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湖》 第1页 《明月湖》作者:千里万里【cp完结】 简介: 这是一个关于上世纪最后二十年里两个戏曲演员的故事 爱情太短,遗忘太长。——聂鲁达 1984年夏秋之交,青年演员赵捷从戏曲学院毕业,进入临东省京剧团工作。纪念祖师爷的演出即将举行,院长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去平原街找已经辞职多年的杜誉。 一切从这里开始。 「我曾经结识过这样一个人,因为认识了他,我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人这般活着;也是因为见识过他又失去了他,世间余下的种种对我而言都好似少了些什么。」 「他叫杜誉,倘若我师父当初没有与师门断绝关系,他原该是我的小师叔,可世事没有如果。曾经他是家喻户晓的京剧小生,如今他只留下安安静静的墓碑一座、传说几句。」 「玉叶入泥淖,盛景成荒草。转眼百年过,金银作雪飘。」 约20w字,戏曲文,赵捷x杜誉 纯情攻x少白头沧桑受,八岁半岁年龄差 一切设定都是瞎编乱造,与现实毫无关系,可以当做发生在平行世界,有任何不妥之处欢迎指正) 年下、be、京剧、职业、现实向、一往情深、狗血、、剧情、正剧 上卷·吕布·温侯神射世间稀 第1章 2022年清明节午后,遥城。 公墓这种构筑物自然不可能设在闹市区,在遥城市也不例外。和山公墓虽在这座城市的主干道旁边,但周遭无比安宁静谧,除了当地一个985大学的分校区和屈指可数的几家门可罗雀的餐厅之外,再无其他。 一个青年把车停到停车场,下车之后立刻绕到对面,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师父,您小心一点。」 青年名叫林绩,生于1987年,是临东省京剧院的小生演员。 「夸张啦,我还没有老到走不动路呢。」一个头髮花白的男人从车里下来,怀里抱着一大束颜色淡雅的花。 他大约已过了花甲之年,但穿着整齐合身的衬衣和西服裤,腰板挺得笔直,身量依旧适中,就连老人们发福后常胖的肚子上也看不出几分赘肉,因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显得精神矍铄。 他甩开了林绩试图扶他胳膊的手,给了对方一个不满的眼神。 「师父,我也是担心嘛。」林绩赶忙锁好车跟在老人身后:「自从您五年前在台上摔下来轻微骨折,腿脚就一直不利索,晴天还凑合,一到阴雨天就难受得不得了。」 无巧不成书,似乎是为了迎合林绩的话,乌云密布了一上午的天空突然开始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不断滴下,在水泥路上连成水渍。 林绩赶忙撑开一把黑伞,不顾自己被淋湿的右半边身子,先给老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山坡上墓碑林立、松柏成片,但放眼望去色彩并不过分单调:上午已经有很多人来过了,几乎每一座墓前都被摆上了花束。 林绩陪在老人身边极为缓慢地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一处,老人忽而停了脚步。 他转过身,微微垂下头,继续往前,看起来轻车熟路。 终于,他们在一处墓碑前停了下来。 老人虽然腿脚已经不再灵便,但还是极为小心地蹲下,把一直护在怀里的花放在了地上。 碑文用的是正楷字,从内容可以看出,墓中人名叫杜誉,生前也是临东省京剧院的小生演员,而立碑人名叫赵捷。 老人不顾雨水,径直抚上了墓碑。林绩也只得随着他的动作往前探身以便为他遮雨。不知过了多久,他清瘦而平整的肩膀竟开始微微颤抖。 起风了,吹得花束上的卡片掉了下来。老人把卡片拾起重新放了回去。 林绩发现这张素白的卡片上只写了一段短小而脍炙人口的戏词: 纪将军休要怒满膛 某家言来听端详 征战哪有息战上 自古征战两家有伤 人来看过葡萄酿 我与你两家解和,饮琼浆 落款是老人自己的名字:赵捷。 片刻过后,老人在旁边的墓碑前也放了一束花。这墓碑的主人名叫杜心苓,病逝于1962年,足足六十年前。 林绩见惯了这副场景,他知道此刻自己能做的只有默默陪在对方身边。 他拜赵捷为师是十年前的事情,当时他刚从临东省里的戏曲学校读完硕士研究生进入省京剧院工作。早在读书的时候他就听过多次赵捷的讲座,还受了对方数次指点,拜在赵捷门下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梦竟然能有成真的那一刻。 行拜师礼的那天虽有赵捷在业界的诸多好友作为见证,乐呵呵坐在上面的却只有赵捷一个人。 林绩跪拜的时候分外疑惑,他想: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只有师父在?难道不应该至少让师娘也过来吗? 不过这话他终究没敢问出口。他怕显得自己过于唐突无礼,也怕万一是师娘出过什么事,勾起赵捷伤心。 毕竟他曾听说过,赵捷膝下并无子女。 几个月后林绩第一次去赵捷家里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赵捷活了这大半辈子,竟一直未曾娶妻。 他房间的木质书桌上干干净净,除了纸笔手稿就只摆着一张他和另一个人的合影。这相片有年头了,林绩觉得看那布景肯定是在照相馆拍的,至少是二十年前,但被保管得很精细。赵捷用精緻的相框把这张照片结结实实地保护了起来。 第2页 上面的赵捷青涩而风华正茂,和如今判若两人。他浓密的头髮有点儿长了,笑容无比烂灿,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林绩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从没见过赵捷笑得如此开怀的模样。 另一个人站在他身边,看起来与他差不多高,五官清秀,身量清瘦又结实,生得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如月牙。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这人的面容并不老,但头髮却已经花白。林绩甚至无法根据照片判断他的年龄。 「小林,在看什么呢?」赵捷走进屋,微笑着问他。 林绩回过神来:「师父,请问这位先生是谁呀?」 赵捷眯起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叫杜誉,原本是我的小师叔,论辈分你该喊他一声师叔祖。只可惜我师父晚年私下里与师门断了来往,你就当他是一位普通的前辈演员吧。」 听了这话,林绩震惊无比,瞬间什么也说不出,但不止是因为赵捷的师父陈合英曾与师门断绝关系的秘辛往事。 杜誉他还是知道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京剧圈子里曾红极一时,当年的名气比如今的赵捷还要大。后来因病逝世,时至今日已逾十年。 原来杜老前辈长这样。 杜誉为人低调,几乎从没参加过杂志社的採访,每次都以培养后辈为由,把机会让给年轻人。林绩从前只在学习的时候看过戏曲学校里作为教材的杜誉演出录像,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未曾扮上的杜誉。 的确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 「依我看,若论近三四十年的周派小生,你这位杜誉师叔祖是最好的。」下山时雨已经停了,赵捷走得不紧不慢,不比来时的步履匆匆。 这是私下里说话,因而赵捷没有生怕得罪人的顾忌,能把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不论是唱念做打哪个方面,他都像极了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周荣璋老先生。」 「是很像。」林绩赶忙应声。 这并非他随口迎合。他跟在赵捷身边学戏,平素后者给他作为参考的影像资料几乎全是当年杜誉留下的,杜誉的艺术他已经见识了太多太多。 「只可惜天妒英才。」赵捷嘆气道:「他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呀。」 雨虽停,天却依然阴沉沉的。风还是在吹,带走了赵捷的话音。 「你今天晚上有演出是吧?」坐到副驾驶位上,赵捷忽然问。 「是,昨儿响排了最后一遍。」林绩启动了车:「我跟刘老师还有张老师搭戏,演《状元媒》里的八贤王赵德芳。」 他把车开出了停车场,笑着说:「这齣戏不是我挑大樑,观众们主要是冲着刘老师来的,我只管和他们好好配合就行了。」 「就算跑套也得认真对待,更何况是八贤王这么重要的角色。去年一整年演出都不多,机会难得。」赵捷拿出作为师长的威望:「小林,你好好演,别偷懒耍滑。」 「诶。」林绩郑重其事地应下:「师父您放心,这些道理我早在戏校的时候就明白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天傍晚赵捷竟亲自去了后台。 彼时他刚化好妆,正在穿戏服,没成想赵捷竟倒背着手缓步走了进来。 「哎哟,赵老师来啦!」站在化妆间门口的刘晴认出了他:「稀客呀,您上次来都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刘晴就是林绩白天提到的刘老师,宗的是张君秋大师的张派,今天晚上扮演柴郡主。她已经上好了妆,就等着上场唱戏了。 赵捷笑得分外和蔼:他本来就生得一副笑模样,只有在林绩这个徒弟面前才会露出严厉的一面,其余时候看起来皆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头。 「我可记着当年我刚分来咱们省京剧院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忙碌,只有刘晴能跟赵捷叙叙旧:「94年我头一次上台,唱的就是这齣《状元媒》,当时给我搭戏小生的是……」 「是杜誉。」没等刘晴说完,赵捷就接过了她的话:「那会儿他老人家还有上台的力气。」 「对。」嘈杂声不断的环境让刘晴并未注意到赵捷表情的微妙变化,依旧在感嘆:「时间多快呀,当年我还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呢,现在也快退休了。」 她拍了一下赵捷的肩膀:「等以后重阳节办演出,咱俩就能一起上台喽。」 林绩终于穿好了行头,他走到赵捷跟前:「师父,您看我这样行吗?」 赵捷仔细端详了他片刻,帮他理了理衣袖上的褶子:「行啦,去吧。」 「好嘞。」林绩笑了。 「你看看,年轻人多好啊。」刘晴站在一旁感嘆:「我也想再年轻一次,可惜没机会啦。」 说罢,随着台前主持人的声音响起,她走去了舞台侧面准备上场。 林绩平素唱戏就很卖力气,这天由于自家师父在场,他更是不敢怠慢。最后谢幕的时候,还有观众来给他送花。 他自然兴高采烈地接下,转头一看,发现赵捷仍然站在舞台的一侧。 一瞬间林绩产生了一种错觉:见师父独自安静地立在那里,欢快的谢幕乐曲与明亮的灯光之外,这人竟有些伤感似的。 他往台上看,目光最终落在了林绩身上,深邃而怅惘,就好像在透过林绩怀念着什么人。 林绩知道,猜都不用猜,他肯定是想起了杜誉。 第3页 作者有话说: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读者朋友,文中设定均为虚构,与现实无关 註: 「纪将军休要怒满膛 某家言来听端详 征战哪有息战上 自古征战两家有伤 人来看过葡萄酿 我与你两家解和,饮琼浆」 来自京剧《辕门射戟》 ps:事实上没有周派小生这个流派,也没有周荣璋这个人,按照我瞎编的设定,该流派在表演风格上融合了叶派小生的英气做派与姜派小生的婉转唱腔) 第2章 大幕合起,再拉开的时候只剩了刘晴一个人在台上。应观众们的热烈要求,她要来一段返场。 林绩怀抱花束走在赵捷身边,听着刘晴刚劲动人的《秦香莲》西皮流水唱腔,和对方一起走回了后台。 「你演得很不错。」站在化妆间门口,赵捷对他说:「颇有几分杜誉当年的神韵了。」 这话让林绩受宠若惊又无比激动,他知道这句话在赵捷这里可以说是代表了对京剧小生演员最高程度的肯定,而今天也是他拜师学艺以来头一次从赵捷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一时间,他对杜誉的好奇无以復加。 见他还站在门口,赵捷问:「时候不早了,你不去卸妆么?」 「师父,」林绩微微低头,用无比诚挚地语气回问:「您能给我讲讲杜誉的事情吗?」 无论台前还是台后,这会儿都不安静,但在赵捷听来,林绩的话却清晰无比,宛如一把利剑刺穿了周遭的喧嚣,直直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眼神迴避了一瞬:「你问这个干嘛?」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没别的意思。」林绩觉得自己大概说错了话,遂赶忙补救:「师父,我去收拾东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赵捷竟然同意了他的请求:「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跟你说一说。」 他惊愕地抬起脸,只见赵捷微微眯起眼睛,显然是在回忆。 该从哪里说起呢? 赵捷在脑海中过电影似的回味了一遍那将近二十年的光阴,其中的希望与绝望、热烈与平淡、坦诚与隐藏都歷歷在目、真切无比。 世事一场大梦,谁知悲喜往往在一瞬之间就能全然掉了个,于是苦与乐交替着往前走,爱也是恨,仇也是恩。 他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会儿才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1984年,已经是38年前的事情了。」 1984年7月,遥城市,临东省京剧团排练大厅。 「先只想拜佛早迴转,文殊院粉墙高似天。」 今天是纪念京剧周派小生艺术创始人周荣璋老先生八十周年诞辰演出的第一次排练,团里除了去外地演出的,其他但凡稍微有点儿名气的演员都来了,当然也不乏刚毕业的年轻演员在此观摩学习。 刚过二十二岁生日不久的赵捷就是其中之一。这会儿他正拿着周老爷子的着述,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仔细对照着书本观看他师兄的手眼身法。 白墙上贴着「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十个红色大字,让年轻人赵捷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小赵!」《白蛇传》中的一折刚排练完,门口便响起了京剧团现任团长程云礼的声音:「你出来一下。」 「来了!」赵捷虽然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放下书出了门。 程团长嫌排练大厅周遭的声音太大,耽误他跟赵捷讲正事,于是一直带对方到了走廊的尽头。 夏日炎热的缘故,走廊上的窗户并没有关。排练大厅在二楼,此时尚早,时不时有几声鸟鸣从楼下枝繁叶茂的林木间传上来,让微凉的夏日晨风带上了些许俏皮的生机。 赵捷在离程团长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团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程团长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只见他梳着质朴无比的三七分青年头,一头不长不短的黑髮颇为茂盛,与他稚气未脱的面容和略显不修边幅的短袖长裤相映衬,其中蓬勃的生机丝毫不次于新抽枝条的树苗。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太过年轻了,尚未经歷练。在程云礼眼里,他与他那师兄的青涩如出一辙。 程团长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他们这样的青年人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独自担当大任。 「虽说周老爷子是咱们遥城本地人,他老人家的晚年也是在这儿度过的,给遥城培养了不少杰出的京剧人才,可是你也知道,前些年小生这个行当没多少演出的机会,临东省京剧团转行的不少,年初你师父又没了。」 程云礼嘆了口气:「咱们虽然比不上北京、天津、上海那些京剧团,但是既然打算办这个演出,总不能连个自己团里的周老爷子亲传弟子都没有,说出去不体面。」 赵捷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静静地往下听。 终于,程云礼说出了他把赵捷叫来的目的:「你应该知道你在遥城除了有你师父,还有个名叫杜誉的师叔吧?」 听到这个熟悉得过分的名字,赵捷心中微动。他连连点头:「我听说过他,可我从没跟他见过面。他在遥城?」 「他在,只是许久不演出了。六年前他从省京剧团离职的时候你还在学校读书,缘悭一面也是正常现象。」程团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和一张纸条:「小赵啊,正好你师兄忙着,你有空。把这个拿上,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把他找回来。」 第4页 赵捷压根没想到程云礼找他是为了这事,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小赵?」程云礼察觉出了他的走神,于是直接把信封和纸条塞到了他手里:「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赵捷回过神来,赶忙应下:「我这就去!」 「记住,去了以后少提你师父,多提几句周老爷子。」程云礼嘆了口气:「他虽说不给我面子,但总该顾念着他师父、顾念着你们周派小生。」 离开省京剧团行在路上,赵捷总觉得心里没底。 他骑着自行车,一边赶路一边在脑海中搜寻着自己过往人生中听到杜誉这个名字的经歷。仔细想了一遍之后,他发现虽然他对这个名字极为熟知,但他其实在且只在录音中与此人有过瓜葛。 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小生的唱段是六年前的事,在此之前他学的行当一直是余派老生。 当时他只有十六岁,某一天下学后跟同伴们在旧货市场上淘到了几盘老磁带拿回家听,如闻天籁,险些把他的三魂七魄尽数勾走。 后来他才知道,录在磁带里的折子戏正是一出《飞虎山》。 等到晚上他那同为京剧演员的父母下班回来,他立刻询问:「爸,妈,你们来听听,这是谁的录音呀?」 他的母亲李淑茵瞬间就听了出来,讶异至极:「这不是刚辞职的杜誉吗?你从哪弄来的?」 「旧货市场。」赵捷问:「妈,你认识他?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他辞职了,去哪见?」李淑茵遗憾地说。 再后来就是在戏曲学院正式拜师的时候了。那会儿是四年前,他的父亲赵毅跟他说给他找了一位必能合他心意的师父,名叫陈合英。 他一脸不解。 赵毅见状,解释道:「你不是一直最喜欢听杜誉么?陈合英先生宗周派小生,按辈分算是他的大师兄,他们都是周荣璋老爷子的徒弟。你跟着他好好学,将来保准差不到哪里去。」 思绪纷繁的缘故,赵捷并没有感觉到路途究竟是远还是近,只觉得一晃神之间就到了他要找的那条街。 他下了自行车,看见老街的尽头坐了一个头髮花白的清瘦男人。 这里已经出了城,可以算是城乡结合部了。那男人面前是个小吃摊位,身后则是一排平房。从赵捷的角度看过去,能把他的侧影尽收眼底。 只见他顶着最简单不过的髮型,穿着深灰色的短袖老头衫与黑色的大裤衩,脚上穿着布鞋,手里拿着蒲扇摇摇摆摆,时不时往前拍几下,想来是为了赶走夏日里恼人的蚊虫。 赵捷拿出院长给他的纸条,确认了一下: 平原街36号。 没错,就是这里。 他推着自行车走上前,站到男人的小吃摊旁边。 简单的摊位把分隔两端,一边是花白头髮、淡漠神色,另一边是青春正好,意气风发。 今人何处遇神仙。 瞧见来了人,男人以为是顾客,遂满脸堆笑:「客官,来点儿啥?」 一开口,声音低沉温润,宛如盛夏夜里的凉风。 赵捷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的面容并不老。 方才看那一头花白的头髮,他以为这男人怎么着也得四十往上,但这会儿与男人面对面,他觉得或许对方连三十都不到。 男人虽清瘦,但站得笔直,这让他看起来分外有精气神,却又不乏放松的生活气息。仔细看去,男人的身量其实并没有远观时那般瘦削。只是因为结实,再加上穿得宽松,所以显得他略窄而薄。 赵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唿他。 为了避免年龄的尴尬,赵捷清了清嗓子,用了遥城当地惯用的称唿:「老师儿,我是来找人的。请问您知不知道杜誉先生在哪?」 那人却没回答,反而问他:「小伙子,你找杜誉做什么?」 「我来看看他老人家。」赵捷觉得从地址来看,这人跟杜誉大概是邻居,于是赶忙解释:「他是我小师叔。」 闻言,男人上下瞧了他一番,看得赵捷很不自在。 「您要是不方便的话……」赵捷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男人打断了。 「我就是杜誉。」男人笑了:「我才刚过三十岁,称不上老人家。」 「啊?」赵捷目瞪口呆。 「不像?」杜誉一挑眉。 「没有没有。」赵捷立刻否认:「我就是觉得,您跟我以为的杜师叔差别有点儿大。」 「你喊我师叔,你师父是谁?」杜誉问。 「陈合英老先生。」赵捷说:「他已经过世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听到这个名字,杜誉竟然皱起了眉头,语气轻蔑:「哟,你就是那欺师灭祖的腌臜人收的小徒弟啊。」 作者有话说: 柯烂已无打柴事,今人何处遇神仙。来自《棋山柯烂》 先只想拜佛早迴转,文殊院粉墙高似天。来自京剧《白蛇传》 第3章 赵捷吓了一跳,他瞪大了眼:「你干嘛这样说我师父?你跟他不是师兄弟吗?」 杜誉「啧」了一声,扯过一张宽大的白布把未卖完的早点盖住:「陈合英跟我师父在十多年前就断绝关系了,你是他徒儿,竟然不知道?我们现在算哪门子的师兄弟?小孩,你快回去吧。我好心劝你一句,别做无用功。」 说罢,他三步并作两步转进了身后的平房,重重摔上了门。 第5页 赵捷彻底傻了眼。他从没经歷过这样的情况,丝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程团长交代的任务又不能不完成,权衡了片刻,他鼓起勇气走上前,轻敲了两下杜誉的房门。 「小师叔!」他喊道:「我这里有一封程团长交给您的信!」 里面鸦雀无声。 他不甘心,想起先前程云礼的嘱咐,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 「师叔!我师父已经没了,我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咱们老百姓有句俗话说得好,人死无债,死者为大。我们团里想办一场纪念师祖周荣璋老爷子的演出,您能不能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上……」 没等他说完,杜誉从里面打开了房门。 他的脸色很差,看向赵捷的眼神也不复方才毫不知情时作为生意人的友善。他似乎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径直向赵捷伸出手:「信呢?」 「这里。」赵捷赶忙把信封从口袋里掏出来,下一刻这信就被杜誉唰的一下夺了去。 随着「砰」的一声响,屋门又一次被杜誉狠狠摔在了身后。 赵捷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他想:既然信已经送到了杜誉手里,我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在这里自讨没趣。 回程路上,赵捷越想越委屈,心情与来时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他并不遥远的少年时代,正是杜誉的文雅端方又不乏英气的唱腔给了他周派小生艺术的启蒙,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杜誉的第一次见面竟然会是这样的情状。 他怎么能这样?赵捷忿忿不平地想:他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这样辱骂我已故的师父?即便他在我面前是长辈,可见了我师父,他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师兄。他在得意什么? 赵捷心中的不满直到进了办公室都没能完全消散。 见他黑着脸,程团长对情况便已瞭然于胸:「杜誉没给你好脸色?」 赵捷委屈地点了点头:「嗯。」 「小赵,来坐。」程团长笑得无奈:「没办法,他跟你师父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能看淡一些,没想到啊,他还是这么耿耿于怀。」 「什么?」对方的话让赵捷极为惊讶:「他跟我师父都是周派小生的优秀传人,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仇怨呢?」 程云礼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很失落,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看起来是在组织措辞。显而易见的是,他并不愿意提起那一段不愉快的秘闻往事。 他早已年过半百,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休,平素一直笑眯眯的,这是赵捷头一回在他这里瞧见几分无奈的悲意。 「快跟你师兄排练去吧。」程团长沖赵捷摆了摆手。 由于早上与杜誉会面的不顺利,赵捷一整天的心情都不好。下午他不再像往常那般在排练厅待到很晚,而是按时下班回了家。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父母最近都去了南京出差。 李淑茵唱梅派青衣,赵毅唱裘派花脸,这对梨园伉俪都处在四十几岁的盛年,刚好能搭一出绝佳的《霸王别姬》。 赵捷看了一眼表,只见离晚场演出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拨通了南京那边剧场的电话:「我找李淑茵老师。」 「哪位?」不一会儿李淑茵就过来了,想来并不算太忙碌。 「妈,是我。」 「赵捷啊,怎么了?」李淑茵的声音温柔而有耐心。 「妈,你吃饭了吗?」赵捷问。 「刚吃完。你爸正在勾脸呢,我等会儿就去上妆。你吃了没?」 「还没呢。」赵捷把电话的听筒握得更紧了一些「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呀?」李淑茵以为自家儿子有了心上人,遂笑逐颜开:「是不是月初跟你一块儿进省京的那个荀派小花旦?我之前留心过,那姑娘家里是书香门第,模样很俊俏呢。」 「不是。」赵捷赶紧解释:「不是姑娘,是我小师叔杜誉。」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妈?」周遭太过安静,赵捷以为电话出了故障。 「我能听见。」李淑茵问:「你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 「我今天听到了一些流言,突然有点儿好奇。」赵捷隐瞒了他先前跟杜誉的不愉快:「我小师叔是不是跟我师父有什么过节呀?我听他的戏这么多年了,还从没见过他本人。」 「是。」隔着电话,李淑茵不愿意说太多:「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等我和你爸明天下午回去再给你讲。」 「行。」 「对了,你可千万别出去乱说。」李淑茵对自己的儿子有些不放心:「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团里和省文化厅、电视台、音像社几个他们常来往的老同事知道。你师父生前一直维护着体面,从没把事情闹大。要是捅出去了,你们周门弟子脸上不好看。」 「妈,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了。」赵捷应道:「我心里有数。」 「你快去食堂吃饭吧。」李淑茵的语气开始有些匆忙:「我得去忙了。」 「好。」 挂掉电话,赵捷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他虽然肚子空空,但低落的情绪使然,他感觉不到饿,自然也没有去吃饭的动力。他走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盯着素白一片的天花板,心中怅然若失。 第6页 他是李淑茵和赵毅唯一的孩子,一直以来在他们的庇护与宠爱下活得格外简单,生活中除了柴米油盐就只有学戏唱戏这一件事,那些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一概未曾过问。 对赵捷而言,自家师父和杜誉的事属实有些「超纲」。 他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在心底猜测:他们二人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乃至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他想起了自己唯一同样在遥城省京剧团就职的师兄宋同。对他而言,宋师兄是学艺的伙伴,更是经常给他指点的兄长,是他在这世上除了父母亲戚之外最亲近的人之一。他不觉得自己与对方有朝一日会因为什么理由而闹翻。 思虑至此,他愈发困惑不解。 赵捷活了二十多年,无论早年间读小学读中学还是后来读了戏校,他在各方面一直是优等生。他尊师重道,学业亦有小成,就连在徒弟们之间一贯以严厉着称的赵毅也没对他发过几次大火,最大的分歧发生于他一定要从老生转去学小生的时候。 他的小师叔让他吃了人生中第一次闭门羹。 赵捷决定第二天早晨再去一趟杜誉那里,为了这场纪念演出,也为了自己心中的不解和愤懑。 夏天的白天长,五点多就已经大亮。赵捷一晚上没睡好,醒了好几次,早上也醒得格外早,没等闹钟响就起了床。 他起来之后匆忙洗了把脸,骑上自行车迎着晨风直奔杜誉的住处。他在路上骑得飞快,到了之后他看了一眼手錶,尚未至六点整。 卖早点的商户们大概是起床最早的一群人,凌晨两三点就得摸着黑起来做吃食,想来杜誉也不例外。 赵捷把自行车停在巷子口,发现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们已经在杜誉的摊位前排起了长队。他觉得这些孩子肯定都是高中生,否则不可能如此起早贪黑。 杜誉的生意热闹,身边又没有帮忙的人,从做饭到卖饭都是他一个人在操持,忙得近乎脚不沾地,自然没有注意向他走来的人。 赵捷想了想,跟在了那群学生的后面,默然排起了队。 孩子们的个头都不矮,他这么往后一站,便让杜誉更加难以察觉。 不一会儿就排到了赵捷。他看着杜誉低着头用极快的速度包了一屉包子,一边忙一边询问他要什么,头也没抬。 「我想要一个馅饼。」赵捷说:「猪肉白菜馅的。」 这话一出,杜誉怔了一瞬。他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赵捷用一双饱含希冀的眼睛望着他。 「起来。」他没好气地沖赵捷一摆手:「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真没吃早饭。」赵捷委屈又真诚地说。 杜誉嘆了口气,用塑胶袋给他装了两个白菜猪肉的煎包:「拿去吃吧,找个地方坐下。」 赵捷接过还有些烫手的包子,觉得杜誉好像没打算收他的钱,但他还是把两张零钱放进了摊位旁边的铁盒子里。 昨天的见面过于仓促,赵捷连杜誉长什么样都没记住,这回终于能坐下来仔细看看,他突然发现其实杜誉的长相很耐看。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吃京剧这碗饭的人扮相肯定不能太差。他想,凭杜誉这副模样,扮上之后定是个周正儒雅、清秀风流的人物,譬如杨宗保,或者周瑜大都督。 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 杜誉的白头髮分布得并不规律,总的来看,两鬓和前额比较多。而他又总是喜欢把头髮都侧着梳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从正面看那几分白便愈发明显。 与之极不相称的是,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出皱纹,一双颇具古典韵味的上挑凤眼亮闪闪的,映着他的剑眉,让他的精气神显得实在太好,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比赵捷还要年轻。 毕竟他的年龄本来也不算大。 第4章 鹤髮童颜。 赵捷望着他,脑海被这个四字成语所填满。 作为一个出身梨园世家又从小接触戏曲的青年演员,赵捷对艺术有天然的领悟力。这样矛盾的美感落在他眼里,分外动人心魄。 赵捷甚至觉得,如果把杜誉看作一幅画,白头髮正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用。 宛如严冬刚刚降下来的雪,在水泥地上铺了满满一层,掩盖了一切骯脏与残破,纤尘不染,粉饰太平。 他一直盯着杜誉看,以至于忘了自己的飢肠辘辘。 「你总看着我做什么?」学生们都走了,杜誉终于能稍微休息一会儿。他坐到赵捷对面,拿起桌上的蒲扇给自己扇风:「再不吃,包子就凉了。」 「哦。」赵捷终于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攥着两个包子。 「你要是觉得噎得慌,我这儿还有豆浆。」杜誉指了一下桌边的暖瓶:「自己倒。」 赵捷摇了摇头,狼吞虎咽地吃完一个包子:「那个……」 「昨天的信我看了。」杜誉打断了他的话:「你回去告诉老程,就说我好几年没上台也没练功,戏词都快忘干净了,实在是生疏,难以当此重任。」 听他这么一说,赵捷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他想起了程云礼对他的嘱咐:「杜前辈,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让我喊你师叔,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事跟我师父没关系,都是为了我师祖周荣璋老爷子和咱们临东省京剧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杜誉不耐烦了。 第7页 眼见那些上班的也开始出来买早饭,他索性不再废话,重新回到了摊位前招唿客人。 高中生们大都拿了早饭边走边吃或者去学校吃,上班的却不一样。他们的时间稍微充裕一些,八点之前到单位就行,因而许多人选择吃完了再走。 很快,赵捷的身边坐满了人。吵吵嚷嚷的说话声随着升腾而起的烟与热气四散开来,让这条已有了不少年头的巷子沾染上了一层古朴的烟火气。 杜誉身在其中,并没有半分违和,仿佛他就是为了这般世俗的生活而生的。 赵捷望着他,一种类似于十六岁时的少年心绪在阔别六年之后浮上心头。在他眼中,杜誉这个名字又一次和京剧合二为一了起来。 跑码头,唱堂会,捧角儿。而京剧本身,自诞生之初就是一门世俗的艺术。 正如周荣璋老先生早年间曾经留下的一句:何须殿前三千众,愿得人间一炷香。 「你还不走么?上班快迟到了吧。」忙碌的间隙,杜誉抽出空来问他。 赵捷确实到了该走的时候,可他不甘心:「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杜誉没说话,态度显而易见。 赵捷失落地站起身,往停着自行车的巷口走去。 「把背挺直,弯着腰多难看吶。」杜誉分外不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师父没教过你吗?松松垮垮的像什么样子。」 赵捷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得愣怔地转过头。 「快走吧。」杜誉沖他摆了摆手。 赵捷赶在最后两分钟进了排练大厅。众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拉胡琴的弦师蒋正清正在调试琴音,他的宋同师兄也甩起了水袖练身段。 「小赵!」见他进来,宋同停下正在练习的戏:「你怎么才来呀?程团长正找你呢。」 「是吗?」赵捷放下自己的水杯。 「他看起来挺着急的,让你一来了就去他办公室。」宋同对他说。 赵捷匆匆赶过去的时候程团长正在看往年的资料。他戴着老花镜,一手拿着一个厚厚的本子,另一手给赵捷开了门。 「小赵,」他推了一下快滑到鼻尖的眼镜:「要是你杜师叔不愿意来,你可得做好上场的准备了。」 「啊?」赵捷露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可是之前您说过我可以不用上场的。我刚分来省京工作还不到一个月,我怕我会……」 「这还没上呢,怎么先打起退堂鼓来了?」程团长板起脸:「小赵,你得提一提你的精气神。这对你来说是个锻鍊的机会,你得珍惜才行。」 对方都这么说了,赵捷自然说不出推辞的话,哪怕他心里实在没底。 「离纪念演出还有半年,时间来得及。我试试能不能联繫一下你那些在外省的师叔们,多请几位过来。」程云礼说:「今儿是周五了,从下周一开始你跟着你师兄排练吧。」 赵捷下午下班回家的时候李淑茵和赵毅两口子已经回来了。他开门进屋,只见赵毅正坐在沙发上端着茶杯看报纸,而李淑茵正在摆弄一团浅黄色的毛线,不知道这回打算织什么。 「赵捷,」李淑茵推了一下鼻樑上的老花镜:「我和你爸今天吃饭早,把炒的菜给你留出来了一小份,放在厨房灶台上了。」 「哦。」赵捷放下背包:「我还不饿。」 「上了一天班了,怎么可能不饿?」李淑茵显然不信:「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赵捷坐到沙发上,面露难色:「爸,妈,程团长说纪念演出我也要上台。」 闻言,赵毅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然很担心。」赵捷立刻实话实说:「我的舞台经验太少了,害怕发挥不好,丢了师父、师叔和师兄们的脸,也让咱们京剧团蒙羞。」 「别想这么多。」赵毅抿了一口茶:「既然他让你上,你就认真排练,到时候肯定没问题。」 「对了,你前两天说的那个杜誉呢?他还在遥城吗?」李淑茵想起了赵捷先前在电话里提到的人:「他师父的纪念演出,他能不亲自过来?」 「他在,我今天去找过他。」赵捷解释道:「可他说什么都不愿意。」 「这个人呀,年龄不大,架子倒是不小。」李淑茵又气又无奈:「刘备请诸葛亮出山是三顾茅庐,他难道也想让你去请他三回不成?」 「你今天见着你杜师叔了?」赵毅问。 赵捷点头应道:「是程团长让我去的。」 闻言,赵毅的表情愈发凝重。李淑茵起身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赵毅的肩膀。 赵捷不明所以,困惑地望着他们俩。 「他让你去,大概也是想告诉杜誉,你师父愿意给他一个台阶下。这也是你师父临终前的意思。」赵毅慨然:「只是他个性要强,做出这样不给面子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确实。赵捷在心底默默贊同了自家父亲的说法。 「他最近怎么样?」李淑茵问:「说起来我们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赵捷回忆了一下对方的模样:「他挺好的,在平原街那边卖早点,生意可红火了。听说现在这种个体户赚得特别多,就是比较辛苦。」 「三百六十行,哪行不辛苦?这世上哪有躺着就把钱赚到手的美事?」李淑茵嘆了口气:「唱京剧不辛苦吗?我和你爸都是快五十的人了,还不是得天天早起吊嗓子练功?一天也不敢偷懒。」 第8页 「对了,妈,」赵捷忽然想起了困惑他许久的问题:「我小师叔说他才刚过三十岁。」 「是。」李淑茵算了一下:「按农历,他是蛇年生人,生日在腊月,按阳历,他生在54年年初,比你年长八岁半,还不到三十一呢。」 「那他头髮怎么白了这么多?」赵捷并未多想,脱口而出。 「什么?」他这句话把赵毅和李淑茵都吓了一跳。 赵毅坐不住了:「儿子,你没认错人吧?」 「怎么可能?我虽然以前没见过他,但他亲口承认了,他就是杜誉。」赵捷立刻反驳:「而且我是按照程团长给的地址找到他的,不能有错。」 他话音落下,客厅里陷入了静默。李淑茵和赵毅目瞪口呆,赵捷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黄昏的光晕从窗户斜斜照进来。李淑茵嘆惋无比:「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妈,」赵捷试探地问:「杜誉以前长什么样?」 「他才几岁?以前什么时候长过白头髮?」李淑茵望向赵毅:「老赵,那杜誉比咱们年龄小那么多,不是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吗?」 「是啊。」赵毅再也没了看报纸的心情,转而对赵捷说:「明天你带我和你妈去见见他。」 赵毅和李淑茵的态度让赵捷安心了不少。至少在杜誉面前,有了爹妈撑腰,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晚上,李淑茵在房间里翻找了许久,拿着几张相片走到了客厅。 「你们爷俩都过来看看。」她把相片都摆在了玻璃茶几上。 赵捷凑了过去,只见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有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身量清瘦,身形修长,抿着他薄薄的嘴唇,目光炯炯,眉毛弯弯。 赵捷只看了一眼,立刻认出了照片上的人。 「这是杜誉吧?」李淑茵询问。 「不是他还能是谁?」赵毅把相片拿起,仔细看了一会儿:「这儿还有日期呢,1965年4月15,他当时才虚岁十二。」 「妈,你们怎么会有他以前的照片?」赵捷很是惊讶。 「你师父当初生气不想要了,又没捨得扔,就都给了我和你爸,让我们帮他存着。」李淑茵解释道。 赵捷把茶几上的其他照片拿过来:全都是杜誉扮上之后的剧照。 「这张是77年他和你爸演完《飞虎山》在后台拍的。」李淑茵眯起眼,似是回忆起了多年前的光阴: 「这张是78年他和我演完《凤还巢》谢幕的时候,是他在省京剧团演的最后一齣戏。那时候他演出的机会极少,一年也就一两场,但是戏迷都很买帐。我还记着呢,他和你爸合作的那场结束之后,有个上来送花的观众说:『对唱就是要这样水平相当才好听』。」 赵捷仔细看去,发现杜誉的扮相和他想像中一样,潇洒风流,清新俊逸,宛如招贴画上的小郎君。 第5章 他的脑海中响起了他早已深深记住的唱腔和唱段,一瞬间静止的照片恍若鲜活了起来。 「明儿别睡懒觉,咱们一起床就去找他。」赵毅拍了拍自家儿子的嵴背:「不用担心,爸妈陪你一起去,他不敢怎么着你。」 第二天一大早赵捷一家三口就去了杜誉的住处。杜誉一如既往地站在摊位里面卖早点,忙得连抬头看人的时间都没有。 赵捷并没有上前打扰他,而是和李淑茵还有赵毅一起站在了巷子角落的阴凉地,一边乘凉一边等他忙完。 九点一刻,杜誉的早餐摊位送走了最后一名客人。赵捷在李淑茵的示意下走上前,试图跟对方攀谈两句。 「杜誉……」他开口唤道。 听见他的声音,杜誉见怪不怪了一般,依旧在低头收拾东西:「你怎么又来了?」 赵捷本想跟杜誉随便说些家长里短,然而不知怎的,他的注意力全被对方那一头参差零落的白髮吸引了去。 杜誉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因为他的头髮并没有半分染过的痕迹,赵捷也从没见过他戴帽子。从根上就已雪白的髮丝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出现在阳光下,显得干净又明亮。 霎时间赵捷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很想很想伸出手来,触碰一下杜誉的白髮。 他知道这样说不礼貌,但他的唇齿仿佛已经不再听从大脑的支配,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径直问道:「你的白头髮是天生的吗?」 好在杜誉并未觉得他唐突,而是压低了声音说:「当然不是,是曾经被一位故人逼到退无可退,愁出来的。」 「那位故人,不会是……」赵捷早有预料,但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就是你已故的师父、我曾经的大师兄,陈合英老同志。」终于,杜誉抬起了头,而后便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对中年夫妇。 他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小杜啊,」感受到了杜誉的目光,赵毅立刻走上前:「你还认得我吗?」 「赵哥,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和嫂子呀。」杜誉的表情很复杂,明明是在笑,眼里却含了一汪泪。 赵捷转头看了看他的父母,只见这俩人的情绪也跟平静二字没有半分钱关系。 「小杜,你怎么变成这样?成熟了,也瘦了。」李淑茵声音颤抖,一双手也跟着哆嗦。她望着杜誉的头髮,一时悲从中来:「这才几年没见,你这是……」 第9页 说着她竟泣不成声。 「我没事,我现在好得很。」杜誉急忙出言宽慰:「赵哥,嫂子,你们真不用担心我,真的。」 赵捷站在一旁,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了奇异的岁月流逝之慨。 由于出生晚,这些都是他从未参与过的事,向来在他的人生之外,却又与他息息相关、难捨难分。 待三人叙完了旧,他们终于想起来旁边还站了一个赵捷。 「这是……」杜誉惊呆了:「他是您二位的孩子?就是当年经常在剧场里乱跑的那个小康?」 小康是赵捷的乳名,他小时候大伙儿都这么喊他,后来他年岁渐长,就连李淑茵和赵毅也不这么叫了。 杜誉的话让赵捷陡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是他呀,你不认识啦?」赵毅不由分说地拽过赵捷的胳膊,把他小臂上并不明显的疤痕指给杜誉看:「这里他两岁的时候在剧场里摔的,你还记得不?」 「记得。」杜誉笑着点头:「那会儿我年龄也不大,才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李淑茵一边用手绢擦泪,一边低声问:「你这头髮究竟是怎么弄的?」言辞间尽是掩不住的心疼。 杜誉的笑容里增添了几分不自在的神色,他抬手把自己前额的发悉数向后拢去:「没事,嫂子你别多想了,我可好呢。」 说着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笑意僵在了脸上,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赵毅忽然意识到问题的所在,想出言补救,但是来不及了。 「哥,嫂子,你们让小康拜了那欺师灭祖的腌臜人做师父?」杜誉难以置信地转向赵捷。 「小杜,你听我们解释……」没等赵毅说完,杜誉突然发了疯一般,方才欣喜与动容的神色都荡然无存。 他立刻开始飞快地收拾东西,语气冷冰冰的:「我先回去了。」 「小杜!」赵毅拽住他的胳膊,试图做最后的挽留。 杜誉回过身:「哥,你们真是煳涂。那个人连自己的师父都不敬重,能给孩子教出什么好来?」说着他愈发气愤,说话声音都大了许多:「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他用力挣开赵毅的手,忿忿地大跨步走回了屋,留下一家三口在屋外面面相觑。 「妈,你们当初到底为什么要让我拜在我师父那里啊?」回去的路上,赵捷问。 李淑茵沉沉嘆了口气:「我们当然也想让你拜杜誉,可你进戏曲学院那年他刚辞职。那天是周末,我们都没上班,只听说他在京剧团团长办公室里又摔又砸,闹得很不愉快。你怎么拜?他怎么收?」 「而且陈合英老爷子当年是咱们省京剧团的副团长,这个时候你若是去拜他的死对头为师,只怕是不想要前程了。」赵毅适时补充:「你还这么年轻,人生的路一步也错不得。」 想起方才李淑茵的问话,赵捷替杜誉回答:「杜师叔说过,他的头髮之所以变白,是因为当年曾经被我师父逼到退无可退,忧愁不已,才成了这样。」 「我早就猜到啦。」李淑茵嘆惋地摇了摇头。 赵捷低下头:都是肉体凡胎的俗人,他不得不承认自家父母已经为自己的将来做足了长远的打算:「你们知道我师父和周老爷子断绝关系的事情吗?」 