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戾气重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珠华会出现在这里,要从曹二奶奶出去处理章二姑娘时说起。 瑞哥儿一直挨在她旁边,宴菜上来,珠华就顺手喂他两口,她喂的都是小孩子肯定能吃的东西,喂之前也问了一直守在边上的瑞哥儿奶娘,确定没问题,才让瑞哥儿吃了。 但不知怎么,曹二奶奶出去后,瑞哥儿忽然捂着肚子说有点疼,他胖胖的小身子压到珠华身上,把珠华吓一跳,问他有多疼,怎么个疼法,他说不上来,只是哼唧,要出去。 虽然这几上每一道菜都是勇毅侯府的丫头送上来的,但毕竟是她喂给了瑞哥儿,珠华不敢怠慢,奶娘抱起瑞哥儿出去,瑞哥儿还拉扯着她的衣袖,她便跟着一起出去了,因担心瑞哥儿,连许燕儿抓住时机嘲讽了她两句她都没理。 奶娘张罗着要去告诉曹二奶奶请大夫,瑞哥儿却又说他刚才感觉错了,不是疼,是想如厕。 小孩子一时闹不清自己的需求是有的,奶娘就把他带到岸上一个树丛后,看着他解决。 珠华没有就回去,隔了一段距离等了一会,瑞哥儿完事了,活蹦乱跳地朝她奔过来,才放了心,牵上他要回去水榭。 瑞哥儿却不肯了,眨巴着眼睛和她说:「姐姐,我家里有一棵花特别好看,我领你去看。」 这要是个别的什么人说这个话,珠华当时就要生出警惕心来了,但瑞哥儿的年纪太小了,便有什么人能指使他,也不至于能让他按着演完这么一全套——演艺行当里,小孩子和动物是最难掌控的。 她就只是觉得不好在人家家里乱走,出言拒绝了,但瑞哥儿赖着她撒娇,一个劲要带她去看,旁边的奶娘劝了几句未果,只好和珠华解释并有点恳求地道:「其实哥儿说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奶奶便去看一看,也没要紧的,我陪着一起呢。」 瑞哥儿又持续撒娇,珠华就心软了,想着不远的话,就去看一眼马上回来,如果发觉实际要走得远,那中途折返也不晚。 没想到远确实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却撞上这么不可说的一幕。 刚被叫破的时候,珠华只想让瑞哥儿出去,他在自己家里,见着了什么都没事,不想瑞哥儿没领会到,没松手,拉着她就站了出去。 珠华只好僵着脸呵呵:「……我路过,什么也没看见,这就走。」 她认出了那姑娘,连带着另一位的身份也不问可知了,珠华不想管闲事,随他们接下来什么走向,反正人不是她带进来的,扯不到她身上,她只想当个路人。 对于她的撇清,曹五一时没有说话,他手还扶在他前未婚妻的肩上,却好像已经忘了有她这么个人了,只是专注地望着珠华,目光十分之……心痛? 什么鬼?! 珠华纠结地倒退一步,她真觉得她的人际关系很简单啊,怎么这一个个却好像都和她有点什么,许燕儿是没来由地怨忿她,这曹五爷更莫名其妙,就算她不慎撞着了他的私事,也不用一副她欠了他百万钱的样子罢? 她不想再涉入了,转身拉着瑞哥儿便走。瑞哥儿也乖,蹬蹬跟着她走。 曹五倒没有阻拦,终于把目光收回去了,同时收回来扶着姑娘的手,向她道:「孟姑娘,走,我送你出去。」 孟钿不肯,她也认出来珠华了,不过她没工夫多想别的,一心只想达成心愿,泪汪汪道:「都让人看见了,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 珠华刚走出去,还能听见她这句话,背影不禁歪了一下。 ——自己往人家的方向倒,人家出于礼貌扶了一下,这就没法做人了? 曹五有点急,道:「你不知道,瑞哥儿不可能独自跟别人出来,他身边一定跟着他奶娘或者丫头,现在没看见,肯定是跑走告诉人去了——多半是我二嫂,你再耽搁,等我二嫂来了不好开交。」 不好开交才好呢。孟钿眼睛亮了亮,更加不肯走了,去拉扯曹五的衣袖:「五哥,我们好几年的情分,你一点儿也不顾念吗?就这样狠心一直赶我走?」 曹五忙着要躲:「孟姑娘,我知道你伤心,但你别这样,家里长辈说好了的,你家也都同意了,现在又是何必——」 「长辈说什么我不管,五哥,我只认我们之间。」 孟钿合身要扑,曹五手足无措,他不敢和姑娘家撕扯,毕竟有过婚约,也不好意思对孟钿下重手将她狠狠推开,急了求救道:「瑞哥儿,瑞哥儿,你别走,回来救救五叔!」 他不是指望瑞哥儿个小胖墩能替他把孟钿弄走,而是留个旁观者,总比他和孟钿在这里孤男寡女纠缠的好,当着别人的面,孟钿多少也要有些顾忌,不好做出更过分的举动。 瑞哥儿听到,站住了,转头犹豫地道:「五叔,你说只看一眼,你看过了。」 曹五看他小胖脸上满满的舍不得,手紧紧地拽着珠华,好像让他看了一眼他吃了多大亏似地,气得噎了口气,伸手指他:「你这臭小子,你好意思说,亏我夸你聪明,你都分不清——」他卡了下,及时收住,只是痛心疾首地指责了他一句,「你这个笨瓜宝宝!」 瑞哥儿不乐意了,挺起胸膛和他吵:「我不笨,我最聪明,眼光最好!」 第2章 连带着站住的珠华听出点头绪来了,她看一眼曹五,又低头望瑞哥儿——她被拉到这里来不是巧合?瑞哥儿是有意哄来了她? 她简直不可置信,目光忍不住在曹五和瑞哥儿之间又转悠一圈——她上了一个五六岁小孩子的套!不能更丢脸了! 曹五让她一看,有点发呆,但旋即胳膊上的重量把他拉回了神,事已至此,孟钿不想走回头路,豁出去要拉他的手碰触自己的心口:「五哥,我对你的这片心——」 「啊啊!」 曹五被火烧掉一样,猛力拽回手来,跳着往桂花树后躲,「孟姑娘你自重啊,我不知道什么心不心的,我们是父母之命定的婚约,现在父母不同意了,也就没了,你你闹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他是男人,力气大许多,真要挣孟钿是制不住他的,反被带了个踉跄,但仍不肯放弃,错过了这回,她下次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混进来?章家那二姑娘是旁支,以前她正眼也不会看她,如今却要低三下四地求她,看她那副强装高傲内里窃喜的模样,她都快要吐了。 但就这么忍辱的机会也不是好来的,那些正经和她是一个牌面上的姑娘们深谙明哲保身,她找上门去,一多半都推说不见,碍于脸面见了的也只是拿攒的一点月钱打发她,没有人肯冒风险捎带她进来,她迫于无奈,都求到不认识的人门上去了,也没能如愿,最终转折打听到章家主支的姑娘来不了,换成了旁支的,她才终于求得她松了口。 这种机会不可能有第二次了,章二不知道她真正想干什么,当她只是来问曹五一句话,所以才肯把她领回去,假说是主支姑娘借给她充门面的丫头,瞒过了要一同出门的章嫂子。 孟钿泪光闪烁,望着避她如蛇蝎的树后男子,家败之后,什么都靠不住了,她只能靠自己—— 她咬住了下唇,不再试图追过去,而是颤抖着抬起手来,去撕自己的前襟。 曹五大惊失色,慌忙死死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都缩到树后,小媳妇一样蜷缩着叫道:「你疯了,你不要过来。瑞哥儿,瑞哥儿,五叔错了,你最聪明,你快救救五叔呀——」 「孟姑娘!」 一声女子的尖利喝声响起,打断了孟钿接下来的动作,她手放在半松的衣襟上,下意识转头一看,旋即脸色刷白了下来。 曹二奶奶领着两个丫头大步流星地从道上走来,一边走一边冷笑:「今儿天是热了些,不过再热,孟姑娘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解衣罢,可是热昏了头!」 「二嫂!」 曹五如见救星,从树后窜出来,飞快接连绕过了孟钿和珠华两拨人躲到了曹二奶奶背后。 曹二奶奶瞪他一眼:「五弟,你又胡闹了!」 瑞哥儿的奶娘跑去寻了她,匆匆说了究竟,曹二奶奶前后一联想,就知道他联合自家儿子捣了什么鬼,但是瑞哥儿半懂不懂,有时聪明不到点子上,结果动歪了脑筋,把珠华拐过来了。 她瞪完曹五又瞪儿子,把他拎过来先照着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给我等着,等会娘再跟你算账!」 挨了训和挨了打的一对叔侄不敢吭声,缩缩缩挤到了一起去。 曹二奶奶这才正眼扫到孟钿身上:「孟姑娘,有话去我院子里说罢——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家毁亲不错,但该补偿的,也补偿了,你家长辈并无二话,我不知你还找着五弟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你觉得没有了结,我们就再好好说一说,把话说清楚了。你是自己跟着我去,还是我让丫头请你?」 孟钿嘴唇嚅动了几下:「……我自己去。」 曹二奶奶便指使丫头:「去替孟姑娘把衣裳整好了。」 孟钿手劲有限,她衣襟扯松了,但布料没有扯坏,须臾重新拢好,头埋得低低的走了过来。 「你去找四奶奶,说我这里临时有事,请她帮忙替我去陪一陪客。」 另一个丫头答应去了,曹二奶奶牵起珠华的手:「唉,你别生气,我家这小孽障,越大越难管,太不成话了。你跟我一道去,我等下腾出手来,揍他一顿给你赔罪。」 珠华生气倒算不上,从她的角度了解到的信息,只是隐约觉得自己被瑞哥儿蒙了,究竟为什么还不知道,心下难免好奇,当着曹二奶奶,也不怕再有什么,就跟着她,一行人走去了。 「论理,这事不该我管。」 堂屋里,一个小丫头在边上打扇,曹二奶奶接过另一个丫头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火气下去了些,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只是孟姑娘偏跟着我的客人混了进来,我要不在这里料理清白,忽然就叫二婶娘知道,连我都有了不是。所以,我就做一回主,孟姑娘有什么话,现在这里和我说清楚了,我们也不是那等翻脸不认人的无义人家,你们若是生活上有什么艰难之处,说与了我,我未尝不可以帮扶一二。」 又想用钱打发她——孟钿羞辱又绝望,能给她多少钱?一百两,两百两?就算翻十倍给她一千两,父兄全部流放去了边关,如今死活都不知道,剩下一家女眷,日日只有出,没有进,又能坚持多久! 第3章 过不上十天半个月的花完了,难道她能再来讨吗?她原来根本不用过这样的日子,就算家败了,可她是勇毅侯府的人,她都快要嫁进来完婚了,不过差了大半年,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我不是来要钱的。」孟钿流着泪开了口,「我只想来得个明白,我父亲兄长也许做错了事,可我有哪里不好?他们那些事,我一个闺阁女子,既没做过,更不知道,为何破家之后还要遭此厄运。二奶奶说府上不是无义人家,那难道有情有义的人家是这样行事的吗?」 曹二奶奶听她控诉完,脸色放冷:「孟姑娘,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曹家若真无义,你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你应当站在教坊司的地界上才对——我们侯爷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替你们一家女眷求了情,你母亲因此同意了退婚,只此一条,在道义上,我们对你就没有亏欠。你现在倒过来指责我们,我们帮你没帮出恩也罢了,难道还帮出仇来了?」 孟钿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我们两家是姻亲,既结婚姻之约,本就该守望相助。」 珠华坐在隔壁的耳房里,断断续续能听到几句,她脑子里转了转,想起来了,有人求情这个事,苏长越说过一句,但当时他只是顺口闲谈,没有进一步细说是勇毅侯府出的头。 这样算的话,勇毅侯府这份补偿确实给的够可以了,新皇登基烧第二把火,勇毅侯站出来,一个不好,说不准要变成池鱼。勇毅侯府本有更稳妥的选择,孟钿虽已定亲,毕竟未有成婚,不算出嫁女,如果忠安伯府的女眷被判没入教坊司,她得要跟着一并进去,届时这桩婚事自然就不在了——即便勇毅侯府出于脸面,想法把她捞了出来,孟钿的姐妹都沦为了贱籍,为人歌舞卖笑,当此风俗下,她又如何有脸活得下去? 勇毅侯府悔婚是有不对,但忠安伯府以这一份婚约换得一家女眷生路,这笔买卖做得非但不亏,还很划算了;孟钿忽视别人承担的风险和付出的努力,单以一句「守望相助」便想轻飘飘抹去,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有点厚颜了。 珠华心下庆幸,幸亏她脑袋清楚,没掺和进去,这些世家豪门真是没多少省油的灯,孟钿先前求到她门上时,专捡着对自己有利的说了,表现得又坚韧又痴心不悔,对于所受恩惠却像得了失忆症一样,只字未提。 曹二奶奶被气笑了:「孟姑娘,你这是觉着你家没一点错,错全在我们了是吧?你为何不想想,若不是你父兄叔伯贪得无厌,你们焉得会落得这个下场!罢了,我说这些你也听不进去,你就痛快说罢,还想干什么?——婚约两个字,是再也不用提起,你再要纠缠,我只有立刻使人请你出去,再去和令堂好好谈一谈了。」 「我娘病着,你别找我娘!」孟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无措地又望曹五,「五哥——」 曹五坐在最靠门边的一张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脚,有点想跑开的样子。 孟钿大受打击,凝泪于睫:「五哥,我们以前那么好的情分,在你心里一点都不剩了吗?」 曹五很为难地道:「孟姑娘,你总说情分情分的,可我们定亲的时候我年纪不大,还不大懂这些,我娘给我说了谁,就是谁了。后来我们定下了,那我对你客气一点,不是应该的吗?你要说到那么严重,我其实很不自在。」 不自在——! 孟钿的眼泪决了堤,最后一丝缥缈的念想也断绝了,她是忠安伯府承爵长房的嫡出姑娘,曹五只是勇毅侯府二房的次子,非但勇毅侯的爵位没他的份,上头有个同为二房的兄长曹四顶着,他以后连二房的家产都分不到多少。孟钿面对他时,心底深处其实总有一点凌驾的优越感,也因为此她才敢混进来纠缠曹五,并非她不知廉耻,只是固有的那点优越感迷住了她的眼,让她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如愿而已。 却没想到他否认得这么干脆,孟钿仿佛看到自己的面皮被踩在他的脚底下,来回碾压。 「不,我不相信——」她恍惚着道,「五哥,你是变了心吧?我知道,我现在配不上你了,所以你心里没了我,你告诉我,现在你是看上谁了?」 曹五连忙摇头:「没有啊,孟姑娘,你胡说什么。」 孟钿这时候把珠华记起来了,抖着声音问他:「我知道了,是不是刚才传胪家的那个娘子?你看见她出现,眼神都是呆住的——」 「孟姑娘,慎言!」曹二奶奶忍无可忍打断了她,「你在这里信口胡说,想过后果吗?」 孟钿呆了呆,反应过来了,她只是一时口不择言,不是真要牵扯珠华,这当口把珠华拉下水来,于她的目的没有好处,她又没证据,再严苛的礼法,也不能说看一眼都是错。 就改口道:「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二奶奶别见怪。」 隔壁的珠华从中得了灵感,再回想一下瑞哥儿和曹五的两句藏头露尾的对话,终于意会过来了——登时好气又好笑,瑞哥儿这小子,说糊涂连她都蒙住了,说聪明罢,又从开始就没找准人,真该让曹二奶奶好好打一顿屁股才是,她等下一定不去求情。 因分了神,隔了道墙,她听到的动静又原不大清楚,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是听到孟钿哭哭啼啼下跪要舍身为妾的进展了。 第4章 珠华不太在意,家里弄进个原定为「妻」的妾,这得找上多少麻烦,勇毅侯府要有这个意思,开始就直接提出了,既然当时没说,现在也不会同意。 果然,曹二奶奶断然拒绝,并且不再理会孟钿的任何纠缠,直接让人把她拉走,孟钿要哭闹,曹二奶奶身边的大丫头直接道:「我劝姑娘消停些,难道必定要堵了姑娘的嘴,让府里上下人等都看着,姑娘才觉着风光?」 孟钿毕竟不是真正的市井泼妇,人少时她敢对着曹五破釜沉舟,真要在那么多外人下人面前如此,她丢不起这个人,一路呜咽着不情愿地走了。 接下来响起的,就是—— 啪、啪、啪! 声音之响之脆,珠华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下意识站了起来。 不是吧,玩真的啊? 她以为曹二奶奶说揍一顿只是嘴上放狠话来着。 「呜呜,娘,我错了,呜呜……」 「二嫂,是我的错,你要打打我罢,瑞哥儿这么点大,别把他打坏了。」曹五绕着圈子求饶。 「这么点大,就敢这么胡闹,不好好教训一顿,将来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来!」曹二奶奶的声音杀气腾腾。 她一边打,还一边训斥,「我知道你鬼灵精,嘴上认错,心里不当回事,幸而你五叔只是脑子不大好,人还不坏,没闹出事来;要是别人哄你呢,你也听他的哄,再去骗人?」 说一句拍一下,极有节奏。 「脑子不大好」的曹五委屈地道:「二嫂,我也没想干什么,先头的孟姑娘是我娘给我挑的,我那时候不懂,现在想自己选一个,才拜托了瑞哥儿——我只想看一眼,唉,还看错了。」 他口气怅然得不得了,一时都忘了再给瑞哥儿求情。 瑞哥儿不服,呜呜哭道:「哪里错,我姐姐最漂亮,五叔没眼光,下回再也不给你看。呜呜,娘轻一点,我好痛。」 曹五道:「我又不是说这个错,和你说不清,算了,你靠不住,下回我也不会再找你了。二嫂,你轻些轻些,不能再打了。」 珠华想着不给说情,真听到瑞哥儿在那里呜呜哭,还是忍不住,何况曹二奶奶没护短,她不多的一点恼怒也散去了,走过来劝:「二奶奶,算了,瑞哥儿痛了一回,该记住了。」 曹二奶奶是真打,就这一会功夫,手心也拍得发麻了,这才就势下坡,把瑞哥儿拎起来,道:「姐姐不嫌你烦,哄你半天,你怎么回报的?好好道歉!」 瑞哥儿抽噎:「姐姐,对不起……」 曹五也被压着道了歉,闹腾了一番,总算差不多了局,曹二奶奶携着珠华出去,曹五有点磨蹭地跟在旁边,踟躇不去,曹二奶奶察觉到,转头瞪他:「你胡闹得还不够?还要做什么?」 「我想问这位奶奶一句话。」曹五红着脸道,怕被撵走,他赶着道,「你家里还有妹妹吗?姐姐也行,没成婚的那种。」 珠华微微睁大了眼,忍笑:「……没有,我只有一个弟弟。」 曹五脸垮了,整个人都写满了哀叹。 他萧瑟地站在原地,目送珠华和曹二奶奶远去,瑞哥儿捂着屁股一拐一拐地出来找他,还打着哭嗝:「五叔,呃,糖,多多的糖。」 曹五道:「什么糖?五叔心里只有黄连。」 瑞哥儿呆住片刻,放声要哭,曹五手忙脚乱地忙哄他:「好了,好了,明天给你买。」 瑞哥儿这才消停了,他小孩子心思有限,顶着张大花脸又笑出来,道:「五叔,你要记得呀,我把糖分姐姐一半,姐姐就还喜欢我了。」 曹五酸酸地看他一眼:「……哼。」 花宴过后,客人们陆续告辞。 头回出门,苏婉苏娟两个平顺地过来了,珠华遇着点小波折,终究与她本身没有要紧干系,便也不往心里去,坐在回去的马车里,听着苏婉苏娟的叽叽喳喳,于下午时回了家。 珠华等在门前下车的时候,正好见到梁大娘从隔壁走了回来。 隔壁住的也是个官员,姓吴,年纪挺大了,总有五十上下,现在鸿胪寺任右寺丞。 珠华到京城的头一天晚上吃过他家厨娘送来的酱黄瓜,之后闲时问梁大娘打听了一下,听完后,忍不住对吴大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怎么说呢,隔壁这位吴大人的生平就三字:不逢时。 吴大人当年也是科举三关闯上来的,三十六岁以进士入仕,起点算不错了,但运道却好像被天意黑过,刚结束两年观政,该着选官了,任令还没下来,他父亲殁了。 没得说,只能回老家去守丧丁忧,好容易三年熬过,收拾了行李,刚回到京城,还没来得找关系跑官,家乡又传噩耗,这回是他母亲没了。 好了,又是一个三年,接连六年弹指而过,吴大人已经四十四岁,这个年纪才从官场起步,无论如何也是晚了,好在他当年的同年有混得还不错的,拉拔了他一把,给他补了个缺,吴大人兢兢业业,做了几年,总算将将爬到了六品的位置上,说出去不是个芝麻官了。 第5章 「奶奶和大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梁大娘手里抱着个酱色的小坛子,笑着上来打招呼。 苏婉好奇地往她手里张望:「大娘,你拿的什么呀?」 「酱黄瓜。」梁大娘把封口开启了一点给她看,「吴大人要外放了,他家开始在收拾东西,我听到动静,去和我老姐妹聊了几句。吴大人这一走,她不能再在吴大人家帮佣了,也在收拾家什,一些多余的吃食不好带走,就送了我,她做这些佐味小菜的手艺比我好,还有一小坛酸笋呢,这个天吃最开胃了,我家去拿个坛子再去装。」 听到酸笋,珠华不禁有点馋起来,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正经菜式她渐渐不大有胃口了,就想些爽口的小菜吃。 便道:「好是好,只是不能总白拿人家的东西,小荷,你去找块尺头给大娘,算是我们的回礼。」 梁大娘一边笑一边跟在旁边同她们一起进门:「这感情好,我替我那老姐妹谢谢奶奶了。」 珠华想起那吴大人就觉得他怪倒霉的,顺口问道:「大娘,你知道吴大人要外放去哪里吗?」 「说是要往哪个州府做知州去了。」梁大娘压低了一点声音,悄悄笑道,「据我那老姐妹说,他家老爷是眼看着晋升无望,不打算再往下熬了,想谋一两任外放,做个父母官,得点实惠的。」 京官外放,不是犯错被贬的话,自动升一级,这位吴大人原来的官职是六品,知州是五品,看着是升了一级,其实等于不升不降,平级外调,单从这点看,也可看出吴大人确实混得不怎么得意了。 不过知州是父母官,掌一州县权柄,与吴大人原来所在的主要管着一些礼仪事宜和外邦敬献的鸿胪寺比,油水是要丰厚得多了。吴大人这是在权和钱之间,选择了后者。 珠华心中一动——吴大人已经将五十了,再在知州上混个两任,他将来还可能回京来吗? 就问梁大娘:「大娘,吴大人是哪里人?这一出去,恐怕很久不会回来住了吧?」 梁大娘道:「是山西的,吴大人这一辈是肯定不回来了。他家即便小辈出息,以后能把官做回京里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我听着,他家房子都打算卖了,正寻摸中人经纪呢。」 珠华心里略定了主意,不再说话,进屋里去换了家常衣裳,歇了一刻,算了算家用账,看小荷检查了一番两个小丫头在家守门时做的一些杂事,又教导了几句。 小荷正说着:「你们该自己学着有点眼色,不要事事都等人拨了才晓得动。比如这两盆花,早上摆出来一会罢了,后头太阳烈了,就该移到廊下面,怎么现在还在院子里摆着?」 从翠花改名叫翠桐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想着主子们要赏,没敢收起来。」 「你这木脑瓜,你去看看,那花叫晒得蔫头耷脑的,怎么赏,还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去收起来。」 翠桐应着声要出去,小荷拉她回来戳戳她的额头:「你也看看天色,这会儿太阳都快下山了,收不收又有什么要紧?明儿记得收才是。」 翠桐诺诺应了。 倒是小荷又往外望了一眼,转回头道:「奶奶,我怎么觉得这天比往常昏得好像快了些?」 珠华闻声出来,往天上望了一眼,也觉得不大对,青叶挤过来,她是渔家女儿出身,比旁人对天象都更敏锐些,当即道:「恐怕快下雨了,奶奶,你看那云,边上发乌。」 夏日的雨来得快,云聚得也快,就这两句话功夫,那云进一步聚集变乌,这回大家都看出是降雨的预兆了。 珠华皱了眉:「大爷还没回来,别正巧赶上,得着个人送伞才是。」 翠桐有点发怯地道:「奶奶,我哥哥可以去,他腿脚快,也知道翰林院的衙门在哪。」 珠华点头:「好,那你去前院给你哥哥传个话。」 翠桐答应一声,忙跑去了。 这里小荷青叶和另一个小丫头半芳一起动手,把院子里该收的物什收回来,半芳又跑去后面告诉孙姨娘她们,待都归置好了时,第一滴豆大的雨点也砸了下来。 雨势来得十分迅猛,都没个铺垫,气势汹汹地直泼下来,不多一会儿功夫院子里便积起了一些小小的水洼,雨声嘈杂,廊檐下如挂了一层雨帘。 翠桐半芳两个年纪小,下这么大雨也没被别的差事做,挨在一起,伸出细得芦柴棒一样的手腕去接落下的雨帘玩。 小荷先没管,看她们玩得没完了,方出言吓唬:「那有什么好玩的,把衣服弄湿溅脏了,明儿没得换,你们还穿这旧的。」 两个吐吐舌头,忙把手收了回来。 大雨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慢慢转小收住了。 一场雨下过,空气如被洗过一般,又是傍晚,暑意更少,难得地凉爽起来。 苏长越便在这时踢踏着地上的雨水走了进来。 珠华见到,忙从屋里迎出来,上下打量他:「淋着雨了没有?」 苏长越笑着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只是雨太大了,伞遮不住,身上仍是湿了些。」 第6章 珠华跟他后面进屋,找出身干净衣裳来递与他,一边看他换一边道:「我有件事想与你说一下。」 苏长越道:「什么?」 珠华便把隔壁吴大人要外放的事说了,然后问道:「你可知道吗?」 苏长越系着衣带,摇头:「不知,大约是才下的任命,我等会过去问一问,吴大人和我家做了这些年邻居,虽则相交不多,不过两家一向和气,他要外放,想必临行前会宴一宴客。」 珠华细想了一下,明白这「相交不多」是所为何来了——吴大人中进士不多久就回了老家守孝,一守六年,到终于能做官,苏家又出了事,所以虽然紧邻,真正来往的时间却没有多少。 不过只要没红过脸就好办。珠华接着道:「梁大娘还说,吴大人的年事摆在那里,以后不打算再回京来,所以连房子都预备卖了。」 苏长越的动作顿了顿,在灯下望过来:「珠儿,你是想——把他家的房子买过来,留着光哥儿考完童试进京来住?」 珠华一下笑眯眯了,挨过去替他整理下摆:「苏哥哥,你真是闻一知十,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孩子长的快,光哥儿年纪看着不大,不上几年也就长成该娶亲了,与其到时候再到处去现买房子,如今有合巧的,不如趁便定下。」 吴家的房子别的在其次,难得一个近字,当初说是让叶明光来和她一起住,苏长越也一直很赞成,但实际操作起来,终究有不便之处。 孩子渐渐长大,哪怕和亲爹娘住在一处都不自在,何况住姐夫家,又还有苏婉苏娟两个;各分门户就省事清静多了,抬脚就到的距离,又不怕叶明光没人照顾,或是独居孤单。 苏长越想一想也觉得不错,叶明光是叶家独苗,将来需要顶门立户,早一点立起门户没什么不好,有自己帮忙看着,也不怕出差错。 就道:「好,我去探一探吴大人的意思。」 珠华反有点发愣:「现在就去?」太雷厉风行了罢。 苏长越道:「我知道了吴大人要外放,本该去贺两句的,你在家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哦。」 珠华目送他出去,不知能不能成,忐忑地自己在屋里踱步。 踱一会小荷进来了,把苏长越先换下的衣服收出去,预备着明日洗了晒,一拿起咦了一声:「大爷这腋下怎么破了?」 珠华听到了过去看,果见苏长越的官服腋下绽了线,破了一处。 珠华不由纳闷,同小荷道:「官家的衣裳,朝廷体面,质量不会这么差罢?」 苏长越总共上值也没多久,且是文官,正常穿的话,不可能这么快坏啊。 小荷猜测:「难道雨天路滑,大爷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或是勾到哪家的招幡扯破了?」 珠华上手摸了摸,摇头:「不对,这里是干的。」 被雨打湿的主要是下摆那一块。 两人面面相觑,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 珠华看着那个裂口,想到苏长越穿件破衣裳回了家,没来由觉得好笑起来:「难道大爷和谁打架了不成?」 苏长越去了没多长时间就回来了,吴家在收拾东西本就忙乱,先前忽然落了一场雨,他家忙着把摊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回收,就更乱了,苏长越不便久留,把该说的话说过就告辞走了回来。 「吴大人很好说话,他言道,本就预备要卖,他找中人寻买家费时费力,还要再被中人抽去一笔,我家既有意,能卖与我们最好不过了,价钱都情愿让些。」 珠华忘了官服破损的事,忙道:「你价都谈好了?多少银两?」 「吴大人出价一千二百两,若可以成交,明日就能去办契纸手续,只是他要再收拾几日,鸿胪寺那边的公事也需要交割一下,大约到七月初可以成行搬走。」 珠华不大清楚京城房价,不过以金陵比对,似乎尚算合理,便询问他:「你觉得呢?可以买吗?」 苏长越点头:「若要还,应该可以再还下来一些,不过这个价本身很公道了,依我的意思,不如直接答应下来。」 珠华对他信任无比,当即拍板:「好,那就买!」 想到给叶明光置了个小家,趁他考试的这几个月,她可以慢慢替他布置好了,等他来了直接就可以住进去,从此叶家的门楣正式重新立起来,珠华十分开心,乐呵呵地吃过了晚饭,洗浴后,躺到床上的时候还在扳手指算:「六月底了,光哥儿的县试应该考过了,不知成绩怎么样,府试又什么时候考,今年底前能不能上京。」 她这个念头刚一转完,顺带着又操上别的心了,「舅舅说是要调任,不知有确实消息下来了没有,要是在光哥儿考完之前就调走,倒是一桩麻烦事了。」 苏长越听她念念有词,温和道:「不用担心,假如出现这种情况,舅舅肯定会想法把光哥儿安顿好了的,我记得你有个表姐不是嫁给了应天知府家的长公子吗?托她照料一段时间,应该不算为难。」 珠华被点醒,放心了:「对呀,还有我二表姐呢。我明天去和吴家把契定了,就回来写信,把买了房的事告诉舅舅,他这下该不会反对我把光哥儿接过来了。」 第7章 苏长越白日都要上值,他这阵子跟着学士修实录,还特别忙,回来得都晚,能抽个空赶巧替她把价谈了就不错了,真到执行买卖手续的这些步骤肯定得她自己来了。 想好了明天要做的事,珠华很充足地倒头要睡,眼都快合上了,灵光一闪,想起来了:「……我差点忘了,你的衣裳怎么回事?我才瞧见破了道口子。」 她说着转头,夜色里看不清苏长越的表情,凭直觉感觉他似乎是默了一下。 这反应——不大对啊? 珠华撑起手肘来,眯着眼睛凑到苏长越的脸面前去打量他,松松挽就的辫子滑落下来,落到他的颈项间。 「苏哥哥,你不会和人打架了吧?你们翰林院是文翰之林呀,不但动口动笔,难道还动手?」 她口气戏谑含笑,所以这么轻松,主要是苏长越回来后,一切言语行动如常,很显然就算他真和谁发生了冲突,他也不是吃亏的那个。 她的长辫微凉,落在颈间带着馨香,有种很奇妙的轻盈又挠动人心的重量,苏长越缓缓道:「没有,只是起了一点口角。」 还真有事? 珠华很感兴趣,她能接触到的都以女人间的勾心斗角为主,很需要来点不一样的。拜黄昏时那场雨所赐,现在空气还凉爽着,两个人挨着也不腻,她手肘支在席子上有点痛,索性换了下姿势,架到他胸膛上,托着下巴催他:「怎么了?说说。」 苏长越又默了一下,她这个姿势辫子倒是不扫着他了,然而先前那种微酥的触感仍在,她小半个身子的重量且又软糯地压了上来——这种时候要找着他聊天? 「——我前几日同你说过,秦学士现在修先帝实录,命我打打下手,我们这一科的状元和榜眼也被别的学士带着,可以一同习学;探花落了单,没能跻身进来,便怨上我了,找着我争执了几句。」 科考第一第二第四都能刷这个资历,探花反刷不了,倒怪不得他不服。文人虽以修身养德为要,然而也有相轻一面,真掐起来,一点也不逊与武官的。 珠华只是奇道:「他这是得罪了谁吧?找着你又有什么用?便把你挤出来,人家还是不会带他玩呀。」 「其中有缘故……」 苏长越便简略概括了一下殿试后在榜下发生的事,听得珠华不停发出惊叹,这可比那些衣裳首饰的谈资新鲜多了,她听得有意思极了。 从客观上来说,那探花是挺倒霉的,他应该是真没有和万阁老勾结,但这等和名誉相关的嫌疑背上容易洗刷难,虽然他靠着怒斥万阁老洗白了,然而真到紧要问题上,那是一点污点也不能有的,他被排斥在见习修实录的团体之外,恐怕难免有他入仕之初得名有疑的因素。 但从主观上来说,必须是苏长越更可怜啊! 好端端一个探花飞了! 苏长越没迁怒他就不错了,他还有脸倒过来怪人! 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继续撕万阁老去,他是受害人不错,可苏长越更是啊,这样两两互掐有什么意义。 珠华把心偏得透透的,伸手去摸索苏长越的手臂,她还记得破掉的那边是右边,一边摸一边道:「他拉扯你了?痛吗?他是脑子不好使嘛,都知道去怼万阁老了,就不该半途而废,接着怼才是,什么时候把自己洗成白莲了什么时候再停;要么索性装乌龟缩头熬过这段时间,科举的热度本来都渐渐退去了,再过一阵,谁还记得清楚。他这倒好,把你这个原定的拉扯出来,等于把前事又提醒了大家,真是的——」 她嘀咕个不停。 苏长越微有诧异:「你说的不错。」 这一进一退,确实是探花卢文滨现下最好的应对之策,没有圣眷的万阁老,就算根深叶茂一时参不倒他,也不会有被随意捏造罪名打入诏狱的风险;而假如仍有顾忌,那选择蛰伏也不失为一道良策,翰林院并不只修实录这一项文事,因为不少人受被抽调在修实录上,其实是空出了一些不错的差事的,这些差事本来未必能轮得到新科进士,卢文滨若去争取,怎么比同他相争把自己推到一个尴尬的位置上要好得多了。 珠华听出来他口气里的赞赏,有点得意,道:「是吧?我觉得我都比他聪明一点,会读书未必一定会做事。哎,他到底打着你哪了没有?」 「没有,我们也没打架。」苏长越解释,「他来质问我,我说了两句他听不进去,我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就转身要走,他拉了我一下,可能是力气使大了。随后别人被吸引过来,他也有些没脸,便负气去了。」 珠华这才收回手来:「哦——嗯?」 因为她的手被苏长越按了回去,按在他胸膛上。 苏长越有点无奈地道:「你摸我半天,就这样完了?」 「谁摸——」珠华反驳不下去,她另半边手肘还支在人家胸膛上呢,忙滑下去,才道,「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伤,没有别的意思。」 「我有。」 苏长越干脆应声,暖热的掌心覆下来,带着她整个小了一圈的软软手掌探入他半松的中衣衣襟里。 第8章 「……」珠华惊得连连眨眼,手指失措地在他薄薄的肌肉上蜷起——感觉不对,好像抓了他一把似的,又忙松开,脸颊瞬间全红了。 她不是没有碰触过,但那是意到浓时,没工夫七想八想,现在她还清醒着呢,这,她不知道角色颠倒过来她心跳一下子也能飚上去啊! 她能清楚感觉到苏长越的心跳也有些快,但相比之下他要镇定许多,因为他还能低笑出来:「你想摸,就继续摸好了。」 「……」 珠华再度无法反驳,她主动挨苏长越那么近,要说一点心思都没有那太假了,但她的心思是纯洁的,落过雨后的夏夜,挨在一起说说家事,聊聊天,然后再睡觉,感觉多好啊——但很显然她和他在这上面的频率不一致。 他能忍着听她说了这么多话大概都算照顾她了。 珠华有点困扰:「苏哥哥,是不是我一挨近你就——?」 苏长越想了想,回答她:「你不挨近我我也——」 珠华忍不住吃吃要笑,这时谁还记得什么探花不探花的,她羞意略去,感觉他的胸膛平坦又紧实,摸上去也挺舒服的,顺手就滑了两下。 然后,嗯…… 月高夜长。 城南土地庙。 这是座半废弃的破旧庙宇,进门正中的供案后原该高踞着土地公和土地婆一对伉俪神像,然而此刻非但土地公不见了踪影,连土地婆也不知被谁搬倒下来,形单影只地歪斜在庙里的西北角上,还磕破了几处,露出了内里灰扑扑的土色。 不过虽然废弃,庙里却并不荒凉,原来悬于两侧的布幔被人扯落下来,横七竖八地铺在地上,上头胡乱放着些铺盖,加起来足有七八个,有的里面似乎还睡着人,衣裳叠就的枕头上露出一把青丝和半边通红的脸颊。 被占了「家」的土地婆婆端居神位的时候面部舒展,慈祥又和蔼,现在被丢到角落去,姿势半悬,明明还是同一张脸面,不知怎地,硬是显出两三分阴森怪异来。 好像占据了她供案,正拍案叱骂的一名老妇人。 老妇人梳着扁髻,插着两根花头金簪,眉心皱出深刻严厉的纹路,削薄嘴唇飞快翻动,训斥着一个立在庙门边的姑娘。 「你有脸问我要钱!我叫你去问你那没良心的夫家要,你费了那么些力气,门都混进去了,该见的人也见着了,便是个傻子,也能带点银钱回来了——大姑娘,你真有本事,竟两手空空地干摊着叫人撵了出来!曹家虽然缩头缩得快,到底还不至于把事办得这般难看,你实话与我说,你昨儿到底干什么去了?!」 孟钿羞耻地抬不起头来:「祖母,我没做什么,我、我又怎么好问人家要钱——」 老妇人——原忠安伯府蔡老夫人冷笑:「你倒会撇清,你没干什么,昨儿回来为什么躲着不来给我请安?要不是你娘病得发了高热,我不知到何时才能见着你的金面。你莫与我装傻,你是还同曹五纠缠婚事,惹恼了人,才让人翻了脸吧?你去之前,我就再三叮嘱了你,这桩妄想是再也别动,你就一头碰死在他家,也捞不到他曹家的一个坟穴;你老老实实,把身段放低些,问他借些银子渡过难关,他应当再没有不借的,这才是正经。你昏了头不听我的话搞砸了事,这会儿还来问我要钱,我有什么钱,一个子儿也没有!」 孟钿本叫这么一长串话砸得更加抬不起头来,但听到末尾一句,着了急,顾不得难堪忙道:「可是,我娘病得起不来身,等着银子去请大夫,祖母,您发上还有两根金簪——」 啪! 蔡老夫人勃然大怒,用力拍了一下供案:「我在这家里熬了一辈子,老来受此横祸,享不着你们儿孙的一些儿福,倒还叫儿孙想着敲了我老婆子的骨头吸里头的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荒谬之事!