《斩花台》 第1章 侯门(一) 隆朝兴元四年秋,太后为求皇家开枝散叶,亲下懿旨选秀,命文武百官适婚女儿皆进首都云城待选。然圣上并无十足兴趣,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因此对照内事府送来的名单查看,只随意选了八位嫔妃、十位宫女,命众秀女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入宫觐见。百官已对圣上脾气了如指掌,知晓除非自家女儿犯下失仪大罪,否则均能留在大昭城成为天家女人,因此早已暗中愉悦,憧憬着家族美好的前景。 堪堪几日过去,便到了中秋佳节。城中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月饼的甜香,拆字猜枚、观潮祭祖之风络绎不绝。平民百姓难得有机会全家团聚赏月,而秀女们已然在天子所居大昭城皇宫内,与骨肉至亲分离了。 内事府命令到达的时间是巳时,可秀女们如何敢巳时才到,恨不得辰时就将一切都打扮停当。选作宫女的秀女们只略听了两句训导便被带进了礼坊开始学规矩,选作嫔妃的秀女们名义上是更荣耀些,可荣耀成了枷锁,她们要比宫女多等上足足一个时辰。秋日的清晨已有了寒气,又不敢将夹袍披上,像是在皇帝、皇后与太后三位主子前拿大似的,只能身着薄薄的一层夹衣。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皆冻得拱肩缩背,由衷地盼望这一天快快过去。 偌大的皇宫,允许她们站立等候的地方不过小小一片百花园。对于圣上来说,秀女入宫显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便命总管太监把其他事忙完再来操持。园内布了张小石桌,按人数摆了御茶和点心,但秀女们生怕吃喝后显得身形臃肿,谁也没去动一下,只是时不时扑些香粉,理一理鬓发。直至日光逐渐西沉,实在无事可做,才拘谨又客气地悄悄闲聊两句。 梁州通判傅平之女傅菱荷却比众人都尴尬,简直到了无所适从的地步——她今日从家中出发迟了些,裙子侧边的宫绦便没有系好。偏生随自己入宫的贴身侍女现在都去了礼坊听训,自己又是个手笨的,怎么也弄不精致,她心里暗暗叫苦——总不能还没入宫就失仪吧? 好在上天眷顾她,一位与她一同等候的秀女看出了她的窘迫,来到她的身旁:“姐姐可需要我帮忙么?”此女子气度不凡,身材比众人高挑许多,无疑是西北佳丽。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凤眼目光灼灼,与柔美的秀女装束格格不入,若是服饰可以自行挑选,她改穿一身潇洒整齐的骑马装才是。 傅菱荷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遇上一位美貌又好心的同伴。要知道她在家中府邸的时候,一旦衣冠不整只会被父母一顿责骂。她受宠若惊地屈膝行礼道:“多谢姐姐肯出手相助。” 这女子虽看着粗犷随性,双手却十分灵巧,转眼间就给傅菱荷的宫绦系上了精巧的如意结,衬托得傅菱荷比刚进大昭城时美了几分。眼看那讨厌的总管太监没再盯着她们,二人便悄声攀谈起来。 “敢问姐姐的名讳唤作什么?”傅菱荷先自报家门。 女子腼腆地一笑:“家父是五旗参领潘绍彤,我名唤雪绪,我一向觉得这名字有些造作,让妹妹见笑了。” “怎会呢?前人有诗云,‘冬雪化云鹰,长作壮思绪’,我倒觉得这名字与姐姐通身的气派正好相配。” 不难看出潘雪绪对傅菱荷的赞美很是受用,两人聊得投机,又互相叙了一回年庚生辰,算来潘雪绪比傅菱荷略大一岁,遂以姐妹称起来。 “听说选秀时太后也会在,要问咱们读过什么书,姐姐准备了什么?” “也不过是《女则》《女训》那些,从小父母耳提面命的。”潘雪绪懊恼地摊手,“我从小就不擅长读书,昨晚上挑灯读到三更,现在头还痛着。” 听她这样一说,傅菱荷也在脑海里回忆着关于女德的书,倒还记得大半,只是难以预料太后和皇帝会考什么。 “这位姐姐,咱们究竟还要等到何时啊?”这时另一位面生的秀女凑到两人旁边赏花,傅菱荷忙搭讪着问道。 “这便不得而知了,家姐是元年入宫的,写家书时曾说等了三四个时辰呢。”那秀女略略思索后答道。 众人等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来了一位看着像掌事宫女的人来了,以为能去面圣,结果这宫女只是把她们安排到一间能坐的宽阔茶室里接着等候。这茶室被屏风和竹帘隔开成几个雅间,看着倒像是个能说说体己话的地方,周围也没有巡逻监听的宫女太监,让大家放松了不少。 有两位小门小户出身的秀女,一看彼此都是话多爱探听的性子,很快便混熟了,共坐到同一间雅间中。有一位衣着不起眼,一看就是低微身份的小宫女走过来给她们冲茶,口中介绍道:“两位小主,这是皇后娘娘爱喝的乌龙茶,香气袭人、健脾养身是极好的。” 其中一位听了皇后的名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茶室里并无旁人,便大着胆子道:“姐姐,你听说了么,当今皇后脸上有一道极难看的疤痕,可吓死人了!” 另一位女子嘴上劝阻着她不要议论皇后,却十分好奇这传言是否是真的:“我听说当今皇上并不喜欢皇后,想必就是因为这道疤吧。不知是怎么弄的?” 第一位女子有些犯难:”这,这我可说不好。” “咳,两位小主,奴婢听皇后身边的人说是她气性太大,跟皇上吵架的时候自己拿刀划破的。”小宫女一边倒茶一边插话道。 两人顿时来了兴趣:“姑姑能否细细说来?我们实在是好奇。” 小宫女把茶倒好,神神秘秘地说:“据说是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有一回半夜还没回府邸,皇后娘娘等得十分煎熬,好容易回来了——” “放肆!你们几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两位秀女听得正入迷,冷不防茶室外面传来一声怒喝,三人来不及反应,一位衣着体面不亚于低位嫔妃的宫女已然走进了雅间。 那方才还伶牙俐齿的小宫女回头看清来人,顿时吓得磕头不绝:“明珠姑姑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心议论皇后的,明珠姑姑恕罪啊!” “恕罪?刚才不是说得绘声绘色的么?自己不长进也就算了,还带坏了两位秀女,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明珠瞪圆了眼睛。 两位秀女听明白此人是皇后的贴身宫女明珠后,心早已凉了半截。虽然明珠只是个奴婢,她们也跪下求饶道:“我们不该多嘴多舌,还请姑姑能饶恕一回!” “两位小主,恕奴婢无礼了,你们二位胆敢在宫中议论乃至于诽谤皇后,违背宫规,奴婢要向皇后和太后请示该如何处置。至于你——”明珠傲慢地俯视着小宫女,“你既这么有闲心,上个茶都不安分,就去劳役司找些活干吧。” “明珠姑姑,奴婢再也不敢了,还请姑姑饶恕奴婢这一回吧!”小宫女带着哭腔求饶,明珠哪里肯听,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两位秀女便往内宫走去了。早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进来架着那宫女拉走,一路上求饶声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还没入宫便犯了大错吗?”其他秀女吓得挤在一处议论纷纷,更让两位秀女紧张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这两位姐妹怕是要倒霉了。”傅菱荷没想到两人小小的多嘴竟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后果,足可见皇后的地位不容小觑。看来自己在这深宫里更要小心谨慎,不能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 第2章 侯门(二) 众人正惊魂未定之际,一位衣着考究、身形端正的男子出现在茶室里。从打扮来看,他显然就是整个皇宫的总管太监温鸿了。秀女们慌忙噤声,按次序跪在地上伏候圣旨。温鸿拉长了声音喊道:“皇后娘娘有旨:诸位小主方初入宫,首饰略有不全之处,因日后同为姐妹,为表金兰情谊,特以玉佩相赠——” 此时众人尚未见过帝后二人,而皇后已然有礼相赠,足可见其贤良大方,大家纷纷喜出望外地谢恩。那温鸿轻轻拍了拍掌,便有小宫女上前,一人在茶室中央的紫檀木桌上铺开锦缎,一人从锦盒里鱼贯拿出玉佩,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锦缎上。温鸿眯眼笑道:“娘娘并未指派每块玉佩赠与哪位小主,还请小主们自行挑选,一刻钟后由礼仪嬷嬷带领到端阳殿拜见帝后,奴才告退。” 温鸿退下后,秀女们才敢稍稍放松,凑上前去欣赏。那众多玉佩虽外表上相差无几,但细细看去,稍微有些见识的秀女便都能辨别出材料与雕工均能分出优劣,有些是用上好的冰种翡翠,乃至玻璃种翡翠,寻天下能工巧匠细细雕刻而成,在今日这无甚阳光的天气下都散发着逼人的光芒,遑论图案用了十成十的心思,在不僭越的前提下华美到了极致;然而也不乏粗糙潦草的豆种翡翠,匠人似乎想用繁复的花卉图案掩盖材料的不足,却是欲盖弥彰,反而更显得这玉佩寒酸无比。皇后名义上说随意挑选,可内心深意却也不言而喻:众位秀女应自觉按照家世的高低接受自己应得的,未等进宫便加深对自己身份地位的认知,免得入宫后再生事端。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众人皆已明了此乃对自己自知之明的考验。四下里一对望,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打扮最为华贵的一位秀女沈思娴。其父乃是河道总督沈可良,位居正二品,身份无疑是一众秀女中最为显赫的,不用想也知道定会封为嫔乃至于妃,自然是得罪不起的。她服饰的形制虽然与其他人相似,并不敢逾矩,但上身的粉红绣花罗衫乃是软烟罗制成,飘逸又不乏质感,下身的白色纱裙上则是顶级云锦织就的云纹,一眼便知其身份的高贵。就算站得离她略远的秀女看不清服饰,瞥见她凝脂一般的肌肤,螺子黛精心勾勒的细眉,也不敢轻看了去。更兼她小巧的脸颊、剪水秋瞳与蓬松如云的鬓发,原不是胭脂水粉可以修饰出的。 沈思娴优雅地环顾了一圈,见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和她争抢,便伸手拿起石桌最中央的玻璃种玉佩,纤纤玉指将其系在裙裾上。众人均心服口服,一一自取,很快石桌上便剩了最后四块玉佩。 傅菱荷计算了自己的地位,等所有高自己一等的秀女挑完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也不敢逗留太久惹人生厌,匆匆拿起成色较好的一块便要退下,却冷不防被一只白皙的手掌拦住。 “今日天气阴冷,姐姐可是受寒身体不适,忘了规矩?”手掌的主人眉眼斜斜挑起,嗓音娇美,却透出毫不掩饰的尖酸刻薄之意。傅菱荷想起,此乃翰林院侍读之女唐惠,从初见便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不禁一阵头痛。 傅菱荷本能地要息事宁人,左右自己也不喜欢玉佩,可转念一想,如果此时便让人以为自己是软包子,进宫后将永无宁日,少不得硬了硬心肠道:“家父是正五品,令尊是从五品,我比妹妹先挑选,何来坏规矩之说?” “姐姐这话便差了,姐姐近日住在宫中不问世事,令尊已然被弹劾,圣上已动了贬官之心,只是尚未下旨呢。倒是家父纂修史书有功,后日就要升为学士了。若令尊被贬为八品乃至九品,姐姐岂不无地自处吗?”唐惠脸上的笑容越发夸张,可按住傅菱荷的指尖也越发冰冷。 傅菱荷当即呆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离家时父亲还得到了圣上嘉奖,大有升为正卿的希望,可不过半个月过去,形势就已风云变幻、天差地别。唐惠看出她的茫然无措,趁机落井下石道:“姐姐若不言语,妹妹便当姐姐同意了,姐姐切莫因令尊之事而分心,耽误伺候圣上啊,纵使封个宝林御女之流,也不是没有出头之日呢。” 若唐惠只是指出傅平被弹劾的事,尚且还算实话实说,只不过不大中听而已,可她此时以嫔妃中最低等的宝林御女相讥刺,便是蓄意想让傅菱荷颜面扫地了:这大昭城中的末等嫔妃,实际上与奴婢无异,几乎还是要做洒扫庭除的活,望断天涯也难见他一面,吃穿用度自然寒酸得可怜,唐惠的恶毒可见一斑。 傅菱荷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横不能在皇家宫殿内打唐惠一顿,再环顾四周,挑完玉佩的高阶秀女们纷纷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面孔,要么三两闲聊,要么赏花打扮,潘雪绪不见了踪影,而刚刚得罪了皇后的两位秀女更是指望不上了。 就在傅菱荷已然绝望,将要落败于唐惠手下的时候,却有一个身影莲步轻移,挡在了她面前:“令尊一日未升官,傅通判一日未贬官,傅妹妹地位便高于你,你岂能颠倒尊卑,坏了挑选规矩?” 傅菱荷听见潘雪绪的声音顿时有了主心骨,原来她方才并不是不想帮忙,只是找个僻静的角落想想怎么驳倒唐惠,心里暖融融的,几乎红了眼眶。 围观的秀女面面相觑,自然,谁也不赞成她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伸张正义之举。大家都是初来乍到,连一面的交情也没有,帮了忙未必领情,可被拂了面子是一定会记仇的。 可潘雪绪似乎毫不担心自己落败,蛾眉挑起一言不发,只是抱臂懒懒地用鞋尖点地。唐惠瞧见她高挑的身段、不容侵犯的气势,还未还口便落了下风。潘雪绪旁边的秀女用蚊蚋般的声音提醒道:“唐姐姐,这是五旗参领的嫡女潘氏呢。” 唐惠本就底气不足,听闻此言飞速在脑海中衡量了自己和对方的身份,直觉告诉她自己得罪不起,更是屈居下风。潘雪绪微微勾起嘴角,乘胜追击:“妹妹如若喜欢华丽的玉佩,我把自己的送给你可好?” 这一着便是赤裸裸的捧杀了,唐惠还没有傻到能答应下来,否则她即刻就会被逐出宫外。她已经全线崩溃,恨不得自己从没干过这种蠢事:“妹妹一时糊涂,冲撞了两位姐姐,还请姐姐们不要怪罪。”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刻认输就认输吧,日后再还回来也不迟。她匆匆逃到一边,差点扭了穿着绣鞋的双脚。 傅菱荷不敢怠慢,感激地对潘雪绪行了一礼,道谢不迭:“我与姐姐才相识大半天,姐姐已经帮了我两次,我可怎么感谢姐姐为好呢?” “咳,我一生最讨厌那种虚与委蛇的套子,若是觉得一个人投缘,帮了忙也就帮了。何况我是觉得唐惠一看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这才出言弹压的,可不是为了管妹妹要什么回报。”潘雪绪看着远处吃瘪的唐惠得意地一笑。 第3章 侯门(三) “诸位小主,时辰到了,请跟奴才到端阳殿觐见皇上、皇后娘娘,听取晋封旨意。”八月的烈阳仍带着夏日的余波,温鸿走了个来回,早已疲惫不堪,少不得强撑着吩咐秀女们。 秀女们慌忙掏出衣袖中的菱花镜整理仪容,不忘用手帕擦一擦香汗。潘雪绪犹豫片刻,将耳上一对精致却俗气的金嵌珍珠宝石花耳环换下,换上一对翠嵌珠宝蜂纹耳环,越发显得她美貌逼人、风姿绰约。至少在傅菱荷眼中,连沈思娴都无法与她争辉。 大昭城殿宇楼阁层层堆叠,一路上众人的眼里盛满了数不清的飞檐翘脊,被重叠掩映的花鸟山石迷得睁不开眼,足足两柱香的功夫才走到端阳殿一窥圣上真容:皇帝乃当今大隆朝第四代天子,先皇第三子,名讳萧擎,深目高鼻、身强体壮,五官无一不惊艳出众。自幼诗书骑射拔尖,更为可贵的是天资聪慧,史书兵法过目不忘。 这位才能卓越的皇帝在年少时便以一匡天下为目标,偏生先皇重病了十几年才驾崩,在此期间一直是母亲冯氏以皇后的身份垂帘听政,致使他做了良久的亲王,直到三年前才得登基。数月前太后才将全部权柄交回他手里,明里暗里却还要插手朝政,母子的关系一直并不融洽。 因着今日他嫌太后挑的大红大黄的龙袍俗气,特意换了一身青蓝色实地纱缀绣平金八团夔龙单袍,头上端正地插着一支闪着寒光的象牙簪,越发显得英气逼人、玉树临风。 相比之下,皇帝身边的皇后却显得有些黯然,虽然乌发光洁、肌肤胜雪,饱满的额头上精心点缀数支华丽金钗,身着一袭正红色凤鸣朝阳满绣滚边吉服华贵无比,可五官只能算是中上之姿,更兼右脸上那道不短的伤疤,精巧的面纱也不能完全遮住,与皇帝怎么看都不算般配。但她沉静雍容的气度是无人能及的,极从容地饮了众人奉上的见面茶,接着请温鸿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河道总督沈可良之女沈思娴,淑慎性成,勤勉柔顺,着即册封为昭仪;五旗参领潘绍彤之女潘雪绪端庄淑睿,性资敏慧,着即册封为充媛;云麾使赵兴之女赵榕曼静容婉柔,丽质轻灵,着即册封为婕妤,翰林院侍读唐丙璋之女唐惠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美人;梁州通判傅平之女傅菱荷柔嘉淑顺,风姿雅悦,着即册封为才人;宗人府副理事邱显之女邱云笙安贞叶吉,雍和粹纯,着即册封为才人,八品典仪张武之女张婉卓册封为宝林,庐阳县主簿薛启之女薛瑶册封为御女,钦此!” “臣妾谢皇上恩典。”高位的嫔妃们不免有几分喜色,要知有了皇帝的旨意,自己就是宫中正式的主子了,吃穿待遇自是比做闺中女儿时高出十倍,也成了家中亲人仰仗的资本。 只有傅菱荷黯然神伤,只敢在帝后不理论时略略矫情一番:那唐惠方才给了她好大的没脸,她原想着册封时皇帝能为自己出口恶气,谁知圣上心意也偏向她,生生比自己高了一级,日后定有的难堪了。她又不禁羡慕起沈思娴与潘雪绪她们,刚一入宫已然是九嫔之一,位列四妃也是迟早的事,只怪自己命不济罢了。 “众小主参见皇上——”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温雪绪自幼惯用西北乡音,说吉祥话时极为别扭,拼命调动着口舌才不至于与众人脱节。 “诸位爱妃起来吧。”皇帝并不甚在意众人,草草挥了挥手,便好整以暇地扇起一柄缂丝花鸟牙柄刻八仙团扇来。 温鸿将拂尘用力一挥,厉声叫道:“众小主参见皇后娘娘——” 刚刚行完大礼起身的佳丽们复又跪下,一丝不苟地按礼仪嬷嬷所教规矩执行。皇后脸上的笑意越发和蔼:“妹妹们请起,日后进了宫一同服侍皇上,就是一家人了,不必这么多礼数。” 众人用极小的幅度互相使了眼色,由沈思娴代表大家沉声道:“臣妾等谢过皇后娘娘体恤,只是娘娘母仪天下、身份尊贵,臣妾等不敢放肆。” 皇后对沈思娴的家世容貌以及品德早有耳闻,料定其不是狐媚爱争宠的,早晚欲将其收为左膀右臂;也知晓其父沈可良此时正得皇帝重用,于公于私都应给她极大的体面,便伸出一只纤纤玉臂在半空虚扶:“这位想必就是沈妹妹吧,本宫听闻你自江南远道而来,一路劳累,身子可还宁适?” 沈思娴见皇后关怀,正要答话,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骥却带着一卷懿旨过来了,这懿旨的份量非同小可,连皇帝皇后也跪下听命。 “奉皇太后懿旨,八品典仪张武之女张婉卓、庐阳县主簿薛启之女薛瑶性情乖张、妄议中宫,实不堪后妃之德,居留荫宫不得搬迁,一月内抄《女则》《女训》各五遍交与太后悔过,钦此!” “慢着,王公公,本宫知道她们两个议论了本宫的是非,可到底是初来乍到,该给她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你去告诉太后,略抄两遍给个教训也就罢了。”皇后笑着摆摆手道。 王骥领命而去,皇后温和地扫视了一眼众嫔妃,并无一丝愠怒之意:“本宫的伤疤究竟因何而生,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谁。诸位妹妹日后若愿陪本宫闲话家常,本宫不介意直言相告,只记住不要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就是了。” 傅菱荷扭头看了看那两个管不住嘴的倒霉鬼——张宝林、薛御女,两人被当众申斥一顿自然觉得羞辱,可好歹没动刑罚,也没被降为官女子,总算松了口气。 “皇后娘娘真是宅心仁厚,若是我被人背后造谣,早把他打一顿解气了。就算身份地位比我高,轻易动不得,也得狠狠骂他一顿才遂心。”潘雪绪悄悄对傅菱荷耳语道。 傅菱荷微笑着点头称是。 第4章 侯门(四) 晋封的旨意宣读完,就是分宫的旨意。傅菱荷被分到皙华宫,虽然算是偏僻的,与皇帝的端阳殿相隔甚远,但只有她一个人住,倒是清净雅致,比自己在府邸里跟几个姐妹一起住的小院要好上不少。 片刻后引路太监指给她一座方正的院落便转身离去,傅菱荷迈步进门,侍女与太监在院内跪成两排,恭敬地等着她。宫女中为首的是个容貌端正的中年妇人,看上去气质不俗;太监中为首的姓康名海,便是康公公。自己的地位虽然平平无奇,但几个侍女与太监还算尽心,将皙华宫打扫得干干净净。 “给傅才人请安,奴婢姓姜,皇后娘娘赐名含翠,奴婢就是皙华宫的掌事宫女。”含翠先出列给她行礼道。 “姜姑姑请起。敢问姑姑多大年纪?” “奴婢今年已三十九岁了,之前是在教养所伺候皇子的,皇后娘娘夸赞奴婢细心周到,便让奴婢来服侍嫔妃。” “给傅才人请安,傅才人吉祥——”含翠站起来后,一众宫人齐齐道。 “各位公公、姑姑请起。青苗,看赏。”无利不起早,傅菱荷当然知道他们请安不是白请的,青苗从荷包里掏出雕刻成瓜子模样的碎银,一人抓了一把。仆人们眉开眼笑,纷纷道谢,自是又说了不少奉承话。 不多时,两位从家带来、跟随自己长大的侍女青苗与金禾也从教习规矩的礼坊回来伺候她了。青苗十七岁,沉稳而妥帖,金禾才十三岁,天真率性,两人皆换上了宫中侍女的穿着打扮,傅菱荷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们。 傅菱荷眼看该打赏的都打赏了,便命众人下去歇着,自己拉过青苗金禾问道:“你们去礼坊学习的时候可打听出来了皇后娘娘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金禾笑嘻嘻地抢答道:“那几个教习姑姑都喜欢奴婢,奴婢跟她们闲聊时早已打听到了。当今皇后是皇上的两姨表姐,父亲是正一品的伊犁将军。皇后比皇上略大两岁,虽貌不惊人,却聪慧早熟,在闺阁时其父便有意培养其诗书礼乐,极是通晓。太后见两人年岁相当、门当户对,有意作一门亲上加亲的喜事,常常唤皇后进宫陪伴皇上读书。听说皇后还是闺中少女时十分属意皇上,皇上却对这门亲事淡淡的,总也不理会太后。” “直到皇上成人那一日大摆筵席,不知哪个不务正业的奴仆为讨其欢心,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一只凶猛异常的狼犬表演舞戏,结果那畜生发了性,张口便向皇上扑来,是皇后娘娘拼死挡在了皇帝身前,否则皇上兴许就——兴许就驾崩了。也许是上天垂怜娘娘善心,那狼犬身上不曾带疾病,娘娘也保住了性命,只是留下了许多伤疤。身上的可以用绫罗绸缎遮盖,但脸上的却是杏林圣手来了也无法,只能寻顶尖绣娘缝制面纱遮盖。皇上至此才改观了对婚事的态度,担心惹人议论,不出月余便定下婚约。虽然对皇后娘娘只有手足之情,没有爱慕之意,但十余年过去,生了二子一女,也算是相敬如宾。” “也难为金禾妹妹记性这么好,姑姑说的能一字不差一一道来。”青苗不得不叹服。 金禾一语未了,傅菱荷已然听呆了,皇后脸上的伤疤原来有这段感人的往事,不禁对皇后肃然起敬,也对帝后的琴瑟和鸣羡慕起来。她这辈子都遇不到这样美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了,连宫女都不如,宫女至少二十五岁就可被恩准出宫,过平民百姓的生活。 “你的记性我一向是叹服的,快喝碗莲子茶润润喉吧。皇后虽然说了不介意,这种事也只在咱们自己宫里聊聊就好,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傅菱荷叮嘱道。 第5章 侯门(五) 金禾答应着去喝茶了,青苗帮着傅菱荷把满头珠翠卸下,她这才感觉卸去了重担,懒懒地歪倒在床上。 金禾喝了茶回来后嘴不停歇,换了话题抱怨道:“小主,您是没有见到,其他几个新人住的宫殿简直好得不得了。那沈昭仪就不说了,皇后娘娘将鸣凤宫赐给她,简直就是位同副后的意思,连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都没有这种待遇。潘充媛和赵婕妤也得了景和宫、安泰宫,装潢豪华,离皇上的勤政殿也近。还有更可恶的,奴婢在礼坊学规矩的时候,有两个宫女趾高气扬,处处挤兑我和青苗姐姐,说她们主子是翰林院侍读的独生女,刚才又在路上碰见,看她们往绮霞宫去了——” “金禾,少说两句吧,不要让小主烦忧了。”青苗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傅菱荷翻了个身,手指插进青丝里,已没有力气嫉妒了:“好了好了,左右我还比那两个被太后发落的宝林御女好,再说还有个邱才人呢,我们俩一块慢慢熬就是了。再说,我也不是没给这些宫人好处。” 傅菱荷还是想得乐观了些,以为用银子赏了自己宫里的宫女太监就够了,却不知还有内事府的人时时刻刻都需要打点。这些人简直如蚂蟥一般,不吸饱血就不肯罢休。 她入宫不过一周有余,便觉膳食逐渐粗劣起来。刚开始还只是不甚温热,数量与质量还勉强合规,可又过了一两日,渐渐变成了冰冷的一堆,味道更是难以下咽,不乏放馊的白菜、长了霉点的土豆之类的,连可以果腹的米饭也不够分。唤内事府下御膳司的张财来抗议,张财满脸堆笑,却丝毫没有解决问题的意思:“傅才人有所不知,奴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近来南方秋洪泛滥,不少御田颗粒无收,这,奴才也不能凭空变出饭菜啊。”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那天去邱才人宫里取东西,她那就有满满一桌,刘美人那吃饱也不成问题,你这番话是糊弄谁呢?”金禾实在气不过。 “哎哟,金禾姑娘,话不能这么说,都是才人就要一模一样了么?那你我同为奴才,难道要你像我一样每日操劳,掌管合宫上下主子娘娘的饮食么?” “你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呀,你——” “好了,不要吵了。这两日天气骤寒,公公去打点酒暖暖身子吧。”傅菱荷当然知道为什么邱才人和刘美人与自己待遇不同。刘美人虽然无宠,可到底比自己高一级,还生下了二皇子,皇帝一共才三个儿子,内事府自然不敢怠慢;邱才人则是家境殷实,入宫第一天就赏了比她更多的银子。她只得咬咬牙,将所剩不多的体己又拿出一些来。 就像变魔术似的,张财刚才那一脸似笑非笑、痛苦别扭的表情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多谢傅才人体恤,奴才即刻就去帮小主查问。”都不用青苗和金禾催促,他便一溜烟去了御膳司。只是究竟是马上去查问为何傅菱荷的饮食粗劣,还是先将银两挥霍一空,就不得而知了。 半日后张财回来,已然是满面春风:“禀傅才人,奴才有罪,奴才手下有个没规矩的小太监自己偷藏了一大筐粮米,奴才先前竟没有察觉,怪不得小主这里供给不上。奴才已经命人打了他一顿板子,特意做了一桌点心,给小主赔罪。”随后不少精巧点心流水价端上来,傅菱荷啼笑皆非。 “张公公事务繁忙,偶然忘了也是有的,劳烦公公日后注意就是。”这宫里见钱眼开的人多了,若负气追究起来,恐怕就没有可用之人了,傅菱荷也懒得钻牛角尖,揭穿他那漏洞百出的谎言。 “小主,那狗奴才一看就是个见钱眼开的,给他送钱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嘛,你就这么——”金禾愤愤不平。 “如今我还没侍寝,皇上连话都没跟我说过,我在宫里地位还不如他这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呢。不这么做,难道去找三位主子告状吗?那只会留下一个不安分的恶名,只会断了自己的后路。”傅菱荷并没恼怒,而是温言拍了拍金禾道,“宫中时日还长呢,我不会一直这样窝囊的。” 不知不觉日落西斜,傅菱荷眼见一天快要过完,百无聊赖地看着看过无数遍的古书,预备着早些休息,而勤政殿内的皇帝犹在批阅奏折。上月匈奴因天灾缺水而进犯边境,并州提督无能,屡战屡败、战事吃紧,他不得不严肃以待。 偏偏这时王骥拿着拂尘进来,满脸堆笑凑到他跟前:“皇上,太后让奴才给您传话,她老人家觉得您这一批新人选得都不错,只是给的位分未免太高了些,多少对宫里的老人儿不太公平。尤其是沈昭仪、潘充媛她们,还未有一子半女就位列九嫔,让在王府时就跟着您的刘美人、杨美人她们怎么想呢?太后还是希望——” “朕已经按母后的意思选了秀,母后还是这么喋喋不休的,什么时候是个头。”皇帝没有立时发作,却把毛笔在砚台里狠命沾了几沾,伺候笔砚的小宫女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拼命研墨。 皇帝语塞了半晌,索性对王骥吩咐道,“罢了,你去盯着朕的小厨房,给母后做一桌她爱吃的饭菜,再告诉母后朕给她们高位是免了日后一层层晋封的麻烦,让她好好将息身体,不必操劳无用之事。” 王骥瞪大了眼睛,他哪里敢这么对太后说话,可是又得罪不起皇帝,只得含含糊糊应了下来:“是,是,奴才遵旨。太后还说,新人刚入宫就有两人不合规矩,自然不适宜侍奉圣驾,可这于皇家血脉赓续不利,因而近日选了钦天监监正楚青山之女楚姣玉,择定吉日入宫,让皇上您对这几个新人雨露均沾。” “母后管得未免也太多了······”皇帝无可奈何地把毛笔放下,骨节嶙峋的双手交叉在脑后,“既是监正之女,就封为才人吧。” 王骥答应着下去,临走之前又絮叨道:“皇上今日千万别忘了翻牌子,新人入宫都半个月了,您还一位都没召幸过呢。” 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王骥前脚刚离开,后脚司寝局的太监刘治就端着绿头牌进了端阳殿。皇帝无奈地往那锦盒里扫了一遍,正巧瞥见傅菱荷的头牌上用胭脂绘制了一枚桃花。 “牌上描花,这位傅才人的生辰要到了?” “回禀皇上,八月二十七是傅才人生辰,内事府预为贺喜。” 皇帝眼神一动,如逢大赦:“好,那便是她了,你去她宫里叫预备着,今晚来端阳殿。” 第6章 暗流(一) 此时此刻,皙华宫大门紧闭,里面却热闹得很。粗使太监和小宫女在院子里摆了小桌,每人都分到一碗肉菜,而含翠、康海和青苗金禾他们进了正殿,在傅菱荷下首坐下吃着傅菱荷亲自动手做的佳肴。傅菱荷已然酒足饭饱,此时只想懒懒地歪在床上。 因着刚入宫,新人们还没正式拜见有资历的嫔妃,互相之间也不熟悉,因而并没人知道今日是傅菱荷生辰,自然也就没人来送贺礼。傅菱荷倒乐得自在,这样正好免去了人情世故的麻烦,毕竟收到什么贺礼,到时回赠的都得只多不少。 “小主的生辰过得开心么?”金禾躺在她旁边,像她未出阁时一样。 “当然。原以为自己许久不下厨房已经生疏了,谁知还好。你最喜欢哪一道?” “奴婢最喜欢小主做的煲羊肉。”金禾甜甜一笑,主仆倒也开怀。含翠也上来凑趣,给傅菱荷讲着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 康海把最后一口饭吃完,很是感激地对傅菱荷磕头道:“多谢小主的厚意,奴才之前伺候过三四位嫔妃,都没人有这么好的心肠呢。” 几人正说笑闲聊着,冷不防听到有人叩门,青苗赶忙去开门:“温公公?”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来了,这可不是小事。傅菱荷赶忙命含翠收了杯盘,亲自去接见温鸿。 “温公公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傅才人,皇上今晚翻了您的牌子,让您半个时辰后去端阳殿。” 傅菱荷差点被温鸿的话吓死:她们这一批人入宫后,皇帝迟迟不翻牌子,好容易行动了,第一个目标就是她? “小主,您得跪下谢恩呐,快去打扮打扮吧。”温鸿生怕傅菱荷是个智力迟钝的木头美人没法侍寝,那他就没法跟太后交代了。 傅菱荷这才回过神来,跪下磕了头,给温鸿打赏的银子。温鸿前脚刚出门,金禾便迫不及待地恭喜起傅菱荷来:“小主真是好福气,一定是面圣的时候皇上觉得小主美若天仙,第一个就想到您了!” “好了好了,快小点声吧,也不怕羞!”傅菱荷满面通红,“比我漂亮的有的是呢。” 傅菱荷以为只给半个时辰准备,她会十分狼狈,没想到含翠很快便把一应物品都备好了,不愧是能被皇后认可的掌事姑姑。 康海也是个极有眼色的,不便进内室伺候傅菱荷打扮,便打了一桶干净的井水,打湿了抹布擦起停在皙华宫外,专门接驾侍寝嫔妃的青鸾车。那边青苗扶着傅菱荷走进放好香药与热水的浴桶中,金禾将傅菱荷最喜爱的衣裳与首饰在梳妆台前摆开,含翠则麻利地为她梳好小两把头样式的发髻,既适应夜间歇息也不失美丽动人。不到半个时辰,傅菱荷便梳洗打扮停当。 “傅才人,请吧。”温鸿如约而至。傅菱荷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一身浅绿色鸡心领绣翠竹襦裙,小巧的发髻上簪着银馏金的蟋蟀并蝴蝶,耳上一对晶莹剔透的球形水晶耳环,腮上微微一抹粉色,衬得眼睛清澈而明亮。她用力吸了好几口气,想着礼仪嬷嬷教过的规矩,尽量假装若无其事地走上青鸾车。 车辙在甬路尚摩擦的声音格外刺耳,一时间三宫六院的嫔妃都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热闹。有些是艳羡,更多的是苦涩和嫉妒。有些从王府时就侍奉皇帝的旧人,脸上已经长出了皱纹,得到临幸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青鸾车停在端阳殿门外,便有皇帝身边的大宫女烟柳搭了傅菱荷的手扶她进门。端阳殿正殿十分阔朗,七弯八拐,每个转角都放着博古架与书橱之类的家具,摆满了价值不菲的宝物。傅菱荷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别的她倒尚且不羡慕,可那前朝的诗歌古籍却让她十分渴望。 烟柳边给她引路边上下打量着傅菱荷:“傅才人真是清丽出尘之姿,皇上见了必定喜欢的。” 等走到金色龙纹纱帘掩映着的内室后,烟柳便退到了一边,让傅菱荷自己进去。傅菱荷闭上双眼,鼓起勇气推开纱帘:“臣妾皙华宫才人傅氏给皇上请安。” “进来吧。”傅菱荷已有半个月没听过皇帝的声音,他乍一开口将她吓了一跳,少不得咬着牙脱下襦裙,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象牙色中衣。端阳殿内门窗紧闭,即使夜深亦不算冷,熏炉内的龙涎香使她稍稍镇定了些。 “你今日喝了酒?”皇帝幽幽开口,傅菱荷没想到自己沐浴后身上居然还有酒香,慌忙停了手上动作,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漂亮的应答,只得实话实说道,“回皇上的话,今日是臣妾生辰,臣妾和小丫头们多喝了几杯,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听她嗓音清甜婉转,不禁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卸去珠翠后美艳反而更胜一筹,加上答得坦率诚实,倒比那些舌灿莲花的嫔妃要真实些,便渐渐放松了面上神色:“这倒也无妨,入宫的第一个生辰是该好好庆祝。过来伺候朕解衣吧。” 傅菱荷按礼仪嬷嬷教的那样,先将自己的衣裳摆好、首饰卸下,再笨拙地解开皇帝明黄色寝衣的腰带,细细叠好放在一旁,由于是初次侍寝,好几次差点把衣角叠歪。可她担心在皇帝面前露怯会被惩罚,只好拼命故作淡定。 皇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淡粉色的嘴唇轻轻张开,默念着那一套流程,倒别有一番可爱,心里也软化了好些:“别怕,朕又不是狮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傅菱荷根本没有开玩笑的心情,终于把所有的流程都结束,她躺在皇帝身旁,轻咬住牙齿,希望自己能捱得住,这良辰美景却被一声极其突兀的干呕打断。 第7章 暗流(二) 傅菱荷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见皇上面色发白,双眼圆睁,显然是身体极其不适。皇帝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停地咳嗽恶心着,她猜测一定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肠胃抽痛。在正殿外值守的宫女听见动静赶紧冲进来,可四下里找不到痰盂。傅菱荷心一横,只得拿过自己脱下的襦裙折成漏斗状,塞到了皇帝的下巴旁边,学着小时候母亲照顾自己的样子替皇帝拍着脊背。 一时间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傅菱荷紧闭着双眼——皇帝虽然是天子,可也是肉身凡胎,不可能口吐莲花,她只觉被熏得头昏眼花,好在宫女们终于找到了痰盂,一个有眼色的很快拿走了那件脏污不堪的襦裙,让傅菱荷的鼻子暂时得到了解脱。 “皇上······皇上您还好吗?”眼看皇帝终于平静下来,傅菱荷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皇帝重重咳了两声,一名宫女端上一杯普洱茶。傅菱荷知道那并不是该端上来的,见皇帝还说不出话来,生怕皇帝喝了更加难受,便大着胆子阻拦道:“肠胃不适的人不能喝这茶,会恶心得更厉害,你让小厨房热一碗温热的牛乳,把南瓜蒸熟捣成泥加进去做碗羹端上来。” 皇帝又缓了片刻,终于能说出话来:“按傅才人说的去办。” 那宫女领命而去,又有两人端了水盆与干净寝衣上来,给皇帝擦洗。傅菱荷眼见她们丝毫不避人,在傅菱荷眼下就把皇帝脱得精光,羞得无地自容,赶忙请示道:“皇上今日身体不适,那臣妾,臣妾是不是要先告退······” 皇帝此刻内心是十分复杂的。一壁觉得十分丢人,在初次侍寝的嫔妃面前狼狈地呕吐了一回,一壁又有些许动容,傅菱荷居然将这件清新雅致的襦裙舍弃,直接给他做了抹布,到底还是该感激她的。否则全吐在了被褥和帷幔上,自己便要在浣衣局的宫女面前丢尽脸面。 皇帝凝视着烛光下傅菱荷白皙动人的笑脸,半晌开口道:“你亲自指挥朕的小厨房做了甜羹,自己不尝一碗就走么?” 烟柳无奈地笑了笑,皇帝不管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总归是吐了一场,侍寝肯定是不适宜了,可和嫔妃用碗夜宵总还是无妨的。她略微思索了片刻,命宫女去小厨房拿了绘了鸳鸯合欢纹样的筷子进来,自己则去库房挑了一身浅蓝色丝绸中衣并一身水蓝色白鹤展翅纹样镶银绣宫装替傅菱荷穿好,皇帝都已更衣,总不能让傅菱荷光秃秃地坐在那。 甜羹端上来,傅菱荷尝了一口,虽不完全是自己家乡的滋味,可大差不差,料定是对肠胃有用的。她全部心思都在想皇帝爱不爱吃这羹,只胡乱吃了一小碗,便轻轻将餐具放在桌上。 “皇上,已经三更了,按司寝局的规矩,您得送傅才人回去了。”温鸿小心翼翼地进来提醒。 皇帝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铺着笔墨纸砚的书桌旁,转身背对着傅菱荷与温鸿,似乎在忙些什么。 傅菱荷如逢大赦,赶忙跪下行礼:“皇上已经平复,那臣妾先告退。” “慢着,领了这个再走。”皇帝转过身来,将一张薄薄的宣纸塞到她手里,命温鸿将她送到青鸾车上。 就着甬路上巡夜侍卫手里昏暗的灯笼,傅菱荷看清楚,那纸片上是一个“谨”字。 次日傅菱荷得了封号的圣旨一颁布,合宫上下都炸开了锅。温鸿不可能把“皇帝吐得满宫都是污秽”这种丢人的事情说出去,因此所有嫔妃都以为傅菱荷是有什么过人之处,陪了皇帝一晚就有了这种殊荣。心思善良些的上门祝贺、攀姐妹交情,心思恶毒些的恨不得傅菱荷即刻犯些错误,落得跟张宝林和薛御女同样的下场。 后一批人中唐惠便是打头的了。她得知自己被封为美人时还在沾沾自喜,以为皇帝对自己有意,想着以自己的美貌娇柔定能平步青云,不想半月过去,自己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一次,更别提侍寝了,这样下去岂不是要熬死在美人的位分上么?唯一还算庆幸的是父亲确实升了官,娘家日后也能多贴补她一些。 傅菱荷自己当然也是惊讶万分的,更多的是害怕。她一无美貌二无家世,何德何能会被赐封号?就凭给皇帝接了一回污秽么?宫里唯一有封号的便是贵妃与淑妃,婉贵妃之父是内阁学士,敏淑妃之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两人都是王府时就跟着皇帝的资历最长的嫔妃,又都各自有一女,才得一封号而已。 更兼又过了一日的早上,皇帝居然派人给她送来好几匹绫罗绸缎,并一些簪钗步摇之类的首饰,说是贺她的生辰,更让她简直不敢踏出宫门半步,生怕众人的眼神把她生吞活剥了。只有潘充媛来和她闲话的时候她才能完全放心,将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诉她。 “如此说来,妹妹反应那样快,皇上应该给妹妹赐个‘慧’字或者‘灵’字才是,怎么是个平平无奇的‘谨’字呢,可见皇上没什么文化。”潘充媛不屑地撇撇嘴道。 “好姐姐,我如今哪里还有闲心管皇上赐的封号合不合适,估计有不少人盯上我,想‘好好观摩’我有什么狐媚惑主之术了。你待会离开的时候挑门外没人的时候,千万别被人以为我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 第8章 暗流(三) 可傅菱荷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想明哲保身根本不可能。这会潘充媛刚走,婉贵妃宫里的大太监卢恩忠便大驾光临,厉声叫道:“婉贵妃请谨才人往德宁宫一趟——” “敢问卢公公,贵妃娘娘找我有什么事么?”傅菱荷不敢怠慢,只得赔笑道。 那卢恩忠半个字都不愿透露:“奴才不敢揣测贵妃娘娘之意,小主去了便是。” “小主,好端端的婉贵妃怎么找上您了,这——”青苗隐隐觉得不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此时若找借口推脱,只要小主还在这皇宫内,婉贵妃必不会放过小主,说不定还要变本加厉呢。”含翠是在这宫里待久了的,摇了摇头,恳切地看着傅菱荷。 傅菱荷也觉有道理,将面颊洗净,梳上再寻常不过的平髻,化上素淡妆容,拣了一身月白色雪白滚边绣花鸟齐胸衫裙,外加艾绿色实地纱如意云纹披帛。深深吸了几口气后,移步婉贵妃的德宁宫。 往德宁宫去的路上,她不禁想起年幼时做错了事,被父亲叫去书房训话的场景,只是那时父亲再严厉,也不过让她罚跪半个时辰,或者不许吃晚饭这样无关痛痒的惩罚,事后还是对她十分疼爱。可如今到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高位的妃子怎么可能对她这么仁慈? 行至中途御花园时,傅菱荷越发心神不宁,抚着胸口连连喘气。青苗和金禾吓坏了,连忙替她拍背。茂密的树丛后转出一个高挑靓丽的身影,傅菱荷定睛一看,潘充媛竟偷偷跟了上来。 “我的轿辇还没走远,就瞅见了这卢恩忠往你宫里去,我料定婉贵妃没安好心,就想着跟你一起去,四妃和九嫔只差一级,她还敢当场打我一顿不成?” “不不不,我怎么敢这么麻烦姐姐,若贵妃为难姐姐,我心里怎能过意的去?”傅菱荷连连推辞。 潘充媛的侍女焕星西昂了想,福了一福低声劝诫道:“娘娘,谨才人说的有理。奴婢在礼坊受训时就听老姑姑们说,婉贵妃性情暴躁跋扈,未必不敢为难娘娘和谨才人。若贵妃看到才人带了帮手,反倒被激怒就不好了。您何不派人在德宁宫外探听动静,若有个万一,即刻去请皇后娘娘做主呢?” 这焕星是潘充媛自娘家带来的,深目高鼻,有一半西域血统,头脑十分伶俐,是潘府的家生奴婢,与潘充媛算是半仆半友的关系。潘充媛听她说的有道理,唯恐自己关心则乱,害了傅菱荷,于是让另一个得力侍女焕月陪傅菱荷同去,让焕星守在德宁宫与懿仁宫中间的碧波亭里等待消息。 “妹妹千万要小心说话,别得罪了婉贵妃啊。” 有了潘充媛的热心相助,傅菱荷已没有方才那样恐惧,破釜沉舟般走完剩下半段路程,来到了德宁宫。 德宁宫就在皇帝的端阳殿后,比皙华宫大出一倍不止,装潢也极尽华美,只是地势不平,歪歪斜斜的格局总看着有些别扭,正如婉贵妃的面容一样。一眼瞧上去五官极是精致,可合在一起却显得刻薄凌厉,傅菱荷第一眼见她,便觉得她和唐美人是一类人。这也难怪,后宫生存所必需的,她几乎样样都是拔尖,除了要屈居于皇后之下,谁又能压服她呢? 此时婉贵妃正歪在酸枝木龟族交椅上,小宫女一个为她扇风,一个为她揉肩,傅菱荷听见细微的呼吸声,这才瞧见还有个身影正拘束着坐在下首的桐木小凳上。傅菱荷留神看去,是与她一同入宫的邱才人,也是个有几分姿色的佳丽,此时的害怕不亚于自己。 傅菱荷顿时觉得有些对不起邱才人,倘若自己刚才不在路上犹豫那么久,早些赶到,邱才人还能少受些罪。 “谨才人姗姗来迟,想必是在午睡吧,这时候叫你过来,倒是本宫考虑不周了。”婉贵妃看傅菱荷站了好一会,才抬了抬眼皮,啜了一口浓茶。 “娘娘有诏,嫔妾不敢怠慢。嫔妾才人傅氏,拜见贵妃娘娘,愿贵妃娘娘凤体安适、福寿康泰。”傅菱荷行了全套大礼,不敢有一丝错处。邱才人也照葫芦画瓢做了一遍。 “谨才人这一番礼数很是周全呢,不愧对你这封号,起来吧。”婉贵妃闲闲抚着一柄羊脂白玉做的如意,冷不防尖声笑道,“你可知本宫叫你来,是因为你犯了什么罪?” 果然是来发难的,只是没想到她还没说两句话便忍不住了。傅菱荷意识到婉贵妃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若是辩驳自己无错,就算是跟高位嫔妃顶嘴,变成以下犯上;若是一声不吭任由婉贵妃发落,只怕焕星焕月还没向皇后通报,自己就得大祸临头。她横下一条心,一口气将话说完:“嫔妾初入宫便对娘娘凤仪万千有所耳闻,极其敬服贵妃娘娘,不敢有丝毫冒犯。娘娘若惩罚嫔妾,嫔妾亦不敢有怨言。但请娘娘赐教嫔妾错在何处,嫔妾日后也好反躬自省。” 对于素来笨嘴拙舌的自己来说,这已然是极限了。傅菱荷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婉贵妃却用苍白的手指轻轻晃了晃珊瑚红茶杯,尖声笑起来:“不愧是皇上要见的第一个新人,倒确实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总比那本宫话还没问一句,就先吓破胆的要强上不少。”她向旁边畏畏缩缩的邱才人扬了扬小巧的下巴,不无嘲讽地笑道,“邱才人,本宫又不是狮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婉贵妃对宫女使个颜色,那宫女便上前将傅菱荷扶起来:“好了,本宫跟你们说笑呢,你们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能犯什么罪?今日叫你们来是要赐你们些见面礼,日后总归要一同服侍皇上,你们穿戴体面了,本宫看着也赏心悦目些。鸢尾,将两副臂钏拿来。” 大宫女鸢尾端来两副镶金白玉臂钏,那金丝鲜黄夺目、雕工分毫毕现,白玉透亮莹润,更兼用细绳拴着一串小珍珠作拖尾,也确实只有婉贵妃和皇后才能拿出这样的好东西。 傅菱荷别说收受,连见也不曾见过这般宝物,不假思索便要拒绝。她扭头一看,邱才人一听不是来告罪的,而是有赏赐可拿,早已是一脸惊喜状,竟是施施然谢恩准备收下,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叩首道:“嫔妾无知,不懂欣赏如此宝物,也不曾尽心服侍过娘娘,如何敢收下!” “谨才人,你也太畏缩了,本宫方才还夸你会说话,怎么这会倒小家子气起来?邱才人都收下了,你比她家世还好些,又有封号,这么别扭做什么?”婉贵妃露出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傅菱荷总觉得哪里不好,可她和婉贵妃只有几步台阶的距离,没法跟邱才人有任何交谈,和邱才人也无甚交情,想了想还是把阻拦的话咽了下去,眼睁睁看着邱才人谢恩,戴着那璀璨的臂钏回去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收,看婉贵妃似有困倦之意,将那臂钏还给鸢尾后急急忙忙告退。 “小主,你干嘛不把贵妃娘娘给的臂钏拿着啊,那东西看着就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就算你不喜欢,托小德子去民间坊市卖掉,能赚不少钱呢。贵妃总不可能天天检查吧。”刚出了德宁宫,金禾便叽叽喳喳起来。 傅菱荷惊讶地发现焕月还守在门口,在树下打着瞌睡,连忙让金禾领她去暖阁喝茶,也算是堵住这小丫头的嘴。她自己则带着青苗往碧波亭里去打赏焕星,等回宫梳洗停当后再去潘充媛宫里拜谢。 第9章 暗流(四) “小主,贵妃娘娘此番是何意呢?先是震慑小主和邱才人一番,又要赏赐您二人。”青苗十分疑惑。 傅菱荷与邱才人出了德宁宫便分道扬镳,并未有什么交谈,但扭头看去还是隐约能看见邱才人窈窕的背影,还在时不时抬臂欣赏着。 “我只是为邱才人捏一把汗。她父亲和我父亲都是五品官员出身,也该有些见识,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在贵妃宫里谨慎归谨慎,可是她那样害怕也太过了些。及至贵妃赏了臂钏,又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这不是明晃晃告诉别人她胆小却贪财么?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总归不好。”傅菱荷轻轻抚摸着耳环上的流苏。 青苗这才理解了傅菱荷为何替她担心:“小主的意思是邱才人不应该收下臂钏?她确实也太贪心了。” “婉贵妃跋扈归跋扈,却根本不是宫人传言中的那样头脑简单。她用赏赐东西这一无可指摘的借口试探我们对财宝的态度,心思相当细腻。但我毕竟不知她是否爱惜那臂钏。她若爱惜,邱才人却真的收下,她日后自然不会给邱才人好脸色看;她若不爱惜,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便抓住了邱才人的把柄,难免日后做什么坏事时不会让邱才人去当马前卒。等失去了利用价值,你猜邱才人的下场会如何?只顾蝇头小利,却不为将来谋划,真真是在刀尖上起舞了。” “贵妃会不会即刻就动手啊?” “秦氏能坐到贵妃位置,若踩着别人上位都是明晃晃捅刀子,早被打入冷宫了,多半是钝刀子割肉,邱才人死的那天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贵妃今日暂且认可了小主,可日后万一翻悔——” “别这么担心。大公主早殇,皇上如今才三子两女,二皇子又不成器,只有这几个孩子未免人丁凋零。皇上已经圈禁了两个年轻嫔妃,皇后势必会保着咱们剩下的人。”傅菱荷嘴上说着,心下想到这一层,却比在婉贵妃宫里还慌张。大皇子和三皇子在,皇后的地位可谓稳如泰山,巴不得其他嫔妃没有子嗣才是,是死是活一概跟自己无关。 她只是不愿意让青苗这么早就感到悲观。 “我当是谁这么大排场,站在路中间就赏起花来了,原来是皇上新封的谨才人啊。”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打断了傅菱荷的思绪,傅菱荷无需回头,就知道是唐美人。 “唐美人万福。”她按礼数屈膝,往甬路边上挪了挪。 “谨才人明日就要过生辰,皇上亲自陪伴,此刻怎么还有空挡着路不走呢?” 看见唐美人鼻孔朝天的骄矜面孔,再想想自己今日只是侥幸没得罪婉贵妃,日后还有皇后、敏淑妃等无数个可以轻而易举干掉自己的拦路虎,傅菱荷突然极其烦躁和厌恶,恨不得和唐美人大吵一架:“我与侍女已恨不得贴着草皮说话,美人依旧不依不饶,难道美人的身躯便这么宽阔么?” 唐美人似乎感觉到了她比选秀那日强得多的气场,已到嘴边的尖刻之语硬生生咽了下去,气哼哼地丢下一句:“哼,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顶撞我,要不是我赶着去见婉贵妃,定要你好看!”说着扬长而去。 “她也要去见婉贵妃?”这倒是傅菱荷意料之外的。她也顿时明白了婉贵妃打的是什么算盘:把所有的新人都召见一遍,看看谁是堪当枪使的,谁是不好对付的,好丰满自己的羽翼、扫清障碍。敏淑妃素来与她不和,想要分庭抗礼自然也要如此这般。自己日后见各位嫔妃必得小心,一言一行都要格外谨慎,保不齐自己的行踪都将被逐一汇报上去。 “小主,您打算投靠哪位有地位的娘娘么?”青苗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谁都不可靠。刚入宫就着急站队,没有谁会看得起。就算是潘充媛对我拔刀相助,我也不敢在众人面前对她太过亲近,既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她。我只发誓,日后不辜负她就是了。” 主仆几人边聊边走,一路上看到有不少宫人在安泰宫门口进进出出,像是在洒扫庭除。金禾好奇道:“赵婕妤不是早就在安泰宫住下了么,怎么还在打扫?” “是太后又选了钦天监监正楚青山的独生女儿楚姣玉入宫,已经定下来要住在安泰宫的锦云阁,所以宫人们忙着预备。”含翠解释道。 “择定了吉日没有?”青苗听说又来了位嫔妃,不免也有些期待,美人的面孔是看不厌的。 “皇上还没传旨呢,左不过就是这几日了,太后好像很重视她,不可能拖很久。” “楚姣玉······这名字听着真好听,钦天监好像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这位小主也许能跟小主成为好姐妹呢。”金禾掰着手指盘算起来。 第10章 暗流(五) 八月三十一日,钦天监监正楚青山府内。 “夫人,抓紧时间给玉儿打点行装吧。太后已经向皇上举荐了玉儿,不日便要入宫了。”楚青山在庭院里来回踱步。 “就算太后已经向皇上提了玉儿,皇上也尚未下旨诏玉儿入宫啊,这么着急做什么?”楚夫人一语未了,眼圈已然红了。 “我的好夫人,皇上已经将位分都定下来了,不是让入宫是做什么?”楚青山不耐烦地加快了步伐,“你抓紧盯着那些丫头给玉儿抹修痕膏,我已然打点了查身的嬷嬷,想来不会为难我们,但一旦侍寝了断断蒙混不过去。好了,别哭哭啼啼了,咱们家离都城少说也有三日路程,我好容易告假回来照看一番,圣旨一旦赐下来,路上耽搁了,我这监正位置还如何坐得稳!” “老爷,我再问您最后一件事,玉儿入宫以后如果看见了······”楚夫人不敢开口,只是竖起两根手指,而楚青山已然变了脸色,“不是跟你说了,以后不许再提她们一家吗!玉儿就是咱们唯一的女儿,跟什么张家李家都没有关系,也没有什么姐姐妹妹的!” “老爷说的是,只是,他和他夫人写信来问玉儿的近况如何。读了什么书,是否学了琴棋书画,还问何时入宫跟她姐姐作伴之类的。”楚夫人怯怯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楚青山。 楚青山的呼吸略微加重,像是在极力忍耐。他将书信打开,读着读着便气得脸色通红:“真是欺人太甚!当时他们像打发叫花子似地抛弃玉儿,这会又嘘寒问暖地想攀亲戚,门都没有!当我楚青山是死人呐!”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两个有眼力的侍女慌忙跑过来扶楚青山坐下,给他倒上消火的凉茶。楚青山连连喝了好几杯才平静下来:“当时在户部办的收养契约尚在,你去给那小人夫妇看去,他们若再来打扰玉儿,我就算不做这监正小官,也要去他府上痛打他一顿,哼,什么东西!” 楚夫人见丈夫态度如此决绝,也不好说什么,拿着书信去了收养的女儿楚姣玉房内。 “玉儿,今日的修痕膏抹了没有?” “哎呀,母亲好唠叨,白露早就服侍我涂好了。”楚姣玉哼哼唧唧地撒娇道。她年方及笄、瘦弱轻盈,面容极是讨喜,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如花瓣一般饱满莹润的嘴唇,乖巧而又可爱。此时此刻,她正对着菱花镜用檀木梳整理着及腰长发,发油引来满室馨香。 楚夫人看着女儿娇美的样子心下怜爱,也更添了一层不舍:“涂了就好。你可千万不能疏忽,入宫以后若是惹得皇上不满可就不好了。今日晚间的刺绣就先搁下吧,跟母亲好好说会话,入宫以后便难见到母亲了。” “母亲,入宫以后我还能出来吗?”楚姣玉并不理解入宫意味着什么。 楚夫人无言。她虽没当过嫔妃,可家族女眷的例子总是看过的,一个个貌美如花的青春女子进入大昭城皇宫内,连站在墙边望一望宫外的自由都没有,更别提出宫去见家人了。偶尔有极其受宠的嫔妃可以出宫礼佛、打猎、游园,也全程有太监宫女严防死守着,想要多走一步都是奢望。她越发舍不得让女儿离去了。 楚姣玉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几乎苍白起来:“母亲,我为什么一定要入宫?皇上已经有那么多嫔妃了,也不缺我一个呀!” 楚夫人不敢告诉她,入宫并非皇上挑选,而是太后的授意。她虽然没有实权,可家长里短的小事清楚得很,挑选自家的女儿再合适不过:楚青山五品监正不高不低,作为嫔妃既有体面也无需担心外戚专权;楚姣玉容貌娇俏又不谙世事,不会因争风吃醋将后宫弄得乌烟瘴气,也方便太后下命令;更重要的是,太后至今仍不想放手所有的权力,在选秀过后再给皇帝塞一个嫔妃,也算是彰显一下自己的权威。 “皇上和太后都认可你,才赐你进宫享受荣华富贵,玉儿,这是你的福气。母亲给你新准备了好几件衣裳,快试一试吧。”楚夫人命侍女将新做的衣裳放在楚姣玉床上,掩着嘴唇逃也似地离去,不敢哭出声来。因着教女儿宫规的礼仪嬷嬷还在偏房用膳,她生怕被听见,而后得罪于圣上。 楚姣玉见母亲离开,才敢问贴身侍女白露:“白露,你有没有听见母亲方才和父亲谈话,说我还有一个姐姐?” “小姐,奴婢什么也没听到。况且奴婢从小就服侍您,从未见过咱们家还有另一位小姐呀?”白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我真的听见了,千真万确!”楚姣玉极认真地抓住白露的手,“听父亲的意思,她一定还活着,只是和我们家有矛盾,故而未得一见而已。” 白露素知自家小姐还是少女心性,十分执着倔强:“那也许是奴婢愚钝,耳朵没有小姐灵便。” “我就说是这样嘛。可她又去了哪里呢?难道我还没出生,她就已经入宫去了?父亲在我入宫之前提她,也许正是如此。可是,她又为何和父亲母亲发生了争执?”楚姣玉已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这便是白露难以回答的问题了,她只好随意搪塞道:“也许小姐的姐姐就是宫里的某位嫔妃,只是被别家收养了而已。等小姐进宫以后悄悄差人问问,便知是哪一位了。” “等我找到了姐姐,我一定要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姐早些歇息吧,明日卯时便要起身学习礼仪,实在辛苦。” 楚姣玉将一把青丝散在枕上,不情不愿地躺下:“我也不敢去问父亲,父亲看我进了屋才说,断然不想让我知道。我从小一个人长大,也没有玩伴,如果能和姐姐见面该多好啊!” 白露不知何时悄悄溜回下人的房间了,只剩楚姣玉一个人辗转难眠。 “姐姐······我的姐姐究竟是哪一个呢?”楚姣玉久久凝望着纤细的月牙,露滑霜重,此时已是深秋了。 第11章 乍见(一) 朝霞满天,皇帝昨晚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草草歇了几个时辰后便起身处理昨日没忙完的事,并不敢多耽搁一会,看见温鸿端着早膳进来也没理会。 “皇上用些清淡的粥吧,这些是李昭媛拂晓时送来的,怕皇上忙于政务不思饮食,嘱咐奴才一定看着皇上用些,还有件喜事让奴才告诉您。” “李昭媛?”皇帝揉了揉眼睛,半天都没想起来是谁。 “就是住在景和宫凝翠堂的那位娘娘,您还是王爷的时候就侍奉您了,您忘了,她已经怀胎五个多月了。”温鸿打了个欠道。 皇帝这才隐约想起来一些。这李昭媛勤谨恭顺、出身大家,奈何相貌平平又无情趣,因此皇帝向来对她淡淡的。他只象征性地命小太监挟了一筷子江南小菜,又尝了两口鲜嫩的火腿冬瓜粥便敷衍道:“哦,如此甚好,你告诉她朕吃了她送的东西,再按给她些补品赏赐。”温鸿却站着不动,显然还有话要说。 “去复命去吧,怎么还在这愣着?” “皇上,太后让您忙完朝政去颐寿宫一趟。”温鸿牙疼似地皱起眉,这种给太后传话的差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皇上果然面有不豫,他撂下笔,没等温鸿搀扶就迈上了门口的轿子,温鸿连忙紧赶慢赶地追上。 颐寿宫门口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还未迈进门槛,皇帝便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心下一惊,问守在门前的宫女道:“太后这是生了什么病?” 小宫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回皇上的话,太后昨日晚间贪凉,多在庭院里坐了一会,今早起来便鼻塞声重,懒待起身了。” “糊涂东西,这么多奴才也没人通报一声。”皇帝瞪了她一眼,直进了太后的正殿。 “儿子给母后请安。”皇帝心里别扭归别扭,礼数是丝毫不错的。。 “秋夕,扶皇帝坐下。”太后又咳了两声,险些连手中的药碗都拿不住。春朝连忙接过,放在紫檀木绘鸣凤朝阳纹小几上。太后冯氏乃前朝太傅嫡女,真正无人能及的出身,年轻时也颇有几分风姿。纵使年华老去,也能让人想象出她昔日的美貌。此刻她家常挽着一只青玉琉璃扁方,病中只穿一身暗紫色撒金花对眉立领长衫,看上去倒也像寻常人家的慈母。 皇帝将药碗拿起,亲自喂太后饮尽剩下的药,这样旁人无论如何都挑不出错处来:“母后病了,怎得不让下人通传一声?” “哀家虽是午夜时分病的,却也不打紧,若是通传了,六宫嫔妃少不得都来侍疾,反倒打扰得哀家休息不好。”太后并不欲在自己的病上多言,“昨日下午李昭媛来过。” “哦?她来找母后所说何事啊?” “说是有了身孕懒待出门,便在宫中给哀家抄了不少佛经,好让哀家祈福。这孩子也算是有心。”太后命秋夕取来一些蜜饯,略略尝了些后继续道,“哀家看她有孕在身,被腹中皇嗣折磨得消瘦了不少。兴许这一胎是个小皇子呢。” “那儿子即刻给她免了晨昏定省,再给她单独开个小厨房做合她胃口的菜式。”这些事原是小事,皇帝也懒得锱铢必较。 “皇帝想得固然周到,只是以她的品德家世,若给你生下皇嗣后还只是昭媛,未免有些——” 皇帝哭笑不得:“那她无论生下皇子还是公主,儿子都封她为妃,母后觉得如何?” 太后这才满意地颔首:“如此甚好,也不枉她待皇帝和哀家的一片心。皇帝,秋夕方才煮了些雪梨茶,最是清润可口,你爱吃甜食,哀家便特意给你多放了些白糖。” 皇帝端起茶杯,一股甜腻的香味熏得他头疼,太后估计早忘了他只是孩提时才喜欢甜味。他勉强喝了两口,太后继续开口道:“哀家还有一事要问皇帝,如今各宫嫔妃都力行节俭之风,那婉贵妃上月的开支怎么比旁人多了七八百两,她的宫女穿得比那些宝林御女都要好,这未免太靡费了些——” 皇帝一听太后要查起宫中账目来便觉头疼:“秦氏素日喜好奢华,多花些银两也是有的。她只是妇人心性,想要打扮好看些讨儿子欢心。母后若不喜欢,儿子改日说她两句就是了。” “买如此多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她纵有七八个身子也穿不过来吧?李昭媛来给哀家请安时,衣襟残破了一块,修补后也继续穿着,那孩子倒是懂事的。先帝尚在时,就一再强调宫中务必以勤俭为风尚,当年哀家贵为皇后,也只穿一些素色锦缎······”太后一追忆起前朝往事便打开了话匣子。 皇帝痛苦地向温鸿使了个眼色,起身作揖道:“母后,儿子实在还有些政务要忙,等闲了一定细细查问。” 太后还欲说些什么,却正好呛了一口气在喉咙里,皇帝借机搭讪着往门外退去:“春朝,去把御医所的主诊请来,务必早日治好母后。” “等等,皇帝,还有那钦天监监正家的女儿,哀家命人与你说过的楚氏,如今已有才人封号,尚还在闺阁里——”太后料到皇帝不肯听下去,却没想到告辞得如此之快,只得最后絮叨几句。 “好好好,让她九月初九入宫便是。母后切勿操劳,一定听主诊叮咛,儿子告退。”皇帝漫不经心地跨出颐寿宫。 太后剧烈地呛咳了几下,几乎站不起身来:“哀家的一番苦心,皇帝何时能够理解呢?” 春朝扶着太后坐下,将皇帝没喝完的半壶雪梨茶倒入她碗中:“太后好生养病吧,后宫诸事有皇后掌管呢,娘娘执掌凤印多年,断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你这孩子到底年轻,就算是皇后,哀家也有不放心的地方,唉。”太后疲惫地靠在榻上。 “皇上是准备去勤政殿么?”颐寿宫外,温鸿恭恭敬敬地请示。 “罢了,被太后一通唠叨,朕累得很。你去把关于南越边境战况的奏折交给奉命将军董华,让他先想想良策,朕自己去清平河边走走。”皇帝交代完便命随侍的太监侍卫都退下,自己径直往御花园去了。 恰巧一阵凉爽的秋风拂过,他心情好了不少,略微加快些步伐,便听到几名女子欢声笑语的嬉戏声。 第12章 乍见(二) “青苗、金禾,你们打听好了不会有人来这吧?”梅兰竹菊四君子纹样的织锦缎包袱折射着炫目的阳光,正被一双纤巧的玉臂抱在怀里。傅菱荷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水,再三确认道。 金禾想起大昭城最勤快、消息最灵通的小太监小全子所说,十分有把握:“请小主放心,清平河夏日多有嫔妃前来纳凉赏鱼,可今日天气骤冷,咱们又在风口,没有人愿意来吹冷风的。” “那就好。青苗,把百合灯拿出来。”傅菱荷将包袱放在地上,此间的百合灯乃是主仆三人熬了一夜所做,因着傅菱荷在闺中时每年生辰都要放数盏,她不愿意因为入宫间断。毕竟入宫以后,这算是每年少有的娱乐项目了——假如自己不得宠爱的话。偏生这几日都要去学宫规与才艺,好容易今日才得空来放灯,也就顾不得是白天还是晚上了。 迎着灿烂逼人的日光,皇帝隐约听见芦苇丛后有女子嬉戏闲聊的声音,好不热闹,伺候他多年的几个嫔妃谁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性格,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他眯眼张望了一番,奈何芦苇太过茂密,并没有看清是谁,声音倒像是在哪听过。 “谁在河边说笑呢?”皇帝忍不住问道。傅菱荷吓得手一抖,最后一盏灯生生歪倒,卷入了旁边岔流中。她方回过头去,一双黑缎白底滚金线云纹常靴端端正正立在了身前。头顶的男子身材颀长,胸肩宽阔,浑然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头乌发高高盘起,一身明黄色纱绣四团银龙云纹锦袍,不是皇帝又能是谁? “皇上恕罪,臣妾冒犯了,臣妾是在放百合灯。”傅菱荷情知不好,连忙行礼不迭。 “这百合灯又不是怪力乱神,何罪之有啊?抬起头来。”皇帝瞧了瞧她面貌,渐渐想起来她是头一个侍寝的谨才人,“只是这放灯为何要在白日,不等到夜晚黑暗时看得清楚?” 皇帝是觉得有意思,傅菱荷却被吓得战战兢兢,连动都不敢动。那日晚上灯烛昏暗看不真切,今日在明亮的日光下一瞧,这皇上虽然看起来不像残暴君主,声音也温文尔雅的,却比婉贵妃那种尖酸刻薄可怕多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倘若皇帝看她放灯不顺眼,一声令下把她打入冷宫可怎么好呢。虽然她猜错了,亦出了一身冷汗,湿透了一身鹅黄色滚金边百蝶穿花皮衬衣。 傅菱荷硬着头皮答道:“臣妾想着夜来天寒,若出门放灯侍女们必然跟随,一群人若受风病倒了,臣妾心中过意不去。”她在心里念叨着,臣妾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快放我走吧。 皇帝心里一动,倒从未有妃嫔以此种理由日间出门。况且听这女子刚才的嬉戏笑语,俨然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此刻却强装出一副沉稳成熟的样子,滑稽又可爱。他俯下身细细看那百合灯,灯身通体洁白,木头做的骨架立体而精致,蒙上一层均匀的绢纱,除了纤巧描绘几朵百合外,还闲笔勾勒几片嫩叶点缀,在清澈的清平河中飘飘荡荡,甚是喜人。 “此是你自己做的?” “是臣妾和婢女胡乱做的,让皇上见笑了。” “倒是新奇有趣,你且放着吧,朕还有公务要忙。”皇帝本想在这停留一会,但想到内阁学士那苦大仇深的样子,不觉一阵头疼,只得赶去勤政殿。 “等等,你是谨才人吧?”皇帝忽然回头确认道。 傅菱荷又福了一福道:“是。臣妾恭送皇上。” 直到皇帝的背影彻底消失,傅菱荷才瞪大了眼睛问青苗和金禾:“你们到底怎么打听的?不是说今日绝对不会有人来清平河吗?” “小主,小全子确实是这么告诉奴婢的,他说最近皇上政务繁忙,根本没空闲逛。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出了岔子嘛。”金禾做了个鬼脸。 “好了好了,既然被皇上发现也是没办法的事,幸好他没生气,也没让我一直跟着他。” “可是小主总还是要去伺候皇上的。” 傅菱荷明白青苗的意思,搂过她俩小声道:“确实,我初次侍寝被皇上的病搅乱了,总得再去一次,落了红才好跟司寝局的人交代,可谁愿意去陪一个随时能掌控你身家性命的人啊?一两个待在他身边,不能出一点错。我可不想折磨自己。” “可是小主若不去侍寝,终归不是名正言顺的嫔妃,老爷和夫人那边定会忧心的。”青苗十分替傅菱荷担心。 “好啦,我也没说我要避世,只是不会上赶着去求皇上临幸我,宫中时日还长呢。”傅菱荷目睹着百合灯随清流飘走,再次许了些不能让人知晓的愿望,从一条僻静的小路悄然离去了。 秋日天短,不过酉时,大昭城顶的苍穹早已墨黑一片,残阳只剩下微不可见的一丝边角。太监们忙着将甬路两侧的宫灯点亮,还有自己手上的小灯笼,好为主子们抬轿。 勤政殿内,皇帝笔走龙蛇,逐渐狂乱无章。他批完最后一本折子,已然觉得浑身酸痛。除了嘉奖击溃匈奴的直隶总督外,他还申斥了一番大理寺正卿,因他办事不力,致使一个淫辱妇女、烧杀抢掠的流氓逃诸法外。受害者的亲人多次求他再审,他却醉心于与达官显贵的聚会而置若罔闻。这样的案件皇帝虽然见了不少,但还是生出几分怜悯来。 “温鸿,今日还有什么未完之事吗?” “没有了,皇上,奉命将军星夜乘快马往南越去了,大约明日午时便到;今年各地均无旱涝灾害,粮食不出一月便能收获,没有行省向朝廷求助;给太后的重阳节寿礼皇后娘娘已经全部预备完了,无需皇上操劳。”温鸿翻了翻记事簿,小心瞧着皇帝的脸色,“皇上今晚要召幸哪位嫔妃么?奴才让刘公公端牌子上来。” “不必拿牌子了,叫谨才人来。”皇帝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着神,脑海里浮现那几盏逐水漂流的百合灯,在细碎的日光下影影绰绰的。 第13章 乍见(三) 一个鬼鬼祟祟的瘦小太监贴着墙根溜到德宁宫门口,敲了几下墙壁,掌事宫女鸢尾便开了门出来,两人低低耳语了一番。 不到一炷香功夫,婉贵妃也从德宁宫里悠然走出来,穿着一身洋红迎春花缎面长衫,好整以暇地抱臂盯着徐徐而过的青鸾车。 “那些人都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了么?”婉贵妃拔下头上的玛瑙簪剔着牙。 鸢尾恭敬地上前道:“娘娘放心,奴婢安排得一丝不错。只是傅才人刚入宫不到半月,漂亮归漂亮,可这宫里从不缺美人,会说几句好听的话也不代表多聪明,娘娘何必如此紧张呢?” “哼,本宫可不敢赌她是不是个伶俐的,与其赌错了最后满盘皆输,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娘娘,恕奴婢多嘴,那位邱才人,娘娘不打压她,收作亲军也未尝不可——”鸢尾实在对自家主子的谋略不放心,有时似乎很精准老辣,有时又会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决定来。 婉贵妃此时却想得还算清楚:“你没看她那个胆小怕事,又爱贪蝇头小利的样子,这种没有脑子的人,咱们收留她只会徒增麻烦,不如早早收拾了了事——小德子已经去了吧?” “娘娘放心,奴婢刚才和他交代好了,绝无错漏。” “那就好。我看那唐美人倒是可以一用。她是难得的妖媚风流,有股子能讨皇上喜欢的劲儿。本宫过些日子想法跟舅父说说,让她父亲再升一级,再设法让皇上注意到她,不愁她不为本宫效力。若她能生下个小皇子,本宫再——”她收住了言语,阴阴笑了两声。 “是,娘娘圣明。” “温鸿,你瞧那谨才人如何?”端阳殿内,小厨房虽已把晚膳撤下,依然弥漫着佳肴的香味。皇帝散下发髻,浓密的长发越发显得脸色雪白。他正歪在龙床上摩挲着寝衣等待傅菱荷。 温鸿对傅菱荷印象不错:“那谨才人相貌标致,对奴才们也颇有体恤之心。奴才每每去传旨,她都有打赏。而且奴才瞧着谨才人宫里气氛总是其乐融融的。” 青鸾车停定在端阳殿前。随身侍女都被打发到暖阁等待着,傅菱荷已然没有第一次那样紧张了,提起裙摆便小步上殿,伺候起皇帝来。 片刻后两人被翻红浪、做成好事,皇帝早已轻车熟路了,安闲地躺着落汗,傅菱荷却疼得咬牙切齿,巴不得赶紧有人来接她走,谁知道侍寝居然这么痛苦。 “是朕弄疼爱妃了吗?”皇帝闻到她身上幽幽的香气,觉得心旷神怡,看着她额头细密的汗珠倒也可爱。 “没有没有,臣妾一切都好。”傅菱荷可不想丢脸。 “若是爱妃怕疼,朕下次轻些就是了。”皇帝搂过她的肩膀。傅菱荷从没和男子这么亲密过,她僵硬地靠在皇帝怀里,过了半天才慢慢适应。 “百合灯都放完没?”皇帝突然开腔。 傅菱荷完全没想到他还在记挂着自己的百合灯:“臣妾都放完了,顺着清平河一直流到了宫外,也许,也许会被平民百姓捡走吧。” “叫他们捡走也好,你的手艺不错,他们拿去赏玩也是好的。”皇帝懒懒道。 两人相拥着躺了一会,也就快到了时辰,温鸿正准备让青鸾车接驾,却有个身影撞开他,没头没脑地冲进了端阳殿。 “皇上,皇上!”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惊得屋檐上的鸟乱飞乱撞。 皇帝皱眉道:“是什么声音如此聒噪?” “臣妾才人邱氏求见皇上,恳请皇上开恩,饶恕臣妾的父亲!”傅菱荷认出是与自己一同拜见婉贵妃的邱才人,只见她满头大汗、脸红筋涨,发髻松松散散,连衣领上一颗玉片花瓣纽扣都没有扣好。端阳殿外有不少侍卫,见她如此样子吓得纷纷回避不迭。好在傅菱荷这回已经穿好了衣裳,否则岂不是无比尴尬。 “朕今晚召了谨才人侍寝,你却无故跑来做什么?”皇帝眉头一皱,看着邱才人的狼狈样子,面色越发阴沉,“你入宫前礼仪嬷嬷没有教你宫规么?后妃未得通传便入朕端阳殿,还衣衫不整,如烟花女子一般,成何体统?” 邱才人又急又怕,话都不会说了,跪在地上连连叩首:“皇上恕罪,臣妾如此匆忙赶来,是,是因为有小太监告诉臣妾,皇上怀疑臣妾的父亲酒后误事渎职,要贬,贬谪他,臣妾实在惶恐——” 皇帝拧眉,似乎听到了什么无比荒谬的事情:“你再说一遍,你来做什么?” “臣妾听说皇上要贬谪臣妾的父亲,特来为父亲澄清······” 皇帝的呼吸稍稍平和了些,片刻后恢复了常态,甚至拿起挂在檀木博古架上的一串白玉珠一下下转动起来。傅菱荷以为他是要容邱才人求情,但温鸿素来了解他脾气,知道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急忙向邱才人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了,可是为时已晚。他只好去关好大门,不让刘治等人探听殿内的动静。 几秒钟后,皇帝重重地将佛珠撂到地上,好几颗崩裂成碎片,吓得邱才人花容失色:“近来数日朕都没有关心宗人府的事,更没有弹劾邱显的奏章,你如何说朕要进行贬谪?莫不是你在窥探朕勤政殿里的消息么?” “冤枉啊,臣妾冤枉啊!皇上明鉴,臣妾万万不敢啊!”邱才人拼命求饶,哆哆嗦嗦地说,“方才,方才臣妾饭后散步时有个小太监急匆匆找到臣妾,说是,说是冒死来给臣妾报信,让臣妾立刻来求皇上······” 傅菱荷已然明白皇帝为何如此盛怒:邱才人不知如何知道前朝政事,皇帝疑心她买通了勤政殿的太监或者侍卫做眼线,往小了说是窥探皇帝的私隐,往大了说便是干政的罪名。她听礼仪嬷嬷说过,皇帝还是王爷时,一直都是太后把持朝政,也难怪皇帝对于妇人干政如此敏感了。 “你既说是有小太监来向你报信,那你是在何处遇见了他,那小太监什么模样,报完信往何处去了?”皇帝连连发问,句句都把邱才人诘住,她只是跪在地上慌乱道,“皇上,事发时天已全黑了,臣妾,臣妾实在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脸上有一道疤,也许,也许是在凝翠堂附近,他回完话就往凝翠堂那边走,走了······” “温鸿,去问今晚在凝翠堂附近洒扫的宫女,可有人见过一个脸上有疤的小太监。” 温鸿早已明白皇上什么心思,去了一炷香功夫回来,先对皇上耳语道:“皇上,奴才已然查明了,您批阅奏折的时候没有消息走漏出去,是您许久之前无意中提到宗人府办事不利,有些小人便造谣生事,越说越不切实际了。”他随后朗声禀报道:“皇上,没有人见过邱才人说的小太监。” 邱才人顿时如五雷轰顶,连连摇头道:“求温公公再仔细问问,臣妾,臣妾断不敢欺瞒皇上啊!” “小主,奴才已经问过她们好几回了,要她们务必实话实说。她们也不是没规矩的新人,谁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知情不报?小主何必为难奴才呢?” 温鸿的话给了皇帝极好的发泄怒气的出口:“一两个小宫女没有瞧见,也许是她们未曾留心,可十几个宫女无一人瞧见,究竟谁在撒谎,你当朕蠢笨至此吗?才人邱氏,殿前失仪、有损后妃德行、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着降为宝林,罚俸三个月,温鸿,下去传旨。”皇帝厌恶地踢了一脚滚落到地上的佛珠。邱才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无回天之力,如同棉花一般瘫倒在地上,温鸿命人把她架了出去。 皇帝余怒未消,看傅菱荷还乖巧端坐在床旁一张梳背玫瑰扶手椅上,一双晶莹的眼睛闪烁着惊恐,脸色因惊魂未定而吓得苍白,不由生了几分怜惜:“让爱妃受惊了,时辰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改日朕再召你来。” 傅菱荷内心五味杂陈,她从小生在官宦之家,尔虞我诈的手段比之后宫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婉贵妃召见的那日起,她就明白邱才人迟早有这样一天,只是始料未及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她失魂落魄地走出端阳殿,出门便看见刘治急得团团乱转,就差直接冲进端阳殿了:“我的好小主,您可算是出来了,怎么晚了这么多?奴才是记下档还是不记呢?” “劳烦公公操心了。是我今日身子不适,在皇上榻上多歇了一会。”傅菱荷思索再三,还是没有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坐在青鸾车上,她的心思也如车轮一般起伏不定:皇帝和温鸿虽然已经尽力遮掩,但今夜的风波若被人知晓,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 第14章 乍见(四) 夜深人静,三宫六院基本都已睡下,只剩皙华宫还有些许亮光。 “小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奴婢们都要担心死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么?”含翠将傅菱荷迎进来,体贴地给她端上一杯热姜茶。 “青苗不必再担心我是个完璧之身了,只是我又被摆了一道。”傅菱荷饮了一口,自嘲地笑笑,给几个体己人讲了一遍端阳殿发生的事情。她并没说邱宝林究竟因为什么闯殿,但还是把青苗她们惊讶得合不拢嘴。 “小主也忒倒霉了,好好的侍寝就这么被那邱宝林——”金禾愤愤不平。 “嘘,门外有人。” 皙华宫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青苗打开门。 “禀谨才人,邱才人······邱宝林命我给小主送些衣裳首饰来赔不是,打扰了小主今夜侍寝,还望小主不要计较才好。”是邱宝林的侍女雨燕低眉顺眼地捧着锦盒前来。 傅菱荷与青苗含翠对视一眼,心里虽有些别扭,但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还是客气地收下并给了些银子:“劳烦你大半夜跑一趟了,去喝碗热茶吧。” 送走了雨燕,傅菱荷细细地看那衣裳是艾绿色镶金线绣兰花纹样立领长衫,用的是异国进贡的缎面,首饰是一对白玉葫芦形珍珠耳环,不禁冷笑道:“邱宝林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小主为何这么说?” “这两件东西断断不是她拿才人用度给得起的,必得是九嫔甚至更高级别的嫔妃帮助她这么做,当然不可能是白白帮她解围,这么大一个人情她几时能还得起?况且你瞧她在德宁宫顾前不顾后的样子,如今只怕在宫里哭得眼泪都干了,哪里还想起来要给我赔不是?被皇上厌弃了,现在又被人当枪使。这个幕后之人真是一箭双雕,既能帮她周全,又能顺带让我感恩戴德。” “可柳枝说是邱宝林给的,又没说出究竟是哪位娘娘——” “你们无需着急,我不信这人会把自己的大方咽在肚子里,她一定会找时间暗示我的。”傅菱荷微微一笑,将衣裳首饰都收进了柜子中。自己只是个才人,她不可能招摇出去,落下一个僭越的罪名。 再说那边端阳殿里,皇帝虽然已经盖好寝被,饮了安神汤,但始终睡得不安稳,不时翻来覆去的。他心情烦躁,忍不住唤道:“温鸿。” “奴才在。”温鸿强忍睡意上前点灯。 “今日邱宝林说的那个小太监,到底有没有此人?” “皇上,恕奴才晚间欺瞒,其实那小太监奴才见过,是婉贵妃宫里的小德子。有个眼尖的宫女看见他报完信就躲进了德宁宫,一直没出来过。奴才本想禀报,可看您的神色是不打算追查下去的意思,就——” 皇帝坐起身,捻着帘幕的穗子:“无妨,朕不怪你。身在后宫如此鲁莽,三言两语就能煽动,保着她也没什么用。但朕也必须让某些人知道适可而止,日后你去提醒一下吧,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奴才遵旨。” 第15章 乍见(五) 将近一天过去,傅菱荷还未从两次侍寝都被突发的事情打扰的窘迫与忧愁中恢复过来,就到了掌灯时分。 说来也奇怪,她头一次与第二次侍寝前都是不情不愿的,可一连被打搅了两次,反倒有些怅然若失,希望能有一次安安静静、体体面面和皇帝相处的机会。也许自己的性子素来就别扭吧。 “小主,温公公来了。” “谨才人,这是皇上命奴才送来给您压惊的。”温鸿端来几道菜肴,有爽口的凉腌贡菜、香甜的芝麻圆子,炒制的洋芋牛肉,并一碗热气腾腾的紫参雪鸡汤,算是一顿不错的晚膳。菜式精致归精致,可温鸿却没有拿着挂在青鸾车上的香包。傅菱荷闻着饭香,不抱希望地问道:“敢问公公,皇上今夜可有召嫔妃侍寝么?” 温鸿见过不少“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的可怜嫔妃,按理说内心应该不会有什么波澜,可看这谨才人容貌出众、性情聪慧又知礼守循,他倒真有些不忍。 犹豫了半晌,吞吞吐吐道:“小主,这······皇上今日翻的是唐美人的牌子。” 金禾听了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说什么,傅菱荷转过头去瞥了她一眼,随后转头向温鸿掏出碎银:“无妨,我等皇上想起召幸我就是了。” 温鸿手里捏着那成色颇佳的碎银,实在有些感慨:眼前这位小主初次侍寝被搅得一团乱麻,第二次又都陡生波折,说来都怪自己没有拦住邱宝林,想再次侍寝又被皇帝搁置,她居然还能神色一如往常地打赏自己,不能不说是可贵。他想起刚才去唐美人那里传旨就生气:那唐美人又无十分容貌家世,只是皇帝新鲜一下子翻了个牌子,倒像得了元宝似的,眼高于顶、对他爱答不理,要说他可不是一般的小太监,这么被人怠慢,心里肯定是挂怀的。 “多谢小主赏赐。”他心里的天平默默倾斜了些许,谢过傅菱荷,不情愿地往端阳殿去伺候去了。 “你们把菜拿去吃吧,姜姑姑也用些,我是没有胃口。”傅菱荷勉强喝了些汤就放下勺子,抚摸着邱宝林给的衣裳首饰,啼笑皆非:这些东西原和她是一样的,放在哪里都不合时宜。 夜半时分,青鸾车从端阳殿驶回唐美人的绮霞宫,傅菱荷悄悄从门缝瞥了一眼,唐美人半倚半靠在轿子上,面色红润、香汗淋漓,眉眼间有说不出的得意,还在跟侍女耳语着什么。她不愿再看下去,强撑着爬上床榻,不大安稳地睡了一夜。 直到日出时分,傅菱荷才缓过神来,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后找机会吸引皇帝就是了。毕竟总苦着一张脸,反而会遭到皇帝的厌弃。她让金禾把早膳摆上,每样都尝了尝,算是打起了精神来。 “奴婢刚才出门拿早膳时听别的小丫头说,唐美人昨夜在端阳殿逗引了皇上好久,俩人的嬉笑声吵得周围好几宫人都睡不着呢。有人听到唐美人说——”金禾一边收拾残羹一边鬼鬼祟祟地对傅菱荷讲道。 “好了,好了,这些故事日后再讲,今日是百花节开始的第一天,咱们别耽搁。”傅菱荷本有些好奇,但一看墙边的漏刻,时间已然不多了。她连忙正了正头上的粉红琉璃雕桃花发簪,按了按脸上脂粉,快步向懿仁宫走去。 这百花节是大隆朝流行近百年的习俗,因开国皇帝规定每年八月末到十月末,周围国家前来大隆通商的关税可以减半,故而这段时间大隆关口热闹非凡。众多穿着语言各异的商人鱼贯而入,带着丝绸、香料、果蔬之流。尤其是大隆南边的邻国温暖潮湿,一年四季皆有缤纷的鲜花,还有唇齿留香的茶叶。大昭城作为皇宫,每日送来的贡花茶叶数不胜数,尤其是国母皇后这里,足够将庭院装点一新,因此先帝便规定每年这个时候,众嫔妃可前往皇后宫中赏花品茶,直到关口恢复如常为止。 先帝本是一片体恤后妃的好意,但众人显然能料到,这百花节一年年办下来,早已背离了初衷。众嫔妃若空着手去皇后宫里,自然得不到什么晋升的机会,不过得一盏无味的茶水,坐在那白白浪费时间。不知先帝的哪位嫔妃开了头,拿着价值不菲的珊瑚盆景进献皇后,从此这百花节就完全变了性质,变成了攀比谁送给皇后的礼物名贵。即使是不需要皇后提携的宠妃也会进献,为的是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风头正盛。这就让那些无宠的低位嫔妃苦不堪言,一心祈祷这该死的百花节赶紧过去。 今年因着选秀多了好几位新人,太后钦定的楚姣玉也如期入宫封为才人,兼有一位国子监司业之女石清秋也被封为宝林,懿仁宫内更是热闹非凡,几乎快坐不下了。众人三天两头便聚在一起,说的话都是千篇一律,无非就是众人恭维皇后和高位嫔妃貌美如花、蕙质兰心、博学多才之类,随后就是不时的送礼。傅菱荷咬咬牙将自己入宫时带的首饰当了大半,才算遮住羞丑,送了些像样的东西。 好容易熬完了百花节的一多半,场面话大家已经说得不剩什么,该送的礼也都送完了。这天不过是照例的晨昏定省,傅菱荷眼看皇后最后叮咛几句话就可以散了,心里感到一丝庆幸。 “如今已是冬日了,今年炭火不多,总还要两三日才能供给上,诸位妹妹不如早日散了——”懿仁宫内门窗紧闭,皇后还是打了个寒战,毕竟生了三皇子后落下了病根。 “皇后娘娘,臣妾有一事禀报。”皇后一语未了,婉贵妃便打断道,言辞礼数丝毫不错,却总让皇后觉得如芒在背,“唐美人已经有孕月余了。” 第16章 倾世(一)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傅菱荷看着唐美人满脸骄傲,想起青鸾车接她过去的那个晚上,不由一阵心酸。上个月有数日都是唐美人侍寝,皇帝也翻了自己几次牌子,没再发生节外生枝的事情,可自己的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当真是没有唐美人运气好。 “哦,此话当真?那可是天大的喜事。”皇后倒没起什么坏心思,因为大隆朝极重视嫡子,她的煜彰煜驰总有一个能当上太子,其他的皇子公主生下来也无妨,只当是给大隆增加人丁、稳固疆土的了,“明珠,去把本宫的缠丝玛瑙手串拿来,赠与唐美人。” “臣妾不敢妄言,唐美人与臣妾住得不远,今早唐美人身子不适,臣妾特地去了看了,御医所主诊诊出来,千真万确。”婉贵妃拿腔拿调地道。 坐在沈昭仪旁边的李昭媛喜爱孩子,也很是为唐美人高兴:“头三个月妹妹可千万要多加仔细,少要走动。多吃些膳食也无妨,务必把龙胎好好养着。”她的身孕已有六个多月,身子显得有些笨拙,打扮朴素低调,全然看不出是九嫔位置上的娘娘。确乎也是因为不得宠,内事府不常孝敬,自己也不敢把银子流水似地花出去,但为人是好的,没人怠慢她。 “臣妾谢皇后娘娘,谢昭媛娘娘。”唐美人得意地起身行礼,冷不防一阵干呕,皇后连忙让侍女扶她坐下,又吸引了一波众人的目光。 “唐妹妹好福气啊,入宫不到半年就有孕了,只是李昭媛的话不能全信,若吃得浑身臃肿不堪,可怎么再伺候皇上呢。我看妹妹的脸倒已经比一个月前圆了。”说这话的是叶美人,她是兴元元年选秀入宫的,先前因病耽误了一轮,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去年好容易怀上了一胎,却没有保住,因而每每看到有孕的嫔妃都心生妒忌,竟成了心病。 唐美人有婉贵妃撑腰,绵里藏针地把话抛了回去:“多谢叶姐姐提点,妹妹定会吸取姐姐的教训,好好养胎让姐姐安心。” 叶美人没想到唐美人居然这么不客气,丝毫不顾自己资历在她之上,可想来总归是自己没理,环顾四周也没人声援自己,只能气呼呼地摩挲着自己的红宝石戒指。 懿仁宫里一时安静下来,皇后温和地笑道:“时辰也不早了,妹妹们早日散了吧,别耽误了用午膳。” 傅菱荷搭着青苗的手走在回宫的路上,心里正郁闷着,脚下一个不稳,被旁边斜窜过来的抬轿太监绊了一下。她还没看清楚背后来的人是谁,就又听见了那令人讨厌的声音:“谨才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走路都不看着一点么?” 傅菱荷盯着坐在软轿上一袭粉红色花团锦簇纹样旗装、眉眼精心描摹过的唐美人,她的神色极是娇纵,和傅菱荷的眼神对上时更是不屑地撇嘴道:“你盯着我做什么?难道是嫉妒我有孕?我可是有福之人,不像你一样一脸晦气。” 一股厌恶混杂着妒忌涌上心头,傅菱荷一时说不出话来。金禾早就看不惯唐美人了,不能教训唐美人,便指着她的侍女月升月圆道:“你们家小主既然这么金贵,就不要在这跟我们这些卑微之人耽误时间了。回到宫里以后最好拿个金钟罩给她扣上去,谁要是敢靠近一步,就把他乱棍打死。” 唐美人不知是没听出来金禾的阴阳怪气,还是当真自命不凡,被自己的身孕冲昏了头脑,虽没再为难傅菱荷,却趾高气扬地嗤道:“我可是皇后娘娘亲自下令要多加照拂的,你们若是跟我过不去,便是跟我肚子里的皇嗣过不去。” 眼见她还是不知悔改,连一向好脾气的青苗都忍不住碰了碰傅菱荷:“小主,您说句话呀。” “没有人会存心和你过不去,可你要记住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傅菱荷拍了拍青苗的手,冷冷地盯着唐美人。 唐美人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形状虽看着略有些圆润娇憨,可隐约透着不服输的隐忍与沉着,一时也有些害怕:“你,你倒敢威胁起我来了?” “你一朝有孕固然身份贵重,可我也是被风光迎进大昭城的体面嫔妃,不是你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你若再违背宫规,无故羞辱我,咱们就请皇后娘娘给个说法。龙胎可不是你的免死金牌。”傅菱荷索性朝唐美人的软轿又迈了好几步,那抬轿的太监也知道唐美人不占理,吓得连连后退。 “哼,咱们走着瞧吧,别以为我怕了你。”唐美人又一次吃瘪,没说过傅菱荷,气得推搡了一把为首的太监,“赶紧送我回宫用膳!” 唐美人虽无理搅三分闹了一场,可事情发生在一条小道上,也没人去向帝后打小报告。于是次日一早,皇上的圣旨便传出来,给唐美人赐封号“嘉”,等平安生产后,还要晋为婕妤,将绮霞宫重新装饰一番。 一时间绮霞宫门庭若市,许多比嘉美人早数年进宫,至今却还是宝林御女的老人儿渴望她提携,不少宫女太监削尖了脑袋想进去当差,负责宫人调度的内事府总管和副总管可是赚得盆满钵满。金禾倒也说对了一半,嘉美人现在被一群人簇拥着,想要出什么岔子也难。 那些进了绮霞宫的宫人高兴,傅菱荷心情也不差。她的警告起了作用,嘉美人虽依旧时不时跟其他嫔妃拌嘴,却不敢找她的茬了。当然,这也是因为皇帝对傅菱荷颇感兴趣的缘故。 腊月到来,按照云城的习俗,家家都要煮腊八粥、用五彩颜色面皮包面食、烫紫苏酒之类,宫里的膳房端上来的也大多是这几样。可傅菱荷家乡在梁州,实在吃不惯这些,她十分想念母亲做的奶酥糖与鱼丸汤,也不知何日能吃到。隆朝的宫规规定,只有婕妤以上的嫔妃才能召家人进宫请安问候,顺便带些家乡的土仪特产。 这日潘充媛来看她,手里拿着几个个头大却做工精致的海碗,里面装着她的家乡兰城特有的炙羊肉、牛肉宽面等香气扑鼻的佳肴,傅菱荷一边吃着一边艳羡,不免滴下泪来。 “哎呀,妹妹好端端的哭什么?倒是怪我不该触了你的伤心事。”潘充媛赶忙替她擦眼泪。 “多谢姐姐来看我,还把这么好的饭菜分给我,我只是太想母亲了。”傅菱荷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挡住脸。 “虽说老夫人不能来看你,可你要送些东西给老夫人总是能办到的,我一个远房亲戚家里的女儿如今选进宫做了宫女,正好是负责采买嫔妃们的胭脂水粉等小玩意的采办管事,平时进出宫都极容易。你若是有什么想给老夫人带去的,就让她出宫时交给邮差便是。” 傅菱荷听了心中一暖,刚才的难过也褪去了大半:“姐姐当真愿意帮我?” 潘充媛看她不哭了,便笑嘻嘻调侃道:“你若再不告诉我你要送什么,我可就走了,连带着这些佳肴,让你饿一顿就老实了。” 两人正嬉戏着,含翠忽然来报御膳房的管事来了。傅菱荷有些疑惑:“午膳不是已经送过了么?” “启禀小主,是皇上命奴才给不能见家人的小主送家乡的点心,聊解思乡之情。”管事打了个千道,“请小主慢用。” 傅菱荷看了看那端上来的精致的缠丝玛瑙碟子,里面果然是奶酥糖与鱼丸汤,她尝了一口,虽然比不上母亲做的那样亲切,可对于自己这样离家小半年的女儿来说,已经足够贴心了。 这时潘充媛宫里的焕星找了过来,对她福了一福道:“娘娘要不要回去用点心?皇上给您送了一盘羊肉馅饼。” “你可知道其他嫔妃宫里都得了什么?” “姐姐怎么关心起别人吃什么了,该不会是要打听谁宫里的最好吃,要霸占了去吧?”傅菱荷抿嘴偷笑道。 焕星回忆了一番道:“奴婢出门给娘娘采花的时候看见楚才人得了白玉霜方酥,叶美人得了杂菜汤饼,剩下的就不知道了。” 潘充媛歪着头思考了片刻,忽然拍了拍傅菱荷的肩膀:“哼,有些人上次还和我抱怨说皇上心里没有她,可这回别人都只有一份,独她自己得了双份,这会子可还有什么要抵赖的?” 傅菱荷确实没想到皇帝额外给她多送了一盘点心,不禁面红过耳:“也许是皇上觉得我体态丰腴,吃得比别人要多些呢。” 潘充媛回去享用自己的点心了,傅菱荷依旧没回过神来,呆呆地想着自己哪一点吸引了皇帝的兴趣。总不可能是皇帝知道自己反击了嘉美人一顿吧,那他应该处罚自己才是。 第17章 倾世(二) 腊月初七是皇后生辰,懿仁宫摆下全套宴席,嫔妃们都要盛装出席。敏淑妃还算敬服皇后,也不屑于和低位嫔妃在路上拥挤,因而来得最早。随后是沈昭仪打头,几个上批选秀的嫔妃和潘充媛、赵婕妤、嘉美人、傅菱荷她们鱼贯而入,石宝林和楚才人不能坐辇轿,迎着寒风走来了。几个没什么家世的宝林御女早早就来了,生怕被皇后挑出毛病,只是来了以后桌上没有炭盆和菜肴,只能像鹌鹑一样缩成一团。最末等的采女是没有资格来的,否则这懿仁宫里断断坐不下。 婉贵妃最后才进来,毫无慌张之意,还若无其事地当着众人整理了一通自己的蓝绿色镶金镂空雕百蝶穿花图案点翠首饰。邱宝林颠颠地跟在婉贵妃后面,她虽然被皇帝冷落,又只是个宝林,但穿戴打扮并不差,显然没少沾婉贵妃的光。 “这贵妃娘娘打扮繁复、仪仗庞大,晚来些也就罢了,邱宝林你怎么也跟着姗姗来迟呢?”敏淑妃意味深长地来回打量着邱宝林,心中颇有几分不满:邱宝林投靠了婉贵妃以后越发不把她这个淑妃放在眼里,好几次请安都是马马虎虎的,好不容易逮到了责难的机会。 “今儿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妹妹何苦为难一个小小宝林呢?何况邱宝林来晚,原是因为这几日本宫急病,她又是伺候本宫喝药,又是替本宫抄写经文祈福,累得力不从心才多睡了会,妹妹可别误会啊。”婉贵妃不知何时收起了平日咄咄逼人的神色,一副深识大体的样子,倒让敏淑妃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好捻了几片洋糖慢慢尝着。 “邱姐姐贤惠,嫔妾愿意效仿邱姐姐侍奉贵妃娘娘,略尽绵薄之力。”石宝林谄媚道。众人皆是一惊,居然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声宣扬自己要和谁沆瀣一气,当真是把人缘败个干净。婉贵妃却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慵慵一笑,不置可否地拨了拨护甲:“石宝林也有心了。” 潘充媛实在看不惯石宝林那副小家子气的样子,她身上浓烈妖艳的香味熏得自己一阵头痛,忍不住瞪她一眼:“石宝林,你可知侍奉二字的分量?那是专用于皇后娘娘的,你对贵妃说出此话,莫不是说婉贵妃不敬皇后娘娘吗?” 石宝林这才消停地开始吃茶点,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不管教嘉美人去。” 傅菱荷看明白,婉贵妃、嘉美人和邱宝林算是抱团了,也许还要算上石宝林。这几个人要么坏要么蠢,也可以说是又蠢又坏,真要凑成一堆,可谓是后宫的一大毒瘤。皇后依旧懒得搭理她们斗嘴,因坐在正座上离她们远,正好装作听不清楚,看戏看够了才让宫女端出茶点来等着皇帝过来。 皇帝一身银白色滚金线团龙纹长袍,头上戴着二龙戏珠金冠,越发显得英气逼人。 “皇上万福金安。”皇后领头,嫔妃们依次行礼,傅菱荷暗暗盼望皇帝赶紧坐下,她们好用膳。 “大喜的日子不必多礼。”他挥一挥手,一辆高头马车停在懿仁宫外等候着,“太后那日给朕看了一件瑰宝,说是要送给你贺你的生辰,朕瞧着也很好。”他看了眼温鸿,温鸿麻利地指挥着太监将那马车上装载的东西抬下来,是一棵一人多高的珊瑚雕成的盆景树。 这树看着就不是寻常之物,树干高六七尺,底面极是粗壮,虽说是有生命的活物,可表面平平整整,没有一丝疙瘩与瘢痕,颜色也十分均匀。树上分出数十条枝桠,每条上都悬挂了一件名贵的首饰,或是珍珠或是玛瑙,也有不少金银器,夺目的光彩让人睁不开眼。更为难得的是,内事府的匠人们不知谁想出了如此巧夺天工的创意,最长最高的那条树枝上竟挂了一只通体黄金的凤凰,眼睛由晶莹剔透的红宝石铸成,从任何角度看都栩栩如生,凤凰身下的许多首饰便如它的羽毛一般和谐动人。 纵使皇后贵为国母,也很少见到这般奇绝的作品,连忙俯身跪下:“皇上和太后垂爱臣妾,只是此物太过贵重,臣妾实在诚惶诚恐、不敢收下。” “太后的意思是你接连替朕孕育皇嗣,又统辖六宫,德行厚重,又有何可推辞的呢?来人,替皇后摆在院中。”皇帝大手一挥,几个小太监连忙上前,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这株罕见的珠宝树搬走。直到小太监们走远了,嫔妃们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嘉美人侧过头去,和旁边的叶美人悄悄道:“若是能得到随便哪个树杈上的一件,都够我高兴好久了。” 皇帝耳朵极灵敏,如今正对嘉美人新鲜,对她的交头接耳也不以为意:“爱妃若喜欢首饰,朕这里有个麒麟如意项圈,是朕小时候的心爱之物,你便替腹中小皇子收着吧。” 嘉美人娇声谢恩,还不忘将小腹使劲往前挺一挺。她今日穿着桃粉色桃花图案毛领坎肩,在冬日里越发明媚动人。婉贵妃看她不安分的样子,气得翻了无数个白眼,但一想到自己不能当光杆司令,只好用火筷拨着手炉中的银丝炭出气。 皇帝来后,等在一旁负责主持皇后生辰的礼坊管事便开始宣读贺辞,一串串华丽辞藻念下去令人昏昏欲睡。好容易午膳端上来,便是每人一个锅子,几道皇室爱吃的菜,自然也是按品级来的,皇后是不消说的,婉贵妃与敏淑妃有不少西南与东北山林猎来的珍奇异兽,而坐在门口的御女们只有几块干柴鸭肉了。 众人吃着吃着,温鸿进来禀报道:“皇上,皇后娘娘,外面下了大雪,奴才从内事府多拿了些银丝炭来,免得各位小主着凉。” “嗯,还是你细致,明珠,去给小主们添上,小昌子,你们去把皇上御赐的树搬回库房暂避,别给弄坏了。” 傅菱荷悄悄探头向窗外看去,确乎下了鹅毛大雪,这对不算苦寒的都城来说是罕见的。重重宫室的屋顶都被积雪覆盖,宫墙的红色在雪的惨白衬托下更为乍眼,片片六角雪花被劲风吹得盘旋,久久不愿落下。 “今日瑞雪兆丰年,是个良辰吉日呢。皇上抬爱臣妾,臣妾不敢一人把所有福气担了,故而斗胆为各位妹妹们求些封赏。”皇后找到做人情的机会,立即笑语盈盈举起酒盏,婉声道。 皇帝也饮下一盏,略略思索:“皇后提醒的是,朕颇有一段时间没有大封六宫了,今日正好让她们沾沾你的福气。”他命宫女拿来笔墨纸砚,很快挥笔而就:“沈昭仪之父为朕治水有功,赐封号‘恪’,潘充媛晋位潘充仪,谨才人晋位谨美人,邱宝林念在她修身养性、约束自身,给婉贵妃侍疾有功,也复她为才人吧。最后石宝林晋位石才人,每人除了固定封赏外,额外按品级领大氅两件,高丽参五盒,玉如意两柄。” 皇后柔顺地俯身道:“臣妾替诸位妹妹谢过皇上恩典。” “谢皇上与皇后娘娘。”晋位的众人喜滋滋地谢恩,没被提到的只能把委屈咽在肚子里。比如那入宫小半年,别说侍寝,皇帝连召见都没召见一次的张宝林和薛御女。 “李昭媛去哪了?”皇帝忽然想起要给李昭媛晋位的事情,可却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回皇上,李昭媛今日早起身子便不适,臣妾就让她在自己宫里歇着了。”皇后回禀道。皇帝一听也没再说什么,命歌舞伎们继续表演。 众人最期待的晋位环节已然过去,这些歌舞戏曲断断提不起她们的兴趣,席上的佳肴也是不敢多吃的,若吃荤腥油腻之物让身材臃肿,恐怕会失了圣心。傅菱荷倒不十分在意身材,可面前的一桌菜除去已经冷掉的、闻着就油腻的和她不爱吃的,基本不剩什么。更别提她总是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汗味,在充满脂粉香气的懿仁宫里格外突兀。 “小主,奴婢听说那赵婕妤生了怪病,稍稍挪动就会汗湿衣裳,一天要更衣好几次,就侍寝了一次皇上就嫌弃了,难怪这次晋封没有她呢。”金禾趁众人不理论,偷偷对傅菱荷耳语道。 傅菱荷看了看赵婕妤,此时已是严冬,懿仁宫里纵有十数个炭盆,也谈不上暖阳如春,赵婕妤便出了不少汗,一身湖蓝底子阑干镶领碧绿墨绿双色纹样披风都湿了。她尴尬地东张西望,唯恐被人发现自己的窘态。傅菱荷心里叹息一回,她纵然算标致,但在这后宫也排不上数,还被这怪病拖累,以后的日子注定难过些。 第18章 倾世(三) “皇上,皇后娘娘,李昭媛胎动发作,已经在生产了。”宴会进行到尾声,御医所季太医匆匆进来禀报。 “李昭媛的身孕不才八个多月吗,怎么突然就发动了?”皇后连忙放下酒杯。 季太医紧张极了,他也没有母子平安的把握:“伺候昭媛的人说,这两日下了大雪,雪化后石砖潮湿,昭媛娘娘是滑着了······” “李昭媛宫里的宫人们越发会偷懒了,她怀着身孕也敢这么怠慢!来人,把福香殿里负责洒扫的小宫女拖出去,每人打二十板子!”皇后虽然对李昭媛的龙胎毫无兴趣,但到底要做给皇帝和众人看,“明珠,去多拿些火盆放到产房,别让李昭媛受了寒,再多加一些香叶盖住血腥味。季太医,你们务必尽心尽力侍候李昭媛。” 季太医领命讷讷地去了。李昭媛这一胎实属不易,八个多月早产,又兼胎位不正,满院太医和接生嬷嬷都出动了,总算是生了出来。彼时皇后生辰宴上的膳食和酒早撤了,除了比李昭媛位分高的恪昭仪、婉贵妃与敏淑妃可以自行回宫休息外,其他嫔妃都饥肠辘辘、大眼瞪小眼地等着李昭媛生下来。 傅菱荷注意到,皇帝始终没露出什么焦急之色,就好像坐在这只是凑够时辰而已,只有皇后在尽心竭力地安排。 “回禀皇上,皇后娘娘,李昭媛诞下一名小皇子,小皇子平安无恙,但是,但是恕微臣无能,李昭媛身上留下了不少纹路,下,下身也撕裂了,微臣不是千金一科的圣手,怕是再也无法恢复了。”众人在懿仁宫等到亥时,吴太医才战战兢兢地前来禀告。没生育过的嫔妃个个听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日后也是这个下场,而生育过的婉贵妃和敏淑妃她们倒是淡定得多。 “无妨,你也尽力了。温鸿,按规矩赏赐太医和接生嬷嬷,再晋李昭媛为惠妃,按定例两倍之数赏赐,再吩咐内事府给皇子取个名字。”皇帝如释重负地站起身甩了甩手,并无多少关切之意,而是笑语盈盈地挽上嘉美人的手臂,“朕今晚到你宫里去。” 嘉美人有孕不能侍寝,皇帝还要到绮霞宫,可见她确实把皇帝迷住了。 傅菱荷一点也不关心皇帝和嘉美人会说什么做什么,她此刻只关心夜间有没有点心,她已饿得走路都有些不稳了。 “才人想必是饿坏了,快趁热吃些吧。”含翠雪中送炭,在象牙小几上摆了一盘桂花糯米藕,一盘椒麻鸡并一碗红豆米饭,旋即又端来了豆腐山菌汤给她暖身子。 “含翠姑姑有所不知,小主如今已经是美人了。”金禾颇为傅菱荷高兴,几乎已经看到了傅菱荷一路扶摇直上的美好前景。 含翠赶忙行礼恭喜。傅菱荷笑了笑道:“好啦,你们千万不要张扬,只封个美人不算什么。宫里还有那么多位分比我尊贵的主子呢。” 这一桌小菜,她只用片刻就吃得干干净净。这可是自己晋位为美人后才有的待遇,哪怕才人和美人只差一级,也断断没法在这个时辰要来膳食。那邱才人和石才人她们,便只能强忍着等到翌日天明了。 大昭城内每间房屋的窗户都十分宽阔,窗纸又薄,美其名曰是为了透气开阔,实际上是为了监视嫔妃有没有在自己的宫殿里密谋一些可能对皇室造成威胁的事。皙华宫本就在风口,傅菱荷将库房里所有的被子都裹在身上才勉强暖和了,然而也睡不安稳。不断有小宫女从惠妃的雨花阁里端出血水,回荡着小皇子的啼哭声和惠妃疼痛不止的呻吟声。 第19章 倾世(四) “唉,皇上大封六宫,提到了那么多人都没有我,我可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呢?”那边楚才人也是刚回到自己的锦云阁,又饿又累,她本就年纪尚小,这会已然委屈到了极点,“好事没有我的,还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昭媛坐到半夜,真是不公平!”久久不被皇上注意,她比刚入宫时心灰了不少,还是幼稚,但早已没有在闺阁中那样善良活泼了。 她的侍女菱花看着那薄薄的窗户吓得面色苍白,恨不得马上捂住她的嘴:“小主,小点声,万一被巡夜的侍卫听见了,咱们就要倒大霉了!” “好吧好吧,我只是气不过抱怨两句。”楚才人吐了吐舌头,翻箱倒柜找出前几日剩下的几个水果吃了,才勉强抵挡住饥饿,“从我进宫以来,虽然各位嫔妃都有赏赐,也有不少人跟我说过话,可并没人跟我表现出特别的亲近来,究竟哪一位是我姐姐呢?” 她从娘家带来的侍女白露端着热水走来,伺候她洗脸:“小主不要轻举妄动,奴婢入宫以来已经帮小主打听到,当今圣上是不喜欢姐妹同为嫔妃的,生怕互相勾结,为家族筹谋算计。小主不如还是自己想法子博得盛宠吧,您还年轻,有很多机会呢。” “父亲未免也太狠心了,为什么不让我和姐姐相认呢?只要告诉我她现是哪家小姐,我不就马上能认出来了。”楚才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白露内心并不觉得这是多高明的主意:“若小主的姐姐只比小主早半月入宫,自己还没站稳脚跟,也难顾得上帮扶小主啊。” 楚才人想想就觉得困难重重:“我年纪小,出身不算显赫,德工容貌也不算上乘,连一次侍寝都没有过,要想凭自己的本事得宠实在太难了,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姐姐。” “您说会不会是嘉美人或者谨美人呢?嘉美人是不用说了,皇上现在的掌上明珠。谨美人虽然没那么炙手可热,可皇上一个月也要去她宫里好几次。”菱花插话道。 “嘉美人说不定是,可她那样目中无人,除了婉贵妃,好像谁都不配跟她说话似的。谨美人虽然看着脾气好,可我觉得最不可能的就是她。”傅才人自以为已经看透了许多,“进宫的时候,她宫里来给我送礼的宫女连你和白露的面都没见,交给小宫女就走了,根本当没有我这个人嘛。” 白露看出自家小主是个牛心左性的,不想多劝,自去收拾剩水去了。那菱花也算忠心,只是酷爱出各种馊主意:“小主,既然老大人没有明说,您自己也没看出来,其实挑一个看着势力大的认作姐姐也未尝不可啊,兴许大小姐看自家妹妹去亲近别人,一吃醋就跟您相认了呢。” 楚才人眼前一亮,觉得菱花说的不无道理。想起今日皇后生辰宴上各位打扮奢华的嫔妃,每个都美貌夺目,婉贵妃固然光彩照人,可嚣张跋扈,她最艳羡的是那穿金带银、一脸富贵相的敏淑妃,不禁脱口而出:“如果淑妃娘娘愿意让我跟着就好了。” “小主大可以多去淑妃娘娘宫里坐坐嘛,就说天冷无事,给淑妃娘娘解闷。三公主是皇上特许养在淑妃宫里的,您年纪小,多和她玩玩,再给淑妃磨些笔墨,她怎么好不给您个面子呢?”菱花也不管多么荒谬,为了哄主子高兴,一口气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楚才人根本不明白,后宫诸事并不是这样简单,她满心雄心壮志,似乎已经和淑妃亲如姐妹了,连饥饿的感觉都少了许多:“就是这样了。好了,伺候我躺下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拜访淑妃娘娘。” 白露闷闷不乐地剪着烛火,她没办法阻拦自家主子草率的站队,但也预见到了结局。早知道楚才人沉淀了月余,采取的办法是这样,倒不如一开始自己就小心些行事,帮她找到所谓的姐姐呢,至少她不会自负到以为,敏淑妃这种娘娘能看重一个小小才人的投诚。 “小主,小主快醒醒,敏淑妃起得晚,小主此时过去还来得及伺候她梳妆。奴婢看敏淑妃喜欢亮眼的衣服,小主务必好好打扮一番。”天色还一片漆黑,菱花便轻轻叫醒楚才人。楚才人揉了揉眼睛,努力清醒过来,小宫女手脚麻利地端来洗脸水伺候。 “菱花,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个纯金的簪子好看,还是那个金镶玉的?要不我都戴上吧,给我梳一个大一些的发髻······”楚才人兴致勃勃地翻找着首饰。 “小主,德宁宫的人来了。”白露不得不进来打断楚才人。 “启禀楚才人,婉贵妃请各位小主去绮霞宫一趟,嘉美人胎象不稳,小主们合该去问候一声。”梳妆才到一半,婉贵妃身边的太监黄顺过来哼哼着禀报道。 楚才人百般不情愿:“现在就要去么?” “等小主梳好妆再去就是。”黄顺皮笑肉不笑道。 “嘉美人?我与她又没什么交情,怎么她胎象不稳还要我去看,真是烦人。”等黄顺走后,楚才人想着自己错失了讨好敏淑妃的机会就觉得一阵头疼,“再说了,只是胎象不稳,又不是滑胎了嘛。” 此言一出,就连菱花都听不下去了:“小主,人有旦夕祸福,小主还是快去吧,去晚了被婉贵妃指摘就不好了。” 嘉美人在后宫中算不得多突出的身份,但有婉贵妃庇护,不少嫔妃都来了。有的是惧怕婉贵妃发作,有的是见嘉美人如今正得盛宠,来了也许日后她会记得这份关怀,也有的是觉得嘉美人矫情,看看她能做出什么声势来。连两位高位嫔妃也赶来了。敏淑妃带着一脸倦容坐在床边,恪昭仪仍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端正地坐在那,连头也不动一下。嘉美人一身寝衣缩在被子里,脸色苍白,看着心有余悸。 “好端端的,嘉美人怎么突然身体不适了?”婉贵妃斥问嘉美人身边的月升。“回贵妃娘娘,小主有孕后胃口大开,几乎没有不爱吃的菜肴,每日膳食都是十几道。太医来看了说小主是胃肠紊乱,更兼昨晚吃了好些寒凉之物,因此动了胎气,疼了好一阵。”月升结结巴巴道。 “还有么?”婉贵妃没好气地挑一挑眉。 “太医还说,小主内里被不合适的吃食耗得空虚,务必要静静养着,不仅要严格忌口,还要注意不能动气,否则龙胎便,便危险了。”月圆补充道。 “一帮糊涂东西,嘉美人贪吃,难道你们都是死人不会劝着?纵然饿得受不了,也该吃些平和之物徐徐进补,为何端那不合适的吃食来?再有一次这种事,你们就全去劳役司吧。”侍女们吓得噤若寒蝉。 众人问候一番以后,皇帝也赶来了,听太医禀明情况后,坐在床边握住嘉美人的手:“爱妃日后万万不可贪嘴了,朕将身边专为有孕嫔妃做饭的御厨和一个得力的照拂嬷嬷拨给你,你务必听他们教你如何养胎。” “臣妾多谢皇上关怀。”嘉美人眼圈红红的,不胜娇弱地靠在皇帝怀里,“臣妾一定听话。” “今日之事乃是你身边几个宫女伺候不利,不懂劝阻,一人打十板子,罚一个月俸禄。”皇帝本记挂着政事,正起身欲走,忽地看见角落里穿得格外显眼,一身亮色绸缎的楚才人,不禁停住了脚步,“你是哪个宫里的?” 楚才人以为是皇帝对她产生了兴趣,喜滋滋答道:“臣妾是锦云阁里的才人楚氏。” “没心肝的东西,嘉美人身体不适,你来探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从今日起降位宝林,在自己宫里闭门思过吧。”皇帝看都不看一眼目瞪口呆的楚才人,带着温鸿拂袖而去。 第20章 倾世(五) 嘉美人这边没有大碍,惠妃那边却不好了。 不管怎么说,惠妃已经到了妃位,难得婉贵妃和敏淑妃没有为难她的心思,她却自己病得起不来身。四皇子尚在襁褓之中,对母亲的病情一无所知,每日吃饱了便咯咯傻笑,也着实让人心酸。 这一切要从腊月初十说起,那日太医慌慌张张前来禀报,原来惠妃生下四皇子后就染上了下红之症,下身的血淋淋沥沥地总也流不完,连吃了几日调理的药,可并没什么作用。惠妃的侍女是极忠心的,时不时往端阳殿跑,但皇帝只是叫御医所的太医调理着,略看过两三回就走了。 皇后倒也打发人去问候过,可御医所的两名圣手,齐太医和吴太医都束手无策,别的太医更是不敢插手,怕惠妃死了怪到自己头上。惠妃喝那些没有作用的汤药,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兴元五年腊月二十,李氏惠妃殁,年二十七,追赠惠文妃。 她在最后一柱香的时间紧紧拉住四皇子的手,嘱咐嬷嬷好好照顾他,让他以后正直做人后含笑而逝,再无牵挂。 四皇子不知道为什么母妃不动了,也不睁开眼睛陪他玩耍,嚎啕大哭起来。 傅菱荷随众人在凝翠堂外看着惠文妃的棺椁被抬出来,用手帕掩着嘴唇。皇帝以为她害怕,一边护着嘉美人一边对她道:“爱妃若是胆小,就站远些吧,心意尽到了就好。” 傅菱荷并不是害怕惠文德妃的魂灵,而是没想到她入宫不到半年宫里就有嫔妃过世,虽说生产是道鬼门关,可到底惠文妃在半个多月前还是活着的,脸上的笑容那样沉静温柔。 “惠文妃对皇上一片深情,又生下了皇子,皇上是否还要再为小皇子做点什么?”皇后问道。 皇帝略略思索了一番:“四皇子赐名煜骁,先立为齐县王,成年后晋为齐王。先把他从凝翠堂挪到教养所,让嬷嬷好生照管,朕想一想把他交给谁来抚养。” “如此甚好,臣妾替惠文妃和骁儿谢过皇上恩典了。” 补1:下一章开头 “那惠文妃真是个没福气的,幸好咱们当时一念之差,没选择投靠她而是选了恪昭仪,否则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丧仪完毕,二皇子的母亲,失宠多年的刘美人回到自己所居的清泉馆,脱下素色大氅,歪在榻上让侍女凤仙给捶着腿,“恪昭仪现在如日中天,她父亲在朝中也极是得力,封妃是指日可待的事,只要她肯为我说哪怕一句话,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群新人踩在脚下了。” 刘美人得意地盘算着,凤仙也替她高兴:“原以为那恪昭仪会拒人于千里之外,谁知小主送了两回东西,她便松了口。到底是怕单打独斗被人暗算,要找个得力的帮手。” 补:后宫品级表 超品 皇贵妃(特殊情况有) 正一品 贵妃 从一品 德妃 淑妃 贤妃 宸妃 正二品 妃 从二品 昭仪 昭媛 昭容 淑仪 淑媛 淑容 充仪 充媛 充容(九嫔) 正三品 婕妤 正四品 美人 正五品 才人 正六品 宝林 正七品 御女 正八品 采女 从八品 更衣 第21章 长烟(一) “她虽然相貌家世没得挑,可沈可良为人太过正直,一点人情世故也不肯教给她。你没发现她摆着一副淑女架子,已经有意无意得罪了不少人了么?”刘美人随意捻了一枚杏干吃了。 凤仙见她爱吃杏干,又从壁橱上多拿了些:“奴婢愚钝,还真没看出来。” “每次给皇后请安散去后,不管位分高低,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走,平时她的鸣凤宫总是冷冷清清的,她前几日过生辰,除了皇后和我也没人送她贺礼,可不是没有人缘么?”刘美人掰着手指对凤仙讲道,“她也是个牛心左性的,不想着和众人缓和关系,只想着能像嘉美人一样怀个龙胎,一心一意讨皇上的喜欢。” “这······奴婢看着恪昭仪怎么也比嘉美人要好些。”凤仙小心翼翼地陪笑道。 “她是从来没有像嘉美人那样轻狂肤浅,可有时候清高倨傲比张狂还让人讨厌,就好像大家都不配同她说话似的。”刘美人撇撇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恪昭仪都这么不好了,我为什么还要去讨好她?要不是恒儿不争气,我也不至于去看她的脸色求她庇护提携,毕竟靠我自己根本保不了恒儿能安享富贵。” 刘美人说着说着有些伤感,眼圈竟有些红了:她生的二皇子煜恒一直是自己的心病——煜恒相貌英俊、身材高大,若论外表不逊于煜彰和煜驰两位嫡子,可性格怯懦胆小、学识平平,全然没有一个皇子该有的气质,看着便让人无法萌生尊敬之意。大半是为着二皇子不争气,皇帝才对刘美人冷冷淡淡的。否则生育皇次子、又侍奉了皇帝近十年,怎么也该封为九嫔了。 “小主不要伤感,二殿下说不定哪天就开窍了呢,男子的后劲是很强的。”凤仙虽然知道安慰没有用,可还是要这么说。 “我这样的人对恪昭仪来说再合适不过了。相貌家世比不过她,愿意逢迎她,还有个二皇子,不管聪明不聪明,在我晋位之前都可以养在她膝下。她有什么理由不接受我?” 隆朝的风俗里,没有生育儿子的高门贵妇往往相信收留一个平民男孩一段时间,只要心够虔诚、尽心照管,自己也会生下儿子;儿子被借走的妇女也是乐意的,一来可以减少自己家中开销,二来可以给自己的门楣镀一层金。隆朝的开国皇帝就是平民百姓出身,因此并不反对这种市井风俗。 “只是婉贵妃也有过要拉拢您的意思,咱们到底得罪了她。”凤仙怯怯道。 “傻子才会去投奔她,得罪她总比让她产生兴趣要好。你没看出来她目空一切到了什么程度,我若真依附她,恐怕三五日就要把我毒死,她好把恒儿养在膝下。” “可婉贵妃还没到不能生的年纪,当真不再尝试一下了?” “你到底是没生育过的人,不懂这些,你细看婉贵妃的眉眼,漂亮归漂亮,可隐隐约约总透出疲劳与虚弱之气,浓妆艳抹也遮盖不了。她生二公主的时候早就伤了元气,这些年一味争强好胜,早成了个纸糊的美人儿了。不信你留神看去,每个月她不耀武扬威的时候,就是病得下不了床。” “上次小主让奴婢打听的事有着落了,御医所的副诊说,嘉美人这一胎多半是皇子呢。”凤仙并没看出婉贵妃哪里虚弱,又不能反驳刘美人,只好转移话题道。 “就算嘉美人这一胎是皇子,我也不在乎了,破罐子破摔吧。恒儿那样子,就算我把所有皇子除掉,把王位摆在他面前,他也是不懂怎么继承的。”刘美人平静而淡然地说着,没有一丝痛心疾首之意,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咱们今晚早点休息,明日去看看恪昭仪,再跟她提一提恒儿的事,看她愿不愿意养在膝下,也不需要她照顾,只是挂个名头就好了。” “小主就跟昭仪娘娘说,她身份贵重、德才兼备,小主愿让二殿下沾沾她的光,也许就开悟了。” 刘美人笑道:“就是这话了,我也抓紧跟恒儿说明,免得他日后扭扭捏捏的不愿意。”主仆俩换了寝衣,很快便熄灯睡了。 第22章 长烟(二) 这一日是立春,傅菱荷看着月份牌一阵欣喜,总算盼到些春日的影子,不必在苦寒中煎熬了。她见皙华宫外陆陆续续有迎春盛放,与尚未凋零的梅花相映倒也有趣,便携了青苗金禾闲话散步。 “听说今日那楚宝林走在路上冲撞了恪昭仪,此刻正被罚跪呢,足足两个时辰,连午膳也不能吃。”金禾消息最灵通。 “楚宝林?” “原先进宫时还是才人,就是太后推荐进来的那一位,前几日嘉美人身子不适,她去看望时打扮得花枝招展,没吸引皇上的注意,反而被皇上申斥了一通,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傅菱荷并不怎么同情楚宝林,倒是对恪昭仪十分惊讶:“那恪昭仪一向不喜欢与嫔妃说话,怎么今日如此严厉?” “我听几个事发时在附近的宫女说,楚宝林降位后没有好首饰戴,竟然讥讽恪昭仪头上戴着金簪是大手大脚、奢侈浪费,恪昭仪恼了,当即就发作了。” “她就慢慢自己作死吧,宝林、御女、采女,还有官女子,有的是位分让她降。” 主仆三人正悠然漫步,却被突如其来的呻吟声和惊呼声吓了一跳。傅菱荷凝神一听,是皙华宫南面的一条僻静甬道上传来的声音。 “那是出什么事了?”傅菱荷轻轻皱了皱眉毛,绕道快步走过去。金禾眼神好,已然看见了是个穿宫装的嫔妃瘫坐在地下,连站都站不起来,紧紧地捂着肚子。 “小主,是嘉美人。”只见侍女月升用帕子给嘉美人擦着汗,月圆往大路上飞奔,应该是去叫太医了,但是御医所离此处极远,颐寿宫又报太后得了急病,没有半个时辰怕是请不来太医。嘉美人痛得紧紧抓住月升的手,几乎要在地上打起滚来,一行人乱成一团。 傅菱荷摇头道:“嘉美人这是动了胎气了,咱们过去看看吧。” “小主,你管她做什么?依奴婢看,就让她自己慢慢疼着去吧,谁让她那么嚣张,动不动就给您脸色看。”金禾撇撇嘴。 傅菱荷轻轻勾了勾嘴角:“我自有我的道理。”说罢又往嘉美人那边走了几步,几乎走到了她们面前。 “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来人救救小主啊!”月升凄惨地呼救着,见到了傅菱荷,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求求谨美人救救我家小主吧!” “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们小主。这会不是你家主子堵在路上为难我们的时候了?你赶紧让开,别在那挡路。”金禾看见她们六神无主的样子,内心别提有多畅快了,不等傅菱荷发话就嘲讽起来。 傅菱荷站在原地,既没有说帮忙,也没有径直离开,只是好整以暇地盯着嘉美人。面容扭曲的嘉美人也看出识时务者为俊杰,头一次对傅菱荷低声下气:“求求谨姐姐救救我吧,先前是我不好,不该三番五次找姐姐麻烦,还求姐姐高抬贵手······” 傅菱荷这才满意地颔首,将宫人都叫来。 “金禾,你帮月升扶着嘉美人到皙华宫偏殿去,青苗,你去库房把我的冬被拿出来给嘉美人盖上。含翠,你快去烧热水、点炭盆,越多越好。康海,你在门口等着月圆和太医,来了以后赶快把他们迎进来。”傅菱荷有条不紊地命令着。仆人们忙不迭地遵照指示行动,皙华宫转眼间被血腥味和惨叫声笼罩。凝神看去,端出来的大多是血水,而且颜色并没有变淡的迹象。 “小主,这嘉美人的孩子——”青苗小心翼翼问。 “十有八九是留不住了,我们瞧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流血了,还受了这么多寒气。”傅菱荷拨了拨手炉。 “那嘉美人自己能撑得住吗?” “我究竟没想让她丢了命,只要她稍微松些口,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您这话的意思是——” 青苗愣愣地盯着她,那一刹那傅菱荷已经明白她在想什么,也不避讳,温言让她坐下:“你是怀疑我故意报复,拖延请太医的时间,对不对?青苗,我拿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起誓,我不会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我非但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这件事不是我策划的,更可以肯定,我才是被算计的那一个。” 傅菱荷正想和青苗金禾说出自己觉察到的杀机,皇帝和皇后已经来了,她只好起身去迎接。她没想到敏淑妃也来了,后者纯粹是来幸灾乐祸的,只见她用帕子掩住口唇,躲在角落里偷笑。那爱和嘉美人沆瀣一气的婉贵妃、邱才人和石才人等却是连人影也没见一个。 月圆终于带着副诊卢太医和季太医来到,皇帝烦躁地挥手免了他的请安:“快去看嘉美人如何。”卢太医等人便忙得不可开交起来。 “皇上、皇后娘娘,喝些茶润润喉吧。”傅菱荷一句不敢多说,奉了茶就在一旁站着。 “爱妃先回去休息吧,你安顿嘉美人也累坏了,去用些午膳。”皇帝接了茶强装出镇定的样子,不想在众嫔妃面前露怯。 傅菱荷没有推辞,她闻着刺鼻的血腥味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刚回正殿草草吃了些膳食,嘉美人那边就又鬼哭狼嚎起来,毕竟是在自己宫外出的事,她只好又赶回来听。 “启禀皇上,微臣,微臣无能,嘉美人肚子里的龙胎,这——”卢太医从内室出来,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生怕皇帝龙颜大怒降罪于他,“小主已经见红了,微臣只能将龙胎打下来,否则只怕会伤及母体啊。” “再无保胎的可能了?”皇后一脸遗憾,“此胎是嘉美人头胎,太医再想想办法吧。” “皇上,皇后娘娘,微臣不是千金一科的圣手,实在无法逆天改命。还请早些下令。”卢太医低下头。 皇帝半晌才点了点头,显然是极不情愿才同意的。他后宫嫔妃虽多,可除去小产和早夭的,只有四子二女,二皇子又呆呆笨笨,因此实在是舍不得又一个孩子的夭折。 一剂堕胎药下去,嘉美人痛苦地哀嚎了良久,靠在床边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过去。齐太医托着一个盖着白布的乌木托盘出来。帝后都不忍揭开白布看那幼小的躯体。皇后喃喃念了两句佛:“好孩子,早日到极乐世界去吧,下辈子健健康康地投到你母妃肚子里。” “朕又没了一个孩子。从前叶美人、徐充容、去了的王美人等,怀的都是成型的男胎,一个也没生下来。”皇帝颓然放下茶盏。 “皇上节哀,嘉美人身强体壮,龙胎本来是健健康康的,想必是奴才们伺候不周。”皇后替皇帝添了些茶,随后怒斥道,“一群不中用的东西,先前不会伺候用膳也罢了,按照拂嬷嬷说的改了食谱后怎么还保不住孩子,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月升和月圆以及其他小宫女瑟缩着跪了一地。 “把死胎拿出去埋了。你们十几个人看护一位小主,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也不必在宫里伺候了,都拉去劳役司吧。”皇帝这才想起来应该怪奴才们,后知后觉地怫然作色。宫人们面如土色,一叠声地哀嚎求饶,几个侍卫已然冲进来准备动手了。 第23章 长烟(三) “皇上,皇后娘娘饶命,奴婢有一事不得不禀报。”眼看着自己就要被拖走,月圆不知怎么迸发出巨大的力气,甩开了拉着她的侍卫,发疯似地连连叩首,“奴婢不敢隐瞒,小主是因为······是因为打骂奴婢才动了胎气的。”她看帝后愣了几秒,觉察出有活下来的机会,更是拼命挣扎道,“求皇上听奴婢一言。” “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可狡辩的?”皇帝冷冷地盯着她。 “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全家不得善终。”月圆的誓言发得惨绝,皇帝倒信了几分。 “朕姑且信你一次,你一五一十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即刻杖毙。”皇帝摆手示意侍卫退下。 “是。一个,一个时辰前,小主在御花园中闲逛遇见了徐充容娘娘······没有行礼便走了过去,奴婢,奴婢提醒小主,反被小主骂了一顿。徐充容娘娘温言教导,极为,极为宽和,小主却阴阳怪气······嘲讽了回去。回来的路上小主竟直接把奴婢拉过去打了一顿,责骂奴婢没有替她教训徐充容娘娘,没一会就,就腹痛如绞,倒在了谨美人宫外。”月圆结结巴巴地交代道。 “启禀皇上,嘉美人醒了,只是身子虚弱,脉象极其不稳,还需要仔细调养着。”卢太医战战兢兢。 嘉美人的眼睛深深陷下去,没有一丝光亮,短短一两个时辰就因为失血变得苍白憔悴。她摸摸骤然变平的小腹,颤抖着伸出手去:“皇上,臣妾的孩子······” 皇帝没有接话,似乎伸手想要扶她,可终究缩了回去。他对月圆扬了扬下巴:“你把刚才说的话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月圆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比第一次说得从容和流畅许多,丝毫没有异样。 “嘉美人不给徐充容行礼,竟然还想压她一头,你说的可是真的?你要知道,攀诬主子可是要杖毙的!”皇后听月圆连说两遍仍没有心虚改口的意思,已然信了八九分。 “皇后娘娘,根本没有此事,臣妾确乎是行过礼的,只是徐充容说,臣妾怀有龙胎,最好不要出来闲逛,以免闪了身子。可太医嘱咐过让臣妾多走一走,臣妾只是向徐充容分辩了几句,根本没有冒犯之意!”嘉美人虽然虚透了,可听明白了月圆在说什么后,仍然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反驳道。 “奴婢用全家性命起誓,所说句句是真,小主嘲讽时说自己有皇上亲赐的封号,又怀着龙胎,怎么就比不过伴驾次数屈指可数的徐充容?月升也被打了好几下,其他伺候的人都可以作证!”月圆连连叩首,月升使个眼色,月升便颤抖地挽起袖子。 皇帝皱眉看去,月升纤细的胳膊上赫然遍布着好几块青紫,还有护甲留下的血痕,看上去甚是骇人:“皇上,皇后娘娘,嘉美人自有孕后脾气暴躁,经常责罚奴婢,奴婢实在是承受不住了······” “你们什么时候有的伤痕,这,这根本不是我打的!我只是吼了两句,你们吓得坐在地上擦破了些皮而已。”嘉美人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像是万分震惊的样子。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应该清楚吧。”在角落里坐了许久的敏淑妃此时悠悠开口道,“皇上,臣妾的丫头红杏方才在御花园采花,给三公主编花篮,那可是看得真真切切,月升月圆被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傅菱荷听到这对康海使了个眼色,康海会意,悄悄向御花园走去。 “你们两个贱——”嘉美人不敢跟敏淑妃顶嘴,只得对月升月圆发作,她几乎本能地骂出口,想到是当着帝后的面,又生生咽了下去,“我待你们不薄,月例赏赐没少过你们的,你们为什么要诬陷我?” “嘉美人,你也太无法无天了,你不懂礼数,宫女提醒你还有错?皇上,我大隆律法规定,嫔妃私自体罚宫女乃是大忌啊!”敏淑妃火上浇油。 “皇上,皇后娘娘,都是这两个丫头信口胡说,臣妾绝对没有对她们动过手,也没冒犯过徐充容!”嘉美人的黑发粘腻地披散在肩上,赤着脚就要下床申辩。皇帝一言不发,更显可怖。 “这上面的血痕只有护甲一类的锐器可以形成,她们两个杂役宫女有多大的本事,能拿到护甲嫁祸你?还有,堂堂淑妃难道还能冤枉了你?”皇后示意明珠端起月升月圆的胳膊,对着嘉美人嘲讽一笑,随即变色厉声道,“你可知道,这些宫女乃是太后和皇上亲选,本宫亲自监督礼坊培养她们规矩的,岂是你一个美人可以打得骂得?” 皇后这话确实不错,大隆朝的宫女代表的是皇家的体面,只能算是皇帝“借给”各宫嫔妃的物品,而不是赠与她们,因此宫女有任何不当之处,只能训斥两句,然后交给劳役司处理。嫔妃私自体罚宫女,还留下这么重的伤痕,难怪皇后要生大气了。 见皇帝已经开始拨动手上的七宝手串,做最后的清算,月圆俯下身去决绝地向嘉美人磕头:“奴婢知道出卖主子是大罪,可奴婢实在无法背叛自己的良心,更不敢欺瞒皇上和皇后娘娘,奴婢知道这是最后一遭伺候小主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月升也跟着磕头,平静地等待皇帝的旨意。 “嘉美人,朕原本心疼你孕育辛苦,前两日还身子不适,现又失了孩子,想许你晋位加上赏赐,谁知你是自己不尊重,无故打骂宫女,全然没有一个后妃该有的德行。嘉字意为美好与褒扬,朕看你也担不起这个字,便不必再用了,好好做个宝林学习你的本分吧。”皇帝一下一下缓慢地叩击着桌子,宛如嘉美人宠爱落幕的丧钟。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嘉美人,不,如今是唐宝林,早已心如死灰地瘫坐在床上。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午膳前散了一会步就腹痛如绞以至于滑胎,更不明白为何自己变成了千夫所指。如今自己失了孩子还遭降位,尤其是褫夺封号乃是极大的羞辱,她面色一会通红一会煞白,咚地一声竟是晕了过去。 “皇上消消气,如今春寒料峭,且莫动气伤了身子。”皇后替皇帝裹紧披风,“日后一定还会有德行贵重的嫔妃替皇上绵延子嗣的。” 皇帝听了忽然眉毛一挑,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朕忘了交代了,月升、月圆检举唐宝林殴打宫女、以下犯上有功,赐居秋叶台,都封为采女在朕身边伺候吧。” 月升、月圆本以为自己会被重重处罚,谁知不但免于罪行,还从宫女变成了主子,高兴得几乎无所适从。 “皇上,那唐宝林小产以后的身子——”卢太医请示道。 皇帝将手串收回手上,漠然瞟了一眼昏过去的唐宝林。“你继续给唐宝林调理着,别让她留下病灶。来人将她抬回绮霞宫,等唐宝林醒了告诉她,如果能改过自新安分守己,朕会考虑恢复她的封号和位分。”说罢便转身对傅菱荷勾勾手,示意她跟自己到正殿去。 第24章 长烟(四) “谨美人,你认为朕今日处罚是否得当?”皇帝一开口险些将傅菱荷吓死。 “皇上圣明。唐宝林不遵宫规,仗着身孕为所欲为,理应惩罚。”傅菱荷问心无愧,冷静对答道。她实在替唐惠感慨,几个时辰前还是怀着龙胎、有着美好封号,风光无限的美人,此时已然变成了一个失宠的小小宝林,幸好自己从没有打骂过宫女。 皇帝却在八仙红漆描金宝座上坐下,示意青苗不必倒茶,也不指挥傅菱荷伺候他。难道他还在怀疑自己?那为什么不直接问责?这样一分一秒实在太煎熬了。 “谨美人,朕想知道,你既鄙夷唐宝林违反宫规,为何要救下她?”皇帝终于开口了,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眉宇间压着一团郁气,而是平静地看着傅菱荷。 傅菱荷心下一惊,皇帝沉默了这么久居然问出这种话,定是怀疑唐宝林为何在自己宫外小产了。他虽发落了唐宝林,可谁能说得清是真信了月升月圆的供词,还是被架到火上不得不如此呢?伴君如伴虎,她只得飞速地组织起语言。 “臣妾和唐宝林并无十分交情,救她只是因为她怀着皇上的龙裔,臣妾身为嫔妃理应如此。况且若一直放任唐宝林哀嚎,也会让六宫不宁,惊扰了各位姐妹休息。”傅菱荷的尊严不允许她在皇帝面前装成和唐宝林姐妹情深。那唐宝林明里暗里都给了她不少脸色,跟她交好的婉贵妃拿臂钏给她下过绊子,邱才人搅黄过她的侍寝,石才人前几日“误拿”了她的分例,道歉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可以说,这一窝人都是她最痛恨的。听到唐宝林小产还被贬,她的内心是相当痛快的,舍弃了小憩和午膳,倒也不算白操劳。 “哦?唐宝林被朕降位后,爱妃便这么急于与她撇清关系么?”皇帝问话内容虽尖锐,可听语气倒十分温和,更像是玩笑的样子。 “皇上明鉴,唐宝林还是美人的时候算得上炙手可热,臣妾并未去奉承,各宫姐妹都可以作证。今日唐宝林犯错,臣妾自然无需和她撇清关系,况且,况且臣妾一向只和投缘的人来往。” 皇帝示意她起身,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起来说话吧。爱妃在宫中与谁最投缘?朕愿闻其详。” “臣妾喜欢潘充仪娘娘。”傅菱荷此话真心,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娘娘容貌美艳、热情仗义,经常关怀臣妾的起居,而且和臣妾一样喜欢研究音律。娘娘的琵琶和箜篌弹得极好。” “朕召见过潘充仪几次,她却未给朕表演过,还是借了你的东风朕才得知。”这个乖巧的笑容让皇帝想起那日顺水漂流的百合灯,终于露出些笑颜。 “娘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好处,只是等皇上发掘罢了。”傅菱荷也不是全无自己的算计,潘充仪得宠势必会提携她,待遇不会差,而且比自己得宠安全多了。从姐妹情上,她也很希望潘充仪能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好让自己当姨娘。 “你今日和良充媛一样宽宏大量、关怀备至,朕本该给你也晋位,可大封六宫时已然提到你,若没有怀胎生子之类的大事,接连晋位恐你在后宫树敌。”这话让傅菱荷听得十分语塞,不想晋封何不直说呢?左右你是天子,还怕得罪了我不成? “臣妾本就不在意名利,能侍奉在皇上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她麻木地念出一句入宫前母亲反复交代的千篇一律的话语。此话说时应该一脸温婉贤淑,最好是娇柔地靠在皇帝怀里,但傅菱荷做了数次尝试也无法逼迫自己如此,她能感觉到,自己此刻一定像截木头一般。她从入宫到现在才见了皇帝五六次,根本产生不了什么情愫。 皇帝失笑,这谨美人怎么一会率真活泼,一会又呆板方正的,倒也有意思。 “皇上,徐充容娘娘听闻嘉美人小产,虽不是自己的过失,到底心里不忍,故而送了些山参来让嘉美人调理身子。”温鸿适时地端着一个锦盒进来禀报道。那锦盒里都是手指粗细的山参,确乎是好东西,对身子虚弱的人是最相宜的,“还有一份是赵婕妤送的红糖鸡蛋醪糟,说让皇上不要自责,两位主子不知道嘉······唐宝林已经被挪回绮霞宫了,奴才这就打发人把这两份东西转送过去。” “甚好,徐充容果然是贤德人,不计较唐宝林的冒犯,还这么为她着想。你传旨下去,徐充容晋位充媛,封号良,按规矩赏赐。至于赵婕妤,她说的是什么话?又不是朕让唐宝林小产的。你让赵氏老老实实待在安泰宫治病,别一天天乱折腾。” 温鸿见皇帝对两位好心嫔妃的态度截然不同,不禁有些咋舌,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答应着下去了。 “爱妃的外衣上有血,想来是被唐宝林沾染的,待会朕让制衣局给你送些新衣裳来,晚间你去伺候朕用膳。”皇帝边活动筋骨边起身,这话显然是召她晚上侍寝的意思。傅菱荷顿时一阵头痛。 第25章 长烟(五) 皇帝刚刚迈出皙华宫,金禾便迫不及待地嘻嘻笑起来:“奴婢恭喜小主,小主回答得真是滴水不漏,这下皇上肯定对小主印象更好了,说不定您就是下一个宠妃了。” “嘘,小点声,小点声。”傅菱荷示意她坐下,“侍寝可不一定是好事,每句话都说得对也罢了,说错一点半点的,或是伺候得不合适了,再想有机会就难了。你看那赵婕妤比良充媛送来的生山参要方便得多,可就因为身患怪病又笨嘴拙舌,皇上连看她一眼都懒得,估计她在婕妤位置上就到头了。” “小主方才说是唐宝林算计了您?可虎毒不食子,她又是头胎,真的会拿皇嗣——”青苗还沉浸在皇帝来之前的谈话中难以接受。 “不是她算计我,是有人在暗中操纵,想让我们二虎相争,坐收渔翁之利,而且多半是冲着我来的,唐宝林只是捎带手。” “冲着您来的?” “若没有月升月圆的告发,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我害了唐宝林,因为她滑胎是在皙华宫附近,千真万确抵赖不得。最后结果就是我因谋害龙胎获罪,唐宝林那样轻狂脆弱,小产后估计会一蹶不振也失去宠爱,闹得两败俱伤,可她万万没想到被另一拨人截了胡,月升月圆说出了另一个让唐宝林小产的理由,而且人证物证齐全,我毫发无损,皇上也给唐宝林留了活口。” “可皇上明明那么生气,给唐宝林降了两级,还赏赐了月升月圆——”金禾十分不服气。 “你这丫头一看就没认真记下宫规。”傅菱荷莞尔一笑,“打骂宫女往小了说是不守妇道,往大了说是藐视皇家权威,贬为采女再杖责都不为过,皇上不仅只是降为宝林,还嘱咐太医好生照顾,难道不是网开一面了?只是当着皇后的面故意装得冷面冷心而已,等气消了就会让她复位。那第一个人也许已经在自己宫里气疯了。” “谁给唐宝林打骂宫女、挑衅良充媛做了证,谁就是幕后主使,对吗小主?”青苗指着敏淑妃宫殿的方向。 傅菱荷推开窗户,嗅闻着偏殿未散的血腥味:“旁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还是不相信月升月圆的供词。九嫔与九嫔以下乃是质的分别,唐宝林再得宠、良充媛再庸懦,你真觉得她敢嘲讽辱骂吗?还有,月升月圆的伤都在胳膊上,她们要跪着服侍主子,唐宝林的肚子已经不小了,她如何能弯下腰去打人,还打了那么久?” “小主,奴婢偷偷看了一眼,那两个丫头身上的伤虽然不算陈旧,但确实不像一个时辰前才打出来的新伤。”青苗补充道。 主仆说话间,前去打探消息的康海也回来了:“启禀小主,奴才问了在御花园修剪梅花的宫女们,敏淑妃的丫头根本没来摘过梅花,她们也没听到嘉美人和徐充容有争执,只是闲聊了几句便各自走开了,月升月圆完全就是一派胡言。” “幸好你这时才回来,若早些回来禀报,皇上就不会给她们一个降位宝林,一个晋位充媛了。”金禾庆幸道。 “她们毕竟只是宫女,没有见识,用个苦肉计拉唐宝林下水也罢了,我是奇怪敏淑妃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傅菱荷拨弄着高颈白瓷瓶里的茶花,“以她的位分、家世、资历,她有一百种方式让唐宝林失宠,何必非要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等着皇上问责呢?”她毕竟对自己入宫以前后宫的事了解太少,只能勉强说服自己,敏淑妃十分了解皇上,笃定皇上会被唐宝林小产和打骂宫女这两件事冲昏头脑,迅速对她好感全无,也不愿意花时间精力查证。但这样未免也太牵强了······ “妹妹午睡醒了没?小憩久了,仔细晚上不能安枕啊。”潘充仪的拜访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早已醒了,姐姐来也不知会我一声,我都没给姐姐预备上茶水。”傅菱荷忙将她迎进来。 “我是给你尝尝我的手艺的,我试了好几次,总算成功了一回。”潘充仪将香气扑鼻的羊肉馅饼放在傅菱荷桌上。这是皇宫里的厨师无论如何也无法还原的。傅菱荷连忙把门窗关好。 “妹妹这是做什么?”潘充仪奇怪道。 傅菱荷将自己家常用的象牙筷递给潘充仪:“我是怕旁人路过宫外闻到,便要进来跟我争抢姐姐的手艺了。” “妹妹惯会油嘴滑舌的。”潘充仪脸色微红,显得格外动人。潘充仪灵巧地将馅饼分开,细细吹了气后才递给傅菱荷,“我听说今日皇上圣旨下了,唐宝林的那两个丫头已经变成了肖采女和姚采女,虽然是最末等的主子,可也比宫女要好多了。” 傅菱荷咬了一大口馅饼,感受着鲜美的香气:“正是呢,她们如今是绮霞宫里名正言顺的主子,只不过是住两座偏殿,朝云殿与暮雨殿,也不知道唐宝林看见后,心里作何感想。” “揭发唐宝林的错事固然有功,可接着在她伤口上撒盐,也不是什么君子该干的事。”潘充仪撇撇嘴。 “潘充仪娘娘原来在这,让奴才好找。皇上今晚翻的是您的牌子,嘱咐您快回宫接驾呢。司寝局的刘治绕了大半个大昭城,累得气喘吁吁的。 潘充仪完全没料到皇帝今日要召她过去,有些郁闷地收起提篮:“唉,本来还想和妹妹一起看看书呢。” 傅菱荷替她将提篮的系带系紧:“姐姐可别生气啊,是我让皇上去陪陪你的。” 潘充仪的美眸圆睁:“你说的是真的?” “我还能骗姐姐不成。”傅菱荷抿嘴一笑。 “妹妹好坏的心思,自己嫌陪皇上心烦,便把皇上推到我眼前。”潘充仪佯装嗔怪道。 “姐姐可不要恼我,这不是俗语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傅菱荷刚说出口便撑不住笑了,两人前仰后合,险些把茶水喷出来。这一下午倒也开怀。 第26章 错爱(一) 不过三天光景,人人仿佛都遗忘了唐宝林小产的这场风波,谁也没再提到她,从前趋炎附势想巴结她的那些宫人悔得肠子都青了,找各种理由溜走了大半,只剩下芙蓉和迎春两个小宫女还算忠心,一直照顾着身子虚弱的唐宝林。 而皇帝虽然表明自己相信傅菱荷的贤德,可傅菱荷心里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生怕哪天皇帝揪住某个她无法自圆其说的细节来质问她。这件事情实在太险了,若非皇帝目前对自己十分满意,加上应对自如,她是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待在自己宫里的。 傅菱荷就这样胡乱想了半天,还是制衣局的总管陈尚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从端阳殿来,装在精美的雕花匣子里送来的是一件米白色寒鸦戏水挑丝时新宫装,一身绛紫色莲花纹上衣,一件藕荷色如意马面裙,倒都是上等丝绸所做,略加了一些棉花进去,早春穿也不觉凉。令她没想到的是,匣子里还夹了一张淡黄的雪浪笺,上面用潇洒的行书写着“诚邀爱妃今晚至端阳殿用膳”。 傅菱荷忍不住笑出声来,皇帝今天是换了个新花样,觉得每次都派温鸿来请有些无趣。已经快到掌灯时分了,她只好收下谢了陈总管,梳洗打扮一番往皇帝的端阳殿去。 “爱妃怎么受了委屈也不跟朕说?”傅菱荷到的时候,端阳殿里已然摆了一桌美味佳肴。她刚坐下准备净手,皇帝却已经单刀直入地发问了。 “皇上所指何事?”傅菱荷一时愣愣地接不上话。 皇帝使个眼色,郑德便开始麻利地为两人布菜。他冷哼一声道:“今日朕下了朝后宫里热闹得很,邱才人、叶美人、石才人她们都来跟朕告状,说唐宝林从入宫以后一直就不安分,处处招惹是非,自己被她明里暗里欺负过几次。朕去问了肖采女和姚采女,她们都承认确有此事,还特别提到唐宝林针对你的事情,从挑选玉佩时便处处刁难,连行礼让路这样的小事都要斤斤计较,你如何不禀报朕和皇后呢?” “原来皇上说的是这个。皇上,臣妾之所以没有向皇后娘娘告发,是因为唐宝林失了孩子,连降两级,封号也被收回了,臣妾以为教训已经足够大了。况且唐宝林在皙华宫外小产时也向臣妾检讨了自己的不是,说自己是因为刚入宫太过欢喜才得意忘形的,请皇上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毕竟龙胎无辜。”傅菱荷深知帝王大多疑心深重,若此刻不断劝他接着处罚唐宝林或者哭诉自己的委屈,他一定会怀疑自己是早有预谋,再搬出下午那套说辞就无济于事了。 “爱妃当真不厌恶唐宝林?就算你不主张朕再罚她,听了她那么多让人厌恶的事,朕也不得不让她挪出绮霞宫,去梅香阁和石才人住罢,等她身子好了就搬去。” 傅菱荷轻轻鼓了鼓嘴:“臣妾若厌恶唐宝林,也是嫉妒她有臣妾不知道的好处,那样得皇上宠爱。梅香阁也不错,比绮霞宫差了些,但也算是个清静之地。” 皇帝看她随意挽了蓬松如云的慵妆髻,不施粉黛的脸上只点了一枚花钿,一身象牙色鱼鳞细褶裙越发衬得细腰盈盈一握,便紧紧握住她白皙的手掌,任由龙纹纱帐垂下:“爱妃难道不得朕的宠爱吗?” 夜间云层积聚,竟是比白日暖和了些,加上温鸿点了太医新研制的一种清幽淡雅的香,唤作清宁香,皇帝十分喜爱这香气,因而龙颜大悦,与傅菱荷缠绵了许久。 “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朕看你很算得上个可心的人,只是不怎么待见朕,从未见你想办法吸引过朕的注意。”被翻红浪后皇帝刮了刮她的鼻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竟是和她玩笑起来。 “臣妾笨嘴拙舌的,怕惹皇帝生气。再说各位姐姐都是能言善道的,臣妾可不想贻笑大方。”傅菱荷此刻累得只想睡觉,强撑着精神小声嘟囔道。她算是看明白,在这后宫里只能说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费力争宠不过风光个一年半载的,要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被人捏住把柄,那几乎是永世不得翻身。像现在这样当个美人,努力些再升为婕妤就已经很好了。 “你是个内敛的,朕若不是偶遇你或是特意召见你,断然听不见你说话,可朕偏偏就记住了你。”皇帝拔下她头上的金镶玉挂珠钗,挑出一缕青丝,“这珠钗旧了就不必戴了,过两日朕让内事府给你送新做的来。” 这次侍寝不知哪里让皇帝格外满意,接下来的两日皇帝又翻了傅菱荷的牌子,甚至还在皙华宫过了夜。专管寝宫修缮的装潢司的总管何等乖觉,不消傅菱荷吩咐就将皙华宫里里外外翻修一新,向含翠打听了傅菱荷的喜好以后便抬了全套的新桌椅板凳,就差把锅碗瓢盆全换一遍,连庭院里的枯枝败叶也都铲走盖上了新土。合宫上下便都知道,唐宝林失宠后,又轮到了谨美人。 第27章 错爱(二) 次日一早,皇后的懿仁宫里热闹非凡。肖采女和姚采女问安的声音格外洪亮,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已经成了皇帝的嫔妃。楚宝林膝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一瘸一拐地进来,险些撞到尚未痊愈的唐宝林。邱才人和石才人面和心不和地随意聊着,连看都没看同盟的唐宝林一眼,更别提问候一句了。一向知礼守节的恪昭仪却迟到了,众嫔妃茶已经喝完一杯,她还没有过来。 “明珠,去鸣凤宫看看恪昭仪是怎么了,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适。”皇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恪昭仪是出事了。 明珠去了半个时辰回来,惊惶地跪下道:“启禀娘娘,恪昭仪中毒了,正不停地说胡话。” 坐在一旁的刘美人脸色苍白,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盖碗碎了一地。 “这中毒了可是万分凶险的事情,是谁如此居心叵测,想要谋害恪昭仪!”陈昭容长叹一声。这陈昭容原本是先皇的第五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的五弟华王萧旺的王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行云。兴元三年冬,华王秘密谋反,心机深沉,几乎滴水不漏。是陈氏偷偷盗得了机密书信,借进宫给皇后请安的机会,冒死将情报禀报皇帝,皇帝才得以安然无恙。后华王全府皆被杀头流放,为封赏陈氏报信有功,就将她收入了后宫,也算是保护她的安全,不至于被华王残存的余党报复。皇帝虽因着她算自己弟妹,又是罪臣之妻,不愿让百官议论,因而从未让她侍过寝,给她的待遇却十分丰厚。她不争宠爱且素善针线,常常给嫔妃做别出心裁的手工活,因此在宫中人缘极好。 恪昭仪在宫中举止高贵、自矜自重,一向不喜和嫔妃们结党来往,怀孕后更是深居简出,因此除了陈昭容外,众人并无特别关心她的,倒是把目光都放在了失态的刘美人身上。 “刘姐姐这是怎么了,您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连茶杯都端不稳了?”叶美人率先抢白道。 “近来冬春交替,乍暖还寒最是难熬,刘美人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适啊?”良充媛也转过身看了看刘美人 “这恪昭仪中毒,刘美人你慌什么呢?莫不是你害了她?”其他人只是暗中猜测,婉贵妃却大剌剌来了一句,吓得刘美人抖如筛糠:“皇后娘娘,臣妾,臣妾只是家中有亲戚被毒药害死过,实在害怕,加上,加上替恪昭仪忧心才失态的,望皇后娘娘恕罪。” “婉贵妃,你看清楚你还在本宫的懿仁宫,恪昭仪性命攸关,你若再胡言乱语说风凉话,本宫即刻就可对你严惩不贷,你们其他人也是一样!”皇后正色道,“齐太医,你先行一步,赶快去鸣凤宫给恪昭仪诊脉。其余人随本宫一同去看看恪昭仪。” 齐太医到鸣凤宫后不久,皇后也带着众嫔妃坐定,听着他禀报。恪昭仪躺在床榻上昏迷着,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启禀皇后娘娘,恪昭仪娘娘是中了某种香料的毒。可这种毒物十分特殊,与很多常见的毒物相似,性质却不同,微臣还要回去细细翻几遍医书才能有把握,还请娘娘恕罪。” “你们主子这两日可接触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皇后听了便问恪昭仪的侍女留香、聚墨道。 留香出神想了一会道:“娘娘最近说腰腿疼痛,季太医便给娘娘开了一些敷在身上的药材,好像叫······叫雷公藤。” “雷公藤这味中药味苦、辛、性凉,有大毒,可太医在用来给嫔妃们入药时一向十分谨慎,剂量与药房均是斟酌再斟酌,断然不会出岔子的。微臣给恪昭仪把脉时也并未诊出她体内有雷公藤中毒的迹象,所以定是还有别的污秽之物。” 皇后凌厉地瞪着恪昭仪的侍女留香和聚墨,“你们是恪昭仪的贴身宫女,一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怎么还能出这种岔子?” “皇后娘娘,微臣还有一事不敢隐瞒。恪昭仪她已经有身孕了。”齐太医战战兢兢道。 皇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充斥着一层阴霾。看来凶手的目的是想要一尸两命! 她怫然作色道:“那恪昭仪现在有无大碍?” “娘娘本就体弱,胎儿才有了一月有余,正是极其不稳的时候,如此剧毒定是会对母体有损的。”齐太医叹息道。 “是何人心肠如此歹毒,竟然敢谋害身怀六甲的嫔妃,对皇嗣下手,还请皇后娘娘及时查明凶手,以安恪昭仪慈母之心!”安静了许久的敏淑妃这时突然恳切道。 “淑妃你先坐下,本宫知道你疼爱三公主,断断见不得皇嗣有损,但此刻着急只会让躲在暗处的那人更得意。”皇后稳住中宫仪态,叫来自己的得力太监洪英洪俊两兄弟,“你们在鸣凤宫里里外外细细给本宫搜查,一切可疑的线索都要来禀报本宫。齐太医,你赶紧回御医所看医书,查明恪昭仪中了什么毒,要是耽搁了保胎让皇上问责,本宫也护不住你。” 皇后这话说得极重,齐太医吓得面如金纸,赶紧磕了个头告退。 众人虽然都被吓了一跳,可到底还保持着正常的仪态,唯独那刘美人脚下一软,竟是直接倒地,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道:“昭仪娘娘,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会有事······” “刘美人是惊吓过度了,凤仙,你先送你家主子回清泉馆休息,别让她添乱了。”皇后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苍白如纸的刘美人,眼见嫔妃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把她们都遣散了,自己一个人静静坐着思虑。 第28章 错爱(三) “太后驾到,皇上驾到——”皇后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洪英和洪俊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皇帝和太后却都已经赶到了。太后一身墨绿菱纹缎面镶领蝙蝠团花刺绣对襟披风,鬓发妆容一丝不苟,却难掩满脸的焦急。皇帝面色亦相当疲劳。 “给母后请安,给皇上请安。” “皇后,宫里怎么又出事了?前些日子唐宝林刚小产,今日恪昭仪怀上了却出了事端,你岂不是让哀家夜不安枕么?”恪昭仪该是去陪太后说过几次话,太后对她还算关切。 “母后息怒,都是臣妾无能,臣妾一定给恪昭仪一个交代。”皇后只能低头请罪。 “最近前朝颇不太平,朕实在有些力不从心。皇后先起来吧,可查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皇帝在太后旁边坐下,声音十分低沉,却也算给了皇后一个台阶下。 太后怒气仍未平息,老宫女松鹤担忧地为她抚着后背:“恪昭仪怎的会突然中毒?” 皇后十分心虚地解释道:“事发突然,齐太医查出那毒物似乎是一种香料,可又不能确定。臣妾已经派了洪英洪俊去查,只是他们刚出去一会,恐怕还——” 太后的眉毛拧成一团:“你让他们上些心吧,恪昭仪腹中是哀家的亲皇孙,万一有什么闪失,你也是要了恪昭仪的命。” 皇帝在旁听了一会,料定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便站起身来道:“母后回颐寿宫歇着吧,这些事让皇后料理着就是。若事情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儿子自然会交给审察司来办。儿子还有些政务要忙,先告退了。” 皇后见皇帝没发怒斥责她,正松了一口气,太后却盯着明珠和琉璃道:“你们先退下,哀家有话跟皇后说。” “母后想说什么,臣妾洗耳恭听。”皇后没来由地有些慌张。 太后沉默了好一会方道:“瑶儿,在外咱们是婆媳,在内哀家是你的姨母,那恪昭仪腹中之子也算是你的外甥,你就算忌惮恪昭仪,也看在哀家的面上,对那孩子拿出嫡母该有的样子吧。” 皇后听太后这话没头没脑,说得又古怪,心下有种不祥的预感:“母后这是说什么呢,臣妾实在不懂。” “你当真不懂么?” “皇上有四子二女,臣妾都视若己出,一向都是同等上心的。”皇后挤出一个笑脸道。 “既然你坚持如此说,哀家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哀家一向觉得你是家里一干姊妹中最聪慧的,希望不是自己看走了眼。”太后已然搭了松鹤的手走出了懿仁宫,只留下皇后一人尴尬地站着。 晚间梳妆时,皇后便觉得心神不宁——分明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为什么太后会把矛头指向她?人老了真是耳根子越来越软了。她想想便觉得头疼,便叫来明珠道:“恪昭仪如今怎么样了?” “回禀娘娘,从出事到现在灌了好几副汤药了,可都没喂进去,吴太医说还熏了保胎的艾草,恪昭仪还是没醒过来,也不知道龙胎会不会有事。”明珠见皇后神色烦躁,忍不住疑惑道,“娘娘,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恪昭仪和腹中之子有恙,不是您一直期待的好事么,您为什么这么——” 皇后烦躁地扯下头上的点翠珠钗:“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宫是盼着发生些什么,可断断不是现在。彰儿不日便要过十二岁生辰了,可宫里蒙着一层阴影,这个生辰如何过得痛快!” “娘娘是担心皇上会怀疑到您头上?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大殿下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品行贵重又学识渊博,断断不需要您拉下别的皇子才能让他上位。”明珠讨好地给皇后捏着肩膀。 皇后的不豫之色稍减:“你们当然相信本宫,可后宫那群长舌妇镇日长闲,可断断不会放过本宫。” “皇上与娘娘是结发夫妻,何况娘娘对皇上有救命之恩,十几年情分下来,怎么会因为一个呆呆傻傻的皇子,和一个还没生下来的龙胎就怀疑娘娘呢?”皇后的另一个大宫女琉璃听见两人正说话,生怕全是明珠安慰抢了自己的风头,连忙凑上来道。 “你刚才说什么?”皇后像是听到了极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把推开正在按摩的明珠,尖锐的护甲指着琉璃道。 “奴婢说,娘娘是皇上青梅竹马的恋人,对皇上一往情深,皇上一定会相信娘娘的人品的。”琉璃意识到皇后生气了,可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冒犯到了皇后。明珠已然反应过来,拼命地使眼色让琉璃走开,但为时已晚。 皇后轻轻笑了几声,用极其优美的动作从上到下抚摸着那道疤痕。她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表情越来越狰狞,重重地挠抓着,那道疤痕顷刻间溢出了血珠:“呵,青梅竹马的恋人······” 明珠更加慌乱了,只得开口道:“琉璃妹妹去给娘娘熏香吧,这里人太多,越发闷热了。” “算了,明珠,她也没说错什么,何必赶她走。”皇后悠悠望着瓜蔓延绵图案的帘幔,悠悠重复道:“呵,青梅竹马、一往情深······”话音未落,竟是直接瘫软在了床边。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明珠姐姐,娘娘这是怎么了?”琉璃吓得六神无主。 明珠紧紧闭上了嘴,极熟练地将皇后的发钗卸下,扶她躺到紫檀凤纹罗汉床上躺着:“娘娘是白日里过度操劳累着了,没什么大事,你也不要多嘴了。” “可是我只是宽慰一下娘娘······” 明珠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呵斥道:“宽慰也不是这个宽慰法,以后不知道娘娘爱不爱听的话就不要说!我把你当妹妹一样一手提携,可不代表你能一直这么幼稚轻狂。你若总是这么没眼色,我就去跟娘娘请示,把你调到浣衣局去!” “姐姐别生气了,我以后一定不乱说话了。”浣衣局可是大昭城里最苦最累的所在,琉璃一听就害怕,只得委屈请罪道。 “好了,去给娘娘点上安神香吧,娘娘晕倒前说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要跟外人提。” 琉璃凝望着明珠去给皇后拿寝衣的背影一脸茫然,她不明白皇后为什么骤然激动,也不明白一向宽和的明珠为什么训斥她,可她很确信,明珠一定知道皇后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两人都对她守口如瓶。 第29章 错爱(四) 皇后此次的病来势汹汹,翌日清晨丝毫没有起色,眼看是无法主持中毒事件的查证了。婉贵妃与敏淑妃亦不愿蹚这趟浑水,不约而同地说自己的公主被时气所感,只能闭门不出照顾。太后几乎想要亲自上阵,奈何自己在宫里已经没了处理事务的实权,又不好藉此跟皇帝闹翻,只能让松鹤去催皇帝出面。 “皇上,松鹤姑姑已经来了好几趟了,您都不见她,太后可要急死了。”温鸿又一次进来陪笑道。 皇帝龙飞凤舞地批着奏折:“朕忙得很,皇后病了,交给贵妃和淑妃也是一样的。” “可两位娘娘都忙着照顾公主,没人替皇后娘娘分忧啊。” 皇帝撂下笔道:“你把朕的对牌给审察司,让他们去找鸣凤宫的宫人问话去,南越部落率三十万大军冒犯大隆国土,朕实在忙不过来了。” “皇上,审察司虽能查证,可毕竟也是臣下,是不能代替您做主的······” “不要再来烦朕了!要你们有什么用,连一个昭仪中毒的事情都解决不了!”皇帝气得对着桌子捶了一拳。 温鸿只得告退,可走到一半又被叫住。 “罢了,摆驾皙华宫,朕去看看谨美人。” “小主,皇上来了。”皇帝的轿子走得极快,青苗刚报给傅菱荷,他已然到了门口。 “皇上并没翻我的牌子,而且现在刚申时,该是在勤政殿批阅奏折才是啊。”傅菱荷这次着实毫无准备,只能靠自己为数不多与皇帝相处的经验,小心翼翼地吩咐青苗帮皇帝解下披风,金禾去倒茶,含翠将皙华宫里最好的一把红木太师椅搬出来让皇帝坐下。 “爱妃不必多忙了,朕坐坐便走。”皇帝的确想早点解决这事,端来的雨前龙井连吹都没吹便饮了一口,不等傅菱荷问便说道,“皇后抱恙几日不见起色,朕实在无暇分身,因而想把追查中毒之事全权交给爱妃。” 傅菱荷一个失神,青瓷茶杯险些掉到了地上。皇帝要把中毒之事交给她追查?有皇后、贵妃和淑妃在,为何还要她这个小小美人出手呢?思来想去,也许皇帝自己也怕皇子和庶母一起中毒的风言风语传出去不好听吧。 傅菱荷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她感觉舌上与唇上都是麻木的:“皇上,此事太过重大,恪昭仪娘娘乃是九嫔之首,臣妾担心——” “你在宫中确乎不算位分高的,可朕冷眼瞧上去,陈昭容、潘充仪、良充媛她们要么没有才能,要么性情太软,要么对这些漠不关心,都不像是能干好大事的。朕因而命你一试,你该能体会到朕对皇嗣的慈父之心。” 其实从感情上来说,傅菱荷根本不关心恪昭仪如何,转眼入宫已有半年多,她连话都不曾与她说过几句。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这次推辞让皇帝失望和烦躁了,这就等于拂了皇帝的面子,自己怕是要在美人位分上待一辈子了。反之,如果自己接下了这个担子,就算查不出来,自己也不会被杀头嘛。 “臣妾愿为皇上一试。”傅菱荷屈膝行礼,眼神中多了一丝坚毅。 皇帝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朕知道爱妃是个聪慧懂事的。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少不了爱妃的赏赐,若需要有人帮你,至多一两个人就好,千万不要声张。朕先去批折子了,改日来看你。” 不到两柱香的功夫,内事府总管便带着一些时新宫装并些首饰银两送来皙华宫,还带来了可以出入各宫问话的对牌,傅菱荷看到对牌便放下心来。命青苗和金禾赶紧将赏赐收起来,若是最后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些东西便只会落人耻笑了。 “谨姐姐好。”刚把物件都打点好,只听门口一个甜腻尖细的声音传来,和石才人有几分相似,引得傅菱荷一阵头痛。含翠开门迎接,原来是邱才人,她近日颇有几分宠爱,已经花言巧语求皇上搬去了离端阳殿更近的德宁宫的飞雪楼,也真难为她跑了大半个大昭城赶来皙华宫找傅菱荷。 “邱才人有什么事吗?” 傅菱荷一个眼神过去,含翠识趣地挡在门口,笑容满面,但并没有放邱才人进来的意思。 可邱才人显然是非来她宫里坐坐不可的,竟不露痕迹地将含翠挤出了门槛,继续虚情假意客套道:“我与姐姐一同入宫,不知不觉已经半年多了,竟还没有来看过姐姐,实在是心中有愧。” “宫中长日无事,我便捡了些绢布绣花,邱才人无事便回去吧,这众多银针伤了你就不好了。”傅菱荷此刻哪有闲心跟她磨牙,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傅菱荷毕竟是有封号的美人,半年以来也没有哪个月断了宠幸,邱才人不敢造次,可一步三回头,非要窥探清楚傅菱荷在做什么不可。 “妹妹是有什么荷包手巾之类的落在我宫里了么?”傅菱荷最后一次忍着邱才人道。 “啊······没有,没有。嫔妾只是想让姐姐不必远送了。”邱才人笑了笑转过身去,傅菱荷明白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都过来吧。我并未处理过这样大的事,只是未出阁时在家里帮父母抓过贼,临危受命罢了。也罢,现在就开始行动吧。”见邱才人走远,傅菱荷对几个宫人耳语了几番,“记住万万不要声张。” 康海办事还算麻利,当天夜间便赶来复命:“启禀谨美人,奴才已经查清,刘美人是在鸣凤宫用早膳时,打开了一盒恪昭仪用完的香料,让恪昭仪吸入了许多废气才中毒的。” 傅菱荷愣了半晌,觉得无比荒谬:“康公公没有打听错吧?” “小主,千真万确,奴才用小主给的银子打点了鸣凤宫的好几个宫女,其中一个小宫女礼儿看得最清楚。奴才看她贪财,眼力又好,说得不像有假。” “据礼儿说,当时撤了早膳后恪昭仪去梳洗打扮了,刘美人还在小几旁坐着,偶然看到香炉旁有一个精美异常的锦盒,还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礼儿知道那是昨夜烧过的香料残骸,本想上前劝阻刘美人的,可自己只是个粗使丫头,不能随意接近主子,正犹豫的时候,恪昭仪从里间出来,一眨眼的功夫便面色苍白,瘫软在了座上。” “那刘美人为什么无事,还能来给皇后请安?恪昭仪比她年轻,体质应该强健些啊。”傅菱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跟着康海去的太监小印子此刻也赶了过来补充道:“奴才推测,也许是刘美人当时带了帕子在身边,许是用帕子捂住嘴率先跑出去了,恪昭仪没拿着帕子,被那股毒气熏了个正着······也许刘美人的体质对那香不甚敏感,侥幸挺了过来,但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傅菱荷想起嫔妃们聚在懿仁宫给皇后请安的情形,那时刘美人看上去不对劲,除了自己心虚以外,多半也有轻微中毒的症状。 “这刘美人真是失心疯了!”傅菱荷想着刘美人安分守己的样子,怎么也不能接受她竟是这般肤浅的人,“她就算比不上恪昭仪的吃穿用度,也是个美人,宫里有好些不如她的,竟为了区区一炉香料便置恪昭仪的性命于不顾!”她接着问道,“也就是说,刘美人明知恪昭仪身体不适,居然不去叫太医,而是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恐怕就是这样的,不想被处罚,抱着极大的侥幸,希望恪昭仪能自己醒过来。”含翠毕竟年纪最大,阅历最为丰富,低头想了半晌小心道,“小主,莫不是刘美人和恪昭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她生怕别人知道?” “现在揣测这些还为时尚早,你们先去歇息,白日里没什么需要你们伺候的,今夜起更后再去探。你们今天入夜以后去鸣凤宫搜查有没有香料,然后拿去给吴太医看。只给守夜的宫女看对牌就好,不要打扰恪昭仪休息,她现在是有身子的人。” 第30章 错爱(五) “启禀小主,奴才和小印子漏夜去了鸣凤宫,看见一个极偏僻的角落里放着那个锦盒,里面的东西基本已经烧空了,只剩下一点点碎屑残骸。”深更半夜,康海悄悄从鸣凤宫溜回来,向傅菱荷呈上那个面目全非的锦盒。 傅菱荷长舒一口气,里面放的正是那奇异的香料,但她看见两人并没想象中的欣喜:“怎么?” “启禀小主,奴才去请了吴太医来看了看那香,他闻了半天,又翻了好久医书,都说不知道这是什么。可明明是皇后娘娘命吴太医查明的,他也答应得好好的,这,这怎么会查不出来呢。”张禄一脸挫败。 傅菱荷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可能,并不十分急躁,温言让他起来:“你哪里懂得这里的弯弯绕绕。我不过是个美人,吴太医岂肯为了我,得罪那些不愿让人查明真相的主子们。若是皇后问的时候他查不出来,却能汇报给我,你觉得皇后会怎么想?他说看不出来,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可这是皇上亲自交给您的,吴太医怎么敢和您打擂台?”金禾愤愤不平。 “那还用说?定然是不觉得皇上十分在乎我,说不定他还觉得对牌是伪造的,我在越俎代庖呢。”傅菱荷冷笑两声。 “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僵住了。我们总不能亲自去翻医书从头学起吧。”金禾嘟哝道。 “今夜已经很晚了,还是和昨日一样,大家先回去安寝吧,明日再做商议。”不管再紧急,傅菱荷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宫人都累垮了,做出得不偿失的事情。 事情没有眉目的这几天,后宫里又一次炸开了锅。众人不约而同地把怀疑的对象指向了唐宝林,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刚小产完,看别人有身孕不可能不眼红,加上皇帝不去看她,她一天到晚有的是闲暇筹谋坏事。至于恪昭仪是尊贵的九嫔之首,她一个小小宝林如何能安插眼线动手,便不是大家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咱们可真是晦气,也不知道得罪谁了,竟然要跟一个一肚子坏水的毒妇待在一起,我想想都觉得恶心。”石才人将自己的殿门大开着,说是跟自己的侍女闲聊,其实从唐宝林窗户里听得一清二楚。 “奴婢近日总觉得宫里有婴儿的哭声,尤其是晚上,不会是哪个小产的龙胎觉得自己母亲德行不堪,求阎王爷下次不要投来她腹中了吧?”石才人的侍女丁香一唱一和道。 唐宝林小产后身子虚弱,本来巴不得在梅香阁里养着,可如果不出门,倒像是自己心虚了一样,加上石才人有事没事就给她脸色看,她也很难静心待着,便披上厚重的外衣,一路咳嗽着漫无目的地溜达。不巧的是,就区区几步路的功夫,居然还遇见了自己旧日的侍女。 肖采女和姚采女已然侍过寝,顺理成章封了御女,看见只比她们高一级的唐宝林自是不屑,随意弯了弯膝盖便当是行过礼了。 “站住!你们两个卖主求荣、凭空诬人清白的贱婢,如今只是封了御女,眼里便没有我这个人了么?”唐宝林强撑着怒道。 肖御女心虚之下本能地想退却,可又觉得太失了面子,只得也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哼,我们可是发过誓的,皇上和皇后娘娘也认可了我们的证词,唐宝林这话是说两位主子识人不明吗?” “唐姐姐还是赶紧想法子向皇上证明证明自己的清白罢,如今六宫嫔妃哪一个不传言说是您失了孩子心中不忿,转头就想去害恪昭仪的孩子呢?”姚御女尖酸刻薄地回了一句,把唐宝林气得扶着柳树连连咳嗽。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皇上和皇后为何就轻信了她们!我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因为动气才没的!”唐宝林摸着空空如也的小腹,想起小产那日莫名其妙却来势汹汹的疼痛,涌起一阵深深的愤怒和绝望,想要发泄却找不到出口。 “芙蓉,你相信我的吧?我没有打过月升和月圆,更没有冒犯过良充媛······” 芙蓉始终相信自家主子是清白的,此刻满心难过地替唐宝林擦拭嘴边的污迹:“小主安心养好身子便是,您还年轻,来路长着呢。不日皇上便会想起您让您复宠的。” 唐宝林在御花园中一个隐蔽角落的山石上坐下,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的落魄,而且这里正好只有半面阳光,既能温暖她小产后虚弱的身躯又不止于晒得头晕眼花。可只片刻之后,甬道上传来的惊慌喊声便打断了她来之不易的安宁。 “恪昭仪醒了,恪昭仪醒了!” 第31章 合欢(一) 是夜,青苗陪傅菱荷歇在内室,金禾与含翠睡在外间榻上,两人虽熄了灯,可总也睡不踏实。 “含翠姑姑,我睡不着。”金禾拉了拉含翠的被子。 含翠翻了个身道:“姑娘是有什么心事么?” “自然是在操心小主的事情,皇上把查恪昭仪中毒的事情交给了小主,可那该死的吴太医居然跟小主打擂台!万一皇上怪罪小主怎么办?” 含翠心里一动,她已经想到了什么,可又没有开口。 “我现在就想着,如果有人能帮小主,我一定赴汤蹈火地报答她。”金禾絮絮说着,“不为了别的,帮了小主,就是帮了我的救命恩人。” “你是说,小主救过你的命?”含翠不禁有些惊讶。 “正是呢。我小的时候家里一贫如洗,几乎快要饿死了,我爹娘就把我卖给了别人家做童养媳,打得我浑身是伤。我六岁那年的腊月三十被婆家赶出来,倒在了小主家门口,是小主把我捡回去照顾的。说是让我伺候她,可脏活累活从来没让我碰过,我一定要报答小主的恩情。”金禾说得十分激动。 含翠心颤了一下,伺候傅菱荷半年多,她只知道傅菱荷有几分姿色和才学,倒没想到她是这样善心。如果帮了这样的主子一次,似乎也不为错事。她用极小的声音试探性地道:“我倒是在宫外认识一个大夫,他见多识广,是个江湖郎中,也许······” “姑姑说的可是真的?”金禾连声音都变了,“你还记得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吗?” “记得倒是记得,可是我与他已经好久没有互通音讯了,只怕——”含翠仍在犹豫,怕给自己扯上麻烦。 “含翠姑姑,求你帮帮小主吧!我是与小主一同长大的,我可以下保,小主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不会辜负你的一番真情厚意的!”金禾紧紧地攥住含翠的手,眼含泪光地看着含翠。 含翠犹豫再三,还是下定了决心:“好,天亮了我就去跟小主说。” “多谢含翠姑姑的大恩大德!”金禾立马破涕为笑,冲含翠作了好几个揖。 片刻后,金禾心满意足地躺下睡着了,含翠却在辗转纠结。她暗自希望这次的进言能让自己从傅菱荷那获得些实在的价值,而不是在做无用功。 “小主,奴婢朦胧时忽然想起一个熟人,不知可不可行。”傅菱荷本想让他们多睡几个时辰,可翌日清晨,她还没睁开眼,含翠便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奴婢入宫前曾与一户邻居家的儿子熟识,他如今是个江湖郎中,常年走街串巷的,当时还未成年便见多识广、医术高明,前些日子奴婢托人带家书回去,得知他回了原址。奴婢想,若能让他看看这香料······” 傅菱荷听了心里一动,这江湖郎中够不上大昭城,说出什么话来都不怕掉了脑袋,高位的主子娘娘也不屑于去拉拢或者威胁他,而且眼下御医所的头领都不肯帮忙,其他太医更不敢出头了,命他试一试倒也无妨:“你记得可真切么?他此刻确实在你们的旧屋?” “奴婢愿意担保。” 几位宫人都屈身站在地上,等着她做决定。 “不管怎么说,眼下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含翠,你愿不愿意今晚就和康海出宫去,端阳殿外半里多有一条没有人知道的密道,在邱才人的飞雪楼附近,是我初次侍寝被打断,自己心灰意冷离开时无意中发现的,只是恐怕要吃些苦头。”傅菱荷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因为那密道虽然出去后就是直通市井的福寿门,但和大昭城地下一条暗河连接,从先帝时便废弃了,十多年来杂草疯长,十分恶臭难闻。 看含翠和康海并未很快地开口答应,她也明白是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便把自己收着的体己银子拿了些出来:“委屈你们一回,弄脏的衣裳鞋袜就不要了,再买几套新的去,顺便打些酒喝。”他们这才答应下来。 “小主,可那密道离邱才人的飞雪楼那样近,万一被邱才人发现,去婉贵妃那搬弄是非怎么办?”虽然皇帝允许傅菱荷全面调查,可并没交代能不能出宫,小印子十分担心师父的安全。 “正是因为离她的宫殿近,才是最安全的。”傅菱荷回忆着自己第二次侍寝时的情形,心下已有了合适的主意,“她被降位就是因为轻狂冒失,别人编出来骗她的话她就轻易相信,这次只要再将言语精进些,不怕她不上当。你们早些用膳,亥时出去,我自会带着青苗将她支开。金禾,你带着皙华宫剩下的宫女太监守夜,务必要装出我正在殿中熟睡的样子,不许露一点破绽。” 傅菱荷将自己准备对邱才人做的事对青苗耳语了一番,青苗有些犹豫道:“小主的计策固然妥当,可这样岂不是便宜了邱才人,她什么也不用做,倒占了协助小主追查的一份功劳。” “事成之后我自会解释的,你们现在各自忙自己的便是。” 懿仁宫的气氛就远远没有这样和谐温馨了。皇后听完恪昭仪苏醒和皇帝派傅菱荷查访的消息,以无可挑剔的礼数给恪昭仪送去了一整套开过光的万字不到头缎面福寿纹锦被。而等那负责送东西去的大太监后只片刻,她便收起了虚假的笑容。 “恪昭仪真不愧为得宠的嫔妃,有真龙之气护佑啊。”皇后死死将护甲攥进了手心里。 “娘娘,皇上已经好几日没来咱们懿仁宫了,自从派了谨美人理事后,每晚要不就在勤政殿批折子,要不就去皙华宫。您一直病着,也没派温公公来问一句,莫不是——”明珠小心瞥着皇后的脸色。 皇后一把摘下护甲丢到雕刻着龙凤呈祥花纹的砖石上:“这还用你提醒本宫!从这批新人入宫以后,皇上对本宫就更加冷淡了,只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而已。恪昭仪、潘充仪、唐宝林,还有那个谨美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看本宫力不从心了,一个两个便总想抢本宫的活干,也不怕闪了腰,掂量掂量自己的位置坐不坐得稳!” “娘娘,恪昭仪病好了,您也不用总担心大殿下立太子的事了,是好事啊。”明珠只能尽力劝慰。 “明珠,你说皇上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皇后一动不动,片刻后用一种诡异至极的语气问道。 “娘娘别总是自己吓自己了,不会有这种事的。琉璃一直都在奴婢眼皮子底下看着,奴婢自己也断然不会说出去,怎么可能有第四个人知道呢?” “告诉御医所,不必再给本宫开修复伤疤的药膏了,这伤已留了十几年,治不治都一样。”皇后浑然像没听见明珠的话一样,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是。” 第32章 合欢(二) 天亮了,已经到了给皇后请安的时辰,含翠和康海却还没有回来。 “小主,含翠姑姑和康公公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青苗十分着急。 “他们肯定会回来的,再等等便是。”主子与奴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逃出宫被抓回来的奴才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傅菱荷不相信他们有这么大的胆子。果然过了一炷香功夫,他们便站在了皙华宫的院子里。 “启禀小主,奴婢凭着记忆去了那甄大夫家里,一开始并没看见他。他的家仆说是去城郊采药去了。奴婢和康公公一直等到四更他才回来。甄大夫看见奴婢简直不敢相信。奴婢把来龙去脉说与他听,他立刻接过去闻了闻。恪昭仪用的香料叫玄鸟香,燃烧时香气强烈却不让人厌恶,闻着华贵异常,且让人遍体生暖,只有高位的主子娘娘才用得起。只是这香里有一味咱们大隆西边大梁国进贡来的‘斑油’,燃烧殆尽后会产生剧毒,必须盖上好几层盖子密封后丢弃,万万不可凑近闻那残渣。他已是小有名气的大夫,早年间在大隆与梁国边界行走时曾闻过好几次玄鸟香,断断不会有错。”含翠喜气洋洋地报告道,看来这一趟没有白跑。 “而且甄大夫还特意告诉奴才,这玄鸟香外观与另一种合欢香极其相似,但气味和功效却完全不同。玄鸟香有安神静息之效,合欢香,却是,却是男女相处动情时所用。”康海费劲地回想着甄大夫所说的话。 “这合欢香有毒无毒?” “是无毒的,只是因为用途粗鄙,产生的气味也远不如玄鸟香高贵,按宫规都是不允许嫔妃使用的。”康海曾经伺候过几个低等的御女,对这合欢香略有耳闻。 “刘美人想必对这些一无所知,才害了二皇子。”傅菱荷缓缓道。 金禾听了急道:“那刘美人也太急躁愚钝了吧?她不会是觉得恪昭仪是因为常常在宫里点合欢香才有孕,因此想偷一些合欢香好吸引皇上吧?恪昭仪这样自矜自重,家世又显赫的娘娘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连你都明白的道理,刘美人没有想通,只是当局者迷罢了。你们快下去休息吧,这身衣裳不要再穿了,当心着凉。”皙华宫的几个小宫女早将药浴桶备好,烧了许多滚水让含翠和康海好好歇息。 “小主······甄大夫还有句话让奴婢带给您。”含翠没有急着下去,而是红着脸小声道。 傅菱荷早已了然,示意她有话直说:“那甄大夫与我素不相识却肯说出这么多有用的事,想必也是有条件的吧?你们直接说出来便是。” 含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奴婢的旧相识给小主办事,本身也是理所应当的,但那甄大夫素来倔强,他从来都是先帮别人的忙再索取报酬,若是别人不想回报,他便再不与之来往了······” 傅菱荷反而放下心来:“这是理所应当的,他也是要养家糊口的,谁肯白做事呢?要是不提条件的,背地里不知打什么算盘,岂不是更恐怖。他想要什么?” “甄大夫说,他想借几本御医所太医平时常看的医书,方便日后给百姓诊病用。” 此言一出,傅菱荷倒对这甄大夫多了几分敬意:还以为他的要求会是些金银财宝,甚至谋个一官半职之类的,没想到却是想造福百姓,那她一定会在所不辞地满足:“好,我一定替他办到。青苗,你去勤政殿向温公公禀报一声这边的景况。” “金禾,你还要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情。你拿着对牌去鸣凤宫,将所有装着香锦盒都拿来。青苗,你去内事府的香料局将鸣凤宫用的所有香料的记档找出来。我亲自去找吴太医给恪昭仪把脉。吴太医看不出玄鸟香,给嫔妃把个脉看看体内有无合欢香总能做到吧。恪昭仪没害过咱们,我封美人时还给过贺礼,咱们也得还她一个清白。” “小主是想给恪昭仪证明她并未用过合欢香?” “正是。皇上多疑,万一真顺着合欢香的事查下去,我得罪人可怎么好呢。”傅菱荷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也已经得罪得差不多了。” “小主,皇上说不用您去端阳殿,他亲自来皙华宫看您。”青苗喜滋滋地复命回来。 晚间她并没有十分认真妆饰,毕竟皇帝此番前来是为了检阅她调查的成果,而不是为了儿女情长,因而只是家常打扮。她自己一无所知,可在青苗她们看来,已然美得清高出尘、自有一番风韵。 “爱妃起来吧。听说爱妃已经将物证都找全了?”皇帝谈兴颇高,没让宫女通报便走了进来。 傅菱荷将事实结合自己脑海里的思考对皇帝娓娓道来:“回皇上的话,臣妾查出事情的始末大约是这样:数月间,刘美人频频带着二皇子去恪昭仪宫中闲话,是想要借恪昭仪的地位庇护她们母子。若是能说服恪昭仪收养他,给他一个高贵的身份,也算是能谋个好前程。刘美人自己也想吸引您的注意,双管齐下,若能抓住机会生下一个聪明伶俐些的皇子,也算是打了翻身仗。她出身小门小户,对名贵的玄鸟香毫无见识,误以为是常见的能够让男女动情的合欢香,因此产生了偷盗之心,想要悄悄拿出几颗笼在袖中带走,结果害了恪昭仪。” 傅菱荷以为皇帝听了刘美人这种无知下作的事后会十分愤怒,谁知皇帝却只是眯起眼,微微有些不悦,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些。 “刘氏一直也不是表面上那样安分守己,朕心里是有数的,在这后宫里谁没有些自己的心思。看在她为朕绵延子嗣的份上,朕也一直没有计较。谁知这刘氏竟然如此揣测恪昭仪,煜恒就算无能,也不是她差点害了性命的理由。” “刘美人比臣妾位分高,臣妾不敢去清泉馆查问,还请皇上亲自去审问她这一切是否属实。” 看皇帝伸了伸腿脚,青苗乖觉地上前替他脱下靴子与外袍,看来皇帝今晚是准备在这里歇息了。他微微伸出手臂将傅菱荷搂住:“刘美人?哼,她这无知庸俗的样子哪里还配得上这位分,朕不把她打入留荫宫就已经是万幸。她若认罪招供,朕还能给她留些情面。” “皇上,请恕臣妾屋中宫女太监私自出宫之罪。”傅菱荷顺势靠在皇帝肩上小声呢喃道,“宫中的吴太医他们判断不出那玄鸟香是何物,臣妾只能派他们出宫问问见多识广的江湖郎中。” 皇帝听她嗓音娇俏,一身藕荷色绣素叶兰纱裙勾勒出纤纤细腰,早已不胜沉醉,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爱妃是为朕查案心切,怪也怪宫中太医无能,不算违反宫规。” “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那看出玄鸟香的郎中甄先生想求皇上恩典,看一看御用的医书,不知皇上肯不肯赐予他。” “这也容易,朕让温鸿将那主要的都拿出来,让他在福寿门旁的偏房自行挑选便是。”皇帝并不十分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而是拥住傅菱荷,放下了皙华宫新换的水红桃花如意纹帐幔。傅菱荷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沐浴时认真些了。 第33章 合欢(三) 因着恪昭仪康复,腹中胎儿也安然无恙,太后便命皇后以嫡母的名义操办了一场家宴。不仅请了所有嫔妃,皇子公主也纷纷在列。 “恪昭仪呢,怎么不见她来?”皇帝看敏淑妃旁边还空着便问道。 皇帝从进了懿仁宫便没和皇后说过话,皇后好容易等来了机会正欲开口,却被太医抢了先。 “启禀皇上,恪昭仪虽已康复,可中毒的亏空还没补回来,还是先不赴宴为好。”太医恭声道。 “说的也是,那就让御膳房给她送些平和的膳食补补身子。”皇帝略略点头,“最近朕忙于正事,这一连串风波是朕的爱妃帮忙协理的,如今到了嘉奖她的时候。” 嫔妃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傅菱荷。 皇帝清了清喉咙朗声道:“美人傅氏聪敏伶俐、勤谨忠心,协助朕和皇后追查恪昭仪被害一案有功,着晋封为婕妤,三月廿七吉日一齐行册封礼。” “哼,皇上未免也太偏心了,她这美人刚封了多久,如今婕妤都当上了。”叶美人羡慕得咬牙切齿的。 “谁叫人家命好呢,你若是能帮皇上断案,你也不至于现在还坐在这。”石才人大大咧咧地嘲笑道。 “启禀皇上,这次中毒之事还有邱妹妹帮了臣妾的忙,分辨出了玄鸟香和其他普通香料的区别。”傅菱荷算定心中的计划,上前朗声道。 皇帝微微一惊,似是没想到她会给邱才人请赏,邱才人更是十分惊讶,但和婉贵妃赏赐臂钏时如出一辙,不出片刻就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谢谨姐姐替臣妾美言,臣妾确实帮了姐姐些许小忙,不足挂齿。” “这样也好,温鸿,再加一道旨意,才人邱氏从旁协助谨婕妤有功,着晋封为美人,一齐行册封礼。”皇帝自然没拂了傅菱荷的面子。 傅菱荷这次可没再诚惶诚恐,此次风波自己出了那么多力,劳心劳神,这是自己应得的。 “两位爱妃请起吧。”皇帝收回笑容脸色一变,转头看向皇后,“朕确实有几位贴心的嫔妃,可亦有些令人生厌的,朕若不亲自处置以正宫规,怕是会助长了这些歪风邪气。” 见皇子们已经离开,皇帝冷冷地叫刘美人起来,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刘美人,方才是朕的孩子们在场,给你留些颜面。你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竟敢视恪昭仪安危为儿戏,德行实在不堪!若不是恪昭仪吉人天相,谨婕妤她们竭力替朕分忧,她恐怕后半生就了无指望了,你可明白?” 刘美人慌忙跪下认罪:“臣妾实在是糊涂了,不是有意要害恪昭仪。皇上明鉴,她对臣妾多有照拂,又是您的宠妃,臣妾怎能——” “不必再说了,你说的这些话朕都听烦了。看在你是二皇子生母的份上,朕已经退了一射之地了。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当美人,就做个御女,在你的清泉馆好好思过吧。还有,你既喜欢带着二皇子去恪昭仪那叨扰,二皇子便算作恪昭仪所出,与你再无关系。” 刘美人,不,是刘御女,知道自己会被处罚,却浑然没想到皇帝会下这么重的手。她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皇上,臣妾实在不是有心的,皇上——” “没有朕的旨意,你不得再与二皇子相见。以后二皇子就是恪昭仪的亲生子。你们以后若说错了话,可别怪朕不顾你们昔日侍奉的情分。”皇帝不怒自威,将懿仁宫的每个角落都扫了一遍。 “皇上,刘御女有错固然当罚,可把二皇子养在恪妃膝下······他们只差了几岁,说是姐弟都勉勉强强,怎么好当母子呢?”尽管皇帝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皇后却不得不开口了。 “无妨,朕已经和太后商量过,将恪昭仪的年龄添上十岁,便无可指摘了。”皇帝并无一丝动气,甚至像是突然想起皇后还没痊愈,温言叮嘱的样子,“皇后病了这些日,想必是平素统御六宫太过操劳所致。你生了三皇子后身子一直不好,得空便歇歇,让婉贵妃和敏淑妃帮你协理吧。” 皇后心口猛地一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皇上,臣妾已经康复了,这次生病着实是个意外,实在用不着两位妹妹辛苦——” “温鸿,传旨下去,赐婉贵妃和敏淑妃协理六宫之权,暂替皇后处理杂事。”皇帝谈笑间越发温和,“皇后是朕的结发妻子,朕自然事事以皇后平安为重,就不必推辞了。” “臣妾谢皇上圣恩。”婉贵妃和敏淑妃生怕皇帝反悔,不约而同地跪下叩谢。 皇帝像是没有看到皇后衰败的脸色一样,镇定自若地宣布散席,独自去了鸣凤宫看恪昭仪。皇后强撑着等最后一个嫔妃走了,才重重地倒在榻上:“明珠,明珠,皇上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娘娘,您别再多想了,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啊!”明珠只剩下了哭泣。 第34章 合欢(四) 刘御女被罚倒不奇怪,这件事情几乎把她在嫔妃们眼里人淡如菊、令人同情的形象毁了个干净,现在人尽皆知她贪婪无礼还毫无见识了,只是把二皇子过继给恪昭仪的事还是让众人大跌眼镜。只是连皇后提出反对都被皇帝驳斥了,其他人谁还敢有只言片语,只好各自散了。众人都想往鸣凤宫里张望张望,但为防止恪昭仪着凉,所有门窗都关得紧紧的。 “娘娘,您如今顺利康复了,腹中龙胎也无恙,应该高兴才是啊!别忘了您今年才二十出头,多少人入宫数十年,临终还坐不到九嫔位置上呢!”留香见主子神情郁郁不乐,急忙安慰道。 恪昭仪躺在床上擦了一把眼泪,少有的失去了大家闺秀的沉稳气度:“二皇子才比我小七八岁,如何能当我的儿子,皇上此举不是让六宫嫔妃笑话我吗?虽说让他当我的养子是皇上的旨意,可他都那么大了,怎么可能与我一心?我腹中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若是女儿,岂不是白费心思。” 聚墨给恪妃端上一碗参汤,细细地吹凉了喂她:“刘御女这几年越发冷淡二皇子了,殿下心里想必也明白刘御女只是需要一个能让她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儿子,而非真心疼爱他,早就与刘御女生分了。娘娘用些小恩小惠的笼络着他,借着抚养他招来些福气,自己生个皇子,再把他丢开就是了。” 恪昭仪这才露出些许笑意:“本宫要尽快调养好身子,多得一些皇上的宠爱,若是这次是个公主,下一胎生个皇子也不迟。至于二皇子,横竖也不用本宫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照顾他,做个样子,费得什么劲呢。”她端起外粉彩内青花荷花纹碗,将参汤一饮而尽。 “娘娘可以安心了,恪昭仪被害,得益的可是您,这不是白捡的便宜么。”宴席散了,得了协理六宫之权的敏淑妃又是劳累又是惊喜,一身香汗淋漓,红杏乖觉地替敏淑妃捶着肩膀。 “哼,虽说是个大恩典,可我还得跟秦氏一起分享。我总是瞧不起秦如意那个蠢货,却忘了自己也跟她差不了多少了。这些年助孕的汤药喝得胃里都恶心,也没见一丁点用。”敏淑妃垂下眼帘,不去看描金珐琅镜里自己逐渐衰老的容颜。 “您如今既有协理六宫之权,虽位分没升,可满宫人谁不把您当贵妃奉承啊。”红杏竭力宽慰道。 “你方才说前日午睡的时候叶美人来了?” “是,叶美人说是自己父亲从家乡带了好些松茸来想孝敬您,只是慌慌张张放下就走了,奴婢悄悄跟过去听,她是怕婉贵妃的眼线看见。”另一个贴身宫女绿杨不敢隐瞒。 敏淑妃轻轻动着身子,虽说被红杏按摩过后松泛了些,却当真不像年轻时那样有轻盈之态了:“也真难为她们了,奉承我还要躲着秦如意。那厮现在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没有我这个眼中钉,她便能在后宫独大了。” “娘娘,楚宝林已经求见您好几次了,您当真不理会一下吗?”红杏不敢议论婉贵妃,只好转移话题道。 敏淑妃拿过放着粉红色月季的插瓶,狠狠掐下几片多余的花叶:“本宫宁愿自己单打独斗,也不随便收一堆没用的喽啰。当初唐宝林动了胎气,有眼色的早就该绣一些凝神静气的香囊送过去,打扮素净些去安慰两句也算无功无过,可当着传话太监的面抱怨,还穿得花枝招展去探病的蠢货,本宫还是第一次见。用这样的人做事,只会连累本宫而已。” “可是这次楚宝林带来了新的话让奴婢转告您。”红杏摸了摸腰间暗袋里的珠宝——虽然不算十分名贵,却也是她当差一年半载才能得到一件的——凑近敏淑妃耳语了几句。 敏淑妃停住了插花的手:“还有么?她莫不是空口胡言?” 红杏离她更近了一步,又说了好几句话。 敏淑妃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险些把花瓶弄倒:“那小蹄子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她说只要让她进来替娘娘梳妆打扮,必定知无不言。” “好,她最好说到做到。绿杨,去把我那鸳鸯海棠纹玉簪拿来吧,今日我就信她一回。” 第35章 合欢(五) 皙华宫这边是没有理由不热闹的。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升了婕妤,下次晋封就可以被称为娘娘了!”金禾虽没同傅菱荷一起到懿仁宫去,却早已从含翠那听到了喜事,殷勤替傅菱荷端上一碗香甜的杏仁茶来,康海等几个小太监也笑着凑趣。 “好啦,我还不知道你们这帮猴崽子,别急,人人都有赏。”傅菱荷确乎人逢喜事精神爽,给宫里的大小太监宫女都分发了银子,还赏了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她并不吝惜这些东西,因为内事府早已送来了一大批银子、绸缎与首饰,她不得不承认有宠万事足是对的,略微用些心思伺候皇上,升了位分,日子可比那些不得宠的要滋润多了。 “小主,那邱美人刚入宫时轻狂毛躁得很,原以为她会是张宝林和薛御女以后第一个失宠的,没想到却是后来居上,几乎要和您平分秋色了。您可不能对她掉以轻心啊。”皙华宫外一阵喧哗,含翠开窗一看,是邱美人乘着青鸾车往端阳殿去了。 青苗已经给金禾讲了邱美人晋位的事,金禾气得嘟着嘴道:“小主也太好性了,那邱美人自己什么力都没出,白白享受小主的成果,小主居然不向皇上揭穿她。您还没告诉奴婢呢,那晚您到底是用什么办法不让邱美人发现含翠姑姑的,把那密道外面的杂草铲走也要好一会呢。” 傅菱荷狡黠一笑:“我和她的位分差不多,晚膳在御膳房是摆在一起的,秋穗去取时在指甲里藏了些开胃的药,洒在邱美人的菜肴里,她晚间必然饥饿,俗语说,民以食为天,人饿的时候可是什么都顾不上的。等邱美人吃饱了,含翠她们的事情也做完了。这开胃的药也不会被人查出来留下把柄。” “那小主为什么要向皇上说邱美人的好话,让皇上给她晋位呢?” “邱氏如今恩宠正盛,我既不能和她撕破脸,卖个人情也是好的。我给皇上立了功,帮别人说句好话也免得大家议论我居功自傲。更重要的是,你没发现婉贵妃的脸色一直不那么好看吗?哪怕她得了协理六宫的权力,也没有想得那么高兴。” “因为她手下的干将像是······像是变成了小主的人。”青苗十分伶俐。 “就是这样了。你一向讨厌的人为你的手下请赏,你的手下还一脸欣欣然的样子,你会不多想吗?我要是邱美人,就矢口否认这件事,哪怕不要晋位也罢,宴席散了再回去好好跟婉贵妃分辩。只能说邱氏实在是贪蝇头小利,在宫里走不长远的。” 傅菱荷卸下珠钗淡淡一笑:“邱美人家世不算显赫,也没什么底蕴,可被算计之后长了教训,对婉贵妃惟命是从。没有自己的主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听婉贵妃的,反倒不会出错。加上她容貌当真漂亮,复宠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从我这占便宜也不会耽误她得宠的。我这时去告她的状,倒像是我吃醋拈酸的,何必呢?” “只是那婉贵妃风韵犹存,皇上也常常召见她,见邱美人这般得宠难道不会吃醋吗?” “和新人比起来,婉贵妃实在不算小了,看着鲜亮也只是保养得好,失宠只是早晚的事。与其心胸狭小地抱着皇上不放手,还不如给自己留好退路,将来能安度晚年呢。” “小主说的退路是······” “皇上不可能给邱美人太高的位分,他有几分喜欢,更多的却只是给婉贵妃面子。没有自己过人之处的嫔妃,升上婕妤就已是万幸。婉贵妃不可能次次都能押中她陪皇上时应该说什么,她始终悬在半空。生下皇子公主归婉贵妃傍身,自己从婉贵妃那领些赏赐,便是她最好的结局了。” “小主,那咱们要不要去给恪昭仪贺喜啊?”青苗提醒道。 “不必了,有孕之人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我也不指望着依仗恪昭仪庇护。你倒是替我选一身衣裳去看望潘充仪吧,皇上近来没去她那,她平时也不爱和别人说说笑笑的,这几天怕是寂寞些。” “潘充仪长得那么漂亮,活脱脱一个西域美人,家世又好,可惜就是太傲气了不愿意去博得圣心,不然怎么会只是个充仪呢。”金禾是着实替潘充仪感到惋惜。 “好了,不许议论主子,不然你就去面壁思过吧。”傅菱荷拧了她的脸颊一把,“她本来也不在意宠爱位分的,除了陈昭容以外,算得上是宫里活得最惬意的人。”潘家本身不慕荣华富贵,从来没指望过她爬上多高的位置,傅菱荷却是背负着重任在肩的,有时想想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那中毒的事情,就这么了了?”好几日后,金禾还是时不时感慨。 傅菱荷无奈一笑:“还能怎么样呢?这件事没有人在背后做局,你们会信吗?从皇后、恪昭仪到刘御女一个不落,若不是你们几个得力,加上皇上在明处保护我,恐怕连我也逃不过去。我不算是个有才干的,可在这起小人眼里,我已经很碍眼了。” “唉,那刘御女现在当真可怜,奴婢方才去内事府领春季新制的被褥,看见给刘御女的破破烂烂,连给有头脸的大宫女的都比她好不少。”青苗叹息道,“她究竟也没什么错,摊上这么愚钝的儿子还想给他挣个好前程,只不过是见识少罢了。” 在这人人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大昭城里,位分相同可不代表待遇相同,升上去的和降下去的可谓是天壤之别。近来邱美人月事不调,恪昭仪有孕不能侍寝,肖御女会讨好人,可姿色不算出众,皇帝除了隔三岔五去傅菱荷宫里坐坐,宠幸最多的便是姚御女。潘充仪和良充媛虽然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可都不屑于跟一个御女争宠,因此姚御女简直成了后起之秀。虽然还没提晋封的事,但给了不少赏赐,还让她搬去宽敞的凝露居,不必和肖御女挤在一起。内事府的人眼见皇后被皇帝冷落,婉贵妃和敏淑妃又懒得管,径自胆大起来,常常给姚御女送去宝林甚至才人才能用的东西,谄媚之意不言而喻。而刘御女是从颇有身份的婕妤降下来的有罪嫔妃,待遇简直比官女子还不如,要来吃的少了穿的,好在天气一天天暖起来,若是在隆冬季节出了事,只怕要活活冻死。 不过半月功夫,姚御女就膨胀起来,小人得志的样子和当初的唐宝林有得一拼。 及至某一天,凝露宫的宫人顶着毒日头报与皇帝,姚御女有了身孕。皇帝十分喜悦,离临盆之期还很远就将她晋封了宝林,反正美人以下的位分都是没有定数的。 得了傅菱荷与皇帝许可的甄大夫也请求在三日后入宫。 一个大夫入宫挑选医书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他带着前来的女儿,却让整个大昭城震动起来······ 第36章 折枝(一) “启禀皇上,甄大夫已经入宫去御医所了。他的女儿无旨不能入宫,就在福寿门外等着他。”温鸿拿着拂尘进来禀报道。 皇帝喝了口雪顶含翠:“老先生来宫里选医书,把女儿带着做什么?” “咳,定是好奇大昭城长什么样子,即使只能在福寿门外看看也是好的。” 皇帝哦了一声表示默认了,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专心批起奏章来。 “皇上,不好了,有两个地痞流氓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拐骗良家女儿,他们——”郑德气喘吁吁地进来,满头大汗。 “糊涂东西,你当差这么多年了,这点小事叫侍卫去管就是了,至于来麻烦皇上吗?”温鸿微微瞠目,难以相信郑德居然会干出这么荒诞无稽的事情。 郑德满脸委屈:“皇上,容奴才说完,这两人拐骗原不是什么大事,可他们想拐走的是甄大夫的女儿,甄大夫去抢夺的时候被他们踢了一脚跌到地上,损坏了皇家的医书,按照大隆朝的法律,不能不由您来处罚。” 皇帝一听也很是头疼,因着隆朝皇家御用的医书编写不易,每一本写成后都经过御书房严格的登记造册,借阅归还都有专人查问,不容有丝毫闪失。如今甄大夫损坏了,若皇帝不闻不问,御书房的人定会唠叨个没完,要是告到太后那就更麻烦了。 皇帝只得把甄大夫并那两个地痞流氓一并捉拿了来,让审察司的人问话。 那两个地痞流氓不知道自己弄坏的是皇家医书,一看自己竟然被捉拿到皇宫里来,吓得抖如筛糠,几乎尿了裤子,拼命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只求皇帝开恩别动刑罚。 “皇上,那两个流氓交代了,是他们看甄大夫的女儿美貌,独自一人在福寿门那等着,没有贴身侍女和马车夫之类的保护,便色胆包天起了邪念,想要把她骗到僻静的地方打晕了掳走。他们连哄骗带威胁的已经将甄小姐拐了两里路多,甄大夫回去时发现,奋不顾身地和他们打作一团,这才损了医书。” “就因为看这甄氏美貌,他们就敢在皇城边上拐卖人口?”皇帝满脸疑虑。 “皇上您有所不知,奴才先前也不信,可那甄小姐长得花容月貌,说是倾国倾城之姿也不为过,她等甄大夫进宫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周围便围了许多垂涎她美貌的登徒子,只不过那两个流氓格外胆大罢了。” 温鸿这样一番话说下来,皇帝的心思已然不在处罚两人身上,而是饶有兴趣地道:“朕倒想看看,这甄氏究竟有多美。把他们父女俩带上来吧。” “这······”温鸿也不好阻拦,毕竟皇帝帮甄家父女处罚恶人,他们本身就是要面圣谢恩的。 “小民云城凝晖堂主诊甄旭晔叩见皇上。”温鸿将父女俩带上来,甄大夫从容不迫地屈身行礼。 “民女甄氏叩见皇上。”甄氏亦行礼道。 甄大夫此人瘦高个子,因着常年走南闯北而皮肤黝黑、落了几块伤疤,却正好衬托出硬朗端正的五官,尤其是狭长的丹凤眼眼神清澈,如山间飞鸟一般潇洒从容。更兼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袭深灰色布衣剪裁得体、一尘不染,与其他大夫迥然不同。而甄氏则让皇帝当场目瞪口呆、拍案叫绝:身材高挑纤瘦,头颅就比普通女子要小上一圈。鼻梁高挺、蛾眉蜿蜒,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密密的阴影。尤其漂亮的是娇小而饱满的嘴唇,没有口脂可涂,却呈现细腻红润的粉色,宛如画坊的工笔画一般。因着家境贫寒,她不过穿戴着布衣荆钗,却比端阳殿里伺候的宫女要美上十倍不止。 “老先生请起,甄氏你也起来吧。”皇帝一时看得呆了,过了一会才想起叫两人起身,“你们······没有受伤吧?” “谢皇上关心,小民和小女未曾受伤。小民特来向皇上请罪,因护女心切未曾留心,损坏了皇家医书,恳请皇上责罚。”甄大夫叩首道。 “无妨,无妨,医书修补修补就是了,朕不会怪罪老先生。”皇帝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朕从嫔妃那里得知你帮了朕的大忙,还应该嘉奖你才是。” 皇帝轻轻一击掌,温鸿便带着小太监捧了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之类的上来。锦盒打开的时候,整个端阳殿都是绚烂夺目的,就连温鸿也被震撼了片刻。 甄大夫面圣之前说不想要名贵财物,不知此刻会不会动摇呢? 出人意料的是,甄大夫又行了一礼,礼貌却坚决道:“谢皇上厚爱,只是这些太过贵重,且小民志不在此,恕小民不敢受。” “老先生当真不要一些来周全自己生活?”皇帝眯起眼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小民家中略有些微薄家业,维持衣食住行足矣,并不贪恋富贵,还请皇上另赐有求之人,小民只要看过医书几本便足矣。” “倒是个有风骨的君子,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皇帝轻笑了笑,示意温鸿等人将赏赐收起,这才呈上几本精心包装的医书,只是还不肯放甄先生走,“朕的御书房里不会连几本手抄的备用本也没有,这些就赐予你了,字迹虽没有印刷的那样工整,可内容却是没有丝毫折扣。” “小民多谢皇上圣恩。”甄大夫再次叩首,那甄氏也随父亲行了一礼。 温鸿正松了口气准备将两人送出,皇帝却猛然开口道:“老先生,你的女儿甚为美貌,就留在朕身边伺候吧。” 一语方出,甄大夫听得呆了,直直地盯着皇帝,丝毫没顾及礼数。 “老先生怎么不答话?可是没听清朕说什么?” “小民叩谢皇上圣恩,只是小女从小娇生惯养,不懂宫中礼节,且无一技之长,怕是会让皇上烦心。”甄大夫足足愣了数秒,才迟缓地接上话来。 “不,不,皇上,民女十分愿意侍奉皇上左右,还望皇上不要嫌弃。”甄氏却马上出言反驳,殷切地看着皇帝,一双美眸十分明亮。 “这又何妨?令爱美貌即可,朕的礼坊又不缺能歌善舞、吟诗作赋的,有专门的嬷嬷教她规矩,更无需老先生担忧。”皇帝显然是打定了主意,对甄大夫的话充耳不闻,“既然刚才那两个流氓差点拐走了令爱,朕就把他们各大五十大板,逐出云城去,你们尽可放心了。” “小民不敢质疑皇宫,也多谢皇上为小民主持公道,只是可否容小民与小女商量几句······”甄大夫方才看到医书时明亮的眼眸此刻已然黯淡无光。 “老先生,朕是要把令爱接进宫里做嫔妃,有吃有穿有人伺候,又不是支使她做脏活累活,加上令爱都愿意,你有什么不愿意的?”皇帝已经隐隐有不豫之色。 甄大夫纵然傲骨,也怕皇帝一怒之下连累家人,只得跪下谢恩道:“小民并非此意,谨遵皇上圣旨。” “老先生到底还是明事理的。你有一颗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朕也不能亏待了你的家人。”皇帝这才满意地颔首道,“朕晚间就命天象所选个黄道吉日接令爱入宫,再派几个能工巧匠给你们的住所修葺一番,足可见朕的诚意了吧?”他不等甄大夫答话就下令道,“时候不早了,老先生早些回去休息吧,温鸿,去送老先生和甄氏出宫。” “皇上圣恩,小民全家感激不尽。”甄大夫起身时往前倾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上,温鸿急忙上前扶住。他看着甄大夫因年岁大了微微佝偻的背影,忍不住一阵心酸。 甄大夫静静地站在福寿门旁,苦笑着摇摇头:“公公若无事便回去吧,今日之事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老先生,你若实在不愿让小姐入宫,再诚恳地和皇上说明一次,也许还是有机会的。就,就比如说她有婚约在身了······” 甄大夫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拍了拍温鸿的肩膀示意他回去:“公公不必送了,这都是我和小女的命数,我不怨怼皇上,只是感叹上天不公。何况小女·····她原本是有心进宫的,知女莫如父,我清楚她的心思,只是担心她被那些心机深沉的后妃吃干抹净才一再劝阻。想来没劝动皇上也是天意,由她去吧。” “小姐从小便愿意进宫?”温鸿瞪大了眼睛。 “是,从她小时我带她去市集,她便羡慕那些身着华服的达官显贵,嚷着自己也要出人头地,让我们一家风风光光的。我今日回去告诉她,她定要欢喜疯了。” “既如此······老先生务必嘱咐小姐万事多加小心。”温鸿低低道。 甄大夫没有回头,正午的阳光越发强烈,很快就让他的背影变得朦胧不清。 第37章 折枝(二) 皇帝的速度雷厉风行,不出三日便办妥了这件事。 “皇后娘娘,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么?”懿仁宫里,婉贵妃一眼便看见皇后穿了身明黄色凤凰栖桐广袖双丝绫宫装,比平日略微隆重不少。 “妹妹稍后便知道了。”皇后眼中是无可挑剔的笑意。 众人等来的不是上茶的宫女,而是手拿圣旨的温鸿,吓得大家大眼瞪小眼,赶忙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城春晖堂主诊甄旭晔之女甄冉梅诞钟粹美、含章秀出,着封为宝林,封号柔,居明光斋,三月三十日入宫。” 像她这样江湖郎中的女儿,如此低微的身份,能进宫封个采女已经是万幸,顶天了封个御女。像甄氏这样一跃成为宝林,还有封号的,简直是大隆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皇帝给她安排的长乐宫明光斋离梅香阁不远,大小和景致却比梅香阁好上不少,唐宝林和石才人简直嫉妒得牙龈都要咬碎了。其他嫔妃也迫切地想知道这甄氏是何方神圣,皇帝连见都没见过面便封了宝林。接连议论了好几日,终于等到了柔宝林去懿仁宫请安的这一天。 “柔宝林到——”洪英拖长声音宣布道。嫔妃们伸长了脖颈,翘首以待这让皇帝破格连封三级的平民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看一眼,众人便输得心服口服。这甄氏女子本就美艳不可方物,今日进宫成为嫔妃,多了些可以装饰之物,越发显得鹤立鸡群。她穿着打扮不过是如意髻上戴着寻常宝林用的蝴蝶图案素银簪子、几朵通草绒花,并一身浅绿色喜鹊报春云锦宫装而已,和唐宝林、楚宝林等的衣衫大同小异,风姿却胜过她们百倍。最好笑的要数肖御女,她今天穿了一身浅蓝色挑金线寒鸦戏水宫装,剪裁还比柔宝林好些,可她本就身材微丰、相貌平平,坐在柔宝林旁边,简直让人不忍细看。 “臣妾宝林甄氏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姐姐请安。”柔宝林的嗓音娇媚婉转,犹如黄莺啼啭,令人沉醉不止。 “乖乖,这等绝代佳人,生生把婉贵妃年轻时都比下去了。”叶美人小声和邱美人交头接耳道。 “叶妹妹说得对,这位柔妹妹眉眼间看起来颇有几分像贵妃姐姐年轻的时候呢。”敏淑妃听到叶美人的声音后眼珠一转,很快便想到了个让婉贵妃吃瘪的坏主意。 婉贵妃果然脸色十分不快,揪了揪耳垂上的纯金刻福禄字样葫芦耳环:“难道本宫如今老了不成?” “姐姐何必多心呢,咱们的意思分明是你能有个和你相像的姐妹一同侍奉皇上,也算是件幸事不是?”敏淑妃笑着尝了一片雪梨道。 “柔妹妹起来吧。从今以后,柔妹妹便要和你们一同侍奉皇上,她初来乍到,对宫规难免有不熟悉的地方,你们做姐姐的。要多多提点才是。”皇后打量柔宝林时的目光沉静,不露分毫情绪,只是余光扫到佩着协理六宫神鸟印的婉贵妃和敏淑妃时,心狠狠抽搐了一下。 “臣妾等如何敢提点柔妹妹呢,只求妹妹能给我们做姐姐的一些面子,别让我们从此以后独守空房就是了。”这般来者不善、尖酸刻薄的话也就只有婉贵妃敢明说。 “听说柔宝林是谨姐姐举荐给皇上的,果然是好眼光,连我们这些妇人看了心里也喜欢。”坐在傅菱荷旁边的叶美人转过身看向她,这话说得极厉害,表面上是夸柔宝林容冠六宫、她的眼光甚好,深究下来倒像是在讽刺她心思不安分、拉帮结派争宠。傅菱荷一言不发,只礼貌地对着叶美人微笑,倒让后者讨了个没意思,讪讪地坐了回去。 自从这柔宝林入宫以后,十日侍寝有七日都是她,青鸾车在明光斋和端阳殿之间来回往返,高头大马很快就熟悉了路线。大隆朝对嫔妃着装的规矩本就不严,因此短短数日,柔宝林的穿戴打扮便好了不止一个档次,把她来之前盛宠的姚宝林都比下去了,若不是位分让她只能坐在懿仁宫下首,谁都会以为她是才人甚至美人。 “小主,皇上已经好几日没来过皙华宫了,咱们是不是自己去端阳殿看看皇上······”春日的夜晚早已不冷了,大昭城上方飘散着一层黏腻的柳絮,野猫的叫声让人心烦意乱。皇帝不来踏足,皙华宫长日无事,青苗又是无聊又有些慌张。 傅菱荷才将去年冬天制衣局送的丝线拿出来,此刻正挂在绣架上一团团整理着:“皇上不来便不来吧,咱们又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人,自己待着就找不到事做。他如今迷上了柔宝林,又何必去讨没意思。” 丝线还没整理完一半,傅菱荷已然听见了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是温鸿走了过来:“谨婕妤,皇上来了,您预备着接驾吧。” 皇帝今日穿着一身蓝紫色滚银边团蝠纹便服,只戴着家常的单龙赤金小簪冠,腰间系着一个云锦做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纹样香囊,显然是柔宝林倾心相赠。 “给皇上请安。”傅菱荷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柔宝林来了月事或是有其他不适,皇帝才想着来其他嫔妃宫里坐坐,“不知皇上今晚要来,有失远迎,您可要吃些点心吗?” “爱妃准备了什么,朕就跟着尝些。”皇帝熟门熟路地坐下,心情似乎很不错,“朕来是有件好事要告诉爱妃。” 方用了茶,含翠已经端来一叠杏仁奶油卷和一碗清炖狮子头,恭敬地放在桌上。傅菱荷替皇帝盛了汤晾好,等着他宣布所为何事。 “爱妃上次说偷偷放了你宫里的人出宫,朕可还没忘了你违反宫规。”皇帝示意她离自己近些,每样点心都尝了一口,“人常说主仆同心,莫不是爱妃自己也想出宫逛逛?” 傅菱荷微有惊讶:“皇上这样问,臣妾,臣妾······” “好啦,这么紧张做什么,朕又不是要怪罪你。一个月后是云城的一年一度的采茶节,你是从梁州远道而来,不知晓也是情理中事。朕最近纳了柔宝林冷落了你,爱妃可不要生气。” 傅菱荷展现出得体的笑容:“臣妾怎么会吃柔妹妹的醋呢,皇上心里有臣妾便好。” 皇帝对她的贤良体贴很是满意,将她抱在怀里道:“到底是爱妃明事理些,朕听说柔宝林侍寝这几日,那邱美人和姚宝林便开始摔摔打打,千百个不愿意,一股醋妒的小家子气。” “邱妹妹和姚妹妹都比臣妾小些,天真烂漫也是有的。”傅菱荷温言道。她算是看明白了,皇帝对谁都没有真正的爱,只是喜欢这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围着自己打转,高兴了便每人给个甜枣而已。谁若真对皇帝动情了,那可是宫中最大的笑柄。 “皇上,明光斋的宫人说,柔宝林不知怎么睡不踏实,浑身不自在,请您过去看看。”温鸿有些为难地进来禀报道。 “爱妃今晚好好歇息,朕先去瞧柔宝林了,采茶节那日和你一同出宫。”皇帝一听如此,便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摆驾到明光斋去了。 第38章 折枝(三) 开始的半个多月,众人都以为柔宝林当真是清高出尘、不屑争宠,像当年的刘御女一样,但一个多月过去以后,大家也就看出来,这不过是她的以退为进而已。柔宝林不知何时开始熟门熟路地截胡,一开始是皇帝在端阳殿让嫔妃伺候磨墨时偏要亲自送点心菜肴过去,后来皇帝即使翻了别的嫔妃的牌子侍寝,她也要装七病八痛的,硬要皇帝去看她。 “小主,奴婢听说最近柔宝林惹得六宫不满,比唐宝林有孕时还鸡犬不宁呢,这未免太过分了。”金禾给傅菱荷按摩时叽叽喳喳地汇报道,“您还记得那不得圣心的赵婕妤吧,按照宫规,就算是皇上再不喜欢的嫔妃,半年也必须得去看一次。可皇上还没走到安泰宫门口,柔宝林就把皇上叫走了,说新学了一支曲子要给皇上唱。这,这赵婕妤可比柔宝林位分高出不少,就这么被她欺负······” “好啦,她究竟没来给咱们捣过乱,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傅菱荷嗔怪道。 “奴婢只是看不惯她削尖脑袋争宠的轻狂样。”金禾撇撇嘴。 傅菱荷笑了笑道:“柔宝林这样并没什么错,她在家只是个郎中的女儿,吃饱穿暖都困难。做了嫔妃,就算只是个宝林,也比小门小户顺心多了,何况未来还长着呢。” 果不其然,不到一个月光景,皇帝便下旨封柔宝林为才人。整个四月,他每天不是去看柔才人,便是去凝露居问问姚宝林的龙胎如何,偶尔才去傅菱荷的皙华宫、恪昭仪的鸣凤宫和邱美人的飞雪楼过夜,其他宫殿几乎都是略坐坐就走了。 “皇上这一年多越发爱出新鲜花样了。”敏淑妃从皇后处请安回来,没好气地把沉重的金雀累丝头冠摘下来,“左一个柔才人,右一个姚宝林的,真要沉浸在那帮狐媚子的温柔乡里么!” “奴婢就想劝娘娘,实在没法子,就让楚宝林出出头吧。娘娘亲自去和那些新入宫的毛丫头斗,不是降低自己的身价吗?”红杏不敢说出口,敏淑妃到如今的年纪,能在后宫站稳只能靠资历了,就算自己真下场仿效那些年轻嫔妃的手段争宠,也只能是东施效颦而已。 “哼,上次楚宝林那一大通话说得天花乱坠,到如今也没见真的实现,今年已过了四个多月了,她见皇上的日子可有四五次呢?”敏淑妃想想婉贵妃那边的邱美人虽比不上柔才人,却也算是长盛不衰,姚宝林一个婢女叶越爬越高,心里疼得就像被毒虫咬了一口似的。 “娘娘,恕奴婢多嘴,有几次皇上是去了楚宝林那的,虽说没待多久就出来了,也未让她侍寝,可到底比那好几个月不见的赵婕妤、杨美人她们强些。娘娘何苦那么小气呢?楚宝林就算生了皇子,也得交给娘娘抚养,她还能翻了天不成?”她看敏淑妃神色松动不少,凑近敏淑妃,声音越发低沉,“幼子不知事,自然是谁抚养他,他就听谁的。生母就算生下了他,如果没有福分教导他,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敏淑妃戴着尖利护甲的手指慢慢翻着司寝局的记档,再看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无论如何也不肯认输:“本宫不死心,本宫还想再试试,到底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最是贴心。” 红杏什么也没说,扭头看着窗外望眼欲穿的楚宝林,准备从后门溜出去假装不在。 “红杏。” “娘娘有何吩咐?” “慢着,你让楚宝林进来吧。”敏淑妃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39章 折枝(四) 次日一早是每个月十五的大日子,皇帝来皇后的懿仁宫看嫔妃们请早安。 “爱妃今日气色极好,在宫里可还顺心吗?” “承蒙皇上、皇后娘娘和各位姐姐关照,臣妾一切安好。”柔才人娇媚一笑,确乎是容色倾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不是大隆朝有“非选秀和宫女出身的嫔妃,入宫半年内最多晋两次位分”的规定,还是皇帝亲自设立的话,恐怕他今日又想晋封柔才人了。因着今天格外炎热,柔才人只穿了一身米黄色绣白粉双色玉兰花的花洋布宫装,越发显得身姿曼妙,盈盈动人,只是比刚入宫时多了几分妖媚之气。姚宝林打扮得也算有品味,上身是浅紫色千瓣菊上裳,下身着一件象牙白鱼鳞细褶裙,只是小腹高高隆起,身上也臃肿了不少,她已经快到了临盆之期。“皇上,您让臣妾新学的曲子已经练好了,今日人多热闹,不如就让臣妾给您和各位姐妹演一回吧。”柔才人哼哼唧唧撒娇道。皇帝自然无不允准,柔才人便命乐师进来弹曲,自己婉转舞动起来。 众人正瞧着她舞姿,忽然听见一声闷响,柔才人竟摔到了地上雪雪呼痛。皇帝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扶起来:“爱妃这是怎么了?” “皇上,臣妾肚子疼。”柔才人粉团似的小脸皱起来。 “明珠,你去把太医叫过来给柔才人看看。”皇后以为柔才人又要装病博得皇帝疼爱,气得不想说话,往座下一看,大部分嫔妃也是如此所想。 “恭喜小主,小主这是有身孕了。” 柔才人和皇帝自然欢天喜地的,其他人可就气歪了嘴。就连一向自信有两位嫡子、其他皇子不可能越过他们俩去的皇后也有些危机感。 “呃,皇上,才刚梅香阁的宫女来报,唐宝林行经时突然腹痛不止昏了过去,太医说是上次小产后的下红之症复发,日后恐怕不能生育了。”温鸿听梅香阁的宫女来报了这件事后就想进来报告皇帝,可被诊出喜脉的太医抢先一步,毕竟报喜之后报厄总归不太吉利。 众人的反应平平淡淡,并无多少心疼之意。若说有什么反应,大多也都是庆幸自己少了个竞争对手。唐宝林的父亲近来政绩平平,她又是因为责打宫女被降位的,本来靠着肚子还有希望,这下怕是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 “皇上,唐氏遭此重病也算是可怜,加上她静心思过已经改过自新了,皇上不如借着柔才人有孕的好兆头,赏她些恩典吧。”皇后作贤德的样子道。 皇帝虽已有四位皇子,但皇家讲求多子多福,更兼是柔才人有孕,因而颇有几分高兴:“甚好,柔才人晋为柔美人。如今宫里低位的嫔妃未免太多,该把几个老人的位分晋一晋,省得太后又来啰唣。陈昭容晋为陈昭媛,叶美人晋为叶婕妤,杨美人晋为杨婕妤,石才人······看在她父亲兢兢业业没出过岔子的份上,也晋为石美人吧。唐宝林失了孩子以后安分了不少,永不能生育也是可怜,便复她嘉美人之位。刘御女年岁也不小了,让她给一众年轻嫔妃行礼也难堪,她原先是美人,就继续做刘美人吧。” 皇帝一口气说了诸多旨意,温鸿几乎忙不过来,拼命地记着。 “今日时候不早了,爱妃们便先散了吧,朕去忙政务了,晚间再来懿仁宫参加皇后的家宴。”皇帝挥挥手,众人便各自散了。 回去的路上,没有几个人心里是平静的。此次大封六宫,彼此间的地位又有了不少变动,从前该称妹妹的,有好些都已该叫姐姐了。及至晚间按照定例开这个月的合宫家宴时,座次也有了不少变化。邱美人须得往后挪一位,因为多出了嘉美人的位置,只是嘉美人迟迟没来,众人不禁开始交头接耳。 “小主,这唐宝林······奴婢失言,是嘉美人,究竟还能不能来?”青苗看着空荡荡的座椅。 傅菱荷抚着胸口系着的缠丝玛瑙蜻蜓展翅玉佩,好整以暇道:“她一定会来,此次复了全部位分,必是谁在皇上面前进言,才给了她莫大的恩遇。不管是答谢那人还是答谢皇上,她都一定会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姐姐请安。”一个虚弱到极致的声音响起,让众人吓了一跳,没听清的还以为是闹了鬼。傅菱荷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嘉美人。 她脸色苍白如纸,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丝毫不过分,一身洋红色丰收百果纹样繁绣宫装,原本是想显得喜庆,可那纤弱的肩膀和胳膊显然撑不起衣裳。胭脂铅粉敷在脸上,像是堆砌了一个面具出来,不仅没让容貌显得美丽,反而添了十足十的诡异气息:“臣妾来迟,还请皇上皇后恕罪。” 皇帝凝神一愣,显然没想到她已经成了这副模样,说话竟有些颤抖起来:“无妨,你若是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去歇息吧,礼数尽到了就好。” “是啊,本宫看你身体虚弱也是于心不忍。琉璃,你去拿几样菜装进食盒里送给嘉美人,别让她空着肚子。”皇后亦关切道。 “臣妾多谢皇上皇后恩典。”嘉美人显然是想笑一笑,可比哭还难看。她走出懿仁宫时,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上。小宫女芙蓉搀扶着她的时候也是一脸忧心。 “小主,奴婢看嘉美人的样子,只怕是要······要不好了。”青苗小声对傅菱荷耳语道。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她这样只能说是熬一天,算一天了,且看她自己命数如何吧。”傅菱荷长叹一声。 第40章 折枝(五) 后宫中的每一日大抵都是重复的。晨起梳妆,去皇后宫中问安,用午膳晚膳,和亲近的嫔妃说说闲话,一天也就过去了,这日也是如此。 “诸位妹妹请起吧。这是太后赏给本宫的波斯国螺子黛,因今年海螺比往年少捕到些,便只有这一盒。本宫想着柔才人素日甚为贴心侍奉皇上,便借花献佛,把这螺子黛赏给你吧。”皇后轻轻击掌,琉璃便端着锦盒呈上。 眼见皇后径直略过了坐在她正下方的婉贵妃与敏淑妃,众人都十分诧异,只是皇后想赏谁什么自然是凭自己的心意,谁也不好将反对摆在脸上。好在皇后今日不愿她们久留,又说了些场面话便叫各自散了。 “柔妹妹走这么急做什么?迫不及待回自己宫里描眉炫耀么?”婉贵妃和邱美人一前一后朝柔才人走去,把她挤在中间。 “嫔妾不懂姐姐和娘娘这话什么意思。” “这螺子黛今年如此稀缺,皇后不过客气一番,连婉贵妃都没伸手要,你倒大剌剌收下了,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邱美人虽然面上不露,但内心的气势并不很足。 “皇后娘娘一番好意,嫔妾怎能推辞呢?那不是拂了娘娘的面子吗?”柔才人轻轻眨了眨眼睛,浑然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婉贵妃如鲠在喉,“我见娘娘眉毛漆黑一团,想必是没有上好的工具。娘娘若是喜欢这螺子黛,我便送与您可好?” 潘淑媛实在撑不住,拉着傅菱荷的衣袖偷笑起来。傅菱荷憋得满脸通红,好容易才没笑出声来。婉贵妃生来眉毛就浓密漆黑,原本是她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可近几年大隆都流行纤细偏棕的弯月眉,她本就心里不爽,隔三岔五就修剪加以妆饰,如今被柔才人揶揄,几乎无地自容。 她转头看到邱美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没好气地问道:“邱美人以为柔才人说的如何?” “娘娘不要听柔才人一派胡言嘛,您的容貌可是艳冠群芳的。”邱美人只得陪笑道。 婉贵妃见她也不像是能帮自己找回面子的样子,只好狠狠地剜了柔才人一眼:“本宫的容貌如何,也不是你一个小门小户之女可疑随意品评的。你最好祈祷自己的美貌能长盛不衰,千万不要哪天被皇上厌弃了。”说罢自去回宫生闷气去了。 “小主,昨日请安散时婉贵妃不是丢了大脸,在柔才人面前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吗?奴婢方才去内事府领衣裳的时候还听见小宫女议论说,二公主去给婉贵妃请安,被她给轰出来了。小姑娘委屈巴巴的,看着别提多可怜了。”转过天来,金禾饶是忙着整理皙华宫的陈设,嘴也一刻不肯闲着。 “嘘,有人来了,别说了。”傅菱荷听见门口有动静,是德宁宫的琳琅,赶紧让金禾噤声。 “琳琅姑姑坐吧,含翠,去倒好茶来。”傅菱荷不敢怠慢。 琳琅呈上一张请帖,颇有些优越地说:“婉贵妃娘娘命奴婢来给婕妤送请帖,请小主三日后一早到德宁宫的花园赏海棠花,小主切勿来迟。” 金禾看着她那狐假虎威的样子,偷偷吐了吐舌头:“最近又不是逢年过节的,婉贵妃怎么想起来邀请咱们去赏花了?而且她昨天丢的脸面又找回来了?” “正是因为上次落了下风,所以要想尽办法找回场子来。凭柔才人的明光斋再怎么精心挑选,她的出身和位分摆在那,规模是没法和婉贵妃的德宁宫相比的。这海棠花也是当年婉贵妃最得宠的时候皇上赐给她种下的。她若不借着海棠花表一表身份,证明皇上也是宠爱自己的,恐怕还真要在柔才人那吃瘪了。”傅菱荷回忆着之前侍寝时皇帝和她闲聊时提到的事情。 “也就是说,柔才人也会去?” “自然了,柔才人不去,婉贵妃炫耀给谁看呢?她之所以让咱们三日后再去,指不定这些天在宫里忙些什么呢。必得从头到脚打扮得富丽华贵才是。” “小主想穿什么去?”青苗随她进入换衣的小隔间里。 “随便穿穿吧,谁要是成了婉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怕没有好日子过了。”傅菱荷示意伺候换衣裳的小丫头退下,自己亲自挑了一身浅蓝色蝶恋兰花系飘带轻纱罗衣,并一条同色稍深些的水仙散花百褶长裙,浑然不像还算得宠的婕妤,而像是默默无闻的宝林御女。 “小主如此这般,会不会有些失了体面?” “无妨,就是这样才好。你让小丫头把衣裳熨平了再熏些香料,等那天起来我便穿上去赏花。”傅菱荷嘱咐道。 第41章 碎影(一) 眼看才到掌灯时分,横竖晚上也无事,傅菱荷便同杨婕妤、良充媛去了陈昭媛的琼玉殿闲话家常。 几人一边絮絮闲聊一边用着茶点,琼玉殿里的熏香向来是不缺的,这时光倒也悠闲。只是安静了没有片刻,窗外却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唱歌的女子嗓音尖细,唱着的正是大隆所有戏班都会的曲子,唱词自然是瑰丽的,可听得多了,便觉得有些腻烦,像是放多了糖和油的点心似的。 “你们听听,外面聒噪吵嚷的那是什么声音?” 陈昭媛站起身来伸着头瞧了瞧,摇摇头道:“我只看见是个女子正一边起舞一边唱曲,可面生得很,实在认不出是谁。”一语未了,她的侍女丹枫便出门看了看,回来禀报道:“娘娘,是楚宝林。” “楚宝林······”良充媛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不是当初嘉美人怀胎不适时,穿得花枝招展去探望,结果被皇上降位还训斥的那位吗?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园里唱歌,也不怕冻着了。” “再说,夜间那园子里黑漆漆一片,也真难为楚宝林有这么大胆子。”杨婕妤用手帕擦了擦脸,“我是除了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绝不出门应酬的。” “我也是一样。去年夏天看那御花园的荷花开得正好,多出了几次门,便落下了头疼脑热的病根,今年也没全好。”陈昭媛在她们这群位分比自己低的人面前从没有自称过本宫,也从不摆出乔张作致的架子,因而众人闲聊都愿意邀请她作陪。 “楚宝林这般卖力,也不知道皇上肯不肯去看她。”杨婕妤拈了一枚水晶葡萄送进嘴里。 “皇上新得了五皇子,又有温才人和柔才人伴驾心情甚好,还是会给些面子的。”良充媛耸耸肩笑道。 此后接连两日,楚宝林都在端阳殿旁的宁园里唱歌起舞,费了十足十的心思,人都消瘦了一圈。凡是去端阳殿伺候皇帝研墨的嫔妃,没有一个不佩服她这种毅力的。皇帝不知是被她的执着打动,还是不想让她再叨扰自己的安宁,便下令复她才人之位。 “那楚才人真是想争宠想疯了,一刻不停地唱着,她这样一来,得有多少嫔妃被打扰得不得安宁。”金禾听到那缠绵粘腻的歌声十分烦躁。 “好了,金禾,上次你议论柔才人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不要这么多嘴。这宫里谁不想给自己争地位呢?宝林和才人虽然只差了一级,待遇可是差了不少。别的且不说,她今日复了才人,等夏天便可以多用整整一缸冰块消暑了。如果是你,你要不要争?” 金禾没了话说,却还忍不住嘟囔道:“小主,奴婢看这个楚才人一点都不安分,刚进宫的时候就声称自己有个姐姐在宫中,只是未得相认,自己早晚要找到她,两姐妹互相有个照应。可这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姐姐算得什么姐姐?无非就是想找个人拉帮结派罢了。” “这我倒从没听说过。不过就算找出了谁是姐姐又有什么用呢,这宫中哪有什么真正的姐妹之情,越是姐妹斗得越狠呢。” 青苗转头看了看漏刻:“小主,快到领鲜花的时辰了,奴婢现在去吧?” “我跟你一起去。”傅菱荷对着菱花镜整理了一下鬓发。 “这外面烈日当空的,奴婢怕小主受不住。”青苗才打开门便觉头疼。 “总在宫里坐着实在是没意思,人都要发霉了,不如陪你去。”傅菱荷搭着青苗的手径直去了内事府。 “陈公公,我们婕妤每日该有五瓶鲜花摆在宫里的,怎么今日只有两瓶?”主仆两人还没走近,便听见赵婕妤身边的大宫女秋筠的吵闹声。留神听去,便知是秋筠带人来取鲜花,却被内事府的陈总管怠慢得一塌糊涂。 “对不住赵婕妤了,今日内事府一瓶多余的鲜花都没准备,奴才们也不知皇上突然复了楚才人的位分,这柔才人和邱美人又都说喜欢这新鲜样式,因此那一瓶花只能先让她们拿走了。秋筠姑娘,你就先拿着这些回去吧。”陈总管虽然满口抱歉,可眼神却显得十分言不由衷。 “呸,楚才人就算复了位分也只是个才人,我家小主可是婕妤,宫里还有那么多才人美人,要省怎么不从她们的分例里挪出来?”秋筠登时气红了脸,跟陈总管理论起来。 “凡事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那楚才人她们的宫女太监可是一大早就在这等我了。我看姑娘日上三竿了才姗姗来迟,也并没多关心你家主子有没有花可赏啊?”陈总管无话可说,竟开始胡搅蛮缠了。 “我来的迟是因为要伺候主子去给太后和皇后娘娘请安,又不是闲逛去了。何况这鲜花多少是位分定的,跟来的时辰有什么关系?” 傅菱荷冷眼在一旁听着,似乎看到了自己刚入宫时,青苗和金禾被刁难的样子。她忍不住扬声道:“不要再吵了。” 秋筠和陈总管见是主子来了,赶忙偃旗息鼓,对她行了一礼。 “把我的鲜花分一瓶给赵婕妤吧。回去以后正殿里少摆一瓶也没什么大不了。”傅菱荷示意自己宫里搬鲜花的小太监让出位置来。 秋筠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僵立在水缸旁看着傅菱荷,似乎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小主,这,这恐怕······” 陈总管倒没什么反应,既然是谨婕妤自愿的,自己又何必多事呢。 “去吧,秋筠,不然赵婕妤该等急了。”傅菱荷温和地笑笑。 秋筠这才回过神来,感激地行了一礼,跟着小太监一起离去了。 青苗虽然十分惊诧,但她比金禾沉稳得多,将那瓶鲜花上挂着的傅菱荷的名签撕下后,淡定地跟在傅菱荷身旁回了皙华宫。 “小主,这是安泰宫的秋筠姑娘送来的,赵婕妤说万分感谢小主,只是今日身子实在不适,等好了再登门拜谢。” 傅菱荷将那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条月白色绣五彩花卉齐胸瑞锦襦裙,做工还算精致妥当,可纹样和款式已然有些过时了。她并没有挑剔,而是笑着收下,赏了秋筠一些喝茶的碎银。 “赵婕妤也是个可怜人,这恐怕是她宫里为数不多的好东西了。若是杨婕妤叶婕妤那样,虽然不得宠,可凭着资历能攒下些体己,她刚入宫一年,可不是内囊都快要空了。”傅菱荷感慨地抚着那条襦裙,“她也许着实身子不适,也许是没什么好衣裳,又不会交际,不知该怎么面对我。” “小主上次说,赵婕妤是因为多汗的怪病惹得皇上厌弃。皇上不是已经批准甄大夫时时进宫与御医所的大夫们切磋研讨了么?小主就请甄大夫给赵婕妤看一看呗。”金禾快言快语。 “那倒不必了,我和她交情没到那块,许多事情做多了反而过犹不及。不过这衣裳是非收下不可的,不收反而让她不知所措。”赵婕妤饶是可怜,傅菱荷也不便事事都照顾她,没有义务,也没有精力。她举起丝绸手帕擦了擦鬓边的汗水,慢慢歪倒在床上。 第42章 碎影(二) 最后一晚的时间很快过去,傅菱荷不敢多睡,刚睁开眼便起来梳洗打扮一番。 “小主多吃些早膳再去吧,以婉贵妃那目中无人的性子,怕是会很晚才放我们回来呢。她也不像是会给咱们准备午膳的样子。”青苗给傅菱荷挟了一碗虾仁馄饨并一小碟豆腐皮包子,以及好几样精致小菜。 傅菱荷无奈地笑了笑,每一样只略尝了一点便放下了:“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若吃得太饱,在她面前失仪了,那她可就有的借题发挥了。” 刚一进德宁宫的花园,傅菱荷就被一道金光晃了眼睛,险些站不稳,金禾急忙用扇子帮她挡住。等她恢复过来定睛一看,那穿金带银的不是婉贵妃,又是风头正盛的柔才人。她一身石榴红挑金线繁密芍药锦绣长裙,微微露出一双同色苏绣花鞋。莲步轻移之间,头上的金镶玉珍珠蝴蝶步摇便轻轻晃动,越发明艳动人。此时婉贵妃也出来,穿得和柔才人竟是大同小异,也是一身红衣红鞋,且婉贵妃极自矜自己的身份,戴了又大又重的赤金麒麟首饰,显得有些笨重,倒不如柔才人轻盈精致。 宫里的老人儿显然对婉贵妃的脾气相当了解,除了敏淑妃是当真不怕她、陈昭媛是本身就不爱奢华靡费,其余之人无一不是刻意打扮得清淡简朴,连恪昭仪都是如此,只是一身蜜合色含苞杏花长裙。这样一来,柔才人的那身红衣就显得格外乍眼。 “柔妹妹当真是漂亮,生生把我们一众姐妹都比下去了。”婉贵妃妩媚一笑,浓密的睫毛在眼皮渐变的胭脂下投射出密密的阴影,可谓艳极无双。傅菱荷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实在喜欢不起来婉贵妃嚣张跋扈的作风,可她的美貌当真只有柔才人才能与之相较。 “贵妃娘娘过誉了,嫔妾也不过是奉皇上之命行事,谁让皇上叫嫔妾打扮得鲜亮些呢?”柔才人娇柔地摸了摸白皙耳垂上的镶莲花底座珍珠耳坠。 婉贵妃是今日的主角,不便亲自发难,一个眼神过去,她的附庸邱美人便径直上前道:“柔才人,虽说皇后娘娘不大管宫里的穿衣规矩,可九嫔以上的娘娘尚且知道节约省俭,你却有许多新鲜主意来,这恐怕不大合适吧?” 众人都借着赏花的托词,远远地躲在一旁看热闹。柔才人从进宫以后就自恃得宠,从来不屑跟众人往来,邱美人又说出了大家都想发作的话,谁不想看看她究竟要怎么解释?只有温才人心思善良单纯,想要帮柔才人求个情,却被叶婕妤拉住了。 “好妹妹,何必去讨没意思呢?小心连你也一起刻薄一顿。” 柔才人丝毫不惧,托着香腮对邱美人盈盈一笑:“姐姐当真不喜欢打扮吗?可我怎么恍惚听见姐姐抱怨过没有什么新衣裳呢?姐姐是不喜奢华,还是没有那个资本呢?” “你!”邱美人在宫里待了快一年,还是没改掉这喜怒形于色的浅薄毛病。柔才人这话正说中了她的伤心事——她最近远不如柔才人入宫之前得宠,不过十天半月才能见皇帝一次。她一张白净的俏脸涨得通红,比涂好的胭脂还要红上几分,也失去了端庄幽雅的仪态,头上的并蒂海棠步摇连连摇晃。 “这邱美人怎么如此不长记性,前天刚因为螺子黛被抢白了一顿,这回居然还跟柔才人斗嘴。”杨婕妤摇头叹息道。 嘉美人复位后一直在梅香阁里养病,石才人也是个没嘴的葫芦,见邱美人落败更不敢出头。婉贵妃找不到膀臂越想越气,她倒不是怕发作脾气得罪人——这宫里她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只敬畏皇帝和太后——而是自己从没学过绵里藏针、阴阳怪气的腔调,若是此时直接将柔才人臭骂一顿,那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说不过柔才人,只能凭地位压人。 “娘娘,周画师来给您作画了。”琳琅引着一名打扮朴素的中年女画师前来,此人是大昭城专管给皇室作画的女官,画技高超,甚得皇上和太后的喜爱。就连高高在上的婉贵妃也去请了两次才肯前来。琳琅此时命她进入院子,也算是给婉贵妃一个台阶下,让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作画上,不再盯着婉贵妃无可奈何的窘况。 “罢了罢了,今日阳光正好、海棠盛放,本宫懒得和你这种无礼之徒计较。周画师请坐吧。”婉贵妃一个眼神下去,琳琅手脚麻利地立起一把大伞,几个小宫女拿着白玉扇子过来扇风。 周画师撑起小伞,将携带的画具铺在地上,开始沾水调试颜料。婉贵妃提起纤细的双脚轻轻迈步,坐到那张檀木小凳上,可柔才人却悠然站在身后动也不动,挡住了一大片盛放的海棠。 “小主快让开些吧,贵妃娘娘要坐在此处作画呢。”柔才人的侍女芳草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生怕婉贵妃一个不高兴将她拖出去杖毙,几乎快哭出来了。 柔才人却岿然不动,樱桃红的唇瓣轻轻一抿:“贵妃娘娘恕罪,嫔妾只是看这朵并蒂海棠开得实在动人,只有在此处才能看得真切,娘娘不会这样小气吧?” “柔才人,你未免也太无法无天了吧,你可知这画师是皇上请来特意为本宫作画。你三番五次挑衅本宫,究竟有没有个限度!”婉贵妃终于被激得雷霆大怒,霍然站起身来,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柔才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却发生了:她站起的瞬间,柔才人脚下猛得一滑,侍女还来不及反应,她便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坠入了澄澈的湖水中。 第43章 碎影(三) “柔才人,柔才人!”她的侍女白桃魂飞魄散,几乎快吓晕了过去。 “这,你这,这是做什么!”婉贵妃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想要将她拉回来却扑了个空,只拽到半片袖子。柔才人尖声惨嚎着,拼命在水中挣扎,情况相当危急。镜湖里翻腾起一片片惨白的浪花。 德宁宫里原本有好几位身手不凡的太监可以救护,可婉贵妃嫌天暖人多,院子里的气味蒸臭,将他们都打发到了倒座偏房里,小宫女拼命地跑去通传,也要好一会功夫。 傅菱荷虽站得离柔才人很远,可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将她拉回来,良充媛却连连劝阻道:“妹妹不熟水性,此举实在冒险啊!况且那柔才人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何必多事呢?” “柔才人再不招人喜欢也算一条人命,举止不端也没有致死的罪过。”傅菱荷摇摇头。要让她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实在是太残忍了。她不顾良充媛的劝阻,已经开始脱绣花鞋。可这时楚才人却抢了先,竟是一头跳入了水中,朝着柔才人游去。 “别愣着了,快去御医所请太医。”傅菱荷拍了拍呆若木鸡的白桃和芳草。 不幸中的万幸,这镜湖水不算深,况且是春季,水也不甚凉。楚才人费力地拖着柔才人靠近岸边,早有几个太监跑过去将柔才人抬到岸上,浑身湿透的楚才人也被扶着去休息。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最有心,悄悄跑去报告了皇上。温鸿走在前面,看见满院莺莺燕燕乱成一团,各种尖叫声不绝于耳,禁不住一阵皱眉,只得硬着头皮喊道:“皇上驾到——” “柔才人怎么样了?”皇帝行色匆匆地赶来,连早朝戴的冕旒都没来得及摘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 白桃和芳草早就吓得噤若寒蝉,几个高位嫔妃也不出声,傅菱荷只好上前禀报道:“臣妾和诸位姐妹一起来婉贵妃宫里赏海棠,柔才人站得太靠近水边,不慎失足掉进了镜湖水里。是楚才人跳下去将她救了上来,此刻两人都在贵妃的偏殿中由太医诊治着。” “掉进了镜湖里?好端端的能出这样的事?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看护的!”傅菱荷看出来皇帝是生了大气,眉毛拧成一团,重重地喘息着。 白桃年纪尚小,此刻只知道拼命地磕头请罪,显然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 “皇上,小主是被婉贵妃推入水中的!”已经跪在地上发抖了好半天的芳草忽然抬头大喊道,“当时奴婢离小主最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婉贵妃重重地伸手推了一把小主!” 琳琅气得脸色发白,也不顾是在皇帝面前了,瞪着芳草怒斥道:“你少在那里血口喷人诬陷娘娘!分明是你家小主自己挡着娘娘入画来挑衅,还好意思凭空攀扯别人!” “谨婕妤,你来说到底是不是婉贵妃做的。”皇帝忽地把头一扭,目光沉沉地看着傅菱荷。 “臣妾不曾见过有此事。”傅菱荷面色沉静如水,直直地注视着皇帝。 “什么,什么?谨婕妤,你再说一遍,你敢帮甄氏那个贱婢作假证,你不要命了吗?”婉贵妃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狂躁中。 傅菱荷一动不动,浑然如雕像一般:“臣妾并未看见柔才人挡着贵妃娘娘作画,这满院海棠花处处皆可作画,只需要让周画师挪一挪位置即可,柔才人只是占据了一角,贵妃却勃然大怒,对柔才人推推搡搡,却是不争的事实。” “皇上,皇上明鉴,臣妾并未做过任何蓄意伤害柔才人之事!”婉贵妃磕头如捣蒜,发髻凌乱不堪,原本雪白的脸颊涨得紫红,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冤屈的,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她求情。 “谨姐姐,这事不像是贵妃娘娘所为啊,如果真是她推的,那演技也太逼真了。”温才人这是头一回见到勾心斗角的场面,头脑却极清醒,拉着傅菱荷的袖子小声道。 傅菱荷轻轻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也许真是冤枉的,可谁若现在向皇上求情,那不是明摆着挑衅皇上的权威,告诉他‘你连这点小事都能判断错’么?” 果不其然,皇帝对婉贵妃的求情充耳不闻,厌恶地一挣将她甩开:“朕一再宽仁给你情面,你没有本事跟朕直说,却把歪心思打到柔才人身上,真是是可忍熟不可忍!” 婉贵妃紧紧攥着一袭红衣的衣角,仿佛一直穿着这件彰显她风韵的衣服,自己就还是初封贵妃时那副如日中天的气势一样。 “温鸿,传旨下去,秦氏嫉妒恶毒、德行有亏,不配忝居贵妃之位,先褫夺封号、降为妃,在德宁宫里闭门思过一月。才人楚氏营救有功、敦厚善良,着封为美人,赐封号睦。才人甄氏受惊、受伤不浅,着封为美人以安其心。两人养伤的这段时间由谨婕妤和温才人照顾。” 婉贵妃,不,几句话间就变成了秦妃,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连那身漂亮的红衣都失去了光彩。 “眼看就到正午了,诸位妹妹若是回去晚了怕是要晒坏了身子,大家早些散了吧。”皇帝前脚刚走,敏淑妃就迫不及待地下令,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新的掌权者。 秦妃重重地将脚踩在地上挺直脊背,不肯在众人面前露出落魄的样子。 “妹妹想必是还没缓过神来,该是让姐姐我先走一步了呢。”敏淑妃露出一个优雅得体的笑容,轻快地上前一步,华丽的金橘色滚鹅黄边五彩玉石披帛不轻不重地扫了扫秦妃的面颊。 秦妃精心描摹的眼睛泛起一层轻微的红色,她猛地往斜前方跨了一步,倔强地忍着眼泪走出懿仁宫。敏淑妃得意地勾起嘴角,内心的快意难以言说。 第44章 碎影(四) 且说皇帝在德宁宫看着嫔妃们挤在一处,脑海里理不出个思绪而倍感烦躁,索性回到了端阳殿做下一步的打算。他咽了咽唾液稳定心神,随即召来温鸿道:“温鸿,把秦氏和柔才人身边的所有宫人全部带入劳役司拷问,务必说出方才发生了什么。朕和诸位嫔妃就在这里等着,看他们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傅菱荷回到皙华宫默默无语地坐着,午膳早就摆上了,可她一口也吃不下。她方才是在赌,赌皇帝会相信柔才人而不是秦妃。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次若真审出来是秦妃推了柔才人,那这位一直在宫里横行霸道的宠妃可就要倒大霉了。以柔才人撒娇撒痴的本事,恐怕又要上升一个台阶,想制衡她就难了,柔才人虽刁蛮任性,可也会记得自己的一份好。但这样也是有极大风险的:秦妃好歹陪了皇帝十年有余,在今日之前一直是宫里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想要一次扳倒她基本不可能,等她哪一日东山再起,自己怕是要遭殃。可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早就发现讨好秦妃是行不通的。 过了近一个时辰,郑德从劳役司失魂落魄地赶回端阳殿:“启禀皇上,白桃一进劳役司还没开始用刑便晕了过去,奴才们浇了凉水也不管用,若是用再严酷一些的刑罚又怕人死了。芳草受了鞭刑和针刑,还是坚称柔才人是被婉贵妃推下去的。柔才人身边的其他宫女太监也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那德宁宫那边的宫人呢?”皇帝脸上毫无表情,一下下捻着龙纹双色红蓝宝石手串。 “几个宫女太监也都是还没用刑便跪下磕头认罪,众口一词说是婉贵妃起了杀心,奴才命嬷嬷连打带吓的,也没有人改口。只有琳琅被打得伤痕累累,还坚持说婉贵妃是冤枉的。” 皇帝默不作声,似乎在斟酌沉思着。来伴驾的敏淑妃大着胆子插嘴道:“婉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不是那个叫鸢尾的吗,怎么最近变成琳琅了?” 郑德皱眉回想了一下道:“半月前贵妃娘娘去内事府记档,说鸢尾得了痘疫,已经不治而亡了。” “皇上,鸢尾一向身强体健,臣妾很少见她有告假的时候,再加上她在王府时得过痘疫,怎么还会再得呢?”敏淑妃满脸质疑之情。 皇帝也不愚笨,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鸢尾的死恐怕有蹊跷?” 敏淑妃没有接话,但行礼请示皇帝追查的意图已经显露无疑。 皇帝霍然站起身来,连连冷笑道:“哼,好个秦氏,背着朕干了多少偷鸡摸狗的事情,加上那个老匹夫在前朝兴风作浪,朕要再不打压,只怕她们父女俩要上天了!”他一个眼神过去,温鸿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听旨:“温鸿,严审德宁宫的宫人,让他们务必交代秦氏做过的所有坏事。如实招供者免罪,隐情不报者处死。” “皇上圣明,那臣妾先去看看睦美人如何了。”敏淑妃见达成了目的,立马溜之大吉。 “这件事做得不错,这些都是赏你的。”承瑞宫里,敏淑妃开门见山,让绿杨把一个分量不轻的箱子抬到睦美人面前,“没受什么伤吧?” “谢娘娘赏赐,嫔妾只是有些风寒,吃了太医开的药,已经好了大半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划伤,已经贴了膏药敷着了。”睦美人今日穿了一身杨妃色樱桃缀枝系襟纱衣和多重霞彩密织千色梅花纱裙,她本也算是容貌端正、青春活泼,这样打扮起来,虽说比不上柔才人,倒和其余嫔妃不差什么。 “你今日打扮得倒好,可见你和那柔美人不差什么,好好用些心思,取代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嫔妾多谢娘娘赏识。只是那甄氏没失宠,在水里泡一会还得了个美人的名分,嫔妾心里着实气得慌。”睦美人有些不忿,她可是在宫里熬了快一年,冒着伤寒和划伤的风险才混到了美人。 敏淑妃用纯金护甲慢慢剥了枚枇杷吃了:“你也不想想,她从前再怎么和秦妃拌嘴也只是不懂礼数,秦妃嘴上呛她两句也就完了,可今日是彻底撕破脸了,万一秦妃没倒台,她岂不是日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可你现在是后宫人人称道的好人,谁也没得罪,还赢得一片赞誉,你想想是谁占了便宜?” 睦美人赶忙低下头:“谢娘娘赐教,是嫔妾思虑不周了。”就冲敏淑妃赏的这些衣裳首饰,她也不敢不俯首帖耳。 “听说皇上今日翻了你的牌子,赶紧回去准备着吧。本宫也乏了。”敏淑妃懒懒打了个哈欠,睦美人急忙告退。 红杏和绿杨一人一边替敏淑妃涂抹着茉莉香膏,红杏先沉不住气,嘟嘟哝哝地说道:“娘娘,睦美人看上去未免太张扬了,恨不得把所有能穿的不能穿的都扮上,而且她最近给皇上唱的曲子越发上不得台面了,那风月场所的话本都翻出来了,不会是从柔才人那听的吧?” “本宫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怎么可能八面周全?这世上的事皆是有舍才有得。睦美人帮本宫扫除了心腹大患,多穿几件好衣服、多在皇上面前露露脸,也不至于就把本宫气死了。跟柔才人私下有来往还倒好呢,省得咱们像秦如意那个蠢货一样,被算计得翻不了身还反应不过来。至少她现在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那就由她去吧。” 第45章 碎影(五) “皇上今日翻了睦美人的牌子,应该还没法侍寝,只是去看看她伤势怎样。”柔美人昏迷了一个多时辰后,小印子便偷偷去端阳殿探听了一回消息。 “你赶紧再去明光斋看看柔美人情况怎样。”傅菱荷命令道。小印子一溜烟跑了出去,过了几炷香功夫回来禀报道:“小主,奴才看见御医所的吴太医和齐太医提着好些药去了明光斋,还说什么保胎之类的。” 傅菱荷追问道:“柔美人的孩子保住了没?” “目前没有大碍,她算是运气极好的,这样都能保下来。” 傅菱荷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来:“咱们去明光斋看看她吧。” “小主您看,那不是邱美人和石美人么?”去往明光斋的路上,青苗瞥见两个身影坐在花荫下,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秦妃犯了错,日后不知还能不能再说得上话,她们肯定是要自谋出路的。”傅菱荷耸了耸肩。 “奴婢看她们的口型,怎么像在谈论嘉美人?”金禾眼睛一向是最尖的。 傅菱荷并不怎么感兴趣:“那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咒嘉美人死也不一定。咱们赶紧去看柔美人吧,要真出了事就不好了。” 柔美人的情况看上去着实危险,一张俏丽的脸颊苍白如纸,小腹不断颤抖着,白桃和芳草边照顾边抹着眼泪。傅菱荷前脚刚到,后脚皇帝的御驾也马不停蹄地赶到,立马问旁边陪着的吴太医道:“柔美人还有多久能醒来?她的孩子如何?” “皇上,小主吉人天相,自身和龙胎均无大碍,只是小主因为落水受惊,需要仔细调养着,万万不可有什么闪失。至于她何时能醒来,微臣也说不好,也许皇上在这陪伴着,很快便能苏醒了。” 皇帝连炮珠似地吩咐说:“你就在这守着,别的什么事都不用你做,其他嫔妃病了,一律让两位副诊去看。等柔美人醒了,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朕,朕即刻嘉奖你。” “皇帝对甄氏可真是上心啊,那敢问哀家若病了,该是谁去给哀家看病?”皇帝正说得投入,冷不防看见一个略显苍老的身影走来,声音中隐隐有股怒气。他急忙敛了容色:“母后来了。” 太后一身秋香色绣万字福寿纹窄衣领花绵长袍,只略戴了几只低调的玳瑁斑纹蝠头珠钗,显然是匆匆赶来:“皇帝此时不在忙政务,为何在甄氏这里?” “原是柔美人被——哦,是不慎落水了,儿子担心柔美人的安危,所以来这看看她。母后有什么话要吩咐,只管叫儿子去颐寿宫就是了。天气渐渐热起来,若中了暑气可怎么好。”太后来都来了,又不能赶走,皇帝只得亲自捧了茶端给太后。他并不打算打草惊蛇,先控告秦妃。 太后脸上毫无笑意,那名贵的母树大红袍也并未看一眼:“哀家也受不了这艳阳天,只是若不来找皇帝,等着皇帝亲自去和哀家说话,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儿子分明每日都晨昏定省,未曾疏忽过一日。”皇帝隐约猜到了太后要说什么,急忙赔笑道。 太后重重叹了口气,捻起皇帝腰间的水蓝云纹系彩色碎玉绸缎萱草香囊:“这东西眼生得很,皇帝素日所用不都是那深色素锦缀棉穗的吗?” “那是柔美人落水前给儿子做的,儿子瞧着她心思灵巧便放系着。” “皇帝去勤政殿处理政务,身上竟放着这等东西,更何况哀家一进来便闻见这明光斋里一股油腻腻的脂粉味,哀家若不忧心才是怪事。” “母后何必计较这些琐事呢?那香气不过是睦美人换了衣裳后来看看被她救起的柔美人,穿了鲜丽的衣裳,总不好不梳妆打扮一番。”皇帝敷衍地答道,盘算着让太后赶紧走。 “若是恪昭仪和宁妃几个倒也罢了,都是端庄守礼的好孩子,只是那睦美人和柔美人之流,哀家也见过一两次,实在是妖里妖气,登不得大雅之堂。”太后忍耐了好几次,但看见皇帝心不在焉的神情实在是忍不住了,登时沉下脸道。虽说只见过睦美人一两次是假的,可她也着实对睦美人不满。后者眼看是抱紧了敏淑妃的大腿,再不把她这个旧主子放在眼里。 这可触动了皇帝的逆鳞。他宫里确有一位白氏宁妃,名唤歆婳,已经许久不见了。这故事说来话长,当年太后还是闺中少女,活泼贪玩,一日突发奇想,一个人溜到了街市上一口大井边游玩。因着她身材娇小,又偷拿了仆人的粗布衣裳乔装打扮,因此并没有随从注意到她。她采井边的花玩得太过高兴,不知怎么脚滑了一下,几乎要掉进井里而死。正在生死关头,是白氏的家仆碰巧经过,救了她的性命。太后的家人自是千恩万谢,她当上皇后时便将白氏塞给皇帝做了侧妃,皇帝登基时顺理成章封了极高的妃位。 可这位宁妃说是皇帝最厌恶的人一点也不过分,只因她出身和太后不相上下,而且自恃美貌,父亲又对太后有恩,皇帝该对她宠爱有加才是,因此相处时总是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傲气,还常常做出许多不合皇帝胃口、却硬要皇帝领情的关心之举,因此皇帝看在太后面上给她优越的待遇,实际是能不见就不见,只有太后勒令了才会翻个牌子应付了事。为了防止宁妃把其他嫔妃教坏,也不让她跟着众嫔妃一起去给皇后请安,一切都随她去,只要不惹是生非即可。更让皇帝痛恨的是,宁妃从来不在太后面前露出让人厌恶的一面,更兼太后在宁妃的父亲临终前曾用皇家玺章签下诏书,许诺让她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因此皇帝除了冷落以外也没什么办法。好不容易宁妃这一年因病消停了好长一段时间,今日太后再提,可不是撞在皇帝的枪口上。 第46章 锁心(一) 这层窗户纸已然捅破,皇帝也懒怠再装下去:“柔美人有什么不好,才貌双绝,又能时时让儿子高兴,难道比不过一个狂妄刁钻的白氏?睦美人虽比不上她一半,侍奉儿子倒也尽心。儿子再问母后一句,宫里的嫔妃难道只能您看好才配有立足之地?那儿子即刻把所有嫔妃都打发到颐寿宫让母后调教,何时母后满意了再送回来就是。” 皇帝骤然说了许多尖刻之语,太后毕竟年岁大了,反应不如他敏捷,被气得连连咳嗽:“哀家这个老婆子时不时在你面前唠叨,实在是耽搁你宠幸美人,罢了罢了,哀家即刻就走,在这讨你的脸色有什么意思!” 跟着太后来的秋夕是积年的老宫女了,当然明白两虎相争不管谁争赢了,都要牵连自己:“皇上这就是说笑了,太后的颐寿宫哪能装得下这么多人,不过是让皇上不要厚此薄彼而已。太后有话也慢慢说,两位美人小主奴婢是见过的,并不是您想得那样狐媚,您何必动气呢?” 太后心里明白皇帝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可自幼叛逆、桀骜不驯,若逼得太紧,只怕母子要彻底生分,她也只得无奈换个方向道:“哀家也无意插手你的私事,可近日来跟哀家抱怨的嫔妃越来越多,无外乎是指责你专宠甄氏,连其他嫔妃的门都不进一次,哀家实在是不胜其烦。” 皇帝也自知话说重了,不该跟太后针锋相对:“都是谁去扰了母后清静?母后把她们赶走就是了,不必理会那些醋妒的妇人。正因她们多嘴多舌、吃醋拈酸,儿子才不愿去宠幸她们。” “哀家若一一把她们指名道姓了,跟那群长舌妇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哀家左思右想,看你宫里的嫔妃几乎都挤在美人和婕妤位分上,才人不过温才人和姚才人、刘才人,就算加上你给了才人待遇的张宝林和薛御女,也不过五个人。况且这一年来宫里总是风波不断,嘉美人滑了胎还无法生育,恪昭仪竟中了毒,加上柔美人落水、谨婕妤又差点被马车撞了,说来总是不吉利的。你不妨再办一次选秀,用喜事冲冲晦气。多选些宝林御女,再不济封些采女,再将那些不上不下的尴尬人往上提一提,这总不过分吧?” 皇帝看秋夕夹在中间一脸为难,再想想太后毕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生身母亲,而不是空有冰冷名号的嫡母,也不想再争执下去:“母后说得很是,那就让皇后去安排选秀事宜吧。也不必拘泥于功臣能吏家里的女眷,只要容貌性情好就是。” 太后要说的已经说完,点了点头便扶着秋夕的手起来:“哀家知道你宠爱甄氏,只是晋位太快是害了她,让她为众人所不容,等她平安生下孩子后再晋位也不迟。今儿晚上有空,去看看那些老人儿吧,她们也怪可怜见的。” “儿子恭送母后。” “温鸿,你去给朕查明白,到底是谁去太后那多嘴多舌了。”看着太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端阳殿外,皇帝这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案。 不到半个时辰温鸿便回来,悄悄对皇帝耳语了一番:“皇上,奴才查到的只有这些人曾去过颐寿宫,而且不是请了安就走的。” “没有宁妃?”皇帝完全不相信。 温鸿挤出一脸笑容道:“皇上,千真万确,宁妃娘娘很少出门应酬,连离她最近的叶婕妤和杨婕妤等都没去串过门,更别提太后的颐寿宫了,那可是要走快半个时辰才能到呢。”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满意地吩咐起来:“总算她学乖了,不再天天惹是生非。你去叫个小太监看她宫里缺什么,给她补上一份。”他特意没叫温鸿亲自去,免得宁妃又飘飘然起来,产生什么非分之想。 “皇上,那几位见过太后的主子,您准备——” “朕若是现在就罚她们惹是生非之罪,只怕众嫔妃心中都会不服,看在她们也没干什么过分的事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陈昭仪多半只是陪太后家常闲话,那邱美人和石美人······若是投了太后去,也别想愚弄朕。” 温鸿刚把小太监打发走,傅菱荷便轻快地进来请安。 “爱妃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坐吧。”皇帝见她一身青黛色满绣玉兰花曳地长裙,斜斜挽着一个青云莺丝发髻,在酷暑中显得清新标致,方才跟太后争执的郁闷顿时消散了不少。 跟着傅菱荷来的青苗端上一碗玫瑰百合冰粥,粉白相间的颜色甚是好看,尝起来也凉爽:“皇上,柔美人醒了,醒来便说想喝粥,臣妾让小厨房给她做了甜粥,特意给您也做了一碗。” 皇帝跟太后争吵了半天,也累得口干舌燥,三下五除二便喝得一干二净:“爱妃小厨房里的手艺向来是极好的——你说柔美人醒了?” “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但是一直哼哼唧唧的,说让您过去看她。” “朕即刻便去,爱妃也随朕一起。温鸿,你把朕收藏的那个南国进贡的红珊瑚盆景带着,给柔美人养胎安神用。对了,郑德,你去劳役司把负责审德宁宫宫人的主管王富全带到明光斋去,朕要他亲自给柔美人交代。”皇帝立即吩咐下去,一时间端阳殿十分忙乱。 第47章 锁心(二) 一行人很快到了明光斋,柔美人见皇帝来了,一双美眸立即溢满了泪珠,娇弱不堪地倒在皇帝怀里:“皇上,您不知道臣妾见不到您,心里有多害怕······臣妾不知哪里得罪了婉贵妃,竟然要遭此灭顶之灾,臣妾差点就见不到皇上了······” “让爱妃受委屈了,别哭,别哭。朕已经褫夺她的封号降为妃了。”皇帝一副柔肠都快化成了水,赶紧拍拍她的背,一叠声唤道:“朕已经带来了德宁宫那些狗奴才的口供,一定还你一个公道。温鸿,把王富全带上来!” 王富全是个又高又黑的中年胖子,看上去十分吓人,可能皇帝就是看重了他有威慑力才让他做劳役司的总管。而此时他不敢有一丝嚣张跋扈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磕头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给谨婕妤、柔美人请安!” “不必讲这些虚礼了,把口供给朕和两位爱妃一五一十地说一遍。”皇帝冷声道。 “是是是。德宁宫的琳琅被打得不成人样,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还是没招认推柔美人入水的事情,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几件微末小事,比如秦妃克扣宫人的月例银子、心情不好了不让他们吃饭之类的。大太监卢恩忠他在柔美人落水时虽然没近身伺候没法提供证词,可说了不少秦妃从前做过的坏事。包括,包括随意殴打无罪宫女,就因为您当时翻的不是秦妃的牌子;在叶婕妤有孕的时候给她送活血化瘀的红花油让她小产;指使内事府的陈总管克扣赵婕妤的分例、让太医给她开发汗的药让她更不得皇上喜欢;散播邱美人父亲被贬官的假消息让她私闯端阳殿,搅乱谨婕妤侍寝······” 皇帝越听面色越难看,傅菱荷与柔美人默不作声,过了半晌皇帝才咬牙切齿道:“还有么?” “最,最大的一件事奴才不敢不禀报,是——秦妃害王美人小产的事情!卢恩忠和他的徒弟小印子,以及德宁宫其他宫女太监每个人都吐了几句。您还记得去了的王美人么?奴才整理了一遍后大致是这样的:王美人有孕三个多月时,秦妃曾叫自己的心腹太医过去给王美人诊脉,看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太医说月份太小看不出来,秦妃就大怒,把那太医责罚了一顿,又命令不管是男是女都要打掉。太医吓得半死,可秦妃拿他的家人威胁,他只能开了滑胎的药,让王美人的侍女哄着她喝下,再编一套王美人任性妄为、贪食寒凉之物导致小产的说辞。事成之后秦妃十分高兴,在宫里喝酒庆祝,这些宫人都能作证。秦妃的心腹太医,唤作鲍守安的,奴才也给找来押在劳役司里了,等皇上吩咐就拷问。” “哼,不必再等下去,务必让他吐出实话来,你且回去看着用刑。”皇帝的指节发出骇人的响声。 “皇,皇上,还有最后一件事奴才不能不报。您之前有一位江才人不明不白死了,这事,也与秦妃有关······” 傅菱荷和柔美人都没见过江才人,只是万分惊骇地看着王富全。 “秦妃宫里原先的大宫女鸢尾莫名其妙暴毙了,可卢恩忠供述说在她的床褥间有一封遗书,上面记录了江才人的死因。因着鸢尾识字不多,遗书写得很潦草,奴才只能大致看出是江才人当时颇为得宠,秦妃就命小太监扮作女鬼,在她寝殿的窗户外惊吓她,说她狐媚惑主会下地狱,导致江才人心悸而死·····” “秦氏这个贱妇!朕一直知道她耍过许多阴谋诡计,可总以为是小打小闹,为了争宠任性些而已,可没想到她连人命都敢害!”皇帝气得汗毛直竖,“她哪里还配做什么妃子,立刻贬为更衣,拖她来见朕!” “皇上,秦更衣居然这么狠毒······要不是您福泽庇佑,臣妾恐怕早已成了下一个冤死的亡魂了······”柔美人娇怯怯地盯着皇帝,“这种毒妇,皇上一定要严惩她,好让宫里其他人都安心呀!” “谨婕妤,你好生照顾柔美人,朕务必要听秦氏自己亲口招认。”皇帝简短地丢下一句话,阴沉着脸来到了端阳殿。 皇帝和秦更衣在端阳殿里说了什么,无人知晓。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旁人只知道是秦更衣犯下了众多错误,条条都是不可饶恕之罪,以至于皇帝丝毫不顾昔日情面,一定要和她算个总账方罢。按照惯例,从贵妃一路贬到更衣,这样大的位分变动,是要在所有嫔妃面前一条条宣读罪状,告诉众人为何要贬的,可皇后却以“秦氏所做罪孽太过血腥,通报嫔妃们怕引起恐慌为由”取消了昭告后宫的旧例,皇帝也没有反对。 一时间流言议论纷纷,大多数嫔妃都觉得庆幸,宫里一霸总算倒台了,不会再有人对他们拿腔拿调的。可邱美人和石美人就惶惶不可终日了——谁都能看出来她们是从前秦更衣的爪牙,一朝发生巨变,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新的出路。两人相当默契地都说自己得了重病,不能见人,先得过且过地躲几日再说。这样一来,秦更衣和柔美人的一场争端就由柔美人大获全胜而告终,她和因救她而被皇帝封赏的睦美人成了宫里平分秋色的两个新秀,傅菱荷也不算被冷落,只是没有她们这般炙手可热罢了。 “妹妹可是在午睡?我来坐坐不打扰你吧?”两人正说着,珠帘外传来一声问候,傅菱荷连忙停了说话,让来者进来。 “天气渐渐热起来,我怕你中暑,特意给你带了些凉糕来。”进来的人是杨婕妤。两人因着是同乡,交情算是不错,常常纺线对弈,聊聊家乡的往事,“你可听闻一件奇事?今日秦更衣的父亲,翰林院掌院学士秦奉上书来问,他女儿究竟犯了什么大错,被皇上如此不留情面地罢免,皇上当时就恼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的语气十分嚣张,像是在质问天子似的,立刻派人去查秦奉平时为官的情况。查出他贪污的光是白银就有近一千万两,黄金三四百万两,遑论其他的珍奇古玩之类的。这会人已经关到了刑部大牢里,父女俩也算共患难了。” “秦奉和秦更衣就这样倒台了?未免也太······太突然了。”傅菱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妹妹入宫晚,对宫里从前的事情了解少也是有的。这秦更衣从前风光显贵是因为先皇重视史书的编纂,因此翰林院鸡犬升天,个个自鸣得意,秦奉的掌院学士从侧二品生生提到了侧一品。实际上从皇上登基以来史书编纂已经尽善尽美,没取消他们的品级是给个面子。既然有人不要这个面子,那皇上也无需再多说什么。” 傅菱荷回想着秦更衣往日神采飞扬的样子:“所以秦奉和秦更衣之前做的许多恶行劣迹皇上都知道,只是隐忍不发。恰好柔美人落水的事情给了一个突破口,一路顺着口子撕下去而已。” “就是这样了。就算皇上这次雷霆之怒未免太重,从贵妃贬到更衣,一品大员直接下狱多少有些唐突,他也不可能手软。错过这次机会,日后再想发落很容易被当成卸磨杀驴的昏君,还不如一次性铲除,省得夜长梦多。” 傅菱荷叹了口气,喝了口茉莉茶润喉:“我只是感叹前两天还能协理六宫、凤仪万千的贵妃,如今变成了更衣,不知道她心里作何感想。像她那种心高气傲的人,可能会觉得比死还痛苦吧。” 皇帝对秦更衣的处理颇为玩味:没有赐死,甚至连禁足都没有,只是让她搬到留荫宫,她每日还可以自由去大昭城里的各个地方。而秦奉从大牢里被放出来,撤了掌院学士的职位,每日负责打扫翰林院各院落的卫生。有聪明人悟出来皇帝是什么意思,福至心灵地开始嘲讽起秦更衣来,丝毫不留情面。 秦更衣看似自由却处处是枷锁牢笼的生活持续了半个月有余,宫里大部分嫔妃都去踩她一脚,傅菱荷却懒怠这么干。在她的处世哲学里,一个落魄失势到了极点的人是不值得别人给予一丝一毫的关注的,多费一点心神都是浪费自己的时间。有些小家子气的,如叶婕妤、肖御女和姚宝林等在背后议论她是胆小如鼠,生怕秦更衣日后东山再起会报复,她也全当作没听见,只是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第48章 锁心(三) (三) 夏日的蝉鸣最是古怪,叫得撕心裂肺毫无美感,可听多了又习以为常,不但不觉得烦躁,甚至还能安然入睡。傅菱荷盖了件轻薄的纱衣便懒懒躺下,各种混乱的梦才做了一半,便感觉有人在呼唤自己。 “小主,小主醒醒,景和宫的焕星来了,说是急着要见小主。”青苗匆匆披了外裳进来禀报。她话音未落,焕星已然冲了进来跪下:“求求谨婕妤去看看我们娘娘吧。” “焕星姑娘,出什么事了?”傅菱荷见焕星头发凌乱,衣裳也皱巴巴的,一眼便看出来不对。 “小主,皇上昨晚去了我们娘娘宫里,可,可快三更的时候,一脸怒气冲冲地出来了。娘娘不告诉奴婢发生了什么事,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一句话不说。已经,已经大半天了。”焕星满脸焦急,“奴婢想,只有小主过去娘娘才肯开口。” “潘姐姐出了事,我必得去看看。”傅菱荷随意披了一件外裳就赶去了景和宫。只见偏殿的大门紧闭,一丝动静也没有。 “姐姐,是我来了,你开一开门吧。”傅菱荷生怕潘充仪出什么事,“便有不顺心的,跟我讲讲就是了,何必自己生闷气呢。” “姐姐,你不愿意说话,也出来吃口东西,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焕月厨艺绝佳,早已炖了一碗酸辣可口的仔鸡煨在火上,还烙了白面脆饼相配。 “我实在不知怎么跟妹妹开口。”潘充仪双眼通红,但她是骄傲惯了的,断断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姐姐若不愿说也无妨,只要看着你把饭吃了,我就安心了。”傅菱荷没有追问,只是帮她把仔鸡和脆饼摆到面前。 潘充仪咬了一大口脆饼,噎得她连连咳嗽。焕月最知道她的脾气,给她倒了一大杯家乡的长乐酒来。那酒浓烈醉人,傅菱荷闻了一口便有些头晕目眩。 一杯烈酒下肚,潘充仪这才愤愤开口:“皇上昨日不知怎么想起来翻我的牌子,我这两日受了风,本就身子不爽,安寝的时候他便道,‘许久不伺候朕,怎的这般生疏了,让朕一点兴致都没有。朕在柔美人宫里可是威风八面的’。” 傅菱荷已侍过不少次寝,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柔美人出身平民百姓,平日听到的市井之语颇多,懂得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情调,比大家小姐出身、选秀进宫的嫔妃要大胆得多。纵然有孕已经有段日子没侍寝,可还是让皇帝记忆犹新。潘充仪向来不愿做这些曲意逢迎的事,难怪要被皇帝冷落了。 “我听了只是觉得心里难受,便翻身下床去桌子旁坐着,跟他说,皇上想找会伺候逢迎的,去找柔美人和肖御女便是,何必总来挑拣我呢。我本身也做不惯这种事。皇上听了就大怒,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放肆,连外袍也没穿便一头出去了景和宫。” “我思来想去,天子毕竟是天子,纵然是故意挑刺,我也不该不敬,因此早上亲自将龙袍送到勤政殿,谁知皇上连看都没看一眼,让温鸿跟我说,既是身段高贵,觉得侍寝折辱了自己,日后尽管端着九嫔娘娘的架子,一辈子不要面圣才好,让刘公公把我的牌子撤下来。” 这可把傅菱荷吓出了一身冷汗:皇帝若是让她禁足或者降位却还好,只不过是一时生气,日后还有转圜的余地,等他气消了,待遇也就恢复了。邱美人和从前被罚的许多嫔妃都是如此。可这侍寝的牌子却是不能乱撤的,撤下后最少一个月才能挂回来,司寝局的总管还要禀报皇后和太后,若是两位主子将这件事说了出去,那被撤牌子的小主便成了满宫的笑柄。纵然没有降位之类的惩罚,内事府也会见风使舵冷落下来,克扣此人的吃穿用度,和降位没什么两样。 “然后姐姐就把自己关在宫里生闷气?”傅菱荷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那,那我还能做什么,总不能一直在端阳殿外面跪着求情吧。” “姐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当是让我少操些心,赶快与皇上和好吧。你若是落难了,我可是要寝食难安的。”傅菱荷轻轻摇晃着潘充仪的手臂。她不能放任潘充仪因一时冲动,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可明明是皇上先羞辱我的,我都去求了一次了,还要让我怎么办才好嘛。”潘充仪皱了皱眉。 傅菱荷一时也没有好主意,但她清楚必须尽快让潘充仪和皇帝和好:“姐姐容我想一想,等我想出好主意来告诉你。只是姐姐要答应我,我说了什么,你定要照做才是。” 潘充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目送着傅菱荷离开。 第49章 锁心(四) 向皇帝求情的机会还是有的,到了皇帝承诺带她去云城市井微服闲逛的采茶节。这一日傅菱荷脱下宫装,随意穿了一身浅紫色的重重莲瓣玉绫衣衫,配上米白色绣茉莉花洋绉裙,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一般温婉动人。皇帝只在漆黑如墨的头发上戴了简单的白玉麒麟发冠,从两边垂下深蓝色丝质冠带,一身冰蓝丝绸雪白滚边长袍,淡雅至极,却越发显出他的剑眉星目、气度不凡。二人郎才女貌,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温鸿换了一身粗布衣衫,装作家仆跟在后面。 “皇上,不少人都在看咱们,臣妾实在是不好意思。”傅菱荷小声对皇帝道。 “他们是看爱妃美貌,难以相信你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幅美人图。”皇帝铲除了心头大患十分愉悦,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道。 “皇上惯会取笑臣妾。”傅菱荷脸微微一红,不再和皇帝说话,而是专心致志地欣赏市井风光。这采茶节顾名思义,云城家家户户的百姓都上山去摘成熟的茶叶,寻常的品种人们是不屑一顾的,基本都蜂拥去寻找一种云城特有的葫芦茶。这种茶的茶树叶片形状极不规则,叶片硕大且大多分为两瓣圆形,大片的叶子看起来如葫芦一般,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因此有了这采茶节。傅菱荷在宫里喝过不少好茶,但却极其向往这样质朴粗拙的茶。 两人一路走着,不少沿街叫卖的商贩向他们推销自己的茶叶。皇帝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民间荷包笑问道:“爱妃可想尝尝这茶啊?” “臣妾恭敬不如从命。”傅菱荷狡黠一笑。 皇帝便冲迎面走来的一个商贩招招手示意他停下,两人恰好来到了一个岔路口,皇帝先去与那商贩攀谈,让傅菱荷在后面等着。也就在这时,傅菱荷忽然发现一家茶叶种类颇为齐全的铺子,价格也公道,便想着追上皇帝,让他来这里看看。一时间竟没注意脚下,摔在了路上。 反应过来时,膝下传来一阵巨痛。傅菱荷毕竟不算极其娇生惯养的,还是有些行动能力,正欲站起来,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辆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正飞速朝自己驶来。 皇帝听到她的尖叫声,本能地想跑回来扶她起来,可天公不作美,他的身后出现一堆要横穿街巷的百姓,怎么也挤不过来。就在那马车要向傅菱荷撞来时,一个穿着布衣的女子飞快地将傅菱荷拉到怀里,一起滚到了离马车远些的小店门口。 “你没事吧?”傅菱荷只听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问道。抬头看去,见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妙龄少女,身材高大、颇为壮实。 “我,我没事,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傅菱荷有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 “那就好,好生保重自己,我走了。”少女丢下一句话便走。 “姑娘,姑娘请留步!”傅菱荷来不及扶正珠钗,急忙想拉住仗义女子的衣袖,可女子微微转过身坚决甩开了她,径自走远了。 皇帝匆匆赶到,见傅菱荷安然无恙,只是鬓发略微乱了些,身上沾了点灰尘,这才放心下来:“爱妃方才真是吓死人了,怎么也不看着些脚下,这要出了事可怎么好!” “皇上,快,刚才有个行侠仗义的姑娘救了我,就是那位,穿浅绿色衣服的那位!”傅菱荷激动地指着还没完全走远的少女。 “快,快去把那女子找回来。”皇帝拍了拍温鸿的肩膀。温鸿一看熙熙攘攘的人群,脸皱得像团苦瓜一样,又不敢违抗旨意,只好咬咬牙带着小太监们挨家挨户去找。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影响二人游玩的心情,傅菱荷陪着皇帝一边走街串巷,体验新奇的小玩意一边闲话,直到日暮西山才回宫。这夜自然也是她侍寝。 皇帝进了皙华宫后,傅菱荷对青苗使了个眼色,青苗便流水价端了许多菜肴上来:珍珠海米煨鹌鹑、火腿肘子、荔枝虾球等等。皇帝十分给面子地夹了好些菜:“在外面逛一天是有些饿了,需要爱妃厨房里这些顶饱的菜肴。” “皇上爱吃,潘姐姐也爱吃。臣妾特意留了些给潘姐姐,待会就让含翠送去。”傅菱荷替皇帝盛了一碗绿豆百合粥。 皇帝的筷子微微一滞:“哼,朕知道这道火腿肘子她爱吃,只是她刚惹了朕生气,朕断断不能让你给她送去。” 傅菱荷一听皇帝这赌气似的言语便放心下来,皇帝并没真生潘充仪的气。 “前几日潘充仪姐姐来找臣妾说话,说是要找皇上重归于好,不知该怎么办呢。” “你和她姊妹相好,她怎么就没你这样的好脾气。”皇帝吃饱喝足,靠在葫芦纹软枕上惬意地伸着腿。 “皇上,潘姐姐已经跟您请罪了,您就原谅她嘛。”傅菱荷扶着皇帝到榻上歇息,“臣妾,臣妾已经教过潘姐姐怎么伺候您了。” 皇上听了轻嗤一声:“虽说是晚上了,可还要好一会才安寝,你这妮子也不怕害臊。” “皇上,您多想想潘姐姐的好处嘛,再说了,她纵然有错也是无心之失,您贵为天子,何苦跟她计较呢?”傅菱荷握紧皇帝的手,示意青苗等人退下。 “好,那朕就听爱妃一言。”皇帝终究还是不忍看她着急,将她搂在怀里轻笑起来。 第50章 锁心(五) 次日一早,皇帝便带着傅菱荷来到了景和宫看潘充仪。 “皇上万安。”潘充仪心里惴惴不安的,看见傅菱荷也前来,情知多半是好事,却也不敢放下心来。 “原是朕一时冲动,伤了爱妃的心,爱妃可不要跟朕计较。昨儿还是谨婕妤的功劳,提起你检讨自己的事。去年的生辰没给你好好过,你父亲训练火器营颇有成效也未得嘉奖,今日便封为淑容吧。”皇帝口气十分轻松,浑然若无事一般,“郑德,你去嘱咐礼部好好主持册封礼,再去制衣局挑两件新衣裳送过去。” “皇上这话太抬举臣妾了,分明是老大人统领有方,加上您心里有潘姐姐,怎么能说是臣妾的功劳呢?”傅菱荷抿嘴一笑。 明明惹了皇帝不高兴,可不仅能得到宽宥,还能小小地晋位,已经算是皇帝的恩赐了。潘淑容也明白如果自己再不领情就太说不过去了,赶忙跪下谢恩。 “皇上,昨日救了谨婕妤的女子找来了。”温鸿悄悄进来禀报道。潘淑容有些疑惑,傅菱荷无暇解释,便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过会再说,和皇帝去了端阳殿见那女子。 温鸿领进来的是一个高大丰壮的妙龄少女。傅菱荷粗粗一扫,确乎像是那天迅速将自己拉开的仗义身影,心下十分感激,想来是不慕名利、事了拂衣去的高人。若不是皇帝执意要请,恐怕也不会前来。 “臣女给皇上请安,给谨婕妤请安。”女子未曾进过宫,礼数倒十分妥当。 “起来吧姑娘,你对我有大恩,这些是聊表我心意,我定要郑重相报。”傅菱荷对含翠使了个眼色,含翠将厚厚一叠大隆朝百姓购买米面粮油和布匹等用的银票呈上,如此一来女子家里未来几年都能衣食无忧,想来女子都是爱美的,又送上一套赤金莲花的首饰并几匹触手生凉的轻薄绸缎。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开口问道。 “臣女姓林,拙名玮宁,家父是奉天府府尹林靖豪,臣女此次来云城是随家父外任。”这林氏倒是嗓音脆亮、口齿伶俐。傅菱荷细看去,一张凝脂般的面庞,虽比不上柔美人美貌绝伦,却也清秀可人,一双浑圆的眼睛甚是可爱。 “如此甚好,你对谨婕妤有恩,她嘉奖了你,朕也该好好表示。朕宫中尚未有东北之地来的嫔妃,前几日正好收了位柔美人在宫中,你便做个温才人,与她恰是一对。”皇帝喜气洋洋,丝毫没顾及傅菱荷内心的翻江倒海,“温才人入宫的事,朕全权交给谨婕妤安排。” 林氏,不,已经成了温才人,看上去十分惊讶,完全理解不了发生了何事。晋封妃嫔的事情皇帝却已做得多了,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此时已到了早朝的时间,他便径直去了勤政殿。 傅菱荷对她解释道:“才人是宫里正六品的位分,你初来乍到,已然相当高了。从此以后你便是宫里的主子了。”她想起自己皙华宫旁的白鹤居还空着,那地方种着密匝匝的绿树,夏季十分凉爽宜人,便找了宫人打扫,再命跟着温才人来的老家仆回去报信,收拾她入宫需要的东西。 “我乍乍来到,也没什么好礼赠与姐姐,倒是收了姐姐不少东西。姐姐坐下喝碗茶再走吧?”温才人眼光闪闪地看着傅菱荷,那天真无邪的样子让傅菱荷一阵心酸。 “才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昨日受惊,还需要调养几日,便不能与妹妹作陪了。”她极快地出了白鹤居,跌跌撞撞去了景和宫。 “我听说皇上昨儿跟妹妹私服出宫去了,一路上观云城的市井风光好不热闹。可有什么新鲜事?还有,你和皇上提到的那女子是怎么回事?”潘淑容笑嘻嘻地问道。 傅菱荷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姐姐快别笑话我了,我穿惯了宫里的花盆高底鞋,走在路上还没一炷香的功夫便被滑倒了,幸而有个姑娘眼疾手快、人又热心,一下把我扶起来,否则我怕是要被马车撞断筋骨了。” 潘淑容一下子就没了笑容:“此话当真?那你现在有哪里不适?你可别吓我!” “姐姐不必惊慌,我并没什么大事。” 潘淑容眼睛睁得滚圆,忙将她全身上下都细细检查一遍:“你也真是,纵然出宫觉得新鲜,也要当心脚下才是,你要是哪里受伤了可怎么好!焕星,去把常给我诊脉的胡太医叫来!” “回宫时皇上就已找了御医所最德高望重的几位太医给我看过了,姐姐何苦烦那太医再来一趟。”傅菱荷方才来得太急,这会才看到杨婕妤也在,也许正和潘淑容纺线。 潘淑容这时才注意到她有些闷闷不乐:“那你怎么看上去还不高兴呢?可是又有什么心事?” “两位妹妹想必是要说些体己话,我就不打扰了。”杨婕妤是极有眼色的,立即便站起身来。傅菱荷着实有些郁闷,也没有和她客套,将方才之事细细对潘淑容讲了一遍。 “妹妹前些日子还劝我不要跟皇上龃龉,今日怎么自己生起闷气来了。”潘淑容轻轻替傅菱荷正了正头上的碧玉长簪,“你莫不是在想,皇上若真想感谢林氏,赏她些银子就是了,何必偏要收进宫里做嫔妃呢?” “我自是不会对皇上有情的。君恩如流水,若真有满腔真情,岂不是让自己肝肠寸断吗?我只是感叹,皇上要哪个女人都极容易,断断不会珍惜而已。姐姐放心吧,我不会怪到温才人头上,她和柔美人难道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妹妹能这么想便很好了,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吧。皇帝不到两个月就纳了两个新嫔妃,又都是民间女子,太后不唠叨一大通才怪。”潘充仪抿嘴一笑。 “我是可怜那甄氏和林氏,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要进宫来逼迫自己学着勾心斗角。从前觉得能进皇宫是体面,现在一看,倒不如嫁与平民百姓平淡一生。” 第51章 平芜(一) 足足过了有半个多月,柔美人才彻底无恙,皇帝几乎天天去探望她,时不时去睦美人和傅菱荷宫里坐坐。秦更衣倒台以后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柔美人静心保胎也不和邱美人、石美人她们斗嘴,后宫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新来的温才人并没得到皇帝多少关注,傅菱荷揣度着皇帝召她进宫唯一的用意就是“感谢”她救了自己免于被马车撞伤,可自己并不需要这样的好意,这何尝不是一种负担呢?她准备了琳琅满目的谢礼让温才人拿回去,就是希望她能继续快乐地当个平民百姓,寻个如意郎君。谁知皇帝一句话就将她一生的命运断送了。 更兼这一日一早,温才人的宫女野葵慌慌张张地跑到皙华宫求救:“谨婕妤,白鹤居里不知为何爬进来几只毒蜘蛛,我们小主快吓坏了,求您过去看看吧!” 傅菱荷叫上胆大的康海和小印子跟了过去,白鹤居乱作一团,几个年轻的小太监不敢碰那面目狰狞的蜘蛛,康海眼疾手快地泼了一盆辣椒水上去,眼看蜘蛛被杀死,温才人才敢出来:“多谢谨姐姐来帮我。”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待会我让小印子教一教你屋里的宫人,遇到蛇虫蚁鼠都应该怎么办。”傅菱荷温言道。 温才人突然红了眼眶小声道:“姐姐有所不知,我来了这几日,白鹤居的太监宫女除了野葵和一个小苼子,都十分怠慢,看不起我是平民百姓出身,总是嘲笑我。” “你应该早几日跟我说,我帮你训斥他们。”傅菱荷大为惊讶,可见皇帝对温才人入宫后的处境一无所知,别说给她撑腰了,连基本的体面都没给她,不禁十分愤怒,“待会我让含翠来教他们怎么做事,你不要怕。康海,你绕着白鹤居里里外外转一圈,看看还有没有蜘蛛的巢穴,有的话一并捣毁了,让温才人放心。”她冷冷地扫了一圈白鹤居的宫人,他们这才感觉有些害怕——这位谨婕妤可是入宫之后就颇得皇帝属意的,比温才人难得罪多了。 恰巧皇帝今日用了晚膳后来皙华宫看她,见傅菱荷正在绣一件小小的肚兜便笑道:“爱妃看来很惦记柔美人的孩子啊,你这段时间可还忙得过来吗?” “臣妾有一大群奴才,加上柔美人宫里的,照顾她一个足够了。只是有件事臣妾不得不报。清晨的时候,温才人的白鹤居不时有怪声作响,小太监出去看,发现是竟是比人手掌还大的毒蜘蛛,可把她吓坏了。” “毒蜘蛛?内事府的奴才是越来越不会当差了,朕记得早年的时候,连最下等的宫女住的厢房都是干干净净的,如今嫔妃的住处竟然混进这种东西。”皇帝是虽不怎么关心温才人,却觉得宫里有蜘蛛乱爬实在伤了面子,“郑德,你去把白鹤居的宫人都带去劳役司,一人二十大板。” “皇上,臣妾并不是来请旨惩罚他们的,这些宫人也不是有心的,发现毒蜘蛛时第一时间就都去保护温才人去了。臣妾是想着以温才人的资历也住不了整个一宫,若是要喷洒药剂驱虫,恐怕不宜继续住着,起码要空置半个月才好,不如就让她搬来与臣妾和柔美人同住,饮食起居也好照应。”傅菱荷到底没让皇帝责罚宫人,给了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是恭敬请示道。 她一提柔美人,皇帝的一片心思就又沉浸在对柔美人昏迷的担忧和有孕的喜悦中,傅菱荷话音刚落就立即道:“爱妃所言极是,就依爱妃所言。温鸿,你去找几个做事麻利的去帮温才人和柔美人搬东西,再找修缮局的人来把白鹤居仔细喷洒一遍百驱剂,务必把蜘蛛都消灭。” “皇上要不要去看看温妹妹,臣妾皮糙肉厚的没事,她可是吓坏了,现在还躲在床上哭呢。” 皇帝为难地皱皱眉,并没有应承下来的意思:“朕今日政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开身,你代朕陪陪她吧,朕给她送些东西压压惊就是了。” 一番话说完,皇帝已有些困倦,半歪在榻上打盹。傅菱荷借口去卸妆,悄悄对金禾道:“你去白鹤居传话,就说皇上很关心她有没有被咬着,再吩咐小厨房做些她爱吃的夜宵给她压压惊。” “柔美人已经喝了补药睡下了,朕今晚就歇在你这。去告诉刘治,不必拿牌子等着了。”皇帝将外袍脱下,露出里面的明黄色龙纹中衣,“这天气越发闷热了,晚上还是让人透不过气来。” 青苗和金禾听见皇帝要留宿,赶紧开始叠被铺床,含翠则去备好洗澡的汤浴。康海机灵,早拿了一缸冰块来。 “柔美人很喜欢臣妾这,地方宽敞、饮食可口,反正她月份也渐渐大了不好迁挪,不如就让她在皙华宫住着吧,皇上正好也把明光斋重新整修一番。” “等梅儿平安生下孩子,朕少不得封她为婕妤,到时候也有你一份功劳。”皇帝吻了吻她的耳垂。 “皇上,谨婕妤,快醒醒,出大事了!”温鸿上气不接下气地直接冲进了皙华宫的正殿。皇帝睡眼朦胧地翻了翻身,傅菱荷反应得快些,赶紧披了件外衣坐起身来。 “温公公,你这是——”傅菱荷猜到一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你也是在朕身边伺候久了的,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皇帝很不高兴地数落道。 “皇上,小主,不好了,宫里出现怪病了!” 第52章 平芜(二) 这怪病是从刘才人的清泉馆传出来的,一个粗使小太监夜晚守夜时觉得鼻塞声重、头晕目眩,以为是连日值班太劳累着了凉,便没当回事,胡乱找御医所要了些汤药。没想到一个时辰过去便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开始说胡话。