听闻此事,赵毅和李淑茵面面相觑,后者嘆气道:「这还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十年前他们关系很差,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对了,」去等公交的路上,走了几步之后,李淑茵转头问赵毅:「这些年好像从没听说小杜娶妻。」 「是没听说过。」赵毅细细回忆:「他师父在的时候他跟他师父住,老爷子没了之后他就自己一个人住,一开始是住在单身宿舍,辞职之后就搬走了。除了当时和他关系没那么僵的程云礼,没人知道他搬去了哪里。」 「程云礼当时也是咱们省京剧团的副团长,但总归是不好为了他跟陈合英闹什么。」李淑茵补充道。 赵捷在一旁默默地听,心里泛着酸涩。 「儿子,你怎么了?」他一路上的沉默寡言让李淑茵感觉到了异样,推门进屋后,她立刻问:「是不是你师叔的事让你不高兴?」 赵捷抬起头:「妈,我就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么这么复杂呀。」 随着砰地一声响,最后进来的赵毅关上了屋门:「你这才到哪?以后要经歷的还多着呢。」 「人就不能一门心思只钻研艺术吗?」赵捷郁闷地坐到沙发上:「我就想一辈子好好唱戏,不想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热爱京剧,尤其是对小生这个行当。学生时代他一直全身心地学戏,从那时起他就定下了一生的目标。 他不想升官发财,也不想争名逐利,只想在短短的数十载光阴里做个稳扎稳打的戏曲演员。如果能在继承前辈的基础上有所创新,更好不过。 不过在李淑茵看来,他这番话无疑是幼稚至极的。她被逗笑了,走过去坐到赵捷身边,轻轻拍了拍赵捷的胳膊:「不用着急,人各有命,该你经歷的一项也跑不掉。」 吃过午饭赵捷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掏出来一个软皮本。 这个本子有年头了,里面的白纸已然显出淡淡的黄。扉页写着赵捷的名字,再往里翻,第一页标註了日期: 第10页 1978年9月24日。 正是他和他的同学们从旧货市场上带回来杜誉录音磁带的那天。 往下看,是当时的少年用清俊但稚气未脱的字体记录下的戏词: 「我又不犯萧何相,有什么话儿共商量?将身跳过小溪涧。千岁有何话商量?」 「安静思生来命不强,自幼无父只有娘。千岁爷休要问其详,提起话来恨有长。」 一字一句都是他认认真真亲手写下的。 往后翻看,全是周派小生的戏。这个本子他一直用到中学毕业,《白蛇传》、《西厢记》、《四进士》、《状元媒》、《群英会》,其中的唱词和念白都被他工工整整地写在了上面。 他又伸手往抽屉里掏了一把,拿出了一个录音机和几盘磁带,其中大部分磁带中录的都是杜誉的唱腔。 这方小小的抽屉里有他全部的少年光阴。他对未来不切实际的幻想、失意时的慰藉、得意时的希冀,全在其中。 他忽然很后悔:倘若不是因为少年时的自己脾气拧巴又叛逆,再加上为了转去学小生和父母闹了矛盾,合该多去几趟剧团,说不定就能早一些与杜誉结识了。 赵捷抱着收音机躺在床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这三次去找杜誉都是在早晨,他想知道在不卖早点的时候杜誉会做些什么,想知道是否真的如杜誉自己所说,戏词都快忘光了。 「妈,我出去一趟。」赵捷走出卧室,向正坐在沙发上织毛线的李淑茵说。 「大中午的,这是去哪儿啊?」李淑茵放下手中的针线,往上推了一下几乎已经掉到鼻樑的老花镜。 赵捷不好意思跟她说自己又要去找杜誉,便立刻拽出师兄做挡箭牌:「我刚想起来,昨天下午下班之前跟我宋师兄约好了一起去爬山。」 「行,快去吧,小心点儿。」李淑茵重新拿起毛衣针:「你早些去,别让人家等着你,这是礼貌。」 赵捷赶忙应下,快步出了门。 第6章 他本来以为杜誉作为一个从省京剧团辞职的前京剧演员,会很忌讳跟人提起自己唱戏那些年的经歷,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赶到的时候杜誉竟然坐在住处的门口拉胡琴。 赵捷远远就听见了京胡弦声阵阵,他一开始以为是有票友来给杜誉拉弦,没想到放下自行车走上前一看,被一群退休老头老太太团团围住的却是杜誉本人。 此时已经过了午休的时间,外面时不时响起自行车的铃铛声。然而这片小天地却如世外桃源一般,大伙儿聚在这里,每一个人脸上都透着平静的喜乐。 杜誉也不例外,他像是被这人间的烟火气抚平了一切由旧时的纷扰带来的不悦。 午后天气温暖,他坐在屋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款式宽松的藏蓝色长裤上面铺了一块干净而规整的白色方巾。他用这块布垫着胡琴,微微垂眸,演奏得很投入。 「这位小哥是谁呀?」一曲终了,站在赵捷对面的一个老爷子好奇地盯着他:「我看着眼生,不像是咱胡同里的人。」 「是我朋友家的孩子。」没等赵捷想好怎么回话,杜誉却替他如实做了回答。 赵捷没想到对方已经注意到他了,无比惊愕地盯着杜誉,却只见对方缓缓站起身,轻轻一摆手:「过来。」 说罢就回了屋。 众人以为是杜誉家里来了客人,遂四下而散,另寻地方乘凉去了。方才还热闹无比的小巷深处只剩下赵捷一个人。 他在心底给自己壮了壮胆,推门走了进去。 杜誉的家很窄小,除了必备的功能性房间区域,只有里外两间小屋,但里间锁着门,外间也只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和两个木制的小板凳。窗下的角落里堆着他卖早点时用到的东西,占了小半间屋。 赵捷不禁疑惑:倘若杜誉吃饭睡觉都在这间屋子里,那另一间是做什么用的? 「坐下吧。」早已坐在板凳上的杜誉向他指了指另一个凳子。 这凳子并不高,高个子的赵捷刚坐上的时候觉得有些不舒服,束手束脚的。 杜誉并没有再问赵捷的来意,因为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在等着赵捷自己开口。 夏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屋里很是闷热。 赵捷把头低了一会儿,用尽了他肚子里的墨水来组织措辞,重新抬起头来时却把那些已经到嘴边上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杜誉并没有跟他相对而坐,而是稍稍侧了一下身,这让他的四分之三张脸出现在了赵捷面前。年轻而清秀的面孔映着花白的头髮,就像新柳与枯叶的交织。 望着他眼帘低垂的安静神情,赵捷心想:这很像一幅古代的文人画,透着清俊的风骨。 杜誉觉得热了,起身拿起蒲扇自顾自地扇了起来。他不着急,毕竟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终于,赵捷开了口:「杜誉,你都三十多岁了,怎么一直没找个媳妇?」 说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合时宜的话语。 显而易见的是,杜誉没想到赵捷会问这个。 他清了清嗓子:「找个媳妇成了家,就让媳妇和孩子住这种地方?」 赵捷顺着他的话又一次环顾四周,不得不承认,这的确不是个舒适的住处。 与屋子的大小无关,而是凌乱的家具处处透露出屋主人对生活的浑不在意。就好像他早已心如死灰,而房屋只是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第11页 杜誉接下来的话让赵捷大吃一惊。只见他慢悠悠地拿起自己的搪瓷缸子,轻描淡写地说:「更何况这是一间死过人的房子。」 赵捷目瞪口呆,少年时代和狐朋狗友们一起在宿舍熄灯后窝在被子里偷偷看的惊悚小说争先恐后涌入脑海。 不过杜誉接下来的话立刻破除了赵捷的恐怖幻想:「十二年前我师父就是在这儿过世的,当时陪在他身边的只有我一个人。」 「周荣璋老先生?」赵捷难以相信。 「要不呢?」杜誉喝了一口水:「我这辈子只拜过这一个师父。」 赵捷心里的滋味复杂得很,他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他比杜誉年轻了八岁多,八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经足够让他们拥有全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赵捷不得不反覆告诉自己,他和杜誉其实是两代人。 新旧交替的岁月里,飞速变化的世事让脚下这片古老的土地日新月异,也让他们之间不止有代沟这么简单的隔阂。 赵捷想像不出当初还不到二十岁的杜誉是如何在这间小屋里独自送走了周荣璋老爷子,他只觉得即便将来有朝一日他到了杜誉如今的年岁,也绝不会有对方此刻这般深沉的心思。 他以为他未来的年岁会和过往一样平静无波。 赵捷想起了在并不遥远的过去自己的师父陈合英因病辞世时的境况:年过花甲的老人躺在医院里雪白的病床上,身边有徒弟、学生,唯独没有他自己的结髮妻子与亲生孩子。 「小赵,」杜誉突然唤了他一声:「唱一段《辕门射戟》里的西皮流水给我听听。」 「啊?」赵捷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吓了一跳,甚至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见他扭扭捏捏,杜誉不耐烦了:「你上台给观众唱戏的时候也这么张不开嘴么?戏曲学校的老师是怎么让你毕业的?你师父也是这么教你的?」 「才没有呢。」赵捷立刻反驳:「我可是我们学校今年的优秀毕业生,汇报表演拿了特等奖。」 杜誉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与审视的意味。 赵捷没办法,只得忍住尴尬,站起身摆出身段开口唱道:「纪将军休要怒满膛,某家言来听端详,征战哪有息战上……」 他发誓这绝不是他的最高水准,连正常都算不上。 赵捷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从前即便是参加戏曲学院的汇报演出、台下坐满了学校的领导他也从未这样紧张过。 一紧张就容易出问题,还没唱几句,他竟然唱破了音。 这回的表现就连他自己听了也头皮发麻。 「行啦。」果然,他的唱腔引起了杜誉的不满,后者直接打断了他,颇为不客气地问:「这就是你师父倾囊相授传给你的本事?」 「是我学艺不精,见笑了。」赵捷的脸陡然红了。他站在狭小而闷热的屋子里,无地自容。 他早已做好了接受杜誉嘲讽的心理建设,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却没再对他拙劣的表现发表任何尖酸刻薄的话语,而是对他说:「你嘴里发音的位置太靠前了,这是不对的。」 语气比方才温和了不少,不大不小的声音散在闷热蒸腾的房屋里,仿佛给这夏日也带来了几分清凉。 赵捷怔了一下,心中又惊又喜,赶忙回应:「我马上就改,谢谢你。」 「站在那里的时候脚底下稳一点,别乱晃悠。」杜誉又开始喝水,说得似乎漫不经心:「否则容易散了精气神。」 赵捷迷迷煳煳地回了家,推门进屋时客厅的景象和以往并无差别:赵毅和李淑茵戴着各自的老花镜,一个看报纸,一个织毛衣。 「爸,妈,我回来了。」赵捷跟他俩打了声招唿,想去自己的卧室。 「站住。」他刚转过身,赵毅带着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赵捷,你过来!」 赵捷心下一沉:对于和自己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二年的父亲,他再了解不过。自家父亲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赵捷曾经围观了无数次赵毅用这种语气责骂他的徒弟们。 赵捷没有办法,只得战战兢兢地回到客厅,无比心虚:「爸,怎么啦?」 「你还好意思问我?」赵毅把报纸拍在玻璃茶几上:「老实交代,你今天下午到底干什么去了?」 坏了。赵捷心知谎话已然瞒不住,在脑海中飞快组织着措辞:「我……」 没成想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赵毅硬生生地截断了:「你别扯你师兄,两个小时之前我在公园看见他了,人家和他女朋友浓情蜜意地约会呢。你到底和谁去爬山了?空气吗?」 赵捷望向李淑茵,只见这个中年女人也在透过老花镜片无奈地望着他,想要从他这里听到一句真诚的答案。 赵捷低下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起杜誉。 然而这个动作却让赵毅会错了意。他以为赵捷是在刻意逃避这个问题,一时间怒上心头,起身走上前去一巴掌甩向了赵捷的脸。 赵捷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晕头转向,直接向后倒在了沙发上。 「你干什么?你以前可是从来没打过他的!」李淑茵见不得自家儿子挨打,赶忙上前拽住赵毅:「他都二十二了,成年了,不是个孩子!他自己心里有数,咱们得相信他才行啊。」 第12页 「他有数?」赵毅冷哼一声:「有数的人能瞒着父母出去?谁知道他去做了什么勾当!」他越说越气:「长大了,有能耐了,刚上班就学会骗人了。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臭毛病。」 「爸,我没有!」赵捷从没受过这样的对待,他委屈极了,再也顾不得旁的,把一切和盘托出:「我去了杜誉那里!」 这话一出,赵毅和李淑茵都愣在了原地。 第7章 片刻之后,李淑茵走到赵捷身边,分外不解:「你去找杜誉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不跟我们说呢?」 「我怕你们笑话我、责备我,说我没用、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成。」在两边受气之后,赵捷突然委屈起来:「而且他之前态度那么差,我怕你们生他的气、不让我去。」 「傻小子。」李淑茵无奈地轻轻抚了一下赵捷被打得微微红肿的面颊:「疼不疼?」 「不疼。」赵捷赌气似的别过脸,气唿唿地撂下一句:「我回屋休息了。」 一回房间,他直接躺到了床上,闭上眼睛后脑海里全是杜誉对他说的话。 赵捷知道自己的唱腔和功力都有很多不成熟不精湛的地方。如今他师父离世,宋同师兄与他一样年纪尚轻,在京剧这条路上少了指点他的人,他的不自信其实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的迷茫。 现在有了杜誉,即便那人从未答应过他什么,更未承诺过任何事,但赵捷就偏偏自顾自地做起了白日梦。 他想,杜誉这么年轻,看起来应该没有徒弟,倘若这人将来愿意回省京剧团继续上班,若能对师父不计前嫌,自己也可以厚脸皮地缠着请教他他,让他作为前辈教自己唱戏。 就这么盘算着,赵捷越来越有精神,几乎要把刚刚跟父母闹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 他翻了个身,突然开始后悔,觉得下午的时候自己应该以做个示范为由让杜誉唱上两句。他只听过杜誉的录音,还从没听过现场呢。 对了,那人还有胡琴。 赵捷越想越难受,心道:早知道就让他给我拉弦了,有琴托着腔,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唱成那样。 「儿子,」李淑茵在外面敲了敲门:「出来吃饭吧。」 赵捷勐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天已经快黑了。他本能地站起身,想走出去吃饭,但是被打的一侧脸开始隐隐作痛。 忆及方才赵毅打的这一巴掌,赵捷心里忿忿不平。他佯装睏倦,躺回床上对门外的李淑茵喊道:「妈,我不饿,你们吃吧,不用管我了。」 「你快出来。」李淑茵嘆了口气:「别闹脾气了。」 「我没有闹。」说完这句,任凭李淑茵说什么赵捷都不再应声。 大约摸二十来分钟后,他的房门又一次响了起来,这回过来的是赵毅。 听得出来他想做出一副温顺的语气,但总有未能克制好的不耐烦流露而出:「赵捷,再不出来饭菜就凉了!」 赵毅是个传统的北方男人,顾家,但不善言谈又格外好面子。在赵捷二十多年的记忆里,他从不记得赵毅向任何人低头认过错。如今能亲自来喊赵捷吃饭,他已经做到了极限。 赵捷当然知道这件事,不过他还是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出门,而后大摇大摆地走去了餐桌。 第二天是周末,赵捷依旧起了个大早,什么都没说就打算出门。 「赵捷,」刚起床的李淑茵走出屋门,睡眼惺忪地从餐桌上端起自己的杯子,轻声喊住了他:「你是要去找杜誉吗?」 赵捷「嗯」了一声。 「快去吧。」李淑茵嘆了口气:「等会儿我跟你爸爸说一声。」 临近关门,她仍不放心地嘱咐:「别忘了多少吃点儿东西。」 赵捷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过来,并非是他自讨没趣。从跟杜誉接触的这几次经歷来看,虽然这人表面上显得很不耐烦,但赵捷能感觉出来,他对自己并非完全不待见。 毕竟倘若当真厌恶到了极致,又怎么会有意无意地说那些提点指引的话呢? 归根到底,正如程团长所说,杜誉在意他的师父周老爷子。有这份孝心在,他总会念一点香火情。 赵捷明白这些,也理解程团长让他过来的良苦用心。 然而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千变万化,他方才是这么想的,可骑着车子往前了几步远,他又沮丧地想: 只怕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杜誉对赵捷的到来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熟稔地揉面、拌馅、烙饼,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没多分给赵捷一个眼神。 赵捷走上前,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 杜誉如他所说看了他一眼:「怎么伤着了?」 「因为你才伤着的。」赵捷也不再客气,直接拿了一个小马扎坐到他身边。 他这样抬头望着杜誉,视角的缘故,他感觉这个人很高大。 杜誉只穿了一件灰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条单薄的深色长裤,平整的身板被宽松的衣服遮住了,胳膊上常年练功留下的肌肉线条却毫无遮拦地露在外面。这让他看起来虽然清瘦,但是并不虚弱。 赵捷的视线掠过杜誉花白的头髮、凸出的蝴蝶骨、为干活方便而微微弯曲的嵴背,最终来到了他结实有力的小臂。 「跟我有什么关系?」杜誉用夹子把刚烙好的牛肉馅饼拿出来放到篮子里,饼还冒着热气、酥得掉渣。 第13页 「我昨天来找你,但是没跟我爸妈说实话。」赵捷实话实说地解释:「他们嫌我撒谎,生气了,才打了我。」 让赵捷没想到的是,听了这话,杜誉竟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带着一点努力压抑的戏嚯,让他看起来很是鲜活。 「杜誉,你这是幸灾乐祸,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赵捷颇为不满,伸手揉了揉自己昨天被打红的半边脸,小声嘟囔。 杜誉却没问他为什么来找自己还要撒谎,而是问:「你都工作了,可以申请单身宿舍了吧?怎么还跟你父母住在一起?」 「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说是不想让我住宿舍,想让我在家多陪他们几年,等以后结婚分房子了再搬出去。」 杜誉点点头。 正好这会儿来买饭的人不多,杜誉能腾出手来跟赵捷说几句玩笑。 「你今天又来了,不怕他们再打你?」杜誉轻轻挑眉。 赵捷摇了摇头:「我今天跟他们说了实话,虽然我妈看起来有些不乐意,但是我还是来了。」 杜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慢悠悠地取了一根放进嘴里:「是啊,来给我这个冥顽不化的老东西说好话赔笑脸,委屈了他们的宝贝儿子。」 赵捷被他这句话狠狠地噎住了。 「没有。」赵捷说。 「没有什么?」杜誉问。 「你才不是老东西。」赵捷望着他。 杜誉无可奈何:「你这孩子,说出的话总是这么无厘头。」 「我没有。」赵捷低声反驳,在心底默默地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气愤地说:「我二十多岁了,不是孩子,你别这样叫我。」 「行了,你快走吧。」杜誉重新开始忙碌,伸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小凳子:「不想走的话,去那坐一会儿也行。」 他看起来有条不紊,依旧旁若无人似的跟来买早饭的顾客寒暄。赵捷杵在旁边,无所事事的,只能看着他忙碌。 有个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小女儿来买包子。她大概并不是这个胡同里的住家,因为她接过塑胶袋之后逗自己的闺女说:「快跟爷爷说谢谢。」 小女娃的声音甜甜的,大概是由于看到了正在低头忙碌的杜誉花白的头髮,她毫不犹豫地说:「谢谢爷爷。」 杜誉却全然不在意,他抬起头,欣然应下了这个并不符合他年龄的称唿:「快去吃吧,好好吃饭才能长高。」 他的面容和声音都还算年轻,这让同样年轻的母亲意识到了自己在年龄判断上的疏漏,不由得有些尴尬。 杜誉沖她笑了一下:「合胃口的话明儿接着来呀。」 他和蔼平易,与先前面对赵捷一家人时可谓判若两人。 时过九点,太阳渐渐出来了。灿烂的阳光照在杜誉花白的头髮上,让他银色的髮丝有些反光。 「你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早已没了顾客,杜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对。」既然心思已经被对方戳破,赵捷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就是想让你来参加省京剧团的演出。」 「为什么呀?」杜誉问。 「我觉得你比我更明白这种演出的意义。」赵捷说得真诚无比:「这是对周荣璋先生的纪念、怀念,是在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让他知道他的艺术后继有人了、他的流派被发扬光大了。」 杜誉微微低着头,赵捷站在他身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决心趁热打铁。 「其实你也是想来的吧?」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试探。 杜誉没说话,手上的活也一直没有停。 赵捷觉得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只得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里外忙活的杜誉。 说来奇怪,赵捷先前一直觉得杜誉起早贪黑地卖早点是个苦差事,可如今在对方有规律有条理的生活中,他竟然瞥见了些许平淡生活的意味。 不同于赵毅和李淑茵多年相伴的夫妻,杜誉一个人站在这里,就好像能给自己撑起一片天地,自成一国似的。 没过一会儿,未吃早饭的赵捷开始饿得肚子咕咕叫唤。 这会儿巷子里除了他俩便再没有旁人,无论上班的还是上学的这个时间都忙得不得了,故而他肚子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到了杜誉耳朵里。 杜誉扯下一个最小的塑胶袋,包了一个没卖完的茶叶蛋塞到赵捷手里。 赵捷愣了一下,本能地想拒绝,但杜誉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扬长而去。 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最终还是非常「不争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鸡蛋虽然只剩了一点温热的余温,但对赵捷而言依然很好吃。 杜誉是个精细人,但凡他在乎的事情他都一定会做到最好,做饭也不例外。他做的茶叶蛋咸度恰到好处,既不乏味也不至于咸腻,滋味可口。 第8章 新的一周开始了。依照先前的计划,赵捷也参与进了纪念演出的排练,跟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青年花脸演员一起演一段《飞虎山》。 他表现得不错,程云礼时不时过来看几眼他们的排练成果,也会对赵捷满意地点点头。 但赵捷对于程团长的肯定实在是心中有愧:一想到他没能完成对方交代的任务,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而且这是他来省京剧团之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真可谓「出师不利」。 第14页 好在工作愈发忙碌,让他越来越少地有空闲的时间想起杜誉。 「小赵,」周五下班时宋同喊住他:「和我住一屋那小王今天回老家办事情了,周一才回来。我买了一只烧鸡,自己吃不了。咱俩去我那儿喝一顿吧?」 宋同这个提议对赵捷来说好似一场及时雨:他郁闷了整整一周,正需要这样的机会找人倾诉。 「好。」赵捷爽快地应下。 「你不去跟赵老师和李老师说一声吗?」宋同问:「我看你每天都回家吃饭。」 赵捷抿住嘴,一言不发。 他其实不想去说,先前杜誉对他说过的话已经牢牢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也觉得他该自己住了,毕竟哪个年轻气盛的人愿意永远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呢? 然而就在这时,刚下班的赵毅走到了他们跟前。 「聊什么呢?」他看起来对年轻人之间的话题很感兴趣,笑着问道。 想起之前不愉快的经歷,赵捷不再犹豫,而是直接抓住宋同的胳膊,理直气壮地对赵毅说:「宋师兄请我去他那里吃饭。」 说罢,他又故意问宋同:「师兄,你今天不跟你女朋友一块儿吧?」 「当然了。我要是和她一起吃饭的话怎么会来找你呢?」宋同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解释道:「她也回家了,今儿是她爷爷七十五大寿。」 赵毅黑着脸瞪了赵捷一眼,碍于有外人在,他不好发作,只得摆摆手敷衍地说:「赶紧去吧。」 宋同住的单身宿舍离他们工作的地方并不远,两人走着就能去。看着赵毅走远了,宋同一边走一边问:「你们父子俩打什么哑谜呢?」 「没有。」赵捷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直接否认:「就是稍微闹了一点不愉快。」 「好吧。」对于别人的家中私事,宋同一向没有太多的兴趣。 进了宿舍,宋同把灯打开,转身问赵捷:「我记得你酒量可不怎么样,咱们少喝点儿啤的吧?」 「行。」赵捷虽然郁闷,但还不至于自不量力。 宋同住的这间屋子在二楼的阴面,採光并不算特别好,但在这样的盛夏傍晚时分却能存留住几分难得的凉意。 两人住,屋子并不算大,好在住在这里的两个人都没多少东西,除了几件不同季节必需的衣服就只剩了两排书本。 宋同把摺叠桌拿出来,又把用纸包着的烧鸡直接放到盘子里,拿了两双筷子和一对玻璃酒杯,招唿道:「过来啊。」 赵捷回过神,坐到桌边的小凳子上:「师兄,你在这儿住着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挺不错的。住宿舍的优点这儿都有,缺点当然也一样没少。」宋同把啤酒倒进杯子:「你问这个干嘛?难道你也想申请单身宿舍?」 赵捷没说话。 宋同当他是默认了,立刻皱起眉头表示不解:「你闲的吧?跟你父母住不好吗?我要是像你一样家在本地,我才不想住在这里。」 「不一样。」赵捷反驳:「跟着父母住,总觉得自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凡事都被他们照顾、管束。人总该学会自己独立生活,你说对不对?」 「你看看你,多烧包啊。」宋同恨不得指着鼻子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爸妈一直在乡下老家种地,从当年生产队一直到现在包产到户。我想天天有人管还没这个福气呢。」 「谁说你没有?」赵捷洗干净了手,迫不及待地撕了一块鸡肉下来:「你马上就要结婚了吧?」 「快了。」提到自己好事将近,宋同难掩满面的喜悦:「我们说好了,下个周末我就去她家里见家长。」 「恭喜你啊。」赵捷笑得真挚:「等你结了婚,嫂子天天管你的时候你可别嫌烦。」 宋同笑着摆了摆手以回应他的起闹。 「到时候你也能分到房子了。」说话也没能耽误赵捷吃鸡肉。他最爱吃烧鸡外面的酥皮,再喝上一口清凉的啤酒。在夏日的夜晚里,这滋味简直过于美妙。 不过他喝得很克制:他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差,闹出笑话来就不好了。 「现在还能分到,以后不一定。」宋同一仰头,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之前看报纸上一直说要搞商品房,也不知道福利分房具体能分到哪一年。」 「这几年政策一直在变,我老家的亲戚前两天还给我爸写信,说分了责任田呢。」赵捷仔细想了一下:「前些年的房改不是说职工可以折扣买房吗?你要是手头宽裕,可以去试试。」 「算啦,明天的事情明天再烦。」宋同还没怎么动筷子,鸡肉就已经被赵捷吃掉了一小半。他赶忙把剩下的一个鸡腿扯下来:「你给我留点儿。」 赵捷的酒量确实不太行,几杯啤酒下肚就已经现出了明显的醉态。酒足饭饱,他放松了不少,平素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也渐渐浮了上来。 「我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啊?」宋同端着酒杯问他。 赵捷点头应道:「确实遇到了一件挺烦人的事情。」而后他把自己在杜誉那里碰钉子的过程一五一十告诉了对方。 「杜誉,」宋同啧啧称奇:「我只跟他远远见过几面,话都没说上两句。对我来说他基本上就是个活在收音机和师父遗物里的人。」 「师父的遗物?」赵捷突然想起之前负责收整陈合英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面前的宋同。 第15页 「对啊,」宋同指了指自己床底下的几个大箱子:「都在我这里存着呢。」 在赵捷的不断央求下,他只得同意找找看。 「咱师父命苦。」宋同把一个大箱子拽出来:「师娘跟他离和他们的儿子陈平一起出国了。之前他儿子说要来把这些东西都取走,到现在也不见人影。」 不过一年多的光景,箱子上已经落上了一层灰尘。宋同用抹布简单擦了几下,打开了锁着箱子的小锁。 这一箱东西主要是陈合英留下的书本和手稿。老爷子生前一直想多出版几本关于周派京剧小生教学的书,然而因为身体原因未能如愿,最后只出了一本,外加在杂志上零星发表了几篇散稿。 宋同一本一本地取出之前码整齐的书,在大箱子的最底下掏出了一摞信件。 「当初师父住院的时候我经常去给他送饭,每次他都让我把信上的内容念给他听。都是他自己之前写的,有时候他听着听着就开始掉眼泪。」 「这是什么?」赵捷接过东西。 「你自己看吧。」宋同站起身:「我弄了一手的灰,去洗洗手。」 装着这些信件的信封质朴无比、素白一片,上面什么字都没写。赵捷坐在宋同的床边上,满怀着好奇打开了最上面的一份。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陈合英记录心情的日记。开篇就是一首他自己写的小诗: 玉叶入泥淖,盛景成荒草。 转眼百年过,金银作雪飘。 我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上个月还能自己下楼,现在却不行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请了一位保姆同志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缠绵病榻一年有余,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徘徊在人生的边缘,我吃不下睡不着,躺在床上一闭眼,往事便纷至沓来、歷歷在目,搅得我片刻不得安宁。 自我十岁跟随先师周荣璋在上海滩登台演出,至今已有五十余年光景。我辉煌过、落魄过,烦扰过、也平静过,这辈子热热闹闹的,爱人、仇人、恩人、陌路人,什么都不缺,但也有憾事使我辗转难眠。 我万万对不住的人,一位是我的师父,一位是我的小师弟杜誉,还有我的妻子和儿子。 当然了,我不知道周荣璋先生在天之灵还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徒弟。当年我撂了狠话,想来他是不愿了。 等我百年之后,把我葬回上海吧。 「看了多少啦?」刚洗完手的宋同走了回来。 赵捷匆匆瞥了一眼这封信结尾的日期: 1983年12月30日,陈合英。 信纸的末尾有被浸湿过的痕迹,想来是执笔人写信时流下的眼泪。 「一封还没看完呢。」赵捷把信放下。 「这些都是师父在他最后的小半年留下的。」宋同一边嘆气一边从底下拿出了几封:「到最后师父连笔都拿不稳了,信里的字也写得不太清楚。」 赵捷取出最底下的一封打开,只见白纸上只写了六个大字: 错错错!莫莫莫! 字迹虚浮无比,可以想见当时陈合英已经不剩多少力气。 「日期是我标註的。」宋同指了一下这张白纸的右下角: 1984年2月25日。 「我想把这些信带给杜誉看。」赵捷抬起头望着宋同:「他如果知道师父最后对他的愧疚,大概会原谅师父。」 对方却显出了几分迟疑:「可是师父生前一直没这个意思,咱们要是擅自做主把它给了出去,会不会不太好?」 「也对。」赵捷重新把信件放回了床上:「以后再说吧。」 「你知道师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吗?」宋同忽然压低了声音问:「咱小师叔为啥这么恨他?」 赵捷被问得愣住了:「他信里没写吗?」 宋同摇了摇头:「我估计事情不小,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写到信里。否则他早就自己去找人家和解了,哪至于到死还这么痛苦?」 第9章 俩人正说着话,楼底下忽然响起了一阵喧闹声。 夏日闷热,宋同一回来就打开了窗户。争吵与谩骂毫无遮拦地从纱窗中传进来,让屋中人听得清楚无比。 「这是怎么了?」赵捷欲起身去窗户跟前看热闹。 宋同却拽住了他:「别大惊小怪的。这栋楼在宿舍区的角落,一墙之隔有一片小树林,晚上经常有小混混到这边打群架。」 果然,宋同话音刚落,酒瓶子破碎的声音响起,混杂在浓稠的夜色里,和混乱的人声糅合在一起。 「你还是别来住了,连觉都睡不好。」宋同无奈地往后一仰,上半身躺在了床上:「这回还不错,才七点多。之前有一次他们半夜十二点打架,硬生生给我乱醒了,后半夜我压根没睡着。」 然而宋同的话并没能让赵捷全然放弃出来住的打算,后者只是低声对他说:「谢谢师兄,我会再考虑一下的。」 赵捷到家的时候还不到八点,李淑茵和赵毅依然和以往一样坐在客厅各忙各的。 见他回来,赵毅推了一下已经掉到鼻樑上的老花镜,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师兄怎么样?」 「他当然不错,」赵捷实话实说:「快结婚了,下周就去人家姑娘家里做客。」 「是么?」听到这个喜讯,李淑茵难免喜上眉梢,却也难免羡慕:「你跟他年龄差不多,你也得快点儿有消息才行。」 第16页 「妈,这种事得看缘分,急是急不来的。」赵捷无奈。 「你还年轻,妈得跟你说两句。」这些话李淑茵早就想说了,今天终于得了契机:「你得向你师兄学着点儿,要找就找一个和你一样有正式工作的,咱们团里单职工和双职工分房子的待遇可不一样。」 「我师兄和嫂子有感情,他们结婚不是只为了那些条件。更何况……」赵捷本来想接着反驳说以后都是商品房大家都能买,可他张了张嘴,实在是不想再争吵,最后还是敷衍地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周一赵捷起得很早,匆匆洗漱过后就开始在客厅里练身段,还把刚出屋门的赵毅吓了一跳。 「干嘛这是?」赵毅皱起眉:「你妈还在睡觉呢,用功也不在这一会儿。」 「我就是心里没底,想多练练。」赵捷头上已经有了汗珠。 赵毅回头看了一眼钟錶,发现时间尚早,于是转头对赵捷说:「我看看你云手。」 赵捷给他比划了几下,果不其然,赵毅的眉毛越拧越紧。 「你师父辛辛苦苦教你的东西你都还回去了?」他用力拍在赵捷的肩膀上,语气倒是还算和善:「年纪轻轻的,怎么连点儿精气神都没有?没吃饭吗?」 这话一出,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妥:赵捷从早晨起来就在这里练习,确实没吃早饭。 「你歇着吧,我去买几根油条回来。」赵毅说着就出了门。 望着对方的背影,赵捷在心底默默反思:自家父亲确实没说错,在京剧这门艺术中,赵捷的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重新去洗了脸,洗净了头上的汗,开始对着镜子开始打量自己的脸。 赵捷想:我大概是太瘦了,不止力不足,有时候唱戏的气也有点儿不够似的,以后得加强锻鍊才行。 「赵捷?」大概是方才父子俩的说话声把李淑茵吵醒了,她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走出来:「你们刚才嘀咕什么呢?」 「没事,就是我爸指点了我一下。」赵捷在洗漱间里回应。 李淑茵走到厨房给自己端了一杯温水,对自家丈夫的行为颇为不满:「你爸就是好为人师,你别管他。一人有一人的方法,你师父之前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演。」 赵捷听了这话,愈发没底的心态和格外不是滋味的念想拉着他直直往下坠。 他走到厨房,可怜巴巴地对李淑茵说:「妈,可我学我师父的本事最多才学了一成,他老人家就撒手人寰。」 李淑茵望着他,心疼又无奈地嘆了口气:「你师父也是可怜人,年轻时收的徒弟好多都转行了,人到老年,连个能传承衣钵的徒弟都没正儿八经培养出来。」 正当这时,出去买早饭的赵毅回来了。爬楼梯的缘故,他也满头是汗。 「起来啦?」他接过李淑茵递给他的碗,把豆浆从袋子里倒了进去。 「你听听,你爸净知道说废话。」李淑茵笑了,并不想理会赵毅的寒暄,直接拿了三双筷子走出厨房。 「小赵,院里想在八月份办几场演出。你把你师祖纪念演出的事放一放,先排眼皮上的活。」 九点多的时候程团长找到了正在用《罗成叫关》的西皮娃娃调吊嗓子的赵捷,把下个月的演出计划递到他手里: 「你师兄有一出《白门楼》的任务,你就跟着薛老师来一出《状元媒》怎么样?」 「好。」这样的好机会赵捷求之不得,赶忙连声应下。 这是赵捷工作之后第一场正式演出,他卯足了劲儿想证明自己,把杜誉先前跟他说的几句话反覆琢磨,几乎到了烂熟于心的地步。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扮演的八贤王赵德芳的确讨喜,十足的精气神和精雕细琢过的唱腔技法掩盖了他身量清瘦的弊处,一登场就得了一片叫好。 当然了,这也有他的亲师兄宋同和他的父母坐在底下带头给他捧场的功劳。 不过来自掌声的肯定确实给了赵捷信心,他演得很顺利,念白与唱腔都韵味十足。 直到演至中间,他勐然发现观众席上来了一位他的「老熟人」。 杜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坐在了后排最边上不起眼的位置,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似是在审视他的一举一动。 其实赵捷站在台上,灯光太亮,台下近处如何他压根看不清。可杜誉偏偏坐在了远处的边角,这让赵捷一眼就能看见。 剧场的暗夜之中,杜誉的一双眼睛落在赵捷眼里明亮得过分。 扮柴郡主的旦角正演到因婚事不顺而分外生气的部分,用又急又气的语气念白:「你们姓赵的无有一个好人!」 赵捷愣在原地,傻了一样。 宋同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开始走神,在台底下一个劲儿给他提示,恨不得上台推他一把,然而却徒劳无功。 旦角演了多年的戏,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魂不守舍的赵德芳。好在她已人到中年,有丰富的舞台经验,便不紧不慢地走上前轻轻推了对方一下,提高声音重复说: 「你们姓赵的,无有一个好人呀!」 赵捷愣了一下,恍若大梦初醒,终于接上了她的戏:「啊!怎么把我也骂在其内呀?」 旦角松了一口气,接着一甩水袖:「不要在此虚情假意,快快与我请了出去吧!」 赵捷嘆气唱道:「叔王责来御妹怪,此事叫我怒满胸怀!」 第17页 后半程赵捷竭力想专心演戏,但他克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就想往杜誉坐的位置瞥一眼。 终于,一齣戏结束了,对赵捷的折磨也结束了。 大幕合上又重新拉开,赵捷鞠躬再起来时却发现,杜誉已然不见踪影。 他甚至没有卸妆的心思,穿着厚底的鞋、戴着一身行头,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这会儿天气并不凉快,戏服沉重,捂得他热出了一身汗,脸上的妆都有些花了。 赵捷出了剧院的大门,只见往来行人步履匆匆,压根没有杜誉的影子。 他忽然感到了一股绝望,心想:难道是我把他的事日思夜想,以致看花了眼吗? 好在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今天怎么回事啊?」 赵捷惊喜地回过神,只见杜誉依然穿着款式宽松而质朴的短袖和长裤,花白的髮丝迎着夜风微动,映着他刚过三十岁的年轻面容。 赵捷往前走了几步,厚底鞋的缘故,此刻他比杜誉高了一小块。 他抓住杜誉的小臂:「杜誉,你跟我去见程团长吧。」 杜誉颇为不耐烦地挣开他:「胡闹什么。」 夏日夜间闷热,赵捷的脑袋也成了一盘浆煳。他憋了许久,终于赶在杜誉彻底烦了他之前问出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我怎么不能过来?」杜誉瞪了他一眼,从裤兜里掏出门票:「我是正儿八经买了票的观众。」 「你为什么要买位置那么偏的票?」赵捷不解:「你缺钱吗?」 杜誉愈发觉得眼前这人怕不是个傻子:他就想来安安静静听一回戏,看看这位年轻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在这遍地都是老熟人的地方若是碰上了旧相识,该怎么打招唿?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人的心理素质竟然这么差。 杜誉摆了摆手:「我回去了,你赶紧去卸妆吧。」 「你别走。」赵捷拽住他的胳膊,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无比直白地脱口而出:「我知道你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我求求你了。」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杜誉一愣:「我是你师父最最看不上的人,你三番五次地求我,不怕把他老人家气得活过来?」 说着杜誉开始哈哈大笑,指着赵捷冷嘲热讽:「你跟他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不孝敬。」 说罢,他拂袖而去。 赵捷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作者有话说: 註:云手:京剧表演中的常用身段 第10章 回到化妆间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他踏进门,只见除了主演柴郡主的旦角还在卸妆之外,屋里只剩了他的父母和师兄三个人。 「你怎么搞的?」见他进屋,李淑茵赶忙走上前问:「刚才你爸出去找你,说看见你和杜誉在门口说话,是这样吗?」 赵捷并没有抬头,径直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默然了一会儿才说:「是。」 旦角卸完妆走了,出门前拍了拍李淑茵的肩膀,似是在劝对方莫要着急上火。 「他说什么了?」李淑茵接着问。 「没说什么,还是那样。」赵捷开始心不在焉地卸妆。 「瞧你那点儿出息!」在一旁生了许久闷气的赵毅终于咬牙切齿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个杜誉就是个祸害。认识他之前你是多么认真的一个孩子,结果现在连上台唱戏这么重要的事都能出纰漏。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就是记恨他师兄,才不想把你往正道上引。」终于,赵毅发出了无数家长都有过的慨嘆:「你被他带坏了!」 宋同站在一边,不知该如何化解眼下的局面,心急如焚。 李淑茵重重拍了一下赵毅的胳膊:「干嘛呀?」 赵捷卸妆卸到一半,带着半面的残妆回头望着站在一旁的三人:「爸,今天的事是我不对,可你不能信口胡言冤枉了人家。」 「我冤枉他?」赵毅更生气了:「他对你师父恨之入骨,你敢担保他没有这样的心思?你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认识他的时间还不如我和你妈认识他的时间久呢,你不知道他为人有多骄傲。」 「我敢。」赵捷勐地站起身,少年时的崇拜与嚮往之情瞬间重见天日。 他的脸上残存着几片雪白几片嫣红,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狼狈又决绝:「我要是像他那么优秀,我比他还骄傲。」 「行了,赵捷,少说两句。」眼见事态要恶化,宋同赶忙走上前搂住对方的肩膀:「演了一晚上戏,你肯定饿了吧?要不让叔叔阿姨先回家,你去我那里吃点东西。」 「就是啊,咱们快走吧。」李淑茵适时地打配合,劝说赵毅:「年轻人之间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咱们在这里只会让他们觉得拘束。」 说着她把赵毅推出了门。 快到剧院锁门的时间了,在宋同的帮助下,赵捷用最快的速度卸了妆换好衣服,又被对方拽着走了出去。 「你今天前半段演得特别好,真的,我都没演得这么好过。」时间已晚,街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站在剧院门口,宋同颇为担忧地望着赵捷:「后面到底是怎么了?你不知道,当时赵叔叔坐在我旁边,都快气疯了。」 见赵捷不说话,他又试探地问:「我听李阿姨说你以前可特别听话,几乎从不惹赵叔叔生气。」 第18页 赵捷做了一次深唿吸,终于平復了自己的心情,遂解释说:「演到一半的时候我看见了咱杜小师叔。」 「那又怎么样?」宋同不解:「管他台下坐着谁呢。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还能耽误你唱戏?」 「我紧张呀。」赵捷情真意切地解释:「一想到他在台底下坐着,我就紧张到快唿吸困难啦。」 「为什么?」宋同更纳闷了:「就是咱们京剧团的团长坐在那里,你也不该这样。」 「你不知道。」赵捷缓步往前走:「我开蒙的时候学的是余派老生,后来听了他的戏才决定改唱小生。我读书那几年买了好多他的录音带,每周回家都听。」 「我听说过,你崇拜他的艺术。」宋同跟在他身后,无比精准地总结。 「对。」赵捷并没有迴避:「但是……」 他说得艰难:「当年我不知道他跟咱师父有什么深仇大恨,我现在也不知道,然后我就被我父母安排着稀里煳涂拜了师。当然了,这事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我自己。」 「原来如此。」宋同明白了些许:「你觉得你拜了他的仇人,有愧于他?没脸见他了?」 「有点儿。」在对方的帮助下,赵捷自认为已然梳理明白了自己无比复杂的心绪:「而且我实在是太差劲了。他来看我的戏,我却演得不好,真让人害臊。」 「你怎么这样说自己?」宋同皱起眉。 「我说的是事实。」赵捷急得几乎要跺起脚来。 「行,就算他比你强很多,可他是咱的长辈,比咱多吃了那么多年的饭呢。」宋同拽住他的胳膊:「你这段时间就很有进步,做派的劲头比以前好多了,唱腔也醇厚了不少。等你到了他这个年龄,未必不如他,真的。」 月光交织着暖色的路灯光线,映着偶尔路过的行人们匆忙的神色。赵捷的思绪早已飞出了这片街区,就像人的灵魂出了窍,躯壳变成了一副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他想起了杜誉曾经说给自己的话,而那些话仿佛近在耳边: 「你发音的位置太靠前了。」 「站在那里的时候脚底下稳一点。」 「直起腰来,要有精气神。」 赵捷越发觉得自己的确是认准了人,毕竟对方简单的几句话就指出了他的要害所在,让他得了不小的长进。这样的眼光是现在的他自己全然不具备的。 「想什么呢?」宋同笑着轻推了他一把:「还在想咱小师叔?」 赵捷「嗯」了一声,转而笑道:「师兄,咱们走吧,我不想了。」 「这个给你。」宋同从背着的布包里掏出了一张硬质的红纸。 赵捷接过来一看,发现是结婚的请柬,上面写着他一家三口的名字。 他惊喜极了,转身盯着对方:「师兄!你真的要结婚了!」 「对呀。」