你这会儿会装出一副孝顺模样来了,昨日又发的什么昏,叫你往外头去做事不能,一双眼睛回过头来倒是会盯着自家长辈,你给我跪到外面去,好好反省反省!」 孟钿下意识扭头往外面看了看,这座土地庙既已废弃,无人整修,门前那块地方也不成个样子,昨晚落了雨,此刻半干半泥泞,还和着些别处冲过来的菜叶枯枝及说不上来名目的杂物,孟钿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远离了,又如何愿意跪下去? 「姐姐,」一个拿着把只剩零星几根枝桠的破扫帚的少女从庙边上过来,小声劝道,「祖母心情不好,说话才这样,你别往心里去,快给祖母道个歉罢。」 孟钿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家族一下败落到遮头的片瓦都不可得,母亲病了连个大夫都请不起,难道她心情就好吗? 迁怒地瞪一眼庶妹:「走开,谁要你假好心!」 赌气地就要走出去跪下,却忽听得车轮声响,转头一望,只见自道那头驶来一辆青帷小车,孟钿有点出神,以前她家有点脸面的下人出门才坐这等车,她坐的车可比这气派豪贵多了—— 这一整条路都不怎么平顺,那车颠颠簸簸地到了跟前,车帘掀开,一个穿银红衫子的姑娘在丫头的搀扶下,拉着一张脸很不高兴地走了下来。 第9章 孟钿见到那姑娘,脸色一变,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想缩回庙里去。 「孟钿,你给我站住!」 那姑娘气愤地叫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想过来抓她,一眼见到庙门前的烂泥地,畏惧地止了步,指使扶她的丫头:「快去,把她给我拽过来!」 又向孟钿狠狠道:「你再躲,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是啊,家都没了,她还能躲到哪里去?孟钿这一心酸犹豫,就让那丫头抓住了胳膊,扯着踩过泥洼,揪到了那姑娘面前去。 「你做什么——我的鞋!」孟钿的绣鞋一下脏了半截,生气地抱怨,但一抬头看到那姑娘冷笑着的一张俏脸,她刚升起的一点气焰又全下去了,嘴唇翕动着道,「——章二妹妹,你怎么来了。」 「孟钿,你还好意思跟我装这个傻!」章二姑娘连连冷笑,「你先前去求着我时,跟我怎么说的,昨儿又是怎么做的,你自家不要脸也罢了,我同你无冤无仇,还好心帮了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孟钿眼神飘忽着:「我没有,我只有一片感激你的心,怎么可能害你。昨天那事,我也不想的,没想到就有那么巧,被别人撞上了——」 「你还扯谎!」章二姑娘怒道,「勇毅侯府二奶奶找了我和我嫂子去,把什么都说了,你叫人撞见,人家请了你走,你还不走,还硬赖着,要给曹五爷当妾;还自己扯衣裳,要假装别人非礼你,要不是正好让二奶奶撞见了,你直接扯了曹五爷在大路上成了事都未可知,简直没有一点廉耻,呸!」 其实孟钿解衣是在亭子旁的桂花树边,植物茂盛有遮挡,并不是什么大路上,但此时叫人一口啐到脸上来,她羞得红头胀脸,哪还分辨得出其中些许夸张,只能抖着声音道:「你别说了,这、这只是误会——」 章二姑娘在气头上,声音毫无收敛,握着扫帚的孟钿庶妹孟巧听得真真的,很感兴趣地往这边伸头,蔡老夫人也从庙里走了出来,皱着眉往这边望。 章二姑娘不管她们,继续骂道:「你这么缺男人,有本事倒自己找去,哄着我当伐子做什么,你不觉得丢人,却连累了我在二奶奶跟前无话可回,回到家还被我嫂子和我娘连番教训。孟钿,我告诉你,下回你就是在我家门口哭瞎了眼,也别指望我理你了!「 孟钿让昔日只配巴结她的人这样毫不留情地当面叱骂,终于忍耐不住,道:「你不用想了,我也不会再找你了。一个不知什么枝蔓上的旁支,正经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你——」章二姑娘大怒,「我看你才没有自知之明,还以为自己是忠安伯府的大小姐呢,结果自荐枕席给人家做妾人家都不要!好意思跟我哭得那么可怜,只怪我瞎了眼,还同情你,我看你全是活该,报应!」 孟钿摆了她一道,反正跟她翻定了脸,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道:「你说话注意些,什么报应,我便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犯不着这么诅咒人。」 章二姑娘冷笑道:「我哪里说错了?我才听我娘和我说,你那个祖母原来是个续弦,当年私下勾搭了老忠安伯,迷得老忠安伯昏了头,原配被迫下堂远走,你祖母才上了位。亏你成日摆的好大架子,家里原来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从老到少都不干净。你叫人嫌弃退了婚,我看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蔡老夫人是续弦这件事并不是秘密,京里相当的人家都是知道的,孟钿作为自家人更不可能不知道,但个中细节就不清楚了,蔡老夫人既然上了位,当然不会再允许家下人等说她的闲话,何况她那一辈的人,身上发生的一些事距今也很有些年头了,大半辈子过去,差不多都模糊在了时光里。 孟钿就有些迟疑又茫然:「你胡说什么——」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庙里,却见蔡老夫人的脸色难看到无法形容,被她的目光提醒了一般,迈开步子走过来。 章二姑娘跟着抬头望去,有点吓到,她是吵得太投入了才把刚听来的旧事当作话柄攻击了孟钿,此时才反应过来当了人家长辈的面。 忠安伯府虽倒,蔡老夫人这个层级的昔日贵夫人对她还是有一些残存的威慑力的,章二姑娘有些惧怕,不敢细看蔡老夫人,也不敢让她靠近来质询,扯了一把丫头,道:「好了,我们走了,别在这晦气地方久留,把晦气都传上身了。」 说着匆匆掉头往车上爬,车帘甩着放下,很快如来时一般颠簸着走了。 蔡老夫人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抬手扇了孟钿一记耳光。 孟钿愕然捂脸:「祖母——」 她从没受过此等真格打脸的委屈,身子颤抖了片刻,呜呜着转身跑了。 孟钿一时气走,然而她在城里乱走半日,无处可去,不得不又回去,所幸她母亲忠安伯夫人一直在被子里捂着,发了些汗,热度退下去了一点,暂时不至有危险了。 但忠安伯夫人多年养尊处优,没有大夫开方煎药,只靠自己硬扛是没办法扛过去的,额上反常的热度反反复复了几天,总是不能完全痊愈,孟钿焦急,硬着头皮又向蔡老夫人求恳了一回,被毫不留情地拒绝。 第10章 「我知道你心里骂我,不过你也不必以为我这个做祖母的无情,你爹如今发配充军,那过的才是真正惨不可言的苦日子,你娘好歹还能安稳躺着,我都没要她伺候,你还有什么不足?我看她也没什么大病,再过几日看罢。」 孟钿又气又委屈,满心不忿,不敢说出来——她娘明明是病得起不来身,哪里是「安稳躺着」?伯府未出事前,她这一房作为蔡老夫人的嫡系儿孙一向受宠,她去请安时蔡老夫人总是乐呵呵的,也不大磋磨儿媳;怎知一朝倾覆,她性情会如此大变,想都没想过的刻薄话语,祖母毫无障碍地就说了出来。 孟钿一时都有些怀疑,难道她记忆里的那个祖母都是她做梦梦出来的不成?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你没事做,学你妹妹把地上打扫一下也是好的,一点眼色都没有!」 孟钿对扫地本身没有意见,跌落云端至今,她也算能面对自己的现实处境了,但蔡老夫人拿庶妹来教训她却是她受不了的,勉强忍气吞声去找着扫帚扫了两下,乘着蔡老夫人一个错眼,丢下扫帚就悄悄溜走了。 她这回出门有了明确目标。 她要去找曹五。 她被现实教了做人,她不痴心妄想了还不成么,她就问他去要钱。 有了钱,她才可以给母亲看病,才可以不听祖母没完没了的数落,才可以不让庶妹压在头上。 她能带回真金白银来,怎么也比孟巧扫个地有用多了吧。 孟钿满心鼓舞地凭两条腿走到了勇毅侯府附近,累得气喘吁吁。 然后她发了一会呆。 她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就算她说她不想要赖上曹五了,但上回闹得那么难看,勇毅侯府不可能再放她进去。 不过这个问题不算十分为难,孟钿想一会就想出解决办法来了:曹五不是姑娘,他不会一直呆在府里,他总要出门。 她只要能守到他出门,见到他的面,下面的事就都顺畅了。 虽然她被曹五大大削了脸面,但曹五不是个狠心的人,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定亲一场,只是一些银钱补偿,他会愿意给的。 孟钿又仔细想了想,她发现现在唯一的问题就剩下了假如她见到了曹五,能不能好意思开口,又要怎么开口,她是个姑娘家,来问前未婚夫要钱,再是下定了决心,脸面上总是不那么过得去。 孟钿在脑子里反复斟酌用词,从怎么出场拦人到怎么说开场白,她以往从未为银子发过愁,提一声都好似沾了铜臭味似的,更勿论开口问人讨要,因此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定。 却是事有凑巧——或者说不巧,只见侯府东角门处有些响动,旋即便见曹五骑着匹高头骏马行了出来。 孟钿一时犹豫,她想冲出去,但她的词还没想好呢—— 就这一转念间,曹五靠近了她藏身的这棵树,孟钿咬一咬牙,正要破釜沉舟,不想曹五先一步看见了她,大惊失色,一夹马腹:「快快快走!」 「……」 孟钿徒劳地伸着手,跟在后面跑了两步,却又如何撵得上骏马的速度,很快曹五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她苦心算计了半天,结果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他已经躲远了——! 她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就算想好了又能说给谁听?他根本吓得见都不要见她了。 孟钿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脚下不辨方向,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直到与一个人忽地撞到了一起。 「哎呦——姑娘,你没事吧?」 与她相撞的是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叫了一声后稳住了脚步,彬彬有礼地向她问询。 孟钿失神太过,分不清是谁撞了谁,见到对方很有礼貌,也无心追究了,道:「没事。」 她退后一步就要走开,华服公子伸手拦住了她:「姑娘,我觉得你似乎有些疲累,你家在何处,不如我送你一程?」 孟钿冷淡道:「不用了。」 她这会儿的心情实在极差,完全没心思应付什么。 华服公子却不肯放弃,跟在她旁边笑道:「姑娘,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说与我,说不定我可以为你解忧呢?」 孟钿觉得他口气有些轻浮,心中不喜,她对曹五那般乃是因双方曾有婚姻之约,并不代表她是个随便可以跟路上男子搭讪的人。就呛道:「我缺钱,你有么?」 华服公子刷地一下,抖开描金折扇,笑了起来:「我以为让姑娘愁眉深锁的是什么天大难事,原来不过是些许银钱,姑娘若是急需,现在就可随我回家去取。」 这叫什么话! 孟钿羞怒起来,华服公子似乎早料到她这个反应,不等她发作,就紧跟着道:「好教姑娘得知,我绝非什么骗子恶人,在下姓万,家父现居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之职。」 万、内阁—— 孟钿愕然地睁大了眼。 万阁老这阵子一直很忙。 他要揣摩新皇的所好,要维续日渐分离崩析的小团体,要保住自己内阁首辅的地位——至少三五年内仍旧占住这个窝。 第11章 万阁老不是看不出新皇的冷淡,作为以投机圣意起家的人,几回交锋后,他再鲜明不过地感受到了新皇希望他告老让位的心意。 万阁老其实有点心灰了。 新君才将不惑,正是年富力强,他却已过耳顺了,再是和新君争权,恋栈不去,他又不能谋朝纂位,没有再上升的空间,最终又能争出个什么了局来? 位极人臣这些年,该捞的他早都捞得饱饱的了,乘着皇帝耐心尚未耗尽,识相让贤,应当还能得个太师或者太保的加衔,届时荣归故里,于他来说,也算是一个体面的退场方式了。 万阁老深夜冥想,有时也觉得就这样算了罢,人活到他这个位份上,无论如何不能算吃亏了,侍奉两代帝王,到老终还,有什么不好呢—— 但等到天亮,万阁老身为政客的那部分就完全压过了他作为一个老人的软弱,尤其当他看到儿子时,占窝的心就更是坚定到不可动摇。 活到这把年纪,假如说万阁老对人生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遗憾的话,那一定就是他的独子万奉英。 ——这个儿子简直是生来讨债的! 假如他还有第二个儿子,不管是嫡是庶,哪怕是个外室子,他也一定抱回家来好好栽培,然后把万奉英踢回老家去混吃等死算了! 但可惜的是,他辛苦耕耘大半辈子,只得此一根独苗,旁的哪怕是个丫头片子都没整出来。 这根独苗之蠢之无能,万阁老简直是见他一回生一回气。 给他找的差事,不管是什么样的,忙的闲的,次次砸锅,没一次能给万阁老挣个脸,那时先帝尚在,万阁老有倚靠,给儿子收拾了几回烂摊子,就慢慢不耐烦总压着他上进了,想着也许是儿子年纪不大,不如等几年,候到儿子成熟了,也许能稳重起来,就暂时撂开手随了他去。 未料天有不测风云,万奉英眼看着一点成熟的迹象还没显出来呢,先帝先蹬了腿。 万阁老哭都没处哭,这时想后悔自己早年对儿子的放任也晚了,只得亡羊补牢,赶着再寻差事把儿子安塞进去,加紧历练,望他能开窍领会老父的一片苦心,早日成才。 前一阵才刚给补了个盐课副提举的差,这个差事既肥且闲,因这职位本身无定员,万奉英哪怕什么事都不干也成,只要他去呆上三年,刷个资历就行了,回来万阁老就好把他往上提拔了。没想到别说三年,万奉英三个月都没呆住,到任了不足一个月,嫌盐场不如京城繁华有趣,竟然就悄悄溜回了京。 万阁老在家里见到他的时候险些气死,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给他补了称病的手续,把他擅离职守的罪过抹平了。 为此事,万阁老足有十来天没有愿意见他,这日是气头终于下去了些,才终于想起召下人问了一问儿子的近况。 结果—— 「爹,爹,你怎么打人哪?!」 万奉英三十岁的人了,被父亲拿根棍子在院子里撵得到处乱跳。 「你这孽子,没女人能死吗?!什么人你都敢往家里拉,那充军发配的你都不放过!」 万奉英叫着辩解:「充军发配的是钿儿她爹,又不是她,我也没强迫她,你情我愿的,我还给她银子给她娘治病了呢,多好的事啊!」 「好你娘的屁!」 万阁老真是心力交瘁,堂堂阁老,把村话都骂出来了,打了几下打不动,拿棍子当了拐杖,拄着直喘粗气。 万奉英并不怎么把父亲的怒气放在心上,嘿嘿笑道:「爹,就算我不对罢,可是人我已经收了,总不能再退回去?我可舍不得,那是正经的伯府嫡出大小姐,我还没尝够滋味呢。」 万阁老拿手指点着他,想训什么,然而该训的话早都训过百八十回了,全如对牛弹琴,他再弹一遍又能弹出什么奇迹? 万阁老心中只余一片苍凉,疲惫地道:「……罢了,这些荒唐事我不管你,我再与你寻桩差事,往繁华锦绣地去,这回你可得安生了,我已经六十多了,还能管你几年?你好自为之罢。」 万奉英忙拍马屁:「爹,你说什么呢,你是内阁首辅,天下第一官,谁不看你的眼色行事。」 万阁老跟这个专精吃喝玩乐风流快活,但在政治上幼稚无比的儿子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叹着气摇头走了。 有人教子呕心沥血,也有人子天生奇才。 南直隶扬州府这一年的童生试上,就出了个神童,以十一岁的年纪,连夺县试、府试、院试三案首,得中小三元。 金陵城。 十一月末,细雪纷飞,魏国公府里的楼阁亭台皆是一片飞白。 「……褚太太,真不是我藏私,明光因他舅舅调职,忽然没了着落,才在我们府里借住了几个月,我看他是个用功刻苦的好孩子,日日手不释卷。但是说到什么特殊的学习秘诀,我就真不知道了,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在一个‘勤’字上吧。」 徐世子披着蓑衣从外面回来,站在窗下听了片刻,摇头嗤笑,先转到旁边耳房里,由跟上来的丫头服侍着解下蓑衣,脱了木屐,倒了杯热茶一气喝完,搓了搓手,出来走到东厢去玩了一会裹成球的小儿子,听到外面传来送客的动静,透过雕窗一看,两个丫头簇拥着那褚太太走了。 第12章 徐世子照着儿子的大脑门亲了一口,把儿子交还给奶娘,大步出门,拾阶掀帘进去正房。 「瞧你说得真的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明光的先生。」 「这些人非追着我问,下雪天都走了来,我有什么办法?不给个说法且有的歪缠,又不好直接撵了。」 沈少夫人坐在炕上,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也别说我,打量我不知道谁这几天在外面一口一个‘我们明光’地炫耀,也不知明光和你们徐家有什么关系,不过借住一阵子,就变成‘你们’了。」 徐世子嘿嘿笑道:「我这不是稀罕嘛,我看明光秀气得和个小姑娘似的,和端姐儿都能玩到一块去,哪想到他这么能干。再说,也是那些人非要问我。」 说到叶明光会借住在魏国公府这事,里头有一段缘故。 话说七月中张推官接到了朝廷敕书,果然是要调他往山西去,这是已有准备的事,张家并不忙乱,就有条有理地收拾起来。 张推官找着叶明光谈了一谈,从张推官的心思论,他仍旧想把叶明光带着,养这么些年,无论如何也是养出感情来了,钟氏也很舍不得他。 但叶明光感激之余,坚定地表明了态度,他就是要往京城去找珠华。此时他已考过县试,得了第一个县案首,一个在科举上已取得一点成就的人,和一个普通开蒙学童的分量是不一样的,何况他要和至亲团聚是合理要求,张推官劝说了两句不奏效之后,只得罢了。 其后珠华的书信寄到,她在京城替叶明光连房子都买了,这件事就更是定下来了,张推官见那房子的地段买的又巧又好,便也释然,去找亲家汪知府,把叶明光托付给他。 候考府试的亲戚家孩子要借住一段时间,汪知府本是很乐意的,但他先前曾托人往吏部打听活动,知道浙江那边因有人丁忧,将有一个合适的缺空出来,官做到汪知府这个级别,再往上很难,已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了。汪知府很重视这个缺,便明里暗里使劲,终于把这个缺抢到了手,只是也有一点不足——浙江那丁忧官员接到丧信哀毁不已,写了折子报往朝廷,都不等回音就径自返乡奔丧去了。 外官擅离职守是大罪,不过逢着丁忧这等事就例外了,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官员走得越快越早,越显得至孝,不贪恋权位,在士林间的风评越好,朝廷一般也不会怪罪。 于是汪知府的调令就跟着提前下来了,因他前任已经走了,他得从速从快地去上任,比张推官的行程还急。 麻烦最终返回到了张推官这头,他想来想去,在金陵倒也还有几个相与不错的同僚,若叶明光是孤身一人,托付过去一段日子本是可以;但叶明光却还有他的万贯家产,他既要上京,张推官不可能把叶家的家产再运到山西去,财帛动人心,万一所托非人,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可没得后悔药吃。 各方面综合考量之下,最终,张推官只能把目光投向了魏国公府。 魏国公府家大业大,既不会把叶明光的小小家产看在眼里,也无所谓收留他住一阵子,叶明光哪怕其后的府试院试考不过,以他的年纪,能过第一关也已经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了,魏国公爽快地便答应下来。 随后张推官赴山西新任,数月时间一晃而过,叶明光再连夺两案首,大放异彩,治下出了神童,文治也是父母官业绩的重要组成部分,扬州知府十分高兴,亲自派人把叶明光送回了金陵,如今他回来还没几天,在金陵城里也已经声名大振了,有脸面能和魏国公府交际的人纷纷前来,好奇想看一眼神童的,自家有子想来打听一下神童的学习心得的,络绎不绝。 「——今儿的褚太太算好的了,你不知道昨儿来的那赵家奶奶才好笑,居然问我明光定亲没有,似乎想给他说个媒,我问了两句,七拐八绕的,不知是她一个什么亲戚家的女孩子,我不耐烦听,当时就给回绝了。」 徐世子忍不住喷笑:「你还说我,你是明光什么人?连亲事都替他做了主,你就知道他不喜欢?我看明光也不小了,遇着合适的,当定也能定了。」 沈少夫人斜他一眼:「所以说你不通,明光现下毕竟只是秀才,他将来才是不可限量,何必着急一时,以后数得着的好人家多着呢。」 徐世子笑呵呵地:「你说的也是,我看明光这小子以后一个状元是跑不掉。」 「也不用说这话,别捧杀了他。你看张家多沉得住气,珠儿这小丫头也是,从没乱往外面透过风——」 「叶少爷和大姐儿来了——呦,姐儿,你这眼圈怎么红了?」 外间传来丫头惊讶的声音,跟着撒花织锦帘子掀起,端姐儿走了进来,她眼睛果然是红红的。 叶明光跟在后面,进来行礼:「徐叔叔,徐婶婶。」 徐世子笑着应了,招手把女儿叫过来:「乖宝,怎么这个模样,谁欺负你了?」 端姐儿嘴巴一扁,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爹,叶哥哥说要辞行,别叫他走么,在我家过完年再走好不好。」 徐世子闻言和沈少夫人对望一眼——他二人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离着过年只有一个多月了,年节是阖家团聚的大日子,叶明光来借住前就讲好了考完上京,他这时要辞行是预定中事。 第13章 叶明光就便拱手道:「多谢叔叔婶婶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 「明光,」徐世子出声打断了他,一则不舍得看女儿的委屈相,二则他私心里也想再留叶明光一阵子,这么小的秀才,带出去拜年多长脸哪,魏国公府几代子孙都是从武,只有他一个庶弟徐四学文,却是假文酸醋,动不动诗会开得热闹,真能耐一样没有,徐世子且和他有恩怨,眼角都懒得夹一夹他。 虽然叶明光是别人家的孩子,不怎么能把脸面长到他徐家来,不过管他呢,反正他现在住在魏国公府不是。 就诱劝道:「你看这天气这么冷,往北去只会更加寒冷,道路也不好走,你着急什么呢,不如在这过了年,候到明年开春,我再让人送你上京不迟。」 叶明光立在对面,迟疑了一会,还是道:「——多谢徐叔叔好意,但我和姐姐说好了,我一考完就去京城,姐姐连房子都替我买好了,就等我去过年团聚,我若不能赶去,她该失望难过了。」 端姐儿听得「呜」一声,两滴泪珠就落下来了。 沈少夫人把她叫过去擦脸,才注意到她手里捏着个玉雕的笔筒,通体碧绿,上雕着竹叶环绕,整体做成一个中空的竹节模样,看去精巧不菲。 沈少夫人看着不像是自己家的物件,疑问地道:「这是哪里得来的?」 端姐儿垮着白玉般的小脸:「叶哥哥送给我的饯别礼物。」 虽然女儿看上去很不开心,沈少夫人还是没忍住笑了:「要走的是明光,饯别礼物应该是你送给他才是,你怎么倒收别人的礼。」 端姐儿有点愣:「……我忘了,叶哥哥给我,我就接着了。」 她举起来要还给叶明光,叶明光摆手不接:「你留着,不算礼物,只是送你玩的。」 端姐儿「哦」一声,她今年八岁,不是全然不懂事的孩子了,见父亲劝了都不奏效,知道叶明光是走定了,也不闹了,只是仍旧怏怏的。 沈少夫人和气地道:「明光,你着急和珠儿团聚,也是正理,不过总不能冒雪上路,再等两日罢,雪停了再走,你看看有什么要收拾的,吩咐人收拾了去,我这里派人送你上京,保管误不了过节。」 叶明光便致了谢,看看再无别话,告退出去。 端姐儿也要走:「我去给叶哥哥准备饯别礼物。」 徐世子纳罕着,他没想到女儿会正经有离愁别绪,拉了她道:「乖宝,我看往常有别人家的孩子来玩,什么陈家哥哥吴家小子,都比明光还肯哄你,结果走就走了,你也没怎么样,怎么明光要走,你就这么舍不得?」 端姐儿嘟嘴道:「我又不喜欢他们,都没意思,还长得丑,头发都不会卷。」 「……」徐世子傻着眼,觉得宝贝女儿的逻辑真是难懂,「头发?丑?乖宝,你看人长相丑俊是认头发的?那有什么好看?」 这是什么奇怪的审美观哪。 端姐儿挣了他的手:「不是啦,爹,我不和你说了,我要找礼物去。」 她迈着步子走了。 徐世子沉思了一会,问沈少夫人:「端姐儿这是传的你吧?我看人什么时候也不会看头发哪。」 被甩锅的沈少夫人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奇怪,好像你夸丽娘足如新月一般,我也不懂脚有什么好看的。」 徐世子干咳了两声:「……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你还记着。不说了,我安排送明光上京的人选去。」 他假装无事般起身去了。 沈少夫人在背后啐他一口,又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虽然偶尔说个话还是能气死人,好歹不再发燥性子往下吵了,这日子,也就这么往下过罢。 爆竹声声辞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 京城这半年以来算是风平浪静,皇帝行事沉稳宽仁,发落掉忠安伯府这一家最不像话的勋贵后,就暂且停了手,有池鱼之忧的其余人家观望了一阵子,见风声似乎过去,就把提着的这一口气松下来,安心欢喜地迎接起一年里最重要的节庆来。 苏家自那年出事后,连着几年的年节都沉寂冷清,去年最凄凉,苏长越在京候考,只留下两个没成年的妹妹在安陆,守岁都没精神,呆呆地对坐,听邻居家传来的欢声笑语,差点把眼泪听出来,还是孙姨娘见着情形不对,及时把两人撵去睡去了。 今年就不同了,苏长越连着中榜娶妻,旧日伤痛渐为喜讯抚平,家势一点点振起,重新进入正轨,一家人都喜笑颜开,从腊月二十三就为过年忙碌起来,扫尘,做新衣,买年货,蒸糕,忙得不亦乐乎。 及到二十八这一日下午,叶明光险险地在过年前赶到了京里。 珠华拉着苏婉正站在门外看苏长越贴春联,不时笑嘻嘻提示他。 「高一点。」 「哥哥,还要往左边一点——呦,多了,再回去一点。」 几辆大车便在这时骨碌骨碌地驶了进来。 车还没到近前,头先一辆大车厚厚的帘子已经掀起,叶明光的脑袋探了出来,大声叫道:「姐姐!」 第14章 他裹着件沈少夫人怕他路上冻着、特意送他的小白狐裘,脖子上一圈雪白风毛暖呼呼地簇拥着他的脸颊,他相貌又偏清秀,苏婉一晃眼间没十分留神,被珠华拖着一边迎上前一边奇道:「嫂子,不是说你弟弟来吗?怎么还有个妹妹?」 叶明光上京的消息苏家人都知道,此时亲缘观念重,叶家那么个境况,论人丁比苏家还惨一点,便也没人对他的投奔说什么。连孙姨娘都只是心里纳闷了一回隔壁的买房钱是怎么个出法,也没敢明问出来——珠华是真不吝惜东西,别的且不说,前两个月时令入了冬,京城比安陆要寒冷许多,当初带过来的被褥不够铺盖了,珠华直接就翻了自己的嫁妆,把苏婉苏娟的铺盖换了全套崭新的,江南的棉织天下闻名,又轻软又暖和,这是明打明的贴补,孙姨娘去苏娟房里摸了一摸,也不能不赞叹。 摸完就想,算了,管那房钱谁出的,反正落不到她手里,还是抓紧能到手的东西才对。 所以苏家上下就很和平地面对了叶明光要来这件事。 叶明光把身子往外探出了点,笑道:「苏姐姐,我是男的。」 其实苏婉第二眼也发现到他束起的童子发髻了,哈哈笑着回应:「我看错啦。」又晃珠华胳膊,口气十分羡慕地道,「嫂子,你们家人长得可真好啊,男孩子都这么俊俏。」 珠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不大顾得上苏婉的说话了,眼神上上下下只是打量叶明光,鼻子酸酸的。 看一个小孩子长大的情分太不一般,其实满打满算她离开叶明光不过大半年而已,这一相逢,却似久别一般,一时都看不够他。 及到车子来到苏家门前,还未停稳,叶明光已经跳下来,珠华忙伸手扶他:「急什么,小心摔了。」 叶明光下来还真踉跄了一下,珠华扶不住他,还是苏长越抢步过来抓了他肩膀一把,他才没摔下去。 「多谢姐夫。」叶明光也不害怕,他心情好,还跳了一下。 珠华被逗笑了,摸了摸他的头:「怎么忽然就到了,不让人提前来报一声。我还算着日子呢,只怕你年前赶不来。」 「没事,徐叔叔给安排的人送我来的,人手够,用不着去接。」 冬日北上有个不便之处,大运河不少河段结了冰,水路走不成,叶明光一行是从陆路来的,徐世子麾下不缺人,手笔阔绰,直接给派了一队有权持械的护卫来,有过行伍训练的人跟普通家丁的气势截然不同,一路上的毛贼一个也不敢上来招惹,除了行路累点,再没别的波折,顺顺利利就到了目的地。 叶明光说着,左右张望一下,见到苏家两边的大门都虚掩着,似乎都有人住的样子,问道:「姐姐,哪边是我以后住的家?」 珠华笑着指下左边:「是这边,我替你买了几个下人,他们先住进去打扫收拾了,回头我领你看,现在天寒地冻的,还是先把你的东西搬进去,歇一歇脚再说。」 当下苏长越把两家的下人都叫出来,搬运车上的家什,护卫们也一齐帮忙动手。珠华则牵着叶明光先进去苏家,到后罩房那里让梁大娘煮一大锅姜汤,又让晚上多备着菜。 「大娘,我等会让小荷和青叶都来帮你,十来个汉子呢,一路送了我弟弟这么远,要好好招待一下。家里可缺什么酒菜?我现让人去买。」 梁大娘乐呵呵地道:「奶奶放心,都交在我身上,也不用买什么,年根底下,各样吃食都备得足足的。」又看叶明光,啧啧赞叹,「这就是奶奶的弟弟罢?真是好模样儿,同奶奶一般的品格。」 就揭了一个笼盖,从里面拿出一碟热气腾腾的红豆糕来,让叶明光吃。 「谢谢大娘。」 叶明光很有礼貌地拿了一块,边吃边出来,珠华正低头和他说话,要带他去休息,见到叶明光的目光忽然往边上望去,她下意识跟着一抬头,便见孙姨娘站在门边,半伸着头往这边打量。 她笑了笑:「姨娘。」 她这一声出来,叶明光也就知道打量他的人是谁了,跟着喊了一声。 孙姨娘讪笑了下:「小少爷来了,奶奶,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珠华见她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捏着张红纸,知道她在剪窗花,就道:「姨娘忙自己的吧,我这里忙得过来。」 拉着叶明光到前面正房,翠桐和半芳两个年纪太小,外面搬东西的活珠华没让她们去,此时让她们去抬盆热水来,亲自卷了袖子,给叶明光擦脸洗手,又凑近了闻闻他的头发。 叶明光微红了脸躲开了:「……路上没时间洗。」 珠华笑了:「我给你买了服侍的人,只是现在都在外面忙着,等晚上洗澡时一起帮你洗罢。」 又问他:「你累不累?」 叶明光精神奕奕地摇头:「不累!」 他说着目光炯炯望珠华,珠华一时没领会到他的意思,便转身去开箱子道:「我提前给你做了几身衣裳,只是尺寸是估摸着的,不知准不准,你来比划一下我看看。应当不会短,不过假如短了也不怕,我特让人把衣角掖长了,拿去让人改了再放出来一点就好。」 第15章 她见到叶明光开心,其实不是多要紧的话,硬是絮叨个不停,叶明光让她来回拨弄着比划衣裳,又幸福又有点苦恼——姐姐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好,就是记性好像还是不怎么样,该问的问题一直想不起来问。 明明是很重要的问题啊。 叶明光憋不住了,有点小哀怨道:「姐姐,你都不想知道我考得怎么样啊?」 因早便说好他考完就上京,沈少夫人没有再特意安排人送信,童试的传播度与会试又不能比,他的成绩不会这么快传到京城来,这里一定还不知道才对。 珠华:「……」 她确实还不知道,也真没想起来问! 她没见到叶明光的时候和苏长越念叨过这件事,但其实在她的真实念头里,一个童试而已,除非叶明光考一半睡着了,否则就没有不过的可能。她这个信心太充足了,以至于潜意识里觉得叶明光就已经中了一样,等到真迎到了他,团圆的喜悦压过了其它情绪,一时把别事全忘了。 不过这时她也不太着急了,叶明光都是个主动邀功的小模样了,还能有个不中的?就笑道:「第几名?」 叶明光压了压嘴角:「忝居第一。」 不等珠华夸他,他矜持地又补了一句:「三个。」 珠华没经过科场,这些常识是有,毕竟需要个反应的过程,苏长越走到廊下时听到,掀帘进来,先一步道:「小三元?」 这个名词清晰多了,珠华欢呼一声,丢下衣裳就揉他的脸:「这么厉害!」 叶明光晃着脑袋往后躲:「姐姐,我系大人了——」 「好好好,你长大了。」 这个好消息让苏家过年的喜庆味又足了几分,连苏婉苏娟知道了都咋舌不已——她们不十分清楚外面的事,但现有苏长越这个例子比着,他当年十五中秀才已经算了不得了,没想到还有更厉害的,叶明光过了这个年也不过十二,一般人家这个年纪的还是个纯粹的孩子,譬如年节时跟大人出外拜年做客,都是混到孩子堆里去玩,他已经有资格上正经席面了。 护送叶明光来的护卫们用过一顿丰盛的饭菜,隔天他们不顾挽留,就要告辞离去,大过年的让人家在路上奔波,珠华挺不好意思,七七八八捡着方便带走的熟食给他们塞了一堆,又请帮忙给沈少夫人带了感谢信和礼物,才送他们走了。 接下来就是团圆过年,本朝官员的年假被截为两段,正旦也就是正经的春节过年从初一放到初五,随后的元宵节则从十一一直放到二十。中间五天需要开衙上值,但卡在两个小长假中间的时段,想也知道根本没什么人有心办差,多是去衙门晃悠一圈,跟同僚谈谈笑笑就罢了。 过年无非吃吃喝喝,前几日在家吃喝,后几日出门吃喝,苏长越还好,他的应酬不算多,不过正月十二有一桩必要去的——翰林院的秦学士做四十岁的整寿。 珠华问他:「我要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秦学士家屋舍没那么多,人去的太多,里外不好区隔,所以一般都不携眷。」苏长越想了一想,「不过,光哥儿要是不怕生的话,倒是可以跟着我,秦学士为人低调,他请的都是翰墨文士居多,光哥儿将来必定从文,提早见识一下不坏。」 珠华懂他的意思,这所谓「见识」不是指见识什么富贵大场面,叶明光在魏国公府都住了几个月,他不缺这方面的见识,但是纯文臣的圈子他就从未有机会见过了,这其实才是他真正用得上的见识,那些富贵见再多又有什么用?不是自己的,不过看个虚热闹。 叶明光有开挂的记忆力在,死读书对他来说从不是什么难事,他需要补上的是书本之外的知识,这一块他既很难自学成才,珠华也帮不了他——她混的是夫人圈,叶明光小时候还能跟她后面去博两声夸赞,大了就不行了,他的主场已经不一样。 「苏哥哥,多谢你想着他,你怎么这么好呀。」 珠华笑眯眯灌他两句迷汤,马上亲自去找着叶明光,把他喊过来,把事跟他说了,又道:「没事,你就跟着你姐夫去就行了,看看别人怎么说话行事,送个礼,吃顿饭就回来了。」 叶明光并不紧张,他三场试考下来,外表看着变化不大,其实内里已经成熟了不少,就点头应了下来。 两边说好,轮到十二这一日,他就跟在苏长越后面出发了。 秦学士家住在甜水胡同,他在翰林院已呆了十年以上,从入仕之初无品级的庶吉士一路升到了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始终在这天下最为清贵的翰墨之地,他过生日,举办的与其说是寿宴,更像是一场文会。 络绎不绝的来客们皆是温文儒雅的文士装扮,出自翰林院的同僚们几乎占了一半,苏长越到时,很自然地跟他们融成一圈说话了。 他资历浅,来得算早,此时客人还不多,叶明光跟在他旁边立着,苏长越介绍了一句是妻弟,初到京城,跟来长一长见识。旁人便不留心了,继续聊自己的,负责帮忙接待客人的秦学士长子见到,让人给叶明光另端了一盅蜂蜜红枣茶,又给上了碟梅花糕来。 第16章 叶明光谢了他,就立在桌边,一手茶一手糕,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竖着耳朵听这间屋里的闲聊。 不管朝政底下有多少暗流汹涌,近来在面上是太平无事,官员们谈天的气氛便以轻松为主,分了几个圈,有论诗词的,有说文房的,有聊公务的,还有交流邻居家新近出了什么八卦的,有的没的,灌了叶明光满耳朵。 苏长越逗留了一会,该打的招呼打到了,俯身低声和叶明光道:「光哥儿,秦学士对我有提携的情分,我去问一问他有无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在这里呆一会,我去去就来。」 这其实就是个礼数,秦学士不可能真给他安排什么差事,不过去走过这个过场,双方的颜面都显得好看一些——但虽然是个过场,他也不能带叶明光同去,哪有去帮忙还拖家带口的,看着都不诚心了。 叶明光点点头:「姐夫,你去忙,我就在这里等你,哪也不去。」 苏长越便匆匆走了,叶明光继续呆着,当个吃糕群众。 「文兄,我觉得这里用‘观’更好,意境更为平和,‘见’字就显得浅了些……」 「我从前都以为天下砚台,端砚第一,前日偶得一方松花砚,色欺洮石风漪绿,神夺松花江水寒,才知这些器物,各有千秋,未必个个都能分出个高下来……」 「……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真是烦煞个人,专捡着半夜闹腾,一嗓子嚎出来,能止小儿夜啼。内子吵得受不得,白日里去问,他家人也怨得了不得,说他家老太太是怨恨孙女攀了高枝,不肯拿回大把银子来,去把儿子赎回来才会如此——真是一点点规矩也不懂得,圣旨钦定了发配边关的案犯,便搬座金山也赎不回来。