更为可怕的是,小太监的脸上和身上出现了许多发白的地方,形状像是雪莲一样,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其他太监慌了神,又去御医所请太医,太医还没来到,小太监就已经撒手人寰了。傅菱荷和皇帝因殿里供了冰块便把门窗紧闭,不知道整个大昭城已经被这怪病笼罩了。 “快叫制衣局多多赶制厚重面纱,每个宫里都发去一筐,人人都要戴。再叫御医所准备艾草苍术,让劳役司的太监宫女在各处喷洒石灰水,不许有一处遗漏。温鸿,你亲自去查每个宫有几个人得了这怪病,只要看着像不好的,就把他们带到留荫宫旁边的思过楼,一人一间小室待着。”皇帝到底是经历过几次大风大浪的,很快就冷静下来,一通吩咐下去,众人忙不迭行动起来。 “朕起来四处看看,爱妃务必照顾好柔美人,她这一胎实在是多灾多难,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皇帝重重地捏住傅菱荷的手。 时节进入春末夏初,大昭城的风景格外动人,处处都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好不热闹,却无人有心思欣赏美景,都在为雪莲症发愁不已——每天宫女太监都会死去好几个,甚至一个不得宠的御女都死了,那可是正经小主。皇帝心急不已,还得忙着上朝,只能把事情交给皇后和敏淑妃。可疫症来势汹汹,她们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催着太医研制药方罢了。其他人没被交予分发东西的任务自然不当出头鸟,基本人人自危,躲在自己宫里不出去。 “小主,听说今日宫里又死了五个宫女。”青苗从皙华宫门外接了物资回来,立刻紧紧地把门关上。 “唉,实在也是可怜。她们从入宫开始就没过什么好日子——死了之后埋在哪?” “奴婢听说是埋在宫里那块灵地里。” “灵地?可是留荫宫北面的那块荒地?” “应该就是那了。” “可那留荫宫里还住着张宝林和薛御女,饮食起居都在里面,得了雪莲症的人就在附近,那不是要了她们的命吗?” 青苗想宽慰她,可也实在说不出口:“不是,不是说会把死人焚烧了么,想必会好些?” “那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傅菱荷想想就着急,“我必得为她们做点什么。我既阻止不了一个妙龄少女要因我而入宫,可这些举手之劳我总能做到。”张宝林和薛御女被磋磨了一年多,早失去了鲜妍的容貌,才艺学识也平平,皇帝断断不会把她们的安危放在眼里的。还有刘才人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一个年老色衰又犯了大错的女人,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青苗看出她的意思,并不怎么赞同她拔刀相助:“如今雪莲症来势汹汹,小主自身尚且危险,去管她们只怕是自身难保啊。” “我知道你是觉得没必要,她们跟我连一句话的交情都没有,可我还是想帮帮她们。就按最世俗的想法,也许保护她们不被传染雪莲症,她们记得我的恩情,日后会报答我呢。”傅菱荷犹豫了半天,还是不忍看着张宝林和薛御女就这么丢了性命,“这样吧,我去向皇上建议,去年一年有不少宫女太监因为年龄到了被放出宫去,可还没有从内事府的名册上被除名,把这些不需要发放草药的分例减了,我再拿些自己的体己去填补,怎么也够她们三位和几个宫女太监的了。” “小主真是宅心仁厚。”青苗只有叹道,“若是奴婢主事,断断是没有这份心胸的。” 傅菱荷来到勤政殿,正准备进去,却被温鸿拦了下来:“谨婕妤,不是奴才不让您进,是屋里已经进去两拨人了,都是来禀报雪莲症的,皇上实在没空。” “无妨,我等一等皇上便是了。”傅菱荷侧耳倾听,勤政殿内的声音隐约可闻。 “皇上,皇上,梅香阁的嘉美人已经······不好了,她从三日前就开始发高烧、长斑纹、吃不下东西,现在已经不成人形了。”傅菱荷听出是伺候嘉美人的迎春正强忍着哽咽道。 皇帝并没立刻答话,显然是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呃······嘉美人,哦,是了,让她好好养着吧,如今宫里到处都是这雪莲症,不是她一个人在熬着。皇后和淑妃已经尽力了。” 迎春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道:“皇上,小主说想见您一面。” “朕知道病重之人都想要什么。你带着朕的旨意回去,说封她为婕妤,让她好好养着,病中还让她起身只会更劳累。”皇帝听着极是敷衍。 傅菱荷知道,嘉婕妤想要的不是位分的事情。当宝林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临终之前的一句婕妤算什么呢? 只是天子一言九鼎,就算皇后也不能提出什么异议,何况迎春一个小小宫女。 “皇上,刘才人也快不行了,是不是也一并晋位冲冲喜?”是郑德的声音。刘才人失宠后衣食不周,身上又有旧疾,那些汤药和面纱之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去御医所请个太医给看看,若真是弥留之际了,就将她也封为婕妤,让二皇子和她见上一面。”皇帝手不停歇地批着奏章,显然他想做的也就如此了,晋为婕妤只是因为刘氏年纪大了,不想弄得太难堪。 通传嘉婕妤和刘婕妤的宫人都走了,轮到了傅菱荷进去,她内心十分沉重,没想到自己还没行动,刘婕妤已经不行了。因而只是草草地请求了皇帝几句,皇帝忙得不可开交,也只是象征性地褒奖她聪明贤惠,很快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咱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傅菱荷难过地对金禾道。 “小主做的已经够多了,张宝林、薛御女和刘婕妤都会感谢您的。”金禾想让傅菱荷开心些。 “谨婕妤,我们小主说想见您。”主仆两人被一个身影拦住,定睛看去,那人正是方才去请求皇帝的迎春。 她此时声音有些胆怯,却直直地跪在傅菱荷前面,显然是让傅菱荷一定要去,嘉婕妤有不吐不快的事情,不是求些药物医治那么简单。 第53章 平芜(三) “金禾,你和小印子先回宫,我去梅香阁坐坐就回去。” 金禾瞪了迎春一眼:“小主为何要跟这丫头去梅香阁?那嘉婕妤摆明了是看自己活不成了,就想传染您,她心思这么坏,您若去了就麻烦了!” “这雪莲症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是不会再传染的了,何况她的病更多是下红之症和心病。你快回去吧,我自有办法周全自己。”傅菱荷微微一笑。 “那小主可答应奴婢,若是嘉婕妤要图谋不轨,你可不能拦着奴婢找她算账。”金禾气鼓鼓道。 傅菱荷将荷包里一颗薄荷消暑丹给她吃了:“我知道了,外面天热,回宫记得吃些西瓜消暑。” 迎春带她来到梅香阁,一路无话。刚走到门口,傅菱荷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草药味,隐隐夹杂着病入膏肓的腐朽气味。 “给谨姐姐请安。”嘉婕妤虽然病入膏肓,可显然是强撑着起来精心打扮过,穿上了她最得宠时做的一身五色锦盘金彩水晶串珠宫装,一柄上好的南海珍珠制成的事事如意簪配上细碎的蝴蝶小钗,涂了浓浓的胭脂水粉,看着虽美艳却也凄凉,十足是回光返照的样子了。 “皇上刚封了你为嘉婕妤,咱们是平起平坐的人了,何况你健健康康的时候从未对我恭敬过,如今我也担不起你一声姐姐。”傅菱荷也没有挑剔,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淡淡道,“说吧,找我来有什么事。” 嘉婕妤没有接话,而是环顾了一圈屋内,将除了芙蓉以外仅剩的两个小宫女也赶走:“芙蓉已经帮我通知了内事府,你们一个去伺候肖御女,一个去伺候姚宝林吧,左右我是活不长了” 两个小宫女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巴不得她赶紧把自己遣散了,连推辞都没有,磕头谢了恩后便离开了梅香阁。傅菱荷眼看着她们走远了才道:“你心里倒是记挂着肖御女和姚宝林。” “你也和旁人一样,以为我是临死前认清了自己的错误,觉得她们检举我是对的吧?” “我是觉得你恶毒,但好歹算是有些脑子的坏,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事来。” 嘉婕妤轻轻扯开嘴角,像是想笑的样子,却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这一年多来,嫔妃之间唯一一句好听的话,竟是你对我说的。你别打断我,我要继续说,信不信都由你。 “我滑胎的那日天干物燥,喉咙渴得厉害,便叫月升和月圆给我倒茶。叫了好半天,月升才端来一小杯,我让月圆再倒一杯,她却鬼鬼祟祟躲在远处,像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是芙蓉拿海碗给我盛了一碗。我又奇怪又生气,想着多散散步对腹中的孩子好,就带着她们出去走走,谁知走到你宫外就疼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肚子就已经空了,可还是那么撕心裂肺地疼,让我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月升月圆污蔑、被皇上劈头盖脸地训斥。她们手臂上的伤千真万确不是装出来的,可也绝不是我干的,没有人相信我,我就那么一落千丈,没了孩子,没了宠爱,没了位分,在这忍受着邱美人和石美人的冷眼。” “我姑且相信你说的一切。你若这时再编出假话骗我,我事后不是不能查证,只怕你自己死得冤屈了。” 嘉婕妤的脸色恢复了平静,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狰狞,不断揪着自己的衣裳,显然还有话要说。 傅菱荷一下觉得蹊跷起来:“你还想说什么?人都被你遣走了,有话直说便是。”“谨婕妤,你觉得我为什么不能再生了?” “是不是有人绝了你生育的指望,为了安抚你,让你复位美人?”傅菱荷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这未免也太不上算了,终身没有子嗣,就只换到一个美人么?” 嘉婕妤猛地坐直了身体,笑容艳丽至极,眼泪霎时流了满脸:“你安知不是我向皇后揭露了秦氏的所有恶行,被秦氏知道后灌了一碗极其阴毒的九寒汤呢?” 傅菱荷手上猛地一震,茶盏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不可能直接闯入你宫里强灌吧?若是暗自设计,那九寒汤闻起来便和正常汤药不同,你为何直接喝了下去?” 嘉婕妤紧紧用帕子捂住脸,咬紧了牙关,宁死也不愿开口。 “那皇后为什么没有告诉皇上,而是把这些事都压了下来?”傅菱荷只得转圜道。 嘉婕妤没有理会她的提问,而是伸出枯瘦苍白的手指,一件一件数着:“兴元十四年八月,将我叫到德宁宫用价值不菲的臂钏诱惑我,装成真心赏识我的样子,实际上在那臂钏里藏了十足十的行离草,让我更容易怀胎,却是以自己身子虚弱为代价;九月,派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向邱美人透露父亲被弹劾的假消息,让邱美人被降位,给了她东西安抚笼络她,又扰了你的侍寝,可谓是一箭双雕;十一月······你知道赵婕妤的怪病为什么会让皇上那么厌恶吗?明明是用些膏药就可以治好的事情,又是她吩咐御医所不准好好医治,拖得越来越严重。 “四月,你提携邱美人上了位,我看得出来你的挑拨之意。秦氏没有直接责骂邱美人,却设计让她滚下了台阶,再也不能起舞——你难道没看出来邱美人的走姿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了么?六月,推柔美人入水的事我不知真假,可她做了那么多恶事,算在她头上也不算冤枉。又到八月了,她将九寒汤掺进了我的饮食中。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知道她会害我,可我总不能不吃饭、不喝茶、不穿衣,我还想活下去,我不信她有胆量真的置我于死地,好歹我也是为她卖过命的,但我还是高估了她的良心。 “我相信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也有证据——不管是你暗中查访到的还是她无意中说漏嘴的。可是嘉婕妤,这些不足以置她于死地,连她推柔美人入水,皇上也只是将她贬为妃,除了因为朝中还需要用到她父亲,对她也是有情分在的。”梅香阁内脂粉的香气那样粘腻,傅菱荷用手帕擦着鬓角,内心一片混乱。嘉婕妤病得昏天黑地,小产后除了复位那日赴宴外,就没有出过宫,不知道秦氏已经倒台,还在求着傅菱荷帮她检举。她故意不透露这个消息,就是想看看她从前的爪牙所说和皇帝知晓的是不是一样。如今几乎全部都对上了,她反倒可怜起嘉婕妤来,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秦氏被贬为更衣的事情,让嘉婕妤能好受些。 嘉婕妤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胸膛上下起伏了片刻,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傅菱荷暗道不好,她恐怕是快要下世的光景了,赶紧将芙蓉叫过来:“快,快去给嘉婕妤煎药!” “如果我告诉你,是秦氏害死了惠文妃,皇上会不会将她打入冷宫?” 有片刻诡异至极的安静,傅菱荷从没想过惠文妃的死不是意外:“不都说惠文妃是难产死的么?而且她生前那样与世无争,秦氏为什么要害她?” “我告诉皇后以后,她不告诉皇上,是因为她还想留着秦氏帮她,帮她制衡敏淑妃——”嘉婕妤颠三倒四又回到之前的问题去,“她,她装得那样贤良大度,其实和秦氏也是一丘之貉,我冒着性命的危险向她检举秦氏那么多的罪证,她也只是让我复位美人,我恨她,我恨她! “秦氏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皇子站稳脚跟,可她万万没想到惠文妃的四皇子出生以后,皇上宁愿将他养在教养所也不给她,她说后悔杀了温贤妃,不是因为心疼性命无辜,而是怕留下把柄被人算计······” 傅菱荷想起老实憨厚的惠文妃,不知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望着年幼的四皇子是多么心如刀绞:“秦氏是怎么害的她?” “具体的我不甚清楚,虽然当时我还是她身边的一条狗,她倒也没傻到一五一十跟我交代她是怎么做的。她只是说,谁都不能阻止她把四皇子抢过来,养在自己的膝下。” “那你小产的事情应该就不是她的手笔。如果你能生下皇子,那顺理成章就是她的,她没道理害你。”傅菱荷本来想让她好好提防暗中算计她的人,可看她不久于人世的样子,知道自己说这话也是徒劳了。 “我今日找你来坦白坐过的所有恶事,也就没有做再活着的打算。你若恨毒了我,便给我配一剂断肠药吧,我不会反抗的。”嘉婕妤神色平淡,像是在给下人吩咐午膳吃什么一样。 “唐惠,告诉我,你有在背后害过我吗?”傅菱荷浑然装作没听见,言笑晏晏地替嘉婕妤披好外裳。 嘉婕妤听到自己许久没人叫过的闺名猛地一震,一双大眼睛在消瘦的脸颊上显得格外骇人。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傅菱荷,足有几分钟的功夫,定定道:“从来没有。” “好,我相信你。我没有那么疯癫刻薄。我最多也就是把你先前轻慢我的那些言语再还给你——其实我连这么做也不想了。好好照顾自己,你罪不至死。”傅菱荷笑了笑,将那盏普通茶叶泡的茶放下,径直起身离去。 “傅姐姐,对不起,你可否再坐坐,我还有——” “有话不必跟我说了,秦氏被贬为了更衣,不知可否让你安心养病。” 傅菱荷没有回头。 第54章 平芜(四) “启禀皇上,嘉婕妤四更时殁了,臣妾是来请皇上的旨意,按何礼仪规格治丧。”翌日清晨,皇后在端阳殿正殿下首的椅子上坐下。 皇帝的笔略微停了停,似是没有想到:“从染病到现在不过六七天就殁了?” “是,上吐下泻,汤药吃下去无济于事。臣妾想着她也是个薄命人,如花似玉的年纪,进宫才一年就香消玉殒了。”皇后用手绢抹了抹眼泪,“皇上,嘉婕妤的父亲唐丙璋只有这一个爱女,臣妾也失去过女儿,知道是切肤之痛,还请皇上多给些恩典。” 皇帝摩挲着手中雕工精美的十八罗汉手串,思索了一会道:“唐氏好歹算侍奉朕一回,也怀过龙胎,纵然生前有错朕也不与她计较了,就按充媛的待遇治丧。多给唐丙璋一倍的银两,让他节哀顺变。” “皇上圣心仁德,臣妾替嘉婕妤和唐大人谢过皇上了。” “小主,那嘉婕妤没有害你吧?” “病入膏肓,已经是黄土盖脸了,还能对我有什么威胁?”傅菱荷没有跟青苗和金禾说实话,“我先回宫一趟写些东西,你们替我另拿身衣裳,接着马上去飞雪楼。” 青苗十分讶异:“小主为何无缘无故要去飞雪楼?” “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如果她们不帮我办,等嘉婕妤被人遗忘了,这些事再没有人会提起了。” “给谨婕妤请安。小燕,快去倒碗热茶,再摆上瓜果。”邱美人一是因为秦更衣倒台,自己又比不过柔美人得宠,过得落魄不得不低头,二是因为傅菱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提携了她,因而算是相当客气。 “邱妹妹近日身子还好么?雪莲症肆虐,妹妹该好好保重身子。”不等邱美人回答,傅菱荷便四下打量起来,“怎么不见石妹妹?该把她叫来,咱们一起闲话家常才是。” 邱美人吩咐小燕去请了石美人过来,自己则惴惴不安地奉上一碗茶:“姐姐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通告我们么?” “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傅菱荷将自己耳垂上的一对彩云追月纹样赤金耳环摘下,塞到邱美人手里,“我是见柔美人独大,妹妹恩宠不比从前,想来日子也难过,特意来看看妹妹。” 这便是一箭双雕了。一是让邱美人收了礼物,不好意思不为她效力,二来也暗示邱美人,自己才是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人。 “这想必是姐姐的心爱之物,我怎么好意思夺人所爱呢。”邱美人已经不像刚入宫时那样毛躁,别人给什么都急不可耐得收下了,可始终也舍不得真的还回去,傅菱荷便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两人正客气间,石美人已经来了,打扮得也是普普通通。傅菱荷将和耳环配成一对的戒指摘下来,石美人还没开口便没了话说,只好在下首座位上坐下,等着傅菱荷发话。 “这件事不能我去做,而是要你和石美人。你和她都是过了明路的她身边的人,只有你们去说了,皇上才会信。”傅菱荷轻轻“嘘”了一声,堵住邱美人的一切话头。 邱美人和石美人没有耽误一丝一毫的时间,傅菱荷头天晚上与她们谈心,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带着罪状书去了端阳殿。其他的恶行皇帝早已知晓,她们主要是围绕惠文妃的事情大做文章。大昭城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她们刚走到半路就有许多人听说了这件事,一时间群情激愤,由不得皇帝不下令处罚。 “还不够!秦氏造的孽还不够!又多了一条人命!”皇帝因为政事繁忙、疫情肆虐而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温鸿,将秦更衣直接赐死,尸身丢出大昭城,不必来回朕了。邱美人和石美人检举秦氏罪行有功,封为婕妤,五月十五行册封礼。” “哼,那秦氏终于伏诛了,她不死的话总归看着堵心。”潘淑媛拿了几样点心来看傅菱荷,两人一边对弈一边如是说道。 傅菱荷有些讶异:“姐姐也这么厌恶秦氏么?” “你可还记得我惹皇上生气那次,其实皇上翌日晚些是想与我和好的,是她从中作梗,硬要说我是刻意挑衅皇上。你也莫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好歹有些体己,想打听出这些事也不算难。”潘淑容愤愤地将被吃的棋子撂在一边,“看她下次投胎还敢不敢这么恶毒了。” 和潘淑容对完弈后,这一觉睡得倒香甜些。可翌日傅菱荷起来时便觉得十分不对劲,身子沉重得像有秤砣压着,还总是一阵阵犯恶心。 “小主可是夜里贪凉了不舒服,躺下再歇会吧,奴婢去看柔美人。”含翠掀起帘子进来伺候时被傅菱荷吓了一跳。 “旁人尽可以去躲懒,我却不行。”傅菱荷系上厚重的面纱,强撑着身子准备去偏殿。 含翠拽住了她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放心她去:“小主已经病得很厉害了,还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您若倒下了,不是谁都顾不上了吗?” “我这病不是雪莲症,既不发烧也没出现斑纹,想来没有大碍。罢了,等看着柔美人和温才人吃了药我再歇着。”傅菱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可刚走了两步路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她只听见金禾的尖叫声,其余便一片模糊。 第55章 平芜(五) 再醒来时,皇帝已经坐到了自己床边,欣喜地握着她的手:“谨婕妤,太医方才告诉朕,你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你入宫一年多,这还是头一回有孕,朕一定要好好封赏你,给你多晋几级。” “臣妾······当真有身孕了?”傅菱荷茫然不知所措,不敢相信是真的。 “自然,季太医骗你做什么呢?”皇帝温然一笑。 “皇上,如今臣妾才刚两个月身孕就晋位,臣妾怕众人议论。”傅菱荷晕晕乎乎地凑近皇帝耳边小声道。 “既是朕的爱妃,提前晋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朕是天子,那人即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议论朕。越有人反对,朕越要嘉奖你。”皇帝想起恪昭仪和傅菱荷、柔美人、姚宝林都有孕,是多子多福的好事,烦闷的心情好了不少。 他自然可以随意开玩笑,傅菱荷却不敢放肆,赶紧屈身行礼道:“皇上,臣妾只以侍奉您为本分,未曾肖想多高的位分,贵妃之位臣妾更是担当不起。”她若此时不表明心迹,日后万一皇上翻旧账,自己可没有好果子吃。 皇帝眯起眼轻笑两声,抬手示意她起来,而温鸿是极有眼色的,三步并作两步便跑来等着听旨。皇帝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婕妤傅氏端庄贤良、勤谨辛劳,照顾染病嫔妃有功,更兼身怀皇嗣,着封为充仪,同邱婕妤和石婕妤一样于六月初六行册封礼。” 皇帝已经许久没给她晋过位,如今连升三级,倒也算是慷慨。皇帝走后,傅菱荷摸着小腹沉思着,她不得不承认,虽然自己实在接受不了皇帝的很多为人,可身在大昭城,就不能不讨好他。 这次她升为了充仪,怎么说也是九嫔娘娘了,地位的提高是实实在在的。自己就算不在乎地位,也得努力争宠,让底下宫人们的日子好过些。 嘉婕妤殁了不过一日有余,刘婕妤也去了,还有几个用不到好药的宝林和御女也都没有撑住。但这大昭城里向来是没什么温情可言的,新鲜的嫔妃络绎不绝,旧人死了也就死了,按照位分发丧便是。傅菱荷为她们叹息祭奠一回,祝愿她们下次轮回投胎不要再投到宫里来。 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柔美人看上去娇娇柔柔的,胎象倒还算稳固,已经接近三个月了,没出过什么岔子。她在宫中人缘并不好,只顾着讨好皇帝,几乎没打点过和众人的交际,因此在皙华宫中养胎时无人来探望,显得十分寂寞。还是温才人心善,时常过去陪她说说话,免得她胡思乱想。 六月一过,正式进入了炎炎苦夏,傅菱荷身子越发难受,每晚睡前胃里都翻江倒海的,这一日好容易止住了呕吐,迷迷糊糊地睡下,却总觉得不太踏实,时不时翻个身。 金禾毕竟年龄小些,身体也健康,在门口的小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娘娘,娘娘快醒醒,柔美人见红了!”一声凄厉的叫喊将傅菱荷似睡非睡的梦境打断。 第56章 朔风(一) 傅菱荷本就睡得不沉,因为呕吐而神经紧绷着,听到青苗急急地进来禀报,仿佛头顶打了个响雷一样,哇地一声把晚膳全部吐了出来。几个小宫女也顾不上污秽,赶忙打了水来收拾。 “这是怎么回事?方才晚膳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傅菱荷连外衣的扣子都没系好,匆匆漱了口便赶来。 白桃和芳草都哭哭啼啼说不知道,柔美人晚膳时还没有丝毫异样,睡下后却呻吟得声嘶力竭。可她吃的都是伺候用膳的小太监探过好几次、绝无风险的菜肴,食物本身也没什么与孕妇不宜的,一时间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 “快去请皇上过来。”傅菱荷又惊又累,胸口像堵了块石头一样难受。 “小主,皇上此刻睡得正沉,若这时去端阳殿,会不会······”青苗不敢去。 傅菱荷焦躁地摆摆手道:“你不懂皇上的心思,若今晚不告诉他,他明日知道了定会暴跳如雷的。且皇上不来,咱们也没权力去审问宫人。” 青苗一听也是,急忙去请皇帝,只是还没走出去一半,迎面就撞上了闻讯而来的皇帝。齐太医和吴太医两个主诊也火速前来,替柔美人把脉和熬药。 “柔美人出了事,六宫嫔妃难道都不管不问的么?温鸿,去把她们都叫来!”太医正紧锣密鼓地救治柔美人,皇帝站在一边插不上手,显然是相当急躁。 温鸿一顿通告下来,除了恪昭仪和姚宝林因着有身孕被特许不用前来以外,皇后、敏淑妃、杨婕妤、潘淑容等都来了。身份低微的嫔妃没资格进来探望,也在院子里干站着,生怕皇帝不满。 “皇上,微臣已经尽力了,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主的胎还是没能留住。请治微臣无能之罪。”齐太医惶恐不安地道。 “柔美人为什么会小产,你一五一十地说。”皇帝没有打人骂人,可脸色显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微臣给小主把了脉,也看了看那死胎,不像是中毒或者被重击之类的,只是,只是小主素来体质柔弱,而且年岁太小,龙胎发育得不好。”吴太医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皇帝一个不满,自己小命都不保了。 “大胆!柔美人被秦氏那个贱妇推入水中后龙胎都没事,怎么在宫里精心养了这么久,反而把身子养坏了?”皇帝重重地将手中的十八罗汉手串砸在地上。 “皇,皇上,微臣愚见,也许小主落水后五脏六腑哪一处受了重伤,可不知怎么回光返照,让她看起来健康无碍,休养了一段时日,这种机缘巧合消失了,这才暴露出体内的弊病——”看齐太医的神色,已经做好了被重责的准备。 皇后一看自己再不出面劝解就要坏事,便坐在皇帝身边婉声道:“臣妾理解皇上担忧柔美人的心情,只是若现在罚了他们,就没人给柔美人治病了。他们好歹是主诊,医术在宫里无人能比的。” 两位太医毕竟在宫里侍奉多年,眼力见还是有的,立即一齐道:“微臣即刻回去给小主配个药方,好调养身体。”说罢便拿着药箱一溜烟跑了出去。 皇帝已经没有心思责骂了,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先天不足······她的这个孩子从朕知道之后就精心照顾着,饮食起居无一不是用了十足十的心思,难道是上天不眷顾朕吗?” “皇上节哀顺变吧,也许是这个孩子来得不巧,从柔美人怀上开始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是个好时辰。等柔美人下次怀胎,一定是个健康贵重的皇子。”皇后替皇帝披上外衣。其余几个嫔妃也跟着解劝了几句。 皇帝看着帘帐后面憔悴虚弱的柔美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温鸿,晋柔美人为柔婕妤,让她别太伤心了,日后还是有机会为朕诞育皇嗣的。从明日起,让吴太医每日都过来照看,直到她康复为止。” 眼看柔婕妤从入宫以来就青云直上,无论什么大小琐事都能让她晋位,如今没了孩子,为了安抚她居然让她成了婕妤,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像良充媛、潘淑容之类的还勉强比她高些,能遮得住面子,叶婕妤和杨婕妤可就无地自容了,她们比柔婕妤大了十几岁,可连个封号都没有,个中滋味想必只有自己能知道。 “夜深了,皇上明日还要上朝,这里就交给臣妾照看着吧。臣妾定会给皇上一个交代,看是谁害了柔婕妤。”傅菱荷拼命喘气,总算抑制住了想要呕吐的冲动,强撑着蹲下行礼。 “不,不,朕会把这事交给审察司。爱妃静静养胎便是。”皇帝摆摆手断然拒绝,“朕已经失去了柔婕妤的孩子,不能再失去你的了。” “是啊,谨充仪,你也是有身子的人,要多多保重自己才是。柔婕妤的事情不能怪你。”皇后见皇帝表态,自然也不好怪罪。 审察司是大昭城里皇帝不会轻易动用的机构,主要做的事就是帮皇帝调查后宫里一些勾心斗角的阴谋到底是谁的手笔。皇帝既然动用了审察司,就证明她是要动真格了,一定要给柔婕妤小产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皇上,还有一件事,温才人的病既然好了,就让她搬回白鹤居。臣妾看杨婕妤性子温和周到,就让她在谨充仪这照顾柔婕妤吧。”皇后适时建议道。 “这些微末小事皇后安排便是了,等朕把国事忙过了,便去收拾那些不安分的人。”皇帝飞快地起身,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众嫔妃,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杨婕妤和叶婕妤住得近,两人便一同回去。晚上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叶婕妤裹紧了外裳道:“杨姐姐回去早些休息吧,明日起又要搬进谨充仪宫里,又要照顾柔婕妤,可是忙得很。” “我何尝不想多歇歇。去年身子还好好的,可今年一过了生辰便觉得老了不少,每日多说几句话、走几步路就累得慌,偏偏皇上还给我派了这么个差事。”杨婕妤揉了揉酸痛的腿。 叶婕妤凑近杨婕妤,诡秘一笑道:“杨姐姐若不想管这些事,让那甄氏爱怎样便怎样罢了,又不是你害她小产的,何必让自己累着呢?” “话虽如此,只是这事是皇上交代的,柔婕妤小产了也可怜见的,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尽力的。”杨婕妤是个老实人,纵然嘴上抱怨,倒也没起什么歪心思。 “那姐姐可好生保重身子,若是自己也累病了,可就不关妹妹的事了。”叶婕妤见挑拨不成功,无趣地先行一步。 敏淑妃的宫里虽没有皙华宫那般忙乱,却也不平静。天还没亮,她就将睦美人叫了过去。 睦美人自知理亏,很快便跪下请罪道:“淑妃娘娘,嫔妾实在不是故意的——” “住口!你也太轻狂草率了。”敏淑妃将长柄荔枝色玉如意重重地往扶手上一撂,“本宫是交代你要想个办法除掉甄氏的孩子,可你居然搞出这么个漏洞百出的计谋来,这不是把你自己和本宫往火坑里推吗!” 睦美人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头一言不发,敏淑妃气得把头上的发钗拔下来,无可奈何地叹道:“方才你也听见了,如今皇上是动了真格了,明日便让审察司亲自下场弄清楚是谁使的计谋。你有多大的本事,能把上下关系打点得滴水不漏,能瞒过那帮人精去?” 睦美人不敢接话,只拼命扭着衣料上的花纹。敏淑妃一想到皇帝刚才的盛怒之色仍然心有余悸。 “嫔妾无能,还请娘娘救嫔妾于水火。”过了好半天,睦美人才讷讷道。 敏淑妃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若是让睦美人看出自己的恐慌,自己便没有那样十足十的威信了,再命她为自己做事便没有那样容易。便定了定心神,命红杏过来给自己重新梳妆:“看在你果真把甄氏的龙胎打掉的份上,本宫也就忍了。只是你日后没有本宫允许,再不许做这种冒险之事,听到了没?” “是,嫔妾只是——只是觉得今日机不可失,若不抓紧行动,甄氏的胎就稳如泰山了。”睦美人回想着那敞开放在皙华宫院子里的刨花水,心里有些委屈。 “好了,你也别哭了,明日眼睛跟个桃儿一样,旁人还以为本宫怎么亏待了你。”敏淑妃叫来绿杨轻声吩咐了几句,“她这一胎没生下来都封了婕妤,若是生下来了,只怕要坐上九嫔了。现在是杨婕妤照顾甄氏,庸庸碌碌不足为虑,那谨充仪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你想办法瞒住她,审察司那本宫会帮你料理。” “嫔妾多谢娘娘大恩,定不会连累娘娘。” “今日回去之后跟谁都不要再提这些事,仔细祸从口出。甄氏少说也有一两个月不能侍寝,你要赶紧固宠,生下个皇子,对你自己也是个指望,比本宫的丫头片子要强些。” 睦美人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告退,敏淑妃坐在妆台前挑选着首饰,心里已经有了一分计策。 “宫里的有些人没本事得宠,那帮本宫的人顶个缸也好,总归有了可用之处不是?” 她边自言自语边冷笑,精心妆饰过的面庞显得冷艳而狠厉。 第57章 朔风(二) 尽管柔婕妤小产的事情闹了大半晚,搅得合宫天翻地覆,可皇后不说免除翌日的晨起请安,众人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又来到了懿仁宫。 “柔婕妤小产的事情大家想必都清楚了,她也是个可怜人,大家同为后宫姐妹,要多多安慰她才是。本宫今早叫你们过来原是有件喜事,权当是给柔婕妤冲冲喜了,肖御女有孕两月了,昨日太医刚报与本宫。”皇后饮了两口新进贡的茶,让小宫女给嫔妃们也倒了些。 肖御女只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宠幸了几回,前几个月统共侍寝了两三次,居然就怀了龙胎,不可不谓是幸运儿。 “这是件好事呢,这一胎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给皇家添丁的大喜事。”陈昭媛率先祝贺道,其他嫔妃也跟着附和了几句。毕竟在宫里循规蹈矩的着实沉闷,偶尔跟皇子公主玩玩算是为数不多的乐趣。 “谢各位姐姐美言。”肖御女也很是得意,冬天时她还是需要伺候人的宫女,这几个月下来不仅成了主子,这一胎生下来,自己就能当上宝林甚至才人,在宫里算是正式站住脚了,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行止举动都要慢些,切不要磕着碰着,也别吃没吃过的膳食。”叶婕妤也提醒了一句,她这句话倒还正常,可话音刚落想起自己曾经没保住的龙胎,又忍不住心里一痛,竟开始尖酸刻薄起来,“别像嘉美人似的,自己不守规矩生生断送了。”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肖御女听出了这话不像好话,却也不敢顶撞,其他嫔妃见皇后在自然也不便先行说教。而皇后面上丝毫不见怒气,似笑非笑地抚慰道:“罢了叶婕妤,你的伤心事本宫也知道,只是皇上已经给你晋位加上赏赐,也算是安抚你了,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叶婕妤没了话说,低头摆弄着自己的细珠翠绿色碧玺手串。众人都没注意到脸色最不好的其实是良充媛。她曾经也小产过,当时已经能看出来是个小公主,却没能活下来,伤神也只是徒劳罢了。 “皇后娘娘,再过两日就是女儿节了,臣妾想着二公主没了母妃甚为可怜,不如臣妾带着她和三公主出宫逛逛,也算是让她散散心。”眼看众人想散了,敏淑妃突然故意想使个坏,对皇后曼声道。这也算是能生女儿的嫔妃一个小小的福利了,每年八月末的一周,百姓的市集上都会开办女儿节的活动,诸位千金小姐打扮得争奇斗艳,坊市齐开,小商贩们兜售各种精致细腻的小玩意,嫔妃们也会带着公主乔装成市民去凑热闹。只是这种小小的自由在公主订婚后便不能继续了,嫔妃们自己更是不能单独出宫。 “妹妹提醒的很是,本宫也觉得那女儿节的活动甚是有趣,只是如今柔婕妤小产,妹妹提出要出宫,只怕皇上那边······” “皇上无非就是要臣妾等多去关心慰问柔婕妤,臣妾一早就遣人送了名贵补品过去,已经尽心了。总不能柔婕妤身子不好,咱们就什么都不干了,娘娘您说是不是?二公主和三公主可是盼了一年,就等着女儿节出宫逛逛。臣妾对公主们一片慈母之心,娘娘想必能感同身受。”敏淑妃一番话下来,皇后脸上早没了那样端庄得体的笑容。 她是想起了早殇的大公主:“淑妃妹妹说了这么久话,想必也口干舌燥的,不如多喝些解渴的凉茶吧。这件事本宫会安排的。” 好容易众人都散了,明珠扶皇后到偏殿歇息,备了一大盘水果端上来:“娘娘稍微吃些吧。” “本宫哪里有胃口吃得下。自从秦氏倒了台,何氏都快踩到本宫头上来了。她没有明说,本宫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揭伤疤。”皇后烦躁地把果盘推得远远的,“太后按皇上的意思挑了一批秀女,本宫冷眼看去,都是些小门小户,最多也就封个才人。眼看去年入宫的那批一个个都站好了队,本宫还是个光杆司令。也怪本宫这一年心思不在招兵买马上,不然岂有她们几个犯上作乱的份。” “娘娘现在行动也不迟。您是中宫,一言九鼎,想把谁招到麾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皇后用带着几寸长的金镶玉护甲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话虽这么说,可是挑选起来也实在难。不中用的人,本宫宁愿不要,免得拖累自己。” 明珠听了屏退左右,在一旁矮凳上坐了,一点点替皇后分析起来:“恪昭仪是自成一派的,看着对谁都彬彬有礼,实际上仗着家世好,跟谁都不冷不热;潘淑容和谨充仪两个交好,看着也是极有主意的人,不愿意给娘娘做事;柔婕妤已经是一颗弃子了,再怎么美貌,失了孩子也是强弩之末;邱婕妤和石婕妤过去是秦氏的喽啰,如今也不好再来求娘娘庇护,都投太后去了;睦美人更不用说了,在敏淑妃那过得如鱼得水的,轻易不会被策反。也许娘娘可以考虑拉拢温才人、肖御女和姚宝林······” ”你说的固然有理,但肖御女和姚宝林毕竟是宫女出身,还是检举主子上位,本宫总担心她们有一天会被皇上厌弃。温才人生得倒不错,看着很讨喜,可还是一团孩子气,皇上也未必多喜欢,本宫实在没的可选了才会找她们。” “娘娘,其实咱们忘了还有一个人呐。”明珠越发压低了声音,语不传六耳。 “她?”皇后在脑海里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明珠遗漏了谁。想起那个也算是青春貌美,却被皇帝忘在脑后的身影,顿时有些犹豫,“本宫拉拢她有什么用呢,唯唯诺诺,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也不像是聪明的样子,还是算了吧。” “娘娘,赵婕妤现在不灵光是因为久不得皇上宠爱,也没人帮她说话,若是跟了您,还怕皇上不给她三分颜面吗?有了宠爱,自然看着就像样了。况且肖宝林那有现成的人情,又不用您付出什么。”明珠是看皇后也是高处不胜寒,煜彰和煜驰两位嫡子无论哪个被立为太子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皇帝却迟迟没有旨意。无论立了哪位庶出皇子,两宫太后并立,对皇后总是不利的事情。 “也罢,本宫就死马当活马医吧,这一年是本宫太端着架子了,总想着能压她们一头,可如今潘淑容晋位、柔美人和肖宝林有孕,秦氏之后,敏淑妃更是蠢蠢欲动,觉得自己可以称王了,本宫若没有一个帮手,日子也实在难过。” 第58章 朔风(三) 柔婕妤是在三日后疯的。她刚刚醒来时,从床上坐起来就让白桃和芳草伺候她梳妆打扮,浑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可脱下寝衣穿上宫装时瞥到了自己空荡荡的小腹,便突然尖叫一声,把手边的东西都砸到了地上。她的力气惊人,两个柔弱的宫女根本拦不住,只好把小太监叫进来给她灌凝神静气的汤药。喝了一碗后没到半个时辰便又发作,如此折腾了一天,终于惊动了皇帝。 “柔婕妤是头一回怀胎,骤然失子接受不了也是有的,你们好生宽慰着她,不许再提孩子的事,也别提其他的皇子公主。”皇帝看着双眼通红的柔婕妤不免怜惜,想坐到她身边安慰几句,柔婕妤却剧烈地挣扎,不让任何人靠近。若是让主子伤到了皇帝,那自己的小命就难保了。白桃只能拿肉身挡着柔婕妤,皮肉都被柔婕妤的指甲划出了鲜血,看着也着实恐怖。 “皇上,皇上,到底是谁要害臣妾的孩子?”柔婕妤喃喃自语着,她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看上去在崩溃的边缘。 “朕正在让审察司帮你探查着呢,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皇帝这样说着,不免去催促审察司的提督汪正,汪正却哭丧着脸表示什么也没查出来:柔婕妤的衣食住行都是被将近十个宫人围着伺候的,他亦去查看了太医院开的药方等物,严密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断然不会有什么异常。如此一来,皇帝也相信了是柔婕妤自己体弱保不住龙胎才小产的。 柔婕妤断断续续闹了两三日,又吃了一副汤药后忽然安静下来,一连睡了五六个时辰,醒来则又换了种疯病:像被抽去了三魂六魄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白桃端来茶便喝茶,芳草端来膳食便吃饭,只是一个字也不说,一脸温柔而诡异的笑容,时不时抚摸一下自己平坦的小腹。这样比大吵大闹更加瘆人,芳草实在熬不住,又去禀报了皇帝。 皇帝也有些不耐烦了,随意甩了甩佛珠道:“朕已经让审察司审着了,几乎把后宫翻了个底朝天,根本就没人对她的孩子动手脚,只是她自己体弱命不济罢了。要说有可能害了她的秦氏朕也赐死了,还能是朕的错不成?你让她自己好好想两日吧,朕今晚去睦美人那。” 柔婕妤的失宠让后宫众人都松了一大口气,甚至觉得大快人心。自从她疯了后,皇帝终于回到了从前雨露均沾的样子,温才人、睦美人、傅菱荷、邱婕妤,还有敏淑妃和皇后那都时不时去坐坐,隔三岔五还会给些赏赐,甚至叶婕妤和赵婕妤这种失宠许久的嫔妃住处也会去一两次,让她们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至少不用被见风使舵的内事府刁难了。 “皇上,臣妾听闻柔婕妤抱病数日不见好转,特意请了星宿局的人来测算,林正使说是柔婕妤今年星宿不利,须得几个与她八字相近的女子入宫添一添她的阳气。正好皇上已经一年多没选秀了,臣妾便选了四个和柔婕妤八字相近的女子来侍奉您,也算是给她冲冲喜。”皇后将写着四人姓名、生辰和家世的花名册递上来。 “这几个女子倒算年轻,看画像也貌美,皇后有心了。”皇帝将花名册翻了翻,轻轻颔首道。 皇后拈起果盘里一颗枇杷慢慢地剥着:“宫里家世显赫的嫔妃不少,臣妾恐选了名门望族的新人进来陡生风波,便挑的都是小官之女,料定她们能安分守己。封号和位分还请皇上定夺。” 皇帝托腮想了想近日读过的诗书,随口便道:“朕前几日读一篇咏荷花的杂文写道‘近看唐突、远观朦胧,谁解清灵香韵’,便将清灵香韵四个字作封号,都封为宝林,教习一周后入宫吧。毕竟只是小户人家,日后慢慢擢升也不迟。” 一周后,清宝林卢氏、灵宝林谢氏、香宝林佟氏、韵宝林顾氏便都入了宫,安排在春花殿与秋月殿里。四人不管八字是不是真和柔婕妤相似,外貌倒都颇有几分她的神韵,因着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谈吐也比柔婕妤更体面些。由于她们都是皇后亲自安排入宫的,虽然只是宝林,众人却也不敢怠慢,都以妹妹呼之,还给了不少应酬交际的礼物。 “妹妹今日可去看了那四个新人入宫?一个个跟鲜花儿似的,我看了都心动。皇上也真是好福气。”潘淑容来到皙华宫,熟门熟路地坐下给自己倒了茶喝。 傅菱荷淡淡一笑,对着镜子整理了自己因贪睡而有些毛躁的鬓发:“我如今越发爱躲懒了,给皇后娘娘请安回来就睡下了,才没空去看她们。何况早膳未得好好吃,饿得七荤八素的,怀胎真是个难事。” “不瞒妹妹说,我也实在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可皇上并不常来我这,我也不算福气好的体质,想来也是难过。”潘淑容看着傅菱荷微微隆起的小腹未免有点心酸。 “姐姐怎么这么说自己?你一定会有孕的,只是还不到时候而已。如今我是不能侍寝的,皇上知道咱们交好,必定去你宫里多坐坐。”傅菱荷宽慰道。 两人正闲聊着,焕月慌慌张张地闯进来禀报道:“两位娘娘,明光斋走水了!” “这是怎么回事?”傅菱荷赶紧坐起身来,虽然柔婕妤现在不用她管了,但走水可不是一件小事。 “柔婕妤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堆祭祀用的香烛纸钱在明光斋里祭奠她死去的孩子,结果,结果把香烛弄翻了,已经叫人去救了,可是火迟迟没有灭的意思。” “我从小到大也虽不能进祠堂祭祖,到底也看过那些东西,按理说几根蜡烛着的火不至于十分难扑灭。难不成是——”潘淑容打了个寒战,“柔婕妤失了孩子万念俱灰,想要自焚?” “她那样美貌,亲生父亲又是医术高明的大夫,日后有的是机会再得怀胎,不可能糊涂至此吧。嫔妃自戕可是大罪,要株连九族的。”傅菱荷断然不敢赞同,“柔婕妤的胎说来也怀了四五个月了,眼看再熬一半时间就能生产了,却没了指望,谁能不心痛呢?” “柔婕妤现在怎么样?”潘淑容又追问道。 焕月摇摇头:“奴婢只是匆忙听了一耳朵就回来了,听说没什么大碍,也没昏倒,但是一直不说话。” 明光斋已经全被烧成了断壁颓垣,一行人去了都没处坐,皇帝只好叫随行的温鸿和郑德等人去别处搬些座椅坐在小院外面的长亭里。皇帝居高临下,铁青着脸看着小太监收拾一片片残骸,重重地捏了捏盘着的手串。 第59章 朔风(四) “臣妾已经叫明珠和琉璃她们看了一圈,柔婕妤和宫女太监都好好的,没有闹出人命。” “皇上这回可是生了大气了。”气氛如此肃杀,叶婕妤还是改不了搬弄是非的毛病,趁皇帝不理论偷偷道,“这明光斋原本是皇上当初下重金修葺,最符合风水格局、景致又最好的一处房舍,若不是因为地方不够大,给敏淑妃和恪昭仪她们住都不过分。柔婕妤今日一把火给烧了,可不是把皇上的心血都白费了,还有可能招致灾祸呢!” 杨婕妤最是胆小怕事的,禁不住往后缩了缩:“会带来什么灾祸?” “那明光斋里面有许多金器、铜器,都是属金的,阴阳五行里火克金,这一把火下来坏了风水,难保掌管金的那位叫‘蓐收’的西方天神不来降罪。”叶婕妤说得有鼻子有眼,更添了一层恐怖的气氛。 几人正窃窃私语,侍卫们已经把被烟气熏晕的宫女太监抬了出来,季太医赶忙迎上来给他们把脉,好在没有闹出人命。 “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柔婕妤难不成要自戕?”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白桃和芳草。 “小主的下巴和手脚都摔伤了,而且指甲里还有不少门上的朱漆,足见火势起来的时候她是一心想要逃出去的,不是为了自戕才纵火。”季太医也是积年的老太医了,虽不懂断案,观察力却十分敏锐。 皇帝听季太医说得有理,怒容稍减,看着残损的明光斋却依旧十分不满:“别说是从大隆朝开国开始了,就是朕登基之后小产的嫔妃也多了,谁不是自己默默排解,她以为仗着朕的宠爱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么?” “婕妤小主现在身体上没有大碍了,至于心病,就不是微臣力所能及的了。微臣只能开些凝神静气的药给小主调养着。”季太医见皇上面色不善,准备溜之大吉。 皇帝抱起双臂冷哼一声:“婕妤?她哪里配当朕的婕妤,因着自己不懂收敛在宫中树敌无数,让朕去给她收拾烂摊子不说,朕已经尽了万全的准备让她养胎,却还是保不住,又私自烧纸把朕心爱的住所毁成这样,不降为采女,怎能警示其他嫔妃安分守己?” “甄氏自入宫以来确实不算安分,没做到后妃应有的德行,只是降为采女是否有些太不留情面了,毕竟她还在病中,想必是一时鬼迷心窍了才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的。臣妾以为,她入宫时是宝林,不如就降为宝林吧,也好让她好好反省、从头来过。”皇后委婉解劝道。 “既然皇后仁慈,朕也不想太过决绝。那就传旨下去,柔婕妤褫夺封号降为宝林,伺候的人全打发到内事府听命,留她一个人在南风阁静心思过。杨婕妤,你也不必照看她了,朕把养在教养所的四皇子交给你,你全心全意地抚育四皇子,不必过问其他事,忙不过来就让嬷嬷们帮你。 “皇上,甄姐姐的病是心病,若一直禁足在屋里会越来越严重的。”一旁的温才人年纪尚小,听到甄宝林要被关在小小的南风阁里,禁不住替她害怕。 “这里头没有你的事,不许插嘴。谁若再劝朕把甄氏放出来,就和她一同幽禁在南风阁里。”皇帝断然拒绝,摆出一副不容置喙的架势,“朕有日子没去看恪昭仪了,摆驾鸣凤宫。” 第60章 朔风(五) 傅菱荷看见皇帝决绝离去的背影,思忖了片刻,悄悄向含翠嘱咐说:“等女儿节那日,你趁着侍卫管理不严,扮成敏淑妃的小宫女的模样出宫把甄大夫叫来吧。皇上眼看是生了大气了,我不能直接去求皇上让甄大夫进宫,那样会害了甄宝林的。”说着又对含翠耳语了一番。 含翠答应下来。上天眷顾傅菱荷与甄宝林,女儿节那日敏淑妃的排场极大,把自己和二公主、三公主都打扮得极为华美动人,随行的马车就有四五辆,宫人自然也不会少。多了一个含翠并没有任何人发觉,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袱,只当她是负责拿行李的粗使宫女,并没发现里面其实是康海的太监装束。出了宫后她凭着记忆极快地找到了甄大夫,让他扮作小太监,两人跟着回到了宫中。这时已经是日落黄昏,刚好天衣无缝。 “快,甄大夫,跟我到这边来。”小印子找好了一条藏在御花园里的绿树掩映的密道,带领傅菱荷一行人直通南风阁的角门。 “甄大夫。”傅菱荷一阵心酸地唤了一声那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圣手。 甄大夫迟缓地俯下身子:“来得匆忙,未曾给充仪娘娘请安,请娘娘恕罪。” “无妨,不必讲这些虚礼。老先生只能隔着窗户看一眼甄宝林,因为侍卫看得严,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去。”傅菱荷难过地道,“唉,她的身子已经垮了,恐怕日后也不能侍寝了。我已经向皇上进言,让皇上不要给甄宝林禁足了,可皇上这几日都在宠幸新人——”傅菱荷正说着,青鸾车已经往秋月殿去了,不是香宝林就是韵宝林要去端阳殿侍寝。 甄大夫知道傅菱荷的心意,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脸上却是苍白的:“多谢娘娘告知。皇上是天子,自然不肯为一介民间女流有多少真心。梅儿入宫之前我曾劝过大半个时辰,还是拗不过她。也许是我错了,没有听含翠姑娘的话,哪怕留她在家里养她一辈子呢。” “甄宝林现在一天要昏睡六七个时辰,清醒的时候就念叨皇上为什么不来看她,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心里有点念想,就不至于想不开要去寻死了。” 甄大夫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把从袖口里掏出一袋银子来:“小民求娘娘恩典,保全小女的性命。我只有这一个孩子,纵然被皇上厌弃,我也想保佑她平安活下来!” “老先生不必如此破费。我既主动让含翠去找您,就是想帮帮甄宝林。毕竟,毕竟——”傅菱荷没有再说下去。告诉甄大夫甄宝林是被人暗算,而且接连害了好几次又有什么用呢?连审察司都没查出所以然来,甄大夫只能是白白着急而已。 “如今甄宝林被皇上关押在南风阁里思过,反而是件好事,没有人会去关注她了,也就不会有人能害她。您等一等,我去跟侍卫说一声。”她思前想后,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傅菱荷来到南风阁门口,很快被侍卫拦下来:“启禀充仪娘娘,皇上不让任何人探望甄宝林。” “本宫不是要去看她的,只是让她出来走走,吹吹风能清醒神志,能恢复得快一些,你们也早点摆脱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傅菱荷沉着道,“左右你们这么多人,还怕她跑了不成?” 侍卫一听也有理,便命甄宝林出来,在窄窄的院落里走动走动。甄大夫躲在暗处看着,七尺男儿眼眶渐渐红了,只看了几眼,那侍卫便不耐烦地对甄宝林喝命说:“让你出来透气了,进去就老实待着,不许再惹是生非了。” “老先生,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傅菱荷无奈地苦笑道。 “娘娘圣心仁德,小民已经感激不尽了。”甄大夫擦了擦泪,郑重地对傅菱荷行了一礼:“如此,小民深深谢过谨充仪娘娘。” 这日晚间皇帝闲来无事,看着端阳殿摆了不少闲置的书籍字帖等,恐怕太监们不懂价值胡乱丢弃,便叫了陈昭媛与傅菱荷来收拾整理,因着良充媛来送茶汤,也便留了她陪着。 “皇上,宁妃娘娘说耳疾发作了疼痛难忍,请您去茜萝宫一趟。”温鸿明白皇帝不待见宁妃,请示的时候也没抱希望皇帝会允准。 “她刚消停了几日,就又开始不安分了。你去告诉她朕忙得很,自己去太医院拿药就是了。”皇帝果然连头都没抬一下。 “皇上,臣妾略通些医术,且御医所专长治疗耳疾的鲍太医是臣妾的同乡,不如臣妾去请鲍太医,一同去看看宁妃姐姐吧。”陈昭媛婉言劝道,“若姐姐真有什么事就不好了。” “昭仪娘娘心地当真善良,其他嫔妃都对宁妃避之不及,只有昭仪娘娘还愿去看看她。”良充媛淡淡笑了笑,傅菱荷深以为然,她虽没和宁妃打过照面,可听流言所说,是断断不想看见宁妃的。 陈昭媛对皇帝行了一礼,又向傅菱荷和良充媛点头致意,随后乘着轿子去了茜萝宫。 秋风萧瑟,云城的夜晚已经颇有些凉意了,特别是宁妃所住的茜萝宫旁边空无一物,更添了一层萧瑟。 宁妃穿着一身单薄的碧色寝衣卧在床上,一双枯瘦的手紧紧捂着耳朵,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早没了平日强装出来的威风。 “娘娘,奴婢去请皇上了,可皇上不肯来。”宫女修竹赶忙过去帮她拿药丸轻轻滚着耳廓。 “不来便不来吧,看本宫平日那个样,皇上愿意来才是怪事。你去把我用惯的药拿来。” “其实您何苦跟皇上置气,皇上好不容易来茜萝宫一次,您却每次都要让他不高兴,长此下去宫里各处的人不是更不待见咱们,连好药也不给您。”修竹十分不能理解宁妃。 “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在蝎蝎螫螫的。就算我过得这么艰难,也没少过你们的吃穿用度。”宁妃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痛苦地忍耐了许久,才勉强能喘过气来,“当初若不是被陈行云那个贱妇所害,我也不会沦落至此。” “娘娘,您总是怀疑陈昭媛害了您,可是这么多年了,一丁点证据都找不到,她真的——” 宁妃强撑着坐直身子:“就是因为找不到证据,本宫才要一直找下去!本宫永远都不会忘记,皇上为了不让天下人议论他杀了功臣,不仅不处罚那个贱人,还让她坐上了昭媛的位置!本宫的双耳形同残废,就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妃子,过得连婕妤都不如!” “娘娘别这么说自己,到底妃位里只有您一位,除了皇后和敏淑妃,旁人都比不上您的。”修竹后悔自己刚才拿话激了宁妃。 宁妃用摘下护甲后素白的手指揉了揉耳朵,讽刺地一笑:“哼,很快就有她陈行云的一席之地了。为了给新人腾地方,皇上总要把老人提上去。”她刚以为耳朵好了些,又一轮疼痛却卷土重来,疼得她摔碎了手中的珐琅茶盏。 “嫔妾当是哪里如此热闹呢,原来是宁妃娘娘宫里。娘娘不会介意嫔妾来这坐坐吧?”一个婉转悠扬的声音自茜萝宫门口响起,声音极是悦耳,却与陈昭媛平日听起来判若两人。 “陈昭媛,我们娘娘已经歇下了,有事请明日再来吧。”、 “哦?是么?宁妃娘娘这么早就闭门谢客,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陈昭媛的声音犹如长了尖刺一般,字字句句听着都极是瘆人。 宁妃狠狠咬了咬牙,一拳砸在帘幔上,手上一对如意七宝镯叮铃作响:“谁允许你随意进本宫的寝殿,出去!否则本宫便叫侍卫了!” “娘娘还是这般暴脾气,嫔妾也不敢阻拦。您是一宫主位,随意叫便是了。反正皇上一向对您厚待有佳,深更半夜血气方刚的侍卫进了您的寝殿,定会认为只是闲话家常而已。”陈昭媛好整以暇地拨弄着衣服上的翠绿色琉璃豆荚形状玉佩。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脸皮厚如城墙、能随意侍奉二夫,何况他们还是兄弟?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宁妃口不择言地往陈昭媛的痛处上踩,陈昭仪的脸色果然白了几分,隐隐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却并不肯认输:“我今日来,可是奉皇上之命来开导你不要再以下犯上、与九龙天子作对的。” “好好好,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本宫倒要看看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娘娘这一口一个本宫听着也着实好听,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嫔妾冷不丁就能越过娘娘了,到时候纵然娘娘愿开尊口称臣,嫔妾也不敢承受啊。”陈昭媛挑衅地掐着宁妃床边摆着的青花瓷花瓶中的鸢尾,尖锐的护甲一点一点将花瓣撕成碎片,“鲍太医,快进来给宁妃娘娘看病。” 第61章 难却(一) 鲍太医年岁不大,但留着长长的胡子,看上去贼眉鼠眼。他草草给宁妃把了脉后便道:“娘娘的脉象不稳,耳疾乃是身体虚弱、气血不足所致,全要大补。微臣给娘娘带了些大补的甲鱼并鱼蛋汤来熬上,想必对娘娘是大有裨益的。” 宁妃的另一个侍女美兰反应最快,一下就明白鲍太医和陈昭媛这两人在侮辱宁妃,气得狠狠推一把鲍太医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侮辱我们娘娘,仔细我告诉皇上去!” “娘娘,微臣何曾有心欺侮您呢?您就算不信微臣,也不能不信这医书啊!”鲍太医浑然装作茫然无措的样子,美兰更加替宁妃委屈,“我们娘娘身体健康得很,断断不需要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药,太医请回吧!” “美兰姑娘脾气如此火爆可不是什么好事呀,日后出阁了谁敢要你呢?”陈昭媛温柔至极地用金镶玉的护甲抚着她的手。 “娘娘,美兰,别跟她争了。”修竹凑近宁妃耳边说了几句,语不传六耳。宁妃脑海中尽是“忍辱负重”几个字,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自己被害的事情没个结果,现在和陈昭媛鱼死网破并不上算:“美兰,不必再说了,去把咱们自己的药煎上;修竹,上茶,陈昭媛愿意坐到什么时候,本宫就陪她坐着。” “陈昭媛有什么话尽管讲,愿意留宿在这,本宫即刻把偏殿收拾出来给你住。”宁妃用力地攥着指甲,拼尽全力不让自己的气势倒下去,随后紧紧地抿着唇注视着陈昭媛。 “恕嫔妾打扰了,娘娘安心养病便是。”两人一言不发地对峙了良久,终究还是陈昭媛坐不住,最后讽刺了一句后悻悻离去。 翌日,皇帝自然是听说了宁妃在茜萝宫大吵大闹的传言,皱眉问温鸿道:“你去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奴才去问了茜萝宫的宫女并守卫,都说是陈昭媛带了太医去给宁妃看耳疾,宁妃觉得陈昭媛在嘲讽自己,把那鲍太医轰了出去,药也尽数倒了。” “这个宁妃······好容易消停了几天,如今又开始不安分了。陈昭媛,你为何不告诉朕你受了委屈呢?”皇帝看着在一旁安静陪着他用晚膳的陈昭媛,忍不住心疼道。 “臣妾是觉得皇上政事繁忙,若为这点微末小事打扰您太不合时宜了。宁妃姐姐病中性情急躁些也是有的,臣妾断然不会往心里去。”陈昭媛莞尔一笑。 “你一直是朕宫里极省事的嫔妃,要是个个都像你一样每天消消停停的多好。温鸿,你把内事府新制的一对冰种翡翠耳环赐给陈昭媛,再去警告宁妃,若再有下次,她这妃位也不要当了,实在是浪费了每个月上好的俸禄。”皇帝微微眯起眼。 “皇上,宁妃觉得陈昭媛位分比她低,她就管得陈昭媛,皇上为什么不将她降位,或者给昭媛姐姐高一些的位分呢?看她还有什么说的。”也受邀来陪侍的温才人忍不住了,她今日去茜萝宫旁的桂花林赏花,顺手的人情去探望宁妃的病情,结果被宁妃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说自己不想被打扰,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嫌温才人聒噪。温才人自然讨厌起了宁妃,便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 皇帝知道温才人是小孩子心性,有什么便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你也知道宁妃秉性就不招人喜欢,她的一句气话放在心里干什么?朕要是因为她一句疯话就把位分升升降降的,岂不更遂了她的意,觉得朕十分在乎她?” 陈昭媛的笑容依然如故,看不出丝毫变化:“是呢,无功不受禄,臣妾原没什么值得皇上封赏的,还是不要兴师动众的好。皇上若肯将这本《李商隐集》赏给臣妾,便是最大的安抚了。” “爱妃喜欢,朕让郑德包好送去你宫里便是。”皇帝爽快地允准。 第62章 难却(二) “谢天谢地,我终于不再吐了。”月上柳梢,眼看自己的身体平静下来,傅菱荷才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咱们去找点事情干吧。” “娘娘想去哪里?”青苗替她披上外衣。 “潘姐姐有好几日都没来找咱们了,去她宫里坐坐吧。”傅菱荷嘱咐金禾看着小厨房里的菜肴,搭了青苗的手去景和宫。 潘淑容没有孩子,景和宫里显得格外整洁和安静。她见傅菱荷来了便奇道:“妹妹怎的这么晚了来找我闲话?” 青苗抱歉地笑了笑:“让淑容娘娘劳神了,我们娘娘近日害喜害得厉害,直吐了一天,好些了才敢过来。” “妹妹真是好生辛苦,我正记挂着你的孩子,给他缝肚兜呢。昨儿晚上油灯太昏暗,也没比出来哪块料子最好。今儿白天天色好,我正要——”潘淑容说到一半却停住了,用手紧紧地捂着肚子。 傅菱荷赶忙凑过去想看看:“姐姐怎么了?” 潘淑容的鬓角滚下豆大的汗珠,看上去十分痛苦。可她却摆摆手推辞道:“我没什么事,只是一点小病罢了,妹妹不必担心。” “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现在这么难受,不告诉我怎么行呢?”傅菱荷十分不放心,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好妹妹,我原是不好意思跟旁人说的,可是你既已发现,我也少不得一一向你道来。”潘淑容又犹豫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将小宫女都打发走,只留下了傅菱荷以及焕星、青苗。随后她将上衣缓缓掀起来,傅菱荷惊讶地看见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还隐隐有些发黑,和有喜了一般。 可如果是有喜了,潘淑容应该高兴而不是慌张,何况也从没见谁有喜后会这样不适。 “姐姐这样已有几日了?” “我从五六前就觉得胸闷气短,吃什么都没有胃口,肚子时不时的就泛疼。我原以为是有喜了,可皇上已经两个月没在我这留宿了,就算是来也只是用个晚膳就走,因而断然不是喜脉。”潘淑容百思不得其解。 “怪不得你这几日都没去找我。我没生过这样的病,这未免也太蹊跷了。”傅菱荷回头看了一眼青苗,青苗也一脸茫然。 两人说话间,潘淑容连坐都坐不稳了,只能半歪着靠在软枕上。傅菱荷又端详了一下,一时间也说不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姐姐之前是不是吃得不消化,都郁结在了肠胃里,还是不小心磕碰到了,出了些淤血?”但她很快就觉得自己的猜测都没什么根据,万一用错了药就更麻烦了,“姐姐还是请一位太医看一看吧,别硬挺着受苦。焕星,你去御医所请个治肠胃病高明的太医来。” “微臣御医所太医师乔睿给潘淑容请安,给谨充仪请安。”焕星来的是一位姓乔的太医,看上去面生得很,傅菱荷和潘淑容都没见过他,自报的等级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医。 傅菱荷见状便有些犹豫:“怎么没请吴太医和齐太医他们来?” “太后这几日贵体欠安,吴太医在颐寿宫后面的绵福殿住下了。齐太医等已经睡下了,只留下了三四个小太医上夜。”焕星解释道。 “算了,这个时辰把太医们叫醒也不太合适,就让这位乔太医来看吧,我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左右都是能进御医所的人,能差到哪去?” 傅菱荷一听也无法,毕竟她们只是九嫔,也不能太过拿大,便让潘淑容将自己的症状一一道来。 乔太医一边思索一边给潘淑容搭脉,反复确认了几次后说道:“娘娘只是吃荤腥油腻太多,食物积滞,于脾胃不宜,多吃些葱香柚皮和麦芽青皮汤羹就好了,微臣即刻赶回御医所给娘娘开个止痛的方子并清淡饮食的食谱。” 傅菱荷还是有些不放心:“潘淑容真的没什么大碍么?她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不是吃下或碰到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吧?” “回禀充仪娘娘,人吃五谷杂粮,生病乃是常情,且剧烈些的反应可以帮助人排出体内的毒素,娘娘实在不必担心。至于娘娘小腹发黑,微臣会配些药膏涂抹,不出一月便会恢复如初。” 潘淑容给了乔太医一把银瓜子,面上放松了不少:“没有大事就好,害我担惊受怕了好几日,有劳乔太医。” 乔太医谢过后,不到两柱香功夫就将止痛的药抓了来,让焕星给潘淑容煎了服下。潘淑容喝完后才半个时辰就不疼了,忍不住对傅菱荷夸赞道:“这乔太医医术如此高明,怎么屈居于末流位置呢?这样的人才,应该让主诊好好提拔才是。” “他说姐姐是吃得油腻才腹痛,果真如此么?”傅菱荷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觉得就是如此。上周我父亲从家乡给我寄了些肉干,我怕这肉干坏了糟蹋了父亲的心意,就多吃了些。只是我这肠胃一不适,月信又不来了,上个月也是断断续续的,如此紊乱颠倒,什么时候才会有皇嗣呢?” 听潘淑容这么一说,傅菱荷也觉得这不过是件琐事,药到病除就好,又安慰了潘淑容几句,两人重新坐在一起给她未出世的孩子缝制起了肚兜。 等回到皙华宫后,傅菱荷看到时辰不禁暗暗叫苦:“糟了,明日还要早起去给皇后请安,这下又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去皇后那就权当点个卯吧,她也无非就是例行问问各宫有没有异样,午间再小憩一会就是了。”青苗笑道,“娘娘如今有孕,皇后断断不会为难您的。” 第63章 难却(三) “今儿是太后生辰,各位妹妹给太后的贺礼都送到了没?”皇后坐在凤座上俯视着台下众人问道。 “回禀皇后娘娘,臣妾等皆已送去让松鹤姑姑收下了。”众嫔妃齐齐回禀道。所有人面子上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可是抱怨连篇:太后日常偏爱、常常召见的,不过是皇后、宁妃、恪昭仪、杨婕妤,不时见见邱婕妤和石婕妤而已,其余的常常是一年半载也想不起来。这样明显的亲疏有别下,还要所有人都拿出体己去给她送礼,实在是惹得怨气纷纷。 “我一个月的月例银子除去必不可少的打赏下人、自己添置些衣裳首饰,统共也不剩几个钱,这不是要人命么。”肖宝林小声对姚宝林抱怨道,姚宝林连连点头称是。两人因位分不高,坐的离皇后远些,因而渐渐胆子大起来。 “启禀皇后娘娘,臣妾的狐皮大氅已经送去颐寿宫,预备着太后秋日穿,只是臣妾还特意给太后缝制了一身寝衣,觉得有些粗陋,怕太后嫌弃。可否请皇后娘娘帮臣妾指点一二?”问过了生辰礼后,照例还有几炷香的功夫才能各自散去,众人便三五成群各自说起闲话,只有邱婕妤主动与皇后搭起话来。 “这么多人还没有给太后做寝衣的,你一番心意难得,拿上来给本宫看看吧。”皇后微微颔首。 邱婕妤便捧着新绣成的万字不到头纹样寝衣站起身来,准备走到皇后凤座,经过潘淑容的座位时却冷不防被厚重滚边的福禄寿喜纹样地毯绊了一下,她本能地哎哟一声,抓住潘淑容的裙边,尖锐的护甲将潘淑仪的衣裳划开了一道口子。 “邱婕妤,你都练了一年多宫中礼仪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还不赶紧向潘淑容请罪。”皇后微微瞠目,没想到这短短几步路还能出这样大的岔子,摇了摇头训斥道。 “淑容娘娘恕罪,嫔妾不是有心的。”邱婕妤连忙行礼道歉。 潘淑容看了看被扯坏的衣裳,虽然有些心疼,但她素来不是小家子气的人,摆了摆手以示谅解:“无妨,妹妹下次小心些便是。”她转过身对皇后福一福身:“皇后娘娘,臣妾衣裳裂了口子,恐失了礼节,请容臣妾先辞去更衣。” 皇后方欲放她回去,邱婕妤忽地又跪地行了一礼:“恭喜娘娘!淑容娘娘竟已有孕了,怎的不告诉嫔妾们一声?” 她自然是透过撕裂的衣裳看到了潘淑容只穿着中衣,因而微微隆起的小腹。潘淑容没想到她竟这般口无遮拦,顿时面红过耳,尴尬地解释道:“不是有孕,只是这几日吃荤腥太多,有些胀气而已。”可她说罢不知怎的,竟干呕起来,焕星连忙端了痰盂去接,这才没弄脏了地毯。 一屋子嫔妃都来了兴趣,已经生育过的敏淑妃先开口道:“妹妹这个月的月信可按时来了?” 潘淑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问起,一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只是摆摆手。皇后见了略略思索道:“本宫看你小腹隆起,又干呕作酸,如此一来极像是有孕在身。若当成胃病治了岂不耽误时机,对你身体亦是有损。不如请太医来看一看。” 潘淑容本想说自己昨日已请了太医,可这样一来无异于拒绝皇后的好意,只好坐回座位上等着太医来,竭力地拽着裂开的裙角。 毕竟是皇后亲自去请的,这次来的可不是默默无闻的小太医,而是主诊齐太医。他熟练地蹲下,为潘淑容盖上手帕后搭了脉,半晌笑着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淑容娘娘已经有孕一月有余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傅菱荷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看上去太过失态,连一向端庄持重的恪昭仪都忍不住奇道:“谨充仪,你也是有身孕的人,怎么听到这事还这么稀奇?” 陈昭媛也不过是觉得有些奇怪,宁妃却迫不及待接过话来:“该不会是怕好姐妹生下皇子,而自己生下公主,从现在就开始惶恐不安吧?” “哦?有身孕了,这可是件大喜事。先前嘉婕妤和甄才人的孩子都没生下来,潘淑容肚子里的可不能有什么闪失。琉璃,快去把皇上请来,让皇上高兴高兴。”皇后瞪了一眼宁妃让她闭嘴,随后又嘱咐琉璃道。 “皇后娘娘,臣妾,臣妾——”潘淑容只觉得眼前一片金星,脚底如踩了棉花一般,分明不算高的绣花鞋却怎么也穿不稳,摇摇晃晃几要摔在地上。皇后毫无察觉,只当她是初次有孕而害羞,赶忙叫来明珠:“明珠,快去扶潘淑容坐下。你呀,怎么还害羞起来,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呢。” 今日跟着傅菱荷来的不是知晓昨天内情的青苗,而是率真幼稚的金禾,她喜滋滋地凑到傅菱荷耳边:“娘娘,你觉得潘淑容肚子里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傅菱荷赶紧对她使了个眼色让她闭嘴,在脑海里飞速运转着昨天进入景和宫后发生的一切。她相信潘淑容断断不是会红杏出墙的人,更不可能肚子里怀有孽种,可是齐太医乃是御医所的主诊,按理说不可能连有无身孕这种小事都会弄错,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64章 难却(四) 也许是上天成心要与潘淑容作对,平日在勤政殿一批折子就是好几个时辰的皇帝此时却来得很快,潘淑容不敢抬头看他是什么脸色,隐约感到嘴里一股血腥味,这才发现是自己咬破了嘴唇。 皇帝怡然自得地在主座上坐下,好整以暇地对皇后问道:“皇后说吧,有什么大喜事,这样急着叫朕过来。” “启禀皇上,才刚齐太医来给潘淑容诊过脉,她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皇后笑意款款。齐太医也跪在地上垂首示意。 皇帝本能地露出些许笑意,毕竟大隆皇家的子嗣当然是越多越好,可那笑意瞬间就消失不见,变成浓浓的猜疑。他用手指数了数,在努力回想过后,那猜疑陡然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怒火。 “哦,是齐太医啊。”皇帝怒极反笑,眯起眼凑近了齐太医道,“你诊出了什么结果,再对朕说一遍。” 齐太医已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立马收敛了笑容:“皇上,潘淑容,潘淑容她有孕一月有余了,不过,也许,也许是微臣——” “恭喜皇上又添一个孩子,您这一年多了好几位皇子公主,可真是个——”杨婕妤并没看出不对劲,还是笑容满面地道贺,而皇帝死死咬着牙忍耐了半晌,还是重重地将手上的扳指砸在桌上:“放肆,你们都放肆!你说潘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可朕已经两个月没召幸她了,这个孩子从何而来!” 满屋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谁也没想到一桩喜事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齐太医见事不妙,三步并作两步溜之大吉,杨婕妤也跪下为失言请罪,潘淑容已经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上,昨日臣妾亲眼见一位姓乔名叫乔睿的太医来给姐姐诊了脉,他说姐姐只是积食而已,断然不是胎气,皇上若不信,可叫乔太医来细问!”傅菱荷尽管也万分意外,却不敢慌乱,竭力保持着冷静,“况且若如齐太医所说,潘淑容刚怀有一个月身孕,小腹断不会这么大!” “本宫也是生过孩子的人,谨充仪当咱们都是傻子么?若单单只有一个孩子是不会有多大,可若潘氏怀了双生孽障,小腹隆起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吧?那乔太医有多大的本事,能把齐太医都说不清的病症分析得一清二楚?那为何进了御医所好几年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太医呢?”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敏淑妃闲闲开口,怡然自得地抚摸着鬓边的流苏。这件事并没有她的手笔,她却能从中渔利——潘淑容不算多得宠都升到了淑容,若生下皇子再有了资历,一年年熬下来,位列妃位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虽然已是淑妃,也要防患于未然,剿灭一切可能的威胁。嫔妃私通可是后宫最大的罪名,不出意外的话,潘淑容这辈子都爬不起来了。 “乔睿?朕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想来不是多么高明的,怎能比得上齐太医?”皇帝冷哼一声。 “皇上,臣妾与潘姐姐认识一年有余,觉得姐姐断不是不守妇德之人,还请皇上给姐姐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傅菱荷不想放弃这唯一的希望。 “罢了,既然谨充仪说了,就叫他来一趟吧,朕倒要看看他能耍什么花招。”皇帝余怒未消,竭力克制着自己。 温鸿答应着退下,可没到一炷香功夫又脸色苍白地跑进来,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皇上,乔太医死在御医所了!后脑勺有个伤口,深可见骨,应该是······该是被人灭口了。” “啊呀,这未免也太蹊跷了。”石婕妤平日脑中空空,搬弄是非时却转得飞快,“莫不是他昨日就知道潘淑容有了身孕,不敢说出来,只得胡乱编了一套积食的病症,可还是被潘淑容灭了口吧?” 温美人一向是嫉恶如仇的,也不在乎石婕妤比她位分高,气得白了她一眼说:“石婕妤请慎言,乔太医只是个末流太医,怎么可能接触的到司寝局的记档,知道淑容娘娘怀的是不是龙种呢?若淑容娘娘杀了他,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虚,更坐实了罪名?” “那你的意思是,齐太医的诊断有误?他可是日常伺候太后和皇上皇后的,怎么可能出差错?”石婕妤不服气地反驳道。 皇帝愤怒地低吼一声:“都闭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对着石婕妤的。 “郑德,叫审察司的提督汪正给朕去查,这个乔睿死之前都去了哪,见过什么人。你不许对他透露什么。”皇帝面如寒冰一般叫来郑德。 郑德领命而去,等待的过程无比漫长,让人煎熬不堪。以皇帝现在的暴怒,谁若说错一句话就可能小命不保。 “皇上,皇后娘娘,时候不早了,臣妾和其他姐妹就先行告退了。”还是恪昭仪有大家风范镇定自若,知道在这种时候若接着坐在这,就是让皇帝的颜面扫地,不卑不亢地蹲下,“请皇上和娘娘放心,臣妾等绝不会议论是非,影响皇上清誉。” 皇帝长叹一声后点点头,慢慢转过去看着傅菱荷:“其他人都退下,皇后和谨充仪留下。” 第65章 难却(五) “启禀皇上,这位乔太医昨日只去了潘淑容的景和宫,是潘淑容的贴身宫女焕星去请的。”审察司的提督汪正不多时就带着一张手记进来禀报,“后脑的伤口约有两寸三厘长,血已经干涸了。微臣去问了昨日和乔太医一起上夜的三位太医,他们都说昨日晚间没有任何异常,乔太医从景和宫回来就睡了。” “他人回来睡了有什么稀奇?朕是让你查他昨日回来时神色如何,有无慌张之意?” “这位乔太医秉性内向,素来不喜欢和人交谈,昨日也没和他们几个说什么,所以这个微臣实在不知。” “那今日活生生的一个人死在了御医所里,就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么?”皇帝不耐烦地斥道。 汪正局促地搓了搓手:“倒霉就倒霉在这位乔太医是死在御医所负责存放麝香、薄荷、陈皮等的一间藏室里,这些中药气味极重,若是放在一进门处会熏得人头昏脑胀,因此这间藏室在御医所走廊的尽头,平日都是关上门的。这一上午宫中没有主子需要配那些药,藏室就一直是关着的,乔太医身上的血腥味也被中药掩盖,故而无人发现他死了。” 皇帝气得狠狠拍了一掌金丝楠木桌子:“宫里的侍卫如今都是这么怠慢么?那可是御医所,不是什么偏僻的犄角旮旯!” “皇上息怒,容微臣把话说完,乔太医是俯身趴在藏室地下的,他后脑上的伤口是被装中药的抽屉砸的,微臣比对了抽屉的底部与伤口,尺寸形状皆是吻合。也许是乔太医关抽屉没关严导致抽屉坠落,回身时一个不防,抽屉正好砸到了后脑上。但当时没有一个证人,微臣也不能断定是有人抄起抽屉砸了乔太医还是他自己不小心。” “就算没有线索也要查,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从今日上午在御医所里的太医嘴里问出实话,还有那堆无能的侍卫!”皇帝已然脑子发懵,目光一转看见潘淑容还在那跪着,猛地捏住她的下颌命她抬起脸来,“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有无做过私通之事?” “臣妾以全家老小性命发誓,臣妾绝没有做过任何背叛皇上之事。”潘淑容的嗓子全哑了,字字泣血。 傅菱荷今日本就腹痛如绞,浑身冷汗涔涔,却顾不上自己的不适,仍在想尽一切办法求情:“皇上,就算乔太医意外死了,御医所现在还有许多太医,皇上再请一位给姐姐诊一诊脉好不好?” 皇帝看姐妹二人仍不改口,也有几分怀疑此事真假,方有些动容想要请太医,皇后却重重跪下道:“皇上三思!齐太医的医术乃是国士无双,不可能连怀孕小事都会弄错,此其一;其二,方才的事宫里几乎所有嫔妃都听见了,恪昭仪几个固然是知书达理不会乱说,可那些小门小户的,安知没有四处散播消息?您若这时新请了太医过来,诊出来潘淑容是清白的倒还罢了,若这次结果还是有孕,岂不是让您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就算灭了那太医的口,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者,御医所刚刚出了人命,臣妾虽不懂审察司怎么办案,可也知道若是太医进进出出,必然会破坏一些关键的证据,让提督大人无从下手。如此利弊,还请皇上慎行。” 傅菱荷见皇后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说下来,心早已凉了半截:“皇后娘娘,您这样不是要了潘姐姐的命吗?谁不知道后宫女子的清白是大于天的,万一姐姐真的不是有孕,只是吃坏了肚子,您这样不是逼她自尽吗?” “谨充仪,本宫知道你和潘淑容姐妹情深,可你也不能以下犯上,污蔑本宫一番为皇上分忧的心思。”皇后站直身子,一双碧清妙目罕见地冷得吓人,“本宫的意思是,等皇上查出乔太医是怎么死的,御医所解除了禁闭,再让潘淑容诊脉也不迟。在此之前只能委屈潘淑容禁足,方能保全皇上的名誉。只是禁闭,又不会少了她的吃穿,谁让她自己身上出了是非呢?” 傅菱荷还想开口,皇帝已经接过了话头:“皇后思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吧。你便好好在思过楼幽禁,等朕查明了乔太医的死因再作论处。朕让你保留着淑容的位分,但一切分例按更衣论处。” 傅菱荷只觉头重脚轻,嘴里一阵麻木,几乎快摔倒在地上——更衣已经不算正经嫔妃的位分,而是宫女被收用后半奴半主的位分,也就比庶人稍微好一些。皇帝并没说什么时候放她出来,再过不久便是严冬,潘淑容在四面漏风的思过楼里恐怕撑不过三天就要被冻死。 “谨充仪,你跪安吧。温鸿,带潘氏去思过楼。”皇帝说了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懿仁宫。 一切看似再无转机了。傅菱荷无助地捂着小腹,头晕目眩,几乎要栽倒在懿仁宫的地毯上。 第66章 寂寂(一) 如此刺激狗血之事,自然牵动着许多嫔妃的神经。邱婕妤撞破了潘淑容的“孽胎”后好几日,众人仍在议论此事。 “我以为皇上会重赏邱婕妤呢,怎么就赏了些银钗布衣的,有体面的宫女都看不上那些。”叶淑媛现在没兴致谈笑,后宫里话最多的便成了石婕妤。 “你也在宫里待了好些日子了,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睦婕妤认为自己颇为聪明,洋洋得意地解释道,“邱婕妤虽然揭发了潘氏奸情有功,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让皇上颜面尽失,让大家都知道皇上戴了顶绿帽子,皇上不打她一顿就不错了,还指望能大肆赞赏?” 石婕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吐了吐舌头:“幸好我没邱婕妤嘴快,若是我去揭发奸情,皇上就连我也恨上了。” 傅菱荷看着她们幸灾乐祸的嘴脸一阵恶心,略略思索过后,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呵斥她们:“太后这两天身子不适正病着,你们不去尽心侍奉,反倒在这嚼舌根子,可懂得规矩二字么?” 虽说九嫔和婕妤只差着一级,但地位可差着不少,已经从小主变成了娘娘。石婕妤和睦婕妤纵使不服,也只能翻个白眼各自散去。 “谨充仪娘娘在宫里么,可方便说几句话?”皙华宫的大门被人叩响。 傅菱荷眼下正急得焦头烂额,各宫嫔妃都知道她素日和潘淑容交好,远着她还来不及,现在有人主动上门拜访,又是稳重和平的杨婕妤,虽平日不算莫逆之交,也是喜出望外:“杨姐姐来了?” “娘娘太过客气了,如今嫔妾该给您行礼才是。”杨婕妤急忙屈身道,“嫔妾是想来跟娘娘商量怎么救出潘淑容。” “好姐姐,你若口口声声‘娘娘’、‘嫔妾’起来,倒叫我诚惶诚恐了。”傅菱荷将她扶起来,亲自倒上茶水急急道。 “好,就听妹妹的。如今到这个关头,我也不说那些套话了。我是心疼潘淑容的处境,她是被人陷害的这事合宫皆知,却无一人为她主持公道,想来也真是心寒。 “但我却不全是为了伸张正义而向妹妹讨教,大半的原因,我,我还是想自保。潘淑容假孕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有心思极深沉的人在操控着”杨婕妤思虑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傅菱荷并没感到意外,左右杨婕妤和潘淑容认识还不到一年,又不是像自己和潘淑容一样天缘凑巧、无比投机,不是全心全意营救她也属正常,只要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傅菱荷握住她冰凉的手,命青苗拿来一盆鲜花水替她净了净手:“姐姐不要过于惶恐了,至少现在你还是安全的,秦氏伏诛,没人再欺负你。” 杨淑容顿了顿,强忍着哽咽道:“不瞒你说,我已三十开外,却是家中幼女,父亲已快到古稀了。此次立下的功劳,也许就是强弩之末。等父亲百年之后,我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谁想来欺侮我便来揩一把油。” “真等老大人过身,皇上必会念着他的功劳,给姐姐一个九嫔的位置安度晚年的,姐姐切莫悲观。”傅菱荷劝了几句,杨婕妤渐渐转圜过来,开始与她商议正题。 “皇上到底还是希望潘淑容真是肠胃病的,否则便真是颜面尽失了。皇上方才是气昏了头,其实何必要看是否生产那么麻烦,过几日潘淑容来了月信,一切冤屈就可以洗清了。” “姐姐的身子坏就坏在一向月信紊乱,这次受了巨大的惊吓和闷气,禁足以后又缺吃少穿的,不知下次来月信会是什么时候。”傅菱荷满面愁容。 杨婕妤思考了半晌,忽地灵光一现,轻轻点着桌面道:“妹妹在宫外有没有认识的大夫,若是能将外面的大夫请了进来,既能还潘淑容一个清白,也不会耽搁审察司查案。” 傅菱荷马上就想到了甄大夫,对啊,自从甄才人不再每日闹得鸡犬不宁以后,皇帝复了她的位分,也恩准甄大夫成为编外太医,时不时能进宫与太医们研讨一番,让甄大夫帮忙正是合适:“没有姐姐提点,我险些误了大事!我这就去找一位姓甄的大夫,他是我宫里掌事宫女的老乡,他一定肯帮这个忙!”她欣喜之余还是没忘留个心眼,没有直接说出甄大夫是甄才人的父亲。 “不,妹妹不能去,要我来去。”杨婕妤按住她的胳膊,“妹妹此前在皇上面前说了太多话,此刻无论有什么举动,都会被皇上盯得极严密,以为咱们要串通甄大夫隐瞒孽种。只有我这种平日和潘淑容来往不多、家世又没什么威胁的去找甄大夫才不会被皇帝盯上,就算有人发现我去找了甄大夫,也只以为我是给自己看病。我当时恭喜皇上确实是说错了话,却正好将计就计,让皇上深信我根本不知道内情。” “潘淑容的性命,全托付姐姐身上了,请受菱荷一拜。”傅菱荷深深地作了个揖。 “妹妹先别急着谢我,我只能说服甄大夫帮忙,可是甄大夫怎么进思过楼,我可就没办法了。” “无妨,这个我自己解决便是,姐姐无需担心。”傅菱荷转着眼珠,已经在开始想计策。 由于甄大夫并不是正式的太医,因此足足一周之后,他才得到了入宫的令牌,能在宫里待几个时辰。在此期间前朝还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六月中旬,前朝出了件不小的事:叶婕妤的父亲,直隶管河同知叶顺清在调度官员疏浚淤浅时被冲入河中溺水身亡了。叶婕妤没有兄弟,只有几个年龄尚小的妹妹,几位姨娘是靠不住的,全靠母亲操持家里。皇帝心疼叶顺清死于非命,为了抚恤叶家,便一下把叶婕妤晋为淑媛。想起自己又有段时间没有大封六宫,一口气又下了不少旨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六宫嫔妃各具才德、仪昭淑慎,朕实为欣慰,着大封六宫,晋睦美人为睦婕妤,温才人为温美人,甄宝林为甄才人,清宝林为清才人,灵宝林为灵才人,香宝林为香才人,韵宝林为韵才人,肖御女为肖宝林,张宝林为张才人,薛御女为薛宝林,钦此!” 此次晋封,叶淑媛是位分最高的,自然由她领头叩谢圣恩。她是入了宫的嫔妃,按大隆朝的宫规是不许为家人守孝的。不能穿白衣,只能在发髻旁戴一朵浅色的绢花聊表哀思。她早没了前几日搬弄是非时的得意,眼圈哭得红红的,也着实是可怜。 众人叹息了一回,又将目光放到韵才人身上。清灵香韵四位宝林虽同时受封,可韵才人额外多给了几样精致首饰,平日也是她侍寝最多,看来又是个后起之秀。她的相貌也算是让人眼前一亮,是四人中最像甄才人的,性格却不同,入宫后除了行礼问安外几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也许是天性清冷,也许是觉得自己家世低微不敢招摇。不管怎么样,众人对她的印象总归是比甄才人好不少。 至此九嫔之上又少了一个位置,就如一块挂在嘴边的肥肉一样,谁都想抢占先机。说不定哪天自己的父兄立了功,或者自己生下个皇子,就能登上这个位置了。 “外面是什么声音?是行册封礼么,听着怪热闹的。”敏淑妃这几日吃坏了肚子懒怠出门,只在自己宫里歇着。 “回娘娘,皇上今日大封六宫来着,奴婢去找温鸿要了册封的花名册。”绿杨乖觉地将花名册递到敏淑妃手里。 敏淑妃伸出涂了蔻丹的手指翻了翻,看到睦婕妤受封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孩子也算是青云直上,刚入宫时一度掉到宝林,如今也上来了。等怀个孩子,就是后宫说得上话的主子了。” “奴婢昨日去给娘娘拿药的时候看见她身边的白露也在,正给她拿治嗓子的药。奴婢问了一嘴才知道,睦婕妤给皇上唱曲子,唱得嗓子都哑了。” “这也未尝不是条出路。咱们皇上的后宫从来不缺美人。倒了一个甄才人,又来了四个替身。那谨充仪生了孩子后反而更见了风韵,恩宠虽不频繁,可也没断过。再过些日子皇上彻底忘了秦如意以后,邱婕妤和石婕妤又要起复了,睦婕妤会更加难办。”敏淑妃眼睛不停转动着盘算,“你去给睦婕妤送一锅甘蔗荸荠汤让她喝了,再给她送两件时新衣裳,别让她有什么歪心思。” 绿杨答应着去了,敏淑妃独自一人卧在榻上,看着花名册上那几乎快满了的九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本宫真是片刻也不得安生,又要处处小心防备了。” 第67章 寂寂(二) 且说甄大夫进宫那一日,傅菱荷不便去接他,只让杨婕妤身边的粗使太监带着他沿密道来到御花园一个偏僻的角落。甄大夫起初还有些不安,不知道杨婕妤是不是可靠,看见傅菱荷才放心下来。 “给谨充仪请安。小女在宫中失宠后无依无靠,若不是充仪娘娘多加照拂,小民也许已经见不到她了。”甄大夫深深作揖感激道。 傅菱荷亲自将甄大夫扶起来:“老先生不必客气,现在太阳还没全落下去,老先生进思过楼必会被人发现,还是先去看看甄才人吧,您去看甄才人是皇上允许的。老先生等日落了再沿密道来皙华宫找我,我自有办法放您进思过楼。” “那小民先去看看小女。”甄大夫没有耽搁,很快去了南风阁。 含翠担忧地问傅菱荷:“潘淑容现在是皇上的心腹大患,派了十几名守卫团团围着,娘娘怎么能把甄大夫放进去呢?” 傅菱荷已然有了主意,低声向含翠吩咐道:“你去小厨房里拿一小瓶好酒,再拿些鸡鸭牛肉,让金禾煮一些糯米塞进肉皮里。” “小主难不成是想用这些贿赂守卫?可,可这似乎不大够吧,怎么也得拿些金银财宝之类的······” “我自然不指望能用这些就收买了守卫,我有我的道理。青苗,你去拿一床厚被子和一些小口袋,再把我的针线都拿来。相信我。”傅菱荷没有多说。 很快青苗拿了针线来,看着傅菱荷飞针走线忙碌了一阵,这才明白她的意图,不禁感叹自家主子真是绝顶聪明。 最后一针收工,傅菱荷命青苗将被子捆好,又随意拿了几件冬季衣物,便正大光明地前往思过楼。 来到门口,几人理所当然地被侍卫拦住:“启禀娘娘,皇上不让任何人探望潘更衣,您请回吧。” “本宫不是要进去,只是给潘更衣送些御寒的衣服和被子,这些皇上是允许的。”傅菱荷平静道。 “微臣等自会收下转交给潘更衣,娘娘不得在这里逗留。”傅菱荷故意没有给碎银贿赂,侍卫首领自然面色不善。 傅菱荷装作没有发现似的告辞离去,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着动向。潘淑容对她在被子的夹层里缝了酒和肉的事情一概不知,拿的时候自然没注意,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自然吸引了侍卫首领的主意,他两眼放光,猛地上前夺下去,三下五除二将被子上的针线拆开,见到是装着好酒好肉的布袋,顿时两眼冒光,摆出一副凶狠刁蛮的样子:“皇上有旨,被打入思过楼的嫔妃只能和宫女吃一样规格的野菜团子,谁允许你喝酒吃肉了?” 潘淑容虽是处在低谷,头脑还没糊涂,很快明白了傅菱荷的意思,装出要抢回被子的样子:“本宫虽被夺了位分,也比你们高贵些,凭什么抢我的东西!” “哼,都已经被打入思过楼了还不安分,那就让你一口也吃不着!你们几个,让她滚一边去,大爷我先享用了这酒肉再说。”侍卫首领看见潘淑容那傲气的样子就来气,喝命手下把潘淑容扭送回内室,自己大吃大喝起来。在思过楼看守潘淑容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现在虽是夏季,可这里阴暗潮湿,一股霉味,正好喝酒吃肉去去湿气。他丝毫没注意到一张纤细轻薄的布条从被子里飞出,被潘淑容牢牢握在了手里。 吃了一会,领头的侍卫觉得饱了,可酒肉还剩下不少,便叫了其他侍卫来吃,没想到几人刚吃过不久便觉得晕晕乎乎,吃的最多的侍卫首领直接坐在地上打起鼾来,剩下的也都觉得眼皮睁不开。只有一两个吃的少的还略微清醒些,只是能观察到的周遭情况太少,趁他们一个不注意,甄大夫便从后门溜了进来。 “老先生,终于等到你来救我了!”潘淑容见到甄大夫的身影宛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禁潸然泪下。 “娘娘,快把这服药喝下,微臣特意开了治食物淤积的。”甄大夫怀着对傅菱荷的信任,没有任何试探便直接给潘淑容把了脉,确定她没有怀孕后,将准备好的药碗拿出,好在药虽然凉了后苦涩无比,但药效还在,潘淑容吃下便觉得恶心反胃,吐出了胃中的污秽之物,立刻舒缓了好些。 “娘娘接着按小民开的调养气血的方子吃几天,月信来了便可证明清白了。”潘淑容虽然已经算半个奴婢,但甄大夫却并未更改称呼,可见他也相信潘淑容的人品。 “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雪绪没齿难忘,日后必当涌泉相报!”潘淑容轻轻颤抖着。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小民既已帮到娘娘的忙,便先行告辞,那些侍卫不久便要醒来了。”甄大夫小心地将所带的物品收好,原路退出了思过楼,拿着对牌很快出了大昭城。 第68章 寂寂(三) 接下来的几天,潘淑容又经历了几次呕吐与如厕,总算是将污秽之物排了干净,只等着自己月信来,想必皇帝也没有理由不放自己出来,只是在此之前还是待遇极其凄惨,少不得寒了心。 缺了潘淑容一个,后宫的秩序并没什么大的改变,这日众人正给皇后请安,顺便闲话家常。石婕妤见到依旧无精打采的傅菱荷,自然是要装作关心,实则阴阳怪气几句的:“看充仪娘娘面色不善,不知是否是中了暑气?” “多谢石婕妤关心,本宫一切都安好,石婕妤也要注意身子才是。” “娘娘不会还在为潘更衣的事伤心吧?妹妹有一事不明,若皇上真生了气,把潘更衣处死了,娘娘会不会伤心呀?” 傅菱荷压制住内心的火气,从容不迫地一笑:“你也知道潘淑容只是被幽禁,而不是被褫夺封号降为更衣,更没有盖棺定论被处死,她就还是九嫔娘娘,你若冒犯,依然是以下犯上。” “哼,潘更衣红杏出墙乃是合宫皆知的事情,御医所的主诊亲自诊出,难道还能是假的不成?” “假作真时真亦假,御医所的太医长的是谁的舌头,各人心中自有分晓。”一向安静的杨婕妤忽然睁眼看着石婕妤,冷不防来了一句。 皇后端坐在凤座之上一言不发,浑然如没听见一般。 几人正争执时,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姐姐请安。” “起来吧。”皇后没注意来者是谁,抬头定睛一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甄才人?” “是,臣妾甄氏见过皇后娘娘、各位姐姐。”那嫔妃的声音分明和甄才人一模一样,可旁人怎么也无法把她和从前的柔婕妤联系到一起。 将近一个月未见,甄才人的模样全变了。虽然看着已经不再疯疯癫癫的了,但言行举止变得极其木讷,找不到一点过去娇柔妩媚的影子。瘦得形销骨立不说,曾经的花容月貌也黯然失色,脸色黄黄的,还长了不少暗疮,一眼看上去只是个泯然众人的普通嫔妃。只有形状漂亮的鼻子和嘴唇仍在,隐约能让人想起她是谁。 傅菱荷想起甄大夫来给潘淑容诊脉时想来也是有备而来,抱着能见到女儿的希望,开了不少能调理身体的药方给甄宝林服下,只是这药需要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重了些。她轻轻拉了拉杨婕妤的袖子使了个眼色,良充媛也有不忍之色:“虽说病是好了,能行走说话了,可这怎么看也像丢了半条命似的。” “甄才人先前的疯病那样严重,能变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是药三分毒,一剂一剂地喝下去,必然对容貌有损。”杨婕妤喟然叹息道。 “哎呀,许久不见甄妹妹,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记得妹妹比我还小两岁呢,怎得看上去如此憔悴?该好好珍重身子才是啊。瑶儿,快回咱们宫里取一些上好的山参,去给甄才人补补身子。”邱婕妤用手帕捂着胸口不住地吸气,她相当忌惮比她漂亮的嫔妃,甄才人自然是心腹大患。如今见到甄宝林成了这个样子,她彻底放下心来,半是嘲讽半是卖乖地要给甄才人送礼。 “嫔妾谢过邱婕妤厚爱。”甄宝林木然地盯着邱婕妤脂粉鲜艳的脸,不知是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还是逆来顺受,一句不敢顶嘴,几个高位嫔妃也不做声。邱婕妤反倒有些没意思,只能盯着懿仁宫的门口,没话找话地让另一个贴身侍女去催瑶儿。 “好了,你大病初愈,快别这么跪着了。明珠,给甄才人赐座,再倒一壶补气血的玫瑰茶来。”皇后的视线在甄宝林身上停留了好久才收回,又恢复成惯常的波澜不惊的样子。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瑶儿才取了山参回来。方把山参交给甄才人的侍女,皇后便迫不及待道:“领了邱婕妤的好意就回去歇着吧,你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不能唐突了。” 甄才人走后,皇帝命皇后和傅菱荷去端阳殿坐坐。 “皇上,甄才人今日到懿仁宫给臣妾和各位姐妹一一请了安。臣妾看她身体已经恢复,神志也清醒,大约已经走出小产的阴霾了。”皇后给皇帝递过一盘切好的瓜果。 皇帝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块,在嘴里咀嚼了一番:“是么?那甚好。烦劳皇后再留意她几天,若真能安分守己,也不说那些疯话了,朕就给她个美人位分,不能让她在新人面前太丢脸了。” 傅菱荷本在一旁安静地吃着瓜果,听到皇帝这一句,不禁在喉咙里噎了一下。 “爱妃怎么神色有些不快啊?可是不满意朕的举措?”皇帝只当傅菱荷是嫉妒自己还对甄宝林有些怜惜,也并不以为意,只是玩笑道。 “皇上多虑了,臣妾觉得皇上仁德得很。”傅菱荷少见的笑得意兴阑珊。她不敢想象,最爱惜自己鲜妍容貌、偏又失去了它的甄宝林得知自己被封为“美人”时,心中会是何等滋味。 第69章 寂寂(四) 没过多久就到了大皇子的十六岁生辰,皇后比任何人都要喜悦和忙碌,不仅仅是庆祝长子又长大一岁,更是高兴大皇子离成人越来越近,立太子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大皇子近来读书勤奋、骑射用功,最低也会被封为郡王,皇帝若高兴,封为亲王也不是不可能。皇后虽为显端庄稳重没有常常提这事,可旁人都能看出来她有多期待大皇子的生辰,早预备了一箩筐贺礼,找了生辰前夕的良辰吉日邀请众嫔妃去大昭城专门举办皇子寿辰的瑞庆宫赴宴。 被邀请的嫔妃都极有眼色,带了价值不菲的礼品来祝贺。敏淑妃的是一把闪着寒光、锐利无比的夔龙纹龙泉宝剑,陈昭媛献上前朝书法技艺冠绝天下的紫阳先生手抄的《论语》,一向性格别扭的宁妃也赠与大皇子一顶颇像样的嵌红宝石麒麟献瑞紫金冠。 “皇后娘娘,臣妾近日研究穿针引线,特为大皇子做了一身衣裳当作生辰贺礼,望大皇子不要嫌弃。”轮到恪昭仪时,她示意聚墨用金丝楠木托盘端来一件绣工精巧的宝蓝底玄色步步高升团花茧绸直裰。留香则提起一个精致的皮箱,里面装着刻有笔锭如意字样的金银元宝。 皇后拿起来细细看了一番,点头赞许道:“恪妹妹虽说是头一次做皇子的衣裳,可颇具天赋,一点也不逊色于制衣局的顶尖绣娘。本宫替大皇子谢谢你一番心意。” “这座次是怎样安排的,怎么这中间空了一个位置没人坐?”皇后扫视了一周发现问题,微微蹙了蹙眉问明珠。 “娘娘,这座次是按品级排的没错,只是内事府不知道潘淑······潘更衣被打入思过楼的事情,给她留了一个席位。”明珠小心翼翼道。 “眼下潘氏已经被禁足,这个位置竟不必了。你去把酒菜都撤下去,别让皇上过来的时候不高兴。”皇后淡淡地吩咐道。 傅菱荷一看有人提起这个话题,心里一动,情知现在不合适,却也不得不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皇后娘娘,臣妾忘了禀报您,潘淑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她——” 皇后依旧是无可挑剔的端庄得体,却丝毫没有让她再说下去的日子:“这些时日皇上和本宫都为彰儿的生辰忙乱,哪里有空管潘氏,改日再说吧。” 如此,傅菱荷也只能再找机会救出潘淑容,她并不后悔自己得罪了皇后。若是怕煞风景就将这件事隐瞒不报,那就对不起潘淑容选秀时对自己两肋插刀的情谊。 皇帝参加了家宴后没有去懿仁宫,而是来了皙华宫找傅菱荷过夜。傅菱荷松了口气,这是个好兆头,代表皇帝终究对她和龙胎有些情意,不至于因为潘淑容被陷害的事情冷落了她。 “爱妃的龙胎最近还好么?可有像前几日那样不舒服?”皇帝闻了闻傅菱荷刚刚洗好的一头青丝。 傅菱荷将头靠在他肩上:“臣妾一切都安好,只是有一件事仍在悬心,求皇上做主。” “爱妃所指的是潘氏的事情么?”皇帝何尝不知她想说什么。 “今日臣妾原本是想和皇后娘娘说,可娘娘心系大皇子生辰,并未允许臣妾开口。”傅菱荷怯怯道。 “朕过来就是想和爱妃说这件事情的。审察司已经有了些眉目,御医所的药房没有混进别人的脚印,那乔太医就是拿药时没关好抽屉,被高坠的抽屉砸伤了后脑死的。朕听了这话,再想想素日潘氏的为人,倒不那么怀疑她私通了。”皇帝总算是松了口,仅仅这一点退让已经让傅菱荷庆幸不已了。 有一瞬间的恍惚,傅菱荷的泪水喷涌而出。 “爱妃怎么哭了?”皇帝微有惊讶,替她拭去泪水。 “皇上,臣妾有罪,臣妾私自去请了甄大夫给潘姐姐看病,潘姐姐她不是喜脉,只是肠胃不适积食所致。皇上如今去看她,她想必已经来了月信,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皇帝震惊不已。 “臣妾以性命担保,潘姐姐绝不是淫奔无耻之人,因此才犯下宫规,私自请甄大夫去给姐姐看病,求皇上责罚。”傅菱荷重重跪下道。 皇帝静默了几秒,将她抱起来搂在怀中:“别哭,菱荷,别哭,朕明日就去看潘淑容,若她真来了月信,朕即刻让她回景和宫。” “臣妾,多谢皇上大恩。”傅菱荷摸着腹中的龙胎,想想潘淑容,用力擦干了泪水。 “爱妃今日累极了,早些睡吧,朕明日也要早朝。”皇帝在她身边躺下。 傅菱荷放心下来,也感到了困倦,服侍皇帝把被子盖好后便朦胧睡了过去。 第70章 寂寂(五) 今夜十分安静,白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夜间也没有云城秋天惯例的淅淅沥沥的秋雨。因而在皙华宫外甬道上发出的急促的奔跑声和凄厉的呼喊声显得格外刺耳。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温鸿将门拍得砰砰直响,惊得傅菱荷心口狂跳,“皇上,是温公公来了。” 皇帝拍了拍她的后背当作安抚,又冲着门口喝道:“越发没规矩了,进来好好说话。” 温鸿推开门后没站稳,几乎是滚了进来:“皇上,大殿下射箭的时候被弓钩住了衣服,弓弹出去的时候拉伤了左臂,右臂还被箭扎伤了,流了好多血,性命攸关呐!” “荒唐!这么晚了,彰儿怎么出去练习射箭去了?伺候他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皇帝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是真的。 温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听伺候大殿下的嬷嬷们说,是大殿下想在生辰宴上给您和皇后娘娘一个惊喜,就没有向您禀报,偷偷出门练习骑射去了。事发的太突然,那些侍卫都来不及护卫大殿下······” “大皇子现在在何处?”傅菱荷到底比皇帝冷静些。 “侍卫已经把大殿下抬到懿仁宫了,太医院所有太医,不管是不是当值的,奴才都让郑德把他们叫去了。” “别在地上愣着了,赶紧给朕摆轿去懿仁宫。”皇帝胡乱披上外衣便快步走出皙华宫。傅菱荷眼看自己是不能再睡了,赶紧也让小太监抬着轿子赶了过去。 懿仁宫里灯火通明,大皇子的右臂鲜血淋漓,已经疼昏了过去,连呻吟都叫不出来。皇后坐在床边面白如纸,明珠和琉璃端上来热茶想让她宽心,她哪里喝得下,已然哭成了泪人:“吴太医,你告诉本宫一句实话,彰儿的胳膊还有没有救?” “大殿下这伤来得太过凶险,如果微臣没看错的话,大殿下用的是‘无双弓’,这种弓只有操练了数十年的工匠才能做出,张力极大,几乎不可能拉断,但一旦拉断就是灭顶之灾。” 审察司的提督进来后面色凝重地汇报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微臣将大殿下的衣裳、弓箭与马匹等尽数检查了一遍,事发大约是这样:大殿下右手拉开弓箭,不知怎么右臂袖口裂开,丝线挂住了弓弦。那衣裳缝得太过松散,扯开了一个小口,竟然不断往下裂开,弓弦拽着大殿下向前倾倒。若事情停在这里倒不要紧,顶多是损失一件衣裳,可大殿下的无双弓没拿稳,射出的箭竟然直接扎到了马蹄的肉上,那烈马受惊奔腾起来,先将箭矢甩开,再将大殿下狠狠摔在地上,右臂先着地,又被箭矢狠狠刮擦了一下,才伤得这般严重。” 提督一边做着手势一边讲述,言辞生动,听得众人无不心惊胆寒。皇帝听着听着,眼里逐渐血丝密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晌重重地把手串拍到八仙桌上:“是谁给彰儿做的弓箭?谁给他训的马,又是谁给他缝的衣裳?” 提督进了审察司数年,也不是吃干饭的,立即对答如流:“微臣已经全部查明,是兵器库的几个积年的老工匠做的无双弓,禽兽局的驯马女训了这匹马交给大殿下,而大殿下今日穿的衣裳,已经找宫女查明,是鸣凤宫的恪昭仪所作。”他击掌两下,手下侍卫便将那几个倒霉的工匠和驯马女带了上来,还有恪昭仪的宫女留香聚墨。 “皇上,恪昭仪若真想谋害大皇子,也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手段。皇上若急匆匆将她打入冷宫,只怕正好会中了哪个阴险之人的下怀,让那人陷害成功。”傅菱荷没有再犹豫,跪下为恪昭仪求起情来。这当然不是她和恪昭仪有什么姐妹交情,而是她看明白宫里一直有不安分的人在兴风作浪,恪昭仪、潘淑容等一连串风波下来,下一个倒霉的也许就是自己了。 傅菱荷一句话下来,皇帝果然面色一动,陷入犹豫之中:他最惧怕和痛恨的就是被别人愚弄。为了帝王颜面,也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叹了口气,强撑着不再次动怒:“那就先派人查着弓箭、马匹与衣裳三条线索,用刑也无妨,务必让所有相关之人吐出实话来。这些工匠和驯马女,还有这两个宫女都先关进劳役司审问,别惊动了恪昭仪,若她惊吓滑胎了,岂不是更大的损失。” 温鸿和郑德答应着分头去办事,此时天已经快亮了。皇帝靠在傅菱荷怀里,显然疲惫到了极点:“今日免朝一天,朕在端阳殿里歇息,顺便好好理清头绪,看看到底是谁要害朕的嫡长子。” 懿仁宫里,大皇子精疲力竭,仍在不断喊疼。 “大殿下的手臂······只怕是要刮骨疗毒啊。”吴太医小心翼翼道。 “不行不行,万万不行,把彰儿的手臂锯开那怎么行?若缝合不好,彰儿岂不是要终身残疾了?”皇后猛地挡在大皇子身前。 齐太医满头大汗,已经快撑不住了:“皇后娘娘,眼下刮骨疗毒是唯一的办法了,这箭头上生了锈,属于污秽之物,若不刮除,大殿下感染了破伤风的话,恐怕有性命之忧!”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什么残疾不残疾的,你想让朕失去嫡长子吗?快让开!”皇帝早些年见过因破伤风死去的侍卫等人,极清楚个中利害,赶紧拉走皇后。 大皇子喝了麻沸散后昏睡过去,两位太医马不停蹄地给他刮骨疗毒,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可两人的脸色丝毫不见喜悦。 “皇上,微臣无能,大皇子左臂的肌肉还可以配些膏药,慢慢敷上养伤,可是右臂伤得太深,深入骨髓,微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右臂看上去是完好的,可实际做不了任何事了,形同······形同失去一臂。”吴太医摇摇头,额头的皱纹来回起伏着。 吴太医在说前半句时,皇后还能勉强坐着支撑,等吴太医说完以后,她再也承受不住,一头昏倒在了明珠怀里:大皇子失去一臂,更兼是写字骑射用的右臂,自然与做皇帝无缘了。毕竟天子都是真龙之身,残疾之人是万万不能充当的。 “扶皇后去偏殿躺下休息吧,让她一个人静一静。”皇帝神色黯然。 第71章 蜃楼(一) 七月流火,云城笼罩在烈日之下,热得人心烦意乱。皇帝没有经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辛苦,加上男子与女子天性的区别使然,比皇后走出大皇子残疾的伤痛要快得多。左不过还有嫡次子三皇子,他的学识比起大皇子也差不许多,好好培养未尝不是储君。审察司与劳役司一层层审下来,许多宫人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没发现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因而受了轻伤的留香与聚墨都被放了出来,回去伺候月份渐大的恪昭仪。 而且认真纠来,若不是大皇子托大偏要夜间练习骑射,也不会阴差阳错失去胳膊。无论是精美的无双弓还是健壮的烈马,亦或是恪昭仪送的尊贵衣裳,都是出于一番好意,想给大皇子最好的,纵然出了事也没有怪罪的理由。皇后尽管对恪昭仪恼怒,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是明里暗里疏远了罢了。 让傅菱荷欣喜的是,经过甄大夫的汤药调养后,潘淑容终于来了月信,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傅菱荷不敢有任何迟疑,立马派含翠将沾了鲜血的绢帕送到在御前行走伺候的掌事宫女烟柳手里。幸好烟柳对傅菱荷的印象不错,没有为难她就禀告给了皇帝。 “哦,是么?”皇帝刚合上今日的最后一本奏章,眯着眼睛问道。 “奴婢不敢欺瞒皇上,为怕皇上不信,奴婢将那绢帕装进匣子里带过来了,只是怕您嫌污秽。”烟柳恭敬地将匣子呈上来。 皇帝使了个眼色,温鸿上前揭开匣子,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涌出来,皇帝嫌弃地在面前扇着风,他不置可否地吩咐道:“只要不是私通秽乱了后宫就好,盖上那走吧。温鸿,你去御医所找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去给潘氏诊脉,确认她没有身孕,朕就放她出思过楼。” 温鸿不敢怠慢,立刻去御医所直奔主诊所在的两个内间:“吴太医、齐太医,你们快出来,皇上有诏令!” “齐太医去给恪昭仪查看胎位了,还是我跟您走一趟吧。”出来的是吴太医,他来到思过楼给潘淑容搭了脉,确认了好几次没有胎象,这才来端阳殿禀告皇帝:“皇上,微臣确认过数次,潘淑容确无胎孕。” “好,有劳吴太医,回去看赏吧。郑德,你去撤走思过楼的侍卫,送潘淑容回宫,朕明日过去看她。”皇帝方才还微微放松的神色却突然紧绷起来,让温鸿不明就里。 吴太医走后,温鸿才凑近皇帝赔笑道:“皇上,这是好事,潘淑容是清白的,没人敢冒犯您天子的尊严。” “哼,没人敢?你去把齐佳恒那个老匹夫给朕找过来!”皇帝面色如山雨欲来风满楼,看着让人不寒而栗。 温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齐太医,只得战战兢兢道:“皇上,齐太医去给恪昭仪查看胎位了,一时半会可能——” “不管他现在在干什么,立刻让他来端阳殿见朕!再让烟柳带着那匣子回来。” 温鸿吓得顶梁骨走了真魂,一路飞跑着将齐太医带去了端阳殿,再叫烟柳返回来。皇帝重重地将匣子扔在齐太医面前:“齐佳恒,这就是你给潘氏诊脉的结果?!” 毕竟潘淑容已经被幽禁了许久,齐太医想了半天才明白皇帝为何对自己发难:“皇上,微臣有罪,微臣诊错了潘淑容的脉象,让她蒙受了不白之冤!” “你当然有罪,你不仅是对不起潘淑容,更是污蔑了皇家的名誉。朕还能让你体面地自己走进来,已是看在你是主诊的份上,给你留了十二分的颜面,否则你已经在劳役司里被打得不成人形了。” 皇帝一番话下来,齐太医已然吓得抖如筛糠,拼命磕头不绝:“微臣有罪,请皇上治微臣医术不精之罪。微臣当初摸到潘淑容的脉象为滑脉,便以为是胎象,谁知是食滞所致,是微臣学识粗陋愚钝,愿领受责罚!” 温鸿站在旁边一句话不敢说——若是替齐太医求情,可不就是说皇帝这段时间的恼怒羞辱都是白受的了?烟柳早就退了下去,唯一还能劝两句的郑德也去放潘淑容回宫了,皇帝见没人给台阶下,本想对齐太医从轻处罚的心思也断绝得一干二净:“朕看在你行医数十年的份上,留你一条性命,也不严刑拷打,但你这主诊也不必在当了。从今日起打扫圊厕,终身不得告老还乡!” 这样的处罚虽然对于备受尊敬的齐太医来说依然如同晴天霹雳,但好歹留下了一条性命,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他除了磕头谢恩,也没有什么其他能做的。皇帝犹嫌不足,余怒未消地对温鸿道:“再传旨下去,婕妤邱氏搬弄是非、捕风捉影,降为宝林,在飞雪楼闭门思过三个月。夏日天气炎热,皇后体质孱弱不宜理事,敏淑妃负责协助她管理六宫。” 懿仁宫里的皇后听到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顾不得国母的端庄得体,随意穿了一身衣裳就匆匆赶往端阳殿陈情。一路上她慌得心里七上八下:“明珠,皇上不会以为当初本宫是想陷害潘氏,才不让她请第二位太医诊脉的吧?” “娘娘不要这么想,也许皇上只是心疼您劳碌辛苦,毕竟您当初生下三殿下后身子就一直不好,这么多年落下了病根一直没好利索。”明珠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心虚。 皇后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杭绸帕子:“本宫已经贵为中宫皇后,没事栽赃陷害那潘氏做什么?齐佳恒自己马失前蹄医术不精,难道还能怪到本宫头上?” “就是这话了,其实娘娘大可不必这样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反倒会引起皇上疑心。等过几日七月十五皇上来咱们宫里就寝时跟他提一句,您无需他人分忧管事就好了。”明珠实在忍不住谏言道,“到底,大殿下不久前才······皇上不会在这时候为难您的。” 皇后这回当真是内心惶恐,恍如没听见明珠的劝告一般,坚持去了端阳殿。结果却扑了个空,皇帝已经去了皙华宫。 第72章 蜃楼(二) “皇上万福金安。您来了怎的也不通传一声,臣妾匆匆迎驾,礼数不周,还请皇上恕罪。”傅菱荷见皇帝掀了帘子便进来,慌得连忙行礼道。 “朕是来感谢爱妃证明潘淑容的清白,若不是爱妃脑子清醒明辨是非,朕几乎真要以为自己戴了绿帽子,给皇室蒙羞。也怪朕忙于朝政,不曾去叫人看过潘淑容,才让她被无辜被关押在思过楼里良久。” 傅菱荷不想也不敢揭穿皇帝那拙劣的谎言:如今大隆四方边境安稳,国中也太平无忧,皇帝有何政事能忙得脱不开身?无非就是觉得潘淑容不重要而已。她实在笑不出来,好容易扯开嘴角,却像戴了层面具一般僵硬:“皇上不治臣妾私自带甄大夫进宫已是臣妾的幸运,臣妾不敢受皇上谬赞。还是杨婕妤帮臣妾想出了这样的法子,让潘姐姐得以证明清白。”她将那日的始末娓娓道出。 “都是朕不好,让潘淑容伤心了。朕已经惩处了造谣的邱宝林和妇人之见、阻碍探查的皇后,即刻封潘淑容为淑仪,杨婕妤也封为充容,等你平安生产后也封你为淑容,算是朕一点小小的心意。” “臣妾替两位姐姐谢过皇上,只是臣妾愚见,还有一事务必要问问皇上:那替潘姐姐诊脉的乔太医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命里带煞,在御医所的药房拿药的时候没关好抽屉,被掉落的抽屉砸伤后脑死了,审察司调查了数日都称如此。”皇帝长叹一声。 傅菱荷没有再问下去。宫里有许多肮脏污秽的事情,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正的始末。就算是皇帝亲自监管的审察司也都长着同一条舌头。她只能将有希望做到的事情说出来:“臣妾斗胆求皇上恩典,甄大夫既医术高明,又是宫中嫔妃的父亲,皇上何不将他拨入御医所,哪怕只是做个三等太医呢?” “爱妃说的也是,就依爱妃所想吧。甄才人最近很是安分,让甄大夫进宫不时看望一下她,她也能心安些。不管怎么说,她总算是想通了,知道什么是身为嫔妃应该有的妇德。” “皇上劳碌了一天,早些歇息吧。”傅菱荷佯装困倦的样子,打断了皇帝继续说下去。 那层新换的大红色多子多福纹样帘幔放下,隔绝了皙华宫里无数冰冷华丽的陈设。傅菱荷侧过身去抚摸着鸳鸯枕上细密的流苏,脑海里闪过潘淑仪、杨充容、甄才人等无数身影,心中不禁自问:当皇帝的嫔妃真的值得么? 翌日中午,皇帝宣了潘淑仪和傅菱荷进端阳殿陪着用膳。 潘淑仪被关在思过楼里的数天,傅菱荷虽然隔三岔五托人贿赂看守的侍卫,给她带些换洗的衣裳并新鲜吃食,可总归是见不到她面的。今日一见,她震惊得无以复加:潘淑仪瘦了一大圈,原本高挑丰满的身躯变得十分消瘦,那双凤眼显得格外大,挂在脸上空洞洞的。一身皇帝新赏的翡翠色银边叶子图案宫装穿在身上,倒像是撑不住似的。不幸中的万幸,她虽然心情极其抑郁沮丧,但总算没有像甄才人那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终归还是有点生气的。 “臣妾给皇上请安。”潘淑仪静静地行礼道。 “昨日谨充仪已将证明你清白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朕,浑然是朕错怪爱妃了。从此之后,朕不再对爱妃的忠贞有疑心。”皇帝有些尴尬地开口道,“朕赏给爱妃当作安慰的礼物,爱妃可还喜欢么?” “多谢皇上,臣妾很是喜欢。”潘淑仪简短地挤出一句,沉默地埋头吃起菜来。 端阳殿里十分寂静,傅菱荷如何不知潘淑仪的心已碎成齑粉,她能做的只是竭力缓和气氛:“姐姐吃了许久粗茶淡饭,一定是饿坏了,皇上让御膳房多做几道姐姐喜欢的菜吧。” 皇帝听着傅菱荷的话连连颔首道:“谨充仪提醒的很是,温鸿,你去吩咐小厨房再做几道景和宫常点的点心,给潘淑仪送到宫里去。” 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她就从更衣变回了有体面的嫔妃,甚至还更加荣耀了。可这不是潘淑仪想要的样子。 傅菱荷生怕皇帝见潘淑仪不讨好他,又要生出什么事端,赶忙打圆场道:“皇上,用过午膳后让姐姐去臣妾宫里歇着吧,臣妾想给腹中龙胎做几件衣裳,姐姐眼力好,让她帮忙挑些合适的布料。” “爱妃说的是,那你就帮朕照顾着潘淑仪,朕先去瞧瞧韵才人。”皇帝的意思不言而喻:他当然不屑于去安抚潘淑仪,甚至道歉都是草草了事的——在他眼里,一个帝王冤枉了人算得什么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谁若敢有怨言,那就该被打入劳役司。也许在他看来,他没计较潘淑仪的无礼,已经是很大的恩赐了。傅菱荷要做的,就是让潘淑仪赶紧变成和其他嫔妃一样争抢着邀宠的“常人”。 “好姐姐,快换件舒服的衣裳,让焕星焕月服侍你沐浴躺下吧。”傅菱荷看着潘淑仪憔悴的样子一阵心疼。 潘淑仪到底存了一丝理智,见皇帝彻底走远后,才难过地推开傅菱荷的手,“菱荷,你不必这样做。” “姐姐······我知道姐姐心里有很多苦痛,可是从前皇上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也——” “不,那不一样。从前就算他说了过分的话,但到底没有像这次一样践踏我的尊严。我一心侍奉他,从未有过红杏出墙的念头,他却因为小人的陷害,口口声声指责我为秽乱之人,找那起小人报仇是一回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和他回到从前!”潘淑仪拔下皇帝赏的赤金莲花步摇,重重地摔在地上。 “姐姐,你若不去复位,你在这宫里该如何生存下去?你以为我就愿意讨好皇上那种薄情寡义之人吗?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他如何厌弃去了的嘉婕妤、疯了的甄才人,还有病死之前连看都没看一眼的刘婕妤和惠文妃。可我们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既然入了宫,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活下去,哪怕是违背自己的本心。”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思过楼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样闷热的天气,我身上被跳蚤咬了许多伤口,衣食不济,睡在破被子里,夜夜都在做噩梦。岂是这些小恩小惠能够弥补的?” “可咱们没有能和九五至尊抗衡的能力。你如此,我也如此。惹怒了他,咱们九族的性命都保不住。莫说老大人与老夫人,姐姐,就说我腹中的龙胎,他尚未出世,只有一点点大,皇上若厌弃了咱们,我怎么护得这小小的孩儿平安周全?” “我知道是如此,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我是觉得你不该,不该赔上自己的尊严为我求情。就让皇上把我关在思过楼速死又有什么不好,侍奉他这样的人,还不如即刻死去。”潘淑仪倔强地忍着眼泪背对着傅菱荷。 “姐姐,你糊涂了。性命只有一条,你在这人世间活了十几载光阴,何苦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活着,你才能有机会站稳脚跟,报复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之所以放下尊严去恳求皇上,就是因为姐姐的性命远比我的尊严重要。姐姐,我不觉得这不值得。” 傅菱荷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潘淑仪听闻后有深刻的动容,只是刻在骨子里的尊严不允许她即刻就点头称是:“雪绪在这里谢过妹妹大恩,只是容我冷静几日,等我相通后亲自去你宫里拜谢。” 傅菱荷微有黯然地带着青苗回到皙华宫,双臂抱着头缩在床上:“我和姐姐认识一年有余,从未有过嫌隙,这还是她第一次与我争执起来。” 青苗体贴地倒上一杯茶水劝慰道:“淑仪娘娘是对皇上寒心至极,还没有缓过来,见到娘娘讨好皇上才伤心的。可娘娘若不这么做,她出来以后还是更衣,以后在宫里可怎么自处呢?” “这两日先不要打扰潘姐姐了,她需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傅菱荷轻轻摆了摆手,“等她想明白了,我们定能和好如初的。” 第73章 蜃楼(三) “听说恪昭仪快要生产,皇上还是吩咐教养所的人尽心安排,看来没有因为恪昭仪那身衣裳而浮想联翩。”几日后,潘淑仪终究还是想明白了傅菱荷的良苦用心,亲自带了厚礼来皙华宫谢她,两人也算是和好如初。 “大皇子坠马的事情是无数巧合碰到一起,没有任何证据说恪昭仪是故意谋害大皇子的,而且恪昭仪的父亲沈可良着实是治水能臣,兢兢业业了大半辈子,对朝廷忠心耿耿,皇上也不能寒了功臣的心。若是给恪昭仪降位,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倒让文武百官议论纷纷,觉得皇帝因为嫡子受伤便昏了头,随意冤枉起后妃来。”傅菱荷收起一针,将绣了半边的虎头帽递给潘淑仪。 “只是我听陈昭媛说,大皇子生辰的正日子那天本该是前朝后宫一同朝贺、风光无比的,可他连床都下不了,草草吃了碗寿面就过了,也着实凄凉。不是有许多位分低的嫔妃还没送礼么?她们谁也不敢送东西,都送的绝不可能有差池的金银,哪怕数目少看着难堪了些,也比被有心之人做了手脚要好。”傅菱荷回忆着陈昭媛的所见所闻。因着那时她满心挂怀着潘淑仪的事情,实在无心去给大皇子送礼,只是让含翠去了。 “不管怎么说,醒着就比昏迷要强,好歹五脏六腑都没事,能行走坐卧。恪昭仪也不用良心不安了。”傅菱荷叹了口气。 潘淑仪比着傅菱荷的针法绣起虎头帽的另半边:“妹妹那日说的话点醒了我,这宫里本身就有许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就连触及到了帝后的切身利益的事亦是如此。若皇上坚持拷打下去,把宫人都打死了,谁替皇上办案呢?说不定还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众怒,落下个草菅人命的名声。若是咱们被人陷害了,只能靠自己,查不出来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了。” “当初恪昭仪要是就此失宠了,不知有多少人要得意。到底九嫔还空着好几位呢。”傅菱荷说完有些后悔,因为想起潘淑仪就是自己主动避宠,再也不愿意亲近皇帝的,在旁人看来与失宠也没什么区别。 “妹妹这么小心做什么,你也没说错,我就是自己不愿意搭理皇上的。”潘淑仪满不在乎地继续绣着,“做他的宠妃有什么好的,朝云暮雨,一点信任都得不到。若不是你雪中送炭,我只怕已经死在思过楼里了,就算给我封了淑仪,能洗刷我心里的屈辱吗?” 如此,傅菱荷也不便再劝了,只得岔开了话题,姐妹两人聊些家常琐事不提。 无论如何,潘淑仪认清了日子还要继续,沉寂了几日后,还是梳洗穿戴整齐去给皇后请安,也不在乎那些多嘴多舌之人的窃窃私语。反正她行得大方坦荡,从未有过私通之事,为何要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 皇后见她精神基本恢复成从前的样子,比预想得要快上不少,不禁有些惊讶:“潘淑仪,你的身子已经全好了么?”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已经无恙了。”潘淑仪从容道。 “那就好,本宫放心了。大家也都看到了,如今潘妹妹已经被洗清了冤屈封了淑仪,做人清清白白,妹妹们自当守规矩敬服她。”皇后瞥了一眼方才聊得最欢的肖宝林和姚宝林,两人马上心虚地闭了嘴。众人一听潘淑仪不但没受到惩处还升了两级,心里再怎么不服气也只能忍着。毕竟坐到这个位置,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高了。 “唉,我真羡慕潘淑仪这运气,就是被冤枉了一回,也没严刑拷打的,关了回禁闭就能晋位。咱们可是有了身孕才勉强站高一级的。”肖宝林嫉妒得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 “那你怎么不说从前那甄才人呢,自己站不稳掉进水里扑腾了几分钟,就从才人变成美人了。”姚宝林掰着手指回想着,两人几乎都忘了自己是宫女出身,姿色也不过中上,又无学识才艺,能封宝林已经不易了。 “启禀皇后娘娘,臣妾刚被诊出来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睦婕妤见时机到了得意一笑,起身向皇后禀报道。 “哦,是真的么?那妹妹真是好福气。”皇后温婉道,“找太医瞧过了么?” 睦婕妤颇为自得地露出手腕道:“臣妾特意请了两位太医查看,绝无差错。” “那就好,皇上又添一位皇嗣,本宫多了一个孩子,是件喜事呢。明珠,去把小厨房新制的白玉霜方酥拿来,大家也算同乐一回——给睦婕妤再添上芋头糕和马蹄羹。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要多吃些。” 这许多点心都是皇后亲赏的恩典,睦婕妤虽然不爱吃,却也每个都尝了不少,傅菱荷也坐在一边吃着。 “这白玉霜方酥不错,甜滋滋的,温美人肯定喜欢——诶,奇怪,温美人哪里去了?她昨日还说请安散了要跟我一同走的。”傅菱荷边想边四下看了看,并没瞧见温美人的身影。 “对了,温美人怎么现在还没来?明珠,你去白鹤居看看,她可是身子不舒服?”皇后也环顾四周没看见温美人,便向明珠吩咐道。 “这也奇了,昨晚又不是她侍寝,怎么今日敢如此怠慢?”昨晚是石婕妤侍寝,因此她得意洋洋地对温美人品头论足起来,“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呐。” “石婕妤莫要说温美人了,你迟到的日子还少么?只是皇后娘娘不想跟你计较而已。”一直一言不发吃着点心的敏淑妃冷不防开了口,把石婕妤吓了一跳。因着最近敏淑妃奉旨协理六宫风头正盛,本身位分又高,她一句话不敢说,只得拼命地挑拣着盘子里的残渣。 又过了几炷香功夫,温美人的侍女野葵才歉意地来禀报道:“皇后娘娘,我们小主得了感冒,喉咙疼痛、嗓音沙哑,怕来请安有失仪态,便派奴婢来告假。” “如今天气燥热,温美人又贪凉,一冷一热得了感冒也是难免的,你去伺候温美人好好调养着吧。”皇后并未为难野葵,而是转而看着傅菱荷,“谨充仪最近胎象可安稳么?” “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一切都好。”傅菱荷这个月几乎没再害喜,龙胎在她腹中安安稳稳地成长着,没因为担忧潘淑仪而出现什么岔子,也许是上天眷顾。众人请安散了,她便去白鹤居看了看温美人。 “给谨姐姐请安。”温美人一开口,傅菱荷不禁感到一阵好笑:“你怎么声音哑成这样?” 温美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是因为吃辣太多嗓子才坏了,又不好意思禀报皇后娘娘,就只能推给感冒了。” “哎呀,宫里的御膳房每天都有新鲜菜式,何苦一口气吃那么多呢?金禾,快回宫熬一剂枇杷膏端来给温美人喝了。”傅菱荷笑着命金禾去熬药,自己又问了问温美人的其他症状,确认无事后才离去。 第74章 蜃楼(四) 八月末,恪昭仪生下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公主,顺理成章被册封为恪妃。 这四公主因着是早产的缘故,虽美丽却十分瘦弱,哭声若有若无的,有先天不足之症。教养所派来伺候的嬷嬷从第一天开始就一半奶水一半汤药地喂着,一直调理了月余才稍有好转的迹象。恪妃也元气大伤,稍有受凉便头疼发热,分明还不是寒冬,却裹上了厚重的大氅,也当真是可怜。 将近十月,夜间微寒的风在大昭城里卷起初落的黄叶,恪妃越发咳个不停。她身子虚弱的原因不仅是早产留下了亏空,还有一件除了鸣凤宫的宫人外,外人一概不知的事情。 “娘娘别哭了,您这些日子越发消瘦了,左右公主已经平安生下来了,剩下的——也不是您的错,咱们的公主这样尊贵,定是瑕不掩瑜的。”聚墨心疼地给她端来药碗。 恪妃自嘲地笑笑,抚摸着自己干枯了许多的鬓发:“你不必安慰本宫,也许莲儿这辈子都是如此了,太医是治不好的。” “才刚小树子给咱们带来了老大人的信,他说江南有一位名医,也许能帮四公主——” “娘娘,皇上的轿辇往鸣凤宫来了。”匆匆进来的留香将聚墨的话打断。她话音刚落,恪妃便猛地站起身来,“聚墨,快,快过来!” 聚墨来不及整理鬓发衣衫便匆忙抱过四公主,飞快地解开四公主的襁褓,给她换上一层厚实的棉布袜子,又将襁褓紧紧裹上:“娘娘放心吧,这下是看不出破绽的。” 恪妃来不及检验聚墨是否真的做得滴水不漏,温鸿已然到了门口。恪妃赶忙收起慌张的神色,给温鸿递上例行的赏银,再屈身给皇帝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爱妃快起来吧,近日莲儿如何?没生什么病吧?”皇帝随意地在主座上坐下,示意嬷嬷将四公主抱来。 “托皇上福气,公主身体康健,饮食起居极是安稳,已经长大了一圈呢。” 听着恪妃这般滴水不漏的回答,皇帝虽然满意,却也有些失望:“恪妃,朕和你在外是帝妃君臣,在内却未尝不也是孩子的父母,每次朕来你都这样说话,难道不觉得累么?” “是,原是臣妾有几日没见到皇上,所以紧张了些。”恪妃心想,四公主身上有那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自己怎么可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与皇帝相谈甚欢?她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暗自祈祷皇帝赶紧离开。 幸好皇帝没再看她,而是专心致志地逗弄四公主。这小小的人儿也着实可爱,眼睛像恪妃一样是明亮而饱满的杏眼,眉毛也不画而翠,在小小的脸颊上蜿蜒向两鬓。虽然皇帝不经常来,但小公主很认得是自己的父皇,在皇帝怀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恪妃不错眼珠地盯着四公主,生怕生出什么变故。 “父皇几日不来看你,你果真胖了一圈,父皇都有些抱不动你了。”皇帝看紫檀木小桌上摆着一个汝窑绘簇状墨菊图案瓷瓶,里面供着十几支鲜艳盛放的波斯菊,便抽出几支尤为好看的逗弄着四公主,引得她咯咯地笑起来。这样的场面温馨而甜蜜,留香和聚墨等人在旁边伺候着也十分爱看。 第75章 蜃楼(五) 可众人万万没想到,意外就在下一秒发生了:皇帝的手顺着菊花的花柄往下伸了伸,不慎触到了一根刺,他疼得一缩手,那花便掉到了地上。四公主一看好玩的东西没有了,立刻哭闹起来。两条小腿挣扎间,那襁褓松散开,隐隐露出了两只小脚。 “好啦好啦,莲儿别闹,父皇给你捡就是了。”皇帝并没注意到任何异样,把掉下来的菊花捡起来重新逗着四公主,可捡起来的花掉了许多花瓣,对小孩子来说失去了吸引力,公主便哼哼唧唧地哭起来,不停地蹬着襁褓。留香和聚墨已经被吓傻了,呆站在原地谁也没反应过来要给公主裹好襁褓。 “你们这是怎么了?赶紧过来给公主裹上,夜间天气凉,着凉了怎么办?当了这么久的差了,这点小事竟浑忘了。”皇帝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有多想。而恪妃见公主只穿着袜子的小脚暴露在皇帝面前,脑子已经一片空白,手上一个不稳,一盏滚烫的普洱茶整个洒在了手上。 “娘娘,娘娘没事吧?皇上恕罪,奴婢不小心沏得火候过了,想必是烫着了娘娘。”留香这才反应过来,飞快地对聚墨使了个眼色,随手拿起一条帕子给恪妃擦起溅到身上的茶水。恪妃此时也回过神来,雪雪呼痛吸引皇帝的注意。 “奴婢该死,奴婢实在该死。”聚墨用身体挡住四公主,手指颤抖着给她裹好襁褓。公主终于不再哭了,一切乱象仿佛都在片刻间恢复了宁静。恪妃捂着被烫伤的手背,还处在惊魂未定之中。 “爱妃的手还好吗,可有受伤的地方?你们两个刚入宫时是陪嫁丫头里最得力的,如今怎么这么怠慢?今日连你们娘娘都能烫着。”皇帝瞪了一眼留香和聚墨,虽是护着恪妃,可语气并不十分关切。 恪妃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失态,兴许皇帝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纵然心里七上八下也只能强压下去:“多谢皇上关怀,臣妾只是被吓着了,没有什么大事。” “皇上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上茶时没有给娘娘晾凉,不是有心要冒犯娘娘!”聚墨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 “这次就一人扣一个月的月例以示惩戒,若是你们主子留下了疤,就去劳役司自己领罚吧。莲儿,还跟不跟父皇玩花了?” 四公主已经被求饶声、呼痛声和皇帝冷漠的训斥声吓得哭都不敢哭,自然也不想跟皇帝玩花了,瘪着嘴缩成一团。皇帝见四公主不高兴了,也有些兴味索然,又敷衍着逗了几下便站起身:“朕去看看别人,爱妃早点带公主歇息吧。” 恪妃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坚持着跪下送走皇帝的,而陪着跪下的留香和聚墨知道自己闯了天大的祸事,噤若寒蝉地看着地毯,不敢抬头看恪妃一眼。 看着皇帝彻底走远,最后一个抬轿小太监的身影也看不见了,恪妃这才猛地站起身来,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聚墨。” “奴婢无以为辩,但求娘娘责罚。”留香知道聚墨踩了主子的死穴,竟然将公主残疾的脚掌暴露在皇帝面前险些被发现,一顿重罚定是免不了的。 “出去,自己掌嘴五十下!”恪妃少见的完全失态,声嘶力竭地吼道。 聚墨委屈地站在原地不肯动,她从七八岁开始就在恪妃的娘家沈府伺候恪妃,主子连责骂都很少责骂她,更别提掌嘴了,那是最末等的粗使丫头才会受的惩罚,算得上无与伦比的耻辱。 “娘娘,聚墨原不是故意的,她没照顾好公主固然有错,可看在她尽心侍奉您的份上,也饶她一回吧。”留香情知事情不妙,十分没底气地恳求道。 “你若再替她求情,就和她一同受罚!”恪妃此时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好妹妹,快去吧,下次别再这么冒失了。”留香徒劳地安抚着低声啜泣的聚墨。 聚墨左右开弓打着自己,已然委屈到了极点,那个禁忌般的秘密也脱口而出:“留香姐姐,娘娘为何这样在意公主的残疾?公主天生就——”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啦?”留香瞪大眼睛斥责道。 “公主少了两根脚趾,并不是因为她照顾不周所致,没有人会怪罪娘娘,她何必要严防死守不让任何人知道呢?”聚墨压低了声音。 “大隆朝向来极其重视身体的康健,尤其是皇族的皇子和公主。从开国的世祖爷开始,扰乱大隆边境安宁的反叛者大多身患残疾,其中有一位右脚残疾的蛮夷部落首领——我也不知究竟叫什么,就曾将大隆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因此历来圣上都极其厌恶残疾之人,认为他们是身体的残损使德行有亏,若四公主被人发现,定会被群臣讨伐厌弃,被处死都有可能。”留香早在沈府当差的时候就听过这样的传闻,明白为什么恪妃要想尽一切办法隐瞒四公主的残疾。 “可是这也不是个办法,不可能永远都无人发现,皇上终究是会察觉的。到时候咱们该何去何从?”聚墨担忧不已。 留香思忖了良久都想不出答案,只能草草道:“那就要看娘娘的决断了,咱们能做的只能是躲一天算一天,如此而已。” 正殿里,恪妃双眼通红地解开四公主的鞋袜,看着她白皙的小脚上残缺不全的脚趾,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第76章 秋凉(一) 哭过数次后,恪妃最终还是决定振作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四公主的脚变好些的办法。她起初想的是在四公主百日那天,乘着家人可以入宫看望的时机,嘱咐父亲找个医术高明的外来大夫给四公主将连在一起的脚趾切开,缝合后敷上祛疤的药,可转念一想,这种事非同小可,若是伤口感染了,四公主这样娇嫩的身子定会没命的,只能寄希望于一些保守的方法。 “娘娘,奴婢年少时在家乡村子里也遇见过脚趾残疾的人,当时他的家人似乎是日日扶着他在地上走,从日出走到日落才许回家,虽然最后脚依旧残缺不全,走得也比常人慢,可终归是能走了。娘娘要不——”聚墨自从上次被恪妃重罚之后每日都恹恹的,基本上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做事。留香有些心疼这个妹妹,总是努力地想解决主仆之间的隔阂,关键自然就是让四公主有能变正常一些的希望。 恪妃皱着纤细的柳叶眉,觉得并不可行:“可是莲儿还这么小,怎么能下地行走呢?这未免太揠苗助长了。” “奴婢觉得也不用让四公主真的行走,反而容易让公主的脚伤越发严重,就是在大昭城里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让嬷嬷抱着她踩一踩地就是了。无论能不能让日后的走路顺畅,接接地气总是好的。” 恪妃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虽然不通医理,可也隐约明白这种事越早行动,改善的可能性越大,兴许就能瞒过其他人,不说根治,至少能将病情减轻些,不至于落到他人一看便知的程度。 “可是宫里当真有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么?” “奴婢愚见,御花园里有一处柳林,夏日时人满为患,大家都愿意往那消暑纳凉,可如今到了冬天便人烟稀少了。只要给公主穿厚一些,奴婢帮忙挡着点,该是能掩人耳目的。” “只是这法子若不成功······算了,若不成功也怪不得你,本宫再想办法就是了。聚墨,你去慈佛殿烧香为四公主祈福,我和留香还有李嬷嬷带着四公主去御花园。”恪妃咬咬牙,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几人来到了御花园里。 四公主下地的尝试显然是十分不顺利的,时值初冬,这样小小的一个人来到没有太阳的柳林,纵然裹了好几层襁褓也觉得寒冷,咿咿呀呀地哭起来。恪妃咬咬牙,让李嬷嬷把她放下来:“莲儿乖,莲儿坚持一下,多沾沾地气,也许你日后走路就能顺畅些。我们莲儿最坚强了!” 可四公主并不买账,恪妃越是好言安抚,她哭得越厉害,怎么也不肯乖乖把脚放到地上。 李嬷嬷愁眉苦脸地举着四公主,生怕一个不注意让四公主摔倒:“恪妃娘娘,奴婢实在控制不好力度,怕伤了公主啊。” “那你的意思,难道就不想想办法救救公主了?本宫看你是照顾过数位皇子公主,颇有经验才让你当莲儿的奶娘,你就连怎么让她觉得舒服都不会?”恪妃一是烦躁四公主的吵闹,二是觉得李嬷嬷没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颇有些严厉地道。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是不是该想想别的办法,毕竟今日这么冷······”李嬷嬷敢怒不敢言,只是极小声地嘟囔道。 “今日是刚刚听留香的主意,怎么也要再试几次吧,万一再过一会公主就不闹了呢?本宫还没嫌天冷,你倒抱怨起来,成什么规矩?”恪妃正教训着李嬷嬷,冷不防瞥见一个身影从柳林的另一头闪过,赶忙住了口,让留香和李嬷嬷挡住四公主。 “给恪妃娘娘请安。”来人是温美人,她穿着一身鹅黄色金线杂银丝如意纹长衣,配着橙色的鹅毛大氅,在冬日的肃杀中显得活泼醒目,臂弯中抱着一束山茶花,眉目甚是青春美貌,显然是采了花后想找条近路回白鹤居。恪妃却无心欣赏这副美人采花图,满心都是担心她看见了残疾的四公主,万般不自然地强笑道:“温美人不必多礼,快采花去吧。” 温美人却偏偏看见了四公主娇小的身影:“娘娘带着四公主出来赏花,是不是穿得有些单薄了?不如把我这件大氅给公主披上吧。” “不不不,多谢温美人好意,聚墨已经回宫去取了,美人快请回吧。”恪妃心虚到了极点,几乎是推着赶着让温美人离开了柳林。 温美人见自己的好意被严词拒绝,有些郁闷地慢慢走着去了皙华宫,将山茶花放在正殿的紫檀桌上:“谨姐姐,你看这花好不好看?” 傅菱荷的月份渐大,从内室出来破费了一番功夫:“这山茶花开得甚为烂漫,你挑选的眼力是极好的。金禾,去拿个土定瓶把花插好。青苗,给温美人端些点心和热茶。” “姐姐可知我在采花的时候遇见了谁?”温美人咬了一口蟹粉酥后道,“我看见恪妃娘娘带着四公主在柳林里,不知道为什么,恪妃好像不太欢迎我,不让我把我的大氅给四公主披着御寒,我就自己回来了。” 傅菱荷与恪妃无甚交情,也压根没往四公主是不是有异上想,只是宽慰温美人道:“恪妃一向跟众人淡淡的,你不必挂怀,若觉得委屈日后少跟她来往就是了。好了,再吃些别的点心吧。” “哼,我下次再也不帮她了,谁让她不领我的情。四公主若真着了风寒,她自己伤心去吧!”温美人撇撇嘴,喝了一大碗牛乳茶,总算是开心了些。 第77章 秋凉(二) “妹妹午睡醒了没有?我来得不算唐突吧?”皙华宫装上了厚重的门帘挡风,潘淑媛蹑手蹑脚地进来小声道。 “不妨事的,我已经睡了半个多时辰了。这几日皇上迷上了四朵新鲜的小花儿,每天不过例行问候一遍我的胎象,我也算能清静几日。”傅菱荷自嘲地笑笑,将自己正看的《资治通鉴》递给潘淑仪,“闲来无事看看书也好,省得人家说我小家子气,皇上不来就无所事事似的。” 潘淑仪一边揉着眉心一边看那排列得密密麻麻的铅字,还没到一炷香功夫便撇嘴道:“我自幼就不喜欢读书,看得人怪头疼的,眼睛都看花了。” “那你便和我腹中的孩子多说说话吧,你如今哪点都比他强不少,就是在看书这和她是一样的。”