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华》 第1章 卖女 大周朝宝应十九年,隆冬,大雪。 漏夜沉沉,飞雪簌簌。 云都永平坊内,一环髻小娘子正神色惊惶地向前奔逃。 “站住!别再往前跑了!” 却有一中年男子在后疾呼,眼见就要追上。 她却好似没有听见,只一个劲地往前跑着,耳边的风声呼啸作响,刮在她的面上刀子一般锋利。 此时已是宵禁落锁时分,家家户户紧闭院门,街上不见一人,这一前一后追逃的两个身影在夜色下尤为显眼。 跑过了好几个坊门,却仍不见有一人能够搭救她,她在期待什么呢? 她终究只是个弱质女流罢了,体力渐渐不支。喉头腥甜心脏好似要跳出来,却不敢停下来更不敢回头去看,只知道拖着躯体一味地朝前去。 此时她侧头瞥见南市与西市连接的坊门还没来得及落锁,心下有了主意遂改道往西市奔去。眼见她就要越过坊门进到尚有官兵巡守的西市街坊,男人再顾不得许多忙叫嚷道: “你忘了你弟弟了吗?前途都要被你给断送!” 小娘子步子猛地一滞,眼前闪过一张与她有几分相似的面孔来,心下刺痛,下一刻便被一把大手给钳住。男子狠狠往后一扯她的发髻,霎时间云鬓散乱,露出一张素白无人色的面孔来。 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人,恐惧让她瑟缩。 只听得男子压低了声音道:“若是搅了我的好事,当心我将你卖去下处去换更多的钱来!” 这个将她抓回去准备卖掉换钱的男子正是她的生身父亲。 男人伸手将一块布囫囵塞进她嘴里,又用麻绳将她的双臂牢牢捆在身前,急急将她往一间挂了灯笼的院子里扯。 小娘子此时却不再挣扎,她已经错失了最好的逃跑机会。可绊住她脚步的并不是她弟弟,而是眼前为了银钱不惜将她卖身为贱民奴婢的生身父母。 半日前。 云都永平坊内的一处小院子里,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仔细盘点手里积蓄。 “可是不够?” 说话的是个妇人,虽生的貌美,但满目风霜,眼角眉梢俱是疲惫,倒遮掩了几分姿色。 “如何能够?”男人急得口角生泡,团团转着,“那黎阳书院是个烧钱的地方,多少银子都不够使。我的灯笼摊子虽说生意好挣得多些,但也都是小本买卖。咱们之前前后打点,又买地给显儿挂户上学已花去了所有家私。如今他入黎阳书院要交的束修等一概都没有着落。打点关系要钱,重新置办笔墨纸砚也要钱,更别提冬衣、要盖的被子、箱笼等了,哪一样都要钱。” 妇人眉头紧蹙,好看的面庞上满是愁容:“私塾先生说咱们显儿是个读书的料子,小小年纪于制艺上便已展露天赋,这才让咱们想办法给送去大书院。咱们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了,现在便是想回头也不成了。” “是啊,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当上官,咱们也就能翻身了,从此不再是商籍。”男人说着话颇有些神往。 男人叫冯新,祖上几辈都是商籍,虽靠着小本买卖在云都安了家,但心里到底还是颇觉低人一等。如今家里出了个会读书的,便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读书去。 想到这里冯新定下心来,对妻子道:“你再数一遍,不行我再去外头想想法子,你的嫁妆首饰还有吗?” 妻子就更是支持了,忙道:“只剩一根金簪了,我打算明天就去当掉。” 想通过儿子科举翻身的二人却只是云都城内一对商贩夫妇。冯新家里靠着祖上走街串巷卖货积攒下来的财产在云都买了个小院子,又娶了房会绣活的媳妇,从此便在此处安了家。 所幸尚有门手艺,在家门口支了个灯笼摊子,做的灯笼又大又好,非年非节都有人来买。这些年下来竟也有了不少积蓄,但二人为着独子能有资格读书,咬牙将之前攒的所有家私都花在了买地挂农户上,这才在独子将将七岁时将他送进了都中一间私塾。 这妇人姓全,是个散户绣娘,管家理账都是一把好手。前几年原是不怎么接绣活的,但最近两年又开始没日没夜地接活计,所幸绣工上佳,并不缺客人。 他们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冯朝华时年十一岁,已能照顾家里,里里外外都帮着操持,颇是精明能干。烧晚饭时发现油短了便打算出去打些,正预备推门进去堂屋拿钱时却听得父母在里头盘点家中银钱。 朝华心下疑惑,遂停住脚步多听了几句。 “现下别说是束修没有着落,就连被子都没钱置办。孩子去书院读书,天这么冷,若是带了旧棉被少不得遭人笑话。” 朝华听到母亲烦恼,正要推门进去说自己能帮着做冬衣棉被,又听得父亲悄声道: “不然……把朝华给卖了吧,那孩子大了,生得也美,若是卖奴籍死契,可比活契多出不少钱来,必然是够了的。” 全氏一听要卖女儿,心下大罕,跳起来道:“这可怎么行?你怎么能卖女儿?!咱们家并没到那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因着要送孩子去大书院读书这才窘迫些,何至于就到卖女儿的地步了?你可知道那被卖了的奴婢都要被送去哪里?做苦工是小事,咱们朝朝生得好,若是被卖去了那等地方,咱们还怎么活?显儿也必定是不会同意的!” 冯新本希望妻子支持他,二人一道悄悄把这事办了。却不想她大声指责自己,好似怪自己做了那卖女儿的不义之事,面上挂不住,便大声跳脚道:“那你说怎么办?!马上就到日子了!那把我给卖了换钱吧!” 朝华猛然听到父亲说要卖掉自己,如坠冰窖,脚步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又听得堂屋中母亲拍了桌子摔了杯盏,二人正吵个不休。 她强自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退到弟弟房间去拿了些散钱,急急去外头打油。 路上却心乱如麻。她该怎么做,逃跑吗?这隆冬的雪天里她又能跑去哪里呢?冯家和全家在云都竟没有一门亲戚,她此时便是想投靠谁都不知该去往何处。 及至晚间,朝华已买了油回来正在厨房做一家人的晚饭,一边生火一边想法子脱困。 银钱得有,衣物也不可少,朝华打算待他们吃了晚饭睡下后便拿上家里的银钱和衣物逃跑,天大地大,总有她容身之处,她又是手脚勤快之人,到哪里都不会饿死,总比被卖作贱籍奴婢来得强些。 如此打定主意后她开始专心烧饭,一边还留意着外头动静。 灶间火苗噼里啪啦跳着,朝华心内翻涌,她如何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接受生养自己的父亲竟要将自己给卖掉呢? 可此时院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还有父亲小声说话的声音。 朝华险些拿不稳火钳。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外头的难道便是那专门买卖人口的牙婆吗? 朝华迅速反应蹲下身子隐藏自己,又将灶里的火灭了,猫着身子跑去堂屋,打算现在就拿上银钱衣物逃离。她没想到父亲手脚这么快,从他说要卖自己到牙婆上门一共才过去半个时辰,竟像是早就商量好了的,打得朝华措手不及。 时间紧迫活命要紧,她急急装好两件衣服就要往外头跑,一回头却见一陌生妇人立于堂中,母亲却不见,只有父亲跟在旁边。 “父亲……” 朝华眼中含泪,再不相信此刻也不得不信,自己竟被父母亲手卖作奴婢。 冯新面色坦荡,看不出丝毫不忍:“你既已知道,就跟着闽婆婆走吧,她会给你安排好去处的。” 外头飞雪漫天,朝华恍如置身地狱。她看着面前嘴巴开合间就要将她卖掉的父亲,只觉人生急转直下,这一切都那么荒谬可笑。 第2章 死契 好去处?再好的去处也都是做人奴婢的魔窟,她如何肯?一步步后退着伺机逃跑。 冯新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伸手钳住朝华的胳膊将她往外头拽去。朝华难免害怕,两相挣扎起来。冯新却唯恐她叫嚷出声让弟弟朝显知道,忙将嘴巴塞住,又拿了绳子来捆她的胳膊。 朝华拼命挣扎踢打着,踢打间绳子难免捆不牢,冯新怕途中生变拿不到银钱,心一横拿起桌上的烛台就要将她敲晕,闽婆婆见状忙制止道: “慢着,你这丫头生得倒美,身段更是风流,说不准能卖到达官贵人家里去。如果破了相可就不是这个价格了,你可仔细些。” 冯新听了这话才讪讪收手,又对着闽婆婆谄笑道: “死契确实比活契多出不少银子,您辛苦,拿着这个打些酒喝。” 说着便从卖女儿的银子里拿出一块散碎银子来给那牙婆。 闽婆婆收下银子口中却提醒道:“死契可不比活契,等闲若想赎身怕是不能了,你要是想清楚了人我便带走了。” 冯新忙不迭地点头,又急急道: “若是这丫头定了去向,烦请您差人来告知一声,我们一家就住在永平坊,是卖灯笼那家,很好找的。” 闽婆婆一边拖着人往外头走一边答应着,心里却奇怪他要知道这丫头的去向做什么,及至院外便松脱手打算先上牛车再拉朝华,她却猛地挣脱闽婆婆的手向前逃去。 南市与西市隔了一扇尚未及落锁的坊门,是她通往自由最后的缥缈希望。可将她拖入深渊的却不是她那要读书的弟弟,也不是那扇坊门,而是前日还和她说要带她去西市见识见识的父亲。 朝华被抓回来后便被蒙住眼睛堵住嘴巴推上了牛车,车夫一声吆喝下牛车便在夜色中跑了起来,她的眼泪洇在了蒙眼的布上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车却只颠簸没多久便停了下来,这里似乎离自己家很近。 闵婆婆下车后将朝华也拉下来,又钳住她的胳膊将她往院子里头拉,并不松开捆胳膊的绳子。 蒙眼睛的布被扯落,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破落的院子。 闵婆婆悄声道:“去角落里待好,别想着跑,我们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但你要是再敢跑,也是免不了一顿打的,老实呆着!“ 闽婆婆将人往前一推,又在她怀里塞了个馒头便走开,朝华自己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浅浅环顾一圈,见这院子虽大却有些破败,角落里不是枯草便是青苔,应是个废弃的院子。又见许许多多年纪不大的女孩都在这院子里关着,俱都被捆住了手。 一个瘦高个的牙婆坐下便唉声叹气道: “满城地寻,也才寻到两个。前些日子贵人就差人送信来,说两个不够,还得再要一个。后日便是约定之期了,贵人必定一早就要来提人。本来两个便已是满城寻才寻来的,这又上哪里去再找一个呢?你那儿真没有了吗?” 另一个矮个子对眼的婆子苦闷道:“确实是没有,你当会识字的丫头那么好找吗?谁家会识字的姑娘会被卖啊?饭都吃不饱的人家才卖儿卖女。又要识字,又要年纪小,还要长得周正,这可真真是为难死人。” 朝华垂着眼睛坐在角落里细细地听,努力搜寻有用的信息。 其实她家里并不穷苦,父亲冯新在外头摆灯笼摊子的收入就已经够一家老小吃喝不愁。母亲全氏是个散户绣娘,绣工上佳,绣品卖价不菲。头两年还时常有各式精巧点心可吃,家里头甚至还买了一个小丫头使唤着。 可从前年开始,弟弟朝显说要读书考秀才,父母花光了家私买地给他在乡下表亲家挂了个农户方才有了上学堂的资格。 先是辞退了小丫头,母亲也开始频繁地接外头的绣活,眼睛都要熬坏了。为了减轻父母负担,朝华开始里外操持起来,平日在家能干的活计她都干了,偶尔得闲她还会帮着弟弟磨墨,她在一旁偷着瞧了两年,竟也瞧会了许多字,千字文至少有一小半都不在话下。 朝华听得这贵人似乎是要一个识字的丫头去书房伺候,心中一动。虽不知去书房里头都干些什么活计,但左不过是磨墨沏茶这些,她也都是做惯了的,总比去那什么不知情的地方要好得多。打定主意后她便站起来朝那几人走去。 那几人看着朝华走过来时眼中却都露出精光来。瘦高个牙婆叹道: “这是你今天新买的丫头吗?长得这么好看,家里竟也舍得卖?再养两年嫁给官老爷做妾,再收多多的聘礼,岂不是比这一锤子买卖要更划算?” 闽婆婆也盯着朝华瞧,此时看她虽小,容色却惊人。心不在焉道:“她家里弟弟读书,着急用钱,哪还等得了两年啊。小丫头,馒头就一个,多了没有。” “我识字。” 朝华定定地看着那瘦高个牙婆说道。瘦高个牙婆叫春生婆婆,是这里头辈分最大的,说话也最管用。 “什么?大点声。” “我说我识字。” 闽婆婆心里咯噔一下,其余人已炸开了锅。 “真的?!” 牙婆们跳起来,把朝华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道: “你多大了?” “认得多少字?” 朝华个子虽不高,但模样出落地好,她们有些拿不准她的年纪。 “过了年就十二了。” 春生婆婆放下心来:“幸好幸好还没满十二,年岁是满足的。”又疑惑道:“你当真识字?” 朝华抬头自信道:“识字,不信你们可以验验,我还会背千字文。” 又示意闽婆婆将手上绳子解开。闽婆婆正犹豫着,春生婆婆却直接上手给她解了绳子。 “写两个字看看。” 朝华拿起地上的枝条便蹲下写了起来,手心里已俱是冷汗。 其实她从没拿过笔更没写过字,仅仅只见过弟弟写字。但她知道自己生得好,若是落到了其他牙婆手里还不知道会被卖去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她必须得牢牢抓住眼前这个贵人,跟着这个春生婆婆才有可能被卖去贵人家里做书房里的活计。 朝华依着记忆在地上歪歪扭扭画了几个字出来,竟真唬住了牙婆们。 春生婆婆立刻拍板道:“倒真识字。那行,就你了,后日一早会有个嬷嬷来领人,到时你跟着她走便是。你可警醒些,不要想什么歪点子。” 闵婆婆却很是惋惜,惋惜的并非是朝华被卖,而是她居然识字,还赶上了好时候。原本她花了大价钱买她来是见她生得美有意养个一年再高价卖去春楼。 没想到临近年关三皇子府里头急着要人,若是把她昧下了,却得罪了皇子府,天子脚下,她再想有好生意怕是不容易。况且春生婆婆已发了话,她再想将朝华卖去其他地方也不成了。 闽婆婆思来想去都没什么好法子将她要过来,又见皇子府出价不菲,便也只能认栽,由着春生婆婆拍板此事。 朝华点点头并不说话,她没有打算再逃跑了,因为她知道从此刻开始她就已经是个随人买卖的贱民了。 逃跑只会被打死,而她要好好地活下去。 晚饭时分,闽婆婆借口寻到了三个识字的丫头,要出去买些吃的小小庆祝一番。其余人俱是欢天喜地,春生婆婆却多留了个心眼。 待买回了吃食,见都是些寻常的食物便放心下来。闽婆婆给每个丫头都又发了一个馒头,众人都被绑着手臂只有手指能勉强活动,好些人被卖来之后每日都饿着肚子,好不容易多了一馒头,当下便都紧紧抓着馒头低头狼吞虎咽起来。 朝华也得了一个,她抓起馒头来吃了半个,胳膊却被捆得难受。不知为何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抬起头来四处看了看,却并未见着什么可疑的人。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天色已晚,牙婆们只小小饮了几杯酒便都睡下了。卖来的丫头们都被圈在一处捆着手。 及至半夜,朝华忽然感到手边一松,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的绳子被解开了,不远处的院门大开着。 她的心脏砰砰地狂跳着,借着月色四下瞧看了一番发现牙婆们都睡得东倒西歪。朝华拼命推着旁边的几人,却发现她们都睡死了过去根本醒不过来。 这时机究竟是好是坏尚还不得而知,朝华只略一犹豫,打算先到门口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麻袋从头兜到脚,颈后剧痛,下一瞬就失去了知觉。 一辆牛车在夜色下疾奔,却不走大道,专走巷口的小道。牛车上头有一个麻袋,还坐了两个婆子。 一艳色衣袍的婆子低声道:“若不是这丫头确实生得好,三倍钱?你可真是疯了。” 闽婆婆笑道:“富贵险中求,喜姐姐不也一样?”她收好银票,心里却没想到这丫头居然真这么值钱,不枉费她冒这么大的风险把她偷出来。 喜婆婆眼睛一转,对着闽婆婆道:“不过我只能给你两倍钱,剩余的钱要等你把这丫头的身契给了我我才能给你,不然你跑了怎么办?这丫头的身契不在我这里,我瞒得了她一时可瞒不了一世,若是她后头发现了要跑,我可得不偿失。” 闽婆婆忙不迭地点头:“那是自然,时间匆忙,我只能先把她偷出来再说。后日就有贵人来要人了,到了那时哪里还有咱们说话的地方。不过说来也奇怪,我翻遍了春生婆婆身上也没找到身契。” 原来,春生婆婆拍板决定将朝华卖入皇子府之后,就将她的身契收了起来,闽婆婆也没看见她究竟放在了哪里。 “不过人已经在你手里了,身契我必定想办法给你找到。”闽婆婆拍着胸脯保证道。 喜婆婆指挥着车夫将车停到后头去,对闽婆婆道:“我自然信你,毕竟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你怎么舍得。好了,你快些回去吧,可不要被什么人发现,早晨醒来你只要咬死了不知道便是了,你们牙婆子手里每年不都要跑几个丫头吗?也不是什么奇事。” 闽婆婆答应着就走,趁着夜色无人注意,很快就回到了原先那个破败的院子。 而朝华被人重新捆了手脚塞住嘴巴,扔到了二楼一个封闭的房间里。 等她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她一醒来就知道坏了事,自己恐怕是被什么人掳了过来。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悄悄地打量着这间房间,见这房间装饰精致,却不像是谁的闺房,一张大床,一个梳妆的几案,别无其他。她心下大惊,知道自己恐怕落到了什么不好的地方。 朝华左右活动了一下身体,费了好大力气才坐起来,又蜷起膝盖,将头埋入膝盖处,夹着塞住自己嘴巴的布条之后猛地往后仰头,嘴里的布条便被拿了下来。她又四处查看,到处找有没有什么能够自救的东西,视线上移,发现了一只还燃着微弱火光的烛台。 等喜婆婆发现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了点点的火光。 第3章 自救 “要死啊!天呐快来人救火!快快快!” 喜婆婆在外头嚷着,用力拍着门,门却被朝华反锁,又用那梳妆几挡住。 她将烛火撞落在地,那点点火光迅速咬住了房间内的布帘子,越变越大。捆住朝华手臂的绳子有一处绳结突出的地方,她咬咬牙将那绳结处放在火上烤。绳结刚一点着她就挪开,用力地左右挣着绳子,很快手上的绳子就被烧断,所幸没有烧到手臂。 朝华却没有时间活动手腕,迅速解着脚上的绳子。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那门也快撑不住了。 “要死啊还不赶紧把门撞开啊!” 外头的人不停叫嚷着,朝华沉心静气解绳子,不断加快手上的速度,终于解开了绑脚的绳子。 当门终于被撞开的时候,朝华已经打开了窗户站了上去,外头的人迅速围进来控制火势。用衣服扑的,倒洗脸水的。 “傻丫头,”喜婆婆放缓语气,一张涂满了脂粉的脸皱着,兀自朝窗户前靠近,“你已经被那闽婆婆用三倍高价卖给了我,已是我喜乐坊的人了。你生得美,身段更是优美风流,放眼整个喜乐坊,甚至是整个云都城,也没有你这般样貌这般身段的。何不有些野心,留在这里受我的调教,假日时日你定能做这云都城里最风光的花魁娘子,岂不比你在外头做些苦活累活要来得好?” 喜婆婆继续一点点往前靠近,手已经伸了出去准备拽朝华下来。 朝华往后一退,余光注意到那辆马车,她对喜婆婆啐道:“不要再往前了!什么花魁娘子,你做梦!我冯朝华这一生宁为奴婢,也绝不入秦楼楚馆,你死了这条心!” 喜婆婆犹自说着什么,一点点往前靠近着。朝华眼角朝外看着,慢慢等待着时机。 近了,就快到了。 “你给我下来吧你!” 就在喜婆婆摸到朝华裙角的那一瞬间,她闭上眼睛心一横就往下一跃。 却是打算好了时机才跳的。她老早就看到有一辆马车遥遥地走来。 这个时候时辰尚早,又是天子脚下,此时出来还坐马车赶路的,必定是个有官身的,若是能得搭救,想来这什么喜乐坊也不敢随便得罪。 她往下一跳斜斜地落在了这辆马车顶上,背部着顶,因是高处坠落,虽未见血,却感觉身子各处都剧痛着,马车又在行进中很是不稳,马儿也受了惊往前扬着蹄子。 眼见朝华就要滚下去时一双手伸了出来拉了她一把,将她稳稳地拽了进来。 “载义,”那人对着外头叫了一声,“你去一趟处理一下火情,若是引来了巡逻的差爷恐怕此事难以善了。” “是!” 坐在前头的一个少年应声而去。车夫稳稳地驯着马,很快马车就继续走了起来。 朝华跪坐在马车里浑身剧痛,却不敢抬眼去看,只低着头道谢:“多谢郎君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求郎君送佛送到西,能将我送到府衙门口去。” 却无人说话,眼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张素净的帕子。 “你的额角沾了灰,擦擦吧。” 声音温润,行动端方,可谓君子。 朝华猛一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颜如冠玉的面庞。此人身着绯色官服,腰佩金带,以玉冠束发,瞧着虽是少年,却自有一股非凡气度,叫人不敢随意轻视。 朝华怕冲撞的是什么贵人,忙低下眼去,伸手接过帕子:“谢郎君。” 她刚要开口问能否送自己去府衙,那人就对着外头道:“转道去太平坊的府衙。” 马车便转了个道往隔壁巷口行去,速度也快了起来,想必此人原本是要赶着上朝去。 朝华擦了擦额角就将帕子递还给他:“多谢郎君搭救,若郎君赶时间的话不妨给我指个路,我走过去也是一样的。” 那人接过帕子却笑了起来:“你此时受了伤,还如何能够走过去?你也说了,叫我送佛送到西,我岂有辜负之理?不过我倒是好奇你去府衙做什么?你放的火火势不大,载义必定能妥善解决,不会引来官兵的。” 朝华被那笑容晃了眼,抬眼看去,此人不仅气度不凡,面容更是清俊无双,笑起来更添温润,英姿洒落,眉宇清扬。她从未见过如此惹人瞩目的郎君,一时间甚至看的有些呆了。他却并不恼,只等着朝华回话。 朝华定定心神道:“郎君有所不知,我原是良家女子,昨日晚间被父母卖作贱籍奴婢后,又被一狠心牙婆趁夜高价转卖给了喜乐坊,也就是我刚刚跳下来的这间春楼。此人想来做惯了此事,手段很是老道,我一觉醒来就已经身在此处了。若是我不去报官,以后定会有更多的无辜娘子受害,并非人人都有我这般的运气。不如我去将她抓了,也好过她再为祸。” 担心其他人受害是真,想要报仇也是真。 她已经被卖了,左右逃不过为人奴婢的命运,她也做足了准备要入皇子府做奴婢,好好养活自己。可却不曾想此人心思歹毒,竟要将自己卖到那处地方去,岂有放过她之理。 那人却有些意外,看了朝华一眼,随即笑道:“娘子颇有勇气,倒叫人钦佩,希望你得偿所愿。” 马车停了下来,朝华掀了帘子向外看去,果见不远处便是府衙。她回过头来跪在马车里给他磕了个头:“多谢郎君,若有机会,小女子定当报答。” 说着就掀了帘子下了马车。 她走进府衙,告云都城内的牙婆闽婆婆两头收钱,暗中高价买卖奴婢,扰乱奴婢买卖市场,败坏官卖牙婆的名声。又亲自带着人去找到了那间离她家不远的破败院子。 衙役们当场搜身,又行逼问,闽婆婆很快就承认了。被抓走的也只有她一人,其余牙婆们买卖奴婢手续合法,官府也无从干涉。 春生婆婆从后头走来,颇有些钦佩道:“你倒是命大,居然还带人来抓走了闽婆婆。” 朝华嫣然一笑:“她心思不正,自然逃不过律法制裁,我虽是不懂律法,可却知道一桩买卖岂有收两回钱的道理?她既贪心,就该知道会有今日。” 春生婆婆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说得好,倒是少见你这样的小娘子,竟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看你这样子想必累坏了,去歇歇吧,明日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明日……朝华闭了闭眼睛,是啊,她如今是个奴婢了,明日她就将迎来自己全新的、为人奴婢的人生。 但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只要不在春楼,她相信不管在哪里都一定能闯出一片天来。 而马车里搭救了她的,正是大周朝的三皇子,周淮瑾。 此时的三皇子府内,淮瑾已下了朝,正在书房行编撰史书一事。 “殿下。”载义从外头进来,袍子角都沾了灰。 “如何?” 淮瑾手边堆了满满的各类卷轴与各处搜罗来的书籍,埋首书案,头也不抬地问道。 “幸不辱命。那位小娘子放的火并不大,当时他们春楼里的人也撞开了门扑了一部分火势,待小的赶到时帮着扑灭了火。她也是运气好,巡逻的官差并没有注意到二楼的一点火情。小的又威逼恐吓了她们一番,晾她们也不敢报官。 “小的还抓了一个娘子多多给了银钱打探了一番,那小娘子是今日凌晨才被卖来的,来路不正,原本她已经被另一个牙婆卖作奴婢了,不知怎的又被转卖到了春楼。她倒是有几分胆色,居然敢跳窗,虽只是二楼,但瞧着她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想来也伤得不轻。” 底下汇报的人是载义,从小时就跟着三皇子淮瑾一道读书,是三皇子的伴读。上个月三皇子请求圣人出宫建府时载义也一道跟着进了皇子府,他时刻跟着淮瑾,万事都替他打点周到。 “与她说的一般无二。想必此时她已经被原先的牙婆给收了回去,这两日便要进谁的府里作奴婢了。” “可需要小的去打听打听?” 淮瑾有些沉默。不知为何他今日脑海里总浮现出那小娘子的面孔,莹白的,如玉一般。杏仁似的眼睛圆圆的,瞳仁又黑又亮,里头倒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眉眼稚嫩,如初生的小鹿。 她站在二楼窗扇边的时候淮瑾就已经看到了她,初晨的风吹皱了她的衣裳,转过头来一跃而下时的面孔印在了淮瑾脑海里。 他摇了摇头:“不必。你衣裳脏了,下去更衣休息吧,今日的花费去找你哥哥报账去。” “是。” 载义应声就退下了,自去找哥哥载疏不提。他的哥哥载疏帮着淮瑾打理云都各处的铺子,很是精明强干。 第4章 入府 一月前,圣人要封二皇子淮陵为郑亲王的消息在宫城里不胫而走。淮陵乃秦贵妃独子,时年十八岁。三皇子淮瑾年已十六,闻此消息后随即请旨出宫建府。 圣人为了无人修撰继位后的编年史而伤神,二皇子要熟悉兵部相关事务,无暇分身。淮瑾便顺势接了这个史料修撰的苦差事,又领了户部度支司的闲职,正式开始上朝。 圣人与孟淑妃依照旧例选派女官与侍卫入皇子府侍奉。除此外,孟淑妃还拨了陪嫁慈姑和莲姑跟着出宫,在皇子府内各处管制打理。 三皇子身边的四位贴身宫女月明、星露、妙昙、寒桑循旧例还跟在身边,入皇子府静安居伺候。另有十位圣人赏下的女官,亟待安置。 这十位女官于半月前入府,慈姑曾到书房去请淮瑾示下。 “殿下,这十位女官是圣人与娘娘商议后赐下的,您看该如何安置呢?” 书房内,慈姑立于内室垂首请主子示下。但见前头书案处坐了一位少年,锦袍玉带,清润端方,人如美玉,恰是三皇子淮瑾。 他正伏案整理要修撰的史料,墨色的眸子沉静如水。见是慈姑来了,淡淡笑起来,如冬日暖阳,虽和煦却并不热烈,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温度。 “母亲可有什么话要带来?” 慈姑迟疑半晌,她知道三殿下是个心有成算的主子,最忌讳他人插手自己的事,斟酌着道:“娘娘倒也没有别的吩咐,只说您如今出宫建府了,许多事情少不得要自己拿主意。只是……” 慈姑抬头瞥着淮瑾神色,见他没什么不耐,便继续道:“娘娘说若是书房暂时没人伺候的话,不若就让兰脂过来伺候笔墨,那孩子读过不少书,人也机敏,想必能伺候好殿下。” 淮瑾心里笑起来,好一个“读过不少书”。 宫苑里头除了各个宫的大宫女能称得起“读过书”外,其余宫女便只能算得上识得几个字罢了。如今却来了个“读过不少书”的女官,少不得叫人侧目。 慈姑说完见淮瑾似乎没有别的神色,就站着等淮瑾示下。 他却轻笑起来:“想来这兰脂很是能干,居然能得母亲青眼。”手边动作不停翻阅着史料。 慈姑便以为淮瑾是同意了,正要答应着去安排,却听得上头又道:“既这么能干,便拨去管库房吧,那里正缺得力的人手。” 慈姑听了这话心里一咯噔,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好歹也是经年的管事宫女,她立刻笑着应下:“是,殿下,那便安排她去内藏库。那书房这里您可有中意的人选?” “不忙。”淮瑾漫不经心道,“先把圣人安排下来的女官安置好,书房这里暂时不缺人手,有载义伺候也是一样的。” 既这么说,那就是这十个人都不要,慈姑思忖着。 那可就难办了,她一边忙着应下一边告退,自去给宫里的苏英送信不提。 过了一日,慈姑的信送到了长平宫内。 “年纪不可太大,大了通人事。长相嘛,不必太出挑,本就是在书房侍候笔墨茶水的,周正也就是了。另外还要识字,哪怕不多。可记清楚了?” “是,奴婢记清楚了,马上就吩咐人给慈姑递信。” 长平宫内,上首美人榻上横卧一美妇人,乃高位嫔妃孟淑妃。其子淮瑾年十六,行三。另育有一位公主,是这宫中唯一的公主。 孟淑妃眉眼柔和缱绻,举止婉婉有仪,神态却并不轻松。 “这位置原先是留给兰脂的,瑾儿都十六岁了,该通人事了。”她一边拨弄着手边的玉穗子一边和苏英诉苦,“若是在书房伺候,朝夕相处的自然而然就知晓了。只是这孩子心中成算大,明知兰脂是本宫留给他预备通人事用的大丫鬟,居然还给派去管库房了,这可真是…” 孟淑妃抬手,下首立着的女官苏英立时上前为她慢慢揉着额头。按了有一会,见她眉头舒展,方轻声劝慰道: “娘娘,咱们三皇子是心有成算的人,满心里都扑在学业和新领的差事上了,哪有心思放在男女之事上。您别太担忧了,保不齐过两年就自己开窍了,当下最要紧的是要想办法拢住圣人的心。刘美人盛宠已三年有余,虽暂时无所出,但保不齐这两年会有。这些年您诞育了大皇子、三皇子与大公主,功劳是宫里最大的。可咱们大皇子当年无缘无故夭折,三皇子如今也屈居人下,就算是为了三皇子您也要……” 说话的是长平宫如今的管事姑姑苏英,只是话没说完便被孟淑妃打断。 “切不可在圣人面前再提起大皇子,”孟淑妃正色道,“本宫的孩子夭折了,这已是本宫的心病,又何必再叫旁人想起这伤心事。如今圣人正有刘美人陪着,忘却对圣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是……” 苏英口中称是,便不再说话。 慈姑与莲姑走后,苏英成了长平宫的管事姑姑。 她原也是孟淑妃从娘家带过来的,奈何当初年纪小,一直被慈姑与莲姑压一头。如今她年纪渐长,在宫中各处行走打点,渐也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度,比之慈姑与莲姑已不差什么。 这次独子淮瑾开府,孟淑妃实是放心不下。慈姑年纪大了,莲姑的身子又坏了,自己已离不开苏英,权衡之下她只能咬咬牙将陪嫁慈姑与莲姑都送了出去。 “圣人去哪里是圣意,本宫岂敢揣测。”她从美人榻上下来,满不在意道:“这些都不打紧,照料好瑾儿与阿盈才是最重要的。” 苏英少不得多加宽慰道:“娘娘也别太心急,每月的朔望之期圣人都必去皇后宫中的,又有秦贵妃时时给刘美人上眼药,咱们袖手旁观倒也不是不行。再说了,刘美人哪及得上当年您的盛宠,您如今地位正稳固呢。” 孟淑妃懒懒道:“本宫自是不急,左右二皇子即将封郑王,还是越制册封,该急的应是皇后才是。去把大公主抱来,本宫看看她有没有长个子了,前些日子刚做的小衣裳似乎又短了。” “是,奴婢这就去。” 苏英应声就往外走自去安排,又忙忙地派人去观德坊三皇子府给慈姑送信不提。 孟淑妃本家乃是安阳孟氏,诗礼传家、极具风骨,在江南道一带素有清名。族中这两代出过三个进士出身、五个同进士出身的族亲。 她的父亲孟鹤山是二房幼子,年幼时父母宠眷,因而他读书上虽极用功,人情往来却是一概不懂,明明是同进士出身,最后却只谋了个江州县令的差事,多年都未曾升迁。 孟淑妃于宝应二年大选后宫时被她的伯父孟平山荐入宫中,初入宫只是个才人。因容颜清丽、腹有诗书,兼有江南女子婉约之态,深得帝心。半年后即有孕,后顺利产下大皇子。圣人喜不自胜,接连给她晋位,到了大皇子两岁时便已是昭仪。后来她再度有孕,圣人便给她破格晋位封为孟淑妃,只可惜不到两月大皇子便无故夭折了。孟淑妃认定有人谋害大皇子,请求圣人彻查此事,圣人却没有应下,此后二人便不复从前,隔阂也愈加深厚。 四年前孟淑妃再度有孕,这名位却不好再晋,圣人便提了孟淑妃的父亲孟鹤山入云都,任弘文馆学士,正五品,主要负责校勘图书、教授学生,恰合了孟鹤山的意。一家人就此举家迁入云都在此处安家,孟淑妃也能偶尔宣召母亲张氏入宫陪伴,至此才与圣人关系略为和缓。 又过了几日,午间,大雪。 “慈姑,这十位女官如今可都定了去处?” 观德坊三皇子府内,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为慈姑撑伞。 慈姑和蔼道:“兰脂与雅素为内藏库一等女侍,专管登记造册各类皇家御赐珍宝; 岚夏与云梅为绣苑一等女侍,专为主子裁衣; 曼心与卉芳为传膳司一等女侍,上菜前为主子试吃验毒; 雨竹、韶梦为采办处一等女侍,专司各处采办事务; 杏初、伴蕊为花房一等女侍,管花房各类事宜。” “是。其余前院洒扫的杂役、门房、马夫等下等仆役,都由慈姑您从牙婆处买进府了,俱已妥善安置到各处。只一个差事,寻了多日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说话的管事是三皇子府的张掌家,名叫张松,本家是孟淑妃母亲张氏娘家的旁支。 四年前孟鹤山举家迁入云都时张松一家也跟着一道过来了,最初是在孟家的绸缎铺子里当掌柜,因精明强干特被孟淑妃派来三皇子府当差。他身旁一个穿着七品女官服制的正是管事嬷嬷慈姑,因慈姑是宫里赐下的,又是孟淑妃的陪嫁,因此在府内威望甚高,张松遇事也时常请她示下。 “苏英前些日子就递了信过来,娘娘的意思是既然这十个宫女都不入殿下的眼,那便先从外头暂时买几个识字的小丫头进来,年纪小些,到时调教好了让殿下挑两个用。后面娘娘还会不会安排人进来倒是不知道,咱们不好揣测,只先把眼前的难关给过去了才要紧。其实原本书房那位置是留给兰脂的,可惜殿下叫她去管库房,也只能先如此。” 张松不住点头,却仍是苦恼:“是,这事的确还得您去掌掌眼,牙婆那边我都让人提前打过招呼了,这几天都在不停搜罗呢,只不过识字的丫头不多,年下里各处要人的地方也多,恐难找到合适的。况且被卖的大多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哪里有识字的呢?” 慈姑柔和笑道:“殿下快下朝回来了,张掌家且先去忙,叫两个小丫头子在茶房候着,殿下最近爱喝紫笋茶,多备些。书房丫鬟的事我来负责,我已与牙婆定好了明日去提人,她们必定会准备好的。咱们虽是刚建的府,但府中伺候的都是宫里头出来的,俱是样样伶俐的好手,必不会叫张掌家烦忧。” 慈姑是个好说话的性子。虽有些上了年纪,但眉眼慈祥,举手投足间皆是精干。 “好,那全仰仗慈姑了,我先将您送回静安居,再去看看茶房里头预备得如何了。” 张掌家松了口气,心里感激慈姑,将伞更往慈姑那边倾斜,一路护送着她回了静安居。 书房丫头这一买就是好些时日。直至昨日满云都的牙婆们才终于在约定之期前凑齐了三个认字的小丫头。 翌日。 隆冬未雪的清晨,三位金钗小娘子脱净了衣裳立于堂中,一精干打扮的婆子正围着三人,边抚掌边来来回回地仔细瞧看。一看肤色,要匀且净;二看牙口,要齐整无垢;三看疤痕,过一寸的便属下等;四看青丝,要油润光亮。 朝华身上虽有些淤青,但并无疤痕,过几日也就消了不是什么问题。 瞧看了好半晌,三人俱都被冻得没了知觉,春生婆婆方开口道:“这一步呢是省却不得的,若是你们三个入了贵人府上再被瞧出有个什么不妥的,那咱们可就要倒霉了。行了,也都没什么大问题,且进去内室预备梳洗吧。” 所谓的梳洗,便是牙婆们从外头找了个大桶,又在里头放了些热水充作浴盆,赶着三人下去擦洗。 梳洗过后才至辰时,春生婆婆随手给三人梳了个丫髻,又一人给了个馒头便叫等着。 这一等就是一天。等是朝华做了奴婢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贱民不值钱,贱民的时间更是不值钱。 及至黄昏,才见一中年妇人由着两个小丫头子簇拥而来。外罩一大毛斗篷,发间钗环不多,只一碧玉簪子。正是慈姑。 她走上前来细细打量三人,朝华低眉敛目垂首站着。另两人似乎是吓坏了,直往她后头躲。 “是她们三个吗?” 慈姑边问边走过去坐于堂上,牙婆们倒茶的倒茶,接斗篷的接斗篷,一时忙乱。春生婆婆便站出来回话道: “回贵人话,正是她们三个。如今正是年下,各处要人的多,所以搜罗地慢了些。所幸这三人都未满十二,也都识字,长得更是十分周正,想来应是符合您要求的。” “叫她们都上前来瞧瞧。” 春生婆婆听得此话便推着三人上前去,口中悄声道:“快,给嬷嬷请安。” 朝华听如此说便微微福身道:“请嬷嬷安。” 另两人学着样子也福身。 慈姑点点头:“嗯,倒都规矩,左右进了府也还是要调教的。”忽瞥见了朝华,见样貌不俗便开口道:“你叫什么?上前来?” 朝华抬头见贵人叫自己,上前去低垂着眼答道: “我叫冯朝华,云都人,今年十一岁了。” 慈姑瞧了几眼却不说话,只打量她。 春生婆婆恐事有变心下着忙,急道: “敢问贵人,这孩子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慈姑有些犹豫,“倒没有,”话音却一转,“只是……主子说模样不必太出挑,这个丫头长得倒是极美,身段也很是出挑,瘦高的个子,五官虽有些稚气,却是难得的标致美人。我竟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如此品貌的丫头。” 春生婆婆急急上前一步道: “是,只是确实是翻遍了云都也没有找到其他更合适的丫头了,这个还是前日晚间才卖来的,幸好识字,若不然恐怕连三个都凑不齐。您看?” 慈姑闻言尚未及说话,忽听得朝华道: “嬷嬷,我会写字还会理账,进了府必定是能帮到您的,哪怕多做些活计也不碍,我手脚很快的。” 慈姑听了此话却噗嗤一笑道: “哦?那你会得倒多,口齿也伶俐。但我买你可不是要你理账去。” 慈姑原并不想要朝华。但见她谈吐得宜又口齿伶俐,甚是讨人喜爱,便难免心生怜惜。又怕自己不要她,牙婆们会将她高价卖给春楼。思索之下还是决定将她也带回去。 既敲定了她便起身:“既这样,你们三个今日便跟我回去吧,”又回头对一小丫头道:“凉儿,把银子给春生婆婆。” 叫凉儿的小丫头便上前将银子封了给牙婆,又拿了斗篷给慈姑披上馋着她往外头走。 慈姑领着三人走到门边见并无人跟上来,方道: “入了府你们先跟着我学规矩,等过了除夕,咱们殿下会挑两个丫鬟去书房伺候,另一个呢便留在静安居做三等丫鬟,做些粗使活计。可都明白?” “明白了,嬷嬷。” “叫我慈姑便是,咱们虽是皇子府但不似宫里头规矩多,咱们三殿下又最是和善,去了书房可称得上是个好差事,活计不多,主子也体恤下人。话虽如此,但也要时刻警醒,切不可毛手毛脚,也不可有不该有的心思,只专心做事便是。咱们府里目前没有女主人,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三殿下,可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慈姑。” 及出院门朝华才看见两辆油布包着的高大马车,两个马夫侍立在旁。她眼瞧着慈姑由凉儿搀着上了第一辆马车,便知她们三人应是后面这辆。上了马车之后寒风被挡在门外,只着单衣被冻僵的身体渐渐回暖,她才终于有了自己被卖身为奴的实感。 她掀了帘子朝外头瞧去,恰看见永平坊那间挂着灯笼的熟悉小院,心脏沉沉地坠了下去。 大周朝律例,卖身奴婢分为官属奴婢与私属奴婢。官属奴婢乃被籍没的罪犯与犯官家属,除非为朝廷立下大功,或是大赦天下,否则是不能脱籍赎身的;而私属奴婢则是卖身的贫民或被掠卖的贫民子女。其中贫民卖身子女的身契分为死契与活契,死契的卖身价格更高,且无法为自己赎身。但活契的奴婢若是攒够了卖身银子,请家里人来为自己赎身也是有先例的。 朝华看着外头越来越陌生的街景,心里悄悄打定主意进府之后要想办法将自己的身契变死契为活契,再攒够银子为自己赎身。哪怕是做苦工自己养活自己,也要做个自由人。 更要争取进书房伺候。在书房当差必定比在静安居做粗使活计挣得要多些,如此才能攒下银子来打点关系为自己赎身。 想到这里,朝华又打起精神来。左右她已卖身为奴,万幸她不是官属奴婢,还有一线希望能为自己赎身。命运虽有时不公,但朝华相信她的人生只由她做主,为奴还是为主,她要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马车一路朝着皇城方向驶去,越来越华美的建筑群排列规整,街道上也都是集市摊贩,正是一派繁华,这里是她从未到过的地方,观德坊。 “这位姐姐,敢问这里是?” 说话的是个眼睛圆圆大大的姑娘,叫做琍芳。 “这里是观德坊,咱们三殿下的府邸就在此处。此处地处宫城脚下,最是繁华热闹。平日里咱们若是休沐的话还可以出来逛逛呢,咱们三殿下可是所有皇子中最最和善的了。” 这位姐姐叫青娘,是静安居负责洒扫的小丫头,也不过十三四岁,正是爱说话的年纪。 琍芳双手合十诚心期盼:“真希望三殿下也能选我进书房伺候,活计不多主子还和善,这可真真是令人心动的好去处!” 青娘失笑:“那你学规矩时可得好好表现,叫咱们三殿下留意到你。” 另一位叫乐雨的听着这话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不过你们既识字,想必家里都不是穷苦人家,怎么会被卖呢?” 青娘疑惑问道。 她此言一出,马车里回应她的就只有一片静默。 是啊,为什么会被卖呢?在这个既非饥荒、甚至还很繁华的年景里头。 第5章 有孕 朝华三人入三皇子府时,夜幕已上。 马车停在了西角门,穿过西角门进府时首先入眼的是一处尚有星点绿意的园子。如今已是十一月底,北方冬季少草木,但这处园子却是有人精心打理过的,寒冬凋零的时节,红松在专门辟出来的花池里姿态闲雅;墙角几棵国槐虽已凋零,但枝桠挺立犹有美感;只余藤干的缠枝牡丹在围墙上爬着,处处都是生机。 朝华从前的邻居是个爱捣腾草木的,闲时她常溜去隔壁院子里瞧那位寡居的娘子侍弄花草。那位娘子通常都很沉默,偶尔倒会给朝华介绍介绍满院子的花草树木。因此这处园子里的许多草木她都认识。 穿过这个观景园子之后又进了一道门。进了这道门之后就能瞧见许多身着统一制式服装的侍女们来回穿梭。点宫灯的、拎膳盒的、剪花插瓶的,人人手里有活忙个不歇。 每道门外头都站了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更有小厮们,拎些重物,来回听差。 琍芳左右瞧看,时不时地低声问青娘几句话,青娘却只摇头并不答话。朝华便知道这府里丫鬟们都是有规矩的,此时主人想必在府里,不可随意喧哗。 又经过了一道门,过了这道门之后便不见小厮与侍卫,只有侍女和婆子们,还能看见几个着女官服制的侍女。又走了一会,远远能望见一处水榭的时候,青娘终于开口道:“前头便是静安居了,咱们静安居临着镜湖榭,此时虽冷,但到了夏日一定十分凉爽。咱们府里头的丫鬟除了女官和慈姑、莲姑之外,都住在静安居的后罩房里。” 青娘随意介绍着,她们三人俱都有些眼花缭乱。朝华强自低着头,告诫自己不可失了礼数身份。 几人跟着青娘鱼贯入了静安居。 一进此处,但见处处雅致秀美,盆栽景观各处不同,移步换景。瞧着像是厅堂的一处地方插了几瓶时令花草,观音瓶里插着嫩草,各色琉璃瓶装饰着几处高几,好一番景致。 琍芳甚至有些呆了,还是朝华悄悄推了她往前走。 前头忽来了一位年轻的侍女,穿着刚刚在前头见过的女官服制,挂着好看的笑容。 “你们三人就是新买来的丫鬟吧?今日天晚了,我先带你们去后头安顿,你们可有行李?” 朝华等人听了这话俱摇摇头。被匆忙卖出来的她哪有一针一线的行李可言,她的衣裳甚至有几处在跳下窗子的时候刮破了,此时颇有些狼狈。 青娘提醒道:“这是三殿下身边的大宫女,月明,快行礼。” 叫月明的侍女忙摆手:“不必如此,大家都在一处做活罢了。”又好心道:“那先跟我去一趟绣苑找岚夏帮你们量体吧。她是宫中的绣娘,也有品级,人最是亲善了,我再请她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多余的衣裳先给你们换上,你们这副样子若是冲撞了三殿下,可是不好。” “是。” 朝华在心里暗暗赞这月明行事沉稳得体,又观之面容可亲,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份好。 等三人终于换好衣裳量完尺寸之后,已是月上中天的时辰。 月明带着她们三人往后罩房去寻屋子安置,前头又来了位女官,看样子也是三殿下的贴身侍女。 她颇有些急切:“月明姐姐,不如您去书房劝劝殿下吧,从下了朝回来之后殿下就一直待在书房里头,听书房的门房小厮阿丘说殿下这几日都在整理史料,堆的书案都放不下了。咱们这边的晚膳都热了两回了,也不见殿下回来用膳、休息,这可怎么好?” 月明却道:“星露,你可不要胡乱去书房打搅,殿下行事自有殿下的意思,咱们岂有插手之理?你忘了前头的霜露了吗?也是这般擅自做主干涉殿下的事,后来被殿下打发去冷宫伺候了,你可要注意。” 星露吐吐舌头:“我也没说要去插手……只不过担心殿下身子……” 月明转过身去正色道:“万不可胡乱揣测主子的心思,你是个聪明的,我点到即止。殿下的身子除了医正们会照应之外,更还有宫里的淑妃娘娘,哪里轮得到咱们了?” 星露点点头就往外走:“是是是……” “哎,她这性子怕是要吃亏……” 月明转过来继续带朝华三人往前走,很快在后罩房西面的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朝华上前去推开门,见里头有一个四人的通铺,倒是很宽敞。 月明点了灯:“你们三个里头也会有两位之后会拨去殿下的书房伺候,既然是伺候殿下的,有些事情我还要多啰嗦一句,咱们殿下是满云都城里最和善不过的人,但有一点,他很忌讳别人插手他的事,咱们伺候的人就更要注意了。” 三人点点头之后月明就离开了。与星露的不屑一顾不同,朝华很感激能有人在她初初进府时提点一二,这是不可多得的情谊。 朝华暗暗记住了这个叫月明的女官。琍芳帮着在旁边拉了一道帘子隔了个洗漱换衣裳的地方,便依次躺下休息了。 而书房的淮瑾正埋首于着络绎不绝送过来的、已经堆得比他人还高的书册,载义始终守在外头,并不敢打扰。 载疏却星夜来访。 “殿下,云记绸缎庄子已经转到了云氏姐妹名下了。” 下首立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瞧着虽有些木讷,行事却很老成。 淮瑾点点头:“云记的生意虽不甚兴隆,但做的都是大买卖,主顾也都是达官贵人,务必要好生照看,咱们的消息来源也要仰仗这个绸缎铺子。金裁缝你要多打点着,他手艺好,很得主顾喜欢。” “是,殿下。另外这是最近十日的账目,请您过目。” 载疏低头应是,又呈上账目,却是一个小小的匣子,里头只装了几张纸笺。 淮瑾低头快速看了几眼,便起身去了莲花宫灯处将这几张纸笺尽数烧毁。 “铺子里你多替我照看着,对账还是十日一次。载义久不见你,你叫他家去说说话见见父母,我这边明日一早再回来伺候就行。” 载疏低头应道:“是,多谢殿下,小的告退。” 还有一个半月便是除夕,朝华三人进府已有三日。 这三日先是裁衣裳,府里头的绣娘姐姐岚夏给她们三人量体之后,不过两日衣裳就裁好送了来,三人俱都换上了府里头丫鬟们的制式服饰。 上着朱罗小袖衫,罩棉褙子,下罩素白襦裙,肩披青色帔子。 朝华头梳丫髻,未着脂粉,只在鬓间簪了几朵折枝腊梅。却是艳光动人,行动间自有一股清冷气质。 “朝华,你可真美,这裙子穿在你身上格外好看些!” 说话的人是一同进来的琍芳,圆圆的大眼睛十分可人。 “我倒觉得你这圆圆的眼睛配上丫髻格外适合,倒像年画上的人呢。” 二人穿着新衣浅浅笑闹,颇有几分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轻松感。 而后便是跟着慈姑学规矩。 请安、磨墨、沏茶、问话答话等都各有讲究,这几样规矩也各有侧重,若是在书房伺候,请安答话固然要紧,但磨墨沏茶却是要额外下苦功夫去学的。 慈姑在前头示范,三人俱都瞧得认真。 “见到殿下,日常行礼福身即可,这个呢叫做‘叉手礼’,女子行礼时右手在上,手放于胸腹间,口中道‘给殿下请安’或是‘请殿下安’都可;若是第一次见殿下,那便要跪下行大礼,可明白了?” “明白。” 朝华学得仔细,其中单沏茶一项她学的格外细致些。从每种茶叶的泡法、茶叶特性,到与点心如何搭配、什么季节适宜喝等等,每样都事无巨细分类记在心里。闲时还会去厨司请教些果子搭配的惯例。 学规矩时她从不冒头,乐雨却更掐尖要强些,请安答话学得最是认真,好似要在这里便同她们二人分出个胜负。 如此,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便是除夕。 这一个半月她们几人没有一次见到过三殿下,听青娘说三殿下近来格外忙碌,每日夜半才回静安居歇息,日日投身于史料修撰。又说这是个没人肯接的苦差事,只咱们殿下接下了。 朝华却并不着急,入了书房自然就能见着主子了,犯不着额外花功夫去想这些。 今日恰是除夕。 三皇子一早便入宫赴宴去了,府内各处早都挂上大红灯笼,院中竖起了竹木杆以作祈福之用。府中诸位有品级的女官姐姐们更是一早便画起了梅花妆,在眉间点上面靥,唇中涂上万金红,更换上喜庆颜色的衣衫,看着叫人心生向往。 朝华梳洗过后去前头拿了茶叶过来,在房里自练习碾茶与煎茶分汤。琍芳在一旁休息,乐雨却并不见。 “你没见着乐雨吗?”朝华一边摆开茶具一边问道,“好半天没见着她人了。” 因今日是除夕,慈姑手头有各类事情要忙便无暇顾及三人,只叫她们各自在房中休闲。 琍芳歪着脑袋道:“她好像一早就去前厅门房了,像是想给咱们三殿下问安呢。” 朝华心中不置可否,每个人努力的方向不同,于她而言唯有加强手上功夫才是第一要务。磨墨她已是最熟不过的了,只烹茶手艺还尚欠火候。 日头慢慢西斜,外头的人来来去去,朝华稳坐房中蒲团不停练习,手被茶水烫起了好些个小水泡也浑不在意。及至下午稍晚些,用来练习的茶叶被她使的只剩最后一点儿才停下休息。 青娘忽来叫二人一同去张掌家处领喜钱与爆竹。 “快些跟我到前厅找张掌家去,他在那里发喜钱和爆竹,每个人两百钱呢!” 二人俱是喜不自胜,携着手一同跟着青娘去了。钱在哪里都是好东西,这个道理最是浅显了。 及到了门厅领了喜钱与爆竹,果见乐雨独独立在门房处像是等人的模样,浑身只着单薄衣衫,发间用红色丝带点缀,倒是别一样的喜庆。 朝华偏过头只作不见,对琍芳道: “今日除夕,咱们吃了饭在房中休闲,预备着晚上一同去放爆竹可好?” “好啊好啊!” 琍芳果然拍手叫好。又问道:“那咱们去哪里放呢?” “才刚问了张掌家,他说不拘哪里都行,放爆竹求的就是热闹喜庆,处处都有人放才好呢!” “那敢情好,咱们便叫上乐雨一同吧。” 朝华笑着答应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咱们三人一同进府,必然要相互扶持一处玩耍。” 二人商量好了便一同回了静安居后罩房不提。 而大明宫麟德殿内,一场声势浩大的傩戏表演正如火如荼。 上百名着面具的男子在下头击鼓跳跃以驱鬼逐疫。团拜会早已开始,大臣们轮番来给圣人祝贺新岁,更有各个外国使臣给其献上贡品和祝贺,以期新的一年能与大周朝贸易畅通。 傩舞之后,便是太常寺新编的各类歌舞轮番上演。麟德殿中灯火通明,歌舞不歇,彻夜欢腾。 圣人与杨皇后坐于上首。但见圣人手执杯盏稳坐御首,不怒自威。沉香烟雾缭绕中,黄袍绣龙飘浮舞动。 一旁端坐的俪装贵人正是杨皇后。头戴凤凰金冠,两鬓着金珠步摇,身穿深红大袖连裳。虽上了些年纪,但威严有仪。 下方依次坐着秦贵妃、孟淑妃、刘美人并几位才人。秦贵妃容色绝艳,略有些年纪但气势逼人,一身华彩丽服更显贵妃妙仪。而孟淑妃则清丽无极,虽不及刘美人年少有华,但气韵非凡,冠绝牡丹。 对面席间坐着几位皇子。二皇子淮陵时年十八岁,不日将封郑王,食邑一万户,实封三千户,比之亲王规制整整多了两千户。 三皇子淮瑾儒雅随和,自成风流。 四皇子淮岳只十三岁,沉默寡言,垂首不语。 圣人于上首道:“陵儿长大了,既封了王,年后可要好好干出一番成绩来。朕听说你有意去江南道兴修水利?” 一身着锦袍的男子起身回话,正是二皇子淮陵。 “回父亲,儿子正有此想法。江南道是我朝粮食产量最大的地方,但近几年粮食产量都不如以往,今年更是比之去年产量低了近两成。儿子忧心,特派人去查,竟是灌溉的问题。粮食灌溉得不到保障,产量便会逐年下降。若是修好了水利,解决了农田灌溉问题,使得粮食产量提升的话,那咱们的百姓必不会再有饿肚子的,家家户户都能有余粮。” 淮陵乃秦贵妃独子,外家在朝中颇有权势,舅舅秦简更是官至兵部尚书,母亲更是宠冠六宫,无人出其右。虽才十八,已有独当一面的气魄,如今正深得圣眷。 秦贵妃听见此话笑得谦虚: “能为陛下解忧,是陵儿的福气。不过当母亲的,总是有着各种担忧,既希望儿子出色,又怕儿子去了受苦,臣妾这几日心内担忧,胃口都不好了。”她仿若不在意地瞥了眼皇后,“臣妾不似皇后娘娘那般有福,从来没有如此烦恼。虽年近四十,可娘娘看着比臣妾还要青春动人呢。” 坐在上首的杨皇后却好像听不懂秦贵妃对她人老色衰且没有子嗣的嘲讽,也柔柔笑道: “贵妃妹妹养育二皇子辛苦,陛下也多体谅你,常去你那里走动,反倒冷落了淑妃妹妹了,亏得淑妃妹妹忙着照顾大公主正是无暇分心,否则恐怕要醋。” 杨皇后朝着孟淑妃遥遥举杯,孟淑妃一心只顾着照顾怀里的澄盈公主,举杯示意却并不喝下。她一向如此,从不接招,杨皇后也不甚在意,反倒起身对圣人福了福身道: “今日是除夕,举国欢庆,臣妾也有一桩喜事要同陛下分享呢。” 圣人眼角眉梢俱是喜气,对着皇后和善道:“皇后也有喜事?且坐下说。” 杨皇后低眉敛目,唇角含笑道:“谢陛下,实则是臣妾有喜,已三月有余了。特等坐稳了胎才同陛下说,想着今日喜上加喜,说出来好让陛下高兴。”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俱是一惊。盖因皇后已年近四十且多年不孕,众人都没想到她竟还能有孕,且已坐稳了胎。 圣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先是抚掌大笑,又叫侍立在侧的女官将皇后膳食中孕妇忌食的食物都撤下,换上滋补的上品。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皇后于国有功,赏,都赏!” 下面的宫人与伶人们俱是欢天喜地,一时之间满室恭喜。内侍们搬来一筐一筐的铜钱雪花一样地洒下去,满室金银,耀目光彩。圣人连着饮了两杯酒,又是吩咐人好生照顾皇后,又是忙着赏赐福宁殿的一众宫人,好一番忙乱。 见此情形,孟淑妃也忙站起来道贺,还说些孕妇宜忌事项。只有秦贵妃牵强笑笑,端起酒杯来佯作祝贺。 宴已过半,淮瑾吃了屠苏酒之后便起身向圣人道了告退,圣人正高兴着,也无暇顾及淮瑾便点了头,他自留下满室喧嚣独自离去。 未曾想刚出殿外就下起雪来,雪花柔柔飘落,倒衬得这个除夕终于有些可高兴的喜庆事来。淮瑾在前头慢慢走着,载义跟在身边撑伞。 “主子,下雪了,您坐轿子吧。” “不必。走走吧。” 一主一仆走在宫道上,淮瑾忽停下脚步来回首看大明宫。 但见廊上挂了许多大红灯笼,巨大的蜡烛燃着,一堆一堆,照耀着殿堂有如白日。 华灯已上,画烛高烧,筵备珍馐。 如今中宫将有嫡子,朝堂格局亦将有变,原本的赢家未必是赢家,一直以来的输家也未必没有一争的机会。淮瑾忽觉身上有些力气,对载义道: “岑老师元宵后便要回乡了,咱们找机会请他到府上喝杯酒,我为他送行。” “是,我明日便去下帖子请岑大人。” 瑞雪兆丰年,今年必是好年景。 第6章 中选 淮瑾回到府里时除夕已过,正是元日。前院里燃着庭燎用来祈福,府里的侍女侍卫们都在院中同跳踏歌舞,好一番热闹景象。 经过静安居前厅廊下时,有三个面生的小丫头正在前院假山前放爆竹,爆竹燃起有如红映霄汉、声震如雷。 一小女子正对着淮瑾笑起来,恰如雪中芙蓉绽放,各处张扬着美丽。一种由衷的快活散发出来,吸引着淮瑾,比魔怔更特殊的情感划过他的四肢百骸,过电一般。 竟是她! 载义注意到主子盯着看,猜测他今日心情好些,也想放爆竹,便道: “张掌家给咱们每个人都发了爆竹,主子若想放,回静安居咱们就放。” 淮瑾却顾左右而言他:“她们是谁?”眼睛紧盯着朝华。 载义瞥了一眼:“她们三位是慈姑从外头买来的,说是给您书房留用的,这两日就请您挑两个过去。” 载义当时坐在车驾前头,并没仔细瞧见那跳窗娘子的长相,可淮瑾却是见过的,和今夜一般的张扬美丽,绝不会错,就是她。 淮瑾闻得载义此言只觉心跳如鼓,有什么东西从内里滋生出来,刺得他心里痒痒的。原来她被卖去的地方竟是自己府上。 他佯作不经意道:“不必两个了,就那个吧。” 载义向他确认,伸手遥遥指过去:“是眼睛圆圆的那个吗?” “不是,”淮瑾摇头,“右边那个。就要一个就行了,另外两个让慈姑安排到其他地方当差去吧。” “是,我明儿一早就去和慈姑说。”载义堆着笑,终于有人要来书房分担他的差事了。 淮瑾却觉得好似等不得:“现在就去。再叫载疏去查查这个小娘子。” 他对她,十分好奇。 “是。” 载义得了信便忙忙地去找张掌家与他哥哥。 载疏是载义的亲哥哥,和拳脚功夫好、主要负责随行保护殿下的载义不同,载疏性子沉静,喜读书,虽只有秀才功名,但心细如发,帮着淮瑾打理他手下的诸多铺子田产,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是个心思缜密值得信赖之人,让他去查底细最合适不过。 飞雪簌簌,廊下放爆竹的几人仿若未觉。朝华仰着脸看冲上天的爆竹,心中满是酸涩却仍旧笑得恣意,一种浓浓的生命力从她身体里生长出来,吸引着淮瑾。 他闲倚在廊下驻足,见这小娘子瞧着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被家中卖来做奴婢,煞是惋惜,却又觉庆幸。 端看她虽已为奴,却不见自轻自贱,言语行动自洽自如,仍如阁中娘子一般语笑盈盈,可见心志坚定。 被歹人卖入春楼,却有胆量有智谋,专等着他的马车过时才往下跳,救了自己一命;更为其他人着想,孤身一人去府衙里揭发那两头收钱高价转卖的牙婆,又救了其他可能会被那人卖入春楼的娘子。真真是,叫他不禁为之侧目。 梳洗过后淮瑾倚在榻上闭目听着外头各处隐隐喧闹。这一天他收到了好些消息,胸中翻涌激荡毫无睡意,索性吩咐载义明天早上早些叫他起来入宫拜年。 他第一次对明天拥有如此高涨的期待,虽不明白这感情何处生发,但脑海中下意识闪过刚刚她在庭院中放爆竹时的笑容,和那天她跪坐在马车里,他看见的莹白如玉的面庞。 直觉告诉淮瑾,他与这小娘子有缘。 一夜无眠。 天光未亮,淮瑾便动身入宫各处请安,先去思政殿处陪圣人用早膳,再去皇后处问安,最后才去到孟淑妃处。 而静安居院子里,慈姑正立在庑廊下嘱咐朝华。 “殿下挑中了你,只你一人去书房便是。”慈姑与有荣焉,她带出的丫头得了殿下青眼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若你生病了载义会替你做好书房的差事,牢记你的主子是三殿下,没有什么差事比三殿下的差事还要重要。在书房不仅要细心更要时刻警醒,既不要毛手毛脚打翻茶具,也不要慌慌张张惹了主子不快。每次研墨之后要先净手再去给殿下奉茶。可清楚了?” 朝华心中感激慈姑,喜气洋洋道:“嗯,我知道了。” “以后在殿下面前,要自称‘奴婢’。另外,本来书房伺候的是两个人,一人磨墨一人奉茶,但殿下说只要一人伺候,那这两桩差事就都交给你了,每月会多给你一吊钱的月钱。” “是,奴婢知道了。” 慈姑瞧着她柔美光洁的额头,想了想还是补充道:“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切不可有不该有的心思。” 朝华正色垂首:“奴婢谨记您的教诲。” 若是另外两人被选中慈姑倒并不会多言。但她喜欢朝华就免不了多叮嘱些。她知道孟淑妃的性子,虽是个再良善不过的人,但一旦事涉两个孩子她便会失去理智。若出了事,主子们自不会有事,底下的奴婢却是要被打死的。她不忍见此情景。 朝华却没想到竟真的心愿成真。 得了准信之后她怀揣着这份喜悦回了住处,忙忙地将自己用过的各类练习用具都收起,预备下午正式入书房当差。琍芳见状也来道贺,只乐雨一言不发,独自在铺位上躺下。 又过了一会,青娘来叫琍芳与乐雨去前头听差,二人都被慈姑安排做了静安居的三等丫鬟,专司外院的洒扫擦洗等活计,每日的活计虽不多,但早晚都要在外院听差,有时还要被大丫鬟们使唤着做些跑腿的活计,倒也并不清闲。 此时的思政殿内,淮瑾正陪着圣人用早膳。 圣人对这个儿子的感情很复杂。 自大皇子夭折后,孟淑妃终日溺于悲痛,连带着更不待见圣人,甚至很长时间关闭宫门。 淮瑾出生的头几年父子二人见面的机会格外少些,宫人们也都认为圣人不喜三皇子,比之二皇子更差得远些。虽不至于苛待孟淑妃,但宫人最擅长拜高踩低,那几年长平宫可以说是大明宫里最冷清的所在。 云都城里文臣武将与勋贵们,各家各户都知道圣人更器重二皇子,对三皇子与四皇子都有些淡淡的,但好歹四皇子寄养在皇后膝下,担了个皇后养子的名头,自然比三皇子更尊贵些,因而在云都城中最没有存在感的皇子便是三皇子了。 但终究是孟淑妃的孩子,圣人对她是有愧疚的。看着淮瑾更是想起以前和孟淑妃在一起的日子,有些心软。 见淮瑾似乎瘦了些,便温声叮嘱道: “你出了宫,父亲母亲都不在身边照料着,自己要注意身子。” 淮瑾恭敬应答:“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圣人留意着时辰,心里闪过了孟淑妃柔美的面庞,知道她盼着儿子过去,不忍心叫她久等,便道:“嗯,吃了饭便去你母亲处吧,她肯定等急了。” “是,儿子告退。” 淮瑾心知父母之间的隔阂他无能为力,更知道自己目前并不受圣人重视,不必白白在此停留,反惹得皇后与淮陵侧目,索性吃了饭就离开思政殿。 等他去过孟淑妃处与杨皇后处,日已中天。 “载义,备车回府。” 他略略有些急切,想要验证昨晚是否是自己的幻觉。车轮急急地往回跑着,倒像是看穿了主人的心思。 朝华一早听过慈姑训话后收拾妥当便去了书房。待进了书房院子才发现此处很是宽阔,不仅有耳房、茶房并东西两处厢房,书房内室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数十排书架分布在内,书案宽大,更有屏风隔了一处会客厅,厅里布置地更雅致些,多以松树为盆景装点,只略略点缀一两处鲜花,各处几案装饰瓶分布左右,格外疏朗大气。再往里走有一处隐秘的休闲处,像是预备着用来小憩的。 朝华并未往里多走,略看了眼便退出去,进了旁边西厢房改的、当差用的茶房。环顾一圈,但见这处茶房虽不甚宽敞,但光线好,布置得古朴雅致,颇费了些功夫。 临窗放了一张桌子,上头是各类烹茶用具,平日烹茶便在这里。后头晒不到太阳的地方放了一个高大的樟木柜子,里头分门别类存放着各类茶叶,细数了数发现竟有数十种不同的茶叶。 既有绿茶、红茶、晒干的花茶,也有养身用的参片并几种可供烹煮饮用的养身药材。 朝华一样一样看过,有些慈姑没说到的不太认识的茶叶,她都一一取了样出来,预备当完差后拿着去请教慈姑,之后再根据茶叶种类分开摆放。 旁边靠墙处立着一个瞧着十分厚重的花梨木柜子,里面放的是各式茶具,排布整齐、光洁如新,足见主人爱护之至。 朝华并不很懂茶具,只略看了看,挑了一个白瓷莲花杯待用。在烧水的间隙里炙茶、碾末、筛茶,样样得心应手。 忽听得前头一阵响动,朝华忙掀了帘子步出门去,只见一年轻俊雅的少年郎君正朝着这边走来,长身玉立,仪望风表,迥然独秀。行动间朝华只觉如春风拂面,叫人见之难忘。 竟是那天搭救她的那位少年郎君! 只一息她便意识到这就是三殿下,忙跪下行礼。来人扬声道免,朝华却不敢,仍规规矩矩跪下,脑海中仔仔细细回想自己那日是否有不当失礼之处。 淮瑾在她面前站定。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旋即又笑起来:“你就是书房新来的女侍吗?” 声音清润,举动端方,一如那日他递给朝华的那方手帕。 “是,奴婢朝华,从今日起在书房伺候笔墨与茶水,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她努力稳住,心里也有一些轻松,却并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懈怠,牢牢记着慈姑的教诲。 淮瑾粲然一笑,只觉周身畅快心情愉悦:“起身吧,给我倒杯茶来。” “是。” 朝华应声后便回到茶房煎茶分汤。不知是不是热的,她忽觉面中滚烫,心跳如鼓,脑中不断闪过刚刚朝着自己走来的修长身影。她甩了甩心中杂念迅速定了心神,装好茶水后稳稳端着进了书房。 但见书房正中有一宽大书案,淮瑾正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屋内点着莲花宫灯并几处烛火,处处都布置得古朴沉静,只闻厚重,不见一丝一毫奢华。 朝华一步一步走过去,柔纱帐幔悬挂其间,沉香袅袅,光线柔和不觉昏暗。可见主人心思玲珑雅致,非寻常富户豪绅可比。 朝华缓步上前跪下奉茶。 奉茶毕刚要站定时便听得淮瑾叫她磨墨,侧头瞥见他身旁有一蒲团,思忖着跪下准备磨墨。淮瑾却道: “以后你在书房当差时不必跪着伺候,这个蒲团是给你准备的,坐着磨墨便是。” “是……谢殿下。” 朝华依言跪坐,心中称奇。 一时间室内只听得她磨墨的声音和淮瑾翻书的声音,满室宁静,心意微动。 仿若梦中。 第7章 养老 及至晚间,有一老者入府,淮瑾前去迎接。 先于膳厅摆饭,又吩咐朝华饭毕备好茶水相迎。 席间二人并未饮酒,也只说些朝中的新鲜事。二人很快便回到书房。 朝华上前去奉茶时,就见一白须老者与淮瑾分坐两侧,淮瑾口中称其为老师。这白须老者瞧着不过是最平常的老人,虽有些气度,但更像是邻家爷爷,不禁对这位老者的身份感到好奇,见殿下对其十分有礼,谈话间不失尊敬,便也打足了精神来应对。 奉上茶水与果子后朝华便预备要退出去。淮瑾却道: “不必,留下伺候吧。” 朝华称是,退守在门边侍立。 只听得老者叹道:“三殿下盛情相邀,老夫实是感激。如今您已出宫建府,倒是比之去岁更加稳重了,心甚慰。” “老师谬赞,学生还需向您多学习。”淮瑾看向老者的目光透着几分浅显的好奇,“学生听闻老师元宵后便将告老还乡,只是老师在家乡并无三两家人,更无子嗣留下,却为何定要归乡呢?” 淮瑾佯作不解。 这老者原是太常博士,姓岑名望,字旬惑,饱读诗书,博闻强记,善围棋,淮瑾年幼时曾跟着他学过几年围棋,二人有师生之谊。 “是啊,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把媳妇给气跑了。”岑望摸着胡须笑笑,语气中像是有些遗憾,“后来这许多年又一心扑在朝堂,虽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好歹也算是为了大周朝奉献了一生。如此,竟一点也没想起要续弦娶妻以续香火,这才造成今日窘境。不过话说回来,哪有好娘子愿意嫁给我这个鳏夫老头子给我延续香火呢?”他捋捋胡须强自笑笑。 淮瑾忙接住话茬道:“老师若愿意,不若留在学生府里。学生的府邸虽不是什么洞天福地,但胜在玲珑。”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新府邸,有几分少年郎君的意气风发,“舒书斋里头颇有些积年的藏书与画卷,都是这些年学生想法子寻来的,必能得老师欢心。府中下人也都是宫里头派过来的伶俐人,照料老师的生活起居自是绰绰有余。闲时与学生下棋、读书,岂不美哉?” 岑望却摆摆手道:“岂敢岂敢。不瞒殿下说,老朽已三十余年未曾归乡了,此番告老还乡,实则是想叶落归根。若能葬在老宅门口的槐树下,倒也没有遗憾了。” 淮瑾闻得此言,忙赔罪道:“是学生多言,倒平白让老师伤怀了。不过学生观老师面色,倒觉双目仍迥然有神,身体也十分硬朗。才刚在厅上看您吃了一碗米饭,胃口倒很不错,想来必是能至耄耋。若老师允准,学生愿意为老师养老。” “哈哈哈哈,倒是承您吉言了。不过……养老的事情老朽可不敢当,您是皇子,我是臣子,老朽岂敢让您给我养老。因此,回乡的事恐怕要叫殿下失望了。” 淮瑾见状略一沉吟,便换了个说辞:“养老倒是言重了,不过是照料老师起居,倒并不费事。反倒是学生舍不得老师,因此特来挽留,还望老师不要推辞。” 岑大人却并不接茬,只端起盖碗来喝茶,一口下去顿觉茶香满溢,口齿留芳。赞道: “嗯!这盖碗茶倒很不错,是什么茶?” 朝华一直支着耳朵听,见岑望发问便上前答道: “此茶名唤紫笋,是产自江南道一岸的绿茶,汤色明亮,香气清、隐含兰香。不过此茶性寒凉,喝这茶的时候最好佐上这道桂圆干,可以中和。”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茶点给岑望呈上。岑望呷一口茶,尝一口点心,正是好滋味。 淮瑾在一旁接茬笑道:“若老师喜欢,学生便常备着。不过,学生这里好茶可不止紫笋茶,蒙山茶倒也有许多,只是不知老师爱不爱蒙山茶。” 岑望双眼一亮:“爱,岂有不爱的道理!” 淮瑾更进一步:“既如此,老师今晚便在此住下,正好学生有几道史书修撰方面的问题想请教老师,明日一早咱们还在此处,您看如何?” 岑望却并不接话。他看着淮瑾微微笑着,似乎想等他主动开口。 淮瑾沉吟片刻,像是打定了主意,朝华见此便退至门外候着。 “知我者,莫若老师也。实则是学生有求于老师。” 岑望捋捋胡须笑笑,颇有些看破不说破的意思,又继续喝茶。“你倒终于肯说了。” 朝华掐着时辰进来添茶,茶点也换了一道。 淮瑾斟酌着道:“如今中宫有孕,于学生而言却是一桩好事,只是不知此时入局是否为时已晚?” “万事未定,怎会为晚?正是好时机啊!”岑望笑得欢畅,一口一个桂圆干,瞧着倒有些兴奋,“你如此说,我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自入我门下起,读书做文章无不勤勉,你比起你的两位兄弟来悟性更高,也更善隐忍。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一直不肯冒头,凡事只做第二绝不同你兄长争高下。 “但如此也并非全是好事,郑王如今如日中天,原本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但中宫有孕,朝局却要一变,你想要争就要做好打算,不要再回头。若你打定了主意,我便入你府做你的谋士,帮你争夺天下。想好了,明日午时便派人去淳化坊接我吧。实不相瞒,箱笼我都已经收拾好了,就等你了哈哈哈哈。” 淮瑾长舒一口气,笑起来:“老师果真料事如神。” 岑望亦笑笑,二人达成共识。“非也非也,是你告诉我的,也是你说给我养老请我出山我才答应入你府做谋士的。你可不许反悔,不论什么好茶也不许吝惜。” “老师肯来便是学生之幸。” 岑望有些赞赏:“史料修撰一事,你做得极好。如今圣人器重郑王,他手头上的差事不会少,也正因史料修撰是个十足十的苦差事,费事耗力绝非一日之功,这才让你有了机会顶上。若非如此,只怕你还要在郑王的压制下出不了头。如今,你只要做好史料修撰一事,左右这是郑王不想要的差事,你接了他可是巴不得,所以你不必藏锋避讳,只管放手去做,我相信待到书成那一日,你必定不是今日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了。” “老师如此信任学生,倒叫学生心境上有了一些变化。” 岑望点点头:“既然咱们如今要入局,就放手、大胆去干,你私底下的一些动作要收好尾巴,此时郑王对你并无戒备,是咱们最好的时机。” “学生明白了,多谢老师提点。” 二人相谈正欢,朝华见事已谈妥便又进去添茶。 过不一会淮瑾便亲自出门去送岑望回府,又赶着吩咐张松立刻将舒书斋收拾出来,一应用具都配备上,又细细嘱咐了一番岑望的喜好等,夜半方歇。 朝华第一天当值,却是拿不准要不要继续候着,便靠在廊下休息。载义进来说殿下往常这个时辰会直接回静安居,叫她先回去休息。她高声答应着预备收拾妥当便回去休息。 待她回到茶房,却见茶具等都各处散落,心里想着明日当差定要将茶具都安置妥当,必不能如此杂乱。又将各类用具等都收拾出来预备清洗。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回到书房将房内烛火灭掉,门掩上。转身预备回去时,却见身后站了一人。借着月光看,来人身长如松竹挺立,月色下神情闲远、似郎艳独绝。朝华心乱了一拍,忙垂首福身行礼。 “给殿下请安。” 淮瑾却上前来叫她起身。 “朝华,今日多亏了你,我与老师谈得顺利,也有你一份功劳。明日我将老师接了来,日后他的茶点都交给你安排。” 其实留下岑望的并不是茶点,而是淮瑾的野心。 但他愿意将功劳往她身上靠,更信任她、倚重她。便是这份信任,弥足珍贵。 “奴婢当小心伺候殿下与岑大人。” 朝华道了晚安后便离开了书房。行至院门口时她回头看,却见淮瑾仍立在院中,独看腊梅。夜色下香气悠远,朝华只觉此景似画,已入心中。 第8章 多余 次日一早淮瑾便亲自出门去接岑望入府,对外只说岑望留在三皇子府中是为当个与殿下下围棋的老师。 况他只是一个致仕的太常博士罢了,年岁也大了,这件事竟是一点浪花都没有在云都掀起,足见云都众人对三皇子不甚关心在意。 自入府后,岑望每日里不是钓鱼便是下棋,与三殿下在一处谈话时总借着棋局隐匿。 每次来书房都会夸朝华茶泡的好,手艺比之前更精进些,茶点也配的好。偶尔还会给她赏钱,虽不多,但朝华总是喜滋滋的收好。 距离自己的小目标又近了一步! 又一日,淮瑾入宫到长平宫给孟淑妃请安,路过福宁殿时却见宫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他轻声吩咐载义:“去悄悄打听一下,我先去母亲宫中请安。” “是,殿下。” 载义得了令便自去打听。 而长平宫里,孟淑妃正带着澄盈在殿中玩耍。一见淮瑾来了,澄盈公主便丢了手里的爱物朝哥哥扑了过去,四岁的小人儿抓着哥哥的袍子下摆不放。圆圆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嘴里一直重复着要哥哥抱。 孟淑妃见儿子来了也心生欢喜,忙忙地叫苏英去布置席面。 淮瑾将澄盈抱起坐于膝上,对着孟淑妃道:“母亲,多日未见,您怎么好似瘦了?” “我倒没有瘦,反倒是你,出了宫就更要好好照顾自己,母亲不在,你父亲更是满心眼里都是皇后的胎,你要自己顾好自己。史料修撰的事我也听说了,这事情左右急不来,你不要一直熬夜,仔细身子。” 淮瑾的手被澄盈抓着玩,他好奇道:“父亲不是最喜爱二哥吗?怎么会只关注皇后娘娘的胎?” 孟淑妃看着一双儿女嬉闹心下快慰:“你父亲啊,最是保守了,咱们大周朝是嫡长子继承制,如今嫡子将成,他怎么会想着再去立庶子呢?虽说册封郑王的典礼已成,但你父亲终究还是没有提立太子的事。母亲本以为他会在册封礼之后提立太子之事呢。” 淮瑾沉吟片刻,看不出心思。抱着澄盈不经意道:“皇后娘娘的胎像……” 孟淑妃一边吩咐苏英去将她给淮瑾做的衣裳拿过来一会预备带走,一边道:“奉御、医正们自然是拣好听的来说了,什么‘中宫有继’都说出来了,把你父亲给高兴坏了,日日都去福宁殿中陪着。” 淮瑾低声道:“如此,甚好……” 孟淑妃却好似没听见淮瑾说话,抱过澄盈来给她喂水。照料孩子她一向亲力亲为。待到陪孟淑妃用完午膳,又陪着澄盈入睡之后,淮瑾才步出长平宫。 长平宫外,载义候了许久。 他上前一步悄声道:“殿下,福宁殿中确实有事。皇后娘娘以胎像不稳需要安胎为由,将四皇子从主殿中挪了出来,目前是挪到了西偏殿里。这西偏殿背阳朝阴,屋子里头终日生冷生冷的,燃了火盆都还有些凉。 “皇后娘娘为了龙胎稳妥,想额外多些人手到福宁殿中照料,却又不想叫圣人知道,便将原本四皇子份例里头伺候的人挪出了一半到主殿里头。如今福宁殿已然是一只铁桶,钻都钻不进,若不是咱们提前打点过小宫女真舒,如今只怕也是打听不到什么的。” 淮瑾沉默不语。 淮岳生母早亡,之后就一直寄养在皇后膝下,处境尴尬。他既无生母照拂,又无外家看顾,朝中也无人可依,皇后如今更是无暇顾及也无心看顾淮岳,宫人们打量着圣人也不甚在意他,便一味对其忽视冷落,此情此景不难想见。 他对载义吩咐道:“真舒既得用,那就继续用着,多费点银钱也不打紧。另外,你去母亲宫里一趟,将去岁给我置办的新狐毛斗篷与毯子都拿去给真舒,叫真舒安置在四弟寝殿里。缺什么少什么知会我一声,我们在宫外头好采办,也不必惊动皇上皇后,悄悄地就是。” “是,还是主子考虑周到,我这就去办。” 载义便回头去长平宫。 淮瑾正打算独自坐车回府,一抬头却见淮岳正一个人打不远处走来。他似是刚从崇文馆下学回来,身边却没跟着小太监。 淮瑾略一思忖,迎上前道:“四弟,可用了午膳?” 淮岳一抬头就见三哥正笑着瞧他。淮瑾对他笑笑,一手拿过他手中的黑羽斗篷给他系上,另一手接过他手里拿着的书。低头一看,却是研究武器制造的本子。 “四弟喜欢制造?还是喜欢武器?” 淮瑾温言问道,淮岳却并不答话,只站着被他摆弄。 淮瑾便拉着他往长平宫方向去:“来时见福宁殿忙乱,这会子你回去恐怕一时半刻吃不上饭,不若去我母亲宫里吧,我记得有一道虾羹你最喜欢,我叫他们弄了你吃。” 淮岳既不挣扎也不说话,只跟着淮瑾。 待到了长平宫,苏英见三殿下去而复返,身边还跟着四殿下,一时惊愕未及反应。还是淮瑾道: “苏英姑姑,我们饿了,快些做点吃食来,有一道虾羹最是可口,快做了来。” 苏英见主子如此说,虽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办了。长平宫内的宫人都是训练有素的,不过一刻便上了一桌淮岳爱吃的菜来。 淮瑾大手一挥:“快吃吧!” 此时已过午时,正是未时初,淮岳终究还是饿了,狼吞虎咽起来,却一边吃一边沉默着掉眼泪。淮瑾只作不见,也埋头吃饭,还一个劲地给他夹赐绯羊,淮岳一边吃一边道: “三哥,我不爱吃羊,呜呜……” 淮瑾见抓到机会忙开口:“都是三哥的不是,惹得四弟如此伤怀,快喝些甜酒,去去羊膻味。” 两个人始终埋头狂扫桌上的吃食,倒把苏英吓了一跳: “娘娘,这可如何是好?咱们三殿下往日里吃得便不多,今日刚吃了饭就又吃这许多,恐会积食胃痛啊!” “积食便积食吧,去给他寻些药来,等四殿下走了便给瑾儿服下。” 孟淑妃虽不明白淮瑾为何如此,但心里却知道儿子自有成算,他向来如此。做母亲的不必去问,背后支持也就是了。 吃完饭已是未时正,淮瑾非要拉着淮岳去长平宫外头的小小园子里晒太阳。两个人就这么并排躺在地上,忙坏了长平宫的一众宫人。铺毯子的铺毯子,遮太阳的遮太阳,都被淮瑾给遣了下去。 他等了许久,才听得淮岳开口道: “三哥,你宫里头的膳食真好吃。” 淮瑾却道:“是啊,福宁殿乃中宫居所,那里的膳食当比长平宫的更好吃才对。” “确实。但每次吃饭,皇后娘娘总不许我多吃,她说小孩子只能吃七分饱,这样读书才不会犯困。可我每次读书都被师傅批评,一篇文章你和二哥学一天,我却要学四五天。父亲也说我并非是块读书的料。我都好久没有和父亲单独说过话了,快一年了。哪怕是批评我读书不精我也想听听他和我说话。” 说完这句话,淮岳便不肯再多说。 淮瑾歪着头看天,忽道:“四弟,你出来多久了?” 淮岳有些难受。“快两个时辰了,福宁殿里的宫人却没人发现我不在。过了午膳时辰也没人过问我吃没吃饭。其实我心里头知道,皇后娘娘怀了弟弟,见我愚笨,便不肯再费心思,宫人们知道我不受父亲喜爱,便也随意打发,我都知道。” “我才刚进宫时见福宁殿四处喧闹,倒不知是为何。” 淮岳听见此话却不肯再说。他知道他被皇后挪出主殿是以安胎为由,一国嫡子大过天,旁人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他望了望天,对淮瑾说:“三哥,我喜欢兵器。我先回了,还有两篇文章没作呢。” 淮岳站起来拍拍自己,便拿着书走了。淮瑾却没有拦着,只眼神示意载义跟着护送。 眼见四殿下进了福宁殿,载义才回来复命。 “主子,真舒那边都打点好了,不过她没多要银子,只说伺候四殿下是她的福分,不敢肖想多的银子钱物,只求咱们在外头照顾好她的阿婆。” “倒是个懂分寸的。别的就不用做了,每旬你进来送一趟东西,我会把该看的书包好你届时送进来即可。砚台恐也没有新的,你去库房里找找,要是有好的便带过去,至于应季的衣物,都请咱们府里的绣娘们一并做了,该赏的赏钱给到位就行。我记得你姐姐在尚膳司当差,你就当作来看你姐姐,再从那边拿些点心果子一并给真舒,她会打点好的。” “是,殿下放心。” 交代好之后,淮瑾便又回了一趟长平宫,请求孟淑妃必要时照看淮岳一二,孟淑妃答应着,并不问为什么。 又过几日,澄盈公主五岁了。圣人赐封号‘定安‘,食邑五千户,实封五百户。为贺公主生辰,圣人在临水阁摆宴席,后宫众妃与诸位皇子皆列席。 孟淑妃前些日子就问淮瑾准备送什么生辰礼物,他只说自己早已准备妥当。 待到生辰当天,粉雕玉琢的公主坐在父亲怀里收礼物。圣人为公主准备了京中观德坊三处紧挨在一起的宅院作为生辰贺礼,离她兄长的府邸不远,预备等公主大一些便动工建造公主府;孟淑妃去宫中的华严寺为公主求了长命玉锁,亲自挂于颈间。 宫妃们准备的大多是金钗玉镯,首饰古玩。皇子们送古画的也有,送琉璃瓶的也有。 到了淮瑾,却送了一套齐备的文房四宝给澄盈,说是妹妹已五岁了,需开蒙了。席间顿时一片笑声,澄盈抓着父亲的衣襟,却不知自己的兄长正为自己安排了启蒙课程。 “说起来,公主已五岁了,确实该考虑启蒙的事宜,依陛下看,公主何时开蒙读书呢?”孟淑妃问道。 圣人见孟淑妃肯主动和自己说话,心内欢喜,便道: “宫中只有一位公主,自是该好好重视。与她四哥一起倒是不妥,她四哥都十三岁了。只是五岁启蒙略早些,便先叫他们选几位与公主同龄的大臣之女,留作公主六岁启蒙时进宫伴读。” “臣妾多谢陛下。” 宴席一直摆到晚间方才结束。 淮岳跟着圣人与皇后回了福宁殿,本想和圣人说几句话,却见圣人径自扶着皇后入了内殿。他原地站了一会,只觉无趣,心内又生寒凉。真舒在一旁瞧了半日,上前轻轻道: “殿下,您前日说要教奴婢认兵器的,奴婢看今日天光还早,不如咱们回偏殿瞧瞧兵器本子吧?” 淮岳看着内殿的方向,只作不语。见始终无人出来,便转头对着真舒笑起来: “你上次便认错了两个,这次若是再错可要受罚了。” “这次奴婢必不会认错的!” “但愿如此。” 何谓多余,淮岳认为不过如此。 第9章 例菜 过了元宵之后年就算过完了,朝华也习惯了在书房当差的日子。不仅差事上熟悉了,还交上了朋友,正是静安居的侍女月明。 昨日是她十二周岁生辰。原本打算给些钱给厨司让厨司做一碗面来,却不想一百钱给了出去,送来的却只有一碗清水面并一碟子长了毛的酱菜。朝华叹了口气草草吃了两口,开始琢磨这件事。 朝华自入书房做了奉茶侍女之后,白日里都在书房听差。每顿膳食都由书房的粗使婆子送到耳房。渐渐地她发现,只要是三殿下在的时候,送来的膳食便都是正常的;但许多时候三殿下忙于各类事务,送给朝华的饭食便常有馊的。 初时她以为不过是厨房的人惫懒罢了,见自己是外头买来的丫鬟便多加懈怠,但如今看来,事情可能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今日殿下尚未回府,因此朝华的早膳照旧是一碗稀粥并一些放陈了的酱菜。她吃了两口之后就收拾了碗筷。见时辰还早,殿下还有些时辰才会回来,便回了一趟静安居的后罩房预备用桂花头油来篦一篦头发。 打开罐子却闻得一股子异味,像是馊了的鸡蛋。这个月的桂花头油是府里新发的,这还是朝华第一次用,却不想竟这般…… “朝华,你怎的回来了?今日不在书房听差吗?” 外头忽传来琍芳的声音。朝华忙拉了她进来问道:“琍芳,府里新发的头油你可用了?” 琍芳摇摇头道:“不曾用过,我前日才洗的头发,正干净着,原本打算明日用头油篦头发的,怎么了?” “你来闻闻看。” 朝华将打开的头油举到琍芳鼻子边,琍芳也轻微地皱了皱眉:“虽说咱们是外头买的丫鬟,用不上好的头油,可也不能拿这样的头油来糊弄咱们吧?” 朝华低头一想,便对琍芳道:“你去瞧瞧看你的头油,看和我的是不是一般的?” 琍芳果然去打开,竟也是一股子怪味。 “这些人,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咱们就算不是女官啊、大丫鬟的,但好歹也是府里正经买来的,日日给咱们吃些差的吃食也就算了,如今就连日常用的东西都如此敷衍!” 朝华猛一抬头:“你的吃食也?” 琍芳十分奇怪:“也?我原以为你是书房伺候殿下的,会比咱们好些,难道你的饭食也有问题吗?” 朝华拉着琍芳坐下道:“我在书房当差,一日三餐虽是送到耳房的,但那些人倒像是做惯了这样的事情似的,殿下在时饭食便是正常的,殿下若是不在,不但分量少了很多,而且也有陈菜,甚至有时候是馊的。” 琍芳却跳起来:“馊的?!怎么会有馊的?我没有吃到过馊饭啊!” “那你是怎么发现饭食有问题的?” “有一次我和青娘一道说话,旁边还有个小丫鬟叫凉儿的,就是买咱们那日把银子给牙婆的那个小丫鬟,她也是三等丫鬟,和咱们一样。正好到饭点了,凉儿说不如一起吃饭,我就回去拿了我的饭之后去前头找她们,打开才发现,青娘是二等丫鬟和我们的不一样,是两道素菜一道荤菜,并一碗汤,一碗饭;凉儿是三等丫鬟,只有一道荤菜和一道素菜一碗饭,没有汤;到了我这里,居然就只有一碟子素菜并一碗饭;我本来一直以为三等丫鬟和我一样都是一道素菜,那日才发现她们居然比我多一道荤菜,早饭和晚饭也一样,我和乐雨的饭都比府里的三等丫鬟少。” 朝华有些惊讶:“那你没有和谁说吗?” 琍芳叹口气:“哪里敢?我当时害怕她们看出些什么,还自己找补,说想来是因为我们晚来所以才这般的。竟是为厨司那帮子人找补了!” “但是!”琍芳一转话音,“我可从来没有吃过馊饭,连陈菜都少有。朝华,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朝华低着头不说话。半晌又笑笑:“你瞧我,竟忘了时间了。我得先回书房去了,其他事情晚上咱们再说。” 后来朝华又找时间和琍芳核对了其他下发的物品,发现她们拿的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至于饭食,则只有她吃过馊饭。 但究竟是厨司的人做的,还是其他人,眼下却没有证据。 如今书房只有她一个丫鬟,她既要当好差事,就必然是没有时间去查这些事情的,甚至这些事情在有些人看来不过是小事。 她初入府当差,必不能冒此风险,这也就是为什么琍芳和乐雨都忍气吞声,不敢站出来说话的原因。 既如此,找人帮忙查不就是了? 这一日,恰逢殿下入宫请安的日子。每回殿下入宫请安都必定会在宫里用了午膳才回府,朝华觉得时机到了。 她先回了一趟静安居找到在花厅处理事务的慈姑。 她等在外头,约莫巳时末,慈姑才将将处理完。她瞥见站在外头的朝华,忙笑着招手:“今日殿下进宫请安去了,你怎么不回去歇歇?我听说最近殿下每晚都熬夜,也是你在一旁奉茶伺候,着实是辛苦了。” 朝华进来笑道:“能伺候殿下是我的福气,怎么会辛苦呢?只是朝华今日来找您是有事情想要请教您。” “哦?什么事情?坐下说。” 慈姑指了指旁边的小杌子,朝华大大方方坐下道:“我瞧着殿下的茶房里有许多名贵的茶叶,当初您教了我烹茶的手艺,我受益匪浅。但是最近有几种新供来的茶叶,我却拿不准烹煮的方法,怕万一煮坏了,岂不是浪费了这好茶叶?所以特来请教慈姑。” 慈姑笑着点点头:“原是为了这事,近来确实是上春茶的季节,虽说烹煮春茶的手法我也教了你,但你倒是谨慎,知道来问我。既如此我便同你走一趟,一一给你示范一遍。” 说着就起身,朝华忙上前去扶住慈姑,凉儿也一同跟着去。三人便悠悠地往书房走。朝华估摸着再过一会就会有婆子来送饭了,特意放慢了脚步,路上遇到了一些冒新芽的树木,也一一请教,待到了书房时,正是午时初刻。 刚踏进书房院子,前头的婆子就进来送饭了。朝华故作惊讶道:“竟不想扰了慈姑的午膳,这可是朝华的过错。” 凉儿却笑道:“这有什么的?左右殿下还有些时辰才回来,咱们不如把饭食都叫来耳房里,在耳房吃了再教你煮茶,岂不好?” 朝华忙点点头:“还是凉儿姐姐聪慧。” 凉儿便自去吩咐。 待慈姑给朝华讲解了几种新茶的烹煮方法后,慈姑与凉儿的饭也到了。 慈姑是孟淑妃额陪嫁,更是有品级的女官,她的饭食更精致些。凉儿帮着慈姑在耳房的案边摆上饭,朝华便也自顾自地打开自己 食盒,果不其然,是一道昨日中午的陈菜。 凉儿这时也坐下吃饭,瞥了一眼朝华的饭,奇道:“诶,怎么着,我瞧着你这菜倒像是我昨儿吃的菜呢。” 朝华仿若未觉:“是吗?我瞧着这菜里还有荤腥,正高兴呢,陈菜便陈菜吧,不碍的。” 说着就要动筷子,慈姑却道:“慢着,”她看向朝华,“你每日都吃些陈菜吗?” 朝华却摇摇头:“陈菜不陈菜的,我倒是不知道,每日里不过是一道素菜罢了,偶尔才有荤腥呢,今日这般我已是很满足了。” 凉儿想起前几日她和琍芳一起吃饭,心里有些明白了,便笑着对慈姑道:“慈姑,您瞧朝华这小馋猫样子,咱们府里三等丫鬟每日每餐的例菜是一荤一素,您瞧瞧她倒像是几月没碰荤腥似的。” 慈姑心里一动,又问:“你每日的饭食是一道菜吗?” 朝华点点头道:“早饭是一碗稀粥并一碟咸菜;午饭和晚饭都是一道素菜并一碗米饭。” 凉儿马上接话:“这倒是奇了,府里三等丫鬟的例菜是一荤一素呀,这还是慈姑您亲自定下的规矩。” 慈姑待下宽和,从不在这些吃食上克扣底下人,三皇子府里丫鬟们的吃食可比外头寻常人家要好上太多。慈姑皱了皱眉:“朝华,别吃你的饭食了,过来同我一道吃。凉儿你也来,我上了年纪,吃不了这许多,没得平白浪费了。” 朝华与凉儿对视一眼,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第10章 靠近 三人吃着吃着,朝华忽掉了几根头发,她慌忙站起来道:“我先去后头处理一下,慈姑您先用饭不必等我。” 凉儿却拉住她:“你这头发怎地掉这么多?” 朝华抓着一手的头发苦恼道:“我也不知道,就从前几天开始就这样了,每日都掉好多头发,幸而头发多些,不然我这头可要像那六七十岁的老人家那般没法见人了。” 慈姑也有些奇怪:“我初见你时就对你的头发很有印象,油润光亮,摸上去更是柔软,怎么会掉得这么厉害?” 她眼见朝华手上抓了一把头发,心里很是奇怪。 朝华不经意道:“难道是我用不惯新的头油?” 凉儿却道:“这次的新头油是茉莉花头油,我用着格外滋润,万没有像这样用了反而掉头的。” 朝华笑笑:“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大概用不惯这次的桂花头油吧。” 凉儿摇摇头:“上次月明姐姐特地和采买的人说,府里的丫鬟们以后都改用茉莉花头油,怎么你收到的是桂花头油吗” “是啊,”朝华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我今早用了忘记放回去了,正好在身上,你看看。” 她将桂花头油递给凉儿,凉儿打开一闻,慈姑就开口道:“这可不是桂花头油的味道,我年轻时候爱用桂花头油,味道是最熟不过了,这倒像是草叶头油的味道,寻常人家买不起桂花头油的才会买这种劣质品,看来,咱们府上是出了贼了。” 朝华知道目的达成了,便不再说话。几人沉默着用完了午膳。 慈姑给朝华一一示范过新茶烹煮方法之后,就带着凉儿回了静安居。 至于后面的事情,朝华不关心了,但她相信慈姑一定会彻查此事,她们以后的吃食和日常用的东西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心情颇好地开始烹茶,外头的树像是海棠花树,已泛起了点点绿芽。 又一日,一早琍芳就欢天喜地的来书房找她,说是府里放月钱了,让一道去领月银。朝华虽刚进府只是书房的三等丫鬟,月银却不少。 她拿出一半来用手绢仔仔细细包好,又跟月明借了一个匣子来专门放钱。剩余一半便用于自己日常花用,有时遇上不好办的差事,便得要拿出银钱来打点。每月她都紧着这剩余的一半月钱小心花用,指望着到月底能再剩下些,好多攒些银子。 前些日子总有静安居的大丫鬟借着送衣物的名头来书房,十次里虽有好几次见不到淮瑾,但总有一两次能遇上,每次遇上便是嘘寒问暖。朝华只作不知。 这日朝华正在茶房等淮瑾下朝回来,却见张掌家打从前头来了,她忙引着他到前头耳房里看座。张掌家挥挥手却道: “不忙,我来是有几句话嘱咐你。”他歇了口气又道,“书房呢如今是由你一人负责,你也做得很好,不管是岑大人还是咱们殿下,对你都是无有不满的。不过前天载义特来跟我说,说是咱们殿下吩咐的,叫闲杂人等不要到书房来,各人要在各人的差事上。 “我去着意打听了一番,发现星露和寒桑总是借口送衣物到书房来,想来殿下是碰见过她们几次,所以才有今日这一说。我来是想和你交代,以后天气若有变化,你便一早去静安居取衣服来,给主子添衣的差事你也要上心,放月钱的时候我会额外多给你半吊钱,你就辛苦些多跑几趟便是。那两人我也罚了半月的月银,她们以后不会常来了,你只安心做你的差事便是。” “是,朝华知道了,让张掌家费心实是朝华的不是,不若吃盏茶再走,殿下还没到下朝的时辰。” 朝华小心应对着。 他却急急道:“不敢不敢,慈姑找我正有事,我先去了,你多上心些,我走了。” 一阵风似地便又走了,朝华深叹掌家不易做,凡事亲力亲为不说,更要眼观八分耳听六路,各处都要留心注意,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拿得起的。心里便又对他多敬重些。 但这件事却是值得高兴,虽说多了一桩差事,但额外多了半吊钱可不是小数目,朝华只觉心神激荡,好似马上就能赎身作自由身了。 她心下雀跃,忽见前头喧闹起来,便知殿下回来了,甩甩心中杂念便专心烹起茶来。 这些时日,朝华已适应了三殿下的作息,差事做得越加得心应手。 她每日侍立在侧,时时留意着时辰,不时磨墨、添茶。见日头高了刺了三皇子的眼,便去把窗扇放下;每隔一个时辰便换一道茶叶,一天里换个四五次,尽量都不重样;有时三皇子公务处理得晚,她便去外头厨房叫一道羹,再把浓茶换成清茶或汤水,叫夜间好睡。 但初时朝华却并不知道要这样做。三皇子有段时间总被阳光刺到眼睛,她盯着那光看了两三日,才发现早晨要把窗子放下,下午时分再打开,这样既不刺眼、屋子里头也能大亮;最开始熬大夜的时候三皇子从没喊过饿,她也并不知道要叫甜羹来吃。 有一次熬得格外晚,三皇子一直在写着什么。朝华晚饭少吃了些,到了后半夜便觉饿得胃疼;忽然想起三皇子也一直饿着,当下心中暗道不好,忙跑去厨房;又见厨房当班的躲懒在后头休息去了,心中着急,胡乱翻了翻,见只剩些红豆,此时熬羹已是太晚。又见有些碎面条子,像是晚饭时剩下没用的,便动手煮了碗素面,又切了些胡萝卜丝放进去,一路端着送去了书房。 如此,夜宵便成了书房传统。 又一日,淮瑾在房中做些修撰工作,朝华坐于蒲团上磨墨。磨墨时淮瑾见她一直瞧他写字,便问道: “听慈姑说你认字,可会写字?” 朝华想了想,答道:“会写几个字。” 闲时朝华总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用树枝写字,每次都趁着没人时候将自己白天在淮瑾那处看到的字写在地上,只是总不知道意思,终究不过是写着玩。今日见淮瑾问自己会不会写字,她心念一动,便答曰会写。 淮瑾看着朝华温和一笑:“那便写两个字来我瞧瞧。” “是。” 朝华答应着便抬腿往外头走,淮瑾见状奇道:“做什么去?” “奴婢去外头拿小树枝子在地上写给主子看,”她一边往外头一边回头解释,“奴婢平常也是在地上用树枝子写的。” “竟是如此……” 淮瑾独自沉吟,见日光下朝华肤色好似敷上一层柔光,面庞柔和白皙,眸光沉静,唇角含笑,比之芙蓉更显娇美,又浑然天成一股出尘气质。 淮瑾心跳乱了一拍,忙移过眼神,道:“自是不必,书房内有笔墨纸砚,便用我的吧。” “这……奴婢不敢。” 朝华垂首道不敢,又露出一段皓白颈子,淮瑾脸一红,忙又移开目光,心内懊恼自己不知是怎么了。 “无妨,便坐过来些,我看着你写。” 朝华应声之后便坐了过去,第一次和淮瑾坐得这么近,又是第一次在纸上写字,她心内不禁有些紧张,只听得心跳如鼓,落笔写字时那字更像是照猫画虎画上去的,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让殿下见笑了,本打算攒钱下个月买纸笔的。”朝华瞧了一眼淮瑾,有些羞赧,“只因奴婢从没在纸上写过字,也没握过笔,只怕是没把握好力道。” “攒钱?”淮瑾倒从没听过攒钱是怎么一回事。 朝华见他感兴趣,便大着胆子细细说来:“托殿下鸿福,府内每月发下来的月钱都算丰厚。奴婢拿了月钱之后便存一半放起来。剩余一半留作日常花用。岑大人偶尔也会给赏钱,因此每月奴婢除了存起来的那一半之外,也还能结余下来一些钱,这些钱便能拿着出去添置些东西。” “添置些什么?”淮瑾放下手里的笔,转过身子认真看着朝华。 “那可就多啦!”朝华略有些兴奋,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上个月奴婢终于攒够了钱给自己买了一双双层底的绣花鞋,便是奴婢脚上穿的这双,走起路来很是舒服。前几日奴婢的衣裳短了,便拿着钱去外头买了些布。拿府里小厮们来举例子,每年小厮们发放夏季衣衫三套,春秋季共四套,冬季共两套。只是府里每季度发放的衣衫都只有外衫,没有里衣,因此奴婢便将自己攒的钱拿出去买了些布裁做里衣。奴婢狠狠还了价,所幸花得不多。” 其实她心下知道自己说的攒钱、杀价这些事情在淮瑾看来都十分陌生。 他从出生起就尊贵无匹,吃穿住行都有人操持着,一切都是最好的。他不管想要什么,除了皇位之外,大抵都能轻松得到。因此世间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事情不多,物欲更是不高。 除了读书外,他只需要关心怎样让粮食增产、怎样兴修水利才能减少洪涝灾害、怎样匡扶社稷。 这样的人怎么会对攒钱感兴趣呢?不过只是新鲜罢了,就如同刚来书房的朝华一样,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那股不服输的劲头,都让淮瑾感到新鲜、有趣。 朝华心里如同明镜一般。 她与他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所隔天堑,但缘分使然,他们都没有发现彼此之间越靠越近。 可她没想到淮瑾会说出接下来的这番话。 “从明天开始你便跟在我身边,我得闲便教你习字、读书,若你喜欢,还可以学着画画,书房里的一切用具你都能用,每一本书你都能看。你可愿意?” 淮瑾看着坐在身边的朝华,贪恋这种二人靠在一起的奇妙感觉,单是看着她便觉是一幅怎么看都不够的画,更想着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自从载疏把朝华的情况都告诉他之后,他便萌生出了一种在别人看来十分荒谬的想法,他要一点一点抬举她,既然“世俗”这条银河隔在了二人中间,那他就要把这河填平,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而这样的情感是什么,淮瑾却并不知。他只选择了跟随本心。 朝华听了这话却愣在了原地。原本能进府里她便已是千恩万谢,如今竟还有这般际遇,直感叹命运虽有时不公,却终究没有将她逼入绝路。 她实非燕雀、心有鸿鹄,老天爷既给了她这样的机会那势必要抓住。 于是朝华便从蒲团上跪坐起来打算给淮瑾磕头,淮瑾却扶住她的手臂道: “不必如此,只要你喜欢,我便倾囊相授。只是我近来实在是不得空,恐怕能教你的有限,你可以在我跟前看着,不必拘束。” 朝华还是郑重磕了个头:“谢殿下,殿下恩情于奴婢来说当得起再造之恩,奴婢定当努力伺候好殿下,努力跟着您读书认字。” 赤子之心,可称得上珍贵二字。当得起她磕的这个头。 淮瑾却不在乎这些,只单纯想着若是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此时他尚不明白这份心意是什么,只遵循着本心罢了。 日光倾斜,静影沉璧。书房里既有墨香也有暧昧。日暮沉下去之后,漫长的夜晚来临,有些情愫如春草般迅猛生长着。 又过了两日,是殿下去宫中请安的日子,慈姑派小丫鬟到书房来找朝华去静安居花厅,说有事要问。朝华知道约莫是那件事情有结果了。 她欣然前往,到了花厅,见外头院子里乌泱泱地站了好些人。慈姑正朝她招手:“快,到我身边来。” 朝华走了过去,站在慈姑身后。从廊庑往下看,朝华发现这时候来的都是一些杂役、马夫。可为什么叫来这些人呢? 心里念头一动,她知道这些人都有什么共同点了,他们和朝华一样都是才从外头买来的。 慈姑开口道:“我知道近来大家都受了委屈。今日我就在这里和大家明说,克扣大家饭食的人我已经找出来了,以后大家每日的饭食会和府里其他人一般,绝不会再有这种暗中克扣的事情出现。” 朝华这时才发现张松也在,他明显有些紧张。 张松道:“慈姑,务必严惩梅管事,当初他说我一个人帮着您,怕有什么事情忙不过来,便主动揽了厨司和采买的事务。这两样原本是您交由我负责的,但我想着既然有人分担,交给他们也是一样,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慈姑叹口气:“底下的这些人,你知道他们和府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 张松摇摇头:“不太清楚……” 朝华却知道。 慈姑道:“朝华你来说。” 朝华便走上前去:“府里有女官、侍卫,还有从宫里拨过来的宫女们,这些人不仅资历老,更有品级有脸面。除了他们,府中其他人都是从外头买来的,但为什么单单只有我们被克扣?” 朝华环顾四周,见底下的人虽有些愤慨,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她大声道:“因为我们都是贱籍!与府中其他买来的人又不一样,那些人都是良家子弟,来去自由,若有一日犯了错,也顶多是被赶出府去。可咱们确实被卖掉了自由身的贱籍奴婢,不仅不能编户,更有可能被来回转卖,若是犯了错,被主家打死、发卖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克扣咱们饭食的人看准了咱们因为身契的原因,都不敢站出来说话,这才让他们抓到了机会。” 这时一个前院扫地的婆子站出来道:“不止饭食,给咱们发的其他东西也都是劣质品,头油更是没法用,一股子臭鸡蛋味。发的头绳也是,竟掉颜色,这怎么用?” “是啊,是啊,咱们每餐饭都吃不饱,这还怎么干活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院子里有些气氛有些紧张起来,张松额上的汗大滴大滴的。慈姑瞧了他一眼:“你想怎么做?” 张松很是犹豫。朝华又道:“张掌家,我是在殿下跟前伺候的,若是用了那等头油,蓬头垢面不说,若是掉头发掉得多了冲撞了殿下,这该怎么算?打死我事小,殿下那边可还信任您?” 张松听了朝华这话,知道今日这事必定是要给出一个说法的,便咬咬牙站出来道:“诸位,是我错信了人,这才让大家受了这么些时日的委屈,若非慈姑提点,恐怕我还不知大家如此水深火热。今日我在这里向大家说明以下三点。 “一,将这次的主犯梅管事及其夫人逐出府去,再也不任用,他们此番被逐出三皇子府,以后想必也不会再有大户人家愿意聘用他们做管事,也算是给大家出了口恶气;二,每位被克扣了饭食的仆人,都会额外多发一月的月银,这就从我个人的账里头出,也算是补偿大家;三,以后厨房以及采买这等重要的事,都由我来亲自负责,圣人派下来的女官负责监管,张松在此保证,以后必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了。慈姑,您看如此可否?” 张松微弯着腰,请示慈姑。慈姑却道:“你问问他们是否满意这样的结果,不必问我。” 张松额上的汗顺着额角流下,朝华知道这件事他有失职,但毕竟不是主犯。她看向院子里的大家,见他们表情有些松动,便知道这件事如此便算是揭过了。果见刚刚说话的几人上前对着慈姑道:“这件事情若非慈姑发现,我等恐怕还要受苦,如今这样也算是安慰了大家,我想他们也都会体恤的。多谢慈姑。” 底下的人齐声道“多谢慈姑”,竟是没有人对张松表态。慈姑叹口气道:“大家都受了委屈了,那多发的月银明日之前必定悄悄发到每人手上,只是还请大家务必保守秘密,毕竟这件事情你们是受害者,其他人却并不是。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你们多得了一月的月银,只怕要闹起来。” 底下的人都答应着,便散去了。张松却没敢走,朝华正要离开,慈姑开口将她留了下来。 “朝华,你也先别走,跟我过来。” 朝华跟着过去,慈姑拉着她的手温声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这件事情是你给我示了警。我之所以没在他们面前说,也是为了保护你,万一有人嘴不严将你说了出去,保不齐那被赶出去的两人会有心报复。” 朝华扶着慈姑道:“这样浅的道理,朝华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心里更是只有感激您的份。当初若不是您发了善心将我收进府里,我还不知要流到哪里去,朝华心里对您的感激不可胜数,您对我的好我更是记在心里。” 慈姑知道她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心里更是安慰。 “你只做好书房的差事,外头的事别管,我管着这府里,必然不会叫你们受了委屈。去将张松叫过来。” 朝华便往回走将张松请过来,张松上前低垂着头:“慈姑,您有何吩咐?” 慈姑却冷哼一声道:“怎么?这点子小事就讲你打趴下了?你要知道你可是淑妃娘娘亲自选来的人,纵使初来有什么不当的,改了便是。这次的事情我何尝不知道你无辜?咱们三皇子府初建,我年纪又大了,底下的事情千头万绪都是你一人在操持着,你年纪比我轻,做事却已十分老道,我只有佩服你的份。 “这次的事还是朝华先发现的,也是她悄悄地让我知道,至于你说的多发一月月银从你账里头出,我却是不同意的。这件事并非你一人的过错,我也没有发现,便从公中的账里出吧,我会亲自去和殿下说明这件事的。” 一席话说的张松泪眼婆娑。慈姑拍了他的肩头:“打起精神来!你可是咱们三皇子府的掌家,岂有被这种小事打趴下去的?” 张松连连点头,对着慈姑道谢,又对着朝华说谢谢,又忙着去底下安排月银的事情,竟是团团转了起来。慈姑也笑起来:“他啊,不知道这偌大的皇子府,管家不易,希望这件事情能让他长长记性。” 朝华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这皇子府瞧着是花团锦簇的锦绣堆,外头多少人羡慕能在菩萨一般的三皇子府里当差,却不知道这样的地方最是容易出现各样的腌臢事。上头的主子不知道,底下的仆婢们却深陷其中,若要明哲保身,恐怕还要多多费些心思。 她飞快地回了书房,这里于她而言,已是避风港一般的存在。 第11章 下棋 朝华着意提醒慈姑的举动被凉儿私下里告诉了月明,月明向来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又与朝华关系好,如此这般朝华在静安居和众人的关系越发好了。 琍芳见每日的餐食都比从前好了许多,发放的物品也与其他人一样,还多得了一个月的月银,抱着朝华狠狠哭了一回,一直说着朝华是个厉害的娘子等话。 乐雨还是不和朝华说话,倒也见怪不怪。 这一日休沐,没有朝会。 三殿下一早便到书房拿了两本书说要出去宴客。 他站在书房门口,初晨的阳光正巧洒在他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 他回过头来对站在院中的朝华道:“我要去西市的若叶肆宴客,请户籍司的同僚柳信诚喝酒,约莫要到很晚,你不必等我,在书房读读书写写字便是,若是晚了就早些回去休息。我的几案旁边新摆了一张小几,是我昨日吩咐人放过去的,以后就专门留给你用。” “谢殿下,”朝华赶紧福身道谢,心脏扑通扑通的,“您早些回来,别喝太多了。” 话一出口朝华又有些后悔,她以什么身份敢对三殿下说这些的?正要请罪,却见淮瑾已到了身前,他面上的笑意似乎同平常不太一样,朗声道:“好,我知道了。” 说完就带着载义一同出去了,留下朝华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 待入了书房,见他惯常用的宽大书案旁边果然有一张小几,微凉的触感,上头还有一整套新的文房四宝。朝华向来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此刻鼻子却有些酸涩。她整理好了心情,在一片寂静中翻开了那一本她弟弟启蒙时读过的《千字文》,真真正正地开始读书习字了。 而此时大明宫的含翠殿内,一丽装贵妇正摔着茶盏。宫人们皆守在殿外噤若寒蝉,殿内只闻秦贵妃一人的声音。 “圣人又去了福宁殿!不过是怀个孩子,当是谁没怀过吗?”她似乎气急,一张俏脸盛满怒容。 胸膛上下起伏着,又道:“宫中贵人除了皇后谁没有孩子?那老妇年过四十了居然还能怀上孩子,叫本宫怎能不恨?!” “娘娘息怒,这会子郑王殿下正往这儿来呢,若是叫殿下瞧见了,免不了心里多想。” 有一女官轻轻上前来劝慰,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若不是那老妇,我的陵儿就是……”秦贵妃犹不甘心,话音中似泫然欲泣。 女官却小声惊呼:“娘娘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说话的这位女官正是秦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云舟,虽是近些年才从别处提拔过来的,但格外得用。自从前些年秦贵妃的陪嫁丫鬟都被皇后灭口、赶出宫之后,云舟便成了她唯一的心腹。她与皇后,私下里早已翻了脸,不过是碍着圣人才勉强维持着表面和平。 她上前接过秦贵妃手中紧紧捏着的茶盏,又扶着她坐下,柔声宽慰道:“如今中宫怀的不过是个肉胎,又有谁知道是男是女呢?况且咱们殿下小小年纪便已封了亲王,实封更是多达三千户,竟是比之亲王规制整整多了两千户,想来这也是圣人的意思,娘娘可莫要想左了。” 云舟一面令宫人收拾茶盏,一面又给秦贵妃敷面,用的是时下云都最为风靡的鲜花膏子。 “你说的也对,”她略顺了口气,“本宫也知道,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圣人都多少日子没来了,本宫差点以为自己红颜未老恩先断。不过,近日里倒是不怎么见着淑妃,她倒是沉得住气。”她对孟淑妃抢先诞下皇子压她一头一事一直耿耿于怀。 云舟给秦贵妃敷上最后一点玫瑰膏子:“淑妃娘娘左不过膝下只有一位三皇子,且三殿下从小时读书便不如咱们郑王殿下,淑妃娘娘更是懒得理外头的俗务,连陛下都不甚待见呢。” “哼,若不是本宫,恐怕他们还真算得上一对痴情鸳鸯,只可惜啊她不懂得揽君心,还一味地沉浸在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里,真真是可笑。也幸而她不待见陛下,否则以她的姿色与手段,咱们也未必斗得过。” 云舟指挥着外头的下宫女进来收拾。“是啊娘娘,这就是咱们的机会,只要咱们牢牢抓住圣人的心,咱们殿下又争气,那不论中宫生男生女都撼动不了您与殿下的地位。您且放宽心,忍一时之气,咱们殿下还指望着您呢。” 云舟说话做事都令人舒服妥帖,不一会,含翠殿里就恢复了宁静。 这时外头小宫女通报郑王殿下到,秦贵妃赶紧理了理衣裙,又令人洗净脸上的鲜花膏子。 她坐于榻边,扬起柔和的笑意:“陵儿来了,快些坐下。” “儿子给母亲请安,母亲怎的面色不好?” 郑王满面春风地坐下吃茶,观秦贵妃面色似有不虞,方有此一问。 秦贵妃避而不答,转而问道:“陵儿看起来很是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 “确是喜事。”淮陵喝了口茶,“母亲您听我说,原本我也担心父亲一心记挂着皇后娘娘的胎便不理儿子了,没想到父亲还是准了儿子去江南道兴修水利,这可是个难得的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若是此事成,儿子在民间的声望必然比之前要高许多。父亲今日一早特意将儿子叫去思政殿里好生嘱咐了一番,儿子过几日便要动身去江南了。” 秦贵妃心下稍安,看着淮陵的目光更柔和:“这倒确实是好事,既如此你便好好地做出一番成绩来,叫天下人都看看郑王的才干与气度。我的儿,你是母亲的骄傲,母亲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自然,母亲放心,儿子必会给您挣个脸面回来,到时不论皇后娘娘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越不过儿子去。”郑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秦贵妃便开始拉着儿子好一番嘱咐,因着与兵部侍郎秦简的外甥女儿范思语的婚事尚未办,郑王府内尚没有女主人,秦贵妃少不得和云舟一起一通收拾打点,一忙便忙到了夜里。 待她正要安寝,外头太监忽报皇上来了。秦贵妃赶紧肃整妆容,又披上一件纱衣起身接驾。 “臣妾给陛下请安。” 月夜下美人身着纱衣,柔柔一拜。 圣人忙接过她的手来殷勤发问:“爱妃怎么穿的如此少?正要就寝吗?” 秦贵妃勾着圣人腰间玉带却不将他往内殿带,俏眼含羞道: “哪里,臣妾苦等陛下不来,正打算独坐到天明呢。” 贵妃声音婉转、眼角含情,这一身纱衣衬得她娇俏可人更胜往昔。 圣人身子便酥了半边,“哦?朕倒要看看是怎么个独坐法?”爽朗一笑拥着秦贵妃往殿里走。很快,内殿就响起了阵阵忽高忽低的笑音。 晨起,秦贵妃亲为圣人更衣上朝。 “陵儿这孩子聪慧机敏,去了江南定能好好干一番事业。你就别担心了,”圣人看着低眉顺目为他更衣的秦贵妃道,“等他从江南回来朕就为他迎娶范家的女儿。朕还听说范家的女儿与你娘家有姻亲关系在。”圣人看似不经意一问。 “是啊,皇上。”秦贵妃一边为圣人肃整衣袍,一边回话,“范家的女儿是我哥哥的外甥女儿,这门亲事不仅门当户对,还是喜上加喜呢。这都多亏了圣上,咱们陵儿才能有这么好的婚事。待陵儿从江南回来,既立了功,娶范家的女儿想必他们也是面上极为有光的。” “那是自然,朕的儿子英勇神武,更有手段,已到了建功立业的年纪。再过几年陵儿长成,接掌军国大事也能得心应手哇!” 圣人此言一出,秦贵妃心内狂喜,面上却谦逊道: “哪里,三皇子四皇子个个都是优秀的皇子,陵儿只不过虚长几岁,他们弟兄和睦方才是咱们做父母的最希望看到的。” 秦贵妃话说得滴水不漏,圣人颇为满意。 她见圣人上朝去了,方才卸下打起的十二分精神。卸力坐在梳妆台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渐渐有了疲惫感的美丽面庞。 她年少入宫,自恃美貌,又因为她哥哥秦简升迁极快的缘故,初入宫便是婕妤。起点比其他人都高的她认为自己也应该是后宫受宠第一人。 可是现实很快给了她一巴掌,孟华音入宫了,不仅容貌艳绝牡丹,更满腹才情,半年就怀上了孩子。哪怕后来她也紧跟着怀上了孩子,可终究是落人一步,如此便要事事落后于人。她不甘心,开始频频使手段引得圣人流连含翠殿,更令圣人打消了彻查大皇子夭折一案的心思,使得他与孟华音隔阂不断,她才终于有了机会趁虚而入,仅凭独子淮陵便一路走上了贵妃之位。 近二十年来,她又何曾有过一夜安枕,长夜寂寥,深宫无情。 “从前圣人来时,不管本宫是高兴也罢生气也罢,都是直来直去的,从不曾伪装些什么,圣人也很爱本宫这直来直去的性格,直说本宫是后宫里最率直的女人,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云舟道,“但近几年侍奉让本宫格外疲惫,总要打起精神来应对。云舟,你说本宫是不是老了?” 云舟在后面替她揉着肩膀,温声劝慰: “娘娘只是累了,这次中宫有孕朝局不稳,多少人来咱们宫里探消息,娘娘既要应对那些人,又要鼓励郑王殿下,还要小心伺候圣人,累也是正常的。您别多想,去睡一会吧。” “你说刚刚圣人说的话,是真的吗?”她很茫然,也很希冀。 “这奴婢却不知道,”云舟思忖着答道,“只不过如今郑王殿下即将下江南兴修水利,解决农田灌溉问题,这倒是朝中一等一的大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娘娘还是先将殿下好生送出去为好。” 秦贵妃闻言下意识地点点头:“是啊,派去跟着的人都要是一等一的好手,外头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小心些总是好的。” “嗯,奴婢会留心人手的,娘娘且去安心睡下,待殿下立下功劳,一切都会好的。”云舟的话似乎总能让她镇静下来。 秦贵妃自去歇息,云舟却开始里里外外打点忙碌,跟着去的除了侍卫之外还得安排侍女与通房跟着,哪样都要云舟亲自过目才行。 含翠殿里整日忙碌不歇。杨皇后宫中却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自岑望入住三皇子府以来,大多数时候都在府内的镜湖边钓鱼。若是钓上了,便拿去厨司给自己加餐,若是钓不上,一壶茶一盘点心也能坐上半天。剩下的半天就是在书房下棋,有时候自己一个人下,有时候和下朝回来的淮瑾一同下。今日也是如此。 书房内,二人对弈正到要紧处,朝华进来添茶,听得岑望说道: “为今之计,便只有等。” “学生倒与老师想在了一处……”淮瑾沉思片刻才落子。 “秦贵妃虽不甚谨慎,但她哥哥秦简却是不能轻视的人。眼下咱们最有利的就是郑王那边尚不在意咱们的动向,我也知你心内有许多成算,许多步棋,但是此时却不宜做什么,免得引起秦简的疑心。”岑望捋捋胡须,吃掉淮瑾两颗白子。“这个时候如果手脚多些,无用功是小事,更有可能暴露你自己。” 淮瑾点点头:“秦尚书最是多疑。咱们此时尚有优势,他们对我并不太防备,所以有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已赶着做了,后面的事就暂且放一放,将我手头上的修撰事务做好倒是目前最要紧的。” 朝华听得他们似乎在谈要紧事,便赶紧退出去到廊下坐着,一边听候一边打络子。 里头偶有声音传过来,他们谈话总不避着朝华。她虽能听懂,但每次听了就忘,她没有不自量力到对一些大事指手画脚说些什么见解,她也并不关心,只想着怎么多认些字,也好早日开始读书。 “殿下运筹帷幄,我是知道的。但此事却也未必,若中宫生的是个女儿,您的成算怕是要落空。”岑望微微摇头。 淮瑾却好像有十足把握,“我去宫里探听过,虽说医正们总挑好听的说,但连高、李两位奉御都说是个儿子,那这个可能性就大了些,咱们早做打算也是好的。” “郑王已下江南道,朝中不少臣工都偏向秦贵妃一党,此刻您的态度也很重要。” “老师是知道我的,学生从不站队。”淮瑾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 岑望不置可否:“那您在外人面前总要拿出个态度来才更让人信服。” 淮瑾便道:“既如此,当下这种情况,学生以为置身事外为上佳。若要两虎相斗,此刻最该做的应是让一虎强大,另一虎韬光养晦以待来日一搏。” 岑望点点头:“殿下此言甚好,咱们不做虎,倒是做猎人更好些。这段时日秦贵妃与郑王如日中天,杨皇后倒深居简出,是个有野心的主。既如此,咱们不若再添一把火,叫郑王一党再烈些、权势再高些。若他们的胃口被喂大,以后必然会露出马脚来,依着殿下的意思,那咱们现在只要做好添柴工就行。” 淮瑾微微笑道:“老师好成算,那就这么办。” 手中却不留情,激得岑望道:“诶?你怎么偷了我一颗黑子?” “兵不厌诈,老师不察被学生钻了空子,这也是有的。” “你这泼皮,竟着了你的道,哈哈哈哈。” 二人在书房下了许久的棋。朝华独自捧了《千字文》在廊下看,遇上不认识的便留意,留着下次淮瑾闲时去请教。 日头西斜,淮瑾才开口道:“这次江南道兴修水利的工程非同小可,关系到周围农田的灌溉问题,若是修好了,也能造福周围百姓,旱灾、无水可用的老大难问题也会成为历史。说实话,此事学生心里另有打算。为了不惹人注意,早已提前打点好了,这时候二哥过去,正是咱们预备收成的时候。” 岑望笑笑,只不说话。淮瑾便又开口:“之前的越州司马现在太常寺任职,之前是您的下属,如今您退出朝堂之后他便顶了您的职缺。” “你说的是余危吧,人倒是八面玲珑,做事还算仔细。” “此次工程主要落地在杭州,越杭水系一体,想必余危也是十分了解杭州水系情况的。咱们若是打点好了余危,那不必去江南道便能知道那里的情形,也便于掌握水利兴建的难点,以作他日之用。”淮瑾有些兴奋。 岑望不置可否,一边研究着朝华新做的果子,一边道:“殿下想怎么做?” 淮瑾目光也被果子吸引。“倒没想做什么。听闻余危至今还是单身,不若给他寻个媳妇,也算是给他家二老有个交代。” 岑望抚须大笑:“媳妇?哈哈哈哈没想到您在这里等着呢,可坏。” “不敢,只是投其所好。”淮瑾低头忍笑。 “原来那位娘子是殿下安排去的,我还在想余危这小子怎么忽然开窍了,既是花魁娘子,那怕是铁树也要开花了。”岑望恍然大悟。 “正因是花魁娘子,若想赎身就必须要经过户部,我跟户籍司的柳庸也算是朋友,想来他会帮我这个忙。” “若是余危不肯为其赎身,又当如何?毕竟为了个花魁娘子葬送仕途,那可是不兴的。” 淮瑾却不认同。“他原本也没想借助岳家势力朝上爬,心比天高的人,自然是觉得靠自己更胜过靠岳家。” “您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选中他的吧?” “他可是个好苗子,咱们必得好好利用。”淮瑾似有些得意,颇有些胜券在握的样子。“这次二哥出去,做弟弟的也没什么礼物好相送的,自然要提前为他打点好那边的人脉。若是余危得用,咱们兴许就能帮上二哥的忙,届时再与二哥亲近,想必定会比之前容易些。” “在外人看来,您倒是真心在帮二殿下。” 淮瑾摇摇头道:“我一个修撰史料的三皇子,本不受重视。为了前途帮自家二哥建功,也是可以理解的。况我只是顺手帮了同僚几个忙罢了,不值当说。” “你倒滑头。”岑望精简下结论。 二人聊到夜间,朝华也陪着到了夜间。瞌睡不曾有过,听得倒是很起劲。 这些日子她正向府里的老嬷嬷们请教该如何挣钱,老嬷嬷们向朝华传授了好些她们老人才知道的诀窍,还叫她若是有个什么手艺也能做点东西托人出去卖钱,但要注意当班的时候不能做。 思来想去唯有打络子,既不耽误差事,也能挣些个银钱,虽不多,但聊胜于无。朝华于是托月明姐姐去外头买了些丝线与女工用具,买了回来后便试着闲暇时候打络子。但和她想得不同的是,那络子总也打不完。 书房差事虽小,但要时刻注意着时辰。添茶的时辰、开关窗子的时辰、换点心的时辰、重新煎茶的时辰。朝华事事当心,反倒并没有真正的闲暇时间。 一日,岑望在书房待了片刻便离开了。待淮瑾送他回来,恰好瞧见了坐在廊下打络子的朝华。如今已入春许久,天光格外和暖,府里几处垂丝海棠已开了几茬,她今日鬓间簪的便是两朵海棠花。 与冬日腊梅的清冷不同,海棠花瞧着浓如春光,簪在鬓间尤显娇艳。柔风吹动,空气中除了茶香更有花香。 淮瑾又见她打络子打得专心,便不去叫她。倒是朝华先瞧见了淮瑾,忙站起身来行礼问安,又问殿下吃茶否。 淮瑾不自觉地靠近,紧紧盯着朝华顾左右而言他道:“这络子甚好,不若给我也打一个,留着挂玉佩用。” 朝华低头,见殿下腰间确实挂着玉佩,却没有络子等其他装饰,便笑道:“好啊,殿下。不过奴婢做的慢,恐要叫殿下多等几日了。” “无妨,你慢慢做便是。” 朝华答应着,又忙忙地去茶房里头煎茶。淮瑾站在院中透过大开的窗户瞧她,但见一小娘子立于窗内,似画框中人、画框中景,手中动作轻缓优容,身姿纤柔、气度隐隐不凡。 在茶房煎茶的朝华也忽地感应到什么,抬头间便见淮瑾站在海棠花树下定定看向自己,眸光沉静,似有星子点心间。 忽有阵风吹动,海棠花瓣下雨般纷扬落了淮瑾满肩,朝华只觉霎时间春意浮动,满目芳菲。 动心的,却不知是一人还是两人。 第12章 失窃 今日也是一般的天朗气清。正是载疏进府对账的日子。 “殿下,这是这十日的账目,请您过目。” 今日恰逢月底,因此同木匣子一起呈上来的还有数十本账本。淮瑾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做到心中有数,却并不核查。 “账目交给你我放心。”淮瑾点点桌案,载疏便上前来将这几摞账本拿走放到身旁的箱子里。 他又上前去打开匣子拿出纸笺来递给淮瑾,淮瑾一张一张仔细看过之后,载疏移过来一盏莲花宫灯,接过淮瑾手里的纸笺将它们尽数烧掉。 半晌,淮瑾道:“有件事情还是需要你去办。你去帮我盯着秦简秦尚书那边,他与何人来往、与何人有隙,他夫人与何人来往、与何人有隙;府上幕僚几何,幕僚身边是否有什么不妥等等,事无巨细,只要是与秦简有关的事,你都要仔细探听报来。” 载疏心思转得极快,更是极为忠心,当下不问缘由就立刻应下。 淮瑾又道:“咱们手上的铺子,多分布在东西两市各处,包括南市也有咱们的铺子,铺子的所有人不是你就是慈姑,更有云氏姐妹,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载疏思索片刻道:“为了掩人耳目。” 淮瑾笑道:“掩人耳目是真,但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我记得你管着每一间铺子,这些铺子的掌柜都是你一手提拔的,对吗?” “是,”载疏点点头,“当初您跟我说叫我务必要好好物色铺子的掌柜,一定要是忠心不二的人选,因此小的格外仔细,这些掌柜们要么就是有把柄在咱们手里,要么就是受了咱们极大的恩惠,都是值得信任的。” 淮瑾点点头:“如此便好。接下来,每间铺子的小二你都要仔细筛查一遍,确保留下来的都是没有问题的人。之后就可以利用他们开始搜罗云都里的各样消息了。” 载疏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淮瑾起身站到他旁边:“不然凭你一个人怎么探听那么多消息?怎么应付地过来?” 他往外看去,外头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心里道这云都却是波谲云诡。 “以后铺子里的规矩就是,任何有用的消息提供给掌柜的,都是五两银子的绿封。他们收了绿封,就当作从来没有提供过任何消息给任何人,出了那扇门就要忘记这件事。若是格外重要的消息,绿封的银子就翻倍。至于什么消息是有用的,你细细告诉每位掌柜便是。照旧是每十日对账一次,若是有特别紧急的消息,随时来找载义。可明白了?” 这可是个大工程,先要将每间铺子的每个小二都探听清楚底细,筛掉有问题的,留下忠心的。还要给每位掌柜细细传授,没有个十来日恐怕做不成。 载疏立刻道:“此事想来紧急,小的这就去办,争取下一个对账之日前将此事办好来给您回禀。” 淮瑾点点头:“你办事,我向来放心。至于那些掌柜的,他们出来在铺子里当差,又在云都生活,想来大多都是家中不易的。” 载疏立刻会意道:“小的明白了,他们也无非是求财,主子您对下向来大方,绿封一事,小的会做主多给他们一部分铺子里的分红。” “如此甚好。给你的,照旧不变。载义久不见你,你们兄弟二人便去耳房说说话也使得,我这里有人伺候。” 载疏却摇摇头:“此事紧急,就不和弟弟说话了,下次再说也是一样的。” 说着就退了出去。朝华此时进来换茶,正巧淮瑾修撰有了进度此时正得闲。 “朝华,你前日问我的几个问题,我来给你仔细讲讲,今日务必将《千字文》给全部学完。” 淮瑾在朝华的几案边坐下,又拿起笔,二人靠得极近,朝华自是有些悟性,月上中天之时便已经将《千字文》全部认了下来。 “之后你将这里头的字吃透,我明日去给你寻个字帖,你照着临摹,不用多久你就能看书写字了。” 朝华却知道这可不是小功夫,白日里要当差,便只有私下多用功,少不得要个一两个月。当下笑笑答应着,又去厨司拿下午嘱咐他们熬好的汤来给淮瑾喝。 日子就这样如水般沉静淌过。 朝华这几个月来当差勤勤恳恳,一枚铜钱也不敢多花,拿了赏钱也都存好,如此竟攒了有半匣子钱。 前些日子她就预备着待三殿下去宫里请安时就将匣子里的钱拿出去换成银子,如此既方便保存,也不占地方。 这一日,正是三殿下去长平宫请安的日子。 “张掌家,才刚殿下进宫给娘娘请安去了,我想着能否告一个时辰假,有些事情要出去办,我会在殿下回来之前办完回到茶房听候,您放心。” 朝华来时去厨司花了些银钱买了份果子,此刻正拎着食盒向张掌家告假。 张松是个精明的。见淮瑾看不上宫里头赐下的女官却独独瞧中了朝华,又见其样貌不俗,心里早转了八百个弯,面上却不显,很是爽快地批了假,又絮絮叮嘱: “出门去要注意外头,千万小心来往车驾,更要注意外头歹人,不可随意接近乞丐。好了,快些去吧,不耽误你的时间,便是晚些也不妨事,殿下每次去宫里头请安最快也得一个半时辰。” 朝华见张松给自己批了假,心里感激,忙将食盒递给张掌家,他却推辞不要,朝华便径自将食盒放在桌上,口中称谢,又飞快跑回去拿钱匣子。 今日恰是一个好日头,处处透着喜气。可正当朝华抱着匣子预备出门去时,却猛然惊觉匣子的重量不对。她强自镇定,忙拿钥匙开匣子检查,果见原本占了半个匣子的铜钱如今竟只剩下半吊钱。 朝华顿觉气血翻涌,这可是她攒着留作以后赎身用的银子,是她这几个月来省吃俭用的所有积蓄!如今却莫名其妙少了五吊钱,且不知道是谁拿的。 她毕竟年纪小些经事不多,当下便着了急,眼泪也不争气地盈满了眼眶,要落不落。 但只片刻她便意识到哭并不能解决问题,她得靠自己的力量来揪出那个该死的小偷才行。想到此处她把匣子放下,定定心神擦干眼泪,冷静地开始环顾房内四处,想找出些失窃的蛛丝马迹来。 朝华三人住的这间屋子缀在静安居后罩房的西边,因紧挨着后头镜湖所以这处屋子格外潮湿些,之前是没人住的,她三人入府后被安置到此处。 其余二、三等侍女们都住在东边日头足的几间屋子里,大丫鬟与府中有品级的女官们则另外住在一个单独的院子里。 她坐在床边仔细回想这几日是否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地方。 朝华心细,每日去当差前都会仔细将房门关好,也正因如此寻常并不会有人进来。下值也是最晚,回来后总会将房门插上以防夜里有外人进入。攒钱这件事情又是个私密事,她也从未与府中其他人提过,甚至连琍芳也瞒着,每次存钱都是悄悄避着人的。 她思来想去还是认为不大可能是府中其他人拿了她的银钱,她才来几个月,能存多少钱,那些有头脸的侍女们根本不屑于偷她这几吊钱。 那窃贼的范围就固定了,她心下稍安,又回头仔细查看卧房。 她们三人的床铺是个四人位的通铺,她与琍芳睡在左侧紧挨着的两个床铺,乐雨则一个人睡在最右侧,中间还与她们隔了一个铺位。 柜子则左右各有两个,每个人都有单独一个柜子放置衣物与其他物件,她们也都自己配了钥匙,日常都是锁好柜子的,寻常时候若出门当差钥匙必然是好好放在身上。 若要说什么时候会拿下来,那就只有洗澡的时候。 她静静坐着思考,忽想起昨日琍芳悄悄和她说羡慕乐雨。 昨日晚间,朝华与琍芳已经梳洗好预备休息,乐雨还在后头那处用布帘子隔开的里间洗漱。 “诶,朝华,你看到了吗?乐雨的那根银簪子。” 琍芳附在她耳边小小声说道,语气艳羡。 “什么银簪子?”朝华不禁有些好奇。 “乐雨的新簪子呀,我昨日一早起来就看到她对着铜镜戴簪子,还是支银簪子,看着像是值不少钱呢。” 朝华紧皱眉头,煞是不解。“可咱们才来不到半年,她怎么有钱买银簪子?” “是呀,我也想问呢。我一过去她就猛地把簪子拔了下来锁进她的柜子里了。我问她簪子哪来的,她说是贵人赏的。我又问是哪个贵人,她却不肯说了。诶你说到底是哪位贵人这么大方呀?咱们辛苦攒上半年的月银恐怕才能打得起一支银簪子吧。要是告诉我是谁的话,我也去那位贵人面前多干干活,指不定哪天也能赏我一支呢。” 琍芳在朝华耳边窃窃私语,她当时只摇头说不知是哪位贵人。可如今细细想来,哪有什么贵人会赏赐银簪子,她攒的那五吊钱若是换了银子,可不就正好能打一支银簪子吗? 朝华不想在没有证据之前便随意去揣测任何人,但也不想坐以待毙。她心中很快有了成算,却不打算现下就发作,更不打算此时去找那人对峙。她必须得找到确切的证据一击即中方可。 思索半天,她心中有了计较,拿着匣子里仅剩的半吊钱起身去前头打算找月明商量。 为了不叫人看出来哭过,她是仔细用水擦洗过面颊之后才去的前头。到了正院便见月明坐在廊下与小丫鬟青娘理丝线,朝华迎上去道: “好生漂亮的颜色,不论是织布还是绣花配色都极能提色呢。” 两人都同她打招呼,青娘起身去到前头耳房处打算倒几杯茶来她们一起喝,朝华笑笑在一旁坐下接过青娘的线。月明瞧着她奇道: “你怎地还没出门去?才刚我看你去找张掌家告假了,不是说有事要去办吗?再不去可来不及了,殿下可一会就要回来了。”她细细理着丝线,这是从绣苑岚夏姐姐处得来的,用来做个什么小东西最合适不过。 朝华一边理着线,斟酌着开口:“姐姐,朝华有一事相求,还望姐姐一定帮帮我。” 月明笑笑:“那是自然,你说,我能帮得上你的我一定帮。” “我想向姐姐借样东西,”朝华身子朝前倾,“我没什么东西可抵押给你的,只剩半吊钱。姐姐若相信我,这东西我用完了定还给姐姐,这半吊钱也就当是姐姐借我东西的利钱,可以吗?” “好啊!我有的我肯定借你,便是我没有的我去帮你借也要借来。”月明想也没想就接了她的话茬。朝华倒有些愣住。 丢钱的委屈和她对自己的信任梗在朝华心口,竟要滚下泪来,还是月明及时打趣,二人顿时笑作一团。待青娘取了茶来三人一道喝,说说笑笑,难过便冲淡不少。 这一次,她绝不放过那个窃贼。 一个半时辰很快就到了,朝华借到东西后随身放好去到书房当差。 近日三殿下回来的早,回了书房便急于查阅典籍,既不见客也不下棋,书房各处散落着各样书籍,更不乏许多古籍。为了方便取用,三殿下却也不叫收拾,只叫放着。 这日三殿下回书房又埋首于典籍,朝华磨墨时坐在他身边仔细瞧了瞧,不想竟是《水经注》。 只是今晚二人心中都有事,满室寂静,久久无话。 淮瑾埋首许久,抬头时见天晚了便让朝华烹一壶茶放着就早些回去休息,她答应着便往外头走,仔细安置好书房与茶房事务后就忙忙地赶了回去。 她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抓贼。 第13章 抓贼 朝华急急从书房赶了回来。 一进门,果见琍芳与乐雨也刚下值正于房中休闲。琍芳坐在案前喝水,她将房门关好佯作插好插销,也挨着琍芳坐下,急喝了两口水,回头见乐雨坐在床边不知整理些什么,忽高声道:“琍芳,你猜我今日得了什么好东西!”朝华语气兴奋、神采奕奕。 她们二人听了这话果然将目光都聚了过来,琍芳忙问道:“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瞧瞧?” 她攀着朝华胳膊,心下着实好奇。 朝华不动声色,余光见乐雨看过来,便神秘兮兮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用手绢仔细包着的东西,道:“你们绝对猜不到,”她扬起笑脸,颇有些得意。 “近日殿下在书房夸我奉茶研墨做得好,便赏了我五两银子!五两!这可是咱们好几个月的月银呢。而且还不止如此,岑大人在书房也时常赏我些铜钱,虽不多,但日积月累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可得把这银子好好收起来,以后可有大用处!” “天呐五两银子!我能不能也去书房当差啊,我要去和张掌家说道说道。” 琍芳插着腰有些愤愤,站起来对朝华道:“你不知道,我和乐雨在静安居每日里除了扫地就是扫地,连偶尔给三殿下送膳的活都轮不上,都被二等丫鬟们给抢走了,我可什么时候才能领到赏钱啊!我到现在连三殿下都没见上几面呢,他可能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朝华心知重点不在琍芳,见状只能勉强安慰道:“放心,肯定会有的。” 她忙将银子拿给琍芳看,琍芳说自己要上手摸一摸,从小到大都没摸过五两银子,朝华自然乐意,大方让给她摸。琍芳又将银子合在手心里捧着拿去给乐雨看,却见乐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她心里更高兴了。 “好了,摸也摸过了,这可是五两银子,我可要锁好了。” 说着便在她俩的目光中将银子放回匣子里锁好。 不一会,朝华让琍芳先去洗漱,又假作不经意对乐雨问道:“乐雨,你可瞧见我匣子里那五吊钱了吗?忽然不见了,也不知是被我弄丢了还是怎么的,找了几日都没找着。” “肯定是你自己弄丢了呗,你自己不当心能怪得了谁。” 乐雨冷哼一声便也去后头洗漱。 朝华自言自语道:“是啊,能怪得了谁?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了。” 她试探过,也给过机会,既然你不肯抓住,那就休怪别人不留情面。 其实白日里朝华在心内也猜测过,她知道乐雨对于自己没有被选入书房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也知道乐雨其实也在攒钱赎身,乐雨的身契是活契,要赎身比朝华更容易些。 而朝华放在匣子里的钱,不论是什么用途,赎身也好自留也罢,都不是谁可以偷取的借口。而同为贱籍奴婢,朝华不信乐雨不知道那匣子里的钱的用途。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总时不时刺朝华几句,话里话外都是酸朝华一个人在书房伺候是好命。朝华原想着大家都是苦命人,又一同入了府在这府里头当差,那自己多包容些也没什么,日子久了总能相处好的。 可谁知她想错了,有些人固然值得交往,但也有些人却是不值得。她的轻信让自己蒙受了如此大的损失,也竟不知身边人原来心思不正。 而正因她往日里不同乐雨计较,乐雨这才敢将钱偷走,既让朝华没办法顺利攒钱赎身,也能一挫她的锐气,可谓一石二鸟。乐雨根本不在乎东窗事发会如何,甚至打定主意她不可能有证据证明是自己偷拿的,反正她早将铜钱拿出去兑了银子,又打了银簪子,根本就死无对证。 看着毫无悔改之意的乐雨,朝华却不急拆穿她。如今她已经放好了饵,只静等鱼儿上钩便是。 朝华洗漱好便也休息。这几夜她都不曾睡熟,每次感到自己将要睡熟时就悄悄掐自己胳膊好让自己清醒,心中同时默记白天在书房时认的字保持清醒。 身上虽痛,却比不上发现钱被偷时的心痛。 如此过了三晚,俱都无事发生。 于是朝华开始每天晚上都和琍芳说自己今日又得了多少赏钱,三殿下又是如何和善,书房当差如何轻松。她就不信乐雨会一直无动于衷,她恨上自己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抢了她的差事吗?既如此,那就将这妒火再烧旺些,直至控制不住、理智脱笼。 果然,到了第五天夜里鱼儿便上钩了。 初时很安静,到了后半夜时朝华感觉自己又要睡着,便狠狠掐了把自己的胳膊,下一瞬却听见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从通铺的另一边隐隐传来。 朝华不动声色静静听着,当柜子被打开时,她努力稳住。又听得一阵轻微的钥匙入孔的声音,而后便是匣子被轻轻打开,她知道时机到了。 只一息功夫,朝华猛地吹亮她一早摆在床头的火折子,一边扯开嗓子大喊:“来人啊!抓贼啊!有贼啊!快来人啊!” 她几乎是立刻就掀开被子牢牢扯住乐雨的手,不让乐雨将银子放回去。最先醒的是离得最近的琍芳,她看见乐雨手里的银子时便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乐雨,你……你在做什么?这不是朝华前些日子得的赏银吗,怎么会……怎么会在你手里?!” 琍芳也跳起来,她一边点灯一边把门打开大喊:“来人啊!有贼啊!” 乐雨还在不断挣扎,却被朝华牢牢钳住胳膊。她此刻的愤怒与兴奋令她毫无睡意甚至很是亢奋,手上的力气一分也不曾放松,就这么高高扯着乐雨的手。 而早在朝华刚开始喊时,外头屋子就有人点了灯。月明最先跑了过来,后头还陆陆续续有人站在门口张望。 原来几天前正是朝华找她借了五两银子,又让她这几天委屈些先睡在旁边二等侍女们的屋子里,待夜间听到动静便过来做个证人。 月明看着屋内情形,自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乐雨一见外头有人点灯时就慌了,她不停挣扎着,奈何实在挣不开朝华的手。 她见势头不对立刻开始求饶:“朝华,看在我们一同进府的份上,你就高抬贵手一次吧,我保证把之前偷你的银钱都还给你,那根银簪子是我偷了你的钱拿去打的,求你了,不要告诉张掌家与慈姑,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呜呜……” 月明此刻却很是生气,偷窃非同小可。她正色道:“已经有人去请慈姑了,这次是不可能放过你的。原本朝华来找我时还同我说,若贼人能把钱还给她,就不会继续追究,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晚的丑事。可如今东窗事发,可见你不但丝毫没有悔过之心,甚至还再犯,留你这样的人在府里以后我们可还怎么安枕?!” 身后便有人附和:“是啊,要是有个贼在我身边我可睡不着啊。” “是啊,保不齐哪天攒的银子就被偷了。” 众人正说着,慈姑也星夜赶来。朝华见慈姑来了便把手松开,上前去扶慈姑到一旁坐下。 “连累慈姑不得安枕,都是朝华的过错。您先喝点水,慢慢听我说。” 朝华一边扶慈姑坐下一边忙着倒水,慈姑却道:“不忙,你也坐下。” 朝华便依言坐下,又听慈姑开口道:“事情在我来时的路上我就已经听青娘说过了,该是什么样的情形,我刚刚进来时也都瞧见了,你可有什么话说?” 乐雨见慈姑肯给自己说话的机会,便扑到慈姑脚边哭求道:“慈姑,求您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只要您不把我赶出府去,哪怕安排我去做个烧火丫头我也甘愿!” 乐雨一边哭一边说,倒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慈姑却悄悄挪开腿,道:“你求错人了,不该来求我。朝华,你打算怎么办?” 朝华见慈姑问自己,便答道:“我的匣子里少了五吊钱,刚刚乐雨也承认了是她拿的,她拿了我的钱之后便换了银子去打了根银簪子,打量着无人发现死无对证。若不是今日她再犯,我还真抓不到证据。不过,我不要那根簪子,只要我的五吊钱。” 慈姑奇道:“就这样吗?” 朝华点头:“嗯,就这样。至于该怎么处罚乐雨,那要看您和张掌家的意思,朝华无权插手。” 慈姑便说道:“哈哈哈,你这孩子,话倒说的圆满,还把责任都推我身上了,可真真是个伶俐丫头。既如此,你先把五吊钱还给朝华。” 乐雨以为便这么放过自己了,便忙忙地磕头道:“是,我一定马上就去把银簪子卖了还钱!多谢慈姑!” 慈姑此时却悠悠道:“我何时说要放过你了?你也听到了,朝华要我来做决断,那么依着我的意思,自然是赶出府去,皇子府里不可能留你这样的人。” 众人心内皆赞慈姑处置得当。 乐雨害怕自己会被赶出去,咬咬牙道:“朝华,求你了朝华!我不想被赶出去,求求你跟慈姑说些好话吧,你是知道被卖的滋味的,我不想再被卖一次了!” 乐雨伏在地上哭求,朝华却无动于衷。她看着乐雨道:“你知道若被逐出府去,会被牙婆卖去哪里吗?” 乐雨有些懵然,摇摇头。 朝华有些难过,但还是继续道:“你不知道对吗?我也不知道。这就是我们这类人的悲哀,身契在别人手上,永远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她叹口气:“满府里就咱们三个人是私属奴婢,是贱籍。我当你知道那钱对我有多重要,我也曾给过你机会,问你有没有见过那五吊钱,你否认了。是你太瞧轻了我,打量我没有证据也没法子把你揪出来,便肆无忌惮、一犯再犯,是吗?是你自己将你自己逼上了绝路,我不过几句话就挑起了你的嫉恨,你看不得我比你好,更看不得我在书房当差能有赏钱拿,所以才想着将我的银子偷走,是吗?” 话已至此,乐雨也知道自己没有留下来的可能了,她恨恨地盯着朝华:“明明是我先被春生婆婆选中的,请安问话我也都学得比你好,凭什么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了?凭什么?若我在书房伺候,殿下一定能看到我!” 面对乐雨颠倒黑白的质问,朝华毫不退缩,站起身来看着她道:“你错了,在书房伺候,最重要的是要烹得一手好茶,而非请安回话做得出色。” 乐雨听得此言颓然瘫坐于地。几个婆子走过来将她的衣物团好后便将她架去了门房,预备明日一早叫牙婆来提走。那根银簪子也被搜了出来,月明说过两天就出去把它融作银子拿回来,朝华道谢,又忙披上衣服去送慈姑。 慈姑扶着朝华的手走到院外,对她说道:“好孩子,不要自轻自贱。你聪明善良,面对困难也不曾退却,是个有胆识的好姑娘;贱籍又如何?贱籍也能在这府里有一番作为,并且我相信你不会一直是贱籍的。” 夜色下,朝华望着慈姑离去的身影静默不语。满目寒凉,兔死狐悲之感充斥着她所有的感官。 今日乐雨因为偷窃被逐出府去,固然不值得同情;但她逃脱不了被卖的命运、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只能随波逐流却令朝华感到悲哀。悲哀的是自己同为贱籍也同样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更害怕自己若有朝一日行差踏错也将重蹈乐雨的悲剧。 如此一夜闹腾,众人都很疲累。 天将明时朝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却梦见自己死契无法改为活契,再也赎不了身,一辈子都被困在一处狭小的暗房里。 又过了一日,朝华一早将借月明的五两银子还了回去,月明也将融回来的五两银子并半吊铜钱送还给了她。又听说乐雨被卖去另一个商户人家去做厨房丫头,此事便算是告了一段落。 朝华却没想到这件事倒给她带来了个意外之喜。 