宋同洋洋得意:「本来想今天你演出结束就给你们,没成想闹了这一出,叔叔阿姨心情都不太好,我也就没提。到时候一定得来啊。」 直到这时赵捷才从杜誉加诸于自己身上的影响中走出来,作壁上观一般,陡然发现自己方才的行为是多么荒唐。 他觉得自己是该回去跟自家父母好好认个错。 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宋同无奈地笑了。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师弟,这人心思重,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纠结些什么,更不知道哪句话就会让对方脑海里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你快回去吧。」宋同说:「别让叔叔阿姨担心。」 这个时间早就没了公交,赵捷来的时候也没骑自行车,他靠着自己的一双腿跑回了家。 好在他家离得不远。行至楼下,他往上看了一眼,发现自家客厅里亮着灯。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如他所料,给他开门的是李淑茵。 「妈,对不起,我不该任性。」赵捷先给他母亲道了个诚恳的歉,而后走进屋,走到客厅的沙发旁边。 赵毅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很显然是在等他先开口。 「爸,今天都是我的错。」赵捷坐到赵毅身边,留了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我太冲动了。」 赵毅沉沉嘆了口气,终于放下报纸,把目光移到了自家儿子身上。 「赵捷,你要知道,现在的剧场和以前的剧场完全是两回事。」他摘下老花镜,轻轻揉捏自己的鼻樑: 「以前哪有什么录像,一次唱得不好还有下一次。可现在呢?电视台录下来的东西是要播给全省人民看的,十年二十年后照样播。你错一句,保不齐一辈子都抹不掉。幸亏今天没人来录,要是有,你打算怎么收场?还能让人家都陪你重来一遍吗?人家得骂死你。」 赵捷羞愧得低下头,他知道对方说的都是至真至诚的肺腑之言。 「你妈说得对,你早就不是小孩了。我也不想跟你说太多废话,免得惹你心烦。」赵毅望着他:「你自己心里得有数才行。」 赵捷说不出话,只得拼命点头。 婚期将至,採买用品、预定酒店,宋同愈发忙碌,就连周末的上午也不能得空歇息。 赵捷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子上了楼。宋同宿舍的房门虚掩着,他轻轻一碰就开了。 他先跟宋同的室友打了个招唿,而后招唿道:「师兄,我把帮你买的喜糖带来了!」 第19页 「诶!谢谢!」正在收拾东西的宋同转过身:「你先等会儿,我也要出门,咱们一起走。」 「我准备再去买几条烟。」下了楼,宋同问他:「你要回家吗?」 赵捷眨了眨眼,格外迟疑。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而后才说:「我要去找杜誉。」 「你还去找他?」宋同哭笑不得:「你这个人啊,真是执着。」 「我想明白了,人活着这么不容易,在乎面子做什么?」赵捷说得大义凛然,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刑场英勇就义一般:「他要是能答应过来,是我任务的成功,也对咱们京剧团的演出有好处。他要是不答应,我也不会损失什么,充其量被他阴阳怪气地骂上几句,我全当是替咱师父受着。」 「你倒是想得开。」宋同笑了:「行,那我先走了。你也别太当回事儿,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目送着宋同走远,赵捷看了一眼手錶,发现已经过了上午十点。 这天艷阳高照,明晃晃的日光打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 杜誉的门前一反常态的没人。赵捷以为他在屋里,于是没多想,直接走进屋,却依然不见对方的身影。 他四处张望了一圈,发现与以往不同的是,一直锁着的里屋的门竟然开了一条缝。 第11章 赵捷心想,杜誉肯定在里面。他走上前,轻轻敲了敲这扇已经掉漆的木门,却依旧无人应答。 赵捷觉得奇怪,便透过门缝往里望去。不看不要紧,只看了一眼,他立刻惊呆了: 只见比他身处的地方宽敞了许多倍的屋子里满满当当,挂的摆的全是京剧演员的行头。 与省京剧团的演员们演出时的穿戴相比,杜誉的收藏看起来有年头了,但样式上却显出一派并不惹眼的华贵。 干净、舒服又不失文雅,一如他本人的气韵。 从外面看起来简陋无比的房子里,竟藏了一屋子的辉煌。 没等赵捷反应过来,杜誉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干什么呢?」 他被吓得一激灵,回过身去惊惧交加地与杜誉对视,心跳得异常快。 杜誉放下刚打满水的水壶,伸手越过赵捷把门拉过来关严锁好:「小赵,你父母没教过你吗?未经许可,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 「教,教,教过。」赵捷赶忙辩解:「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在里面,我没有想到……」 「看都看了,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杜誉冷哼一声:「才来过几回?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我没有。」赵捷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正在以不可控的速度升高。 「没什么事的话,你就赶紧走吧。」杜誉坐到一旁:「也不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看了就看了,别往外说就行。」 赵捷的心绪终于稍稍平復了些许,他望向杜誉,千思万绪汇成了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念头:此刻或许是个好时机。 他从旧资料里得知周荣璋过世前几年只有杜誉在身边照料,这一定是周老爷子留给杜誉的。 「你别不承认,你明明就是在乎,你比谁都在乎。」赵捷用尽全力想压制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却并不管用:「你对周荣璋老先生是最有孝心的,你也爱极了京剧这个行当,否则你压根没有必要关心我演得好不好,更没有必要留着这些东西!」 砰的一声,杜誉把水杯放到了桌子上。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盯着赵捷的眼神也凌厉非常,是一种被人揭穿了心思后的恼羞成怒。 「自作聪明。」他站起身,拽着赵捷的衣领把人拖到门边:「滚出去。」 「我不!」赵捷发觉在这样的情状下自己压根站不起来,索性不再挣扎,直接倒在地上抱住杜誉的腿:「我不能走!我今天要是走了,说不定我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到底想干嘛?」杜誉忍无可忍。 「你知道的,我想让你来演出!」 「滚!」杜誉终于挣开他,用力关上了门,再也不理会门外人的叫喊。 赵捷失魂落魄地走了。而杜誉独自坐在屋里,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拎回来的水还没放到炉子上烧开。 他很是头疼,缓慢地站起身之后推开里屋的门走了进去。 赵捷说得没错,每一句都是实话。但也正因为他说了实话,才让杜誉发了这么大的火。 「师父,徒弟没用啊。」杜誉攥住一件白色蟒袍,感受着布料的质地,竟泣不成声。 第二天一大早,赵捷如往常一样和赵毅、李淑茵一道去省京剧团上班。然而赵捷还没进排练大厅,却发现化妆间的方向一反常态地围了许多人。 「赵捷,你小子可真有本事!」程云礼远远就瞧见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走来:「他是多么固执的一个人啊,你是怎么把他劝过来的?」 「谁呀?」赵捷心头一震,但他不敢确定,还是小心翼翼地发问。 程团长索性拽住他的胳膊带他穿过人群,只见最里面站着一个已经扮好了的小生演员。从背后看,这显然不是他师兄宋同。 「杜誉?」赵捷难以相信:「我不是在做梦吧?」 闻言,杜誉回过身来,一边整理洁白无瑕的水袖一边说:「你当然不是在做梦。」 赵捷觉得自己似乎愣神了一会儿,等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竟然已经走上前,站在了杜誉身边。 第20页 「小杜,真的是你?」几个和赵捷差不多时间走过来的老演员同样满脸难以置信。 「不是他还能是谁?」程云礼笑得和蔼:「行了,咱大伙儿该干嘛就干嘛去吧,想跟小杜叙叙旧也不急在这一时。」 众人也确实有各自要忙的事情,于是纷纷散了,只有赵捷还留在杜誉身边。 「小赵,」程云礼招唿他:「干嘛呢?」 赵捷看了一眼杜誉,转身说:「程团长,我今天上午想观摩我小师叔唱戏,跟他学习一下,我也好有所进步。」 程云礼无奈:「行。等会儿我路过排练大厅的时候顺便去跟拉胡琴的蒋师傅说一声。」 说罢,他也离开了。化妆间里只剩下了赵捷和杜誉两个人。 赵捷这才有心思仔细打量杜誉的扮相,只见他那张清秀的脸被脂粉覆盖,非但没有模煳他本来的面目,反倒让他的五官愈发明朗。 杜誉的眼尾本就微微上挑,如今扮了吊梢眼,比他平素的模样又添了几分英气。他的白髮在勒头之后被头上的冠尽数挡住,这使他看起来仿佛是个真正的年轻人。 他虽瘦削,可底子好,端的一副周正无比的长相,让他的面容像极了文人的山水画,浓墨重彩与留白神韵合二为一,眼波盈盈、眉宇锋利,非大家手笔不能为也。 赵捷一时间看呆了。 「你今天准备练哪一出?」他问。 「看不出来吗?」杜誉反问。 赵捷的大脑早就停止了运转,此刻除了怔怔地摇头,他仿佛失去了语言和其他的行为能力。 「《辕门射戟》,吕布。」杜誉懒得为难他。 怪不得。赵捷在心底感嘆。 温侯神射世间稀,曾向辕门独解危。 这齣戏里的吕布本就是该俊扮的,越是英俊潇洒、唇红齿白、俊朗非凡,才越是贴近戏里的人物。 威震一方,睥睨天下,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衬得旁人俱是插标卖首。 「走吧。」杜誉轻轻推了他一把。 进了排练大厅,文武场都已经准备完毕等着了。 「今天响排?」赵捷问出来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对。」杜誉点了点头。 「可是你刚回来,会不会……」 杜誉知道他想问什么:「都是老熟人了,默契自然是有的。」 话音落下,他笑着跟坐在一旁的众人打了个招唿。 「小杜啊,」蒋正清看向他的眼神欣慰无比:「你肯来就好啦。」 片刻过后,扮演纪灵、张飞和刘备的演员也走了进来。 杜誉向蒋师傅递了个眼神,对方会意,原本安静的排练大厅瞬间无比热闹。 其实响排的时候没有必要扮得这么齐全,但是赵捷明白杜誉的意思: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正儿八经登台演出过了,通过这样的方式,能让他更快找到感觉、进入角色。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赵捷早就把载有杜誉唱段的磁带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可如今跨过了设备的转录,他坐在离杜誉极近的地方,还是会因为听到、看到的而感到震惊。 杜誉说话声音低沉,唱起戏来嗓音却极为亮堂。周老爷子在数十年的舞台生涯中打磨形成的婉转却不失英气的唱腔被这人掌握得极好,多一分则过于尖锐,少一分则过于柔媚。他对于龙虎音的运用、轻重音的雕琢、虚实气息的把握都近乎完美无缺。 分不清是吕布还是杜誉。 赵捷一边赞嘆一边想:称他一句周荣璋再世都不为过。 这么想的不止赵捷一个人。 杜誉这一段发挥得太好,中间休息的时候几个老前辈纷纷议论,说这几乎要赶上盛年时的周荣璋了。 「杜誉,」赵捷走向倚墙歇息的那人:「你的做派和尺寸咋都这么到位?」 杜誉笑了,手里把玩着翎子:「练得多了呗。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几个字你天天看,竟然忘了?」 他探身从不远处的木质书桌上摸过一包烟来,本想自己点上一支,抬头看了一眼满屋的人,终究作罢:「更何况我从小学唱戏,练到今天可不止十年。」 「小赵,你还不知道吧?」弹月琴的许慧兰笑着说:「你师叔开蒙早,他的母亲就是大名鼎鼎的程派大青衣杜心苓老师。」 「真的吗?」赵捷很是惊喜:「我是听着杜老师的戏长大的,最爱她那一出《荒山泪》呢。」 「奇怪了,我认识的戏迷都喜欢《锁麟囊》、《四郎探母》、《龙凤呈祥》,你倒是独闢蹊径,偏偏爱听《荒山泪》。」杜誉轻轻皱起了眉:「年纪轻轻的,怎么喜欢这么悲的戏啊?这齣戏我母亲在世时并不常演。」 「人活着就是苦,我喜欢真实的东西。」赵捷说。 「你有什么可苦的?」杜誉觉得匪夷所思,遂调侃道:「你爸妈把你从小宠着养大,不缺吃不缺穿、没病没灾的,你哪里苦了?」 他摇了摇头:「也罢,等你以后真正懂得了那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苦,或许就不爱看这些了,看着心里难受。」 「才不是。」赵捷反驳:「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早年幸福的,以后也未必不会苦。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 许多年后,赵捷想起他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时对杜誉说过的这番话,心中不免自嘲:果然啊,前人说得不错。 第21页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作者有话说: 温侯神射世间稀,曾向辕门独解危。《辕门射戟》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第12章 「这么说来,你应该很喜欢《梦》。」杜誉望着他,懒得争辩较真。 「对。」赵捷拼命点头:「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正嘆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从中学到现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那套《红楼梦》我看了将近十遍。」 「少不看红楼,没听说过吗?」 「听说过,我爸妈以前也不太贊成我读,可我就是喜欢。」 杜誉笑了,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程云礼不知何时来了这边,见杜誉和赵捷你一言我一语聊得起劲,他难得的舒展开了眉心:「小杜啊,看来小赵这孩子跟你很有缘分。」 听了这话,杜誉似是有些不高兴。他冷笑几声,瞥了一眼赵捷:「我跟他师父也有缘,都是孽缘。」 程云礼自知无话可说,苦笑着摇了摇头。 听了这话,赵捷也很是无奈,他刚想说些旁的,却发现赵毅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杜誉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他向赵毅点头示意,目光接触的那一剎那,双方都不约而同地立刻移开了视线。 「我去看看。」说罢,赵捷跑到自家父亲身边。 「过来。」赵毅把他拽出屋门,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对你这个态度,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爸,你根本不了解他。」赵捷的话里藏不住笑意,清澈而纯粹:「他那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为人好得很,『冷眼人还有热心肠』呢。」 「胡说八道。」赵毅打量着自家儿子:「自以为是的傢伙,这话还轮不到你跟我说。」 他嘆了口气,走到角落,见四下无人才说:「你乐意亲近他,当然不是坏事。咱们不害人,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被别人害了。当年他和你师父闹成那样,其中许多细节他们不愿说,咱们也不知道,几个人的恩恩怨怨就像无底深渊一般。说他不记恨,肯定是假的。人之常情的事,咱都理解,但你要小心,以免他把对你师父的怨气都报復在你身上,让你白白吃亏受委屈、搭上一辈子的前程。」 见赵捷不作声,他又问:「你听明白了吗?出来工作不比你当初在学校的时候,那会儿单纯,也少见利益纷争。现在你必须学会如何保护好你自己。」 「我知道。」赵捷低下头:「爸,我先回去了。」 然而再次回到排练大厅,里面却只剩了蒋师傅和其余几个人在一同收拾东西。 「杜誉呢?」赵捷立刻问。 「去卸妆了。」蒋师傅笑着说。 闻言,赵捷立刻转身往化妆室的方向跑,在看到他心中所想之人后,他又一次怔在了原地。 杜誉先把头面卸了,妆还带在脸上。雪白的脸与银白的发一齐出现,只有妆面带有几抹胭脂红。他的面容本就稜角分明,如今因为瘦削显得更甚。他的鼻樑高挺而规整,整张脸的线条实在是流畅得过分。 赵捷发现看呆了的不止自己,还有同在后台的几个老前辈。 只见一位鬚生演员走上前,几乎要哭出来:「小杜啊,你太像你师父了。」 另一位花脸演员在旁应和:「是很像,比当年的陈老爷子还要像一些。陈老爷子是唱腔和做派像,可你神就神在连扮相也有周老闆的八九分神韵。你要是能稍微胖一点、脸再圆润一些,就更像了。」 另一人走过来开玩笑:「别人都说外甥随舅,小杜,你该不会是周老闆的外甥吧?」 杜誉原本心情不错,听了这话,他的笑意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要胡说,我跟我师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小赵,」程云礼把站在门口赵捷招唿过来,着意跟杜誉套近乎:「你师父走得早,不如你重新拜在你杜师叔门下,免得你年纪轻轻无人指教。」 「不必。」没等手足无措的赵捷回过神,杜誉先一摆手:「他既然与我同为周派小生,入行比我晚,我还能不教他吗?」 他说得极为坦荡:「不止是小赵,咱们省京剧团里所有的周门弟子、戏校里的学生、甚至全国各处的周派小生,但凡有求教于我的,我绝不会有半分藏私。」 「小赵,听见了没有?」程云礼笑着拍了拍赵捷的肩膀:「多跟你师叔学着点儿,争取跟你师叔一样厉害才行。」 2022年清明,夜晚,遥城大剧院。 「哎哟,二位老师怎么还在这儿呢?」赵捷讲到一半,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语。 来者正是剧院的门卫,见林绩连妆都没卸,他实在费解:「这都十一点了,快回去吧。」 「都怪我,光顾着跟他说话,忘了时间。」赵捷笑着站起身,对林绩说:「卸妆去。」 天色已晚,公交和地铁都已经停运,林绩开着车把赵捷送回了家。 赵捷住在福利分房年代省京剧院的家属区,他住的那栋楼始建于八十年代。以当下的标准来看,他的房子并不算大,两室两厅。 第22页 这里原本住满了省京剧院的职工们,然而随着时间的变迁,新千年之后赵捷的老熟人们或是搬去了更大、更新的房子,或是跟着自家儿女去含饴弄孙,如今他的左邻右舍住的大都是刚毕业收入不高的学生租客。 年轻人们喜欢熬夜,哪怕已临近午夜,周遭也都灯火通明。 「师父,真对不起。」林绩面露愧色:「耽误您休息了。」 「不要紧,我又不用上班。」赵捷笑呵呵地进了屋:「是我讲起来无边无际,耽误了你才对。」 自从三年前因身体不好办了内退,他的日子便格外清闲。在日復一日极有规律的生活中,在极偶尔才会上台的演出里,赵捷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 杜誉这个人当真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吗?他真的曾经拥有过那样的岁月吗?还是说一切都只是他个人的臆想?是他对回忆的美化? 但迷茫很快就被现实击得粉碎: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处处都是杜誉留下的痕迹。他看过的书、写过的字、读过的报纸、拍过的相片、录过的音,无一例外都被仔细地保留在了卧室、厨房与客厅里,保留在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反观赵捷,宛如一个守着回忆不肯离去的守墓人。 「师父,您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林绩有些不好意思。 「坐下歇会儿吧。」赵捷指了指客厅里的老式沙发。 「好。」林绩笑着应下。 屋子的陈设极为简单,桌椅与柜子都是木质的,谈不上款式,一看就是上个世纪的风格。 「大晚上的,我就不给你泡茶了,省得你回去了睡不着觉。」赵捷给他端来了一杯温开水。 「谢谢师父。」林绩伸手接过。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就在赵捷想要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家的时候,林绩终于重新开口:「师父,听你说了这些,我咋觉得杜誉这个人似乎不太好相处呢?」 赵捷被逗笑了:「人无完人。他又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肯定有他自己的脾气。」 说着他轻轻垂下眼:「当然了,你也可以管这叫缺点。我们都有缺点。」 林绩点了点头:「可能像他这样有本事的人都比较有个性。」 「是这个道理。」赵捷笑得开怀,头上的白髮和眼角的皱纹昭示着他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个不大不小的铁盒子。 「这是什么?」林绩问。 「一些老物件。」 林绩在赵捷的授意下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排列的全是信封,整整齐齐。 「是师伯当年留下的师祖遗物?」林绩想起了赵捷方才的讲述。 「不止那些。」赵捷却说。 他戴上老花镜,在盒子里翻找了一阵,终于取出了一封信。 林绩探头望去,没成想信封上写的竟然是他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名字:杜心苓。时间是过于久远的1952年。 七十年前了。 他看着赵捷把信封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句话和两行诗,字迹秀气无比: 魂牵梦萦廿秋过,青丝白髮尽蹉跎。 可怜泪遍三更后,空余湖上一钓波。 两天后,赵捷独自坐公交车去了当年的平原街。 那条巷子曾经很窄,每次杜誉的摊位摆上都会占掉小半条街。赵捷站在那里,恍惚间似是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自行车铃响。 那是他记忆里的声音。 说起来赵捷在附近其实有一处房产。杜誉过世前把包括平原街的老屋在内的全部东西都留给了他。给杜誉办完身后事,他把行头一类能捐给京剧院的都捐了出去。几间老屋捐不了,只能自己留下,后来赶上拆迁,他得了新房作为补偿。 但他已经好几年没到过这里了。 故地重游之际,那些早已老去的回忆突然鲜活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占据他全部的脑海与视线。 汽车喇叭此起彼伏,硬生生把赵捷拖回了现实。 老街不知道已经被翻修过多少回,如今已是清一色的柏油马路。路两边有被绿化带隔开的人行道,再往边上看,两侧尽是整整齐齐的小店,就连挂在大门顶上的牌子都是统一的风格。 行人如织,生生不息。 漫无目的之时,赵捷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家早餐店。鬼使神差的,他缓步走了过去。 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在打扫卫生的店员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已经过了上午九点,在店里吃饭的大都是还在放假的年轻学生,早就过了老年人吃饭的时间。 赵捷早在两个多小时之前就在家里吃过了早饭,肉馅的蒸包配小米粥,再加一个水煮鸡蛋,可他还是走了过去,在点餐的窗口前愣神站了许久,直到一个排在他后面的年轻小伙子忍无可忍:「老爷爷,您到底买不买饭呀?」 「哎哟,不好意思啊。」赵捷面露愧色,往前走了小半步,对店员说:「小姑娘,给我来一个茶叶蛋、再来两个猪肉白菜包子吧。打包带走。」 作者有话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正嘆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曹雪芹《好了歌注》 冷眼人还有热心肠。京剧《江汉渔歌》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第23页 少不看红楼,指的大概是《红楼梦》的很多内容少年人不易理解、但也无需理解,如果早早的就看透了,等到中年老年了又看什么呢? 第13章 1984年秋。 「新娘子来喽!」酒店门口极为热闹,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站在那里,迎接今天的主角。 从车上下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她娇小清秀、化了淡妆,穿着大红的衣裙,头上还戴了红花,喜悦之心溢于言表。 同样打扮得喜庆又正式的宋同快步走上前,满面春风地牵住他那美丽的新娘,在众人的欢唿与起闹声中走进了酒店。 「这小姑娘是咱们省京剧团新来的弦师,可优秀了。」李淑茵沖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说:「是不是啊,老蒋?」 被唤的男人正是省京剧团里拉胡琴的蒋正清师傅,约莫四十出头年纪,与李淑茵夫妇年龄相当。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不住地对李淑茵点头。 赵捷却觉得没趣儿:他当然知道自家母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 于是他低头吃了两口菜,再抬头时突然发现他们这一桌竟空了一个位置,就在老蒋边上。 「妈,还有人没来吗?」赵捷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进门的时候是你爸去签的名。」李淑茵转身问赵毅:「咱们这桌都请了谁呀?」 赵毅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去,伸手指了一下空位:「除了杜誉,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派头?请都请不来。」 赵捷正要把凉菜往嘴里送,听了这话,他拿筷子的手滞了一瞬。 好在没有人关注到他,饭桌上仍是酒杯与欢声笑语相交错。 活宝一样的司仪站在台上,一个劲儿拿两位新人打趣。赵捷看热闹入迷,完全没意识到来了一个人。 倒也怪不得他,毕竟全场乱闹闹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宋同和他那漂亮优雅的新婚妻子吸引了去。而杜誉也不声不响,他穿着旧布鞋,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落座之后也只跟坐在身边的人打了招唿。 赵捷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他瞪大了眼睛,发现杜誉确实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来了。而且难得的,杜誉望着台上的新人,脸上竟然露出了些堪称温和与欣慰的神色。 「杜誉。」赵捷喊出了声。 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鼎沸的人声里,但杜誉听见了。 杜誉望向他,沖他点了点头。 赵捷有很多话想问他,于是转而对老蒋说:「蒋叔,咱俩换个座吧?」 「闹什么?」李淑茵白了他一眼,低声道:「老实一点。」 「没事,咱坐哪儿都一样。」幸而老蒋为人和蔼平易,非但不介意,还帮赵捷打圆场:「孩子高兴就行。」 「你还真来了?」一坐到杜誉身边,赵捷就迫不及待地问。 「你师兄结婚是他一辈子的大事,我能好意思不来随个份子钱?」杜誉笑了。 咂摸着杜誉话里的意思,赵捷又一次感受到了代沟。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这么想。」他说:「婚姻虽是终身大事,却不再是为了把两个人的一辈子死死绑在一块儿,而是因为爱情、想给爱情一个交代,而且结婚也不再是人生的必选。」 杜誉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好似在说:年轻的毛头小子懂什么。 「结婚和恋爱不一样,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是两个人组建新家庭,也是两个人一起选择的生活方式,要负法律和道德责任的。」杜誉慢条斯理地反驳:「在实际的情况里,爱情什么的反倒需要往后靠。」 「土老帽儿,你们这一代人就喜欢讲责任。」赵捷说:「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每个人的意愿都应该得到尊重。人不应该背着枷锁生活。」 「不要极端理想化,也别玩杯水主义,凡事过犹不及,自由恋爱和责任并不冲突。不止是家庭,你在这个社会关系里,就该为你的位置负责。你是你父母的儿子、你师父的徒弟,是省京剧团的演员,将来还会是别人的丈夫、父亲,你就得做好你该做的事,任性不得。」 赵捷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但并不想在这场只有他们两人参与和见证的争辩中认输,而且认为自己没错,故而撇了撇嘴:「那你说,我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在其位、谋其职,孝敬父母、尊师重道、敬业乐群、教育后辈。」杜誉冷哼一声:「你师父差得远了,别跟他学。」 「赵捷,快吃饭。」看他跟杜誉窃窃私语良久,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赵毅忍无可忍:「总打扰你师叔做什么?」 杜誉重新笑了起来,眯着笑眼与赵毅对视了一秒。 「看见了没?你得争取成为你爸这样的人才行。」他故意提高了声音。 赵捷象徵性地夹了一口菜,低声道:「可是我不想过他这样的生活。」 「他怎么啦?他家庭美满、事业有成,这样的日子不好吗?多少人求之不得。」杜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捷思忖了一会儿,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活得很累,每天考虑的东西很多,一点儿也不自在。」 「自在都是有条件的。正是因为他劳累,才成全了你的自在。」杜誉笑了,难得他心情好,愿意和赵捷多说几句:「更何况这世上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哪有不劳累的人?我可没认识过。」 第24页 「人就不能活得随心吗?」赵捷疑惑。 「不能。」杜誉说得直截了当:「这个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世界,自私自利只能害人害己,故步自封只能被社会和歷史淘汰。」 「我说的不是自私,也不是陈腐。」赵捷说:「我是指如果我不伤害别的任何人,我能不能选择我想要的?」 杜誉被他问得怔住了,许久之后才反问:「你想要什么?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也不知道。」赵捷低下头,年轻的迷茫使他说不出话:「反正不是像他们那样。」 杜誉忽然想起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原本不该浮上心头。 「可是,你又怎么能确保你没有伤害到别人呢?」他问:「古人说『三思而后行』,事情一旦做下,可就收不回来了。」 说罢,他轻声笑了:「人情世故是一笔烂帐,从来都算不清楚。小赵,你还年轻,太理想主义了,倒也正常。你若是想活得离经叛道、想做个特立独行的疯子,也很正常。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但是我觉得,说到底,人不能总是只想着自己。」 赵捷低头不语。 「恭喜你啊,小宋。」新人敬酒到这一桌了,众人的声音打断了赵捷的思绪。 赵捷站起身,在长辈们都说完祝词之后才说:「师兄,嫂子,恭喜你们。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好嘞。」宋同笑得合不拢嘴。他用没拿酒杯的手揽住赵捷的肩膀,打趣说:「你也得抓紧时间行动才行,赵叔叔和李阿姨天天惦记着呢。」 2022年。 「小林,今天是五一假期的第一天,你不在家里陪孩子么?」一大清早被门铃乱醒的时候赵捷还以为是哪个老伙计来找他叙旧,结果打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林绩。 「孩子昨天一放假就跟着他妈去他姥姥家玩了。」林绩笑道:「我闲着没事,出去跑了几圈,顺道来您这里坐一会儿。」 咱俩住得可不算近,你去哪晨练跑步能顺道?赵捷回过神,无奈地说:「快进来吧。」 「我想着这个时间您大概没吃早饭呢,就买了油条和豆腐脑。」林绩并没有空手来:「我记得您不爱吃太咸的,就把调料单独装了小包,您看着放。」 赵捷去厨房取了碗筷:「你吃了没?」 「我吃过了。」林绩赶忙说。 赵捷仔细回想了一下:林绩这小子当年刚拜师的时候确实经常到家里来,甚至为了学艺方便还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可自从他成家有了孩子,生活就忙碌了许多,少有时间过来。 今天既不是年节也不是自己的生日,更没出任何事,他怎么突然一反常态了? 「小林啊,」赵捷喝了一口豆腐脑的汤汁:「你今儿个怎么想着来我家里了?」 「说来惭愧,这些年我总是想不起来到师父这边看看,是我这个当徒弟的照顾不周。」林绩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知道你没时间,家里忙工作也忙,所以有什么要紧事我都去省京剧院找你说。师徒如父子,咱爷俩不用讲这些客套,显得生分了。」赵捷摆了摆手。 见林绩不再说话,赵捷抬头盯着他:「老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呀?」 「师父,我是真心觉得我该多来跟您聊聊天。」林绩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还有就是,上次您跟我讲的杜誉师叔祖的事情,还没说完呢。我心里痒,得来找您问个究竟。」 「原来是为了他呀。」赵捷笑了,恍然大悟。他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干净嘴:「你想听什么?尽管问吧。」 「上次您说,杜师叔祖终于答应参加省京剧院办的纪念演出。」 「是。」赵捷眯起眼回忆:「当年我求了他好多次他才肯来。」 「我前阵子休班的时候在家里把那次演出的录像找出来看了一遍。」提到这里,林绩两眼放光似的:「我看到杜师叔祖的《辕门射戟》了,是最后一个上台的大轴戏呢。」 林绩的话把杜誉带回了几十年前的那段时光:「是啊,他那会儿正当盛年,又卖足了力气,当然是最好的。」 第14章 1984年。 初冬时节,空气里已经有了凉意。每日清晨出门的时候,儿时落下鼻炎老毛病的赵捷总是觉得鼻腔被冷风灌得难受,后来总得戴上棉布口罩才敢往外走。 与此一同成了习惯的还有每周对杜誉的期待。遗憾的是那人不爱张扬,每每赵捷还没意识到他的到来,他就已经准备离开了。 除此之外,是否要申请单身宿舍的事赵捷已经纠结了许久,至今也没下定决心。 生活如流水一般平静地一路向前,周五下午赵捷找宋同吃了一顿饭,回家的时候发现竟然只有李淑茵一个人在沙发上坐着。 「妈,我爸呢?」赵捷脱掉外套挂起来,好奇地走上前坐下。 李淑茵指了指紧闭的屋门,压低了声音:「在给报社写专栏文章。他这人较真,一下班就把自己闷在里面,饭都不吃。」说着她嘆了口气:「你爸活到这个年纪,都多少年没动笔桿子了,还不知道要写多久。」 「怎么还有这种任务?」赵捷哭笑不得。 「咱们省京剧团跟报社合作,说要弘扬京剧文化。出下一期的时候我也得写。」李淑茵推了一下老花镜:「对了,我今天下班去食品商店买了几包点心,遇见你宋师兄他媳妇小卢了。」 第25页 「这不是很正常么?」赵捷已经预料到了对方想说什么:「那食品商店又没规定只有你一个人能去。」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李淑茵笑了:「跟妈说句实话,你到底谈没谈对象呀?」 「真没有。」赵捷望向李淑茵:「妈,您怎么总关心我谈对象的事?我别的方面就不值得关心了么?」 「你学也上完了,稳定的工作也找着了,这个阶段再不结婚成家过日子,你还想干嘛?」李淑茵的笑意愈发浓了:「妈承认是有私心,年纪越大越稀罕孩子,想抱孙子了。现在年轻的演员一茬又一茬上来,我也不想拼什么。你要是有了孩子,我就申请退休给你带。」 对未来的美好畅享让李淑茵倍感幸福:「到时候我就在家里一边带孙子、一边带徒弟。」 「妈,人家女同志都愿意多年轻几年,就你例外,急着当婆婆当奶奶,真是与众不同。」赵捷调侃道。 「说得好像我不当奶奶就不变老了似的。」李淑茵给赵捷拿了一块桃酥:「我服老,我这老花镜都配了好几年了。人得实事求是,自欺欺人多没意思。」 赵捷继续搜肠刮肚想藉口:「我想找个我真心喜欢也喜欢我的人。我觉得你那种观念是不对的,就知道看条件,弄得人不像人,反而像物品。」 「胡说八道。」这话把李淑茵吓了一跳:「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妈什么时候把人当物品了?自古以来门当户对天经地义,谁家里结婚能不看条件?你别学了几个洋词儿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 她瞪了赵捷一眼:「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自己找对象,不喜欢相亲,觉得老土、束缚,觉得俗。但是我还是得告诉你,你要结婚就不能只管爱情。你以为自由恋爱就能有情饮水饱?就能不食人间烟火?别做梦啦。真让你天天喝凉水,你能饱吗?你必须要找个跟你合适的,否则以后日子压根过不下去,有你难受的时候。」 赵捷觉得这套言论有些似曾相识,他勐地想起来好像杜誉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在心里说气话:在这方面都是一样的老顽固。 「妈,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您别生气。」赵捷笑道:「您想啊,我要是二十五岁之后结婚,能享受晚婚的婚假,多好几天呢,就这么舍了该多浪费。」 「我生什么气呀。」见对方服了软,李淑茵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她重新拿起了茶几上的毛线:「生气老得快。」 赵捷笑着调侃:「您真是自相矛盾。」 李淑茵不为难他了,可杜誉却在赵捷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吃掉桃酥,而后说:「妈,杜誉三十多岁了,他都没对象呢。」 「你想跟他学呀?他又没人管。」李淑茵警告他:「这话千万别让你爸听见,否则他又得说『你被杜誉带坏了』。」 「他是没人管,我听说他的母亲是程派大青衣杜心苓老师,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赵捷问:「可他父亲是谁?」 一反常态的,李淑茵竟然摘下老花镜沉思了许久:「我不知道,大概除了他母亲也没有别人知道。杜心苓在世的时候一直有关于她的绯闻,甚至在她刚过世那几年也不消停。但我总觉得逝者已逝,还是尊重一些为好。」 她嘆了口气:「杜誉是周老先生养大的,老爷子养了他十年,一直养到72年老人家过世。你没发现他随了他母亲的姓吗?」 那个年代随母姓的终归是极少数。赵捷曾天然以为杜誉的父母都姓杜,没想到却是这样。 「好吧。」赵捷点了点头。 对于赵捷来说,在闲暇的时候四处寻找杜誉的动向几乎已经成了他每天的习惯。在几天锲而不捨的努力后,他终于在一个中午如愿碰见了站在楼层最顶的道具间门口的杜誉。 他笑着快步走了过去:「大忙人,我可算逮着你了。」 「你逮我做什么?」杜誉觉得匪夷所思:「我还能跑了不成?」 「你当然会跑。」赵捷一本正经地说。 杜誉看了他一眼,而后笑了:「下班时间你不去吃饭,来这里干嘛?」 「放东西。」赵捷随口扯了一句谎。 显而易见的是,杜誉并没有打算深究。他点了点头:「我也是来放东西的,你快忙吧。」 说罢他就打算离开。 「等等。」赵捷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拽住了杜誉的胳膊。 「怎么了?」 「你能指点我一下吗?」赵捷说得真诚。 见他如此,杜誉迟疑了一会儿:「指点你也行,你去把你宋师兄叫来,我给你俩一块儿说说。」 「为什么?」这个要求让赵捷觉得摸不着头脑:「他还在加班排练,不好打扰吧。」 「那就等他忙完。」杜誉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傻小子,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要是只跟你说、不跟他说,时间长了他该怎么想?小心他记恨你哟。」 「不可能。」赵捷立刻反驳:「我师兄很善良,才不是这种小肚鸡肠的人。他对我可好了。」 「哦。」杜誉若有所思:「合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呗?是我没安好心、想挑拨离间你们师兄弟,是不是?」 「没有没有。」赵捷赶忙解释:「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杜誉打量了他一会儿,看着他紧张无比的样子,忽而笑了起来。 第26页 「你在耍我?」赵捷原本有些气恼,可他一偏头,杜誉的半边面容映入眼帘,他倏忽就忘了一切,忘了喜也忘了忧。 小生这个行当对京剧演员的要求很高,在扮相这方面尤甚。旦角或者老生若是脸上有什么缺点,还能用贴片和髯口挡一挡,小生则全然不同,一旦扮上,演员的面庞会全部显露在外,原本极为微小的问题也会被放大无数倍。 更何况小生在不同的剧目里需要戴不同的盔头或头冠,好的扮相应当能适应所有的挑剔。 赵捷发现,杜誉就是一个正面的典型。 他的面容乍一看很周正,仔细看却也经得起端详,一双上挑的眼睛分外有精气神,高挺的鼻樑让人觉得他能撑得住一切装扮。 果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旁人都说「同行是冤家」,可此时赵捷却想,如果对面的人是杜誉,那么任何比较他都会甘拜下风。 或许这样对不住他那九泉之下的师父,毕竟那人似乎与杜誉不睦已久,可眼前人毕竟是他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就「心嚮往之」的人物。 「看什么呢?」杜誉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赵捷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在想,你的扮相可真好看。」 杜誉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或许这话他已经听太多人说过太多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扭头看了一眼赵捷:「我想抽颗烟,你不介意吧?」 赵捷摇了摇头。毕竟那个年代还没有「公共场所禁止吸菸」的说法,连「世界无菸日」都还差好几年才定下来,对于吸菸有害健康的问题他尚且意识淡薄,只知道对嗓子不好。 杜誉把走廊的窗户推开,给自己点上烟,神情放松了许多。 「你这么喜欢抽菸,不怕伤着嗓子吗?」片刻的沉默之后,赵捷问。 杜誉犹豫了一会儿:「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人都快郁闷死了,哪还顾得上嗓子?」他掸了一下菸灰:「再说了,我那会儿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机会登台唱戏。」 有这么严重?赵捷不禁疑惑:他到底跟师父闹了多大的别扭? 「小赵,珍惜上台的机会。」杜誉望向他:「幕布一拉开,全场的人都在看着你,多美好的一件事。」 「你喜欢这种感觉?」 「但凡是个正儿八经的舞台演员,有几个人不喜欢?」 见他抽完了一颗烟又要再拿,赵捷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直接从他手里把烟盒抢了过来。 杜誉一愣,觉得莫名其妙。 「少抽一点,说不定等你到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能唱。」赵捷若无其事地把烟放进了自己的裤兜:「到时候就是二十一世纪了。等重阳节办活动,你要是出来亮一嗓子,大伙儿肯定都给你叫好。」 作者有话说: 此处关于京剧小生演员的论述,出自于万增先生的《笔谈京剧小生》 第15章 「你师兄加班到几点?」杜誉无法反驳,只能另寻话题。 「一中午。」赵捷低着头说。 「你怎么不早说?」杜誉感觉自己被他欺骗了。 「我要是早说,你肯定早就走了,怎么可能在这里待着。」赵捷的声音很没有底气:「我好不容易才看见你一回,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你这人真是……」杜誉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行啦,你不就是想让我给你说戏嘛,你以后直接来找我就行,反正你也知道我住在哪里。」 赵捷抬起头,惊喜至极,一时间连道谢的话都忘了说。 「只有一条,你得跟你师兄好好相处,别藏私。」杜誉把烟掐灭扔掉,往楼下走去。 「我记住了。」赵捷立刻跟上他:「杜誉,你人真好、真善良。」 没成想听了这话,杜誉的脚步竟停住了。 「怎么啦?」赵捷快走了几步,来到他跟前。 「没事。」杜誉继续往前走:「你这话听着稀奇。」 「不可能。难道从前没人夸过你的为人?」 「或许有吧,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骂我和我师父的时候。」杜誉自嘲地笑了:「你看,我这人一点儿也不好,既不善良也不大度,小肚鸡肠还记仇。我曾经发过誓,我跟某些人的仇恨是要带到棺材里去的,一刻也不敢忘。」 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赵捷丝毫不怀疑如果他恨的人近在咫尺,他一定会用尽全身力气把对方掐死。 可下一秒杜誉却像变了脸,神色而和蔼。他拍了拍赵捷的胳膊,轻声道:「像你这样诚恳的年轻人比他们可爱多了。」 可爱?杜誉突如其来的夸赞让赵捷手足无措,等他回过神来,杜誉已经出了大门。 赵捷看了一眼手錶,已经十二点一刻。于是他也赶忙走出去,却发现自己早晨骑来的自行车已经不见踪影。 坏了。赵捷一拍脑门,忽然想起当时他险些上班迟到,图方便就没把自行车放到专人看管的车棚里,而是在楼下一停了事。 「你又在等什么?」杜誉的声音由远及近。赵捷回头一看,他正骑着自行车从车棚的方向往自己这边而来。 「没有等,我自行车被偷了。」赵捷气急败坏:「完了,我爸肯定要骂死我,说不定还会打我。」 「为什么没停到车棚里?」 第27页 「上班晚了,没来得及。」 「先去报警吧。」杜誉一条腿撑在地上:「看看能不能找到。」 赵捷点了点头,努力调整着心绪。 「上来。」杜誉对他说。 赵捷一愣,发现对方指的是自行车的后座。 「离这边最近的派出所走着也要四十几分钟,你难道想走过去吗?」杜誉懒得跟他废话:「快点儿。」 下午下了班,站在家门口,赵捷的心情无比沉重。 他知道这一切都怪自己昨天起床跑步太早导致没睡够,于是今天早晨起晚了一会儿,怪自己疏忽大意,总之这次他完全理亏。 他嘆了口气,最终还是敲响了家门。 给他开门的是赵毅,后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里照常拿着当天的《遥城晚报》。 「爸,我妈呢?」赵捷关上门。 「在屋里收拾毛线。」赵毅笑道:「她想给你织一条新围巾。」 「老赵,原来你知道我在干活啊?那你关灯干嘛?」