傅菱荷将潘淑仪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两人笑得乐不可支。 几炷香的功夫下来,两人闲聊了不少,傅菱荷注意到,潘淑仪虽然眉眼间已经没有怨怼之气了,可照旧半个字都不提皇帝,俨然一副从此以后都不准备再争宠的样子。顶多为了家族着想,保持表面的恭敬。这样其实也好,有些怨恨与委屈,没经历过的人是不能感同身受的,也不必原谅。 皇帝来看傅菱荷的时候,偶尔也会问起潘淑仪近来和她都聊了些什么,并且透出一股怪罪潘淑仪不来亲近自己的样子。傅菱荷自然将和稀泥的本事运用得炉火纯青:“潘姐姐心里定是有皇上的,只是她与臣妾情同姐妹,知道臣妾倾慕皇上,自然愿意将陪伴的机会留给臣妾。” 虽然这话荒诞无稽,可她将帘幔垂下,点上清新雅致的熏香,轻轻抚摸着皇帝寝衣上的龙纹说出来,皇帝听着是十分受用的。他抱着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到底是爱妃会说话,朕期待着咱们的孩子能顺顺利利地出来,无论是皇子公主都好。” 今日温鸿没有来通报皇帝会来皙华宫,也没传旨让傅菱荷去端阳殿陪侍,傅菱荷便自得其乐,叫了潘淑仪、杨充容与良充媛等人来自己这里闲话家常。四人一起帮傅菱荷腹中的龙胎绣着男女两式的肚兜,倒也十分温馨。 “今日说来也奇,我一直没听见青鸾车的声音,皇上没翻牌子?”良充媛边飞针走线边道。 “今儿不是韵才人?她仿佛是近来最讨皇上喜欢的。也许皇上今日政务繁忙,没什么兴致吧。”杨充容眯着眼将肚兜挪到灯下比量着。 “韵才人和我住得不远,我和她略微走动过两次,倒不是个多事的,只是不爱说话,总不像咱们几个似的爱谈天说地。”潘淑仪喝了口茶后笑道。 几人正聊得惬意,金禾却匆匆忙忙从大门跑进来,轻轻吐着舌头道:“几位娘娘,鸣凤宫出大事了!” “看你跑得急匆匆的,恪妃那是怎么了?”傅菱荷放下针线问道。 “皇上,皇上去看四公主的时候,发现她,她右脚少了两根脚趾!”也许是金禾实在太过惊讶,她磕磕绊绊了好几次才说出来,“皇上当时就生了大气了,痛斥她为什么不早来禀报,这,这可不是一般的大事啊!” 一时间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失,少了两根脚趾可是非同小可的。傅菱荷最先反应过来:“我记得恪妃怀孕时中了毒,是不是就伤到了她腹中的四公主?” “想必是这样了,好可怜见的孩子。”杨充容合掌叹息一声,可是这恪妃也是糊涂了,按皇室规矩,别说是少了两根脚趾这样重大的缺陷,就算是有个胎记瘢痕之类的都要禀报教养所记档的,她怎么能隐瞒这事呢?” 潘淑仪素来对恪妃一板一眼的样子没什么好感,并没关心恪妃的感受:“我倒是好奇,她是怎么瞒到了今天才被发现的?按理说不是出生的时候就要让接生嬷嬷事无巨细地检查一遍,禀报给教养所么?” “也许是买通了接生嬷嬷和当时在场的宫女吧。若这样一来,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啊!皇上最恨有人欺瞒他,如此一来,定要严惩恪妃。”傅菱荷也即将为人母,她理解恪妃实在是怕四公主被皇帝厌弃才糊涂的,可皇帝未曾体会过怀胎的辛苦,断断不能轻绕了恪妃。 “现在就看皇后会不会为她求情了,只是希望应该不大。毕竟出了大皇子那档子事,虽说不是恪妃的错,可皇后心里终究是介怀的,唉。不管是谁作恶,只是可怜了无辜的孩子。希望皇上能理解她女儿天生残疾的悲哀,从轻发落吧。”良充媛自己虽没有孩子,可听到这件事格外心疼。 次日一早,皇帝的旨意便晓谕六宫:恪妃沈氏欺君罔上、擅自隐瞒四公主残疾之情本该严惩,念其初为人母、抚育不易,因心受重创一时糊涂,着褫夺封号、罚俸半年,四公主交由教养所抚养。 皇帝虽没有给沈妃降位,可到底生了大气,褫夺封号的惩罚在隆朝后宫算是十分羞辱的。更兼当天下午,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晋陈昭媛为妃位,封号庄,十一月初一行册封礼,这便是在用力打沈妃的脸了。 庄字在大隆朝可是个非同一般的封号,几乎涵盖了端庄、稳重、高洁、优雅等众多美好的含义,加上另一个妃位宁妃的封号寓意也典雅,更加显得没有封号的沈妃寒酸无比,一看就是犯了错,宫人与嫔妃叫起来那样难听,还不如当九嫔或者婕妤,听起来没有那么显眼。 “皇上如今封了庄妃妹妹,妃位便有三位了,可自从秦氏伏诛以后,妃位以上只有淑妃妹妹一个,是不是还要再填补些呢?”皇后翻来覆去地看着皇帝那道旨意道。 “皇后身体康健,怎么说起胡话来了。你是想让朕给生了残疾公主、又连衣裳都缝不好的沈妃晋位,还是给三五日便闹一场的宁妃晋位?”皇帝一脸不悦地盯着皇后。 皇后闻言讪讪地笑了笑,没话找话道:“自然不是沈妃了,臣妾只是看宁妃妹妹最近还算安分,皇上从她入宫开始就没给她晋过位——” “这后宫里除了她爱生是非,谁不是安分守己的?若是她老实几天就能飞黄腾达,岂不是让所有人怨怼朕吗?她何时真做了什么可圈可点的事情再说吧。”皇帝丝毫没有同意的意思,草草把这件事搁置了下来。 宁妃身边的大宫女美兰听说后越想越不是滋味,转眼就红了眼眶,自家主子在整个宫中的口碑确实不好,可只有她和修竹知道自家主子为何如此,背后有许多心酸的苦衷,因而对皇帝的轻视格外伤怀。 宁妃眼光极为敏锐,将美兰拉到身边轻声问道:“怎么眼睛哭得红红的?谁给你气受了?” 美兰踌躇了半天才捻着衣角道:“娘娘,今日陈昭媛封了庄妃,皇后娘娘本来向皇上说了您两句好话,想让皇上给您晋位,可皇上不但没答应,还抢白了皇后一顿,这——” “傻孩子,这点小事有什么可哭的,我早就猜到了。”宁妃丝毫不以为意。 “可奴婢真的替娘娘不值,娘娘明明——”美兰想起那些霉烂酸涩的前尘往事,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现在没必要提那些。把眼泪擦干,拿着这盒阿胶去献给皇后吧。”宁妃微笑着将锦盒递到美兰手中。 美兰看着那价值不菲的阿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管是真善心还是假好意,礼数上咱们总是不能错。” 第78章 秋凉(三) 皇帝对沈妃的冷淡是有目共睹的,一连月余,别说是留宿,就连用膳也没有一次,就连平日在大昭城里穿行,也总是避开鸣凤宫。皇帝如此,皇后和敏淑妃等自然不敢违抗,加上沈妃本身就不喜与众人结交,因而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日子也着实难过。 再说那二皇子在刘婕妤死后已成为了沈妃名正言顺的儿子,自然也不受皇帝重视,负责伺候他的宫人们愈发偷懒懈怠,他饮食起居是何等状况一概不知,谁都道这对母子是没什么攀附的价值了。无论按长幼还是嫡庶顺序,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选都变成了三皇子煜驰。皇后生怕自己现在唯一的指望出什么差池,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要求三皇子走到哪,宫人们就要跟到哪。三皇子整日抱怨闷得透不过气,皇后也充耳不闻。 十一月十五这天是后宫例行的家宴,皇帝出席倒是出席了,只是一进来便随意地吃着酒菜,并没有什么谈笑的兴致,众嫔妃也知趣地欣赏着歌舞,没人去和皇帝搭话。沈妃知道皇帝不想见她,索性称病告了假,省得到了懿仁宫以后难堪。 酒过三巡,歌舞的演出也告一段落,只是有几个乐伎拿着琵琶柳琴轻声弹着。皇帝也停杯投箸苦笑道:“皇后安排家宴有心了,只是莲儿的事才闹出来,朕实在没什么心思。” “臣妾身为诸位皇子公主的嫡母,自然也伤心莲儿的不足,但臣妾也是皇上的正妻,须得宽慰解劝皇上,但请皇上不要误会臣妾是贪图享乐才办家宴就好。”皇后竭力劝解道。 “皇上您别难过了,您是众多皇子公主的父亲,您要是累坏了,谁来教导抚育他们呢?”肖宝林端上来一碗玫瑰露来娇媚地劝道。 皇后眼看自己正和皇帝说话,却被一个小小宝林插嘴,内心虽然不快,可见皇帝没有训斥的意思,也不好抢先发火,只得装作没有看见。 “这玫瑰露倒不错,冬日天冷,喝些甜的,嘴里也有些滋味。”皇帝平日是看不上这些甜腻之物的,但心情烦躁的时候喝一碗却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 “皇上,皇上,臣妾有个猜测,斗胆向您进言。您看这四公主是沈妃的亲生女儿,落得个天生足疾;二皇子养在她身边后,亲生母亲不出数月就得病死了; 大皇子穿了她做的衣裳就摔伤了胳膊,该不会是······沈妃娘娘命里带煞,与所有的皇子公主都相克吧?”肖宝林见皇帝赏脸喝了玫瑰露,突然冒出这样一番话来,把所有人都听呆了。 懿仁宫里安静得吓人,有人觉得肖宝林这话完全是空穴来风,露出鄙夷的表情,有人却信了几分,或自己掰着手指盘算,或和交好的嫔妃互相使个眼色。不过大家都觉得皇帝肯定要生大气了。 漫长的几分钟里,皇帝没有说一句话,有他这个绝对的权威在,皇后和敏淑妃自然不能越俎代庖,只能陪皇帝僵持着。 “你一个小小宝林,竟敢冒犯于妃位,你便是每天没有事情可做,专门议论是非么?若是再一派胡言,朕就让你从采女开始,一级一级从头来过。”皇帝终于开口了,他狠狠瞪了一眼肖宝林,猛地挥手示意她滚远点,“温鸿,去告诉内事府,这个长舌妇当季的俸禄全部扣下,节日的赏赐也不准再领。”说完便拂袖而去。 “臣妾恭送皇上。”皇后怕皇帝迁怒于自己,只是勉强挤出一句。实话说,皇帝的举措大大超乎她的意料:只是扣了俸禄与赏赐,一句重话都没有,更别提降位与责打之类的了。这肖宝林并不是皇帝多宠爱的人,皇帝却对她如此宽容,难道是默认了她说的对么? 肖宝林一看只是这点不痛不痒的惩罚,竟然还有心思攥着手帕哼唧起来,与旁边的姚宝林窃窃私语道,“哼,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从小我们家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事情,爹娘都是去找是谁妨碍了家里的运气。” “好妹妹,有些话你心知肚明就是了,何必说出来让皇上烦心呢。”姚宝林到底比肖宝林看得明白些。 “肖宝林,你今日言语轻薄、冒犯高位嫔妃,虽然皇上宽容你,可本宫不得不处罚你抄写佛经百张纸以正宫规。”皇后冥思苦想了一会才想起怎么罚肖宝林比较好。若是不罚,嫔妃们该以为随意诽谤他人是合情合理的,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若是罚重了却又得罪了皇帝,有越俎代庖之嫌。肖宝林是宫女出身,写起字来颇有些费力,见皇后惩处,只得不情不愿地认罚。 “好了,大家早些散了吧,本宫希望你们都能谨言慎行,不要口无遮拦的落人耻笑。”众人将要散了,敏淑妃对睦婕妤使了个眼色,睦婕妤便跟着她进到承瑞宫来。 “肖宝林也真是的,皇上那么生气了还要乱说一通,难怪皇上把气都撒在她身上了。”睦婕妤一边替敏淑妃摘下胸前凋谢的花一边咕哝道。 敏淑妃嗤笑出声:“你呀,真觉得皇上处罚她是因为她在造谣么?” “嫔妾愚钝,还请娘娘赐教。” 敏淑妃抬了抬手,示意绿杨把新采的花拿来供自己挑选:“你当皇上认为肖宝林是胡说八道么?那他就应该治肖宝林一个诽谤高位嫔妃的僭越之罪,降为官女子都不过分。只是扣了点小钱,就说明皇上听进去了肖宝林的话,更加厌恶沈妃了。” “嫔妾觉得以肖宝林的资质,不像能说出这般挑拨的话······” “肖宝林是不是受人指使才说出这番话的,本宫也不知道。若是有人提前给她备好了词,那只能说这人脑子不算蠢,既让皇上疑心沈妃,又不算太高深,不会一眼就看出肖宝林是有备而来,只以为她是仗着皇上不与她计较就得寸进尺而已。”敏淑妃咯咯地笑了两声,眼里的神采让睦婕妤不寒而栗。 “你呀,你也要加把劲,等你生下个皇子,对你自己和本宫都是一重指望,你说是不是?”敏淑妃伸出手摸了摸睦婕妤微微隆起的小腹,“你今日的安胎药喝完没?” “娘娘嘱咐的嫔妾一直都记着,全都喝完了。”睦婕妤老实答道。 “那就好,现在九嫔基本上满了,想挤进去比登天还难,如今邱宝林没指望了,你和石婕妤、赵婕妤谁先生下皇子,谁才有机会争一争。你也不想让那些绣花枕头越过你去吧?” “嫔妾多谢娘娘指教。” 第79章 秋凉(四) 次日的请安,沈妃照旧告了假,众人见怪不怪,而一向请安准时的温美人却迟迟未到,不免引起了一些注意。 “上次温美人是因为得了风寒没起来,这次可是又病了?” “娘娘上次未免太宽纵温美人了,她定是觉得不来请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故而躲懒不出来了。”石婕妤啧啧两声道。 皇后觉得温美人不过是个天真幼稚,只想着吃喝玩乐的孩子,也懒得跟她计较:“罢了,今日没什么大事,给本宫请安也不差她一个,大家早些散了吧。” 傅菱荷的内心却总有些不祥的预感,温美人这几日确实着了风寒,可昨天晚上找她吃夜宵时还神采奕奕的,若说一夜之间病得起不来床似乎不大可能。其他人却没思虑这么多,纷纷整理了裙裾准备告退。 也就在这时,温美人的宫女野葵一路呜咽着跑了进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求娘娘给我家小主做主!” “你先站好,有话慢慢说,你家小主有什么不好了?”皇后看着野葵鬓发凌乱的样子十分惊异,赶忙命琉璃将她扶起来。 野葵带着哭腔控诉道:“我家小主昨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奴婢去御医所找太医开了药,那药包放在御医所进门处的台子上。奴婢因伺候小主吃饭去的晚了些,拿回来让小主喝掉后,小主睡了一觉起来嗓子便哑了,声音粗重得像男人一样。奴婢越想越害怕,那些积年的太医不可能连风寒的方子都不会开,小主一定是被人害了,奴婢只能来求皇后娘娘做主。” 皇后听闻皱了皱眉头,似是并不相信野葵所说:“得了伤寒喉咙哑了是常事,何况温美人之前得过伤寒,你怎么能断定是有人要害温美人呢?” “奴婢虽识字不多,却能看懂昨日太医给小主开的药方,和前几次小主病时开的一模一样,却偏偏只有这次小主的嗓子哑了!可见药里偷偷掺了损害小主身体的东西!”野葵哭得十分凄然。 “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可疑。你先别哭了,琉璃,去御医所请太医去给温美人开药,务必要尽快让她嗓子恢复,别耽误了时机。洪英洪俊,你们去御医所查明谁给温美人开的药,昨晚都有谁进过御医所的大门。”皇后就算十分懒得管这些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吩咐下去。 野葵重重地跪谢:“皇后娘娘圣明!皇后娘娘圣明!” “温美人嗓子的事情真相大白之前,你们不许胡乱猜疑、以讹传讹出去影响皇家的名誉,听见没有?”皇后这话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臣妾等谨遵娘娘教诲。”傅菱荷情知事情不好,麻木地答应完后,便马不停蹄地邀了杨充容去皙华宫。 “妹妹叫我来,是为了商讨是谁害了温美人吧?”两人在营救潘淑仪的时候就已经交心,因此杨充容也没多绕圈子,“咱们要不先去问问温美人,看她自己有什么头绪?” “我是这样想着,可给皇后请安这样的大事她都没去,想必嗓子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唉。宫里这是怎么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傅菱荷一个眼神过去,青苗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匆匆去了白鹤居。 “妹妹说的也是,咱们不妨等几日,看看温美人的嗓子还有没有转机。,谁最有可能害了温美人呢?” 傅菱荷将温美人采菊花那日的事情跟杨充容和盘托出。只要是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会疑心是温美人将四公主的残疾告诉了皇帝,沈妃为了报复,一气之下毒哑了温美人的嗓子。 “这么一看,最有嫌疑的便是沈妃了。可沈妃也不会这么蠢,前脚四公主的残疾被暴露,后脚就来报复温美人,让旁人一看就知道是她做的。” “娘娘,野葵说温美人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觉得天都要塌了。”青苗从白鹤居回来汇报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我们改日再去看她。”傅菱荷支着下巴回想了片刻道,“说不定那日在御花园里还有其他嫔妃看见了四公主,偷偷告诉皇上的,或者干脆就是皇上自己一时兴起去看四公主,无意中发现了她的脚有异样,怎么就能断定是温美人告的状呢?” “我也是这样想,可咱们相信温美人没用,若沈妃一心认定了是温美人所为,陷入死胡同想不开,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你想,这几日沈妃都称病不出,也许正是在自己宫里谋划阴谋诡计······”杨充容不敢再想下去。 傅菱荷思忖了良久道:“康海,你和小印子反应机敏,这几日你们先去白鹤居上夜,帮我看着有没有人要害温美人。含翠心细,白日你去照顾温美人喝药,也要严格看好白鹤居里的一切东西是否有异。一周后若平安无事,你们再回皙华宫。” 几位宫人答应下来,傅菱荷方坐下喝茶,只觉小腹一阵抽痛,一定是自己劳神太多,腹中龙胎开始抗议了。 第80章 秋凉(五) “蠢货!温美人的嗓子是怎么回事,你又不听本宫的话擅自行动了?”承瑞宫里,敏淑妃厉声吼着面前的睦婕妤,气得鼻翼一张一合。 睦婕妤见敏淑妃动了气,慌忙跪下道:“淑妃娘娘明鉴,嫔妾刚被诊出有孕,这两日一直待在自己宫里安心养胎,怎么会去害温美人呢?” 敏淑妃见她神色恳切,毫无心虚的样子,便将疾言厉色缓和了些:“当真不是你做的?” “嫔妾怎敢欺瞒娘娘?嫔妾拿全家老小性命发誓,绝对没有自己的心思。” “本宫浑忘了你还怀着身孕呢,起来吧。”敏淑妃想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睦婕妤走了自己就成光杆司令了,便也没再苛责,“这事既不是你做的,你可对谁害了温美人有什么头绪?” “温美人仗着平民出身、天真烂漫的幌子得罪了不少嫔妃了,可能害她的人多了去了。宫里有这么多嫔妃,谁都可能在她的药里掺些东西,嫔妾实在不知是谁害了她。”睦婕妤小声道。 敏淑妃用戴着金丝护甲的纤纤玉指挠着头皮:“可那日你确乎在御花园里见到了沈妃和温美人,还把沈妃在做什么看得清清楚楚,本宫可有说错?” “娘娘是所言不虚,可沈妃是妃位,娘家势力不容小觑,嫔妾去向皇上揭发她隐瞒四公主残疾的事情,不是自讨苦吃么?就连欺君罔上这样的大罪犯下来,她还是在妃位呢。”睦婕妤怯怯地揪着衣襟。 敏淑妃将手放下来松了口气:“总算你还有些脑子,没有连累本宫。本宫再问你最后一句,沈妃可有看见你?” “没有没有,嫔妾遵从娘娘教诲,偷听偷看时一概都要掩人耳目,是躲在密密麻麻的树枝后面的。沈妃定是没有看到。” “哼,但愿你说的都是实话,若你骗了本宫,那沈妃若误以为是你告了密来报复你,本宫可管不着。”敏淑妃闲闲一笑,“好了,别动不动就跪着了,回宫养胎去吧。本宫可还盼着你升上九嫔,当本宫的左膀右臂呢。” 温美人伤心落泪的两三日过去,皇后将傅菱荷与杨充容叫到了懿仁宫。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叫你们来是因为你们和温美人交情多些,能把事情听明白了去转述给她。记着要缓些说,多宽慰她两句,千万别让她想不开。”皇后说着,对洪英使了个眼色。 “皇后娘娘,昨儿一通审下来,已经有人承认了是自己所为。”洪英说着,将一个身上带伤、衣衫褴褛的小宫女推到皇后面前,“这是白鹤居的粗使丫头,名叫心蕊,受不住刑已经全招了。你,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跟皇后交代了。” 这心蕊看着一脸心虚被打怕了的样子,抿了抿嘴唇,竹筒倒豆子般脱口而出:“皇后娘娘,奴婢该死,奴婢帮小主熬药时正开小差吃着甘棠果,揭开盖子看药的成色时不小心掉了一粒进去,顷刻间便被煮化了,奴婢怕重新去配被小主责骂,闻了尝了那药没什么怪味,就给小主端过去,谁知竟然损坏了小主的嗓子······” 傅菱荷和杨充容对视一眼,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和她们的推测差的太远了,毫无疑问,她们两人都不相信。 “照你说的,你不但喝了有甘棠果的药,还经常吃甘棠果,为什么你的嗓子一点事情没有?”傅菱荷立即质疑道。 皇后派到白鹤居给温美人诊治的赵太医此时也来到了懿仁宫,战战兢兢地解释道:“回禀谨充仪,人的体质各不相同,这宫女体质就和甘棠果相宜,而温美人万万吃不得。而且就算是能适应它的体质,初次品尝时只能取极少一点,吃了没有大碍,日后才能逐渐加量,达到提神醒脑的效果。温美人本就不适合吃,更何况吃了许多,两相叠加,才产生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你说你是不小心把甘棠果掉进药罐里的,可有人能证明你说的话?我记得美人位分少说也有三四个粗使丫头,不可能这么巧,当时她们都没看见吧?”杨充容也问道。 洪俊牙疼似地皱起眉,翻着手中内事府的记档:“回禀娘娘,前日晚上白鹤居的小太监不能进内室,在外面守着看不见;其他粗使丫头都在院子里给花草罩布,因着天气严寒怕被霜打了,温小主的贴身宫女也都没在厨房,这,确实没人能给这丫头作证。” 洪英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差将“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要害温美人,也不想费心去查,就推出来这样一个顶缸的,信不信由你们”写到脸上了,可他到底是皇后的心腹太监,傅菱荷也不能把他臭骂一顿。她罕见得十分失态,一双白玉圆坠耳环在耳上剧烈晃着,强忍着不发作道:“温美人在宫里虽然时不时和嫔妃拌嘴,可对下人一向是极好的,你就算说要给她重新配一副药,她还能责骂你不成?怎么会想出把混了杂质的药端给她这么荒唐的主意!洪公公,这其中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洪俊看了一眼记档,看了一眼皇后,皇后怒目盯着心蕊道:“在劳役司受了那么多刑罚,还是不肯说实话么?那便接着去劳役司用刑吧。” 第81章 幻舞(一) 洪英会意,又狠狠踢了两脚心蕊,心蕊却还是坚持说:“皇后娘娘,一切都是因为奴婢糊涂,奴婢愿意承担任何责罚!” “皇后娘娘,这丫头固然可恨,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依臣妾看也只能从重处罚她一顿,让温美人心里好受些。”杨充容眼见心蕊的嘴如此硬,只得向皇后建议先留下心蕊的性命,日后说不定还有问出实话来的机会。若是把她打死了,就当真死无对证了。 傅菱荷早已让含翠去将心蕊与赵太医的话传去白鹤居,一时间含翠回来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温美人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意思是她相信心蕊的供词,虽然不愿意原谅心蕊,但恳求娘娘不要对心蕊动用酷刑。” 温美人到底还是善良的,这种一辈子的损失也没让她想把害她的人杀之而后快。皇后听了面上松弛不少,俨然一副了却心事的样子:“她既然如此仁厚,本宫也不能亏待了她。来人,去给这刁奴治伤,让她不至于丢了性命,等伤好后打四十大板,罚去劳役司服苦役,此生不得出宫。命所有的宫人把甘棠果送到御医所销毁,从此以后大昭城里不许再出现甘棠果,违者打四十大板。” 心蕊被拖入了思过楼,求饶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傅菱荷和杨充容此时也无话可说,只能先回宫另作商议。 没过多久消息就传到了皇帝那里,皇帝虽对温美人的新鲜劲早过了,但感念温美人善良体贴,不让他烦心,还是将她晋为了温婕妤以示安抚。不过显然,宫里所剩无几的欢声笑语又要消逝大半了。 “温妹妹也真是的,若是豁出脸面求皇后给个明白交代,也许还有找出幕后主使的可能。她今年左不过十六七岁,说话就成问题,以后在宫里的日子怎么过?”潘淑仪听了傅菱荷与杨充容的转述,也十分心疼温婕妤的遭遇。 “温妹妹不是傻,她只是天真烂漫,但在大事上比你我拎得轻。”傅菱荷想明白个中缘由后愈发喘不过气来,“你别忘了她的出身是个不折不扣的平民,不咽下这个哑巴亏,恐怕更死无葬身之地。皇后是惯会和稀泥的,只要不侵犯她的利益,她怎么可能把别人的安危当回事。若是定要让皇后查下去,保不齐那凶手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妹妹现在是想怎么办?”两人都看着傅菱荷。 “现在只能等,等到咱们的能力足够强大,可以制服那起小人为止。敏淑妃、睦婕妤、沈妃,甚至轻狂惯了的石婕妤和肖宝林她们都不是没可能。”傅菱荷在心中暗暗起誓,绝不允许自己的姐妹白白吃亏。 杨充容和潘淑仪各自回宫歇息去了,傅菱荷却久久不能入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定要想个办法查明真相。让劳役司接着拷问显然是行不通了,皇后已经下了旨意,而且心蕊被打得遍体鳞伤仍不开口,也算得上是糊涂的忠心,再用硬招恐怕行不通。她冥思苦想了快一夜,最终还是决定去思过楼亲自看看心蕊。 傅菱荷在皙华宫里找了数样有用的东西,一并装入一个包袱中,对青苗吩咐了一番,两人一起去了思过楼。 思过楼四面透风、狂风呼啸,只有星星点点的烛光。看门的侍卫睡眼惺忪地半坐着。傅菱荷径直上前道:“本宫想进去看看今日关进去的心蕊,劳烦你行个方便。” “谨充仪,皇后娘娘说了,那贱婢犯了伤害主子的大错,是不让人进去看的,也脏了您的眼睛不是?”那侍卫嘴上拦着傅菱荷,却有意无意地抖着腰间的荷包,显然不是真心要劝阻。 傅菱荷心领神会,掏出几块碎银子塞到他荷包里:“你们在这冷天里值班也辛苦,去打些酒喝吧,我去看看她就出来。” 侍卫立马换了口气,忙不迭地给傅菱荷打开门:“多谢娘娘赏赐,微臣就不打扰娘娘了,您自便。” 傅菱荷带着青苗畅通无阻地进了思过楼,一进内室就闻见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被镣铐锁着的正是满身伤痕的心蕊,面前摆着浑浊的水和发霉干瘪的馒头。傅菱荷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掏出热茶与馅饼,那心蕊见到以后眼睛都直了,伸着皮开肉绽的双臂就狼吞虎咽起来,好几次被噎得眼泪直流。 “慢慢吃,吃完了本宫有话问你。”傅菱荷好整以暇地坐下盯着她。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心蕊就将傅菱荷带的吃食咽得一干二净。青苗早去侍卫上夜的住所用剩下一点银子借来了铜盆与清水,以及干净的粗布,给心蕊擦拭一番,又换上含翠的一件旧衣,总算看起来有了个人样。心蕊的眼睛始终瞪得大大的,完全不明白傅菱荷为何会这样好心。 “心蕊,你听好了,本宫今日为你做这些,是做好了两手准备:你若从实说来是谁指使你毒害温婕妤的,这些吃食衣物就当嘉奖你戴罪立功,本宫会替皇上向你求情免除苦役;可你若还是嘴硬,这些好处,就只能是让你上路体面些的馈赠了。毕竟······这样冷的天,在思过楼里冻死也不是件怪事,不是么?”傅菱荷粲然一笑。 心蕊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身上干净的衣裳,嘴唇已经开始颤动。 “本宫不知道指使你作恶的人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如此忠贞不渝,想必是许诺给你的家人荣华富贵。他能做的,本宫也能做。相反,他若是拿全家老小的安危威胁你,本宫同样不在话下。”傅菱荷开口的时候内心一阵刺痛——她之前从没说过这样恶毒冷酷的话,可是自己的善良并没有换来什么。潘淑仪、温婕妤,包括自己和杨充容,都没逃脱被欺凌的命运。 硬的威胁已经说完,傅菱荷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小袋金子:“白鹤居的档案造册里记载着你家人的姓名住处,你若肯回头是岸,这一点子心意能让他们好过不少,你说是不是?” 第82章 幻舞(二) 心蕊内心的防线终于崩溃,跪在地上连连给傅菱荷磕头:“奴婢不敢隐瞒谨充仪娘娘,是,是甄才人唆使奴婢毒害温婕妤的!” 傅菱荷完全愣住,手中拿着来敲打的瓷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手指被划破,滴出星星点点的鲜血来:“甄才人?” “娘娘的手没事吧?”青苗立刻展开手帕替傅菱荷包扎,同时深深地看了傅菱荷一眼,表示自己并不相信心蕊所说。 傅菱荷也不能相信。甄才人从落水后经历了一连串风波,先是小产滑胎,接着变得疯疯傻傻,还不小心烧了明光斋被皇帝厌弃,最后容貌因病损毁,在南风阁里形同软禁,她整个人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如何有心思再去害温婕妤? “你若乱编一气欺瞒本宫,自己应该知道下场。”傅菱荷逼视着心蕊。 “奴婢已经是半条命踏入鬼门关的人了,无论说与不说都是死,何必临死前再污蔑甄才人,给自己的死因多加一条罪名呢?况且娘娘对奴婢这样义重如山,奴婢怎敢撒谎?” 傅菱荷对青苗使了个眼色,青苗立即掏出纸笔开始记录。心蕊虽然因受重伤说话声音微弱,可这会子极其亢奋,飞快地招认着,“事发的前三天,甄才人突然来找奴婢,问温婕妤最近身体如何。奴婢只当是她关心温婕妤,便说温婕妤得了风寒。甄才人突然把奴婢拉到了没人的地方,给了奴婢几颗甘棠果,吩咐加到温婕妤的药里。奴婢吓坏了拼命拒绝,可甄才人像,像——”她忽然住了口。 “像什么?” “甄才人像娘娘一样恩威并施,先是给了奴婢厚厚一叠银票,又威胁奴婢若不这么做就让他父亲出宫把奴婢一家都毒死。奴婢知道甄才人的父亲是大夫,可以趁出宫采买药材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毒害奴婢家人,越想越害怕,就答应了甄才人······”心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那她有跟你说为什么要害温婕妤吗?” “甄才人说,她和温婕妤同样都是平民之女,偶然被皇上看中选入宫来。她的容貌和宠爱远在温婕妤之上,还怀了龙胎,可入宫这么久,她的地位一落千丈,彻底失宠,容貌泯然众人,温婕妤却过得没心没肺、潇洒快乐,她实在是气不过,一定要让温婕妤体会体会她现在的感受······” 傅菱荷将信将疑地追问道:“你就如此相信甄才人有这么大能力能威胁你的家人,或者那一叠银票就如此贵重,能让你被打成这样都不招供么?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轻易信了本宫的话,吐了个干干净净呢?” “奴婢若是一五一十说了,还请娘娘开恩,留奴婢一条贱命!”心蕊忽然将嘴唇咬出了血,又是跪在地上磕头不绝。 “本宫今日来找你时未戴面纱遮掩,那些侍卫都清楚本宫面貌,足可见诚意了吧?”傅菱荷心跳得很快,自己就快要从心蕊身上找到突破口了。 “奴婢答应害温婕妤,也是因为自己也对她不满。温婕妤刚入宫时曾丢了一个金项圈,她四处找寻不见,便疑心是奴婢偷了,冲进房间翻箱倒柜,没有找到便一口咬定是奴婢托人出去卖了,罚跪了好几个时辰。奴婢的腿上现在还有伤疤,奴婢可以赌咒发誓自己没有偷拿温婕妤的项圈······”心蕊用肿得十分笨重的手指掀开裤脚,果然有几块陈旧的伤疤。 傅菱荷听温婕妤提到过一个金项圈,是她待字闺中时父母送给她的心爱之物,作为一对平民,愿意给女儿买金项圈,算得上是无比贵重的心意了,也难怪她会如此暴怒,给自己留下了祸根。 心蕊这番说辞听起来几乎无懈可击,傅菱荷来回咀嚼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她叹息温婕妤一时冲动,寒了心蕊的心,也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中。 “你说的本宫都知道了,本宫会让侍卫给你送床厚被子好好睡一晚,明日去将你所招供的交予皇上和皇后娘娘,到时候你自会平安出来。”傅菱荷掏出包袱里的最后两样东西:印泥与毛笔,命心蕊画押签字,随后离开了思过楼。 第83章 幻舞(三) 鸣凤宫里,沈妃对镜打量着自己憔悴的容颜凄然一笑。她一丝不苟地为自己戴上一个湖蓝色镶碧玺翠珠花钿,努力装出优雅体面的样子,轻声唤道:“恒儿,你进来。” “母妃有话尽管吩咐儿臣。”二皇子进来毕恭毕敬地跪下,没有一丝轻视。 沈妃摘下护甲抬起手指,将二皇子扶起来:“恒儿,母妃有话跟你说。我这辈子算没什么翻身的指望了,你若再跟着我,定然也会被草草封个县王就蹉跎终身。我舍下颜面去求了庄妃,她同意让你认她做母亲,你们年龄也合适,不必像见到我一样这么难堪。咱们母子一场,也没什么好东西当送别礼,你就把这些笔墨纸砚拿走吧。” 沈妃还没说完,二皇子早已听得呆了:“母妃为何要舍弃儿臣?” “傻孩子,母妃这辈子注定是要失宠了,何苦连累你呢。你越早与母妃撇清干系,皇上越能少迁怒于你,母妃是为了你着想。” “不,儿臣已经认了母妃做母亲,断断是不能更改的!”二皇子坚定地摇摇头,“儿臣知道母妃因为四妹的事情伤心,可也不该提出这样的想法啊!” “本宫心意已决,你身为晚辈,怎可违逆长辈的心意?”沈妃见二皇子不同意,纵使心里不舍,也硬起心肠装作凶狠的样子训斥道。 沈妃这一句疾言厉色下来,二皇子眼圈红了,边流泪边磕头道:“儿臣自知才能平庸,不能与大哥与三弟相较,甚至连两位姊妹都比不上。父王与母后从不把儿臣放在眼里,其他母妃对儿臣也视作空气一般,只有母妃关心儿臣,儿臣无论如何也不愿认其他人做母亲!” 沈妃想要推开二皇子的手停滞在半空,久久不能放下:她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关心二皇子,无非是想起来时问问他的饮食起居,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四公主身上,无论是孕期还是产后皆是如此。没想到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对于二皇子来说竟是这样温暖,倒叫她心里五味杂陈。 “儿臣知道四妹被带去教养所,父王不让母妃有她陪伴在侧,可儿臣虽不是您亲生,可早已离不开您,您为何要赶儿臣走!”二皇子越发声泪俱下。 “起来吧,恒儿,起来吧。”沈妃也早已落泪,不断用绢帕擦拭着泪水,“是母妃伤心糊涂了,从此以后母妃再也不提这事了。有你这份孝心在,母妃一定好好振作。” 母子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奴婢刚才看见二皇子下学回来,还是进了鸣凤宫。”从内事府领了新茶的青苗顺口提道。 “不是说沈妃让二皇子认庄妃做母亲了吗?”金禾困惑道。 “奴婢跟鸣凤宫的小宫女还算说过几句话,故而问了问,说是二皇子死活不愿意去投靠庄妃,情愿跟着失势的沈妃,皇上皇后都不管这事,沈妃也就没再赶他走。” “到底是养育之恩大如天,就算他们俩年纪尴尬,沈妃认下二皇子时也带着目的,可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多少还是有感情的。”傅菱荷点头叹道,“也罢,沈妃还年轻,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二皇子若是发奋图强,也不是没可能赶超三皇子,毕竟大隆曾有过庶子登基的先例。” 金禾凑近傅菱荷身边耳语:“那娘娘有自己的打算么?若您腹中这一胎是皇子,那您未必不能与沈妃和皇后争一争。” 傅菱荷闲闲一笑,摸着自己雪白皓腕上的雕花琉璃镯:“皇子这种事情不是着急就能有的,自我入宫以来,看到了这么多腌臜丑态,倒还不如生个公主的好。也罢,别说闲话了,咱们晚间去端阳殿一趟,看看皇上对心蕊的供词怎么说。” 傅菱荷到了端阳殿门口,便被温鸿客气地请到了一边等候:“对不住娘娘,此刻皇上正在和太后议事,皇后娘娘也在,恐怕没空见您。” “无妨,本宫等着就是了。” “哀家听说最近宫里很不太平,彰儿手臂受伤,温婕妤又被毁了嗓子,这都是怎么回事啊?”端阳殿里,太后支着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皇帝皇后。 “都是臣妾无能,没管好这些家事,让母后烦心了。臣妾和皇上已经查明,彰儿坠马乃是·····乃是夜深霜重马蹄打滑,他自己没保管好衣裳开了线,勾到弓上出了意外;温婕妤的事是——” 皇后见皇帝看着她,明显是不想让她说出心蕊的事,便乖觉地接口道:“是温婕妤的宫女糊涂至极,替她熬药时偷懒,把体质不相宜的甘棠果掉进了她治伤寒的药中,臣妾已经将那贱婢发落了。” 太后冷笑着敲了几下紫檀木太师椅的扶手:“皇帝皇后未必不知道哀家想说什么吧?” “儿子糊涂,还请母后明示。” “按皇帝皇后所言,这些事与沈妃有关么?哀家问得再明白些,沈妃克了彰儿、莲儿乃至于恒儿的事,你们二人信了么?” “都是天灾人祸,与沈妹妹无关的。”皇后赔笑道,“臣妾断断不敢信这等污人倾听的谣传,都是那起小人搬弄是非罢了。” 太后见皇后的态度无可指摘,又把矛头转向了皇帝:“那哀家怎么听说皇帝褫夺了沈妃的封号,堂堂一个妃位竟然被罚跪在佛殿里连觉都不能睡?若因为彰儿穿了她做的衣裳出了事就如此刻薄,那以后满宫里谁还敢和你们来往,干脆都关起门来各自躲是非好了。” “儿子处罚了沈妃,只是因为她隐瞒了四公主的残疾,实在是对儿子不敬。”皇帝神色不明地拨着油灯的灯芯。 太后知道皇帝与自己素有隔阂,将神色放缓了些道:“沈妃欺君罔上是她的不是,可皇帝也该理解慈母之心,谁愿意自己的孩子身有残疾的事被他人知道,沦为六宫的笑柄呢?何况哀家听说恒儿虽不是她亲生,她却对恒儿多有照拂,以至于她被你冷落了恒儿也不愿离开她去认庄妃为母亲。你便看在她已知错的份上,别这样无情了。” “皇上,臣妾想起沈妃有孕时曾被去了的刘婕妤误伤吸了毒气,也许四公主的残疾和她在恪妃腹中中毒有关,如此一来沈妃也够可怜了,皇上就宽恕她吧。”皇后亦是恳求道。她此刻替沈妃求情自然不是走出了大皇子坠马的心结,而是在酝酿一盘新的大棋。 皇帝到底也不是全无心肝,想想天真无辜的四公主,又见母亲与正妻都求情,思忖了片刻应声道:“那就听母后与皇后的,恢复恪妃的封号,封她为贤妃,以安她慈母之心。” 太后倒没想到皇帝不仅复了恪贤妃位分,还升了一级,颔首赞许道:“哀家的儿子到底是有人情味的,哀家到时会提醒她改过自新、叩谢圣恩的。” 太后既然出面护了恪贤妃,皇帝与她也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继续相处下去,只是一直淡淡的,偶尔去鸣凤宫一两次罢了。 第84章 幻舞(四) 这些自是后话,眼下傅菱荷等了良久皇帝都没空见她,她只得无功而返,回白鹤居陪温婕妤。温婕妤终于从伤痛中走出来了些许,愿意见见傅菱荷与杨充容、潘淑仪这些真心为她打抱不平的人。 “姐姐,我最近时常在做噩梦,我害怕。”温婕妤一见到傅菱荷就扑在她怀里哭起来,“我怕还有人给我下药,我的嗓子已经毁了,我怕有人要毁我的身体、我的脸,我真的好害怕······” “别哭,别哭,我们都在这呢,谁也不会再害你了。那个心蕊已经被发落到劳役司,受她应有的惩罚去了。”傅菱荷替她拍着后背宽慰她。她没有亲自把心蕊的供词说给温婕妤——尽管自己信了八九成,可甄大夫毕竟对自己有恩,她不想伤了甄大夫的心,把他女儿的恶性劣迹亲口说给别人。而且以温婕妤的心性,若是自己告诉她是甄才人害了她,她定是不可能相信的,只有皇帝腾出空来亲口告诉她,她才能够死心。 傅菱荷不说话不打紧,几句话下去温婕妤哭得越发伤心了:“姐姐,是不是恪贤妃要害我?我真后悔去御花园逛了一趟,一定是她认为我把四公主的事情说了出去,就来报复我!可我什么都没说······” 潘淑仪替温婕妤理了理衣襟道:“恪贤妃虽然平时性子不讨喜,可不像是有这样害人的心肠。都是心蕊那个贱婢做出让你祸患终身的事情,你当时为何要求从宽处理她呢?” “是野葵姑姑要让我放过心蕊的·····姑姑跟我说不想让我死,是怕我不请求放过心蕊,那害我的人就会把我灭口。”温婕妤流着泪说。 野葵不愧是在宫里当差过数年的,眼界与傅菱荷她们所想一点不错。傅菱荷怕说漏嘴,只得转移话题道:“这件事说到底也是礼坊的嬷嬷们教规矩时不仔细,让这等惫懒的奴婢伺候主子。” “哼,礼部的事情一直是由皇后管的,咱们的皇后什么时候都像个老佛爷似的,永远都以息事宁人为第一要务。她是生怕皇上觉得她管理后宫不善吧?”潘淑仪嗤之以鼻地吐出一口茶叶,“把责任全推到心蕊是个婢女出身,脑子糊涂又没有教养,总比承认自己没约束好礼坊的风气要轻松得多。” 几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温鸿忽地进来请安道:“几位娘娘小主都在这便好了,皇上有旨意,明日午膳后所有嫔妃都去懿仁宫,皇上要当堂处置温婕妤的事。” “姐姐,皇上要给我主持公道了,是不是?”温婕妤欣喜地叫喊着,几乎忘了自己的嗓子哑了。傅菱荷也替她高兴,虽说嗓子在喝了调理的药后没恢复多少,可聊胜于无,也许她看皇帝替自己主持了公道,一高兴还能缓解一些,便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今晚好好歇息吧,明日养足了精神,让那害你的人知道阴谋总有败露的一天。” 翌日午后,所有嫔妃都聚到了懿仁宫。皇帝一身墨黑色双龙凌云纹样长袍,坐在主座上不怒自威。他懒怠曲折婉言,径直开口道:“今日叫你们来,不单是为了给温婕妤主持公道,给她个明白交代以求心安,更是警告你们,在这大昭城里没有秘密,做得再滴水不漏也逃不过朕的眼睛,让你们断绝了作恶的心思。” 这句话的分量够重,嫔妃们纷纷跪地表忠心,发誓自己绝不敢有不该有的心思。皇帝甩着手中的碧玺手串厌恶道:“把甄氏带上来。” 甄才人被卸下了所有华服钗环,穿着一身宫女的翠蓝素纹衣裳被押上来,一进门便直直地跪在地上。 “心蕊已经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你的所作所为,你可有不服之处?”皇帝将傅菱荷交给她的状纸掷到甄才人脚下。 “臣妾没有任何要辩驳的。”甄才人静静地微笑着,“一切都是臣妾嫉妒温婕妤才做出的事情。” 皇帝微微有些惊讶,似乎没预料到甄才人完全不想申辩,然而这惊讶很快转变成无边的嫌恶:“朕原本以为你失了龙胎、毁了容貌后能安分守己、改过自新,才把你从宝林复为才人,谁知你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心肠这般扭曲。温鸿,传旨下去,甄才人贬为更衣打入思过楼,再把心蕊的供词念给所有人听,朕不必再给你留颜面。” 温鸿拿起状纸,朗声读了一遍所有的文字。众嫔妃议论纷纷,都惊讶不已。谁也没想到毁容后沉寂了许久的甄才人居然干了一件如此恶毒的事情,见皇帝没有阻拦的意思,纷纷对她怒目而视,只不好直接骂出口罢了。 “这张状纸是谨充仪交给朕的,若没有她觉察出心蕊最初的供词有异,朕又国事繁忙,断然查不出是甄才人的阴谋。温鸿,给谨充仪按生辰礼的两倍送去赏赐,日后月例按淑容发放,等生产后正式晋为淑容。” “臣妾谢皇上抬爱。”傅菱荷料到皇帝不会对她私闯思过楼生气。皇帝的原则十分简单,只要没有藐视他皇权的意思,只是后宫的琐事,就算私自行动也无妨。她还有些小小的得意,虽然自己在宫中位分不高,可皇帝总是对自己有些偏爱的,每周都一定会来陪自己一两次。 皇帝说到这时停了下来,众人以为此次宣旨已经告一段落,他却放下茶盏再次开口:“朕还有一道晋封的旨意,敏淑妃,晋为敏贵妃。” 这句话的分量够重,直接让所有嫔妃安静了下来。本来面色平静、甚至有些为甄更衣被贬而庆幸的皇后顿时愣了愣:“皇上怎么突然想起要封敏妹妹了?” 敏淑妃,不,敏贵妃反应何等快,不等皇帝回答便喜滋滋跪下道:“臣妾多谢皇上厚爱!臣妾一定恪守贵妃德行用心侍奉皇上!”这便堵死了皇后的话头,皇帝也不好再出尔反尔了。 “朕只是觉得何氏的淑妃有些年头了,她这几年侍奉朕十分殷勤周到,虽未再有生育,可是将三公主抚育得极好,加上秦氏被朕赐死许久,宫里没有贵妃看着也不体面。皇后可是有什么异议么?”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敏贵妃,再看了看皇后。 “皇上圣明,臣妾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料到皇上如此突然册封敏妹妹罢了。”皇后努力维持着端庄娴雅的面色,“封贵妃的册封礼可万万马虎不得,臣妾稍后就命制衣局好好给敏妹妹赶制吉服,再让礼坊加紧准备一切用度。” “有劳皇后费心安排了,朕先去勤政殿看书。”见温鸿跟着皇帝回去了,皇后如逢大赦,赶忙将众嫔妃打发走。明珠瞧出她马上就要发作,心中暗叫不好,拼命使眼色让琉璃躲得远一些。 “明珠,你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事情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皇后的脸色阴沉得如同黑云压城。 明珠想想自己主子近日的所作所为,也替她捏了一把汗,但自己是万万不能在主子面前表现出慌张的:“娘娘,您别自己吓自己,皇上都说了是敏贵妃好久没晋封了而已,您何必想那么多呢?” “咱们做的事情是不是滴水不漏,本宫现在都不能确定,你和琉璃的手脚到底是不是干脆利落的?” “娘娘放心,奴婢和琉璃全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去做的,断然不会有差池。就算事情败露了,有十几号人帮咱们顶罪呢,肯定伤不了咱们一根毫毛。”明珠替皇后捏着肩膀。 皇后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可还是不放心道:“话虽如此,可皇帝这么抬举何氏,本宫心里到底是不好受。” “娘娘就是思虑太多了,敏贵妃她这次不就到头了嘛。毕竟按隆朝规矩,如果不是······不是哪个嫔妃大限将至冲喜用,皇上是不可能封皇贵妃的。再说了,封了贵妃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有升就有降,万一哪天做点错事,不就当不成贵妃了么。”明珠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哼,皇上要封就封,本宫成全了他便是。难道他还能把本宫休了,让何氏当皇后不成?”明珠这番话让皇后大为宽慰,她转动着眼珠,边思索边转移了话题,“彰儿的胳膊怎么样了?” 琉璃见皇后不再发火,这才小心翼翼地迎上来道:“大殿下的右臂还是一动就疼,按吴太医上次遍寻云城得来的药方敷上后,也只是勉强能动而已,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要休息。吴太医说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调养看看有没有转机。” “他身上的其他地方没有大碍吧?” “吴太医说其他地方同常人一样,并无大碍。” “也罢,本宫也想通了,彰儿那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可太有自己的主意了也未必是好事,总是不听本宫的话。他若是调养不好,做个富贵王爷也是好的,本宫自有驰儿担当大任。你让吴太医给彰儿调养身子,顺便也照管着驰儿,驰儿可不能出岔子。” “娘娘,自从齐太医被皇上赶走,御医所是不是还要再添一个咱们的人保险些?吴太医他不像是能十足十为咱们效忠的样子。” “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这样合适的人选哪有这么容易找,又要医术高明、经验丰富,又要忠心服从,还得合太后和皇上的眼缘,比登天还难。且慢慢找着吧。”皇后闲闲尝了一片雪梨,“咱们去看看驰儿在做什么。” 第85章 幻舞(五) 没过多久就到了兴元五年的年末,姚宝林在合宫家宴上发动,生下了一位小皇子,排行第五。虽然是头胎,可她体质十分健康,一个多时辰后便生了下来,自己也不算十分疲惫。 接生嬷嬷将五皇子用襁褓裹好,送给皇帝看了看,皇帝微微颔首道:“甚好,朕又添了个儿子,皇子自然是多多益善,就起名叫煜阳吧。姚宝林晋位姚才人,赐居安泰宫的柳月殿,补品和金银按分例赏赐下去。” “皇上,那五皇子是让姚才人先养着,还是送到高位嫔妃那?”温鸿请示道。 皇帝看了看五皇子道:“姚才人毕竟是宫女出身,位分也不算高,便不必亲自照顾孩子了。至于送到谁手里,朕想的是——” “皇上,臣妾斗胆请示皇上,可否送到赵婕妤手中。”在一旁陪着的皇后突然进言道。 “赵婕妤······”皇帝回想了片刻才想起来,“朕倒浑忘了宫里还有这人。皇后怎么想起她来了?” “宫里众多嫔妃中,就是赵婕妤侍奉臣妾最勤谨。不仅每日晨昏定省一丝不错,臣妾身子不适时还亲自来侍疾,也算是勤快善良。更兼姚才人就住在她宫里,给她抚育是再合适不过了,有两位母亲一同照顾,五皇子必能健康成长。” “也罢,她入宫一年多,成日也寂寞,明日一早便将五皇子送到她宫里吧。叫内事府给她按充仪分例发放月例,手头宽裕些好抚养五皇子。你随朕去谨充仪那。”一个宫女出身的才人生下的皇子不过是区区小事,皇帝爽快地答应了。 皇帝并未食言,次日一早便派温鸿将五皇子送到了安泰宫的正殿,赵婕妤听到温鸿的宣旨几乎惊呆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被冷落了一年后竟然能得此恩典,高兴得几乎忘了谢恩,还是秋筠提醒了她。 “多谢皇上,多谢温公公,臣妾一定尽心竭力照顾五皇子。”赵婕妤忙不迭地从荷包里掏出银子打赏给温鸿,双手颤抖着抱过五皇子:“阳儿,阳儿,我们的阳儿长得真俊俏。母妃日后一定把所有好的都给你。” 温鸿将五皇子送到后便告退,赵婕妤还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没有注意到明珠的来临。 “秋筠姑娘去给五殿下准备些厚衣裳吧,殿下若是着了凉就不好了。”明珠横一眼秋筠,显然是不让她在正殿久留。秋筠不敢不听,只得默默退下。 “明珠姑姑,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么?”赵婕妤这才看见明珠来了。 “奴婢是奉皇后娘娘命来恭喜小主得了养子,这是娘娘给小主的贺礼。只是奴婢此来并非只是为了贺喜,还有一句重要的话嘱咐小主。”明珠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婕妤,低声说了一句话。赵婕妤听清后脸上瞬间失了笑容,只留下慌乱与窘迫。她匆忙用绢帕擦了擦脸掩饰自己的失态,浑然装作若无其事道:“多谢明珠姑姑提点,我会牢记在心的。” “小主是个聪慧伶俐的人,只是被时局耽误。奴婢相信小主听皇后娘娘的指示教训,定能时来运转的。”明珠说完后便径直出了安泰宫。 第86章 情绝(一) 甄更衣被打入思过楼后,大昭城里仿佛恢复了平静,处处洋溢着新春佳节的气氛,被毁了嗓子的温婕妤也彻底无人在意了,皇帝只去看了一两次,听太医说此生可能没希望治好就不再理会,任由她一个人伤怀。只有傅菱荷与潘淑仪、杨充容与良充媛等人不时去看看她,宽慰她的心结。 不知道皇帝是对甄大夫的医术十分认可,还是觉得甄更衣的罪名不能牵连家人,总之没有将甄大夫赶出宫去,照旧让他在御医所当差。甄大夫听闻甄更衣招认了谋害温婕妤的事情,除了恨铁不成钢以外,也对自己养育不善怀着深深的内疚,想尽各种办法给温婕妤医治。好在吉人天相,将年事忙过后,温婕妤的嗓子渐渐好了一些,说话能勉强让人听清了。傅菱荷心里也替温婕妤高兴,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温婕妤会越来越好的。 这天深夜,快到宫里宵禁的时间,傅菱荷来不及出门去看潘淑仪,便和青苗她们在宫里闲聊。 “你们可听说了么?今儿是秦更衣生辰,皇上居然还给她送了一碗寿面,当真是余情未了。”傅菱荷孕中无事,也变得有些八卦起来。 “奴婢之前在教养所伺候公主皇子的时候曾见识过,每次皇上来都要跟二公主玩上好一会,时不时就和秦更衣一齐去看她。秦更衣当年可是极得宠的,不管怎么说,美貌是没得挑的,年轻时娇纵些更添风韵。只是做了这么多恶事,她父亲秦奉又无法无天,地位才一落千丈的。她如今被磋磨了好几个月,不再横行霸道,皇上定然是心软了。” “唉,当初无论内里如何,表面上看总是皇上为了甄更衣而严惩秦更衣,大加抚慰甄更衣,可如今皇上对甄更衣的厌弃比起秦更衣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想真是讽刺。”傅菱荷正感叹着,忽然听见一声异响,“狗叫声?咱们宫里什么时候有狗了?” 含翠很快出去看了一眼,发现是几条又瘦又脏的野狗在皙华宫门外的甬路上打转,顿时有些害怕,赶忙叫来康海:“快,快把这些狗撵走!这狗脏成这样,十有八九带着疯狗病,咬伤了娘娘可怎么好!” “多半是近来天气严寒,它们偷偷从皇宫外进来乱窜,想找点吃的。皇后娘娘知道了已经下令不准放它们进来了,定是那些侍卫偷懒懈怠来着。要不奴婢让小印子把它们都打死算了,斩草除根。”含翠关紧了正殿的门道。 “算了,如今皇后娘娘都只是下令把它们赶走,咱们要是直接打死,名声定不会好听。日后就把皙华宫的大门关紧一些吧,放点残羹剩饭在宫门外,也算是给我腹中的孩子积德。”傅菱荷不想杀了这些野狗,也是有自己的考虑在其中。 康海答应着下去了,傅菱荷的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她将近临盆,腹中的胎儿越来越能吃,这会虽已经用了晚膳,可没过一会就饥肠辘辘了。她清了清嗓子唤金禾道:“金禾,去小厨房给我做碗肉汤喝。”金禾立马应声,卷起袖管开始动手。 “你们下去歇着吧,有金禾给我布菜就够了。”傅菱荷见时辰不早了,便挥手让青苗和含翠下去,自己等着金禾。 时间虽然已到了将近二月,可风还是一股接一股地涌动,在静谧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凄厉。天空墨黑深沉,一丝星光也无。傅菱荷半倚在卧榻上等着金禾做汤,想要小憩一会,却总觉得睡不踏实,耳边不时回响着狗吠声。 “定是我有孕后过于敏感,幻听了的缘故。”傅菱荷如此安慰着自己,可那狗叫声却越来越大,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吩咐门口的小宫女:“快,快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回答她的只有门口几个小宫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睁开眼一看,野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窜进来,已然到了她身前。 “娘娘,您喜欢的火腿鲜笋汤奴婢给您——”金禾哼着歌端着汤走出小厨房,却没听见傅菱荷的应答声,只听见汹汹的狗吠声,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胡乱把汤放在院子里便朝正殿赶过去。 “娘娘,您怎么了?快来人呐!”金禾冲进正殿后完全被吓傻了:有一个胆小的粗使宫女被活活吓晕了过去,剩下几个也没拦住那些疯狂的野狗,它们冲到傅菱荷面前的各种箱柜里嗅闻翻找,发现没有食物,失望地跑了回去。尽管它们没有直接伤害到傅菱荷,却以她的身体作为跳板奔跑跳跃,吓得傅菱荷魂飞魄散,襦裙下已经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金禾知道傅菱荷月份已足,流血并不是小产,而是提前临盆了,立马狂喊道:“康公公,快去叫太医,娘娘早产了!” “我怎么听见有惨叫声?像是有嫔妃在生产······是谨充仪?”搬到丽景轩的睦婕妤已然睡下一会了,却在睡梦中被吵醒,心中大为不快,猛地坐起来道。 白露打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此刻大昭城里黑漆漆的,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笼光,实在看不真切:“如今宫里有孕的只有谨充仪,倒像是她,不过她跟咱们非亲非故的,小主理她做什么呢,咱们快睡吧。” 睦婕妤一想自己和傅菱荷并没什么交情,她也懒得再管,准备翻个身睡下,可被子根本挡不住凄厉的叫喊声,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得翻身坐起来:“罢了,咱们去看看吧,皇上一直喜欢她,说不定去瞧瞧她还能给自己博个好名声。” 白露和菱花虽困得睡眼惺忪,动都懒得动,却也只能以睦婕妤马首是瞻,陪着她出了门。 几人刚换了衣裳准备出门,却瞥见黑夜里有几双发着绿光的眼睛,一闪一闪格外可怖。 “啊,有狗,快,快把这些狗赶走,别惊着睦婕妤了!”几个太监手忙脚乱地驱赶起来。可那群野狗不知是不是有了灵性,看出睦婕妤是最脆弱的,不怀好意地围在她身边转悠,用棍子都大步走。睦婕妤为自己一时兴起想要出门的决定后悔不已,却没有修正的余地。她只觉脚下一软,便失去了意识。 第87章 情绝(二) 皙华宫里,傅菱荷已经痛得快要昏厥过去,全身的五脏六腑都像被撕碎了一般。距离太医测算的她临盆的日子还有一周多,所以即使康海飞跑着去请接生嬷嬷,也要快半个时辰才能找来。青苗、金禾与含翠守着她,可三人都没有生产经验,除了着急也帮不上什么忙。 “充仪娘娘的临盆之期不还有一周多么,怎的现在就叫我过去了?”接生嬷嬷还没从美梦中清醒过来。 “我的好嬷嬷,您就走快点吧,这可是人命关天的要紧事。”康海看接生嬷嬷远远的落在后面,恨不得自己能变出筋斗云,让她飞到皙华宫去。 等嬷嬷到了皙华宫的内室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血腥气笼罩了整个屋子,夹杂着粘腻的汗腥味,数盏灯烛摇摇晃晃的,一明一暗更显出生产的恐怖。傅菱荷早被抱到床上躺下,卸去了簪环衣履,盖着一床吉祥如意纹样的锦被。见到接生嬷嬷来,她瞪大了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江太医刚刚赶到,正马不停蹄地煎着催产药。 “江太医,我们娘娘和甄大夫相熟,他怎么没有过来?”青苗焦急地询问。 “今晚仿佛是轮到甄大夫休息,他出宫回家去侍弄花草了。”江太医遗憾道。 “那算了,人命关天,就请您给我们娘娘接生吧。”青苗也无法。 “娘娘,快扶娘娘坐起来喝些水。”那边接生嬷嬷看到傅菱荷的状况吓得眼睛都直了,“您别吓奴婢,您千万要挺住!” 含翠给傅菱荷倒了一碗茶,傅菱荷虽喝了下去,可转眼就都吐了出来:“喝不下······胃里难受。” “娘娘若喝不下就不要强灌了,躺下接着用力吧,不到万不得已,奴婢不能上手调整胎位,太伤您的母体了。” “不行了,我实在是不行了······”傅菱荷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快听不见了。 “嬷嬷,你快想想办法呀!我不想让娘娘死!”金禾哭得泣不成声,一时间内室里所有人都没了主意,康海听到里面的动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强忍着眼泪小跑去了端阳殿。 潘淑仪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色寝衣,胡乱披着一件过时的斗篷维持礼仪,便从景和宫飞奔了过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奔产房:“菱荷,我来看你了,你不要害怕,我来陪着你了!” 一向内敛沉稳的青苗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伤心,蜷缩在角落里啜泣着。接生嬷嬷对傅菱荷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可也担心救不活傅菱荷,自己会被重重降罪,反而比傅菱荷宫里的人脑子转得更快。她见潘淑仪来了,灵光一现,也不管这法子是否可行,赶紧拉着金禾说:“姑娘,快跟你们娘娘说两句话,说点她爱听的,也许她就能醒过来了!” “小主,您还记得您把奴婢从婆家救出来的时候说了什么吗?您说若是婆家的人要抓我回去,您坚决不会放人,要一辈子保护我。”金禾不顾傅菱荷满身的汗水,将头埋在她怀里哭着,“您是主子,一言九鼎,不能说话不算话!要好好活下来!奴婢还盼着您长命百岁呢!” “菱荷,听到金禾说什么了么,不仅是金禾,还有我,我也离不开你,你不能丢下我们!”潘淑仪凑近傅菱荷耳边,“你的孩子还在肚子里等着你,等着看看这大千世界,我们都在陪着你!” 青苗和含翠也在旁边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小主,奴婢誓死守候小主的安危!” 傅菱荷虽然元气大伤,可看见这么多她爱的人,也是爱她的人在为她助阵,就算精疲力竭也像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她死死咬住毛巾,抓住被子,决定拼死一搏。 视线已然变得模糊,可透过纱帐望出去,温婕妤、杨充容与良充媛,甚至庄妃也来了,而更让她惊讶的,是站在正中的一抹穿着湖蓝底鸦青色万字穿梅团花棉布直裰的身影,是皇帝。 “谨充仪怎么样了?”皇帝确乎是从睡梦中惊醒匆匆赶来的,他眉目严肃,十分紧张地问起忙着接生的江太医。 “娘娘没有胎位不正之类的凶险事,皇上可以放心,只是不知为什么情绪骤然激动,况且又是头胎,这才折腾了许久。微臣已经给娘娘配了新的催产药了,应该即刻就能见效。”江太医见傅菱荷虽然还在呻吟,可胎儿的头已经出来,便放松了大半。 皇帝听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虽说的是没有大碍,可傅菱荷的惨叫声在耳畔回响,他甩开江太医,疾步奔到产房门口:“菱荷,朕来了,朕陪着你,你一定要坚持住!” “皇上,产房凶险,您不能进去,皇上三思啊!”温鸿生怕太后知道皇帝踏足产房将自己治罪,赶忙跪下劝阻道,“奴才知道皇上挂念谨充仪,在外面守着也是一样的,娘娘一生下来皇上就能看到。” “也罢,你们赶紧给谨充仪预备饭食,她生产完后必定饥饿。”皇帝坐在紫檀木桌旁焦躁不安地摩挲着手串。那些粗使宫女见皇帝没责罚她们,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巴不得给傅菱荷做一顿有营养的饭食将功折罪。 “娘娘,皇上来看您了,皇上来看您了!”金禾听见皇帝的声音,连忙握紧傅菱荷的手鼓励她。 第88章 情绝(三) 一声尖锐的啼哭骤然爆发出来,傅菱荷的最后一丝力量耗尽,她昏昏沉沉晕了过去,潘淑仪以为她遭遇不测,失去理智地揪着江太医的衣领道:“菱荷,菱荷她怎么了?快救活她呀!” “淑仪娘娘息怒,谨充仪她,她没有大事,脉息还在,只是太累了才昏睡过去。”江太医慌忙替自己申辩。 潘淑仪这才松了口气,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也不顾这孩子满身的血污,用干净的帕子垫着抱了起来:“呀,是个小公主,长得好生漂亮!” 婴儿一张白皙的面孔,五官小巧玲珑,嘴唇红润润的,眼睛虽未睁开,可看得出是美人胚子才有的丹凤眼。 接生嬷嬷将婴儿接过来用热水擦拭干净,再用襁褓裹好,恭恭敬敬地跪在皇帝面前禀报道:“恭喜皇上,谨充仪娘娘生了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甚好,朕添了一位公主,你们都去内事府领赏吧。温鸿,传旨下去,谨充仪晋位谨淑容,享昭容份例,你去给皙华宫所有陈旧家具丢出去,换上全新的,再把庭院里的枯枝败叶都拔了重种。还有什么朕一时想不起来的,你也替朕想一想。”皇帝的大公主早殇,二公主和三公主出生后已经有数年没添过,最近出生的四公主偏偏还身带残疾,因此对五公主爱如珍宝,一口气赏了许多恩典。 “皇上您慢慢想,您现在说的这一连串,就足够奴才忙碌好久了。”温鸿见皇帝满面红光,也笑着凑趣道。 “潘淑仪忙了一晚上,如今谨淑容平安生产完了,你也去歇息歇息吧。”皇帝见潘淑仪面容憔悴,便温言吩咐道。 “皇上,臣妾有一件事不能不禀报皇上,皇上听后臣妾才能放心去歇息。”潘淑仪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与皇帝形同陌路,可是她实在放心不下傅菱荷的安危,还是硬着头皮跪下道“谨淑容的妊娠之期原本是至少一周以后,今日早产,是因为皙华宫中闯进了野狗,吓着了谨淑容!” “什么?皙华宫闯进了野狗?”皇帝面色骤然沉下来。 潘淑仪重重点头道:“臣妾不敢欺瞒皇上,谨淑容在用晚膳时,院子里不知为什么跑来几只野狗,可能是闻到了正殿里有肉香味,便直奔过去扑倒了谨淑容,虽没有咬伤,可到底严重惊吓了她,这才让妹妹走了一回鬼门关,险些丢了性命!”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睦婕妤她,她来看谨淑容的路上也被野狗扑了轿子,现在已经送回宫让太医急救了,不知能不能保得住胎······”皇帝正要开口,郑德一路跌跌撞撞地赶来,直接跪倒在地上。 “睦婕妤也被野狗扑了?” “是,应该就是那几只野狗从皙华宫出来之后跑去了丽景轩。”郑德不敢抬头。 “皇上,睦婕妤应该与谨淑容遭遇的是同一批野狗,眼下两人均受重创,同时为保日后宫里其他人的安全,臣妾恳请皇上彻查到底是哪个看门的侍卫松懈,才放了野狗进来。”潘淑仪飞快地思索着。 “很好,很好,朕的后宫竟成了菜市场,连野狗都能随意闯进来伤害有孕嫔妃的安危。温鸿,你去严审看守大昭城各个角门的宫人,问不出话来就都送去劳役司,务必让他们吐出实话,是谁看守不严,有了结果回来禀报朕。”皇帝雷厉风行地布置下去。温鸿知道傅菱荷眼下是皇帝放在心尖子上的人,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可若皇帝因为担心傅菱荷龙体抱恙,他更承受不起:“皇上,奴才一定好好查明,您也得注意您的龙体呀。您大半宿没睡,先回端阳殿歇息片刻吧。” 皇帝这才感受到自己也十分疲倦,眼下一片乌青,一边答应着往皙华宫外走,还不忘再次嘱咐温鸿:“你叫郑德来给谨淑容送赏赐,多夸夸公主长得乖巧可爱,别跟她提任何有关野狗和睦婕妤的事让她忧心,听到没?” “奴才谨遵圣旨。” 过了大半天,傅菱荷从浑沌中睁开眼,看见自己周围围满了一圈人,潘淑仪、良充媛、杨充容,还有青苗、金禾、含翠都在。见自己醒来,所有人都十分惊喜,大大松了一口气。 “有劳各位姐姐守着我,若让你们累得身体抱恙,我实在是愧不敢当。” “菱荷,你可真要吓死我了。你昨晚那样凶险,我都担心你不能······”潘淑仪一向都十分坚强,可这次还没开口就先哽咽了。 “别怕,我现在不是平安无事了么,还生下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公主。”傅菱荷虚弱地挤出一个笑容。 “都这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你吓死!”潘淑仪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我已经让皇上严查野狗是怎么跑进来的了,若让我知道是哪个守门的侍卫松懈了把这些畜生放进来,他不脱层皮休想翻篇!” “也怪我自己不小心,发现了有野狗就该把门关得紧紧的,确定康海和小印子他们把野狗赶走了再出来。那些侍卫逐出去永不再用就是了,没必要赶尽杀绝。”傅菱荷摇摇头道。 “妹妹这么宅心仁厚,皇上可没心慈手软,已经吩咐温公公务必严查了。妹妹在皇上心里有多重要,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杨充容抿嘴笑道。 傅菱荷抱着襁褓里小小的孩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虽然不爱皇上,皇上也未必多喜欢她,可体会到被人在意的滋味,到底还是欣喜的。 “这小公主长得真漂亮,眼睛和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额头和下巴像皇上。”良充媛摸了摸五公主娇小玲珑的手指,“小公主,喜不喜欢良母妃呀?” 第89章 情绝(四) “唉,妹妹是个幸运的,生下这么漂亮的小公主,那睦婕妤却倒了霉了。”杨充容话锋一转,有些惋惜道,“听丽景轩的宫女说,睦婕妤来看你生产的路上被野狗扑了轿子,一下子跌落到地上,当时就疼得动都不能动······” “她也被野狗吓着了,那她是小产了?”傅菱荷打了个寒战,“你说她是来看我的路上出了事,是吗?” “妹妹是在自责么?昨晚上除了她,还有不少嫔妃来了,肖宝林、姚才人、赵婕妤,甚至恪贤妃都派人来问候了,也不代表她们就都多用心,只是做个样子罢了,你实在无需自责。”潘淑仪撇撇嘴道。 傅菱荷蹙眉思索道:“不不不,我是在想,宫里的各处角门都有侍卫把守,若非有人存了害人的心思,这些野狗根本不可能进来。我是奇怪谁要害睦婕妤。恪贤妃为了报答太后的抬举,每天不是去教养所看望四公主,就是去颐寿宫给太后抄佛经,要是这么忙碌还能抽出心思报复睦婕妤,未免也太神通广大了。更何况她如今位列四妃,多了好几位宫人伺候,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断断不像是她。” “咱们这些人也和睦婕妤没什么仇恨,几个低位的嫔妃恐怕没这个胆子,想出了手段也没办法实施,难不成是庄妃和宁妃?”潘淑仪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 “庄妃是断断不可能的,她像个佛爷似的与世无争,也不在意子嗣,况且都位列妃位了,害一个婕妤做什么?若说是宁妃倒还有可能,她平日轻易不出门,一出门就处处和人过不去,性子极是别扭,也许睦婕妤惹恼了她。”良充媛掰着手指盘算着。 “我也觉得像是宁妃,你们入宫日子短不知道,我还是略略记得她有耳疾,经常听见刺耳的杂音,发作时痛苦不堪,也许是耳疾让她心理扭曲了,萌生了害睦婕妤的念头。”杨充容轻声道。 “也说不定是她和抱上的大腿敏贵妃闹翻了,敏贵妃想一尸两命。”良充媛又猜测道。 “那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若这样推演下去,最可能的就是睦婕妤找了医术高明的太医诊脉,得知了自己腹中怀的是皇子,想要脱离敏贵妃的掌控自己独大。敏贵妃担心她要反抗,决定先下手为强,就对放了野狗扑了睦婕妤的轿子。毕竟她是贵妃,想要托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宫里些东西,实在是易如反掌。”若是一年多前刚入宫的傅菱荷,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么可怕的假设的,可经历了宫里这么多腥风血雨下来,她觉得自己猜测的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此时此刻,敏贵妃的承瑞宫里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敏贵妃站在宫门口不停地向甬路张望着:“吴太医去哪了,怎么还不过来,当真是要急死本宫呐。” “给贵妃娘娘请安。”吴太医战战兢兢地赶来。 “给本宫问安有什么用,本宫缺你们一句安好么,赶紧去看看睦婕妤啊!”敏贵妃急得话都快说不清楚了,一个不小心几乎扭伤了脚,徒然地坐在椅子上,“本宫保护了这么久这丫头,怎么还是出了事!若让本宫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放了野狗进宫,本宫定让他九族无葬身之地!” “娘娘千万不要急坏了自己的身子,那样就更没人能给睦婕妤主持公道了。”绿杨小心翼翼地端上一杯茶水,却被敏淑妃一把打落在地上,“滚,都给本宫滚得远远的。你去告诉那些太医,救不活睦婕妤的龙胎,他们都不必在御医所当差了——等等,你们去告诉皇上了吗?” “奴婢去禀报皇上了,睦婕妤身边的白露也去了一趟,可皇上说政务繁忙,让娘娘帮忙照管就是。奴婢还去跟皇后娘娘通报了,皇后说三殿下身子不适,也不打算过来。” 绿杨十分担心敏贵妃会再一次发怒,可敏贵妃重重地吸了几口气,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毕竟不似从前的秦更衣那样头脑简单,形势摆在眼前,睦婕妤在皇帝心里的地位怎么也是无法与傅菱荷相比的,发火也没用:“皇上皇后不来也罢,正好全权交予本宫处置。扶着本宫去看看睦婕妤,别让她这胎滑得一点价值也没有。” 睦婕妤端着药碗,脑海里一次次浮现着自己跳下镜湖救甄更衣的回忆:那时候她多么意气风发,听了敏贵妃的指示,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救起人来的能力,就一头扎进了水中。就算心里一点也不喜欢甄更衣,就算嫉妒她美貌和恩宠到了极点,她还是做出了要救起甄更衣的举动,让所有人尽收眼底。在那之后几天,她得了封号,晋了位分,拥有了侍寝的机会。当太医摸着她的脉搏笑着启禀她有了身孕的时刻,她仿佛飘上了云端,浮想联翩着自己位列九嫔,被宫人们一口一个称呼娘娘的情景······可如今这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小产的亏空轻易是补不回来的,她容颜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也许皇帝最后那点同情心消散后,她将坠入冰窟之中。 “请贵妃娘娘治微臣无能之罪,睦婕妤的孩子,实在是回天乏术了。”吴太医尽管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还是少不得打起精神应付敏贵妃的发难。 红杏在敏贵妃耳边轻轻低语道:“娘娘,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睦婕妤这胎没保住,未必没有当初娘娘的缘故。左右伤的又不是您自己的身子,日后让睦婕妤再怀一个就是了。” “吴太医,你告诉本宫,睦婕妤日后还能不能再有孕了?”敏贵妃听到这话自知理亏,也没有继续发火,而是转头问吴太医道。 吴太医又给睦婕妤把了一会脉,半晌沉吟道:“小主再度有孕还是有希望的,只是时机微臣还不能肯定,恐怕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 “那就是还能怀上,那日后本宫就将调理睦婕妤身子的事情全权交给你了。”敏贵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吴太医,吓得他满头大汗,“这,微臣一定尽力而为,可万一——” “若是你那有万一,本宫这里,自然也有万一。”敏贵妃嗤笑着拨弄着一朵四季海棠,手上骤然用力,那海棠顷刻间化为了一堆齑粉。 第90章 情绝(五) 且说皙华宫那边,几人团团围坐正讨论得激烈,温婕妤却突然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姐姐,姐姐你没事吧,我都要担心死了!” 众人都被她急不可耐的样子吓了一跳,温婕妤却不管不顾地坐在傅菱荷的床边:“姐姐,我听说有人要拿野狗害你,查出来是谁了么?” “温妹妹,这话可不敢乱说啊。皇上亲自盖章说是看四个角门的侍卫疏于职守,才放了野狗进来的。”杨充容有些胆怯地让温婕妤噤声,“你若吵嚷起来,被皇上怀疑你是危言耸听可怎么办。” 温婕妤像没听见杨充容的话一样,泪涟涟地望着傅菱荷道:“现在又不是最冷的时候,那些野狗想要找吃的,为什么早不进来,偏要等姐姐临盆的时候才进来?一定是有人从中使坏来着。” 傅菱荷一时愣住了。也许是被甘棠果的事占据了全部精力,从皙华宫发现野狗到现在,她都没把这件事情当成人祸,只以为是侍卫看守不严才出了事。温婕妤一语惊醒梦中人,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相当危险。 “妹妹少说些话吧,你嗓子还没好,如此激动怕是病情要反复。”良充媛给温婕妤倒了盏茶水,她也不想让温婕妤再说下去,刺激刚刚生产完的傅菱荷。 潘淑仪在旁边思索了一会后却坐不住了,虽没到横眉立目的地步,也颇有些嗔怪:“温婕妤,菱荷她挣扎了大半夜才生下公主,正是虚弱的时候,你就算关心她也不该在这时候让她焦虑。而且说句不该说的,菱荷她若真是被人谋害的,也可能和她为你探查甘棠果的事情有关。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因为帮你审查心蕊而跟人结仇了呢?” “好了,姐姐。温妹妹也是关心我,你对她这么凶做什么?”傅菱荷轻轻握了握潘淑仪的手。潘淑仪和温婕妤都是她的好姐妹,她并不想让两人起争执。 “若真是因为我才让姐姐遭此飞来横祸,我更要将功折罪,弥补我的过失,而不是当缩头乌龟了!”温婕妤十分不服气地回嘴道,“我知道谨姐姐现在不适宜劳神,可查这些阴谋诡计的时机转瞬即逝,若不早点理出头绪,那凶手早就逃之夭夭了。”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拿主意还是要我来拿。”傅菱荷赶紧调停道,“你们都去看看睦婕妤吧,她比我的情况更糟,就算不关心也去走个过场,别让皇后和贵妃挑出毛病来。” 几人看出来傅菱荷想自己静一静理清头绪,便都闭上嘴离开了,只留傅菱荷一个人对着西洋自鸣钟沉思。 “含翠,扶我起来坐着。”傅菱荷不愿意继续躺着,越躺越觉得浑身酸痛无力。 “小主刚生产完,坐着会不会太劳累了?”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只是起来坐会,又不是去干粗活,太过娇贵了也不好,况且你知道我现在没心思歇息。” “娘娘,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奴婢也觉得野狗的事情和温婕妤有关。您平时几乎没得罪过人,唯一冒犯过的秦更衣早就倒台了,野狗的事若是人祸,只能和温婕妤有关。她嗓子坏了可怜归可怜,可是您非要挺着大肚子替温婕妤查案,若不是江太医医术高明,奴婢不知道还能不能——”含翠扶着她坐起来,一脸的忧心。 “温婕妤也是受害者,咱们若不惩处那个恶毒的凶手,而是怪温婕妤惹了麻烦,那就是本末倒置了。潘姐姐和温妹妹虽然剑拔弩张,可她们想到一块去了,都觉得是有人在报复我,最可疑的人就是甄更衣。” “奴婢觉得这样说很有道理啊,其一,甄更衣的孩子没保住,小主的孩子九个多月还是健健康康的;其二,甄更衣喝了治疗疯病的药十分憔悴,而小主美貌逼人;其三,甄更衣人缘极差,而小主有众多好姐妹,这三点下来,就算小主从前照顾过她,她也不会感激的。最重要的是,甄更衣都被打入思过楼了,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疼爱她的甄大夫也对她失望不去看她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孤注一掷要和小主玉石俱焚再正常不过。” “可我觉得甄更衣是被咱们冤枉了。”傅菱荷静静地吐出几个字。 含翠震惊得无以复加:“什么?怎么可能呢?心蕊都被打成那样了才说是甄更衣做的,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就算是苦肉计,也不必这么豁出去吧。”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心蕊的伤是用颜料画出来的?”傅菱荷闭目沉思着,“主子和宫女有别,不管是皇后把她带过来见我时,还是我去劳役司找她时,离她都有将近一丈远,且咱们出于本能,都觉得伤口恶心,断断不会细看。若是画技高超,再用腐肉之类的擦过身子伪装出伤口化脓的味道,完全能瞒过咱们。” “奴婢不是很能明白小主的意思——” 傅菱荷打断了她:“你快把潘淑仪请回来,再让青苗来给我代笔打张草稿。” 潘淑仪到来后,傅菱荷拿着青苗帮自己写的字,一口气将自己的疑问和盘托出:“一开始我是相信了心蕊,因为我已经做了所有可能感化她的尝试,可后来越想越蹊跷。”傅菱荷虽然下身痛得无法移动,可脑子十分清醒,“甄更衣就算从前因美貌而盛宠,也不过昙花一现,她能攒下多少钱收买心蕊?让甄大夫出宫杀害她家人更是无稽之谈,谁不知杀人偿命的道理,甄大夫如今在御医所有着大好前程,何必做出这种同归于尽的蠢事?用甘棠果毒害温婕妤更是极其不确定的事,甄更衣怎么就能确定温婕妤一定受不了甘棠果的药性?她一个失宠的才人,怎么去御医所让太医乖乖拿出脉案?可见她是被人拿来顶缸的。也怪我一时糊涂,把心蕊的供词交给皇上害了她。”潘淑仪本想劝她不要这么劳神,可见她一副不想通这个问题就绝不休息的样子,只好听下去,自己也拿着纸笔帮她理清思路。 “你如今都已经虚弱成这样了,还在关心别人,真拿你没办法。甄更衣又不是什么好人,和从前的嘉婕妤有什么区别,虽说当初是秦氏推她入水的,可她说的那些话有多挑衅,你我都是有目共睹的。若她平安生下龙胎,谁知会不会一人独大、无法无天了呢?”潘淑仪毫不掩饰对甄更衣的厌恶。 “小主就是心地太过善良了。就算甄更衣是被心蕊栽赃的,也不是您唆使她供述的,甚至于您自己都是被欺骗的受害者,您何必内疚呢?”青苗亦道。 第91章 执念(一) “我不是圣人,并不是因为冤枉了甄更衣才失魂落魄的,而是我想明白,咱们弄错了给温婕妤下药的人,让甄更衣顶了缸,那人才能继续逍遥法外,害我和睦婕妤的。这样一说,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若是我当初能想清楚那些破绽,如今也不会被害成这个样子了——赶紧去打听打听,睦婕妤怎么样了?若她的孩子保住了还好,若是保不住,唉。” “娘娘,睦婕妤的孩子没保住,还是个成型的男胎。”小印子腿脚最快,不消傅菱荷吩咐就去打探消息了,这会一路小跑回来禀报道,“奴才远远望了一眼,丽景轩闹得人仰马翻,敏贵妃帮着张罗太医,没听见睦婕妤的声音,怕是已经哭昏过去了。过了一会,奴才看见敏贵妃坐着轿辇回宫去了,似乎请完太医后就不想管这事了。” “这也是正常的,她从投靠敏贵妃的那一刻就应该明白,别说姐妹之情了,就是一点点同伴之间的温情都不可能存在。敏贵妃和从前的秦更衣一样,需要的只是听话的党羽。睦婕妤生不了,还有清灵香韵四位才人,再不济还有张才人和薛宝林等等数不胜数能生的人,她怎么会惋惜一个睦婕妤呢?” 傅菱荷这种普通的嫔妃生产,皇后是无需亲自守着的。她舒服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明珠已经从皙华宫打探了消息回来:“娘娘,傅氏生下了一个小公主,皇上晋她为淑容了,可享的是昭容的分例。” “宫里人就是太多,僧多粥少,宫规设置的那些位分只会越来越不够用。”皇后并没惊讶,毕竟她早看出皇帝还是颇在意傅菱荷的,只是淡淡笑道,“能享受高位的待遇是好,只是能不能坐得住,就得看自己的造化了。” “她有孕时皇上三番五次地去看她,又是送补品又是送衣裳首饰的,也不过生了个公主嘛,娘娘大可放心。”明珠替皇后簪上一朵芬芳馥郁的水仙。 “那是自然,别说只是公主了,就算是个皇子,本宫也没什么好怕的。本宫自信没人能比得上驰儿。”皇后翻阅着三皇子写的关于治国理政的文章一阵得意。 明珠连连点头,将皇后头上最后一缕毛躁的头发用桂花油梳顺才说道:“奴婢回懿仁宫的路上还瞧见石婕妤在议论谨淑容,被皇上逮了个正着,皇上生了好大的气,当场就给她降为了才人。” “哦?那石氏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啊?” “无外乎就是觉得谨淑容挺着大肚子还多管闲事,又是跑去帮温婕妤审问那个叫心蕊的宫女,又是掺和皇上处罚潘淑仪的事,有孕初期还掺和过许多事,总是操没用的心才早产的。” “这话在自己宫里和贴身侍女说说也就罢了,怎么还敢抖落到大庭广众之下?她是跟谁说的这些?”皇后不屑地轻笑一声。 明珠回忆了一下道:“跟石婕妤站在一起的两个人被梅树挡住了,看不真切,恍惚是肖宝林和姚才人。那两人虽然没接话,皇上也没处罚她们,可司寝局的刘公公却告诉奴婢,有两位小主的牌子两个月不能呈上去。” “哼,两个靠出卖主子上位的低贱宫女,不成为弃子才是奇怪。五皇子给了赵婕妤,姚氏还是个孤家寡人,再惹怒皇上一次,她连才人都当不成。” “娘娘,皇上似乎至今都没发现当初嘉婕妤的事。” 皇后眼见四下无人,颇有些自得地道:“那是自然,本宫亲自安排的事情,断然不会有差错的。如今唐氏已经死了许久,这件事算是死无对证了,谁还能从棺材里面挖出什么?” “可是秦氏还没死,皇上那天还给她送了寿面,万一她知道些什么——” “别说本宫当时把她瞒得密不透风,就算她无意中知道了捅破,别人也只当是肖氏和姚氏被上位的野心冲昏了头脑,碍不着咱们分毫。”皇后十分笃定地道。 “娘娘圣明。按您所说,嘉婕妤的事情可以不用担心,可那谨淑容和睦婕妤被野狗袭击的事——” “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好心,替本宫料理了睦婕妤那个有可能是皇子的孩子。”皇后露出一个极为诡异的笑容,“至于谨淑容么······不留着这种长得漂亮、颇得盛宠的嫔妃,让宫里消停下来可就不好了。” 第92章 执念(二) 睦婕妤昏昏沉沉地躺了足有两三天之久,醒来时发现丽景轩一片天昏地暗,只有白露和菱花并几个小宫女在守着她。她咳嗽了两声,吃力地想要坐起来,却很快就倒了下去。 “小主慢些,太医嘱咐了让奴婢把饭食都端到床上给您吃,您这两天万万不可下床。”白露端上来一个精巧的小方桌,摆上了几样晚膳。虽说有些猪肉与鸡蛋之类有营养的吃食,可终究不算丰盛。 “我病了这几天,可有人来看过我?”睦婕妤边小口吃着晚膳边问道。 白露十分为难地揪了揪衣角:“皇后娘娘派明珠姑姑来问了两句,留下一些鸡鸭鱼肉和牛乳,杨充容和良充媛她们在您窗外看了看就走了,敏贵妃给您请了太医来,嘱咐太医一定要调养好您的身子。” “小主,贵妃是请了太医来,可听吴太医说您不能生了之后很快就走了,这两天连派绿杨和红杏来问问都没有过,更别提亲自来看您了。”正在旁边忙着煎药的菱花却突然冲过来说道。 “好了,菱花,少说两句吧,何苦让小主不开心呢?”白露没想到菱花居然这般口无遮拦,赶紧制止道。 “我每次跟小主说点什么,姐姐都要打断,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菱花却不依不饶道,“我把实情告诉小主有什么不好,难不成要小主一辈子蒙在鼓里,觉得贵妃是真心帮扶自己么?” “我没说你不能与小主说话,可是现在——” “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我头疼得很。”睦婕妤拼命地揉着太阳穴,白露和菱花刚闭上嘴,窗外却传来一阵隆隆的车马声,“那是什么声音?” 菱花去看了一眼道:“小主,是谨淑容宫里的马车去端阳殿了,许是把五公主带过去让皇上高兴高兴。” “五公主?” “是,谨淑容虽被野狗吓着了,可平安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主,皇上喜欢得很。别的皇子公主都是当场赐名,可五公主的名字迟迟没定下来,皇上说要好好起一个最用心的。” “菱花,你有完没完了?”白露实在是忍无可忍,冲上来把菱花推开道,“我方才已经告诉过你,不要触动小主的伤心事,你这是在做什么?” 睦婕妤恍如没看见白露一样,将枯槁的双手插在鬓发里喃喃自语道:“谨淑容······她的孩子平安生下来了,还那么得皇上的喜爱,自己还升了位分。可我呢,我的孩子呢······” “小主,事到如今,就算白露姐姐一直拦着,奴婢也要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告诉小主!”菱花直挺挺地跪下来道,“您昏迷的这几天,奴婢左思右想,觉得一定是谨淑容害了您的孩子!第一,吴太医说了您肚子里的是个成型的男胎,谨淑容一定也有办法知道自己怀的是公主,她自然气不过;第二,谨淑容越爬越高,有想和敏贵妃分庭抗礼的野心,知道您为贵妃卖命,自然要除掉您;最重要的是,那野狗去皙华宫时最冷最饿,应该是最癫狂的,来咱们这时气焰多少减下去些,为什么谨淑容的孩子平安无事,您的却小产了?” 白露只觉得这两天菱花伺候得有些心不在焉,以为她是嫌弃睦婕妤失宠了,却不料菱花竟是在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她虽然与傅菱荷完全算不上熟悉,可能感觉出来傅菱荷是个人缘不错、为人温和大方的主子,实在没法相信菱花说的洋洋洒洒一大篇。可看睦婕妤直愣愣的眼神,很明显她是相信了菱花的猜想。 “菱花,你这是做什么?小主此刻最要紧的就是安心养病,你反倒给小主添堵,让她吃不下睡不香的,到底会不会伺候人?”白露越听越不像话,赶紧让菱花闭嘴。 “小主,奴婢是真心为您着想啊!都像白露一样胳膊折断了往袖子里藏,您只会被人算计得越来越惨的!”菱花倔强地不肯住嘴。白露一看睦婕妤没有让菱花下去的意思,心里越发凉了半截。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贼喊捉贼,知道自己生的是个公主无所谓安危,就拿野狗来害我。因着她自己也是受害者,断断不会有人怀疑她,而且她有惊无险地生下了孩子,大家都去恭喜道贺,若她自己不再主张追查,无人会再留意为什么会跑进来野狗,刚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睦婕妤本就身子没恢复,此刻又被菱花的猜疑冲昏了头脑,旁人的话都听不进去,一心认为是傅菱荷用野狗设计让自己滑胎。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一双眼睛布满通红的血丝,指甲在手心划出了血迹,几乎即刻就要去和傅菱荷拼命。 “就算确有此事,可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你和小主的无端猜疑你就指控谨淑容,若最后查明不是她,你的性命都有可能不保!”白露依旧无法苟同菱花,她总觉得菱花会把整个丽景轩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菱花却很是不以为然地梗起脖子:“小主现在最挂心的就是谁害了自己的孩子,身为奴婢若不能帮主子分忧,那还有什么用?亏得姐姐还担心咱们的猜测被人知道,咱们整个丽景轩都是对小主忠心耿耿的宫人,谁会把我的猜测供出去?姐姐如此慌张,难道你就是那个奸细?” 白露知道菱花是内事府拨来的,相貌好且爱出风头卖弄,素来瞧不上自己,可没想到菱花会直接将“奸细”的帽子扣上来,一时愣住了,来不及回呛菱花,赶忙跪下对睦婕妤表忠心道:“小主明鉴,奴婢绝不敢有二心!” 菱花的话本就很有迷惑性,听在精神混乱的睦婕妤耳朵里,更是相当有道理,字字打在心坎上:“我一直就疑心,皇宫这么大,怎么偏偏这么巧,那群野狗去了皙华宫后再去的不是飞雪楼不是清泉馆,也不是其他什么地方,正正好好是丽景轩。更兼我那晚出门是临时起意,想来若没有通风报信的人,那群野狗也不可能锁定丽景轩,刚好在我上轿子的时候一拥而上。” 白露看着睦婕妤似笑非笑、疯疯癫癫的样子早已吓傻了,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主千万不可听信菱花胡说八道啊!奴婢从在府邸时就伺候小主,一直对小主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有何理由要害小主的龙胎?” “白露姐姐这话说得轻巧,你先不必陈情,先告诉告诉小主和我,你手上的金镶银镯子是从哪来的,这件丝绸绣花的衣裳又是哪来的?” “这些都是我攒着月例和小主给的赏赐,攒了好几年才换得的,你少在那无端猜疑我!”白露涨红了脸,“小主,过去几年逢年过节,加上您的生日,您都会给奴婢——” “我过去几年处处优待你,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你一份,如今想来竟是我错了。”睦婕妤恢复了平静,声音里连一丝起伏都没有,“我不想再听你辩解什么了,菱花,去叫侍卫来,把她拖入劳役司拷问,就说她谋害我的龙胎,务必让她吐出实话来。” “小主,您为何不相信陪伴您十多年的陪嫁丫鬟,而听信一个煽风点火的小人的谗言?奴婢以全家性命起誓,对小主绝无任何背叛之心!”白露哭得撕心裂肺,蕴含着无限的委屈,奈何睦婕妤根本不听,很快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将白露拖入了劳役司。白露哭喊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 第93章 执念(三) “小主消消气,白露那样吃里爬外的东西不值得您伤害身子。”菱花替睦婕妤抚着后背道。 “哼,要不是你今日提醒我,我几乎误了大事,咱们定会被那个贱婢一锅端了。”睦婕妤喘着粗气,她小产后骤然动气,着实有些吃不消,刚想躺下歇息一会,太后身边的王骥却来了。 “启禀睦婕妤,太后让您去颐寿宫一趟,有话即刻要对您说。” “太后?现在?”睦婕妤没缓过神来,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腾起来。 王骥挥了挥拂尘道:“太后说事情紧急,让小主快些过去。” “知道哀家叫你来做什么么?”颐寿宫里点着厚重苦涩的檀香,一件件沉重的紫檀木家具将正殿挤得满满的,与其说是古色古香,不如说是老气横秋。太后穿一身深绿色绣松柏延年图案薄棉长衣,眼里十分平静,从容地喝着一盏松阳银猴道。 “臣妾没有为太后尽心,无颜面对太后。”睦婕妤小产完,身子是虚透了的,一语未了就拼命咳嗽起来。 “你当然没为哀家尽心。皇帝选起嫔妃那样随意,若不是哀家费心费力地将你塞进后宫,你这辈子连见到皇帝的机会都没有。可你是怎么回报哀家的,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太后锐利的目光在睦婕妤身上来回扫着。 “臣妾辜负了太后的嘱托,没有好好留住皇上,也没听到记下什么有价值的事,请太后责罚。”睦婕妤自知理亏,她入宫后除了例行给太后请安,说些无关痛痒的家长里短之外,确乎没有把重要的事汇报给过太后。 太后也有几个儿女,见到睦婕妤小产亦是有些不忍,将她扶起来道:“动不动就跪着,身体恢复得更慢。你跟着她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哀家心里都有数。” 睦婕妤听毕慌得冷汗涔涔,以为太后今天叫她来就是秋后算账的,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太后却突然温言道:“不是十分过分的,哀家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你计较。毕竟哀家当年当上先帝的继后,又成为太后,自己的手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今日叫你来,只是劝你想清楚,你死心塌地地跟着敏贵妃,究竟值不值得。” “太后知道臣妾投靠了敏贵妃······”睦婕妤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是自然了。哀家确实是在颐寿宫深居简出,可又不是瞎子聋子,许多事哀家都有办法知道。”太后被怄笑了,轻嗤一声道,“敏贵妃有了你这个打手,在后宫可谓是风生水起呵,连哀家的外甥女都对付不了你们,其他嫔妃不得善终,你们也没少出力吧?” “不,不,太后明鉴,秦更衣被贬是因为她推了甄更衣落水,跟贵妃娘娘和臣妾半点关系都没有。”睦婕妤连忙反驳道。 “是么?”太后笑着连连摇头,似乎在嘲讽她的蠢笨,“哀家都没说是哪些嫔妃被害,你就不打自招了么?” 睦婕妤这才明白自己的那点小手段,在太后面前根本就不够看的,说三五句话就全露了馅,她像被抽去了主心骨一样跌坐在了地上:“太后,臣妾是迫不得已······” “姣玉。”太后嘴唇轻轻动了动,叫出睦婕妤的闺名。 “什么?”睦婕妤瞪大了眼睛。 “姣玉,跟着敏贵妃混是混不到出路的,只会毁了自己。你应该能看出来,何氏根本没把你的命当命。你小产后,她可有真心为你的身子考虑?让太医给你开调养的药,还不是催促你快些再生个皇子,好成为她手下的棋子?你跟着哀家和皇后,好歹不用拿自己的身子康健做筹码。”太后示意她噤声,而后几多无奈几多痛心地看着她。 “原来太后今日叫臣妾来不是为了处决臣妾······”睦婕妤眼前一片模糊,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太后留下她一条命,她才能日后慢慢清算,去报复傅菱荷。可她紧接着又陷入了惆怅——菱花虽然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接下来要怎么找出傅菱荷害她的证据,主仆俩是一无所知的,指望敏贵妃肯定是不可能了,难道她要去求皇后?那又要好一番遣词造句。 “好了,别在这愣着了,今日哀家跟你说的话你都好好想想。哀家不想看着你一个正当妙龄,又有些姿色的女子因为一次小产而一蹶不振。你若整日跟着敏贵妃蹉跎光阴,那哀家也救不了你,去吧。” “臣妾多谢太后提点。”睦婕妤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颐寿宫的,只觉得脚下如同踩着棉花一般,每一步都虚浮而没有着落。 “小主是想太多了,良禽择木而栖,贵妃薄待了您,您易主再正常不过了。况且本来您也是给太后效力的,又有什么忧虑的?”菱花见她神色不佳,便絮絮叨叨地宽慰道。 第94章 执念(四) “松鹤,哀家方才没露出怯相吧?”睦婕妤走后,太后端详着铜镜里自己衰老的容颜。她知道自己老了,已然许久没照过镜子,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一头长发斑驳干枯、白发丛生,脸上增添了数道刀刻般的皱纹,几块寿斑也越来越明显。 “太后怎会露怯呢?您方才从容不迫,气势逼人,睦婕妤是不会发现有什么异样的。”松鹤连忙道。 太后无奈地一笑:“你只说实话便是,不必哄哀家高兴。哀家只会越来越老,越来越不中用。皇帝嘴上说着孝敬哀家,可明里暗里把权柄收得一个也不剩。若是再没有个自己人,只怕皇帝要反过来算计哀家了。” 松鹤没有接话,默默地去给太后煎茶去了。在她的心里,她实在不能理解太后为何不肯放手,在自己的颐寿宫安度晚年:权力真的比骨肉亲情还要重要么?就算太后壮年时有过垂帘听政的辉煌又如何?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把持着朝政有什么用?若是能好好舒心保养,说不定能撑到三皇子登基,自己成为尊贵无比的太皇太后,不比操心这些没用的事要强上百倍。 “太后,您快把药喝了吧,别误了时辰,奴婢给您拿些蜜饯过来。”松鹤端来煎好的药,却发现太后一直在盯着桌面出神,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太后?” “松鹤,你去把这个给谨淑容,现在就去。”太后双手微微颤抖着在腰间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块雕刻成星形玉佩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松鹤从没见过这块玉佩,十分疑惑地问:“太后怎么突然想起要赏赐谨淑容玉佩来了?她生产完您不是早按旧例赏赐了东西过去么?而且这玉璧恐怕······”这玉璧做工粗制滥造,恐怕傅菱荷是看不上眼的。 “这是睦婕妤入宫前,楚青山秘密交给哀家的。”太后轻声道。 “楚青山······是钦天监的监正,也就是睦婕妤的父亲,他给您这个做什么?您又为什么要把它转赠给谨淑容?”松鹤云里雾里。 太后没有回答,而是苦笑着问松鹤:“你知道为什么哀家手头有不少证据,却始终没狠下心来发落睦婕妤,甚至还要袒护她么?” “奴婢不知,许是因为太后心底宽仁善良吧。” “你知道睦婕妤的母亲姓什么么?” “不是说她是被一个姓胡的人家收养的么?本姓不可考,只能说是姓胡了。”松鹤觉得太后问的都十分莫名其妙。 “不,她姓萧。”太后掷地有声地吐出几个字,“她是当年燕王的妹妹,闺名听琴。” 松鹤吓得手抖如筛糠,几乎把那块玉璧摔在了地上:“您说什么?” “她本姓萧,就是皇室一脉的女儿。” “楚夫人是皇族的人?还是燕王的妹妹?当初燕王一脉不是已经全都——太后,您今天是怎么了,您为何要和奴婢说这些?” “不要打断哀家,让哀家说下去吧。”太后长叹一声,“已经有人对睦婕妤下手了,哀家再不出手,听琴这一脉就要绝后了。就算日后睦婕妤只生下公主,到底也是延续了下去——” “可您和燕王是仇敌呵!当年您和燕王斗得你死我活,他可是差点要了您的命!” 松鹤情绪激动地低吼着,尘封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当年先皇猝然崩逝后,三皇子萧擎登基是毫无异议的,他年纪轻轻就文武兼修,表现出过人的才能,可到底还稚嫩,朝中大臣一致要求让他历练几年再亲手理政。而在此期间谁来统治隆朝分成了水火不容的两派:一部分大臣认为应该让太后垂帘听政,另一部分则认为应该让与先皇血缘相近、尚且在世还颇有才能的燕王萧鼎来当摄政王。燕王与先皇虽不是同一个父亲,只能算是堂兄弟,可在封建统治的思想下,却比太后赢得了更多的人心。太后如何肯大权旁落——燕王自己也有儿子,若把治国理政的权力交给他,怕是就一去不复返了。 事实上太后担心的并没错,燕王只在先皇去世后的一两个月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礼敬有加的样子,刚刚脱下素服就迫不及待在朝廷收买人心,想要用舆论勒令太后归政,甚至连诬陷太后使用了巫蛊之术的恶毒手段都使了出来。 松鹤毕竟只是个宫女,太后反击的经过她了解得并不多,总之两人的博弈是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互相在背地里使了不计其数的手段后,才以太后的胜利而告终。燕王最后以不敬先皇的罪名被流放到了南方的荒蛮之地,几年后郁郁而终,然而太后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自身因过度劳神伤身落下了咳疾和心悸等诸多病症,朝中与她结交的大臣被燕王以各种借口贬官、流放、甚至诛杀了不少,还与皇帝离心,连亲外甥女皇后都和她面和心不和。在松鹤的眼里,太后应该恨毒了燕王和他所有的家眷才是,怎么还会想给他的胞妹留下血脉呢? “胡氏当年在皇室的名字是听琴,封号是青阳县主,她是燕王最小的妹妹。当年燕王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之时,她还只是个豆蔻少女。在哀家与燕王进行最后的清算时,哀家派人去抄了整个燕王府。那时王骥看见了燕王妃偷偷将一个人影从王府后门的狗洞送了出去,可他等接应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才来禀报哀家。哀家怒火中烧,下令杖责王骥,可转念又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想让哀家连一个幼女都不放过,留下赶尽杀绝的罪名。 “更何况哀家后来才得知,青阳县主当时年纪虽小,心中却有丘壑经纬,自始至终是不支持兄长摄政的,哀家想要给青阳县主找门好的婚事指婚,可打听她消息的事被她知道,以为哀家是要去报复她,躲了个无影无踪。等哀家再打探到她的消息时,她已然更名改姓,嫁给钦天监监正楚青山为妻,俨然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睦婕妤是他们的养女。” “他们为什么要收养睦婕妤?难道是生不出孩子么?”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楚青山还有几房小妾,跟了他许多年,却都一无所出。你久在宫里伺候,不熟悉民间的法律也是有的。大隆法律规定,收养弃婴的人家被视为良善之人,除非罪大恶极,否则是不能判处死罪的。我原以为是青阳县主担心自己的身份败露,给自己留了保命的后路,可每每派人暗中观察,他们却当真对姣玉极好,几乎是视如己出,倒叫我摸不着头脑。 “后来我派了许多人在各个地方打探,才弄明白这姣玉原本是梁州通判傅平之女,当年傅平还没发迹的时候只是个八品芝麻小官,家境艰难,他又认为女儿无用,便将姣玉遗弃在了市井街巷里,恰巧被楚青山夫妇捡到。你问哀家是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自然是哀家后来微服私访,找准机会和青阳县主把话说明,她明白我不是来赶尽杀绝的,才对我放下了戒心。 “青阳县主告诉我,当初逃出皇宫后,她隐姓埋名自称孤女,因容貌美丽、口齿伶俐而被一户五品官员胡家收养,嫁给了门当户对的楚青山。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嫁过去时守口如瓶,而楚青山和姬妾丫鬟从未因为她出身低微而嫌弃和轻视她,恰好哀家也来找她,她才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她已经习惯了过官员妻子的生活,吃穿都不差,还能远离皇族的勾心斗角,哀家也没有再勉强她。她还告诉哀家,姣玉被遗弃时随身裹着的襁褓里有一块星形的玉璧,用的是最廉价的货色,并不值几个钱,正对应着傅平当时家道艰难,只能用这样潦草的东西送别自己的女儿。 松鹤低头看了看那玉璧,惊讶地发现玉璧上有一行字:星月相别,天各一方。 “若我没猜错的话,谨淑容手里应该有块月亮形状的玉璧,与姣玉的是一对。你把这块星形的送去谨淑容那,若能对上,她们就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第95章 执念(五) 太后年事已高,说了如此一大篇话,早已累得不停咳嗽。除了喉咙的疲惫,更多的还是卸去了一身重担的释然。 “您的意思,是让谨淑容来保护睦婕妤不要被人设计害死了?可是您不是说您会亲自保护她么?” “不管是哀家和皇后护着还是谨淑容护着都不要紧,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她离开何氏那个害人精!”太后连连敲着沉香木拐杖,痛心疾首地道,“当时皇帝封何氏为贵妃本宫就知道不好,她现在还不算甚老,若是再生几个皇子封了皇贵妃,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只要肯说服谨淑容与姣玉相认,至少多了一重保障,快去吧。” 此时皇帝正在皙华宫,抱着五公主轻柔地哄着,看来相当喜欢这个宝贝女儿。五公主的出生几乎将他得知四公主残疾时心头的阴霾消散干净,他越想越是喜悦,根本就顾不得关心小产的睦婕妤。 “朕这几日有些忙碌,没得空来看你,爱妃可不要生气。”皇帝对温鸿使了个眼色,一排小太监便端上来许多可口的点心,都是酸甜开胃又有营养的,正适合傅菱荷这种坐月子的产妇。 傅菱荷尝了一勺果酱琼脂糕,顿时觉得胃口大开,又吃了好几口:“臣妾自然不会烦扰皇上处理朝政,只是皇上给咱们孩子的名字可有想好了?” “那是自然。”皇帝轻轻点一点五公主圆圆的脸蛋,“好孩子,咱们这一辈的公主名字从花草,父皇给你取了个名字,叫做莞,‘为言清夜梦,莞尔同一笑’,象征着朕与你母妃心意相通。小名就叫桃儿吧。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长得甚是貌美,比那盛放的桃花还艳过好些。”皇帝轻笑着点了点五公主的下巴,五公主立马咯咯地笑起来。皇帝浑然不在意地补充道:“朕原本想给五公主的小名起作梅儿,梅花坚韧而有风骨,可这个字被有些人玷污了,还是不要给朕的掌上明珠用为好。” 傅菱荷知道皇帝影射的是烧毁了皇帝心爱的明光斋、又被认定是害了温婕妤的甄更衣。她现在不便说什么,便娇媚一笑转移了话题道:“皇上,在臣妾这不要说别的嫔妃嘛,臣妾会吃醋的。” “好啦,朕都已经厌弃她至此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皇帝在她额头上留下一吻。傅菱荷生女后虽微微胖了些,反倒更见风韵,一身家常的米黄色纱制宽袖寝衣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肤如凝脂。傅菱荷尚还在月子中不便侍寝,两人相拥着倚在贵妃榻上亲吻,倒也温馨开怀。 “给皇上请安,给谨淑容请安。”松鹤才进来便被眼前的春光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出去。 皇帝有些尴尬地放开傅菱荷冲着门外道:“松鹤姑姑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松鹤见皇帝也在,自然不便把睦婕妤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只好随机应变道:“太后听闻谨淑容生了小公主十分喜悦,便命奴婢来量量小公主脖颈的尺寸,好给公主量身打造一个金项圈。” “臣妾多谢太后赏赐。”虽然太后不在眼前,傅菱荷的礼数却丝毫不敢错,“只是金项圈太贵重了,臣妾怕受之有愧。” “好啦,你历经千辛万苦给朕诞下了公主,太后赐公主一个金项圈也是嘉奖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皇帝将傅菱荷扶起来,“张嬷嬷,快抱着公主让松鹤姑姑量量。” 傅菱荷是聪明过人的,从松鹤的神色和言语中很快就看出来她实际想说的绝不是项圈的事,便趁皇帝不注意做了个手势,示意松鹤等在门外。她又陪皇帝说了会话,直到皇帝回端阳殿后才把松鹤叫进来。 “姑姑有什么事说,我愿闻其详。” 松鹤方才在门外想了许多说辞,都觉得十分尴尬僵硬,搞不好还会被傅菱荷误以为是来给她下套的,索性单刀直入道:“娘娘,您手里有没有一块月形的玉璧?” 傅菱荷十分惊讶,不明白松鹤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从五斗柜的底层将玉璧拿了出来:“我确实有一块,是小时候父母赐给我的,只是是家父自己打磨的,玉璧也是旧年赶集时在路边随手买的,实在不值什么钱。姑姑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松鹤最后犹豫了一下,将手中那块星形玉璧递到傅菱荷手中。两块玉璧的质地一模一样,连打磨时棱边歪歪扭扭的方式也如出一辙。 “姑姑,这是······”傅菱荷大惊失色。 “这块玉璧是睦婕妤的贴身之物,太后命奴婢拿过来给娘娘相认。”松鹤咬咬牙,将方才太后召睦婕妤来时说的话、太后自己的叙述以及自己知道的其他前尘往事一一向傅菱荷道来。 傅菱荷双手一手握着一块玉璧,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确乎记得睦婕妤刚入宫的时候与众人闲聊,总是不时提到自己有个姐姐,当时她还好奇为什么睦婕妤和她的姐姐分开,原来那人竟是自己。可父亲从未和她提过还有一个骨肉分离的妹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96章 离歌(一) “娘娘,奴婢在傅府的时候也没有听老爷夫人提起过他们遗弃过一个女婴,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啊?”金禾总觉得太后是在骗人,这块玉璧来得实在太突兀了,可若是把话说得太明了,让松鹤禀报回去,自己恐怕会有掉脑袋的风险。 “姑姑请慢些说,容我好好想想,毕竟这牵涉到我的家事和皇族前朝的事情,不能不万般谨慎地对待。”傅菱荷亦道。 “太后轻易是不来皙华宫走动的,何必要冷不防派奴婢来编一通瞎话来哄骗您呢?”松鹤并没有因傅菱荷主仆的质疑而焦急或者恼怒,毕竟太后派她来的实在是太突兀了,傅菱荷若什么都不说就接下玉璧,欢天喜地地认下睦婕妤这个失散多年的妹妹,那才让人不放心。 “松鹤姑姑,您方才说了那么多我都听着,可我还是没明白,太后最想让我做的事是什么?” “太后想让您庇护睦婕妤,让她能安安稳稳地再生下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总归是青阳县主一脉留下了后嗣。毕竟就算睦婕妤是养女,名义上也是楚家的独苗了。”松鹤口齿清晰道。 “姑姑一定还隐瞒了我什么,这件事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傅菱荷坚定道,“第一,太后为何要安排睦婕妤进宫,第二,太后为何要处处照顾青阳县主?” “娘娘的第一个问题太后曾对奴婢交代过,是因为去年她早已知道了楚夫人就是青阳县主,因着县主甘愿过平凡人家的生活,放弃了王府侯门的荣华富贵,让她女儿进宫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青阳县主当年根本不是自愿放弃的,明明是怕太后追杀,实在没得选才逃出王府的嘛,算什么高风亮节吗?”金禾小声嘟囔道。 傅菱荷赶紧用手肘撞了她一下示意她闭嘴:“不管是不是县主自愿流落民间的,你都不要插嘴妄加议论——姑姑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太后如此在意青阳县主?” 松鹤额头上渗下几滴汗水,轻轻咳嗽了几声。 “松鹤姑姑,太后与我素无交情都派您来说服我保护睦婕妤了,定是对这件事相当急切,那为何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早点说服我呢?”傅菱荷焦急道。 松鹤却连连摇头,看上去不像是知道答案却故意不告诉傅菱荷:“娘娘,奴婢也疑心为何太后要对青阳县主这般好,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太后仇人的胞妹,就因为不赞同兄长与太后争权,就值得太后这样付出么?不仅没治她的罪,还要保全她的后嗣。可太后却怎么也不肯说,说句不中听的······也许太后要誓死守护这个秘密。” 傅菱荷一看为难松鹤也没有用,只得住了口。不同于睦婕妤入宫时大肆宣扬自己有个姐姐的事——想来她在楚府时一定听到楚青山和楚夫人提起过——傅菱荷自己的父母对遗弃了一个妹妹的事情守口如瓶,母亲当年确乎怀过胎,可她是走了十几里路去都城的稳婆家里生的,回来时手中空空,父亲声称是孩子难产死了,傅菱荷深信不疑,家里其他人也没再提起过这个孩子,这么多年来早就淡忘了。如果一定要说她现在有什么情绪,也只能是震惊,而没有姐妹之间的惺惺相惜。 傅菱荷在脑海里回忆了几遍睦婕妤的脸,即使自己现在去她宫里和她面对面交谈,也没法培养出什么很深的感情——她当年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遗弃睦婕妤又不是她的主意。但她不得不承认,太后的传话给了自己一个绝佳的契机——她和睦婕妤都是野狗事件的受害者,如果能与睦婕妤交好些,纵使后者不能在追查时帮自己的忙,也比和她打擂台要好。若是能找出谁放野狗害了她和睦婕妤,也相当于是卖了睦婕妤一个人情,就像当初她在皇帝面前替邱宝林美言一样。 更重要的是,不满归不满,傅菱荷还是不敢惹太后不高兴的,太后就算身体不好了,还是再支撑数年的,况且太后这时还在好声好气跟自己商量,那就更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她也确乎需要弄明白这宫中谁在捣鬼,然后尽最大可能揪出凶手,也能让自己和五公主更安全些。至于太后和青阳县主的事,日后有机会再从长计议就是。 “所以姑姑是说,睦婕妤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也就是说,她原本应该叫傅姣玉才对?” 松鹤眼看傅菱荷被说动了些,赶忙击掌两下,几个小宫女捧着锦盒鱼贯而入:“方才奴婢说太后来给五公主送赏赐,也不全是虚言,这些都是太后精挑细选的衣裳首饰,小太监还给皙华宫的小厨房送了新鲜的鸡鸭鱼肉,给您和嬷嬷吃。” “有劳姑姑跑这一趟,光听着姑姑说话,也忘了拿些银瓜子出来。金禾,还不快给姑姑拿上。”傅菱荷有意让金禾来给打赏,生怕松鹤计较刚才金禾心直口快地议论太后,“姑姑慢些走吧,我去看看睦婕妤,就不远送了。” “娘娘果然是蕙心兰性、一点就透,如此太后就能安心了。”松鹤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去。 “走吧,咱们去丽景轩。”待松鹤走后,傅菱荷并没看那些赏赐,而是直接下令道。 金禾并不十分赞同:“娘娘才刚生产了半个月,身子还没大好,大费周章地出门做什么?您也不能听风就是雨嘛。再说了,睦婕妤也不一定想见您呀。” “不管她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姐姐,起码她有知道自己身世的权利,不是么?我只管告诉她真相,要作出什么反应,是她自己的事情。”傅菱荷下定了决心道,“没有太后提点,我也得去想方设法说服她协助我。你把我珍藏着的人参拿着,让睦婕妤炖了补身子,这小月子是极伤身的,吃些有营养的日后才有希望再有孕。” 第97章 离歌(二) “谁在外面啊?”睦婕妤正盖着一床厚被子休养,听到门外有动静虚弱地问道。 白露被关进劳役司,只有菱花在伺候。她故意去门口张望了许久才回来道:“小主,是谨淑容来了,说要来看您,咱们还让她进来么?” “她来看我?谁要她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就说我睡下了不见人,让她赶紧回去!”睦婕妤想起五公主就气得咬牙切齿。 菱花答应着去回禀,可没过片刻又折了回来:“小主,谨淑容说她有万般重要的事必须要即刻见您。” 睦婕妤没了办法,毕竟自己是婕妤,傅菱荷的位分比自己高出不少,她若一定要进来,自己是不能拦着的。她只好对走进来的傅菱荷怒目而视表达自己的不满。 “菱花,给你们小主倒了茶没有?赶紧弄点红糖莲子茶补补气血。”不管怎么说,该有的客套总归是有的。 “无需谨淑容操心,菱花这几日照顾十分尽心,不缺什么。不知谨淑容今日来是——” 当傅菱荷拿出那两块玉璧的时候,睦婕妤就明白了一切。她虽然其他事糊糊涂涂,可自己日思夜想的关于身世的问题总归是不会忘记的。傅菱荷手中的那块月形玉璧一看就和自己的星形玉璧是一对,她是傅家被遗弃的亲女儿。 “姣玉。” 睦婕妤再次听见自己的闺名又是全身一颤,她猜到了傅菱荷此行的目的,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姣玉,太后让我来告诉你,你本姓傅,她给了我这块玉璧作证,让咱们姐妹相认,日后也好有个照应。”傅菱荷开门见山地道,有挑有拣地将睦婕妤的身世说了出来。她料定太后不希望睦婕妤知道楚夫人就是青阳县主的事,刻意隐去了那部分。 睦婕妤本想立时发作让傅菱荷滚出去,可听到傅菱荷说有关自己身世的第一句话后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只能安静地靠在床边倾听着。 傅菱荷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凝视着躺在病榻上的妹妹,近看过去,睦婕妤比她想象得要憔悴不少,一身素色寝衣套在身上显得十分宽大空荡,这两天消瘦了许多,脸上的气色也不好,嘴唇乌青、脸颊苍白如纸,倒是十分让人怜惜。 作为一个母亲,她自然理解孩子对于另一个母亲来说有多重要,因而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调道:“不要再跟着敏贵妃消耗自己的元气和福报了,你养好身子后,咱们一同去弄清谁放了那些野狗,给你的孩子一个交代好不好?” 傅菱荷说着,命青苗把装着山参的匣子端了上来:“这些都是我特意选的品质上乘的送给你,比寻常的牛乳鸡蛋和肉类之类的效果都要好,让菱花给你炖汤喝了吧。” 睦婕妤的眼神从惊讶变成倾听时的全神贯注,再到微微有些动容,可到最后却又变成了厌恶。那森冷的目光看得傅菱荷不寒而栗,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姣玉,我没有说一句假话,你好好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在宫里找到你的姐姐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么?” “哦,所以呢,是又怎么样?你告诉我你是我姐姐的事情,又说了你对我的种种恩德,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么?”睦婕妤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笑得凄然,“你以为我会看不出来是你害了我?” 傅菱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我害你?就算我先前不知道咱们是同气连枝的姐妹,我也从来没有过害你的心思!况且你好好想一想,我若想拿野狗谋害你,为何要让自己身处险境?我可是差一点就命丧黄泉了!” 睦婕妤凄然地冷笑着,满脸都是未干的泪痕:“你平安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公主,封了淑容享了昭容分例,皇上的全部心思都在你身上;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失去了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还终身不能再生育!你有什么资格自称是我的姐姐?” 傅菱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竟然换来了这样的结果,当即气得小腹一阵抽痛:“我根本没有害你的孩子,平安生下五公主只是侥幸,封了淑容也是皇上对我九死一生的抚慰,而你想要的是什么?在皇上面前声泪俱下地进言,自贬为更衣,将淑容的位置让给你,把五公主交给你抚养么?就算我知道了咱们是姐妹,难道我就该牺牲自己的全部来帮助你么?咱们从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天各一方,连一丝一毫的交情也没有,我为什么要大公无私地为你奉献?说句不好听的,我怎么知道你将贴身宫女白露丢入劳役司,是不是为了让她屈打成招,栽赃是我放了野狗去袭击你?在这种情况下,我还带着人参来看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傅菱荷一番慷慨陈词下来,呛得自己连连咳嗽,青苗赶紧给她倒了杯茶让她缓缓,同时凑近她耳边道:“太后让娘娘过来是为了让您和睦婕妤相认的,您可不要意气用事啊,那不就功亏一篑了。” 傅菱荷本想脱口而出“功亏一篑也罢,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有什么非要护着她的必要”,可终究还是可怜睦婕妤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想辜负了太后的嘱托。她方才看着这两块玉璧,又想起自己此生可能难再见父母几回,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可以朝夕相见,日子久了未尝不算是亲人,还是不愿意负气走人:“你有空在这里对我恶言相向,不如赶快把白露放出来,大家一起想想谁是有可能有嫌疑的人。你们丽景轩恐怕也只有那一个忠仆了。我把话放在这里,野狗不是我放出来袭击你的,信不信由你。你若相信我,咱们就以姐妹相称,我想尽办法帮你报仇;你若还在猜疑我,甚至想栽赃到我头上,我也不会对你心慈手软。”傅菱荷直直地盯着睦婕妤的眼睛。 睦婕妤忽然张大嘴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是啊,不怪你,这一切都不怪你,是我自己命不济······可不怪你怪谁呢?谁来赔我的宠爱,谁来赔我未出世的孩子?” “小主,睦婕妤怕是伤心糊涂了,您快离开吧,小心伤着您。”陪在一旁的含翠的直觉告诉她睦婕妤的神色相当不正常,她万分紧张地对傅菱荷道。 傅菱荷也不是傻子,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眼见睦婕妤听不进去自己的话,便想着先回宫去,可还是晚了一步。睦婕妤拼尽全身力气站起身来,掐住了她的手腕:“你若真想与我相认,我与你只差了不到一个月入宫,将近两年的时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一次一次地让我等待。我好恨你,若不是你辜负了我,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消失吧,跟我一起消失吧!” 傅菱荷感觉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眼睛和喉咙像着了火似的难受至极,世界一片天旋地转。她们发生冲突的地方在丽景轩的内室,小太监要听到并且赶来还要好一会,自己怕是要命丧黄泉了。她悔不该这样心软,以为能感化睦婕妤,到头来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含翠!含翠!”傅菱荷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含翠奋不顾身地冲上前拉开了睦婕妤,和她一起撞到了酸枝木博古架上。两人正好打碎了博古架上的一个描金珐琅花瓶,尖锐的碎片割伤了含翠的额头,霎时间鲜血淋漓,她痛苦地呻吟起来。 “这是发生什么了?”清脆的声响终于惊动了丽景轩值守的人,两个太监听到动静飞奔过来。 “别问发生了什么,快给含翠请太医!”傅菱荷没有任何犹豫,捡起一块碎片,从自己簇新的浅紫色织金锦裙上割下一大块给含翠包扎伤口。跌落在一旁的睦婕妤情况更为凶险,一块飞溅起来的碎片割伤了她的颈部,汩汩的鲜血流出,她还想对着傅菱荷叫骂,却怎么都难以开口。 傅菱荷犹豫了数秒,还是又裁下一块衣裳,给睦婕妤包扎住了伤口。后者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傅菱荷也懒得理她。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江太医带着徒弟梁太医提着全套的药箱匆匆赶到,傅菱荷一边扶起含翠,一边冷冷地斜睨着睦婕妤:“有劳两位太医,务必治好含翠和睦婕妤。”江太医赶忙将含翠带去了御医所。 “出去,我不需要你们假好心!”睦婕妤厉声咆哮着,重重地甩开梁太医,“你既然这么讨厌我,就让我去陪我的孩子到地下去好了,何苦要让我捡回来一条命!” “大胆,娘娘未计较你伤害皙华宫的掌事宫女,还给你请了太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是不要命了么?”康海也冲了进来,见睦婕妤又有要发疯的迹象,急忙护在傅菱荷身前。 傅菱荷被扶着坐在远离碎片的贵妃榻上,喝了好几杯茶才逐渐缓过来,体会到劫后余生的感觉。她的思绪翻江倒海,斟酌了好一会才冷冷道:“看你这个样子,此时此刻也分不清利害轻重了,本宫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来看你,不求你认下本宫这个姐姐,但至少摆出一副愿意合作的态度来,咱们再商谈下一步的计策。你能不能帮你未出世的孩子报仇,全在你。” “江太医,梁太医,你们好好给睦婕妤治伤。”傅菱荷示意康海不必紧张,命他退到一旁后,眯起眼睛盯着睦婕妤足足有数秒的时间,随后转身离去。 睦婕妤没有说任何话,更没有追出来,但她知道睦婕妤定会经历一番激烈的斗争。 第98章 离歌(三) 不幸中的万幸,含翠的性命无虞,只是数天后伤口结痂了,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疤。傅菱荷心里满是愧疚,给她涂了厚厚的一层祛疤膏:“这是我让甄大夫给你配的上好的药膏,你每天勤抹着些,千万别让这疤定型了。” “这药膏一定很名贵吧?”含翠用手挑了一点,闻到一股浓郁却不刺鼻的香味。 “你无需操心价钱,只要认真涂就是了。你帮我挡下了睦婕妤,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若舍不得一罐药膏,那成个什么人了?”傅菱荷温然笑了笑,指了指背着包袱出门的康海,“我知道给金银财宝在宫里不便张扬,你也断不肯要,便命康海去给你的家人送了几车柴米油盐与棉衣棉被,都是内事府去年发下来的暖缎,再到冬日就不用犯愁了。” 含翠闻言又惊又喜,赶忙磕头谢道:“奴婢多谢娘娘的大恩大德!” “好啦,你若真想报答我,就好好的涂药。左右这些也是太后和皇上赏的,对我而言可算得了什么呢?”傅菱荷正说着,却瞧出含翠欲言又止的神色,便停了下来。 “奴婢是想问小主······小主还打算再说服睦婕妤么?”含翠小声道,“伤了奴婢不要紧,可若她下次伤了小主······” “就冲着你额头上的伤,本宫也不会再对睦婕妤抱希望。日后就算她来哀求本宫,本宫也绝不会心软。但在此之前,本宫还是要先在皇上面前给她讨个体面。”傅菱荷咬咬牙道。 “小主这是要做什么?”青苗和金禾不解地问道。 “做事情要分轻重缓急,现在皇上多少对睦婕妤还有点怜惜,本宫不便现在就在皇上面前和她撕破脸,先找出那个想要一箭双雕,害死本宫和睦婕妤两人孩子的凶手,再和睦婕妤算这笔总账才是。”傅菱荷看着五公主熟睡的脸庞下定了决心。 说干就干,傍晚皇帝批阅完了奏章,便来到皙华宫和傅菱荷一同用膳。两人在吃菜时皇帝先闲聊着开口道:“朕颇有一段时间没大封六宫了,如今你生下了咱们的桃儿,正好借着你的喜气,给她们都升升位分。朕想着杨充容和良充媛两人是不消说的,平日安分守己,你也褒奖过她们;那边皇后提了个赵婕妤,照顾五皇子还算妥帖周到;肖宝林和姚才人最近也安安静静的,没让朕烦心。你想想还有谁应该晋位?” 傅菱荷凝神想了一回道:“自从陈姐姐封妃后,昭仪昭媛昭容三个位置还空着,叶淑媛姐姐年纪渐渐大了,孤苦伶仃得也不易,不如皇上也抬举她一回吧。” “嗯,爱妃说得很是。”皇帝夹了一块子碳烤鹿肉给她,“这是驰儿他们今天在猎兽场新捕获的鹿,朕让驰儿自己吃了些,赶着把肉最肥美的部位做给你吃。” “多谢皇上厚爱,这鹿肉尝起来着实鲜美。臣妾还想替睦妹妹求一份恩典。她小产后伤心欲绝、茶饭不思,皇上也多去看看她吧。”傅菱荷温言对皇帝道。 “好,就听爱妃之言,朕今晚去看看她,顺便让她享受充容分例,也算是抚慰了。”皇帝听傅菱荷的请求吩咐了下去。 于是过了两日,皇帝大封六宫的旨意便下来:叶淑媛晋位叶昭容,良充媛晋位良充仪,杨充容晋位杨充媛,赵婕妤晋位赵充容,肖宝林晋位肖才人,姚才人晋位姚美人,除此之外,还独独将清灵香韵四位才人里的韵才人单独晋位了韵美人。也许是皇后劝谏,虽然皇帝照旧对张才人和薛宝林没什么兴趣,到底还是去看了看她们。这一切本都没有什么,可傅菱荷没想到皇帝居然还有最后一道旨意,将秦更衣晋位了秦御女,这让她不禁汗毛直竖起来。在这后宫里,麻烦是无穷无尽的,解决了一个,立马会有新的阻碍,只能分出轻重缓急,一步一步抽丝剥茧地来。 第99章 离歌(四) 这几日五公主按部就班地成长着,没出什么新的花样,皇帝的新鲜劲有些过去了,便没有到皙华宫,而是独自在端阳殿看书。 “皇上,今晚您准备去谁宫里?”刘治端着锦盒上前,依照惯例询问道。 “朕今晚没什么兴致,就自己歇着好了——你把恪贤妃的花牌拿下去重新做一块吧,做好了再放回来。左右朕也不想翻她的牌子。”皇帝在锦盒里翻看了一回,并没有想翻牌子的意思。 “奴才知道皇上和贤妃娘娘一直有芥蒂,只是到底二殿下还养在鸣凤宫——”温鸿劝解道。 “朕若想看恒儿,自会宣他来勤政殿或者端阳殿,何必非要往鸣凤宫跑?”皇帝不耐烦地道,“何况恒儿年复一年都是那样,有什么非要见的必要。倒是驰儿朕要多去看看,朕膝下子嗣单薄,彰儿是没可能了,恒儿庸庸碌碌,骁儿尚且年幼,也许日后就是驰儿做太子了。” “哎哟,皇上您正当盛年,怎么突然想起立太子的事了。若是让太后知道了,定会怀疑是奴才伺候不周,让皇上出此伤感之语。”温鸿赶忙截住皇帝的话头。 “罢了,朕本身也不是想说立太子的事。说起骁儿,自从惠文妃殁了之后,他还一直待在教养所没个母亲,也是可怜见的。你去交给庄妃抚养吧。” “是,奴才遵旨。” “慢着,将骁儿在教养所里所有必不可少的物件都带齐了,庄妃没有孩子,琼玉殿里想必没有备着的,你别让她烦心。” “是,奴才都记下了。” 一行人来到琼玉殿门口,大门正紧闭着。温鸿抬手轻轻地叩门。 “温公公,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呀?”珊瑚睡眼惺忪地打开门。 “哎哟,娘娘都睡下了?奴才是来报喜的。奉皇上口谕,特将四殿下抱来给庄妃娘娘抚养。”温鸿笑着解释道。 珊瑚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确认道:“皇上真是这么说的?” “自然了,奴才还能骗姑娘和娘娘不成?” 珊瑚喜滋滋地奔进内室通报去了,不一会庄妃便穿着一身优雅素净的浅金色梅兰竹菊四君子纹样蜀锦宫装出来迎接。 “给庄妃娘娘请安。” “温公公,皇上当真让骁儿认我做母亲了?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呀!”庄妃露出无可挑剔的喜悦笑容来,“珊瑚,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温公公和这几位公公赏钱呀!” 珊瑚从旁边装金银瓜子的罐子里一抓就是一大把,直笑得温鸿和其他几个小太监合不拢嘴:“庄妃娘娘真是慷慨大方,四殿下有了您这样的母亲,算是他的福气了!”几人又颇奉承了庄妃几句才退下。 “娘娘,奴婢就说皇上不会薄待了娘娘的。就算娘娘位分高,这次大封六宫没能再晋封,可把一个聪明健康的皇子给您,可比一个光杆妃位要强得多了。您若好好培养他,日后不愁不是个亲王,那时候当了太妃去往封地,真真是享不完的福气。”珊瑚越想越替自家主子高兴。 “那是自然了,我若当了太妃,你们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被尊称为姑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快把四皇子抱进摇篮里歇息吧——不,等等,让嬷嬷过来抱着,本宫要去茜萝宫一趟。” “茜萝宫?这么晚了,您去瞧宁妃做什么?大晚上的多晦气呀。”珊瑚一听便垂头丧气的。 “傻孩子,本宫得了儿子这么好的事情,怎么能不让宁妃那个常年无宠的病秧子知道呢?”庄妃嘲讽地一笑。 第100章 离歌(五) 主仆几人来到了茜萝宫,这里常年都是门庭冷落的。宁妃在宫里本就人缘极差,甚至还比不过当年的秦御女和甄更衣,因为皇帝从没宠爱过她,她连趋炎附势的党羽都没有。就算有温婕妤这样尝试和她套近乎的,也统统被她气跑了。她宫里的太监也大多偷懒懈怠,这会还不到戌时,便都偷着喝酒赌钱去了。 “是谁来了?”宁妃身边的修竹打开门,见是庄妃一行人,知道她们是和自己主子不睦已久的,便不想放她们进来,“宁妃娘娘已经睡下了,庄妃娘娘请改日再来吧。” 庄妃使了个眼色,珊瑚何尝不懂,反正这么多年欺负宁妃也欺负惯了,便一把推开修竹,带着庄妃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宁妃听到动静也跑到正殿来,竭力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你又是来嘲笑本宫的么?这次本宫的耳疾可没发作,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哎呀,宁妃妹妹,总是唱同一出戏有什么意思?我今天可是带来了新鲜曲儿。”庄妃说着便把四皇子从嬷嬷手中接过来,“本宫新得了四皇子,也算是当了母亲,特意来瞧瞧妹妹,也好给茜萝宫添添喜气,看看你什么时候能生一个,哪怕是个公主呢?”庄妃抱着四皇子笑得十分端庄,若不是修竹和美兰知道她们素日的恩怨,还真以为是来与宁妃闲话家常的。 “陈行云,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不管怎么说,本宫在妃位的资历比你久得多,你有什么资格不敬本宫?”宁妃眉心倏地一跳。 “宁妃姐姐说话可不要闪了自己的舌头,太后的身子逐渐不好了,你还能在这妃位上蹦跶几天?况且本宫说的有什么错?这么多年了,有太后的庇护,皇后也算是给你面子,你怎么连一儿半女都没生出来呀?” “你少在那血口喷人,太后身体康健,何来日薄西山之语?况且你,你不也是没有一儿半女,说这话不觉得脸红么?” “可一庄一宁,封号的高低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岂有不敬我之理?”庄妃挑衅地一笑,足尖轻轻点着地面,“太后近来可是有新要培植的人了,你自己多少长个心眼,别最后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不好退步抽身,你说是不是?” “哼,我本来入宫也没打算要斗倒谁,太后培植谁与我何干?众叛亲离,哼,这个词用得好,我从来没指望这后宫里能有什么朋友,孑然一身又如何?总比其他嫔妃有你这样的好姐姐日日在她们左右要好得多!” 庄妃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并不发一言。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把四皇子抱过来嘲讽我一番的么?这孩子小小年纪不能安睡,在这风大的夜间被你折腾来折腾去,你也真是丧尽天良。”宁妃毫不掩饰对庄妃的鄙视。 “我是来找妹妹重归于好的。”庄妃收起了笑容,微微抬了抬描得细细的柳叶眉,示意珊瑚她们都退下。 宁妃听到庄妃的话几乎被怄笑了,连连指着她摇头道:“重归于好?陈行云,你是不是和从前那甄更衣一样,掉进镜湖里把脑子泡坏了?我白歆婳这辈子就算死了没有坟地埋,也绝不会跟你重归于好!” “妹妹的脾气还是这样暴躁,你也得容本宫把话说完,才好决定要不要斟酌一番,是不是?”庄妃以一种诡异的神态按住宁妃立起的手指,“本宫知道,你虽然表面上装得不在乎,可内心总是渴望皇上关注你的,不如咱们——” 宁妃越发气得面容扭曲,立即遏止了庄妃的话头:“陈行云,你当真不怕本宫撕烂你的嘴么?本宫要皇上的关注做什么?谁愿意去伺候他那种薄情寡义又见异思迁的人?少把你那寡妇思春的世俗泼妇脏水泼到本宫头上!” 宁妃当真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地拣着难听的骂,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是含沙射影地讽刺了庄妃先前是谋反的齐王的王妃的事情。 庄妃的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了,不再一副挑衅的神情,而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仿佛这样就能占到些便宜似的:“白歆婳,怪道这宫里人人躲你都像躲瘟疫似的,本宫看你失宠许久——哦,不,是从来没得过宠,不斤斤计较你素日对本宫无礼,想要提携你一把,你反倒撒起野来了!你这辈子就老死在茜萝宫好了,无儿无女,除了修竹和美兰这两个脑袋转不过弯的傻子以外,谁也不拿你当回事,你死了都没人给你治丧!”她也不顾自己在得到四皇子后想出的那一大篇宏大的谋略了,气得脸色煞白,转头就扬长而去。 “哼,皇上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给了她一个活蹦乱跳的皇子,本身是多么好的事情,她在她的琼玉殿好好过个新鲜劲就是了,偏要来给本宫添堵,这不是咎由自取么!”宁妃哼着歌给自己倒了盏茶。不管怎么说,今日是她硬生生把庄妃气走的,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胜利。 “娘娘,您其实应该听庄妃把话说完的,她今日不像特意来嘲讽您。”修竹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道,她早就看出来庄妃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披着一层伪善的外壳而已,可坏人却未必没有思想,也许庄妃今日真是有什么要紧事才过来的。 “哼,我管她说什么呢,就算她说今日要天降一颗灾星,将这大昭城夷为平地了都不关我的事。”宁妃对庄妃的宿怨太深,根本没把修竹的话听进去,“再说了,她来找我能有什么要紧事?讨论皇上什么时候能召她侍寝,还是什么时候皇上能把她放了,让她再嫁给哪位亲王当王妃?” “好了好了,娘娘早些歇息吧,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要是被皇上的人听见了可就大事不好了。”修竹连忙捂住她的嘴看了看茜萝宫门口的那些宫女——她们从来就不是尽心当差的,被哪位嫔妃收买了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虽然知道宁妃性情为何如此古怪的原因,十分心疼宁妃,却也不想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好了好了,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可在意的,她们要告就告诉皇上去。你既然胆子这么小,就赶紧去睡下吧,别在这惹本宫生气。”宁妃不耐烦地挥挥手。 “修竹,修竹!”谁知过了两炷香功夫,修竹刚刚听宁妃的话进入梦乡,就被宁妃的声音吵醒。 “娘娘可是耳疾又发作了?”修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从被褥里挪动出来。 “不,你去把庄妃叫回来。” “娘娘,奴婢没听错吧?”修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叫你去你就快些去,本宫让你,去琼玉殿,把庄妃请到这来,你听明白了没?怎么,我要请谁来茜萝宫,还要问你的意见么?”宁妃又加大了一遍音量。 “是,奴婢这就去。”修竹这回听清楚了,忙不迭地行动起来。 (上册完) 第101章 豆蔻(一) 许是听进去了傅菱荷的话,睦婕妤在伤着了自己和含翠以后虽然没去找傅菱荷赔罪,却也没再折腾得天翻地覆的,渐渐消停了下来,听江太医的嘱咐每日按时治疗伤口与恢复体质,终于在三月初恢复了正常,能够去给皇后请安了。傅菱荷并没再去找她谈姐妹相认的事情,一来是自己和含翠的尊严不允许,二来野狗事件归根到底受伤最多的还是睦婕妤,只有她自己想明白了要揭开真相才有意义。 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日子都是比较正式的请安,因此三月十五这一日众人穿戴得比以往更加整齐,一同前往懿仁宫参见皇后:“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诸位妹妹请起吧。”皇后今日穿了一身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头上妆饰着硕大的烧蓝点翠凤凰发簪,闪烁着惊艳的光彩,似乎在暗示众人,就算尊贵的嫡长子煜彰没有指望继承大统了,她的地位照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皇后端庄地坐在凤座上扫视一圈,先是问了问傅菱荷道:“谨淑容,本宫听闻你诞育五公主时颇受了一番磨难,如今可大好了么?” “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一切都好。”傅菱荷的礼数丝毫不错,她知道皇后对她没什么好感,但早已打定了主意不再在乎后宫中的虚情假意,只要跟所有人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 “那就好。”皇后果然并不真的挂念,草草点了点头又问睦婕妤,“睦婕妤,你可也调养过来了?” 睦婕妤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遭受的创伤都比傅菱荷要重不少,今日一身颜色鲜亮的水红软缎石榴裙穿在身上也浑然像撑不起来似的,她愣了片刻方要开口,皇后已然打断道:“好了,本宫也看出来你还是没大安宁,继续让江太医给你调养着吧,说不定日后还能再给皇上添个皇子——庄妃,骁儿在你那可还妥当?” “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没有孩子,自然是把骁儿视若己出,凡事莫不是亲力亲为的。”庄妃起身恭敬行礼道。 皇后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被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半路截胡:“皇上和皇后娘娘将四皇子交给庄妃自然是信任你,觉得你宅心仁厚,可我看却未必。你若真有心,为何今日请安不把四皇子带来给皇后看看,好让她放心呢?” 众人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宁妃开的火——她一向在宫里是无法无天的。庄妃纵然是公认的性子温和,也忍不住紫涨了面皮蹙眉道:“四皇子已经会爬会走了,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若带进懿仁宫惊扰了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妹怎么办?何况娘娘想什么时候看望四皇子,臣妾都会带来让娘娘放心,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宁妃不屑地嗤笑一声道:“一个一岁多的小人儿,有什么能惊扰到大家的?莫不是庄妃你偷懒懈怠没照顾好,心虚了才不敢带过来的吧?” “白歆婳,你今日是失心疯了么?四皇子乃是皇上亲自托付本宫,本宫怎可能不尽心尽力,谁像你似的每日什么也不管,只把心思用在找茬惹事上?”庄妃美眸圆睁,一双掐丝珐琅青莲缠枝耳坠叮当作响。 皇后略略清了清嗓子,还是忍不住出面调停道:“好了,宁妃,别这么无礼,失了嫔妃之德惹人笑话。庄妃你也是,你照顾骁儿尽心尽力,本宫都是看在眼里的,何必为宁妃两句不咸不淡的话起急。”宁妃纵然是想挑事,表面上也是站在她这边的,她不好开口训斥,更重要的是她相信宁妃这样的性格是极容易被当枪使的,若是加以拉拢调教,没准能帮自己说出很多不好开口的话。 “皇后娘娘说的极是,宁妃,本宫知道你从前管不住嘴是仗着有皇上的几分客气,可如今皇上眼里早没你这个人了,还这么不知轻重,不是自找不痛快么?”敏贵妃笑意盈盈地嚼着水晶葡萄。 眼看皇后和贵妃两位最有分量的人都开了口,众人也敢将鄙夷的神色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虽然庄妃和宁妃的架吵得相当没水平,可显然庄妃是众心所向,连她这样素来温和儒雅的人都与宁妃撕破了脸,这梁子是结定了。 “娘娘,您看宁妃今日好不容易来请安了,可才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又得罪了人,她的性格也太差劲了。”金禾一边给傅菱荷涂抹修复肌肤的药膏一边议论道。 “我早就看出来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却没想到她今日会把炮火对准庄妃。庄妃娘娘心善,把新得的四皇子视若珍宝,听到宁妃质疑她有无照顾好四皇子,自然是怒不可遏了。”傅菱荷换了个姿势躺得更舒服些,随后想了想道,“你叫青苗给庄妃送去一些我缝制的虎头帽和肚兜之类的,让她不要计较宁妃那些搬弄是非的话,改日得空了我抱着桃儿去找骁儿玩。” “娘娘这是做什么嘛。宁妃说错了话,您何苦要替她描补解释,那些衣裳都是您孕中辛辛苦苦做的,送人了实在可惜。”金禾嘟着嘴不满道。 “傻丫头,你年纪太小了,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有的。宫里自皇后以下,最尊贵的敏贵妃因着睦婕妤是早已和我势不两立了,你看睦婕妤从小产以后就再没和她一起来懿仁宫请过安,睦婕妤彻底和她决裂只是时间的问题;恪贤妃从四公主的事情闹出来后就活得如透明人一般。自此以下便是庄妃和宁妃,我不向庄妃示好,难道要去投靠宁妃么?” “可是小主的位分也不算低了,您虽为淑容,可每个月都领昭容的分例,还有皇上的宠爱,完全可以自成一派嘛。奴婢瞧着潘淑仪、杨充媛、良充仪还有温婕妤她们都很敬服您——” “人在宫里总是不能单打独斗的,除了真心实意的姐妹之情,一些必要的应酬也是不能少的。”傅菱荷微笑着阻止了金禾继续说下去。 第102章 豆蔻(二) 主仆俩正说着话,含翠突然进来了,低声对傅菱荷禀报道:“小主,睦婕妤来了。” 傅菱荷并不觉得意外,睦婕妤迟早是要向自己低头的,就算自己对她的好算是利诱,可敏贵妃对她连利诱都没有,几乎等同于完全抛弃了。究竟应该向哪一方倒戈,睦婕妤心里也是清楚的。 果不其然,睦婕妤一进了皙华宫,便恭敬地行礼道:“给谨淑容娘娘请安,嫔妾是特意来请罪的,前些日子因小产伤身心情郁郁不乐,交谈间冲撞了娘娘。此举并非嫔妾本意,还望娘娘海涵。”说着便命菱花拿来两个上好的金丝项圈,“这是嫔妾入宫时的陪嫁,给五公主戴正合适,还请娘娘收下。”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傅菱荷脖颈上被掐出的淤血虽过了一周有余才好,可看睦婕妤赔礼的礼数丝毫不错,她一时也不好发作,只是看了看含翠道:“本宫的言行也有不妥当的地方,不该触了你的伤心事,只是含翠着实无辜,幸好没有留下太过深重的伤疤,不然对一个女子来说岂不是太残忍了?” 睦婕妤闻听傅菱荷此言,连忙又转过身对含翠抱歉道:“原是我一时冲昏头脑伤着了姑姑,实在是我的不是,在这给姑姑赔礼了。” 含翠是何等聪明的人,见傅菱荷有意要拉拢睦婕妤,自己自然是不能打擂台的。自己受了委屈必定有好东西补偿回来,若是破坏了主子长远的计划就不好了,连忙摇头道:“奴婢的伤已经好了,劳烦小主挂心,奴婢必不会对小主心怀怨怼。” 傅菱荷扬了扬下巴示意睦婕妤坐下,金禾端上茶水来,睦婕妤方继续说道:“嫔妾卧床休养了良久,命菱花多番搜寻,可始终是石沉大海,人人都说野狗溜进宫里是侍卫看守不严,都打一顿发落出去了,如果嫔妾没猜错的话,皇上将一群人丢进劳役司审问,大家‘招供’出的那个‘心怀不轨’的人也只是人缘最不好的,并不意味着他就是真正的凶手,不是么?” 傅菱荷无言以对。她自然是派康海和小印子探听了一趟又一趟有关劳役司审查的消息,也得知了大家招供出来那侍卫的姓名年龄与履历等种种信息,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实在对自己的判断失去了信心。 遥想当初她自以为自己十分聪颖,为说服了心蕊而沾沾自喜,现实却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心蕊的供词漏洞百出,甄更衣被圈禁,害她的姐妹温婕妤的人不仅逍遥法外,胃口还越来越大,不得不让她承认自己的无能。也正因如此,她始终在纠结怎么让那些侍卫吐出实话来,也就没空去关心那个叫白露的可怜的小宫女了,据说她被发落到了圊厕行,好歹留下了一条性命,只是再不能近身伺候了。 不管彼此内心真正想的是什么,至少一番话下来,睦婕妤表面上算是俯首称臣了,傅菱荷也在脑中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她自然可以去禀报皇帝,睦婕妤发了失心疯将自己和含翠伤得不轻,有不少人证在,自己又生下了五公主,皇帝自然会给她撑腰,可接下来的事就很难推进下去了。就算是往暗黑的方面想,她也应该将把柄牢牢捏在手里,让睦婕妤替自己做事,而不是随意浪费了。 在这样的考虑下,傅菱荷心生一计,不置可否地接话道:“那依你所见,若那侍卫并没有存心谋害你我之意,大家为什么要一致供出他呢?除了他人缘不好,可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别的缘故?”睦婕妤困惑地眨着眼睛,茫然无措道,“嫔妾想不出来。” “倘若是他之前做过什么小偷小摸之类的恶性劣迹,那这次出了大事,大伙把罪责推卸到他身上也是情理之中的。” “嫔妾也是这么认为的,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他做些小的坏事没受到严惩,照旧在宫里当差,胆子定会越来越大。就算他不是故意把野狗放进来的,以谋杀的罪名严惩他一顿也不算冤枉。”睦婕妤赶忙接话道。傅菱荷听她如此见风使舵,挑了挑眉问道:“你是觉得凶手是谁不重要,只要有个人能承担罪责就好?” “反正宫里这些奴才的性命也不值钱,不管抓哪一个,都算是偿还了嫔妾心头的恨。”睦婕妤不假思索地抢白道,“嫔妾算是想明白了,究竟谁是凶手一点都不重要。” 两人对话时从窗缝吹进来一丝凉风,睦婕妤打了个喷嚏,便掏出手帕来擦拭。傅菱荷注意到那手帕质地上好,该是蜀锦裁制而成,又用精巧绣工绣上了神鸟发明,心下不觉生了疑窦:“你这手帕是哪来的?” 睦婕妤一愣,并没想到傅菱荷会这样问,略有些磕绊道:“是,是前几日皇上为宽慰嫔妾送的。娘娘,不管怎么说,咱们就将那侍卫交予皇上定夺就是了,何必再浪费时间呢?” 傅菱荷的大脑在片刻的时间里飞速运转,待她反应过来自己所见是怎么一回事后,已然想好了一个绝佳的计策。她眼波流转,忽地打了个哈欠道:“罢了,这件事跟本宫有什么关系,你若认定了是他,自己去跟皇上禀报就是了。” “娘娘,嫔妾是来向您投诚的呀,嫔妾人微言轻,去禀报皇上定不会在意,唯有您去才好。嫔妾还未说完,那成为众矢之的的侍卫名叫——” “本宫当日去游说你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是担心那人贼心未死,还要再来害五公主。可是如今过去了这么久,五公主安然无恙,越发玉雪可爱了,本宫还理会这档子事做什么,给自己添麻烦么?”傅菱荷傲慢地拖长了声音。 “谨淑容娘娘,您不能这么出尔反尔,明明当初是您先以姐妹相称的,你——”睦婕妤头上的赤金麒麟步摇不断晃动着,脖子上涨起几根青筋,显然是相当愤怒。 “你说我要与你联手,有何凭据呀?你来问本宫身边的宫人,有人为你作证么?若是没有就请回吧,不要耽误本宫照料五公主了。含翠,把她送的礼物都拿出去。”傅菱荷刻意加重了“五公主”几个字,命含翠关上了内室的小门。 “睦婕妤走了么?”傅菱荷一直等到内室外面毫无声息了才轻声问含翠。 “走是走了,可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说您背信弃义,简直是天下第一小人。”含翠吐了吐舌头道,“娘娘为何要突然跟她翻脸呀?奴婢知道必定有个缘故,还请娘娘说明。” 第103章 豆蔻(三) 含翠已经是陪伴自己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自己人,更兼为保护自己留下了伤疤,傅菱荷自然不会卖关子,而是简明扼要地道:“睦婕妤不是真心来投诚的,她还是敏贵妃的狗腿子。不知道敏贵妃又对她说了什么蛊惑人心的话,让她连自己小产的事情也不顾了,一心想找个替死鬼草草了结野狗一案,转而对我做些什么。” “可娘娘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第一,对于一个母亲,或者说曾经当过母亲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她的孩子更重要,她却能说出随便找个侍卫交差的话,若是没被天大的利益诱惑,是万万不可能的。第二,入宫这么久,睦婕妤在梳妆打扮上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轻而易举地露出破绽。你看她那一方神鸟发明的手帕,用的是上好的蜀锦,找顶尖的绣娘缝制而成,非是妃位以上不能享有,我如今领着昭容的分例都够不上。说她没被收买,你会相信么?” 蹲在旁边听着的金禾满脸疑惑:“可睦婕妤明明说了是皇上可怜她小产伤身赐给她的呀?”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傅菱荷想起睦婕妤自以为聪明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如今不是蜀锦进贡云城的季节,至少这一个月我在宫里只见到皇后和敏贵妃穿过用过,若皇上如此怜爱睦婕妤,连稀少的蜀锦都愿赐给她,她为何不敢直接去求皇上处死那侍卫,还要来忽悠我呢?若不是我及时反应过来,恐怕咱们又要被算计一把。” “可您方才为什么要直接激怒睦婕妤呢?还特意拿五公主来刺激她,您不怕——” “我就是故意要激怒她。”傅菱荷慢慢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在冒险,可如今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睦婕妤不仁休怪她不义,“不把话跟她挑明,永远是咱们在明处她在暗处,她会不会对桃儿动手,什么时候动手都是难以预料的,咱们日日都得提心吊胆。不如挑衅她让她自乱阵脚,最好这几天就行动,咱们给她来个人赃并获。” “娘娘说的有道理。奴婢早就说了您不应该去安抚睦婕妤,她就是个白眼狼。” “我先前答应太后去找睦婕妤示好完全是被冲昏了头脑,幸好皇上忙于朝政不知道这件事,否则定要对我寒心了。睦婕妤真是好大的胆子,一面骗得太后的心软,一面又给敏贵妃卖命,一面又想来借我的势力,还真是贪心呵。如今我也不怕得罪太后了,说不定她老人家还要感谢我帮她揪出了吃里爬外的东西。” “那娘娘现在打算怎么做?奴婢们谨遵娘娘指示。”含翠赶忙请示道。 傅菱荷没有马上开口,而是闭目沉思了一会才吩咐道:“这三日让康海和小印子领头,叫咱们宫里所有太监夜间轮流值守在桃儿和嬷嬷的卧房门口,不得有一丝疏忽。含翠和青苗负责检验送进皙华宫的所有吃食衣裳,确保无毒无害。金禾你胆子大,你现在随我去圊厕行和劳役司,咱们去找白露。” “找白露?娘娘是想看看能不能说服她揭发睦婕妤么?可据说白露忠心得很······” “一锅沸腾的铁水,再是滚烫,一勺一勺地浇凉水,最终也会变凉的。白露对睦婕妤忠心耿耿又如何?她先是被关进劳役司,又到圊厕行那种臭不可闻的地方服苦役,要真能不改初心包庇睦婕妤,倒是让人佩服了。” 分明已经是艳阳高照的四月天,可劳役司散发着一股阴冷腐烂的气息,光是经过一下都让人不寒而栗。此时这里并没什么正在审的案子,可透过沾着斑斑血迹的高墙,似乎依然能听见凄厉的惨叫声。 傅菱荷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那看门的侍卫见是皇帝的宠妃来了也不敢怠慢:“给谨淑容娘娘请安。” “守卫大哥客气了,劳烦你行个方便。”傅菱荷使了个眼色,金禾边说边将怀中的碎银递过去,那侍卫是何等乖觉的人,问都没问一句就打开了大门,还指挥几个末等侍卫将沾着血迹的地擦干净,免得脏了傅菱荷的外裳。因着最近太平的缘故,劳役司的内室还算整洁,勉强让人敢在这多站一会,几个精奇嬷嬷没有事干,正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打瞌睡。 金禾强压着声音中的颤抖上前道:“喂,醒一醒,我们娘娘是来找你们查问,那位叫白露的宫女可有在你们这交代什么?” “给,给谨淑容娘娘请安。”睡眼惺忪的几人被金禾惊醒,忙不迭地跪下行礼道。为首的精奇嬷嬷睡得不算太死,听到了金禾的问话,想了想后犹豫道:“娘娘问的可是睦婕妤身边那个叫白露的贴身宫女?天地良心,她来了之后几乎叫破了喉咙,一直喊自己是冤枉的,丢她进来的那些太监也不说她犯了什么罪,只说是得罪了睦婕妤让关着。咱们劳役司有规矩,主子身边的贴身宫女是不能轻易动的,加上那白露叫得瘆人,因而只是打了一顿,问了几遍有没有背叛睦婕妤就打入圊厕行了。” 傅菱荷预料到了结果,可依然不免失望:“也就是说,白露并没有说出睦婕妤做过的任何错事?” “喂,你们再好好想想,睦婕妤宫里的太监都把白露送到劳役司了,都不说为什么要拷打她,你们就敢收下,也不去禀报皇上和皇后娘娘?”金禾已经适应了劳役司恐怖的环境,面色不豫地质问道。 “好了,金禾,小点声,这会发脾气也没用。”傅菱荷看出这些人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吓唬她们一点用处都没有,还有可能被记恨,还好自己荷包里还剩下一些金银瓜子,也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娘娘,您听奴婢解释,奴婢确实去请示过皇后娘娘,可当即就被拦了下来。皇后说睦婕妤定是小产后得了失心疯,不想让白露伺候就算了,她再从内事府挑一个得力的宫女给睦婕妤送过去,奴婢们自然也不便拷打了。“ 第104章 豆蔻(四) 不管皇后是真的宅心仁厚,不想让白露受皮肉之苦,还是明哲保身,不想让人怀疑自己跟野狗事件的有牵扯,总之针对白露做得算是无可挑剔。傅菱荷没办法,只好下令道:“去圊厕行找白露吧。” “娘娘当真要去那圊厕行么?那里恶臭难闻,说不定还有不少瘟疫病菌,怕是要伤到娘娘的凤体,您不就是要带白露回宫问话么,奴婢去一趟就是了。”金禾尽管自己也不想去,可还是傅菱荷的安危重要些,便坚持自己过去,让傅菱荷回宫歇息。 金禾痛苦地扭曲着面孔,做了相当多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来到圊厕行门口,一边忍着恶心一边吩咐那看门的老嬷嬷:“喂,姑姑,把那个叫白露的宫女叫出来,我们娘娘要见一见她。” 那老嬷嬷看金禾的衣着打扮像是有体面的大宫女,不敢直接回绝,只是唠唠叨叨地说:“这个时辰,清晨各宫送来的恭桶还没洗刷干净,姑娘现在把她叫走,恐怕管事的嬷嬷要怪罪······” 金禾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皙华宫的恭桶可以先缓一缓,好嬷嬷,你先叫白露出来吧,断不会怪到你身上的。” 老嬷嬷还想说什么,犹豫了半天却咽了下去,进内院后半晌带出来了一个浑身脏污不堪、瘦弱憔悴的宫女。金禾的承受能力已然到了极限,却没忘记傅菱荷的嘱托,还是问了一句:“你就是白露?” 那宫女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金禾如逢大赦,将一件沾满了花香和果木香的外裳披在白露身上,暂时遮盖了一些臭气,沿着一条僻静的羊肠小道回了皙华宫。 “娘娘,睦婕妤没有来打咱们桃儿的主意吧?”金禾进门后警惕地张望了一圈。 “放心吧,有我和含翠姑姑看着,一切都安好。”青苗早已烧好了两大桶热水,让金禾先去其中一桶里面好好沐浴洗涤一番,看白露一副木然无措的神情,少不得自己把她带到偏殿去清洗一遍,换上一身干净簇新的衣裳才好问话。 一直到青苗往盆中又添了一回热水,白露还是一言不发,青苗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姑娘,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反正两人都是女子,她也没避讳,用手在白露的喉咙上摩挲了一会,感觉不到任何的震动。白露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凄惶地摇摇头,青苗便明白她已经哑了,只好焦急地冲出去请示傅菱荷:“娘娘,白露该是被人下了哑药,说不出来话了,这,这可怎么是好?” “你先给白露穿上衣裳,打扮成皙华宫宫女装束的样子,含翠你去拿纸笔过来,看看白露会不会写字。她好歹是官家小姐在府邸时的婢女,该是认识一些子的。” 遗憾的是,傅菱荷的期待落了空。白露坐在书桌前,看着纸笔一脸无措的样子,不像是故意要和傅菱荷打擂台,而是当真大字不识,看来还是要想办法能让她说出话来。傅菱荷略微思索后,突然端起笔筒猛地摇晃起来,其中的数只毛笔发出巨大的声响,将白露吓了一跳。 “天无绝人之路,白露听还是能听得见的,青苗你去把甄大夫请来,将情况大致跟他说一说,看看他有无办法。不求能让白露像常人一样能说会道,能像温婕妤一样发出一些声音就好——慢着,先等一等。” 傅菱荷在白露对面坐下,直视着她的眼睛:“白露,本宫的人带你过来你并没有反抗,证明你还是不抵触与我们合作的,对么?本宫不知道是谁给你灌的哑药,多半是睦婕妤吧?现在本宫给你去请太医,你不要害怕,我们是在救你而不是害你,明白了么?” 白露张开嘴发出啊啊的两声,拼命点了点头。傅菱荷这才转过头吩咐道:“青苗,去吧。” 青苗去请甄大夫的期间,不知不觉天色渐黑。加之甄大夫还要再配出一副药来,很快天色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几人正等得不耐烦,小印子忽然匆匆跑来低声报告道:“娘娘,睦婕妤身边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往五公主的卧房那边去了,似乎是在墙头那边做了记号,准备等三宫六院都歇下了再进来动手。” “你确定是睦婕妤身边的小太监?他有说什么时候要来下手么?”虽说自己是故意激将睦婕妤下手,傅菱荷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就是丽景轩的,奴才很确定,一是从前在甬路上行走时曾遇见过他,二是他的身上掉下来了一些天竺葵的花瓣,这天竺葵如今只有丽景轩在种着。只是奴才没办法得知他究竟何时要过来,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并没开口说一句话,也没留下什么字条。” “你身手矫捷,辛苦你今夜躲在桃儿卧房外面的树上盯着墙外的一举一动。我叫小宫女给你热几个馒头,别饿坏了身子。”傅菱荷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趁此机会把想伤害五公主的人斩草除根。 “娘娘,甄大夫来了。”青苗带着甄大夫进了门。甄大夫额头渗出了汗水,显然是预见到白露的嗓子不好治。 傅菱荷使了个眼色,金禾便点上数盏明瓦灯,照得正殿亮如白昼,确保不会影响甄大夫的判断。甄大夫坐到白露旁边,让她张开嘴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舌头和咽部,又摸了摸她的脖颈等处,禀报傅菱荷道:”回谨淑容娘娘,白露姑娘的嗓子还是有救的,只是微臣医术有限,喝了微臣开的药方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还请娘娘恕罪。“ ”无妨,老先生已经帮了很大忙了。“虽然已与甄大夫熟识,傅菱荷还是没忘了应有的礼数,给了甄大夫不少赏银后才问道,”敢问老先生一句,白露是被灌了什么哑药?“ ”唉,这药该是一种叫’漫形草‘的有毒的药物,顾名思义,这草可以恣意地改变形状,伪装成其他无毒草药的样子。给白露姑娘下毒的人能找到这草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第105章 豆蔻(五) 傅菱荷使了个眼色,金禾便点上数盏明瓦灯,照得正殿亮如白昼,确保不会影响甄大夫的判断。甄大夫坐到白露旁边,让她张开嘴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舌头和咽部,又摸了摸她的脖颈等处,禀报傅菱荷道:”回谨淑容娘娘,白露姑娘的嗓子还是有救的,只是微臣医术有限,喝了微臣开的药方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还请娘娘恕罪。 “无妨,老先生已经帮了很大忙了。”虽然已与甄大夫熟识,傅菱荷还是没忘了应有的礼数,给了甄大夫不少赏银后才问道,“敢问老先生一句,白露是被灌了什么哑药?” “唉,这药该是一种叫‘漫形草’的有毒的药物,顾名思义,这草可以恣意地改变叶片的形状,伪装成其他无毒草药的样子。给白露姑娘下毒的人能找到这草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从您给她把脉的情况来看,白露哑了有多久了?” “大约有一个月多一些吧,还有些抢救的余地。若是年深日久了,恐怕就无力回天了。” “一个月多一些?也就是白露在圊厕行的时候被灌了哑药?”傅菱荷机警地皱起眉头,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如果是怕她供出睦婕妤做过的坏事,那为什么不是在劳役司呢?若是在劳役司里经历严刑拷打都没有供出来,那都被打入圊厕行了还灌哑药做什么?那的人就算死了都不会有人管的。 青苗她们几个毕竟只是宫女,没法在这些事情上替她分忧解难,与傅菱荷交好的潘淑仪、良充仪、杨充媛她们也不爱管这件事,傅菱荷只能漫无目的地揣测:也许是担心白露后面会反水,所以定要斩草除根。可是若能让白露喝下哑药,为何不干脆准备一碗毒药呢?左右犯错的宫女在劳役司被折磨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睦婕妤都不管白露了,谁还会管? “算了,一时想不明白的事情也不必耽误时间,老先生先给白露喂药吧,观察几日看看能不能有转机。” 白露张大了嘴,啊啊地想要说什么,可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傅菱荷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也有些不忍:“甄大夫,您上次给温婕妤开的药能不能给白露用一用?温婕妤喝了之后不是好了不少么,也许白露用了也能比现在好些。” “白露姑娘的嗓子可比温婕妤要严重多了,温婕妤至少还能正常地发声,因而微臣是重新翻看医书选的药方。”听甄大夫如此一说,傅菱荷也不便固执己见,还是听甄大夫裁处为妙。 等待白露嗓子转机的这几天十分漫长,对于傅菱荷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甄大夫来的那晚上,并没有一个人靠近五公主的卧房,整天让太监们不眠不休地守着,为了不让他们有怨言,也少不得拿银子好言抚慰。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白露的嗓子总算能发出一些声音了。含翠是最有耐心的,便像教孩子似的,从头教她如何发声。 “康海,这几日夜间你们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傅菱荷见白露越来越有起色,已经能说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来,想必是自己也想活命,不是那种执迷不悟的马前卒,心情略微放松了些。 “启禀娘娘,先前那个刺客留在墙头的那个两棵树木形状的划痕,已经有一周时间丝毫未动了,已经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了。奴才一直觉得睦婕妤没有那么大胆子,知道自己派的刺客被发现了还敢顶风作案,估计早就灰溜溜逃走了,娘娘也不必过于挂怀,自己惊吓自己。”这几天过得风平浪静,康海有些懒懒地道。 康海固然有不想再值守下去、推卸责任的嫌疑,却也是人之常情:隔一两天就高强度地聚精会神,谁能顶得住呢?银子毕竟解决不了精力的问题。傅菱荷思忖了片刻道:“也罢,从今日起晚上按平时值守的规矩就好,把窗框上加一道锁,留道缝隙给五公主和嬷嬷通气用。” 康海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赶忙谢了恩下去。他刚迈出门槛,甄大夫又急匆匆站在殿外求见:“娘娘,微臣方才把脉有了重大发现。” “怎么了,老先生,有话但说无妨。”傅菱荷见甄大夫神色异常慌张,料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赶紧命所有粗使宫女都退下。 “娘娘,微臣回顾这几日为白露诊脉的脉案,总觉得似曾相识,翻出温婕妤的脉案一对比,才发现白露中的毒和温婕妤中的毒一模一样,都是漫形草!”甄大夫微微颤抖着。 “都是漫形草?”傅菱荷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是,只不过温婕妤的剂量轻些,只是哑了嗓子;白露的剂量重些,若不是微臣竭尽全力,恐怕后半辈子就和哑巴无异了。” “不是说温婕妤当初中的是甘棠果的毒么,那心蕊还说是甄更衣指使的,其中果然有不对劲!这漫形草在宫里是断断找不到的,非得到民间的荒郊野岭不可。” “微臣可以用生命起誓,小女小产后一直待在自己宫里郁郁不乐,别说偷偷溜出宫这样的弥天大罪了,就是出门透气也是少有的事,左不过隔三岔五给皇后请安而已。若说是她托人去宫外寻得,可她一个失宠的才人能有多少银两和势力,找到人愿意干这样没命的事情?”甄大夫起初还没有这件事与甄更衣的关联,经傅菱荷一提点,眼中几乎冒出火光来。 “所以甄更衣······您的女儿是冤枉的!”傅菱荷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头痛欲裂,“老先生,先别管白露了,赶快去思过楼看看甄更衣,本宫即刻想办法救她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开国皇帝的原配皇后曾立下宫规,犯了错误被幽禁的嫔妃只要有一丝翻案的可能,皇后都应该重新查证。因而甄大夫来不及客套便飞奔而去,一张生了皱纹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刺客捅伤了康公公,挟持住了五公主,性命攸关呐!” 小印子连滚带爬跑过来的哭喊摧毁了傅菱荷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第106章 等闲(一) “娘娘,奴才去叫侍卫来!”小印子慌慌张张就要出门。 “不,不要去,若是激怒了刺客,桃儿就要大祸临头了。你们都退下,让本宫去跟他交涉。”傅菱荷的唇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大脑一片空白,崩溃到了极点反而变得冷静,就像在诉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小印子还想说什么,傅菱荷坚决地制止了他,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一步一步向五公主的卧房走去。她能感觉到后背出的冷汗几乎快把整个人淹没了,四肢百骸如灌了铅般沉重。卧房里静得一丝声响都没有,五公主要不就是被迷药迷晕了,要不就是被吓傻了连哭都哭不出来,康海被捅伤了,也许已经性命垂危。 夜间扑面而来的冷风将傅菱荷吹得清醒了一些,她回过神来,从院中的水缸里狠狠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强迫自己稳下心神。她是母亲,是主子,大家都在指望她,怎么可能逃避!她不知从何处生出了勇气,一步接一步走上前去,霍然推开了卧房的大门:“把桃儿放下,条件我们好商量。” “哼,你就是谨淑容?你在其他人眼里是金尊玉贵的娘娘,在我这可不是,谁给你的底气敢这般命令我?”那刺客黑衣黑裤,脸被面罩遮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布满凶狠与狡诈的眼睛,目光刺得傅菱荷本能地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只见他用左臂夹着五公主的襁褓,右手拿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不停地轻轻挥着,显然是不想让傅菱荷靠近他一丝一毫。 卧房里安静极了,傅菱荷这才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和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康海浑身瘫软地躺在卧房的一角,右臂和胸口都有伤口,兴许是刺客刺偏了或者手下留情了,伤得并不重,可也许是腿扭伤了,怎么也无法站起身来。 “本宫没有要挟你现在就放了桃儿,只是你刺伤的这个人是本宫手下最得力的太监,他并没得罪你一丝一毫,你全是冲着本宫来的,不是么?容我叫几个太监把他抬去御医所,就说是他自己练武时受伤了,剩下的咱们再慢慢谈不好么?”傅菱荷竭力想稳住刺客的心神。 “送他去御医所?你当我是傻子么,放他出去给那帮皇家侍卫通风报信?我知道我定是活不成了,可是在那帮狗奴才来之前,把你们皙华宫杀个片甲不留,还是易如反掌的。” 傅菱荷意识到自己遇到了真正的死士,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就算心生绝望,她也不能丢下皙华宫所有对她忠心耿耿的宫人不管,让他们给五公主陪葬。她用力地攥紧拳头,几寸长的指甲几乎齐齐破碎,可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人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我不知道你的不得已是什么,让你愿意如此豁出去,可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若你的主子是用你家人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诱惑你,你安知本宫给你的不会比她更多? 刺客听闻过后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微微松弛,可神色依旧狠厉:“我和你的狗腿子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在意他的安危?他死了岂不是更好,让我黄泉路上走得不孤单。” “你就那么有把握你闯进来的事情没有一个人知道,现在皙华宫外面空无一人?大昭城里又不是没遇到过刺客,我的皙华宫是应对不周,可不代表宫里的其他侍卫是吃素的。你若现在把康海送出去,跟那些早已埋伏好的侍卫说是他练武伤了自己,大家各自散去,只当从未见过彼此。你若是现在让康海在这活活耗死,或者你一刀了结了他,我虽阻挡不了,可到时候你的死就不会是一瓶毒酒、三尺白绫那样简单了。”傅菱荷知道刺客此时的动摇可能是自己救下五公主和康海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着气,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是,你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可你一个平民百姓能有多少见识,把宫里的各种酷刑了解得清清楚楚?你再负隅顽抗下去,等被审察司的人抓住之后,有成百上千种方法让你痛不欲生。你想被生了锈的刀一片片割下肉,持续好几天才死么?你想被关在大鼎里活活煮熟么?你想被装进麻袋里让饿疯了的野猫野狗活活撕碎么?承认吧,你根本就没有这个勇气,现在把本宫的桃儿放下,送康海去御医所,你还有一次免于皮肉之苦的机会,本宫会替你遮掩过去,只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刺客面罩后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牙关也紧咬着发出轻微的声响:自然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了,而是听傅菱荷描述的死法觉得毛骨悚然,他到底还是怕了。傅菱荷赶忙趁热打铁道:“自然了,五公主安然无恙,你没法去给你的主子复命,但这件事你无需担心,本宫会在大昭城旁给你找个住所,天子脚下,她敢拿你如何?你一旦有三长两短,那人定会被擒获,保你一世平安无恙。” 刺客终于放下了五公主,傅菱荷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生怕他一个反悔将五公主重重地摔在地上,好在并没有发生。在她慷慨陈词的时候,刺客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小印子已经偷偷绕到了窗外捅破窗纸,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一旦说服了刺客,他就趁送康海去御医所的功夫求救。达成了默契之后,傅菱荷便开口轻声道:“小印子,你和小洪子把库房里的长凳拿来,抬着康海去御医所。” 两人答应着拿来长凳,小心翼翼地将康海抬上去,谁知康海这时从昏迷中醒来,惊恐不已地看着四周,对上刺客的眼睛后,忽然扯开了嗓门大喊道:“来人啊,救命啊,皙华宫里进刺客了——”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傅菱荷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刺客的反应比众人都快得多,一把丢下长刀,狞笑着高举起五公主。 第107章 等闲(二) 傅菱荷只觉得全身都被抽干了力气,只剩下残存的母亲的本能让她扑上前去,想要接住她小小的女儿。她感觉到五公主被自己紧紧地压在身下,没有伤到分毫,心下便那样宁静,不再在乎刺客是否会捡起长刀,将自己捅得鲜血淋漓。那刺客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有意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快,不过在看清楚她的所作所为后,还是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左右你和这丫头片子也要死一个,我还管你是保大还是保小不成?”说罢便用力高举起手臂,眼看就要将长刀劈砍下来。 傅菱荷想要抱着五公主滚到角落里,可刺客的武功显然不是白练的,重重一脚将她踢倒在地。傅菱荷不再挣扎,只是将五公主护得更紧了些。她虽然不爱皇帝,可桃儿乃是自己怀胎十月、视若珍宝的女儿,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也许牺牲了自,就能撑到大昭城里的侍卫赶来,让桃儿平安地逃出去。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坚持下来。 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长刀向自己的后背袭来,傅菱荷紧紧地闭上眼睛,可想象中的痛苦却迟迟没有到来。再次睁开眼时,一抹明黄色的夔龙纹单袍拂过自己的面颊。是皇帝来了。 “菱荷,朕来了,不要怕,朕过来保护你了。”傅菱荷只听见皇帝颤抖着的声音,再抬头看去,那刺客被一个面生的御前侍卫反剪双手制服在地下,将他的胳膊牢牢踩住,显然已经动弹不得了,她这才放下心来。 与皇帝一同赶来的自然还有温鸿。他是在御前当差多年,经历过众多大风大浪的人。皇帝一个眼色过去,他立马福至心灵地吩咐身边的几个徒弟:“你,赶紧把皙华宫里受伤受惊的宫人都挪到偏殿安置,你,去御医所把所有当值的太医都找来,让他们赶紧给五公主和康公公救治。还有你们几个,拿麻绳来给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捆好了,别让他伤着皇上和谨淑容娘娘。” “皇上,桃儿,咱们的桃儿······”傅菱荷只觉得身子如棉花一般瘫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爱妃放心吧,桃儿这小丫头福大命大造化大,定会平安无恙的。你自己如何,受伤了么?”皇帝眼见跟来的人都退下去忙温鸿交代的事情,这才来到内室掀起傅菱荷的衣衫查看她的伤势,“都是朕不好,见最近宫里太平就撤减了夜间巡夜的侍卫,让宫里出了刺客。亏得那个新调来的御前侍卫听觉异于常人得敏锐,听见皙华宫这边有异响便催促朕赶来,否则定要酿成大祸。” “多谢皇上关怀。有皇上真龙之身庇佑,臣妾一切自当无恙。皇上既然说那侍卫如此勇猛聪敏,该重重嘉奖他才是。”这便是在宫里为人嫔妃的无奈之处,傅菱荷此时此刻只想在独自一人蜷缩在床上疗伤——她方才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可如今还要强撑着笑脸应付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将罪责归咎到皇帝身上。倘若自己是民间一名自由自在的农妇,也许不会有这般苦楚。 “是,他是秦御女的幼弟,名唤秦兴,如今才二十岁。从前只是个三等侍卫,可体力与心路均不亚于那些干久了的老人儿,得侍卫首领的举荐,朕就把他调到了身边。等你和桃儿好些了,朕定会亲自给他颁发赏赐。”皇帝说起这立了功的侍卫的来历,让傅菱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按理说秦御女已然是罪大恶极了,可皇帝不但没处死她,还让她的弟弟担任御前侍卫,不得不让人怀疑秦御女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她如今不过三十余岁,离寿终正寝还远得很,若一年年熬下去,未尝不能和自己平起平坐。 她本就受了巨大的惊吓,如今又开始胡思乱想,早已经头痛欲裂。傅菱荷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些暂时没那么重要的事情抛诸脑后,郑重其事地对皇帝请示道:“皇上,今日来臣妾皙华宫行刺的刺客必定早有预谋,想要取臣妾和桃儿的性命,还望皇上明察!” “朕自当揪出这胆大包天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温鸿,劳役司的人来了么?”皇帝眉心重重一皱。温鸿此刻恰巧赶了回来,忙不迭地进来禀报道:“启禀皇上,奴才方才让秦侍卫留着那刺客的活口,不准把他弄伤或弄死,这会劳役司最身强力壮的两个侍卫已经来了,即刻就将刺客拖走审问。” “朕不管精奇嬷嬷用什么法子,务必吐出实话来。要供出幕后主使是谁,出于什么目的,什么时候与这刺客勾结上的,这些都要一一查明。从前宫里有许多不明不白的事情,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越是想要息事宁人,越弄得宫里乌烟瘴气的。若此事不查明,岂不是朕的无能?即刻将皙华宫的宫人也送去审问。” “皇上,今日他们也受了不少惊吓,想来也自责到了极点,不如——”傅菱荷明白皇帝如此下令的用意,可她不愿意相信自己一向自信如铁桶般的皙华宫会出现内奸。她自认为平时对宫人们都是极好的,谁会背叛她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皇帝面色极其冷峻,严肃地转过头对傅菱荷道,“朕知道爱妃素来心疼下人,只是今日出了这样危急的事情,难保你宫里的人没有和那刺客勾结的,除了朕常见的那三个绝对忠心的,其他人都要去劳役司走一遭。若是看上去就没有丝毫嫌疑的,朕也不会为难他们,走个过场也就罢了。你若是不从自己宫里找出漏洞,想从刺客那寻根究底怕是难了。” “也好,臣妾一切听从皇上安排。”傅菱荷喃喃答应着,想起康海被惊醒以后撕心裂肺的那一声喊叫。 第108章 等闲(三) 东方泛起一道鱼肚白,这场风波从入夜以后开始,如今已快天明了。皇帝今日无甚朝政要处理,加上对傅菱荷母女着实也是有些挂怀的,故而留在皙华宫里,陪着傅菱荷等待五公主醒来。季太医将五公主全身事无巨细地看了一遍后,发现五公主着实被那刺客下了迷药才昏迷不醒,但不幸中的万幸,剂量不算太重,没有伤害到她的内里。季太医用针灸的方法让五公主醒来,给她灌了一剂催吐药,让五公主把体内的污秽之物尽数排出,又开了清淡补气的药膳命皙华宫的厨娘做给嬷嬷吃,再将奶水喂给五公主,好好调养半个月之后便能无恙了。 季太医如此禀报过一遍,皇帝犹自不信,连连询问道:“朕的桃儿不会留下什么疾病吧?是否还有你没有查出来的症状,若是耽误了,朕可决不会轻饶你!” 这可把季太医吓得够呛,赶紧辩解道:“微臣以性命起誓,所有能检查公主身子的方式都用上了,当真把公主的所有经络穴位都查看了一遍。因着公主年龄尚小没有男女大防,微臣连私隐之处都查看了,的确没有别的症状。想来那刺客带的迷药药量不多且药性不强,连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子都能逃过一劫。” 皇帝听见刺客两字,因缺乏睡眠而困倦发红的眼睛猛地睁大,显然是想起了那还被关在劳役司拷打的胆大包天之徒:“温鸿,劳役司的精奇嬷嬷问出结果来了么?” 温鸿漏夜随皇帝过来,而且负责替皇帝分发号令,处理混乱成一团的皙华宫,到现在这个时辰已经疲惫不堪了。但听到皇帝召唤,少不得强打精神上前来:“奴才这就叫郑德去打探。” 片刻后郑德回来禀报道:“皇上,劳役司的精奇嬷嬷都是做惯了拷打的事情的,把那悖逆之徒避开要害打得痛不欲生,他已经没了刚被拖进去时候的威风,可还是不肯说是谁指使他的,只说是——”他犹豫了一下,悄悄瞥了一眼傅菱荷,不敢再说下去。 “陪朕出来几个时辰就连话都不会说了么?”皇帝不耐烦地咂咂嘴,“赶紧把他吐出来的所有话都禀报给朕!” “是,是,皇上,那家伙说自己的家人在谨淑容手底下当差,被,被谨淑容苛待了,因而心生怨恨,所以,所以才想杀害五公主······” 此言一出,傅菱荷再也听不下去了,只感觉一股气血猛地向大脑涌去。她不顾自己虚弱的身子,跪下向皇帝直言道:“皇上明鉴,臣妾自视一向宽仁待下,将皙华宫的宫人都视为有自尊的凡人,绝无苛待之事。此大逆不道之徒意图谋害桃儿,还诬陷栽赃臣妾,臣妾万万不能背此骂名,还望皇上明鉴!” “朕自然是相信你的,朕记得桃儿出生的时候,你给皙华宫所有宫人都发了赏钱,连最粗使的小宫女都有份,何来苛待一说?”皇帝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安心,紧接着面无表情地盯着郑德道,“怎么问出实话来,而不是这些无理狡辩的攀扯之言,不用朕亲自下场去教那些精奇嬷嬷吧?敢做出这种事的人,近亲大半都不在世了,可九族总不能死得干干净净,何况他也并没有成功。若是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下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们也不必在劳役司当差了。” 郑德深知傅菱荷是皇帝长盛不衰的宠妃,她的孩子遭遇不测,若是不悉心调查,恐怕自己的乌纱帽也保不住了,一个字都不敢多辩解,便朝着劳役司飞奔而去。傅菱荷见皇帝没有丝毫犹豫地偏袒她,内心不由生出一丝暖意,这才敢请求道:“皇上,季太医医术委实高明,可已经忙碌了好几个时辰,该让他去歇息一下,其他嫔妃那也不时要他去诊脉。不如叫臣妾用惯了的甄大夫来,多一个人给桃儿诊脉也多一重保障,以防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甄大夫给朕也看过风寒之类的小病,都是药到病除。爱妃若信任他,就叫他来医治桃儿也好。唉,若不是他有那样不成器的女儿,怕群臣与嫔妃反对,朕定是要再提拔他一番的。”皇帝厌恶地皱了皱鼻子,显然是想起了甄更衣的事情。傅菱荷 “娘娘您忘了,甄大夫这几日正给温婕妤配药呢。”含翠轻声提醒道。皇帝就在旁边,她自然不能明说,可神色无疑是在暗示傅菱荷,甄大夫现在还在想办法求皇后重新审查甄更衣的事情,只是不知皇后会不会理睬而已。 傅菱荷这才想起白露的事情还没有定论。从昨天深夜到如今,她一直在担心着五公主是否有事,实话实说,几乎已经想放弃从白露那得到什么了——白露再怎么说也是睦婕妤从娘家府里带入宫,伺候多年的贴身宫女,就算睦婕妤听信菱花的谗言当真怀疑了她,从孩提时代就被教育要对主子忠心的白露真的会供出睦婕妤么?傅菱荷的内心十分犹豫,从皇帝来救她的那一刻开始,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睦婕妤。不仅是因为劳役司那边八字还没一撇,自己就率先提出怀疑的人必会让皇帝生疑,更因为她心里总存着一丝侥幸,也许有许多事都是敏贵妃而非睦婕妤做的,还有可能是先前风头正盛的秦御女——毕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她不想听到睦婕妤一五一十地交代做过的恶事。 傅菱荷还有一件更加难以确定的事:皇帝究竟知不知道她和睦婕妤是姐妹的事情呢?若知道了这件事,那他是会因睦婕妤手足相残而对她惩治得格外严厉些么?太后又会不会出面保下她,只为了那个不能说出口的有关燕王的秘密? 她正心事重重的时候,皇后身边的明珠竟赶到了皙华宫,先是象征性地给她请了个安道:“给谨淑容娘娘请安。皇后娘娘请皇上速去懿仁宫一趟,说是甄大夫恳求为甄更衣被幽禁的事情翻案。” 第109章 等闲(四) “甄更衣?”皇帝凝神思索了一番才想起来是自己曾经盛宠过数月的嫔妃,多少还是有些情分在的,加上又是皇后这位六宫之主请自己过去,便嘱咐傅菱荷道,“爱妃先好好歇着吧,你自己也受了不少惊吓,该好好调养才是。朕先去懿仁宫一趟,等甄更衣的事解决完了再来给你压惊可好?” 傅菱荷确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可她很想听听皇后会不会听甄大夫的恳求,为甄更衣平复冤屈。甄更衣昔日盛宠的时候尽管嚣张跋扈,可毕竟没有冒犯过自己,看在甄大夫一直尽心尽力的份上,她也希望甄更衣能够被平反,余生安安静静地过体面日子。但话又说回来,皇帝不让她一同去懿仁宫,也许是觉得此事尚无定论,不便让她这个外人多嘴吧? 不管怎么说,皇帝是天子,一言九鼎,他没有主动相请,傅菱荷不便请缨,以免他生出什么疑心来。于是傅菱荷努力装出得体的笑容,屈身行礼道:“是,臣妾恭送皇上。” 皇帝便跟着明珠一路往懿仁宫走去。甄大夫因着男女大防,并不能进懿仁宫里,只能跪在正殿的纱帘外陈情。他早在几天前就来恳求皇后,只是皇后今日才声称有空见他。见到皇帝来了,甄大夫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启禀皇上,微臣诊断出睦婕妤的贴身宫女白露体内有和温婕妤一模一样的漫形草,可这草药并不是小女甄氏能够拿到的,微臣实在觉得小女冤屈,因此斗胆向皇上和皇后娘娘陈情,求您二位再行审查,还小女一个清白!” “皇上,甄更衣谋害温婕妤的事情本来已经盖棺定论,臣妾不想惹得六宫议论纷纷,可甄大夫一再恳求臣妾再行论断,臣妾怕自己一个人独断专行生了纰漏,因此特意请皇上过来。”皇后为难地解释道,“可甄大夫所说却不能使臣妾信服。甄大夫,你告诉本宫,你何以知道甄更衣必定无法弄到漫形草呢?” “皇后娘娘明鉴,小女小产后身心遭受重创,一直在宫里闭门不出,这一点六宫嫔妃都是有目共睹的,除了隔三岔五给您请安,剩下时候连在大昭城里逛逛都是少有的事。加上她失宠后被内事府克扣分例,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照顾不周全,又哪来的银两与威信可以托人出宫去帮她搞这种剧毒的草药呢?”甄大夫将那日对傅菱荷说的又再度陈情了一遍,他深知这是最后一次为甄更衣翻案的机会了,若是再没有人照管,甄更衣也许这辈子就要含着耻辱死去,因而格外急切,“再者,当初她被指控谋害温婕妤的原因是嫉妒二人出身相仿,温婕妤却过得比她逍遥,可温婕妤并无唱曲之类的才能,她有何理由要毁了温婕妤的嗓子?” “你说的也原有理,虽说本宫不能确定大昭城里各个角门的守卫是否还记得有可疑的人偷偷进出过宫门,可总是要查的。还要弄清漫形草是怎么混进温婕妤和那个叫白露的小宫女的药中,定是和御医所的太医脱不了干系。” 皇后正点头答应着,皇帝却面有愠色地打断道:“如今时过境迁,甄更衣已被关了数个月,温婕妤的嗓子也已经无力回天,朕平日忙于朝政,皇后就是这样给朕断案的么?” “皇上,臣妾有罪,当时听了心蕊的指证便草草发落了甄更衣。可白露的事臣妾着实冤枉,当初她被送进劳役司的时候,送她来的菱花只说她伺候睦婕妤不周,有大不敬之罪,却怎么也不肯明说是什么罪。臣妾以为此事涉及睦婕妤的隐私,她是断断不想让旁人知晓的,也没有重刑拷打白露,只是把她拨入了圊厕行。臣妾实在是无心之失······”皇后眼见皇帝发作,只能低头陈情道。 皇帝方要继续说下去,却听见一阵诡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边跑边喊,奈何嗓音太过沙哑,实在无法听清说的是何事。原来是白露从皙华宫一路向懿仁宫狂奔而来。 “站住,站住,你一个小小宫女竟然敢私闯皇后娘娘的寝宫,岂不是疯魔了么,还不快停下来!”懿仁宫门口的两个侍卫赶忙将白露拦住,挥舞着粗重的棍棒意图吓住她。白露是肉体凡胎自然也害怕,可似乎是因为恐惧而被激发了本能,她用力咳了两声,居然将嗓子里的秽物咳出,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皇上,奴婢丽景轩白露参见皇上!奴婢冒死来求见皇上揭发睦婕妤的罪行!” “大胆,你竟然敢在懿仁宫大吵大闹,不要命了么!来人,把她的嘴堵上赶出去,若再敢放肆,你就没命了!”侍卫生怕皇后责罚自己失职,赶忙想把白露堵住嘴赶出去,却不想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道,“放她进来。” “皇上,眼下甄大夫的事还没完,放白露进来,究竟是先顾哪一件,这——”皇后只觉得头痛欲裂,自己的一次小小的懈怠竟然惹出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懊悔不迭。不幸中的万幸,睦婕妤不是自己阵营里的人,她暗地里培植的人眼下丝毫不起眼,算得上是稳如泰山。 “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你作为六宫之主驭下无能,要朕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如今竟还要反对朕的主张,是何道理?”皇帝瞪了皇后一眼,继续吩咐道,“甄大夫起来吧,在旁边听着,把白露带进来,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白露进来时目光坚毅,显然已做好了全数的准备,在心里不停酝酿着接下来要讲出的话。她在走到皇帝和皇后一丈之地的位置重重跪下道:“奴婢要揭发睦婕妤设计甄更衣滑胎、诬陷秦御女等种种恶行!” 第110章 等闲(五) 这句话的分量够重,连皇帝和皇后身边的宫人都目瞪口呆,尽管他们是绝对不能在主子面前表现出任何情绪的,更不能出声议论,却还是彼此交换了眼神,等着白露继续说下去。 “告发嫔妃可是要有十足的证据,若是被皇上和本宫发现你在污蔑自己昔日的主子,你可知你是什么下场?”皇后的内心分明无比畅快,想着能彻底除掉敏贵妃的一大膀臂,几乎要掩饰不住笑容,脸上却还是只能装出严肃冷峻的样子。 “奴婢自知就算告发属实也活不成,背弃主子吃里爬外也是一层罪,可若不躲在圊厕行亦不能苟活。上次是一碗毁了嗓子的毒药,下次说不定就是鹤顶红。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死得光明磊落些。”白露极为费力地说完这样一段话,禁不住连连咳嗽。 皇帝的神情十分复杂,不知想起了什么,过了半晌才冷冷道:“明珠,把懿仁宫的纸笔拿来,你是识文断字的,就由你将这宫女所说一五一十记录下来。除了你与温鸿之外,其他人等都出去,朕下旨之前不得将此事透露半个字出去,否则仔细你们的舌头。” 宫人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慌慌张张退了出去。皇后见白露的嗓子实在费力,便抬起下颌示意她将小几上的茶喝了:“正好你也想想要不要说,该怎么说,开了口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白露咽下最后一口茶水,喉头不断颤动着,缓缓吐出了第一个字。 “娘娘,娘娘出事了!”承瑞宫里,绿杨火急火燎地冲进正殿,还没说出口就被门槛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睦婕妤······睦婕妤身边的白露去告发她了,已经在懿仁宫里向皇上和皇后陈情了!” “什么,什么?”敏贵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在端着茶杯饮茶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将那名贵的工笔描金珐琅茶盏摔得粉碎,“那白露不是已经变成哑巴了么,怎么会?你找咱们在懿仁宫那边的人问清楚了么?” “奴婢哪敢多问,琥珀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才偷偷跟奴婢说了几句,大约是跟谨淑容勾结的甄太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白露又能说出来话了,剩下的奴婢就问不出来了。若在那逗留太久,恐怕不等白露攀扯出来,咱们就都要倒霉!” “好个谨淑容······为何傅氏这个该死的贱人总是如有神助,连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都能翻出来!”敏贵妃恨得几乎快把牙咬碎了。 “娘娘,先别管谨淑容是怎么知道的了,现在已经到了万般危急的时候,不行咱们就把睦婕妤——” 敏贵妃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当然要和她撇清关系,自她小产那日起,就再不能为咱们所用了。你赶快帮本宫想想,咱们还有何证据没销毁干净。再让红杏去懿仁宫的角门找琥珀问问,咱们好见机行事,务必要小心。” 绿杨总觉得事情的棘手程度远远超过了她们的预料,自己怕是要大祸临头了,却少不得按照敏贵妃的命令一一吩咐下去,末了回到她身边赔笑道:“娘娘稍安勿躁,您侍奉皇上这么多年,从入宫就是昭容,一路升到贵妃,从未有过被贬斥的时候。二公主被秦御女连累,四公主生来是个十不全的,五公主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咱们三公主算是独苗了。就算白露那个小蹄子真的招出了什么,看在三公主的份上,皇上也不会跟您撕破脸的。” 敏贵妃闭目沉思,想着三公主清秀标致的身段,忽地打了个寒战。绿杨以为她还在担心睦婕妤招供的事情,连忙端上一盏茶来:“奴婢已经让红杏去找琥珀探听消息了,现在懿仁宫那边还没有任何对娘娘不利的动静呢,您别自己吓自己。” “本宫不是因为这件事,是——”敏贵妃心下一片混乱,可她方才想到的事情和绿杨这些宫女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只能咽下不提,故作镇定地拿了些笔墨纸砚来练习书法。 懿仁宫里,白露还在不断地向帝后倾吐着睦婕妤做过的恶事。她刚开始说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与纠结,到后面表情已经逐渐趋近于麻木,话语也越来越流畅。 “睦婕妤竟然听信谗言,耳根子软到了这种程度?”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实在是难以置信,“你为她做过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有出卖她,她竟然因为小宫女的一句谗言就与你离心,皇上,可见这个睦婕妤恶毒愚蠢,实在有违嫔妃之德,简直是玷污了大昭城啊!” 皇帝没有接皇后的话茬,而是拿过明珠写的白露方才所有的口供,一条条细细看过道:“白露,朕问你,楚氏除了在德宁宫的镜湖旁刷桐油让甄更衣落水,借机嫁祸秦御女,还有在甄更衣养病时的饮食里加红花和牛膝使她小产,和用漫形草将你的嗓子毒哑、用巫蛊娃娃诅咒谨淑容失宠之外,还有没有做过别的恶事?” “奴婢没亲眼看见过睦婕妤给温婕妤下药,可甄太医说了温婕妤中的漫形草和奴婢如出一辙,想必这也是睦婕妤的手笔。奴婢知道的事情已经全数招供出来,要杀要剐,悉听皇上吩咐。”白露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皇上,且不说甄更衣与秦御女的事情,光是在宫里行巫蛊诅咒,就足以打入思过楼终身幽禁了。幸亏五公主吉人天相,生下来平安健康,否则睦婕妤真是罄竹难书。”皇后也是有自己的筹谋的,她深知若是一口气面对众多敌人,自己必然分身乏术,搞不好连后位都坐不心安,眼下敏贵妃这一派是自己的心腹大患,暂时拉拢一下傅菱荷也谈不上没面子,“皇上要不要考虑在谨妹妹生辰的时候再给她晋些位分呢?一来是作为生辰贺礼,二来也是给她压压惊,警告那些想在背地里害她的小人别再干出那种昏了头的事。”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皇帝心坎上,他凝眉沉思了一会,欣慰地拍了拍皇后的手背,方才的不悦消散了大半:“皇后很是贤惠,容朕回去想想,这一连串荒唐的事情都该如何处置。” 第111章 绿伞(一) 大昭城里芍药盛放的时节,皇帝颁布了一道旨意:婕妤楚氏德行有亏、残害嫔妃皇嗣、欺君罔上,着褫夺封号废为庶人,终身幽禁思过楼。甄更衣无辜被冤,为表安抚之情特许迁出思过楼,复位甄才人。这些原是在情理之中的,可傅菱荷没想到皇帝紧接着居然做出了让她震惊万分的决定。 圣旨颁布下来后,东西六宫都十分平静,并没人去给楚氏求情——大难临头,谁不是明哲保身呢?承瑞宫就更不用提了,敏贵妃从得知白露要揭发楚氏的第二天就称病闭门不出。有好管闲事的嫔妃偷偷去看了,楚氏带着菱花去承瑞宫求了好几次,手拍得淤青斑斑,嗓子也喊哑了,里面却没出来半个人,不得不让人感叹人情的现实和凉薄。 甄才人是个知礼守节的,接到自己能出思过楼并复位后的第一件事是叩谢皇帝和皇后的圣恩,第二件事便是和甄大夫一起来感谢傅菱荷。她今日穿了一身玫瑰紫折枝花卉亮缎镶双色边宫装,因着在思过楼营养不足而枯黄的头发用了些乌发膏,憔悴的脸上也涂了脂粉,虽然还是不及刚入宫时的美貌惊人,但看起来比小产后那段时间的样子要好上不少。再怎么说,她也是个美人胚子,轻易不会被人小瞧了去。 “还好你撑了过来,没在思过楼里被磋磨坏了。”傅菱荷望着元气逐渐恢复的甄才人微微一笑,她并不打算夸耀自己背地里给思过楼的守卫塞过不少银两,好让甄才人吃上一口新鲜饭菜、穿些干净衣裳的事情。她是得宠的妃子,生了五公主后更是时常有赏钱,接济甄才人不过是顺手的事情。甄大夫在未知安全与否的时候就帮过她许多忙,这些小事实在是无需在意。 甄才人的眼睛里却含着泪光,与她对视了几秒后忽然跪下重重磕头道:“谨淑容娘娘的救命之恩,嫔妾没齿难忘!若没有您为嫔妾平反冤屈,嫔妾只怕早已成了黄泉路上的冤死鬼了!” “好了,你在思过楼待了那么久身子不好,切莫行此大礼。”傅菱荷正要将她扶起来,却突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小宫女进来通传道:“娘娘,温公公来了。” 尽管温鸿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傅菱荷却也丝毫不怠慢,连忙整理了一番仪容等着他进来。甄才人见傅菱荷还有事要忙,连忙行礼告退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淑容傅氏诞育公主有功、多番受惊,加之其父于梁州卓有建树,朕心甚慰,着封为昭容以安其心,钦此!” 皇帝居然是来给她晋位的,而且又是一下连升三级,这可把傅菱荷吓得不轻。不过她再怎么说也是个俗人,知道晋位是有实打实的好处的,岂有拒绝的理由?因而只是象征性地推辞道:“臣妾无才无德,怎么敢承受皇上如此厚爱。” “哎哟,谨淑容,不不不,是谨昭容娘娘,您就别谦虚了,满宫里只有您从入宫到现在还是恩宠不衰的,有今日的地位,可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温鸿也十分欣喜,一来过来传这种大喜事自己可以得不少赏钱,二来自己可以趁机跟这位得宠的娘娘进一步拉近关系。反正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跟皇后或者敏贵妃套近乎都没有跟傅菱荷交好来得实在。 端阳殿里,皇帝批阅完了一天的奏折,郑德乖觉地端上一盏茶来给他润喉:“皇上今日劳碌辛苦了,奴才扶您到榻上歇息一会吧。” “先等一等,朕只忙着审问原来伺候楚氏的奴才,竟把刺客的事情浑忘了。可从他嘴里问出什么了么?”皇帝用玉扳指轻轻滚了滚太阳穴,略有些疲乏地问道。 郑德听皇帝如此问,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吓得哆哆嗦嗦地不敢开口。皇帝察觉到了他的畏缩,不耐烦地问道:“朕问你话你实说便是,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劳役司的人听从皇上吩咐,没对那刺客用重刑怕打死了,可是用些不痛不痒的刑罚他又不肯开口。最后想的办法是不让他睡觉,派人轮番看守着,结果还是被他找到机会咬舌自尽了。” “咬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发现?” “当时负责值守的打手看见他脸上和嘴里有血,但都以为是因为刑罚打的,根本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大胆子——” 皇帝鼻翼微张,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可真是一帮尽心竭力为朕办事的好奴才,每个月的俸禄也不在少数了,还能干出这种渎职懈怠的事情,你去问问他们,是不是这好差事干够了?”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才实在不知这劳役司的打手都这般无用。”郑德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不让皇帝迁怒他。 这时温鸿从皙华宫赶回来,见端阳殿里气氛十分压抑,自然也知道了皇帝在发怒,赶忙放下拂尘劝慰道:“皇上息怒,恕奴才大胆议论,其实那刺客不供出来是楚氏派他行刺谨昭容的,咱们也能猜到大半,有没有他的口供并不妨碍给楚氏定罪。让他咬舌自尽了,也算少脏了一把皇宫里的刀赐死他,您想想是不是?” 皇帝并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命令温鸿道:“你去把那天白露的口供拿过来。”他将那几张薄薄的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白露一直没有供认是楚氏给温婕妤下了药?” “回禀皇上,确实如此。” “这也奇怪了,她都做好了必死的决心,怎么临死之前不招个干干净净?”皇帝蹙眉道。 “也许是跪在您和皇后娘娘面前陈情实在是紧张,一时忘了招认也是有的。奴才还是那句话,楚氏恶贯满盈,多一桩少一桩罪孽都不能掩盖她四处下手的事实,更何况楚氏的上头没准还有——” “好了,温鸿,不要再放肆胡言了!”皇帝突然出声低吼道,将温鸿吓了一跳。他连忙请罪道:“是奴才一时放肆忘了规矩,还请皇上恕罪。” 第112章 绿伞(二) “这便是了。你从朕还是亲王的时候就伺候朕,自然知道朕有许多的不易,有太多事根本就不是朕随心所欲就能解决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比朕清楚。”皇帝目光没有一丝波澜地盯着温鸿,虽然没再发脾气,可看得温鸿不寒而栗。 他十分后悔自己为何要多嘴多舌,怎么就把皇帝当成了可以随意说体己话的人呢?就算自己殷勤侍奉了近二十载,他也始终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他调动出全身的本事,须臾之间便把自己的恐惧与寒心掩饰得恰到好处,换上一脸得体的笑容道:“皇上教训得是,是奴才莽撞了,奴才一定加倍约束自己不再犯上僭越。敢问皇上现在要去何处?” “你的话虽然不得朕心,可有半句倒还在理——也许是白露觉得把昔日主子的所有恶事尽数招来实在太不讲道义,也许是楚氏后来察觉到她有异心便没再跟她透底,而是都跟那个叫菱花的婢女商量,总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没有口供就定罪也不算冤枉了楚氏。你去传朕旨意,白露死罪当免,活罪难逃,即日起逐出宫去,到城郊的田猎场去服苦役吧。” “奴才谨遵皇上旨意。”温鸿这次不敢再多说任何话,低眉顺眼地准备去传旨,可突然被皇帝叫住了。 “朕还有一道旨意。” 彼时皙华宫里傅菱荷正守着五公主睡中觉,初夏的阳光带着些许燥热,让人提不起精神,因此她看见端阳殿那边有小太监进来传旨也懒得接待,只是让小印子去应付。那太监嘴一张一合地说了些什么,小印子起初面色平常,可末了却脸色大变,几乎可以用沉重来形容,让傅菱荷十分不解。这些日子皇帝帮她处理的事情,恐怕也只有楚氏的事了,可旨意已经颁布得差不多了,难道还有什么变故? “小印子,你可去打听过了没,白露究竟如何了?”傅菱荷假装并未看见小太监报信的事情,以免小印子刻意瞒着她。她封了昭容确是高兴,倒也没忘了自己和甄大夫尽力想要保住的白露。 “唉,娘娘,别提了,皇上打发她到田猎场服苦役了,而且,而且——”若是跟自己毫无交集的白露,小印子是断断不会如此伤神的,这正印证了傅菱荷的猜测。 “皇上定还有别的旨意,你只实说便是了。” 小印子犹犹豫豫地怎么也不敢开口:“皇上是还有别的旨意,可说不必急于让娘娘知道,怕是会让娘娘忧心不安······” 傅菱荷看出来小印子是为了自己着想,因而并没有怪他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温然笑笑道:“本宫生完公主这么久,身子早恢复了,你实在无需担心本宫。” 小印子这才哆哆嗦嗦地说:“启禀娘娘,皇上说,皙华宫遇到刺客的那天是康公公喊起来,才激怒刺客险些要了五公主性命的,因此他吩咐把康公公杖毙了······” 傅菱荷眉心一跳,这件事倒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完全没想到皇帝居然还会留这样一手:她是有些怪罪康海那天大嚷大叫让刺客挟持了五公主,可她也能理解人在受到剧烈的惊吓和疼痛的时候是来不及思考的,康海与五公主非亲非故,他伺候过的主子多了去了,也不可能指望他像自己一样绞尽脑汁地为营救五公主想办法。她觉得罚些俸禄、打几板子也就够了,再不济和白露一样打发到田猎场也算是警告,何至于要杖毙呢?怪不得她一连几日都没见到康海,御医所那边也没有消息,也难怪小印子伤心:他比傅菱荷入宫早不了几个月,几乎是康海一手教导着学规矩的,自然对康海十分一来信任。如今康海被皇帝说了结就了结,他怎么能接受得了呢? “好了,本宫知道你心里难受,下去歇着吧,本宫近身的差事有青苗她们几个伺候着呢,你好些了再上来伺候本宫就是。”毕竟嫔妃和太监之间还是要顾着些男女大防的,这也不是安慰几句就能解决的事,傅菱荷便即刻让小印子退下。 “多谢娘娘体恤奴才。”小印子强忍着眼泪对傅菱荷磕了个头,随后才告退。而青苗、金禾和含翠在旁边早已听呆了,颇有些唇亡齿寒的唏嘘在。 “康公公侍奉小主将近两年了,奴婢瞧着他并不是对小主有二心的人,皇上连商量都不跟您商量一声······” 傅菱荷也感觉眼眶发酸,她用力用帕子擦了擦苦笑道:“康海纵有对不住我的地方,也不至于有处死的罪过。可皇上是谁,咱们是谁,咱们能跟皇上讲得清道理么?” “皇上莫名其妙封了小主为昭容,怕不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而已。”含翠喃喃自语道。傅菱荷心里也深以为然,她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帝王的心思实在太难猜测了。 金禾一贯是小孩子天性,并没有想这么多,撇了撇嘴道:“小主和含翠姑姑是不是对皇上的恶意太大了?也许皇上正是因为小主和咱们五公主的安危,才对康海惹怒刺客的事情那样生气的,只是太重视小主了,反而惊吓到了您。您别老自己吓自己。” “金禾,皇上此举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是一方面,可我更加在乎的是我没有选择接受这份‘好意’与否的权力。“傅菱荷幽幽地凝视着前方,眼中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不管什么样的殊荣,只要没有选择的权力,便称不上是偏爱了。正如我此刻既没有拒绝封为昭容的权力,也没有为康海鸣冤叫屈的权力,等到皇上来看我的时候,只能摆出一副虚假的面孔,恭维皇上的裁决十分圣明,他再给我赏赐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金禾还是没有理解傅菱荷在感伤什么,十分讶异地歪头看着傅菱荷。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是啊,对于金禾这种宫女来说,能吃饱穿暖就已经很满足了,怎么可能还分出精力来想自由不自由的事情呢? 第113章 绿伞(三) 傅菱荷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摸了摸金禾的头道:“好了,没什么,你去小厨房看看他们做的菜如何吧,皇上今晚说不定会过来用膳。” 晚间皇帝的御驾果然停在了皙华宫门口,傅菱荷在内间对着铜镜检查着自己的妆容服饰,还是想求一求皇帝放过康海和白露。俗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救下了一个知错能改之人、一个犯错情有可原的人,也算是很大的善举了。 沉稳的青灰色龙袍一角从帘幔后面闪过,是皇帝进来了,傅菱荷忙跪下:“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皇上给臣妾连晋三级,臣妾还没给您行叩拜大礼,请受臣妾一拜。” “爱妃何必这样客气呢,以朕待你之心,你早该是九嫔之首了,要不是因为宫里没那么多位分,封个昭容已是委屈了你。”皇帝伸出手将她扶起来,看上去很是随和的样子,傅菱荷却在心里暗暗咋舌:这是我表现出无可挑剔的谦卑,你才这样客气的,若是我真大模大样地受了你的封赏,恐怕你现在就不是这番说辞了。 “皇上,谨昭容娘娘,今天的晚膳已经全做好了,请您二位慢用。”含翠拍了拍手,皙华宫的粗使宫女便鱼贯而入,将小厨房做的菜端上来。傅菱荷含笑看着金禾道,“这些菜都是金禾一丝不苟地盯着宫女们做的,皇上每样都尝尝,看合不合您的心意。” “咳,你调教出来的人岂有不好的,个个都是千伶百俐的。朕倒是想问你这阵子大风大波都已经过去了,你可有好些了?”皇帝熟门熟路地由宫女伺候着洗手,再由温鸿将每样菜用银质筷子与调羹布了些,开始品尝起来,“嗯,果然不错。你宫里的小厨房一向是和御膳房不相上下的,还多了许多烟火气。这道珍珠白玉丸子汤很合朕的胃口,以后多做些。” 郑德在旁边笑着凑趣道:“娘娘有所不知,御膳房那些古板无趣的厨子往往以‘怕皇上龙体抱恙’为名,什么调味之物都不肯放,搞得好好的鲜嫩食材寡淡无味,就算是名贵之物也尝不出味道了。皇上若是表现出来爱吃哪道菜就更不得了了,起码十天半月吃不到,也难怪总是申斥那些厨子。” “皇上喜欢这道菜,便是它的福气了。”傅菱荷婉声回应道,心里却还在想着怎么求情的事,禁不住眼前眩晕了一下,差点掉了筷子。 “爱妃这是怎么了?”皇帝见她神色有异,赶忙打住话头扶住她的手,借机打量了一下她的气色:妆容是精心描摹的,可面颊总带着一丝苍白与蜡黄,看着不像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禁奇怪道,“爱妃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金禾借口撤下已经尝过的一道菜离开了正殿,这回倒是青苗快言快语道:“启禀皇上,今儿下午端阳殿有个小太监来传旨,怕是言语举动有些莽撞,惊着娘娘了。” 皇帝转了转眼珠,很快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有些歉意又转瞬之间消失不见地抬头问她:“唔,你都知道了?朕本身是想让他们缓缓告诉你,不要一下子吓着你,他们是怎么办事的?” “不关那个小太监的事,是臣妾自己无意中听到的。”傅菱荷忙给小太监开脱,也没出卖是小印子告诉她的,“所以白露现在当真已经被流放了,康海也已经被杖毙了?” 皇帝的口吻一滞,清了清嗓子才道:“白露已经被看守押送着,在去田猎场的路上了,康海被打入死牢,今夜行刑。” 傅菱荷听到康海还活着,先是松了很大一口气,而后又陷入了焦虑之中:自己该如何说服皇帝对他网开一面呢?还没等她想好一个可靠的办法,皇帝就放下筷子对她长篇大论道:“菱荷,这件事你知道了也好,朕本身就是想找个机会跟你说清楚。你们都退下吧。” 皇帝一个命令下去谁敢违抗,纷纷敛声屏气地退了出去。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傅菱荷道:“菱荷,朕知道你从入宫以后就一直由康海伺候着,他忠于职守,朕也是略有耳闻,可这一次他犯的乃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若是他叫嚷的时候那刺客再疯狂一些,咱们的桃儿就没命了,幸亏是朕的卫队听到动静及时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朕能给他留个全尸,也没有用极刑折磨他,已经是宽仁无比了。你与朕相伴的日子不短,应该能理解朕,不是么?” “可白露被流放到田猎场的路上多是连绵起伏的山峦,瘴气多发,如今天气炎热,蛇虫鼠蚁频出,她一个戴罪的弱女子,多半是走不到田猎场就容易遭遇不测了。而且康海嚷着疼痛也是因为在保护桃儿的时候被刺客弄伤了腿,他已经在尽力抵抗了,如果没有他拼死相助,也许那刺客进来就会直取桃儿的性命,臣妾实在是不能——” “菱荷,朕知道你心肠慈悲,这宫女虽然不是蓄意想要害人,可到底帮楚氏做了许多肮脏的事情,留她一条性命,你能保证她日后不会继续重操旧业么?”皇帝微微有些不悦。 “皇上,臣妾只是想······”傅菱荷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感觉足下一痛,原来是含翠用力踩了一下她的脚,她吃痛噤声,也明白了含翠的用意,只得做出一贯和婉的样子来,“不,不,没什么,臣妾只是想说,皇上的高瞻远瞩必定超过臣妾,一切但凭皇上处置。” “爱妃能这么想,方是想开了。如今咱们的桃儿还这么小,正是需要精心呵护的时候,料理了楚氏,你才能安心不是么?” 第114章 绿伞(四) “再说你提到那个叫康海的奴才,你既然说杖毙听着太残忍,朕赐他三尺白绫,转瞬之间便能要了性命,还不会有什么疼痛的感觉,总好了吧?”皇帝面上还是笑着的,只是那笑意渐渐变得稀薄起来,似乎在暗示傅菱荷,这是他能做出来最大的“让步”,若是傅菱荷再不知好歹,他可就要发火了。 傅菱荷连忙起身跪下道:“皇上若能如此体恤臣妾的心意,便是臣妾的福泽了,臣妾替白露和康海谢过皇上恩德。” “嗯,这便是朕一向通情达理的菱荷了。方才咱们一直说话,连你精心准备的膳食都没怎么动,这会子让宫女们去热一热,不然你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皇帝显然是对傅菱荷的回答十分满意,又回到了从前一样脉脉温情的样子。 过了片刻宫女们将重新热好的菜又端上来,幸好隔得时间不长,味道还算是保留住了。皇帝抬了抬下颌,命青苗给傅菱荷夹一筷子荔枝虾球:“虾肉对你的脾胃是最相宜的,而且酸酸甜甜的不甚油腻,你也能多用些。对了,你这些日子一直养病,朕还未曾告诉你一件喜事,温婕妤有喜了。” 傅菱荷微微愣了一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倒不是吃温婕妤的醋,毕竟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愿意去陪哪个嫔妃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是难过皙华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温婕妤都没有过来关怀一句,倒是自己念在昔日温婕妤对自己的恩情上派青苗和金禾去送过些小东西日常问候几句,白鹤居的人却都不咸不淡的,实在是心寒。不管怎么说,自己和温婕妤也算是好姐妹了,怎么如今相处久了反倒是疏远了呢? 晶莹剔透的虾肉在口中有种微微的刺激感,让她的舌尖不免麻木。傅菱荷咽下最后一口,悄悄使了个眼色示意青苗添些清淡的素菜,一边吃着芦笋百合一边笑道:“当真是一件喜事,恭喜温妹妹了。她从嗓子哑后一直郁郁不乐,如今有个孩子也算是有了盼头,这一胎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甚好。” “是啊,当初应该是楚氏派人下毒毁了她的嗓子,想来也真是可惜。如今楚氏被幽禁生不如死,她也算大仇得报了。”皇帝大约是见此行来皙华宫的目的已经全都达到,便最后尝了一块栗子糕,喝了些消食败火的茶便站起身来,“朕去看看温婕妤,她刚刚有孕身子还不很安稳,爱妃早些休息。” “臣妾恭送皇上。”傅菱荷眼看皇帝出了皙华宫的大门,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敷衍完了最后一个接驾的步骤,疲惫不堪地瘫在榻上。金禾还以为她又出了什么事,赶紧飞奔着冲过来:“小主,小主没事吧!您是不是又身子不适了?” “我的身子好得很,是心里难受。”傅菱荷苦笑了一下,“好了,你让小宫女们都早些下去歇息吧,她们为了皇上来也忙碌许久了。这几日你去内事府多领些玫瑰花瓣来,我晚间要泡着,珍珠粉也多用些。过几日要行册封礼了,别让皇上怀疑我还在对他的决定不满,故而形容憔悴。” “小主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呵。”青苗一边答应着点头一边叹道,“这宫里人人都羡慕小主最得圣心,可谁又能知道您每日揣测圣意的艰难呢。” 傅菱荷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比金禾更能感同身受,知道康海是在劫难逃了,便唤青苗靠近些悄悄吩咐道:“你去给劳役司的精奇嬷嬷塞些银子,拖延个把时辰再行刑,让康海把遗愿写下来交给我,我尽力帮他实现。一定要跟那精奇嬷嬷说些好话,让她们给康海拿一匹结实粗硬的白绫,走得能安生些。白露的事情我实在是鞭长莫及了,就自明日开始每日给她念些祈福的经文,祈祷她在田猎场不会香消玉殒吧。” “小主真是宅心仁厚,您说的这些奴婢和含翠姑姑都会去办的。”青苗答应下来,见傅菱荷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便服侍着她换上寝衣睡下了,一夜无话。 翌日的懿仁宫里照例坐满了一屋子莺莺燕燕,空气中满是由初夏过渡至仲夏的燥热,分明是清晨时光,却已让嫔妃们香汗淋漓,恨不得赶紧请完安回宫歇息着。自己的宫殿里好歹冰块多一些,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热得神情恍惚。 皇后倒是气色极好,虽然身上穿着花纹繁复、层数繁多的苏杭绸缎织金五彩丝线满绣姚黄牡丹宫装,可因着身边放了两大缸新鲜冰块,又有小宫女在旁边手不停歇地殷勤打扇,因此十分凉爽。她感觉身心舒畅更是因为敏贵妃今日的气焰低迷了不少,穿了一身低调的雪青色繁星伴月银线宫装,头上也只是戴了三两银器妆扮,显然是有不少因楚氏而心虚的原因在的。见此情形,皇后微微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妹妹想必都听说了楚氏恶贯满盈,被皇上废为庶人幽禁思过楼的事情。皇上留楚氏一条性命,不是想纵容包庇她,而是觉得她这样蛇蝎心肠的嫔妃,死了是便宜了她,需得活着才能日日赎罪。因着甄才人毒哑温婕妤的嫌疑洗脱,得以复位才人,而秦御女虽推搡甄才人有罪,可导致甄才人脚下打滑的桐油乃是楚氏所涂,因此皇上有旨意颁布——” 皇后故意停顿了数秒,想看秦御女有何反应。秦御女由于如今地位低下,一直坐在门口,起初并没注意听皇后在说什么,还是她身边的宫女提醒了她,她才惊讶地抬起头来。 “皇上的旨意是,秦御女虽然做的其他恶事都有确凿的证据,难以赦免,可甄才人落水的事情并不能全怪她,因而复位为秦宝林。” 秦宝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平淡地站起来给皇后谢了恩。她如今已经失了心气,就算再复位为贵妃,也不复从前的得意了。 第115章 绿伞(五) “敏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最近天气燥热,身子有什么不适啊?”皇后的神色没有半分改变,十分和气从容地问道。 “臣妾一切安好,谢皇后娘娘关怀。”敏贵妃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连回答皇后的问话语气也有些敷衍,显得不合礼数。有些嫔妃已经侧目看着她,幸好皇后没有计较,而是直接转入了下一个话题:“诸位妹妹想必都已经知道温婕妤有孕的消息了吧?本宫之所以要再提一次,是因为本宫找占星局算过,按温婕妤有孕的地方和时辰,结合她自己的生辰,能看出来她这一胎可是极为宝贵的祥瑞之胎,生下来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贵不可言的。因此须得找个细心妥当、大公无私的嫔妃全程好好照料着,本宫再在你的白鹤居足足添一倍的人手,如此才能心安。”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若说臣妾这一胎有什么祥瑞,那也是托皇后娘娘的福泽庇佑,臣妾感激不尽。”温婕妤的嗓子在持续吃甄大夫的药后好转了不少,傅菱荷听着温婕妤口齿伶俐、精致讨巧的话语神情有些恍惚。 她照顾五公主和遇到刺客在宫里休养的这几个月究竟经历了什么呢?温婕妤从一个心直口快、有意无意得罪过许多人的毛丫头忽然就变成了说话滴水不漏、心智成熟的嫔妃,这其实对她而言是一件极好的事,能和宫里的姐妹相处得更融洽,也更能讨皇帝欢心,可傅菱荷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也说不好是为什么。 众嫔妃听见皇后已经发话,自然也按照位分高低依次向温婕妤道贺了一遍,请安散后少不得准备一些薄礼。温婕妤一一谢过,抚着自己的小腹有些得意。 “皇后娘娘,恕臣妾冒昧主张,臣妾极是敬重仰慕潘淑仪娘娘,就让淑仪娘娘照料臣妾养胎可好?”温婕妤的话还没说完,她四下里打量了一圈,忽然向皇后请示道。 在场的众人都没想到温婕妤没有选一向交好又颇为得宠的傅菱荷,也没选公认心地善良老实的杨充媛和良充仪她们,甚至选刚解除了冤屈的甄才人听着都合理些,为何要找与她素无交集的潘淑仪呢? “温婕妤,潘淑仪是个能把自己的生活料理得体体面面的勤快人,可是她并未生养过,怕是不能给你照顾妥当了,岂不是错付了本宫对你的一番心意?” 潘淑仪见皇后不赞同,立马松了口气,她本身就是做事粗线条、不喜欢给自己揽事的性子,若是每天多了一项照顾孕妇的任务,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头两个大。 温婕妤却并没有即刻收回请求,而是不急不徐道:“不瞒皇后娘娘说,臣妾极是羡慕淑仪娘娘的美貌,且常闻得娘娘侠义心肠,身上有正气,更兼臣妾请钦天监新上任的监正测算过,娘娘的景和宫风水格局与臣妾有孕的时辰八字恰好能对上,对龙胎最是相宜。这是臣妾的第一个孩子,还请皇后娘娘和淑仪娘娘能成全臣妾一番诚心。” 温婕妤洋洋洒洒说出这一大篇话来,明显是有备而来,容不得别人拒绝。皇后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温婕妤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转念一想潘淑仪和温婕妤都不是自己阵营里的人,又何必多管闲事,便和气地笑了笑道:“你如此一说,本宫倒没有理由拦着你了。也罢,你说的原有道理,那今日请安回去后你就将自己的箱笼细软打点打点,搬去景和宫的西偏殿吧。等到快要临盆了再回白鹤居待产。” 傅菱荷如今封了昭容,座次已经挪到了潘淑仪前面,她假借活动肩颈悄悄将头向后转了半圈,看了看潘淑仪。潘淑仪也是一脸茫然,只是皇后已经下令,她就算再喜欢清静也不能推辞,只得起身行礼,勉强算是答应了下来。 “说起来温婕妤年纪轻轻,侍奉皇上不过一年已经有喜了,潘淑仪比温婕妤还虚长几岁,肚子还没动静,若能借着照顾温婕妤的机会沾沾喜气,添一个龙胎就再好不过了。”宁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完全变成了皇后的捧哏,不管皇后说什么都要顺着附和两句,“温婕妤搬到你那后,皇上每次去看她也定会去看看你,多侍奉皇上几次,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庄妃似乎从上次跟她拌过嘴后便记上了仇,十分无语地白了她一眼道:“宁妃,后宫里的嫔妃就算渴望有孕,也都是私下和要好的姐妹闲话两句,谁像你一样青天白日的把侍寝这种事情挂在嘴边?一个妃位也不嫌臊得慌。” “我是妃位,你也是妃位,在这对我颐指气使的做什么?你何时封了淑妃、德妃,哪怕是宸妃再来教训我吧。”宁妃虽然不服气,可这回自己确实是违背了妇德,因而反驳的声音小了许多。 而那边潘淑仪听着宁妃大大咧咧的话,心下已有几分不自在,偏生皇后还接过话头继续唠叨道:“自谨昭容生下五公主后已经有小半年没再有嫔妃遇喜了,温婕妤这一胎来得正是及时。潘淑仪你放心,本宫既然要你帮忙照拂,也不会只凭一张嘴,自会让内事府给你和温婕妤的月例银子都添一倍,务必让温婕妤的孕期过得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潘淑仪在心里暗自咋舌:我不想揽事又不是因为缺银子,何必在众嫔妃面前提一嘴,让人觉得我吝啬呢?事实上她的娘家殷实富裕,也不用她接济,甚至还隔三岔五送些补贴过来,因此自己颇有些体己,也不指着皇后格外开恩才能周全自己和温婕妤。也不知道这皇后只是想单纯彰显一下自己的贤德呢,还是故意想要敲打自己一下,警告自己不要当众拂了国母的面子。 不管怎么说,眼下温婕妤来潘淑仪宫里的事情是板上钉钉了,众人又借着恭维三皇子学业和骑射进益的话头闲话了几句,这才各自散去。 第116章 荼蘼(一) “不必忙了,今儿从白鹤居搬到这累了一天了,坐下来陪我说会话吧。”景和宫这间名叫寒梅馆的西偏殿里,温婕妤轻轻抬手免了野葵的上茶,示意她坐到下首的位置上。 “奴婢多谢小主。”野葵依言放下茶水坐下,看着温婕妤面色疲惫,毕竟不错眼珠地盯着宫人们搬了许久的东西,生怕他们碰坏或者偷拿了,也是件十分辛苦的事情,不免有些心疼,“小主恕奴婢多嘴问一句,您怀着身孕,何必要这么不辞辛苦地搬到潘淑仪这来呢?她跟咱们又没什么交情,您瞧今天在皇后那,她答应得都勉勉强强的,今天这一整天也只是派侍女象征性地来问候了两声······” 温婕妤淡淡地笑了笑,让野葵不必再多说:“我既然做出这个决定,自然有我的考量,你只要记住不是心血来潮就是了。若这件事情成功,我就有好长一段时间能高枕无忧了,不比现在过得畅快么?” 野葵见温婕妤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得古怪,甚至开始扭曲起来,渐渐猜到了自家主子干的不是什么好事,不禁打了个寒颤:“小主的意思是······” “傅氏如今成了昭容,想动她而且撤手得干干净净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若是一个失了圣心的淑仪,还是有很大胜算的。”温婕妤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野葵听到这话吓得抖如筛糠,禁不住双膝一软跪下道:“小主,小主三思啊!谨昭容和潘淑仪交好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情,若是您算计潘淑仪的事情被她知道了,她必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这丫头,胆子竟然这么小么?”温婕妤将野葵的神色尽收眼底,轻轻嗤笑一声,“跟了我这么久,你也该清楚我的行事作风,并非你最初想的那样。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既无角色容貌也无显赫家世,学识才艺更是平平,若不凭心计,你我主仆在这深宫里早被践踏得灰飞烟灭了。” 野葵本想借口去给温婕妤铺床熏香,早点结束这让她胆寒的话题,可温婕妤却径直说了下去。她看着温婕妤没有温度的目光,眼见四周小宫女都已退下,再也忍不住地低声道:“奴婢明白小主的不易,可是奴婢也实在是因为担心小主的安危才反对您这么做的。从咱们救了谨昭容开始,便是在刀尖上跳舞,奴婢如何能安心呢?” 温婕妤并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平静地看着野葵,嘴唇轻轻颤动着。野葵心中一喜,以为温婕妤动摇了,下一秒却冷不防感觉脸上一阵疼痛,原来是温婕妤劈面一掌甩到了她脸上。野葵只感受到耳朵在嗡嗡地响着,听见温婕妤沙哑而又扭曲的声音:“贱婢,你还好意思提救傅氏的事情!当初若不是你怂恿我冒认下救她的功劳,我又怎会一步错、步步错,为了圆前面的谎不断编造新的谎言?” “小主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野葵连连磕头,心中有万分委屈也不敢言说。当初被傅菱荷千恩万谢的事情本就是好说不好听:彼时温婕妤还是个身世平平的小姐,父亲虽然是奉天府府尹,却因政绩平平,甚至还遭到几次弹劾才带着家眷来云城游玩几日的,明面上是休皇家御赐的几天假日,实则是偷偷在云城考量有无压力不甚大的小官职可以托人帮忙运作,哪怕是品级不如府尹他也认了。毕竟他骨子里也只是一个喜欢热闹享乐而对官场没什么雄心的世俗之徒,坐在高品级的官位上固然是荣幸,却高处不胜寒,想想也无甚趣味。 事发的那天,他早早就出门去拜访住在云城的一位略有些人脉的朋友,温婕妤眼见没人管她,大街上又热闹非凡地庆祝着春茶节,便只带了野葵出来看个新鲜,自然也注意到了傅菱荷与皇帝。起初她只是觉得傅菱荷容貌丰美、保养得宜,应该是有钱人家新娶的夫人,倒没有往皇帝的嫔妃上想。及至傅菱荷被一位仗义行侠的少女从马蹄下救下,皇帝急匆匆赶过来查看时脱口而出的言辞,才让她明白了这是皇帝与嫔妃在微服私访,怪不得两人看上去这样气度不凡。 那一刻的温婕妤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想起父亲今天出门实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去拜访那位朋友了,临走前还信心满满地说友人已经同意了十之八九,这次再诚心诚意地求一次,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何这世上有人不追求升官发财,却一门心思地想要给自己降职,这不是连累家人么?母亲自然也是意见很大的,两人在客栈中争吵了许久,最后只勉强达成了共识:父亲继续去运作轻松的官职,但等在云城站稳了脚跟便不能满足于此,还是要继续上进,无论如何也要坐到四品以上的位置。不过父亲是一家之主,他究竟能否遵守约定,便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因此温婕妤此刻是相当没有安全感的,若是父亲裹足不前,自己的衣食住行待遇必然要一落千丈,比从前自己看不起的那些女孩还不如。原本想着父亲再勤谨一些,说不定自己能嫁个体面风光的人家,可父亲来了这么一出,自己正值定亲的年龄,怕是要砸在手里,看着珠光宝气的傅菱荷,如何能不嫉妒呢?看着一身仆人装束,四处张望打听的温鸿,温婕妤便明白他一定是皇帝的贴身太监。也怪自己没有本事拉住傅菱荷救下她,不然此刻温鸿要嘉奖厚赏的就是自己了。她叹了口气转身想走,不想再给自己找气受,可裙角却被野葵踩住了。 “小姐,您看刚才那拔刀相助的女子,还找得见人影么?”野葵凝视着她的眼睛,“您还记得她长什么样么?” “找见了怎样,找不见又怎样?我又不是傻子,刚看见的怎么会忘?”温婕妤哼了一声,以为野葵只是在和她磨牙,可话音刚落,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萌生了出来。 第117章 荼蘼(二) “不,不行,不行,这未免也太大胆了,怎么能这样。”温婕妤拼命地摇晃脑袋,想让自己遗忘这疯狂的想法,可她的胳膊突然被人拉住了。 “小姐,您怎么在这啊?让奴才好找。这要是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不得把奴才骂得狗血淋头啊!”林家的家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温婕妤身旁,把温婕妤吓了一跳。 “李伯,你过来做什么?我就是看今天春茶节热闹在外面逛逛,很快就回去了。”温婕妤此刻哪有心思搭理家丁,满脑子都是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到处查问究竟是谁救了傅菱荷的温鸿,“你未免也太啰嗦了!” “小姐,您以为奴才为什么这么急匆匆地来找您是为什么,还不是老爷已经辞去了府尹的职务,准备在云城做官了。这不是咱们家顶要紧的事情么?” 温婕妤心里猛地一跳。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随着春茶节的活动进入高潮越发吵闹,她却几乎听不见这些杂音了。望着还在准备强拉自己回去的家丁,她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怒气,一把推开了他:“我现在要去做相当重要的事情,连老爷夫人都没资格拦着,你要是再在这里唠叨,耽误了我的正事,我便对你不客气!”说罢也不管家丁还要争辩什么,拉起野葵就向温鸿的方向走去。 连最开始给她出主意的野葵都愣住了,感觉事情已经失去了控制:“小姐,奴婢刚才只是一时兴起,实在不想让小姐陷入危险之中——” 等温婕妤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然站在温鸿面前,言语流畅得连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位公公,民女就是救下方才那位穿着绫罗绸缎的娘娘的女子,民女本觉得这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可又怕娘娘找不到救命恩人会心中不安,这才斗胆来认下的。”自己平时觉得派不上用场的记性发挥了大作用,她清晰地记得傅菱荷的样貌与穿戴打扮,甚至连口音也记得一丝不错。 温鸿起初还有些疑虑,觉得她对答这样从容十分反常,可看她几乎没什么破绽,加上两人对话了许久也没有第二个人上来争抢功劳,倒像是她拔刀相助。其实温婕妤的衣衫已经湿透了,手心里也全是汗水——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温鸿故意拿假话套话,自己露出了破绽,被打一顿都是轻的。好在这总管太监急着交差,不想把精力浪费在这种微末小事上,还没等温婕妤黔驴技穷便带着她进了宫,安排在福寿门旁边的一间小屋里过夜,等翌日皇帝忙完朝政以后再接见。因着她只是个民女,所以这间没有名字的小屋只是大昭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间,可已经足够温婕妤叹为观止了。原来皇宫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富丽堂皇,就算是最普通的屋室,比起自己家中的正厅也毫不逊色。 开弓没有回头箭,温婕妤在这间小屋里简单浣洗一番后一夜未眠,用自己有限的学识不停地编造着说辞,想想怎样才能不露出破绽。不幸中的万幸,那个总管太监模样的男人和皇帝都没有看见美貌的嫔妃被少女救下的时刻,加上那嫔妃当时可是险些被马蹄重伤,慌慌张张、魂飞魄散,自然也记不清楚少女的形容样貌,这就给了她许多编造谎话的空间。 深更半夜,温婕妤不断地给自己打着气,望着窗外纤细的月牙,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留在这大昭城里出人头地。父亲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在云城站稳脚跟就贸然辞官,辞官的折子已经在路上了,过不了多久皇帝就会收到,她可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家人身上,万一自己真变成落魄的平民百姓之女,这辈子就再无指望了。 想到这里,温婕妤突然福至心灵——既然她官方上的身份已经变成了民女,她不能装出一副对答如流、侃侃而谈的样子,宫里一定遍地都是这样的嫔妃,皇帝早就看腻了,也会讨厌她一副市侩的做派,倒不如大大方方、把真话假话掺杂起来说,只要别失了基本的礼数就好。就算没有被留下当嫔妃,也肯定重重有赏,财富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来自皇家的荣耀,将来在定亲的时候能抬高不少身价。她越想越兴奋,迷迷糊糊只睡了一两个时辰,看着有宫人打开小屋的门来带她进皇宫的更深处,连脚都在微微颤抖。 在看到皇帝和傅菱荷对自己的话没有丝毫疑心,上来就直接赏赐,皇帝更是直接让她侍奉在侧后,温婕妤更加飘飘然了,看来傅菱荷果然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自己一定要抱好她这条大腿。直接去殷勤讨好肯定是会让人侧目的,她虽然弄不清楚这么多嫔妃里谁和谁是一派的,但也能感觉出来有好几派,哪位主子都得罪不起。不如给自己树立一个口无遮拦快人快语的形象,再以姐妹之情而非朋党之情多给傅菱荷说好话,算得上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举措了。 在很多个跟傅菱荷闲话家常后回自己宫里的深夜,温婕妤看着摆了一桌子的傅菱荷送来的吃食与小玩意,忍不住一阵茫然:在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只是想在宫里找个靠山,对傅菱荷的讨好虽然是带着目的的,却也没有想害她,亦没有想害别的嫔妃。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越来越迷失本心了呢?自己为何看见了甄氏,就如鲠在喉、心里扭曲成一团呢?甄氏确实美貌无比,可自己还是官家小姐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何以对甄氏的敌意这么大呢?也许后宫本就是个大染缸,谁进来都会变的。 温婕妤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回过神来,把铺天盖地的回忆暂时打住。此刻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了,自己既然冒着被怀疑动机的风险来到了潘淑仪身边落脚,就一定要干出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就算自己不动手,潘淑仪出了什么事,旁人也一定以为是自己的手笔。 第118章 荼蘼(三) “焕星,你去看看寒梅馆里还有没有动静,温婕妤睡了没有。”景和宫正殿里,潘淑仪吩咐焕星道。在焕星去了片刻,回来给出肯定的回答后她才颔首道:“咱们去皙华宫。” “姐姐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这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只能随意给你拿些夜宵了。”傅菱荷已经卸去了钗环妆容,正穿着家常的杨妃色鱼鳞纹寝衣,让青苗给她梳着头发。 因着两人极是相熟,潘淑仪便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闷闷不乐地抱怨道:“你说这话可不是往我的伤口上撒盐。我本来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每天除了晨昏定省什么事也没有,要么就研究研究美食,要么就弹弹琵琶,结果有个温婕妤在,我还得分出许多精力看顾她。真不知道她让我一个从未生养过的嫔妃照顾是为了什么,皇上和皇后竟然也答应下来!” 傅菱荷笑着将牛乳茶递给她,潘淑仪一饮而尽,这才暂时缓解了些许烦闷。傅菱荷自己也喝了几口才分析道:“也许皇上和皇后也希望你能沾沾温婕妤的福气,早日有个自己的皇子或者公主。毕竟桃儿已经五个月有余了,宫里这才添了一个新的孩子,对于皇家来说还是有点冷清。” “哼,你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我就来气。我已经发誓过此生只做一个礼仪上过得去的嫔妃,不会再对皇上有一丝一毫的亲近了。”潘淑仪轻轻竖起右手的两指,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别说一个温婕妤了,就算以后每个有孕的嫔妃都来我这里住着,我也绝不会再去讨好皇上以期盛宠。” “姐姐的脾气还是这么火爆。”傅菱荷失笑,赶忙又给潘淑仪夹了一块红糖糯米糕,“你这样想,就算不想争宠,荣华富贵总还是要争一争的。等温婕妤这一胎平安落地,少不了给你的赏赐,添置一些体面的衣衫首饰也好。” 两人谈话间已将糕点吃尽,潘淑仪一边看着宫女们收拾碗碟一边怅然道:“我若真得了什么赏赐,也不会自己留着,一并都寄回娘家去好了,在这宫里打扮得好看有什么用呢?说来这宫里好东西最多的除了敏贵妃和妹妹你,该是恪贤妃了吧?她的娘家那样殷实,哪怕皇上几个月不去看她一次,穿戴照样是咱们比不上的。” “姐姐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恪贤妃来了?我几乎忘了有这个人。”傅菱荷实说道,“她除了合宫嫔妃给太后请安的时候露个面,剩下时候都在教导二皇子读书,听说二皇子对她很是敬重呢。” “他们这一对母子倒也是有缘,明明毫无血缘,恪贤妃也只比二皇子大几岁,没有什么母亲的威严,却能和睦共处,想必他去了的生母也能安心了。”潘淑仪继续道,“不是我刻意要想起来恪贤妃,只是三日后是她生辰,就算她再不得宠,咱们也是要送贺礼的。” “说的是,我这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只有皇上赏赐的这串十六颗南海珍珠的颈链还算不错,青苗,你去把它装到那个西域进贡的五彩琉璃匣里吧。”傅菱荷听潘淑仪这样一说才想起来,连忙吩咐道。潘淑仪见青苗和金禾她们困得睡眼惺忪,也意识到自己到了该走的时候,又问候了五公主几句后便告辞。 焕星替潘淑仪用上好的茉莉花水篦了篦头发,她躺下之后却睡不安稳,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守在她床前的焕月连忙问道:“小主要不要喝点安神汤?” “不用不用,大半夜的别兴师动众,又是生火又是配药的,何况我这是心里不踏实。”潘淑仪断然拒绝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可是一连几天都没发生任何不对劲的事,温婕妤每日早晚都来给她请安闲话,言辞态度极是谦和有礼,提出的请求也多半是让她以九嫔的身份多要些补品或者名贵些的膳食而已,她本身也不讲究这些,从分例里随便拨一些就是了,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把温婕妤想得太恶毒了。 “小主这几日睡得比之前好了不少,奴婢听着每次不过一炷香的时辰您的呼吸就匀了,这样奴婢和焕月也就安心了。”这日早上焕星看着潘淑仪神清气爽,禁不住替她高兴道,“咱们待会给皇后娘娘请完安以后,还是到皙华宫坐坐?” “皇上今日定是在皙华宫用早膳的,咱们就别去打扰菱荷,去和温婕妤一起吃吧,把今日清晨炖的那碗燕窝雪梨带上。”潘淑仪思忖了片刻道,“总是温婕妤来给我请安,我也不好摆着架子。” 但这次潘淑仪猜错了,皇帝此刻并不在皙华宫,而是在太后的颐寿宫里。 “皇帝有日子没来哀家这了,也是,跟哀家这个老婆子有什么好说的,沉闷无趣,不如自己在端阳殿召见嫔妃来得高兴。”太后方才用过每日早晨都要喝的汤药,慢条斯理地拨着手上的翡翠戒指。 “母后又多思了,儿子政务繁忙您也是知道的,可对您的孝道一直都没疏忽过,君子总是论心不论迹的。”皇帝敷衍地安抚道,“儿子今日请安是想跟您商量,恒儿到了该封王有王妃的年纪,不如就选这个月操办了吧。您是做祖母的,合该出席才是。” 太后微微颔首道:“这个是自然,恒儿是哀家的第二个孙子,哀家看着他成长,如今长大成人自然是件喜事。只是皇帝提了这件事,哀家就不得不提醒你另一件事。” “母后有话直说便是。”皇帝垂着眼皮道。 “三日后是恪贤妃的生辰,皇帝要怎么给她过?” “这个么,内事府都是有旧例的,直接按贤妃的规矩摆一桌宴席,朕再赏赐些东西就是。”皇帝并没想花什么心思。 太后已然有些不悦,咳嗽了两声提醒道:“皇帝既然能想到要给恒儿封王娶妃,就该念着恪贤妃现在是他的母亲,若是母亲的生辰过得寒酸了,叫他面子上怎么过得去?更何况若是一品的贤妃生辰都是草草了事,岂不是让宗室亲王看皇室的笑话?” 第119章 荼蘼(四) “那母后想怎么操办,儿子听了就是。”皇帝无法,只得让步道。 “你是做父亲的,自然要亲自挑几个门第容貌品德都一流的女子给恒儿选,也要问问恪贤妃的意见。再由哀家做东,邀请六宫嫔妃参加恪贤妃的生辰宴,方才是尊容体面。” 皇帝半天没有说话,他心里对二皇子的资质还是相当清楚的。二皇子虽然相貌身形还算看得过去,可远远没有封王的资质。而且那些他满意的世家女子想来也不会接受这种言谈举止幼稚愚钝的皇子,虽然自己有天子的威严在,料来她们不敢口出怨言,日后夫妻也是不能和睦的,到头来身心俱疲的还是自己。他不禁有些怨怼太后,她作为皇祖母把好听的话都说了,却让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当众矢之的,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皇帝莫不是与哀家的意见有什么相悖之处么?”太后冷冷地问道。 皇帝转了转眼珠,觉得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因此便按下话头道:“母后嘱咐的儿子都知道了,就按母后说的办吧。” “皇上,奴才已经按您的吩咐让礼部的总管挑了这样几个品行优良、门第显赫的女子记在纸上,还请您过目。”温鸿一向是手脚麻利的,半日后便拿了一个精致的小册子恭敬地端给皇帝。 皇帝接过来翻了翻册子,见挑的都是些门楣极其光耀的女子,不乏领侍卫内大臣、辅国大将军和尚书仆射等,禁不住皱了皱眉:“算了吧,朕不想做这种丧良心的事情,没的玷污了一个一个好好的女儿家,这些家世的女子都是该给太子留着的,二皇子也不是太子。你且告诉礼部,挑一些家世过得去的就是,只要品德好就是了,相貌究竟是无妨的,再去选一次。再让郑德把皇后请来,她是嫡母,也该操心一些二皇子的婚事。” “皇上,恕奴才多嘴,您很早之前就说要立三殿下为太子,皇后娘娘眼巴巴地等着,可是总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温鸿听见皇帝提起这个话头,便小心翼翼提醒道。 “你说的固然是,可朕总觉得——唉!”皇帝长叹一声,看了看四周。温鸿何等乖觉,赶紧打发了闲杂人都出去,皇帝方才继续说道,“太子一旦立了,没有重大过错就不能废除,朕不能不谨慎再谨慎。万一在驰儿之后又有能力更加出众的,朕又当如何做决断呢?” 温鸿左右为难地看看四周,这话自己赞同也不是,否定也不是,还是赶紧溜之大吉为妙。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自己都是得罪不起的:“皇上您是圣明的天子,自然是以您的圣意为上,奴才怎么敢置喙立储大事呢?奴才这就去重新选一批能做王妃的小姐。” 懿仁宫里,皇后也正看着一批秀女的履历名册,时而颔首时而摇头,读得相当仔细,还拿着狼毫笔不时圈圈画画。她看的倒不是二皇子的王妃人选,而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三皇子的。 “娘娘看了快半个时辰了,吃点西瓜歇歇眼睛吧。”明珠端上来一盘切得小巧玲珑的西瓜,通红的果肉看上去甚是有食欲。 皇后暂且放下笔揉了揉眼睛,随意地尝了一块,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本宫瞧着这些女孩子个个都是好的,无论挑哪个,对魏家和冯家的前程都是大有助益的,只是驰儿现在到底没有被封为太子,娶亲不能办得完全称心如意。也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能想起来立太子的事,难道是看不起驰儿么,唉!” “娘娘,许是皇上觉得自己现在正当盛年,立太子有些不妥呢,并不是觉得咱们三殿下难当大任,您千万别多心。”明珠殷勤地给皇后又递上一块西瓜,“不是奴婢多嘴,那二皇子庸庸碌碌,断不能继承大统,无论是立嫡还是立长,都非咱们三殿下莫属。” 皇后想起三皇子前两天写的关于如何给盐铁官商限权放权的文章还得了皇帝的嘉奖,再加上有明珠开解,多少放心了些:“本宫想想也是,现在就看姨母肯不肯助力了,怎么说本宫和她也是一家人,驰儿身上流着冯家的血。皇上对她能有本宫对她这么孝顺么?更何况——” 皇后的话刚说到一半,琉璃就急匆匆跑进来禀报道:“皇后娘娘,二殿下来求见了。” “恒儿?这时候又不是晨昏定省的时候,他跑来做什么?罢了,你请他进来吧。明珠,赶紧把这名册收起来。” 刚把桌案收拾好,二皇子便被领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你坐吧,琉璃,给二皇子上茶。”琉璃把茶端上来,还没等二皇子喝两口便问道,“恒儿,今天来找母后所为何事啊?” 二皇子听见皇后叫他,连忙将茶咽下去,站起身来拱手禀报道:“母后,儿臣今天来找您是想表明自己的心迹,儿臣听说父皇要给儿臣封王娶亲,可儿臣自知才能平庸、资质愚钝,此刻娶亲只会耽误优秀的女子,而且难免会分心不能好好进益。因此儿臣想求母后向父皇说明,儿臣暂时还不想娶亲,等再大一些也不迟,还请母后成全。” 二皇子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从容顺畅,跟平时唯唯诺诺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皇后和明珠琉璃听了都十分惊讶。不过皇后倒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二皇子终于开窍了,想做出一些有用的事情给皇帝分忧:“恒儿能有这个心思着实是件好事,母后也看出来你渐渐长大了。只是你当真考虑清楚了么?” “回禀母后,儿臣是在自己住处日思夜想,反复斟酌后才下定决心来找您表明心迹的,字字句句皆是儿臣真心所想,断然不会有犹豫!”二皇子恳切道。 皇后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的,二皇子不想娶亲,自己正好还少操一份筹备婚礼的心思:“好,你的心思母后知道了,你回去读书吧,母后自会去跟你父皇说明。” “多谢母后能成全儿臣!”二皇子作了个扯天扯地的大揖,这才恭敬地离去。 第120章 荼蘼(五) “这个二皇子先前一直是倒三不着两的,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个心思呢?若是放在以前,听说要娶亲,他还不乐颠颠地去给皇上磕头谢恩?”二皇子走后,皇后越发百思不得其解,“明珠,你派人去找找鸣凤宫里或者跟鸣凤宫来往多的宫人问问,看看最近二皇子身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明珠答应着下去,对几个小宫女吩咐了几句,几个人去探查了半日后,明珠凑近皇后小声回禀道:“娘娘,奴婢费了许多心思悄悄查问,打听到二殿下起初是先跟恪贤妃表明心意说自己不想娶亲,恪贤妃却觉得男大当婚,训斥了他一顿,母子俩闹了好一场呢。” “二皇子不想娶亲真是怕耽误读书?” “鸣凤宫上上下下的宫人都是这么说的,恕奴婢多嘴,奴婢起初以为是二皇子担心没有女子看上他,故而先开口拒亲免得尴尬,可鸣凤宫的宫人说的没错,二殿下虽说能力庸常,可形象到底还是不错的,也没干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就冲这些,也不会一个想嫁给他的女子都没有,自然没理由如此悲观了。” 鸣凤宫里,恪贤妃烦躁地跪坐在莲花缠枝纹贵妃榻上,心乱如麻。 “娘娘,您好歹用些晚膳吧,不吃东西可是要饿坏身子的。”留香已经劝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恪贤妃就像没听见似的。 “你们根本不知道本宫是在为什么事情而郁结,就不要再劝了。”恪贤妃慢条斯理道,声音带着一股诡异的麻木与空洞。 聚墨和留香对视一眼,都十分无奈——主子不肯跟她们说心情郁闷的原因,她们也不是会占卜算卦的神仙,想劝慰又该从何劝起呢?皇帝已经有数月没有来鸣凤宫了,自然也不可能是有孕了身上不舒服,真真是让人头疼。 “娘娘,您这一天闭门不出,奴婢已经替您收了许多生辰贺礼了。要不您赏玩赏玩这些贺礼?”聚墨小心翼翼道。 “算了吧,左右都是那些没什么用的东西,她们送了也不是真心祝贺本宫的生辰。要不就是看在本宫是贤妃,宫规祖制不得不送礼,要不就是渴望在自己生辰的时候,从本宫这得到更大的回礼。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瞧的?你只登记了收进库房里便是。”恪贤妃懒懒地推绝了。 聚墨和留香毫无办法,正准备退出去,恪贤妃却突然回头问道:“恒儿去哪了?” “娘娘,二殿下方才来禀报过,他去懿仁宫求皇后娘娘说不想娶亲了。” “他既说了他去哪,你们为何不来回禀本宫?”恪贤妃突然猛地手中把玩着的羊脂玉手串撂在榻上,“本宫只是心情不好,你们是当本宫死了么?” 聚墨胆子小,没料到恪贤妃会发这么大的脾气,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刚要分辩是恪贤妃交代过不要来打扰她,就被留香拦住了。她只得委屈巴巴跪下请罪道:“娘娘不要生气了,都是奴婢的不是,娘娘还请爱惜自己的身子。” “男大当婚,女大当聘,恒儿怎么能没有个王妃呢······”恪贤妃像是把聚墨当空气一样,只顾着自己喃喃自语道,“若真让他孑然一身,岂不是我这个当母亲的罪过······”她有着片刻的失神,可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脸严肃与端庄地问,“皇上有说要把恒儿封什么爵位么?” “咱们跟端阳殿的几个小太监都是有交情的,奴婢已经留意帮您打听着了,若是皇上拟了什么圣旨,奴婢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娘娘。”留香乖觉地答道。 恪贤妃笑意稀薄如月上柳梢时的日影一般:“皇上的旨意早该下来了,舍不得放恒儿走,是害了他,也是害了本宫。” “小主,杨充媛来了。”金禾一边禀报一边将傅菱荷对面的卧榻掸净尘土。 “有日子没来娘娘这里了,如今你已封了昭容,我再叫妹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杨充媛腼腆地笑了笑。 尽管已是日落时分,气温却丝毫不减,傅菱荷见杨充媛脸上身上出了微微的汗水,赶紧让金禾拿了冰缸和西瓜来解暑:“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倒叫我检讨自己是不是总摆架子了。咱们素来都是按资历论的,这有什么要紧。” 杨充媛这才放松了些,吩咐侍女鹦哥将自己给五公主缝的老虎玩具呈上来:“我长日无事,想着绣一副春山行旅图,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宫里闷着做没什么意思,就来叨扰妹妹了。正好你也帮我看看用什么丝线配色得宜。” 傅菱荷依言帮杨充媛挑了几样丝线,给她打起下手来,两人不免边做边闲话起来:“头两个月都是潘姐姐喜欢坐在这陪我聊家常琐事,可如今温婕妤在她宫里养胎,她越发不便过来了,总得思虑着温婕妤的饮食起居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一一加以弥补。很快就是恪贤妃的生辰了,她总算是能歇息一日——皇上在的宴席上,总不可能有人胆大包天敢算计温婕妤。” “是啊,但愿温婕妤这胎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潘妹妹少不得能得些嘉奖。她不爱争宠,素来只和咱们少数几个姐妹往来,宫里有些嫔妃背地里总对她加减些言语。等温婕妤的孩子出生了,大家自然能明白她傲气归傲气,可心地还是十分善良的。” 傅菱荷莫名觉得恪贤妃和潘淑仪有些地方是很相像的:“其实恪贤妃也未尝不是这个性子,只不过是恪贤妃跟咱们不投缘而已。她从被皇上冷落了就专心照顾二皇子和四公主,也许是觉得跟咱们攀交情没什么意义吧。” “说起恪贤妃,妹妹可听说了,皇上下旨将二皇子封了滇王,虽然远在西南边陲,可却是亲王的品级,也算是对得起他次子的身份了,足可见皇上还是对二皇子有亲情在的。”杨充媛伸出稍长些的指甲,灵活地将一条花线劈成两半。 “不好了,不好了,景和宫走水了!”傅菱荷正要答话,甬路上却传来小太监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快来人呐,潘淑仪和温婕妤都还在景和宫里!” 第121章 夕颜(一) “赶紧,赶紧,不要穿那些累赘衣裳了,给我拿一件外裳,咱们赶快去景和宫!”傅菱荷急得话都快说不清楚了,“万一潘姐姐和温婕妤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是好啊!” “她们两人出了事,我自然是放心不下的,我也随妹妹同去。”杨充媛蹙眉道。含翠做事是最妥当的,很快便拿了两件外裳来,分别给傅菱荷和杨充媛披上,抬轿子的小太监飞快地往景和宫奔去。 皙华宫离景和宫有一段距离,等消息传到皙华宫,傅菱荷一行人再赶到时,景和宫门口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许多救火的太监与宫女慌乱地奔走着,大约是关心温婕妤腹中皇嗣的缘故,皇帝和皇后也来了,甚至太后身边的松鹤也候在帝后旁边。傅菱荷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她眼前冒了一片金星,几乎无法站稳,青苗和金禾紧紧地搀扶着她才勉强站住。 “上次甄才人的明光斋已经走过一次水了,怎么这次又出了事。”皇帝焦躁地盘着手串,眉宇阴沉。 皇后抿了抿嘴唇微微怒道:“明光斋走水的事情还可以怪甄才人有自戕的心,可温婕妤怀着身孕好好的,潘淑仪也不是胡闹的人,这次定是奴才们的不是。” “这群奴才是怎么看管宫室的,真该都拉去劳役司打一顿。温鸿,你去查今晚在景和宫当值的宫人都有谁,除了总管太监与掌事宫女留下伺候主子外,其余都先打十板子。”皇帝清了清嗓子喊来温鸿。 “皇上,恕臣妾多嘴,也许今年大昭城是犯了什么风水忌讳了,才总是发生这样的灾祸。上次宫里猝然爆发了雪莲症,温婕妤的白鹤居还进了毒蜘蛛,这些都是从前数十年未有过的,是不是该请萨满来驱驱邪,肃清宫闱也好。”皇后也绞着手帕,一副十分关切的样子。 皇帝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寒梅馆那头传来小太监大声的禀报声:“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温婕妤平安无恙,已经被救出来了!” 皇帝闻言松了口气,很快温婕妤就被架在长凳上抬了出来,虽然身上的衣服被烧得灰扑扑的,可还能睁眼和说话,身上也没有什么烧伤,只是面色十分惊恐:“皇上,皇后娘娘——” “好了,你怀着身孕,又受了万般惊吓,行礼就免了,赶紧找个干净宽敞的地方让太医给你看看。”皇帝摆摆手免了温婕妤的请安。 皇后处事娴熟,轻轻使个眼色,明珠立刻去吩咐那些小太监:“赶快将温婕妤送到懿仁宫的偏殿,把吴太医、季太医和江太医他们都叫来给温婕妤诊脉,有任何的不适都要赶紧诊治。” “琉璃,你跟着温婕妤回懿仁宫,若是太医说需要什么补品就立马拿给她,过后再登记造册,切莫耽搁了龙胎。”皇后补充道。 “臣妾谢皇后娘娘关怀。”温婕妤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字句都听得清,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眼下也不是细究景和宫为何起火的时候,皇帝便吩咐宫人赶紧去照顾温婕妤,转头时才发现傅菱荷和杨充媛也来了,“两位爱妃这么晚还过来了啊。” “臣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杨充媛看傅菱荷急得神情恍惚,只得代她行礼道。皇帝这才想起傅菱荷为何这样着急,“虽说是夏天,可到底夜深了,你们也不多穿两件衣裳再出来。” 几人已经在景和宫外等了片刻,傅菱荷见潘淑仪还没出来,唇齿都在不断地颤抖,恨不得冲进火海里面亲自把潘淑仪救出来。 “皇上,潘姐姐还能出来吗······臣妾真的好担心······”傅菱荷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无助地瑟瑟发抖。 “好妹妹,你先擦擦汗,咱们慢慢等,若是潘妹妹还没出来,你又倒下了,叫这些宫人怎么忙得过来。”杨充媛掏出自己的手帕不断安抚着傅菱荷。 “爱妃别难过,潘氏她定能出来的,朕已经派熟识火性的太监去救了。”皇帝虽是关切的口吻,可心里并没多少关切之意——一个与自己再三龃龉,性子孤高直介的嫔妃,他又能有多挂怀呢?他现在无非就是看在傅菱荷的面子上,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场面话罢了。 在傅菱荷的眼里,足足过了有数个时辰,才有小太监出来禀报道:“启禀皇上,各位主子,潘淑仪救出来了,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只是——” “你把话说清楚,潘淑仪怎么了,你说啊!”傅菱荷头一次忘了礼仪规矩,不等皇帝和皇后开口就大喊道。 “淑仪娘娘脸上被火烧伤了很大一块,怕是要留疤了。不过,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伤痕,只不过有不少灰尘而已······” 皇帝略略思虑一番,沉声下令道:“既然受了伤,就不要抬到这边吓住谨昭容她们,赶快从侧门送出去诊治。也别让温婕妤看到吓着。” “好了,禀报个大概就是了,赶紧把潘淑仪也送到懿仁宫去,千万别耽搁了。看这样子,三五个太医是忙不过来了。明珠,你去叫洪英洪俊把三等太医也喊来,给吴太医他们打下手。”一听潘淑仪受了伤,还是在十分重要的脸面上,皇后很快头疼起来,这意味着事情相当不好办了。哪个女子能不爱美呢?若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未免又要引起一场风波。 傅菱荷听见潘淑仪被烧出了伤疤,虽然依旧心急如焚,可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了,她这才慢慢能说出话来:“皇上,皇后娘娘,臣妾不害怕伤口的,让臣妾去照顾潘姐姐吧,臣妾真的放心不下!” “谨昭容,本宫知道你与潘淑仪姐妹情深,可你也是血肉之躯,已经担惊受怕这么久了,再强撑着去照顾潘淑仪,又倒下一个,你叫宫人与太医怎么忙得过来呢?”皇后面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菱荷,听皇后的话,先回去睡吧,朕答应你潘淑仪和温婕妤有了什么消息就告诉你。”皇帝将自己身上的玄色福寿纹薄披风解下裹在傅菱荷身上。 第122章 夕颜(二) 皇帝和皇后已经如此说了,傅菱荷若是再不服从规矩,料来是会受人诟病的,也让伺候她的青苗和金禾难办。皇后没和任何人商量就把医治潘淑仪和温婕妤的地方选在了懿仁宫,明显是想自己全盘做主,不容他人插手的意思。她只得行礼告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已经空了的景和宫。 回来后傅菱荷虽然躺在了床上,可眼睛睁得大大的,根本闭不上,若是强迫自己合拢眼眸,脑海中就会像走马灯似的出现一幕幕可怕的情景:温婕妤小产、潘淑仪受了重伤、景和宫被烧成了断壁颓垣、皇后撒手不管······她控制不住地痉挛着身子大叫起来:“青苗,青苗!” “小主,小主怎么了?”青苗慌慌张张地拿着蜡烛进来,险些把自己绊倒。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才刚寅时,小主再睡会吧。您一直不睡,只怕是熬不住啊。”青苗瞥了一眼西洋自鸣钟关切道,“小主还是放心不下懿仁宫么?要不叫小印子去看看吧,左右快要解了宵禁了。” “那是自然了。康······小印子,辛苦你去御医所拿点药,就说我受凉伤风了不舒服,一定要趁机打探一下懿仁宫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傅菱荷刚开口想叫康海去跑腿,却想起来康海早已经不在了,来的是小印子,只觉心下一阵怅然。其实康海走后,小印子理应被提拔为首领太监了,他本姓常,应该称呼常印才是,可傅菱荷总不习惯这么叫,觉得自己没能拦住皇帝处置康海,是自己的失职。 趁小印子答应着出门,傅菱荷悄声对含翠道:“左右皇后也不想让我出门,你且去内事府告诉总管,把小印子提拔为首领太监,让宫人们都叫他常公公,再给他找个徒弟好好栽培着。” 日上三竿时,懿仁宫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温婕妤的龙胎安然无恙,潘淑仪身上没有外伤,季太医调制了玉容养颜膏帮她修复疤痕,以他高明的医术来说也不会出差错。傅菱荷这才放心下来,庆幸两人真是吉人天相,有神佛暗中保佑着,不然怎么能好好的从火场里出来呢? 傅菱荷以为两人脱险以后,皇后就不会拦着自己探望,可自己到了懿仁宫后却又被明珠客气地拦了下来:“谨昭容娘娘,潘淑仪虽说是敷上药膏了,可伤疤到底有些吓人,皇后娘娘怕吓着您,您还是等潘淑仪好了再来看吧。” 金禾见皇后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傅菱荷,顿时有些不豫,敢怒不敢言地嘟着嘴。正在傅菱荷斟酌着说辞的时候,主仆俩却隐隐听到懿仁宫里有嫔妃说话的声音,只是女子的身形和音色大同小异,实在没法辨别是谁,只知道是有人能进去探望就是了。 “无妨,我听皇后娘娘的就是。我给潘淑仪和温婕妤带了牛肉莲子汤,最是滋补开胃的,劳烦姑姑帮我带给二位吧。”傅菱荷也没有多和明珠磨牙,瞥了一眼金禾示意她收敛容色,很快便行礼告辞。明珠收下后转身就进了里间,似是和傅菱荷方才看到的嫔妃交代了皇后的某些指示。 那嫔妃开口答话后傅菱荷才听出来是赵充容。也难怪她刚才完全没认出来是谁,赵充容从入宫以来就毫无存在感,皇帝对她连正眼都不瞧一眼,也就是皇后提拔她才让她抚养了姚才人的五皇子。这时候她在懿仁宫里照顾温婕妤,也许是皇后要求她这么做的,她在替皇后做事吧。傅菱荷和她的交集并不多,上一次两人产生联系,还是她用自己的分例帮赵充容补上被克扣的鲜花,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管赵充容被苛待的事情,那就不是自己应该操心的范畴了。 傅菱荷前脚刚离开懿仁宫,皇帝便赶了过来,自然是先来到温婕妤床边关心龙胎:“季太医、江太医,温婕妤的孩子确定是平安康健的吧?” “婕妤小主吉人天相,除了有些极轻微的皮外伤以外一切安好。为了以防万一,微臣还是给小主开了安胎药,只要小主每日按时服下,再精心调养,不受惊吓和劳累,便可复原如初了。”季太医恭敬道。 “那就好,朕的孩子到底都是有福气的。”皇帝微微勾起嘴角,“朕再问你们一句,你们可诊出来温婕妤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了?” 季太医和江太医对视一眼,十分为难地一齐道:“皇上恕罪,龙胎的月份还太小,微臣实在看不出来男女。若再等一两个月,也许就能诊出来了。” “罢了,朕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左右皇子公主朕都有好几个,也不在乎这一胎了,是男是女都好。”皇帝无所谓地摆摆手示意两位太医起来,并没有再问什么话的意思,可两位太医还是跪在地上。 皇帝有些奇怪:“怎么了,你们还有什么没跟朕知会的么?” 江太医牙疼似地偷瞄着季太医,还是季太医小心道:“皇上,温婕妤的龙胎确是没什么大事,可潘淑仪娘娘,她,她······” “潘姐姐怎么了?”温婕妤急得眉毛凝成一团,紧紧攥着被子问道。 “好了好了,慢一些,你受了伤还没大好,不要这么冒冒失失的。”皇帝轻轻拍了拍温婕妤的肩膀示意她坐好,这才转头问季太医,“潘淑仪怎么了?” “淑仪娘娘的脸上被蜡烛烫了一块严重的伤,因着天热的缘故感染化脓了,怕是,怕是要留疤······”季太医吞吞吐吐道。他当然知道皇帝的嫔妃若破了相是极其严重的事情,禀报后自己也难逃罪责,可若一味拖延,最后闹出来,可就不止几句责骂这么简单了。倒不如一开始就给皇帝说明可能的后果,也算是给自己开脱了。 见皇帝沉默了半天没说话,江太医赶紧给师父描补道:“皇上息怒,微臣和季太医一定尽力想办法医治娘娘的伤疤,尽量不让娘娘破相。” 第123章 夕颜(三) 懿仁宫里一片寂静,皇后和赵充容在给温婕妤送了补品,又闲话了两句以后就退了出去,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进来了。温婕妤深知机不可失,用几乎没人能看见的幅度转了转眼珠,用尖锐的指甲狠狠地戳进手心,挤出两滴眼泪来:“皇上,事到如今,臣妾不敢隐瞒皇上,潘姐姐之所以受伤,都是因为她一心想救臣妾,完全忘了保护自己!” 皇帝听到此话微微瞠目,关切地握住她的手道:“别急,慢慢跟朕说,着火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臣妾自从搬到景和宫后,潘姐姐就对臣妾十分关心体贴,每日必亲自来臣妾的寒梅馆检查房间里的陈设和饮食有何不妥。事发的那天深夜,臣妾因孕期不适,脚有些抽搐,不小心踢翻了放在床边博古架上的铜盆。潘姐姐听到动静后便急忙秉烛前来查看,见臣妾没什么大事便准备回去,转身的时候不小心将蜡烛掉到了窗纱上,这才着了火······臣妾这几日越想越自责,若不是臣妾不慎将铜盆踢翻,寒梅馆就不会着火,潘姐姐也不会受伤了——” 皇帝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是一下下捻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神放空了数秒才道:“你何需这样自责,分明是她自己不小心,还险些连累了你。”说罢又转头看着小心翼翼站在一旁的野葵道,“糊涂东西,怎么伺候你们家小主的,把硬的铜盆放在床边,若是踢伤了脚可怎么好。” “皇上恕罪,都怪奴婢照顾不周才致使小主出了意外,还请皇上责罚!”野葵吓得连连叩首,“请皇上恕奴婢妄议主子,奴婢本来想在看到皇上后就禀报皇上的,可小主说担心皇上责怪潘淑仪娘娘,就坚决要自己来说,不让奴婢多嘴——” “皇上,虽然是潘姐姐打翻了蜡烛引燃了窗纱,可也是她用披风护着臣妾先逃出了寒梅馆,自己垫后时因看不清眼前景况,才被火烧伤了脸颊。臣妾恳请皇上念在潘姐姐救了臣妾的份上,不要计较她的一时疏忽了。”温婕妤抚着小腹怯怯道。 “温鸿,你去正殿把皇后叫来。”皇帝摸了摸温婕妤的手背温言道。 皇后很快赶来了偏殿,一听了皇上的话便忧心忡忡道:“臣妾正想禀报皇上,臣妾不放心只有季太医和江太医看,特意让吴太医也去瞧了潘淑仪的伤口。吴太医的医术皇上是知道的,宫里公认的杏林圣手,他告诉臣妾说无能为力,臣妾也无法。潘淑仪现在东偏殿养伤,皇上是否要把她叫来问问清楚?” “她既然伤口化脓不适,就不必起身劳动了,等她好些了再来见朕也不迟。”皇帝用手帕擦拭了一下鼻子,嫌弃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暑日炎炎,潘淑仪的伤口怕是恶臭难闻,且有鲜血淋漓的,他怎么可能愿意见到呢,“这潘淑仪也真是的,入宫已有快两年了,怎么走着走着还能绊倒,便是小宫女也不会有这般冒失的时候。” 皇后显然也看出了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两人是多年夫妻,又是君臣,她自然要以皇帝的意思为准:“皇上,恕臣妾多嘴,嫔妃们夏季的衣服都是长的襦裙,大多都是轻薄的纱料所做,若是深色的,夜间和地面融为一体也是常有的事。而且潘淑仪也只是无心之事,她已经豁出容貌来救了温婕妤和温婕妤的龙胎了,也算是功过相抵了。臣妾以为,皇上就不要苛责她了吧。” “皇后一向是贤妻,说的话朕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这本身是一场不用发生的人祸,如今闹成这样,到底是有些可惜。”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且在观察几日,说不定潘淑仪的伤口还能有所转机。如若实在不行,就给她多送一些补品玩物以表安慰吧,朕此刻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事,皇后随朕到正殿去吧。” 皇后有轻微的错愕,开始没反应过来皇帝所言何事,见皇帝的神色十分郑重,又是和自己说话时提到要做大事,不觉浑身一颤,来到正殿后情不自禁跪下道:“皇上有何要事,臣妾洗耳恭听。” “朕和皇后都已经不年轻了,驰儿也长大成人,立太子的事情前朝已提过多次,总是因为诸多繁忙的政务耽搁。朕不想再拖下去,想着请天象司择一个黄道吉日立驰儿为太子,也算是给宫里增添一丝喜气。” 皇后只觉得全身都被不真实的喜悦充满,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欢愉,拼命地提醒自己才没有坏了宫规:“臣妾,臣妾以太子之母的身份,叩谢皇上圣恩!” “这些年你悉心教导驰儿的用心,朕都是悉数看在眼里的。驰儿本是个心细敏感之人,诗书骑射都挑不出毛病,朕没有理由不赏识他。若是太子之位一直悬而未决,彰儿难免会多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皇后以为如何?”皇帝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神情上并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皇上所言自然是天下人的心声,臣妾身为母亲不敢邀功,驰儿若有什么成就,也都是您悉心教导才有今日。”皇后索性不再抑制自己的笑容,满心预想着册封太子那日自己的光耀场面,并没有注意到皇帝那尖锐的目光。 皇帝站起身来扶着温鸿的手温言道:“立太子之前,朕还是要最后查问一番驰儿的各项功课,确保万无一失,若有什么不足之处朕也好及时教导,不让群臣有议论的声音。皇后先看顾着温婕妤和潘淑仪吧。” “臣妾谨遵皇上圣旨,恭送皇上。”皇后哪还有什么心思在这二位身上,身在曹营心在汉地答完了话,见皇帝走远了,再也抑制不住高兴,紧紧地握住明珠的手道,“明珠,你看见了吗,皇上终于想起驰儿的事情了,本宫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能落地了!” “娘娘贤德聪慧,三殿下文武双全,早该有今日了,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明珠乖觉地恭维道。 第124章 夕颜(四) “娘娘,皇上要立太子的日子已经定了,是五月初十,天象局说是好日子。皇上说将端阳节推迟,正好将每年拜神祭祖、祈福辟邪的仪式与立太子之事一并在正阳宫举办了,王公贵族、异域使者都来朝贺。奴婢已经把内事府给娘娘新做的礼服都拿来了,还请您试穿,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奴婢即刻拿回去让内事府重新裁剪。”含翠将一个足有半丈长的金镶玉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是一套繁复的水蓝色全套宫装,两个小宫女紧随其后将首饰与绣鞋放在旁边,傅菱荷看着便一阵头疼。 “这么热的天,我连穿一件纱衣襦裙都浑身冒汗,真要穿这么多,不是得出人命了。”饶是在宫里待了两年,傅菱荷也没法适应宫中的服饰。自己未出阁时,天气虽然也热,可自己总能躲在闺房里挨着冰块,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也不需要抛头露面的,遗憾的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皇上知道娘娘怕热,给您做的这套已经是用了最轻薄的苏杭丝绸的一件了,摸起来触手生凉,而且宽袍大袖,走起来风可以从袖口和裙摆还有领口灌进去,颜色看着也清爽,已经比别的嫔妃好不少了。”金禾吐吐舌头道。 “好了好了,我不过是抱怨两句,你就巴巴地说上这一车话来,当真是我惯坏了你。”傅菱荷笑着拧了拧金禾的小脸,“虽说你们几个到时候不能在我身边伺候,都是御前宫女服侍,我也给你们做了夏天的新衣服,过一两天就能拿到了。”她用涂了蔻丹的手指抚摸着宫装,忽地抬头问含翠,“你去内事府拿衣裳的时候可有看见潘淑仪的?她的脸想必应该快好了吧,这种重大场合的宴会一定是要参加的。” 含翠的神情有片刻的呆滞,不知如何是好地干笑了几声才道:“奴婢也和娘娘一样关心潘淑仪,只是方才内事府人太多,奴婢一时竟没有留意。” “那也无妨,左右潘姐姐都养了半个月伤了,现在天热恢复得快,伤口肯定不是化脓流血、看着触目惊心的样子了,皇后总不能再不让我去看了吧。”傅菱荷正期待着潘淑仪会穿什么样的礼服,并没有注意到含翠的异样,“用过午膳,咱们再去一趟懿仁宫,景和宫不是不能住了么,我顺便去请皇上给潘姐姐再安排一个好点的宫殿。潘姐姐那个性子是断断不会去求皇上的,咱们去请再合适不过。” 含翠嘴上答应着,竭力掩饰着心中的难过,因为她已经知道了潘淑仪身上的坏消息。 “琉璃姑姑,我现在能否见潘淑仪了?”傅菱荷见懿仁宫庭院里站着的是琉璃,想必明珠正在正殿里侍奉着皇后,虽然自己探望潘淑仪是合情合理的,她还是加快了语速询问起来。琉璃年纪比明珠小,也比明珠好相处,很快就放了傅菱荷主仆几人进去。 “焕星姑娘,潘姐姐醒着没?让我进去看看她吧。”傅菱荷来到懿仁宫的偏殿,见焕星守在门口,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问道。 “娘娘,我们主子现在不想让人瞧见。”焕星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这是怎么回事?”傅菱荷吓了一跳,含翠掏出手绢给焕星擦了擦眼泪,小声道,“你慢些说,别吓着了娘娘。” “娘娘,我们主子的脸前几日又疼又痒、伤口腐臭难闻,季太医和江太医想尽各种办法清理,然后用纱布包扎,现在是结痂了,可是拆了纱布后却留下了一道很长的疤。小主照镜子的时候先是惊异,后来就拒绝见任何人,戴着厚厚的面纱。这炎天暑热的,奴婢实在怕小主热晕过去······”焕星的声音越来越小。 傅菱荷一时愣住了,她没想到潘淑仪的脸竟然如此严重。潘淑仪出身西北风沙之地,一向是洒脱爽朗的,可也爱惜珍重自己的容貌。她虽然没见到潘淑仪,可看焕星哭成这样,料定这道疤是极狰狞的,她目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这样,焕星姑娘,你先别着急,你去告诉潘姐姐,她若不想让我看望她,我回去就是了,但千万别闷着自己的脸。伤口需要通风消毒,若是再感染了就不好了。你让那些粗使宫女不要进里间,就留你和焕月两个最亲近的伺候潘淑仪。她什么时候想见到我,你随时来皙华宫禀报。” 傅菱荷这样雷厉风行安排下来,焕星也有了主心骨,深深福一福身谢过她,将含翠手中的点心接过进了里间。傅菱荷长叹一声,烦躁地扯下了头上泠泠作响的孔雀开屏式样七彩琉璃钗:“我以为焕星哭是因为潘淑仪身体有什么伤口,没想到是脸上留了疤,这可当真让人心急。没有什么大事,可足以让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抑郁消沉,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含翠只能搭着她的手陪伴着她,主仆默默无语地沿着甬路走回皙华宫。傅菱荷听到有马车的动静在另一条去懿仁宫的甬路上响起,忍不住有些惊异:“皇后说的是不让太多人打扰潘姐姐,能坚持去懿仁宫的大约只有良姐姐与杨姐姐她们,可她们都不爱坐马车,难道还有别人?” 含翠踮起脚伸头向传来声响的方向看去,眯着眼打量了半天才看出来:“娘娘,是温婕妤。皇上已经命内事府的人将一处叫风荷轩的精致宫殿收拾出来让温婕妤好好养胎,不知道温婕妤为什么又去看潘淑仪了。她怕是要吃闭门羹吧。” “也许是去给潘姐姐送补品,略表自己的诚挚之心的。罢了,她到底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可怜她要被下逐客令了。”傅菱荷边说边继续向皙华宫走去。 “娘娘,我们主子特意请娘娘去懿仁宫,有一件大喜事要告诉您。娘娘不让奴婢说漏了嘴。”立太子的大典将近,傅菱荷晨起正用玫瑰花沐浴着,焕星隔着珠帘喜气洋洋地求见。 第125章 夕颜(五) “娘娘,我们主子特意请娘娘去懿仁宫,有一件大喜事要告诉您。娘娘不让奴婢说漏了嘴。”几日后,立太子的大典已经将近,傅菱荷晨起正用玫瑰花沐浴着,就听见焕星隔着珠帘喜气洋洋地求见。 “金禾,快让焕星进来。”傅菱荷听见焕星的声音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心中一喜,连忙让赐座看茶。梳妆打扮都是随意挑了一些青苗做得快的,刚刚整理停当便往懿仁宫赶去。 “姐姐!”傅菱荷见潘淑仪坐在门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飞也似地奔过去,紧紧握住潘淑仪的手,“前些日子是皇后不许我见你,最近是你躲着不肯见我,我可要急死了!” 潘淑仪的颧骨上微微泛着一抹红晕:“我今日叫你来正是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你看我脸上虽然还包着纱布,可不疼也不痒了,伤疤也好了大半。你进来喝茶,我跟你慢慢说。” 姐妹俩拉着手莲步轻移到屋里,焕月早已备好了一桌点心,潘淑仪一边给傅菱荷分享香气扑鼻的荷花酥一边唠叨道:“那两天不只是你,旁人我也不见。我就是躲在屋里流眼泪,把焕星焕月吓得够呛。菱荷你应该能理解我,我实在是太害怕变成一个丑八怪了。季太医和江太医虽然一直给我用着药,可总没有效果,加上天气热着实心烦,我都已经快崩溃了。 “谁知你走了之后温婕妤后脚也跟着来了,我本来想谢客,可温婕妤说她带了家乡的秘药来,是专门治我的伤疤的。这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便将她请进来。不管是不是真的能治,总得尝试一把,死马当活马医也好。头一天我并没有极其重视,只是按她嘱咐的一日抹两三次,谁知当天晚上便掉了一层难看的皮屑,伤口干净了不少。焕星和焕月都高兴得不得了,翌日又多抹了些,你瞧,如今基本已看不出来了。”潘淑仪眉飞色舞地说着,见一屋子都是亲近的人,便将自己脸上的面纱解下给傅菱荷看,“我如今戴着面纱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是不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傅菱荷凑近仔细打量了一番,虽然还是和没出事之前的皮肤有些区别,但和焕星那天哭哭啼啼禀报的情况比起来,确实是迥然不同。潘淑仪心情大好,又命焕月端上来一碗燕窝雪梨爽:“温婕妤说,这药膏名叫怡颜膏,是专为修复疤痕而制成的,算得上是民间秘方,轻易不会流落在外的。幸而她是民女出身,否则轻易是不可能碰到这种秘方的。我说要拿些礼物谢她,她却坚决不肯收,行善只当是给自己腹中的龙胎积德了。” 潘淑仪一面吃着燕窝,一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没把妹妹当外人,便如实跟你说,说来我并没有那么伟大,能为了救一个与自己没什么交情的嫔妃豁出相貌去,更何况我从前还因为她让你劳累、与你疏远的事情怨怼过她,遑论她坚持要从宽敞明亮的白鹤居搬到我这来了。 “其实那天起火时我被烧伤,只怪自己反应太迟钝而已。眼看着就要逃出门去了,却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等我反应过来时火已经烧到脸上了。我几乎把自己的手掐出了血才忍住不大喊大叫——我自小也是经过着火的,知道若张开嘴便容易窒息。只能祈祷温婕妤别出什么事,不然皇上一定会怪罪我。 “当时火海里纷纷乱乱一片,她完全可以不替我向皇上美言。现在想来确乎是自己太狭隘了,险些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等伤疤恢复如初了,我定要好好去拜谢她一番。”潘淑仪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有些累了,便大口喝着茶水。傅菱荷一边听着,眼圈却有些红了。她想到潘淑仪在火海中挣扎的样子便十分心疼。潘淑仪不觉嗔怪道:“哎呀,我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你又来怄我。好端端的哭什么嘛,我都已经没事了。快把眼泪擦擦,别弄脏内事府新给我做的桌布。” 傅菱荷这才破涕为笑:“我只是太担心姐姐了,姐姐实在不能怪我。”