第14章 意外之喜 乐雨被牙婆提走之后,朝华与琍芳这几日皆五内惊惧,唯恐自己也做了什么错事被逐出府去,再被卖到什么不知深浅的地方去。 今日琍芳更是早早地就出门当值去了,想着好好表现能早日入静安居内室伺候。 兔死狐悲,那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终日绕于心间,令朝华忧思惊惶。 勉强收拾好心情之后她照旧去书房当值。今日淮瑾休沐,要早些去书房预备着。一进书房院子却瞧见淮瑾坐在海棠花树下的石凳上,正闭目凝神。 朝华忙上前告罪:“奴婢来晚了,叫殿下等着实是该死,这就为殿下奉茶。” 淮瑾却叫住她道:“不忙,我才刚用了早膳,一会再喝茶。你先过来陪我坐坐。” “是,殿下。” 朝华便走过去坐下,与淮瑾隔了一个石凳。 “你可知何为黄雀?” 淮瑾忽然发问。 朝华想起前几天淮瑾曾教过她一句成语,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试探着答:“想来是个厉害角色,才能做最后的赢家。” “可黄雀却并非是赢家,它也被猎人盯上,正随时伺机杀死它。蝉、螳螂与黄雀都以为自己是赢家,轻易将自己置于身后捕猎者的网中,自高自大,却无力挽救自己,被困于局中遭人摆布。” 中宫杨皇后为了护住这胎,福宁殿上下现在有如铁桶一只。越来越多的流言都称皇后此胎必是皇子,中宫有继,山河无恙。 圣人虽紧张此胎,期盼嫡子降生,却依然哄着秦贵妃,给郑王越制册封。如此两边得力,倒叫人猜不透。秦贵妃、杨皇后谁是螳螂谁是黄雀都不要紧,他们都只是猎人盘中的猎物而已。 “既如此,黄雀便跳出网中做猎人,取代原先的猎人不更好?” 朝华小心应对,却见淮瑾开怀一笑:“好一个取而代之!不过在这之前,黄雀必须将螳螂和蝉都给吃了,才有力气杀猎人、取代之。” “奴婢觉得这倒只是时间问题,黄雀若早发现自己是猎物,身后危机四伏,便一定会想办法化解。吃螳螂也好,杀猎人也罢,黄雀思危于安,必是最后的赢家。只要它能等。” “嗯,等。卧薪尝胆比之运筹帷幄更重要,卧薪尝胆的意思便是一个忍字。待忍到时机运势都成熟,便能一击即中,取而代之。” 朝华将卧薪尝胆四个字刻于心中,也记住了取而代之,心内积攒的愁郁顿时去了大半。日头盛了,淮瑾便进了书房,奉茶毕后她照旧坐在淮瑾身边的蒲团上研墨。 淮瑾偏头时忽瞧见朝华露出的一截腕子上有青紫痕迹,心下一慌,立刻执起她的手臂道:“这是怎么回事,朝华?” 朝华心中却一惊,她牢牢记着之前慈姑交代过她的话,在书房伺候时万不能有不该有的心思。 忙忙地抽回自己的手,跪于蒲团上向淮瑾请罪:“是奴婢自己掐的,让殿下担心了,实属奴婢的不是。” 淮瑾一边扬声叫外头候着的载义拿热帕子过来,一边看向她,却发现她眼下乌青、神色倦怠,便知是有事发生。遂温声问道:“可愿意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朝华心知此事不是秘密,也没有必要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告诉淮瑾。 “……如此,奴婢便拿回了钱。她……她也被赶出府去了。” 这时,载义拿着热帕子过来,淮瑾拿过朝华的手腕来将帕子敷上去,又小心系了个结。 此刻二人靠得极近,呼吸间淮瑾闻到她身上的甜香气,似能蛊惑人心,却也心甘情愿沉沦其间。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这距离有何不妥,载义多看了一眼便悄悄退到门外守着。 打完结后,淮瑾微微红了耳垂,侧头对朝华道:“今日你便先回去休息,我瞧你眼下乌青,想来这几日为了抓贼定是没有睡好。你且安心去,载义会在书房听候。” 朝华自是拒绝:“殿下,奴婢手腕没事的,不妨碍磨墨,还是留在书房伺候您吧。” “你在这里我更担心,”淮瑾很是坚持,“不若回去先好生睡一觉,晚些时候我叫府里的医正去给你瞧瞧,我看这淤青倒是有些深,还是得处理一下。你是住在静安居的后罩房吗?” 朝华见状不好再拒绝,便恭敬答道:“是,奴婢和琍芳住在后罩房西边那间屋子里。” “西边的屋子?可是靠着镜湖的那间屋子吗?”淮瑾心下疑惑。 “正是。” “怪道你近日气色不好,那间屋子临水,又处西边,背阳朝阴,最是潮湿,并不适合居住。”他对着朝华正色道。 “可是东边屋子里头现已住满了,奴婢和琍芳也无其他去处可以安顿。” “既这样,你便搬到书房院子里的东厢房吧,那间屋子正空着,阳光也好,房间也宽敞些。若是搬了过来还更方便平日当差,你觉得好吗?”他认真看着朝华的眼睛,心里隐隐有些期盼。 “这……怕是不妥。”朝华下意识便是拒绝。 “有何不妥?”淮瑾笑着问她。 “奴婢是觉得此举不大合规矩……”却是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妥,又怕自己小人之心,因而掣肘,反倒不知该如何作答。 “规矩?在这府里,我说的话便是规矩。如今你既没有别的去处,那处西边屋子更是断断住不得的,搬到书房来很是合宜。”淮瑾露出温和的笑意。朝华看着他已是放下心来,却仍有顾虑。 “可是……” 朝华绞尽脑汁想拒绝的理由,发现除了不合规矩这一条外竟挑不出别的错处来。 在皇子府,三殿下是唯一的主子,他的话可不就是府里的规矩吗? “快别可是了。”淮瑾当机立断,“载义,你先叫几个婆子来将院子里的东厢房收拾出来,再添置些新的被褥枕头;再叫两个小丫头去静安居后罩房帮着朝华搬东西,她手腕有伤不便搬东西。再去跟慈姑说一声,以后朝华就住书房院子了,也方便当差。另给那个叫琍芳的丫鬟也重新安置个住处,那处屋子住不得人。” “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载义自去吩咐。书房此刻却一片静谧,半晌,朝华才开口道谢。 “自不必谢,你只好好做好书房的差事便是。我这里不必磨墨了,既然现在住处乱着,你也休息不好,便在这写写字吧。” “是。” 自从朝华跟着淮瑾学写字后,书案旁边就多了一张小几,正是给她专门用的。上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想看些什么书,后头数排书架上也尽可着朝华看。 一时间她竟有些恍惚,这样好的日子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可下一刻她便在脑中狠狠谴责了自己。三殿下不会永远都让她在书房当差,也不会永远都像这样护着她,唯有努力攒钱打通关系给自己脱籍赎身,方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被他人左右。 打定主意后,朝华定下心来练字。她如今正处于写字最入门的阶段,横平竖直与文字结构等要好好打牢基础,这样字才能越写越好。 淮瑾却一边查阅水利典籍一边悄悄红了耳朵。 坐在身边的人一如往常,今日却让他格外在意。 一呼一吸间那甜香萦萦地包裹着淮瑾,将他轻轻地围着,仿若置身云端。 半晌寂静后,他又暗自懊恼。既恐刚刚着急握了她的手唐突了她,又开始期待她住在东厢房里二人能更拉近些距离。 他才刚不停地强调让她搬过来是为了方便当差,可究竟是为什么淮瑾自己却心知肚明。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喜欢朝华。 那天她坠在马车顶上,又跪坐在眼前说要去报官抓恶人,她的勇气令他侧目,那莹白如玉的面庞也轻轻地刻在了心里。 除夕夜的那场爆竹,如芙蓉般娇美的人梦一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才知道原来他们竟有如此缘分。 他曾担心过自己是因为新鲜感才对朝华感兴趣。 但是她到了书房这几个月,二人日日夜夜朝夕相伴,早已过了最初的新鲜感,他对她的好感却与日俱增,也习惯了有她在身边。每次她来,那种如清风拂过水面的温柔宁静让淮瑾快速地沉沦下去。这更让淮瑾明白,自己并非是因为新鲜感作祟,也绝非想要玩弄于她。 哪怕明白了彼此身份差距、地位悬殊、见识也不同,依然决定要同她在一起,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他不在意她的身份与地位,也不在意她能不能于他仕途有益,只在意她的心意。 而二人皆有的青春年少,则迅速升温了彼此之间的感情。少年人的喜欢,通常都是不带任何功利性的,不需要她贤德善持家,也不需要她满腹才情能作对,更不需要家世外貌皆上乘。他才明白,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喜欢便喜欢了。 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仔细地、谨慎地确认了许久,唯恐唐突了她。事到如今,他想,他是真的喜欢她。 第15章 入住书房 待到了午间,书房院子里的东厢房那处便热闹了起来。 几个婆子进进出出忙着打扫归置,慈姑遣了月明过来看着以免婆子们手脚重磕碰了什么物件。幸而婆子们手脚轻快,很快便将东厢房收拾一新。 她们倒极有眼色,没有去书房打扰主子,只和载义说了一声便退下了。 月明知道那屋子原没有住过人,空置着,恐没有什么摆件,便带着青娘去库房里头拿了两三样雅致不显眼的摆件预备过去布置上,路上却遇到了一脸愤愤的星露。 星露正要去绣房拿岚夏给四殿下新做的衣裳。见月明遥遥走来,一把上前叫住: “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星露满是怒意,且不知这怒意从何而来。“我怎么听说三殿下要收朝华那丫头做通房?她也太没规矩了些,怎好劳动你?咱们四个是殿下的贴身侍女,正儿八经的八品女官,她一个贱籍的丫头,踩着别人的运道被派去书房伺候已是她天大的福分了,如今竟要劳动姐姐给她收拾屋子?她也配吗?”她一气说了许多,倒让月明心下错愕。 星露也是殿下的贴身侍女,从前在宫里时便负责殿下的日常穿衣等事务。原先在莲姑手下当差时她倒算老实本分,因着得了孟淑妃的喜欢,她便事事都比别人拿乔些。 若非月明资历老,她也是很看不上的。前些日子因着她与寒桑多去了书房几趟被三殿下斥责罚俸,心里委屈。见朝华日日都在书房伺候,既瞧不上她的身份,更嫉妒她能一直在殿下身边伺候。如此几番下来,心里头便一直记恨着朝华,总想着要抓到朝华的短处好拿捏住她。 月明听着星露这话越说越不像,心里有了计较。又因着大家都是殿下的贴身侍女,一荣俱荣,不好不管,便拉着她到一边小声道: “你可小声些!生怕别人听不到么?通房的事情子虚乌有,你可不要乱听别人嚼舌根子,也不要在外头乱说话,仔细被有心人听了去,慈姑又要罚你。你说你也是,在宫里头有慈姑莲姑压着,我倒没见你日日这般口无遮拦。怎的如今出了宫你便如脱缰的野马,日日在园子里头乱逛不说,竟还在这里编排起人来了。” 她反复强调,希望星露别惹出祸事来牵连大家。 星露见月明教训她,虽不服气但也不敢说什么,毕竟月明是她们四个里最有资历的,殿下也更信任她,以后少不得要借她的力往上爬,眼睛转了转便赔笑道:“好姐姐,是我的错,可再不敢乱说了。只是通房一事当真是假的?” 星露语气试探,在月明看来就是她无故嚼主子舌根,忙道:“当然不是真的。只是因为朝华和琍芳住的那处屋子太潮湿,不好住人。你也知道朝华是在书房当差的,殿下向来体恤下人,便叫朝华搬进书房院子里,这样也更方便当差,还给琍芳也重新安排了新住处,慈姑安排她和青娘住在后罩房东边屋子里了。咱们殿下可是满云都数一数二的良善人,什么通房不通房的,可再别说了,仔细叫人听了去。好了我还得过去书房一趟,你也快当差去吧。” 月明话说完了就往书房赶去。 流言却不知怎的,不到半天就不受控制地传遍了整个三皇子府,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朝华搬去了书房院子,通房的事情更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只怕并非捕风捉影,人人心里都在想朝华会不会成为府里头一个侍妾。 那些年纪轻些的女官、侍女们,日日见着三殿下,都知道他是数一数二的菩萨人,更是云都城里难得的俊雅端方之人,小心思总是少不得的,人人都想更进一步。如今却要被一个外来的丫头抢了先,众人心里都跟堵了一口气似的,上不去也下不来,想着法子想从月明等几个贴身侍女口中套出点什么来。 月明心里却另有看法。她很了解三殿下,知道他不是表面那般庸碌;更知道他不近女色,工于政务,为了母亲和妹妹,事事落于郑王之后,总也不在人前拔尖,云都众人因此皆道郑王乃皇子中佼佼者,至于三皇子,却好似没有这号人物一般,向来都是被忽视的存在。 至于朝华,三殿下的确屡屡为她破例,此事尚需观看。 月明小时候曾是冷宫里的洒扫宫女。虽年纪小,但极有眼色。 一日她去御膳房拿膳食,恰巧撞见了二殿下于无人处欺辱三殿下,逼其下跪。月明便假装低着头走路没瞧见有人在前头,一头撞倒了三殿下,声音大了些,便引来了周围宫道上的宫人。二殿下眼见围上来的宫人渐多,便假意与三殿下亲近起来,拉着他起身,责怪月明不长眼,要教训她。口中却对三殿下低声道:“你不配跟我抢。仔细些,否则你的母亲也没有安生日子过。” 说完便扬长而去。而月明却被二殿下身边的人按住打了二十板子,只说是她撞到了三殿下,实是该死。若不是三殿下打点了许多银钱,恐怕月明挨不过那次板子。后来她便去了长平宫,从最末等的宫女做起,直到成为三殿下的贴身侍女。 往日事已如烟,再不好过,如今也已经挺了过来。如今三殿下终于出宫建府,孟淑妃也添了澄盈公主,母子三人地位渐渐稳固,淮瑾也已不是当初那个被随意欺辱的年少皇子。 等月明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书房,她带着青娘一道归置摆件,见东厢房诸事妥帖,便到书房去回禀三殿下。 朝华的小几摆在能看到外头的地方,她远远瞧见月明过来,便起身去外头相迎。 “月明姐姐怎么来了?可是找殿下有事?我这就去禀告殿下。” 说着便要往回走,月明却拉住她:“哪里是殿下的事,倒是为了你的事特跑这一趟。” 朝华听这话外有音,便将月明往茶房里头引,一边倒茶一边问:“何事劳动姐姐?” 月明略一斟酌道:“这府里最近恐怕有些流言起来,虽说不必太在意,但毕竟事关你的声誉,还是得与你知会一声。” 朝华心里一咯噔,心中已隐约知道是什么事情,心下虽不甚慌乱,但却有茫然。便回道:“可是跟殿下有关?” “正是,府里不知是谁乱嚼舌根,竟说殿下要收你做通房。且不说你尚未满十三岁,正做不得通房丫头。便是满了,这捕风捉影之事,这帮子人却无故乱传,我只怕你会多想。”月明有些气愤。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事关三殿下,若是有人传到了三殿下耳朵里,只怕我这差事都保不住。” “正是呢,流言可怖,你可留心些,别叫人抓住了什么不好的把柄拿捏你。” 朝华见月明事事为她考虑,不免心下一暖。 她贴着月明的耳朵,告诉她如此这般传话出去,月明点点头。二人商定好之后,朝华便斟了好茶给月明,月明也不客气,接过去就喝了起来。 “你那东厢房收拾妥了,我正要去禀告殿下一声,忙了这一上午都没喝水,幸好有你这盏茶。” “姐姐何时来,我这里都预备了好茶候着。” “你这丫头,净会说些好听话,我可太受用了。” 二人笑闹了片刻,月明去回禀过之后,便赶着回了静安居当差。殿下在静安居的时辰虽不长,但差事却并不少,这屋子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指望着月明一人操持,难免辛苦些。 及至晚间,夜已三更,淮瑾还在书房伏案写作,近日他熬夜熬得十分多。朝华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去厨房叫了一道金线莲灵芝老鸭汤来,这个时节喝正是疏肝养肝、健脾祛湿的佳品。 淮瑾见已上了夜宵,便知时间不早,心里一直想着朝华这几日没休息好的事,就赶紧叫朝华回去休息。 她本想劝说淮瑾注重保养、切莫熬夜伤身,但看见书案上正撰写的水舆图志,便知淮瑾必不会听劝。应声之后就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各类水系图、水文古籍。 事实上,淮瑾已熬了好几个大夜。白日里总在府里接见一个叫余危的人,二人多聊些杭州水文一类的话题;夜间便总是熬夜修改水舆图志,朝华知道此事多半很重要,因此便也不劝,放好汤羹、温好茶水后便回了东厢房。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书房院子里过夜。 点了灯进去,但见此处房屋四四方方,家具物什一应俱全,桌上瓶内插着几支时令鲜花,更有蔬果备着。一榻一桌,一案一屏,俱都布置妥帖。更妙的是有一弧形轩窗,下放一张窄榻,闲时若坐于此处赏景,正能瞧见院子里头盛放的海棠花,当为人间乐事。 此时外头几无人声。朝华在案前静坐,只一盏灯摇摇点亮。慈姑的教诲在耳边不断回响。 她唯恐一朝行差踏错便会如乐雨一般被随意丢出府去,再被牙婆捆住卖往他处。更拿不准三殿下的心意,便只好一味装聋作哑,对外头的风言风语只作不知,打定主意守好自己的心。 梳洗过后躺在床上,扑面而来的柔软温馨叫朝华忽地困倦起来,她不再去想外头的流言,只专注于伺候三殿下与攒钱赎身这两件事。平静面对风雨,未尝不是一种应对方式。 只是江南道杭州那边,却并不很顺利。 第16章 三年 如今正是四月初,距郑王离开云都已有两月。 此前车马劳顿,郑王赶路并不着急,路过几处风光好的州县便停下几日用于观光。 跟着郑王的除了云舟安排的几位随侍宫女与低品级官员外,余下都是秦贵妃与秦尚书的人,对着郑王俱都是追捧上天,途中不但观光作诗,甚至还偶有临幸良家女子。 若是得趣便带着随行,若是反抗不得趣者,不乏有因此获罪的。只是众人碍于郑王权势,劝谏的少,一同加入的倒多。一路笙歌,如此半月的路程竟走了近两月,于前日方下榻杭州司马吴君一为其专门准备的宅院。 甫一下榻,就有美酒美人分别作陪,一夜歌舞不屑。次日,众人俱都被吴司马招待地春风满面,近午时方出发。 郑王率众浩浩荡荡地赶往东湖河堤,便是要去查看此处水系情况。路上遇到不少抬着扁担从湖里挑水回去喝的百姓,郑王的护卫刘典军上前一看,见此处挑上来的水多是黑水,便拦住一老者问道: “老人家,你们平时也都是从东湖里挑水喝的吗?这水看着却不大干净。” 那老者正满身是汗,扁担深深地往肩膀里头嵌,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汇于下巴颏处,要滴不滴。 一抬眼见这几人穿戴不凡,又见身边有官差护卫陪同,便知是贵人,忙卸下扁担回话:“回诸位贵人话,草民世世代代都从这东湖里挑水喝,水质确实一年比一年更差、更浑浊,回去煮沸喝也还是一股子咸味,但没法子,城内无水源,更有井口,要喝水便只能几日去到东湖里挑一回。” 那刘典军还欲上前问什么,郑王看了一眼却道:“世代皆是如此,想来没有更好的法子。不若去前头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兴修水利,解决好灌溉问题才是第一要务。”他目的明确,对于此类小事无意顾及更不想分心去管。 刘典军见主子如此说,便不再问,将扁担给老人重新抬上后就复又跟上主子步伐。 待众人到了东湖边,俱是感叹这湖着实是大,也确实浑浊。不仅水位很浅,湖中也尽是淤泥,有些淤泥都已露出湖面,在长久的日晒下显出干裂来。 湖周堤坝瞧着年久失修,大段大段的堤坝尽都毁塌。 吴君一始终眼观鼻鼻观心,瞥见郑王面色不虞,他心下冷汗涔涔,跪得十分利索。 “回郑王殿下,这东湖因年久不治,淤积严重,导致饮水发黑;又因河堤倒塌,才致东湖湖水难以储蓄,无法供给灌溉。” “哦?听着问题甚多,那吴司马可有应对之策?”淮陵语气凉凉。 “这…… 跪在地上的吴君一额上汗如豆大。他的上峰知道此事不好办,便将接待郑王的差事甩给他,自己去下头县里办案去了。 此刻吴君一深恨自己没有三寸不烂之舌,没法将东湖水给讲活。也不了解郑王,摸不准他的性子,只得颤巍巍道:“这东湖面积甚广,光是堤坝就有数百里之长。若是只修堤坝,应也好办,只是不光这堤坝是塌的,连淤积也是牵连甚广,不止耗费银两甚多,就是人手怕也是不够……” “哦?竟是如此难办?既如此,你先下去计算出损毁堤坝的长度,再将淤积情况统计,所需银两与人手、以及时间都给本王计算出来,明日一早再来回话。” 淮陵知道此事不好办,若是好办的话倒显不出他治世之功了。便想着先了解一下东湖的情况,待统计后再与幕僚们商议。 与淮瑾不同的是,郑王行事颇为张扬。一是圣人宠爱,默许他如此行事;二是他年少便封亲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便是想要低调,底下那些顺竿子往上爬的人也会将他捧得高高的。因此郑王帐下不少幕僚,府兵的规制也是超出一般亲王规制的,却并没有人站出来指出任何不当。 “是……” 这吴司马心中叫苦不迭,却没有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应下。随即就到府衙里头叫上所有人来一同计算,直算到半夜方歇。 而郑王那边自去过东湖后,便径直打道回府。底下众人见今日出师不顺,唯恐郑王心情不虞,俱都想法子哄他高兴。送舞姬的、送江南名肴的,一时之内下榻处俱是名伶舞姬,美酒佳肴一样不少,竟比在云都时还要快活几分。 那吴司马一边令人计算着,一边飞书给上峰魏长史去信,直至夜半都未曾歇下。 第二日一早,天光未亮,吴司马便到郑王处等候,直至隅中郑王方起。 由着众人簇拥而来的郑王坐于堂上,身型高大,气势逼人不可直视。 其余人等皆侍立在下,只吴司马一人跪着回话;“郑王殿下,卑职昨夜率众人计算东湖失修堤坝,发现倒塌处竟达四百八十余里,淤积情况严重,若是算上城中所有工匠并码头工,昼夜不息劳作,则需要四万五千两百银,耗时三年方能修好……”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众人虽知此事不好办,却未曾想形势如此严峻。上首的郑王却不发话。 良久,吴司马已满头冷汗,郑王方道:“吴司马的意思是,本王要在此处盘桓三年之久才能修好这东湖?” “这……应该是这样……” “应该是?” 郑王眼皮一抬,周身的威势顿时将吴司马压得委委顿顿,直把身子压得更低:“若是……若是多出些银钱,兴许能提前个几个月也未可知。” “笑话!”郑王轻叱一声,吴司马立刻抖了抖身子,额上汗珠如豆大。 “莫说三年,便是一年本王也等不得,本王是来此处造福百姓的,兴修水利本来能解决农田灌溉问题,那要是照你说的,三年方好,这庄稼等得了三年吗?百姓等得了三年吗?如此造成的损失,吴司马一人可负责得了?” 郑王语气听不出喜怒,可说出的话却让人冷汗涔涔。又见其面色不虞,那吴司马直吓得魂不守舍,语无伦次道:“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啊!” 底下人见郑王发怒俱是噤若寒蝉,只其中有一随行小吏,像是年前才提拔到郑王身边的记室参军事,姓王名微,上前宽慰道:“王爷莫急,想来这东湖年久失修不是一日两日的问题了,咱们且做好陈情,将一应情况都在奏折中详写清楚,再回云都禀报圣人,东湖水体概况乃是第一手的要紧材料,得此也有助于兴修东湖,念及此圣人必会体谅王爷的。” 宽慰之词一出,其余人等皆附和道:“是啊,王爷,水利工程非同小可,并非一日之功,咱们将吴司马所呈上的一应情况报于圣人,再请圣人拨款,多找些工匠来,想来要不了三年之久。” “是啊王爷,自古以来兴修水利便是国之重功,若是一日两日便能举功,反倒是不足为奇。” 底下人俱上前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郑王却知并非如此。 大皇子夭折后,圣人与孟淑妃离心。淮陵便理所当然成为了长子,自然承载了许多期望。有圣人的,有秦贵妃的,也有百姓的。此次下江南道他也是做足了准备,必要建功立业方能返回云都,届时他居奇功再与杨皇后所生的嫡子争才更有胜算。 若是无功而返,且不说圣人会如何,杨皇后那边必定会抓住此事大做文章,若是再有嫡子降生、社稷有续之类的言论出来,那他的人望必定不如以往。思及此处,郑王起身下来扶起吴司马,温言道:“是本王的不是,吴司马请起。本王知道兴修水利非一日之功,不过若是想一年之内修好,可有法子?” 吴司马刚起身,就又跪下:“臣无能,无法为殿下分忧,实乃臣的罪过……” 吴司马跪于堂下,两股战战。众人也不禁捏一把汗。 良久,郑王方道:“吴司马昨日辛苦,且先回去休息,诸位同僚若有好法子,尽管来报重重有赏。再着人在城中各处贴上告示,若有人能解此困,加官晋爵。” “是。” 众人称是,俱都退下各自安排,只郑王仍坐于堂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至夜间,王参军事被郑王诏于内室,不多时消息便秘密传回了秦贵妃处。 而淮瑾那边,却早有密信传回,他看了一眼便焚了信笺。 又成日关在书房查阅多方典籍,《水经注》更是被翻了几十遍,边角都翘起边来。朝华见了,少不得想了法子将边边角角熨平,又终日伴其左右,直叫星露咬碎了银牙,嫉妒的火烧了几番,却苦于没有什么法子能压制朝华。 第17章 笼络 府里的风言风语这几日方才渐渐平息,却是朝华有心为之的结果。 众人见书房院子里头仍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艳闻轶事传出来,朝华也如往常般在书房当差,三殿下更是整日整日地在书房翻阅、撰写,有心人竟也抓不出一丝不妥来。 前些日子又有人在府里头传朝华今年不过刚满十二周岁,便是想当通房也是不成的,再者说贱籍身份更是做不了皇子侍妾,流言这才偃旗息鼓。 朝华放下心来专心当差,《千字文》已啃熟了,闲暇时间便忙着练字,虽不太好看,但好歹称得上是字了。她心里喜滋滋的,人也一日比一日更精神些。 这一日春暖花开,到了百花竞放的时节。宫中诸位娘娘在宫中设探春宴,正是与民同乐之时。只中宫闭门不出未曾参加,淮瑾也去露了个面便打道回府,又着人去请余危来府上。 午间,岑望于府中镜湖榭摆宴,余危见不单单宴请自己,心下稍安。 三人落座后,月明、星露、妙昙、寒桑分左右侍立在侧。 待一切停当,淮瑾道:“都退下吧,留月明伺候便是。” “是,殿下,奴婢告退。” 其余三人便退下,只星露面露不虞,但也很快遮掩了过去。 镜湖榭中,三人正把酒言欢。这个时节湖面上虽没有荷花,但有几株睡莲已悄悄地绽了几分颜色,又是难得的好天气,天朗气清,春光明媚,着实惬意。 淮瑾饮了杯酒,对着余危道:“听闻余博士在越州做司马时,便喜欢到各处湖泊垂钓,想必对那边的水系情况很是了解。” 余危拱手道:“殿下谬赞,卑职不过业余爱好,哪里及得上岑大人,这位才是垂钓高手呢!” 岑望闻言但笑不语。淮瑾又道:“余博士在越州司马任上时曾上表过几份奏折,都是关于越州与杭州水系情况每况愈下,请朝廷拨款用于兴修水利的。盖因耗费巨大且人手不够,因而总是不了了之。” 余危听得此言便知今日乃是鸿门宴。 他此前来过几趟,都是淮瑾单独接见,也只聊些江南风光,虽提及水系,但余危只当三皇子是对水文感兴趣,不过是略略点拨。 如今却听得对方将其几年前上表的奏折内容都抖了来。又兼之如今郑王殿下正在杭州兴修水利,心下不定。 他虽无心卷入皇室斗争,但既入了云都,再想置身于权力漩涡之外,也是不大可能。 但余危此人,最是懂得明哲保身。他立刻道:“居其位谋其职,卑职当日见百姓苦于饮水,便想着能不能上表朝廷拨款用于水利。只是确实耗费甚大。” “若是东湖好了,那越州水系当如何?”淮瑾照旧发问。 “越杭水系一体,东湖好了,那越州百姓自然也能得利。” “如此说来,关窍就在东湖。” “殿下所言极是。” 余危手心已是冷汗涔涔。和淮瑾相处几次之后,他发现三殿下并非是传言中所说得那般平庸,只知读死书。相反,三殿下于民生政务上天赋极高,又领了史料修撰的差事,要知道能把这修撰一职做好便知此人极具耐心与毅力,远非常人。 此等特质于常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若是皇子,则非同一般。余危格外小心应对。 岑望恰于此时开口道:“无咎不必拘谨,你我是旧相识,三殿下也最是宽和的,今日请你来不过是想了解一下杭州水系罢了,如今云都内最时兴的话题便是郑王下江南道兴修水利,如此利国利民的好事,酒肆街坊到处都在议论,都等着看结果呢。“ 岑望此言一下便将此事化为闲谈小事,余危心道二人或许只是想知道些内情,若是斟酌着告知,应也能应对。便举杯道:“说起来,岑老也算是我的恩师。当初无咎初来云都,一应人情往来俱是不懂,幸得老师教导,无咎才不至于出错,也能顺利接替您的职位,岑老当为无咎恩师,学生且满敬老师一杯!” 说着便满杯饮下。岑望也不端着,一口饮下。席间又是一派热闹欢腾。 良久,余危方道:“若说这东湖,再不治理,恐怕将成为死湖。” 淮瑾听了这话便给余危斟上酒,道:“为何?” “淤积严重,光是清淤就要花费数万两白银,更别提修复堤坝了。” 淮瑾见余危所说和早上收到的密信中内容一致,便知余危所言不虚。又道:“可能修好?” 余危笑笑:“修好肯定是可以的,花上多多的银两,再用上个几年,有什么不了的。” 淮瑾试探道:“只能如此?” 余危却不说话。岑望看着淮瑾道:“听闻无咎近来喜去解忧阁,想来必是个妙处,才能解你的忧啊。” 淮瑾心内一动。 “解忧阁千好万好,不如家中美妾来的得宜,不仅日日能得见,更是一心里只记挂着自家夫郎,那滋味必然比解忧阁里头的娘子们好哇。”他看向余危,意有所指。 “那是自然,谁不想亲香自家娘子,”余危长叹一口气,又饮一杯酒,“可惜无咎在云都根基尚浅,虽是个太常博士,但寻常里也不见有人给我介绍亲事,煞是愁人呐。” “云都媒婆甚多,余大人既是官身,岂有寻不到妻的理由?”淮瑾佯作称奇。 “哪有那么容易,”似是找到了发泄口,余危倒豆子般絮絮叨叨,“媒婆一见我是外来户,在云都一点根基也无,金银财帛俱是不多,家产田宅甚寡,给我介绍的都是些无盐女,如此我才……哎,不说了,喝酒!” 余危一饮而尽。淮瑾心里却道:原是个色鬼,怪不得只爱解忧阁的花魁娘子,却不愿要正经人家的女儿聘来做妻。 淮瑾口中“哦”了一声,“我这里却有一法子,不知余博士可愿听?” “殿下但说无妨。” “我与户籍司的柳庸是知交好友,想来若是打点些银钱,他应是愿意帮我这个忙的。” 余危一听户籍司,犹豫道:“这……怎敢劳动殿下?”借他两个胆也是不敢。 他知道这个忙一旦被三皇子帮了,那可真就是上了贼船了。于是连忙推拒道:“区区小事,不敢劳动殿下。” 淮瑾却不松口:“余博士的终生大事,岂是小事?再者说不过是找好友吃顿饭罢了,谈不上什么帮忙。” 这边余危却正犹豫着不答话。岑望又道:“若是我年少时能得友人相助,必不会一人终老、竟无一后,连家乡都不敢回呀!” 倒不是有无后嗣有无妻室的问题,余危见这三皇子似乎是想拉拢自己入门下,心中奇怪,自己不过是江南东道地方提拔起来的小吏,在这豪绅云集的云都实在是不打眼得很,怕是自己就算想入郑王麾下恐也无人问津。 但若是烧一口冷灶,自己又何必冒险趟这趟浑水白白入三皇子帐下呢? 余危左右犹疑,淮瑾见其松动些许,叹口气道:“我虽身是皇子,但我朝乃嫡长子继承制,我一个非嫡非长的皇子,着实是一口冷灶。想来余博士也深知这个道理。但人人皆有志向,淮瑾也有;若是余博士愿意入我门下,助我一臂之力,且不说来日,在这云都我保证你能站稳脚跟。 “你所担心的妻室问题我已暗中为你解决,几日后户籍司的文书下来,你便可迎娶绯娘过门,绝不会有任何人能置喙她原先的贱籍身份。日后,若我能封亲王,必定许你左膀右臂之位,还望余博士好生考虑。” 余危见三皇子将话说的直白,便知他今日势在必得。不仅提前打探好自己的喜好,更放下身段去请户籍司帮忙,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他便知此人不但有谋略也有胆识,更能放得下身段。 虽行序是冷灶,其人绝非冷灶。 余危细细想来,知道自己这无依无靠的小吏若想在云都混出名堂,纵使身有本领也无处可供施展。他自是想要择一良木而栖,可其他人未必能如淮瑾这般礼贤下士,若无人引荐,郑王更是看不上他。 他脑子转得飞快,见此情形,忽起身下跪道:“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第18章 襄助 三人用完饭后便一道去了书房。 朝华早得了月明的信,烹了新茶又制了时下最时兴的桃花糕,择素色瓷器摆上。奉茶毕后见人多便要退守门外,淮瑾照旧将她留下。 岑望呷了口茶赞道:“朝华这一手烹茶的手艺当真是愈发精进了,说是外头饮茶博士制的茶也有人信。” “是吗?那我可要细细品尝。”余危四处留心。 他来了这几次都见淮瑾甚是信任这个奉茶丫鬟,谈话并不避着她;又见岑望也对其赞不绝口,再观其出尘气韵,便知不是普通丫鬟,当下饮了一口也忙赞道:“茶香悠远,确是好茶,烹茶的火候也是恰到好处。” 淮瑾见这二人一唱一和,便说道:“也是二位有心喝茶,若是寻常不懂茶的,只怕觉得朝华这茶也就一般。能寻得知音,才是这茶最好的风味佐料。” 话外之音,余危必是听见了的,低头道:“正是正是。” 三人闲谈片刻,余危知道此番自己仍是主角,便率先开口道:“我关注江南道水利一事许久。实话说,若要修好东湖,必要清淤;若要保证灌溉,必要修复堤坝。两相加起来,材料人手一应齐备,恐怕五万两白银都打不住。” “可朝廷每年拨给水利一项上的银两是有定数的,”淮瑾如今在户部度支司,对这类预算问题很是敏感。“总计不过三万两白银,还要囊括每年各地旱灾、水患等救灾费用;若要单纯用于兴修水利,怕是只有两万两白银预算,这恐怕就是你前些年屡屡递折子上来却没有回信的原因了。” 淮瑾已拉拢余危入门下,说话便不再藏着,所谓用人不疑。 余危顿首道:“银钱固然是首要因素,人手却也不得不关注。清淤一项所需的人手便已经超出了杭州城中所有工匠并码头劳力数量。还有一点,那就是城中百姓的用水问题亟待解决,城中并无地下水源,若要饮水必要去东湖;每三日各家各户便要去一趟东湖取水,这些年东湖水已经不适于饮用了,盖因淤泥深厚,导致东湖水变成了黑水,煮沸后仍有咸味,用于烹饪更是影响粮食的口感。这三项问题实属老大难,历任司马都曾试图修复,奈何迫于各类现实形势皆不得行。” 淮瑾沉吟:“竟是如此……” “殿下可有解法?” 岑望笑吟吟地看着淮瑾,淮瑾便知岑望也有了想法。当下心中也有了计较,便说道:“银两与人手问题都可解决,只要先解决好城中百姓饮水问题即可。” 余危一惊,问道:“何解?” 他原本认为,城中百姓饮水问题乃是三个问题中最不显眼的问题。 淮瑾笑笑,也不藏私,一气说道:“若是开挖数条地下渠道通往城中几个固定的点,引东湖水进城,城中百姓便可不再受取水路远之苦,各家可从城中几处固定的取水点免费取水。城中百姓苦取水问题久矣,更别说有些老人家年事已高,再挑着扁担去城外取水,那当真是危险重重,摔了跌了都是要命的。” “可东湖水是黑水,便是引进城中也是无用。”余危还是不明白淮瑾所说,岑望却也是赞赏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他恍然大悟道:“难道是?!” 淮瑾喝口茶道:“正是。引东湖水进城一是为了造福百姓,二是为了号召他们前往东湖参与清淤工程。城内取水点位开放后,城中百姓便得了就近取水的好处,届时咱们再对全城百姓发起号召:自愿入东湖清淤者,官府允其从固定取水点开挖渠道入自家院中。我相信只要他们去城中挑上几次水便会依赖上这水井,与自身利益相关的话他们自会愿意出力,也自会想办法化东湖黑水为清泉。此时再来号召清淤、告知利害关系,必是一呼百应。” “如此一来,人手问题便得以解决,所需银两便不再那么多,”余危很是兴奋,更搓起了手,“百姓们为了引井入自家,也都是自发去清淤的,必不会要银钱,如此一石二鸟之计,当真是绝妙!” 短短几日,余危对淮瑾的印象一变再变,如今他可以说是心甘情愿入其门下效力,说不定当真能混出个名堂来。 淮瑾又道:“为今之计便要先勘测好开挖渠道的几处点位与路线,务必要确保路线最短且点位最多,如此一来剩下的问题便都能迎刃而解。” “正是,正是!” 余危几乎要跳起来,困扰他多年的越杭水系问题居然如此简单便能解决,他都想鼓掌,但片刻后又担心道:“可是……如今郑王殿下是圣人派去江南道的,正是师出有名,若我们横插一脚,只怕是不好,恐怕还会惹来圣人猜忌。” 岑望却笑道:“非也。” 淮瑾也道:“非也,我并不打算横插一脚,这差事本就是二哥的,功劳也只能是他的,咱们不过是助其一臂之力罢了。” 余危不解,居然有人能放着奇功不居,还想着去帮对手的,当真是不解。但他现在更愿意相信淮瑾是另有打算。淮瑾今年不过十七岁,自己也只说了水系情况,他便能有化解之法,当真有智谋。 余危便问道:“殿下此言何解?” 淮瑾自信一笑,眉宇间闪过一丝少年意气,道:“不过十日,二哥必定无功而返;届时我再将你引荐给二哥,席间由你将此法详细讲解给二哥,再由你跟随二哥下江南道帮助他解决东湖困境。你对那一片熟悉,有你去必能成事。况且这也是你多年心病,若此举能解越杭百姓之困、能解你心病,便不枉我与老师筹谋一番。” 余危虽不甚解,但如今已是对淮瑾智谋深信不疑。便道:“是,属下愿为殿下解忧,定把此事办得漂亮。” “无咎不必客气,咱们都是自己人,再尝尝这道点心,也是朝华的拿手绝活,最是可口。” 几人谈妥后便在书房喝起茶来。朝华中途换了一道茶与点心,都是甜而不腻的,最适合春天。 三人复又谈了些细节,至晚饭时分方歇。 不过三日,户籍司那边就放了一批解忧阁娘子们的文书,对外只说她们的身契非死契乃活契,存够了银子便自行赎身了。 余危自悄悄地抬了绯娘入府,淮瑾又将云都南市一两进小院归到了余危名下,余危这下才真的算是入了淮瑾门下,三人利益一体,正是筹谋的好时候。 又过了几日,城外传来消息称郑王不日将归来,此行带回了东湖水体的重要情况,正打算呈与圣人。余危自在新宅中感叹淮瑾料事如神。 两日后,郑王一行抵达云都城外。晚些时候淮瑾身边的载义来余危府上送帖子,说是淮瑾将于三皇子府摆宴为郑王接风,邀他明日中午前去赴宴,预备正式将他引荐给郑王。余危自接下不提。 第19章 火盆 宴请郑王这一日却是风雪交加、凛风冽冽。虽已入了四月,但都中仍春寒料峭。 三皇子府的门房小厮们每日要在卯时前将主子起坐卧各处的瑞炭都换成新的燃上,以驱寒气。四月份虽已入春,但偶有一两日仍格外寒凉,因此三殿下起坐卧各处的火盆都还没有断。 但今日一早朝华起身当值时却见书房里一丝热气也无,垂首一看主子脚边的脚炉里竟只剩昨晚烧干的炭灰,屋子里更是冷飕飕的,满室冰凉。 朝华心道不好,只怕是烧炭的小厮晨起忘了抑或是睡过了头。 载义一早就跟着三殿下入宫上朝去了,张掌家此刻也正在前厅忙着张罗中午的席面等事宜,外头纷纷议论郑王殿下自江南道归来,三皇子要在府内设洗尘宴款待郑王。恐无人注意到书房火盆这件小事。 她深谙今日午间的宴会十足重要,更关乎三殿下与岑大人多日来的谋划。 若是书房供暖出了问题,事情虽小,底下人却皆难辞其咎,朝华更怕这会给三殿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哪怕朝华乃后院里最不起眼的奉茶丫鬟,也知道如今云都的形势。众人都以郑王为先,三殿下不仅处处受忽视,处境更是艰难,若底下的人连这等小事都要叫他烦忧,那可真真是不成体统。 脑中尚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朝华的身体已经动了起来。她飞快拔脚去门房处预备叫烧炭小厮来燃火盆。待到了门房却见各处忙乱,烧炭小厮也好,守门小厮也罢,俱都不在职上。 这着实是奇怪。 朝华等了一会不见人来,实是等不得了,左右想了想,便自己跑去后头领了炭来。分炭那人见是朝华,知道她是在主子书房伺候的,心里虽有些奇怪却还是二话不说就给了炭。 又怕她拎不动一篓炭便只给了半篓。朝华一路拎着小跑进了书房。她虽没有烧过炭,但知道原先烧炭小厮都是先把烧尽的炭灰清理掉之后,先往里放上一根已烧着的炭,再往里头加新炭,如此便能点上火盆。 她将炭篓小心放下,又拿了盆过来跪在地上将昨夜烧尽的炭灰清理出来,免得待会炭灰积出来弄脏地面。倒了炭灰之后拿着这只铜盆往外跑去厨司找烧着的炭好用来燃火盆。 府里的花匠今日正预备大展身手,几人合力搬了一盆新的雪松盆景置于膳厅;花房的女官杏初与伴蕊将新开的盆种木绣球搬了两盆过来,间隔点缀在雪松附近。雪松气质稳重,并不适合太过绚丽的花朵点缀,反而是像木绣球这种原本用于陪衬的花最适宜与其相伴。 朝华一路从书房走过来,见园子各处都已绽放出勃勃的生机来。 松果菊一簇一簇的,伴着小花初绽,虽为点缀,倒格外蓬勃;玉簪更是大片大片的绿,衬的丰花月季格外秀美;金枝柳被修剪地端庄秀丽;天门冬点缀其间,整个园子活了过来一般,绿的红的粉的紫的,各美其美。 厨司今日却是格外忙碌,人来人往喧闹不歇。小厮婆子们拎着沉重的食盒来回穿梭于膳厅和厨司,忙中也有序。 朝华见他们实在腾不出手来,便自到灶里挑挑拣拣。又因厨房烧的炭是粗炭,所以只拣小的不拣大的,很快拣出一块烧得通红、形状齐整的小炭块。 料峭春日,朝华奔跑在绿意萦绕的雕梁画栋里,素妆淡服,惊鸿艳影。她的眉间被灶上煤灰染了一小块污迹,却不见一丝一毫窘态,恰是眉目如昼、丰姿尽展。 飞快赶回书房后朝华手脚麻利地烧好了火盆。见火旺了又用火盆罩子盖上,屋子里开始有了点热气,她才长舒一口气,准备去茶房预备上今日的茶水点心。 心放下之后她将书房几案上自己常用的字帖、文房四宝、书籍等都全部都收了起来,只在上头摆上一只观音瓶,插上一枝早晨刚折的梅花枝。 外头忽忽而又飘起雪来。朝华悠闲地去将两边的窗扇放下,又点上杜衡香,净手后便去茶房里预备今日的茶水点心。 透过半开的窗子,清泠泠的雪花不时飘进来,给梅花染上新鲜的冷香。朝华不自觉扬起唇角,心情颇好。 她此时才注意到外头竟还是乱糟糟的,让人心里无端端地升起一股烦闷来。 她低头见茶水点心俱已齐备,掩好门窗后打算去外头瞧瞧。 一路急急地去到前厅,果见张掌家被两个来送孟淑妃赏赐的小公公绊住脚步脱不开身。 她在外头徘徊了会,特让张掌家看见。 不一会小公公们就领了赏钱离去,朝华便上前道:“张掌家安,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怎么府里如此忙碌?” 她明知故问,借此打开话匣子。 “是朝华呀,快进来坐,外头冷。” 张掌家见是朝华,立时笑着给她抓了把炒瓜子,又招呼着到耳房坐下。 “今儿是郑王来咱们府上用膳,这是咱们三皇子府开府以来头一遭接待亲王,且还是郑王殿下,自然马虎不得。殿下昨日特地吩咐今日午宴与晚宴要按照府里最高的规制来,这才不敢怠慢。除了朝华你要在书房听候外,其余人应该都被各处叫去帮忙了。你来,可是殿下有何吩咐?” “不敢,只是朝华来时瞧着府里有几处耳房竟无人守,门房也无人,心下奇怪所以特来问问。” 朝华知道张掌家是个厉害人,因此只婉言提醒一句,随即便起身告辞道:“张掌家您忙,朝华不打扰了,这个时辰殿下也快回来了,我便回去书房听候了。” 张掌家是有手段的人,当下也只是正巧被送赏赐的宫人绊住,听她这么说一下就知道外头是怎么回事。 朝华才步出门房,就见张掌家迅速叫来几个小厮去大门的门房外守着,各处门房耳房也都安排上人手;又叫了几位二等侍女先去前厅布置席面,还叫了四位有资历的侍女前去宴会厅听候。见一切井然有序起来她才放心离开。 路上,正巧遇上拿着礼物去前厅的月明姐姐。 “朝华,你且站住,你这眉间是怎么回事?”月明边问边笑,“怎么,你是去灶间烧火了吗?” 朝华见月明如此说,知道自己必是闹了笑话,于是赶紧拿出手帕来擦。 “多谢月明姐姐提醒,不然待会我若在殿下面前失了礼数,可就不好了。” 月明也笑笑,见朝华左右也擦不到根上,便拿出自己的手帕来替朝华擦拭。 月明比朝华略长几岁,初见朝华便觉亲切,如今她拿着帕子来细细给朝华擦拭,心里更满是柔情。朝华也很享受这偶尔的温情时刻,便着意说些笑话来,如此在这风雪天里,二人心里俱都一片和暖。 笑闹间朝华远远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往前厅去了,身旁还跟着余危与另一位气度不凡的少年人,便知那应当是郑王殿下。又恐他们会去书房谈话,道谢之后就准备赶回去听候。 恰一抬头,正瞥见载义远远地在前头吩咐车夫与两位侍卫些什么,朝华看了两眼未及多想,飞快地回了书房。 月明却对着朝华离开的身影愣神。她知道淮瑾已为朝华破了许多例,不论是在书房专为她一人设的几案,还是特意为她收拾的屋子,更有为了安她的心而撒的善意谎言,这都是第一次的、美好的、又令人心动的珍贵心意。 月明一半替她开心一半又替她忧虑。且不说二人身份地位皆悬殊,端看朝华要强的性子便知她不甘困于后院一辈子等着夫郎宠幸,孟淑妃更是不可能让独子收贱籍女子做通房,若是有一日这些事情被孟淑妃听了去,恐怕朝华会惹来祸事。 她打从心底里为朝华担忧着。她们做奴婢的,若是先有了不该有的念想,那苦的还是自己。 可这个道理在感情生发之前却没人能懂。等懂了,便是为时已晚。 第20章 赏赐 朝华刚进书房院子就瞧见载义正等在院中,以为是殿下有什么吩咐,便忙忙地迎了上去:“莫大哥,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殿下是有件事要你去办。”载义态度很是恭谨,“前些日子殿下在云都西市香云庄那边定了十匹越州缭绫,约好了今日午后去拿的;但眼下各处都忙乱着,便只好叫你与琍芳一道去跑一趟。掌柜的姓朱,你去了报三皇子府张掌家张松的名字便能取货。”他双手递了一块沉木腰牌过来,“这是出府的腰牌,务必要收好别丢了。我叫了府里的车在西角门等着送你们去西市,琍芳已经先去了,你略收拾下便也去吧。去那边路途远些,恐要一个时辰,记得带些吃食。晚上若来不及回府吃饭,在外头吃些也不打紧,回府里跟张掌家报就行。” 载义低着头事无巨细嘱咐,朝华心内称奇,心道这载义向来是不与丫鬟们多说一句话的,怎么今日话这般多。但殿下的吩咐她还是立刻应了下来:“好,我略带两个胡饼,片刻就去,莫大哥放心。” “嗯,书房的事交给我了,你们且放心去。” “多谢莫大哥。” 朝华只略收拾了下就往西角门赶去。 如今已是正午时分,前厅正摆着宴。朝华从小路绕过去,绕了许久才到西角门。 亮了腰牌后一出门就见一辆油布马车停着,车夫见人来了拿了脚踏下来,朝华一边道谢一边上马车。一进去就见琍芳坐在里头等她,二人第一次结伴出门难免兴奋,一路说说笑笑。 马车摇摇地往西市去,约莫半个时辰的路不知为何却走了一个半时辰,直坐得二人腰酸背痛。 两人下车后见天色不早,立刻进了香云庄取货。报了张掌家的名字后便顺利拿到了越州缭绫。工人搬货的时候琍芳和掌柜闲聊,听朱掌柜说这越州缭绫极为名贵,寻常不易得。琍芳不免咋舌,朝华也略有些心惊。二人怕有所磕碰,便一起帮着工人轻手轻脚地将料子抱进马车,车夫也搭了把手,但因着不敢磕碰,还是颇费了些时间。 待一切停当已将将至晚饭时分。 车夫是个中年人,皮肤黝黑,留着不长不短的胡子,圆脸方下巴,此刻弯着腰堆着笑对朝华道:“娘子,咱们便是一刻不歇赶回去怕已是过了晚饭时辰,厨司必不会给咱们三人留饭。不若就在外头吃,三刻后在此处汇合,可好?” “既如此,那便分头行动吧。” 朝华答应着,车夫便自去隔壁酒肆入座,似乎是对这西市极为熟悉的样子。 朝华与琍芳对视一眼道:“咱们?也去吃点东西?” 而琍芳早就等着朝华这句话了,顿时跳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逛西市诶!太幸运了呀咱们!” 二人放下心来,方才打量起这西市来。 但见路上行人如织,商贾所凑,多归西市。酒肆茶楼一家挨着一家,胡商与波斯商人穿行其间,当得起“金市”之称。 “我去那儿逛逛!” 琍芳一眨眼就进了一家果子行。 朝华牢牢记住三刻之约,四处打量寻些可以落脚吃饭的食肆,回头间却发现好似有人正盯着自己。她没甚在意,进去同琍芳商量晚饭事宜,二人敲定去旁边一家食肆略吃些。 甫一落座,就有一店小二过来招呼着。 “两位娘子第一次来吧?想吃些什么?本店可是西市有名的食肆,各样吃食应有尽有!” 店小二卖力吆喝,说得人胃里空空。 “可有什么招牌菜吗?” 朝华问道。 “那可多啦,但来咱们店里吃得最多的还得数五般馄饨。” “五般馄饨?是个什么特别的馄饨吗?” 琍芳奇道。 “倒不足为奇,只是有五种不同的馅料罢了!” 店小二答得随意,朝华二人的眼睛却陡然亮了起来。 “两碗五般馄饨!” “得嘞!” 待朝华三人回到府中已至晚间。 载义安排了几位侍女接应她们并帮着将越州缭绫送至书房院子里茶房隔壁的西厢房。 前厅宴会方散,各处正忙着打扫归置。朝华与琍芳互道晚安后便也回了书房,预备换下载义当值去,到了书房廊下却见张掌家正立于内室。 “殿下,小的办事不力,请殿下降罪。” 内室传来张掌家的声音,不大不小,朝华立在廊下正好能听见。 后头隐约是淮瑾的声音。 “今日的宴席我们都很满意,二哥还说膳厅里的摆设格外雅致,膳食更是不错,时下里时兴的吃食咱们府里的厨司都想着法子做了来,更有巧思在里头。这虽是他们办事得力,但却是你操持有功的结果,何罪之有?” 张掌家又低了身子下去:“早上各处忙乱着,淑妃娘娘打从宫里下了赏赐过来,小的原本在前头作陪,略说了几句话,又陪了两盏茶。却不想府里头各处都乱了,不仅没有发现您书房的火盆没有燃,更没有发现几处耳房无人值守,若非朝华着意提醒,又自己燃了书房的火盆,恐怕郑王殿下与您到书房谈话的时候……都是小的办事不力,险些酿成过错,还请殿下责罚。” 张松说着就要跪下去,淮瑾忙抬手:“张掌家何罪之有?既已都被化解,且结果是好的,在我看来你便是无罪。不过,”淮瑾略顿了顿,不经意问道:“你说火盆是朝华燃的?” 张松点点头道:“是啊,刚刚烧炭的小厮家里来人说小厮烧退了明日可正常当值,早晨的火盆安排了顶替的人手。我刚刚趁着您还在陪客,特意去问了顶替的,才知道那人晨起忘了给书房加火盆。小的心里担心,又去月明处打听方知书房无事,那火盆正是朝华烧的。” 张掌家又叹道:“朝华虽不足十三岁,但却能凭借几处端倪发现府内杂乱并及时提醒;虽不会烧火盆,却想法子在郑王殿下来之前将火盆点上,才致咱们不失礼数。实属机敏。” 淮瑾听闻此事,面上有了些笑意:“我府初建不久,府中大小事务皆有赖于张掌家,但忙时难免分身乏术。经此一事后,想必张掌家必能吸取经验,妥善处理各类突发事务。但这次朝华功劳不小,先是发现火盆未烧,再来是发现府内杂乱有失礼数,且她都想办法化解了。有功得赏。” 张掌家此时正瞥见朝华立于廊下,便招呼她进来道:“朝华,今日多亏了你,殿下赏罚分明正要予你赏赐,快说说看想要什么。” 朝华原没想到今日晨起火盆之事竟有恩赏,她正踌躇,抬眼见三殿下朝她笑得和煦,便壮着胆子跪下道:“殿下恩典,奴婢便斗胆说了。奴婢现是奴籍,乃皇子府的私属奴婢。听当时卖奴婢的牙婆说,奴婢的身契是卖的死契,比之普通卖身奴婢价格更高也更难赎。但奴婢父母都是良籍,奴婢也并非是罪没奴婢,而是被卖,是以债权为奴,实非贱籍。若是……若是可以,奴婢斗胆请殿下赐奴婢一个恩典,将奴婢的身契改为活契,若有什么花费奴婢皆一力承担。 “奴婢自进府之后,受众人照顾颇多。但与奴婢不同的是,府里的丫鬟小厮与管事娘子们,都是平民良籍,更有好些侍女是有品阶的女官。因此奴婢深感命若飘萍一无所依。奴婢曾悄悄打听过,私属奴婢的奴籍若是活契,有朝一日攒够了银子想法子为自己赎身,那好歹便算是平民了,也能为自己编个户籍,便不至于再被随意发卖。因此奴婢斗胆、恳请殿下成全。” 说完朝华便磕了个头伏于地上等候回话,她赌淮瑾既能给解忧阁的娘子赎身,那给自己改活契想来并不像自己原先认为的那样难如登天。 此举虽僭越,但朝华却是有意为之。她想知道究竟能不能凭借自己的努力为自己逆天改命。 至于淮瑾能否答应,朝华最初就没有抱有期待。若是试探不成被罚,她也甘之如饴。 只是久等不见淮瑾说话,朝华便知此事并不好办。她的手心已微微出汗,正打算向淮瑾告罪,却听得他道:“你可还记得当时卖你的牙婆是在何处与人交易?府内又是何人与牙婆买卖?” “回殿下,当时是在西市的永平坊,那儿比南市人少些,好些牙婆都在附近交易。府中是慈姑亲去买的,因是要给您买奴婢,自然是马虎不得。” “你先起身,此事我已记于心中,不日定给你一个答复。这样,你再另选赏赐,这件事情我会额外为你留意。” 闻得此言,朝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这步棋虽险,至少还是有所收获的。 她又作出懊恼的样子来,懊恼自己刚刚说了糊涂话,找补道:“谢殿下恩典,其实今日之事都是奴婢份内该做的,刚刚说了糊涂话,殿下切莫挂在心上。至于赏赐,殿下便给奴婢多发一月月钱也就是了。” “好,张掌家,便给朝华多发两个月的月银,明日一早就叫账房将银钱送来。” 张掌家忙不迭地应下之后就退出书房自去安排。 这件事情能平稳度过,朝华实在是帮了不少的忙,两个月的月银对殿下、哪怕对张松来说都不算什么,不过是个名头罢了。 朝华闻得此言又要跪下谢恩,却被淮瑾上前一步扶住了。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只是我却有话要和你说明白。” 淮瑾引着朝华到几案边坐下,见她虽有些忧思,但目光清明,并无抑郁伤怀之像,方放下心来,道:“你帮了府里的忙,按理说我该赏赐你。但是身契一事我帮你乃自愿,并非是什么赏赐,所以我才说要额外给你月银作赏赐,你可明白?” 朝华却有些懵懂。这两者之间有什么明显的分别吗?左右都是要帮她改身契的,不论是赏赐还是什么,朝华都心存感激。 但瞧着淮瑾倒像是十分认真的样子,朝华略思虑了一番,答道:“张掌家所说的事,朝华也只是尽份内之责,殿下因此给了奴婢赏银,奴婢很是高兴。但殿下应下了身契一事,于奴婢而言却是大忙。您对奴婢的好,奴婢都记在心里。” 听她如此说,淮瑾便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并非要你感激我,我只是……” 淮瑾此时却恨自己没有三寸不烂之舌,在喜欢的人面前竟如此笨嘴拙舌。又在心中暗恨自己没有早日发现她的心病。 他知道朝华身为贱籍必定寝食难安夜夜忧心,可又怕给她赎了身之后便不再愿意留在府中当差,因此淮瑾从没有主动提起过要帮她改身契一事。如今她提起了,正是给他提了个醒。 买来的奴婢与宫里的宫女不同,若是自由身是可以选择雇主随意离去的,淮瑾原本担心朝华恢复自由身之后会想要离开皇子府另谋出路。 但只片刻淮瑾便在心中打定主意,预备后日便去找柳信诚安排此事。 比起她要离开,淮瑾更不忍看到她日日因为贱籍身份感到自卑、夜夜悬心,哪怕日后她要走淮瑾也甘心相送。云都就这么大,他早晚能俘获她的人和心,叫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淮瑾倾身上前扶住朝华道:“是我不察,没有注意到这竟是你的心病。此事我定放于心中,不日就为你办妥,你且安心。” 朝华原想谢恩,但淮瑾总不叫她跪,她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便道:“数日前答应殿下的络子快打完了,届时奴婢为殿下挂上,祈祷出入平安。” “好。” 书房院子里,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春雪过后,正是满院东风,海棠铺绣。 第21章 引荐 又一日,五月。恰是林花已谢,暖风初至。 杨皇后孕已六月有余,宫中老嬷嬷们都说外出走动多利于胎儿,她却仍旧不出福宁殿,日日紧锁宫门不理俗务,宫中事物泰半都交由秦贵妃打理。 高、李两位奉御每日轮流到福宁殿给杨皇后请脉,脉案也制了两份,每十日都会在圣人的监督下一同对照,看是否有什么出入,安胎药方是否需要修改,等等。 淮瑾身边的载义每旬进宫一趟,因他每五日都会陪同三殿下入宫给圣人与孟淑妃请安,因此并不惹人注意。 这次照例带了些夏季的轻薄衣衫并几本兵书古籍,还有一本淮瑾搜罗来的字帖,又提了几盒四殿下爱吃的点心,一并于无人处交予真舒,叮嘱尽心照看云云。 长平宫内,除了澄盈公主并宫人外,还多了两名面生的宫女侍立在侧。 淮瑾只瞧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下有些反感,但碍着孟淑妃的面子只能先装作看不见。 孟淑妃正插着花,见儿子进来了忙起身,吩咐苏英倒茶,又拉着淮瑾的手坐于榻上道:“瑾儿,母亲瞧你轻减了许多,可是修撰的差事熬人?” 她话里话外皆是忧心,怜子之心不假。 “回母亲话,修撰差事虽繁琐,但能磨砺心性,儿子很喜欢。不过是猛一入夏,有些不惯罢了,想来过几日就好了。”淮瑾看向澄盈,“倒是母亲照顾妹妹更辛苦些,凡事多依仗身边人,不必尽自己劳动。” “你妹妹呀惯会磨人,”孟淑妃嘴角浮起微笑,“夜间睡觉和乳母睡就闹腾,还非得和我睡;白日里也不肯让宫人陪着玩,多要我抱着。你妹妹一天大似一天,再过两年我就也抱不动她了,她一撒娇,我就没法子,看着她的小脸蛋子也舍不得拒绝。” 淮瑾闻言轻笑:“那倒是,妹妹于撒娇一事上造诣颇深。” 澄盈正坐于淮瑾腿上,听得兄长这话回头问道:“哥哥可是在夸阿盈?” “那是自然,我的妹妹又乖又可爱,又会撒娇,满宫里的人都拿你没法子呢。” 淮瑾轻轻地捏了捏澄盈的脸蛋,软软的,弹弹的。 澄盈虽尚不满六岁,但颇有主意,惯会拿捏孟淑妃,事事都要她亲力亲为,旁人做的她轻易不肯接受,孟淑妃忙着照顾她,倒不觉深宫寂寥。 三人笑闹许久,一室欢乐。 见淮瑾正高兴着,孟淑妃拐了话题道:“不过我瞧着你身边除了月明外,其余几人倒不是很得力,更有一两个毛手毛脚的,实在是不堪用。” 淮瑾等了半天终于等来孟淑妃开口。 心下却有些莫名烦躁。 他的母亲样样都好,只是有时候有些事情管得过宽。便譬如身边人这事,原本他将兰脂拨去管库房就是不大乐意孟淑妃插手此事,不成想打发了兰脂竟还有今天这两个。 不禁在想是不是自己拒绝得不够明显,还是孟淑妃摆明了视而不见? “母亲多虑了,”淮瑾话说得客气,“月明得力,她手底下那几个也尚可。倒是母亲宫里的宫人们要多替主子担待些,不然若累了母亲,做儿子的心中难安。” 苏英在一旁有些冷汗,她很了解三殿下,虽是最和善的皇子,但甚有主张。如今听着话里似乎有责怪之意,心里不免有些发怵。 孟淑妃最了解自己儿子了,见他不接招,便开门见山道:“我给你调教了两个好的,必定比你现在用的丫鬟要好,你今日便带回府吧。竹雪、梅扇,快过来见过三殿下。” 一声吩咐,只闻殿中一阵香风,二人齐齐过来款款下拜:“奴婢见过三殿下。” 端得是一个音柔婉转、身段如柳。 “母亲,儿子……”淮瑾还欲说些什么。 孟淑妃打断道:“你不小了,”她似是有些怅然,“母亲的心思你知道,这两个你且带回去,通房也好侍妾也罢,左不过随你心意。便是做不得身边人,在你书房研磨奉茶也是极好的。我听说你书房里现用的这个奉茶丫头是打外头买来的,想必不得用,不若打发了,叫她两个在你身边伺候着,可好?” 淮瑾见孟淑妃提到朝华,心中一紧,怕是府里有人嘴巴不严在孟淑妃面前透露了什么,若是言语中伤朝华,那自己可就害苦了她。因而忍下道:“儿子不孝,令母亲忧心,都是儿子的不是。这两位姐姐今日便随我回府吧,儿子必定妥善安置,请母亲放心。” “如此,甚好。” 三人一时无话。 孟淑妃原不想用那丫头来压淮瑾。但眼下淮陵已定亲,淮瑾的婚事却还没有着落,云都众人的目光都放在淮陵与范家身上,对淮瑾一味忽视。 她不想圣人随口应了淮瑾的婚事,便借口淮瑾尚小,成婚再缓一年便是。如此才打发了前日那破落户——广宁侯家的夫人。又少不得让自家母亲张氏与姐姐孟乐音在都中悄悄物色。 载义送完东西后在外头候了许久方看到自家主子面色沉沉地出了长平宫,这可实属少见。又见后头跟着两个面容姣好的宫女,心中明了,因而上前道:“主子,咱们回府吗?” “回。” 淮瑾不欲多话,径直往宫门口走,脚步飞快。倒累得那两人在后头狂追不已,一时间宫道上的宫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是三殿下府中有急事赶着回去。 而含翠殿里,秦贵妃正给郑王打点跟着去的人。 “陵儿,明日一早你就出发了,母亲不能去送你,你路上可务必注意身子。如今入夏了,不比上次,若受了暑气可是不好。” 秦贵妃细细嘱咐着,郑王面上也浮现出不小的笑意来。 自上月郑王无功而返后,云都内虽无人明着说些什么,但有些人因着这件事对杨皇后未出生的嫡子已是充满希冀。 秦贵妃原以为圣人会怪罪于郑王,却不想这段时日反倒常来含翠殿过夜,时常夸赞郑王,直说郑王有他当年的风采。 “陵儿,你父亲虽没有怪罪于你,但这次你去南边务必要做出些成绩来,好堵住那起子墙头草的嘴。” 而郑王却笑道:“母亲,您多虑了,这次父亲不止没有怪罪儿子,更夸了儿子一番。您猜是为什么?” 秦贵妃果然奇道:“当是为何?” “这次倒是多亏了三弟。” “三殿下?他要跟着一起去?这可是圣人派给你一个人的差事。” “他不去,不过他举荐了另一个人跟着儿子去江南道。” “是谁?” “太常博士,余危。” “倒是没有听说过此人,他有何过人之处?” “余危此人原是江南东道的越州司马,最是了解江南道水系情况。那日儿子回云都后,三弟给儿子递了帖子,说可解儿子水利困局。儿子当时还不信,但实是没法子了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没成想他给我引荐了余危,余危此人居然真的能解我之困,他告诉我要在杭州城内开挖地下水渠引东湖水到城内,解百姓挑水之困,再发动百姓一同去东湖清淤,如此一来不仅清淤不需银两,人手也是足够足够;剩余的银钱可都用来修复堤坝,再低价雇些百姓做些搬运杂活,两项工程同步施行,不止银钱所费不多,人手更是翻了好几番,想来不出半年儿子必能凯旋。” “竟有此法?可当真是妙计!”秦贵妃也很是兴奋。 “是啊,儿子当时听余危一说茅塞顿开,此人位居太常博士实是屈才了。如此奇功他助我成就,来日必定提拔于他。” “这可真是太好了,安了母亲的心。母亲近来总担心你父亲对你不喜,日日悬心。如今听你如此说便能安枕无忧了。” “母亲尽可放心,这次儿子定能做成此事,到那时咱们母子的地位便能更稳固。至于三弟,他此次引荐余危有功,又把自己编写的越杭水舆图志给了儿子,如此也算是间接帮了儿子一回。等事成归来儿子便举荐他去都水监。” 秦贵妃却疑惑:“都水监?那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去处,水灾水患年年有,恐怕是日日都睡不好觉。” 郑王无所谓道:“是他自己想去的,只说对水文甚有兴趣。儿子不过是成人之美。” 秦贵妃将其与想法抛诸脑后,只拉着郑王絮絮道:“这些都不重要。你去了那边务必万事当心。” “母亲放心,儿子会的。” 引荐余危一事外头并无人知晓,而当日郑王也不过是去三皇子府中吃了两餐饭罢了,并无人过多联想。 余危原不清楚为何三殿下尽将此事托付于自己,但如今既有了建功的机会那可得要好好抓住,能不能飞黄腾达尽看此次江南道之行了。 他在府中好一通安抚新婚的花魁娘子,直恼恨不能带着一同去。 次日一早,一行人马悄悄地出了云都城门。半年后,东湖水体复清,堤坝尽修,举世皆惊。 第22章 脱籍 郑王一行下江南道兴修水利暂且不提。 前些日子朝华提过的身契一事,淮瑾颇费了一番功夫,如今已尽都办好。 原想着回府就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曾想带了两个烫手山芋回来。淮瑾心下烦闷,但一进书房院子里还是尽量放缓了神色。 朝华原坐在廊下打络子,虽只剩一点功夫未完,但近日事忙总抽不出时间来。好容易今日三殿下入宫请安,眼见天光也好,才有闲暇一边坐在廊下打络子一边等主子回来。 才打了不一会就见淮瑾早早地回了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宫女,面色似有不虞。 朝华心下虽疑惑,但还是速速奉上茶水,她将这两位宫女误认为淮瑾的客人了。 “不知两位姐姐爱喝什么茶,便上了刚供来的千岛银针,两位姐姐慢用。” 朝华礼数周全,而柔柔立于堂中的梅扇瞥了她一眼,尽是嘲讽。她对着淮瑾音柔婉转道:“殿下,千岛银针易得,不比蒙顶石花,既为贡茶,口感也更轻些,奴婢为您换上蒙山茶吧?” 梅扇悄悄抬眼试探。 淮瑾不置可否,只晾着梅扇。又转而放缓了语气对朝华道:“朝华,你去一趟绣苑吧,这两日就要裁夏衣了。我见你比刚入府时长了身子,原来的尺寸恐怕已不合适,你去一趟重新量岂不更好?” 这话说得很是亲密。梅扇与竹雪心里俱是一咯噔,再抬眼去看朝华时眼中便少了轻蔑。 但见一头梳丫髻的小娘子举止得宜,不卑不亢,周身虽无华贵装饰,却自有清冷出尘气韵。观其五官,虽还有些稚气,却比芙蓉更为娇美。行动间体态轻盈飘逸,有林下之风。 “是,奴婢告退。” 朝华虽不清楚淮瑾为何将自己支走,但端看淮瑾面色却觉比之刚才更加不耐。 她一边往绣苑走一边仔细揣摩自己是否有礼数不周的地方惹主子不虞,或是做错了什么得了厌弃。 如今朝华身是贱籍,行事万般小心唯恐行差踏错,全然不似在家中时那般恣意,更多的时候颇有顾虑,每日夜间都反省自己白日里侍奉主子是否有不周的地方,尽量下次做到更好。 因而在书房差事上她鲜有过错,为人处事上也多以忍让为主,虽遭了些嫉恨,但府中多数人都挺喜欢她。 今日这般她却拿不准殿下心意。 那两位姐姐像是从宫中来的,自是样样出挑,若是她们留在了书房伺候,那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朝华满腹忧愁去到了绣苑,岚夏一见她忙迎了出来:“可就等你了,满府里就你未曾量体了,你又正长身子,去年来府里给你量的尺寸恐怕不合了,快进来快进来。” 岚夏是府里出了名的热情好客,一时间朝华的心思又放到了量体上。 而书房那边,梅扇自去茶房烹茶奉上,淮瑾却不接,晾了她两人两刻钟。 此时估摸着朝华也快回来了,方对着二人道:“你们也是听从主子安排,我理解。现下给你们两个选择,你们仔细听好再做选择;一,我给你们一笔安家银子,放你们出府去,到了外头你们是嫁人也好、自己做买卖也罢,都随你们心意,总归你们已是自由身;二,继续留在府里,但不是在书房当差,也不是通房丫头或是侍妾,而是和兰脂一道去管库房,无诏不得来书房与静安居。我给你们半刻的时间考虑。” 说完淮瑾就自去外头院子里坐下,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不一会二人一齐出来跪下道:“奴婢们愿意留在府中,哪怕是管库房也想要留在府中为殿下效劳。” “好,这是你们自己选的,”淮瑾话音一转,“但母亲那边你们最好想清楚怎么回答,既入了我府就要知道谁才是主子,府里不容吃里扒外之人,可都明白?” 二人不免打了个寒颤:“是,奴婢们明白,请殿下放心。” “去吧,兰脂会安顿你们的。” 二人自退下,淮瑾抬头却瞧见了正在门外徘徊的朝华,遂叹口气道:“怎地不进来?” 朝华方进到院子里,试探问道:“那两位姐姐可是接替奴婢到书房伺候的?” “何出此言?”淮瑾看着她,见她甚是关心自己的去留问题,心下顿时又涌出了无限欢喜,把他今日所受的气都冲了个散。 “瞧着像是。”朝华仔细斟酌着回话,“通身气派不凡,府内又无其他职缺,只奴婢这里……” “你这里很好,”淮瑾急急打断,“她们也不是来书房伺候的,我已安排她们去管库房了,尽可安心吧。” 淮瑾本想问她瞧见这二人绕于身边可有什么异样感觉,没成想这丫头满心里只关心自己的差事,竟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二人是另有所图。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转念又想朝华年纪尚小尚不知事,也就过去了,并不打算同她置气吓唬她。 遂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道:“你答应我的络子呢?” “快……快好了,只差几针了。” 淮瑾笑得灿烂:“那你可要食言了。” 朝华心下一惊:“那可如何是好?不若奴婢现在去补上几针吧?” 淮瑾对着她轻轻笑道:“不必,来日方长。你不问我为何食言吗?” 朝华拿不准,试探道:“是为何?” “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如今你已是有编户的平民了。我想了法子将你编入了农籍户,你可欢喜?” 编户?朝华心下大惊。 在大周朝编户是件非常难的事,更别提在这皇城云都之内编户。不仅身份上得是良民,而且编入何种户籍也有明确规定。商籍良民世代都只能编入商籍户,农籍同理,且农籍户更难编入,必要有土地田产等方才得入农籍户,才能有考取功名的资格。 编户三年一次,不仅要递上手实,更要层层核验。 若是家中有幸出了官身,那家人便可挂入其户下,举家皆是士族。因而在本朝考取功名乃是第一要务。朝华家中当日如此困难就是因为父母穷尽家财,又买了几亩地捐给乡下表亲家,才将弟弟朝显挂入了他家户下,方有了考功名的资格。 朝华一时之间竟忘了反应。她原本只是想着求一个恩典能让自己的身契变为活契,有朝一日好为自己赎身。可如今三殿下却说已为自己编了户籍,且是农籍。 她心下虽喜万分却也有忧虑,这世上毕竟没有白吃的饼子,这点浅显的道理她又怎会不懂。 可抬眼却见淮瑾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似乎是等着自己谢他。 朝华垂下眼睛努力调整心情,才扬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又要跪下谢恩,淮瑾照旧拉住:“我早与你说了,在我面前不必总是跪。虽费了些事,但为着你,这不算什么。对了,为了顺利将你编入农籍户,我把云都郊野的樱桃庄子放到了你名下,每年年底都会有进项到你手上,虽不多,但也抵得上云都西市一间绸缎铺子的进项了。届时你可以攒着也可以开个铺子之类,若留着花用也好。府中除了慈姑与月明外无人知晓此事,你尽可放心。一应户籍文书以及庄子的契书我都让月明放在你房里了,晚间你回去就能看到了。” 朝华几乎要滚下泪来,她心中情绪翻涌,又不知该如何报答,更怕自己失态,只得匆忙道:“络子……奴婢这就去把络子打完……” 说完便急急回了东厢房。 淮瑾知道她心里高兴,更知道她心里忧愁。他怎能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呢?他们两个人都压抑着彼此的心意,都知道现阶段有些事不可为,都有自己的责任,都要去做正确的事。 但就算没有办法给她最好的、唯一的,他也要尽自己所能去护住她,更要让她自己强大起来,有朝一日哪怕不靠别人也能自己安身立命。 樱桃庄子就是第一步。 片刻后,朝华已整肃好心情来到书房。淮瑾正坐于蒲团上,见她来了照旧叫她过来坐下磨墨。 一切如常,一如昨日。 而朝华也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她明白了淮瑾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意,也打算将这心意捡起来珍而重之。将死契改为活契对他一个皇子而言也许很简单,但要将贱籍奴婢脱籍编户,却不是那么简单。既要脱籍编户,又要掩人耳目,对他来说也是要很费些功夫的事。 朝华想起那天淮瑾瞧见自己手上淤青时,抓住自己手腕时眼中的焦急;想起了那天他说要教自己读书认字时眼中的认真;想起了他为自己安排新的住处、专设的几案;更有如今为她想方设法编入农户、赠庄子。 朝华才发现淮瑾是喜欢自己的。而她自己此时此刻心跳如鼓却也是骗不了人的,她也喜欢他。 她知道自己如今不过一介平民,虽跳出了贱籍,但与淮瑾相比所隔仍如天堑。一介草民与尊贵皇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同日而语,更无法相提并论。 但朝华是个心智坚定的人,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她要一步一个脚印朝着他的方向走去,以这单薄的身躯。 她自然知道靠近他就是靠近了权力的漩涡,恐祸患不歇身不由己,更知道身为奴婢的她会有粉身碎骨的风险。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后悔,因为这天她所收到的心意,比世上任何珠宝奇珍都还要更珍贵。 朝华缓步走到淮瑾身边,又挂上好看的微笑:“殿下,这络子打好了,奴婢为您挂上吧。虽素了些,但配您的玉正好,奴婢在做的时候每一针都祈祷您出入平安,万望殿下收下。” 这句话是否有话外之音淮瑾不甚清楚,但他瞧见郁于朝华眉间的愁苦已烟消云散,便知她收到了他的心意,且珍而重之。 “你的心意更珍贵,我一定好好收着。” 日光渐渐西斜,书房中二人心里皆藏着话。片刻后淮瑾先开了口:“如今你已是平民,我告知了张掌家将你升作二等侍女,月银也与其他二等侍女一般多,仍留在书房伺候,你可愿意?” 原来淮瑾担心的是这个。 朝华笑道:“奴婢自然是要长长久久地留在殿下身边伺候,还指望跟着殿下多认两个字呢。” 她一笑,这昏暗的室内便如闪着微光,这一束光悄悄溜进了淮瑾心里,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好。” 第23章 糕点 前些日子江南道那边传来佳讯,郑王正率众如火如荼地修复东湖,百姓对其皆称颂有加。 余危依着淮瑾临行前的吩咐,每旬都往云都送来最新的东湖修复进展报于圣人,奏报中尽数郑王事迹。 这一日朝会,圣人当众称许郑王,朝野皆俯首称道。 又过了几日,杨皇后称孕中辛苦,将所有宫务皆交由秦贵妃主理。 一时之内,云都内风云翻涌,两党之争首次抬上暗室,多家不起眼的酒肆赌坊内都有人在悄声谈论着什么。 含翠殿内,圣人身边的大太监魏思亲自来送圣人口谕。 “娘娘,圣人今晚会来含翠殿用晚膳,您好生预备着,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宫闱局便是,如今您执掌六宫事,诸事皆便宜,更不必俭省,保重自身要紧。” 魏思抬眼瞧秦贵妃,见她只笑笑不说话,便识趣退下。 “娘娘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那奴婢就先告退了,圣人那边恐有什么吩咐。” 说话的便是内侍监魏思,但见这魏思年不及四十,身长七尺,姿态挺拔;虽为宦者,却不见阴柔,眉目疏阔,气势不凡。 秦贵妃见魏思亲来了,忙留道:“内侍监请留步。你来得巧了,宫闱局的宫人刚送了南边新供的果子来,且留下尝个新鲜罢。” 魏思何等玲珑人物,眼见秦贵妃亲自开口相留即知不是吃个果子这么简单。忙遣了身边得力亲信源书先回去当差听候,自留了下来。 “娘娘相邀,奴婢不胜荣幸。若说现下宫中哪里的新鲜东西最多,那可得数娘娘宫中了,陛下看重您,什么稀罕东西都想着往您宫里头送。今日奴婢也尝个新鲜,沾沾娘娘宫里的福气。” 魏思话说得圆满,虽面上多见谦卑之态,行动间却十分自洽自如。 秦贵妃虽不甚耐烦与宦官打交道,但现下却不得不依着哥哥秦简的吩咐,打起精神来拉拢此人。 前些日子秦简特意遣人送了封密信进来,信中交代秦贵妃,若要成事,少不得需要魏思襄助,阅后即焚。 自得了哥哥的信后,秦贵妃便派了云舟秘密出去打探。 多番探听才知道这魏思虽为宦者,但宫外家中仍有一侄女乃魏家仅剩的血脉。这侄女名唤魏窕窕,姿容柔美却生性浪荡多情,年已二十二却仍未婚嫁,终日流连于些小倌家中。日常出去交际集会的排场也甚大,所费银钱颇多,直有花钱如流水之势。 但外头知晓他们关系的人少之又少,云舟也颇费了些功夫才打探到每三个月魏思都会秘密出宫一趟去见他这侄女。二人是否有其他关系却不得而知,只知魏思的钱财多半都进了这魏窕窕腰包。 秦贵妃留其吃了几盏茶并些果子,就对云舟道:“云舟,咱们小厨房的紫薯糕最是特别,快装上一盒给内侍监带走,可别误了在圣人面前的差事。” 魏思原本也恐圣人召唤,正要告辞,便顺着话道:“娘娘体恤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奴婢心里实在是感激。娘娘宫里的点心必是极好的,奴婢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姿态端得极低。 片刻后云舟就拎着一盒糕点来,亲自送魏思出含翠殿。而这魏思接过这盒糕点时却发现这糕点盒子比寻常的盒子更要重上好几倍,当下心中虽异样,面上却不显,拎着盒子便回了思政殿。 云舟自回来复命。 “可好生送出去了?”秦贵妃斜倚在榻上由着含翠殿的宫女紫衣为她涂着蔻丹。 云舟遣了紫衣出去,方道:“回娘娘,送出去了。想必他是知道娘娘的意思的。” 秦贵妃并不意外。 “他是何等精明人物,若是不打算站队便不会接咱们的盒子。既接了,那有事发生时咱们必能接到信儿。宫外可也打点了?” “打点了一个叫逸郎的,此人与魏窕窕相交甚密,也不过是多费了些银子他就答应了咱们。奴婢行事十足小心,这人并不知道咱们的身份。” “那便好,总要留个后手才行。” “娘娘心思缜密。” “贫嘴。且多注意魏思那边的风声,若有什么要咱们出手帮忙的,尽管出手,小心些便是。如今中宫不理俗务,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是,奴婢谨记。” 半晌,秦贵妃又道:“花房那边打点好了吗?” 云舟见主子问这事,便上前低声道:“都好了,主子放心。” “你办事仔细,既打点好了那就别让咱们的心思白白落空。” “娘娘且安心便是。” 回了思政殿的魏思小心侍奉于圣人跟前。圣人近些年愈见老态,凡事多倚重魏思。 当初挑中魏思进来伺候是因为他在孟淑妃宫中伺候得好,如今在身边也有近十年,已非一般的御前太监。寻常奏折都由魏思整理过才呈于圣人。 此时魏思见最上头摆着的是一道江南道来的奏折,便知道又是底下人溜须拍马,见此刻郑王秦贵妃势大,便想着法子多在他二人面前现眼,尽做这些不入流的微末功夫。 然魏思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更明白帝王之心最是多疑。他想了想刚刚收到的点心盒子,将最上面给郑王拍马的奏折压到了中间,过后才捧着奏折进了内殿。 “陛下,今日的折子都在这里了。” 魏思高高举着奏折,腰却压得极低。 “可有什么新鲜事?” 圣人却并不叫他呈上折子。魏思将腰弯的更低些回道:“回陛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最近岭南道那附近似有些不太平。” “哦?又是匪患吧?这是先帝在时就有的沉疴了。呈上来吧。” “是。” 魏思这才捧着折子走上前去。先按照轻重缓急顺序将折子分批摆好,特将余危的折子往后放,确保不起眼。又走上前来研磨,见茶水似乎凉了,又亲奉上茶水。时时留意着圣人动态,一个眼神便知道圣人要些什么。 这般功夫,寻常人便是十年也未必练得,魏思却只花了三年时间便坐到了内侍监的位置,如今正是稳固的时候。 魏思在这思政殿里见多了圣人杀伐决断,深知万不可触怒圣人,否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寻常侍候他都将脑袋悬于腰间,时时警醒事事亲为。 见夜已深了,圣人明显已是精神不济,魏思便去到殿外吩咐人叫了一道参汤过来。更是亲自试毒后才呈于圣人。 圣人也知道魏思此人伺候无不尽心,因此许多事他即便知道也都是默认魏思去做的,魏思也始终维持在一个恰当的限度内,很多时候他甚至可以代表圣人的态度,前朝的许多大臣有时为了探听圣人口风,自会想尽办法给魏思送礼,魏思挑着能收的也都收了,必要的时候方恰当提点。他在云都内的多处家产田宅可都是这十年内置办的。 二人如此也算是默契。圣人不信任后宫妃嫔,对于几位皇子也存着防备,只这无根之人,给些权势钱财便能收买他的忠心,又于社稷无碍,更能借着他去敲打前朝大臣和后宫妃嫔,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思政殿内,只圣人独坐于其间,看似坐拥天下,其高处不胜寒非常人所能体味。 第24章 嫁祸 转眼已是八月底。所谓烁玉流金、火伞高张,正是暑气熏蒸的时候。 这日休沐,又是淮瑾去长平宫请安的日子。 为了早些回来不受正午的暑气,这天天没大亮他便带着载义进宫去了。 这边厢朝华也早早被热醒,知道主子去宫里请安一时回不来,便打算做些凉凉的点心供主子与岑大人消暑。 她想起几个月前去了趟西市,听得集市上的人提了句‘酥山‘,大略听了做法便觉甚是清凉适宜解暑,今日恰好得闲。 天光未亮时淮瑾正要入长平宫,却见循例送物件给真舒的载义急急追了上来,忙忙道:“主子,不好了!福宁殿出事了!” 淮瑾心中暗道不好,随即拔脚往福宁殿赶去,一边快走一边询问:“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殿中慌乱,真舒只来得及对我说了句‘四殿下冤枉’便赶了回去,恐怕事涉四殿下。” 淮瑾继续追问:“可有见着什么不妥之处?” 载义仔细回想。忽灵感一闪,“我来追主子的时候瞧见皇后娘娘宫里的一个小宫女不知为何抱着个东西朝御花园方向去了。” 御花园?淮瑾不知此事是否和这个去御花园的宫女相关,但事关淮岳便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当机立断吩咐:“你去追她,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若是真的形迹不轨就立刻拿下押往福宁殿,出了事我来负责。务必要快!” “是!” 载义丢了手里的东西立时就追去御花园方向。淮瑾也急急地往福宁殿赶,宫人未及通报他便奔了进去。 一入主殿,果见淮岳跪在殿中,尚药局的高奉御正在向坐在上首的圣人回禀,不见杨皇后。魏思上前悄声告知圣人三殿下来访,圣人闭着眼睛问道:“来此所为何事?” 淮瑾整肃衣衫跪于淮岳身侧,偏头见其瑟瑟发抖惶然不知所措,心下担忧,便道:“儿子未经通传便闯入皇后娘娘殿中,实属不该。只是儿子路上听说皇后娘娘似有不虞,心中挂碍,这才误了礼数,还请父亲责罚。” 淮瑾伏于地面,悄悄看了眼淮岳,叫他别害怕。上首的圣人不见悲喜,只道:“并非什么大事,你也是关心皇后,何罪之有,起身吧。” “谢父亲。” 淮瑾起身侍立在侧,又怕圣人随口遣他离开,急忙道:“父亲,儿子来时瞧见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似乎抱着个东西往御花园去了,儿子恐怕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已遣了身边护卫去追了,想必一会就能来复命。” 圣人不曾抬眼,只淡淡道:“你倒仔细。可惜淮岳已承认了。” 淮瑾悄悄握拳,回头问跪在地上的淮岳:“四弟承认了什么?” “你自己说吧。” 圣人凉凉地看了淮岳一眼,淮岳心中虽害怕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回父亲,儿子前日听人说御花园的桂花开了,想着皇后娘娘从前爱吃桂花糕,便叫真琴去御花园折了几支桂花来,想叫小厨房做了给娘娘尝鲜。可是儿子并不知道是谁将桂花插在了娘娘寝殿的瓶中,这才惊了皇后娘娘的胎,儿子并不是故意的,求父亲饶恕!” 淮岳此时深深伏于地面未敢抬头,他今日一早更是被皇后娘娘的胎吓得不轻。本来只是想和皇后多亲近,没成想出了此事。 他自幼失恃,长于皇后膝下,皇后对其虽严苛但也有过关爱。怎奈何杨皇后有孕期间便对其甚是忽视,他这才自己想法子想同她亲近些。 “父亲,四弟不知孕妇切忌久闻桂花,恐有流产的风险。本也只是打算带回来做糕点,却未曾想这桂花被插了瓶。但敢问四弟,是谁告诉你宫中桂花开了的?你这几日只往返于上书房与福宁殿,这个时节宫道两边只开了芍药,桂花只在御花园西边才有,四弟怎会知道桂花开了?” 圣人也觉诧异,遂问:“是谁告诉你的?” 淮岳却不肯说,只一力认罪。淮瑾心中一动,悄悄对身边的宫女说了一句话。 果然,真舒很快进殿来跪下道:“陛下,这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见四殿下日日思念母亲,便跟殿下说御花园的桂花开了,正是做糕点的好时候,若是做了皇后娘娘爱吃的糕点,那娘娘一定会多跟殿下亲近,这才有了这桩事故。 “陛下容禀,四殿下自幼就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视娘娘为亲母,必不会存了害娘娘的心思。娘娘孕期忌多劳多思,四殿下便从主殿搬去了西偏殿,寻常时候更是从不去娘娘跟前打扰。前些日子一直听说娘娘胃口不佳,四殿下悬心,奴婢也担忧,因此才想着借着送糕点好叫他们见见面说说话。如今却惊了娘娘的胎,奴婢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赐奴婢死罪!” 淮岳闻言顿时慌乱道:“父亲,与真舒无关,都是儿子一个人的主意,求父亲宽恕真舒!” 真舒见四殿下自身难保,便想着自己将罪认下换四殿下无虞。淮岳却不肯真舒替他去死,一味哀求。淮瑾却觉事情恐另有内情,既然要保淮岳,就不能让真舒认下这不清不白的罪责。 他上前一步问侍立在侧的高奉御道:“高奉御,敢问皇后娘娘现下如何?” “回三殿下,皇后娘娘并无大碍,所幸昨夜插瓶的桂花不多,因此娘娘虽有不适,但并无大碍。” “再问高奉御,若要孕妇流产或早产,房中需多少桂花并多长时日?” “这……” 高奉御沉思片刻道:“若要达到早产的效果,恐怕要上百支桂花插瓶放于房中,历时十数日之久,才能有此效果。” 此时淮岳听得此言渐渐抬起了头。上首的圣人也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淮瑾道:“继续。” 淮瑾走到淮岳面前蹲下问道: “四弟,你昨日叫真琴去采桂花,采了几支?” 淮岳眼中逐渐清明,抬起头道:“只采了两支,真舒告诉我做糕点桂花原只是点缀,一两支便够了。我便叫真琴去采两支短一些的花枝回来预备晚上用,到了晚间却发现桂花不见了,我想着临时再去采恐误了娘娘晚膳时辰,便叫真琴今日一早再去采两支回来。只是刚刚还没来得及去采便听得主殿闹起来,说娘娘忽感腹中不适。” 淮瑾闻得此言便上前一步对圣人拱手道:“父亲,话已至此儿子相信父亲已明白此事首尾。原是有人想借着这两支桂花陷害四弟,先想法子令娘娘腹中不适,再将这桂花放于房中做所谓的‘罪魁祸首’,好嫁祸于四弟。因此令娘娘腹中不适的东西恐怕并非这插瓶的桂花,另有其物也另有真凶。” 圣人却转头问高明:“高明,你怎么看?” “回圣人,此事确实蹊跷,虽说孕妇忌闻金桂,但这量显然不足以令娘娘不适,恐怕确有隐情。” 此时载义也抓了真琴回来,手中的包袱抖开赫然是两支桂花,见此阵仗她软了腿跪于殿中瑟瑟发抖,只一味喊着冤枉:“陛下饶命,不干奴婢的事啊陛下!” 淮瑾转身牢牢盯住她道:“说,你为何抱着这两支桂花鬼鬼祟祟去到御花园?” “奴婢……奴婢见皇后娘娘腹中不适,又听高奉御说恐怕是房中放了桂花引起的,所……所以奴婢心中害怕,就想着把桂花拿出去这样就不会……” 淮瑾抢道:“这样就说不清当时皇后娘娘殿中插瓶的桂花有几支,就好攀咬四殿下了,对吗?” “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干奴婢的事!” “父亲,此人不肯说真话,”淮瑾心知圣人已经相信淮岳无辜,便将事情原原本本猜想一番,“以儿子愚见,恐是有人收买了她,叫她晚间悄悄将这两支桂花放于娘娘殿中,若是早上有人闹起来便赶紧将桂花放回御花园,好死无对证。今日若不是儿子想早些进宫请安,载义又正好瞧见了她,这么一大清早的天还没亮,恐怕还真的没有人会看见她,正是死无对证。而四弟也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导致娘娘不适,这桩罪责顺理成章就落到了四弟头上,其人心思缜密,着实可恨。” 淮瑾说完,淮岳便都明白了。而早在高明说桂花数量的时候圣人就已经知道此事与淮岳无关。若不是淮瑾赶到,恐怕无人为其撑腰,除了那个叫真舒的宫女外也无人为淮岳说话。这桩罪责确实会稳稳地落在他头上。 圣人忽然想起了他难产死掉的母亲。一个不甚貌美、家世平平的家人子。偶一夜得了宠幸有了身孕,以为好运降临,却不曾想死于难产。 那时宫中高位嫔妃膝下皆有皇子,只中宫杨皇后一直无嗣。四皇子生母难产而亡后,他便理所应当地被养在了皇后膝下。如今已过了十多年,现在想来那家人子为何难产而死?恐已死无对证。 又见淮岳面色惊惶面上犹有泪痕,除了真舒竟无人站在他身后。而皇后也始终卧于内殿一言不发,更未遣宫女过来问询。又想起真舒刚刚一番话,说他思念母亲,圣人这才发现这几个月来淮岳一直住在西偏殿,伺候的人手也似有不足。 思及种种,圣人此时恰是心绪翻涌,一种叫做内疚的心情爬上了心脏,纠缠起来,紧紧地,令他呼吸不过来。 他深深叹了口气对淮岳道:“起来吧。” 但圣人并不知道该怎么对儿子表达歉意与爱意。淮瑾眼波流转,瞥见圣人面色松动,忽道:“父亲,四弟前些日子画了几幅图说要送给你,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圣人见淮瑾抛来台阶,稳稳接住道:“是什么图,拿来朕瞧瞧。” 淮岳垂首小声道:“是……是几幅兵器设计图。” 真舒早一溜烟跑回了西偏殿去将图纸拿来了,此时呈与魏思,魏思左右检查了下便递与圣人。 圣人瞧了瞧图面色舒展,笑道:“设计很是新颖。你喜欢兵器?” “是,儿子喜欢兵器。” 只一句话便再没有下文。淮瑾听淮岳此言没说到点上,便补充道:“父亲,四弟不仅爱兵器,更爱看兵书。偶尔与儿子讨论起带兵打仗来也很有一套想法,天赋比之儿子不知道要高多少呢。” 圣人奇道:“我竟不知你于此事上有天赋。” 忽又想起前些日子的岭南匪患,便想着不若历练淮岳一番,也是给他个机会,便道:“从后日起你便去西郊大营带兵操练吧,也算是历练,如何?” 淮岳听得此言愣在地上,真舒悄悄在旁提醒,他这才喜不自胜地深深伏于地面,谢恩道:“儿子多谢父亲,定会做好此事,叫父亲为儿子骄傲!” “好!甚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此事虽有惊无险,但圣人却担忧有人继续对皇后胎儿不利,索性从思政殿搬来福宁殿常住。下月便是分娩期,正是各处需要仔细的时候,今日之事便不宜声张出去,只得先将真琴关起来看押以待嫡子降生之后再审。 除此外,圣人还下旨让所有宫中妃嫔轮流到华严寺为皇后祈福,直至嫡子平安降生。 此事便暂且揭过不提。 第25章 失言 大周朝的军事力量主要以天子禁军部队武策军为主体,除了武策军之外,亲王府的府兵也自成规模不可小觑,各地方节度使统领的藩镇兵构成了地方兵力的主要部分。除此外还有南衙与北衙禁军所组成的北衙四军负责守卫皇城。 而郑王府的府兵却超出了他的食邑规制。云都城里却无人敢置喙一二。 去年进士及第后入兵部当差的施捷曾悄悄上了道弹劾的折子,只可惜没到圣人跟前便被拦了下来。淮瑾听闻后还约他喝了顿酒,好生安抚了一番,又劝他不要当出头鸟,保全自身也是一桩要紧事。 却不知他听进去了几分。 大周朝的北衙四军包括左右羽林军与左右龙武军,战力与神勇程度自无法匹敌武策军,但也是正规军部队,主要担任守卫皇城的要务,并不参与其他。 为了历练淮岳,也是为了后期岭南大规模剿匪做准备,圣人下旨令淮岳领左羽林军中尉副使一职,掌左羽林军军卒训练与选拨事。 若能在淮岳带领下提升左羽林军的战斗力,自然不失为剿匪的一支强军。 与左右龙武军、右羽林军不同的是,左羽林军人数达三千人之众,单独驻扎在西郊大营。淮岳为了方便操练也方便与兵士培养感情,便打算也搬到西郊大营去。 福宁殿西偏殿里,真舒和载义正忙忙地收拾着行囊。 因尚不知归期,所以各季的衣物都带了些,养生丸药与各类药物自不可缺少,惯常用的物件也挑了些重要的带着。淮瑾给他搜罗来的各类兵书古籍都被淮岳单独收了起来,预备一起带过去。字帖也不可少,淮瑾亲自装了两本进去。 “去了宫外虽辛苦些,但要去看你就更容易了,也不必避着人;这次的事你受委屈了,不过父亲毕竟还是疼你给了实职,去到那边不要心急,凡事慢慢来,治军不易,但三哥相信你能做好。” 淮瑾一边为淮岳整理要带去的兵书与文房四宝,一边宽慰他。 淮岳虽开心自己终于有了出头的机会,但皇后的冷漠叫他心惊,好似这十几年的母子情分一夜之间就因为腹中的胎儿便化为乌有,更可能仅仅是因为杨皇后从没有爱过他。 思及此处,凉意从头淋到脚,竟有了哽咽的冲动。他坐在案边收拾着自己的兵器本子,对淮瑾勉强笑道:“三哥不必安慰我,我知道的。若不是你在父亲跟前为我说话,为我辩白,这次我和真舒还不知道要怎样。无论如何,三哥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淮瑾见淮岳一口一个“我和真舒”,心下一惊。遂上前揽住淮岳的肩道:“四弟,你是皇子,在外更要注重皇家脸面。万不可像刚刚那样失言叫人抓住话柄。” 话刚出口之时淮岳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有些心虚道:“三哥,我知道,在你面前一时失察,在外头我一定会更注意。” 淮瑾却笑:“你误会三哥意思了,三哥是怕这话被有心人听了去,真舒会遭受无妄之灾。” 淮岳听了此言敛了神色,他与真舒身份悬殊,有些事情确实不该由着自己心性,遂正色道:“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多谢三哥提醒,弟弟铭记在心。” 淮瑾点点头赞许道:“你于兵事上天资聪慧,万不可自怨自艾,那些说你不如人的话都是居心叵测之言。你去了那边只管好好操练,切勿理会外头的风言风语。载义每半月会去西郊大营给你送补给,我也会抽时间去看你。到了那边善自珍重,有任何事记得给我来信,知道吗?” 淮瑾坐在案边一边整理一边唠叨,淮岳也渐有了笑颜,嬉笑着看他。西偏殿虽昏暗,但此情此景印在淮岳的脑海里,不停闪着金光。 已至黄昏,淮瑾一直站在宫门口目送马车远远驶离宫城。 原本并不急着今天走,圣人旨意是三日后入营即可。但淮岳铁了心不肯留到明天,好像赌气似的。从始至终杨皇后都未遣人过来问一句,母子情分淡薄如斯,恐淮岳心内也不好受。 又因皇后原就调走了一半伺候淮岳的宫人,真琴事涉谋害皇嗣被关了起来,如今竟只有真舒一人跟着同去,当真是些许凄凉。 而淮岳这绵柔胆小的性子,恐怕也是拜杨皇后所赐。 母亲这个角色若是过于强势专断,孩子就会弱势胆小。又因淮岳从小便知道自己并非皇后亲生,宫人们虽不敢苛待,但私下里的议论侧目却是没办法避免的,也必定被淮岳听了去藏在心里。 淮瑾认为他此番能去西郊大营历练,倒是一桩难得的好事。若能在外头增长些见闻,多些经验,磨砺心智,于淮岳而言自是百利而无一害。 待淮瑾从长平宫请了安回府,竟已是掌灯时分。孟淑妃原要留淮瑾用晚膳,但淮瑾推说还有修撰事务要处理便忙忙地赶了回府。 朝华久等淮瑾不归,心内渐渐焦灼。在书房院子里来来回回转悠了七八次,一次比一次转得久。 在书房独自下棋的岑望深深瞧了她一眼,无奈道:“你且别转了,我眼睛都晕了。” “岑大人,殿下这请安怎会请了一天都还没回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朝华心内焦急。 “宫里的事说不准,兴许是圣人留咱们殿下吃茶呢吧。” 吃茶?圣人哪会有闲情雅致和皇子吃茶,恐真是出了什么事。奈何朝华既不认识宫里的人,也没法子前去探听一二,当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正团团转之时,三殿下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见朝华站在门口便道:“外头暑气重,你怎地不在里头等我?里头搁了冰解暑,你不是最怕热气吗?” 说着淮瑾便拿着帕子来给朝华擦拭头上的细汗,朝华没忍住竟红了眼睛。虽没在宫里头待过,但她知道伴君如伴虎这样简单的道理。 这一整天她担心得坐也不安立也烦躁,这一头的汗生生是急出来的。 “殿下平安就好……奴婢差点以为殿下……” 淮瑾瞧见朝华红了眼睛,心中半是内疚半是高兴。他揉揉朝华柔软的发髻,带着她往里头走:“今日宫里有事被绊住了脚,没想着给你送个口信,累你担心是我的不是。若下次我不及回来定遣人给你送口信免你忧心。况且我带着你打的络子呢,怎会不平安?” 朝华被这话逗笑,不过是个络子,真要有事也护不住。终于露出个笑模样,道:“奴婢岂敢怪罪殿下,殿下可用饭了?” 朝华正要招呼下棋的岑大人和殿下一同用饭,却见下了一天棋的岑望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载义也没跟着在廊下候着。偌大的书房只有淮瑾与朝华二人,满室寂静只闻蝉鸣。 两个人不知为何靠得有些近了,她甚至能听到淮瑾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声。 薄红攀耳,心跳如鼓。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低头又问:“殿下未曾用饭吧?我叫小丫头给您传晚膳吧?您是在膳厅用饭还是在书房?” 淮瑾瞧着矮他一头的小娘子悄悄红了耳朵,又见她慢慢挪了步子,心脏被一种叫做喜悦的柔情填满,教人弯了眼角又弯了嘴角。 他复又上前一步道:“载义已去传膳了,就在书房里头,咱们一道吃吧?” “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殿下?” “你忘了,在这府里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他存了逗她的心思,果见朝华又红了脸,小声称是。又见她扬起大大的笑脸说预备了惊喜。 “殿下,这是奴婢第一次做,若是做得不好您多担待。” “是什么?” 淮瑾一边脱下外衫一边往里头走,见案上摆了一只青铜冰鉴,里头是垒成小山状的冰状物,底部是用荷花制成,酥山顶上还摆了一颗晶莹的荔枝,当真是精致可爱。 “此物可是酥山?” “殿下好见识。这还是奴婢那次去西市时听见别人说的一种解暑佳品,您快尝尝。” 淮瑾便拿起银匙吃了起来,果然清凉解暑煞是美味。 宫里的酥山与此形状不同,呈珊瑚状,很大,需要几人方才能抬得动。这样小巧精致的酥山淮瑾倒是第一次见,不仅造型独特可爱,味道也是上品。 不一会传的膳也到了,淮瑾特意没留人伺候,书房内便只有两人一同用饭。为怕朝华拘谨,淮瑾不时给她布菜,一室宁静。 这还是二人第一次共进晚膳,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又有些燥热的夜晚。 福宁殿中,气氛凝滞。 圣人临时去了思政殿处理政务,殿中便只有杨皇后一人。 但见这内殿多是帐幔,虽炎热却并未摆冰桶,内殿中只有皇后的大宫女文心在侧,其余伺候的宫人多在外头,各样皇后要用的东西都要经过多次检查,入口的食物更要经由三人试毒。 此刻宫人们正忙着给晚膳一样样试毒,文心在里头汇报今日的情况。 “娘娘,这个时辰四殿下约摸已经到了西郊大营了。” “没成想这事他倒是因祸得福了。” 卧在内侧的妇人未施脂粉,一张脸素着,眼下却乌青,精神似有不济。 “娘娘不高兴吗?” “本宫没力气去想高兴不高兴的事情,现在没有任何事比本宫腹中的孩儿更重要了,他是本宫全部的依仗了。” 文心心下似有不忍道:“可奴婢瞧四殿下是个宽厚的性子,对您也是一片孝心。” 杨皇后却轻扯嘴角似是笑道:“可他毕竟不是本宫的亲生孩子,终究是不一样的。且他虽心性宽和,但读书作文章实在是差强人意。郑王和秦贵妃虎视眈眈,还有三皇子在前头拦着次序,哪怕是担了个‘长于皇后膝下‘的名头也无济于事,这个孩子根本不能成为本宫的筹码,甚至连退路都算不得。本宫扶持他就等于是断送了。” “幸而娘娘苦尽甘来,终于盼来了这个孩子。” 文心见皇后心意已决,转了话头劝慰道。 “是啊,本宫年已四十才有了这个孩子,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他好好地生下来。” “明日上朝,可要苏大人出手?”文心轻声试探。 “是时候了,本宫快撑不住了。” “是,奴婢这就安排下去,娘娘且放宽心,再多忍耐一下。” 杨皇后略略点头,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忽想起了什么又道:“产室里头的东西可都预备好了?” “都预备好了,娘娘放心。李奉御到时候会悄悄地将药递进来,这药凶险,发作极快,咱们要把握好时机。” “那件事情可好了?” “也好了,预备上了。奴婢们才刚趁着陛下不在试验了一下,效果很好,必能让陛下相信。备在偏殿的稳婆个个都是您母家亲选上来的,每一位提前打点过了,必会守口如瓶。” 杨皇后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就好,你去吧。” “诶。” 文心应声之后掀了帐子悄悄出去使唤小宫女去送信。文菁进来服侍皇后用饭,皇后却连起身也不能够了,用饭擦身都要人托着。偏这个时候圣人又住了进来,再多拖几日皇后恐没有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盖因这个孩子腹中偏大,皇后却已形销骨立,李奉御让皇后早拿主意,拖久了恐子存母亡。 而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皇子的孩子,既成皇后最后的依仗,那皇后便是拼了命也要活下去,必不能为了他人作嫁衣裳。 第26章 催产 这日一早下朝后,圣人照旧回了福宁殿。 今日朝上太史监苏庆年道北方旺气正盛、星耀倍明;又道荧惑逆行,与太白汇于天关,金火交汇,主大吉。太常寺卿宋亮也称昨夜卜得一卦乃为坤卦,主大吉。 又因皇后胎像稳固,下月就将临盆,凡此种种大吉之象,说得圣人龙心大悦。 下朝后圣人照旧先去看过皇后,见皇后安好便开始处理奏折。不成想就一盏茶的功夫主殿里便闹了起来,声如鼎沸。宫女们全都涌入主殿,有什么事发生了。 “何事?” 圣人面色虽看不出喜怒,但最近多事不免担忧。正巧源书过来给魏思递话,见圣人发问便上前回话:“回圣人,好像是皇后娘娘胎象不稳,似有发动的迹象。” 魏思心里也一跳,这可不好。 圣人闻言果然立时怒道:“皇后还有一月有余才临产,这个时候怎会发动?你们是怎么照顾皇后的?!立刻去请太医过来!” 魏思垂首答话:“圣人且安心,高奉御与李奉御都在,四位稳婆也都预备在偏殿,这时候想必都去了。” 圣人却是一刻坐不住,这时发动尚未足月,可见凶险。立时便拔腿去了主殿,果见两位奉御已进主殿,稳婆们也都拿着接生物件鱼贯进入,看这架势必是已经发动了。 果然此时便听见了内殿里皇后的叫喊声,虽凄厉但似乎力有不足,一声接一声刺激着圣人的心神。 圣人稳坐于殿外,高奉御出来回话道:“回圣人话,娘娘似乎是昨日梦魇惊了胎,翻身时不小心撞到了腹部,这才导致早产。” “可有碍?孩子如何?”圣人分外急切。 “回圣人,此时发动虽未足月,但娘娘孕中善自保养,孩子一直养得不错,虽是早产但应是无碍。” “朕要的是确定,朕要你们确保皇后与孩子无虞。”圣人心里着慌,免不了发火。 “是,臣等定当竭力。” 圣人摆摆手不欲多话,高奉御自进去接生不提。 而就在高奉御出来回话时李奉御却悄悄端了一碗药进去递与文心。 文心接过犹豫道:“娘娘,定要如此吗?” “没法子了,”她说话风箱一般大喘着气,“本宫的身子已是油尽灯枯,若再不把他生下来本宫便活不成了。”杨皇后似乎已是力竭,总觉得喘不上气。 说着便将汤药一饮而尽。文菁在一旁装着皇后的声音一声一声叫得凄厉。文心扶着皇后担忧道:“娘娘,李奉御说了这药猛烈,您可要撑住,千万少喊叫保存好体力,否则奴婢怕您有危险。” 皇后死死咬着唇,稳婆在一旁指导,这四人都是皇后母家精心选来的,嘴巴很严必不会说出去,在场的两人也都是她的陪嫁心腹。文姝与文夕守在殿外,以防有人想要擅闯产室。 高李两位奉御在里间隔着帐子候着,若有不测随时预备着施针,药炉子也在旁边明火备着随时可用,所有人与事皆井然有序,实非一日之功。 天光摇摇走过,里间虽还算顺利,外头的圣人却慢慢开始坐不住。孟淑妃与秦贵妃也已经过来守着了,此刻秦贵妃在一旁劝圣人进些膳食,孟淑妃沉默着等待,心里隐隐觉得又哪里不对,但看着圣人的样子她选择保持沉默。 淮瑾也得了信从府里赶过来,在长平宫照料澄盈。 从开始发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里头皇后的叫喊声越来越低沉,嗓子都喊哑了,稳婆们忙忙地端着一盆盆血水进进出出,孩子却还不见生出来。圣人本想进去看看奈何秦贵妃拦着他劝诫产房血腥、龙体为重云云。 圣人自小时便被先帝立为太子,一路走来虽辛苦些但总算顺遂。 这皇位他坐了二十年,兢兢业业克勤克俭,物阜民丰百姓安乐,就连皇子们也是一个接一个地降生,上天似乎一直垂怜着他。只皇后一直不曾有个孩子,嫡子就成了他唯一的心病。 原本他甚至已有意立淮陵为太子,却不想上天终究还是垂怜他赐了个嫡子给他,现下就只期盼着孩子平安降生。 他在外头来回踱步,余下的嫔妃们也都被召去华严寺彻夜祈福,今日早朝上的几个臣子都来报天象卦象皆为大吉,一定会顺利的。 忽然,似有感应般,皇后的叫声戛然而止,转而是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乱了圣人的思绪。与此同时内殿亮起一阵冲天红光,更有异香扑鼻。 还未来得及反应,稳婆就抱着个布包袱喜滋滋地出来道喜,圣人转过身来紧张地盯着稳婆,果见稳婆大声道:“恭喜圣人!圣人大喜!皇后娘娘生了个健康的小皇子!足有八斤七两重呢!” 魏思见状忙跪下道:“圣人大喜!皇子降世,又有神光照室、异香扑鼻,此乃天佑大周、上上大吉之兆啊!” 圣人闻言才放松下来,复又狂喜。秦贵妃与孟淑妃皆跪下称喜,圣人扶起秦贵妃后,孟淑妃也自行起身,圣人愣了一瞬,随即高声道赏,又上前抱过孩子来仔细端详,果然不同凡响。 一面又问稳婆皇后如何,稳婆道一切皆好。却不想里间似又闹腾起来,只听得文心在呼喊皇后。圣人心下慌乱,急问:“皇后究竟如何?” 李奉御急急出来回话道:“回圣人,娘娘有血崩之兆,恐怕……恐怕不好……” “什么不好!快去治啊!皇后身体康健怎会不好!”他已接近咆哮。 高李二人共同掀了帘子忙忙进去施针不提。 外头的圣人心绪复杂,皇后乃他年少结发的妻子,说不担心是假的,说没有感情更是假的。他命提前预备好的乳娘先将五皇子抱下去好生照看,独自一人在寝殿外头踱步。秦贵妃与孟淑妃也站在外头双手合十祈祷。 与生产时不同的是,此刻内殿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比叫喊声来得更叫人心慌。 直至掌灯时分,高李二人方步出内殿跪下回话:“回圣人,臣等尽力了,娘娘虽救了回来,但伤了身子,以后怕是不能再生育。此番生育娘娘母体大伤,几乎去了大半条性命,更有油尽灯枯之势,需臣等每日轮流过来施针,再辅以汤药吊着,若是半年内娘娘的身子能有起色便是大好。” 圣人闻言沉默良久。 “爱卿辛苦,自下去领赏,从明日开始皇后的身子便交由你二人负责,不论什么药材都不必俭省,皇后于国有功,必要好生照看。” “是,臣等领命。” 众人皆退下领赏,秦贵妃与孟淑妃见情势稳定,也都告退。 文菁与文姝去照看五皇子。圣人这才步入内殿看望皇后。内殿虽已收拾妥当,但血气仍旧刺鼻,文心、文夕伺候在旁,只皇后闭目卧于榻上一片沉寂。 他上前坐于榻边,端详着皇后面色,一阵惨白。悄声问道:“皇后可曾醒过?” 文心拭泪答道:“回圣人话,娘娘只来得及看一眼五皇子便晕了过去,至今还没有醒来。李奉御说明日午间再过来为娘娘施针。” 圣人复又沉默,文心有心留圣人多坐一会好叫他明白皇后是拼了命为他生的皇子,便道:“圣人一日未曾用膳了,奴婢去叫人传膳吧。” 说着便拉着文夕往外走。 圣人沉默着坐在榻边,此时皇后恰悠悠醒转,睁眼便看到圣人正执手看她,未语泪先流,哽道:“陛下,臣妾终于为您生了个孩子……” 见皇后哭,圣人也有些动容,宽慰道:“你刚生了孩子,务必要保重身子,切勿伤心。咱们的孩子很健康,刚刚朕已为他取好了名字,就叫淮年如何?祈祷他岁岁年年都平安,可好?” “臣妾替五皇子谢过圣人,有您的祝福,他一定会茁壮成长的。” 说着皇后似又力竭睡了过去,见她已无大碍,圣人便出了内殿。 圣人心事一了,虽有担心但终究还是快慰盖过了一切,于殿中抚掌大笑,又令魏思去给各部传旨,道五皇子降生,天下大喜,特令免去各地一年税赋,辍朝三日朝野同贺。 皇子降生后的各样封赏、祭祀活动等,圣人亲力亲为,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忽又想起被关起来的真琴,此时他已大略知晓是谁的手笔,又因如今嫡子已安全降生,他不乐意再去细究,便叫魏思安排人去拔了她的舌头逐出宫去,永不得回云都。 魏思自去传话不提。 第27章 独揽 皇后平安产下五皇子淮年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九州大地,朝廷特命免除一年赋税,普天同庆。 远在江南道的郑王也收到了消息,心下虽急却还要装作一副十足开心的模样,命王参军事连夜上折子庆贺,又附上珍贵礼物等等。 原本这水利工程耗时预计八个月左右,盖因城中百姓苦绕道取水久矣,竟人人都报名引水井入家中,一时之间东湖清淤人手之众,竟直接将工期缩短至六个月。 郑王一行从都中带来的银两全数用于修复堤坝,码头工与城中所有工匠都加入了修复工程中,其余没领到清淤活计的百姓都自发去东湖边上帮忙做些修复堤坝的简单活计,工期也缩短不少,还有一月有余便可功成返回云都。 郑王虽离开云都近半年,但云都内发生的大事他都事无巨细知道。 秦贵妃收买了魏思,知道圣人此刻正宝贝着嫡子淮年,少不得来信催促郑王尽快返回。众人猜测着主子心思,也开始加快水利工程的进程,并着手打点起返程的行囊来。 近几日淮陵日日都到东湖监工,余危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正忙着加工淮瑾飞书寄来的《东湖石记》,书中对东湖后期的管理提出了规范章程,并提出了灌水定额的概念与配水方法等,余危稍作加工准备呈与郑王。 他也曾回信问过淮瑾为何不亲自呈给郑王,这不是一个绝好的亲近之法吗?淮瑾却只回复了一行字:“无咎来做此事,更善。” 郑王收到《东湖石记》后果然大喜,一面又叮嘱余危按照此法施行下去,一面加紧赶工,带来的府兵都上了堤坝,工程进度飞快。此后郑王每每遇事皆寻求余危意见,倒把秦贵妃与秦简安排来的人往后稍站了。 而此刻云都宫城内,最风光的必然是杨皇后了。 今日是她出月子的第一天,合宫妃嫔都来拜见。此刻殿内正坐着几位高位嫔妃,其余人等皆站着。五皇子被乳娘抱着正给众人瞧看。 只一会,杨皇后便道:“五皇子该喂奶了,乳娘先把皇子抱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秦贵妃瞧着榻上的杨皇后,面色虽红润,气息却似有不足,于是便开口试探道:“娘娘高龄产下五皇子,虽是凶险了些,可总算是圆满了。” 刘美人柔柔道:“是呀,妾身瞧娘娘面色红润,心情愉悦,当真是比没生产之前气色好得多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贵妃妹妹才是圆满呢,”杨皇后强撑着应付,“二皇子如此优秀,圣人又倚重他,如今还把这么大的工程交给他独自去做,可见圣人十足信任他;刘美人就更不必说了,盛宠不歇,子嗣必是不愁的。” 一番话,说得几人都很是开心。 秦贵妃见杨皇后还是如此圆滑老练,心下不屑,便知她已恢复不少。 圣人如今看重五皇子举世皆知,频频破例,秦贵妃自然深感危机。原本的那位置已是触手可见,如今却不知未来形势。 尚未及深思,杨皇后便对秦贵妃道:“贵妃妹妹,本宫有一事相求,还望妹妹出手相助。” 秦贵妃心下诧异,口中却道:“皇后娘娘有事吩咐妾身便是,谈不上相助。” 皇后深深叹了口气,道:“实在是因为本宫生产尚未恢复,近日仍觉颇为乏累。本宫有孕期间合宫事务全仰仗妹妹打理,此事想必妹妹已是得心应手,便少不得再腆着脸求妹妹继续帮着打理宫务。” 秦贵妃确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本此事她近日正琢磨着该怎么提才能继续把着,如今皇后却将饼子送到嘴边,心下喜不自胜,却又少不得琢磨,但来不及细想她还是开口道:“姐妹间谈什么帮忙呀,您身子未愈尚需调养,此事便交给妾身继续打理,您且安心养着便是。” 孟淑妃见杨皇后眼下隐隐有乌青,知道大龄产子不易,便先开口道:“娘娘恐怕乏了,妹妹便不打扰了,您好生休养,若有什么需要妾身做的妾身必不推辞。先告退了。” 孟淑妃起身告退,杨皇后微微颔首并不挽留。她一开头,其余人也都有眼色地慢慢告退不提。 又一日,恰是淮瑾到长平宫请安的日子。澄盈又长了个子,孟淑妃正在挑给她裁新冬衣的料子。见哥哥来了便扑上去要抱,淮瑾笑吟吟地抱起澄盈道: “阿盈好似沉了些。又长个子了吧?” 公主听得哥哥说她沉立时便准备使坏,孟淑妃拦道:“可不许闹你哥哥,我瞧他近日忙着修撰怕是累坏了。” “母亲也是,少做些衣裳,伤眼睛。” 母子三人坐下叙话,苏英上些精致点心。 “你听说你父亲来找我的事了吧?” 孟淑妃一边给淮瑾剥果皮一边问。 淮瑾闻得此言并不诧异,拨弄着妹妹头上的花钗,似是觉得好看,不经意道:“听说了,想来问问母亲的想法。” 孟淑妃却有些为难,她把果子放下,身子更往淮瑾那边倾些:“你父亲要我和秦贵妃一道打理后宫也是为了制衡,不叫她一家独大,能够理解。” 淮瑾见孟淑妃为难,便道:“但儿子不建议母亲接受。” “为何?” “且不说宫务繁杂,阿盈尚小离不开人。若您答应了,贵妃娘娘可不会认为是父亲的错,只会认为是您阻碍了她揽权,如今她与二哥势大,母亲必不可与他们明着对上,对您百害而无一利。而皇后正好借着产后虚弱的名头坐山观虎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最后得利的自然是皇后,母亲可不要着了道去做那只斗虎。” “可不做老虎我又能做什么?你父亲倒好,把这苦差事分给咱们,他片叶不沾身。” “您做局外人便好,带着咱们阿盈一起。” 淮瑾笑着刮了刮阿盈的鼻头,兄妹两个便笑作一团。 原本孟淑妃便不欲与人争斗,也只是因为圣人开口才有些为难。如今见淮瑾如此说,便打定主意不插手此事,叫秦贵妃一人独揽便好。 孟淑妃又蹙起眉头瞧着淮瑾道:“可这借口该怎么取呢?得是个巧宗才行,才好让你父亲信服。” 淮瑾顿了片刻,又想起什么,笑道:“母亲,此事父亲不过是要您一个态度罢了,您无论取个什么借口在他看来都是一样。我看不如就说,入秋了,阿盈的衣裳短了,得给她裁新衣。母亲觉得这个借口如何?” 孟淑妃被儿子这个借口逗笑,抱过澄盈道:“甚好。” 母子三人闲话一会,孟淑妃本欲留他用午膳,淮瑾却道修撰事务要紧得赶回去处理,孟淑妃自然知道她这儿子赶着回去可不光是为了修撰,更是为了他书房里的那个小丫头。 待淮瑾走后,孟淑妃便对着苏英说道:“你将星露带过来,悄悄地别叫瑾儿发现,我倒要看看梅扇二人在我儿府中究竟做了什么,竟斗不过一个外头买来的黄毛丫头。” “是,奴婢这就去办。” 而江南道那边因日夜赶工,已于十一月初告成。郑王更是一刻都等不得,连夜整理行囊赶回云都,百姓们星夜夹道欢送,余危也及时递了折子上去,圣人少不了多加褒奖。 此一事后郑王向天下人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也让此事成为大周朝第一美谈。 十一月中,郑王返回云都,三皇子于城门外相迎,朝野间俱是表功郑王的折子,雪花一般飞入了思政殿。圣人大喜,下旨加封郑王食邑两千户。 如今郑王实封五千户,比之亲王规制整整多了四倍。 一时之间,郑王风头无两。杨皇后闭锁宫门专心养育幼子,秦贵妃独揽宫务,朝野间风起云涌。 第28章 庄子 转眼已是十二月,正是寒意肆虐的时节。 这一日天没亮,载义便拉着一车的物件去到了西郊大营,凡是库房里有的而四殿下没有的尽都给他拿去,真真是快把西郊大营里淮岳的帐子给塞满。 近些日子,淮瑾总将自己关在书房研究史书典籍,修撰进度被加快许多,时常熬夜不说,二人说话的机会也少些,一天中大部分时辰里二人都是在书房各忙各的。 朝华最近小楷有所进益,正时时练习巩固。而淮瑾则将自己埋进了各类史料里,堆在身边的书籍材料常有半人高,总也没有时间教她学新书,这几个月也就只学完了《千字文》和《急就篇》。 原打算近日开始读《论语》,可总抽不出时间来。因而朝华这段日子多是复习和练字罢了。 其余时间朝华会帮着淮瑾整理典籍,将他已经修完的用完的书籍都放到后面书架,正要用的书籍材料按类别整理好方便取用。如今她识了不少字,整理起典籍来也是得心应手,二人便维持着这样的日常,倒算十分和谐。 正写着字呢,前头门房小厮阿丘忽来报门房处有人找朝华,说是来送钱。 朝华一惊,笔头上的墨汁滴落到纸面上,染了一片污渍,忙将这纸揉了。又站起身来对淮瑾告罪,忙忙地出来问阿丘:“送钱?给我的吗?可是搞错了?” 阿丘是个机灵的小郎君,今年不过十岁。白净的面孔,一双眼睛十分澄澈。 “错不了姐姐,那人说就是来找你的。” “好,你先前头去,我马上就到,和殿下说一声就来。” 阿丘应了一声便走,朝华进去对淮瑾告罪道:“扰了殿下修书,实是不该,只是前头有人找奴婢,奴婢略去去就回。” “嗯,不妨,我这里暂且不需人伺候,你安心去吧。” 朝华见淮瑾头也不抬,也不问是什么事,便知他应是心里有数,忽然又想起前些日子提过的樱桃庄子,心下有了底,便独个去到前头。 一到门房,果见一穿着朴实的中年男子立在门口,见朝华走来便先对她行礼道:“给主子请安,愿主子心愿顺遂、财源广进。” 这人宽宽的脸庞,浓眉小眼,略有些胡茬,瞧着倒算憨厚。又见他对自己行礼,朝华虽诧异但还是谨慎回礼道:“这位先生,您贵姓?不知您找朝华有何贵干?” “主子,我是城郊樱桃庄子的农庄主陈九郎,是来给您送今年庄子的进项的。您看,都在这匣子里了。” 朝华一边招呼着他往门房里头走,一边麻烦门房小厮斟盏茶来。 这陈九郎刚坐下便将一只抱在怀里的楠木匣子递过来,朝华瞧这匣子倒不是很大,心里便大致对这庄子的进项有个底。也不打开,只问些庄子上的事项。 “咱们的庄子是在南郊吗?可有多少人口?除了樱桃还种些其他作物吗?” 陈九郎摸摸头不好意思道:“回主子,咱们这庄子在南郊,倒不大,在云都城内只能算是普通的皇庄。除了种樱桃外还匀了些地种粮食,人口也不是很多,拢共二十户人家,不到一百人。” 朝华听到这里却很诧异,庄子不大怎地竟有近一百口人。陈九郎见她诧异,便开口提醒道:“主子,您不打开看看有多少进项吗?” 来之前朝华心里就估算过,约摸有个二百两便算是不错了。她淡淡一笑打开匣子,下一刻却被眼前的金光闪了眼睛,匣子里竟是金子???金子???!!! “金子?这?这是多少两金子?怎会有这么多进项?” 朝华腾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住陈九郎,陈九郎一五一十解释道:“这是第一次拜见主子,理应跟主子详细介绍清楚。您听我慢慢跟您说,咱们这庄子呢共有八十亩地,其中六十亩地用于种樱桃,剩余十亩地用于种粮食,余下的地便俱是庄户们的院子以及主家宅院。咱们庄子上吃的粮食基本都能自给自足,家家户户院子里还种些瓜果;若还有不够的便用咱们庄户每年的劳金去外头买。这六十亩樱桃地收成并不甚高,今年每亩地收成约为三百斤,总收成便是一万八千斤;卖去东西市的酒肆、果子行、食肆还有些茶馆里头,市场上的固定卖价是八十文每斤,合计总收入为一百四十四万钱,折合白银一千四百四十两,合黄金一百四十四两。这匣子里头只有八十两黄金,剩余的六十四两黄金都用于庄户上各家分红了。这庄子原是咱们三殿下的,这规矩也都是三殿下定的。但这庄子现今到了您手上,若您要砍了这分红也都随您心意,三殿下说以后您就是樱桃庄子的主人。” 陈九郎一气说完,朝华这才明白是多大的庄子,竟足足有八十亩地! 她小时候也曾去过乡下见过庄子,大些的庄子也有,左不过就是十几亩地并三四户人家,却没曾想三殿下随手给她的庄子竟有足足八十亩地。这每年的进项多达八十两黄金,实在令人瞠目结舌。种樱桃虽比种粮食赚钱不少,但这明显超出了她的估计范围。 她努力调整好心绪,心里还有些疑问,遂问道:“陈庄主多虑了,既是咱们殿下定好的规矩那便沿用,以后每年还是按照定量给庄户们分红。只是不知每年这收下来的果子是全部卖掉吗?” 陈九郎见这新主子也是个好说话的主,便笑着答道:“自然。好果子自采下来便送往东西二市,且卖价不低呢。主要是云都附近就咱们一家樱桃庄子,其余远些的庄子送来的果子都不如咱们现摘的新鲜,因而咱们的果子供不应求呢。但是也还是有些坏果子,而且还不少,其实倒不算是坏果子,只是熟过了落地上了就不好再供去东西市,这些地上的果子都被咱们自己庄户消化了,也不算浪费。” 闻得此言,朝华若有所思。复又问道:“这樱桃可是一年成熟一季?” “正是。咱们庄子里的樱桃树每年都是五月底结果,成熟期大约有七十五天,过了这个时节再摘就有过熟的风险,因而咱们一般是在六月中下旬开始采摘,确保七月中之前全部采摘下来。之后便是供应期,主要都是供给果子行,云都城的显贵们都爱樱桃,倒是不愁卖。其余还有些晚熟的或者是已经落地的果子便不再卖出而是咱们自行消化。这一整个周期大约要持续到九月底。再有些付钱慢些的店家,等收齐全部的账款差不多就要十一月了,分红完之后我就马不停蹄地赶着给您送进项来了。” 朝华心下已经了然,恐怕庄子的进项倒是不止这么些。但她初来乍到,并不打算打草惊蛇,便从自己的私房银子里拿了一两碎银子出来给了厨司的贺厨子,令其略做一桌席面来款待陈九郎,又给了一把散钱给阿丘叫他好生相陪,便借口说书房差事脱不开身回了书房。 书房里,淮瑾仍旧埋在一堆典籍里。朝华心下着急恐他伤眼睛,又怕他的进度追不上,便将茶叶换成了护眼的菊花决明子饮,又上了些葡萄,俱是对眼睛好的吃食。 朝华也不打算劝,照旧去收拾他整理好的典籍,将翻乱了的又重新按顺序归置好方便取用,便复又坐下练起字来,练字讲究的是一个心静,静字她已写了整整五页纸。 但那匣子金子始终在她心里晃来晃去,这笔进项于她而言可是不小,该怎么利用倒是个问题。朝华一边练着字一边又在心下盘算着找莲姑学学算数理账,更想着要做些什么买卖,时间便在这一个一个想法里溜得飞快。 第29章 流鼻血 若说最近谁跑福宁殿最勤快,那必然是魏思了。 今日是送南边供来的软缎,言说最适合做婴孩里衣;明日又是来送时下最流行的鲜花膏子给皇后敷面用,说是几次之后便可如二八少女的肌肤一般吹弹可破。 都是些明面上的说辞,杨皇后怎会不懂魏思心中所想。更别提那群快把门槛给踏破的都中命妇以及世家大族的主母娘子们,俱都是看着圣人的态度过来押宝的呢。 其余人都还不算什么,只魏思是个不容忽视的主。掌握了他便是掌握了圣人的态度,因而每次魏思来,杨皇后都强打精神亲自接待。今日也是如此。 “扰了娘娘休息,实是奴婢的不是,只不过看着这新供上来的沙苑子实在是新鲜,便想着赶紧送来给娘娘品鉴。” 文心给端的杌子放在榻前,魏思并不落座,只弓着身子回话。 杨皇后卧在榻上,青色帐子只撩了一半上去,却是素着一张脸,眼下乌青明显,精神也似有不济。 眼见她撑起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来:“内侍监哪里的话,你来本宫很是高兴。这沙苑子是营养价值极高的滋补良药,不仅可以强腰健骨,更能滋润肌肤。还是你想得周到,知道本宫产后需要修复,才送了这好些来。沙苑子虽是贡品,但也并非名贵之物,岂有本宫独享之理?不如给贵妃妹妹和淑妃妹妹也送些去。” 魏思其实拿不准眼前这位皇后的心思。 从前没有亲子,她只好抚养四皇子。虽与圣人是年少夫妻,但这么多年下来感情早淡了。又有秦贵妃美艳在前,孟淑妃清丽在后,刘美人正年轻着,她实在是没有争宠的资本。不过是依仗着母家在前朝的势力,勉强维持皇后的体面罢了。 可如今嫡子平安降生,端看圣人对五皇子的态度就知道如今皇后的地位可谓空前绝后地稳固,她却仍是这番贤德做派,产后虚弱都还想着其他人,倒让魏思好奇她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了。 但魏思水晶玲珑心的一个人,哪里会把心里的任何一点心思露于人前,立刻就堆起笑意道:“怪道底下人都说在娘娘您的宫里当差是最有福气的,您产后虚弱正需要静心修养呢,仍想着其他娘娘们,可见您贤德。只是奴婢心疼娘娘此番生产劳苦,这等小事您就安心交给奴婢,必会为您办得妥帖。” 魏思瞧着皇后眼下的乌青,不免试探道:“底下人都盼着您早日重掌后宫呢,只有您保养好了身子,才有精力不是?” 杨皇后却谨慎一笑:“内侍监有所不知,本宫的身子此番已是伤得厉害,成百千的灵药堆起来,也是无用。高奉御与李奉御日日来给本宫施诊,本宫却仍是觉得身子乏累。如今正有贵妃妹妹帮着执掌后宫,她年富力强,正是得力的时候,有她帮忙本宫才好修养身子。” 魏思嘴上说着些“善自保养”的话,心里却知道,如今圣人的态度并不明朗。虽看中五皇子淮年,但也不落下郑王,五皇子有的封赏,郑王也有甚至更多,再加上如今秦贵妃统领后宫,他二人愈发势大。这局势是越发一团迷雾叫人瞧不清楚。 原本他已投靠了秦贵妃阵营,但因着大周朝的嫡长子继承制和圣人模棱两可的态度,又不得不两头押宝。每次来福宁殿都是避着秦贵妃的耳目,若是避不得,便托源书的手将东西送来。 如此过了许多日子,今日见郑王来宫里给秦贵妃和圣人请安,便知道她顾不得其他事情,这才悄悄地来了福宁殿。 杨皇后心里知道他两头不易,但面上并不拆穿,毕竟还要利用他给圣人递话。便把文心叫进来,文心身后跟着个小宫女,手上抱了一盆腊梅。 “听闻内侍监爱附庸风雅,这个时节放些腊梅到居室里头更好,既有香气,又有点缀,岂不美哉?” 东西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份恩赏。魏思知道这是皇后在拉拢他的意思,总算不负他这些时日来的努力,忙顺着话跪下来谢恩道:“娘娘可真是抬举奴婢了,”魏思觑一眼那盆腊梅,“这花就如同人,在合适的时节开放才最得宜。您瞧这盆腊梅,因跟了您才开得如此娇艳,奴婢好福气,也得了您恩赏。奴婢回去一定好生照料着这盆腊梅,必不辜负娘娘美意。” “内侍监太客气了,文心,还不快将内侍监扶起来?” 魏思却不敢搭手,自己便麻溜地爬了起来,两人又说些场面话,文心便将人送出去。 源书跟在后头抱着花奇道:“干爹,这御花园里到处都是腊梅,您住的院子里头也有,怎么皇后娘娘还送您一盆腊梅呀?” 魏思收着笑意,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可不只是腊梅。” 源书心里疑惑,越发看不懂了,这不就是一盆腊梅吗? 但见魏思不欲多话,他便也把话咽到肚子里头去。源书最大的优点就是话少,这才在魏思跟前混了个干儿子当着。 他抱着腊梅紧紧跟在魏思后头,先将腊梅送回魏思的屋子,又到前头圣人处当差,帮着魏思处处周全着,当真是一刻不歇。 转眼就到掌灯时分,外头却忽然下起了雪来,还下得格外大,一会功夫就落了满地。 书房里二人原都埋着首,淮瑾在赶修撰的进度,始终不曾抬头,更不知道外头已落了雪。 朝华心里有事练字却并不专心,一抬头就发现外头正飘着鹅毛大雪。 “呀,外头下雪了殿下!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呢!今年的雪居然来得这般早!” 朝华说完便撂下了一书案的纸张跑到外头去。 她今日穿着缥碧色上襦,下着缙云色破裙,肩披海天霞帔子,虽未着脂粉,但柳眉如烟、粉白黛绿,雪景映衬下格外清冷出尘,自有一股不可多得的天然气度。 淮瑾见她没披袄子就跑到外头去,当即起身拿了件湖蓝披风便去到外头院子,急急地给正抓着雪玩的朝华披上。 朝华却微红了耳朵,道:“这……这不合……” 话没说完,淮瑾便笑着抢答道:“不合规矩?” 说完两个人便都笑了,琅琅的笑声铺满了整个院子。 如今朝华已不似当初刚进府时一般处处忧思惊惧。她不仅在书房站稳了脚跟,还脱了籍成了平民,更得了个庄子,有了一笔属于自己的财产可供支配,她正觉得天地浩大,处处都是好风光。 言谈举止都更自然大方,进退有度,已不是初见时那般只凭着一股劲往前冲的人了。 她比从前多了从容,多了气度。 淮瑾见她额头上落了雪花便伸出手轻轻拂去,又折了两支半开的腊梅簪在她的发间。忽想起去岁在这府里遇见时也是雪天,也是在这落了满地雪的院子里,朝华簪了两支腊梅在雪中放爆竹,柔柔一笑仿若芙蓉盛开,瞬间便绽开在淮瑾心里。 忽忽然一年过去了,又来到了冬天。天气虽冷,但她还在自己身边,日日夜夜长长久久,淮瑾心里便觉暖和和的,被她占据地满满当当。 朝华见淮瑾始终盯着自己看,既不说话也不移开眼神,终究还是红透了脸。雪落在淮瑾身上,让他原本端方的气质多了一丝清冷,恍若仙宫中不惹凡尘的仙君。 朝华多看了一眼,转而道:“殿下,下雪了,不如咱们今晚吃暖锅吧?” “暖锅?好啊,我倒没怎么吃过这个,今日同你尝个新鲜。” 仙君笑起来,驱散了身上所有的清冷,靠近一位凡间的娘子。 还没等淮瑾吩咐,载义就使唤耳房的小丫头去给厨司传话了。他二人已不是第一次在书房共进晚膳,载义早习以为常。底下人虽有些好奇,但到底是主子,并不敢过多八卦。 虽如此但还是有些许流言传了出去,最先招来的便是星露的嫉恨,她趁着雪天无人注意拿着牌子入了宫。 朝华瞧见如此好风光,想起之前有一次用新鲜菊花做锅底时,暖锅里的菜都带了一股清甜味道,便对淮瑾道:“这会子厨司准备起来恐还要些时辰,不如奴婢去花房折些新鲜的菊花来做锅底吧?” 淮瑾却不放心她雪天走夜路。 “雪天路滑,我提灯送你过去。” “外头冷,”朝华婉言谢绝,又扬起笑脸,“殿下去了若是着了寒可如何是好?况且还有些天光,奴婢瞧得见路。您在院里等着,花房离得近,奴婢去去就来。” 说着便将披风解下,又踮着脚尖将披风给淮瑾系上。 她仰起脸来,淮瑾一低头,连朝华面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似桃花瓣,瞳仁乌黑明亮,像盛着一汪发亮的清泉;唇形圆润,格外轻柔饱满;面庞弧度柔滑似鹅蛋,一颦一笑都有种说不出的雅淡。 淮瑾有些恍然,她已出落地如此柔美动人,他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一股很强烈的冲动,心跳声变得明显,想要将她揉进怀里,轻的,重的,随自己心意的。 他不知不觉看得入神,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每一个动作,随着她在自己身前摆弄着。又见她转身去东厢房拿了件绛色袄子出来披上方才放心。 朝华刚走两步忽想起来还没跟淮瑾告别,急急回头正要说话却一时不察脚下滑了出去,眼见就要摔倒时,淮瑾反应迅速,箭步飞身上去抱住她用手护住了她的头,两个人便齐齐滚到了雪地里头。 霎时间雪落满头,天地间都寂静了下来。 载义进院子时就看到朝华被主子牢牢抱在怀里,雪花落了满身,两个人却都没有动。 他悄悄退了出去,又把门房上守着的小厮和小丫头都支走,独自守在院子外头听着里头动静,预备等暖锅来了便拦下来。 院子里头只闻雪落的声音。 朝华被淮瑾牢牢抱在怀里,两个人贴得极近,心跳声和雪落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来,脑子里嗡嗡作响已不能思考,她的呼吸和淮瑾的甚至已交融在一起,她不敢乱动,任由淮瑾将她越抱越紧。轻的,重的,随着他的心意。 半晌,淮瑾忽道:“等春天来了,我带你去郊外看花,可好?” 朝华稀里糊涂道:“好啊。” 外头忽有些响动,像是厨司来送暖锅,朝华急急挣开淮瑾的怀抱。 淮瑾此时却趁机抓住她的手扶她起来,又帮着拂落她身上的雪。活像一只偷腥的猫,虽没偷到荤腥,只闻了两下便醉醺醺的,摇摇晃晃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忙又移开目光,淮瑾转身大步走向书房内室,朝华也急急跑去院子门边迎厨司的人进来。 这一餐饭吃得异常安静,外头明明落了大雪,淮瑾却都觉得身上越来越热。他根本不知道暖锅吃了什么,机械地吃着菜,目光却总似有若无地落在朝华身上。他第一次细细端详朝华的五官,心底里的冲动越来越大。 忽然间他感觉有一股湿意冲出来,他流鼻血了。 耳边听见朝华一声惊呼,身旁的人急忙拿出帕子来替他擦拭,淮瑾却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朝华吓得够呛,又要冲出去请府医,却被淮瑾一把拉住。 “哈哈哈朝华,我没事,咱们继续吃饭吧。” “想来是暖锅火气大,您大约是上火了,待会奴婢去叫厨司送一碗石斛水鸭汤来,您喝了再睡。” “好。” 淮瑾胡乱答应着,渐渐冷静下来,眼神也从朝华身上挪出来,可不能吓到她。 朝华心下奇怪,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刻意忽略刚刚在院子里头发生的事。 这一天雪下了一整夜,整个云都城都裹上了一层白色细雪斗篷。真真是好风景。 第30章 认罪 云都城内自纷纷扰扰,三皇子府却是一片寂静。 很长一段时日以来淮瑾独自埋首于史料修撰,除朝华外无人相陪,连除夕都未曾休息,如今临近元宵方才告成,共计历时一年零四个月,于今日早朝献《大周志》与圣人,圣人大喜。 “瑾儿耗时一年多方修成《大周志》,以朕登基以来的时间为线索编排我朝重大历史事件,记事详备,词藻活泛,实乃本朝第一史书。有功,大善!” 众臣见圣人开口夸赞,殿上俱是一片应和声。 淮瑾身着绯色官服,腰佩金带,拱手道:“父亲夸赞,儿实不敢受。此《大周志》还需要每年修订一次,逐年增加每年的大事记,以记圣人事,同表圣恩。” 坐于上首龙椅的圣人难得露出笑面孔来,淮瑾初露锋芒,其心甚慰。 圣人笑吟吟道:“瑾儿有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淮瑾却道:“儿子应当为父亲分忧,不敢要什么赏赐。” 这时郑王出列道:“父亲,儿子听说三弟对水文研究甚有兴趣,此番完成《大周志》修撰工作后,便只剩一个户部度支司的闲职在手,可巧都水监正缺人手,三弟此时过去正好补个缺。” “哦?瑾儿喜欢水文?” 淮瑾见淮陵因东湖修复一事对他放下戒备,松口推荐他去都水监,便接话道:“回父亲,儿子常在思考以己之力能为百姓做些什么,军国大事有您和二哥在上头顶着,儿子便想着做些其他事为您分忧,水灾水患常有,都水监正是个好去处。” 圣人更加开怀道:“你有此番心意,甚好。既这样,你下月便去都水监报道吧,任都水少监。闵使者要多多提点他,他初来乍到多是不懂的,万望不吝赐教。” 淮瑾谢恩,闵焕也上前跪下道:“臣领旨。” 早朝方散,淮瑾喜气洋洋地回府准备给朝华分享这个喜讯,却远远瞧见月明神色焦急地在门房处四处踌躇。 眼见淮瑾翻身下马走来,月明急急上来跪下道:“殿下恕罪,您一早去上朝之后,星露就出了静安居。奴婢原以为是有什么差事要做便没留意,可这丫头到现在也没回来。才刚张掌家来说书房小厮阿丘见着星露去书房将朝华带出府去,这都一个多时辰了,找遍了府里却都不见她两踪影。底下人都知道整个府里头您的书房差事是第一要务,寻常不会有人去找朝华,更不会将她带走这么长时间。此时不见……想必……” 月明眉头紧皱,淮瑾心下也立时慌乱起来,此时不见想必是出事了。他急急对载义道:“你再去府里找她,务必保她周全。各处都别落下。” “是,殿下。” 载义忙忙地去找人各处询问,淮瑾见月明神色不对,心下有了不好的猜想,忙将她带到耳房里,未及坐下便急切问道:“最近星露可有什么不对劲?你发现什么了吗?” 月明想了想,跪下道:“殿下,都是奴婢的错,没及时把这件事告诉您,星露她近来常去淑妃娘娘宫中,最初总避着人,这几次却有些正大光明起来……” 竟是如此。淮瑾心里闪过惊慌,握紧双拳。 “想必她是将朝华带去了母亲处。”淮瑾很快下了结论。 “奴婢也认为是如此,盖因最近府里头都传您与朝华过分亲密,您要扶她做侍妾,星露心里恐怕多有不服,这才……” 淮瑾心下着急,顾不得许多,打算立刻去一趟宫里把人带回来。 恰好载义此时也来回话:“殿下,慈姑说星露拿着淑妃娘娘的腰牌把朝华带进宫里头去了,已去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可以做许多事了。 “快备马!”淮瑾飞身奔出去。 载义来不及答话,在后头跑着去马厩牵马。 朱雀大街上,一匹枣色骏马奔驰着。淮瑾在马上疾驰往前,心中没有任何想法,只想着把她平安带回府里。马上就是元宵了,他还想着要带她去看花灯,春天了还要一起去看花。 而此时长平宫内,朝华正跪于殿外。 外头虽未下雪,但天寒地冻,前日落的雪积在青砖上未化,已结成了坚冰,既冷又硬。跪了一个多时辰的朝华已然快支撑不住,双腿都已没了知觉。她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但总归是与那流言有关,府里头恐有多事之人在淑妃娘娘面前嚼舌根子。 幸而晨起时澄盈公主略绊住了淑妃娘娘的脚步,这才没有来得及立时发落朝华。 孟淑妃安顿好了澄盈,又叫人将她带到后头去玩耍。此时她正独自卧于堂中美人榻上,见跪的时辰差不多了,又怕淮瑾下了朝回府里发现什么端倪,方开口遥遥对朝华道:“你叫什么名字?” 朝华用双手勉力支撑着膝盖,垂首答道:“奴婢朝华,是三皇子府中伺候书房笔墨的丫头。” “你今年多大?” “明日便是奴婢十三周岁生辰,过了明日奴婢就十四了。” “十四了?恰是好时机啊。”孟淑妃语带讥讽,“你长了这般样貌留在我儿府中,还住到了书房院子里,可见居心不轨;日日勾着主子,还与主子共进晚膳,可见是个肖想爬床的贱婢。你也配?” 朝华深知孟淑妃说的皆是事实,若是否认更有可能激怒她,便俯身认罪道:“奴婢知错,请娘娘责罚。只是奴婢……奴婢没有想要爬床……” “居然敢认罪,还算有几分胆量。可你既认了罪却还说不想爬床,可见是个心口不一、巧言令色的贱婢,打死也不为过。来人,杖责二十!” 朝华知道在这强权之下自己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与机会,若是盲目反抗更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在这些贵人面前,自己不管是贱籍还是平民在本质上都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案板上一块束手无力任人宰割的鱼肉。她多想有朝一日也做那人上人,至少今日还有自保的机会。 即便如此,她还是开口挣扎道:“娘娘明鉴!奴婢从没有爬过殿下的床!殿下和奴婢是清白的!” 有些罪,认了就只有被打死。 孟淑妃知道她没爬床,但要想坐实了这罪名就由不得她如此大声申辩,立刻便吩咐道:“将她的嘴堵上!” 底下人上来捆她手脚的、堵她嘴巴的,俱是宫中行刑的老手,朝华感觉自己身上各处都被掐出了淤青。正要被按倒时淮瑾冲了进来,怒喝道:“住手!放开她!” 他急急上前来,那些人见三殿下来了顿时没了主意,俱都松开了手。 孟淑妃也站了起来,略有些不自然道:“瑾儿,你怎么来了?” 淮瑾却顾不得那许多,将绳子解开后把朝华抱了起来。 他转头凉凉地看着立于高堂上的孟淑妃,道:“母亲一直都关心儿子房中事与身边人,今日儿子就告诉您,儿子已有了通房丫头,正是朝华,本预备她明日生辰后就将她收进房中再来跟您禀报,不成想您先将朝华请了进来。如此也好,倒不麻烦儿子再跑一趟了。” “你!”孟淑妃急道:“你怎么能收她做通房?她是贱籍丫头,还是商户女,你收她做通房是自降身份你可知道?” 孟淑妃始终高高站在堂上俯视朝华,在她眼里这样出身的丫头便是做洒扫婢女都不够资格,更何况是房中人。 见淮瑾面有怒色,还是放缓了神色道:“瑾儿,她虽长得美,但母亲给你挑的几个也都颇有姿色,出身也好。你是皇子,什么样的貌美贵女找不到呢?何苦来哉?你若收了她,保不齐有人会在后头说些什么。” “母亲错了,儿子看重朝华并非因为她的容貌,更不看重她的出身。若是我的女人,我想给她什么样的身份就可以给她什么样的身份,更不怕有人在背后说些什么。至于出身,朝华并非贱籍商户女,她如今已编户入了农籍,出身虽低,但要做我的通房却没有不合规矩,母亲多虑了。至于母亲刚刚所说的爬床更是莫须有的罪名。您若要打死她,母子之间存了嫌隙想必才是得不偿失。” 淮瑾说完这句话就抱着朝华离开了长平宫。 才刚这句话更是存了提醒孟淑妃的意思在,孟淑妃知道淮瑾一向有主意,最忌讳别人插手他的事,但她是他的母亲,是这世界上最在乎他的人,更是事事都为他考虑,如今儿子却为了个小娘子与她说了这般话,心里实在是感到心凉。苏英见状少不得上前多番宽慰。 但有时候父母以爱为名为子女做的事却并非真的是为子女考虑,谁又知道这里头究竟有没有存了控制子女的心思在呢? 载义在淮瑾走后也驾着马车赶来,如今正在宫门口候着。一见淮瑾抱着朝华出来就知道必是出了事,忙忙地掀开帘子扶主子上马车。 马车在观徳坊街道上跑得飞快,只一会就回到了府中。 第31章 通房 月明正焦急地等在门口,一见马车到了就赶紧迎了上去。却见淮瑾抱着面无人色的朝华下马车,急急对张掌家道:“快去将秦府医请过来,快!” “是!” 朝华却恐阵势太大惹人非议,平白给殿下增加麻烦,忙道:“殿下不必忧心,奴婢只是受了些寒,何必劳动府医?月明姐姐也是,劳你担心了。” 淮瑾却管不了这许多。他瞧着朝华面色惨白身子也止不住地发抖,招呼着张掌家快去请府医,一路抱着朝华回到书房院子。朝华一路都在全着说辞,只说可能是有什么误会,自己并未受伤害云云。 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替别人着想,只是担心淮瑾与孟淑妃有什么龃龉,担心他会埋怨谁。当下跟随着自己的心罢了。 月明也跟着一道去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一路上侍女小厮无数,俱都瞧见三殿下抱着朝华。流言蜚语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皇子府。 待进了院子,载义独自在厢房外头候着,淮瑾抱着朝华到东厢房榻上,恰好此时府医也急急赶了来。 月明红了眼眶道:“傻丫头,快别担心其他的了,快让府医给你瞧瞧。” 秦府医小心搭了脉,半晌淮瑾急道:“如何?可有碍?” 府医皱皱眉头道:“娘子跪了许久,却是寒气入体,已有风寒的症状。我先抓一剂药抑制住,再泡个热汤,烧上火盆捂上厚厚的被子,想必能将风寒压下去,若明日一早没有风寒症状便是无事。倒是这膝盖……” 淮瑾心一沉:“膝盖怎么了?” “小娘子跪在冰上跪了许久,寒气入了腿,如今已是没了知觉,若是弄不好恐留下病根。” 淮瑾闻得此言更焦急道:“可有法子医治?无论什么药材都不拘,只要能医好她的膝盖。” “殿下放心,名贵药材倒是不必,只需每日过来针灸一刻,以散寒为主,俟寒气消散再行温经通络,辅以固本汤药,必能恢复如初。只是这半个月内最好不要受风,更不能再跪了。” 淮瑾松口气,对府医道:“那便好,有劳府医。” “殿下言重,我先去开房子抓药,赶紧把这驱寒的汤药喝下去才要紧。” 府医自下去不提,淮瑾恐朝华身上还有其他伤,又对月明吩咐道:“月明,你来瞧瞧看她身上可有什么伤。” “是,殿下。” 他怕朝华心里有负担,又对她道:“我先出去,你别害怕,万事有我。” 朝华见淮瑾为她左右着忙,心下酸涩,强忍着泪意扬出微笑道:“谢殿下关怀,奴婢真的没事,您别担心。” 淮瑾轻轻摸了摸朝华的头以示安抚便出去外面。 因跪在冰上许久她的双腿暂时没了知觉,便是月明帮着她换上厚衣裳,又将柜子里的被子都拿出来细细裹上。见她嘴唇发乌,又起身去茶房里头煮了姜茶。府医开的药已吩咐小丫头熬上。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才出来给淮瑾回话。 淮瑾此时背对着坐于内室蒲团上,背影瞧不出喜怒,月明却敏锐地嗅到了淮瑾心里的愤怒。 她因自己没有及时发现端倪而自责,跪下回话道:“回殿下,朝华的膝盖伤得最重,因是在冻住的冰上跪了一个多时辰,所以膝盖已是发紫发乌,两腿也没了知觉,奴婢已堆了厚厚的被子裹住她了。另外就是不知为何她胳膊上背上有许多淤青印子,像是被掐出来的。其余便没有了,药也都熬上了一会奴婢就送过去,殿下且宽心。” 淮瑾仍背对着,背影落拓。 “嗯,你辛苦了。镜湖榭那边有个丫头叫积云的,你稍后去将她叫来书房院子,专门伺候朝华。” 月明心下知道淮瑾这便是要抬举朝华的意思,但还是担忧道:“殿下看重朝华自然是她的福气,只是这名份上……” “明日便是她的生辰,我会亲口和她说这件事。明日晚间你叫厨司预备一桌席面来,就放到东厢房屋子里,我会和她说清楚此事。积云你先叫过来,朝华这两日不方便,得先有人伺候她。” “是,殿下思虑周全。奴婢没有及时发现星露的端倪,还请殿下责罚。” 淮瑾却道:“谁对谁错我心里知道。你下去吧,不必自责,此事与你无关。” 淮瑾强压下心里的怒意,他知道所谓的‘为你好’是一道强力枷锁,给了孟淑妃许多借口来操持他的事。他为人子,却并不能真的气愤。他气的是自己没有保护朝华的能力,动作也慢,才会有今日之祸。 收她为通房本是他心里的想法,情急之下就这么说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否唐突了她。 淮瑾左右犹疑,猜想过多反而掣肘,不知该如何是好,更怕朝华不愿意,却迫于权势被迫答应自己,那才真的叫淮瑾难过。 原本今日有许多好消息要告诉她,可是现在她的膝盖受了伤,自己更是唐突了她,有些话实在不知该不该说。淮瑾独自坐在书房独自苦闷,既不叫点灯也不叫载义进来伺候。 东厢房一片寂静,他对明天既期待又有些害怕。 月明瞧着殿下如此心里也不好受,本想退下,忽然又想起星露,斟酌着开口道:“殿下,不知星露该如何处置?” 淮瑾冷哼一声:“向主子乱嚼舌根,合该打出去。只是她是宫女,没有名头的话我没法子发落她。况且她说的事都与朝华有关,若是闹了起来,恐怕会给朝华招来祸事,倒是不值当。你便将她送回宫苑局吧。” “是。” 月明退下预备去慈姑处告知此事,又去看着小丫鬟熬药。心下却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她很了解三殿下,最忌讳他人插手他任何事,就连孟淑妃也不行。星露不自量力以为去告了几次状便能得淑妃娘娘青眼,再由淑妃娘娘将她安排进三殿下房中,正可谓是名正言顺。但是有兰脂这个例子在前,又有竹雪、梅扇在后,她该知道没人能左右三殿下的房中事。如今这结果正是自作自受。 晚间,朝华喝了药便迷迷瞪瞪睡了过去,却感觉好似有人在喂她喝水,睁眼一瞧却是个面生的姐姐。那人瞧见朝华醒了便跪下道:“奴婢积云,是三殿下拨过来伺候主子您的,往后跟在您身边。