李淑茵攥着两团毛线从卧室走出来,瞪了赵毅一眼。 「哎哟,我出来的时候顺手就关了。」赵毅放下报纸解释说:「好多年的习惯,没办法。」 「什么习惯?别狡辩了,你只想着你自己。」李淑茵显然对这样的说辞非常不满意,如果不是因为手里有东西,她恨不得指着赵毅的鼻子骂:「你不用灯了你就关掉,压根不管别人需不需要。」 赵毅还想再解释些什么,却被李淑茵打断:「儿子,你想要什么颜色的围巾呀?」 「妈,爸,我跟你们说一件事,你们可千万别生气。」见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赵捷无比心虚地开口。 这话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赵毅和李淑茵对视一眼,问道:「你说吧,闯什么祸了?」 「我把自行车弄丢了。」 「什么?」李淑茵立刻把手里的毛线团扔到了地上:「你知道买自行车花了多少钱吗?一百六十块!那是咱家几个月的生活费!」她踢了赵毅一脚:「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 「怎么搞的?」赵毅也气急了:「自行车怎么还能丢呢?看车的老齐干什么吃的?我明天就去投诉他。」 「跟老齐没关系,我没停车棚里。当时来不及了,我就随便停到一个地方。」赵捷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已经去派出所报了警。」 李淑茵很想骂他,但又因为太过生气导致说不出话来,僵持几秒后便回身走进屋。 赵毅也回了卧室,用力摔上了门。 第二天赵捷醒得很早,几秒钟的时间就从安逸的梦境回到了糟心的现实。 他看了一眼闹钟,发现才刚过五点。冬日天亮得晚,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一点人声。 赵捷盯着天花板,开始思忖凭藉自己作为一名刚进单位的青年演员的工资,需要几个月才能买一辆新的自行车还给自家爸妈。 思来想去,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这周末下午,按照杜誉之前的承诺,赵捷去了一趟对方的住处。 杜誉坐在屋里的窗下看书,并没有像以往经常的那般询问他「为什么过来」,而是沉默着,似乎是在等他先开口。 赵捷走上前,从角落里取了一个凳子,坐在了他旁边。 「我被我爸妈骂了一顿。」赵捷垂下头,很是失落:「自行车的事还是杳无音信。」 杜誉又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书笑道:「别不知好歹啦,你爸妈是因为在乎你才会管你。你试试从大街上随便拽一个人过来,你让他管你,人家非得把你当成神经病不可。」 赵捷想:你说得都对,可我心里憋屈。 「你得珍惜才行,他们是你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是你的无价之宝。」杜誉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怎么总是为他们说话?」赵捷接过水杯,抬头望向他,忿忿不平。 「你这话说的,搞得好像你和你父母是互相对立的敌人一样,我只能选一边支持。」杜誉感慨道:「我小的时候也不服我妈和我师父管教,现在想想,特别后悔。」 赵捷盯着他,脱口而出:「杜誉,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可以无条件相信的人?」 杜誉眯起眼,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曾经有过吧。」 「现在呢?」 「早就没了。」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赵捷攥着玻璃杯,感受着杯中水的温度:「可是你才三十岁,人生只不过走了一小半而已,总能认识新的人。」 杜誉接着慨嘆,听起来像发牢骚:「认识了新人又有什么用?人性总是凉薄、自私、冷漠、偏激又固执,没有例外。除了我自己,谁都不可靠。」 赵捷想了一会儿,试图从他的话中琢磨出一些意味:「你是说,人心就像深渊?」 「不,人心不像深渊。」杜誉对上他的视线:「深渊尚且有底,可人心险恶,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没有尽头。」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方才的话让赵捷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道谢。 「不用。你认真做演员,比什么都强。」 「那你呢?」赵捷想趁机试探他关于今后的打算:「你也是要做个好演员的吧?」 「当然了。」杜誉的笑意深了一些:「小赵,你以为你在问谁?我是周派艺术最一流的传人,我的目标是做一个优秀的人民艺术家。倘若连我都做不了好演员,周派小生还能有什么前途?」 第28页 他转向门外,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有这个自信。世界是公正的,不是他陈合英说了算的一言堂。孰优孰劣、孰强孰弱,不在陈合英的嘴上,而是在无数观众的心里。」 师父的名字骤然被对方提及,赵捷的心跳开始加速。陈合英这三个字一向是他不知该如何跟杜誉开口的事情。 一边是师徒的情义,另一边是显而易见的道义,赵捷当然知道他应该怎么选择。 少年时偷偷窝在宿舍里看的《倚天屠龙记》袭上心头,赵捷想起了那位在师兄与妻子的恩怨之间主动承担责任而自尽的武当张五侠。 他鼓起勇气说:「老话讲『父债子偿』,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师父欠了你的东西,你可以跟我讨。」 犹豫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不过以我现在这点儿不值一提的能力或许还不能为你做什么。要是你愿意,可以等到以后。」 闻言,杜誉勐地回过身,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良久之后才说:「傻小子,不用等了,你永远还不起。」 「为什么?」赵捷不解。 「你是能让时间倒流、还是能送我功名利禄?如果不是因为你师父,我怎么会白白浪费这么多年作为演员的大好光阴?你知道我离开临东省京剧团之后,每一分每一秒是怎么过来的吗?」 杜誉看了一眼里屋紧关的门,那里放了许多他所珍视的京剧演员的老派行头。他一字一句地低声说:「我是咬紧牙关硬生生撑到今天的。」 赵捷问:「所以,你想要的是名利?」 「大伙儿都是俗人,饮食男女、肉体凡身,哪个不想要名利?谁又比谁高尚?」杜誉笑了:「远了不说,你爸隔三差五就去跟省文化厅的人喝酒,难道是因为酒好喝吗?」 「他倒也没有去得那么频繁,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跟老同学老同事走动一下。」赵捷的声音越来越小。 然而许久之后赵捷才知道,原来杜誉那时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 作者有话说: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第16章 「行啦,说正事吧。」杜誉起身走过去,揉了一下他的头髮:「我前阵子瞧见你跟人排练《飞虎山》。」 「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不怎么来团里。」赵捷有些讶异:「是,程团长让我先练着,作为上台的备选。」 「这齣戏以前你师父给你说过吧?」 「说过,但是没来得及说太细。」 「你的音色还需要再调整,但是急不得,长年累月练下去才能见成效,最终是要让观众听着舒坦。」杜誉思索道:「但是有些方面如果你肯下功夫琢磨,还是能提升不少。」 「什么?」见他有说话的兴致,赵捷赶忙凑上前,一个字都不想放过。 「你脑子里得紧绷着一根弦,时刻提醒自己,你是在戏里塑造人物,言行举止都得和人物相关联,把人物演出来最要紧。」杜誉说:「吕布、杨宗保、许仙、李存孝、周瑜,每个角色都有各自的特点,千万不能千篇一律,更不能把会的本事都在一齣戏里用上,那是胡闹。我之前看你的《状元媒》,就觉得你对角色的把握还是有点儿问题,非常浮于表面。」 说罢,他又问:「我听说你以前学的是余派老生?」 「是。」赵捷点了点头。 「学的东西都不能扔了,老生的唱腔对咱们小生也有很多助益的地方。」杜誉走进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盘京剧磁带:「回去听听张君秋先生的戏,他虽然本工青衣,但马、谭、裘几位老先生的精妙之处在他的唱腔里都有体现。」 他把磁带递到赵捷手里:「说来说去,千言万语都比不过一次舞台实践。每一次演出的机会,你拿出多少重视来都不为过。」 「我记住了。」赵捷郑重其事地应下。 2022年。 「师父,杜师叔祖这人虽然脾气大了点儿、个性强了点儿,但是好像还挺真诚的。」林绩仔细回味了一下赵捷的话语:「他跟你说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实在话。」 赵捷笑了起来,喝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眼角的皱纹都明显了许多:「他呀,是真心实意为了周派艺术着想,在培养年轻演员这方面毫不吝啬。」 「师父,我觉得您也是。」林绩笑了:「京剧院里的老前辈们都说,你带徒弟最认真了。」 赵捷垂下眼帘,看起来情绪并不高,显然并没有从方才的回忆中完全走出来。 「后来呢?」见状,林绩知道他有话要说,赶忙问:「纪念演出举办得还顺利吧?」 1984年冬。 赵捷一直待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家,没成想刚一进门,他就被李淑茵拽进了卧室。 「儿子,你还真是胆子大了。」李淑茵从围裙口袋里拿出剩了半数的一袋烟,怒气让她本想把东西直接摔到赵捷脸上,但为数不多的理智让她终究作罢:「我给你收拾衣服的时候看见的。这是怎么回事?」 「妈,我说了多少遍了,您怎么还是喜欢乱动我的东西?」赵捷表示不满。 「我要是不动,能发现这个?」李淑茵丝毫不觉得理亏:「你知不知道抽菸对嗓子不好?我和你爸对你说的话你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啦?你非要亲手砸碎你的饭碗吗?还好你爸今天下午出去爬山了,这要是让他看见,非得活剥了你的皮。」 第29页 见赵捷没反应,李淑茵推了他一把,语气严厉:「说呀,怎么来的?」 「这不是我的烟,是杜誉的。」赵捷解释说:「我之前看见他抽菸,不想让他伤了嗓子,才拿过来放到我这里。」 「你这孩子傻不傻,你拿走一包他就戒菸了不成?他难道不会自己再买吗?」李淑茵依然气愤,怀疑地打量着对方:「你没撒谎吧?」 「当然没有,我活了二十多年,一口烟都没碰过。」赵捷急了:「要不我把人找来,您亲自问问他这烟到底是谁的。」 这当然不切实际,李淑茵也只当赵捷是在说气话。她把烟塞到赵捷手里:「你爸快回来了,你把这东西藏好别让他看见,抽空拿出去扔了吧。」 「谢谢妈。」赵捷松了一口气。 「杜誉怎么能抽菸呢?老生还有个麒麟童周信芳的例子珠玉在前,可你们唱小生这个行当,嗓子一旦坏了,一辈子的艺术生涯就到头了,神仙来了也于事无补。」李淑茵的心情愈发失落:「他多么喜欢唱戏啊,十几岁的时候简直是个戏痴。」 「他说他是因为跟我师父闹不愉快,被我师父为难,心情不好才养成了抽菸的习惯,而且他当时以为他这辈子都上不了舞台了。」赵捷如实道来。 李淑茵默然了许久,转而拎着扫帚出了房间:「真是造孽。」 尽管生活依旧一团乱麻,但新年还是如期而至。 赵捷记得很清楚的是,那年的腊月二十七是一个周六,但他早已忘记自己去过杜誉那里多少次了。对他而言,不上班的时候坐在一旁看杜誉忙碌、听对方有一句没一句地提点自己一番好像早已成了习惯。 于是这天打开门,看到赵捷站在门口,杜誉已经见怪不怪。 赵捷迈过门槛,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心中有些忐忑。这次前来,他另有目的。 不同以往的是,杜誉这会儿正在忙着和面。 「你是要做面条吗?」赵捷在旁边看着他把面团逐渐擀成不薄不厚的面片,忍不住问。 「对。」杜誉头也没抬。 赵捷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许多,他想:无巧不成书,看来今天来对了。 「长寿面?」他想再确认一下:「给你自己做的?」 杜誉没说话,自顾自地开始用刀把面片切成宽度一致的长条,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赵捷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老式信封,里面装着他给杜誉的东西。他把信封放到桌子的另一个角落:「生日快乐。」 杜誉怔了一下:「你爸妈跟你说的?」 「他们之前只告诉过我你生在腊月,今天其实是凑巧。」赵捷实话实说。 杜誉停下手中的活,盯着桌上形状四四方方的信封:「里面是什么?」 「老磁带,录的全是你以前的戏。」赵捷望着他:「你不知道,你是我的偶像,从我十六岁的时候开始你就是我的梦想。我以前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老生演员,就是因为我上学的时候听了这几盘磁带,才打定主意这辈子非小生不学。」 他笑得难为情:「很多年了,我一直希望我能像你一样优秀,只是现在还差得远。」 杜誉并没有把东西拆开,而是饶有趣味地盯着赵捷:「是么?」 赵捷「嗯」了一声,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这些磁带早就没人稀罕了。」杜誉问:「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这个问题把赵捷问懵了。他从没思考过,觉得自己只是想把这份心意表达出来而已,随后就这样做了。 他想:我以为你听了这话会高兴,可我忘了我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人。 「谢谢。」好在杜誉并没有打算为难他,重新开始做面。 没过一会儿杜誉就收了工:看得出来,他打算把这长寿面作为自己的晚饭。 赵捷坐在一边,从熟悉的视角望着他,只见他依旧穿着毫无款式可言的简单衣服,不修边幅,可他的身形却还是板正又清秀。 「你在家做过饭没?」迅速收拾好了桌子,杜誉问。 不出所料,赵捷摇了摇头。 「不会吧?我记得赵哥和嫂子的厨艺都很厉害呀。以前逢年过节,我最盼他们下厨,就等着吃嫂子做的糖醋鲤鱼和赵哥做的把子肉。」杜誉在他身边坐下。 「可是他们从没教过我。」赵捷说:「如果他们出差了,我就去吃单位的食堂。」 杜誉笑了:「你运气好,你爸妈都格外疼你,连让你下厨都捨不得。」 说着他顺手把放在一旁的京胡拿了过来:「我听省京的人说,你排的那段《飞虎山》很不错,老程还是决定让你上。」 几经商榷与周折,纪念演出最终被定在了大年初八,离此时还有整整十天。赵捷的名字也在表演人员之列。 他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分外哭笑不得,毕竟当时他费尽心思来求杜誉也有怕自己表现不好的原因在,没成想杜誉这尊神倒是请来了,他却仍是不得「解脱」。 「有日子没听你唱了。」杜誉试了试琴弦:「来一段,我给你拉弦子。」 并不是商量的语气。 由于杜誉在年龄方面只比他长了八岁多,在与对方相处的许多时候,赵捷很难时刻保持作为一个晚辈的敬畏心态,但总有几个片刻会让他意识到这一点,例如此时此刻。 第30页 他不敢懈怠,立刻站了起来。 这齣戏讲的是李克用如何收安静思为义子并赐名李存孝、让其在自己麾下效力的故事,其中小生的角色正是有「飞虎将军」美称的勐将李存孝。在这次的纪念演出中,赵捷要和省京的一位饰演李克用的青年花脸演员对唱其中的流水板选段。 杜誉的弦停下来的时候,赵捷在大冬天没有供暖的平房里出了一头的汗。 「之前说的问题你已经改了不少。」杜誉的神情看起来满意而轻松:「我第一次听你唱的时候就觉得你的发音太靠前了,虽然清亮,但是略微少了钢音,不像小生,反而有点像旦角,跟你师父一样的毛病。」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现在听起来就好多了,膛音的运用也很到位。」 第17章 赵捷默默听着,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感激之意。他知道如果不是杜誉,自己作为一个没有师父教导且道行尚浅的青年演员,还不知要走多久、多长的弯路。 然而他憋了许久,只说出一句:「杜誉,你真是个好心肠的人,是我认识的最善良的人之一。」 「你确定?」明明是夸他的话,杜誉听了之后却面带戏嚯:「那我再好心一次,警告你一句,你可要记清楚。」 赵捷不明所以,还以为他又要指导自己,立刻凑上前仔细听着。 「你记住,」杜誉的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给你师父上坟的时候千万别这么说,小心把他气活过来。」 赵捷刚喝了一口水来润嗓子,被他这话呛得咳嗽不止。 事实证明,杜誉完全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或许他压根懒得做出那样虚伪的事。他说不能藏私,故而即便赵捷和宋同是陈合英的徒弟,他也会尽心尽力地指点;他说要公正,就在他那为数不多的「上班」时间抽空帮宋同纠正唱腔上的错误,对二人不偏不倚。 「小宋,你过来,我再给你说说。」1985年正月初八,纪念演出的后台,杜誉看着正在上妆的宋同,又想到了一些他需要注意的问题。 「诶。」宋同放下东西,兴高采烈地快步走过去。 程云礼站在一旁,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他认为倘若能以培养周派小生的青年演员为理由,让杜誉从今以后能重新回到省京剧团工作,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舞台上,演出已经开始,不断有声音传到后台。 这天临东省电视台的人也会过来录像。毕竟遥城是周荣璋老爷子的故乡,又是他度过晚年的地方,大伙儿对这次的活动都很重视。 起先上场的都是年轻人,赵捷和宋同都已经去准备了。 不止有周派小生上台,其他演员、尤其是与周老爷子或他的徒弟们有直接或间接交情的演员也会拿出自己最擅长的唱段以示怀念。 演出进行到后半部分,并未扮上的李淑茵穿着颇有古韵的青花旗袍,唱了一段英气十足的《穆桂英挂帅》。紧随其后的是穿着黑色西装的赵毅,唱了《秦香莲》里铁面无私的黑脸包公,和饰演陈世美的老生演员对唱。 赵捷的节目已经演完了。由于实在紧张加上舞台经验确实不足,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发挥得很好,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好在没出大岔子,顺利演了下来,并且收穫了观众的叫好声。 他用最快的速度卸了妆换完衣服,在观众席找准了一个靠前的空座,悄悄从侧面猫着腰熘过去坐下。 他想去看杜誉的戏。 当然了,在过去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他听过无数次杜誉的唱段,也在照片上和排练大厅里见过那人扮上的模样,可在赵捷心里,那些都有所欠缺似的。 如今他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京戏是一门包罗万象的舞台艺术,角儿本该是台上灯底下万众瞩目的角儿。 即便现在技术进步了,有了京剧录像、电影,可舞台的魅力永远不会消逝。赵捷甚至颇有些古板地认为,只有舞台演出才是最原汁原味的戏曲。 主持人出来报幕,杜誉的名字刚被提及,台下立刻譁然了一阵。 显而易见,老戏迷都知道他,而这场阔别舞台多年后的回归演出也从公布节目单的那一刻开始就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主持人下台,扮了吕布的杜誉从舞台侧面上场,未等开口,掌声雷动,欢唿不断。 赵捷知道,戏迷们的热情不止是为了欢迎杜誉的回归,更是因为这人的扮相。按照老话说,光这儒雅清秀的扮相就值回票价了。简直是像极了老画报上当年风华正茂的周荣璋,任是谁看到都会这么想。 赵捷眯起眼,恍惚间产生了错觉。他觉得自己宛如置身于数十年前大上海的天蟾舞台,想来彼时的周老闆登台时必然也是此般盛况。 杜誉开口,作为一个小生演员的真假音结合近乎无可挑剔,而他举手投足之间,吕布这一角色的有勇有谋与狂妄自大被尽数糅合在了他的身上。 台下,赵捷热泪盈眶,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过面颊。 这到底是用多少时间、汗水和天赋换来的本事? 他想: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这段用作戏曲学校的专业教材也不为过。 对赵捷来说,那天唯一的遗憾就是演出结束之后杜誉被人团团围住,其中有戏迷也有老朋友,以致于他并没有机会跟杜誉说上一句话,哪怕是最简单的「你很厉害」。 第31页 「儿子,咱们回家吧。」不知何时,李淑茵出现在他身后。 赵捷回头望去,只见赵毅也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好嘞。」他的心情不错,应得也很干脆。 2022年五一。 赵捷话音落下后,林绩也许久没出声,不大的屋子陷入了久久的平静。 许久之后林绩才反应过来,赶忙给赵捷倒了一杯凉开水:「师父,说了这么久,您一定口干舌燥了吧。」 赵捷接过水杯,勉强喝了两口,觉得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闷得难受。 「哎哟,已经十一点了。」林绩站起身:「要不我出去买点吃的?」 赵捷点了点头:「去吧。」 关门声响起,赵捷却依然神情恍惚。 林绩去得快回得也快,他从小区外面的小吃店里买了一些现成的菜品,有肉有菜。 进屋洗干净手,他去厨房里取了几个盘子和碗筷,一边忙一边说:「师父,您刚刚讲杜师叔祖的事,我就想起来之前听刘晴老师说过,06年您重返舞台的时候,戏迷们也很热情,一票难求。」 「是。好像还有个专业名词,叫什么『飢饿营销』。当时有不少人这样议论我。」赵捷接过筷子:「但我并不是有意的,杜誉刚去世那几年我实在是打不起半点儿精神。」 提起这些事,赵捷顿时没了胃口:他记得清楚,杜誉是在2001年的春天病逝的,而他再次在公众面前露面已经是2006年的事情了。 那年中秋,省京剧院挂出赵捷主演折子戏《小宴》的售票通知,门票迅速销售一空。 赵捷嘆了口气,随便吃了几口菜,对林绩说:「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你第一回见到我不是在省京剧院,而是在你们学校的讲座上。」 「对。」林绩连连点头:「师父,您之前特别喜欢办讲座。要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您现在肯定也在忙讲座的事情吧?」 赵捷靠在椅背上,轻声道:「你说得对。」 2007年起,赵捷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遥城各个大学和中学的礼堂里,用讲座的方式不厌其烦地讲述吕布、周瑜、杨宗保、许仙等戏中人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就像他练基本功时那般认真而富有耐心。 有一次在s大医学院校区的讲座开始前他出来熘达放松,发现礼堂门口人满为患。他走上前,询问一个正在排队的青年学生:「小姑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预防医学。」年轻的面孔朝气蓬勃。 「很优秀呀。」他点了点头:「现在的年轻人还爱听京剧吗?」 学生不认识他,遂摇头道:「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是我和我朋友们都不喜欢。我们爱看电影、看小说、看电视剧、听流行歌曲,还特别喜欢追星。京剧有什么意思?咿咿呀呀的,都是一些老掉牙的故事,一个字恨不得唱两分钟。不过我家里的长辈们都很喜欢,我妈有一次对我说,她小时候的习惯就是一边做作业一边用收音机听戏,现在赶上休班她还经常去看省京剧院的演出。」 她指着门口的海报:「这个讲座来了给素质学分,本科毕业有要求,否则我们才不来呢。老爷爷,您知道什么是吗?您看不看人气特别高的选秀节目?」 赵捷无奈于自己的「落伍」,但并不失落,只是笑着感慨:「挺好的,时代在变化。大家都年轻过,只是我现在老了,跟不上你们的潮流。」 可他还是一场又一场地开讲座、准备讲座,这几乎占满了他全部的业余时间。 与此同时,赵捷还不断在申请去乡镇地区、街头巷尾和小公园里进行日常演出的机会,甚至给当时的院长打过报告,提议要让京剧舞台走出剧院、走出阳春白雪与曲高和寡,走回老百姓的生活。 省京剧院有刚来不久的年轻演员问他缘故,他笑着说:「这是一位故人对我的嘱咐。」 他变得很爱笑,经常跟后辈说玩笑话,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分外明显,映得他慈祥而豁达。 2012年6月,赵捷正式收来自临东省戏曲学院的青年演员林绩为开山大弟子。 彼时的林绩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从外地来遥城求学。他家里贫困,但对京剧有着极大的热情,考上戏曲学院不容易。是赵捷在戏曲学院开讲座的互动环节发现了他的嗓音天赋,不断指导他的学习,最终引导他走上了传承周派小生艺术的道路。 拜师那天,平素不善言辞的腼腆年轻人难得说了一大段话,分外诚恳:「师父,您没有孩子,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将来有一天如果您唱不动了,我接替您演出;等您走也走不动了,我陪在您身边跟您说话解闷、给您养老送终。」 他不是个花言巧语的人,话说得很实在。赵捷把他扶起来,笑中带了眼泪。 第18章 吃过午饭,赵捷本想去洗碗,却被林绩拦下了:「师父,我来都来了,这些家务活就让我来干吧,您快休息去。」 「多说了几句话而已,累不着我。」赵捷哭笑不得。 架不住林绩实在坚持,赵捷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午觉。 很多年以来,关于杜誉的事是他从不敢触及的回忆,每每想起都会感到悲痛欲绝。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如今竟然能心平气和地细细道来,不得不感嘆一句「岁月无情」。 他很快就睡着了,难得的,大白天他睡得深沉,竟然还做了一个梦。 第32页 大概是日有所思的缘故,他梦见了杜誉,尽管这个人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他的梦里。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然而稀奇的是,在梦中赵捷见到的并不是早年间意气风发的青年杜誉,也不是舞台上艺术娴熟又精妙的一级京剧小生演员,而是躺在医院病床白床单上神色憔悴的病人。 秋日的暖阳从窗边洒进来,似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杜誉放下书转过头,沖他微微笑了。 花白头髮,修眉凤眼,一如往常。 赵捷记得这是2000年的秋日,他刚想走上前去抓住杜誉的手,然而还未曾触碰到,这过于仓促的白日梦就宣告了结束。 赵捷勐地惊醒过来,盯着素白的天花板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和枕巾上都添了许多冰凉的泪水。 他忽然想起杜誉过世之前对他说的话: 「人生苦短,死是最容易不过了。可我今天要交代给你一项艰难的任务,我相信你能做到。」 「替我活下去吧。」 「听我一句劝,闲的没事的时候多培养几个徒弟,多演两场戏,再去那些中学大学里面办几场讲座,你这条命好好留着,有的忙呢。」 「你得记着,咱们京剧艺术是戏迷大众给捧起来的,最终还是得回到不断变化的百姓生活中去,这才是戏曲的生命力所在呀。」 杜誉啊,如今我想见你一面,除了做梦,却别无他法。 「小林?」赵捷走出屋门,只见林绩早已忙完了,正坐在沙发上乐呵呵地看手机。 「师父,您睡醒啦。」见他过来,林绩笑着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继续给你讲讲吧。」赵捷接过水杯,摆出笑脸故弄玄虚:「有些事我可从没跟别人说过。」 「好嘞。」林绩早已做好了认真听着的准备。 1985年大年初九。 晚上宋同约赵捷出来吃饭,后者自然兴高采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师兄,你自从结了婚就变成了大忙人,咱俩好长时间没像今天这样聊天了。」吃过晚饭,赵捷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无比轻松。 他想起以前赵毅曾对他感慨说,自己结婚之后再也没了像婚前一样亲密的朋友,最亲近的只剩下家人,因为忙着过小家庭的日子,实在分不出时间和弟兄们多说几句知心话。 赵捷那时不甚理解,如今见了自己的师兄,才突然领悟了其中的滋味。 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一瞬间,这个念头在赵捷的脑海中闪过。 年轻人对此在心里产生了本能的抗拒。他想:结婚的确是一件好事,可有得必有失,我这一辈子倘若年轻的时候走在父母长辈规划的路上、成年了又不得不为生计耗尽心血,到底有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次呢? 正如杜誉所说,我有我的责任,我是我父母的儿子,是省京剧团的演员,将来还会是别人的丈夫、父亲,必须以大局为重,任性不得。 只是好像每个人都是如此,早在出生之前就有了自己的位置,而这个位置似乎并不一定需要我,换成其他的任何一个人,都需要做一模一样的事情。 既然这样,「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与价值? 正当赵捷脑海中一团乱麻之际,宋同嘆了口气:「我跟你嫂子吵架了。」 「什么?」赵捷难以置信:「嫂子看起来为人很好呀。你们刚结婚,难道不应该甜甜蜜蜜的吗?」 「不是她的问题。」宋同抿了抿嘴,有些为难:「之前因为办婚礼的事,我父母从乡下过来,在我们的新家里小住了几天,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再加上我母亲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想在儿媳妇面前立威,所以有了冲突。」 「然后呢?」 「我肯定是向着你嫂子、向着我们的小家庭。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人人平等,婚姻自由,最起码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但是我父母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我磨破嘴皮子才勉强把二老劝住,还被他们扣上了一顶『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帽子,听了他们好几天的阴阳怪气。」 「不管过程怎么样,结局还是挺好的,问题解决啦。」赵捷试图宽慰。 「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她家里人总是看不起我,尤其是她姐姐和姐夫,明里暗里挖苦。」提起这些,宋同格外苦恼:「小赵,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非得跟她自由恋爱干什么?我要是找个和我一样从农村出来的姑娘,哪来这些破事?现在倒好,我两面不是人。」 虽然赵捷对婚姻和情感毫无经验,但他还是得硬着头皮想方设法劝一劝对方:「师兄,话不能这么说,你和嫂子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在一块儿,有感情。再说了,谁家过日子还没点儿鸡毛蒜皮鸡飞狗跳?我妈和我奶奶每年只在过年的时候见一次面,但还是一见面就吵架,二十多年了。你以后多努力,让嫂子过得舒心、幸福,看谁还敢说你的闲话。」 站在赵捷家楼下,宋同郁闷了一会儿:「行了,你赶紧回去吧。今天谢谢你听我发牢骚。」 「客气了。」赵捷笑道。 再次见到杜誉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 自从纪念演出结束,杜誉再也没去过省京剧团。对于赵捷来说,生活又恢復到了日復一日的老样子。 新年已至,老演员们有的办了退休,有的转去了其他工作单位,其间还有一些人转过来,忙忙碌碌,有条不紊。 第33页 可每次看着排练大厅,赵捷总觉得心里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扮上之后的杜誉,分外有精气神地站在那里,水袖技艺娴熟、唱腔精雕细琢。 自此他才知道,从他见到杜誉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就再也回不到过去。 周末的下午,他去找了杜誉。 偷自行车的小偷终于在又一次犯案的时候被当场逮捕,可赵捷丢的那辆自行车已经被销赃,于是他得到了一笔赔偿款,在没有动用自己存的工资的情况下给家里买了一辆新的车子。 他赶到时杜誉依然在进行着每天下午闲来无事的必备娱乐活动:拉京胡。 赵捷把自行车停在墙根,仔细落了锁,站在街坊邻居外面一声不吭地听着。 杜誉拉弦极为认真,显而易见的是,他的水平越来越高,一张一弛都表现得非常好。 赵捷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怕得罪人,他一定会当众跟杜誉说:我觉得你的胡琴已经可以和蒋师傅一较高下。 到了做饭的时间,人群渐渐散去。杜誉也停了乐声开始收拾东西,并没有注意到站得不远又不近的那人。 赵捷走上前。由于他穿的是布鞋,走起路来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杜誉,我来找你。」 杜誉刚把京胡放进包里:「你吓我一跳。」 他抬眼望着对方:「纪念演出已经结束了,我也如你所愿给了个面子,你还有什么事?难不成你这回也是来找我给你说戏?」 提起不久前的演出,赵捷分外真诚地说:「杜誉,你之前在纪念演出的表演实在是太好了、太精彩了。」 人都喜欢听好话,杜誉也不例外。可以见得,这话让杜誉的心情好了些许。他放下装胡琴的包,示意赵捷坐下,调侃道:「能不能说句别的?我已经听腻了。」 赵捷笑出了声:「好吧,可是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别的。」 杜誉大约有了与他闲聊的心思,想了一会儿说:「你之前说,你喜欢《红楼梦》?」 「对。」赵捷重重点了点头,赶忙接着他的话问:「你怎么理解呢?」 「什么?」 「那本书,那个故事。」 杜誉眯起眼:「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读,都能从里面看到自己想要的。至于我么,经歷了很多变化。」 赵捷赶忙坐得正式了许多,似是在向对方传达「洗耳恭听」的意思。 杜誉被他认真的模样逗笑了,不紧不慢地说:「小时候,我师父也就是你原本的师祖周老爷子不让我看,我就瞒着他偷偷读,读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林妹妹可怜、宝姐姐可怜,里面的人都很可怜。」 「后来呢?」 「后来年龄稍长了一点,开始明白了《好了歌注》。你上次提到过,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你还记得?」赵捷很惊喜。 「那会儿我认为,这本书说的是世事变迁。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荣华富贵,七情六慾,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尽是遗憾,又尽是释然。再后来,我又读了许多别的书,开始明白了什么叫『大厦将倾』。」 赵捷默默地听着,忽然觉得他以前对杜誉的了解非常浅显。这个人博闻强识,心里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 第19章 「什么意思?」赵捷问。 杜誉却默然了,像是在组织语言,不知过了多久才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或者说,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吧。」 似是看出了赵捷的茫然,杜誉开始更加细緻地解释:「我一向认为,好的作品应该扎根于现实的生活,不论是戏曲还是文学。那本书太厉害,捕捉到了那个时代的一些很微妙的东西,比如社会的一些困境、一些残酷和不公。」 他笑得眉眼弯弯:「几百年过去,咱们现在走出来了,知道了很多歷史发展的规律和道理,可那时候的他们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赵捷点头:「因而说『眼前无路』。」 夕阳西下之际,鲜红的斜阳洒下光芒,照在杜誉的花白的头髮上。这天很暖和,空气不再冰冷,让人感到了春日将至的气息。 还没等赵捷从杜誉的话中回过味儿来,对方却说了个让他讶异无比的消息:「小赵,过阵子我就准备离开遥城了。」 如同耳边炸响惊雷。 赵捷恍然大悟:原来杜誉愿意跟他说这些真心话并不是因为对他有多少好感,而是因为即将离开这里,心中无所顾忌罢了。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赵捷立刻站起身,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你要去哪?」 「去找一个我能待的地方。」 「偌大的遥城还容不下你吗?」 「小赵,你不明白,我在这里经歷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杜誉的情绪看起来并没有丝毫起伏:「伤心之地,不便久留。」 「你是说我师父?」赵捷立刻反驳:「可他已经不在人世快一年了,他将来影响不到你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是以后你可以在这里重新创造美好的记忆呀。」 杜誉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也说了,他不在人世仅仅一年而已。我的记性不至于那么差,我还有尊严。」 第34页 说罢,他提着凳子走进屋,把赵捷一个人关在了外面。 年轻人彻底懵了。 赵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推着自行车回了家,一路上脑子里只剩下一句疑问: 如果没了他,只凭藉如今的我,该如何在周派小生的路上继续往前走? 杜誉并非自大之人,他从未夸大其词,他的确是当今周派小生艺术最一流的传人之一。甚至,即便文无第一,他也极有可能是所有师兄弟当中最像周荣璋的一个。 赵捷觉得,能遇见他,是自己这辈子作为一个周派青年演员最大的好运气。 然而这份好运即将转瞬即逝。 他进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李淑茵和赵毅饭已经吃到了一半。见他进屋,李淑茵把扣在他饭碗上用以保温的盘子拿开:「快去洗手吃饭。」 赵捷浑浑噩噩地洗干净手,走到饭桌边上坐下。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引起了赵毅的不满。后者想起从前因为杜誉而闹的不愉快,瞪了他一眼:「不是去见你杜师叔了吗?怎么还不高兴?」 赵捷回过神:「爸,咱们临东省京剧团在全国算是不错的单位吧?」 「当然。」赵毅困惑地望着他:「多少有真本事的老前辈都在这里呢。」 「怎么啦?」李淑茵皱起眉:「是不是杜誉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想离开遥城。」这话一出口,赵捷的鼻子有些酸,只得竭力忍着哭腔:「以后他不想在这儿干了。」 李淑茵与赵毅对视一眼,明白了自家儿子的癥结所在。 「咱们省京剧团确实不错,可放眼全国,好单位多了去了,你总得替他想想。」李淑茵说:「他和他师父、大师兄有恩怨留在这里,要是能换个新环境从头开始,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是啊。」赵毅赶忙帮腔:「你跟他才认识几天?你压根就不了解他以前的人生,你不知道他经歷过什么。他有他自己的打算。」 「即便他去了别家剧团,在外他还是你的师叔,这一点再过一万年也变不了。逢年过节你去找他,他不会不让你进门的。」李淑茵放下筷子:「你看看他现在,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找。他在这儿待着,心中郁结啊。」 「那他以前怎么不走?」赵捷觉得矛盾:「他这么喜欢唱戏,难道不应该早早另谋出路吗?消沉了这么多年算怎么回事?」 「你年轻,不懂他那时的心情,更不懂人情世故。当年他不走,他和你师父的恩怨就是咱们临东省京剧团内部的矛盾。他若是走了,无论他去哪里,倘若你师父和那边打声招唿,不但他不能上台,事情还会闹大,对他反而更不利。」看得出来,李淑茵并不想提起那些往事。她嘆了口气,不愿再讲下去。 「或许也与这次的纪念演出有关。」赵毅也没了继续吃饭的胃口:「可能他觉得这已经足够告慰周荣璋老先生的在天之灵了。」 怪不得他会那样恨师父。在那些完全看不到前途的暗无天日里,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赵捷知道他们说得对。这是杜誉的事情、是那人自己的人生,他的确应该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 「如果他能留下,对他是否会有好处呢?」赵捷问。 李淑茵想了一会儿:「毕竟你师父已经没了,杜誉在遥城这边用得上的人脉确实比在大多数地方多上许多。可他又不是傻子,至于利与弊,他自己当然会做取捨。」 「也对。」赵捷心想:他是那么聪明、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哪里需要我为他操心? 「多少吃一点饭。」赵毅重新拿起筷子,给赵捷夹了几块肉:「吃饱了休息一会儿,跟我出去跑会儿步。你唱戏的时候偶尔气会跟不上,是该练练。」 「就是啊。」李淑茵接上他的话:「妈知道你怎么想的,可你不能总指望别人。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更何况他不是你师父。你要是想当个拔尖的京剧演员,归根到底还得靠你自己努力才行。」 「妈,我明白了。」沉默片刻后,赵捷应道。 夜晚,赵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跑步过后的疲惫让他连眼皮都难以睁开,但他的大脑却无法停止思索,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自相矛盾的痛苦。 经过李淑茵和赵毅的劝解,赵捷想明白了很多。他知道为了专业水平的进步,自己合该尽心尽力,不能指望着旁的任何人,可他心中依然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他就是不想让杜誉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不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可是年轻人想:只要我能付得起。 一夜里他睡得极为不安稳,几乎每隔半小时就会醒一次。第二天一早,他坐起来想了一会儿,在饭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又骑上自行车去了杜誉的住处。 与先前毫无差别的是,那人卖早餐的摊位依然忙碌无比。行人来来往往,添了烟火气。 赵捷站在杜誉面前,进退两难间,一瞬间如同一百万年一样漫长。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这辈子至今为止最郑重其事的语气说:「杜誉,你能不能别走?」 杜誉头也没抬,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低声道:「要不,你给我找个正儿八经的理由?」 第35页 见赵捷不语,杜誉忽而笑了。 这会子不忙,他放下手中的活:「你不用担心。你和你师兄都是很不错的青年演员,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以后准能过上好日子。」 这话听起来美妙无比,像极了此生再不相见的临别赠言。 赵捷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他对上对方的视线,心跳越来越快:「好日子?什么算好日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这辈子呀,」杜誉细细思索着:「要是能把我全部的力气使出来,让更多人的人看到、喜欢上咱们周派小生的艺术,死也值了。」 闻言,赵捷的眼神深了许多。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对自己而言,杜誉这个人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因为纯粹,因为对艺术的那颗纯粹热爱的心。 而这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求求你了,你留下来好不好?」不知哪来的勇气,赵捷开始放下所有脸面来恳求。 「小赵啊,你是个很好的孩子,诚恳又认真,将来肯定能越来越优秀。看在你的份上,我去参加了他们的演出,已经很给面子了。」杜誉有些无可奈何:「想让我长期留下工作,绝对不可能。」 一路上赵捷都无精打采的。今日和往常一样,满大街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混入其中,热热闹闹,可他偏偏就是觉出了几分惆怅。 到了省京剧团门口,他把自行车停到车棚里,心想:我得去找程团长,我得试一次。 然而他刚想往楼上走,看车棚的老齐却叫住了他:「孩子,我听说你前阵子丢了一辆自行车?」 这人看起来大约已年逾古稀,不同于杜誉那花白的头髮,他的头上已经连一根黑丝都看不见了。 「是又怎么样?」赵捷停下脚步:「我的错,没人怪你。」 大概因为赵捷身边年龄比他大的人除了长辈就是领导,本该跟他成为点头之交的老齐反而让他觉得亲切,以至于愿意多说几句随性的话。 老齐点了点头,给自己点了一颗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讨论都是服务于故事情节和人物设定,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王安石《别鄞女》 第20章 「怎么了?」赵捷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难得的,只见老齐拖着一条行动有些不便的腿缓步走上前,沖他笑了:「小孩,你心里藏了事。」 「才没有。」赵捷赶忙躲开他的视线垂下眼,试图掩盖被人戳破心思后突然加速的心跳:「我要迟到了,不跟你啰嗦。」 「是不是失恋了?人家姑娘不理你么?」老齐饶有兴趣地调侃他。 赵捷本来已经往前走了几步,闻言立刻重新转过身,面露委屈:「我敬你为人长者,可无凭无据的,你怎能这样说?我什么时候谈过恋爱?这话要是让我爸妈听见,又得引起误会。」 「别嘴硬啦,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老齐笑道。 「那你以后做菜少放盐,对老年人的健康有好处。」赵捷不想多说,快步上了楼。 站在程云礼的办公室里,赵捷分外为难又分外诚恳地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程团长,我怕求您帮帮我吧。」 他犹豫了一下:「我会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我不能没有我小师叔。」 对他来说,这是个顺理成章的绝佳理由,或者说是藉口。 「小赵,你先别着急。」程云礼试图安抚赵捷的心情:「你仔细想想,要是杜誉他愿意听我的话,当年他会走吗?我还需要特意麻烦你把他找回来参加纪念演出吗?」 赵捷当然知道是这个道理,可只有这些话从程云礼口中明明白白地被说出来,他才彻底愿意接受这个无比悲哀的现实。 「我能不能调动工作?」他听见自己说。 程云礼愣住了:「小赵,你说什么?」 「如果留不住他,我就跟他一块儿走。