这老太太不讲道理,孙女到人家去了管不得,就磋磨儿媳出气,捡着大半夜要茶要水,儿媳慢一步儿,就大骂不孝。打从他家搬到我家隔壁,连累着我们都睡不安宁。」 这说八卦的长篇大论,怨气十足,把旁人的注意力也引过去了:「这是谁家?犯了什么案子?」 又一个人笑道:「文兄呆了,这还用问,近期叫流放的还有哪家。」 问话的醒过来了:「不错,是忠安伯府。我记得先听说他家女眷都惨得寄居到了哪个土地庙里,几时搬到卢兄隔壁去了?」 抱怨的正是探花卢文滨,道:「别提了,有三四个月了,我起初也不晓得是他家,因他家成日吵闹,隔墙传过来,我才知道了。」 「他家孙女是嫁了谁?家事都一败涂地了,还有高枝肯娶,莫非是个绝色美人?」 卢文滨不屑地撇了撇嘴:「绝不绝色我不知道,不过哪里是娶,是让人纳了做妾去了。你们猜是谁家?」 「卢兄也不给个提示,京城豪贵上百,这叫人怎么猜。」 「不是勋贵,再一个,只管往高了猜就是。」 屋内众人再闲也不至于关注万阁老的儿子又纳了几个小妾,因此都不知道,不过万公子名声在外,有了两个限定条件后,立时就有人猜出来了。 卢文滨点了头:「就是他。」 「这位万公子真是——」 众人免不了一阵议论,倒也不全是贬语,男人在纳妾这件事上的态度总是宽容的,能把昔日的伯候之女纳入屋内做个小星,想一想也是难得的风流艳福。 但这种话不便于大庭广众下宣之于口,于是总的来说,还是以不赞成的居多。 这个过程里,卢文滨自然而然成为了话题的中心点,他眉宇间泛过一丝得意,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叶明光,口气轻慢地道:「这是谁家小儿,如何在这里徘徊不去。这不是你胡耍的地方,隔壁有专为小儿开的一席,你应当去那边。你不懂事,莫非带你来的大人也不懂事,不知道按规矩来吗?」 叶明光:「……」 他嘴里还含着半块糕,暂时不好回应。 旁人看他嘴巴还一动一动地在嚼,长相精致又有些憨憨的,笑着打圆场:「是小苏家的亲戚,这孩子乖巧,并没插话乱跑,他要在这里,就由他去罢,听一听也碍不着什么。」 也有人侧目卢文滨:这傻装得真没技术含量,屋子拢共这么大,便没看见苏长越带人进来,总该听到他介绍的声音了,和人家有心结就有心结,有本事怼正主,乘大人不在,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卢文滨这个脾气,本身便不是很讨人喜欢,他得的探花又笼着疑云,不能服众,当下就有人轻笑着道:「卢兄的耳力说来也是奇怪,隔着院墙和屋墙起码两道砖瓦,总是被邻居的动静吵得不能安睡;这同在一室,反而听不到同年的说话了,真不知是什么缘故。」 卢文滨红了脸:「你——」 他当然是故意的,他顶着一甲探花的名次却总被二甲传胪压一头,心里如何能服气?千方百计想找着机会把这一头压回去,在翰林院里一直未能如愿,这才把心眼动到这种场合上来了。 虽则欺负一个孩子有些胜之不武,但只要把这个孩子撵出去,苏长越自然大大跌了脸面,能折辱了他才最重要,与之相比,他就落下一点苛刻的名声又值什么,何况,他本也不是凭空发难。 第17章 就平息了一下怒气,指着叶明光道:「这屋里不敢说有多少鸿儒,也是往来无白丁了,诸君言谈的且有朝政公务,以这小儿年岁,当开蒙不久,与顽童相去不远,你我的话也是他可以乱听的吗?他听得懂吗?这是将我等当做了什么?」 先前讽刺他的人就哑口了——这有道理在,虽然叶明光不吵不闹,这也不是正经议政场合,一般人都无所谓他在,但卢文滨硬要挑刺,再跟他往下辩,似乎也犯不着。 离叶明光近的文兄就低头劝他:「小孩儿,这里其实没什么好听的,大人的话无聊得紧,我带你到隔壁玩去罢,我儿子也在那里。」 叶明光把最后一口糕咽下去,口齿清晰地才开了口:「谢谢伯伯,我有两句话,说完再走。」 他可以走,但不可以被撵走。 条理清晰又有礼貌的小孩子总是招人好感的,文兄笑道:「哦?你说。」 叶明光仰头望向卢文滨,道:「这位大人,你说你的话我听不懂——这我才真是不懂,你无非是说,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 他声音响脆,把卢文滨先前说忠安伯府家的事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说到一半时,苏长越回来了。 「……」 他表情罕见地有点囧,小舅子这是说的什么东西?什么磋磨儿媳的,这种内宅八卦言辞他从哪听来的?回去要是告诉珠华,算不算他没看好小舅子,让他被人带坏了啊。 只是看屋内情形,一屋人都静静听他说,无人阻止,其中必有缘故了,苏长越便站了他旁边去,先未出声。 再旁观片刻,他看出了头绪——随着叶明光不停的说话,卢文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到了一望即知的地步,不少人的目光在叶明光和他之间来回轮转,看叶明光时是惊讶,看他时就是揶揄了。 苏长越心里有了数,微微动怒,卢文滨几回针对他,他没往心里去,能避让的都避让了,但此人气量狭窄至此,为下他的脸面,不惜欺压一个孩子,让人无法可忍。 候到叶明光说完,他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带点责备地道:「光哥儿,我带你来,是为见识文贤前辈的风采,扩一扩见闻,见贤思齐,你学这些妇人的闲话做甚。快些忘了,莫回去学与你姐姐,不然连我都不好交代。」 叶明光无辜脸:「姐夫,我不是有意学的,这位大人说我听不懂他的话,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似乎没有说什么深奥义理。我怕我走神听漏了什么,所以回想出来问他请教。」 「噗!」 「哈哈!」 旁边的人接连笑开,文兄年岁较长,为人厚道些,只笑道:「小苏原来这般惧内。」 原就不服卢文滨的人说话就直接多了:「卢兄说得那么严重,我以为是泄露了什么禁中密闻呢,吓了我好大一跳,都不敢出声了,原来不过是聊了聊邻居家的夜半私语。」 卢文滨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先前的话能被叶明光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一时震惊过度,忘了打断,待到后来要打断,晚了,脸已经丢出去,哪里还捡得回来。 若是与他起摩擦的是苏长越,他还能再争两句,偏苏长越只是补了一刀,真正正面和他对抗的是叶明光,他哪里还好再同孩子争锋? 一言不发甩袖出门,去了别处席面了。 事主走了一个,各样目光都落回到叶明光身上。 稚龄顽童气走探花,所用的法子又如此机智,简直可作为一桩逸事流传了。 文兄忍笑道:「这小朋友好强的记性,小苏先说‘前辈’,莫非他已经进学了?」 就算同属从文一脉,前辈也不是好称的,刚开蒙的蒙童管进士叫「前辈」,没这么大脸,怎么也得踏上功名路了才好攀个前后辈的称谓。 苏长越让这一问,禁不住露出笑意,道:「才在扬州考了童试,运气好,中了小三元。」 「呦,小苏真能保密,这等喜事早不说出来!」 「他多大了?这就是个小秀才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小苏欺我们不懂行不成,一个案首还罢了,‘小三元’也是运气好能得的!」 屋里还未停歇的笑声尽数化成了惊叹,翰林院不服别的,就服成绩,这屋里最低的学历也是进士,叶明光一个秀才本不够看,但综合他的年纪,以及才露的一手强记,仍然是很亮眼了,便都逮着他滔滔不绝地夸赞起来,负气而走的卢文滨再也没人想得起来了。 其后的寿宴因不用和卢文滨照面,没有再出什么波折,顺利地到了席终,临到告辞时,秦学士的长子秦小公子来悄声说了一句:「我父亲有一句话想和庶常说,请庶常留步。」 苏长越低头看了眼叶明光,秦学士捡这时候留他,不知要说什么,方不方便让别人听见,可把叶明光单独留在外面,万一遇着什么,他也是不太放心。 秦小公子看出来了,忙道:「我领叶小弟去我房里歇一会好了,这里送着客,人来人往的,别冲撞了他。」 他帮忙照管,那就不必担忧了,苏长越便跟着旁边等候引路的小厮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第18章 秦小公子则陪着叶明光,他过了年将十八岁,在先前的童试中也才中了秀才,虽然同叶明光差了半轮,两个人正经还能聊两句。 秦小公子与他考籍不同,两边的考题也不一样,交流了一会,秦小公子不由叹道:「苏庶常入翰林院时,我父亲就拿他做例子教我,说英才如他这般才是,让我不要因为比同窗强一些就骄傲自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其实差得远着呢。这回中了秀才,我原本还有一些喜悦,不想又遇着了叶小弟,这一点儿成绩真是不值一提了。」 说着又问叶明光:「明年正巧是乡试年了,你可有打算下场一试?」 叶明光想了想,摇头:「不知道,我和姐姐商量一下再说。」 他真没有规划到这一步,考完就一心奔着京城来了。 秦小公子一愣笑道:「你是说你姐夫吧?是该商量一下,我也和我爹说了一说,明年我想去试一下,不敢奢望能中,能亲身熟悉一下秋闱是怎么回事就好了。」 叶明光其实没说错,虽然在科举上肯定是苏长越的意见更权威,不过从他的心思论,他就愿意听姐姐的,姐夫的么,算是顺带着听一听罢。 他们这里聊着,苏长越在书房也等到了送客回来的秦学士,说上了话。 苏长越站起来相迎,秦学士一摆手:「不必客气,坐。」 他从外面来,一说话哈出一口白气,苏长越提起桌上的小茶壶替他倒了杯茶,秦学士接过来喝了一口,没绕弯子,直接开口问道:「长越,你家中可是有长妹待嫁?许了人家没有?」 秦学士这种身份的人,是不可能随意闲聊这种话的,他既开了口,那就多半有个做媒的意思在了,要么给别人,要么为自家。 苏长越的态度不由谨慎起来,道:「我有个大妹妹,今年十六,因家里旧年出事,耽搁了一些,还未有人家。」 苏婉的婚事是苏家目前以来最急需解决的事,不但珠华有机会就领着两个小姑子出去做客,苏长越也在着意留心,不过苏家返回京城只有半年,婚姻大事,总须慎重,一时没这么快碰上样样合适的。 秦学士颌首道:「如此正好,你看我家坚白如何?可堪匹配令妹?」 坚白就是秦小公子。 苏长越很出意料——不为别的,乃是因秦学士提出的这个时机。 他进翰林院不多久,就让秦学士提溜着跟在他后面打下手了,如同秦学士知道他有个待嫁妹妹一样,他对秦学士的家事也有一点了解——秦坚白论年纪早该定亲,所以拖到如今,是因秦学士对儿子的期盼,希望他能在取得秀才的功名后,再思婚姻之事。 如今秦坚白中了秀才不错,但秦学士既对他有那个期盼,望子成龙的心思可见一斑,在他的婚姻上自然也是差不多的态度,肯定是想往高了娶的。 苏家目前怎么也算不上高。 而退一步说,即使他想多了,秦学士没这个意思;那么秦学士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妹妹,秦坚白的榜放了也有一个来月了,想提的话,早便可以提出,在翰林院时他几乎时时不离秦学士左右,随便哪个空档,都可以想起来和他说了,何须等到现在? 他心中几番心思飞速转过,嘴上道:「没想到学士有此美意,秦公子忠厚聪慧——」 秦学士摇头笑了:「别夸了,坚白那点小聪明,莫说比你,比你的小妻弟且逊了一筹,也就是个差强人意罢了。」 会背几篇书做几首诗的神童不少,正经考得了功名的就不多见了,叶明光出的那点小风头当时已经传到了作为主家的秦学士耳朵里。 原来如此。 苏长越恍然大悟,官场水深,独木难支,秦学士以前也许有动过这个意思,但是苏家人丁太薄,倾家荣辱皆在苏长越一人身上,秦学士难免踌躇。多一个叶明光就不一样了,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中一个案首可能是碰巧投考官喜好,连中三个只可能是绝对实力,虽说叶明光只是妻弟,但叶家亦别无近亲,他有朝一日出头,必然会同苏长越抱团守望,资源向彼此倾斜,没有更亲近眷属夹杂其中的话,由此结成的同盟并不比亲兄弟差到哪里去。 至于说叶明光如今不过十二,展望未来太早了些——正因为他年轻,才为人看重,如苏长越和卢文滨,卢文滨最终的科举名次靠前,一入翰林院便直授了七品编修,在官场上比苏长越起步早了三年;但再加上两人年纪算,则又不一样了,卢文滨比苏长越大了十岁有余,撇除掉未知的寿命因素,假设二人在同一条线的话,苏长越的政治生涯将比卢文滨多出十年来。 这十年能做的事太多了,年轻本身,就是一项最难得的资本,卢文滨所以顶着更好的名次还要被压一头,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当此关头,苏长越不宜犹豫太久,不过他也并不觉得为难,秦坚白本身是个不错的少年,年貌相当又上进,做妹夫是可以的。便道:「多蒙学士厚爱,我看秦公子再无不好,只是婚姻大事,两厢情愿才最为和美——」 秦学士如何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笑了一笑:「难得你做哥哥的替妹子想得周全,再过两日便是元宵佳节,晚上照例有灯会,是个热闹的好日子,正合游玩赏灯。待我与夫人商量一下,届时我们两家就合在一个赏灯棚子里。」 第19章 这安排很妥当,元宵灯会本就是阖家同乐之际,男女倾城而出,各色彩灯整夜不熄,这一夜连宵禁都会取消。两个少年男女借此相看一面,若是不成也不显眼。 苏长越自无不应,说定了后就告退而出,去找叶明光。 碰了面,两人一道往家去,出了秦家大门,叶明光往苏长越面上打量:「姐夫,秦学士找你说话,是不是我先前冒犯了那位大人,给你惹麻烦了?」 小孩子聪明就多疑。 苏长越失笑:「没有,我还沾了你的光。」 叶明光不大相信,又望他一眼,苏长越信手要去摸一把他脑袋,叶明光看见他手掌抬起过来,警惕地先一步闪开了。 苏长越笑道:「你姐姐也摸你,你怎么不躲?」 叶明光不说话,抬眼望天,意思很明显:那能一样吗? 这小子。 苏长越笑出来,拉了他一把:「好好走路。」 他前面路上正有一把大约是顽童扔的小石子,苏长越若不拉他,他就绊上去了。 叶明光险险闪过,把脑袋低下来,改为左右望望,假装无事般不响了。 秦学士回到了后院。 秦太太吩咐着人收拾残席,也才忙完回来,端着一碗燕窝在吃。 秦学士把灯节相看的事同她说了,秦太太手一抖,半勺汤水洒在衣襟上,一边忙拿帕子擦,一边急道:「老爷,你已经问人提亲了?」 秦学士道:「也不算,结果如何,还要待两个孩子见过一面再说。」 这有多大差别!秦太太堵心无比,连衣裳也不想擦了,把帕子丢到一边去:「老爷,我上回不是同你说了吗?那定平候府家的姑娘,又端庄又贤淑,老爷怎么忽然就另定了人家?」 秦学士不以为意:「我当时不就告诉了你他家不成?那些公侯府第多赖祖荫,几代繁衍下来,儿孙越来越多,成器的却越来越少,不如找个简单上进的人家,长越你也见过,他是那个形容,他妹子也差不到哪去,我看配坚白不错。」 秦太太深吸了口气:「——可他家也太简单了!能给坚白多少助力!」 秦学士反问:「难道你说的那家候府就能?我粗粗打听了一下,与坚白一般年纪的小辈排序已到十字开外了,这还只是主支,他家若有门路资源,自己的儿孙们且不够分,哪天轮得到外姓女婿。再者,他家是勋贵,于文官的事根本插不上手,联了姻又有何用?」 男人行动力快,想定了就下手,秦太太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心乱如麻地寻话反驳:「话不是这样说,定平候府根深叶茂,几代传下来的规矩,姑娘最是知礼不过,我不是要贬损苏家姑娘,可她是丧母长女,失人教导,焉知会长成什么样子。」 秦学士跟她想法不同:「定平候府真有本事,怎么教不出一个出色子孙?这才是家族立家之本,你看苏家和其亲眷——」 便把叶明光也说了出来,继道,「人家人丁单弱不错,但两家拢共两个算数男丁,却是青出于蓝,文脉相承,这才是书香子弟,堪与我家相配。且长越在兄妹情分上甚好,这相看一事,便是他提出的。将来两家结亲,这长兄和妹婿之间,也易亲近。」 感情相看还是人家提出来的,要是不提,她家老爷是打算直接就定下了!秦太太气得话都不想说了,赌气道:「罢了,横竖坚白不是我生的,老爷不把我当回事,想怎么定就怎么定罢!」 秦学士并不把她的不悦放在心上,叮嘱了一句:「你记得有此事便是。」 就出了门。 秦太太气得把调羹往地上一摔,一声清脆裂响,断成了两截。 秦太太盯着断裂的瓷面,平了平气,咬着牙思索起来。 相看的日子定得很近,苏长越到家便直接与珠华说了,珠华极专心地听完,又追着问了些问题,有些苏长越能答,有些涉及内宅,他对秦家的了解没那么深,就只能摇头。 一通问完,珠华的注意力最终集中在了其中一桩事上:「秦太太是续弦?」 苏长越道:「是的。」 「要相看的秦公子不是她所出,那她可有亲生的儿女?」 「有一个女儿,大约十一二岁罢,可能和光哥儿差不多大,我没见过,不知确切。」 珠华点了点头,苏长越有些事不知道是正常的,他要是把人家的内宅钻研得那么透才奇怪了。 以现有信息看,秦公子后娘生的妹子已经十一二岁,那他亲娘应当去得很早——不过这没有妨碍,苏婉一样童年丧母,挑剔不了别人什么,两人在这一点上倒可以说个同病相怜。 除此外,秦学士上有高堂,嫌京城气候不好,都不肯来,只在浙江老家呆着;下有两个弟弟,二弟同着一家外放在外地为官,小弟多年举业没有成就,便放弃了,在老家陪伴奉养双亲,秦家在京的人口算是非常简单,没什么好多说的。 珠华想了一想,没想出来新问题,就道:「好啦,你才从外面回来,休息一会,我和大妹妹说这事去。」 第20章 秦坚白本身的条件挺不错,主动提出有结亲意愿的又是他父亲——婚姻之事,说是父母之命,其实父权的意志力要比母权大很多,父亲决定了的事基本就是决定了。不过,等到媳妇过了门,山头就又变了,媳妇真正朝夕相对的是作为男方母亲的婆婆,在婆婆手底下讨生活,两方有一个不省心,就是家宅不宁的节奏。 珠华一路胡想,一路穿到后面后罩房去找苏婉,苏婉正盘腿坐在炕上,腿上压着个八角手炉,埋头不知绣着什么。 听到掀帘的动静,她一抬头见是珠华进来,忙把绣花绷子丢一边去,要下炕站起来,只是大概是腿盘久了发麻,她「哎呦」一声,非但没起来,还控制不住地慢慢歪倒在了炕上,手炉也滚落到了一边。 坐对面理线的丫头听兰忙过来,把她扶起,又去帮忙捏她的腿。 捏了好几下,苏婉终于把这一阵麻劲熬过去了。 珠华止不住笑,走到她对面坐下,摆手止住她还要站起来的动作:「不用,你坐着就是,只是别一直把手炉在腿上放着,那块比不得掌心厚实,别不留神把皮烫破了。」 苏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好。」 听兰在苏家呆了半年,该学的规矩也学起来了,主动去那边桌上给珠华倒了茶来,珠华让她出去,她就悄没声地掀帘离开。 苏婉好奇地睁大眼:「嫂子有什么秘密和我说?」 「秘密倒算不上——」 珠华捧着茶,把要和秦坚白相看的事说了,有关于一些秦家的事也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苏婉虽然娇憨,到底是个小姑娘,逢着这种话题还是会害羞的,听得脸红着低了头。 「——就是这些了。」珠华说完,喝了口茶,总结道,「我看他家还不错,且难得现在人口简单,和我们家差不多,就算以后几房并居,亲戚多起来了,你先有一段时间的适应,也好融合进去。」 如那些世家大族,说起来赫赫扬扬,威风好听,可新媳妇嫁到里头过日子,真就是一个「熬」字,婆婆太婆婆,妯娌小姑子,几代混居,一举手一抬足都是理不完的人际关系,讨好了大嫂,说不准就得罪了二嫂,原就习惯了这种生态的姑娘还好些,苏婉从未经过,她最需学习的少女时期都在安陆度过,能有个衣食周全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别的? 所以对她来说,婆家的人际越省心对她来说才越实惠——这一点对苏娟来说也是同理,苏娟还不如苏婉有心眼呢,整日就知道摆弄她那点衣裳首饰。 「对了,大妹妹,要是依着你自己,你想寻个什么样的?」 苏婉埋头拨弄着炕桌上的丝线:「我,这哪是我想的事,哥哥嫂子替我做主就好了。不过——真叫我选的话,我就想找个和哥哥一样的。」 她说着抿嘴偷笑起来。 珠华有点发愁:「这可难,有几个和你哥哥一样俊的啊。」 她想一想正经觉得挺为难,而且这还涉及到一个她此前忽略了的问题:苏婉成日在家看的是苏长越这种等级的相貌,审美观长期被拔高,她看别的男人会不会都看不进眼里了? 反正对于珠华自己来说,就冲着苏长越的脸,她也不会移情别恋——不是说他帅到完美无缺,而是他就是照着她的审美长成的,别人看他也许还能挑出毛病,她怎么看都只能看出一个好字。 苏婉哈地笑开了:「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他能像我哥哥那样靠得住,撑得起家的。」 珠华:「……」 好么,是她浅薄了。 干咳一声:「这我不大清楚,不过你哥哥愿意给你相看的人,应该基本的品行是过得去的罢。到底怎样,等你见过了再说。你要不喜欢,也别勉强,就实话说了,一辈子的事,你的意愿才最重要。」 苏婉心里暖暖地应了:「好,我到时候就和嫂子说。」 正月十五的傍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苏长越打头,珠华牵着叶明光,后面再跟着苏婉苏娟,两旁簇拥着丫头仆从,一行人穿行在流光溢彩的灯市长街之中。 一路不只有小贩商户贩卖的花灯,也有一些富贵人家扎的花灯棚子,既向旁人夸耀,也供自家亲眷赏玩,主人们可在整条长街信步闲走,累了则回棚子里歇脚,热闹往往持续至天明方散。 秦学士自家没有扎棚,因这位置实在难抢,能定下的早几日便被定下了,他就借用了一个同僚的棚子,这同僚是文翰林,前两日刚去吃过秦学士寿宴的,秦学士就便和他说了。文家原就住在这条街上,不需争抢,棚子就扎在自家门楼前,且占的是个好位置。 苏长越把她们送到附近,叮嘱了两句,说好了几时来接,便拉着叶明光离开了——这边棚子里都是女眷,他不便进去,秦学士也不在这里,他们翰林院另扎了一整座灯谜棚子,愿意出门游乐的学士们都在那边聚首。 秦太太还没到,棚子里只有文翰林家的女眷,一个身材富态的太太在上首主人位坐着,一个少女挨在旁边,拉着她的胳膊撒娇求恳着什么。 第21章 见到珠华一行被守棚的丫头领进来,那太太忙拍了拍少女的手:「客人到了,别胡闹,快站好了。」 珠华领着苏婉苏娟进去见礼,心下微有奇怪,怎么秦太太还没有来。 两家是约好了时辰的,虽说珠华这边算晚了一辈,但是是女家,秦太太那边作为男家,便不提早前来,也当准时才是。 文太太显然也觉得有些纳罕,掩住了没说,让人上茶看座,笑着闲话道:「苏庶常真是好福气,家里的娘子妹妹带出来一串花朵儿也似,真是羡煞个人。」 珠华笑应:「太太膝下的这位妹妹才如明珠美玉,哪里用得着羡慕旁人。」 那少女是文太太的爱女,小字正是玉儿,其实她容色只算中上,莫说比珠华了,比苏娟还差了一点,不过人都爱听好话,文玉儿就很开心,拿帕子挡了挡脸,又忍不住低头含笑。 棚子四周挂了不少各色花灯,映照得棚内堂皇,珠华和文太太又就着花灯聊了一会,终于丫头的声音传了进来:「秦家太太来了。」 文太太松了口气,一边心下抱怨秦太太,嫌她做事没谱,定好了的时辰,哪有姗姗来迟把人家姑娘晾在这里等的;一边笑着起身:「可算来了,大约街上人多拥挤,不知在哪里绊住了脚。」 这一句话的功夫,秦太太走了进来,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她牵着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大约是秦家的小女儿之外,后面还跟了一名太太和一名少女,看其形容大约是一对母女。 少女穿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进得棚来,跟在旁边的两个丫头一个自后替她把观音兜解下,底下是如云发髻,耀金簪钗;一个从前替她把斗篷解开,露出内里大红赤金缠枝莲纹缎面长袄,翠蓝金边裙襕马面裙。 文太太不认得这一拨人,迟疑地上前迎接:「秦太太,不知这位太太和姑娘怎么称呼?」 秦太太手笼在袖子里,捧着一个鎏金手炉,淡淡笑道:「是定平侯府的章太太和章二姑娘,我们在街上巧遇,一道邀来坐坐。」 珠华不认得什么定平侯府的人,但和「章」这个姓结合起来,她有了一点印象——那个在勇毅侯府的荷花宴上喝醉酒的章二姑娘不就是这家的吗?不过当时她和章二姑娘的嫂子坐在同一处水榭里,章二姑娘在另一处,没实际跟她打过照面,不能确定此时这个派头十足的章二姑娘,是否就是当日那个。 这些公侯之家,有的是合用一个大排行,有的繁衍人口太多或分过家或有其它不可说原因排行则会分开各算各的,情形不一,光想分清楚这些就够绕的,要么说大家媳难做呢。 珠华起先没有在意,元宵佳会,满城胜景,出来游玩的人多着,碰上几个熟人也很正常。 谁知道随着一群女眷各分宾主重新坐下,互相说起话来,渐渐就不大对劲了。 秦太太和章太太说得热络,秦家小女儿不停奉承章二姑娘,珠华这边,反是文太太一直在找话题拉着她聊。 这要还领会不到是什么意思,珠华就太傻了。 她抚着茶盅,面上带笑,心里的火实已一簇一簇地往上冒。 两辈子没见过秦太太这么蠢的成年妇人!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同意和苏家的这门亲事,没有把事办得这般难看的,这不是拒绝,整个是想结仇了! 「苏大姑娘这件上袄的花样新鲜,京里似乎没有见过,不知是在哪间铺子里买的?我寻匹差不多的,也给我们玉儿做一件。」 文太太笑着又寻了个话题。 珠华听得问话,压了压火,转头望了一眼苏婉,她穿件海棠红遍身芙蓉纹锦窄袄,腰身盈盈一握,垂着头,嘴角微微下撇——她外表上一贯是个爱笑爱撒娇的甜萌姐儿,现在会露出这个有点落寞的表情,显然也是觉出进展不对了。 听到文太太问话,她才抬了头,勉强笑道:「是在离我家不远的锦绣坊里,年前才开的一家铺子,嫂子领了我和妹妹各做了一身。」 旁边的苏娟听到提了她,附和一声,但她看不懂这些眉高眼低,随即又跟文玉儿说一起去了,拉着自己串的一串手珠儿给她看,文玉儿还真喜欢上了,问着是怎么做的。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珠华在心里默念两遍,她给秦太太难看容易,不把苏婉牵扯进去难,一个不好传出两女争一男的闲话来,名声损失最大的是苏婉。 为今之计,只有把这口气忍下,当做没有相看这回事,只当她们出门就是过节赏灯,至于别的,等明日由苏长越和秦学士交涉去。 秦太太整这一出肯定没有获得秦学士的同意,两个人意见相左了,否则她直接回绝就是,哪用玩这些花样。 文太太笑道:「怪不得我没见过,原是才开的铺子,等明儿闲了我也去逛逛。」 她说着盯一眼秦太太,秦太太似无所觉,仍旧和章太太聊着,文太太噎了口气,心里恼怒不已。 她往常就不大看得上秦太太,要不是秦学士直接找上了文翰林,没得推拒,她才不揽这档子事。现在好了,这个填房来的秦太太把场面弄得这么尴尬,她要是一道做客的还好寻借口离开,偏生她是待客的主家,无处可躲,只能勉力支应。 第2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现下这个景况,秦太太想表达什么意思,人家再没有看不出来的了,她还不见好就收,继续把人往死里得罪,以为他家的小子是什么了不得的俊才,怕人家硬赖上他不成! 这个念头一转过,文太太立即醒过神来,暗道一声惭愧,秦坚白说是买花灯去了,至今没有露面,说不准是被秦太太寻个理由打发了去,此中详情他未必知道,倒不该迁怒于他。 不过秦太太这么干,这笔账难免要连累记到秦坚白的头上,到底不是自己生的不心疼,由着性子行事。 这么想了一通,文太太再看秦太太就愈加不顺眼起来,存心也要给她添一添堵,就道:「坚白这孩子去买花灯怎地还未回来?听说他才中了秀才,我准备了好一篇话要夸一夸他呢,难得这孩子争气有出息,他九泉底下的亲娘听了,也要欣慰含笑。」 秦太太:「……」 她终于不能装下去了,扭过头来瞪文太太,想说个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 她正跟章太太说着秦坚白,结果文太太一开口把秦学士原配秦坚白的亲娘扯出来了,虽说话没有错,可这时候当她的面说是什么意思。 珠华原已准备带苏婉苏娟告辞走了,听了这个转折,又安稳坐定了,笑道:「听说先秦太太是个极温柔和气的人,只可惜年寿不永,我做晚辈的没机会拜见一下。」 其实先秦太太是个什么样人她哪里知道,不过管他呢,拿好词夸总是没错。 她先头退让是为苏婉,但能有绕过苏婉的打脸方式,不用提及就能给秦太太难看,那何乐而不为?哪怕其后这门亲事仍旧成就,她也没打算示弱——八字没有一撇,姑娘就让人这么小看,真等过了门又有什么好日子? 似秦太太这般不知在傲慢个什么劲的,越扶越醉,索性与她两个耳光,她痛一痛才晓得忌惮。 秦太太的脸色果然难看起来,改瞪珠华,却仍旧说不出什么来——总不能说不该提先秦太太罢?哪家填房也没这么大脸,如此欺倒前人。 正经的社交上有眼色的人是会避讳一下,但人家要就是不避,就是说了,那被说的也只好听着。 秦太太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就着文太太先前的话接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坚白这孩子做事认真,我先与他说了,要他挑一盏做得最精巧的走马灯来,送与章二姑娘赏玩,他多半是为此耽搁了。」 章二姑娘听见,在章太太后面矜持地笑了笑。 秦太太把话说得这么露骨,珠华反而不往心里去了,学她的模样笑回去,挑着嘴角道:「是吗?」 不为别的,她纯出于对苏长越眼光的信任——他再看走眼,也不至于把烂木头当栋梁介绍给自家妹子。 退一步说,就当秦坚白和秦太太一个意愿,那也不可能当着苏家人的面明确选择了章二姑娘,除非他不怕回去被秦学士抽死。 秦太太让她看戏似的眼神膈应得又卡住了,她把章太太母女一并请来,打的便是让苏家知难而退的主意,或是苏家人当场不忿闹起来,都有可为之处,可以说苏家人鲁莽不知礼仪,事态在乎一张嘴,就算秦学士心有疑虑不肯全信她,两家既已吵翻,这婚事自然也再难提了。 可目前为止,她的打算一个也没成真—— 「啊,快救火啊!」 「别乱跑,只烧了几盏灯,不要紧,人乱起来才是糟了!」 外面忽传来一阵喧哗,似乎隔着一段距离有人大声喝叫。 棚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顾不得彼此间那些争锋了,忙拥到外面去看。 这左近倒还安全,没见哪里窜出火光,只是行走的游人们已骚乱起来,有茫然四顾的,有没头苍蝇般向两边乱挤的,也有互相着急询问的。 珠华紧张起来,忍不住抓紧了苏婉苏娟两个的手,这一整条花灯长街,到处是易燃物,真烧起来就是了不得的惨剧,慢一步都要葬送在里面。只是眼看着人群已经乱起来,她带着两个小姑娘,就算有丫头护持也不敢往里乱挤了,弄不好火没烧过来,先叫人踩踏了下去。 好在过不多时,从前方有人一路敲着锣大喊过来:「火灭了,火灭了,没什么事,都不要乱跑!」 这阵混乱方慢慢止歇了下去。 众人松了口气,只是一时仍不敢回棚子里,又留在外面观望了一会,望着望着,一个少年领着个小厮,护着手里提的一盏花灯从前方挤了过来。 「母亲。」 少年挤到近前,满头汗地向秦太太行礼。 秦太太忙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火可是真扑灭了?」 文太太看不过去,皱眉补了一句:「坚白,那边乱得很,你身上没伤着吧?」 秦坚白感激地向她笑了笑:「没有,那边也没有大事,只是两家贵女为争一盏灯闹了起来,下人动了手,不留神推倒了一架花灯,燃烧起来。」 女眷们禁不住都惊呼起来,苏婉站在珠华旁边,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小动物受到惊吓一般,秦坚白不由多望了她一眼,才继续说起话来。 第23章 「正巧二皇子殿下领着侍卫逛至附近,见此忙命侍卫们都下场帮忙,因处置得及时,现在都没事了,也没有烧着人。」 文太太念了声佛:「万幸,万幸。」 当下方领着诸人重新回棚,命丫头给秦坚白倒盅茶来压惊,秦太太低声向继子道:「坚白,你那灯放我这里来罢,总提着做什么。」 就伸了手,秦坚白听话地把灯交给了她,接过丫头递来的茶盅。 秦太太拿到灯,转手就给了章二姑娘,文太太很看不惯,但她名义上是秦坚白的母亲,如此行事,旁人无法干涉。 章二姑娘接了灯,低头含笑,不妨秦坚白喝完茶后,向她拱手见礼:「苏姑娘。」 章二姑娘愕然抬头,不等她说什么,秦坚白又问秦太太道:「母亲,苏姑娘的这位尊长不知该如何称呼——?」 章太太的表情一下子难看起来。 秦太太僵着脸:「这、这不是苏家姑娘——」 这回是秦坚白惊讶了:「什么?」 他是真不知怎么回事,一进灯会他就让秦太太打发去买灯了,随后秦太太才去找了章太太和章二姑娘,他根本没见过这两个人,也不认识苏家的女眷,秦太太替他送了灯,他自然就以为是送给苏婉了。 文太太在上首笑了:「怪我,这一时乱的,没想起来给你介绍一下。」 便把如楚河汉界般分坐两边的章苏两家人介绍了一下,秦坚白惊讶更甚,但他同时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想了片刻,向章二姑娘伸手:「章姑娘,对不住,我原买了好些灯,只是那头太乱,都挤掉了,只剩下了这一盏,是我要送给苏姑娘的——」 一盏灯不值什么,若在平时,送错了就送错了,再去重买便是,只是当此敏感关头,秦太太背着他坑了他一把,他只有把要回来,才能最简洁鲜明地表明他本人的态度。 章二姑娘的脸一下涨红了,秦太太忙道:「坚白,不过一盏灯——」 「还你!」 章二姑娘受不了这个羞辱,已经一把把灯丢还了回去,站起身来就走。 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一出去,就被一个熟人拦住了:「章二?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巧啊。」 那人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满是不怀好意,「看你这样子,又是吃了谁的气,叫谁弃嫌了?」 章二姑娘见了这个熟人,万万不能示弱,把才受的委屈往下压了压,道:「什么受气!我在里头闷了,出来散一散。」 孟钿笼着件月白缎面披风,扬着下巴,讥诮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当真?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我面前死撑什么呢,似你这般得巴结着主支才能得口热汤喝的姑娘,受些气也是寻常——不然,就凭你家那样,你哪来的这身体面衣裳穿?」 这时棚里的人出来了大半,毕竟章二姑娘一个年轻女子,从哪方面来说都不能让她就这么独自赌气走掉,出了事不是玩的。 但对章二姑娘来说,这份关心就显得很多余了,因为出来的诸人同时跟着听到了孟钿的话。 旁人还好,秦太太完全掩不住面上的惊诧之色,失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坚白跟在章二太太后面,孟钿又望一眼章二姑娘和追出来的章太太,这两边组合起来的目的看上去挺明确,孟钿「了然」了,笑道:「章二,原来你在同人相看啊?怪不得借这么一身好衣裳来撑门面。」 她记恨章二姑娘在她落魄时追到土地庙去骂她,今番遇上,连个「妹妹」都不肯加了,直呼排行,轻视之意显露无疑。 这下秦太太听得再明白没有了,孟钿与万公子做妾,万公子有个首辅爹,手面阔得不行,毫不吝惜地撒钱把孟钿妆点起来,孟钿让养了半年,那身贵女气息又全回来了,乍一看矜傲高贵,不似那等信口胡说之人。 秦太太半信半疑起来,章太太见势不好,冷脸斥道:「孟姑娘,你如今给了人做妾,应当好好守着规矩,伺候大妇才是,往外头生什么口舌是非。」 秦太太释然了——原来只是个妾,那就不必把她的话当真了,看她那副架势还怪唬人的。 孟钿从伯府嫡女沦落为妾,虽说衣食上无忧了,终究与她以为的人生进程差得太远,心中对此原就有憾,让章太太一踩,当即痛得冷笑一声,伸手一指孟钿:「我生口舌是非?我说的句句是实!章二这身衣服要是自己的,为什么她袖口会有一道折痕?这衣裳她穿着根本就不合身,分明是借了定平侯府里哪位姑娘过了季的衣裳回来后改的。一般富贵人家的姑娘,做衣裳时虽也有藏着一些量,不过是个习惯,其实衣裳不等穿旧就压箱底了,以后或赏底下的丫头,或就那么放着,再没有谁把折进去的那点余料放出来——章二,你改人家的旧衣也就罢了,都不知道让人熨平了,还留个幌子在外面!」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朝章二姑娘的袖口聚集过去。 说实话,她既然改了衣裳,袖口的折痕当然是已经熨过了,很不显眼,要不是孟钿这等出身骄奢豪门挑剔无比的人指出来,旁人真留心不到。 第24章 而即便现在被点了出来,章二姑娘其实也可以辩解说是撞到哪里压出来的,但众目睽睽之下,她根本想不出话,完全被孟钿带着走了——要么承认衣裳是借来的,要么承认她换不起当季的衣裳,身量长了还只能穿改过的旧衣,总之,她改衣裳这一点是确定了的,那就都不体面,无非是个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 章二姑娘傻了,被诸人的目光看得手腕处如火烧一般,再不及细想,伸指指回孟钿道:「你一个做妾的,这辈子连身正红都再穿不得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一句话喷出来是出气了,但她既没反驳,就等于坐实了孟钿的话。 