奴婢不才,定伺候好您,护主子周全。” 朝华却愣在当场,伺候她?可她也是个奴婢,如何就要人伺候了? 她满脸疑惑。“可是……我也是书房当差的奴婢,专给殿下伺候笔墨茶水的,积云姐姐可是搞错了?” 朝华撑在榻上问积云。 “是三殿下亲自吩咐的奴婢,不会有错的。” 朝华见积云还跪在地上,忙伸手拉她起来,积云却不敢搭手忙自己站了起来,复又坐在榻边喂朝华喝水,她却不甚自在,拿过碗来一气喝下,对积云道:“我喝完了,你快些回去吧,这屋子里只一张榻,没有你睡的地方,我这里夜里也不需人伺候,便先休息去吧。” 积云见朝华还不习惯,想起三殿下的叮嘱,不坚持留下,遂道:“那奴婢先回去,明日一早再过来伺候主子,主子安心休息。” 待积云离开,朝华却再睡不着了。她的膝盖针扎似得疼,原没有知觉,但府医施过针又服过一剂药后便慢慢开始有了痛感。 此刻膝盖麻麻痒痒,她心内不停翻涌,左右睡不着,她看着窗外的月光,卧在榻上开始回想今天三殿下说的话。 通房丫头的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明日是自己生辰,殿下如果过来说些什么的话,她又该作何反应呢?答应还是不答应,她一介奴婢真的有选择权吗? 对于今天的遭遇她不甚意外,原就做好了准备,从决定接住他的心意开始就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如今不过是面对罢了。 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感觉如此陌生,让她无端端生了许多忧虑。面对,她又有什么资本去面对贵人的怒火呢?随便一个借口就能将她给打杀,自己却没有任何自保的力量。这次靠着三殿下安稳度过了,可若是还有下一次呢?如果要凭自己的力量去保护自己,她能做些什么呢? 明天……又该如何面对……她在无数的忧虑中复又沉沉睡去。 第32章 我喜欢你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朝华便醒了过来,膝盖处还是麻痒无比。 这个时辰淮瑾已上朝去了,回忆起昨日,朝华心里既有点点期待,更多的却是害怕。她手里搅着帕子,就这么枯坐在榻上看窗外的腊梅。她不禁在想,庭院深深,如斯寂寥,若是做深闺妇人,日日都这般枯坐在窗前等待丈夫来临幸自己,该是一件多么悲情又无助的哀事。 这次等待却与上次在春生婆婆手底下等着慈姑来接走她不同。漫长又充满未知,伴随着数不清的关于身归何处的猜想,让她深感如浮萍。仿若置身狂风骤雨中的飘忽不定,给她带来了下一瞬就有可能被打入水中的恐慌。 可她这些细小的心思不会有人在意,而她等的答案,也不知何时会来。 积云在一旁看了半天,心下叹了口气走过来道:“主子,奴婢服侍您吃些东西吧,您着了寒可不能受风,奴婢先帮您把窗子关上。” 她一早就来了,先在外头煎药,又将茶房收拾一新。估摸着朝华醒了才进来伺候,各处收拾打扫,既不多话也不闲着,倒叫朝华不好意思起来。 她走过去放下窗子,过来服侍朝华用些早点,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快,面上还挂着吟吟的笑意。 朝华看了她好半天,终究没忍住问道:“你也是宫里拨来的宫女吗?” 积云一边将刚熬好的汤药温好预备着,一边答道:“是。奴婢虽是宫里头出来的,但只是冷宫里的小宫女罢了,和其他宫女、女官姐姐们比不得。到三殿下府里时间也不长,刚开始是在镜湖榭做洒扫婢女,前些日子才被殿下拨来伺候您。” 前些日子?这也就意味着淮瑾并非昨日情急之下才说出的通房丫头之言,而是早有打算。她暗自思忖着。 积云将火盆里的碳换上新的,又道:“其实奴婢倒很喜欢来伺候您,这样好歹有人说说话,不像原先在镜湖榭那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早上殿下上朝前特来嘱咐奴婢说要多关注您今日有没有受寒的症状,若还有就要再请府医过来瞧瞧。” 朝华微微愣神,又摇摇头道:“倒是没什么别的不适,只是膝盖还有些麻痒罢了。” “如此便好,这药到了时间也可以喝了,奴婢服侍您喝下吧。” 一切都很好,好到朝华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其实做三皇子的通房丫头也很好,至少有人伺候自己,也不必费心当差,更不必平白受人欺凌却无力自保。 可这样真的是好吗? 要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等待丈夫踏进院门,将所有的心思都用来讨他欢心,将所有的心机都用于和其他女人争斗,更要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爱我上……这样真的是幸福吗?是每个女子都躲不开的宿命吗? 这样,就是我最好的归宿了吗? 朝华就这样在榻上躺了一日,一遍遍问自己各种问题。她一直在想淮瑾究竟什么时候会来,是下一刻,还是下一个时辰,自己又该怎样面对他。 落日如金,才见淮瑾终于走进东厢房。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她多希望回到昨天,他们还能那样平静快乐地在书房做着彼此喜欢的事,有时笑闹有时安静。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以男人和女人的身份面对彼此,并且必须要做出选择。 “殿下,您回来了。” 朝华知道淮瑾不会让自己拖着病体给他行礼,但她克制着自己,奴婢这个身份时刻提醒着她该给主子行礼,更想借此提醒他们身份有别本不该互生情愫。 于是便从榻上下来,动作有些迟缓。却见淮瑾急急上前来扶住她,口中讷讷道:“你我之间终究要生分至此吗?” 淮瑾的目光落在她光洁如月的额头,朝华低下头去,微微冒尖的指甲抠挖着手掌心,逃避是她此刻唯一的选择。 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回答他的却只有一片静默。他眼中似有落寞,但很快又被星光代替。 他弯下身子来,看着朝华的眼睛认真解释道:“我一下朝便被母亲叫去了长平宫,周旋许久才得以脱身。前些日子托工匠打的海棠花钗因样式复杂,今日方才做好。我出了宫就跑马赶着去西市,拿回来便已是这个时辰。我知你今日等我等了许久,是我的不是,我给你簪上海棠花钗,你便原谅我可好?” 说完他直起身子来,目光又落在发间,一手拿着花钗来回比划着,仔仔细细地将它插上。花钗插进去的那一瞬间,朝华泪如滚珠,淮瑾却放松下来,粲然一笑道:“生辰快乐,我的珠玉宝贝。” 朝华却仍是哭。淮瑾轻轻地抱住她,身上的冷松气息柔柔地萦绕在她身边,让她迅速地平静了下来。 只听得他特意放轻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我喜欢你,朝华,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就已经喜欢上你。彼时你我并不知道彼此身份。我敬佩你的勇气,也在意你的坚强。再次相遇之后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缘分并不止于那段马车所搭载的距离,或许有在一起的可能。相处之后我数次问自己,向自己的内心确认我对你的喜欢是否只是源于新鲜感作祟,是否只是一时兴起。可后来我发现我对你的在意与日俱增。我从不曾在意过你的身份,更无所谓世俗的眼光,我不在意你的出身,我只在乎你。我在乎你是否平安、是否快乐。我喜欢你,更期盼你也喜欢我。” 从他给自己戴上海棠花钗,再到听他说喜欢自己,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 可当他轻柔地抱住她时,所有的喧嚣又都不再见,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和响亮如晨钟的那一句:我喜欢你。 她从来都知道淮瑾对她的心意有多珍贵,也暗自决定好要去回应,如今却因为一桩小事和那些看不见的忧虑便生了退缩之意,她真是个胆小鬼啊。 思虑半晌,朝华还是开口道:“殿下,奴婢乃飘萍,一无显贵家世,二无出众才情,更无财帛傍身,所依靠的便只有您的一颗真心。奴婢怕对您的渴望太深,若是有了变数会心生怨憎,更怕庭院深深容颜易旧。更遑论您是皇子我是奴婢,所隔天堑,本就不该互生情愫互诉衷肠。可您愿意放下世俗成见、不顾身份悬殊,淌过河来到奴婢身边,奴婢也愿意翻过山峦奔赴向你。我们便不要给彼此任何承诺,只守护好彼此这珍贵的心意,可好?” 淮瑾原本担心朝华不愿,如今听到她愿意回应更愿意为之努力,深感庆幸,遂坐下郑重开口,打算将自己的打算都细细说与她听。 他却先开口道歉:“昨日情急,我脱口而出要收你做通房,却没有来得及问你的意愿,是我唐突了你,对不起,你愿意原谅我的唐突吗?” 朝华破涕为笑,却也有一股暖意流淌心间,便点点头。 淮瑾也笑了,又道:“我对母亲说了已将你收入房中,你做了我的房中人便无人敢再随意将你打杀,这是眼下我能护住你唯一的办法;往后的日子里,若你愿意,我们便彼此扶持。 “只是你如今年纪尚小,便先收作通房,咱们虽同吃同住,但晚间我绝不逾矩,你尽可放心。待你……” 淮瑾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并稍稍移开了目光,又道:“待你年满十四周岁,我便为你在府里头摆宴正式抬你做侍妾,咱们再……再……” 淮瑾停顿半晌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眼角覆上一层薄红,索性就这么囫囵顺了下去,道:“你可愿意?” 朝华心下了然却又觉得好笑,便存了捉弄他的心思,故作不明道:“再怎么样,殿下?您倒是说清楚,不然奴婢怎么答应您呀。” 淮瑾原红透了脸,偏头瞧见朝华眼里的促狭,顿时明白过来:“好呀朝华,你敢戏弄我,看我怎么捉弄你!” 说着淮瑾便欺身上榻,二人闹作一团总算是和好如初。他心中大大松口气,又认真问道:“你可愿意?” 朝华简直哭笑不得,这人怎么在有些事情上如此固执,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又何尝没有红透脸?只好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大声道:“我愿意我愿意!” 后又忽然伸出头来道:“不过奴婢有个小小的请求,万望殿下成全。” 淮瑾听到她说愿意早喜不自胜,好说话道:“别说一个了,就是三个要求我都答应你,快说吧。” “做了您的通房之后,奴婢还想留在书房伺候您,您也不必叫其他人来伺候您,咱们还和原来一样,好吗?” 淮瑾深呼出一口气,对着朝华朗朗一笑道:“那自然最好,咱们还和从前一样,永远都不变。”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多么美好的愿望。 事情商量好了之后氛围变得轻松起来。此时一早预备的生辰席面到了,积云忙前忙后地准备着,又去取了一坛子甜甜的果酒来助兴,二人便围着几案一同吃起晚饭来,席间淮瑾开玩笑说要朝华今日就搬去静安居,吓得朝华连连咳嗽起来。 “今天?!” “傻瓜,骗你的,等你的腿好了再搬过去,届时你睡里间暖阁里,我睡外头榻上,是分开的,必不会贸然唐突了你,如何?” “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不若奴婢睡地下如何?” “那可不行,睡地上若是染了风寒受苦的可是你自己。况且我晚间睡觉得有人在旁边听候,偶尔要喝个水什么的,你睡在里间暖阁榻上更方便些。” 朝华闻得此言便以为淮瑾晚间的确要人伺候,不好再拒绝。只好道:“啊……那好吧……那就这样办吧。” 淮瑾笑得愈加爽朗。笑声传到了院子里头,连载义都轻轻地笑了起来。 又下雪了,今年必是一个好年景。 但后来,淮瑾还是吩咐慈姑,在静安居正房淮瑾卧榻附近给朝华单独辟一块地方出来安置,他不想随意唐突了她,更不愿勉强她做什么。 他想要朝华知道,自己对她的珍而重之。 第33章 护卫 这几日淮瑾已正式到都水监任职,因是新到任,熟悉事务等俱都要花费不少时间,故而这几日在职上的时间便多了些,只晚间有时间到东厢房略作陪伴。 慈姑已亲自向府里众人宣布朝华被选作三殿下通房的事,这几日一直忙着着人打扫静安居正房里的一处暖阁,预备辟出来单给朝华住,好方便她夜间服侍主子。 按照规矩,三殿下若封王后,最多将有一位正妃、两位孺人并十位滕妾。侍妾不计。正妃方有资格住在静安居正房,其余规制内的两名孺人与数名滕妾都是要住在自己单独的院子里的。通房丫头只能住在暖阁里头,并没有自己单独的院子。 如今朝华名份上的事情已说开,府里便不再敢有人随意在背后嚼她的舌根子,更不敢再说她狐媚惑主。 见到她虽不用行礼,但包括张松在内的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的,再不敢随意给她脸子瞧。朝华也算是深深体会了一把翻身的滋味。 如今已过了四五日,她的膝盖早已无事,白日里无风的时候偶尔去外头院子里坐坐,只是每每淮瑾回来她都要赖在榻上假装一番,淮瑾虽看破却并不说破。 可今日他存了捉弄朝华的心思,便道:“朝华,府医说你的腿已大好,不若今晚便搬去静安居吧,慈姑说暖阁已给你收拾妥当了,有个单独的屋子给你也方便,你说呢?” 朝华闻言大惊,提醒道:“殿下,可是府医说奴婢的腿半个月之内都不能受风,若是此时搬过去路上受了风,前功尽弃可如何是好?” 她倒不是排斥淮瑾,只是不知通房丫头究竟要做些什么,不免有些紧张。 淮瑾见她咬着下唇,双目盈盈,心里有些冲动。便坐在榻上更近一步道:“无碍,我用大毛斗篷把你给裹住,抱着过去,必然不会受一丝风。” “可是……” “怎么,你不愿意?前些日子咱们可都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 朝华扯着被子纠结半天,见淮瑾好像不是在开玩笑,便道:“好……好吧,奴婢自己走过去就是,腿已大好了。” 说着便要起身,淮瑾见她动作有些大,担心她的膝盖,忙一把拉住她道:“好了,我逗你玩的。你的腿要满半个月才能出去,我怎会叫你这大晚上的便搬去静安居?若是受了风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朝华这才发现淮瑾只是想让自己说出腿已大好的话,并非真的要自己大晚上搬过去,松口气道:“半个月很快的,殿下再忍忍。” 淮瑾听了这话却险些背过气去,知道是自己想歪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急不可耐似的。 又不好发作,只好捏了捏朝华的脸颊,触手是一片如云似雾般的柔软。 淮瑾心下一惊,忙收了力,又仔细凑上去瞧看,见没有发红方放下心来。朝华的脸却已红得不像样,偏头过去,又被淮瑾转过身子来,二人笑作一团。 又过了两日,绣苑的岚夏专程带了量体的用具到东厢房来,朝华赶紧披衣下榻迎她。岚夏忙拦着她道:“我的好朝华,你坐着便是。我今日来呢主要是给你裁新衣的,这还是殿下昨日亲自吩咐的,说以后你不再是府里的奴婢,便不必再穿丫鬟们穿的衣裳,叫我用越州缭绫给你裁新衣。” 朝华心下一惊,忙问道:“越州缭绫?” 岚夏一边放下东西一边道:“你知道它?这可是十分名贵的料子呢,寻常可不好得,殿下特意吩咐说只用缭绫给你裁里衣,外头的衣裳便用些寻常料子,这样不打眼。用越州缭绫做里衣我可真是闻所未闻,这也太靡费了些。不过谁叫你讨主子欢心呢?朝华,你可真是好样的,真替你高兴。” 岚夏向来是好说话的性子,更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听她这么一说,朝华心里也暖暖的,又问道:“咱们府里越州缭绫很多吗?” 岚夏轻笑道:“咱们虽是皇子府,但三殿下向来不是靡费的主,哪里有很多呢?统共就十匹,好像原来就放在书房院子里,载义大哥昨日才拿到绣苑去的,说是殿下叫拿来给你裁衣裳用。” 朝华听岚夏这么说更加确定这十匹缭绫就是原来她和琍芳一起去西市拿回来的那批料子。忽又想起还没给岚夏斟茶,脱口而出道:“积云,给岚夏姐姐斟盏好茶来。” “是,奴婢这就去。” 话一出口朝华却愣住,前些日子她还是给人斟茶的奴婢,如今却成了发号施令的主子,这变化委实大了些。心下不禁时刻告诫自己要不忘初心,万不可染上些骄矜的坏毛病。 岚夏上前来给朝华量尺寸,发现她竟比自己还高了些,笑道:“你这身子又比上次长了些,身量也高了些许,如今瞧着倒有些高挑的意味来了。” “听人家说过了这两年就不再长身量了,如今长了些倒也好。” “身量虽是不长,”岚夏促狭地看了眼朝华,“可其他地方可保不准哦。” 朝华怎么会不懂她说的是哪里,脑海里浮现出淮瑾高大的身形、隽美的面容,脸不禁有些红了。 待岚夏一走,朝华便叫积云坐下,积云却不敢,二人难免推辞,朝华叹道:“你虽说是伺候我的,但咱们原没什么不同,私下里既是主仆,也做朋友,可好?” 朝华虽只十三岁,但待人接物却并不稚嫩,更有一股天然的亲切感,叫人忍不住想和她多亲近,积云也不例外。 她见朝华说得真诚,便也不推辞,认真答应着,如此二人关系又更近了些。 晚间,淮瑾回来后照旧先来看朝华,她便顺势问起越州缭绫的事情。 “殿下,那批缭绫您原就是预备给奴婢的吗?” 淮瑾坐在榻上,细细瞧看朝华气色,见越加好了,便不在意道:“是啊,越州缭绫虽不算什么,但寻常不易得,那一次正好有一批出现在西市,我便全都买了下来。因为你和我说你的里衣短了要攒钱买布料裁里衣。” 朝华一怔,居然仅仅只因为她的一句话。 她头一抬,嘴角笑意更深,眸光沉静温柔:“怪不得您让奴婢和琍芳一道去拿,原来是预备留给奴婢的。” 淮瑾小心压抑自己想要抱住朝华的冲动,更靠近她摇头道:“是留给你的没错,但倒不是因为这个就让你去拿,而是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 朝华脑海中不知为何闪过那天在园子里见到的载义和车夫护卫说话的场景。 看着越靠越近的俊雅面孔脱口问道:“那是为何?” “你还记得那天在府中宴请二哥吗?” 她的面庞微红:“记得,那天发生了很多事,后来您还给了奴婢赏赐,还答应奴婢帮忙改身契。” “没错。二哥是皇子,爱搜罗美人,这原也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只是我存了私心不想叫他看见你罢了,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如此我才借着缭绫将你引开。” 原来是这个缘由。 “那那天奴婢在西市好似瞧见有两个人跟着奴婢是为何?” “是我安排的两个护卫,怕你路上遇到危险特意拨去保护你的。我已单独安排了四个护卫跟着你,他们四人的俸禄从我私账里出,但你是他们唯一的主子,以后无论你去哪里他们都会随身保护你。” 原来那么早之前,他就做了这么多事,她却今日才知道。 她有些无措,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般强烈的、直白的爱意。又怕自己没什么表示淮瑾会难过,不免有些焦急,眼眶也红了。 淮瑾见她眼睛微红,顿时没了主意,忙又靠近些安慰道:“我喜欢你,做这些都是甘之如饴,你该高兴才是。另外,以后只有咱们二人的时候不必自称奴婢,你就是你,不是什么奴婢,也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打发的人,你是我的心头宝,如珠似玉,可不要再难过了,我做这些是为了叫你高兴,可不是惹你伤怀的,知道吗?” 他说得急切,想要证明些什么。 朝华听了却朗朗一笑。自淮瑾和她告白之后,许多话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可真叫人羞恼。 忽又想起一事,淮瑾道:“对了,五日后是二哥大婚,那日我可能很晚才能回府。那一日又恰好是你搬入静安居的第一日,你便先睡不必等我,知道吗?” 朝华点点头道好,很快便到了搬入静安居的日子。 这日一早淮瑾便去了郑王府上,慈姑和月明带着几个小丫头来给朝华帮忙。但其实所有的行李就只有两个存钱的匣子和一个包衣服的包袱。 慈姑抚着她的手怜爱道:“被褥枕头和摆件等的都不必带,那边都给你预备好了,丫鬟衣裳也不必带了,岚夏预备了一柜子的新衣在静安居暖阁里,俱是时下最流行的衣服样子,你定然喜欢的。走吧?” 青娘帮着拿匣子,琍芳也来了帮着抱衣裳包袱,朝华却并不留恋,她以后还是会每日都过来书房当值,他们说好了的,永远都不变。 “多谢慈姑与各位姐姐,咱们走吧。” 已到了冰雪消融的时节,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第34章 大婚 这一日是郑王淮陵与颍阳范氏思语大婚的日子,整个云都都挂上了红绸,东西二市为贺郑王大婚,所有商铺所有货物半价出售,仅此一天。 郑王在宫中举行完大婚仪式后将带着郑王妃的仪仗沿着朱雀大街游行一圈,再返回丰乐坊郑王府中。 因而朱雀大街沿街两侧站满了云都百姓,都想要一睹亲王婚仪。更有郑王府的侍女们沿街发放喜饼,整个云都城都沉浸在一团喜气中。 此时已近戌时,礼仪官正于高台上宣读册范氏思语为郑王妃的册文。圣人稳坐高台,一旁的位置空着,秦贵妃坐在下首,皇后并未出席。 郑王夫妇二人跪在下首听册。但见郑王妃身着婚服,头梳圆鬟椎髻,戴六钿花钗冠,花九树,并两博鬓。姿容华贵,仪态端方。 “宝应二十年,岁次乙亥,三月壬子朔,二日乙卯,皇帝若曰:於戏!尔颍阳范氏思语乃光禄寺少卿范曾之嫡幼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钟粹美,含章秀出。今遣使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于生仪,副使徐镇,持节册尔为郑王妃。尔其敬宣妇道,永固家邦。可不慎欤!” “儿臣领册,恭谢圣恩。” 郑王妃接过圣旨,郑王扶着她的手继续仪式。 在无极殿中行完沃盥礼、同牢礼与结发礼后,二人便浩荡出宫,郑王骑着马在前头引着郑王妃的仪仗往朱雀大街行去。高头大马、红绸彩带,端的是好一个意气风发。 街边百姓如织、红绸彩带飘扬,更有无数花瓣飞扬空中,当是盛世大婚之景。淮瑾也在后方队伍中,作为伴郎一同参与大婚游行。 他看着漫天的红绸彩带轻笑一声,不禁在想若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该多好,便能拥有选择爱人的权利,而不必被这强权所摆布。 纵使尊贵如皇子,也有无法摆脱的责任与命运。就比如,他没有选择自己大婚妻子的权利。又不禁想到今日晚间在静安居等他的人,心下居然涌出了酸涩。 若是自己大婚,她会伤心吗?还是会言不由衷地笑着祝福他。若是自己有了正妃,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全心全意毫无怨憎地喜欢他吗?他好不容易争取来她的喜欢,若是丢了,又该怎么办?如此这般想着,他心里竟生出了害怕,这简直少见,忙掐了不敢再想。 一直到仪仗返回郑王府中,淮陵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牵着他的新婚妻子向每个人颔首致意。今日这般风光无限,淮陵他该当是快意的,但淮瑾却生出了同为政治牺牲品的悲凉心绪,一种难以名状的愁绪包裹着他,像被勒住脖子,又像被捂住心口。 此刻已至夜幕,王府宴席如流水,云都城中所有皇亲国戚、勋贵豪绅都集聚此处。 此次郑王大婚因是娶的范氏女,大婚规制竟比肩皇太子婚仪。皇后虽未出席,秦贵妃却在圣人身边接受了郑王与郑王妃的拜谒。这样明目张胆的破例与偏爱,让整个云都城都震了震。 勋贵百官们、世家大族们,私下里既有倒戈的也有不屑的,每个人的笑面孔下都藏了另一副嘴脸,有人看破不说破,也有人云里雾里。剩下的就是两边都不站,主打和气生财。 这场景喜气中透着魔幻,好似龙游迷障,堪不破猜不透。淮瑾甩开心中杂念也加入其中,一杯接着一杯,像是刻意将自己灌醉,借此获得一丝清明。 耳边喧嚣不断、歌舞不歇,所有人都在这场欢宴中尽情喧闹,想尽办法加入那场看不见硝烟的斗争中。争相向自己站队的主子表忠心。 待回到府中已是子时。朝华原睡在暖阁里,侍女们都休息去之后,她便提着盏灯去到正房内室,又叫积云悄悄去厨司拿些蜜水来备着,自己独自坐在榻边等淮瑾。 三更过半时方听见前头响动,淮瑾挥退上前来服侍的寒桑,径直来到卧房,果见朝华正坐于榻边支着脸等他。 淮瑾佯作脚步不稳身子一歪将朝华扑进怀中,他终于可以假借醉酒将自己喜欢的人抱进怀里。却感到朝华身子冰凉,故作沉声道:“你怎么不在榻上等我?下面凉,你身子刚好。” 朝华见他一回来就只顾着关心自己,忙将他的脑袋扶正道:“殿下,您先喝些蜜水解酒,我去给您打水擦脸。” 说着便要起身,淮瑾却不让,只牢牢把她圈在怀里,口中却道“对不起”。 朝华不解道:“对不起什么?殿下您是不是喝醉了?” 声音不敢过大惊动他人,又见淮瑾只一味重复对不起,心里知道他约摸是有什么伤心事,借着酒劲抒发,便由着他抱。 积云悄悄将蜜水拿过来递给朝华之后便退下。终于房中只剩他们二人,淮瑾假作醉酒,放肆地将她揉进怀里,良久方放开朝华自去洗漱。待他从盥洗室出来,朝华正拿着准备好的寝衣预备给他更衣。 “殿下,我帮您。” 朝华拿着衣裳走上前来,心里虽有些紧张,但好歹还是适应了自己的身份。但她从未帮男子更过衣,这还是第一次,动作难免生涩。淮瑾洗去酒气后清醒许多,只微笑着看她并不催促,直看得朝华俏脸微红,负气般给他的衣带打了个死结道:“好了。” 便转身准备入暖阁睡觉,却被淮瑾牵住手往怀里带。 “我有些头疼,你睡在里间的榻上如何?中间隔了帐子,你且安心。” 朝华知道自己如今做了通房,有些事情终究要习惯的,听了这话并没有什么不快,点点头应下。 淮瑾心中高兴,一边拥着她一边往榻上走,两个人顺势滚作一团。淮瑾努力控制好呼吸,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半晌才放开,又给她掖好被子,放下中间的帐子道:“睡吧。” 一夜安枕。 次日一早,朝华醒来时淮瑾已去上朝,积云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 “主子,殿下上朝前特意嘱咐静安居的下人们叫不必叫您起身,睡到中午也可。” 眼见积云唇角含笑,便知她在打趣自己,朝华也不恼,只道:“那可不成,我还得去书房当差呢,只不过如今不比从前,不必着急便是了,但是差事可不能忘。” “是,我伺候您梳头更衣。” 待积云给她挽好交心髻,簪上海棠花钗后,去柜子前挑衣服时才知岚夏真真是给她备了一柜子衣裳,眼都瞧花才挑出一套来。 上身着一领橙红缘边的彩绘朱雀鸳鸯白绫背子,下身着一腰花宝缬纹浅绛纱裙,肩披水色帔子,足踏云头履。 积云却看得呆了,但见朝华未着脂粉,面薄腰纤,恍若神仙妃子。 “主子,您可真美……” 积云话一出口自知失言,忙低头道:“奴婢失言。” 朝华却上前来握住积云的手道:“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咱们既是主仆也是朋友,一荣俱荣,在我这里松快些,只做你自己便好。” “是,奴婢知道了。时辰不早了,咱们吃了饭便去书房吧?” “好,听你的。” 待二人去到书房已是巳时。 现今书房当差的多了积云,平日里负责两位主子的茶水和点心,但研墨与整理书房仍是朝华负责,若是来了重要的客人则由朝华奉茶。 如今淮瑾入都水监当差,寻常时候在书房仍是多查阅典籍,偶尔与岑望下下棋罢了。 及至午间淮瑾方回书房,一进内室便瞧见朝华正坐于案边捧着《论语》在读,美人在内,满室柔华。 “我倒忘了这茬,原先答应教你《论语》,前些日子着忙总是没时间,今日回来得早,便带你一起读吧。” 淮瑾在朝华身侧坐下,顺手拥她入怀,如今这般他倒是越来越轻车熟路。朝华却道:“殿下,不忙。您上了早朝又去职上,必是累了,先喝盏茶润润嗓子。” “如今都水监的事务我尽都熟悉,今日并不累,左右下午也无事,咱们下午便学学《论语》如何?” 朝华笑着答应,一时积云进来上些茶水点心不提。 日子如此过得飞快,及至五月,淮南道爆发粮荒,淮瑾上书称恐涉及官员贪墨,请求圣人下旨彻查,圣人遂令淮陵任督察御史,专下淮南道彻查此案。淮陵却被手边预备接掌的兵部事宜绊住手脚脱不开身,这桩差事便落到了当初上书请求彻查的淮瑾头上。 圣人令先解决城中百姓粮荒危机,再行审查是否存在贪墨一事,淮瑾于晚间领命,即刻整装出发。 第35章 莲姑 这日一早,忽飘小雨。芳草才芽,梨花未雨。 朝华悠悠醒转后却见淮瑾撩开了中间的帐子,正撑着头看她,唇角含笑,眸若清泉。 朝华被他瞧得脸红,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忽又想起今日并非休沐,探头出来奇道:“殿下,您今日不去早朝吗?” 淮瑾伸出手捋捋她的鬓发,满目柔情。好一会才道:“圣人派我去江南道解决粮荒一案,今日下午便要动身出发。我恐怕又要食言了。” 原来淮瑾前日才答应她要带她去外头设探春宴赏花,如今却要远行去查案,不知归期。 朝华心内并不失落,反而开心淮瑾处处想着自己,她抿了微微的笑,看着淮瑾的眼睛道:“无事。朝华只求殿下在外一切顺遂,万事小心。” 淮瑾闻言轻笑:“我带着你给我打的络子呢,必定平安无事。” 二人一时小作笑闹,只片刻朝华便速速起身,忙忙地开始给淮瑾收拾行装。 如今已是五月,只是尚不知归期,厚些的衣物要带,轻薄衣衫也得备着。 各类药材更是少不得,朝华招呼积云去一趟府医处拿些风寒药材并些常见的药材来,又带了些补身的丸药,分类装在张掌家拿过来的箱笼里。又忙忙地去书房将淮瑾常用的文房四宝装好一套给他带上,怕他喝不惯那边的茶叶,又装了几罐子他常喝的茶叶放进去。 其余的物品张掌家都已经准备好装车了。待全部打理好已是午间,朝华在席间絮絮说些外头要注意的地方。 “我听说那边有山匪,您虽带了不少护卫,但出门在外还是要注意不要露财,路上多低调些,过夜尽量选择集镇,少在野外,更不要随意喝外头的水,恐不干净。” 淮瑾一一点头,忽见朝华安静下来不说话,遂停下来抚上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放心,你说的每一样我都牢牢记在心上,必定万事小心,平安归来。我向你保证一查完案子就快马回来,必不叫你忧心。” 朝华想说什么又咽下,见他只顾着叫自己安心,便哽道:“谁叫你想着我了,我是让你多注意自己,善自珍重,遇事千万保重自身,什么都没有你的安全更重要,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 淮瑾将她拥入怀中,细细嗅她发间的味道。 又叮嘱她若遇事可找岑大人商议,宅子里的事可找慈姑。宫里头他已打点过,不会有人再来找她麻烦,万望保重自身,云云。 “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等我回来。” “好。” 少顷,载义在外头催:“主子,该启程了。” 尚未及淮瑾说话,朝华便道:“我送您到前头。” 说着便拿起积云手里的伞,牵着淮瑾往外走。他也不挣扎,随着她拉着自己,又见她悄悄抬手将伞往自己这边倾斜,心下一暖。又恐她淋雨生病,便用袖子盖在她的头上方为她遮雨丝。 待马车走远,朝华才撑伞回了静安居。说不担心是假,可她发现除了待在宅子里独自担心她好像做不了其他事。又一次,她发觉自己异常渺小。但这一次她在心里问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淮瑾虽不在府中,但朝华还是日日都去书房,寻常时候便练练字温书,岑望来了便陪着他下棋,自己是个臭棋篓子,原是半路出家现学的,指望不了多高的棋艺,次次都将岑望激得跳脚,几次过后便不肯再和朝华下棋,宁可自弈。 这一日,杏花疏影,杨柳新晴。 朝华亲去厨司做了时下最流行的桃花酥带去镜湖榭找莲姑。与慈姑不同的是,莲姑身子不好,原本孟淑妃放她出宫入皇子府就是存了叫她在此养老的心思在,慈姑也从不拿府中事务来烦她,故而镜湖榭这里的厢房就只有莲姑并一个小丫头住着,寻常时候并无人来扰她。 朝华独自一人前来,姿态放得极低。敲开门时是一个面生的小丫头开的门。 “你找谁?” “这位妹妹,我是书房伺候笔墨的丫鬟,我叫朝华,特来找莲姑送点心的。” “是你呀,进来吧,莲姑在里头呢,我带你去找她。” “多谢。” 朝华跟着小丫头往里头走,但见室内沉香袅袅,既不点灯也不开窗,越往里走药味越重,原来门口的沉香竟是为了遮盖药味。 待到了里间,便见一苍白肤色的妇人卧于榻上,应就是莲姑了。朝华便笑着给莲姑请安:“给莲姑请安,愿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莲姑轻轻一笑,如春水拨玉,端的是一个柔如春风。 “承你吉言了,快坐吧,我知道你。” 那小丫头将朝华带来的点心装盘奉上,又斟了一盏茶来。 “我这里只有些粗茶,便将就些吧。” 朝华端起茶来浅尝一口道:“我原就不是什么尊贵人儿,能得您一盏茶已是庆幸。此茶尝着轻柔,甚好。” “你喜欢就好。不过你来找我可不只是为了喝我一盏茶吧?” 莲姑开门见山,朝华便也不藏着掖着。 “莲姑明鉴,实是朝华有事相求。” “谈不上求不求的,有何事但说无妨。” 朝华越发喜莲姑这直爽的性子,笑着开口道:“听闻莲姑善理账,更是打理铺子的一把好手,特来取取经。若您能答应教我理账打理铺子,便是付报酬也无妨,价格随您开。” 莲姑闻言轻笑:“你倒是爽快,想来手里已有了不少家私。” “朝华没有本事挣那么多钱,全仰仗殿下给的一个樱桃庄子,手里这才有了本金,想着拿着这钱去做个买卖。” “开价倒算了,我这身子你也瞧见了,很是不好,宫里的事你大约也能想见,我这身子便是在宫里头弄坏的,如今不过是汤药吊着苟延残喘罢了,教不了你许多。” 朝华以为莲姑是要拒绝她,便道:“既如此,朝华便先寻名医来医好您,您再教我,如何?” 莲姑听她如此说,倒笑了:“你倒是个实诚孩子,不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身子不好,每日至多只能匀一个时辰来教你,这是最多了。报酬也不要,你平常多带些点心过来瞧我便是了,这里寻常没有这些点心,我日日喝着药,嘴里没味道,吃些甜甜的最好。” “这个简单,那我便时时做些您爱吃的点心拿过来给您。” 莲姑点点头道:“我瞧你是个聪明孩子,想必要开什么铺子你已有了想法了吧?” 朝华想了想道:“我这樱桃庄子每年能产许多樱桃,但有些过熟的樱桃恐被那庄主给私吞了,朝华打算将这些樱桃都收了来酿酒,就酿樱桃果酒,价格比鲜樱桃可高出不少呢。” “想法不错,那我便教你打算盘、理账和开铺子吧,我也只有这些好教你了。” 朝华见莲姑如此说,实是喜不自胜,怕她累着,因此隔一日才来一趟,每次来都做些点心带来,偶尔还带些新鲜的果子。 来的次数越多,莲姑笑脸越多。朝华也学会了算盘与理账,更知道该如何经营一间铺子,就等淮瑾回来就同他正式提起这事。 第36章 藁皋仓 却说淮南道庐州城中正各处闹粮荒,虽不至饿殍遍野,但已是到了极危急的时刻了。还有些存粮的家家户户皆紧闭户门,而没有存粮的人家则日日拎着袋子聚集在城中各处米店门口闹事。 淮瑾赶到之时,城中已有两家米店遭了打砸。铺门大开,仅剩的一点原用于贵人养鸟用的鸟食都被洗劫一空,恐慌迅速蔓延,若再不想法子恐会闹出人命。 淮瑾一到便去了县令府衙,庐州县令周哲亲来接待。 “给三殿下请安,殿下舟车劳顿多日,不若先去府内休息片刻,明日一早再行审查?府内已备好汤泉宴,最适合远行劳顿的人了。” 下头说话的便是周哲,生的圆脸笑眼,颇为和善,瞧着是个很好说话的性子。 淮瑾似好奇问道:“汤泉宴?” 周哲见三殿下感兴趣,忙堆了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咱们这里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温泉眼,里头的水可不是寻常的水,沐浴其中可治百病。殿下您远道而来,属下们特意在那里备了洗尘宴,您沐浴休息一番,岂不美哉?” 淮瑾却凉凉地扫他一眼,道:“百姓苦不堪言,虽不至路有饿殍,但我来时已见着许多聚在米店前守着开门的百姓,想来都是家中断粮许久方才出外蹲守。情形如此危急,我岂敢休息?” 此话一出,噎得周哲不敢再说话。他原本瞧着淮瑾颇为和善的样子,打量他好说话,却不想上来就噎他一句。 庐州县乃上县,周哲也是堂堂六品官,如今出了这等事,恐怕他也不能善终。可淮瑾瞧他却是姿态闲适,毫无将被审查的紧张感,若不是心中无鬼,那必然是认定淮瑾无能,查不出这断粮背后的阴谋。 淮瑾于上首坐定,其余人等皆侍立,见始终无人出来回话,便知此处无一人将他放在眼里,笃定他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强龙不压地头蛇,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淮瑾不打算打草惊蛇。 他对周哲道:“庐州城外的义仓应有存粮,现今情势紧急需立即调动。” 与别州不同的是,庐州既有流转仓也有义仓,按道理来说是最不应该发生粮荒的地方,因此淮瑾才发觉此处蹊跷,上书请求彻查。 周哲闻言却上前跪下道:“殿下容禀,这庐州的义仓只有一处,正是城外天甘村的村民们于谷丰时捐赠所出的,义仓不大,原就容纳不了多少粮食。但此次粮荒牵涉范围甚广,且不说这义仓的粮食便是全部拿出来也禁不住全城百姓一天的口粮的,便说是这天甘村的村长村民们也不会同意拿出来的。” “你先告诉我有多少存粮便可。” “这……下官……不知,约摸只有两百石吧?下官这就派人去查。” 淮瑾接过载义递给他的茶,凉凉道:“且慢。” 那周哲跪于下首,似是有些慌张。只闻得上首道:“周县令的意思是,义仓就在城外,城中百姓已饿了多日,你不仅没有想法子去城外调些粮食,更连城外有多少余粮都不清楚是吗?” 周哲这才慌张起来:“属下这就着人去查!” 淮瑾放下杯盏道:“不必了。周哲当断不断、涉嫌渎职,先行关押至大牢候审。” 底下的护卫得令便将那周哲押了下去,周哲口中却只道冤枉。 见淮瑾下狱了县令,其余人在底下面面相觑。 少顷,有一黄姓县丞出列道:“殿下,城外义仓存粮不多,不若从扬州调些粮食过来,以解燃眉之急?” 淮瑾叫他起来,又道:“来时便已取了调令发往扬州,扬州仓廪丰实,调了一万石过来希望能解庐州此困。只是粮食甚多,赶过来最快也要五日。这五日却是庐州城最危急的五日,若是不好恐闹出人命。所以现下最紧要的便是要将这五日的粮食缺口给解决。载义,你拿周哲的令牌去城外天甘村义仓调取粮食,只调一半,剩余的留作天甘村村民备用。并告诉村长这借走的粮食五日后必定归还于他。” “是,属下这就去。” 载义得令自去天甘村调粮不提,只是这调来的粮食恐怕连一餐饭都不够。还得另外想法子。 淮瑾又问:“藁皋仓就在庐州城内,存粮该有不少怎么不见动用?” 黄县丞答道:“回殿下,藁皋仓的存粮原先就不多,去岁末拨了一万石到寿州,其余还剩五千石,尚未及补粮,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动用藁皋仓需得州级长官的许可令。” “既如此,申请便是,为何等到如今?” “周县令说已经上书给淮南道高节度使了,只是如今却不见消息。” 若如此便有三种可能,要么是周哲未上书申请许可令,要么便是高节度使扣着不发。 还有一种可能,淮瑾暂时没有证据。 “不必去请许可令了,已来不及了。我此处有圣人谕旨,最高权限便是州级长官权限,拿我的令去将这五千石粮食全部调出来,必定能在扬州流转仓的粮食到来之前安然度过此次危机。” 护卫们得令正要去,淮瑾也站了起来道:“等等,我亲去调取。” 城中百姓亟待粮食安置,淮瑾却觉得此次粮荒透着蹊跷,因此打算先去藁皋仓看看探探虚实。 一行人骑着快马速速抵达藁皋仓,淮瑾的护卫胡洪如拿着令牌上前去请仓督开仓放粮,那人却是一脸为难道:“殿下,不是属下不肯开仓,只是周县令前两日才来吩咐过,说已经上书去请许可令了,不日就将下来,这原本的流程便是见许可令方可开仓,这也是多年以来的规矩,从圣宗时候便传下来的,属下如今却不敢擅自破了这规矩。” 这仓督话里话外敲打淮瑾不要不守规矩,还是圣宗传下来的规矩。 淮瑾不欲与他做口舌之争,当即问道:“城内百姓俱是水深火热,这其中也有你的家人,更有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当真要守着这死规矩不顾活人性命吗?” 仓督却道:“属下明白三殿下体恤百姓之心,只是这规矩便是规矩,且这许可令本就在路上了,说不准今晚便到了。不若殿下明日一早再来,说不准那时许可令已至,属下必定立刻开仓放粮。殿下且先宽心。” 淮瑾打眼瞧去,见这仓督身后还站了许多人,瞧着皆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似是专等着淮瑾来而做足了准备。若是处理不好起了冲突,必然是着了这帮人的道。 只是这帮人守着粮仓竟做起了强盗来,没有上面人的许可必然是不敢如此,可见其中水不浅。 淮瑾佯作歉意:“仓督说得极是。既是圣宗传下来的规矩,那我等儿孙必然是要遵循。且这许可令既已在路上,我便明日再来。” “殿下说的是,恭送殿下。” 待他回到县衙,载义已经带着五十石粮食回来复命。 “殿下,天甘村的村长不肯让步,只肯给五十石,他们那仓里说不准两百石都不止,村长不让我去看,莫不是心里有鬼?” 淮瑾安抚他道:“无碍,便是将那两百石都调过来也无济于事,他肯给五十石已是不错。为今之计且先将这五十石粮食分别送至城内东西南北四处各米店门口,每户免费发放一捧,凭户籍领取。若是户籍上人口大于四人,便额外多给一些,不要叫人瞧出来,先将今日给平安度过去。” “是,属下领命。” 载义说着便要往外走,淮瑾却拦住他道:“叫下面人去办,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和洪如去做。” 这一夜,淮瑾早早歇下,庐州城中因为这一捧米暂且安静了下来,各处静谧。只藁皋仓夜间仍有人声。 第37章 劫仓 是夜,藁皋仓外的一处帐内,几人正趁着夜色蒸馒头。 “这馒头可真香啊仓督大人。” 说话的是白日里站在旬仓督身后的高个男人。 旬仓督挖了他一眼道:“悄声些,每人都有,剩余的带回去给家里老少吃,可不要声张。” 听见这话,每个人都喜笑颜开。 “要不是仓督大人,只怕我那老母也挨不过这次粮荒,幸而是跟了您。” 旬仓督听了这话露出点笑模样,又见这里俱是唯他马首是瞻的好手,不免有些得意道:“哼,打都中来的又如何?既到了咱们的地盘那就得守咱们的规矩。甭管城里如何,这藁皋仓是不可能开的,既然想救人那就去想别的法子去,从外头调也成啊,这藁皋仓自从我经手以来还就没开过呢!” 众人皆附和道:“是啊,扬州就离得不远,从扬州调啊,城内虽说断粮不少日子了,但也没见饿死人啊,谁家里还能没有存粮了。” “就是啊。” 说话间,旬仓督对着那高个男人道:“诶,你去打点水来,干吃馒头有些噎得慌。最好是冷水啊,馒头配冷水,滋味最是美妙!” “得嘞!” 高个男人说着就掀了帐子到后头打水去,好半刻才见有人回来。他将水给每人都倒上,水壶顿时空了大半。 旬仓督头也不抬,猛喝了一口水道:“怎么去这么久啊!” 打水的男人略低了低头,压低声音道:“去了趟茅房,仓督见谅。” 因帐内未点灯,只凭着夜色那仓督并没太看清面前人是谁,倒觉得声音不太对。遂一边吃馒头一边问道:“你声音怎么哑了?” “害,刚刚吃馒头吃太快噎到嗓子了。” 其余几人见如此说俱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人怎么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还有呢,管够!” 那人却不应声,只拿了个馒头就坐在角落里头吃。借着月色他悄悄数了数,帐子里竟有十多人,且各个都是好手。 人人都拿着个馒头,打来的水很快就被喝空了,大伙招呼着他再去打一壶来。男人答应着便往外头走,还没出帐子就听见身后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一回头果见这些人俱都被撂倒了。 他走上前去踢了踢旬仓督几脚,见其没一点反应,烂泥一般瘫着,方道:“殿下给的药还真管用。这群黑心肝的,活该!” 一抬脸,却是载义。原来载义趁夜打晕了去打水的高个男人后又和他换了衣裳,这才混了进来。幸而里头没点灯,否则怕是不会这么顺利。他找到旬仓督,浑身上下摸了摸,很快找到数十把钥匙,不免高兴起来,一股脑地全拿了走。 他一刻没敢耽搁,出了帐子就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立时就从各处冒出来十几个精兵护卫,皆是淮瑾从府中带来的好手。又见淮瑾从门口进来,对胡护卫道:“先找两个人去把帐子里的人都给捆起来,一个也不要落下,把结给我捆死了。别忘了帐子后头还有一个晕倒的。” “是!” 又对载义道:“你一个人试钥匙太慢了,给每个护卫都发一把,每人都试试看能打开哪个仓,动作要快!” “是,殿下。你们快跟我来。” 淮瑾四处看了看,发现这藁皋仓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约摸有二十个盛放粮食的谷仓,护卫们拿着钥匙一把一把试,却半天不见有人试出来。载义急忙过来禀告:“殿下,事有蹊跷,这些钥匙全都打不开仓门!这可怎么办?” “别急。” 淮瑾并不慌乱,他料想不会如此顺利,又听得胡护卫道:“殿下,用火攻可行?” 他立刻摇头:“不可,谷仓里的粮食俱是易燃物,若是点了火这些粮食就会尽都付之一炬。” “那该如何是好?” 淮瑾上前看了看这些钥匙,发现都是些房门钥匙,不太像谷仓这种大锁配的钥匙。 “这钥匙不是用来开谷仓的,快去帐子里找找其他人身上看可有钥匙,钥匙要比寻常的大一些。” “是!” 护卫们得令后就进去翻找,找了半天却一把钥匙都不见。 载义急道:“怎么会一把钥匙都没有?是不是被藏起来了?” 淮瑾却认为钥匙不会被藏起来,必然是在这些人手中。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载义,被你打昏的那人现在何处?” “在帐子后头!” “钥匙必定在他身上!” 几人迅速去后头找到那个高个男人,找了半天却只找到一把钥匙。 “殿下,怎么只有一把钥匙?该不会这一把钥匙能开所有仓门?” 淮瑾摇摇头道:“不会,这把钥匙应当只能开一个仓门,快去试。” 载义拿着钥匙去试,试到最后终于打开了一扇仓门。 “殿下!打开了!” 几人迅速去到仓门口,打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住。但见这仓门内空空如也,竟是一粒米也无。 “这……怎么会这样?” 淮瑾心下也有些着急,拖得越久城中局势越不稳。他走进这谷仓中,只见四处皆空。他对着外头的胡护卫道:“把火把拿进来给我。” 待拿了火把,淮瑾仔仔细细一处一处瞧看,载义也拿了一把火把进来。 忽闻载义道:“殿下,这里似乎有些不对劲,比别处高些。” 淮瑾忙移了火把过去,只见这块地方确实较其他地方更凸出些。 “拿小刀过来。” 胡护卫抽了随身匕首给淮瑾道:“殿下小心,此物锋利。” 哗啦一下划开,见下头有个小包袱,载义伸手将它拿出来,抖开里面赫然是十几把钥匙。 “这一定是谷仓钥匙,快去!” 众人领命自去开仓不提。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将每个仓门都试开。 载义过来复命:“殿下,里头有些谷仓有粮,有些没有,但是解困应当是够了,必然能撑到扬州的粮食过来。” 淮瑾却仍觉有些蹊跷,他过去仔细检查,夜色却太昏暗瞧不出什么蹊跷来。载义在一旁催促:“殿下,不可再等了,这粮食运到城中可要好些时间,就怕明日一早会有人聚众闹事。” “好,将这些粮食全部运到县衙去,明日清早广发告示,家家户户凭户籍在县衙处领口粮,同时开放五条口。” “是!” 一时间所有人都忙着运粮食,淮瑾却仍觉不对劲,但现下最紧要的是要将粮食运回去解困。 载义过来请示道:“殿下,帐子里那些人如何处置?” “全数押入县衙大牢,和高县令分开关押,不要透露给高县令任何关于藁皋仓的事。” “是,属下领命。” 及至卯时,所有的粮食才运回县衙。淮瑾令府衙里的人全部到各米店门口散发告示,告知可凭户籍到县衙处取粮,家家户户都有。一时间庐州城内所有百姓都涌到了县衙处等待放粮。 而此时堆放在县衙后门处的粮食却出了问题。 第38章 金线 一夜之间,堆在县衙后门处的五千石粮食变成了两千石。 “殿下,糟了,这批粮食有问题。” 载义急急前来禀报,淮瑾心下虽急但为了稳住下面人,面上并不显。他听了这话立刻拔腿往后头走,边走边问:“发生何事?” “属下按照殿下吩咐,预备每条口放一千石粮食,同步发放,这样按照城中百姓人口数来说,五千石粮食应该正好可以补五日的缺,还有的剩。可就在刚刚胡护卫来说这粮食有问题。” 说话间淮瑾已到了后门处,所有的护卫和府衙衙役都站在粮食旁边,正六神无主。 淮瑾上前一看,见这粮食重量没有问题,问题却在里头。他掬起一捧来,却见粟米里头竟掺杂了沙子和石子。 “这是……沙子?快打开每石粮食检查!务必要快!” 淮瑾要立刻计算出究竟还剩多少粮食,才好根据所剩粮食情况做出应对之策。 在场的人便立刻着手检查,约有一半的粮食都掺了沙子,时间又过去了些,外头那些人饿着肚子一大早就来排队,心绪不宁,已经有人开始质疑县衙是否有粮,正煽动人心。 “殿下,这边的粮食没有掺沙子!” 胡护卫喜道。淮瑾过去一看,果见这几石粮食都是没掺沙子的,正准备让人先搬这些先去前头应急。搬运时却发现这几石粮食下方似有不妥,比之上方粮食紧实的外立面而言,下面似乎更松散些,淮瑾心下有了不好的猜想。 “洪如,再借你的匕首一用。” 接过匕首,淮瑾小心划开底部,却见底部涌出的竟是沙子。 “这……怎么会这样?” “那可怎么办?粮食不够百姓们恐怕会闹事的。” 衙役们也开始慌乱起来。 “别急,先看看这几石粮食究竟有多少。” 淮瑾招呼着众人拿来空筐,将上面的粮食往外运,运到约摸三分之一处的时候粮食就见底了,下头全堆放的沙子。 “这帮天杀的,竟如此欺上瞒下!” 人群中有人忿忿不平。 淮瑾心中却不愤怒,只在盘算该如何度过眼下危机。 很快他就有了想法,对众人道:“将这些没有掺沙子的粮食全部运到空筐子里,分成五等份,照旧往下发。原本定的是每家每户按照户籍与人口数发放五日的口粮,现今按照这样的情形看,恐怕只有两千石粮食的存量。那么为了保险起见,便先发放两日的口粮,若是百姓问起就说后日会继续在县衙门口放粮。” “是!” 众人领命便俱都开始动手分粮,一边在后头分,一边往前头运,五条口子已经全部开通正在有条不紊地按户分粮。 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淮瑾却还是担心有人借机闹事。 载义发愁道:“可是殿下,这些掺了沙子和石子的粮食该怎么办?就算是用筛子筛,虽能将沙子筛掉,可还是会有石子混在里头。” “黄县丞何在?” “属下在。” 淮瑾对着黄县丞吩咐道:“去把庐州城里所有的绣娘都给我找过来,现在就去。再把庐州城里编竹筐的商贩叫来几个。” “绣……绣娘?” 黄县丞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反倒是载义直接上手拍了记他的肩膀道:“殿下说找过来就找过来,没看见时间紧急吗?!马上去!” “啊是是是,属下这就去。” 几人退下去找绣娘不提。其余县衙内的所有衙役都被安排去了前头发粮。 淮瑾又对着胡护卫吩咐:“胡护卫,你去将咱们带来的所有护卫都放到前头去,每条口子配两个护卫,都把武器带上,若有人闹事或是抢粮的,立刻拿下。只不要伤人,做做样子吓唬他们即可。” “是,属下领命。” 一时间所有人都去到了自己岗位上,淮瑾对着剩下来的这些掺了沙子的粮食沉默不语,只希望绣娘们快些来。 “载义,去将府衙内剩下的所有人手都召集过来,门房、伙夫,还有守大牢的,除了两处关押犯人的牢房留人值守外,其余人都叫过来。” “是,属下领命。” 不一时,又来了约莫七八人。淮瑾对着他们道:“时间紧急,趁着绣娘们没来之前,你们先用筛子将沙子全部滤出去,这筛子细,除了沙子之外别的滤不出去。滤出来的沙子不要扔,就存放在县衙后门处。动手吧。” 几人说着就开始动手,一时间沙尘漫天,载义忙忙地将淮瑾推入里间,独自守在外头看着他们滤沙子。 又过了一会,府衙里来了三十多个绣娘和几个编竹筐的商贩。此时沙子已经全部都被滤了出去,剩余的便是石子和粟米。 淮瑾一出来,众人都安静下来。只听淮瑾道:“请诸位绣娘们来实则是有事相求。事成后每人都可以领半袋粮食回家。” 一听有粮食可以领,所有人都来了兴致,都问需要做些什么。 淮瑾便道:“诸位也都看见了,我们调来的粮食里被掺了石子,这些石子普遍都比粟米要大些,且形状并不规则,所以我们要做的便是织新的筐子将粟米滤出去,石子单独放起来。大家可都明白?” 编竹筐的那人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可是贵人,咱们的竹子太粗,怕漏着漏着有些粟米没漏过去,那不就亏了嘛,本来粮食就不多。” 淮瑾点点头道:“你说的在理,所以我才将绣娘们给请过来,就是想问问有什么丝线或者材料质地坚硬,能够用来编筛子?” 眼前的粮食刺激着每个人的感官,大家都积极讨论着,忽有一年轻绣娘道:“回贵人话,不若用金线,金线缠成三股可以编成您所说的那种程度,用来漏粟米应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有附和的也有反对的,一绣娘道:“可以是可以,只是金线价贵。” “都快饿死了还管什么价不价贵啊,就用金线吧贵人。” 淮瑾安抚道:“金线的价格都由我来出,你们先放手做,银子稍后就到。” 众人见如此说便放心,立刻开始动手。缠金线的缠金线,织筛子的织筛子。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做着手里的活,载义去拿了银票来,给了其中年纪大些的一位绣娘,叮嘱其将银子均分给每位绣娘。众人见银子也到了也都不吝惜金线了,放手去做,短时间内就编好了六个筛子。 淮瑾招呼着大家快些干,前头粮食已经快发完了,后头的百姓以为自己轮不上便想要动手明着抢,虽被护卫们压制住了,但人多势众,保不齐后面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众人虽不停手,但终究是赶不及发放的速度。 灰尘、沙石漫天,又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拿到粮食。嘴上虽没有说什么,但手上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 淮瑾很快就发现了端倪,略一思忖道:“大家加把劲,漏出来的粟米先供往前头去,别停。记得到最后的时候给自己都留出一些来,这是答应给你们的报酬。” 众人见贵人既拿钱又给粮,还保证能给到每个人受伤,略略放心,也不顾灰尘了,手上动作都加快了不少。 如此紧赶慢赶,众人都帮手,好在是赶上了。 日暮时分,五条口子俱都顺利发完了粮食,最后一户人家也拿到了粮食。后头还剩了些,淮瑾下令都分给了今日来帮忙的绣娘、商户和衙役了。 这两日的危机便算是度了过去。 淮瑾一刻不歇,担心后几日的粮食,立刻又吩咐胡护卫道:“派两个咱们的护卫快马去接应扬州来的粮食,务必请他们快马加鞭,这里已经快守不住五日了。” “是,属下领命。” 胡护卫知道事情厉害,亲自下去安排人手,又细细嘱咐。 可是这两日时间又去哪里找那缺了的三千石粮食呢?若是后日没办法顺利放粮,庐州城恐要生变。 载义担心主子身体,送了些吃食过来,淮瑾却没有胃口,一直在想着对策,灵光一闪间忽想起一人来。 第39章 沙子 正当淮瑾想法子筹集后面三日的存粮时,却发现这滤出来的沙子与石子有所蹊跷。忽想起一人来,便拿了些沙子石子放进布袋子里,又叫来载义道:“跟我去一趟大牢。” “殿下,您是要去找藁皋仓的仓督算账吗?也确实该去找他算账,监守自盗,流放都不为过。” 淮瑾见载义嫉恶如仇,摇头道,:“非也,我是要去会会那周哲。你先去叫府衙的厨房备一桌小宴来,不必丰盛,两三个菜即可,如今城中饥荒,咱们切不可糜费。我先过去,你好了便也跟过去。” “是,殿下万事小心,我稍后就来。” 载义自去吩咐,淮瑾装好沙子石子后便径自去往大牢。 待到了狱中,却见周哲浑身干净,发丝齐整,不见丝毫窘迫,更看不出挨饿的模样。 明明之前淮瑾还吩咐狱卒,称如今城中百姓挨饿,周县令自然也要同甘共苦,每日只给两餐饭也就罢了。可如今见到却发现周哲不但没有受搓磨,反而休养地更好了。 果然是个膘肥体壮的地头蛇,上上下下俱都同他沆瀣一气。 淮瑾也不生气,淡淡吩咐狱卒打开门,周哲便起身给淮瑾见礼。淮瑾道免,他也就不客气地坐下了。 淮瑾对此却不甚在意,淡淡笑着坐到周哲对面。此时载义回来了,给二人斟上酒便退守到外面侍立。 他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又给周哲也斟上,道:“说来还要感谢圣宗时所建的藁皋仓,若不是有这么个流转仓,此次庐州粮荒危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解决的。” 见淮瑾如此说,周哲却不慌,气定神闲地呷一口酒道:“殿下好本事,圣宗在时便立下规矩,不见许可令不开仓门。殿下倒是好魄力,竟说开就开了,仓督那帮人还真是没有规矩,待属下出去了必然是要好好管教管教他们。” 淮瑾却笑着摇头道:“大可不必,若非是旬仓督配合我们,我们怎会如此顺利地拿到粮食又发给城中百姓呢?这次可是多亏了他,我们已于日落前将所有粮食尽数发放给百姓们了,想来必是能够顺利撑到四日后扬州流转仓的粮食到的。只是……” 淮瑾此时却是话锋一转,周哲停住手,复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淮瑾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这藁皋仓的粮食似乎是有些问题啊……” 淮瑾把玩起酒杯来。周哲笑笑道:“哦?这流转仓里的粮食怎会有问题?每次打开都得由州级长官与许可令共同在场的,想来是不可能有问题的吧。” “那么,周县令的意思是,这藁皋仓的粮食出了问题,就该去追究发放许可令的高节度使,对吗?” 周哲闻言,脸上笑意差点挂不住,急忙道:“属下可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说……” 周哲话没说完就被淮瑾猛地打断。 “放肆!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说着便将布袋子里的石子和沙子扔到桌上,沙子飞溅了几粒到周哲脸上,他似是有些慌张,跪下道:“殿下息怒,属下……属下不知啊!” “我看你不如改叫周哲,字‘不知’好了,你可不只是一问三不知啊。” 淮瑾凉凉说道,周哲倒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淮瑾这么快就开了藁皋仓,还把粮食发了下去,更发现了粮食里头的沙子。若是扯出什么人来,那他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可万一淮瑾是虚张声势呢,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咬死旬幽。 打定主意后,周哲就抱着淮瑾的大腿哭了起来:“属下真的不知啊殿下,定是旬幽那家伙监守自盗,和属下无关啊,请殿下明察!” “周县令的意思是,粮食掺假这件事是旬幽一人之责,与你、与高节度使皆无关是吗?” 周哲见淮瑾提到高节度使,更是吓出一身冷汗来,他点头如捣蒜道:“必然是!还请殿下务必从重治旬幽的罪,也好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淮瑾却不说话。这时厨房送来了一桌酒菜,周哲却始终跪着不敢动。淮瑾自顾自地吃起来,这个时节的野菜自有一股天然风味,用来下酒最适宜。 淮瑾忽想起一句诗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周哲,果见其冷汗涔涔,口不能言。又见他始终不开窍,终于还是撂了筷子道:“这沙子是从扬州过来的吧?乌塔沟,我说的对吗,周县令?乌塔沟的土壤和别处有所不同,土质和沙质都偏硬因此沙子不易碎,火烧更坚硬。这批沙子就是这样,为了不让这批掺了沙子的粮食受潮发霉,所有掺进去的沙子都被火烧过。只有乌塔沟那边的沙子经得住火烧。你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周哲此刻才明白大限将至是什么意思。这个县衙处处都是那人的眼线,若被他知道淮瑾已经查到粮荒的蛛丝马迹,那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强作镇静道:“殿下说笑了,属下真的……” 淮瑾见他依旧不着道便又打断他:“我再问你一遍,你要知道我问你是给你机会,我若不问你,那你便连申辩的机会也没有了,你明白吗?” 周哲此刻豆大的汗珠汇于下巴处,要落不落。身后似有一道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若是说错一句话,便死无葬身之地。他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淮瑾见状也不勉强,只道:“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你可要想仔细了,若你畏罪自杀,那这桩罪责可就落到了你一人头上。按律,当判亲眷砍头、九族流放。可你若是想清楚了愿意交代,那饶你家人不死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仔细考虑吧,明日这个时辰我再来。” 说完淮瑾便出了牢房离开。 周哲跌坐在地上,那沙子洒在地上硌得他手疼,那把火可是他亲手放的。至于扬州,他根本不敢想。 是自己去死,还是被眼线杀死,周哲下巴处的汗珠滚了下来砸在手背上。可他为什么要死?若是投靠淮瑾能有一条活路呢?周哲开始认真思考倒戈的可能性,却不知此刻正有个人在暗处紧盯他的一举一动,似乎他但凡说错一句话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以绝后患。 他如今的境地可谓是骑虎难下、群狼环伺。一着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第40章 观刑 是夜,原本照例是木牢头守夜,不知为何却临时换了邱捕快。 这邱捕快年不及三十,资历虽不及那些老人,升迁却快,短短两年就成了捕快头子,平日里在周哲面前很是得脸,连带着底下人也都唯他马首是瞻。 今夜他正带着外头守牢门的三人吃酒。 “这……邱捕快,咱们县令还关在里头呢,咱们这时候在这里吃酒……怕是不好吧。” 一狱卒说道,另两人见如此说也不敢动筷子,相顾无言。 邱捕快手上动作却不停,一边给三人倒酒,一边满不在乎道:“无碍,这里僻静,咱们县令瞧不见。左右闲来也无事,大家也都分到了口粮,我这里还有些去岁冬天腌制的熏鱼腊肉,用来下酒最好。原本是藏着预备断粮了自己吃的,但大家今日分粮如此辛苦,我拿出来同大家一道松快松快也是人之常情。” 众人见如此说,自是不敢违逆,更乐得有人兜底,且大家也都旷了多日了,肚子里早没一点油水了,此刻见着熏鱼腊肉眼睛俱都直了,便放下心防,一筷接一筷不停。 但腊肉这东西吧,齁咸,吃多了呢就想喝酒。邱捕快倒很有眼色,不时给他们三人添酒,这酒是特地去买的烈性酒,不多时便倒了一片。 邱捕快面上的笑意立时便收了起来,嘴角浮出一丝冷意来。双目冷峻,掸掸衣襟慢慢地站起身来,转而去将牢房大门给从里头锁上,便潇潇洒洒地去到了周哲处。 今晚家家户户都在吃饭,纵使稀粥已是难得,自不会有人到这大牢里来。如此僻静之所,想来便是发生些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 周哲原就在想此时倒戈换自己家人性命是否还来得及,听见身后响动还以为照旧是来送加餐给他的,头也没回便炸道:“滚出去,没看见本官没胃口吗!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的东西……” 周哲一边骂一边回身,却见邱捕快正拿着钥匙开门。他觉出一丝凉意来,小腿肚子也打着颤,一下子就没了气焰。心里害怕面上却要装出一副没事人来,抖了抖衣袍挤出一丝笑意道:“原是邱兄弟,可是上头有什么吩咐吗?” 邱捕快开了门,低着头慢慢地走到周哲身边蹲下身道:“确实是有吩咐,要你去死!” 电光火石之间,邱捕快拿出了随身的小匕首就要捅进周哲胸口,周哲的身子本能地、连滚带爬地躲了开来。 也就是这一躲给了门口闪现的胡护卫救他的机会。胡护卫一见便知事态紧急来不及冲进去,迅速飞了一把匕首进去,正中邱少安小臂。 下一瞬载义踹开牢门进去将他压在身下,又堵住嘴巴防止他自尽。若不是胡护卫飞的那把匕首给载义争取到了一息,只怕他还拿不住此人。 周哲则吓瘫了,缩在角落浑身发抖,见淮瑾从外头悠然走进来便立刻疯一般爬过去抱住他的腿,口中直喊殿下救我。 淮瑾纹丝不动,任由周哲抱着他的大腿呼救。他知道此刻周哲还未必会交代,便对着载义和胡护卫道:“把他捆结实了,戴上口套防止他自尽,再将他押到审讯室,用锁链锁住四肢,我现在就要审他。” “是!” 又道:“把大门打开,再叫几个狱卒来守着,一丝风声都不许漏出去。” “遵命!” 牢房一片静谧。原来淮瑾早在晚间见完周哲后就埋伏了几人守在牢房各处,邱少安撂倒了三个狱卒之后胡护卫和载义就已经就位,就等着他上钩了。 淮瑾见众人忙乱着,悄悄吩咐载义道:“把周哲押过来,捆住手脚塞住嘴巴,押到邱少安看不见的地方,但周哲所在之处要能看得见施刑。” 载义不疑有他,点头道:“是,属下这就去。” 一时间众人皆忙碌不歇。 待锁好邱少安之后,淮瑾才走过去。胡护卫叫那几个行刑的老手上前来,低声吩咐着什么,那几人见满墙的的刑具各样齐备,便点点头,打算一一样轮着上。 那人却好似是个硬骨头,上了几样重刑具之后依旧是一言不发,反倒是角落里被堵住嘴的周哲浑身发抖挣扎着往外头挪。只可惜胡护卫将他整个五花大绑起来,半天都没能挪动半步,就这么被迫观看了几场行刑。 淮瑾此时抱臂坐于正前方几案边,载义寻着空上了一壶茶给他,他就一边观刑一边饮茶,始终不发一言。 行刑官见淮瑾始终不发话,便仍旧一样一样刑具轮着来,如今正上到拶刑,十指俱都鲜血淋漓这人却还是不吐一字,淮瑾便叫了停。 其余人都退下,只胡护卫和载义守在身边。他站起身来走到邱少安身边,奇道:“若非我们提前埋伏,必然是捉不住你的,而你之所以急着下手甚至没有想过我们是否会设下埋伏,恐怕是因为在牢房里听到我把那批粮食散了出去又把沙子留了下来,还提到了扬州,对吗?那你的主子想必就是扬州的节度使高若虚了。” 邱少安顿了两息,又哈哈一笑,血顺着嘴角渗下,他一口吐出口中残余鲜血道:“殿下智谋过人,可惜了你没有证据,说再多不过都是徒劳,只是猜测罢了,仅凭猜测就想定罪,怕是不能够吧?” 淮瑾不置可否,却道:“我没有想着要定谁的罪,就像你说的,我并没有证据。我只是想知道你的主子要培养你这样一名卧底死士,需要多长时间、多少银子,或者说,多少感情?如果你熬不住刑死了,那必然会有下一个卧底死士来接替你,这个世界上可会有谁因为你的死而难过吗?” 邱少安沉默,他知道淮瑾见撬不开他的嘴便想要攻心,不屑一顾道:“大丈夫必有一死,若你肯给我个痛快也就罢了,否则就请不要再多费口舌了,我不会说的。” “说得好,大丈夫必有一死。你确实是个汉子。所以你的死给任何人带来了什么好处吗?或者说,你的死仅仅只是为了守住一个人的秘密?那我倒有些佩服你的主子了,居然能培养出你这么一位忠心不二的死士,想必他也为你做了不少吧?那你不妨猜猜看,就算你不说,我能不能从别人嘴里撬出什么来?让我们看看你的主子这次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 说完淮瑾若有若无地朝着周哲的方向看了看。邱少安自然明白他说的是谁,顿时便挣扎起来,锁链哗啦作响,是啊,死之前务必要将周哲灭口才行,否则他便是死也不能安心。 “别想了,在你开口之前我不会让周哲死的,咱们就熬熬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刑具更硬。” 这里摆上的刑具大多都是从前朝留下来的,许多刑具都已经被列入了禁止名单。淮瑾这么说只是为了吓唬周哲罢了,到如今他给邱少安上的刑具没有一样是致命的,只不过瞧着骇人罢了。 淮瑾转过身离开朝着周哲那边去,他瞧着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周哲,知道这一招杀鸡儆猴还是起了效果的。 月上中天之时,淮瑾让狱卒带周哲下去好好清洗了一番,又派了几个护卫全程盯着,务必确保他的安全。之后周哲便被带去了原先关押他的那间牢房里,淮瑾背对着他坐于蒲团上,案上是两壶烈酒。 周哲一坐下就猛地灌了自己半壶酒,他知道淮瑾要什么,淮瑾越沉默,他就越心慌。 喝到后来,他并没醉,却猛地哭将起来,涕泗横流、声震如雷。他扑倒在淮瑾身边哭道:“殿下,我真的……没有证据,若是有我也活不到如今……那人向来谨慎,除了这剩余的五千石掺沙子粮食之外,其余证据都已经石沉大海了。这也是为什么许可令迟迟不下来的原因……他原本是打算在您来之前就将那批粮食运走的,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又在当晚就开了仓,他们这才没来得及转移这批有问题的粮食。如今您发现了沙子的秘密,我必然是活不成了的,他们会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我一个人身上,届时我怕不是一死这么简单了,我的家人恐会为我所累,只求……只求殿下能够保我家人不死……” 他们?指使者除了高若虚还有其他人吗? 淮瑾捉摸不透,但现下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俯身将周哲扶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道:“若你想要我保你家人不死,那我现在就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愿意把握?” 周哲闻言点头如捣蒜。他已经知道两头都是死,那便只能多保全自身一些,主子是什么,忠诚又是什么,能吃吗?他险些被他们给吃了又有谁来给他做主呢。 忠诚诚然是个好东西,但可惜不是人人都有。周哲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那张网。 第41章 无名 天将明之时,淮瑾带来的护卫包围了天甘村义仓,由周哲带路敲开了义仓的另一扇门,里头赫然是两万石粮食。 正是因为这一批被藏起来、预备前些日子就运走的粮食才导致了此次庐州粮荒。 淮瑾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下令道:“调集所有人手,将这批粮食分批运往城中各间米店,务必确保每间米店库存充足。令城中各米店于今日辰时开始正常供应粟米,价格仍如往常,分文不涨。” “得令!” 众人得了淮瑾的令之后便忙碌起来,调人手的调人手,运粮食的运粮食。淮瑾停留此处压阵,见天甘村村民俱都聚于此处,便道:“此处义仓原为天甘村村民于谷丰时捐粮所建。现给每户发放三倍所捐粮食,收回此义仓归庐州城府衙所有,诸位可愿意?” 原本大家都有些缺粮食,想求着村长将义仓开开取些粮食,可村长却总是推诿,更有许多流程手续,村民们早都不愿了。 如今众人听说可以要回三倍粮食,俱都举双手赞成,最后淮瑾用六百石石粮食换回了义仓的钥匙,将其托付给黄县丞。 “以后这义仓在府衙手里,若有需要拿着县令的牌子便可开仓,也算是方便管理。” 黄县丞接过钥匙自是喜不自胜、连连道谢。百姓们拿到了多的粮食也都欢天喜地,此义仓便更名为天甘仓,正式由府衙接管。 而扬州流转仓的粮食也被淮瑾派去的护卫们成功接应到,于两日后安全抵达了庐州城,被放入天甘仓备用。 至于他们为什么没来得及运走这批粮食,淮瑾认为原因有二。 其一,对接人出了问题。原定的接头人没有如期出现或是出了问题,导致粮食转运被迫延期; 其二,此次粮荒危机云都反应迅速,立刻就派了监察御史下来,扬州那边得了风声,认定此时不宜转运。同时还心存侥幸,认为藏于这小小的义仓里头必定不会被发现,打算等危机过后再行转运。只是没想到淮瑾顺藤摸瓜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使得这批好不容易各处腾挪出来的粮食又被重新找了回去。 掺沙子也好,在粮食底下垫东西也罢,都是为了虚报重量,各处腾挪。 但是究竟是什么阴谋需要用到这么多粮食呢?淮瑾心中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私屯兵马。养兵马才需要这么多粮食,此事关系重大需立即上报。 他回到府衙之后便立刻上书呈报,告知圣人庐州城内的粮荒危机已解除,城内余粮足够支撑到下一次收成时节。又在奏折中言明县令周哲虽罪无可恕,但念其有将功折罪之举,望圣人网开一面不要赐其家人死罪。奏折中只委婉提到粮食中掺的沙子被火烧过坚硬不易碎,可能来自扬州乌塔沟。望圣人再匀些时日或可查到些证据。 圣人的两道旨意在四日后抵达庐州城。一是判处周哲即刻处斩,其亲眷尽数没为官奴,非大赦天下不可免;旬幽及所有藁皋仓的看守人员尽数流放崖州,终生不得回。 第二道旨意是对淮瑾的嘉奖令与召回令。 除了这两道旨意之外淮瑾还收到了一封圣人的亲笔信。淮瑾本打算在此地多盘桓一段时日看能不能再查出些蛛丝马迹,但圣人却在信中说此次要他下淮南道本就是为了解决粮荒危机,如今危机已解,其他事情没有证据便不必在此地继续盘桓,以免打草惊蛇。而有些事情他心中亦有数,只是时机未到,此刻并不是收成的时节。 于是淮瑾便定于三日后各处安定再返回云都。临走前他命人将邱少安给杀了,一剑封喉,如他所愿给了他一个痛快。 出发前淮瑾又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没有署名,字迹稚嫩,上头只有一行小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霎时间,清风拂过心头,一阵从未有过的愉悦涌遍淮瑾的每一寸身心,这情感难以名状,只感到由衷散发出来的欢快,一小女子立于心间,正喜气吟吟地回首笑看他。 他想现在就回到书房院子里,看到她立在门边等他,想拥她入怀、一解相思愁苦。这是他第一次懂得牵挂与相思。于他而言,相思是一种心脏被塞满、却又缺了一角,想立刻回去见到她填满那个缺角的急迫感。 淮瑾将信贴身放好,命队伍全速返回。原本六日的行程被压缩到了四日。 月夜清辉之时,淮瑾踏马入府奔跑在月色下,他日夜思念的小娘子正执一盏茶立于廊下看月。听见响动,她转过身来,如梦中那般喜气吟吟地回首笑看他,张开双手扑进了熟悉的怀抱里,一切一如昨日。他心口的那个缺角此刻正被她填得满满当当。 “殿下,明日下朝回来,咱们一道出游踏春可好?” 相思汇成千言万语,却都抵不过同赴明日的美好期盼。 “好。” 答应带她去探春的,如今过了大半个月终于顺利履约。 “就去樱桃庄子如何?我还从没去过呢。” “好啊,后日我正好休沐,咱们明日吃了午饭便出发,在庄子上住上个一天,也感受下田园风光,可好?” 淮瑾边说边拥着朝华往里走,梳洗过后二人并排躺在榻上,互相说些有的没的。一个说自己近日学会了打算盘和理账,另一个说外头各处风光皆不同,若是以后能够同游山水当为人间乐事。 说着说着两个人便都陷入了梦乡,头靠在一起越贴越近。那横在中间的帐子虽仍横着,却抵不过两颗想要越靠越近的心。 第二天朝华是笑着从榻上下来的。积云一见她如此高兴,便道:“可是殿下回来了主子高兴?奴婢瞧您的眼睛都笑弯了。” “可不只如此呢积云,咱们快些梳洗吃饭,吃完饭有大事要做呢!” 积云奇道:“大事?咱们每日吃完不都是去书房吗?或是写写字,或是陪着岑大人下棋,今日有何不同吗?” 朝华眼角眉梢俱是喜气,欢欣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午后便要去城郊的樱桃庄子上啦,这个时节有些樱桃必定已经熟了,咱们且去尝个鲜。” “真的吗?!” 积云好似更高兴些,片刻后发觉自己失态了,不好意思笑道:“让主子见笑了,只是奴婢从前一直待在宫里。宫女是不能出宫的,后来又来了三殿下府中,这还是奴婢第一次出门呢!” “我也很期待!咱们快些收拾。” 二人动作加快起来。 少顷,朝华特意换了身鲜亮颜色的衣衫,恰是艳光动人,耀目夺辉。 二人又是忙着收拾换洗衣衫,虽一共只两日,却带了四套衣衫并两双鞋子。她首饰不多,但这个时节簪花更美,便吩咐积云去花房取些颜色淡雅的花来预备着。又带些点心吃食,明明只去两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去上好些日子。 除了去尝鲜之外,她还得趁着这次出行好好整治一下那个陈庄主,叫他把吞下去的樱桃给吐出来,也好让她的酒铺多些樱桃原料。朝华也预备今日午间便和淮瑾说一下开酒铺的事情,她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就是为了开这间铺子,多些进项。 虽然朝华如今不必攒钱赎身,但这个世界上谁会嫌钱多?多些钱傍身总不会有错。她不能总是依赖旁人,若是有一日她也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去保护自己、保护其他人,岂不更好? 第42章 自由 临近六月的午后,蝉鸣燥热。 一辆华盖马车正行进在乡间小道,后头跟着一辆油布马车,一少年跑马跟着。路边野花郁郁、林荫成片,好一派蓬勃之景。 车内,软布包着内壁,一软榻横在里头,榻上还有一小几,上头陈着蔬果清茶。朝华与淮瑾同坐期间。车内虽宽敞,但二人坐得近些,那一股甜香浮在淮瑾呼吸中,恰是醉人。 朝华收着兴奋劲,将自己打算开酒铺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同淮瑾说上了一番。 “你是说你在西市盘了间铺子吗?” 淮瑾一手斜倚着榻,一手拿着扇子悠悠扇着,送些凉风。此刻他正光明正大地盯着身边的人瞧看,眼角含情,拼命忍着才没有伸出手去抚摸朝华蔷薇花瓣一般的柔美面庞。 “正是呢。”她端坐于榻边,被淮瑾一手松松地圈在怀中,“待今年的樱桃下来,就可以着手酿酒了。我前些日子去厨司请教了一番,马厨娘同我说,果酒的酿制周期可长可短,短的时鲜果酒呢取的就是一个鲜味,半月便能上架售卖;而时间长些的果酒呢三个月也是有的,我打算前三个月多推出鲜酿樱桃酒,后面便推出深酿樱桃酒,要想喝时间长的酒呢就得提前预定。” 淮瑾笑笑,又点点头,眼神仍旧没从朝华脸上挪出来。他扬着扇子给朝华送些凉风道:“嗯,流程听上去没什么问题。铺子已齐备了吗?”淮瑾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正不自觉地放轻。 朝华伸手接过淮瑾的扇子来快速扇了扇,苦恼道:“可都没有呢,如今只盘下了个铺子罢了,还只是个空壳子。若是现在就置办齐备各样文书,请了掌柜、跑堂的过来,我的银钱可就打不住地花出去了。” 淮瑾却满不在意道:“银子花出去便花出去,这又有何妨?若是不够的只管去张掌家处支领便是。” 朝华被这套土豪理论给噎住,笑道:“殿下,且不说开铺子要样样俭省,更别说这原料尚还没有着落呢,等这边好了咱们再去置办文书岂不更好?要都像您这样开铺子,那还赚什么钱呀,不过是花钱出去找个乐子罢了,哪里是开铺子挣钱去了。” 淮瑾见她说得起劲,复又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开铺子这些我倒不懂,没法子帮你。若是银子不够尽管去支取,我已和张掌家打过招呼了。” 朝华见他只知叫她去支银子便晓得他不懂得如何开铺子赚钱,便略过去这个话题,转而掀了帘子看向外头。 如今她已是自由身,手里还有闲钱能开个铺子,看外头景色便多是愉悦,各处尽是好风光。 “殿下您瞧!”她伸出手去指了外头,“那儿有一汪泉眼,底下还聚了个清潭,瞧上去霎是清凉解暑呢!” 淮瑾闻言便也靠过去看,二人头挨在一起,朝华侧头便见淮瑾就贴在她面上,清俊面容在这绿意盎然下如松风水月,霎时间眼角便覆上一层柔红。 而淮瑾偏头瞧见她眼角含春的模样早已怔愣,偏过头去又深呼吸几下,方道:“倒是好意趣,停车!在此处设帐。” 二人便在此处停下休憩,随行的丫鬟只有月明和积云,朝华想去帮二人搭把手,淮瑾轻轻笑着放她去。三人便一同搭起帐幕来,说说笑笑,又在芳草丰处放了毯子。很快收拾好后她二人自去休闲,淮瑾则与朝华同卧看云卷云舒。 他躺在绿草如茵上,伸了一只手臂出去,又揽了朝华过来,她便枕着淮瑾的手臂,二人头挨得极近。半晌淮瑾方道:“朝华,我虽是皇子,但从不自恃身份、仗势欺人。身份诚然是个好东西,人人对权力趋之若鹜求的也就是个更高贵的身份。 “但身份并不能代表一切。居高位者若存了恶意,给下面人带来的苦难便如大山压于身,是灭顶之灾。但若能始终心存善意,不管地位高低、身份高贵还是低贱,其人都是高贵的。 “当初我在府里初见你,并未因为你是我的丫鬟便轻看你。你也从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自怨自艾。你不曾忘本,同她们一处我从不阻止,以后也不会阻止。你想去开铺子,我虽不懂但你要什么尽可开口我必定支持。我想说的是,你虽跟了我,但你始终都是自由的,不管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不会让所谓的世俗身份压制住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其他人的眼光尽可不要在意。若有人同你说你是主子,怎可出外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自持身份,那你尽可以反驳他,更不必放在心上。身份如同财帛,都乃身外之物,只有你的本心才最重要。” 朝华心里微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更没想过淮瑾会同她说这些。 其实她自从做了淮瑾房中人之后,府中前倨后恭、阿谀奉承之人不少。她想做个什么都有人对她说万万不可、此事不妥、放着我来。只有淮瑾告诉她不要在意身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管是和月明她们一起搭帐子,还是做生意,原来她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怔愣片刻,朝华坐起身子来,又扬出微笑对淮瑾道:“好!殿下乃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朝华记着了!咱们去玩水如何?” 她脱了鞋袜下水,淮瑾怕她摔了,便也脱了鞋袜下去扶着她,朝华却趁他不注意撩起一捧水溅在他身上。淮瑾岂会坐以待毙,当下也回击过去,因着夏季衣衫轻薄,不过一刻二人便衣衫尽湿。月明与积云各自服侍着换了衣裳,才继续赶路。 此处清潭距离樱桃庄子并不远,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如今已行了大半,朝华上车才一刻马车就又被勒停。陈庄主带着几个庄子上的得力人手正侯在门外相迎。 “给殿下请安,给主子请安。” 淮瑾抬手道免,陈庄主上前一步迎着二人往里走,边走边道:“殿下,您二位要来怎不提前打个招呼?小的好提前给您打扫上房。”他倒很是殷勤。 淮瑾却不接纳他这赤裸裸摊开的讨好,只淡淡道:“不必忙,我和朝华只住一晚,只打扫干净便可。” 陈九郎忙接住话:“是是,您坐车累了,不如二位先到房中休息片刻,晚间我让厨房给您预备好酒好菜。” 朝华忽道:“不忙,我要先去樱桃林看看,还烦请陈庄主派个人手给我们带个路。” 淮瑾见朝华如此说便知道她心内有成算,便道:“你和月明她们去吧,我先去休息片刻,你若好了便来房中找我。” “殿下您放心去,我片刻就来。” 又对着陈庄主道:“陈庄主可方便带个路?” 却见陈九郎神色似有疑,朝华一打眼看去便又立时便堆笑道:“主子,您有所不知。这个时节午后最是燥热,林子里头更有各类虫蚁,您若是去了林子里被咬伤了,小的可担待不起。不若便在这庄子四处转转,明日一早我再带您去可好?”他提出替代方案,朝华并不买账。 她眼瞧着刚刚跟在陈九郎身后的一个庄户现在却不见了,心下有了答案。 此时已有庄户带着淮瑾先去休息了,月明也跟着去听候。现下便只剩朝华与积云在,那陈九郎却似乎不大想带她二人去林子里。朝华轻轻一笑道:“那便不麻烦陈庄主了,积云,咱们自去吧,来时远远瞧见了一片林子,离得不远。” 说着便拔腿就走,陈九郎没法子了只能跟上。 “主子,您有所不知,今年比往年热些,所以有些樱桃熟的早些,眼下庄户们正在采摘呢。” “是吗?那更要去看看了。”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名堂。 几人去到前头,便见成片成片的樱桃林铺陈在眼前,煞是壮观,朝华不禁感叹这庄子着实大。去到林子里头,一条一条的小道分布其间,果见不少庄户们正摘着早熟的樱桃。朝华上手摘了一颗用手帕擦了擦送入口中,入口脆甜、汁水丰沛,果然是好品相。 “好甜!积云你快尝尝!”她对樱桃品质十分满意,心道不亏是殿下给的东西,质量果然非同一般。 “真的好甜啊!”积云也交口称赞道。 二人尝了几颗便不再往里头走,朝华借口走累了便要回去,陈九郎忙松了口气,又着人送朝华回去休息不提。 只是这樱桃林,却是大有问题。 第43章 早熟 及至晚间,陈庄主亲自给淮瑾二人上了一桌时令小宴,并些鲜樱桃和一盘子樱桃饼。依着朝华吩咐,小宴特意设在了外头,就着紫色晚霞格外开胃。二人俱是第一次吃到这些乡间小菜,用的便比往日多些。席间二人并不多话,倒是陈九郎话格外多些,朝华只偶尔问几句樱桃情况。一直到二人用完晚膳回房,陈庄主都殷勤陪同在侧,不时说些笑话。 终于又到了四下无人之时,淮瑾瞧见朝华面如蔷薇,柔中带粉,那股子冲动又跑了出来。淮瑾失笑,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忙掩了过去,斟上一盏茶递过去。他看着朝华成竹在胸的模样,笑道:“可以说了,今日有何收获?” 朝华接过喝了一口,愤愤道:“收获可太大了,这陈庄主果然私吞了不少果子。” 叉着腰皱着眉头,愤愤说着话的朝华在淮瑾看来更像小孩子,他抚着朝华的头发问道:“怎么发现的?” 朝华端坐在榻上,正色道:“来前特意向莲姑请教了一亩地有多大,能产多少樱桃,莲姑说若是樱桃树种得密些、不妨碍果子生长的话,四百斤哪怕没有也是差不多的。我今日去樱桃林瞧了瞧,果然发现好几个问题。” 淮瑾倚榻上,一手把玩着朝华长发,认真问道:“说来听听。” “首先,咱们庄子上的樱桃林种得很密,中间的小道只容得下两人同时经过。若是按照这种种法,且果树又没有产量问题的话,那必然不止陈庄主给我报的亩产三百斤,哪怕算上折损,也应当最起码有三百五十斤的亩产,那这中间的区别可就大了,每亩少报五十斤,六十亩樱桃林的话那就是少报了三千斤收成。” 淮瑾点点头:“嗯,分析得有理,且不论具体数目,便是这虚报的名头他就要担着了,并非冤枉他。还有吗?” 朝华迟疑道:“确实还有一个疑点,但我倒不是很确定,毕竟我没什么种果子的经验。” “你且先说来,咱们一道分析看看。”淮瑾鼓励她。 “还有个疑点是,之前陈庄主到咱们府上送进项时给我介绍过,他说每年的樱桃都差不多是同一时间成熟,大约是六月中旬,然后组织庄户们统一采摘,要在七月中旬之前将所有的果子都采摘完毕送到都中售卖。但是如今才五月底,尚未到六月,我去林子里就看到不少庄户在采摘了,每棵树上熟的果子虽不多,但是也有一些了,若是……” 朝华皱皱眉头,淮瑾伸手抚上她的眉头道:“但说无妨。” “我怀疑陈庄主私吞了早熟的那一批樱桃。”朝华回握住淮瑾的手,“只报了六月中旬和七月中旬的收成给咱们,七月下旬若还有些收成,他应当也是私吞了。至于他吞了这些收成有没有分给庄户们却不得而知。” 淮瑾沉默片刻道:“既如此,明日你便这般做,必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朝华附耳过去,不时点头。为了明日的调查二人很快吹了灯睡下,庄子里一片寂静。 次日一早朝华早早起身,拉着淮瑾直奔樱桃林。她才刚吩咐了积云,若是遇到陈庄主,便说他们还在休息尚未起身。积云应下,侍立在门口不提。 这时候庄户们大多还在吃早饭,并没人去林子里。二人装扮低调,在一处林子边坐下休息。借着草木遮掩,从外头看并看不到有人在。二人等了片刻,果见几个背着背篓的老婆婆们从外头进到林子里。 几人进了林子便开始摘果子,一婆婆道:“这么没日没夜地采,果子都挂不上许多。” “谁说不是呢,每年都这样,赶着六月中,这采下来的果子究竟卖了多少钱咱们也不知道,虽说是发了工钱给咱们,可这不是欺瞒三殿下吗?咱们这可是皇庄。” “是啊,我也是心里慌呢,虽说拿了工钱,但是心里总不踏实。拿了钱便不能再往外说,咱们这一整个庄子里的庄户都这样,要是往外说那咱们的家人也要倒霉,只能帮着他。” 另一个婆婆道:“可别说了,昨日殿下来了咱们庄子上,还带来了咱们庄子的新主子,听说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娘子,咱们可都小心些,别叫人听去了。” “是吗?我昨日在林子里待到了晚上,并没看见有人来啊。” “下午就到了,好些人看见了,还来前头林子里转了两圈,听人说是个顶顶貌美的小娘子。” “怪道咱们殿下愿意把庄子给她。” 二人听了片刻,见后头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便悄悄地回去。 路上,朝华叹道:“果然叫咱们给说中了,他果真私吞了早熟的这一批果子,且上下一心。庄户们同他一心欺瞒,咱们是万万不能打草惊蛇的。” 淮瑾欣慰朝华处事成熟,对这件事情并不过多插手,只陪同着。 很快二人就悄悄地回了房,所幸无人发现。刚换了身衣衫出来就见陈庄主在外头院子里摆上了早膳,琳琅满目,俱是些没见过的乡间吃食。 那陈九郎见二人出来忙迎上来:“殿下,主子,昨日歇息地如何?没什么不便吧?” 朝华朝他笑笑道:“亏得陈庄主各处打点,我和殿下都休息得很好,正打算吃了早饭去外头转转呢。” “那便好那便好,那我带着您二位去前头转转吧?前头还有一片湖,这个时节景色正好。” “好啊,那便麻烦陈庄主了。” “好,您二位慢用,小的半个时辰后再来接您二位。” 说着便退下,淮瑾见四下无人,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是找到证据治他欺瞒之罪还是?” 朝华想了想,却道:“治罪却是不必了。” 淮瑾闻言奇道:“是为何?有罪不罚,倒是坏了下头的风气。” 朝华无奈笑道:“话虽如此,可他接管这樱桃庄子少说也有十年了,这十年时间里他上下打点、治理这庄子确实是费了不少功夫。如咱们所见,这庄子又大又好,樱桃品相更是绝佳,可见他确实是花了心思的。庄户们也都乐意听他的,虽说他私吞收成实乃不义之举,但是……” 朝华低下头去微微一笑:“做生意嘛,讲得就是一个和气生财,若我雷厉风行地治他的罪,收成也确实是能收回来,更能震慑底下庄户。可是今年的收成回来了,后面呢?我上哪里去找像他这样熟悉庄子、庄户、收成,还熟悉樱桃买家的庄主呢?更怕我甫一上任便雷霆手段寒了底下庄户们的心。实话说,陈九郎作为庄主他无可挑剔,堪称满分,若我能和他谈成合作,对我的酒铺百利而无一害。” 淮瑾粲然一笑:“倒是有些意外,你说得对,就按你说的办吧。载义,你去把陈庄主请过来,就说我们有事情和他商议。” “是,殿下。” 少顷,陈九郎略带忐忑地走了过来,见朝华与淮瑾俱不说话,已是隐隐直冒冷汗。还是朝华解围道: “庄主请坐,请你来主要是想和你谈个合作。” 陈九郎忙摆手道:“主子您有事就吩咐小的,不敢谈什么合作。” 在朝华盛情相邀下,陈九郎终于落座,淮瑾从头到尾只扮演了倾听者,不时给朝华布菜。 此所谓鸿门宴是也。 第44章 开张 清晨院子里,清凉和润,正中石桌上正坐着三人。 朝华对着陈九郎和气道:“我来了这一日,发现这庄子您费了不少功夫打理。庄户们各司其职、安居乐业,樱桃林收成也好,果子品相、味道俱佳,可见您是个会打理的精干人。” 陈九郎挠挠头笑笑:“主子谬赞了,小的别的不会,”他说起庄子有些兴奋,“这乡野间的事情倒是十分上手,何时扦插、何时浇灌,如何增产,这都是小的拿手的农活。不过这都是小的份内之责,不敢当主子的夸赞。” 朝华此时却话锋一转道:“不过恐怕陈庄主在收成上对咱们有所隐瞒吧?” 陈九郎听见这话面色并无异样,镇定自若:“主子这话……倒叫小的不明白了……这每年的收成可都是过了明路的呀。”他很有底气,笃定朝华他们没有证据。 “是吗?”朝华打算开门见山切入正题,“你是聪明人,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吧。这五月底至六月中早熟的这一批果子,都进了你的口袋吧?你给庄户们发些工钱,让他们帮你提前采摘这一批果子,再经由你的手卖出去,我说得可对?” 陈九郎见话说到这份上,心下有些慌乱,却又不能承认,只得跪下道:“若是小的有哪里没做好让主子不快了,主子尽可明说,何苦拿收成这事来泼小的脏水呢?” 竟是反咬一口,变被动为主动,又存了心思要搅乱朝华给他置的罪名。 淮瑾见他话说得不像,忧心朝华,却见朝华满不在乎道:“是吗?若想查到证据再简单不过了。这鲜樱桃不比别的,存放不住,庄户门摘下来放不了一两日就必须要运到铺子里去,或是做吃食,或是酿酒,总之不能放着。既如此,派了人去城里查查你每年六月中之前往云都哪些商铺供过果子就能知道你有没有私吞了。再说了,这庄户这么多,难保不会有人因为收了些钱就出卖你,届时人证物证俱在,你便是想抵赖也不成了。” 陈九郎满头冷汗正想法子给自己洗白脱身,却见朝华站起身来扶他落座。 “事情倒也没必要做得这般绝。若是陈庄主愿意和我合作,那之前这十年的灰色收成我既往不咎,绝不告官、也不追回,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你看如何?” 陈九郎紧皱眉毛,迟疑道:“这……” 朝华见他迟疑便知道有希望,又加码道:“往后每年七月中旬后成熟的果子尽都归你所有,你不需要再遮遮掩掩,正大光明收便是。” 见朝华将话说到这份上,陈九郎眼神一转也不再犹豫,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当即跪下道:“都是小的鬼迷了心窍,竟做下这等事,还请主子责罚。” 朝华知道他说这话不过是事后找补罢了,做做面子功夫。但如今既要倚杖他和他合作,便也不好将事情做绝脸面撕破,还得顺着演场戏,便温言请他起来,说些既往不咎的话。 陈九郎演技却好,泪流满面悔恨道:“主子您明察,确实庄子里每年只有六月中到七月中的收成被报了上去,其余……其余果子都被我给卖去其他铺子里了。但小的也并非全黑了心肝,该给工人发的工钱分文不少,且每年的分红也都按照三殿下原来定下的规矩做的,小的确实是投机取巧了,还望主子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朝华见他态度好些愿意谈合作,便又请他坐下:“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那我便不再追究了,且都是一笔烂账,从今日开始就一笔勾销了。但我希望在我们合作期间陈庄主能够坦诚相待,这种事情不要再有第二次了。若我的信任换回的是你的欺骗,那我一定叫你将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陈九郎见朝华虽是笑着,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刀子,恩威并施,自己若是想投机取巧必是不能够的,便又跪下道:“主子愿意给小的机会,小的感激不尽,必定帮主子打理好庄主不叫主子忧心。” “好,这一批采下来的早熟樱桃便送去三殿下府上吧,我留着有用。其余的就还按照惯例送去相熟的铺子里,分红的规矩也不变。七月中旬后的收成尽归你,这是咱们讲好的,不知陈庄主意下如何?”朝华干脆拍板,毫不拖泥带水。 陈庄主自是感激涕零,声泪俱下地谢恩,不提。 事情谈妥了之后便又松快起来,朝华说要去湖边逛逛,淮瑾自是无有不依的,也不叫人跟着,二人自去湖边赏景。 淮瑾看着朝华成长,心里骄傲得紧,遂问道:“若是酒铺赚了钱,可还想开别的铺子?” 朝华却笑:“殿下怎知我的酒铺赚钱?若是做得不好反而赔钱了呢?” “你诸般谋算皆在关窍处,咱们的原料上佳,酿酒工艺也不复杂,出来的鲜酿樱桃酒必然会受都中饕客追捧,且西市正巧没有果酒铺子,你一家独大,岂有赔钱的道理?” 朝华抓住重点:“您帮我去调查了吗?我都不知道西市没有果酒铺子。” 淮瑾眼见说漏嘴,便岔开话题道:“那处清幽,咱们且去掬一捧纳些清凉。” 边说边走。朝华在身后追赶:“殿下,您把话说清楚呀!” 二人追逐着笑闹,此次来庄子上,不仅将每年樱桃酒的原料问题给解决了,还收服了陈庄主,庄子上的事情便不再忧心,只将心思放到酒铺开张上便是。二人好一番休闲,将庄子各处巡游个遍,黄昏时分方启程回府。 同他们一道回府的还有六百斤早熟樱桃。朝华回府后立即着手酒铺开张事宜,为了保她顺利开张,淮瑾特意拨了些人手去帮她。 静安居前头耳房里朝华坐于案前,案上放了许多散碎银子,还有些银锭,都是朝华托人去换回来的。 “琍芳,你拿着这些银子去东市买酒器,小酒壶要一百个,中型的只要八十个,大坛子也要八十个。这些酒器都要素瓷白色为佳,若有些粉色也不打紧,毕竟咱们卖的是樱桃酒,颜色上相近更好。形状上饱满的也要,修长型的酒壶也要,各一半吧。酒坛子就普通的就行了,这里是银子,去了那边和老板谈好价格之后只付三成定金即可。剩余的等他送了货到咱们铺子里再给他结尾款,叫他越快送到越好,若是明日就能送到的话就额外再付他五两银子,可明白了?” 琍芳拍拍胸口保证道:“我办事,你放心,你怕是要得急,我这就去了。” 说着便拿着银子往外头走,朝华又叮嘱些注意安全云云。 又起身拉着岚夏的手道:“姐姐,府里头刚发了夏衣,眼下就数你有时间了,帮帮我好吗?” 岚夏笑道:“咱们本就是殿下派来给你帮忙的,你只管说,我们肯定给你办好。” “那可太感谢姐姐了,”朝华朝岚夏笑得开心,“如今铺子里还缺一名掌柜和两名伙计,掌柜的人选我已物色好了,明日就能当值。只是这伙计和酿酒的工人尚还没有着落。” “这简单,我去西市帮你打听,西市那边铺子繁多,伙计更是只多不少,我立时去帮你找人,后日之前保管帮你找到。” “如此便太好了,酿酒的工人要五名,要近日就能上岗的。铺子里的伙计只要两个,机灵便成。这是银子,姐姐且收好。”她给了岚夏三锭十两的银锭。 最后又对着书房伺候的小厮阿丘道:“阿丘,咱们运过来的樱桃还需要盘个地方存放,你就在咱们铺子附近找个小些的库房,够放就成。你若看好了地方便和我说,我去签文书。” 阿丘答应道:“得嘞,知道您着急,保证明日就找好地方。”他拿着银票一溜烟地去了。 如此安排下去,各人自去忙碌。酒铺终于在三日后顺利开张。又因果子新鲜,酒香浓郁,且无竞争对手,名声立时就传了开来,如此这新开的铺子总算是在西市站稳了脚跟。客人虽不甚多,但日日都有十分稳定,进项也甚是可观。 前期虽投入很多,但好在原料是现成的,工人工钱也不贵,每年更有樱桃庄子的收成是雷打不动的,朝华一点一点积累着手中本钱,小金库月收喜人。 但这日却迎来了不速之客。 第45章 断绝关系 这日朝华正在书房案边临帖写着大字。 这字帖是淮瑾特意从他的外祖父孟鹤山手里挖来的。孟鹤山自入了弘文馆任学士后,更是熄了左右逢源人际钻营之心,每日里除了做好份内职事之外,便醉心于钻研书法、收集字画上,若说有什么人际上的事,那就只有他的兄长孟平山能请得动他。 这本字帖更适合初学者。是孟鹤山为自己的小外孙女澄盈公主提前预备的,没想到让朝华先用上了。 此时淮瑾还在职上,岑望正在镜湖榭边垂钓。积云陪伴在侧,又点上凝神静气的炉香,正是别一番的宁静。 阿丘却来报:“姐姐,前头门房的善喜过来说,外头有个人找您。” 朝华写字的笔一顿,豆点一般的墨汁洇到了澄心堂纸上。这纸也是孟鹤山送来的,因价贵,原是给淮瑾用的,他却挪了大半来给她练字用,只随口道:“若这纸能让你字写得好看些那便是它的造化了,不必在乎价贵与否。” 朝华寻常倒并不舍得用。只是今日临摹字帖颇有长进这才用了一卷权作奖励,如今因一个墨点便全毁了。 她揉了纸扔在一边,抬首问阿丘:“可说是什么人了吗?庄子上的吗?如今还没到年下送进项的时候。” 阿丘却道:“倒不知是谁,只一个中年男人,说是姓冯。” 冯?朝华心下大惊,她已经好久没有想起父母了。心中此时翻涌不歇,更有一股莫名的害怕。尚未及细想,积云道月明从外头过来了。朝华忙掩了心绪起身迎接。 “姐姐来了,咱们到耳房里坐坐去,正好我前日得了好茶,你今日来了咱们便品上几杯。” 她如常招呼着,手心却沁出了冷汗。 月明拉了她到一边悄声问:“我听见阿丘说前头有个姓冯的中年男人来找你,善喜把他安顿在耳房里了,你心里可知是谁?” 能是谁呢?冯家是从外地迁来的,娶得又是个孤女,在云都城里是一门亲戚也无。就算有个远房表亲那也是云都城外好几十里地的,且不姓冯乃姓袁。那必然只能是一个人了。 “实不相瞒,那人应当是我父亲。”朝华垂着头道。 月明却蹙了眉头:“你父亲?是他把你卖了的吧?如今又找上门来,只怕来者不善。” 朝华却不说话,她心下犹自震惊,还是月明摇了摇她:“怕不是来要钱的吧?” “我在这府里发生的事他们一概不知,”朝华却摇头,“我也不知是不是来要钱的。” “这可怎么办呢?你想见吗?” 朝华原虽震惊,但现下已整理好了心情,忽有一计道:“姐姐,朝华有事求你帮忙。” 月明听见如此说便知她心中有了主意,心下稍安,忙点点头。 前头耳房里,善喜正端了茶招待冯新。 如今府里人人都知道朝华是主子心尖上的人,这人姓冯,且又是指名道姓来找朝华的,说不准是她的什么人,便只有一边旁敲侧击一边好生伺候着。 “敢问您找冯娘子是有什么事吗?” 善喜斟了茶过去试探道。 那冯新却见门房里的人一听得他姓冯便换了副面孔,还上了好茶招待,心下不禁打鼓,莫非那丫头在这府里混的很好,已做了主子身边的大丫鬟? 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见此处虽只是门房,却布置得颇为阔气,门帘还是绸缎的,这垫子更是软的不行。茶杯摸着手感不凡,想必价值不菲。他随口道:“人怎么还没来?” 善喜不敢过多说主子的事,怕触了三殿下霉头,只含糊道:“咱们殿下的书房在宅子后头,咱们府上宅子又大,走过来可要些时辰呢。您且先喝口茶润润,过一会也就来了。” 这冯新见善喜如此说便也没有追问,只牛饮般喝了满杯,又叫续上。 过了约莫两刻钟,方见有人掀了帘子进来,善喜尚未及给朝华打招呼,便见朝华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抓着冯新的衣袍摆子哭得大声:“父亲!您可终于来了!您若再不来女儿恐怕就活不成了!” 说着又大声哭将起来,把一旁站着的善喜看得一愣一愣的。他刚要说话,阿丘忙扯了他出去。这耳房里便只剩父女二人。冯新却扯开了自己的袍子,沉声问:“怎么一回事?!好好说话!” 朝华依旧哭着,却一边哭一边道:“父亲,您有所不知,女儿如今是遇上大麻烦了,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父亲!” 冯新听见这话心里一咯噔,忙斥问道:“你你你好好说话,怎么回事赶紧给我说清楚了!” “是……”朝华跪在地上犹自抹泪,“您有所不知,我自入了府之后便颇为顺遂,被主子提拔到书房伺候,这活又轻便,主子又体恤下人,这日子可真是神仙一般。” 冯新见如此说便放下心来,打量着朝华,见她梳着丫髻,穿着府里头丫鬟们统一的服饰,便知她日子过得不错。 刚要开口就又听得朝华道:“可是……可是女儿前些日子却闯了一件大祸事!求父亲一定要救救女儿呀,女儿如今能依靠的便只有您了!” “什么……什么祸事?”冯新站了起来,茶也不喝了。 “实则是女儿打碎了殿下书房里的一方砚台……” 冯新松了口气:“一块砚台罢了,拿你的月例银子去买一块赔上便是了,这有什么值得哭的……” “那块砚台是李砚,要五百两银子一块……” 说着便又哭起来。 冯新愣在当场,随即破口大骂道:“净胡说八道!什么砚台要五百两银子?!抢钱吗这不是?该不会是三殿下诓你的吧?” 朝华低头拭泪:“殿下给了我五日去筹钱,若是五日之内筹到钱了便无事,若是筹不齐,便要送女儿下狱去!父亲您可一定要救救女儿呀!今日就是最后一天了,女儿却只筹到了四十两银子,明日一早若是不成的话女儿就要被送去狱中了,届时,不论是拘禁还是打板子,女儿都再见不到您了,您救救女儿吧!” 冯新却明显慌乱起来:“你说的这什么话?家里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去书院读书实在是烧钱,家里如今就快揭不开锅了!” 冯新随口应付,只想着尽快将自己摘出去。 “怎会如此?”朝华犹自不信的样子,扯了冯新的衣袍下摆,“您的灯笼铺子生意一向不错,母亲的绣品更是卖价不菲,怎会揭不开锅?您不会是不想救女儿吧?” 冯新只顾着把自己的袍子扯回来,见扯不动,索性伸手一推,朝华一下子被推倒在地。看得门外的善喜心里一揪就要往里冲,生怕三殿下回来向他问罪。阿丘却死死拽着他不让他进去。 朝华泪雨涟涟:“父亲!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死不救?咱家的院子地段不错,近些年涨了不少,若是卖了也能有个二百多两银子,何不现在去筹钱好救女儿脱身?” 冯新却呆在当场,随即朝地下啐了一口:“我呸!你个赔钱货,想当初我卖你就只得了六十两银子,如今你却要我去卖宅子救你?可做你的梦去吧!实话和你说吧,我今日来原本是想带你走的,邻居家小六说你生得美,如今十四了正好可以卖给官老爷再赚一笔聘礼银子,我这才老远赶了过来,可没想到你张口就要我卖宅子来救你,你可做梦去吧!我就当我今日白跑一趟了,晦气!” 冯新说着就要往外头走。 这可不行,朝华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怎能让他走的如此便宜?遂咬咬牙决定下个猛的。 “父亲!你可别忘了显儿!”她喊出声来,声音有些凄厉,似乎是想要父亲迷途知返救她一命。 果然,听见这话冯新立刻止住脚步,回过头来质问朝华:“你什么意思?” “呵呵,”朝华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尘土,“你不知道吧?我凑不够五百两银子救命那就只有下狱这一条路好走,可你的宝贝儿子是要考取功名的,若是他有个坐牢的姐姐,你觉得他的路还走得下去吗?他的同窗会怎么笑话他?他的老师还会尽心教他吗?你想过这些吗?” 冯新此刻的眼神像是要将朝华剥皮抽筋一般,他抡圆了胳膊要将朝华扇倒在地,阿丘却冲了进来,“这里可是皇子府!岂容你一个外人放肆?殿下说的是明日才将朝华姐姐下狱,你给我放尊重点!”说着发狠似地推了冯新一把。 冯新被推得踉跄,闻得此言如坠冰窖。卖宅子救她必然是不可能的,可若是她下狱了也必然会连累显儿,该怎么办呢? 他狠狠盯着朝华,忽然心生一计道:“你给我等着!这可难不倒我!” 他立刻去外头找了个在街市上写对联的年轻人,将他的纸笔都拿着一路跑着去到了皇子府。 “快,给我写一份断绝关系的文书来,我要和我女儿断绝一切关系!” 那读书人似乎是个秀才,闻言却有些惊讶。“这可使不得呀,有事好好商量嘛……” 冯新却急急打断他:“你写一幅字三十文对不对?我给你六十文,快写!” 这秀才愣了愣,瞬间提笔就写。朝华立在门房处,心内一片寒凉。她叫阿丘悄悄去叫了岑望来。 很快这文书便写好了,秀才却有些犯难。“没有印泥可如何是好?” 门外忽响起一老者的声音,“我有。” 果见岑望掀了帘子进来,朝华朝他投去歉意又感激的笑容。 岑望点点头,对冯新道:“二位是要断绝关系吗?那老夫正好做个见证。读书人,你也来做个见证好吗?” 那秀才又有些推拒:“这……不太好吧?” “我给你十两银子的见证费。”岑望笑笑。 “好,成交!” 好像是怕岑望会反悔,这秀才立刻开始主持:“请二位按下手印,这文书一式三份,各人手执一份,另一份留在见证人处留存,可都明白了?” 朝华迟迟不说话,却落下泪来。冯新一把夺过了印泥,在三份文书上都按上了手印。见朝华没有反应便要上手,那秀才忙拦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朝华自嘲一笑,拿过印泥来在三份文书上都按上了手印,还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从此以后你和我们冯家没有一丝一毫关系,你是下狱也好流放也罢,都和咱们一家人没关系,你也休想影响显儿考功名!” 说完冯新拿着文书便忙不迭地走了。 这份文书按理说是有效力的。但究竟是否有效力朝华却并不关心,她只要让他们三人相信这份文书是有效力的便足矣。 这一桩闹剧以三份断绝关系的文书而终结。 第46章 消息 门房外却立着一人,正是三殿下淮瑾。他从朝华进来跪下哭开始就一直在,如今眼瞧着那冯新手里拿了份文书忙忙地离开皇子府,心下一黯。 他正要掀帘子进去,就听得朝华又道:“嗐,这可是一桩大好事呀月明姐姐,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月明恍然:“我还奇怪你做什么非要和我换衣裳,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她拉着朝华的手,“不过你这父亲却着实让人开了眼界,不仅将你卖了,更对你见死不救,我还听得他说要将你卖给官老爷?这可真真是……” 因顾及着他是朝华父亲,月明不好将话说得太过,便含糊其辞。朝华却满不在意道:“如今我已和他断绝了关系,他恐怕避我如蛇蝎,为着我弟弟的学业也断然是不会再来找我的。若是以后出了什么事,还有人来此找我,善喜,你便同他们说我已经被下了狱,熬不住刑死了。” 善喜答应着,淮瑾此时恰掀了帘子进来,其余人见殿下来了,问安过后便退了出去,只留二人在此处。朝华不知他听见了没有,如常向他请安。 淮瑾瞧着梳着丫髻、穿着丫鬟服饰的朝华,泪盈于睫要落未落,瞧着分外凄楚,眼神却是清亮的。他心里有些抽痛,忙揽了她入怀:“可要我做些什么?” “自然不必。”朝华摇摇头,抬眼看淮瑾,“如今我与他们三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那自然不必再费分毫力气去做什么。” 可淮瑾看着朝华神色却仍觉有异,她心知淮瑾善观察,此等心事想必瞒不过他,低头道:“你知道吗?原本卖我那日,我母亲是不同意的。我听见她和父亲在堂屋里争吵,还拍了桌子,我那时还满心以为母亲舍不得我,必然不会同意此事,我这才买了油又折返家中。可后来牙婆来得太快,母亲便似乎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第一次卖我的时候她不在,这一次父亲、不对……是冯新要来卖我第二次,她还是没出现。” 说不伤心必然是假的,她心里仅存的那一点期盼被一次又一次浇灭,哪怕她没有出面,她也依然是帮凶,是旁观者,是默认者,是和她丈夫一起卖女儿的凶手。 朝华擦擦泪,又笑起来:“但好在今日我略施小计了结了这件事,以后我就是个孤女了,虽是个孤女,可我还是个有钱的孤女,殿下可不许嫌弃于我!” 泪珠晶莹,笑意更璀璨。朝华永远都是这般坚强,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走到今日。 淮瑾看着她晶亮的眸子,笑道:“今日既是个好日子,那便开桌席面吧,就做如今最时兴的樱桃宴。” 载义在外头应声而去。朝华却奇道:“樱桃宴?” 云都的樱桃可都是她的庄子上供来的。如今才入七月,樱桃正上市不久。 “是啊,”淮瑾带着朝华往书房走,“我今日去职上,好几位同僚都同我说起今年的樱桃酒最是时兴,连带着樱桃的销量都翻了番,价格也比往年要贵些。” 原来是连带效应。朝华心中窃喜,若果真如此,今年年底庄子上的进项恐怕便不止去年的数目了,原先的不悦便抛到九霄云外,安心预备过几个月在阁中数钱。 午间厨司果然在静安居摆了樱桃宴。 二人一起说笑着用了午膳之后,淮瑾牵着朝华入内室午睡。中间的帐子虽还是放下,但二人的手却是牵在一处。 过了片刻,待朝华睡熟,载义托了月明悄悄在帘外打了暗语。淮瑾便起身披着月色夏衫去到静安居正厅,载疏早已等候在内。 与载义不同,载疏性子安静,话少。帮着淮瑾打理云都各家商铺从未出错。而淮瑾的铺子却并非只在东西二市,更有许多遍布各个坊市。他名下的铺子只有几间,几乎都在东西二市,打着赚钱的幌子,从未引起过他人注意。其他坊市的铺子被安排在了他手下各个心腹的名下,却图的不是一个赚钱,而是遍插耳目探听云都消息。 载疏在下头汇报:“主子,东市的酒铺已经关停转让了,结算下来仍有盈余,利润七百两白银,午间已让张松入了库房。花记首饰铺子盈利最多,进项高达一千五百两黄金,是咱们所有商铺加起来利润的一半。还有两间当铺,虽说没有亏损,但营收一般,加起来不过九百两白银罢了。东西二市其余的小商铺营收倒不可小觑,加起来也近五百两黄金。还有咱们南郊的三间皇庄和六百亩良田,进项约七百两黄金。 “云记绸缎庄子在南市,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的,今年也只是勉强平了账。两家食肆的生意略好些,因今年进都中做生意的外地人多些,食肆明着互相竞争,实则暗地里打着配合,扭亏为盈,进项九百两白银,昨日已入了库房。” 淮瑾不时点头,载疏帮他打理铺子已有七年,他很是放心。又道:“每间铺子的掌柜、伙计的年底分红切不可少,咱们探听消息多靠他们。” 载疏点点头:“殿下,这些银子金子放在库房有些打眼,小的便将大部分都兑了银票,都放在匣子里了。” 载义便接过去。和其他所有铺子庄子不一样的是,淮瑾名下的商铺和庄子都是每年年中结算上一年的收支。 淮瑾喝了口茶,厅里摆了两只冰桶,恰是凉风阵阵。 “可有什么消息?” 载疏见没有外人,便道:“有两个消息需要汇报给您。都是关于郑王殿下的。” 载义见哥哥如此说,心知关系重大,便去到外头守着防止有人靠近。 “东市的人多是本地商客,爱谈论朝中新鲜事。昨日有几个人去了咱们的若叶肆,在二楼雅间里,酒喝多了又见没有外人,便谈论起了郑王殿下府兵的事情,说郑王殿下实封五千户,比之两朝所有的亲王实封都多,又说府兵为何也超了规制,被咱们送菜的小二听见了,赶紧禀了过来。” 淮瑾闻言一顿,又道:“可给了绿封?” 载疏恭敬答道:“给了,每个汇了消息的伙计都会有五两银子的绿封,若是关系重大则翻倍。昨日我给了那小二十两银子的绿封。” 收了绿封,就是卖了消息的意思,出了门就当作是没听过也没说过什么话。这些人都是载疏手底下用老了的人,都知道规矩。又因东家给钱丰厚,所有人都十分留意店里的人与事,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就立刻报了载疏。 淮瑾点点头:“那便好。钱到位了,底下的人自然会忠心耿耿。还有一个是?” “南市的槐叶肆最擅长做各地美食,因此外地来的商客都喜欢去那边。这个消息却有些复杂。那天来了几个从南边来的食客,操着一口咱们云都人听不懂的南边口音,小的听着口中似乎有‘郑王’的话头,幸而隔壁巧娘是南方来的,便找了她过来上菜。事后巧娘说,那几人是来这边做生意的,在家乡时听说了一件事,说是江州那边有个年轻人自称是秦贵妃的娘家侄子,郑王殿下的表哥的,颇有些霸道。鱼肉乡里这些都是小事,打着郑王殿下的名头蹭吃蹭喝,还强收了一农户家的小女儿做妾。这倒也罢了,事情的关键就在于那小娘子的父亲被气死在了家中,家里人去县里讨要说法却被打了一顿,事情传开了免不了群情激愤,底下便有说些官官相护的话出来。他们在席间并未避着人,多半是因为觉得没人听得懂南边口音。” 这两个消息来得倒很是时候。江州,从前正是淮瑾外祖父孟鹤山的地盘。 “你辛苦了,今年的分红照旧是给你每间铺子的一成进项。”淮瑾放下茶杯,颇为诚恳道,“你帮着我打理铺子辛苦些,探听消息更是不易。我听载义说你们父亲近日病了,待会叫载义带你去库房拿一支五十年的老参回去。这老参是别人供来的,外头买不着,你带了回去给你父亲熬了喝,身子想必就能大好了。” 载疏与载义俱都跪下谢恩不提。 淮瑾看着载义手里的匣子,心下忽有了个想法。他如今正在都水监当差,天下水旱情况了如指掌。今年的北边雨水甚少,恐有干旱的可能,到了这个时节船只类的水上运输工具价格必是跌到了谷底。他叫载义将匣子还给载疏。 “这里头的银票你拿了一半去买船只,尽量都买大型船只,买了以后便泊在港里,每艘船上派个人住着帮着咱们看着,这船暂时没什么用处,囤着便是,待有了用处我再告知于你。” 载疏恭敬应“是”,又道:“那剩下的一半呢?” “去东西二市把市面上所有的裘皮都买进,存放在咱们几家庄子上。手里只留一点钱便是了,府里库房还有几箱子银子呢,没必要留太多钱在手里,钱得花出去才能赚得多。” 载疏不疑有他,退下去办事。 而载义更是对淮瑾的这些想法习以为常。要问为什么,端看三殿下目前手中多少铺子多少财产就知道他是个很会赚钱也很会花钱、更会笼络人心的主子。打点下人伙计动不动就是五两十两,这些钱在外头可都是普通人一年的嚼用;对待掌柜的就更是大方,收买余危竟直接送了一座二进宅院。要知道云都地贵,宅院更贵。 但他一点也不担心淮瑾会没有钱,他手里的银子在短短五年之内已翻了三番,以后赚得只会更多。 第47章 取舍 又一日早朝,圣人当众夸赞淮瑾此前江南道粮荒一案办得好,颇有些抬举他的意思。近几日更是接连宿在了长平宫。 澄盈公主的伴读人选已经确定,一位是孟平山的孙女孟玄晖,今年七岁,已熟读《千字文》。孟平山是孟鹤山的哥哥,如今正在尚书省任尚书左丞。另一位则是翰林学士曾学英的重孙女曾祎。孟淑妃很满意两位伴读,更盼着孟玄晖能常常入宫代家人陪伴她,因而对着圣人也和颜悦色了几天。 这一日,秦贵妃在宫中设荔枝宴,遍邀都中命妇主母娘子们。听闻孟淑妃也出席之后,那些人揣度着圣人意思,竟都带了自家适龄的小娘子入宫赴宴,想来是存了叫孟淑妃相看的意思。 前些日子孟淑妃就召了母亲张氏入宫。张氏年少与孟鹤山成亲,婚后虽只育有两女,但二人琴瑟和鸣,不曾有过什么争吵。孟鹤山也未曾纳妾,夫妇二人携手至今,故而张氏虽年近五十,却保养得宜,身康体健。 “母亲,瑾儿的亲事都耽误到了如今了,”孟淑妃满目愁容,苏英遣走了内殿伺候的宫人,“郑王已经大婚,可圣人还是没有给瑾儿赐婚的意思。”孟淑妃近来尤其着急此事。“想当初郑王十六岁便定了亲,只是范家宠爱女儿,想多留女儿两年,因此约好郑王殿下十八岁迎娶范家女。后来又遇上了东湖水利一事,耽搁了大半年,十九岁方才成亲。咱们可不能让瑾儿也重蹈覆辙。瑾儿如今已经十七岁,马上就十八了,我这做母亲的可真真是急坏了。虽说也有不少人家主动抛来枝头,可要么是些落魄的侯门,要么便是些小吏,实在是有些配不上。” 说来,孟家在江南虽称得上是望族,但在云都却根基不深。孟家两兄弟中只孟家大哥孟平山在官场上略为顺遂,他为人和善大方,性情敦厚,同僚有事找他帮忙都是无有不应的。为官上勤勉有加,对上忠诚对下宽厚,说起他来都是称赞的多,因此云都中结交了不少好友,仕途虽不算平步青云,但也是稳步升迁。 孟鹤山却是几年前才迁来云都。他不善交际,更懒得与同僚交往应酬,下了朝便闷在家中,在弘文馆做学士恐怕是他为官最高点了。若非看在他是孟淑妃的父亲份上,恐怕那些同僚都不乐意搭理他。 而孟淑妃虽添了一位公主,但平日里深居简出,性子冷傲,既不与后宫众人交往,也不花心思在笼络帝心上,这一点倒是和她的父亲孟鹤山如出一辙。因而云都众人看来,圣人很少去长平宫,便是不喜孟淑妃的表现。 一个母家平平、不得帝心的妃子,和一个资质能力样样不如二哥的三皇子,确实不是一门值得费心去求的好亲事。 张氏性子颇为软绵,闻言也只能拉着孟淑妃的手细细劝解:“自古以来呢,为着传宗接代、继承财产,往往都是宗子成婚最早。郑王殿下当初是为了拉拢范家,才同意等范家女儿两年的,不然他也是十六岁便成了亲了。咱们三殿下即将十八岁,圣人却还没有赐婚的意思,确实是耽误了。” 想到这里孟淑妃就有些不得意:“那范家祖上经营得当,到了如今范曾当家,已是泼天的富贵,又只有两个女儿,范思语乃家中幺女,嫁妆不知凡几,郑王即便是等了两年却也是得了便宜的。都中那些人原先都盯着郑王妃的位置,见他们已成了婚才肯搭理咱们,都打量着咱们瑾儿不受宠,没有继承的可能,这才眼高于顶。可若是给瑾儿相看其他地方的人选,虽说也有望族,可咱们不清楚那小娘子的品性,却是不敢贸然给瑾儿娶回来做正妻,便只能都中相看。”她说着犹为气愤,“可我怎能不恨?若是他早早地成了婚,我儿也不至于被耽误至今。” 张氏也很无奈:“谁说不是呢?都瞧着圣人不喜咱们三殿下,因而云都中的豪绅命妇们瞧着圣人的脸色行事,不敢贸贸然地抛来枝头。我和你姐姐这些日子一刻不歇地参加宴会,适龄的小娘子倒是看了不少,她们的态度不似原先冷淡,但也说不上热络,数得上的人家说话说一半,余地倒留了大半,什么‘三殿下尚还年幼,婚事暂且不急’,真真是愁煞人。若是圣人肯为三殿下赐婚,倒是免了咱们相看了。” 母女二人少不得继续相看。 却说今日荔枝宴,都中所有的适龄女都来了,眼瞧着圣人多次嘉奖三殿下,态度似有转圜,那些人便迫不及待闻风而动,孟淑妃却觉得这些人未免表里不一、前倨后恭。又在心里恼恨,自己为了一时之气与圣人负气那么多年,不仅累得儿子不受圣人重视喜爱,更让都中人都瞧轻了他们,那些人都瞧着圣人眼色行事,竟是生生耽误了儿子的亲事。 想到这里,她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亲自相看那些阁中娘子。 秦贵妃满面春风地坐于上首。如今她的儿子郑王深得帝心,越制册封,这一点就叫多少人在心里高看他们。自己又打理着合宫事务,大事小情都经她的手问她的意见。哥哥更是手握重权,她简直是快活得要升天。 荔枝宴设在含凉殿,这是宫中大型宴会的专用场所,又因着天热每五步就搁了一只冰桶,更有宫女在侧摇着扇送凉风。虽是七月,殿中却是凉风阵阵、香气清幽。 众人到了先是寒暄,片刻后便有序落座,人人面前都是些用荔枝制成的特色美食,酥山更是如半人高,着实气派非凡。 杨皇后借口暑热未曾出席,此时殿中秦贵妃最尊,坐于上首,孟淑妃右下。刘美人有孕六月却忽然难产,以后恐难有孕,此时正在承欢殿休养。 “今日呢,天光甚好,本宫见今年供上来的荔枝品相绝佳,遂遍邀大家前来赴宴,虽是有些暑气,但靠着冰桶,想来无碍。” 秦贵妃开场白一样地说着话,底下的娘子们无一不附和的,席间一派平和。一半的人奉承着秦贵妃。另一半的便是拉了自家女儿到孟淑妃面前请安的。 其中薛家颇为显贵,吴家的女儿娴静贞和。只是吴家上赶着来搭话,薛家夫人却不很热络。也难怪,薛家夫人姓崔,娘家是清河崔氏的旁支,家世显赫,夫家又手握实权,且只有一个女儿,名唤薛氏卓玉的,自然不乐意女儿嫁给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还要被迫卷入权力争斗中,因而不甚热络。吴家的女儿名唤韵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席间作了幅画献给孟淑妃,倒是叫人怜爱,她有些犹豫。 含凉殿中热闹非凡,黄昏时分方歇。 待回到长平宫,圣人又来了,孟淑妃只得继续强撑精神应对接待。为了儿子的亲事,她少不得温柔小意些,倒叫圣人想起了她初初入宫时二人的恩爱时光,竟是一连七日都宿在了长平宫。 这一日晚间,孟淑妃向圣人提起此事。 “陛下,妾身斗胆,想求陛下为咱们瑾儿赐婚。” 圣人却是如梦初醒般:“瑾儿今年……快十八岁了吧……” “是啊,”孟淑妃柔柔地靠在圣人的臂弯里,“瑾儿是冬至的生日,也就不到五个月就满十八了。” 圣人沉吟片刻,似有些内疚:“朕居然把这件大事给忘在了脑后。” “是妾身这个做母亲的失职了,没有早些同圣人商议此事。”她给圣人抛去台阶。圣人果然放松了神色。 “华音可有人选?” 选儿媳妇这种事,自然是母亲来做最为恰当。 “今日贵妃姐姐在含凉殿办了荔枝宴,席间见到了薛家与吴家的两位女儿,俱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且年岁相当,只是倒有些难以取舍。” 圣人从中分析:“薛家家世不错,母亲娘家给力,很有实力,与瑾儿尚算般配。只是这吴家……是哪个吴家?” “是太仆寺上牧监吴佼越的女儿吴韵宁。” 圣人却摇摇头:“他官职不显,妻族没落,倒是配不上咱们瑾儿。” 孟淑妃有些可惜道:“但这个孩子倒是不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作画,还送了幅画给妾身。长得更是十足的标致,与咱们瑾儿也算是志趣相投。” 圣人沉吟片刻,忽笑道:“这好办,便两个都娶了就是。薛氏为大,吴氏为小。” “这……”孟淑妃有些犹豫,“这怕是薛家不会同意。” 圣人笑起来:“说起来,我有个惊喜要告诉你。此事一出,那薛家必定答应。” 第二日,圣人便下了一道圣旨,正巧解了孟淑妃之忧。 第48章 陵墓 近来云都城中讨论度最高的便是圣人下旨修建皇陵一事。 原来圣祖时期京都设在瀛洲,在现今都城云都的右上方。一到春日黄沙漫天,并不宜居。从圣祖到太宗时期历经四朝,所有的皇室成员都葬于羊山古墓,太宗时期才迁都至云都。 因迁都耗费巨大,当时国库已经没有余力再兴修陵墓,太宗付了一大笔银子给了昭义伯之后,将原先昭义伯在落霞山新修的家族陵寝收归国用,太宗的陵墓就设在落霞山陵墓。 自圣人临朝后,修建陵寝的声音便一直都有,但为着后世声名着想,圣人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新修陵寝。 变故发生在今年年初。落霞山不知为何起了震,陵寝中太宗和太宗皇后暠氏的墓室被落石压了,其余大大小小的墓室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虽说立刻派了工部司的人去修缮,但终究不得常法。 上月,圣人与工部尚书江浦生、工部侍郎遇芝商定重修皇陵,在落霞山陵墓的基础上按照皇陵规模新修一个皇家墓园,以后世代皇室成员皆葬于此。日前已在朝中得到了臣工们的普遍支持,毕竟一个王朝没有自己的陵墓确实不成体统。 户部司连夜赶工,已给出了具体预算,为此淮瑾在度支司职上与同僚熬了几个大夜才将预算赶制出来,打算明日早朝呈报圣人。 那么谁来主建皇陵便成了云都城中讨论度最高的话题。 “这种事,自然是要长子来做,”若叶肆的二楼雅间里,几个人正谈论着这件事,“郑王殿下深得帝心,现在又领了兵部的差事,在他舅舅秦简手底下,这必然是圣人抬举郑王殿下的意思,不然怎么会让殿下去兵部这种手握重权的地方呢?” 一般人却并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揣测圣意,这几人都是云都城内的老牌勋贵,因上一辈不讨圣人欢心,被渐渐排除在了核心勋贵圈子外边。若叶肆向来僻静,他们几个喝了点酒就开始口无遮拦起来。 另一人点点头:“是啊,你看三殿下,就一直在度支司领闲职。” “三殿下怎么能和郑王殿下比?三殿下母亲孟淑妃不受宠,又比不上郑王资质高,自然只能领闲职了。我看啊,这件事情多半还是郑王殿下的。” 说话的这人是尤二。他父亲是秦简妻子尤氏的三堂弟,一家人跟在尤氏手底下讨生活。 “我也觉得,陵墓一事这么重要,不是长子做也要是嫡子才行。五殿下年纪那么小,自然只有郑王才当得起。” 几个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因修建皇陵这件事情在都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且不是什么敏感话题,因此各家食肆都有人谈论。 “若是主建皇陵,那油水必然是少不了的。户部拨一部分银子出来,还有每年的税赋。这里头涉及的石材、木头、油料等等,不管是落到谁头上都是一大笔进项啊!” “咱们要是也能搭上郑王的线该多好啊,不管怎么样能捞到点差事,哪怕细枝末节也够咱们吃的了。” 尤二不屑一顾:“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你家不过是跟着太宗皇帝打天下的,得了个封三代的侯爵,到你父亲这代就是最后一世侯爵了,这些年下来早就破落不堪,如今不过靠着家里女人的嫁妆勉强支撑门户罢了,还想和郑王做生意,也不看看能不能越过咱们家去。” 尤二一家在都中虽没有正经官职,但靠着尤氏荫蔽,日常能跟在秦简、郑王身后做点小生意捞些油水。这桌席面上,就数他和郑王关系最近,算是一表三千里的亲戚。 其余几人见这话说得伤人露骨,俱是打着哈哈道:“尤二,别和他一般见识,来,咱们喝酒!” 这几人都指望着能跟在尤二后面喝点汤,少不得多奉承些。 此时思政殿里,圣人正召见淮陵。 “陵儿,有一事朕想让你去帮朕办,别人去朕还真是不放心。” 圣人和颜悦色地对淮陵吩咐,而立在下方的淮陵心里早喜不自胜。 这几天身边的人都在说兴修皇陵一事关系重大,若是能得到主建皇陵的资格,那且先不说能赚多少进项,便是这许许多多的关系都能靠工程上的事情打点,利用皇陵一事笼络臣下们的心,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又见圣人这时候召他前来,他简直欣喜若狂。 面上却不显。只见淮陵恭敬道:“父亲有事吩咐儿子便是,儿子定当竭尽所能。”他的笑容隐藏在唇角,带着志在必得的信心。 上首的圣人将一切都收在眼里,他欣慰笑笑:“那便好。” 含翠殿里,秦贵妃正吩咐云舟摆宴。 她语笑盈盈:“就在内殿摆一桌小宴也就是了,思语回了娘家,便不叫她了,等她回来听说这件事一定很高兴。” “是啊,娘娘,”云舟在一边陪着笑脸,“咱们殿下才干能力如此出众,又是长子,当得起这份差事。” 秦贵妃更高兴了:“修陵墓这样大的事,必得是陵儿才拿得住。你快去看看厨司预备的怎样了?陵儿去了些时辰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可别叫他等,最好他一回来就摆上膳。” “诶,奴婢这就看看去。” 云舟喜气洋洋地应着,带着序草去厨司盯着。 秦贵妃又带着序花各处查看,事事都要完美。 不一会,郑王从前头回了来,太监王光赶着来报“郑王殿下回来了!” 秦贵妃忙出去迎,却见郑王面色不虞地回来了。秦贵妃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但还是强笑着问:“怎么样了,陵儿?” “你们都下去吧。”郑王言简意赅地吩咐,王光见势不对,忙带着一干宫女们退出去。 “父亲……”郑王迎上秦贵妃充满希冀的眸子,神色有些古怪,“叫我去泷州。” “泷州?!”秦贵妃大惊失色,“什么意思?去泷州做什么?圣人不是叫你去吩咐接管皇陵的事情吗?” 她此时却忽然想起了刘美人,不会的,这件事情她做得很隐秘,不会有人知道的。 “不是,”淮陵摇摇头,眉头紧皱,“父亲根本没有提皇陵的事,只说之前我在东湖做得好,泷州那边需要修个渠,叫儿子去打个前站,看能不能修,要多少银子,有什么难处,叫儿子多去走访查证。” 秦贵妃跌坐在榻上:“你可知道泷州多远吗?在岭南道那边,一来一回再走访查证,恐怕要小半年。” “是啊,”淮陵很烦躁,“待儿子回来,皇陵一事早已尘埃落定,恐怕各个节点上的工程、赚钱的去处都已经有人接手了。” 秦贵妃见儿子如此,又少不得强打精神来宽慰他:“修渠也是大功一件,兴许你父亲只是见你东湖修的好,所以才把这件事牌给你的,”她顿了顿,又道:“可说什么时候启程吗?” 淮陵深深地看了眼秦贵妃,道:“即刻启程。” 来含翠殿的路上郑王就已遣了身边的心腹传音去南市余危的宅子报信,叫他立刻收拾了包袱来丰乐坊郑王府上。自从余危跟着他去过东湖后,他对余危越来越信任,俨然要取代身边从前的幕僚。 第49章 圣旨 郑王一行星夜出发赶往泷州。 “殿下,如今咱们不知道圣人究竟什么态度,既然要去泷州,那就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地再回来,到时候圣人也没什么话说,咱们也对得起走这一趟。” 一架华盖马车上,余危正坐在一侧宽慰着郑王。但见郑王身着墨色锦袍,腰挂银带,眉目俊朗,正撑着板壁闭目养神。 余危见他不说话,又道:“皇陵一事咱们先别想了,左右事已至此,泷州那边的县令赵玉良是我同科的好友,咱们去了那边他自然会好好照应,不论是修渠还是什么,跟着他想必能事半功倍,也好早日赶回云都。” 郑王浅浅地应了一声,余危便不再说话。 他是被人从被窝里拽起来的。原本他吃了晚饭见天色还早,便打算在书房里看看典籍,绯娘却身着清凉踏进了书房。二人好一通缠绵,正去了内室榻上却被外头砸门的声音叫醒,小厮贺熹急急地在门外叫他,余危恐三殿下有急事找他,少不得提起裤子前去开门,却说是郑王要连夜赶往泷州,点他一同前往,只给了两刻钟时间收拾行李。他吩咐绯娘速速给他收拾行装,便赶去书房写了个条子,让贺熹送去南市的槐叶肆去。 此刻他也是满身疲惫,却又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应对。这次去泷州没有淮瑾给的锦囊妙计,若有突发情况恐怕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才行,索性泷州县令赵玉良是他的同科好友,他对渠道一事也颇有研究,心里这才略略安定些,希望槐叶肆的掌柜能早点把消息递给淮瑾。 次日一早,淮瑾将度支司赶制出来的预算计划呈与圣人,圣人略略看了下便放下。 “都水监近日可忙?” 他在殿上问淮瑾。淮瑾出列,恭敬道:“回父亲,今年天下各州无水祸,正是好年景,因而都水监近日尚算清闲。” 淮瑾拿不准圣人的意思,揣度着应答。 “既然如此主建皇陵的差事便交予你吧。” 说着不等淮瑾反应就离开了朝会殿,魏思高声唱着“退朝”,留下满室震惊的臣子。 三皇子不受重视这件事几乎是云都人人公认的事实。母亲孟淑妃性子冷傲不愿曲意逢迎,因而不甚受宠,三殿下无论是读书还是治世样样落于郑王淮陵之后,从没有人认为三殿下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众人席面上的谈论的话题对象。这也是为什么淮瑾能在云都城中布下那么多铺子作为眼线却没有被注意过的原因。所谓祸福相倚,他不受重视自然有不受重视的好处,他的消息网遍布云都,没有人的消息能比他的更全面及时。 众人犹自惊讶圣人将这么一个香饽饽给了三殿下,就连淮瑾也是一愣。 但到底是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手,很快就有人站出来道“恭喜恭喜”,说些场面话。一时间所有人都换了副面孔,场面话一套接着一套,朝会殿里人声鼎沸如菜市口。 圣人抬举三殿下,这可是顶顶新鲜的一桩事。 淮瑾刚回到府上,圣人的圣旨便至,是内侍监魏思亲来宣的旨。很快这个消息便像风儿一样传遍了云都城,积善坊的薛家夫人很快就往长平宫递了帖子,要求见孟淑妃,孟淑妃接下帖子之后第二日就宣召了薛夫人入宫。 这个圣旨确实解了孟淑妃心中忧虑。薛家的态度转变很快,亲事可成。至于吴家,瞧着眼下的情形也未必不愿意做小。 而书房的朝华却对此一无所知。她近日除了练大字便是盘算着如何培养心腹。 淮瑾的心腹不知凡几,朝华也曾观察过,发现他待下人自有一套章法,这也是多年历练所致,她要培养心腹的话,模仿淮瑾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 “培养心腹自然是有讲究的,”淮瑾盘腿坐在蒲团上,他正在搜罗载疏呈上来的落霞山陵墓信息。“银子是第一步,让人信服是第二步,以心换心却是最后一步。” “意思是给足够多的月银?”朝华支着肘研究岑望早上留下来的一盘棋。 “非也。”淮瑾摇摇头,开始研究云都城中的石材商和木材商,盘算着去哪里买材料、和谁合作生意。“月银都有定数,若你给了那人比别人更多的月银,那势必会给那人招来麻烦,他会被其他人针对、陷害。但若是他办事得力你额外给赏钱倒是可以,毕竟各凭本事,谁也说不了主子打赏下人的不是。除了月银、赏钱之外,更要注意底下人的家里情况,有些时候你不能直接打赏心腹,却可以给他家人体面,比如家人生病了,你给他找大夫,或是赏赐珍贵药材,这些都算作银子那里。久而久之,你待人宽厚,必然会赢得他们的信赖。” “原来如此。”朝华不住点头,不过她现在苦恼的却是没有心腹可供培养。她统共就积云一个丫鬟,得先将她收作心腹,以后在府中才更便宜。 “至于第二步,就要靠你自己的个人魅力了,先做好第一步,稳扎稳打,你的下人便会对你越加忠诚。以心换心是你们共同经事之后才有的,寻常倒是不必如此,下人便是下人,你若一味地抬举他反而会坏了规矩,导致底下人风气不正,处处想着讨主子欢心、迎合主子,差事上反而怠慢了,那就是本末倒置。” 朝华点点头,若有所思。 此时已近黄昏距离圣人宣了圣旨已过去了大半日。 这大半日,淮瑾先是让载义给载疏送信,叫搜罗落霞山陵墓的信息。不过半日载疏就亲来回话。 后又令其去打听云都内各处石材商、木材商、沙石商、砖石商都有哪些,哪里的工匠最多最便宜等等,载疏领命自下去搜罗不提。 岑望一早就在书房候着,二人商量着利用修建皇陵拉拢臣下,集大家之力,又讨论该和工部哪位同僚商议设计图纸的问题,包括在哪里会客等等皆有讲究。 送走岑望后,淮瑾在书房拟皇陵建造的章程。各样事务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很快就运转了起来。 朝华看着淮瑾待人接物、处理事情,渐渐地悟出了一些门道来。于是更热衷于开铺子,她现在要做的便是积累起来原始资本,再将这些银子都变成心甘情愿留在她身边的心腹们。她也许成不了人上人,但是自保的资本,她一定要有。 及至晚间,岑望又来了书房。 “若是直接将这买卖差事给咱们要行笼络的臣工,则有结党营私之嫌,恐为将来埋下隐患。此一事最为要紧,务必处置妥当。” “老师的意思是,圣人给学生这个差事,还存了试探学生的心思在?” 岑望点点头道:“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如今两党之争虽没有抬上明面,但圣人的心思深不可测,若是将来有一日咱们到了台前,那这种潜在的隐患必须要扼杀在摇篮里,不能让有心人抓到咱们任何把柄。此事,不如拐个弯做。” “拐个弯做?” 淮瑾若有所思,片刻后露出微笑来:“学生明白了,多谢老师指点。” 二人一直谈论到半夜方歇。第二日一早淮瑾下朝后,吩咐载义去若叶肆定一间最大的包厢,明日午间他要在那里宴请工部的同僚。 第50章 思念 这天载义一早就去了西郊大营给淮岳送补给品。他去大营已有很长一段时日,就连皇后产下五皇子他也只是循例送了一份贺礼过来,人却并没有露面。 今日早朝,淮瑾想法子在圣人面前提起了淮岳。 “父亲,四弟在西郊大营练兵颇有成效,我听陆左中尉说,左羽林军在日前的操练兵事中表现出众,战力已远高于右羽林军了。” 淮瑾出列恭敬道。身后的陆左中尉见状也出来搭腔,倒把林右中尉气得够呛,却又不得不承认四殿下在治军一事上确实颇有天分。 圣人笑着点头,他正要抬举淮岳,淮瑾便递了枝头过来,他的这个儿子可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中庸。便道:“既然如此,便叫淮岳回来吧,他许久不曾回来,皇后也想他了。” “是。” 淮瑾低头应声,他本来是想讲淮岳叫回来帮着他一道建皇陵的,本以为不会这么顺利,却不曾想圣人一句“皇后想他了”便将事情圆得漂亮,他自然也乐得接话,一下朝就派人去西郊大营接淮岳。 西郊大营离云都城不过两个时辰路程,及至午间,马车便悠悠停在了三皇子府门前,淮瑾亲自到门房接的淮岳。 “四弟!好久不见!” 他上前去颇为亲热地揽了淮岳的肩膀。许久未见,淮岳不但蹿了个子,身姿也较之从前更为挺拔了,虽黑了些,人却比在福宁殿西偏殿精神了不少。 “三哥,载义一说你有事,我就立刻回来了。营里的操练一事我都交代给了陆双,想必我不在他也能按照从前的操练计划继续操练。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好了,现在我可有的是时间!” 淮瑾看着已同他差不多个子的淮岳不禁有些感慨:“你出去了一趟,倒成长了许多,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有你回来帮我,这皇陵一事必然能顺利进行。” 二人久不见面自有许多话要说,一边往静安居走去,一边闲话。 朝华已在静安居带着一众丫鬟仆妇候着,正厅里摆了宴,就等着他们两兄弟过来。 人还未见,喧闹声便传回了正厅。淮瑾先带着淮岳去偏厅洗漱,又叫妙昙带着真舒旁边耳房休息。 片刻后洗漱一新的淮岳穿着淮瑾的衣衫出现在了正厅,湖蓝色衣襟带绣的圆领袍衫,腰系银带,脚踏乌皮履,已是翩翩少年的模样。淮瑾正拉了他过来,介绍朝华给他认识:“朝华,这是四弟。” 朝华便笑着给淮岳请安,淮岳回礼,还未等他发问,淮瑾便道:“这是我书房伺候的大丫鬟,叫朝华,你便称她姐姐吧。” 淮岳见淮瑾独独引见朝华给他认识,又见她未着丫鬟服饰,姿容不凡,猜想这应是三哥的房中人,便笑着叫了声姐姐。 朝华连声道“不敢”,三人一团和气,朝华服侍二人落座。月明和寒桑在一旁布菜。 “三哥所说的皇陵一事,我在西郊大营也有所耳闻,只是却不知道为何这差事到了咱们手上。” 淮岳下意识将淮瑾的事称作咱们的事,朝华朝他望去,见他神情坦荡,淮瑾也是眉眼含笑,便知这四殿下和郑王殿下不一样,是自己人。 见淮瑾不说话,朝华心下了然,便悄悄对寒桑道:“姐姐,不知真舒那边可缺什么?有没有安排饭食?” 寒桑便说去看看,屋里就只剩朝华与月明两个。 淮瑾这才开口:“前日晚间我收到一张条子,说是父亲临时派了二哥去泷州修渠,这泷州远在岭南道,路远不说,这一路上恐也不是很太平。” 淮岳喝了一口甜酒,点点头道:“岭南道那边惯是有许多匪祸的,这一来一回怕是要耽搁许多时间。” “我昨日派人去打探了落霞山陵墓的情况,这一打听才知道,落霞山陵寝当日建造的时候就是比照着皇家陵寝的规制来建的,父亲给了一笔银子给昭义伯,这陵寝就姓了周。这次父亲说要重修皇陵,我私下询问过父亲意思,他是想在原先的陵寝上再扩大一倍,外立面全部换新,原先已经住了人的墓室便简单修缮一下,重点放在尚还空着的墓室。因原先已打好了地基修了许多墓室,这工程量就小了很多,咱们只不过在现在的基础上再包围一圈,新加墓室罢了,我估算了一下,左不过半年,这皇陵也就修好了。” “半年……”淮岳略略沉吟,“不就是二哥离开云都的这半年吗?” “正是,”淮瑾点点头,看着淮岳,“所以我今日一提你,父亲就顺口说了许你回来,父亲抬举我,你觉得谁获利最大呢?” 淮岳听了这话却笑了:“三哥在这么简单的事情上怎么糊涂了呢?父亲抬举你,那自然是你获利最多啦!” “是吗?” 淮瑾笑笑,淮岳这才有心思打量起三哥来。但见三哥身姿挺拔,肩若削成,猿背蜂腰,身着绣了松竹纹的月白圆领长袍,腰间挂了一枚玉坠子,萧萧肃肃,只站在那里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这三哥从前就护着他,虽说读书上不如二哥,做人却是怎么都没得说,总能让身边的人都如沐春风,体贴周到地照顾到每个人,就连宫里所有的嫔妃娘娘们,提起淮瑾都要赞一声进退得宜,若不是出生晚了些,以淮瑾这为人处事的风度,未必不能和郑王一较高下。 淮瑾如今已经快十八岁,已是成人的时候了。近些年他越发觉得三哥并非外头传的那样中庸,不如郑王,相反他倒觉得三哥比二哥更有城府些。 如今听到三哥质疑这件事,他也不自觉敛了神色道:“三哥是觉得这件事有异?” 出去一趟,淮岳也成长了不少,立刻就听出了淮瑾言下之意。 “父亲这两年越发抬举二哥了,各样封赏,只要是五弟有的,二哥也都有,咱们自然是靠边站。只是这次,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会落到二哥头上,最后却不知为何落到我这个各样声名都不显的三皇子头上,连你也都觉得这件事到最后获利的是我,其他人虽摸不着头脑,但必然也是这般想的。可事实上,”淮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深深地看着淮岳道:“五弟尚在襁褓,若二哥一味势大,必然会影响到五弟,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站出来同二哥分庭抗礼,那个人就是你和我。” 淮岳闻言,心下大骇,他脑中闪过了无数心思算计:“三哥意思是,父亲既不是要抬举二哥,也不是要抬举你我,而是……” 淮瑾点点头:“正是,五弟尚未长成,他要为他铺路的话,就只有扶持你我,这样才能有和二哥一争的实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父亲要让五弟做得力的渔翁……” 淮岳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原以为父亲只是单纯看到了三哥隐藏在表面下的实力,想要抬举一二,却不曾想是为了通过抬举三哥来打压二哥,进而扶持五弟。 “父亲召你回来,你回宫之后他恐怕会想法子修复你与皇后娘娘的关系,这样你才会心甘情愿地扶持五弟,为他所用。” 听到这里,淮岳却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大声道:“我这辈子只会跟在三哥后面!” 