他去哪家剧团工作,我就跟他去哪家。」赵捷说得斩钉截铁、大义凛然。 「工作是大事,牵扯到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不能儿戏,不能一拍脑门就做决定。」程云礼盯着他:「小赵啊,你的父母、你过世的师父、还有你几乎全部的老熟人都在遥城工作,你还能去哪?你能找到一个比这里更适合你现在发展的地方吗?更何况难道人家杜誉愿意让你跟着?」 赵捷不说话,默默低下了头。 「在世的周派小生,你杜师叔的确是顶好的,你想跟着他学,当然没有错。只是你不能盲目,更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做下会让你将来追悔莫及的事情!」程云礼压制住怒意:「行啦,时间不早了,快吊嗓子去吧。」 「我知道了,谢谢您。」 赵捷心想:对自己来说,遥城是发展事业最好的选择,对杜誉而言又何尝不是?难道那人竟不懂这些吗? 他颇为不情愿地出门,一步一步向着排练大厅走去。 整整一天他都心不在焉,拉胡琴的蒋师傅原本有极好的脾气,却也忍无可忍,瞪了他好几次。 晚上下了班,赵捷独自在排练大厅待了许久才去了车棚。 天已经黑透了,老齐在栏杆边的台阶上懒散地坐着,腰间别着一个古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声音不断传出来,正是《四郎探母》中的《坐宫》一折: 第36页 「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仪太谦。杨延昭有一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贤公主恩重如山。」 颇有断肠声里忆平生的意味。 「老齐,」赵捷走上前,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开口问:「你认识杜誉吗?」 听到这个名字,老齐愣了一下。他关掉收音机:「他咋了?前阵子不是还来排练吗?」 「他说他要走了。」 「去哪?」 「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是要去别的剧团找份工作。」赵捷挤到老齐身边坐下。 老齐若有所思:「原来这就是你今天早晨不高兴的原因。」 「你既然这么大年纪,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都多,应该已经认识他很多年了吧?」赵捷没有回答,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 「确实。」老齐掏出烟盒,神情沧桑:「是有不少年头了。」 赵捷抢在他动作前面抽出了一颗烟,不顾阻拦地点上,塞到自己嘴里。这是他此生第一次抽菸,只吸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嗽连连。 老齐不解:「小孩,你这是干嘛?」 赵捷想站起来,却因为阵阵头晕跌坐回原地。他有些噁心,试图通过深唿吸来缓解自己想吐的感觉。 「头一回吸菸,这个反应很正常。」老齐从他手里把燃了一半的烟抢回来掐灭,扔到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你们好像都比我了解他。」赵捷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我爸妈也就算了,毕竟和他共事过许久。可你跟他不在一块儿工作也不在一块儿生活,为什么?」 「行啦。」老齐笑得无奈,说话却一针见血:「你是不是不想让他走?」 「嗯。」赵捷的声音里带了忍不住的哭腔:「可我不确定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对他不利。」 路灯昏黄,把两个人长长的影子拉在地上。 「我也该下班了。」老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咱俩去见他一面吧。」 赵捷怔住了,愕然仰头。 老齐轻车熟路地锁上空空如也的车棚,把自己的老式自行车骑出来:「小孩,你在前面。」 赵捷盯着他一瘸一拐的右腿:「你还能骑自行车?」 老齐笑了:「少见多怪,快走。」 赵捷和老齐骑车到平原路的时候四下一片漆黑。闲来无事的晚上,杜誉总是很早就歇下,毕竟第二天他还要起个大早准备摆摊。 「就在这里。」赵捷推着自行车,在杜誉家门口停了下来。 老齐把车子锁好,轻轻叩门。敲了好几下之后里面才有声音,显而易见,杜誉已经睡了。 「谁呀?」屋门里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是我。」老齐不紧不慢。 门立刻被打开,赵捷永远忘不了杜誉此刻难以置信的表情:「齐叔?」 「怎么着了?我听这小孩说,你想走?」老齐走进屋坐下。 杜誉身上只披了一件棉外套:「对。」 「去哪呀?定下来了吗?」 杜誉别过脸:「您就安心颐养天年吧,别替我操心了。」说罢,他进屋取了一个精緻的礼盒出来:「听说您上个月当了爷爷,这是送给孩子的东西,就当是我和我师父两个人的心意。刚好今儿您来了,省得我再跑一趟。」 老齐收下礼物,并没有看里面是什么,直接揣进了口袋:「你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东西。要是你师父还在,他会贊成你这么做吗?他当年从上海回遥城是为了什么?你比我清楚嘞。」 杜誉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碰倒了杯子,水洒了一桌。 「要是他看见现在省京剧团里周派小生的光景,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老齐摇了摇头:「为了这个京剧团,你母亲付出的心血不比你师父少。她若泉下有知,该当如何啊?」 「您别说了。」 老齐却像没听见一般,拍了一下杜誉的肩膀:「不论是为了你自己、你母亲还是你师父,总得仔细掂量掂量。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哪能像这个娃娃一样天天意气用事呢?」 赵捷冷不丁被提到,着实吓了一跳,一下子咬到了舌头。 老齐最后留下一句:「即便你真想走,先在遥城待几年再调去上海,对你也有利无弊。」 2022年。 午后的阳光洒进屋,照得林绩眼睛难受。可他沉浸在赵捷讲的事情里,直到后者提醒才想起来去把客厅的床帘关上。 「所以杜师叔祖就这样同意了留在遥城?这位齐老爷子到底是谁?杜师叔祖怎么偏偏只听他的话?」林绩迫不及待地问。 赵捷攥着瓷杯,望了一眼上下浮沉的茶叶:「他叫齐沖。后来我才知道,他出生于1909年,是当年跟在周荣璋老先生身边的弦师,也是周先生一辈子的挚友、老乡。」 「既然这样,当初程团长为什么不让他去劝杜师叔祖呢?肯定事半功倍。」 「自打师祖过世,他就再也不拉胡琴了,性格脾气也变得非常古怪。按照规定他本来可以退休回家,也可以返聘继续拉胡琴,但他却固执得很,在师祖过世后一定要去看自行车棚,每天就坐在那里晒太阳,谁来也劝不走。」 提起这些,赵捷笑得温和:「这些都是我去省京剧团工作之前的事。我运气好,误打误撞认识了他。」 「原来是这样。」 第37页 「他晚年身体不好,但命长,一直活到2003年,活了九十多岁。」赵捷说:「01年我给杜誉办葬礼的时候,他还拄着拐棍过来看了一眼。」 林绩问:「师父,您和杜师叔祖的感情是不是就像周荣璋和齐沖两位老先生一样?」 赵捷摇头否认,并没有片刻迟疑:「毫不相关。」 林绩压制住心底的好奇而默不作声,静静等着对方的答案。 「你们都觉得我重情重义但孑然一身,其实我这辈子也有过爱情。」良久,赵捷忽然说。 「可是您一直没结婚呀。」这话让林绩无比震惊。 「我的爱情很短暂,好时光只有屈指可数的短短几年,现在想想,就像一场大梦。但我的记忆很漫长,长到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年过花甲,还记得清清楚楚。」 林绩听得似懂非懂。 「我人在跟随时间往前走,脑袋却好像停留在了那个时候。可能,等哪天我咽了气、变成一捧灰,我就能忘了吧。」 「师父,您现在活得好好的,别说这种丧气话。」林绩赶忙劝道。 「不要多心,这不是丧气。」赵捷摆了摆手:「我只是实话实说。」 林绩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师父,您的爱人究竟去了哪里?你们为什么不能生活在一起呀?」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或许天不假年,早已撒手人寰,又或者,有缘无分也未可知。 但赵捷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把茶杯放下:「小林,去换掉茶叶吧。」 作者有话说: 咳咳,大家骑自行车还是要小心的,量力而行,量力而行。。。 断肠声里忆平生。纳兰性德《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 第21章 1985年元宵节。 「吃了晚饭去看灯会。」李淑茵边说边换衣服:「单位给了咱们一人一张门票,和去年一样。」 「好。」赵捷原本坐在沙发上捧着《红楼梦》反覆地看,听见李淑茵如此说,立刻开怀笑了。 杜誉的松口让他心里格外踏实,像是虚惊一场,更像失而復得。 「妈,咱们快吃饭吧。」赵捷放下书:「今天我爸下厨呢。」 在饭桌上,李淑茵再次提起了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今年你就二十三周岁了,听妈一句劝,快点儿找个女朋友。」李淑茵给他倒了一杯果汁:「实在不行,妈给你介绍一个,可以先当朋友处着看嘛。」 赵捷默不作声。 「你是不是有朋友啦?」李淑茵盯着他:「跟妈说实话。」 「妈,你说的『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普通朋友还是男女朋友?我是真搞不明白。」赵捷开始抓李淑茵话里的漏洞。 「这都不重要。」李淑茵岔开话:「你什么时候能给妈领个儿媳妇回来看看?」 「我为什么一定要找媳妇?」不知为何,赵捷头一次对这个话题有了如此强烈的反感:「不找又能怎么样?」 「你就非要和别人都不一样是不是?」李淑茵耐住性子与他辩解:「古人说『成家立业』,你年龄到了,不找对象生孩子还能干什么?」 「我能干的事情多得很,周派小生艺术我才刚摸到了门边,得刻苦钻研才行。」赵捷喝了一口粥。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爸妈一天比一天老了,不可能跟你一辈子吧?以后你要是生了病,谁照顾你呀?」 「我这么大的人了,有手有脚的,干嘛一定要麻烦别人来照顾?」赵捷一步也不退让:「结婚总不能只为了这种功利目的,那也太没意思了。」 李淑茵嘆了口气:「前阵子我跟你爸回老家走亲戚,人家都问:『小康娶媳妇了没?怎么一直没请我们喝喜酒呢?是不是见外了?』」 「合着全是为了您和我爸的面子?您要是觉得我丢人了,我搬出去住宿舍,让您眼不见为净,不给您添堵。」 「翅膀硬了,有能耐了是吧?」赵毅重重放下筷子:「怎么跟你妈说话呢?长这么大,就学会顶嘴了?早知道你是这么不听话的一个孩子,当初就不该生你养你。」 赵捷不再说话,低下头默默吃饭。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爸爸过得不幸福呀?」李淑茵开始反思自己:「虽说我俩免不了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尤其是你小时候那几年,可我们大部分时候还是挺好的。婚姻没有你想像中那么糟糕。」 赵捷思忖了一会儿:「妈,我想找个我喜欢的人。」 「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赵捷实话实说。 李淑茵彻底不想说话了:「快吃饭吧。」 饭桌上的小插曲并没有很严重地影响一家人过元宵节的心情。洗好碗、擦好桌子、扫干净地之后,李淑茵和赵捷的不愉快便都烟消云散了。 毕竟正月十五的夜晚,看花灯才是第一要紧事。 下了楼走在去公园的路上,赵捷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措手不及的念头。 他长到这么大,一直自以为是个「潇洒」的性子。他随了李淑茵的秉性,在绝大部分时候都善良又随和,在外鲜少与人起冲突,像个「好好先生」,也难怪先前赵毅对他难得的不听话有这么大反应。 他从不跟人纠缠,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方面。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在想:杜誉会不会来? 第38页 在每一个可能看见那人的地方,都在期待着什么一样。 然而随即他自我否定,在心底道:怎么可能? 赵捷假装若无其事地跟在李淑茵和赵毅身后,但四处打量的眼神出卖了他。 「看什么呢?」即将走到公园门口,见他逐渐落在了后面,赵毅停下脚步:「眼神飘来飘去的。」 「里面人挺多,是不是有什么新奇的活动?」赵捷开始随口编瞎话。 「废话,哪年看花灯的人不多?你又不是第一年来。」在检票处检完了票,赵毅招唿道:「快点儿!」 园子里特别热闹,有很多人带着小孩过来了,还有步履蹒跚抑或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在这天都看起来兴高采烈。 路两边的树上挂了一些彩灯装饰,熙熙攘攘,长街窄巷,火树银花。 赵捷方才那一点小小的失落被沖得只剩了些许残余的影。他想:过节了,应该高兴才对。 然而下一刻,他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杜誉和被他小心搀扶着的老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揉了一下眼睛,却发现那两人的身影依然在前面。 「爸,妈,我过去一下。」 不过赵捷没敢直接跟杜誉打招唿,他小跑了几步,从后面拍了一下老齐的肩膀:「嘿!」 「哎哟。」老齐果然被吓到了,用力扶住杜誉的胳膊:「你这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还在背后吓唬人呢?」 「对不起。」赵捷不好意思地笑了,用余光偷瞄杜誉的脸色。那人的神情看起来很轻松。 于是赵捷大胆了起来:「杜誉,我以为你不会来这种地方。」 「逢年过节,为什么不来热闹一下?我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杜誉笑道:「你自己来的?」 「不是。」赵捷指了一下不远处:「我爸妈在那边。」 「快回去陪他们吧。」 赵捷脚上像粘了胶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僵持了几秒,老齐忽然笑了:「我去跟他们两口子打声招唿,小杜啊,你陪这孩子转转。我不用你搀着,太夸张啦。」 说罢,他放开了杜誉的手,缓步走向了赵毅和李淑茵的方向。 「你有事?」杜誉问。 「没有,但是我喜欢和你说话。」赵捷真诚地说:「能在这儿遇到你,我特别高兴。」 杜誉的态度却像在说客套话:「我也挺高兴的。」 「你每年都和老齐一起来吗?」 「倒也没有。」杜誉仔细回忆着:「有几年我俩都不太愿意出来,而且我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他为此生我的气,连我的住处都不愿意登门。之前去省京剧团排练的时候他在车棚那边看见我,还数落我来着。」 人声鼎沸之间,大红的灯笼挂在路的两侧,打下来的光也是红色的。杜誉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外套站在路的一边,花白又整齐的头髮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不再那么突兀。 莫名而来的,赵捷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自己有父母在身边,遇见难处了也有老齐这样的贵人相助,可杜誉怎么办?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周老爷子过世的时候、跟亲师兄反目成仇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就像李淑茵曾经说过,这世上连个管他的人都没有。 大家都是俗世里的俗人,被人管束着,有时候确实很烦,可彻底没人管了呢?在这三千红尘中半分羁绊都没有,又是何种生活、何种滋味?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人事音书漫寂寥罢了。 越是热闹,他看起来越是孤独。 赵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想像力过于丰富了,但他在此时此地望着杜誉的身影,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难过的情绪。 不知是同情还是心疼。 正当这时,巨大的声音响起,人群立刻欢唿了起来。赵捷抬头看去,只见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天空中接连炸开。 「你快看。」赵捷抓住杜誉的手臂,拽着他转过身。 「太美啦。」身边的感嘆声此起彼伏。 杜誉并未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天空。 很快,烟花放完了。 赵捷还沉浸在方才炫目的光芒里,然而在下一刻,杜誉反手扼住了他的手腕。 他茫然地盯着杜誉,顺从着对方快步走到灯会的尽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个远离喧闹的安静地方宛如世外。 「小赵,」站在湖边上,杜誉望着他,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分外明亮:「你要是想多学一些东西,没必要总是缠着我。来日方长,该教的我绝不会藏着掖着,我又不会收你一分钱。」 赵捷摇头道:「除了工作上的关系,我觉得咱们之间应该多少还是有些情义在。当然了,也许是我自作多情。」 「情义?」杜誉觉得匪夷所思:「你如果真是个讲情义的人,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总是来找我。像你宋师兄那样该说话的时候说话,不该说话就闭嘴,足够体面了。」 赵捷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因为自己的师父陈合英。 「其实我师父过世之前,对你特别愧疚。」赵捷望着他:「他觉得格外对不住你。」 「不敢当。」杜誉冷冷地说:「我还不清楚他是什么人么?一贯两面三刀,向来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你不知道。」 第39页 「对,我对他的了解当然不如你,很多事我的确不知道,可是……」 没等他说完,杜誉打断了他:「既然这样,你就什么都别说了。」 「不行。」赵捷听见自己说。 「你到底想怎么样?」杜誉开始不耐烦。 「我想对你好。」赵捷脱口而出。 杜誉皱起眉:「因为你师父?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欠的债,你还不起,别总惦记着,没用。」 赵捷本想说:不是的,不全是因为师父。可他想了一会儿,到底没说出口。 不为陈合英,还能为了什么? 他一时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心里有一团莫名而来的火似的。 杜誉侧过身,静静地看着湖面。圆月的影倒映在上面,随着水波不断摇动。 「读《红楼梦》的时候,除了先前跟你提到的那些,我还觉得人力有限但世事无常。」他眯起眼,捡起一颗石子扔了进去:「就像这水里的月亮。」 一生痴念,不过镜花水月。 作者有话说: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杜甫《旅夜书怀》 人事音书漫寂寥。杜甫《阁夜》 第22章 杜誉的身板很正,岁月和经歷又带给他太多不同于青年人的沉稳气韵和疏离举止,这与他神采飞扬的漂亮眼睛相映衬着。于是即使穿着再简单不过的黑色外套,即使并没有扮上,赵捷也觉得他是一个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认出的存在。 看一次,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赵捷茫然了,思绪的云雾之外还有些诡异的自卑。 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人生到此顺顺噹噹,没经歷过像样的坎坷,也没经歷过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但杜誉全然不同。自己那浅薄的人生经歷似乎尚且撑不起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赵捷忽然觉得,方才那句「对你好」像是说了大话。难怪杜誉浑不在意。 他转过头去,发现老齐和自家父母聊得正欢。 「那红尘中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联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赵捷喃喃地说。 他提议:「现在才八点多,咱们坐船去湖中间的小岛上怎么样?」 杜誉却显得有些反感:「怎么突然想去那里?」 「想和你散散心。」赵捷笑道:「虽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算对你好,但如果能让你高兴一点,大概也能算说到做到。」 杜誉迟疑了一瞬,没成想就让赵捷钻了空子。 「你默许了!」年轻人笑得合不拢嘴:「我去买票,你不许走!」 算了。杜誉想:毕竟元宵佳节,好不容易出来转转,总不至于扫了兴致,不计较了,随他去吧。 然而坐上船之后,杜誉却依然沉默着,这让他看起来沉静又温和,与身旁笑声不断的其他乘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捷觉得他若有所思:「杜誉,你在想什么?」 杜誉低声说:「在想我母亲。」 这是他难得一次主动提起早已过世的杜心苓。赵捷吓了一跳,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敢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湖上粼粼光影,原本圆满的月亮如同碎了一池。 今月曾经照古人。 临近靠岸,杜誉忽然开口,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楚:「魂牵梦萦廿秋过,青丝白髮尽蹉跎。可怜泪遍三更后,空余湖上一钓波。」 听得出来他想掩饰,可语气中还是夹杂了些许悲意。 「这是什么诗?」赵捷疑惑:「我从没听过。」 杜誉摇了摇头,起身下船:「你要是听过才见了鬼。」 赵捷赶忙跟上他:「诶,你等等我。」 不论过去的事有没有真正被抛下、放下,新的一年已经开始。 赵捷本以为与杜誉成为真正的同事后,他会激动得睡不着觉,然而事实却是他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好像这其实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但每次真的与杜誉打了照面,赵捷的心跳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变快一些。倘若运气好、能在排练大厅见到扮上的杜誉,他还会默默站在一旁观摩学习许久。 春风拂面,细柳抽枝。庸庸碌碌的流水光阴大抵如此。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可赵捷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相反的,如果能让时间停在这里,或者如此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他会认为这是一种福气。 有一次下午下了班,赵捷和宋同讨论一齣戏的细节,走得稍微晚了一会儿。 「就剩你了。」老齐依然坐在台阶上抽菸,抬手指了一下车棚角落里唯一一辆自行车。 望着不远处宋同小两口你侬我侬的身影,再看看身边的赵捷,老齐突然感嘆:「小孩,你长得也算一表人才,怎么没找个女朋友呀?」 「老齐,你怎么和我爸妈一个腔调?」赵捷停下脚步,调侃道:「你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是不是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干,就喜欢给年轻人保媒拉縴来消遣解闷?」 「说对了。」老齐故意逗他:「可不就是吃饱了闲得慌,否则谁爱管你的闲事?」 「杜誉也没找呢,你快去催他。」杜誉现在已经成了赵捷在这件事上的「挡箭牌」。 老齐摆了摆手:「我可没这个本事。」 第40页 这话却让赵捷不想走了。他凑上去,摆出一张讨好似的笑脸:「老齐,你快跟我说说,他谈过恋爱没?」 老齐打量着他:「哟,我看你和他挺亲近,还以为你有多了解他。怎么这种事还要来问我?」 赵捷「嘁」了一声:「你不说就算了。」 激将法果然有用。 「没有,他就是个老光棍儿。」老齐懒散地靠在了墙上:「从前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过日子的时候没找过,走了以后有对象的可能性更小。」 赵捷连连点头,若有所思。 老齐盯了他一会儿:「你想给他介绍么?」 「怎么会?我才不像你们这么无聊。」赵捷立刻否认。 老齐看着身边的年轻人,只见他青涩又纯粹,不禁想逗他一句:「难不成你看上他了?」 赵捷被这话吓了一跳,突然连牙都不听使唤,直接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你,你胡说什么?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是那种人吗?」他羞愤难当,说话结巴,转身进车棚把自行车推了出来,头也不回地骑上走了。 一路上赵捷的脸一直在发烫,直到进家门的前一秒才有所缓和。李淑茵和赵毅都已经吃过晚饭,他草草扒了几口,刚想回屋,却被坐在沙发上的李淑茵叫住。 「儿子,你过来。」她放下毛线。 「怎么了?」赵捷心里一沉,以为又要说谈女朋友的事。 「我知道你认真刻苦,但你悟性是真不错,别再跟我谦虚。」李淑茵推了一下老花镜,满意地望着他:「要不是昨天那场《四郎探母》的《巡营》,我还不知道你进步了这么多。」 赵捷松了一口气,坐到对方身边无奈地笑了,难以抑制地想起了方才让自己陷入窘迫的那人。 他面带笑意垂下眼:「妈,你和我爸可别再对杜誉有意见了。我能有今天,少不了他的功劳。」 李淑茵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不是非常想成为杜誉那样的演员?」 这话让赵捷立刻想起白天杜誉的样子:即便没有扮上,即便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排练,杜誉的身段和唱腔也极为用心。京胡响起来的那一刻,他好似彻底融入了角色里。 一旦开始唱戏,他自己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全都成了空。他就像是泥水做的,连个定型也没有,却偏偏能被一出出的戏捏成形形色色、性格迥异的人。 「妈,您明知故问。」赵捷说:「如果我这辈子能成为他那样,我在工作上就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别这么说。」李淑茵笑了。 「为什么?」 李淑茵推了一下老花镜:「我也是收了徒弟的人,今天指导人家的时候我还在想,难不成我们带后辈,只是为了让他们成为另外的我们么?多没意思。」 她的笑意更浓了:「当然,指望你超过他倒是不现实,但是你将来必须得发展出来你自己的东西。」 「妈,」赵捷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也开始开玩笑:「您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 「哪有?我只是实话实说。」李淑茵轻轻嘆了口气:「他母亲当年可不像我和你爸爸对你要求这么宽松。之前我听别人说,杜誉话都没说全的时候杜心苓就开始教他唱戏了。」 「是吗?」赵捷对杜心苓的严厉感到惊讶。回想起元宵夜里湖中游船上杜誉那稍纵即逝的悲凉神色,他对杜心苓的好奇无以復加。 「那位杜心苓老师是个怎样的人?我只听过她的录音,连她扮上之后的模样都没见过。」赵捷问。 「其实我和她并不熟识。她年长我许多,和我师父年龄相仿,宗的又是程派。我当年身为一个学梅派的后生,没什么与她搭话的机会。」李淑茵笑了:「但我记得她的模样是真美。」 「有多美?」 「二十多年前我和你爸刚进咱们省京剧团的时候,我还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大约就是你现在这般年纪。她那会儿虽然已经五十岁了,容貌不比年轻时,却气韵独绝,在剧团里有个『一枝花』的名号。没人对此有异议,因为放眼望去,不论男的还是女的、年轻的还是年长的,愣是找不出一个比她时髦、比她出挑、比她有气质有韵味的人来。」 赵捷默默地听着,试图在心里勾勒出杜心苓的样貌。 他回想了一下,在自己不到二十三年的短暂人生经歷里,究竟有哪些人能跟「时髦」挂上钩。 得出的答案有读戏校时穿着喇叭裤上街的同学们、烫了捲髮戴着丝巾的年轻女老师。曾经为了不让所谓「城里人」的同学圈子笑话他老土而变得有些小「叛逆」的宋同或许也能沾上边,但唯独没有杜心苓唯一的亲生儿子杜誉。 赵捷哂笑了一下:那人在台上自然一丝不苟,可不上台的时候几乎毫不在意打扮。倘若杜心苓能活到现在,看到自家儿子是这般形象,不知道要作何感想。 「想到什么了?」见赵捷出神许久,竟还笑出了声,李淑茵不禁发问。 「没有。」赵捷立刻否认:「妈,杜心苓老师长什么样呀?咱家有她的照片吗?」 李淑茵遗憾地否认:「你净想好事。有杜誉的照片就不错了,哪来她的照片?」 她眯起眼,作回忆状:「她长了一张小巧干净的鹅蛋脸,眉毛画得细细的,一双眼睛格外有神。杜誉那张脸与她最像的地方就是眼睛。因为善于保养又不苟言笑,她脸上的皱纹也不太明显。那时是1960年,距离她因病去世只有两年时间,可是单看外貌,任谁也想不到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 第41页 作者有话说: 那红尘中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联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曹雪芹《红楼梦》 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第23章 许多疑惑一齐涌进赵捷的脑海,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只问出一句:「为什么?」 李淑茵并没有理会他这句不知所指的问话,自顾自地往下说:「后来我才知道,她那衰败的脸色都被脂粉和口红遮了去,再加上经常染髮,又生性要强,大伙儿压根瞧不出端倪。直到62年暮春她生日的那天,她突然申请了提前退休,我们才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差到不像话了。」 「怎么会?」赵捷觉得不可思议:「她才五十多,照理说即便再唱十年、十五年也不过分吧。」 「杜心苓退休之后我听剧团里的老人们说,她生孩子那年四十多岁,年龄偏大,年轻时又四处辗转、生活辛苦,怀孕的时候就冒出来了许多被压制的陈年病症,再加上差点儿难产,落下了病根,算是从手术台上捡回来一条命。」 说起这些,李淑茵嘆了口气:「那会儿我怀着你,已经快生了,被这些话吓了一跳,生怕我自己也会出什么事。好在我年轻,运气也不错,生你的时候还算顺利。」 她颇为感慨地拢了拢自己耳边的碎发:「儿子,你得知道,做女人的都很不容易。等你以后有了媳妇,务必好好待人家才行。你要是敢欺负人家,我第一个不愿意。」 「妈,你多虑了。我哪里像个会欺负别人的人呀?」赵捷认真地说。 李淑茵自然了解他,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他一番,而后满意地点点头:「确实不像。」 「后来呢?」赵捷问:「她去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62年的夏天,你还没出满月。」说到这里,李淑茵的情绪有些激动:「我非常想去她的葬礼,可我还在坐月子,不好出门,最后只有你爸爸一个人去了。」 她颇为感慨地拍了拍赵捷的肩膀:「那天你爸回来之后跟我说,不管旁人生了几个孩子,我们以后都不生了,有你一个就很好。」 「是因为杜心苓老师的事吗?」 李淑茵点了点头,拿出语重心长的口吻:「等你以后结了婚,如果媳妇想要个孩子,你们尽量趁着年轻一点的时候生。要是等到年龄大了,指不定会遇上什么风险呢,对大人孩子都不利。」 这是赵捷第一次听李淑茵说起这些旧事。他默然着,心里五味杂陈。 对杜心苓那陈年而陌生的伤感混杂在只得窥见一角的困惑里,与他对杜誉那复杂而微妙的感情一起铺天盖地袭来,让他几乎透不过气。 「杜心苓这个人啊,性子倔强又要强,排练的时候最是一丝不苟。对她来说,如果有戏要上,不眠不休是常事。」李淑茵接着说:「有一次我去看她的响排,看到一半,发现角落里站了个怯生生的小男孩,一双眼睛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是杜誉。」赵捷心头一颤。 「对。」李淑茵解释道:「杜心苓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又没人,只能让刚下学的杜誉到单位来找她。大概是她太过严厉了,杜誉在她面前格外乖巧,有时候一连几个小时不说话也不活动,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她排戏。等到休息时间,杜心苓就教他唱几句。」 「62年夏天,杜誉才八岁多。」赵捷喃喃地说。 「别只顾着感慨他,后来我和你爸太忙的时候也会把你带过去,你忘了?」 「你们俩说什么呢?说了这么长时间。」赵毅拿着一张报纸从房间里走出来。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当年的杜心苓老师。」李淑茵摆了摆手。 「杜老师优秀得很,我记得可清楚。」赵毅扶了一下鼻樑上的老花镜:「咱们刚工作那几年,省京剧团里最火的戏就是她的《锁麟囊》。」 李淑茵点头以示认同。 赵毅思忖片刻,忽而嘆了口气:「杜誉那会儿是真不容易。」 「杜誉怎么了?」赵捷勐地抬起头。 「你妈没瞧见,当时在葬礼上,已经退居二线、深居简出好几年的周荣璋老爷子竟然露面了。」赵毅仔细回想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誉说,他应杜心苓的要求,要把这个孩子收为徒弟,关门弟子。」 「所以后来杜誉就跟着他生活?」赵捷想明白了一些事。 「对,直到十年后周老爷子去世,杜誉跟在他身边整整十个年头。」赵毅说:「65年杜誉第一次上台做汇报演出,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他那会儿虽然还是个少年,但一举一动已经有了十足十的周派小生神韵。」 「他底子好、开蒙早,为人机灵又刻苦,学东西特别快。大伙儿都说,周老爷子以前在上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简直就是个『小周荣璋』。」李淑茵适时补充。 他不是生来就这个样子,曾经他也是许多人眼中前途不可限量的后辈。倏忽之间,如今并不算好相处的成年人和赵捷想像中的少年重合了起来。 「不早了,快睡觉去吧。」赵毅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明天还得上班呢。」 第42页 李淑茵和赵毅对他说,当年的杜心苓优秀而勤奋,在赵捷看来,杜誉也是。 那人自从回到剧团,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因为离开数年而产生的不适应,立刻全身心投入了工作。渐渐的,他变得像李淑茵口中的杜心苓一样,若是想找他,只要在休息时间去排练室,他一定在那里。 这天中午,赵捷和往常一样在食堂匆匆扒了几口饭,站起身想要回去。 「你这阵子是打了鸡血吗?就算上学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用功过。」见他如此,坐在人群里宋同远远地调侃他。 闻言,赵捷转过身。 由于魂早就飘走了,他的大脑一时间如同不再运转,想不起来在这样的场合该说什么话回应才能比较得体,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走啦。」 说罢,他快步跑了出去。 果然,在这晌午时分,二楼偌大的排练室里只有杜誉一个人。 他独自窝在角落的椅子上,拿着一本笔记,正在聚精会神地读,手上时不时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这人本就身量清瘦,还穿了显瘦的黑色单衣外套,以至于看起来与先前相比似是单薄了些许。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赵捷的脑海里存在了一瞬。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想起那天夜里对方抓着自己的力度,觉得杜誉大概远未到需要旁人关心身体的程度。 赵捷走上前。他以为杜誉必定极为全神贯注,肯定意识不到他的接近,本想吓唬一下那人,反而被突然抬头的杜誉吓了一跳。 「哎呀。」赵捷捂住自己的心口,作惊吓状:「你干嘛?」 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全然忘了方才想「使坏」的明明是自己。 「你吃完饭了?」杜誉盯着他。 赵捷「嗯」了一声:「你不吃饭吗?」 「我吃过了。」他瞥了一眼屋子角落窗下垃圾桶里的饭盒。 赵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由于站着的缘故,他率先注意到的却是窗外的白色花朵。省京剧团楼下的玉兰花开了,空气里似乎也沾染了些微的香气。 赵捷当时觉得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许多年后他回忆起来,才发现他竟对那香气记得一清二楚。 「你平时一直穿布鞋啊?」杜誉问他。 「是。」赵捷不明所以,疑惑地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我看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挺爱穿皮鞋的。」杜誉漫不经心。 「我就图一方便。」赵捷笑了,在心底悄悄说:你不也是这样嘛。 「什么叫『现在的年轻人』?」他回味过来:「说得好像你不年轻了一样。」 杜誉也笑了,耸了一下肩,不置可否。 「杜誉,」赵捷把人瞧了一番:「你这头髮有点长了吧?」 杜誉把所有头髮尽数向后拢去:「是,这阵子懒得拾掇。」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午后的微风吹了进来。 杜誉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夹克和长裤,稍长的头髮随风飘荡,黑与白互相夹杂,竟让他那张看起来年轻的脸平添了几分苍凉。 赵捷怔怔地看过去,恍然间意识到,在他与杜誉相识的这不到一年的光景里,除却艺术上的崇拜与工作中不得不为之的分歧乃至冲突,他似乎勉强算是见过几次杜誉或温和或专注的模样。 大抵,是有些当年那个怯生生孩童的影子吧? 他像杜心苓,却又不像。 正如李淑茵所言,杜心苓是个时髦的女人,漂亮了一辈子。她对自己的一切都要求得极为严苛,严于律己又苛以待人。 可杜誉不同。在赵捷看来,他生得一副好样貌,却对此浑不在意,为数不多的一点精气神好像全部用在了唱戏这件事情上。 他认准了这件事,就再也不会回头。 他像周荣璋,但也不像。 那人惊才艷艷、年少成名,后又开宗立派,桃李满天下,想来早年间必然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而杜誉显然没有这样的运气。 如今的他严谨又认真,用「兢兢业业」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平素只要不提及陈合英,他看起来近乎是一个温厚的前辈了。 可他身上却从没少了他们的影子。 杜誉忽然回过头来说:「你看,花开得可真好。」 春天最是适合看花的季节。春光明媚,风也温柔。 赵捷走上前,轻轻点了点头:「这几棵玉兰树有年头了,从我小时候它们就在这里。」 杜誉回忆了一番:「这几棵树比我活得久。」 作者有话说: 杜·卷王·誉(确信) 第24章 望着眼前的人,赵捷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很想问一句话。于是没来得及细想,口舌唇齿赶在大脑之前执行了心的命令。 「杜誉,」他问:「你讨厌我吗?」 杜誉一怔:「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捷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是冲动所致,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缘由。 「我说过,你很可爱。」杜誉笑了:「我恨的人不是你。」 「可是,你恨我师父呀。」赵捷问:「我以为你会恨屋及乌,因为他而很讨厌我。」 「我恨他一个就已经很累了,何苦给自己找别的仇人?」杜誉笑眯眯地望着他,笑容看起来很礼貌:「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一码归一码。」 第43页 彼时的赵捷尚不明白杜誉这意味深长的笑容里究竟藏了什么,只是随着对方几句简短的回答,他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全然信以为真。 可他依然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不讨厌就好。」他喃喃地说着,声音低到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你说什么?」杜誉没听清。 好在这时又有人几个人进来了。看到赵捷和杜誉,他们纷纷打趣:「您二位来得真早。」 杜誉面上带笑,走上前热情地寒暄。 这年春天,省京剧团启动了一项新的活动:在有条件的周末下午拿出两个小时来做一些不需要太多排练的简单演出,以供戏迷放松消遣,还能让演员们有更多登檯历练与提升的机会。 年轻的赵捷没想到的是,这个活动竟然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他退休后也没有被取缔。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最近的一周要办京剧联唱,杜誉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出场,依然是唱一段《辕门射戟》。 「咱们这回要办的活动很不错,拉弦弹琴的师父们也有专门的表演。」周五晚上临时加班排练,暂时没有任务的宋同和赵捷站在一旁窃窃私语。 望着台上聚精会神拉京胡的蒋正清,宋同压低了声音调侃道:「从前少见老蒋坐到台中间呢。」 「是。」赵捷说:「我看过节目单,好像还有张阿姨的琵琶独奏和许姨的月琴。」 「对,再过两个就是。」 「杜师叔呢?」赵捷四处张望:「他的节目也快到了吧?」 「急什么?至少还有半个小时。」宋同拽住他:「你来听听老蒋的胡琴。从前师父在世的时候常说,京剧演员的唱腔得和弦子相辅相成才行,不能总指望人家托着你。」 「你是准备学么?」赵捷终于分出了一半的心思给他。 「我已经在学了。」宋同说:「听说省戏曲学院办了个周末的京胡培训,过阵子开课,我打算陪你嫂子过去瞧几眼。你要是想来,我帮你也报个名。」 「好啊。」赵捷颇为随和地应下:「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们坐在观众席的一角静静地看,然而好不容易等到最后,却一直没见杜誉的身影。 「就这么结束了?」赵捷开始着急:「杜师叔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宋同指了一下不远处:「程团长还在那边,要不你去问问?」 他本是随口一说,没成想赵捷这个实诚孩子当真走了过去。 程云礼作为一名舞台经验极为丰富的谭派老生演员,正在给几个年轻人说戏。 见赵捷满面愁容地走来,委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他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故,于是赶忙放下手头上的活,示意旁人先等等。 「怎么了?」程云礼关切地问。 「杜师叔的节目被取消了吗?」赵捷说。 「就为这事?」程云礼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没有啊,你听谁胡说八道?」 「那他怎么没来呢?」 「他今天有事,昨天就请了假,周末直接过来。」程云礼摆了摆手:「不懂事的孩子,我忙着呢,你要是有问题,自己找他去。」 「赵捷!」刚卸完妆的李淑茵站在不远处喊他:「走了!」 「妈,您和我爸先回去吧。」赵捷很想自己静一静。 面对赵捷几乎称得上反常的行径,李淑茵撇了撇嘴,但看见宋同也在这里,好像还在等着和程团长交流,便也没多想。 重新坐回观众席,他轻轻闭上眼,试图为自己开解一番心里这莫名而来的失落。 回想着那人的面貌,赵捷觉得,每每看见杜誉,他似乎总是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拨动了他灵魂最深处的颤动与渴求。 对方的俊眼修眉、布衣白髮,无一让他移得开视线。 赵捷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几天没休息好,以至于精神恍惚、魂不守舍。 果然,离开时走到门口,老齐瞪了一眼险些摔倒的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我看你好几天了,掉魂了呀?」 「是嘛?」赵捷不好意思地笑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老齐,你别管他,他从去年开始就这样。」宋同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揽住赵捷的肩膀。 「谁说的?」赵捷愣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 「装什么煳涂?你忘记之前那出《状元媒》了?」宋同笑个不停:「好啦,你嫂子喊我呢,你们聊,我先行一步。」 他沖不远处笑意盈盈的青年女子招了招手,而后快步跑了过去。 「他说的那出戏,我有印象。」没等赵捷做出反应,老齐忽然说:「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吧?你扮八贤王。」 赵捷故作惊讶:「没想到啊,你年纪不小了,记性却很好。」 老齐瞥了他一眼,对他质疑自己记忆力的行为表示不满:「保不齐比你这丢了魂的年轻人还要好一些。」 赵捷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老齐愈发装模作样地逗他:「我想想,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好多人都在夸你。」 「真的?」赵捷不信:「我怎么不知道。」 「我干嘛要骗你?」老齐回忆道:「你当时怎么突然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似的开了窍呢?」 「什么叫突然?」赵捷分外不满:「我一直很努力的。」 第44页 「你以前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如果能把唱腔精雕细琢一下,或许往后能走出自己的风格,就像你师父。但那次却不一样了。」老齐笑了:「从那之后,你越来越像杜誉。」 赵捷一下子怔住了,心想:是,他说得对。 「好端端的年轻人,心思却这么重。」见他久久不语,老齐笑得开怀,眼睛眯成一条缝,喃喃自语:「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你说,」赵捷偏头问:「杜师叔今天能有什么事?」 