秦太太简直不可置信,来回在章太太和章二姑娘面上望:「你们——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你是定平侯府的姑娘吗?怎么出个门连身衣裳都要问人借?你们先和我说的不是这样啊!」 孟钿看出苗头了,紧跟着就踩回去:「这位太太,我知道了,你大概是不怎么清楚定平侯府的状况罢?这位章二姑娘出身定平侯府不错,不过他们家几辈子没分过家,各房头的姑娘们站出来,能有百十号,不过人家要点脸的,逢着结亲这种大事时自然会说清楚了,嫡房主支偏房旁支,样样都有差别。您面前的这位侯府姑娘么——我说太细了恐怕您一时算不明白,我就这么简单说一说罢,定平侯府年节下进祠堂祭祖,章二父亲这一房排的位置,只差出了内仪门了。」 她说完了恐怕秦太太没见识——有见识也不能叫章太太母女蒙了,补了一句说明:「内仪门外,就是家人小厮们站的地了。」 这个比对就明确多了,也就是说,章二姑娘这一房实在是又「偏」又「旁」得不知到了哪一辈去了。 珠华站在棚里听得一清二楚,揽着苏婉笑得肩膀直抖。 真的太——没法说了! 再没想到会有这个展开,她先攒的一肚子气全不翼而飞了,现在只剩一腔看好戏的热情劲。 底都叫人掀翻了,章太太母女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低着头就要走,秦太太如梦初醒,阻拦上去,气得颤抖道:「你们怎么好意思出来蒙人,跟我说得那样好,又是同这家高门熟,又是认识那个贵人,说起来如数家珍——」 孟钿快意地插了句嘴:「说认识几个贵人未必是蒙骗太太,章二一家子都肯钻营,一些正经场面是去过的,不过贵人们认不认得她们么,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太太更加恼怒地接着指责:「还说姑娘能陪多少多少抬的嫁妆,又说秋姐儿日后全在你们身上,根本不用发愁,我以为你们有多大本事,原来最大的本事是胡吹大气!」 秦太太说着简直痛心疾首,先头在棚里章太太还摆着一副贵妇的架势在说这些,她是真的完全相信了啊!对她来说,一对比苏婉根本带不来多少利益,她才不惜冒着惹怒秦学士的风险也要搞这出花样,结果鱼没吃到,白惹了一身腥,回去秦学士知道她动了手脚,她还不知要怎么交待! 章太太忍不住了,冷道:「姑娘出门说亲,谁不把自家往好里说,我们本就是定平侯府的人,又不是冒充了的,秦太太说的好似我们是骗子一般。你有的这么长篇大论地指责我们,难道你干的事有多好看?那棚里另一家的姑娘是怎么回事?你——」 「章太太!」 听她牵扯到苏婉,珠华不能只顾看戏不出面了,从棚里走出来,打断她正色道:「我看这些不过是个误会,到底为止也就罢了,再说下去都没意思,佳节良辰,何必弄成这样。」 秦太太怒道:「什么误会,明是他家哄我!」 珠华冷笑:「那你们两家怎么回事,只管自己辩去。我们家人只是出来赏灯,走累了问文太太借个棚子歇脚,同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点干系也没有,谁再胡乱拉扯,别怪我上你们门上找你们当家作主的人讨个明白!」 秦太太又惊又怒:「你——」 反驳的话要出口前她反应过来了,她要说出苏家就是带姑娘来相看的,那她明知如此,还带了章二姑娘来打擂台,底下的话她又要怎么说?不管哪条道她都是把自己的道给堵死了。 她卡壳片刻,找不到话可回,便把一腔愤怒又全倾倒回了章家,这回看章家人再也不是先前那般了,而且下意识把苏家拖出来比了比,人家小门户的姑娘都矜贵,护得好好的,外头一个字也不叫扯上;这章二姑娘倒好,她先没敢蒙她们,明说了有苏家人的存在,这家人还是来了,真是正经的侯门娇女,哪会这点身份自持都没有! 还要再吵,文太太也看不下去了,道:「好了,秦太太,章太太,都少说两句,牵三挂四的就没个头了,各人心里清楚罢啦。再站街上吵,这人来人往,再让熟人撞见了,谁脸面上光彩不成?」 秦章两家的女眷们离着市井泼妇终究还有一段距离,叫提醒得回过神来,果见路上已有人投来好奇窥视的眼神,不由皆觉羞惭,章太太拉着章二姑娘忙忙走了,章二姑娘临去前向孟钿射出一记愤恨的眼刀,丢下一句:「一个妾,回去还要给大妇倒洗脚水,得意什么!」 孟钿脸色一变,待要追上骂回去,身边的丫头拉了她劝道:「姨娘,我们和大爷走散了,该先紧着找大爷才是。已是在这耽搁了好一会,别再节外生枝了,和那等破落户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第25章 孟钿甩了手,没好气道:「别啰嗦了,我知道!」 她也不理旁人,在丫头的劝哄下径自走了。 余下的人等一时冷了场,站了片刻,苏婉苏娟听外面争吵的动静歇了,挽着手出来,苏婉小声疑问地向珠华:「嫂子?」 珠华安抚地向她摇头:「没事了,别人家的事同我们不相干,我们走罢,往那边去迎一迎你大哥,他应当也快过来了,我们一起回家。」 苏婉绷紧的肩膀松下来,露出一点甜甜笑容:「好。」 珠华戴上风帽,跟文太太告了辞,秦坚白有点仓促地从后面追上来:「苏大奶奶,我母亲她——实在对不住。」 冲他能把灯要回来这一点,珠华没迁怒他,缓了脚步,还算和气地回了他一句:「秦公子,我知道,这不怪你。」 「多谢大奶奶体谅。」 秦坚白说着话,试探着把灯朝苏婉的方向递过去,苏婉慢慢伸手,伸到半截,又忽然缩了回去,道:「别人拿过的我不要。」 扭头催珠华:「嫂子我们走。」 珠华被她的小脾气弄得好笑:「好好,走。」 秦坚白不敢勉强,拿着灯默默地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去。 长街另一边的一个花灯摊位前,有一个华服公子一脚踢向旁边一个小厮,激动地道:「你看见了没有?那个岸上船上的美人?!」 小厮提了满手灯,正辛苦地琢磨着如何把又压到他手里的一盏新灯拿好,让这一踢像个灯架一样晃悠起来:「哎呦,爷,到底是岸上还是船上,又是什么美人,您说清楚点——」 华服公子一把把他一推:「蠢货,滚一边去,别挡着爷的路!」 抬步就要往那边去,不想一袭月白披风随后挡住了他。 孟钿望了一眼那还晃悠着的小厮灯架,心情好了点,露出笑容道:「终于找到爷了,爷好兴致,买了这么多灯,都是送我的吗?」 「是是!」 这华服公子贵姓自然是「万」了,万公子急不可耐地把她又一推,再往那处望,游人如织,佳人芳踪早融了进去,哪还寻得出来? 孟钿一个趔趄险些摔了,幸好叫丫头扶住,莫名其妙地跟着万公子的目光望去,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爷见着熟人了?」 万公子失魂落魄:「嗯……」 佳节良宵,长街花灯犹盛,失了兴致早归的人却各有各的闹心。 秦坚白一路默默无言,秦太太携着小女儿坐在轿里,一颠一颠,先还有余怒未消,一时骂章家一时怨苏家,随着离家门渐近,她这些心思渐皆消去,不可抑制的恐慌开始漫了上来。 她原来不会怕成这样,就算动的手脚捅到了秦学士面前,她早准备好了说辞,就说是想给秦坚白寻个更好的结亲对象方才如此,秦学士就算不认同她,不过发作两句,斥责她「愚」而已,不会真怎么样。 可,万没想到章二会是个掺了水的侯府姑娘,那层披的皮还叫人当街揭了,她激愤之下,好像也说了几句不该说的,凡此种种全落在了秦坚白眼里,等下到家,他若是往秦学士面前告一状,她却要如何是好? 扪心自问,秦太太觉得虽然秦坚白是原配留下来的继子,她也真没想过害他,她想给他说章二姑娘,虽说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在,终究对他也是有好处的不是? 谁知道章家人会是蒙骗她呢。 她上了当,也很受伤啊。 秦太太胡思乱想着,两度掀开轿帘,想跟秦坚白说两句和软的话,终究碍着轿夫就在左右,出不了口,一而再地犹豫下来,就进了家门。 轿子进了宅门,秦太太透过轿帘见到前院书房那里透出灯光来,知道秦学士已经回来,不由心下一颤。 秦坚白的脚步顿了一顿:「母亲,我去给爹请安。」 秦太太欲言又止:「坚白,我也是为了你好——」 秦坚白低了头:「儿子知道。」 秦太太便无话了,继子已经长这么大,难道还能威逼利诱把他的嘴堵上不成,只好回去后院,把女儿打发去厢房,自己独自皱眉思索想着对策说辞,想不多时,外间便传来了丫头的迎候声。 「老爷回来了。」 居然这么快。 秦太太一面心下惴惴,一面不免抱了侥幸心理,想着莫非秦坚白并没说什么,这个念头刚一转过,秦学士大步踏了进来,满面寒霜。 秦太太见着他的脸色就晓得不好,懦声道:「老爷——」 「真是无知妇人!」 秦学士进来劈头就给了她一句:「我早与你说过定平侯府不行,谁允你自作主张,做出那样难堪事来!」 秦太太一听,知道大势已去,只能扮出十分委屈的模样来:「我只是想坚白娶个如意的媳妇,老爷觉着苏家好,一心就认定了苏家,说也不同我说一声。我虽不是坚白亲娘,从小把他养了这么大,他也叫我一声‘母亲’,这婚姻大事,难道我一声意见都发表不得?」 第26章 她说着就拿帕子拭泪,「老爷实在喜欢苏家,我也只好依了老爷,只是我想着既然还没正式定下来,不如让坚白见一见章家姑娘,与他多一个机会,说不定他就中意章家姑娘呢,那岂不是错过了一桩良缘——结果章家那样,我叫蒙在鼓里,也是万万不曾想到啊!」 「赵氏,」秦学士冷冷地叫她的娘家本姓,「你与我做夫妻这么多年,我做的是什么职差,你不知道?你有胆同我在文字上玩花样?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自己都当着众人的面嚷嚷完了,现在来糊弄我,莫非要我把文太太请来做个见证你才肯认?」 秦太太一窒,旋即大惊失色,真找了这个见证,她以后还有什么脸在外交际应酬?凡有文太太的场合她都只能退避三舍! 「老爷,坚白这孩子都同你说了什么,我、我真没有坏心——」 秦学士打断她:「坚白没说什么,你虽然不慈,他却还敬你这个母亲,是我听他的话不尽不实,硬逼问了出来的。」 不慈——! 这两个字一入耳里,秦太太如被鞭子抽了一下,面色瞬间刷白。 她有过一个儿子,只是没养住,没满周岁时就一场高热夭了,从那以后再没有孕,所幸秦学士醉心学问,在男女之事上不甚热衷,只收了一个原配留下的贴身丫头为通房,那通房生育上比秦太太还艰难,肚皮从没鼓起来过,秦太太便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虽然没有亲子是个极大缺憾,但后院这块她能独大,同她差不多的旧日手帕交们相比,日子算是很好过了。 她知道随着时日久长,秦家始终没蹦出第二个男丁,秦学士对秦坚白这个唯一的儿子日益看重,可她自认她对秦坚白也不坏,她又没个儿子,难道还能把心偏到外人身上不成? 在这家里熬了这么多年,不过一步行错,居然就落了个「不慈」的评语。 秦太太一万个伤心不服气,跌坐在椅子上,哭道:「我哪里待坚白不好,老爷明指出来,我想给他找个有倚靠嫁妆丰厚的媳妇难道是坏心吗?我不是说苏家姑娘坏话,他家单薄得那样,能给姑娘陪送什么,苏家大爷有出息不错,才进翰林院,连个品级都没有,等熬出头要到哪天,坚白娶她,一些儿帮扶都指望不上。」 她哭了一会,听秦学士毫无声响,不知他怎么了,不由移开帕子抬头一望。 秦学士对上她泪涟涟的眼神,这才缓缓开了口:「好,我知道了,我在翰林院熬了十来年,拿着一份菲薄俸禄,逢年过节还要靠外任上的二弟补贴,想来在太太眼里,也是‘等熬出头不知要到哪天’了,家里这样,多年以来,实在委屈了太太。」 「……」 秦太太吓得张口结舌,「我、我不是这么说——」 秦学士在翰林清贵之地,如今又轮着了修实录的差事,他是正经挂了名的,论前程远比外放的秦家二老爷远大,只是这份前程没变现之前,单拿着一份学士俸禄确实没有多少,秦家二老爷在外任上能捞的油水丰厚许多,就补贴一下在京的长兄,等秦学士出头之际,自然会再照拂回去,许多类似的官宦人家都是如此行事,算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 「我知道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坏心,」秦学士反而心平气和下来,「但是你眼界太浅,恐难再改。坚白的婚事你不懂,就不要再插嘴,你连人家姑娘的嫁妆都考虑到了,那我问你,你当日嫁给我,是带了多少了不得的嫁妆来?这些年我有问你动用过吗?坚白不打这个主意,才像是我的儿子,我秦家的人,穷到讨饭也不至于盯上媳妇的嫁妆。苏家姑娘哪怕空着两只手走进来,也是秦家长媳,谁敢小看了她,就是连着坚白一起小看,太太,这个道理你总是懂的罢?」 秦学士要说别的,秦太太还能再争两句,然后他先都疑上秦太太瞧不上他了,秦太太哪还敢说什么?不管懂不懂,都只剩下了一个「懂」字。 秦学士道:「好,多的我也不跟你说了,我让坚白明日去请长越来,你当面同他赔个礼——」 秦太太忍不住失声:「老爷!」 秦学士不为所动:「论理你当亲自上门去,不过苏家没有长辈,长越夫妇比你矮了一辈,真要如此,以后两家结了亲你难以相对,为你的面子着想,我才让长越过来,当着我面,想来他也不至计较了。」 秦太太快晕过去,让她跟一个晚辈赔礼还算是给她面子,她哪还有什么面子,苏家那姑娘真过了门,起码一两年内她怎么拿得起婆婆的架子! 秦学士的声音放重了点:「怎么?你不愿意?那就我亲自往苏家赔礼去罢,你无端羞辱人家的妹子,便是婚事不成,也没有就这么无声过去了的礼,总须给个交代,不然,以后谁还敢给坚白说亲。」 秦太太哪里敢叫他背这个锅,真这么干,夫妻情分也就完了一半了,只好委委屈屈地道:「……哪能让老爷去,我赔礼就是了。」 珠华没见着苏长越之前,攒了一腔对秦家的不满要跟他告状,但等真见了他,苏长越笑着把从灯谜棚子那里赢的几盏灯都递给她看:「你喜欢哪个?挑一个挂我们屋里,晚上看着玩,不用熄。」 第27章 珠华心就软了,不忍败他的兴致,依他的意挑了,一道回了家,先去安抚了苏婉几句,苏娟这时候也知道姐姐受了委屈,坐旁边附和道:「那个秦公子家不好,姐姐不嫁给他就是,我看那个秦太太穿得也很一般。」 她摆明了只认衣冠,势力得坦然,珠华哭笑不得地教她:「二妹妹,以后这种事你心里想想便是,哪怕当着自家人的面也不要说出来。」 苏娟「哦」了一声,一副有口无心的样子。 她让孙姨娘养大,秉性已成,珠华知道扳不正她,也不费这个劲了,只教着她面上要过得去,她管得松一些,又肯与她东西,又不似孙姨娘那样总拧着苏娟的耳朵要她务必听话,一个家里住到现在,苏娟倒是更肯听她的,只是本性在那,时不时忍不住要露出一些。 她又去和苏婉说话:「姐姐,让大哥再重找一门亲事好了,不要那个秦公子——」 苏婉忍不住道:「跟秦公子没关系,我看他都不认识那个章二姑娘。」 她两个聊上了,珠华见苏婉的情绪还成,不像很受伤害的样子,便放了心出去,回到前面正房。 一通忙碌洗浴过后,室内安静下来,珠华才把这场荒唐相看的始末慢慢同苏长越说了,秦太太如此行事,说到底小看的是苏长越,伤的是他的颜面,珠华恐怕惹他低落,先头想好的那一大通抱怨,真等出口,已经淡然寻常了许多。 「——这门亲不能结便罢,也没有什么,大妹妹虽说年纪到了,但宁可在家里多养两年,也不能草率许人。」 寒梅映雪的红绸花灯没找着合适的架子挂,最终搁在了圆桌上,散发着莹莹的暖晕光芒,苏长越静静地听她说完,道:「好,我知道了,等明日看秦学士有什么话,再说罢。」 他语气平静,珠华怕他是硬忍着没有发泄,伸手去摸了摸他心跳。 苏长越低声笑了:「你做什么?我没生气,早年间我父母过世,那时该看的眼色,该尝的冷暖,我早便都知道了,这点事没有什么。」 珠华刚放了心,又让他说得心酸起来了,安慰地拍了拍他。 苏长越侧了头:「我不是光哥儿,你要安慰我,应该这样才对——」 他凑过来亲她,珠华回应了一会,舒服是很舒服,不过讲真,冬夜人在温暖的被窝里,其实最容易来的情绪是犯困,珠华眼睛渐渐就不太睁得开了,含糊道:「苏哥哥,我困了,要睡了。」 苏长越一边继续亲她,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不行,是你主动的,你要负责。」 「……」 她哪里主动了——珠华犯着困,脑袋不大灵光,想不起反驳,只能说她相信他是真没有生气了,而再过一会——嗯,她也不大困了。 隔日一早,珠华坐在妆台前,小荷替她梳着头,小丫头翠桐提着个花灯进来回话:「奶奶,门口有个自称姓秦的人来,说找大爷,还送了这个灯,说给大姑娘,我说我不认得他,不能乱替他往里捎东西,他偏给我,说大姑娘要是不收,再还给他无妨,我只好拿进来了。」 她被小荷教导至今,说话做事都像样多了,因她哥哥在前院,她平常做的最多的就是里外两边跑着传话。 珠华听说姓秦,就知道了来人是谁,再往那花灯看了一眼,见是个八角形画烟雨山水的,跟昨晚那个截然不同,不由笑了笑:「拿去给大姑娘罢,收不收随她的主意。」 然后她站起来往东次间去找苏长越。 这间屋现被改成了书房,苏长越原来的书房在前院倒座房,当初为着叶明光要来,特意腾出了给他预备着,后来凑巧买了隔壁的房子,就没用上。不过苏长越在东次间里呆习惯了,不想再来回倒腾搬运,就由着旧书房空着,他日常在家看书写一些公文之类仍在此处。 珠华进去把秦坚白来的事和他说了,道:「他来的倒早,不知是本人的意思还是秦学士的意思。」 苏长越搁下笔起身:「我去看看,应当是秦学士让他来的,大约要找我去秦家,中午我不一定能不能回来,若午时不见我,你就先用饭罢,别空等我。」 珠华答应着,跟后面送他出去后,想了想,回转到后面去看苏婉。 秦坚白来请人还记得带个新花灯来,算是有心了。但以珠华的心思论,他再有心,她也不大想苏婉嫁过去,还没过门就和婆婆种下芥蒂,虽说是秦坚白的继母隔了一层,婆媳名分不是假的,总是有点麻烦。 但从另一面说,苏婉已经十六了,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们有是有,好的优秀的却多半都早叫人下手定走了,能捞到个秦坚白都算是漏网之鱼,这会儿嫌弃他不够十全十美错过他,谁知道以后还能寻个什么样的呢? 她嫌秦坚白继母难缠,指不定人家还嘀咕苏婉丧母长女呢。 纠结着到了后罩房,正瞧见苏婉跟听兰两个人都在外面,听兰站在一张椅子上,苏婉替她扶着椅背,听兰则提着那个八角花灯,垫着脚尖要把它挂到廊下去,只是身高差了一小截,努力了几番都没挂上去。 两个人都费力又专心地仰着头,叽叽咕咕地讨论着,要怎么才能挂上去,无人发觉到珠华到来。 第28章 珠华看了一会,哑然失笑,也不去寻苏婉说话,也不想那么多了,静静走了回去。 万府一大早也很热闹。 万奉英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穿着一身皱巴成咸菜一样的锦服,让两个小厮架着,软绵绵地往里走。 走着走着,他觉着小厮的步伐慢了下来,老大不乐意,含糊训道:「快着点,没吃饭是怎么着?爷我又没多重,两个人还扶不住,再这么没用,下回别跟爷出门,换有力气中用的去——」 两个小厮听得他的恐吓,非但没有加快脚步,还索性停下来了,其中一个缩着肩膀道:「大爷,您睁睁眼,阁老来了。」 阁老? 什么阁老? 哦,他爹。 从话入耳到明白过来过话的意思是什么,万奉英足反应了三息,才终于把眼睛眯缝着睁了一条线——跟着就瞧见万阁老一张铁青铁青的脸。 「都撒手,还扶着这个孽畜做什么!他是断了手还是断了腿!」 两个小厮被一喝,都吓得忙撒手后退,这一来,没了支撑,万奉英晃了几晃,到底没撑住,脚下趔趄着就摔了下去,头磕在地上,嗷嗷叫疼。 万阁老看着这个烂泥一样的儿子,深吸了口气:「——你没有骨头是怎么地,自己爬起来!」 万奉英让一摔,总算把困意摔没了些,哼唧着道:「起不来,我膝盖骨好像摔折了,哎呦,痛死了——哎,哎!爹你干嘛!」 他声音陡然转为尖利,因为万阁老上来一脚就踹在了他膝盖上。 「你还有脸问,你这一夜未归做什么去了?再不起来说话,我真让人拿家法来敲折了你这条腿!」 「我哪有做什么,不就是赏灯嘛,昨儿灯会,玩得晚的人多了,怎么爹连这个都看不惯,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万奉英让踹了一脚,见万阁老说着说着还有再来补上第二脚的趋势,不敢再赖在地上,忙一边辩解,一边挣扎着爬了起来。 万阁老冷笑:「赏灯?我看你是赏人去了吧!孟家那个你纳来才多久,伯府的嫡女都栓不住你的心,你纳她就够胡闹的了,如今更好,到大街上追女人去了,一追一夜,简直荒唐!」 万奉英有点傻住,然后先转头去瞪缩到后面的两个小厮:「叛徒,是不是你们告的状?」 小厮缩着脖子,道:「大爷,小的们冤枉,我们跟着大爷一齐进的家门,又没得分身/术,哪能提前回来说什么。」 万奉英一想也对,昨夜提前回来的只有—— 「孟钿那小贱人,爷好吃好喝供着她,连她那一家子都是爷出钱买屋安置了,哪点亏了她,居然告爷的状——」 「闭嘴,你先与我老实交待了,你昨晚究竟找谁去了?闯出什么祸没有?」 万阁老心累地打断了儿子,他是天明时才知道儿子一夜未归,跟儿子的那波人也全耽在外面,只有妾室孟钿被提前打发回来了。 召孟钿来问时,他还没有生气,万奉英跟他那帮狐朋狗友混闹起来,几天不回家都是常事,万阁老一般也没空管他;只是近来情况特殊,万阁老替他看准了一个新的差缺,打算着要安排他去上任,怕这中间出什么岔子,才看管他严了一些。 万奉英打发孟钿走时跟她说的是看见了一个熟人,要找他去,但他不怎么会掩饰,孟钿大家族里长起来,会观人眉角,看出不对来,嘴上不说什么,听话走了,其实却悄悄回转了来,跟了万奉英一段,知道了他实则要找的是什么惊鸿一瞥的美人。 孟钿心下恨恨,只是她身份下沦,不能如何,只得仍旧回来,待万阁老来问询时,却是毫不客气地将他卖了。 万阁老自然大怒,灯会这一夜女眷亦可以出行无忌,儿子若惹上什么惹不起的高门,那还谈什么就职做官,故此急冲冲地亲自到门前来堵着他问话了。 反正已经暴露,万奉英也不在乎了,唉声叹气道:「没有,唉,我与美人真是有缘无分,两回都只是匆匆一见,至今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早可以让爹替我去求亲了——」 他是真情实感,万阁老气得眼前一黑:「求个屁亲!你把你发妻放在哪里,当她死了不成?」 万奉英满无所谓:「她死了活着有多大差别,嫁过来这么多年,连个蛋也不会下,白占着个位置,不如腾出来给我心爱的人。」 万阁老气——气着气着算是习惯了,想起儿子先说「没有」的话,总算没有糟糕到底,揉了揉额角,道:「王氏孝敬公婆,掌理家事,从无过犯,你要纳妾还罢,休妻另娶的混账话再也休提。」 万奉英撇撇嘴:「爹漏说了一条,她最重要的是有个好爹——要不是她爹是吏部尚书,爹能这么供着她。」 万阁老斥道:「不可无礼,难道你岳父没帮着你?你才得的这一个高邮同知的缺,若不是你岳父替你留心,哪里能轮着你。那闷的地方你呆不住,高邮够繁华了吧,你去了可不能再胡闹了。」 万奉英不为所动,无精打采——他腻歪的就是这一点,在京城里斗鸡走狗吃喝玩乐多好啊,偏偏他爹一心要他出息,动不动给他找个官做拘着他,他那个岳父就是帮凶。 第29章 「高邮是什么破地方,都能到高邮了,为什么不把我放扬州城去,十年一觉扬州梦,那才是正经繁华地方呢。」 「扬州那是府!」万阁老没好气白他一眼,「你这点资历,凭什么到府城去。再者,高邮那地方离着扬州既近,又不如扬州显眼,你闯出什么祸来,我还来得及替你收拾。好了,元宵这假过后你的告身就会发下来,你安生着些,我看,这几天你都不要出门了。」 万奉英很不愿意:「为什么,我昨夜又没惹事,再说,满街看女人的又不只我一个,二皇子不也那样。」 万阁老本已要扭头走了,停住脚步:「你说什么?」 「二皇子啊,听说皇上宠他,允了他自己挑皇子妃。」万奉英艳羡地顿了下,看万阁老一眼,意思「你看人家当爹的」。 万阁老没空闲教训他,跟着追问:「你听谁说的?」 他是内阁首辅,本该是离天子最近的近臣,但在天子摆明冷淡疏远他的情况下,他的耳目闭塞了不少,许多早该知道的事都延后了,这也是他日渐觉得力不从心之故。 「成国公府的老三——还是老五来着?」万奉英歪着头想了想,鼠有鼠道,同他玩在一起的虽也都是不成器的子弟,不过门第都不低,有时也能听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万阁老眼前劈开一道亮光,低声自语:「是了,二皇子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他跟皇上一道在金陵住了几年,皇上对他很是优容——」 万奉英听不懂这些有什么意义,见万阁老不再训他,忙抓住机会跑走了。 午后时,天空飘下一阵小雪。 苏长越没携蓑衣,不过他运气好,赶在被小雪浸湿衣襟之前进了家门。 珠华不知道下雪,只觉得今日天气好像格外冷些,和弟妹们用过饭后,她往东次间去寻自己的账本,她和苏长越算是共用这间书房——她白日用得多一些,苏长越则是早晚;他这里有什么都不避她,不过她也很自觉,一般从不去翻他的文书——她这个心态是以己度人,总觉得就算至亲至近,也该保留一点隐私,苏长越愿意敞开给她是他的信任,她对此心领就好,真的下手查岗一样去翻反而不那么对了。 她的账本放在其中一格书架上,随着元宵过去,这个年节等于宣告正式过完,她想算一算这段时间的总花销。 书房里太冷,珠华拿到账本在书案前坐下,不过半刻钟就感觉手脚都冰凉了,底下燃着的一个火盆完全提供不了足够的取暖热量。 站在旁边的小荷也搓着手哈了哈气:「早上还没觉着,这会儿这么冷,奶奶,我再去搬一个火盆来吧?」 珠华冻得半跳起来:「不用了,拿来用场也有限,我到那边炕上看去。」 还是苏长越抗冻,年前的天比这还冷呢,他有时回来查资料写公文什么的,一坐半晚,等忙完了过去上床还是暖呼呼的。 她抱着账本,小荷替她拿起笔墨,小荷离火盆的距离远,冷得还厉害些,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端砚的时候不留神一拐,把放在书案边上的一本书带落到了地上,从里面还飘出几张纸来。 她不由惊呼:「啊!」 珠华先她一步把书纸弯腰捡起,翻了翻安慰她:「没事,没沾着墨。」 小荷松了口气:「这就好,污了大爷的书就是我的不是了——奶奶,你怎么了?」 她见珠华望着那几张散落的纸张神色忽然有变,有点紧张,只怕仍旧弄污了什么,忙凑上去看,见并无甩上墨点之类,至于别的,她就看不明白了——她不识字。 珠华回过神来:「没什么。」 她把那几张纸原样塞回书里,拿着账本走去卧房,缩到窗下的炕上去,摊开了在炕桌上。 不知多久时间过去。 她什么也没看进去,沾了墨的羊毫笔尖已经变得干挺,她一天的账也没算出来。炕烧得很暖,她脑子里其实是乱的,但抵抗不过生理本能的召唤,眼皮渐渐就发重下垂了。 「奶奶,困了就歇会罢,这账迟一天半日的算也没事。」 小荷的声音在旁劝说着,珠华迷糊着点了头,由她收去笔墨,撤了炕桌,她倒头卷了被子睡下。 心里存了事,尽管眼睛睁不开,却没法睡沉了,且还开始做起梦来。 梦里的人皆是一张模糊面孔,不知男女,不知来历,只没来由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让她在梦里十分紧张,不停地跑呀跑—— 「珠儿,醒醒,你怎么了?」 有人用微凉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俯身过来的整个人似乎也带着一种冰凉的水气,和梦里那些辨不清的人影相比多了一种真实感,珠华眼皮颤了又颤,终于一个激灵,被唤醒了过来。 苏长越收回了手,关心地坐在炕边看着她:「怎么忽然做起噩梦来了?你梦见了什么?」 珠华还有点恍惚,心跳也快着,过一会情绪才缓了一些,下意识去摸他的手,反问他:「你衣裳穿少了?手怎么这么凉?」 苏长越笑道:「不少,只是忽然下了小雪,天阴了下来。」 第30章 珠华恍悟:「怪不得我在家里也觉得冷,几时下的?我睡下前还没有——你淋着了没有,快去把衣裳换了。」 她边说边转头往外张望了一下,隔着雕花格窗,果见廊外天空中飘下碎蕊般的小片雪花,地下已经湿了,只大约雪下得不久,没怎么积下来。 「没事。雪下下来时我已经快到家了,只沾了薄薄一层。」 苏长越说着,起身还是把外面的棉袍脱了,然后坐回来,作势要上炕:「你睡得暖和,替我捂一下。」 珠华闻言往里蹭一蹭,给他让出外侧的地方来。 苏长越却摇头笑了:「——我开玩笑的,你把被子盖好,别着凉了。」 他自己起身要去找别件衣裳换,珠华终于彻底从噩梦里醒过神来了,拉他:「你上来,先跟我说一说大妹妹的事;再有,我还有别的账跟你算。」 苏长越自律惯了,除了新婚那几天外,别的时候白天都从不在床炕上呆着,但这时候见她头发团散着,脸颊红扑扑地要跟他算账,心下一时好笑,如她的意脱了鞋袜坐到她旁边去,只仍注意着不和她靠得太近,免得把身上残余的凉气传给了她。 然后很有兴趣地问道:「你要和我算什么账?」 「先说大妹妹的事。」珠华坚持按顺序来——她也是真关心,道,「你去秦家怎么样,还顺利吗?」 「秦学士让秦太太给我道了歉。」 珠华不由吃惊:「真的?」 虽然是应该的,但秦家能真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秦学士论辈分要长一辈,论身份比苏长越高了好几个品级,且还正提携着他,他要想把秦太太做的事就含糊着带过去,苏家只好认了,至多不结这门亲,硬再要秦家道歉是没办法的。 撇开秦太太的道歉是否真心实意,就秦学士来说,他能这么做可见求亲之意诚恳,也不是那等护短或一味顾面子的迂腐士大夫,这种情势下,苏长越恐怕很难再说出拒绝的话。 珠华再一问,苏长越道:「我说要再回来问一问妹妹,她昨晚见那样,心里难过,回家哭了许久。」 其实苏婉才没哭,她起初被秦太太扫了面子不错,但后来章二姑娘又被秦坚白当面给了难堪,更别提其后孟钿搅场,章二姑娘连着秦太太全出了大丑,苏婉看戏看得目不暇接,该找补的当时就找补了回来,且又不损自己分毫,她回去时根本不担心事。 不过苏长越要说她哭,外人不知真假,是个很好的托辞,避免了当场就给出回话来。 珠华赞同:「还是要再看看,哪怕答应,也不能这么快——他家那个太太很会做梦,我们答应得容易了,她又不把大妹妹放在眼里了,以为非他家不可呢。」 她这么替苏婉着想,苏长越心下暖意融融,要说些什么,不想跟着就见她变了脸:「好了,大妹妹的事就先这样,看他家后面怎么样再说。现在来算一算我们的账了。」 苏长越:「……嗯?」 珠华不满地瞪他:「还装傻,你做那么重要的事,难道不要先跟我说一声吗?我又不会拦着你,可是你说都不说,假如出了什么不好,我连个准备都没有,一家子人怎么办?」 「你是说——」苏长越明白过来了,他本来阳气旺足,在炕上呆了这么一会功夫,身上已经全暖回来了,往她那边凑了凑道,「你见到我草拟的那些弹劾词句了?」 珠华板着脸点点头。 她真吓了一跳,苏长越面上一句也没漏过,私下却已在写弹劾万阁老的奏章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嫁给他之前早知有这一天,但一没想到她会被瞒得这么严,二则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 说句实话,她有点怕。 想起当年苏父一封弹章而致好好的家庭倾覆的结局,这个代价付得太惨,当这件事真的来到眼前,她发现她只是无数凡夫俗子中的一个,完全不具备一点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直接吓得觉都睡不好,做起噩梦来了。 苏长越向她伸手,柔声道:「珠儿,过来。」 「……」 她就没骨气地过去了,生气被隐瞒跟求安慰寻安全感这两件事又不矛盾嘛。 苏长越揽了她,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膀:「别担心,我没打算立刻就弹劾万永。」 珠华马上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太怂,干咳了一声:「我没有阻扰你的意思。」 那是他的生身父母,当年说没就没了,这个公道一定要讨回来,换成她在这种境地也是一样想法。 「我知道,我不会草率行事,写那些只是个练习。」苏长越平缓地道,「我进翰林院以来,有机会看过一些皇上下发的政令诏书,皇上确实是个宅心仁厚之君,所以他至今还希望万永能主动请辞,以全君臣之义。」 珠华认真听进去了:「你的意思是,现在弹劾他也没有用吗?即使皇上并不喜欢要这个首辅?」 苏长越摇头:「不,有用,但万永手里还握着一些势力,现在弹劾他,最好的结果是皇上下定决心不顾他的势力,直接令他去职返乡——不过这个可能不大,我也并不希望。」 第31章 这点珠华能理解:「因为你觉得太便宜了他?我看也是,皇上这么要面子——仁厚,要是现在罢了他,那肯定不好意思再抄他的家,他带着几十年捞的家当回家,过着体面舒服的日子,那也太好了。」 苏长越眼底溅着冷光,如同外头的飞雪:「所以,不只万永本人想在首辅的位置上多呆一阵,我也一样希望如此,最好呆到皇上对他的耐心耗尽——」 珠华接话:「那时弹劾他,来个总清算。」 「对了。」苏长越看她的目光又暖起来,「所以别怕,我会想定了才动手,不会将家人拖累进去的。」 「我不怎么怕。」珠华眼神飘忽了一下——心虚的。 她正要想两句慷概激昂的词句,表一表自己夫妻同心共进退的决心,外间忽然传来小荷的声音:「奶奶,张家三姑奶奶和三姑爷来了,说是来拜访奶奶。」 珠华莫名其妙,一个「谁」字快出了口,反应过来了:是张芬?还有什么姑爷? 然后她就陷入了另一重莫名其妙里——她知道张芬嫁了起初她嫌弃的那个进士的举人/妻弟,张推官给她的信里有写,叫什么名字她忘了,但反正那家子也是金陵本地人,两京之间遥隔千里,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苏家门前,还说要见她? 小荷显然明了她一直沉默代表的讶异,补充道:「我也觉得奇怪得不得了,特意出去看了,没有错,确实是奶奶的表姐。」 小荷本身是张家女婢出身,她当然不会认错张芬。 珠华一头雾水,起来穿鞋。 虽然珠华一点也不欢迎这对客人,但人已经登了门,有那层菲薄的亲缘关系在,曾闹得再不好看珠华也不能直接在雪天把人赶走,只得命请了进来。 苏长越去前院见张芬的夫婿高志柏,珠华穿戴好了,在后院迎候张芬,她心里仍是挥之不去的讶意,等到张芬带着个丫头,真的在小荷的引领下走进来的时候,忍不住先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 张芬成亲的时日比珠华还短些,穿戴上还不错,和在张家时差不多的光景,外罩的羽缎披风取下来后,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一样不少。 珠华注意到,她坐下来时有个用手护着小腹的先行动作——其实珠华已觉得她小腹似乎有些突出,但因幅度很小,不是侧身时都看不太出来,因此没有第一时间朝有孕那方面想。 不过加上后来那个动作,就再不容错辨了。 珠华的心情一时间很有些复杂。 她和苏长越该做的事没有少做,但基本上没有讨论过孩子的问题,大概是因双方有一个未出口的默契:觉得她还小。 珠华自己的思路很简单,就是觉得她这具身子才十六岁——现在十七了,太过稚小,生育这件事,如果能到二十岁以后才最好,或者至少拖两年。她一度有动过避孕的念头,这时代也是有办法的,但最终还是掐灭了,主要是办法太麻烦,就算苏长越愿意配合,没有专门出售相关器具的所在,她得自己天天收集鱼鳔去,那也太古怪了。 所以还是顺其自然算了。 至于苏长越,她有时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苏家现在的家事都是她在管,属于苏家的那部分家产苏长越也全交到了她手里,每月大小账目全是她在算,她说苏长越才听一听,不说他从来不问,由着她办。但珠华可以感觉到,他这么撒手的原因不是信任她足够有能力,可以把这一切做好,而是——你随便怎么做,砸了没事,有我。 大概五岁在他那里是很大的差距,也可能是他长兄当习惯了,总之他就是把她当小孩子在纵容——咳,某特定时刻除外。 表现在孩子的问题上,就是他一点也不急,偶有提及都是话赶话正巧说到那里了,也是一掠而过,没正经商谈。 珠华当然更不急,但她不得不承认,在看见张芬有孕的这一刻,她默默地有点眼热了。 成亲比她晚的都有了,她还每月按时换洗。 该不会是她一直想着孩子最好晚两年来,给自己的暗示下多了,才一直没有信吧? 「四个月了。」 在她胡思乱想间,张芬显然意识到了她的目光所在,主动给了准确信息。 有点奇怪的是,从这个时间段算,她几乎是进门就见喜,这搁在一个新媳妇身上是很值得吹嘘一下的事了,张芬的性格也不是懂得谦逊的,但她说起来时,神色之间只有一丝喜意,更多的却是疲倦和焦躁,眉目之间都晦暗着。 她这副样子一看就是有事,珠华不想问她,只让人上茶,但看她一个孕妇冻得嘴唇有点发乌,到底看不过去,又找了个烧得热热的手炉给她,再把熏笼移到她旁边去。 张芬一盅热茶喝下去,捂着手炉,熏笼烤着,整个人总算多了些活泛气。 然后——她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 珠华万没想到她的话匣子能打得这么开,拉都拉不住,只剩下了旁听的份。 她首先听出来的是:「……三表姐,你是今日才到京城?」 她还以为张芬是有别的缘故早到了京城,只是一向同她不睦,所以没有来找她;但听她一开口就抱怨路途遥远,她的腰都要累断了,显见是长途跋涉之故——这就可怕了,因为这意味着张芬在将三个月胎气刚稳的时候就踏上了路途,这时候的行路可比不得后世,两京之间隔这么远,就算一路都是车船一个孕妇也很难吃得消,这么干简直是作死。 第32章 张芬点了头:「背运透了!都快到了,还赶上了落雪,风能吹进人的骨头缝里,京城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地儿。」 她不知是累得顾不上形象了,还是嫁了人整个人放开了,做姑娘时那点精分劲全不见了,开口只剩了一股直截了当,说实话,跟她以前总端着个不伦不类的架子比倒是不那么招人烦些。 