含翠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她方想起来今日来找潘淑仪还有一件不算小的事:“姐姐,我是想跟你商量,好不好的你得见皇上一面。景和宫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你肯定也不能一直住在懿仁宫,这里可是皇后的地盘。就算她收留你,我也不愿意让你在这里多待。我想的是我得去跟皇上提议,给你选一处体面的宫室,也算是安抚你受惊又受伤,战战兢兢的。” 潘淑仪撇撇嘴,并没有像之前提到皇帝那样情绪十分激动了。怎么说也是经历了相当危险的劫难,加上在宫里生活了这么久,多少也认清了帝王无情的现实,不像从前那样被怀疑冷待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似的:“我也正要和你说呢,自思过楼的事情出了以后,焕星焕月两个好孩子时不时宽慰我,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咱们入了宫就出不去,何苦跟自己赌气。不爱皇上无可厚非,可没必要把自己气出病来。你若愿意替我美言几句,皇上同意了我自然不会拒绝。若是皇上不想搭理我,我亦不会去求他。我预备明日就跟皇后请辞,回景和宫没被烧的一间小的宫室里。” “咳,姐姐还没大好呢,何必这么着急搬走,也不怕打点行李劳顿?”傅菱荷一语未了,就隐约瞥见门口有个身影在晃动,看上去像是明珠在偷听。潘淑仪无奈地苦笑一声:“你还问我为什么着急,原因不就摆在这么。我可受不了有个耳报神天天在附近徘徊。好了,既然皇后下逐客令了,你也快回去吧。等我搬走了,咱们有多少体己话说不得的。” 傅菱荷深以为然,又嘱咐了潘淑仪关于饮食起居的一些注意事项便告辞了。回去的路上她一直盘算着怎么去跟皇帝请求,全然没意识到温婕妤是下了怎样大的一盘棋。 第126章 南风(一) 立太子大典之后,恪贤妃突然莫名其妙变得疯癫起来。 起初因为她从被封为贤妃起就被皇帝冷落,空有一品妃位的名头,又鲜少与人来往,因此过了一月有余都没有外人发现异样,甚至连小丫头也没怎么察觉。但留香和聚墨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看得触目惊心:恪贤妃每顿饭都吃得极少,胡乱对付几口就放下,菜的生熟咸淡一概一言不发,就像机械地完成任务似的。某一天鸣凤宫主厨的儿女都病了,他心事重重,不小心多加了不少油盐,直到上菜时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可恪贤妃却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不能不让留香和聚墨心惊肉跳。她是高门贵族小姐出身,一向对这些是最挑剔的,现在这种表现,无外乎是有了至关重要的心事,根本顾不得别的。 更让留香和聚墨忧心的是,恪贤妃的话变得越来越少,除了沐浴更衣梳妆等非要人伺候不可的起居活动,总是把自己关在正殿的内室中,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主动召见任何人。连四公主的乳母来拜见她禀报四公主的情况,她也只是淡淡地敷衍两句,二皇子来向她请安,她也只让他略坐坐就走。就连去皇后和太后那晨昏定省,她也称病告了长假。自从皇帝听说她病了后,便让司寝局撤了她的绿头牌,自此鸣凤宫便如冷宫一般沉寂下来。 留香在恪贤妃的娘家沈府是见过沈老爷的几位姨娘失宠起落的,加上自己是一品妃位身边的心腹宫女,因而并不担心自己的命运,只是担心恪贤妃自己的身子。聚墨因着没有留香得器重,反而比留香更能替低等的宫人担心些:一旦恪贤妃真正意义上失了宠,他们的分例会不会被克扣呢?去内事府操办鸣凤宫的事情的时候会不会被其他宫的宫人冷眼相待呢?他们年龄到了还能不能被放出宫呢?还没等她把自己的想法给留香提,内事府的新任陈总管就来了。 “奴才内事府总管陈江给恪贤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陈总管长着一对吊梢眉、三角眼,面皮极是白净,脸上三三两两几道皱纹。言语态度极是恭敬,可却是皮笑肉不笑的,“奴才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做一件事,可能对娘娘多有得罪,还望您海涵。” “陈公公要做什么尽管做便是。”恪贤妃惜字如金地只吐出一句话,随后便直接坐在麒麟贺寿金丝楠木雕花椅上,波澜不惊地看着陈总管。 “皇后娘娘说,您这宫殿被您装潢得极好,华丽雅致又不失清新俊逸,只是这宫殿的名字实在是不妥。鸣凤鸣凤,乃是凤鸣朝阳,这宫中只有皇后娘娘才配被称为凤凰。您住的地方若是叫鸣凤宫,可不是冲撞了皇后娘娘?既对娘娘不敬,也伤了您自己的福祉。”陈总管笑吟吟油腔滑调地道,“因此啊,奴才此来是要把鸣凤宫的匾额摘下来,换成鸣鹂宫。黄鹂是多子多福的鸟儿,也是一份好兆头。” “陈总管,您是来给我们下最后通牒的么?娘娘要在这住一辈子,这件事难道不需要问问娘娘的意见么?”聚墨十分不忿地道。 陈总管已然横了一眼带来的小太监,几个人立即搬出梯子准备动手:“我这次来可是奉皇后娘娘懿旨,给聚墨姑娘留着面子呢,姑娘可别分不清眉眼高低。好了,去把匾额摘下来吧,其他的无需多言!” “这,这算什么事呀?”聚墨看留香和恪贤妃都不说话,委屈得直哭。恪贤妃连看都没看一眼,起身就回了偏殿关上门跪在佛堂前,这一跪就是三天。 “娘娘,您已经连续三日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了,人都熬瘦了一圈,这样下去奴婢怎么能放心得下呢。”留香感觉自己嗓子都要劝得冒火了,恪贤妃还是如泥塑木雕般呆呆地跪在佛堂前,没有一丝要起身的意思。 “娘娘,您就算不肯去歇息,好歹也吃点能滋补身子的燕窝参汤吧。”聚墨小心翼翼地将熬好的参汤端来,也不顾烫手,只是在半空中举着。 不知过了多久,聚墨的指尖已经没有了知觉,恪贤妃这才轻轻转过头来,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皇上终于立三皇子为太子了,真是喜事一桩呢。” 留香和聚墨对视一眼,都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嫔妃可以在宫里私下议论朝堂政事,左右自己宫里的人也不会走漏消息。可她们这些宫女若是一个不小心被抓住把柄,那可就有性命之忧了。最后还是留香一个眼神命小宫女们退下,随后用极小的声音说:“娘娘,就算三殿下当了太子,咱们二殿下能当个尊贵的亲王,尽辅佐之力也是好的。” “自然是好的······若恒儿将来能娶上一个花容月貌、知书达理的王妃,那更是好事成双。”恪贤妃的笑容越发欢喜,可那笑挂在她那因接连几日宵衣旰食而蜡黄消瘦的脸上,却显得无比诡异,“留香,去吩咐人在宫外寻寻,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娘娘,二殿下已经跟皇上说了不想这么早娶亲,而且听您这意思,是要找个民间女子?太后、皇上和皇后娘娘是断然不会同意的。您不如——”聚墨小心地瞥着恪贤妃的脸色道。 留香伺候恪贤妃比聚墨多,知道自己的主子从四公主出生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生怕聚墨激怒她,赶忙让她闭嘴,自己好声好气地安抚着恪贤妃道:“娘娘让奴婢出宫去寻,好歹也要交代这王妃的人选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奴婢也好回来复命不是?” “具体的······”恪贤妃收住了笑容,抿紧了嘴唇,伸出纤纤玉指一根一根掰着,“品德端方自然是不必说的,要贤良淑德、要蕙心兰性,更重要的是——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留香不知道恪贤妃又产生了什么想法,只得凑近听。恪贤妃吐气如兰,曼声温言道:“要找,形容面貌极像本宫的。” 第127章 南风(二) 鸣凤宫里一片寂静,虽然恪贤妃的声音极小,可聚墨耳朵好,还是听得一清二楚。聚墨手中的汤碗轰然落地,碎片迸溅得到处都是,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贤妃娘娘,您知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 “娘娘,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留香只觉得浑身冷汗涔涔,从前一直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误会的想法彻底落了空,“娘娘,奴婢求您了,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若是被人听见了,咱们鸣凤宫里所有人的性命都会不保!” “你们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本宫可不是。”恪贤妃悠然开口道,“这鸣凤宫是当年本宫入宫时皇后亲自赐的住处,她非但没觉得僭越,还大有抬举本宫的意思。如今也是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了。由她去便是,我连恒儿都留不住,还缺一块匾额么?” 留香竭力地打着岔,实在不想给鸣凤宫,不,是鸣鹂宫上下的所有人引来祸事:“奴婢知道娘娘是不喜欢鸣鹂宫这个名字,黄鹂是上不得台面的供人赏玩取乐的鸟,又谐音是名利,倒像是讽刺娘娘如今门庭冷落似的。奴婢这就去跟陈总管说去,就算是冲撞了皇后娘娘,也不能这么贬低咱们!” 她边说边给聚墨使眼色,想让她赶紧去请太医过来看看恪贤妃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可聚墨浑然没体察到她的意思,重重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不绝:“娘娘,贤妃娘娘,奴婢求您了,看在奴婢和留香姐姐尽心尽力侍奉您十年有余的份上,您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吧!只要被一个人偶然听到散播出去,咱们满宫人都要殒命的!您的夫君是皇上,不管您想用什么手段争宠,奴婢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地帮您,可是您对二殿下动了心思,奴婢无论如何都不能从命!” “好丫头,谁又怪你了呢?”聚墨声泪俱下地说了许多,恪贤妃却浑然如只听见最后半句话一样,“本宫只恨自己命不济罢了。留香,聚墨不听话,你来说,恒儿拒绝娶王妃,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有本宫?” 在聚墨跪地苦谏的时候,留香已然放弃了全部的希望,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走出去吩咐一个信得过的小宫女,随后立即回来,摆出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二殿下对娘娘极重孝道,视娘娘为生母,处处礼敬有加,心中自然是有娘娘的。” “只是敬重本宫么?就没有一丝男女之情么?留香,你说,若本宫不是嫔妃而是庶民,他会不会向皇上求娶本宫?”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路狂奔而来的甄大夫到了。小宫女去请他来,自然是看重他是宫中医术极为高明的太医。留香将甄大夫拉到正殿,焦急万分地嘱咐道:“求太医赶紧给娘娘开一些安神的药吧,我们娘娘最近忧思失眠甚为严重,眼看人都要垮了,都说起胡话来了。您再不想想办法,娘娘的身体怕是要出大事。”她将甄大夫拉出去自然是想尽可能多的拖延时间,希望聚墨赶紧让恪贤妃冷静下来。好在恪贤妃还没彻底疯了,见到甄大夫来还是知道闭嘴的,让甄大夫给自己搭了脉。 “娘娘这左右手脉象虚浮、五心烦热,显然是虚火旺盛、肝气郁结,怕不是最近有诸事困扰、不堪重负所致。只是微臣担心,按理说现在虽然节气上还算夏季,可天气已慢慢转凉,这燥热之症——” “是了,甄太医真是高明,四公主最近多病多痛,娘娘正是为了这件事烦心呢。烦请太医给我们娘娘悉心调理着,奴婢看着实在是不忍。”留香飞快地接过话茬道。甄大夫见情形是这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没有入宫当太医前,他一向是直言不讳惯了的,不管来找他诊病的病人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病,他都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哪怕惹得病人窘迫恼怒也在所不惜。因着自己是医者,最重要的事便是治病救人,不能因为怕得罪人就裹足不前。可是大昭城里怎可比得民间,一句话说错,便有砍头掉脑袋的风险,他怎能不畏惧?他早已诊出恪贤妃的病是由于情欲饥渴、相思成疾所致,可恪贤妃主动避宠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那她究竟是在思念谁,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甄大夫没有办法,只能强撑着道:“贤妃娘娘的病也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缺少阴阳调和,让娘娘多去陪陪皇上,也许就好些了。微臣再给娘娘开一些凝神静气的药方,让娘娘按时吃药才能好得快些。每日煎药都要严格按微臣给的配方来,火候与水分都要极注意。” “甄大夫,您要开的是能让娘娘少说些话的药么?”留香依旧不放心,借着送甄大夫的名义追出来问道。 “姑娘若这样吩咐,微臣回去只能找一些有轻微毒性,吃了能让人声音嘶哑、咽喉疼痛的药。毕竟咱们做下人的是不可能堵着主子的嘴的。总之,微臣只能是尽力而为。”甄大夫汗流浃背地收拾好医箱,正要走出鸣鹂宫的大门,迎面却和一个高大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甄大夫不敢抬头正视,只看见那人穿着一身华丽的龙纹绸缎衣服,以为是皇帝来了,急忙跪下请罪,那人却浑然如没看见一般,只拉着留香道:“留香姑姑,恪······我母妃现在怎么样了?病得严重么?我要进去看看她!” “哎哟,二殿下,娘娘现在身上正不舒服,您就别去添乱了!”留香看见二皇子过来,脑袋像要炸开了似的疼,一时连规矩礼数都顾不得了,只是拼命祈祷甄大夫不要察觉到什么异样。不幸中的万幸,甄大夫没有听到方才恪贤妃的那些疯话,只以为是二皇子关心养母,见二皇子没有怪罪自己撞到他,便行了个礼告辞。 “二殿下,您现在年龄大了,可不能这么慌慌张张的。您这一路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若是,若是让旁人看见——” 第128章 南风(三) 留香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陪着笑脸道,“万一皇上知道了,怪罪您的老师约束无度,责罚他就不好了。” 二皇子向来是个性子软弱的,便是留香也能将他唬住,他只得嘟着嘴不情不愿道:“留香姑姑,我只是挂念母妃,看见咱们宫里的小宫女去御医所去得那样急,母妃必然是出了了不得的事情,我这才心里着急的。” “是那小宫女太过莽撞、冒冒失失的,原没什么大事。娘娘只是——女人家那一点不方便,二殿下是懂的,您也帮不上忙,就别前去打扰了。”留香只得扯谎道。 好容易打发走了二皇子,留香累得气喘吁吁的。她很清楚自己得竭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若是恪贤妃知道二皇子来关心她了,指不定要疯癫成什么样,那样自己和聚墨还有甄大夫的努力就白费了。 “小主的胎气甚为稳妥,脉象平稳、龙胎强健有力。您的身孕已有四个多月,胎象基本稳定了,无需像头三个月那样担惊受怕,只不要操心日常琐事才是。”给温婕妤请平安脉的太医恭谨道。 “小主的胎稳了,奴婢也就能放心了。”自从劝过温婕妤不要再算计后,野葵就不再是温婕妤身边最为得力的贴身宫女了,而是换成了另一个惯会逢迎的宫女木棉。她一边替温婕妤按摩着脊背,一边低声耳语道,“小主,潘氏用那怡颜膏用得毫无防备,奴婢每天去打听,焕星焕月那两个宫女都照用不误。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我恍惚听着那谨昭容去给潘氏求了一处极是体面的住处,叫什么名字我倒是浑忘了。”温婕妤没有接话,而是懒懒道。 “奴婢已经打听到了,叫凌霄宫,比景和宫大多了,就算皇上只让那潘淑仪住一间正殿,也比咱们这所有的房屋加起来还要大。”木棉很不满地嘀咕着,“内事府跟咱们交好的那个李公公说,凌霄宫光是装潢就要三四个月,所以潘淑仪现在搬回景和宫没被烧的那间,叫什么软虹轩去了。离住凌霄宫还早着呢。” 温婕妤气得一挑眉毛,鬓边的两只攒珠累丝金鸳鸯步摇垂下的细流苏缠绕在一起,险些拽疼她的头发:“她曾经深陷私通传言给皇上蒙羞,皇上如何肯将富丽堂皇的凌霄宫赐给她?就因为她受到了惊吓,还被烧伤了?那我又算什么!” “小主别生气啊,皇上根本不是看在潘淑仪的面子上,而是看在皙华宫那一位,爱屋及乌罢了。奴婢看多半是皇上想给谨昭容凌霄宫,又怕她先是位分连升三级,再搬进凌霄宫太惹眼了,这才推潘淑仪出来遮挡视线。” “哼,也不知道那谨昭容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昨晚又是宿在她那里。连我有着身孕也不过三五日才来看一次。”温婕妤说着不禁有些自怨自艾,“你看看,我从入宫开始是才人,位分已然不差,可熬了这么些日子也只是个婕妤,连自称本宫的资格都没有。” 木棉看出温婕妤心情烦躁,赶忙站起身来去首饰盒里拿出一只晶莹剔透的莲青色琉璃制蝴蝶压发来替温婕妤别在鬓边,讨好地笑道:“等小主的龙胎生下来了,无论是皇子公主,您都稳稳当当是九嫔之一了。皇上现在没说给您晋位,可心里绝对是有您的,不在乎这几个月的时间。您看皇上赏赐的这蝴蝶压发戴着多光彩照人呀,是波斯进贡的贡品,宫里一共才有五个。” 温婕妤这才有了一些心情接过木棉刚才的话茬:“既然都要搬去凌霄宫了,我就不信潘淑仪不会去给皇上谢恩。咱们跟她大眼瞪小眼地住了那么久,也该做出点事情来,不然岂不是白白受委屈。” “小主的心思奴婢都明白,只是若皇上不主动来看潘淑仪,而是让她自己去端阳殿谢恩可怎么办?在端阳殿可不好往茶水里面······” “哼,你当那怡颜膏是吃干饭的,还是当你自己是吃干饭的?”温婕妤轻哼一声,缓步走向梳妆台,从最底层抽屉的一个暗格里摸出一罐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药膏来,“你是我提拔上来的新人,我搬去景和宫的时候你并未跟着,景和宫的人只认识野葵而不认识你,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我不怕她要去端阳殿,要去端阳殿反而更好。等她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在一干皇上的人面前丑态百出,该是何等的崩溃。” 黄昏时分,傅菱荷照例来景和宫看潘淑仪。 “姐姐,你这涂抹得未免太多了,天气这样热,怡颜膏虽是好东西,可不嫌粘腻么?”傅菱荷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潘淑仪,“你还是少抹些吧,我看着胆战心惊的。” 潘淑仪满不在乎地翘起手指自己对镜涂抹着:“哎呀,你不懂,我干什么事都是急性子,巴不得所有的事情都赶紧做好,省得心里惦念着。尤其是这药膏只剩下最后一点点了,不快点用完等什么呢?” “前天我来看你,不是还有一层么?难道用得有这么快?”傅菱荷十分奇怪,但还没继续想下去,焕星和焕月就端了茶点上来,这话题就被岔了下去。 “对了,菱荷,多谢你替我向皇上美言,我才不用在这间小屋子里挤着。我已经请示过了,今天晚上去给皇上谢恩。” 傅菱荷有些讶异,没想到潘淑仪会主动提出这件事情来,有些迟钝地道:“咳,这些小事何足挂齿嘛,本来姐姐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只是姐姐居然愿意去面见皇上,倒是——” “你傻呀,不管我再怎么不想见皇上,若是在这种事情上失了礼数,不仅自己倒霉,还会连累家人。这其中的利害道理我还是能分得清的。”潘淑仪撇撇嘴道,笑容有几分无奈与心酸。 “那姐姐好好梳妆打扮吧,焕星焕月的手艺是没得说的,我就不在这里指手画脚了。”傅菱荷为了让潘淑仪宽心,没有劝慰,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做了个鬼脸告辞。 第129章 南风(四) 晚间,皙华宫外殿的烛火大部分已熄了,只留下光芒幽微的几盏小灯。巡夜的小太监靠在台阶上打着盹,而傅菱荷还没有要歇息的意思。 “小主,今天晚上您不用侍寝,也不想找几位娘娘说话,不如早点安置吧。明日是中秋节,赴宴可是足足要忙一天呢。”金禾走到傅菱荷身后,已经准备替她卸妆了。 傅菱荷轻轻摆了摆手,只示意金禾把最大最重的首饰卸掉:“我是奇怪潘姐姐怎么还没回来,不过是谢恩而已,能说几句话,更何况她对皇上一点情意都没有。她回去是要坐轿子的,每个宫的窗户这么薄,要是回去了,我不可能听不见。” “也许潘淑仪是抄近路从端阳殿另一头回去了,小主是不是想太多了?端阳殿有那么多侍卫,淑仪娘娘能出什么事?”金禾倒不怎么担心。 “可是我总有种不踏实不放心的感觉······算了,青苗,还有小半个时辰各宫才下钥,你快跑去端阳殿看看出什么事了。去换一身粗使宫女的衣服,小心些。” 青苗答应着下去了,傅菱荷正坐在桌前等着消息,婴儿房里却传来五公主啼哭的声音。她赶紧走了过去:“嬷嬷,公主这是怎么了?” 嬷嬷正抱着公主哄,愁眉苦脸地道:“娘娘恕罪,奴婢已经全数查过一遍了,公主的饮食、衣着都没有异样,这婴儿房里也不冷不热的,奴婢,奴婢实在不知道公主为什么哭啊。” 金禾听见五公主哭,连忙去把她平时爱玩的拨浪鼓拿了过来,试图哄住五公主,却是全无用处。眼见五公主哭得凄惨,傅菱荷不得不想了想别的原因:“你今天带公主去哪里散步了?莫不是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这也是人之常情,大昭城从建立到现在,无数的嫔妃和宫人在这里死于非命,自然是阴气极重的地方,便是有皇帝的真龙之气庇佑,也不能让人放心。 “奴婢还是按照老规矩,抱着五公主去御花园转了两趟,又引着她在咱们院子里玩,并没去过什么别的地方啊。” “唉,只能请值守的太医来看一眼了,若是这么一直哭,哭坏了嗓子可怎么好。”傅菱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金禾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傅菱荷将五公主抱在怀里哄着,五公主见母亲来了,稍微缓解了些许,但还是轻声抽泣着,让她心疼不已。 “启禀娘娘,微臣无能,五公主的脉象平稳,并无大碍,没有中毒之类的凶险之症,且微臣给从公主出生开始就给她诊脉,知道公主天生身强体健,也不曾沾染什么慢性病,微臣实在不知是何缘故让五公主烦躁啼哭。”季太医手足无措地擦汗道。 “那看来真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本宫也不会拿你不擅长的事情为难你。只是这么哭着也不是个办法,公主还这么小,也不能喂安神药······”傅菱荷烦躁地摘下鸽子血宝石戒指扔在桌上。 季太医转了转眼珠,很快跪下请示道:“公主虽然年幼不能用安神药,但已经能吃些汤羹流食了,微臣给公主开一剂甜汤,公主吃了甜的,说不定能安抚些。” “有劳季太医了,快去吧。”傅菱荷没有多客气,亲自拿各种玩具哄着女儿,已然顾不上担心潘淑仪的事情。宫中负责驱邪除魔的萨满只能明天再请来,这一夜势必要苦熬着了。 几个时辰后,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尽管傅菱荷放了宫人们去歇息,但五公主哭闹听着可怜,傅菱荷素来又是宽仁带下的,因此宫人们还是轮流哄着五公主,皙华宫上上下下通不曾睡。 自然,不管是谁在看顾,傅菱荷这个当母亲的都会在一旁守候着,不过一晚上功夫,人就消瘦了一圈,眼眶下浮现出两个漆黑的眼圈。看着傅菱荷疲惫而憔悴的样子,一个躲在暗处偷偷窥视的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天色大亮,傅菱荷强撑着精神命含翠去内事府报备,请萨满过来看看五公主究竟是不是中了邪。内事府的人都知道她是宠妃,万万不敢怠慢,很快便去请了萨满。只可惜萨满的身份特殊,是不能住在宫内的,来的路途不可谓不遥远,在等待的过程中,傅菱荷实在是支撑不住,靠在榻上沉沉睡去。 “娘娘,娘娘您醒醒!”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傅菱荷被金禾叫醒,以为是萨满已经到了,便赶紧起身披衣,“快把大师请进来吧,桃儿这小小的人儿如何受得住,她睡过去不是没事了,是累得不行了。”傅菱荷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已经站不太稳了。 “不,不是,是潘淑仪······”金禾抖如筛糠,“潘淑仪方才把自己挂在房梁上了,娘娘!” 空气变得如死一般寂静,傅菱荷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以为是自己一夜未睡幻听了:“你这丫头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这是在胡说些什么?” “奴婢没有骗您,淑仪娘娘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吊,幸亏焕星焕月眼疾手快救了下来,只是,只是人昏死过去了······” 一边是自己亲如手足的姐妹,一边是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傅菱荷只恨自己不能分成两半。眼见萨满还没有来,她只能拜托含翠和小印子等候着,自己马不停蹄赶往景和宫去:“记住,一定要瞒住这件事情,不能让除了咱们宫里之外的任何人知道,自戕可是要砍头的大罪!” 第130章 南风(五) 傅菱荷火急火燎赶到景和宫的时候,潘淑仪面如金纸一般躺在床上,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身边只有焕星焕月含泪守着。傅菱荷刚想责问为什么不请太医,却很快明白过来,焕星焕月是为了潘淑仪好。她脖子上的痕迹,别说是太医了,就算是普通人都能一眼看出是勒痕,若是传到了皇帝那,潘淑仪的三族都将没有活路,九族都要被罚去流放做苦役,这结果是万万承担不起的。傅菱荷没有办法,想着御医所里唯一能放心的就是甄大夫了,尽管甄大夫最近撰写医书十分忙碌,她还是只能把这件事交给甄大夫。只有等潘淑仪醒了,才能把她为什么寻短见问个清楚。 “劳烦两位姑娘千万照顾好潘淑仪,我去看看五公主,等潘淑仪醒了,赶紧来告诉我一声!”傅菱荷忙得焦头烂额,又生怕女儿出什么事,只能又跑回皙华宫。 听得傅菱荷的脚步渐渐走远,潘淑仪才颤抖着坐起身来。焕星完全没预料到潘淑仪其实已经醒了,手忙脚乱地给她垫上靠枕:“娘娘,您到底出什么事情了,真真是吓死奴婢和焕月了!刚才谨昭容来了,对您牵肠挂肚的,您能不能——” 潘淑仪凄然地笑着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事,我一切都好,无非就是昨天在端阳殿侍寝而已。” 这话去哄骗哄骗景和宫那些不能近身地粗使宫人还勉强能说得过去,可环星和焕月如何看不见潘淑仪脖子上的勒痕,那当真是让人心惊肉跳。除了寻短见以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原因能弄出那样的痕迹。潘淑仪的眼睛浑浊一片,声音嘶哑道:“把镜子拿来。” 焕月拿来铜镜,潘淑仪牙关紧锁地将镜子举到眼前,抚摸着那道勒痕:她实在是一时冲动了,随便抓了一匹绸缎,没想到这绸缎太长,没有要了自己的性命,而是在自己刚刚踢倒凳子的时候把自己安然无恙地降落到了地上。不仅没能让自己一了百了,反而留下了一道十分明显的痕迹,给自己和宫人、家人带来大祸。可除了寻短见以外,她再也想不到什么能洗脱自己身上肮脏的办法。 焕星和焕月还在喋喋不休:“娘娘,求求您告诉奴婢,到底是出什么事了?您这伤痕不能请太医来看,便只能用那怡颜膏继续遮盖着,奴婢给您抹上吧······” “出去,都出去!都下去,不要管我,谁要你们在这里伺候了!”潘淑仪听到怡颜膏,大脑里像是突然有一根弦断掉了,她拼命挥舞着双手,一头鬓发十分蓬乱,显然是崩溃到了极点。焕星和焕月吓得噤若寒蝉,不知是吓走了还是要出去商量对策,总之把潘淑仪自己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潘淑仪将脸埋在绣花锦被里,回忆着昨夜那不堪回首的一幕:自己浑身麻木燥热,明明极其想要控制自己告退,却不知为什么一步步向皇帝靠去,眼前模糊一片,径直倒在皇帝怀里。她知道身为嫔妃,就算再怎么厌恶皇帝的凉薄,自己也不可能一辈子不侍寝,可经历了皇帝拿自己和甄才人相比、拒绝自己归还龙袍、被陷害私通怀了孽胎的事情后,她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主动争宠了。自己如同中了邪一般地去勾引皇帝,可谓是将自己二十余年积累的傲气消耗殆尽,是对自己本心的格外严重的背叛。 更让她愤恨不已的是,自己一定是被人算计了,却没有任何头绪,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一天她没有用任何从前没用过的吃食衣饰与杂物,就算谁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可能敢在端阳殿的摆设中动手脚,那么,她便只能相信,是自己夜晚昏了头想要勾引皇帝了?不,那万万不可能。对着这样薄情寡义的君王,她怎么可能还有情?自己的娘家殷实,也不指望着她生一子半女来巩固家族的地位。 宫中的嫔妃长日无事,每天在一起说长道短的,自然都看出来她总是不肯对皇帝笑脸相迎,默认她是端着架子、如恪贤妃一般冷僻古怪的人。她在端阳殿留宿侍寝,司寝局是一定会记档的,可自己又不是坐着青鸾车去的,便只能当成是临时起意,自己死皮赖脸地留宿。她简直不敢想象,算来算去,自己成了满宫嫔妃口中的笑柄。 “娘娘,奴婢伺候您更衣沐浴吧。您侍寝······您的这件衣裳脏了,奴婢让焕月丢了重做一件吧。”焕星小心翼翼地折回来,竭力安抚着潘淑仪。 潘淑仪感受着滚烫的热水覆盖着自己的伤痕,须臾之间已经泪流满面。她的牙齿紧紧咬着,发出可怖的声响:“焕星,你知道的,本宫从来不想讨好皇上,这一切都是,都是······” “娘娘,奴婢明白,奴婢都明白。您先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吧,奴婢是从闺阁里就侍奉您的,当真看不得您作践自己。”焕星哽咽着道。 潘淑仪用力地擦干脸上的泪,厌恶地盯着那件脱下来的月白色透纱闪金线茉莉花纹绣裙:“去叫焕月把这件裙子剪成碎片,丢到火堆里烧了吧。” 焕月答应着下去了,潘淑仪看着曳地的衣裙,那月白色本是自己心爱的颜色,这件飘逸大气的裙子自己也极是爱惜,可如今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肮脏的阴影,毁掉后虽不能当作无事发生,到底也能除去一些自己的心魔。 “娘娘,那裙子已经烧了,一片灰都不剩了,您快躺在床上歇息吧。”过了片刻后,焕月小声进来回禀道,目光尽数是对潘淑仪的担心。 “我实在撑不住了,去榻上歇息一会。若是,若是谨昭容来了,你就告诉她我还没醒,千万别让她进来。”潘淑仪勉强支撑着身子走到床边躺下,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傅菱荷的关心,也不想给她添麻烦。这不是任何劝慰能解决的问题。 她面前的樟木雕花小几上,那瓶怡颜膏瓶盖敞开,散发着诡异的芳香。 第131章 苦雨(一) 风荷轩里,温婕妤穿着一身杨妃色蔷薇花纹广袖薄纱寝衣,端正地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琳琅满目的首饰。 “小主的胎已经快六个月了,奴婢看着肚子尖尖,像是个男孩,小主真是好福气。” “你这丫头,太医都还诊不出来呢,你倒是知道了?”温婕妤虽然嘴上嗔怪着,可显然对木棉的奉承相当受用,“等我这一胎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必能坐上九嫔的位置,你也可得那些小宫女叫你一声姑姑。其实现在咱们的待遇已然不差了,你看那宁妃和杨充媛、赵充容,哪一个有咱们宫里这些好东西?” “正是呢,那宁妃先前十分嚣张,把敏贵妃都不放在眼里,如今被皇上冷落了大半年,学老实了又怎样?奴婢前几天还看见她宫里的掌事宫女,叫什么修竹的,拿手帕裹着东西鬼鬼祟祟往后门走去,明摆着是要溜出宫去典当东西么。”木棉陪着温婕妤闲话,颇有自得之色,“她每个月的月例要么被克扣,要么就是迟发,自己也是个牛心左性的不肯去求皇上,可不是越过越惨了。” 温婕妤打了个哈欠,懒得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一向是不把宁妃这种神智不清的人放在眼里的,倒是觉得庄妃不简单。一个身份如此敏感特殊,容貌才艺又不是拔尖的女人竟然能坐到妃位,比敏贵妃不容小觑多了。不过这都是日后的事情,她显然还是更关心潘淑仪的事有没有成功。 木棉看出她的不耐烦赶忙讨好地替她擦拭着台面,又铺上一层细腻的丝绸:“这些都是皇上赏给小主的,个个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小主今天想戴哪一件?” “就把这套烧蓝点翠给我戴上吧,还有这对南海进贡的珍珠耳环,既不至于让皇后和贵妃觉得逾矩而刁难,又能让旁人都知道我不是什么小喽啰。”温婕妤一面吩咐着,一面顺势将自己手上的一对金绞丝镯子推到她手上,“知道你这小蹄子看着眼馋,你办事办得尽心尽力,我也不会亏待了你。” “奴婢多谢小主的赏赐。”木棉喜滋滋地跪下磕头,爱不释手地摸着那对镯子,“奴婢已经替小主打探过了,那潘淑仪从端阳殿出来就魂不守舍,跟去了半条命似的,说来也是她自己太矫情罢了。都是皇上的女人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哼,我就是猜准了她的性子才如此设计,若是换了别的嫔妃根本没有用,说不定还会以自己吸引住了皇上而自得呢。”温婕妤冷笑一声,“你只知道那怡颜膏里放了催情药,却不知还有助孕的牵丝藤,我可纯粹是一片好心,想要帮她有个依靠傍身呢。” 木棉忙不迭地奉承道:“奴婢愚钝,没想到小主竟然这样聪明又周到,只是您讨厌的不一向谨昭容么,潘淑仪毕竟没有得罪咱们,咱们何必——” “谨昭容岂是本宫轻易能动得的?潘淑仪既然与她情同姐妹,自然是从她开刀了。”温婕妤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木棉,你可别忘了我为什么提拔你近身伺候,而冷落了野葵。” 木棉打了个寒颤,也不顾地上还有没擦净的尘土,便忙不迭磕头道:“小主的大恩大德,奴婢自然永世难忘,也不会效仿那野葵,小主尽管放心就是。” “这就对了,到底是我的好丫头,孰是孰非分得清清楚楚。我现在还需要野葵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情,等到这件事了了,她也能有个好归宿了。她是跟着我从林府出嫁的贴身侍女,我怎么也不能委屈了她,你说是不是?” 木棉不敢再想象野葵的结局会是什么。她看见远处是一片茫茫的黑夜,而眼前还有些许的几缕残阳,自己定是要一条路走到黑了,可多少能借着这微弱的亮光多挣扎几步,又何必想那么多呢?她默默地盘算着自己的年纪,自己今年二十一岁,还有四年,若她能撑够四年的肮脏事,尚还有一线生机。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温婕妤懒懒地开腔问道。 “小主,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怪怕人的。” “中元节?那正是个好日子呢,该请太医去给那位傲气的潘淑仪娘娘看一看了。” 景和宫外,傅菱荷热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 “焕星,你务必要告诉我,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姐姐都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这怎么能行呢?” “娘娘,不是奴婢有意要欺瞒您,是,是我们主子说了,若是这件事情让您知道了,她就没脸再见您了,也没脸见其他的姐妹了,这——”焕星为难地摇着头,“您若不信,奴婢就再去禀报一声,唉。” 傅菱荷隐隐猜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不管情况如何,我都至少要知道姐姐是为何事而伤怀。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不告诉任何一个人,定不会叫她蒙羞!” “焕星,让菱荷进来吧。”景和宫里传来一声疲惫至极的低语。傅菱荷生怕潘淑仪待会又反悔将她拒之门外,连青苗和金禾都没带,只自己提了补品匆匆跨进门去:“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多日子都不肯见我?” 潘淑仪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只是在脸上拉扯出些许怪异的线条。她的手指仿佛消瘦了一圈,颤抖着将一张太医书写的脉案递给傅菱荷。不过薄薄的一张纸,她却递了许久才收回手,仿佛是千斤重弩一般。 傅菱荷睁大眼睛读下去,当看到“有孕一月有余”时便明白了一切,原来那日潘淑仪到端阳殿去谢恩时与皇帝温存了一晚,还怀上了龙胎。这次自然是千真万确的,否则她也不会如此颓唐。潘淑仪想必是不能接受自己莫名的放纵失态,诱惑了极其厌恶的人,还留下了孽根祸胎。可如今木已成舟,嫔妃若将胎儿自行打下或是自戕都是大罪,傅菱荷也手足无措。 第132章 苦雨(二) “所以姐姐,你打算生下这个孩子么?”傅菱荷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问道。她的言下之意潘淑仪怎会听不出来——若是潘淑仪执意想要打下孩子,傅菱荷大可以去请甄大夫帮忙,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一剂设计好用量的“安胎药”送走这孩子,对皇上和皇后只说是潘淑仪体弱无福就好。 潘淑仪瞪大了眼睛,抚着自己尚没有起伏的小腹,像是听到了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一般迷茫地盯着傅菱荷。傅菱荷心中一沉——潘淑仪在和皇上经历了接二连三的龃龉后根本经不起打击,若不早点下决断,她恐怕是要变成像甄才人那样的可怜女子了。 “姐姐,你好好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个孩子你是要,还是不要?”傅菱荷加大了音量,抬起潘淑仪的脸,强行让她正视着自己。 潘淑仪如梦初醒一般地啜泣起来,她一向极其刚强,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的时候。纵然到了绝望之时也不愿让傅菱荷看见她过多的眼泪,她顾不得护甲尖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用力攥紧了拳头:“趁着这孩儿还不算是个完整的人,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劳烦妹妹替我向甄大夫说明,替我准备一副好药,早日送他到极乐世界去。来生再不要托生到我腹中了!” “姐姐,这可是一件大事,你真的想好了么?”傅菱荷担忧地皱起眉毛。她能够理解潘淑仪在对皇帝如此怨恨的情况下,定然是不能安心养胎,更不可能把这孩子当成她的心血结晶的,可骤然听到潘淑仪说要打下这个孩子,心中多少有些不忍,也怕潘淑仪日后反悔遗憾终身。 “我潘雪绪说出的话从不反悔,任谁都不要再劝我,我自有分寸。” “那······我去跟甄大夫说,让他给你端些温和的药来,能少伤些你的身子。”傅菱荷说着便要离开。 潘淑仪伸手拦住了她:“不,告诉甄大夫,要一剂药性凶猛的药,越快把胎儿打下越好,免得长夜漫漫,这孩子死得不够迅速,反而平添许多痛苦。就算他要怨恨我这个母亲,我也希望她能一了百了、再无牵挂。” 她到底是对皇帝厌恶至极,不肯为他绵延子嗣了。傅菱荷想着自己年幼的五公主,无论在谁眼里,都是她和皇帝恩爱情深的象征。那潘淑仪会不会厌恶自己的为人,嘲笑她争夺宠爱的样子,哪怕自己不是真心想这么做? “好了,不要愣着了,快去吧。”潘淑仪见傅菱荷久久没有行动的意思,便拍着她的肩膀道。 傅菱荷最后犹豫了半晌,还是选择早些完成潘淑仪的愿望。谁知还没有离开景和宫,便与一个陌生的太医撞上了。 “微臣一时疏忽,撞到了昭容娘娘,还请娘娘恕罪。”那太医慌忙跪下来请罪,傅菱荷也不好发作,只得让他起身,“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微臣敝姓陶,是御医所派来给淑仪娘娘请平安脉的。”那太医低眉顺眼道。 傅菱荷一时有些奇怪,皇帝对潘淑仪向来是淡淡的,凌霄宫也是看在自己求了又求的份上才勉强同意给潘淑仪的,也只能住一间正殿而已,怎么突然这么上心,专门派了太医来请脉呢?但陶太医既然这么说了,傅菱荷肯定也不能严词拒绝,只能委婉道:“本宫知道陶太医是奉皇命而来,只是潘淑仪神思困倦,方才歇下了,大人可先去其他嫔妃那看看,等潘淑仪醒了再来也不迟。” 陶太医正要说些什么,景和宫门外却响起一声慵懒的吩咐:“此时已经日上三竿,潘淑仪神思困倦实为蹊跷,更应该让陶太医进去看看她究竟是哪里不适。” 傅菱荷听来者的派头不小,只能先蹲下预备着行礼。一道炫目的光彩险些让她睁不开眼,那脚踏深蓝色蜀锦满绣鸳鸯纹花鞋、一身葡萄紫金银双色丝线九鸾飞天织锦长袍、头上密匝匝戴着一整套七宝同心金镶玉发饰的正是敏贵妃。她已经许久不见敏贵妃,后者不知从什么时候越发得势,看衣着打扮竟比皇后还要奢侈不少。敏贵妃既然盛装丽服前来,定是要说上一番话、达成一番目的的,断断不会空手而归。傅菱荷固然得宠,但位分家世实实在在比敏贵妃要逊色不少,只能一丝不错地按规矩陪侍:“给贵妃娘娘请安。” “本宫看着谨昭容与潘淑仪当真是姐妹情深,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她。本宫身为贵妃,自然也是心系着各位嫔妃。见潘淑仪身体抱恙,免不了要过来看看,若是拖下去成了什么大病就不好了。”婉贵妃悠然一笑,若有所思地盯着景和宫的内室,“谨昭容,你说是不是?” 傅菱荷这才意识到有人盯上了潘淑仪。敏贵妃从来没对潘淑仪有过什么好感,入宫两年来她对潘淑仪的关照屈指可数。自己若不让敏贵妃和陶太医进去看,那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可能传出去,各种无端的猜想会层出不穷。潘淑仪从前陷入过私通的是非中,若是这次遮遮掩掩含糊其辞,那皇帝不会有耐心再次审查,也许一怒之下就会直接处死潘淑仪。 傅菱荷不能再拖下去,而是径直让开了一条路:“贵妃娘娘既要探望,就请自便,左右潘淑仪也没理由拒绝您的关心。” “给贵妃娘娘请安。”焕星见敏贵妃来了大为震惊,情不自禁地看了潘淑仪一眼,敏贵妃也没有客套,而是扬起下巴对陶太医发号施令:“陶太医,给潘淑仪看看吧,谨昭容说她身子不适,你可要好好诊脉,别有什么病灶遗漏下来。”她见潘淑仪目光闪烁,骤然间多了几分疑心,挑眉便问道,“怎么,潘淑仪担心本宫去御医所请的太医医术不精,诊不出你的病症么?” “娘娘误会了,嫔妾并无此意,但凭陶太医行医便是。”潘淑仪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道。敏贵妃碰了个软钉子,竭力忍着怒气,不知为何不肯发作。敌不动我不动,傅菱荷也并不开口去问敏贵妃此行究竟有什么目的,只等着敏贵妃自己撑不下去。 第133章 苦雨(三) “有人来禀报本宫,说景和宫里不知是谁在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本宫想着你和你的宫人都不是那样的人,自然要来给你证明清白。”敏贵妃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了台阶,话语虽阴阳怪气的,但终究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傅菱荷也不再阻拦,而是大大方方地让开一条路,由着陶太医来搭脉,明白无疑地展现出“看你能找出什么刁难潘淑仪的地方”的样子来。 太医诊脉总需要片刻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敏贵妃已经有些不淡定——不会是自己被戏耍了吧!可现在到了没法收场的地步,就算无事发生,自己也得演完这一出戏,不然岂不是沦为后宫嫔妃的笑柄。好在陶太医还是说出了一些她想听到的事情:“启禀各位主子,潘淑仪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潘淑仪早就了解此事,并无一丝惊讶,只是再次被刺痛,面孔有瞬间的凝重。傅菱荷则装出极得体大方的笑容挽住潘淑仪的手:“看来是要好好恭喜姐姐了,姐姐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有得偿所愿的一天。” 她也有自己的一份小心思,想看看敏贵妃吃瘪的样子。敏贵妃当了许久贵妃,基本的仪态气势不丢,可也忍不住翻个白眼:“这宫里谁不知道潘淑仪避宠避得最积极,如今天气已不算炎热,谨昭容怎么还是昏头昏脑的?” “贵妃娘娘请慎言。嫔妾等既入宫为嫔妃,定是以伺候好皇上为自己的本职要务,娘娘协助皇后管理六宫,了解嫔妃们的使命比嫔妾等更加清楚。若贵妃娘娘硬要说潘淑仪冷待皇上,消息传出去后潘淑仪被处罚不假,可娘娘就不会因议论嫔妃、断人生路而遭到非议么?娘娘如今位分尊贵,除了三位主子外就是您地位最高,又何必给自己的青云之路自寻障碍呢?”傅菱荷的笑意越发恭敬,一篇宏论下来语速也是不急不徐,身体始终半屈着,倒像是在奉承敏贵妃、处处为她着想似的。 敏贵妃的确不占理,就算潘淑仪不争宠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她也不该贸然说出来,因着在大昭城里,说一个嫔妃无心争宠,就像弹劾官员不上疏进谏、体察民情,若是她拿不出证据来,反倒给自己落下一个诬陷造谣的罪状。她只得冷哼一声,把话题转回潘淑仪的身孕上:“胎儿的情况还好么?” 她没话找话,可把陶太医为难到了,陶太医尴尬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贵妃娘娘,这——胎儿太小,微臣也看不出来啊。看淑仪娘娘面色苍白又出虚汗,也许,也许还得悉心保胎。”看他的嘴型像是要说“这一胎不太好生养”,可在讲究吉利富贵的皇家,要是说出来,他这太医之位怕是也就坐到头了。 “你只能诊出是一个多月,不能看出具体是几天么?”敏贵妃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装不下去,把她的目的暴露无遗。 傅菱荷和潘淑仪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不再忍耐,潘淑仪挺直脊背森然道:“嫔妾终于明白,贵妃娘娘此次前来,是疑心嫔妾又像上次被众人诬陷的那样,与别人私通有了孽种,所以特来验证嫔妾这一胎的天数,是么?” “潘淑仪,本宫就算疑心你又如何?你有过前科,虽是被人诬陷,可无风不起浪,若不是你言语举止有失当之处,为何偏偏是你而不是别人被质疑?你侍寝的日子屈指可数,还不及那几个得宠嫔妃的零头,偏偏在皇上没翻你牌子的时候留宿在端阳殿,只一次就有了身孕,本宫如何不能质疑?皇后没有发话收回本宫协理六宫的权力,本宫过问你们侍寝之事,更在情理之中!”敏贵妃气急败坏训斥道。 见傅菱荷和潘淑仪都不说话,只是用冷峻的目光逼视着她,敏贵妃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少不得继续道:“你说你怀的是皇上的龙种,可有什么证据么?” 此言一出,傅菱荷挑眉冷笑两声,命焕星取来烛火。让敏贵妃摸不着头脑:“谨昭容,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先不必管焕星要做什么,且听嫔妾愚直之言:您可明白何为质疑者举证么?潘淑仪不需要任何证明,她只要有了身孕,就天经地义是皇上的孩子。若您怀疑她私通,就该拿出她与某个狂徒有染的证据来,而不是让一个孕妇劳心劳神地自证清白。您若觉得嫔妾无权指点您,大可以去跟皇上禀报潘淑仪的胎有蹊跷,看看皇上是会逼迫潘淑仪自证,还是贬斥您无事生非,兴许还有更严重的后果。” 敏贵妃确实没了话说,心里已经把给她通风报信的石婕妤骂了个底朝天。自己怎么就如此轻率冲动,居然相信了石婕妤的话,闹了个好大的没脸呢?她实在是怕了,自己年岁渐长,不再适合生育,三公主早晚要出嫁,身为母亲担心的已经不是潘淑仪会生下皇子——恰恰是担心她会生下公主。 隆朝纵然强盛,也还是免不了要和周边番邦联姻,没有潘淑仪的孩子,皇帝挑选联姻的公主时可能还会考虑两个年幼的妹妹,也就是长公主,可潘淑仪若是生下了公主,在十五岁以前是不会送去和亲的,五公主也大不了几岁,皇帝必然以女儿太多为由不再考虑两位长公主,自己的三公主怕是难逃一劫。她也承认那一点点私心,想要卖给石婕妤一个面子,在楚氏被废以后找一个帮手,可谁知石婕妤竟然是如此的蠢钝,还不如没有这样的帮手。 敏贵妃听着傅菱荷方才又像规劝又像挑衅的话,也算是反应过来若是冲动地冲到端阳殿,恐怕倒霉的是自己,谁也没有规定潘淑仪不能在冷待皇帝后突然想通,还是少惹麻烦为妙。她猛地一挥衣袖,看着焕星端来烛台,只能把气撒到焕星身上:“蠢笨丫头,这天色正亮,你端着烛台添什么乱?” 第134章 苦雨(四) “贵妃娘娘息怒,您尽管挑嫔妾的错处就是了,不要迁怒潘淑仪和宫女们。”傅菱荷微微一笑,冷不防抓起脉案,高高悬于蜡烛之上,“如果一定要我把这脉案里的神通公之于众,恐怕大家谁脸上都不会好看吧?” 敏贵妃神色诧异,迷惑很快转变为不耐烦:“谨昭容,你有话不妨直说,不要一副故弄玄虚惺惺作态的样子,以为这样就能让本宫怕你们了?这脉案你放上去便是。” 傅菱荷直直地盯着敏贵妃足有近半分钟,敏贵妃的神色虽不大自然,但全是因被人盯着不适而产生,倒没有心虚的样子,这倒让傅菱荷有些紧张:难不成不是敏贵妃做的局?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她将脉案又放回桌上,命焕星将烛台挪到一边去。 “谨昭容,你可知道低位嫔妃是不能直视高位嫔妃的?你若再如此无礼,本宫就治你一个以下犯上之罪!”敏贵妃终于被傅菱荷的眼神别扭得支撑不住了,气势汹汹地站起来道,“你纵然是得宠,也不能不顾宫中规矩吧?” “贵妃娘娘美貌,嫔妾一时看呆了才失礼,望娘娘恕罪。”傅菱荷决心按兵不动,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敏贵妃知道她在胡搅蛮缠,总也不能反驳。 果然敏贵妃的脸抽搐了一下,强忍着鄙夷道:“谨昭容的一张小嘴是惯会巧言令色的,也难怪皇上喜欢你,只是本宫不是皇上,不会被你的狐媚样子迷惑。既然潘淑仪身体无恙,本宫没必要在这多待,你们自求多福便是。” “嫔妾恭送贵妃娘娘。”傅菱荷赶紧扯了一下潘淑仪的裙角拉着她行礼,看着敏贵妃一行人彻底走了才站起身来。 “菱荷,这张脉案怎么了?”潘淑仪忧虑地看着有些褶皱的纸张。 傅菱荷吐了吐舌头,有些歉意道:“姐姐不要怪我,我并没发现这脉案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敏贵妃既然来了,就说不定做什么手脚,我是想诈一诈她。” “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她没有一点心虚慌张之意,若她真的害了我,她的内心也太强大了。不过也说不定······她从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入府伺候,已经当上了贵妃,谁能说没有一点心机呢。” “楚氏被幽禁在思过楼,如今奄奄一息,别说为她出谋划策了,怕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难道她又找了新的帮手?宫里可用的也没几个了,咱们略微留心打探一下便能知道。”傅菱荷低着头分析起来。 “不管怎么说,她今儿来闹了一场,合宫都知道我有喜了,想这孩子出点差池也就不容易了。凭它是因什么原因滑胎的,都要连累给我看护的太医,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潘淑仪不置可否地抚摸着小腹。 “姐姐你糊涂了,皇上不是你的血脉至亲,可这孩子却是。你把皇上和孩子分开看又有何妨?等他长大了,你随他到封地去开府封王,颐养天年有何不好?若是没有孩子,你便只能去颐寿宫后头的几间围房里跟其他太嫔太妃们挤着了。”傅菱荷宽慰地拍拍潘淑仪的肩。 潘淑仪点了点头,算是打消了堕胎的念头:“无论如何,我先好好养胎吧。皇上不喜欢我,我也坐着九嫔的位置,不会亏待了这孩子。若日后真有什么不好应对的事情,我也会做好准备。” “姐姐这么想便是了。你方才提到九嫔,我倒是想起皇上已经许久没有大封六宫,正好借着你有喜的机会,给各宫姐妹都求个恩典······”傅菱荷正要说下去,却又住了口。 潘淑仪明白她的心事:“我知道,若是想给我晋位,我必得去皇上面前说几句好听的,可我委实做不到——至少现在还不行。你且容我一些时日,等我和这孩子有了感情,我也就能咬咬牙跺跺脚,去端阳殿再说些违心的话——左右那日谢恩时已经说过不少了。” “我不会逼迫姐姐的,你安心养胎便是。”傅菱荷又嘱托了潘淑仪几句,又事无巨细地交代焕星和焕月,逗留了许久才真正离开景和宫。 “娘娘,您总算是回来了。”一进皙华宫,含翠就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才刚温公公来传旨,说太后今年的寿辰要提前到八月初八过,因着太后今年五十九岁,过的是六十寿辰,天象局说这个日子吉利。温公公催着咱们各处准备寿礼呢。” “好好的又是一堆事,唉。”傅菱荷伸了个懒腰,还没从刚才敏贵妃的那场风波中回过神来。含翠一边倒茶一边问道:“淑仪娘娘那边没出什么事吧?可担心死奴婢了。您去看潘淑仪,为何不许奴婢们跟去呢?” “潘淑仪的事,等她愿意说了再说吧,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们她有喜了,我要替她好好照顾这一胎。”傅菱荷决定在敏贵妃不露马脚之前按兵不动,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太后的寿辰,各宫嫔妃都要去么?” “皇上的意思是将太极宫修葺一番,摆三天大宴三天小宴,后宫嫔妃要与王公贵族避嫌,只与公主命妇等参加三天小宴。” “也罢,你去库房里看看咱们有什么好东西,再盘点一下有多少银子,为太后准备寿礼是可以托人出宫去民间商人那物色的。”傅菱荷揉着太阳穴盘算着,“就是还要折腾桃儿,这么小的孩子要三天不得安宁。晚些时候我给她赶制一身新衣裳吧,绣娘做的我不放心。” 第135章 苦雨(五) “驰儿啊,驰儿?”皇后在懿仁宫里来回踱步,见三皇子久久不来,便吩咐明珠道,“明珠,你去看看三皇子到哪去了,不是让他来懿仁宫,本宫给他交代事情的么?” “奴婢半个时辰前已经去请过三殿下了,许是,许是三殿下府里还有些事情没忙完呢,奴婢再去请一次。”明珠赶着就要去。 皇后有些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刚成了太子,又没娶亲,不用等着妻妾一起妆扮好了,皇上也没什么要事托付给他,还能因为什么耽搁这么久?”她转念一想,转了转眼珠道,“罢了,你留下,让琉璃去请。” 琉璃怕皇后发作到她身上,忙忙地出去找大昭城后门传话的小太监去了。皇后见只有明珠在,才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道:“虽说皇上是立驰儿当太子了,可本宫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皇上待驰儿总像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娘娘您是多虑了,三殿下年纪大了,况且又是天家父子,不可能像寻常人家那样亲密无间的。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只要把权势地位都给三殿下就够了,日常的关怀照顾也不算最重要的。” “本宫不明白为何太子已经立了几个月了,皇上还不让六宫上下称呼太子,依然以三皇子称呼。不过也就咱们主仆几个在自己宫里叫一叫而已。”皇后苦笑道,“该不会是日后还要考虑别的人选吧?” “娘娘别总是自己吓自己,在奴婢看来,宫里没有能和三殿下相比的皇子。二殿下是不必说的,四殿下和五殿下都还年幼,再勤学上进也赶不上咱们三殿下。” 皇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别忘了,宫里可是不缺宠妃的,更还有几胎没生下来。” “您是说······谨昭容?还有怀胎的潘淑仪、温婕妤和石婕妤?可这谨昭容都生产完半年了也不见再有动静,孩子又是个公主,实在对娘娘没什么威胁。” “本宫冷眼看着石婕妤倒是长进了,学会了两头下注,既不忘了讨好本宫,又去巴结敏贵妃,无论谁搭理她她都能得到好处。她的龙胎才一个月,说是要让本宫多多照拂,那意思本宫有什么听不出来的?可敏贵妃也急着赶着的想要,她也实在是等不及了。” 明珠回想着敏贵妃的三公主,忍不住嗤笑道:“不是奴婢多嘴,那三公主小时候玉雪可爱,怎么现在越发泯然众人了?奴婢碰见她去给贵妃请安时想奉承几句,都有些说不出口呢。” “她是公主,纵然相貌平平,哪家达官显贵娶到了,也是祖上增光的事情。比那二公主的前途光明多了。二公主有那样一个母亲,哎,想必嫁个二三品的官员就顶天了。再低下去,皇上的面子何在呢?” “本宫许是上了年纪了,总在担心一些没用的事情。现在这满宫里也只有驰儿堪当大任。彰儿······唉,本宫身为母亲怎么会不心疼他呢?可是本宫也无法,怪他自己命不济,偏要去逞能博取皇上的注意,结果得不偿失。不然嫡长子当太子,比次子更加是民心所向,不是么?”皇后没等明珠回话就继续自顾自说起来。 “皇上到底还是怜惜大殿下的,说等他彻底养好了胳膊就给他封亲王,想来是做一个富贵尊荣的王爷,不会让他操太多心。” 皇后没有接话。她知道大皇子向来是要强的,就算自己和皇帝允许,他本人也不会愿意庸碌一生,当然还是渴望做出些建树的。她有时也会想着自己当了太后会是什么场景,是安心颐养天年,还是在新皇的后宫安插几个眼线,继续抓着权力不放呢?她很久没开口,只是不断地拨弄着香炉中的香灰。 皇后不发话,明珠也不敢自己退下或者擅自插话打扰她的兴致,只得干笑道:“琉璃这丫头越发会偷懒了,这么半天还不回来,也不怕在外面吹风得风寒。” “真是,这太子府不过就在大昭城后面百步远的地方,腿脚灵便的小太监该是很快就到了,难道都不把本宫的吩咐放在眼里么?”皇后虽然着急,可天色渐晚也不便出门,一副仪仗摆出去,倒叫人以为懿仁宫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何况她本来想叫三皇子来就是要嘱咐一些体己话。没办法,只能继续等着。 “娘娘,娘娘,不好了!”琉璃脚下乱成一团,一路狂奔到懿仁宫的正殿就被门槛绊倒,纵然十分疼痛也来不及喊疼。 “越发没有规矩了,进来回话,有话好好说!”皇后咳嗽了两声,摆出一副威严的气势来,不肯在没那么亲近的宫女面前露怯。 “娘娘,三殿下的腿被书架砸伤了,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琉璃带着哭腔禀报道,“奴婢去太子府请三殿下的时候,大殿下正在和三殿下说话,不知三殿下说了什么,大殿下突然暴怒,一把推倒了书架,不偏不倚砸到了三殿下腿上——” “不过就是个书架,怎么会严重到站不起来的地步!”皇后竭力支撑着身体。 “娘娘有所不知,三殿下当上太子以后酷爱读书,那书架本就是花梨木的十分沉重,又摆了好几十本,不知大殿下如何有如此大的力气推倒的,您快去看看吧!” 皇后只觉得头晕目眩,没有一丝迈步的力气,踉踉跄跄地由明珠和琉璃扶着坐上了软轿,一路往太子府去。她当然知道这一路上会议论纷纷,消息明日一早便会传遍大昭城,可也顾不得管了,大皇子没了当太子的指望,三皇子好容易当上了太子,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太子府已经闹得人仰马翻,三皇子疼得昏死过去,侍女和嬷嬷围着擦汗换衣,哭声连连,府里本就有的太医和大昭城里加急拨过去的太医都在紧急查看着。皇帝的轿子还没到,可郑德已经来到了出事的书房候着,显然只是几炷香功夫的事。 “驰儿,驰儿!”皇后连泪都来不及擦便坐到三皇子床上,这可吓坏了太医,“皇后娘娘,三殿下的腿骨断了,您断断不能磕着碰着啊!” “驰儿,我的驰儿!”皇后略微挪开了一些,只觉喉咙像被人扼住了一样难受,还没哭出声来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第136章 红烛(一) “彰儿,你为什么,为什么——”皇后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嘴里还是喃喃自语着,大皇子像是灵魂离了身体一样,浑然成了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母后,你难道不知三弟说了多过分的话,做了多过分的事情,我就算推倒了他,也是他咎由自取!”说罢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竟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郑德不住地擦着汗,大皇子是嫡长子,就算胳膊残疾了,身份也是尊贵无比的,他一个奴才岂敢拦着等皇帝来发落?他估摸着皇帝的轿子要来,只能缩在墙角,尽量不让一个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娘娘,娘娘醒醒啊!”明珠素来知道皇后在生下三皇子后身体不好,落下了一些亏空,一直断断续续服药调养着,隔三岔五就身子不适,如今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刺激,怕是要出大事了。 琉璃年纪小些,哭得哽咽难止,明珠长叹了口气,准备亲自去再请几位太医过来,又收住了脚步——这不是一般的冲突,事关两位嫡子,更何况是自相残杀,若是贸然请许多太医过来,纵然能威胁他们不走漏消息,皇家的颜面也会扫地。可目前只有吴太医和江太医、季太医在,一定是忙不过来的,她到底该如何呢? “皇上驾到——”正在这乱得不可收拾的时候,温鸿的一声禀报让明珠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有皇帝来处置,责任就不在她头上了。 “奴婢给皇上请安。”明珠行礼的功夫,皇后还倒在地上,身边的几个小厮都一脸为难——不是他们不尊敬皇后,而是毕竟并非太监,若没得到皇帝的许可就去搀扶皇后,有损皇家礼节便要完了。因为事发太过敏感,那些小宫女和太监都没有跟来,只能明珠亲自上手去扶。 “皇上,皇后娘娘晕过去了,要不要去请太医,还请皇上的示下。” “赶紧把皇后扶起来,堂堂国母怎么能在地下躺着?”皇帝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用不用请太医还用来问朕?立——” 皇帝斥责明珠明知故问的话没有说完,就证明他心里也是忌惮如此敏感的事被外人知道的。他呼吸了好几次,不停捻着绿穗青金石圆珠手串,好半天才冷静下来:“郑德,去请太医吧,请医术高明的来,别耽误了皇后的病情,只是小心你的舌头。除了太医和伺候三皇子的人,其他人都退下吧。” 见皇帝发了话,明珠才松了口气,对琉璃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厮拿来藤编春凳后便退下,明珠和琉璃合力将皇后扶到春凳上,抬着到了太子府里为未来王妃预备的卧室中。 “姐姐,娘娘此番怕是吓坏了,也气坏了,大殿下和三殿下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啊,为什么会手足相残呢,这——”琉璃身体瘦弱,抬了几步路便累得满脸是汗。 明珠赶忙捂住她的嘴:“嘘,赶紧闭上嘴,皇上让人都退下,可不代表不是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了么?不管大殿下和三殿下有什么争执,咱们就都只当没有耳目唇舌,才能保住性命。” “那娘娘会不会有事?”琉璃担忧地看着面色青灰的皇后。 “太医已经在路上了,娘娘定会吉人天相的,好了,咱们出去在门外候着吧。”晚间的风已经渗透着凉意,明珠打了个寒颤。 此刻书房里只剩下温鸿、郑德和三皇子的贴身小厮谢之并几个杂役。谢之是头一次离皇帝这么近,又是如此紧急的情况,吓得连跪都跪不稳。 “无关的人都走了,赶紧说清楚三皇子出了什么事,不然小心你的脑袋。”皇帝没有声嘶力竭地咆哮,反而更显得恐怖。谢之拼命地磕头道:“皇上,奴才不敢隐瞒,大概半个多时辰前,大殿下来找三殿下下棋,三殿下不让奴才们去书房打扰,把奴才们尽数赶了出来。起先两位主子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大约就是聊一些读书骑射上的心得,爱吃的菜肴之类的,大殿下看着对三殿下没有丝毫不满,还亲自称他为太子。可说着说着,似乎聊到一个姑娘,好像叫什么霓虹的,三殿下的声音低了下去,奴才没有听清,就几句话的功夫,大殿下就猛地站起身来推倒了书架······” “糊涂东西,说了一堆也说不到点子上,让你伺候有什么用。”皇帝一脚踢在谢之肋上,维持着仅剩的一丝理智,“大皇子去哪了?” “大殿下,大殿下刚才就冲出门外,不见人影了,也许,也许是出了太子府了······”谢之一阵绝望,感觉神仙来了也救不了自己了——他若是方才要拦住大皇子,就得追出去,那就势必不能跪在那听皇帝训话,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可若是没拦住,又是自己当奴才的失职——横竖都是被责罚,那还是听天由命好了。 “没用的东西,这么多人还拦不住一个皇子。”皇帝面色苍白,眼底一片血丝,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温鸿,你带着金龙印去将御前侍卫秦兴叫来,他身强力壮、做事稳妥,让他带人马去把大皇子找回来,找到时若是有反心即刻擒获,押解来见朕!” 温鸿答应着去了,皇帝居高临下俯视着一群汗涔涔的宫人:“所以你们这帮吃闲饭的,就没有一个听见大皇子和三皇子因为什么起了争执?朕就不信朕的两个嫡子会因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到打起来的地步,你们当朕是傻子么?” 书房里是一片诡异的寂静,皇帝长叹一声,忧郁地看着痛得昏迷过去的三皇子。他的裤子上没有渗出血迹,反而更加危险,因为流血的外伤容易治好,断骨甚至内伤可就是相当危险的事情了。身为帝王,皇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不知该如何对皇后讲——皇后年岁已大,再生一个嫡子的希望微乎其微,眼下两个嫡子两败俱伤,她怕是接受不了这种打击。 第137章 红烛(二) 审察司正在紧锣密鼓地调查着,皇帝眼看不止三皇子和皇后受伤,还有几个被误伤的小厮,谢之也因想救三皇子被砸出了不轻的伤痕,总不能完全当成空气惹人诟病。因此少不得拨了几个末等太医给宫人们治着。大皇子因为已经有了在宫外的府邸,当时大昭城里又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溜出福寿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在大昭城外,皇帝又不便大张旗鼓寻找,想要找到就有些难度了。皇帝只希望秦兴能不辱使命,赶紧把大皇子找回来问出事情的原委。 在这样阴暗诡谲的气氛中,潘淑仪有孕的封赏,并大封六宫的旨意,便只能搁置下来了。潘淑仪并不在意这个,温婕妤可是气得不行,行走坐卧间都在念叨自己的九嫔位置,结果被一件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事情绊住了,心里早把那不安分的始作俑者骂了个痛快。 “菱荷,你可打听到了三皇子那究竟出什么事了?这两天宫里人心惶惶的,皇后娘娘都昏过去了一直没醒。”杨充媛到了皙华宫陪傅菱荷给五公主做玩具,一边缝针一边闲话道。 “端阳殿和太子府上上下下口风都严得很,听说有个小太监只是在甬路上说了句‘太子府那天晚上乱哄哄的出事了’就被打了二十板子,还被拨去刷恭桶,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谁还敢去打听?”傅菱荷叹了口气,“别说这种严格保密的事情,就算不是机密大事,咱们也是不能干涉的。” “所以我们都愿意来妹妹这,说什么事都能安心些,不用担心传出去。”良充仪意味深长地一笑,“不是我不欢迎两位去我那坐,实在是因为我的仙露台靠近百鸟园,宁妃时不时就去那看鸟看花的,若有一句半句的传到她耳朵里,又有好一场风波。” “宁妃又迷上看鸟了?怪不得她近日安安静静的,也不去找庄妃的麻烦了。”杨充媛恍然大悟。 “庄妃姐姐如今是妃位了,与咱们也疏远了,从前倒是经常来和咱们闲话的。”良充仪并没掩饰自己些许的嫉妒,“庄妃比我和杨姐姐也大不了几岁,再晋封就该是四妃了,不比咱们还在九嫔尾巴上熬着。就算赵充容比我们还低些,可到底年纪轻,生下个皇子公主,总能再进一步的。” “这也不怪她抽不出时间来找我们,心思都用在和宁妃拌嘴上了。”杨充媛觉察出良充仪这话也许会引起误会,让傅菱荷这个昭容听着不好意思,便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一个能看清形势,知道回头是岸,不惜自己性命检举丈夫谋反的聪慧女子,居然和一个浅薄粗陋的蠢货平起平坐在一个位分上,若是我,我也是受不了的。” 良充仪自知失言,便忙不迭接话道:“若说当时给宁妃封妃位是太后的意思,那时太后还有些垂帘听政的余威在,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可如今皇上早已大权独握,宁妃随便说的哪句话都够降位了,怎么还留着她的位分呢?” 杨充媛和良充仪素来脾气温和敦厚,评价宁妃时却毫不客气,自然是没少受宁妃刀子嘴的气。傅菱荷没有阻止这种无伤大雅的发泄,只是凝视着刚缝了一半的布娃娃道:“皇上定是有他自己的安排的,这宫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太多了,若是想深究,得不到答案还是轻的,就怕无意中伤了自己,就如桃儿的事情一样。” 傅菱荷说的是那日五公主莫名啼哭的事情,后来自然是治愈了,可她还是心存着许多疑虑,不太信五公主是被犯了什么忌讳被风水相冲。可是负责照顾五公主的嬷嬷素来是个老实可靠的人,一口咬定五公主根本没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也不像有见缝插针能害人的机会。傅菱荷把甄大夫叫来,给五公主全身上下事无巨细地检查,连个针眼都没有看见,只能暂时搁置了下来。 几人又断断续续聊了几句,便一起用起午膳来。良充仪夹了一筷子珍珠笋片道:“用过午膳便不打扰妹妹了,我还要回去打点给太后的寿礼。虽说是出了事,也不知道寿辰改到哪天,可寿礼还是要按时送的。不然太后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太后此时并没有心思管寿礼的事情,甚至连自己过五十九还是六十大寿也不甚关心,只是卧在床上咳嗽个不停。 “太后,您多少吃一口吧,您是上了年纪的人,一直不吃不喝的可怎么好。” “彰儿是哀家的嫡长孙,驰儿是当今太子,一个两个都不让哀家省心,你该问他们这可怎么好。”太后面色苍白,将松鹤端上来的野鸡松茸羹推到一边去,“太医那边究竟是怎么说的,皇上到现在还要瞒着哀家么?” “三殿下吉人天相,定是会逢凶化吉的。医术最高明的几个太医都在拟定怎么给三殿下接骨呢,说是明日天一亮就来操作。” “彰儿跑出去那么久,可找回来了么?” “皇上身边得力的御前侍卫,名唤秦兴的,说已经有了眉目,在云城东南郊外的一处驿馆里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言行举止遮遮掩掩的人,很像是大殿下。他也预备着等今夜那人放松了警惕,就一举擒获看看是不是大殿下。” “彰儿是多好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戕害手足的事情来?这定是有什么误会。松鹤,你是自幼就跟在哀家身边的,哀家不怕跟你说句真心话,哀家觉得彰儿比驰儿更适合当太子。”太后缓缓吐出一句,把松鹤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太后,您也是知道的,身患残疾的皇子是不能当太子的,不仅是天家尊严的象征,也实在有实际意义上的苦衷呵。”松鹤讪笑着,“大殿下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只是这既然是皇上的意思,咱们也只能——” 第138章 红烛(三) “松鹤,知道这件事的人,尤其是驰儿府里那些小厮都说是彰儿害了驰儿,你相信么?” “太后,这······主子们的事情,奴婢怎么好议论呢。”松鹤看明白无论自己说信抑或是不信,都会被挑出错处来,索性敷衍道。 太后无奈地苦笑一声,示意松鹤坐得近一些:“彰儿这孩子的脾气秉性哀家是清楚的,他经历了摔伤胳膊、与太子之位无缘这样严重的事,也还是能照常生活着。除去不能骑射,读书一点也没落下,现在左手写字也已经算得上工整清秀了,更遑论胸中的丘壑经纬。” “奴婢给大殿下送过几次点心,也能看出来他骨子里确实算得上端方君子。” “所以呵,除非是触及到他底线的事情,否则哀家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失态的事情。若说是恒儿,那还说不定。”太后提起二皇子眼圈一红,“哀家不知恒儿为何一直是这般道三不着两的样子,皇帝也没少为他着急,可为何他就在学业上就不能开窍呢?” “太后,龙生九子其形各异,就算皇帝面面俱到,也不能保证皇子们个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况且二殿下已经有走上正轨的意图了,您看他主动跟皇上说不想现在娶王妃,想要专心致志学习,这不就是好的开始么?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松鹤慢慢转移着话题,只因实在担心被皇帝听到自己在议论皇子。 “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找到彰儿、治好驰儿要紧。哀家固然有自己的偏向,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怎么会真的不疼哪一个呢?”太后却没感念到松鹤的心声,还是一边念叨着一边合掌祈祷,希望能早日传来好消息。 “启禀太后,皇上来给您请安了。”门帘轻轻动了几下,是温鸿在秋夕的通报下进来了。为着孝道,皇帝来太后宫里自然不能像去别处一样大张旗鼓的。 太后听到后眼前一亮,激动之下不禁咳嗽起来:“这会非早非晚的,皇上这样急着过来,定是有好消息了忍不住告诉哀家。是彰儿找到了,还是恒儿的腿能治好了?快,快请进来!” “儿子给母后请安。”皇帝进来的一刹那,太后险些没有人出来——他佝偻着腰,身上的深灰色蛟龙出海波纹龙袍满是褶皱,竟还有不少灰尘,像是许久没换过。仔细看皇帝的面色也是青中带灰,十分疲惫憔悴的样子。 太后心里已然有了不祥的预感:“起来吧。皇帝来找哀家,是要说什么?” “母后,驰儿,驰儿······”男儿有泪不轻弹,皇帝的眼底却一片猩红,眼泪很快落在身上,松鹤连忙拿出手帕替皇帝擦着眼泪,“驰儿的腿再没有好起来的希望了。” 太后叹息一声,果然与自己预料的相差无几。她用手帕按了按眼角:“确定是毫无希望了么?” “吴太医和江太医、季太医他们连续宵衣旰食、接连折腾了几夜,用了种种方法都不见效,如今只能是每天喝药,加上锻炼行走,看看能不能有好转的希望。若实在不行,儿子就命人去各个城市张贴告示,看看民间有没有贤才能出谋划策。”皇帝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是对药方的悬赏不抱什么希望:就算有人觉得自己有门路,也不敢随意进献给皇家,万一三皇子——此刻皇帝还没下旨废太子——用了以后腿反而更加不好了,可是要诛九族的。 太后深知皇帝为何会如此失态:他虽对皇后不过是相敬如宾之情,却极看重嫡子,渴望自己的皇位能由嫡子继承。眼见两个嫡子接连出事,而且都是终身的残疾,皇后年岁渐长,也没有再生育的可能,他怎么能不悲痛呢?就算自己和皇帝心有隔阂,身为皇祖母,她心疼两个皇孙的心和皇帝也是一样的,可若自己跟皇帝一起抑郁消沉,那一国政事就无人处理,对黎民百姓不利。 太后轻轻拍着皇帝的肩膀,一如皇帝年幼时她哄着他睡觉那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皇帝你已经尽力了,以后让驰儿做一个闲散王爷也是好的,正好让他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每天平安康健。你正值壮年,还有四皇子和五皇子两个儿子,温婕妤和潘淑仪腹中的龙胎也有可能都是皇子。这样的情况下,立庶子为太子也是情有可原的。” “自然了,驰儿现在这个样子,若是马上改立太子就太伤他的心了,这事可以从长计议。你如今康健,反复立太子也不吉利,便用最好的大夫和药方给驰儿调养着吧。” 皇帝听着太后的话心中一动,没有说出口,他其实最希望的是和傅菱荷有一个皇子。五公主如今已经半岁多了,添一个小弟作伴当真是好事,他对温婕妤和潘淑仪的孩子倒是淡淡的,有了固然是喜事,没有也无甚可惜。如今还有一件事不得不马上去做,那就是宽慰宽慰皇后。他身为父亲,没经历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显然皇后的痛苦比自己更胜百倍。 “皇上,咱们现在是去——”见皇帝从太后宫里出来,温鸿连忙迎上去。 “你低声一些。”皇帝瞪了温鸿一眼,有些不情愿让他看见自己失态的样子。温鸿乖觉地请罪。 “现在去懿仁宫。朕还有一件要紧的事问你,秦兴找到大皇子了么?”皇帝压低了声音。 “呃,皇上,启禀皇上,秦侍卫找是找到了驿馆里那人,可,可那人大约是数日风餐露宿、水米不进,刚被擒住就昏了过去,现在还没清醒过来。秦侍卫一行人也没法断定是不是大殿下。秦侍卫给您上了奏折,问是不是要想办法弄醒那人。”温鸿一听皇帝问的是这件事情,顿时吓得不轻。 “自然要弄醒了,就算真是大皇子,犯下了戕害兄弟的罪名,朕也是要秉公处置的。”皇帝不由分说道,“朕去看完皇后就回来拟旨。” 第139章 红烛(四) 来到懿仁宫门口,皇帝就听见悲切的哭声,忍不住皱起眉来。两个小宫女轻声抽泣着,见到皇帝来了连忙跪下请安。 “皇后这两日怎么样了?” 一个小宫女哭得伤心,加上从未跟皇帝说过话,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另一个口齿伶俐些的擦干眼泪道:“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茶饭不思,日日念着两位皇子,渴望着大殿下早些回来,三殿下的腿上能治好。奴婢想着若有皇上的宽慰,娘娘定能缓过来的。” “嗯,倒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皇帝颔首夸赞了一句,便走进懿仁宫的正殿。 一进门便看到皇后躺在榻上,身形消瘦憔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过去了,手中还紧紧攥着三皇子喜欢戴的一块玉佩。她想来是虚弱到了极点,出了一身冷汗,浸透了君子兰月色缎裙,琉璃轻轻地打着扇子扇风。明珠在给皇后喂药,也是喝一半流一半,看得人好不心疼。 “微臣给皇上请安。”皇帝这才看见江太医正坐在下首的小几上写着脉案,料来是这几天往懿仁宫跑了许多次,便示意他去离皇后的床榻远些的地方问道:“皇后的病如何了?” “皇上,皇后娘娘吉人天相,虽然现在身子虚弱,但微臣想来是无碍——” “朕不会责罚你口出不吉,你说实话便是。”皇帝摆摆手叹息道。 “皇上,皇后娘娘的身子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以后再不能生育了,只怕,只怕要行周公之礼都要谨慎些。娘娘这是急火攻心,伤了肺腑,您没来的时候吐了好几口血。微臣不敢置喙皇上的家事,但还是希望您能早些宽解皇后娘娘的心结,以免病情进一步加重呵。总之,皇后娘娘不能再受一丝一毫的劳累,只能静静休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才有希望恢复如初。” 皇帝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气氛变得凝重而伤怀,江太医想来是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又没话找话道:“皇上,季太医那边传来消息说,三殿下已经可以起身了,只是需要一副拐杖慢慢走。” “嗯,郑德,你去把内事府的工匠叫到太子府去,配合着太医给他量身打造一副,务必要用着合适,方才能早些康复。温鸿,跟朕回端阳殿拟旨。” “好好看顾着皇后,多宽慰宽慰她,千万别让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皇帝最后嘱咐了两句明珠和琉璃,回头看了看那个伶俐的小宫女便离开懿仁宫。 “皇上,敢问您叫奴才传旨,是要传什么旨意?”温鸿见皇帝半天不说话,忙小心翼翼问道。 “你如今是越发会多嘴多舌了,朕的旨意还没拟好,就急着催朕。”皇帝瞪了温鸿一眼,将手中的笔放下,“你去请钦天监的监正过来,朕有事要问他。” “是,是。”温鸿不敢怠慢,一溜烟便出了门。他猜测皇帝多半是去问监正,自己怎么做才能让皇后和三皇子早日恢复元气了。 于是次日一早,大封六宫的旨意便突如其来传来。皇帝此次算是大方,给不少嫔妃晋了位分。 “庄妃封了庄德妃,她资历深又勤谨恭顺,是再正常不过的。可皇上居然给宁妃也封了宁宸妃,这也······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皇上不是一直很讨厌她嘛?叶昭媛封了裕妃,潘淑仪封了昭容,小主您封了昭仪。良充仪、杨充媛和赵充容和温婕妤依次向前挪了一级,论资历也该是这样了。可小主能想到嘛,皇上居然把秦御女封为了宝林,再继续升下去,她岂不是要慢慢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有金禾这个大喇叭在,傅菱荷足不出户就能打听到皇帝所有的旨意,而不仅仅是有关自己的。 “说来还未恭喜小主呢。”含翠含笑屈膝道。她拍了拍手,皙华宫的所有宫人便都聚到门外的庭院里,一起跪下道:“恭喜谨昭仪娘娘,贺喜谨昭仪娘娘!”含翠从提篮里抛出许多细碎的金银销纸来,里面夹杂着不少薄薄的金银铜碎片,拿出去卖钱算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本宫还不知道你们。”傅菱荷一边抿嘴笑着,一边命青苗将正儿八经的赏银拿出来,命每个人领去。 与此同时,温充容的风荷轩里也热闹着。温充容虽心里有气,可怕皇帝突然过来看她,还是保持着面子上的客气赏赐了宫人们。只是当他们都退下后,她便烦躁地将攒金枝五色丝线软枕扔在地下。 木棉知道温充容在想什么,连忙捡起来软枕替温充容靠在后背上:“娘娘别生气,皇上只是看您如今还没生产,越级晋封怕惹人非议罢了。等龙胎落地,一定会再次嘉奖您的。” “哼,就封一级也就算了,毕竟是按照祖宗规矩来的,本宫也不好说什么。本宫是气不过那叶氏年老色衰了,脾气也是惯会尖酸刻薄的,身体还因为小产三灾八难的,怎么就封妃去了?” “娘娘,奴婢听说那叶氏是快不行了,眼见是水米不进,快要下世的光景了,娘娘实在不必跟她置气。”木棉凑近温充容怯怯道。 “也是,她父亲去了以后,她便是孤家寡人了,心病郁郁成疾也是有的。等到殁了,也不过是追封一个谥号。不过本宫还以为皇上那么宠爱傅氏,她能一举封妃呢,到底还是在九嫔位置上蹦跶。” 木棉替温充容松泛着肩膀道:“上次晋封,皇上把她从淑容提到昭容,已经引起轩然大波了,这次不可能再这么冲动了吧?她又没什么家世,父亲只不过是无功无过,又只有一个公主,凭什么位列妃位?”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蹄上,那宁宸妃便是让人怎么也想不通的。 还好温充容说着说着话有些犯困,没有对着木棉发火。她如今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足月生产,多少是怕受到那怡颜膏的牵连。 第140章 红烛(五) 又是一个冷风瑟瑟的夜晚,此时已是深秋了。郑德虽是站在端阳殿的门帘里面值守,也冻得时不时搓着手。他微微闭着眼睛,却隐约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飞快地向大门靠近。 “哎,哎,这位大人,端阳殿内是不能见兵刃的,您先把配刀放下,不然奴才可怎么跟皇上交代呢!”郑德拦住的时候心里十分发虚,凭借在御前多年的经验,他已经看出来此人来者不善,故而不敢义正言辞地阻拦,万一那人一个冲动抽出刀来,倒霉的可就是手无寸铁的他了。 幸好那人虽十分急切,倒也没有迁怒于他,而是冷哼一声,把配刀扔在了地上,转身就向内殿走去。 “快说,事情怎样了!”皇帝一句客套都没有,看见秦兴进来便立即丢下手中的毛笔。 “启禀皇上,那人正是大殿下,已经被微臣带去的太医用针灸扎醒了,他醒来以后情绪激动,一直在说胡话。” “所以请皇上恕微臣死罪,微臣为了让他能正常开口,便让太医给配制了能解百毒的复康汤,大殿下这才慢慢清醒,说出来的话能让人听懂了,微臣已经尽数记了下来。” 皇帝微微蹙了蹙眉,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朕不会怪你,毕竟是朕让你去探听消息的,你继续说就是。” 秦兴随后从袖中掏出几张纸呈给皇帝,纸张在快马加鞭的奔波中不可避免有些磨损,却还算得上完整,显然是用心保护过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现在大殿下还是在那家叫秋风旅的驿馆里,微臣命太医给他继续喝着复康汤,确保他的精神能彻底恢复如常。究竟什么时候将他押解回皇宫,还请皇上定夺。” 温鸿在旁边听得忍不住震撼:这秦兴虽然年纪轻轻,办事却极老成,一番话下来没有一句结巴,将皇帝需要的信息尽数交代出来,和他那飞扬跋扈的姐姐简直不像是骨肉手足。自然,秦宝林能不能翻身,又是后宫的事情了。 秦兴自己的神色还算淡定,皇帝却迟迟不敢打开看,又不想在臣子面前露怯,只能深吸一口气:“你先退下吧,朕在端阳殿后面的致公殿给你准备了好酒好菜,还请了宫人给你更衣沐浴。今晚你就住在致公殿,让温鸿带你去卧房,有些事朕还是要自己做个决断,奖赏的事情你放心,定然少不了你的。” “是,微臣叩谢皇上圣恩,微臣告退。”秦兴干净利落地磕头告退。皇帝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睛几乎要凑在那张供状上一字一句地研读。没有皇帝的授意,温鸿自然是不能看的,只能随时观察着皇帝的状况,避免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温鸿在暖和的室内已经困得昏昏欲睡,还不见皇帝有何反应,简直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温鸿实在忍不住了,便轻轻上前问道:“皇上,您看秦侍卫带来的文书看了这么久,是否要喝杯茶润润喉?奴才给您舒活舒活筋骨?” 皇帝依旧不答话。温鸿有种不祥的预感,以为皇帝昏了过去,吓得大惊失色:“快,快来人,扶皇上起来!” 端阳殿里立刻跑来好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地将皇帝扶起来,好在他并没昏过去:“你们都退下吧,就留温鸿一个人在这,朕什么也不需要。” 小太监们喏喏告退,皇帝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不过片刻的时间却憔悴了十倍,连脸上的皱纹看着都深了些:“温鸿,朕真的会教出品德败坏的儿子么?” 温鸿一想,料定是大皇子干了什么恶行,被三皇子揭发痛斥了,才会恼羞成怒用书架压断三皇子的腿。可大皇子毕竟是主子,他也不敢随皇帝一起谴责,只能打圆场道:“皇上乃是有名的仁义圣明之主,您的皇子们自然也是一脉相承的,纵然有几个行差踏错的,也是人算不如天算,怪他们自己没有造化罢了,实在与您无关。” “可,可为什么是驰儿呢······”皇帝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温鸿从没有看见过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连忙接过那张供状放在桌上,“皇上,三殿下即使不能继承您的大统,当朝廷的肱骨之臣也是好的,您还有好几位皇子可选呢,未来也会有更多嫔妃给您开枝散叶的。咱们要不再网罗网罗天下名医,看看谁能有办法治好三殿下?” “温鸿,你错了,朕也错了。你一定以为,是驰儿发现了彰儿做的什么恶行,仗义执言之下才惹怒了彰儿对不对?”皇帝嘴角勾起,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尽是心酸,“如果朕告诉你,是彰儿发现了驰儿在外草菅人命、凌辱妇女,一时冲动之下才不慎伤了驰儿,你又当作何感想呢?” 温鸿彻底被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拂尘掉在地上,登时断成了两截:“皇上,皇上,此事事关重大,皇上定要亲自召大殿下和三殿下来问个明白,万万不可听任何一人的一面之词呵!” “朕自然是不愿意相信的。彰儿和驰儿都是朕看着长大的,皇后教养他们不可谓不尽心尽力,无论是谁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是让朕这个做父亲的无法接受的事。可这供状字字泣血,秦兴又是朕跟前极得力的侍卫,他们没有理由欺骗朕。” “皇上,您还是把大殿下和三殿下都找来,当场问一遍,不然轻易是分辨不出事情的真假的。” “罢了,朕再给他们二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温鸿,你让秦兴明日出宫,快马加鞭将彰儿带回来,再想办法赶紧让驰儿恢复清醒,看看他的头脑有没有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 温鸿小心翼翼插话道:“皇上,问话的时候是否要将皇后娘娘叫来?” “提醒得很是······皇后尚在病中,按理说是不宜劳神的。只是她身为母亲,不亲耳听儿子们的分辩,料来也不能相信。算了,只要她能清醒着,就将她也请来吧。” 第141章 阡陌(一) 拂晓,秋风旅驿馆。 “吴尚,扶我起来······”大皇子的贴身小厮正倚靠在脚榻上睡着,朦胧中听见大皇子的声音,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大殿下,您醒了?奴才这就伺候您梳洗。” 这简陋的驿馆比不得王府,热水只有一小壶,吴尚一边盥洗着毛巾一边关切道:“殿下昨晚是不是胳膊上的伤又发作了?看您一直蜷着胳膊,奴才给您换一贴膏药吧。” “不必叫我殿下了,叫我的名字就好。我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只等着父皇将我捉拿回去,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大皇子浅浅一笑。 吴尚鼻子一酸,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殿下,您别这么说,就算您要获罪,也永远是奴才的主子。奴才活着一日,就会尽心侍奉您一日。” “你还年轻,没的赔上自己做什么?左右你也只是犯下个规劝不力之罪,罚些俸禄、打几板子就是了。这种程度的罪名,奴才是不能给主子顶罪的。你又不认识字,更是连罚抄宫规也免了。” 大皇子不说这话还好,说了以后吴尚越发难过:“大殿下······奴才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字,还是您教的,免得奴才被人坑蒙拐骗。这份恩情,奴才一直记着呢。” 两人正絮絮说着,秦兴的马已经停在了驿馆前。驿馆的掌柜见秦兴气度不凡,再一看马脖颈上系着的玉环,吓得连忙跪下:“大人前来,小民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秦兴也没有多跟他交谈,只是简单说了句奉命行事,便径直走了进来。驿馆里的平民百姓见了哪敢多看,行了个礼后都避之不及,躲进自己的房间。秦兴熟门熟路地走到大皇子所在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给,给秦大人请安。”吴尚只得打开门。 “大殿下,时候不早了,微臣此行可是奉命前来,耽误了皇上的圣旨,只怕咱们都要有麻烦。”秦兴微微眯起眼睛,勉强保持礼数提醒道,“至于侍奉您的吴大人,得和您分开进宫受审,看看是否有对不上的供词。” 吴尚声音颤抖着问:“秦大人,那等大殿下交代了以后,奴才还能回来侍奉大殿下么?” “这要看皇上的圣意裁决了,岂是微臣能决定的?”秦兴不置可否,可意思再清楚不过。 “大殿下,大殿下——”吴尚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奴才,奴才今生还能再看见您么?”人都是肉眼凡胎,他当然是哭自己要倒大霉了,可也不乏许多与大皇子诀别的伤感。 “好了,不要再这么婆婆妈妈的,叫我看不上。咱们只管走就是。”大皇子轻松地甩着那条健康完好的左臂,从容地跟着秦兴向驿馆外面走去。 “大殿下能如此洒脱干脆,便是微臣等人的幸事了。”秦兴皮笑肉不笑道,“只是恕微臣多嘴,您今日从容不迫,分明是不害怕被抓回去,为何在事发后夺路而逃,躲在驿馆里的时候又吓得魂不守舍,还是喝了药才清醒过来的呢?” “这些我自会回大昭城里跟父皇交代,就不劳秦大人费心了。”大皇子倒是气定神闲。秦兴想想自己如今是皇帝信任的近臣,还肩负着让姐姐东山再起的使命,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才勉强压制住怒意。 到了端阳殿,皇帝坐在正中宝座上,三皇子坐在下首,看见大皇子来了,眼中满是愤恨——这也是难免的事情,他如今腿不可能恢复如常了,射箭还勉强可以,骑马是万万不能了,功课耽误了许多,娶亲的事情也要推迟。这些都比不上他难以坐稳太子之位的苦楚,怎能不怨恨大皇子?他不顾双腿的疼痛,猛地一下站起身来:“萧煜彰,你还敢回来,你如何有脸皮面对我,你——” “驰儿,朕还没说话,你不得无礼。”在隆朝,直呼兄长的全名并且辱骂是相当冒犯的行为,纵然大皇子犯了大错,皇帝还是喝止住了三皇子,也免得被宫人看着自己教子无方。 “儿子给父皇请安。”大皇子浑然像没有看见三皇子一般,只是恭敬地对皇帝行了礼。 “知道朕把你叫回来是为了何事吧?朕顾全着父子亲情,还有你和驰儿的手足之情,也愿意留着一线希望,相信你不是有意要将驰儿变成残废之身的,才没让秦兴把你五花大绑着押送进大昭城,而是自己走进来。” “父皇想问什么,儿子都会如实交代。” 皇帝微微颔首,看了一眼温鸿,温鸿立刻走到上锁的五斗柜前,打开最顶上一层,将一把月琴拿出递给大皇子。 “彰儿,你可认得这个?”皇帝接过温鸿手中的月琴,冷冷地掷在案上,发出嗡嗡的回音。那琴弦和木板上都沾了许多血迹,已经暗红斑驳,不难想象月琴的主人已经遭遇不测。 “您······您怎么会拿到这把琴?儿子以为您只拿到了儿子的供状。”大皇子眼睛瞬间瞪大了一圈。 三皇子看到这把月琴眉心一跳,刚才的气势减弱了许多,鬼鬼祟祟地转了转眼珠子。 “看你这样子,也不像不认得,不要跟父皇偷奸耍滑。”皇帝加重了语气。 大皇子抱起月琴凄然一笑:“儿子认得,这是霓虹姑娘的。” 三皇子听到这个名字,不安地抿了抿嘴唇,然而一想起她的身份和那天出事时的景象,又昂着头把话咽了回去。 “正是那个本姓柳,花名霓虹的乐伎留下的琴。她已经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了。不止投河,她还服了一剂砒霜,这才吐了满口鲜血,足可见她寻死的决心。”皇帝冷声道。 三皇子强行稳了稳心神道:“不过是个青楼花魁,如此微末小事,父皇实在不必劳神去关心。” 大皇子没有接话,而是默默地摩挲着那些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儿子不应该去烟粉阁喝花酒,是儿子害了他。” 谢之慌忙扯了扯三皇子的衣角,拼命挤眉弄眼提示他。三皇子赶忙插话道:“父皇,大哥身为长子,每天不学习诗书骑射为您分忧,反而沉溺于声色犬马,甚至为此闹出了人命,实在是罪无可恕。” 第142章 阡陌(二) “彰儿,身为皇子可以时不时出宫看看,体会市井民情,只是你实在不该去青楼那种污秽之地。纵然柳氏是卖艺不卖身的,到底也对皇家清誉有损。你从即日起闭门思过至正月初一,无旨不得出府,每日罚跪两个时辰忏悔。吴尚不能规劝主子,杖责三十大板,每日去劳役司舂米两个时辰。” “父皇,您,您这样就算罚过大哥主仆了?”三皇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态地一下站起来道。 显然是不可能的。三皇子自可以为自己主持公道,可皇帝为政将近二十年,也并不是吃素的,一眼就看出他的言语间尽是心虚带来的恼羞成怒,而不是受到不公平对待时的委屈。皇帝凝重摇头,最后一丝相信三皇子是无辜被伤的幻想也破灭了。 “父皇,事发已经将近半个月,烟粉阁那间茶室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霓虹姑娘的干娘也早已将她的东西尽数烧毁,儿子无以找证据来证明清白。可若您对着账本去查当日有哪些客人看见了我和三弟的争执,相信定会有人站出来,见证儿子的清白!”大皇子方才沉静了好一会,显然是在预备着慷慨陈词,“苍天在上,我萧煜彰向神明起誓,若因嫉妒弟弟萧煜驰就伤了他的腿,便叫五雷轰顶、永不超生!” 大皇子的誓言发得惨绝,温鸿和郑德等人无不震撼,庆幸还好自己没有替三皇子说话。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闭目唤道:“烟柳,去把乔氏和小柳氏带进来吧。” 烟柳答应着退下,很快就带了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上来,跪在正殿的纱帘外,皇帝能看清她们,她们看不清屋里人的面容。这对母女中的女儿梳着长长的发辫,还是云英未嫁,两人的衣着虽然离华丽还差得远,却也干净簇新,面色也算红润,显然生活过得不错。见到皇帝,两人慌忙跪下磕头。 “这是柳氏的母亲和妹妹。”皇帝十分简短地道,“你们自己说吧。” “民女柳乔氏给皇上请安,给大皇子、三皇子请安。”乔氏结结巴巴地道,“民女此来是给大殿下作、作证,大殿下没、没有逼迫我的大女儿,相反,还、还给了我们娘儿三个不少照拂,让我们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启禀皇上,姐姐一直有哮症,事发那天,民女去给姐姐送药,却看见,三殿下强行拉着姐姐,要把姐姐带走。姐姐拼了命地挣脱,三殿下表面上说随姐姐的心意,转头却和他的仆人密谋着什么!民女没有听清,但只听见了‘不会轻易放过她’,民女实在是害怕极了······”小柳氏年纪轻,算得上初生牛犊不怕虎,比母亲胆子大得多。 “父皇,三弟想掳走霓虹失败之后,儿子便去了他府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不要逼迫霓虹,可他不但不听,还轻蔑地鄙薄霓虹,甚至大放厥词,玷污霓虹和儿子的清誉。儿子也不仅仅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更多是因为他嘲讽了儿子的残疾——” “你,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歹毒之人,你为了一个乐伎,居然对你一母同胞的弟弟下此狠手!”三皇子悲愤地嚷嚷着,几次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动不得分毫。谢之吓得拼命按住他,“三殿下,您的腿万万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您还是坐下吧。” “我有什么错,我能有什么错?她一个市井底层的乐伎,能被纳入皇子府中做侍妾,是多少和她身份相仿的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她有何理由拒绝我?再说了,我劝你一个右臂残废的人,不要痴心妄想太子之位,又何错之有?”三皇子索性连装都不再装了,一脸理直气壮地对着大皇子。 皇帝一言不发,只是阴沉着面孔。 乔氏和小柳氏没有皇帝的允许不敢发话,眼里却尽是悲愤。大皇子看出了母女的无助,便开口替她们抗议道:“是,你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天下多少女子都想陪在你身侧,可霓虹姑娘偏就不想做你的万物,又有什么不对?你所谓的侍妾,只不过是没有尊严的奴婢,要为你奉献一切。她只不过因为家境贫寒才要去秦楼楚馆谋生,可始终不愿为了多挣几两银子沦落风尘,足可见她和你不是一路人!” 三皇子无言以对。除了被大皇子说中心事以外,更多还是对自己平日品格端方的形象破碎的难看与担忧。皇帝坐在这,显然对这事的处理是认了真,料定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欺瞒他,那大皇子对自己的举报,可就很容易被相信了:“父皇,您不要听大哥瞎说,他根本就是——” “烟柳,赐柳氏一副棺材、一块墓地安葬,再给乔氏和小刘氏五十两银子,送她们出宫。” 皇帝固然是做了件善事,也是实在不想让皇子在平民百姓面前丢人了。不管自己当初斗倒兄弟、逼迫母亲还政的时候是怎么阴险残忍,隆朝对百姓宣称的还是以仁孝治天下,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口碑被妇孺玷污,随即对温鸿使了个眼色,毫无疑问是在表明,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 温鸿对皇帝这套恩威并施的手段洞察得太过清楚,但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你们两个随我出去吧。” “这,这位公公,这是什么药啊,我,我——”乔氏看着漆黑的药丸,忍不住慌了手脚。 “照拂你们的事,言官是要作为褒扬的事迹给皇上宣传出去的,自然不会是毒药。”温鸿尽可能将话说得温和些,“只是你们日后肯定会有不便的地方,不能将今日的事向别人透露一二了。” 乔氏便明白了那药丸是哑药,苦笑着道:“民女和小女蒙大皇子无数恩典,所赠银两与财物,加上皇上方才赏赐的,存进银号里,足够民女这把老骨头寿终正寝了,尚还有余量给小女做嫁妆。和这样优厚的待遇比起来,能不能说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143章 阡陌(三) 正殿里,皇帝的问话仍在继续。 “彰儿,你说驰儿在外胡作非为可是真的?” “除了方才霓虹姑娘的母亲和妹妹所述,还有烟粉阁的其他店小二可以证明他赌钱时多次赖账、公然对骰子做手脚骗取赌客钱财等,但这些都只是人证,尚还没有物证,物证儿子还没有掌握。” “朕自会让秦兴带着一众侍卫去查。”皇帝并没声嘶力竭地大吼,反而更显恐怖。 几句话下来,三皇子已经彻底黔驴技穷:“父皇,就算儿子真的有过错,大哥也不该滥用私刑吧?皇子犯错都由您来定如何惩戒,大哥怎的就能越俎代庖、公报私仇?儿子万万不服他伤害儿子的种种恶行!” “朕并没有说过你大哥没有错。彰儿,再怎么说,你也不该伤了驰儿,即日起褫夺你亲王名号,贬去宁州做县王吧。自今日始到正月初一前,你留在自己府中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正月初一启程去宁州。郑德,按朕的意思去拟旨。” “皇上,那三殿下——”温鸿不在,郑德总觉得少了主心骨。 “煜驰,不是朕不疼爱你,只是依照祖制,你这样身有残疾的是不能当太子的,朕也是担心你再出什么意外。如今朕只有五位皇子,尚还有不少亲王的位置空着,便封你做晋王。念在你行走不便,便不用去封地了,留在云城便是,朕会给你重修晋王府,多加赏赐以安抚你受伤之苦。” 皇帝的口气十分温和,并没有任何要处罚三皇子的意思,可三皇子深知,这是最严重的惩罚——失去了太子之位,又当的是没有封地的亲王,日后谁还会把他放在眼里呢?都说他是嫡子,可出了这样的事,皇后被皇帝厌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纵然自己是嫡子又如何?就算别人给他颜面,不在他眼前议论,他也断断是混不下去了——抢占民女、闹出人命的罪名,放在谁身上不会胆战心惊呢?他宁愿皇帝现在发作,也不愿皇帝暂时冷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再处置他。 “驰儿,你回亲王府歇息吧,今儿已经闹了一天了。”皇帝刻意加重了“亲王府”几个字,明明白白地告诉三皇子,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不,不,父皇,儿子知错了!儿子再也不敢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了!父皇,您再给儿子一个机会吧,求求您了!”三皇子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渗出了一大片血迹,谢之也只能手忙脚乱地时而磕头,时而给三皇子擦拭血迹。只可惜皇帝并没有多做停留,便出了端阳殿。 “皇上,咱们现在要去何处啊?”温鸿侍奉了皇帝多年,如今差不多已是宫里资历最老的宫人了,却越发觉得自己猜不透皇帝的心思,真可谓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皇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去颐寿宫见太后。” “给母后请安。”皇帝一丝不苟地行礼。 “哀家知道你来找哀家是做什么。”太后悠悠开口,“坐下吧。” “母后既然如此说,那儿子也就放心了。儿子已经问明白了彰儿和驰儿,一切都是秉公处置,没有偏袒任何一位嫡子,对驰儿自然是有惩罚的,只是要等到他的腿伤没有如此严重了,还是要缓些时日——”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温鸿将大皇子和三皇子的供状呈上。 “哀家不想听。你是皇帝,你愿意怎么处置违背伦理纲常的不轨臣民,就尽管去,不必征求哀家这个老婆子的意见。”太后紧紧闭上双目,不肯睁开一丝一毫,手中只是捻着佛珠,“哀家只想过好自己的六十生辰,你将哀家的其他皇孙请来便是。” “母后,儿子知道您对所有皇孙都是一视同仁的,并不想听到有手足相残的消息,可恰恰因为他们是您的亲皇孙,您才更要一五一十了解事情的始末。尤其是彰儿,若是没有人在乎他的清白,他岂不是被当成了暴虐荒淫之人,也是给您和儿子,乃至整个皇室蒙羞!”皇帝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儿子生怕自己在彰儿和驰儿面前失态,竭力忍着出来,本意是想赶快见到您,问一问您的意见,可您却执意要将儿子的话头堵回去,这实在是——” “皇帝,你去看看皇后吧,哀家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歇一会。”太后依然不为所动。 这种时候,自然只有松鹤出面缓解胶着的气氛:“启禀皇上,皇后娘娘······病得十分严重,怕是,怕是要——您还是去看看吧。” “皇后怎么了?” “皇后娘娘是做母亲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知道不是大殿下就是三殿下做了错事,无论是谁,都要背负如山一般沉重的压力,所以才郁郁成疾的。” 最后皇帝还是给了太后台阶下,嘱咐松鹤照顾好太后,接着往懿仁宫走去。 懿仁宫里,皇后剧烈地咳嗽着,已经虚弱得站不起身来了。 “娘娘,您都已经憔悴成这样了,就不要再写字劳神了吧?”明珠刚把药煎好,端上来时见皇后居然铺开了纸笔,吓得赶忙劝解道。 “不,明珠,本宫要写,本宫一定要写。”皇后推开了明珠的手,用力地下着笔,“本宫对自己的身子有数,若哪天遭遇不测,也要给彰儿和驰儿留好后路。” “皇后娘娘,您别这么想,您正当盛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您千万别自己吓自己!”明珠红了眼眶。 “不中用的,不中用了。本宫陪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几个心腹太监还是有的,皇上放弃了彰儿,也没想保驰儿,跟本宫的夫妻缘分,怕也是尽了吧。” “娘娘,您还会和皇上再有子嗣的,千万别放弃。” 皇后浑然如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掰着手指盘算着:“明珠,你说,谁会是当继后最合适的人选?是敏贵妃?庄德妃,还是恪贤妃?也许是宁宸妃也说不一定。” 第144章 阡陌(四) “娘娘,宁宸妃的人品德才万万担不起您的位置,皇上不过是看在太后的份上才给她封了宸妃,也不过是个摆设,怎么能与您相较?恕奴婢直言,也许是觉得她也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就跟叶氏病重封了裕妃一样,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而已。”明珠只能竭力打岔,转移皇后的注意力。 “呵,裕妃,她那天还来找过本宫,断断续续忏悔了许多,无外乎就是说以为自己当年小产是本宫做的,曾经在背后对本宫多加诅咒,如今染上了不治之症,想来也是自己的报应,希望求得本宫的宽恕,将来在地府里能安息些。其实本宫从来也没把她当回事过,也就当初的秦宝林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当年的叶氏不过是个美人,秦氏可是风头无二的贵妃,如今世事难料,她俩的地位云泥之别,也不知道秦氏会作何感想。” “娘娘能想点这些,便是奴婢们的造化了。何苦去想那些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呢。”琉璃也过来陪着皇后说话。 “不过你们也别小瞧了秦氏,眼下她的弟弟秦兴正是皇上极其信任的御前侍卫,要紧的事情都是交代他做呢。” “皇后娘娘,咱们还用去找李太医么?”皇后好不容易有了点精神头,洪英却又进来聒噪,惹得明珠翻了个白眼。 “传进来就是了。” 皇后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看着渐渐变凉的药碗:“咱们折损了齐太医,吴太医跟咱们不是一条心的,只能说是奉命行事罢了。你去把李太医找来,若是李太医说本宫还有的救,就勉强再试试看吧。彰儿和驰儿废了,把本宫的心也带走了,本宫还要这副身子做什么!” “娘娘,您刚出事的时候,奴婢就已经去找李太医了,他已经尽全力在给您配药了。这碗药就是他新研制出来的,熬得头发都白了,您一定不要放弃。”明珠强忍着眼泪将碗端上来道。 皇后的笑意淡薄得几近于无:“好,本宫不辜负他的忠心,还是把这药喝了才好。” 就算明珠和琉璃再怎么警告懿仁宫的宫人,皇后病重的消息还是传开了。一时间宫里流言纷纷、不胜其扰,傅菱荷自然也是有所耳闻。这可忙坏了内事府的宫人——究竟是操办太后的六十大寿要紧,还是给皇后“冲喜”要紧?皇帝不发话,他们也是不好办的。 “听说本来按规矩,皇后病得这么严重,六宫嫔妃是要轮流去侍奉的,可皇后坚决不让咱们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温充容轻轻抚着小腹,她如今月份渐大,起居行动越发小心,“不过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不用费力地折腾腹中孩儿了。” “哎,其实说实在的,咱们去了,无非就是干干打下手的活,是能开药方还是帮皇后把脉?”木棉赶紧附和道,“说句不中听的,皇后的两个皇子都不中用了,您若是一举生下个皇子,就算位分上差得多,面子上可不差什么,您说是不是?” “自然了,本宫有自知之明,知道民女出身当不了皇后,可等那几个半老徐娘大限将至,成为四妃还是大有希望的。说不定,还能是贵妃呢。”温充容自从封了九嫔,便极其爱惜珍重这“本宫”二字的称呼,恨不得句句都挂在嘴边。 “娘娘圣明。娘娘可听说了,那关在思过楼的楚氏今天清晨的时候死了,据说是得了疯病死的。”木棉轻声向温充容禀报道。 “她现在才去地府投胎么?本宫以为她早就死了。”温充容不屑地轻笑一声。 “小主······娘娘先前提了一嘴想看她的笑话,奴婢已经派小宫女悄悄留意过了,楚氏已经疯了有小半年了,不管白天黑夜都在说胡话,说是让太后救她,太后不能舍弃她这颗棋子,还要捞她出去。笑话,太后能和她有交情?怕不是走投无路想疯了吧。”木棉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赶紧改口,生怕温充容大发雷霆。 温充容好整以暇地摆弄着给腹中的龙胎做的衣衫:“那太后可真的去看楚氏了?” “怎么可能呢?娘娘您又多虑了,太后是何等地位,她又是何等草芥,没治她一个玷污太后名声的罪责就不错了。”木棉赶紧让温充容宽心。 “娘娘,石婕妤来求见了。”野葵此时已经变成了次一等的宫女,平时不能站在内殿伺候,只能在有事的时候进来禀报。 “石婕妤?哼,她倒是稀客,让她进来吧。”温充容轻哼一声。 “嫔妾给温充容娘娘请安。”按理说,温充容只是刚封的九嫔之末,石婕妤却是婕妤位置上资历深的,并不需要对温充容如此客气,但她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礼数上自然不会懈怠。 “石婕妤今儿特意来看本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温充容虽抬了抬脸示意石婕妤坐下喝茶,但内心可是充满了警惕——亏心事做多了,便觉得不速之客都是想来害她的。 石婕妤只抿了一小口茶,便赶紧直奔主题:“嫔妾看娘娘快要生产了,便给您腹中的龙胎备了一块用上好的羊脂玉做的玉佩,权当是给小孩子做个点缀了,还请娘娘笑纳。” 温充容仔细端详着那块玉佩,确乎是纯净洁白、没有一丝杂质,样式也不算小家子气。若是收下了,以后打点有用的人也是好的,面色上便好看了些:“妹妹一片善心,本宫替腹中的孩儿谢过了。” 第145章 阡陌(五) 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你若来了即刻就走,倒怕受了风寒,也显得本宫不近人情,不如留下用些点心吧。” 这话便是实实在在的示好,暗示石婕妤有话直说便是,两人也就在炕桌上坐下,窃窃私语了一番。 “姐姐这胎,想来也有五个多月了吧。”傅菱荷轻柔地抚着潘昭容的小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动静,想着自己不日便要做姨娘了,五公主也可以添上一个弟弟或妹妹,不觉一股幸福涌上心头。 “陶太医说了,过了四个月胎就稳了,如今我已不再每日呕吐昏睡了,是个懂事的孩子,多半是个公主。”潘昭容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只是如今肚子大了,从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还得命内事府给我做新的宫装来。” “咳,自从姐姐开始和皇上表面上过得去,这凌霄宫里赏赐就没断过,还缺几件衣裳么?”傅菱荷笑着打趣道。 潘昭容轻轻挠着她的肋间:“好啦,你这金尊玉贵的谨昭仪也不遑多让,桃儿的玩具和衣裳,从来就没有重样的。估计你下次晋封就是谨妃了,叫起来还能省力些。” “给两位娘娘请安。”姐妹俩正打闹着,皇后宫里的大太监洪英突然进来传话,两人忙收了笑容,“皇后娘娘病重,命各宫嫔妃都去侍疾,还请两位娘娘速去懿仁宫。” 傅菱荷和潘昭容对视一眼,便将身上深粉和水红的斗篷换下来,穿上朴素的深灰色宫装和深蓝色斗篷,又带上一些补品,这才向着懿仁宫而去。 皇后确乎是沉疴已重了,先前是一直逞强,总觉得自己三五日便能好,不想让六宫嫔妃看她的笑话。可如今自己能不能撑过冬天都是未知数,这时候叫嫔妃们来侍疾,反而可能是最后一次彰显自己皇后地位的机会。也正好把众人都看一遍,看看谁有当继后的潜质,不使自己在九泉之下仍要操心忧虑。 皇后尚还在艰难的调养中,刚封了裕妃的叶氏却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喝了许多汤药也是无用。只是众人都忙着关怀皇后,只有良淑容、杨充仪、赵充媛等几个厚道人去看了看她,陪着她说了几句话。 “其实我活着早已是熬一日,算一日了。父亲死了,母亲和妹妹虽衣食无忧,却因过度思念父亲而忧伤成疾,家里也没有别的男丁可以继承官职。如今我年老色衰,子嗣上没有一丝指望了,我只是想念我曾经失去过的那个孩子。”裕妃瘦得形销骨立,嘴里絮絮地念着,完全没有了昔日牙尖嘴利的样子,也是让人唏嘘。 “希望我到了地下以后看见我的孩儿,她还能认得我,就怕我看着太过衰老憔悴,她见到我也认不出我。”裕妃的泪水浸湿了软枕,惹得来看她的嫔妃们唏嘘不已。 十月初九这天,大昭城里又添了一把红颜枯骨。裕妃的葬礼在皇后病重的气氛中办得十分草率,不过是循例虚升一级,按照贤妃的规格操办,但并没有实际追封,因着若是追封,则又要办一场册封礼,宫里哪还忙得过来。 事情渐渐变得棘手起来。太后想把自己关在颐寿宫里逃避现实也是不可能的了,这天她正念着佛,松鹤三步并作两步跑来:“太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病得很沉重,您是不是要去看看?” 太后一怔,手中的佛珠被扯断,咕噜咕噜滚了满地。宫里不允许说不吉利的言语,因此松鹤这么说,显然皇后已经是弥留之际了。她的心里很复杂:作为皇后的姨母和婆母,她自然是想和皇后同气连枝的,可这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倒叫两人生了不少隔阂。 松鹤以为太后不愿去看皇后,便着急地拉了拉太后的手臂道:“太后,奴婢知道您对皇后娘娘有不满之处,觉得是她教子无方,害了两个孩子,还有许多不该对嫔妃们出的手。可皇后到底是您的亲外甥女,从前也是对您忠心耿耿的——” “哀家是心疼自己的亲皇孙。”太后用手帕按了按眼角的泪水道,“你怕是不知道,驰儿腿断的那一晚,彰儿冲出大昭城并非是畏罪潜逃,而是去给驰儿找云城里医术高明的大夫去了,只是一连几天都没有收获。哀家是老了,但还算不上饭桶,这点事情用心查还是不难的。只是彰儿那孩子太倔强了,宁可自己担着惩罚也不将事情讲出,说是辩解了以后,会更惹皇帝生气,唉······” “驰儿本性不坏,瑶儿却因他是小儿子而过分宠溺,纵出了花天酒地的毛病,就只咱们这位忙于政务和召幸其他嫔妃的皇帝未曾留心,以至于酿成今日的大祸。哀家原本以为将他带在身边约束管教一段时间,他能够改邪归正,可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哀家这个做皇祖母的也不会偏袒他,一切自求多福吧。” 松鹤看着太后终于有要站起身的样子,连忙搀着太后:“咱们还是去看看皇后娘娘吧,说句不中听的,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也得和皇上早做打算。” 懿仁宫里一片哀戚,除了有孕的潘昭容、温充容因为月份渐大可以告假之外,其他嫔妃无论大小都来了。香才人和韵才人都怀了身孕,但因为位分低加上月份小,还是要忙前忙后地伺候。 “不是前两天还能喝药和下床走走么,怎么病情突然严重了这么多?”一日夫妻百日恩,皇帝到底是有些唏嘘的。 专门负责照料皇后的李太医战战兢兢地磕头道:“皇上,微臣已经竭尽毕生的医术了,可是皇后娘娘的病是心病,两位嫡子都身患残疾、嫡女早殇,娘娘又感叹自己年老色衰,如此种种叠加起来实在是——” “住口!朕让你给皇后治病,你却说出这许多胡言乱语来,成何体统!”皇帝愤怒地喝叱一声,李太医连忙请罪,“皇上,微臣知错,微臣是为了讨皇上一个示下才不慎失言的——” “皇上,皇上!奴婢风荷轩宫女木棉求见皇上!”李太医的话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 “这个时候你跑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好好照顾着温充容,准她不必过来侍疾了吗?”皇帝皱眉看着满头大汗跑来的木棉问道。 “皇上,温充容、温充容娘娘要生了!”木棉只觉得自己声音都在发颤。 第146章 金兰(一) 温充容躺在产床上,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五官完全扭曲成了一团。 温充容实在没想明白,那怡颜膏不是自己拿去给潘昭容的么?原本是想让她小产的,怎么潘昭容毫发无损,她自己反而早产痛不欲生呢?若是脑子清醒的时候,她一定能想明白是风荷轩里出了内鬼,可如今在最脆弱的时候,实在是顾不过来了。况且看着身边围的一圈宫女,看着倒都是心急如焚、一片忠心的样子,一时也难看出来是谁叛变了。 木棉的慌张自然不是装出来的,可温充容做梦也想不到,她的慌张不是担心主子难产,而是后怕为什么事情不是按照原计划发展的,温充容应该十月怀胎、分娩顺利,却最终生下怪胎才是,那样谁都会认为是意外,可骤然早产加上难产,可就不好办了。 下毒的事情若是被主子或者其他人发现了,整个家族都难逃一死。她实在是很想抽自己几个耳光,说了那么多违心的话,好不容易骗取了温充容的信任,为何在关键时候这般不谨慎呢?若是大半年的功夫都这么毁于一旦了,庄德妃一定饶不了她,自己想做采女的梦也要破灭了。 想到这里,木棉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一边大声嚷嚷着要多去请几个太医,一边悄悄溜出了产房,将请太医的差事交给一个小宫女后,飞快地从小路来到了琼玉殿的后门。 “奴,奴婢木棉,给德妃娘娘请安。” 庄德妃目光森冷地看着抖如筛糠的木棉,毫不犹豫就是一巴掌。 “你是想拉上全家,还有本宫和宸妃一起给你陪葬么?” “娘娘饶命,奴婢不敢,奴婢实在不敢啊!那温充容每日只用护甲挑一点点怡颜膏,从有孕到前几天晚上都是安然无恙的,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就,就大出血发动了······” “姐姐,先不要打她了,就算是个宫女,毁了容貌也算违反宫规,不好跟皇上交代的。”宁宸妃轻轻拉住庄德妃,“事已至此,还是先把证据都毁掉更为妥当些。” 庄德妃按了按太阳穴,勉强纳住气问道:“潘昭容用过的那盒怡颜膏已经丢弃了吧?” “娘娘放心吧,奴婢已经趁着她去凌霄宫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偷偷混进去扔掉了,谨昭仪一直觉得事情有蹊跷,可也查不出什么来。奴婢估摸着她都开始怀疑是潘昭容自己又想争宠了。”提到自己办的得力的事情,木棉说话也就放松了些。 宁宸妃飞快地思考着,很快便想出了对策:“当时为求万全,本宫和德妃给你拿了不止一盒,如今你不必管风荷轩里那盒有毒的,让它待在原处。不仅仅是不必扔掉,是要确保它不会被旁人扔掉,本宫自有道理。” “本宫会派小宫女去将无毒的怡颜膏放一盒去凌霄宫,只是你得回想回想,当时你扔掉的那盒还剩下多少,尽可能做到分毫不差。”庄德妃冷静下来以后明白了宁宸妃的意思,很快接话道。 木棉是品不出来两位嫔妃的目的的,这也是她们选她做奸细的原因——若是野葵那样自己脑子清醒、能捋清楚事情的利弊要害的,是断然不能用的。 宁宸妃微微一笑:“现在温充容还在生产,你先回去吧,免得消失太久惹人怀疑。看在你战战兢兢当了这么久内应的份上,只要温充容生出的是怪胎,那本宫和德妃也就不计较你莽撞之罪,按承诺保举你做采女,只是你也知道,现在皇后在弥留之际,势必要延缓了。” “只要能受两位娘娘的保举,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木棉完全被想象中的荣华富贵冲昏了头脑,只想着只要成了主子,就算是最末等的采女,也比宫女有体面多了。 “好了,本宫和宸妃都已经给你保证了,还杵在这做什么。”庄德妃淡淡道。 木棉利落地磕了个头,很快便回到风荷轩。 风荷轩里,温充容已经疼得两眼翻白,力气小了许多。接生嬷嬷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一个个小声地交头接耳。 “这可怎么办?早产加上横生倒养,老话都说七活八不活呀!” “还能怎么办,赶紧想办法吧,真要是一尸两命了,咱们也完蛋了,我还想见见我没出世的小孙子呢!” 木棉已经赶了回来,仗着自己掌事宫女的身份,大大方方地走进产房观察着温充容的一举一动,急切地期盼着出事。 温充容身下的棉被被血浸透了大半,看样子是出了大红了,与此同时,木棉听到一阵啼哭声。她急切地凑上去:“嬷嬷,快,快让我看看娘娘的孩子!” 随后进门的嬷嬷带来锦被想将婴儿包裹好,刚抱起婴儿,却吓得放声尖叫起来,险些将婴儿掉在地上:“救命,救命,娘娘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木棉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样狂喜,却生生逼着自己做出慌张万分的样子来:“糊涂东西,你们不要命了么,孩子若是被你们摔出个三长两短来,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还有,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姑娘,不是我们不要命,是这孩子······孩子有蹊跷啊!能看出是个小皇子不假,可是——”接生嬷嬷心虚地将皇子递给木棉。 木棉定睛一看,虽然预想到了龙胎必会有个三长两短,但还是被吓得不轻:六皇子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红斑,看着让人极是不适,而且哭声比小猫还轻微,小嘴更是歪歪扭扭,怎么也合不拢,不断往下滴着口水。估计以后越长越大,暴露的疾病也会越来越多。 木棉忙转过头去看,温充容已经因为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她有些焦急,如今皇帝和太后还有六宫嫔妃都在皇后宫里,恐怕还得等好一阵子才能宣告温充容要彻底失宠的事实。 “你们都在这待着,我去请示高位嫔妃,若是把这件事胡乱宣扬出去,当心你们的性命!” 第147章 金兰(二) 接生嬷嬷们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产房里没有一丝龙胎降生的喜悦,有两个胆小的嬷嬷咬了两口给她们接生完吃的肉饼,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恐怕这就是断头饭了。 “好了,你们几个也别蝎蝎螫螫的了,咱们从前又不是没接生过怪胎,刚出生就死了的、没手没脚的、有传染病的,也都没要了咱们的性命啊。”接生嬷嬷里的头领倒没有十分担心,还在宽慰其他嬷嬷。 另一个嬷嬷抹了把眼泪,凑近头领小声说:“您说是不是这温充容做了什么亏心事,报应到了自己孩子身上?” “这宫里头的嫔妃,谁没做过几件亏心事呢?”头领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懿仁宫里,吴太医和李太医再一次给皇后把脉,这次皇后的脉象平稳了不少,面色也红润了些,却更让人胆战心惊——古语说回光返照,想必就是如此。 “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必定会无事的。”饶是如此,李太医还是抱着希望。毕竟皇后自己的身子没什么严重的疾病,他不相信心病能让一个人撒手人寰。 “皇上,温、温充容——”温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才刚风荷轩的宫女去禀报了德妃娘娘,说温充容生了六皇子,但是跟寻常的皇子不同,只怕事有蹊跷,您看是不是······” “你看朕现在有功夫搭理这些琐事么?既是没有即刻夭折,就好好养着,宫里又不缺一个照顾的太医。别再为这点小事打扰朕!”皇帝很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内心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潘昭容、香才人和韵才人的龙胎还在肚子里,自己就还有许多希望得到健康的皇子。至于温充容,相貌不过中上之姿、嗓子也倒了,实在引不起他什么心疼之情,“她既然现在生产完身子虚弱,就挪到良淑容那养着吧。” “是,良淑容娘娘一向是个谨慎细心的。”温鸿讪笑着接话,很快便回了风荷轩。 “木棉,本宫的孩子呢,是男是女,快抱过来。”温充容醒来以后浑身无力,用极小的声音问道。虽然经历了一场剧痛,浑身上下跟散了架一样,但她听见了孩子的哭声,自己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便是撑过了这一劫。 木棉听到温充容叫她,狠狠掐了掐手心,确保自己不会一时失态露出笑容,再挤出几滴眼泪:“娘娘,您生了一个小皇子,只是他······他身有异相,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温充容的笑容僵在脸上,不顾自己小腹的疼痛,艰难地坐起来:“你说什么?” “娘娘,您看看六皇子就知道了。” 温充容手指颤抖着将襁褓打开,想尖叫却叫不出声来:“木棉,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本宫怀胎这么久不应该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么?” “娘娘,也许是您在孕中劳神太过,或者,或者出了什么别的岔子,奴婢也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别说了,闭嘴,给本宫闭嘴!”温充容恼怒地抄起一个双耳连珠瓶向砸在地上,手里却软软的没有力气,只是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把进来传旨的温鸿吓了一跳。 “温公公,皇上可有说了什么?”温充容一看是代表皇帝来的温鸿,赶紧咬咬牙坐起身来,强忍着小腹的剧痛下床迎接。 “给温充容娘娘请安。皇上,皇上说,让您把六皇子交给良淑容养着,会有太医去照顾的,您自己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别落下什么毛病。”温鸿终究还是不忍将无情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 温充容强忍着眼泪,不死心地问道:“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娘娘,您别为难奴才,实在是皇后娘娘的病更要紧些。奴才还得赶着回去侍奉皇上,先告退了。” 温鸿逃也似地飞快离去,温充容把脸埋在散发着血腥味的锦被里,无声地啜泣了起来。 温鸿带来的旨意再明白不过:没有晋位、没有赏赐、没有起名,自己生下六皇子的事情就仿佛被大雪淹没了一般,皇上对自己定然也是厌弃了。若是再想怀上一个孩子,几乎等同于天方夜谭。 “娘娘,您别灰心,您还年轻,日后有很多机会的。”木棉此刻内心有种奇异的矛盾——既有看见平时在自己的地盘飞扬跋扈的主子落难的幸灾乐祸,倒也不可避免生出几分不忍心——毕竟温充容对自己也算不错了。 已经被赶去做二等宫女的野葵在门外默默地擦着眼泪,偶尔的啜泣声被温充容听到,她疲倦不堪地指指门外:“都出去,本宫要一个人静一静,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没事不要进来。等本宫让你们做事了,自然会叫你们。” 大部分宫人都乐得清静,纷纷告退出去,木棉也靠在炭盆边打了个盹,只是睡得正香时就被温充容打断了。虽然温充容还是十分憔悴的样子,但身子已经坐了起来,她也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能在短短一个多时辰里振作起来。 “木棉,你去御医所找太医,就说本宫生产完身子不舒服,记着一定得是陶太医,如果他有事,宁可等一等也不要找别的太医。”温充容又转过头命令另一个小宫女,“桔梗,你把本宫的首饰匣拿来。” “娘娘,陶太医不是咱们安插在潘昭容那的人么?”木棉犹豫道。 “就找陶太医,潘昭容不管生下什么阿猫阿狗本宫都不管了,平安生下个皇子也算便宜她了,现在咱们顾不上她了,先把本宫的六皇子治好要紧。”温充容使劲捶了一下床幔,“快,快去!” 桔梗一路小跑着将首饰匣拿来,温充容费劲地打开锁,看见里面还算略有几样东西,这才放下心来。拿起一枚蝶形鹅黄碧玺胸针并一挂多层串珠五色水晶项链,一并装到缎盒里。 “娘娘是要拿这些去打点陶太医么?” 第148章 金兰(三) “不,这些一看就是嫔妃用的东西,陶太医拿出去典当未免太点眼了,本宫是预备着送给来送贺礼的嫔妃。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温充容此刻已然是病急乱投医了,“为了能在宫里继续生存、继续斗下去,本宫不管投靠谁都无所谓,只要是可以帮到本宫的,都可以!” 风荷轩里乱成一团,懿仁宫倒是有了转机。 “琉璃,你去歇着吧,我守一会皇后娘娘。”明珠尽管昨夜一夜未眠,头发衣服乱糟糟的,也没心思去整理,只是担心着皇后。 “明珠姐姐,还是我给娘娘喂药吧,李太医在外面想求见呢。”明珠动辄训斥琉璃待人接物不到位,久而久之琉璃也怯怯的,什么事都不敢上手。 “是李太医?”明珠赶紧放下药碗,直奔门口而去。 “李太医!”明珠看见李太医手中的药方,顿时燃起了希望,“李大人此刻来懿仁宫,可是有什么进展了?” “明珠姑姑说的没错,只是微臣还不敢给皇后娘娘看,只想悄悄来跟您知会一声,因着是——” 明珠自认不是不稳重的人,可皇后是她从小到大一直效忠的主子,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李大人,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这么多顾虑,就算您担心效果不好,也得先用上啊!眼看娘娘都已经,唉,您到底为什么要藏一半吐一半的——” 皇后是病中心静,两人的谈话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李太医,你既然研制出来了,为何不给本宫呈上来?”皇后的声音十分微弱。 “皇后娘娘,此药方药性太过凶猛,奴才实在不敢贸然给您用啊。”李太医一看瞒不住了便只能从实说来,“奴才先给家里养着的病猪试了试,那猪吃了以后精神亢奋,整日闹腾,可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就活分不起来了。就算是微臣改良了药方给您调理,恐怕也只能是······只能是不到半年的事情。” 琉璃一听皇后只能活不到半年,顿时哭得喘不过气来。 “几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了。”皇后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阴狠,“几个月的时间当然来不及生下嫡子,可至少本宫能扫清一些碍眼的人,挑一个自己满意的继后。” “明珠,本宫记得你是会写字的,去把笔墨纸砚拿来,本宫要写封家书。” “李太医,你听明白本宫说的话了么?本宫命令你用药。”皇后死死地咬住了牙齿。 “微臣,谨遵皇后娘娘懿旨。”李太医手心的汗水已经将药方都浸湿了。他浑身一颤,别无选择,只能跪下磕头。 “明珠,本宫命你写的这封家书里的内容,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其余任何人都不允许听到一点风声。”皇后见明珠已经将笔墨纸砚都准备齐全,费力地咳嗽着,但语气依旧坚定不移。 信纸上很快多了数行文字,不多时,李太医配的药也煎好,散发出诡异的药香。 “李太医,真的没有别的药方了么?奴婢实在不想让娘娘吊着精神啊,娘娘本该福寿万年的。”琉璃抽抽嗒嗒道。 “姑娘,您别为难微臣了,这,这药方已是微臣拼尽毕生所学医术才想出来的了,主诊吴大人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李太医心里懊悔不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揽下这个苦差事,当时他被洪英洪俊忽悠来时可说的是做皇后娘娘的心腹太医,人前人后风光无限,谁知道竟然是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差事。罢了,反正自己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只能算是豁出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至少还能让自己的家人享受些荣华富贵。 “明珠、琉璃,不得对李太医无礼,干你们自己的差事去。”皇后呵斥了自己的宫女,算是卖给李太医一个面子,当然也是在提醒他不要不识好歹。 转眼间一天一夜过去,温充容正睡得昏昏沉沉的,冷不防被一阵喧哗声吵醒。 “娘娘,您醒醒,敏贵妃身边的绿杨姑姑来了!”桔梗飞快地跑过来,差点摔倒在地上。 “敏贵妃的大宫女?”温充容揉揉眼睛顿时来了精神,“快,快请进来,把本宫收着的雪顶含翠拿出来!” 桔梗见温充容满面通红,赶紧给她抚了抚后背:“绿杨姑姑说就不进来坐了,只是来告诉娘娘一声,贵妃半个时辰后想来看看娘娘,让您先梳洗着。” 温充容深吸一口气,只觉胸腔肺脏一片清爽:“木棉、桔梗,赶紧把本宫那些收着的衣裳首饰都拿出来,挑最好的替本宫扮上。” “娘娘,您刚生产完,带这么多首饰头面是不是太沉了?” “你这丫头懂什么,本宫要是穿的破破烂烂的,让那些宫女看笑话不说,贵妃也会怀疑咱们为她效力会不会拖她的后腿。得让她看出来本宫还有用,六皇子只是相貌没那么好而已,又不像四公主那样没福气。” 桔梗听着她还是改不了说到兴头上就议论别人的毛病,赶忙去拿头饰和衣衫了。温充容挑了半天,好容易挑定了一件雾紫色缀碎珠银线棉绫裙并一件深蓝色如意云纹出风毛立领褙子,头上缀着双翅平展银色鸳鸯钗和几枚金镶玉蝴蝶压发,既不会压下敏贵妃的风头,看着也不会让人小瞧了去。 方将一对南海御贡莹白珍珠耳环戴好,敏贵妃便披着一袭玫瑰红水绸洒金五彩玄鸟镶毛斗篷缓步前来。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温充容不顾产后的疼痛,行了十足十的礼。 “本宫瞧着你产后身子弱,如今天冷,自己熬着也怪可怜的,这有些富余的红罗炭,你便先用着吧。”红罗炭算是隆朝最珍贵的炭种,在这隆冬时节,也就敏贵妃宫里才能有用剩下的。温充容也听出来敏贵妃这话是在告诉自己,自己生的六皇子不讨人喜欢的事情她早已知道了,她可是纡尊降贵来照拂自己的,千万不要自找不痛快。 第149章 金兰(四) “嫔妾多谢贵妃娘娘盛情。”温充容也没推辞——眼下皇帝是顾不上也不想管她了,天寒地冻的,不烧只比黑炭好一点的蜂窝炭会冻得够呛,烧了的话,风荷轩里全是炭灰,非得呛死自己不可。有了红罗炭,至少坐月子能坐得舒服些。 敏贵妃在主位上坐下,好整以暇地拨弄着手上名贵的碧玺戒指:“如今皇后病势沉重,后宫上下乱成一团,本宫好不容易才告了身体不适的假过来看你,不然太后和皇上面上又要不好看。” “嫔妾无才无德,能得贵妃娘娘如此眷顾,真是万死难报您的恩德。” 敏贵妃没接茬,而是不紧不慢地问:“皇上已经说好要把六皇子送出去了?” “是,养在良淑容娘娘那。只是嫔妾万万舍不得刚生产完就和自己的骨肉分离。”温充容的坏心眼再多,对自己孩子的感情也是真的,倒显得她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本宫也理解你的一片慈母之心,只是你自然可以把六皇子要回来自己养着,不过本宫一句话的事,但那有什么意义呢?你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能牢牢勾住皇上的那一套,拿什么来庇护六皇子?”敏贵妃看了看时辰,不想再拖下去。如今皇后病着,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温充容也不是傻子。 “嫔妾的六皇子若是能养在娘娘膝下,那真是他的无上福泽,只是嫔妾愚钝,这样真的行得通么?皇上已经下旨给了良淑容,再要回来怕是——” “瞧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本宫是贵妃,她不过一个淑容,你怕什么?”敏贵妃嗤笑一声,“还有一句话,本宫也不怕你说出去,皇后是治得病治不得命了,太后碍于姨甥之情,也不好马上塞新人进来,那这后位,自然是谁先下手就是谁的。” 温充容脑海里正进行着一番激烈的斗争:六皇子在良淑容那种好脾气的人那,自己还能时常去看看,要是送到敏贵妃那恐怕就见不到了。可若是给敏贵妃效力,她当上继后以后自己说不定也能混个妃位当当,六皇子也就成了嫡子,当太子可就大有指望了。何况敏贵妃当继后也不是异想天开——她家里的父兄都是一二品官职的皇帝心腹,自己又是陪了皇帝将近二十年的王府旧人,虽然没有皇子,可跟宫里其他嫔妃比起来,已经比她们都好了。 “嫔妾斗胆问娘娘一句,为何要选嫔妾为您效忠呢?”温充容还是保持着一丝清醒问了问。毕竟潘昭容、香才人和韵才人也都怀着身孕,怎么也会有一个生下皇子吧? 敏贵妃倒也没跟她多绕弯子:“香才人和韵才人离生产还早着呢,有等她们的功夫,早就有人将继后的位置坐稳了——隆朝又没规定必须要有资历的嫔妃做皇后,纵然是刚入宫的,只要出身贵重、品德贤良、才能卓越,一上来就压过所有人也不是没可能。先祖高宗的蔡皇后不就是如此么?” 温充容没读过几本书,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只能呆呆地点头称是。仔细一想也是,早点答允了敏贵妃,自己也好早点晋位,这已经是她这个小门小户出身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 “好了,你自己慢慢掂量着吧,若是想好了,就派宫女来给本宫带个话儿,只是本宫可等不了太久。”敏贵妃虽说嘴上催着温充容,却并不希望她太快答复——表面上恭敬有加,暗地里背叛的事情她可见过无数次了。 “娘娘,您何必跟她把话说得这么嚣张呢?这要是传出去,终究是个祸患。”出了风荷轩,敏贵妃对待体己的下人一向还不错,绿杨也敢直言几句。 敏贵妃搭着她的手嗤笑道:“她最好真有胆子说出去。一个排在九嫔尾巴上的小门小户,生了一个样貌丑陋的皇子,她敢说出去,便是坐实了自己产后失心疯,到时候怕是连自身都保不住。” “娘娘真的想争皇后之位么?” “登高跌重、高处不胜寒,这道理本宫还是懂的,当皇后哪有想的那么容易。本宫只是不想让皇后顺利地把自家人塞进来。对了,咱们宫里的小福子打探出什么来了么?” “奴婢正想跟娘娘禀报这事呢,小福子打听到是这个人。”绿杨悄悄从袖中拿出一张小的卷轴,上面一五一十画着一位女子的画像,下方的小字将她的年龄身份生辰等写得清清楚楚,就只不知道闺名而已,“据说是皇后的二姑母家中的嫡女,皇后还活蹦乱跳的,这姑娘已经开始找家族里当过教习姑姑的亲戚学宫里那一套待人接物、德功言容了,琴棋书画和梳妆打扮也自不必说。” “二姑母?也就是说跟太后没什么关系了。”敏贵妃转了转眼珠。 “所以太后对这事也不怎么关心,毕竟是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再说皇后是她外甥女,她怎么也要多装几天。”绿杨本想说“怎么也要装到皇后撒手人寰之后”,但是又觉得这话太大胆了,万一被哪个有心人听去就完蛋了,才悻悻住了口。 “到底是咱们承瑞宫里的人做事靠谱。看看咱们这位皇后,简直一刻也等不及了。”敏贵妃也猜到了绿杨想说什么,只是勾起嘴角,“让小福子歇着去吧,给他足足二十两银子。告诉他若好好帮本宫做事,荣华富贵少不了,但若是管不好自己的嘴,本宫也自有办法帮他管好。” “娘娘圣明,小福子一定会感念娘娘恩泽的。只是温充容那您准备怎么办?”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赶紧去请本宫的心腹太医。也权当是做个样子。记着别一开始就让皇上知道,那样太刻意了,一看就是在邀功。等六皇子的病好些了再想办法让皇上发现。” 敏贵妃从皇帝登基开始就是妃位,一路平平稳稳升上淑妃乃至贵妃,而且虽说有被冷淡的时候,可比秦宝林风光一时又跌入谷底要好得多。虽然皇帝近来器重秦宝林的幼弟——御前侍卫秦兴,可到底还没给秦宝林晋位,众人也就明白了她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宠冠六宫的形势去,不比敏贵妃,想帮温充容,那真是顺手的人情。 