对他这个问题,老齐颇为诧异:「你不知道吗?今天是杜心苓的生辰。」 「原来是这样。」赵捷拍了拍脑袋,懊恼于自己的迟钝:明明前阵子才听李淑茵说过,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从老齐手里抢来今天的报纸,看了一眼日期: 1985年5月17日。 「又发的什么疯?」老齐哭笑不得。 周末吃过午饭,赵捷跟着李淑茵和赵毅一道去了剧团楼下的小型演出厅。一路上他格外沉默,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走进排练室,才忽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满满起来。 「嘿。」他走到杜誉身边,可谓欢天喜地。 「你怎么来了?」对于他的出现,杜誉有一点诧异。 「我爸妈都要来,我自己在家里闲着没事。」赵捷找了一把木质的椅子坐下:「更何况,我想听你唱。」 杜誉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身板看起来清瘦而平整。在演出之前,他终于还是找时间去修剪了头髮。 事实证明,但凡杜誉肯稍微整理一下自己,他就会看起来非常令人赏心悦目,至少对赵捷来说是这样。只是在大部分时候,他压根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你听得还少吗?」杜誉走到化妆镜前,一边检查自己的外貌对于上舞台来说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一边调侃:「你给我的那些磁带我还留着呢。」 果然,他只有在需要唱戏的时候才会在意自己的外表。 「不少,当然不少。」赵捷笑道:「但是多多益善。」 2022年。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赵捷住在二楼。此时天气不错,他开了窗户,楼下逐渐热闹的人声传进他的耳朵,有孩童的喧闹,也有大人们天南地北的攀谈,这让他笑得真挚而安稳。 一同坐在沙发上的林绩可就没这么轻松了,说是如坐针毡也不为过。赵捷的话说到这里,他早已感觉出了不对劲。 「师父啊,」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询问:「那个……」 「你想问什么?」赵捷望向他,眼里尽是澄澈与坦荡。 「算了,我先不问了。」林绩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去买些吃的吧。」 赵捷点了点头。 随着关门声在身后响起,屋里復归静寂。赵捷独自坐在沙发上,抿了一口早已凉透了的清茶。 他当然知道林绩想问什么。他敢向对方说这些,便是早已做好了坦诚一切的准备。哪怕在此之前,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 不一会儿年轻人就回来了,手上提着好几个袋子。看得出来他走得很急,纵使平素唱一大段戏也听不出换气的声音,此刻他却略微气喘吁吁。 「师父,这是您最爱吃的包子。」林绩把袋子放到茶几上。 「难为你记得。」与对方的侷促全然不同,赵捷笑得轻松无比。 林绩洗了手回到客厅,却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赵捷温和目光的注视下,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所以,您和杜师叔祖其实是那样的关系?」 赵捷盯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如他所料,林绩目瞪口呆,惊诧不已。 作者有话说: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佚名《生年不满百》 第25章 1985年春。 演出很短,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所有的演员都回到台上鞠躬谢幕,穿着中山装的杜誉也在其中,就站在赵毅和李淑茵旁边。 「走吗?」宋同问他。 赵捷全部的心思都在台上,以至于并没有听见对方的话。 宋同无奈地轻推了他一把:「小赵?」 「诶!」他勐地回过神来,侧身面对宋同:「怎么啦?」 宋同笑了:「有这么好看吗?」 人家问的明明是谢幕仪式,可赵捷的第一反应却是站在台上的杜誉。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方才那人站在台上的样子,不知怎的,剎那间双颊又红又烫。 好在这时观众席的光线不好,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 「既然这样,那你再看一会儿吧,我先走了。」宋同虽然仍在笑,但言语间多了些关怀与忧虑。他压低了声音:「你要是遇上了什么事,可以跟师兄说,别不好意思。但凡我能帮的必定义不容辞。」 直到对方走远,赵捷才意识到,方才宋同是在担心自己。 他难为情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头髮,把最近发生过的大事小情全都事无巨细地回想了一通,心里愈发困惑: 老齐说得没错,我果然像丢了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嘆了口气,再次抬头时勐然发现,原来答案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简单又清晰。 杜誉站在不远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第45页 原来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连谢幕的流程都已经走完了。 剧场里的灯重新亮起,杜誉的面容在赵捷眼中清晰无比。杜誉对京剧这个行当的确是满心热忱,看得出来他心情极佳。 仿佛对他来说,只要还能唱戏、只要他的戏还有人愿意听,他就不会惧怕这世上的任何事。 忽然之间,赵捷的心跳得很快。明明时值温暖的暮春,他的手心却冒出了阵阵冷汗。 好像世界全部安静了下来,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嘈杂,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他的灵魂让他抬起头:你看看面前这个人,你快看一看。 「我走了。」不知过了多久,杜誉对他说。 「这就走吗?」赵捷问。 「要不呢?」杜誉轻轻挑眉。 赵捷环顾四周,发现剧场里空空荡荡,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你爸妈跟我说,他们知道你可能有些专业上的事情要问我,所以先行一步。」杜誉笑道:「可我看你一直在发呆。」 「是吗?」赵捷的手变得像冰一样凉。 「你赶紧回家吧。」杜誉脱了外套搭在肩上,明明头髮花白,身形与面貌却显得很年轻:「我也要回去了。」 赵捷忘了自己是如何出了剧场的门,又是如何走完从省京剧团到家门口的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晚饭,洗漱过后安安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床上。 房间的窗户和窗帘都没有关,而灯关着,里面的人与外面的春夜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纱窗。月光温柔,晚风清凉,正是一年到头最舒适惬意的时节。 赵捷在心里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放任自己呢? 是的,就是放任。他给自己的行为下了这样的定义,任性却迟钝。 你想要真心换真心,你换得来吗? 只怕是个傻子吧。 他的脸依然像烈火一样发烫,而他的手却冰凉得过分。 赵捷翻了个身,面对着雪白一片的墙。就好像这样做能让他真实地对面自己一般。 所谓面壁思过,大抵如此。 不错,杜誉三十多岁了,是一个圆滑世故的人。 他八面玲珑,和自己四十多岁人到中年的父母一样,和师父在世时一样,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都会优先考虑是否合适得体、是否会有所损失。他早就在看不到头的光阴岁月里学到了如何谨言慎行,如何保全自身。 可这又怎么样呢? 年轻的赵捷天不怕地不怕,他想:我不是个懦夫。 我愿意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想法,也愿意为此负全责,承担起所有的痛苦与快乐。 是的,我愿意负责。如今的我近乎一无所有,可我愿意用我剩下的后半辈子生命来负责。 这个想法一出,赵捷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立刻进行了自我否认:不行,我的命没办法全给他,我还有已故的师父和周派京剧艺术,还有父母双亲。 他甩了甩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八字没一撇的事,竟在自己的脑海中浮浮沉沉,成了一番血淋淋的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可赵捷丝毫没有睡意。 他的感官已经很疲累了,可他的大脑偏偏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宛如一个局外人,条分缕析地剖开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坦诚地讲,被杜誉吸引这件事对他来说其实不能算意料之外,但赵捷一时间无法接受。 我当然可以崇敬他、爱戴他、尊重他。他在艺术上是如此优秀,既不乏与生俱来的天赋,又不缺后天孜孜不倦的热爱与上下求索。 可我为什么会试图选择一种最不体面的方式接近他? 令赵捷最不解的是,这竟全然出自本能。 赵捷发现自己果然是过于年轻了,连本应该最了解的自己的想法都看不透,遑论揣摩别人的心思。 第二天早晨,他五点多就起来洗漱。 赵毅在惊讶过后盯着他眼下的两片乌青,难以置信地向他确认:「小伙子,你昨天该不会一夜没睡吧?」 「是。」赵捷不好意思地笑了,毫无底气地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刚出卧室门的李淑茵听见他这句话,朦胧的睡意瞬间荡然无存:「这是怎么了?总不能是因为这周末的演出。」 在第二次的小剧场,他就要上台表演了。 「或许吧,我大概是有点儿紧张了。」赵捷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表示认同。 可这实在是个过于拙劣的藉口。 听了这话,李淑茵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之前那么多大场合你都没紧张过,偏偏为这次的小剧场慌了神?煳弄谁呢?」 赵捷自知理亏,生怕说多错多,不敢再说话。 李淑茵嘆了口气,开始语重心长地规劝:「在这个社会上,常言说亲兄弟都要明算帐。除了父母,少有人真心盼着你好呀。你的事不跟父母说、不跟你最亲近的人说,还想跟谁说?」 身为年轻人,赵捷听到这种话,第一反应却是不舒服。 见他如此表情,李淑茵嘆了口气:「算啦,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明白这些干嘛?」沉默了许久的赵毅突然说话了:「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尔虞我诈,难道还是什么好事吗?」 第46页 「别理你爸爸。」李淑茵无奈地笑了:「他昨天晚上受了点儿刺激。」 「怎么了?」对方越这么说,赵捷越是好奇。 他终于能把注意力从自己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中抽离出来,关心一下身边其他人的事,倒像是一种暂时的解脱。 「他老家的亲戚打电话来,说要翻盖新屋,手头上紧,想借点儿钱。」李淑茵解释道。 「这有什么可难为的?」赵捷不明白:「咱们家暂时用不到多少钱吧?给别人救急不好吗?」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赵毅穿上外套,没好气地说:「我出去买饭。」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借钱了。」赵毅出门后,李淑茵说:「那些人哪里是缺钱用?就是瞧见你爸爸这些年工作干得挺顺利,眼红而已,占不到好处就觉得吃亏。」 她挽起自己的头髮,不知是在对赵捷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人都是这样,恨你有,笑你无。」 赵捷终于明白,原来今天早晨自家父母稍显莫名的感嘆不止是因为自己。 「人都是这样?」他重复了一遍李淑茵的话。 「对,没有一个例外。人性里本来就带着自私、冷漠、固执和偏激。」李淑茵梳好了头髮:「所以古人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赵捷觉得这话很耳熟,忽然想起杜誉也曾提及。他疑惑地想:难道歷经过世事的人都会这样认为吗? 不过他敏锐地体察到了对方话里的落寞与失望,故而试图说些什么以表宽慰:「妈,你太悲观了,不能总想着这些。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好的一面的。」 李淑茵笑了,笑意很复杂,似是既因自家儿子的懂事和成长感到欣慰和自豪,又为自己作为家长竟然需要晚辈来宽慰而深感自责、愧疚和不悦。 「行啦,去把碗筷都拿出来,你爸就快买饭回来了。」李淑茵指了一下厨房。 这件小事过去,赵捷的心思难免又回到了杜誉身上。 骤然明晰了自己的意图,他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和坦荡,反而觉得身上背了几千斤的大山,举步维艰,前路茫茫。 心中装了事,就连平时极爱吃的油条和豆浆都变得索然无味。 「小心点儿!」赵毅眼疾手快,扶住了赵捷面前险些倒下的碗,那碗里还有小半碗的豆浆。 「都怪我。我昨天没睡好,到现在也迷迷煳煳的。」赵捷十分难为情。 赵毅被他气得不轻,恨铁不成钢似的:「不缺吃不缺穿,有什么问题能让你烦成这样?就这点儿出息。」 「爸,我错了。」赵捷诚恳地道了歉。 「快吃,吃完了赶紧上班去。」李淑茵嘆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卑微作者碎碎念:最近看mbti,感觉像赵捷这样格外专注自己的思想世界、共情能力强、深情又专情的理想主义者应该是nf人吧(我也不确定。。。) 第26章 这天是周一,杜誉一如既往地早早到了单位。赵捷走去排练大厅的时候杜誉已经站在里面了,后者在看宋同的戏,从赵捷的角度可以瞧见他舒展而放松的眉眼。 他和过去将近一年时光里的自己相比并没有很大的区别:花白的头髮、板正的腰身、过于简朴的衣着,从头到脚看不到半分亮色,映得他有些萧条似的。 他当然过得很苦,岁月的苦已经明明白白地显露在了他的外表,但他从未因此而变得过分苦大仇深。 这到底是为什么? 赵捷从前不明白,可现在他知道了,只是因为京剧艺术。 人活着,有时候就是为了这么一点念想而已。 年轻人想:这一辈子如果能一以贯之地做自己热爱的事业、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块儿,还有什么值得烦恼和害怕? 思虑至此,赵捷的心跳加快了一瞬。 春夏之交的朝阳洒在杜誉的头髮上,让那几分白变得愈发刺目。 赵捷想:对,我就是喜欢他。 作为一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年轻男人,我没有像很多其他同龄人一样喜欢一个许多方面的条件都算是合适的年轻姑娘,而是喜欢上了一个比我年长将近十岁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我从少年时到现在最嚮往的偶像,他在艺术上的造诣极高,但经歷坎坷、性格成谜,三十出头就已经白了头髮。 更要命的是,论起关系,他曾经是我的师叔,是我师父生前的仇敌,也是我师父自认为对不住的前师弟。 在父母羽翼的庇护下长到二十几岁还像个孩子的我,相比于不知其父、年幼丧母、二十岁不到又没了师父、还与自己的大师兄反目成仇的杜誉,就像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后者孑然一身、举目无亲。 他绝无可能答应我。 即便他接受了,我也绝无可能与他一同组建家庭、生养儿女、抚育后代。 我的父母绝无可能同意这样的关系。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排练大厅里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赵捷这么多的问题。他走到窗边,只有楼下落了花、长了叶的玉兰树默默陪着他。 赵捷试图自己给出一个答案: 算了,放弃吧,就当这样的感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把他当作在艺术上的优秀前辈来学习就好了。 可他在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想法。 第47页 比起无视这份感情,他宁愿否决掉自己本能中用于自我保护的逃避和懦弱。 赵捷陡然意识到,他的这份感情或许比他当前感受到的更深刻。 多么讽刺啊,这个不到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曾经常常自以为长大了,但他对自己的了解竟然是如此的浅薄。 「小赵,过来。」拉胡琴的老蒋在喊他。 待赵捷走近,蒋师傅颇为困惑:「昨天没休息好吗?脸色太憔悴了。」 「是。」赵捷笑得无奈。 他知道杜誉正站在旁边看着他,可他丝毫不敢与杜誉的目光相对。 「跟你爸妈吵架了?」蒋师傅压低了声音问。 「也不算吧。」赵捷低声说:「他们的思想一直是老一套,觉得我既然是他们的孩子,就该听他们的话。我跟他们总是起冲突,近一两年过来一直这样,早就习惯了。」 「你们是一家人,父母总不能害了你。」蒋师傅拿起胡琴:「你现在不是小孩了,得多体谅他们才行。」 「好。」赵捷点了点头。 「来,咱们练一段。」老蒋重新露出了笑容。 赵捷并非不想去找杜誉,相反的,正如过去许多日子里那般,他极想和杜誉说话,可他现在不敢。 赵捷发现,无论之前他在心里悄悄定下的盘算有多么细緻,等到真正面对杜誉的时候,他还是会胆怯。 是的,就是胆怯。 他很害怕,就像当初杜誉坐在台下看他的《状元媒》八贤王,而他穿着戏服站在聚光灯下,心在发颤似的。 这样的情况直到几天后的周五才有所改善。 那天早晨,赵捷像往常一样要去排练大厅,却发现杜誉和程云礼正站在门口攀谈。 他当然可以直接走过去礼貌地打个招唿,然后直接拐进屋里做自己该做的事,他也应该这样。可他做不到,脚下宛如生了钉子,让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程云礼很忙,简单交代了几句就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赵捷刚刚松一口气,却发现杜誉转向了他,沖他招了招手。 赵捷做了一次深唿吸,在心底对自己说:走吧,过去吧,总是这样躲着算什么? 「你这几天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杜誉并不知道对方百转千回的纠结与惆怅,依然在调侃他,与以往并没有任何不同。 「我,那个……」赵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他急中生智,抛回去一个问话,迅速转移了话题:「刚才程团长跟你说了什么?」 这样自然的问句让他很是解脱:原来和对方说话并不是一件过于困难的事,说出来了就也不过如此。 「没什么,他问了一下我现在住在那里。」杜誉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想让我回来住省京剧团的宿舍。」 「所以你要来吗?」赵捷小心翼翼地试探。 他想到了自己之前一直心心念念却从未有勇气付诸行动的事情,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杜誉要搬过来,那么他也要去住单身宿舍。 然而对方的回答却让这份希冀落了空:「先不了,一时住不惯。」 赵捷不高兴了。他本想刨根究底,但是转念一想:杜誉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住不惯才是正常。 「你要排练吧?」杜誉望向他:「后天有你的节目。」 「是。」提到这事,赵捷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你会来看?」 「为什么不?」杜誉笑了:「你好像很怕我看,毕竟你上次《状元媒》后半段险些出岔子就是因为我。你演到一半发现我来了,对吗?」 「谁跟你说的?我才没有。」赵捷想要否认,虽然对方说的尽是实话。 「我长了一双眼睛,自己会看,不用别人告诉我。」杜誉盯着他:「你要是当真害怕,我就不来了。」 「不,你得来。」赵捷立刻无比坚定地说。 他这般反应着实有些出乎杜誉的意料。 赵捷低下头,梳理着思绪。 无关风月,全然是他自己的缘故:他不想让任何事、任何人成为他艺术道路上的弱点。为此,他情愿反覆折磨自己。 赵捷抿了抿嘴:「你说得没错,你来看我的演出,我肯定害怕。可正是因为这样,我更要邀请你来。我希望你可以坐在最前排,从头看到尾。」 杜誉盯着他,眼神意味不明。 「总做容易的事情有什么意思?难事才值得人去克服。」赵捷鼓起勇气,抬头对上了对方的视线,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清澈又倔强,一如他少年时在戏校的刻苦光阴:「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一定能做到的。」 「你怕什么?」杜誉走近了些许,两人只隔着半步远。 「啊?」赵捷一愣。 「我是问,你在害怕什么?」 「你知道的。对我来说,你是特别重要的人。」这个问题彻底沖溃了赵捷的心理防线。他退后了一步,眼神躲闪,怯意再也掩饰不住,开始语无伦次: 「我,我很担心会在你面前出丑,越担心就越紧张、越害怕。」 笑容重新回到了杜誉的脸上。他拍了拍赵捷的胳膊,仿佛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的后辈一些宽慰。 赵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自己早已被冷汗浸得冰凉的手攥住了对方的小臂。 哪怕是隔着衣服,赵捷也能感受到来自对方手臂的温度。 第48页 「众人以顺境为乐,而君子之乐自逆境中来。」杜誉倒是浑不在意这般接触:「你有志气,我自愧不如。」 赵捷怔住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得到杜誉这么高的评价:「怎么可能?你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早就是小有名气的京剧演员了吧?比我强多了。」 「十年前么?」杜誉眯起眼:「我忙着跟你师父斗气呢。」 「你们两个一旦凑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真不愧是师叔侄。」蒋正清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这边,他拿着胡琴,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借过。」 赵捷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两个一直站在门口,挡了人家的路。 对于周日的演出,为保稳妥,赵捷报上去的仍是作为小生演员的他最熟悉的一出《辕门射戟》。 由于杜誉一直在他身边,排练的时候他就极为紧张,等到了演出当天,此番心情更甚。 从前要化妆,在脸上涂厚厚一层胭脂油彩,尚且看不出来脸红,可今天他素身唱,无需扮上,困窘的心情压根藏无可藏。 「你还好吧?」见他一直站在走廊的窗前,宋同走过去关切地问。 「好得很。」赵捷强装出笑脸:「我在想词呢。」 「你煳弄谁?」宋同哭笑不得:「要是连《辕门射戟》的词都能忘,你这份工作别干了,趁早去医院看看脑袋。」 「我担心呀。」赵捷转向他,笑得愈发心虚。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宋同压低了声音:「刚刚我在观众席看见了咱杜师叔。」 「他已经来了?」赵捷的心越跳越快。 「在第一排中间坐着。」宋同笑了:「不知道他老人家今天哪来的兴致。」 作者有话说: 众人以顺境为乐,而君子之乐自逆境中来。《菜根谭》 第27章 赵捷闭上眼,试图调整自己的唿吸。 「你如果实在紧张,我就去找他聊聊天,把他从观众席引开。」宋同好心建议:「至少让你在台上的时候看不见他。」 「师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不用。」赵捷拉住他:「你明白的,我必须克服。」 人来人往,只有今天没有演出任务的宋同显得好整以暇:「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就这样,要强、不服输。我记得当时有个老师批评你武戏动作软绵绵的,不够利索,你就每天早晨五点多起来练功,练了一学期,最后拿了你们全班第一名。」 主持人报幕的声音响起,赵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很多年后当他无数次被行家和戏迷们称赞台风稳健时,他总是会想起这个二十三岁时阳光明媚的下午。他用攥拳的方式控制着自己不断哆嗦的手,无师自通地想要把自己裂成两半。 一半是他用尽了办法也无法丢开的痛苦,另一半则是高高在上的理智;一半是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另一半是身为演员的专业素养与担当。 他允许自己害怕、允许自己发抖,但绝对不许自己失控。 走到台前,赵捷发现杜誉如他所愿坐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他的情绪和状态并没有缓解分毫,但他还是稳步走了上去:他的后面没有退路。 站在台上,他鞠了个躬,抬起头来时正对上杜誉的视线。那人的目光似是审视,又像期待。 赵捷无法让自己不紧张,但他必须顶着无尽的压力往前走:为了进步,为了更好,为了不断克服掉弱点,哪怕这极其艰难,宛如刮骨疗毒。 他心一横,对自己说:怕什么?大不了今天死在台上。 于是他回过身,对着包括蒋师傅和宋同的妻子卢昭明在内的文武场老师们又一次深深鞠躬。 赵捷今天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好。 回到后台之后,几个老演员拍着他的肩膀调侃:「不愧是天天跟在杜誉身边的孩子,进步太大了。」 「谢谢各位老师对我师叔的肯定。」赵捷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也乐意与人说几句玩笑话。 「少给我戴高帽,他们夸的明明是你。」杜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同样轻松而愉快。 「杜誉?」赵捷惊喜地转过身。 「小杜,你别为难孩子了,夸你和夸他都是一样的。」方才说话的几个人都笑了:「你们周门艺术后继有人啦。」 这话说到了杜誉心坎上。看得出来,他心情极佳:「小孩,今天表现得不错,我请你吃顿饭。」 「不用。」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赵捷吓了一跳:「要请也该是我请你才对。」 「客气什么?」他这般反应让站在旁边的其他人笑得开怀:「这是你师叔,又不是外人。」 杜誉笑道:「听见了没?赶紧跟我走。」 「诶,等一下。」赵捷拽住他的胳膊:「我得去跟我爸妈说一声,我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说罢,他怕杜誉心有不满,立刻补充:「你可别嫌我麻烦。」 「快去吧。」杜誉摆了摆手:「没人嫌你。」 杜誉带赵捷找了一家很不错的餐馆,即便后者百般反对,却还是被杜誉不由分说地拽了进去。 「让你破费了。」等待上菜的间隙,赵捷不好意思地说。 「不用担心,这点儿饭钱我还是请得起的。」杜誉半开玩笑半真诚地说。 望着对方游刃有余的样子,赵捷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瞎操心:虽然杜誉平素的衣食住行看起来俱是无比低调,但是单看那满满一屋子的老派行头,想来也不会是个缺钱的人。 第49页 真正囊中羞涩的明明是刚工作不满一年的自己。 「你这个年轻人啊,」见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杜誉望着他,率先开口:「很真诚、很坦率。」 赵捷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赞许和欣赏,但没来由的,好像还有丝丝缕缕的落寞和感伤混在其中,让人觉得他仿佛是在慨嘆什么事一样。 「真诚不好吗?」赵捷不解地问。 「好,当然好。」杜誉说:「只是现在这个世界上,真诚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为什么这样讲?」赵捷皱起眉:「我觉得我爸妈都很真诚,我师兄也一样。」 「废话,你爸妈跟你是一家人,利益一致、荣辱一体、共同进退,凭什么不对你真诚?」杜誉的笑意更浓了些:「没有冲突的时候,所有人当然都乐意图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捷望向他,突然想起数天前李淑茵的话:没有人是例外。 「你也一样吗?」 杜誉轻轻挑眉:「我又不是圣人,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他端起杯子,以茶代酒跟对方碰了一下:「难不成你觉得我是个特例?」 赵捷思忖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说:「我从没有期待过你是一个完人。」 他这句话引起了杜誉的兴趣:「怎么说?」 赵捷有满心的话,却噎在了喉咙,不知要怎么说出口。 杜誉笑了:「你不是说我是你小时候最崇拜的人么?」 「那些崇拜只是关于艺术。」赵捷向来不希望对方把自己看作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便立刻解释:「对于你这个人,我当然是在认识了你之后才有所了解,之前是不敢乱猜想的。」 或许是他的解释起了作用,杜誉点了点头:「你倒是诚恳踏实。」 赵捷觉得,虽然杜誉说他坦率,但其实对方才是最坦率的那一个。而这并不是源于真诚的美德,只是因为全不在乎。 他敏锐地觉察到,杜誉似乎早已不甚关心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任何人。他知道哪怕杜誉现在坐在他对面对他笑意盈盈,可下一秒这人完全可以抽身而去、了无踪影。 正因如此,杜誉从不吝啬对他的夸奖,也不会吝啬对他的批评。 因为无关,所以坦荡。就像他曾经打算离开遥城时那样。 赵捷心底最深处升腾起一阵巨大的悲意。 对杜誉来说,曾经他最在乎的人与最痛恨的人都已经从世间离去,最珍惜的事业也有过毫无希望的黑暗。这些经歷早已带走了他全部的青春岁月和最浓烈的情感,把一具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漂亮空壳皮囊留在了这苍茫而无情的世上。 宛如喝了忘情水,像个置身事外的修行「仙人」。 除了在提到周派小生艺术的时候。 赵捷觉得大概正是因此,杜誉才愿意多看自己几眼。 事实证明,杜誉的眼光品味很不错。这家店的菜品色香味俱全、服务人员态度友善,来这里吃饭是一次绝佳的体验。 「我还是不觉得世上的人都那么自私。」见杜誉心情不错,赵捷试图劝慰:「你和我爸妈都喜欢说旁人有多么不好,需要小心提防,可是……」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就明白了。」杜誉打断他:「事先说明,你可别觉得我是挑拨离间。」 「好。」赵捷望着他:「洗耳恭听。」 「你知道为什么之前你爸那么生气吗?」杜誉问。 这话把赵捷问愣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当然不能实话实说,绝对不能告诉他赵毅一直担心他会因为从前与师父的恩怨对自己不利。 「你不用为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些人对我有成见,我对他们也有成见。但这都不重要,我要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杜誉笑得轻松:「你可明白去年程云礼为什么偏偏让你来找我?」 「他大概是觉得我作为周派小生演员,能让你念一点菸火情。」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安排你师兄来?他比你年长,学周派小生的时间也比你更长。」 「他那会儿正忙。」 「怎么可能这样简单?」杜誉摇了摇头:「程云礼左右逢源一辈子,现在又做了省京剧团的团长。在咱们这里,没人比他更精明。你来了,你爸妈就不会坐视不管。咱们两家两代人认识了几十年,关系亲密过也冷淡过,层层牵扯,我最后服软的可能性也会大一些。某人利用的不止是你,更是你父母。他们当然都明白这一点。」 赵捷并不惊讶,从小到大他总听李淑茵和赵毅在家里谈论人与人之间的算计与利用,这些都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以至于让他觉得好像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他默然了:眼前的「仙人」却最懂俗务。 「我对你说这些,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告诉你,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小心思。这很寻常,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为了体面与融洽,大家常常不会把这些宣之于口而已。」杜誉轻轻晃了晃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他的眼帘低垂,面容看起来平静无比,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悲欢。 赵捷心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饭馆里嘈杂的人声中,他问:「杜誉,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是别有用心的人?」 杜誉并没有回答。 赵捷坐在那里,泄了气一般,许久之后才说:「我知道你大概不信,但是我真的只是……」 第50页 只是喜欢你而已。 从前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但我不敢让你知道。 「快吃饭吧。」杜誉笑着给他夹了一块肉,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都没有发生过。 第28章 2022年夏。 夏天的遥城一如既往像个大火炉。 赵捷怕热,从前气温一旦到了30度以上他就会热得饭都吃不下,直到后来家里装了空调,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才有了改善。 他不喜欢夏天,即便一甲子之前他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生。 在他年幼的那些时光里,李淑茵总是对他说,他出生那年的夏日格外炎热,坐月子又不敢贪凉吹风,以至于大人和孩子都起了一身痱子。 这一年的夏天赵捷依然一个人过,除了偶尔上门探望的徒弟们和他时不时去一趟的父母家,他并没有其他任何需要常来常往的社会关系,日子寡淡而清净。 可不以往的是,他开始像无数的老年人一样,夜夜被失眠症所折磨。 赵捷上次睡不着觉还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彼时他照镜子,发现自己长出了一根白头髮。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当时四十来岁的他久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赵捷曾经以为他的理智可以把他拉出来,但杜誉过世之后,理智失去了作用。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隔着单向度的漫漫时间,他终于明白了远在1984年夏末秋初的那个早晨,他见到的白髮是怎么来的。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那时他太过年轻,是蝉不知雪、夏虫语冰。 赵捷想,时间真是无情又残忍,让人总是后知后觉。 而这次,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连一根黑髮都没了。 其实本来不是什么大事,赵捷自己扛一扛也就过去了。等到情绪渐渐变淡,他还是能每天正常睡几个小时。 他有这个信心,毕竟二十年前的那段时间他就是这样度过的。 然而在他生日当天,前来贺寿的林绩瞧见他那无比憔悴的脸色和眼下大片的乌青,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以为他生了大病。即便赵捷解释了是因为失眠,但林绩还是不由分说地要带他去临东省立医院。 由此,赵捷才知道自己和杜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给林绩这个晚辈带来了多大的心理影响。 「你说你是不是小题大做?」赵捷拗不过他,但心里依旧不痛快,即便到了医院大厅还是要唠叨几句:「我还没有老到让人草木皆兵的地步吧?」 「师父,咱们来公立医院看一看,用您的医保,花不了几个钱,还能得个安心舒坦,何乐而不为呢?」林绩低声劝说。 赵捷嘆了口气,心想:算了,随他吧。 今天省立医院神经内科门诊值班的医生很年轻,看起来和林绩差不多年龄。 听林绩简单描述了赵捷的失眠症状,又让后者做了一系列检查之后,医生下了诊断:「没什么大问题,先回家观察吧。如果有需要,可以拿一点帮助睡眠的药物。」 「好嘞,谢谢。」赵捷笑着回应,而后转头白了林绩一眼,责怪对方关于来医院的执拗态度。 「老爷子,其实我记得您。」这会儿病人不多,那医生写完了病歷,忽然笑着望向他们:「当年我读书的时候听过您的讲座。」 「啊?」赵捷觉得实在神奇,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和一个年轻的医生有交集。 医生指了指自己的胸牌:神经内科副主任医师,胥白玉。 「我在s大的医学院读了八年临床医学,从本科一直读到博士毕业。」胥大夫仔细回忆着:「那会儿大概是十年前了。」 赵捷瞭然,遂点了点头:「一零年左右我还没退休,的确很喜欢往学校跑。你有心了,过去这么久的事情竟然还记得。」 听了这话,胥大夫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虽然看起来大约有三十来岁,但却笑得像个真诚的孩子:「我记得您的艺术头衔真的非常多。当时海报上写着您是国家一级演员、全国戏剧家协会会员,还拿过很多奖、出过很多京剧相关的书,真是太厉害了。现在我家里还有一本您签过名的专着呢。」 赵捷摆了摆手,颇为谦虚:「不敢当呀,比我厉害的人多着呢。」 「果然,真正厉害的人都很谦虚。」胥大夫把就诊卡递还给他们:「老爷子,您多保重。过阵子我要去趟德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如果您有要紧事,可以来找值班的裴大夫。他是我的博士师兄,和我的研究方向有重合的地方。」 「好嘞。」林绩赶忙接下。 上午折腾了一趟,中午又在外面吃了一顿饭,他们下午才回到家。 关上门之后林绩才敢坦诚自己的心声:「师父,我之前特别害怕您出事。」 「为什么?」赵捷抿了一口茶,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空调。 「自从上次听您讲了那些关于杜师叔祖的事,我总觉得您有一种交代遗言的感觉,怕您想不开。」 赵捷觉得匪夷所思。他想喝一杯茶缓解心绪,却被茶水呛了一口,咳嗽不止:「杜誉是二十一年前走的,我要是真想不开,还能等到现在?」 「您最近的失眠是和杜师叔祖有关吧?」林绩关切地问。 第51页 「这倒是。」赵捷并没有迴避:「你看今天那个小大夫为人多好,我瞧着人家差不多跟你同岁。你多学学这种人。」 林绩连连应声。 赵捷看了一眼挂钟:「行啦,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要是还想听杜誉的事,等哪天你不用上班也不用陪孩子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想起方才对方的担忧,他特意补充:「不要太担心我。我既然已经活到今天了,不介意再往后多活几年。」 林绩被他的幽默逗笑了:「成,那我先走了。您多保重,有事喊我。」 但赵捷不知道的是,几天后的周末林绩带孩子出去吃饭,正巧又碰上了这位胥大夫。 一家三口吃完了饭,孩子吵着要出去。妻子没办法,先带孩子出了门,让林绩留下结帐付钱。 他刚想喊服务员过来,却发现不远处坐着一个他面熟的人: 这不是之前给赵捷看病的胥大夫吗? 林绩没忍住好奇,悄悄分了一些目光过去,只见胥大夫和一个男人坐对面。 那个男人戴着一副眼镜,模样很是清俊,衣着装扮都很质朴。他的气质比胥大夫沉稳许多,想来年龄也要稍大一些。 然而看起来却是胥大夫在习惯一般地照顾他,一直给他夹菜。二人谈笑甚欢。 脱了白大褂,胥大夫不再是工作时那般温和又专业的模样,开朗了许多。 林绩发现,他们的对话内容似乎有些肉麻。 胥大夫说:「我后天就要出发了,你务必记得想我。」 对面的男人笑得真挚:「当然,你要照顾好自己。」 「这话应该我跟你说吧。」胥大夫立刻义正言辞地反驳:「我知道你工作忙,而且这两年越来越忙,但是你千万不要太累,吃的东西更不能敷衍。要是让我发现你熬夜或者没好好吃饭,我一定不会轻饶你。」 「好。」那男人一直好脾气地笑着:「我不会让你担心。」 倒显得胥大夫有些「苛刻」起来,对面的男人却乐在其中似的,仿佛无论胥大夫说什么,他都会予以贊同。 再迟钝的人,面对如此情境也能猜到他们二人的关系。 林绩怔在了原地,却不想片刻过后那人离席打电话,胥大夫随意张望时便看见了他。 显而易见,胥大夫对他有印象。 林绩主动走上前打了个招唿。作为回应,对方站起身沖他点了点头。 「我和我家属出来吃饭呢。」胥大夫笑了:「老爷子最近还不错吧?」 「吃了药,情况好多了,多谢您。」即便不久前刚刚听过赵捷和杜誉的事,林绩对胥大夫口中「家属」这个词所指代的对象依然无法立刻适应:「那位……」 「等他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胥大夫依然笑着:「他姓于,是85年生人,现在做软体架构工作。」 「原来是个软体工程师,怪不得这么忙啊。」隔行如隔山,林绩作为京剧小生演员,不太懂软体工程行业的术语,但他觉得这份工作听起来似乎很复杂、很厉害。 说着于先生就回来了。 整场寒暄下来,这位于先生一直笑眯眯的,让林绩如沐春风,时间仿佛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如果是在平时,林绩绝对会对此人有一个非常好的第一印象,甚至一整天的心情都有可能因此而明媚许多。可是今天,想起赵捷和杜誉的关系,面对眼前同样是同性伴侣的二人,他难免多思。 这一多考虑,就发现了很多平时压根不会注意到的事情。 他想:这是个很会与人打交道的聪明人,想来在职场上也是个左右逢源、绵里藏针的高手,倘若再加上漂亮的学歷和扎实的专业技术,想混得不好都难。 林绩不想随意揣测别人,他三十几年来受过的教育和掌握的人情世故不允许他这样做,但他实在难以控制地觉得,这个人在工作上大概是个很负责的合作伙伴,在生活中却未必是良人。 他周全又包容,让人很容易沉溺其中,却难以看出他真正的心思。只要他想,他绝对有能力永远占据上风,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他的心思像海洋一样深沉。 真诚可爱的胥大夫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呢? 林绩百思不得其解,正如他也不理解当初年轻而真挚的赵捷为什么会喜欢上心里早已千疮百孔的杜誉。 他对后者的不理解更甚,又或者,后者是他今天这一切反常情绪的来源。 作者有话说: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辛弃疾《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 第29章 「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唠叨他?我们身边有好多朋友都这么说。」胥大夫跟林绩并不见外:「没办法,他前些年身体不太好。」 于先生最近大概真的很忙,才几分钟工夫,他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 「哎哟,真是的,好不容易休一天班还不让你清净。」胥大夫打趣道。 「这阵子在赶一个新项目,技术上遇到了点儿麻烦。」于先生不好意思地解释:「你们先聊。」 「那我也结帐去了。」林绩笑着说:「家人还在等我。」 第52页 出了门,他看到了在门外不远处拿着手机来回踱步的于先生。那人打电话的样子认真而专注、严肃又平稳。 他忍不住想:如此般俗世中的流水光阴,赵捷和杜誉有过吗? 一周后林绩又一次来到赵捷的家中,给师父送去了两个大西瓜。 「我在家吹着空调看电视,惬意得很。」赵捷无奈地站在一旁,看着对方把被夏日的高温炙烤到温热的西瓜放进接满了凉水的盆里:「不需要这些。」 「师父,您跟我就别见外了。」林绩擦了擦手。 「我没见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赵捷走回客厅坐到沙发上,懒得再与他说这些不痛不痒的事情:「你是不是又想打听杜誉的事?」 「对。」林绩站在一旁,为对方如此轻易地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而感到心虚:「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 「您当年为什么会喜欢杜师叔祖呢?」林绩坐到他身边:「这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 「为什么喜欢他?这种事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赵捷恍惚片刻,拿起遥控器调低了电视里播放的戏曲声音:「不过杜誉后来告诉过我一些事,不妨一併讲给你听一听。」 1985年夏。 对赵捷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以下班后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头去找了杜誉。 「怎么啦?」杜誉在化妆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赵捷纠结了一会儿:「今天是我二十三周岁的生日。」 杜誉一怔,停下了手上的活:「干嘛不早说?」 「早说了又能怎样?」 「我生日的时候你送了我礼物,我总得还个礼。」 「不用,您是长辈,送您东西是我应该做的,更何况那几个磁带不值多少钱。」赵捷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心里还是在期待如果对方提前知道了,会送自己什么。 突然之间他悲哀地发现,爱情让他变得庸俗不堪,让他这个从前真诚无比的年轻人变得心口不一。在学校时他也曾自诩清高,可此刻他和他最看不上的特质同流合污了起来。 但他别无选择,他没有任何一种办法可以用来抗拒来自这种感情的吸引。 赵捷的神情添了几分悲戚,忽地想起了前阵子杜誉告诉他的事。心态的转变使他把二者联繫了起来。 或许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变得流于世俗。 可是与对杜誉这个人的感情相比呢? 赵捷用了不到一秒就做出了选择:他愿意。 