不过这同时反映了,她的婚后生活大约不那么愉快,不是受了磋磨,谁会变得这么快呢。 不用珠华问,张芬跟着竹筒倒豆子般,自己全把说出来了,不过她说的当然是偏向自己角度的,婆婆丈夫继子妯娌父亲,全是对不起她。 「动不动说我小家子出来的,规矩粗疏,好像他家是什么公侯名门一样,儿子不过中了个举人,老封君的架子摆得足足的,请安用饭全是固定时辰,晚一刻都不行;要把两个小崽子交给我,又不放心,天天拘了我去跟着她学带孩子,两个小崽子精怪得不得了,在老太太的跟前就乖巧,到我这里就捣乱,我声音略大一点,掉头就跟老太太哭说我骂了他!」 这是说高家老太太和继子的。 珠华打了个对折听,张芬跟马氏学出来的一色爱贪小便宜,高老太太要说她没规矩,真不算说错,不过一嫁过去先做了娘,要面对原配留下来的两个儿子,这上面张芬有委屈,也大约是真委屈。 但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只好自己走完,当初甘修杰倒是丧妻无子,可谁让她拿错了身段,再后悔也回不了头了。 「家里没比我强上多少,一个秀才女儿,一个她爹做着什么巡检,都提不上台面,也瞧不起我,我有一点不顺她们的眼,就开始说起二爷前头娶的那个,夸得花一样,我就不信那个真在的时候能跟她们那么好,还不是为了打我的脸!打我查出来有身孕,老太太是肯消停了,她们的酸话却更多了,眼气我们这一房的子嗣多,」张芬说着,摸了摸小腹,恨恨地道,「又没花用她们的钱养,等我的儿子出来,我天天抱着去她们面前晃去,气死她们才好!豆#豆#网。」 这是说妯娌的。 还没完,还有抱怨高志柏的:「除了新婚那几日,白日再难见到他的影子,不是这里会文,就是那里参加什么诗会,我受了他家里人的气,和他抱怨不着不说,他要在外头有了不痛快,回来了倒过来还给我摆脸色,多问一句就说我‘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嫌我多嘴。什么也指望不上他。」 珠华捧着茶,心不在焉地算了算她家人口,以为该差不多了,高志柏应该只剩了两个兄弟,大伯小叔子该和她没什么来往能结怨了罢,没想张芬确实没提这两人,却说上了她亲爹。 珠华眨眨眼,惊讶地终于插了句话:「——你说什么?二舅舅不是回老家去了,怎么还能来问你要钱?」 张芬一盅茶喝完了,把茶盅往旁边一推:「倒茶。」 小荷站着,听这一大通家务事有点听晕了,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忙提起茶壶给她倒满了。 张芬又喝一口,这才接着道:「唉,是这样——」 原来当日张兴志回应城时,张推官念着同胞兄弟之情以及两个侄子,还是最后给了一笔钱,让张兴志拿着回去不管是买几亩地也好,还是自己想法盘个铺子做个买卖,总之一家子是能过下去的。 但张兴志不知怎么想的——这是张芬的话,珠华认为就是好逸恶劳惯了,居然把这钱拿去放印子钱了。这行当来钱确实快,但岂是一般人能做的,张兴志虽然有个做官的哥哥,然而张推官调到山西去了,天高了皇帝都远,何况一个五品官,张兴志又离家了好几年,人面都不怎么熟悉了,他找的那个团伙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坑起他来毫不含糊,张兴志的银子放出去,才只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利息,剩下的就全让人一卷而跑了。 张兴志傻了眼,跑去报官,这种地下钱庄似的组织原就不受律法保护,县令看在张推官的面子上口头答应了下来要追讨,却没一丝实际行动,张兴志等了一阵无法,他这么快把长兄给的钱弄没了,不敢去找张推官求救,想来想去,想起女儿嫁得出息,就写信到金陵问她讨钱来了。 张芬知道了来龙去脉气得半死,但废物的是亲爹,娘家一家子等米下锅,她不接济又能怎样,坐视亲爹娘饿死不成? 就从嫁妆里挪用了一点捎回去救急,可是张兴志这辈子就没正经干过什么事,只晓得坐吃山空,这救急有一就有二,张芬总共嫁到高家也没多久,很快高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婆家不打媳妇的嫁妆主意是一回事,可这不表示媳妇就能把嫁妆一点点再拿回家去,那当初何必陪过来?这不是耍着夫家玩吗? 张芬自己也心疼,顺势就停手了,张兴志再写信来要的时候,张芬就诉苦,说在婆家日子不好过,受婆婆管束,不准她再接济了云云,未料到张兴志穷急了无法,居然表示他要携一家子再回金陵来,靠着张芬吃饭! 这下把张芬吓的,简直魂飞魄散,她当初跟着爹娘一起吃用张推官的不觉得什么,以为天经地义,还正经把自己做官小姐看,但轮着张兴志来啃她,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就算是亲爹,她也不情愿啊! 第33章 这要真来了,她这桩婚姻还保得住吗?她肚子里虽然揣了个金孙,可高志柏这一房已经有了儿子,又不很缺子嗣,这道护身符护着她少受些高老太太的挑剔罢了,再要庇护娘家一大家子来混吃混喝,万万办不到。 然而张兴志执意要来,她也拦不住,愁得天天吃不下睡不好之际,天无绝人之路,转机出现了:甘修杰当初成亲的时日紧,依程序,他要先返乡告知父母,待父母同意后,再回京去把王大小姐接回家来完礼,这么一套都走完的话来不及,就省略了第二道程序,直接在京里成了亲,说好了待到年下过年节时,提前请几日假,到时候再领着王大小姐返乡拜见父母,在家里过年。 高甘两家是邻居。 甘俢杰快要回来的消息,高家很快也知道了。 别人犹可,毕竟甘修杰是正常续弦,高老太太除了嗟叹两句女儿早亡,享不到如今的福以外,也不能怎样;但高志柏对此非常的心意难平。 甘修杰中榜他落榜是一件,甘修杰的填房是侍郎高官的女儿,他继娶的却只是个普通平民之女是另一件。 总之,夫妻两个各有各的不痛快,张芬是不敢迎接一大家子的依附,高志柏则是则是不愿看见原本差不多层次的前姐夫携美眷衣锦还乡,理由各有不同,心绪绕来绕去归到了一起:都不乐意在家呆着了。 于是省略若干同家里的拉锯过程不提,最终,高志柏打着提前上京备考明年会试的名义,带着有孕的张芬在年底离家北上了。 珠华由头听到尾,叹为观止:这得是多么任性的两口子啊。 张芬把夫家娘家的人全埋怨完了,终于把自己也说累了,歇了口气道:「我累得不成了,珠儿,你让人收拾屋舍了没有?我得先歇一歇。」 她说的口气太自然而然,珠儿先愕然,而后气笑了:「三表姐,你说什么呢?寒舍如何你也见到了,我们一家住着都紧巴巴的,收拾不出多余的屋子。你初来京城,道路不熟,我让人引个路,替你们去定间客栈是可以的,留客恕我无能为力。」 要是来的是张萱,她把苏长越哄去睡书房也要留她,张芬嘛,呵呵,她才不是以德报怨的人。 张芬说出这个要求前就知道这个表妹难缠,不会轻易答应,但真的被毫不留情地拒绝,她的脸色还是难看了起来:「珠儿,就算我们曾有什么误会,也都是旧日的事了,你难道还要记一辈子不成?我赶了这么远的路,还怀着身孕,暂时借住两天你都不允,未免太没有做亲戚的情分了罢?」 珠华反唇道:「你有情分,怎么二舅舅来,你这个至亲女儿不好生迎奉,反而望风而逃了呢?」 「……」 张芬气结,说她难缠,果然难缠! 早知先不该收不住话,一时说顺了口,把什么都倒了出去,现成地送了话柄与人。 好在她还有后招:「光哥儿不是在隔壁买了房子吗?他那里总住得开了。他小时我家养了他近三年,现在我不过要借住一阵子,想来他不至于同他姐姐一样,一点还报之心都没有。」 她不提叶明光,珠华的戒心还没那么重,一听她提起,且是个打定主意就要赖下的样子,外防全开,缓缓道:「三表姐,你才说‘两日’,转眼就变成‘一阵子’,你到底意欲何为?」 张芬有点磕巴,但力图自然地道:「先都说了你姐夫是来候明年的会试——」 「表姐夫。」珠华纠正了她,然后道,「所以三表姐的意思,这所谓的‘一阵子’又变成了一年多?」 她话里讥讽之意不掩,张芬脸色有点僵:「……也没有多久,再说,亲戚间有来有往不是很正常的事嘛,只是借两间屋子,又不耗费你旁的什么。」 「三表姐说的也是。」 张芬一喜,谁知跟着便听珠华继道:「光哥儿当日寄于二房篱下,一年予二舅舅两百两银的花费,我也不跟三表姐扳扯究竟是二房养了光哥儿,还是光哥儿养活了二房的理,只说如今,三表姐既然自己比出了光哥儿的例,那就照此来罢。」 张芬结舌:「你——」 二百两她倒不是没有,但还是老话,啃着张推官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心疼钱,及到成了家,花的全是自己的,那就一个子儿都得算清楚了才肯用出去,一下拿出二百两,她疯了也舍不得! 珠华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了,漫不经心地往外面扫了一眼,见那阵忽然飘起的小雪已经停了,向小荷道:「请梁伯来。」 小荷答应一声去了,很快梁伯走了来,躬身站在院子里,道:「大奶奶叫老头子有什么吩咐?」 「我舅家的亲戚进京,来得急,客栈什么都没定,年节刚过,我也不知有哪几家客栈已经开门做生意了,请梁伯帮着操办一下。带的行李若多,就喊上大柱帮着搬一搬。」 大柱就是翠桐的哥哥,当时一起买进来的。 梁伯笑着应了:「请大奶奶放心,我这就去打听一下。」 珠华才转回望向张芬:「今日天色不早了,三表姐怀着身孕,不宜劳动,若是不嫌我这里简陋,就留下歇一宿罢。」 第34章 一宿和一年的差别也太大了! 张芬如何能满足,她咬了咬牙:「珠儿,有件事我忘了同你说,其实前一阵子,有人拐弯抹角地问我打听你来着——」 「姐姐。」 穿着墨蓝小棉袍的叶明光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拾阶一路进屋。 珠华见到他就不禁露出了笑容:「光哥儿,天这么冷,怎么不好生在屋里呆着。」 「我不冷,一个人在那边无聊,来姐姐这里坐坐。」 叶明光说着,冲张芬拱了拱手,眼底闪过冷光:「三表姐。」 他的外貌着实人畜无害,张芬没看出来,还以为好说话的来了,忙把目标转向了他,和他把想借住的事说了,顺带抱怨了两句珠华无情。 叶明光面色不变,口气有些好奇地笑道:「三表姐,我先好像听说,有人跟你打听我姐姐,是谁?都打听了什么?」 「不只打听你姐姐,也打听了你——」张芬顺嘴冒了一句,反应过来,忙及时止住,转而道,「光哥儿,你若是答应我同你姐夫借住,我就告诉你。」 还打听了叶明光? 珠华皱了眉,望向张芬,若是她自己,她根本无所谓,张芬爱说不说,她才不要和她交换,但牵扯上了叶明光,她就要思忖一下这件事的轻重了。 叶明光也望向张芬,却是失望地摇了摇头,道:「三表姐,你不认识打听的那个人吧——大约只知道个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问你打听。至于他问你打听了什么,我和姐姐从没做过甚么亏心事,凭你告诉了人什么,都不要紧。」 珠华:「……」 她明白过来了,张芬要真有什么能拿捏住她的秘密,早该抛出来了,何至于纠缠了这么久,以至于在她这里无计可施,最后把这个作为条件去和叶明光讨价还价。 她不知道这么做,在叶明光眼里等于同时暴露了自己色厉内荏的底牌。 有个神童弟弟可真是太省心了。 珠华赞赏地给了叶明光一个眼神,而后对张芬笑道:「光哥儿说的不错,我们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倒是三表姐,你只拿这一句话就想和人做交易,可也太没诚意了。」 她到底还是想知道谁去问她打听,多说了一句。 张芬绷着脸,却是一句不回。 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更多了。珠华心下失望,这主要是因为她的信心相对叶明光来说没那么足,她穿来以后的六七年生活十分明晰,件件分明,可穿之前的事她就没那么清楚了,虽然当初也有意引着玉兰说了不少,毕竟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底气不够。 不过,她穿时这个壳子不过十岁,女娃娃脾气再坏,想来也不可能做下什么泼天大祸引得多年后发作。 这一想珠华又坦然了,叫小荷:「让青叶领着两个小丫头把西厢收拾一下,留三表姐住一晚。」 小荷答应了,张芬嘴唇翕动,最后不甘心地冒出一句:「你就不怕我出去说你无情吗?」 珠华面不改色:「那我听见了,只好也和人说一说三表姐嫌弃亲生父母的事了。」 张芬立时噎住。 她恨恨地捏紧手炉,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当下青叶领人收拾厢房,珠华又让人去厨房吩咐晚上加几个菜,后罩房的苏婉苏娟知道来了客,好奇地围着小荷问了几句,想到前面拜见,小荷笑着拦了:「三姑奶奶怀着身孕,这会儿着实累了,等晚饭时再见一见罢。」 两姐妹就罢了,雪停了天更冷,各自哈着手缩回屋里去。 但没有等到晚上。 因为随后不多久,前院先闹了起来。 起因是梁伯在街面上熟,很快找到了一家客栈,回来喊上大柱去替张芬把一些笨重的行李先搬去客栈。 他是好意,但张芬夫妇的马车停在门前,随车的高家下人预先接收的信息和这不一样,就进去询问了高志柏。 高志柏大怒。 也不再理苏长越,摔着袖子就出来,站在垂花门处叫张芬,让她速速收拾了东西走人:「——别在这里讨人的嫌!」 苏家屋舍浅,他嗓门一大,坐在堂屋里也听得清清楚楚,张芬脸色阵青阵白,有点拖拉地慢慢站起来。 珠华觉得这两口子的反应凑到一处不大对劲,试探着问道:「三表姐,你跟三表姐夫怎么说的?」 不会说一定能借住下来吧——一年多不算很短的时间了,两家关系又不好,他们还是仓促而来,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张芬哪来这么大信心她会同意? 张芬避而不答,却忽然恳切地望着她,小声道:「珠儿,你要钱,我给你就是,不过两百两我没有,我给你二十——五十两罢,再多我真的拿不出来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别告诉你姐夫。」 珠华没料到她竟肯出钱——虽然一下砍掉了四分之三,愣了愣才道:「这不是钱的问题,你还怀着身孕呢,要是住到光哥儿那里,他独立了门户,你还打算着在叶家生产不成?这就是不可能的事,哪家也没这个理,你不用多说了。你既愿出钱,不如自己去租个小院子,届时逢着生产要请产婆或是需要我过去照应一下之类,我倒是可以应你。」 第35章 她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张芬却好似全没听进去,急道:「那我再加点,六十两、七十两也行!我麻烦不着你们,就借个屋子。」 「三表姐,你不会是——」 珠华有点明白过来了,但她话刚出口,高志柏的叫嚷声又起来了,这回不但催张芬快走,还上了攻击:「这就是你说的你家曾倾力帮扶过的好亲戚!简直十二分无礼,罢了,人家既然忘恩,你又还赖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此时叶明光忍耐不住出去,他一眼看见,又冷笑连连:「什么神童,一朝得了势就不认人了,书读得再好,做人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晓又有何用。亏你整日和我说岳父如何悉心教导于他,我看人家都不记得,这种话以后你再也不必提了!」 张兴志教导——叶明光? 怎么听上去这么像个笑话呢? 珠华真笑了出来,望着张芬:「三表姐,你怎么跟三表姐夫说出口的呀?」 果然,叶明光中秀才后,张芬大概是为了显摆或者往高志柏跟前找存在感,把这当成是自家功劳吹了起来,高志柏不清楚内情,就当了真。 他能在年下离家赴京,说不准都少不了张芬在这方面的怂恿,以为入京就能投奔岳家帮扶过的小神童家,既有面子又有里子,一定会得到很好的接待。 外面苏长越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误会——」 高志柏拉着脸打断他:「有什么误会!」 苏长越不急不躁:「别的我不大清楚,不过内子的二舅父并不识字,他膝下的大表哥至今尚未考过童试,再有一个二表弟,比光哥儿大一岁,应当仍在开蒙之中——非是我褒贬长辈家事,姐夫也是读书中式之人,以为这样的人家教得出十二岁的秀才吗?」 高志柏满面忿然戛然而止。 他目无下尘,对读书之外的俗事都不挂心,张芬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了,多一步也没有深想,但不表示他就是个傻子,被人点出了疑点,还茫然不知所以。 目不识丁的寡妇也有教养出状元儿子的先例,但他的尊岳张兴志若真有这个本事,何以外甥都成了材,自己家的两个亲儿子反而仍是两段朽木? 「……」 他沉默了一刻,很难形容这一刻他面上几度变换的表情,只是最终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张氏,你再不走,就不必再跟我走了。」 他说罢,转了身掉头就走。 张芬慌了:「二爷,等等我!」 顾不得别的,站起来忙追出去。 小荷轻轻「啊」了一声:「奶奶,她把您的手炉带走了。」 珠华摇摇头:「算了,随她去吧。」 张芬这个爱占人便宜的毛病大概已经深入骨髓,到死都改不掉了。 她只是回想起来,心下仍有一点介意,不知是什么人会去和张芬打听他们姐弟俩的事。 这场闹剧结束后,一家人用过晚饭,珠华坐在妆台前一边梳散发髻,一边和苏长越聊起这事。 苏长越坐在床边,道:「我倒是听三姐夫说了两句。」 珠华忍不住笑:「你倒叫得亲热。」 她都不愿意这么省略,硬是纠正张芬把那个「表」字加了上去。 苏长越不以为意:「又不碍着什么。」 珠华更乐了,这确实,苏长越称呼他的时候客气,打起他脸来的时候同样客气,两不耽误。 把话题绕回去:「你们也提起这事了?我只是不懂,平白无故的有人去打听我和光哥儿做什么,大舅舅去了山西,二舅舅回了应城,这个人在金陵张家找不到人,居然特意问到了三表姐的门上去,不像是普通顺口打听的样子。」 苏长越道:「打听你们的人是个中年妇人,是在你表姐出门上香的时候和她搭上话的,问了一些你们小时候的事,最主要是你们刚到张家的时候,都是什么模样,随身带了什么,和你们一道来的有什么人——那个中年妇人问完后给了你表姐一根钗子,正巧让三姐夫看见了,问起来是怎么回事,你表姐就这么都跟他说了。」 珠华:「……」 她拽着一把头发发了傻。 她没想到所谓的「两句」有这么详细,从高志柏那短暂的露面就能看出了,他是个有些孤高自命不凡的人,绝不会主动唠叨上这么多,这只能是苏长越在跟他的寒暄中,从他的话缝里听出一点不对——那时候高志柏还不晓得借住失败,出于礼尚往来的心态很可能会夸一两句叶明光,比如「他小小年纪好生出息,外人慕他神童名声,作为表姐的张芬出门上个香都被拦住了询问」之类。 不知道他的原话是怎么样,但反正苏长越应当是由此多了个心眼,而后诱哄着他把其中详情一一都说了出来。 苏长越的话还没完:「暂时不用多想,你表姐那时候年纪也不大,这许多年过去,你们刚到张家时的景况她早忘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和人说的,只是胡编了几句——」他有点失笑地摇了摇头,「为了得那根钗子。」 第36章 珠华继续:「……」 好么,连她三表姐怎么回答的都套出来了。 感觉她处于这个家里智商链的底端怎么破。 大概她只可以指着苏婉苏娟挽一挽尊了,这样一想,连苏娟都一点不招人烦了。 苏长越叫她:「珠儿,天冷,别总在那里坐着,要说话过来说罢。」 让他一提醒,珠华方觉得周身已隐隐生出一股寒意来,忙环抱着自己,小步跑过去钻进被窝躺下。 苏长越在她之后在外侧躺下,展开胳膊,不待他说话,珠华自觉自动地滚到他怀里,熟练地找好位置,感觉好像抱住一个大号的暖洋洋的手炉,不由舒服地叹了口气。 苏长越揽住她的背,下巴抵到她的额头,就势蹭了蹭,问道:「你刚才在那里发什么愣?」 「我在想,我们以后的孩子最好像你才好。」 苏长越不知她的思绪为什么会跳跃到这里,但这个话题他很乐意聊,就含笑回应:「我更喜欢像你的。」 珠华想了想,她这辈子生成这样,这张脸不传下去好像也有点可惜,就点了头:「好,长得像我,不过脑子还是像你好了——像光哥儿也行。」 她真心觉得自己不笨,但环绕着她的聪明人太多,开挂的叶明光更是从小就把她甩得老远,这一对比就产生虐了。 苏长越笑出低低的声音来:「都像你有什么不好?我就想要个这样的小女孩儿,要是儿子再像我好了。」 珠华让哄得开心起来,拿脚尖在被子里头点点他的小腿:「那我要一直生女儿,生不出儿子怎么办啊?」 苏长越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以后每天早上,会有一排又香又软的小女娃娃,排着队来给我请安,叫我‘爹爹’,跟我撒娇,唔——」 珠华又气又笑,踹他:「没有一排,我才不要生那么多。你不要乱岔,快正经回答我的问题。」 苏长越从善如流,中断了畅想,翻身将她压下,正经又慎重地回答了她:「那一定是我不够努力。」 时令从冬入春,街上行人臃肿的夹衣渐渐转变为色彩鲜丽行动轻便的春衫,寒梅枝头零落,桃花绽出粉嫩嫩的花骨朵儿。 征和二年的开端在表面上延续了元年的平顺,风调雨顺,政通人和,三月里皇家还有了一桩吉庆喜事:二皇子迎娶新妇,同时正式封王,封号为晋,御笔圈定藩地太原府。 新任的晋王妃出身定平侯府,和章二姑娘同宗,不过与侯府嫡支的亲缘比章二姑娘这一房还要远,都快出了五服了。晋王在花灯会那晚对她一见钟情,回宫便请圣命。 依祖宗成法,为防外戚祸事,后妃皇子妃一概从低品级官员或平民家中选娶,这位姑娘虽沾了侯府勋贵的边,但真的也就是沾了个边罢了,不算违背祖制,晋王曾在金陵随侍过皇帝几年,皇帝很宠爱他,命人打听过姑娘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就答应了他。 此中细节传出,激起无数欣羡。 那位晋王妃未封妃前是什么身份,空沾了个侯府姑娘的名分,实则连府里二三等的丫头都比她过得体面些,家里使唤不起下人,一应洗衣做饭全是自己来。元宵灯会,别的姑娘们穿得漂漂亮亮出门游乐,宝马雕车,好不惬意;她一般也去,却是推个小车去摆摊卖自己糊的花灯,冻得抖抖索索,好不可怜—— 晋王妃旧日闺中的事能这么详细地传出来,这传话的自然只能是同为定平侯府的人了。 准确点说,就是章二姑娘。 章二姑娘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她家和晋王妃家都住在侯府外围后街上那一带,内监来宣旨时,她目瞪口呆地亲眼见着了;随后抓心挠肝地一打听,原来秦坚白当日所说被贵女争执间推翻的一架花灯就是晋王妃的,晋王由此和她结了缘。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章二姑娘就在同一条街上,相隔很可能不出一射之地,她要不把心思浪费在一个小小翰林学士之子身上,说不准,说不准—— 好吧,章二姑娘冷静下来想想,也知道晋王妃这个尊贵称号未必就会因此和她有什么关系,但怎么说呢,撞到这个大运飞上枝头的要是个不认识的陌生姑娘,她也许和别人一样,羡慕两句就罢。偏偏如此幸运的是她身边的人,以前过的还不如她,而以后她见了她得行大礼——不,还有没有脸面见都两说呢。 总之,嫉妒如毒蛇般啃噬着章二姑娘的心,促使着她明知道不该,却控制不住地在外不停说着晋王妃,终于有一天把话传到了晋王耳朵里。 晋王皇子之尊,还不至于亲自和一个小小的旁支姑娘计较,但王妃叫人在外面这么说闲话,晋王也不大高兴,就直接找上了定平侯,让他把府里某些「没规矩的姑娘」好好约束一下。 定平侯原来还不知道这事,被晋王一点,十分没脸,回去就盘查起来,家下主子奴才那么多张嘴,章二姑娘哪里能藏得住,没三两下就叫查出来了。 定平侯把章二姑娘的父亲找去,对着狠喷了一顿,跟他说要是管不好姑娘的嘴,从此以后就不必再管了,把章二姑娘送家庙去,再也别想出来说不该说的话了! 第37章 章父作为祭祖时险些出了内仪门的旁支,哪里敢得罪一家之主的定平侯,他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女儿的婚事都安排不了个像样的,得章二姑娘自己出去招摇蒙人,被定平侯训完,他回去倒也没骂女儿,而是把女儿嘴一堵,直接送去了城郊的家庙。 章二姑娘的母亲章太太当时见丈夫罕见地发了大火,气头上未敢与他相争,抹着眼泪给章二姑娘收拾了一堆东西送她走了,隔几日后,悄悄驾了车去,打算着先把章二姑娘接回来,再让她给章父好好认个错,许诺以后再也不胡说了,把这件事带过去。 定平侯府人口繁多,当日建这座家庙主要是为了寄放故去人口的灵柩,后来渐渐也会把犯错的女眷关进去作为惩罚。 家庙生活清苦,章太太一路挂念,不知女儿在里面呆了几日怎么样了,城郊路还不那么好走,终于颠簸着到了,章太太迫不及待地去敲了庙门,却从守庙的姑子那里得到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 原来今早姑子见章二姑娘安置的那间净室房门迟迟不开,去敲门才发现,里面静悄悄的,只有章二姑娘带来的一个小丫头倒在地上,章二姑娘竟是不见了踪影。 姑子吓了一跳,忙去试小丫头的呼吸,倒是还有气,忙把她推醒了问话,这小丫头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记得她昨晚好好地给章二姑娘铺着床,忽然颈后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章太太听得眼前都黑了——这还用问什么?女儿指定是让贼人给掳走了! 庙里的姑子们也是做此想,事关姑娘名节,一时也不敢外扬,就忙先在周遭找起来,只是找了半日,莫说人了,连一点线索都没找着。 章太太跌跌撞撞地回了候府,求见候夫人要求候府帮着找人,这件事出在家庙里,候夫人听闻了也很重视,派出人手前去找寻,却是仍旧一无所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定平候府本来又人多口杂,一来二去,章二姑娘失踪的消息就渐渐掩不住了。 珠华这几个月一直比较忙,她在京里定居至今,对京城风物见识过一些,心里有了个基本的谱,开始琢磨着要怎么开源。 要论银钱,她手里是不少,然而干放着哪怕是座金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拿钱生钱的心思她久已有之,只是之前她对京里不熟,贸然投入哪个行当,怕是花钱买教训,只能听个响儿。 故此一直未动,只是沉下气来着意留心,在经过近一年的观察后,终于决定好了要从何处入手。 说出来很简单:买地买房买铺面。 她做这个有巨大的优势:因为她别的没啥,从商经验、可靠人手、独家秘方(做个玻璃或是发明个电灯),她现阶段近乎统统空白——但她有钱,有足够富足的现银流可以作为启动资金投入房地产这个长盛不衰的行业。 民以食为天,食自土里来,国人对土地的执着千年未变,尤其她又身在国朝腹心,只要国祚不断,还没见史书写过哪个王朝的京城会突然地产大崩盘的,可以说,这就是一桩细水长流稳赚不赔的买卖。 前提是——她得能进得去。 此时不流行官方大规模拆迁搞升级规划,不遇天灾人祸,一栋房子通常就是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传个好几十年上百年都是常事。这就意味着,房舍资源相对固化,该占的好地方早叫人占完了,且占的人还都不一般,比如京里最为寸土寸金繁荣不息的那一条朱雀街,哪一家铺子背后都有权贵的影子,或本就是高官勋贵的子侄家仆所开,或是店主后投靠了过去,真的毫无所恃之人,在那地儿根本呆不下去,早叫人变着法地挤走了。 总之,珠华钱多,人家更多,她知道是好地方,人家更知道,凭她出多少钱,也不可能卖给她。 而至于别处一些普通人占的次一等地段,一则人家好些是传下来的祖产,一般都不愿卖,二则就算卖,价钱也开得高高的,投入产出加减一算,未必划算。 想捡漏,除非逢着那等吃喝嫖赌的败家子,家业败完了急等用钱,那就别说祖产了,妻女都照卖,不过这种事当然没那么轻易遇见。 在京城想寻到各样都合心意的铺面,有钱之外,还需有足够的耐心,这是一桩急不来的事。 相比之下,买地就要顺利一些,珠华找了几个中人处放了风,这一日便有其中一个来给了回信,说他那里有一笔二十亩的田地要出售,地点在城外燕郊,这片田地不甚宽广,但难得的是其中有一处地热泉眼,挨着地热附近的两三亩地在冬日也可以产出一些新鲜蔬果。 珠华听见这一点立时心动了,驾了车领上想一同去逛逛的叶明光,再带上梁伯等下仆去实地探看,一路再问那中人详情。 说起来有些心酸,乃是半个「石呆子」故事。 这田地的原主人姓张,是燕郊一个本分老实的农户,倚赖着祖上留下来的二十亩田地,一家五口人小日子本来一向过得不错,却有一日天降不测,有户豪强看中了他的田产,强要买卖。 豪强出的价钱倒还不错,但田地对农户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多少人辛苦半生就为攒出两亩属于自己的地来,张农户说什么也不愿意卖。 第38章 他不愿卖,那豪强看中了他地里的泉眼,却偏要买,为了达成目的,未免使了些以势压人的手段。张农户拖家带口,被压迫到无法,没法像视扇子如命的石呆子一样死撑到底,终于打算卖了。 但他却也有一份独特执拗——卖给谁都行,就是不卖给那户豪强。 珠华问了问豪强的来历,巧极了:探花卢文滨的大舅兄。 ——这巧也不是白来,卢文滨的大舅兄原就是燕郊人氏,眼馋张农户那片田地久矣,不过原来卢文滨没有发达,他也只能眼馋,一朝卢文滨高中,他跟着抖起来,就开始想法子强取豪夺了,张农户算硬气,撑了一年多,才撑不下去,只能卖地保平安了。 珠华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一个心意:「买!」 叶明光跟着附和:「对,叫他欺负不成人!」 一方诚心想买,一方诚意要卖,这笔生意就谈得很顺利,张农户能出这一口气,于价钱上反不甚执着——这也是珠华的价钱出得不错之故,很快两方谈妥,捡日不如撞日,当即往大兴县衙去落定文契。 以往这些事都是梁伯去办,不过这回珠华正好在车上,就跟着一道去了,叶明光没见过官方立契的具体程序,还特意下了车跟进去看了看。 等出来时就撞上了事。 凡县衙门前都会竖立一只鸣冤鼓,京县也不例外,一名中年妇人来到跟前,拿起了悬在一旁的鼓锤,咚咚咚地敲击起来。 与一般击鼓告状的百姓形象不同,这名妇人衣着整洁富丽,坐车前来,身后甚至还跟了一个丫头,但从她愁苦凄然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她确有为难之事。 叶明光望了两眼也就走开,他长大些后内敛许多,与己无干之事一般不多发散好奇心,但他到了车前,却见珠华掀着车窗上的轻红纱帘往外张望,目光专注又讶异。 不由道:「姐姐,你认识那个妇人?」 珠华点头,目中讶色不减。 她真是奇怪极了——章太太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跑到县衙来敲鼓鸣冤? 她再旁支,也仍然是定平侯府的人,这些公侯朱门,多是自有一套自己的运转法则,家族内部发生什么事极少经官,家规往往重于国法;一般即使要告,也是他们仗势欺人被别人告,岂有自己跑来告人的——且章太太还是女眷,更不该出头露脸了。 横竖契约已定,她没什么别的事忙,就多留了一刻,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打听这事不难,章太太没有在县衙逗留太久,很快被传唤进去,不多时,又被丫头扶着出来,一路拿帕子不停拭泪,看样子伤心得不轻。 待她登车离去后,梁伯使了几个铜板向里面的衙役问了问,就知道了原是章太太在家庙里丢了女儿,寻了快半个月,一丝消息也无,不得已,只能来告官求助了。 珠华闻言十分意外,她不知道章二姑娘失踪之事,这件事虽已渐渐掩不住,但也不会张扬得到处都是,目前只在定平侯府交际来往的那个圈子里有流传,别处还是未听闻的。 此时她惊讶之余,不由脱口道:「半个月?这人——」 按照她所知的黄金搜救定律,一个人无故失联七十二小时以上生还的希望就很渺茫了,这都半个月了,章二姑娘又是闺阁弱质,很难有多少自救能力,恐怕—— 梁伯叹了口气:「也是可怜,县令老爷也说恐怕不好了,那太太说,哪怕生不能见人,死也想寻回尸来得个认命,不然好好的闺女,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谁能甘心呢。」 珠华听得唏嘘,她跟章太太有过口角不错,但不会因此就觉得她应当遭遇这种事,中年丧女,无论如何也是人生惨痛了。 「希望掳走章二姑娘的人不想害命,还能放她一条生路罢。」 话是这么说,可这个年月,一个姑娘家失踪了这么久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就算能找回来,也是废了一大半,下半辈子只好在家庙里度过了。 快到家时,珠华想起来叮嘱光哥儿:「这事不要和你苏大姐姐说。」 苏婉快和秦坚白定亲了,这也是珠华近来很忙的缘故之一,两家几月来来往了几次,秦太太面上的态度好多了,该赔的礼赔了,苏婉也愿意,小定的事就摆到了日程上来。 章二姑娘的失踪虽说和苏婉不相干,毕竟是曾见过的人,恐她知道了心情不好,再想多了。 叶明光点点头:「好,我知道。」 不能和苏婉说,和苏长越说一说是无妨的,候到他下衙回来,珠华就告诉了他。苏长越呆的是文官圈,也不知道这事,两人猜了一阵,所知太少,猜不出个究竟来,只得罢了。 夜色初上。 卢家书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卢文滨坐在书案后,态度十分冷淡,道:「万阁老的座上宾,来寻我有何事?我与阁老素无交情。」 站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留着一把山羊须,看上去其貌不扬,风度却很洒脱,笑道:「在下自然知道,非但没有交情,编修对我们阁老还一直有些怨意——这过去种种,不提也罢,终究我们阁老对编修就算无恩,也不至于有仇是吗?」 第39章 卢文滨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中年男子不以为怪,继续笑道:「如今我有一桩上好的交易说与编修,不知编修可肯拨冗一听?」 卢文滨冷道:「你爱说便说,不过我可什么也没答应你。」 中年男子看出他嘴上说得硬,心里未必拒绝得那么坚定,就低低说出几句话来。 卢文滨听得先是瞠目,很快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跟着又转为狐疑,不住打量那中年男子:「让我去弹劾晋王——与你们有什么好处?」 中年男子悠然笑道:「这编修就不必过问得那么细了,知道得少一些,对编修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卢文滨硬梆梆地道:「万阁老手下难道还少了言官不成,偏偏舍近求远找了我,谁知道你们捣什么鬼,你不说清楚了,别指望我去做。」 中年男子不急不躁:「阁老手下虽有人才,奈何身上多少都打了阁老派系的印记,不如卢编修,当众辱骂过阁老,谁都知道编修与阁老不睦,万万不会将你们想到一起去——所以编修实在不必多虑,您做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卢文滨目光闪动,却道:「不成,你不说清楚了,就还是另请高明罢,本官不会平白为人驱使。」 中年男子犹豫片刻,似乎妥协了:「好罢,我实说了,只是编修如不愿意,也万万不要传与他耳了……」 就又低低说了几句话,然后道:「如此合则两利各取所需之事,如何说得上驱使,下一届会试展眼明年又至,人才更迭不绝,编修不抓住这个机会脱颖而出,还等什么?」 卢文滨皱眉思索。 中年男子再加了把火:「且不说将来,就是眼下,编修的风头也多为二甲的那位苏传胪压住,时光匆匆,离他为庶吉士已快一年,有见习先帝实录的这个资历在,散馆后他必然能成功留下,到时一个编修是稳稳的,您错过这次,将来的晋升之阶又在哪里?」 万阁老这位幕僚的口舌好生了得。卢文滨一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一边下定了决心,开口道:「你走吧,只当你没有来过,我没见过你,更没听见你说一句话。」 中年男子知道事成,微微一笑,拱一拱手,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出,低了头出门离去。 有了大兴县衙的参与,又在城里搜寻了近十天,章二姑娘离奇地仍是生死无音,但这事经了官,再也掩不住了,大范围地流传了出去,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定平侯府丢了个姑娘,就此编排出了许多版本,其中不乏无赖闲汉嚼出来的香艳诡事。 定平侯府为此灰头土脸,太太姑娘们都没脸出门交际走动,定平侯也是大发雷霆,但事已至此,再发作也无用了,只能闷在家里生气,希望随着时间推移,此事能尽快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 却是事与愿违,再过几日,事情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了,乃至从街头巷尾闹进了庙堂朝会里。 推手源自于恩科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卢文滨。 