淮瑾却失笑:“我自然知道,所以才在你回宫之前将你请到府里来和你说这番话。既然父亲给了咱们这样的机会,咱们不如将计就计,通过修建皇陵一事来扶持咱们的心腹。” 淮岳若有所思:“修建皇陵所费甚大,咱们倒不如借了这东风,将要紧处都给咱们的人手去做。” “云都藏龙卧虎,但是姻亲关系却盘根错节,咱们不必明面上将工程给哪个臣工同僚,不如拐个弯扶持他们的姻亲关系,通过他们的姻亲将咱们的诚意送到,这样倒是更为稳妥。” “三哥说得有理,咱们就这么做。” “你回了宫先去父亲处请安,他必定引你去福宁殿,你万事顺着他便是,见了五弟表现出关心也就是了。晚间你想法子脱身,我在若叶肆备了席面。” “席面?”淮岳略为不解。 淮瑾不禁笑他不经事:“生意都是饭桌上谈成的,你想我一个人去和那么多人喝酒吗?恐怕我撑不到最后,有你在帮我分担一二,咱们且把修建皇陵最要紧的几处生意先定下来,好歹要赶在月底前正式开工。” “有道理,时间不等人,咱们必得要赶在二哥回来前完工。” 淮瑾又一笑:“二哥那里也有我的人,必然不会这么顺利的,你放心好了。” 二人谈话并未谈到很晚,很快淮岳就赶着回宫去了,到圣人起居殿紫华殿给圣人请完安后就听了圣人吩咐去福宁殿见皇后,一副思念至极的模样。 第51章 障眼法 淮岳从善如流地跟着圣人去了福宁殿,又想起午间淮瑾叮嘱他的话,少不得做出些样子来。 先是在杨皇后面前落了几滴泪,勾得杨皇后也有些感触,拉了他的手问长问短,要把他的寝殿换到东偏殿去,又叫从前跟他的宫女都还回去他跟前伺候。 淮岳很配合,去看了已经牙牙学语的淮年,兄弟两个玩耍一番,很是做了一番面子,哄得圣人与杨皇后心中十分熨帖。 “好了,”圣人笑着说话,少了些平时的威严,“淮岳车马劳顿,又在军营待了许久,想必累了,不如先回偏殿休整,便是你们母子有话说也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 杨皇后忙接了话茬,高声吩咐真如:“快服侍四殿下去洗漱休息,换身松快些的衣裳来……” “父亲,儿子有一事相求。”淮岳却对着圣人拱手低眉,“儿子在西郊大营期间多蒙三哥照顾,这次回来还未去拜会三哥,想求父亲允儿子出宫去一趟三哥府上,必赶在延华门落锁前回来。” 他低垂着眉眼,说话举止比之前大方得体不少,圣人心中暗暗点头,笑道:“你能念着兄弟间的好,长大了,朕心甚慰。你只管去,左右要搬到东偏殿去,这两日你住处多乱着,也不大便宜,若是晚了便在你三哥府上歇一晚也使得,不必着急回来。你三哥近日得了主建皇陵的差事,你多帮帮他,这段时间你可随时出宫,不必回回来禀我,拿了自己腰牌出去便是。”一面又吩咐魏思,“去给几个门上值守的龙武军都支应一声。” 魏思忙应着,自去吩咐源书。心下却有些奇怪,圣人这是给了淮岳短期内随时出入宫禁的权限。 淮岳心下大喜,面上却学着淮瑾压着表情:“儿子多谢父亲!” 他到底是成长了一番,知道在皇后与圣人面前隐藏情绪了。 皇后去后头看着宫人将淮岳寝殿搬到东偏殿去,一时又忙乱起来。淮岳谢恩之后就径自出宫直奔东市若叶肆去。 他在西郊大营里和将士们同吃同住,身体壮实了不少。带着护卫苍风、苍岚与贴身小厮夜泊一路打马去到了东市。 一进若叶肆,便有个相貌机灵的小二上来请安,还未等淮岳开口便有眼色地引着他去了二楼雅间。此时众人都还未到,只有淮瑾一人坐于其间。 “三哥,”淮岳自顾自坐到淮瑾身边,倒了杯茶满杯饮了下去,“咱们都请了哪些人?” 淮瑾笑着给淮岳满上茶杯,道:“工部主事官江尚书与遇侍郎自然是咱们的座上宾,另外工部司郎中冯田冯郎中颇有贤名,最善各类工程营造之事。请了两位主事官来,咱们也好定好大方向;而请了冯郎中来,则是为了了解营造一事,设计图之类的他更不在话下,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淮岳若有所思:“冯郎中今年不过三十八,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 二人正说着话,遇侍郎走了进来。他先给两位殿下请安:“叫两位殿下等着,实是若贤的不是。” 若贤是遇芝的表字。他的夫人蔡氏是淮岳生母的同族表亲,他见了淮岳就先关心起淮岳近日的功课与骑射来。 “若是知道您在西郊大营一切都好,内人一定十分欣慰。她知道今日我来赴三殿下的宴,嘱咐了我几次要问些您的境况,却没想到亲见到了殿下,倒省了我问三殿下一遭了。” 他这话倒是真的在关心淮岳,淮岳心内感动,面上尽量做出些平常的模样来:“多谢五姨母与五姨父挂怀,我在大营一切都好,三哥一直都很关照我,不管是要读的书还是要用的东西,常差人来捎些东西。” 遇侍郎不住点头:“你们是亲兄弟,理当如此。这次三殿下主建皇陵,您若是也能跟着学学处事倒是桩顶好的历练。” 还未等淮岳答话,江尚书与冯郎中也一起走了进来。见人已到齐,小二便开始上菜,都是些若叶肆独有的招牌菜,并非燕鲍翅那些俗物,吃得就是个新奇有趣。几人一边饮酒一边聊起皇陵一事。 “圣人的意思是在外面加盖个框架,占地要比原来的大两倍,墓室要更宽敞些,诸位有什么好点子?” 江尚书起了个头,底下人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淮瑾见气氛暂不热络,笑着接过话道:“我虽是不懂设计,但接了这差事后,自去查看了不少经书古籍。这皇陵象征着皇家颜面,我见羊山古墓在选址上颇为讲究,又派人去落霞山陵墓瞧了瞧。这落霞山陵墓的位置倒好,居高避湿,以山为陵,倒是很符合皇陵的选址要求。咱们的皇陵建造,务必要北高南低,以南为正门。除了陵墓地宫之外,外部要有玄宫、神道并乳台。” 设计的事归冯郎中管,他见淮瑾起了个头,忙接话道:“属下这几日正在连夜赶工设计图纸,已出了两版,最后整合了一下,与殿下您说的要求大致合得上,还请两位殿下先行过目。” 说着就从袖口中拿出了个卷轴,淮岳接过来摊开。冯郎中讲解起来:“落霞山陵墓的原址上头是个水库,背靠山体,恰好合了殿下说的‘以山为陵‘正好可以在水库边新增一个动物陪葬坑。水库左下方便是落霞山陵寝,咱们将原址框在正上方,接着往下延伸两倍距离,这样新修的地宫总占地面积便是原来的陵寝面积的三倍,想来应是符合咱们圣人要求的‘疏阔’。咱们的石料加工厂就设在正中,”冯郎中一边将位置指给几人看,一边解释,“方便运输加工好的石料进场,节省路途时间;在陵寝的中路还要修缮一条左右贯通的路供工匠们行走,这样也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省时间。新建的陵寝以后就作为皇室成员的墓室所在地,前期原址里的墓室葬的都是太宗时期的皇室成员,这样也算是泾渭分明互不打扰。在右下方还需要新设一个马厩坑,至于需不需要人员陪葬坑……”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江尚书。 江尚书是个年逾五十的老者,虽上了年纪,但双目仍炯炯有神,声线清晰不浑浊,保养得宜,衣饰整洁华美,是个颇为讲究的老者。他看着淮瑾道:“圣人将此事交由三殿下主建,不知三殿下对于人员陪葬坑一事怎么看?” “我朝圣祖时期曾要求妃嫔与宦官陪葬,在羊山古墓里有一个很大的人员陪葬坑。现今的落霞山陵墓虽然是按照皇家陵寝规制建造的陵寝,却并没有设人员陪葬坑。这件事情虽说有违人道,但却是皇陵绕不过去的规制,既然咱们是建造的大周朝皇陵,便依照羊山古墓的规制备一个人员陪葬坑吧,也未必动用,有却是要有的。” 淮瑾干脆地下了结论。这件事情并没有商讨的余地,甚至不必去请示圣人。作为皇陵,陪葬坑是应有的规制。 江尚书与遇侍郎都点点头,冯郎中接过话:“既然如此,那就在马厩坑的上方造一个大些的人员陪葬坑。” 设计图差不多阐释完,他问大家:“可有什么问题?” 众人都望向淮瑾,淮瑾道:“设计图设计的很好,并不需要修改。但我有几点想要补充一下,若是说得不好,还请您指教。” 冯郎中连道不敢,淮瑾便道:“咱们从前的建筑大多都是以夯土为墙体,在外头再包一层砖石。但是这次落霞山起了震,墓室多有损毁,说不准便有墙体不牢固的错处在,因此咱们此次不如以砖石为墙体,这样也更安全牢固,诸位以为如何?” 江尚书与遇芝皆点点头。 “虽是多费了些银钱,但是此举却是一劳永逸之举,可行。” 淮瑾听了这话也点点头,笑着继续道:“第二点便是地砖。从前地宫因规制的原因,并没有在其中铺设地砖,咱们这次是修建皇陵,规制上要更高,所以我想以方形花砖铺地,就用咱们最时兴的莲花纹花砖,辅以瑞兽植物纹样,可行否?” 众人在心中暗叹三皇子行事缜密,功夫下在暗处,面上已露出赞赏之色,冯郎中赞道:“如此一来,地宫处处整洁,看起来也更疏阔,可行,可行!” 淮瑾又道:“顶上咱们就用双瓣莲花瓦当,如何?” 冯田已是满脸笑意道:“如此便与地砖遥相呼应,莲花瓦当也属常见,所费不多,正好可以补上砖石墙体超出的部分,甚好!” 淮瑾话音一转:“位置、墙体、铺地、陵顶这些框架都确定好之后,剩下的当务之急是要知道目前最先需要动工的工程在哪里?有什么难点?” 遇侍郎笑着看向他:“殿下所言极是。对于行商之人来说,修好路是行商的第一要诀。咱们兴建皇陵想必也是如此,不如就从陵寝中路的那一条左右贯通的路开工吧,从赵家村开始、连通石料加工厂,一直通到临方路,您看如何?” “那就照遇侍郎说的,先从修路开始。” 淮瑾笑着敬了遇芝一杯酒。 江尚书拿起酒杯道:“修路的话先丈量出这条路的全长,所需材料多少,既是供工匠们行走的,那么自不必宽,能行推车即可。” 淮岳接过话茬:“那么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吧,父亲知道我来给三哥帮忙,许我自由出入宫禁,我明日一早便带了人去落霞山陵墓。” “如此甚好,”淮瑾拍了拍淮岳肩头,“这件事全仰仗四弟了。” 淮岳听淮瑾如此说,便微微笑起来,耳朵却红了,小声说道“包在我身上”之类的话。 淮瑾又对着遇芝道:“遇侍郎,听说您内人蔡氏出身淮安蔡氏,那里的石料最为有名,我想将皇陵的石料采买一事交由您夫人在淮安的族人来办,您看如何?” 遇芝却有些受宠若惊。按道理说他们这些人是无权干涉材料采买一事的,有中饱私囊之嫌。但如果经由淮瑾的手,将此事交由淮安蔡氏族人去办,那自然和遇芝本人没有关系,好处由他夫人的娘家人得了去,他们饮水思源,私底下并不会少了他夫人蔡氏的好处。 而且皇陵建造当中,石材当属于所需最多的主体材料,其中所得利润简直不可胜数。 想到这里,遇芝略有些兴奋,他从前竟不知淮瑾如此有眼色会办事,当即敬了淮瑾两杯酒,淮瑾笑着一一喝下,又依法炮制将地砖与瓦当采购的事情交给了冯郎中的女婿燕山许氏的族人负责,将木材采买全部交给了江尚书的门生袁胜道。 这种障眼法其实逃不过圣人耳目,但总归不是明着拿了这些差事买卖,圣人无从追责,也无需过问,不管是将这几桩要紧的买卖交给谁去办,圣人只要一个建好的落霞山皇陵即可。 几人夜半时分方散,俱都对淮瑾千恩万谢方才离开,淮岳歇在了淮瑾府上的凌星阁,次日一早就带着两个护卫和一个小厮去了落霞山古墓。 第52章 表兄 自淮瑾正式接管皇陵之后,他在都水监的事务就都交由主簿韩棋负责。每日去朝上点个卯之后就奔往各处,频繁来往于落霞山陵墓与若叶肆。 若叶肆隐于闹市,店门不大,味道不显,是云都城里最平常不过的一间食肆。 “我昨日晚间收到了回信,魏家采买的石料是由魏氏的小辈魏同邱送来的,他是你五姨母的内侄,按照辈分,他还算你母家的表兄。” 淮瑾约淮岳在若叶肆二楼会面,他们商定好,若是公事便在若叶肆碰面,私事才好在三皇子府见面。 “原来是表兄……”淮岳放下茶杯,反反复复地咀嚼这两个字。 “魏家运送的第一批石料明日下午就会抵达落霞山,到时你去验收。” “我去吗?”淮岳有些紧张,不知是听到表哥的消息紧张,还是验收一事令他紧张。 淮瑾却笑:“我若是不叫你去,只怕你半夜睡醒都要坐起来骂我。” 二人说说笑笑,淮岳这才冲淡了愁绪,又问起验收上的事情来。 “咱们先定了三分的料子,这结算款从何而来?” “修建皇陵所需的款项皆从户部走,”淮瑾给淮岳夹了些菜,“明天下午金部司的李天勤李郎中会和你一同去验收,你这边验收无误盖了我的印章之后李郎中才会把钱款给他。银货两讫之后你在若叶肆二楼雅间设宴,请李郎中与魏家表兄洗尘,后面的事就不用我再教你了吧?”淮瑾知道淮岳一直想同他生母那边的族人取得联系,这次不过是借个东风。 淮岳已然兴奋起来:“三哥,你可真行!怪不得你让蔡氏族人来做石料买卖,原来用意在此!” 淮瑾却揽了他的肩膀小声道:“在外头你切不可与魏家表兄表现得过分亲热,你母亲的事少有人知道,朝中除了遇芝还与你有些姻亲关系在,其余人皆不知道你此番同魏氏族人取得了联系。你只把他当作普通买卖人即可。再说,淮安的石料天下闻名,咱们让魏氏来送石料,恰恰显得咱们很有眼光,一心建好皇陵。” 淮岳虽成长了些,但少城府,淮瑾点拨几下他自然也就懂了,忙不迭地点头。心里盘算着明日宴后该怎么将魏家表兄留下来。 魏家在淮安也算是数得上的家族,家族中出仕的虽少,多是做石料生意的,但生意遍天下,财力十分雄厚。魏家除了远嫁京都的遇芝妻子和淮岳早亡的生母外,没有族人在此落叶生根,因而淮岳除了皇后之外别无所依。但如今五皇子淮年将满周岁,淮岳的身份越加尴尬了起来。 这次能够与魏氏族人重新取得联系,淮岳心中大慰,更知道这件事对他意味着什么,心中感激淮瑾,眼眶竟有些红。 他一把揽住淮瑾:“三哥,来喝酒!” 这酒还是朝华铺子里的,甘甜清冽,口有余香。 淮瑾看着他心中也有些感慨,想了想道:“有件事倒还要你帮我。” “咱们是兄弟,你有事支应我一声,我肯定帮你办成。”淮岳颇有些江湖气,这句话他践行了一辈子。 淮瑾正色:“这件事很重要,我只能倚仗你。”他虽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淮年一出生,不止父亲在为他铺路,皇后亦然。你如今尚在福宁殿,有些事你做更便宜些。” 二人谈了许久,载义忽进来道岑望有事,请淮瑾忙完了早些赶回去。淮岳便回去预备明日验收一事。 到了书房便见岑望坐在蒲团上同朝华下棋,一见淮瑾回来她忙着去茶房备茶,将书房让给岑望二人。如今淮瑾事忙,常常一天见不到人影,岑望怕来不及只好遣人去若叶肆报信。 “知道你忙,咱们之间更不必兜圈子。这次建皇陵的木材采买一事,你是交给了袁胜道去做的吧?” 岑望颇为赞赏地看着淮瑾。 “是啊,老师,这障眼法还是您提点学生的,那些臣工们不便直接上手,交给他们私下的关系去做,最后好处还是进了他们的腰包,咱们也算是投石问路,与他们正式交好了。” “是,不过你运气倒是不错,”岑望呵呵地笑,“你选的袁胜道与我恰好是同乡,这几日第一批材料就要进落霞山了,木材验收就由我去办吧。” “那自然是好,砖石和木材是同一天验收,学生原还愁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师您便来帮忙了。” “燕山许氏是冯田的关系,这关系离得不近。不过他只有一个女儿,许他女婿好处自然是给他女儿好处,想来他也是明白咱们心意的。” 听到这里,淮瑾心里微微一动。朝华此时恰好进来奉茶,茶香四溢,冲散了淮瑾的思绪,他对着朝华微微一笑,心里有了想法。 岑望似有所思,转头又问淮瑾:“不过,这修建皇陵最重要的一样材料,沙石,你是交给了谁去采买?” 淮瑾意味深长一笑:“自然是最重要的人了,这人您却不认识,是平康坊的一位独居娘子。” 岑望听了这话更是一头雾水:“这是何意?且不许卖关子。” 淮瑾忙正色道:“此人姓魏,名窕窕,外人都叫她窕娘,今年二十三岁,却一直未婚独居。” 岑望听见她姓“魏”,心中已有了答案,便道:“哈哈哈,原是如此。你做主便好。” 二人笑着闲话,这材料验收一事就如此定了下来。又与金部司的李郎中约好明日一早在户部司职上碰面再核对一下结算款事宜,真真是一刻不歇。 “载义,”他朝外喊了声,载义速速进来听候,“你叫载疏去查查冯田。” “是查他本人还是家庭情况?” 这种情况很少见,载义有些摸不准。 “全部。再把慈姑请来,我有话嘱咐她。” “是。” 第二日一早,淮瑾早早地上朝去。朝华收拾好了也正要去书房,迎面却碰上了慈姑。 朝华笑着给她请安,慈姑想起昨晚淮瑾说的话,连连道:“这些虚礼不必拘着,我来啊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慈姑一边说,一边挽着朝华的手去到静安居正房的议事厅。 “好,听您的。”朝华笑着答应,心下却奇怪,这议事厅她是从来不来的,向来是慈姑和一些议事的丫鬟仆妇在此,偌大一个皇子府,单靠着慈姑和张松管家。又见慈姑态度比之前更为亲昵,心中隐隐觉得似乎是有事发生。 “从今天起,你白日里就别去书房了,和我一起在上房议事厅里学怎么管家。” 慈姑笑着说道,静安居上房里因为这句话掀起了风雨,霎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无人说话,落针可闻。 “这……这可是殿下的吩咐?”朝华很有些意外。 “正是,”慈姑脸上笑容更甚,“殿下说,府里也没个女主人,我呢年纪又大了没人帮衬,正好有你在,你帮着我管管,也学学这里头的门道。” “既然是殿下的吩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以后还指望慈姑您多教教我。” 这话说得圆满,既向众人解释了事情起因,又捧着慈姑,自己却将姿态放低,很有些眼色。慈姑果然喜笑颜开,皇子府里的其他人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朝华的地位来。 第53章 管家 第一批进来的石材、木材与砖石都在一天内验收完毕,沙石则是他单独验收的,并无人看见。天热,淮瑾便张罗着大家到若叶肆一聚。 “大家远道而来辛苦了,不如就去城中的若叶肆一聚,他家的樱桃毕罗格外美味,陷里的樱桃能够做到其色不变。” 淮岳跟着凑趣道:“这樱桃多半还是三哥庄子上供来的呢,又大又甜,品相绝佳,大家可一定要去尝尝!” 既如此说,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众人各自上了马车。淮岳则抓住机会盛情邀请魏同邱上了他的马车,一路同车去到了若叶肆。 几人坐定后,淮瑾不免又谈起皇陵兴建一事。除了来送料子的魏同邱、许自清、袁胜道,与金部司李郎中外,淮瑾还请了江尚书、遇侍郎与冯郎中,一时之间雅间之内人头攒动,分外热闹。 “待东西向墓道完工后,落霞山陵寝便能顺利动工了。近日我还在想,陵寝内陪葬有许多珍宝,防盗措施上也应该多加注意才是。” 淮瑾开了头,冯田自斟自饮了一杯,道:“殿下所言极是,落霞山陵墓最大的优势就是以山而建,坐南朝北,地势很高,既可以防洪,也能防盗。” “这也是为什么太宗皇帝愿意花钱从昭义伯手里买它的原因。皇陵建成后我再上书请圣人多派守卫守护皇陵,。” 众人点头称是,袁胜道好奇问道:“端看您要的材料便知道皇陵所费甚大,想来恢弘壮阔,定能彰显皇家气度。” “那是自然,”冯田十分自信,“咱们的落霞山陵寝封土为陵,乃灵台覆斗型,由玄宫、神道、乳台以及若干陪葬坑组成,中间区域为陵台,陵台南面为献殿。陵寝整体呈长方形,四面各辟一门,以南门为正门,门前设神道,四门分别以四神为名。南门外设三重阙,第一重位于南门朱雀门外,第二重位于神道南端、华表以南,即乳台,第三重阙位于乳台以南,即鹊台。南门外除置武士、石狮外,由北向南夹神道列置颂碑、文武侍臣、石马及御马者、瑞兽珍禽等石刻……” 淮瑾见冯田一讲起公事来就滔滔不绝,暗暗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头,又见其余几人俱是听得入神,嘴巴张着,颇为好笑,又叫添几个菜,席间一派和平。 待洗尘宴散了,众人分头去往下榻的客栈。淮岳却要带魏同邱去驿馆,被淮瑾瞧见巧妙拉开了二人,将淮岳留下,又派了夜泊送魏同邱去客栈安顿。 天色已晚,淮岳预备跟着淮瑾回三皇子府歇息。眼见着夜泊扶着喝红了脸的魏同邱上了马车,他才上了淮瑾的马车。 回去路上淮瑾少不得劝慰:“来日方长,今日有许多外人在,你若是表现得有所异样,定会叫其他人察觉。就说江尚书,心细如发,若是他察觉到了再派人去查淮安魏氏,最后查到你头上,咱们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是……”淮岳自然知道淮瑾说的都在哏节上,甩了甩自己的头,“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瞧着他就好像是看到了我母亲,我想着母亲也是在淮安魏氏长大的,和他现在住的地方说不定就紧挨在一起,我就想拉了他细细地问,母亲住的院子里有没有种些花树,院子是临水还是两层小楼?魏家是不是还有曾经服侍过我母亲的人在……母亲未入宫前应该也是个活泼快乐的小娘子……” 淮瑾沉默了。他没想到淮岳居然还念着魏氏,毕竟他从生下来就跟着杨皇后,恐怕连魏氏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了。 “没事,”他有些不忍,“席间我听你邀请你表兄在云都多住些日子,他也说要留下来见见世面,你们可以约在南市的槐叶肆见面说话,那里没有达官显贵,多是些市井乡里,掌柜的是咱们的人,你们可以放心说话,最适宜联络感情用。” 淮瑾一边说着一边叫载义给载疏送信去,这几天辟个安静的雅间单独给淮岳用。 淮岳的心思却慢慢飘远。 他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后来的皇后虽然养着他可却始终与他隔了一层,如今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上次的事情,终究还是伤了淮岳的心。若是自己的母亲还在,会怎样关心自己呢?天凉添衣,若是不高兴了,她可会哄自己?可悲的是他连这个都无从想见。 安顿好了淮岳之后,淮瑾独自回了静安居。一进门就闻见室内燃着的淡淡安息香味道,清爽宜人,叫人立刻放松了身心。他没有叫丫鬟服侍,自己打了水擦洗。 朝华听见响动从内室迎了出来,又是给他调蜂蜜水,又是找出清爽干净的睡袍。片刻后淮瑾只着中衣从内室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柔和俊雅的面孔上,看得朝华面孔一热。 “殿下,我帮您擦头发。” “好。”淮瑾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内室走,不知为何嗓子竟有些沙哑。 点着莲花宫灯的室内,光影昏黄,映照得人影朦胧,淮瑾枕在朝华腿上,任由朝华给他细细擦着头发。动作轻柔,身上还散发着好闻的甜香。淮瑾抬眼瞧她,但见昏黄烛火映照下她的面孔泛着莹润的柔光,气质轻盈出尘,令人见之难忘。 淮瑾颇为贪恋如今这幸福的小时光,朝华也瞧着他,斟酌着问:“殿下,慈姑说让我跟她学着管家…” “嗯,是我吩咐的,”淮瑾点点头,扬出好看的笑容,“最近我事忙,想给你找些事情做,你跟着她学,过些日子这府里的中馈就交由你主持。” 这却正是朝华担心的。 她怕辜负了淮瑾的美意,便放柔了声音道:“殿下,这恐怕不妥。”她顿了顿,语气中有些微的悲伤,“虽说府里如今没有女主人,可是殿下您将满十八,这府里随时都有可能迎来女主人,必是样样出挑、能扛得起府里中馈的人物。我只是个通房,由我来管家,且不说我做得好不好,终归是叫人贻笑大方。” 淮瑾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伤感,他坐起来问道:“你今日跟着慈姑,可瞧出了什么门道来?” 朝华偏头想了想:“才一天,必然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的,只是……”她有些不确定,但还是大着胆子,“我瞧着府里的各项事务似乎都有定例,寻常事务多循定例,想来不会出错。” “是呀,”淮瑾鼓励她,“这府里的中馈并没有想的那么难,也是有例可循的。但是有很多事情你没见过,不知道怎么处置很正常,你就跟着慈姑学,多经些事,也更有经验。以后这府里的中馈不管最后交到谁手上,你学会了,这东西便是你的本事,走到哪里都能站得住脚。” 这么说固然是对,可这件事却给朝华提了个醒。这府里终究还是会有个女主人的,她学会了管家,帮着慈姑掌管皇子府一时,却不能掌管一世。 想到这里她有些难受,但见着淮瑾晶亮的眸子、充满希冀的眼神,她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殿下说得是,我多经历些事情总归是有好处,女主人进府前我帮着慈姑管理一二,接管却是不敢当。” 淮瑾点点头,也不勉强,有些事情这个时候是做不得的,不如顺其自然。二人便隔着帐子相拥而眠。 这段时日淮瑾常不在家,朝华便开始日日跟着慈姑学习管家,偶尔慈姑也会交代些事情让她练手。二人白日里各自忙碌,见面的时间虽少,却自有一份充实。 第54章 讥诮 七月底,落霞山陵墓修好了路,正式开始动工。淮瑾、淮岳与岑望三人轮着去陵墓监工,那边有个什么事都能及时得到解决,工期不仅不耽误,如此下去还有可能提前。 原先冯田预计的九个月完工,如今看来用不到九个月便能封土。 朝华忽然多了许多时间出来。 长日光阴,在蝉鸣鸟叫下叫人有昏昏欲睡之感。静安居正房的西边是一个议事花厅,原先一直是慈姑在此见管家娘子们,或是安排宴席、制两季衣衫,都是张松主持,慈姑管着大小事务。如今贸贸然冒出来个通房丫鬟竟要插手进阖府事务里来,那些管事娘子们平时很有些体面,不管是慈姑还是张松,都给些颜面,便有些托大,话里话外带些刺。 今日一早,朝华换了身轻淡颜色衣裳去了花厅。底下虽有些人看着三皇子的面子给朝华些体面,但更多的是面服心不服的,见她来了,俱不开口说话。 朝华便坐到木床下方的小杌子上,静静等着慈姑过来。积云奉了茶给她便站到身后。不过两刻,底下就有人耐不住了。 一个圆脸面黑,颇有些壮实的娘子率先发难,她上前一步来,有些咄咄:“冯娘子,咱们都在这里等了好半天了,慈姑究竟是来还是不来?” 后头一个长脸的娘子便搭腔:“罗娘子说的是,咱们各处的差事都还等着咱们去做呢,可不像您成日里只坐在这里看便是了,大家可都是有差事在身的,耽误不得。” 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像。积云在身后就要为朝华鸣不平,她轻轻抬了手制止了积云,又站起身来道:“各位娘子们请稍安勿躁,今日慈姑想必是被事情拖住了,若是各人手头上有要紧的差事等不得的,不若就回去差事上,有什么事未时正再来回也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原没什么毛病,只是罗娘子不想白白担了同主子叫板的恶名,更何况这通房丫鬟可实在是称不上是主子,和她们不过是一样的,不免又讥诮道:“这一来一回的,就不是耽误了吗?未时也有未时的差事,本来是每三日来汇报一次的,为着说要教您看看,每日都把我们叫了来,今日原是要统计做冬衣的丫鬟小厮名录的,且忙着,如今却叫咱们在这里空等,未时再来,那不是把咱们当猴耍吗?“ 底下的娘子们见朝华不过是个通房丫鬟,此时慈姑与三殿下都不在,没人给她撑腰,态度不免嚣张起来。 朝华却不是泥人捏的性子任人搓圆捏扁,当即撂了脸,沉声道:“罗娘子的意思是,慈姑耽误了你们的差事?谁都知道慈姑一人配合着张掌家掌管着偌大一个皇子府,诸位娘子们都是慈姑的帮手,自然是尽己所能,帮得上的地方不吝惜气力。 “如今慈姑恐怕是被要紧事绊住了脚步,咱们不说帮忙也就算了,偏还在这里抱怨西抱怨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对慈姑有什么不满。 “不过是多等了两刻罢了,若是等不得的,自离了去,这府上还没到那等地步,连汇报事情耽误个一时半刻都不成!若是如此,怕是要反省反省自己做事是不是方法不对,不然怎么每个人原来都能做完的差事,就因为来上房汇报了两句就做不完了?” 朝华说完这几句话,廊下几人都变了脸色。 这话就是在说罗娘子夸大了事实,手头的事情没有忙到那等地步却偏偏拿话堵朝华。底下的人也多有心虚,原本他们只是觉得每日这样过来应卯多走了几步路罢了,并未耽误手头差事,是罗、赵两位娘子撺掇着,说“不过是个通房丫头,尚比不得咱们有脸面,怕她做甚?” 这才哄了其他人今天这般不配合。 如今见朝华如此说,忙不迭的撇清关系,七嘴八舌道“咱们可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等了几刻钟罢了,不耽误不耽误。” 又道:“慈姑的事是大事,咱们的活计哪怕回去加个点也不妨事!” 罗赵两位娘子见其他人纷纷找补,心里怨恨,又跺跺脚,少不得放下脸面来:“慈姑想必是被要紧事绊住了,咱们再等等也不妨事。” 朝华挑挑眉:“岂不是耽误娘子们的大事了?” 几人纷纷道不敢。罗赵低了头不说话。这时凉儿扶着慈姑从外头走来。 “是我的不是,累几位娘子多等了片刻。” 众人见慈姑回来了,更是不敢吭声,一个一个地开始上前汇报。因多循旧例,并没有什么事是需要额外办的,因而不过半个时辰也就散了。 见管事娘子们散了,慈姑吩咐凉儿和青娘搬了个箱子过来正厅。 “慈姑,这是?” 她心里隐隐有些猜想,却不敢确定,慈姑上前开了箱子,又叫其他人出去候着。 “这些全都是咱们殿下在云都的田产、铺面和庄子,还有他手里的人。咱们府上和外头普通富户不一样的是,咱们是皇子府,跟着殿下的所有人都没有身契,但却并不是自由身。我们的户籍文书都压在掖庭局,我们每月的月银也都是宫中发放的,严格来说我们都是殿下的人,殿下要杀要剐,要重用还是弃用,都是殿下一句话的事。按照我朝皇子规制,护卫三十五人,宫女三十五人,除此之外还有些门房的小厮、马夫、车夫、低等的仆妇与洒扫丫鬟,加起来约莫三十人,这些都是外头买来的,身契都在张松那里,你心里头要有个数。” 慈姑顿了顿,见朝华笑着看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又说道:“咱们淑妃娘娘刚进宫的时候确实是盛宠不衰,圣人常有赏赐不说,娘家为了让娘娘在宫中有余钱打赏宫人四处走动,送银子进宫更是常有的事。娘娘攒下了不少体己,后来三殿下十一岁的时候将这份体己借走了,只说是做做生意玩,娘娘也没在意。不过两年,殿下就将借走的体己银子还了回来,更在都中开起了铺子。他任用莫氏兄弟给他打理铺子,原先众人并不看好莫氏兄弟,老大木讷,老二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但就是莫氏兄弟帮着殿下将铺子越开越多,到如今,你猜猜咱们殿下有多少间铺子了?” 朝华心中隐约知道些,她如今只有一家田庄一间铺子,每年的进项便有上千两黄金。她大着胆子猜了猜:“殿下莫非有十多间铺子吗?” 慈姑笑笑,点点头道:“差不离。东市有一间首饰铺子,两间当铺,三间食肆;西市有两间成衣铺子,一间医馆,两间客栈,一间果子行;南市有一间绸缎铺子并两间食肆,还有个镖局,专门给人运货的。” 慈姑却没说这镖局有多大、多少镖师。其他的铺子是小铺子,还是大店。 慈姑见朝华听得仔细,又道:“都中的商铺就这些,里面是今年的账册,你可以瞧瞧看看。外头也有些铺子,不过营收便没有都中高,你可不要小看都中的铺子,每一间的营收都比下面的州县高四五倍不止。”慈姑说着就开了箱子拿了几本账册,朝华拿过来略翻了翻,每月的流水都十分惊人,可想而知进项有多高了。 又见这些铺子多是些吸引人流的铺子,朝华若有所思。 慈姑又开了另一个箱子,道:“这里头是云都城外几家皇庄,除了给你的一个樱桃庄子之外,咱们殿下还有个梨庄与杏庄,占地虽比樱桃庄子大些,收成却不如它。除此之外,还有若干良田,都在这里了,你抽空可以看看。” 朝华却不敢托大,只略看了看便放回去。 慈姑瞧着朝华,心知有异,挽了她的手到后头去,又叫小丫头到外头去,积云见她们似乎是有要紧事要谈,便退到门外守着。 “好孩子,”慈姑拉着朝华坐下,又握了她的手,“你有什么苦衷就和我说说,我这个年纪,便是托大些,做你的娘亲也是有余的,你别怕,只管和我说便是。” 朝华自进府以来多蒙慈姑照拂提点,如今见她如此说,心下感动,又有些踌躇。但还是壮着胆子将自己心中所想全盘托出了。 第55章 拒绝 朝华见慈姑问得诚恳,心中早已偏向,大着胆子预备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她先起身给慈姑行礼,慈姑少不得拉她坐下,她就挽着慈姑的手,道:“殿下叫我跟您学着管家,我自是受宠若惊。您是宫里来的,说话做事都够我潜心学上一段时间的,更别说看着您管家了,只有好处,却是一点坏处都没有的。” 话说到这里,慈姑却有些奇怪:“可是我瞧你这些日子却好似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 “哪里,”朝华摇摇头,看向慈姑的眼神充满歉疚,“我感兴趣,也想学。可是……”朝华垂下眼睑自嘲一笑,“我这样的身份若是掌管了府里的大小事务,不要说府里的管家娘子们不依了,殿下以后是要成婚的,待正妻入门自然要接管这府中大小事务,若是我与她交接府中事务,她心中膈应不说,更有可能与殿下发生龃龉,埋怨殿下做事欠缺考虑。若是一不小心有多事之人将此事传了出去,少不得要议论殿下。” 她坐直身子,口中说着自贬的话,神色却坦荡自若,不见丝毫自卑自苦之色。 “咱们自然要为殿下考虑。可我也明白殿下的心意,少年人的喜欢是很珍贵的,我不否认殿下为我安排此事是希望我能跟着您多学学管家,多见些世面,更知道他为我谋划了未来,他的心意我珍而重之,可管家一事,我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慈姑闻言颇有异色,她知道朝华进府时就和其他人不同,更知道淮瑾对她的心意是头一份、独一份,因此后来对待朝华便多了一分尊重。 可今日朝华对说的话却让慈姑对她更多了一分郑重。 思及此,慈姑少不得劝道:“你不知道,三殿下从小就是我和莲姑带大的。”她似乎是想起了伤心事,又叹口气,“自从大皇子无故夭折后,淑妃娘娘四处求告无门,可就连圣人也不愿意深究此事。娘娘坚信大皇子是被奸人所害,却不知道谁是凶手,便遣散了当时长平宫内所有伺候的宫人,只留了我和莲姑还有苏英在。三殿下那时刚出生,淑妃娘娘连乳娘也信不过,亲自带三殿下,我和莲姑两个帮着,苏英也走到了前面开始处理些要紧事务。所以,我可以说是非常了解三殿下。 “他绝不是外头传的那样庸碌,凡事只做第二,绝不和郑王争第一,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淑妃娘娘和大公主。 “如今咱们三殿下出了宫,行事比之前方便些,他的才能绝不是挣钱,却是有大志向。” 朝华又何尝不知。从三殿下接下了史料修撰一职,到《大周志》问世,再到顺利解决泸州粮荒一案,到如今主建皇陵,三殿下在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台前,朝华心中早就知道他有大志向,有大事要做,更明白他是在为自己谋划。 可有些心意可以接受,有些却只能放在心中。 慈姑又道:“再说回殿下让我教你管家一事。他是亲自叫了我去书房吩咐此事的,十足地郑重。他说不论你出身如何,你既然跟了他,他就要扶持你一路向前。因三殿下是皇子,身份特殊,跟了他少不得要学会管家理事,也好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你从前没有机会接触此事,他才特意有此番安排。叫你跟了我学,也是以后安身立命的本事。他说的时候是细细为你打算了的。” 慈姑很有些着急。 朝华听着眼眶也微微湿润,拉着慈姑的手,道:“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是请恕我万万不能接受。若是殿下只是想让我长些本事,那咱们不如这样做。” 她靠近慈姑,轻声道:“叫管事娘子们还是按照从前旧例每三日到上房汇报一次,我还是照常跟着您学,在您身边看着您是如何管家理事的。您在宫里那么多年,掌管着长平宫大小事务,如今出了宫又掌管着三皇子府的事务,不管是管家理事的本事还是收服下人的能力都是人中翘楚,我跟着您这个师傅,耳濡目染,必定也能学到您三分本事。可是这对牌钥匙我却是万万不能受,更别提管家的名头了。” 朝华又叹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殿下的心意珍贵?可宅院里的事却不是想当然地那么美好,咱们还要考虑以后。现下我只是殿下的通房丫鬟,本质上连主子都算不上,我若是接了那对牌钥匙才是将自己逼入了死胡同。您也是女子,想必能明白我的顾虑。虽然我朝民风开放,女子当官、掌家都是寻常事,可是我深谙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这个道理。而且,”她亲昵地拉着慈姑的胳膊,“能跟着您学管家,学个一二分,我已经是万分庆幸了。” 慈姑怜爱地看着她道:“你说得却也有十分的道理,就是三殿下那边……” “咱们三殿下如今可是大忙人呢,根本顾不到咱们。”朝华笑笑,“他不是在朝上就是在职上,还要去落霞山陵墓,更要忙着应酬、结款、定料子,把自己掰成两半都忙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咱们呢?” 她想了想,又道:“殿下当初说的是叫我跟着您’学管家‘,那咱们不如就把重点放在‘学’上,而非‘管家’上,这也是给咱们殿下一个交代,您觉得呢?” 慈姑不禁点点头:“我怎么没想到这茬?你说的很有道理,那就这么办吧。以后我和管事娘子们议事你就坐在一边看着,不必虚担管家的名头,白白叫人议论你。钥匙还在我这里,管家的人自然也还是我,你且安心吧。” 慈姑终究是耐不住朝华这番思量答应了。她嘴上说着是为自己打算,可话里话外却是处处为殿下考虑,不怪殿下看重她。慈姑就笑,叫凉儿将箱子搬下去。 朝华又道:“听说这几日四殿下常来咱们府上住?” “是,他们兄弟感情好,三殿下能有个人帮衬,淑妃娘娘想来很是欣慰。” 朝华心念一动:“四殿下既与咱们殿下交好,又常来咱们府上住,不如派几个仆妇去将凌星阁重新收拾布置一番,这样殿下住着也舒心。” 三殿下住的静安居紧挨着临水榭,右后方就是凌星阁。慈姑却有些称奇:“如今的布置不好吗?” 朝华就挽了慈姑的手,二人往外头走去。细细对慈姑道:“凌星阁那边原是不住人的,一应布置都是这几次丫鬟们临时摆的,想来有些不得章法。四殿下身份尊贵,不同于一般客人,所以我想着不若将凌星阁重新归置一番,摆上些雅致的摆件,再派四个丫鬟去,以后就专门留在凌星阁照顾四殿下起居。四殿下虽不是日日住着,但若是每次来都临时叫人去,难免有不周到之处,不如现在就细细布置一番,安置好丫鬟仆妇,也叫四殿下住得舒适。” 慈姑听了心下暗暗点头,赞赏地看了朝华一眼,道:“你说得很是。咱们三殿下少有交好的,四殿下与他感情深厚,若是在这里住得舒适,将三皇子府当作自己府上,那四殿下心中熨帖,咱们三殿下肯定也高兴。” 说着就吩咐青娘,叫上琍芳二人去布置凌星阁,就按照三殿下的静安居规制布置。 朝华高兴道:“那些库房里的东西左右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将凌星阁布置妥帖。咱们三殿下在外头奔忙,咱们在府里要做好后备工作才是。” 慈姑点点头,心里更看重朝华。二人说说笑笑一起用了午膳之后,朝华将慈姑送回若林苑,慈姑一人住一间屋子,若林苑其他几间屋子则住了十位宫里赏赐的女官。 她慢慢地回了静安居,午时的光略有些刺眼,她想着淮瑾,嘴角慢慢溢出笑容来。这样互相为对方考虑,她还是第一次。心里却溢满了柔情与爱意。 第56章 贺礼 九月,落霞山陵墓的地基已经全部打好,正准备进行墓室的建造。 到了选进第二批石料的阶段,淮瑾便向圣人上书,称墓室的石料有些特殊,最好是派个人亲自去一趟淮安选料子。淮岳自告奋勇,圣人却答应地爽快。是啊,一个偶得宠幸的低位妃子,生了孩子就难产,圣人怎么会留意她的母家在何处呢? 淮岳高高兴兴地带着护卫和小厮去了淮安,至于他们二人是否相认,淮瑾并不十分在意,左右已取得了联系,相认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九月中旬就是淮年的周岁生辰,福宁殿提前一个月就在各处打扫整理归置,和奚宫局的人商议了几次周岁宴上要用的抓周物件,又和尚膳司的人拟定了几份宴会菜单,预备到时候试了菜选出一份最好的菜单来,事事亲力亲为,竟是忙得一日不歇。 见淮岳早上喜气洋洋地带了护卫小厮出发去淮安,云舟心中似有疑惑。 “从没见四殿下在您面前如此高兴。”她扶着杨皇后朝外头走去,她正要去花房亲自看看生辰礼宴会上要用的鲜花。 “他去淮安选料子,想来是从没出过远门,有些高兴,咱们不必管这些闲事。还有十天就是阿年的周岁生辰礼了,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大事。”杨皇后抑制不住地面露喜色。她近来身子也调养地略好些了,爱出去走走。 “花房的人知道是五殿下生辰礼上要用的鲜花,把那些名贵的、时鲜的花儿朵儿的都搬到外头来了,就等着您去挑选呢。”云舟见杨皇后兴致如此高,便多凑趣些。 果见杨皇后喜笑颜开地嗔道:“这些人啊,瞧着咱们阿年得圣人宠爱,少不得溜须拍马。这样也好,让他们对咱们阿年的事多多上心,也省得本宫一个人费心劳力。咱们且去看看都有哪些。” 二人身后跟着一大群太监宫女,浩浩荡荡地去到花房。路上,云舟见身后的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悄声道:“娘娘,东偏殿如今住着四殿下,可若是咱们殿下大了,总不能搬到西偏殿去吧,那里虽宽敞,却生冷地紧。” “你倒是糊涂了,”杨皇后微微地笑,“阿年六岁之后才会被分出主殿,可淮岳如今却大了,能在宫里留几年?左右他不久就要出宫去了,将他换到更好的东偏殿去没什么不好。从前是我想左了,到生下阿年才知道要早为他谋划。淮岳于兵事上天赋高,若能帮上阿年那就是阿弥陀佛了。为着阿年,我也少不得要与淮岳做些母子情分上的面子,”她顿了顿,“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阿年要人扶持,淮岳又是最看重母子情分的,若是这几年做个场面,让圣人心里舒服了,淮岳也承咱们的情,愿意为咱们阿年卖命,那就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了。” 云舟点点头:“确实是奴婢糊涂了,娘娘为五殿下做了这么多的谋划,五殿下必然福泽绵长。” 二人说说笑笑地去了花房,费了些时辰选定了花材,令生辰礼当日在每桌席面上插上一瓶,殿中每隔三步都要有盆花,选些轻盈的花种造一步一景,十分地讲究。 杨皇后如此大张旗鼓,将请帖送至云都城中的每一家勋贵,文臣武将也不落下,一时间都中人人都知道五殿下的生辰礼遍邀臣工,十分隆重。 三殿下一早就去了落霞山,因而朝华去找了慈姑。 “您看,是不是要给五殿下选个生辰礼呢?您不知道上次澄盈公主生辰,咱们殿下送了个什么礼去,”朝华抿了嘴笑,“竟是送了套文房四宝去,咱们公主就算是要考状元这送得也忒早了。” 慈姑听了也笑:“所以啊这府里就应该有个女主人帮着打理庶务才是。” 慈姑说完才发现自己似乎是说错了话,抬眼去看朝华,发现她一无所觉。 朝华装作没看见,道:“咱们不如开了库房去,殿下忙着皇陵修建一事,恐怕来不及选个好的。库里的宝贝多,您又是见了世面的,带着我去开开眼,也好帮我看看。” “好。” 二人就拿了钥匙去开库房,朝华这才见到兰脂,仍是八品女官服制,发髻齐整、面容秀丽,还通文墨,确实是书房伺候的不二人选。 朝华来府中也有些时日了,自然是听人闲话说到兰脂为何来管了库房。朝华眼观鼻鼻观心,见兰脂行事自如,并不见忧愤之色,便知道淮瑾将那些颜色好的宫女安排来管库房必然是打点过的。她倒是多心了。 二人在库房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个通体清透的白玉莲花笔洗和一块可以用来刻章的黄玉料子。 “毕竟是周岁礼,礼不可轻。我虽不懂玉石,却也知道黄玉珍贵不易得。幸而这只是一块小料子,用来刻个章或是雕个小玩意也是不错的。” 慈姑点点头:“你说得不错。这次五殿下的生辰礼如此隆重,太轻的礼反而叫人瞧轻了咱们殿下。幸而这礼也没有太过厚重,笔洗和玉石料子都是常有之物,想来皇后娘娘能够感受到咱们殿下的心意。” “只要这礼不坠了殿下的颜面就好。咱们且去寻个古朴雅致些的盒子,将这礼好生装起来,就放在静安居上房正厅里,生辰礼当天殿下一早下朝回来梳洗一番,就能拿了去赴宴。” 凉儿就捧着这两样东西跟着朝华回了静安居正房。 朝华却有些忧虑。近日淮瑾各处奔忙,睡觉的时辰都少了一半。往往她还未醒淮瑾就已经去了朝上,她睡下了淮瑾才从落霞山或是应酬的酒肆回来。 “积云,你拿了五两银子到灶上,叫婆子们辛苦些,做些滋润补身的药膳来给殿下补补。” 积云恭声应是,自去开了朝华存钱的匣子。 自从积云来了朝华身边伺候,各样事情有她帮着,银钱契书也都好生保管着,倒是替她分担了不少。朝华便常常拿些银子出来,或是打赏积云或是给她置办物件,并不吝啬。 而那些管事娘子们见朝华并不插手实际上的事务,府内当家的还是慈姑,对她的怨言便少了些,也和气了许多。朝华又常常拿些体己银子出来打赏左右,时间久了,对她都是无有不夸的。 而朝华虽拒绝了管家的差事,但慈姑遇事常与她商量,更时时提点她一些云都城内的勋贵事,社交礼仪这些也毫无保留地传授朝华,朝华自是不会放弃这样好的机会,她知道自己位卑人微,其他世家女早已经开始接触这些,她比别人晚了些,就更要事事用心处处留意,好追赶些进度。 因此一日里大部分时间都与慈姑在一处,学些待人接物上的事务,竟让淮瑾有些醋意。 而慈姑见朝华看事情通透,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遂定了心来仔仔细细教她。 时间忽忽溜走了许多,明日便是五殿下的生辰礼。 第57章 赴宴 掌灯将至,外头忽响起一阵喧哗。 “积云,你去瞧瞧外头怎么了?”朝华正在内室给淮瑾搭配明日生辰礼要穿的衣裳。 积云应声而去,片刻后欢天喜地地进来道:“主子,你快去前院瞧瞧去,咱们殿下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三匹高头大马,现在府里所有人都去看这三匹马了!” 在大周朝,马匹可是上等的奢侈品。寻常人家出行或是拉货多用牛车或驴车,能养得起马的都属于官宦人家。可在皇子府,马匹却不是稀罕物。 朝华心下有些奇怪,问道:“府上也有马,并不足为奇,怎么大家都围着去看?” 她一面往外走,一面问积云。 “您不知道,”积云也有些兴奋,她不过是个比朝华大一岁的小娘子,遇到这种事情自然也是称奇的。“这三匹马和咱们养的马大有不同,不仅高,毛发顺滑,品相更是一绝,看着像是外头供来的马。” 正说着,淮瑾从前头过来了。他手执马鞭,面上覆了一层薄汗,却不见狼狈,只觉英武。一见朝华过来心中顿时软了下来,上前牵过她的手道:“我给你准备了惊喜,咱们快到前面看看去。” 莫非就是那三匹马? 朝华压着心中的好奇,任由淮瑾牵着她往前走去。积云很快退到后头去,到了前院果见府中众人都围在假山前面,伸长脖子看影壁后头拴着的马,议论声如鼎沸。 “这三匹马是我让载疏从西域买来的,明日是五弟的生辰礼,送两匹马给他最好不过了。”淮瑾颇有些得意,这两匹马做生辰礼确实是别具一格的好。 朝华心下了然,知道剩下的那一匹就是给她的,但还是配合着问道:“那还剩一匹?” “自然是给你的礼物。我听慈姑说你近日跟着她学管家大有长进,所以我想给你准备个礼物好叫你高兴,你不会骑马没关系,等皇陵建好我就教你骑马去!叫你也尝尝打马狩猎的快感。” 朝华侧头看淮瑾,见他身着绣祥云纹样的银月白锦袍圆领衫,腰间挂着羊脂玉佩,青白玉冠束发,眉眼生动,眸若流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朝华,像是在等她表扬。 在外头那么沉稳儒雅的一个人,到了朝华这里就是如春日青柳般意气的少年。他觉得好的,就想一股脑地全给朝华捧去。 她是女子,虽飒爽些但对骑马这样的事情还是有些发怵,却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作出喜色来:“呀,我还从没有收到过这样特别的礼物呢!” 淮瑾整个人都如春风拂过柳枝般活泛了起来,开始连珠炮般地给朝华介绍起来:“这两匹三花马是从西域高价买来的,预备明日送进宫给五弟做生辰礼。为着避嫌,给你的是一匹小红马,虽不比三花马威猛,价格也低些,但却胜在温顺,给你当坐骑最合适不过了,你可欢喜?” 朝华的心如春水般掀起了伏波。面前这个满心满眼里都装着她的少年,即使知道他终要娶别人为妻,自己也只是短暂地拥有了他,却还是高兴地一塌糊涂。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她绽出一个从心的笑容:“喜欢,我很喜欢。” 这身不由己的两个人,心里都知道彼此要做正确的事,不能全凭自己心意,却仍如飞蛾扑火般抓住了彼此心底的爱意。在这压倒人的皇权底下,偷偷地做着“喜欢”这样纯粹的事情。 怕淮瑾没听清楚,朝华又重复了一遍“喜欢,我很喜欢。”二人便相携而去。载义派了两个护卫彻夜地守着这两匹三花马,张松着善喜牵着小红马到侧院马房去。 “仔细着些,这可是殿下好容易弄来给冯娘子的,可不准有什么闪失!” 善喜忙不迭地应了,喜滋滋地去喂这匹小红马,心下纳罕三殿下对冯娘子的重视,开始仔细回想自己曾经有没有轻视过她。 府中众人心思各异。管库房的三个人俱都垂着脸走了,却不能心生怨怼,当初三殿下都给了这三人两个选择,选择要留下来的是她们自己,如今见淮瑾满心满眼都是朝华,恨不得将她捧到天上去,连学管家这样的内院事情都交代了下去,这可不是一时兴起,心下便有些茫然,自己当初是不是选错了? 其他人则像善喜一样开始在心里反省自己有没有得罪过朝华,没有得罪过的便松口气,开始想着法子巴结她身边的人;得罪过朝华的,诸如罗娘子、赵娘子一类的,心里便有些惴惴。 这一晚,除了朝华与淮瑾之外,所有人都只睡了个囫囵觉。 一大早,清风拂面,喜上梢头。 朝华早早起身将昨日就搭配好的吉服拿出来,又拿了一套便服,双双挂在内室的大红酸枝衣架上,预备着淮瑾下朝回来后洗漱穿戴进宫。 府里各处都忙了起来,忙中有序,不闻丝毫喧哗。朝华随意地挽了个髻,坐在廊下看府里田庄上的账册。田庄与铺子不同,每年的收成都有定数,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少也少不了几分,她瞧着杏庄上的账册却有些奇怪,每年报上府里来的进项都比去年都涨个几两银子,像是有规律似的。 还未及细想,前厅有了人声,淮瑾回来了。她起身往外走去,掀起了内室的穿珠帘,越往外走光线越明亮,她瞧见淮瑾俊秀的面孔,挺拔的身姿,心里暗暗对未来有了期许。 通房丫鬟又如何,她相信淮瑾会托着她,她也会借着身边人的势,往更高处走。 最后淮瑾选了那件便服。 “今日虽是五弟的生辰礼,但我和淮岳是哥哥,倒不必穿郑重的吉服,便服也就是了。你帮我挑的这件银灰色宝相花纹锦袍甚是低调儒雅,很适合今天这样的日子,既不过分张扬,却也自有一番味道。” 朝华却对他的奉承满不在乎,又道:“今日还是戴玉冠吧,这个镂空花草纹样的倒好,很配殿下今日的衣裳。” 淮瑾点点头任由朝华给他装扮。又道:“你昨日选的莲花笔洗甚好,我已经让载义放车上去了,不过那个黄玉料子我还有用,就留了下来。” 朝华就笑:“您备了两匹好马,别的倒都逊色了,料子留着也好,您还可以刻个东西。” 淮瑾却看着她笑笑不说话。很快就到了出门的时辰,载义安排了一辆四望车等在门口等着。马车行到朱雀大街上,淮瑾掀了帘子往外看去,只见朱雀大街上满是华盖马车,竟都是往延华门去入宫赴宴的贵人们。 一时间街上人头攒动,这么多辆马车行在皇城脚下这事可不多见。淮瑾吩咐载义待会绕到顺意门入宫,两匹马已经先行送入宫中,此刻正由太仆寺的官员们照看着。 第58章 生辰礼 巳时初刻,延华门外陆陆续续停了许多辆马车。宴会设在两仪殿,这里原是用来接待外邦使臣的。 勋贵家眷们携手同进,文臣们自成圈子,武将家属们也抱着团。 宫里从昨日起就陆陆续续来了好些外邦使臣,俱都带着许多稀罕的奇珍异宝。 杨皇后忙得团团转,既要盯着生辰礼宴会布置,又要费心思安排使臣的住处、使唤的宫女,四更天的时候才睡了个囫囵觉。即便如此她还是红光满面,一早起来就各处巡视,务求尽善尽美。 抓周礼设在巳时末,五殿下此刻正被乳娘抱着在两仪殿偏殿休息。巳时正,所有下了帖子邀请的勋贵世家、文武臣工,皆于殿内落座,圣人与杨皇后坐于上首。 福宁殿的大太监于时在大殿中央报着礼单: “秦贵妃赤金宝塔一座、孟淑妃《曲江图》一幅、郑王殿下与郑王妃赤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金杯一套十二只、三殿下西域三花马两匹并白玉莲花笔洗一只……” 报到这里殿内便响起了小小的议论声,圣人与杨皇后俱是一动。三花马不多得,还是两匹,若是一公一母的话便可以养出小马驹来。 于时继续报着,淮岳悄悄闪身进了内殿。 “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他轻声喘匀气,幸而无人注意。 “你可准备了贺礼?”淮瑾悄声问他,“若是没有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份备用的你拿去。” 淮岳狡黠一笑:“这么好的场合我怎么会放过,自然是准备好了的。” 果然听见于时报到了淮岳的礼:“……四殿下青白玉兽面纹剑格一对、秦尚书青白玉折枝花形佩玉一对、安国使臣大象两只……” 淮瑾松口气,却对这场生辰礼宴会的规格感到奇怪,先是在两仪殿设宴,又有多国使臣来贺。他悄悄抬眼看向其他人,果然各个面色有异,但究竟是见过些世面的,大多数都能保持得体的微笑。 这规格,说是太子周岁也使得。 圣人正笑眯眯地和杨皇后说些什么,冗长的礼单好容易报完,五殿下被乳娘抱给了皇后,抓周礼开始了。 “咱们五殿下小小年纪便如此机灵活泼,必能抓着个好东西。” 说话的是秦尚书的夫人,她穿着诰命服饰,正笑盈盈地凑到皇后面前去说话。秦贵妃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异样。郑王妃范氏穿着王妃服制跟在秦贵妃身边,笑容柔美,端庄持重,很是大方。惹得皇后多看了她两眼,夫人们也都对其交口称赞。 “我呀只盼着他能平安健康长大就好了!” 杨皇后却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来。礼仪官高声唱着祝词,皇后托着淮年在一堆精挑细选的物件里左右巡梭,众人的目光也随着那双手左右摇摆。 她有意让淮年抓些文房四宝、宝剑印章一类的东西,将这几样东西一股脑地全挨个堆在他面前,他能抓到的东西就限定了范围。 勋贵们和皇室关系亲近,此时昌国公夫人谢氏、安南侯夫人穆氏与昭义伯夫人兰氏围在圣人与杨皇后身边凑趣。 “娘娘,不若将殿下放在这几案中间,正方便拿取。” 见五殿下久抓不到,谢氏出着主意,圣人也点点头,淮年便被放到铺了大红色绫布的高几上。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他,见他略过了文房四宝直直地朝着一块黄玉印章爬去,杨皇后心中大定。 果然,淮年抓着印章就开始嘻嘻笑,圣人也笑眯眯地点点头,杨皇后更是欢喜。几位诰命夫人开始好话一箩筐、半句不重样地奉承着淮年、杨皇后,说得圣人龙颜大悦。 抓周礼顺利结束,众人落座开始轮番上前祝酒。太常寺新编的歌舞愉悦着众人,秦贵妃代正在泷州修渠的淮陵给圣人祝酒。 “陵儿长大了,能堪重任。此次泷州修渠一事关系到岭南道及周围几州的民生大计,有他去坐镇,朕很放心。” 圣人笑着接下了秦贵妃的祝酒,秦贵妃见圣人很是重视泷州修渠一事,也逐渐笑开了,心中略略安定。 刚刚才奉承过皇后的几人此时开始到秦贵妃面前说些好听话:“郑王殿下年少有为,您真是好福气!” “是啊,我家的小子十五了还只会外出打马游猎,可见郑王殿下人才出众!” 如此两不得罪,秦贵妃心中冷笑,就连杨皇后也略有不喜。 这几个都是老牌勋贵家的亲眷,近几年已渐渐失了圣心,只靠着祖上传下的一点余荫过活,生怕行差踏错边万劫不复,便只好左右逢源。 文臣武将的家属们便有些看不惯,他们可不是左右逢源便能得到好处的,只能靠着自家丈夫的判断暗中站队,靠着实际行动来给自己挣前途。 好在席间热闹,歌舞演到第二曲的时候,淮岳起身朝着杨皇后敬酒。 “母亲照顾五弟辛苦,今日虽是五弟的生辰礼,我作为儿子,也不能忘了您的生辰。”他走上前来,于时捧着一个蒙了纱罗的托盘进来。 “这是儿子在楚州的慈严寺为您求的观音像,保佑您千秋常在、福泽绵长!” 于时呈上观音像,杨皇后掀开一瞧,见是一尊通体莹透的白玉观音像,顿时湿了眼眶。 “没想到你竟记得本宫的生辰…” 原来昨日正是杨皇后的生辰,因要操办淮年的生辰礼,便将自己的生辰宴搁置。今日台下众人皆是为贺五皇子的生辰礼而来,没想到竟只有淮岳一人记得她的生辰。 杨皇后产下五皇子之后心境变了许多,人也柔和了些。此时说不感动是假的,那个她养了十几年的少年正笑盈盈地在下面庆贺她的生辰。 “难为你还记得本宫的生辰,这观音像你是从慈严寺求来的?那里的观音像很灵,可难为你还跑了一趟楚州。” 杨皇后招了淮岳上前。 “是,儿子希望母亲身康体健,便去了慈严寺一步一叩求来了这尊观音像。” 此言一出,杨皇后心中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圣人也颇为赞赏:“你跟着你三哥做事,人倒比从前更稳重了,可见咱们的孩子还是要多出去历练。” “是啊,孩子们越来越好,咱们做父母的才好放心。文心,你快把这尊观音像放到福宁殿内室去供起来,早晚上香,可不要辜负了四殿下的一片心意。” 文心恭敬应是,使唤文姝捧着观音像回了福宁殿去安置。众人在底下皆奉承着杨皇后教子有方,殿内一派热闹景象。淮岳却好像不好意思了起来,面孔微红。 淮瑾看着这场面心中快慰,淮岳也长大了,能帮得上他了。 众人心思各异,维持着笑面陪着几位贵人。 吴家夫人趁机带着女儿吴韵宁来给孟淑妃请安,吴韵宁很有眼色地送了个精巧的步摇给澄盈公主拿着玩。薛夫人见了瞧不上吴家夫人这般死缠烂打的作派,面上仍挂上大方端庄的笑容,也带着薛卓玉过去请安。 淮瑾见了只笑笑,他早就知道母亲有意与薛家做亲家,派了载义暗中去查探,发现那薛卓玉是个火爆性子,心无城府,这样的人进来做正妻,想来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来。 反而是吴家的女儿颇有城府,很沉得住气,在闺中就颇有美名。 他的思绪在丝竹声中飘出了大殿,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艳若芙蓉的面孔来。还有半年她就满十四了。 若是正妻进府,自己又该如何护她周全呢?铺子和庄子每年的进项能够让确保她有足够的体己银子去打赏下人,结交都中勋贵臣工家眷们也更便宜些,要置办东西也有余力。如今又安排了慈姑教她管家主事,也是安身立命的本事,还能增长见识。 还有什么能够扶持她的呢? 淮瑾在喧闹的丝竹声中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他要往前走,就不能把朝华落下,两个人要始终一起朝前走才行。 这么一想,淮瑾又觉浑身充满气力,自己已经上台了,这好戏,一生一次。 而此时的静安居里,慈姑正手把手地教朝华如何与夫人们应酬寒暄。 第59章 勋贵 淮瑾出门后,青娘就扶着慈姑从若林苑赶了来。 “在云都城里,世家勋贵是最多的。你别看有些门阀不显的,实际却手握实权;而有些高门大户的,这一两代没有个支应门庭的人,反而没落了。所以和他们交往,切记切记礼仪周到是最要紧的。今日开始我便在这静安居院子里教你如何与这些世家女眷们打交道。” 静安居正房花厅里,慈姑坐于木床上,青娘奉茶毕后就去了隔壁耳房听候。朝华立于堂中听训。 如今满府里都知道三殿下抬举朝华,慈姑赞她进退有度,没有恃宠生娇;又怜她处处为三殿下着想,更是打定主意一心一意教导她。 “是,谨记您的教诲。” 慈姑便开始给她介绍起了云都城中的贵人圈子。 “咱们圣人不曾特别抬举过谁,眼下的勋贵圈子基本上都靠着祖上的余荫。昭义伯一家到了他这一辈就是最后一世荫封了,他的几个儿子已经大了,除了长子在鸿胪寺谋了个闲职外,其他几个儿子都赋闲在家,如今已在找门路做生意了。他家到了儿子这一辈就都是庶民,除了祖宅、从前赏赐下来的田产之外,就只有靠着几门姻亲的嫁妆过日子。若是儿子这一辈有个支应门庭的倒也不至于此,只可惜他们家马背上挣出来的封诰,家学不深,功名不显,无人帮扶,如今已是渐渐没落了。” 见慈姑一口气说了许多,朝华上前去奉茶,慈姑却摆摆手:“不必,你虽现下不是主子,可咱们三殿下待你的心你也能想见。我已经和殿下说了,叫你以后不必再去书房当差,若要习字看书,在静安居暖阁便是,自不会有人打扰。人的架子不应该大,但是要有,不可让任何人瞧轻了你。” 朝华心里一暖,点点头道:“您说的正是,但您是长辈,理当如此。” 慈姑便笑笑任由朝华奉茶,她看重朝华还有一点就是从不拿架子。别人若是她如今的境地只怕是主子的架子已经拿起了。 “我此番提点倒是怕你太没有架子,被刁奴给欺负了。” “您放心,”朝华笑的柔和,“我肯定好好分辨,不坠了殿下的颜面。” 慈姑又道:“昌国公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他们家是从咱们大周朝开国以来就有的勋贵门阀,百年大族,名望极高。他家的夫人、世子妃、媳妇们各个都是能当皇子妃的人物,不管是现任世子妃纪氏,还是昌国公夫人谢氏,包括他家的老夫人,都是出自名家望族。子嗣又丰,教导有方,他家三辈出了六个进士出身、十一个同进士出身,比咱们淑妃娘娘的母家还要厉害。最难得的是他家原不需要考取功名,靠着祖上余荫就能过得好,只是人家的家主有远见,知道还是人才辈出的家族更能站得住脚,这才拘着孩子们多读书考功名。所以,他家虽然是最老牌的勋贵,却手握实权,不可小觑。除了昌国公嫡支一脉,其余的旁支也都颇有实力,说是云都城中第一门阀也不为过。若是遇见了他家的女眷,必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 朝华在心中细细记下,问道:“他家的女眷们可都有哪些?烦请慈姑和我仔细说说,若是以后遇到了我好心中有数不至于抓瞎。” 慈姑听了这话心中点头,便从嫡支一脉开始细细说起,直说了大半天才说完。 “安南侯又有些不同了,”慈姑喝了口茶润润,“他家祖上与太宗皇帝有旧,曾救过太宗皇帝一命,太宗皇帝抬举了他家的老太爷到兵部去当差。后来又经历了宫变,救了当时的太子殿下,从龙之功不可小觑,也就是从此开始他家一路扶摇直上,到了现任安南侯的爷爷那一辈就有了这个爵位。虽也是世袭罔替,可他家的势力却大不如昌国公家,子嗣们大多纵情声色,白白浪费了祖辈给他们打下的江山。他家的媳妇们虽出身好陪嫁多,却架不住丈夫如此挥霍,只怕以后还有祸事。见到了他家的女眷打个招呼也就是了,没必要得罪却也没有深交的价值。虽然夫家安南侯不显,但安南侯家的女眷们的娘家却都实力雄厚,务必要尽到礼数。” 朝华听了这许多生怕自己记岔了,索性叫积云拿了个空册子过来,按照慈姑所说的一样样拿笔记好,预备以后时常翻阅。她的字如今写得越发好了,虽称不上什么书法,但字迹已称得上娟丽。 写了满满几大页的朝华笑着打趣:“这个册子可是值钱得紧,上头尽是些重要信息,我可要收好了。” “你这孩子,这小点子一个接一个的,真是……”慈姑也笑。 此时已是摆午膳的时辰了,二人在静安居上房用了午膳,朝华扶了慈姑到若林苑小憩。下午,慈姑却和朝华聊起了薛家。 “这薛家呢倒有些特殊了,他家显贵不在薛常侍而在薛夫人家。”慈姑娓娓道来。 “这薛夫人莫非出身大族?”朝华猜测道。心里却对慈姑突然说起薛家有了猜想。 “你说对了,”慈姑点点头,“薛夫人娘家姓崔,出身清河崔氏的旁支。虽是旁支,可她家单单嫡支一支就出了五个进士出身,九个同进士出身,他们如今分布在朝堂,互相支应、各处得力,云都城中说起崔家无不正色敬畏,可见她娘家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夫家薛家虽然没有娘家显贵,但家产颇丰,田产甚多。二人通力合作,利用家族影响力与财力,在云都城中吸纳了不少文人雅士到门下,以后他家的进士还会更多,助力也就会更多。薛家虽有两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虽才名不显,但听说是个孝顺、心性纯真的孩子。” 听话听音,朝华心里泛起有些微苦涩。她原本打定主意跟着淮瑾的脚步,一点一点积攒财富,再开多多的铺子,赚更多的钱,好以此来供她收买心腹、培植势力,做个有能力自保、甚至是自立门户的人。 她原以为自己心肠冷硬,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有所动摇,可今天听见薛氏的消息她却控制不住地心里发酸、眼眶发涩,脑海中的淮瑾面如冠玉、身如青松,正满眼笑意地看着她。慈姑还在说着薛氏的门庭、出身,倒是没有发现朝华的异样。 只片刻朝华就自己调整好了心态,她虽没有高贵的出身,但英雄向来不问出身,她既然已经决定好要跟随三殿下,那就要做好和这些出身高贵的人打擂台的准备。 思及此处,她又打起精神来听慈姑教导。慈姑介绍完了云都城中几家重要的勋贵家族与五姓七望家族之后,又开始教她如何寒暄。 “有时候几句话就能判断出这个人好不好相处、性子如何,更要会看眼色。若是比你身份低的,那你就端庄持重些,得体最重要,那人自然会想办法与你寒暄和你拉近关系,你只要判断要不要和她相处,再决定怎么回应就是了。而有些情况下却是不需要回应的,保持微笑就好了,你散发出你的意愿,那些人也都是惯会看眼色的,少有不知趣硬要凑上去的。 “若是身份比你高的,那你就少不得要放低姿态来去主动迎合,话题从天气,到节气鲜花,再到你家里的趣事、最近云都城中时兴的料子、衣裳样式、首饰,甚至是些经文寺庙,都不局限。有些功夫要做在前头,若你了解那人的喜好,话题切入地会更自然,也更容易留下好感,这样你们走动起来就更便宜…… “若你要讨好的那人不愿意与你交谈下去,甚至与你交恶,那你也不要一味地放低身段去讨好迎合,有时候保持风度更重要。咱们不可能与任何人都交好,偶有合不来的不必强求,离她远些也就是了,万不可死缠烂打失了风度坠了脸面,到那时候可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要知道,当你能出去应酬接待的时候,你代表的就是三皇子府与三殿下,我相信那一天不会远的……” 朝华细细听训,将觉得重要的都记下来。在另一本册子上列出了每日需要学习的事项来。晨起练十页大字,然后去花厅听慈姑示下、处理府中事务。之后便是学习各类社交礼仪、与积云练习如何寒暄;下午读几页书,了解云都城中的新鲜事。 至于出去应酬的那一天什么时候来、会不会来,朝华觉得那不是此时应该考虑的事。 慈姑停顿半晌忽又想起:“你是三殿下府上的人,三殿下是皇子,那你也少不得要有政治敏锐度,对于时下发生的大事要做到心中有数,更不能随意结交些不该结交的人卷入纷争中,给殿下带来不便……” 朝华用力点头:“您说的我都记清楚了,回去之后我再温习一下。”朝华对着慈姑笑的和煦,“那明日咱们去库房吧?您知道的,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不了解首饰、玉石与一些奇珍玩意。之前去库房找生辰礼的时候发现咱们殿下库里有不少宝贝,不如开了库房瞧瞧看看,也长些眼力。” “你这说的倒十分有理!”慈姑有些兴奋,“我正想着要教教你鉴赏宝石玉器呢,那就明日一早吧,我待会叫青娘去传个信,咱们明日一早就开了库房给你一样一样认识!” 二人商量好了,就决定休息片刻。积云和青娘进来奉茶,又上了几样点心,二人吃着点心说说笑笑。 朝华知道薛氏或是其他人应该不久就要进府了,她要在三殿下正妻进府前将该学习的该见识的都牢牢刻在脑子里,哪怕没有出身,她也不想做个没有见识的无知妇人平白遭人耻笑。她打定主意要多积攒些阅历见识。 想到这里,朝华提议去花房。 “我听说花房新培育了几盆绣球,如今已全开了,格外秀美,正是观赏的好时候。左右无事,咱们也去瞧瞧吧?” “好啊,那咱们就出去转转去。” 慈姑笑着答应,朝华就扶着她慢慢地朝着花房走去,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坚定。 第60章 县试 生辰礼圆满结束后,圣人与杨皇后带着淮岳与淮年回了福宁殿。 杨皇后安顿好圣人与淮年歇下后起身去了内室,文姝正在擦拭供台上的观音像。内室点着宫灯与红烛,玉观音像透着莹莹的光,穿珠帘随风轻摆,摆着冰桶的内室铺满清凉。 杨皇后叹了口气,扶着文心的手跪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倒是你说对了,”文心给文姝使了个眼色,内室便只剩主仆二人。“他倒确实是个实诚孩子,刚刚真雅过来,说真舒告诉她的,淮岳打从楚州过来一刻没歇才赶上了生辰礼。为了给我请这尊像一步一跪,膝盖上全是青紫印子,他却一声没吭笑盈盈地来给我祝寿。” 文心也叹口气,拿起两柱香点燃:“说来也巧,五殿下的生辰只比您晚一天,宫里就这么多人,周岁宴又格外重要,这才没顾得上您的生辰。那么多勋贵臣子,包括咱们圣人,都不记得您的生辰,没想到四殿下居然记得,还去给您请了观音像,这可不是一时兴起,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去给您准备生辰礼。” 杨皇后接过文心手上的香,稳稳插上后拜了两拜。 “他一生下来就养在本宫膝下,说是亲生的也差不多。只可惜本宫后来心浮气躁,偏觉得他资质低下,不愿意再费心思,与他生了嫌隙。却不想这孩子是个诚善的,不仅不记仇,还晓得孝顺亲长了。本宫年纪也大了,膝下有两个孩子承欢,很满足了。淮年有他四哥照应着,圣人与本宫也更放心。” 文心扶着皇后起身往回走:“这都是娘娘您教导地好,娘娘事事周到,又得观音菩萨庇佑,必然心想事成。天不早了,您给菩萨上过香就歇了吧。” “真琴去了,四殿下那边缺了个大宫女,这几天你催催掖庭局,叫他们尽快补一个人过来,要模样出挑些的。” 文心念头一闪:“您是要?” “没什么,孩子年纪大了,有些事情早预备着也好。”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穿珠帘后,观音像上余烟袅袅。 九月底,淮岳在淮安亲自选的第二批料子到了落霞山脚下,第二批木材和砖石料子也都预备着验收,淮瑾在陵墓边上临时搭了个议事堂,几人日日过来守着,淮瑾手下的人有事也不去府上而是到这里来汇报,所幸工程进度平稳,未曾出什么岔子。 载疏来了,瞧着有话要说。 淮瑾招呼了载义进来吩咐道:“载义,天气炎热,你带着几位大人去山脚下的凉棚喝碗解暑茶,不要用他们的茶叶,把咱们带来的茶叶给他们用,再叫跟来伺候的丫鬟备些清凉的点心,给大人们消消暑。” 载义应声而去,引着淮岳、岑望和李郎中一行人往山脚下行去。丫鬟护卫们跟去了一大半,一大帮人乌泱泱地往下面去。 载疏进了棚中,淮瑾挥退了要进来奉茶的丫鬟,亲自给他斟了一杯冰茶。 “怎敢劳动殿下?”载疏站在那里很有些惶恐。 淮瑾轻轻地笑:“你和载义是我的心腹,倒杯茶而已,且受着,快坐。这茶是早上冯娘子制的冰茶,煮好茶后放凉,撇去所有配料细渣,筛过三遍后再加入冰块,放到银壶中搁在冰桶里带过来,现在喝着仍是冰凉沁人,最是解暑。” 载疏喝了一口,入口很是丝滑清爽,别一番地风味,不禁赞道:“冯娘子好细巧的心思,若是拿着出去卖,一壶五十文不在话下!” “她的蓬莱酒铺已经上了这道冰茶,加些樱桃进去,又是另一番风味。买的人很多,这些日子仅靠这冰茶就赚了好些银钱。”淮瑾不吝赞美。 “冯娘子心思精巧,是个赚钱的好手。” “今日不是对账的时候,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淮瑾将每月的逢五之期定为对账的日期,载疏假借对账之名进府来汇报这十日以来的消息,事无巨细全部整理成消息汇报上去,这些消息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挥大作用。 “是,确实是有个消息,”载疏倾身俯首,“您吩咐我去黎阳书院盯着的那个少年,月初参加了县试,拔得了县试第三名。黎阳书院的院长黎秉图很是看重他,特意让他跟着其他通过秋闱的同窗们一同进云都,黎院长的意思应该是让他来见见外面的人,长些见识,对他期望颇高。咱们的人去了黎阳书院打探,发现这冯郎君今年刚满十二岁,是历年通过县试的学生中年纪最小的考生。” 在来之前他就在心里有所猜想,只是不确定。这人小小年纪就能通过县试,绝非等闲。 果见淮瑾闪过了一丝错愕。 “他的进度……很快,让人惊喜。看来要不了几年他就会下场参加秋闱了。” “黎阳书院离落霞山很近,您要见下冯郎君吗?” 载疏以为淮瑾要拉拢文人进帐下,便试探道。 “那倒不必。”淮瑾眼中闪过了一丝探究与好奇,“十月份他们进云都城后你打听打听这冯郎君的住处,再将这个消息和住处一并递给积云。” “是……” 递给积云?姓冯……难道? 载疏到底是从小就跟在淮瑾身边的,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答应着就退了出去。只留下淮瑾一人在棚中独饮。 泷州那边,淮陵心急如焚,却不好表露。 “赵兄,咱们才走了一半不到吗?” 余危看着这山路十八弯,这只容半人走的峭壁,有些心颤。他转头对坐在两人抬的轿子上淮陵道:“殿下,您就在这山脚下等下官吧,赵兄和下官上去就行了。” 淮陵沉默半晌,道:“快去快回。” 就让轿夫放他下来。传音给后头的人使眼色,他们便上前来服侍淮陵坐在大石上休息。护卫围了一圈,余危喘着粗气跟上了健步如飞的赵玉良。 “赵兄……赵兄……”这行道实在是窄,就算余危身量不胖也觉得寸步难行。他望着前头已走了好几步的赵玉良,心下慌乱。 “等等我……赵兄……这路……这路太难走了……” 赵玉良止不住发笑:“这路呀得多走才能走得快走得好,你可别分心啊,分心了掉下去我可救不了你哈哈哈!” 山谷里有回音,赵玉良的笑声传了很远。 “你别笑……等等我啊!” 余危好容易迈出了一步,赵玉良果然歇在前头等他。但见这赵玉良七尺身高,身型精瘦,着短衫束脚裤,面庞带笑,双眼有神。 余危知道淮陵心急,想赶着回云都,这几日他们一刻不歇地各处走访勘查,进度虽快,却架不住地势实在是险峻,各处崎岖难行,却快不了多少。心里又担心郑王在山脚下等得久,便只好壮着胆子往前走,双手死死抓着绳子不放,身子僵硬姿势滑稽,赵玉良少不得多提点他。 直至月明星稀时分,二人才去而复返。等在山下的刘典军上前接了余危一把,摸到了满手冷汗。 “余大人辛苦,咱们殿下已先回了驿所,嘱咐您回去后立刻去见他。” “好好……咱们快回去吧,我这腿肚子直打颤……” 几人便搀扶着余危往回走,他自去汇报不提。 第61章 首饰 淮瑾回府时正是晚膳时分。 朝华看见来人走近,一身竹节纹淡青色圆领袍,腰间佩戴蹀躞,白玉头冠束发,虽在外头奔波了一天却不见丝毫尘土,仍端方如玉。 朝华迎上去:“殿下回来了,我服侍您去内室梳洗吧。”烟紫色的霞光映在她的脸上,如云似雾般朦胧柔美。 她名义上正是淮瑾的通房丫鬟,服侍主子梳洗本是份内。 淮瑾却觉得浑身尘土,不愿意靠近朝华,撤后一步:“不忙,天太热了你且坐在廊下歇歇,我一会就来。” 说完便自去内室梳洗,也不叫小丫鬟服侍,这种事他自从十二岁之后就不肯再叫宫女服侍。朝华入静安居之后倒是曾经帮着梳洗过一次,两人也不是很懂,朝华背过脸去胡乱帮淮瑾擦着背,洗着洗着淮瑾就开始流鼻血,两个人都吓呆了。此后就再也不敢叫朝华帮着他洗澡,都是自己一个人。 “积云,你叫他们把晚膳摆上,再把放在冰桶里的果子都拿出来,樱桃酒待会等殿下出来了再拿出来。冰茶现在就斟上吧,去去凉气,不然肚里空空的受了寒就不好了。”朝华扬起嘴角来絮絮叨叨地吩咐着,眼神里有她自己看不到的温柔。 积云忍着笑意下去各处吩咐,眼瞧着三殿下与主子相处越来越自然,主子也不再像之前那般万事小心与殿下保持着距离了,她心里自然是为主子感到高兴。 片刻后淮瑾洗去了一身尘土,头发微微湿漉着,穿着月色家常袍子,无一点装饰。朝华拿了绞头发的帕子来。 “殿下,我帮您把头发绞干。” 她带着淮瑾到廊下坐下,自己站在廊上给他细细擦拭着。丫鬟们捧着食盒来回穿梭摆膳,有序不闻人声嘈杂。廊下每隔十步就放了一只冰桶,凉意环绕。 此时霞光已散,淡蓝色的夜幕悄悄围上来,院子里的虫鸣鸟叫声隐隐出现,朝华柔软的指腹不时划过淮瑾的鬓角。他闭上眼睛感受此时此刻难得的静谧美好,心中翻涌激荡,无不庆幸自己抓住了眼前的人。 “朝华……”他轻轻叫着心上人的名字,柔情缱绻尽化其间。 “嗯?” 背后的人有些心不在焉,手上动作仍轻柔。 “我叫陈庄主今年早些来送进项,今年樱桃价贵,你又收服了陈庄主,他报上来的亩产必然也比去岁更高。今年进项如此可观,你打算怎么花?” 身后的人动作微缓,像是在仔细思量。 “若是再加上蓬莱酒铺这几个月的进项,攒够一千两金子的话,说不准能再开个更大点的铺子。我记得你和我说过,钱留在手里是不能生更多钱的,只有花出去才能挣得更多。” “你想挣更多的银子?”淮瑾心情颇好。 “那是自然,一个铺子和一间庄子确实已经挣了许多了,只是却并不够。”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银钱自然是越多越好。 “你能这么想是最好了,那你打算开个什么样的铺子呢?” 淮瑾朝后仰头,对上了一双晶亮柔润的眸子。 朝华便停下动作坐在了淮瑾身边:“酒铺自然是不必了,咱们已经有了一间。不过我打算从明年开始加大樱桃酒的产量,挪出一半的果子拿去酿酒,这样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增加进项。东西市我去得不多,不如明日我去看看那里开什么铺子最赚钱好了。” “好啊!明日淮岳去落霞山盯着,我正好也休沐,咱们一道去东西市瞧瞧去!”淮瑾有些兴奋,微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朝华在他俊秀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满满的,只有自己。 她弯了弯眼睛:“好啊,咱们一起,带上载义和积云。我长这么大只去过两次西市呢,一次是去拿越州缭绫,还有一次是蓬莱酒铺开张。” 语气中满是神往。 云都民风开放,女子可以任意出门却不必带帏帽,非年非节在坊市上看到女子实属平常。只是朝华原先为奴并不好时常外出,更别提去东西二市了,难免有些期待。 淮瑾起身朝朝华伸出手去:“明日一早咱们便去东西市,现在先用膳吧,我饿了。” 朝华望着淮瑾骨节分明的手,心生欢喜。伸出手去触到一手温凉,这样的好日子,若是一直下去该多好。 十月的风已沾了一丝凉爽。府中各处金桂飘香,紫菀花纤细小巧在墙边随风飘摆,美女樱仍在花期。 一架四望马车乘着凉风出了观德坊直朝着西市而去。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路程罢了。 “敢情上次车夫是故意绕了远路吧,我就说怎么七拐八弯地走了那么长时间呢!” 美人粉面含嗔,长眉微扬,杏眼斜睨,独一份的风情。淮瑾早化开了:“都是我的不是,那次不是为着避开谁嘛,你既知道了就别怪我了。对了,近日云都城时兴戴钿头钗,我先带你到东市的花记首饰铺子挑些首饰去,你打扮得素了些。” 知道他是为了赔礼,可朝华还是笑他太过笨拙。又听得他说自己打扮素净,便生了脾气。 “怎么,素净些不好么?我就爱素净打扮。” 淮瑾颇为无奈,又不知如何转圜,忙凑近了些:“你怎样都是好看的,只是我有心赔礼,你就给我个机会吧?” 话已说到这份上,见好就收才是上策,朝华就笑得颇为跋扈:“那我要两支钿头钗!” “好,咱们好生挑些。” 马车在一间十分宽敞的店铺门口停下,这铺子似乎是两间打通的,进去之后内有洞天,珍宝首饰样式繁复、不见重合,与外头其他铺子里的样式也有区别。有四位年轻俏丽的娘子负责招待客人,还有专门给郎君们休息的区域,茶水点心俱全。 “这里的布置倒很雅致。” 朝华忍不住称赞。掌柜的叫花娘,妆容精致,瞧不出年纪,但是很有眼色。她并没有单独见过淮瑾,因此不认识,只当是哪家贵人出来闲逛。 “郎君,您是来给娘子挑首饰的的吧?咱们家铺子里的首饰和外头的可不一样,种类繁多,您慢慢看。” 招呼了一声之后花娘就退下了,并不会一直跟着造成困扰,十分有经验。 朝华的目光被一支松叶垂珠金步摇吸引了目光。 “这支步摇打得很是精巧,垂珠很有光泽感。” 她拿起来仔细端详,花娘走过来道:“娘子眼光不错,这真珠虽易得,但是这样式却不简单,是咱们铺子里的林居师傅最近设计出来的松叶垂珠步摇,您戴上一定步态生姿、平添柔美。您仙姿绮貌,戴簪子与步摇都很合适。” “包起来,咱们再去看看别的。” 淮瑾干脆地发话,载义便走上前去付钱。淮瑾却道:“不急着付钱,最后一起吧。” 这话一出花娘就知道来了大主顾,忙叫其他人替她去前头招呼客人,自己专为这二位服务。 朝华有些迟疑,不肯往前走:“咱们要买那么多吗?” 淮瑾在一套孔雀双飞小山钗前停住了脚步。花娘立刻上前道:“这是一套珠宝,共十二件金钗,娘子的贴身丫鬟应当是知道戴法的,梳高髻、分别佩于额前、两鬓与发后,最是端庄了。” 朝华刚要说话就听得淮瑾又叫人把这套也给包起来了。 淮瑾走到朝华身边低声解释道:“咱们府上库房里的东西都是父亲母亲赏下来的,都有定数也有册子,不管是赏人还是送人都要上册子,所以我才要在这里给你将首饰配齐。而且,”他顿了顿,看了眼花娘,“这是我名下的铺子,咱们在自家铺子里消费,付钱也是付给自己,就当是给自己的铺子增加进项了,可好?” “那……你可别买太多,省得府里头的人说嘴。” “怎么会?”他轻轻地揽了朝华,“这府里就咱们两个主子,谁敢说什么?你且安心选,喜欢的都让包上,待会咱们遣车夫将东西送回静安居暖阁里头,以后你的东西要叫积云单独上册子,这些都是你的私产。” 朝华不想扫兴,知道淮瑾在为自己打算,便将所有的杂念都抛开脑后,真的仔细挑选起来。淮瑾便插不上话了,只跟在身后帮着付钱。 “这就是您说的钿头钗吧?”她问淮瑾,淮瑾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花娘上前道:“是啊娘子,这是最近时兴的,这支金花宝石钿头钗上头细细镶嵌了许多宝石,一般娘子们都是买两支一起戴。” “那就包两支。”朝华大手一挥,心情颇佳。 淮瑾笑笑,侧头看到两位郎君正坐在一起休息喝茶。他想了想还是跟上朝华,一起挑选。 后来朝华又挑了两支金银小山钗、一支闹蛾金银花树头钗、两支花绶纹博鬓簪、一把莲花纹金梳、一把小山形镂空玉梳、六朵小金花钿、两个镶金白玉臂环、一个孔雀花卉纹金镯、一条镶绿松石金链、一条小圆真珠链,并一把飞天宝石八棱镜,镜子外框为八瓣花样,中间为飞天仕女纹样,镶嵌绿松石与红宝石,镜面为铜,十分精巧,价格不菲。 其中还有一条盛世宝相璎珞乃花记镇店之宝,也被淮瑾买了下来填入了朝华的私库。花娘另外送了一个黄花梨木的首饰匣子。 朝华没敢问一共花了多少,但是她今天格外开心,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 二人出了首饰铺子之后又各处逛逛,东西二市基本上所有的店铺种类都应有尽有,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缺口。 但是朝华发现云都城外地人特别多,住店的人也很多,淮瑾在西市有两间客栈,东市却没有。她注意到东市只有市尾有一间上了年头的老客栈,因此与淮瑾商议之后打算在东市再开两间客栈。 一间客栈的一楼按照食肆布置,既能住店也能单纯吃饭喝酒,楼上客房的价格中低等,主要用于揽客,保证一楼食肆的生意;另一间客栈的一楼布置成茶馆雅间,楼上的客房布置地精细雅致,收费比市价高上许多,主要用于做富商生意。 二人各自忙碌,一人忙着修建皇陵,另一人忙着物色铺面与人手。日子过得飞快。 第62章 帮手 朝华在第二天就收到了陈九郎送来的进项。 按照约定好的,七月中旬之后的收成尽归陈九郎所有,每年的分成还按照原先定下的数目来。 庄子上的农户抬了一个箱子到二门上,婆子们又帮着抬进花厅,凉儿给他斟了茶。他在花厅下首坐下,一面喝茶一面道:“主子您有所不知,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都中的贵人们格外追捧鲜樱桃,果子行涨价了,咱们的卖价也比往年的贵了一成,因此今年一年庄子上的进项足足有两百六十两黄金呢!” 陈九郎有意给朝华卖个好,好让她念在自己辛苦的份上不再追究往年他私吞收成的事,朝华也乐意装糊涂,面上就表现地格外惊喜:“竟然有如此多?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这笔进项来得真是时候,我正有用处呢,陈庄主你辛苦了。积云,快把咱们昨日新得的御制点心给陈庄主装上一盒。” “是。”积云答应着往后头走,陈庄主一面道不敢,一面面露喜色,朝华在花厅里应酬着陈九郎,凉儿去而复返。 “主子,慈姑说殿下在宫里得了个新鲜玩意,还没有入库造册,您若是喜欢的就摆着玩。” “你和慈姑说一声我这里有客,一会就来。” 朝华喝着茶水笑吟吟地同陈九郎说些庄子上的事,陈九郎却很有眼色道:“主子,您既然有事,那小的就先回去了,今年的进项都在这箱子里,有事您就差人到庄子上支应一声,小的别无长处,随您调遣,打个下手总是成的。” 他面上堆着笑,虽不甚真诚,但瞧着还算顺眼,朝华也笑道:“我记得你这份心了,庄子路远,你和庄户们一早就奔波劳累,我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眼瞅着就要到晌午了,想必你们都饿了,就让凉儿带着去前头厨司去吃个便饭吧。” 凉儿笑着答应,就领着陈九郎往外走。陈九郎也不客气,跟着出去不提。 “积云,你叫旬嬷嬷和俞嬷嬷把这箱子抬到暖阁去,我最近就要用,不必登记造册了。” “是。” 如今朝华也有了自己的“小库房”,就在暖阁里。她的东西和公中的东西分开登记,是她私人的。 朝华又想起昨日和淮瑾说的开客栈的事情,就有些心痒痒。写了个条子叫门房的善喜送去落霞山给三殿下,下午载疏就进了府。 朝华知道载义和载疏都是淮瑾的心腹,因此就叫人在静安居正厅奉茶。 她有些歉意道:“麻烦莫郎君跑这一趟了,只是有些事情我了解不深,不及你长年做生意的有经验些,所以才请你来一同商量看看。” 载疏很是有礼,他人虽瞧着木讷,却心思活泛,谈起话来也很爽朗,与机灵的载义很不一样。 “娘子言重了,我是殿下的人,自然也要听您的差遣,您有话问我便是。” 朝华笑起来,叫凉儿斟茶上点心,道:“其实我是想在东市开两间客栈,昨日我和殿下去了东市,发现那里只有一间上了年头的老客栈,便想着开客栈的话必能赚些钱。” 她便将昨日同淮瑾商量的话又同载疏说了一遍。 听罢,载疏胸有成竹地道:“倒是巧了,十月底会有一批学生进云都城,这些人都是过了秋闱来参加来年春闱的,除了通过秋闱的学生之外,还有一些人是来见识见识春闱的。也有好些人趁着这时候结交些友人,也算是变相的押宝。所以,”他顿了顿,颇为赞赏地看着朝华,“娘子此时决定开客栈实在是最佳选择、最佳时机,只是还剩不到一个月,盘铺子、重新装饰、找人手等事情加起来,不知道能不能在学生们进云都前开张。” “若是赶不上这一茬的话,很有可能错过一次赚钱的机会,毕竟有些人选定了客栈之后就不会轻易再换了,所以,当下最要紧的就是要赶在十月底之前开张对吗?” 载疏见朝华很快切中关键,心中暗暗点头:“娘子说的不错。娘子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就将这件事交给我去办。掌柜的我这里倒有两个人选,也省了您去物色了。” 朝华点点头,示意载疏说下去。 “一个是乔叶肆的掌柜巧娘,她原来就是在南市做食肆铺子的,放到您其中一间一楼做食肆的客栈去当掌柜,正是恰当。” “这倒是个好主意,那还有一个人选是?” “还有一个便是云记绸缎庄子的二掌柜许初,因云记绸缎庄生意一般,故而她这个二掌柜有些清闲不说,也是个空架子。但我观她为人机敏,从不出头争风,是个心有思量的人,若是放到另一间开茶馆的客栈里,想必能有一番作为,不至于埋没。” 朝华不时点头,她喝口茶笑笑:“怪道殿下派了你来,不愧是帮着殿下管名下产业的能人,不论是识人还是断事,心有丘壑不说,还面面俱到,连许掌柜被埋没都能发现,若是她得了这个消息,还不知心里有多欢喜呢。其实开铺子也就是这件事最难,做好了便能顺利开张,我这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你帮我解决了掌柜的人手,就等于帮我解了一半的难题。还有就是时机,若我要赶在十月底之前开张,多多请些人手,出三倍工钱命他们赶工,事成了另有赏赐。可能成事?” 朝华很是谦虚,载疏原本以为朝华不过是玩玩,但见她两次选的铺子都颇有眼光,便知道人不可貌相,因而谨慎道:“娘子的法子可以一试。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且这工期倒不是特别赶,只要咱们好生寻两个好些的铺子,便能节省不少工期。” “是啊,”朝华十分赞同,“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要尽快开张,别的都不是问题。既然如此,我就将此事交给莫郎君办,这两个铺子分别给你一成的分成,权当做谢礼,可好?” 如载疏所想,这也是个大方的主。他于赚钱一事上颇有天分,如今机会上门他岂有放过之理,当下起身道:“蒙您信重,此事我定放在心上,好生为您办妥。” 朝华原就是想趁着学生进京这一波势收回本金,此时见载疏满口答应,心中高兴,高声吩咐厨司为载疏备膳,载疏却十分惶恐,连道不敢。 “娘子折煞我了,此事十分紧急,我这就去办了。”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他知道淮瑾将这冯娘子看得如珠如宝,哪敢要她应酬,当下就跑了。 他也不愧是淮瑾帐下的能人,果真在十月底学生们进云都之前赶着开张了。 一家叫青柳居,在东市正中,一楼是茶楼雅间,定价奇高,楼上客房布置雅致,价格也高出市价不少,却不缺客人,天字号上房更是开出了一晚三千文的高价。 另一间客栈叫寿椿楼,虽不及青柳居赚得多,但价格公道,食肆味道绝佳,一时间吸引了许多来吃饭的食客。 “莫郎君手段了得,赶着十月底帮我开了张,这才接住了这一批入都的客人。” 朝华少不得在淮瑾面前夸了载疏几句,淮瑾也不是那小气的人,见铺子赚钱也是乐见其成,打赏了些未入册的摆件到莫家宅子去,载疏又来谢恩不提。 十一月的第一个逢五之期,载疏来府里对账,给积云带了张条子来。 第63章 送信 云都城的十一月与别处不同,鸿飞霜降,风雨渐寒。 朝华坐在蒲团上,面前雪白的笺纸上洇了一滴小小的墨点,像梗在她心里的一根陈刺。 “主子,莫郎君在前头和咱们殿下对账呢,说有张条子是给您的。” 一刻钟前,积云将一张卷成轴状的小条子放到朝华面前,她正练到第八张字帖,闻言便一手拿笔一手拂开条子。 “冯朝显,县试第三名;现住在寿椿楼二楼上房,为期一月。” 她说不清自己再看到在听到他的消息是种什么感觉,愤怒、生恨、无奈、释然混杂在一起,顿生无力,只盯着那张条子发呆;片刻后又盯着那墨点,一动不动。 昨日晚间三殿下从外头带了几张皮子来,说是外头来的,叫积云入私库。此刻她正在外头厅上和琍芳整理皮子。见一张白狐皮子成色上佳,便拿着去绣苑找岚夏,预备给朝华做一件白狐裘。 暖阁里不闻人声、落针可闻。朝华忽自嘲般轻笑起来,将眼眶中盈满的泪生生逼了回去,喃喃道:“既然你们做了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 她将那张洇了墨点的笺纸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临摹字帖。写满十张的时候,积云掀了梅花暖帘进来欢喜道:“主子,您不知道今日那白狐皮子多好,殿下拿了好些皮子进来,都叫入您的私库呢,我挑了些给您做冬衣,那张白狐皮子预备给您做件白狐裘,余下的都放到暖阁箱笼里了,您有空可以瞧瞧去。” 却见朝华没什么反应,积云心下奇怪:“主子?” 她仿佛才回神似的应了一声,埋首写了个条子,用细麻绳系了递给积云。 “叫善喜将这个条子送到寿椿楼二楼上房,交给一个叫冯朝显的少年。” “是。” 积云一面接下一面往外走,心中纳罕。别人不知道朝华闺名,她却是知道的。眼下这少年郎的名字同朝华这般如同姊妹排序必然不是巧合,又想起刚刚朝华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下恐有事发生,犹豫着要不要去禀告殿下。 下一秒就被她自己给否决。她已是朝华的人,自然要忠于一主。想通之后积云便不再犹豫,叫了青娘进去暖阁服侍朝华之后,套车亲自去了一趟寿椿楼。 此时寿椿楼一楼食肆里,坐满了进云都来候考春闱的读书人。 其中有一小少年格外引人注目,年纪虽轻,但双目有神、谈吐不俗,生得格外秀丽。衣衫虽朴实,但气度不凡,叫人不敢轻视。他不坐上首也不坐中间,单单只坐在角落里。话少,也不主动与旁人搭腔,但每个人说的话他都细细听着,坐在外围看每个人的眼色,心中自有计较。 巧娘也注意到了这个少年,吩咐小二给他斟茶,他笑着道谢,神色间不见丝毫倨傲,巧娘不免又高看他一眼。 正想着,门口进来个小娘子,服饰简单但布料不俗,瞧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巧娘忙笑着上前去招呼。 “娘子是住店还是吃饭?咱们店是新开张,样样实惠,不管是住店还是吃饭保管您满意。” 积云笑着听巧娘说完,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块碎银子,道:“您是寿椿楼的掌柜娘子吗?” 积云说着拉巧娘到一旁去,那个少年却注意到,眼神稍稍往这里看。 “我是想叫娘子帮个忙。” 她一面说一面将银子塞到巧娘手里,巧娘原想推拒,但瞧着她面色如常,不像是什么棘手的事,便收入手中。 “娘子有什么事?” 积云将条子拿出来:“我家主子与一少年是旧相识,现下那人正在寿椿楼二楼上房住着,叫冯朝显的,还烦请掌柜娘子将这字条给他。” 这事倒不难,巧娘笑笑:“好,我帮您递。” 说着就招呼小二过来:“二楼上房可有个叫冯朝显的小少年?” 她对小二说着,眼神却往那坐着说话的少年那里瞥去,果见他朝这边看过来,神色略有疑惑。 巧娘心下了然,便指着他对小二说:“去问问他。” “郎君们,可有位姓冯的郎君在这里?” 小二也是机灵人,只找人,并不拿条子出来也不说什么事。 “阿显,他找你可是有事?” 一粗布圆领袍的少年发问,他年纪约莫二十,神色间满是意气。 “大概是家里人给我送信吧?他们住得不远,我上月没回家,想来是想我了,我略去瞧瞧。” 积云却没走,在门口瞧着,见小二对一少年说了几句话,那少年点点头,条子便到了他手里。 想来这就是冯朝显了,年纪虽小,个子却高。长相秀气,眉眼间与朝华有些相似,鼻峰却更高些。见他展开了条子,复又收起,积云便放心离去。 几人继续喝酒谈话,巧娘吩咐小二多照顾着这少年。 “那娘子打扮不俗,却只是个跑腿的,想来她家主子非富即贵。多照顾照顾他,说不定将来咱们还有求于他呢。” 小二点点头就去忙去。巧娘这番话却只是托辞,这少年要么是攀上了贵人,要么便是得罪了谁,多看着些准没坏处。 积云回到府里时已过了午膳时分。 “娘子先到厨司吃碗面吧,冯娘子吩咐的,说您误了午膳时辰必定还没吃饭,叫给您下碗面做两个小菜。” 积云也不推辞,匆匆吃了几口就赶回静安居复命。 “主子,条子已给了那少年,我亲眼见小二问了他姓名之后才给了他条子。” 朝华给积云斟了盏茶,积云笑着接过。 “那少年长什么样子?” 朝华沉默半晌才问。 积云却心下疑惑,难道他们不认识吗?但还是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年岁不大,长得很是秀气,倒和您有些相像……” “明日殿下要到落霞山去,待殿下出门,就叫韦车夫在西角门等着,送咱们去西市的若叶肆。准备个一两银子给韦车夫,辛苦他明日跑一趟。” 朝华对着首饰匣子发着呆。积云却有些担心:“主子,那人是谁?您这样出去殿下知道了可会怪罪您?” 她倒是一心为着朝华着想。朝华安抚她:“你不必担心,照我说得做便是。” 积云便相信她。见她神思不属,又想着法子哄她高兴。 积云是个小财迷,这些日子朝华的私库充盈许多,她兴冲冲地拿着册子念给朝华听,酒铺赚了多少钱,客栈生意多么红火,直说了半天。朝华终于露出个笑模样,积云才放下心来,又随着她寒暄,两人都换了身鲜亮的衣裳,充作贵夫人彼此交际寒暄,暖阁里笑声连片。 第二日一早,西角门外一架油布马车徐徐往西市行去。 第64章 重逢 若叶肆二楼雅间里,坐着一个身着亚麻粗布圆领袍的少年。 半刻前他孤身一人来到此处,却见若叶肆门扉紧闭,门口挂了个“今日歇业,恭请明日再来”的牌子。尚未站定就有个小二出来,径直带他入内去了二楼雅间落座。 “郎君稍坐,我家主人一会就来。” 说着就给他上了一壶清茶,点了香,又关上门窗。 很快,外头响起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少年的目光往门扉处看去,只见门一开,进来个容色绝艳却气质清寒的少女,正是他日夜思念悬心多时之人。 “姐姐!”冯朝显猛地站起身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他扑过来抱住朝华,朝华却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姐姐,”冯朝显声音颤动,面上已滚下泪来,“两年前我回了家不见你,追问之下父亲母亲说才你失踪了。后来又说你得罪了贵人被下了狱,恐怕已凶多吉少。我一直不信,这不,这次县试我拔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黎院长说要栽培我,我就借机向他进言,说若是跟着同窗们一道来云都见识见识春闱,想必对举业有利,他就资助了我一个月的费用。我想着我进云都来悄悄寻你的消息,若你真的下狱了我也会想办法给你疏通疏通关系,我现在结识了许多人,其中也有些厉害的世家子弟,一定能保住你的性命。没想到我刚来就得了你的消息。姐姐,你这几年在外面好吗?” 他一直盯着朝华,说了许多话却不见她有太多反应,他心里有些不安,手心里也沁着冷汗。他发现他在害怕。 下一刻,就见朝华越过他坐下。他忙上前去给朝华斟了杯茶,又道:“姐姐,你既然无事,为什么不回家?母亲她……” 朝华却猛地将茶水泼在了地上。 “母亲?谁的母亲?你的母亲?那与我何干??” “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冯朝显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姐姐落得今日都是因为自己,他害怕他唯一的姐姐不要他。 “听不懂?你不是举业有成吗?怎么会听不懂我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还是说,你是装作听不懂?” 朝华以为自己硬下心肠来就一定不会感到心痛,心脏却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攥住,不停地往外滴血。 冯朝显犹站在雅间正中,他看着朝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不扯破最后一层纱,他们就还是相安无事的姐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也对。”朝华见他不肯承认,便自己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茶,面上浮出一丝怪异的笑。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一扇窗户,雨丝混着风飘进来,洒在她的手上,她拼命稳住自己的心。 “你作为既得利益者,又有何必要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的父母有余钱供你去黎阳书院读书吧?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啊。” 朝华转过头来望着她的弟弟,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一句充满讥诮的话震得冯朝显哑口无言。 “不会的,”他犹自自欺欺人道,“母亲给你做了很多衣裳,她说你从小就喜欢新衣裳,还说你每次穿上漂亮的裙子都会很开心。她还给你做了几双绣鞋,说要等你回家的时候亲手给你穿上。这些年她整日以泪洗面,又没日没夜地做绣活,眼睛已经坏了,她真的……” “你住口!”朝华再也忍无可忍,将手中的杯子砸在冯朝显脚边,眼泪从眼眶中滴落,砸在地上。她亲手揭开了当年的那层纱,声嘶力竭道:“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那笔钱是怎么来的你心里不可能一直没有猜到,我不信你这么聪明会不知道!” 冯朝显这才慌了神,他上前一步扶住朝华的胳膊,他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挽回,只能充满希望地想,若是自己认错就一定还能得到姐姐的原谅。 “我知道,姐姐,我知道那笔钱是他们卖了你才得来的……是我对不起你,你再等等我好不好?我读书用功,五年内一定能取得功名入仕,到时候我就把你赎回家,在都中买一间大院子,咱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姐姐?” 朝华看着泪流满面的朝显,挣开他的手臂,抬手擦掉眼泪,笑道:“一家四口?你在做什么梦?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又回来找我。不会是因为想我,也不会是因为良心发现要接我回家,只是因为你在书院花费巨大,他必须想办法再筹一笔钱供你读书。所以他又想到了我,他为了聘礼还想再卖我第二次!第一次是你小,你不知道,那第二次呢?第二次呢,阿显?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是帮凶!” 冯朝显的表情在那句“帮凶”中龟裂,再也绷不住表面的平静。 “姐姐!”冯朝显抱住朝华,痛哭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现在熬出头了,黎院长说他要资助我,免了我在学院的一切费用,每个月还给我发些银钱,我都攒起来了,姐姐你等等我,我一定会来赎你回家的,我们是姐弟啊,你就是我坚持下去的理由,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大错已铸成,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一定赎你回家,好吗?” 他说着就拿出一个荷包放到桌上,又将里头的碎银子全都倒出来。 “黎院长从一开始就看重我,我在书院用的笔墨纸张都是他给我的,我攒了很多钱,我都给你,你拿着,咱们一起攒钱一定很快就能凑够赎身的银子了!” 真是个好笑的笑话。 朝华看着那碎银子笑了,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你明明是帮凶,是既得利益者,却又作出这副样子来,怎么,你是当了婊子还想给自己立个牌坊吗,阿显?你拿了我的卖身钱去读书奔前程,又作出这副无辜样子来,将过错都推给你的父母,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伪了?还是说,你原来就是这种人,拿了好处把错都推给别人,还要受害者原谅你,你原来是这样的伪君子吗,阿显?”她穷尽这世上最恶毒的语言,要他也感受自己当日所受过的万分之一的痛苦。 “不是的……姐姐,求求你……不要这样……” 他蹲在地上抱着头,一边哭一边摇头。 朝华蹲下来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想我原谅你?” 冯朝显呆滞着表情抬起头来看着朝华,他点了点头,在这一秒钟里他想起了许多事情。 姐姐从小就疼他,他们明明只差了一岁半,但是从小到大他都只听姐姐的话。每次做错了事,姐姐会比父亲母亲还要生气,一边揍他一边教育他,打完了还会哭着给他上药。姐姐为了照顾他,很小就学会了做饭,每次父母不在家都是姐姐给他做饭吃,姐姐做的炸油果是他在这世上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衣服破了他不敢和父母说,也是姐姐悄悄帮他缝好还帮他打掩护。他们会在每一个晴天去外面没日没夜地奔跑笑闹,又在雨雪天里互相依靠。 他本以为他们会互相依靠一辈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成了梦幻泡影。 他还记得那天他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母亲抱着他痛哭,说姐姐是失踪了要他好好去读书。他看着院门口的牛车车辙印子,看着柴房里消失不见的麻绳,那一包整整齐齐白花花的银锭,他哭着笑又笑着哭,父亲摇晃着他的身子要他拿着这钱去黎阳书院读书,要他为老冯家挣个前程,他能怎么办呢? “我想。” “好啊,那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原谅你。” “我答应你。”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下来,这是他这两年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第65章 协议 “不管你要我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冯朝显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小小的雅间里回荡。 ——— 永平坊一间门口挂着灯笼的小院里,笑声传到了院门外。 “我就说你是咱们老冯家的文曲星!才十二岁你就通过了县试,这还了得啊!夫人,再叫阿许去打壶酒去,今天高兴!” 阿许是今年年初他们又买的小丫头,此刻得了信转身出了院门打酒去。 冯新喝得满面通红,冯朝显坐在一边给他斟酒。 “你快去休息去,你不是说你明天还要赶回书院吗?我在这里服侍你父亲就是了,你快睡一会去,我看你这眼睛下面都是乌青。” 全氏眼中皆是关怀。 “没事的母亲,我再陪陪父亲,我这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趟家,这次回得匆忙,明日就要走了,儿子不能在家中尽孝,还要父亲母亲为我担心,实是不孝。” 冯新眼中全是骄傲:“我儿,你说黎院长抬举你,可是真的?” 冯朝显点点头:“是啊父亲,从今年开始你们就不用再向黎阳书院交束修了。黎院长不但免了我全部的束修,每月还给我发些银钱,笔墨纸砚一概不要钱。黎院长还说,以我的水准,十八岁之前一定能中进士。” 冯新听了大喜,他神往道:“到那时我和你母亲就不再是商籍了。儿啊,你可是为我们老冯家光宗耀祖了,也不枉我和你母亲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了,只要你能当官,届时咱们在城中买个大院子,从此在云都就是士族了,这可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啊!” 全氏也满眼喜色:“显儿,你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冯朝显垂下眼睑,复又笑起来,“这可是黎院长亲口说的,不过你们以后不用交束修了,也可以不用再那么辛苦了,我每个月还能攒点钱,母亲就别再接绣活了吧?” 冯新却道:“不必,你的钱你留着自己用,在书院不要委屈自己,既然咱们不用交束修了,那我的灯笼铺子的收入就完全够一家老小开支了,你就一门心思读书,不必担心你母亲,也千万别省钱,知道吗?” 冯朝显一一答应,冯新夫妇在一旁畅想着以后。 第二日一早,冯朝显就离开了家。出了坊门后他上了一架油布马车,马车转转悠悠在一间酒铺门口停下了,掌柜的领着他去到了后头院子里的一间厢房。 “殿下,人到了。” 载义将人领进去后就关上了门,他和积云在门口守着,胡护卫带了四个护卫在对面的廊下持剑守着。 冯朝显打量了一眼朝华身边站着的男子,面如冠玉,身长如松,周身透着贵气,却因为面中带笑看上去很是和善。朝显却觉得此人透露着一股深不可测的感觉,恐怕没有看上去的这般好说话。 “姐姐,他是?” 朝华站起身来介绍道:“他是我朝的三皇子殿下。殿下,他是我弟弟,冯朝显。” “冯郎君请坐,不知你爱喝什么茶,就准备了店里的冰茶,这道冰茶是你姐姐做的,很受都中追捧,你坐下尝尝看。” 淮瑾先释放出善意,朝显不动声色坐下,为朝华斟了一杯。 “姐姐,你先喝。” 他又转向淮瑾,“三殿下身份尊贵,不知到此有何贵干?” 昨日他按照姐姐的吩咐回去见了父母,又将自己的县试成绩告知他们,大肆宣扬了一番黎院长看重他的消息,又说黎阳书院为他免了束修等等,今日一早按照姐姐说的上了一架马车到了这里,却不想还有外人在。 淮瑾给朝显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道:“是你姐姐叫我来的,说有事商量。” 此时朝显很有些急切:“姐姐,不管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肯原谅我。 朝华看着他道:“我要你在考取功名后和你的父母断绝关系。” 此言一出,连淮瑾也有些震惊。他看向冯朝显,见他面上很是怔忪,不似作伪。 “如果你做不到的话,就当作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从此以后,你我不再是姐弟,只是陌路人。哪怕是以后再遇上我也不会同你再说一句话。”朝华很干脆地说道。 “姐姐,他们也是你的父母,为人子女怎能说和父母断绝关系就断绝呢?况且,父亲母亲一心一意为了我,起早贪黑地赚钱供我读书,我读的是圣贤书,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冯朝显站起身来看着朝华,十分震惊,还有些生气。 朝华却无所谓地笑笑:“既如此,那就好走不送了,冯郎君。” 她端着茶喝起来,今日天气闷热,喝冰茶正合适。 因为淮瑾来了,厢房里一早摆上了冰桶,此时阵风吹过,凉意四起,冯朝显心中浮起了一丝寒意。 “姐姐……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朝华端着茶站起来,倚在窗边,“你父亲冯新当初信了我得罪贵人要被下狱的话,急急地从外头找了个人进来,写了断绝关系的契书,又找了见证人逼着我按手印。断绝关系这件事是他做了初一,怎么,如今我要做十五,你就受不了了?那日的契书我今天也带来了,你看看吧。“ 她将契书放到案上,冯朝显捡起来看了看,白纸黑字,上头还有两个手印,朝华并未说假话。 而冯新的狠心他是见识过的,卖了亲女一次,还要再卖第二次。见其得罪贵人便毫不犹豫地与其切割,铁石心肠也不过如此。冯朝显闭上眼睛:“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姐姐……” “殿下,”朝华却话锋一转,“我听说国子学接收达官显贵推荐的学生入学,对吗?” 原来叫自己来是为了这件事。淮瑾很感兴趣,因而解释道:“正是。只要是过了县试,哪怕是平民学子也能经推荐入学国子学,不过是一封信的事。” “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可以请求三殿下推荐你入学国子学。” 朝华加码。 淮瑾补充道:“国子学里的学生都很有实力,老师的水准更是大儒。其中还有老师会出每年春闱的考卷,也有老师参与阅卷,可以说进了国子学就是一脚踏入了仕途,冯郎君不妨仔细考虑。” 这简直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他固然聪慧有天分,可考功名这件事却并不只是一味苦读就行,还需要一定的运气与恰当的指导。进了国子学就一定可以加快他给姐姐赎身的速度。 可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看着淮瑾问朝华:“姐姐,三殿下……是你的什么人?” 淮瑾看向朝华,好奇她的答案。 “我是殿下的房中人,你不必为我赎身,我早已经是自由身。殿下为我编了农户,还给了我本金助我开铺子,你住的那间客栈和这间酒铺,都是我的。” 朝显却很心痛:“姐姐,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我不喜欢这些虚言。你不如告诉我你接不接受我的提议。” 事已至此,朝显点了头:“我答应。只是不知姐姐需要我怎么做?” 朝华看向他,笑道:“你考中进士之后派人去永平坊家中送信,就说你被榜下捉婿,对方是个大官,原本属意你做女婿,并许诺要扶持你青云直上。但奈何他家知道你的父母是商籍之后嫌弃你的父母,并且商籍与士族并不能通婚,纵使你得了功名,若是无人扶持,只怕也是苦劳,更枉费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不如签下这份断绝关系的契书,如此方能有所成。待你翅膀硬了,便接他们到你家中共聚天伦。如此,就好。” 朝显已分不清自己是因为想进国子学而答应了这个条件,还是单纯为了挽回姐姐。总之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明日我就送信给国子监祭酒陈珂,你就安心在客栈等消息吧。”淮瑾适时开口。他原本就打算扶持冯朝显,并不仅仅因为他是朝华的弟弟,更因此人小小年纪便学有所成,探子来报其人甚有城府,在黎阳书院广交朋友,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是,多谢三殿下……” 二人随之离去,只剩冯朝显还在厢房里,面色晦暗不清。 第66章 宠幸 与前些年紧闭宫门不同,近些日子孟淑妃的长平宫人来人往喧闹不歇。孟淑妃母亲张氏时常入宫,孟玄晖入宫伴读更是让长平宫热闹不少,就连圣人来长平宫的次数也日渐增多。 这日一早,淮瑾下朝后去长平宫请安,路过御花园的时候碰上了圣人身边的魏思,捧着圣旨,身后跟着一堆小内侍,人人手上都捧着赏赐盘子。 淮瑾率先打了招呼:“好久不见魏大人了,近来可好?” 几位皇子中,只有三皇子没什么架子。 且皇陵所需的沙石材料他暗中交给了自己的侄女魏窕窕,这何尝不是一种笼络?况且他也是皇子,自古以来没到最后一步,谁赢谁输都是没有定数的事,自己多一个出路又有何不好? 想到此处,魏思弯了弯腰笑道:“给三殿下请安。托淑妃娘娘与殿下的鸿福,奴婢近来腰不酸腿不疼,当差当得也顺畅,当得起您一句‘好’。您要督建皇陵事忙辛苦有所不知,圣人近日常来淑妃娘娘这里,娘娘侍奉圣人无不体贴,这才时时有恩典呢。” 淮瑾见魏思话里有话,面上一笑,叫载义给了个荷包。 “魏内侍侍奉父亲辛苦。” 魏思推拒了两下便收了动作,他的干儿子源书帮着收了荷包,几人便浩浩荡荡地往长平宫去。 淮瑾特意与魏思岔开去步子往广文馆方向去,在外面等阿盈下学之后带着她和孟玄晖一起回了长平宫。 一进长平宫就见各处喧闹。 “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淮瑾抱着阿盈牵着孟玄晖问道。 孟淑妃一把接过阿盈道:“快,带着公主和表小姐去洗漱,一会就用午膳了。” 一个面庞柔和嘴角含笑的宫女上前道:“是,公主,表小姐,跟奴婢走吧。” 长平宫的几个大宫女都被孟淑妃送去了三皇子府,原本预备给淮瑾做房中人的,奈何他不领情。后来苏英又从底下的小宫女里提了四个机灵的上来,带着公主去洗漱的就是里头年纪最大的书羽。 “母亲,这是出了何事?” 淮瑾坐下后,书李给他斟了茶,又上了宫里新制的金银夹花。这道点心是用新上的松叶蟹制成的,金银夹花平截,剔蟹细碎卷。独一道的美味,只有宫里的御厨会做。 淮瑾看着长平宫里人潮如织,各色时新点心应有尽有,又想起刚刚魏思说的话。 “母亲……父亲近日来得多吗?” 他知道母亲心里一直有心结,对于最近的反常现象他心下有数,更多的却是心疼。 “母亲不必如此,儿子现在大了,想要什么自会奋力去争取。” 孟淑妃浅浅地叹了口气。 宫人们安置好圣人赏下的东西后就退了出去,长平宫里又恢复了宁静。苏英去外头传膳,公主与孟玄晖在书羽与书烟的伺候下更衣。母子两人难得有坐下谈话的空闲。 “不是为了你,也要为了阿盈。可我怎能不为你?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前些年是我不好,看不透在这宫里要活下去就要争,不争就只有一死,这才白白连累了你。你二哥十六岁就定了亲预备娶范家的女儿,是范家舍不得早早嫁女才和他们约好两年后成亲。可你呢?再过两个月你就满十八了,谁家的好儿郎拖到了十八岁还没定亲?母亲与你父亲置气,在外人看来就是无宠无势;你为了我和你妹妹,从不与郑王争短长,那些人就更瞧不起咱们母子。你二哥成婚之前那些世家都巴望着看能不能捡漏,如今他成婚了,那些人才把目光转向你,叫我心中怎么不悔不恨?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害了你……” 孟淑妃说着就掉了泪,淮瑾慌了神,忙接过孟淑妃的手道:“母亲万不可如此想,外人如何想咱们、想我并不重要,咱们三个人一起在这宫里好好活下去才是最要紧。母亲若是伤心,便是儿子不孝。况且,儿子并不想那么早成婚。” 孟淑妃却知道他这是为了谁。那次之后她也觉得自己并不该过多干涉儿子的房中事,又见他收了个通房在屋里便放心许多。可这并不代表谁都能做淮瑾的正妻。 在孟淑妃心里,有些人是一辈子都上不得台面的。 “你的婚事母亲在张罗着,你且放宽心就是。你父亲那里我也是通了气的,是薛家的女儿,她母亲出身世家,你应该知道一二。” 淮瑾心下一片冰凉,该来的总会来。现在的他护不住心爱的人,更没办法抛弃母亲与妹妹去做那自私透顶的人,抛下一切与爱人远走高飞在他看来是一件很幼稚的事,却也是一件他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是,薛家门庭显贵,母亲选的人定然不会错。” 他说着违心的话,尽力安慰母亲。 “刚刚魏思过来宣旨,说你父亲明日要带我去玉清山泡温泉,只带我一个妃嫔去。” “这是母亲想要的吗?” “能让你和阿盈过得好,让都中的人都不敢再轻视咱们母子三人,就是我想要的。” 淮瑾点点头,这时苏英来回膳摆好了,阿盈也牵着孟玄晖的手从内殿出来,他又亲自给妹妹布菜。 作为儿子、兄长,他没有任性的权利,甚至没有办法对政治婚姻说不。 他笑吟吟地告诉阿盈要多吃肉才长能像玄晖表姐一样长得高,语气亲切地解答玄晖提出的问题,大方地给母亲宫里的宫女内侍们打赏。 出宫后载疏来对账,他告诫载疏要对底下的人大方,关心载义、载疏的家里人,嘱咐月明去给慈姑和莲姑送新鲜的果菜,吩咐载义照常去福宁殿给淮岳送补给,给国子监的陈珂送推荐信,解决落霞山陵墓新出现的问题,联系第三批要用的料子,看载疏整理过来的消息,给余危回信,写都水监的奏报。 说不累是假的。人人都道三皇子待人谦和、俊秀儒雅,却无人知道这背后要付出多少艰辛。 朝华端了米锦糕过来,又煮了甘露羹。 她敏锐地发现淮瑾今日很累,连惯常的温和都维持不住。他一见朝华就招了手叫她过来,拉着她坐在自己怀里,当一回边写奏折边和爱人旖旎的昏庸之人。 他把下巴搁在朝华肩膀上,她似乎刚沐浴过,身上泛着伶仃水汽,更有星点甜香萦绕,几乎要叫淮瑾醉了。 “有你在身边,真好。” 淮瑾闭上眼睛,就这么沉沉地睡去了。 第67章 赐婚 圣人带着孟淑妃一人去玉清山温泉的消息风一样地吹遍了整个云都城。薛家喜上眉梢,吴家坐立难安,早早地递了牌子进宫预备等孟淑妃回宫后就入宫拜见。 崇贤坊秦简家中。 “母亲,近来云都城里都在传孟淑妃复宠,圣人是要抬举三殿下的意思。” 秦简扶着母亲金氏在书房坐下,打发了上茶的小丫鬟,门窗紧闭。 秦母金氏是土生土长的云都人,与秦简父亲是半路夫妻。 多年前秦简的父亲只是个小小的金吾卫长史,原配妻子早逝后续弦娶了金氏。原本他对金氏感情并不深,但是金氏接连为他生了一儿一女,他也就认了命,专心地同金氏过起了和美的小日子。女儿秦雨柔因貌美被选入宫中后秦父便暴病而亡,秦家只剩秦简能够支应门庭。 好在秦简于为官一道上颇有天赋,几年前在琼州立下奇功,又借着妹妹秦贵妃在后宫的势,影响着前朝,四处着意拉拢。郑王日渐强大之后,秦简便开始扶摇直上。秦简官至兵部尚书依靠的可不仅仅是战功和一个当贵妃的妹妹,更靠的是他敏锐的政治观察力,才能一直站在正确的位置,直至今日官至一品。 可最近秦简却觉得心有不安。 金氏是个身形纤细的老妇人,目光如炬,最善察言观色。 “你说得不错,我也有不好的预感。想当初你妹妹先入宫,也是最先受宠,最先封了婕妤,宫中谁不以她为先?可自从孟淑妃入宫后圣人专宠于她,半年后就有了身孕,更是一举生下大皇子,圣人为她屡屡破例,直到最后位列四妃封无可封。那时你妹妹若不是紧跟着怀上了郑王殿下,恐怕如今就是那孟淑妃的天下了!” 秦简点点头:“母亲说得是,儿子也觉得最近圣人频频出入长平宫恐怕是孟淑妃有所动作,果然这次圣人又为了她破例。您说,自从大皇子夭折之后她与圣人有了嫌隙,十七年来她都未曾主动挽回过圣人,如今她这是怎么了?” “怕就怕,她现在知道了为母则刚,要为三殿下争个前程。” 金氏无不忌惮,想当初孟淑妃的专宠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秦简来回踱步:“按道理说,咱们郑王殿下占了‘长’,五殿下占了‘嫡’,三殿下非嫡非长,实在是不足为惧。可是……” 秦简似有犹豫,金氏干脆道:“有话你就说,总不能误了你妹妹和郑王的前程!” 秦简如梦初醒,方道:“圣人的举动着实是古怪,先是以太子之礼为五殿下过生辰,又将郑王殿下派至泷州修渠,后来又将修建皇陵的差事给了三殿下。为了拖住咱们郑王殿下,还将日前他拟定的修渠方案给否决了。现在又如此宠爱孟淑妃,我怕……”秦简额头冒汗,“圣人是要咱们和三殿下相争,来保五殿下。” “什么?!此言可当真?” 金氏拍了桌子。 秦简点头:“恐怕最坏的结果就是这样了,君心不可测,咱们没法子窥伺,就只能凭借着直觉和敏锐来猜测了。三殿下非嫡非长,外家孟家在朝为官入仕的亲族虽说很多,但没有高官,不足为惧。怕就怕圣人为了五殿下而把三殿下推到台前,迷惑咱们和云都世家众人。” 金氏是相信自己这大儿子的,他生来就是做官的料,政治敏锐度非同常人。如果他都这么说的话,多半十之八九有这种可能性。 金氏眼角直跳,再也坐不住,她拉着秦简道:“快,给我递牌子进宫,我要去见娘娘。” “是,儿子这就去安排。” 金氏第二日一早就入了宫直奔含翠殿,如今秦贵妃掌六宫事,正是得意的时候,她母亲要进宫很是便宜。 金氏屏退了左右,连云舟都没有留下。 “母亲,您这么神神秘秘地是要同女儿说什么?” 金氏看着手握六宫事务就喜不自胜毫无大局观的女儿,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为他人作嫁衣裳还沾沾自喜犹不自知呢!” 秦贵妃大骇:“母亲这是什么话?女儿不明白……” 金氏便将秦简和她说的话都和秦贵妃又说了一遍,秦贵妃却是知道这其中厉害的,她比别人更知道孟淑妃的手段,圣人的心意。 “若非母亲今日将哥哥的话告知于我,我和陵儿还不知道要被摆布到怎样的境地……”她犹自心惊。 “这么说,你是相信你哥哥说的话了对吗?” 秦贵妃点点头:“那时……若不是我使了手段……” “住口!”金氏打断秦贵妃,“这样的话说出口就是诛九族,以后万不可再说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知道吗?!” 秦贵妃被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惊出一身冷汗。 “母亲说得是,是女儿大意了……当初孟淑妃宠冠六宫,无人能出其右。如今她若想使手段挽回圣人也是女儿挡不住的。可若是照哥哥所说,圣人宠幸孟淑妃是为了抬举三殿下,抬举三殿下是为了能有人与陵儿相抗,借此为五殿下铺路,那女儿只能说圣人恐怕并不爱谁,只爱他的皇位与继承人罢了!” “你这孩子怎地越大越口无遮拦了?你以为你管了这六宫的闲事就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还早着呢,圣人的心思最是难猜,你可千万千万不要掉以轻心了!” “是,女儿谨记母亲教诲,必不叫母亲失望。” 金氏点点头,端起茶碗来喝了口茶。 “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心里有打算了吗?” 秦贵妃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眼中闪过坚定:“女儿心中已有了主意,必定不会叫他人抢了咱们的果子。” 金氏欣慰,抚着女儿的手道:“你心里有了主意就是再好不过,万事有你哥哥我和我在呢,更何况如今咱们的殿下已经长成,已到了可以依靠的年纪了。” 二人继续说着体己话,秦贵妃叫了序芬进来奉茶,又上了些好克化的点心来。 圣人与孟淑妃的銮驾五日后抵达了宫城,与此同时一道赐婚圣旨由魏思亲自捧着送到了薛府。 恭敬送走了魏思一行后,薛夫人揽着女儿薛卓玉道:“这下你可放心了吧?母亲说会为你求一门好亲事就一定会做到的。” 薛卓玉拿着圣旨翻看:“三殿下又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我的婚事可比不上那范思语的。” “你这傻孩子,现在皇后生下了嫡子,郑王殿下能不能继承大统还两说呢。再说了,三殿下为人端方,样貌英俊不说,待人温和有礼,连你父亲都夸三殿下是君子。你嫁过去了就是正室嫡妻,三殿下早晚都要封亲王,你安安心心做个亲王妃,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可烦心的?” 一席话说得薛卓玉喜笑颜开,掩了面笑道:“母亲!您快别说了……” 知道女儿害羞了,薛夫人不再打趣,正色道:“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份,就剩下四个多月了,这几个月你什么也不必做,安安心心绣嫁衣便是。” 薛卓玉却不干了:“都中那么多技艺高超的绣娘,还要女儿自己绣嫁衣吗?” 薛氏捏了捏女儿的鼻头:“绣娘会帮你的,但你也多少绣几件,免得人家笑话你呀!” 薛卓玉便放下心来,足不出户地预备出嫁。 第68章 妾室 一早,吴太太带着女儿吴韵宁入宫给孟淑妃请安。 书羽带着书烟给二人奉茶,苏英在一旁凑趣作陪。 “娘娘去了一趟汤泉宫,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起来,妾从没有去过,只听说那里的汤泉有养颜奇效,更能静心安神。如今见了娘娘,才知道传言不虚,若是可以,妾真想去见识见识。” 吴夫人是工部将作监少匠蒋裘的女儿,蒋家门庭虽说比之从前没落许多,但仍旧比她的夫家吴佼越高出不少,因而在应酬往来方面是一把好手。她的女儿吴韵宁幼承庭训,不仅颇通文墨,更工于画作,颇有才名。若非吴佼越官职不显,她嫁去世家做个宗妇也是有余的。 孟淑妃在心里暗自可惜。 “娘娘,”吴韵宁起身为孟淑妃斟茶,行动间动作优美,不卑不亢。孟淑妃暗暗点头。“听闻公主已入广文馆学习,妾有一方珍藏的水岩砚,正好拿来献与公主。” 话不多,直接献上自己珍藏的宝物,进退有度很是大方。若是寻常时候一方砚台倒并不足以打动孟淑妃,但这进献之人打动了她,礼物就显得合心合意。 “吴夫人,你这女儿养得可真是知礼有度,头一次到长平宫给本宫请安就带了自己珍藏的砚台,可见是用心了。” 吴韵宁羞涩笑笑。吴夫人连道不敢。 “娘娘看重她是她的福分,别说是一方砚台了,就是整个人都献给您,她也是没有二话的。” 孟淑妃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我听说吴牧监近日在为瑾儿办事。” 吴夫人赶紧接上话:“是啊,皇陵修建有一处地方用得上他,咱们一家很是荣幸能为三殿下效劳一二。” 孟淑妃见她话里有话,虽有些喜欢吴韵宁,却看不上这般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便道:“吴夫人此次递了牌子进宫,恐怕不只是为了给本宫请安吧?” 吴夫人心里一瞬间百转千回,恐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了孟淑妃不快,忙使了个眼色给吴韵宁,吴韵宁见状却瞧了眼苏英。 苏英心领神会道:“娘娘,公主快下学了,奴婢去一趟广文馆将公主接回来。” “好,去吧。” 苏英便退下,将殿内侍立的一众宫女太监都带了出去。 吴韵宁没有丝毫犹豫,跪下道:“娘娘,妾斗胆想向娘娘求个恩典。” 孟淑妃瞧着她,心中有了猜想:“你先起来说话,吴夫人,快将你家女儿扶起来。” 吴夫人作势要扶,吴韵宁的头贴得更低了:“妾自小就仰慕三殿下,殿下待人有礼,温和端方,又喜作画。妾是因为三殿下喜欢作画才特意从外头聘了老师来家里教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和殿下说上一句话。妾想求娘娘为妾做主,为妾赐婚。” 孟淑妃叹了口气:“本宫虽喜欢你,可你也知道昨日圣人就已经为瑾儿赐婚,定了薛家的女儿了,如今又如何为你赐婚呢?” 吴韵宁将身子伏在地面:“妾知道,所以妾说服了父亲母亲,愿意给三殿下做妾室。” 以她的家世,做皇子正室不够,妾室倒是绰绰有余。孟淑妃终于放下心来。 “好孩子,快快起来,既然你有这份心思本宫自然是欢喜的。只是这名份上却要委屈你了,幸而那薛家娘子是个心地纯善的,你们在一处好好侍奉瑾儿,本宫就能放心了。你又善作画,必定能与瑾儿说到一块去。” 孟淑妃伸出手去,吴韵宁虚虚搭了一把就自己起身,三人又说说笑笑。孟淑妃话锋一转:“只是皇子娶妻倒是不好一起娶妾室进门的,只好等薛氏先进门你再入府。” 吴夫人忙点头:“您说的是,如今得了您一句准话咱们也好安心回去给宁儿预备嫁妆,什么时候进门是您一句话的事,咱们必然不会与薛家争这个短长的,您就放心吧。” 送走了吴夫人母女之后,孟淑妃下午就宣了薛夫人入长平宫。 “卓玉这孩子,面如玉盘,一看就是个有福相的。你们又把她教得读书知礼,本宫这心里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这不,西域进供了好些郁金香过来,待会你回去之后本宫叫小内侍跟着你走一趟,放一些放到她房中摆着。” 薛夫人笑开了花:“娘娘真是费心了,您看咱们玉儿还没入府呢,您就常送些赏赐到家中,玉儿又是羞涩又是欢喜,可真让娘娘说着了,她呀是个有福气的!” 孟淑妃命人上些时新的果子点心,又叫奚宫局送些去薛府不提。 孟淑妃端了茶对薛氏道:“说起来,吴牧监的女儿吴韵宁也是好娘子,不仅善作画,诗文也做得好,我看,等卓玉入了府就叫她进去服侍吧,卓玉也能有个伴。” 这薛氏是个人精,哪里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忙道:“我也见过那孩子,是个知书达理的,若是能够和玉儿一道侍奉三殿下,也是一场缘分。” 孟淑妃顿时喜笑颜开:“谁说不是呢?这世上的缘分还真就是巧妙,咱们做父母的无非是为着孩子好,若是他们能有好造化就是咱们的福气了。” “是啊,妾前日在西市的胡商那里瞧见了一套珊瑚头面,很是精致好看,不如就送了吴娘子,也算是缘分。” 孟淑妃见薛氏上道,心里对薛卓玉的好感更甚了。 “一看薛夫人就是有福的,你教出来的孩子这么好,本宫一定督促他们小两口成婚后好好过日子。你说起头面来,本宫这里有一套新得的红宝石头面,很是富贵,最衬卓玉了。苏英,你快去开了库房将这头面装好给亲家夫人带回去。” “是。”苏英得了信就往外头去安排。薛氏心里再不高兴也要兴高采烈地谢恩将这赏赐带回家去,更要欢天喜地地咽下这口气。 薛氏走后,孟淑妃也有些乏了,歪在美人榻上任由苏英给她捏腿。 “娘娘,”她有些欲言又止,“这吴氏现在来求您的恩典,您就应了她,会不会得罪薛家夫人?” 孟淑妃闭着眼睛:“你说得本宫又何尝不知?可是那吴家娘子比薛家的可要更讨瑾儿欢喜,最难得的是她会画画,瑾儿必然喜欢。本宫给他选了正妻,他虽没说什么但本宫知道他心里不快,再给他选个好妾室,他心里知道,也就承了本宫的情,母子感情才不至于生分。” 苏英若有所思,但见着孟淑妃高兴,也就不敢拂了她的兴,应承道:“娘娘良苦用心,殿下又是个孝顺的,必然承您的情,哪里还会生分呢?” 孟淑妃却睁开眼睛道:“你不知道,自从本宫罚跪了那小娘子,又要打杀她,他心里就记上了。虽还是一如既往地孝顺,可本宫知道他心里有怨,这才想着法子补救,那吴娘子虽不及冯氏貌美,却有才名,本宫不信吴娘子入府后瑾儿的心思还会在冯氏身上。” “娘娘说得是,吴娘子确实很拿得出手,也不枉娘娘您为她谋算一朝。” 落霞山皇陵外立面已全部修建好,正紧锣密鼓地修建墓室中。 泷州的郑王却被那一封打回的方案逼得跳脚,正全力压着手下人各处走访,重新拟定修渠方案。 第69章 品蟹 十一月,正是蟹美膏肥的时节。 崔氏却对着那花笺帖子犯愁。 “事到如今也只能去了,咱们家至少得去一个吧,玉儿要在家中待嫁,把她摘出来,我一个人去就成了。” 崔氏言语间满是忧虑,她的丈夫薛常侍却不以为意:“不过是个品蟹宴罢了,去就去了。” “你是不知道,”崔氏满腹愁苦,“秦贵妃势大,多少人上赶着去巴结她呢,为的不就是她身后的郑王吗?可如今郑王去了泷州,圣人又一味地抬举孟淑妃,恐怕局势有变。圣人带着淑妃娘娘去秋猎了,焉知不是为了躲这场宴请。” 薛常侍拿着鸟笼逗起了鹦鹉:“再怎么变,也跟三殿下没关系,你放心去就是。” “正是因为跟三殿下无关,我才费尽心思求来了这门亲事。从前宫里头一点风声都放不出来,我有心想攀三殿下这门亲事也无门。后来好容易赶上了,我这才求来了这门亲事,就是因为三殿下无缘大统,这门亲事在我看来才好。” 薛常侍吓得鸟笼都抓不稳了:“我的祖宗诶!这话怎么好直白地说出来?咱们心里知道也就是了,谁都像你一样宣之于口的话那还了得?你想让我丢了官帽吗?” 他是个耙耳朵,性情温和,家里的大事小情一概都听崔氏的,这才觉得三殿下好,是个良配。自己的女儿性子烈些,也只有三殿下温润如玉、身份又高,才镇得住她。 可崔氏却是因为家训,崔家势大,不必通过嫁入皇室来巩固家族地位,崔家女不入皇室也是因为不想卷入夺嫡之争,白白流血牺牲。 崔氏此时攀附三殿下却并非因为三殿下人品贵重,而是因为五皇子出生,云都局势稳定,太子之位不是嫡子就是长子,断然轮不到三皇子,这才为女儿求来了这门亲事。 可最近圣人的态度有些暧昧,频频抬举孟淑妃与三殿下,让她很是不安。 崔氏蹙眉道:“咱们已经和三殿下绑在一起了,最好还是少掺和秦贵妃与皇后的事为好。” 薛常侍却笑了:“夫人,你糊涂了不成,这次蟹宴是秦贵妃邀的,和皇后有何干系?” 崔氏被自己夫君给气笑了,道:“你不是和同僚约了去南市买鸟吗?” 薛常侍一拍脑门:“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夫人我先去了,午膳别等我了!” 崔氏一边使唤小厮跟着,一边着人安排明日入宫赴宴的着装,一刻不歇。 第二日一早,各色华盖马车在延华门聚集。崔氏来得不算早,扶着小丫鬟的手下车时打眼一瞧,兵部的官员家眷都到齐了,文官家眷却只来了一小半,勋贵们本身与皇室就离得近,因而大半都来了,只是却不见昌国公家的女眷。 崔氏对着身边的丫鬟扶桑耳语道:“去打听打听昌国公家的女眷都来了没有。” 说着又给了她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扶桑自去打听,扶木跟着崔氏入了麟德殿。 一入殿门满室香风,殿堂正中挪了一个人造喷泉景过来,松柏林立,更有薄雾飘渺其间,一派仙风。 每一位夫人都有内侍与宫女领着到座位上入座,蒲团松软,点心精致,更有西域奇花点缀在每一张席面上,正餐还没上,众人都已有些飘然,暗自赞叹。 崔氏不愧是出身世家的,她与安南侯夫人比邻而坐,主动寒暄。 “夫人今日这大袖襦衫颜色艳丽却不落俗,反衬高雅,显得您十分秀丽。” 若是夸端庄,那就是因为身份;若是夸美丽,则有溜须拍马之嫌,毕竟安南侯夫人已年近五旬。但是秀丽就有几分真诚在。果见安南侯夫人有了笑意:“哪里,这是我侄儿媳妇帮我搭配的衣裳。我听说你家要与淑妃娘娘结亲了,这可是大喜事呀,可千万记得给我们家送几张帖子来,我和媳妇们都去沾沾喜气!” 崔氏面上显得更惊喜:“那是自然,您肯来是咱们的荣幸,到时我一定亲自送上帖子。” 二人随意寒暄着,不一会秦贵妃就盛装而来,头上的金钗步摇富丽生姿。身后内侍宫女一串,排场比肩皇后。崔氏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就压了下去,扬出得体的笑容站起来迎接秦贵妃。 “最近南边供来了许多肥蟹,本宫一人独享恐怕不快,不如众人一起。今日诸位赏光,本宫心里快慰,这一杯清酒,敬诸位!” 众人齐声道:“敬谢娘娘!” 内侍与宫女们在席间来回穿梭,每人面前都上了一道,崔氏打眼一瞧,是蟹毕罗。崔氏放下心来。 秦贵妃端着笑意:“这蟹呢内有乾坤,大家不妨敲开看看。” 众人闻言俱都动手开蟹,昭义伯夫人与安南侯夫人身边都有宫女帮着敲开。 忽闻昭义伯夫人道:“这是蟹毕罗吧?妾身娘家阿耶最爱这道菜下酒,不过今日娘娘赏的这道蟹毕罗做法更精巧,这淋上的酱料像是橙齑,再蒙上面糊制成的,外表看上去只是一只煮熟的螃蟹罢了,内里却另有乾坤呢!” 秦贵妃笑道:“还要多谢昭义伯夫人替本宫讲解,这道菜做法虽细致,但终究只是一只螃蟹罢了。今日本宫请诸位来就是为着品蟹,蟹要趁热吃才更有风味,这佐酒是去岁本宫着人酿的梅花清酒,大家且先尝尝。” 众人品尝的间隙,又上了一道金银夹花卷。崔氏喃喃道:“这道点心倒更费些功夫,不愧是御厨,短短时间就做了这许多份点心。” 连安南侯夫人都赞道:“这道点心倒是细巧,只怕要费些功夫。” “若是诸位吃得高兴,那本宫的心意才没有白费。本宫一人在这后宫里,正是多蒙诸位支持。既然大家喜欢这道点心,云舟,你叫御厨那边给每人都准备一份点心带回去,在宴席结束之前送到每位夫人的侍女手上。” “是,娘娘。” 云舟应声之后自去安排。 秦贵妃又补充道:“小小心意,不足挂齿,万望各位夫人用得高兴。” 扶桑寻了个机会进来换下扶木,她假作为崔氏倒酒,耳语道:“贵妃下了三次帖子给昌国公夫人,昌国公夫人都拒了。很快就传出消息来说昌国公世子夫人纪氏有了身孕,且孕相不好,要卧床休养。昌国公夫人说要照顾儿媳妇,以此为借口拒了贵妃娘娘三次。” 这是为什么呢?不过是个宴会罢了。 崔氏放下酒杯,就见打外头又涌入一拨内侍,人人手上都捧着一个楠木食盒交与每一位夫人的贴身侍女。这才不到一刻钟,就准备好了这么多样式一样的食盒,装好点心,说是临时准备的可没有人相信。 众人皆起身谢恩,那些武官家眷们口中不重样地奉承着秦贵妃,崔氏不搭腔,连安南侯夫人也垂着头不说话。 崔氏悄悄抬眼看了看坐在上首的秦贵妃,艳光四射、风头无两。若问云都城中谁最风光,那必然是秦贵妃了。儿子深得帝心,兄长官拜一品,自己也盛宠不衰。她又何必开这场宴会费心思拉拢众人? 这品蟹宴处处透着古怪,让崔氏无端端心惊。 扶桑接过食盒,悄悄在崔氏耳边道:“夫人,这盒子不对劲,很沉。” 崔氏心一惊,好容易稳住。见其他人面色各异,秦贵妃面色却看不出异样。 “好生拿着。” “是。”扶桑退后,崔氏继续味同嚼蜡地吃着螃蟹。 终于熬到结束,崔氏脚下生风地离开了宫中。紧赶着回到家中,丈夫还没回来,女儿在阁中绣花。 崔氏到了上房后挥退众人,令扶桑打开盒子,盒子第一层是一碟金银夹花点心,底下五层层却是满满的金锭,足有一千两黄金。 这就是秦贵妃所说的“小小心意”,崔氏心道只怕这背后的图谋却不小。 第70章 依靠 这边崔氏在为这烫手的一千两黄金烦忧,吴太太贺氏却在为自己没有收到帖子而愤愤。 “我的儿,咱们这次没收到帖子不代表以后收不到。你现下的名份上虽只是三殿下的妾室,可端看圣人如今如此抬举淑妃娘娘和三殿下,他封王也是迟早的事。到那时你就是有品级的夫人孺人了,可是正五品,比你父亲官位还高。到那时还愁别人不给咱们帖子吗?” 吴韵宁却不这么想。 “不过是秦贵妃办的品蟹宴罢了,又不是淑妃娘娘的宴,请不请咱们有什么要紧?母亲,我的嫁衣还没有绣好呢,您快回去歇歇吧。我这件衣裳虽不能在大婚的时候穿,但好歹我入府那天晚上要穿,也给咱们三殿下留个好印象,才学重要,女红技艺也不可废。您就让我安安心心绣吧。” 贺氏知道女儿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与寻常男子比也不遑多让,既然女儿如此说,那自己也没什么必要紧盯着这宴会不放了,当下就回了上房服侍自家夫君去了。 吴韵宁在阁中安安心心地绣她的嫁衣,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 却说杨皇后自从五皇子满月宴后就缠绵病榻,盖因孕中伤身,生产时太过凶险,虽有高、李两位奉御照料,却还是因一场风寒就病来如山倒,缠绵病榻一月有余。 四皇子淮岳为了给皇后祈福,去了宫中的华严寺斋戒小住已有四日。落霞山陵墓最后一批料子已经全部运到,也已结清了料子全部的款项,只剩工人与匠人们的工钱还没有结清。因而近日淮瑾有了许多空闲时间。 他专门抽出时间来见了陈珂。 陈珂是个寒门,一路从科举走上来的仕途,又因不愿娶高门媳妇为自己仕途铺路,导致他在国子监祭酒的位子上坐了九年都没有再挪动分毫。但也正因为他知道自己仕途无望,因而为人格外刚正不阿。 地点设在青柳居一楼茶馆雅间。 一楼虽是茶馆人来人往,但是靠后方专门辟出了一间私密的雅间,寻常与人谈事也很是恰当。 果见陈珂赞道:“托殿下福,竟寻到了这么个好地方,不但清净雅致,茶水点心更是可口。尤其是这清茶,听小二说是他们的老板自己制的雨花茶,用清明时分的雨水与冬日的雨水冲泡而成的花茶,可热饮也可冰饮,实在是别出心裁。就连这点心也是格外好看好吃。” 淮瑾便知道这又是朝华闲时捣鼓出来的新鲜东西,果然十分受追捧。 他在陈珂对面坐下,青纱帐幔垂落其间,屋内点缀着一处时鲜花朵,又以盆景摆设,当得起雅之一字。 “能得陈祭酒一赞,这客栈老板心里必定熨帖。这也是府上人推荐来的地方,我看这里处处用心,想来能对得上您的胃口,果然。” 淮瑾身着青色竹叶纹圆领袍,腰间坠一玉佩,别无装饰。 陈珂也是爱美之人,从前就格外想和三殿下亲近,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如今见三殿下主动约自己喝茶,心下早雀跃起来了,面上却还端着。 淮瑾见陈珂杯中茶水空了,又为其斟上,陈珂连道不敢。 “今日请祭酒来此饮茶,却是有事相求。前些日子我托人给您送了一封信并一篇时文,不知您可看了?” 陈珂点头:“当晚就看了,这冯郎君年纪才十二便能夺得县试第三名,那一篇时文也是言之有物,技艺成熟,不像是十二岁少年作的文章,笔法老道,那一笔字更是赏心悦目,别说是国子学了,就是弘文馆也进得。假日时日必定非池中之物。” 淮瑾放下心来,他原本就对冯朝显很有信心,听了这话就吃了颗定心丸,回去也好说与朝华。 “弘文馆就算了,那里都是世家子弟。他是个寒门,若是去了恐怕不适应。” 陈珂却不这么认为:“我倒觉得这少年郎君不管在哪里都能如鱼得水,殿下不妨让他一试。” 淮瑾沉吟片刻:“既如此,我回去问了他的想法再做决定吧。” “如此甚好,那臣等您的信。” 二人寒暄片刻就各自散了,淮瑾去了若叶肆寻载疏。 “主子,您怎么来了?” 载疏正在后头盘点今日账目与底下伙计报上来的情报,见淮瑾来了赶紧从后头过来,亲自领着淮瑾上了二楼一间专门为他一个人留的雅间里。 他给淮瑾斟上一杯清茶,退到一边垂着手问道:“主子来此可是有要事吩咐小人?” 淮瑾很少会过来,一般都是载疏去三皇子府上对账。 “确实有一件事要你去办。拿着铺子里这半年还未入库的进项去升平坊置个宅子,要三进院子的。” 载疏垂首心算了一番:“正好是够的。” “要尽快,最好三天之内就能拿到契书。” “是,小的领命。” 载疏退出去之后,淮瑾一个人坐在窗边喝完了一整壶茶。他约的人才到。 “对不起,我来晚了。” 冯朝显自然地坐到淮瑾对面,载义要了一壶花茶过来,又亲自给二人斟上。 他没有多余的解释,只一句来晚了,淮瑾也不追究。 “我也刚到。刚刚去见了陈祭酒,他对你很满意,不过他建议你去弘文馆,你自己的看法呢?” 冯朝显却对弘文馆不感兴趣。 “姐姐叫我去国子学,那我必定是要去的。况且你说陈祭酒对我很满意,那在国子学必然是比去弘文馆更好,也能得到更多的关注,于举业有益。” 淮瑾也点头:“弘文馆的馆主是个老酸儒,虽说读书上有些成就,但是做人做事都很古板,也很苛刻,我也不建议你去他那里。你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去国子学的话,就在下个月正式入学吧,国子学里也有一些像你这般县试出众拿了推荐信被选入国子学的学生,你并不是特例,去了那里你姐姐也会更放心。” 提到朝华,冯朝显的表情明显一滞,不知想起了什么,望着手中的茶杯有些出神。 淮瑾只当没看见,又给他换了一杯茶。 “这茶有些甜,是你姐姐制的雨花茶,你喝正好。”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杯茶,喝下去是甜的,嘴里却很发苦。 “姐姐她……过的好吗?” 每每想起姐姐被迫委身于皇权,冯朝显心里就十分苦涩,却怪不得旁人,只能怨自己。 “她过得很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开铺子挣钱,努力地、往上走。” 往上走好啊。 冯朝显终于露出笑意来:“谢谢你的茶,下个月初一我会准时到国子学入学。也请你务必照顾好我姐姐,若是你觉得我有用就尽管拿去用,只要你对她好。” 淮瑾却摇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也不需要从你姐姐那里得到些什么。你姐姐与你做了这个协议,你答应了,就请你务必说到做到。至于你说的为谁所用,若你想,就为你姐姐所用吧。” 冯朝显在这一句“为你姐姐所用”中晃了神,三殿下对姐姐究竟是怎样的?要有多信任她才会允许她培养自己的势力与心腹呢? 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了冯朝显视线里,他竟然对那背影也生出了可以依靠之感。 第71章 宅院 升平坊与东市只隔了两条街坊,这里虽地处中心,却尤显幽静。盖因这一处住了好些上了年纪退休的官员,故而这一带处处幽静、治安很好。选在这一处购置房产,除了贵之外没有别的毛病。 载疏看着手中屋舍主人的信息陷入了沉思。但很快他就与前屋主达成了买卖合作,又去府衙写好了新的契书。小厮来报说掌柜们已经在等了,载疏紧着收拾,去了自家隐秘的隔间与掌柜们对账、收取消息,直到子初方歇。 他睡到一半实在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写了一封信,预备明日一早让门房带给弟弟载义。 卯时即醒,先去父母处问安,后将信给门房让其速速送去三皇子府给二爷。匆匆吃了早饭后套车去了云记绸缎庄子查账。估摸着三殿下下朝回府时辰,巳时末才从绸缎庄子出发去三皇子府。 到了府上,善喜一见载疏就忙不迭地去给静安居送信。载疏便知殿下还没有回府,他便在门房稍坐。 小丫鬟争着给他倒茶,还有个小丫鬟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茶水撒到了他的袍子上。这时凉儿过来传信说冯娘子请他去静安居正厅奉茶,冯娘子正在练字,很快就好。他忙不迭地又随着凉儿去到静安居。 “莫掌柜辛苦,您一早来可是找殿下有什么事?” 朝华由积云陪着从暖阁过来。载疏抬眼看去,见其容颜胜雪,不可逼视,忙垂下眼去,又站起身来问安,态度分外恭敬。 朝华心下微微讶异,但还是扬起得体的微笑。 最近一段时间她在慈姑的调教下各处都比从前更出挑。又因着长了身子,身量更颀长轻盈,行为举止不但得体合规矩,更有一种轻柔婉约的美感,整个人透着出尘清冷,仿若谪仙。载疏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是,殿下前日吩咐了小的一件事,今日是来给殿下汇报的。” 朝华知道他掌管着殿下所有的产业,是个能人,因此态度上便十分和气。 她对着载疏笑了笑:“殿下说最近南边不太平,圣人有些不快,因此每次朝会时间都更长,今日也是如此。莫掌柜不妨坐坐,尝尝厨司新制的点心。” “是。” 载疏口中应着,心里却更惶恐,更不敢叫冯娘子相陪,忙道:“娘子,小的忽然想起有件事要嘱咐善喜,小的先过去了,您忙您的。” 载疏起身告辞,朝华也不挽留:“好,那就不耽误莫掌柜了。凉儿,烦请你跟着莫掌柜去门房,有什么需要及时照应着。” “是。” 静安居上下早得了慈姑的令,叫每个人都将冯娘子当作正经主子来看待,她人又和善大方,底下人渐渐地都被收服了,凉儿欢快地答应着去了。 朝华便回了暖阁,慈姑正在那里等着她,昨日二人约好了这个月府上的账由朝华来对。 账对到一半时淮瑾便回了静安居,他知道朝华与慈姑在对账,特意叫积云不必去通报,就在暖阁外头坐着喝茶。 算盘啪嗒啪嗒的声音隐约从梅花帘子里传过来,偶尔还能听见朝华与慈姑的声音。淮瑾起身到院子里去,透过半开的窗扇看朝华,初见时的那个少女已出落地如此多姿,直叫人移不开眼。 淮瑾之所以回来晚了并非因为今日朝会,而是因为孟淑妃派人送信,要与他约日子商议纳吉、纳征、请期之事。长平宫的内侍拦住他,告诉他纳采与问名都已成事。淮瑾没听那人说完,只回了一句“婚事皆由母亲做主便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延华门。 淮瑾觉得心中有一头凶兽在咆哮着,他没有坐马车,打马在城墙根下跑了三圈,感觉心里的那头凶兽勉强平静下来之后才回了静安居。 冷风阵阵,朝华灿若晨星的眼睛从暖阁里朝他望过来,淮瑾只觉心中那头凶兽被捋顺了毛,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对着朝华笑笑,美人从窗扇中消失,下一秒就出现在了他眼前,那一丝只属于朝华的甜香隐隐地包裹着淮瑾,他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地对她说:“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升平坊的契书被积云安放在了朝华的私库里,那是一座三进的宅院,价值几何自不必说。 二人没有用午膳,直接去了升平坊的宅子。 “陈祭酒收了你弟弟,下月初一就要入国子学了,我想着,既然这件事你们是瞒着他父母的,这里离南市也很远,寻常百姓不会到这里来,他住在这里很是便宜。屋主是你,这就当作是我提前送你的生辰礼好了。” 这是一座长方形三进院落,中轴线布局,中轴上有大门、四角攒尖亭、悬山式前堂。淮瑾牵着朝华往里面走,里面是出檐深远、殿宇舒展的歇山式后寝,两侧是进深较浅的廊房。后寝是面阔五间的屋子,当中三间不见门板,由卷帘区分内外。屋内当心置一榻,其背后由连屏所障。右侧开间有一障子,与连屏一起将屋内划分为前后空间。 二人继续往前,宅子后方还有一个池塘,池塘周围用青石板砖铺设了环池路,更安置了太湖石,可坐可卧。 这处宅子虽不及三皇子府富丽堂皇、占地广,却处处透着精致。朝华有些怔愣:“这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生辰礼,”淮瑾见风大了,便将宝蓝披风解下来给朝华披上,“你的生辰还没到,但我打听到这处宅子正在出售,我怕有人抢先了,就赶着定下来。又藏不住惊喜,拿到契书就立刻带你来看了。正好下个月朝显去国子学读书,咱们给他配几个小厮丫鬟,就在这处住着,岂不好?” “可您已经给了我很多很多了,这个宅子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朝华怕淮瑾以为自己是个贪图钱财之人,更不敢收了。可淮瑾却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想要将好的都给她。 “其实……我有话对你说。” 淮瑾牵着朝华往屋里走。这处房屋载疏早上派人来打扫过,又添置了些东西,此时已是各样俱全。没有人跟进来。 “您说就是。” 朝华见榻上干净,便放心让淮瑾坐下,又去放下窗扇,淮瑾却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 “我说了的话,你会怪我吗?” 还会喜欢我吗? 朝华无声地笑了笑:“若是无心的,我怎么会怪您?若是有心却无力改变的,那我怪您也没有用,不如想办法一起来面对。” 淮瑾轻轻地松口气,他将下巴抵在朝华头顶,闭上眼睛。 “我要成婚了。” 满室寂静,只闻呼吸。 久久不见回应,淮瑾心跳忽然加快,指尖发颤。他此时才发现他在害怕,害怕他喜欢的人会离开他。他急急地将朝华拥着坐回榻上,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听我说……这门婚事是父母之命,我没办法拒绝,这也是我身为三皇子所应尽的义务。我也没办法向你承诺什么,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来补偿你,只要你想,我所有的你都能拿走,但只求你不要离开我。之前我们约定好的,还作数吗?” 朝华一抬眼才发现眼前一片模糊,淮瑾伸手擦去了一片冰凉。眼泪好似不受控制般簌簌而下,那种紧密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很想要大口呼吸的窒息感逼得朝华十分失态。 她慌乱地笑着、解释着:“我没事,殿下,您别担心我。这件事……这件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我……” 她停顿了几息,努力吞咽了一下,用手背擦去水渍,重新又笑起来:“我这就搬出去暖阁,还要找人来重新打扫一下暖阁,还要跟静安居的下人们打个招呼……” 朝华的话没有说完,就跌入了一个柔软的、温暖的怀抱。淮瑾身上的气息将朝华完全地裹住,像一张毯子。她在这张毯子里无声地流泪,谁都没有说话。 当初约定的时候,每个人的心愿都是美好的,承诺都是真诚的。可是年华易变,人心难握,当初约定好的终究不会像希望地那样去发展。局中的人每天都在上演自欺欺人,只因为梦境美好不愿醒来。 但当晨光出现的时候,美梦就会破碎,现实如约而至。 第72章 聘礼 “主子……主子……” 载义在外轻轻叩响门扉。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这个时候过来打断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朝华就更有眼色了,何况此时并不适合再说些什么,且多说无益。她轻轻地挣开淮瑾的手臂,将眼泪往肚子里咽。 “殿下,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您快去看看吧。” 淮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朝华自顾自地打断。她挑起帘子出去,将门打开对守在外头面露焦急的载义道:“殿下马上就来。” 再回首时,她已经擦干净了泪水,挂上得体的笑容,又将淮瑾给她披上的披风解下:“殿下,您这时若是出去的话,回来更深露重,我帮您披上披风,您早些回来。” 淮瑾垂头看着垫着脚尖给自己系披风的朝华,心痛堵在胸口,像针细细密密在扎。 置身皇权下自身的微不足道与无能为力将他的自尊踩在脚底,又碾上了几脚。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身为皇室子弟的骄傲让他更是只能流血不能流泪,可他却发现自己眼眶酸涩,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将出去,那种冲动让他惊惶无措,他只好握紧拳头,任由指甲嵌入肉里。 朝华始终微笑地看着他,他才发觉此刻自己并没有保护心上人的能力,或者说是权利。 念头一闪,他又觉找到了出口。他紧紧地、着急地抓住朝华的胳膊:“你等等我……等我有能力保护你的时候,请你相信我,好吗?” 淮瑾没有说要朝华等什么、相信什么,朝华便依旧装糊涂:“我当然等您回来,就在暖阁里。” 淮瑾被这句话冲得有些不稳。是啊,他凭什么要求朝华等他、相信他?在这一桩赐婚面前,凭什么呢? 此时此刻,装糊涂是彼此唯一的出路。 外头忽然下起了雨。冬雨淅淅沥沥,凉意四起。 “我很快回来,你不必做什么,一切有我。” 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沥沥的雨幕里。朝华卧在美人榻上看雨,积云守在门外。除了她,这个世间再没有旁人陪她看雨。形单影只感随着落寞从头蔓延至脚,叫她麻了半边身子。 外头雨愈大,她忽然发现她被困在了雨里,一双名为爱意的大手把她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五指山太大,她逃不开。 朝华整理好心情回到府里的时候,淮瑾尚未回来。 听说是落霞山陵墓的木材出了问题,他赶着去救场。静安居的丫鬟们群群地围上来将她裹住,忙前忙后地照顾她。朝华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被他惯坏了,这一堆侍女、那庄子和铺子,更有宅院、脱籍编户,哪一样都是例外,都是专属,他对自己从来都没有不住,娶妻、包括生子,本就是应当。 月明板起脸来:“多大的人了,外头冷起来也不知道披件衣裳,也不知道早些回来!” 她一边说一边将温着的姜汤拿来,积云跑着去拿了干衣裳来,又是换衣裳又是裹被子,众人忙个不歇。 “月明姐姐,我有些累了,晚膳就不用了。若是殿下回来就告诉他我已经歇下了。” 月明点头答应着,拉着积云往外头走,关上门。 “怎么回事?出去了一趟怎么像丢了魂似的。” 积云紧抿着嘴不说话。月明急了:“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罢了,我给你也温了姜汤搁在你屋子里了,暖阁外头我让凉儿和青娘去守着了,你快去喝了姜汤睡下,免得受寒。” 积云福了福身,又看了一眼暖阁方向才回去。 月明却猜出来是为了什么。 “怎么就弄不明白自己的心呢?这一个两个的。” 所谓旁观者清。淮瑾怎么对朝华的众人心里明镜一般,初时还有几个拎不清的怠慢朝华,可如今府里却已俨然将她当做了正经主子,名份的事不过早晚。 淮瑾一夜未归,一早又去了朝上。落霞山陵墓的建设已进入尾声,他正赶着去宫里给圣人汇报。 孟淑妃处派了内侍过来,张松正在前厅奉茶相陪。 “内侍大人,这些聘礼都是淑妃娘娘赏下的吗?” 他随意找着闲话,府内的小厮们来回穿梭安放聘礼,一箱一箱地从外头搬到前堂,垒着。 “哪里,”内侍喝了口茶,又用了些点心,“圣人赏了一大半呢,一百二十抬的聘礼,圣人、淑妃娘娘各一半,孟学士也出了些,又有皇子成婚的定例从国库出,因而咱们殿下的聘礼可不少呢。各式家具摆件、珍宝奇玩、字画卷轴、金银宝器、田产铺面、侍从仆妇等,不可胜数。薛娘子可有福气了。” 张松心下乍舌,面上不显,露出热情的笑容来:“内侍大人辛苦,这是小小心意,还望大人收下。” 张松递去一个荷包,那内侍笑了笑就收下了,又朝着外头喊快些。时至晌午聘礼才全部搬进前堂,张松好生送了内侍们出去。一回头就见慈姑扶着凉儿的手从静安居花厅赶了过去。 “张掌家,我看这聘礼箱子都堆在这里也不像话,不如把北院的宾阁给开了暂存聘礼箱子。” 张松点点头:“您说的是,那里原本是预备给宾客们住的,但是咱们殿下倒没有广交朋客的习惯,那处地方又宽敞,正好用来存放这些箱子,反正二月底这些聘礼就要下到薛家去了,也没有多久了。” 张松招呼着小厮赶紧把箱子抬到北院去,又花了两个时辰,前堂才重新变得疏阔起来。 淮瑾此时才从宫里回来,一身冷气,满脸疲惫。 朝华从暖阁里迎出来,高声招呼着:“快,给殿下准备些热水沐浴。” 下一秒却被来人拉进怀中,霎时间满院的丫鬟仆妇都不见了踪影,淮瑾将脸埋在她的发间,一股清泠的气息从他的身上传来,迅速席卷了朝华身边的每一寸土地。 “朝华,我有些累。不过倒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落霞山皇陵还有一月就将告成,到时候也快要除夕了,咱们还有些时间可以好好地在一起。” 在大婚之前,还有些时间。 朝华伸手抚上他的发丝,沾了寒气的发丝上凝了些许水珠,摸起来润泽光滑。 “是啊,咱们还有好些时间呢,”朝华顺着他的话说,目光飘向远处,“咱们可以在暖阁里吃暖锅、一起看雪、折梅花插瓶,一起下棋、饮茶,好多好多事。” 两个人都将昨日发生的事很有默契地抛到了脑后,既然他要她等,那就等等看,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林花初绽、芳草才芽之时。 我相信,你也相信,这一切的一切都一定会有答案和结果。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将我视作唯一。 朝华闭上眼睛紧紧拥住淮瑾,暮色四合之时,万籁俱寂。 第73章 退回 泷州府衙内,余危看着那封信,神思不属。 他一向是信任淮瑾的,也听他的一直守在郑王身边。可今天这封信让他后背沁出了冷汗,上面是岑望写的泷州水渠详细修建方案。思忖片刻,他誊写了一份放好,烧了这封信又清理了灰烬才去到郑王休息的院中。 很快,一封盖了郑王私印的密信被加急送往云都。半个月后,圣人宣布修渠方案通过,两道圣旨被送到了泷州府衙,一道是诏郑王回都城,另一道是擢升余危为工部水部司郎中,从五品,由其担任泷州水渠主建官。 郑王的仪仗早已整装待发,十二月底圣旨一到就立刻出发,水陆兼程,于一月底、除夕前夜抵达了云都城外。 前些日子对着那一匣金锭辗转反侧的崔氏一早就递了牌子进长平宫拜见,却遇到了下了朝来给淑妃娘娘请安的淮瑾。 她是个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了半生的人,瞬间就调整好了表情与状态:“妾身给淑妃娘娘请安,”她福身敛目,“给三殿下请安。” 苏英早上前扶住了。 孟淑妃笑得灿烂:“薛夫人快快请起,今儿个可是巧了,瑾儿也过来了,正好小厨房新上了几道时令小菜,中午便留下一起用午膳吧。” 崔氏被扶着坐在美人榻下首的小杌子上,她口中称快道:“那妾身可是沾了三殿下的光,也能讨娘娘的饭蔬了。” 淮瑾坐在孟淑妃左手边给她见礼:“薛夫人客气,近来可好?” 崔氏笑得更自然:“好,家中一切都好。” 她对三殿下这个女婿是越看越喜欢,在皇子中是独一份的亲切好说话,礼节到位,满腹才情,长相更是在云都城中无出其右,身姿挺拔、仪望风表。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了。 她见淮瑾在此,便打算着午膳后去御花园转转,待淮瑾离开后再回来。 淮瑾在崔氏刚进来时就发现崔氏似乎有话要说,只是碍于自己在侧不好明说,便借故说要去弘文馆接妹妹定安。 他起身离开后又折返,吩咐宫人不要出声。果见母亲与崔氏去了后头内室。淮瑾跟过去,小隔扇后崔氏跪下来哭道:“求娘娘救命。” 孟淑妃吓了一跳,忙叫苏英扶起来:“这是怎么说?快起来,有话慢慢说便是。” 崔氏捏着帕子拭泪:“前些日子妾身接到了贵妃娘娘下的帖子,说是要请都中夫人们入宫品蟹。妾身没有思考太多就去了,却不成想临走时娘娘给了每家夫人一个食盒,只说里头放了点心,可是妾身的婢女却告诉妾身食盒不对劲,很沉。待妾身回到家中打发了伺候的仆妇们,才发现盒子里竟装的是整整齐齐的金锭,足有一千两黄金。” 孟淑妃大惊失色道:“此话可当真?” 苏英忙去外头守着,淮瑾隐了身子。 “……当真,妾身还拿了一锭过来,您看……” 室内半晌无语,不闻人声。 “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孟淑妃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秦贵妃身后站着郑王和秦简,一个是圣人长子,另一个是朝廷一品大员,身后站着无数同僚与为了相同利益而战队的官员。她也有些发怵。 淮瑾思虑片刻,掀了袍子走进去,苏英吓了一跳,忙掩了窗扇退下。 “母亲,崔夫人,此事可当真?” 崔氏见三殿下进来,心道他刚刚恐怕是假意离开引自己说出口,只点点头。 孟淑妃看着淮瑾问道:“瑾儿,这事你可有法子化解?” 他自顾自坐下,崔氏复又跪下:“妾身一门已与三殿下紧紧绑在一起,请殿下与娘娘相信妾身一门的忠心。” 淮瑾看着低头跪下的崔氏,问道:“当日赴宴的都有哪些人?” 崔氏仔细想了想:“勋贵们除了昌国公一门之外都去了,兵部的官员家眷们无一例外也都去了,其余还有些闲散文官,世家大族的嫡支一向不参与非正式的后宫宴饮,只去了像妾身这样的旁支。” “勋贵们与后宫前朝联系都十分紧密,去参加无可厚非,支持哪位皇子就更是常见了,甚至有可能两边都站。兵部的官员们以秦简马首是瞻,去参加也属正常。至于世家,世家女不入皇室是不宣之于口的共识,薛夫人虽出身清河崔氏,但只是旁支,原本这宴饮倒没什么,只是这食盒……若说是贵妃娘娘有意逼迫诸位表明立场也是说得通的。这金锭可否给我看看?” 崔氏忙将金锭呈给淮瑾。淮瑾接过仔细查看,只是寻常的金子罢了。他放在手里掂了掂,发现重量似乎轻些。 “母亲,您宫中可有金锭?” 孟淑妃点头:“有。” 她去外头唤了苏英,又低声嘱咐了一句,很快苏英就拿了个小匣子过来,孟淑妃打开道:“给,你要这个做什么?” 淮瑾将两块金锭放在手里掂了掂,道:“薛夫人拿来的这锭金子比您宫中的略轻些。想必贵妃娘娘是在每一块金锭的重量上做了文章,以此能够作为证据。这就是要逼着诸位支持郑王,若是将来对上了,收了金锭的官员哪怕想和郑王殿下撇清关系,因为这一批金锭的关系也没办法撇清,便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守护郑王殿下便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崔氏面色惨白:“可是……咱们薛家已经与三殿下结亲了……”她就是为了将自家女儿从夺嫡之争中撇清,才在五皇子出生后、云都局势清朗之时选择与三殿下结亲的……如此一来岂非功亏一篑? 她后背冷汗涔涔,母亲对她的教导一直回荡在耳边,不要参与皇室夺嫡,会招来灭门之祸。 她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与三殿下结亲,后悔去了那场品蟹宴。 那一盒子特定重量的金锭就像暗中的蛇,忽然有一天就会吐出信子。 淮瑾的声音此时却响了起来,温润如清泉:“我看,不如这样做……” 崔氏在长平宫安安心心地用完了午膳,回府后就打发了厨房的人做点心。又递了牌子给淑妃娘娘请求入宫。 “要做最名贵的点心,这可是要送进宫中给贵妃娘娘品尝的。” 底下的人诚惶诚恐地得了令去做,最后崔氏选了一碟子千丝酥,第二日一早她带着扶桑入宫,拿着一个六层高的食盒入宫给淑妃娘娘请安。 这个食盒却被小内侍捧着,出现在了含翠殿。 “崔氏居然如此不识抬举!”秦贵妃拍了桌子。 云舟安抚道:“原本就是为了她身后的崔家,但是崔家一向是不参与后宫前朝之争的,崔氏会这样也属于寻常,想必这也是崔家的意思。” 但是除了这一盒被送回的食盒之外,当日参加品蟹宴的其他家眷们却都收下了食盒。秦贵妃心中微霁,马上就要除夕了,郑王的仪仗也快要归来,秦贵妃招了范思语入宫各处叮咛,一时忙乱。 第74章 搬离 明日便是除夕,又因着还有一月便是三殿下的婚期,三皇子府各处都开始粉饰,工人们早晚忙碌不歇。 府中小厮与侍女们预备着除夕各处要用的东西,还要将各处的陈设都换新。库房整日开着,各色珍宝古器都被女官们拿出来摆设,各处景色不同。 静安居内,朝华拿了三张十两银子的银票分别给了积云、青娘与琍芳。 积云觉得事有不对,琍芳却欢天喜地:“朝华,你好大方!这是给咱们三个的年节赏赐吗?可是怎么只有咱们三个人有?积云有就算了,我和青娘怎么也有?” 青娘也觉得不对,试探道:“主子,您这是?” 朝华坐在榻上,面上浮出一丝笑意:“正是有事求几位帮忙,这才想着要拿银票收买你们呢。” 琍芳乍舌:“你这也太大手笔了,十两银子都能买我了,你要我们做什么要给这么多银子?” 积云眉头紧皱:“主子,您不会是要……” “是,”朝华干脆地一声,又站起来:“我打算搬回书房的东厢房去,但是东西有些多,积云和我两个人没办法搬完,这才拜托二位来帮忙的。” 青娘立刻道:“不管要做什么,我们做就是了,哪里就用得上你了。可是……殿下能同意吗?” 琍芳也道:“是啊,殿下把你宝贝地眼珠子似的,他能同意你搬出去吗?” 可朝华却疏朗一笑:“那我问你们,殿下的婚期是什么时候?” “是三月初三,还有一个月零六天……” 积云垂下脸接话。 几人都沉默了。 “所以啊!”朝华拍拍三个人的肩膀,“咱们今日就搬吧!今日殿下去了落霞山,慈姑也进宫去给淑妃娘娘请安了,正是好时候。咱们四个人一起的话必定半天就好了。” 积云苦着脸:“您早有打算吗?” “……这些都不重要了……”朝华放轻声音,“还有一件事,等把暖阁里我的东西搬走之后,还要拜托你们帮忙把暖阁和静安居各处都打扫干净,到时候和库房的女官姐姐说一声,我用过的东西就都清洗干净收进库房。殿下的库房里东西不少,陈设日常用器都拿一套新的出来摆上,慈姑也会觉得这样安排好。夫人三月初三进门之后,若是这里还有一丝我生活过的痕迹的话,恐怕她心中不快。” 几人听朝华这样说都不说话了,琍芳见气氛不对,忙道:“既然大主顾花了大价钱雇咱们,咱们就得拿出干劲来呀,还不快动起来,一会殿下回来了怎么办?” 积云也忙附和:“是啊,咱们还是快抓紧时间吧!青娘姐姐,你手脚快,烦请你带两个小丫鬟先去书房的东厢房将那里打扫一新,那里许久不住人了,恐怕积灰了。我去将主子的细软都收拾出来搬过去锁好。琍芳,你帮着主子整理衣物吧,主子有好多好皮子都要带过去的。” 几人瞬间都动了起来。青娘先走了出去。 “那我把书和文房四宝收拾收拾吧。” 朝华就要去,积云忙拦住:“主子!您今日的十页字帖还没练呢!您快去,这里有我和琍芳就好。” 积云手脚轻快地去沏了一壶茶,又将文房四宝都拿出来给朝华用,就赶着去暖阁里收拾朝华各处田庄铺子的契书和她的编户文书,以及升平坊的宅子文书,还有各色首饰等,都要收拾起来锁好搬过去。 “我怎么能给你们添乱呢,那我收拾别的去。”朝华拔腿又要走。 琍芳佯作生气:“别人说话你怎么不听呢!这里有我们,用不着你,你不行去赏赏花,我看院子里的腊梅开了,冬天你不是都会用腊梅插瓶吗?快去快去。” 两个人迅速地动了起来,朝华没有插手的地方。 腊梅插瓶……她想起前些日子和淮瑾说的话做的事,那该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吧。年少时陪在喜欢的人身边,他的身边只有你,眼中也全是你,两个人一起做些事,无所谓什么事,这无关紧要,应该算是人生幸事吧。如今她却没有了这样的心思。 但毕竟她还曾拥有过这么美好的一段。她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也很知进退,如今就是她该退的时候。或许以后她会是他众多妾室中最普通的一个。 接近晚膳时辰,东厢房各处都收拾好了。 “人多就是干得快!” 琍芳和青娘都累的瘫坐在门口。积云给朝华斟了杯茶。她走到院子里,看见那棵沉睡着的垂丝海棠,思绪越飘越远。 “青娘,还要麻烦你明日将静安居各处的陈设摆件都收进库房去,再拿一套新的出来摆上。一定记得要上册子。” “没问题,交给我就行。” 积云在和青娘说着明日要做的事,琍芳大口喝茶,积云走时又从正房那里顺来了些点心,几人便在东厢房的案边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 晚膳时分,青娘和琍芳都回了静安居听候,朝华叫积云去慈姑处知会一声,免得慈姑疑惑。 书房就只剩下朝华一个人,她的心在此刻变得平静,好像回到了她初初进府的时候。 天幕此时由浅蓝变成深蓝,蓝得深邃好看。朝华披了狐狸毛披风坐在院子里喝茶。她还记得她和淮瑾初见也是在冬天,在腊梅各处飘香的时候。也记得自己依稀是在春天垂丝海棠漫天的时候动了心。 明明告诫过自己不要动心的,可是她见过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人,守不住自己的心,想来也属于寻常吧? 三殿下如斯美好,叫她心甘情愿地沉溺进去。 她将发间簪着的海棠花钗拿下来放在手中,这是淮瑾送她的第一支钗,她心里是将这花钗当作彼此的定情信物的。 可笑的是自己这才多大,竟然就开始缅怀起了与三殿下的过去。可是这份感情本来就不够稳定,她的身份与三殿下如隔天堑,她好像已经能够预见到未来的自己也会这样坐在院中缅怀自己与三殿下当初的感情,坐在院中等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好似有心灵感应般,下一瞬书房院门处出现了一个微微喘着气的少年。朝华抬眼看去,来人身着湖色暗纹圆领袍,腰间坠一白玉,外头裹着个有些旧了的络子,别无装饰。 他的眼睛在暮色下格外明亮,眉目疏阔,面如冠玉。朝华忽然就落下泪来,这是她初见时就印入心中的少年,一如当年模样。 她被紧紧地抱住。 “对不起,”淮瑾喘着气,“是我不好,我已经吩咐了人将琼芳阁收拾出来,就在书房后头,离得很近。那里的院子也有海棠花树,我不会叫你一个人的,我说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请你、请你相信我。” 外头忽然进来好几个女官,慈姑也在,她们齐齐跪下道:“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积云跑过来:“主子,我才去到慈姑处,慈姑就说殿下抬了您做妾室,以后您就是有正经名分的主子了,还说琼芳阁都已经布置好了,请您移步。” 朝华望着淮瑾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装的全都是自己。朝华终究没有在东厢房过夜。这一夜,她和淮瑾宿在了琼芳阁。 第75章 琼芳阁 朝华醒来时淮瑾已经入宫。 今日是除夕,他一早便要入宫帮着圣人与杨皇后接待外邦来朝的使臣。郑王殿下的仪仗听说已经到了云都城外,秦贵妃派了内侍前去接引。 “主子,您醒了。”积云打外头走来,“殿下一早出门前特意嘱咐奴婢叫把咱们搬去书房东厢房的细软都安置在琼芳阁里,说以后这就是您自个儿的院子了,还说这里的布置有许多地方都留白了,等着您来布置呢。若是缺了什么就使唤载义去买,挂三殿下的账不走府内公中的账,这样就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还说以后您每个月都有月例银子了,一个月是二十两。虽然少了些,但是日常用来打点下人必然是够的。” 朝华失笑:“我说怎么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外头说了许久的话,原来是殿下。他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嘱咐你这些?” “是啊主子,殿下事无巨细都想到了,奴婢真为您感到高兴!” “对了!”积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差点给忘了,殿下说之前答应您等您抬了妾侍之后要在府内摆宴的,只是这两日宫中事忙,待忙完了这两日必然会在府中为您摆宴。” 朝华心里有些甜又有些苦涩,空落落的。虽说他们已经同榻而眠许久了,但每次淮瑾的身体靠过来,又抱着她的时候,心跳声总是盖过一切。夜色下虽瞧不清面色,但她肯定自己的面孔一定透着粉色。 但昨晚因着换了新环境,淮瑾怕灭了灯朝华会害怕,便叫留了一盏宫灯。微弱烛火下朝华才发现淮瑾的目光中分明闪烁着渴望,却只是抱着她安睡,并无任何逾矩。 她甩了甩心中杂念。积云服侍她梳洗后,兴奋道:“主子,我听慈姑说琼芳阁是府中除了静安居之外最大的院落了,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好啊,正好咱们看看哪里还需要添置些什么。对了,升平坊那边的宅子有没有人去收拾?前日去了那边,虽说大致家具都是齐备的,但是若是要住人恐怕还有些东西要添置,不如咱们下午去一趟升平坊吧?” 积云却摇摇头:“主子,您可比不上殿下打算地早,殿下早在昨日就已经派了两个小厮、两个丫鬟、两个洒扫婢女和两个厨子过去了,现在那边已经都布置好了,就等着二爷过去读书了。” 是啊,朝华倒是忘了,淮瑾向来体贴,每日公务那么多却还是会抽出时间来安排与她有关的事情,包括置宅院也是他一手包办。 朝华忽然有些心疼他,自从他修好《大周志》之后变得越来越忙,各处都要他打点。说好地要教她读书认字却一直搁置,到现在她也只学了《论语》并一些成语罢了。 朝华觉得打定主意要想个法子找人教自己读书还要尽可能低调些才行,等新夫人进府之后闲了再来办这件事吧。 她扶着积云的手出了院门,再进来时,她发现琼芳阁四处由廊庑相连,进垂花门右手边的廊庑通向书房的后院,平日里由一道门锁着。院子四四方方,十分疏阔。左右皆有廊庑相连,东西厢房各有两间,还有一个门房和一个厨房分布在左右进门处。 院中青石板砖铺路,平滑光整。正前方举目是一排三间相连的歇山飞檐排屋,底下三级台阶,连接廊庑,檀色木门由明纸相糊。院中还有两个砖石围成的方形草地,移了两棵两人合围粗的海棠花树分布在一左一右。左前方还有个小亭,平日可用来喝茶下棋。琼芳阁里墙壁刷白、木构刷朱,十分大气。 院子里还有许多空地可以利用。朝华点点头,扶着积云的手上了台阶,春日里若是在廊下看花佐酒,必是一件美事。 积云上了台阶推开木门,见里头三间屋子都是打通相连的。 朝华问道:“积云,你的屋子在哪里?” “奴婢的屋子在右边尽头,那里有个小暖阁正好够奴婢睡。” “那就好。” 朝华点点头,又抬头看去,只见中间这一间屋子像是个接待客人用的起居场所,正前方靠墙处是一架圆形障子,中间镂空圆形,前置一青松盆景。左右各安放了一盏青铜荷花宫灯。屋内上头各处垂挂帘子,左右以障子与屏风相隔,并无内壁。 朝华的卧房在左侧里间,里头有一寝床、一几、一案、一轼,还有一梳妆台放在靠窗边上。满目疏阔,各处雅致,荷花宫灯随处可见,烛火遥映,轻纱款摆。 “嗯,确实是好地方。既然咱们主仆到了这里,那就是与这里有缘。积云,将你的屋子也布置布置,总要住得舒服才行,若是有什么花费就从咱们私库里头出,倒不必麻烦旁人。” “主子,奴婢的屋子不急,眼下先布置好您的屋子才是。殿下说缺什么摆件就写了条子给载义,他自会给咱们安排好的。” “嗯,最妙的是这里离书房很近,穿过一道门就是了,咱们以后也能常去书房找岑大人下下棋喝喝茶。” “是啊主子,这院子里还有两棵海棠花树呢,您不是喜欢海棠吗?我看这两棵树好像是新移栽过来的。” 朝华走到廊下朝那两棵树瞧去,果见底部泥土翻过。“那可要好生照料,新栽的树娇贵些,咱们去给它浇浇水。” 朝华正要去,外头忽然有些喧闹。 “怎么回事?瞧瞧去。” 抬眼看去发现月明带了几个人从外头过来。 朝华忙下去相迎:“月明姐姐,你怎么来了?除夕各处忙乱,不要误了你的差事才好。” 月明喜气洋洋道:“您的差事可不就是顶顶要紧的差事吗?是这么着,殿下将您抬了妾室,又赐居琼芳阁,打昨日起您就是正经主子了,因此伺候的人数也要跟上。我一早挑了几个人过来,这两个小的是给你的贴身丫鬟,以后就跟在积云手下听她管教。这两个洒扫嬷嬷是负责院子里的洗衣洒扫等粗活的。你的院子虽说已经由殿下着人布置好了,但总归是新院子,多几个人伺候想来更便宜些,我这才赶着去挑了几个人人,你瞧瞧。” “给主子请安。” 四个人齐齐跪下。月明又道:“那两个小的没有名字只有排序,一个叫三娘一个叫七娘,既然入了你的院子,不如你给她们两个赐个名吧。” 朝华叫积云先将几个人扶起来,又仔细看了看这两个小丫鬟,大些的瞧着不过十二,长得眉清目秀的,很是沉稳,神色间不见慌乱,像是个稳重的。 小些的看着只有十岁,一双眼睛很是有神,大着胆子打量着朝华,嘴角笑起来还有梨涡。朝华心生喜爱,想了想,又看了看院子里的海棠花树,便道:“那大些的就叫棠雪,小点的便叫棠雨吧。海棠花的棠。” 两个人对视一眼俱是一脸欢喜,又跪下谢恩。 朝华忙唤几人起身,又问洒扫嬷嬷叫什么,二人一个是谢嬷嬷,一个是邓嬷嬷,俱是伶俐勤恳的模样。 朝华给积云使了个眼色,积云会意,去房中拿了些碎银子过来,一人二两银子赏了下去,两个嬷嬷喜笑颜开,谢恩退下不提。朝华又叫积云带着棠雪和棠雨下去安置,安排她们睡在了东厢房的一间屋子里。 朝华方上前对月明道:“咱们之间就不说见外的话了,我自来了府中,交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姐姐。万事都有姐姐替我费心,姐姐的好朝华都记在心中。” “你既然说咱们是朋友,那就不说见外的话了,这些也都是小事,以后若有其他不便的尽管告诉我去,我替你安排妥当。” 月明对朝华的称呼从“您”变回了“你”,朝华方放下心来。 又道:“眼下确实是有一件事要拜托姐姐。” 月明拉了朝华的手:“你尽管说便是。” 朝华却低了头:“我虽从静安居搬了出来,又各处都打扫一新,但是我的事府里众人都知道。” 月明会意:“你是怕新夫人过门,会有人拿了你的事去夫人面前嚼舌根子?” 朝华点点头,道:“若是得罪了夫人,我倒是不怕,只是怕连累了我身边的人。” 月明赞道:“你说得对,考虑的也很是周到。既这样,我回去了就跟他们每个人都耳提面命,叮嘱他们不要在新夫人面前多嘴多舌,也就是了。而且你宽仁待下,府内众人对你都是交口称赞的,想必不会有人生事。假使有,我和慈姑也一定在谣言到新夫人面前把它拦下来,你且安心便是。” 朝华方笑起来:“得了姐姐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那就先这样,我还有好些差事要忙,就先过去了,你若是有任何需要的尽管使棠雪或者棠雨去静安居知会一声。” “如此,万谢姐姐了。” 朝华一直送月明出了院门看着她离开才回来。 第76章 封王 又是一年除夕夜,外头又飘起了雪。落霞山陵墓终于告成,圣人大喜,在大明宫中摆宴,筵请百官。 “棠雨,来将这窗扇推开吧,我才发现这里竟有一扇这么大的梅花窗,真让人喜欢。”朝华拉了积云的手一起去看那梅花窗,很是惊喜。 又对着正要出去拿晚膳的棠雪道:“棠雪,你叫谢嬷嬷过来,她应该还没回家去。叫她将内室靠窗子边的那个小几搬过来放在这窗扇下,再拿四个蒲团过来摆上。” 积云奇道:“主子这是要将用膳的几案摆到窗下吗?” “正是,可不能浪费了这扇窗子。我刚刚去内室瞧了瞧,内室也有一扇落地的地台窗,除开梳妆台外,还有一美人榻紧挨着地台窗,四季赏景皆是胜事。” 几人开窗的开窗,抬几案的抬几案。积云去暖阁开了箱子,找出了四个做工精巧的蒲团安放好。朝华瞧着外头愈盛的雪,笑道:“积云,我记得前些日子莲姑给了咱们几瓶香,有一瓶是雪中春,正配今日之景,便拿出来点上吧。” 积云笑着答应。棠雪道:“主子,今日除夕,才刚厨司的人过来回话说给您备了席面,奴婢去叫他们传膳?” 若是平日里,每日的膳食拿着食盒去厨司拿过来也就是了,但若是备了席面,厨司的人就会过来摆膳。 朝华看着外头白茫茫一片,积云在香案上燃起了雪中春,屋内暖香萦绕,满堂生春。 “今日是棠雪和棠雨第一天入琼芳阁,又是除夕这样的大日子,不如咱们一道吃暖锅吧?殿下在宫中,要到元日才会回来,咱们就自己在屋子里热闹热闹,如何?” 棠雨已是第一个拍手:“太好了!奴婢这就去!” 棠雪在后头叫她披上袄子再去,积云笑道:“主子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朝华在蒲团上坐下,积云给她上了一壶茶。 “是啊,想起了一些事,所以开心。” 她偏过头去看雪,忽然发现两边的廊庑下各植了一排腊梅,此时迎着雪盛放,香气四溢开,独一份的冷清美感。 “竟是腊梅香,奴婢记得您冬天爱簪腊梅,虽是小小巧巧的,也不甚显眼,但是腊梅的冷香与您格外相配。” “你净拿话哄我呢。对了,你去找四个荷包来,再剪四个一两的碎银子来。” “主子是要给她们压岁钱吗?” 朝华点点头:“是啊,她们跟着我,总不能亏待了她们。你的荷包我一早就准备好了放在了你屋子里,你记得守夜的时候再去看。” 朝华还记得淮瑾对她说的,想收服人心,对下面的人大方是最先要做的。 “是,奴婢多谢主子。” 积云俏皮地笑笑就去了后头准备荷包和碎银子。棠雨冒着雪回来了,在外头抖干了头上与袄上的雪才进屋子里来。 身后跟着厨司的婆子,人人手上都拎着食盒,最前头的婆子抱着一只汤锅,棠雪招呼着厨司的婆子们将暖锅摆在靠窗的几案上。 朝华起身让她们,厨司的婆子们一见朝华就对着她说了一箩筐的吉利话,积云便拿了铜钱打赏,人人有份,每个人都欢天喜地地离开了琼芳阁。 案上摆满了食材,打眼一瞧,各色时蔬都有,羊肉也琳琅满目,更有几壶果酒。积云忙招呼着她们二人坐下,二人却不敢,站在那里捏着衣裳有些无措。 棠雪试探道:“主子,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朝华却噗嗤一笑:“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又没有外人在,才刚谢嬷嬷和邓嬷嬷都求了恩典回家过年去了,咱们在自己的院子里,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呢?况且……”朝华忽然有些停顿,想起了自己也曾经问过同样的话。二人不明所以,却见朝华复又笑起来,“况且在这院子里,我是主子,我说合规矩就合规矩,快快坐下!” 积云笑着去拉二人,于是她们便跪坐在蒲团上。棠雪却不敢闲着,又是下菜又是给朝华斟酒布菜,忙个不歇,还是棠雨眼疾手快地夹了几筷子涮肉放在她碗里。众人一边赏雪一边吃暖锅,眼角都是笑意。 此时淮瑾正在宫中赴宴,定安已经能背诗了,正在殿中给圣人背诗取兴;郑王却在席间撒了泪,对着圣人言说思念;淮岳则在敬过一轮酒之后就偷偷地溜了出去,还和淮瑾打赌一定不会有人发现他离开。 若叶肆二楼最私密的雅间内,魏同邱正备了席面喝着酒等人,等一个他才刚刚相认的表弟。 善喜托了琍芳去给朝华送东西,说是个姓冯的少年郎君送来的。棠雪去接了进来呈给朝华,却是两串吹糖人。 朝华有些失神,想起了那年她带着弟弟去外头逛,他想吃糖人,朝华身上却只带了买一串糖人的钱,于是她给弟弟买了一串,自己却推说不爱吃。 如今看到这两串糖人,他该是明白没有哪家小娘子不爱吃糖人吧? 可她如今却是真的不爱吃了。朝华将这两串糖人赏了棠雪和棠雨,二人欢喜地接下。 此时宫中慈严寺的钟声响彻了云都城,元日到来了。几人拿了朝华给的荷包后便跑到了院子里去燃放庭燎祈福。朝华端着酒杯斜倚窗边,思绪越飘越远。 外头却忽然喧闹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打断了朝华酒后的迷思。 “主子,我去外头瞧瞧是怎么回事。” 积云说着就开了院门往外头去,棠雪和棠雨立刻进了屋里守在朝华左右。 过了好半天积云才回来,还在院中就大声报喜:“恭喜主子,贺喜主子!刚刚宫里头的内侍们来送赏赐,说是圣人封咱们三殿下为岐王,圣旨已经下了。如今张掌家和慈姑都在前头厅堂里接待来送赏赐的内侍们呢。” 棠雪和棠雨也赶紧跪下来给朝华道喜。积云进来就脱了袄子,喜道:“前头的门房小厮说,殿下此刻正在宫中谢恩呢,各宫里都下了赏赐,络绎不绝的,前院厅堂都快堆不下了!善喜还说张掌家送走了内侍们就要给府内各处发喜钱呢!” 棠雨有些兴奋:“我听说亲王的妾室都是有品级的,那岂不是咱们主子也要被封了?” 朝华却摇摇头:“亲王按规制有正妃一位,孺人两名为侧妃,并滕妾十名。正经的滕妾都是有册封的,但我这样的却并不是,充其量仍旧只是个普通的妾室,不是有品级的那一类。” 棠雪给朝华披上披风,安慰道:“主子别灰心,万事都有因缘际会,奴婢瞧您就是贵人的命呢。” 棠雨打趣:“你什么时候信命了?” 她们二人将几案上的东西都收拾了,积云扶着朝华进内室休息:“三殿下在宫中不仅要谢恩,明日一早还要接受册封,更要合宫各处去请安,明日回来恐怕也要下午了,您先好生歇息着,奴婢给门房的善喜打了招呼,殿下一回来他就给咱们报信,您安心歇息吧。” 是啊,有一日便要过一日,何必去想那么多无谓的事情。 朝华放下心里所有的念头,歪在榻上沉沉地睡去了。棠雪靠在屏风边上守夜,积云给她抱了厚被子铺上,又点了炭盆燃了安神香,一夜无梦。 第77章 让步 淮瑾回府时已是下午。所有人都在门口迎接,跪下道喜,口中齐称他为岐王。 张松与慈姑也迎上来道“恭喜岐王”,尤其是慈姑,眼含热泪口中喃喃道熬出头了,就连莲姑也派了小丫鬟榛儿过来道喜。 淮瑾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堵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抬眼一瞧不见朝华,心里却反而松了口气。 “回静安居准备沐浴。” 他对载义吩咐。载义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答应着去吩咐月明。 此时众人都在各处忙着庆祝,只有静安居十足地安静,一无人声。淮瑾脱了黑羽大氅,倒在静安居内室的榻上,将手背搭在眼睛上。 “为什么……” 静安居只有他一个人在,满室寂静。他得不到回应,翻了个身就沉沉睡去,不过一刻就被外头的声音吵醒,又有人来给他送礼了。 载义守在外头,知道主子今日心里不快便做主去打发了来送礼物的那几个官员家的小厮,又吩咐张松将每家送的礼都单独登记造册,务必保管好,张松一一答应着。 再回静安居时淮瑾已经沐浴过,只穿着单薄的袍子坐在廊下发呆。 载义心下担忧,壮着胆子上前问道:“主子,您今儿个午膳没用几口,要不要叫厨司传膳再用些?” 淮瑾却不说话,载义便一直等着。半晌淮瑾方道:“给我更衣,我要去书房,再去请岑大人过来。” “是。” 书房室内燃着松香,因天冷,朝华前日叫阿丘在书房右边侧室搭了个纸阁,以三扇屏风相围,一扇纸屏作顶,再用梅花帘子作障蔽,燃上香之后格外和暖。 淮瑾坐于其间,岑望坐在一旁喝茶。 “殿下何事烦忧?以我对殿下的了解,殿下不会因为有人送礼就愁闷成这样。” 他也知道这两日送礼的人尤其多。 岑望此前一直在关注着郑王下泷州修渠的事情,而给出泷州修渠方案以便郑王早日回云都也是岑望的意思,淮瑾不过是顺水推舟。 “老师助二哥回来,是因为知道父亲要封我为岐王吗?” 淮瑾垂下眼睛,将情绪都藏起来。 岑望却反问:“郑王回云都,您觉得谁最高兴,谁最烦闷?”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岑望终于点点头:“何以见得?” “高兴不高兴都要看父亲的意思。至于父亲是否高兴却不得而知。” 圣人的意思如今扑朔迷离,云都各家都很谨慎,面对郑王的示好不再像从前一样热络,反而冷了下来。否则也不会出现品蟹宴那样的事情。 “品蟹宴的事,老师知道吗?” “原本不知,但是有人告诉我薛夫人将贵妃娘娘送的食盒又换了一道点心还了回去,我就有所察觉了。” 淮瑾捏着茶杯却并不喝下。“秦贵妃如此明目张胆,有相逼之嫌。” “殿下此言差矣,这件事原本就是互惠互利、愿打愿挨之事。若是那些人不贪功,像薛夫人那样将食盒还回去的话,那必然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叫人捏住,何来相逼之说?” “我倒是很好奇他们那么多的金锭从何而来?恐怕将云都的钱庄都掏空也拿不出那么多金锭。” “如此说来,必然是有人相助。倒也不难想见,郑王这棵大树确实是人人都想靠着乘凉,既然想乘凉,那么贡献点东西出来他们也是心甘情愿的。咱们倒不必过多纠结此事。” “二哥这次回来,父亲却封了我为亲王,想必二哥心中已扎下了一根刺。” “以殿下如今的实力,稍稍展露些锋芒不碍什么,况且……不论你想还是不想,你与郑王都已经是死敌。 “殿下不妨重新估量一下自身的实力,你自编纂《大周志》之后便得了圣心。后来又阴差阳错得了泸州粮荒的差事,真正让圣人瞧见了你的实力,这才有了主建皇陵的资格。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环环相扣,但从今日开始你才正式入局,才成为了云都争斗中的一个可能性。 “此后你还会遇到很多像今天这样不管不顾地送重礼给你投石问路的人,若是你忘记初心,被那些人利用,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但你若是合理利用那些送礼给你的人,许以小利却得到了善用他们的机会,那你的路会好走很多。不论那人是忠是奸、是真心效忠还是曲意逢迎,只要你掌握好利用他们的方法,不被卷入他们争权夺利的争斗中,那你就是出师了。多结交朋友总比多树敌要好得多。但有一点,切勿卷入朋党之争中,就像郑王一样,他已经无法抽身,那些人不管做什么都要被打上郑王的烙印。 “你与他们结交可以,但不要收受贿赂。秦贵妃品蟹宴的事若是有人捅出来,必然是要被打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淮瑾点点头:“原来的只争第二是因为我还没有能力保护母亲与妹妹,但如今我已积蓄了些实力,不必再像从前那般。二哥若是还将我看作是任人欺辱的无势皇子的话,倒是他轻敌了。不过如今我并非二哥针对的焦点,始终都有五弟和皇后在前,咱们且做黄雀。” 现在还不是做猎人的时机。淮瑾想起了那次和朝华在书房院子里关于取代猎人的言论,晃了晃神。岑望早已看出淮瑾心不在焉,便出去纸阁下棋去了。 他站起身来去了书房后院,那里有一道门连着琼芳阁,而钥匙就在他手心里。 院子里的雪已被扫净,但是后院这里却还有些残雪。淮瑾盯着那雪发呆,岑望从里头遥遥地看过来,又摇摇头,叹道一对冤家。 淮瑾还端着手里那杯茶。茶在室外迅速变冷,杯壁也冷得令人心颤,指尖却发红。 他想起昨夜父亲忽然宣旨封他为岐王,想起母亲抱着他喜极而泣,定安也在一旁手舞足蹈地为他高兴。 他原本也是很高兴的,他想着自己终于又强大了一些,终于朝着自己许下的诺言又近了一些。 可母亲接下来的话却叫他如坠冰窖。 “瑾儿,你既封了王,那不如将吴氏也一并抬进府吧。原本母亲答应的是薛氏先进门,吴氏后进门。但如今你封王,两个人一起抬进府倒也没什么。薛氏为正妃,吴氏为孺人,想必也是极好的一桩事。那吴氏姿容秀美,又善作画,你必然喜欢。” 他记得自己拒绝了母亲:“母亲,有薛氏一人便足够了。” 孟淑妃定定地看着他,笑着说:“可是吴氏已经与你合过了庚帖,你父亲也是知道的,还夸吴氏虽出身不如薛氏,却进退有度,很是知礼。你可不能忤逆你父亲的意思。” 一句忤逆,就将他架在了火上烤。 面对皇权,他怎敢忤逆。 正胡思乱想着,脑子里被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填满,糟乱的很。 面前的门却忽然开了。淮瑾一抬头,一道身影出现在他面前,还是初见的模样,这两年也已亭亭。 他长久地凝视着面前的人,她的目光沉静、柔和,杏仁般美丽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就连清冷的日光也格外偏爱她,在她周身萦出一层淡淡的光。 这才发现他的心上人已经长成了倾国倾城的模样。他记得她身上的甜香,记得曾经一起度过的许多个日夜,记得她的笑容,记得她的清冷,也知道她的骄傲与野心。 “我回来了。” 他只有这一句话,没有解释,也没有其他。他相信他的心上人懂他,懂他的难处与不得已。 孟淑妃要为淮瑾纳吴氏的消息慈姑早就告诉过朝华。在她心里淮瑾娶一个与娶两个没什么分别,这一次她选择让步,但这一生,冯朝华只会让步这一次。 她跨过那道门执起淮瑾的手,那双手曾经无数次拉她出黑暗,踏进光明。此刻却寒凉一片。她的心早已化成了水:“回来就好,我准备了你爱吃的茶点,咱们一道用晚膳吧。” “……好。” 第78章 规制 这一夜尤其安静,只有雪在簌簌地下。 琼芳阁里燃了火盆和安神香,暖如春日。淮瑾挥退了要来守夜的积云,吹了灯揽着朝华卧在榻上说话。如今琼芳阁的正房榻上已经没有了那层横在中间的帐子,淮瑾克制着自己,尽量柔和的抱住朝华。 “我听载疏说青柳居生意越来越好了,每日的收成比东市街尾的那间老客栈多出三番不止。” 朝华捏着淮瑾的手,无声笑道:“是啊,不止青柳居,寿椿楼也不错,许多食客因为喜欢巧娘的手艺,每天都光顾呢。” “照此情况,又有蓬莱酒铺,那不久你就有开第四间铺子的本金了。” 朝华却摇头:“恐怕还早呢,如今我搬来了琼芳阁,手底下又多了几个人伺候,花销比从前多出不少。而且开铺子也少不得打点下面的人,伙计们的工钱、掌柜们的赏赐、年节里的花费,不可胜数。只有安抚好底下的人他们做事才肯尽心,这还是您教我的。” “倒是记得清楚,”淮瑾捏了捏朝华的鼻子,面上有了笑意,“不过你铺子开得好我才能放心,你手里目前有三间铺子和一间庄子,底子已经算丰厚。接下来多留点现银在手里,若是有个什么突发事件,你也能有银钱打点。” 朝华抬起头,月色下依稀能看见淮瑾明亮的眸子:“可是您不是说银钱要花出去才能挣得多吗?” “话虽如此,但手里总要留有现银,才不怕被打倒。” 朝华也笑了:“这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是啊,你的铺子经营得越好你的青山就越高越大,柴火也越多,我才能放心。” 我是怕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保全你,才叫你多留些钱傍身。皇权之下,皆为蝼蚁。 朝华点点头不说话,一双手无意识地抚过淮瑾的胸膛。 淮瑾却忽然咳嗽了一声,身子也微微扭动了一下,好似有些不自在:“除夕过后就是上元灯节了,那天是你的生辰,我打算带你出去看灯,可好?” 朝华想到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淮瑾大婚之期,以后恐怕不能再像如今这样独自占有他,心里闪过失落。又想起他们还从来没有在上元节生辰那日一起外出过,便答应下来:“那日殿下正好休沐,如今皇陵事成,您也可以放下心来休闲,此时去看灯最恰当了。” 淮瑾点点头:“正好带你去尝尝巧娘的手艺,咱们晚膳就在寿椿楼的雅间里,如何?” “如此自然是好。” 朝华想起今年淮瑾的生辰她还没有送他礼物,自己被弟弟的事绊住了心思,竟忘了如此重要的事,实在是不该,便在脑子里绞尽脑汁地想该送些什么。 而淮瑾却在想薛氏和吴氏进门之后该如何与她们相处?她们又会不会给朝华立规矩。 二人便不再说话,只互相抱着,各怀心思。淮瑾的怀抱温暖又舒服,朝华不知不觉有了睡意,朦胧间她感到有人在她的眉间落下一吻。 睡意倏忽而至,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朝华醒来时淮瑾已去了书房与岑望谈事,积云和棠雪进来服侍她梳洗,棠雨去厨司拿早膳。 “主子您可醒了!” 积云抿着嘴笑,眼神一个劲地往朝华脸上瞧。 “怎么了?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朝华还有些懵然,捧着脸摸来摸去。 棠雪充当着人形衣架给朝华搭配着衣裳,嘴里道:“没有,只是……” 她也笑起来。朝华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佯装动怒,叉着腰道:“究竟怎么回事?速速禀来!” 棠雨这时候进来了,进门便笑:“主子!您可终于醒了,再不醒咱们三殿下可就要饿坏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朝华看着三人很是疑惑。 正说着,淮瑾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带了丝外头清冷的寒气,眉眼含笑道:“无事,是我不叫她们扰你清梦。快来用早膳吧,你睡了许久,恐饿坏了。” 棠雪棠雨两个人见三殿下进来了,都不敢再打趣了。一个忙着给朝华梳髻,一个忙着给她穿衣裳。 还是积云道:“主子,今儿个一大早殿下就起身了,奴婢本来要去传膳,可殿下非说许久没和您一起用早膳了,要等您起来一起用。奴婢当时就打趣殿下说‘您恐怕要饿肚子了’,果不其然。” 竟是如此。朝华朝淮瑾看过去,却见他满面含笑地给他身旁的那个空座位布菜,将烫口的盛出来晾凉,像是在等她回来。她的心忽然就开始怦怦地跳,面色也由粉变红。积云看破却不说破。 三个人一起动作很快地就将朝华收拾齐整了。 头梳交心髻,簪海棠钗,配六朵小金花钿。颈间缀宝相璎珞项链。 杏色圆领衫外搭一件樱粉色花草纹褙子,下身着白粉间色裙,玉色披帛掖了一角在衣裳里,平添风情。 配色柔婉,行动间如娇花照水,体轻气馥。又因樱粉更显婉约,中和了朝华清冷的气质,在冬日里格外丰姿冶丽。 棠雪和棠雨看呆了,朝华落座后才想起来要去布菜,淮瑾却叫几人退下。 他喜欢独自占有爱人。 “这几日府里会有些乱,我有时候顾不及你,你在院中少出门,若是闷得慌就从小门去书房里找岑老师下下棋。” 朝华咬了一口莲花五色饼,含糊问道:“因何忙乱?” 嘴角却沾上了蘸五色饼的桃花蜜糖,淮瑾伸出手来擦掉朝华嘴角的糖渍,道:“我被封为岐王后,府内的规制也要变,还会有许多人住进来到前院,最多的便是护卫。” 朝华有些好奇:“有多少护卫?” “我朝亲王规制,设头等护卫六名,二等护卫六名,三等护卫八名,共计二十名护卫。这些护卫是规制之内的,都要住进前院的廊房。我原本除了胡护卫之外还有五名护卫,共计六名,也是住在前院的廊房,如此一来府中共有二十六名护卫。小厮不计。” “前院宽敞,想来是住得下。” “前院东边都拨给他们护卫使用,胡护卫擢升正五品典军,掌护卫事宜。载义擢升亲王友,从五品下,陪侍左右。我昨日上书请求父亲礼聘岑老师为亲王傅,父亲已经答应了。” 朝华面露惊喜:“如此甚好!” 淮瑾也笑:“其余还有许多用人事宜,府中各处都亟待安置,这些都是要处不好假手于人,都得我亲去处理。所以这几日会很忙乱,我今日等你用早膳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 朝华点点头,又吃了一个玉露团:“您初为亲王,必然有许多事要去处理,若是假手于人,又有人收了不该收的礼、安插了什么人进来,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以后恐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祸事来的。” “正是你说的这个道理。但我保证,上元灯节前一定空出时间来,那天我休沐,咱们一整天都呆在一起,好吗?” 朝华笑着点头,嘴里的糕团更甜了。 这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 第79章 名单 与府中各处喧闹不同,琼芳阁格外安静些。 载疏每十日进府对账的时候会顺路来一趟琼芳阁,将客栈和酒铺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汇报给朝华。 如今他拿着两家客栈一成的收成,便顺手将蓬莱酒铺也管了起来。说是管,其实只是每日到铺子里去对账,了解一下今日的情况,并未干预到铺子的经营当中去。 因而几位掌柜的并不反感载疏到铺子里去,有时还会主动汇报。 如此一来朝华足不出户便能了解到每家铺子的情况,十分便宜。 近来淮瑾每日都在前院的政事堂和岑望议事到很晚。 皇子府变亲王府除了御赐的府兵是圣人钦定之外,其余进驻王府的人员规制是可以由亲王自行选定的,淮瑾的王叔庆王爷就是自己选的人,他也打算效仿。 但也正因如此,近日来岐王府里送礼的官员格外多,淮瑾一一看过斟酌过,依照岑望的意思给他们相应地送了回礼,权作友好之意。也有的礼物被原路退回,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送礼的人都没有被选入亲王府供职。 “还请老师斟酌一下这份名单。” 淮瑾写了一份长长的名单递给岑望,岑望接过,抚着胡须瞧看。 “这份名单上没有余危?” 岑望还记得淮瑾当日曾许诺过若是得封亲王便许余危左膀右臂之位,这才有此一问。 淮瑾解释道:“余危如今是工部的郎中,若是在工部发展定然是比在我的亲王府做个没有上升渠道的咨议参军要更有前途。而且二哥私下还以为余危是他的人,他在工部是更好的选择,我相信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我给他备了重礼,已经通过绯娘在解忧阁的姐妹交到余危宅子里了。” 岑望捋着胡须道:“如此倒是更好。我看你这个主簿的位子上写了一个‘许旗茂’,此人你可熟悉?” 淮瑾有片刻的停顿。方答道:“许旗茂是冯田的女婿,字非山,听闻颇通经史。此人在前年的殿试上中了进士,因有些相貌,冯田便看中了他做女婿,很快他就娶了冯田的独女为妻。但因为许非山成绩不显,中了进士之后就一直守选在家,至今官职还没有着落,冯田各处走访,仍无济于事。” 岑望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淮瑾。淮瑾有些疑惑:“怎么了老师?” “倒是没什么,只是……”岑望又看了一眼淮瑾,笑了笑,“只是你这句话里出现了四次‘冯田’。” 淮瑾的脸有些不自在,但很快调整好,他解释道:“这许非山尚不是个人物,自然只能依附于他的岳丈。但若是入了亲王府,虽说只是个主簿,但尚有升迁的可能,总比一直守选在家好。” “此言有理。若是他确实通经史,那么入府内做个主簿也未尝不可。而且此举也算是卖了冯田一个人情。” 淮瑾暗暗松了口气。 “护卫方面最重要的典军一职给了胡护卫,我很放心,他一向忠心。 “载义跟了你那么多年,如今任了要职想必不会有人有任何疑义。其余的位置我瞧你选的人都很好,那么就按照这份名单安排下去吧。府里的事务便多仰仗张松,他是你母亲选的人,样样精干,我瞧着挺好。 “以后你的重心要多放些在前朝与后宫。你母亲如今起复,对咱们是多有裨益。无论如何你每五日总要进宫请安,便多在长平宫坐坐。另外四殿下恐怕不久也要出宫建府了,只是圣人心思不在他身上,眼下并没有让他出宫的意思。你若是在长平宫遇到圣人,不妨提上一句。” 岑望一样一样嘱咐,淮瑾一一记在心上,想着法子去做。淮岳若是出宫对他自己来说是一桩顶好的事,但是少了他在福宁殿终究是少了个获取消息的渠道,不如早做打算再培养一个宫女入福宁殿才是顶要紧的事。 淮瑾一边喝茶,一边在心里谋算着。 这些日子张松一直忙着各处护卫入住府内的事宜,虽有慈姑相帮但还是忙得脚不沾地。淮瑾差阿丘去送了些珍贵药材去了张松府上。 张松颇有些受宠若惊,专程去了书房给淮瑾磕头。 淮瑾便留了他在书房喝茶,张松心里有些打鼓,这还是载义第一次请他到书房喝茶,不免有些紧张,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圈回想自己有没有哪处差事当得不力。左思右想下连手里的贡茶都没喝出味道来,屁股上长了刺一般在蒲团上挪动来挪动去。 淮瑾见状便放下茶杯来对他笑笑:“近日府内各处忙乱,多仰仗张掌家各处安置,才至周全。” 张松忙咽下口中茶水,心下稍安:“殿下言重,这都是小的份内之责,岂敢称功?” 淮瑾又道:“如今冯娘子抬了妾室,便算是府内的正经主子了,以后若是琼芳阁要的东西超了妾室规制,不必叫冯娘子知道,你和载义说一声从我的私账上走,补齐差价即可。” 这是什么意思? 张松人精一般,话在嘴里转了几个弯才出口,奉承道:“尊殿下吩咐,小的回去就知会底下人。不过冯娘子向来体恤咱们,从不差人到管事处要些什么,还常有赏赐下来。除夕那日还给府里每人都赏了二百钱,众人都欢喜地不得了,直道娘子体恤下人们。” 淮瑾又道:“府里一直都是慈姑管家、你主事,如此便好。马上薛氏便要过门,若她想要管家权,只一点,母亲派了慈姑来不光是养老的,你可明白?” 张松哪里不明白淮瑾的意思,分明是怕冯娘子在薛氏手底下受了委屈,这才有此一说。当下答应道:“小的明白殿下的意思。听闻王妃娘娘是极孝顺的,想必不会拂了淑妃娘娘的意思。” 淮瑾点点头,端起茶碗来。 张松眼见淮瑾有了笑模样,又端了茶,便有眼色地起身告退:“殿下事忙,小的不敢打搅,以后冯娘子的事小的必定再多上些心,还请殿下安心,小的这就退下。” 张松出了书房院门才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满云都都道淮瑾是出了名的温和性子,只有他知道这位主子看上去温和好说话,却极有主见。 又见冯娘子在殿下心中的分量愈重,当下回了管事处就叫底下的婆子去花房抬了几株开得好的雪钟花送去了琼芳阁。又逮着底下的人细细吩咐与琼芳阁有关的各类事宜,晚饭都没吃几口。 上元灯节一直是大周朝盛大的节日之一。 这一日云都的街坊小巷都挂满了花灯,金吾不禁、街市不歇,不设宵禁。 云都宫城外的华福门每年都悬挂着一盏巨型灯轮,上头共有五千盏花灯,更装饰有华美的绫罗,繁盛至极。 其他几个门外还设有灯楼,悬挂花灯并金银穗子,彻夜不熄。 淮瑾终于在上元灯节这一日处理完了所有的事务,空出了完整的时间去陪他的心上人。 这一夜,他要做一件一直想做的、万分重要的事情。 第80章 初吻 申时,淮瑾准时出现在了琼芳阁,预备带着朝华出门看灯去。 积云却来禀道:“殿下稍坐,娘子尚在梳妆。” 淮瑾点点头,道:“无事,请娘子勿急。” 棠雨便上来奉茶,又小心地打量淮瑾,淮瑾低头喝茶只作不知。 半晌心里又在疑惑,自己早晨来用早膳时见朝华分明已经梳妆好了,怎么又来梳妆?莫不成是因为要出门去看灯格外郑重,又重新挑了衣裳? 淮瑾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梅花窗外那两株尚未开花的海棠树,眼底浮起笑意。 两刻后,内室传来几声嘈杂。淮瑾循声看去,见朝华由着三人簇拥而来,却是作了丫鬟装扮。 梳着简单的双螺髻,发间除了两朵腊梅外别无装饰。素色小袖衫,外罩红色卷草纹圆领半褙,着凝脂单色裙,披浅云色帔子。 身量已显,体态轻逸,自有一股出尘气质。 淮瑾上前去执起朝华的手道:“你穿红色,尤显娇嫩。” 朝华却红了脸,心道这人今日怎么这般言语直白,几个丫鬟更是吸了口气。 淮瑾又问:“你今日怎么作丫鬟打扮?” 又拉着朝华坐于窗下。她轻轻地笑起来,满室生春,道:“殿下即将大婚,薛家在云都根基不浅,若是被有心人撞见了您大婚前夕就带着家中妾室大摇大摆地出游,恐怕平白给您招惹麻烦。不如扮作您的丫鬟倒便宜些。” 淮瑾听了这话却微微变了脸色,但很快遮掩了过去。 他却并非因为怕被薛家人看见而变脸色,而是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娶妻这件事给朝华带来的委屈不止一星半点。这些委屈又岂是他给些宅子庄子就能抵消的? 他低了头,忽瞥见朝华腰间别无配饰,想起宫中贵人或都中世家女皆是从小就有个一直随身佩戴的玉饰或是金项圈等,便扬声叫外头的载义。 载义此时在二门外候着,二门上的婆子赶着进来在廊下听候:“殿下,您有何事吩咐莫郎君?奴婢去转达。” “不必,”淮瑾道,“你直接去内藏库,叫兰脂开了库房,我和冯娘子马上过去一趟。” 那婆子立时就跑了去。 朝华疑惑:“殿下,咱们不出门了吗?去库房做什么?” 说话间淮瑾已起身。积云拿了朝华的白狐斗篷来给她披上,二人牵着手出了琼芳阁。 淮瑾道:“上次去花记首饰铺子给你买的那些首饰虽好,却没什么年头与来历。库房里倒有许多积年的好东西,去那里头挑一块玉佩给你系上。” 积云听见如此说便又折了回去,棠雪与棠雨跟着二人出了门。过二门时载义也跟了上来,给淮瑾系上了黑羽大氅,一行人往库房去。 到了那里,兰脂已经在库房门口等着。淮瑾目不斜视,径直略过她带着朝华进去。又怕二人要人伺候,兰脂想了想还是一同跟了进去。 果听淮瑾吩咐道:“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块墨玉襄珠孔雀佩,找出来给冯娘子。” 兰脂应声而去,片刻后捧着一方盒子过来递与淮瑾。 打开盒子,只见里头躺着一块镂空孔雀形的墨玉佩,下方还缀了一长形玉牌。 朝华有些心惊,墨玉难得,且这玉佩雕工精细,实非寻常之物,便有些犹豫。 淮瑾先一步道:“这玉是我外祖父从南边一个藏家手里收的,是我十岁的生辰礼。虽有些年头和来历,但却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玉器,你且安心佩上就是。” 积云追上来,递了一个穗子过来。 淮瑾穿上穗子挂于朝华腰间:“美玉缀罗樱,此玉与你甚配。” 又对兰脂吩咐道:“照常记册子便是,只是以后给冯娘子的东西都算作是给我的,可明白?” 兰脂忙点点头,几人簇拥着淮瑾与朝华离开,她却盯着朝华的背影若有所思。 上元节不愧是大周朝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淮瑾与朝华去到了东市,街市上摩肩接踵,人潮如织。 “小心!” 忽有一个胡人挤上来,朝华有些站不稳,淮瑾立时伸了手过去将她单手拦腰抱起悬于身侧。 “啊!” 朝华低声惊呼,这一声惊叫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人潮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似听见淮瑾窃笑了一声,但也如水入沙漠,瞬间无影无踪。 攀着肩头,她这才发现淮瑾的身量比她想象的还要高些。肩膀宽阔,胸膛硬挺,那横在腰间的手存在感格外强烈,充满了侵略性。 朝华又怕掉下去,只好双手紧紧地攀着淮瑾的脖子。她将自己埋在淮瑾颈间,呼吸洒在他胸膛上,两个人的耳朵悄悄地烧了起来,艳如红霞。 “好了。” 终于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淮瑾轻轻将朝华放下,又伸手理了理她鬓间的一缕碎发。 他今日,格外主动。 朝华忽然没由来地有些紧张,连舞马斗鸡都没了心思瞧看,只垂着头盯着一盏花灯看。 淮瑾便上前去买了来:“朝华,生辰快乐!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愿你常伴我身侧,与君共白首。 “真好看!” 朝华的注意力被鱼灯吸引了过去,积云紧紧守在朝华三步远的地方。胡典军带着六个护卫分散在人群里,与淮瑾只隔了四五步。 路过果粉摊子的时候,朝华停了下来,淮瑾扬声道:“店家,来上一碗!” “一碗?”朝华有些奇怪,“殿下不吃吗?我听人说这果粉炸的酥脆,入口极为香甜!” 淮瑾却笑道:“寿椿楼就在前头了,咱们若是吃了两碗果粉就吃不下晚膳了,只叫一碗分食,岂不好?” 话音刚落,一勺色泽晶亮的果粉送到了朝华嘴边。她抬眼看向淮瑾,却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看,嘴角含着笑意。 她赶紧咬了进去,口齿有些含糊道:“好吃……真好吃……” 却有碎屑粘在了上唇,淮瑾忽然凑过来用指腹轻轻地擦去她上唇的碎屑。 如此暧昧,与平日里只牵手拥抱的他有很大不同。 好不容易吃完了,朝华急急地站起来往前走去。此时夜幕低垂,东市花灯齐燃、亮如白昼。 路过一小桥时,烟花正好绽放,陨星如箭。 “好美……” 这还是朝华第一次见识到上元灯节的魅力。 小时候上元灯节就是冯新最忙的时候,他的灯笼铺子也做花灯,朝华和母亲全氏彻夜不歇地调着浆糊做灯笼,外头一切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那明年咱们还来这里,好吗?” 淮瑾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他不经意地靠近朝华,她看着淮瑾认真的模样笑起来,比星辰还要明丽璀璨:“好啊!以后每年咱们都一起来看花灯!” 二人回到琼芳阁时,已月上中天。 朝华梳洗毕后上了榻,一直装睡的淮瑾睁开了眼睛,他的手忽然紧紧地揽住朝华的腰,翻身将她禁锢在榻上。 朝华有些发懵,见淮瑾又轻轻地、越来越靠近着她:“我喜欢你,想要和你长长久久。我知道我有许多缺点,甚至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还非要拉你进这趟浑水,实属不该。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靠近你,还是想要与你一起过许许多多的日子。我无法向你许诺什么,但我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地保护好你,守护你。朝华,你愿意做我的女人吗?” 朝华被这句“做我的女人”给惊到忘记说话。耳边轰地炸开来,像烟花一般,此时此刻她心跳狂乱、耳朵发烫、面色薄红。 淮瑾也没好到哪里去。 两个人忽然开始结巴了起来。 “好……好好我我答应你你……” 朝华语无伦次根本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感觉到自己的唇瓣上覆上了另一个人温暖柔软的唇瓣。属于她喜欢的、在意的那个人。 她很快就呼吸不畅身子发软,黑发披散在榻上,月华映照下的她仙姿绮貌,一双眼睛媚态横生,整个人在淮瑾身下化成了春水。 她索性闭上眼睛,双手攀附上淮瑾的脖子。那双手紧紧地揽着她的腰,越来越紧,直到她与淮瑾的身子完全贴合在了一起。 而淮瑾却忍得很是辛苦。这段时间他每晚与朝华同卧一张榻,总有数不尽的、道不清的欲望,磨的他心里痒痒麻麻的。此刻他终于可以肆意地、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心上人,将自己对她的欲望全部摊开来而不怕吓到她。 他感觉到某处与朝华的柔软嵌在了一起,他心里狂乱的那头凶兽被捋顺了毛,惬意地翻来又覆去。 两个人如溺水的鱼,喘息声、轻轻地尖叫声,没入夜色的情欲叫二人欲罢不能。他收着力,唯恐伤了身下的人。黏腻的汗水、沾上了情欲气息的甜香,混杂着外头燃着的松香,促成了淮瑾抚慰凶兽的药,枯木逢春。 这一夜,格外漫长。 第二日,府中给朝华摆了宴。她真正地成为了淮瑾的女人。 第81章 成婚 三月初三日,灯草绿肥时。 岐王的大婚就在这草长莺飞之时。 一百八十八抬的嫁妆箱子从长寿坊薛家抬出来,浩荡一路去到永平坊岐王府。 薛氏在宫中接受了册封之后,由岐王带着一路经过朱雀大街进入永平坊。 “快!殿下和王妃娘娘的仪仗马上就要到了,各个门上的护卫侍女小厮们都注意了!”张松抓紧时间检查各处。 岐王府的二十六名护卫中,有二十名去了宫外迎接仪仗,并一路护送。 坊门口则安排了剩下的五名护卫并一个小厮,凑足了六个排排站着,颇有气势。胡典军则一个人站在正门右侧下首,只等仪仗过来。 岐王府的侍女们在坊门口沿街散喜钱和喜饼,接到的百姓们个个喜笑颜开,处处洋溢着喜气。 而坊门外还落着一顶挂着桃红色绸带的喜轿,媒婆侍女都候在一旁,寂静无声。 轿子里坐的,正是要被一起抬进岐王府的吴氏。 吴氏一早在自家府中与父母一起跪着接了册封为岐王侧妃的旨意,之后便被一顶轿子送到了永平坊门外,等薛氏的嫁妆箱子与轿子、仪仗全部进府之后吴氏的轿子才能进府。 吴氏的嫁妆只有六十八抬,她的母亲原本想再多添些,但吴氏执意不肯,只说若再多了便有争抢风头之嫌,吴夫人方才作罢。 吴氏又怕嫁妆队伍停在永平坊门口会冲了薛氏的仪仗,便叫小厮将嫁妆全部暂放在隔壁坊,待薛氏进门之后再抬进府里。 如此谨小慎微,传到了孟淑妃耳朵里,就是格外地知礼数守分寸。反倒是嫁妆尤其多的薛氏在孟淑妃看来颇有些张扬,反而落了下乘。 苏英却在一旁劝道:“娘娘,若是咱们殿下还只是个皇子,那王妃娘娘倒算是略微张扬。但眼下咱们殿下已被圣人封了岐王,食邑一万户,实封三千户。虽比之郑王略差些,但殿下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亲王,王妃娘娘此举倒显得大气些了。” 孟淑妃听了十分熨帖。 而琼芳阁内,朝华正坐在窗下绣花。 “今年的海棠开得略早些,现下虽还只是些花骨朵儿,但这一树一树的朵儿瞧着格外喜人。” 她穿着家常的衣裳,手里拿着针线,给手上那件孔雀蓝的缭绫披风绣上些竹节纹样。 积云斟了茶来:“主子您喝口茶歇歇吧,这几日府里忙得很,各处都有些嘈杂,幸而咱们这处还算安静些。您绣了一天了,也不急着这一时。” 朝华仍旧低着头认真绣着纹样:“咱们这里挨着书房,自然是极清静的。” 沉吟了半晌,又问:“听着外头这动静,似乎是已经拜完了天地?” “奴婢出去打听打听。” 积云正要出门,棠雨掀了帘子进来。 “姐姐莫忙,我早已打听好了。” 对于这些事情棠雨一向热衷。她跪坐在朝华对面道:“主子,奴婢才刚出去转悠了一圈,府内各处都可热闹了。不仅到处都挂了红绸,每一处廊庑下悬挂的宫灯上都贴了囍字。面生的客人们在各处喝酒庆祝,喜堂里也站满了人。崔家的、薛家的、孟家的,奴婢都快被各处绫罗绸缎、宝相珍珠闪花了眼。还有宫里来的女官和内侍们主持着仪程。哦对了!” 棠雨忽然一拍桌子,倒把棠雪给吓了一跳。朝华没有抬眼,有一处缠了线,她解了半天都没解开。 “你可仔细着惊到了主子!” 棠雪出口教训,棠雨却不以为意道:“奴婢还瞧见了传说中的庆王爷,他在边疆镇守多年,听闻殿下要成婚后便立刻赶了回来给咱们殿下主婚,我还听人家说庆王爷这次回来了就留在云都不走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朝华笑笑,用手边空着的杯子给她斟了杯茶。棠雨笑着接过,积云却焦急道:“可曾见到王妃娘娘?好相处吗?侧妃娘娘呢?” 棠雨笑道:“好姐姐,你一个一个问。倒是没有见到王妃娘娘,奴婢站得太远了没有瞧清楚,而且王妃娘娘身边嬷嬷侍女们围了一大圈,便是走近了也未必瞧得清楚。 “不过奴婢倒是瞧见了侧妃娘娘的喜轿往邀雪阁方向去了,轿子旁边只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和两个侍女。邀雪阁就在镜湖榭后头,离静安居倒是很近。 “奴婢还听闻殿下只和王妃娘娘拜天地洞房花烛,和侧妃娘娘不拜天地,今晚也不会去侧妃娘娘院子里过夜呢!” “你这丫头!” 棠雪急急地过来捂棠雨的嘴,朝华终于解开了那个结,对着二人笑道:“无事。不过今日各处忙乱,尤其是厨司,要招待那么多人,恐怕没有空管咱们院子里的晚膳。不如咱们自己做些吃食来?” 积云已经走过来给朝华出着主意。 “咱们院子里小锅子倒是有两个。前几日殿下专门托莫二爷从外头买了好的燕窝过来递给了二门上的婆子,如今就在暖阁里头放着,不如奴婢给您熬燕窝粥吧?初春吃正是滋补。” 朝华正要问她们三人吃什么,外头忽有婆子在廊下说话:“冯娘子,张掌家说今日府中嘈杂,扰了您的清静,还请您勿怪。又吩咐厨司给您准备了好些吃食。” 棠雪和棠雨出去接了,又给了那婆子一百钱才进来。 “主子,比平时的膳食要丰富呢,张掌家倒是很照顾咱们琼芳阁。” 三个人忙着摆膳,朝华道:“这些东西太多,你们撤一半到厢房里头吃吧,别浪费了。给我留一碗梗米粥并两个小点即可。” 棠雪正要劝,却见积云微微地摇了摇头,便依言将粥摆上,留了一碟子玉尖面并一些春饼、两碟子小菜,便将其余的都收在食盒里拿去了东厢房。 “积云,你也过去一道吃吧,我这里不必伺候。” 积云点点头就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只留朝华在案边。 她起身将披风搭在了内室的翘头海棠式中牌子大衣架上,盯着披风上的竹节纹样发呆。 这一天比她想象的要长一些。 这一夜府内彻夜喧闹,丑时方歇。 淮瑾宿在了静安居正房,画烛高烧,正房内却寂静无声。外头站了两个略上了些年纪的嬷嬷,却被月明半说半劝地给哄走了。 第二日一早,吴氏早早地来到静安居花厅预备给王妃薛氏敬茶。 载义一早给琼芳阁的积云送了信,叫冯娘子不必早来,说是殿下带着王妃去宫中各处请安,恐怕要巳时方才回来。 朝华便不紧不慢地梳妆。 给薛氏敬茶是她作为妾室的本份,王妃又是初初进门,自然姿态要放低些。棠雪此时却进来禀道:“主子,如今这才辰时初刻,就有人来报说是侧妃娘娘已经去了静安居花厅了,咱们要不要也……” 朝华挑了挑眉,这个吴氏有些意思。 “给我更衣,咱们这就去静安居等着。” 朝华名份上比吴氏低许多,岂有迟迟不去之理。 “主子,穿这套西子色的衣裙吗?” “今日王妃与侧妃娘娘是主角,咱们自然是越低调越好,西子色是青色系,用来做陪衬很是恰当。” 几人加快了速度收拾着,很快就簇拥着朝华去到了静安居。 第82章 请安 刚踏入静安居的院子,朝华就觉得不对劲,太安静了些。 月明、寒桑等几个大丫鬟都不见,只有凉儿和琍芳守在外头。还有一个面生的小丫鬟,穿的却不是府里的丫鬟服制,想来这是王妃或是侧妃的丫鬟。 那小丫鬟一见朝华来了,先对着朝华福了福身,立时就跑进了正厅。 积云附在朝华耳边道:“主子小心些。” 朝华点点头。 棠雪和棠雨将朝华送至静安居门外就没有再进去,只在耳房里等着。朝华想着自己只是个妾室,来给王妃敬茶若是带了太多人,反倒是不好,容易招人口舌,便将二人留在外头只带着积云进来请安。 二人刚准备踏进去,却见那小丫鬟掀了帘子,身后却跟着个姿容秀丽的年轻女子。 这便是吴氏了。 朝华立时便福了身子下去:“妾身冯氏给侧妃娘娘请安。” “好妹妹!”吴氏却立刻上前拉朝华起身,又执起她的手,“咱们既入了王府一同伺候殿下,便算得上是姐妹了,我瞧着妹妹年轻些,估摸着略略长你两岁,便托大称呼你为妹妹吧。外头凉,咱们进去再说话。” “是。” 朝华低垂着眉眼任由吴氏拉着她的手,二人在下首落座,朝华坐在吴氏下方。 “春来乏困,妾身那两个丫鬟一早上喊了妾身好几遍,妾身都没能起得来,这才误了时辰。竟叫侧妃娘娘独个等着,实是妾身的不是。” 朝华先上来数落自己的不是,态度上便很是恭谦。 吴氏面上笑意又深了几分:“妹妹哪里的话,如今这天光还早呢。今日殿下与王妃娘娘在宫中请安,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倒是我来早了。我这也是今日第一次拜见王妃,怕误了时辰,心里紧张,这才大早上就巴巴的来等着,倒是不及妹妹心宽。” 朝华也朝着吴氏笑笑:“姐姐才是经得住大场面的人,准备齐全,妾身不及。” 二人打着太极。 吴氏抿了口茶,道:“妹妹瞧着尚未及笄,却有如此品貌,真叫人羡慕。不知妹妹是何时伺候的殿下?” 这是来打探她底细的了。朝华的事情不是秘密,府中人人皆知。若是吴氏有意去打探,想必不过一日她就知道自己的底细了,因而朝华不打算隐瞒。 她腼腆一笑,面上瞧着有些羞涩:“妾身今年已满十四,去年入了殿下房中做通房丫鬟,却是前些日子才被殿下抬了妾室。” 这意思就是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妾室罢了,不曾得到过什么特别对待。 吴氏心中却另有盘算。她眼瞧着这冯氏艳光逼人、气质出尘,有这般身段样貌,又是十三岁便做了殿下房中人,府中妾室竟只有她一个,必然不是面上这么简单。 她褪了手上一只碧莹莹的翡翠镯子,拉起朝华的手来:“我瞧着你很像是我娘家表妹,很是投缘,这镯子就权当是见面礼了,还请妹妹不要弃嫌,万望收下。” 朝华心下讶异,这吴氏可不单单是出手阔绰了。镯子价格倒是其次,单论这一手套近乎的手段,便是常人不能及。 况且她一个妾室,侧妃说是见面礼,但又何尝不算是赏赐,她怎能推拒。 朝华立时站了起来,道:“如此重礼,妾身惶恐。” 面上作出惊慌的样子来。吴氏果然也站起身来:“咱们如今算是姐妹了,姐姐给妹妹东西罢了,你且拿着。” “是,多谢姐姐赠礼。” 称呼变了,吴氏的脸色更柔婉了。 朝华朝积云使了个眼色,道“如此,妹妹倒是不好独独拿姐姐的东西。” 说着,积云递过来一个小匣子,打开是一枚紫玉印章料子。 “姐姐在云都城中颇有才名,妹妹听人家说姐姐十分擅长作画,这里是一块料子,赠予姐姐用来刻印章想来十分合适。” 原来是早有准备,吴氏心下了然,面上不显。拿起料子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料子颇为晶透莹润,想来是积年的好东西。” “姐姐眼力了得,这料子是妹妹托人从胡商手里买来的,价格在其次,重要的是颇有些年头。姐姐性子柔婉,待人又和善,这块料子很衬姐姐。” 吴氏笑着叫身边的丫鬟收下,二人又喝喝茶吃着点心。 心里却很是诧异,这冯氏和她托人打听来的很是不一样。 在线人口中,她是个商户女,身份上就很是低贱不堪。又与家中父母断绝了关系,更是无依无靠。在被殿下收入房中之前不过是个低微的奉茶婢女。这样的人能得殿下青眼,想来是使了什么手段爬上了床。 因此她原本压根没打算给她什么镯子、见面礼。 但刚刚丫鬟掀了帘子,她瞧见冯氏时差点收不住表情。如此美丽,又带一股清冷,身段轻逸,更添出尘,远远瞧着恍若神仙妃子。近看却有一股朦胧的美,实在是叫人挪不开眼。 吴氏勉强维持着表情,心里却想着该如何试探她在殿下心中的分量。 不一会,月明等几个大丫鬟回来了,原来是吴氏打发了她们去厨司拿早膳。 月明上来福了福身:“侧妃娘娘,早膳在花厅摆好了,请您与冯娘子移步。” 吴氏起身拉着朝华的手往外头走:“现在时辰还早,咱们干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去略略用些早膳。” 朝华笑着答应。 花厅里有一张圆形膳桌,朝华待吴氏落座之后方才坐下。席间只闻碗着叮当,不闻人声。 吴氏席间却悄悄打量着,发现冯氏处处得体并挑不出错,心下有了计较。二人漱口后就又回了正厅安坐。直到巳时末殿下与王妃方才回府。 殿下与薛氏分左右在上首落座,朝华低着头站在后头等着。吴氏先给薛氏敬茶改口,薛氏赏了她一斛希罗国上供来的珍珠,颗颗饱满圆润。 吴氏落座之后朝华才上前来跪下:“妾身冯氏,给王妃娘娘请安。” 态度恭谨,无甚差错。薛氏微微点了点头。 朝华正要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薛氏却转过脸去与淮瑾说话:“殿下,后日就是回门的日子了,妾身准备了一些礼物都放在前厅旁边的耳房里了,等……” 淮瑾却打断了薛氏:“这些小事,王妃做主就好。” 他端起了手边的茶碗喝茶,薛氏这才装作才看见朝华举着茶碗一般:“倒是我疏忽了。” 薛氏接过朝华的茶抿了一口就放了回去,又转过脸去和淮瑾说今日得了些什么赏赐。并不瞧朝华一眼。 吴氏见朝华还跪着,笑着道:“娘娘可真是好福气,合宫里的贵人们都喜欢您呢!” 将薛氏的注意力转回来。薛氏只好笑道:“妹妹怎么还跪着?快坐吧。” “谢娘娘。” 朝华刚落座淮瑾便起身道:“你们聊吧,我去书房处理些政事。” 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有所停留便大步离开了。吴氏心里疑惑,薛氏却窃喜,这冯氏在殿下心中分量也不过如此,自己两次刁难也未见淮瑾说一个字。 朝华发觉好像有人盯着她看,抬头却望见了薛氏目光中毫无保留的傲慢与轻视。她低下头去在心里微微笑了笑,略略放下心来。好在薛氏是个无甚城府的,倒是比吴氏好相处些。 “你们都回去吧,我走乏了,要歇歇。” 并不留二人。而朝华与吴氏并不同路,二人在静安居门口分开各自回去,倒是少了路上打太极的麻烦。 第83章 底细 几人走后,薛氏的侍女王恒走过来扶她去内室休息。 “语青,你带着语岚去和殿下的那几个丫鬟套套近乎,了解了解府里是个什么情况,好叫咱们王妃心中有数。” 说话的是跟着薛氏进王府的王恒。刚满四十,长脸圆下巴,双目有神,人很是精干。她对着薛氏的两名贴身侍女吩咐着,又给了些银子给语青:“你拿着,一定想办法问出些什么。还有就是冯氏的底细,我瞧着她不像是咱们原先了解到的那样。” “是,王嬷嬷。” 语青和语岚脚步轻快地一同出门去,正房内就只剩下王恒和薛氏。 “殿下的大丫鬟如今要怎么安排呢?” 王恒请教薛氏示下,薛氏却不以为意:“不过是几个丫鬟罢了,如今静安居的女主人是我,那此处得力的必然也只能是咱们从家中带来的人。以后你就是静安居的主事嬷嬷,语青语岚为一等丫鬟,统管其余的丫鬟们不就是了?” 薛氏卧于榻上,随手把玩着手上的镯子,有些心不在焉。 王恒走上前道:“也是,几个丫鬟罢了,咱们把她们安排到不要紧的差事上去便得了。只是如今却还有另外一桩要紧的事,您要仔细放在心上。” 薛氏没有抬眼,问道:“什么事?” 王恒轻轻地蹲下:“如今这王府里的管家权不在您手上,却在一个下人手上呢。” 薛氏也想起了出嫁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叫自己嫁过来之后一定要尽快将管家权握在手里,当下坐起身道:“我听闻原先因为府里没有女主人,因而府里是一个从宫里出来的嬷嬷管家。” 王恒点点头道:“是一个叫慈姑的女官,她原先是淑妃娘娘的陪嫁,娘娘不放心殿下一个人出来便将两个陪嫁都安排了过来,另外一个女官好像是身子不好,从不出来管事的。殿下和娘娘似乎也是默许的,如此说来那女官身子不好很有可能是和宫里头的什么事有关。” 薛氏却不感兴趣,摔了手上的穗子仰面躺下道:“身子好不好的也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咱们心肠好便留她在府里安养,若是她有什么不妥之处或是心思不正,那么只管撵到庄子上去,对淑妃娘娘只说是庄子上安静更适合养身也就圆过去了。至于慈姑……手里有点权利就敢不敬王妃了,眼见着我进了门居然不主动来拜见,也不主动上交管家权,真是好笑至极。赶明儿便叫她来静安居,把管家的对牌钥匙、账册之类的交过来,她若是不服,当下我就打发了她去庄子上。” 王恒跪下轻轻地给薛氏捶腿:“您走了一上午了,奴婢给您捶捶腿。不过您去宫里的这一上午奴婢也没闲着,各处瞧看了一番,听说那慈姑好像是在您回来之前被叫去宫里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别是管家的事吧?” 薛氏闭着眼睛假寐:“我才在宫里见过娘娘,恐怕是因为咱们初初成家,怕有哪里不懂的,娘娘叫了慈姑过去吩咐罢了。不过她若是在娘娘面前如此得脸的话,恐怕还真不好随意打发她去庄子上,得另想个法子才是。” 王恒沉思片刻道:“奴婢这几日再好好打听看看,首要之事就是要帮着您把管家权拿回来。不过还有一件事……”她略看了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放低了声音问道:“娘娘,您昨晚和殿下……有没有……” 薛氏听了这话睁开眼睛,眼中却无神,只一个劲地看着手上的镯子,并不答话。 “娘娘……这件事很重要,早上奴婢悄悄地进来看,这榻上可没有落红呀!您昨晚不是和殿下同宿的吗?” 王恒有些着急。她这小主人从前在闺中就颇有些张扬跋扈,偏偏她母亲崔氏是出身大家的闺秀,样样出挑,众人都以为她幼承崔氏庭训,必定也是如出一辙般的大家闺秀。就连孟淑妃自见了崔氏之后都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儿媳妇颇为满意。 却不想薛崔二人只有这一个女儿,如珠如宝地养着,从不叫她受什么苦累,更舍不得教训,才养出了她这跋扈的性子。 甚至原本她并不想嫁过来,只说是皇家规矩多,怕嫁过来受累。还是崔氏好言相劝,又听闻三殿下人品贵重相貌堂堂,这才愿意的。 如今这落红之事,她三朝回门那日母亲一定会问起的。薛氏心里愈加烦闷,却又自知躲不过去,只得道:“回门那日母亲若是问起这事,你就说我与殿下恩爱,落红之事务必要瞒好了。” 王恒却很是疑惑:“可那日您二位同房了呀,这怎么会……” 薛氏更是气闷,却又知道这事瞒不住贴身的嬷嬷,不得不说。 她心性又高,从不曾受过什么委屈的。一想到昨晚,便红了眼睛,绞着衣襟难堪道:“我竟不知我嫁了这么个人。昨日夜里,殿下只说身上累了,竟直接睡在了外间的榻上,又不许丫鬟们进来值夜,我一晚上是一个人在喜床上睡的。今儿一早要不是语青给我多多上了些粉,只怕是眼下的乌青都遮不住……” 王恒吓得赶紧上来用帕子轻轻捂住薛氏的嘴:“祖宗!您怎可议论当朝亲王!叫外人听去这可是要获罪的,快快不可再说了,左右这件事情只能先吃个暗亏了,咱们都守口如瓶,不会再有第四人知道的,殿下也不敢将此事说与他人知道的,您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就是了,至于以后,徐徐图之,忍一时之痛方可图将来啊……” 王恒原先是薛家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因沉稳精干特被崔氏调来薛氏身边。她虽然不是从小跟着薛氏,但她向来治得住薛氏的脾气,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子,须得好言相劝。 薛氏也知道这事不光彩,又想起早上来给她敬茶的冯氏,恨恨道:“你早上可曾瞧见了那冯氏?” 王恒心里有些担忧,道:“瞧见了,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也难怪殿下房中原先只有她一人。” “这才多大,就知道勾引主子了,不过是个丫鬟,居然与我争高低,这内宅里头终究是我这个王妃说了算。殿下如今正得圣人器重,不会时时待在内院,我还愁没有机会教训她吗?” 王恒却摇摇头:“只怕不成,我瞧那冯氏不太像咱们夫人原先打听来的那样。您出嫁之前夫人特意派了人暗中打听过,可惜殿下府中治下甚严,那张松也是个油盐不进的,左右说不到点子上去,只在其他小丫鬟嘴里打听了些大家都知道的事。” 薛氏冷静下来,任由王恒继续给她捶腿,道:“说来听听。” “府中都知道的是,这冯氏是十一岁时入的府,经慈姑手调教过几日,后来就被殿下选去了书房伺候,做奉茶侍女。她是上元节的生辰,进书房不久就满十二岁了,可能也正是因为她年岁满了十二,日日与殿下在一处,本身又是个难得的美人,这才勾得殿下不管不顾地抬举她。听闻她刚满十三就被殿下收入房中做通房丫鬟,上个月又正经给她抬了妾室,如今住在琼芳阁。” “这琼芳阁在何处?” 王恒叹口气:“这也正是奴婢想说的,这琼芳阁居然紧挨着书房,殿下常在书房处理事务,恐怕是存了想时时见着这冯氏的念头。除此之外奴婢还打听到这冯氏与她的生身父母断绝了关系,就在这府里,好些人都看见了,不是什么秘密。” 薛氏冷笑一声:“呵,恐怕她不止这么点本事。若不然,一个孤女能在府里掀起什么风浪来。” 正说着话,外头有小丫鬟在廊下禀:“月明娘子说有事要同王妃娘娘说呢。” 薛氏正疑惑着,王恒已赶着去外头相迎:“何事劳动娘子亲来说?快些进来坐,咱们王妃娘娘刚刚还同我夸您呢,说您不愧是宫里出来的,这礼仪处事上样样得体,咱们还得多学学。” 边说着,边为她打着帘子迎进了内室。 月明笑笑:“您这可是谦虚了,您的资历摆在这里,哪里有我托大的份?来这里是为了替殿下给王妃娘娘传个话。” 王恒疑惑道:“什么话还劳动您来一趟?左不过殿下晚间还要来用晚膳的。” 薛氏已经整肃好了衣衫坐在了美人榻边。 月明上前来福身道:“请王妃娘娘安。殿下叫奴婢来同娘娘说,以后初一会来静安居,十五去邀雪阁,二十则在琼芳阁。其余时间都宿在书房,叫娘娘您自行歇息就是,莫要等他。至于晚膳,殿下说以后膳食都叫厨司传去书房便是了。另外,奴婢与寒桑、妙昙是从宫里跟着殿下出来的贴身侍女,殿下叫奴婢几个如今都去书房伺候,一会会有小丫鬟们来收拾奴婢几个的行李。奴婢还得赶去邀雪阁和琼芳阁报信,就先退下了。” 月明不卑不亢地行完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薛氏则紧紧抓着圆枕,拼命忍住了才没有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 第84章 暗门 “哗啦!” 薛氏猛地将几案上陈的几碟子点心全部挥到了地上,胸口上下起伏,俏丽的面孔微微扭曲着:“岂有此理!” 王恒一看势头不对,眼瞧着月明出了院门就赶紧将廊下和院子里伺候的侍女们全部打发到了外头去,又关紧了房门。 她也有些不忍和心疼,但终究还是理智道:“娘娘!万望忍一时之气……” 话音未落就被薛氏打断:“忍一时还是忍一世?!”薛氏发髻上的赤金步摇一晃一晃地,“你瞧瞧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才嫁进来一天啊……他怎么敢……怎么可以……” 薛氏忍了又忍,拼命咬住下嘴唇,整个人都微微有些发抖。她攥着圆枕终究没忍住落了泪。 王恒见状又难免心疼。她上前去握住薛氏的手:“可是……淑妃娘娘如今起复,恩宠冠绝六宫,连之前得宠的刘美人盛宠之时也难望其项背。如今殿下封了岐王,各处都正得用着,咱们只是小小官员之家,也只能忍着……” “我要回去找母亲!我要叫崔家也知道这件事!” 薛氏作势就要站起来。 王恒吓得忙制止道:“万万不可啊娘娘,莫说咱们夫人只是崔氏旁支的女儿,您终究是姓薛不姓崔,崔家必定不会插手此事的。您若是去了崔家将事情闹大,王爷面子上过不去了,只会叫您更被王爷厌弃。” “可我……”薛氏掩面愤愤,心有不甘,“可我该怎么办……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哪怕寻常人家夫妻盲婚哑嫁的,至少也要相敬如宾吧,可是王爷他……他竟连我的身子都……” 王恒略有些不确定:“按理说殿下之前从没见过您,也没有与您说过话。薛家虽不是什么世家显贵,但好歹也是云都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殿下对您不该有什么不满,无论是出身还是别的,您都称得上好,更别提您还有个得力的外家。您说王爷怎么就从一开始就厌恶您不愿意近您的身呢?” 不止王恒觉得奇怪,薛氏也觉得十分奇怪。 “嬷嬷的意思是……殿下并非厌弃我,只是因为心里有别人,所以不愿意与我行夫妻之实?” 王恒点点头:“这只是奴婢的猜测,除了这个,奴婢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薛氏恨道:“好个冯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我还治不了她?我就不信王爷能护她一辈子!” 语青和语岚此时也回来了,语青见薛氏面上犹有泪痕,忙出去打水。她们打听回来的事情和王恒之前说的相差无几。 语岚上前汇报道:“不管是琼芳阁还是静安居或是书房,那些人嘴都紧得很,问不出什么。” 王恒却道:“正因如此才能看出来,这冯氏不是个简单的人,上上下下都被她笼络了去。若不是提前被打点过,那些丫鬟下人们又岂敢忤逆您?” 薛氏冷笑:“我就不信她还能翻了天去,咱们走着瞧。” —— 而邀雪阁里,吴氏的贴身丫鬟燕回与雀灯正服侍着她用午膳。她的乳娘秦嬷嬷也站在一边为她布菜。 秦嬷嬷关心道:“夫人用了午膳便歇息片刻,今晚王爷一定会过来的,您午睡醒了奴婢就着手准备上。” 吴氏却想着早晨请安的光景,有些发呆。正吃着饭,外头的小丫鬟报月明娘子过来了,有话要说。 而得了信的吴氏却没说什么,反而笑着拉着月明说了一会子话又嘱咐小丫鬟好生送她出去,便自去午睡了。 秦嬷嬷有些郁郁,她来到吴氏帐下,见左右无人,悄声道:“王爷没有说今夜是否会过来,那咱们还准备吗?” 吴氏没有睁开眼睛,仍旧歪在榻上:“不必准备了。有冯氏在,只怕咱们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秦嬷嬷尚还抱有期待:“不能吧?我瞧月明娘子说冯氏每月也只得一天,约莫是咱们殿下不近女色?” 吴氏有些苦涩:“若真是不近女色,便不会收十三岁的冯氏做通房了。只怕是殿下有心只取一瓢饮,我等倒都成了一个丫鬟出身的妾室的陪衬了!” 秦嬷嬷见吴氏不开心,少不得找些话哄她,吴氏却只说了句“乏了”便打发了她,独自卧在榻上想法子。 而与这两处皆不同的琼芳阁里却是语笑晏晏。 淮瑾一回书房便叫载义与阿丘两个去将后院那道与琼芳阁互通的门封起来,刷成白墙色,并叫移一棵老树过去挡住。又叫载义去给琼芳阁的婆子报信请朝华过去书房用午膳。 二人一边吃一边讨论着那扇门的事。 “把那扇门封起来是为了不叫其他人议论你。”淮瑾给朝华布菜,二人用膳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做寻常夫妻,在膳桌上说事。 朝华笑着点头:“这点子道理我岂有不懂的?倒是我这边的门,在廊庑下头,倒是没法子刷漆。不如这样吧,找一幅与门同宽的落地古画来挂上去,只是不要真迹要赝品,否则这风吹日晒雨淋的,岂不是浪费了?” “此法甚好,画倒是好办,我今儿下午便在书房里临摹一幅曲江图来给你挂着。” 朝华却摇摇头:“殿下的画作怎好挂在外头吹风?我打发棠雨和棠雪去外头买一幅就是了,她两个又爱出门,岂不两全其美?” 站着伺候的棠雪红了耳根,头垂得更低了。见二人吃的差不多了,积云换她下去,她两个自出门去量尺寸买画去。 午膳后载义来报树已经移了过去,淮瑾与朝华相携着手站在院中。 “殿下,您为我费了这般多的心思,心中很是感激。我给您新做了一件披风,去拿了给您试试吧?” “好啊!”淮瑾瞧着格外高兴,“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做披风,现在就拿了来试试!” 他很是兴奋,语调轻快得像小小少年。积云已经朝外头走去准备绕路回琼芳阁。 “对了,咱们以后来回走的话若是绕路只怕也是有些距离。” 书房院子宽阔,外墙很长,淮瑾不由得担心路远。 朝华笑笑:“有心的话,再远也不是距离。况且咱们的院子本就是紧挨着的,最近的距离也不过如此了,若是这般还嫌远,那恐怕殿下要怪罪妾身懒怠了。” 淮瑾却忽然凑近朝华身子,附耳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晚上不方便过来……” 朝华的耳朵猛然发烫起来,想起月明说的三人轮寝。 “殿下不是说一人一天吗?怎么……” 她有些语无伦次。淮瑾大笑:“谁说的!” 又低声道:“我也不折腾别人了,这棵树正适合我翻墙过去。” 朝华猛地抬头:“殿下身份尊贵,怎能翻墙呢?还是另外想个法子吧……” 她越说声音越低,面上也开始发红发烫。淮瑾低头瞧着她莹白如玉的耳垂,心里痒痒的。 “那便将旁边这块墙改作暗门吧,如何?” “自然……自然是好……” 如此岂不是又像从前那般夜夜都宿在一起了吗? 原本倒还好,但朝华又想到淮瑾在榻上便不似这般翩翩君子,偏生爱折腾她,有时候闹起来便是半夜,她抖了抖身子:“这好吗?是不是不合规矩?” 淮瑾知道她是怕自己折腾她,故意道:“哪里不合规矩?这府里我就是规矩。” 说着便揽着朝华的肩膀回了书房内室小憩。说是小憩,可那手又不安分起来,左右点着火,朝华心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随着他去,好好的午憩被打搅,倒是累得积云打了两次水来。 待朝华醒转,外头已是黄昏,积云服侍她起来后带她去认了刚辟的暗门,以后这道门便只有淮瑾与朝华通过,这也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第85章 示好 待到三朝回门之时,薛氏已在王恒的调教下格外温柔小意起来,在膳桌上不时为淮瑾布菜,倒是让崔氏夫妇放下心来,嘱咐了几句好好过日子之后,便放了淮瑾回府处理政事去了。 但在静安居满心期待丈夫回心转意的薛氏却连淮瑾的只言片语都没有等到。若要见他便只能自己主动去书房。 “娘娘,您就去送个汤也没什么,这谁家娘子不关心自家郎君的饮食起居呀?” 王恒苦心劝慰,但主动去讨好丈夫却不是薛氏擅长的,她只能用那三人轮寝的表面公平安慰自己,人人都是一样的罢了。 可究竟是否一样,谁又能说得准? 这一日,淮瑾下了朝预备回府带朝华去东市巡铺子,魏思身边的源书悄悄给淮瑾使了个眼色,淮瑾会意,改道去长平宫请安。 走了一半便遇见了打后头追来的源书。 “魏内侍托奴婢给您带话:殿下今日去给淑妃娘娘请安,必定有所收获。” 他话没有多说,甚至没有停留,只原地给淮瑾请了个安,便转头回了思政殿听差。 淮瑾在心里琢磨了几遍,他知道圣人离不得魏思,因此魏思才会想办法托人来带话。可按照淮瑾掌握的情况来看,魏思确实曾投靠秦贵妃与郑王。后来却不知为何又私下与杨皇后走得近,这还是淮岳打探来的消息。 可他此刻又给自己带信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给他侄女魏窕窕的那一批沙石料子的路走对了? 是钱走对了,还是他侄女魏窕窕的路子走对了? 淮瑾打算回去就叫载疏想法子查查那魏窕窕。他们的关系,必定没有表面上看到的这样简单。 他心里没有答案,但知道魏思给自己带话那圣人今日必定会去长平宫。 果然,刚给澄盈检查完字帖进度,外头就有人来报“圣人驾到!” 孟淑妃带着淮瑾与澄盈到外头相迎。 “瞧着长平宫如此热闹,朕心里真是高兴。华音快快起身,朕不是说了没有外人在时不必拘着这些虚礼吗?快起身。” 圣人拉着孟淑妃的手进了殿中,众人落座后相互叙话。 淮瑾给澄盈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跑到了内室拿了早晨刚写的字帖出来:“父亲快看!阿盈的字帖写得越来越多了!” 她抱了一大摞过来,圣人颇有耐心地一张张翻看。宫女们有序地上着茶水和精致点心,又都退下,并不留人伺候。 “阿盈的字倒是比上次略有长进,该赏她个什么呢?” 孟淑妃立刻就抿了嘴笑道:“陛下如此大方,不过练字本是阿盈的本份,她哪里会要您的赏赐呢?” 圣人却不说话,只看着阿盈。阿盈瞧了一眼母亲,又瞧了一眼哥哥,见哥哥朝她微微点头,便笑道:“阿盈要赏赐!要赏赐!” “哈哈哈,好啊好啊,”圣人颇为高兴,“那就将朕书房里的青玉把莲荷叶洗给她吧,这笔洗上了些年头,跟了朕好些年了。魏思,你找个时间把笔洗送来给公主。” 魏思答应不提。 说话间到了午膳时分,圣人留淮瑾下来用午膳。 “瑾儿,你如今刚成婚,一切可还好?” “回父亲话,儿子一切都好,薛氏很懂事。” 圣人点点头:“那便好,儿女们都大了,朕只盼着你们一切都好。” 淮瑾顺势接过话道:“是啊,连阿盈都这么大了,四弟像阿盈这么大的时候都能上校场射箭了。” 圣人略想了想:“是吗?朕都忘了这些事了。” 淮瑾便笑道:“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记不得也很正常。儿子也是前些日子见四弟箭术精进这才想起来的这些事。” 圣人不再接话,又给阿盈布菜。孟淑妃忙个不停,淮瑾便也不再多说一句,一餐饭很是愉快地吃完了。 淮瑾回到府里时已是下午,朝华正在午睡,府内各处都十分安静。淮瑾去了书房,果见岑望在里头等着。 “殿下今日迟迟未归,我便知道您回来一定有事与我商议。” “老师妙算,学生确实有事请教。这魏思,好像有些问题。” 淮瑾的表情略有些严肃,入鬓的长眉皱着。 “说来听听。”岑望很有些好奇。 如今书房奉茶的侍女是寒桑,月明仍旧负责淮瑾的日常起居,又监管着书房院子。妙昙则调教着手底下的小丫鬟们,很是威风得意。 淮瑾道:“魏思今日知道父亲会去母亲宫中,便叫小内侍去给我使眼色,又在去长平宫的路上使人给我带话,倒是很谨慎,旁人看来那内侍不过是与我偶遇请了个安罢了。” “这魏思向来狡兔三窟、心有算计。我记得他此前先是投了秦贵妃,后来又私底下与杨皇后联系,若非四殿下告知,恐怕咱们也不得而知。如今暗地里派小内侍就给您递话,虽说这件事算不得什么人情,却是他有意示好的表现。” 淮瑾点点头:“学生也觉得魏思是想给咱们示好。但他究竟想做什么、会做什么,目前还不得而知。若说他是因为咱们给他侄女的那一批沙石料子就转投咱们的阵营,我是信也不信的。原先给他侄女那买卖不过是想借他侄女向他示个好,并未打算能笼络了他,毕竟如今我同三哥与五弟比起来并没什么明显的优势。” 岑望想了片刻:“这件事情咱们心中有数便好,暂且只装糊涂吧。还是我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咱们切不可做些结党营私之事,不可有什么落人话柄之处。幸而外人并不知道魏窕窕与魏思的关系,咱们做得隐秘,旁人自然抓不住话柄。若这是个圈套,您瞧着魏思主动示好便许些银钱宅院,那可就是实实在在的把柄。被人抓住了做文章,您初封亲王,登高便易跌重。君心难测,万事都要小心谨慎些,咱们此时不宜做些什么,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淮瑾也点点头:“就听老师的。若是魏思还有些后手,便另说。还得找人去查查看魏思还有些什么底细。另外,我还提到了一句四弟年纪大了。 岑望笑了笑:“这事交给莫家大郎最是合适。他如今又接管了冯娘子的三间铺子,想来您的情报网又更完善些了,交给他打听必定有所收获。至于四殿下之事,咱们只一句便够了,多了便惹圣人猜忌。不过我猜四殿下出宫建府一事应该很快就有风声和眉目了。” 淮瑾点点头,揭过这个话题,又叫载义进来细细吩咐魏思这件事,又叫务必小心谨慎不可留下痕迹叫人察觉。 载义答应着就出府去给大哥传话。方才将岑望送走,又对月明道不许人进书房打扰之后就从后院暗门去到了琼芳阁。 而月明对淮瑾最是忠心不过,许多事情她瞧见了也只做不知,还帮着遮掩,故而朝华也很是倚重感激她,有些什么新鲜的吃食小玩意儿都会送月明一份、慈姑和莲姑各一份。 若说月明最近打发最多的人便是侧妃吴氏了。隔三差五地送些汤羹来,更有许多精巧点心,连月明见了都要在心里赞一句心思细巧。 可十回有十回是被岐王拦在门外的。月明少不得多翻些花样借口出来应付,偏吴氏每次都笑吟吟地来,又笑吟吟地走,丝毫不见气馁与不耐。 今夜便是十五,按理说淮瑾该去吴氏的院子。 邀雪阁里自未时就热闹了起来。燕回去花房里拿了许多时令鲜花回来插瓶,雀灯制了新鲜的花瓣放到浴桶里泡着,不时添些水进去。秦嬷嬷在房里和吴氏说些要注意的事项。其余还有两个府里拨来的丫鬟被打发到了外间去伺候,寻常进不得内室。 原本吴氏不想去学些房事上的手段。但她眼瞧着殿下一颗心都挂在了琼芳阁里,便少不得要放下身段来去学些非比寻常的段数。 “夫人莫要害臊,这夫妻之事就是如此,若是殿下在您这里尝到了好处,那便会将您挂在心上,您才能将那冯氏甩在身后。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您得和殿下过了夜才能让他知道您的好呢。” 一席话说得吴氏有些脸红。但转念又一想,她已嫁作岐王侧妃,自己的本职事务不就是要笼络丈夫的心吗? 原本嫁进来之前她还以为自己以后要和薛氏打擂台,更怕薛氏拿正妃身份和家世来压她,却不曾想是要和一个丫鬟出身的商户女争夺宠爱。 她自嘲地低头一下,抬起头来时面上已是志得意满:“我虽不及冯氏貌美,但自有她及不上的好处。她出身商户,而我出身诗礼之家。琴棋书画不说是样样精通,但精于画艺,四书五经也有涉猎,儒家作品更是颇有研究,我还怕抢不来夫君吗?” 她甩开自己的羞臊,认认真真地和秦嬷嬷研究着画册上的男女。 日落时分,各处都摆上了晚膳,淮瑾也踏进了邀雪阁。 第86章 礼物 与吴氏想的不同,淮瑾是独自一人踏进邀雪阁的。 她站在廊下迎候,第一次堂堂正正、心安理得地仔细打量淮瑾。 三月中的天气,早晚寒凉,来人未系披风,只着深色暗纹圆领袍,腰间没有配饰空空荡荡。却贵气天成,令人不敢忽视。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拿了一幅卷轴。身长如松挺立,面比冠玉,如清风明月入心头,一刹那就抓住了吴氏的心。 吴氏又瞧了一眼,见淮瑾身量高大,肩膀宽阔,面容却十足地清俊,眉目雅致却不含情,颇有反差感。嘴角虽未含笑意,却不显严肃只见清朗。 是位十足十的朗阔君子。 吴氏满脸笑意地迎上去:“外头凉,妾身服侍殿下进去歇息。” 说着接过淮瑾手中的卷轴,又轻轻地挽着他的手臂往里走。 见淮瑾没有推拒,吴氏含羞带怯地望着淮瑾的侧脸,入目是他高挺的鼻梁与入鬓的长眉。吴氏忙又低下头去:“殿下,您尚未用晚膳吧?如今三月份了,妾身特意做了石斛麦冬骨汤,给您健脾护胃的,您尝尝。” 雀灯掀了帘子将二人迎进来,吴氏忙服侍着淮瑾落座,又站着盛汤。 白瓷小碗盛汤,特意露出一截腕子来,葱白的手指端着轻轻地放到淮瑾面前。淮瑾抬眼一瞧,见吴氏今日妆扮得格外家常慵懒。莲红中袖衫,配牙绯色长褙子,虽未露酥肩,两截手臂却若有若无地露出来,眼角含情眉目带春,在这春日里是格外惹眼。 淮瑾轻笑一声,道:“坐下用饭吧。” “是。” 吴氏抬眼瞧了瞧淮瑾,便在他左手边落座。又是忙着布菜又是忙着盛汤,半露的酥胸若有若无地蹭了两次淮瑾的肩头,偏还作出一副受惊的样子来,小鹿般的眼睛水洗一般澄澈,着实是勾人的一把好手。 “拿件披风来,这春日里还是有些凉,小心吹着风。” 燕回有些犹豫,站在那里踌躇地看着吴氏。吴氏笑道:“愣着做什么?没听见殿下说要件披风来吗?” 燕回忙答应着去了内室,片刻拿了一件撒花红绫披风来。吴氏刚要接过,淮瑾的手伸了过来:“给我吧。” 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吴氏背后,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吴氏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心里还有些小小的期待和雀跃。下一瞬就察觉到披风搭在自己肩头,又被牢牢地打了个结,差点勒着自己。却听淮瑾又道:“你身子单薄,切勿受寒。” 吴氏心里头的一丝异样又很快被淮瑾的体贴给压下:“多谢殿下关心,妾身无碍的。” 接下来的一餐饭吃得格外和谐。吴氏虽有心勾引,但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什么样的手段都要大打折扣。 但她却丝毫不气馁,服侍着淮瑾漱口后,便说天光还早,不如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殿下,咱们不如来玩猜谜游戏吧?” 吴氏在淮瑾左手边坐下,试探道。 淮瑾颇为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猜谜?” 吴氏掩面笑道:“是啊,您猜我哪只手里有金珠子,猜中了呢就给您奖励;若是没猜中,您想要惩罚妾身也是可以的。” “惩罚?”淮瑾作感兴趣状。 吴氏掩面轻笑道:“您可以要求妾身脱件衣裳,或者要求妾身给您捶背捏腿,您若是也愿意脱衣裳便是最好不过了。” 淮瑾这时才发现房中的宫灯灭了几盏,青铜荷花灯上的蜡烛也都被吹了一半,只剩七八盏摇摇亮着,内室里虽有些昏暗却不妨碍视物。实在是调情的好氛围。 淮瑾不禁在心里笑笑,这吴氏的花样倒还真多。他侧过脸去对吴氏道:“时辰还早,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你不想看看吗?” 吴氏的心怦怦跳着,刚刚那番话可是耗费了她大半的勇气。如今却见淮瑾转移话题,只好努力撑着笑道:“是什么礼物?殿下竟还费心思给妾身备了礼,妾身不胜欢喜。” 淮瑾说着就站起身来往案边走去:“是一幅我仿的画,仿的是方舟的《溪边浣纱图》。”他伸手展开那幅画,即便在昏暗的室内仍能看到画中浣纱女的神态动作。 这幅真迹早年间就被传入了宫廷内藏库,价值不知几何,吴氏一直遗憾无缘得见。 她疾步走过来拿着画细细端详,半晌方道:“方舟先生的画作留存于世的很少,这幅浣纱图是他画技顶峰时所作,原本民间的藏家一直都出高价来买,可惜一直无人愿意出售。后来又有人说这幅画被人进献入了宫禁,如今见您拿着这幅仿作过来,妾身才能得见方舟先生的笔力一二。这浣纱女的神态极为生动,拧纱的动作丝滑不见生涩,可见方舟先生在画的时候下了多少心血。妾身实在是欢喜地不得了。” 吴氏作出小女儿的雀跃情状,眼神却不时地掠过淮瑾脸上、身上。 淮瑾背后闪过一丝寒意,笑道:“你喜欢就好,不枉我费了许多心思。” 二人便坐在灯下观画谈天。 每当吴氏暗示淮瑾天色不早了要早些入睡时,淮瑾都能重新挑起吴氏对于画作的兴趣,从花鸟图到人物图,从笔法到上色法,从人物形态到动物的拟人形态,谈的内容千变万化。一直到丑时末吴氏实在是撑不住睡了过去,淮瑾才和衣睡在了隔壁榻上,一夜无话。 待秦嬷嬷将吴氏摇醒时,吴氏才发现自己衣衫齐整,披风也牢牢地被系在身上,再一看,内室里哪还有淮瑾的一丝身影。 “殿下呢?” 吴氏站起来急急问道。 秦嬷嬷面色也不太好看:“殿下一早就离开咱们院子了,走的时候还和奴婢吩咐说不要吵了您休息,奴婢们都以为您昨晚和殿下……您怎么睡在这里了?衣衫也还好好的。” 秦嬷嬷一进来就先去内室榻上瞧看,却不见一丝血色。 吴氏冷笑一声:“恐怕殿下要为了那冯氏守贞呢。” 秦嬷嬷大惊失色:“主子!您莫不是糊涂了,殿下堂堂亲王,怎会为了一个丫鬟出身的妾侍守贞?” 吴氏冷冷地看着门帘的方向:“我原先还奇怪为何那日冯氏给王妃请安,王妃要为难于她。如今想来只怕王妃那晚也并没有和殿下圆房,这才对着冯氏发难。” 秦嬷嬷左思右想不得其法:“您说的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昨晚殿下太累了?” 吴氏摇摇头,咬着嘴唇道:“昨夜他一直拉着我聊些画作上的话题,想来是为了躲避圆房。以后再想有机会可就难了,这第一次他在我这里过了整夜,以后他未必会在这里过夜了。” 秦嬷嬷都要哭了,团团转着:“这可怎么办啊夫人,您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吴氏面上却丝毫不见气馁,反倒志得意满起来:“嬷嬷别急,这才哪到哪,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替我梳妆,咱们去静安居给王妃请安。” “是。” 秦嬷嬷苦着脸服侍吴氏梳妆,燕回与雀灯也忙着挑衣裳、布早膳。 一室无话。 第87章 闯入 却不想还未出门就接到了寒桑来报的信,说是为了体恤薛氏辛苦,殿下吩咐以后每逢初一和年节去静安居请安即可,其余时间省去诸位晨昏定省。 吴氏原本在画眉,听了寒桑在廊下说的话手一抖眉毛就画歪了,心里已是气不过,当下就撂了妆具,一张俏脸上青白不定。 秦嬷嬷很是忧心:“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咱们不会一辈子就这么孤零零地被困在这里吧……” 秦嬷嬷年岁毕竟有些大了,很容易就陷入低迷。吴氏原本还很是有信心,如今却又有些心里打鼓。不过很快她心里又有了另一个主意。高声吩咐燕回:“给我打水重新梳妆。” 这边吴氏在想着如何接近岐王,那边薛氏却直接带人准备去闯书房。 “娘娘……娘娘……您三思啊!如此这般王爷还怎么同您交心?” 王恒拼了命地拦在薛氏前头,口里苦口婆心地劝着。 薛氏脚下生风,躲开王恒的手,语青语岚两个丫头紧紧地跟着薛氏。 薛氏面上满是不屑道:“交心?都这样了还交什么心?他如此这般作践我,便是闹到圣人那里去也是我占理!” 王恒跺了跺脚又追了上去:“我的好娘娘!您怎么如此糊涂?岐王殿下是圣人亲子,如今正是得宠的时候,他又没有叫侧妃与冯氏不去您跟前请安,甚至连借口都找好了,只说是体恤您辛苦,这就是闹到圣人面前去您也不占理。况且圣人未必会站在您这边,您才刚入门,都没有站稳脚跟,怎么能就这般闯去书房?若是惹怒了岐王殿下可如何是好?”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书房院子外头,薛氏站在院门外,想起新婚夜他将自己一个人丢在喜床上,又想起他如今这般架空自己,甚至连慈姑的管家权都不肯交予自己,张松也敢拿出孟淑妃来压自己。 她在闺中何曾受过这种气?当下气血又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推开王恒,直接带着两个丫鬟闯进了书房。 阿丘哪里见过这阵仗?横竖也都是拦不住的,他快步跑了进去,先薛氏一步通报给了淮瑾。 淮瑾原本正在看余危给他穿回来的岭南那边的迷信,抬头就见薛氏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当下撂了脸色:“王妃是不知道这里是书房吗?府中人人皆知闲杂人等不得进书房,没人教过你规矩吗?” 薛氏当下也愣在了当场。身后的两个丫鬟早已跪在地上请罪了。 淮瑾从前便是云都城中数一数二的温润君子,从不与人红脸的。如今封了亲王后,手底下掌着御赐的三千府兵,更有好些亲王帐中的好手。 原本他要避郑王风头,许多事情都要委婉处置。如今却是不同了,处事也逐渐显出亲王的威势来,当下两句话镇得薛氏不敢言语不敢动作。 但薛氏向来是有勇无谋的,当下强撑着道:“我与殿下本是夫妻,这王府内宅本就该归我管。可如今不仅不将管家权交予我,更连妾室的请安都给免了,就不说那晚的事了,如今这般,殿下是打量着我好欺辱不成吗?” 书房院子里原本是有几个人伺候的,薛氏一进来就都避到了后院区,如今就只听见薛氏一人的声音。 淮瑾抬眼望过来,面如寒霜,眸中却很冷漠,他沉声道:“管家一事,张松已与你解释过,想来你听不懂人话,或者说,你怀疑母亲的意思,要当面与她对峙去?” 薛氏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淮瑾又道:“那我今日便同你说清楚,管家的事情从前是交给慈姑管,以后也是,这也是母亲的意思。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质疑慈姑的管家权,听明白了吗?” 王恒原本跪在后头,此时见气氛不对,忙悄悄地凑近了,拼命拉着薛氏的袖子低声道:“娘娘,您别再犟了……服个软吧……” 许是薛氏怕了淮瑾,又许是有人递了台阶。她终究还是低头道:“管家的事,以后妾身绝不再过问。但是请安……旁人的后宅哪个不是晨昏定省?怎么到了妾身这里就要省去?还是说,殿下想要护着谁,怕妾身欺负了她去?” 淮瑾挥退了跪在地上的三人,只留薛氏一人站在门口。却不曾抬眼,仍旧低着头处理手边的文书,道:“我已经给你找了台阶,对外头只说是免你辛苦。我既愿意给你体面,那这里子你就不要再强求了。” 薛氏听了这话如坠地窖,眼中蓄上了泪水,强自撑着:“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里子怎么了,妾身不配吗?” “多说无益。我今日只给你一句话,只要你安守本分,静安居永远都是你的院子,我会保住你王妃的一切尊荣。但除此之外,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你也不要想从我这里奢求什么。 “这桩婚事本是御赐,你该有的体面不会少一分,该给你娘家的体面我也都会给。但你始终要记住,我是这大周朝的岐王,不是你可以随随便便来置喙的。 “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你的家世?不过是你母亲沾了崔氏的光罢了,这崔氏可与你没有半分关系,我也不会借着谁去与崔氏论亲,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所以你就更不要仗着身后的谁在这府里横行,这府里的主子是我不是你,你的这些在我这里都行不通。听明白了就下去吧,我只当你今日没来过,每月初一我照常会去静安居陪你。” 这番话说得薛氏险些站不稳,原本还想要多说些什么,但是看着淮瑾面色沉得滴水,又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更怕自己会落得个比现在还要凄惨的下场,当下便福了身退了下去。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受这么大的气。 但吴氏显然没有她这么大的气性。收拾妥当了之后就带着燕回一人去了琼芳阁拜访冯氏。 朝华原本在廊下温书。这几日她自己看书习字,倒是落得清闲,只是从前学的她已烂熟于心,如今却没有师傅来正经教她。岑望年岁上来了,轻易辛苦不得,淮瑾自封了亲王后手上的差事一天比一天多,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能胜任。 正看着,棠雨来报侧妃过来了,朝华心里一沉,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吴氏心里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尚不可知。 但她既然来了,自己岂有怠慢的理由,便回头招呼棠雪:“上壶好茶来!” 第88章 擂台 “妹妹好兴致!” 吴氏的声音由远及近,又闻香风阵阵,抬眼望去,见一俪装俏丽女子婷婷而来。 朝华合了书给积云使了个眼色,忙起身去院子里相迎:“不知姐姐来,妹妹未曾远迎,失礼了。” “哪里的话,”吴氏仍如初次见面时揽着朝华的胳膊往里走,“倒是我呀没打一声招呼就来,打扰妹妹看书了。妹妹看的什么书?也说与我听听。” 朝华低头一笑:“哪里是什么书呀,不过是我的丫鬟积云给我画的一本画本子罢了,我不太识字,看不了什么书,她怕我无聊随便勾了几笔,你瞧她害羞了。” 积云作羞赧状,眼疾手快地将书收了进去。 棠雪服侍着二人坐在窗边,又上了一壶茶就退了下去。 朝华及时岔开话题:“姐姐快尝尝我这里的茶,我瞧着冬天的梅花好,就叫她们摘了些下来晒干、腌制了,喝的时候加些蜜进去,格外香甜可口!” 吴氏尝了尝,眉目舒展道:“果真是极好的味道,妹妹好心思!” 朝华低了头腼腆一笑道:“我呀没什么长处,比不得姐姐们,既能看书识字,又会理账管家的,我听人说姐姐还会画画,妹妹着实羡慕。这些事情上我比不得姐姐们,便只好在穿衣、吃食上格外用心些,也不至于全无长处。姐姐快来瞧瞧我前日里新制的甜羹,和外头卖的比之如何?” 棠雪听了立刻就去了外头,拿了昨日她和棠雨一起给朝华做的甜羹过来请吴氏品鉴,吴氏少不得夸赞一二。 “妹妹这样神仙似的人物,竟也没有父母兄弟帮衬倚靠一二,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吴氏同朝华又靠近些,执起她的手,“我家世上虽不显,但好歹父母健在,在云都勋贵圈子里虽说不上话,但文官里头倒也不算末流。如蒙妹妹不弃,不若今日咱们就义结金兰,以后有我在,必不会叫旁人欺负了你去。” 朝华心里有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打量着在淮瑾那里讨不到好处,那以姐妹名义常来琼芳阁探望,十次里总能讨得了一次好。 朝华哪里会叫吴氏得逞,闻言立即掩面泣道:“姐姐待我如此好,妹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谢。只是义结金兰一事,恐怕难以成事。姐姐有所不知,我乃商户女,商籍世代与士族无法结两姓之好通婚,商籍更不能同士族论亲戚。若我与姐姐义结金兰,不说别的,必然会影响姐姐父亲的官声,于姐姐一家无益。况且殿下初封亲王,此事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说咱们殿下纵容妾室混淆士族血脉,给我治罪是小,若是连累了姐姐一家和殿下,那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赎罪呀……” 泪雨涟涟,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竟叫吴氏不知该如何反驳,当下道:“哎呀,都怪我,是我与妹妹一见如故便想着若能做真姐妹该多好,竟没有考虑这么多。还是妹妹心思玲珑剔透,一心为着殿下与我,这件事是我莽撞了,妹妹且当我没提过,就翻篇吧。不哭了,花朵一样的人,哭起来也惹人怜爱,叫我这心里滚油煎过似得。咱们且尝尝这汤羹吧?” 之后,吴氏拐着弯地试探了好些事情,都叫朝华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竟是半点有用的也没打听出来,晚膳时分才悻悻然地走了。 “主子,您这一天的,净费心思与侧妃打擂台了。她以后若常来咱们院子可如何是好?您可千万别累着自己的身子了。” 积云过来给朝华添衣裳。棠雪和棠雨忙着布膳。 “我自然是知道侧妃是为何而来,不过是存了偶遇殿下的心思。但我与殿下已经私底下通过气了,他白日里不会到我这琼芳阁来,是为了避嫌。但我是可以去书房的,殿下在静安居、邀雪阁两处至书房的路上安插了几个人手,白日里会替咱们盯着,一旦王妃与侧妃过来书房与咱们院子,必定会有人先来报信,届时咱们再从书房回来便是。今日我与殿下不在一处,那人想必是没来报信,你去和载义知会一声,叫以后咱们没在一处也来报信便是了,载义会安排好的。” 积云点点头,放下心,棠雪也道:“咱们主子真是聪明,如此好的法子。” 棠雨也道:“侧妃娘娘多来几次,发现根本遇不着殿下,想必就会另寻他法。” 朝华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咱们且都辛苦些,打起精神将先头这几次应付过去,她讨不着便宜,自然也就不会再来了。” “只是不知这侧妃娘娘究竟是个什么段数,奴婢瞧着她倒是个打擂台的好手。” 棠雨十分毒舌。积云两个也一笑:“你这张嘴呀,真是不饶人。” 正说着,淮瑾打外头来了。 “朝华,我饿了,咱们快些用午膳吧,下午我还有事要外出,你在院子里歇晌,晚些时候载疏会来书房对账,你且帮我收着消息匣子,我回来再瞧。” 朝华起身接过淮瑾脱下来的披风,道:“是。殿下近日里怎么格外忙些?圣人给您派了新差事吗?” 朝华服侍着淮瑾坐下,道:“你们且先下去吧,这里有我就好。” 积云几个便退下,又掩了门。淮瑾方道:“前些日子余危送了封信过来,说是岭南那边连日雨水不歇。如今还未到四月里,南边梅雨季节也还远着,如此不寻常的雨势,我恐怕到了五月里那边会发洪灾。” “这么严重吗?” 淮瑾有些忧心:“若是等到了五月再去想办法只怕是来不及,我已经给父亲上了折子,先让父亲有个心理准备。我这边也着手准备些银钱粮食并些医药来,不至于没有反应的时间。” “那若是南边当真发了水灾,您要过去吗?” 淮瑾吃了两口菜,垫了垫,道:“若是父亲允准,我必然会要去的。他不说我也会请缨,只是我若是走了,恐怕要苦了你了。我听积云说,才刚吴氏过来了?” 朝华点点头,又笑笑:“她来了好半天,来回打着太极,好在都叫我给挡了回去。” 淮瑾握了朝华的手:“挡得好,你对她有戒心我就放心了。这吴氏心思深沉,万不可懈怠。” 朝华也点点头:“她倒是想与我义结金兰,想必没有存什么好心思,殿下放心,我自会好好应对。您不必过多挂怀后宅里的事,我也能处理好的,前朝的事我帮不上您许多,后院的事必不会拖您的后腿。” 两人一起吃了午膳后,淮瑾便匆匆地出了门。 第89章 手札 淮瑾午膳后立刻赶往东市去见载疏。 若叶肆二楼雅间门外,载义与胡典军一左一右守在门口。一楼坐了三个扮作食客模样的护卫,外头街市上也蹲了几个着便装、假扮商客的护卫。 淮瑾成为亲王后,一应规制都在陆续更新,首当其冲的就是护卫。人手比从前翻了几番不说,但凡出行都要报亲王政事堂备案,由政事堂安排护卫人手,胡典军统一指挥。 载义如今入了淮瑾帐下,有了官身,阖家都欣慰不少,也不枉他跟随身边效力多年。 雅间门扉紧闭,靠窗的地方开了一条缝,对面二楼相同的位置坐了个富贵打扮的小郎君,正是岐王府新拨上来的护卫徐海寿。虽才十五,但武艺高、出身好,很受胡典军重视,今天是他第一次执行护卫亲王出行的任务。 淮瑾瞥了一眼,将门窗开得更大些,又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两口。这时响起了两声短促的敲门声。 “进。” 很快,进来一个穿着青色圆领袍的年轻人,正是载义的亲哥哥载疏。 淮瑾招呼载疏坐下,又给他斟上一碗茶,雅间别无外人,方道:“咱们买了宅子之后手里的余钱恐不多了。先前囤了好些船只,如今即将入汛期,许多人未雨绸缪打算先买船,过些日子船只行情会上涨得厉害,就在这十日之内将手里现有的船只留两艘大些的,其余全部卖掉。” 他一边喝茶一边吩咐,载疏点点头一一应下。 “你办事我放心,只是这次有所不同,这笔钱马上要有大用处,所以务必多卖些银钱,多问几个买家。收回钱后,立刻拿着这些钱去云都周边的县里买粮食,要快。多派些人手去分批购买,每人不要超过两千石。对下面负责采买的人多叮嘱些,若是被问起,只说是家里做生意用的,万不可引人注意。除了粮食之外,风寒药材、外伤创伤药、新的男女衣袍各五百件,全部都分开采买,并且要分批运进云都城中。云都城里做生意的人多,到处来的都有,但这次数量很大,切记不要引人注意。除了这些,再去远些的地方采购沙石,越多越好。沙石就地存放,不必运回云都。” 载疏认真记下,道:“小的明白。这些铺子都不在您名下,不会有人注意的,我会交代好每个去采买的人,一定不会泄露任何与您有关的蛛丝马迹。至于沙石,这些东西易得,寻常也不会有人买,咱们多派些人去买就是了。殿下,咱们手里的钱可要留一些下来?” 淮瑾欣慰一笑,载疏问问题总能问到点子上。 他摇摇头道:“不必,所有的余钱全部都花出去,买完了报数字给我。若是最后还是不够,咱们库房里还有一些没有上册子的东西,当了去再买。眼下尚没有明确的关于洪汛的消息传来,咱们此时采买应该能够节省好一笔开支。等下个月各地进入梅雨季节后,这些物资价格就会上涨。趁这个机会开两间粮铺,东市西市各一间,咱们从县里买回来的粮食都放在这两间粮铺里。伤药就放在咱们原先的药铺里,至于衣裳,咱们的云记绸缎庄子正好可以开展一下成衣生意,只是这一批采买的都存放在仓库里,放几件在外头做做样子即可。” 载疏心里一跳,有些话不敢问出口。 淮瑾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将茶碗放下道:“你是怕我囤积居奇?钱对我来说是身外之物,我没有囤积居奇的理由。只是若洪灾爆发,这些物资在其他人手里难免会价格上涨。我先买了,到时朝廷会下旨赈灾,受灾地区的粮仓可能会被水淹,朝廷有很大可能会从市面上收购粮食等救灾物资,这些东西届时全部按市场价卖给朝廷便是。” 载疏惊讶于淮瑾心思缜密之处,忙点头应下,却并没有问他如此做的原因,更没有去打听关于洪汛的任何消息,他要做的就是替淮瑾办好他吩咐的每一件事。 “下午我有事要进宫一趟,消息匣子你就带去书房吧,冯娘子会代我收下,你给她就行。” “是,殿下放心,小的一定将匣子亲手交与冯娘子。” 淮瑾点点头,叫了载义进来,三人一道喝了两盏茶之后,淮瑾便从若叶肆后门离开,转而去了一间首饰铺子,随手买了两样首饰之后就离开东市进宫了。 思政殿里,圣人正在看淮瑾呈上的手札。魏思侯在一旁。 “你是说,下个月岭南那边有可能会爆发大规模的洪灾?” 淮瑾侍立在下面,垂首答道:“回父亲话,是的。不仅如此,岭南周边也有可能会因为洪灾而衍生出其他一系列灾害。岭南多山,地势多险峻。有些山坡因植被稀少,经雨水长时间冲刷之后,会在洪灾爆发的时候引发山体滑坡,山体滑坡时若是有落石则有可能引发更严重的灾害,房屋田舍受灾严重,百姓也有生命安全方面的隐患。不止如此,一旦爆发洪灾,往往瘟疫也会随着雨水一同爆发在各地,若是不加抑制,恐死伤无数,更影响来年收成,百姓口粮或成问题,朝廷的赋税更收不上来。” 淮瑾顿了顿,又道:“父亲您泽被天下,因五弟出生而减免了百姓一年的赋税,但儿子恐此次洪灾牵连甚广,若是连江南都被洪涝影响,明年的赋税将成大问题。原本朝廷已少收了一年的赋税,若连明年的赋税也收不上来,恐怕影响国库收支。” 圣人略略点头:“江南是咱们的粮仓,若真如你所言,岭南的洪灾影响到了江南,那可就难办了。你有何看法?坐下说。” 魏思立刻到外头给源书使了个眼色,又亲自将小杌子搬给淮瑾,上了一盏茶。 淮瑾温言道谢,对圣人道:“儿子翻阅了历年的大事札记,从中找出了与今年相似的情形并誊抄了下来,正是您手里拿着的这份。三十年前长江流域特大洪水,造成人员伤亡七万人;二十一年前,黄河流域特大洪水,灾害连天,造成人员伤亡九万人,农作物大面积受灾,洪涝与饥荒齐发;十二年前,黄河水灾,死伤无数。儿子特意去弘文馆找了这几年的相关札记回去研究,发现这三个年份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春季温度偏高。” 圣人有些疑惑,但还是认真问道:“春季温度偏高?这和洪水有什么关系?” 淮瑾解释道:“具体什么原因,儿子并不知晓。但是这几年洪灾爆发的年份,其春季温度比寻常高出许多,导致这些异常现象都被记载在当地的大事手札里,今年也不例外。今年岭南至江南一带的温度也是不寻常地偏高,再加上尚未到梅雨季,岭南那边的雨水便比往常多出许多,儿子认为这不是一个巧合。还有一点,父亲您得了嫡子之后减免税赋,这本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情,但若是因为今年各地爆发洪灾而影响到来年的收成,致税赋收不上来影响国库开支的话,下面的臣子难免有抱怨之声。” 圣人闻言略有沉吟,道:“你呈上来的手札写得很清楚,也总结了一番规律。洪灾约莫十年爆发一次,再加上你说的春季温度偏高,今年的许多迹象都与那几年相似,确实让人不得不担忧……” 淮瑾见圣人态度有些松动,便道:“前几次朝廷反应偏慢。儿子和其他同僚征询一番发现,朝廷在应对灾害的时候手续繁杂。先要讼灾;接着地方官员进行检放,查检灾情是否属实;检放之后再派专员向朝天朝廷报灾;朝廷收到报灾之后才会派三司前往受灾地核实,核实后才能调集国库、赈灾等等。这些手续浪费了许多时间,致灾情严重、死伤无数、田舍受损、影响赋税。儿子发现其中‘核实灾情’这一步重复了,一来一回岂止一月?若是这一次朝廷先行反应,能否从天灾手中抢回些人命呢?” “既如此,若今年真如你所说发生了洪灾,那便将三司核实这一步省却,收到地方报灾后国库立刻响应前往赈灾,这件事情就由你负责吧。”圣人将手札放好,魏思立刻上前给圣人换了一盏茶。 能争取到这一步,已是不易。这一来一回省下一月不止,必定能够减少不少伤亡损失。 淮瑾起身谢恩:“父亲英明,儿子必不负父亲所托。” 圣人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对淮瑾道:“你去一趟梁州,朕有件事要你去办,速去速回。” 圣人却挥退了魏思,只留淮瑾一人在内交代细节。 片刻后淮瑾领命去梁州,却连行囊都未及收拾就匆忙出发。载义托魏思给岐王府的张松递个信,带了一队护卫保护岐王,跟着一道离开了云都城。 入夜之后,紧随在岐王身后离开云都城的,却有两方人马。 消息传回岐王府时将将晚膳时分。为着薛氏的身份,她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 第90章 相邀 慈姑昨日一早就去了城外的寒夜寺上香,为莲姑祈求身体健康,最快也要明日下午才能回府。 薛氏沉不住气,心道天助我也。 立时便高声吩咐语岚道:“将今日一早会宁郡供来的鹿脯、鹿尾送到厨司去,叫厨子好生做几道菜来,我要在这院子里摆膳。王爷不在府中,府里现是我当家 ,叫两个小丫鬟去将侧妃与冯氏请来,只说大家同是伺候王爷的姐妹,该好好相处才是,不如一道用晚膳亲热亲热。” 语岚答应了就去。薛氏正独自站在廊上,手里拿着把团扇轻轻扇着,眼神却闪着精光。王恒知道今晚约摸是不会善了。 她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劝解的话来。 要怪就怪岐王,不懂如何制衡后院,让薛氏受了委屈,如今这般也难怪。她下意识地给薛氏开脱着。 薛氏此时在廊下走来走去,显然有些兴奋,她转头又吩咐语青道:“你带上两个小丫鬟去请冯氏来,便是架也要把她给我架过来。” “是,娘娘。” 语青兴冲冲地去拉琍芳。琍芳却道:“语青姐姐,我这早晨吃坏了肚子,一天了已经上了好几趟茅房了。如今腿软着,您要不找其他人?” 语青本想发作,却见她的确气色不佳,哼了一声后便要去找凉儿。找了半天却找不见,只好自己气哼哼地寻了外院两个洒扫的嬷嬷一道去。 却原来凉儿瞧出不对来,趁着语青与琍芳周旋的功夫,悄悄出了院门,已经先一步去了琼芳阁报信。 琼芳阁里正预备摆晚膳,凉儿猛地闯了进来,还在院子里就大声道:“夫人,您快想法子避一避吧!”边说边大喘着气,显然是疾步跑过来的。 积云忙迎了出去:“这是怎么说?怎地急成这样?” 朝华却察觉到了什么,自步出廊下道:“且喝口水再说。” 棠雪忙斟了盏茶出来,凉儿却不接过,只急着道:“您还不知道,送信的人刚刚到静安居来说咱们殿下被圣人派往梁州去了,已经出发了,最快也要四五日才能回得来。王妃娘娘一听立刻就让厨司的人在静安居院里摆宴,又叫人来请您过去,这可不是什么好宴。语青几个马上就要到了!您快想法子躲起来,称病也行啊!” 凉儿急得不行,朝华却不这么想。 既来之则安之,躲是不成的,今日哪怕她卧病在床,薛氏的人也会把她架过去,不如主动迎上去。今日这一着,她自有想法。 朝华略略定心,回头吩咐棠雪道:“快,把凉儿安置到你们房里,别叫来人瞧见她在我院子里。” 凉儿还想说什么,棠雪却揽着她进了东厢房她们的卧房里。积云护在朝华身前,棠雨也拿了月白披风来给朝华系上。 果然,院门口很快就出现了三个气势汹汹的身影,领头的正是薛氏身边的大丫鬟语青,身后还跟了两个体壮的嬷嬷。 朝华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喝茶,并不瞧来人一眼。积云上前道:“不知语青娘子到此有何贵干?” 语青斜睨了积云一眼,语气颇为跋扈道:“咱们王妃娘娘说了,都是自家姐妹,合该好好相处,就请冯夫人到静安居一叙,一道用些晚膳。” 朝华见语青既不行礼也未请安,尚未说什么,积云已发作道:“语青娘子好大的架子,见了咱们夫人竟不行礼,这便是你们静安居的规矩吗?这里可是岐王府的后院,不是什么小官家的院子,语青娘子可掂量些再行事。” 语青原本气势颇为高亢,见积云挑上自己的错处来了,怕自己办不好差事叫薛氏数落,只好低头。脸色涨红,憋了半天口里才含糊道:“给冯夫人请安……” 行了个勉强的礼。 朝华也不在乎,起身道:“既是王妃娘娘有请,妾身岂有不去的道理?且容我更衣,即刻就去。” 说完不待语青反应,转身回了屋子去。积云、棠雪跟了进去,棠雨则在院子里看着三人。 “夫人,真的要去吗?” 棠雪语气中尽是忧虑。积云也担忧道:“奴婢陪您去。” 朝华笑笑,尽量让表情放松。 “积云陪我去,棠雪你和棠雨两个留在琼芳阁看家,可别叫什么人钻了空子。纵使听到静安居那边有个什么动静也别怕,守好院子就是。给我更衣吧,不必什么鲜亮颜色,就家常衣裳就是了。” “是。” 二人各自答应着,加快着手上的动作。朝华拿起妆奁里的海棠花钗,犹豫了半天还是将它稳稳地插在了髻上。 二人很快就到了静安居。一进院中,见丫鬟仆妇都被打发走了。不见什么人,只有薛氏带进来的几个人在。吴氏早已落座,正笑着对朝华招手。 朝华只点头微笑,便走到薛氏面前行礼:“给王妃娘娘请安。王妃娘娘盛情相邀,妾身不胜荣幸。” 薛氏此时却像是好说话一般,也笑道:“妹妹客气,快坐吧。今日只有咱们姐妹,且松快些就是,不必拘束。” 朝华闻言便于吴氏对面落座。丫鬟们轮番倒酒,各人面前都陈着一杯桃花酒。 吴氏此时好像才看见朝华头上的花钗,笑道:“妹妹头上这花钗样式罕见,做工精巧,倒不像是外头首饰铺子里的首饰呢。” 朝华心知擂台开始了,唱戏的人怎可少了,便也羞涩一笑:“姐姐眼神倒好。这花钗是殿下叫人打的,想来只有这一支。姐姐若喜欢这类首饰,赶明儿我就丫鬟去外头搜罗搜罗。” 吴氏用帕子掩着面笑道:“妹妹气韵雅淡,配海棠正好,与我却是不搭,倒白费了妹妹的好意了。不过殿下居然还有这样风雅的心思在,这样式约摸是殿下亲手绘制的,才有如此栩栩如生的模样,看着真如春日海棠。” 薛氏闻言面色便有些不对起来,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道:“不过一支钗罢了,想来冯妹妹出身微末,不曾见过什么好东西。不如你给我斟酒,我也好赏你几件首饰。” 这哪里是要赏赐她首饰,不过是想借机搓磨她罢了。朝华心如明镜,见吴氏始终作壁上观,便起身道:“妾身出身低微,承蒙殿下不弃,方有今日。妾身侍奉娘娘当属份内。” 说着就接过积云递过来的酒壶,莲步轻缓,手脚轻便地给薛氏斟酒。却不想小臂忽地一麻,那酒壶一歪,里头的酒瞬间就撒到了薛氏的衣裙上。瞬间惊呼四起,语青忙冲过来给薛氏擦拭着。 冯氏知道这是开始了,忙跪下请罪道:“都是妾身的不是,弄脏了娘娘的衣裙,还请娘娘降罪。” 薛氏此时却冷笑一声道:“治罪?你可知道这是苏州供来的绣品制成的间色裙,价值千金。” 朝华将头伏的更低:“妾身愿意赔偿娘娘的损失。” 薛氏重又落座道:“赔偿?这苏绣难得,一年也只得几匹,我好容易得来的东西,你说赔?怎么赔?” 朝华便不说话。半晌,薛氏方道:“罢了,量你是初犯,我又不是那等得理不饶人的人,你便在此处跪上几个时辰,待我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话说的轻飘飘,连吴氏也暗自心惊。积云正要上前理论,朝华朝她微微摆了摆手,口中道:“是。” 朝华规规矩矩地跪着。积云也在身后跪了下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一时之气,方可图以后。现下自己屈居人下,却是无论如何也无力反抗。不过是跪上几个时辰,她受得住。 吴氏见状假意劝阻,口中却直道:“这钗是殿下亲手给朝华妹妹打的,意义非凡,你我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可见朝华妹妹在殿下心中分量不轻。姐姐且消消气,先叫朝华妹妹起身吧,若是殿下回来了知道此事,想必不会高兴。” 薛氏却仿若未闻,只招呼着吴氏尝尝厨司制的鹿脯。 朝华跪在下边,心里虽冷静,但身子还是止不住的发抖。她心知今日此事恐怕不能善了,那薛氏虎视眈眈,早晚发落自己,今日也不过是随意寻了个由头罢了。 想自己虽是亲王妾室,可一无体面家世,二无得力心腹,唯一能指望的靠山不在,自己便是那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只能这般主动迎上,被迫受屈。方能争取一息之机。 第91章 掌掴 静安居的院子是石砖铺地。为着好看,专取的是纹路走势不一的石砖。虽有衣裙隔着,仍有一股钻心的疼。 疼得久了就开始麻木。 静安居不知何时丫鬟仆妇多了起来,人来人往穿梭不歇。积云始终紧随着朝华,仅隔一步。 薛氏不经意瞥了两眼,转头与吴氏交换着杯盏。 “我前儿收到了一幅宁妹妹写的字,不想妹妹画画得好,字也不差,颇有些大家风范,想来是下了不少功夫。” 既不夸家世,也不夸样貌,反倒夸各凭本事的专长,吴氏心里也难免熨帖起来。果然是崔氏的女儿,还是有些本事在。心里又道这王府后院里,终究还是名正言顺的王妃说了算,便愈加打定主意对今晚的事只作不见。 “王妃姐姐抬举妾身了,妾身小时便师承妾身父亲,妾身父亲的字可是当今圣人都夸赞一句的。只是妾身终究还是没学到几分,往后还要多练习才是。既然王妃姐姐喜欢,妾身以后常来伴您左右,写字、插花、品茶,简直快哉。” 薛氏心里未必真看得起吴氏。但冯氏当前,她少不得多抬举吴氏,便笑着接话:“是啊,咱们一同侍奉王爷,能多走动些自然是好。” 吴氏矜持一笑,抿下一口酒。而朝华正数着时间。 很快,静安居外头闹了起来。 薛氏的脸立时就撂了下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语青、语岚登时一哆嗦,语青出来道:“奴婢去瞧瞧。” 她很快就折返回来,后头却还跟着张松。薛氏的不悦已经写在了脸上。 “这么晚了,张掌家还到内院来,不合规矩吧?” 张松飞快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朝华,很快就垂下眼睛上前给薛氏行礼回话。 “给王妃娘娘请安。这么晚了还来叨扰您,实是小的的不是。只是前头莫大爷来了,说是有事要跟冯娘子禀报,还请冯娘子到前厅一叙。岑大人也会同往。” 说完就垂着腰等薛氏示下。薛氏一听,登时就撂了杯子。 “这是哪里的规矩?帮着理铺子的伙计不来给主子汇报,反倒给一个下人奴婢汇报,这是什么理?” 张松听了这话冷汗直冒,但少不得硬着头皮道:“回娘娘话,您有所不知,铺子里的事原本都是直接汇报给咱们殿下的,只是殿下去了梁州,一时半刻回不来,铺子里的事却是等不得的。所幸殿下从前就吩咐过,若是他不在,那莫大爷便汇报给冯娘子,这也是咱们殿下首肯过的。况且,岑大人也有事要找冯娘子,正在前厅等着呢。” 薛氏却冷笑一声,看向张松道:“我看你是糊涂了,竟不知道这府里主子是谁了?你们说。” 她目光逡巡一番,看向在场的每个人。众人心里虽有些打鼓,但都是精明的人物,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还是懂的,当即齐声道:“王妃娘娘是咱们王府后宅的主子。” 薛氏听了这话眉头舒展,站起身来走到张松面前道:“你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这个掌家我看也不必做了,立刻收拾东西出府去吧!” 张松听了这话也有些慌。纵使他是孟淑妃送来的,可终究是个下人,岂能和主子叫板?当即跪下道:“娘娘息怒!小的……小的也只是按照殿下的规矩来行事呀,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 朝华却是看明白了,这薛氏惯会做筏子的,恐怕要揪着张松的不是闹到孟淑妃面前去。届时她一哭诉,红口翻张,不定将张松说成什么样,不敬主子都是轻的。到时他不但要被赶出去,恐怕还会牵累家人。 朝华不忍见此,忙道:“王妃娘娘,张掌家好歹是淑妃娘娘亲自选了给殿下的人,即便是要赶他出府,少不得要等殿下回来了禀一声殿下。” 薛氏听了这话却立时炸了毛。这冯氏已然是她的逆鳞,想自己堂堂大族小姐,却被这一个奉茶丫头踩在脚底下。不但洞房夜自己独卧喜床,管家权也不是自己的,竟连妾室们晨昏定省都被免了。谁家王妃做成她这副窝囊样子来,当即就发话道:“放肆!我说话岂有你一个奴婢插嘴的份?来人,给我掌嘴!” 张松立刻磕起了头:“娘娘三思啊!冯娘子是殿下的人,轻易打骂不得啊!”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薛氏更生气。语青当下就冲上前去,一副不可挡的架势。 积云却立刻护在朝华身前道:“王妃娘娘,咱们夫人也是这府里正经主子,不知哪里得罪了您,要被您如此折辱?” 吴氏见了这架势也站了起来,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 跪在地上的朝华膝盖过了麻劲,已是一阵挖心的刺痛。这痛让她头脑清明,她知道仅仅是跪还不够,还要再加上一把火。 便道:“朝华不过是说了两句话,这府里竟不容人说话了吗?” 薛氏已是怒不可遏,叫道:“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快给我好好教训这贱蹄子?!” 语青忙上前去拉积云,却是拉不动。积云明明跪着,身子却稳得很。两个外院的嬷嬷见了这架势忙上来帮忙,积云也顾不得许多,站了起来一把将上前来的嬷嬷推到了地上去。 “简直反了天了!” 薛氏冲上去,吴氏忙作势去拉,手却没伸多长。 静安居的几人都挂在积云身上,竟是奈何不了她分毫。她却被忽然冲出来的薛氏打乱了阵脚,一个不察,朝华左边脸颊便一阵尖锐刺痛,头被打得偏过去。头晕之际被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按住。 积云见主子受辱,奋力推开身上的几个人冲上去,却被后头一棍打得跪倒在地。 “积云娘子!” 张松被吓得叫出来,心里直道完了,顾不得许多忙上去拉人。 那些人却趁着积云踉跄的功夫,上去将朝华嘴巴塞住,又钳制住她两条胳膊。那些个侍女嬷嬷们专挑暗处下手,手上动作又快又重。 晨起精心梳起的发髻此刻被下人粗圆的手指扯住,好叫她的脸暴露完全。被扯住头发的刺痛感让朝华紧紧闭上了眼睛,没等消化,眼前的语青便抡圆了胳膊,朝华右边脸颊又是一阵刺痛,耳边嗡嗡作响,脸上痛意由麻变剧烈。 积云此刻冲过来,一掌劈开正行刑的语青又抬脚踹翻了抓着朝华的两个仆妇。 朝华头晕目眩,双颊肿痛。她看着刚刚还在上头煽风点火的吴氏此刻见局势明朗便假惺惺地走来扶她,端的是一个意态悠闲。 朝华假做步态不稳,挣开了吴氏虚扶的手臂。 此时的局势已不是薛氏为主导,她们都没想到七八个人都没按住积云。张松此刻也没好到哪里去,被仆妇抓花了脸,还有几道血痕。 朝华见火候到了,便扶着积云的手臂道:“王妃娘娘,岑大人正在前厅等妾身,妾身便先行告退了。” 薛氏气的胸膛上下起伏,骂道:“不过是个来王府打秋风的老不修,等便等了……” 王恒此时却上前来轻轻按住薛氏的手臂,又附在她耳边劝慰:“娘娘,差不多便得了……咱们也得了不少便宜,来日方长。” 院里那起子仆妇回头望了望薛氏,见王恒微微点头,才不慌不忙的散开。张松忙告退,又去请府医不提。 积云扶着朝华慢慢出了静安居。朝华却没往前厅去,径直往琼芳阁去,积云心里担忧并没注意,道:“主子,您脸上这伤,虽说是入夜了,可这印子总归是能瞧得清,咱们如何能去前厅见人?” 朝华却微微一笑:“哪里有客?不过是我和张掌家说的托词罢了。” 积云此时才发现是回琼芳阁的路,微微一愣:“您那时单独叫了棠雪去,就是为了吩咐这事吧?” “是啊,我一个人怎么斗得过薛氏?总要找个帮手,就算是她明日回过神来去问,咱们也早已打点好了前头,必然不会有什么疏漏。” 积云点点头,却仍有不解。 “可您是为何要受这般委屈?您主动戴了海棠钗时奴婢就察觉不对了。” 朝华很有些欣慰:“你如今越发细心了,这些事情也能看得明白。刚刚要不是你护着我,我可不只是挨两个巴掌这么简单,”她拉过积云的手,“幸好有你。” 积云也红了眼眶,道:“这都是奴婢该做的呀,您瞧您,这般见外。奴婢也是,您做事自然有您的道理,奴婢只跟着您,保护好您就是了,哪里要问那么多。这外头凉,府医应也快来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一主一仆互相搀扶着回了琼芳阁。 第92章 教训 王恒挥退了一众丫鬟仆妇,扶着薛氏入了内室替她卸钗环。 薛氏对镜卸妆,对冯氏的轻蔑溢于言表:“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敢来我面前叫板,今日算是给她个教训,过几日殿下返京,若她敢在殿下面前说些什么,那我就叫她后悔进咱们王府!” 王恒端来茶水服侍薛氏喝了几口,又将跟进来的语青、语岚都支走,道:“如今岐王殿下年纪尚轻,主子也正是好年岁,要紧的并非是与底下的妾室争高下,早日诞下世子才是最要紧的。奴婢瞧那吴氏倒是个有成算的,只管撺掇您,却并不占手。” “我还怕她冯氏不成?一个书房伺候的丫头,连父母都没有的东西,一朝登了天,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仗着有几分颜色宠爱,明晃晃的到我眼前耀武扬威,我岂能容她放肆?” “主子,其实冯氏不足为惧,凭她有几支钗,也动摇不了您的地位。倒是吴氏,您该多留神。” 王恒又扶薛氏进隔间沐浴,原先廊下伺候的小丫头子们和嬷嬷们早被她打发出去了,内室并无人伺候,王恒便亲自上手。 薛氏一边用香膏匀脸一边道:“吴氏与我倒很和气,还没进府她不是就派人往咱们府里送了许多珍宝奇玩吗?虽说咱们府里并不缺这些,但是人未至,礼先到,想来是个懂事的。进了王府也不曾与我争锋,我瞧着挺顺眼。” 王恒还想说什么,薛氏却摆了摆手,她只好把话往肚子里咽,专心服侍主子沐浴。 一室寂静,只闻水声。 这王恒原不是薛氏的贴身侍女,而是薛家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女侍,因着心思玲珑,才被薛家夫人指给薛氏,跟着薛氏的两位贴身侍女一同进王府。奈何薛氏与王恒情分不多,老太太身边的女侍虽给几分面子,但心腹丫鬟还是小时便跟着的语青、语岚。 王恒却不心急,她心知要取得主子信任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也知道语青语岚是薛夫人给薛氏安排的陪嫁,以后要充作妾室的,以后薛氏身边得用的还是只有自己。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没有一人意识到今晚发生的事会有什么后果。 另一边,吴氏早已带了人回了邀雪阁。此刻房中只有贴身侍女燕回一人。燕回却疑惑道:“主子怎的不顾忌冯氏了?您原先不是还想过与她交好吗?” 吴氏褪了手上的白玉臂钏,眼睛紧紧盯着镜中的人。 “这冯氏,倒真是不简单。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和殿下私下保持联系的,端看今晚张松说的话便知,他们可不仅仅只是每月二十见一次面,可有许多故事与过往。殿下对她的信任甚至不亚于跟了他多年的莫氏兄弟。而且今晚的事,分明是冯氏主导,王妃不过是被冯氏牵着走,她身边的那个叫积云的丫鬟也不是寻常丫鬟,瞧着倒像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燕回点点头:“的确,积云确实有些身手的样子,那些力大的嬷嬷竟都没能在她手上讨了好,还踹翻了几个。奴婢听闻她是殿下赏给冯氏的。” 吴氏卸了钗环又开始用香膏卸妆。半晌有些苦涩道:“殿下还真是对她掏心掏肺的好。冯氏也争气,能忍不说,还懂得陷害,恐怕殿下回来静安居要出些什么事。” 燕回手上不停地给吴氏卸着妆容,一边有些后怕道:“那您继续同冯氏交好,岂不好?” 吴氏却自嘲一笑:“若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可你瞧,咱们去了那么多次,没有一次在琼芳阁’偶遇‘过殿下,可知他们私下必然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法子在联络着。咱们哪,包括那位王妃娘娘,可都是外人。” 燕回语塞,半晌帮着吴氏匀净脸的膏子时又道:“那咱们同王妃娘娘交好,又有什么好处呢?” 吴氏闭着眼睛任由燕回帮她按摩。 “至少王妃有一句话说得对,这王府后院终究是她的,咱们同她交好,至少在这后宅里也能自保。至于殿下的宠爱,这恐怕要看机缘了。” 燕回专注着手上功夫。给吴氏净了脸之后又挽了个松松的小髻。吴氏盯着镜中的自己道:“你说,我比之冯氏如何?” 燕回斟酌着回话道:“您自然是比冯氏高贵。不仅出身、家世、学识都高出她不少,您性子也是少有的柔婉。” 吴氏却摇头:“可这些都笼络不来丈夫的心。男人,终究是肤浅的。学识这些他不看重。作为一个继承大统可能渺茫的皇子,他也不在乎妻族、妾室的出身与家世,所以他才会不管不顾地喜欢上冯氏,还不断地抬举她。” 燕回也有些愤愤:“要奴婢说,谁家妾室竟能出去开铺子做生意的?她可真是没规矩!” 吴氏抬头看着燕回笑笑:“我朝民风开放,女子出去做生意并不稀奇。她呢又有殿下抬举,有什么不能的呢?” “奴婢为您叫屈,您才情容貌皆属上乘,自幼饱读诗书,不过是差在一个与殿下交心的机会罢了。” 吴氏本也想小瞧冯氏,可冯氏却不是她以为的那般,终究还是叹口气道:“冯氏到底容颜出色,想来混个一儿半女也是有可能的,多少还是小心些。” “自然了,她确是容色上佳,天然一股出尘气质,不说话时倒真像个倾国倾城的端庄王妃。可她肚子里没有二两墨水,也无父母兄弟帮衬,在王府后院里是走不远的。只怕要不了几年便被咱们的王妃娘娘搓磨没了。到那时,您何愁没有机会得到宠爱?” 吴氏也点头道:“在这后宅里,谁能笑到最后,才是最大的赢家。爹爹给我准备的那个游医,水准确实高吗?” 燕回扶着吴氏回了内室,又吹了灯放下帐子:“大人费尽心思请来的人物,就是为了给主子加势的,主子且安心,用着便是。” 第二天,吴氏揣着两瓶药到了琼芳阁探望朝华,一味地说些心疼她受苦的话。暗地里却劝说冯氏,只道王爷不日归来,若是脸上印子消了,大可以再弄些出来,明显些才好。 朝华表面上称是,又是感谢吴氏教导,又是害怕得哭哭啼啼,只装出一副没有主心骨、空有皮囊的笨蛋美人模样。 第三日晚间,果然听说了殿下已经回了云都城,眼下正在宫中复命的消息。 第93章 过往 主仆几人打发走了吴氏,刚至隅中。棠雨嘴巴虽笨些,但来了琼芳阁许久,如今越发细心起来。见外头有些日头,担心她姐姐晒着,便自顾自地带了谢嬷嬷与邓嬷嬷去厨司拎膳盒。 “棠雪,你再去将府医请来咱们这里,只说我这膝盖还有些不适。” 朝华卧在梅花窗下的美人榻上,穿着家常衣裳,挽了个单螺髻,未施脂粉,不戴金银。上着黄衫子,下着浅绯色裙。面色如常,不见丝毫愁绪。 棠雪愣了片刻,方点头道:“是,奴婢这就去。” 至此,琼芳阁便只剩朝华与积云主仆两个。 “积云,你可有话同我说?”朝华看着积云问道,却并不见什么怒容。 积云向来知道主子聪慧灵秀,想来是察觉了什么。忙上前要跪下。朝华倾身拦住道:“你要急死我吗?做什么又跪下?你昨日晚间跪得还不够吗?” 积云见朝华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榻上,担心她跌了,忙上前扶住她。朝华便顺势拉着积云的手叫她坐下。 未入四月的天,日头虽盛,可到处都还有些凉意。凉风裹着海棠的冷香入室,倒成了一道天然炉香。积云跟了朝华许久,说是心腹也不为过,自己怀揣着秘密,早心有不安。如今见朝华主动问起来,她哪有不说的道理?又见朝华的确关心她,不忍叫她跪下,便虚虚坐在榻边,一五一十地将过往道了出来。 积云叹口气,又笑起来:“还是说我命好呢,先是遇到了殿下,后来又遇到您这么个神仙似的主子。不过奴婢小时候命运倒称得上跌宕。奴婢小时父母双亡,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比起奴婢来,漂亮周正许多,人也机灵。机缘巧合之下,奴婢与姐姐先后入了宫廷做宫女。前头说姐姐机灵,这里便体现出区别来了。姐姐一入宫就进了一位美人宫里做洒扫宫女,而奴婢却笨些,辗转了几个宫室之后,又得罪了宫里头的孙公公。这位孙公公虽在内侍局不甚显眼,却最是记仇。他想了法子将奴婢打发去了冷宫伺候,这一去就是六年。在这六年里,奴婢倒学会了很多生存技能。奴婢甚至还在冷宫里种了些菜蔬,成熟之际便算得上是过年了,两位不知是前朝的妃嫔还是什么人的,姓名奴婢就不说了,怕给您惹来麻烦。大家都能吃得上新鲜菜蔬了。日子久了,其中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子,也不知是妃嫔还是什么,开始教奴婢摔跤。” “摔跤?” 朝华听得起兴,捻了颗盘里陈着的杏脯送到积云手上。 积云笑笑一口咬了下去,杏脯肉厚实,格外有嚼劲,积云一边咬着一边继续:“对,摔跤。她说是什么《角力记》里头教的,奴婢也不知道。每天她都盯着奴婢蹲马步、摔跤,渐渐的奴婢察觉到了许多变化,不再容易生病了,也开始自己研究摔跤的招式。后来呢她又传授了奴婢一些拳法,俱都是实战中能用得上的招式,格挡之类的自保手法她也有教奴婢。” “后来呢?” 朝华一边吃着杏脯一边听。 “后来,不知怎么的三皇子身边的小内侍,叫满公公的,开始频繁到冷宫送新鲜饭食和保暖衣物到冷宫里。您不知道,在冷宫里最难熬的就是冬天了,纵使谁有血海深仇的,实在冻得没法子了也得抱在一起取暖。奴婢刚到冷宫时年纪尚小,经不起冻,她们两个就把奴婢轮流抱在怀里捂着,咱们三人把所有能见到的布料全部扯下来,什么窗纱帐子之类的,全扯下来裹在身上取暖。三殿下身边的满公公往冷宫里送保暖衣物之后,奴婢就没再挨过冻,也没再饿肚子,每天都有饱饭吃,有衣裳穿,有厚被子盖。您不知道,那段时日奴婢每天都是笑着入睡的,天天睡前在榻边磕头,保佑给奴婢三个送饭的贵人长命百岁。” 积云眼里像是闪过泪光,停顿了一会,平复了心情,又道:“所以后来三殿下来问奴婢愿不愿意出去为他效命的时候,奴婢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出去了。哪怕是如今,奴婢还常常将攒着的月钱拿着去买些干粮和必需品到冷宫去,还是托的长平宫的满公公。他人好,从不克扣。” 朝华握着积云的手道:“你受苦了,那么小就吃了那么多苦,可真是难为你了。” 积云不以为意:“这都是为了遇见主子您呀!殿下将奴婢带回府后就将奴婢安排在了镜湖榭,说是之后会给奴婢安排个主子,叫奴婢务必保证好那位主子的安危。都怪奴婢,昨晚奴婢如果察觉到王妃娘娘的意图,您就不会挨打了……” 积云却是真的滚下泪来,朝华也有些触动,忙收了情绪打趣她道:“我还当你是金刚童子从不落泪的,今日怎地心绪娇弱了起来,竟落泪了?你不知道,昨日是我故意激怒王妃的,你没拦住,不怪你。况且昨日我也瞧见了,七八个孔武有力的丫鬟嬷嬷拽着你都没拽得动,若没有你护着,我可不止挨两巴掌,可真是好样的!” 积云听了这话勉强放下心来。此时棠雨也回来了,正在外间张罗着摆膳。棠雪领着府医也过来了,朝华笑着道:“劳动您了,只是我这丫鬟积云,昨儿晚上被棍子打了一下后颈,您快给看看有没有什么大问题。” 积云忙站起来摆手道:“主子,奴婢没事的,就一棍子罢了,奴婢这还是受得住的。” 尚未等朝华说话,棠雪就叹口气上前将积云按下:“你就听主子的话吧!我听说你挨了一棍子,我这心里都突突直跳,快让府医给你瞧瞧。” 朝华点点头,秦府医便上前去搭脉。他是知道岐王最看重琼芳阁这位冯娘子的,当下并不敢怠慢她的丫鬟,仔细搭了脉又开了疏散淤血的药来,又给她二人都开了几贴膏药,嘱咐棠雪给二人贴在膝盖上,方才退下。 膳摆好后,四人同桌一道。棠雨道:“主子,才刚奴婢去厨司,路上路过前厅,却见前厅有个很奇怪的老婆婆,一直在扫地。” 积云也奇怪:“一直在扫地?” “是啊,我去的时候她拖着脚在扫地,明明扫的差不多了。回来时又看到她拖着脚在扫地,地上却全都是碎叶子。” 棠雪仔细给朝华布菜,闻言也道:“确实奇怪。如今正是开春,断断不会有这么多碎叶子的。” 朝华便道:“既这样,你下午瞧瞧去,若她果真在前院受了欺负,那便跟张掌家悄悄说一声,看能不能要来咱们院子。” 棠雨笑着答应:“是,奴婢吃了饭就去看看去,主子且安心。咱们院子每日的菜饭供给咱们几人是吃不完的,便是那老婆婆来了咱们院子不干活也是养得起的。” 棠雪却道:“先弄清楚事情再说。” 棠雨吐了吐舌头,快速吃了几口饭就出去了。 朝华又对着积云道:“积云,这府里你比她们两个熟一些,我有件事想托你去办。” 积云见朝华神色郑重,忙放下筷子:“主子您吩咐就是,奴婢定然尽心。” “倒不是什么难事,”她给积云夹了些爱吃的,“我是想让你去府里各处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会乐器舞蹈的丫鬟,悄悄的,别让人知道。” 积云点点头:“那我一会吃了饭就去,这事呀找月明姐姐,她指定知道。” “我也是这么说,”朝华笑笑,“月明姐姐在书房,咱们和她来往少有人知道,这事问她最合适了。” 积云便从暗门去到了书房去打听此事。 如此又过了一日。王妃薛氏这两日又派了丫鬟到琼芳阁“请”朝华过去静安居,都被积云给打了回去。对外只说冯娘子身子不适,十五再去静安居给王妃娘娘请安。 薛氏在静安居跳脚,若不是王恒按着早领了丫鬟杀过来了。 第94章 人手 月明晚间特意来了趟琼芳阁。 “哎。” 却进门就开始叹气。 朝华站在门口迎,又转头对棠雨道:“棠雨,快斟好茶来。厨司新送来的甘酪和七返膏也都拿来。” 棠雨答应了去。朝华执起手拉着月明坐下。 “姐姐因何叹气?” 月明盯着朝华左右看了看,方道:“殿下说,我们几个要和琼芳阁保持些距离,不可再像从前一般与你们来往密切。所以我这才趁着夜色过来瞧你。你说你,非与她争那几句,如今这样,可叫咱们心里难受的紧。” “姐姐的好,我向来都是知道的。殿下的吩咐我也知道,但我也是没法子了才跟你打听的。” 月明却道:“你托积云来问我的事倒不难。我只是怕王妃娘娘记恨上了你,你以后在这后宅里可如何自保呀,哎。” “姐姐原是担心这个,这事在我看来却也不难。殿下将管家劝交给慈姑,又叫咱们不必晨昏定省,已省去许多麻烦。王妃娘娘如今不过是空担了名头罢了,她想为难我也无从下手,吃食定例上她没法为难克扣,不过是每月初一十五去请安时要多留心注意。这已是很好的结果了,况且她终究是王妃,并不好明着拉下脸面来与我一个妾室过不去。这次不过恰好殿下不在都中,叫她寻到了机会。以后咱们不去理她便是,大家相安无事岂不好?” “话虽如此说,可终究是担心你吃了亏。” “姐姐放心,此一事后我必定吸取教训,万事明哲保身就是了。” 月明缓了口气:“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我就放心了。对了,你托我打听的事,我白日里悄悄地问了几圈,竟真有。” “真的吗?”朝华的眼睛亮了起来,如一汪深潭。 月明见了也笑:“也是巧了。两个月前有一批获罪的官眷,按律被充作官奴。各皇亲国戚府内都分配了几个,咱们府中恰好也来了两个官奴,好像是哪家的妾室,名唤玉娘的。还有一个是谁家的乳母,也是倒霉,一把年纪了还被充作官奴。可怜见的。来了府里之后呢,慈姑原本将他们安排去邀雪阁的,那边伺候的人手原本就少,本来张掌家要安排人过去的,可是侧妃一直没要。这次慈姑又安排了她们两个,竟也被挡了出去。她们两个呢就一直在厨司帮忙。” 朝华点点头:“厨司是个辛苦的地方,一般也没什么人愿意去。倒是那些个有油水的位置,许多人抢着去。这两人乃犯官家眷,想来是被嫌弃了。” “谁说不是,在厨司呢是一直负责烧火。这个差事最是辛苦,寻常没人主动干。她二人去了之后就被派去烧火,脸每日都被熏黑熏红。我叫了妙昙悄悄去打听,几壶酒下去就打听出来了。 “原来那小妾家住扬州,自小便学些个风月雅事。既会弹古琴和琵琶,又会插花做香的。至于舞蹈更是自幼便学着的,一身的舞艺在身。又问那乳母赵嬷嬷,虽不识字,却有一手好厨艺,最擅长做些汤羹和点心,我看呐倒是很适合你这里。” 朝华略略沉吟:“只是,我现有一事担忧。我这里虽说伺候的人少,但我只是妾室,能要这么多人来院里伺候吗?” 月明听了却一笑:“这有何难的,便叫她二人到书房伺候便是了。书房虽有我们三个,但说起来,我们三个是殿下的贴身侍女,书房的差事本不该管。就让张掌家把她俩算到书房伺候的人手里,如此便不算多。书房和你这里又是连着的,不管出了什么事她们都来得及从暗门回去书房,岂不便宜?” 朝华听了果然拍手道:“如此便太好了,姐姐又帮我解决了难事,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姐姐。” “说这话倒见外了,只要我每次来给我斟碗好茶来也就是了。” 二人便团在榻上一道喝茶吃点心,夜半方歇。 翌日一早,棠雨服侍朝华洗漱时便将打听来的那老婆婆的事细细说与朝华。 “主子,奴婢细细打听了,却不知道那老婆婆的底细。前院的丫鬟小厮都说那老婆婆是个老骗子。” “老骗子?” “是啊,说她口里没一句实话,都不和我说底细,光和我抱怨她不老实。但我悄悄观察了,前院的粗活都是这老婆婆一人干了,每日里浇花就要大半日,竟都让她一个人去打水浇花;又要扫院子,咱们前厅的院子大,扫一圈要大半个时辰。有几次她扫干净了,却又有人偷懒将自己手里的垃圾扔在地上。那老婆婆好像眼神不太好,每次都拖着脚半眯着眼睛继续扫,扫个院子又要花去半日,这一整日竟都在做活,一点不歇。” “竟是如此……她从不和人抱怨吗?” “和谁抱怨去呢?没人理她的。”棠雨也有些愁。 朝华给自己戴了松叶钗,端详了一番,道:“既如此,便叫她来给咱们扫院子吧,就说咱们院子里没人扫院子,见她扫得好便叫她来,和张掌家说一声,再送些银子去。” “是,奴婢这就去。” 棠雨答应了便去,到了晚间就将人领了回来,如今正安置在西边空屋子里,预备明日一早来给朝华请安。书房里也新添了两个人手,正是玉娘与赵嬷嬷。 这些小事,王恒自禀了薛氏,薛氏却没放在心上,不过一句“殿下的书房如今是不许我去了,那里多没多人手与咱们何干?” 一句话堵得王恒说不出话来,便撂下此事不提。而朝华院子里多的扫院子那老婆婆就更是情理之中,原本琼芳阁的人手便少些,多个扫院子的罢了,无人在意。 到了更晚些,张松亲来送消息,说殿下入了宫复命,今夜一定能回来。朝华点点头,又赏了些精巧点心不提。 却不想入夜之后朝华立刻吹了灯放了帐子睡下,又叫不必守夜,众人便都安睡不提。 而思政殿里却灯火通明。 高奉御正在殿上验尸。 “回陛下,此人中了相思子,因所食分量的原因没有当即死亡,却是缓了几日才毒发,以致殿上吐血身亡。这剂量不好把控,可见下毒之人技艺十分高超,绝非等闲。” 上首圣人高坐,闻言沉声道:“依你所见,此人何时中毒?” “最起码是四日之前。” “四日?”淮瑾沉吟,“正是儿子得了信赶去梁州那日。” 此话一出,满堂无声。 淮瑾上前道:“父亲,儿子有些话想说。” 魏思瞧着圣人神色,见圣人微微点头,便领着内侍宫女们退下,自己也退了下去。 殿门紧闭,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和凝固的血液如此显眼。 “父亲,”淮瑾更靠前些,“此人是在大殿上吐血身亡的,如今消息还没有散出去,都中的人只知道儿子带了个人回来,却还不知道他已身死。依儿子所见,不如将消息散出去,叫高奉御大张旗鼓地验尸,不时地散些消息出去。” “如此,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淮瑾笑笑:“就是要惊那条蛇,好叫他露出些马脚来。” 其实凶手是谁,淮瑾心中略有猜想。但苦无证据,便只好剑走偏锋。 圣人把玩着手上的佛珠串,道:“你先回去吧,来回奔波这几日你也累了,有什么事后头再说吧。” “是,儿子告退。” 殿上的那具中年男子的尸体被内侍拖了下去,宫女们打水进来擦洗,又燃上沉香,很快殿上恢复一新,不闻血腥不见血痕。 淮瑾出宫回到府中时,已是子时。 第95章 宵夜 园中一派静谧,只闻花草盛开的声响。 善喜原靠在门房外头打盹,一听见马蹄声就跳了起来。 “掌家!掌家!” 他虽压低了声音,但夜色中仍尤为明显。 不一会,张松披着衣裳出来了。淮瑾正经过前厅。 张松忙上前拦住道:“给殿下请安,殿下一路辛苦了,厨司的人此刻都还备着,可要上些什么宵夜?” 淮瑾停下脚步,将朝华给他做的那件竹节纹披风拿在手上,颇为奇怪道:“宵夜就不必了。只是这么晚了,张掌家还等在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总不能是专门等在这里为了问他吃不吃宵夜。 果然见张松靠近了些,道:“琼芳阁娘子出了些事……” 夜风阵阵,门房灯火大开。淮瑾坐在里间,眉眼上许多疲惫。 “冯娘子可歇了?” 张松躬身道:“回殿下,这么夜了,二门上早落了锁,小的倒不好去问。只是小的早些时候去琼芳阁送过信,说您今晚必定回来,想必娘子还没歇。” 淮瑾点点头,又摸了摸手上的披风,对张松道:“叫厨司备上一桌宵夜,就摆到静安居正房花厅里,我回书房梳洗一番便过去用宵夜。” 张松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小的这就去吩咐,保管一会功夫就好。” 答应着就忙不迭地去吩咐。厨司的人忙碌了起来,张松又使唤了守夜的婆子去给书房二门上的婆子报信,那边的婆子开了锁进去叫醒今晚值夜的月明,叫预备热水给殿下沐浴。载义在前院东厢房有一间单独的屋子,此刻也正忙着梳洗,预备一会陪着淮瑾,到静安居二门外候着,并不敢休息。各处都活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淮瑾推开了那扇暗门,积云守在门口,一见淮瑾过来就跪了下去。 “奴婢没有护好主子,让主子受辱了,请殿下降罪。” 淮瑾走到院中的石凳处坐下。 “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 淮瑾周身泛着寒气,实在少见。 积云不敢怠慢,忙道:“是,那日王妃娘娘派了身边的丫鬟语青和两个嬷嬷过来请咱们主子过去静安居一道用晚膳……” 积云将那日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与张松说的差不多。 “府医来过几次?” “回殿下,这几日府医每日都来,因娘子的膝盖曾有旧疾,故而膏药用得多些,内服的煎药也有,主子日日都喝,如今已恢复地差不多了。脸上的伤也好了。” 淮瑾点点头:“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第二次。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她,可明白?” 积云重重地磕了个头:“殿下的吩咐,奴婢时刻谨记心中。再不会让今天的事发生第二次。” “好,你去休息吧,我去瞧瞧冯娘子。” 待淮瑾入了朝华的卧房,见蔷薇花帐子下,一张恬淡的睡颜铺陈在他眼前。虽只分别了四日,可她受了这般委屈,自己心中又何尝好过?淮瑾原想抚摸她的脸,可想起自己在外头待了会,手掌微凉,恐惊了她的睡意,遂双手合掌细细搓了搓,待搓热了才轻轻地抚了上去。 柔润的触感,带着些初春的凉意,美丽的,无瑕的。 他放在手心里的人,竟让人如此折辱。淮瑾感觉到一股怒火自心中而来,扑不灭浇不熄。 放了帐子又端详了片刻,他才从暗门离开回了书房。出了书房,载义已等在二门外。 “主子,咱们可是要去静安居?” 淮瑾脚步不停:“去,自然要去,去吃宵夜。不过你要替我去办另一件事,去找个人来。” 载义细细听了,立时便出了门找人去。 而静安居正房里,薛氏正被王恒按着梳妆。 “我的小祖宗,您不知道吗?殿下远行归来,这么晚了还要来见您、同您共进宵夜,这可是大好的兆头呀!” 薛氏睡眼惺忪:“我……我当然知道了……可是这都什么时辰了?这个时候吃什么……宵夜呀……” 王恒手脚很快地给薛氏上着妆,因着夜色,故而妆容也比往日浓些,烛火下瞧着,竟格外艳丽动人。 “这才刚到丑时呢,算不得太晚。您若实在困,明日白天补眠也是好的。只是眼下这关口了,可千万要打起精神呀!” 王恒上妆时故意重重地按了按,薛氏眉头皱着,果然神色清明不少。 偏头又见语岚拿着几件衣裳过来示下:“王嬷嬷,您看这几件衣裳哪件更合适?” 连丫鬟都知道殿下此刻过来,醉翁之意不在酒。王恒瞥了两眼,对着一件牙绯色薄纱点点头:“就这件吧,夜里虽凉,但顾不得了,实在不行给花厅四个角上都焚上香,这样想来暖和些。” 见语青站着不动,王恒高声叫着外头的凉儿,凉儿应声便去了。 很快,前头喧闹了起来,报殿下到了。 “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穿着牙绯色纱衣的薛氏被侍女扶着福身请安。身姿柔婉,情态娇羞,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当真是一副小女人的情态。 淮瑾却目不斜视,径直在膳桌前坐下。薛氏一愣,随即起身上前来布菜。 又柔声道:“殿下怕是饿了,厨司备了好些宵夜来,这水晶龙凤糕软糯香甜,甘露羹柔滑可口,二十四气馄饨更是精巧,您快尝尝看。” 薛氏此时也清醒了过来,她大着胆子瞧了几眼淮瑾,心里正沾沾自喜着。 夜色烛火下,淮瑾的面容似人间琢玉,身上还有一股松叶冷香。薛氏靠得近了,当下竟有些沉醉起来,面色也迅速地红透了。 却见淮瑾不急着动筷,只道:“我听闻你这里有个丫鬟,叫语青的,最是伶俐。不如就叫她来布菜。” 薛氏的表情裂在了面上。还是王恒反应快:“回殿下话,语青那丫头贪睡,早已睡下了。您想必饿了,快用些汤羹暖暖胃。” 说着悄悄地推了推薛氏,薛氏忙笑着上前道:“殿下尝尝这甘露羹。” 她手里端着一碗羹,正甜笑着看向淮瑾。淮瑾撂下筷子:“我说,叫语青过来布菜,听不懂我的话吗?还是,你身边这嬷嬷可以替我做主了?即便是睡了,把她叫起来不就是了?” 王恒此刻才反应过来,这哪里是来吃宵夜的,分明是来替冯氏出气的。薛氏却犹不自知,咬了咬唇对着站在后头的语青道:“你过来。” 而王恒刚被斥责,此刻也不敢贸然说话,只好心惊肉跳地看着语青过去布菜。 语青此刻也未发觉,忙噙了好看的笑意上前来接过薛氏手中的汤羹道:“殿下尝尝这羹。” 淮瑾笑了笑,对她道:“往前来些,怎么,怕我?” 薛氏简直气得仰倒,又不敢发作,愤愤地坐在了淮瑾左手边。 语青则更为惊喜,忙更上前些。却不想下一秒脚下一绊,整碗汤羹都撒在了淮瑾手臂上。淋淋漓漓的,好不狼狈。 语青大惊失色,忙跪下请罪:“殿下恕罪,奴婢一时没站稳,求殿下恕罪!” 王恒闭了闭眼睛,心道不好。薛氏却冷笑:“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滚下去!” 语岚忙上前清理,语青还在下头跪着,两股战战道:“是是,奴婢这就下去。” 她正要退下,却听淮瑾轻声道:“下去做什么?” 语青听了这话,心里以为殿下非但不怪罪,还留她下来,更高兴了。正要起身,却听得淮瑾又道:“王妃,这就是你手下的人?做事这般不仔细,还脏了我的衣裳。” 薛氏忙起身告罪:“是妾身的不是,没有约束好底下的奴婢,不知殿下这衣裳几何?不若妾身赔了?” 淮瑾这才开始吃宵夜。这糕团,软糯弹牙,满口香甜。口中笑道:“赔?王妃好大的口气。这衣裳可是父亲御赐,毁坏御赐之物,你这丫鬟要怎么赔?” 第96章 春香 薛氏低头搅着帕子,此刻才意识到淮瑾并不是来这里吃宵夜的,更不是来看她的,心里更恨了,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好咬牙道:“那……任凭殿下处置……” 语青跌坐在地,此刻也反应了过来,却是为时已晚。 淮瑾仍旧细细吃着宵夜,不紧不慢道:“这可是王妃说的。既如此,便把这丫鬟拖到院子里去,掌嘴三十,再叫人牙子来打发出去吧。” 薛氏本以为打两下替冯氏出口气便罢了,却不想殿下竟要把她撵出去。 语青好歹跟了自己十几年了,也算心腹,若是没了恐怕不便,当下有些不忍。忙站起来求情道:“殿下,打便打了,如何还要撵出去?况且这大晚上的,也不见人牙子……” “怎么不见?”淮瑾放下筷子,“就在二门上候着呢。打吧,还愣着做什么?” 便有两个面生的婆子上来押着语青到外头院子去,掌嘴的噼啪声在夜色中乍起,却不见叫声,竟是塞住了口。 薛氏不免有些心惊,语岚也吓得面无人色。还是王恒强撑着,过来布菜。 淮瑾却道:“王妃也坐下吃点。” 薛氏见淮瑾叫她,注意力瞬间转了回来,忙坐下。二人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外头伴着行刑声,这宵夜,吃的着实不知是何滋味。 好半天之后,凉儿方进来禀道:“回殿下、王妃娘娘,行刑完毕。可要拖出去?” 淮瑾瞧了她一眼,心里点头,笑道:“自然,立时便拖出去吧,人牙子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去把她的身契找出来,就两钱银子卖给那人吧。” “是。”凉儿答应了便带了琍芳一道去,王恒咬咬牙拿了语青的身契出来给了她二人,却连包袱都未及收拾,不到一刻钟就将语青给撵了出去。 “好了,我吃好了,王妃慢用。” 淮瑾说着就站起身来预备回书房安寝。薛氏见机会难得,忙站了起来从身后抱住淮瑾。 不知何时,院中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了二人在。 “殿下,”薛氏放柔了声音,“我知道您心里有气,以后妾身会同冯妹妹好好相处,不叫殿下忧心。您……您今晚就别走了吧……” 花厅中燃着的芙蓉小柱在香架上飘着,素烟袅双缕,暗馥生半室。凉儿于制香一事上,颇有研究。淮瑾微微出神,脑海中第千百次浮现出那张芙蓉面。当下掰开薛氏的手腕,并不回身道:“我且问你,你想要什么?” 薛氏不明就里,愣愣道:“妾身……不知……” 淮瑾叹口气:“你想要王妃体面,我可以给你;你想要母族荣耀,我可以尽我所能给你;你想要偏安一隅,我也可以给你;凡此种种,我都可以给你。但唯有夫妻恩爱,我给不了你。人这一生,多不可得,费尽心思求来的,却未必是好。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薛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就这么枯坐在膳桌上,直至天将明。 香燃尽了,凉气从外蔓延到里。 王恒眼下青着,拿了披风过来给薛氏披上道:“主子,时辰不早了,您歇了吧。这些事情咱们徐徐图之便是。还有语青也不知被卖到哪里去了,奴婢才刚紧赶着去前头打听,却没一人肯告诉奴婢。眼下您伺候的人少了一个,还得从底下再挑一个上来才是……” “您已出嫁,又不好再从娘家要人……” “殿下想来心里气已出了……不会再怪您了……” “我看凉儿与琍芳,心思不在此处……” 王恒的声音忽远忽近,薛氏眼前一片模糊,并没听进去两句。 心里泛起了无边的苦涩。是啊,她是这后宅的主人,是风光的王妃娘娘,也是父母手心的宝贝。 可却并不能笼络一颗不属于她的心。 就罢了吧。 她抬眼盯着那燃尽的香,心里摇摆不定,口中讷讷道:“好,我去歇歇,你也去吧,都熬了半宿。” 王恒微微愣住,很快就服侍薛氏睡下。又拿着礼物各处打点,想找出语青被卖到哪里去了,好歹把她这些年攒的家私送去给她。又要物色机灵靠谱的丫鬟提上来伺候,又要忙着打听清楚底细,里里外外忙个不歇。 琼芳阁里,四处静谧。 一早,朝华被脖子里痒酥酥的感觉给弄醒。睁眼就见淮瑾紧紧盯着她的脸看。 “殿下,您回来啦。” 声音懒懒的,带着一丝不清明,挠得淮瑾心里痒痒的。 他咳了咳,移开了眼神:“我回来时你已睡下,我便不请自来了。” 朝华被这句话逗笑:“瞧您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不请您便不来似的。您哪回来是请示了我的,不都是不请自来么?若不然下次您来之前派人下个帖子来,我斟酌着日程再决定要不要请您来好了……” 却翻了个身,背对着淮瑾。曲线被柔纱包裹着,玲珑雅致,格外勾人。 淮瑾被这番言论气笑,眼睛盯着那背影,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娘子,瞧我怎么治你!” 说着便伸手挠了朝华几下。转过身来时见她眼神晶亮,不见愁绪,方放下心来。二人不知怎的闹着闹着又滚到了一起,身子交叠着,触感不见生硬,唯觉柔软。 淮瑾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将她翻开剥了个干净。 室内仍有残香,无端生出隽永。二人的身子交缠着,印在屏上,伴着几声难以自抑的轻呼声、求饶声。 帘外忽落起了雨。春雨淅沥,砸在檐上噼里啪啦的。朝华隐约听见外头的雨声,胆子大了起来,叫声也高亢了些,音调婉转着,淮瑾却觉心里越发痒了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便狠狠心抓着人翻来覆去地搓磨着。 室内的残香此刻裹挟着朝华绽开来的甜香,与淮瑾身上的冷香,变成了一味气味旖旎绮靡的春香。格外勾人心欲。 这场情事格外久。 阁中叫了三次水。朝华嗓子已哑了,头发散乱着,身子也酥了个透,团在榻上一动不动。 淮瑾揽着她喂水,边道:“圣人准了我几日假,我虽不上朝,却有别的事要去查,恐没什么时间在府里。我同张松、慈姑都知会了一声,不会再有人胆敢为难你。你若有事,便遣婆子叫门房的小厮善喜去给我送信,万事不必强撑,自有我在,可知道?” “殿下怎的如此絮叨?”朝华笑笑,翻身抱住了他的腰,“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让自己受那么大委屈?万事保全自身最紧要,知道吗?” “知道啦~” 她窝在淮瑾怀里嘻嘻地笑着,当真有了爱人间色授魂与的氛围,淮瑾心中大慰。 此时积云却在外头道:“殿下,二门上的婆子说莫大爷来了,有要事同您汇报,正在书房等您呢。” 载疏必是有重要的事。 朝华忙撑着起身,淮瑾却将她按在榻上。 “你且好生歇着,我若来不及同你一道用膳必会遣人告知你。我先去了,晚上等我。” 朝华本打算起身送他,见他又说“晚上”,便赌气翻身不理他。 淮瑾自笑笑便起身梳洗,赶着去书房见载疏。 他要的消息,载疏一定带来了。 第97章 认门 淮瑾走后,榻上的朝华睁开了眼睛。她盯着那只剩一点尾巴的残香出神,忽地想起自己昨日揽了几个人回来,忙起身叫人进来梳洗。 此时正当摆午膳的时候,几个丫鬟却都立在廊下做针线说笑。 朝华披了薄雾蓝色的缭绫披风出来,闲闲地倚在门框上笑着看她们。 “好呀,我说我叫了两声怎的不见人进来,原是在这里说笑呢。说什么呢,也叫我听听。” 积云忙迎了过来:“主子,您怎么起身了?殿下说您身上乏得慌,叫我们别吵您睡觉呢。您可是饿了?这就传膳吧?” 棠雨心直口快道:“主子,您声音怎么哑了?奴婢几个才刚没听见有人叫呢。” 说着忙去了西厢房边上的屋子打热水来给朝华洗漱。 朝华听了这话气结,又不好明说,只得糊弄了两句过去:“昨日咱们收的人呢?叫来我看看。” 棠雪站起来答应道:“她们此刻都在下头屋子里候着呢。主子不若吃了午膳再叫她们来请安,您此时必是饿了,奴婢这就叫谢嬷嬷去拿膳。” 说着也去下面吩咐人办事。朝华梳洗得倒快,片刻后就穿戴齐整坐到了膳桌前,几个丫鬟却都站着不动。 “怎么了?怎么不坐下吃饭?往常若是殿下不在,咱们不都是一道用膳的吗?今日你们是怎么了?” 还是积云上前道:“主子,您对奴婢们好,咱们都是知道的。只是如今院子里多了三个人,以后说不准还会更多,咱们几个却不好再如此坏了规矩。您若是吃不完的菜赏了奴婢们,那奴婢们自去房里吃是可行的。可再与您同桌却是不可,下面的人若是有样学样,或是心里不平,恐会失了您的威信。” 朝华听着这话倒很欣慰,她起身去首饰匣子里拿了三个赤金打的小花钿到三人手里道:“你们跟在我身边,不但费心照顾,还如此这般尽心考虑诸般事宜,我这心里实在是熨帖。这个小花钿给了你们,你们是戴也好,收着也好,总归是傍身的东西。” 三人千恩万谢的接下,朝华又道:“说到饭食,殿下在时自然是另说;殿下不在的话,那便每餐饭撤三个菜下去你们自去吃,既不浪费,也比你们份例中的饭食好,如何?” 三人都笑着点点头道:“主子如此体恤咱们,咱们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 朝华想了想又道:“每餐饭留一个人伺候也就是了,不必三个人都在,平白饿肚子。你们轮个班,其余两人也能正常时辰吃饭。” 三人听了这话心里都十分感动。积云留下伺候,她细心些,将要撤下去的三个菜各拨了一些到盘子里,伺候着朝华用饭。 饭毕净手,昨日来的三人都到了院子里给朝华跪下磕头。其他人也都聚到了院子里,竟也有八个人了。 “快快起身,你们既来了我这里,便是同我有缘。” 棠雪下去扶三人起身,又一人给了一个荷包,里头是一两银子。 “棠雪、棠雨两个初来我这里时也是一人给了一两银子。如今你们来了,我也是一般对待。你们也瞧见了,我这院子大些,正缺个扫院子的。我听闻你在前厅就是负责扫院子的,对吗?” 朝华对着那跛脚的老婆婆问道。 老婆婆上前答道:“回主子话,奴婢在前厅负责杂活,扫院子也是奴婢负责。” 朝华听了这话摇摇头道:“在我这里,你只负责扫院子就是了。前头还有谢嬷嬷和邓嬷嬷在。她们二人主要负责洗衣、拿膳、看院子这三样活计,别的活计她们是一概不问的。如今你来了也一样,派给你扫院子的活了,就必然不会再叫你去洗衣浇花,你可明白了?” 老婆婆听了这话似乎有所触动,忙又要跪下谢恩,棠雪伸手拦住了:“咱们主子最是和善,不必总是跪。” 朝华又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奴婢名叫若水。” “那以后我便称呼你为若水嬷嬷了。你瞧我这院子昨日刚扫过,待会散了你便自去歇了吧,若是无聊,去耳房里找谢嬷嬷邓嬷嬷说说话也使得的。” 若水似乎还有话说,但又像是有所顾忌般,谢恩行礼之后就慢慢退到后头了。 她的屋子和谢嬷嬷邓嬷嬷在一处,都在西厢房第二间屋子里。昨日已经安顿好了。 朝华又对着下头的玉娘和赵嬷嬷道:“来之前呢,我院里的丫鬟把你们大致的情况都告诉我了,赵嬷嬷年纪大些,便做些看院子的活吧,正好帮着谢嬷嬷邓嬷嬷减轻些。” 三人便都上来谢恩,谢邓二人少了个活计,自然是喜不自胜。赵嬷嬷没想到第一天来就有银子拿,更是高兴。 玉娘是个机灵的,见主子和善,便主动上前道:“奴婢玉娘,见过主子。” 行了个好看的礼,比之旁人更有韵味。 朝华点点头,笑道:“快些免礼。我听闻你会乐器?” 玉娘大方道:“是啊,小时候学过好些个,但是称得上擅长的便只有琵琶和古琴了。” “琵琶……古琴……” 朝华若有所思,又问:“那么你觉得我能学哪种呢?” 玉娘沉思片刻道:“若是为着通些乐理、或是献艺的话,古琴倒是合适些。最主要的是,”玉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主子您瞧着神仙似的人物,气质与古琴更配些。还有一点便是,琵琶比之其他乐器更难学,不花上个三五年,是很难有所精进的。” 朝华听了这话展颜一笑:“幸而是问了你,若不然只怕我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门路呢。既如此,便劳烦老师教教学生弹古琴吧。” 朝华站起来,真的对着玉娘行礼。玉娘大大方方受了这个礼,转而又笑道:“奴婢受了这个礼,却并非是要在主子您面上称大。只是学艺拜师乃是天经地义,奴婢并不担这个老师的名头,与您做同门互相切磋,倒也可行。” “既如此,便听玉娘的。棠雨和棠雪的隔壁还有一间空屋子,玉娘便搬到那处吧。” 玉娘和赵嬷嬷却面面相觑,道:“奴婢两个是被抄了家没入官奴的,却没有一分行李,人来了便是了。” 积云听了这话上前道:“既如此,我带了你出去采买些东西,可好?” 玉娘果然笑道:“还确实有些东西要买,主子给了咱们这一两银子可真是救了急,还要麻烦积云娘子带路了。” 几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要买些什么,朝华便发了话:“这样吧,积云你从我的私账上支八两银子,你们八个人一人一两银子的份例用于采买。问问各人要买些什么,再带着棠雨和玉娘两个一道去帮着你便是。到前院和张掌家说一声借个马车,他必定应的。” 积云便笑着答应着去了。棠雨兴奋地去问各人有没有什么要买的,又央着朝华写了字条,便喜滋滋地拿着字条去前头找积云汇合,不提。 晚间,几人采买完毕回了院中,众人拿了东西俱都欢天喜地。 朝华单独叫了玉娘和赵嬷嬷过去嘱咐,只说她们是挂在书房伺候的人手里的,若是有外人来了,便从暗门处回书房便是。 棠雪又带着她二人认了暗门,带着她们亲自走了一遍,便放了二人去休息。 第98章 奏章 却说淮瑾去了书房见载疏,载疏果然带回了好消息。 “殿下,”他接过月明上的茶,放到淮瑾面前,才坐在淮瑾右下,“您吩咐的事,小的都办妥了,特来给您回禀。” “你说,我听着。” 淮瑾拿了一本空白奏章开始写,边写边听。 载疏点点头道:“回殿下,小的共派出十人分别往河清、蒋桥、横水、石桥、峡石堡等五地采买粮食,共计两万石粮食,目前已经分别存放在了云记粮食铺与南记粮食铺里。这两间粮店刚开业,并未对外营业。另外派了五人去最近的蒋桥采买了大批的伤寒药材与外伤药材,并些纱布之类的,已都存放在了咱们的永寿医馆里;至于男女衣袍,则是小的负责在都中采买,因都中生意人多,往来频繁,因此小的采买衣裳并未引人注意,现今都存放在了云记绸缎庄里。此外就是沙石,昨日小的收到了回信,派去南边采买沙石的伙计已经买到了足量的沙石,就地存放在了当地的沙场里,就等咱们的信了。咱们卖了船得的银钱已经尽数花光,余下不足的,小的都用各家铺子里还未入账的银钱冲抵了,并未动府中库房。” 淮瑾点点头,此时奏章也已写完,正等着晾干。 “你辛苦了,”淮瑾又拿出一叠澄心堂纸来写信,“咱们的镖局现今共有多少镖师?” 载疏不假思索道:“签了契的镖师共有十二名。还有一些是临时工,虽没签契书但也是常在咱们镖局干的,有五名。” 淮瑾下笔飞快,道:“那就派出去六名先行南下去与咱们的沙石汇合,叫他们带着沙石南下岭南,到泷州去找余危接应。他目下还在泷州修渠,我会去信告知他具体情况,提前知会他接应咱们的镖师。另外镖师们南下若是遇到沙场,再补充些沙石也是可以的。” 载疏点点头应下,在心中记好自己需要办的事。 淮瑾写完信后奏章也干了,便高声叫外头的载义进来。 “载义,你拿着我的令进宫去,将这份奏章递给魏思,叫他想法子将奏章往父亲跟前递一递。” 载义答应了就去。载疏却道:“殿下,还有一事,正是关于魏思的。” 淮瑾仍低着头,听了此话却抬起了眼睛。 “且说来听听。” “倒是关于他那侄女魏窕窕的。咱们的人蹲守了近一个月,终于等到了出宫来看魏窕窕的魏思。这魏窕窕在皇陵建成后就新购了一栋宅子,在崇贤坊。为何选在这崇贤坊却是大有讲究。崇贤坊内有一个寺庙叫西明寺的,求子最灵,因而每日里香客不歇,人来人往不断,最适合掩人耳目。那魏思换上便服之后就是个普通人,并不像宦官。因而并不惹人耳目。咱们的人眼见着魏思进了崇贤坊,便在西明寺住了下来。夜里去宅子外头蹲守时,听见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淮瑾听到这里放下笔,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奇怪的声音?” 载疏却有些难以启齿。但想着事关紧要,又咬咬牙道:“这魏思似乎有特殊的癖好,专爱折磨女子,这也便罢了,可他作弄的女子正是他那亲侄女,魏窕窕。” 淮瑾有些沉吟,问道:“这魏窕窕可确实是魏思的亲侄女?” 载疏点点头:“确实。当初查魏思的时候,咱们的人去了他老家,他家在当地也算是有些个地位,有个旁支的族谱上头赫然写着他们两个的名字。魏思本名魏慎,原本读书很好,却不知为何进了宫做了太监。他只有一个哥哥,却留下一个女儿之后就去世了。这个女儿就是魏窕窕。小的担心这魏窕窕是抱来的,还花了点钱问了邻居,邻居都说魏窕窕确实是魏思大哥妻子生的女儿,他妻子生魏窕窕的时候还难产死了。” “也就是说,魏窕窕确实是魏思的亲侄女。” “是,这就是小的急着要见您的原因。魏思虽不能人道,却用了其他法子搓磨魏窕窕,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魏窕窕始终没有成亲嫁人,反倒是用着魏思的银钱不断地和小倌来往。” 淮瑾下了结论:“他对亲侄女有恩也有愧,所以才这般纵容她。” 载疏起了些鸡皮疙瘩,问道:“可还要继续盯着?” “不必了,有这些就够了。你派人将这封信速速送到泷州府衙余危手上,咱们的镖师准备好了也可以出发了。至于采买的东西暂时都先存放着,到时候朝廷会想法子买走的。” 载疏一一记下。 “您走后,我调了咱们的护卫飞马到了城外守着,却是有两批人马跟着您悄悄去了梁州。” 淮瑾并不意外,转而问道:“可知道是谁的人?” “有一队人马较为显眼。为什么显眼是因为他们的坐骑与旁人不同,都是来自多罗国的供马。” 淮瑾嘴角浮出轻笑:“他的人做事如此不谨慎,想必是有幕僚的功劳吧?” 载疏没听懂这句话,斟酌着问:“主子这是何意?” 淮瑾摇摇头:“没事,不必在意。另外一队人马想必是她的人吧?” “应该不错。” “这魏思,可真是个妙人。” 如此两边讨好,左右逢源。天知道到了最后可有人记他的功劳。 淮瑾背过身去,想着该怎么同大理寺协理这个案子。这个案子到了今日早上才被交给大理寺审理,都中却少有人知道,少有人论及。 高奉御虽偶有消息放出去,但也没什么人注意。 两方人马心里都有些惴惴,大理寺卿梁珏虽接了这个案子,但似乎不打算去办。 淮瑾转过身来:“去将这个案子的详细情况在各大食肆宣传一番,务必要人尽皆知。” “是,主子,小的这就去办。” 载疏每日给淮瑾办的事不知凡几,虽拿了好些银钱,但终究是怜他辛苦,又叫住道:“你的婚事,家中长辈可替你张罗了?” 一句话说的载疏脸红了个透。 “还……还不曾……小的倒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你不小了,若有中意的记得和我说,我替你做主。” “是,谢殿下。殿下小的还有事要去办,就先退下了!” 载疏掀了帘子忙不迭的跑了。 载义此时掀了帘子进来。 “我哥这是怎么了?跑那么着急?” “哈哈哈哈哈,想必是我给他的活计太多了他着急去办呢。” “对了,”淮瑾见载义进来了,话音一转,“你可有中意的小娘子?” “咳咳咳!属下……属下咳咳……还没有……”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顺了半天才顺下去。 淮瑾却笑,这两兄弟性子虽不同,脸红的样子倒是如出一辙。 “将岑大人请过来,就说我有事同他商议。” 载义自去请人不提。 而那封被魏思辗转几手送到圣人面前的奏章,正是为岐王府妾室冯朝华请封滕妾的奏章。 第99章 钓鱼 淮瑾写好几封信送出去之后已过了午膳时分。阿丘早去了琼芳阁报信,朝华自吃了饭之后便歇下了。 淮瑾却没有立刻用膳,只与岑望在内室谈话。 “殿下叫我来,可是为了那个死于殿上的人?” 岑望最近气色越发好了,在王府里日日钓鱼下棋,好不快活,倒是比刚进府时瞧着年轻不少,精神头也足。 淮瑾点点头:“思政殿如今漏的跟筛子似的,魏思的胆子未免太大。” “他这么做,必然是有理由的。如今郑王与五皇子都有继承大统的可能,大把的人两边站队,魏思此举倒算是寻常。只是这件事却不宜再深究。” “这是为何?”淮瑾心里虽已有了看法,但仍想听听岑望的见解。 “证据什么的,早被消灭了,你如今便是造再大的声势也引不来他们自露马脚。况且,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件事情对于贵人们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殿下实在不必费心在这件事情上。” “老师所言,倒与学生不同。学生之所以大张旗鼓要查此案的凶手,只是为了向圣人传达一个讯息。” 岑望的眼神亮了亮,捻了块鹅糕。 淮瑾却没有立刻往下说,反叹了口气,又起身将门扉紧闭。 “怎么?” 岑望发问。 “父亲毕竟上了年纪,在那个位置久了,难免多疑。” 淮瑾话只说一半。岑望将鹅糕吃了,咂巴两口:“这鹅糕,滑腻可口,甚好。至于……多疑……哈哈哈哈哈妙哉!” “咱们不过是将异常呈于圣人跟前,至于父亲要怀疑谁,怀不怀疑,必然是心里有了决算的,咱们就不用操心了。” 岑望又捻了一块鹅糕,捏在手里端详。半晌又转了话音道:“静安居的那件事,我也听说了。” 淮瑾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学生内院的事,不敢劳烦老师费神。” 岑望看了他一眼道:“你送出去的折子,恐怕会石沉大海。” 淮瑾不说话,岑望知道他心里坚持,拧巴着,叹口气道:“你要为她求名分,自然无不可。只是你没有什么可以谈判的条件,不如先将此事放下,专心对付岭南那边。” 岭南…… 是啊,自己怎么没想到。淮瑾从前向来是不屑于挟功自傲的,此时却觉得此法甚好。 “学生明白了,多谢老师提点。” 岑望笑笑,专心喝着茶,对冲鹅糕的甜腻。过两刻没忍住又捻了几块。见淮瑾看他,便催着他赶紧去吃饭,自己拍拍手去后头找书去了。 淮瑾只随意对付了几口,就叫阿丘去前院将护卫弋扬、弋捷、弋振、弋捃叫了过来,只说有话吩咐。 吃毕了饭,正用茶水漱口时阿丘就来报护卫快到了。他们来得极快,淮瑾刚出书房门他们就已经在院里候着,一见淮瑾就齐齐跪了下去。 “属下等失职,还请殿下治罪。” 为首的是其中资历最丰的弋扬,是岐王身边最早的一批护卫之一。与府中其余护卫的花青色服制不同,这几人皆身着帝释青色的圆领袍护卫服饰,腰间各配一柄长剑。身长七尺,身手不凡。 淮瑾漱了口之后手上拿了一本医经在看,上头也提到了一些用毒制毒方式,他坐在院中石凳上,并不抬眼道:“何罪之有?” 弋扬仍跪着答道:“冯娘子受辱,属下等没有进内院护卫,属失职。” 淮瑾合了书站起来道:“娘子并未受辱。我叫你们来只是想重申一件事,你们是我岐王麾下的护卫不错,但各人有各人的职责所在。你们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冯娘子,哪怕在内院,只要冯娘子的安危受到了威胁,你们就必须出手护卫,可明白了?” “属下等,铭记于心!” “王府里其余的护卫事务你们不必参与,保护好娘子便是。退下吧。” “是,属下等告退。” 待出了院子,几人一路往前院回去。 弋捃年纪是几人中最小的,才只十七的年岁,满脸的稚气。他犹豫了半天终究是按捺不住问道:“你们说,殿下为何单单给冯娘子安排护卫?王妃娘娘和侧妃娘娘可都没有殿下的护卫,冯娘子再受宠也不过是殿下的妾室罢了。” 弋捷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应该说是,冯娘子即便是再不受宠,也是咱们殿下的人,咱们便有护卫她的责任在。更何况满府里也就你不知道殿下将冯娘子瞧得多重。” 弋扬点点头:“弋捷说的有理,咱们不管别的,只护卫好娘子便是。上次的事情可不能再出现了,殿下如今也发话了,紧急情况时,内院咱们也入得。” 众人点了点头,一路回了前院。 而云都城各间食肆酒肆里,关于那具殿上吐血身亡的尸体已是议论纷纷。都说高奉御技艺高超,早在那人的身体里验出了什么,只怕那凶手早晚都要落网。 原本死了个平头百姓并没有人关心,但是如今却有消息称那人的死与梁州恶霸逼良家女为妾,其父被气死的事件有关。更有人称那恶霸的身份似乎与宫里头的某位娘娘有关。众人只敢悄悄议论着,都在心里猜测那位娘娘究竟是谁,竟有如此手眼通天的本事。 事件发酵了几天,却忽然没了下文,云都城里不再有人议论此事。圣人秘密召淮瑾入内奏对。 “你这法子,似乎并不管用。” 圣人的殿里没有留人伺候,只有淮瑾一人站在下首。 淮瑾却笑道:“父亲,如此恰说明儿子的法子起了效果的。” “此话何意?” “回父亲,当日您命儿子即刻前往梁州护送告御状的人回云都城。您的令一发儿子就立刻动身前往,期间只派人往儿子府中送了信。可儿子刚出城就发现有人跟着,且不说是谁的人、几队人马,只说儿子被人尾随这件事,便十分可疑。信是殿上您发的,儿子也即刻动身,却依旧被人尾随;再说回那告御状的人被人下了毒,以致大殿上吐血而亡。事后儿子立刻大肆宣扬了这件事,按理说那尸体存放的位置不是秘密,有人想动手脚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那尸体放在那,至今无人去动什么手脚,云都城中风言风语了几日,直指宫中贵人,却依旧没了下文,若不是知道些什么内情,那凶手怎么始终无动于衷?以儿子愚见,父亲身边恐有……” “岂有此理!” 淮瑾话未说完,圣人便勃然大怒。 “你是说,朕身边的人有二心……” 圣人动了气,微微有些气喘。淮瑾上前为他顺了顺,道:“儿子不好多说,只是这两件事都有些巧合,如今那人死了,若要查便只能去梁州查。可过了那么久,难保那些人没有消灭证据,查无可查。若是不查,却正好中了那人下怀。事到如今,咱们已失了方向,儿子便只能剑走偏锋,从这件事的怪异之处入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才有了如今的猜测。” “你好大的胆子,想让朕做你查案的工具。” 圣人气喘匀了,虽说了这话,却不见什么怒容。 淮瑾退下去斟酌着道:“此事全凭父亲心意,若父亲按住不提,此事也不会有什么下文了,横竖不过是下面的事闹大了,治梁州府衙一个治理不严的罪,倒也能平民愤,将此事揭过去。” 淮瑾说完这些就站着等圣人示下。给圣人汇报,最忌讳过多揣测生意、替圣人做主,最好的就是话说到了,决定让圣人下。 过了半晌,圣人才道:“这件事是咱们失了先机,没有处理好。便治梁州主事官一个渎职的罪也就是了。至于这件事本身,便先放过,给那家人多些银钱补贴,也就是了。” 毕竟还要留着那恶霸钓鱼呢,当然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淮瑾心中了然,退下不提。自有人去大理寺告知此案圣裁。 他出了思政殿时已是下午,却没有立刻出宫,而是去了长平宫给孟淑妃请安。 第100章 诉说 长平宫内一片寂静,正是午睡的时辰。只有两个年岁小些的宫女倚在殿门口打盹。 见岐王来了,立刻跪下迷迷蒙蒙地请安。 淮瑾径自略过她们,进了长平宫内殿,苏英候在外头,正要请安时淮瑾抬手制止,轻声问:“母亲在歇晌吗?” 苏英点点头:“回殿下,娘娘带着公主和表小姐歇晌呢,约莫还有一二刻便该起身了。” 淮瑾边点头边往外走:“那我便在外头等着。” 苏英连忙遣了宫女奉茶,又叮嘱上些御膳房新制的点心不提。 果然不一会,孟淑妃便牵着澄盈出来了。 “哥哥!”一个小小的、粉粉的,又带着无限力量的身影冲向淮瑾。 淮瑾稳稳地接住妹妹,又举高高问:“阿盈,你想我了吗?” “想!每天每天!都在想你!” 淮瑾眼中溢满了他自己没有发觉的温情,放下妹妹后又拉着她的手细细问了问功课上的事,又说过几日带礼物过来看她。还不忘关心表妹孟玄晖的功课。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个人才被孟淑妃打发去了后头做女红。 他终于有空喝了口茶,例行问道:“母亲近日身子如何?儿子瞧着您的面色倒很红润。” 孟淑妃虽叹了气,嘴角却是上扬着的:“身子能不好吗?你不知道她两个有多磨人。自从熟了以后呀是日日磨牙,还爱争高低呢,我这一天天的除了照顾她们还要日日断几次公案,身子想不好都不行。” 淮瑾想起阿盈的确调皮,笑道:“有妹妹们陪伴着,于母亲而言自然是好事。” “是啊,不过……”孟淑妃端起茶碗,“我这里少见你家王妃薛氏进来请安,吴氏倒常来看我。” 淮瑾低着头饮茶:“那儿子回去便叮嘱她常来给您请安。” 孟淑妃拿不准,便直截了当问道:“你们感情还好吧?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要个孩子了。郑王妃前两日刚诊出一个月的身孕,秦贵妃眼见着就要做祖母了。纵使你不喜薛氏,那吴氏母亲可是费了心思为你选的,你总该喜欢才是。” 淮瑾听了那句‘你总该喜欢‘有些哭笑不得,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应对:“这件事情,自然是顺其自然,母亲现今有两个小的闹腾,还嫌不够吗?” “有她两个自然是够了。只是……算了,左右你比你二哥年轻些,晚两年也属正常。” 孟淑妃如今也知道自己左右不了淮瑾的事情,比从前看开许多。 二人随意地聊着些家常,打发着时间。淮瑾见时间差不多了,便道:“如今已是三月底,再有不到十日就是清明祭了,父亲可有说今年的祭祀在何处举行?” 孟淑妃随意道:“每年的祭祀不都是礼部主办吗?今年想来也是依循旧例吧?” 淮瑾捻了一颗糖糕在手里,却并不吃下。 “可今年新修了皇陵,想必清明祭祀不会如此草率。” 孟淑妃若有所思道:“说起来,你父亲半月前曾与我说起过今年清明祭祀的事情,你不提,我差点都忘了。” “父亲怎么说?” “你父亲只说,今年的清明祭是皇陵建成后的第一次祭祀,叫礼部祠部司先预备着祭祀相关,主祭人却还没有最终决定。毕竟这是大事,关乎祖宗社稷,马虎不得。怪不得秦贵妃近来老往思政殿去,原是为了这件事。” 孟淑妃有些嘀咕。 淮瑾看向她,语气放轻松道:“这件事,自然是长子来做最合适。秦贵妃去也是常理。” 孟淑妃正要说如今皇后一党不可小觑,若是贸然将郑王定为主祭人,他们恐会争吵不休。可她话未出口又见到了儿子眼中的光,坚定的,毋庸置疑的。 每次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便是这副样子,从不主动说出口,总要拐个弯。 孟淑妃心里懊悔自己同他有了嫌隙,想着找补,叹口气道:“你呀,想让我递话就直接说,咱们之间不必如此,你我一体,母亲自然是全心全意为你。” 淮瑾这才露出笑意来:“如此,万谢母亲。” 到了晚些时候,孟淑妃亲做了补身的汤带着苏英一路端着去了思政殿。第二日,圣人便颁了旨意下来,由郑王担任此次清明祭的主祭人,地点就在新修好的皇陵—落霞山陵墓。 圣人旨意已下,再多的怨言也不能再出口,皇后那边也只好认下。 礼部所有的同僚都在加紧布置相关事宜,主祭人定下之后,许多事情便有了方向可以着手,故而礼部虽忙倒并不乱。 云都城内却因为这道旨意又沸腾了起来。比当初下旨建皇陵掀起的讨论还多些。 若叶肆一间雅间里。 “我就说吧,岐王主建了皇陵又如何?还不是给他人作嫁衣裳?这祭祀之事,自古以来都是顶要紧的,不是长子就是太子来主祭。往年都是咱们圣人亲自主祭,今年居然将这件事情交给了郑王殿下,还是在新修好的落霞山陵墓。如此两相比肩之下,你们说,这代表着什么……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尤二喝了些酒,不免有些飘了。 他高兴啊,更是与有荣焉。若是真能那般,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这门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也能沾上好些光。 可他过于忘形,喝了两口酒竟连岐王都敢议论。旁边的人自悄悄记下,座下也无一人搭腔,气氛一时冷了下去。 尤二还自顾自道:“咱们家,那和秦尚书可是有姻亲关系的,打断骨头都还连着筋,以后啊,要是……” 旁边一人眼见着尤二说的不像,怕他祸从口出牵累这一桌人,忙递了杯酒过去打断。 “来,今儿大家高兴!多喝点,我请客,咱们敬你!”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忙举杯道:“来来来!敬尤二!” 尤二被人打断,心中不悦。手拿着酒杯指来指去,一杯酒倒洒了半杯,口中直道:“你们啊就是胆子太小,这也顾忌那也顾忌,真是不中用!我告诉你们,如今这般,以后你们也别眼红我!” 几人哪敢反驳,都只笑着应酬,说些好话,好歹将这个话题给带了过去。 上菜的小厮却很快就将这个消息禀了掌柜,掌柜的又写了条子让人藏在食盒里递去载疏手上。晚间,这个消息就到了淮瑾案边。 “如此,正是咱们的机会。” 岑望坐在淮瑾左手边,吃着朝华特意送过来的果子。 “郑王如日中天,咱们才如行在暗处,各样行事都便宜。” 淮瑾若有所思:“我已给余危递了信,消息应当快到他手上了。到时候从岭南传回水患相关的消息,二哥那时刚主祭完清明祭,父亲应当不会再将这远行且无油水的差事给二哥,那这趟差事大概就是咱们的了。” 这样,我才有机会建功,为你谋个名分。 岑望自然知道淮瑾心中所想。可在岑望看来,淮瑾求来水患差事并非单单为了朝华,更是为百姓、为自己。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岐王的心里终究还是有苍生。 岑望从不多话。他又捻了一颗果子送到嘴边,一边张着嘴一边道:“水患的事情我帮不了你,你自己万事注意,去了那边务必要保全自身。明日我去给我的老同窗们递个信,若是此事有变,叫他们多为你说话,务必保住你这差事。如今淑妃娘娘已非往日,你也成了亲王,万事不要怕,只管去做便是。” 岑望细细地一一交代,不仅是老师,更是长辈。淮瑾心中如何不暖,嘴上却说不出什么甜甜的话,还是朝华时常送东西到书房来,又陪伴岑望,淮瑾心里才放心些。 送走了岑望之后,淮瑾又看了其他的消息匣子,了解了一下这个月各铺子的收益,便吹了灯掩了房门,从暗门去到琼芳阁。 琼芳阁里也已吹了灯放了帐子,淮瑾趁夜摸过去,触手是一片如云般的温软触感。气味熟悉,是他放在心上的人。 榻上的人好像醒了,迷迷蒙蒙地抱上来,满怀的软玉温香,淮瑾难免沉醉,又行沉沦之事。 夜风寒凉,帐中却情热。微微摆动着的帐子里是两具叠在一起的年轻肉体,虽各自无言,却用身体诉说着情话。 诉说思念,诉说爱意;诉说理解,在这一刻,在以后的每一天,都成为彼此的依靠。 第101章 闺名 又一日午间,淮瑾正在静安居同朝华午饭。 “下午载疏会过来送账本,马上清明祭了,各处都紧张着,我约了老师在书房谈话,下午可能没什么时间陪你。但若没什么急事,我晚膳时分定回来陪你。” 朝华咽下口中的饭菜,用帕子掩口道:“殿下哪里的话,您的事是大事,我的事自然也是。我下午可要和玉娘学琴呢,正没功夫与您应酬,您呀早早地歇了晌就去隔壁办事才是正理。” 淮瑾心头一暖,知道她这是让自己心安理得地走呢,嘴上却不饶人道:“好个朝朝,净会拿捏自家郎君。” 朝朝,是朝华闺名。这还是她自己说梦话时透出来的,睡梦中她睡的极不安稳,枕边洇满了泪珠。她该是想家了,却已无家可归。 淮瑾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说漏了嘴。朝华自然也发现了,可却没有捉弄他的心思在,只含糊过去。 她拨了拨碗里的饭菜,深吸了口气:“殿下不必介怀,这本是我小名,只是我这里已没有能称呼我小名的亲友在,所以我没有同您说。您若喜欢,自然也叫得,左右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谁说没有?” 他小声嘀咕着,将这个称呼记在了心里,保留了下来。 忽然想起几日前秦府医的话,淮瑾忙给朝华夹了一筷子乳饼,却被她拨到了一边。 “殿下知道我最不耐烦吃这个了,一股子腥味。” 转而夹了些箸头春。 “我也不想逼你吃你不爱吃的东西,可前儿秦府医说了,你如今正长身子,乳饼啊、肉食一类都能让你长得快。你又不爱吃肉,少不得要多吃些乳饼,是也不是?” “是……但是这乳饼……确实一股子腥味嘛,不信你尝尝。” 朝华将那块乳饼夹到淮瑾碗里,淮瑾便吃了,虽入口有些腥味,但不乏香醇。 “我吃着倒不觉有什么腥味,不过你既说有,那便叫人吩咐厨司再多放些蜜进去调和,明日再吃,如何?” 朝华见淮瑾让步了,也不拿乔,甜笑着点点头。二人又吃了一会子,朝华怕再有一会那边该催了,忙赶着淮瑾去漱了口歇晌。 “你不睡吗?” 朝华服侍着淮瑾躺下,正弯着腰放帐子时,一双手猝不及防被抓住。好歹是光天化日的,后头还有丫鬟在说话,朝华的脸瞬间便红了,忙抽了手。 低头就见淮瑾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少不得安抚些,又附在耳边道:“殿下快快歇了吧,若是我同您一道,这晌还怎么歇?可别耽误了您的事。” 说着飞快地在唇角点了一下。 淮瑾仍是坚持,二人左右磨了磨,见朝华始终不让,又点了香,便也很快睡着了。 待朝华将他叫起收拾妥当去了书房,便已是未时,载疏已等了有一会。 他仍是一身深色圆领袍,站起身来行礼,淮瑾招呼他坐下。载疏也不客气,坐在淮瑾左手边道:“殿下,都中近来谈论最多的还是郑王殿下主祭清明祭一事。” 淮瑾已换了副清冷模样,全然不似半个时辰前磨着自家娘子要一道歇晌的样子。 “谈论的人可多?” 月明来上了新茶,又配了甜甜的点心。 载疏望着杯中漂浮的叶子,低头想了想,道:“虽有些多,但……称不上很多。” 淮瑾瞧着也有心事的模样,轻声道:“那还不够,便再放些消息出去,就说这次是圣人主动将这个差事派给了二哥,还多安排了好些人手跟着指导祭祀礼仪,本次祭祀当是近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等等。诸如此类夸大的消息,多多放些出去,还有两日便是清明祭,务必要尽快将此事给炒得更热。” “是,小的知道了。会在咱们手底下的每家店铺都放出消息。咱们的店铺都在云都城最繁华的地段,分布广,数量也多,伙计小厮更是不可计数。这消息一定很快便能传遍大街小巷。” “嗯,其余的便不再做了,免得招来不必要的注目。” “是,小的知道了。时间紧张,小的这就去着手铺开消息了。” 淮瑾本想留他下来吃晚饭,但知道这件事情确实紧急,交与他人他也不放心,便点点头放载疏离开。 很快,岑望摇着扇子精神矍铄地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殿下何事烦忧?” “知我者,莫若老师也。” 淮瑾露了笑意,起身迎他。又叫重新上茶布置点心,好一番忙乱。 “马上就要清明祭了,可我刚刚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二哥若是主持完祭祀就回来,那水患爆发的时候他已休整好了,未必不想去争一争这份苦差事。若二哥争了,这个差事纵使是我在牵头,父亲也未必会给我。” 岑望沉吟一番:“殿下之前从外头买粮食和衣物药材,就是希望到时候能与圣人多些谈判的资本。那目前的困境,殿下可有应对之法?” 不同于以往直接发表看法,岑望发现最近淮瑾自己的想法总令人惊喜。 淮瑾果然试探道:“不如,想个法子将二哥留在落霞山。” “如何留下?” “既然要夸大此次祭祀的规模,那么二哥作为长子,在祭祀结束之后留下祈福也属平常。这件事就要靠老师的人脉了,我在太史监没有相熟的,没法子帮我在圣人面前巧舌如簧,不知老师可有老朋友能担这个差事?” “哈哈哈哈哈哈,原是在这里等我呢!”岑望笑的仰倒,“不过我还真有熟人在太史监,正是太史少监潘寅。此人与我相识于微末之时,那时我见他大晚上的在外头读书,心里称奇,遂上前询问。他告诉我外头街市上尚有灯光,可以省些烛火钱,这种事情在读书人中也属常见。我呢就陪着聊了几句。可后来我又见过他几次,人老了就开始信命,我就觉得我和他有缘,这才开始资助他读书,算是他落魄时帮了一把。如今他已苦尽甘来,在太史监已到了少监的位置,说话自然是有些分量。这件事情交给他办,最适合不过。” 淮瑾也笑,想来是没想到此事如此顺利:“由太史少监来办此事,想来父亲也更容易相信。若真能将二哥留在落霞山陵墓的话,咱们去岭南的差事就稳妥了。” 岑望点了点头:“你做的准备虽多,但是不可大意。事情没到最后都是有变数的,咱们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接下来的就看圣人圣裁。此为尽人事听天命。” “是,谨遵老师教诲。” 二人见天色还早,便又下了局棋。日头往西落快要消失的时候,淮瑾留岑望下来一道用晚膳。 岑望却摆摆手:“我可不做那讨人嫌的老头子。我还不知道你,事情一定下来心思就开始往隔壁飘了,我岂能看不见?你快些去琼芳阁吧,那边已掌了灯等你过去。我也要快些回去写个条子递到潘寅手上,明日早朝他必定为咱们进言。” 淮瑾又给岑望行了个礼,目送他离开书房之后便从暗门去到了琼芳阁。 那边果然已掌了灯在等他。星星点点的暖黄色的柔光开在淮瑾心里,说不出的熨帖。廊下拿着一本琴谱的朝华正抬眼过来,望见他,立时便绽开了轻柔的笑意,他心里的无数柔情此时都化在了看向朝华的目光里。 而琼芳阁这边,下午却是不一般的忙碌。 第102章 体恤 朝华这边将淮瑾送到隔壁,玉娘便抱着几日前月明送来的几本琴谱过来了。 “外头还是有些凉,咱们就在里头吧?” 朝华郑重其事地跪坐在蒲团上,几案上陈着两杯清茶、两碟子蜜饯点心。笑吟吟地邀请玉娘。 玉娘放下琴谱后大大方方地坐在对面,并不急着翻开教学,反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主子,您若打定主意学琴,那首先您得有一把琴才是。只是这件事奴婢却帮不了您,市面上的好琴虽有,价却贵,您恐怕买不起。若要普通的琴,也可,只是效果上恐怕要打折扣,毕竟您的圈子不同于普通人,接触的都是亲王、王妃一类的贵人,他们都是各样好东西流水般见过的,您若是用次等的琴,且不说献艺效果如何如何,恐怕一上去就落了下乘。次等的琴,娱己娱心都是好的,只是却并不适合您这样的身份。” 这确实是件不得不重视的事。琴虽只是一把琴,可有时候也代表了自己的身份,代表着身后站着的岐王。 朝华听了这话果然收了笑意,端坐道:“玉娘说的是。不过咱们既然是同门切磋,那玉娘切不可再称呼我为主子,就叫我朝华或冯娘子便是了。至于琴,倒未必买不起好琴。只是不知这‘好琴’价值几何才算好琴?” 玉娘到今并不知道朝华有自己的产业。她在进琼芳阁之前便听说过这位冯娘子的事,外头都说她出身商籍,本是奉茶丫鬟,却凭着仙姿绮貌勾引了主子,一朝变作凤凰升了天。年纪虽小本事却大,勾引着主子将她捧在手心里,想来手段非常、不是个善茬。 可她见了这位“不是个善茬”的冯娘子之后,却改变了主意。 那打赏的一两银子虽多,却并不是打动玉娘的关键。这位手段非常的冯娘子在听说自己与赵嬷嬷没有行李之后,立即便安排了贴身的丫鬟带着自己出去采买,唯恐自己不便。为着一视同仁,八个下人一个不落的都有。 寻常的主子在丫鬟进院子之后能有打赏已是少见,更别说这份体恤的心。这份体恤,便是难得。 她从小便为以后嫁作达官贵人的妾室而做准备,何曾得到过尊重与体恤?落难后更是遭遇了数不清的白眼。朝华,是第一个给她尊重也给她体恤的主子。这一两银子,于她而言不多,可对玉娘而言,价值千金。 自己既然进了这院子,又收了恩惠,自然一心为她。争宠也罢,自保也罢,自己都要尽己所能保冯娘子安稳。 如今听她说未必买不起,玉娘奇怪:“市面上的琴,若要称得起‘好‘字,不说千金,百金是要的,还得识货才能不被骗。娘子说买得起,不是开玩笑吧?” 倒不是玉娘瞧不起朝华,她知道妾室每月的月例是二十两银子。这二十两银子要紧着一个月的花销,还要给院子里的丫鬟打赏,能有结余已是不易,哪里买得起百金的琴? 朝华见玉娘不解,少不得解释道:“钱的事,玉娘不必担心,我自然能解决。左右下午也无事,不如咱们便去瞧瞧琴吧,若有合适的,立时便买回来。” 朝华一面叫积云去开箱子拿钱,一面预备更衣。玉娘见朝华不像是开玩笑,心里想着自己是多虑了,便也安心去准备。两刻后三人便坐上了去西市的马车。 “东西市珍宝奇玩不少,更有西域来的商人卖些特殊的东西。我从前做妾室时甚少出门,也不知究竟哪里有靠谱的琴行。但是有一点,我是识货的,大不了咱们货比三家,一定要买到一把好琴。” 玉娘同其他被困在后宅没有自由的娘子们一般,每次出门都有些兴奋。大周朝虽民风开放,可这份开放却不是人人都有。未出阁的娘子与正室娘子们自然是时常都能出门,可妾室丫鬟们,却如囚鸟,总被困住。 积云也高兴:“这白天出门果然也有意思,你瞧!好多卖字画的!虽看不懂但好热闹呀!” 玉娘坐在积云身边,也凑过去看,眼睛亮晶晶地,忽道:“还有糖画呢!” “喜欢吗?喜欢咱们就买。积云,咱们下来走走吧,叫车夫在市口等咱们。” 积云听了吩咐便叫车夫停了车。二人一左一右紧挨着朝华,她两手上都拿了一支糖画。 “主子,您怎么不吃?又甜又清爽,可好吃了!” 朝华摆了摆手:“你们吃吧,我不爱吃糖人。” 积云想起了除夕夜送过来的那两支糖人,心下奇怪,却没有深究。 弋扬带着弋捃在隔着七八步的地方护卫。 走着走着,积云手上已提了好几个包裹,玉娘拉了朝华的手道:“瞧,终于遇到一家琴行了!” 三人进去瞧看,半天才出来一个俊俏的青年郎君。 “主子,我瞧这把琴摸着舒服,像是好琴。” 积云瞧见一把红杉木师旷式瑶琴,上手摸了一把。 “娘子好眼光!这把琴可是前朝传下来的古琴,泛音脆美、散音松沉、按音悠长,可称得上好琴!” 这位俊俏郎君打着一把折扇,身形细长、眉眼英气,容颜俊美不逊女子。站在朝华三人两步远处介绍着。 朝华对他笑笑,上前看了看,又转向玉娘道:“玉娘,你瞧这把琴如何?” 玉娘朝着郎君行礼,问道:“不知郎君可是琴行老板?” “正是。” “郎君怎么称呼?” “叫我止郎君便是。” “止郎君,不知可否让我试试这把琴?” “自然,来买琴的自然是要试试琴才知道合不合手。” 琴行老板答应的干脆,玉娘便取了琴放到一边的琴案上,坐下拨弄了几下调音,便开始抚琴。 玉娘只弹了半曲,朝华还未入门,正是不懂。却见止郎君抚掌笑道:“这位娘子倒是行家,我这把小春雷在你手里,倒是乖巧地紧。” 玉娘轻拿轻放,将小春雷放了回去,笑道:“郎君的这把琴,若我们诚心要买,您给价几何?” 止郎君朝前一步,露出个笑面孔来,倒把积云给看得脸红,忙背过身去。这人长得着实是太过俊俏。 “若是娘子要买,我自然是不赚你的钱,八十金!最低最低了!” “八十金?!”积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贵?!” “诶,娘子此言差矣。我这把琴可是古琴,价钱上本就比新琴要贵些,八十金已是底价了。” “是吗?”玉娘朝前走去,又摸了一把小春雷。“这把琴杉木为面,梓木为底。杉木取向阳一面,梓木取背阴一面,木质虽有不同,但以历年久远为佳。这把琴的杉木面的纹路倒不像是古木,郎君却说是前朝的古琴,该不会是看我们都是娘子,想要诓我们银钱吧?” 玉娘自信满满地坐下,准备迎接止郎君的致歉。朝华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却见他涨红了脸,半晌才说出一句:“那老东西!敢骗我的钱!!” 第103章 朋友 三人听了这话都愣在了当场,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一息之后。 “老东西?” 玉娘张大了嘴巴。 “骗你的钱?” 积云一头雾水。 “郎君莫不是被人骗了?” 朝华试探出口。 止郎君被这三句话又震了几震,踉跄不稳,黑亮的双眼汪了一潭水汽,半晌竟落下泪来。 “天爷呀我可怎么办呀……我还和他们打赌我一定能赚钱一定能比他们还有钱……我现在可怎么办呀?” 止郎君哭着哭着竟蹲了下去。三人面面相觑。忽然,玉娘目光闪动,往前走去也蹲在止郎君面前,竟是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 “你!你做什么?” 止郎君捂着脸站起来,抽抽噎噎的,不像是郎君做派。 “触手滑腻柔软,还这般爱哭,你不会是哪家的小娘子吧?” 玉娘话出口时已带上笑意,显然是确信了。果见那“郎君”面色微红,神色也十分不自然起来。 “啊!我就说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原来是个娘子!” 积云指着她,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朝华闻言往前走去,抽出随身带着的帕子递了过去。 “这是没用过的干净帕子,快擦擦脸吧,不然这眼泪一浸,脸就容易红。” 那“郎君”见面前三人都是一副好心模样,朝华也是神妃仙子似的美人,不像是市井泼皮,这才接过帕子擦了擦。 “你说被骗了,是怎么回事?” 玉娘心里系着买琴的重任,不敢随意信人,忙开口问道。 “……是曾经来我家里教习过的瑶琴老师给了我这张琴,他说这张琴跟了他几十年,是上好的古琴。见我有慧根,实在是有缘,便想着低价卖我。后来他知道我想开琴行自力更生,便又说南市有一家琴行,里头的琴最好不过,亲自带着我去了,挑了几张。后来琴还是不够,我便托我的朋友从外地买了几张琴,这才开起了这家琴行。你们是我的第一位客人,我本来以为自己终于要开始赚钱了,却不想这位娘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我竟是被骗了呀!” “止郎君”止住了泪水,方一字一句道来,语气愤愤。 玉娘试探问道:“那你这把琴买来时是多少钱?” “五十金……” “五十金?!!那你怎么卖我们八十金?你简直是黑商啊!” 积云气得跳了起来,朝华也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那……那我没办法嘛……”止郎君有些着急了,也站起来解释,语气急切,“我要是赚不够钱,夏天就得去嫁人,还是嫁的我不喜欢的人,我没有法子这才……这才失了分寸……” 玉娘似有不忍,叹了口气道:“你这把琴,三十金顶多了。幸而是遇到了我们,你要是遇到别的气性大的,砸了你的店都有可能。纵使我们有心帮你,你若是再这么卖琴,不但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在这几处街市里都混不下去。” 积云也摇摇头:“咱们虽心疼你的遭遇,可是也没道理将自己的钱砸进水里。你不如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追回那些被骗的钱。” “止郎君”耷拉着脸:“买卖这种事,属于你情我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早已银货两讫,我上哪里去讨回来呢?” 朝华顿了顿,道:“你若想长久地开起这家店,那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些被骗着买来的琴,你多少钱买回来的就多少钱卖出去,不至于你自己背负损失,好歹能清理出去一些库存,也不至于砸了自己的招牌。” 她沉默了好半晌,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也只能这么办了。阿知多谢娘子教诲。你们想看什么琴?我原价卖与你们。” 积云悄悄拉了拉玉娘的袖子:“这还能信她吗?不会还骗我们吧?” 朝华笑了笑:“你放心,有玉娘在,她骗不了咱们了,咱们只管放心看。这家琴行这么多张琴,咱们一定能挑到一张好琴。” 阿知听了这话也放松了心情,略整了仪容上前问道:“娘子想挑一张什么样的琴?样子好看的还是年代久远些的?” 朝华正色道:“我想挑一张能陪我多年的好琴。” 玉娘也开口搭腔:“你有所不知,我家娘子身份贵重,学琴虽只为爱好,可却不能跌了自家身份。” 阿知闻言往后退了退,做了个‘请’的手势。 朝华四处看了看,指了一张桐木灵机式的瑶琴,恰挂在右边墙上一处不甚显眼的位置。 “我想看看那一张。” 阿知看过去便有些愣住,脱口而出道:“娘子好眼光……” 积云听了这话立时就道:“你怎么一样的话来回说呀……” 玉娘轻轻扯了扯积云:“这次的琴瞧着的确不错,且细细听听。” 阿知上前去将这把琴取下来轻轻放于琴案上。 “这张琴是我的至交好友从灵寿县买回来的。它出自什么年间我倒不确定,端看这张琴面、底皆为桐木,此为纯阳材。琴中四善为‘苍、松、脆、滑’,这张琴单从琴材而论,中有太古声,乃上佳。” 朝华不置可否,转向玉娘。玉娘坐上去抚弄两把,竟有禅音袅袅、余韵悠悠之感。 “这张琴琴面弧形优美,琴底平直,中有太古声,泛音轻清、散音旷远、按音悠长,确是好琴。” 朝华上前摸了这张琴,触手温润,余音悠远,不免十分心动,问道:“这张琴……价几何?” 阿知有些踌躇:“朋友卖给我的卖价是三百金,只是我不确定这价钱有没有什么水分……” 玉娘笑笑:“这张琴值这个价,倒是没什么水分。” 阿知听了这话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既如此,为着赔罪,这张琴我二百八十金卖与娘子,省下的二十金权作我的小小赔礼,大家交个朋友可好?” 朝华三人对视着笑了笑,玉娘道:“如此,便替咱们主子多谢掌柜的了。也祝掌柜的财源滚滚,早日得偿所愿!” 阿知细细地将这张琴包好,积云将带来的金子并些银票都交与阿知。 “诶,怎么是三百金?” 阿知点了点,发现竟多了二十金。 朝华走到门边回身笑道:“正如你所说,大家有缘交个朋友,那么刚刚的插曲就当没有发生过好了,你做生意不容易,又是有苦衷被骗了,我岂能趁你犯错就任意占你便宜?况且玉娘说了,这张琴确是好琴值三百金,我照价付你,本是应该。” 说完就带着积云、玉娘离开了。积云抱着琴走在后边,走了几步,护卫弋扬悄悄上前接过,几人又逛了逛,便一道回了府。 第104章 日程 几人回到府中时尚未黄昏。烟霞色的光铺满了院子,海棠花一夜之间开了满树,草木丰沛、雾尽风暖。暖风夹着花香,吹动时花枝轻颤、花瓣略飞,好一派小园春光。 棠雪和棠雨听见动静迎上来,给朝华净手,又张罗着茶水点心,一时忙乱。 “主子,才刚你们回来前弋扬护卫将您买的琴送了过来,您快拆了让咱们也开开眼。” 棠雨最热衷这些事。积云笑着上前:“岂能劳动主子?我来拆。” 说着就挽了袖子上前。朝华与玉娘分左右坐在榻边,看着积云一点点将包裹拆了。棠雪早就去前院找张掌家要了一张琴案,更叮嘱不要往外传,同赵嬷嬷两人一道将琴案给搬了回来,如今正放在厅里正中的位置。 “这琴案就摆在这里,宽敞,练琴也方便些。” 玉娘满意地点点头。朝华也道:“如今天虽暖了,早晚仍凉,在内室学琴更方便些,也不至于扰了殿下。” 几人围着拆好的琴左右看看。此时已至黄昏,赵嬷嬷去领膳盒,若水嬷嬷见外头落了些花瓣,便出来略扫了扫。 玉娘忽想起一件事来:“娘子,这琴原本是有名字的,不过有些买主在买了琴之后会给自己的琴另外取名。阿知才刚忘了告诉您这琴的名字,正好,您便给琴取个名字吧。” 朝华坐下轻轻地抚弄两下,琴音旷远。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近来读诗读到这一首,意境优美,静喧合一、颇具禅趣,正与这张琴音相合,不如就叫’松间月‘吧。若我此生也能有幸过上这样的生活,就不负我这张琴了。” 玉娘点点头:“这会有些晚了,倒不适合学琴。娘子每日的日程是什么?咱们不如先定下每日学琴的时间,若有特殊情况就另算。” “玉娘此言有理,”朝华点点头,又坐到玉娘身边,“每日晨起要练十页大字,之后便略看看书,因我识得的字不甚多,有好些书看不了,最近也不过是仍旧琢磨《论语》,殿下说了好长时间要带我读书,左右抽不出空闲来。练字、看书便要花去一个时辰左右。有时候还要同莫家大爷对账,不过这个是一月一次,并不频繁。其余便没什么事了。” 玉娘想了想,道:“那就上午学琴半个时辰,下午歇了晌之后再练一个时辰的琴,每日如此。您学琴不心急的话,这个强度便够了。” “自然是不心急。学什么自然是稳扎稳打最好了。” “我这边的琴谱你先看起来,熟悉一下,明日一早咱们便开始教学。” “是,谨遵玉娘的吩咐!” 几人笑闹了两句,朝华便拿了琴谱到廊下坐着看。 若水嬷嬷在外头听见了几句她们说的话,见朝华出来了便想着上去说些什么。 此时天色暗了,屋里已掌了灯。赵嬷嬷恰好拿了膳盒回来,淮瑾也从书房那边过来了,若水嬷嬷见人多了便行了个礼退下。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淮瑾大早上便出去上朝。 朝上,潘寅果然就清明祭的事情托了好大一番说辞。 “此次祭祀,年份上虽平常,可毕竟是我朝落霞山陵墓建成后的初次祭祀,须得敬告祖先、格外重视。” 圣人这几次上朝都有些精神不济,此刻听了这话,强打精神道:“依卿所见,何为‘格外重视’?” 潘寅又作一揖:“回陛下,郑王殿下乃长子,代您祭祀乃众望所归。依臣之见,郑王殿下若能在清明祭之后留在落霞山陵墓祈福,必能保佑我大周繁昌。” “如此,着郑王留在落霞山代朕祈福十四日。” 魏思见圣人精神不济,忙上前道:“退朝——!” 淮瑾心中大慰,面上不显,到了外头后追上郑王。 “二哥留步!” 郑王穿着亲王服制,回身冲着淮瑾爽朗一笑。 “三弟,何事?” 他人前受圣人重视、臣工仰望。人后后嗣有继、夫妻和睦、母族兴旺,实在是春风得意得紧。 淮瑾也噙着笑意,上前作揖道:“恭喜二哥,此次主祭意义非凡,更为国祈福,弟弟心里着实为你高兴。” 郑王听了这话,揽了淮瑾的肩膀:“旁人恭喜我,我倒没什么感觉。但三弟你恭喜我,我打从心底里高兴!今日有事吗?没事的话到我府上去喝几杯酒。上次我去了你府上你给我引荐余危解我困境,我还没有请你到我府上去过呢,今日高兴,正是时候!” “二哥相邀,弟弟岂有拒绝的道理?正好明日二哥就要出发去落霞山了,弟弟为你饯行,还望哥哥此行顺利。” 兄弟二人相携着往宫外走,直喝到下午时分。 而琼芳阁这边,朝华早早起身,正于窗下练字。 若水嬷嬷拿着扫帚在外头徘徊,几次之后,朝华终于发现了不对。十页大字练完之后,朝华高声对着院子里道:“嬷嬷,进来喝口水吧!” 若水闻言行了礼便进来站在厅里,棠雨斟了盏茶递给她。 “多谢。” 朝华一边净手一边问道:“嬷嬷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若水也不扭捏,知道这屋里并没有外人,便鼓起勇气道:“您是不是想读书?” 朝华随意点点头,自嘲一笑:“是啊,可惜没有师傅带我,我一个人看书总是费劲些,有些字纵使懂,会写,可字的意思、引伸义我都一知半解,读书读了好久,总是不得其法。可能与我没有正统地受过启蒙有关吧。” 若水听了这话不再踌躇:“不如,我教您读书吧?” 棠雪正好过来,听了这话有些奇道:“嬷嬷您识字吗?” 朝华却正色起来,叫丫鬟们回避,拉了若水细细问道:“嬷嬷您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是……其实我是之前淑妃娘娘身边的伴读……” 原来若水小时曾是孟淑妃未出阁时的伴读丫鬟,日日跟着学些读书写字的,她又有慧根,便都一一学了下来。原本孟淑妃是要带她进宫的,但没想到进宫前夜她突发急病,竟卧床不起,孟淑妃无奈之下换了另一名侍女苏英入宫随侍。 第105章 若水 后来过了三月若水病方好,孟淑妃的母家族人却不肯将她留下,只说她在主子入宫前大病一场是不吉之兆,已是不祥之人,就将她的身契放还给她,又略给了几两银子,便叫她家去自谋生路,将她给赶出了府里。 可怜若水并无家人在世,自己一人在外头只拿着几两银子,又是给人绣花做工,又是浣衣洗涮的,好容易攒了些银钱,在外头略做些小买卖勉强糊口罢了。 这些年来,日子虽清贫,倒也算安稳。 就在几年前,三皇子出宫建府,忽有一戴帏帽的妇人出现,不由分说将她带到了三皇子府,不仅和管事的打了招呼,直说她是孟淑妃的伴读侍女,还打点了好些银钱,如此才将她留在府中做洒扫嬷嬷。因她没有身契,却并非府中卖身的奴婢,只是在府中洒扫拿一份月例罢了。 府中众人却并非真心敬她怕她。原以为送她来是孟淑妃的意思,这几年都未见孟淑妃过问一次。 后来有一次孟淑妃来岐王府,若水想要去请安,却被孟淑妃身边的女官制止,直言其不懂规矩。并不像认识若水的样子。 此后,府内众人便愈发怠慢,满院子的地都只让她一人去扫。若水虽才四十出头,但早年在外面操劳过度,整个人更显苍老,才至如今这般境地。 她喘口气,又道:“若非娘子救我出水火,我还不知道要在前头熬上几年才能出头。我这把年纪的人,旁人若想欺负我简直是易如反掌。可除了您,没人见我不易可怜我。您的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如今正好有了报效的机会。我虽不才,但读过的书却不少。娘子现今正缺一个引入门的人,我愿意做您的引路人。至于我的水平,您大可以验一验。” 朝华听了很有些动容,更敬佩她一个人在这世间虽活得不易却仍坚强。 “我竟不知你早些年受了如此多的委屈,吃了这么多的苦……当年的那场大病现在听起来漏洞百出,更是诡异,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再去追究,一是没有办法挽回你这么多年受过的苦,二是物是人非,有些事情哪怕知道了真相,苦的仍旧是自身。如今这般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你在我这里,只管安心养老就是。哪怕不带我读书你也是琼芳阁的一份子,大家有的你也会有,都过去了。” 若水来了好些天,如今才终于露出些笑模样:“娘子十分通透,我受教了。如今这般我已是心满意足。昨日听见您说读书难,我在院子里听了两耳朵,今日便斗胆前来。” 朝华见她似有担心,便执了她的手道:“嬷嬷的水平我自然相信,既然嬷嬷愿意带我读书,那么称呼您一声‘老师‘也是应当。” 若水本想推辞,但朝华执意如此。二人便各作揖礼互称师生。此时正是朝华每日读书的时辰,若水便拿了朝华看了许久的《论语》开始讲起。因朝华看了许多遍,也有些基础,《论语》便学得很快,还顺带纠正了许多朝华曾经不甚懂的词义,这一上午可算得上收获满满。 好不容易下了课,玉娘又进来了。 “我也来啦!在外头听说若水嬷嬷做了你的老师,我这个高兴呀,以后你的时间可都要被咱两和殿下给承包了,咱们自然是不会和殿下去抢,但你以后可就没什么空闲时间了,练琴、读书、习字,你可不会再有什么闲暇了。” 朝华听了这话笑的仰倒在榻上。 “我竟不知玉娘是这么个爽利性子,说的话直引人发笑。想来我这瑶琴课必然不会枯燥的。咱们快快开始吧,我期待了好些天了。” 棠雨和棠雪便主动承包了这三人的后勤供应,茶水点心一应俱全,软枕蒲团更是日日松软。积云则掌管着朝华身边一应事务,保管着朝华所有的契书、钱物和私库,成长得越来越快,如今已有独当一面的气势。 玉娘坐于一侧,缓缓道来:“咱们既不急,那么今日便先学瑶琴的构造,明日再学指法。” “好。” 松间月陈在案上,玉娘一一给朝华指认:“瑶琴有琴头和琴尾,琴头部分的最高点称为‘额’,琴头的其他附件还有岳山,以架琴弦;承露、弦眼以穿系琴弦;琴轸以调节琴弦。琴头的侧端还有凤眼和护轸。龙池和凤沼为音槽。瑶琴自腰以下为琴尾,龙龈以架琴弦,冠角以做边饰。” 玉娘一一指过去,朝华跟着认。 “瑶琴一共有七根弦、十三个徴。通过十种不同的拨弦方式,音域为四个八度零两个音……” 外头忽然飘了小雨,朝华听得认真,玉娘也教的高兴。 很快就到了午膳时辰,如今琼芳阁里朝华独自一桌,其余人都在东厢房单独的屋子里围坐一个圆桌一道吃饭。朝华便打算每月拨三两银子到厨司去给她们额外改善伙食,平分到每日也有一百钱,足够多加三四个菜。厨司得了信更是乐得给琼芳阁开小灶。 这件事情不知怎么被张掌家给知道了,他前日午间刚得了信之后就去书房禀了淮瑾。 “殿下,冯娘子那边打算每月单独拨三两银子到厨司给琼芳阁的丫鬟们添菜,小的想着您之前嘱咐过娘子的事都要上心,便想着来跟您说一声。” 淮瑾正伏在案上看水患相关的典籍。闻言想了想,道:“既如此,便在书房院子里搭一个小厨房,再从厨司拨两个人过来。以后每日额外做了菜给娘子那边送过去,悄悄地别让人知道了,对外只说这小厨房只供应书房,也就是了。” “是。” 张松得了信就去安排。如今过了几日,书房那边院子里已在靠门房的边上又搭了一个厨房。 正是午膳时分,张松特意过来知会。 “给冯娘子请安。” “张掌家快起。” 张松只在院子里头请安,并不进来。 只听得他在外头道:“前几日殿下吩咐在书房搭一个小厨房,以后专给书房与琼芳阁供应膳食,您院子里头丫鬟们的吃食也都会额外送些过来,您就不必额外拨银子到厨司了,省得您破费了。这也是殿下的意思,殿下还说为了避嫌,对外只说小厨房仅供书房,您放心用着便是。” 朝华听了心里蜜一般地甜,忙让积云好生打赏了张松,张松收下便欢天喜地地走了。 很快到了下午,朝华正温习早上玉娘教的知识,玉娘又过来指点了几下指法,方磕磕绊绊地弹了两声。积云过来说,殿下方才从外头回来,瞧着像是喝醉了,眼下却去了邀雪阁。 第106章 破门 朝华本就生疏,乍一听险些被琴弦崩了手。 “嘶—” “主子没事吧?” 积云忙上来捧了朝华的手查看,朝华却觉得心慌意乱。 “你说殿下喝醉了是吗?” 积云有些担忧,点点头道:“是啊,您谴我去送些东西给张掌家,我正经过前厅的时候瞧见了侧妃娘娘,只带了雀灯,就这么站在风里。我原先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现在看来恐怕是得了消息专等在那里的。殿下被莫家二爷扶下马车后,刚走两步侧妃娘娘立刻就迎了上去,没一会殿下就靠在了侧妃娘娘身上,雀灯就对莫家二爷说了几句什么,莫家二爷原本不肯放下殿下离去,只是后来侧妃又说了些什么,莫家二爷才将信将疑地回了自己房里。我离得远,虽瞧得清楚,可却没听清楚说了些什么。” 朝华有些心不在焉:“喝醉了……那想着去邀雪阁倒也没什么……” 积云以为朝华是不高兴,忙转移了话题到早上刚到的一批新衣裳上头。 可朝华却越想越不对劲。淮瑾没有同薛、吴二人圆房的事情并没有外人知道,朝华也同样不知。 但朝华知道淮瑾从来不是会放任自己喝醉到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的人,原先还能走两步,怎么侧妃一上前就靠在了她身上呢?纵使急不可耐些,可殿下始终是个端庄持重的人,定然不会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失态,这很不对劲。 “积云,我这心有些慌,不知怎的……” “主子没事吧?要不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吧……” 朝华左思右想,越来越觉得吴氏带人去前头拦人有些奇怪,若是想见,告知一声自然也就能见了,何必大费周章带了人去前厅拦着呢? 除非,淮瑾从来都不想见她。 朝华立刻对积云道:“把棠雨叫上,将午间新得的点心带着,再冲一盅蜜水,咱们去邀雪阁做客去。” 棠雨在一旁听了两句,闻言有些兴奋:“好嘞主子!奴婢这就去拿!” “积云,”朝华紧紧抓着积云的手,“静安居那件事之后,咱们院子外头的门房每日都有一个护卫守着,你去将那护卫一同叫上。” “是。”积云答应着就往外头走。朝华略整肃仪容也出了门。 三人带着东西脚步匆匆地去到了邀雪阁,因邀雪阁同静安居挨得近,薛氏那边也立刻得了消息。 薛氏登时就从榻上站了起来:“这吴氏净会使小心眼子,稍不愣神就被她夺了鲜!这冯氏就更是不懂规矩了,一个妾室也敢大摇大摆地出来晃荡。走,咱们也瞧瞧去!” 语岚自从那日语青被打了撵出府之后行事就小心谨慎不少,更是害怕碰上冯氏。此时正想劝,却见王恒已扶了薛氏的手,朝着她轻轻地摆了摆头。 如今语岚怕事,事事都以王恒为先,整个静安居上下都被王恒把着,倒比从前太平不少。语岚见有王恒挡在前头,心里乐得避嫌,就只远远地坠在后头。 待朝华赶到,邀雪阁已如水桶一般,两个门房的婆子出来守在院门口,燕回和一个老嬷嬷守在廊下,谁来都不许进。 “冯娘子,殿下在我们夫人这里歇下了,此时不方便见客,还望恕罪。” 燕回在院子里遥遥地喊了一句,朝华三人都站在院门外。积云高声道:“我们娘子听闻殿下喝醉了,特意带了醒酒汤过来,不如将门开开,我们送了醒酒汤就走。” 燕回丝毫不退:“醒酒汤咱们夫人已喂了殿下喝下了,几位放心,就请回吧!” 朝华上前道:“我同殿下约好今日下午一同对弈,如今殿下失约,又喝醉了,我心里放心不下,特送了些东西过来,还望诸位体恤,容我进去看一眼。” 燕回听见是冯娘子在说话,不好随意打发,便到了院门边上回话:“回娘子话,实在不是奴婢故意不开门,只是殿下此刻同咱们夫人在一处,这……想必您也是知道的,实在是不好开门迎客呀。”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不过就是进去送个汤,怎么就不能开门呢?” 棠雨说话已带了火气,朝华也觉异样,心急如焚。 青天白日的锁了院门不见客,实在反常。 朝华当机立断道:“弋扬,请帮我把门破开。” “是!” 这四个护卫奉命保卫朝华,自然也听她的命令,闻言当即上前,两脚就踹开了门。 “啊呀呀翻了天了这是!你你你!” 门口两个婆子被这架势吓得面无人色,正要继续骂人,却见弋扬横着刀站在朝华三人身前。 “主子您只管进去,这里有属下在。” 他五官生的锐利,此刻戴了刀更显得吓人,两个婆子缩着脖子靠在一起竟是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燕回和秦嬷嬷本来害怕,可想起自家主子的处境,又觉无路可退,只好死死守在门前,寸步不让。 朝华快步上前,侧耳听了听,见里头无甚动静,略放下心来。 燕回立即道:“冯娘子进也进来了,东西就放在这里我们递进去就是了。你瞧,不也没什么事嘛……” 她陪着笑脸,神色却有些紧张。一双手搅着,一会抓秦嬷嬷的手,一会抓自己的衣袖。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朝华正要说话,里头忽然间传来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格外显眼。 薛氏此时也从被破开的门外进来了,左右看了看,又拍了两下手道:“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呀,来晚了险些就看不到了。” 薛氏扶着王恒的手坐在院子里,打着圆扇子在一旁笑笑。 积云几人没有搭理,见朝华仍皱着眉头,便道:“主子,里头恐怕真的有些不寻常……” 其实积云原本以为朝华是为着争风吃醋才过来邀雪阁的,可如今瞧着这邀雪阁里倒真的像是有些问题。 “快给我让开!” 朝华不敢再等,积云和棠雨护着她往前冲了冲,里头又没有了声音,她此刻简直心急如焚。 “你们若再不让开,我便让护卫把你们架出去!” 弋扬随时随地准备上前来,只等一声令下。 门却在此刻悄悄打开了。竟是雀灯开的。 淮瑾独坐在门边不远处的榻上,面色也有些不寻常的潮红,衣衫散乱着,鬓发也乱了几分。有些狼狈,却仍有着不可逼视的威势。 众人愣神的功夫,朝华忙忙地走上前为他整理衣衫。 “殿下,您没事吧?” 朝华小声问道,淮瑾此时似是极为隐忍,勉强搭着朝华的手站了起来。 “我没事……咱们快些回书房……” 薛氏见此也吓到了,忙站了起来:“殿下,静安居离此处近些,不若到静安居……休息吧……” 她的声音在淮瑾冷若寒冰的目光中越来越小。 他甚少以此面目示人。寻常时候无论何时总是温润如玉,像今日这般在人前展露情绪甚是少见。 朝华勉强扶着他往外走,淮瑾在院中停下了脚步。 “邀雪阁,我不会再踏进一步。你仍是这府里的侧妃,一应吃穿用度不会有任何人苛待于你。只是你若再有失德行,我便着人送你去道观清修。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句话后几人便扬长而去,而门后衣衫尽褪的吴氏,则咬着牙把眼泪拼命咽下去。 薛氏有些怔住,她总觉得她和吴氏有些相似,她又何尝不是守着自己的尊容体面在静安居独自过活呢?她甚至有些羡慕吴氏的勇气,若不是冯氏来搅,吴氏真的成事了,是不是就有了另一种可能呢? 可薛氏下一秒又想起了语青,淮瑾终究是亲王,不是谁都能够去左右他的决定的,若自己真的惹恼了淮瑾,是不是也如今日的吴氏一般下场呢? 薛氏浑浑噩噩地回了静安居,一夜无眠。 吴氏则关起了院门,再也不出门应酬交际。 第107章 换衣 朝华扶着淮瑾到书房之后,就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人。 “殿下,您再忍忍,我已经叫棠雨去请秦府医来了。” 朝华见手边有一盆清水,便打湿了帕子给淮瑾擦拭。他面色红的厉害,呼吸也有些粗重,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打湿了。如今鬓发湿了沾在脸上,黑沉沉的眼珠润得发亮,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朝华。 “我先帮您换身衣裳,您等我去拿。” 朝华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口干,忙撂下帕子就要往书房内室去。自从淮瑾搬到将起居处搬到书房之后,就单独辟了一间内室出来,里头一应物什俱全。 “别走……” 淮瑾话一出口朝华便愣在当场,声音酥软魅惑,充斥着饱涨的欲望,前些日子她就被这声音弄得不行,怎么能不熟悉。 又见淮瑾抬起眼睛来看着自己,那一双眼睛润的发黑发亮,叫人沉沦。朝华也忽觉口干舌燥起来,结巴道:“殿殿下……我去……去……” “去什么?” 淮瑾却好似忽然有了力气,慢慢地将朝华拉到身边,又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朝华胸前。 “去……去拿衣裳给您……换换上……您衣裳湿了粘在身上……” 朝华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淮瑾的手忽然在她身后游离着,然后稳稳地放到了朝华腰间。 “不必那么麻烦……你替我把这身上的衣裳先脱了吧……这粘在身上,难受……” 朝华一听他说难受,也顾不得其他了,忙弯了身子:“那我帮您先换下来……” 淮瑾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酥软,无声的笑了。今日朝华只穿了家常衣裳,柔婉的玉色小袖衫,搭扶光色下裙,淮瑾伸了手出去,触手柔滑。 朝华的耳朵猝不及防地红了起来,如同染了烟霞。衣衫一件件地落下,朝华才发觉自己落入了圈套,忙退后一步,却被淮瑾一把拉回了怀里。 “我都脱了,朝朝怎么还齐整着?我没有力气,你自己来吧……” “我……我自己来……来什么?” 朝华的眼睛瞪大了,圆圆的,亮亮的。淮瑾望过去,里头满满的都是自己。 他终于不再忍着,倾身吻住了眼前人的唇瓣。软软的,如云似雾般的,还有淡淡的香气萦萦地绕在二人身边,一下就抚慰了淮瑾心里的燥热。 朝华好不容易偏头过去喘了口气:“殿下!秦府医马上就过来了,您……您快放开我呀……” 她急得都要哭了,一汪水框在她的眼睛里,嘴角略略向下撇着,满满的委屈。 淮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傻瓜,哪里有什么府医会过来?积云早就将你身边的丫鬟拉回琼芳阁里去了。如今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淮瑾觉得心里的火又烧了起来,难耐得紧,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朝华抱去了内室。 “别动,朝朝,让我好好看看你……” 朝华被淮瑾牢牢地圈在怀里。他的吻从上落到下,眼睛、嘴巴、脖颈、锁骨、肚子…… 内室的帐子被柔风摆着,此刻裹了一层在朝华身上。淮瑾的手覆在上头,勾勒出姣好的形状。 “朝朝的身子……极美,白的、粉的,各有风情……” 一双手从上到下,哪里都不略过。忽一阵天旋地转,二人的喘息声由低变高,他的双手牢牢地箍在朝华腰间,二人如在船室,水汽蒸腾,如鱼入浅滩,溺水、翻转、窒息、挣扎。 她的身子因热着,好似上了一层柔雾粉色,既软且滑,带着香气,叫淮瑾几度沉沦。 黄昏落下的时候,秦府医来了书房。 朝华已在内室睡下。 秦府医把了把脉:“殿下身子虽无甚大碍,但有些虚弱。这几日注意休息,多多饮水,也就好了。” “好,多谢秦府医了。冯娘子的身子还需你每五日去把个脉,多多照顾,不拘什么好药材,只要于她身子有益的,尽可用上。” 秦府医答应着就下去不提 清明祭顺利进行着,在去落霞山陵墓的路上有许多百姓沿途观礼,郑王身着祭祀服制,头戴高冠,正向人群挥手致意。 郑王如今年已二十,已经加冠。圣人前些日子特意赐了表字给他,字安贞,平安,正道,可谓寄予无限期许。 而在郑王去落霞山陵墓祭祀的几日里,云都几处相连的县里先后报了异常给地方郡守,地方郡守送了折子进思政殿,圣人这才相信今年确有水灾、洪灾的可能。 圣人再次召淮瑾入思政殿奏对。 此时已是戌时,殿内烛火明亮,却只有圣人独自在内。他背对着,似乎在看什么出神。淮瑾轻轻走上前请安。 良久,圣人才道:“你母亲进宫那一年,地方上也发了水灾。灾害连片、死伤无数。朕整日忙着各处筹集粮食与药材,少有时间进后宫。你母亲虽懂事,可她初初进宫就各处冷寂,朕心里难免不忍,便想着若是早早怀上孩子也许可以缓解一二。后来她怀上了你大哥,水灾也平了,各处也都太平,那段时间是朕少年时少有的平静时光,每日里都与你母亲对诗下棋,在每个季节里做不同的事,实在是让人怀念。如今天下各处又有水灾的趋势,咱们若是早早应对,想必不至于像朕当年那般窘迫。” 这是淮瑾第一次听圣人提起早夭的大哥,心里有些难过,但眼下水灾是第一要务。他上前一步道:“父亲,如今还是水灾初期,各处都还没有完全爆发,若咱们此时行动,一定能抢占先机。天灾不可避免,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减少天灾所造成的损失与伤亡。儿子昨日去各部问询,如今库里银钱尚充足,只是粮食有些短了,上个月拨了一万石给到沧州与朔州;附近州县同朝廷借了五千石粮食还没有还回来;昭义伯的小儿子年前从库里借了六千两银子,也还没有归还。至于药材,咱们库房里并没有存放伤寒药材的先例,只储存了公立贵人们的定例。因此,用于水患赈灾的药材这一块是完全亏空的,粮食也有约两万石的赈灾需求亏空。至于银钱,尚还充足。” 圣人听了心里有个大概,又问:“若派你去南边治理水患,这些赈灾亏空,你打算如何补齐?” 淮瑾知道圣人是在试探自己,也是在给自己机会,略一思忖便道:“云都城中倒有不少粮店,医馆药铺也有不少,咱们这里并非灾区,想来能有些余量匀给水患灾区。不如朝廷从城中各店铺买粮和药材,若有不够的,再从周边补齐。” “强征,不好吗?” 淮瑾又道:“大周朝各处团结,一方有难自然是八方支援;若是国库空虚没有余钱,自然只能强征;但如今国库尚且充盈,除了强征之外还有买卖这一条选择,且能够将钱花出去给百姓增加营收,两相对比之下,自然是比强征要更为和缓,也不会激化矛盾,此为良性救灾。”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倒是懂得避免矛盾。” “谢父亲夸赞。” “既如此,买粮置药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买多少你看着办,要银子就去户部支取,你原就在户部当差,诸事便宜。” “是,谨遵父亲吩咐。” 圣人看了看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挥了挥手,淮瑾便退下。 吴氏却很快就得了机会进宫。 慈姑特意为了这件事来书房请示淮瑾。 第108章 三成 “母亲宣召?”淮瑾正在同载疏商议买粮买药的事情,闻言抬起了头,略有疑惑。 “是啊,”慈姑恭敬立在堂中,垂首敛目,“淑妃娘娘向来喜欢侧妃娘娘,侧妃娘娘进府后就时常带些小点心入宫陪伴淑妃娘娘,所以娘娘宣召,本属寻常。只是……” 慈姑抬眼看了一眼淮瑾,斟酌着道:“只是这几日侧妃娘娘在院中甚少出门……这……奴婢少不得来请您示下。” 淮瑾甚少关注静安居与邀雪阁的动向,下面的人自然识趣,寻常并不会特意来禀报这两处的相关事宜,他不知道吴氏常入宫也是常有的事。而慈姑自然也听说了邀雪阁的事,更知道淮瑾说的那句“不再踏进邀雪阁”,如今正是拿不准主意的时候。 淮瑾想了想,便道:“我虽不再去吴氏院子,但吴氏仍是侧妃,自然是可以随意进出的。既然是母亲宣召,她如常去便是,以后她的动向也不必来回禀我,她是这府里的侧妃,享有一切侧妃应有的尊荣。你也给底下的人知会一声,不许拜高踩低,我府里不容这样的下人。” “是,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回去吩咐安排。” 慈姑行了礼正要退下,淮瑾站起来却叫住了她。 “慈姑,马上夏日里了,天气热,你和莲姑不要太操劳,务必善自保养,有事吩咐底下的人去做,你只管拿主意就是。另外从今日开始你和莲姑于名份上都不再是这府里的奴婢,你们两个照顾我长大,名份上算作我的乳母也使得。你们年岁大了,在宫里熬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在我府里养老也是天经地义。我会和张松知会这件事,您还是这府里的管家,以后的月例涨为每人每月二十两银子。玉泉堂还空着,离莲姑住的镜湖榭也近,您便搬到那边去住着,岂不好?再把凉儿与琍芳指给您,您就和莲姑一起,在府里颐养天年。” 淮瑾从案上下来,微笑着站在慈姑面前。 慈姑确实老了,因年轻时操劳,鬓边的白发比同龄人要多,如今已染了两层。她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殿下此刻笑着站在她面前说要给她养老,忍不住落下泪来。 “哎哟,瞧奴婢……瞧我,怎么这般感性起来了……殿下赏赐我,我自然欢天喜地地接着。我再去和莲姑说说,她保管也高兴。我……我这就去了……” 慈姑抬手擦了擦眼泪便退下去安排。府里众人都高兴,朝华知道这件事后还张罗了一桌席面来,又叫了院里的谢嬷嬷和邓嬷嬷去若林苑帮着慈姑搬东西。 凉儿和琍芳就更高兴了,她们去了玉泉堂之后就都是大丫鬟了,月例涨了不说,伺候慈姑活计也少了很多,各自开心地在房里收拾行李,到了那边还能有自己单独的屋子,简直快活。 慈姑的事按下不提。 却说如今最紧要的便是买粮买药。 “幸而殿下早有准备,您按照市价从户部支取的银子将咱们原先屯下的粮食和药材都买下了,咱们买卖之后连夜盘点,发现还赚了三成,这可是很大一笔银子,小的已经兑了金条存在了库房里。” 载疏眉眼掩饰不住地高兴,淮瑾挣钱从不漏了底下人,果然听到淮瑾吩咐道:“这次事情办得漂亮,办事的伙计们都辛苦了,每人赏赐二两银子。你也从账上领二十两银子,好好攒攒老婆本。” 载疏见淮瑾又提起这件事,脸色微红,忙岔开了话题:“那殿下,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淮瑾站起来走到门边,看着天空,道:“接下来就等各处报灾,圣人降旨。只希望能赶在二哥回来之前,这桩差事才有可能落到我头上。” 载疏也站了起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殿下您在忙前忙后张罗,圣人怎么也不会将差事给郑王殿下的,您就放心吧。” 淮瑾蹙着眉头摇摇头:“不,你不了解父亲。自大哥夭亡后,二哥就成了长子。前些年中宫一直没有诞育嫡子,父亲是将二哥作为储君培养的,单看他为二哥选的妻子就知道父亲必然是对二哥寄予厚望。至于咱们,父亲是怎么考虑的我们都看不清,自然要万事周全,才能在二哥的阴影下求得一息生机。” 载疏沉默着看着淮瑾的背影,当初单薄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能够让身边的人都倚靠他,也能好好地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他是知道淮瑾是如何一步一步从无到有走到尽头这一步的。这其中多少隐忍、多少艰辛,他都一一看在眼中。 他的岐王殿下,绝不止于此。 想到这里,载疏又充满了气力。 “殿下,铺子里还有好些事情等着,小的这就去忙了。如今咱们手上又有了许多计划外的银钱,也许可以在云都多开三家铺子,小的这几天去各处看看,看开在哪里、开什么铺子最合适,到时候等您回来了铺子说不定也就能开起来了。” “好,去吧。知道你要来,我给载义准了半天假,你们一道吃个饭也是好的。” “是,多谢殿下。” 载疏道谢后就离开了书房。 而隔壁琼芳阁里,时不时地传出几声琴音,虽磕磕绊绊,但听着有些进步。淮瑾原本有些累,听着听着就笑了。 只是那封他为朝华请封的折子始终没有回音,恐怕被圣人留中不发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淮瑾第一次十分迫切地希望下边能快些传回灾情消息来。 如今这个情形,再去给余危送信已是来不及,只能期盼余危能够早些报灾,否则…… 淮瑾坐在房中思考,不时翻看些前些年水患救灾的各地文书手札。很快就到了晚间,他如常从暗门到琼芳阁预备用晚膳,却险些吃了个闭门羹。 “你们主子呢?” 淮瑾见丫鬟们将他的膳摆到外头桌上,米饭上还落了两瓣海棠花瓣。 “是娘子吩咐叫将晚膳摆在外头的?怎么不见她人?” 淮瑾半天没见朝华了,略有些想念。 却见棠雨抿着嘴笑,棠雪上前答话:“回殿下,咱们娘子说她在里头用饭,叫您一个人在外头呢。” 积云此时在里头伺候朝华用膳,略有些惊慌:“主子,咱们将殿下晾在外头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朝华抬起头来,嘴微微撇着,“谁叫他……” 说了一半发现这话不好说,忙止住话头。淮瑾此时来到门前轻轻叩门:“朝朝,让我进去,外头冷。” “积云,你去给殿下加件披风。” 淮瑾在外头隐约听见里头在说话,以为是要开门让自己进去。等了好半天却只等来一条半开的缝和一件朝华新给他做的靓蓝色披风。 “朝朝,朝朝……” 外头的人拿着披风不死心地继续敲门,朝华听了撂了筷子走过来隔着门道:“我是不会开门的!” “为什么呀,朝朝?底下的首饰铺子进了一条项链过来,正适合你戴,你快开开门让我进去好吗?” “不开!除非……” “除非什么?” 淮瑾顺着朝华的话往下说。 “除非你再也不像上次那样了……” 淮瑾原地笑出了声,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好,我答应你再不那样了,你快让我进去吧,可别耽误咱们吃饭的时辰了。” 外头的两个丫鬟站在下面想笑又不敢笑,硬生生忍着。 直到门开了,积云出来,门又关上了,几个丫鬟到了房里吃饭才一起笑出了声。 可夜里,才吃过闭门羹的男人却在榻上说话不算数,朝华只恨自己轻信了他,懊恼不已,又被翻来覆去地折腾来又折腾去。夜半方歇。 第二日淮瑾去长平宫请安,又叫内侍悄悄去给福宁殿的宫女真舒送信。下午,淮岳果然出现在了若叶肆。 第109章 争取 若叶肆一楼今日客满,小二便对外挂了“客满”的牌子。其中却有一半是淮瑾的护卫,除了茶楼里的护卫之外,还有几个护卫分布在对面的茶楼和外面的街市上。皆着便衣。 淮瑾正单独坐在专门辟给他的雅间里喝着茶,嘱咐小二待人一到就上菜,又叮嘱些淮岳的喜好宜忌,事无巨细。 这站着听差的小二是老服侍雅间的伙计了,一应规矩都懂,应声之后就去了外头静候。 很快,淮岳带着两个护卫从外头走来,过了一会,还不待敲门,淮瑾就敞开了门。 他站了起来,身子往外迎:“好久不见了,四弟。” “三哥,我可想你了!” 二人坐下后好一番寒暄,待小二将菜上齐关上门之后,淮瑾才道:“你这次出来,可有不便?” 淮岳对着他笑笑:“三哥放心,没什么不便的。我知道是你在父亲面前提了一句我年纪大了,到了要出宫建府的年岁了,父亲才在前几天将我召到思政殿说了出宫的事情,我这段时间正忙着选宅子,几乎日日出门,这次出宫自然也是用的这个理由,没有人起疑。” 淮瑾笑着听淮岳说话又给他夹了他爱吃的菜,又问:“那你可决定好要哪处宅子了吗?” 大周朝的皇子若是出宫建府,可以自行在皇家宅院中选择一处规制内的宅子,当初淮瑾也是看了许久才选定了目前的居所。 淮岳像是饿了,一边吃一边说:“我自然是想离三哥近些,目前有两处宅子符合要求,我正头疼不知选哪个呢。” “哪两处?” 淮岳停顿了一下,道:“太平坊和通义坊各一处,离三哥的宅子都近。” 淮瑾在脑海中想了想,笑着道:“既如此,不如选太平坊,安静些。这两处宅子你去看过了吗?可喜欢?” “要论喜不喜欢,太平坊的宅子大些,通义坊的精致些。” 淮瑾听了这话,道:“你以后也会封王,自然选大些的宅子好安置。” 淮岳却笑了,有些自嘲的意味,道:“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我既无生母照拂,又无外家看顾。如今皇后娘娘有了五弟弟,我这个哪哪都多余的皇子,能好好生存在云都就不错了,哪里敢肖想封王。” 淮瑾放下筷子,正色道:“我同你说过的,切不可妄自菲薄。你虽读书上略差些,可咱们也不必考科举。你于兵事上有天赋,这已是多少人想有都没有的本事,怎会不如人?待你建功,莫论亲王,额外封赏都使得。” 淮岳听三哥训自己,低了头道:“可是……可是我哪有建功的机会……父亲什么事都让二哥去,等以后五弟长成,更是没有咱们的机会了。我知道这一路走来你有多不容易,付出了多少,如今才有了这些功劳在身。我……” 淮瑾知道他这四弟被打压着长大,纵使去了军中历练了些时日,可终究还是不够。便拍了他的肩膀道:“三哥会给你争取你应得的那一份,万事有我,你只要做好你能做的事情,就好。你相信三哥吗?” 淮岳原本低着头,闻言忽抬起了头:“我自然相信三哥。” 淮瑾飒爽一笑:“既如此,你想选哪个都行。” 淮瑾也有些憧憬:“那便选太平坊的宅子,大些,等我以后成了亲王也好安置我那些护卫幕僚,哈哈哈……” 二人打着趣,又吃了些饭。淮岳放下了筷子,道:“二哥特意送信找我出来,是不是有事?” “是,”淮瑾也放下筷子,又漱了口。“南边水患的事,你听说了吗?” 淮岳摇了摇头:“倒没有,南边有水患吗?” 淮瑾眉头紧锁,点点头道:“南边今年雨水不寻常,气候也与往常不一样。我查了许多手札典籍,恐怕不久会有水患。咱们云都周边的郡县也都报了异常上来,想来父亲没在你跟前提起这些事,所以你不知道。” 淮岳笑了笑:“三哥你是知道的,若不是你在父亲面前说了句我年岁大了,父亲恐怕会将我出宫这件事忘记。他甚少与我说话,怎么会在我跟前提起这些?” 淮瑾又换了个话题:“南边的匪患,你应该听说过。” “嗯,这我倒是知道,我在军中的时候听军士们提起过南边的匪患,说是沉疴积弊了,而且规模还不小,官府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已经在南边的山里盘踞了好些年了。” “这次若我能南下去救灾,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淮岳闻言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和你一起去吗?父亲会同意吗?” 淮瑾笑了:“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为什么?三哥怎知父亲一定会同意?” 淮瑾抚弄着手上的白玉戒指,低头道:“因为这一次的赈灾粮是我说服父亲用国库的钱去买的,包括药材、衣物还有沙石等等,花了不少钱。而南边匪祸横行,若我只身前往,恐怕到不了灾区粮食便会全部被劫走。父亲心疼这笔银子,就一定会让人护送我前往。到时我会在想法子说服父亲让你一同前往,你之前在军中的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的,父亲不会回绝的。” 淮岳站了起来:“若我能去,也算是功劳一件了!” 淮瑾也欣慰:“不止如此,若是你与他们交过手,对他们的实力有底,往后平了他们也不是不可能。” “三哥!”淮岳抱住淮瑾,“你对我真好!” “谁说我是对你好了?我是使唤你护送我和粮食到灾区去呢!” “那我也心甘情愿!若不是你想了法子,一件一件去做,我哪能白摘这果子呢?” 淮瑾闻言却又收了笑意,正色道:“但是,你要知道此行危险,你若没有把握,或是不愿意,现在拒绝也是可以。只是若我向父亲提起了,你可就没有拒绝的机会了,你可要想好。” 淮岳坐下,看着淮瑾的眼睛问道:“三哥,你说,我是谁?” “我朝的四皇子。怎么了?” 淮瑾有些摸不着头脑。 淮岳叹了口气道:“是啊,我是四皇子。可是二哥呢,二哥是长子,是郑王,还是越制册封的郑王,修好了东湖,解决了灌溉难题,如今又领了兵部的要职,更替父亲去落霞山陵墓祭祀、祈福。同他、同你比起来,我只是四皇子,一个寄养在中宫膝下,有了嫡子之后,多余的四皇子。如今……如今有了机会,我岂能放过?我虽笨些,可我也知道那些荣宠都是要自己去挣的。我没有母亲,更没有外家支撑,我只能靠自己。三哥你放心,我绝不后悔跟你一道去南边,我还要谢谢你带着我,让我也有机会去为自己争取。” 淮瑾听了这番话才知道淮岳是真的有所长进。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了。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为我、为你,去争一争。” 二人分开后就回去各自准备相关事宜。淮瑾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各样事务都亲自过目,确保粮食、药材、衣物都没有任何差池。查阅各类手札典籍确定好南下的路线,在每一处都标记好,是否需要补给等等,更向同僚请教了南边的地势、地形等等,事无巨细一一经手。 而淮岳也将自己关在殿里查阅兵书典籍,搜罗了好些地图,预备给淮瑾也准备一份。 第110章 自愿 孟淑妃甚少主动召薛氏、吴氏二人一同入宫。 “你说,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最近朝上有什么大事吗?怎么娘娘专程召我和吴氏一起入宫?” 静安居里,近身服侍薛氏的,除了王恒和语岚之外,还有两个新拨上来的二等丫鬟梦泽、梦君。王恒正给薛氏梳髻,见她说起这些,忙打发梦泽、梦君二人去外头。 “你们快去外头催催早膳,娘娘一会要入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饭,早膳不可马虎,紧着去催。” “是,王嬷嬷。” 二人放下手里拿着的衣裳便退下。语岚上前接过。 王恒手脚轻快地绕着发髻,斟酌着道:“娘娘自不必忧心,您可是岐王殿下明媒正娶回来的王妃娘娘,淑妃娘娘喜欢您还来不及呢,说不准是新得了什么好东西,才叫您二位入宫的。如今咱们王府里也就您二位是正经有名分的主子,琼芳阁那位,终究只是普通妾室,难登大雅之堂,您往后多去宫里给娘娘请安,娘娘自然会越来越喜欢您的。” “嗯……你说的有理。” 薛氏闭着眼睛,任由王恒拿着首饰替她装点。如今王恒捏准了薛氏的脾气,素日里只拿好话哄她,在薛氏面前很是得脸,又把着静安居的大事小情,语岚倒被忽略了。梦泽梦君两个小丫鬟也忙着拍王恒的马屁,已俨然是静安居的半个主子。 好容易收拾好了,又赶着吃了两口饭,薛氏就由王恒扶着上了马车。吴氏一早等在门口,见薛氏来了先给薛氏请安,待薛氏上了马车之后她才上车。 待二人到了长平宫请安落座,刚至巳时。 “你们来我这里,我很是高兴。定安和她表姐已去了弘文馆读书,今日恐怕没有机会见你们,就咱们几个说说话、吃些点心,也是好的。” 孟淑妃端坐在堂中榻上,周身贵气,与往日不同。 吴氏如今正谨小慎微,怕薛氏脑子一热说些什么于她不利的话,便不敢先开口抢薛氏的先,还是薛氏先开口道:“母亲宫里的果子就是比别处精细些。” “是吗?”孟淑妃眉眼带笑,“你若喜欢,待会我让苏英装些给你带回去。” “如此,多谢母亲了。” 吴氏见薛氏已开口,方笑道:“娘娘今日与往日很是不同,瞧着雍容华贵,整个人都耀目夺辉。” 孟淑妃低着头,罕见地带些娇羞道:“倒属你眼尖,我今日簪的是陛下新赏赐的头面,听闻是西域某国进贡来的宝石,你们若喜欢,待会一人带回去一件。” 二人听了这话忙起身谢恩。 吴氏谢恩后落座道:“这一整套的宝石头面,若是一起戴了反显堆砌。不如像娘娘这般点缀一二,更显珠光宝气,娴雅端丽。” 一番话说得孟淑妃心花怒放。薛氏也陪着笑脸,三人随意说些闲话。半晌,孟淑妃方道:“我前日听陛下说,南边恐有水患……” 孟淑妃说完就低头喝茶,又悄悄抬眼观察二人的反应。 她发觉吴氏事事都不争先,总等薛氏先表态才说话,心里有些怒其不争。又见薛氏虽是正室,可行事说话都不如吴氏来得婉转,心里难免忧心。 果见二人犹豫一番之后,仍是薛氏先开口道:“天灾人祸,总是难免。若是有什么儿媳能做的,必定不推辞。儿媳这手里有些现银,若是南边真发了水患,儿媳便将银子捐出去,也算聊表心意。” 薛氏一番话,无功无过。 吴氏听了这话,却斟酌着问道:“南边若有水患,陛下该派人去赈灾吧?” 孟淑妃心道,还是吴氏更有眼色。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啊,往年有派大臣去赈灾的,也有派勋贵去的。可今年瑾儿不知怎的热衷此事,数次殿前奏对,针对水患一事诸多行动,如今已经动用国库买粮置药,像是想要请缨去南边平水患的样子……” 也不怪孟淑妃忧心,南边不仅有山匪、水匪,地势更是复杂,山路崎岖陡峭,水祸若发,山体滑坡、泥石流等衍生灾害也层出不穷,更遑论与水祸并发的疫病了。 薛氏此刻有些支支吾吾:“殿下……是要去南边吗?” 孟淑妃又叹口气:“多半是了。这孩子,向来是个拼命三郎。当初接下史书修撰这个苦活,也是没日没夜地伏案,眼睛日日都是熬红了的。好容易修好了,又去查粮荒案,也是危险重重。后来又接了皇陵修建的活,为了赶工期,将自己的办事处就设在落霞山脚下,那边尘沙漫天的,吃喝也简陋,生生在那边熬了半年多。如今他想去南边,我是真怕他不要命,让自己累出个好歹来……” 孟淑妃说着竟有些哽咽,吴氏忙抽了帕子上前,轻声安抚道:“娘娘且宽心,这差事未必就是咱们殿下的,说不准圣人派了哪个大臣去呢,毕竟南边险象环生,实在不太平,便是为着祖宗社稷着想,圣人也未必会派殿下去。” 薛氏坐在下首,见吴氏出言宽慰,忙接了话茬道:“是啊母亲,那边那么危险,陛下肯定不会让殿下去的……” 孟淑妃却摇了摇头:“你们呀,还是不了解瑾儿。瑾儿是个做起事来不要命的主,我是怕他……怕他会向圣人主动求去。” 薛氏闻言有些慌:“母亲,若是殿下主动求去,该当如何?” “自然是恩准他去。” 孟淑妃直截了当地下了结论,三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孟淑妃又道:“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必须有个人陪着瑾儿同去,也方便照料他的衣食起居。你们……谁愿意去?” 孟淑妃朝薛氏望了望,又看向吴氏。 私心里她想让吴氏去,毕竟吴氏是她亲自给淮瑾选的侧妃,稳重不说,更饱读诗书精通画法,与淮瑾必然是有共同语言的。二人若是同去南边培养出感情,那可真是喜事。 可理智又让她觉得该让薛氏去。如今郑王妃范氏已有了身孕,日后若是生出男孩,那孩子甫一出生便是皇长孙,他们一门的地位便会水涨船高、与日俱增,自然就会威胁到她们母子三人的地位。若是薛氏同去,朝夕相处下薛氏有了身孕,那不就是意外之喜? 左思右想之下,孟淑妃摇摆不定,便只有问问她二人,究竟谁愿意与淮瑾同去。 孟淑妃话一出口,薛氏有便些慌张,她站了起来行礼告罪道:“母亲……我……我……” “怎么?”孟淑妃看着她略有不悦。 薛氏咬了咬牙,想自己遭淮瑾厌弃,如今还要被迫陪着他去南边出生入死,她怎么甘愿。留在府中好好的当她的王妃不好吗? 想到这里,她心一横道:“儿媳身子不适,已有多日,恐怕和殿下同去没办法照顾殿下起居,恐会拖累殿下……” 孟淑妃正要发作,想召医正来请脉,便听得吴氏抢道:“娘娘!妾身愿陪殿下同去南边治水患。若是殿下真的主动求去,圣人也恩准了,妾身一定与殿下即刻动身,随侍殿下左右,不叫殿下为琐事忧心,专注水患一事。” “好哇!”孟淑妃转了身子向吴氏,又握住她的手,“你能如此想,实在是本宫与瑾儿的福气。南边虽苦,可若你二人携手同心,一定能够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吴氏略一低头,语带娇羞:“能为娘娘、为殿下解忧,是妾身的福气。” 孟淑妃心口的大石落下,语气也轻松起来,又叫苏英收拾了好些衣裳首饰叫吴氏的丫鬟雀灯拿着,又打赏了薛吴二人各一样红宝石首饰,便放了二人出宫回府。 马车稳稳地行在朱雀大道上,吴氏捏着帕子里的红宝石步摇,面露喜色、意志昂扬。这送上门的大好机会,她怎么能不抓住?殿下再讨厌她,也不能不遵母命。届时朝夕相处之下,她温柔小意地伺候照顾,何愁夺不回宠爱与信重? 她所受的屈辱、失去的荣耀,她要一样一样,亲手从冯朝华手中夺回来。 第111章 旨意 吴氏深知若要去南边,那就是陛下一句话一道旨意的事情,哪有反应的时间。一回到邀雪阁就命人锁了院门,关在里头细细打点要去南边的各样行李物品,秦嬷嬷几人也都帮着收拾。有什么缺的立刻递了话到前头给张松,叫准备好了派婆子送过来。 这边邀雪阁在忙着收拾行装,琼芳阁那边,朝华仍日日跟着若水读书,因从前有些底子,也自己读了好些书,如今学起来进度飞快,若水连连夸赞她有天分。只是学琴的进度倒慢了许多,学了好些天,如今只勉强会看谱子,磕磕绊绊弹几个音罢了。 玉娘少不得安慰她:“我听当年师傅说,先头学的慢的未必后头赶不上。您好生打好基础,不争快慢,假以时日一定能够进步飞速。” 朝华知道她在安慰她,自己少不得私底下下苦功夫。时间过得飞快。 这几日,云都的雨水也格外多些。 很快,南边雨水暴涨,各处忙着报灾。还有好几份要粮食要人的折子快马送到思政殿。圣人紧急召了淮瑾入宫。 “叫你给料中了。” 圣人没有坐在堂上,只背着手拿着几份折子在手中看。魏思在一旁侍立,见殿中有些闷,忙叫内侍宫女们点香、开侧边的窗扇。 淮瑾上前去行礼问安:“给父亲请安。儿子来时见好几个内侍撑着伞捧着折子过来,想必那些折子也是南边递上来报灾的。” 圣人转过身来,走到淮瑾身边道:“你上次说的,都一一验证。朕也答应过你,若是南边报灾,便省去三司核实这一步,如此也能争取近一月的时间。这个时间,朕据理力争帮你从三司那边抢了回来。接下来要怎么做就看你的了。” 淮瑾有些怔愣。 今日正是郑王从落霞山陵墓回来的时间。纵使雨势大,车马若是快些,中午也就到了。 原本他在府中算着时间,都已经不对此事抱有期待了。一早却听圣人忽然宣召,如今更是直接发话将此事交给了自己。 淮瑾不免有些奇怪,在心里盘算着。难道是圣人担心此行危险,所以原本就没有打算将此事交与郑王亲自去办? 但不管原因如何,这个结果正是淮瑾筹谋已久得来的。 他正要谢恩,却听圣人又道:“朕昨日已命他们拟好了旨意,特封岐王为救灾特使,即刻前往江南至岭南一线救灾,救灾顺序以灾情严重程度为先后,依次救灾。你领了旨,便即刻出发吧。” “是,儿子领命,必不辱使命。只是儿子还有一事相求。” 圣人此刻已坐回堂上,闻言沉声道:“何事?” “此次赈灾粮食和药品等数目庞大,儿子若只身带着这些南下,恐会被南边山里的山匪惦记。若是因此耽误了救灾行程,造成额外的死伤,便得不偿失了。因此儿子打算先带一部分粮食药材等,快马走陆路直奔受灾最严重的岭南道,这样也能赶着多救回些性命;而剩余的粮食则走水路,儿子希望走水路的那一批粮食药材能有人负责护送押运。” 圣人双手撑在桌案上,看着淮瑾问道:“那依你所见,谁负责水路押运最为合适?” 淮瑾跪下回话道:“回父亲,岭南道那边的山匪,积弊已久。而四弟在军中历练的那段时日,大大提高了羽林军的战力,因此四弟于兵事一事上,可以称得上有天赋。不如将水路护送赈灾粮的差事派给四弟,也好给他机会历练。若此行能有机会与岭南的山匪交手摸底,日后再行剿灭,也未尝没有可能。” 淮瑾知道岭南山匪是圣人的心病,便从此处突破。果见圣人虽犹豫几息,但仍点了头:“那他领谁的兵去?” 淮瑾头仍埋在地上,回话道:“儿子的三千府兵,可以拨给四弟。” “既如此,就传朕口谕,令淮岳领一千岐王府兵,走水路护送赈灾粮。至于怎么走、如何护送,都看你的部署调遣,你可明白?” “儿子明白。” 淮瑾起身,又躬身行礼,方大步走出了思政殿。他有许多事要去办。 魏思正打算给圣人换盏茶,转身的功夫悄悄给源书使了个眼色,源书便立刻撑了伞跟上去,一路护送淮瑾到朱明门。载义正等在那里。一见淮瑾走过来,忙撑了伞迎上去。 源书行了礼退下,却并没有往回走,反倒是往福宁殿方向快步离去。 “殿下,如何?” 淮瑾大步往前走去,载义的伞牢牢护住他,不见一丝雨丝溅在身上。 “快快回府。行囊都装点好了吗?” “回殿下,一应都好了。只是邀雪阁那边似乎有些动静。” “前日母亲召了她和薛氏入宫,想必是推她们其中一人跟我去南边。” “那……”载义试探着。 淮瑾看了他一眼:“你糊涂了?我怎么会带她们任何一人去南边?” “是是是,属下糊涂了。” 载义告罪,心里替冯娘子开心。又在心里盘算该如何打发吴氏?是不是该请慈姑出面?殿下的起居一向都是自己负责,此次去南边自然也是如此,这些人削尖了脑袋想往殿下身边凑,可殿下身边这么多年,除了冯娘子和自己外,哪有其他人在? 二人上了马车,马车在朱雀大街上飞奔。 而岐王府的门房边,有一位少年正背着手站在门边,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善喜捧了一杯茶过来道:“冯郎君稍坐,咱们殿下一早被召入宫了,想必此时也快回来了。雨大,您往里头稍站些,小心别让雨丝溅着。” 冯朝显接过茶碗,轻声道谢。见善喜也陪着等在外面,便小心打量他。见他体贴入微,一听自己姓冯便急忙迎进来,可见姐姐在此处过的不错。 很快,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一架华盖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岐王府门前。 冯朝显将茶碗递给善喜,等淮瑾下了车进到了檐下,才上前行礼问安:“给岐王殿下请安。” 淮瑾早瞧见檐下有个清瘦少年等着,再一见是朝华弟弟,心中了然。侧身道:“免礼。可是找我?” 冯朝显抬起头直视淮瑾道:“是,找殿下有事商议。” 淮瑾大步朝前走,载义撑着伞跟上。他回身道:“既如此,便随我到书房吧。” 善喜听见殿下发了话,忙回身拿了把伞过来给他撑上,冯朝显接过伞也大步跟了上去。 磅礴的雨势中,前头那人虽身形有些清隽,却好似有无限的力量,带着身边的人稳步向前。冯朝显又一次感受到那种令人心安的温暖之感,真奇怪。 待回到书房,月明见有客人来,忙又回去茶房重新斟茶。淮瑾打发了载义回去洗个热水澡,又嘱咐他速速收拾行装。 方请冯朝显坐下。 “我时间不多,冯郎君找我何事?不妨长话短说。” 冯朝显不带一丝犹豫,转身看着淮瑾一字一句道:“你要去南边,不许带我姐姐去。” 第112章 路线 淮瑾一面抽了纸笺写信,一面对正进来上茶的月明吩咐道:“月明,速速去请岑大人过来,我有事同他商议。若是老师来了我这里还没结束,便让老师在隔壁厢房稍坐。” “是,殿下,奴婢即刻就去。” 月明应声出去,淮瑾头也不抬地一边写信,一边问道:“冯郎君何出此言?” 冯朝显端着茶碗,却并不喝下,只道:“南边险象环生,我姐姐若是去了,恐有闪失。殿下若有需求,不妨带上你房中的丫鬟。” 淮瑾落笔飞快,闻言却停了下来,又笑了起来:“带丫鬟去做什么?我的起居一向是载义照顾。况且,我带不带你姐姐去,都不是因为我有‘需求‘,你可明白?” 冯朝显却仍正色:“我来找你,不是同你玩笑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岭南乃流放之地,路途遥远不说,那边暑热瘴气、山匪水贼,一样不少。更别说你此行是去救灾,灾区发生疫病也是常有的事,若是姐姐去了,染上疫病或是被流水飞石所伤,你可能负责?你难道就不会后悔吗?” 淮瑾已写完一封信,拿了信匣子放好,方搁下笔道:“你来晚了。” “什么?”冯朝显站了起来,“难道我姐姐已出发去南边了?你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让我姐姐独行?” 淮瑾仍坐着,却看着冯朝显道:“你姐姐尚未出发,正在院里收拾行装。原本我并未打算带你姐姐同去,是你姐姐昨晚跟我说希望能与我同去。” “姐姐糊涂!” 冯朝显有些着急,又问:“姐姐院子在何处?我去劝劝她。” “不必了,她意已决。我们尊重她的决定就好。你姐姐从来不是谁的附属,她有完全的自由,她说想去,我就带着她同去。她也不会成为我的负累,我自会心甘情愿护着她,不让她受丝毫伤害。” 淮瑾站起身来走到冯朝显面前,眼前的少年郎君虽还只及自己下巴处,却已有不符合年纪的老成。此刻他正心急如焚,忧心着淮瑾也忧心的人。 淮瑾忽然找到了自己和他的共同点,声音不由得放缓道:“我昨日午间特意去了太医署,往年水灾地区所生的疫病都记录在册,每样药方我都抄录了一份带了出来,我府上的府医会抓好药放在我与你姐姐随身的行装里。如今载义已去府中各处知会,大家都忙乱着,此时不宜安排你与你姐姐见面。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会看顾好她。你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争取早日入仕,为你姐姐所用。” “而且,”淮瑾绕到冯朝显身后,背对着他,“你姐姐比你想的还要努力。她是我的人,我却没有办法单独为她安排一名老师教学;我事忙,总抽不出时间来教她读书。但你姐姐自己找到了办法,正努力读书、识字、知理、懂法。终有一日她会成长为你愿意依赖效忠的人。” “你也错了,”冯朝显转过身,“无论我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愿意托着她往上走。”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对了,每日未时你姐姐都会在隔壁院中练琴。今日忙着收拾行装,我不知她今日是否会练琴,但眼看着晌午了,距离未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你不妨在此处用饭,等到未时听到琴声,也算你见到你姐姐了。” 冯朝显虽然不愿意听从淮瑾安排,但见他事事妥帖,更为自己尽力安排,又少不得心里感激,面上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只轻哼一声便由着丫鬟引去了厢房稍坐用饭。 而书房侧室,寒桑指挥着小厨房的婆子摆了一桌膳,上头有三副碗筷。 岑望此时恰从外头走来,一同进来的还有淮岳。月明引着二人入侧室落座后便带着寒桑一同退了下去,又帮着掩上门窗。 “三哥!太好了!父亲传了口谕到福宁殿,我也能一同下岭南了!” 淮岳甫一落座,就连珠炮般向淮瑾道喜。岑望也拱手道:“殿下各处谋算筹划皆不落空,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在是不易。” “这里头也少不了老师的襄助。我敬您。” 淮瑾一饮而尽杯中清酒,岑望也不客气,一杯下去立刻便道:“殿下此时召我前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淮瑾点点头道:“正是。老师见多识广,我想请老师帮着参谋参谋此次南下的路线是否有不妥之处。” 岑望知道事态紧急,便道:“殿下尽管说来,我一定仔细斟酌路线。” 淮岳并不说话,只等着淮瑾吩咐。淮瑾从身后拿出两张地图来。 “这次,我打算先带着一部分粮食药材走陆路,快马赶往岭南道,那边地势险峻、灾情复杂,须得立刻赶往遏制。另外的粮食和药材、衣物等,都由四弟走水路运送。” 岑望点点头:“殿下这样安排很好,救灾,最重要的就是与时间赛跑,您带着少部分物资先行赶往灾区,必然能够抢占先机。四殿下运送的粮食走水路虽然慢,但是如此多的粮食,要走陆路,显然也快不到哪里去,这样安排没什么问题。” 淮岳也点点头:“我都听三哥安排。” 淮瑾便继续道:“路线上,我们走陆路求快,因此我打算直线南下。先经过渭南,过潼关,再过函谷关。之后走雁翎关过洛水河,绕开盆地走巩县,往虎牢方向继续南下。” 岑望咽下口中食物,又擦了擦手,接过淮瑾手中地图,端详许久才道:“函谷关之后,不如走陕县过硖石关,过洛阳之后再绕道走巩县。后面的路线都没有问题,只是中间这一段,此时不建议走雁翎关过洛水河,恐有灾情,很有可能贻误救灾时机。