毕竟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 他要成长,要在这无情的光阴岁月和不知前路的茫茫感情中打磨自己,直至变成一个合格的成人。 「先欠着,以后补上。」杜誉走出屋门:「你也快回家吧,你爸妈肯定都等着你吃饭呢。」 他说得很对:李淑茵和赵毅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还请了一些亲戚朋友来家里。 几个小时攀谈下来,赵捷觉得疲惫无比。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们,赵捷跟自家父母打了个报告:「我也出去转转。刚喝了几杯酒,头疼。」 说罢,他不顾对面二人的挽留,拿上外套只身下了楼。 与白天相比,有风的夏日夜晚显然舒适很多。小区里近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不远处的小广场上还有孩子们尽情打闹的欢乐叫喊。 赵捷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见一个略显步履蹒跚的熟悉身影。 「老齐?」他小跑了过去。 「诶?小赵!」不远处那人停下脚步。 「你咋出来了?」赵捷扶住他的胳膊。 老齐把拐杖递给他,故意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我老伴她妹妹从外地来了,老姐俩要说些体己话,这不是嫌我碍手碍脚嘛,就把我赶出来啦。」 赵捷被他逗笑了。 「你呢?」老齐问。 「我今天过生日,刚刚和一大群人吃了饭,人人都要说话,乱得我难受。」二人走进一处偏僻而静谧的巷子:「我最烦人多了。」 「你这性子和你师叔还挺像。」老齐也笑了起来:「孩子,生日快乐。」 提起杜誉,赵捷刚刚平復的心绪又一次激盪起来。 寒来暑往,早起跑步这件事他坚持了好几个月,身上长了二斤腱子肉。对杜誉的喜欢也在他心里藏了不少日子。 这一切都被老齐看在眼里。 见前后无人,老齐压低了声音:「你咋啦?」 「没事啊。」赵捷摇了摇头,却不知自己痛苦又纠结的神情在明亮的月光下让心事显得欲盖弥彰。 「关于杜誉的事,你没必要跟我藏着掖着。」老齐的语气很轻松,眼神却愈发沉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我齐沖就是一个看车棚的小老头,害不到你也害不到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捷立刻解释:「我只是……」 望着老齐的眼神,想到先前杜誉在此人面前的种种表现,赵捷心一横,极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你和他是故交,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得他信任的一个,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 他再也说不下去,双颊蓦的红了起来。 「你果然是看上他了。」老齐激动得连烟都忘记放进嘴里。他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才想起拿出菸袋子,把烟条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第53页 「是,怎么了?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情,又不曾打扰过他,只是这样也不行吗?」赵捷的脸更红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底气。 这件事他逃避不得。更何况面对老齐,他其实是不想否认的。只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之外的人承认这般心思,终归还是百感交集。 二人就这么走着,来到了一个长椅旁边。赵捷扶着老齐坐下。 年轻人低着头许久,并没有听到对方回话的声音,终于按捺不住好奇而抬起头来。 只见身边的老人神情复杂地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想法很可怕?」在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赵捷小声问。 「小孩,你看不起谁呀?」老齐笑得合不拢嘴:「想当年我跟着周老闆在大上海闯荡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我说过,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什么没见过?」 「周老闆?」赵捷愣住了:「你怎么会认识周老闆?」 老齐挺直腰背,清了清嗓子,在迷濛的夜色中正襟危坐似的。 眼前的人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藏蓝色棉布衣裤,白头髮稀疏,脸上布满皱纹,明明是个放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到的小老头。可没来由的,赵捷竟从这慈祥的面貌中难得地看出了几分意气风发的滋味。 他想起了少林寺的扫地僧,大隐的高手。 「谁都年轻过,我也像你一样年轻过,那会儿我是荣庆社的弦师。」老齐的声音不大不小,仿佛下一秒就会消融在这夜色里。 正如那些一去不復返的光阴岁月,或风光无两,或不堪回首,到如今全都没了踪影。 世上的人生了又死、来了又去。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作为周门弟子,赵捷当然知道荣庆社:那是周荣璋的戏班子,是他而立之年在上海挑的班。 过去的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你……」赵捷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老齐很容易地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一摆手,轻描淡写:「这不是退休了嘛,在家闲的没事干,随便找点儿差事打发时间。」 「哦。」赵捷仍然无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缘分这种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迎着月光,老齐伸了个懒腰:「你说你啊,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你想找什么样的没有,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他戳了一下赵捷的脑门:「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 「他咋了?」赵捷很好奇:「我觉得杜誉好得很。」 「乳臭未干的娃娃,你懂什么?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他外边看着像个活生生的体面人,其实里子早就成了一堆破棉絮,四处都是窟窿。」老齐嘆了口气,似是把无尽深沉的心思都咽了回去,最终只说:「他从小就是个格外有主意的孩子,脾气个性都随了他娘,绝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这倒是。」赵捷听他说着,忽而想到另一件事:「可是师祖在杜老师的葬礼上把他带走的时候,他怎么就愿意了呢?」 老齐沉默了许久:「大概,好坏都是缘分。」 缘分。 赵捷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试图掂量这个词的分量。 「你既然喜欢他,肯定想过要如何追求他吧?」老齐问得很直接。大概人到了他这样的年纪,便不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 「说实话,我不敢。」沉默了许久,赵捷坦白道:「而且我也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 出人意料的是,老齐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黑夜里菸头的星点火光和冷月清辉交缠在一起。 第30章 最终,饱经风霜的老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小赵,算了。他三十好几的人了,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成了个老油条。你玩不过他。」 这个答案让赵捷心里郁闷。他想:这是我头一回遇见如此喜欢的人,难道这份心意就要烂在肚子里不成? 「我不。」难得的,赵捷坚定地摇头道:「我就是喜欢他。从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他和别人都不一样。」 「所以呢?」老齐笑得分外慈蔼。 对方并未咄咄逼人,但赵捷勐地发觉,他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接下去。 老齐向来平易近人,以至于赵捷在许多时候甚至会忘记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别,然而此时此刻,这人终于显露出几分长辈的模样,慨嘆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遗憾。可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自命不凡,觉得自己是那个例外。」 「你当年也这样觉得吗?」赵捷瞪大了眼睛。 老齐「嘁」了一声:「小孩子家家,乱打听什么?」 赵捷遂不敢再说话。 一根烟燃尽,老齐才重新开口: 「人活这一辈子,虚妄的东西很多。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等到了最后,人记得的都不是那些东西。你想想你上学那几年,你还能想起来具体哪一门课得了多少分数吗?」 赵捷回忆了一下自己刚过去不久的学生时代,发现当初折磨他的课程竟然在不觉间就这么远去了。 「可你不会忘记那些在你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安慰过你的朋友,在你最快活的时候跟你一起开怀大笑的伙伴。」老齐眯起眼:「我不是说课程分数和专业水平不重要,你要是想当一个敬业的好演员,那些必须得到你的重视。但是有些东西、有些人,你一辈子都很难忘。」 第54页 「小孩,你得知道,时间是很残酷的。」片刻过后,老齐望向他:「你要是真认准了杜誉,就跟他好好过下去。他活到现在,不容易。」 「当然。」赵捷自认为是个对感情格外认真负责的人。其实不止感情,他对自己生命中的一切都是这样的态度:「我一定会一心一意对他。」 谁知老齐却不信。 「你还年轻,不知道动心容易,相处却太难。这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人这一辈子比你想像的要长,人世间的负心人也比你想像的要多。你和他过去的人生轨迹完全不同,未来的发展道路也大概率凑不到一块儿,你会吃苦。」 赵捷默默听着,愈发感受到与对面这人相比,自己实在是太过年轻。 他眨了眨眼:「如果我说我知道、我都想好了,你肯定又要反驳我,说我太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我不和你说这些。」 老齐轻轻挑眉:「那你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我爱他。」 这话一出口,连赵捷自己都吓了一跳,以至于显出了几分慌乱。 一直以来,他总是用「喜欢」这样的字眼来麻痹自己的神经。「爱」太沉重,触及到了他尚且不够坚强的懦弱的一面。 「你爱他?」老齐被他逗笑了:「小孩,什么是爱?你说得清吗?」 面对这般质问,赵捷几次想表述,话到嘴边却被吞了回去。他没有底气。 「好吧,我说不清。」 老齐笑得开怀。 「哎呀,想这些干嘛?」赵捷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髮:「他肯定不会答应我的,连三天两天都不会有,更别说什么一辈子。咱们现在就是徒增烦恼。」 「啥也没干呢,怎么先泄气了?」听他这么说,老齐反而不乐意:「这可不是年轻人该有的做派。」 「你到底什么意思呀?你到底想让我跟他在一块儿还是不想?」赵捷被他搞迷煳了。 「你的事情,当然要靠你自己来拿主意。」 「你呢?你怎么看待?」 「要是你真有本事让他过得幸福,我替九泉之下的周老闆谢谢你。」老齐又为自己点上了烟:「如果下定了决心,就去吧。但是我事先告诉你,这条路很难走,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受辱受挫都在后头呢。」 赵捷惊诧地盯着他,良久才做了总结:「老齐,我觉得你就像杜誉的娘家人一样,就知道为难我。」 老齐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什么话。」 「赵捷?」李淑茵和赵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坏了。」赵捷勐地站起身:「太晚了,我得回家。」 「快去吧。」老齐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拐杖:「我也该回去喽。」 又是一夜无眠。 老齐的话在赵捷的脑海中迴响了整整一夜。晨光熹微之时,借着冲动的劲头,赵捷想:捡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要去找他。 这是赵捷一辈子干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之一。后来他想,但凡我再年长几岁,必然要先去旁敲侧击地试探他、接近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可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有所属,他没有经验,也不敢和太多人倾诉,因而压根无从得到确切的帮助。 这天中午他没有吃饭,用了一个多小时去遥城的百货商店买了一块男士手錶。下午下班后,他把杜誉拽到了平素没什么人去的楼梯间角落。 「你有什么事吗?」见他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杜誉问。 现如今仅仅是对方的目光也会让赵捷面红耳赤。他做了一次深唿吸,真诚地说: 「杜誉,你可能觉得我冒犯了你,可我此刻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想再这样煳里煳涂地过下去。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我想的念的全是你,一旦不跟你待在一起,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想立刻见到你。」 「啊?」杜誉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话不仅莫名其妙,而且无论如何都不像该对比自己年长八岁半的前辈同事说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说出去言语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赵捷清了清嗓子,顶着红透了的脸,重新鼓足勇气: 「杜誉,我喜欢你,我心里有你,真的。」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杜誉感觉心绪无比混乱,他踢了赵捷的小腿一脚:「小疯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赵捷不敢看他:「我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别人都不一样。我喜欢和你接触、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我……」 「行了,闭嘴。」杜誉本想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在空空如也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想起来,拜眼前这位年轻人所赐,他已经很久没抽菸了。 于是他尴尬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你年龄还小,很多事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 「我没有。」赵捷立刻否认:「我想了很久才来敢找你,有好多个晚上我因为想得太多都睡不着觉。我想得特别明白。」 「你疯了。」杜誉尴尬地笑了两声:「你为什么喜欢我?啊?就因为我对你好?可我对你也不好呀。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纯良至善的好人,我教导你、提携你,不过是因为你对我们周派小生尚且有用而已。」 第55页 「不,不是的,我不是因为这个。」赵捷否认连连。 「那是为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你觉得我模样好看吧?我且问你,若是有一天我毁了容貌,或者年华老去、满脸褶子,你还喜欢我不成?」 「我喜欢你。」赵捷说。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不,杜誉,我爱你。 别说老去了,就算千百年后杜誉的皮肉悉数腐朽,只剩一把枯木似的骨头架子,若是再有相逢之日,他的感情也不会减损分毫。 赵捷想得天花乱坠,嘴里却像塞了破布,吞吞吐吐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的脸红得过分,只会重复一句话:「杜誉,你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宛如赌场上的新手赌徒,一旦入了场,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直到把身家性命全都拿来下了注。 这是一场豪赌,只可惜博弈的结局不会这么快见分晓。 杜誉盯了他许久,最终皱起眉头,言简意赅地得出结论:「你脑子有病吧?非要活得这么离经叛道吗?」 「可能是。」赵捷的手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把手錶拿了出来。他觉得如果现在不送,以后大概永远没机会了。 「不便宜。」杜誉并没有接。 「嗯,花了我好几个月的工资。」赵捷参加工作总共也才一年。 「你拿回去,我不能收。」在这个令人痛苦的下午,一直冷着脸的杜誉终于笑了,却是哂笑:「人常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有钱送我这个,不如给你爸妈多买点儿东西。」 「谢谢你。」 「不敢当。」杜誉冷哼一声。 赵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大脑仿佛已经停止了运转,从所有答案里选择了最糟糕的一个:「你真的很善良。」 「你又觉得我善良?」对这个形容,杜誉显得极其难以置信。 看着他厌恶到极致的表情,赵捷一时间竟分不清,善良这个词到底是好话还是坏话。 赵捷觉得,杜誉好像在说:小孩,你怎么骂我? 可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杜誉耳边响起的是一位已故之人的声音。 那人多年前曾当着杜誉的面,心如死灰地指责道:「师弟,我曾经以为师父和你都是善良的人,是我太天真了,活到本该铁石心肠的年纪却还这样天真,让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简直是狼狈至极。 赵捷从没觉得过去哪一年的夏天这么冷过,冷得像寒冬腊月,让他在回家的路上止不住地打寒噤。 明月湖·上卷·正文完 ==================== #下卷·飞虎·封你太保十三郎 ==================== 第31章 「儿子,你怎么回事?」几天过后的周六,李淑茵终于忍无可忍:「自从过完生日,你就像霜打的茄子,一直提不起精神。到底出了什么事?连爸爸妈妈都不能说么?」 「你快别管他了,让他自生自灭吧。」赵毅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烂泥扶不上墙。」 赵捷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 「你说巧不巧,昨儿下午我跟杜誉打了个照面,他脸色也不好看,急匆匆招唿一声就走了。」李淑茵望向赵毅,突然开窍了一般:「你儿子该不会和人家吵架了吧?」 提到杜誉,赵捷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的反应分毫不差地落在心思细腻的李淑茵眼里,让后者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鬼知道他在想什么。」赵毅摇了摇头,最终选择出门散散心。 「你呀。」随着关门声响起,李淑茵指着赵捷的脑门:「小冤家,你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跟我和你爸爸讨债来了。」 「妈,对不起。」赵捷垂下脑袋,沙哑着嗓子道歉,话里带了哭腔。 李淑茵嘆了口气,转头回了主卧,不一会儿打电话的声音响起:「餵?小杜啊,是我,我是你李嫂子。」 赵捷吓了一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李淑茵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给杜誉打电话。 他又急又气,立刻走到门边,手明明抬了起来,却在敲门的前一刻滞在了空中。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如果此刻阻止,只会让他显得更加狼狈。 「我们家小康年龄小、不懂事,要是有任何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多多担待,看在我和你赵哥的份上别跟他一般见识。」李淑茵的声音温柔又无奈:「我这个儿子我最了解,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崇拜你,因为你才非要半路转行学周派小生。你要是跟他撂一句狠话,他的天都得塌下来。什么?这些你都知道?原来他跟你说过呀?」 赵捷站在门口,羞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小杜,你来我们家里吃顿饭吧?你都多少年没来过了。最近忙呀?那行,以后有时间再说。忙也得注意身体。不是嫂子故意唠叨,从前周老爷子多疼你呀,他要是还在,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赵捷听不下去,转身回了自己卧室。 他躺在床上,默默泪流满面,赌气地想:爸说得对,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是个不成器的傢伙,除了会给别人添麻烦,其余一无是处。 挂断电话后,李淑茵终于体贴了一次:没有打扰他,给了他个人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房间的窗棂突然响了一声,像是被石子砸中的声音。 第56页 赵捷擦干净眼泪,好奇地走过去,发现杜誉正站在他家楼下,沖他挥了挥手。 他的心跳一瞬间变得极快,再也顾不得旁的,飞速冲出门跑下了楼。 赵捷不知道像杜誉这样的人还会不会相信爱情,或者说,相信自己对他有爱情。 他唯一确定的是,自己想要的不多,杜誉一个赞许的眼神就能让他神魂颠倒,几天睡不好觉。 或许这就是爱一个人的滋味,虽然听起来很贱,但他此刻乐在其中。他非常愿意在此青春岁月里毫不保留地挥洒一次爱意,给杜誉。 甚至,他觉得只要自己尽力了,大可以不问结果。 这份心意他交出去了,要不要是杜誉的事,可给或者不给,完全取决于他自己。 他要赌一把,赌他这次看准了人、付对了真心。 他觉得自己有年轻这一项资本,赌得起这一次。哪怕输了,也大可以潇洒地放手回头。 至于死缠烂打,赵捷认为自己大抵能算得上精于此道。 然而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输了,满盘皆输,乃至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他不是输给了人心,而是输给了天命,输给了「此事古难全」。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刻年轻人站在居民楼下,望着不远处向自己走来的人,大脑一片空白,心里五味杂陈。 「表演苦肉计呢?跟谁学的?」见他这副模样,杜誉笑着调侃:「你是有多伤心啊?还能劳烦你妈亲自给我打电话。」 「对不起。」赵捷望着他:「她打电话之前并没有跟我商量,我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杜誉走近了盯着对方:「看你这黑眼圈,几天没睡觉了?难怪你妈着急。」 他的语气依然平稳,声音也不大,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尖利如刀:「你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你是觉得你师父恨我,所以你要替你师父来害死我呀?」 「我没有,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过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面对这样的指责,赵捷百口莫辩。他绝望地想:这是我应得的。 虽然陈合英已经过世,但无论是杜誉还是赵毅,显然都没有从那场旷日持久的纷争带来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以前压根不知道你和我师父的事,就算到了现在,我也没搞清楚他到底怎么对不住你了。」赵捷希望对方能够相信自己的话,即便希望过于渺茫:「我对你的心意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和我师父无关,和我爸妈也无关。」 凭着这阵冲动的劲头,赵捷走近了几步,脱口而出:「我很确定我爱你,我从前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番不仅让杜誉黑了脸,也让赵捷无地自容。 来吧,用最恶毒的话骂我吧,打我也行,都是我的错。 然而赵捷没想到,杜誉的反应很文明。 「爱有什么用?我能给你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杜誉冷冷地问:「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小年轻吗?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不要是吗?荒不荒唐?」 赵捷愣住了。 杜誉本以为这个问题能把赵捷逼走,可他没想到的是,后者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而后抬起头,无比真诚地对他说:「只要你想,我愿意把我能给的一切都给你。」 「我不需要。」杜誉反问:「那你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就是想跟你在一块儿。」赵捷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想让你给我幸福吧。」 杜誉微微皱眉,觉得难以置信。 他活了三十多年,自以为什么人都见识过,可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遇见这样一个年轻人,明明与他非亲非故,却偏偏要把一片热腾腾的赤诚真心掏出来塞到他手上。 是的,杜誉看出来了,这个人的确有真心。 真心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得的东西。人这一辈子,有几回真心? 杜誉突然觉得很遗憾。 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对方。眼前的年轻人纯粹质朴、真挚无比,正处在人生最好的年岁,自律而上进、谦恭又温和,与他志趣相投、追求相近。任是谁都很难对这样的人心生恶意。在见识过人心的丑恶之后,他甚至觉得赵捷是个很可爱的人。 杜誉想,如果他像赵捷一样年轻、一样成长在父母的庇护下、没有经歷过曾经那些令人生不如死的光阴,保不齐他真的有心有力和对方试一试。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但正如老齐所说,他的内里已经干枯了,拿不出多少像样的东西作为报答。 夏日午后,蝉鸣不已,令人烦躁不安。 年轻人低声说:「杜誉,是我的错,是我一厢情愿了。」 「其实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勤勉好学的同行晚辈。你一时不懂事,我不会和你计较。」杜誉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赵哥和嫂子都很担心你,我也希望你能振作起来,承担起你对周派小生艺术的责任,不要再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赵捷知道,杜誉已经做出了让步。只要此刻自己说一句「好」,这件过于荒唐的事完全可以就此翻篇,从今往后杜誉依然是他的前辈。 这明明是最好的结果,却坏在了年轻人的少年意气和执着。 第57页 「你误会了,我不是一时不懂事。」赵捷一字一句地说:「我跟你说过,我想得很明白。」 说罢,他嘆了口气,赵毅的声音又一次迴荡在耳边: 烂泥扶不上墙。 「你大概是误把崇拜当作爱了。」杜誉觉得此人在一次又一次地挑战自己耐心的底线,他不得不把方才的话掰开揉碎了仔细解释,以此给对方下来的台阶:「这两种感情有相似的地方,你分不清也很正常。」 赶在赵捷说话之前,杜誉抢先说:「你还要摇头吗?」 赵捷怔怔地望着杜誉,陡然明白了过来:原来他都知道,他从没误会,只是他不愿。 杜誉正色道:「小赵,我很严肃地告诉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一定会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你可以年轻不懂事,但我是你的长辈,我不能纵容你犯错误。所有人都在期望周派艺术后继有人,你最好不要闹么蛾子。」 赵捷理了理自己混乱的思绪,福至心灵似的,觉得说到底不过是「不信任」三个字而已。 杜誉不相信他自己,更不相信赵捷。这个人谁都不信,表面看起来严厉苛刻,其实满心的防备与忧虑。 作为年轻人,赵捷尚未尝过被人信任的滋味,无论是杜誉还是他自己的父母。 「我知道口说无凭,算不得数。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你才能信我?」赵捷问。 「人心易变,镜花水月一场空,如何都不可信。」话一说完杜誉就后悔了,他懊恼地想:我真是煳涂,怎么能被牵着鼻子走? 第32章 赵捷看着他,没来由的想起了数月前的冬夜。彼时年迈的老齐拖着一条半废的腿,走进简陋的屋里质问:「你师父从上海回到遥城是为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情真意切,险些老泪纵横。 想着方才杜誉的话,渐渐冷静下来的赵捷开始明白了些许,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不全是为了杜誉。 他试探地问:「当年师祖是不是很希望他的家乡遥城能出一个顶尖的周派小生呀?」 杜誉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难免一愣。 谁都知道,这样的愿望已经超过了对权钱名利的追求,更接近于对永恆的渴望。周荣璋早年的大半辈子风光无两,可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想让他的艺术不断传续下去,千千万万代。 尤其是从自己的来时路。 人总是自不量力,试图挑战时间的力量与世界的规律。 「你已经很厉害了。但是如果你在担心后继无人,请你一定要放心。」赵捷真诚地说:「我会尽我所能,我相信我师兄也一样。这件事与我的个人感情无关,我不会因为你不接受我就在工作上一蹶不振。」 他终于笑了出来:「京剧是我毕生所爱、毕生所求。想来这样的心情你是最懂的。」 杜誉说不出话。 他之所以来到这里,除了担心作为年轻演员、作为周派小生好苗子的赵捷会因此出事,还存了些私心。 他想试探对方,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是不是存心要噁心他、利用他、乃至于陷害他。 可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赵捷的真心实意宛如一面一尘不染的镜子,明明白白地照出了他猜疑与算计的丑恶嘴脸。 他惶然地垂下眼帘:人怎么能变成我这样呢? 「你之前说你觉得我有用,也是这个原因吧?」赵捷问。 杜誉依然沉默。 「小杜,」李淑茵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大热天的,一直在这里站着干嘛?快来家里喝杯茶。」 她快步走近,拽住赵捷的衣袖:「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让你师叔在楼底下站这么久?」 「嫂子,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杜誉摆出一副笑脸:「我就是路过这边,顺便来和小赵说几句话。我等会儿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赵捷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 「他跟你说了什么?」待到杜誉走远,李淑茵低声问。 「没什么,就是关于舞台表演技巧的问题。」赵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了个谎。 李淑茵显然不信:「你们两个是不是闹别扭了?」 「没有。」赵捷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李淑茵的手:「妈,您和我爸多虑了。」 就在赵捷觉得日子流水一样过去的时候,最让他厌烦的事情之一又一次找上了门。 周五下午下班回了家,劳累了一周的赵捷本以为能好好休息一晚,没成想刚一开门,却看到自家客厅的沙发上除了他父母,还坐了几个他从没见过的人。 「赵捷,快过来。」赵毅从沙发上站起身:「跟你伯伯大娘打个招唿。」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礼貌地问了个好。 「这是你袁伯伯和陈大娘,今天上午刚从老家过来。」李淑茵热情地介绍:「这是你小容妹妹,今年六月从s大中文系毕业,分到了咱们的遥城市的文化局工作,正好负责戏曲艺术发展这一块儿。你们俩肯定有不少共同语言。」 「小时候你们在老家见过面。」袁伯伯和李淑茵一样自来熟,他把小容拽到跟前,笑着调侃赵捷和自家女儿:「不过你们大概都不记得了。」 赵捷明白了他们想干什么。尚未精通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人无法很好地隐藏自己的不悦,当着客人们的面,他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第58页 「快来吃饭吧。」赵毅笑着招唿。 饭桌上赵捷一直埋头吃饭,只在别人喊了他名字的时候有所回应。饭菜很丰盛,赵捷看到了杜誉一直惦记的糖醋鲤鱼和把子肉。这两道菜即便是赵捷自己平时也不常能吃到。 「他比小容大一岁,工作一年了。」李淑茵介绍道:「和我们两口子一样,在临东省京剧团做正式演员。」 「你妹妹大学的时候就对戏文非常感兴趣,还给省里的报社投过稿。」袁伯伯应和说:「是不是啊,小容?」 女孩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她同样不爱说话,性格沉静得很。又或者她与赵捷一样,只是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度日如年的饭局终于结束,送走了客人,李淑茵笑得心满意足:「儿子,你觉得小容这姑娘怎么样?」 「妈,人家能不能看得上我还得两说,你未免太着急了吧?」赵捷面无表情:「说不定她想找个懂文学的,不想找我这个唱戏的。」 「我和她爸爸认识了好几十年,算是知根知底的故交。」赵毅说:「好好珍惜,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这话让赵捷愈发愤怒。他没好气地说:「你们到底是想让我相亲,还是想给老家的猪配种?」 「怎么说话呢?」赵毅被他惹恼了,气得直接扔下扫帚:「真是不知好歹。」 「前两天我可听说你嫂子怀孕了。」李淑茵迅速收拾着饭桌:「你宋师兄只比你大一岁,再过几个月人家就要当爸爸。你不着急?」 「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他马上要当爷爷、当太爷爷、当老祖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赵捷反驳说:「爸,妈,你们如果想让我见什么人,或者打算做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能不能先问一下我的意见?」 「我们还不了解你?这事要是提前跟你说,你肯定不乐意。」李淑茵推了赵毅一把,示意他去洗碗。 「既然知道我不情愿,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赵捷拦住即将进厨房的赵毅:「老实说,你们是不是很想要我师兄那样的人做儿子?」 李淑茵和赵毅都愣住了。 的确,宋同的生活一直按部就班、积极上进,不论读书工作还是娶妻生子。与赵捷相比,他分明更能满足他们对儿子的期待。 二人表情的微妙变化都被赵捷看在眼里。 他拿起抹布:「对不起,想也没用。我不是他,我也变不成他。」 整整一个晚上,三口人再也没了旁的交流。 排练、演出、学习、练功。往后的几周,赵捷把自己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一旦闲暇下来就去团里翻过去的老资料。 他觉得杜誉说得没错,许多事的确不应该多想。 又是一个周五下午,杜誉主动找到他:「你跟我走。」 「好。」赵捷应得爽快:「去哪?」 「临时通知,我明天晚上要在合肥做交流演出,程团长批准可以带一个青年演员去,作为观摩学习。」 「你要带我去?」面对这显然的事实,赵捷却不敢相信。 「你不想?」杜誉故意逗他似的。 「怎么可能?」赵捷赶忙应下,生怕多一秒对方就会反悔:「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的火车。加上来迴路上的时间,总共三天行程。」 「我马上收拾东西。」赵捷皱起眉:「不过我得先去跟我师兄道个歉,之前说好了周末的时候要一块儿去听京胡的课,我恐怕要爽约了。」 「不想和你爸妈说一声?」杜誉问。 赵捷心有不悦:「如果他们在家,那正好。如果不在,等到了火车站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就行。」 「那怎么成?」见他气鼓鼓地耍性子,杜誉觉得很有趣:「他们一定会认为是我不怀好意,把他们的宝贝儿子拐跑了。」 赵捷心想:最先有非分之想的人明明是我,要说也是我拐走了你。 「你先回一趟家吧,两个小时后剧场门口见。」杜誉指了一下省京剧团小剧场的方向:「咱们一起去火车站。」 「好。」 回到家后赵捷急匆匆地进了自己房间,话都不说一句,直接打开衣柜把背包拿出来。 「你做什么?」李淑茵吓了一跳。 「杜誉说他这周末要去外地演出,可以带着我。」赵捷头也不抬。 「是吗?」对这突如其来的工作安排,李淑茵稍显讶异。 「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他。」赵捷往包里塞了几件随身的衣服,想着合肥在南边,大概不会冷到哪里去,就没带厚外套。 李淑茵当然不会再打电话:倘若不是没办法,她自然想着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家里两代人之间的矛盾没必要总让一个外人插手。 「路上小心一点。」最终她只说出这一句话。 赵捷去和宋同见了一面。由于他从前没有出差的经验,等到了剧场门口他才发现这次去的人比他想像中多,加起来有五个。 杜誉走到他身边,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拿着一份当天的报纸:「走吧。」 在站台等车的过程实在过于无聊,赵捷想找一些话题,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那个,」他能力有限,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合适的问话:「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呀?」 「还好。」杜誉的目光从报纸移向赵捷:「我小时候经常跟我妈出去。她要去外地演出,家里没人照看,只能把我带着。」 第59页 赵捷回想了一下最近补过的「功课」,贊同地点了点头:「我看过以前的报纸,杜老师那会儿确实很忙。」 「是么?」杜誉轻轻笑了:「没想到你会对二十年前的老报纸有兴趣。」 「你去过哪里?」赵捷问。 「北京、太原、石家庄、天津,都去过。后来我跟着师父生活,他总带我去南方的南京、杭州、上海,还随团去过一次香港。」 「你去过东北吗?」赵捷问:「我小时候喜欢读《林海雪原》,一直想去,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去过渖阳,我有师兄在那边工作。」 风雪千山。 第33章 杜誉攥着报纸的手愈发用力:「当年我师父给我说戏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我不懂事,很多东西一时半会儿不能完全理解,总会惹他老人家生气。」 他望着赵捷:「你父母健在,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赵捷想起之前的不愉快,不由得心生沉重,默默低下了头。 「最近怎么回事?」杜誉问。 「他们总是催着我去相亲结婚,上次还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请一个姑娘和她父母来家里吃饭。」赵捷心生委屈:「这明明是我的人生,但是好像从没人关心过我到底想要什么。」 「他们希望你能长大,成为一个担得起自己和家庭责任的成年人,更希望你有抵御风险的能力,能过得更好。虽然方式不太妥当,但他们是好心,这一点毋庸置疑。」杜誉笑了:「更何况你想要的东西太离奇,如果我是你的亲人长辈,我肯定不会同意。」 赵捷想: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吗? 可他不敢问杜誉,只能自己琢磨。思来想去,他觉得这或许相关,但大概只沾了一点边。 「你爸妈能看中的人条件肯定不会差。你没答应这门亲?」杜誉明知故问。 赵捷对他这样的行为很不满,便理直气壮地反击:「我心里有人,怎么答应?」 「年轻人不能总想着自己情情爱爱的事,要把心思用在正地方。」杜誉故意开玩笑逗他:「孝敬父母、钻研工作、赚钱养家、自我实现,哪个不比谈情说爱有意思?」 「我没有总想着。」赵捷不服:「再说了,我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既不需要勾心斗角,也不想掺和尔虞我诈,只是偶尔想想我的心上人还不行了?」 「婚姻和爱情其实没有关系。你父母让你去相亲,看的都是条件合不合适,肯定没指望能让你从中得到爱情。」杜誉盯着他,语气平稳:「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唯一不能和而不同的东西只有利益而已。」 「那不是感情,是功利的算计。」赵捷立刻表示不满:「我如果只知道自私自利,对那位女同志也不公平。」 「小杜!小赵!你俩别聊了!快过来!」火车已经到站,蒋正清在不远处喊他们。 「这就来!」赵捷应了一声,抓住杜誉的胳膊往那边走。 南下的火车上,外面时不时有亮光闪过。这样的夜晚非常适合胡思乱想。 骤然换了地方,赵捷睡不着。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又被火车隆隆的噪声吵醒。 他的脑袋清醒无比,再也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他翻身下床,试图静一静心。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样压根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在车厢的连接处,杜誉正站在那里。 杜誉穿着干净整洁的衬衣和外套,头髮整齐,一看就是不曾歇下,但神态很放松。他懒散地靠在一侧,手里拿着一罐喝到一半的青岛啤酒。 列车掠过淮海地区的田野,山水相连之间,月光斑驳,勾勒出杜誉高而瘦的轮廓。 淮南皓月冷千山。 赵捷少见杜誉如此。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很乐意见到对方这般模样。 不是演员、不是同事、不是艺术家、甚至不是「杜誉」这个名字。这是除去所有社会角色之后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心里突然很感谢这天晚上的失眠,否则他或许永远无法距离对方这样近。 意料之中的是,杜誉看见了他,沖他招了招手。 「这酒太棒了,从前我师父还在的时候就很喜欢喝。」不知是酒精还是深夜作祟,杜誉比大部分时候看起来轻松些许,为了避免打扰到别人,他的话音很轻:「我给你拿一罐?」 「千万别。」赵捷走近了,死死按住他的手:「我酒量很差,免得在你面前出丑。」 「是吗?」杜誉觉得匪夷所思:「啤的也不行?」 赵捷望着杜誉的眼睛,知道这人其实想说:看在出门在外的份上,喝点啤酒已经很克制了。 「看来你连我远房表舅都比不过。」杜誉回忆道:「我小时候有一次他来我家里找我妈,才喝半瓶白酒就醉倒了,一边哭一边继续喝,哭累了就去睡觉。」 「原来你有亲戚,我还以为你举目无亲。」赵捷盯着他:「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他早死了。肺结核,死在我妈之前。」杜誉面无表情:「我妈家里本就人丁稀薄,那边确实没什么在世的亲戚。」 赵捷在心里又把自己骂了一通。 「大家都说遥城人爱喝酒,我大概是其中的少数分子。」默然了一会儿,赵捷试图转移话题:「我妈喝酒很厉害,我听我爸说她上学那会儿就千杯不倒。可惜这么好的酒量没遗传给我。」 第60页 杜誉并未答话。 「诶,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跟我在一块儿吗?」赵捷垂下眼帘,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身边一直没人,如果你愿意,我想陪着你。」 杜誉本想问他为什么还不睡觉,听了这话,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困意全无,用无法理解的目光盯着对方:「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就为发疯来了?」 「如果你认为我疯,那就是疯吧。」赵捷认了。 杜誉看着目光炯炯的年轻人,嘆气道:「你说你讨厌你父母那样的人,可是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区别大了。赵捷想:他们都把京剧演员当作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当作安稳生活与功名利禄的来源,谁像你啊,看着圆滑迂腐,心却是透亮的。 