他上了一封奏章,弹劾晋王在京期间骄奢横溢,气量狭小,无事生非,认为他王妃已娶,封地已定,应当从速就藩,不宜再在京中逗留。 通篇没有确实字眼提及章二姑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给晋王扣那一堆恶语,正为此事最早是晋王向定平侯施压之故。 老实说,这事要栽到晋王头上实在情理不足,他没有直接同章二姑娘有什么接触,按照先撩者贱的原则,还是章二姑娘先招惹了他,至于后头产生的一连串连锁反应,更非晋王操控,他能担上个十分之一的责任都算苛责了。 但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这些细则为人有意无意地忽略——管你有多大责任,反正你是有责任,文官上朝打个哈欠都能被参,何况是跟姑娘失踪命案沾上了,就参你。 卢文滨上第一封弹章时,皇帝的反应还算和气,他是个宽仁之君,虽然宠爱晋王,但对臣下也很体恤,在命人查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承认了晋王有一点处置不当:章二姑娘说晋王妃的那些闲话虽然不大好听,但不是编造,晋王妃的日子以前确实过得艰难,不能一朝发达了,就不允许穷亲戚提起旧事了罢。 皇帝为此特意下诏抚慰了定平侯府,也令五城兵马司一同加入追查,照理说,这个反应摆在哪朝哪代都算得上明君了。 但人心很奇怪,皇帝这么好说话,对于某些人来说,不会觉得见好就收,反而是得寸进尺的信号。 卢文滨很快再接再厉地上了第二封弹章,以更加激越的用词弹劾晋王不该留京,摆出了一副不把他撵去太原府的封地上不罢休的架势。 他上第一封弹章时,除了少数几个嗅觉灵敏地跟进了,余下大部分人仍在观望状态,但等到这第二封弹章问世,众人都看出了他真正的剑指之处——给章二姑娘出头打抱不平不过是个引子,他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赶走晋王,捞一个弹劾藩王成功的资历! 在文官这个范畴来说,和藩王作对是很大程度上的政治正确,只要己方和藩王发生冲突,那一定是藩王为非作歹,劣迹斑斑,能在和藩王的斗争中获得胜利,比如说把晋王赶出京这种的,那够得上吹好几年了,而且立时就要比同侪高出一头。 第40章 这种成就不只卢文滨想刷,许多人都想。 自皇帝登基以来,一直没有什么革新的大动作,平静的水面之下,其实已经酝酿着一些人的蠢蠢欲动,于是借由这个机会,纷纷探出了头来,或博名,或求利,你方唱罢他登场。 皇帝起先沉默,但随着弹劾奏章的日益增厚,终于不得不再度给出了回复:晋王封地初定,太原王府尚在修建之中,待建成后,便令晋王就藩。 藩王成年就藩是祖制,但皇帝舍不得儿子,想留儿子在身边多呆几年的也有的是,并且皇帝找的理由是说得过去的,王府还没建好,总不能让晋王到了太原去租房子住罢? 这个答复不能令卢文滨满意,王府不是一件小工程,皇帝有心操作,盖个三五年都是常事,事情一拖下去,就不可控了,他到手的政治资本要跟着逊色许多。 第三封弹章跟上,同时一大批各色跟风的蜂拥而上,事情整个发酵开来,从侯府姑娘失踪案正式进阶成了勇斗晋王案。 作为最早发现了这个「机遇」并果敢站出来的人,卢文滨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弹劾的主力并领头人,一时间春风得意,风头无两。 翰林院里凑这个热闹的也有不少——反正已经闹成这样,不参白不参嘛,再说了卢文滨论资历是后辈,眼看着他如此风光,难免有人起了争竞之心。 想盖过卢文滨这个首倡人,方法很少,但不是没有:串联起来上联名弹章,分量自然更重。 苏长越就被「串联」到头上来了。 来寻他的人原本把握满满,官场里没有掩不住的事,苏父当年的战绩,人人都知道的,作为他的后代,面对这种几乎零风险的弹劾还能怂了不成? 但苏长越偏偏拒绝了他,并且态度明晰地道:「晋王当往封地,但不当因此事往,他过不至此。」 这句话的意思有点绕,不过也并不难明白:他认为藩王就藩是应该的,但这是一件独立的事,不该和章二姑娘案纠缠起来,导致出一个因罪被罚往封地的结果。 他的最终观点和弹劾众人保持了一致,但却推翻了卢文滨弹劾晋王的起源。 这句话传扬出去,作为「非主流」,苏长越的名声,嗯——有点不那么好听起来,卢文滨当然更不会放过这个打击他的机会,如批发一般,再度上了第四封弹章,这回把苏长越一起扫进去了,说他「逢迎藩王,毫无风骨」。 这句话看上去不怎么样,但对于清流官员来说,是十分厉害的指控,相当于是政治面貌上出了问题,对以后的升迁都会造成障碍。 同苏长越交好的也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来劝他,赶紧上封奏章弹劾一下晋王得了,不赶紧洗白,拖下去坐实了就麻烦了。 苏长越一一谢过,却是沉默无言——其实他这时候不管做什么反应对卢文滨来说都是有利的,他上弹章,是附骥于卢文滨;不上,那就等同于把自己跟晋王划到了一边,自毁前程。 对于卢文滨来说,后者要对他更为有利,当下抓紧时间攻击他,虽然苏长越和晋王毫无来往,两个人对面都不相识,但不妨碍卢文滨死命把他们捆一起去。 事情闹得太凶,虽然苏长越照常上下值,一个字没有提过,但珠华还是从别的渠道听说了,当晚小心翼翼地问起来。 苏长越简短地回答了她:「没事,我想再看看。」 他面色如常,声调也不见起伏,但珠华直觉他的心情有点沉闷,她心头有许多话,终究还是忍了没说——并非所有不开心都需要安慰,她奇异地能理解到苏长越此刻的感觉。 他觉得哪里不对,但找不出来——或者察觉到但不确定,有疑问,扛着压力,想等一个破局或者结局,他暂时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事态又将进化到哪一程度去,所以没办法跟她说。 对手在步步进逼,隔日,珠华在燕郊那块地上的佃户跑来给她报信——其实就是原来的张农户,珠华不可能自己跑到燕郊去种地,她把地买到手后又托那个中人在附近招几个佃户,张农户虽然卖完地就搬走了,但一时割舍不下,时不时还会绕回来看看,恰跟中人碰上了,两边一聊,张农户知道了中人的来意,就动了心思。 他在这片土地上耕种了大半辈子,别的什么也不会,如今这块地卖了,手里得了钱,虽可以拿来再去买地,但假如再碰到那等不讲理的豪强要怎么办?即便他的霉运走完了,不会再碰到,可他的下一辈呢?京城这块地界,能压死他这等小民的人实在太多了。 扛着卢舅兄那一年多的苦痛日子留下的印记太过深刻,张农户思来想去,最终下了一个颠覆他祖祖辈辈生存习惯的决定:他不买地了,他要把卖地得来的钱攒下来,把两个小儿子全部送城里上学堂去。 张农户以前的收入其实也供得起儿子上学,但一般的识字教育跟正经谋求功名不一样,后者的投入要大非常多,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投入,没有产出,作为农家来说,同时家里还要少掉种田的壮劳力,正经是要下不小决心的。 张农户下了这个决心,就去托中人传话,他愿意给珠华当佃户,求珠华仍把地给他种,他保证按时按比例交租,绝不拖欠。 第41章 珠华从跟张农户打的一点交道里看出他是个秉性执拗的人,这样人一般不大精明,但比较老实,不生花头,她找谁种都是种,就交给张农户也没什么不好。 双方便议定了交租比例,张农户欢天喜地地又搬了回来,仍旧在旧日田地上耕种起来。 这一日他从燕郊来,一路打听着到了苏家,来给珠华禀报一个不好的信息:「那卢砍头的又来了,阴阳怪气地威胁小人,说奶奶当日从他手里抢了地,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让奶奶识相的话,就把地卖还给他,不然他就要让人把苏老爷参到罢官,到时候那块地还是要落入他的手里——呸,做他的白日梦,这种恶人,将来死了都没地埋!」 张农户说着,气得整个脸膛都涨红了。 珠华心下大怒,卢文滨还没怎么样呢,身边的鸡犬就仗势成这样! 忍怒安抚了两句张农户,留他吃了茶然后送走,候到苏长越回来,犹豫几番,还是把这事和他说了。 她不想再给苏长越增添烦恼,但家里的事不告诉了他,万一生出什么与他有害的变故就不好了。 「苏哥哥,你心中有数就行,这事我会处理的,我才不怕他——」 苏长越打断了她,目中闪着奇异的光:「他威胁说,卢文滨要继续参我?」 珠华忿忿点头,苏长越却笑了,露出这些天来少有的放松笑容,居然还屈指弹了下她额头:「生什么气?来,你看我先参他。」 事态一路激进至今,看上去再也控制不住,其背后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稳准地抓住了时机,从章二姑娘案起,牵扯晋王,再与就藩祖制捆绑,最终好像顺理成章地,让皇帝与上书弹劾的官员们站到了一个对立的位置上。 晋王应不应当就藩呢? 应当。 早几年可以吗? 可以。 晚几年行吗? 也行。 这是一件本来没那么矛盾的事,皇帝登基以来虽然有些偏宠晋王,但他对太子的看重更加明确——定年号的同时就封了长子为太子,跟着把一套詹士府的辅臣也配置齐了,毫无推脱为难。 在东宫储君稳如泰山的情况下,作为小儿子的晋王刚成了亲,皇帝舍不得他,想留他在京里多住两年,文臣们对此并不会太过敏感;过两年他要是还赖在京里,那时再上书也不迟,此刻就急吼吼地跳出来,达不达得成目的另说,反倒有显得自己不近人情、吃相难看的嫌疑。 都是官场里混着的,谁不知道谁呢,窜这么快,刷声望想红的心都突破天际了,真正成熟为大局着想的政客才不会这么做。 所以,如果没有卢文滨搞这一出的话,现在这个「群起攻之,非要立刻把晋王赶出京」的势本是造不起来的。 但他挟裹了章二姑娘案,弄出一个表面上的师出有名来,情况就不同了,他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是不认同他不肯凑他这波热闹一起上书的,也不便明言反对他——没看同榜的苏长越被喷成什么样了,他还只是反对了一半而已。 有些时候,立场大于对错。即使做着正确的事,但假如站在错误的队伍里,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与卢文滨相比,皇帝陷入的就是一种近乎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只有勋贵那边有几个站出来帮晋王说话,但态度也不怎么恳切,因为上面还有个太子,从太子的利益看,很显然他和文官的立场是一致的,不会希望这个得圣宠的弟弟一直留京,那横竖这事是文官那边挑起来的,和勋贵们本不相干,又何必涉入太深呢? 事到如今,想要平息下来,皇帝似乎只能退让,让晋王去就藩了。 但皇帝不能。 文臣们若是单纯催促晋王就藩,那么作为一个执政风格不是太强硬的皇帝,他扛不住了,也许就顺应了臣意;但现在晋王要去了,是得连着卢文滨弹劾他的那一串恶名一起去的,作为一个父亲,再宽容也不可能容忍皇子被臣下如此欺负。 皇帝不可能退。 局到这里,成了一个死局。 「阁老真是国手。」 万府的一座竹亭里,万阁老与幕僚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副青玉棋盘,黑白棋子纵横交错。 举目望去,只见白子蜿蜒如龙,然而却是一条困龙,黑子只差一着,便可将这条龙收入囊中。 万阁老捏着那枚黑子微微一笑,却没有放下,而是掷回了同棋盘一色的青玉棋罐中。 幕僚欠身,眉间有着跃跃欲试:「阁老,晋王之危,已如这白子一般,阁老还不出手,挽狂澜于奔泻之中?」 万阁老望着棋盘沉吟片刻,伸手缓缓拂乱,玉质棋子相撞间叮咚作响,清耳悦心。 「不急,言官们的三板斧还没使完呢。上书,合纵,叩阙,如今不过在第二步,一滴血尚未见到,我就出了头,人情如何做得足。」 幕僚想了想,笑道:「还是阁老见事深,在下有些冒撞了。那下面是不是要再让我们的人混在其间,再加把柴?」 万阁老摇头:「过犹不及。如今风势已经够大,你我坐等火起便是,卢文滨此人,还是有三分能耐。」 第42章 幕僚捋了捋山羊须,笑道:「他那点能耐,还不是全由阁老点化而来,否则一个小小探花算得什么,不过窝在翰林院里熬资历罢了。」 万阁老站起身来,舒适地伸了伸懒腰,没接他的话,而是道:「虽然没到出手的时候,不过要用的奏章该先写起来了。」 幕僚跟着站起来,回道:「在下已经和葛先生一起参详了拟了一篇,正想奉阁老指正。」 万阁老点头:「好,拿来我看一看。」 幕僚答应着,忙去了。 反晋王的声势持续扩大,相关剧情每天更新,晋王进宫哭诉啦,晋王妃去见章太太被拒之门外啦,又有人弹劾晋王啦…… 热闹得轰轰烈烈之际,被一道绑着挂上榜的翰林院庶吉士苏长越终于给出了回应。 苏长越此前虽然被参,但他一个无品级的庶吉士,搁在朝堂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就算卢文滨在弹章里强行给他提了番位,硬把他和晋王捆成密党,让他的名声有了瑕疵,但就总体上的关注度来说,他这点事并没有进入大众的目光之中,也没几个人跟着参他。 就算把他参到罢官有多大用啊?他都没品级,参倒他很难算得上什么战绩,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写两封奏章参晋王去。 但他给出回应之后就不一样了,因为他没有随大流补救性地跟着参晋王,而是以牙还牙,参回了卢文滨一本。 他参卢文滨放纵亲眷欺凌百姓,强买强卖某张姓农户祖产,张某不肯屈服,将祖产转卖他人,自己失去土地成为佃户后,卢文滨竟仍不肯罢休,继续派人上门威胁,逼迫新主人将地卖回与他,不然将把新主参到罢官。如此公报私仇,沽名钓誉,贪婪无耻之人,竟位列翰林文苑之内,堪为词林大耻。 这封奏章上报前珠华看了,看完默默地给苏长越竖了个大拇指——她难得参与苏长越的政务,要他的奏章看本是怕他不会掐架,要以自己百年后的丰富经验给他提供一些意见来着,但结果发现,她要指导专靠笔杆子吃饭的文官打嘴仗简直是班门弄斧。 苏长越奏章里写的事大约是九分真,一分假——这一分假在说卢文滨派人来威胁他,讲真,卢文滨再蠢再得意忘形,毕竟是考到进士的人,基本的智商是有的,不可能把这种话明讲出来。卢舅兄要强买别人田地的事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他后来又跑去跟张农户放这个话卢文滨肯定不知道,也不可能是出于他的指使。 但两军交阵之际,真真假假又有多大关系,谁还真桩桩件件地扳扯不成,而且相比之下,他提供的细节经过如此详实,怎么也比卢文滨参他跟晋王勾连真实多了。 这封弹章丢出去,朝堂的反应是—— 一时整个都哑了火。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不是他的弹章写得多么好,文采多么飞扬,众人一下子发现了卢文滨的真面目什么的,而是好像遭了一记乱拳。 不合时宜的乱拳。 反晋王的风潮如此流行,不反的也绕不过去,多少总要议论几句,作为少有的被归到晋王那一边去的文官,苏长越似乎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上了书,但他的字里行间居然提也不提这事,而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田地什么农户,绕着兜了个百里的大圈子。 要说他说得不对吧,他给的始末地点人物名姓一应俱全,敢把事件精细到这样,据供职于刑部的某堂官断定:应该是真的。 但这不能抵消苏长越这个回应的怪异感——就算卢文滨在此事上黑了,也不表示他在晋王那边就自动洗白了,不趁热打铁就此说点什么,真的不符合大众的认知观感。 好像一首本来演得好好的曲子忽然被中途改了个调,好听难听都在其次,重要的是,本来的节奏被打断了。 「真是竖子!」 还是万府的凉亭里,万阁老捏着棋子啪地敲在石桌上。 幕僚小心解劝:「阁老,您不必与那苏家小子生气,他不过萤火之辉——」 「我骂的不是苏长越,是卢文滨。」万阁老冷冷道,「此等蠢货,当此紧要关头竟留下这个把柄,为人所乘,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幕僚一时闭口不言——他知道万阁老在生气什么,费了如此大功夫,终于制造出这个局面,要看就快功成时,却冒出这个变故,虽说于大局已经无碍,但不能十全十美,终究有不甘之处。 他犯不着替卢文滨说什么话,候到万阁老一阵气头过去,才小心问道:「阁老,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再等等还是可以发动了?」 「我明日就上奏。」万阁老冷冷道,「不能等了,这姓苏的小子比他爹还要难缠,不知他是有意如此,还是误打误撞,我觉得当是小瞧了他——他参卢文滨是表象,给皇上制造台阶转移压力才是真,皇上恐怕很快就会领会到这层意思,到时候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这颗树,反要先给他摘了桃子。」 幕僚赔笑道:「阁老也太高估了他,他不过二十出头,还是个毛头小子,哪能精怪至此。阁老想,他一字不提晋王,看样子是不想得罪晋王和皇上,但太子那边心里焉能对他没有意见,虽说皇上春秋鼎盛,可姓苏的小子更为年轻,他只图现在讨好皇上,不思自己将来退步,可见目光短浅,没什么远见。」 第43章 万阁老听了,不置可否,心里到底舒服了些。 隔日正逢朝会,万阁老站在第一排第一个,待前面的礼仪完备,正要出列上奏之时,皇帝坐于御座上,先开了口,命刑部会同大理寺查卢文滨强霸民田威胁同僚案。 一处小小的二十亩田地,实际行事的是卢文滨的舅兄,还没霸占到手,居然要出动两大法司查案。 毫无疑问,这是要往大了搞。 万阁老摸着袍袖里的奏章,心下一凉。 到底晚了一步。 虽晚了一步,但不能因此就罢了手,万阁老费尽心机,做出这个局面,不就为着此刻的闪亮登场。 「启禀皇上,臣有本奏——」 奏晋王才将新婚,祖制虽不可违,然而孝道亦重,晋王不舍离去,想留在京中侍奉皇帝,正是他的纯孝之处;而皇帝心念爱子,不放他去封地,则是皇帝的慈仁所在,天家如此父慈子孝,实乃社稷之福,祥瑞之兆,他身为首辅,很理解并拥护皇帝的立场。 感受着背后左右各色或惊诧或愤怒的目光扎在身上,万阁老泰然自若,大胆抬头注视了一下皇帝的脸色——也惊吓,但是是温和的惊讶,万阁老定了心,顺带着往回追溯了一下章二姑娘案:「人并非晋王殿下掳走,定平侯自家门户不谨,如何能把责任归到晋王头上呢。」 这句替晋王的分辨其实是有道理的,但已经没有谁在意了,众人全被他开头那番话惊呆了——为了逢迎圣意,连祖制都能推翻,简直是要上天哪! 真不愧是先帝朝时第一奸臣,这份媚上的功力无人能出其右。 朝堂静寂了片刻之后,旋即开了锅般,一个接一个的朝臣站出来,言辞激烈地指责万阁老,万阁老毫无惧色,也不推小弟出来壮势顶缸,而是亲自舌战群儒。 他将七十的人了,头发白了大半,转身背对皇帝,独立于群臣面前,只为维护皇帝的心意,从最表面看起来,是有几分悲怆慨然。 这场争论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午后,也没争出个结果来。 万阁老奸心虽然不减,但毕竟不是先帝在时能指使得动锦衣卫随意诬人先抓后审的万阁老了,他的权势与威严都在下降,原来不敢发言反对他的一些官员也敢跳出来了,万阁老那边的小弟后来也有出来帮腔,但此消彼长,终究寡不敌众,主要还是靠万阁老独撑大梁才拼了个平局。 「此事押后再议。时辰不早,万阁老年事高了,恐怕支持不住,赐席文华殿罢。」 最终,皇帝发了声,暂时结束了这场相持不下的争论。 角落里的内官跟着清亮的一嗓子:「散、朝——」 皇帝起身离去。 他看似什么也没表态,实则明确了偏向所在:除了刚登基那一小阵,皇帝再也没对万阁老有格外关照的表示,照理像他这等老臣加重臣为示体恤,应当时不时在例行赐礼之外再赏些什么的,但皇帝硬是什么表示也没有。 从上台就在等他下台。 这段时间满打满算其实也不到两年,但万阁老的心仍是将寒透了——因为皇帝这个态度是递进式的,万阁老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圣眷一日比一日淡,放在别的臣子身上也许不至于太过在意,满朝文武百官,难道全是皇帝喜欢的不成,还有专和皇帝作对以惹翻皇帝挨廷杖为荣的呢,不到忍无可忍,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 但万阁老不能不在意,他就是以邀宠起家的人,没了这层圣眷,他只剩一身骂名,没有立身之所了。 所以他要找机会,彰显自己对于皇帝的用处,找不到,那就自己制造一个。 这番苦心没有白费。 听到「赐席」的那一刻,万阁老犹如久旱逢甘霖,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畅。 至于群臣鄙夷不忿的目光,万阁老全不放在心上:他让骂了这么多年了,是怕骂的人吗?只要得回圣眷,这些只会嘴皮子上喊破天的文官根本不足为虑,再恨他,也拿他无能为力。 他唯一有一点点遗憾的是,若不是被苏家的小子有意无意地捣了一记乱拳,提前转移了一些皇帝的压力,他今日的亮相还能更为闪耀,说不准现在不只是赐席文化殿,直接能跟皇帝同殿而食了。 都是卢文滨此人太蠢,在他的大事中偏要挟私报复人,结果自己脚底下更不干净,让人抓住反参了一把实在的,哼! 好在他为了名声计,就算被抓,也绝不敢供出跟自己的这一出双簧来,他的死活,就凭他自己的运气去罢。 押后再议的是晋王就藩之事,卢文滨被参则当时就有了圣谕,是以朝会一结束,刑部的人就拿着牌票到了翰林院,找上了卢文滨,同朝为官,刑部不比锦衣卫,话说得还比较客气:「请卢编修明日到部配合审案。」 但再客气对于卢文滨来说也是晴天霹雳。 因为目前为止,他和苏长越其实属于官员之间的互相攻讦,和普通小民告状不同,依通常程序来说,不会这么快有法司介入,起码也会留给他写折自辩的时间,他再参一道苏长越,苏长越不服那可能再参回来,几回扯皮不能善了之后,才会到下一个程序,也就是有司奉旨出面。 第44章 现在跳过了他自辩的这道关卡,直接跳到了刑部来传他过堂,看似是差不多——无非一个写,一个说嘛,实则是差远了! 案子不管审成什么样,他这张脸先已经是丢出去了! 卢文滨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维持住表情不要崩盘,在同僚们各异的目光中接了那张牌票,待刑部的官员走后,便有一些人或好奇或关心地来问他究竟,卢文滨很快撑不下去,找上司告了假早退,他的心理素质远不如万阁老好,直到走出翰林院的大门,离开了那些目光,犹觉芒刺在背,整个人都很不好。 作为苦主之一,苏长越同时也接了牌票,他就淡定多了,照常当差,顺带着听了朝会后来发生的那场争论,踩着点才下值回家。 知道他明日要去刑部过堂,一家人都有些担心。 「没事,皇上下诏开审,那就是站在我这边的。」 苏婉苏娟并孙姨娘听不懂这前后的关联所在,但知道有皇帝「撑腰」,终究安心了些,各自散去,好让苏长越早些歇息,以应付明日堂审。 她们走后,珠华也没有拉着他多说话,但苏长越自己倒有倾吐的欲望,把那场争论也告诉了她。 万阁老在之前一直隐身幕后,只有卢文滨在台前窜得老高,就正常思路来说,很难一下想到他跟卢文滨联了手,各取所需绕出这么个局来,珠华一时便只觉得万阁老的出面是意外之外情理之中:「他真够豁得出去的,一点脸都不要了。」 「不过也好,」珠华想一想又开心起来,「这下没人说你了。」 有万阁老这么旗帜鲜明地替晋王站街,谁还记得苏长越先前那点事,他算是把火力全部吸引走了。 苏长越觉得她护短的口气很是可爱,蹭过去亲了一下才道:「我觉得,不一定是这么简单,后面也许还藏着什么。」 珠华疑问地:「嗯?」 「我与卢文滨大大小小冲突过好几场,据我所知,他的能力似乎不足以造出如此大的声势来。」 这就是他先前的疑虑所在了,旁人未必有那么了解卢文滨,但他和卢文滨同在一个衙门,又有不和,几回接触里大致摸清了他的路数,他的能力与这场事端并不匹配,闹得越大,苏长越的疑虑越深。 他决定参卢文滨的时候其实还不确定自己想做什么,只是顺势而为,卢文滨弹劾他,他可以一时沉默,但不能长久装死,总需要给出一个回应。他以张农户之事回敬时,心中抱有的不过是一个破局的希望,但这条裂缝会不会出现,会从何处出现,他也是一概都不知道。 直到听到了万阁老紧跟着站出来的事。 他惊讶之余,先前的所有疑虑汇聚起来,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从结果反推起因,整件事会变得明晰许多。 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其实很累,在有了一点头绪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都倾诉了出来。 「……那章二姑娘?」 珠华听完,怔了好一会儿,方倒抽了一口气,然后第一个想起了章二姑娘。苏长越要是猜准了,她还能有生还的可能吗?从最乐观的方向想,都不觉得万阁老能留她这个活口作为自己的隐患。 官场政斗真是太凶残了啊! 苏长越亦是只有摇头:「恐怕……」 这真纯是口舌惹的祸,谁知道说说晋王妃的闲话,最终会惹来万阁老的出手呢。 珠华拧着眉:「章二姑娘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这不只是对人命的怜悯,同时章二姑娘活着也有大用,她要是能指控万阁老掳人,那万阁老操纵臣意玩弄君心的真相就再也掩不住了,皇帝再顾念君臣之义也不可能容忍被臣下当傻子耍,万阁老这丧钟必然是敲响了。 然而这只能梦想一下罢了。 毕竟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珠华还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唉……」 苏长越安慰地在被子里捏了捏她的手:「睡罢,这不过是我的胡猜,一丝实证也没有,说不定是我想多了。」 想到他明天要去刑部,珠华也不就此多话了,乖顺地点了头。 隔日。 一干苦主被告里老证人及有份能进来看热闹的刑部及大理寺官员们齐聚大堂。 审案过程没什么好赘述的,卢舅兄当初骚扰张农户足有一年多,时间跨度不短,除了张农户自己一家的哭诉之外,想寻几个旁证也并不为难,不管卢舅兄如何狡辩,他横行乡里仗势欺人的这一条首先是坐实了。 接下来的焦点就集中在了他是个人所为还是受卢文滨指使,这一条较难确定,卢舅兄为此很受了些罪——他又没官身,两部奉旨审案,两边口供不一,那他作为已经审出来有劣迹的被告,挨些板子夹棍什么的算是应有之意。 张农户一家看得很是解气,为了叫他多被官老爷打几板子,更加咬定了不肯松口,还以小民特有的机灵往里添了些话,证明不了卢文滨有指使他的话,那同样也证明不了没说过嘛。 从苏长越反参到开审有一点空档时间,卢文滨气急败坏之余,当然也是抓紧时间连夜教导过舅兄的。凭良心讲,卢舅兄看中了人家田地的事他知道,但他只是没有约束卢舅兄,指使是真没有,卢舅兄干的那些恶心事他也都不大清楚,只有在后来卢舅兄跑来跟他抱怨田地被人抢走,他知道是苏家之后发了几句怨语而已,弹劾苏长越也有一点由此而生的迁怒,觉得苏长越事事都跟他作对,想要他一个好看。 第45章 ——没想到最后好看的是自己。 这桩案子审了两天,卢文滨的那点教导还是发挥了作用,卢舅兄咬死了没有受他的指使,堂上能动刑,但上达天听的案子不能动得太严重,两边的口供一直相持不下,在皇帝垂询之后,只能就这么报了上去。 最终御笔批示,卢文滨虽然查无指使实证,但约束家人不利乃是事实,放任亲眷欺压良民,愧为翰苑参赞,着贬职外放。 对于万阁老一系来说,卢文滨的利用价值已经榨完,吏部很快给他择了个边远地区的县城让他当县丞去了。 这回剧看似落了幕,但隔不几日,开启了二回目。 仍是苏长越,他上了为官以来的第二封奏章:请放晋王往封地。 满朝侧目:卢文滨好好一个探花才叫赶出了京城,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实际是折在了什么上,他是打算着赴后尘不成? 侧目的同时,众人的佩服之情也升了起来:卢文滨上书弹劾时,闹腾了那么久皇帝也没拿他怎么样,还好言回应了两次,他身处的环境看似是安全的,但苏长越现在上书,卢文滨已经作为一个被放逐的前例摆在了他面前——虽然算是他参倒的,如此形势之下,他还强出头,这脖颈是真的硬哪。 先前所有卢文滨弹劾他与晋王勾连的罪名不攻自破。 并且,苏长越现在上书说晋王事,不会有任何跟风拾人牙慧的嫌疑,反而显得其一:公私分明,他与卢文滨有私怨,但他不会因此而否定卢文滨的所有政见,以私心影响公事,这与卢文滨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迎难而上的直臣风范,这样的文臣才配得上翰林院的名号。 大部分人只看到了这个结果而对他啧啧赞赏,而少数有心人则注意到了,这种妙到巅峰的对于时机的敏锐把握。 这一串发展看似顺理成章,实则有严格的讲究,首先,参卢文滨与奏晋王这两件事必须分开,裹在一张奏章里的话分不清主次,很容易为人忽略过去;其次,这个次序也必须如此,要是颠倒了,先跟了人家的风再翻脸参人,这个味道总没现在这么对,起码直臣的名望是捞不到了。 名望人人会刷,技巧各有高低。 这就是个很高招的刷法,高在不管皇帝给什么回应,苏长越的名望已成。 皇帝答应放晋王就藩,这最好,卢文滨没办成的事让他办成了,而且现在还卡着万阁老站队皇帝的关卡,万阁老名声再差也是首辅,分量不容轻忽。 皇帝不答应,那也不太要紧,反正他挺身而出不惜己身的姿态是有了。 有没有可能有损失呢,当然有,最坏的可能是被撵出中枢,跟卢文滨一道作伴去,但苏长越这时走跟卢文滨不同,虽然人人心里有数卢文滨是踩晋王踩得太厉害,激怒了好脾气的皇帝才招致了这个结果,但明面上他是有确实劣迹的,所以遭贬时,旁人都不好帮他出头说话。而苏长越若走,则纯是正直敢言秉持公心,他没有污点在身,将来想法回来要容易许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有点像一个接力赛,卢文滨踩着晋王刷出了先前的偌大声势,而苏长越现在又踩着卢文滨,接收了他攒出来的政治资本把这声势继续刷了下去。 现在人人都瞩目着,他的上书究竟会得到哪一个结果。 皇帝的回应尚未下来,晋王先动了。 这位晋王殿下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未到弱冠,这也是章二姑娘案未发时没人来针对他的缘故,他在金陵呆了几年,与皇帝的感情是打好了,但同样远离中枢,年轻又轻,在京中建不起什么羽翼势力,短时间内对太子造不成威胁。 且说这日傍晚,他打着马跑到翰林院来,在身边一个侍从的提示下,从陆续下值的文质彬彬的翰林们中找到了苏长越,拿马鞭点准了他—— 翰林们皆不由警觉地停住了脚步,在面对藩王的时候,文官通常是一个整体,翰林官员作为文官中的精英族群更是如此,敢不敢上书与皇帝作对是一回事,现在晋王到了翰苑大门前,来意似不善,假如谁这时候明哲保身缩着头走开,放任同僚受藩王侮辱,那以后这个头再想抬起来就难了。 秦学士正在苏长越旁边,他左右一望,这一波出来的翰林里数他资历最深,官职最高,当下一步踏前,抢先说话行礼道:「这个时辰我等已经散值,不知晋王殿下前来,有何贵干?」 晋王原刚要开口,让他堵了回去,不由翻了翻白眼,道:「没什么贵干,你们散值了最好,本王特意这个点来,找苏长越去喝杯酒,说说话,碍不着你们什么事。」 他骑着一匹极神骏的高头大马,衮衣玉带,生的是副粗豪模样,浓眉压眼,虎背熊腰,往翰林们面前一立,好似一头熊闯进了仙鹤群里,谁肯信他所谓的「喝杯酒」?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秦学士代为婉言拒绝,说苏长越晚上要跟他去商量两家的亲事之后,晋王居然没有勉强,而是又望天翻了个更大白眼,嗤了一声:「你们这些弯弯绕的文人,罢了,本王看见你们就眼晕!」 一鞭抽在马屁股上,调转了马头领着侍从走了。 第4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弯弯绕」的翰林们:「……」 这位最近被参成刺猬的殿下到底来干嘛的? 苏长越也:「……」 说实话他有点好奇,不知道晋王来找他预备做什么,秦学士要不出头,他是打算跟了去的,但秦学士先发了声,晋王又走得痛快,他就不好怎样,只能把这份好奇憋在心里,跟秦学士道谢了。 等回了家和珠华说起,珠华想了想道:「他好像对你没恶意?」 苏长越扬眉:「怎么说?」 「很简单么,他要想怎么样你,乘着你走到某个僻静角落里把你兜头一罩才是,哪有到翰林院门口当着那么多人面拉你走的。」 苏长越让她形容得忍俊不禁,点头道:「你说的是。」 「而且他说你们也没有说错,你们这些文官的花样是够弯绕的。」珠华顺便吐了句槽。 打苏长越上书之后,她这里跟着热闹了起来,接了好几封陌生人家的帖子,她初始不知怎么回事,问了苏长越后才知外面把他的上书脑补成什么样子——可她知道,苏长越上书时有认真考虑过不错,但真的没考虑到那么多,有这个几乎算是稳赢不赔的结果,只能说是时势正好到了这个份上,所谓天时地利也。 当然以上是苏长越对她的说法,就珠华自己的想法而言,她觉得她苏哥哥是太谦虚了,他是没有做多余的事,从头到尾只上了两封奏章,但每一封的时机都卡得非常准,这种仿佛天赋一般的政治嗅觉比刻意的投机要高明得多,其所能获得腾挪的余地也大得多,不至于像卢文滨一样,一旦投机失败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不过她没有因此就昏了头,以为自家真成风云人物即将走上巅峰了,那些有意结交的帖子不管真心假意,请她去的还是有意上门拜访的,她一家也没应,全部婉拒了,道理很简单:苏长越说晋王的奏章比卢文滨要客气许多,就是一个正常的认为藩王成年应当就藩的意见,但再客气,也是在撵皇帝的爱子走,好么,皇帝家父子相离,臣子家客似云来,这不是生往皇帝眼里扎钉子。 开拓人际以后日子还长着,不在这么一会儿。 苏长越道:「你们?」 珠华立即改口:「他们。你是机敏聪慧,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两人白天基本见不着面,习惯了睡前或商量事或说笑,或做些不可说的交流过后,渐渐困了才各自安睡。 隔日,翰林院里。 「坚白回来了,他的底蕴还是浮了些,这科落了第。」 秦学士忙了半日公务,从屋子里出来,在秋阳下踱着步,活动一下坐得有些僵直了的腿脚。 他说着话,转头望一眼跟在旁边身板挺如庭中青松的苏长越,不由叹笑,「还是你们年轻人精神头足,我十年前也还如此,如今却是不成了。」 苏长越微微笑道:「坚白也不过十八,很等得起,有这一回历练,三年后的把握就大多了。」 秦学士道:「举业看文亦看命,但愿如此罢。今科已定,且不去论它,倒是坚白回来,你我两家的喜事该可以办起来啦。」 昨晚秦学士说商议亲事的话只为把晋王敷衍走,实则秦坚白和苏婉定亲的事早议好了,前期的纳采问名等程序已经走完,不过因为秦坚白想去试一试这一年的乡试,他年中时就要赶往浙省,未免赶太急了办得仓促,所以把重要性仅次于最终成礼的纳征的日子定在了他考完乡试的十月里,前一阵闹闹哄哄,时间过得也快,不知不觉这日子就快到了。 苏长越道:「是,内子也在家里准备着了。」 纳征主要就是男家送聘礼来,女方在这一环节不需准备多少,但聘礼都收了,下一步就是请期完礼,依着这一对的年纪,最晚在明年也肯定办了,所以珠华现在在忙的主要是帮苏婉置办嫁妆,满街买买买。 秦学士望他一眼,笑道:「如今人都羡慕我有慧眼,有识人之明了——」 一句赞许未完,从前面匆匆走来一个穿红贴里的小内官,到面前站定道:「圣谕,宣翰林院庶吉士苏长越御书房觐见。」 两人的谈话嘎然终止,苏长越不及多想犹豫什么,躬身行礼道:「臣遵圣谕。」 翰林本有为皇帝参赞咨询政事讲经等诸般职责,翰林院就建在皇城左近,皇帝召见翰林院的官员入大内是件很寻常的事,虽然苏长越资历过浅,但就诏命来说,并不离奇,只是结合他先前的上书,未免令认得他的人有些瞩目了。 一路在内官的引领下穿过几重宫门,来到了御书房所在的殿前,这里不是正式陛见之所,皇帝选在此处召见朝臣,相对闲适一些,九重帝威的尊高不会那么重,而一般外臣是到不了这里的。 苏长越上一回见皇帝还是中榜后金殿传胪的时候了,他名次靠前,唱名时站的位置也靠前,能把皇帝的天颜看个大概。 此刻内官通传过后,宣他进去,他第一眼看的却不是坐在阔大御案后的皇帝,而是立在御案旁磨墨的晋王。 他那个墨磨得真是——手下一圈一圈,脑袋一点一点,抓着如意墨锭的手掌因为不断下滑,无名指和小指已经染得乌黑一片,更危险的是以他那个瞌睡的程度,好像下一刻就能直接栽砚台里去了。 第47章 因为御案上还堆着一摞摞的奏章,晋王又站在边角上,皇帝被遮挡了视线,先没留意,待苏长越进来行礼,他抬起头来叫起,顺带着才一眼看到了,哭笑不得地提高了声音,叫晋王:「二郎!你说你要孝敬朕,替朕分忧,就是这么个分法?」 晋王恍若大梦初醒,睁了眼晃晃脑袋,见到自己的黑手,「啊」了一声,忙不迭把墨锭丢了。 旁边早留意到只是不好随意插话的内官忍笑吩咐小内侍赶紧去打盆水来。 晋王洗了手,在内侍捧着的布巾里擦过,嘿嘿笑道:「皇爷恕罪,儿臣是有点累着了。」 皇帝甚是无语:「你昨日跟你那帮人在香山猎了一天山鸡野鸭不累,到傍晚还要引朕的文臣跟你去喝酒胡闹,今儿在这里不过磨了一砚池的墨,就好意思嚷嚷累了。」 他语气虽是嗔怪,然而其中亲昵之意亦是表露无疑,万阁老站队时所谓的「天家父慈子孝」,倒也并非凭空而来。 若是别人叫皇帝讽了这么一句,只怕当即就得跪下请罪了,晋王却还能反驳:「儿臣找苏长越喝酒不错,却没有胡闹,儿臣有事想和他商量,大家都是男人,这不是想着先喝两杯,喝开了好说话么。」 