而且眼下我们救灾的重点是放在岭南道,洛水河的灾情相比不比南边,我们不如放一小队人马到洛水河那条路上,您往洛阳走,让洛水河的人马之后再赶上来,您看如何?” 淮瑾闻言终于露出个笑模样,道:“我原也担心洛水河的灾情,本打算先去洛水河救灾,但老师的话叫学生茅塞顿开,便放一队人马去洛水河,我们全力赶路往虎牢关下岭南。关于水路,我是这么安排的,让我泊在港口的船从渭河南下,过三门峡之后再汇入……” 淮瑾拿着水路地图一一跟岑望确认,淮岳也在一旁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总算在未时前敲定好了路线。 “我的船在港口泊着,载疏已经提前将一应赈灾物资都码上了船。这是我的手信,你拿好,”淮瑾将一个羊皮囊包着的玉质手信交给淮岳,“你回宫之后立刻收拾行装,我们在明日一早辰时初刻出发,在泷州汇合。届时你要一个人了,我把胡典军给你,务必守好自身安危,一切都没有你的安危更重要,知道吗?” 淮岳有些哽咽,但很快接下手信志得意满道:“三哥放心,定不辱使命!” 淮岳很快出府回宫各处安排。如今他要一同南下护送赈灾粮的消息已传遍了宫禁,很多事便不必再悄悄的,只管光明正大就是。他一身的本事,还怕挣不来封赏、求不来安稳吗? 琼芳阁里此时响起了磕磕绊绊的琴声。隔壁厢房里的冯朝显坐着听完了一个时辰的练琴声。在即将离去时收到了朝华亲手写的纸条:“安好,勿念。” 他怀揣着纸条笑着走出了岐王府。 而福宁殿里,真舒早已得了源书的信在东偏殿里收拾着行装,淮岳出宫建府的事情便暂且搁置了下来。 第113章 行装 淮岳走后,淮瑾仍留岑望在书房谈话。 “殿下可是有事要吩咐?您只管说,我一定替您办好。” 淮瑾长舒一口气,抽出时间来喝了口茶,道:“若是没有老师,我的诸多筹划恐都难以成事。” 天虽不热,岑望却打着扇子,又摇摇头:“殿下心思缜密之至,我自愧不如。就说陆路路线的事,您必定事先料到洛水河那边的灾情,并未在两条路线上摇摆不定,只是想要我给您一个准话罢了。” 淮瑾笑着,将妙昙呈上来的点心放到岑望面前,道:“有您掌着方向,我这路走的也放心些。不过我还真三件事想请您帮我办。” “殿下但说无妨。” 岑望一边应下,一边捻了点心在手上。 “第一件事,便是帮我照顾我之前收留在府中做幕僚的赵曜。” 岑望点点头,吃下第一块点心,道:“好。不过赵曜只是梁州府衙内的一个小小主簿,实在微末,不知殿下为何留着他?” “留着他,自然是有大用处。” 岑望想了想,又捻了一块点心在手里,笑道:“殿下好谋划,既如此,我自当尽心竭力照顾好此人。此人现在何处?” 淮瑾起身将门窗打开,回身道:“就在府内。老师也不必多做什么,偶尔叫他一道下下棋钓钓鱼便是了。再跟张松知会一二,他脑子灵光,自然知道怎么做。” 岑望吃下第二块点心,又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我想提拔徐海寿到我跟前护卫,您看是否可行?” 岑望嚼着嘴里的点心,问道:“胡典军不好吗?殿下怎么想起来提拔此人?” 淮瑾见岑望吃得香,也捻了一块在手中,道:“胡典军无不好。只是我这几次观察徐海寿,见其虽年轻,武艺却高,这么年轻又武艺高强,若是长久居于人下,难免心里会有怨言。不如稍作提拔,笼络一番,以作来日之用。不知老师以为如何?” 岑望停下吃点心的动作,望向淮瑾,笑的有些高深:“殿下此举,倒算情理之中。原本才高天赋也高的人总是会骄傲些,能够得到重用,想必他会记着殿下的知遇之恩。” “我倒不求他记得知遇之恩,只希望危机时刻他能保护好我的心上人。我走了之后,重用徐海寿的事,还望老师帮着在府中放出些风声,也算是给足了他体面。” 淮瑾甚少在岑望面前说起朝华,更少用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二人都心知肚明。岑望有些感慨,更觉得有些羡慕,点点头之后又捻了一块点心问道:“那这第三件事是?” “第三件事,是关于朝华的弟弟,冯朝显的。”淮瑾神色郑重。 岑望想了想,道:“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写得一手好字的那位?” “是,他如今在国子学读书。我私下问了陈珂陈祭酒,他说,此子确有大才。能得他此言,想必冯朝显的才学不低,假以时日定能入仕。” 岑望笑眯了眼睛:“既如此,我能帮他做什么?” “自然是护他周全。我给他留了两个护卫,两人轮流日日守着。他去国子学,护卫就守在国子学外。他回家,护卫就守在家门口。只是,陈珂说国子学多的是人嫉妒他小小年纪有此才学,那里的人也多是官宦子弟,若是国子学里有人排挤他,这就需要老师您出手了,必要时候护他一二。” 岑望捋了捋胡须:“我倒觉得殿下多虑了。以此子心计,断断不会被这几个学生给排挤拿捏,恐怕多的是人愿意为他出头。” 淮瑾笑了笑,给岑望斟上茶:“如此倒是我多虑了。” 岑望叹了口气:“你啊,为别人算计至此。给慈姑和莲姑体面,在府中安养,又抬举底下护卫,指点四殿下,照料冯娘子的家人,我是怕你太累,心累。” 淮瑾忽然很想仰面躺倒在榻上,他确实累了。 可他只是笑笑,又和岑望说了两句话,便亲自送他去了外院。 等淮瑾送了岑望回来,已至申时。他奔波多日,满身的尘土,心中却清明。他知道属于他的战争才刚开始,累也不能说。 长平宫的内侍带了许多银钱和药材来府上,又专程说淑妃娘娘指名要侧妃吴氏陪同殿下一道南下。淮瑾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打发了内侍。 琼芳阁里,朝华跟着玉娘学了几行谱子,又练过琴之后,就指挥着几个丫鬟收拾行装。 棠雪像是有话要说,踌躇半天才走过来对朝华道:“主子,淑妃娘娘召了王妃娘娘和侧妃娘娘去了长平宫,想必就是为着谁陪殿下下岭南一事,咱们昨夜去跟殿下说要同去岭南,殿下虽答应了,可母命难违。我刚刚从前头回来,恰好听见淑妃娘娘身边的内侍对殿下说,娘娘指名让侧妃娘娘陪着同去呢。咱们……咱们还能去吗?” 朝华正仔细对着单子核查,看有没有漏掉的东西,听棠雪如此说,放下手中的单子坐下道:“淑妃娘娘召她们入宫的时候我就知道吴氏一定会主动求去,如今果然验证了。如今娘娘发了话,自然是没人敢违逆。” 棠雨听了也一头雾水,棠雪斟酌着道:“那……那咱们是跟着殿下和侧妃一起去是吗?” 朝华笑了笑,拿了点心给几个丫鬟吃,道:“咱们且收拾咱们的,别的都不必担心。” 积云笑笑也不说话,棠雪便知她们应是心中有数,便埋着头只顾收拾行装。 几人收拾了半天,朝华招呼着棠雨棠雪过来吃点心喝茶,叮嘱道:“明日一早积云跟我走后,咱们院子就交给你们二人打理了。若是遇事,千万不要强出头,实在不行就去向慈姑求助。如今慈姑与莲姑在府中是有体面的,慈姑说的话,想来还是有分量的。平日里大家就关紧院门过日子,外头发生什么事都与咱们院子不相干,可明白了?” 二人点点头,又有些担心:“主子,听说南边危险,您去了那边可一定要保重自身,奴婢们在院里等您回来。” “放心吧,”朝华笑笑,又拿过积云手上的包袱递给棠雪,“棠雪,你细心些,这些月银就交给你了,每月初一记得准时给院里的大家发放月例,这些都是有定例的,不难。除了三个月的月例之外,这里头还有五十两银子,若是遇到急事,就从这里头拿钱花用,不要吝惜,钱财都乃身外之物,保全自身才是最重要的,可明白了?” 棠雪接过包袱重重地点头,朝华又嘱咐了几句,叫谢嬷嬷邓嬷嬷将收拾好的箱笼都放到前院殿下的箱笼中,预备夜里一同装车。 待一切妥当,淮瑾从书房那边过来了。这几日他各处着忙,二人一直没有时间见面。如今尘埃落定,只待明日。他才从书房赶着过来,二人遥遥相见,相视一笑,若论默契,该当如此。 第114章 出发 二人一道用了些晚饭,并没留人伺候。前院的善喜来报侧妃吴氏的母亲吴夫人来访,淮瑾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没多说什么,也没说要去见。 善喜最会看眼色,见淮瑾只低头给冯娘子布菜,便不再说什么,行礼之后就退了下去。 饭毕,前院的胡典军来找淮瑾,说是关于护卫人手分布的事情要再与他确认一番。护卫一事事关重大,各路人马分布乃行路机密、重中之重,亟需确认,除此外还有些旁的事务需要在行前处理。 朝华估摸着淮瑾此去不会太早回来,便差棠雨去小厨房只会一声,叫给淮瑾煮一碗养生汤,且先温着,入了夜之后再上。 暮色四合之际,各处只闻虫鸣鸟叫,不见人声。 积云在廊下同玉娘说些走后需要帮她照料的事宜。 朝华洗过头发之后,披了柔纱披风出来道:“积云,你来。我有个东西要交给凉儿和琍芳,你帮我走一趟玉泉堂。再有就是花房那边新开了几盆牡丹,你去玉泉堂的时候顺路去那边一趟,就说是殿下吩咐的叫给静安居、邀雪阁各送一盆,粉牡丹雅致,送去邀雪阁最合适了。” “是,主子。” 积云应声而去,玉娘朝她一笑便退下休息,月明星稀之时,书房灯火通明人声不断。 这一夜岐王府各处都清醒着。 前院忙着将淮瑾和侧妃吴氏的箱笼装车,张松怕有什么闪失,亲自带着人盯着。朝华只有两个箱笼随身,阿丘提过来混在淮瑾的箱笼里,并无人察觉。 静安居里,薛氏回府后就称病不起,府医一天三次地过去请脉,今日一日已用了好些药下去。张松特来禀告淮瑾知道,他也只有一句“不必吝惜药材,王妃的身体重要”,便再无其他。 而邀雪阁里,吴夫人拉着吴氏的手默默垂泪。 “你说说你,南边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去?我和你父亲就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和你父亲……哎……” 吴氏一边哭,一边叹气,还要数落吴氏不懂事。吴氏少不得出言宽慰母亲。 “母亲这是哪里话呢,即便是刀山,女儿也要去闯一闯,所谓富贵险中求,此次南下虽险,可只有女儿一人陪着殿下同去。我们二人在外头朝夕相处着,自然容易产生感情。若是女儿幸运些,能够帮上殿下一二,那女儿在殿下心中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您说是不是?” 吴夫人也是过来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不对劲。她紧紧抓着吴氏的手问道:“这是怎么说?殿下待你不好吗?你可是我们吴家倾尽心血培养出来的女儿,除了你父亲官职低些,别的你哪样不如人?” 吴氏却移开目光,又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意来:“谁说殿下待女儿不好的?母亲,您瞧瞧这屋子里,哪样东西不是顶好的?你别多虑,女儿同殿下好着呢。” 吴夫人果然站起来打量起邀雪阁来。 但见这屋子被两面十二扇绘朱雀缠云屏风隔出三间宽敞的厅堂内室出来,满堂的富丽撞进眼帘。她们此刻说话的正是待客用的正堂,一色的黄花梨木桌椅几案,触手温凉,肌理细腻;转步进去,穿过檀色的金丝篾帘,左侧就是吴氏休息的内室,黄花梨木榻上铺陈着雪色狐狸皮,榻边悬着金纱帘子,无一处不露着富贵厚重。转过眼,一层层的柔雾青色的帐幔掩着一间沐浴房;转出来,厅堂右侧是一处看书作画的宽敞内室,只有一梅花轩窗漏着星点月光。 又见女儿周身富丽,尤其是鬓间簪着的红宝石步摇,月色下仍摇曳生光,便知道她所言不虚。 吴夫人略略放下心来,又见女儿去意已决,少不得多多叮嘱些。 正说着话,语岚过来禀道:“侧妃娘娘,殿下那边差人送了一盆牡丹过来,说是这盆牡丹开得好、香气又盛,特意送来给您室内摆着的。” 身后的梦泽抱着一盆花过来,果然开得妖艳,香气异常。 吴氏虽心里觉得有些异样,可见母亲在此,少不得做些夫妻和美的样子来安抚她,便笑着道:“殿下真是有心了,总是送些花儿过来。快,就摆到我这手边,让我仔细瞧瞧。” 吴夫人见此才终于放下心来,又见天色晚了,怕自己在这里,殿下不便过来,反耽误了女儿的大事,忙站起身来道:“我倒忘了,家里还有事呢,母亲这就走了,你去了南边千万保重自身。” 吴夫人说着就脚不沾地地离开了邀雪阁。小丫鬟在后头追着。 王恒从外头进来,有些担忧道:“主子,殿下怎的忽然送盆花来咱们这里?” 吴氏心里也觉得异样。可心里对淮瑾的那点希冀叫她将所有的犹疑都放在了脑后,沐浴之后仍端详了好半晌才去榻上安睡。 第二日一早,淮瑾与朝华卯时初刻起身,各处查看。 “朝朝,你的琴可要带着?” 淮瑾见案上陈着瑶琴,故而有此一问。 朝华揽着淮瑾的手臂,偏头一笑:“咱们是去救灾,这些东西倒不适合带着过去。我带着的都是咱们必须要用的东西,这样也好尽可能地减少咱们的行李重量,如此咱们才能更快抵达水灾严重的地方。” 淮瑾有些讶异,他见天气仍有些凉,便拿了一件冰台色缭绫披风给朝华披上,问道:“朝朝怎的知道这些?你的箱笼统共也就那些,不会太重。” 朝华任由淮瑾为她披上披风,道:“这些我自己读书也能懂的。殿下只管在前头冲锋,朝朝会在后方守卫你。” “好,我的后方,都交给你来守护。” 二人一道用了早膳,时辰虽还没到,但载义叫二门上的婆子进来报信说已经都准备好了,二人便牵着手,一道去了前院。 四月中,园子里各处花香,在初晨雾光下,沾着水汽精神抖擞地开放着。各处精致,各有不同,很有几分江南园子的精巧秀丽。 穿过影壁就到了前院,朝华眼见张松正急的团团转。他抬眼一见淮瑾来了,忙快步迎了上来:“殿下,这可怎么好,侧妃娘娘到现在都还没有过来呢,派了几个婆子去叫门都没人应。眼见着都装好车了要到出发的时辰了,这这……” 朝华落后淮瑾一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抢在淮瑾开口前说道:“殿下,不如叫凉儿去邀雪阁里看看怎么一回事,您也好放心。” 凉儿与琍芳被拨到玉泉堂之后,因差事少,总被张松叫来前院帮忙。此刻凉儿也在送行的队伍里,听见冯娘子叫自己,忙出来回话道:“殿下,奴婢脚程快,一定快去快回。” 淮瑾点点头,凉儿便去了。他见外头有些凉意,便揽着朝华到耳房里坐着休息。善喜忙着张罗茶水。 不一会,果见凉儿步履匆匆地赶回来了,她喘着气到淮瑾面前回话道:“回殿下的话,奴婢去到邀雪阁,里头的丫鬟说……说侧妃娘娘染了风寒,恐怕出不了门了。” 话一出口,外头的人也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淮瑾站了起来:“既如此,就请侧妃在府中好生养病。南边情势严峻,时不待人,我们这便出发了。走吧,朝朝。” 朝华笑着答应,伸出手去握住淮瑾朝她伸过的手。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 那盆撒了大量安神药物的牡丹,是朝华特意让人送的,回敬吴氏那天她在静安居明着劝慰、实则煽风点火的行为。 而凉儿,则是她昨晚叫琍芳打点好的。哪里有什么风寒,不过是瞌睡罢了。 积云扶着她上了淮瑾的马车,自己便去了后头的行李车上。载义坐在前头勒马赶车,一行人疾驰在官道上,极速南下。 淮瑾早就准备好的沙石在镖师的护送下此刻已经快到泷州。余危在泷州被水患逼停了修渠进度,收到淮瑾的信之后,正翘首以盼沙石赶到,好先行遏制水患一二。 “岐王殿下,料事如神,真乃神人也。” 第115章 苦楚 这边淮瑾与朝华轻装简行,带着部分粮食药物极速南下,含翠殿里一片肃穆。 郑王富贵锦衣,气度堂皇。他一到含翠殿,云舟就亲自上茶,又带着宫人们往外头退。 他给秦贵妃请了安,方坐在美人榻另一侧。 “母亲,从前倒不觉得三弟有什么特别之处,若论长处,也无非是脾气好、能忍罢了。父亲对我,一直都是寄予厚望,我既是长子,也是兄弟们中间第一个封王的,我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离那个位置很近了。只是……近来父亲屡屡抬举三弟,皇陵那事开始我就觉得父亲对三弟的态度变了,您说……” 含翠殿里,郑王与秦贵妃在内室单独谈话,宫女内侍一概不在。只有暖香缕缕,室内虽生春,却仍有透骨寒凉。 秦贵妃一身家常宫装打扮歪在榻间,鬓间的金凤步摇明晃晃的显眼。她伸手用银质小勺舀起一颗剥了皮的葡萄,满不在意道:“你舅舅呀,早就同我说了,圣人的态度有变,多半就是因为五殿下的出生。圣人对岐王与四殿下的态度再怎么变,他们二人也越不过你、越不过五殿下去,何足挂齿?恐怕抬举岐王,也不过是叫你们兄弟相争,好为五殿下铺路罢了,你可别想左了,把精力放在不该放的人身上了。如今五殿下年纪尚小,皇后呢,也不理事,这对咱们母子可是大好的机会呀。” 郑王不解:“什么机会?” 秦贵妃朝他一笑,又舀起一颗葡萄道:“岐王与四殿下不在都中,五殿下尚年幼,皇后不理事,这整个后宫都是咱们母子的。你的王妃又有了身孕,若是这胎能产下皇孙,那可就是皇长孙,你说,这不是机会是什么?” 郑王仍紧蹙着眉头,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柄琉璃玉桃,口中喃喃道:“可是父亲对五弟的态度……我怕……” 秦贵妃闻言直起身子,扔下勺子道:“再怎么样,你都是长子。自古以来长子都是立储绕不过去的存在。况且,五殿下年幼,而你已经长成,拿出你的本事来。如今这几个人都不在都中,咱们行事比之前多有便宜,错失了这个机会,咱们可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郑王虽有些犹豫,可他从小就是被圣人作为储君培养的存在。能力、胆识、气度都无人能及,他心里何尝不知道这是极好的机会,当下道:“母亲说的行事,是怎么个行事法?” 秦贵妃见郑王定了心,自己也放下心来,又歪回榻上道:“这些都不必你来操心,自有我与你舅舅在,你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哄好你父亲就好,别的都交给我们。” “母亲说的是。” 二人又在内室谈了许久,郑王才回到自己府中。 上房内,范思语听闻郑王从宫里回来了,忙整理好衣裳迎到前头去。她身量虽不高,但仪态端方,气度雍容,怀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为柔和。她喜笑盈盈地走到郑王身边,接过他的披风道:“殿下累了吧,快净了手吃饭吧,厨房今日做了好些您爱吃的,妾身服侍您用饭。” “好。” 郑王摸着范氏的手以示安抚,便往内室走去准备用饭。膳桌上,却是他坐着,范氏站着布菜。自从范氏嫁给他之后,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没有同桌用饭过,基本上都是范氏站着服侍他。沐浴擦身这些活从前都是郑王的通房妾室在做,范思语入门后,这些活就都交给了她。她也从无怨言,轻易不假手他人。 饭毕范氏服侍郑王漱口净手,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得郑王道:“你吃了饭也早些歇了吧,晚饭我就不来上房了,去徐氏那边,夜里也不必等我,你一个人好好休息,多吃些饭菜,照顾好腹中胎儿,宫内的医正每三日都会来给你请脉,旁的都不必担心,可知道了?” 范氏一听郑王又要去徐氏院子里,心里虽难受,面上却维持着笑意,柔柔道:“好,那我叫厨房今日多做些好菜送到徐氏院子里去,您诸事繁忙,切勿忘了饭点,凡事注意保养自身。” “嗯,我走了。” 郑王却连应付也敷衍,摸了下范氏的头之后,就带着两个丫鬟一道去了徐氏的院子。 而刘美人自从流产后就失了帝心。原本无人问津偏安一隅倒也算安稳,可前几日不知为何冲撞了圣驾,被贬为才人,由原来的宫室搬到了现在的凝云阁。 凝云阁路远地偏,轻易无人来此,更别说是圣驾了,恐怕此生都无缘得见。刘才人沉默着搬来了此处,只带了两个宫女随侍。 可日子久了,这二人见凝云阁实在偏僻复宠无望,便连她们都开始处处惫懒懈怠,整日里不见人影。宫苑局就更不必说了,拖延、克扣刘才人的份例是常有的事。 饭食水平也一落千丈。如今已近四月底,天气渐暖,有些饭菜便放不了多久,尤其是正午热些,饭菜就更容易产生异味。原先天气冷些,饭菜坏的慢,刘才人还能勉强吃下嬷嬷送来的饭菜。可这几日的饭菜,却是顿顿都有一股子馊味,表面看上去都是没有问题的菜,菜色也算丰富,可每道菜都像是昨日、前日里剩下来的,异味难以避免。 刘才人好歹也算是得宠多年,如今一朝失了孩子,又失了圣心,地位、待遇一落千丈,说没有落差是不可能的。 今日送来的又是馊饭。刘才人一把扯住了来送饭的老嬷嬷。 “嬷嬷,这是怎么说!怎的日日都是馊饭?我好歹是才人,正五品的世妇,你们怎么敢如此怠慢?!” 主子一般是不与下人争执的,只是刘才人的两个宫女此时都不见人影,她实在是被这艘饭给弄怕了,只好自己上手去与宫人论长短。 那老嬷嬷却不是个仁善性子。当下撂开刘才人的手,掸了掸衣裳又叉了腰道:“怎么,您是打量我老婆子好欺辱是吗?这饭食日日都是御膳房的宫人装好了各宫的饭菜,奴婢们再拿着分发的。您这里路远难走也就算了,算我老婆子锻炼身体了,可连赏钱也是一个月见不到一枚钱,我还要来听你的呼喝,也别太欺负人了!” 说完当下掉脸就走,连反驳的时间都不给刘才人留。她何曾受过这些委屈,当下没忍住,呜呜咽咽起来,奈何五脏庙又叫个不停,只好自己拿了回去,捡一些看着好些的、异味少一些的饭食填肚子。 因有了今日这一遭,到了后头几日,那老嬷嬷就更是怠慢,常常每日里的午膳,却耽误到黄昏才送来,晚膳就更是不见了。每次送来往地上一撂就走,边走还要边上骂几句。若论泼皮骂街,刘才人哪里及得过她?又怕再与她起冲突的话连这馊饭也没得吃了,只得把这些苦楚往肚子里咽。 第116章 水匪 淮瑾与朝华一路疾行,越往南走雨势越大。车队如今已到了江南道,雨势不减,陆路泥泞不堪,但也比水势湍急的水路要好走些,因此他们的进度要比走水路的淮岳快一些。 江南道一带与岭南道各地都接到了圣人派岐王殿下与四皇子南下救灾的旨意,因此途遇各地都有人接应着。 江南道一带虽没有更南边受灾严重,但淮瑾一行人路过淮安郡的时候遇到淮河发大水,因江南道多地地势为两边翘、中间低的地势,加之雨势过大,积水已久,有许多村庄都形成了地上河。房屋被冲垮大半,失踪的百姓人数一日高过一日。地势高些的地方团坐着许多村民,大家缺粮少食,缺医少药,已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他们的马车至此地已经无法继续行进。朝华掀了帘子,又急又大的雨瞬间穿过帘子打在身上,淮瑾已经先行下车查看情况。 朝华挽起袖子,换下了难走路的间色裙,换上窄袖衫与窄裙,下了车来到淮瑾身边。 “殿下!”雨大,朝华抬高了音量,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勉强睁着眼睛。淮瑾见她过来了忙伸了手给她抓着防止她摔倒。 “朝朝!雨太大,你快进去!” 朝华摇摇头,又往前走了两步道:“殿下!此地已形成了地上河,咱们的马车辎重都过不去了,不如留在此地赈灾治水,将咱们带来的物资用上,也好继续轻装南下。” 淮瑾瞧见不远处的土坡上站满了人,雨势不歇,泥水都已经漫到了膝盖处,各处泥泞难行,确实已经走不了了。 如此严峻的态势,急需有人拿主意。 “好!徐护卫何在?” 淮瑾死死拽着朝华,大水冲刷下,徐海寿扛着剑在淮瑾二人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殿下!属下在!” 淮瑾看着徐海寿点点头,大声道:“就在此处寻一个地方扎营,叫此地的父母官速速到我这里来,我们要想法子救人!” “是!” 徐海寿招呼了三名护卫往人多的地方去问路。他们毕竟是有身手在身的,走泥河也如履平地。朝华回过头见积云也从行李车上下来,迅速地护在了朝华身边。载义挡在淮瑾二人身前,在前方探路,顺势查看着各处水势,以防淮瑾二人落入坑里。 忽然,朝华瞧见远处似乎有一只船晃悠悠地往这里冲。她歪了半个身子挡了挡淮瑾,担心其他人慌乱,冷静下来道:“殿下小心!上边有艘船下来!” 朝华话一出口,淮瑾身旁立刻聚了十来个护卫团团围住,俱将手中的剑抽了出来。众人沉默着看着那艘船在大雨中往前冲。 很快船越靠越近,朝华定睛一看,只见上头约莫挤着二三十人,人人手上都拿着武器。领头的人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朝着淮瑾等人喊话道:“天降大灾,我等没有法子才占了船落草为寇。既到此处遇上便是有缘,大家不如彼此放过,阁下以为如何?” 载义悄悄后退着靠近淮瑾,眼神戒备,小声道:“殿下,对方似乎是水匪。” 淮瑾正要说话,却见朝华拉了拉他的衣裳,道:“殿下,这些人未必就是水匪……” 淮瑾转过脸来,他的头发被大雨打乱,有一绺横在额间。他伸手将朝华脸上的湿发拨开,露出一张被雨水冲刷得冷白的面孔,耐心问道:“朝朝何出此言?” 朝华担心时间长了那帮人恼羞成怒,快速回道:“您瞧,他们虽如此喊话,但并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后头有几人明显不服前头领头的人。而且他们穿的都是乡间日常劳作时穿的粗布短衣,戴的是草编的斗笠与蓑衣,穿的也是草履,拿的兵器多是锄头,还有少数几个拿的是镰刀和耙子。所以我觉得他们并非水匪,只是被天灾逼迫至此的普通百姓,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护卫们齐齐护在淮瑾身边,肃穆着等着淮瑾发号施令。 事实上,淮瑾手边的粮食药材和少部分沙石此时都是救命的物资,那些人真若是逼急了,双方起了冲突,对方有船占了优势,他们在水中迎战,未必能够占到优势。 朝华的话很有道理。 他往前走了两步道:“阁下所言有理,我们只是途经此处,被大雨困住,本无意与你们起冲突。你们既如此说,我会叫家丁收起武器,你们放心通过就是。” 载义一听有些着急,忙回身道:“殿下不可!您千金之躯,怎可在此处有所闪失?不管对方身份上是不是水匪,都不妨碍他们到处打家劫舍。若是他们发现咱们带了粮食药材,那就坏了!” “所以,”淮瑾伸手示意护卫放下剑,他们果然立刻都合上了剑。他看向载义,“咱们不能同他们起冲突,让他们过去就是,若是他们真的起了歹心,我这护卫们可不是吃素的,你放心。” 朝华与载义的话都有道理。但此刻不是争论对错的时候,快速放行避免冲突才是上策。 对面船上众人见这边的护卫们都收起了武器,领头的人微微点点头,后面的人也将锄头放下。两相对峙之下,他们的船很快从淮瑾的车队中横穿而过。 此时徐海寿也带着一人快速返回。 “殿下!”徐海寿来到淮瑾身边,“前头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个尚未被百姓给占据的土坡,咱们可以在那里扎营。高护卫和王护卫两人带着咱们的令牌去找此地官员了,约好在咱们安营的地方会面。” 淮瑾点点头,略略定心。又转向护卫们道:“此行危险,诸位跟着我出来,待回去必定论功行赏。此时咱们先一起将辎重都运到那头去,防止被雨水泡坏。” 在这种穷凶极恶的环境下,安抚人心是第一要务。若是忽略了下面人的感受,一味奴役,那么任何人都有可能在水里推你一把。 淮瑾发了话,护卫们齐声应是,徐海寿领着他们训练有素地开始分批次拉车前进。 为了减轻重量,积云带着朝华走路过去,淮瑾同护卫们一同拉车。约莫半个时辰几人才抵达一百米外的土坡。 坐定之后,朝华知道淮瑾马上要接待官员,忙从箱笼里头找出半干的干净衣裳服侍淮瑾换上。二人的头发混着泥水,此时已结成一绺一绺的,还掺着黄色。朝华用帕子一点一点细细地擦,将近一个时辰才将淮瑾给收拾妥当。 暮色四合之时,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官员被淮瑾的两个护卫架着到了此处。 “你就是此地父母官?” 淮瑾坐在土坡上,此时雨已经停了。太阳落山之后各处冷寂了起来,那人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一抖一抖地回话。 “回岐王……殿下,属下……属下正是淮安郡安寿村的属官,名黄施明。” 第117章 一半 “起来说话。” 淮瑾接过朝华给他的最后一点茶水,朝黄施明伸了伸手。 黄施明不敢拿乔怠慢,口中应了下,忙不迭地爬了起来。他像是在外头待了许久,身上一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黄色的水。雨水纵使停了,可地上河业已形成,呼啸着来回冲刷地面,冲垮房屋,将一切生灵、污秽都冲了带走。 淮瑾看着弓着腰的黄施明,放平声音道:“此乃天灾,并非人祸,我叫你来也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黄施明并不敢抬头看淮瑾,只盯着淮瑾的靴子,在心里盘算该如何应对,颤着声音,勉强稳住道:“此地蒙受天灾,下官五内如焚。幸而如今殿下来了,此地百姓定能有救。” 淮瑾知道时间急迫,没有心思与任何人虚与委蛇,更不想说些场面话,见黄施明不上道,甩开弯子道:“淮安郡其他地方情况如何?也与此地一样吗?” 说起受灾情况来,黄施明倒是对答如流。 “回殿下,淮安郡虽连续降雨长达半月,但是形成地上河的地方就只有淮河沿线这两边的村落。但淮河北侧对岸受灾情况明显比这边沿线要轻些。如今淮河南侧这一边的安寿村、塘里村、五坊村这三个村子受灾最严重,且不说房屋田舍俱被淹没,如今更是有许多百姓有性命之忧。雨水还在继续,水位却不见下去。再这么下去恐怕会发生饿死、抢掠等恶性事件。” 淮瑾点了点头道:“北侧有泻洪口,必然受灾程度轻些。” 他原本叫此地属官过来就是为了了解灾情。如今知道了大概,他就能够立刻部署安排。 “离这里最近的府衙内,现有多少人手?” 黄施明想了想,答道:“村里的书吏有两人,并三个巡夜的;离这里最近的县里人手多些,有捕快二十人、文书两人、主簿一人。” 淮瑾觉得不够,又问:“可还有什么人能派上用场?” 黄施明不知道淮瑾要做什么,但还是回话道:“还有仵作五人、收尸人十人。看守牢狱的狱卒八人。除此之外,再没有了。” 淮瑾点点头,又问:“每个地方都有应急储备粮,此地的应急粮食还剩多少?” 黄施明脸色有些不好看,犹犹豫豫的不敢说话。载义上前道:“殿下问话,不可有任何隐瞒,还请速速如实道来!” 黄施明不知道载义的身份,但极为忌惮这位云都来的岐王。当下颤着身子跪了下去:“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下官这就说……咱们的应急粮食都被淮安郡下的淮安县县令储幼先给拿走了……” “拿走了?”淮瑾放下茶碗,紧盯着黄施明。 “是,”黄施明额头冒着汗,“雨水连绵不绝,淮河的水漫了上来,那时还没有形成地上河,但是雨势越来越大,很明显不寻常,百姓们便聚集到府衙要求县里发放救济。咱们的郡守大人很快就下了令,要每个县都将应急粮食拿出来准备发放。咱们也不例外。可是就在咱们开府衙的仓库准备下发的时候,发现仓库空空如也,储县令也不知所踪……” 淮瑾站了起来:“淮安郡下其他县可也有县令卷粮潜逃的事件?” “回殿下,未曾听说。” “也就是说,其他县里他们的应急粮食是派上了用场的……只有此地的百姓,应当已经挨饿许久?” 黄施明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储县令是两日前消失的,他走了之后雨势越来越大,很快地上河就形成了,冲垮了不少房屋。淮河南侧沿线这三个村子的不少百姓都无家可归,没有一口粮食,府衙里也没有一粒粮食,下官们也是没有办法,否则也不会不管他们……” 两天…… 淮瑾知道情况已经刻不容缓,继续追问道:“府衙内可有大锅和干柴?” 黄施明不明就里,摇摇头道:“下官不知,但是大锅易得。” 也就是说,缺少干柴。 淮瑾当机立断道:“好,当务之急便是要解决此地三个村子的百姓的口粮问题。之后再想办法挖渠泄洪、筑建堤坝。你拿着我的手信去将这些人全部召集起来,到我这里集合。将我们带来的粮食全部用大锅煮成粥,再分发下去。带来的所有吏员们分批行动,每个村子分派两口大锅,煮好后让吏员们带着锅沿途发放,按这三个村子的人头分发,一人一碗,小孩也算。立刻执行。” 载义与徐海寿首当其冲出来道:“殿下,属下们也去帮忙。” 黄施明犹豫道:“可是殿下,现在天色已晚,恐怕不好召集。而且连日下雨,所有地方都被淹了,哪里还有干柴呢?不如明日一早再想法子?” 淮瑾当即沉了脸色:“百姓们已挨饿两日,可还能等得了一晚?若是闹出太多人命,恐怕你的乌纱帽不保。” 淮瑾神色晦暗,黄施明当下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徐海寿拖着他下去。众人领了命赶去县里召集人手,淮瑾的护卫们就地寻找大锅,预备晚上煮粥。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与大雨抢人命。 只是干柴,在这连绵的雨天里要到哪里去找呢? 淮瑾坐在外头沉思,杯里的茶早已冷了。若在往常,这样的茶朝华是万万不会拿给淮瑾喝的。但是眼下能有一口茶已是万分奢侈。她在载义他们临时搭的帐篷里听到了全部的话,见淮瑾为干柴烦扰,便掀了帘子出来。 她昨日胃口不佳,还剩了一块酥饼。此刻她用帕子包了拿出来,坐在淮瑾身边,将酥饼递给他:“殿下,您一日未曾进食了,先吃点东西吧?” 淮瑾摇了摇头:“朝朝你吃吧,如今粮食不易得,你身子弱些,昨日进的也少,今日可不能再任性了,快吃些东西,也好防寒。” 他将那杯茶握在手心里暖了暖,递给朝华道:“干吃酥饼容易噎着,这里还有些茶,就着讲究吃些。你跟我出来……着实受苦了。” 朝华见他为一块酥饼谦让,时刻想着自己,连最后一口茶也要留给自己,当下心中有些酸涩。若论吃苦,她吃的不少。而淮瑾在宫里活下去,想必也吃了不少旁人难以想见的苦头。她撑着笑意,放轻声音对淮瑾道:“我才刚喝了些茶,也吃了点心。这块酥饼是专门为殿下留的。而且,”她的眼里有光亮闪烁,在淡蓝色的夜幕下也格外显眼,“若您吃了这块酥饼,我就告诉您哪里有干柴。” 淮瑾此次带着朝华出来,发现自己从前并不是很了解朝华。诗书她虽刚入门,可他发现朝华十分细心,能发现并看见许多普通人发现不了的细节。她说她能找到干柴,必然不是在说空话。 淮瑾伸出手拿起那块酥饼,将它一分为二又递还给朝华道:“但这块酥饼,我想和你一起吃。” 朝华眼里的光亮更甚,隐隐浮现水光。她接过那一半酥饼放进口中。 “真甜!” 第118章 石头 “你说你能找到干柴,是真的吗?” 淮瑾与朝华分食了酥饼与那杯冷茶,终于还是好奇发问。 “是啊,”朝华朝他笑了笑,用帕子给二人擦了手,“雨势连绵,此地房屋尽数淹没,要想在这种地方找到干柴,是不可能的。” “那?” 淮瑾不明白。 他知道直接发放粮食给百姓,百姓也没法子填肚子,这才说要找来大锅和干柴煮粥。可是没有干柴自然也煮不成粥。 朝华知道淮瑾着急,也不卖关子,指着土坡上不远处的小石子道:“但是并不只有柴火才能煮饭,石头也可以。” “石头?” 淮瑾走过去捡起了地上的小石子。 “你是说这小石子?” 朝华也站起来走过去。 “不是这种石子,是那种大石头。您当初主建皇陵的时候曾经从魏家买石头,这魏家,不就在淮安郡吗?” 淮瑾恍然大悟:“你是说,烧热石头,再用被烧热的石头煮粥,对吗?” 朝华笑着点点头:“对,至于这烧热石头的干柴,咱们还是有的。咱们当时南下的时候装了好些箱笼,那些箱笼都是放在车里的,并不曾被雨水打湿。咱们将箱笼拆开点上火,再用这火将石头给烧热,石头烧热之后就可以将火灭掉,节省干柴火。将大锅洗净后直接放在烧热的石头上煮粥,用石头的余温煨着,虽然没有办法像烧柴火那样又快又好,但好歹是能煮熟。也不费干柴,咱们的箱笼尽够了,您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吗?” “太可行了!”淮瑾将朝华抱起来转圈,“你可太聪明了朝朝!” 淮瑾很快放下朝华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而且这石头也可以用来建筑堤坝,防止淮河水再漫溢,如此还能节省好些沙石,咱们带来的沙石虽然少,但用来填石头的缝隙还是够的……载义!” 他高声叫来载义,载义正在不远处的水里找大锅,听见淮瑾叫立刻从水里趟过来。 “殿下!属下在!” “快找个人去请魏家的魏同丘,就说咱们要找他买石头,钱款后付,叫他带大块的、可以筑堤坝的石头过来,越多越好!我有些急用,若是他来不及大批量送过来,就先差人送一车石头过来救急!”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两个人都有些兴奋,说话基本靠喊。淮瑾的愁苦一扫而空,转而去催着护卫们赶紧去接应送大锅来的吏员,又叫积云去将箱笼给收拾出来,预备拆了存好一会用。又是去找火折子,一刻不闲。 直到半夜,才见去寻魏同丘的护卫只身一人回来。 八口大锅和米早已经洗净备好,拆下的箱笼也都放了少部分在每口锅底下,就等着石头过来。 那护卫幸好年轻些,赶了许久的路都还未力竭,想来是载义专挑了他去,站好喘口气回话道:“回殿下,魏郎君怕您着急,叫属下先拉了一车石头过来您先用着。他已经去调了,预计明天早上一定能将石头都拉过来给您。” 淮瑾面上有了运筹帷幄的笑意:“好!诸位,如今紧急关头,我就不说别的了,咱们虽没有干柴,但是可以用石头来煨粥。先点上火,将石头烧热后再灭火,节省干柴。再用烧热的石头余温将粥煨好,百姓们还等着咱们救命的粮食呢!” 众人听令立刻开始行动,有序不乱。积云和朝华拿着洗净的棍子帮着搅动,护卫们围成人墙紧紧护着这八口锅不叫热气飞散、不叫火熄灭。 整整一个时辰,粥才煨好。正要出发,淮瑾发话道:“诸位也不是铁打的,此行抬着锅费时费力,诸位先吃,吃好了再去送!” 众人心里自然是暖的,快速吃了碗粥之后就各自两两抬着锅趟着河,由着当地的吏员们带路,沿着淮河南侧沿线的三个村落,按人头发放。 而他们之前遇到的“水匪”,在淮瑾下令施粥放粮之后就都尽数解散,回到了妻小身边。 淮瑾正要吩咐留守保卫他的护卫们将锅收起明早再用,朝华却拦住了他。 “殿下,不可。” “怎么了?” 如今淮瑾已然很是佩服朝华的生存智慧,回身耐心问道。 朝华上前道:“殿下,如今这石头尚有一些余温,若是浪费了,那咱们拆下的箱笼可能不一定够这几日。不如趁着还有余温,再寻些锅子来煨粥,我看刚刚载义从水里又捞上两口锅来,如今正闲着,可以用上。而且这煨好的粥若是放凉,可以自然结成粥块,不仅方便运送发放,而且比热的稀粥更能填饱肚子,相信一定能够助此地百姓度过难关。” “朝朝此言十分有理,便这么办。” 积云已经有了经验,不等淮瑾吩咐,便自发去洗好锅子,将米下锅,又点上火来烧石头。石头烧红了之后就立刻盖上盖子煨粥。其余护卫也自发站好人墙,前头有两队人发完了粥拿着锅子回来,积云便又烧上,这一夜,竟是一刻未停。 第二日一早,淮瑾出来揭开锅盖,果见稀粥已经结成了粥块,便叫护卫们换人去继续发放。如此一日两次。 很快,魏同丘也带着石头过来。 “给岐王殿下请安。殿下,您要的石头,小的都带过来了,还带了好些人手,您看能不能用上。” 魏同丘越往这边走发现淮河南侧受灾严重,心里焦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淮瑾亲自出来迎他。 “魏郎君,这买石头的钱,恐怕要回云都才能给你,目前我手里的钱都要留着赈灾,实在不敢多花出去一枚钱,还望你见谅。” 魏同丘立刻摆了摆手,笑着道:“殿下真是折煞小的、折煞魏家了。魏家在淮安也算望族,如今淮河西侧受灾严重,魏家理当出力,这些石头就当是魏家捐出来的,魏家来晚了,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哪里,你能来,就是此地百姓最大的造化了。正好你还带了些人手,我打算先挖道泄洪,引地上河入长江,之后再用你带来的这些石头和我带来的沙石来筑堤坝,将淮河南侧与沿线的村落用堤坝隔开,以防再出现此次的地上河冲垮房屋事件。如今,你带来的人手能否留下来帮忙挖渠引洪呢?” 魏同丘当即拱手道:“殿下有命,草民自当全力以赴。草民此次带来的人手全都是我魏家铺子里的青壮年伙计,都有一把子好力气。如今淮安郡蒙受如此天灾,我等正是报效的时候,请殿下放心。” 淮瑾听见魏同丘如此说,方放下心来。正要安排,又见魏同丘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道:“殿下,请恕草民冒昧,草民在来的路上听说了您与四殿下南下救灾的事情,听闻四殿下是一人带着粮食走水路的,是吗?” 淮瑾也靠近他,点点头道:“是,这次粮食数量多,受灾地多集中在江南东道与岭南交界一带。我为了赶路,带不了多少粮食,大部分救灾粮食都由四弟走水路运送往潮州运送了。” 魏同丘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淮瑾见他如此,出言安慰道:“四弟如今到了建功的年纪,他比谁都想接下这桩差事。” 魏同丘立刻拱手行礼道:“草民知道,正因如此,草民才要谢岐王殿下。草民知道,若非岐王殿下,这桩差事未必能到四殿下手中。” 淮瑾扶起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况且,他是我亲弟弟。” 二人又寒暄了一两句,淮瑾便忙着部署挖渠路线。亲自去淮河沿线一带查看,又拿过《水舆图志》研究,很快就制定了挖渠的线路。 而朝华在后方负责粮食供应,也分了一队人马供她差遣,二人配合默契。 待到他们动手挖渠的时候,这几个村子的青壮年全都趟着河过来了。 “岐王殿下救咱们于水火,如今正是用上咱们的时候!” 人手多了起来之后,挖渠的进度快了很多。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泄洪渠道已成,地上河暂时被泻了出去,被淹没的房屋都露了出来,水位只到脚面了。 之后令淮安郡郡守张义之留在此地建筑堤坝,将沙石留给魏同丘,叮嘱他留下来协助张义之。只带了一部分他们赶路要用的粮食下来,其余的粮食尽数都留给了此地百姓。 他们的队伍继续南下,极速前进,想要尽快抵达潮州同淮岳汇合。 第119章 寂无 “快!快再去拿些水桶来!” 思政殿外,一暗袍内侍揣着手微微弓着腰,来回穿梭着。 一桶接一桶清水来回冲刷着地面,清水混着丝丝血红往台阶下一级一级漫下去,最后消失在地砖里。 “这里再用力擦!用力!” 有一处地方血红积聚得多,若是直接用清水冲刷,则有血红漫延之势。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用湿布擦拭,再用清水冲刷,方能归于寂无。 思政殿外五步一跪地擦拭的宫女,十步一提桶来回冲刷的内侍。约莫一刻,思政殿外恢复清明。半天之后,连水迹也一并蒸发不见。 思政殿内,却是源书在为圣人奉茶。 今日天气仍有些潮湿。这在干燥的云都城里很是罕见。源书一早询问了高奉御,得知在寻常喝的茶水里加入陈皮,或可健脾祛湿。 圣人喝了一口便放下不再动,源书在一旁磨墨侍奉,后背里早已渗出冷汗。 两刻过后,估摸着茶水凉了,便打算撤下去,再换回寻常喝的茶。 “不必,晾凉了正好喝。” 源书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只一息便收了回去,又退回两步侍立。心定了下来,但后背的里衣已然被浸湿。 这一上午,他给圣人撤了一道茶,添了两次;近午时搭配了五色点心;接待了三次在偏殿等候传召的大臣;接下了秦贵妃送来的养身汤羹,又亲自试毒;收拾圣人批阅过的奏折;将所有有关江南道与岭南道水患相关的奏折挑出来以供圣人随时查阅…… 而魏思,听闻病了,如今正在他独居的院子里休养。 好容易圣人吃了饭午睡,换了两个内侍去守着,源书才得以喘息。 一到内侍休息的耳房里,就有两个面生的内侍过来给他捏腿。 “魏公公累坏了吧?快坐下喝口茶,这茶呀可是咱们二位孝敬给您的好茶,您尝尝。” 这两个内侍一左一右围着源书,似乎有话想说。 “魏公公,您看,如今陛下身边正缺人手呢,咱们都是一心想伺候陛下的,这里是些薄礼,还望魏公公您不弃嫌。” 左边的内侍精瘦的模样,原本捏着腿,这会子却伸手到后面拿了一只匣子出来,满脸堆着笑。 却被源书按下,不动声色道:“小公公客气,我呀也只是个侍奉茶水的,整日里提着脑袋干活,哪里能想什么法子?这不,陛下马上就要醒了,我呀得赶紧过去准备着。” 话说完就起身离了这里,偏还找不出什么不是,只剩那两个在原地咬牙。 “呸,一朝得了势就不管下面人死活。如今陛下身边空了许多人,咱们倒要看看他要如何独木支应,哼!” 二人前后离了休息处回到两仪门外当差。却被管事内侍给抓住了,好一通教训。 而秦贵妃,也正为今日思政殿里发生的事情惊惧万分。 上朝路上那一声声杖责声就在殿外,殿上的文武百官无一不提心吊胆。郑王也出乎意料的心惊。 甫一下朝他就直奔含翠殿,进殿之时他恰好闻见了烧焦的味道。 云舟拿了熏香进来走了一圈,又开了窗扇,很快那一丝味道就消失不见,就如同殿外蒸发的血水一般。 “陵儿,你可是为着那件事来的?” 秦贵妃在殿门口迎了迎,郑王微微点了点头。二人相携着进了内室。 云舟很快上了茶,带着身边伺候的宫女们避到了外头,连窗扇也都掩了严实。整个含翠殿里的宫女内侍们噤若寒蝉,那件事传的极快,瞬息间便传遍了整个大明宫。 郑王一身朝服,眉头紧锁。 “父亲,从未打杀过身边人……如今这是为了哪般?” 秦贵妃叹了口气,又怕郑王上朝前没来得及用早膳,将云舟给她上的甜羹端到了郑王面前。 “你也惊着了吧?吃些甜的压一压。” 郑王没有心思,点了点头,随手拿着勺子。 “你可想错了,你父亲刚继位时也是杀伐果断的,身边的人出了问题也是眼睛不眨地就处理了。如此才在帝位上越坐越稳。后来瞧着呢就和颜悦色些,手段也柔和,可他毕竟是帝王,心慈手软的人怎么坐的稳那个位置?只是你没见过罢了。” 郑王倒并未被殿外被杖责至死的内侍们吓到,只是起了些心思,道:“那如今思政殿宫女内侍们只剩了几个,都是父亲留下来的。其余位置空悬了许多,咱们可能趁着这次安插些咱们的人手进去?” 秦贵妃听了这话立刻直起身子,压低了声音道:“万万不可!就在你过来之前,你舅舅动用了他的暗桩来给咱们递话,就怕咱们没注意栽了进去。说此次血洗思政殿的内侍正是因为陛下对身边伺候的人起了疑心。咱们此时若是行为有异被有心人抓到了把柄,那可就真的是自寻死路,可万万不能啊!” 郑王见秦贵妃语气焦急,露出一个笑意来:“母亲别急,我不过随口说说。现在非常时期,咱们按兵不动就是了。” “是啊是啊,咱们千万保全自身,才能图别的,听你舅舅的准没错。” 秦贵妃放下心来,又催着郑王吃些甜羹,他却有些心不在焉,只待了一会便回了府。,又召集了府内的幕僚谈话,夜半方歇。 凝云阁内,刘才人被终日的冷饭馊菜给折磨得不成样子,终日虚弱着躺在榻上。叫身边的宫女去请医正也是左推右阻,耽误了好些时日。 这一日,她实在是面色惨白、虚汗不断,左右都起不来床,便咬咬牙想着从贴身的包袱里摸出个金簪子来赏下去,好歹请了医正过来度过这个难关。簪子握在手里被冷汗浸湿险些握不住,一声一声喊着人却始终不见有人进来。那两个宫女见刘才人今日也躺在床上,正乐得在门口闲话,哪里听得见她呼喊? 想自己此生也算是风光过一回。那个孩子无缘无故掉了,自己也伤了身子失了圣心,才至如今这般地步,想来是自己福薄缘浅,今日若是死在这里,可能也无人知晓吧。 她眼前一幕一幕闪着从前的时光,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渗。却忽然察觉到有人在喊自己。 “刘才人……刘才人……您醒醒啊……” 似乎有热水顺着喉咙顺了下去。刘才人勉强睁了眼睛,一片模糊中她瞧见一张柔和的面庞,竟是含翠殿的云舟。 医正很快就被请了过来,那个送饭的嬷嬷被打发去了冷宫伺候,刘才人的随身宫女也被杖责,之后双双被贬到了浣衣所。 她想,她也许命不该绝,也许还有些用处。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过那种吃着馊饭、无人问津的日子了。 “贵妃娘娘吩咐,妾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120章 各方 刘才人勉强靠着后头的迎枕,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云舟。 云舟早已是含翠殿的掌事宫女,去到哪里都得一声“姑姑”为敬称。 她态度恭顺,眉眼柔和,正弯着腰给刘才人喂药。见刘才人如此说,拿了帕子给她擦拭道:“才人您哪里的话?不过是奴婢恰巧有事过来,这才撞见。也幸而是贵妃娘娘心里还记挂着您,吩咐奴婢来给您送些春季的首饰和新衣,这才撞破您的宫女竟如此作践您。您放心,那三人都被奴婢给打发了,才刚遣了人去宫苑局只会一声,估摸着晚膳时分定能为您挑来几个得心应手的伶俐人来,您就千万宽心吧。” 云舟喂好了药,正要起身,却听见几声尴尬的声音。刘才人仍失神地靠在迎枕上。云舟何等伶俐,当下不动声色地退下,片刻后就整了一桌清淡的养身小宴来,又叫了两个小宫女在随侍在侧,自己也在一旁说笑着作陪。又待到日落时分,亲自叮咛那四个新拨来凝云阁伺候的宫女要仔细伺候,这才行礼告退。 这世上没有白吃的东西,也没有白得的恩惠。刘才人虽才学不显,但这些道理是懂的。又见秦贵妃着人送来的都是些时新鲜亮的衣裳,并些雅致不落俗套的首饰来,心里也明白了一二分。当下决定好好调养起身子,以备来日。 而郑王府里,范思语终日独守空房。郑王也不过是每两日过来用个午膳,每回来必定要范思语伺候着,还要叮嘱多照顾腹中胎儿。其余时间便都在议事堂,休息也只在徐氏与张氏两位侧妃处。 她斜斜倚靠在廊下,手抚上尚未显怀的腹部,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来,眼中却满是落寞。 她的乳母也跟着过来,见此也有些心疼少不得上前宽慰道:“王妃娘娘切莫伤怀,无论如何还要顾念腹中的世子。” 范思语听了这话却笑了,抬起头来,眼中含了一丝水花来。 “乳母也要如此劝我吗?” 她的乳母听了这话心里也难受,可有些话必须要说,有些话却说不得。她紧紧地将范思语搂在怀里,道:“您用了午膳,奴婢给您唱小时候常听的摇篮曲哄您午睡吧?” 范思语便顺势搂住乳母的腰身,将脸埋进去。是啊,她何尝不知道呢?在这王府里,有些话能说,有些话有些事却是万万说不得也做不得的。 而岐王府里,薛氏终于“病好”,这几日开始张罗着在府中宴客,还张罗着要出去踏春。吴氏错过了出发的时辰被撇下,她不知道那盆牡丹究竟是谁送来邀雪阁,是淮瑾还是谁,都不重要了,她错过了这次机会,下一次却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更不敢去孟淑妃处告状,怕自己被数落办事不力,便只好真的在阁中装起了“风寒”。 可怜秦府医,给薛氏“看病”要开两种药方也就罢了,这侧妃居然也是如此,直在心里感叹王府府医不好当。 慈姑与张松仍管着府内大小事务,遇事也有商有量,彼此间很是客气。 朝华的三间铺子委托给了载疏,每月的进项十分可观,他遵照淮瑾吩咐,暂时帮着管理朝华的这一部分进项。 淮瑾手里的资金与铺子也成倍增长着,正打算往周边郡县拓展。载梳不得不考虑开始培养副手,如今正到处物色人选,好等淮瑾回来时做个定夺,也帮着他分担一二。 冯朝显正是头悬梁锥刺股的时候。国子学里大部分都是官家、世家子弟,少有出身白身家庭的,冯朝显便是其中最特别的存在。 最开始时确实有人想要欺辱于他,可是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过去。那些人遇上事了,也都靠冯朝显帮着遮掩、解决。人人都争着与他同坐,下了学还一起约着读书策论。 冯朝显如今住的宅子里有一位管家,那位管家无论何时都能回应冯朝显提出的任何要求。有时他的同窗不请自来,管家也会自己安排好宴席,每月都会给冯朝显屋子里添置东西,预算无上限的样子。 他心里当然知道这些钱都来自哪里,也更坚定了好好读书的心,每日不到子时从不吹灯安睡。 久而久之,国子学里有人传言冯朝显并非出身白身家族,却并不明说他出自哪里,是官还是勋贵,日子久了自然更叫人好奇。 之后便也再无人拿他的出身来说嘴,人人心里都有些忌惮,便学着他头悬梁锥刺股,大家都靠才学论先后,国子学里学风日日向好。不到一年,他便已经是这国子学里最抢手的存在。 淮安郡那边泄了洪之后水位下降,百姓们拿着淮瑾分发到每一户的粮食静静等待此次水患消退。每一户都出了青壮年劳力帮着去淮河边上修建堤坝。因是魏家提供的石头,大部分都是大块的,便需要沙石填缝隙。淮安郡郡守每日里都在堤坝上监工,百姓们自发轮岗,抬石头的抬石头、混沙石的混沙石、填缝隙的填缝隙,堤坝进度飞快。 淮瑾与朝华终于抵达了潮州,这里的情况却比淮安郡那边更要严重些。 这里的地势与淮安郡不同,处处都是山。晴天时尚且崎岖难行,就更不要说如此天灾之下。 “诸位不要靠在山坡脚下行走,那里有山体滑坡与落石危险,我们绕道!” 为了 朝华与积云在一辆车上,淮瑾坐在前头赶车的地方控着马不让失控。下头的水位已经到了腰部,带来的护卫、车夫全都帮着拉马推车。幸而带来的粮食、药材与沙石大部分都已经留在了淮安郡,只剩下三辆车。 如今,淮瑾分了一队人马在前面探路,一队殿后,还有一队是徐海寿带着的,紧紧护着淮瑾三人在的车上。 载义带了两个人先行去了此地府衙打探情况。天色已经暗了,他们还被困在这里,前后都是山体,骑虎难下。 暮色四合之时,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咱们就在原地休整片刻吧!将剩下的粮食和水先分给护卫们!” 徐海寿原想劝说,但他跟了淮瑾一段时间,发现淮瑾对。 身边人一向很好,事事并不以己为先,便咽下了那句话。转而去后头的车上拿吃的分给护卫们。 过了片刻,前头有了火把亮光与人声。 “殿下,我找到人来接你们了!” 第121章 有异 岐王的车队与人马被顺利接回了潮州府衙。 这潮州府衙不知为何建在山上,除了府衙之外别无其他房屋,孤零零的。门口却无牌匾,只有几个穿着衙役服饰的人隔开几步站岗。 “殿下,下官吩咐了人烧了热水给您和夫人备着。此地水位过高,若非府衙建的高些,恐怕早已被水淹没。您沐浴更衣之后,下官几个在府衙后头给您备了小宴给您接风。您的护卫们也会有人妥善安置的。” 说话的是潮州县令穆康,细白的面孔,清瘦的身形,年岁不及三十,倒与寻常官员形象不同。 “穆县令有心了,请诸位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淮瑾带着朝华一同去了后头的厢房,载义、积云和护卫们被安置在其他的厢房里,马匹也都被牵下去好生照料着。若非那居高不下的水位在,淮瑾真要以为潮州无水患。 “朝朝,待会你就待在房里休息,把积云叫来陪你就是。后头我得去应付,也好打探出消息来。” 朝华正快速给淮瑾更衣,取的衣服都是整洁干净的,箱子里其余的衣裳她还要想法子清理干净。这里前后不着,既没有店铺也不见村落,似乎就只有一座建在山上的府衙。 “殿下,您将莫二哥带着吧,这里有些古怪。” 淮瑾点点头,又怕朝华心里害怕,温言安慰道:“来之前我和他们都说过了,这里的水和食物不能直接吃喝,需有一人先吃,若有问题其他人也能及时发现,不至于全部都中了计策。若是出了事,徐海寿会给载义暗号。我给你留的那四个护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一等一的好手,必然能护你周全,别怕。” 朝华将淮瑾的玉佩给他挂好,伸手理了理穗子,又踮脚扶正他头上的白玉冠,见一切妥当,方柔和一笑道:“殿下怎么光想着我了,您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左右咱们在一处,只要有您在,我就不怕。” “我很快回来。” 淮瑾出了厢房就直接往后头去。载义一早等在外头,此时也跟了上去。 积云也洗漱一新,进了房门后立刻掩住了各处的门窗。 “主子,这里好像有些不对劲。” 她声音压得极轻。朝华朝她走出去,大声道:“积云,你快帮着我把箱笼里的衣裳都拿出来清理清理,好些衣裳都被污水弄脏了,殿下可怎么穿呀?” 积云很快答应着:“是啊主子!咱们快些清理清理。” 二人便开始将几个放衣服的箱笼都打开,将里头的衣裳都拿了出来。 “积云,”朝华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是,”积云点点头,帮着朝华将衣服抖开平铺在木榻上,“这里不像是寻常府衙,好像荒废了许久的样子。刚刚您和殿下被那穆县令直接带去了厢房,奴婢跟在后头仔细瞧了瞧,有好几处木头都腐坏了,也不像是被水浸泡过的腐坏,就是常年不住人所造成的。” “恐怕那几人不是什么县令、衙役。” 朝华将金银细软等贵重物件集中到一个小包袱里,积云拿过去到:“主子,这些东西若是放您身上,恐怕会给您惹来危险,奴婢拿着吧。” 朝华也不坚持,道:“殿下那边不知如何了,护卫们何在?” “护卫们在殿下进去之后就团团围住了后头的那个小屋子,徐海寿跟在莫二爷身后进去了,他身手绝佳,一定能护殿下周全。” “咱们身边也有四个护卫,待会咱们……” 朝华话音未落,忽然听得前头有打斗声。 “糟了!” 朝华立刻起身准备往外头走,屋顶的瓦却忽然被掀了起来,几个身着劲装蒙着面的男人从屋顶落了下来。手脚极轻极快,外头的人根本发现不了。 “快来人!” 积云呼喝一声迅速护住朝华。弋扬四人都守在门口,此时听见声音反应迅速踹开了门。 “快,我们到角落里去!” 朝华拉着积云往后撤,弋扬、弋捃与那几人交了手,弋捷与弋振紧紧护在朝华二人前头。却有一个年纪极小的男子突破重围朝朝华过来。 “主子当心!” 那人却是使的暗器,积云抬手掀起桌子挡了两只暗器,朝华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淮瑾如何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心慌,却不是害怕担忧自身,而是在担心另外一个人。 刀剑兵器在狭小的厢房里相交,不时闪现火花。朝华躲避不及,想要踏出厢房,前方却飞出一支箭,直指朝华这边的方向。 “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尔等匪贼胆敢伤害我朝亲王!” 忽有人在空谷里喊话,传音甚远。 却是山下还有一队人马。 积云趁机护着朝华往外走,又拆了一扇门作掩护。二人避到外头一个草垛处。弋扬和弋捃见主子离开没有了掣肘,很快就制服了房里的五名匪贼。弋捷、弋振也赶了过来。 “二位能否去接应殿下?殿下在后头的房里,我担心殿下有危险!” 这几名护卫虽然听从朝华的命令,但此刻却犯了难。 “主子,殿下有命,我们四人的任务就是护您周全,请恕我等不能从命。” 遇到这种情况,她自作主张就是拖累别人自寻死路。 想到这里,她忍下恐惧,扯出一个笑脸来:“是我考虑不周,四位舍身救我,我不该给你们添什么麻烦。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就躲在这里等他们来找我们吧。” 积云听了这话放下心来,因是女子身量不高,就打算探头出去看看。 一看居然发现了四殿下! “主子!”积云抽回身子,努力压低声音,“四殿下来了!” “真的吗?!” “奴婢不会看错的,是四殿下!” 原来,载义一早就发现此处不对劲,淮瑾知道按照正常行进的话,此时淮岳也应当到了潮州,便叫载义想法子发信号。 而淮岳早在两天前就到了潮州府衙,苦等淮瑾无果,穆县令告知淮岳这附近乃是盘踞多年的山匪所在处,岐王殿下恐遭匪贼暗算。淮岳心急如焚,立刻便派了几队人马往前头去寻。二人本就离得不远,果然很快发现了淮瑾的踪迹。 载义还没来得及发出信号,淮岳就带了全部的兵马占了山脚,又派轻骑进去喊话送信。 那个假扮穆县令的小白脸竟是山匪! 他扯下假官服,正要挟持淮瑾与轻骑喊话,就见淮岳独自一人骑着黑马飞身进来。 “放了我三哥,我便饶你狗命。若我三哥有任何不测,我要你满寨子的命!” 淮岳身量已显,连日里赶路正是满面风霜,此时骑在马上提刀喊话,颇有一股侠肝义胆的江湖气息。淮瑾在房里朝外看去,竟有些许欣慰。 他推动窗扇给淮岳信号,淮岳便知淮瑾并无性命之危。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主动束手就擒,还是等我取了你的首级?” 淮岳没有了掣肘,说话也更为大胆。 那白脸山匪却仰天长笑:“我们在此处盘踞多年,你连我们的寨子在何处都寻不到,居然也敢拿寨子来威胁我?束手就擒?你可休想,老子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束手就擒!来啊!把这屋子给点了!老子烧死过不少人,还从来没烧过亲王呢!” 那两个手持火把的匪贼正要扔火把将屋子点上,淮岳立刻射了两支箭过去。就在这一瞬间,白脸山匪提刀砍过来,二人缠斗在一处。 “快!救四殿下!一定要留山匪活口!”淮瑾一声令下,护卫出去了一半。 两方人马本就悬殊,白脸山匪本无胜算。见护卫多了起来,朝天笑了几声就要提剑自刎。 淮岳怎会察觉不到?立刻飞刀过去砍了白脸山匪的手。 “啊啊———!!” 白脸山匪从马上落下,护卫们立刻将他捆了个结实,又塞住嘴巴防止自尽。 淮瑾从屋子里走出来,淮岳也飞身下马。 “三哥!” 第122章 部署 两人久久地抱在一起。身后的护卫们忙着收拾剩下的部分残兵,有序地搬运尸体,押回活口。 淮瑾眼带笑意,拍着淮岳的肩膀道:“四弟,这些匪贼武器精良、身手不俗,行动也都是有计划的,更能乔装打扮、假充朝廷官员,实在胆大。若非你带着一队人马赶到,我不会这么迅速安全的脱身。” 淮岳原本对于自己砍了贼匪的手臂又救了三哥很是兴奋,但听淮瑾忽然开始一本正经的夸赞自己,却有些不好意思、不自在起来,耳朵绯红,咳了两声道:“三哥的护卫身手不凡,肯定能护三哥周全,我只是……只是……顺路……顺手……咳咳……” 淮瑾哈哈笑了两声,揭过这个话题道:“四弟,你打算如何处理这几个匪贼?” 他一手揽着淮岳,一手对着朝华打手势安抚。 朝华见他们二人尚有正事要做,朝着淮瑾点点头便带着积云回到原来的房间里,预备将该收拾的行装都收拾好。 淮岳环顾四周,看着那个晕死过去的白脸匪贼道:“来之前就在想能不能有机会同此地盘踞的匪贼交手。如今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一个有用的活口,不管他在寨子里是个什么身份,总之不会是个小喽啰,不如带回去审问,看能不能从他嘴里挖出些什么来。三哥觉得呢?” 淮瑾却对他摆摆手,又将徐海寿招过来:“这件事交给你办我放心,你想审问也好,别的也罢,都随你心意。不过我看此地的匪患不浅,如今你帮我运送到了粮食,那此地的匪患交予你,水患由我负责,咱们兄弟戮力同心,一定能各自得偿所愿。” 徐海寿上前给淮岳请安,淮瑾道:“这是我府中护卫,身手很是不凡,也通些审讯手段,我把他借给你,正好能派上用场。你就放手去做,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淮岳点头应下,又笑起来,他在淮瑾面前很爱笑,总像个小孩。 “三哥的人定然不会错。只是三哥将他借了我,你那边的护卫队伍可会有什么影响?” 淮瑾摇摇头,揽着他往外头走,道:“我的护卫人数充足,你那边的审讯更需要他。” “如此,我就不推辞了。”淮岳点点头,一起往外头走,“咱们一起回潮州府衙去吧,那边的人等着接应咱们呢。粮食我也都平安运送过来了,已经卸了船,如今卸在潮州府衙的库房里。” 朝华此时也收拾好了,几个护卫帮着抬着箱子。淮瑾回过头去看,朝华站在霞光中,空谷幽兰一般神秘美丽,耀眼夺目。 她对他笑了笑,口中说了一句什么,就带着积云从侧边石阶下山。 几匹枣色高头大马等在下面,积云扶着朝华上马。淮瑾与淮岳从台阶上走下来,淮岳递了一封信给他道:“这是泷州过来的信。” 淮瑾接过来打开,快速浏览了一遍,对淮岳道:“这是余危的求救信,泷州那边的情况也不太好。他在信中详细描述了那边的状况,待我到潮州府衙去了解一下这边的水患情况再决定要如何部署。” 几人乘上马之后由护卫牵着在水中走,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真正的潮州府衙。 岭南之地,地势崎岖。此地的府衙在修建之初便考虑了诸多隐患,因此真正的潮州府衙也是建在地势高的地方,并没有被淹。淮瑾三人进门,却见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着官服的官员。为首的那个见淮瑾安然无恙回来,忙伏地请罪道:“未能护岐王殿下周全,我等失职,请殿下降罪。” 淮瑾快步上前扶住跪在最前面的老者:“快些请起,此次遇险是我太过轻信他人,与诸位无关。” 跪在最前方的正是穆康。年已花甲,双目炯炯,中有泪光。身上的官服上斑斑驳驳的土黄色印记,干了之后结成块凝在衣裳上。 他仍拱手低着头:“是下官等失职。殿下不降罪乃殿下仁慈,只是此地水患,我等束手无策,库房里的粮食已消耗殆尽,若非殿下及时赶到,恐怕死伤无数。” 淮瑾何尝不着急?忙扶起他往府衙里走去,身后跟了一串官员。 淮岳见各处妥当,便与徐海寿一道带着几个还有气的匪贼入了此地大牢,预备待人醒了之后便连夜审讯,势要从他们的嘴里套出点什么,窥见那个神秘的山匪王国一二。 朝华带着积云到后头厢房去,她也有好多事要做。 潮州府衙内,淮瑾坐于上首,底下坐着穆康与一众官员。 淮瑾听了他们的汇报,又仔细看了看余危送过来的信,道:“听穆县令如此说,潮州该是岭南道这边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了。稍好一些的是泷州附近,其余县里都能够自行平水患,是吗?” 穆康站起来回话,淮瑾忙伸手让他坐下。穆康见淮瑾神情温和,并不似他想的那般,便坐下点点头道:“回殿下,各处的水患探子都出动了,也都及时带回了各处的灾情总结。根据他们的情报,目前最严重的地方恰是殿下您所在的潮州县。此地的应急粮食已经都尽数发放了下去,直到今日早晨百姓们都还是有口粮的。但是到了现在已是半点余粮也没有了。四殿下送来的赈灾粮也是今天才全部卸在了库房,但是没有您的授意,下官们不敢随意动用,都还好好的封存在库房内,正等您的示下。” 淮瑾仔细咂摸穆康所说的话,又仔细看了余危的信,半晌才道:“此次赈灾粮共计两万石,潮州虽受灾严重,但百姓数量不及泷州,根据两地百姓数量与受灾情况,就将我们带过来的赈灾粮与药材还有衣物等分送一半到泷州余危余侍郎手上。我会修书一封交由余侍郎代为分发赈灾物资,并告知疏通水患的方法。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听了这话,原先还不敢大声说话,但穆康发了话,众人才窃窃私语起来。很快,底下一年轻官员道:“殿下,可是一万石粮食并不够咱们全城的百姓支撑多久的,这水患恐怕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 淮瑾环顾四周,见众人都盯着他,道:“赈灾,口粮是第一位的,这没有错。但是我们来是为了解决水患,赈灾粮食不够我们会再想法子;但想法子筹粮的同时,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要将水给想法子排出去。” 那人点点头不再说话。穆康接下道:“殿下,道理我们懂,但是我们岭南地势复杂,这水啊,汪在里头出不去了,四面都是山,还伴有泥石流,这几日泥石流次数增加,死伤众多,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既排不出去水,也减免不了伤亡,实在是感到很无力。”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叹气声此起彼伏。 淮瑾见士气低迷,立刻站起来道:“伤亡的事情,大家不必忧心;跟我们来的有四名宫里的医正,医术高明,配备的药物也很齐全。穆县令,你立刻带人领着这四位医正组建流动的施药局,分两队,每一队两名医正,配四名护卫一路护送,南北各一队,沿途但凡发现受伤的百姓等,一律免费救治,外伤包扎,内伤给药,这些都是免费的。目前我们所带来的药物留下一半来,也都是够用的。” 施药局的点子,还是朝华提出来的。路上她遇到了许多受伤却无药医治的百姓,停下来救治的同时,说如果能有人流动救治伤员,想来死伤数目定会减半。 如今施药局在潮州施行,他也会在信中告知余危在泷州开放施药局。如此一定能够最大限度的减少人员伤亡。 穆康立刻接下这个任务。 “除此之外,因水灾无家可归的孤儿、年逾六十的老者,为他们专门建立居养院;建造居养院所需的银两都从我们带来的赈灾银里出,这个任务可有人愿意接下?” “下官愿意!” 刚刚那个说过话的年轻官员站了起来,淮瑾朝他笑笑。 “既然如此,这两件事先做起来。发放赈灾粮就还是按照原先你们的法子和人手来。如今口粮、救治、安置的问题都已经得到解决,我希望今晚就能动起来,百姓们有了粮食和药物,想必也能够安定下来。接下来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排水。明日一早我们就出门查看此地最新的水患状况,尽快给出一个解决的方案来。” 淮瑾说完就站了起来,穆康亲自带着他去道府衙后头的厢房下榻。 朝华已经等在里头。 “殿下,笔墨都给您准备好了。” 简陋的桌案后头,站着他的心上人。淮瑾感觉连日来的紧张、疲惫、不安都扫去了大半。他走过去接过朝华递给他的笔,开始给余危写信。 信中详细告知了各项工作如何开展,叮嘱细节。又让载义亲自护送一半的粮食、赈灾银、药物、衣物等去到泷州。 潮州府衙内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淮瑾与淮岳的护卫也都加入了进去,不时有人进来询问各样任务细节。待到淮瑾结束这一天的事务、洗漱完毕后,子时已过。 第123章 拜访 淮瑾洗漱完虽去了小半疲惫,但连日来的赶路、部署、脱困,让他们二人疲惫不堪。勉强歪在榻上之后,二人就这么相互靠着,沉沉坠入了梦乡。 而载义则在装好了各样赈灾物资之后,就立刻带着队伍出发去往泷州。一同过去的还有一封淮瑾的信,信中详述各样水灾可能遇到的问题与解决方案,可谓锦囊妙计。相信余危能够带领泷州百姓脱困。 而此番泷州脱困也必然能够在余危的仕途上留下一笔,为他之后的升迁铺平了道路。 次日一早卯时刚至,淮瑾就带着潮州府衙的官员们外出查探。而朝华则有她自己的任务。她在府衙里写了几封帖子,令潮州府衙的主簿张远亲自送去,预备去拜访此地富户。 收到帖子的一共五家,都是潮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虽是从商,但在本地势力不浅,倒并不亚于官宦。 首先派车来接的是首富李家。 李家在潮州做的是酒楼生意。潮州与江南道的汀洲、漳州接壤,故而饮食习惯两者兼有,既有蜀地的无辣不欢,也有江南那边的清淡甜口。李家家主李昌正是瞥见了这一习惯,早年间便在潮州开了几家特色食肆,两地口味兼具,故而迅速发家。如今他家的酒楼开遍了潮州,正打算往漳州开去。 来接人的是个容长脸的年轻侍女。 “夫人到此,本该咱们先去拜访,实在是失了礼数。家主与夫人已经在府里设了宴席,专为您接风洗尘的,您快跟奴婢走吧。” 积云扶着朝华上了马车,那婢女坐了后头一辆驴车。八个家丁牵着车往城南走,路上虽远,但他们脚程很快,中午之前顺利抵达了李家。 城南的状况要比府衙所在的城北好很多,许多地方并未被淹没,水位不过只到小腿以下。故而街上甚至还有几间铺子是开着的,不过都是粮铺,挂着明显高于市价的价格牌子。若非潮州府衙及时发放应急粮食,赈灾粮也及时补充到位,这粮铺的生意恐怕还真不少。 如今,却是门庭寥落。毕竟官府免费发的粮食,众人自然不会愿意高价来买铺子里的米粮。 朝华掀了帘子要往外走,已经做好打算要弄湿衣裙。抬头却见李家家主李昌与身旁一个穿着素淡衣裳的夫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等她。 从下车到台阶上的这几步路,李家在水里放置了两排共计十二个箱笼,正好高过水面。箱笼上还铺了麻布,避免滑倒。 箱笼两侧的水里分别站了六个年轻婢女,最前头的婢女伸出手来笑着道:“给夫人请安。地滑,请夫人小心,扶着奴婢的手过去吧。” “好,多谢你。” 朝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来。积云扶着她下车,最前头的婢女立刻接过她的手,高举着胳膊扶着朝华。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台阶上。 李昌与李夫人立刻跪下伏地请安:“草民李昌,携李氏一族给冯夫人请安。” 朝华这才瞧见宽大的李宅前檐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约莫二十人。却仍不显拥挤。朝华抬手笑道:“李郎君请起。在这里,不必拘这么大的礼。倒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昌是生意场上的佼佼者,见朝华和气,立刻爬了起来满脸堆笑:“夫人哪里的话,您能来啊咱们李府蓬荜生辉,不胜荣幸!您小心台阶。” 他引着朝华往前走,一路去到了前厅。因朝华是北方人,宴席上的菜一律都是北边的菜系,且瞧着不逊于云都城里的酒楼。朝华心中有了计较。 此后,她先后拜访了其他四家,俱都是富甲一方的大富户人家,每一家都送了厚礼过来。朝华一一封存在册,分毫未动。 晚间,淮瑾从外头回来,一身的泥泞。又是好一通折腾,一个多时辰才收拾干净。 二人久违地有了些许闲暇,相互靠着歪在在榻上。没有小厮婢女,也没有处理不完的事务,只有两个人。 屋内只点一盏灯,烛火摇映之下,二人的面庞都上了一层柔光。纵使见过她的每一面,淮瑾仍心惊于朝华的容貌。艳光中掩着朦胧,柔雾般的美丽,说是神妃仙子也不为过。 “朝朝,”他把玩着朝华刚擦干的头发,语气和缓,“你这几日也累了吧,来回拜访那么多人家。” 朝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声音有些嘶哑道:“哪里,您在外头奔忙,我不过是去吃了几次席面,哪里就累了呢?” “这里的富户实力不俗,不容小觑。” 朝华点点头:“是啊,每一家接待我的规格都很高。他们拿不准我的身份,又看着您的面子,每回走都给了一车的厚礼。只是……” 朝华语气慢了下来,淮瑾揉了揉她的头发,问道:“怎么?” “他们送来的礼,一不能吃,二不能用的。也不是银子,都是些字画古玩的。如今城里没有典当行开门,便是想当也不成,都被我封在库里呢。” 淮瑾沉吟片刻,笑道:“既如此,便叫他们送银子来便是。” 朝华腾地坐起身来,回身盯着淮瑾道:“直接要?这不好吧?他们会给吗?” 淮瑾伸手一把将她拉回怀里:“自然不会那么轻易的给。但咱们本来就不是要银子,不过是要他们捐些粮食,咱们也不白要,会给他们相应的补偿。只是他们不知这水患要持续多久,都把保命的粮食扣在手里,轻易不肯给咱们呢。” “是啊,”朝华很是苦恼,“他们像是商量好似的,都给些古玩字画,将保命的银子和粮食扣着不给。那些字画还都价值不菲,就是说出去也不能说他们失了礼数,反而是超了接待咱们的规格,真是叫人挑不出错来……” 淮瑾并不说话,只一味伸手解朝华身前的衣带,心猿意马。 朝华却猛地又坐起身来,抓着淮瑾的手道:“挑不出错来?!”她有些兴奋,“那就让他们出错好了呀!” “哈哈哈哈哈哈!” 淮瑾听了这话也笑,知道她有了自己的想法,便又将朝华压在身下。 “朝朝果然伶俐。这潮州城百姓接下来的口粮,可就交给你了!” 朝华左右挪动身子却动弹不得,那绵软勾的淮瑾有些意动。 “我不要了呀……” 她的声音软软的,有些没力气,又有些气恼。 “刚刚都……” 淮瑾伸手抚弄朝华柔软的唇瓣,将她的话盖住,声音沙哑道:“刚刚是刚刚啊……时辰还早呢,咱们再做点其他的好了……” 窗外,夜幕黑沉。他们房里的那盏灯被吹灭,虽没了亮光,却不时传出些声音来。 第二日,朝华拖着沉重的身子起来又写了几封帖子送了出去。 第124章 泄洪 淮瑾一早就命府衙里的衙役们在潮州城中各处张贴告示,告示中言明府衙库房内余粮充足,每日午时在东西南北四个门处发放,各家凭户籍文书按照人头领取。告示五日一更新,务必让每个人都安心等待水灾退去,让人人都不饿肚子。 只有安置好了各方,淮瑾等人才能安心在前方想法子排水出去。 李宅。 “老爷,这……这府衙里的崔主簿又送了冯夫人的帖子来,您说咱们不是已经送了好些厚礼吗?也算是不辱没了,横竖她只是个妾室,又不是什么正经夫人,咱们还要再这么糜费地接待她吗?” 李夫人拿着花笺犯难。李昌却劈头盖脸对她一通数落:“可住口吧!那是什么人物?咱们能说嘴吗?那可是当朝亲王殿下的夫人,纵使不是王妃、侧妃,也是殿下的人。出门在外代表的就是殿下,你还想怠慢?可还想不想在大周朝立足了?咱们不仅要接待,这次的规格还要比上次更高,可明白了?!” 李夫人被李昌数落的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只唯唯诺诺,拿着花笺便下去吩咐人重整宴席。 接了朝华来之后,不是嫌弃饭菜不合口味,就是说身上新裁的衣裳花色老气,各处刁难,竟是无一处满意的。 可偏偏还几次三番下帖子叫人去府衙接去。次数多了,李昌咂摸出味道来,忙不迭地找人写了工整的帖子,又亲自送到府衙去。当夜,淮瑾便在府衙后头的厢房里接待了他。 “殿下,您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咱们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只是……” 他脸上堆着笑,并不敢真的坐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亲王,也可能是唯一一次。纵使淮瑾和颜悦色,他的后背上还是渗了不少冷汗出来,小腿肚子也打着颤。 也不敢在亲王面前耍心眼绕弯子,只开门见山。 淮瑾自然也无心与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潮州城遇难当前,我知道城中富户家中有不少余粮,我希望你们都能将余粮拿出来共度难关。” 李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家中几十张嘴等着吃饭,如今又不是什么太平年景,最值钱的就是口粮,水灾当前,他自然想要保全自身,最怕的也就是捐粮食了,还不如强征银子,也好过在水灾中饿死。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李昌正要说话,淮瑾又补充道:“当然,官府不白拿你们的粮食,所有的粮食都按照你们当初买进的价格给银钱给你们,保证不会让你们亏一分钱。你们家中一共有多少人口,自行留出两个月的口粮来,其余的全部卖与官府,可明白了?” 李昌咽了咽口水,点点头道:“明白,明白。这都是……为了百姓嘛,小的明白。” 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想着反正横竖都要给出去,不如再多说几句好听话,也好在岐王面前留个好印象。正要开口,淮瑾又道:“你们五家送来的礼,都被冯夫人封在库房里,分毫未动。待会你就将所有的礼都拉走,分还给各家,再给其他四家带话,潮州城排不出去的水,我一定在一个月内将它排出去,大家留好口粮,其余的按照买入价卖出,自然是没有任何亏空的。待共同度过难关,自然也有各家的好处。” 李昌虽心里不甚情愿,但话已经说到这步田地,且明面上确实没有什么损失,那些水灾前囤积着预备高价卖出的粮食如今要贱价卖出,怎能甘愿?却没有法子,只好咬咬牙应下。 “是是,草民一定将话带到,不叫殿下忧心。” 他弯着腰退下,门口有一个佩刀的护卫带他去了库房将之前送来的礼全部拉回。那护卫却不走,仍佩着刀跟着他。李昌回过味来,立刻又连夜将礼拉回各家,顺便去各家带话,一刻不敢歇。 第二日,朝华和穆康带着府衙的人和银子去了这几家收粮。仅仅这五家就收出了六千石粮食。 “李郎君,听闻蜀地粮食价轻,因靠着江南道,不愁粮食供应,价格自然比其他地方便宜些。而且在太平年间粮食若是批量购买的话还有优惠,比市价要低不少呢。” 朝华坐在一边喝茶,嘴角含笑说着这话,李昌的笑僵在了脸上。 这是逼着他以批量收购价卖出呢,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堆着笑直点头道:“夫人说的是,咱们的粮食确实是成批购买的,也确实比市价便宜些。您放心,给咱们潮州城百姓用的救济粮食,咱们几家再怎么也不会抬高价格的。来来,咱们这边算一下。” 李昌几人同府衙的崔主簿到一边核算,朝华拿着银钱在一旁等着。该给多少,她心里有数。他们带来的赈灾银本就有限,自然要花到刀刃上,怎能被这里的地头蛇给多拿了去。 不过半日,朝华和穆康就带着粮食回到了府衙,将收回来的粮食卸到库房里,每日计算着发出。也算是仓廪丰足。 淮瑾没有了后顾之忧,几日勘查下来,心里有了初步的计较,立刻就召集穆康等人到堂上议事。 “潮州虽东边靠海,可是此次的水汪在里头,若要泄洪入海,工程量太大,没有半年是出不去的,而且此法所费甚大,并不是上上之选,也就排除了。我这几日跟着水灾探子各处勘查,发现受灾严重的地方有座山,这山狭而窄,酷似一个瓶口。” 穆康点点头道:“回殿下,正是。此山名为玉瓶山,因形似瓶口,大家都称它为玉瓶口。” “这就是咱们的突破口,将这玉瓶山从中间挖断,洪水自然外泄,水位也就下去了。” 穆康又问:“挖山的话,不知要费多少时间呢?” 淮瑾想了想,道:“以玉瓶山的体量,若是多派出些人手,夜以继日,一个月相比也就能挖断了。这玉瓶山附近没有村落和居民,也没有珍贵植物树木,挖山泄洪,是咱们当下最快最好的法子了。” 众人在心中思量,确实除了这个方法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当下都有些兴奋起来。 这场水灾来的凶猛,持续又长,众人都有些疲惫。如今见到了曙光,纵使千难万险,也只有迎头而上的道理,劲头十足。纷纷站起来畅所欲言。 淮瑾既有欣慰,也有感动。他看着众人道:“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只管上报,我一定想法子给各位解决。当下最要紧的是要立刻动工,若是水灾在这一个月内加重了,无疑会增加伤亡,也会增加不确定的困难。当务之急就是召集好工匠立刻开始挖山。” 穆康站了起来:“殿下此法甚好,别的部署工作就交由下官们,一定控制在一个月内挖断瓶口将洪水泄出去。” 众人也都站了起来,各自领了任务出去安排。 淮瑾每日要到玉瓶口去守着,有什么事都能当场解决。余危给淮瑾来过几次信,两地隔得不远,通信方便,泷州很快就排除了水患,开始了灾后重建,修渠也已进入尾声,若是顺利,说不准能与淮瑾同回云都。 朝华在居养院中照顾孤儿与老人,又跟穆康要了几个人手组建了一队流动的安葬队,专门在水中搜寻去世亡者,再行妥善安葬。每日里忙个不停。 施药局的工作比最开始轻了许多,如今只有一队流动施药局。四名医正轮流外出,也能在居养院坐诊。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稳步发展着。 第125章 复宠 血洗思政殿事件之后,圣人就着意疏远了皇后与秦贵妃。隔两日只叫五殿下的乳母带着五殿下到思政殿来亲自教养,晚间仍送回福宁殿,却不再踏足福宁殿,也并不单独见皇后。 含翠殿就更是被抛到了脑后,每入后宫必去孟淑妃的长平宫与孟淑妃谈话小酌,陪定安下棋玩笑,二人近来似乎回到了孟淑妃初入宫时的光景。 宫人们并不敢随意揣测什么,每日胆战心惊地提着脑袋干活,整个大明宫都笼罩在那日的阴影之下。 刘才人身边的人自从被云舟换过一拨之后就再也没有受过什么苛责与委屈。每日里珍贵药膳调养着,人又年轻,纵使失了孩子伤了身子,这些日子流水般下去的药膳也将身子调养了过来。面色红润,眼眸晶亮,身段纤柔。又经秦贵妃点拨,这几日开始读起了诗书,颇有孟淑妃当年的风范。 这一日正是六月中,很有些暑气。 淮安郡水患初步消退,江南东道人员伤亡数量甚少,其中自然少不了岐王殿下的功劳。如今正是灾后修缮阶段,虽还没有折子上来,但圣人心里欣慰,多少也缓和了思政殿的气氛。 各宫便都松泛了些,解暑游园会也冒了尖。 刘才人见各宫气氛好转,想着机会难得,便亲自下厨制了精巧解暑的汤羹端去了含翠殿。 含翠殿里已用上了冰鉴。一入殿门,凉风习习,沁人心脾。 “好细巧的手艺。” 秦贵妃好似知道有客要来,装扮好了坐在美人榻上。刘才人亲自端着汤盅到秦贵妃面前,此刻她掀了盅盖,只略扫了一眼便对刘才人的手艺赞不绝口。 刘才人低眉敛目,很是恭顺道:“贵妃娘娘于妾身有再造之恩,区区汤羹,若是娘娘喜欢,妾身便日日都做了送来。” 秦贵妃略略点头,面上含着笑意,又抬眼瞧刘才人,见她身段风流,气韵袅娜,果然这段时日被养的极好,已恢复如初。 更因经历了些磨难,气质沉稳内敛了好些,与昨不同,大有孟淑妃当年的风范。 秦贵妃在心里笑了笑,面上也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来:“妹妹如此好的手艺,给本宫倒是有些浪费,不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了。” 说着就自顾自地起身,云舟上来扶着她往外走,刘才人虽摸不清楚,但也迅速跟上,去的方向竟是思政殿。 二人一路相携着到了思政殿外。原本源书并不想去通报,但秦贵妃终究还是执掌后宫的高位嫔妃,又有郑王在后,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应对。估摸着圣人此时心情不错,这才壮着胆子上前去通报:“陛下,贵妃娘娘在殿外求见,说是今日有些暑气,特意做了解暑的汤羹来。” 也许是圣人心情不错,正好撞上;也许是刘才人运气好。她们在外头等了会,源书就亲自过来引着她们进殿。 圣人此时正埋头处理奏折,并未抬眼。二人进殿请安之后,秦贵妃给刘才人打手势,刘才人也不是没脑子的,活泛得很。顿时意会,亲自端着汤羹上前,柔声道:“如今入了六月中,正是暑气起来的时候。国事重要,陛下的身子更重要呀……” 尾音上挑,又放轻了声音,听来不觉叫人酥了半边身子。圣人翻阅奏折的手一顿,抬起眼睛便看见刘才人柔柔地立在一旁,正眉眼生春地望着他。 “是你。倒是……许久未见。” 刘才人轻轻一笑,舀起一勺汤羹来送到圣人嘴边。 圣人的手便适时地抓住刘才人的手,触手温凉。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妾身日夜思念陛下,神思不属,这才……” 秦贵妃早已退了出去。殿内很快就响起了娇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云舟扶着她往回走:“娘娘这步棋走的极妙,咱们此时不适宜到前头去,将刘才人推出去,正能帮咱们时时探听呢。” 秦贵妃却只笑笑,并不说话。晚间又让人送了许多衣裳首饰和滋补的药材到凝云阁去。 如此半月,圣人都流连于凝云阁。后又嫌路远,索性将刘才人晋为刘婕妤,赐居万春殿。 万春殿离思政殿倒是近,刘婕妤也争气,日日都勾着圣人到万春殿歇息。纵有一两日未曾召幸,她也会想着法子去到思政殿见圣人,不是送汤就是送东西,更使出浑身解数叫圣人宠幸于她。更有几次被前来奏对的大臣听见了,差点将状告到皇后处。 如此几回下来,不仅大臣们有所耳闻,连深居简出的皇后也知道了此事。原想召刘婕妤到福宁殿训话,却被秦贵妃给挡了回去。刘婕妤如今盛宠,自然也拿了架子,左右不过是“身子不适,不宜去福宁殿拜见皇后”、“侍奉圣人辛苦,无暇前去”等理由来回搪塞,皇后也懒得再管,只关起门来教养五殿下,外头的事一概不关心。 如此过了许久,时至七月,圣人在一日早朝时昏了过去,满朝皆惊。 玉瓶口的横断面被挖断了大半,泄了小部分洪水出去。潮州城虽还是一片汪洋,但岐王与朝华的后备工作做得好,百姓们不担心没有口粮,也不担心无人救治,更不必操心亡人的身后事。故而百姓们抗洪的热情空前高涨,玉瓶口那边的工匠们也是日夜不歇。 城南的百姓们大多已经归家,虽还有些水汪在家里,但总比漂泊在外强些。朝华命医正们挨家挨户发放些风寒药材,并一些祛潮的丸子。 淮瑾令衙役们每五日告知泄洪进度,百姓们心里有了指望,日日做了饼子去玉瓶口供应。众人拾柴火焰高,玉瓶口终于在七月初被挖断了,洪水一分为二泻了出去。以后,潮州城也不会成为汪洋泽国。 之后便是灾后修缮工作。淮瑾部署、护卫与衙役们倾巢出动,潮州城很快就恢复了生机。 淮瑾又将剩余的赈灾银留了下来以供后续采买应急粮食。勒令各粮油米店恢复灾前的价格,严禁哄抬物价。至此,潮州城水灾平稳度过。 泷州水灾十日前便传来了捷报,泷州水渠也已告成,余危一人轻骑于昨日傍晚抵达了潮州府衙。 淮瑾却被一封飞鸽传书给紧急召回了云都城。 淮岳仍留在此地。 前几日,他与徐海寿终于在那白脸匪贼的嘴里撬出了些有用的消息。他领着府兵仍留在潮州城,打算会一会那山匪王国。淮瑾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逞能。淮岳却潇洒一笑,只说“三哥,你该相信我。” 如此,便兵分两路。 淮瑾、余危与朝华连夜轻装赶回云都。淮岳与徐海寿并府兵仍留在潮州。 第126章 论功行赏 圣人在朝上晕倒的事情被及时且强硬地瞒了下来,其中就有源书的手段。 纵使当时大臣们都亲眼所见,但云都城中依旧没有太多人知晓此事。 圣人也只辍朝了三日便又恢复朝会,对外只说暑热熏蒸,不过中暑罢了。众人深以为然,此事便平静无波地揭了过去。 此后哪怕圣人在朝上时精神略有不济,内侍们总以暑热为借口遮掩。大臣们也无从窥见。 淮瑾三人一路疾行,七月下旬才抵达云都。回府时已是半夜,载义递了信给延华门外的神武军守卫,圣人第二日一早起身时便知道了这个消息。 次日一早淮瑾如常上朝,除了圣人之外其余人都有些讶异。水灾已平的消息刚传回来,岐王殿下就已经回了云都,还来朝上了。果然是年轻人,身体就是好,体力非同一般。 朝会上照旧是论功行赏。圣人高坐其位,沉声询问淮瑾想要什么赏赐。倒不像父亲关心儿子,反而像是上级给下属打赏。 淮瑾出列,拱手低眉道:“儿子不敢居功。此次南下赈灾,淮安郡水灾多亏了淮安魏家鼎力相助,他们不但提供了筑堤用的石头,还免费支援了许多劳力,这才有惊无险;泷州水灾则由留在泷州修渠的余危余侍郎主持大局,说来还要感谢二哥将余危留在泷州,有赖二哥的决策,泷州水患很是顺利地度过了;潮州水灾最为严重,但好在父亲您治下有力,潮州城的官员们不畏难不畏险,诸事亲力亲为,力排洪水于玉瓶口外;各城的百姓们也出了力,平水患乃众人拾柴的结果,实非儿子一人之功。还请父亲给淮安魏家、余侍郎、潮州府衙诸位官员论功行赏。” 一席话,带到了许多人。水患平稳度过乃国之大喜,淮瑾话中提到余危与郑王,余危现今是郑王的心腹,给心腹请功成功取悦了郑王。 他自然也要做出一脸喜气来。忙携着余危出列道:“父亲,水患已平,实乃我大周朝之福,依儿子看,不如到落霞山陵墓祈福还愿,谢祖宗庇佑。” 圣人听了这话脸上有了些笑模样,道:“如此,自然是好。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吧,你对这祈福的流程也熟悉。礼部帮着些,此次还愿务必要隆重,以向上天示咱们的心意。余危修渠、平泷州水灾有功,兼任工部虞都司郎中;淮安魏家……便赏赐黄金三千两以示皇恩;潮州县令穆康迁漳州县令,其余官员各赏银五百两。” “是,儿子领旨。” 郑王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甚。嘉奖的人当中,当属余危嘉奖最甚。而且祈福敬告祖宗这样重要的差事又落在了自己头上,这可不是偶然。他恭敬地退下之后,朝会方散。 众人鱼贯而出,几乎都去向余危贺喜,还有几人挤到郑王身边,殷勤小意。 源书悄悄过来给淮瑾递话。 “殿下,陛下有请。且随奴婢来。” 他引着淮瑾到了思政殿起居殿后便退下。淮瑾抬头见书案边没有父亲的身影,便往后头走去。到了内殿,却见里头只在角落里摆了一个冰鉴,圣人坐卧处也没有换上凉睾,窗扇紧闭,实在是有些闷热。 他瞥见榻上有一个半卧的身影,面色如常地行礼问安。 上头却久久没有声音。 很快,里头有个面生的小内侍捧着一份奏章过来呈与淮瑾,淮瑾接过后他便也退下。室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此景却是少有。 “这是你南下之前呈上来的折子,朕没有批。如今你立下奇功,却只为他人请功,自己什么都不要,朕猜,你是有其他想要的东西吧?” 淮瑾将那折子收入袖中,跪下伏地道:“父亲圣明,儿子确有所求。” 圣人微微偏头,道:“你立下功劳,可请功的机会只有一次。只求这个,你可不要后悔。” 淮瑾丝毫都没有犹豫,直截了当道:“儿子不会后悔。儿子府中妾室冯氏出身虽低,但侍奉尽心,更不顾危险随儿子南下。南下治水途中屡次帮助儿子化险为夷,更慈悲心肠,救治贫苦百姓,为城中百姓想办法收来口粮。无论德行心性,都不逊世家女子。儿子愿以此行南下微薄的功劳,为她求一个名分。以她的身份,要做儿子的滕妾并未违逆礼法,还望父亲成全。” 圣人停顿半晌没有回答,淮瑾就一直跪着。片刻后圣人起身掀了帘子转过身来道:“我竟不知你还是个情种。这小女子,想必很美吧?” 淮瑾见圣人有心思玩笑,便知道有希望,抬起头来乘胜追击道:“是。但儿子心悦她并不只是因为她美,她身上还有许多令人着迷的地方,父亲若有机会见到她,想必能够理解儿子。” 圣人叹了口气:“君子无好不可交也。罢了,你既然喜欢,不过是个滕妾,封就封了。再赏她黄金百两,以示她陪你南下的嘉奖。” “多谢父亲!” 这一个头,淮瑾磕得响亮。 圣人听着这动静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瑾儿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 父子温情实在少有。淮瑾不知是平了水患取悦了圣人,还是其他。敛下心思开始陪笑,又陪着圣人下了两局棋,更用了午膳才出了思政殿。 宣旨的内侍已先行捧了旨意去到岐王府,不像是临时拟的旨意,各类赏赐、服制一应俱全。 淮瑾心中安慰,行了礼之后退出了思政殿。 远行日久,归来自然要去向母亲请安。长平宫内,母子二人闲话片刻,淮瑾方问道:“父亲的身子……如何了?” 孟淑妃是除了刘婕妤之外侍奉圣人最多的。若有碍,她自然知道。 苏英带了宫女们退出去,又吩咐人哄定安午睡。 午间静谧之时,孟淑妃的心里却有一股没由来的凉意。 “你父亲……哎……” 孟淑妃有口难言。但她知道儿子要做大事,这些事情她能帮着探听的自然无不尽心。 她压低声音道:“怕是不好。你父亲毕竟上了些年纪,却还如此不注重保养自身,只一味同刘婕妤……上次昏倒很是吓人,但高、李二位奉御三缄其口,更没人敢去明目张胆打听你父亲的身子,这就瞒了下来。但我是知道的,他的身子虚空,虽不至如何,可长久如此只怕是损伤根本。” 损伤根本…… 淮瑾一时竟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沉默着吃着解暑汤。 半晌,他起身告退道:“如今入了夏,母亲一定保重自身。儿子会时时进来请安。儿子离家久,府中还有许多积压的事务等着儿子处置,儿子这就回了。” 态度恭谨,不乏孝顺。 孟淑妃面上绽开和缓的笑意,细细叮嘱了他几句,才放他回府。 第127章 滕妾 岐王府中各处喧闹。侍女小厮们来回打扫擦拭,各处归置。 旧了的物件都重新收回库房,转而换上鲜亮的时新摆件。孟淑妃与孟学士时常送些上了年纪的好东西进来,故而岐王府既有时新物件也有积年的古件,如此,主子们居所里的布置也能时常换新。 如今岐王安然无恙归来,别处不知如何,但岐王府里却是要各处换新好生庆祝的。 张松站在廊下,指挥着侍女们将各处厅堂楼阁里的花都重新换过一遍,又亲自上手摆弄盆景。慈姑坐在一旁时时指点,精致秀丽的景色便一点一点铺出来。 正紧张布置着,外头忽然安静了下来。圣人身边新晋的大太监源书正捧着圣旨由女官引进来。 张松好歹是亲王府里的掌家,圣旨、赏赐时时接的。此时知道定是岐王殿下立下功劳,圣人降旨嘉奖,忙端着笑意上前迎接。慈姑也满是喜气地站了起来。 张松引着众人都集聚到正厅里。因岐王殿下尚未归,张松忙谴善喜到后头静安居去请王妃娘娘过来,有一小丫鬟出来道:“茜霞姐姐早去了,王妃娘娘马上就到。” 王府里伺候的谁不是人精,眼瞧着殿下虽不常去静安居,可仍与王妃相敬如宾,每月里也去静安居陪着吃两次饭,便知道王妃的位置稳当的很。圣人嘉奖这样的好事怎能不知会王妃呢?早有人跑着去了。 慈姑便打算上前去与源书寒暄一二,却见源书掐着笑意,满脸喜气道:“陛下有赏,请岐王府妾室冯氏朝华出来接旨。”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都惊讶不已。慈姑却是在宫里待了半辈子的人了,听这话的意思便是要给朝华封赏。悄悄打眼一瞥,见后头一串的女官手上捧着蒙着绸布的银盘,心中有了大概,忙遣了凉儿去琼芳阁请朝华。 又走上前道:“魏内侍辛苦,先坐下歇息片刻,琼芳阁路远,您先喝盏茶稍待,老身这侍女教程快,定能快去快回。” 前厅的侍女立刻斟了好茶过来。 源书是认识慈姑的,当下并不敢拿乔,也不敢在正堂坐下,只笑着道:“慈姑您哪里的话?奴婢替圣人当差,自然尽心尽力,不过等候一时半刻,并不碍的。” 二人正说着话,茜霞引着薛氏过来了。 人未走近,就见满身珠翠。步态雍容,姿容富贵。薛氏满目欣喜,扬声笑道:“内侍辛苦,我来晚了!” 王恒扶着她,二人说着就走到正堂预备跪下接旨。慈姑眼疾手快上前扶住,又陪着笑意:“还要劳烦王妃娘娘多等片刻,小丫鬟已经去琼芳阁请冯娘子了,马上就到。” 薛氏脸上的笑意僵住,姿态要跪不跪,有些滑稽。还是王恒反应过来,立刻架起薛氏,又领着她退到一边,笑着道:“是,得等接旨的人来了咱们再跪。琼芳阁路远些,恐怕要劳烦内侍多等片刻了。” 源书目不斜视,掐着一丝笑意敷衍道:“份内之责。” 薛氏面上表情一会一变,青白不定,还是王恒小声在旁提醒。 很快,厅堂外头起了人声。源书端好圣旨打起精神来,女官们也收拾表情扬起笑意。众人的目光都往月洞门处望去。 但见一女子莲步轻缓而来,鬓若浓云、满身香雾。身着浅云色重莲绫上衫,缟羽色卷草云纹纱裙,肩披素采四瓣花帔子,脚踏一双云霞履。 来人便是冯氏。 “冯娘子来了,魏内侍,咱们开始吧。” 慈姑携着朝华上前跪下。薛氏也不情不愿地跪在后头,众人皆贴地伏首接旨。 源书在上头念着旨意,薛氏在后头听着。大意便是封冯氏为岐王滕妾,正五品外命妇。嘉奖其不顾危险随岐王南下,赏黄金百两。并一些玉质摆件、金簪首饰。 “妾身领旨,谢陛下隆恩。” 朝华跪地起手接过旨意。源书打眼又一瞧,只见这冯氏素手雪净,低头露出的那一抹粉颈花团一般。鬓边的海棠步摇巧夺天工,却不及佩戴的人摇曳生姿。 她站起身来又道谢,身旁的丫鬟递过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来。 源书不敢再看,忙谢了又谢,转过脸去又瞧一眼,见其容光皓雪、玉质凝肤,整个人体轻气馥、雅淡天然。如一块剔透的冷玉,实非凡胎。 源书脚步飘飘地离了岐王府,心道这冯氏如此仙姿,难怪岐王不顾自身为其请封。又连忙甩了甩心中杂念,忙不迭地回去给圣人回话。 圣人的思政殿盛夏之时只在四角放了冰鉴,里头却十足闷热。圣人仿似未觉,低头看着一本闲书。 “回来了?”圣人眼睛未抬,仍翻着书。 源书上前去给圣人轻轻打着扇子,送些微风,伶俐道:“回陛下,见到了。” “如何?” 源书勉强回忆了一番,又觉神思恍然,定定心神道:“这冯氏不单貌美,身姿体态倒如月间仙子,容貌非凡俗女子可比。” 圣人顿了顿手,继续翻着书页:“怪道能将老三迷成这样,原是个神妃仙子。罢了,孩子们过得好,朕也就放心了。如今既封了滕妾,往后年节该有什么赏赐,照例赏下去便是。她能陪着老三南下,便已是不易。” 源书点点头,殷勤小意地伺候着,不多时就被闷的起了几层汗。 而岐王府如今多了一件喜事,最高兴的除了朝华就是慈姑了。 “如今……你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慈姑没忍住湿了眼角。薛氏冷哼一声高昂着头,由着王恒扶着回了静安居,一句话也没说。 朝华也有些泪意,勉强忍着。二人携着手站着,还是张松道:“慈姑您快别伤感了,如今冯娘子封了夫人,琼芳阁伺候的人手也要跟上,还缺一个二等丫鬟、一个三等丫鬟和一个洒扫嬷嬷,还得您掌眼挑一挑。” 慈姑忙擦了泪笑道:“瞧我,高兴糊涂了,我得赶紧去挑上合适的送过去。” 朝华却拉住慈姑小声道:“慈姑,书房伺候的玉娘,我很喜欢,不如就叫她来我院里做二等丫鬟;另外还有一个赵嬷嬷,做得一手好点心,也到我院里吧,其余的便不要了,我一个人,要不了那么多人伺候。” 慈姑携着朝华往回走,凉儿与积云跟在后头。慈姑对着朝华摇摇头道:“你既喜欢,这两个马上就给你送过去。还差一个三等丫鬟,却是少不得的。你如今刚封了夫人,许多规矩还是得要,架子也要有。省得有哪个不长眼的怠慢了你,那就不好了。以后啊你就是堂堂正正的亲王夫人了,再也没有人敢随意对待你,咱们也不必再忍气吞声,那晚的事再不会发生了。” 朝华何尝不觉苦尽甘来?这些年所受的、经历的,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到了晚间,慈姑果然挑了一个伶俐的小丫头送过来。虽才十岁,但很是机灵,模样也生的讨喜。积云安排她在玉娘的屋子里歇下了。 子时刚至,一天都被各样事务缠身的淮瑾掀开了内室的穿珠帘欺身上榻。 “朝朝,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 第128章 画饼 “是啊。” 二人仍如在外时那般亲密相依,如今水患已平,封赏已至,二人都长叹一口气,卸下满身的气力。 “当初再如何,如今也好过了起来。” 朝华是个容易满足的,只封了夫人便心满意足。淮瑾揽着她在怀里,笑道:“这就满足了?往后还要再给你晋位呢。” 朝华一愣。如今府中已有王妃并一位侧妃,若要再晋,那就是侧妃之位。她原先并没想过要做什么妃子娘娘,不过是想要脱了贱籍,有个自由身,能在浩大天地间有一方寸之地立足。 如今这般,说好自然也好。 她翻过身去偷偷白了一眼,笑道:“殿下如今倒是给我画起饼来了。” 淮瑾眨眨眼:“什么饼?酥饼?” “哈哈……” 朝华笑的在榻上打滚,眼泪都出来了。淮瑾起了坏心思,手伸到腰侧开始咯吱她,朝华忍不住一边笑一边道:“哈哈哈……是……是画饼充饥……的意思哈哈……” 二人滚到了一起。今夜照旧无人守夜,二人在帐中肆意欢愉,直到天际微明。 第二日是休沐。淮瑾在琼芳阁用了早膳之后就去了书房,月明早已请了岑望过来。 “老师这段时日在府中辛苦了,一点心意,还望老师笑纳。” 淮瑾递过去一方匣子。岑望接过打开,见是一副玉制的围棋棋子。触手温润,价值不菲。 “殿下怎么想起来给我送礼?我可不是为了礼物来你府中的。” 话虽如此,岑望仍旧笑眯眯地接了匣子,预备一会就将书房里现用的棋子换下来。 淮瑾又用放在一旁的茶盅给岑望添茶,道:“自然是有事求老师了。” 岑望抿一口茶,敛下笑意,半晌不说话。还是淮瑾先道:“如今已到了非常时期,也要有所准备了。” “自然,”岑望放下茶盏,负手站了起来,“我给你的条子你看了吧?” “看了,”淮瑾点头,又有些吞吞吐吐,“只是……我怕我们都错了……” 岑望回过身来看淮瑾:“不会错。圣人的心思我们自然是揣摩不到,这一点直接略过更为安全。可是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却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只要是做了就会留下痕迹,如今咱们顺着痕迹,也能窥见一二。” 淮瑾走到岑望身边道:“咱们一直在暗处打的防守阵,若要往前头去,我竟有些……” 岑望看着高他一头的淮瑾,一时之间竟有些感慨。 他八岁时就拜自己为师,学下围棋。广文馆的课他有时也会去代,也算是了解这几位皇子。二皇子争强好胜,心性高,轻易不肯认输,凡事必争第一,倒算是好教习。四皇子天资平庸,话少沉默。只有三皇子,他初时始终看不透。明明天资高,却总是装作一副懵懂的样子来,不管什么事,只要二皇子没有发言,他就不会说话,哪怕他的演技那么拙劣,自己一眼就瞧出来了,仍自顾自地守好自己的第二,从无逾越。 他也曾试探过三皇子,可那时自己一味想要拆穿他,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却仍被他四两拨千斤给挡了回来。 后来时间久了,他开始试着了解三皇子,才发现事情并非自己想的那样。皇宫内院,若要生存,并不是一味争先就能活下去的。他在三皇子的身上看到了卧薪尝胆的具象化。也了解到了皇宫内院的残酷,更了解到了圣人的无情与冷漠。 “老师,你可会后悔跟着我?” 淮瑾的声音将岑望拉了回来。他又一次抬眼望着面前温润如美玉的岐王,竟有泪湿眼眶的冲动。低头笑道:“后悔什么?” “我没有二哥得父亲喜爱,更没有五弟那样的出身,跟着我,也许一辈子也就只是个亲王府的傅员。” 岑望望着窗外绿荫,叹口气道:“可我跟着你,并非求荣华富贵。” “那您求什么?” 岑望定定地看着淮瑾的眼睛,道:“我在同心里的我博弈。心里的我认为你止步于此。可我,却认为你有登上那个位置的能力。” 淮瑾快速瞥了一眼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放下心来。 “老师的期望若是落空了该怎么办?” 岑望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捻起一块糕点,仍是最初的味道,轻笑道:“我已年过花甲,是否善终我并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的答案。这件事情困在我心里许多年了,若是能够知道答案,不管答案是什么,我都甘之如饴,甚至可以说,欣慰赴死。” 淮瑾沉默着,继而道:“明日我会让赵曜上朝。” 岑望并不抬头,开始换棋子。 “好。你走之后他也做了许多准备,此次一定能有所得。” 静谧的夏日,热烈、酷热。园中的一切都失了大半生机,恹恹地窝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朝华如今仍旧每日读书、练琴。每半月与载疏对账。她的私库里现银积攒的速度快的惊人,如今已经有了开第四间铺子的本金。 载疏开铺子的眼光不如朝华,便虚心过来请教。朝华带着他去了一趟东西二市,最后择定西南角的一处僻静所在,开了一间冰铺。但这个冰铺却并不供应大型冰块,只供应各类花草纹样的小冰块。 买回去搁在茶里、甜羹里,自然是解暑佳品。甚至搁在雨布里头,外头罩一层绸布,便能作冰袋用。云都城里还没有这样精巧的冰块,又因花型好看,一时之间云都城里的富户娘子们制作冰茶、冰点蔚然成风。 她找机会在若叶肆里又见了一次冯朝显。 记忆中矮她半个头的小小郎君忽然抽了条,竟比她高出一个头来。说话做事已然有了大人风范,有些话也会拐着弯提醒朝华了。 “姐姐,你说过的我会做到;但你可以不可以……先原谅我……” “我每日都有在拼命读书,也在国子学里交了不少友人,日后同朝为官皆是助力。我以后做了官就会是姐姐你的助力,你要我做的我也一定会做到,你今晚可以……陪我吃个晚饭吗?” 他上个月刚过了十三岁的生辰,如今下场为时尚早。 半大的少年,若是作出这般可怜的模样,也是招人疼的。更何况他小时就对朝华撒娇惯了的。只是自从朝华被卖、二人重聚之后,便再也没有好言好语地坐下来说话,更别说吃饭了。他会这般,也属正常。 朝华卸下防备,多了一丝大姐姐的模样。立时便放缓了神色,又唠叨道:“你瘦了这许多,是不是从没有好好吃过饭?你宅子里的厨子若是做饭不合你口味便换一个去。若是你自己不肯好好吃饭,平白糟蹋自己身子,我可是不依的。” 冯朝显听着这熟悉的唠叨,和姐姐虽唠叨但面上浮着笑意的光景给弄的鼻尖酸涩。这一幕光景,他在梦里数次得见,如今真的听见了姐姐的唠叨,他被喷薄而出的泪意给弄的手足无措。 忙站起身来道:“我……我去叫小二进来点菜……我还记得姐姐爱吃的菜……” 夺门而出的,是她的亲弟弟。却也是拿着她的卖身钱去自顾自奔前程的同姓陌生人。 她曾以为人都是好的。甚至在那晚要被卖时也天真的相信母亲一定会阻止父亲。 可后来她发现这个世上能保护自己的就只有自己。淮瑾也明白这个道理,从不将她圈在内院做金丝雀,反而多给了她一双翅膀,让她出去自由翱翔。如今她羽翼渐丰,这得益于谁,她怎能不知。 孰亲孰远,她心里明镜一般。自然不会再被谁甜言蜜语地给哄骗了去。 原谅不原谅,从来都不是说出口的。 冯朝显整理好了表情又进来。二人坐下一道吃了晚膳,又说了许久的话才道别。 她要用他,但冯朝显何尝没有在利用亲姐姐呢?二人如今这般也不过各取所需,若真是放了感情进去,那她这几年所受的苦可算是白受了。 朝华浅浅一笑,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回岐王府。 第129章 剿匪 八月的天阴晴不定,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阴沉了下来。一声惊雷过后,暴雨如注般倾泻而下。 通义坊门口车来车往喧闹不歇。十几名穿着宫女服制与内侍服制的人在一处宅子前来回奔忙,忙着卸箱笼、搬东西。 这里,就是四皇子淮岳出宫后的正式居所。不仅离大明宫近,离岐王府也只有一条街坊的距离,更靠着西市,兼有僻静,可谓各处方便。 三日前,岭南传来了捷报,四皇子淮岳率岐王府府兵平了盘踞岭南山区多年的紫竹匪。共计缴获匪首三人、部下两百人、老弱妇孺等一百六十人,如今已入了潮州府衙,关押候审。 另有刀剑等兵器若干,也都充入潮州府衙。 淮岳率府兵押着三名匪首赶回云都,请圣人审理定夺。 岭南的匪患常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非潮州府衙一直顽强抵抗,恐怕会给当地百姓以及过路的行人造成更多伤害。 匪首一入云都城,还未下大理寺大狱,就被一道圣旨给斩于闹市。其余关押在潮州府衙的匪贼判流放琉球,终生不得还。留下来的老弱妇孺等放回原址,没有家人的孤寡老者与孤儿等,收入朝华与淮瑾共同建立的居养院中。岭南匪患自此彻底消灭。 岭南匪患乃圣人心腹大患,如今顺利解决,淮岳功不可没。 还是同样的思政殿起居殿里,圣人独自问淮岳想要什么赏赐。 淮岳跪地伏首,向自己的父亲、这天下的君主,请求道:“父亲,儿子希望能够立刻出宫建府,就选儿子当初选好的通义坊宅院,那处僻静些,离您也近,儿子出了宫也能常常入宫给您与皇后娘娘请安,还能常常进来看望五弟。” 圣人仍旧卧在榻上,他对这个儿子仍有些愧疚。也许是老了,他近来总是梦魇。在梦里,他的生母魏氏生产那天的凄厉叫声总在耳边回响,似乎想要提醒圣人些什么。 圣人于是忽然想起了淮岳长大是如何不易。他读书资质不高,因此自己总是忽视他。皇后虽养着他,可对他过于苛刻,那次被冤枉用桂花惊扰龙胎时,除了他三哥与他宫里的一个宫女外,竟无一人站在他身边。 圣人带出一丝笑意来:“起来说话。这件事本来在你南下前就该安排好的,是朕忘记了,如今不过是补上,不算给你的赏赐,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这是你第一次立功,而且还是这么大的功劳,朕想好好赏赐你。” 淮岳本来要站起来,可听了圣人这句话,心里一动,又贴地伏首道:“多谢父亲,儿子确有一件事想求父亲允准。” “什么事?只要朕能办到。” “我……儿子虽还没有定亲,但……但儿子想……想纳身边的宫女为妾室……” “宫女?”圣人坐了起来,“是不是那天在皇后宫中要为你’顶罪‘的那个宫女?” “是,正是她。此女名为真舒,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宫女,从小就一直服侍儿子的。儿子去大营练兵、南下帮三哥运送赈灾粮、剿匪,都是她跟在儿子身边。儿子喜欢她,想要名正言顺纳她为妾室。父亲放心,儿子即使纳了妾室,也不会荒废学业,叫父亲失望的。” 淮岳一口气说了许多。怕圣人不同意,这也强调那也声明。 圣人果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不过是个妾室,你喜欢的话就纳了吧。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还没有给你物色人家定亲呢,皇后啊这两年一颗心全都放在你五弟身上了,倒是疏忽了此事。她身子也不好,恐怕没有精力给你物色。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和淑妃说说,她去年刚给你三哥挑了一门好亲事,找她商量准没错。” 淮岳喜不自胜,终于给真舒求来了名正言顺的妾室名分。名分虽低,但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的了。当下谢恩道:“谢父亲成全儿子!” 压根不关心要给他物色什么人家这件事。 今日大雨。通义坊四皇子府前,有一女子站在廊下指挥宫女内侍们搬东西,正是刚抬了妾室的真舒。 “这一箱子里头都是殿下要用的各类书籍,小心抬着沿着廊下走,千万别淋雨打湿了。” “诶!这一箱子里头都是文房四宝,里头还有岐王殿下送来的砚台,别倾斜箱子,尽量平着抬。” “是,董娘子。” 淮岳冒着大雨从宫里赶了回来。他如今统领左右羽林军,领护军统帅一职,负责辅助龙武军行护卫宫禁之责。今日便开始上朝了。 “殿下,您回来了。” 真舒接过身旁丫鬟手里的伞,迎到了台阶下。 淮岳立刻揽着她道:“真舒,雨大,你小心淋了雨生病。” 淮岳又接过真舒手里的伞,护着她往上房去。 “这些事就叫万掌家去做,你好好歇着。” 真舒笑了笑,握住淮岳的手:“殿下哪里话,不过是指挥罢了,又不必我亲自动手,累不着。” 淮岳也笑,将真舒揽地更紧些。 “今日是我第一天上朝,没想到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事。” “怎么了?跟您有关吗?” 真舒忙出声询问。 淮岳摇摇头:“倒是和我没关系,和二哥有关系。” 真舒一头雾水。 “郑王殿下?郑王殿下不是刚从落霞山陵墓祈福还愿回来吗?出什么事了?” 说话间,二人到了上房。淮岳挥退了要上来给他更衣的丫鬟。 真舒从房里拿了家常的衣服出来,淮岳关了窗扇,任由真舒替他换下湿衣服。 “前些日子不是有个从梁州来的小吏殿前参二哥纵容娘家亲戚在下面鱼肉乡里、横行霸道、强抢民女嘛,这个案子其实早有苗头,只不过当时知情的人都死了。那个小吏声称自己找到了证据,称将知情人灭口的人正是二哥,当庭参二哥草菅人命、目无王法。父亲当时虽然震怒,但只是命大理寺卿审理此案,仍旧让二哥去落霞山陵墓祈福还愿。” “那这件事是有结果了吗?” 淮岳仍旧摇头:“今日,那个小吏,叫赵曜的,被人发现死在了家中,而且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真舒吸了一口气:“天呐,那……”她压低声音,“凶手可是郑王殿下?” 淮岳笑笑:“二哥去了落霞山,凶手不可能是他。而且,他刚被赵曜参了,反手就将他杀了,这么蠢的事二哥不可能会干的。” “那这件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 “嗯……也不一定,只是大理寺如今也查不到确切的证据能够证明那几个知情人就是二哥杀的,想来过段时间查不到什么实证也就算了吧,毕竟赵曜也已经死了。” “而且……二哥如今……” “怎么?”真舒出声询问,淮岳却止了话头,转而问起待会吃什么。 真舒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同样这么想的还有朝华。 第130章 换人 “郑王殿下如日中天,朝野内外站他的、倒戈的,比比皆是。纵使凶手不是他,但也不能说明幕后黑手不是他,大有可能是底下人帮着他做了这些脏事,不叫人知道罢了。” 大雨如注。琼芳阁里燃了香,也没留丫鬟伺候,就只有朝华与淮瑾在内。穿珠帘由风轻摆,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来。 这个时辰正是朝华温习上午功课的时间,淮瑾一边看着朝华在澄心堂纸上抄默文章,一边同她说起今日朝上的事情。 “朝朝此言在理。以二哥如今的势力,这些脏事自然不会明着沾手,底下多的是想要帮他善后的人。” 淮瑾站着给朝华磨墨,还一并伺候茶水点心。朝华笑笑,拉过淮瑾坐下:“殿下如今倒是会伺候人了,比我当初在书房伺候你时伺候的还好呢。” “这可是在夸我吗?”淮瑾有心捉弄。朝华却不上当,只低头抄默并不理他。又道:“那如今赵曜死了,咱们不就没有牌了吗?” 淮瑾停下手里的动作,叹了口气:“我没想到收留他、暗示他去查这个案子竟是害了他。他的家人我已经让胡典军去梁州安置了,必定不会让他的家人也遭人暗算。这步棋算是废了,但我们也算是知道,这些无关痛痒的案件只怕是动不了二哥分毫了。” 朝华抄默完了,打开书册来一一检查,见无误了又合上书册道:“我虽不知殿下要做什么,但单论郑王殿下,那身份上确实占了长,落霞山祈福一事又让郑王殿下在民间多了许多民望,秦贵妃娘娘与秦尚书更是郑王殿下有力的后盾,他立太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如今此事是郑王殿下如今最关心的事,兼之五殿下日渐长成,他只怕是会越来越心急。您要知道,人一着急就容易出错、犯错,若是犯了错,自然就会留下把柄,把柄多了,或是哪一天某个把柄触到了圣人的底线,那自然不需旁人动手,圣人自会出手,咱们且作壁上观就是,横竖立太子一事与咱们无关,保全自身重要。” “立太子……” 淮瑾若有所思,喃喃自语,片刻后急忙起身道:“我午膳就在隔壁吃了,朝朝不必等我!” 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内室。朝华在后头一笑,道:“我这里忙着呢,就不留殿下了!” 月明去请了岑望来书房与淮瑾共进午膳。 “近来父亲总亲自带五弟在思政殿读书,只是五弟如今才不过两岁,这个时候启蒙为时尚早吧?” 淮瑾为岑望夹了一筷赐绯羊,又斟上烈酒。烈酒与羊肉是最配不过的,岑望边吃边道:“如此正能看出圣人对五殿下寄予厚望,而且带着读书也不一定是真的读书,约莫是认字玩玩吧。” “那……”淮瑾斟酌着问,“咱们不如宣扬宣扬此事……” “宣扬此事?可是为了让郑王殿下着急?” “正是,”淮瑾点点头,“如今二哥与二哥母族可谓是权势滔天。原先魏思在时帮着他挡了许多弹劾二哥府兵超出规制的折子,现在源书上位,咱们还不知他究竟是父亲的人还是谁的人,恐怕这些日子他在宫外新置的宅子都被人踏破门槛了。” 岑望呷一口酒,摇摇头道:“我派了人去盯着。很奇怪的是,源书从来不到宫外的宅子来过夜,都是在宫里,可能是刚上来,还不太敢,日日提着脑袋伺候,不肯将自己手里伺候圣人的活计假手于人,怕自己位置不稳就被人给取代了。” “不过,”岑望话音一转道,“咱们倒不必宣扬五殿下的事,毕竟五殿下如今实在年幼,不如从郑王殿下本人身上入手。” “老师的意思是,让二哥的权势更高些,对吗?” “殿下孺子可教。正是此意。” 淮瑾心中有了大概,笑着给岑望斟酒道:“那这源书,咱们可就要志在必得了。” “他如今可是香饽饽,我们贸贸然上去只怕不一定能取得信任,还容易遭人猜忌,不如换个法子。” “换个法子?”淮瑾有些不解,道:“什么法子?” 岑望高深一笑:“咱们原先不就有个人吗?” “您是说?!” 淮瑾有些不可置信,他怎么从来没想过换一个人去做功夫呢?源书如今炙手可热,他一个冷灶王爷凭什么收买圣人身边的内侍监为心腹呢? 既然如此,不如换一个人,锦上添花从来都不如雪中送炭。 他想明白了,便草草吃了几口,立刻便换了衣服入宫。他知道魏思的住处在哪里。 也算是运气好,正好碰上源书不当值,新换上来的内侍泡的茶总是不合圣人的口味,如今天气热着,正是烦闷,里头正大发雷霆呢。 魏思经由淮瑾引着,二人在思政殿门口分开。他的腿不知怎么的有些跛了,见思政殿外内侍宫女们黑压压跪了一片,便知道此时圣人心气不顺。抬头看了看天,发现今日无风,正是闷热,想起以前圣人爱喝他煮的茶,便亲自去茶房里煮好了茶水送来。 刚一踏进思政殿,就听见上头一声雷霆之音道:“滚出去!” 见下头的人不为所动,上头又飞来一本奏折,魏思不躲也没停下脚步,头上生生被奏折砸出一块红印子出来。他面色不改,如常走上前去将茶水放到圣人面前道:“陛下,今日天干物燥,您喝些润肺的茶水,顺顺气。” 魏思娴熟地拿过扇子来柔柔地送些风,圣人听着声音分外耳熟,抬眼一瞧道:“你怎么来了?” 魏思手上动作不停,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回话道:“奴婢呀久不见陛下,想您了。今日天气闷热,您要当心身子。” 其实当日魏思并未被治罪。只是他作为思政殿的内侍监,底下的人被怀疑了,又被打杀了大半,他若是仍稳居内侍监之位,只怕是早晚有一天要被人给推下去,不如自己寻个错处下去。 如今淮瑾一句“父亲需要你”又将他给拉了回来。 圣人盯着手里的奏折瞧了好半晌,魏思便一直轻轻打着扇子送风。圣人渴得不行喝了一口魏思端来的茶水,入口柔滑清爽,顿觉心里的气去了大半,叹口气道:“如今朕这边内侍监的位置已有人做了,你要是回来,却在你昔日的干儿子手底下当差,你可有不满?” 魏思低眉敛目笑道:“陛下还愿意用着奴婢,还用得着奴婢,那就是奴婢最大的造化了,哪管什么大小,只要还能在您身边给您递茶水、打扇子,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圣人会心一笑,递过台阶道:“那便回来吧。” “多谢陛下。” 第131章 封号 朝华近几日练琴的时间少了许多,大多时间都坐在窗下缝一件长袍。 “主子,您喝口茶歇歇眼睛,时辰不早了,这个时候天光弱了些,不如明日再缝吧。” 积云端来一盏樱桃冰茶,这道茶如今在云都十分受贵人欢迎,各家食肆争相效仿,故而今年樱桃价格比往年贵些,供应量也多了许多。 此时已经接近亥时,窗下点着两盏莲花宫灯。窗外各处静谧,虫鸣鸟叫隐隐。朝华低着头,袍子靠近宫灯,手上动作不停地开口问道:“殿下可回来安歇了吗?” 棠雪一直站在后头轻轻打着扇子。积云也拿来针线过来作陪,听见主子问,忙答道:“才刚棠雨过去瞧了一眼,还没有呢,岑大人也还在。” 朝华闻言没说话,只加快了手上速度,又对积云吩咐道:“积云,明儿一早你跑一趟冯大爷的住处,给他递个信,就说明日晚间我在若叶肆二楼雅间备了席面,请他过来一叙。” 积云闻言有些愣住,又看了眼朝华手里的袍子,意会道:“好,奴婢明日一早在冯大爷去国子学之前就将信送到。那……”她觑了一眼朝华的脸色,“这袍子可要一并送过去?” 朝华笑了笑,开始给袍子收边,道:“这袍子自然是我亲手送过去为好。” 积云以为朝华放下了过去,同兄弟和好如初,打心里高兴道:“那是自然!奴婢给您熏帐子去,您再过一会就歇了吧,左右明日还有一天呢。” 朝华仍旧埋首,也不答话,手上动作飞快。明日还有明日的事,自然是越早做好越好。 积云也不在意,高高兴兴地拉了棠雨过去给朝华熏帐子,见她还在绣袍上的暗花,便开始给朝华搭配明日要穿的衣裳。 第二日晚间,却是冯朝显先到。 这里的伙计早认识他了,知道他身份特殊,一来就将他往楼上雅间领去。冯朝显一边上楼梯一边对着伙计道:“待会我姐姐回来,她爱吃酸甜口的,如今天热,若是荤腥多了难免倒胃口吃不下,就做些精巧的酸甜小食过来就好。还有之前我喝过的樱桃冰茶,这个天气喝正好,也一并上来。只是不要太冰,早些呈上来去去寒气。” “得嘞郎君,您就放心吧,给娘子准备的必然都是最好的。您先喝口茶稍坐,娘子想必片刻就到。” 冯朝显点点头,坐在靠窗的位置喝茶。一边喝一边注意外头的行人。很快他就看到几个护卫护着一顶小轿在门口落下,便知道是姐姐来了,忙开了门去外头迎。 “姐姐!” 来人穿着极夜蓝的上衫,胭脂青下裙,远远走来自有一股仙风,与别不同。 “阿显,你竟比我先来,快坐。” 来人极亲密地与他打着招呼。冯朝显有些兴奋,阿显这个称呼,他已经很久没有从姐姐口中听到了,当下有些手足无措。见冰茶凉的差不多了忙斟了一杯递过去。樱粉色的茶水盛在冰透色的瓷杯里,不管是对视觉还是味觉来说都是极大的享受。 他殷勤小意,冯朝华游刃有余。她笑着招呼他坐下,小二鱼贯进来上菜,很快,雅间内就只剩二人在。 “这是我给你做的袍子,你身量长了许多,前几日咱们见面时我瞧见你那焦月色袍子短了些许,就给你新做了一件。你年纪小,何必总穿那老气横秋的颜色,我瞧着这件兰青色的袍子倒是更衬你。” 朝华站起来将袍子拿过去给冯朝显比了比,他身量长的极快,已经需要朝华抬手才能够得到肩膀。 “嗯,瞧着很是合身,我怕你长得快,还特意放了几分衣长。你可喜欢?” 冯朝显用力点头。又怕不说话感受不到自己的喜欢,忙开口道:“喜欢!很喜欢!回去我就换上。” “好啊,”朝华笑笑,将衣服叠好收起来,“快坐,我见你瘦了,想来一个人在府里没有按时吃饭吧,多吃些,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格食,这家食肆各样菜都做得不错,你尝尝。” 那天晚上吃了什么冯朝显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姐姐的笑脸和那件兰青色的袍子。 八月下旬,各处暑气熏蒸,午间如火烧炙烤一般热的人心慌。 圣人已经连续十日辍朝了,若有急事便只叫大臣入思政殿奏对,并不到前头去。十次里却有好几次都见不到圣人,却总能听到起居殿里有女人的娇笑声。 八月二十二日,刘婕妤在无子无女的情况下被破格封为贤妃,引发朝野震荡。 八月底,不知为何有消息在国子学中流传开来,传言称圣人身子不适已久,这才一直辍朝。 传言可信与否总要见到人才能鉴真假。而圣人却仍旧辍朝,云都城中各处都开始有了流言。 九月上旬,圣人终于临朝。朝上要礼部隆重准备今年五殿下的生辰礼,又暗地里吩咐人给五殿下选一个合适的封号。 这下,连一直冷静应对各方的秦尚书都坐不住了,叫母亲金氏递了帖子进宫。 含翠殿里,各处余香袅袅。秦贵妃起居的内殿里摆了六只冰鉴,一走进去凉风阵阵,在这大暑天里格外凉润。 宫女们鱼贯进来斟茶上点心,不闻碗碟碰撞声,各处有序。金氏尽量将神色放轻松,待宫女们都退出去之后,她打发了云舟,走上前道:“娘娘!您怎么还有心思吃荔枝!” 这荔枝虽有些过了季节,但加急送过来的,仍然鲜美甘甜。秦贵妃给金氏递过去半碟子,方才悠悠开口道:“母亲怎么如此火急火燎的?快吃些冰鲜荔枝去去火。” 金氏气不打一处来:“荔枝是上火的,少吃些!” 秦贵妃懒懒起身,将手边切成小块的西瓜递过去:“母亲急什么?您要说的我都知道,且先坐下来,有话慢慢说。” 金氏勉强坐下,又横过去一记眼刀:“当真?” 秦贵妃笑了笑,自顾自地把玩着一只白玉雕的鹦鹉,道:“您不就是想说圣人让礼部给五殿下拟封号的事情吗?” “是啊!这么大的事你不急吗?五殿下才多大?还没过两周岁生辰呢!” 秦贵妃轻蔑一笑:“那又怎样?纵使是嫡子,五殿下仍旧封不了太子,咱们陵儿还在前头呢。圣人若是真有立太子的意思,那就不会叫礼部给五殿下拟封号。既拟了封号,那左右不过是个亲王。如今咱们大周朝,加上圣人的兄弟,亲王可有三位呢。” 金氏一时竟不知秦贵妃是真心大还是有别的打算,气道:“两岁的亲王,我朝还未有呢!还有那贤妃又是怎么回事?连个孩子都没有怎么就封了四妃之一呢!” 也不怪金氏暴躁。秦尚书一向有着超强的政治敏锐度,如今这形势他也有些摸不准,这才急着叫母亲进宫来打探一二。 可如今秦贵妃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真叫她气结,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气氛在六只冰鉴的凉气里逐渐冷了下来。 第132章 卫王 好半晌,金氏干巴巴地开口道:“你这殿里怎么放了六只冰鉴?我记得除了皇后能用六只冰鉴之外,妃子都只能用四只冰鉴,你也该注意些……” “母亲!”秦贵妃坐起身来打断金氏的絮叨,“该用几只冰鉴我还能不知道吗?如今我掌管着合宫大小事务,多用两只冰鉴怎么了?况且圣人如今并不到后宫来,寻常只在思政殿召幸贤妃。皇后又一心扑在五殿下身上,谁会关心我用了几只冰鉴?” 金氏有心提醒,哪怕女儿不喜也硬着头皮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好歹要为郑王殿下考虑,小心不要落人话柄了。” “知道了,母亲,您就别絮叨了。” 秦贵妃语气放缓。见金氏面色有些不好,便放下身段又道:“母亲,贤妃如今是咱们的人,后宫里的事你女儿我都掌着呢,您就放心好了。至于五殿下,圣人想抬举他,咱们也阻止不了。而且您不知道,陵儿自从代替圣人去落霞山祈福之后,民望颇高,咱们别被那些小事给绊住手脚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您就放心吧。” 金氏将信将疑道:“什么事?你哥哥知道吗?” 秦贵妃打着哈哈道:“没影的事呢,告诉哥哥做什么?若是做成了,哥哥自然也就知道了。” 金氏全不赞成,道:“你糊涂!你哥哥不知道的事你怎么敢一个人做?你难道不知道咱们家有今天全靠你哥哥吗!你要做什么好歹先知会你哥哥,你哥哥若是同意你再做。” 秦贵妃沉着脸不说话。金氏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但心里又怕影响郑王,少不得耐下性子哄道:“你该想想郑王,你哥哥和我不管做什么不都是为了你和郑王殿下吗?你要做什么,好歹多一个人商量商量。你哥哥你是知道的,为官这么多年从无行差踏错,事情能不能做让你哥哥帮你拿个主意,岂不更稳妥?” 秦贵妃有些乏了,但还是应付道:“母亲您放心就是了,女儿做什么自然都会和哥哥商量的。” 金氏勉强点点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有一句话秦贵妃说的倒对,如今她执掌后宫日久,人人都只听她的,只怕她早已不知道听人劝是个什么滋味了。金氏打定主意回去以后就告知儿子此事,好歹想个法子叫儿子送信进来,托郑王的口也使得。 想到这里,金氏起身告辞。 “娘娘歇息吧,老身这就告辞了。” 秦贵妃半欠身子道:“母亲慢走。” 云舟候在门口,手上还提了不少东西,亲自送金氏到了宫门口才回来。 九月,礼部负责操办皇后的生辰与五殿下的生辰。圣人发了话只道,往后皇后的生辰与五殿下的生辰一道过。 很快就到了生辰那一日。这一次的生辰礼不逊色于五殿下的周岁礼,云都城中所有的勋贵、百官全部出席,人人都着吉服。连孕六月有余的范思语都和郑王一道出席了。 淮瑾与淮岳都没有带内眷入宫,此时相邻坐着,淮岳低声道:“三哥,今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淮瑾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是有些奇怪,今日竟来了许多皇后娘娘的娘家人,之前五弟周岁的时候他们都没来。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二人心中称奇面上不显,与周围勋贵官员们应酬交际,席间一派平和。 圣人与皇后高坐上首,互相说了几句话,又喝了几杯祝酒。圣人此时轻轻地放下杯盏,殿中立刻便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他停顿片刻,眉眼带笑道:“今日,是五皇子的两岁生辰。朕很高兴众卿都能来,还都为他送上了生辰贺礼。朕自然也不能落后,那不如就趁着今日众卿都在,大家也都高兴,封五皇子淮年为卫亲王,食邑一万户,实封四千户。皇后养育淮年有功,着封其娘家堂弟杨乃安为兴义伯,食邑三百户,实封五十户。皇后的母亲虽已过世,仍追封其为超一品诰命夫人。众卿以为如何?” 圣人仍旧面带笑容,席间有片刻的停顿,但很快秦尚书就站出来带头道:“皇后于国有宫,理当如此。陛下圣明!” 勋贵官员们举起酒杯齐声道:“陛下圣明!” 也许是体力不济,圣人很快就离了席。皇后也找了借口带卫王离席。众人见主角都不在了,也无心应酬,每个人都满腹心事,面上却都如沐春风,相伴着离宫回府。 秦尚书府内书房,郑王急的团团转。 “舅舅,父亲这是什么意思?原本只说要给五弟拟封号,封王也就罢了,实封比我还多,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奶娃娃,这叫我情何以堪?!而且,皇后的母亲早就过世了,这个时候给她的母亲追封是为了什么?居然还给堂兄弟封伯,这不是要抬举皇后母家、抬举五弟吗!” 秦尚书想安抚郑王,却也说不出什么实质的话来,叹口气道:“如今圣人如此抬举皇后一族,确实非比寻常,您要有个心理准备了。” 郑王气极反笑:“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准备叫五弟太子殿下的心理准备吗?!” 秦尚书听了这话茶泼了一身,忙放下茶盏站起来道:“我的祖宗!这话怎么好说出口的?还要脑袋不要?” 郑王喝了一口茶,已冷静了下来,见秦尚书这般,开口讥讽道:“舅舅什么时候这般胆小了?” 秦尚书叹了口气,也不顾衣裳被茶泼湿了,苦口婆心道:“殿下,有些话我没办法带进宫里,也只好托您给贵妃娘娘带个话,叫她千万冷静,不要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弄不好要诛九族的。如今形势虽不利咱们,但好歹五殿下尚且年幼,咱们还有机会。我会联合咱们这边的大臣们在朝上谏议圣人早立太子。如今您功勋赫赫,在民间民望也高,未必没有机会,告诫贵妃娘娘务必要沉着冷静,知道吗?” 郑王深思不属,胡乱点头道:“我知道了。” 便出了秦府。 第二日郑王入宫给秦贵妃请安。 含翠殿里没有点灯,帐子也没收。今日风大,吹起帐子来如入迷障。 秦贵妃没有留人伺候,听了郑王的话只冷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圣人如此抬举皇后一族,这不就是在试探天下人的态度、试探百官的态度吗?下一步是什么?直接立卫王为太子,然后把你打发到封地去吗?” 秦贵妃面上青白不定,郑王心里也心乱如麻。 “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秦贵妃站起身来,面色如常道:“怎么办?自然是有办法,你就别管了,我自有法子。” 郑王有些心慌:“母亲要做什么?舅舅说好歹要和他商量……” 秦贵妃却道:“商量什么?没有时间商量了,再商量来商量去的,咱们娘儿俩就叫人给吃了!” 郑王不知该听谁的,他第一次心里出现了焦急、迷茫,只觉得天旋地转,还伴有悲凉。 皇权之下,究竟有谁有选择呢?走到这一步,身后那么多人推着他,他早已没有了退路。 第133章 急变 福宁殿里,各处欢声笑语。 文姝引着卫王在殿外追逐跑动,又逗他学诗。小小的人儿粉雕玉琢般可爱,口里一字一句念着圣人教他的诗句,虽不懂什么意思,但能背出来已经很不错,引得宫人们大呼卫王聪慧过人。 又兼之表情认真严肃,连皇后也满脸笑意。文心扶着皇后在廊下看宫女带卫王玩耍,笑道:“娘娘,别瞧殿下小,可是什么都懂呢,陛下教他的诗句他每一首都记得清清楚楚,还知道引陛下来咱们宫里看您呢。” 皇后面上仍浮着笑意,眼神柔和,心无旁骛地看着卫王道:“陛下来不来,咱们的日子都要好好地过。如今正有贤妃陪伴陛下左右,咱们几个宫里的老人倒都乐得清闲。况且本宫要抚育卫王,每日里的行程都排的满满当当;淑妃带着定安和她侄女,每日里也忙的团团转,陛下来不来对咱们来说都没什么要紧。” 文心凑趣道:“正是呢,咱们宫里天天热闹的都跟过年似的,卫王殿下的到来,真是让娘娘如获新生。不过……”文心话音一转,“贵妃娘娘如今倒清闲呢。” 皇后眼波流转,却道:“那可是未必。如今贵妃恐怕是咱们宫里最忙的忙人了。” 文心试探道:“可是合宫事务繁杂?” 皇后眼神仍放在卫王身上,停顿道:“谁知道呢,左右跟咱们没关系就是了。” 文心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卫王近日的饮食来。皇后一一听着,生怕有什么不妥之处。 如今皇后宫里的每一个内侍、宫女都是跟了她十多年的老人,人人都可谓是心腹。就连最低等的洒扫宫女也都是在外头熬够了资历才被拨进殿里伺候的。福宁殿如今上下一心,可谓是铁桶一只。 众人都知道要在这宫里生存下去,择木而栖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福宁殿里的每一位都仰仗着卫王,自然无不尽心。皇后若是一人保护卫王恐怕吃力,但这么多人站在身后为他们保驾护航,皇后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来日。 云都城中短短几个月风向一变再变。先是郑王两次代替圣人上落霞山祈福,让郑王在民间的民望一增再增;后是国子学中不知怎么流传起圣人身子不适的流言;如今五殿下两岁生辰之日获封卫王,皇后母家堂兄弟封伯、皇后亡母获追封,又让众人觉得圣人在不断抬举皇后母家,或许是在为卫王铺路。 如此形势急变,坊间说什么的都有,云都城不可谓不热闹。 今日圣人再度辍朝,各坊间酒肆都在传圣人身子不适或许是真的。 秦尚书日日率众到思政殿外求见,五日后,圣人临朝。 “陛下,贤妃德行有亏,不当四妃之位,请求殿下废其妃位,专心国事。” 礼部侍郎出列谏议,圣人听了这话不免冷笑道:“爱卿此话何意?贤妃日日陪伴解朕烦忧,后宫之中唯有她一心为朕,德行何来有亏?” 礼部侍郎是个老头,年纪上来了,说话有些慢。他拱手低眉道:“贤妃引着陛下耽于享乐、无心国事,更有伤龙体、动摇社稷,此乃德行有亏,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专心国事;更兼之贤妃膝下无子,列四妃之位难以服众,请陛下废其四妃之位。” 圣人面上看不出喜怒,又问:“那依爱卿所见,降为什么位分合适?” 礼部侍郎思考一二道:“不如就降为原来的婕妤,也不算太低。” “哈哈哈哈哈,爱卿的话,倒有些可笑。” 圣人先是大笑,后又敛了笑意,沉声道:“朕听说爱卿家里只有一个年少时就跟着你的妾室。她跟了你几十年,为你诞育两子两女,且这两子都有出息,已经中了进士下放到地方做官了,可也不见你抬她做正妻。恐怕也是嫌弃你这妾室出身低微,不肯抬举吧。你这家务事朕尚且不插手,朕不过是宠幸个妃子,还要你们来说嘴吗?配不配的,是朕说了算,明白了吗?” 礼部侍郎被说的满脸通红、欲言又止,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了。 后又是吏部。吏部的官员联名请求圣人早立太子以安国本。有吏部打头,工部也站了出来,还带出几个户部的官员,俱都谏议圣人早立太子。 “此时立太子,为时尚早。” 圣人只留下一句话便起身离开,源书高声唱着“退朝—!” 留下满殿面面相觑的大臣。秦尚书面沉如水,情势比他想的还要严峻些。 淮瑾与淮岳始终保持沉默。 两日前在岐王府书房内。 “三哥的意思是,咱们得摘干净?” 淮岳同淮瑾在书房密谈。 “是啊,”淮瑾点点头,拨弄着茶叶,“现在的形势,最着急的必定是二哥。想来秦尚书和秦贵妃近日里该有所动作,这几日务必约束好府中下人和身边的心腹,若是出现异常的情况立刻跟我说,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自保,别掺和到二哥与五弟、秦贵妃与皇后的争斗当中去。我已和母亲说过最近要小心宫中是否有可疑人物,紧闭宫门过日子。咱们这几日也别再见面了,免得被有心人看到。” “好,我听你的,三哥。” 议政殿里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淮岳慢慢地跟着淮瑾退到外头分别乘马车各自回府了。 很快,圣人三度辍朝,这一次辍朝的时间比第一次还长。 皇后、秦贵妃、孟淑妃与贤妃都在思政殿起居殿外候着。里头,高奉御与李奉御连夜会诊,得出的结论是圣人中毒了。 “中毒?”皇后闻言站了起来,“此话可当真?” 高奉御上前答话:“回皇后娘娘,千真万确。圣人体内的毒素已积累了有些日子,之前圣人觉得困乏,臣等都认为是暑气所致。那时圣人体内毒素较少,尚诊不出来,但如今毒素堆积,导致圣人吐血,是臣等失职,请娘娘降罪。” 皇后正要说话,秦贵妃站起来骂道:“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圣人都吐血了你们才诊断出来,要你们有何用?不如丢到护城河里去喂鱼!来人啊!” “且慢,”孟淑妃也站来起来,对着皇后行礼,“皇后娘娘,两位奉御纵然有罪,但是陛下的身子一直是他们在照看,若是此时治罪,那提谁来侍奉陛下、给陛下解毒呢?依妾身所见,不如让两位奉御戴罪立功,尽快将圣人中毒的原因查出来,也好早日解毒。您看如何?” 秦贵妃还欲再说话,皇后抬了抬手道:“就按照淑妃的意思,请两位奉御尽快给陛下解毒,找出陛下中毒的原因来。” “臣等领旨。” 两位奉御继续进去诊脉。皇后忧心忡忡,淑妃面不改色,贤妃却一直哭哭啼啼。 第134章 香囊 贤妃哭,是因为她实在是怕再度失宠。她好不容易投了秦贵妃,又靠着年轻貌美获得了一夕安稳,如今圣人一朝中毒,她的安稳不在,仍如从前一般战战兢兢度日。 若是圣人倒了,她就没有了靠山,更没有了价值。 贤妃失宠的那段时日,她深知没有价值的人在这深宫是活不下去的。她虽美,可并不是最美的,只不过因为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孟淑妃,才得了圣人青眼。无依无靠走到今日,她实在是有些疲惫。 那个已经成形的男胎掉了,她的美梦也碎了,如今不过是落花随水去,半点不由人。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她朝秦贵妃投去目光,秦贵妃果然对皇后道:“皇后娘娘,您要照顾卫王殿下,淑妃姐姐呢要照顾定安,妾身也有合宫事务要打理,都不得闲。依妾身看,不如留贤妃下来侍疾,您看如何?” 秦贵妃姿态放的极低,一副只听命于皇后的模样。皇后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顺水推舟道:“既如此,就有劳贤妃辛苦些,这几日留在思政殿里照顾陛下。郑王妃范氏如今身子重了,不好劳动她,过几日我再叫岐王妃薛氏进来帮你就是了。” 贤妃简直喜不自胜,忙站起来行礼福身道:“是,妾身谨遵皇后娘娘吩咐,定照顾好陛下龙体。” 众人也都乏了,贤妃趁势进言道:“娘娘照顾卫王殿下辛苦,殿下年幼,若是久不见母亲恐会害怕,有妾身在这里,娘娘就安心回宫歇息吧。” 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些,第一次觉得贤妃顺眼许多,点点头便扶着文心的手回了福宁殿。 皇后一回到福宁殿便命所有的内侍宫女抄检住处,文心带着几个大宫女看着,将福宁殿整个翻了过来,又叫来太医院的医正过来检查各处,直闹到天明方歇。 贤妃既没有沐浴也没有更衣,素着一张脸木呆呆地坐在榻边照顾圣人。高李两位奉御彻夜不歇地研究圣人的脉象、脉案,过往的一切饮食、所接触的人等等,却都没有一丝线索。 郑王、岐王与四皇子轮番入宫侍疾,贤妃初时回避,后来便连回避也不回避,在旁给两位奉御打下手。 如此过了两日,圣人的病情却加重了,始终昏迷不醒。皇后、秦贵妃、孟淑妃与三位皇子都聚到了思政殿,就连定安都来了。 “这可怎么办……” 贤妃三日不曾更衣,此刻满脸憔悴地站在一旁喃喃自语。皇后于心不忍道:“贤妃,你先回万春殿里沐浴一番,换身衣裳,这副样子若是陛下看到了岂不是冲撞了陛下。” 贤妃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退下了。 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高奉御才掀了帘子出来,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皇后立刻站起身来,仔细询问高奉御:“高奉御,你说圣人的病情加重了,可知道是为什么?” 高奉御正研究这几日吃的膳食,见皇后询问,措了词回话道:“回娘娘,陛下这几日的饮食甚少,都是些滋补的汤饮,实在找不出什么不妥来。” 秦贵妃在一旁问道:“那这几日伺候陛下的人呢?可有什么不妥?” 李奉御上前回话道:“每日进殿里的无非就是几位殿下,也都被检查了之后才进殿侍疾的,不像是有什么不妥的样子。” 孟淑妃也又些头疼,道:“那究竟为什么会加重病情呢?总要有原因的……高奉御,劳烦再给陛下诊脉看看呢,看有没有好转?” 高奉御不敢推辞,忙又掀了帘子进去诊脉。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这次却面带喜色道:“陛下的脉象平稳许多了!” 众人都喜不自胜,孟淑妃欢喜道:“那是不是意味着陛下很快就会醒?” 高奉御却迟疑了:“这……这微臣说不好,毕竟半日前给陛下诊脉,陛下的脉象还很不平稳,有病重之势,如今好转,却不知道是个什么缘由……” 众人听了这话又眉头紧锁。定安小跑着掀了帘子进去,小小的手握着圣人冰凉的手,细声细语地说着话。 秦贵妃面色也有些不好,道:“哎,定安这孩子可真招人疼。贤妃一走,就跑着去陪伴父亲了,女儿果真是贴心。” 淮瑾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奇怪。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了去更衣的贤妃。 却见高奉御睁大了眼睛:“贤妃娘娘这几日一直衣不解带照顾陛下,陛下的脉象却越来越虚浮;如今走了两个时辰,陛下的脉象居然平稳了下来,这……” 皇后也有些心惊,但却不想放过这一丝机会,忙对文心道:“去叫外头的内侍跑着去万春殿请贤妃过来,不要有什么异样,只说陛下这里需要人照看,快去!” 李奉御这时也站了出来道:“说来微臣想起一件事来,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贤妃娘娘似乎一直佩戴着一个香囊……” 高奉御如醍醐灌顶,立刻开始翻之前圣人吃的膳食单子。很快贤妃就回来了,焕然一新的模样,腰间佩戴着一只彤管色香囊,神色如常地给皇后行礼,给秦贵妃与孟淑妃见礼。