第150章 金兰(五) 有了敏贵妃的帮扶,温充容自己多少也攒了点体己去打点陶太医,一月过去,虽说不可能恢复如初,但是气色好了不少。不幸中的万幸,六皇子身上的红斑不是怡颜膏造成的,不过是刚出生时肌肤娇嫩,生产用的剪子和包裹孩子用的襁褓有些粗糙,暂时性的过敏导致的,如今已经尽数褪去。至于相貌的事情,温充容盯着孩子盘算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在胎里就生得不好还是被怡颜膏害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期望长大以后能变得俊俏一些。不管怎么说,能挨一日是一日,左右现在也看不出来极丑就是了。 六皇子满月之时,懿仁宫那边也传来了所谓的好消息。 这天皇帝端阳殿批奏折,敏贵妃在旁边侍奉磨墨,冷不防听见极大的喧哗声,像是有什么大事。 “糊涂东西,皇后要静养,还不让他们小声些。”皇帝厌恶地皱皱鼻子。 “皇上,皇上,奴才有大喜的事情要禀告。”是皇后身边的洪英急匆匆冲进来,差点摔在地上,“皇后娘娘凤体好转了!” “皇后能起身了,此话当真?”皇帝猛然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 敏贵妃的手僵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和贵妃娘娘,李太医,就是李诚朴大人研制出了独门秘方,皇后娘娘喝了不过三天功夫,就有精神坐起来说话了。又喝了两三服,娘娘已经向宫女们交代杂事了。”洪英喜气洋洋地娓娓道来,“李太医说了,只要再精心调养一个月,不要劳心劳神,不要受风着凉,便可恢复如初了。” 温鸿和郑德听闻此话,也都松了一口气——若是皇后真有什么不测,从挑选继后到正式册封,数不清的事情都要他们奔走劳累。 “这真是上天福泽庇佑,朕即刻便去看看皇后。”皇帝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皇上,皇后娘娘才刚有力气用了些午膳,这会吃饱了不免困倦,已经歇下了。不如等晚些再去也好。”敏贵妃本来已经想不出什么法子拦住皇帝了,想不到洪英居然主动拖住了皇帝。 皇帝思忖片刻也赞同道:“说的也是,如今她还是休息要紧。爱妃替朕磨了一上午的墨也累了吧,回去用午膳便是。” 敏贵妃轻轻转了转眼珠便计上心来:“臣妾还不急着用午膳,想先去看看温充容妹妹,今儿是六皇子满月,臣妾又听说他身上的红斑都好了,特意准备了贺礼去庆贺。” 皇帝一听也来了兴趣:“哦,已经好了?左右朕也没什么事,便与爱妃同去吧。” 敏贵妃吩咐绿杨拿着备好的几样贺礼,挽着皇帝去了风荷轩。 进了风荷轩,她看见傅菱荷和潘昭容、良淑容等几个人在,并没觉得十分奇怪,这几个人一向是和温充容有些来往的,没想到庄德妃和宁宸妃也在,倒让她吃了一惊:宁宸妃不是一向不敬庄德妃的么?况且,她们俩是宫里仅次于自己的高位嫔妃,怎么会来看一个小小充容呢?她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气得连头上的攒珠累丝金鸳鸯步摇都险些勾住头发——看来自己还真是小瞧了这个温充容,原来还巴结着别人!不过此时是断断不能发作的,她只能咽了几口气,将准备好的贺礼交给木棉,坐在温充容床边问长问短,装出十分亲热的样子。 眼看铺垫得差不多了,敏贵妃便趁热打铁地请求道:“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臣妾知道您想让良淑容养着六皇子,只是臣妾没有儿子,三公主长大了,也不像孩童时那样能承欢膝下。再说良淑容没生养过,照顾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想必是会手忙脚乱的,不如——” “臣妾不比贵妃娘娘有经验,芙蓉轩也不及娘娘的承瑞宫宽敞,还是贵妃娘娘更能照顾好六皇子。”良淑容温驯地低头道。自己想来是争不过敏贵妃的,还不如赶紧借坡下驴。 对于这种小事,皇帝也没多计较:“你若喜欢孩子,就放在承瑞宫养着吧,一应衣食供给,缺什么就去跟内事府要。” “臣妾多谢皇上!”敏贵妃一边谢恩,一边不露声色地横了温充容一眼。 “六皇子还没有名字,让朕想想,便赐名为煜涵吧,做个有风度涵养的君子。”皇帝虽然没提赏赐或者安抚温充容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六皇子到底在皇帝心里有个印象了,不至于一直是个野孩子。温充容默默地念着六皇子的名字,忽然看见六皇子的耳朵上仿佛又起了一点红斑,吓得她一身冷汗,好在这时候有人转移了皇帝的注意力。 “如今皇后娘娘好转了,六皇子身上的红斑也退了,真是喜上加喜的好事。温充容虽说不便再晋位,可皇上何不重赏贴身伺候温充容最多的宫女,也好让她沾沾主子们的喜气?”庄德妃对外一向是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的,她自然不便开口向皇帝求恩典,便对宁宸妃使了个眼色。宁宸妃由于接受了密谋的计划,渐渐也不再横冲直撞的了。言谈举止间,已经很有个高位嫔妃的样子。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显然很满意宁宸妃现在的做派:“你如今也学会规矩了,学会了做嫔妃的本分。”他打量了几眼木棉,觉出倒是俏丽白净,算是有几分姿色,“既是宸妃开口了,朕也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你本姓什么?” 木棉只觉得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口去,好容易才稳住了心神道:“回皇上话,奴婢本姓孙,木棉是温充容赐的名字。” “那便破格从御女开始做起吧,就住在宸妃茜萝宫的东偏殿里,今夜侍寝。” “奴婢,不,臣妾叩谢皇上圣恩!”孙御女生怕皇帝反悔,也怕别的嫔妃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叩头谢恩。 野葵从内殿出来,看见飘飘然的孙御女,神情十分复杂。 第151章 琼脂(一) 宫里嫔妃的日子无外乎是每日晨起梳妆打扮、找相熟的姐妹闲话家常、再用些膳食点心、得宠的再去陪一会皇帝,并没什么水花,连皇后这里也不例外。 “听说皇上封了温充容的贴身宫女做嫔妃?”皇后给自己戴耳环的手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但她强撑着掩饰过去。 “是,那宫女姓孙,破格从御女做起。” “自古以来能被皇上看上的,都是无上的富贵,就看她能不能把握住了。”这样的事情皇后也不是没见过,并没过多在意,“倒是接瑚儿入宫的事情,本宫的娘家人安排得如何了?” 明珠回想了一下道:“才刚姑太太差人禀报说,三小姐的礼仪规矩都学得差不多了,入宫的嫁妆也备齐了,入宫后摆宴要请的宾客名单业已拟好,只等娘娘吩咐便是。” “那就好,姑母做事一向稳当妥帖,本宫问了天象局,十二月初一是个吉日,就让瑚儿正式进来当嫔妃吧。” “娘娘,您不是说,要等······事情实在是不好办的时候再接三小姐入宫的么?”琉璃抹着眼泪问。 “傻丫头,那怎么来得及。”皇后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真等本宫油尽灯枯了,那时六宫上下都要忙着预备本宫的葬礼,碍于祖宗规矩,不知多久才能把瑚儿接进来。再说了,现在接来,本宫还能替她美言几句,说不定能封个妃位之类的。” “可是三小姐年纪太小,这,恐怕资历不足以服众啊。” “世上的事就是这般难两全的,若真到了当皇后的年龄,怎么可能还没出嫁呢?本宫也见过那些年近三十还云英未嫁的,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样的姑娘皇家也不会要的。” “臣妾看宫中嫔妃有孕的有孕,照顾孩子的照顾孩子,也有像臣妾这样身子虚弱不便伴驾的,正好把三妹妹接到宫里,不只能和臣妾作伴,还能陪伴皇上。”皇后说着说着只觉喉咙酸痛,咳嗽了好几声,“皇上有所不知,三妹妹还是豆蔻少女时就听闻您圣名,对您极是仰慕崇敬,奈何选秀时抱病才未去参选。听闻臣妾召她进宫,欢喜得不知怎样才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皇帝也不好不接话:“既是你想要和她朝夕相见,朕把她接来纳入后宫就是了,也不必非要等选秀时。” 皇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如此,臣妾替三妹妹谢过皇上了。” 皇帝既然已经拍板,钟氏又是皇后姑表姊妹而非姨表姊妹,太后也没法多加干涉,只是让松鹤转达知道此事了。于是内事府便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终于到了钟氏入宫的这一日。 “今儿外面的如意车响得很是热闹呢,可是皇后娘娘那位金尊玉贵的三妹妹入宫了?我看内事府忙了足足有半个月,又是打扫宫殿又是制衣裳珠宝的。”良淑容只照顾了六皇子几日又还了回去,因而现在还是无事可做,便照旧来到皙华宫和傅菱荷她们闲话家常。 “可不么,天象局的人说景和宫风水合了她的生辰八字,就把景和宫被烧毁的地方都修葺一新,让她独居一宫。皇上大手一挥,刚入宫就是淑媛,赐封号为华,可是比咱们这种入宫熬了这么些年的还要高了。”杨充仪自嘲地笑了笑。 良淑容倒是不以为意:“我是看淡了的,咱们又没子嗣,家里也没有需要贴补的亲戚,要那么多俸禄做什么?只要吃饱穿暖就行了。再说那是皇后娘娘的表妹,若是给的位分低了,怕是她心里过不去。” “不是说皇后是一心一意爱慕皇上的么?居然舍得将自己只隔了一房的表妹推给皇上。”潘昭容嚼着蟹黄瓜子道。 “咳,自古以来这种事情还少么?说来咱们这位皇后也实在怪可怜的了,女儿早夭,两个儿子又都绝了太子之位,自己还大病了一场。她自然得想办法另谋出路。”杨充仪叉了一块苹果,“约摸着午后她安顿下来了,咱们就得去说些场面话了。” “谨妹妹怎么一直安安静静的不说话?”良淑容推了推一直静坐着的傅菱荷。 “我是想着潘姐姐如今怀着身孕,我照顾她还来不及,何必去凑那热闹。咱们都比她位分高,等着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该是她拜见咱们呢。”傅菱荷已经从先前景和宫着火的事情看出来,皇后根本不关心除了自己孩子以外的所有人,有些场合不得不虚与委蛇,但能避开的场合,她都不想再看见皇后。 杨充仪吐了吐舌头:“妹妹可有所不知,这华淑媛容貌不在当年的甄美人之下,比皇后艳丽得多,听说性子也傲得很。” “这么一说,貌若天仙又自视甚高,肯定是一入宫就奔着得宠来的,若是让她看见皇上这么宠菱荷妹妹,怕不是要流一肚子酸水。”潘昭容捂着嘴笑道,“哎哟,我这肚子怎么有点疼,怕不是龙胎在踢我呢。” “姐姐惯会欺负我的,得罪我的话说多了,便是老天爷也看不惯你,要派天兵天将下凡将你狠狠打一顿。”傅菱荷本想开句玩笑,没想到潘昭容却顷刻间变了脸色,紧紧地捂着小腹。 “怎么了这是?这龙胎力气这么大么?”杨充仪和良淑容也察觉到潘昭容的异常。 “哎哟,菱荷,我的肚子······”不过几分钟时间,潘昭容已经痛得站不起身来了,傅菱荷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住了口,“来人,快,快去请太医!” 潘昭容的裙角渗出鲜红的血水,慢慢在地上蜿蜒,越流越多,杨充仪这才反应过来:“不好,妹妹怕是要生了!赶快叫接生嬷嬷来!” “只是皇后今早请安时特意说了华淑媛要进宫,意思就是六宫都要去探望,咱们若不去的话,是不是要告个假?”良淑容小声道。 “那便劳烦姐姐替我去禀明皇后吧,反正我是不会离开潘姐姐的,随便皇后怎么治罪。”傅菱荷紧紧地握住潘昭容的手,“姐姐你坚持住,嬷嬷马上就到了!” 第152章 琼脂(二) 良淑容答应着去了,杨充仪去看着小厨房做一些好克化又有营养的饭菜,不多时,接生嬷嬷和陶太医还有几个打杂的三等太医纷纷赶到。潘昭容已经被放到了床上,焕星手脚麻利地打了热水进来,焕月则铺好了被子。 “菱荷,我,我感觉喘不过气来了!”潘昭容是头胎,因而十分慌张,好在来接生的陆嬷嬷是积年的老手了,教导了潘昭容几句,她逐渐平静下来开始用力。 “娘娘,要不咱们去偏殿候着吧。”青苗看潘昭容好些了,松了口气。 “不,我就在这守着,哪也不去。”傅菱荷坚决地反对。 陶太医已经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傅菱荷怕挡着他开药,只能暂时躲到一边去,但整颗心都在潘昭容身上,连茶都顾不上喝一口。 “小主生孩子的时候也受了好大一番罪,可最后还是逢凶化吉了。潘小主也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青苗轻声安慰着傅菱荷。 电光石火间,傅菱荷突然想到一件事:“小印子,你腿脚快,快去御医所找甄大夫!本宫相信他的医术!” “娘娘,才刚奴才在咱们宫门外扫雪的时候,看见甄大夫似乎是往安泰宫,给赵充媛看病去了。那奴才现在去安泰宫把他叫来吧?” 傅菱荷想起赵充媛平日不言不语的,算是宫里为数不多的老实人,只是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了:“安泰宫离这不算近······罢了,你去请吧,得罪了她我日后再赔礼就是了。自然是越快越好,但也要小心别摔着了。” 小印子领命而去,可潘昭容却等不及了,身下渗出越来越多的血。接生嬷嬷们满头大汗,为首的陆嬷嬷急道:“昭仪娘娘,潘昭容怕是难产啊,龙胎的头已经出来了,只是身子生不下来,没办法,奴婢只能慢慢把龙胎拽出来。” “拽出来?那怎么行?姐姐的下半身怕是没法要了!”傅菱荷一听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甄大夫呢,怎么还不来?” “娘娘,甄大夫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伤着了筋骨,让奴才赶快来禀报,若是难产了,也不必一味躺在产床上,或是站着或是坐着皆可,看昭容娘娘怎样能生出来。”小印子火急火燎地冲进来。 傅菱荷一听这话,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姐姐,你试着站起来,躺着你使不上劲,站起来生很快就会好的!” “谨昭仪,这可使不得呀,奴婢接生过这么多主子,可还没有不躺在床上生的先例呢,万一——”陆嬷嬷吓了一跳,显然是不赞成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不,陆嬷嬷你听我的,扶着姐姐站起来,慢慢向下用力,这样多少能减轻些损伤。就算从没有过这样的例子,此时也不得不这么做了,否则姐姐真是要完了!”也许是傅菱荷失控的样子吓住了陆嬷嬷,她只好和另外一个嬷嬷一起扶着潘昭容站起身来,倚靠着产房的墙壁,吩咐潘昭容使劲。 “菱荷,这样,这样真的行吗?我养胎的时候陶太医告诉我的一直让我躺着生产······”潘昭容还是有些犹豫。 傅菱荷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被血腥味熏得恶心的感觉,鼓励着潘昭容道:“姐姐,放松些,下身用力,就像更衣的时候一样,孩子马上就出来了!这里都是女人,也没有你不熟悉的嫔妃,不会让你失了颜面。” “好,那我相信你。”潘昭容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深深嵌进皮肉中,还是点了点头。 “给谨昭仪请安。这是甄大夫给潘昭容开的止血的药方,我家小主让奴婢赶快过来给煎上。”皙华宫里又有人进来,傅菱荷一看,竟是安泰宫的小宫女秋筠,不由得心里一暖,“好丫头,你来得当真及时。去喝壶热茶暖暖身子吧。”她使了个眼色,青苗便带着秋筠去领赏,含翠接过了药方。 “去把库房里面存着的药材都拿出来,上面写了要用什么药材,就按份量去拿上,一钱也不要少。”傅菱荷一边吩咐着下人,一边又赶紧盯着潘昭容。潘昭容用尽全部的力气挣扎了几下,终于龙胎的身子出来了大半。 “已经快出来了,姐姐,再加把劲,生出来就什么都好了!”傅菱荷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累赘的钗环,不住地鼓励着潘昭容,只是还差临门一脚。 “潘妹妹怎么样了?我那边饭菜都已做好,让宫女在炉子上煨着呢。皇后那边也没为难你们,只是说知道了。”杨充仪急急忙忙推门进来,擦了把汗坐下来,“不如现在先给潘妹妹喝一口参汤吧。” 傅菱荷还没答话,便听见温鸿的声音:“皇上驾到——” “臣妾给皇上请安。”杨充仪慌忙跪下来,傅菱荷也机械地行了礼。 “潘昭容怎么样啊?”皇帝在椅子上慢慢坐下。 “皇上,潘姐姐已经在生了,只是生得不易,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还没生下来。”傅菱荷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只能看见一个穿龙袍的朦胧的影子。 皇帝伸手将她扶起来:“好了,爱妃不要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皇后和贵妃她们都是如此。” 一声清脆的啼哭声传来,陆嬷嬷庆幸地抚了抚胸口,如此一来自己的赏钱是保住了。傅菱荷也觉得浑身血液都流通了,虽是腊月寒天,却暖阳如春:“太好了,姐姐挺过来了!” “皇上,谨昭仪娘娘,杨充仪娘娘,潘昭容平安生下了一个小公主。”那边陆嬷嬷将公主用锦被裹好,小心翼翼地递给傅菱荷。 傅菱荷托起这个面容秀气的小女孩,怎么看也看不够:“皇上您看,小公主的眉眼像姐姐,鼻子像您,真是个美人坯子。” 杨充仪本想摸摸公主,想起自己从外面赶来手上怕是不干净,便只是在六公主眼前晃了晃亮晶晶的手镯:“潘妹妹真是好福气,生了一朵小解语花。” 第153章 琼脂(三) 皇帝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来,伸出手指逗弄了几下六公主:“公主确实生得不错,潘昭容一定很喜欢这个孩子,就让她自己起名吧。她生产完如此虚弱,公主就由你先养在晳华宫,和咱们的桃儿做个伴,等她好些了再给她养着。” “臣妾谢皇上隆恩。”傅菱荷自然欢喜,从此她和潘昭容又多了一些羁绊,桃儿也能多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福气。 正当气氛沉浸在欢乐中时,众人都忘了的陶太医却出来了,脸上流下豆大的汗珠,嘴唇蠕动了几次都没有开口,显然是要回禀什么不好的事情:“皇上,两位娘娘,潘昭容怕是有些不好······” “陶太医,你快说,姐姐怎么了!”傅菱荷很快就看出陶太医的不对劲来,赶紧将六公主交给陆嬷嬷抱着。 “请皇上和昭仪娘娘恕微臣医术不精之罪!”陶太医一连磕了好几个头,“昭容娘娘的体质极为敏感,孕中没有忌口,贪食了不必要的许多吃食,因而身上长了斑纹,恐怕无法消除。除去这些斑纹以外,潘昭容娘娘因为过于用力,还伤到了下身,怕是终身无法再生育了。” 傅菱荷只觉眼前一黑,脚下不自觉打了个滑,险些摔倒在地上:“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说姐姐生下来就会好么?怎么会落下病根呢?” “就是啊,你从潘妹妹有孕开始就照顾她,八个多月的时间都没有一点察觉这些纹路么?”杨充仪也责怪道。 “两位娘娘,宫里有男女大妨,微臣只能替潘昭容把脉,可肌肤上的纹理,微臣怎么能知晓呢?加之娘娘自己也没跟微臣提起过,微臣就更无从得知了。”陶太医一番话说得傅菱荷和杨充仪哑口无言。 “纵、纵然孕期没法看到那些斑纹,可现在难道就无力回天了么?陶太医,你别吓本宫,你一定有办法治好姐姐的,你赶快想想办法啊!”傅菱荷一想到潘昭容要一直顶着那些伤痕就难过。 “娘娘,微臣无能,纵然拼尽毕生所学,也只能淡化昭容娘娘身上的纹路,可是生育的事情,微臣实在无法,也许叫吴大人来还能有些许转机。” 傅菱荷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过了一会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她当然知道潘昭容提过许多次自己并不想生育,但那有很多温和的方式避除有孕,比如汤药或者使用麝香等,和被迫失去生育的能力完全是两回事。这样一场损伤下来,潘昭容的身子一定受了巨大的亏空,可谓是得不偿失:“皇上,求您再找个太医来给潘姐姐看看吧,姐姐才二十几岁,若是此后都拖着个病怏怏的身子可怎么好呢?” 皇帝是冷漠无情惯了的,他能接触到的情感无非就是臣子对自己的忠诚、嫔妃对自己的谄媚,还有对太后的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孝心。他并不能理解傅菱荷对潘昭容的金兰之情,只以为是傅菱荷可惜潘昭容不能再生了,因而只是敷衍道:“爱妃不要难过了,吴太医还没出手,何况还有你素来信任的甄大夫,潘昭容总能调养过来的。” 傅菱荷心里抱着不少希望,期待着潘昭容好起来的那天:“对了,甄大夫呢?才刚不是派人去请了么?” “娘娘,奴才方才禀报了,甄大夫在路上被雪滑着了,伤了筋骨,得好好休养百日。不然腿脚会落下残疾。” “他一把年纪了,摔得这么狠也是可怜。看在他开的药方着实救了潘昭容的份上,就赏他白银百两,升为御医所左副诊,伤好后再来谢恩吧。” “皇上,奴婢有一事禀报,才刚潘昭容难产,一直是娘娘握着她的手给她鼓劲,想来娘娘是累极了才头晕目眩的。让潘昭容站起来生也是我们娘娘想的主意,才保住了昭容娘娘不至于太过伤身。”金禾一向是口齿最伶俐的,赶紧帮傅菱荷邀功。 这一番话招出皇帝不少的笑容来——他本身就是想晋封傅菱荷的,只是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金禾的话正好给了他台阶。他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既然如此,朕就晋潘昭容为丽妃,谨昭仪为谨妃,香才人为美人,韵才人为美人,肖美人为婕妤,姚美人为婕妤,秦宝林为才人,与华淑媛同日行册封礼。想起那邱宝林曾经靠假证冤枉过她,虽说当时确有伪证,但邱氏不能明辨是非,毁了丽妃清誉,着降为更衣,禁足飞雪楼无事不得出。此外凌霄宫的宫人赏半年分例,皙华宫的宫人赏三个月分例。” “臣妾谢皇上隆恩。”傅菱荷一边低头行礼一边惊讶,没想到皇帝除了晋封的旨意,居然还想起了邱更衣的陈年旧事,狠狠踩了她一脚。同时她也意识到,无论是出于对秦兴功劳的赞许还是对秦才人的旧情,皇帝都不可能对秦才人置之不理的,这次只不过是借着大封六宫的名头才让秦才人显得不那么突出而已。她也注意到,如今淑德贤宸四妃只有淑妃之位还空着,以自己如今的宠爱来说,那淑妃之位的人选,多半便是自己或者华淑媛了。她不愿意输给空降而来的皇后的表妹。 “好了,封赏的旨意朕宣完了,你去陪着丽妃吧,朕去承瑞宫坐坐。”皇帝说着便去看敏贵妃,也算是留给傅菱荷与丽妃相处的时间。 “您不去看看新入宫的华妹妹么?” 皇帝皱了皱眉:“她才入宫,最迟三日后,皇后一定会安排她侍寝的,朕现在去了也没什么意趣。” “是,臣妾恭送皇上。”傅菱荷这样一问,便知道皇帝对华淑媛并不十分感兴趣,更没有追究她未去跟华淑媛交际的事情,才彻底放下心来去看丽妃。 “菱荷,还好有你和杨姐姐、良姐姐她们。”丽妃疲惫地睁开眼。 “姐姐,你方才生下了一个小公主,皇上嘉奖你诞育有功,已经晋你为丽妃了。” 第154章 琼脂(四) 丽妃有一瞬间的失神,似是没听明白傅菱荷在说什么,只是缓缓地点头:“你知道,我是最不在意位分的,就算一辈子只是个充媛也没什么要紧。” “我当然知晓姐姐的心,皇上还封我为谨妃,日后咱们的月例银子多了,就可以多给两个小公主添置一些小物件,也能让她们玩得尽兴些。自然了,最重要的是有了子嗣,太后也不会唠叨,让咱们多开枝散叶,以后耳边定是清清静静的。”傅菱荷还是无法向丽妃说出她身体受损的残忍的真相,只是一味插科打诨。 丽妃伸出手握住傅菱荷:“菱荷,这样的话也只有你会对我说。” “对了,姐姐,皇上还额外下了恩典,允许你自己给公主起名,你可要好好起个好听的名字。” “那是自然了——菱荷,我的下身好疼。”丽妃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痛得面色苍白,“公主······公主呢,让我看一看。” “咱们光顾着说话了,还没让嬷嬷给小公主喂奶呢,小家伙这会定是饿了。先让她在嬷嬷那吃完奶再看也不迟。我也去看看桃儿怎么样了,姐姐好好休养便是。” “谨妃娘娘,您怎么了?”凌霄宫门口的宫女看见傅菱荷急匆匆出来忍不住问道。 “我回宫缓一缓。你去嘱咐你们焕星姑姑,有些事以后再告诉丽妃吧,别说的太急了,我怕姐姐会伤心。”傅菱荷强忍着眼泪道,并没有注意一个小宫女偷偷跑出了门外,将消息传递给了承瑞宫的宫女。 那宫女回了承瑞宫,对等在门口的红杏耳语了几句,红杏便马上走进内殿回禀敏贵妃。 “生的是个公主?公主好啊。”敏贵妃看着摇篮中的六皇子难掩喜色地道,“真是天助我也。皇上有什么旨意么?” “皇上封了潘氏为丽妃,然后说谨昭仪保护丽妃性命有功,封了她为谨妃,其余的都是些位分低的,不足为惧。”红杏讪讪地道。 敏贵妃的脸色便没有那么好看了:“哼,潘氏成了半个废人,封妃也就罢了,她生孩子有那傅氏什么事?连带她也跟着沾光。怕不是皇上早就想晋她的位份了,无论什么拙劣的借口都能用上。” “娘娘,不管怎么说,傅氏的出身都是过不去的坎,不可能争得过您的。”绿杨赶紧出言安抚道,“您现在离后位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你这话便错了。贵妃之上,还有皇贵妃呢。”敏贵妃这才露出一些笑容。 “娘娘说的是,是奴婢糊涂了。”绿杨赶忙笑道,“皇后一切都是回光返照,您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在您封皇后之前,定是要在皇贵妃的位子上历练一段时间的。” 敏贵妃打了个哈欠,本想去榻上休息片刻,看到熟睡着的六皇子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去配一副汤药给温充容,本宫可以许她的一个孩子荣华富贵,她想要再多,只怕是不能了。” “您,您是要灭口?”绿杨吓了一跳。 “当然不是让她一下暴毙,只是她生产那么不容易,产后失调,太医无能,慢慢要了性命也是有的,只是在此之前,怎么也要让她做个体面的鬼,省得她死后让咱们不得安宁。” “娘娘,您是说要给她晋位分?那淑妃之位还空着,咱们是不是——” 敏贵妃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一般挑眉;“淑妃?她也配!她能当上充容都是借了那谨妃的光,这辈子能坐上淑字的嫔位,都是皇上开恩了!给她些金银珠宝,让她有钱去发丧也就算了,想跟本宫平起平坐,下辈子都不要妄想。” “是,奴婢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只是咱们要不避一避风头,过段时间再说?毕竟等皇后撒手人寰,皇上肯定是要从头到尾考量您的,若是被他发现什么就不好了。” “你说的也原有理,那就让那小蹄子再多活几日吧,算是本宫的仁慈。好了,待会皇上要过来陪本宫用晚膳,你谨慎些,别走漏了消息。”敏贵妃又叮嘱了一遍。 凌霄宫这边气氛暂时处在温馨中,景和宫却是乌云密布。 华淑媛坐在榻上,烦躁地摩挲着身上新制的宫装,看着那些数量不算少,可也算不上华丽的贺礼:“哼,溜溜等了一天,就收下这么一小点子东西,还都是我家里随处可见的,当我用不起这些么?” “娘娘自小就见惯了奇珍异宝,这些当然算不得数,日后还有比这强百倍的东西送进来呢。”华淑媛的陪嫁侍女向阳忙安抚道。 “今日是本宫入宫的第一日,皇上却未召我去端阳殿用膳侍寝,那些嫔妃不来看望本宫,却都一股脑跑去那个丽妃那!长姐也不帮本宫训斥她们两句,真是太过分了!”华淑媛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浓重的怒气,“本宫可是皇后的表妹,她们岂敢对我不敬!” 向阳陪着她舟车劳顿了一天,如今又冷又饿,还得强颜欢笑宽慰着她:“娘娘,您刚入宫就是淑媛,是多少嫔妃一辈子都坐不到的位置呢,足可见皇上和皇后娘娘对您的重视,区区几个没眼色的又算得了什么。至于侍寝的事,您刚入宫几个时辰,总得要把宫殿收拾妥贴了,皇上这是为您思量呢。” “哼,本宫的姿色可远胜那几个庶出的姐妹,入宫前母亲交代过我,我嫁进来,必定要出人头地的——迎风呢?你方才不是去内事府跑了好几趟么,可有听到什么消息,今日是哪几个嫔妃没派人来问候?”华淑媛心情稍微好了些。 “奴婢打听到了,有一位傅氏谨妃,跟丽妃极是交好,也最得皇上宠爱。剩下的良淑容、杨充仪,还有赵充媛,乃至于几个宝林御女,平时都没什么存在感,不足为虑。” “就是那个什么梁州通判的女儿?什么小门小户的出身,是貌比西施貂蝉么?”华淑媛并没放在眼里,“不过是个五品小官之女,也就仗着会点花言巧语,本宫若认真争起来,她连给本宫提鞋都不配!” 第155章 琼脂(五) “是,娘娘说的很是。只是夜已经深了,您早些安置吧。您这样美丽的容貌,若是不好好保养熬坏了,岂不是暴殄天物。”向阳到底是自小跟着华淑媛的,几句话就将她哄得心花怒放。 “哼,那是自然。等到我去长姐宫里和那些嫔妃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就生了个五公主吗,也没见有十个八个皇子傍身啊。”华淑媛撇撇嘴,“好了,服侍我去洗漱吧。” 好容易华淑媛的帘幔里没了动静,向阳和迎风才窃窃私语起来。 “唉,跟着咱们这位小姐在宫里待着,可是有的受了。”向阳将烛火熄灭后撇撇嘴。 “那你还要跟着她过来?就不能跟老夫人说让彩云彩霞她们几个陪着入宫么?” “我能有什么办法,夫人最信任的就是我,若是没有我,指不定小姐在宫里要干出多少无法无天的事情。那你入宫是为了什么呢?” 迎风将胳膊放在脑后怅然道:“我早已没了父母,在哪不是待着啊。小妹还有三年便要出嫁,我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一份体面的嫁妆,不至于让她到夫家后被瞧不起。” “你当真是个好姐姐。我看皇后身为长姐,其实并没多在意咱们小姐。这也难怪,谁会喜欢跟自己共侍一夫的妹妹呢?小姐虽然性格刁蛮,可容貌当真是谁也比不上的。” “宫里那位甄美人,现在看着平平无奇,可一两年前还是倾国倾城,活脱脱一位绝代佳人,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成如今形容枯槁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咱们既然入了宫,小姐脾气再是古怪也要保护好她,别辜负了老夫人的嘱托。到底,咱们都是镇国公府的人。” 景和宫熄了灯,懿仁宫的烛火还亮着。 “明珠。”皇后的身体每况愈下,睡觉也时常是断断续续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已经二更了,娘娘睡了两个多时辰,起来坐一会吧,太医说您睡得太多反而有损身子。”明珠手里拿着一小瓶提神醒脑的薄荷膏。 皇后疲惫地揉揉眼睛道:“三小姐今日的情况如何?” 明珠将薄荷膏慢慢敷在皇后太阳穴上:“娘娘放心吧,三小姐已经在景和宫歇下了,皇上给她封的是淑媛,还特意赐了封号华。” “华淑媛······到底还是低了些。昭媛和妃位都还空着,本宫以为皇上会看在她的身份上格外厚待她些,也罢了,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让她早点学会自力更生吧。”皇后叹了口气。 明珠吐了吐舌头:“娘娘,还有一件事,潘昭容早产生下六公主,说是下身有损无法再生育,皇上晋了她为丽妃,谨昭仪因叫甄大夫来拼死护住了她的性命,皇上又有意让她当六公主的养母,也封了她为谨妃。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小喽啰晋了点位分,没什么值得娘娘挂心的。” “哼,谨妃,丽妃,连封妃都是一起的,真是一对好姐妹呵。”皇后冷哼一声,既是这样,妃位上可就只有两个空缺了。本宫现在顾好自己都是难事,瑚儿还是自求多福吧。” “奴婢今天送贺礼的时候见着三小姐,真可称得上形貌绮丽,她又口齿伶俐,不会吃亏的。” “得了,别看她在本宫面前装得乖巧逢迎的,背地里谁知能不能沉住气。琉璃,明日你去提点她几句,出人头地不急于一时,别让人捏住了辫子做什么文章。”皇后还是放心不下,“洪俊,你跟司寝局的刘公公还算说得上话,务必让刘公公赶紧把华淑媛的花牌制出来供侍寝所用,让皇上先对她有个印象。” 琉璃和洪俊答应着下去,皇后没有再叫他们上来伺候,只是静静看着跃动的烛火,心里想着举荐的继后人选。 皇后这样一日一日用份量极大的养神补气汤吊着,宛如在刀尖起舞一般,谁也说不准何时就会倒下。每一日早上的请安,明珠和琉璃都捏着一把汗。至于黄昏时分的请安,李太医坚决让皇后免了,避免事态的失控。 “你们瞧瞧,今日在座的少了谁?”皇后板着脸发问道。众人面面相觑,四下里看了一圈,还是宁宸妃干笑一声道,“臣妾等实在不知少了哪位姐妹,还请皇后娘娘赐教。” “是邱宝林,因着皇上想起她先前诬陷丽妃的事情,如今已被贬为更衣,禁足在飞雪楼里了。本宫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个,就是警告你们都要安分守己,若是再有谁无事生非、凭空毁人清誉,那本宫和皇上断断不能容忍。如今丽妃为了给皇上诞育六公主伤了身子,务必要好好喝汤药调养着,你们都要多多关照。”皇后虽对着所有人训话,却不经意瞥了赵充媛好几眼,赵充媛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臣妾等谨遵娘娘教诲。”敏贵妃带头,一行人齐刷刷跪下去遵旨。华淑媛从小娇生惯养,对这动不动就要下跪的礼仪很是不适应,加上自恃是皇后的表妹,原不用讲究这么多礼数,便跪得歪歪斜斜的。 “哟,华淑媛可是身子不舒服?怎么像是要晕倒了似的。”谁都没想到,第一个看不惯华淑媛的竟然是庄德妃。敏贵妃听到她发难,窃喜地用帕子掩了掩嘴角——她早就看出华淑媛的桀骜不驯,可若是自己发作,传到皇帝耳朵里,自然就失贤良淑德的形象,想要当继后怕是难了。庄德妃位分高,料想华淑媛是不敢不听的。 “嫔妾只是因天寒,身子有些不适而已。”华淑媛才来几日,根本对不上这些嫔妃的容貌和位分,只是看庄德妃坐在自己上首,不能不低头。 第156章 咏絮(一) “华淑媛,你的身份有多尊贵,咱们都是知道的,只是你再引以为傲,也不能僭越规矩。”宁宸妃曼声道,“否则这种事若传出去,让旁人知道你身为皇后娘娘的表妹却处处不恭不敬,那皇后娘娘的颜面该置于何地呢?或者说,你是想让皇后娘娘背上宽纵亲眷的骂名么?” “就是啊,华淑媛,咱们所有的嫔妃都是皇后娘娘的下属,纵然娘娘心慈愿意优待,咱们也不能不懂礼数啊。”连赵充媛都插上了嘴,这倒是大家没想到的,不过所有人都以为是华淑媛来的这几日去内事府抢了她分例的缘故,并没特别在意。 华淑媛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了这么多人的眼中钉,又气又急,可庄德妃和宁宸妃肯定得罪不起,旁的地位低些的嫔妃又只是窃窃私语,没有光明正大攻击她,便只能拿赵充媛开刀:“哼,你说我不懂尊卑礼数,你就了然于心了么?本宫地位比你高,你却以下犯上,该是本宫先来教训你!”她气咻咻地扶着黄花梨木椅的扶手想要站起来,却不小心带倒了小几上的热茶,茶杯咕噜噜在地毯上滚着,不偏不倚将剩下几滴洒在了敏贵妃裙角上。 赵充媛露出一丝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没有再说话。 “娘娘仔细烫着。”绿杨连忙拿出手帕替敏贵妃擦拭,华淑媛也不得不放弃跟赵充媛理论,而是转而向敏贵妃请罪道:“嫔妾不是有意的,还请娘娘恕罪。” 敏贵妃并没被烫伤,本想揭过此事,可她坐的位置极好,向远处眺望,隐隐可见皇帝的御轿正向懿仁宫赶来,显然是想看看皇后来。她灵机一动,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其实不过是洒了几滴茶,本宫也人微言轻,怪得了妹妹什么呢?” 这话显然是在讽刺了,如今宫里没有皇贵妃,敏贵妃便是无可非议的尊贵,华淑媛只得继续谢罪道:“嫔妾不敢与娘娘相较,还望娘娘恕罪。” “本宫当真是羡慕妹妹有如此得力的身世,父亲袭了镇国公的职位,舅父又是光禄大夫,妹妹看不起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也原有理。只是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万一妹妹哪天失去了这份荣华,可不是空欢喜一场?”既然要把事情闹大,肯定不能只在茶水上斤斤计较。 华淑媛听到敏贵妃居然转移了话题,直接讽刺起自己的家世,想起自己入宫之前母亲的叮嘱有些后悔——自己这样的家世确实不低,可也没高到让人战战兢兢的地步,反而要怕被人弹劾是仗势欺人,不由含了一缕恨意道:“家父与家舅自会勤慎恭肃侍奉皇上,嫔妾的家事,就不劳贵妃娘娘操心了。” “哎呀,说来你的家事就是国事,咱们这些后宫妇人是不能议论的,可有些话说说无妨。妹妹入宫也有半个月了,皇上可有翻过你的牌子?” “就算没有又如何?娘娘何必借题发挥,看嫔妾哪里都不顺眼呢?”华淑媛被戳到痛处,心里早把敏贵妃骂了个狗血淋头,这贵妃未免也太得理不饶人了。 “本宫只是担心,妹妹现在年轻貌美时尚不能在宫中站稳脚跟,若年老色衰时没个孩子傍身,岂不是要孤苦无依了?”敏贵妃却步步紧逼,不肯放过华淑媛,“再说,论起美貌来,温充容也未必屈居于你之下吧?” “嫔妾多谢贵妃娘娘抬举,娘娘才是绝世容光,根本不是有些自恃有几分姿色的人能相较的。”温充容这才意识到自己该帮敏贵妃说上两句,赶紧开口道。 皇后听着不像话,本想训诫几句让两人都住口,却被明珠死死拉住了衣角。明珠拼命使了几个眼色,皇后便也明白了几分,轻轻捂着头道:“天寒地冻,本宫有些乏了,想进去歇一歇,你们都跪安吧。” “罢了,本宫也是几句无心之谈,华妹妹就当没听过便是。”敏贵妃已经隐隐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车轮声,便悠悠住了口。 可华淑媛被这莫名其妙的恶意激怒,正说到兴头上,哪里肯就此罢休,一双纤细的柳眉斜斜挑起,美眸里满是不屑之意:“听贵妃娘娘训斥嫔妾的口气,倒像是娘娘有多少皇子似的。您如今已年过三十,膝下只有一个公主,如何就认定嫔妾会一直屈居您之下?若哪一天嫔妾被封了皇贵妃,您还能不承认么?” “华淑媛,你快少说两句吧,这样冒犯的话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可怎么好。”连老实惯了的良淑容都看不下去了。 “皇上驾到——”不偏不倚就在这时,温鸿的声音震得懿仁宫的窗微微发颤,敏贵妃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华淑媛完全没想到皇帝会在这时过来,只好偃旗息鼓,只是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臣妾给皇上请安。”嫔妃们哪还敢看热闹,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蹲下行礼。 “臣妾,臣妾给皇上请安。”华淑媛又是尴尬又是紧张,加之教习姑姑讲述的时候也没认真听,请安礼行得乱七八糟,惹得皇帝更加不满。 “方才顶撞敏贵妃的时候不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么,怎么现在见到了朕便不言不语的了?还有,你这样敷衍地行礼是行给谁看?” 皇帝的不满当然不止来自于华淑媛对敏贵妃的冒犯,更是因为她的父亲,世袭的镇国公为了给自己修建告老后颐养天年的宅邸,居然纵容家奴去抢占了几十家百姓的房舍,待到皇帝去问罪时,那些拆椽揭瓦的家丁还没停手。虽然这对华淑媛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但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华淑媛涨红了脸,一道汗水从鬓边滑落:“皇上恕罪,臣妾一定会去多加研习,只是贵妃娘娘她方才讽刺臣妾的出身,还有臣妾的容貌秉性,臣妾气不过才回击了几句。皇上明鉴,臣妾并没有去挑衅贵妃啊!” 第157章 咏絮(二) “德妃你说,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皇帝根本没接茬,而是转头问庄德妃道。 “皇上明鉴,华淑媛先是行礼时没有做足礼数,怠慢了皇后娘娘,臣妾等人好心提醒她,她不愿听取,许是嫌臣妾等年纪大了唠唠叨叨的,这也情有可原。可接着华淑媛又开始冒犯贵妃,拿自己父亲与舅父的荣耀来炫耀,又嘲讽贵妃只有一个女儿,在宫中的荣华富贵都是空中楼阁。接下来便是您听到的那样,声称自己定是能越过贵妃,一举成为皇贵妃了。臣妾等自知家世和容貌都比不过华淑媛,想来她说这话是得了您的许诺了,更是不敢反驳······” “德妃娘娘,嫔妾没有得罪过您,您为何要诬陷嫔妾!”华淑媛这回是真慌了神,不得不说这庄德妃扮猪吃老虎的本领可谓是无人能敌,几句话就彻底勾起了皇帝的怒火,“皇上明鉴,臣妾是不小心弄脏了敏贵妃的裙角,可臣妾当即便赔礼了,也没说过那些挑衅贵妃的话,您一定要相信臣妾啊!” “华淑媛,你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心里应该有点数,难道我们都要众口一词地冤枉你么?”宁宸妃赶忙再添一把火,“连皇后娘娘都被你气得身子不适,回内殿休息去了,你还敢说你没有出言不逊么?” “皇上,臣妾冤枉,臣妾真的——” “你闭嘴!从你入宫头天,朕便知道你有诸多不规矩的言行,只是念在你是新人,又是皇后的妹妹才没跟你计较,可你实在是让朕寒心。朕才晋了宫里许多人的位分,不便因你的失德随意改动,但朕也断不能不对你施以惩戒,以正宫规。”皇帝冷冷地逼视着华淑媛,“温鸿,传朕旨意,华淑媛以下犯上、狂妄自大,褫夺封号,罚俸半年。方才规劝过钟氏的,按品级赏金银首饰各一对。皇后抱恙,由敏贵妃暂领协理六宫之权。” 敏贵妃本以为皇帝只会惩罚华淑媛,不,如今只是钟淑媛了,却没想到自己还能意外捡到一个大便宜,高兴地连谢恩都在微微颤抖:“皇上圣明,臣妾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那些讨伐过钟淑媛的自然也十分高兴。 钟淑媛满腹委屈,哭得梨花带雨道:“皇上,臣妾只是一时说顺了嘴,并不是有意要冒犯贵妃娘娘的,臣妾以后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臣妾这一回吧!” “温鸿,把钟淑媛带下去,朕不愿听她聒噪。郑德,摆轿回端阳殿。”皇帝厌恶地瞥了一眼钟淑媛,没有丝毫反悔的意思。 钟淑媛哪里明白,自己显赫的身份不但没成为依仗的资本,反而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若是他不能掌控这两个出身大族、互为姐妹的女子,让她们继续壮大家族的势力,那自己这个皇帝也没法做得安稳了。他已不是当年被太后控制的傀儡,别说二三品官员了,就是正一品的宰相,触怒了皇权,废立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皇帝发话的时候,懿仁宫内外有不少洒扫的宫女太监,这件事很快便传开了。宫人都议论说,原来皇后的表妹也不过如此。 “瞧瞧,这刚进宫一个月不到,屁股还没坐热,就把脸丢尽了。”只有庄德妃和宁宸妃在的时候,庄德妃也不再装出温婉宁静的样子。 “是啊,本来以为皇后派来了一个难对付的跟咱们打擂台,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不堪一击。”宁宸妃颇感意外,“要是再这么闹下去,皇后可是一丝一毫便宜都占不到了。” “她今日连晨会都没主持完便去了内殿休息,究竟是嫌弃自家表妹如此丢人现眼,想划清界限,还是想要训斥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不见为净了呢?”庄德妃冷笑两声。 “不管是何种情况,都是姐姐圣明,及时添了一把火。前朝也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先帝的宜妃,位分是不低,可因为被厌弃,入宫足有二十多年都受嫔妃和宫人冷眼,过得可连才人都不如呢。”宁宸妃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若是自己没有委曲求全投靠了庄德妃,那先帝宜妃的下场,会不会就是自己来日的下场呢? “但咱们也不能高兴的太早,难干的还在后面呢。你没看今日的事,是敏贵妃捡了个大便宜,皇上甚至没让咱们帮着她。自从四公主的事情暴露之后这都多久了,恪贤妃跟个佛爷似的,每天不见皇上,就是隔三岔五去陪着太后说话,咱们定是指望不上了。”庄德妃完全没注意到宁宸妃在伤感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也不想辛辛苦苦忙了半天,最后是给敏贵妃做嫁衣吧?” 宁宸妃回过神来:“咱们有两个人,按理说是能斗得过敏贵妃的吧?” “敏贵妃怎会是单打独斗?”庄德妃嗤笑道,“你也不看看,她如今掌控在手里的,是谁的孩子。我是不必说的了,皇上从来也没召我侍过寝,你再过两年连月信都停了,遑论孩子的事。虽说六皇子那孩子看着丑了些,可毕竟是个实打实的皇子,又不是非要貌比潘安才能成为敏贵妃的筹码,你说是不是?” “那姐姐的意思是······” “自己好好用些心想想吧,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何况这么小的孩子,更要好好照看着,免得出了什么意外,白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宁宸妃听懂了庄德妃的言外之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因着皇后的病情反反复复,内事府也没有大张旗鼓,预备着操办新年庆典。原本说的进献一批秀女的事情自然也是不了了之。皇帝发落了钟淑媛后,还特意让敏贵妃筹备为皇后祈福的歌舞,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李太医和吴太医等人日日忙进忙出,药方开了无数张,什么旁门左道的药材都用上了,皇后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娘娘,您别再想钟淑媛的事情了,是她自己不争气,辜负了您的嘱托,您可千万要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呵!” 第158章 咏絮(三) 明珠十分清楚,钟淑媛这步棋是彻底没有指望了,只会白白添乱,还不如想办法让皇后自己站起来,延续家族的荣光。 “明珠,本宫不想瑚儿的事情了,可本宫清楚,自己怕是要油尽灯枯了。”皇后想戴上象征自己国母身份的东珠耳环,手却不停颤抖,根本拿不住那硕大明亮的配饰,“本宫知道你一番好意想要宽慰,但已经不用了。你坐下吧,咱们好好说说话。” 明珠坐在皇后的病榻前,只是不住地落泪:“奴婢从娘娘还是闺中少女的时候就侍奉您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奴婢除了把您当至高无上的主子,还当成了姐姐。您若是去了,奴婢定是要生死相随的。” “明珠!本宫有重要的事要嘱托你,这会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皇后剧烈地咳嗽几声,“瑚儿她不堪嘱托,本宫已经认命了。她入宫既是这个下场,就是咱们家中还有适龄的女子,也不可能再送进来了,那就不能怪本宫心狠。” 明珠在皇后身边多年,怎能不知她在想什么。那双憔悴浑浊的眼睛里只一瞬间,便布满了狠厉之色。她试探性地问道:“娘娘的意思是,钟淑媛既然不能为您分忧、侍奉皇上,那就让她发挥些别的价值?” “自然了。你听,外面的喧哗声是什么声音?” 明珠侧耳倾听了一会:“娘娘,是敏贵妃正在为——正在监督着内事府往各宫送月例银子呢。”她实在不想说出是敏贵妃正预备着皇后的棺椁。 “敏贵妃素来是个能干的,如今越发长进了。明珠啊,你一直都比琉璃要懂本宫。”皇后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后宫的嫔妃是数不尽的,本宫咽气之前,她们便是一股绳。打蛇唯有打七寸,才能让这蛇彻底没有生还的希望。本宫得让她知道,就算我魏锦瑶灰飞烟灭,这后位也断断轮不到她坐!” “奴婢知道娘娘一直忌惮敏贵妃,可敏贵妃现在已是皇贵妃的排场,要除掉她实在太过冒险······” “动她一点用处都没有,还会害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好妹妹。明珠,你有没有想过,她现在这么势在必得的资本是什么?” 明珠转了转眼珠,很快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她擦干眼泪,重重对皇后叩首:“这是奴婢能为娘娘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了。” “你也看到了,本宫现在病成这个样子,你们这些伺候的人再守在这里,除了让本宫丢脸以外别无他用。你去告诉李太医,他也无需来了,本宫谢过他这两个月有余的续命,赏赐定会照给不误,下去吧。” 明珠好不容易擦净的眼泪再一次落下,她强撑着要出门,皇后却猛地坐起来:“还有,还有一件事!正殿,正殿金丝楠木桌的抽屉中有本宫亲笔写的书信一封,你将,将——”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皇后话说至一半,只觉喉咙像被卡住了石子,又被一条毒蛇勒住一般,胸膛拼命地上下起伏也无法继续说下去。明珠吓得满身是汗,连忙冲上去替皇后拍背,可只拍了两下,皇后便重重倒了下去。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眼底满是不甘。 “皇后娘娘——” 懿仁宫被一层阴云笼罩起来。 隆朝兴元七年腊月二十,皇后魏氏薨,年三十七。已经被发落出去的大皇子被允准前来奔丧,但只能待半月便要返回。而三皇子略略宽松了些,可以在宫内原先的太子府中守孝三月。嫔妃们是不可能闲下来了,日日都要穿素白衣衫在皇后灵前举哀,还要斋戒沐浴,好不繁琐。 平心而论,宫中的嫔妃几乎没有切身为皇后的薨逝伤心的,全在各怀鬼胎、勾心斗角。有想争夺继后之位的,有知道当不上继后、但要抓紧寻找靠山的,也有想要在皇后丧仪上好好表现自己、争取得个晋位的,总之都是为了自己打算,就看谁的眼泪更加逼真。 不难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最伤心的只会是钟淑媛。除去微不足道的对表姐撒手人寰的心痛,更多的只是痛心自己的靠山倒了,还被当众褫夺了封号,基本也断了晋位的可能,自己成了魏家和钟家的一枚废子。事发那天夜里,她就写了家书命宫女送出去,满心欢喜以为舅父和父亲一定能为她摆平,可万万没想到,他们已然自身难保了。 “向阳,你再去问问给咱们传话的小松子,父亲和舅父当真对我被皇上训斥的事情漠不关心么?魏家和钟家需要我当宠妃,延续家族的荣光呵!更何况我已经指天誓日地忏悔过,一定不再多嘴了,为何他们还是不搭理我?” 向阳也是焦头烂额:“娘娘,千真万确,奴婢找小松子问了多次,魏大人和钟大人根本没有理睬这事,两位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便料理,咱们再等等看吧。” 钟淑媛有火也无处发泄,如今她被贬,若是再打砸东西、辱骂宫人,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连哭的功夫都没有,就又得梳洗打扮,回到灵堂等着下一场仪式。 “唉,不是说皇后吃了李太医的药已经好起来了么,怎么反而崩逝了呢。”良淑容对皇后并没什么感情,只是已经与她相处了数年,不免感慨起来,“当真是世事无常,可怜大皇子和三皇子还年轻就没了母亲。” 杨充仪轻轻抚着鬓边的白花:“皇后生三个孩子的时间太过紧凑,本就落下了病根,大皇子和三皇子又都遭横祸,她能熬到现在已是不易。咱们快去举哀吧,若是晚了,敏贵妃那不好交代。” 虽说还没封皇贵妃,可一应丧仪都是她来安排差事、与王公侯伯们应酬,皇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本来嘛,男子续弦就是理所应当的事,皇家更不可一日无国母,皇帝这么做,任谁也不能有所指摘。 “潘姐姐因产后还没调养过来,皇上免了她的举哀,只是头七那天还要去送灵。可咱们几个就没办法了,不但要去,还得梳洗打扮得毫无差池。” 第159章 咏絮(四) “不能说跪了许久膝盖伤着了,告一两个时辰的假么?”良淑容撇撇嘴道。 “那更是无稽之谈了。就算皇上忙于前朝政事顾不上细究,敏贵妃那关也是过不去的。” “说句实在话,我情愿皇上再从那些世家大族里选一个出身高贵、品德端正的女子直接立为皇后,也不愿意让何氏补上这个空缺。”良淑容见四下无人,便用极低的声音悄悄道。 杨充仪亦是叹道:“我当真不希望敏贵妃做皇后,皇上毕竟没有身处后宫,许多污糟之事他是不知的,只有咱们知道,会咬人的狗不叫,何氏这样表面挑不出错处的,往往是最致命的。诚然她现在还未轻举妄动,可一旦皇后的丧期过了,一切可就说不定了。说来,继后若是谨妃妹妹便好了。” “杨姐姐,这话是从何说起呀!”傅菱荷吓了一跳,忙摆摆手制止道。 “咱们是这么久的姐妹了,何必彼此谦虚呢?说来妹妹也就是还没生下皇子,若是有了皇子,敏贵妃不是你的对手。” 傅菱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五公主已经一岁有余,她确实期待着第二个孩子。等皇后的丧期过了,又有新的秀女要入宫了,能多一重保障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和想当继后毕竟是两回事。 “杨姐姐,我从来没想过做皇后。我的出身不高,德行也不出众,膝下更是只有一个幼女。皇上宠爱归宠爱,可终究也只是个宠妃而已,他不可能冲动到封我做皇后。”傅菱荷坦诚道,“我知道几位姐姐都看不惯敏贵妃那种表面贤良淑德,实际上用过许多龌龊手段的人,可咱们也不能得罪她,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杨充仪也知这话说莽撞了,便依依道:“我不过是随口一句闲话罢了,也是,不该心直口快给妹妹添麻烦,说来反倒不好。咱们去喝口茶,便得继续举哀了。” 端阳殿里,皇帝正审阅着礼部大学士给皇后写的祭文。虽说他是君王不用戴孝,可数十年夫妻加上君臣,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便也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双龙潜卧素袍。 “启禀皇上,懿仁宫奴才已经让人都打扫干净了,大行皇后的遗物也都分门别类整理好锁在箱柜里,等皇上过目。最重要的是大行皇后亲笔留下的一封书信,想是她在薨逝之前已经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有重要的话要对皇上嘱托。” “这祭文的言辞写得并不恳切,并未提到多少朕与皇后伉俪数十年的感情,还有,为何对早逝的大公主只字未提,如此一来岂能体现皇后孕育皇嗣的辛劳?”皇帝皱着眉头,不轻不重地将文稿撂在桌上,“让礼部重新写过,再多找些记述皇后母家功勋的史料来,改好了再给朕看。” “是是,奴才遵旨。”皇帝一边说着,身边伺候笔墨的女官早就提笔写下了皇帝的吩咐,很快便通过郑德传出去。 温鸿将皇后的遗书摊开供皇帝阅读,见皇帝眼神十分疲惫,便代为概括道:“皇上,娘娘的这封书信很长,最重要的奴才不敢怠慢,是求皇上能宽恕大殿下和三殿下,特别是三殿下。他毕竟还不成熟,犯了错也并非是无药可救。逼死那位霓虹姑娘后痛失一腿,也算是得到报——也算是够可怜了,还望皇上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此外还有一条,也是娘娘身边的琉璃交代给奴才的,说大行皇后生前,大殿下和三殿下还留在宫里的时候,安泰宫的赵充媛对他们多有照拂。而且她照顾五殿下也是尽心尽力的,娘娘的信上写,希望您能给赵充媛一份恩典。” 皇帝托着腮思考了片刻,显然是在回想赵充媛是谁:“唔······就是那个不言不语、木头似的,朕想起来了。算来她入宫也有几年了,倒是一直安分守己。看在大行皇后褒扬过的份上,便晋她为淑仪吧。” 一下子升了四级,也算是一份厚重的恩典了。 “对了,怎么是琉璃来告诉你的,皇后身边侍奉最久的明珠呢?”皇帝突然反应过来。 温鸿叹了口气沉声道:“皇上,大行皇后死后明珠姑姑哭了一整夜,天明的时候被人发现跳进懿仁宫的井里自尽了。” “倒算得上是个忠仆,她年近四十,若是没殉死,朕本想安排她去照顾太后的,也算是清闲些的活。唉,不过这样也好,成全自己一番忠义的美名。你让内事府按宝林的规格给她办场丧事,棺椁就埋在忠仆义地吧。” 温鸿一下接了许多旨意,忙不迭地去操办。赵淑仪得知自己晋了许多位分,自然是欢喜的,可表面上不敢露出来分毫,也谢绝了嫔妃们来道贺。 这样一来,刚被褫夺了封号的钟淑媛就显得格外扎眼。虽说位分没变,可这封号乃是皇帝所赐,一旦丢掉等同于颜面扫地。皇帝此举差不多是在宣告,钟淑媛也许这辈子也就是淑媛了。纵然容貌美丽、出身显赫,惹怒了皇帝,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且她是抱着皇后这棵大树上位的,而人死不能复生,父亲和舅父又触怒了皇帝,现在谁想跟她过不去,也就是略微耍耍手段的事情。 “唉,忙了这大半天可累死我了,好在明日大行皇后的棺椁就要送去帝后陵了,本宫终于能喘口气了。”敏贵妃一屁股坐在贵妃榻上,顾不上摆什么仪态。 “娘娘现在累,可是荣耀是无上的。等皇后的丧事一完,您就是板上钉钉的皇贵妃了。”绿杨替敏贵妃捏着肩膀,好不快活。 “你这丫头嘴倒甜。去看看六皇子怎么样了,睡得安不安稳。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咱们这看看他,别出什么岔子。” “娘娘放心吧,六皇子一应都是嬷嬷们悉心照顾着的,吃得饱睡得香,而且······奴婢也没让温充容再见过他。”绿杨诡秘道。 第160章 咏絮(五) “上次本宫交代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敏贵妃只留了绿杨在侧,连红杏也没叫。 “娘娘放心,一切都很顺利,一点风声也没走。温充容只以为是自己生了六皇子以后产后失调,让陶太医给她看着,正好省了咱们再安插人手。” “本宫原本也想留她一条性命,可她这样的人实在是贪得无厌,得陇望蜀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一介奴婢都懂的,她更应该明白。”敏贵妃悠闲地噙了一缕笑意,“药量别吓得太猛了,免得惹人注目,就让她能赶上皇后的尾七吧,两个人黄泉路上作伴也不孤单。” “娘娘,温公公来了。”红杏进来禀报,敏贵妃忙住了口,努力压住不合时宜的窃喜。 “公公这时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贵妃娘娘,皇上念在您近日辛苦,特意派奴才来给您送些养神的山参和鹿茸。顺便询问丧仪之事您可忙得过来?若是有一时难以顾及之处,就让庄德妃和谨妃替您分忧。” 敏贵妃一听不是要给自己封皇贵妃的旨意,反而还拉扯了旁人抢自己的风头,心中气个倒仰,只能勉强忍耐住道:“有劳公公辛苦跑一趟,红杏,你去给温公公置办点茶水点心吧。”没办法,自己想要赢得上下人心,肯定一丝错处都不能被挑出来。 “奴才传皇上的口谕,说德妃娘娘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沉稳周到自不必说,谨妃娘娘年纪虽小、资历尚浅,却是有一番才干的,您不用有什么疑虑。”温鸿看着那几块精美的茶点,一时也不想让敏贵妃下不来台,只能尽量将话说得和缓些。实际上皇帝在端阳殿里可是对傅菱荷说了许多溢美之词。 敏贵妃只能尴尬地笑道:“本宫也极是信任两位妹妹,何来怀疑一说呢?时候不早了,公公用完茶点就自便吧,别误了皇上的差事才是。” “娘娘别急,奴婢这就给您把参汤熬上,炖一只肉质细嫩些的雪鸡。”绿杨见着温鸿告退,方才将山参放在紫檀托盘中,“皇上也只不过是怕您累着了,您不必往心里去。他就算对德妃和谨妃好,想要扶为继后的也是您,不是么?” “哼,德妃好歹是四妃,在本宫眼前晃悠晃悠也就罢了,那谨妃是什么东西,入宫几年撒娇撒痴的就得了妃位,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敏贵妃想起傅菱荷秀丽的容貌,再摸摸自己有些皱纹的皮肤,除去嫉妒更添了几丝伤感,“本宫的苑儿再贴心,终究是要出嫁的,六皇子更是和本宫贴不了心,能顾好衣食住行便是身为养母的情份了。唉,有时想想这一切,也怪没意思的。” 红杏赶忙对小宫女使了眼色让她把鹿茸收到库房中,顺手将桌上的碎末收拾掉:“娘娘,不管怎么说,您还是给德妃和谨妃递个话去吧,来不来是她们的事,您去通传了,倒能显出您贵妃的气度来。” 敏贵妃转念一想也是,为了当上继后都做了这么多事了,也不在乎卖一两个人情,便勉强道:“好了,找人去传话吧,本宫倒要看看她们有没有这个眼色。” 皙华宫里,傅菱荷与丽妃正抱着六公主闲话,丽妃给六公主按草字头的辈分取名萧莹,莹为晶莹透明的玉石,恰如她一张粉团儿似的小脸一般光彩照人。 “有个自己的女儿真好,我当真从心里高兴,以后不用再对他虚与委蛇了。”丽妃把一枚枚护甲摘下,轻柔地抚摸着六公主的小手,怎么看也看不够,“虽说与他同床共枕听着就让人恶心,但忍耐几回,能换来终身的幸福,已经很值得了。” 傅菱荷深以为然,正要开口说话,承瑞宫一个面生的小宫女便过来,手中像模像样地端着一小块金印:“给谨妃娘娘、丽妃娘娘请安。奴婢奉敏贵妃之命,来问谨妃娘娘是否有空帮我们主子协理一些大行皇后丧仪上的琐事。” “贵妃娘娘的旨意,我照理来说是不能违背的,只是我才疏学浅,若是没帮上贵妃的忙反倒添乱就不好了。姑娘把这金印收回去吧,再替我回禀贵妃娘娘,我自知天资不足,就不去给她添麻烦了,让贵妃娘娘珍重身子,大行皇后的丧仪都指着她呢。”傅菱荷平静一笑,金禾立马从桌上递给小宫女一个汤婆子,小宫女磕头谢过便离开了。 “我就说嘛,妹妹如今受到的宠爱多了,人也开始爱拿大了,这样的美差都不屑一顾。”丽妃抿嘴笑道。 “好姐姐,你是最懂我的,又何必取笑我呢?敏贵妃若真有想找我帮忙的意思,一定会派绿杨或者红杏来的,哪里就轮到一个粗使丫头了?而且她还是来问我的话,而不是通知我承瑞宫领命,我当即拒绝,她既有了和皇上交代的借口,也能自己独揽大权,日后当了继后,我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丽妃听了这话若有所思道:“妹妹就这么相信敏贵妃能当继后?” “除了她,宫里还有第二个人可以担此重任么?要不就是家世不够、要不就是处事太过锋芒毕露或者太过无为而治,要不就是不得皇上欢心。这么一看,也就只有敏贵妃了。你还在月子里休养不知道,大行皇后的丧仪办得当真妥帖,王公贵族们都称赞皇上深情,敏贵妃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丽妃撇撇嘴:“那嫔妃们是不是已经去拜访她求她庇护了?” “那是自然的,我看温充容常常去给她请安,石婕妤、肖婕妤、姚婕妤她们也不遑多让。她们不像你一样无欲无求,母家也殷实,当墙头草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说是不是?”傅菱荷嫣然一笑。 第161章 素衣(一) 和丽妃分别后,傅菱荷没坐轿辇,而是一路快走回皙华宫。不知为什么,这几日她总觉得坐在轿子上头晕眼花的,可看那些太监们也没有偷懒或者故意使坏的,只好冒着寒风走回去,至少身子还舒服些。回到宫里,金禾已经监督着小宫女熬好了姜汤,殷勤地给傅菱荷端上一碗:“小主快趁热喝了吧,当心受风着凉了。” 傅菱荷端起姜汤来轻抿一口:“小丫头如今也长大了,没有刚进宫时那么毛躁,慢慢沉稳起来了。” “小主惯会取笑奴婢的。”金禾脸一红,“您喝完以后去库房看看吧,皇上又差人送东西过来了,奴婢瞧着是两件毛茸茸的斗篷,又精致又暖和,摸着就跟小火炉一样。” 傅菱荷将姜汤一饮而尽,便站起身来:“其实我去年的斗篷还都是簇新的,左一件右一件有什么用?你倒是随我去给杨充仪和良淑容挑两件冬衣吧。”她正要迈步,却猛地一个趔趄,吓了宫人们一跳。 “小主是不是冻着了?”金禾赶紧摸摸她的额头。 “不碍事的,我只是站起来得太急了一些,什么事也没有。青苗扶我一下就是了。”傅菱荷搭上青苗的手,正要迈动步子,却感觉浑身使不上劲,软软倒了下去,小宫女们顿时乱了手脚。 傅菱荷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四周围满了人,丽妃和青苗她们是自不必说的,良淑容、杨充仪,还有刚被提拔的赵淑仪、香美人、韵美人也都来了,只是和她没有那么亲近,便坐在稍远些的一排座席上等着她醒来。 “太医,谨妃到底出什么事了?可担心死我们了。”良淑容见太医还在思索,赶紧催促道。 傅菱荷用力坐起身子打量一番,发现给她诊脉的是她最信任的甄大夫,他恭敬地跪下道:“恭喜谨妃娘娘,您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 傅菱荷愣住了,许久没回过神来:“甄大夫,这,此话可当真?” “哎呀,微臣怎么敢哄娘娘开心呢?”甄大夫失笑,“千真万确,微臣前前后后把了三次才禀报娘娘的。” 还是宫人们乖觉,立马在地下跪成一排道:“恭喜谨妃娘娘,贺喜谨妃娘娘!”与她交好的姐妹们也纷纷围上来祝贺。 “哎呀,姐姐们把她们叫来,是算准了我肯定有喜事吧。”傅菱荷脸上布满了红晕,看见香美人她们还干坐着也觉不妥,连忙命青苗端了茶水点心去,还给她们几块精心缝制的手帕,也算是谢过来探望。 “到底是丽妃妹妹金口玉言,才说盼着你有喜,你腹中的龙种就跟着来了。”杨充仪欢喜得跟自己有了身孕似的,已经开始盘算起来,“桃儿是不用说了,跟丽妃的莹儿都是水灵灵的小美人,一定是认了丽妃做姨娘去,那妹妹如今肚子里这一个,我可要抢个先。” “哎呀,我一有身孕,潘姐姐也要,杨姐姐也要,若是良姐姐再跟着凑趣,我岂不是后半辈子都要躺在产床上了。”傅菱荷笑得十分开怀,“不知为什么,分明是大喜事,我却有些不好意思告诉皇上。” “这有什么害羞的,妹妹也不是头一回做母亲了,早点告诉皇上,皇上一定龙颜大悦。”良淑容笑道。打发走了那些交情一般的嫔妃,傅菱荷轻轻将脸埋在被子里,已经开始期待腹中孩子是男是女。 承瑞宫里,敏贵妃可就没有那么顺心了。她坐在正殿里看着琳琅满目的陈设,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些赏赐花样再怎么多,也只是按照贵妃的标准来,连一件皇贵妃标准的都没有,端阳殿伺候的那些太监宫女口风也根本没透露出一字半句要给她晋位的事。难道自己辛辛苦苦操持大行皇后的丧礼,就只能落得几句口头的褒扬么? “这小病秧子怎么又哭了?不是让嬷嬷给他喂过奶了么,尿布也换好了,怎么这般聒噪。”六皇子偏偏在这时候哭起来,敏贵妃烦躁地用手堵了堵耳朵。 “娘娘,您忘了六殿下先天不足,身子比寻常的婴儿都弱,如今外面风声不小,定是让他害怕了。”红杏脸上赔笑着,心里却对六皇子多少有些不忍——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强行与生母分离,变成敏贵妃争夺后位的工具,实在是可怜。 “罢了罢了,给他喂一些安神的药,别让他再吵着本宫了。记着不要喂多了,不然皇上来了肯定能瞧出不对劲。”敏贵妃大手一挥,根本不容红杏她们质疑,便飞快地跳到下一个话题,“给温充容下的药见效了么?” “娘娘放心,温充容现在月信淋漓不尽,一个月有半个月都起不来床,人已经瘦成一把枯骨了。陶太医去给她治病,只说是产后失调落下了损伤,谁也查不出什么来。”绿杨像是早已准备好应答之词一样,竹筒倒豆子地全部说出来,“您肯定也发现了,这些日子温充容都起不来身给您请安了。” 敏贵妃的心情十分矛盾——她既想留下温充容给她当打手,又想赶紧除去,避免夜长梦多,因而半天没说话,只是阴沉着脸。 “娘娘心情不好,不如出去走走,权当是散散心了。”小宫女小声提议道。 “成天让本宫宽心,本宫怎么宽心?皇后都死了足足三个月了,太后和皇上别说封本宫为继后了,连皇贵妃的旨意都没下,你让本宫怎么高兴起来?”敏贵妃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道,“本宫自问丧事料理得妥妥贴贴的,半点错误都找不出来,真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了那两尊大佛!” 绿杨赶紧使个眼色让小宫女退下,自己上去赔笑道:“这会子估计皇上已经下朝了,咱们抱着六殿下去给皇上请个安,皇上看到娘娘把殿下养育得这么好,一定会感念您的功劳的。” 敏贵妃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若是一个眼错不见,这些小宫女去跟别的宫人嚼舌根就不好了。 第162章 素衣(二) 想到这,她少不得叹了口气,将没喝完的茶水放下:“替本宫梳妆吧,带上六皇子去端阳殿。” “娘娘,照老规矩,咱们得抱着六殿下在外面走一会,不然皇上看了会不高兴的。”红杏小心翼翼道。原来陶太医诊出来,六皇子的病十分特殊,叫做水仙花疹,只要在暖和的地方待久了,便会满头满脸都出现红色的疹子,看上去甚是丑陋。因此若想抱去给皇帝请安,一定要在冷的地方待一会才可消退,且不能在皇帝身边待太久,不然那些掩饰的手段就徒劳无功了。 “知道了,唉,本宫有什么办法,这段时间皇上除了去谨妃和丽妃那,也没翻别人的牌子,本宫想再抱几个孩子也是不能了。” 虽说已是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时节,但云城的冬末春初依然不算温暖,不时有刺骨的寒风刮过枯枝败叶,发出萧瑟的响声。乳母赵嬷嬷抱着六皇子便要出去,绿杨赶忙呵斥道:“这么急着出去做什么,还没给六皇子穿衣裳,若是冻病了可怎么好!”这时候还没人往赵嬷嬷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上想。 “这大冷天的,还得抱着这小病秧子吹冷风,谁有这个闲心。”敏贵妃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得了这天气,才一炷香的功夫便准备到亭子里取暖,自然,抱着六皇子散步的苦差事就落在了赵嬷嬷身上。在以往,赵嬷嬷都会恭敬地答话,可今日却一言不发,仿佛没听见敏贵妃说话似的,只是机械地抱着六皇子向前走去。 “这老婆子,怕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敏贵妃本想斥责几句,可刚张开嘴就呛了一口风,忍不住咳嗽个不停。 “娘娘把兜帽戴好吧,若是着了风寒就不好了。”红杏替敏贵妃穿好披风。 她也只能等着回宫以后再责罚赵嬷嬷:“让她带着六皇子随便走一会就是了,快去快回,本宫当真不想在外面待着。” 红杏毕竟年轻些,勉强还能忍受寒冷陪着六皇子走一会。这时候才看见赵嬷嬷居然只穿了一件不算厚的宫装:“赵嬷嬷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娘娘又不曾苛待了你,你也有大毛的衣裳。你若是把风寒过了六殿下,怎么担待得起!” “赵嬷嬷,你离那河边那么近做什么?六皇子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绿杨无意中瞥了一眼,发现伺候六皇子的嬷嬷居然走在离清平河只有几尺远的鹅卵石上,不由得高声斥责道。 可赵嬷嬷却充耳不闻,两眼发直,宛如着了魔一般,甚至离清平河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了。敏贵妃虽然不知赵嬷嬷就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也能看出来这时训斥已来不及了,只能对两个小太监使个眼色,让他们先把赵嬷嬷拉回来,过后再重重责罚。 谁知赵嬷嬷看见小太监朝自己走来,脸色涨得通红,口齿不清地开始胡言乱语:“别过来,都别过来,孽胎,这孩子冤孽,替贵妃娘娘斩妖除魔!奴婢愿意!”小太监急了,硬生生拉住赵嬷嬷的袖子想要把她拽回来,赵嬷嬷是双拳难敌四手,身子迫不得已往岸边移动,可手上却脱了力,毫无反抗能力的六皇子连带着襁褓一起坠入了冰凉的河水中。 “好了,好了,冤孽已除,贵妃娘娘可以安心了。”赵嬷嬷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两个小太监已经被吓傻了,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发愣。 “糊涂东西,赶紧去救啊!”敏贵妃大惊失色,只觉得胸口发闷,气都喘不上来了。平心而论,她对这孩子没有任何感情,他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而且相貌性格都不讨喜。但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皇子,是自己当继后不可缺少的筹码。若是六皇子不好了,皇帝完全有可能立庄德妃为继后,甚至连改过自新的宁宸妃也不一定。 听到敏贵妃的指示,小太监们这才如梦初醒般跳入水中,只可惜耽搁了一会,六皇子脸色青紫,看上去相当凶险。尽管另一个神智正常的嬷嬷很快给他换了一身暖和的襁褓,也是无济于事。 “快,救上来赶紧抱回承瑞宫,绿杨,你现在就去请太医。”敏贵妃看着六皇子的脸色已经苍白,一颗心高高悬着,脚下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一时间清平河边乱成一团,敏贵妃也顾不上会不会有好事的嫔妃来看笑话了,只想竭尽全力保住六皇子。 凭借敏贵妃在宫中的地位,出了这件事,几乎所有太医都挤在六皇子床边想办法医治。敏贵妃额头上流下一道又一道汗水,将脂粉冲得惨白。她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来人,把赵氏那个刁奴给本宫拖出去乱棍打死!将尸身丢出宫门去喂野狗!” “娘娘,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赵嬷嬷平日里一向是最细心妥贴的人,今日变成个疯子,要不就是有人指使,要不就是被下药了,您若现在把她处置了,不正好中了想害您的人的圈套么?奴婢以为还是先把赵嬷嬷绑起来关在思过楼,等六殿下好了再慢慢审问也来得及。”绿杨赶忙劝住敏贵妃。 “下药,是下药么?”敏贵妃的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被人收买背叛了本宫?” “奴婢说了可能是受人指使,但您细想想,娘娘对赵嬷嬷一向是不错的,每个月月例没克扣过,时不时还有额外的赏赐,她不可能那么不识抬举,要跟外人勾,结坑害娘娘吧?她还有全家老小,若是查出来做了坏事,一家人的命都保不住了,指使她的人能给她多大的诱惑,让她冒这般的风险?因此奴婢揣度着,只可能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利用了,一切才能说得通。” 敏贵妃发作了好几通,已然累得筋疲力尽:“本宫连日忙着操办大行皇后的丧仪,难免力不从心,对周围的事疏于防范。 第163章 素衣(三) 只是这承瑞宫一向铁桶似的,究竟哪个贱人有本事给赵氏下这么凶猛的药?” 绿杨打了个寒颤。敏贵妃这话,分明是在疑心承瑞宫里的人了。她还来不及想出什么答话,皇帝的轿辇便飞速而至。敏贵妃见皇帝来了,又是害怕又是着急,眼前一片金光闪烁:“皇上,皇上,您快来看看涵儿······” “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六皇子毕竟是皇帝的亲骨肉,皇帝也惊怒交加,“来人,把那个贱妇给朕押上来!” 赵嬷嬷早已被五花大绑起来,还劈头盖脸泼了好几盆冷水,看上去像是清醒了过来:“奴婢给皇上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贱妇!你可知你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你把朕的六皇子扔进河里做什么!”皇帝一脚踢在赵嬷嬷肋上,赵嬷嬷被踹倒在地,疼得滚了好几圈。 “皇上息怒,皇上,奴才大胆直言,赵嬷嬷平时一向妥帖,今日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一定是有人暗算了她。若您现在就对赵氏处以极刑,那幕后黑手就得逞了。”绿杨能想到的,温鸿自然也能想到,他赶忙劝住皇帝。这时候江太医和季太医早赶过来为六皇子把脉。 季太医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启禀皇上、贵妃娘娘,六殿下的脉象极其不稳、气若游丝,定是在河水中泡久了无法呼吸,微臣们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殿下救回来······” “皇上,六殿下本就是早产,先天不足身子虚弱,这次落水的凶险,就算是足月出生、身强体健的皇子都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微臣只能拼劲一身医术竭力一试。”江太医亦道。 “皇上,臣妾的涵儿——”敏贵妃瞥了一眼皇帝的眼色,立刻大放悲声,“涵儿虽不是从臣妾腹中生出的,可臣妾没有儿子,一直待他如亲生,若是涵儿有什么闪失,臣妾便也不活了——” 皇帝长叹一口气,亦是动容不少:“好了,如今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呢,朕也理解爱妃的慈母心肠,你先下去歇息吧,让太医们先给六皇子诊治。” “皇上,那赵嬷嬷——” “温鸿,把这毒妇交给审察司审问,着人不分昼夜盯着,若是自尽了,你们也一同陪葬。”皇帝回过神来看着缩成一团的赵嬷嬷目光森冷,攥成拳头的手指隐隐发白,显然在极力忍耐着。 赵嬷嬷张开嘴大声喊起冤来:“皇上,奴婢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六殿下扔下水,奴婢绝无害六殿下的心思,皇上明鉴啊!六殿下从还没满月的时候就由奴婢一手照顾,如此重任奴婢岂敢辜负贵妃娘娘的嘱托?皇上明鉴,娘娘明鉴啊!” “将她拖进审察司审问,务必吐出实话来。”皇帝见过的风云诡谲已经太多,断不会因赵嬷嬷喊两句冤枉就相信,只是淡漠地吩咐温鸿道。 六皇子落水这样大的事情,没半个时辰就传遍了六宫,承瑞宫里的人心知肚明,外人看来却都是敏贵妃哭得声嘶力竭、不能自拔,傅菱荷也只能暂时搁置禀报自己有孕的事情,只让御医所留下了记档。这样既不算隐瞒皇帝,又能防止得罪敏贵妃。她心里清楚得很,尽管自己还不是四妃,但在敏贵妃心里却比庄德妃、恪贤妃和宁宸妃都要扎眼,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说起来,恪贤妃已有足足一年的时间形同避世,再没有任何消息了。大昭城面积广阔,就算是失宠的嫔妃也能拥有一席之地,若想要躲起来也不难,只是看自己甘不甘心了。 总而言之,承瑞宫里每天流水似的进去一拨又一拨的太医,想尽各种办法试图让六皇子康复。敏贵妃也病倒了,急火攻心,迫不得已设了张病榻在六皇子旁边。嫔妃们或是按照规矩,或是想攀交情,总之都去看了敏贵妃几次。与敏贵妃比起来,温充容这个六皇子的生母仿佛被人遗忘了,倒是当过她侍女的孙御女被翻了几次牌子,升为了宝林。温充容看着世态炎凉,也是无可奈何。 “娘娘,您把今日的药喝了吧。”孙宝林早不必伺候温充容了,因此操持大小事宜的又成了被温充容冷落的野葵,“六殿下出了事,您可得好好的,不然谁去顾全六殿下呢?” 温充容已经虚弱得下不了床了:“扶我起来······我要去见涵儿······” “娘娘,您都病成这样了,出去以后又是吹风又是受寒的,万万使不得啊!等您养好身子,奴婢一定陪您去。”野葵眼神中尽是心疼。 温充容痴痴地抚着当时生六皇子时盖的锦被:“我想见我的涵儿······等我大好了,不知我还能不能见到他呢?” “娘娘,您睡着的时候奴婢已经去承瑞宫求过贵妃了,可被绿杨和红杏拦了下来。红杏还客气些,说是怕您去了染上风寒——”野葵犹豫再三还是把绿杨的话咽了下去。她不想在主子的伤口上撒盐,说六殿下给了贵妃便是贵妃的孩子,温充容没有权利去探望。 “算了,左右我也活不长了,还是别让涵儿过了我的病气。”温充容虚弱地拢着头发,“野葵,扶我到窗边看看吧。” “妹妹今日害喜还厉害么?”半个月过去,傅菱荷正在用着早膳,丽妃已经推门进来,极自然地坐在榻上。 傅菱荷淡淡一笑,青苗早端上牛乳茶去:“我并没什么大事,倒比怀桃儿的时候反应小些。姐姐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咳,左右也是睡不着,你也知道我耳朵好,一大早就听见承瑞宫里人仰马翻的,说是六皇子昨夜又昏过去了,可把人吓坏了。” “这么多太医给医治了半个月了,可有什么进展?” 丽妃颇有些感慨地拈了拈描金边乳白色铃兰耳坠:“还能如何,无非是今日好些,明日坏些,在跟阎王爷拖时间而已。但凡六皇子再大一两个月,情况都不会如此凶险。” 第164章 素衣(四) 傅菱荷吃了一惊,险些泼洒出茶水:“这么说,六皇子活不成,是迟早的事了?皇上知道么?” “皇上平日与皇子公主们相处虽不多,可常识总是有的,怎能料不到这一层?我今日来也是想跟妹妹说呢,那把六皇子扔进清平河里的赵嬷嬷,刚开始拷问时说自己不知道被谁下了迷药,才失心疯将六皇子扔出去的,可提督渐渐感觉有些不对——因着赵嬷嬷要给六皇子喂奶的缘故,她的所有饮食都留有一份备用的,房间里的陈设也是一再检查,若是神不知鬼不觉有人闯进去下了迷药,那人也太神通广大了。 “但提督和手下也没急着否决,而是到赵嬷嬷的房间看了看,没看到能偷偷放迷药的暗器,反而找到几个巫蛊娃娃,上面写着敏贵妃的生辰八字。提督当时就意识到不对,赵嬷嬷定是在说谎。派人出宫去寻了赵嬷嬷的儿女进宫,再对她拷问,赵嬷嬷便招了,说没有人用迷药害她,是她自己恨毒了敏贵妃,才故意吃了迷药好把六皇子扔下水。” “恨毒了敏贵妃?敏贵妃对她做了什么,她要如此痛恨?”傅菱荷惊讶不已,“况且,赵嬷嬷一个寻常妇人认得字么?” 丽妃垂下眼帘道:“那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拙劣模仿而来,也许她之前在家里参照着市井杂书临摹过吧。左不过是说敏贵妃平时在皇上面前装得大方,隔三差五给赏钱,实际上都让绿杨和红杏扣着不给。每次六皇子有什么小病小痛,是先天体弱没有办法的缘故,敏贵妃却动辄打骂,非说是赵嬷嬷害的。加上受刑的时候把赵嬷嬷的衣服拉下去,确实有不少伤痕。皇上因此动摇了,开始怀疑是敏贵妃的缘故才使得六皇子遭此飞来横祸。” “也就是说,赵氏固然心肠歹毒,敏贵妃却也不是省油的灯。若不是她苛待赵氏,赵氏也不会想着去报复六皇子。”傅菱荷捋了捋鬓发。 “正是这样呢,听说皇上现在正在犹豫,到底应该可怜敏贵妃哭得茶饭不思的,还是去处罚她苛待下人、性情暴戾。不过不管怎么罚她,赵氏肯定是保不住了。现在已经打了四十板子,还能活多久就不好说了,但是皇上也对敏贵妃冷淡了不少,只是得空去看看六皇子,不关心敏贵妃究竟怎么样。” “姐姐真的信敏贵妃会真心实意心疼六皇子么?我看未必。没有六皇子,她就少了登上后位的筹码。她的父亲虽然还担任着内阁大学士,可年岁渐长,总是在走下坡路的,若她族中没有新人,皇上是不可能让她把家世当做筹码的。” “你说的何尝不是呢?我是想着,从王府的时候就陪着皇上的旧人已经不多了,按资排辈只能是敏贵妃庄德妃,连宁宸妃也不够格。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庄德妃看着更加危险些,她并不像和我们闲话家常的好姐姐那样简单。” 傅菱荷看着自己此刻还平坦的小腹,想想未出世的龙胎,怎么也放不下心来:“不管敏贵妃和赵氏究竟谁先不仁,赵氏也是留不得了。她能害六皇子,难保不对我的孩子下手。敏贵妃更是不能当上继后——若是她为难我,甚至让我们母子俱损怎么办?” 丽妃轻轻搂住她:“咱们担心的正是一样的。入宫数年,咱们不曾害人,可也不能让人害了去。有你我,再加上杨姐姐和良姐姐,一定不能让敏贵妃登上后位。” 傅菱荷微微颔首,而后隐约听见有些动静,向窗外望去才看见是皇帝的轿辇:“这时候皇上刚下早朝,这是要往哪去?应该是去太后那里吧,现在这个时候,只有太后能差遣得动皇上了。” “敏贵妃想坐上皇后的宝座,太后的支持不是绝对的,但太后若是阻挠,她也会觉得烦心。” “皇帝啊,知道哀家叫你来所为何事么?”颐寿宫里,太后抬了抬下巴,松鹤便将皇帝素日爱喝的松阳银猴奉上。 皇帝忙端起喝了一口颔首道:“母后这里的茶味道极好,只是儿子不知母后有何要事。儿子倒有一件要事要跟母后说,六皇子去了,可谨妃又有了身孕,可见世间万事总归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 “谨妃有孕自然是件好事,她还年轻,这已经是第二胎了。松鹤,去送些补品到皙华宫去。哀家想说的是,这松阳银猴你从十几岁时就爱喝,这些年各行省总督进献的地方茶都不过尔尔,哀家喜欢自己的儿子是个念旧情的。” 太后这样一说,皇帝便明白过来:“母后是想说,敏贵妃是陪伴朕多年的老人儿了,儿子不应该因为她没照顾好六皇子就和她置气,更不应该出尔反尔不给她皇贵妃?” “哀家这个老婆子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可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每日听的都是奉承你的话,难免会迷了心智,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哀家问你,涵儿夭折,是敏贵妃故意为之么?就算不说养母之情,涵儿也是她登上后位的资本。再说,涵儿出事了,敏贵妃也急得日夜难安,人都消瘦了一圈。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拿她出什么气呢?” “那儿子就奉母后之命,封敏贵妃为皇贵妃。只是她升上去后,贵妃与淑妃的位子便空出来了。儿子想着,等谨妃生下这个孩子,就封她做淑妃。” “皇帝啊,哀家知道你喜欢谨妃,只是她从入宫到现在还不到四年,从一个小小才人一路变成淑妃,是否太过招摇了?你也该多考虑考虑那些侍奉你多年的老人儿才是。” “可儿子已经给了她们德妃与宸妃之位,去了的叶氏朕也封了裕妃,其余的老人儿也没剩几个吧?”皇帝不明白太后为何总对傅菱荷有些许的不满,反对的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 第165章 素衣(五) “后宫如今没有皇后,自然是你做主,你既不满哀家插话,那哀家也就不越俎代庖了。只是还有最后一句,爱之深足以害之,你这样偏宠谨妃,只怕是要出事呵。”太后的眉毛拧成一团。 皇帝正沉浸在傅菱荷有孕的喜悦中,对太后的告诫充耳不闻:“儿子还得回端阳殿听提督从那赵氏嘴里撬出来了什么,就不陪母后闲聊了,您早些歇息。” “皇帝!”太后面色苍白,险些握不住手中的沉香木佛珠,但皇帝走得飞快,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 “太后,您早膳就粒米未进,奴婢给您拿些点心吧,您空着肚子说话,身子要熬坏的。”松鹤也失去了劝慰的办法,只能让春朝和秋夕把枣泥山药糕等点心拿上来。 太后疲倦地摆摆手:“你们分着吃了吧,给那些低等的宫女太监也分点,哀家一口也吃不下。松鹤,哀家又一个皇孙要不好了。从咱们皇帝还是亲王的时候到现在,已经不明不白出了多少事了?哀家真是数都数不清楚。” “太后,您别这么说,六殿下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松鹤想起襁褓之中就危在旦夕的六皇子,也是泪落如雨。 太后苍老的面庞闪过一丝狠厉:“先前叶氏、王氏的孩子,新一轮选秀以后唐氏、楚氏的孩子,还有彰儿和驰儿都受重伤,谨妃的莞儿也被刺客劫持过,现在涵儿掉进水里,若说这些都是意外,当哀家是老昏了头么?” “后宫的水太深,一搅就污浊了,还玷污了您。”松鹤替太后拍着背道,“奴婢看得清清楚楚,您已经尽力保了,否则还会有更多的子嗣惨遭毒手。” “松鹤,你去传哀家旨意,日后宫中嫔妃无论位分高低,只要有身孕,一律搬到哀家的颐寿宫,由哀家亲自照料直至生产。香美人和韵美人不是都有身孕了么,让她们打点行装,一个住东偏殿,一个住西偏殿来。” “太后,奴婢理解您的苦心,只是一下照顾两个嫔妃是否有些太辛苦了,奴婢是担心您操劳——” 太后略略思忖片刻:“这样吧,你带着哀家的令牌出宫去,去清凉居找芸贵太妃来,让她住到颐寿宫后面的抒贤馆去,帮哀家照看着。” 松鹤心里一动,太后居然连芸贵太妃也要请来,看来是动真格了的。 芸贵太妃,也就是先帝的芸贵妃蔡氏,称得上是先帝生前众嫔妃中第一得意人,几乎算是整个隆朝后妃里的奇迹——她出身低微,父亲不过南疆一个偏远小县的县丞,入宫是也只是个采女,可甚得先帝欢心,几乎年年都有晋封的理由,在先帝驾崩的前一年已然成了贵妃。据说先帝临终前一定要封她为皇贵妃,是她自己固辞不受,到底还是得了皇贵妃的里子。先帝的丧礼过后,她便搬到了宫外的一间叫清凉居的小房舍里吃斋念佛,没再跟宫里有什么牵扯。 先帝生前对芸贵太妃荣宠无比,可芸贵太妃只生了两个女儿,加上她又聪慧谦和,十分识相地拒绝皇贵太妃这一可能威胁到太后的位子,让太后对她不薄。因着芸贵太妃的两个女儿都离开云城出嫁,太后时不时便拨宫人出宫给她送些补品,也算是尽对先帝的一份心。并且遇到要不要还政皇帝、怎样制定太妃们的月例合理、加上太后的义女出嫁等大事,都会找芸贵太妃商议。 “太后圣明,奴婢这就出宫去请芸贵太妃。”松鹤正准备梳妆出门,却被一个急匆匆来禀报的小太监堵在了门口:“太后,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这是,慌慌张张的不成个体统。”太后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却还强撑着镇定。 小太监抖如筛糠,哆嗦了半天才说出来:“太后,六殿下风寒缠身,实难治愈,已经薨了······还有温充容因为产后失调,方才崩漏严重,也不治而薨了······” 太后手中的佛珠被扯断,骨碌碌滚了一地:“冤孽,冤孽呵!哀家又没了一个皇孙,皇帝也失去了一个嫔妃,唉,这冬天都快过去了,怎得老天爷还不肯安生!” 温充容的死并没在宫中引起多大的波澜,任谁都觉得她是接受不了自己孩子的死而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的,没人去细究她和六皇子死去的时间是否太过接近、她究竟有没有得知六皇子的死就去世了,只知道皇帝追封她为温华淑媛,六皇子为怡镇王,在妃陵和皇子陵中各找了一块风水宝地安葬,到底也是看温充容侍奉了几年的情分。 假如说傅菱荷、杨充仪等几个与温华淑媛交好过的多少有些感慨,那钟淑媛则是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难受——嫔妃等级里有那么多位分、内事府的字库里有那么多封号,偏偏要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还是自己已经失去的封号!若是刚入宫的时候,她早就去找皇后抱怨、甚至去找皇帝抗议了,可如今皇后仙逝,皇帝又摆明十分厌弃她,她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 待到三月万物复苏之时,许是被晋封了皇贵妃打了一针强心剂,敏皇贵妃的身子逐渐好转,渐渐走出了六皇子离世的阴霾,已经可以继续操持六宫事宜了。因此礼部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封后大典,大昭城里重新热闹起来。因着皇后的孝期已过,又有几个宝林御女之流病逝,后宫中嫔妃不大充实,敏皇贵妃也在筹划着新一轮的选秀。 “闹了这么一场,本宫还是要再收养一个皇子。”敏皇贵妃看着原先放六皇子小床的空地叹息道,“没有子嗣的皇后,无论如何也是坐不稳的。现在就看看香美人和韵美人谁能生下皇子了。她们出身都不高,倒是好操控,本宫让她们往东,她们绝不敢往西。” “娘娘,那谨妃的孩子······” “本宫自有决断,那赵氏已经吐了所有东西,扔到乱葬岗里了,林氏也已料理干净,下一个,便是她了。” 第166章 流年(一) 这天天色薄明,东方的一角苍穹刚泛起鱼肚白,傅菱荷便来到凌霄宫。 “妹妹今日这么早来,定是存心想看我蓬头垢面的样子。”丽妃躺在内间床上,毫不见外地打了个哈欠,“想坐哪就坐哪,想吃什么早膳就去小厨房拿吧。” 傅菱荷笑嘻嘻地掸掸外裳上的露水:“姐姐可别骂我,我从四更天便睡不着了,总觉得腰酸腿痛的,起来走走倒好些。” “你来得正巧呢,今儿得去给皇贵妃请安,可巧我的首饰都戴过一遍了,一时想不出什么花样,但也不能灰头土脸的去,帮我参谋参谋。焕星焕月,你们去采 焕星和焕月推门进来,战战兢兢地将空的花篮放在地下,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们这两个丫头搞什么鬼?我不是让你们去采花么,怎么空着手回来,还跟丢了魂儿似的?”丽妃看着焕星焕月呆呆的样子十分奇怪。 “姐姐别急,让她们有话慢慢说。”傅菱荷明白一定是出了大事。 “可了不得了,奴婢,奴婢实在是说不出口。”焕月脸涨得通红,怎么也说不出话,还是焕星一口气道,“奴婢奉小主之命去给谨妃娘娘采迎春花,因着鸣鹂宫外有一大片花丛最为艳丽,便径直往那边走去。谁知走到鸣鹂宫的墙外便听到连绵不断的喘息声,以为是鸣鹂宫的宫女和太监不检点,便准备看清是谁,进去禀告贤妃娘娘······可奴婢凑近看才看见,那抱在花丛里缠绵的两人居然是贤妃娘娘和二殿下!” 傅菱荷吓得差点把茶盏摔到地上:“焕星,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当真看清楚了?” “奴婢哪敢胡言啊,当时贤妃脂粉不施,只穿着一身最朴素的宫女装束,可声音是断断不会错的。她鬓发散乱,被二殿下紧紧抱在怀里,两人还特意捡了一大丛灌木挡在身前······”焕星的脸早已红透了。 傅菱荷与丽妃都是生过子嗣的过来人,如何能不明白恪贤妃和二皇子在做什么。丽妃往脚下的梅花形痰盒里啐了一口道:“呸,居然敢在这宫闱里大行秽乱之事,当真是不要命了!” “他们发现你们了吗?”傅菱荷倒是更关心焕星焕月的安危。 “娘娘放心吧,奴婢和焕星姐姐没事的。”焕月说是宽慰傅菱荷,却吓得不轻,“只是奴婢不知道贤妃是不是看见了我们却没有声张,等着日后杀我们灭口······” 丽妃伸手揽过两人:“好了,别自己吓自己,我还在这喘气呢,定会护你们周全。这段时间出门让金钗和银钗陪我去,你们就在凌霄宫里做些轻松点的活吧,等过一两个月再说。” “奴婢多谢小主善心。”焕星焕月急忙谢过,傅菱荷温言道,“采迎春花也不急于一时,你们再回去睡会吧,免得白天伺候提不起精神来。” 等两人去下人房里歇息后,傅菱荷才握住丽妃手道:“姐姐以为,若是皇上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处置?咱们不得不早做打算,因为算起来咱们该是第一个撞破这丑事的。” “也许是把贤妃和二皇子都赐死?”丽妃眉毛一挑。 “不不,皇上如果知道这件事,第一反应应该是滴血验亲,查明四公主究竟是谁的女儿。”傅菱荷托着腮沉吟道,“但四公主是恪贤妃进宫不久后就生下的,那时她和二殿下还只是名义上的母子,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 “皇上和二皇子虽说是父子有些相像,但四公主明显还是更像皇上。想必他们偷情有什么避除有孕的手段吧。四公主肯定会被厌弃,但不至于有性命之忧。皇上的怒火该是冲两个大人发泄的。” 丽妃拔下雪莲发簪挠了挠头:“也不知道我刚才那样气愤做什么,明明这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只许皇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疑心别人,伤别人的心,就不许别人报复回去了么?” 傅菱荷清楚丽妃从未与皇上真正和好过,如今的顺从只不过是让六公主平安长大的权宜之计罢了。 “我虽然和恪贤妃交情淡薄,可细细想来,她无辜生下一个残疾公主还被厌弃,到底有皇上的错,这才因寂寞而走上不归之路。”丽妃摇了摇头,“总之我是准备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希望他们赶紧收手,别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青苗一直仔细聆听着,终于忍不住发问道:“两位娘娘当真要保密么?” “我和丽妃觉得这事情有可原,不代表皇上这么觉得。嫔妃私通,还是和庶子私通,这可是天大的丑闻。若是被皇上发现了,恪贤妃的九族都要不保。二皇子想要活命也难了。”傅菱荷再三思忖,还是嘱咐在身边的青苗和金禾道,“好丫头,你们就当从未听见过这事,除了本宫和姐姐以外,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们想想,若是皇上知道你们见证了他被背叛,连带着你们也要遭殃了。” 金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丽妃接着补充道:“以后没事别往鸣鹂宫那去了,万一再撞上这种事,恪贤妃狗急跳墙灭口了,你们哭都来不及。咱们且纵着这事,哪天皇上自己发现了,便和咱们全然无关了。” 说罢傅菱荷与丽妃各自梳妆打扮完,一起去了承瑞宫给敏皇贵妃请安。两人都默契地不去看一身老气色调、恍如古井无波的恪贤妃。恪贤妃丝毫不知丑事的败露,可傅菱荷与丽妃却也浑然不觉,当时焕星焕月狂奔回来时,凌霄宫外有茜萝宫的宫女在偷听。 “娘娘,事情就是这样的,奴婢自小听力过人,断不会听错。”人定时分,将茜萝宫里大小事务一一打点妥当,修竹这才禀报给宁宸妃。 宁宸妃确认了好几遍:“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被皇上知道了,他们的小命休矣。” “皇上最恨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咱们要不现在就跟皇上检举,这样她贤妃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 第167章 流年(二) “不,你这丫头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倒越发毛躁起来。若是咱们去跟皇上检举,自己也落不着好。”宁宸妃微微一笑,“你现在陪着本宫去端阳殿。” “娘娘不是说不检举吗?” “不开口检举,不代表不去见皇上啊。”宁宸妃轻轻掸了掸身上所穿的翠蓝色孔雀纹长衣。 “臣妾给皇上请安。”宁宸妃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故意将戴在脑后的一朵月白色绢花挪到前额来. 皇帝眼力是极好的:“大行皇后的忌辰已过,你倒还戴着绢花为她守孝。” “皇后娘娘生前对臣妾有恩,纵然忌辰已过无需用白色绢花,臣妾也时时戴着月白色的,直到有继后前,臣妾都不敢忘了本分。” 皇帝一听宁宸妃言辞恳切、神情镇定,显然是对后位没有不轨之心,想想敏皇贵妃势在必得的样子,顿时心里有些别扭。 “爱妃这么晚来端阳殿,所为何事啊?”更兼最近宁宸妃的安分守己让皇帝很生了几分好感,因此心平气和地问。 “臣妾此行是来找皇上谢罪的。大行皇后办丧礼时,臣妾自请帮皇贵妃姐姐整理皇后生前的诗文。在抄录时越发敬佩皇后的德功言容,再反思自己昔日的任性之举,深觉愧怍、无地自容,因此特来向皇上进献所抄皇后的事迹与诗文,望皇上恕臣妾不恭之罪。”宁宸妃跪下行礼,修竹与美兰便将那一叠文稿呈给皇帝,温鸿忙接了过去。 “是爱妃有心了。”皇帝端坐下来翻了几页,不觉赞叹道,“朕记得你刚入宫时字还写得歪歪扭扭,如今进步了好些,竟和皇后的字有几分相像,篇章布局也清晰多了。温鸿,去把朕书房里的徽墨拿出两方给宸妃。” “臣妾多谢皇上。若皇上不嫌弃,还请您到臣妾的茜萝宫一坐。”宁宸妃费劲前来显然不是为了几方墨水,她赶忙乖觉请示道。 皇帝正巧没什么奏折,便悠然站起身来:“在这端阳殿待也待乏了,去你宫里坐坐也好。” 趁着皇帝更衣的功夫,修竹赶紧出了端阳殿,跟接头的小太监做最后的确认:“他们二人没走吧?” “姐姐放心,小的给两人的茶水里下了十足十的催情药,轻易是分不开的。而且咱们宫里也准备了参汤和皇上爱喝的茶,就算出了什么纰漏,直接去茜萝宫就是了。” “皇上,臣妾看着贤妃姐姐宫外有几朵迎春开得极好,臣妾去摘了,想来姐姐是不会介意的。”沿着早就设计好的路径走了片刻,宁宸妃眼珠一转,轻快地跑动几步,看到鸣鹂宫的花丛还是窸窸窣窣地动,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皇帝看她所穿的宫装拈了银线,在月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忍不住心中一动:“爱妃喜欢迎春花,朕替你采了便是,你自己去当心崴了脚。” “臣妾谢皇上,那臣妾就在这等您。”宁宸妃刻意往后退了几步,确保皇帝会以为她看不到鸣鹂宫。 越往鸣鹂宫走,越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异样的响动。先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在呻吟,而后是低沉的男声浊重的喘息,连带着灌木丛沙沙作响。 “皇上,怕是有宫女太监不检点。”温鸿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 皇帝自然不可能想到那两人是谁,只和温鸿一样,以为是不检点的太监和宫女,没法动真格,只是搞搞对食,便不耐烦地道:“居然有这种不检点的奴才,主子睡着了就敢胡作非为,拖出去先打三十大板,再去劳役司做苦役。” 皇帝的声音显然比温鸿大,那偷情的两人急急忙忙住了口,似乎要猫着腰沿着院墙跑到鸣鹂宫后门去,皇帝怎会容忍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违背宫规,立刻大手一挥道:“还不赶紧进去把狂徒和贱婢拿下,愣着做什么!” 郑德使个眼色,好几个年轻的小太监跑得很快,不过十几步就押住了逃到一半的两人。可皇帝紧接着意识到不对劲——已经被当场抓获了,换做是一般的宫女太监肯定早就开始磕头求饶了,这种对食若是双方自愿的,也不会要了性命,他们为何一直不开口求饶? 还没想明白,那女子便一头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男子吓得如面条一样软,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竟是尿湿了裤子。 “呸,真是脏了皇上的耳目和鼻子,这种事你们也做得出来!”温鸿啐了一口。 “皇上,这,这两人不是宫女太监,是——”郑德总觉得野鸳鸯很眼熟,情知不好,借着月光凑近一看,脸都快皱成苦瓜了,“是贤妃娘娘和二殿下!” “什么?!” 这句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瞬间将所有人吓得不知所措。皇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你们休要信口雌黄!来人,把他们拖近些,朕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两个贱人!” 太监们七手八脚把那吓昏过去的女子和浑身瘫软的男子拉出来,皇帝定睛一看,更是气得非同小可:女子衣着单薄,只穿了一件肚兜并一条睡裙,睡裙被撕破一角;男子更是连上衣也无,墨蓝色绸裤早已褪至胯下,显然已经成其好事。细细往脸上看去,不是恪贤妃和二皇子又是谁? “皇上,这,这可是败坏人伦纲纪的事啊!”一众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谁也不敢多言,一些小宫女泪流满面——自己看到了这种事,性命估计都要不保了。皇帝脸色铁青,向二皇子靠近几步,冷不防抬手就是一掌,响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十分清脆。 “父皇,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二皇子终于能开口说话了,跪在地上向前爬着企图够到皇帝的靴子,却被皇帝狠命一踢,吐出一大口鲜血来,“父皇明鉴,儿子并无不轨之心啊!” “把他们都捆起来,扔到鸣鹂宫正殿去。”皇帝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往头顶涌动,小太监们谁也没带麻绳之类的,只能解下外袍的腰带给两人捆上,抬进了鸣鹂宫。 第168章 流年(三) 二皇子直到被捆得像一颗粽子一样,还是没回过神来———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个时辰明明三宫六院都已歇下,怎么会有人往这边过来呢? “皇上,您要在鸣鹂宫审他们两个么?那奴才去跟端阳殿伺候的说一声,您今晚不回去了······” “回去什么,回去什么?都下去,都给朕滚!谁若是把今日之事说出去一字半句,朕要了你们全家性命!”皇帝暴跳如雷,根本不想看到任何人,连郑德都逃之夭夭,只有温鸿敢留在身边。 宁宸妃站在离鸣鹂宫百步开外的小径上,悠然自得地摩挲着珍珠戒指。 “娘娘,听鸣鹂宫那边闹成那样,想必是成了。”修竹替宁宸妃紧了紧披风道。 “等皇上厌弃了沈氏,贤妃的位置就是您的。”美兰也跟着帮腔道。 “哎哟,宸妃娘娘,您快回宫吧,皇上今晚肯定是没兴致翻牌子了,出了天大的事。”郑德被赶出来,仓皇失措地指示着宁宸妃回宫,还时不时回头望着鸣鹂宫的方向。 “郑公公,这是出什么事了?”宁宸妃装作不满地嘀咕道,“本宫好不容易才见皇上一次,你好歹说清楚呀。” 郑德愁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奴才要是跟您说了,那九族可就保不住了,您快请吧。” 鸣鹂宫里,皇帝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将陈设砸个稀烂的冲动,怒目圆睁地看着恪贤妃被泼醒。自然,二人已经被卸去了所有名贵的穿戴,只是一人一身粗布衣裳,留住最后的颜面。 “事到如今,你们两个贱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恪贤妃已被掌了数十下嘴,脸上红肿不堪,渗出缕缕鲜血,却像被打醒了似的,没有了被吓晕过去时的怯懦:“皇上既然看到了也好,臣妾不想辩驳,臣妾确实与煜恒有苟且之事。今日东窗事发了也好,这是臣妾唯一能做的反抗。” “很好,很好。”皇帝怒极反笑,“朕待你不薄,你一进宫就是昭仪,多少嫔妃到死都没有达到的位分,后来哪怕你生下残疾的四公主,朕也照样封你妃位,继而贤妃,朕对你仁至义尽,你为何要忤逆朕!” 恪贤妃笑了,满头青丝胡乱堆在脸上,笑得凄然:“仁至义尽?在皇上心里,您就是这样一个明君么?是,您是没有在位分上苛待我,可暗地里您对内事府的总管吩咐了什么,自己该是最清楚的!” 趁着皇帝还没反应过来,恪贤妃抬起下巴,指着鸣鹂宫花园一角:“皇上,那有一盘残羹冷炙,倒在那已经两三个时辰了,可连蛇虫鼠蚁也不愿意去吃一口。臣妾身上穿的也都是刚入宫时的旧衣,开线的开线,抽丝的抽丝,内事府每每说送来新缎子,都是不了了之。臣妾想去求太后的庇佑,陪太后抄佛经抄得筋疲力尽,手肿得穿不进衣裳,太后也只是让臣妾忍着,兴许哪天您想起来臣妾,就会对臣妾好了。可是皇上,臣妾真等得到这一天么?” “内事府的人苛待你,你为何不来禀报朕?早点跟朕说了,还能亏待你和四公主不成?” 恪贤妃脸上的血痕已经干涸,她紧紧抓着身上的麻布衣衫:“皇上,您有多少次把臣妾拒之门外了?臣妾纵然想出门求见,可如何能出得去?从臣妾的脚出了鸣鹂宫,流言蜚语从未平息过,说公主是妖孽,说臣妾一心求子吃了转胎丸害了公主,说臣妾的父亲送我入宫是有意侮辱您——” “贤妃娘娘,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您犯下今日大错的理由,您还是赶紧认罪吧!”温鸿实在忍不住插了话,这也是为了恪贤妃好。若是她一再挑衅激怒皇上,皇上把沈氏一族夷为平地都说不定。 “认罪?”恪贤妃雪白的一排牙咬着干裂的嘴唇,发出古怪的笑声,“皇上您知道,宫里的长舌妇最常传的闲话是什么么?那便是臣妾与二皇子不清不楚,名为母子,实为奸夫淫妇。臣妾想要为自己伸冤,责罚了带头议论的宫女,可您又是怎么做的呢?您说臣妾心性暴虐,不仅让那宫女好好地当差,还罚了臣妾仅剩的月例。臣妾不想再忍下去了,索性,就让这个留言成真好了。” 温鸿的脑袋上流下豆大的汗珠——这件事报到端阳殿,一定是郑德传的话,没有通传缘由,只是说恪贤妃打骂宫女,才招来今日的祸事。若是他通传,一定会问清楚前因后果。 皇帝气得面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恪贤妃也只顾着流泪,二皇子却蠢蠢欲动,嘴唇不断蠕动着,显然是在酝酿着择干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父皇,都是沈氏这个贱人,她,她勾引的儿子,儿子虽愚笨,可品性绝无问题,怎么可能干出这种觊觎天子女人、觊觎父亲女人的大逆不道之事?”二皇子的嘴唇哆哆嗦嗦,拼命给自己辩白着,“沈氏放荡无礼,拿对庶母的孝道压着儿子,深更半夜不让儿子回自己王府里,还给儿子上了带迷药的茶,完全是让我掉进了她的圈套里,父皇明鉴呵!” “恒儿,你说的是真的么?”虽然二皇子的做法相当不齿,可求情却求到了皇帝的心坎上——只要偷情的男女有一方不是自愿的,都能给他找回很大的面子,不然岂非要无地自容? “儿子绝不敢欺瞒父皇!父皇您想想,儿子就算要与沈氏偷情,为何要在花园这样显眼的地方,在内室里岂不更好?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沈氏在花园里就上茶迷晕了儿子,又因为力气小没法拖着儿子到内室,才只能就地威胁!跟着儿子的小太监也可做证,我在黄昏宫门没下钥时进了宫,还跟王府里每个小厮都说了一声,就是怕生出误会,父皇若不信,大可以去府里查问!“ 皇帝看看二皇子,又看看恪贤妃,一个拼命辩驳列出证据,一个则对他口无遮拦地控诉,他偏向谁是显而易见的。 第169章 流年(四) 眼看快四更天了,再过一会,负责刷恭桶的粗使宫女就要起床了,不杀她们,她们会将这种丢人的事宣扬得到处都是;杀了她们,又要在史书上留下暴虐无道的罪名。 “皇上,就算二殿下犯了大错,您等日后悄悄处置也不迟。”温鸿两边都不想得罪,恪贤妃肯定是保不住了,若是建议处死二皇子,万一皇帝心软放了一马,二皇子总会想办法了结自己的。 皇帝疲倦地挥了挥手,温鸿会意,立刻在鸣鹂宫的庭院里仔细地翻了一圈,找到两个沾着泥土的茶杯,茶杯里的液体都还没有流光,隐隐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显然绝非清水。 二皇子如逢大赦,立马指着茶杯道:“父皇明鉴,儿子身体还算健壮,若真想跟沈氏偷情,怎会需要迷药才能成事?退一万步说,这迷药是专给男子所用的,就算儿子自己要用,给沈氏喝了做什么?” “皇上,奴才毕竟不懂医术,要不要送去给季太医他们看看茶杯里究竟为何物?” “不必了。” 皇帝眼中的情感极为复杂,一身夔龙纹蜀锦龙袍被揉得满是皱纹,衣襟上挂着的香囊也掉了无数穗子下来。温鸿感觉自己腿都要站麻木了,还是听见皇帝嘶哑的声音:“罢了,温鸿,传朕旨意,贤妃沈氏大逆不道、口出污言秽语贬损先皇与太后,着褫夺封号、废为庶人,终身幽居思过楼。二皇子煜恒沉迷丝竹管弦、荒废学业,贬为黎坪镇王,先打三十大板,再在王府里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府。鸣鹂宫的宫人不能明辨是非、制止沈氏大放厥词,一律杖毙。” “儿子谢父皇大恩,谢父皇大恩!”皇上到底是信了。 虽说成了最低等的镇王,还要被打被禁足,但好歹伤口能好,名誉和性命也无碍,这不得不说是天大的恩赐了。二皇子一边谢恩,一边继续疯狂落井下石,“儿子就知道父皇定会相信儿子是被贱人所害,留她一条性命,实在是君王仁心。” 恪贤妃,不,如今只是庶人沈氏,想来该是麻木到了极点,没有再出现任何表情:“煜恒,我以为你多少对我有一些感情,以为你能懂我的冤枉与苦楚,如今看来竟都是枉然。你忘了我们昔日——” “贱妇,你少在那胡言乱语,我和你的过去,不过是受你蒙蔽当你是养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二皇子厉声大喝道。 “好,很好,我空口无凭,再难拿出什么证明的法子,你对得住你的良心就好。”沈氏泪眼朦胧地望去。 “猪狗不如的东西,直到现在真相大白了,你还要试图拉我下水,大隆怎么出了你这种心肠歹毒的蛇蝎妇人!你自己做的孽,你便自己受着吧,我断断不会再上你的当!”二皇子咬牙切齿地怒骂道。 沈氏笑了,淋漓的鲜血在煞白的面庞上显得格外诡异:“是,我是贱妇,留下我一条贱命有什么用?皇上赐死我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从皇帝说出对二人的裁决时,就已经下定了保全二皇子的决心:“朕偏不让你死,至少不让你和萧煜恒一起死。若是你们共赴黄泉,岂不是遂了你毕生的心愿,一路好走?何况你如今是个罪大恶极的庶人,朕怎么处置皇子,也轮不到你置喙。” “皇上,洗恭桶的宫女已经来了,咱们回端阳殿去吧。” “你去把御前侍卫秦兴叫来,这件事只可让他一人主管,对手下的人都按朕说的罪名,不可胡言乱语。怎么让沈氏缄默,他应该懂得办法。好了,把二皇子带走。” 皇帝一走,也就意味着鸣鹂宫的宫人们正式到了死期,连哭都哭不出声来,就全部成了大昭城里的冤魂。留香和聚墨毕竟是最体面的大宫女,可以留在最后用鸩酒赴死,不用被打得血肉模糊。 “留香姐姐,我真后悔没再多劝劝娘娘,兴许咱们就不用死了。”聚墨想想家中年幼的弟妹,哭得天昏地暗。 留香反倒镇定得多:“死了也好,你不知道从他们有了苟且之事开始,我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与其时时刻刻担心着要死,不如真的一了百了。” “可你家中也有弟妹嗷嗷待哺,咱们就这么死了,他们要怎么过?” “这都是他们的命数罢了,年长些的可以去店里当伙计,年幼的像咱们一样去当奴仆,都是活法。人到绝境,必然有办法保全自己。” “两位妹妹当真冰雪聪明。说到保全,我们娘娘愿意施以援手,只怕妹妹们金尊玉贵惯了,看不上不得宠的宸妃娘娘。” 一把清凌凌的女声自背后响起,二人慌忙转头去看,发现是伺候宁宸妃的美兰,不由得低下头去。 “美兰姐姐这是说哪里话,沈氏都废为庶人了,我们也是一只脚踏进黄泉的死囚,怎么敢看不起宸妃娘娘。”聚墨的眼睛瞬间就亮起来,感觉有了生的希望。 美兰也没有多废话,毕竟鸣鹂宫正殿已经开始处死新的一批宫人了:“我都这么说了,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吧?” “美兰姐姐,若您真的能保全我和聚墨,我们必以犬马之劳相报。”留香也恳求道。 美兰笑语盈盈道:“宸妃娘娘丢了昔日太后为报恩赏赐的玉佩,价值连城,喏,现在巧不巧的就被你们捡到了,有了这份功劳,活罪虽难逃,死罪却可以罢免。” “真的么,真的么?”求生的念头支配了一切,聚墨看着美兰手里的玉佩,如同着了魔一般,看着美兰将玉佩丢到宫外的小径上,她拉着留香便冲出去:“侍卫大哥,刀下留人,我们捡到了宸妃娘娘最珍贵的玉佩,求您去跟皇上禀报,听皇上的示下!” 拿着染血长刀的刽子手一听,也有些犹豫不决:“当真是宸妃娘娘的玉佩,太后亲赐的那一块?” “确实是太后亲赐的那块,上面有独太后可以用的寿字纹。”美兰指着那块玉佩缓缓道。 第170章 流年(五) “谢天谢地,宸妃娘娘来救咱们了······”聚墨感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痛哭流涕。留香也抚着胸口,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报答宁宸妃的大恩大德。 刽子手仔细打量了一下,玉佩上确实是寿字纹,便收起了长刀,只是把留香和聚墨赶到角落里道:“既然如此,我就去更衣,去问问皇上如何处置。” 美兰微微一笑,悠然上前一步挡住了刽子手的去路:“侍卫大哥,我还没说完呢,这两个丫头呈上的确乎是我们娘娘的玉佩,只是——她们乃是偷盗,而非拾遗!” 二人被美兰突如其来的反口惊呆了,美兰哪里给她们反应的时间,拿着玉佩连炮珠似地道:“太后亲赐的玉佩,宸妃娘娘视若珍宝,日日都戴在身上,怎会且拿结实的丝线系着,怎么会不经意掉落?必然是有人拿了格外锋利的工具,割断了丝线。我已经去内事府查过记档,各宫登记在册的锐器都十分显眼,要么是长刀要么是尖锥,小的工具都不足以割断丝线,唯有鸣鹂宫有一把极为尖锐、形制又小巧的银刀,可以藏在袖中趁娘娘不备下手。你不信便去翻翻她们身上,一定还藏着!” “侍卫大哥,我们没有偷玉佩,真的没有啊!这是我们捡到的······”留香这才意识到自己和聚墨被算计了,拼命解释着,可方才晚上削水果时笼在袖子里的银刀偏偏就在此时掉了出来,发出死亡的回声。那时沈氏见她不在,无人给自己望风,便一个劲地催着她去门外,这才来不及放回那刀。可是,这样隐秘的事情,宁宸妃的宫女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几个,还等什么?非要留着这两个贱婢的性命,污了皇上的耳朵么?” 一个是刚被皇上赏赐了的四妃之一的贴身宫女,另外两个是被皇上下令处死的罪奴,何况美兰还说了一大篇话、连证据也找到了。刽子手不再犹豫,高高挥起染血的长刀。先是聚墨,再是留香。两人被砍后没有立刻断气,仍在艰难地喘息着,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美兰从容不迫地扬长而去,见刽子手已经开始打扫鸣鹂宫遍地的鲜血,俯身贴近两人的耳朵轻声道:“带寿字纹的玉佩是太后专用,怎么会赐给宸妃呢?” 总之在天亮时分,宫里再也没有了恪贤妃,只有庶人沈氏,对外只说是冒犯先皇与太后的大不敬之举。由于沈氏素来不喜与众人来往,谁也没有多惋惜她,倒都一股脑地嫉妒起从宸妃升为贤妃的白氏来。傅菱荷与丽妃隐隐都感觉是沈氏与二皇子的事情败露了,但谁也不敢多过问,只是感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罢了。 然而随后,宫里发生了一件远比沈氏被废更大的事——今年的初春雨水稀少,位于大隆国土北面的泽拉罕国大半领域都是沙漠,本就因缺水而土地龟裂,春风过境更是沙尘四起,种植的庄稼几乎全军覆没。加之泽拉罕国的文化本就不重视未雨绸缪、积蓄存粮,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便已经闹了饥荒,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泽拉罕国的最高掌权人——赫尔大汗写了好几封信给皇帝请求救济粮食,可大隆生齿日繁,每年收获的粮食也是捉襟见肘,遑论去年各地还因雪灾和洪涝等天灾拨出去几千万石粮食。因此皇帝修书回去婉言回绝了,谁知这泽拉罕国虽缺衣少食,军民的斗志却异常火爆,赫尔大汗见面子被拂,张口便要攻打大隆,一时间朝廷阴云密布,后宫也不能平静——因着皇帝无非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与泽拉罕国恶战一场,要么将国库里的粮食忍痛拿出一部分。 皇帝思索了几天,还是觉得没有十足开战的把握,因此只能咬咬牙将存粮拨出一部分借给泽拉罕国。谁知道赫尔大汗已经从其他邻国借到了粮食,而且一心认为大隆是在怠慢他们,将那些大隆的粮车拒之门外,转而提出求娶皇室公主的要求。 泽拉罕国一直是女多男少,且女子姿容普遍比大隆的更出众,因此王子们根本无需混淆王室血统与大隆女子通婚。更兼赫尔大汗只提出对嫁妆的要求,只字不提聘礼的事情,任谁都能看出来,赫尔大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找个借口挑衅大隆罢了。 皇帝烦闷不堪,觉得几乎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泽拉罕国人天性好战,几乎日日枕戈待旦加紧操练,而大隆则爱好和平,等训练将士们进入战时状态后,泽拉罕国的军队恐怕早就将半边国土踏平了。可眼下若是真送公主出嫁,就是羊入虎口,说不定过得连仆人都不如。宫中的公主不多,皇室的长公主,也就是皇帝的姊妹不是已经出嫁就是去世,皇帝自己的女儿,大公主早殇,五公主和六公主还是懵懂稚子,四公主是罪人沈氏之女还身带残疾,能出嫁的便是二公主和三公主了。 敏皇贵妃从得知这个消息的一刹那起,便开始惶惶不可终日——从前她巴不得皇帝赶紧立自己为继后,多一天也等不及,可如今她不但不希望当继后,连皇贵妃也不想做。原因很简单,若自己被扶正,三公主也就成了嫡公主,合该为保大隆安宁远嫁泽拉罕国。尽管她最爱惜的是权力与地位,可女儿也是不能割舍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她开始打起二公主的主意。 “该死的,当时真就应该置那秦氏于死地!否则本宫想让那二公主往东,她绝不敢往西!”敏皇贵妃焦躁不堪,连连吩咐绿杨道,“你们派一个手脚麻利的人去教养所给本宫盯住了,别让任何可疑的人接近我的苑儿,他们一定会把她拐了去!” “娘娘放心吧,奴婢早已派咱们的人暗中去盯着了。三公主断不会有闪失的。”绿杨忙宽慰道,“咱们朝中也有说得上话的人,都在力荐让二公主远嫁,凡是进言要嫁三公主的,何大人都留意着呢,一定想办法让他们住嘴。” 第171章 乞巧(一) 朝堂上阴云密布,赫尔大汗给皇帝做决定的时间只有半个月,否则便要一举进攻。虽说与泽拉罕国相邻的大隆北部气候恶劣、人烟稀少,但也并非坚不可摧的防线。若是被大军一举攻破,那偏北的都城云城也岌岌可危了。 “都怪朕一时疏忽,这一年未曾派使者假借探访的名义去探探这蛮夷国的虚实,以至于酿成今日大祸。”皇帝后悔不迭,而龙椅下的纷争仍在继续,文武百官自然是分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谁也说服不了谁。 “皇上,眼下国库中的积蓄虽还不至于短缺,可也算不上富裕,若是打起仗来劳民伤财,加上既然开战就免不了要流血,恐怕百姓就要十不存一了。”谏议大夫乘着前一轮发言中皇帝已经向主和派倾斜一点,赶忙趁热打铁道。 “子明兄这话便错了。”武官中却是归德中郎将站出来,不屑地哼一声,“亏你还是文人,竟没有读过‘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之语,以公主来换和平,难道不是抱薪救火?这次若是妥协了,他们下次要送去嫔妃甚至皇后怎么办?那种蛮夷可没有廉耻观念,什么要求都提得出来。” 与谏议大夫一条心的尚书左丞反驳道:“我们自始至终也没说要投降,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等日后大隆做足了准备,让公主与那小蛮夷和离,也不是办不到。若是公主聪慧机敏,说不定还能收服蛮夷为我们所用呢。” “玉檀兄说这话,可知是没把公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一个大隆女子嫁去蛮夷,你难道不知她会处处被排挤?能不能平安无事活下来都难以预料,更遑论洗脑蛮夷了,就算到时候救回来,也必是身心受损,有损大隆公主的体面。况且你们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对蛮夷头子的吹嘘深信不疑?他说要开战,就真的能打赢么?别忘了大隆北部可是绵延千里的莽山,恐怕翻第一个山头就要受不住了吧?”羽林将军是从来不把蛮夷放在眼里的。 “万一那蛮夷操练一年多,有了破解茫茫山林的办法呢?总不能全仗着侥幸吧?” “你别忘了他们拿到的只是救济粮,能补给多久?我们在自己国土作战,就算是拖,也足够消耗他们了。” ······ 文武百官如此这般你一言我一语激烈地辩驳着,一时间皇帝也没个决断,只是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众爱卿先下去歇息吧,朕要自己静静。” 等身边只剩温鸿和郑德的时候,皇帝才疲惫地靠在龙椅上:“从父亲的立场看,朕不愿意让自己的任何一个女儿远嫁,何况是这种前途未卜的姻缘。芳儿和苑儿不管谁去,都会嫉妒其他姊妹能够在大隆成婚,手足之情将荡然无存。” “皇上,恕奴才斗胆议论,二公主的性子温和谦卑,三公主性子张扬骄傲些,而且秦才人如今的地位是无法与皇贵妃相较的,在皇贵妃面前说不上话,就是在您面前说不上。您若送二公主去,阻力比送三公主小得多。” “说到这个,告诉内事府,封后的筹备暂缓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朕没心思封后。”隆朝的封后仪式繁琐又沉重,足足要持续两三天,还要出宫去祭祀天神与地神,实在是让人劳累。 敏皇贵妃接到这个旨意,反而大松了一口气,并且希望皇帝赶紧把二公主送去和亲,千万不要打三公主的主意。为了以防万一,她决定亲自去看看秦才人,试探出她还有没有反抗的能力。 谁知刚走到秦才人所在的披香殿,就被她的侍女鸢尾拦在了门外:“皇贵妃娘娘,对不住了,我们主子睡下了,不能见客。” 敏皇贵妃一听,这显然是在给自己下马威。她一个眼色过去,绿杨立马替自己发作道:“我竟没有听过这样的笑话!我们主子现在是执掌六宫事务、实质上的皇后,今日纡尊降贵来看一个小小才人,还需要等着她睡醒?真是好大的脸面!” “绿杨姐姐也知道皇贵妃还差一场封后的仪式,那便算不得真正的皇后。”鸢尾故意称绿杨为姐姐而不是姑姑,毫无疑问又是个挑衅。 正当绿杨准备教训鸢尾时,披香殿里传来一个有些沙哑却气势十足的声音:“鸢尾,住口吧,请皇贵妃娘娘进来。” 敏皇贵妃进了披香殿,便迫不及待开始打量起四周来。足有两年多没见,她实在好奇这位昔年宠冠六宫的婉贵妃如今是何等处境。她今日来也不全是为了留住自己的女儿,也是好奇为何皇帝留了她的性命,只是因为曾经宠爱过么? 披香殿里只有寥寥数张桌椅,而且配不成套,床帘帷幔也一概是普通才人的规格,也没有开小灶的小厨房。那些红木柜架倒是擦拭得干干净净,却也更显出发暗陈旧来,轻轻立在花样早已过时的地毯上。秦才人端正坐在正殿桌前,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敏皇贵妃。 及至看到秦才人如今的形容样貌,敏皇贵妃被吓了一跳:虽说秦才人年岁不小了,可丛生的白发还是着实恐怖,纵然抹了乌发膏也遮盖不住。比起做贵妃时白皙丰腴的身段,如今的秦才人消瘦黄黯,若不是穿着宫装戴着头饰,便是年轻些的宫女,也比她看着精神。 “不知皇贵妃娘娘凤驾来临,嫔妾失礼了。”秦才人丝毫不觉得羞赧,淡定地抚摸着白发上挂着的赤红宝石缀绣球花簪子,那是昔年她做贵妃时的心爱之物。 “你如今只是个才人,皇上没派人收走这华贵之物是对你的恩赐,可你也不该得寸进尺,戴着它在头上招摇。”敏贵妃不豫道。 “嫔妾也知道这不合规矩,可嫔妾的芳儿喜欢看我戴着这簪子,我身为母亲,连女儿这一点心愿都不能满足么?”秦才人还是那样直来直去的性子,不想和敏皇贵妃兜圈子。 第172章 乞巧(二) “妹妹急什么啊?我来不过是看看妹妹这衣食供给是否周全,若是有半点短缺,岂非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无能?”敏皇贵妃刻意将“姐姐”与“妹妹”咬得极重,自然不是和秦才人有什么姐妹之情,而是在警告秦才人不要放肆,她现在可是实质上的皇后,“既然芳儿喜欢,那妹妹戴着就是了,左右她也看不了几回了。”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嫔妾不懂。”秦才人眼中闪过一抹警惕的光,“您如今还差临门一脚就是皇后了,三公主是尊贵的嫡公主,自然应该是她代表着大隆的体面,想来赫尔大汗也会满意的。” 敏皇贵妃嫣然一笑:“芳儿是皇长女,是苑儿的姐姐,这天下哪有妹妹先于姐姐出嫁的道理,岂不是乱了长幼尊卑么?” 她的神色那样和缓,可笑容下隐藏多少杀机,秦才人岂能不知:“嫔妾是卑贱之身,见识粗陋浅薄,教育出来的女儿怎能和嫡公主相比?必然是娘娘教育出来的公主才能成气候,不让皇室蒙羞。” 秦才人虽然像是低了头,可宁愿贬低自己和女儿也不肯改变心意,敏皇贵妃意识到她还是那个硬骨头:“罢了,秦才人,看来你还是一点都没学会识相。你可知本宫来不是与你商议,而是在通传你,二公主这种罪人之女能代表大隆和亲,乃是她的幸事,你若是敢有不从,本宫大可以随便将她嫁给哪个狂徒,你觉得皇上会过问么?” “就算我的身份不体面,芳儿也是皇上的长女,你若敢造次,皇上自有办法处置你。正因为我已经是如今这样了,我还怕什么?你想强迫芳儿出嫁,就先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敏皇贵妃的脸已经隐隐有些抽搐,看来自己策划的一箭双雕是要行不通了:“本宫讨厌的从来不是二公主,而是你,你为贵妃时事事压我一头,你可知我是怎样忍受过来的?那种零碎的折磨比直接杀了我还要难受。如今风水轮流转,本宫地位远在你之上,你若能识相让本宫不再看到你这张晦气的面孔,本宫或许还能让父亲劝皇上派军征战,保下二公主。” “你让我去死?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去死?”秦才人霍然起身,就算因衣食粗劣微微有些驼背,身量还是高挑颀长,“何竹贞,我太清楚你是什么人了,我现在还能喘气呢,你已经开始对我的芳儿虎视眈眈,我若真信了你的鬼话,芳儿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敏皇贵妃见秦才人轻而易举就识破了自己的诡计,只能破罐子破摔地一把将茶盏摔得粉碎:“秦如意,你既然如此不知好歹,本宫也不想再和你废话。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你老老实实地让二公主出嫁,本宫会以嫡母的名义给她丰厚的嫁妆,让她光鲜亮丽地嫁到泽拉罕国;第二,你要是死不悔改,想拉我的苑儿下水,本宫要行宫规处死两个抗旨不尊者,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二公主此刻还好好地待在教养所,但绿杨看不下去了,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要消磨到什么时候?她灵机一动上前道:“秦才人还不知道吧,我们娘娘早已给二公主寻了个清静的地方待着,让她好好梳妆打扮,不要在出嫁时失了颜色。” “你们把我的芳儿绑到哪去了?说话啊!”此言一出,秦才人便不能淡定了。她愤恨不已地盯着敏皇贵妃,刻毒的眼神几乎要将敏皇贵妃脸上烧出一个洞来,“何竹贞,贱人,你无耻!” “妹妹别误会,只是二公主喜欢安静,我成全她而已。”敏皇贵妃反应过来后接话道。 初春正午的空气格外燥热,加上那没有反抗之力的绝望,秦才人身体一颤,竟然晕了过去。 敏皇贵妃身边的太监立马要打水将秦才人泼醒,却被她制止了:“先等一会,本宫再想想。” 她虽然说得气势逼人,但其实并不能直接处死秦才人母女,因为这宫里只有皇帝才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自己想要全身而退,只能用言语激怒秦才人使她自戕。但假如秦才人拒不赴死,她也只能克扣吃穿用度磋磨消耗,等这个方法奏效了,说不定皇上早把三公主送去和亲了,她可等不起。 “着人好好看着她,堵住她的嘴,但别弄出人命来,咱们去求皇上吧。”想了半天,敏皇贵妃还是准备往端阳殿去。 “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才走出披香殿没几步,就看见一个满身是汗的少女急匆匆向敏皇贵妃冲过来,红杏赶忙护住,“我愿意出嫁,求求您别伤害母妃!” 敏皇贵妃以为自己听错了,定睛一看,那满脸是泪的少女还真是二公主。她之前从没打过交道,如今细细端详,倒算是个美人坯子,身量娇小、皮肤白皙,一双眼睛碧清澄澈。 见敏皇贵妃不接话,二公主继续跪地哭求道:“求您了,皇贵妃娘娘,放过我的母妃吧!” “二公主起来吧,咱们到那边亭子里说话。”敏皇贵妃以为二公主会和秦才人的秉性如出一辙,没想到却是这般软弱,她怕喧哗引来人,便命红杏和绿杨扶着二公主到长亭中坐下。 “娘娘,我母妃如今身患多病,身子实在虚弱,经不起刺激,求求您放过她吧。儿臣知道您心疼三妹妹,想让她留在身边,那就让儿臣嫁去泽拉罕国就是!”二公主拿出手帕抹着眼泪道。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到二公主如此识相,敏皇贵妃倒不好发作。若她现在带着二公主去端阳殿禀明情况,皇帝允准了,不但能保住三公主,秦才人知道女儿要离开自己了,不消她刺激就能身受重创,岂不是两全其美?苍天可鉴,她可没有威逼利诱二公主,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好姑娘,你是个识大体的,不像你母妃一般冥顽不化。”敏皇贵妃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敏母妃就说你容貌美丽又聪慧,正适合象征大隆的颜面。只是你当真想好了,不再悔改了?” “是,儿臣愿意保下三妹妹,绝无怨言。”二公主深深埋下头去。 “这就对了。”敏皇贵妃大喜过望,“芳儿回去歇息吧,敏母妃去跟你父皇说。” 第173章 乞巧(三) 傅菱荷这一觉睡得香甜,足有五六个时辰,其间隐约觉得有人在跟她说话,却听不清楚。直到完全清醒过来,金禾才叽叽喳喳向她汇报道:“小主睡着的时候皇上来了,问奴婢们您饮食起居都怎么样,还赏赐了好多补品给您补身子,另有一盒珠宝让您打扮。丽妃娘娘本来说要来看您,可是被皇贵妃叫走去和宸妃一起理事了,德妃说自己才疏学浅,因而这些天协理六宫的事都将是丽妃和宸妃管。” “皇贵妃一向最爱重权力,如今肯把这件大事抛下,想必是专心想办法保住三公主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傅菱荷长叹一声。 “皇贵妃操心的是公主和亲的事情,但昨天您睡着的时候,端阳殿那边已经传出消息,说二公主自愿去和亲了,皇贵妃正全心全意给她置办嫁妆呢。” 傅菱荷瞪大了眼睛:“二公主年岁也不小了,不可能对泽拉罕国那群人的德行一无所知。她如花似玉的年纪去和亲,不是死路一条么?她若去求一求皇上,还有不少转圜的余地,为何要这般想不开?” 金禾难得稳重些,压低了声音道:“小主以为她愿意么?无非就是皇贵妃和她的母亲秦才人是死敌,她想和皇贵妃做交易,用三公主能正常出嫁换取皇贵妃不要为难秦才人,也是个可怜的姑娘。” “敏皇贵妃又不是什么讲信义的人,万一她葬送自己的后半生去了泽拉罕国,皇贵妃后脚就暗算了秦才人可怎么办?”青苗也觉得二公主是个可怜人。 “那也得赌一把啊,如果明着违抗皇贵妃,秦才人的下场只会更惨。”傅菱荷轻轻皱眉,“只是二公主到底是秦才人的女儿,就算要屈于形势,也得有些象征性的反抗吧?这样一声不吭就乖乖就范,其中会不会有诈?” “或许会有吧,但娘娘先别操心二公主了,太医说您这一胎没有上一胎怀得天时地利,需要喝药调养着才能无碍。”含翠端过来一碗安胎药,不想让傅菱荷趟这趟浑水。 一连几天过去,傅菱荷不知皇帝是怎样与朝臣们商议的,总之没有人再主战了,加上二公主“自愿前往”,也就议定了和亲的事,修书运到泽拉罕国。见隆朝同意和亲,赫尔大汗也不再想着一定要打仗,态度缓和了些。信中承诺二公主会是赫尔大汗小儿子古力多真的正妻,且聘礼也会按给泽拉罕国新娘的规矩来,只是婚期定在四月初二,准备的时间不过半个月,比隆朝定例要仓促得多。 敏皇贵妃知道后反而大喜过望——夜长梦多,万一出现什么变故怎么办?一旦战事和婚事都解决了,皇帝就没有理由不举行封后大典了。等三公主成了嫡公主,也能说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因此她竭力装出十分喜欢二公主的模样,亲自忙前忙后地挑选哪样奇珍异宝适合做嫁妆,嫁衣上又该怎样绣才光彩夺目。二公主神色平静,耐心听着敏皇贵妃的意见,根本不像有任何预谋。 一切仿佛都风平浪静,回到了没有发生泽拉罕国宣战之前的时候,这正是二公主所期待的。尽管她十分担忧秦才人的安危,却也不能去看,唯恐被人发现。 秦才人自从那天晕倒后,本来敏皇贵妃是想拿些自己看不上的玩器首饰,再去跟秦才人谈谈的,利诱怎么也比威逼传出去好听,正好二公主识相,那些也就干脆成了赏赐。只是秦才人如遭雷击,拖着患病的身子将那些东西砸了个粉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芳儿,你糊涂啊,你糊涂啊!你为什么要背着母亲去答应那个毒妇!”秦才人满脸是泪,眼前金星四起,“鸢尾,带人去教养所,马上把芳儿带回来,谁若要抢她走,就先把我大卸八块!” “小主您糊涂了,二公主如今已被皇贵妃留在承瑞宫住着,您现在只是才人,咱们宫里一共才三个太监,怎么可能抢得过承瑞宫那帮人?”鸢尾也抹着眼泪, “而且二公主不是糊涂,是念着您的养育之恩,不想让皇贵妃为难您,您就成全她一番心意吧。若是您执意去挑战皇贵妃,只能是母子俱损!” 秦才人像没听见一样,痴痴地望着掉了漆的博古架上一艘小小的木帆船:“这个傻丫头,我和她苦口婆心唠叨那么多遍,她怎么就不听呢?就算何竹贞放过了我,我也至多还能活一两年,还是拖着一副病体,这样的一两年怎值得用她的数十年去交换?你不让我去承瑞宫抢人,那我就去端阳殿陈情,去给兴儿写信,总之芳儿不能出嫁!” 旁边的宫女百合听了便往端阳殿去,秦才人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可苦苦等待了半天,却只等到满心的失望:“小主,温公公说了,虽然泽拉罕国现在答应不和咱们开战,可皇上得以防万一,因此正监督着各城池设立防线,实在是没空见您。” “百合,你把我剩的首饰都当了,一定要拿出银子打点温鸿,让我见皇上一面。还有,鸢尾,你快去想办法找到兴儿,我说服不动的,也许他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这事一出奴婢就托人去找小秦大人了,可,到处找不着人,听说小秦大人是告了病回家养病去了。”鸢尾凝神回忆着。 “唉,他一向身强体健,怎么还把自己弄病了?不过都这个时候了,我也管不得他,让他自己好好养着吧。”秦才人重重叹了口气,仍然没放弃思考能救出二公主的办法。 第174章 乞巧(四) 一转眼就到了四月初二上上吉时,也就是二公主出嫁的那天。敏皇贵妃从四更时分就睡不着,激动得翻来覆去——只要过了今天,不,到今日正午时分送二公主上了去泽拉罕国的马车,自己的三公主就彻底安全了。更让她痛快的是,秦才人一定会一病不起,不小心死了也说不定。想起秦氏是贵妃时嚣张跋扈的做派,她忍不住一阵称快。 “娘娘怎么醒得这样早,奴婢给您喝点安神汤再睡会吧。天象局说了,等到辰时大典才开始,且送嫁的玄穹门离咱们承瑞宫又近,您五更天起来梳洗是绰绰有余的。” “本宫可睡不着,今儿是多么好的日子,为何不早早起来盛装打扮?”敏皇贵妃怎么也遮不住嘴角的笑意,“红杏啊,你再去核对一遍二公主的嫁妆清单,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娘娘,您已经反复检查不下十遍了,除了大隆规定的分例以外,您还额外恩赏了不少,那些奇珍异宝都是何大人从天南海北寻来的,您自己都舍不得把玩呢。” 敏皇贵妃抚着蓬松的云鬓闲闲一笑:“你这小蹄子眼皮子也忒浅了,只要女儿能留在和平繁荣之故土,就算费了许多珍宝又如何?本宫这个嫡母若不做足了样子,皇上生起气来,临时把二公主换成苑儿怎么办?” “是是是,是奴婢糊涂了。”红杏连忙去看清单,绿杨则手脚麻利地服侍敏皇贵妃梳妆打扮,按礼制穿上大镶大滚的红色宫装,钗环裙袄不在话下。 等到卯时,送亲仪式的主角二公主已然打扮好,一袭深红色金凤绕彩云礼服,两条广袖用双层广绫织成,密密匝匝绣了金银交替的丝线;马面裙则是娇艳的桃红色,裙角点缀着成双成对的鸳鸯与多子多福的石榴图案。向颈上看去,乌黑的发髻上精巧点缀着数枚精巧的并蒂莲花发簪,发髻高耸蓬松,显得一张白皙的鹅蛋脸越发娇小动人。然而面孔的细嫩,也比不过明亮的双眸和嫣红的樱桃小口动人。二公主顾盼之间,耳垂上一对赤金红宝石耳环微微晃动着,闪烁着粼粼光彩。 “这古力多真也当真是有福气,能娶到这么一位美人。”宁贤妃站得离二公主近些,忍不住悄悄对庄德妃私语道。 “妹妹见到美人欢喜是应当的,我只看有些人笑得比妹妹更高兴。”庄德妃抬起下颌指着敏皇贵妃的方向不咸不淡道。 “那何氏演得未免太假了些。”宁贤妃顺着庄德妃的目光看过去,忍不住咂咂嘴——因为敏皇贵妃居然在拿着绢帕擦泪,好像多舍不得二公主似的,这真是荒谬至极。傅菱荷与丽妃看了也忍不住望向别处,懒得搭理敏皇贵妃。 谈笑之间,一系列冗长的仪式已经接近尾声,毕竟这只是送嫁,泽拉罕国只来了几个使者,一心只想着赶紧把二公主带回本国交差。秦才人因为地位低,只能站在离二公主很远的地方观看,而且她很清楚自己正被监视着,只要有一点想闹事的征兆,身边敏皇贵妃的眼线就会将她按住,说她行迹疯迷,将她“带到安静的地方养病去”。 “小主,您若实在撑不住,咱们就回宫吧。左右这样大喜的日子,皇上不会介意您离场的。”鸢尾担忧不已。 “我不走,我还没看到兴儿。兴儿呢,咱们想尽一切办法找了兴儿那么久,他当真是回家了么?可是芳儿出嫁,他这个做舅舅的当真不来看一眼么?”秦才人不死心地连连向远处站着的文武百官队伍里望去。 “小主,说不定小秦大人已经从家中赶过来了,只是有那么多官员,咱们又离得远,没看见他也是常事。”鸢尾低声宽慰道,“您昨天交给奴婢的差事,奴婢已经全办完了,没让皇贵妃发现。” 秦才人苦笑着摸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就算把所有值些钱的衣衫首饰都给了芳儿做嫁妆,我也不觉得可惜。我侍奉皇上快二十年了,皇上不赐死我,却只让我当一个领着采女待遇的才人,分明是与我恩断义绝。我难道还要为了讨好他,留着那些劳什子装饰自己么?” “小主,提起皇上只会让您伤怀,您别想着他了。二公主的陪嫁有那么多,奴婢在每个包袱里都塞上了一些,他们就算都翻出来,也想不起来哪件是谁送的——”鸢尾还没说完,就听见主持送嫁的广舶司总督拉长的声音:“第七礼,请皇贵妃亲送公主登马车——” 敏皇贵妃听见“皇贵妃”三个字本能地皱了皱眉,却又立刻换上一脸的笑意,赶忙又整理了一遍发髻与裙裾,莲步轻移向二公主走去。 端坐在高台龙椅上的皇帝看着台下的敏皇贵妃与二公主,神色不明地咳了两声。 左右泽拉罕国的使臣也是听不清议论的,温鸿便凑近皇帝小声道:“皇上,您怎么了,可是龙体不适?” “朕只是觉得对不起芳儿。”皇帝惋惜道,“如花似玉的年纪要嫁给一个小蛮夷,是朕这个做父皇的无能。等过几年大隆国力恢复了,朕就收复了那肮脏之地,不怕不能将芳儿接回来。” “奴才懂得,皇上这都是权宜之计。不过皇上,奴才有一事不得不禀报。秦侍卫是二公主的亲舅父,就算这几天称病告假,这种时候总不好不来。要不要奴才派人去他在云城的宅子里看看,他究竟生了什么病?” 皇帝正要答话,敏皇贵妃已走到了二公主身旁,声泪俱下地唱诵着大隆的送嫁歌,含泪嘱咐着二公主要恪守品德、举案齐眉。二公主垂下头去,细密的珊瑚串珠流苏挡住了姣好的脸颊。 “芳儿,母妃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在异国定要好自珍重。你三妹妹也会时常思念你。若是想父皇与母妃们,就写封家书寄来,千万别——” 敏皇贵妃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175章 乞巧(五) 起初众人以为敏皇贵妃是哭累了,想要喘口气歇息一下,谁也没有多在意,可过了几秒,敏皇贵妃的身体抖如筛糠,竟是一头栽倒了下去,吓得周围的侍从尖叫起来。 皇帝看到这一幕,以为是自己近日批阅奏折劳累而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可再次睁眼时,敏皇贵妃还是倒在地上,衣襟里涌出殷红的鲜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皇帝霍然站起身来,“莫不是有刺客么,快护驾!”可话音刚落,他自己都觉得不可信——如此开阔宽敞的玄穹门广场,又是众目睽睽之下,那刺客要从哪里冒出来,又往哪里逃走? “皇上,不是刺客······是二公主。”温鸿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因为几乎就在敏皇贵妃倒下的同时,二公主也倒在地上,手中一柄锋利的匕首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母亲,你的心头大患,我终于为你除去了。”二公主眼角落下一滴清泪,却又抿紧了嘴唇,一脸快意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敏皇贵妃。 皇帝看清楚以后,大脑一片空白:“芳儿,你这是做什么,你,你——” “父皇不会真的以为,女儿愿意去嫁给那粗野蛮夷么?又或者,女儿真的这般痴傻,愿意用自己的余生去换三妹的?”二公主凄然一笑,“凭什么,凭什么您和何氏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把三妹保下留在宫里,而让女儿去那蛮荒之地?” 几个泽拉罕国的使臣也是懂汉语的,听了这些话气得吹胡子瞪眼,可骨子里对杀戮与流血的喜爱又让他们没有立即回泽拉罕国告状,而是饶有兴趣地观看着汩汩流血的敏皇贵妃。 二公主毕竟是女子,力气羸弱,尽管这匕首锋利,敏皇贵妃也没有受重伤,还有力气捂着小腹怒骂道:“萧芳,本宫自问待你不薄,你好好看看这些嫁妆,有哪点对不起你?别忘了,你的生母可是犯下大罪被皇上贬斥的,能给你这样的排场已经是你三生有幸了!” “是么?何氏,恐怕在你眼里,只有三妹的命是命,其他皇子公主都只是能为你所用的工具罢?”二公主连连冷笑,“听话的就虚情假意给些蝇头小利,不听话的就想方设法了结掉,你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六弟还在襁褓之中就不明不白夭折了,你可有去追查过?” “糊涂东西,赶快去请太医,把皇贵妃娘娘挪到玄穹门旁边的厢房去医治,不然真要出人命了!”温鸿赶忙吩咐郑德他们。 二公主慷慨陈词了半天,皇帝才反应过来这是送嫁仪式,有数个泽拉罕国的使臣还在看着,若是不处罚二公主,难免会让他们大跌眼镜:难道在大隆,公主公然对准嫡母行刺可以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可若是处罚二公主,那么谁去登上开往泽拉罕国的马车?