他虽然长得粗豪,但比苏长越还小着四五岁呢,细看的话眉宇间那股少年人的青稚尚存,这么一开口好像多老练的样子,把皇帝逗得又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拿手点他:「还犟嘴,翰林院那是多庄重的地方,你也能跑去乱嚷,嫌人参得你还不够!我现替你把人传来了,你先好生道个歉,再要商量什么,当着朕的面说,不许私下去吓着人。」 晋王也肯听话,就转过身来,冲苏长越拱了拱手:「我昨日去得莽撞,对不住啦,不过我真没恶意,我想干什么,肯定找个僻静地方了,谁有那么傻,当着众人不成。」 他这个歉道得有些不伦不类的,不过亲王至尊,能当真对着臣下把「对不住」这三个字说出口来就算很有诚意了,苏长越当然挑剔不着什么,还礼道:「王爷太客气了,臣知王爷不是那等无礼狂徒。」 晋王挑挑浓粗的眉毛:「呦,你从哪里知?」 苏长越被这追问追得顿了一下——说实话,打他进来,这间御书房里的气氛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料想,太过家常,也太过轻松了,与他路上料想的一些情形毫不相符,皇帝不曾就他上书的事质问或威压他什么,反而先让晋王给他道了歉,这一份宽仁体下,要换个情绪起伏比较大的估计得被这浩荡皇恩感动得激动涕下了,他虽不至如此,但为这接连意外震动,脑中未免也转得慢了一刻。 皇帝没有说话,但在旁看着,他不能卡顿太久,顺口便道:「如王爷所说,王爷真想报复臣,乘着臣走到某个僻静角落,将臣兜头一罩才是——」 「哈哈,不错!」晋王当即乐着打断了他,冲他竖大拇指,「是个明白人,没说虚话糊弄我。」 他说着走到苏长越身边,继道:「苏翰林,关于你参我那事,我和你打个商量——」 按礼制,苏长越不能打断他的话,但又不得不打断:「王爷,下官现是庶吉士,无品级,称不得翰林。」 外面混起来乱叫的是有,但严格意义上说,他的编制还没有进去翰林院,只是在内见习,要待到三年散馆,他考核合格授官之后才算,现在别人要称呼他,只能呼为「庶常」,外面怎么混不管,在皇帝面前一般人肯定会分清了,这位晋王却仍大喇喇的,由此可见,他确实是很受宠了。 「不是差不多嘛!」晋王真是不浪费皇帝对他的宠爱,顾自发挥着,「苏翰林——好罢,苏庶常,你参我那事,你说我应当去封地去,这话也不错,不过我的王府还没有盖好,本王一个男人,将就些也罢了,过去随便找间屋子也凑合了,可本王现在成了亲,这拖家带口的,总不能连累着王妃也睡在一大片乱糟糟的工地上罢?本王这颜面上也不好看哪,你说这个,嗯,是不是?」 他冲苏长越挤眼睛。 苏长越道:「嗯,所以王爷的意思是?」 他适应能力强,这会儿已经接受下来这位王爷就是这样的画风了。 「本王的意思,这个,你看,等王府盖好了,本王再就藩成不成啊?」 「王爷肯遵循祖制,体谅臣下,自然最好不过了。」 晋王愣了愣:「你是——答应了额?」 苏长越朝着皇帝的方向欠了欠身:「臣位卑,岂敢言应与不应,殿下何时动身,当由皇命。」 晋王眨巴着眼,看样子是有些绕糊涂了:「你到底是答应没——别绕弯子,你就和我明说吧!我要是等王府建好了再走,你还参不参我?」 苏长越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这位殿下估计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这样还听不出话音,他只好道:「小民亦需有片瓦遮头,王爷要待王府建成,乃是合理之事,臣不会参。」 在他的预期里,本来就没打算和晋王死磕,上书表态主要还是为先前和卢文滨间的争端收尾,没想到晋王是这样的晋王,能有这个收获已经是意外之喜,当趁势落篷才是,如卢文滨那般还要追着参是昏了头了。 第48章 晋王得了这一句肯定之语,高兴了,哈哈拍他肩膀:「我就觉着你和姓卢的不一样,还能和你说几句话,才找着你,果然。像姓卢的那沽名钓誉的恶心劲儿,居然想踩着本王往上爬,要不是皇爷拦着我,哼,我非去抽他两鞭子不可,以为本王好欺负不成!」 皇帝斥他:「二郎,你又胡说了,叫你平日多读书也不读,连人家的话都听不懂,你脸红不脸红。」 「皇爷,我以后当个藩王,给皇爷守住太原重镇就行了,又不要考状元,我看见书本就头疼,连着笔墨都瞌睡,皇爷还是别为难我了,这提笔安天下的事儿,还是交给皇兄好了——」 「启禀皇爷,太子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了。 苏长越注意到,晋王的爪子立刻从他肩膀上下去了,不但如此,还下意识望了望自己的前襟有无不整,再才是站直了腰板。 ——要不是他一早在这,得以为现在来的才是皇帝了。 皇帝叫了进,头戴翼善冠,身着大红纻丝常服的太子走了进来,他与晋王年岁仿佛,比晋王只大两岁,才办了加冠礼不多久。 作为皇帝现今仅有的两名皇子,二人的出身也差不多,生母都名分不显,早早故去,不过太子占了庶长,母亲病亡后抱与当时的太子妃现今的皇后膝下养育,晋王则是归了另一名未生养的妃子,但并没有养多久。 因为晋王是个捺不住的性子,当时皇帝被先帝令去金陵守陵后,他不愿意天天被压着和长兄一起读书,读不好挨罚也没有慈父给说情,很快寻了个孝敬的借口也跑去金陵了。 太子进来给皇帝问安行礼后,晋王跟着给太子行礼:「臣弟给皇兄请安。」 非常老实规矩。 「二郎不必多礼。」 一板一眼地走完礼节,皇帝与太子这一对天下间最尊贵的父子方正式说起话来——是真的很正式的那种交谈法,类似于苏长越刚才对晋王的答话,与先皇帝与晋王间的说话截然不同。 御书房里的气氛也跟着似乎不知不觉间转变了,由轻松转为拘谨,苏长越原该退出,但皇帝没发话,也没内官来引他,他不便自己走动,便还是站在了原地,只是微微低下头来,静心感受旁观着。 这就是翰林何以品低而清贵了,翰林院最大的掌院学士不过正五品,还不如各地随便一个知府高,但哪怕是天子脚下的顺天府尹也没资格站在这块地界,近距离观察天家内部的天伦之事。 天子近臣的一个「近」字,就近在了这里,能掌握比别人更多更重要的核心讯息,做事时体贴得到皇帝心思——或者要怼的时候,能摸得清皇帝的底线在哪儿,自然比旁人先行一步,事半而功倍了。 皇帝没有和太子说多久的话,太子此来,主要是转达负责给他讲学的讲官里有一位生了病,不能支撑,要告假在家休养几日的事。 告假的时间不长,几日的期限不一样要上达到皇帝这里,同本部的上官通个气就成了,不过事涉储君,为防皇帝一时驾临东宫问起,太子代言一声也是周到尊师的举动。 皇帝点头:「朕知道了,让关卿好生养着罢。」 然后—— 就没什么话了。 皇帝也有温言问了两句太子的读书,太子十分恭敬地答了,但也就止于此了,这种官方会面似的对答实在很难自然地延展下去。 御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尴尬。 角落里的小内侍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苏长越不动声色地注意到皇帝望了晋王一眼,目光中竟然是有一些不知是示意还是求救的意味,而晋王挺挺胸膛,张开嘴,却失了声,一时不知该怎么救场—— 父兄说的那些书文他有听没有懂,接不下话,没法营造出一个其乐融融的讨论氛围啊! 不过学渣不妨碍他有急智,他把手往苏长越那一指:「皇兄,忘了给你介绍,这就是翰林院的苏翰林,才参过我的那个,他们翰林院出来的个个都是进士,可有学问,跟皇兄一定说得到一块去。」 打太子出现,他就很不自在,这一下又忘了,把苏长越又提前叫成了翰林。 大约是不同母的缘故,太子的外貌与晋王并不肖似,他生着一双清淡的眉眼,此刻目中闪过冷光:什么意思,这是暗喻别人上书是受他指使? 这不是到谁家做客,主人家还有义务给初次见面的客人们之间做个引见,本可以安心做背景板的苏长越被迫加入话题,只能上前跟太子问了安。 太子对他倒还和气,不过当着皇帝的面,也轮不着他跟臣子多说什么,于是这短暂的两句话之后,场面就又僵持住了。 太子默默站了一会,躬身提出告退。 气氛都这样了,估摸着皇帝也不会有别的话想和他说了,苏长越识趣地跟着告退。 皇帝终于找着了句话说,道:「可巧,你们顺路,就一道去罢,太子替朕送一送苏卿。」 这「顺路」之语是因东宫位于皇城外围,更靠近奉天门那一段,两人出去确是同路。 第49章 眼望着二人退了出去,晋王好似去了捆仙绳,整个人立即活泛了起来。 他跟皇帝抱怨:「皇爷,你总让我跟皇兄好好相处,可你看皇兄那张脸,他小时候也不这样,不知道现在怎么回事,随便我说个什么都能得罪了他,谁还跟他亲近得起来。」 皇帝道:「你们前些年一直没见,分隔两京长大,各有各的脾气了,现在乍然又到一处,难免有些不相调和,再过一阵应当就好些了。」 「我看好不了,我跟皇爷回来都这么久了,他还是那样,我找他玩,他都爱答不理的,皇爷还偏要我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皇帝微微皱了眉:「二郎,那是你长兄,你说话留些神,你跟朕面前这样也罢了,你皇兄是个斯文人,你这么说话,怎么怨得他不爱理你。」 晋王也知失言,但仍不大服气,回道:「皇爷,你就偏心皇兄,一点儿也不心疼我。」 「朕偏心谁你——」皇帝话到半截收住了,改口道,「都是朕的儿子,朕谁也不偏心。只是大郎是储君,你们之间不但是兄弟,也有君臣之别,朕为你好,才盼着你们兄弟关系和睦,你都是成了家的人了,难道还不懂朕的苦心。」 晋王不吭声了,过一会,叹了口气道:「儿臣知道。只是我跟皇兄就凑不到一起去,这回姓卢的那王八蛋参我,皇爷护着我,不叫我走,我觉得皇兄更要不高兴了,您还不如让我就藩去算了,皇兄说不定还能看我顺眼些。」 这是算得诛心的言论了,晋王敢说,周围伺候的内侍们却不敢听,个个屏息凝神,站成木桩,恨不得自己就是殿里的一根盘龙柱。 站在皇帝身后阴影里的一名老太监抬起手来,向外挥了挥,内侍们方忙退了出去。 皇帝想板起脸训他,看儿子那憋屈的样儿又可怜,只好无奈地道:「你别只想着眼前轻省快活,该为长远打算着才是。你和大郎间有误会,不趁着你在京里的时候解开,等你去了封地,再想回来就难了,你们兄弟不能见面,话说不开,这个结只会越结越深,朕在的一日还能护着你,等朕不在了呢?你和新君不睦,届时你何以自处——便是大郎见你远了,不同你计较,那等会煽火点火曲意奉君的小人多着呢,往大郎面前下你几句话,你远在封地,等你知道要辩解的时候,哪里还来得及?」 晋王赌气道:「我又不造反,他能拿我怎么着。」 皇帝这回真忍不住绷了脸,身后的老太监陪笑着插了句话:「殿下,别怨老奴多嘴,话可不是这么说,太子登了位,不拿您怎么着,就把您的封地从太原往韶州那么一改,您乐意吗?」 晋王脸色一变,他在读书上废材,但毕竟是皇子之尊,在皇帝身边长大,该有的知识并不少。 这韶州位于广东,多瘴疠虫媒,本为晋王的某个皇叔祖之封地,就因那里环境太过恶劣,皇叔祖作为龙子凤孙吃不了那个苦,先帝在时写了无数封折子上京诉苦,最终把潜心修道的先帝烦到受不了,于百忙中给这位皇叔祖另圈了个封地,才算了事了。 「儿臣知错。」晋王老实躬了身道歉。 皇帝缓了脸色:「这就对了,二郎,你和大郎间没有什么真格恩怨,不过是久不见面,过于生疏而已,等你们熟悉起来自然就好了。别的不要你多管,你能把这兄弟情分重新维系起来,就是对朕最好的孝敬了。」 晋王点点头,试探着道:「那皇爷,我把昨天打的山鸡送两只给皇兄去?」 皇帝想了想:「也送两只给万阁老罢。」 晋王先撇嘴:「我可不喜欢那老贼,皇爷当年在金陵那么难,他尸位素餐,一句话也没替皇爷说过,这会儿自己位子坐不稳了,才巴巴跑出来,就是替我说了话我也不稀罕。」 又道,「再说他要留我一直在京呢,我再给他送东西,皇兄知道了不会多想吧?」 皇帝摇头,指点他道:「你说的顾虑有理,但你该再多想一层,你送了万阁老东西,朕就不必再赏他了。」 晋王没懂:「可皇爷,这样皇兄不还是会误以为我想赖在京里不走,所以才去和万阁老做一伙吗?」 「这是你想赖就能赖成的吗?」皇帝道,「终究决定在朕这里,明日早朝,朕会宣布你王府建成后就会就藩,朕的决议,比你那点小心思可重要多了。」 晋王仍旧糊涂着:「我知道皇爷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皇帝望着殿顶不语。 老太监和声软语地帮着解释:「殿下,您就算说您不想留京,对大位毫无奢望,太子殿下眼下与您生疏,不一定肯以为真;皇爷发了这话就不一样了,就算您想留,皇爷不让,您也留不下呀——这样这件事才算清楚了。」 晋王终于恍然大悟:「意思是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是吧,哎,皇爷,您才不让我说,闹半天您不也是这个意思么,皇兄就是误会我,他那个小心眼儿——」 「咳,咳!」老太监干咳。 晋王挥手:「好吧,我不说了,我看皇兄就是书读多了,让他身边那些弯弯绕的文臣们也教得弯弯绕了,我可不跟他似的,我大气,我就主动一点吧!」 第50章 皇帝又是无奈:「你这个话,要是漏给你皇兄听见,你们这辈子也别想和好了,你就等着到韶州去罢。」 晋王灵光了一回:「哈哈,皇爷,您这不就是说皇兄小气么!」 「……」皇帝揉了揉额角,「别胡说,前几年你跟我在金陵不容易,大郎一个人在京里也艰难,唉,他长大的那段时日朕都不在他身边,如今他想些什么,朕也不大知晓,不然哪用得上靠你。」 老太监适时解劝:「皇爷不必多虑,太子和晋王的心地都是良善的,只要没有小人在里面作祟,再有皇爷在上面看着,过不了多少时日,自然就慢慢好起来了。」 晋王插话:「我看万阁老就很像是个小人,我再舍不得皇爷也没敢说以后就不去封地了,他倒跳出来了,哼,弄得我像个奸王一样。」 皇帝有些欣慰:「二郎,你这样想就对了,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话投了你所好,就以为他是个好人,这样的人你有用时可以用,但你心里需得清醒,不能反叫他蒙骗过去。」 晋王点头:「儿臣明白,就是不能像——」 他挤挤眼睛,往天上指了指。 皇帝知道他指的是先帝,因他到底没说出口,况且他自己心里也正是这个意思,便只摇头笑了笑。 苏长越与太子走在宫道上。 他原本依礼落后两步,但离开御书房的范围后,太子把脚步顿了一顿,出声道:「你们离远些。」 这一声显然不是跟苏长越说的,两侧跟着的宫人们默默地停下脚步,待到苏长越与太子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才跟了上去,只是步伐仍旧缓慢,不去听前方的交谈。 「苏庶常,孤有一事不解,无人可询,欲求教于你。」 苏长越与太子并了肩,低声回道:「殿下请说,臣知无不言。」 他与太子头回相见,大概是因他参了晋王,在太子的观感里他算是倾向于己方阵营,所以愿意主动同他说话,口气还这么客气罢。 苏长越心里这么揣摩着,但等到太子真的把事问出来的时候,他仍是——嗯,很感意外。 「依你看,孤是否应当出面留下晋王?」 「……」 这个问题本身是没有问题的,虽然太子在晋王的事件上一直隐身,一语不发,但他其实有发言权,因为他一是长兄,二是储君,晋王就藩与否,他是最直接利益相关之人,如果他愿意出面做个好人,以尽孝之名多留晋王在京两年,比其他任何人的话都有说服力,卢文滨根本闹不到那么大,此事早已偃旗息鼓了。 当然,太子就袖手旁观,也没有任何问题,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储君才想把受宠年纪又如此接近的弟弟留下来,不暗地里动手脚,早点把他撵去封地上就算顾念着兄弟情分了。 所以,略微诡异之处在于,太子为什么会对着苏长越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他们别说熟了,根本就是两个陌生人啊。 不管怎样,太子已经问了,他就得答:「殿下已有决断,何复疑虑。」 太子沉默至今,他的选择是已经做出来了。 太子道:「孤不知如此是对是错。」 苏长越有些懂了:太子这是保持了旁观后,又有点后悔了,觉着自己是不是该站出来比较好。 「世间事无两全,殿下持本心即可。」 「所以你觉得孤错了是吗?」太子低了头,道:「苏庶常,你在此时能站出来议论晋王就藩之事,可见纯直,非投机沽名之辈,孤才不惧与你实言说两句话。因此事,孤的属官们分了两派,吵成一团,各说各的理,孤学浅,难以分辨谁更有道理,这所谓决断,不过是拖延下来而出的罢了。」 苏长越默然片刻,这同样也是决断的一种,太子心底深处不想弟弟留京,这拖延才拖得下去,不然早便出面了。 不过他倒是明白太子为什么会找着他问了,看来是属官们对此意见不同,一方认为太子应当留住晋王以博君心,一方认为晋王威胁太大,这么做不值,各执一词相持不下,太子在势力内部找不着准确答案,自己选了个又没底,所以找着外部的友好方试图得到一个旁观者清的判断了。 ——苏长越认同晋王就藩虽然符合太子的利益,但他是以朝臣的身份发的言,他既非詹士府亦非东宫臣属,身家没有和太子绑定,并不属于太子派系。 「臣不是这个意思,此事于殿下的角度来说,进退皆可,只是顾了此,难免略有失彼,只要两相其害中,殿下取心中轻者便是了。」 说白了,两头占便宜的好事就别想了。 他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太子却道:「孤正为此决断不下,孤多年不见皇爷,甚愿孺慕皇爷膝下,但有晋王在日,孤总退一射之地;而若晋王就藩,孤始终坐视,又恐皇爷对孤失望,以为孤无手足之情……」 与御书房内此刻皇帝与晋王的谈话连起来,这差不多算是个自相矛盾又恶性循环的局面,太子见晋王受宠不悦,皇帝见太子冷淡晋王,要培养他兄弟二人感情,又需得把晋王留下,而太子见晋王都被参成个刺猬了居然还能赖在京里,更加要以为晋王受宠,不爽之情自然愈加翻倍。 第51章 苏长越没有分/身术,不知道御书房里的对话,他只能就现有信息分析——他首先觉得,这个,太子和晋王面上如此不和,可毕竟是兄弟,两个人这个自来熟一般追根问底的劲儿真是挺像的。 不过这摆在晋王身上没什么大碍,他一个藩王,不欺男霸女作奸犯科就算个好王爷了,对于藩王来说,大众的道德底线要求一向很低;可太子作为储君,这样轻率诉出心事,在政治素养来说,就简直可以用「天真」来形容了。 「殿下,」他含蓄地提醒道,「臣不便言。」 他可以明白在朝政上站明立场,但太子从政事上进一步跟他说上家里亲情了,那他就算心里有主意,也不能说,外臣随便插嘴这些,一个不好就是离间天家骨肉。 太子怔了怔,也明白过来自己言多有失了。 但他却没有异色,而是挑起一抹笑意,道:「苏庶常,你为人当真谨慎,如此,孤便与你多说了什么,也并不担忧。」 他说着,声音又压低了一点:「你是为身份所限,不好与孤多说什么罢?但不知为什么,虽然你一句切实的话也没有,孤问你的,你全推回了孤身上,孤却仍旧觉得,你胸有成竹,能为孤解惑。」 「……」苏长越只好道:「殿下谬赞了。」 太子只是一笑,把声音升回了正常音量,道:「你是恩科那一年中的榜,那在翰林院也有一年多了?」 苏长越应声:「是。」 太子这回只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此时两人也将要到了御道尽头,太子的东宫在另一边,便各自分别不提。 「这有什么奇怪的,苏哥哥,你生得就是一副很靠谱的模样啊。」 晚间,珠华知道了苏长越的纳闷以后,嘻笑着道。 秋意已深,外面有风声摇动树枝黄叶,当此时节,劳累一日之后能在温馨安静的家中闲憩,微昏的灯火下,白日种种都暂时抽离而去,是件格外舒心闲适之事。 对苏长越来说,更惬意的是,还有一双粉拳在卖力地替他捶着肩背。 珠华是自告奋勇来着,因她见苏长越回来时好似有些疲累,她其实不大会,更谈不上什么专业的技巧,不过苏长越毫不挑剔,能有人给惦记着他就觉得很满足了,摊手摊脚地趴在炕上,半眯着眼,慢吞吞地道:「长得还能靠谱?」 「大概也因为你们年纪相近?」珠华又找了个理由,说起话来时,她的动作就慢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道,「太子身边想找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官员应当不容易罢。」 这倒是真的。 并不是皇帝一定要全找着老臣把太子围绕住,而是詹士府清贵之地,同翰林院一般,都已为正途文官所把持,而出身正途的文官小三科大三科这么一路考上去,能年轻到苏长越这个地步的真的很少,一科能出一个算不错了。 苏长越陷入了凝思,他和珠华的思考角度不同,他更多从大局出发,不大留神细微的人之常情处,这么一想,太子在他跟前藏不住话似乎还真有些这方面的缘故——太子再是储君潜龙,他首先是个人,一个人在同龄人面前跟在年纪长出十来岁乃至更多的非同辈人面前,表现必然是不太一样的。 珠华分析上瘾了:「他大约先以为你年轻可欺,没怎么把你放在眼里,想说什么就说了,但是你一直不肯吐口,他得不到答案,意识到你的厉害,反而肯看重你了。」 苏长越听入了神:虽无确凿证据支撑,但这个分析趋于合理,太子头回见面就问他求教,坦诚的同时是轻视——假如今天同路而出的是秦学士,太子一定不会问出那些话,因为秦学士的分量不一样,太子承担不起随意向他问话的后果。 这心态说起来矛盾,似乎又信任他又看轻他,但矛盾才符合太子的身份,他这样的上位者,思想作为真的一根筋才奇怪。 「珠儿,你说得对。」苏长越扭头夸她,「散我半日迷云,真是聪慧过人。」 珠华跟他目光对视片刻,感觉他似乎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方一下子大喜,背也不捶了,趴下来抱着他的肩确认道:「真的?没哄我,我全说对了?」 苏长越点头,一本正经道:「你才说我一副靠谱的模样,我什么时候哄过你了。」 他渐渐觉出来了,珠华如今不太在意别人夸她美,旁人惊艳的眼神她看多了也近乎屏蔽掉了,但尤其爱人说她聪明,这个「人」还不能是别人,别人她也不大放在心上,必得是他或叶明光,她才十分欢喜。 珠华看出他语气虽有调笑——他哄她的时候可不少,但态度是真认同的,抱着他主动亲一口:「我是近朱者赤,来,我再给你捶一会。」 她就要直起身来,却随即被拉了回去:「既然近朱者赤,宜当多多益善。」 隔日又是早朝,围绕着晋王是否应当就藩的两派势力们都攒足了劲,预备着要在朝会上大撕一场。 一派自然以万阁老为首,他打从站队以后,先得皇帝赐席,又得晋王赠鸡,虽然都不值啥钱,但对万阁老来说,这是天家父子先后都向他释放出了示好的信号,其意义非表象的金钱所能衡量,其中蕴含了他日后起复的深厚希望。 第52章 万阁老为此很觉欣慰鼓舞,收到晋王给送来的两只山鸡后,还连夜写了封信,让人送与元宵后已赴高邮上任的不成器的儿子那里去,严厉叮嘱他务要老实做官,不指望他出什么政绩,能安安稳稳把一任熬过去,回来就好往上动一动了。 另一派则因原来的领头人卢文滨翻船遭贬,变成了一群散兵游勇,斗志也相对有所下降, 先帝晚年怠政而导致的朝纲涣散没有这么快能重振回来,卢文滨一贬((哪怕是因他自身不检),让相当一部分投机分子吓得缩回了头,虽又因万阁老不认祖制的豪言太骇人听闻,令一部分中间派愤而站到了他对面去,但总的来说,这一方的气势还是弱了不少,上回是压着万阁老喷的,这回恐怕未必能够了。 卯中时,有资格上朝的朝臣们鱼贯而入,各就其位。 看上去势均力敌,这原本应当是一场耗时良久的恶战。 事实起初也确实如此,朝会开始不多久,两派官员就吐沫横飞,声嘶力竭,争到脸红脖子粗,个别情绪激动的手里拿着的笏板都飞了。 而随着日头渐渐高起,官员们吵到口干舌燥,体力差些的经不起这样长久的唇枪舌战,不得不暂且退回队伍里歇息,闹哄得不成样子的大殿里终于清静了一些。 这时候看胜负就能分明一些了——占上风的是万阁老那一派。 不用奇怪,因为上回万阁老算是单抗,而这次他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帮腔:吏部尚书冯老大人。 自新皇登基以来,冯大人一直非常低调,几乎不对朝政发表什么看法,但再低调他身上万阁老派系的烙印也非常鲜明,因为他的长女嫁与了万阁老的独子为妻,与万阁老是儿女亲家。 在先帝朝时,冯大人和万阁老这么一连亲,堪称强强联手,横霸朝堂,无人能敌——事实上他这个天官的位子就是万阁老力推而上的,当日吏部尚书空缺时,还有另一个有力竞争者,论资历论能为都更加出众,但不肯捧万阁老的臭脚,于是不但在竞争中黯然败北,其后还遭贬外放了。 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转到了新皇当朝,万阁老的风光不再,冯大人也跟着黯然失色,虽因他们得势时没少往各个要紧部门安插人手,羽翼丰满,皇帝一时还未有什么大的动作,但万阁老所能感受的冷遇,冯大人一样也是觉得透心凉。 更糟的是,别人如工部蔡尚书之流见势不妙,还能同万阁老来个翻脸切割,重投新主,他和万阁老捆绑得太紧密了,万阁老干正经事不成,搞阴谋背地里算计人是一把好手,冯大人靠着他往上爬,很多事瞒不过他,自然让他掌握了不少黑材料,他要敢卖万阁老投皇帝的好,万阁老临死前就敢拖他一把,拉着他共沉沦。 冯大人进进不成,退退不掉,为此心塞得不行,只能缩起来做鹌鹑。 他这回肯站出来,乃是因此举既助了万阁老的力,又中了皇帝的意,皇帝给万阁老的那份赐席对万阁老是脸面,对他就是提示,这样两面讨好的机会不好找,所以在这次的朝争里,他观望一阵之后,就一改往日作风大胆地站出来了。 吏部是六部之首,同为尚书,「天官」的美誉只有吏部尚书才能享有,对于大多数五品以下低品级官员们来说,吏部尚书真如天一般压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的考评升迁贬谪几乎全掌握在吏部四司里,如今冯大人这一站出来,即便是最狂放的以挨廷杖为荣那部分言官也有点萎了。 跟皇上作对哪怕被贬了好歹也能得个忠直的名望,跟吏部尚书作对,回头让揪了小辫子,无声无息贬到哪个荒凉地方去(先例卢文滨),这亏吃了也白吃啊。 不划算。 这么此消彼长着,时间不知不觉又到了正午,疲饿交加下,两方都渐渐偃旗息鼓了,万阁老虽站上风,但优势没大到压倒的地步,争到此时,只能下次再来。这等事涉祖制的大事,本不可能一两回朝会就争得出来,诸人都很有经验了。 孰料这次,老经验却不管用了。 皇帝高坐御案,缓声开了口。 他的话很简单明白,在两派之间寻了个中间点,晋王会就藩,但不会立即动身,待王府建成之后再行。 这其实就等于回到了原点,他起初回应卢文滨的那时候。 那时卢文滨若懂得见好就收,不为众人的追捧捧昏了头而非要毕其全功,逼着皇帝跟着他的步伐走,这份功劳就是他的了,闹不出后面那些事来。 不过卢文滨即便现在知晓,追悔也是无用,万阁老怎么可能允许他把这一份功劳安稳落袋,他和皇帝君臣相得了,还有万阁老什么事,从他为利熏心与万阁老合作的那天起,他的下场就注定了。 出局之人不消多提,只说眼下,听了皇帝的这个决议,两派都有些——茫然。 太快了。 预期里旷日持久的争辩这么快就落了幕,众人心里一时都有些空落,好像一出戏才演到了中段就宣布剧终似的。 但待众人回过神来后,就发现,凭心而论,这个结果两方都凑合能接受。 反晋王留京派里,激进到非得现在就赶晋王去封地的人本就不多,又被卢文滨的遭贬吓退了一些,更不剩几个了,这些人心里有数再闹也闹不出什么来了,真要再咬着不松口,那是给万阁老帮忙,替他刷君心。 第53章 万阁老这一派里,底下的小弟们是还挺满意的,就藩祖制太牢不可破了,没几个真想打破的,只要能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显示自己是愿意跟皇帝站一边的就行了。 只有万阁老很不满意。 这和他的预期差太远了。 皇帝这么轻易就让步了——不,他没有让,他仍是当初的立场,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此时说出来,显得像是让了一般。 万阁老很不开心,他说不出有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如果在先帝时候,先帝有个心爱的小儿子不愿就藩,他站出来顶缸,应对群臣弹劾,先帝一定装聋作哑,给他权力,由他奋战。 可现在的皇帝居然不吃这一套。 他不是很宠爱晋王的吗? 那为什么不受他的诱导。 对旁人来说,这件事就此了局没什么不好,但对万阁老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就是要在群臣和皇帝之间搅事,事搅得越大越好,他才好施为,如今这样,他耗尽心机折腾出这层层推进的大戏来,难道就是为了一顿饭和两只鸡不成! 他好稀罕么! 万阁老憋屈得不轻,他下了朝,坐在轿子里皱着眉回首往事,发现事情坏就坏在苏长越的那两封奏章上。 第一封干掉了他的棋子卢文滨,第二封在卢文滨外贬,反晋王留京派士气低落之时,亮明立场,虽说他位卑言轻,这一封奏章算不得什么振聋发聩的大文章,但他在打击卢文滨的同时,赞同他的政治主张,这对于他那一派来说没有造成更多伤害,相反是一记强心药剂,否则今日的局面又当别论。 万阁老心里的小人不知扎了多少,但等他思来想去,最终发现如果他还想在晋王事上做文章的话,还只能依靠苏长越。 最好他听到朝议结果之后,心有不服,继续上书,把局面再度推到先前的紧张形势上去。 这并不是妄想,事在人为,青年人总是气盛,及时收手的道理人人都懂,真在局中做起来就难了,卢文滨都没抗住,难道他就可以不成。 既然动了他的棋子,就把这个棋子身份继承了去罢。 万阁老想得很好,然而没过几日,一道诏书下来,险些气出他一口血来。 有翰林院庶吉士苏长越刚直勤勉,着进于翰林院编修兼东宫侍读。 前后两个职位,一个比一个剜万阁老的心。 翰林院编修还好理解,苏长越依常理需以庶吉士见习三年,但往例也有不足三年便授职的,能在翰林院留馆即成为翰林是庶吉士最好的出路,这且先不去提它;第二个就真是匪夷所思,他是什么时候跟太子搭上线的?! 棋子什么的再也不消提了,万阁老原没把他放在眼里,即便叫他坏了事,心里想的更多也还是利用他,但听到这道任命的时候,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此子与他原有旧怨,如今羽虽不丰,已有雏鹰展翅之势,再不先下手为强,来不及了。 对东宫侍读这个职位愕然的不只是万阁老,苏长越亦然。 万阁老脑补过头了,苏长越除了敷衍过太子一通外,这几日都没见过他第二面,搭线云云根本无从谈起。 不过不管这个兼职来得多奇怪,翰林院编修的正七品官职是实实在在的,提前转正总是件好事,又正巧赶在苏婉和秦坚白纳征的当口,两家俱都喜气洋洋的,逢到挑好的吉日,热热闹闹地把礼过完了。 大概是应了好事成双的俗话,待秦家和观礼的一些客人们都走完后,珠华有些疲累得撑不住,歪到炕上跟小荷道:「你帮我捶捶腰,我怎么总觉得酸得很。」 小荷便坐到旁边替她捶起来,手劲放得十分轻柔。 珠华不满足:「你大力些。」 小荷却不听她的,继续保持着力道,笑道:「奶奶,这会儿我可不敢用力,等明日请个大夫来瞧瞧再说罢。」 「不用这么慎重吧——」珠华嘀咕,她易累这个毛病其实持续有几日了,不过这阵子一直都很忙,她手边的事不少,苏长越朝上的事更乱,她虽插不上手,但总跟着要操些心,事烦多了,可不就总觉得累嘛,哪要看什么大夫,她又没别的不适处。 小荷忍不住悄声笑:「奶奶这个月的换洗都迟了半个月了,您一点也没想起来吗?」 「……」 珠华本已快半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开。 她真没想起! 忙掐手指算了算,发现小荷说得一点不错,确实晚了半个月了。 小荷原跟在钟氏院里,虽则钟氏体弱,只生了张萱一个女儿就再没动静了,她那时年纪小,没赶上孕事,但她既在女主人身边伺候过,该有的一些事项是早叫嬷嬷嫂子等教导过的,心里有数,珠华平时的小日子一向很准,这一拖延,她就留神上了。 「我早想说,只是又怕奶奶这个月是操劳累着了,说不准过两日又来了,所以忍着先没说出来,结果一直迟到现在,我看,奶奶这喜事就是没有十分准,也有八分了。」 珠华下意识摸摸肚子——当然什么也摸不出来,她只是心里不自禁起了一阵奇妙的感觉,又是期待又有种未经过的紧张感。 第54章 至于惊讶,也有一点,不过一掠就过去了,以她和苏长越不可说的频繁程度,现在有了还算晚了呢。 「大夫先别请了,」她回过神来,往书房那边看了一眼,小声道,「这么短日子,大夫就算把出来,也不敢给定准的话,不如再等一阵。你也别告诉大爷,万一不是,白欢喜一场,现在就我们两个知道就是——对了,青叶那里你也说一声,叫她先瞒着。」 「青叶不知道,」小荷笑道,「那个傻妮子,她行经晚,又粗心,去年才有,如今自己的时日还记不清呢,哪会算别人的。」 正说着话,苏长越忙完一些杂务,从书房那边过来了,珠华和小荷便都歇了话头,这一日人人都忙得团团转,便俱早些安歇不提。 依珠华的想法,这件事最好再过半个月或是一个月,若还不来,再请大夫上门来看,这期间就都把苏长越瞒着,不告诉他。 理想是如此,然而现实她连三天都没瞒得过去。 很简单,她疑心自己有孕,苏长越再同她求欢,她怕伤着孩子,自然不敢应承,就找借口推拒,推一回还罢了,只到第二回苏长越就纳闷了,他和珠华成婚以来堪称是琴瑟和鸣的范本,两个人嘴都没吵过一回,便有意见不同时,也只有相让,再没有相争的,于房事上,珠华从没连着拒绝过他两回。 看她模样,也不像生气或闹别扭,相反心情比往常还要好,他回来时,看她一个人坐那里不知想些什么,都能把自己想到满面春风。 她似揣心事,低头发呆,兀自含笑的模样几可入画,苏长越的脚在门槛上悬停片刻,没有惊醒她,转去了东次间,铺纸提笔,回想着将她独坐的那一幕涂画出来,画到手时,恍然大悟,将笔一丢,没丢准,滑落到砚台边上,染黑了好好的干净桌面,他哪里还顾得上,掉头就掀帘子出去。 珠华歪在身后的大迎枕上,一个懒腰正伸到一半,离着苏婉定亲过去两日了,她这两日着意休息,一下也没再往外跑去看地看房子,但那股倦累仍是挥之不去,状况倒不严重,只是总缠着她,让她不如以前精神,往哪一坐,坐着坐着四肢里的那股慵懒劲儿就上来了,忍不住要歪着靠着点什么才好。 也不知是当真如此还是她心里给自己施加了暗示,总之小荷没说破时还好,一说破后,她差不多时时刻刻都处于这种状况之中,这也是她找借口拒绝苏长越的原因之一,她是真的觉得累呀—— 「苏哥哥,你回来了——啊?」 苏长越这回过来时没有收敛脚步声,急促的一串就过来了,珠华听到耳里,转头应声,但一句话未完,她已叫人兜头抱在了怀里。 珠华感觉自己的头顶抵在了苏长越的下巴上,没怎么反应过来地眨巴着眼:每回回来没这样,她是不是把人憋坏了?不过也才两日而已,咳,不至于吧—— 苏长越来得急,但真碰触到她的动作很轻缓,拿下巴在她头顶上磨了下,然后托着她的腰臀处把她往上抱了抱,到四目能相对时,极近地凑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珠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说?」 这个距离太近了,以至于珠华都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这没有关系,一点也不妨碍她感知到他的情绪,因为望着她的那双眼睛真是太亮了,朗星一般,又好似含了无数欣喜的碎光,准确传递出他满腔鼓动着的喜悦。 珠华瞬间就心有灵犀了,结结巴巴地道:「这,我还没有确定呢——」 苏长越只是笑,他难得地笑得有点傻气,一边笑一边更凑近一点,亲她的脸,亲她的唇,亲她的眼睛,缱绻又克制地,将她整张脸都亲了一遍。 珠华的心跳被感染得有些快,挣出手来伸手回抱住了他,待过了这一阵情绪,和他倒回迎枕上,脸亲热地同他挨着。 苏长越才回来,没换衣裳,还穿着新得的翰林青袍,胸前绣着标示品级的鸂鶒补子,珠华摸着那纹路玩,问道:「苏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没瞒住就没瞒住罢,可这走风得也太快了。 苏长越手往下移,放到她还平坦着的小腹上,道:「我回来时,见你这样。」 珠华了悟,原是她自己漏了馅。虽然她只是一个不自觉的动作,但和先前的拒绝连起来,以苏长越的见事之敏,能猜到一点也不奇怪。 她正想着,感觉苏长越扯了她的衣带,手掌有要进去之势,忙道:「早着呢,再说没找大夫看过,也没定,和以前一样,没差别的。」 「我知道。」 苏长越嘴上应着,手却没停,动作仍继续着,这个时令里珠华已换上了夹衣,里面也多穿了一层,他坚持着层层拨开,把温暖的手掌贴着肉摸到了她的小腹上。 当然什么也摸不出来。 然而苏长越硬是找了个说头:「软一些了。」 珠华自己偷偷摸着和从前是毫无差别的,听他这么说,她忍不住笑,道:「真的还没定呢,也许我只是累着了。」 她又有点埋怨地,「你这么聪明做什么,我就是拿不准,才想过一段,等大夫确诊了再说的。」 第55章 「过一段?」苏长越拖长了一点尾音,「再到明日,你还不肯理我,我便没见着你刚才那样也知道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你哪来的信心可以瞒下去。 珠华哑然了,确实如此,一个屋里同卧同寝,至亲至密,她要真能瞒住苏长越,那不是她有能耐,而是他俩的感情出了问题才是,这其实和智商没多大关系。 她又忍不住想笑:「苏哥哥,你要忍一忍了,今天还是不成。以后怎么样,等问过大夫再说。」 想瞒的人没瞒住,那也不用再拖了,准不准的,明日先请个大夫来看了再说。 苏长越微微侧了下脸,唇印在她的脸侧:「没事,我今天不想。」 他要是想,珠华得千方百计地想法说服他,他说不想,她那点儿蠢蠢欲动的小心眼反而冒上来了,屈膝蹭了蹭他,感觉他温顺地蛰伏着,咬着唇笑得肩膀微微颤抖,小声道:「真的不想。」 