众人瞧她的神色却都分外怪异,尤其是皇后。 “文心,把贤妃的香囊给高奉御拿过去,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检查!” “是!” 文心应声上前,先行礼再上手,半点情面不留。 “怎么回事这是?我的香囊怎么了?” 贤妃一头雾水,却也并没有阻止文心拿她的香囊。 高李二人接过香囊之后就拆开了,将里头的香草尽数都倒了出来。 “哼,怎么了?马上你就知道结果了!” 皇后话音里掩饰不住的气愤。所有人都摒着呼吸,看着那个香囊里的香草被翻来覆去地查看,高李二人拿着香草对着膳食单子和熏香单子来来回回地研究着。 贤妃再怎么迟钝如今也觉出不对来,她朝那人望了一眼,心里一片悲凉。 良久高奉御头上渗出汗来,和李奉御对视一眼,摇摇头道:“回皇后娘娘,这香囊里的香草并无什么不妥,只是普通的香草罢了。” 皇后眉头蹙地更紧了:“那圣人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贤妃却没有松一口气,她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所有人都盯着香囊的时候,只有淮瑾紧紧地盯着贤妃。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贤妃似乎真的盼望圣人赶快醒来。代入贤妃也不难想见,圣人倒下对她来说没有一点好处,反而会让她失了宠爱与依靠。她膝下无子,只有圣人可以依靠一二罢了。有谁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呢? 高奉御无法回答皇后的话,急得满头大汗。手里紧攥着那香囊。忽然,他发现这香囊本身似乎有夹层。 “娘娘!这香囊似乎有夹层!” “文心,快拿个剪子来!” 皇后知道这香囊必定有问题,否则无法解释圣人的毒从何而来。这夹层里有香兰草,而香兰草的香气对人体本无害,可若是体虚者长期佩戴香兰草,则会损伤身体。再加上圣人最近吃的牛乳粥,二者混合有轻微毒性。长久二者服食、毒素累积,自然损伤根本。” “好啊!你这个贱婢!居然敢毒害圣人!” 秦贵妃第一个跳出来指责,关心则乱的模样,却是一副牙尖嘴利的面孔。 贤妃忽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皇后横眉冷对、秦贵妃红口白牙地指责于她,连孟淑妃也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可是,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呀,什么香囊、什么兰草,这不过是她收到的最普通不过的东西了。 天旋地转之间,她觉得这一切的一切急转直下,都始于那个掉落的男胎。 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手心里满是冷汗,连身子都不可遏制地抖动。谋害圣人,难逃一死。 可她不甘心啊,她这潦草的、匆忙的、破败的一生,还什么都没有留存在这世间。 “不是我!皇后娘娘求您明察!真的不是我!” 贤妃不得已跪下来祈求,却有口难言。 她自然不能说出那个人,说出来了也一样死无葬身之地。她只能祈求皇后能够发现端倪,主动去查。 淮瑾正要说什么,却见皇后道:“贤妃刘氏,毒害圣人,罪无可恕。即刻废为庶人、打入冷宫,明日一早辰时赐鸩酒一杯!” 思政殿的内侍立刻上前,贤妃被人拉扯着往外头拖去,好像她已然是一块死肉。 “真的不是我——!!皇后娘娘求您相信我!求您明察——!!” 真相究竟是什么,其实没有太多人在意。高李二位奉御急于找出中毒昏迷的原因好给圣人解毒;皇后作为中宫,急于查明凶犯绳之以法,好给此事一个了结;孟淑妃只希望圣人早日醒来。 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被拖下去的贤妃。对于她们来说此刻贤妃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服下解毒剂的圣人很快醒来,只是身子仍然虚弱,仍需卧床休养。淮瑾给孟淑妃使了个眼色。 孟淑妃福至心灵,自然而然地落后于其他人,淮瑾从身边经过,只轻轻留下一句“母亲务必去冷宫送一程贤妃娘娘,此事有诈”,便随着淮岳一道出了宫。 夜间,皇后留下来亲自照看圣人。 第135章 玉牌 冷宫其实并不冷。 从外观看只是一座最普通不过的宫宇,只是小了些,破败了些。一应家具全无,只有数不清的青色帐子垂着,平添诡异。 皇后下令让刘氏辰时上路,内侍们卯时正就在门外等着了。一杯鸩酒蒙着白布,看不清颜色,却已是注定的结局。 “内侍们辛苦,小小心意不足挂齿。” 苏英扶着孟淑妃远远走来,见门口林立着监刑官,忙伸手递出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为首的内侍见是孟淑妃,立刻笑了起来:“苏英姑姑太客气了,不知淑妃娘娘是要?” “哦,咱们娘娘虽与刘氏没什么交集,但好歹曾是共事一君的姐妹,如今见她落的如此田地,自然也有些不忍。想着送些饭食来,好歹让刘氏吃饱了再上路,别做了饿死鬼。” 那内侍点点头,笑道:“自然,不过是一顿饭罢了,不过这饭呢奴婢们要检查一下,还望娘娘见谅。” 苏英偏头过去,见孟淑妃点头,便开了食盒给内侍检查。几个人略翻了翻,便合上盖子道:“娘娘请便。” 几人仍立在外头,苏英扶着孟淑妃进去,心里也有些发怵。叮咛道:“娘娘,您千万小心,可别叫刘氏伤着您。” 孟淑妃笑不出来,紧锁着眉头。众人似乎已然认定她是谋害皇帝的罪犯,罪无可恕,连她手无缚鸡之力也忘了,竟以为她会无差别攻击任何人。 孟淑妃叹口气道:“她有什么理由伤我呢?” 害她孩儿的,又不是我。 孟淑妃扶着苏英的手走进去,在门边站定。见重重帐子之后立着一个素白着脸、披散着青丝的娘子,正是刘氏。 见有人来,她收了收僵硬的脖子转过脸来,却在瞧清了是谁之后有些诧异。 只见刘氏被剥去了外裳,只穿着素色里衣。一张脸素着,眼神呆板,似乎一直在望着外头的月亮。 如今已近十月,早晚有些寒凉。孟淑妃接过食盒,见各处没有可以摆放的几案,便将食盒放在地上,道:“我不知你爱吃什么,又怕你没胃口,听人说你是岭南那边送上来的,想着你可能爱吃辣,便备了些辣味重的食物,过来吃些吧,好歹……要吃饱了再上路啊……” 说到这里,孟淑妃竟也有些哽咽。眼前这个与她共侍一夫的人,曾经的对手,如今的阶下囚,命运似乎从没有眷顾过她。与自己相像而被送上来,想来不是她所愿的。没人愿意做替身,更别提是做后宫里的替身,那下场,竟没有一个是好的。 孟淑妃小心地拿出各样饭菜。她特意嘱咐厨子照着岭南那边的口味做,多麻,也多些辣。若能麻痹些什么,便不枉她来这里送她一程。 刘氏瞧见一地的饭食,有些怔愣。从她站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外头监刑官们,不如早些吃了上路,也省了他们站着受累。 她拖着脚过来。一身素衣似乎过长,过多拖在了地上。她走近了又蹲下,开始麻木地进食。孟淑妃给她斟了一盏茶。这是她新得的普陀佛茶,听闻是僧侣们种植采摘制作的,能以此茶供佛。 “喝盏茶吧,算是我为你送行了。”孟淑妃伸手将茶盏递过去。 听见这话,刘氏颤着手接过,眼泪却砸了进去。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这句话不是孟淑妃第一次听。昨日被揭发时刘氏就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可既然不是她,她为何不说出来是谁呢?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敢说呢? 孟淑妃忽然有些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去套别人的话,还是一个将死之人的。 仅有的一点恻隐之心让她有些难过,可淮瑾的那句话又让她必须要说些什么去引出刘氏的真话。 若说刘氏有什么遗憾、有什么弱点,那必然是那个掉了的男胎了。 孟淑妃咽了咽口水,道:“妹妹若是去了下面,想必能看见那个与你没有缘分的孩子。” “孩子……”刘氏喃喃,“你是怪母亲没有找出害你的凶手给你报仇,才这么着急想见母亲的对吗?你放心,母亲很快就拉了,马上……” 时辰一点一点溜走,天光也开始大亮了。孟淑妃有些着急,刘氏却放下了筷子开始整肃衣衫仪容。 “若是要见你,母亲自然要好好的、漂漂亮亮的见你啊,我的孩子……你在下面一个人受苦了,很快咱们就能团聚了,再也不分开……再也没有人能害你了……” 她的泪水滚珠般不停的落下,似乎冲刷走了一切她心里的冤屈与尘世的尘埃。 从卯时正到辰时初,这半个时辰过得极快。快到孟淑妃没套到一句有用的话。外头的监刑官鱼贯而入,刘氏没有丝毫犹豫揭开了白布喝下了那杯鸩酒。 孟淑妃的呼喊被卡在了喉咙里,鸩酒毒发极快,见血封喉。几乎是瞬间她就吐出大口的鲜血、气绝而亡。 监刑官上前验了验鼻息。 “死了,咱们走吧。” 孟淑妃呆呆的,有些不敢相信刚刚还在和她说话的人眨眼间就死在了她的面前。 苏英见刘氏死的惨,也有些不忍,但怕待久了冲撞了孟淑妃,还是上前劝道:“娘娘,马上就有宫人来收尸了,咱们快些走吧,别叫更多人看见了。” 孟淑妃叹口气想站起身来,一个踉跄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刘氏扯住。 “哎呦!” 苏英吓了一跳,以为刘氏没死透,忙壮着胆子跪下去检查整理,却发现刘氏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娘娘,您快瞧!”她压低了声音,“刘氏手里好像有东西!” 孟淑妃心里一跳,忙蹲下身子掰开她的手,手心里头赫然躺着一块小玉牌,颜色不太纯,已有些浑浊,似乎是年份久远的东西。 孟淑妃轻轻的拿起这块玉牌,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玉牌。低头看了半天,又站起来对着窗扇透出来的天光仔细瞧看,见这上头刻着一个小小的字,虽有些磨平了棱角,但天光映照之下仍旧清晰可见。 “谢谢你,安心上路吧。” 孟淑妃将玉牌仔细收好,替刘氏合上了眼睛。 “下辈子,不要嫁入帝王家了。” 一主一仆悄悄地离开了冷宫。转角处撞见了抬着一张席子的收尸人,直往冷宫而去。 孟淑妃站在花园里冷静了半天,才对着苏英道:“咱们净了手就去思政殿吧,把皇后娘娘换下来。下午瑾儿过来侍疾,晚膳就叫他到长平宫用吧,阿盈想他了。” “是,娘娘,奴婢叫咱们小厨房做些殿下和公主爱吃的饭菜。” 第136章 监国 晚间,淮瑾服侍圣人喝了药睡下之后才去了长平宫。 如今圣人虽已清醒过来,但身子被毒侵蚀不少,亏空许多。哪怕填了数不清的名贵药材下去,余毒仍未完全清除。日日梦魇不说,还有时会说胡话。 下午清醒的时候,圣人勉强撑着对皇后说令郑王监国。皇后的笑容当场僵住,但好歹是后宫之主,最擅长的就是掩饰自己、粉饰太平。 皇后立刻搭腔道:“好,妾身立刻就传话到前头去,令他们拟旨,从明日开始就让郑王上朝监国,必定护我大周安稳,请陛下安心养病。” 圣人点点头,又挥了挥手。皇后维持着得体的笑容让源书去前头递话,这才退下。 起居殿里便只剩淮瑾与魏思。 高、李二位奉御则直接歇在了外殿,日日一同诊脉、煎药、会诊,样样都不假手于人。 到了晚间,淮瑾见圣人睡下,便叮嘱魏思道:“有任何事,立刻去长平宫叫我,我到宫门落锁前再出宫。” 已经出宫建府的亲王、皇子,非诏非旨不得留宿内宫。 魏思点点头:“殿下放心,老奴省得。” 与思政殿的沉闷不同,长平宫内灯火耀明。定安乖巧地坐在孟淑妃身边,见哥哥进来,小跑着到哥哥身边,淮瑾正打算抱她,阿盈却又停下脚步规矩行礼道:“阿盈给兄长请安。” 淮瑾见眼前的小人儿一本正经给他行礼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这还是她第一次给自己行礼。不禁笑道:“阿盈如此懂事,兄长心中安慰。来,这个坠子给你拿着玩。” 阿盈伸手接过,一块碧莹莹的叶形翡翠坠子落在她粉色的掌心里。触手温凉柔润,颜色没有一丝杂质。 “哇!好绿的颜色!真好看!” 淮瑾有些哭笑不得:“除了绿,想不出别的来夸奖它了吗?” 阿盈捧着坠子转了一圈:“哥哥给的,阿盈最喜欢了!绿的粉的都喜欢!” “好了阿盈,天不早了,我和你哥哥一道用膳,你洗漱好就先去歇了,夜里母亲抱你睡。” “好,阿盈告退。” 她又给二人行礼,淮瑾心中有了一丝不对劲。看着苏英牵着她去了寝殿,淮瑾才开口道:“母亲,阿盈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行礼了?从前见了我只要抱,如今连抱都不要了,还给我行礼。” 淮瑾心里有些苦涩,怕兄妹二人生分了。 孟淑妃给淮瑾夹了些他素日爱吃的,就放下了筷子,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你妹妹这几日总到你父亲跟前去,你父亲平日里对阿盈如掌上明珠,见你父亲病重,她心里自然担心。想来这次遇上了些事,成长了。现在她比从前稳重许多,我心里也放心一些,不然总怕她不小心冲了谁。虽说公主只要娇养,可你妹妹我却希望她能知礼懂事。她出身皇家,身份尊贵,可若是一味懵懂,总是不好。” 淮瑾见孟淑妃似乎没什么胃口,表情也恹恹的,遂放下筷子道:“母亲,是儿子不好,叫您见了不该见的,您好歹吃些,若是您身子也垮了,谁来照顾阿盈?” 他知道只有搬出子女来,孟淑妃作为母亲才能强打精神。她听见淮瑾如此说,果然拿起了筷子,夹了些素食。 “你说的没错,贤妃确实是被冤枉的。” 淮瑾却摇摇头:“冤枉倒未必,毕竟那香囊确实是她一直带着的,也是她引得父亲耽于享乐无心国事。不算冤枉。只是母亲如此说,是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了吗?” 孟淑妃又放下筷子,见四下无人,便拿出了那块玉牌。 “对着灯看。”她提醒道。 淮瑾接过仔细一瞧,那玉牌上赫然刻着一个“秦”字。 “母亲,这玉牌我收着。她做这件事想来隐秘,无人知晓。若要揭穿她恐怕还要好一番查探。眼下最紧要的是要赶紧让父亲好起来,毕竟二哥马上就要监国,太子人选却一直未定。” 孟淑妃略略点头,勉强吃了几筷子素食。淮瑾见了十分忧心。 “母亲,明日您别去思政殿了,好生休养几日为好。宫里还有几位低位的妃嫔,不如叫她们过来侍。她们一年半载都见不到父亲一次,若是让她们前去侍疾,想来必定是十分愿意的。” 孟淑妃心里一动,道:“这确实是个法子。我明日一早就遣人去禀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安排此事为好。” 淮瑾点点头,又好生嘱咐了一番才出了宫。 琼芳阁里,各处静谧。只有内室点了一盏宫灯。烛火昏黄之下,朝华的面孔如画中仙,淮瑾伸手抚上去:“这几日父亲病倒,我日日都在宫里侍疾,冷落你了。” 朝华的手抚上淮瑾的嘴唇,制止道:“殿下日日这般辛苦,却还与我道歉,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我只恨我自己没法子帮你。” 淮瑾将头埋在她胸口,无声笑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朝华原本想提醒他,自己并非他的妻。话到嘴边却不忍出口。如果沉醉一夕能让彼此心中快慰安稳,那何乐不为? “殿下眉眼郁结,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淮瑾停顿几息,坦诚道:“父亲这次病倒是中毒。” “嗯,我知道,你前几日同我说了。” 朝华将手指伸进淮瑾的头发里,细细按摩。 “她们在殿里指贤妃刘氏为真凶,今日一早一杯鸩酒之后,将她扔去了宫外的乱葬岗。” “啊……” 朝华有些心惊。后宫里死亡如影随形,似乎离每个人都很近。 “没有人给她收尸吗?” “没有人……” “那……她是凶手吗?” “朝朝觉得她是吗?” 朝华抬头看外头的月亮,圆圆的,萦着一层柔光。 “我觉得……不是吧……我虽没见过她,可也知道她是个宠妃。宠妃到她那样的境地,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可见她身后没有什么人帮她。她膝下无子,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圣人就是她最后的依靠。谁会害死自己的依靠,成为无根的飘萍呢?” 淮瑾又问:“那如果真凶另有其人,却查不到证据,没有办法指认她,怎么办呢?” 朝华想了想,想起前几天学过的一篇文章,试探着道:“有时候真凶究竟是谁也许并不需要完全的证据,或是完整的证据链,只要两方力量博弈,便会有输家,或许咱们可以借助另一方力量,来帮助咱们查找证据,或许更能找到突破口。” 这也是淮瑾心里想的。只是有些犹豫,若是同她合作,只怕自己会被忌惮。 “睡吧,不早了。” 淮瑾吹了那盏宫灯,内室便只有月光淡淡映照。朝华的腰侧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猛的收紧,将朝华拉了过去。四目相对之下,气氛变得旖旎。 第137章 朝会 每日卯时正是大周朝的朝会时间。文武百官们从延华门鱼贯而入。文官走左边的宫道,武官则在右边。前面则是亲王、皇子。所有人都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沉默着低头直行,无一人敢僭越。 这一日朝会却有些特殊。 百官们昨日夜里就都接到了宫中内侍们的报信,称明日早朝恢复,且由郑王监国。 说是不惊心自然是假的。大周朝自从圣人临朝后还没有出现过亲王监国的情况,这是第一次。 郑王一早就到了朝会殿偏殿,由着心腹内侍替他整理衣衫、仪容,确保庄重。 大臣们都入殿之后,礼仪监引着郑王进殿,在圣人的龙椅旁边稍矮的地方给他置了一把椅子。 郑王步履稳稳地走上台阶坐到椅子上,臣工们俯首行礼口中皆称“郑王安”。淮陵满意地看着满殿的臣工给他行礼,缓缓道:“众卿免礼。圣人身子不适、辍朝多日,朝中事务积压,如今特意派了本王来监国,以处理紧急事务、安定人心。众卿若有本奏,尽可呈上来。” 众人面面相觑。兵部尚书秦简首先出列道:“回郑王,龙武军统帅章可贻于上月告老还乡,如今龙武军统帅一职暂缺,各龙武军都还按照原本的规章进行日常守卫行动。还请郑王代为转告圣人,尽早定下人选、安定军心。这个折子上是兵部诸位臣工列的一些经过考察的人员名单,以供圣人参考、选择。” 秦简拱手递上奏折,源书下去接过。 众人见郑王监国时各样规矩都与圣人在时一致,很快便有许多臣工上前奏报。 工部侍郎称年初在积善坊物色了地点可以用于兴建观星台,如今迁居的费用需要和户部协调,若是延误了工期,到了冬日里再开工的话恐怕会多增工人工钱的成本。 户部侍郎是淮瑾的伯祖父孟平山,此刻孟侍郎出列道:“回郑王,关于积善坊百姓迁居的费用问题,微臣已于上月初递了折子上去,只是圣人一直没有批复,不置可否,故而迁居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了下来。但工部可以先行拟定迁居地点、与迁居的百姓谈妥迁居的补偿费用,待圣人批复,便可以立刻落实,这样也能赶出一些工期出来,不至于延误太多。” 郑王点点头:“这件事我知道了,下了朝会之后会按照每件事务的轻重缓急程度呈报给圣人,尽快给予批复。” 臣工们本就积压了许多紧急事务,一时之间朝会如同菜市口,人人都争着奏报,都称自己的事情最为紧急。在郑王权责下的便请求立刻予以批复;军国大事、任免大事则仍交由圣人处理,由郑王代为转达。 这些都让郑王有了一种天下尽在我手的快感。 淮瑾在心里无声地笑了笑,拣了一件郑王权责之内的事情在朝上奏了,郑王面带微笑,当场就给了批复。 朝会结束后郑王仍留在思政殿处置各类事务。圣人辍朝许久,各处事务堆积如山,光是处理这些积压的事务恐怕就要花去好些时日。 淮瑾不去理会这些,自去到思政殿起居殿里换下前来侍疾的赵才人与吴宝林,接过药膳来喂圣人。 圣人这几日清醒的时间日渐增多。他每次看见淮瑾便想起孟淑妃,少不得问道:“你母亲呢?” 淮瑾手上动作不停,浮起一丝笑意来:“母亲带着阿盈午睡呢。说用了午膳就带着阿盈过来陪您,阿盈这几日总说您病中无聊,想着要过来陪您。若不是有功课绊着,她恐怕时时都想过来陪您说话呢。” 圣人吃了大半就摇摇头,魏思一直侍立在侧。 如今郑王那边有源书和他底下的人照看着,圣人这边就只剩魏思和两个新上来的小内侍。 他走过来接走药膳瓷碗,又给淮瑾递上漱口用的清茶,圣人朝魏思看了一眼,又注意到他的跛脚。 人在病中多思多虑,更心思敏感。圣人久不见源书便知道他必定是在前头服侍监国的郑王。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快与异样,很快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过去。 淮瑾小心地接过清茶来服侍着圣人漱了口,圣人才道:“你事情也多,我知道,这里就让魏思服侍朕吧,他服侍了朕几十年,最是了解朕的,你就放心去吧。” 淮瑾确实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也不多说什么,行礼之后就恭敬退出了起居殿。 很快,用完午膳的定安被孟淑妃牵着走进了起居殿。她一路小跑着到了圣人榻边,小小的软软的两只手包着圣人露在外头的那只手道:“父亲的手怎么如此凉?阿盈给您暖一暖。” 圣人感受着那双小而温暖的手,眼眶竟有些湿润。他朝魏思看了一眼,魏思立刻笑着上前解释道:“公主殿下安心,高奉御说圣人午间不宜盖太多被子,这才露了一只手在外头的。老奴去将窗扇合上就不会凉了。” 定安点点头,又转过来给圣人讲她今天在弘文馆学的诗。说起外祖父来一脸崇拜,直说外祖父学富五车,惹得孟淑妃也笑起来,“这丫头啊学了两个成语一天天的净想着怎么用了。” 圣人朝孟淑妃投去一个眼神,毕竟夫妻多年,她怎么不知圣人的意思。二人相视一笑,又听定安说起许多趣事来,还拿着新得的翡翠叶子炫耀起来。 福宁殿里,别无宫人,只有皇后与淮瑾。 “瑾儿,这是底下人新供来的舒城兰花茶,我知道你喜欢喝茶,特意叫宫人们沏来给你尝个新鲜的,你替我品鉴品鉴。” “这舒城兰花汤色黄绿明亮,口感鲜醇爽口。叶底成花、叶质厚实,当得起好茶。” 皇后听了这话果然笑起来:“能得你一句夸赞,想来这茶确实不错。” 二人寒暄一番,还是皇后先开口道:“瑾儿来我这里,是专来给我请安的吗?” 淮瑾咽下口中清茶,放下杯盏道:“我来此,是想给娘娘送一个礼物。” “礼物?”皇后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的生辰已然过了,而且我还记得你送了我一份礼物呢,年儿最是喜欢。怎么好端端的还有给我的礼物?” “这个礼物,与贵妃娘娘有关。” 淮瑾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牌递给皇后。皇后接过粗略一瞧:“这玉牌有些年头,却不算什么上等的好物。” 淮瑾笑道:“您对着宫灯仔细瞧瞧。” 因淮瑾过来,福宁殿正殿里门扉、窗扇紧闭,天光倒暗。皇后闻言果然凑到了一旁的宫灯边上。 “这上头怎么有一个‘秦’字?这是谁的玉牌?” “这个玉牌是贤妃娘娘临死前攥在手里的。” “贤妃?”皇后有些警觉,“你什么意思?” 淮瑾又端起茶盏来喝茶:“娘娘也该知道,贤妃此次复宠乃是借了贵妃娘娘的势。复宠之后贤妃娘娘日日引得父亲耽于酒色享乐,这才导致父亲身子亏虚。之后便是香囊有毒,父亲体内积赞了毒素,一朝毒发,贤妃娘娘也在高奉御指出香囊里的香草与父亲饮食相冲之后被一杯鸩酒赐死。原本,父亲中毒这件事瞧上去没有什么隐情,可是贤妃死前这手里的玉牌是什么意思?她又为何要将自己唯一的靠山给毒倒导致自己死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呢?她做这件事,获得了什么呢?” 皇后不是傻子。这几件事情放在一起,确实处处都透露着疑点。 她仍有些迟疑:“可是仅凭一块玉牌又能说明什么?‘秦’姓在我朝属于大姓,宫里除了贵妃之外还有其他秦姓的妃嫔,这一块玉牌什么都说明不了。” “如果娘娘相信我,我想去查查这件事。不需要您做什么,只希望您能予以方便,帮着瞒着贵妃即可。我会和我母亲一道去查这件事。” 淮瑾又站起来:“若是最后真的查出些什么,获利的人,可是您啊。” 皇后从前就很喜欢淮瑾。他不是长子,也没有那么聪慧,却有一副好皮囊和天生的好脾气好教养,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是个书中才有的翩翩君子。 但自从淮瑾出宫后,他逐渐崭露锋芒。可人人的眼光都只盯着他前头的郑王,甚少有人看见,当初看起来平庸无比的三皇子早已能够独当一面,更屡屡立下不菲的功劳。 她是不是看走眼了? 皇后只有一息的犹豫。 郑王如今监国,她根本没有更多的心思去在乎其他人。淮瑾做的这件事若是真的做成了,真的让他找到了蛛丝马迹,那她是绝对会死死咬住不放的。 想到这里,皇后站了起来:“好孩子,那这件事就辛苦你去办了。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差人来告诉我就是了,我一定为你扫清障碍,不叫任何人察觉。” 第138章 点心 如今已入十月,各处凉爽。含翠殿里却依旧冰鉴不减、香阵不撤。兼有轻纱帐幔垂入,步入其间如入迷障。 今日云舟不当值。如今含翠殿里大宫女有四名,俱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好手,而贵妃娘娘近日不知是在忙什么,总不叫人近前伺候,故而云舟闲暇的时间多了许多。 正想着此番可以抽出时间洗洗头发,外殿的小宫女衡玉兴冲冲地跑进了云舟的卧房,喜气盈盈道:“云舟姑姑,您宫外的妹妹又给您送外头的时鲜点心了!您快打开尝尝!” 衡玉今年不过十二岁。两年前她犯了错被贬到掖庭,是云舟路过时说她长得可人,这才被拨到含翠殿里做外殿的洒扫宫女。她别的不爱,就爱吃些新鲜的点心,能吃一块宫外的点心别提多高兴了。据她说是小时候饿怕了,快饿死的时候有个好心人给了她一块点心,这才活了下来,又被卖到了宫里做宫女。 云舟宫外的妹妹是常给她送点心的。每次她都使唤衡玉去拿,这样也能顺理成章地给她两块。 “是吗?我瞧瞧。” 云舟接过两匣点心打开,衡玉也凑了过来。云舟笑笑:“这里有两种点心,你各挑两块拿着吃。再拿上八块去给殿里的四位姐姐,也就是了。” 衡玉很高兴,但又皱起眉头,伸手数了数:“可这一共才才这么些,我拿两块,四位姐姐拿八块,那还有的剩吗?这可是您妹妹送来给您吃的。” 云舟瞧着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停顿了一息,又道:“无妨。这不还剩下六块吗?我尽够了。况且这宫外的点心只是吃个新鲜,六块够我吃上好两天了,你就放心拿去吧。” “好,那我拿着去了。” 衡玉喜滋滋地拿出了贴身的干净帕子,细细地包了两块收起来,又去云舟卧房里寻了个碟子装好拿去含翠殿内殿。 待衡玉走后,云舟拎着两个匣子关上门,又将匣子中间的隔板拿开,底下竟还有一层点心。 云舟仔细看了看,只见每一块点心从样式上看都是再寻常不过的。 她没有直接吃,而是拎着匣子走到桌案旁边,从底下的箱子里拿出笔墨纸张来,这才仔仔细细地按照顺序将点心拿出来,又将每一块都细细掰开。每块点心里都有不同种类的馅料,她一一尝了尝,每尝一块就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两个匣子的点心全部尝完,纸张上出现了两行字。 延华门上有一个守卫叫何其的,每次都是他当值时才会有点心送进含翠殿。检查的手续是一样不少。每次有宫外的东西进来,都要先登记入册,再行检查。检查时需有一名监察并两名行察。这三人一般都是当值的龙武军。 何其揭开匣子盖子,见是一排宫外的点心,笑道:“云舟姑娘宫外的妹妹对她可真是好,每两个月就有点心吃食送进来。” 监察笑道:“这宫外的点心虽然比不上宫中的点心,可胜在新鲜。你要是日日都在宫里不得出,你也会爱上这宫外的点心的。” 另一位行察也笑:“该不会不是什么妹妹,而是云舟姑姑的相好吧!哈哈哈!” 何其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低声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云舟姑娘哪有什么相好?你小心给人家惹来祸事!” “怪我怪我,”那人瞧了一眼何其,心里了然,“不该当着你的面说。好了好了,咱们快来检查检查。” 何其拿了银针过来,另一位行察揭开中间的隔板。 “哟,底下还有一层呢,也是一样的细巧。这估计够云舟姑姑吃上好久了。” 监察却摇头:“哪里,她们宫里不只有她。她总不能自己吃独食吧?一人两块也就剩的不多了。” 监察见银针一一试过都无毒,便道:“银针收起来吧,再瞧瞧有没有夹带什么违禁品,纸条之类的。” 何其点点头,二人仔仔细细地将两个匣子翻来覆去地检查,没有查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了。 “好了,没什么问题就这样吧,待会叫延华门的内侍去给含翠殿的衡玉送信叫她过来拿就是。” 三人点点头,便各自回了值上,又带着各自的队伍去固定的点上巡视。 到了夜间,云舟已经回了含翠殿内殿当值。近日贵妃总做噩梦,每次都需要云舟在旁服侍。序草悄悄地对着云舟道谢:“姑姑,您妹妹送来的点心真好吃,多谢了。” 云舟点点头:“她呀,总给我送些新鲜的吃食,你们喜欢就好。娘娘这里有我也就是了,你们自去外头值夜吧。” 序草笑着退下。云舟走到熟睡的贵妃身边,沉默无言地替贵妃掖好被角,预备晚上值夜。云舟值夜与别不同,她值夜的时候贵妃会吩咐宫女在她的榻边铺上两床软被,并一些茶水点心。方便云舟取用。 这一夜,她却有些失眠,睁着眼睛躺在一旁的地上,听贵妃偶尔的梦呓,又听到她似乎做了噩梦,便起身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抚,像哄孩子一般。主仆二人相依为命也有多年,云舟见过贵妃的许多面。 她美艳,最初的时候心性很是单纯,会在每一个艳阳天里做好看的指甲蔻丹,会喜滋滋地道圣人眼前炫耀; 她也心狠,发现宫人背叛的时候她没有将人送回掖庭局,而是就在殿门外就地打杀。宫人们战战兢兢,只有她死死摁住郑王的肩膀,告诫他小心身边人,要学会培养心腹; 她也大方,只要是她认可了的,近前伺候的,三不五时就有恩赏下来,宫人们都喜欢想着法子逗她高兴,因为只要她笑了,就一定会给赏钱; 她柔软,她第一次听说云舟的身世时就掉了泪,还安慰云舟道,既然你在宫外有个妹妹,那就叫她时时送些外头的点心吃食给你,也算是你们二人彼此慰藉了。年节时更会记得她的妹妹,总叫多备一份赏银送出宫去给她; 她也决绝。她知道圣人的心在孟淑妃那里不在她这里,便不再做蔻丹,不再夜夜苦等,满心里只有好好教养郑王,日日想着如何为他谋个好前程。 好前程啊,可在皇宫里的好前程,都是要沾惹上人命的。 她为此杀了许多人,关了许多人。收买、打杀,各样手段层出不穷地用在她身边的人身上。 这样的人,敢爱敢恨,也许是该有好前程的。 “对不起……”云舟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她也会为面前的人落泪,“我先遇到的,不是您……” 第139章 掌控 云都城南市有一间云记绸缎庄。这个绸缎庄的生意不知为何一直不太好,开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勉强维持账面收支平衡。 每隔一个月还要拨出额外的银钱到云都城最大的点心铺子去买两匣子点心送走。掌柜的却不见愁眉苦脸,日日喜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客人虽不多,但是云记绸缎庄里卖的布料却都是顶好的料子,除了价格贵些没什么毛病。 这一日却有些不寻常。绸缎庄早早地关了门,铺子里的小二从后门出去送了信到西市的若叶肆。若叶肆的掌柜的又飞了鸽子到怀远坊的莫家宅子。 很快,岐王府的门房善喜收到了一只野鸡。 “奶奶的,这群吃干饭的,殿下好不容易想吃一只野鸡,居然这半天才送来,马上都正午了,殿下马上就要回来了。走走走快点送到书房的小厨房里去,殿下午膳还等着吃这只鸡呢!” 这只鸡从送到小厨房到上桌,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 整只清炖的野鸡,虽吃法上有些不合时宜,但要在王府当差,主子的心思最好别猜。 这一餐饭,既没有朝华在侧,也无岑望作陪。只有淮瑾一个人面对这一整只野鸡。这野鸡却没有被开膛破肚取出肠子内脏,仅仅拔了毛去了头,鼓鼓囊囊的肚子在瓷白色汤碗里有些突兀。 淮瑾拿过一旁洗净的匕首,轻轻划开野鸡的肚皮。里头却并没有内脏等物,只有一只被束口的羊皮袋。 十月五日,圣人体内余毒已清,身子虽还有些亏虚,但已经能够如常上朝、处理紧急事务。这段时间有郑王帮着处理日常事务,圣人的负担轻了不少,不似往日劳累。 中午,圣人与郑王在思政殿一道用午膳。源书原本想过来服侍圣人,圣人却招了魏思过去服侍。源书虽心有不忿,仍规规矩矩去给对面的郑王布菜。 “陵儿近来辛苦,多亏了你帮着朕处理奏折、日常事务,朕才有时间精力修养身子,如今已恢复大半,陵儿功不可没。可有什么想要的?” 郑王咽下口中食物,不紧不慢道:“能为父亲解忧,是儿子的福气。哪敢肖想什么赏赐。” 圣人眼角含笑,道:“父子之间客气什么,尽管说就是。朕记得你的正妃范氏有孕已有七月,不如赐她些金银宝器,以作安胎之用。” 郑王闻言连忙站了起来:“儿子替范氏多谢父亲恩赏。” “不拘这些虚礼,快坐下吃饭。这个赏赐是给范氏的,她怀上了朕的第一个孙辈,给多少金银宝器都是应当的。你监国有力,自然也要有其他的赏赐。朕记得你说小时候最喜欢城外的温泉庄子,如今那庄子上的温泉又拓了两个,就将它赐给你吧。” 郑王简直被接二连三的赏赐给砸晕了脑袋。 其实圣人赏赐与否、给多少金银庄子,这在郑王看来都无关紧要,他不缺这些。对他来说圣人对他最大的赏赐与信任是让他监国,代为处理政务。坐在龙椅旁边的感觉、俯视群臣掌控一切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郑王感到飘飘然。 他第一次和那个位置离得如此近。这把比龙椅稍低一些的椅子上只坐了他一个人,没有嫡子,没有兄弟,只有他。 郑王整个人都充盈着喜气,他给圣人夹了些菜,圣人吃下,又道:“你和朕说说这几日你帮着监国,可有什么收获?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这是在考问自己实战经验呢,郑王早有准备,心里打了无数腹稿。 “是。”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外头的内侍却来报“皇后娘娘有事求见”。 圣人撂了筷子:“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 源书给了那内侍一个眼神,内侍却不敢退下,仍等着圣人示下。 圣人却瞧了旁边的魏思一眼,魏思福至心灵,立刻上前道:“陛下,这个时辰是您午膳的时辰,寻常不会有人敢来打扰。皇后娘娘这个时候来,想必是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向您禀报。” 圣人又看了一眼那小内侍,他软了腿,跪下回话道:“回陛下,除了皇后娘娘之外,淑妃娘娘和岐王殿下也来了,此刻都在殿外候着呢。” 圣人心里也知道皇后是有分寸的,寻常事情必然不会在午膳时分过来汇报,便点点头道:“叫她们进偏殿等着。” “是。” 内侍忙不迭地站起来跑了。圣人勉强道:“快吃吧,咱们父子好不容易一起吃顿饭。” 郑王心里自有说不出的熨帖。在他心里,父亲对他越发地好了,甚至已经超过了他最为忌惮的五弟。对郑王来说,这是一餐十分仓促的饭,也是他人生中最为得意的一餐饭。 饭毕,郑王亲自服侍圣人漱了口,之后就站在圣人身边。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与岐王进殿行礼。 “什么事?” 圣人言简意赅。皇后率先起身,走到圣人身边道:“陛下,确有一件大事需要您定夺。不过在这之前,还请您将贵妃娘娘也请来。” 郑王心里一跳,有些异样浮现,抢先发问道:“皇后娘娘,此事与我母亲何干?” 皇后走到圣人身边坐下,矜持一笑道:“此事干系重大,还是等贵妃娘娘来了再说吧。郑王也可以留下一起听。” 郑王感到一丝失控。这种失控的感觉十分让人厌恶,尤其是在他体会了一番掌控天下的感觉之后,这种失控感让他手足无措,莫名地心慌起来。 可他想起刚才那温馨的一餐饭,又摇摇头,父亲待他可不是一般的信任与亲厚,能有什么事呢。 他重新整理好表情,端正好仪态,从容地站在圣人、他的父亲身边。 下头的淮瑾规矩侍立,眼角压着一丝得体雍容的笑意。 思政殿的小内侍脚程极快。贵妃坐着辇轿而来,朱红华盖替她遮了全部烈阳。独子代为监国,她的心里也无比快慰,面上挂着一副志得意满的微笑。 今日的撵轿不知为何走得极快,但皇城里的奴婢没有人权,没经过专门的训练也能走得又快又稳。 沉重的撵轿既温又快地载着秦贵妃走到宫道上,很快就停在了思政殿外。 “请娘娘下轿。” 内侍弓着身子迎秦贵妃下轿,她连眼神也没分给,直接扶着云舟的手下了轿子。 云舟今日穿的衣裳袖口却有些格外的宽大,瞧上去有些怪异还有些累赘。秦贵妃往日里或许会注意到这件小事,但今日却高昂着头踏进了思政殿。她是真的没发现。 “秦贵妃到—!” 思政殿门口的内侍见秦贵妃摇摇走来,忙高声唱着,又上前打了帘子。 众人朝门口看过去,只见她今日穿着一件孔雀蓝大袖儒衫,内搭女贞黄儒裙,头梳高髻,金簪宝钿一个不少,却并非堆砌出来的雍容气度,自成一股富贵风流。 她走上前来盈盈一拜:“妾身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免礼。给贵妃娘娘赐座。” 立时便有宫女端着杌子过来放到圣人右侧,贵妃一笑,自如坐下。 下一刻却听得皇后笑着道:“陛下,妾身要告发贵妃秦氏谋害圣人,其罪当诛。” 第140章 揭发 “什么?” 秦贵妃似乎没听清,有些懵懂地问了一句。 郑王的笑意僵在嘴角,手却控制不住地发着抖。谋害圣人,其罪当诛。这八个字在他脑子里过了两遍,如此关键的节骨眼,这后果,他承受不起。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起了这几个月来母亲的种种怪异之处,不敢置信。 “母亲……” 郑王声音沙哑、双目赤红,紧紧盯着面前的秦贵妃。此刻郑王比所有人都想要知道真相。 淮瑾往上瞧了一眼,见圣人的表情暂时看不出什么变化,便知道他心里是不信的。 是啊,一个当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宠妃的女子,诞育皇子、教养有功,更帮着皇后协理六宫,功不可没 郑王自从封王之后,屡屡建功,可谓功勋卓着。这样一对功勋母子,秦贵妃还满心满眼里的都是他,圣人怎么可能会相信呢?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圣人首先看向秦贵妃。秦贵妃忽略掉儿子的目光,拿捏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来,道:“是啊,妾身怎么会做伤害圣人的事?皇后娘娘是不是对妾身有什么误会?” 皇后知道今日必是一场硬仗,但好在她准备充足。 她对着圣人盈盈一笑道:“妾身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夫妻多年,贵妃怎么胆大包天谋害陛下,还是用的慢性毒药这种阴毒的法子。这种慢性毒药啊,在身体里堆积久了毒发之后,哪怕后续余毒清除了,对身体的损害也是不可逆转的。妾身当日因为一个香囊就治了贤妃的罪,但现在想来,贤妃一无所依,就只有依靠陛下您的宠爱,妾身听闻贤妃的尸首被扔在了乱葬岗,无人收尸,连下葬也不曾。她飘萍一般,重获您的宠爱之后应当好好侍奉您,才能得一夕安稳,又怎么会糊涂到谋害您呢。” 圣人的眉头紧紧皱着,贤妃的香囊令他中毒他自然是怒不可遏,可贤妃的下场如此凄凉,她害自己的理由是什么呢? 秦贵妃的手紧紧攥着帕子,勉强笑道:“皇后娘娘没有真凭实据,仅凭几句话就想将脏水泼在妾身身上,妾身……妾身真是冤枉啊陛下……” 秦贵妃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双手紧紧攀着圣人的胳膊。圣人心中疑虑未消,但这种事情最要紧的便是证据,若是没有证据,皇后凭什么揭发贵妃呢? “皇后,你揭发贵妃,可有证据?” 圣人的态度已经有了松动。 秦贵妃的右手忽然地开始发抖,只好将右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皇后站起来道:“证据当然有,而且就在殿中。请圣人宣召高奉御与李奉御进殿。” 魏思立刻去了外头,很快就引着二人进殿。 “说,证据何在。” 圣人自然心急。秦贵妃也搭腔道:“可不要污蔑本宫!” 高奉御与李奉御见着场面,心下叫苦,始终跪着回话道:“回陛下、皇后娘娘,当日贤妃娘娘佩戴的香囊夹层里,藏有香兰草。香兰草长于湿热之地,汁液与根茎都有毒素。若要放进香囊里,则必须要将香兰草晒干方可。而要晒干香兰草,则需要用温热的手将香兰草揉捻几分,方能晒干。而揉捻香兰草,会造成手上的皮肤蜕皮掉落……” 圣人一头雾水:“贤妃已经被处死,难道还要去验她的手有没有蜕皮?” 秦贵妃露出光洁如新的纤纤十指:“陛下,自然不能。他们想着法子构陷妾身更想要影响咱们的陵儿呢。” 皇后努力维持得体的微笑,缓缓道:“那……请两位奉御验一下,”她转过脸去,朝向沉默着站在秦贵妃身后的人,“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云舟的手吧。” 秦贵妃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云舟的手……她这几日被郑王监国的喜事冲昏了头脑,竟没有留心这些。秦贵妃猛地站起身来扯过云舟的手,这一双有着薄茧的手,这一双替她梳过无数次发髻的手,此刻居然全部蜕了皮,猩红一片。 “你这贱婢!” 她发狠般地甩开云舟的手,云舟被这股大力冲的站不稳,直直地跌在地上,跌在众人面前。那一双撑着地的手上竟蜕皮蜕了个干干净净。 “这瞧着该是香兰草汁液所造成的蜕皮,恐怕要一个多月才能长好……” 李奉御跪着补充。 秦贵妃立刻跪下,泪如雨下道:“陛下!这一定是有人陷害妾身!妾身这一颗心,可都给了陛下。这么多年,妾身为您诞育子嗣、尽心抚养……妾身……” “那你说,你身边宫女的手是什么回事?香兰草长于南边湿热之地,难道是什么易得的草吗?” 圣人的声音泛着凉意,直截了当地打断了秦贵妃的话,她的泪水兀地停了,只剩下不断抖动的右手。 郑王正要往前去跪下,却听孟淑妃道:“陛下,这香囊的布料瞧着像是妾身三个月送给贵妃的重莲绫。这重莲绫产自阆中,缫出的丝如水丝般丝细光润。因今年蜀中水患,故而今年的重莲绫尤为难得,妾身一共得了两匹。一匹送给了皇后,一匹送给了贵妃。送给皇后娘娘的重莲绫已裁了衣裳给卫王穿上了。还有一匹……这贤妃的香囊怎么会用得上重莲绫?妾身记得很清楚,去年蜀中可没有献过重莲绫。” 皇后紧跟着补充道:“而且这香囊的绣法十分罕见,连妾身都没有见过,不如叫了宫中的绣娘过来一瞧?” 秦贵妃却道:“这刺绣也要娘娘拿出来说吗?怎么,是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 皇后却大度一笑:“是不是欲加之罪,等绣娘来了就知道了。” 应召前来的,是司绣局的童司珍,她在宫中已经待了三十年,寻常只在绣局绣绣花罢了,并不大出来,与人交往也少。她出面,最为可信。 圣人也放缓了颜色,道:“还请童司珍瞧一瞧这香囊的绣法,可有什么讲究?” “是。” 童司珍接过香囊来仔细瞧看,半晌方道:“这瞧着就是最普通的金银绣,宫中人人都能绣。” 秦贵妃松了口气,圣人也略松了松手。 “但……”却见童司珍话音一转,“这里头的‘二针企鳞’针法倒是罕见,宫里好像没什么人会绣。哦,奴婢想起来了,”童司珍笑了起来,转向跪在地上沉默无言的云舟,“云舟姑娘倒是擅长这种针法,有一年司绣局的一件绣品上头需要用到这种针法,还专门请了云舟姑娘过去指点呢,只可惜啊这种针法用得少,她们也没有用心学。以后若还有用得着的,还要请云舟姑娘再过去指点一番呢。” 童司珍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思政殿发生了什么。她说完了话就将香囊递还给了云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香囊是云舟的东西。 之后便退了下去。 思政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郑王沙哑的声音在回荡:“母亲……一定是被冤枉的,还请父亲……明察。” 他上前去跪到了秦贵妃身边。 圣人终于开口道:“云舟,这香囊……是你绣的吗?” 所有人都看着云舟,云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她的眼眶充血酸涩,喉头一片腥甜。 说什么,都是死。 第141章 罪奴 “这个香囊,确实是奴婢绣了之后拿给贤妃娘娘的。” 云舟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殿中回响。 “云舟……云舟?哈哈哈哈哈哈云舟!” 秦贵妃摇摇地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跟了她近十年的“衷心”婢女。 她是皇后的人还是淑妃的人,甚至圣人的人,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是怪自己,怪自己看走了眼,信错了人。 “你为什么害我!为什么——!”可她还是不能接受被身边之人背叛。 都说杜鹃啼血之声,常人不能忍听。此刻秦贵妃的声音也如啼血一般,凄厉哀婉,饱含了恨意。 她疯了一般跳起来去撕扯云舟。那个香囊被摔了出去扔在地上。云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个面目狰狞的女人骑在她身上,疯了一般地扇自己的耳光。身上越痛,心里才越轻松。她笑着哭着,希望秦贵妃干脆直接杀了自己,索性还来的痛快些。 云舟的目光在这个时候正大光明地往上移,她瞧见一个如明月青松般的身影,和多年前初见相比,他已挺拔如松。 这一切,值得不值得的,或许都不重要。自己这一生不过是来报恩的,多活的每一天,都是恩赐。 殿里的人都被秦贵妃这阵仗吓坏了,淮瑾立刻冲了上去将秦贵妃拉开,郑王伸手接过了他的母亲。 “母亲!你冷静一点!母亲!” 那两声母亲勉强将秦贵妃拉回了理智边缘。她重新跪在地上朝圣人爬去,一双纤细柔美的手攀着圣人的衣袍下摆,声如泣血道:“陛下,都是妾身一时糊涂,是我叫云舟去送那只香囊给贤妃,也是我让贤妃拉着您日日沉迷酒色享乐,一切都是我……都是我……” 她的手不再颤抖,死死地扯着圣人的衣袍下摆。后又往下移,移到了圣人的靴子上。 “母亲您快起来,父亲一定会查明真相的,您快起来啊!” 郑王却被秦贵妃一把大力推开。她重新抚上圣人的靴子,哭道:“是我鬼迷了心窍,见您一颗心都在淑妃身上,心中生了嫉恨,这才做了糊涂事,求您……求您看在妾侍奉您多年的份上……饶过陵儿……这一切都是我这个母亲做的错事,与他无关啊陛下……” 谋害皇帝,罪当诛九族。可秦贵妃的儿子是圣人亲子,若是独揽罪责,或许可以救郑王一命。 秦贵妃自己哪怕一死也是愿意的,只要能换来她的儿子安然。 可她始终都不明白如此缜密的计划,为何会在云舟这里出了问题,她为什么,背叛自己,为什么。 皇后仍旧矜持着笑意,道:“陛下,如今秦氏认罪,您看该如何处置?” 圣人正要说话,淮瑾却上前道:“父亲,儿子有话要说。” 在这种时候要说的话,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话。秦贵妃深知自己一旦沦为阶下囚,这帮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置自己于死地。 她不能影响淮陵,死也不能。 死? 秦贵妃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下一刻就朝着一根柱子撞过去。却被郑王死死地抱住了。 “母亲!母亲您不要死,父亲未必会杀您的,您毕竟侍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母亲!” 圣人看向淮瑾,问道:“有何话说?” 淮瑾上前一步:“儿子要告发思政殿的内侍监源书收受贿赂、拦截奏折、目无法度、无视圣人。” 淮瑾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来:“这些都是在源书的住处发现的。他在都中还有一处二进的小院,据邻居说是上个月才见有人往里头搬家具的。儿子派人去打听,那处宅子的契书上,正是源书的本名—沈敏。” 源书两股战战,腿也软了,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跪下磕头,口中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圣人的面色仍看不出喜怒,只问道:“拦截的奏折,都在哪里?” 魏思给门口的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跑了出去。很快就有两个内侍捧着数十本奏折上前来。魏思一一捧过,跪着呈与圣人。 圣人双手抚膝盖,看着面前一大摞的奏折,随意翻开了两本,念道:“郑王淮陵,私募府兵、超出规制……” 他随手扔下,又拿起一本。 “郑王淮陵,纵容母家亲族强占民女、逼死民女与其父亲……” “郑王淮陵,纵容部下草菅人命、杀人灭口、掩盖梁州强占民女案真相……” “郑王淮陵,杀害朝廷命官赵曜……” 圣人每念一本,淮陵的面色就白一分。他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重复道“不是我做的,不是……” “这些,可都有证据?” 圣人看向淮瑾,语气寒凉。 “有,”淮瑾拱手低眉,“请父亲召工部侍郎余危进殿。” 淮陵的眼睛立刻抬了起来:“余危?” 很快,候在殿外的余危就进殿来,一同呈上的,还有郑王私募伏兵的证据。 “回陛下,这里是这一年来郑王殿下手下府兵们每月的粮草详案,里头清清楚楚地记载着郑王殿下超出规制养的府兵所在何处、粮草又是何人进献,数量几何。” 这一份手札被圣人从头到尾看了个全。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私募府兵的?” 淮陵强自辩解道:“父亲!儿子养府兵是为了保卫您啊!您不知道,龙武军军心散乱、且无纪律、战力低微,保卫皇城的重任只交给他们儿子实在是不放心。若是皇城里出了什么事,儿子的府兵必然能够在关键时刻前来护卫您的!” “你可知道私募府兵乃是重罪!” 圣人今日头一遭发怒,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淮陵不敢去想这个后果,只一味道:“儿子真的是为了保护您啊父亲!” 圣人却摇摇头不想再听。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给他这么多的特权,让他过早地生出了狼子野心。 圣人正头痛着,不知谁给秦简送了信,此刻他正心急如焚,率着一众臣工在殿外跪着给郑王求情。 “都有哪些人来了?” 魏思迅速出去瞧了一眼,回来回话道:“兵部尚书秦简并一众兵部官员、工部也有大半来了,礼部的官员来了不到三成,吏部却是都来了,户部来的最少。” 圣人气极反笑:“他们的消息倒快,朕的思政殿都漏成筛子了。” 皇后却在此时上前道:“陛下,别的都不要紧,那乱葬岗外的贤妃妹妹,是不是该找人将她下葬,好歹入土为安啊……” 这话没有毛病。却让圣人想起了贤妃那个才六个月就落胎的男胎。此时想来,这件事情也透着诡异。 外头求情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只觉得气血翻涌,喉中腥甜,强撑着道:“罪妇秦氏,包藏祸心、谋害寡人,着没入掖庭为罪奴,终身不得出;秦王淮陵,押入大理寺候审。” 之后,便昏了过去。 第142章 发落 秦贵妃被内侍带走没入掖庭。她的一应贵妃服制、宝册印章并私库,俱都被收回充入公中;淮陵暂未被定罪,几个内侍不敢过于怠慢,好言好语地将他请出了思政殿。 圣人晕厥,皇后便是这宫里最大的主子。她坐在圣人常坐的位置上,缓缓道:“如今郑王还未被定罪,郑王妃那边便先瞒着,她月份大了,若是听了这些只怕会动了胎气,那就不好了。” 孟淑妃也点头,便有内侍下去各处传信。在思政殿外等候郑王的亲信也都被带走押入大理寺候审。一时之间思政殿空了大半。 高、李二人原以为圣人身子好转了,终于可以回家松快一番。可如今圣人这般急火攻心之下再度晕厥,只怕是不好。 起居殿里,二人轮番给圣人诊脉施针,又将药炉子给搬到近前来,争分夺秒一刻不歇。 外殿,源书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魏思的大腿道:“干爹……干爹您救救儿子吧干爹!” 涕泗横流、全无半点尊严。 魏思轻轻抬了抬脚,掐着笑意道:“哪敢?老奴啊就是个伺候圣人的小小内侍,内侍监的事哪里轮得到老奴插嘴呢?” 源书仍旧紧紧抱着不放,如同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干爹,陛下最是信重您了。当初血洗思政殿的内侍宫女,却没有动您分毫,如今您更是重新回到御前伺候,可见圣人对您的信重非同一般。只要……只要您在圣人面前为儿子说句话,那儿子宫外那些宅子都给您!您救救儿子吧干爹……” 魏思甩了甩腿,好像怕沾到什么脏东西,退一步道:“哪敢收您的东西啊?这可都是要杀头的罪过呀……” 魏思轻描淡写地撇清自己。他跛了脚窝在角落里的时候,源书何曾关心过一句、何曾来看过一次。如今,他魏思可不是他的救命稻草,催命稻草倒是有些可能。 源书双眼紧盯魏思,还欲再说什么。魏思早使了眼色,外头的内侍立刻上前来将源书拖走,押往掖庭局听候发落。 孟淑妃见里头迟迟不好,便拔腿往起居殿里去。淮瑾见殿中无人,云舟也晕死在地上,便走到皇后跟前道:“娘娘,您答应我的事请一定做到。” 皇后此刻心情如入云端,最碍眼的障碍马上就要被除掉了,淮瑾可是帮了大忙。如今不过是要个宫女罢了,几乎算不得事,立刻便点了头:“答应瑾儿的,我自然做到,你放心就是。” 说着便对着文心耳语几句。文心听了皇后的话并未多问一句,只点了点头,便与文姝一道将云舟架起出了思政殿。 一个时辰后,在含翠殿偏殿里发现了一具容颜俱毁的女尸,竟是穿着云舟的衣裳。来思政殿通报的内侍道:“云舟服毒自尽之后,含翠殿里其他四位宫女见云舟叛主,心生怨恨,便用簪子和匕首将云舟的脸给毁了。” 皇后做出一副心痛的样子来,“倒是可惜了。既如此,便拖到外头去好歹安葬一番吧。贤妃那边也抓紧派人去收尸,免得她尸骨无存。她虽是有罪,但也罪不至曝尸荒野,紧着去办吧。” 魏思应诺,各处奔走安排,已俨然从前的内侍监模样了。 皇后这几年为着给淮年积福,轻易不杀生,荤食也少吃。如今这种积德的事她是最乐意做的了。心情不免又好上几分,几乎想要听人奏乐起舞。可想起起居殿里昏迷不醒的圣人,她又做出担心悲痛的样子来,安排好文心照看淮年之后,便紧着去内殿守着。 而南市的云记绸缎庄则星夜接了一顶软轿进后头厢房。听掌柜的说是家里亲戚过来暂住的,若是住的惯,说不准还要常住呢。 如今朝野之间最为关注的便是郑王被弹劾事件。先是收买圣人身边的内侍监,此乃圣人的心头大忌。自从上次血洗思政殿的宫女内侍之后,宫内便人人自危,更别提收受贿赂了。 郑王顶风作案,收买源书,大理寺卿只花了一个晚上便找到了郑王的幕僚给源书在宫外置办宅子的证据,如今证据确凿无从抵赖,此为一罪; 再是郑王越制超额私募府兵,超额府兵人数达两千人之众;更有兵部将作监侍郎左恒与私募府兵暗通款曲、为其提供粮草辎重,数额巨大,兼有受贿之嫌;工部侍郎余危提供了手札,并于今日早晨补充了后续证据,证据确凿无从抵赖,此为二罪、三罪; 梁州民女案,赵曜当朝参郑王,后遭人灭口,如今有人匿名提供了证据,指郑王府护卫杀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无从抵赖,此为四罪。 数罪之下,如何处置便是朝野最为关心的事。 秦简日日率众到思政殿外跪着,乌压压的一片。四周各有两名龙武军佩刀看守。魏思领着殿里的一众内侍宫女轮流到外头听差,又派了个医正过来,以防有人晕倒或是撞柱。 几日轮流施针之下,圣人逐渐清醒了过来。魏思不敢将大理寺卿搜集的证据呈报上来,却是皇后笑盈盈地上前来,又作悲痛状:“陛下,外头都是给郑王求情的官员。大理寺卿晨起就将此次郑王有关的案件放在您案上了,因为底下早有人弹劾,也有人不断收集证据,所以大理寺卿整理地倒快。” 圣人气若游丝,之前中毒已是损了身子,又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躺了这么些日子,数不清的药物灌下去,是药三分毒,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住。 孟淑妃本想劝,可想到淮瑾,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沉默着给圣人擦拭双手。 圣人整个人绵软无力,靠在迎枕上,道:“拿来朕瞧瞧……” 皇后瞧着有些两难,叹口气之后便给思政殿的内侍使了个眼色。魏思亲去捧了过来,跪在圣人榻边高举着如山的证据。 圣人朝孟淑妃看过去,她没有法子,只好一本一本拿起来念,越念圣人喘息越重。到后来孟淑妃再念不下去,伏到圣人身上哭了起来:“陛下,其他都不重要,您好歹保重身子、切莫伤怀啊……” 圣人勉强将手抚上孟淑妃的发丝,叹了口气。外头秦简的声音越来越大,圣人心中的怒火也越烧越旺。 可淮陵终究是他的亲子,虽有野心,却并未成事。圣人脑海中回想起从前一幕幕,到底还是狠不下心,缓缓道:“不要担心,朕……好得很。至于淮陵,既然这些证据都是真的,那……便削去他亲王的爵位,派去落霞山陵墓守皇陵,终身……不得出。” 皇后拼命压着心下雀跃,拿起帕子来作拭泪状:“这孩子,从小时瞧着就聪慧,怎么大事上这般糊涂啊……” 第143章 落定 之后又好似怕圣人反悔,立时就站了起来道:“那妾身去给外头的人传个信,免得在外头跪久了出了什么意外。” 便扶着文心的手雍容地出了思政殿。 魏思早已退到了外头,高奉御此时正在外头煎药,内殿里只有孟淑妃隐隐的啜泣声。 “好了,朕不是好好的吗?别哭了。” 也许病中柔情,圣人比往日更柔和些,纵使身子难受,仍强扯着笑意安抚她。二人久未有如此柔情的时刻,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孟淑妃止了哭泣,见圣人出了些虚汗,便拧了帕子来细细擦拭。定安也由苏英牵了过来,此刻正安静的坐在榻尾给圣人念诗。 “山前山后是青草,尽日出门还掩门。每思骨肉在天畔,来看野翁怜子孙。” 圣人笑意越深,一双眼睛直直地落在梳着百合髻、戴粉色玉珠花的定安身上,伸手握住孟淑妃的手:“咱们的阿盈如此乖巧,多亏了有你教养。如今朕身子尚且亏虚,国却不能连日罢朝。不如就叫瑾儿监国。这孩子啊,小时候耍些小聪明,以为每次落于他二哥之后就不会惹来什么麻烦,殊不知啊他有几把刷子朕是再清楚不过了。这几年他出了宫,又娶妻,各样稳重,功勋并不落于淮陵之后。如今淮陵去守皇陵,瑾儿来监国再合适不过,你觉得如何?” 圣人一双眼睛仍旧放在定安身上,孟淑妃却觉得有些后背发凉。她想起昨晚淮瑾对她说的话,垂下眼眸专心给圣人擦身道:“陛下,军国大事自然都有您做主也就是了。您想让谁监国自然就让谁监国,不容旁人置喙。” 定安在旁边念了几句诗之后撂下了诗本子,坐到孟淑妃身边给圣人讲笑话。她这么一打岔,圣人心里的疑虑消了大半,很快就叫魏思去各处传信,今后由淮瑾监国,直至圣人康复。 消息传了出去,云都城的勋贵百官心中翻涌,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因圣人刚雷霆之怒处置了秦贵妃与郑王,一时之内人人自危,并不敢送些什么东西到岐王府去。只是薛氏那边收到了雪花一样的帖子,都是邀她去各家府里品蟹赏菊的。薛氏心中熨帖,预备好好挑选几家前去赴约。 就连吴氏也收到了两张帖子,因淮瑾说了吴氏仍是侧妃,并未限制她的自由,故而吴氏很快就应下了这两家的邀约,预备后几日前往赴约。 琼芳阁里,朝华正在读诗。近来跟着若水读书,进步飞快。兼有自己的思考,总与若水在院中喝茶谈话,日子过得分外悠闲。 淮瑾却被突如其来的监国给绊住了手脚。先是在思政殿处理日常事务,有些积压的没来得及批复的便拿回府中书房处理。 宽大的桌案上堆满了各样奏折。朝华去到书房做起了原先的奉茶侍女,帮着分类整理奏折。这个活她从前做过类似的,如今正得心应手着。二人便在书房中各自处理政务、看书消遣,倒与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无二。 月上中天之时,淮瑾终于处理完了今日份的奏折。朝华给他上了补身的汤饮,又在一旁说些闲话让他放松放松。 “积云的姐姐如今住到了云记绸缎庄。她和她姐姐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好不容易姐妹二人相见,想必有说不完的话,我便给她放了一旬的假,又叫棠雪用车拉了好些摆件、家具、皮子、瓷器过去帮着她布置。还给了她和她姐姐三百两银子安置,想来大件帮着她们置办好了,剩下的小物件三百两尽够了,若不够便再从我私库中拿就是了。” 朝华闲倚在淮瑾怀里,一手吃些切好的蜜瓜,一手拨弄着淮瑾散在胸前的头发。 “嗯……”朝华轻叹一声。 淮瑾追着问:“怎么了?” 她仰头向后看淮瑾:“殿下这胸膛枕着格外舒服……” 淮瑾累了一天,喝下暖胃的汤羹之后整个人也懒了下来,轻笑道:“那朝朝不如试试我的大腿,枕着更舒服……” 朝华的脸不禁有些烧红,忙嗔道:“什么大腿……殿下说什么呢……” 淮瑾心情大好,将人抱的更紧些,“又不是光天化日,说些也没什么。不过光说倒有些干巴,不如我们……” 朝华赶紧塞了一块蜜瓜进淮瑾嘴里,淮瑾的眼神在月色下亮晶晶的。连日来的布局让他有些疲惫,如今处理完了政务,淮陵的事也已尘埃落定。又有美人在怀,心中便有些痒痒。他覆身上前吻住朝华微凉的嘴唇,蜜瓜的香气在口中绽开来,令人清醒又有些迷醉。 朝华被那双大手到处抚摸的分外舒服,如同顺了毛的小猫,各处柔软,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淮瑾只觉气血翻涌,全都涌到了一个地方。 他将朝华压在身下不断加深这个蜜瓜味的吻,那一块小小的蜜瓜在二人口中游了一回最终落进了朝华的肚子里。 她咽下那块被咬开一半的蜜瓜,柔润晶亮的眸子小鹿一般直直地看着淮瑾。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热,身子也越来越软。 后来她被淮瑾哄着换了好几个姿势翻来覆去地折腾着,直至天将明。 这一日是淮瑾第一次正式上朝监国。 他特意叫将他的椅子放在中间的台阶平台处,并不与圣人的龙椅在同一个高度。 对于臣工们奏上来的事务都在职权内按照轻重缓急程度一一当场予以答复。遇到臣下们举棋不定的事件,淮瑾也会立刻给出相应的解决方案。一些军国大事、重要职务的升迁任免等事务,他都一一写了奏报信息二次加工呈报给圣人,以确保圣人能够以最少的精力与最快的速度给出答复。 文武百官对淮瑾的态度一变再变。从最初的谄媚、到之后的将信将疑,再到现在的坚信不疑,淮瑾只用了不过十日。如今臣下们但凡有拿不准的事务,或是有什么难办的,都会结伴到思政殿外殿呈报淮瑾,请求对策。 就连圣人也赞不绝口,数次在孟淑妃面前夸赞淮瑾处事有度、进退合宜,有能臣风范。 孟淑妃始终不发一言,专心地照顾圣人龙体。又有定安时时陪伴在侧,圣人的身体已有了明显的好转。 如今已入十一月中旬,高、李两位奉御终于从思政殿撤了出去,回去睡了一个囫囵觉。 孟淑妃今日宿在了思政殿,皇后却不知何故星夜来访。为了不吵到圣人,孟淑妃披了衣裳到外殿迎她。 “好妹妹,”皇后一脸歉意,兼有惊惶之色,“我夜里梦魇,梦到陛下……陛下他……” 话未说完,泪已先落。孟淑妃仍有些懵然,抽了帕子递过去:“姐姐梦魇了吧?今夜大雨,想来睡不安稳,不如点上一支香。” 皇后面上犹有泪痕,凄惶道:“点香也难安我心。妹妹,陛下如今身子虽说好转了不少,但我仍是夜夜悬心,恨不得以身代之。今夜的梦着实有些吓人,这才雨夜来此,扰了妹妹清梦,实是我的不是。” “姐姐哪里话?妹妹若有什么能做的,姐姐尽管开口就是。” 孟淑妃不过随口一说以示安抚,皇后却立刻接了话茬。 “如今确有一件事想叫妹妹代劳。” 孟淑妃话已出口,倒不好反悔,只好应下:“姐姐但说无妨。” “若能到城外的悬夜寺为陛下祈福,想来陛下身子定能好转的快些,姐姐我这心里自然也就安了。只是要劳烦妹妹代为前去了。如今秦氏没入掖庭为罪奴,这合宫的事务就又落到了我的头上。年儿又小,正离不得人,我左思右想没法子才来拜托妹妹的。” 孟淑妃心里一松:“只是去祈福,这倒是小事。既如此我便明日出发去城外为陛下祈福三日。至于定安……妾身会将定安妥善安置在长平宫,自有宫人照看。宫里的一切就都拜托姐姐主持大局了。” 皇后掩面道:“那是自然的……” 第144章 异样 孟淑妃出城祈福要用的一应物件都由皇后一手包办了,三辆华盖马车浩浩荡荡地从延华门出去,一路去往云都城外的悬夜寺。 待圣人醒转,身边侍疾的人便只剩皇后。 二人长久没有单独相处了,圣人乍醒,倒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而是皇后殷勤小意地贴身伺候着,还将卫王也带了过来,正在不远处的小几上练字。 小小的人儿力气小,落笔不稳,写出来的字便有些歪歪斜斜。圣人侧头望过去,心里却有数不清的熨帖。 “年儿小小年纪便如此稳重,叫朕欣慰。” 皇后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年儿是陛下您的孩子,自然与别不同。年儿这几日不光学诗,也开始练字了,想来再过一年便可以去弘文馆读书了。” 圣人笑着点头,咽下皇后给他喂的早膳,却忽然问道:“淑妃呢?今日怎么不见?” 皇后放下碗箸解释道:“昨日晚间,淑妃妹妹星夜派了丫鬟到妾身那里,说是近日总梦魇,担心您的身子,便请缨去城外的悬夜寺为您祈福三日。这悬夜寺啊香客不断,听闻许愿是很灵的。淑妃妹妹去了那边为您祈福,您也好早日康复啊。” 圣人面色看不出什么,却回避皇后握过来的手,淡淡道:“那定安不就无人照看了?” 皇后打着满脸的笑意:“这个呀您就放心好了,淑妃妹妹安排了长平宫的宫人照看公主,妾身也会日日过去看望的,您就放心吧。” 圣人虽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忽然转头又发现魏思不在,忙问道:“魏思去哪里了?朕这里还要他照看呢。” 皇后给圣人掖了掖被角,将吃过的碗箸撤下,道:“魏内侍在前头呢。如今思政殿里内侍不多,又因为是近前服侍您的,掖庭局那边拟了好些个内侍名单过来,就等您选几个出来呢。魏内侍两头跑,这不,现在到瑾儿那边帮忙去了。如今每日里的送上来的奏折都堆积如山,外殿那边确实也需要一个帮手帮着瑾儿。” 圣人点点头,却有些不安,来回张望着。见起居殿里就只有皇后和她身边的一个叫文心的宫女在卫王身边照看,别无其他人,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惴惴,忙对着外头喊:“魏思——!魏思——!” 喊着喊着咳了起来,皇后忙拿着帕子上前给圣人顺气,“陛下,您要叫谁跟妾身说就好了,妾身去就是。” “咳咳……把魏思……叫进来。” 圣人说话不知为何风箱一般的声音,大喘着气。 皇后笑盈盈地退了下去,半天都不见回来。圣人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思政殿的起居殿里都没有人。还是淮瑾处理政务处理到一半带着魏思进来看看圣人,才发现殿里一个人都没有。 “父亲!您怎么了?” 淮瑾走上前发现圣人满脸通红,眼眶突出,吓了一跳。 魏思见圣人状况似乎不好,立刻小跑着拿了药过来喂圣人喝下,圣人才缓了过来,下一秒却打翻了药碗质问魏思道:“你去哪里了!朕叫了你好几声!” 魏思正要说些什么,还是淮瑾开口道:“早上的时候皇后娘娘到思政殿外殿来了,说是怕此处议政扰了父亲休养,要么将父亲您挪到其他宫室去,要么置几个屏风在进出口处,也好隔绝些声音。儿子想的是您一直在起居殿,身子又还没有大好,若是来回腾挪恐怕有加重病情的可能。皇后娘娘便从库房里搬了两架高脚屏风过来。刚刚您叫魏内侍,想来是被屏风隔了声音,没听到。” 此话一出,三人心中都有些怪异,却不知这怪异从何而来。 圣人停顿几息,忽问道:“你母亲去城外的悬夜寺祈福,这事你可知道?” 淮瑾摇摇头:“儿子不知,还是早晨过来帮您朝会时才听魏内侍说起。母亲不知为何走的急,昨日下午还没有的事,今儿一大早居然就已经出了宫。母亲位列四妃,便是奉旨出工,这收拾行装只怕也要不少时间,走的这么急,确实奇怪。” 圣人心内惊疑不定,忙又道:“朕这身子,一日好一日不好的,身边离不得人。便叫魏思留在起居殿里照看,前头再另寻个人吧。” 淮瑾也道:“儿子也是这个意思。母亲不在,皇后娘娘管着合宫事务,又有五弟需要照看,想必不能时时都在。有魏内侍在侧服侍您,儿子也放心不少。至于前头,魏内侍不知可有什么人选可以退及教案。?” 圣人听了这话心中熨帖,放下心来。又见淮瑾问魏思,忙将眼神移到魏思身上。魏思却急忙跪下:“陛下,这等大事老奴岂敢插手?不拘是谁,还是您来定夺为好。” 圣人见他如此谨小慎微,不禁笑道:“你个老货,叫你说就说,竟还敢拿乔了!” 魏思丝毫不敢放松,斟酌了半天,道:“陛下您拨上来的几个内侍里,老奴瞧着万良倒是比旁人略稳重些。在前头服侍最重要的便是稳重了,想来他是个不错的人选。” 圣人轻轻点点头,下了最终决定:“那万良朕也有些印象,确实是不错,便叫他在你跟前服侍,将魏思留在朕的起居殿里,朕也好安心养病。” 淮瑾见圣人病情不稳,不免有些心焦,又对魏思道:“还是将高奉御留在起居殿里服侍吧,免得父亲有什么还要等着他从太医署过来,路上不是耽误时间吗?” 魏思也忙点头:“陛下,岐王殿下说的是,您这身子确实需要高奉御时刻不离身地照看,老奴这就去叫人将高奉御请过来?” 魏思看着圣人的脸色,见他没有什么反对之色,便小跑着去到外头传信,又对万良说了在前头伺候的事,忙紧着回了起居殿。 淮瑾见魏思回来了这才离开。淮瑾这些日子常在大明宫内,载义倒不好时时陪伴左右,便叫外头伺候的内侍去长平宫将满公公叫过来问话。 满公公来时,淮瑾正独自在思政殿里批复奏折。他找了个借口,叫万良去将早上御膳房送来的一碟点心送到后头起居殿里给圣人。 万良走后,淮瑾才开口:“母亲今早走得这么急,可留下什么话没有?” 满公公是从小时开始就服侍淮瑾的,对孟淑妃忠心不二,自然也对淮瑾忠心。他走到近前来小声回话道:“昨日晚间淑妃娘娘是歇在陛下的起居殿里的,并没有回长平宫。一大早奴婢刚起身就听外头福宁殿的宫人过来传话,说娘娘的行装已经都收拾好了,马上就要出发去悬夜寺了。彼时公主殿下尚未起身,不知道娘娘已经准备动身了。到这里都还没有什么疑点,但是奴婢早上找苏英姑姑打听了一番,发现昨日夜里是皇后娘娘孤身前往了圣人的起居殿找咱们娘娘,并非是外头说的,说咱们娘娘去福宁殿找皇后娘娘。这里对不上。还有就是苏英姑姑说,她昨日发现圣人的起居殿里好些个刚拨上来近前服侍的内侍都被皇后娘娘换了。因着圣人才换过内侍,之后很快就病倒了,圣人对身边的内侍不熟悉也是有可能,故而没有发现内侍被换掉这么大的事。奴婢刚刚来时发现,只有思政殿里的内侍没有被换,想来是常见人的,若是换了恐怕会引来猜疑,这才没有动他们。” 万良很快就会回来。淮瑾听了这话心中有数,便只交代了一句“照看好定安”之后就放了他回去。 第145章 大朝会 淮瑾一边处理着奏折,一边在想皇后最近举动频频是为了什么。按道理来说,秦贵妃被废、淮陵被困皇陵终身不得出,对她而言是最大不过的好事了。她是中宫,五弟更是正统,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好好服侍好父亲,求一个贤名,再将五弟好生教养好,以待来日吗? 她这么做必定是有什么原因,必定有什么目的。 是什么呢? 忽然,淮瑾想到明日是大朝会。 大周朝的大朝会一年只有两次,一次是元宵之后,一次便是明日。大朝会不在圣人寻常议政的思政殿,而是在后头的麟德殿里举行。三省六部九寺会轮流奏报半年来所获得的功绩、所犯下的过错,以及对下半年或明年的安排走势与展望。大朝会一旦开始,圣人或是监国者中途不得离殿,往常的大朝会最快也要到申时方能结束,而今年上半年各处水灾,各部都有涉及,若要一一奏报,恐怕要到夜里。 只有这么一天的时间,淮瑾、淮岳、文武百官都在麟德殿不得出。皇后能做什么呢?卫王的府兵不过四千,且都驻扎在城外。原先左右龙武军是在郑王手中,郑王被困皇陵后,左右龙武军暂由淮岳监管。 秦简率众在思政殿外求情被圣人所斥,目前在家中思过,且秦简是秦贵妃的哥哥,自然不会帮着皇后,皇后便是想做什么,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更没有打通宫禁内外。 卫王乃嫡子正统,淮瑾相信皇后不会那么糊涂那么心急地想要起事,那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要做什么,才需要将母亲支走、将起居殿的内侍都换掉呢? 淮瑾心里实在是想不到答案。见手中奏折仍堆积如山,便专心埋头批复处理。不时有进来议事的臣工,淮瑾才发现“做圣人”的这一天是如此疲累。等加急处理完该处理的事务之后,已至戌时。 淮瑾到后头跟圣人说了明日大朝会的事。 “父亲,明日的大朝会按照您之前的意思,还是儿子代您举行。届时儿子会将臣工们所奏报的重要信息都整理成手札,再给您一一念过。” 圣人笑着点点头,也不顾皇后在侧,握着淮瑾的手道:“好孩子,有你在朕真是放心。你啊从前不舍得露出些聪明才智,这几年才慢慢展露些,光你这份勤奋、稳重,便是难得,有你在朕才放心。大朝会你也不是第一次参加了,该是什么章程就是什么章程,有些人说话难听但实在,你又比朕脾气好,想来会很顺利,朕就在这里等着你后日给朕念手札了。” 淮瑾忽然被夸,倒有些不好意思。在他印象里,父亲的目光总在二哥身上;五弟出生后,又分了一半在他身上,自己与四弟则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拼了命地各处建功,才在圣人这里获得了几句夸奖,竟忽然有些哽咽的冲动,忙笑起来:“父亲如此夸儿子,倒叫儿子不好意思起来了。时辰不早了,您好生歇息,早日康复才是要紧事。” 皇后听了这话也笑着点头:“瑾儿说得对,陛下可一定要早日康复啊。” 圣人没有回话,只对着淮瑾道:“你早些出宫休息,明日倒是一场硬仗。” “是,儿子告退。” 起居殿里只剩圣人、皇后和魏思。气氛分外凝滞,还是皇后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又坐到圣人榻边道:“陛下,给您的药膳好了,高奉御说您要少食多餐,这不,如今戌时了正好吃点夜宵,也好安睡。” 圣人垂下眼睑,却道:“不必了。时候不早了皇后也早点回去歇了吧。卫王还在福宁殿。” 正说着,文心却带着卫王进来给圣人请安。皇后笑着解释道:“年儿这孩子啊,一直吵着要见您,文心才把他带了来。也好,妾身就带着年儿在后头歇下,明日一早也好照顾陛下。” 圣人原本想说些什么,但见淮年一副困倦的模样,若是此时再叫他们回去,恐怕会误了他睡觉的时辰。到底是老了,心中放不下幼子,只好答应道:“那你便带着年儿在后头歇息吧。不早了,去吧。” “是,谢陛下。” 他不知皇后要做什么,但这几日的异样他怎么会察觉不到?虽然在病中各处不适,但好歹是帝王,寻常人没有的警觉他还是有的。只是却参不透皇后的心思。 待淮瑾回到岐王府时,张松早等在门口了,一见淮瑾过来忙不迭迎上去。淮瑾急着见朝华,脚下步子不停,张送小跑着跟上说道:“殿下,王妃娘娘今日出门去赴赏菊宴,却是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淮瑾压根不关心,只随口说道:“知道了,给王妃留个门也就是了。” 张松在身后摇摇答应着,这本来也是意料之中,岐王除了冯夫人之外关心过谁呢?心笑自己多管闲事了,摇摇头去吩咐善喜留门。 琼芳阁里,朝华正和玉娘几人在房中互相画花钿。外头的嬷嬷见岐王回来了,忙着准备水。 “在做什么呢?这么高兴。” 淮瑾笑着上前来,几个丫鬟都笑了,随后齐齐出了门。留下淮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怎么我一来就都散了?可是打搅到你们了?” 朝华起身给淮瑾捧上一杯茶水,淮瑾笑着接过,又坐在朝华寻常练琴的窗边榻上。 “这就要问殿下了。殿下昨日那么过分,我这脖子上的几处痕迹被她们几个笑了整日,又哄我给她们画花钿,这才要放过我呢。” “那倒确实是我的过错。今日不闹你了,咱们好生睡觉便是。” 朝华脸红了红,心里笑他不正经,嘴上却道:“说话不算话的人是小狗。” 淮瑾被这句小狗给笑的险些喷了茶水出去,见朝华面目含春,忙拉着她过来。又想到自己还未洗漱,便道:“我先去后头洗漱,你等我出来了再上榻。” 朝华见他眉眼带了不少的疲惫,知道今日忙碌,便也跟着去服侍他洗漱。 “明日是大朝会,我这头发得洗洗。” 朝华在他身后坐下,抚摸着他的头发道:“昨日就见殿下头发有些干燥,今儿一大早我便叫棠雨用玫瑰花瓣、菊花瓣和桂花泡了香草水出来备着,我掺些热水进去就能给您洗头发了。” 手上动作却不停。洗头发步骤繁琐,擦干也要费些时间。为了能让淮瑾多些休息的时间,朝华少不得将功夫做在前头,这才能省下片刻。 洗头发的时候她柔软的指腹轻轻按压着淮瑾的头皮,几下他便睡了过去。连日的疲惫让他睡的格外沉,轻轻的鼾声里满是对身边人的信任。一直到朝华给他擦干了头发之后他才醒了过来。 “朝朝,辛苦你了。” 他将双手抚上朝华的面上,又在额头印下一吻。沐浴完之后整个人也清爽了过来。二人抱着一起说了些闲话。 “今日莫大哥过来送账本,里头有个消息匣子,他说最近的消息匣子都由我来看,我便略看了看,里头有一件倒有些重要,说的是这几日各家食肆里都有人议论被困在皇陵的二皇子。” “都说些什么了?” “说圣人只是夺了二皇子的亲王尊号,并未废为庶人,以后说不准还有起复归来的机会。” 淮瑾认真想了一番,道:“外头的人不知道二哥究竟做了什么才被父亲贬去守皇陵,不过都是些道听途说,我却是知道的。秦贵妃做了那样的事,二哥自然无法独善其身。且帝王之心最是多疑,父亲的病也一直不好,君无戏言,说了终身不得还,二哥是不可能回来的。” 朝华点点头,笑道:“那就好。不过二皇子毕竟是长子,众人会有此猜测倒也属寻常,咱们不去信就是了。如今您好不容易得了圣人信任,身上的担子也重些,明日还有大朝会,咱们早些歇了吧。” 朝华给淮瑾盖被子,淮瑾忽然想到朝华说的那句话。 长子?难道…… 第146章 发难 十月二十三日丑时初刻,三省六部九寺中央官员、地方高级官员并军中将领于延华门外各自下马下轿,按照官职阶衔有序步行至延华门处等候、唱籍。监门校尉核对无误后,由卫士搜身,最后再由御史大夫引导入延华门,一路去到麟德殿。 淮瑾早已端坐在上首龙椅下方的位置。卯时初刻,所有官员都在麟德殿外等候,万内侍高唱“大朝会开始,进——!” 各官员按照左右顺序鱼贯入内。淮瑾站起来先朝着上方的龙椅位置行一礼,之后才坐下接受百官跪拜。 “臣等,拜见岐王殿下,岐王殿下千岁!” “众卿,平身。” 淮瑾面含浅笑,仪态端方,气度雍和中带有不容忽视的威严,坐于高位,俯视众臣,自有一股睥睨群臣的皇家气度。 大朝会于卯时初刻正式开始,先由中央官员有序进殿奏报,东西相向。兵部尚书秦简赫然在列。他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淮瑾,只见坐于上首的淮瑾乾坤在怀,颇有威服天下之势。他暗暗心惊,竟忘了收回目光,还是身边的人提醒他才慌忙低头,却在心里惴惴,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排在淮陵之后、事事都比不过淮陵的三皇子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逐渐走到了台前,如今俨然一副已经入局的态势,处置各类事务得心应手,小小年纪却比淮陵稳重,更有圣人年轻时的风范,才干实力都不容小觑。 淮陵已成为过去式,他若与年幼的卫王相争,只怕卫王也并非他的对手。 而皇家继位制度从来不是固定的,并没有只能立嫡子的规矩,最后鹿死谁手仍是个未知数。 这边大朝会有序进行,琼芳阁里朝华收到了一封信和一个小巧的匣子。 “主子,咱们早膳还是在院子里吃吗?” 积云已从云记绸缎庄回来当差了,因安顿好了姐姐,又得知姐姐全身而退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虽有些心事,但结果总是好的。故而积云这一早上端的是一个满面春风。她见朝华坐在窗边榻上看信,一言不发,忙上前询问。 朝华将信折了,用几案上昨日晚间还剩的残烛燃了。棠雪忙端上一只铜盆过来接了灰,棠雨早捧了洗漱的银盆过来候着,紧着服侍朝华净手。 耳房的谢嬷嬷见主子起身了,忙出了门去隔壁小厨房去拿早膳过来。若水每日早晨仍旧自顾自地将院子扫净之后才去房中备课预备上午给朝华讲课。玉娘前日也得了朝华给她的一张瑶琴,此刻正在厢房里调音。 琼芳阁因为朝华起身顿时活了起来。朝华看了信之后却觉得后背不可遏制地泛起了丝丝凉意。她看向积云,目光坚定,语气郑重。 “积云,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去办,此事紧急,现在就要立刻去。” 积云忙走过来行礼:“主子吩咐,积云万死不辞。” 朝会制度是固定的,朝上的也都是老臣,大家都按着章程走。可卫尉寺卿杨连许忽地在朝中发难,出列道:“殿下各处安置处理,可怎么连最重要的皇城守卫却疏忽了呢?” 郑王原先麾下的兵部众人也附和道:“四皇子年幼,恐掌不住龙武军,且左右龙武军与左右羽林军本不该同属一人掌管,四皇子本为暂管,怎么到如今也不重新设立一位龙武军统帅?” 杨连许不给淮瑾一点辩驳的机会,继续道:“微臣昨日就上了折子,言明由四皇子接管左右龙武军不合规矩,请求立刻呈报圣人重立龙武军统帅,为何折子没有批复?且微臣昨日请求与殿下商议此事,等了一天却都没有得到召见,殿下可是对微臣、对卫尉寺有何不满?” 杨连许发难的时候,淮瑾迅速在心中回想各样细节之处,昨日下午,正是万良第一次殿前侍奉。但万良是魏思推荐的人选,想来不会有问题,更不会自己刚近身侍奉就出如此大的纰漏,否则岂不是自断前程?这说不通。 而杨连许的折子自己昨日批复时确实没有瞧见,但却未必是万良的问题。淮瑾知道此时不该去纠结谁的错,当务之急是要立刻将此事给解决好。 他语气平缓道:“卫尉寺卿此言有理。左右龙武军与左右羽林军的统帅者本不该为一人,但特殊时期自有特殊应对之法,如今父亲缠绵病榻,左右龙武军由四弟代管乃是父亲亲下的旨意,流程上没有问题;且四弟平定蜀中匪患,他掌军的实力,卫尉寺卿不该质疑。至于卫尉寺卿说的折子,本王昨日批复的时候并未得见,想来是哪里出了什么纰漏,待到今日大朝会结束之后,本王会先行处理此事,也会立刻将此事详细呈报父亲。该如何行事、定谁为龙武军的统帅,都由父亲亲自定夺。我等,安心等待便是。” 朝会上其他人都点点头,表示同意,此事章程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值得诟病的地方,本来圣人缠绵病榻,命岐王监国,许多事即便没有按照常法来进行,只要能够正常运作,都不算不妥。 且四殿下统帅军士的能力的确毋庸置疑,左右龙武军在非常时期由皇子代管,也算是服众。 杨连许冷哼一声之后便退回了队列中。接下来,是军器监少监杨子瑜。他以淮瑾没有及时批复双箭弓弩的制作计划为由,斥责淮瑾延误军器制作之机。 淮瑾早有准备,将留中不发的原因当庭告知。 “这个双箭弓弩的设计终稿是有问题的,本王请教了工部军器监的其他臣工,若是按照此稿来制作的话,户部所批复的经费都将打了水漂。水灾过后我大周朝的国库本就不甚充盈,这个经费自然不能白白浪费。且本王当天就派了人去军器监传话叫立刻重新改过图稿重新提交折子,这才留中不发,杨少监分明收到了本王的口信,不但没有立刻修改双箭弓弩的设计图,反而在此发难,究竟是谁贻误军器制作?” 杨子瑜被怼的哑口无言,愤愤退下。但这场发难却远远没有停止,反而才刚刚开始。 淮瑾不见丝毫惧意,也不见丝毫焦急之色,一边听着下面人的无理取闹,一边招手叫了万良过去。 “去跟本王的亲王友莫载义说一声,我的披风忘记收回来了,别忘了收。” 万良知道载义一直在门口,便神色如常的出去给他传信。之后就回了淮瑾身边,给他另换了一道降火的清茶。 载义得了信之后立刻去到旁边的太液池放了一只高高的风筝。延华门外的弋扬一直注意着太液池的方向,此时见风筝放起,立刻就打马往岐王府赶回去。 而琼芳阁中,朝华穿着亲王正妃的服制,正焦急地等在门口。身边只有积云守着。 “主子,奴婢和您一道去,好歹护住您的安危。” 朝华自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一往无前。她朝积云偏头一笑,灿若云霞的面庞在柔光中如云似雾般,美丽张扬。 “好,咱们一道去。” 积云给朝华披上一件宽大的樱粉色海棠花披风,好挡住一二。很快就有人抬着轻软的轿子过来接她,门口还有一辆脚程飞快的马车。她上了马车之后,这辆马车在朱雀大道上疾驰,直直朝着延华门而去。 第147章 两份 这场持久拉锯战在淮瑾的沉着应对与孟平山、孟鹤山二人的唇枪舌剑下被迫偃旗息鼓。大朝会流程继续,各部官员按照官阶排序一一上前。在孟平山的授意下,户部的官员们尽量言简意赅,追赶些进程。 今日延华门的龙武军守卫是何其。他见一辆低调的马车疾驰在朱雀大道上,又稳稳停在门前。下来一位俏丽的年轻婢子,眉眼不知为何同云舟有些相似。他快速地略了一眼,忙挪开目光,心想自己怎么明目张胆地想着那人。 那年轻的婢子拎着裙子下来之后,伸手扶着一位穿着王妃服制的少女下来。少女按品着装,花冠钗在晨光下熠熠生光。珠光宝翠之下丝毫不掩容颜,玉质柔肌,如月下聚雪。华容婀娜,玉体逶迤,人间少匹。 来人步态轻缓,很快行至门前。何其这才发现自己失态,忙垂下目光行礼。 “不知是哪位贵人?进宫可有宣召?” 俏丽婢子上前道:“我家主子乃岐王府正妃薛氏,封岐王殿下之命,特进宫陪伴定安公主左右。” 何其忙又行礼,身边的几位守卫也都垂下目光。 “还请王妃娘娘出示令牌,属下奉命守卫皇城,职责所在,还请娘娘见谅。” 来人轻柔一笑:“那是自然。”说着便从袖中拿出一枚令牌来,正是岐王殿下的亲王令牌。俏丽婢子接过递与何其,何其双手接过左右查看,仔细核对,无误后将令牌交还。 “娘娘请进。可需要为您准备轿辇?” 俏丽婢子摇了摇头,“自不必,多谢。” 之后便扶着岐王妃进了延华门。 待人走远,延华门的守卫都炸开了锅。 “从前怎么没听说岐王妃仙人之姿?” “岐王殿下可真是好福气啊!” 何其若有所思,忽然想起从前王妃薛氏曾进宫给淑妃娘娘请过安,当时延华门前值守的是另一支龙武军,怎的没听说王妃如此艳绝?他们的嘴这般紧吗? 很快何其就瞥见岐王殿下身边的载义前来接王妃娘娘,心道自己可真是多虑了,那货真价实的亲王令牌,按品着装的王妃服制,又是那么玉质轻尘的妃子娘娘,岂会有假?立时将心里的疑问抛诸脑后,与上午交接班的队伍交接之后便去到宫城各门巡守。 而终于见到载义的朝华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一边步子不停一边问道:“莫二爷,殿下如何了?” 载义一脸焦急,“那帮人商量好了似的在朝会上发难,咱们殿下有心应付,但若是再这么耽搁下去,恐怕不好。而且殿下担心那边会出事,定安公主太小,不宜卷入此事,只好叫您过来救场。” 朝华迅速理清眼前的境况,问道:“陛下缠绵病榻,身边内侍都被换掉,只剩一个魏思,年纪大些;皇后娘娘年已过四十,端庄持重,有一幼子乃卫王,对吗?” 载义点点头:“是,您进去之后,只说是咱们殿下特意请您前来侍疾、为皇后娘娘分忧即可,皇后娘娘与陛下都只见过王妃一次,还是大婚那次,离得并不近。您进去之后低着头,小心些,一切见机行事。属下就在门外候着,只要您喊一声属下立刻想法子进去救您。” 朝华却一笑:“纵使有事也不能呼喊,你放心,我会小心的。如果殿里出了什么我没法子制止的大事,积云会出来给你报信,你就找个内侍到麟德殿去,如此这般,定能将殿下从朝会上解救出来,过来主持大局。” 朝华轻声交代几句,载义仔细听了之后点点头。他功夫不低,两殿之间虽有些距离,但以载义的脚程,一定能够来得及报信给淮瑾。 而掖庭局内,一身罪奴装扮的源书神叨叨地刷着马桶。口中喃喃道一些“诏书”、“一份”、“两份”之类的话,瞧着似乎已有些神智不清。 罪奴与旁的宫女太监不同,若是不干活就会被鞭打,始终如一头牛一般埋头干活才能有一口饭吃、一张榻休息。 秦氏被分配去了洗太监的衣裳,每日总是一言不发地搓洗着。下头的人顾忌着守皇陵的二皇子,并不敢过分鞭打,只口头上说些羞辱、催促的话,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如同哑巴盲人。 今日晨起时分,圣人的病情又有些加重。皇后一脸担忧:“高奉御,不如施针吧?陛下病情如此反复,寻常药材都没有用了。” 高奉御此刻正在诊脉,闻言道:“若是正午圣人还未醒转,再行施针也不迟。” 皇后却有些坚持:“依本宫看,现在施针最为妥当。” “这……”高奉御只忠于圣人,此刻见皇后如此说,倒有些迟疑。 皇后拉过卫王来:“卫王在这里,瞧着自己父亲始终不醒转,自然心里难过。不如现在施针,也好安我们母子的心。” 高奉御无法,也只好拿过针包来几处扎下去,不过片刻圣人便悠悠醒转。皇后大喜,忙吩咐高奉御道:“快,去给陛下煎药来!陛下……您可终于醒了……” 煎药的活,高奉御从不假手于人,如今见皇后催促,只当其心中担忧陛下龙体,行礼之后便到偏殿去起炉子煎药。 今日皇后却没有带贴身宫女过来,卫王同圣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吵着要吃糕点,皇后柔柔一笑:“年儿这孩子,和陛下您的口味一样,最喜欢吃些稀奇精巧的点心甜食。还要麻烦魏内侍带着卫王到后头去用些点心,这里有我照看陛下就是了。” 魏思瞧一眼圣人,见他一双眼睛都放在卫王身上,便知道陛下心里记挂卫王,忙上前牵过卫王道:“陛下,咱们到后头去用些黄米凉糕如何?” 说着便牵着卫王去到后头。起居殿里便只剩他们二人。圣人看了皇后一眼,又一眼。记忆中她年轻的面庞已然模糊,她好像从不曾有过任性,一直大度、柔顺。时间久了,圣人心里便只剩下端庄持重的皇后模样。 他将面孔朝向顶上的撒花暗纹金丝帐子,轻声问道:“说吧,你要问朕什么。” 皇后擦拭圣人脖子的手一顿,转而笑道:“陛下此话何意?” 圣人的目光仍旧落在头顶的帐子上,眼珠只微微转动。 “你费尽心思将朕身边新拨上来的内侍都换过一轮,又将淑妃骗去宫外,支走魏思,叫高奉御去煎药,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同朕说吧?” 皇后还是端着笑意,眼神却有些凉凉。她放下心来认真打量着圣人,这个同她少年时就结为夫妻的人,如今两鬓已如霜。 这一生他没什么不得的,骄傲、自尊、皇位,一切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手心。 少年结伴时,皇后以为自己始终都是圣人的妻,都是他唯一的皇后。可他给了自己尊荣,却不曾给过宠爱,心里也始终装着其他人,就连眼里,也很少装着自己。 皇后厌倦了福宁殿的冷清,她想要热烈如锦、烈火烹油。 “陛下,妾身听闻您的立嗣诏书有两份,一份在麟德殿的牌匾之后,另一份副本,在哪里呢?” 第148章 假扮 当日源书以麟德殿后面的诏书换了自己一条贱命,入掖庭为罪奴。 皇后拿到诏书之后却发现,立嗣诏书上的太子人选并不是淮年。皇后到底与圣人多年夫妻,她知道立嗣诏书一定会有两份,以防有人矫诏。纵使偷换了麟德殿的诏书,只要另一份诏书与麟德殿置换的诏书内容不一,那么三省六部所有官员都不会认麟德殿的诏书。 另外一份诏书,是保险。 “皇后如此缜密,想必能够自己妥善解决。” 圣人闭上眼睛,避而不谈是否有两份诏书,也缄口不言下落。皇后不是第一天与他做夫妻,自然知道圣人的软肋在哪里,她坐在榻边将手边的帕子放回银盆里,轻飘飘开口道:“听闻悬夜寺地处山腰,位置偏僻不说,若是有什么刺客毛贼的,也属平常。您说是不是?” 圣人依旧闭着眼睛,睫毛却轻轻颤动。皇后知道此时此刻双方博弈,稳住才是要诀,端着笑意放弯眼睛,“要不要妾身派些护卫去悬夜寺保护淑妃妹妹?” 是保护,还是刺杀,悬夜寺在皇城之外,一切意外都有说辞可托。 这些年皇后稳居后位,纵使母族已无直系亲属,但叔叔、侄子等还是有一些的。她诞下嫡子淮年之后,无心宫务,汲汲营营宫外的势力,如今皇后一党的势力已成规模、不容小觑。秦贵妃倒台之后,外戚势力已无人能够与其匹敌。 圣人自然也知道,但博弈,向来是他最擅长的。他睁开眼睛,似有所惋惜道:“如此两败俱伤,实非上乘。” 皇后心意一动,莫非圣人早有重立太子的打算,只是因病搁置了? 她复又坐下,“陛下是说,还有双赢的局面?” 圣人正要说话,忽有人进殿来。环佩叮当轻响,竟格外悦耳。皇后勉强压着内心的火气,笑着回头:“是哪个不长眼的?本宫不是说陛下身子未愈,需要静养,所有闲杂人等都不得前来叨扰吗?!” 皇后抬眼望过去,只见来人着花冠金钗,竟是王妃服制。如今范氏正在家中安胎,庆王鳏居,大周朝就只有两位王妃,那这眼前的莫非是? 来人低着头轻盈缓步行到圣人榻前,跪下回话道:“儿媳薛氏,奉淑妃娘娘诏,特前来为陛下侍疾。” 皇后略有疑惑。“你是薛氏?抬起头来?” 朝华跪地俯首,听皇后发话便缓缓抬起头来。圣人也转过脸来,可还未等皇后发话,圣人便立刻道:“原来是老三媳妇,朕这里正少一个人伺候,你便将帐子放下,朕要歇息片刻。” 皇后的注意力立刻被圣人的话给转移了过去,她回头道:“陛下晨起就晚,此时歇息是否过早?不如用了午膳再睡?” 朝华知道自己来是做什么的。好不容易在殿外一众内侍的包围下强闯进来了,他们如今都被载义和积云卸了脚腕子,正被塞了嘴无声哀嚎着,朝华自然要好好发挥作用。 她立刻响亮地答应了一声,便起身上前去准备放下帐子。皇后面沉如水,“去将陛下的午膳叫进来,陛下要吃了午膳再休息。” 朝华自有法子对付,道:“回禀娘娘,来时儿媳曾去高奉御处征询,高奉御称陛下病中不宜多食,反而应当少食。晨起陛下刚吃了早膳,此时再吃倒有些多了,不如歇了午觉起来再进些汤饮,以作养生。” 圣人已闭上眼睛假寐,朝华越过皇后上前去将帐子放下。很快,帐中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朝华眼观鼻鼻观心,瞧见皇后面色如此不好,更挂着凉凉的笑意,便知道她未曾得逞,自己来的正是时候。可皇后又岂是那般好糊弄的,信步走到下面的几案边坐下,朝华自然要上前奉茶。待茶水稍温之后才双手捧着递给皇后,皇后的手虽有些皱纹,但仍十指纤纤。她接过呷了一口,道:“好一个伶俐的奉茶丫头,你可知假扮王妃是个什么罪名?” 朝华不紧不慢地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抬起眼来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妾知道。假扮王妃若为财为利、为祸家国者,自然杀无赦;可妾身既不为财也不为利,更是一片孝心前来侍疾。且有淑妃娘娘口谕,想来便是获罪,也罪不至死。妾身承蒙岐王殿下照拂,如今是正五品的外命妇,若要打杀,得有圣人允准、皇后印章,方可打杀。但皇后娘娘慈悲为怀,妾身作为晚辈,不过是担忧陛下龙体,这才急着进宫来略表心意,想来娘娘一切以圣人龙体为先,必然不会怪罪妾身,有妾身在旁侍奉,也算为您分担一二。” 皇后瞧着身边坐着的年轻女子,既有夫君信重,又有宠爱在身,更有胆识智谋,随同南下与淮瑾一同治水,多像圣人与孟淑妃啊。她笑了笑,“你既然是来侍疾的,又是晚辈,本宫倒不好拂了你的心意。你便去圣人榻前跪着,直到圣人醒来。” 朝华二话不说,站起身来福了一礼之后便去到圣人榻前跪下,就连皇后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麟德殿中纵使户部追赶了些进度,可仍旧进程缓慢。淮瑾收到了魏思的信,知道朝华已经到了圣人身边周旋,心下放心一二。淮瑾叫魏思不必进殿,在外头随时待命,魏思早已是淮瑾的人,也知道诏书的存在,自然唯淮瑾马首是瞻,随着载义、积云二人在思政殿外殿待命。 圣人醒来时已近申时。皇后早端了药膳过去,坐在榻边殷勤小意。 圣人吃了一口,又朝下看了一眼,只见朝华垂着眼睛跪在地上,便道:“老三媳妇起来便是。皇后累了,这药膳就由薛氏来喂吧。” 皇后笑盈盈地将碗递给朝华,朝华喂了药膳之后又去一旁看着煎药,煎好了放凉才端来喂圣人喝下。圣人多了笑模样,“你瞧,还是有个人帮你分担一二比较好,不然叫你日日操劳,朕倒有些于心不忍。” 皇后却笑不出来。这些年她得了许多这样不痛不痒的关心,和许多大度贤德的夸奖,却唯一没有得到偏爱和真心。孟淑妃后日就会回来,大朝会也只到今日,她没有时间犹豫了。 很快皇后便去了后殿,不到一刻便回到圣人身边。 “你去叫高奉御过来,叫他给圣人诊脉。” 朝华听了吩咐,自然要退下去偏殿请高奉御。 皇后自然而然地坐在圣人榻边,从袖中拿了两份一模一样的诏书,道:“陛下,您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已久。宫内宫外都有些传言,为了社稷安稳,还望您早立太子。这里有两份空白诏书,笔墨也已备好,还请您落笔,以安国本。” 第149章 杖责 “啊—!” “一!” “啊!” “二!” 思政殿外,一卸了花冠钗、被剥了王妃礼衣的年轻女子正受杖责。碗口粗的棍子一下一下地落在身上,初时还有力气呼喊,到了后头便只能听到棍子落在身上和行刑官报数的声音。那女子垂着头似乎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起居殿内,皇后颇为惬意地一边喝茶一边盯着高奉御给圣人施诊。关心道:“陛下龙体如何?” 高奉御手抖的不行,额上有两颗豆大的汗珠滚下。他尽量放平声音道:“回娘娘,陛下病情不稳,晕倒也属寻常。只是若强行施针唤醒,恐怕对身体无益,不如……” “不行,”皇后立刻放下茶盏,“继续施针,若是耽误了大事你十条命都担不起。” 高奉御是圣人的亲信不错。但强权之下他也只能片刻尽忠,保全自身才最紧要。他听着外头的动静,心想这岐王妃恐怕才是凶多吉少。 很快,行刑的内侍拖着晕死过去的岐王妃进来,跪下回话道:“回禀娘娘,行刑完毕。” 皇后分了眼神过去,只见身着素衣的“薛氏”被打得满脸冷汗,身后一片血色,斜睨道:“可还有气?说了不叫把人打死的,看这样子打得倒很重。” 跪在下头的内侍一句话不敢多说,只道:“还有气,娘娘放心。” 皇后这才又笑起来:“那就拖下去吧,别在这里碍着本宫与陛下的眼。” “是。” 高奉御听着这话,心中惶惶,施针的手极力稳住。很快,圣人就在他的针下醒转了过来。皇后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见圣人睁开了眼睛忙放下茶盏迎上去。 高奉御不等吩咐就立刻退了下去,他得去问问岐王妃薛氏被拖到哪里去了。三十杖下去,好好的人都会被打废的。 半个时辰前,皇后拿着两本空白诏书半逼半迫地“请求”圣人为着安定国本与民心而立下正统皇子为太子。 何为正统?嫡子与长子皆为正统。若论继承权,则每一位皇子都拥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只不过大周朝长子早夭,二皇子被斥终身守皇陵不得出,嫡子淮年自然成了最有力的太子人选。 可是只有圣人亲自立下立嗣诏书,淮年才能被称为正统。圣人在皇后的注视下一笔一划地写下立嗣诏书,却在名字的那一块留了空白。 皇后抬眼望去,见圣人迟迟不肯动笔继续写,再好的耐性也耗得差不多了,便对着外头叫了一声,有个始终没有怎么挣扎的宫女被载义拿出了塞住口的帕子,悄声道:“进去。” 那宫女不发一言地进了起居殿跪下听候,只听上首的皇后道:“叫文心过来,本宫有话嘱咐。” 那宫女点点头便起身出去传话。文心和文姝一直带着淮年在思政殿偏殿守着,听见如此说,文心便知道皇后暂未成事,紧着就过来了。 皇后朝圣人看了两眼,才对文心道:“去长平宫将定安公主带过来,就说她两日没有给陛下请安了,陛下想她了。还有,淑妃明日便回来了,再派一队护卫去悬夜寺接应。” 朝华看准了皇后分神过去吩咐文心的时机,端着一碗凉好的药走过来。文心领命退下,可还未走出起居殿就听得上首传来几阵惊呼。 “大胆!” 皇后眼瞧着圣人写好的诏书冷不防就被朝华一碗药全部泼了上去,一瞬间恨不得撕碎这假冒的王妃。朝华做惊恐状,早已跪地俯首请罪道:“都是儿媳的错,儿媳一心想着给陛下喂药,没成想打翻了药碗,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好哇,”皇后气极反笑,冷眼盯着她,“既如此,薛氏打翻药碗惊扰圣驾、贻误圣人的病情,立刻拖下去杖责三十!” 门口的魏思听了这话立刻进来跪下道:“是,老奴遵旨,这就带岐王妃下去领罚。” 皇后瞥见朝华光洁柔美的面庞,补充道:“往死里打,只别打死了,知道了吗?” 魏思暗暗心惊,但口中仍忙不迭答应着。 等皇后安排好文心,又惩治了“薛氏”,再回头一看时却见圣人却早已晕在了榻上,人事不省,叫也叫不应。 此时已至晚膳时分,这里打岔那边故意的,时间过的飞快。 皇后攥了攥手心,想起这些年圣人对淮陵的栽培、对他的手下留情,他与秦氏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两个人居然都能留着性命,且淮陵并未贬为庶民,仍是皇子身份,更有从街巷坊市里各处传来的流言,什么二皇子仍有继承皇位的可能、圣人年老体弱撑不了多久。这些都在一点一点击溃皇后心里最后的防线。 她做了那么多,为什么还是不能将淮陵从皇子中除名。 她又想起那年初入宫时,满宫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后来自己家族突遭贼人暗算,满门尽去,只剩下旁枝的叔伯和几个襁褓中的侄子。 圣人为了安抚,立刻就立了自己为后。可后来一切都变了,多年无子的她眼看着一个又一个新人入宫,再不断地诞下新生命,只有她一个人,终日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大明宫里,数着冷硬的砖头过日子。后来有了淮年,她便不再想要那虚伪的赞扬与空洞的后位,她只想要权利、想要烈火烹油,哪怕同归于尽。 这些都在慢慢地压垮皇后的心理防线。而最终让皇后下定决心的,是麟德殿里的那份立嗣诏书。 那份写了立淮陵为太子的立嗣诏书。 立嗣诏书的纸张与别不同,短短时间能制作出两份立嗣诏书用的纸张已是工匠们日夜不停的结果。但皇后明显不止这些手段。立嗣诏书的暗纹纸张格外厚重,若是剥下来吹干再翻面,趁着圣人晕倒的时间,或许能够再来一试。 而圣人之所以晕倒,却原来是因为朝华端着药过来时早悄悄给圣人使了眼色,将药汁都打翻在两份诏书上之后圣人便“晕”了过去。皇后再心急也得先将圣人唤醒,她各处安排吩咐,一边听外头杖责的声音一边沉下心来部署。 打完了,圣人也醒了。那两份诏书也被处理妥当重新制作铺开在了圣人面前。他笑了,看向皇后略带沧桑的面容道:“你如此心急,是因为淮陵吧?” 皇后本不欲多说,可她这么多年来少与圣人单独相处,更别提谈话了,听他如此问,到底还是有些不甘。 “他犯下过错,却只被罚去守皇陵,这对年儿公平吗?我这个皇后在后宫中那么多年形同虚设,你对淑妃、对贵妃,甚至对贤妃都分外眷顾,只有我,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的存在……这对我公平吗?” 那年皇后母家一支死的死丢的丢,是圣人还未过世的母亲告诉他,立这样的妃子为后,不用顾忌外戚专权,他这才早早就立了皇后。这么多年皇后的尊荣体面应有尽有,却还是成了如今的局面。说到底,圣人也有过错。 他叹了口气,两下就写好了两份诏书,名字那边却依旧空着,道:“若你自请出宫入静水庵修行,朕会立淮年为太子,由瑾儿辅政。若你不同意,那朕会另立旁人,没有朕点头,哪怕你用了心机手段,你的儿子也算不得正统,你自己想清楚吧。” 皇后的泪水终于滚落,她张了张嘴,泪水重又蓄满眼眶。不甘、愤懑充斥着胸,血液极速往头上去,她几乎快听不清自己的叫嚣:“原来……原来你不满意的……是我……哈哈哈哈!枉我这么多年忍辱负重,枉我费尽心机哈哈哈哈竟换来如今的局面……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皇后不甘心。可她到底是一个母亲,淮年更是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唯一的孩子,她根本没有选择。 局面到如今早已失控,如今圣人退了一步,已是给了她最大的体面与台阶。若是她再一意孤行,只怕连最后的体面都保不住。自己不过是钻了空子才拿捏了圣人,若他真要较真,只怕自己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切,他早已算定,只等自己自投罗网。 而她还能留着命去静水庵修行,说到底,只是因为她生了淮年这个嫡子,全了他的遗憾罢了。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感情。 皇后擦了面上的水珠,跪地俯首道:“臣妾遵旨,即刻出宫入静水庵修行,还请陛下信守承诺。” 第150章 更迭 大朝会结束的时候已至亥时,早过了寻常时候宫门落锁的时间。但每次大朝会时宫门都会延时至子时落锁,以保障朝会参会官员顺利出宫。 淮瑾结束之后直奔思政殿,给圣人请安之后,见一切如常,便行礼退下出宫去。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如今都全无踪影,因天色黑,淮瑾并未发现思政殿外一片血红,就如同那次血洗思政殿时一般无二。 思政殿起居殿里所有的内侍,除了魏思之外,全都都被打杀在了殿门外。 淮瑾一出宫门就见载义牵着两匹马在门口等他。他飞身上马疾行至府中,一刻不停地又直奔琼芳阁。他当然知道思政殿发生了什么,魏思和万良是思政殿仅存的二人。 琼芳阁今日是棠雪值夜。 他在门口缓下步子,放轻呼吸,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又穿过两道高架屏风,带着夜晚寒凉的气息坐到了榻前。 榻上的人明显没有睡着。听到身后的些微动静之后迅速地转过身子来,一双美目直直地落在淮瑾身上。 “殿下,妾幸不辱命!” 她语气轻快,带着一丝请功的兴奋,似乎在等着淮瑾给她什么奖励。 “朝朝辛苦了,可想要什么奖励?” 奖励与赏赐,历来是不同的。她弯了弯眼睛,用手将淮瑾撑在榻上的一只胳膊给圈住,道:“我想和您出去郊游赏花。” “好啊,等忙过这一阵,我一定带你去。” 淮瑾没有去管院子外头等着复命的一干人等,先来见朝华,朝华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忙推了他出去:“外头的人等您好久了,您快去看看吧。” “好。” 淮瑾都没发现自己声线温柔若水,更有着从未有过的耐心。他在朝华额前印下一吻,方才离开。 书房里,灯火通明。 胡典军先上前来回话。 “回禀殿下,属下等已经成功接应到了淑妃娘娘,您出宫不久,淑妃娘娘的轿撵就在宫门前落下了,因今日是大朝会,宫门延迟落锁,淑妃娘娘已安全回到了长平宫。” “好,”淮瑾点点头,“这次行动仓促危险,告诉政事堂管事的给参与护卫母亲的护卫们每人多发两个月的月钱。天晚了,各处都归于平静,叫护卫们轮换着休息休息,松快松快。” “谢殿下!” 胡典军道谢之后便退了出去准备带弟兄们去休息,带好队伍也是他最重要的职责之一。 之后便是载义。 “殿下,今日多亏了魏思。皇后娘娘下令之后,魏思立刻给外头的他的两个干孙子使了眼色。如今您正监国,他们并不敢对‘王妃’真的下手,一看魏思的眼色,也都定了心。积云也早有准备,拿了垫子出来,他们也都只当没看见。那板子也没有真的落在冯娘子身上,至于娘子身上的血,是属下从御膳房偷来的鸡血。” 有载义在,淮瑾自然放心。但他仍旧挂心,一直到看到朝华毫发未伤,才是真的放下心来。如今起居殿里的内侍宫女都被打杀,又重新换过了一轮,今日的事自然除了魏思之外别无旁人知晓。皇后更是连夜动身去了静水庵,此时只怕已出了宫禁。有些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张松也来凑了个热闹。他颇为困惑,一边开口一边觑着淮瑾的脸色道:“殿下,王妃娘娘刚刚回来了,却是没有说是从哪里回来,只瞧见脸色灰白,像是受了惊吓。” 淮瑾闻言沉默。他却是知道薛氏去了哪里的,那些天流水一样的帖子,想来都是皇后那边的人下的帖子,只为了让薛氏放松警惕,好在大朝会前一天扣住她,以此来要挟母亲、要挟自己。 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贤妃身死、秦贵妃入掖庭为罪奴、皇后也出宫入静水庵修行,后宫中只剩淑妃为高位嫔妃。若是圣人再没有什么动作,只怕朝局会再度变幻。 身在局中的诸位,却并没有天眼,看不到身后的风云际会。若要制胜,自然想破了脑袋一往无前。 如今,这一局算是破了。淮瑾却没有歇息,众人都退下之后,他重又铺开纸张开始写今日大朝会的内容手札,预备明日一早呈给圣人。 宝应二十二年秋,圣人昭告天下,杨皇后自请入静水庵带发修行、为国祈福。无诏不得还。 宝应二十三年一月,立卫王淮年为太子。 宝应二十三年二月,圣人薨,太子淮年即位,国号永徽。追封圣人为昊帝。 同月,册岐王淮瑾任摄政王,辅政至圣人十三岁。封淑妃娘娘为淑安太妃,加封定安公主为安国长公主。 永徽元年三月,正是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淑安太妃如今迁宫到了后头僻静的紫兰殿里。而定安则在新帝即位后立刻被加封为了安国长公主,但长公主体恤国库尚不充盈,故而延缓公主府的建造,仍随母亲淑安太妃居于紫兰殿。 这天,刚封岐王侧妃的冯氏进宫来给淑安太妃请安。分别给太妃与长公主行礼之后,朝华坐在了最末下首。 淑安太妃并不甚喜眼前这个新封的侧妃,只要她出现就提醒着自己曾因为她而与自己的儿子有过嫌隙。纵使时过境迁,当日种种淑安太妃心里记得,想必面前的这个侧妃心里也记得。 她凉凉道:“你有心了,封了侧妃还想着来给我请安,倒是孝顺。” 淑安太妃先说话,那便是给了朝华台阶。朝华稳稳接住,侧着身子笑道:“娘娘愿意见妾身,便已是妾身的福分。妾身这人啊最是健忘了,怕过了今日就忘了要来给您和公主请安见礼这件大事,这才紧着来了。来时摄政王殿下说他今日来紫兰殿陪您一道用午膳,妾身正好清闲,想着也留下来服侍娘娘用膳,还望娘娘不弃嫌。” 朝华的话中规中矩,好歹不曾出错。以朝华小小的见解看,淑安太妃喜欢普通平凡的娘子,当日才为殿下定下了薛氏。朝华有样学样,话里露出些瑕疵,又表明自己“健忘”,有些事自然随风而去的更好。 淑安太妃这才露出个笑模样,端起朝华给她斟的茶喝了一口,道:“如此自然是好,便留下吧。” 安国长公主坐在淑安太妃左侧,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朝华,又找话题道:“冯姐姐送来的黄玉印章我好喜欢,正好我这些日子在和宫里的的言画师学画花鸟,这枚印章来的真是时候。” 朝华有心拉近彼此距离,见安国长公主如此说,便知道她也是有心结交,心里好感更甚,忙补充道:“这枚印章呀,是摄政王殿下为您准备的,妾身正好拿来借花献佛了。当日这料子差点被拿去送人,是殿下拦下来,说‘这黄玉年岁久,温润养人,正好拿来给阿盈刻个章‘,妾身叫了公主名讳,还望公主勿怪。” 安国长公主本就还是孩童,见了朝华心里只有喜欢的份,哪里在意这些,因公主规训甚多,不敢过分活泼亲近旁人,只在上头又与朝华说些诗词书画上的事来,朝华俱都对答如流,淑安太妃心里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分。 正说着话,外头忽有个内侍过来回禀:“太妃娘娘,前头有个侍卫过来报说延华门外有一个人,自称是原皇后杨氏的,要求入宫觐见圣人。” 第151章 拖延 “杨氏?皇后?” 淑安太妃面上的笑意褪去,转而换上了不屑。 “她还以为自己是这大明宫里的皇后呢,早就改朝换代了。” 安国长公主却有些担忧,眉头蹙着对淑安太妃道:“母亲,可她好歹是当今圣人的母亲,若要进宫,只怕咱们也拦不住她呀。” 淑安太妃听了这话不发一言,心里自然也是担心的。坐在下首的朝华知道自己如今已是淮瑾的侧妃,自然该为他考虑,也该为他的母亲分忧。她想了想,复又笑道:“娘娘,这有何难的?她既然想进宫,那咱们自然不好拦着,而且还要风风光光地迎她回宫呢。” 淑安太妃与原皇后杨氏虽没有血海深仇,可她毕竟加速了昊帝的死亡,淑安太妃心里自然是不愿与其相见。又听朝华如此说,心里更为气愤,当下撂了脸子:“你倒是会曲意逢迎,待在我这小小太妃的殿里岂不是委屈了你?不如早早离了去!” 朝华知道自己说话没来得及说完,淑安太妃听了心里自然生气,忙站起来请罪,又补充道:“娘娘且再听妾身一言。妾身的意思是,昊帝当日的旨意是让原皇后杨氏入静水庵带发修行,无诏不得回。如今正是无诏的时候,且咱们圣人还没有四岁,哪里来的‘皇后‘呢?咱们宫里如今既没有皇后,也没有什么杨氏妃嫔,想来延华门外的守卫也是不认’皇后‘的,不如直接打发了,只说咱们宫里没有这号人也就是了。” 那门口的小内侍是满公公的干儿子,叫全一的,最是机灵,忙不迭地答应着就跑着去延华门外给守卫送信。 今日的守卫恰好还是何其,全一悄悄给何其说了两句话,这何其也是人精,知道现在这朝堂是摄政王说了算,淑安太妃的意思自然便是摄政王的意思,立刻意会,上前恭敬道:“这位师太,想必是弄错了,咱们宫里并没有什么皇后,圣人年幼,尚未曾立皇后,更不认识什么杨氏妃嫔,想来是走错地方了。若要投亲,请到府衙去。” 何其的态度没有什么问题,说出来的话更挑不出错漏。杨氏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不敢显露。他们说的对,如今她只是个带发修行的静水庵尼姑,哪里是什么“皇后”呢? 到底是曾经母仪天下多年的人,自然是能屈能伸的。当下又叫身边唯一的婢女文心过去道:“我家主子是奉旨去静水庵带发修行的杨师太,听闻今上继位,特来恭贺,还望守卫通传。” 何其虽把不准淑安太妃和摄政王的意思,但他也在官场多年,纵使只是小小守卫,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精,便上前回话道:“那再帮您通传一番,还请稍候。” 文心笑着拿了个扁荷包过来。何其却笑着推拒了。倒也不是瞧不上这小荷包,只是何其这人向来是正经死板的,从不曾收过什么荷包,转身就去了。 文心也不坚持,扶着杨氏就在门口空地上站着等。她们是一早搭了静水庵出来办事的轿子过来的,身上盘缠少,出宫时更是匆忙没带什么金银细软,少不得要省着些花。主仆二人站在门口,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太阳正是热辣的时候,就这么干站着等,口干舌燥的,叫杨氏连最后的耐性也少了几分。 待到消息传回紫兰殿的时候,淑安太妃正叫人摆膳。她看了一眼朝华,朝华会意,上前对全一道:“有劳全一公公了,既然是通传,那圣人如今想必正用午膳,自然不能打搅。且圣人年幼,用了午膳之后难免困顿,每日的午休时辰也都是固定的。待到圣人休息完,还要……” 正说着话,淮瑾从外头过来了,接过话茬道:“圣人无休完毕之后,我还要给他上课。等讲完课只怕就要晚膳时分了,那时候离宫门落锁的时间也不远了,外头来的人待不了多久就要出去,倒是麻烦,便让她在外头等着,明日一早再行通传也无不可。” 朝华朝淮瑾看过去,心里也是这个意思。二人相视一笑,倒是默契。淑安太妃听了这话心里熨帖,对于这二人在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的也就不甚在意了。 几人净手之后依序落座用膳,朝华原本站着给淑安太妃布菜,淮瑾却带着她坐下,道:“母亲用膳时不喜旁人布菜,你快用些,一大早就去接受册封礼,又过来请安说话,想必是累坏了吧?” 一边说话,一边又忙着给朝华拉椅子。淑安太妃只当没看见,倒是长公主打趣了两句。 “哥哥寻常倒不见这么多话,今日怎的嫂嫂来了竟这般多话,忙也忙不过来似的,咱们宫里的内侍宫女们只怕都要丢了差事了,都被哥哥一个人给干完了!” 淑安太妃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长公主,她立刻噤声,眨了眨眼睛开始用膳。那一声嫂嫂,无疑取悦了淮瑾,他面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席间,淑安太妃主动询问朝华:“如今这般不过是缓兵之计,依你看,怎么才能更好地拒绝呢?” 此时苏英已带着宫人全都退了出去,殿内就只剩四人。 朝华看了一眼淮瑾,见他对自己微笑,便大着胆子道:“依妾身看,拒绝是不可能的。此事并不单纯只是杨氏借着恭贺圣人的名头入宫这么简单,她毕竟是圣人亲母,而我朝又重孝道,礼法上我们拒绝不了。只是她若是一朝进宫,再想让她出去便是难了。不如让她进不了宫,以绝后患。” 太妃有些为难:“可若是她联合朝臣,以天子孝道相逼,该如何是好?” 这也是朝华所担心的。 “杨氏若是联合朝臣以孝道相逼,那她进宫的心思定然不纯,以后说不准会插手干预朝政。” 淮瑾也点头:“这也是我担心的,所以才有刚刚那番话。那朝朝觉得该怎么阻止她进宫呢?” 朝华面上一红,这人真是,怎么在太妃面前叫自己小名呢?但面上并不敢有所异样,毕竟当务之急是要想法子阻止杨氏回宫。 当下立刻正色道:“首先态度上,咱们必须要表现地恭敬有礼,要让杨氏一党外戚认为咱们是准备风风光光迎杨氏回宫的。但是这名份上,杨氏绝不能以天子亲母的身份回宫,必须让她知道,若想进宫,就只能以带发修行的尼姑身份入宫。咱们宫中不是有个华严寺吗?地处偏僻不说,年代也久远了,不如就对外说,为了迎杨氏回宫带发修行,圣人预备将华严寺修葺一番。杨氏外戚自然会同意修葺华严寺,毕竟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让杨氏顺利回宫,只有回了宫之后才能图谋其他。” 长公主与太妃都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原来还可以这样……” 太妃又问:“那修葺好了怎么办?这华严寺并不甚大,便是修葺,最慢半年也就好了。” 朝华不曾有过丝毫轻蔑笑意,只笑盈盈地补充道:“太妃有所不知,佛寺修葺最为讲究了。瓦当啊、石料啊都得要用好的,若论好的石料,那便是淮安郡那边,这一来一回可要花去不少时间。且佛寺用的瓦当以莲花瓦当为佳,这宫中佛寺用的莲花瓦当更不能随随便便了,最好啊是要工匠们手雕,这么多瓦当手雕的话,便又要花去几月,来来回回各样时间加起来,依妾身看一年都未必能修好。待修好华严寺,若杨氏外戚仍坚持,那么咱们便请礼部给杨氏拟个佛号以示郑重,这拟号也是不能随便马虎的,这个不行就再换一个号,再不行就再换,继续拖着。咱们要做的就是,态度上万分恭敬,且过于恭敬,迎她回宫必然要先修佛寺,修好佛寺再拟号,这来来回回地妾身相信朝臣们会明白这背后的意思。外戚专权是朝政大忌,纵使咱们被识破,那些文臣谏臣也会明白殿下的苦心,自然会有他们去与杨氏外戚作斗,到那时就不必咱们多做些什么了。待到圣人长大些,若是坚持迎杨氏回宫,那便让杨氏到华严寺修行,咱们在华严寺外围修一道门,她虽在宫内,但若想见圣人必须要通报守卫,过那道门才行,如此,想必杨氏不会成什么气候。” 而且,那也是好两年之后的事了。 第152章 周旋 这一日,淑安太妃心情颇佳。朝华黄昏时分才走,还得了许多赏赐,太妃另派了紫兰殿的内侍将赏赐送到岐王府。 如今朝华获封侧妃,服侍的人也不少,又加了两个二等丫鬟和两个三等丫鬟,但这些新进的丫鬟们都被分在外头伺候,轻易不叫近身伺候。除了积云之外,她身边跟着的老人都称得上心腹。 赏赐先到府中的时候,众人心里都在想,原先那个贱籍丫鬟身份入府的小娘子,如今竟上了玉谍,成了王府里名副其实的主子。薛氏这几年在母亲教诲之下,兼之自己当日做错了事被皇后拘禁,虽没出什么事,但若是出事只怕是万劫不复,便放下笼络淮瑾的心,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轻易不与淮瑾作对,更不去烦扰,淮瑾也名副其实地搬入了琼芳阁,日日与朝华相伴。 邀雪阁的那位则被众人忘在了脑后,除了张松记得每月去送月银补给之外,府中众人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人。 而琼芳阁与书房连接的那道暗门被重新打开,两个院子互通,月明等也常来这里做客,闲时弹琴看书,可以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载疏仍每十日便带着消息匣子和账本进府里对账。如今淮瑾和朝华的铺子在他手里,数量几乎翻了一番,手中的现银数量也较为庞大,被朝华悉数存到了三家不同的钱庄里。 第二日一早,淮瑾带着圣人上朝,杨氏外戚那边的臣子果然纠集起来在朝上斥责摄政王目无原皇后杨氏。 淮瑾看了兴义伯一眼。兴义伯杨乃安不过是昊帝封的一世爵位罢了,也敢在朝堂上如此叫嚣,倒像是自己占了多大的理一般。淮瑾凉凉道:“圣人年幼,哪里有什么皇后?兴义伯怕不是糊涂了?” 杨乃安有些心急。他从前也只是杨氏旁枝罢了,杨氏出事之前并未曾过多培养他,他也没什么心机城府,见淮瑾如此说立刻就急了:“不是!是奉先帝旨意出宫修行的杨氏!您怎么能忘记呢?” 淮瑾立刻接了话:“哦!原来是那位‘无诏不得还’的杨氏!听闻她在静水庵修行日久也平稳,怎么想着要进宫修行了?” 杨乃安被带了进去,急急道:“自然是要进宫修行的!不是……不是进宫修行,是进宫!回宫!” 他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心急便容易出错,但淮瑾可不给他纠错的机会,抢道:“先帝旨意是让杨氏出宫修行,无诏不得还。如今并无旨意召回,杨氏是要抗旨吗?” 杨乃安急得一头的汗,还是杨连许出列救场。杨连许毕竟是圣人亲族,如今升任兵部职方司侍郎,倒也算服众。他出列俯首道:“摄政王殿下,杨氏虽奉旨出宫修行,但先帝并未剥夺杨氏的皇后尊位,如今她的独子继位,理应将杨氏迎回宫中尊为太后,如此才能显示陛下尊孝道,才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淮瑾丝毫不让,字字珠玑。 “杨侍郎的意思是,已有百姓诟病圣人不尊孝道了,且人数众多、不容忽视了对吗?” 杨连许有些犹豫:“这……倒没有,只是……” “既然没有,那杨侍郎如此说,岂不是有危言耸听之嫌?岂不是先于天下人之前指责陛下有违孝道?” 杨连许冷汗连连,俯首低眉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只是……” 淮瑾乘胜追击道:“说回孝道,让杨氏出宫修行是先帝的旨意,若陛下违逆先帝的旨意,执意迎杨氏回宫,岂非是违逆先帝旨意、有违对先帝的孝道了吗?” 杨连许被这句话震的当场跪下,连呼不敢。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杨氏外戚又在朝堂上公开发难,仍旧被淮瑾驳回。几次之后,双方皆有些疲惫,这一次,淮瑾便松了口:“既然如此,不如想个折中的法子,诸位以为如何?” 杨氏外戚自然高兴能有折中的法子,忙点头应下。 淮瑾缓缓道:“那便让杨氏以尼姑的身份,回宫中华严寺带发修行,诸位若是同意,那咱们便风风光光地迎回杨氏;若是不同意,那便再继续拉锯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杨连许站了出来点头应下:“若能如此,也是全了陛下的孝道。” 天知道杨氏在外头等了这许多日,早已精疲力尽,日日都只能窝在杨连许给她偷偷置办的小宅子里,怨气冲天。她原本就是无诏回来,宫里那帮人真要计较也是可以的,随时搬出先帝的旨意来便毫无法子应对,杨氏也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杨连许何尝不急?如今听淮瑾如此说,心下虽有些异样,但还是立刻点头应下:“如此,自然是最好。只是不知摄政王殿下准备何时迎回杨……杨氏?” 他的焦急简直写在了脸上,淮瑾心里笑笑,既然你着急,那你自然就要无限妥协下去了。忙摆出积极的模样来,道:“若要迎回杨氏,自然要风光些。我瞧华严寺年久失修,恐怕有碍清修。公主府尚没有开始建造,国库的盈余当是可以供华严寺修缮所用的,便先修葺一番吧。” 杨乃安听见如此说又要跳脚,还是杨连许看了一眼淮瑾的面色,见淮瑾面上满是不容拒绝,当下只好咬咬牙答应了:“好,修葺一番,也属应当。多谢摄政王殿下。” 淮瑾点点头:“工部侍郎余危可堪此任,修缮华严寺便交予余侍郎负责吧,华严寺供杨氏清修,务求尽善尽美,可明白了?” 余危怎会看不懂淮瑾的意思,当下出列接下了这桩活计。 至此,华严寺开始了为期一年的修葺。每次杨氏外戚在朝中跳脚,淮瑾都强力镇压,几次之后朝中的其他人自然也都回过味来,又在心里思考为何一定要迎被先帝逐出宫的杨氏回宫?若杨氏回宫,助长外戚势力,令外戚专权危及朝政,岂不是动摇大周朝的国本,叫人心中不安吗? 那些文臣谏臣们便在朝堂上与主张尽快迎杨氏入华严寺清修的杨氏外戚分庭抗礼、互不相让。如此,华严寺整整修葺了一年多方才修好。 落成那一日,杨连许和杨乃安简直要在朝上抱头痛哭起来,即刻就准备回去告知杨氏喜讯,却被淮瑾一句“当为杨氏拟一个佛号以示郑重”给打回了原形。他们发现要迎杨氏回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常会并不能次次都议论一个尼姑该什么时候入宫中清修这一个议题,不过是三不五时提上来一次。 礼部的人自然也知道摄政王的意思,每回拟上来的佛号都或多或少有些问题。拟号也不是一日两日便可的,每次打回去都要重新花上一月有余的时间重新拟过。 杨连许和杨乃安傻了眼,一直窝在小宅子里的杨氏,更是恼恨不已。 正当杨氏外戚决定一鼓作气逼迫圣人迎回杨氏的时候,永徽二年十一月,落霞山陵墓传回消息,称二皇子淮陵失踪多日,遍寻不到。 永徽二年十二月,胡杨氏大举来犯,北边各处大雪,结冰不少,胡杨氏利用结冰的湖面进犯边境各城,形势危急。 第153章 态度 “诸位臣工可有对策?主战还是主和,尽可发表意见,多多益善。” 不出淮瑾所料,朝堂上主战还是主和的都有,自然而然分为了两派。还有杨氏外戚在其中搅弄,称时局纷乱,当尽早迎回圣人亲母。 淮瑾按照朝华的意思,早在华严寺周围围了墙,另加了一道门,此时便是迎回来,她也翻不起浪。淮瑾见敲打的时间也够了,外头又不太平,为着圣人名声着想,也必须要迎回杨氏。 “北方有战乱,时局称不上平稳,确实不宜叫杨氏流落在外。如此,便称杨氏为退思师太,迎回华严寺清修,无诏不得出寺。如此,也算是全了先帝的旨意,方叫圣人不至两头为难。” 杨连许和杨乃安二人心中欢喜,面上更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来:“多谢摄政王殿下多番思虑。依微臣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迎回退思师太吧?” 淮瑾回头瞧了一眼淮年,他虽只有四岁,却并不懵懂。听见说要迎回母亲,心里难免欢喜,淮瑾便笑道:“自然越快越好。只是如此可会委屈师太?” 二人忙道:“不委屈不委屈。” 便退回列中,预备下了朝立刻便将杨氏送回宫中。 中午,华严寺那边已经各处安置好了人手。原本里头有僧侣,但为着杨氏清修,里头的僧侣早迁到了宫外悬夜寺,如今华严寺里头不过只有三五尼姑在里头罢了。给杨氏的居所也是单独的,除了文心之外,另外配了一个小尼姑给她,帮着照料日常起居。如此便没有其余优待了。 华严寺一共两道门。里头的门日常都有尼姑们负责开关,外头的门则安排了十二名护卫一日三班轮流值守。更有两名内侍轮换着,若是华严寺退思师太需要进宫,则需要内侍通报,各类手续一概不可少。若是理由不充分,打回也是有的。即便是进了宫,也不能逗留超过两个时辰,如此各处辖制,方能杜绝杨氏有越轨之心。 刚过午时,便有一顶小轿从宫门进来,又直直地往华严寺去。杨氏几次掀了帘子要下轿,抬轿的内侍都充耳不闻,一路送至华严寺寺中,方才退出门外。 淮瑾带着淮年到无极殿二楼往下看,此处正好能够将华严寺各处看全,隔着一道门,华严寺如今可称得上宝相庄严,杨氏单独的住所也并不委屈,更有尼姑和丫鬟伺候,实在已是最大的让步。淮年已有几年不见杨氏,见记忆中端庄自持、母仪天下的母亲,如今已有老相,背也微微驮着,扶着文心的手左右挑剔,里头的几个尼姑站在下头都被她训得找不着北。又忙忙地去整改。她毕竟是圣人亲母,无人胆敢不敬。 小小的少年格外早熟,他牵着淮瑾的手道:“多谢三哥哥,能看到母亲一眼,我心里已经知足了。” 淮瑾蹲下身子来:“陛下,不是让您自称’朕‘吗?可还是不习惯?” 淮年摇摇头:“不习惯,不喜欢。在外头自称就算了,在三哥哥面前,我不想。” “不想的话,那就算了。在外人面前可别忘了。您母亲如今在华严寺养老,也算是安度晚年,不管怎么样她是您的母亲,底下的人不敢不敬她,华严寺每个月的用度都与紫兰殿一般无二,陛下尽可安心。” 淮年点了点头,下了内侍给他搭的木头梯子,道:“那咱们会打仗吗?和胡杨氏?” 淮瑾不知该如何欺骗,只好实话实说:“照如今的情形,最新发过来的急报臣也念给陛下听了,胡杨氏如此势如破竹,二哥又失踪不见,二者未必没有关联。若是二哥当真与此事有关,那想来此事难以善了。” “为什么?” 淮年一路跟着淮瑾往下走,不明就里。“二哥为什么会与此事有关?” “胡杨氏进攻的速度太快了,我们来不及反应。那就只能证明有人从里面给他们开了门。” 很快魏思就差了思政殿的小内侍过来寻二人,称北边又来了急报,十万火急。 淮瑾抱起淮年就往回赶,华严寺里头,杨氏正一板一眼地对着尼姑们训话,似乎想要将这里先占为王。 下午,急召各部大臣殿前奏对。 淮瑾坐在圣人身边,小小的人,在榻上又加高了几层软垫,才能堪堪露出半个身子。时间紧急,淮瑾率先开口道:“北边送来的急报很多,但最重要的是这一份谈判请求。如今胡杨氏势如破竹,北边诸城都被不同程度地侵略,纵使顽抗死守,能撑住的时间也不多了,如今抛出这一份谈判协议,这就意味着胡杨氏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够入主我们的城池,不过是不断进攻、消耗战力与粮食罢了。这对于咱们来说是个机会。” 尚书左仆射姜维年纪大了,如今已很少上朝,但军国大事从无缺席。淮瑾让人给他搬了个小杌子坐下,他缓缓道:“殿下的意思是,咱们先与胡杨氏谈判,谈判不成再交战?” 淮瑾摇摇头:“我大周朝乃大国,自然不怕战。顾忌的无非就是百姓性命,打仗就意味着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如果能够谈判成功,对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秦简却不认同:“殿下的意思是主和?我大周朝泱泱大国,岂能怕了胡杨氏这一番邦小国?让胡杨氏拿捏了咱们,说出去岂非笑掉大牙?!” 姜维不愧是老臣,思量的东西更多。当下反驳道:“殿下的意思必然不是对胡杨氏予取予求。” 秦简仍有些激动:“那殿下是什么意思?” “主和是我们的态度,但给多少该由我们决定。若是胡杨氏不识抬举,咱们自然一举拿下他们。” “那,该派谁去谈判呢?” 姜维有些担忧,毕竟老臣了,体力已经跟不上。 淮瑾思量一番,道:“让余危余侍郎去谈判吧,咱们的情报探子也跟着去,有什么异动立刻上报,再将他们给摸清楚,才好做下一步的准备。” 众人沉默,淮瑾的安排确实面面俱到,不服都不行,当下便都退了下去各自安排。 余危接到圣人的旨意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去到了北边。 第154章 谈判 胡杨氏在鹅岭湖北边驻扎为营,时不时地就从冰面上越过来,侵略沿河各座城池。兵士们也有死伤,粮草更是不丰,城中已有许多百姓开始躁动,预备带上身家逃出城去。 如此不断地挑衅试探,实在是在大周的忍耐线上不断蹦跶。淮瑾迅速迎击,谈判不成,必定一举攻下胡杨氏。 余危毕竟年富力强,又是淮瑾的心腹,这些年来跟着淮瑾不断升迁,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处处小心谨慎的小小博士,如今带着谈判队伍出发,已有领将风范。 而余危深知淮瑾究竟为什么会派自己前来谈判,想必是与失踪的二皇子有关。也知道自己来的任务。 几人一路跋涉,以最快的行军速度抵达了鹅岭湖南边。双方在湖两边发信号弹,约定今日下午申时在湖面中央谈判,双方都只允许出席三人。 余危的身后是淮瑾给他的两千府兵。府兵们都是淮岳帐下的,训练有素不说,其中几个小将更有带兵的才能,带兵部署的才能也都是淮岳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些府兵在余危身后一路跟着,目前全部隐在鹅岭湖旁边的山脚下,时刻待命,预备余危一发信号就冲出去。 申时已至,余危带着一名淮瑾的护卫和户部侍郎柳信诚准时抵达了胡杨氏在湖中央临时设的帐篷里。这里的湖面一入冬就会结冰,一小块圆冰的冰面厚度可以承受几十名成人的重量,在此处设帐并不需要担心湖面坍塌的问题。且设帐地点是余危一行抵达鹅岭湖的时候才临时选定的,不会存在他们临时动手脚的问题。 余危带着护卫,和传说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柳信诚,从容不迫地进了帐中。 对面也是三人。余危迅速扫了一眼对面,正中坐着一个穿着褐色软皮毛的年轻人,额间配有一块红玉宝石额饰。 来之前淮瑾曾单独召见余危。 “这次的任务随时求和,但我们要做主导。他们能要多少得看我们愿意给多少,若是超出这个限度,那么就用我给你带去的府兵,收拾了他们。胡杨氏有一个时代供奉的王族,这个王族的首领和继承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标志,就是额间的红宝石额饰。世间罕有,是王位和权力的象征。若是见到额间带有红宝石额饰的人,必然是胡杨氏现任的领主,或是领主的继承人。这个额饰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不会假手于人,因此不必担心有人假冒此二人。且胡杨氏心性高傲,必然不会将中原大陆的人放在眼里,他们觉得咱们中原人每个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汉。” 余危心下稍惊:“殿下怎会知道这么多胡杨氏的事?” 淮瑾半点没有轻视胡杨氏的意思,他微蹙眉头道:“这些日子咱们北边诸城与胡杨氏交手,之所以拖到今日才谈判就是为了对他们多些了解。你此番去,谈判重要,但保全自身与柳信诚更重要。我身边有一个叫徐海寿的护卫,武功不说天下第一,至少也是罕有对手。有他在,一定能在胡杨氏的帐中护住你们的周全。府兵全都隐在水泽天山脚下,有一处地方离鹅岭湖最近,全力行军不过一刻钟就能到冰面,一定能够在接到你信号之后力挽狂澜。但是,若胡杨氏愿意接受我们的条件,那我们自然以和为贵,毕竟咱们的府兵都是好男儿,能不牺牲尽量不牺牲。” 余危一向知道淮瑾将人命看的很重,当下郑重答应。 胡杨氏谈判帐中,双方各自坐定。余危没有想到胡杨氏的继承人会亲自过来谈判,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又往旁边看,见左边是一个中原男子,身量很高,胡须也长,几乎蓄了满脸。肤色颇黑,还戴了一顶毡帽,并看不清脸。右边则是个彪形壮汉,看着就是护卫的模样。 那额间缀有红宝石额饰的男子操着一口带着口音的汉话道:“谈判,我们要,三千匹马、三千匹牛、三千黄金,每一年。” 柳信诚没忍住,差点笑出来:“我说,你们胡杨氏弹丸之地,装得下这么多的牛马吗?还三千匹牛,怎么你们是没见过牛啊,不知道牛是用头来计量的吗?人口也少,三千两黄金够你们一家一两了吧?!怎么着,是没见过金子,所以每家每户发一两见识见识?” 那彪形大汉见柳信诚面上有笑意,以为是对主人不敬,立刻就要上前。胡杨氏少主立刻举起右手喝退他。 又道:“谈判,双方发表,你们也说。” 他的汉话水平不算高,但也不低,至少意思都传达到了。柳信诚瞧了余危一眼,他并不知道大周的谈判线在哪里。 只见余危不紧不慢道:“大周朝,给胡杨氏,三百头牛,三百两银,每年。” 这么点东西,哪怕是底下的州县都能给得起。胡杨氏地薄人稀,物资匮乏,觊觎大周地大物博由来已久,自然知道大周的国力。听见余危如此说,便知道大周朝并非自己想的那般软弱,反而态度上更为刚烈。 他们原本袭击北方诸城不过是趁其不备,才占了些便宜。如今他们反应过来了,再想攻城略地便是难上加难,只有抓紧机会谈判才能给胡杨氏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而柳信诚如今晓得了大周的限度,便翘起腿来道:“这些,刚好你们那小地方装得下。而且你要知道,咱们应你们邀来谈判,也是有诚意的。咱们大周的态度是以和为贵,毕竟若是两方交战,苦的是百姓和将士。但你要是觉得咱们大周怕了你们了,那你们可就是想错了。每年三百头牛、三百两银便已是给足了面子和诚意,劝你们见好就收,否则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哭的就是你们自己了!” 胡杨氏少主知道柳信诚所言不虚,但东西太少,他回去如何向父亲交差?便放缓了语气,道:“三百头牛、三百匹马、三百两金,每年。立刻撤兵。” 可淮瑾不是吃亏的性子,更不容胡杨氏蹬鼻子上脸。他在出发前对余危说:“如果胡杨氏对我们的条件有任何不满,即刻终止谈判,给水泽天山下的府兵们发信号,立刻出兵攻下胡杨氏。若是建功,封侯拜将!” 胡杨氏如此不识抬举,自然是不留情面了。 第155章 归宿 水泽天山常年冰封,积雪飘飞,冬日烈阳下仍有干雪不断地从山上飘落,泛着星点雪光。 余危向来都是无条件听从淮瑾的命令。见胡杨氏不识抬举,心里自然也有气愤。还未说什么出来,柳信诚已放下了腿,正色道:“想你弹丸小国之地,不过是大周怜悯北地百姓,不肯让百姓受战乱之苦,才答应前来与你方和谈。愿意给,是我们大周的态度;给多少,却是由我们大周说了算的。若是你们以为咱们大周肯来和谈便是怕了你们,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且咱们已给过你们一次机会,你们却不肯抓住,既如此,那便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双方气氛剑拔弩张,胡杨氏对面的彪行壮汉身子已微微前倾,做出预备攻击的姿势来。胡杨氏少主自然认为和谈和谈,双方是有交涉的余地的,正想再补充几句,却见余危已无说话的意思,当下也有些不悦,放任手下准备攻击。 徐海寿哪里会给胡杨氏少主发令的机会,当即站到余危二人身前护着。 “两位侍郎快走,这里有我,不必担忧。” 余危与柳信诚知道此时不是啰嗦说话的时候,听见徐海寿如此说,当下起身往帐外去。胡杨氏少主也是有功夫在身的,且不低,立时就与徐海寿缠斗起来,还叫身边护卫追出帐外。可惜胡杨氏少主功夫不敌徐海寿,那彪形大汉要护主,便无法分身出来追余危二人。 余危出了帐子就立刻发了信号。水泽天山脚下埋伏着淮岳的两千府兵,一见信号上天就立刻飞马疾驰赶来。瞬间水泽天山马蹄声声震如雷,山上的厚重积雪被声音震的滚滚落下,雪崩之势冲向山脚下,往鹅岭湖湖面而来,掩埋了好几个胡杨氏偷偷驻扎在这边的营帐。 这边争斗正盛,云都城外却忽然异动。城外一夜之间出现了七千装备精良的骑兵。势如破竹般的攻破云都城门。而城门失守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消失了多日的二皇子淮陵与秦简暗通款曲、里应外合的结果。 正当淮陵率众攻破城门往大明宫而来的时候,忽然从城墙上出现了前后两排弓箭手,一面对着墙内,一面对着墙外,俱都是百步穿杨的射箭高手。他们,才是淮岳的府兵,而鹅岭湖的府兵却是淮瑾帐下的。 如此拙劣的调虎离山之计,淮瑾怎会察觉不到。 “胡杨氏不足为惧,殿下为何派两千府兵过去,是不是杀鸡用牛刀了?” 朝华坐在一边看书,听见淮瑾说派两千人去和谈,有些诧异。此时夜已深,圣人已经安寝,思政殿里就只有淮瑾和朝华二人。 “胡杨氏确实不足为惧,可只有放出了两千府兵出去,二哥才会放心大胆地进城来。” 朝华了然一笑:“所以,这是调虎离山?” 淮瑾看向远处,道:“是调虎离山,但更是瓮中捉鳖。二哥,就是那只鳖。” 城墙上忽然出现的弓箭手打得淮陵一行措手不及,马上的精兵强将瞬间落马许多,往宫城去的步伐慢了许多。大明宫里的左右羽林军与左右龙武军瞬间反应过来,由淮岳带领着,先行冲阵。 大半的精兵都留在了思政殿外,重重包围着守护圣人与摄政王。淮瑾早派人接了淑安太妃与安国长公主过来,昨夜又将朝华给留在了紫兰殿,如今一并留在思政殿起居殿里,一起守着圣人。 华严寺的杨氏听见动静,叫嚷着要出来见圣人,被门口的守卫给挡了回去。 淮陵由众人护着,急急地冲去岐王府里,如入无人之地般地掠来了薛氏。 “殿下,只有王妃薛氏在,两位侧妃都不见。” 淮陵大笑:“侧妃罢了,哪里记得上我手里的王妃。走,咱们去会会那无所不能的摄政王。” 因前后夹击突袭,淮陵的部下已损失超三分之一。待到冲到大明宫延华门前,他身边的强将只剩一半。 “去!告诉摄政王!他的王妃在我手里!若要保她一命,便叫打开延华门,放我等进宫!” 淮陵一面喊话,以免派人继续强攻延华门。 延华门内,淮瑾站在阵前。 “二哥,此时收手,为时不晚!念在手足情份上,圣人不会要你的命!” “笑话!我淮陵,天潢贵胄!既然要做这夺嫡之事,就不怕后世史书如何写就!更别提什么收手,我准备了这么久,势在必得!劝尔等速速开门,否则!拿薛氏祭旗!” 淮陵在马上提着薛氏拖行,薛氏早已昏死过去人事不省,连求饶也不能。 延华门内不少崔氏族人,眼见薛氏在外受辱,生死不明,少不得上前去询问淮瑾的意思。 淮瑾只道:“自古以来成事者,必有所牺牲。” 如此,便是不管薛氏死活的意思了。崔氏不过尽道义之份,话说到了也就是了,便也退到后头去。 淮陵仍不断命人强攻,淮瑾先后问了三次淮陵是否愿意收手,得到的都只有持续不断的撞门声,和斩薛氏于马下的声音。 “攻下乱臣贼子!尔等皆可封侯!” 淮瑾一声令下,箭雨飞了出去。最致命的一箭是淮岳射的,正中淮陵眉心。 主将已死,军心大乱。千钧一发之际,庆王举了写着“庆”字的旗子飞身上马,不断往前强攻。 “终于把你钓出来了,王叔。” 淮瑾令打开延华门,两军交战,淮岳的府兵战力明显高于庆王和淮陵的府兵,他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被歼灭于延华门门口。 庆王被斩于马上,之后,叛乱的府兵溃败连连,纷纷下马投降。至此,延华门兵变以淮岳力挽狂澜写下了最终的句号。 一日后,身在掖庭局的秦氏得知淮陵已死,立刻撞柱身亡。 薛氏死,吴氏不知所踪。 三日后,云舟在绸缎庄听闻秦氏撞柱身死的消息,立刻服毒自尽,殉主而去。 五日后,圣人禅位与兄长岐王,降位为卫王,并带着杨氏远去蜀地,蜀中一带都是卫王的封地,世代承袭。 余危率众收服胡杨氏,每岁需向大周纳岁贡五千石粮、五百头牛。 淮瑾登基后,国号天景。 天景元年,圣人尊淑安太妃为太后娘娘,入主兴庆殿。 安国长公主出宫入主公主府。 淮岳封裕亲王,食邑一万户,实封三千户。一生未娶王妃,只有董侧妃伴其左右。 范思语所生的女儿被圣人破格封为了敏珠县主,食邑五百户。 提拔余危为工部尚书。 提拔冯田为礼部主客司侍郎。 得知其有一女常年在寺庙清修,近日方才归家。特礼聘该女冯朝华入宫,初封德妃。 同年,开恩科,亲自提探花冯朝显,入户部度支司任职。 载义入朝为官,之后纳了琍芳为妾。载疏带着父母去了江南,为淮瑾和朝华打理在江南的产业。 岑望同赴江南,淮瑾为其安排了养老的宅子,供其在江南安度晚年。 天景三年,冯德妃产下一女。 天景四年,冯德妃加封皇后。冯皇后在后宫四十年,一直致力于在各郡县开办纺织、珠算、制香女学,学费全免,为世间娘子独立存活于世献出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力量。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