况且今日的情况格外棘手——按理说二公主穿上了嫁衣,就已经是泽拉罕国的新妇,大隆作为母家是不便像未出阁时那般管教的,他如今到底该怎么办? “皇上,二公主既还没离开我大隆国土,就还是大隆的公主,犯下这样的罪行,应当严惩不贷。若是不还皇贵妃娘娘一个公道,日后她成了皇后还怎么给众人立威呢?至于泽拉罕国那边,派使臣去知会一声,择日另找个皇亲贵胄家的女子就是了,也不比公主逊色多少。”尚书右仆射在皇帝面前颇为得脸,也与敏皇贵妃的母家有交情,便大胆上前进言道。 “是啊,皇上您想想,皇贵妃娘娘还没有皇后的身份,就为您协理六宫劳心劳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为公主的婚事筹谋是她应尽的职责,怎么能说是苛待了二公主呢?”尚书右丞又是右仆射的远亲,连忙附和道。 朝廷官员的关系向来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只要有一人进言,受他举荐、与他有亲缘关系,抑或是害怕他威慑的都会来赞同,加上二公主本身也从未结交过朝臣,因此墙倒众人推,谁都想来分一杯羹:“皇上您想想,今日本是您要和泽拉罕国修好的大喜之日,可公主公然破坏这送嫁仪式,想必赫尔大汗与王子已等得心急如焚。若是他们不满,您这些日子的殚精竭虑岂不是全白费了?” “皇上,方才王大人说得有理,二公主为了不嫁到泽拉罕国,竟不惜伤害嫡母的性命,实在是有忝祖德!若不严加处置以儆效尤,这回是皇贵妃遇刺,下回若是有人仿照她的手段刺杀您可怎么好!” 还是最后这句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归根结底,谁都是最在乎自己安危的。皇帝面色冷峻,吩咐翻译官下去通传:“二公主糊涂任性,犯下行刺嫡母的大错,朕作为天子和父亲,不能不对她从重处罚。先褫夺公主身份押入大牢,依皇贵妃伤势决定如何处罚。” “皇上,那这送嫁仪式该——” 皇帝气得猛拍一掌那金银堆砌而成的龙纹案:“还能怎么样!先把那些使臣带去驿馆安顿着,快马传书去泽拉罕国,告诉赫尔大汗朕改日挑个品行优良的皇室女子去与王子和亲,其余闲杂人等让他们跪安就是了。” 那些坐在玄穹门西侧作为陪衬的嫔妃,自然就是闲杂人等。典仪女官过来传旨,她们便只能告退。一路上凄凄惶惶,谁也不敢多说话,丽妃和傅菱荷直到进了皙华宫才敢作声。 “今日的情形当真是吓死我了,二公主居然能有这样瞒天过海的本事,把匕首藏到袖子里。看来这敏皇贵妃结交的朝廷官员当真不少,居然有这么多为她打抱不平谴责二公主的。”傅菱荷抚着心口道。 “他们也就这点本事了,面对泽拉罕国的威胁时谁也不敢吭声,这会倒都对着一个弱女子百般逼迫。”丽妃不屑地翻着白眼,“虽说秦才人当年是贵妃时刁蛮嚣张,但皇贵妃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拿生母的安危威胁二公主出嫁,我只说是罪有应得罢了,妹妹你说是不是?” 第176章 琵琶(一) 敏皇贵妃这次受伤非同小可,吴太医、江太医、季太医、陶太医等人轮番去承瑞宫诊病,都说是刺破了脾脏的刀伤。因着当时众人没反应过来贻误了治疗的时机,流的血太多,大隆又没有掌握后世才有的输血术,只能每日给敏皇贵妃进补大量补血的药膳,然后用纱布裹着伤处防止流更多血,仅此而已,在这种落后的疗法下,敏皇贵妃能活多久,怕只是时间问题。 敏皇贵妃每天高烧不退,每天都昏昏沉沉的,为数不多能吃下的东西坚持不了一会又都会吐出来,苦涩的汤药只能压住舌头灌下去。加上因为腹部的伤口穿不了层叠的衣服,便只能穿一件宽大的布袍,因而没有一点皇贵妃的威严与气派,倒像是快要谢世的老妇。 “唉,何氏也是命途多舛、多灾多难的,先是涵儿落水被吓得在床上躺了月余,现在自己又出了这档非同小可的事,难道是上天不愿意让她做皇后么?”太后也去承瑞宫看了她几次,每每翻阅许多太医一起撰写的脉案都是一脸愁容,“不是哀家咒她,她怕不是活不到当皇后了。咱们的皇帝如今可是一点旨意都没有。” “太后,皇上也派人来看皇贵妃娘娘了,只是如今泽拉罕国催得甚急,您也不是不知道。”松鹤徐徐劝道,“况且皇贵妃如今就算是让人抬着也完成不了封后大典,倒不如静心调养着,一切等身子好了还来得及补上。” 纵然情况凶险,皇帝也无暇顾及,因为他正绞尽脑汁想办法应付赫尔大汗——二公主现在成了大隆的罪奴,若是让她逃脱惩罚继续嫁到泽拉罕国,敏皇贵妃的族亲肯定会沸反盈天地闹事,可囚禁二公主,到底也是毁了跟泽拉罕国的盟约。皇帝只能退而求其次,翻遍了玉牒,才找到合适的人选,便是自己的族弟邕王的女儿成宜郡主。赫尔大汗见皇室公主变成了郡主,自然是不乐意的,便提出要加更多的陪嫁,皇帝负担起来自然更吃力。 “皇上,您都对着赫尔大汗的来信坐了一上午了,微臣看着着实忧心,兴许还有别的办法,还请皇上爱惜龙体。”皇帝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见是辅政大臣卢恒和审察司副提督钱允航进来,便不耐烦道,“都劝朕要保重,可你们谁能给朕想出来办法?你们一个一个都帮不上忙,可不要朕自己操心?” 钱允航赶紧跪下:“皇上,二公主······罪人萧氏坚决不肯认罪,认为皇贵妃娘娘被刺是罪有应得,还反复替秦才人申冤,说是皇贵妃要谋害秦才人,自己才先下手为强保护母亲的。她如今就等着您的圣旨下来,便去赴死。” 皇帝怔怔地望着窗外,迟迟没有下达旨意——二公主和沈氏都犯下大罪,可沈氏是他从来没产生什么感情的妾室,而二公主是他与曾经分外宠爱的贵妃生下的长女,敏皇贵妃为了争宠背地里做过什么,他也并非一无所知。因此钱允航跪得腿都麻木了,皇帝还是闭口不答。 温鸿便轻声吩咐钱允航道:“先将萧氏继续看管着,别生出什么事端来,容皇上再想想吧。” “你又是来做什么?”皇帝见卢恒站在那便没好气地问。 “皇上息怒,微臣是来送赫尔大汗的第二张信,方才温公公拿进来得太急,不慎掉在地上了。”卢恒毕恭毕敬地呈上一张信纸,翻译官赶忙念出来,“皇上,赫尔大汗说,他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觉得二公主应该好好惩治,泽拉罕人不需要这样品行低劣的新妇。他不会要求给小儿子娶三公主,说是泽拉罕人都极重孝道,不忍看敏皇贵妃刚受了重伤又要承受母女分离之苦。皇上,皇上应该感念他的仁慈,陪嫁之物就不能讨价还价了。” 若说前面几句还算是人话,最后一句可就让烦恼许久的皇帝火冒三丈,他重重地一拍桌子:“朕已经步步退让了,他却得寸进尺,大不了朕也不送成宜郡主去了,直接开战便是!”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眼下不是动气的时候。那些蛮夷没有文化,写出的陪嫁条目可有不少漏洞。譬如说要十万亩耕地,又没说是良田,把粮食连年歉收的西疆之地给他们就是了;再说二十万头牲畜,全部给些公鸡公猪之类的,产不出幼崽还要耗费粮食,谁让他们没有强调是何种规格的礼物呢?” “这话还在理。若是一味地不知足,拼命索取钱财,那朕还不如发兵一战,不至于丢了大隆开国百年的骨气。”勤政殿里挂着数幅先祖的画像,皇帝不好说丧气之话,便硬着头皮道。 “启禀皇上,都城的禁卫军已经在加紧操练了,只等皇上下旨,东南西北四部的兵马也开始行动。”兵部尚书这时也进来禀报道。 皇帝叹了一口气放下笔,瞥了郑德一眼,显然是想问他的意见。郑德不露声色地摸了摸腰间绿杨和红杏塞的银两,尽量不露出破绽道:“皇上,奴才斗胆,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眼下皇上还是赶紧惩治公主、抚慰皇贵妃娘娘最为要紧,否则便是失了民心呵。皇贵妃娘娘如今恹恹的没有精神,是因着没成为国母帮皇上分忧,惭愧自己无用。若是皇上能及时封娘娘为皇后,哪怕只是担着虚名,娘娘也能安心许多。等后宫有了皇后安定下来,无论是战是和,皇上都能细细决断。” 温鸿在心里啐了郑德好几口——皇帝明明问的是朝堂之事,郑德却为了一己私利胡扯一通,自己有这样的副手也真是倒霉。 郑德一人说了不算,可紧随其后又有数封为敏皇贵妃鸣不平的奏折,加上皇帝派人去看了敏皇贵妃的情况后,便下了一道让人啼笑皆非的旨意——封敏皇贵妃为皇后,但因其身子不适免了封后大典,后宫的一切事务由庄德妃、宁贤妃和谨妃协理。 第177章 琵琶(二) “姐姐算后宫的开销账目算了一上午,想必也累了吧,要不要吃些蜜桔?”宁贤妃殷勤地端来一盘蜜桔,美兰赶忙替庄德妃剥好。 庄德妃放下算盘,揉了揉太阳穴:“我如今上了年纪,怎及妹妹身强体健?你也陪我处理六宫琐事快两个时辰了,精神头倒比我好不少,想是封了贤妃,春风得意吧。” 宁贤妃亲自将蜜桔递到庄德妃手上:“承蒙姐姐帮我出凌烟妙计,妹妹才能有今日地位,心里着实感激不尽。” “倒也不必这么客气,本宫忍那沈氏许久,好容易有发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一个眼高于顶、仗着自己河道总督之女的身份就敢不领我们示好的,留着她有何用?白白占着四妃的位置。” “就是没能要了那二皇子的性命有些可惜。我本以为与庶母偷情这种丑事,足以让皇上直接赐死他,可皇上还是听了那些小人之言,怕引起百姓的猜疑。这下二皇子虽然当不了太子,可万一被他知道了是咱们背后设计,哪天再回来报复怎么办?” 庄德妃不屑地嗤笑:“那他也得有这个胆子。一个能被皇上斥骂几句就尿湿了裤子的窝囊废,有什么好怕的?倒是另一件事咱们要抓紧筹备了。” “姐姐是说占有一个属于咱们自己的皇子的事?” “嘘!”庄德妃赶紧竖起食指示意宁贤妃低声,“这件事本宫还毫无把握,只是有这个打算而已,你现在这么大声宣扬出去,走漏了风声算谁的?” “娘娘恕罪,嫔妾知错了。”宁贤妃赶紧放低身段,“但您也不必太过着急,现在宫里这些孩子,谨妃的咱们肯定养不了,可香美人和韵美人的龙胎还没生产呢,总会有一个是皇子吧?” “唉,来不及了。”庄德妃郁然长叹一声,“皇上接近不惑之年,等泽拉罕国求亲与立后的事都完了,就该轮到立储了。就算她们有人生的是皇子,咱们也说服皇上抱了过来,一个襁褓孩童能看出什么资质?只怕皇上会直接立四皇子或是五皇子,那时候咱们可就没机会了。本宫只是叹息,无论是杨充仪还是赵淑仪,都和咱们没什么交情,想把四皇子、五皇子哄骗过来可不容易。她们也没什么错处可以发落以后夺来,真是伤脑筋得很。” 宁贤妃眼珠一转,很快听懂了庄德妃的弦外之音:“娘娘的意思是,想办法找出来她们的错处,让皇上发落了,咱们就能顺理成章地抚育皇子?” “妹妹何必跟我‘娘娘’‘嫔妾’的,倒叫人看着咱们姐妹生分了。”庄德妃嫣然一笑,显然是要她干脏活累活了,“只是做姐姐的愚钝,倒不知抢夺四皇子还是五皇子的胜算大些。” 宁贤妃蹙眉思索起来:“魏皇后临终前曾写下遗诏提拔赵淑仪,对钟淑媛那个不成器的表妹也还是求了几句情,因而钟淑媛和赵淑仪也还是常来常往,看着一团和气。钟淑媛是个草包不足为惧;我和杨充仪打过几回交道,她着实没什么心眼,但谨妃和她极好,咱们若贸然行动,怕会在谨妃那吃了亏。” “本宫也是这么想的。魏皇后生前再风光,人也已经作古了,她的那些亲眷年岁都不小了,也只有走下坡路,没有走上坡路的道理;皇上虽然只把谨妃的父亲提拔过一级,可论后宫之中的宠爱,可是很多人望尘莫及的。何况我和谨妃表面上还算过得去,万一撕破脸谁都不好看。” “姐姐只管吩咐下来,妹妹替你冲锋陷阵就是了。” “现在皇上安排你我协理六宫,不管咱们才能如何,都要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不要在闲事上活跃,免得让皇上不满。解铃还须系铃人,想给赵淑仪使绊子,从钟淑媛下手就是了······”庄德妃如此这般对宁贤妃吩咐了一遍。 皙华宫里,同样负责帮忙协理六宫的傅菱荷也没闲着,整整一上午都在忙着思索节省开支的办法,好替皇帝补上送往泽拉罕国的嫁妆留下的亏空。 “眼看着今晚,成宜郡主的马车就要出边境了。”丽妃坐在镜前给五公主和六公主梳着头发打发时光。 傅菱荷从给皇帝上书开源节流的建议中回过神来:“是么?想必郡主会哭得撕心裂肺的,不忍与母国分离吧。” “那是自然的,郡主年纪比咱们还小些,不过十六七岁,可除了她也没有旁人可以去了。我家中有兄弟是做皇商的,去各王府中走动过几次,说邕王是最贪财吝啬的,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什么都肯做。国库的总账目咱们看不到,但听说成宜郡主零碎的小玩意,比如绸缎首饰之类的,都是从国库中出,还额外给了邕王一些好处,邕王岂有不乐意的道理?” 傅菱荷一听厌恶地皱起了眉:“这样的人怎配做父亲?真是替成宜郡主可怜,邕王连这样昧着良心的钱也花得下去?” “俗话说唇亡齿寒,我自然有些心惊了。”丽妃看见五公主和六公主都乖巧地等着梳头,不由得鼻子一酸,“这回桃儿与莹儿免于和亲是因为年岁太小,可若她们正当妙龄,皇上未必不会动这样的心思。这次泽拉罕国的事被打发了,可咱们还有不少邻国,若等桃儿和莹儿长大了,再来一次这样的事可如何是好?” “姐姐也不必过于忧虑,对身子不好。倘若有机会,我一定尽力打听些品行端正、教子有方的人家,等桃儿与莹儿到了出嫁的年龄,就求皇上给她们指婚。左右嫁给大隆的国民,逢年过节可以进宫拜见,早些定下来早些出嫁,心里会踏实些。” 可丽妃却完全不能安下心来,做了母亲后她再也没有那么洒脱随意的性子了,成宜郡主的事情一出,脑海里总是乱七八糟的。她没有和傅菱荷商量,而是自己开始暗中盘算一些谋划。 第178章 琵琶(三) “娘娘,您怎么这几天都心事重重的,也不肯告诉谨妃娘娘您在想什么。”从皙华宫出来,焕星十分关切地问道。 “整日在这宫里已经够苦闷压抑的了,我不想总是让菱荷替我着急,何况我的痛苦,她原是不能懂的。你们能看出来我对皇上毫无情谊,难道皇上自己会看不出来么?无论是允许我照顾莹儿还是给她取名,抑或是许我妃位,都是看在菱荷的面子上罢了。万一十几年后莹儿长大了,大隆又需要挑选公主去和亲,那她该多么危险?我不能保证莹儿有如今二公主那般骨气,说不想去和亲,就真能重伤何皇后。” 丽妃边走边径直说了下去:“想让我去勾引皇上复宠太难了,我委实做不到。因而我要做一件大事,让皇上对我怀着感激与愧疚,深重到足以让他答应我让莹儿嫁给云城的官宦子弟,这样我们便可以时常见面。我现在正在等这个机会。” “娘娘,奴婢理解您为六公主操劳的苦心,只是皇上的饮食起居由无数人看守着,根本不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您想等到这个机会,实在是不容易。”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想说的是,不管要多少年、多大的精力、多惨重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丽妃目光炯炯,言语中没有任何犹豫。 四月十五,成宜郡主从泽拉罕国来信告知皇帝与邕王,自己已经在泽拉罕国的皇宫岂托宫中安定下来,与赫尔大汗的小儿子古力多真完成了大婚,成为了泽拉罕国的王妃,还起了泽拉罕国的族名。这也就意味着,成宜郡主与大隆再无瓜葛了。 皇帝刚写了长信嘱托成宜郡主要恪守妇道,留在泽拉罕国好好相夫教子,不要行差踏错引起婆家的不满,温鸿就急急忙忙进了端阳殿,差点被门槛绊倒:“皇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你是朕用了几十年的老太监了,怎么做事这么毛毛躁躁的,好好说话。”皇帝不满地瞪了温鸿一眼。 “皇上,先皇后薨逝后,您吩咐在懿仁宫摆上她生前珍重的一件九龙佩,今儿早上却不翼而飞了。德妃娘娘派人去查,发现是钟淑媛偷走了,混在不值钱的小玩意里想拿出宫去卖钱。奴才已经将九龙佩和钟淑媛的贴身宫女向阳和迎风都带来了。” 皇帝面色转眼阴沉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九龙佩确实比不上几件大的随葬品值钱,只是小小的一件玉佩,可却是他送给皇后的第一件礼物,象征着结发夫妻之意。皇后也日日戴在身上,特意请了修为甚高的和尚开光祝祷。纵然后来帝后离心、相看两厌,可这九龙佩是不容玷污的,遑论偷走九龙佩想去市井里卖掉,等于是藐视君王,可以说钟淑媛是深陷泥潭了。 “又是这个钟淑媛!上次就无理挑衅皇后,这回胆子更是愈发大了!” 也难怪庄德妃特意要向皇帝请示该如何处置,本来寻常的偷盗罪名只按宫规处罚即可,但若九龙佩被盗轻轻揭过,那日后大昭城里的东西怕是人人想偷就偷了。 皇帝正在气头上,迎风和向阳已被带进端阳殿——这也算是给钟淑媛留的最后一点体面,没让她当着太监的面被骂得狗血淋头。 “你们可真是从母家带过来的好奴才,不仅敢纵着主子藐视其他嫔妃,还敢偷盗朕赐给先皇后的至宝呢。”皇帝冷笑一声。 迎风和向阳走路都有些不稳,发髻也是草草梳好的,看起来像是已经被拷问了一番。 向阳反应略快些,赶紧磕头求饶:“皇上,奴婢和迎风实在不知道钟淑媛偷盗之事,还请皇上明鉴!奴婢们家中都有父母兄弟,万万不敢做这种牵连全家的事情!” “不知?”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战战兢兢的迎风和向阳。 “皇上明鉴,奴婢们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偷盗至宝呢!这一切都是钟淑媛自己的主意,奴婢们绝不敢违背宫规!”虽说沈氏被废的消息名义上是封锁了的,但小道传闻还是不胫而走,两人实在是怕步了留香和聚墨的后尘。 “那你们把最近钟淑媛在宫中的举动如实向朕禀报一遍。” 迎风凝神思索了一番,竹筒倒豆子般道:“皇上,钟淑媛最近性子古怪,做许多事都不让奴婢和向阳跟着,若是奴婢们不放心跟过去,她便动辄打骂,奴婢们实在是害怕了······” “那她独自行动的时候,你们可能说出明确的时辰?” “奴婢们不识字,委实记不清究竟是几时几刻了,只记得大约是哪一天的清晨或者夜晚。” 温鸿已经找来了识字的小太监,铺好了纸笔。皇帝抬了抬下巴,向阳便说了几个模糊的时间。 “如今懿仁宫有几个人在守着?” “一昼夜的侍卫有六班,每班有十人,一次两个时辰,中间轮换时大约有一炷香时候的空档。” “哼,倘若真是钟氏干的,她的胆子可不小,敢用这一炷香的时间偷盗。”皇帝紧接着又问道,“那这几日你们可有看见钟氏有其他不正常的举动?” “奴婢想起来了,小主每次出门回来,都把自己的贴身物品锁在一个匣子里,钥匙放在衣襟里,不许奴婢们帮忙收拾。”迎风竭力回想着,“大约只有两个手掌大,用紫檀木制成,散发着一股香味。” “郑德,去景和宫找那个紫檀木匣子,里外都要仔细翻找一遍,把可疑的东西都给朕带来。” 郑德答应着下去,与此同时,庄德妃也赶到了端阳殿,匆忙行了一礼:“给皇上请安。臣妾是特意来向皇上请罪。皇后娘娘还在病中,是臣妾理事时出了纰漏,没有看管好先皇后的遗物,还请皇上责罚。” “德妃起来吧。”皇帝温言道,“谁也不知钟氏竟会是如此心性,并不能算你的错。朕已经让郑德去钟氏的宫里搜寻证据了,想来一会便会有结果。” 第179章 琵琶(四) 且说景和宫里,钟淑媛小憩了一觉方才醒来,睡得鬓发撒乱,便习惯性地喊道:“向阳,迎风,过来给本宫梳头。”可一连喊了几声也没动静,她面色便不太好看,“天气渐暖,你们莫不是也闹起春困来了?真以为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了,还不快过来!” 两个粗使宫女小步跑过来,钟淑媛不耐烦地摆手:“你们一个个粗手笨脚的,要你们做什么?她们俩去哪了?” “迎风和向阳姐姐在您睡后不久就被温公公带到端阳殿去问话了,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钟淑媛虽然狂妄心性一直未改,也觉察出几分不对来:“平白无故叫她们去做什么?先皇后去世以后,本宫一直好好待在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皇上叫她们去能有什么事?” 她还没想通,郑德就带着一帮太监径直进了景和宫,似笑非笑道:“给钟淑媛请安。奴才奉皇上之命,来景和宫搜寻先皇后丢失的遗物。” “什么?”钟淑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皇后的遗物都封存在懿仁宫里,一向是德妃和贤妃看管着的,跟本宫有什么关系?”她说完才反应过来,“呵,你的意思是,本宫偷盗了先皇后的遗物?” “奴才怎敢妄自揣测娘娘,只是娘娘身边的迎风和向阳姑娘跟皇上说了不少话,少不得要一一验证。”说着一挥手,不等钟淑媛阻拦,太监们便涌向各个房间开始搜寻。 起初钟淑媛还能勉强保持淡定,安慰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从没偷盗过,还能从寝宫里平白变出几件遗物不成?可还不到一炷香功夫,一个小太监便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子呈给郑德,“郑公公,向阳她们交代的,便是这个盒子了。” “对不住了淑媛娘娘,您请把钥匙交出来吧。”郑德收了笑容伸出手。 钟淑媛本能地一把护住藏钥匙的衣襟:“胡闹,这是本宫贴身收着的珍贵之物,有不少女儿家的私物,本宫怎能随意把钥匙交给你们这些太监?” “您若不想把钥匙给咱们这些粗手笨脚的太监,直接去给皇上,奴才也不敢有反对之语。” 钟淑媛凝神看了看那小匣子,被锁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打开过的痕迹,唯一的钥匙一直在自己衣襟里放着,自然不可能有先皇后的遗物掺杂其中。她又回想了一番,那小匣子里无非就是自己的月事带,以及贴着自己画像的香粉盒,并一些蜀锦绣成的花袜等等,因被外人见到不好才锁起来,皇帝若执意要看,自己也只是羞怯些,难道还要治罪不成? 来到端阳殿,皇帝已经让庄德妃退到偏殿,只留下温鸿和迎风、向阳。钟淑媛眼观鼻鼻观心地跪下行礼。 “把钥匙拿出来。”钟淑媛赶紧翻找衣襟,从深处找出钥匙打开匣子的锁,就在盖子开启的一刹那,一件让她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先皇后的九龙佩赫然躺在其中,并且自己的私密之物全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扎满了银针的巫蛊木偶! 温鸿在皇宫浸淫多年,一眼就看出钟淑媛是被人陷害了。偷盗先皇后遗物再加上巫蛊诅咒,两桩重罪叠加起来,钟淑媛的性命估计是保不住了。他暗暗咂舌,但凡先皇后活着时钟淑媛能收敛一些,也不至于招来今日之祸。 “拿上来。”温鸿正游离着,皇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地响起,他赶紧回过神来,把巫蛊木偶从匣子中取出。凝神细看了几眼,又扳着手指回想了一会,温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皇上,这,这是谨妃娘娘的生辰八字啊!” 钟淑媛双目圆睁,飞快地想办法为自己开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和傅菱荷,不睦,很是不屑一个小小知县之女怎么就擢升到了妃位,可从来没想过要诅咒傅菱荷。她就算再愚蠢,也知道巫蛊诅咒是重罪,怎么会拿自己和全家人的性命开玩笑呢? “钟氏,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看皇帝的意思,也许他一声令下,自己就要被拖出去斩首了。 钟淑媛的大脑飞速运转着,眼泪横流,她正当妙龄,她可不想死。也许是所谓陷之死地而后生,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身影,紧接着闪过无情的念头。 “皇上,真的不是臣妾所做,求皇上明鉴!”生死就在方寸之间,钟淑媛没有犹豫,一口气说了下去,“您细想想,若真是臣妾行了巫蛊诅咒,方才郑公公找出这匣子的时候臣妾就该拼命阻拦,就算拦不住被发现了,臣妾也应该想法子哀求郑公公不要说出去,哪有让皇上亲眼来看开盖,坐实证据的道理,这样岂不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再者,这木偶乃是带有煞气之物,臣妾若贴身藏着,岂不是反噬了自己,该是埋在地下才对。 钟淑媛见皇帝微有动摇,并没打断她说话,便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皇上,您从臣妾匣子里找出了九龙佩与巫蛊木偶,一桩是不敬您和先皇后的大罪,一桩是嫉妒嫔妃的大罪,都足以要了臣妾的性命,臣妾若同时做这两件恶事,怎会把罪证放到同一个地方,这样不是等着被人一锅端么?因此一定是有人趁臣妾疏忽时偷偷仿制了臣妾的钥匙,往匣子里放了违禁之物要污蔑臣妾!” 皇帝抬起头来看着钟淑媛,十分奇怪她怎么突然变聪明了,殊不知钟淑媛已经冷汗涔涔,快要支撑不住。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先起来坐下吧。”此时的钟淑媛和当时的二皇子一样,都在想方设法陈情自己是敬畏他的,不像沈氏那般羞辱了他,因此他愿意再查一查。 “那依你所见,是谁栽赃冤枉了你?” “一定是有人勾结串通了臣妾的贴身侍女迎风和向阳,求皇上明查最近她们都偷偷去见过谁,好还臣妾一个清白。”钟淑媛毕竟没那么聪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180章 琵琶(五) 皇帝看迎风和向阳的目光多了不少怀疑,大手一挥吩咐道:“来人,带她们去审察司细细拷问,务必问出实话来。” 两人都慌了手脚,完全想不明白自家主子怎么突然变得聪慧起来,这完全打乱了她们的计划。这种发生的概率几乎为零的倒霉事,怎么就被她们给碰上了呢?迎风不由自主地看着向阳,嘴唇哆哆嗦嗦的,向阳赶忙呵斥道:“你盯着我做什么,皇上让咱们去审察司,你莫非要抗旨不尊么?”向阳只能赌一把,刚进审察司的时候那些讯员只会逼问与套话,暂且不会用刑,自己还能再困兽犹斗一会。 钟淑媛看着两个贴身宫女要被押下去,心里自然是痛快的,谁让她们背叛我呢?我不过就是平时时不时打骂她们几次,终究也没有出了人命呀,何至于在皇上面前咬我一口?但随着两人哭哭啼啼地被押下去拷问,钟淑媛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皇上,按照祖制,今日各位王妃侧妃都来给您和皇后娘娘请安了。”总管各王府杂务的统领太监进来禀报。 皇帝皱眉摇了摇头:“吴太医跟朕说过多次,皇后不宜起身操持,给她请安就免了吧。德妃现在还在偏殿也来不及回宫更衣,让她们去给贤妃和谨妃请安便是。”随后他又瞥了一眼钟淑媛,“你先回宫吧,等朕的传召。”各位王妃侧妃少说也有十来个人,总不能因为查案让她们都等在外面。 “是,臣妾告退。”钟淑媛最后犹豫了片刻,尽管很对不起那位素来老实的人,但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她趁着皇帝去受接见,悄悄地命抬轿子的太监道:“去安泰宫吧。” 承瑞宫里,何皇后早已醒来,却只能蜷缩在被子里不能移动半步,因为刀伤愈合得极慢,稍有不慎便会再次裂开威胁性命。她素来也没什么爱好,琴棋书画都不感兴趣,好不容易觉得有趣些的刺绣太医也不让动手,怕劳神伤身,每天寂寞得简直快要癫狂了。 “外面是什么动静,怎么吵吵闹闹的。”何皇后听到嘈杂声嘟哝了两句,却蓦地眼睛一亮,“绿杨,是不是王妃和侧妃们来给本宫请安了,快,快服侍本宫梳妆打扮!把本宫新做的衣裳都拿出来!” 少时方才给皇帝传旨的王府统领太监来了,何皇后便更加喜悦:“李公公,让王妃们稍等片刻,本宫这就去梳洗。” “娘娘,皇上是来命奴才传旨,说您的刀伤还没痊愈,又是用那些头油脂粉,又是坐一个多时辰说话,对您的凤体不相宜,就特意叮嘱说不用让您受礼了,让王妃们去叨扰贤妃和谨妃便是······”统领太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脸皱得像苦瓜一样。 何皇后霎时愣住,眼中有不可置信的神色与无限的委屈,却不肯在一个太监面前露出分毫:“李公公说的是,本宫是皇后,自然可以命令手下嫔妃为本宫分忧解劳。你且替本宫带个话儿,说一切有劳贤妃和谨妃了。” 等到统领太监如释重负般离去后,何皇后才发作起来,一把将才戴上的两枚金镶玉珠钗狠狠扔到地上:“贤妃也就罢了,怎么事事都有那个谨妃越俎代庖!德妃呢?德妃不才是本宫之下的第一人么?” “听说德妃娘娘正在查钟淑媛偷盗先皇后遗物的事情,没空去管接见王妃。”红杏赶忙将那两枚漂亮的珠钗捡起来,随口接话道,只是没想到这句话又激怒了何皇后,她重重一挑眉,将精致的小妆匣掀翻,任凭珠宝首饰都滚落到地上:“呵呵,先皇后,先皇后的东西丢了就那么重要。魏锦瑶活着的时候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死了却连连追忆。那皇上对本宫呢,恐怕连对她情意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吧?” “娘娘又多心了,皇上若不珍重您,怎会让您做这母仪天下的皇后呢?就算他宠着贤妃与谨妃,到底没让她们越过您去,您千万别动气。”绿杨赶紧使个眼色让红杏下去,“奴婢揣摩着,先皇后的遗物丢了要追查,是皇上怕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奴才想来承瑞宫偷盗,若丢了您的东西就不好了,而非怀念先皇后之意。” 何皇后也知道是自己脾气喜怒无常了,疲惫地靠在绿杨肩头:“绿杨,你们是本宫用老了的人了,本宫也不想总是跟你们发火,可自从我开始总领六宫,就觉得受苦受累的是我,享受追捧与尊荣的却是别人,皇上只是出于资历和家世的考虑选了我为继后,根本不是真心属意于我。若我撑不过这伤,便是谨妃要坐上皇后之位了。呵,一个当了不到半年的皇后,是给何家带来荣耀,还是沦为笑柄呢?” “娘娘,太医们来给您诊脉,都说您好转不少了,您别多心。加上皇上已经处置了二公主,她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了,皇上褫夺了萧姓,改为与她母亲一样姓秦,拨去浣衣局做最低等的浣衣宫女了,日子不会好过的。”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些和本宫说?”何皇后一下子就来了精神,“那秦才人知道了么,她又怎么说?” 绿杨歉意地俯下身请罪:“娘娘恕罪,奴婢要打点的事太多,一时忘了。皇上还将秦才人又降为了更衣。至于秦更衣有没有偷偷去看过罪人秦氏,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哼,切齿深仇,也该有个惩罚。”何皇后虽然对皇帝没要了这母女俩的性命很是不满,但到底出了半口恶气。 安泰宫里,赵淑仪正给五皇子缝着衣裳,浑然不知危险的降临:“秋筠,你去景和宫看看,钟淑媛怎么还没来?我们本来说好要一同用晚膳的。” “娘娘别着急,也许是钟淑媛有事耽搁了,奴婢去看一看。”岂料秋筠还没出门,就被一众来查案的侍卫堵了回去。 “你们这是做什么?”赵淑仪慌忙站起身来。 “奉皇上旨意,来查证您偷盗先皇后九龙佩、行巫蛊诅咒谨妃之事!” 第181章 羁鸟(一) “什么?你们说的是什么事,本宫怎么浑然不知?”赵淑仪毫无防备,呆呆地愣在原地。 “有人检举您,可是有明确的证据的,您若是不肯配合,也别怪微臣们直接动手搜宫了。”侍卫统领大手一挥,跟从的人便齐刷刷进了安泰宫的每座殿宇。 “你们这是做什么?”赵淑仪还是昏头昏脑的,可总归是记得护住四皇子,“四皇子正在歇息呢,你们好歹不要惊动了他,小孩子梦中被惊醒,是要落下心病的!” 负责偷听消息的小宫女赶紧混在安泰宫一众乱跑的宫女里东躲西藏,唯恐被发现。同时她也不敢怠慢,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着安泰宫里发生的一切,等着去复命。她站得腿都麻木了,前来清查的侍卫们才离开,而慌乱的赵淑仪则被带回了端阳殿。 “奴婢给德妃娘娘、贤妃娘娘请安。”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跟去端阳殿那边的宫女接头?”庄德妃见这个叫玉桃的小宫女突然进茜萝宫,虽有惊讶却很快平静下来,“算了,你先把端阳殿的情形说说吧。” “娘娘,钟淑媛没有像您们想的那样直接认罪,而是尽力为自己开脱,辩称匣子中的九龙佩和巫蛊木偶不是自己放进去的。”玉桃将钟淑媛的辩解之词重述了一遍,“刚好这时王妃和侧妃们都说要来皇宫请安面圣,一时不好怠慢,皇上便让她回宫等着处理了外事以后再传召。” 宁贤妃有些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地请庄德妃拿主意:“这······怎么会这样?咱们是认定了她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才设局的,她一直是那副狂妄自大的样子,未曾想死到临头却聪明起来。姐姐,这可怎么办?” 庄德妃却淡定地抚着手腕上的缠臂金:“若是为这点小事就自乱阵脚,你这个贤妃怕是当不长久。玉桃,继续说,你如何没回端阳殿等消息?” “德妃娘娘恕罪,奴婢本来是要回端阳殿的,可皇上派去安泰宫的是一众侍卫,奴婢一个女子实在太扎眼了,便是想混迹也无法。”玉桃低头道。 宁贤妃十分疑惑:“安泰宫,那不是赵淑仪住的地方么,怎么没去景和宫再次搜宫?” “两位娘娘有所不知,方才皇上确有旨意让钟淑媛回宫,可谁知道钟淑媛并没有老实遵旨,而是偷偷去了安泰宫,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那些侍卫便径直去了安泰宫。奴婢愚见,钟淑媛该是想办法把偷盗与巫蛊的罪名都安在了赵淑仪头上。” “姐姐觉得这丫头说的有理么?” 庄德妃托着腮沉思了半晌:“钟淑媛与赵淑仪虽说不是一路人,但都是靠着先皇后生前留下的荫蔽过活的,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没道理同室操戈。可按玉桃这丫头看见的来说,除了钟淑媛栽赃了赵淑仪,本宫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把火力吸引到赵淑仪那去。只是本宫还没想明白那钟氏是怎么做到的。” 宁贤妃却懒得细想,不耐烦地拿玉搔头理了理鬓发:“哎呀,不管用什么办法,拖了赵淑仪下水不就得了。姐姐你糊涂了,按照这么个情形,皇上信了的话就治赵淑仪的罪,不信的话就治钟淑媛的栽赃之罪。不管怎样都是咱们渔翁得利。” “你说的也原有理,只是别这么大声,咱们能偷听别人,保不齐不会被别人偷听。皇后伤得起不来床,她的心耳神意可还活蹦乱跳的——所以玉桃,他们在安泰宫可有查出来什么?” “奴婢留神听着,不过几炷香的功夫那些搜查的侍卫便翻出了其余几个诅咒用的木偶,分别埋在安泰宫的东南西北四角,还在赵淑仪的卧房里找到了十分微小的碎片,看材质极像是先皇后九龙佩的残片。赵淑仪大喊着冤枉,可那些侍卫根本不听,绑着她就去给皇上复命了,剩下的奴婢就没有看到了。”玉桃一口气说完,庆幸自己还都记得。 “这钟淑媛还有这样的本事?”宁贤妃听得瞠目结舌,反而有点不敢信了,又瞥着庄德妃让她拿主意。 庄德妃也沉下脸来:“按玉桃报告的时辰来看,钟氏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预备着,模仿赵淑仪的笔迹写些辱骂先皇后和谨妃的言语,或是收买几个安泰宫的宫人作伪证还勉强来得及,可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埋下木偶,遑论九龙佩的材质极为名贵,她一个不得宠的九嫔根本不可能找到类似的料子!” “似乎是这样的,越是尽善尽美越是可疑······”宁贤妃慢慢明白过来,不放心地追问玉桃,“你确定你听到的就是这些?” “奴婢发誓,绝对不会听错的。” “咱们现在先不要管九龙佩的事了,那是块烫手山芋,我至今都弄不明白皇上心里还有没有先皇后,让他自己去审问钟氏和赵氏吧。但他在乎谨妃是一定的,照这个情形来看,木偶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赵氏当真厌恶谨妃,早早埋下了那些厌胜之物,只是不巧被发现了而已,那么你我便可自行有个决断。” 宁贤妃听得云里雾里:“姐姐是说,咱们直接用协理六宫的权力处置了赵淑仪,不必经过皇上的同意?” “正是呢,只是怕皇后那个老妇又要聒噪,好歹去做个样子吧。”庄德妃从腰间拿出令牌递给琼脂,“你去截下送去端阳殿的木偶,拿出一个去皙华宫给谨妃看,问问她想有什么样的处置,其他的照常送去端阳殿给皇上。” 琼脂答应着下去,宁贤妃小声啐了一口道:“看来这巫蛊诅咒也是无用的,埋了不止一日两日了,谨妃和她的黄毛丫头还是活蹦乱跳。” “怪力乱神的事情,若真有用,咱们早把如今的皇后咒倒了。”庄德妃不屑地轻笑一声,“煽动赵淑仪与谨妃结仇不过是顺带手的事,能成则成不成便罢。别忘了,咱们的意图是夺得四皇子。” 第182章 羁鸟(二) 钟淑媛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暂且不表,总之赵淑仪是倒霉透了,罪证从被送到端阳殿汇报给皇帝开始,安泰宫的宫人便全都送去了审察司受审,负责看守懿仁宫的侍卫也难逃其咎,当然,最为百口莫辩的便是赵淑仪本人了。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些祸事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明明她安分守己,专心在自己宫里照顾四皇子,谁也没得罪过,怎么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呢? 这样的人算得上是宫里最可悲的人了,入宫数年,依然搞不懂后宫本就是个尔虞我诈的地方,建立不起防人之心,便只能做个替死鬼。赵淑仪的心计,甚至比不过跋扈顽劣的钟淑媛。 且说皙华宫里,傅菱荷正和丽妃、良淑容与杨充仪闲话家常,冷不防看见琼脂进来,大家都吃了一惊。 “琼脂姑姑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么?”自从庄德妃成了德妃以后已经不大跟她们往来,因此傅菱荷极客气地问道。 琼脂将截下的巫蛊木偶从袖中掏出,不无挑拨是非心思地道:“打扰各位主子了,奴婢此番过来是因着皇上从安泰宫的赵淑仪那搜查出了巫蛊木偶,上面写的是谨妃娘娘您的生辰八字,皇上已经在审问赵淑仪,可还得问问您的意思。” “巫蛊?”杨充仪有些胆小,一下子站起身来,“这,这可是十分险恶的害人手段,若是打听到的生辰八字无误,被诅咒的人会疾病缠身、厄运连连的!” 丽妃胆子大,径直将那木偶接过来打量一番,上面果然用极细的簪花小楷写着傅菱荷的生辰八字,还在胸口和关节处都钉入了碎钉,涂上了蔻丹代替鲜血,看着着实恐怖。 傅菱荷怔怔地看着那木偶,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木偶当真是从安泰宫里搜出来的?”丽妃追问道。 “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撒谎。德妃娘娘还吩咐奴婢转达,即便她比您位分要高,也不便替您做主,还是得谨妃娘娘自己裁决方是正理。等您有了决断便去请示皇上吧,奴婢告退了。”琼脂见傅菱荷显然是愤怒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很快退出了皙华宫。 等琼脂走后,几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才三言两语交谈起来。 “我实在没想到,赵淑仪居然会是这样的人。”良淑容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她和你们同时入宫,不得皇上重视,一直谨小慎微的,背地里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或许正是因为不得皇上重视,性格又畏畏缩缩,没个愿意跟她交好的,每日才有闲工夫盘算这种乌七八糟的事。”丽妃鄙夷地弹了弹指甲,“菱荷,可不能轻易放过了她。” 杨充仪被面容诡异的木偶吓得面色苍白,一直拿桃红色软绸手绢挡住眼睛:“依我看,她一定是嫉妒妹妹年轻貌美,又蒙圣恩有了两个孩子,还有协理六宫的大权,自己却是个默默无闻的局外人才一时糊涂的。” “对啊,妹妹你别忘了,赵淑仪手里可是有四皇子的,按她的思想,若真能把你咒死,就少了一个皇子可以跟四皇子争夺太子之位!”丽妃恍然大悟。 “可······谨妹妹腹中的龙胎尚小,还不知道男女呢。”良淑容提醒道。 “那,那更是其心可诛了!”丽妃警惕地看看四周,生怕突然冒出什么危险的东西,“连妹妹不知男女的胎儿都要诅咒,足见她根本不想让你活下来!”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傅菱荷一直沉默着,直到这时才忍不住开口:“我不信赵淑仪心思就会这般恶毒。” “妹妹,你入宫的资历没有我和良姐姐深,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谋求算计有多少。早在你入宫前,我们就见过许多表面温良恭顺,而心思无比恶毒的人。我只给你讲一个,曾经有一位心地善良的郭婕妤,一路扶持自己的贴身宫女蒋氏当上了美人,可那蒋美人不但不心存感激,还偷偷往郭婕妤寝殿的烛台中倒上了桂花油,使得郭婕妤在睡梦中被活活烧死。幸而苍天有眼,那蒋氏得了暴病死了,否则还不知要害多少人。” “是啊,妹妹说的确有其事,还有其他事日后可以慢慢说与你听。可如今我们只是想劝妹妹,你根本对付不了这些人,唯一的办法就是除去她们,方可保全平安。”良淑容关切道。 “赵淑仪还是婕妤时被内事府克扣过东西,我还为她主持公道,拿自己的分例贴补过她。原是我太痴了,以为她就算不报答,也总会念着我的一份善心不会加害于我,如今看来,到底是我想多了。”杨充仪和良淑容谆谆相告,不容傅菱荷不信,她只是嗟叹不已。 “好妹妹,幸好巫蛊无用,你和龙胎如今平安无恙,可谓是吉人自有天相。但你绝不能因此就轻饶了赵淑仪,万一她做出什么更加疯狂的举动呢?”沉默了一会的丽妃这时伸出手来,替傅菱荷缓缓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三位姐姐全都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所说皆是肺腑之言,就为了她们这番苦心,傅菱荷也不便再宽恕赵淑仪。她走到桌前,让青苗和金禾给自己拿来笔墨纸砚,准备开始拟定向皇帝申述的话来。 “娘娘,不好了,赵淑仪在审察司熬不住刑罚,一头撞死了!”皙华宫的太监小印子失魂落魄地跑进来。 这个变故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傅菱荷阻止了姐姐们的发问,示意小印子继续说下去。 “皇上听了钟淑媛的检举,把赵淑仪押进审察司审问,已经用了刑罚,可赵淑仪什么都不招。没办法,行刑的侍卫们便去找厉害些的工具,就在这片刻功夫,赵淑仪就撞在了墙上,临死前还沾着血泊在墙上写了‘我没有害人’。” “怎么会这样······”若是一头撞死都不肯认罪,倒有些可疑了。 而小印子仍在继续说:“奴才觉得赵淑仪可能真是冤枉的,但皇上的意思是不必再查了,诅咒之事定是赵淑仪嫉妒您才干出的。” 第183章 羁鸟(三) 傅菱荷苦笑着注视书桌上方写了几个字的陈情书:“皇上不是一向厌恶钟淑媛么,怎么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呢?” “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有什么不可能的。”丽妃一向快言快语,“从前咱们这位皇上是极其厌恶白氏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可如今白氏接连晋位,已然成了贤妃,那皇上对钟淑媛改观有什么奇怪的?” “丽妃娘娘说的是,奴才正要禀报呢,皇上嘉奖钟淑媛检举诅咒之人有功,又安抚她被冤屈,竟是复了她的封号,还将她晋封一级,如今已是华淑仪了。” “这······皇上的决断未免下得太果决了些。”谁也不敢对皇帝有所指摘,只能十分委婉地笑笑。 就在这时,傅菱荷腹中的胎儿轻轻动了几下,倒提醒了她发问:“那赵氏一头碰死了,四皇子又当如何?” “这个奴才不清楚,只听说送回了教养所,皇上还没决定要交给哪位嫔妃。” “好,你先下去喝碗茶,歇息歇息吧。”傅菱荷打发走了小印子,将那陈情书撕成了两半,“青苗,拿去烧了吧,连带着这个木偶也烧掉,不要留下痕迹。” 丽妃她们见傅菱荷意兴阑珊,也不便再多说,便纷纷告辞让她自己待一会。 景和宫的床榻上,华淑仪总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翻来覆去睡了好几个时辰才勉强清醒过来,睡眼惺忪地坐起身。 小步跑来扶起她的是一个陌生的宫女,华淑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是谁?” “回娘娘的话,皇上复了您的封号,还晋升您为淑仪,奴婢是内事府新拨过来侍奉您的宫女,名叫鸣琴。” “皇上复了我的封号,还晋了我的位分······”华淑仪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确保不是做梦,不由得狂喜起来——看来自己的计策真的成功了! “娘娘,千真万确,您看门口放着的那些匣子,都是皇上给您的赏赐,就等着娘娘示下哪些要摆出来,哪些要收到库房里。” 华淑仪三步并作两步穿好衣裳与鞋袜,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些匣子——有些里面装的是细腻鲜亮的绫罗绸缎,上面的花样都是今年时兴的;有些里面摆上了耳环颈链与手钏戒指,都是按不同的颜色成套排好的,可以由着衣裳的花样随心搭配;也有的是高雅名贵的香料,无论是用来熏衣还是安眠都能让人闻起来香气袭人。华淑仪无法抑制地笑出声来,将对赵淑仪的愧疚消散得干干净净——早知道使出心机手段能换来这么多好处,她早就应该结果了赵淑仪,还不用引火烧身、差点把自己牵扯进去呢! 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华淑仪一直在摆弄着那些赏赐,好容易才挑出几件最为喜欢的,将剩下那些依依不舍地送进库房里收着,接下来便是梳妆打扮。那鸣琴虽是初来乍到,动作却很娴熟,三两下就把华淑仪的美貌勾勒出来,比从前更加夺目。 华淑仪眯着风眼打量铜镜中的自己,直到看得有些腻烦了才想起来问:“从前伺候本宫的迎风和向阳呢?” “回娘娘的话,她们栽赃冤枉您,已经被皇上乱棍打死了。”鸣琴殷勤地为华淑仪扶好歪了的绢花。 “哼,正好,让她们去陪庶人赵氏,也算是皇上替本宫立威,无人再敢欺负了本宫去。”华淑仪仍然心有余悸,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故意装作气势十足的样子。 鸣琴见她谈兴颇高,越发奉承道:“娘娘貌若天仙,皇上怎能不喜爱您、护着您呢?那庶人赵氏是自作孽不可活,她也就是受了先皇后的怜悯才得了些庇护,连给娘娘提鞋都不配。”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本宫也就是看在先皇后夸奖过她几句的份上和她来往,根本算不得姐妹,也不想让旁人把她和本宫划为一丘之貉。就像上次本宫——”华淑仪本来还想继续高谈阔论,但鸣琴毕竟刚来伺候自己,也不能什么都畅所欲言,便转过了话头,“好了,一连说了这么多话,本宫也渴了,你去倒些茶水来。” 鸣琴很快端上了茶来,还不忘絮叨道:“娘娘请品今年南疆进贡的米茶,最是适合春日暖融天饮的,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呢。” 华淑仪这才意识到皇帝赏赐归赏赐,但似乎还没来看过她,不过也并未着急——显然皇帝对她的印象是大大改观的,那就等他有空闲的时候就是了,还怕等不来么? 说话间便到了四月下旬,六月初就是先帝生辰了,这可是大昭城里的大日子,从最尊贵的太后到粗使宫人们无一不需精心准备。加上嫁到泽拉罕国的成宜郡主来信说日子过得还算平静,赫尔大汗没有再为难大隆的意思,皇帝对国事放下心来,便更要用十足十的心思办好这场生辰祭典。一连几天,皇帝都在翻阅内事府和礼部,以及其他侍从官员拟定的主意,渐渐也顾不上进后宫了。 “松鹤,外面是什么动静那样吵闹?”太后正欲睡午觉,却总听得隐约有吵嚷的声音,便不耐烦道。 松鹤走出颐寿宫的院子听了一会道:“太后,奴婢看着像是勤政殿那边,有官员说了什么话,惹得皇上不满,正被皇上训斥呢。” 太后一听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懒懒地翻了个身准备歇息。正在这时,郑德却进来请安:“奴才给太后请安。打扰太后午睡了,是皇上命奴才们给您送来新的盆景摆着,把旧年开败了的那些都端下去,不能让它们污了太后的眼睛。” “皇帝这份孝心着实可嘉,难为他为了操办先帝生辰如此忙碌,却还能想起来哀家宫里陈设的事情。”太后微微颔首,“只是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动怒啊?” “瞧太后耳聪目明,什么都逃不过您的觉知。”太后问起,郑德不敢不答,“是皇上在向群臣征集计策。” 第184章 羁鸟(四) “哦?什么计策?” “皇上问群臣,除了祖宗家训规定的生辰祭礼要操办的那些事项外,还有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点子,能办得与众不同些,最好要能显着咱们大隆国富民强的。礼部尚书便说,东北边陲的山民打猎时曾在山林中看到几头猛虎,气势逼人,若能送到大昭城让王公侯伯们一观,定能彰显大隆的国力强盛。可皇上却把礼部尚书训斥了一顿,认为简直是胡闹。” 皇帝想要大操大办先帝生辰,太后倒是不难理解——大隆刚在和泽拉罕国的外交中忍气吞声,没有带兵出征的钱粮,可操办一场生辰祭典的库存还是能拿出来的,也必须拿出来,不然真让人以为皇室已经衰微。她大约也能揣度到皇帝的顾虑——老虎性情凶猛、体型壮硕,想从东北边陲运送到云城,真是难如登天。就算运到了大昭城,万一伤着了人,也不是闹着玩的。 “好了,让那些太监们放下盆景,你也就回去伺候皇帝吧,哀家知道了。” 等郑德告退了,太后才转过头问松鹤以及在旁边伺候的春朝与秋夕道:“你们怎么看这事?” 几人纵然心里有话要说,也不能真的侃侃而谈,只得赔笑道:“先帝生辰上安排什么,乃是要由太后和皇上决断的,奴婢们岂敢置喙?” 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哀家既然问了你们,就不怕你们议论,这里又没有旁人,你们直说便是。”她当然知道,这件事和皇帝还有高位嫔妃们商议最为妥当,可皇帝都已经是不惑之年了,不可能事事都与她商量,而且她之前已经免了嫔妃们的请安,总不能为了这件事专门把她们又叫过来,像是自己没主意似的。 最终还是资历最深、地位最高的松鹤先开口:“奴婢能理解礼部尚书想要别出心裁,毕竟在生辰祭典上展出猛虎可是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可恰恰就是因为从未有过,所以才容易出各种岔子,因而皇上不同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其实奴婢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可再议的,若是百官觉得此事不妥,而皇上想将猛虎送来云城的话,还有可以争辩的空间,可现如今是皇上不想出危险,百官还有什么理由劝阻?到底注重安全的主张是无可指摘的。”春朝接话道。 “太后,皇上现在对这个主意不感兴趣,可若那礼部尚书和其他支持猛虎入城的朝臣们多游说几天,结果可就不一定了。”松鹤忧心忡忡道。 “哀家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且先帝在时,往往开始极为反对的谏言,后来却是大力拥护的,皇帝乃先帝亲子,未必不会跟先帝如出一辙。” 深夜,端阳殿,温鸿恭敬地给皇帝端来一碗栗子薯蓉羹:“皇上,您晚膳用得不多,安寝得又晚,还是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皇帝看着那碗羹,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左右都是那些没劲的点心,这道羹从朕小时候就开始做,几十年了没有一点新意,撤下去吧。罢了,御膳房那些厨子惯会偷懒,有什么新鲜的菜谱都不愿意去学。” “御膳房还做了别的点心,奴才给您换些来。”温鸿正准备下去,却体会到皇帝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皇上,您的意思是,您还是想将猛虎送来云城,给先帝办生辰?” 皇帝嗤笑一声:“糊涂东西,在朕身边侍奉了几十年,非得经过朕的提点才能明白朕心里想什么,你也该去劳役司领罚去。”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这种时候,温鸿除了认罪以外别无他法,只能在心里暗暗骂道,狗皇帝,你既然对这谏言很感兴趣,那为何不直接采纳了?又是斥责礼部尚书,又是给我们这些奴才脸色看,真是没有人道!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皇帝又轻咳一声道:“你应该能理解朕、体谅朕,朕身为皇帝,若是一开始就对这种劳民伤财的举动大加赞赏,难免会让百姓对朕有所指摘。换句话说,这事都慢慢迂回周旋,叫那些反对的人明白过来,朕有自己的不得已之处,也是听取了那些重臣的意见,这才要把那几只猛虎运送到云城来。” “皇上思虑周全,奴才都能明白。那奴才这就请内阁大学士给皇上拟旨意,过两日再将旨意传出去。”温鸿极为熟稔地道。 “嗯,去吧。”皇帝将毛笔放下,忍不住看着头顶伸着臂膀缓解疲劳,“最近宫中诸事都极为烦闷,六皇子夭折、四皇子没了养母,更不要提还有那些品行不端的嫔妃给朕添堵,朕也想松快几日了。” 果不其然,等三五日后太后再派人去打探消息时,就得知了让人震惊的消息:皇帝没有再训斥礼部尚书,而是让他将自己的构想写下,呈在奏折里,而且他已经开始命内事府的工匠设计巨型笼子了。 “哀家就说嘛,咱们的皇帝不可能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的。”太后正了正头上的湘妃翠竹双合长簪,“也不知是他自己下定了决心,还是谁一个劲地劝了他。” “太后,要不咱们让皇后娘娘帮着劝劝皇上,让他不要劳民伤财,要爱惜生灵?”秋夕提议道。 太后托着腮沉思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罢了,你们也不是没随哀家去瞧过皇后,她虽然刀伤好了,身子却也全然废了,常常三灾八难的。她能顾好自己就已是不错,就不要再去给她找事了。” 太后说的倒也是实情,经过御医所几乎所有太医的诊治,何皇后的刀伤总算是愈合了。可缝上的伤口到底不是原本无瑕的皮肤,何况她还饱受惊吓与怒火,实打实落下了心病,这可是轻易好不了的。皇帝想必也知道实情,依然将协理六宫的权力放在庄德妃、宁贤妃与傅菱荷那里没有收回,该是不指望何皇后能理事的样子——毕竟给落下创伤的皇后废后这件事实在是有失人道。 第185章 羁鸟(五) 随着先帝的生辰越来越近,运送猛虎的计划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御医所已经给预备好了数锅麻沸散,拿各种牲畜做过实验,确保猛虎过来以后喝了能一直沉睡着,不会冲出去伤人;教坊司拟了招贤令,网罗天下胆气十足又身强力壮的男子一路护送、看守猛虎。猛虎所需的饮食自然也是不能少的,兽苑特意开辟了一处专门的围栏,圈养油光水滑、鲜美可口的牛羊鹿之类的,不会让猛虎有任何饮食不济的状况。 发现那些威风凛凛的猛虎的东北边陲山林叫玉苍林,坐落在名唤雍州的古城北隅。这玉苍林常年白雪皑皑,夏日凉爽、冬日苦寒。因着风景瑰丽神奇,在全九州独具一格,那些有夺目条纹的猛虎也是其他郡县都见不到的,因而要运送进云城的猛虎便也叫玉苍虎。皇帝派兽苑的管事与雍州知府商谈了好几日,考虑了诸多注意事项,生怕办砸了触怒先帝的魂灵,自己有掉脑袋的风险。最后禀报说山民会捕获一只雌虎、两只幼虎送到云城。在出发之前,在雍州当地命能工巧匠造一大两小三个铁笼,将玉苍虎关起来,只是需要云城派高头大马拉的联排车方能拉动这些猛虎。 所谓联排车,便是至少六匹最为强壮的公马齐头并进,共同拉一辆平稳宽敞的马车。要求这些马要一同训练一年以上,确保速度与姿势、力度都是如出一辙,不会损害马车上的人或者货物。 皇帝一开始听到只送来雌虎与幼虎还颇有些失望,责问兽苑的管事道:”你和雍州的知府莫不是想偷懒,才只送些妇孺来应付朕啊?“ 一句话说得那管事汗涔涔的,赶紧跪下叩首不迭:”皇上明鉴,微臣怎敢糊弄皇上,是因为雍州的知府说了,雄玉苍虎力大无穷、甚是骇人,任凭多大剂量的麻沸散也不能放倒。就算勉强送到云城了,也极有可能伤到主子们,微臣怎敢冒这样的风险!“ 毕竟自己不在雍州,也没法确切地得知玉苍虎究竟多么骇人,若一气之下处罚了这些官员,恐怕会引得朝野议论纷纷。皇帝便只能作罢,退而求其次,同意了雍州山民只捕来雌虎与幼虎。 正当兽苑开始训练联排马、雍州的工匠开始打造铁笼时,却有几个不识趣的官员开始劝阻皇帝不要做这劳民伤财的事情。后果可想而知,皇帝起初只是不满:“朕犹豫不决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在底下装聋作哑,做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现在朕已经开始动工了,你们倒都跳出来反对,不给朕添堵便不会在朝为官么?” 那些会察言观色的官员看见皇帝动怒,基本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可偏偏有一个喋喋不休的人彻底惹怒了皇帝:“皇上,玉苍虎乃稀有生灵,只在雍州小城有些许数十只,实在不宜挪动。况且先帝在世时一向仁厚,定是不想见到运送猛虎这样劳民伤财的景象的,还请皇上三思啊!” 皇帝听到这话,起先觉得十分愤怒,片刻后竟被气得嗤笑出来:“不错,玉苍虎确实只有数十只,可朕这位统御天下的皇帝只有一位,想要给自己父皇办祭典,难道还要去迁就牲畜?更兼你说先帝在世仁厚,不想劳民伤财,难道在你眼里,朕就是一个酷爱欺压百姓的昏君、暴君么?你乃何人,敢如此忤逆朕?” “皇上,那位大人是······道路司左演法,名唤洪善仁。”温鸿瞧着他的着装,翻了翻官员名册低声向皇帝道。 “哼,不过是个从六品小官,只差一品便没有来勤政殿议事的资格,口气倒是不小。”皇帝此刻根本听不进去劝谏的话语,抱臂冷哼一声道,“你这名字倒好,又是善又是仁,朕当真是自愧不如了。” 温鸿和郑德对视一眼,都不明白皇帝今日为何如此暴躁、如此斤斤计较。明明不喜欢提出反对的臣子,就宣布退朝,继续动工就是了,何至于和一个六品小官过不去呢? 好在皇帝该是意识到了自己这般咄咄逼人会让其他官员看笑话,便宣布退朝,回到内间喝茶。 “温鸿,你去查那个胆大妄为的洪善仁是何时入朝为官的。”皇帝一口气灌下满满一盏红参茶,不耐烦道。 温鸿在勤政殿的机要名录中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录用洪善仁的条目:“回禀皇上,他是去年十一月由内阁大学士何忠敏大人举荐,当上左演法的。” “何忠敏?”皇帝不认识洪善仁这个小官,对何忠敏这个名字倒是颇为熟悉,“那不是皇后的伯父么?” “皇上圣明,何大人正是皇后娘娘的伯父。看来何大人应该对洪大人很是信任,去年只举荐了他一个人入官场,只是这位洪大人可能······” “皇后的伯父真是好眼光,辛苦了一整年,给朕选出这样一个好臣子。”温鸿又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暗暗咬着牙,听皇帝继续吩咐道,“朕不会因为他一次忤逆就让他丢了乌纱帽,只是何忠敏也该好好历练一番看人的眼光了。” 皇帝毕竟是日理万机的皇帝,鄙薄完何忠敏和洪善仁以后,就继续处理别的政务,可何皇后听了却吓得心惊胆战,几乎失声尖叫起来。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红杏听到动静飞奔过来,替何皇后抚着后背。 “怎么会这样,伯父真是老糊涂了,竟然举荐那样的人做官,还得罪了皇上,唉······” “怎么会这样,伯父真是老糊涂了,竟然举荐那样的人做官,还得罪了皇上,唉······若是本宫也受了连累可怎么办才好!” 红杏拿来犀角梳,替何皇后散下鬓发梳理:“娘娘,您和那洪善仁毫无瓜葛,他又不是您举荐的,皇上怎么会迁怒您呢?您千万别多心。” “话虽如此,可本宫总觉得诸事不顺,从当上皇后开始就三灾八难的,现在只希望赶紧把先帝生辰过了,让本宫好好休养休养,唉。” 第186章 羌笛(一) 兴师动众地忙碌了将近一个月,先帝的生辰终于来到,大昭城里处处都按照礼数摆好了华丽的陈设。因着龙朝有习俗,过世人的生辰操办要比在世人的更加隆重,而且要格外喜庆,宛如还活着一般,特别是身份尊贵的人,更要表达虔诚之心,因此大昭城里不分昼夜地锣鼓喧天。好在最后皇帝受不了这样的吵闹,既无法安寝也无法处理朝政,便宣布每日留出四个时辰安静的时间。但主子们能安心休息,不代表工匠与演艺人员,还有那些粗使宫女太监可以偷懒,想要把自己的本分做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傅菱荷的小腹已经逐渐显怀,每日作呕不那么频繁了,可身子渐渐沉重,比怀着五公主时更觉得举动乏力,也愈发害怕吵闹。但很显然,她是没有资格阻止任何动静的,哪怕是略微抱怨几句,若是传到皇帝耳朵里,都要被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她能做的,也就是在皙华宫的窗户上多钉几块木板而已,就这也要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发现。 好在丽妃能明白她的心情郁闷,时不时就来陪她说说话,做几道她爱吃的点心,渐渐也就撑到了生辰庆典来临。 “明日就是先帝生辰了,摆三天庆贺的宴席,咱们就能消停几个月。”丽妃看着桌上的月份牌长舒一口气,“实在是委屈妹妹了。” “昨夜我腹中的小家伙一个劲踢着我,看样子是生气了,我只能给耳朵里塞上棉花。”傅菱荷哭笑不得,“这也并非全然是坏事,至少让我知道这孩子是个聪明伶俐的,有不满意之处会向母亲抱怨。” 丽妃的嘴唇一直蠕动着,显然是有什么话不吐不快。她将窗子都关好,又让那些小宫女都退下,方才一把扯开领子上的玉片纽扣道:“呸,凭这祭奠办得怎样华丽,难道先帝能看到不成?究竟是办给死人看的,还是办给活人看的?想要跟那些王公贵族炫耀一番皇家不缺钱,大可以借别的名头来办,何必非要扯上先帝呢?想必先帝在九泉之下,也想求个清净,而不是被拿来当幌子吧。” “平日也不见姐姐这么生气,今儿是怎么了?” “咳,你是不知道,昨儿晚上我听见景和宫那边闹个不停,那位先皇后的妹妹不是复了封号,还升了淑仪么?我猜她是想趁热打铁好好表现一番,便在宫里又是弹琴又是唱曲的,可真是有精神。”丽妃无可奈何道,“我原是备了几样薄礼,让焕星给她送去,让我能睡个好觉,结果那位眼高于顶的主儿硬是瞧不上,依旧我行我素的。我倒要看看,她能练出个什么花样来。” 傅菱荷正要说话,金禾却进来禀报道:“小主,华淑仪来了。” “华淑仪?”傅菱荷十分奇怪,“她为何要来见我,我和她素无往来啊。” “说曹操曹操到,我在凌霄宫躲不过她,在你这里还是躲不过!”丽妃气得站起身来,见华淑仪已经从庭院里走进来,自己也来不及出去,便赌气去了内间,“妹妹自去陪她说话吧,我可不想看见她。” 傅菱荷倒是被逗笑了,吩咐金禾道:“你去把我常看的话本子拿去给丽妃娘娘看吧,别让她干坐在那,怪没意思的。” 金禾答应着去了,华淑仪也在此刻施施然进来,穿着一身水红色宽袖云锦绣含苞桃花宫装,迷得傅菱荷险些睁不开眼。然而她此时的表情却有些慌乱,标致的五官在粉面上颤动个不停:“谨妃娘娘,宫里,昨夜宫里闹鬼了!” 傅菱荷觉得十分奇怪:“华淑仪何出此言哪?” “娘娘,嫔妾没有骗您,昨夜嫔妾清清楚楚看见景和宫里闹鬼了!”华淑仪也不等傅菱荷赐座便随便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不停地比划着道,“大概是人定时分,嫔妾便听到院子里总有轻微的声响,以为是粗使宫人在走动,便不以为意。可直到嫔妾准备安寝了,忽然一个惨白的鬼影出,出现在窗户上,还不断叫着嫔妾的名字······” 傅菱荷一向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连五公主受惊吓生病那次都没往鬼神之说上想,加上和华淑仪素无往来,便径直打岔道:“你如何没去禀告德妃与贤妃?她们的位分在本宫之上,原更应该处置这些。” “德妃和贤妃都拒绝见嫔妾······”华淑仪说着说着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说是要协理宫中的琐事,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无稽之谈,而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的伤还没好,您也是知道的,嫔妾不敢去叨扰,只能求您帮忙。” 华淑仪咽了咽口水,不肯向傅菱荷交代真正的情形:从上次她冒犯何皇后被皇帝罚后,就已经把何皇后得罪了个彻底。无论是从过去的磕磕绊绊还是她先皇后表妹的身份来看,何皇后不为难她就已经实属不易了,她哪还敢主动送上门去,不是被训斥迷信就是被嗤笑,她可不去碰这个钉子。 傅菱荷看着华淑仪惊魂未定的样子,心里还是犹豫了一番——华淑仪再怎么不得人心,如今皇帝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她也没得罪过自己,自己不好坐视不理。她想了片刻道:“你去宝华殿烧几炷香,神灵会庇佑你的,本宫也会多拨几个太监去景和宫看守着。若是还不行,就去内事府要一些安神的香料,总会有办法睡安稳的。”她旋即又嘱咐道,“你只可按本宫说的来做,切不可私自搞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若是被皇上知道了非同小可,去了的赵氏就是例子。” 华淑仪喏喏答应着告辞了,在内室的丽妃将这些听了个清楚,出来后很是不屑地撇撇嘴:“妹妹跟她说话未免也太耐心了,照我说,她该是亏心事做多了,才总觉得有鬼要害她。赵氏自戕之后,怎么其他人都没见着她的鬼魂,偏偏华淑仪看见了呢?” 第187章 羌笛(二) “娘娘,您何苦来皙华宫走这一趟呢,奴婢一向就听说她没什么才学,现在又挺着个大肚子,一看就不是能帮上您忙的样子,咱们还不如再去求求德妃或者贤妃呢。”鸣琴扶着华淑仪的手一路走出去。 “你当我很愿意来皙华宫么,我也不想碰一鼻子灰。”华淑仪没了平日的高高在上,她是真的有点怕了,“你不知道,昨夜赵氏的鬼魂有多么吓人,我几乎整夜都没睡好。” 鸣琴相当困惑地眨眨眼睛:“娘娘,您是不是梦魇了,奴婢昨夜并没听到任何动静啊?况且您如今得皇上青眼、花容月貌,出身又显赫不可侵犯,赵氏的鬼魂才不会来找您呢。”她在心中安安咒骂,早知道自己被那人安插到华淑仪身边要违心地拍这么多马屁,还不如做个低等些的宫女,至少不用担心胡诌多了被雷劈。 华淑仪对待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向来是毫不尊重的,因而无视鸣琴无奈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们这些做奴婢的白天干活累,晚上自然睡得如死猪一般,本宫就看见那鬼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唇鲜红,是不是和赵氏生前一模一样,本宫倒记不清楚了——谁有空看那晦气的女人长什么样!她在我的床边停留了一会就走了,倒是也没骂我害了她——说来能怪我害她吗?本宫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皇上让她只比我低一级是看在表姐的面子上,她却真顺杆往上爬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鸣琴暗暗咂舌——她原来的主子在送她来华淑仪身边前,可没给她讲过这些事情,这要怎么接话呢?好在华淑仪对她的慌张毫无察觉,由对“鬼魂”报复的心虚,又变成了对赵氏的发泄:“你服侍本宫晚,不知道自从先皇后去世以后,本宫明里暗里受了那可恶的赵氏多少闲气。本宫主动降尊纡贵,去安泰宫看她,头一回她竟然让本宫在偏殿候着,说四皇子正睡着不方便交谈?本宫原是要跟她商量,把四皇子交给本宫抚养,孩子的身份能高贵些,她也能清清静静的,谁知她如此不识好歹,连我的面子也拂——” “娘娘,娘娘您想想,四皇子现在也有快四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若是留在咱们宫里,东奔西跑、絮絮叨叨,既打扰您自己休息,若是皇上来了,您也不方便侍奉。”鸣琴终于找到了抢话的机会,“再说了,您青春正盛,过不了一年半载就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到时候小皇子出生了,两个孩子挤在一处也不方便。您就当是施舍施舍赵氏了。” “现在四皇子在教养所,听说待得很不习惯,总是哭哭啼啼的,咱们不如等先帝生辰一过,就去求皇上把孩子接过来。”鸣琴紧张地盘算着下一步计划,祈祷华淑仪千万不要在这时突然觉察出不对来。 在一众人等终于解脱的庆幸中,先帝的生辰祭典正式来到。在玄穹门旁宽阔的广场上,艳阳高照、鸣蝉聒噪,从太后、皇帝、皇后到各宫嫔妃,乃至皇子公主,统统按品着装,穿得繁复而华丽,在这六月苦夏热得大汗淋漓。好在皇帝体恤,傅菱荷与另外两个有孕的香美人、韵美人都免去了最规整的装束,可以穿几层薄一些的纱衣,不然真可能热出个三长两短来。好在大家都知道了今年会有玉苍虎来云城,护送猛虎的车马已经日夜兼程赶到了,很快就会从皇家驿馆过来,心里有了盼头。 “德妃姐姐。”宁贤妃没有身孕,愁眉苦脸地穿着全套的湖蓝色如意流云纹束七宝腰带广袖宫装,头上插着同色的点翠绣球花珠钗、发簪、白鸽形压发等,足上也是高高的镶多层珍珠玛瑙边花盆底鞋,好容易才悄悄挪动到了距她几丈远的庄德妃身后。 “你做什么?”庄德妃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呵斥道,“现在贵妃、淑妃和宸妃的位子都空着,你跟本宫说话,实在是太扎眼了。稍有不慎,咱们的计划就要满盘皆空了。” “咱们的位置本是挨着的,况且这么多人呢,也不会有人处心积虑盯着咱们在聊什么吧。”宁贤妃委屈地撇撇嘴。 “现在就看皇后还来不来。”庄德妃眉头紧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后宫女眷的首座,也就是何皇后该在的位置。 何皇后终究是来了,纵然面色苍白、走路有些不稳,到底还是穿了锦茜青绿色暗花缂金银双色丝线大袖衫,满满绣上了白牡丹,既代表对先帝的追思又不失作为皇后的富贵,胸前也佩戴着一颗赤金嵌祖母绿宝石领扣,外罩一件松石绿成双孔雀璎珞霞帔,皆是出自顶级绣娘之手,针线之精巧让人叹为观止。 然而她这般严装丽服下,却是极为疲惫的身子,这是只有贴身照顾她的绿杨和红杏才知道的。红杏一路搀扶着她,悄悄在她耳边道:“皇后娘娘,您若是实在支撑不住,就告诉奴婢,奴婢扶着您回宫歇息吧。”绿杨也命小宫女拿来一柄湘妃竹的扇子,替何皇后扇着风。 何皇后苦笑着摆摆手,轻轻拈着湖蓝色镶边雀卵形耳坠:“不妨事的,本宫不热,本宫病着身子虚,倒是正好穿这些劳什子。” “皇上特意给您准备了这个。”绿杨拍拍手,两个小太监抬来一架四扇的工笔绘十二花神轻纱屏风,摆在何皇后座位前,“皇上怕那玉苍虎吓着您,有了这屏风,您想看猛虎就看,若是不想看,挡在前面就是。” “本宫才不稀得去看什么老虎狮子的,你把吴太医叫来吧,带着药箱来,万一有什么事,不至于在那么多王公贵族面前丢脸。”何皇后看着皇帝的车马已经过来,赶忙吩咐道。她对着铜镜整理妆容时,冷不防瞥见坐在后面小腹微微隆起的傅菱荷,胸口像堵了一块巨石一样,闷得说不出话来。 第188章 羌笛(三) 随着日晷的影子逐渐趋近于钦天监所测算的吉时,司礼太监也身着礼服、笔直端正地站在了祭台一侧,缓缓展开手中的卷轴开始朗读礼部写给先帝的祭文。众人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装出聚精会神的样子,否则一个不小心便会有小命不保的风险。就在祭文宣读完毕,大家以为皇帝要准备带着皇后给先帝上供的时候,他却对温鸿使了个眼色,温鸿拍了拍手,竟是十几个驯兽师列队上前,小太监们抬着一个被黑布蒙住的笼子。 “这么早就把玉苍虎抬上来了?”杨充仪恰好挨着良淑容坐,乘着所有人都在好奇,悄悄凑近良淑容耳语道。 “我也奇怪呢,先帝生辰该有的仪式一样都没举行,这就要展示猛虎了?”良淑容也是一头雾水,本想习惯性地跟丽妃还有傅菱荷闲聊几句,却看见几人中间隔着华淑仪这个不相熟的,只好作罢。 “娘娘,奴婢说的没错吧,找太医开了安神药后,赵氏的鬼魂便没再缠着您了。”鸣琴替华淑仪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道。 “嗯,昨夜本宫睡得还算安稳,没耽误今早起来应酬。”华淑仪转头打量着四周,到处都是华丽的铺陈摆设,筵开玳瑁、座设芙蓉,加上金黄的日光,怎么看都是一副盛世太平景象,赵氏的鬼魂该是要知难而退了吧? 次一等的坐席里,香美人和韵美人对黑布蒙着的笼子好奇不已,十分期待里面的玉苍虎会是什么样子。 “姐姐,你说那猛虎究竟有几只呢,身上的条纹多不多?我还是最担心它们是不是吃饱了,若是没吃饱,看到我们垂涎欲滴怎么办?”韵美人说是担心,可语气中听不出一点急切,倒是娇滴滴的。 香美人年纪大些,自然也更稳重,只是笑笑道:“妹妹不用过于忧虑了,且不说那玉苍虎旁边有数十个杂役看守着,就算真有什么意外,咱们坐得靠后,想来也是无碍的。” 说到座次,韵美人可来了精神:“哎呀,姐姐,别看咱们现在只是不起眼的美人,可等到龙龙胎一落地就是婕妤了。再加把劲儿表现一下,不愁不是九嫔。你想想,如今九嫔可还空着好几位呢。” “那就承妹妹吉言了。”香美人总觉得韵美人这话有些托大,却也没有径直反驳,而是转头看着那被揭开黑布的笼子。 只见那笼子的栏杆用寒光凛凛的钢铁铸就,每一根都有近一尺粗,还涂上了刺鼻的辣椒水,显然是对玉苍虎严防死守。里面一只体型硕大、吊睛白额的显然是成年虎,其脚下缩着两只体型娇小许多的,便是雌虎的孩子了。 “咳,皇上也真是小气,运了几百里山路水路兴师动众的,也不送一只雄虎给臣子们看看?”敢这样公开跟皇帝玩笑的,无外乎是平亲王,算得上先帝最疼爱的弟弟,又是皇帝的长辈。 皇帝素来知道这平亲王只是嘴上爱开玩笑,行动上是不敢僭越的,便也笑道:“雄虎哪里肯听朕的旨意乖乖倒下,能把雌虎和幼虎带来让皇叔观赏已是不易了,皇叔可别为难朕。” 皇帝所言非虚,对于这些养尊处优、未曾亲自征战狩猎过的贵族来说,能看见雌虎与幼虎就足够惊讶许久。特别是嫔妃那里,就连年长的绿杨和红杏都忘了给何皇后扇风,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 “好了,你们要看也站远些,别一个劲地往前凑,让皇上看见你们坏了规矩就不好了。”何皇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同时腹部的伤疤也在隐隐作痛。她此刻哪里还想看什么玉苍虎,巴不得这冗长的仪式赶紧结束。 谁也没注意到高位嫔妃的坐席上,一股暗流正在涌动。 “将那铁笼往前挪一些,接着便表演吧。”皇帝下令之后,驯兽师们从铺满了冰块的铁桶中拿出数块生肉来,那血腥味瞬间让玉苍虎们垂涎欲滴——想来一路车马劳顿,饥一顿饱一顿相当难受。然而并不是所有驯兽师的生肉都落在笼子里,有几人故意掉在笼子外面,让众人看那雌虎急不可耐的样子。 站在傅菱荷身边的金禾对这种行为很是不齿,悄悄扯着傅菱荷道:“小主,你看皇上想的主意多无聊,那雌虎做母亲的,自然要想办法喂饱幼虎们,便是被这群驯兽师捏住了软肋,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是啊,皇上想让臣子们一睹猛虎,把笼子放在广场中央就是了,何苦还要拿本能来欺凌呢,我真怕会出事。”傅菱荷已是第二次做母亲了,根本看不得幼虎饥饿的心酸样,忍不住将头扭开。 “皇上,就算没有雄虎进京,这几只雌虎与幼虎,也足够代表海晏河清的盛世之象了,”臣弟敬您一杯,愿大隆的国运蒸蒸日上!”率先道贺的是刚将女儿远嫁泽拉罕国的邕王,皇帝为抚慰他所拨的金银财宝,供他添置了许多珍宝古玩,因而对皇上十分谄媚。 皇帝正准备喝下自己杯中的酒,却一个冷不防没有抓稳,酒杯径直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众人面面相觑。 温鸿习惯性地干笑一声,“碎碎平安”的安慰之语还没说出口,那碎裂声就像开启了什么机关一样,挣扎了半天依旧吃不到生肉的雌虎似乎到了崩溃的极限,怒吼一声撞向铁笼。虽说没有撞开,倒是自己眼冒金星,但几只幼虎受到了母亲的鼓动,也用没发育完全的身躯到处乱撞,笼子里乱成一团。就在这时,谁也不知道那把实心的大铁锁怎么豁然一声打开,雌虎径直冲了出来。 “快,快护驾,护住皇上和皇后娘娘!”温鸿只觉得站都站不稳了,还是本能地命令着。然而这可不是什么牛羊一类的牲畜,侍卫们愿意去抵挡,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猛虎。除去几个既胆大又忠心到极点的,其余所有侍卫、太监都在四散奔逃。王公贵族们好歹有家丁,几个人挤成一团可以逃命,只有宫女侍奉的嫔妃们可就倒了大霉。 第189章 羌笛(四) 雌虎的眼睛闪着饥谨的绿光,不怀好意地四处转头打量着,似乎在寻找把哪个目标大快朵颐。有一个佩戴长刀的御前侍卫胆子最大,装上长长的刀柄后对着雌虎砍了一刀,可在它厚重虎皮的阻隔下,身上只是多了一道极小的伤口。而那长刀顷刻之间卷了刃,变成一堆废铁。御前侍卫虽然时刻操练着,可谁也没有真的见过老虎——如此近距离、有压迫性的,因此那侍卫见武器没了,唯恐雌虎盯上自己,抖如筛糠地往后退。 “混账!朕平时养着你们是做什么的,区区一只母的老虎,加上几个黄口小儿,你们难道打不过?”皇帝一边怒斥一边准备掏出佩剑,可衣襟里一片空荡荡的,他才想起先帝生辰这样的场合是不能佩剑的,顿时没了底气。而那边,御前侍卫们迫于他的怒斥勉强围成一圈,向雌虎挥动着长刀,有些不带刀、行动轻便的去拿火把准备吓退,只是多少需要一番功夫。雌虎像是看透了这群侍卫的色厉内荏,瞄准几个身形瘦弱的发出低吼,做出跃跃欲扑的样子。这成了冲散人群的最后一根稻草,侍卫们一哄而散——这种时候自然还是保命要紧,皇帝总不能把所有临阵脱逃的人都杀了吧? 何皇后本就伤痕未愈、身体虚弱,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幸好承瑞宫的太监及时赶到,趁雌虎不注意七手八脚将她抬了回去。 “快,快护驾,护住德妃和贤妃娘娘!”温鸿忙着保护皇帝和何皇后,郑德则向后看着高位嫔妃的坐席。庄德妃年纪大些,多少还保持着镇定,宁贤妃则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尖叫起来:“为什么会这样,救命,救命啊!” “这种时候还顾什么衣服首饰!”庄德妃一把扯下头上的发簪、脱下花盆底,碍事的宽袍大袖也撕扯下来,行动顿时轻便了不少。惊慌之中的丽妃看到她的举动连忙照搬,不忘提醒有些吓傻了的傅菱荷:“菱荷,别怕,我护着你,快跟我走!” 傅菱荷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看那横冲直撞的猛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唯一的念想便是护住自己腹中的龙胎。而那只雌玉苍虎的暴怒已经无法遏制了,在玄穹门旁的广场上不断磨着尖牙,寻找攻击哪个目标最为合适。方才拍皇帝马屁的邕王起初还不以为意,仗着自己有家丁保护,离铁笼又远,因而一边后退一边不紧不慢道:“区区一只雌虎有什么可怕的,体型只及雄虎的六七成,何况给崽子们喂奶,也是极耗精神的,就是一个侍卫砍一刀,也足够把它砍死了。” 也不知那雌虎是不是听懂了邕王的自以为是并大为光火,竟突然间不再团团乱转,径直向邕王扑过去,血盆大口中还不断发出低吼,似乎在教导着幼虎怎么袭击。几只幼虎听从母亲的指导,一齐上阵,邕王的家丁反应毕竟慢了一拍,被幼虎挠得鲜血直流。雌虎则对付大放厥词的邕王,用力一掌拍上去,约摸是拍断了肋骨,邕王疼得满地打滚。好在有一个赤胆忠心的奴仆,拼命用匕首砍着虎尾。雌虎吃痛之下,才勉强停止了下一步的进攻。 这对于雌虎来说,只不过是热身而已。也许是皇帝华光熠熠的龙袍和冕旒吸引了雌虎的注意,它最终确定了目标,双眼冒光地飞扑过去。皇帝身边毕竟不可能全是尸位素餐的人,有几个侍卫已经刺伤了雌虎,流出汩汩的鲜血,可他们没想到,恰恰是因为疼痛,雌虎更加失去理智。它顶着无数伤口,疯狂向皇帝跑去。 “快,快护驾,快护驾啊,救我啊!”皇帝慌得连自称都顾不上了,狼狈地在高台上逃窜。 “皇上小心!”傅菱荷情急之下喊出一句,但也只是喊出了一句——她对皇帝可没什么感情,更谈不上舍命相护。她只是向那雌虎投掷了一些宴席上的食物,试图吸引雌虎的注意力。不管怎么说,这种无功无过的做法挑不出错来。可谁也没想到,一道高挑瘦弱的身影闪过,紧紧压在皇帝身上。雌虎尖利的爪子已经伸到了那人身上,却因为兽类的智力不如人类,本能地对这凭空出现的人愣住了。 “火,火把来了,快点火!”在雌虎发愣的刹那,拿火把的侍卫们终于姗姗来迟,浓烟刺鼻的气味和厚重的烟雾让它头晕脑胀。而且出于生物的本能,所有猛兽对火都是十分敬畏的。雌虎慢慢喘不过气来,停止了攻击。这时那些护驾的侍卫才壮起胆子,拿出各种武器杀戮着雌虎。 “快,快着点,赶紧把这牲畜弄死,不然咱们都得死!”温鸿戴的太监帽被汗水浸透了,他狠狠抹了一把,用尽全力吼道。 雌虎是那些幼虎的主心骨,母亲一倒下,孩子们群龙无首,都只能毫无章法地试图扑咬侍卫们。对付这些幼虎还是不成问题的,几刀下去,它们便成了尸体。更兼有一个侍卫碰巧刺中了雌虎的心脏,它不断悲鸣、挣扎着,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彻底断气。 皇帝像重新活过来一般,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时他才有空去瞥一眼舍命救护他的人:“丽妃,是你!” “潘姐姐!”傅菱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为什么——”她生生把“你为什么做这么不上算的事”咽了下去,勉强改口道,“你当真是吓死我了!” 丽妃却没有说任何话,而是脖颈低垂,虚弱无力地躺在那里。美衣华服早被撕破,浅色的衣衫被鲜血染红。皇帝来不及说多余的话,赶紧挥手喊着赶来的太医道:“快,快送丽妃回宫医治!”立时有几个太监抬了轿子来,宫女带着披风,将丽妃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往凌霄宫去。 “皇上,您也得赶紧请太医,您也受伤了。”皇帝只是受了轻伤,勉强可以走动,温鸿小心翼翼护着他回端阳殿。 第190章 羌笛(五) 几头玉苍虎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先帝的生辰祭典自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现场满是残羹冷炙、碎片残骸。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嫔妃们自然可以被搀扶着回宫梳洗打扮、再吃一顿点心压惊,可宫女太监们就倒了大霉,尚处在惊魂未定中,就要疲于打扫现场了,怎能不让人感叹命数不公呢? 傅菱荷是宠妃,在玉苍虎被人打死、众人确定安全后,便有八人抬的轿子来接她,皙华宫里的沐浴汤药与点心服饰之类的,也是一应俱全。只是她完全没心思管自己的样子是不是十分狼狈,一心都在惦记着丽妃,根本没心思歇息。 “小主别担心,丽妃娘娘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不然您先更衣,奴婢去凌霄宫看看吧?”青苗关切地看着傅菱荷道。 “不,不,你们都吓坏了,也累坏了,我自己去就是。”傅菱荷摆摆手拒绝。 “小主,还是奴婢去吧。”金禾也请命道。 傅菱荷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有数块污渍,袖口也破了,才勉强吩咐道:“随便拿一件衣服给我换上就是了,我定要亲自去看才放心。” 傅菱荷本以为丽妃做了如此勇敢的事情,一定会有许多嫔妃打发宫女来探望她,不管怎么说也要做做样子。可她到了凌霄宫以后才发现这里门可罗雀,除了太医和宫人外,只有良淑容和杨充仪在。 “妹妹不用再看了,来的便只有我们俩。”良淑容长叹一声道,“皇后娘娘那还可以说是顾不上,可德妃、贤妃、华淑仪、香美人、韵美人她们不来请安伺候着,当真是世态炎凉。” “她们不来也罢,左右潘姐姐也不喜欢和她们往来,倒是清静些。潘姐姐怎么样了?”傅菱荷赶忙直奔主题。 “妹妹,我和良姐姐已经听太医说过了,丽妃妹妹断了肋骨,而且伤了皮肉,但最可怕的是——” “那玉苍虎常年混迹山林,身上有不少瘴气和污秽之物,因而丽妃妹妹的伤口怕是感染了,现在高热不退,太医只能先想办法让她退烧。”杨充仪哭得说不下去,还是良淑容接口道。 傅菱荷看着丽妃紧闭的双眼,真切体会到了欲哭无泪的感觉。除了对知己的担忧以外,她的内心也充满了疑惑——丽妃到底为什么要舍命救护皇帝呢?从侍寝时的龃龉,到皇帝怀疑她红杏出墙幽禁她,乃至于话中对她性子的诸多贬低、在端阳殿逼迫她就范,她早该死心了才是。更何况她亲口说过不会再对皇帝心存一丝幻想,那么她到底为了什么? 傅菱荷不停地捏着手中的手绢,直到那块丝绸变成皱巴巴的一团。她唯一想到的可能就是皇帝手中有丽妃的把柄,逼迫她不得不做这一切。也许牺牲了自己,可以为家人换得些许荣华富贵。 思绪被凌霄宫门口珠帘的沙沙作响打断,进来的是带着一众太监的温鸿。 “给三位娘娘请安。”温鸿简短地拜过。 杨充仪掏出手绢擦了擦泪水:“温公公,您怎么来了?” “皇上已经服了汤药,伤口也包扎好了,目前没有大碍,娘娘放心就是。”傅菱荷压根不想听见皇帝的消息,只能机械地点点头,“奴才来这是给丽妃娘娘送补品的,还有旨意要传达。” 温鸿知道她们没有心情听冗长的宣读,便将圣旨展开容她们浏览,“皇上已经封了丽妃娘娘为宸妃,若宸妃能平安渡过这劫难,还额外恩赏贵妃之位。”随后又轻声对傅菱荷道,“谨妃娘娘,宸妃定能挺过去的,您千万保重身子。” “臣妾替丽宸妃谢皇上隆恩。”傅菱荷按礼数谢过恩,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丽宸妃床前,“姐姐,你听见了么?皇上已经封你为宸妃了,只要你能挺过来,就封你为贵妃。” 傅菱荷的视线一片模糊,不断地擦着眼泪。她说完后才反应过来——丽宸妃在乎的怎么可能是位分呢?便是封为皇贵妃、皇后,也不是她想要的呵!她惦念的一定是六公主。傅菱荷吩咐焕星道:“快,快去把六公主抱过来,守着她母妃,说不定姐姐就能醒来了!” “对,母女连心,妹妹一定能振作起来。”杨充仪眼中也多了一丝希望。 这边几人正祈祷着奇迹的发生,琼玉殿里,庄德妃和宁贤妃的面色却很不好看。 “费尽心机筹谋了半天,受伤的居然不是那个畜生,而是丽妃。”此时殿中只有两人和贴身宫女,宁贤妃也不再惺惺作态。 “娘娘,皇上刚刚下旨,已经封丽妃为宸妃了。说是如果她能活过来,还封她,封她——”美兰开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吓得闭口不言。 “你此刻闭嘴有什么用?无非就是贵妃乃至皇贵妃罢了。救命之恩,总是难忘的。”庄德妃淡淡道,“除了丽宸妃受伤以外,还有谁?” “回娘娘话,奴婢已经打听过了,有几个低位嫔妃扭伤了手腕和脚腕之类的,没什么严重的,但是华淑仪她,她晕倒了之后由太医诊治,诊出了喜脉!”琼脂战战兢兢道。 宁贤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脉?皇上从前不是十分反感她么?就算升了位分,难道不是看在她检举了赵氏的份上做个样子?” “按照宫里规矩,嫔妃晋位后,都要有一晚侍寝的。想来就是在那时怀上的。” “这个华淑仪运气也太好了,真真是小人得志。就凭她那胆小如鼠的劲,能保住龙胎?” “她没那个本事,皇上可是有的。前面三个皇子都没有当太子的可能,就剩下四皇子与五皇子,实在太单薄了些。”庄德妃神色不明地望着窗外,“到底是年轻好生养,筹谋着筹谋着抢四皇子的事,自己的孩子也来了。若她到时有两个儿子,还有咱们两个老妇的立足之地么?” 宁贤妃忙赔笑道:“姐姐不必妄自菲薄,您一眼看去也并不像四十如许的人,智谋也是极多的。究竟怎么对付华淑仪,还请姐姐赐教。” 第191章 朝暮(一) 数日过去,丽宸妃的状况依然糟糕,总是昏迷的时间多,鲜少有时辰清醒着。六宫的嫔妃们在休养几日后,也都按照礼数打发了人来看,皇帝更是亲自来凌霄宫看了数次,命圣手太医们住在凌霄宫的厢房里,以便随时诊脉。 “菱荷,朕每每回想起从前对雪绪的误解,都深感愧疚。朕也时常在想,她不过是性子高傲些,不喜与嫔妃来往,但从没真正冒犯过谁。朕如何就对她那样刻薄,伤了她的心呢?”皇帝很是伤感,“雪绪现在如此这般,虽说没法行册封礼,可不影响朕恩赏她,你说是不是?” 傅菱荷并没对皇帝的话有什么动容——他是天子,有给一切事情下结论的权力,自然也有拨动人马去查清冤案的权力。当时侍寝时认为丽宸妃不够配合就横眉冷对、有了欲望就肆意折磨丽宸妃,还有傅菱荷最为介怀的,他听信邱宝林的谗言认为丽宸妃不轨之事,都是横亘在两人关系中的刺。想起丽宸妃曾在四面漏风、破败不堪的思过楼待过数月,傅菱荷就心疼得几欲落泪。 这天皇帝看过丽宸妃后便回去上朝,傅菱荷守得腰酸背痛,便带着六公主去御花园散心。六公主像雪团一样白皙清秀,知道母妃病着也很是懂事,安静地跟在傅菱荷身旁磕磕绊绊地走着。 “哟,这不是谨妃妹妹么?”一个有些尖细的女声响起,让傅菱荷一阵头痛,她定睛看去,原来是一身烟紫色绣五色工笔花卉软绸宫装的宁贤妃从背后走来。 “给贤妃姐姐请安。”傅菱荷毫无应酬说话的心情,但还是强撑着没错了礼数。她请完安便准备侧身让宁贤妃走过去,可对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挽住了她的广袖,“说着话春日就要尽了,趁着百花还没凋谢,妹妹可愿陪我走一走?” 宁贤妃眼带冷笑地看了伺候六公主的嬷嬷一眼,那嬷嬷噤若寒蝉,喏喏地领着六公主退下了。宁贤妃则摆弄着自己手上的几枚宝石戒指:“说来宸妃妹妹也可怜,雪为肌骨玉为肚肠的,就留下了治不好的伤疤,以后肋骨愈合了也不能复原如初了。我正想送条蜀锦做的宫绦给她,权当是做姐姐的慰问了,可总也挑不出什么颜色的好。妹妹你说,是杨妃色美,还是月白色美呢?” 此言一出,傅菱荷便知道宁贤妃只是故意想嘲讽丽宸妃罢了——肋下受伤的人只能穿宽松的大袍,不可有任何的束缚,那宫绦紧紧系在腰上,可不是让丽宸妃疼痛万分么?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姐姐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不管是何种颜色,宸妃都会甘之如饴的。妹妹还要带六公主回去,就先——” “妹妹,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宁贤妃朱唇微启,不急不徐道,“我还想着给宸妃送吊唁之礼呢。潘大人新丧,我得知后必得尽一尽哀礼的。” “什么?潘大人?怎么会呢······”傅菱荷震惊之下一个趔趄,将头上的珠钗跌得粉碎。 “谨妃妹妹这话,是在质疑我听错消息了?我这个做姐姐的虽年老色衰,可还远远没到神智不清的程度,这样的消息是断断不会弄错的。”宁贤妃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上面赫然是“急信,六月初十子时,五旗参领潘绍彤因鼠疫暴毙于临州川洋县,存年四十七岁”。 傅菱荷见潘大人的姓名、职位与年龄等全都对得上,心里暗叫不好,但仍然存着许多怀疑:“既是宸妃父亲的唁电,怎么会到你手里?” “如今皇后娘娘身子不好,宫里就是我和德妃娘娘主事了。这样大的事,我合该有权利过问一句。”宁贤妃嫣然一笑,“况且这张纸条只是个草稿,和正式的公文一齐从临州快马加鞭送过来的,上面难说没有鼠疫的病菌。更兼等信来到宫里后,负责送信的小太监胆小,觉得自己接手一定过了病气,已经半疯了,我只好自己拿过来存着。” “不管怎么说,宸妃现在伤势严重,还是该好好养伤。等她恢复些许,至少能禁得住这样的打击了,再告诉她也不迟。”也不知是替丽宸妃难过的原因,还是这几天守着丽宸妃太累了,傅菱荷总觉得头昏脑胀,脚上也使不上劲。她勉强撑住身子行了一礼:“嫔妾身子有些不适,未免失仪不妥,就先告辞了。” 宁贤妃却越发向她靠近一步,几乎把她逼到死角去:“妹妹留步,姐姐还有一件要事没有说明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妹妹想查查,宸妃为何要冒死救下皇上,对不对?” 傅菱荷惊恐地看着宁贤妃的眼睛,终于确定自己是被人算计了,可此时想逃避已经来不及了:“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莫不是你在宸妃身边安插了奸细,你如何能做出这些不道德的事情!” “妹妹聪慧过人,怎么会想不到,也许是和你相亲相爱的宸妃姐姐主动来找的我呢?我是没有官职显赫的父兄,可舅父总是有的。他与潘大人同在临州,情知潘大人情形不好,便说与我听。我略懂祈福之术,便帮宸妃祈祷潘大人平安无事。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番辛苦下来,还是没能保住潘大人的性命,你说这有什么办法呢?” “一番辛苦?潘姐姐付出了什么?你要了潘姐姐的什么?”傅菱荷知道一定是丽宸妃极为珍视的东西。她咬紧了牙关,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潘姐姐从来不信怪力乱神,恐怕真相并不是你帮她祈祷,而是你找了能救助潘大人的药物来威胁她!” “我就说嘛,谨妃妹妹一向冰雪聪明,连何皇后都叹为观止。我这里有一百试百灵,能够半月之内治好鼠疫的神药,名唤千金方。只要命快马去送,三日便能送到临州。可顾名思义,这千金方价值千金,宸妃拿不出那么多钱财,便只能委屈她去陪侍我那负责急送的驿丞哥哥了······” “你疯了,你这是想要她的命!一旦皇上知道,必定将她凌迟处死!” 第192章 朝暮(二) 傅菱荷惊怒交加,无以言说,“你怎么那么卑鄙无耻!” “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有一丝一毫逼迫她么?”宁贤妃无辜地眨眨眼,“主意是她拿的,私通是她做的。谨妃啊,我劝你一句,若你还想保全你的好姐妹,就赶紧想办法瞒住皇上吧。” 傅菱荷双眼冒火,恨不得生生扼死她:“卑鄙小人、趁人之危,这件事就算被知道,该处以极刑的也是你!” “本宫正想提醒你呢,你不要想着去皇上面前污蔑本宫,本宫早已给自己留好了后路,不怕你狗急跳墙。一切都自求多福吧。”宁贤妃拍一拍手,立刻便有她的宫女太监过来,让傅菱荷没法拿她怎么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扬长而去。 “谨妃娘娘,方才您和贤妃说话的时候,六公主已经睡着了。”嬷嬷抱起酣睡的六公主低声道。 “你走慢些,将她带到皙华宫五公主的床上先睡着吧。”傅菱荷费力地说完这句话,只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谨妃娘娘,谨妃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嬷嬷魂飞魄散,也不顾六公主被吵醒哭起来了,哭天撼地道,“快来人啊,给谨妃娘娘请太医!她还怀着身孕呢!” 等到傅菱荷再次醒来的时候,先是感觉自己身下有淋漓的鲜血,而后才感觉到痛楚。是不断起伏、一波一波涌来的痛楚,生生要将她撕成两半。她看见太医在紧锣密鼓地书写着药方,嬷嬷们一盆一盆换下血水与毛巾,心下一凉,而后猛地坐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怎么了!” 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傅菱荷冰凉的手,是皇帝坐在床头,他双眼微红,显然也落过泪:“菱荷,你节哀吧,咱们的孩子还会再有的。” 傅菱荷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皇上,臣妾的孩子,咱们的孩子······” 看见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正准备禀明情况的江太医和季太医对视一眼,哪里敢过去,只能战战兢兢地在门外等着。 “师父,打下来的是男胎还是女胎啊?”江太医惶恐不安道。 “唉,别提了,是个成型的男胎,都七个多月大了。”季太医沉重地叹了口气。 “皇上的皇子本就不多,若是谨妃能生下这一胎,他不知会有多高兴。只是谨妃娘娘素来身强体健,怎么会突然滑胎呢?”江太医百思不得其解。 季太医神色微变,拍了一下他的帽子道:“这种事情不要好奇太过,宫里莫名其妙的事情还少么?你还要不要自己的脑袋了?咱们只管治病,其他的事情一概不要问。” 这边皇帝正绞尽脑汁安慰着傅菱荷,而那边宁贤妃跑回庄德妃的琼玉殿,一时间慌了手脚,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气定神闲:“德妃姐姐,我是听了你的话,你一定要救救我!” “瞧你那慌手慌脚的样子,谨妃那有动静了?”庄德妃不以为然。 “我已经派美兰去打听了,谨妃她,她滑胎了,是个成型的男胎······” 宁贤妃不敢再说下去。 庄德妃一时愣住,而后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皇上生了大气了,正在追查谨妃滑胎之前都做了什么呢······”宁贤妃已经吓得说不出话,还是修竹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荒唐!”庄德妃痛心疾首地摇摇头,一对石榴红碧玺耳环打在步摇上叮当作响,“本宫只让你拿宸妃父亲去世的消息给她添些堵,谁让你把宸妃私通的事情告诉她了?这件事该是找个不起眼的宫人去说的!” “德妃娘娘,嫔妾真的不是故意要违背您的指示的,只是嫔妾实在害怕。”宁贤妃彻底崩溃了,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宸妃看上去挺不过去了,等谨妃生下孩子,要么是淑妃,要么是贵妃,都要凌驾于嫔妾和娘娘头上。加上嫔妾已然知道她怀的是皇子,若不除之,只怕日后这宫中就没有嫔妾的立足之地了——” “你当真是糊涂脂油蒙了心了!”庄德妃气得五官都在抽搐,“有太后的庇护在,你就算年老色衰了又怕什么?如今华淑仪有孕也不方便照顾,四皇子是咱们唾手可得的,便是五皇子,本宫也能想办法给你弄来,你何苦要这么心浮气躁的?” “嫔妾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娘娘您救救嫔妾,嫔妾一定为您效犬马之劳!” 庄德妃像没听见宁贤妃的哀求一样,自顾自地说下去:“还有,你以为让谨妃小产了,皇上就不会封赏她了么?只怕会因为心疼而补偿更甚吧。这下好了,现在她只有一个丫头片子,便要压过咱们一头,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她教训宁贤妃的时候,琼脂已经从门外进来。庄德妃见她神色郁闷,便已猜到了八九分:“皙华宫那边怎么样?” 琼脂愁眉苦脸道:“皇上见谨妃滑胎,心疼得不得了,当即便说要晋她为淑妃,还命内事府的人送了好多补品。而且,皇上已经开始审问跟着谨妃······谨淑妃的宫人了。” 看着宁贤妃已经虚弱到快要昏厥过去,庄德妃这才不屑地叹了口气,示意宫女扶住她道:“好了,你还不算太蠢笨,把人都打发走了才跟她说的话。没有证人能证明你说了刺激谨淑妃的话,你便避重就轻去请罪吧。左右皇上不会赐死你的。” 宁贤妃现在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欲哭无泪来形容——自己何至于要这么愚蠢,白白成全了傅菱荷与庄德妃呢?她年纪已不小,这次被贬斥,可能再也不会晋封了。 “好了,还愣在这干什么?一定要本宫把饭一口一口喂到你嘴里,你才知道怎么去跟皇上请罪么?”庄德妃眼看自己眼下只有这一个打手,只能又如此这般教了宁贤妃一遍,看着她不情不愿往皙华宫去了,“先等一等,去换一身素净的衣裳再去。” “臣妾给皇上请安。”宁贤妃惶恐不安地跪下。 第193章 朝暮(三) 皇帝回到端阳殿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但脑中的思绪正不断翻涌,一时一刻也停不下来。他越看那些伺候的宫人越不顺眼:“都给朕下去,谁要你们在这里蝎蝎蜇蜇的?” 温鸿看出来皇帝的烦躁,越发连郑德也打发下去,只留积年的老宫女烟柳和自己伺候着皇帝。 “温鸿,烟柳,你们认为今日贤妃和淑妃的事应该如何处置?”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十八罗汉手串道。 烟柳看了看温鸿,见温鸿没有立即开口,便轻声劝慰道:“皇上,依奴婢看,贤妃这件事是做的鲁莽了,若是不处罚她,不足以安淑妃之心。可奴婢觉得贤妃也不是故意的。一来她和淑妃无冤无仇,二来是皇上您口谕让她协理六宫,宸妃出了事,她告诉淑妃也是情理之中的。若是怕淑妃伤心就隐瞒不报,等宸妃醒来,又当如何呢?” “皇上,贤妃娘娘一向性格直爽,况且方才她在您面前已经痛快认错了,将自己的错误一五一十禀报了一遍。当时御花园也没有人证物证,她若一口咬定只是与淑妃闲聊,岂不更好?这,这也许能证明贤妃没有坏心思,只是转达潘大人的事时有失妥当罢了。”温鸿看过诸多嫔妃的起起落落,根本不能确定宁贤妃还会不会东山再起,总是要给自己留有余地的。 “皇上,奴婢与淑妃和贤妃都不相熟,实在无需偏袒任何一位。”烟柳越发恭敬道,“只是如今淑妃娘娘滑胎,本来就是件白事,若是重罚贤妃未免更添一层不吉。淑妃心善,心里也会不好受,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沉默不语了良久,内心定然是经历了一番斗争的。温鸿便试探性地问道:“皇上,要不奴才先把内事府里预备下的那些婴儿的物品撤下吧,免得淑妃娘娘看见了伤心。” “你提醒的很是。淑妃她素来身体康健,日后一定还会和朕有子嗣的。温鸿,传旨下去,朕要大封六宫,为宫中近来诸多意外冲喜。晋封宸妃与淑妃是不消说的,除此之外,还要晋华淑仪为昭容,良淑容为淑媛,杨充仪为淑容,张才人为美人,薛宝林为才人,甄美人为婕妤,香美人和韵美人等生产之日,也行婕妤的册封礼。还有,纵然如此,贤妃也不能不罚。褫夺封号降为昭仪,在茜萝宫给龙胎抄写往生咒百遍才许出门。” “奴才谨遵皇上圣旨。”温鸿费劲地将一堆旨意记下,而后赶紧出门转达给内事府。 “还好,还好,只是降为昭仪而已,本宫还是九嫔。”白昭仪吃了挂落,反而无比清醒地抚着胸口。毕竟只要别人叫一声娘娘,面子上的遮羞布还是有的。 “可是奴婢还是有些替您不值。”修竹愤愤不平道,“您被降为昭仪后,跟德妃差得可就不是一星半点了,日后她在您面前一定会趾高气扬的。说来德妃根本就没认真替您求情,否则皇上把您降为妃就足够了。明明所有的馊主意都是她想出来的,却教唆您替她动手,日后还不一定有多少过分的要求呢。” “我何尝没想到这一层呢?但玉苍虎的事情一失败,本宫只能继续依附在那个毒妇身边。你别忘了,本宫可是押上了身家性命,必得找机会再行动一次。” “娘娘,恕奴婢直言,其实不把······不置那人于死地,咱们也可以拿到尊荣和权势。不管是四皇子还是五皇子,还是后面新的皇子登基,您都可以被尊为太妃的。”修竹掰着手指默默数着,昭仪,妃,宸妃,贤妃,这可一下子下降了不少,自己的待遇也跟着降低,可真是飞来横祸啊! “一计不成,还能再生一计。本宫禁得起。”白昭仪咬咬牙,示意修竹给她梳妆,“咱们去看看那些新晋封的嫔妃,能屈能伸,也该跟她们搞好关系了,起码面子上要过得去。” 茜萝宫里气氛阴沉沉的,景和宫倒是截然不同。 “鸣琴,我这是睡了多久啊?”华昭容感觉自己已经睡了许久,但还是昏昏沉沉的,她接连打了个好几个哈欠才坐起身来,“你这丫头,怎么不搭理我?”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如今是华昭容了。”鸣琴喜气洋洋地端来一身华丽的杨妃色锦簇花团纹样苏绣宫装,“请娘娘试试内事府新做的衣裳吧。” “我?华昭容?”华昭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皇上不是已经封赏过我了么,怎么突然又施一回恩惠呢?” 毕竟做了亏心事,而且又被庶人赵氏的鬼魂吓了数次,华昭容已经不敢那么狂妄自大了。 “娘娘别着急,听奴婢慢慢跟您说。”鸣琴扶着华昭容起身,“谨妃娘娘不是怀了六个多月身孕么,带着六公主散步时偶然碰见了贤妃,贤妃跟她说了宸妃父亲去世的消息,谨妃又是惊讶又是伤心,龙胎都没保住。皇上心疼谨妃,便封了她为淑妃,又大封六宫替她冲喜,所以才封了您为昭容。至于贤妃,皇上觉得她多嘴多舌,已经褫夺封号贬为昭仪了。” 华昭容一点也不关心白昭仪落难的事,而是欢天喜地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虽说生产完照例定是要晋封的,可提前封了到底是喜庆些。这次本宫当真要谨言慎行,省的跟白昭仪似的,还没捂热就把位分丢了。” “娘娘美貌聪慧,又有皇上的眷顾。那白昭仪不但年老色衰,脑子也不灵光,怎么配和娘娘相较呢?”鸣琴哄得华昭容眉开眼笑,“咱们现在做什么?” “走吧,好歹去皙华宫看看,别落了话柄。左右内事府已经开始巴结本宫了,送来了那么多礼物,随便拿几件去看看淑妃,也不值什么。”华昭容眯了眯眼睛。 皙华宫里静默无声,宫人的衣衫上都系上了白腰带,为逝去的皇子默哀。进进出出洒扫伺候的人也都用极小的声音交谈,一片凄凉。 第194章 朝暮(四) “娘娘别太难过了,您如此得皇上眷顾,孩子总会再有的。”含翠看着目光呆滞的傅菱荷,来来回回将那些劝慰的话说了无数遍,却也是无用,傅菱荷就像全然没听见一般。 “小主,你想开一点嘛,别的嫔妃若是滑胎了,都会被皇上冷待,几乎全然被抛诸脑后。但是皇上不但给您送了这么多补品,还封您为淑妃,如今您已经是四妃之一了,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呢。”金禾也安慰着傅菱荷道。 傅菱荷死死攥着一件给腹中胎儿缝制的肚兜,嗓音沙哑:“我宁愿不当这个淑妃,也想换回我的孩子。” “皇上已经处罚了贤妃,她现在只是白昭仪了,足可见皇上还是偏向您的。”青苗给傅菱荷端来一碗参汤,但看见几个时辰前的那碗还是纹丝不动,只能叹息着撤了下去。 正在这时,皙华宫的大门轻轻响了几声,青苗准备去开门,傅菱荷却伸手拦道:“除了杨姐姐和良姐姐,但凡是其他来探望我的嫔妃,就说我睡下了,别让她们进来,我看到就心烦。” 青苗也不想去应付那些虚情假意的嫔妃,忐忑不安地打开门,发现是甄大夫,顿时松了一口气:“是甄大夫啊,您快进来吧,我们娘娘整个人都垮了,必得得您医治才有希望。” 傅菱荷见来的是甄大夫,勉强支撑起身子笑道:“是甄大夫啊,快坐吧。看你仿佛胖了些。” “微臣托娘娘的福,在御医所混得还算不错,每个月除了温饱以外还能攒些体积,加上小女还会给些银子孝敬。只是微臣没有挥霍,一概替她存着罢了。”、 他刻意东拉西扯多说了些,就是不想让傅菱荷总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傅菱荷心善,总不好不搭理他的话的。果不其然,傅菱荷努力应和道:“是啊,皇上如今已经封了甄美人为婕妤,虽说没有格外宠幸,但月例银子从没缺过,她人也白胖了不少,多好啊。” “微臣私心,倒不希望她得宠,只清清静静做个普通嫔妃就好。从前她是风光得宠,可也惹出了无尽祸事来。如今宫里,该是没什么人为难她了吧?” “那是自然的。甄妹妹如今性子安静,喜欢上了弹月琴,我有时去她那闲坐听听曲,也是极好的。”傅菱荷多说了几句,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差点一头栽倒下去。 金禾赶紧扶住傅菱荷,将手帕搭在她三寸皓腕上,示意甄大夫进入正题。甄大夫把了脉后松了口气,只是忠告道:“娘娘的情况比微臣想得要好很多。您素来身体康健,再有子嗣是不成问题的,至多半年后便有希望了。只是若想生下健康的孩子,怎么也要一两年之后,身子彻底痊愈了方才最稳妥。” 毕竟小产后身子虚弱乃是太医常常诊治的症候,甄大夫看了太医开的药方后,也并没有做什么调整,只是又写了些她适合吃的药膳而已。如此这般休养了半月有余,傅菱荷身子倒是复原了好些,也有力气吃饭说话了,只是到底还欠妥当。 这天甄大夫又来检查傅菱荷的情况,青苗便问道:“甄大夫,有什么药方能让我们娘娘恢复如初呢?娘娘现在看着好了不少,可奴婢到底不放心。” “娘娘,恕微臣大胆直言,您这病,更多的是心病,微臣一介太医无能为力。但若您不嫌弃,微臣有个远房外甥女,或许可以来陪陪您。”甄大夫此来确实有了新的消息。 “我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过,您居然还有个外甥女!”金禾在宫里待得无聊,听见甄大夫这么说,连忙追问道。 “是么?”傅菱荷略微睁了睁眼睛,甄大夫见她有兴趣听下去,便继续介绍道:“微臣那位远房姐姐原是夫家遭难,她成了寡妇,带着女儿回娘家过活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微臣回祖宅探亲时见她操劳得可怜,便跟她认了姐弟,将厢房分出两间来给她们娘儿俩暂住。” 甄大夫略微顿了顿,自己有个喘息的空当,顺便让傅菱荷消化片刻:“只是微臣想着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干姐姐年岁已大,且总归是要再嫁的,跟微臣也碍不着什么。但微臣的外甥女正值二八年华,每日住在微臣家中怕引得邻里议论。因此微臣斗胆求娘娘给皇上带个话,若是能让她入宫为宫女侍奉——” 傅菱荷正想开口说话,却被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青苗以为她是身子不适,赶紧替她拍背:“甄大夫,您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了,只是我们娘娘身子还没好全,要不您再给娘娘开一剂药方?” “也好,那微臣就不打扰娘娘静养了。”甄大夫也还记着自己只是想转移傅菱荷的注意力,并不真的急于让她帮忙,便起身告辞了。 等到甄大夫走后,傅菱荷又咳了好几声才勉强止住。青苗小心问傅菱荷道:“小主刚才一直咳嗽,当真是身子不适,还是有话不想当着甄大夫的面说?” “你说呢?事到如今,我没法不为自己做打算了。”想主意是极其劳心劳神的事,傅菱荷眼前一阵一阵晕眩,但甄大夫的话让她下定了决心。 金禾听得云里雾里的,十分困惑:“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金禾,你也听见甄大夫说什么了,我若想再得怀胎,怎么也是一两年以后的事情。但若这么长的时间都不伺候皇上,你觉得我会是什么下场?” “小主,您不必这么悲观的。皇上隔三差五便来皙华宫,怎么会因为您不能侍寝就冷待您呢?” “如今只是过了半个月,可君恩如流水,也许两三个月以后,就不是这样了。”傅菱荷拢着自己干枯的青丝,发现又掉了好几根,“休养了半个月,我倒是看明白了许多,扶我起来走走吧。” “从小产后开始,我便一直想着要在皇上面前培养一个自己的人。”傅菱荷缓缓道,“只是含翠年纪大了,你们二人又无心为嫔妃。今日甄大夫来求我,倒是很有几分指望。” 第195章 朝暮(五) “小主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呢······”含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眼里满是心疼。 “许多事不能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才开始行动。我家世平平,根本没有拿乔的资本。我小产的事情拖久了,皇上只会从怜惜变成厌烦,我就算是淑妃也没有用。我相信没人敢明着作践我,但若皇上不关心我,那些小人要暗地里下手,是轻而易举的事。毕竟失宠的嫔妃心情郁闷,得病死了也是常有的事,不是么?” “小主说的固然有理,只是若咱们亲手把女子送到皇上身边,您不会难过么······”金禾小声道。 傅菱荷温柔一笑,摸摸她的头道:“皇帝与嫔妃之间本就不是嫁娶关系,侍奉皇上是咱们的本职,就像父兄在朝为官一样,你会因为有人跟你做同样的行业就心生嫉妒么?当然,我的这些谋算都是那姑娘同意的情况下再主张的,她若是不愿意,咱们决不能勉强她。” 见傅菱荷心意已决,含翠也不好再劝,便给傅菱荷换了一杯茶水道:“那娘娘先去跟皇上禀报吧,皇上的旨意下来,奴婢便去安排将甄大夫的外甥女接进宫里来。” “只是小主,这件事要不要禀告皇后娘娘一声?” “皇后如今还没恢复请安,咱们也不便去打扰。只要皇上同意了,想来她不会反对的。”傅菱荷确实有自己的私心在其中,不想和何皇后多有交集。 对于日理万机的皇帝来说,这件事自然是区区小事。甄大夫是他信得过的医术高明的太医,他大笔一挥便同意了傅菱荷的请求,允许甄大夫的外甥女陆采莲来陪她。 在告诉甄大夫这个消息时,含翠还特意问了甄大夫:“甄大人,采莲姑娘可有跟您表明过心意,她是愿意被淑妃娘娘举荐侍奉皇上,还是只是想进宫来看看呢?我们娘娘从不做强人所难的事情,她可一定要想清楚了。” 甄大夫极大方地笑了笑:“我既跟淑妃娘娘提了这个话头,自然是已经探听过姐姐和外甥女的心意了。她们守着那为数不多的遗产,不过一年半载就见底了。姐姐若是改嫁,带着采莲也不方便,她还可能受别的苦。” “不过,以采莲姑娘这样的家世,入宫大约也就是宝林御女之类的,她可要想清楚了。” “那是自然,采莲心中有数,不会奢求太多的。” 皇帝把这件事的自主权全权交给了傅菱荷,她便派了皙华宫自己的马车出宫门。谁知还没等到陆采莲,何皇后身边的绿杨和红杏却到了。事情还得从马车出宫门的前夜开始说起。 “什么?谨妃从家里找了个姑娘送入宫?此言当真?”何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娘,千真万确,奴婢去内事府挑蜀锦的时候听见皙华宫那边吵吵嚷嚷的,找了好几个工匠调试马车,还有几个宫女在往马车上装礼物,肯定是要出宫的。”红杏可不敢在何皇后的气头上纠正傅菱荷已经成了淑妃。 “娘娘别着急,只是谨妃她小产之后消沉抑郁,想找个活泼亮丽的姑娘陪伴她罢了。”绿杨也是不断顺着何皇后的话说,“再说了,咱们皇上也不是什么货色都要的,听说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能聪明漂亮到哪去?娘娘不要太担心了。” “哼,本宫都浑忘了,她如今已是淑妃了,要位分有位分,要赏赐有赏赐,想找个小姑娘闲话解闷皇上也准了。这些事情全是皇上一个人操办了,连问都没问本宫一句,本宫这个皇后还有什么用!” 何皇后自怨自艾发疯的场景,承瑞宫的人早已见过不知多少回了,因此都极为熟练地装作没听见,各自忙各自的活计。 “想想当年先皇后在世时,虽然皇上对她也不冷不热的,但到底什么事都和她商量一声,让嫔妃都能看出来她是六宫之主。如今这后宫里,还有几个把本宫当皇后的?就算本宫是继后又如何,和元后当真就天差地别么?”何皇后极不甘心地发泄着,顺手把一盘金丝蜜枣泼在地上,骨碌碌滚向四面八方。 绿杨眼珠轻轻一转,立马想出主意好言相劝道:“娘娘,不如咱们先静观其变,看看那姑娘进宫到底会不会被皇上收了,若是她陪淑妃两天就回去,岂不是皆大欢喜?就算皇上真看上了她,咱们也不必惊慌,从族中挑几个出身低、头脑简单的送进来就是了。按照宫规,皇后是可以有四个从家中带来的贴身宫女的。” 何皇后神色不明地看着低头捡蜜枣的红杏,那眼神让绿杨心里发毛:“红杏,让小丫头捡吧,你先下去。” “绿杨,本宫问你,你觉得红杏侍奉本宫十几年,做得如何啊?”何皇后一脚踢开已经摔破的一颗蜜枣。 绿杨隐约觉得何皇后的问话不详:“娘娘,红杏侍奉您一向勤勤恳恳,虽说有时不够合您心意,但她好歹一片忠心,您别在小事上和她计较。” “她跟了本宫这么久,年纪也大了,早错过了出宫嫁人的时机。” “她清清静静跟了娘娘大半辈子,凭奴婢每日与她起居一处的了解,她也不想着嫁人生子了。” “本宫在想啊,若是接了新人进来,这承瑞宫未免太过拥挤。”何皇后斜了斜眼,索性将话挑明,“明日便让红杏打点行装吧,本宫会给她赠礼,让她体面地回本宫母家去。” 绿杨吃了一惊:“娘娘,这是不是太突然了,奴婢是怕红杏一时接受不了,要不娘娘再等等吧。” 何皇后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断然拒绝了:“不,夜长梦多,本宫既然想到了这件事,就必得马上去办。既是不中留了,早一天晚一天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娘娘,奴婢斗胆问一句,您究竟为何突然要送走红杏啊?” “这些年她屡屡冒犯本宫,本宫早就受够了。若不是看在她是母亲送来的陪嫁,该是二十多岁就放她出宫的。” 不管绿杨怎么说,何皇后都不为所动。 第196章 铅华(一) 夏初,大雨。 丽宸妃伸出枯瘦了好些的、已经黄中带青的手臂,用力撑着床边想让自己坐起来。 “小主,您别用力,奴婢扶您起来。”焕星听到动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先是给丽宸妃垫上一个厚厚的腰靠,起来后立马给她披上了外衣。 “菱荷呢······她怎么没来?”丽宸妃环顾四周,情绪十分低落。 “小主,今日甄大夫的外甥女进宫陪伴淑妃,她正在自己宫里忙着准备呢。” “菱荷她已经是淑妃了?真好,真好。”丽宸妃虽有些落寞,心里还是为傅菱荷感到开心,“你去从皇上赏的东西里拿出来几样,送给那姑娘去,也算是表表咱们的一番心意。” 焕星答应着下去了,焕月端着碗走过来:“小主,这是今日您要喝的药,奴婢已经吹凉了些,您快喝了吧。” 丽宸妃不置可否地注视着那漆黑的汤药:“焕月,你觉得我喝了这么久的药,到底有没有起色?” “自然是有起色的。小主刚被玉苍虎所伤的时候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如今已经能起身、能与奴婢们说话了,您只要好好听太医的治病吃药,就能恢复如初的。”焕月唯恐丽宸妃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竭力劝慰着。 “这药还是太烫了,我再晾一炷香的功夫,一定把它喝下去。”丽宸妃将药碗搁到一边,“我忘了嘱咐焕星一件重要的事,等菱荷忙完以后,该请她来凌霄宫一趟。我有要事要与她商量。罢了,你带六公主去御花园散步吧,别过了我这里的病气。” 焕星来到皙华宫的时候,里面正是喧闹。先是甄大夫在陆采莲还没来的时候进来给傅菱荷磕头谢恩,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载着陆采莲的马车便过来了。 “微臣谢淑妃娘娘肯收留外甥女,实乃大恩一件,微臣一介太医无以为报,日后定当尽心竭力为娘娘把脉。”甄大夫说完后,又掏出一个小包袱,“娘娘,微臣和姐姐虽说贫寒,但到底还有一些薄银作积蓄,还请娘娘收下。” 傅菱荷断然拒绝了:“甄大夫这是做什么?本宫若当真是为了钱财,也不会这般帮你了。你姐姐一个贫民妇人想来不易,留着银子自己好好过活就是了,以后再不要提这样的事。” “娘娘大恩大德,必将洪福齐天。”甄大夫很是感激。 等甄大夫走后,焕星也带着丽宸妃的贺礼到了。傅菱荷留下焕星喝茶,也一并嘱咐道:“记得让你们小主按时喝药,等本宫安顿好采莲姑娘便去看她。” “娘娘,采莲姑娘进大昭城了,咱们等着迎接就是了!”小印子轻快地从门口跑进来。因着隆朝律法,不允许不是嫔妃家眷的妇人入宫,因此陆采莲的母亲没有同行,只有一辆小马车载着她前来。 “青苗姐姐,你说,这采莲姑娘会长什么模样?我猜她一定花容月貌的。”金禾望着轿帘充满了好奇。 青苗歪头思考了片刻:“我也说不好,想来是个美人就是了。就是不知性子怎么样,若她以后真成了皇上的嫔妃,咱们宫里还得拨人去侍奉她呢。” 皙华宫离大昭城的角门并不远,可等了好一阵功夫,还不见陆采莲的身影,傅菱荷有些疑惑:“小印子,你去找找,看看采莲姑娘到哪了?” 小印子答应着去了,傅菱荷本以为是拉车的小马没吃饱,走得较为缓慢,可过了一会小印子却气喘吁吁前来禀报:“娘娘,不好了,这······采莲姑娘的马车和皇后娘娘家眷的马车撞上了,皇后身边的人可就不干了,将马车扣住不让走,您快去看看吧!” 傅菱荷吃了一惊,险些没拿住丽宸妃送的贺礼:“皇后的家眷也入宫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罢了,赶快跟我出去看看吧,也不必更衣了,穿这件就是。” 她还是晚了一步,等赶到出事的西角门时,承瑞宫的宫人已经赶到了好些,而皙华宫派去的车夫与宫人只有寥寥几个,被他们训斥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们见到傅菱荷来了,才总算找到了主心骨。 “给淑妃娘娘请安。”绿杨见到傅菱荷,十分敷衍地行了一礼。傅菱荷扭头看去,何皇后正坐在阴凉处,好整以暇地拨着东珠耳环盯着傅菱荷。 “淑妃小产这么久了,身子还没恢复么?来得这样不紧不慢的。还是觉得本宫人老珠黄,不值得你一个宠妃敬重了?” “臣妾不敢。”傅菱荷也不知道何皇后为什么要突然对她发难,只能咬咬牙请罪道,“臣妾愚钝,不知臣妾宫里的人如何得罪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淑妃啊,你小产后伤怀寂寞,想召家眷入宫陪伴,原是情理之中的事,本宫不便说什么。可你的车夫声称自己要赶路,就冲撞本宫的马车,就不太合适了吧?”何皇后冷冷地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车夫。 傅菱荷看着那两个哭得眼圈泛红的小宫女,明显是被冤枉了,就算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冲撞何皇后,便知道何皇后是在存心刁难了:“原是臣妾一时心急,想叫她们快些送我的家眷入宫,这才慌慌张张没注意娘娘的马车。还请娘娘责罚臣妾,不要怪罪他们,臣妾回去一定悉心教导,再不会出这样的事。” 她的态度无可挑剔,何皇后一时也没法从她身上下手——小产失调之症未愈,若是罚出个好歹来,可要引得皇帝雷霆震怒,但她对傅菱荷不满已久,若就这么草草走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绿杨靠近何皇后,用极轻的声音对何皇后道:“娘娘,奈何不了淑妃,咱们还奈何不了一个平民丫头么?” 何皇后看着那紧闭的轿厢,眼珠一转,顿时有了新的主意。 “谨淑妃,你的家眷当真是会摆架子呀。本宫来了这么久,你也跟着大驾光临,她竟然能波澜不惊地在车里坐着,当真让本宫大开眼界。” 第197章 铅华(二) 傅菱荷原本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两拨人马这样直挺挺地堵在角门这里,不是叫人看笑话么?可何皇后根本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加上小腹仍在时不时疼痛,她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皇后娘娘,臣妾不得不为采莲姑娘说句话。本身您与皇上、太后是宫中最尊贵的三位主子,大昭城外的人进来都是不能直视天颜的,一是怕记住容貌后伺机行刺,二是怕不懂礼仪规矩冒犯主子们。臣妾本想赶到后就拉她下轿向您请罪,可说话间尚未寻到功夫,并不是存心怠慢您。” 说罢,傅菱荷拍了拍手,轿中的陆采莲会意,低眉顺眼地走下车来向何皇后磕头:“民女陆采莲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安。” “罢了,陆姑娘不必这般殷勤问候本宫,本宫可担当不起。算起来你是金尊玉贵的淑妃娘娘的家眷,该是让你先行一步。没给你的轿辇让路,是我车夫的不是。” 眼看陆采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傅菱荷不得不站出来给她撑腰:“皇后娘娘,如今夏日炎炎,马匹烦躁发了性子乃是常事,您和臣妾的轿辇相撞也并非是谁有意为之。臣妾回去自会换一批马匹和车夫,悉心调教,再不让他们冲撞您,还请娘娘海涵。” 绿杨拽了拽何皇后的衣襟,语不传六耳:“娘娘,咱们不如适可而止吧,万一待会皇上来了,事情就不好办了。再说了,那陆采莲等着进宫,咱们小姐不也在这耗着么?娘娘切勿误了吉时。” 何皇后终于玩够了,将手中的缂丝扇一收,搭上绿杨的手:“马车相撞事小,不过淑妃也该学学,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了。小德子,去禀报皇上,今日本宫与淑妃的亲眷一同入宫,还请他不要厚此薄彼的好。” “娘娘您忘了,您事先吩咐过,奴才得先送红杏出宫。”小德子赔笑道。 “也是,本宫浑忘了,那你便先去送红杏吧。绿杨,咱们走。”何皇后扬长而去。 一直到何皇后一行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陆采莲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傅菱荷见状也是不忍,伸出手将她扶起来:“好了,皇后已然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淑妃娘娘,民女究竟做错了什么,一入宫便遭她如此刁难?”陆采莲这才哭出声来,满是委屈。 傅菱荷也没想明白何皇后今天究竟发了什么疯,为何非要跟自己过不去,思来想去只能勉强揣度道:“也许是皇后觉得我没有禀报她,只禀报了皇上,没把她放在眼里。亦或是她觉得我就是个不安分的人,才小产就想着派新人入宫给自己增添左膀右臂。可我自问我的选择没有错,若是她落到我如今的境地,她也会这么做的,不是么?” “小主说的正是呢,您如今已经压过庄德妃一头了,后宫之中除了皇后,您就是二把手,还有皇上的怜惜,您实在不必害怕。” 傅菱荷深吸一口气,夏日温暖的空气让她略微缓过来些,和颜悦色对着低头啜泣的陆采莲道:“好了,采莲姑娘,你日后跟着我待在皙华宫,无事不要出去,想必也没人再来找你的麻烦。” “民女多谢淑妃娘娘庇护之恩。”陆采莲这才怯怯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着实让傅菱荷和含翠她们吃了一惊——虽说甄大夫和她的母亲只是远亲,但陆采莲和甄婕妤却长得颇有些相似,都是极为端正标致的面孔,而且陆采莲的美貌仿佛还要更胜一筹。她的右眼下有一颗漆黑的小痣,看起来总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双眼睛在雪白的面孔上极为显眼,瞳仁比其他嫔妃都要浅淡些,十足是清高出尘的美。她的身量比甄婕妤更娇小些,身材也更婀娜多姿,难怪甄大夫和寡姐动了让她入宫为嫔妃的心思。 “当真是倾国倾城,若本宫是皇上,也会一眼心动的。”说不嫉妒这种年轻娇嫩的面孔是不可能的。傅菱荷小产后揽镜自照,眉梢眼角添了不少憔悴之色,只能用厚重的脂粉掩饰。但此刻不是作酸的时候,傅菱荷勉强压抑住酸涩,示意含翠递过一块面纱来:“将你的脸盖住吧,过几日再带你去见皇上,免得陡生是非。” 陆采莲乖巧地照做,但一路往皙华宫走去,面纱无法盖住的精致的眉眼还是引来不少窃窃私语。 “娘娘,其实咱们离皙华宫还有一里多路,您让采莲姑娘再上轿也无妨。” “罢了,咱们如今已同皇后撕破脸了,我骤然封了淑妃,德妃那边也是渐行渐远,万一被她们编排我在轿中藏了刺客,便百口莫辩了。不如光明正大着,皇上乃是九五至尊,给他送个服侍的女子,难道还不允许不成?” “那方才皇后娘娘的轿子里,想必也是要献给皇上的女子吧?” “先皇后开了个头,以后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只是不一定哪个能入皇上的青眼。譬如温充容死后,她的贴身宫女封了孙宝林,现在早被皇上当成耳旁风了,也是可怜。我虽然起过恻隐之心,但到底还是不敢收编不熟悉的人,以免伤了自己。” “娘娘圣明。天下女子多的是,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安危来冒险,奴婢也会嘱咐采莲姑娘时刻警惕着,不要被宫里的人套话,也不要粗心大意错放了东西之类的,以免遭遇不测。” 傅菱荷赞许地点点头,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回到了皙华宫。小宫女禀报傅菱荷东暖阁已经打扫好,待进去后果然摆设俱全,装潢也清新雅致。几个五斗柜恰好能放下陆采莲的行装。由于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傅菱荷便先带她到正殿的餐桌用午膳。起初陆采莲十分拘谨,只是吃着米饭与清粥小菜,含翠给她夹了几筷子佳肴,她才慢慢从容起来,分明是喜欢这些从未吃过的好东西的,让傅菱荷又一阵心酸。 第198章 铅华(三) 绿杨心惊胆战地跟着何皇后回到承瑞宫,以为她又会大发雷霆,可她这次只是闷闷地坐在床上,许久都没有开口。绿杨站得腿都麻了,才听见何皇后有气无力地问道:“把红杏送出宫了么?” “马车已经出了皇城了,只是今日老夫人在办寿辰,马车不敢擅进,小德子便安排红杏住在何府沿街的驿站里。只是等老夫人寿辰结束后红杏该如何安排,还请娘娘的示下。” “绿杨,你说红杏到底知道咱们多少秘密?”何皇后面目微微狰狞。 绿杨当然不敢说,何皇后干过的所有坏事,红杏几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样会彻底害了红杏。她只能避重就轻道:“恕奴婢说句狂话,这么多年下来,娘娘还是和奴婢更为亲近些,您只是不好总赶红杏下去就是了,算不上多掏心掏肺。更何况红杏家里也有父母兄弟,她不可能到处乱说,给全家招来杀身之祸的。” “话虽如此,本宫到底还是不放心。她毕竟从小就侍奉本宫,也没有大的过失,本宫不会伤害她。只是她这么多年说了好些谦卑的话,嗓子也该歇歇了。”何皇后诡秘一笑,“绿杨,你说是不是?” “娘娘,娘娘您三思啊,若是别人,奴婢就不劝您了。可······可那是红杏啊,她······”绿杨心乱如麻,实在接受不了活泼好动的红杏要被毒哑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她不劝还好,一劝下来,更坚定了何皇后封口的决心:“好了,你不必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的,更何况这件事本就不需要你来插手,本宫自会命小德子去办。现在去把春澜带来,给本宫看看。” 绿杨强忍着眼泪走到厢房,将那位战战兢兢等了半天的女子戴氏拉进正殿。戴春澜一进门就立刻跪下,不敢有一丝怠慢:“民女戴春澜请皇后娘娘万安。” “起来吧。”戴春澜站起后,何皇后托着她的下巴仔细瞧了瞧她的面孔,还是微微有些失望——她也算得上中上之姿,可跟陆采莲低头时的风韵一比,立刻逊色了不少。 “罢了,天命如此,何府里确实数十年不见绝色女子了,本宫也不便到处网罗,倒像是跟淑妃杠上了一样。”何皇后自言自语道,“只要咱们赶在皇上注意到陆氏之前把她送到皇上面前,虽说比不过陆氏风姿,到底能占个怀皇子的先机。” “皇后娘娘,民女即刻便要去侍奉皇上么?”戴春澜十分紧张。 何皇后回过神来嗤笑道:“想到御前伺候,你也得有这个福气。哪怕本宫贵为皇后,也不能贸然向皇上进献你,怕会招来疑心祸端。本宫会和皇上的总管太监说明,你先做个奉茶的小宫女,之后的事情就顺势而为吧。绿杨,带她去换二等宫女的衣裳。” 端阳殿里,皇帝一连批了十几份奏折,渐渐有些疲累,开始笔走龙蛇起来。温鸿看出来皇帝需要歇息一会,便适时上前端了杯茶:“皇上,您可要召哪位嫔妃来侍奉笔墨,闲谈两句歇息一下?” “罢了,淑妃和宸妃身子都不好,德妃帮着皇后理事无暇分身,皇后见不见的本来也两可。华昭容和香美人、韵美人她们都有孕,其他的不过是庸脂俗粉,见了有什么意思。”皇帝想喝口茶却呛到了嗓子,愈发不耐烦。 “奴才听说今日皇后和淑妃都接了家眷女子入宫,皇上可要派人去打听打听她们的情况?” “淑妃那的女子就不必了,她原是陪淑妃养病的,朕去打扰反倒不好。” “皇后娘娘那来的女子戴氏,原是何府的婢女,被皇后娘娘赏识,认作了义妹,如今算是半奴半主的身份。可皇后说她粗笨,得先从宫女开始做起,可否让她先从二等宫女开始学起,在端阳殿伺候?” 此言一出,何皇后究竟什么心思也就昭然若揭了。其实她的举措也没错——在承瑞宫当个客居的民女固然不用辛苦劳动,可鲜少有机会能见到皇帝,至多待两三个月便要出宫。反之,若是当个宫女,每天是要操劳,可皇帝看在她是皇后引荐的份上,怎么也会来看两眼。若是看对了眼,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皇帝摇头苦笑道:“这段时间宫中连连有厄运,朕停了选秀,她们倒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只是朕是天子,不可能事事按照皇后的心意来。你且让那戴氏安分做着宫女吧,等朕有兴致了再说。” “皇上,香美人晚膳后身子不适,气脉急促,怕是要生产了,您可要去看看?”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在门口跪下。 “朕之前已经没了几个孩子,好容易有一个生下来了,自然要去看的。”皇帝站起身来,温鸿立马伸出手扶着。 香美人所住的灵芝阁里满是血腥味,接生嬷嬷紧锣密鼓地忙碌着,无数小宫女端着毛巾和热水盆跑来跑去。等皇帝赶到时,傅菱荷与杨淑容、良淑媛她们已然到了,庄德妃也在,何皇后和丽宸妃、华昭容只是派了各自的宫女来等着。 “爱妃身子还未好,原是该在自己宫里休息的,何苦来跑这一趟?”皇帝急忙把自己的披风给傅菱荷披上。 傅菱荷温婉一笑道:“香美人与臣妾同是宫中姐妹,且年纪小,又是头胎,臣妾自然要来看一看。” 几人原以为两三个时辰胎儿便能落地,可没想到香美人生了三个时辰,胎儿还是一点要出来的意思都没有,不禁让人有些恐慌。 “嬷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杨淑容起身去问一个一脸愁容的接生嬷嬷。 “皇上,各位主子,香美人的胎儿横卧,在母体里转不过来,只怕是难产啊。敢问御医所有没有会推正胎位的太医,给香美人的龙胎转个方向,也许能好生些。” “甄大夫,对,甄大夫!”此时此刻,傅菱荷能想到的便只有甄大夫,她赶忙推了一把腿脚灵便的金禾,“皇上您别着急,甄大夫今夜当值,很快就会到的。” 第199章 铅华(四) 颐寿宫里,太后用了晚膳后倚着靠枕念佛,因着年事已高,不一会便昏昏欲睡。她正想喝口茶醒醒神,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跑过来:“太后,香美人今晚发动,可,可龙胎一直生不下来,只怕是要难产啊,您快去看看吧!” “糊涂,这点小事也来打扰太后。后宫有嫔妃难产,该去请太医才是,叨扰太后有什么用。”松鹤刚想呵斥,太后却摆了摆手,“罢了,哀家膝下现在只有两个像模像样的皇孙,还是去看看香美人吧。头三个有的残废,有的被皇上厌弃,哀家还能指望哪个呢?” “太后,如今夜已深了,外面蚊虫又多,您不如就在宫里等着吧,香美人那边有什么消息,宫人都会第一时间给您通传的。” “也罢,哀家没怎么听说过这香美人,想必平时是个不言不语的老实孩子,等她生下来了,哀家就让皇帝给她晋封吧,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皇上为数不多的子嗣。” “微臣给皇上、各位主子请安。”与此同时,甄大夫已经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了灵芝阁,但他心中没有一点把握,面色几乎和香美人一样苍白。 皇帝烦躁地摆摆手:“不必多礼,快去看看香美人如何,怎么生得这般痛苦。” 及至甄大夫在殿中坐下开药,也只能先给香美人开一碗提神益气的参汤服下,再拿些牡蛎散与白药止住鲜血,可香美人的惨叫依然不绝于耳。香美人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上面满满地撒着菊花与丁香、玫瑰等干花,可花香根本盖不住血腥味。 接生最为老道的丁嬷嬷掀开被子看了半天,摇摇头道:“龙胎最先出来的是脚,这便不好办了,若是强行拉着脚拉出来,小主的产道就废了。以后怕是连行走都要困难了,咱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丁嬷嬷,从前也有难产生不下来的小主,咱们不都是煮一些麻沸散,然后慢慢把孩子拽出来么?”旁边的李嬷嬷不解道。 “哎,那怎么能一概而论!其他小主的产道多少有个调转胎儿的距离,可这位主子太过瘦弱,若是半身不遂了,咱们脑袋都要搬家!”丁嬷嬷急道。 王嬷嬷胆小,已经开始红了眼眶:“照你们这么说,咱们怎么都是死,要不就因为生下死胎被罚,要不就因为损了香美人身体被罚,那还不如拼一把,让龙胎好好出来呢!” “朕记得你······先皇后和宸妃她们生产的时候并没这么痛苦。”皇帝本想提到傅菱荷生五公主时候的事,却陡然想起这样只会让她想起失去的孩子,便硬生生改了口。 傅菱荷只能装作没听见,宽慰地拍拍皇帝的肩膀:“皇上,香美人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的。许是这一胎是个小皇子,个子大些,所以生产得费劲。” 甄大夫吸了好几口气,还是毅然向皇帝跪下请求道:“皇上,为及时治病救人,还请皇上容许微臣进产房给香美人诊治!” “去吧,人命关天,朕的皇嗣要紧。”皇帝微微颔首。 傅菱荷并不通医理,只能隐约看见甄大夫轻轻推着香美人的肚子,还命助手小太医给香美人身上的几个穴位扎了针灸,往火盆中扔了几把艾草。过了片刻,香美人的惨叫声小了些,慢慢也能使上力气了。 “太好了,臣妾就说甄大夫是杏林圣手,一定能扭转乾坤的。”杨淑容真心为香美人感到高兴。 “这样一看,淑妃当真身边围满了贵人,时刻能让人逢凶化吉。”庄德妃优雅一笑,傅菱荷却打了个寒颤,总觉得她的笑容里面有些别的东西。 “皇上,龙胎的肚子已经出来了,生出来一半了!”丁嬷嬷欣喜地出来禀报。 “好,让甄大夫不要懈怠,龙胎平安落地,你们都重重有赏!”皇帝欣喜道。甄大夫在牡蛎散与白药中又加了几味草药烧着,香美人的血也止住了。偶尔有几次迸溅出鲜血,他沉声安慰接生嬷嬷们不要害怕:“这些血不过是强弩之末,过不了多久小主就不会再流鲜血了,只会有褐色的污秽之物,不必担心。” 如此这般过了一炷香功夫,龙胎的手臂、肩膀、脖子都展现在接生嬷嬷眼前,她们越发鼓励:“小主,使劲,龙胎马上就出来了!” 香美人满脸汗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然发力,终于将龙胎的头生了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主子、龙胎和咱们的性命都保住了!呀,还是个小皇子呢!”李嬷嬷、王嬷嬷她们把龙胎转过来,看了看双腿,禁不住欢天喜地,可丁嬷嬷的脸色却很难看。 “丁姐姐,怎么了?”李嬷嬷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小皇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小皇子的脸色发青,口鼻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没了气息。王嬷嬷胡乱洗了一把手,伸出手指探了探小皇子的鼻子,哪有一丝气息?她顷刻间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甄大夫早已预料到了这不祥的结局,叹息着道:“小皇子在香美人胞体内待了太久,已然窒息了,咱们实在是无力回天啊。” 此时此刻,香美人已经昏了过去,皇帝和傅菱荷他们听着里面已经没了声音,立刻紧张地站起来:“怎么,香美人不好了么?” 丁嬷嬷犹豫了半天,想了种种说辞,可又怕被当成是狡辩罪加一等:“皇上,龙胎生出来了,是个小皇子,可,可他在小主体内待得太久,已然窒息,窒息而死了!” 皇帝如遭雷劈,笔直地站在原地:“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皇上节哀,奴婢们和甄大夫已经尽力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这是,这是您与小皇子无缘啊!”丁嬷嬷抖如筛糠。 庄德妃闭目摇摇头,念了几句佛道:“阿弥陀佛,香美人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就要承受丧子之痛了。” “皇上,先等一等,小皇子或许还有救!”甄大夫突然大喊一声。 第200章 铅华(五) 听到甄大夫的话,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愣住了,还是傅菱荷最先反应过来:“甄大夫,此言当真?” “微臣看小皇子的口唇似乎是被血污堵住了,若是能将血污清出来,再轻轻拍打小皇子的后背,他能喘过气来就能活命!” 丁嬷嬷一来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二来想着若救活了小皇子,自己也能受到奖赏,因而上前抱住小皇子,先让他趴下,甄大夫不断拍打着小皇子,不时也用掌根轻轻划过,过了片刻,小皇子当真咳嗽了几声,虽然声音极其轻微,但甄大夫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吩咐丁嬷嬷将小皇子翻身。随后自己用在烈酒中煮过的绢布将口唇擦拭干净,忍着污秽将小皇子的血污吸出。小皇子的口鼻骤然通畅,愣了一会才哇哇大哭出来。 “皇上,皇上,小皇子活过来了!”李嬷嬷等人也是喜极而泣。 “小皇子转危为安,臣妾恭喜皇上。“良淑媛、杨淑容也替香美人高兴。傅菱荷细细打量着七皇子,虽然全身微微发青,而且十分瘦弱,但到底是个已经平安无恙的、活生生的孩子,而不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成了死胎。她强压下心中的酸涩,吩咐青苗去给香美人准备贺礼。 一群人中,最为高兴的还是皇帝了。七皇子奇迹般活下来,不仅自己子嗣又兴旺了些,也证明他并没克了自己的孩子,宫中孩子接连夭折的厄运也终止了。他喜悦之余立刻吩咐道:”好,好,香美人即刻封为婕妤,接生一众人等各赏银四十两,甄太医封为右副主诊,赏银百两!“ 甄大夫升官发财自然是欣喜的,但更多的是对自己医术的得意,以及对七皇子存活的愉悦。在一片温馨的气氛中,并没有人注意到一直恬淡微笑的庄德妃眉梢眼角微妙的神情。 ”娘娘,香美人生下了一个小皇子,皇上封她为婕妤了。“绿杨言简意赅地汇报给何皇后。 ”照规矩赏赐她吧,一个小门小户之女,孩子总归是要送到别的嫔妃那的,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何皇后不咸不淡道,”对了,谨淑妃去看她生产了么?“ ”自然是去了的,说是关心香婕妤,实际上怕不是担心被皇上责怪,不情不愿去的。听偷偷跟去的喜儿说,她脸色别提多难看了。“绿杨挤眉弄眼道。 何皇后感到一阵畅快:”那就好。顺风顺水了那么久,她也该尝尝吃瘪的滋味了。前几天在宫门口跟本宫叫板时的神气活现劲儿都哪去了?“ ”娘娘,谨淑妃现在已经不足为虑了,咱们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让皇上注意到春澜姑娘吧,哪怕是先封个更衣之类的呢?” “唉,那丫头其实身段性情之类的还算差强人意,只是容貌实在比不过淑妃宫里那位。若是容貌能与那位有一半相似,咱们也不用如此费劲。这样,绿杨,等皇上从灵芝阁出来,你就去请他晚上来承瑞宫,就说本宫想与皇上同贺七皇子出生之喜。” 何皇后想起自己还有几件零零星星的事情,绿杨一个人忙起来怕是分身乏术,这时她才发觉若是红杏在的话,只怕情况还能好些。但是让红杏留在这里的弊远远大于利,她情愿用几个笨拙些的小宫女,也不想再留着红杏这个祸患了。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何皇后一丝一毫也不想回忆。 何皇后毕竟是皇后,皇帝纵然不十分在意,还是要给些面子的。于是绿杨去过端阳殿以后,晚上皇帝便来到了承瑞宫。 “皇后准备了这么丰盛的晚膳啊,朕真是有口福了。”皇帝一进来便闻见承瑞宫里飘满食物的香气。 “臣妾给皇上请安。”何皇后刚从小厨房出来,见皇帝来了忙俯身行礼,“臣妾想着皇上来用晚膳,膳食必定是要精致齐全的,因而去小厨房亲自盯着他们做菜,防止有哪些不合皇上的口味,那便不好了。” 趁着皇帝净手的功夫,何皇后赶忙对绿杨使个眼色,绿杨便推一推一身鲜亮颜色的春澜,让她站到何皇后身后预备着布菜。 “皇后宫里新换了大宫女?原来那个红杏怎么不见了?”皇帝的眼神还是十分敏锐的。 “回皇上,红杏的年纪大了,而且一直有些妇人之症,断断续续的总也治不好。臣妾想着她侍奉多年劳苦功高,就准许她回我母家当嬷嬷了。”何皇后温婉一笑,“这是新来的春澜姑娘,皇上还没见过吧?臣妾见她年轻貌美,侍奉也算殷勤,就把她留在身边了。” 皇帝顺着何皇后身后看去,春澜有些紧张地搓着衣角,倒是比平时别有一番风韵。承瑞宫晚间的灯光暖融融的,倒显得她温柔多情,让皇帝忍不住看了两眼。 “春澜,过来给皇上布菜,今日的菜多,就别劳烦温公公了。”何皇后转过头对春澜道。 春澜依言给皇帝夹了一筷子珍珠鸭和荔枝腰花,皇帝一边吃,一边与何皇后商议道:“香婕妤出身不高,而且难产完身子又虚弱,七皇子必定是要找高位嫔妃抚养的。皇后看宫里谁最合适啊?” “皇上,依臣妾看,宫里位分高的无外乎德妃、淑妃与宸妃,宸妃重伤,德妃年岁不小了,只怕精力不济,淑妃虽说没什么掣肘,可若看见七皇子就想起自己失去的孩子,只怕也会伤怀。若皇上觉得臣妾还算妥当,不如就先给臣妾养着吧,左右苑儿也大了,不用臣妾操心。” 皇帝的筷子微微一停,显然并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只是不置可否地敷衍道:“皇后若是伤疤养好了,就先把六宫的事情从德妃和淑妃那接回来吧,你是一国之母,还是交给你更为妥当,七皇子的事情朕再想想。” 何皇后已经预料到有被拒绝的可能,因而并没十分气馁。毕竟今夜最重要的是将春澜引荐给皇帝。春澜见皇帝连续吃了几筷子菜,怕是有些干渴了,连忙盛了一碗紫参雪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