「……」 苏长越无奈地往后退了点,上面却更挨近了些,咬了她的唇一口:「你再闹,就不一定了。」 翌日早上,苏长越轻手轻脚地起来,没惊动珠华,穿戴停当,往东宫去。 他编修之外的那个东宫侍读不是白加的,事实上编修算官职,而侍读才是他的正经职差,他需要按期轮转着去到东宫,为太子诵读讲习经义。 按常例来说,这份职差一般轮不到他,秦学士那个位份来做更合适,他是正经的五品侍读学士,为皇帝或太子讲习是这个职位的差遣之一。 但皇帝就要指一个年轻的,那也没多毛病,苏长越的品级是按着规矩升的,「侍读」后面没有学士二字,不算越级,他一路从二甲传胪到庶吉士而转正编修,这份资历实实在在,再年轻,往太子面前一站也是够格的,旁人至多羡慕他运气好,说不出别的酸话来。 一大早上,东宫里很——嗯,热闹。 这要从前两日说起,且说晋王见太子皇兄太难讨好,他给送了山鸡也还是不冷不热的,不知怎么灵机一动,决定走他的身边人路线,先捡好说话的来拉近关系,太子妃他一个小叔子不便去搅扰,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小侄儿身上。 小皇孙才将两岁,年纪小而分量却不轻,是皇帝第一个也是目今为止唯一一个孙辈,晋王和太子处不来,在对付小孩儿上倒很有一套,他没送什么金银珠宝给小皇孙,而是弄了两只刺猬来。 仙鹤孔雀乃至鹿兔之类皇宫内都有饲养,小皇孙往常由宫人抱着去往皇帝面前请安时都曾在路上见过,刺猬这等怪模怪样的野物,皇宫里可没有——有也到不了小皇孙眼前,小皇孙从没见过,又怕又好奇,他由宫人围绕看顾着坐在小圆墩上,刺猬远远摆着,动着小爪子往他那里爬一步,小皇孙都能「啊」地叫出来,拉着宫人的手指着叫她也看,新鲜得不得了。 太子原嫌刺猬脏,要扔了,但见儿子这么喜欢,刺猬这个天气里有点快冬眠的迹象,爬起来缓慢,又有那么多宫人照料,应当近不得儿子的身,便心软下来,想着让他看几日无妨,等儿子新鲜劲过了再扔。 不想,刺猬没近小皇孙的身,却把他给伤了。 天气一日寒似一日,不但刺猬要冬眠,人在温暖的被窝里也恋恋不舍,天光还黯淡着时,太子凭着意志力睡眼朦胧地爬起来,后面有个疑似竞争对手的晋王撵着,太子十分勤勉,早上不要人叫起,总是比预定的时辰还早一刻主动起来,此时殿内还未掌灯,听到太子起身的动静后,原本悄无声息立在四角的宫人们方预备着燃灯过来—— 「啊!」 沉眠一夜,太子赶着要起来放水,赤脚踩上脚踏,摸索着要塞进软鞋里去,鞋没找着,一脚踩上了一团硬刺。 …… 再追究刺猬之一是怎么挤到太子这间殿里已然意义不大了,据某个来自乡下的小内侍猜测,可能是因刺猬晚上独自呆着的那间小屋里没有地龙也没放火盆,刺猬冷得受不住,凭动物本能捡着温暖的地方来了,它那么小一团,又灰扑扑的,晚上在太子安寝关殿门前溜着门边爬进来,缩在哪个角落里,人真不大留意得到它。 苏长越来的时候,正见到晋王听到消息跑过来给太子赔礼,太子翘着一只包扎成粽子样的脚,脸色铁青,而小皇孙站在他的脚旁边,呜呜呜哭。 「皇兄,噗——臣弟真对不住,累你受了伤,不过噗——你怎么会踩这么准,又踩这么实在,噗——」 太子:「……」 他那么早起来,人还半瞌睡着,全无防心之下,可不就这样了,谁能想到在自己的床边能踩到一团刺猬! 他的脸色更差了,看上去很想跳起来把憋笑憋得脸都红了的晋王暴打一顿。 小皇孙也凑热闹:「呜呜,爹,爹爹……」 太子对儿子要和缓上不少,忍着气哄他:「别哭了,爹爹没事。」 旁边蹲着的奶娘忙给小皇孙擦着眼泪,又低声劝哄,想把他抱走,小皇孙用力扭着圆嘟嘟的小身子,只是抗拒不肯。 第56章 他泪汪汪的黑眼珠还把太子望着:「爹爹,呜呜,爹爹……」 他只是唤,唤一会又往地上望。 太子脚心生疼,注意力难免有些涣散,还未觉出他的意思,奶娘知道,但不敢说,晋王迟钝一会后明白了过来——小侄儿这是还惦记着那两只刺猬,他的小心眼里知道刺猬伤了父亲,是不好的东西,他不应该再要,但又舍不得,说不出明要的话,但也不愿放弃,就在这里耍赖拖延。 晋王知道,伤了太子的小玩意儿——虽然是太子踩了人家,但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再留在东宫里了,他小声问太子:「皇兄,我那两只刺猬呢?」 太子怒瞪他一眼:「扔宫外去了!你惯会胡闹,今儿幸亏是我踩着,要是大哥儿踩到,他小人儿怎么禁得起,如何得了!」 小皇孙听得一个「扔」字,小脸立刻垮了,泪珠成串往下掉。 晋王倒松了一口气,不是打死了就好,看来太子脸色摆得狠,怒动得还不甚大。 他就上前一把把小皇孙抱起来,颠了两下哄他:「大哥儿,没事,刺猬是找地方睡觉去了,宫里是生地方,它睡得不好,所以到处乱跑,宫外是它的家,它出去了睡得才香。」 又颠两下又哄:「好了,大哥儿乖乖,不哭了,皇叔领你玩别的去,你爱看大马不爱?皇叔领你去看,你还能给它喂糖吃,它吃得开心了,就舔你的手心,可好玩了。」 小皇孙的心神让他的话引走了,眼泪慢慢就止住了。 晋王抱着他,扭头笑道:「皇兄,我带侄儿耍一会去,不在这里烦你啦。」 他往外走,殿内的宫人们见太子脸虽还冷着,并未出言制止,跟小皇孙的那一拨人便忙跟了上去。 再加上晋王带来的宫人,一群人乌泱泱地走了,殿里总算清静了下来。 苏长越这才由旁边的偏殿被引了过来。 太子心累地命人给他看座,道:「苏翰林,孤这里出了点事,失礼了。」 太子受伤是大事,凭什么讲习也得往后推了,苏长越问候了两句,便静等太子发话。 太子肯定是有话同他说的,不然他初来时,可以直接请他跟另外一个资历深的讲官一起回去了,不必要他在旁等候。 同时,他大略猜到了他这个职差是怎么来的了。 果然,太子这等身份,是不必要和臣下绕多大弯子的,开门见山就道:「苏翰林,孤上次问你求教,你心有顾虑,不便坦言,如今到了东宫里,该能和孤说两句真心话了吧?」 这话难回,苏长越只有微笑。 他头一回往东宫来上值,不能迟到,早早来了,实则心里一直惦着家里要请大夫确诊的珠华,心有喜讯,面上带出来的表情自然十分舒畅愉悦。 太子不知他真正心事,见他这么愉快地坐在下首,以为他十分愿意过来东宫,也肯见自己的情,于是虽然苏长越没有说话,太子心里也觉舒服,跟着道:「晋王暂时不去就藩的事已经定下,孤先前问你那话,不必再提,如今却有了新事体出来——晋王府才将开建,晋王在京少说要逗留一年半载,孤不是如此不能容人之人,只是晋王如何,你先也见着了,实在胡闹得不成样,孤要好好与他相处,实在艰难,可若不假辞色,又恐伤皇爷心意,唉。」 苏长越听出来了,看来皇帝明确说晋王会就藩之事太子还是很满意的——他先可没考虑过怎么和晋王相处的事,只想着要不要把他撵出京去;但这兄弟二人相隔两地长大,性格差得太远,太子于本心里,实在不怎么乐意搭理熊一样的弟弟,但晋王先主动来搭话了,他再不理睬,又怕皇帝不高兴,再失圣心。 苏长越想着道:「晋王年少,性格外放,跳脱一些是有的,殿下如不适应,只以礼相待便是。」 太子哼了一声:「孤的属官们都这么说,然而这种空话孤难道不知道,还要别人来告诉吗?孤以礼相待,晋王偏不知礼,孤能如何?」 他说着指自己的脚:「你看看,孤知道晋王不是有意,可孤这亏还不是吃了!」 太子很是忿忿:他觉得晋王还不如有意来加害呢,起码他有名目报复回去,现在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还要被那个烦到不行的讨厌弟弟笑话! 苏长越其实也觉得这件事有点好笑,不过他撑得住,面上一丝也没露出,只道:「晋王礼仪粗疏,殿下作为长兄,何不教导与他?」 太子目露诧异不屑——看起来苏长越要不是他自己费心弄来的侍读,他已经直接冷笑出声了:「孤教他?」 凭什么! 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着! 苏长越镇静道:「臣观晋王,本性挚诚,只是似乎不喜读书,见书本则困倦,连皇上也无办法,只能任之。殿下既愿与晋王兄弟和睦,臣建议从此入手,晋王既长学识,皇上亦生欣慰,而兄弟情分倍增,此一举三得之事,何乐不为?」 太子:「……」 他陷入了沉思。 蠢人听话,明白人听音,什么三得不三得,太子听是听了,似乎也有道理,但他真正在意的,是苏长越的前一句话。 第57章 晋王不喜读书。 不喜到了什么程度呢,见着书本都犯困。 这一点苏长越面过一回圣就知道,太子与晋王再不和也是手足,更为清楚。 读书对别人(包括他自己)来说都是件好事,但对晋王来说,是件最头疼的事。 这他要是压着晋王去读书,晋王得憋屈成什么样儿啊。 而他再憋屈,也反驳不出来,读书多好的事,皇爷知道了也只有夸赞的。 太子只是设想了一下那个情景,就要乐出来了。 「苏翰林,」太子觉得脚都不怎么痛了,诚心诚意地向他笑道,「孤的感觉没错,你果然可以教孤。」 会整人不算本事,整得这么漂亮,才真是能耐。 苏长越其实并无「整」人的心思,他约略看出了一些太子和晋王间的心结所在,对晋王的受宠,太子心里有怨有不平,目前为止这些情绪都还在可控之间,但再不断地累积下去,情况就不一定了,引起朝堂震荡的大乱子都未可知。 而等到那时再想调解,两边积怨已深,便想管也管不来了,所以,不如现在趁着还在青萍之末,让太子以一个无伤大雅的方式给心中的怨嫉找个出口,舒一舒胸臆。 他的真实心思太子自然是不知道的,且说眼下太子这个站立都困难的模样什么都做不成了,便一挥手,大方地放苏长越走了。 若是寻常时候,苏长越可能仍旧回去翰林院里,但今日他惦记着家里,便不那么勤快再往衙门里绕了,出了宫门直接往苏家方向走。 快到巷口那一面的临街店铺时,只见前方一群人围着,似起了一阵骚乱,苏长越隔着一段距离,见围拢的人群里露出的一角墨蓝袍角有些眼熟,脚步一顿旋又加快,他身上还穿着官员常服,到了跟前,旁人不敢不让,他很快挤进去一望,果见被围着的小小少年正是叶明光。 他不知怎么弄的,一身精致暖和的棉袍从头湿到了脚,连着头脸都在往下滴水,发丝散了一缕黏在脸颊边上,看去十分狼狈可怜。 一个身材高大的伙计正同他拉扯着,一边一个劲想把他往街边的一家生药铺子里拉,一边连声赔着罪:「小哥儿,实在对不住,小的没长眼,全是小人的错,这天寒着,您这一身在外面耽搁冻着了了不得,还是快同小人进来,换一身干爽衣裳,您再要打要骂,小人都受着。」 「不用,我家离得近,我回家便是——」 叶明光挣扎着不肯去,但他不管是力气还是嗓门都远输给那伙计,几句拒绝夹在那伙计连珠炮般的大嗓门里很难为人听清,眼看着就要被拽到铺子门口了。 旁边人嗡嗡地不住说话:「小哥儿,你不懂,这个天叫淋个透湿不是玩的,你别磨蹭了,快去把衣裳换了吧。」 这是劝叶明光的。 「你这伙计也是,大白日的泼水也不看看门前有人没有,人家好好的一身棉袍叫你污了,我看,你还得给人洗干净了才成,不然人家大人见着了找来,气起来可不要砸了你的店!」 这是埋怨伙计的。 「这哥儿我认识,好像是里头那个巷子苏大人家的亲戚,生的好模样儿,哎,他不愿意进去换就算了罢,他家确实离得不远,你把人送回家去换,顺带着给家里长辈赔个礼岂不更好。」 这是认识叶明光的。 那伙计大概是人多口杂,没全听得清楚,只是一个劲赔礼:「是我不对,我给洗,我给洗!——哎?」 苏长越伸了手臂,把踉跄着的叶明光从铺子门前的台阶上抢过抱下来,揽到身边,道:「不用了,我们回家去收拾。」 就拉着叶明光走,叶明光愣了愣,挨在他身边要跟着走,又反应过来,顿住脚步往地上望了望,找到散落在大街上的两本书籍,忙奔过去捡起来,那两本书也是湿漉漉的,看样子一并挨了水泼。 他抱着书跑回来,因耽误了这么会儿功夫,那股阴湿之意透过棉袍渗进了内里,他面孔冻得泛青,有些瑟瑟发抖起来。 苏长越望他一眼,直接把他抱起来,快步往家走去。 「你出来买书?怎么不带个人,自己就跑出来了。」 叶明光僵在他怀里,原不大自在,听他开了口方好些,道:「我没想走远,就想来这一条街上,买了书就回去。」 没想到这么寸,书都买好了,回去路上却让个莽撞伙计兜头泼了一身水,这水脏倒不脏,含着些草木清香,大约原是洗药材的,只是是盆冷水,泼了他一个透心凉。 叶明光牙齿有点打战地道:「姐夫,回家别告诉姐姐了,我能照顾自己,姐姐有了身孕,别叫她操心了。」 苏长越闻言不由露出笑容:「大夫来看过了?」 叶明光点点头:「看过了,说月份很浅,大概一个半月罢,不过他不能十分作准,最好过十天半个月再复诊一下,姐姐和他说好了,到时候再请他来一趟。」 苏长越心里抑制不住的欢喜,脚步都轻快起来,想起又问:「珠儿各样都好吗?可有什么要特别留心的?」 第58章 叶明光这回怔了下,摇头:「我知道的不那么清楚,大夫诊脉的时候我不在,不过应该没什么事,我看姐姐挺开心的。」 苏长越「嗯」一声,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书,上面一本露出半个封皮来,他认出是《三字经》,奇道:「你买这做什么?」 叶明光这等神童,早脱离启蒙读本不知道多少年了,哪还用看这个? 「我要做舅舅了。」叶明光骄傲地扬了头,把书本抱紧了些,「这是给我小外甥或者小外甥女的,以后我教他读书。」 他说着,摸索到湿黏在一起的书页又有点可惜,叹气道,「不知道晾干后怎么样,若字糊了,只有再重买一本了。」 苏长越:「……」 他要不是手抱着叶明光空不出来,得弹他脑袋两下。 没大没小,早早把书买好就算了,居然把启蒙业师的地位都先抢去了。 「不要你教,你好好考你的举试,教学问的事我来就行了。」 「姐姐说我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叶明光才不相让,一边打着颤一边笃定道,「我教姐姐肯定乐意。」 「你不听话,我跟你姐姐说,你一个人都不带,自己在外面乱跑,你瞧你姐姐训不训你。」 「……」叶明光怒目而视,「我没有走远!」 苏长越哪里把他的怒气放在眼里,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隔壁叶家门槛,把他丢到炕上,一面给他扒掉湿衣裳,拿被子来把他裹着,一面吩咐人去烧热水熬姜汤,看着下人们都忙着动起来,方匆忙过去旁边了。 街道拐角的某个死巷里。 生药铺子的高大伙计弯着腰站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蠢货!」 站他面前的一人咬着牙低声骂他:「先头跟我胸脯拍得梆梆响,结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看你有什么用,一辈子也就是个伙计的命了!」 那伙计原来沮丧着,听了这话倒有些不服起来,道:「大爷,小人尽力了,原来事都成了大半,谁知道那小哥儿家大人忽然出来,还是个官儿,大爷有本事不把他放在眼里,可小人这个身份,难道还敢硬扣下人家的孩子不成?那小的不成拐子了。」 那人噎了口气:「……谁叫你硬扣,你先头动作若快些,不紧在外面磨蹭,这会儿事早已成了。」 伙计又叫起屈来:「小人哪里磨蹭了,那小哥儿不愿意跟小人进去,小人总得劝说两句罢,没得直接拽进去的,那旁人还不疑心。大爷先不是也说,要务必谨慎,那小哥儿可机灵,不同一般人家孩子,不能叫他觉出不对来么。」 「要你做事不能,犟嘴倒是一套一套的!」那人恨恨道,「罢罢,只当我从没找过你,你把嘴巴闭严实些,要是传出风来,有的是人来收拾你!」 伙计先应了:「大爷放心,这说出去小人也有不是,哪里敢乱言语。」又试探着道,「那大爷先说的赏钱——?」 「呸!」那人用力啐了他一口,「事没办成,还有脸讨赏,爷回去都得跟着你吃挂落,什么赏钱,爷不踹你两脚算客气了!」 他就要走,伙计缩缩脑袋,犹自不大甘心,跟后面撵了两步,道:「不然小人留心着,等那小哥儿出来时,再试一回。」 「你以为别人同你一般蠢吗?连着让泼了两回还不知道里面有鬼,你不怕腿让人打断,只管去干!」 那人心情极差,说完再也不想跟他废话了,掉头出了死巷便走。 「呸!」 见着他的背影消失,伙计学着他的模样用力也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还不知道弄什么鸡鸣狗盗的营生,好端端想看人家哥儿身上有没有什么印记,指不定是不是要当拐子,老子没给办成,说不准还积了阴德呢,哼!」 他骂是这样骂,到底心疼从手边溜走的赏钱,于是把那人又翻来覆去骂了几遍,出够了气,方走出死巷回到生药铺子里去了。 那人怒冲冲而去,行过半个城区来到一户人家,从后角门进去,穿过几重院落,最终走进其中一间房舍时,那些怒气已经一点都不敢显露出来,而是深深地躬下了身去,比伙计在他面前时要恭敬上一倍有余:「先生,属下无能,找的人不堪使用,没能成事。」 坐在屋里的中年人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那人束着手把详情一一道来。 中年人听完,摸了摸山羊胡须,倒说了句公道话:「这么巧,也怪不得他。」 那人松了口气,却听中年人旋即又叹了口气:「唉,我们如今也只找得到这样的人办事了,假使锦衣卫仍能插得进手去,如何会为这样的小事烦恼。」 那人陪着笑道:「先生,虽然插不进手,不能请人帮一帮忙吗?只要价钱出得合适——这桩事的由来,不正是锦衣卫卖过来的。」 「这不是一回事,人家卖给阁老,乃做的是一锤子买卖,银货两讫,过手便结。再要牵扯进来就不一样了。」中年人说着沉吟片刻,「罢了,待阁老回来,我与阁老商议一下,若能请动锦衣卫是最好了,只是这不是我等能做主的。你先去罢。」 第5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那人松了口气,忙应声退出去了。 古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又有句云:钱能通神。 且按下万阁老的盘算不表,单说他听了幕僚的建议之后,认同了他的判断,以为专业的事确实应当专业的人去做。他手底下虽也养了些鸡鸣狗盗的人才,但论渗透打探的能力,和皇家御用精里选精的锦衣卫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别的不说,锦衣卫无处不在,在南北镇抚司两大衙门之下,是遍布全国的上至庙堂下至乡野的一整张巨型情报网,堪称无孔不入,诱哄叶明光的那个伙计要是锦衣卫中的一员——锦衣卫并非只有穿锦衣挎飞鱼刀的风风光光的那些人,事实上有这个权利招摇的是少数,更多的是隐于市井之间,连他的邻居都可能终其一生无法知道隔壁还住了这么个可怕探子的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负责诱哄叶明光的若是锦衣卫,绝不可能把这么一件小事还办砸了,这会儿,他想知道的肯定都已经知道了。 「阁老同意,那在下便去办了。」 但没有办成。 这一回,能买通神鬼的银钱居然都似乎派不上用场了。 幕僚十分惭愧,详细禀报道:「不管在下如何劝说,那位指挥使总是摇头不应,在下再三追问,他方道,若在之前,他很愿意为阁老效劳,但如今苏家小子已入东宫侍读,要办他,一个弄不好可能上达天听,他实不敢冒这个风险,请阁老见谅。」 万阁老脸沉似水。 幕僚一时未敢多言,但他心里清楚:这桩事是锦衣卫在查忠安伯府案时带出来的,锦衣卫经过清洗之后,现阶段的上层与苏长越已无仇怨,所以还费力气挖他的家眷旧事,看中的不是他,而是万阁老。 苏长越若和当年蒙难的其他四家后人一样,泯然乡里,出不了头也就罢了,但他如此快地杀了回来,以其锐气能为,不可能忘却父仇,有机会一定会同万阁老作对,而万阁老早早晚晚,一定会需要对付他。 锦衣卫查探此事就是为了待价而沽,找一个恰当的时候卖给万阁老。 这件事在前阵子为万阁老所知时,已经办了半截,消息是有的,前后大致经过也对上了,但缺了最关键的证据一环,锦衣卫倒不是不想毕其全功,查个清清楚楚,把价再往上抬一抬。只是没想到苏长越不但出头,还出得太快了,上一刻还老老实实窝在翰林院里修实录,连个名都挂不上,只是打下手,下一刻就相机而动,似乎只是一眼没看着,已经不能随意动他了。 有时候,官职无非大小,而在位置。苏长越加上了东宫侍读的衔,据说还是太子亲自求来的,太子性敏而多疑,上一批锦衣卫高层的血还未干透,负责忠安伯府案的这位指挥使可不想步其后尘,捞点外快可以,冒太大的风险就不值得了。 至于还有另一层更深层的干系,幕僚就想都不怎么敢想了:苏长越才近太子身边,说到底,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假使先帝在日,锦衣卫根本不惧伸这个手继续同万阁老合作,而日月改换后,锦衣卫龟缩不出,不想招惹太子的同时,何尝不是对万阁老的看轻,不信任他如今的实力权势。 论起领会圣意的本领,除了皇帝身边贴身侍奉着的内官外,就数锦衣卫了,锦衣卫的这个风向,其实,也就等于宣告了不看好万阁老,认为他在走下坡路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阁老的颓势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从各方面显露了出来,就算他靠着力挺晋王在皇帝那里又捞回了点印象分,但仍旧不足以扼制住这股势头,以逢迎圣意而起家的人,一旦失去了这份圣意,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作为万阁老的幕僚,他如何不生心惊,再不敢往更深处想。 「离了张屠户,老夫还就得吃带毛猪不成!」 万阁老连家乡的俚语都带了出来,可见气得狠了,他咬着牙:「锦衣卫不愿伸手,不必再和他们啰嗦,这件事就交由你去查!高家那个媳妇不就可以做个见证,锦衣卫那边拿根钗子都能从她嘴里掏出话来,可见好收买得很。再有,叶家当年从河南出来,是有几个使唤人跟着的,一个叫玉兰的,锦衣卫已经问过,木木呆呆,说不出什么来,这丫头太不机灵,便找了她来作伪恐怕也容易露馅,便罢了;还有个他家小子的奶娘,可惜叫卖了,后来又转了手,难以找到;另外还有个丫头,据说是卖与了哪里的客商为妾,这样人应当稳当些,不会叫轻易转卖,她在张家同那奶娘一样是犯了事才被卖了,多半是个心眼活套不老实的,你就盯着这条线往下追,只要追到这个买家,事就算成了!」 幕僚忙躬身:「是,在下明白——那丫头知道不知道的其实不要紧,只要能调/教得她按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了。」 万阁老出了口气,点点头:「就是如此,能找两个所谓的‘知情人’出来,这件事就算定了。」他眯了眯眼;「不管叶家怎么不认,我都有法子按着头叫他认。」 幕僚应着声要出去,万阁老想起来,又多说了一句:「孟家那边也着人看好了,到时候这场戏,就指着她们开锣了。」 幕僚停了步,返回身来笑道:「阁老放心,孟家一门妇孺,全赖大爷先前给的银钱度日,她们不好生在那边住着,能往哪里去。说起来,大爷这次倒算办了件好事,恰给阁老帮了忙,不然这会儿急匆匆地再去和孟家谈条件,就又多出一桩事来了。」 第60章 癞痢头的儿子也是自家的好,万阁老平时见了儿子恨不得踹死,如今这大半年不见,远香近臭,就又生出想念来,听见幕僚夸赞,也不骂他了,脸色还和缓了不少。 幕僚在东主面前讨好乃是职业自带技能,说完后方去了。 不论暗流如何汹涌,苏家的日子照常在过。 珠华的孕相很好,除了比以前容易疲累之外,她什么别的症状也没有,吃得好睡得香,只是常常要接受家里人的围观,从苏长越叶明光乃至苏婉苏娟孙姨娘,前两个的频率尤其高,珠华刚确诊有孕的前一阵这两人几乎是照三餐在问——苏长越中午回不来,但他在家时段长的晚上热情十分高涨,算是以质量弥补了数量。 直到将近一个月过去,这种情况方得到了缓解。 于珠华来说,她最大的感想,居然是家里有个孙姨娘还挺好的。 且说孙姨娘,她有再多的小心思,终究对她而言没有比苏家更好的地方了,能在苏家终老都算是她的运气,碰上了有良心的主家。不然,就算因她与主家共过一些患难,主家顾念情分不把她卖了,直接给她点银钱送她出门她也不能硬赖下,而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没多大本事能耐,在这世道纵捏着点钱又如何活得下去? 这个道理孙姨娘原来悟不出来,乃是因在安陆时苏家处于困窘之中,两个姑娘都托赖着她照顾,许多家务,连盆洗脸水都要现从井里打出来,梁大娘一个人不可能忙得过来,她必须得跟着做。 手里有活计,就显得自己是个重要的人,似乎没了她苏家就不行了似的,孙姨娘腰杆忙弯了,心里却是膨胀着的,所以也很敢做梦,她日夜盼着苏长越能高中,她能跟着扬眉吐气,有那几年患难与共,她还能有个不好过的? 但等这一天真的来临,她揪心地发现,现实和理想不一样。 起初,下人一个个买进来,她不用再干活了,新衣裳新首饰穿戴着,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看上去日子好过得不得了,这个待遇她开始也享受得心安理得,但随着时日转移,每天都是这么过,她心底里的不安慢慢泛上来了。 原因很简单,她无法体现出她的价值——如果是苏母,现在可以安安稳稳地做着苦尽甘来的老封君,生了苏长越就是她最大的功劳与价值,她下半辈子什么也不用做,这就是她该当的。 但孙姨娘只是妾,苏父若在,她还能服侍苏父,可苏父早已不在,她作为一个父妾,在这家里根本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她是苏娟的生母不错,可苏娟总是要出嫁的。 这个家没有她,根本一点问题也没有。 用不着任何人提醒或是警告她什么,这个现状就是明明白白地摊在了她面前,她想回避都做不到。 她曾经的重要性随着苏家境况的转好而渐渐消失,她那种自以为的膨胀也不得不跟着消失了。 孙姨娘很是惘然了一段时间,她有危机感,想努力,但不知该从何处努力,能找到适合她做的事太难了,她总不能还和从前一般干活,和丫头一样,那她不是犯贱么,她也不甘心哪。 直到珠华有孕,她终于找到自己发挥的地方了! 不管怎样,她是生育过的,在这个家里,在这桩事上,她最有经验,最有发言权! 她就满怀热忱而又殷勤地来给珠华传授经验了。 在珠华说,她当然不会全听孙姨娘的,但有个过来人在身边叮嘱提点着,心理上总是多了点底,比自己和两个婚都没成的丫头们摸索着往前走得好,故此也接纳了她的好意,一时间苏家整个气氛都和乐融融起来,时间顺利地走到了十二月,这一年的年根底下。 乱子起时,先自隔壁叶明光住的宅子前闹了起来。 昨夜无风,静谧地下了一整夜雪,早起推开门,万物似是凭空藏了起来,道路,屋顶,植栽,一片厚而无垠的白,铺天盖地映了满眼,极是有冲击力。 叶明光裹得严严实实地出来,「哇」了一声:「几时下的雪?」 「大约二更时候,」接话的是青叶,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走过庭院,哈着手笑嘻嘻地道,「哥儿睡得香,大约没觉着。奶奶让我过来说一声,叫哥儿衣裳穿厚些,哥儿若在家里呆着嫌闷,就过我们那里玩去,这么大雪,不好出去乱跑,仔细摔着。对了,哥儿早饭还没用吧?梁大娘烙的薄肉饼,又香又酥,奶奶捡了两块大的留给哥儿呢。」 她嗓门比一般丫头来得大,一串话甩出来又响又脆,叶明光笑着听了,抄着手跳下台阶,道:「好,我去看姐姐。」 伺候他的丫头听风从屋里赶出来,替他把一副貂鼠暖耳罩上,叶明光有点不乐意:「就两步路,我不冷。」 听风二十出头了,相貌一般,但是性格外柔内刚,十分会照顾人,笑劝道:「哥儿才从床上起来,所以不冷,等外面雪地里一走就不一样了,虽只有两步路,也谨慎些好,到那边再取下就是了。」 叶明光不耐啰嗦,就还是听了,这暖耳并非只罩住一双耳朵,而是从他头上戴的小帽绕过一圈,戴好后,整个头脸都显得毛茸茸的,十分暖和。 第61章 他就这样抄着手跟在青叶后面往外走,绕过影壁,出了大门,这一条巷弄已经有各家的下人挥着大扫帚在扫雪。 苏家门前,是大柱和翠桐兄妹俩在扫——其实主要是大柱扫,翠桐一个小丫头,还没竹枝编的大扫帚高呢,她更多是凑热闹,嘻嘻哈哈地在玩。 从另一边的巷口驶进了一辆青帷车来,因巷子里都是扫雪的人,那辆车试了几回想进来,避不开人,只得罢了,车夫掉头向车里说了什么,过一会,依次从车里下来了三个妇人并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暂且不论,那三个妇人恰是老中青三代,头一个下来的是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穿身雪青色的对襟长袄,眉目楚楚,颇有几分动人处;她下来后,转身从车里扶出一名中年妇人,这名妇人本身的年纪也许不算很大,但她面色蜡黄,让少女扶着的手背泛着青白,指骨突出,似有疾病在身,倦容让她看去比实际年纪老了好几岁,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而最后由少女和中年妇人共同扶出的,则是一名紧紧抿着嘴唇,神情严厉苛刻的老妇人,旁人看她时,第一眼多半不会注意到她的长相打扮,而是她唇边那两道刀刻一般的法令纹路。 叶明光一个也不认得,下意识看一眼就罢了,转回头要往隔壁苏家去,不想这条巷子里人虽不少,但都是下人装扮,他一个小小公子哥的形象十分显眼,那老妇人一眼就盯上他了,扬声叫:「你站着!」 一嗓门出来,扫雪的诸人不由全把目光投了过去。 苏叶两家分别在巷弄的第五、六家,那老妇人一言喊出,很快在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路上有的地方雪还未扫净,扶着她的两人不免略有趔趄,老妇人却是全不体谅,只管快步走自己的,中年妇人和少女只好自己努力稳着,搀着她走到了近前。 「……」 叶明光先不确定这老妇人是不是在叫他,此刻眼见着人在面前停下,方再无疑问,抬头仔细去看那老妇人 老妇人也正低下头,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目光似刮刀一般刮过他的脸,又似乎像锥子一般,想要钉到他心里去。 在他的暖耳之上,尤其停了片刻——她曾享过非同一般的富贵,认得这是一整条貂鼠皮裁剪缝制而成,对一般人家来说,这个物事过于靡费了,便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也舍不得用在一个正值快速生长可能用不到两三年就不能再用的孩子身上。 叶明光的目光淡下去,道:「老太太,我不认得你,叫我何事?」 老妇人的眼神却是愈显尖刻,同时带着遮掩不住也不想遮掩的嫌恶以及如见财货的喜意,她先扬起苍老的头颅,往巷子两边转着看了一眼,满意地发现各家下人们的注意力全汇聚到了这边,方吸了口气,加重了语气,严厉地开了口:「你这孩子,说话这般直眉瞪眼,怎地一点礼数都没有?老身,是你的祖母——」 「姐姐,姐夫,救我,有拐子拐我来了!」 叶明光大叫一声,看也不再看那老妇人,转头飞往苏家门里跑,两家本来离得极近,他一溜烟就跑进去了。 老妇人愕然地:「……」 她伸手想抓,根本没抓得及,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留在原地的青叶狠狠瞪她一眼:「老太婆,看你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不干人事!叶家老太太多少年前就故去了,连着我们哥儿的爹娘都不在了,你好大的脸,出来充这头大瓣蒜,呸!」 周围人等的眼神立刻变了,有种恍然大悟的鄙夷:哦,原来人家的老太太早不在了,这年头,冒充别人尊长是件非常恶劣的事情,逮住了当场揍一顿都是该当的,只要不打死打残,官府都不会管。 老妇人暂且顾不得,气得发抖,手改为指着她:「真是婢似主人,你这是谁家的规矩,狂妄得要翻了天了,你这样的贱婢,放在我家早打死裹张草席拖出去了!」 青叶闻言亦是大怒,她从到珠华身边没挨过打骂,干活一向干得开开心心,这会儿叫个不知哪里来的老婆子指着鼻子骂「贱婢」,虽这老婆子穿戴不坏,看样子像个体面人,但叶明光先给下了「拐子」的定义了,她随珠华,对叶明光有种盲目信任,当下毫不畏惧,叉腰就骂回去:「你才是不要脸的老妖婆,一把年纪了不给自己积点德,跑别人家来招摇撞骗,你看看你这晦气样,再看看我们哥儿多么精神体面,你够得着他的脚后跟吗?还敢说要打死我,我没喊人报官就算看在你这半截入土的份上了,你不给自己积德,我还想着给我积点德呢——哼,等你到了那一天,有没有张草席还不知道呢!」 她是渔家女出身,论机灵是比不上小荷,但骂起人来就一点也不输了,很是能战,一句顶着一句,把那老妇人顶得险些翻了白眼。 老妇人可能叫人奉承惯了,日常不需要亲自和人对这个口舌,管自架子摆得大,真上阵不怎么成,只能转而用力去掐扶着她的中年妇人的手背,拿她撒气:「你是死人么?!就看着长辈让人这么羞辱!」 中年妇人吃痛地蹙起了眉头,不得不上前一步,她的态度客气得多:「这位小大姐,我们不是坏人,跟叶家确实有些渊源,叶家现有一个哥儿和一个姐儿,不知你是谁身边的使唤人?劳你去和叶家姐儿通传一声,待我们进去解释一二后,你就明白了。」 第62章 青叶不吃她这一套,扬头大声道:「我不明白!我看你们就是三个骗子!叶家老太太早就仙逝是再确凿不过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凭空里又跑出个见都没见过的祖母来了,对了,还有你,你是这老太婆的媳妇还是闺女?你该不会也要跟我们哥儿认个亲吧?」 她说着,转头指拄着大扫帚发愣的大柱:「你去,跑快点,到县衙里去报官,要是路上见着兵马司的人也行,就说我们这里一下来了三个拐子,见着富贵人家的小哥儿就拐,了不得了!」 大柱想去又有点犹豫:「青叶姐姐,大爷不在家,我走了,这三个拐子欺负你们怎么办?」 青叶伸手把他的大扫帚抢过来,呼呼冲着那三人挥舞了几下,信心十足地道:「你只管去,有我在,包管这些拐子害不着人!」 那扫帚上还沾着不少先前扫雪带上去的雪花,她这么一挥,飞扬着就扑了三人一脸,中年妇人和少女还好,只是不由往后躲避,老妇人直要气死,一边让冻得打了个寒颤,一边怒骂道:「你这贱婢——」 青叶听见这两个侮辱性十足的字眼就来气,把扫帚往边上被扫到一起堆积着的雪堆上一压,呼地带起一片雪花直向三人扑去——中年妇人和少女退后了,老妇人变成站在了最前面,这片雪花有大半都洒到了她身上,青叶力气又大,直扫了她一身一脸。 老妇人这回整话都说不出了,呛咳着:「你、你——」 「先住手。」 小荷从门里走了出来,她其实躲在门边有一会了,有意看着青叶收拾了一阵人才出来,道:「奶奶说,叶家的老太太包括老太爷是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这位老太太来认的什么亲,你们既然不肯死心,坚持要蛮缠,那就进来把话说清楚罢,这假的——」 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道,「肯定赖不成真。」 且说叶明光在门外又跑又叫,等他真的跑到珠华跟前时,整个人却已经十分冷静,三言两语把事说了,也不提「拐子」的话,而是道:「姐姐,这些人敢直接堵到我们家门前来,恐怕真的和我们有点干系,看其势头,来者不善。」 珠华听完,在炕上坐直了身子,正容思索。 她首先认同叶明光对门外那三人的判断,见都没见过的人,即便要认亲,也当客客气气地进门来说个究竟才是,却在门外就大声嚷出来,一开口就给叶明光扣了个「没礼数」的帽子,这是想要好好说话的态度吗? 找茬的还差不多。 然后,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知道的叶家家事。 叶父叶母的事,她以前曾变着法子打听过,陆续拼出了这二人短暂几十年的生平,但再上一辈叶家老太爷同老太太的事她就所知甚少了,虽以年纪小记性有限为由头问过张推官,但张推官也只知道个大概,他妹子也就是珠华原身的生母,嫁与叶安和时叶安和已经中举,科举路上走到这一步的,别的不敢保,身家清白是一定的,否则很难过官府甄选的那一关,张推官为此很为放心,没有再往细里打听——他当时也不过才刚发迹,没什么人手能为,家乡与扬州隔了千里,想打听也不容易。 据张推官所知,叶家老太爷是个普通农家,家里大概攒了十来亩地,数量不多,但在扬州府治下,江南江北这一大片州府土地的出产都很不错,更因扬州经济发达,织户遍地,叶老太爷的地只留了两亩种稻米作为口粮,余下大半都改农为桑,家里很是过得,他能供出叶安和这个进士来,大半也托赖于此。 至于叶老太太,她在当地村里的名声比叶老太爷反要大些,因为她本是外乡人,后投到扬州来,是个青年守寡的寡妇,听说她先夫是个药罐子,年轻轻一病死了,留下她一个,叔伯妯娌看不得她在家白吃饭,公婆也嫌她不能给早亡的儿子留个后,于是一纸休书把她撵出了门。 叶老太爷娶她时未有婚配,他当时家里还只有两三亩地,也就是个将就够糊口的状况,但虽然如此,头婚小子娶个二婚寡妇也够为人侧目嚼舌的了,这是叶老太太的第一桩名声。 至于第二桩,就是坚持送叶安和去读书了。作为富裕府县下的百姓,读书是件好事这个觉悟大家是有的,但这件好事最终有没有回报能落回自己头上,那就很存疑了,不差钱的富户尽可以往里砸钱和人,普通人家很难下定这个决心。 叶老太太的决心就很足,她在这一点上大大差别了别的农妇,望子成龙的心态甚至超过了叶老太爷,而最终,也让她巴望成了。 叶安和虽然不幸早逝,但他的功名是毫不含糊的,他没辜负他母亲殷切的一片心。 这些过往珠华听的时候没有多想,毕竟她穿来时,别说叶老太爷叶老太太了,连叶父叶母都不在了,最直系的长辈亲戚全部故去,她再想那么多又有什么必要?反正不可能来拆穿她了。 没想到,拆不拆的是不必多虑,却在多年后来了认亲的。 「没事。」想了一圈后,珠华很镇定,「祖父祖母已逝是再无疑问的,这些人要么是骗子,要么就是不知远到哪里去的远亲。」 假如叶家还有近亲的话,她在张家住了五六年之久,便是她不问,以此时亲眷的重要性,张推官也不可能一句都不提起。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