「我是来发疯的,你呢?明天有演出,为什么不休息?」 「哪来这么多问题?」杜誉明明是想指责,却不觉间笑出了声:「你放心,误不了事。」 「如果我是个女孩,你是不是就接受我了?」赵捷悄声问。 「跟这个没关系。」杜誉摆了摆手,不想再跟他辩论这些。 赵捷低下头,看起来分外落寞。 杜誉仔细打量着他:「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你?」 「在乎这个干嘛?」赵捷依旧低着头:「我也从没见别人在乎过我的想法。」 「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呢?你的父母、师兄、老同学、朝夕相处的同事们。」杜誉冷哼一声:「当然还有你那已经入了土的师父。这些都是能轻易影响到你的人,你都不在乎?午夜梦回的时候,不怕你师父到你梦里骂你吗?」 「我要是说一点儿不在乎,肯定是假的,我不能没有他们,我也不能对不起他们。但是我还年轻啊。」赵捷对上杜誉的视线:「有些事倘若我年轻的时候不敢做,老了更不敢,一辈子就这样绳捆索绑、画地为牢的过去了,像个泥塑的人。等到咽气的那天回头看看,多可笑,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说着他笑了:「如果我们这一代人能勇敢一点,说不定就能让大家的观念多变化一些,这样往后的年轻人就能多一点选择的余地,关于生活,关于身边的人。」 「谁跟你是『我们』?」杜誉也笑了:「别忘了,按照十多年前你师父叛出师门前的辈分,我是你的师叔,比你年长了八岁多。」 「是。」赵捷的心情好了许多:「您是长辈。」 在这个疲惫的夜晚,大家都已入眠。入耳除了彼此的话语和唿吸,唯有火车隆隆作响。 「年轻真好。」杜誉说。 「年轻确实很好。我有年轻这件事本身,我就没什么可害怕的。」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借着夜色,赵捷把许多平素埋藏在心底的话宣之于口。 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欲买桂花同载酒。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年轻人分明是寂寂无名,分明是这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员,却偏偏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孤注一掷地追求着自己的理想和爱情。 他想:等到天一亮,一切都会被忘记的。 于是他更大胆了些,往边上凑了凑,直接把脑袋靠到了杜誉清瘦而平整的肩头。再贴近一些,他甚至可以嗅到杜誉衣服上似有似无的皂角清香。 杜誉并没有推开他:「人不轻狂枉少年。我也轻狂过。」 赵捷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失落:「你现在心里有别人吗?」 杜誉摇了摇头:「你少胡思乱想。」 赵捷默然片刻:「可我没有轻狂,我对你说的话都是我慎重考虑过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虽然在你眼里,我认为的慎重大概也只能归为轻狂。」 杜誉没说话。 赵捷觉得自己应该对杜誉说清楚,他不想让杜誉有任何心理负担:「你不要觉得我的很多行为只是为了你,其实我是为了我自己。」 然而杜誉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轻颤:「你真是……」 「什么?」 杜誉把罐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聊点儿别的。」 「好,你说。」尽管他和杜誉平时有意无意之间没少了肢体接触,但是这会儿赵捷又一次胆怯起来。他红着脸,轻轻抓住杜誉结实的小臂。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我没有什么爱好。除了唱戏,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事情。」 言谈又一次陷入尴尬。 杜誉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适合跟晚辈夜聊的话题:「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赵捷吓了一跳,不知道杜誉哪根筋搭错了,怎么突然要和他谈人生谈理想。他组织了一下措辞:「有很多,有大的也有小的。」 「比如呢?小梦想有什么?」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总想考第一、拿优秀,现在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评上一级演员。」毕竟向另一个人剖白自己的内心终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是向自己的心上人,赵捷的手心开始冒冷汗。 作者有话说: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韦庄《菩萨蛮》 欲买桂花同载酒。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辛弃疾《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经·郑风·风雨》 第61页 卑微作者os:山东人的失望之「你喝啤的吧」(不是)(调侃下) 第34章 「啧,评职称都只能算小梦想。」对于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气,杜誉愈发感慨:「不愧是年轻人,不知道其中利害。」 赵捷笑了。 对着天地,对着明月,对着自己,对着杜誉,他准备说出心里话。尽管他一直担心这会听起来很矫情。 「你别嘲笑我。」他说。 杜誉笑道:「你想多了。我懒得嘲笑你。」 「我不能永远年轻,你也不能,但我希望咱们的京剧艺术永葆青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如果我能为此贡献一份力量,我就觉得我来这世上一遭不虚此行。」 他在心里说:这是我唯一一个「大梦想」。 听了这话,杜誉又一次感嘆:「年轻真好。」 但这次赵捷分外有把握,反问道:「难道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的?」 杜誉笑了笑,不置可否。他起身离开,头也没回:「回去睡觉吧。」 望着杜誉离去的身影,赵捷觉得有些落寞。他向后倚靠着,兀自出神。 他悲哀地想:杜誉啊,我好像总是要跟在你后面仰望你、崇敬你。对我来说你就像天边遥远的明月,可望不可及。 但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杜誉想着身后的他,一如想着每月十五故乡皎洁的月亮。 从遥城到合肥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就下了火车。 「你怎么搞的?」面对哈欠连天的赵捷,蒋正清快要无话可说:「昨天晚上没睡觉吗?」 「还行。」赵捷含煳其辞:「在火车上睡不好,只眯了一小会儿。」 「今晚还有你师叔的演出呢。」他担忧地看着对方:「京剧团的钱不是大风颳来的。好好学着点儿,别白来一趟,愧对大伙儿对你的期待。」 赵捷拼命点头,顺便回身找寻杜誉的身影。只见那人在他身后下了火车,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虽然眼下也有些许乌青,但总的来看神采奕奕、面色如常。 赵捷回想了一下,觉得昨天晚上对方的休息时间大概不比自己多,而且同样没吃早饭。 他跑到杜誉身边一道往前走,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侧身盯着看,面露委屈。 「怎么了?」杜誉放慢脚步。 「不吃又不睡,你是神仙吗?」赵捷问。 杜誉被他逗笑了:「胡说八道。」 赵捷当时不解,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其实杜誉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京剧演出的效果,他甘愿燃尽自己的一切,并且乐此不疲,数十年如一日。 演出定在周六晚上。简单的排练和熟悉场地之后,杜誉终于愿意去休息一会儿。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只见时针指向了整整十二点:「我先睡一觉,有事的话下午再喊我。」 「快去吧。」老蒋拍了拍他的肩膀:「养足精神,把最好的状态发挥出来。」 「可你还没吃午饭。」一直坐在旁边静静观摩的赵捷忽然站起身。 「不想吃,没胃口。」杜誉把外套搭在肩上,头也不回地走去了休息室。 赵捷无奈又不解。他又一次觉得杜誉这人矛盾得很:对有些事浑不在乎,但对另一些事又吹毛求疵似的。 「小赵,别管他,他师父和他母亲当年都是这样的倔脾气。」老蒋低声说:「咱俩吃饭去。」 赵捷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却仍放心不下地一步三回头。 饭后一同过来的几个人都去了提前安排好的休息室小憩片刻。赵捷原本也想多睡一会儿,但他依然睡不安稳。 他的梦乱七八糟,惊醒时甚至觉得比睡前还疲惫。 阳光洒进屋子,赵捷伸了个懒腰,发现已经快两点了。他想:这个时间杜誉或许醒了,我要去找他。 杜誉的房门虚掩着。赵捷轻轻推开,看到杜誉并没有躺下,而是裹着外套倚在床头上打盹,神情安宁又平静。 赵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杜誉的头髮在阳光下看起来似乎比去年更白了。 他嘆了口气,本想关门离开,却无意间瞧见了屋里小桌上厚厚的一本《红楼梦》。桌子离杜誉很近,是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 这书看起来不新了,有明显的翻阅痕迹,质朴的封面上除了书名和作者之外并无其他。 赵捷曾反覆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但此刻他还是存了些许侥倖似的期待,心想:杜誉重读这本书是因为和我之前的讨论吗?会是因为我吗?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赵捷无法克制地走进屋,身影挡住了阳光。他缓缓伸出手,碰到了略有磨损的书角。 杜誉本就睡得不沉,这会儿也到了该醒的时候。睡眼惺忪时他瞥见赵捷站在身边,遂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睛调侃:「你是有多无聊,读你自己的书还不够,现在连我的都要拿?」 赵捷被吓了一跳,立刻缩回手转过身:「你怎么醒了?」 杜誉轻轻挑眉,依旧倚着床头看他:「我不该醒吗?」 「没有没有。」赵捷赶忙解释:「我以为是我吵到了你。」 「你该有自知之明才对。」杜誉笑了:「你像一只猫,穿着布鞋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怎么吵?」 第62页 赵捷低头不语。 「是有人要找我吗?」杜誉彻底清醒过来:「需要再排练一次,还是……」 「对不起,什么事都没有,他们也去休息了。」赵捷没底气地道歉:「本来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的,是我不好。」 杜誉摆了摆手:「我都说了不怪你。」 在这样静寂的午后,他久违地很想抽一颗烟,然而他的包里并没有这东西。他嘆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 赵捷跟着他走了过去。 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杜誉主动问:「你有话要对我说?」 「你是在读《红楼梦》吗?」赵捷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口。 杜誉望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书:「睡觉之前翻了几页。」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本书?」 杜誉打量着对方,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心中是有期待的,而且欲盖弥彰。 「你大概很想听我说,是因为你之前跟我提起过,我上了心。」杜誉笑道。 心中念想骤然被对方揭穿,赵捷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事实确实是这样。」杜誉却说。 「啊?」赵捷一愣。 杜誉抬眼盯着那本静静地躺在木桌上的书,忆起了昨天收拾行李时的心思。彼时他想着从前和赵捷的那些对话,苦与甜的滋味交杂在心底。 这是周老闆留下来的书。 自从周荣璋过世,他再也没了和旁人闲谈书本的心情。当然了,他身边也少有能攀谈的人。 上班的、上学的、追名的、逐利的、忙于家庭的、耽于享乐的、克勤克俭的、丧尽天良的。世上熙熙攘攘,世事日新月异,时间催促着人群,人们同样追赶着时间。愿意与他坐下来谈一谈红楼一梦的,只有一个赵捷而已。 对杜誉来说,赵捷这样的人当然可遇不可求。但他不想过于草率地做决定:他不知道对于这个心里念着他的年轻人来说,自己究竟该如何回应才会更好,或者说伤害更小。 更何况,他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和对方一样付出和关爱的能力。 「杜誉?」赵捷试探地轻声叫他。 杜誉回过神来,想摆出一个轻松的笑,于是转移了话题:「嘆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更何况有很多戏都是来自这本书,多读几遍会有好处。」 方才赵捷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的神色,眼睁睁看着不知为何而来的些微悲恸逐渐攀上他的面容,猜测他必然想到了曾经那些不好的事情,或许与陈合英有关。 赵捷组织了一下措辞,又把话拽了回来:「你很喜欢与别人聊这些吗?」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杜誉知道他指的什么:「你不喜欢?」 「怎么会?」赵捷想:与喜欢的人交谈共同喜欢的书,多么享受的一件事。 「只是很久没有遇到可以诉说的人了。」杜誉忽然感嘆:「倒也正常,孤独才是常态。」 赵捷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他这辈子活到今天,短短二十余年里似乎尚未体会过彻头彻尾的孤独。 他虽有自己的坚持和倔强,可在大部分时候待人接物都称得上温和,因而自从开始上学读书,他身边从没缺了朋友。 更重要的是,李淑茵和赵毅一直陪着他、从未缺席过他的成长,即便到了现在还常常把他看作孩子。 可杜誉呢? 他听到这个一直被他想着的人开口问:「你知道我前几年为什么会开始卖早点吗?」 赵捷诚实地摇了摇头。 「师父过世之后我一个人住,有一段时间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出来卖吃的,至少每天都能和别人打个招唿,听人家说几句谢谢。」 他一边说一边拆开了茶叶包,又往茶壶里倒了热水:「免得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赵捷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是: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以后我想陪着你,想天天在你身边跟你说话,说那些才子佳人、家长里短、大千世界、帝王将相,说那些脂浓粉香、吴姬压酒劝客尝,说到你烦我为止。 但是话到嘴边,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敢,他怕杜誉取笑他。何况古人说轻诺者必寡信,赵捷并不想轻易地夸下海口。 他知道他无从经歷杜誉的痛苦,甚至连对方完整的过往都无法得知,很多话他压根没资格说。 可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曹雪芹《嘲顽石幻相》 嘆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京剧《晴雯》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李白《金陵酒肆留别》 第35章 赵捷思忖了一会儿,心道:在他允许的情况下对他好、陪他做一些事,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从那一刻开始赵捷才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是一个有底线的人。 不止在坏的方面有底线,在好的方面也一样。又或者二者其实是一体两面,难以分割。 他无奈地想:像我这种人,是不是永远做不出伤人的事情? 第63页 大概如此吧。 然而后来赵捷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他的幸运。 他当时讨厌的所有来自父母的管束反而是他的保护罩,成全了他童年与少年时代的温饱与任性、乃至他不常显露出来的青年人的轻狂。 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没有李淑茵和赵毅、没有在戏校和省京剧团的那些春秋日夜,就没有今天的赵捷。 直到遇见杜誉,他才开始接触罩子外面的世界。没有杜誉,也不会有后来的赵捷。 杜誉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递给他:「来喝一点吧。」 赵捷接过茶杯喝了几口:「老齐呢?师祖过世的时候他在哪里?」 「在外地。」杜誉头也没抬:「等他回到遥城,腿瘸了一条,师父也已经下葬三年了。他拒绝返聘,也拒绝回家休养,每天非要坐在那里晒太阳看车棚,分文不取,软硬不吃,谁来劝都没用。又过了三年,我就离职了。」 「抱歉。」赵捷在心中骂自己:以后务必别再问这些不合时宜的话了。 「你不需要这么客气,更不需要小心翼翼。」杜誉给他茶杯里添上水:「这样很没意思。」 赵捷重新攥住茶杯,垂下眼帘。 正当这时敲门声响起:「小杜,你过来一下。」 「好嘞。」杜誉转身出了门,留下赵捷一个人在房间里愣神。 他懊恼地想:我怎么总是这样没用。 午后的阳光和煦而温暖,但赵捷的心却凉得彻底,仿佛绑了一块大石头,不住地往下坠落。 从最小的小事做起吧。他这般自我宽慰。 思虑至此,赵捷突然想起,杜誉好像已经很久没抽菸了。 他心中骤然尽是按捺不住的欣喜:他会听进去我的话,这是不是意味着对他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全然无关紧要的人? 赵捷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喜怒无常」,伤心和高兴的变化竟然只在一念之间。由此他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常常是苦多于甜,像是一场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苦修。 只要对方高兴,苦也是甜的。 离上台还有几个小时,杜誉坐在后台化妆间的角落翻看自己从前的笔记。 这些记录有年头了,上面几乎都是当初周荣璋对他的教诲,还有些他自己零星的体悟。他看得入神,身边人来来往往也全不在意。 房间从喧闹变得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了人声。杜誉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的同事们吃了晚饭回来。 他合上笔记本,想着自己也该去吃一顿饭。然而下一秒,一份盒饭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杜誉顺着拿盒饭的手抬眼望去,瞧见了他意料之中的面容。 「我不需要。」他赌气似的推开赵捷。 「多少吃一点吧,这孩子从中午就开始担心你。」在一旁喝水的蒋正清看不下去了:「你该多多保重你自己的身体才是。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关心你的人啊。」 「是吗?」杜誉看的却是身边的年轻人。 赵捷「嗯」了一声,把盒饭放到了桌子上:「时间很充裕。」 他当然知道杜誉不想吃饭绝不是因为来不及,或许是习惯使然,又或许的确没这个心情,但他更知道倘若把这些猜测说出来,对方必然会立刻把自己赶出去。 赵捷觉得杜誉对他来说就像一块磨刀石,让他这个从前向来不懂察言观色为何物年轻人不得不学会了细心地揣摩他人的心思,并不断地思考应当如何作出最正确、最有效的反应。 这让他痛苦又幸福、悲哀又快乐,让他不得不迅速成长成熟起来。 杜誉终于接过了盒饭和一次性筷子,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僵持」。 「谢谢。」他说。 「这才对嘛。」老蒋笑着看向他。 杜誉没有太多的时间与赵捷攀谈,因为吃过晚饭他就要开始化妆。赵捷在旁边给他打下手,看着他画眉毛、上油彩、勒头带。 花白的头髮再一次被挡住,清秀且不乏稜角的面容有了浓重的颜色。精气神重新回到了杜誉的脸上,疲倦被人为地在表面上一扫而空。 今天要演一出《飞虎山》。这齣戏虽是许多人演过的老戏,但对赵捷意义非凡,正是他许多年前第一次听到的杜誉的录音。 对于上场前的准备,杜誉娴熟无比,很快他就变成了戏台上意气风发的李存孝。 「我记得你给我的那些磁带里面有这一出。」整理好一切装束,对着镜子端详许久,确定没问题之后杜誉突然说。 赵捷一愕:「我还以为你不会仔细看。」 「那张磁带是里面最旧的,你应该听了许多遍吧?」 「是,我非常喜欢听。」赵捷说:「我家里还有很多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你和我爸演完这齣之后在后台拍的。」 「和赵哥的合作吗?许多年前的事了。」杜誉回忆道:「好像是在……」 「1977年,八年前。」赵捷接过他的话:「我记得清楚。」 「既然喜欢,等会儿就认真听、认真看。」杜誉和其他演员一道走出去,给赵捷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之前在临东省京剧团的小剧场演出时,杜誉在台上演,赵捷往往坐在台下的观众席。可是这天他望着杜誉的背影,很想离得更近一些,于是他跟随着众人走到了上台的位置。 第64页 「你怎么来了?」合肥当地京剧团的演员以为他是来找杜誉的,伸手给他指了一下:「在前面呢。」 听见声音,杜誉回头看见了他:「有事吗?」 赵捷走上前摇了摇头:「我想在这里。」他怕杜誉赶他走,立刻补充说:「我站在边上,保证不影响任何人。」 主持人的话音落下,演员即将上场,杜誉没心思与他较真:「你安静一点,别破坏舞台效果。」 赵捷连连点头:「一定。」 不过他没想到,正是从那时起,他养成了站在舞台侧面看杜誉的习惯。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了十多年,直到杜誉再也上不了舞台。 这齣戏畅快又热闹,流水板一气呵成,引得台下纷纷叫好。 赵捷情不自禁地开始模仿起来,从唱腔到身段,从云手到台步。他想:所谓学习,何尝不是个从模仿开始的过程? 回忆着磁带里的声音,赵捷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杜誉的唱法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的咬字愈发精准、吐字愈发清晰,显得更加老练、更加游刃有余。他表演的尺寸更加松弛,与从前相比少了匠气、多了自如,这让他看起来是个名副其实的舞台经验丰富的演员。 赵捷难以想像,在他久久阔别舞台的那段时间里,他究竟是怎么生活、怎么练习的。他那时连一个能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可台上的本事却半分没丢掉。 第二天上午他们去包公园玩了一圈,看了园子里郁郁葱葱的绿竹。大概是真的累了,回程的火车上,杜誉一直在睡觉,直到下车时赵捷叫醒他。 「我回家了。」站在火车站拥挤的人群中,赵捷提着自己的行李:「杜誉,明天见。」 「小赵。」杜誉喊住他。 赵捷停下脚步转过身,疑惑地望着对方。他不知道在这本该行色匆匆的时刻会听到什么话。 杜誉走上前,盯了他片刻:「这世上有很多人压根不配称为人,他们嘴上说得比谁都好听,心里想的、手上做的却尽是些蝇营狗苟、党同伐异的腌臜事情。」 他一字一句地说,话语混在嘈杂的人声里,却清晰无比:「你是我遇见的为数不多的例外。」 赵捷怔在了原地,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觉得杜誉和旁人都不一样。 原来杜誉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字面意思。」杜誉耸了耸肩膀:「快走吧,你爸妈肯定在家里等你呢。」 很久之后赵捷回想起1985年的那段光阴,才发现其实那会儿杜誉已经动心了。后来的他很确定这件事,只是当时的自己毫不知情。 那时他实在是太过年轻,平白蹉跎了好光阴。 因为不知,还弄得分外委屈,每每想来竟是全然没必要。 下了公交车没等上楼,赵捷远远地看到了闲坐着晒太阳的老齐。 他主动走上前打了个招唿。 「刚从合肥回来吧?」见他拎着行李,老齐寒暄道。 「是。」赵捷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老齐打量了他一会儿:「你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赵捷垂下头,在心里默默对他的明知故问表示不满:「你说得对,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我是该受辱受挫。」 「我就知道。」老齐缓步走近:「年轻人,别灰心。他现在还肯让你和他一起出去,就说明他没有当真生你的气。」 「真的吗?」赵捷又惊又喜。然而想起杜誉曾经说的话,他復归沮丧:「可我只是在传承周派小生艺术这方面对他有那么一点用而已,没什么特殊的。」 第36章 「有这个用处就足够啦。他这个人呀,我还不了解吗?」老齐笑道:「你想想,除了周派小生这点儿家当,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在乎的事情?你认真精进你的本事,别偷懒懈怠,别学了那些旁门左道,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也对。」听了老齐的话,赵捷重新有了信心,语调也上扬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会接受我?」 他把方才的言语牢牢刻进了脑子里,乃至成为了他一生的行事准则。 「这话我不可敢乱说。我只能告诉你,你自己必须想明白才行。」老齐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别等到以后想后悔都来不及。」 「我没什么要后悔的。」赵捷显出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 老齐并不想与一个年轻气盛的晚辈争辩这些:「听说最近你和你宋师兄都在上京胡课?」 「对,省戏曲学院开的周末培训班,请了几位退休的老师傅轮流来教。」赵捷想起了杜誉坐在巷子里拉胡琴的模样:「我越来越觉得京剧演员应该多了解京胡,才能对自己的唱腔有更好的把握。」 「这话说得在理。」老齐满意地捋了一下自己的山羊鬍:「当年周老闆拉得一手好琴,杜誉的胡琴就是他教的。」 「难怪杜师叔的京胡也拉得那么好。」赵捷感嘆道:「周老闆对杜师叔真是倾囊相授。」 「你听过?」老齐问。 「有一次我去找他的时候刚好碰上。」赵捷好奇地说:「对了,我还没见过你拉琴呢。」 老齐笑了:「急什么?早晚的事。」 赵捷一开始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直到下个周末他与宋同小两口一起进了省戏曲学院的教室,才发现坐在讲台上的正是老齐。 第65页 恍然大悟。 白髮苍颜的老人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水:「这节课我来给你们讲。」 「老齐师傅?」宋同和赵捷同样讶异。 「是我。」与两位年轻人不同,这会儿的老齐分外游刃有余,想来早就料到了此般光景。 他从包里拿出一把京胡。那胡琴看起来有年头了,但质量上乘,被人保养得极佳。趁着还没到上课的时间,他先调了调音,而后演奏了一段。 琴声像流水一样缓缓而出,如崑山玉碎、芙蓉泣露,令人忍不住驻足侧目。 宋同为他鼓掌:「老齐,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 老齐笑道:「年轻人,你才吃过几粒米?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那是。」宋同笑着谦虚地调侃:「晚辈才疏学浅,这才需要向您学习呀。」 老齐佯装不耐烦,笑着沖他摆了摆手。 不一会儿,众人落了座。 赵捷向来不是过分活泼外向的人,他坐在中间靠窗位置,像过往的许多年一样安静而认真地看着讲台上的老师。 听了小半节课,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老齐拉琴的动作细节和杜誉非常相似,有几个瞬间几乎一模一样。 他想起了对方曾经跟他说过的话:杜誉的胡琴是周老闆教的。 那周老闆呢? 「小赵。」老齐敏锐地发现了他的走神,遂放下胡琴敲了敲黑板:「你来重复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赵捷赶忙站起身:「您说手腕一定要稳,琴声才能流畅好听。」 「坐下吧。」虽然赵捷的答案是正确的,但老齐看起来却并不十分满意,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了警告的意味。 课间趁着老齐出去接热水,宋同凑到赵捷身边:「这个老齐平时看起来是个老好人,没想到上了讲台竟然这么不苟言笑,还有点兇巴巴的。」 「你知道他是谁吗?」赵捷压低了声音:「他年轻的时候是荣庆社最好的弦师,后来又跟着周老闆回了遥城。」 「真的假的?」宋同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荣庆社当年的当家弦师的确姓齐,只是他为人极为低调,自从六十年代中期告别舞台,就再也没在大众的视线里出现过。」 「我骗你干嘛?」赵捷说:「他这是退休了,在家闲的没事做。」 「原来是这样。」宋同点了点头。 充实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一年秋去冬来,到了小年。 北方的小年是腊月二十三,这天正好是周六,上午赵捷睡了个懒觉,一出房间就被李淑茵喊到了厨房。 「你快趁着吃午饭之前把这个给你师叔送过去。」她指了指灶台边上放着的袋子。 赵捷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炸藕合,还有灌的香肠,都是年节的美味。食物尚有余温,想来是李淑茵今天上午新买新做的。 「快去换衣服。」李淑茵在切菜的间隙抬头嘱咐他:「外面下大雪了,路不好走。你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我爸呢?」赵捷后知后觉地问。 「去亲戚家了。」提起赵毅,李淑茵气得翻了个白眼:「他自己今天不下厨,还嫌我把菜做淡了,数他毛病最多。」 「你们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师叔送吃的?」对于李淑茵的热心肠,赵捷依然木讷,没睡醒似的。 「我听说他去年一直对你很照顾,送点东西难道不应该吗?」李淑茵放下菜刀,擦干净手上的水,把赵捷推了出去:「快去。」 雪天的路的确很难走,公交车上都带了防滑链。赵捷到的时候杜誉不在家,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杜誉才回来。 他望着从远处走来的杜誉:「今天是小年。」 「嗯。」没等赵捷反应,杜誉打开门走了进去:「天气冷,先进屋吧。」 赵捷识趣地跟在他身后。 杜誉的住处简单又窄小,因而虽不像城里的那些房子有供暖,但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相比倒也显得暖和。 「有什么事吗?」杜誉脱掉厚重的外套。 对于赵捷来说,这是一句他最熟悉不过的开场白。每当他来找杜誉,对方总是这样问他。 「这回确实有事。」他把手中的袋子放到桌子上:「我妈让我来给你送点儿吃的。」 「行,帮我谢谢嫂子。」杜誉笑了。 见赵捷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问:「你还有话要说?」 「你总是明知故问。」赵捷摘下自己的棉帽子,环顾着杜誉近乎没有生活气息的家。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向对方提起过自己的心思,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情意有丝毫减损,尤其是当他看到即便到了年节,杜誉对待生活也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心里非常难受。 对于眼前的年轻人,杜誉最了解不过。他慢悠悠地拿起一本书自顾自地看,等着对方先说话。 「杜誉,我是真心愿意跟你一起面对往后漫长而琐碎的日子。你呢?」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屋里,赵捷抓住杜誉的手,试图想要到一份承诺。 然而在对比之下,杜誉却显得漫不经心。他用另一只手拿着书,看起来颇为享受这午饭前的闲适光阴。 见他默不作声,赵捷手上的力道渐渐减小,眼帘也在不觉间垂了下去。 第66页 「行了。」许久过后,杜誉不置可否,放下书探身向前,轻轻揉了一把赵捷的头髮:「你才几岁?满口都是这些话,酸不酸?」 「我二十三了,还有半年就二十四。」赵捷反驳道:「你是嫌我太年轻、太幼稚了吗?你不要小瞧我,我能改。你要是喜欢成熟的,我可以努力学着成熟起来,哪怕这很难。」 杜誉盯着他:「你何苦呢?」 「我喜欢你,真的。」赵捷有些着急,他指着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一字一句地说:「杜誉,我想跟你在一块儿,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 「为什么?」 「你身边的人本来就不多,能真正靠近你、给你温暖、跟你交心的更是少之又少。如果你需要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杜誉忽而笑了。 他拍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位置,轻声说:「小孩,过来。」 赵捷不明所以,缓步走上前去,又在对方的示意下坐到一边。没等他询问,杜誉的吻就送了上来。 后者方才喝了温热的茶水,唇齿间泛着丝丝的苦涩与清甜。 这是赵捷这辈子的第一个吻,他从不知道原来亲吻竟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 他本能地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杜誉的身影,是每每他站在舞台侧面,看到的杜誉在台上的样子。 赵捷情难自抑,伸手搂住对方的背嵴,从腰际一直向上抚摸,掠过凸出的肩胛骨,一直来到温热的后脖颈。 再往上,便是髮丝。 银白色的头髮在黑髮里参差零落,赵捷不用睁眼,就能想像到其中的光景。 他一时情动,把人搂得更紧了。 杜誉最近忙于年末的演出,将近一个月没去理髮店剪头髮,此时他的头髮比平素稍长了一些。 赵捷的手指穿行于其中,指尖传来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这让他觉得自己宛如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控制,肉身与灵魂一起飘了起来。 从大气层到渺远的太空,再到深不可见的茫茫前世与转生。 他好像化作了一缕轻烟,又散作云翳,随着夕阳斜照、耀眼霞光,铺满了朦胧的暮色。 他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落过杜誉平整的肩头与结实的手臂。毛衣很单薄,料子很舒服,被杜誉打理得干净又整齐。 第37章 杜誉对自己的穿着毫不在意,穿得往往极为简单,但他从未以邋遢的面目示人。赵捷后来听老齐说,哪怕是在最落魄的时候,杜誉的上衣和裤子都打了补丁,但从没见他衣服脏过。 赵捷以前曾觉得杜誉和杜心苓并不相像,由此他才知道,这两个人原是一样的体面又傲气。 「小师叔。」亲吻的间隙,赵捷喃喃唤道。 「别叫师叔。」杜誉皱起眉,在这样亲近的时候,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唿:「我没有名字吗?」 赵捷这会儿意乱情迷脑子短路,愣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杜誉。」 被唤这人笑了,缓缓松开了赵捷。 「年轻就是好啊,天不怕地不怕的,做事肆无忌惮。」赵捷还在满怀欣喜地回味方才的吻,杜誉却已经开始打量他:「你就知道你喜欢我、想和我在一块儿。假如我答应了你,然后呢?」 「然后?」赵捷的脑子仍处在混沌之中:「什么然后?」 「以后怎么办?」杜誉依然轻松自得,伸手指了一下桌上的袋子:「别的暂且不说,我这边没什么牵挂,可你不一样,你要怎么面对生养你的父母?」 这句话宛如一道惊雷,硬生生逼醒了前一秒还沉浸在爱情美梦中的年轻人。 赵捷想:老齐说得对,他三十好几的人了,我玩不过他。 看到赵捷的表情,杜誉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笑得愈发开怀,仿佛对这一切早已瞭然于胸:「行啦,回去仔细想想吧。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不能任性。」 明摆着是要对方知难而退。 然而赵捷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杜誉并没有把手抽出来,尽管这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他淡淡地说:「小赵,你考虑清楚后果了没有?」 「当然。」 杜誉不信:「你怎么考虑的?说来听听。」 赵捷满脑子只有当初老齐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重复道:「受辱受挫都在后头。」 「值得吗?」杜誉问。 「什么?」赵捷一时迷茫。 「你说你想让我跟你在一块儿、给你幸福。为了这个你要受辱受挫,你当真觉得值得、觉得划算?」杜誉解释说。 说来奇怪,此时的赵捷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稚气未脱的青年人,但他却笃定地觉得这就是他要的关于生活的幸福。 人若是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道理他明白。 「值。但是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大概都不会信,而且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机会用行动证明我说的话。倘若你怀疑我、不信我,合理合法。」 「所以?」 「我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杜誉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覆:「快回家吧。」 「你又要把我打发走。」这话赵捷从他这里听了许多遍。 「你不回家,还想怎么样?」杜誉望着他,眼里尽是戏嚯的笑意。 赵捷心里赌气,无奈地站起来,准备离去。 第67页 「我听说团里过阵子准备贴一齣戏?」杜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是。」赵捷在门边停下脚步,却并没有转身:「《霸王别姬》,我爸和我妈都上。」 杜誉点头道:「挺好的,这戏大伙儿都爱看,我也去瞧瞧。」 赵捷想嘆气,但心里的一点小骄傲又让他不想在对方面前这般模样。他怔了片刻,推门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说好了,你可要来。」 正月初八那天杜誉如约而至。彼时要上场的演员和文武场的师傅们都在后台准备,赵捷无事可做,站在小剧场门口和老齐聊天。 「我杜师叔说他今天会来。」赵捷微微皱眉:「你说他真能来吗?」 「他这人最是认真。平白无故的,他没理由对你言而无信。」面对他近乎杞人忧天的担心,老齐笑得合不拢嘴。 果然,开场前杜誉准时出现。 赵捷本能地想在人前喊他「小师叔」,可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半个多月前杜誉曾不许他这样称唿,连带着那个意料之外的吻一同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赵捷的脸红了。 「小杜,你来啦。」老齐笑眯眯地与他寒暄。 杜誉「嗯」了一声,瞥了赵捷一眼:「在这儿站着干嘛?」 「在等你。」赵捷如实说。 「我这不是来了吗?」杜誉并不想在老齐面前显得失态,于是招唿着赵捷一起走进去。 赵捷随着人群往里走,忽地就想起了去年的大年初八。那天办的是周荣璋老先生的纪念演出,他坐在台下望着台上的杜誉,泪流满面。 整整一年过去,发生了很多事,赵捷的心情起起伏伏,少有安宁的时候。但他乐在其中,似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想什么呢?」见他一直不说话,杜誉问。 「想你。」这话一出口,赵捷瞬间觉得有些不妥,赶忙解释道:「在想你去年过年那会儿站在台上的样子,扮相好看,演得也极好。」 杜誉却没搭话,接着问:「这个年过得怎么样?」 这话让赵捷很是欣喜,他觉得终于找到了向杜誉诉苦的机会:「不好。」 「怎么了?」杜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还能怎么?被我爸妈催着相亲结婚呗。」赵捷缓步往前走,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杜誉笑而不语。 他这般反应果然让赵捷十分恼怒:「我知道你又要劝我,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快到演出的时间,剧场里的灯熄了,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却在黑夜里熠熠闪光似的:「你总是说婚姻不是为了爱情,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理解的婚姻是什么?」 二人找了个无人的边角位置落座。杜誉思忖了一会儿:「婚姻是一种财产关系,一种维繫生活的方式,是一种制度和契约。很多相爱的人并没有结婚,很多结婚的人也并不相爱,但只要走进婚姻,就会涉及私有财产分割和继承的资格。」 「好吧,你说得对。」赵捷彼时并未细想他为何会这样认为,只是心情沉重:「所以你是不是因为我不能和你有婚姻才拒绝我?」 「你有完没完?」杜誉虽然这样说,但他的语气很轻松,甚至带了些许无奈的笑意。 「你就不能有一点点危机感吗?」赵捷假装很认真地吓唬对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说不定哪天我顶不住父母的压力,真的为了所谓的利益去和一个压根没有感情的人结婚了呢。你千万别后悔。」 「祝你幸福。」杜誉的笑意未减分毫。 「喂!」赵捷终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他站起身:「我就这么不值得吗?」 杜誉偏头看着他,伸手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坐下,别挡着别人。」 赵捷又气又苦闷,虽然依言重新坐了下来,但足足几十分钟没和杜誉说话。但正是这几十分钟的时间,让他得以细细考量一二。 冷静下来后赵捷开始反省:我到底在生什么气? 气他不喜欢我吗?一开始赵捷的确是这样想,但他渐渐的发觉不对劲。 他想:倘若杜誉真的半点儿都不喜欢我,我何必这样久久地纠缠着他?他明明对我好,却又不承认自己的善良;明明在拒绝我,却又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如此,我才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走不出。 他这样拧巴,折磨的人反而是我。 赵捷越想越气。他侧身看向身边这人,对方却对他汹涌的心绪毫无知觉。 觉察到了他的眼神,杜誉凑近了说:「认真看。你父母的戏多好啊。」 望着台上的人,他感嘆道:「不论是我妈还是我师父,他们当年都在反覆告诫我,京剧是前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气节风骨全在里头,要把它传下去。」 「你说得对。」赵捷委屈巴巴地说:「你心里只惦记着戏,显得多么坦荡高尚、光风霁月、专心致志似的,像个一尘不染的神仙。而那些见不得人的、自私自利的心思,竟然全都是我的。」 杜誉笑得无奈。 赵捷看着他的模样,只见舞台上的光照亮了他半张脸。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年轻人想起了头一次见到杜誉的时候。那天早晨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站在巷子里忙碌着,忙了一身的烟火气。 第68页 赵捷想,杜誉这个人虽在俗世,心却好像常常在世俗之外。像什么呢?就像死过一遭、四大皆空,才常常有一副谪仙人的做派。 但赵捷知道,杜誉其实还没到生无可恋的地步,他在世上还有牵挂和愿望。 年轻人气恼极了,重新向身侧望去,正对上杜誉瞧他的视线。他本能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勐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李淑茵作为梅派青衣温婉的唱腔自台上传来,把赵捷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待他回过神来,他发现杜誉依然在看他。 赵捷心头一颤。 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天的晚上,赵捷仍会觉得无比动容。 那时杜誉已经不在人世数年,在赵捷去早已退休的父母家中探望的时候李淑茵曾试探地询问:「他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就没考虑过再找一个?」 「我倒是无所谓。这些年我想开了,人吶,还是得顺其自然。你有你的人生,你是该成为你自己。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永远是我的儿子,这一点不会变。」她看了一眼赵毅黑着的脸,嘆了口气: 「至于你爸,我和他认真商量过了,你就算再找一个男的,我们也认了,至少你能有个过日子的伴呀。」 赵捷一愣,完全没想到李淑茵会说这样的话。 作者有话说: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 第38章 他转头望向赵毅,只见那人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似乎有些僵持了太久的东西已然开始松动。 赵捷觉得鼻子有点酸。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 他平復了一下心绪,无比认真地回应道:「妈,我特别感谢您和我爸,真的。可是您说我痴也好,说我傻也罢,我这辈子在感情上绝对不可能再接受别的任何人了。我只有他一个。」 他清了清嗓子:「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要和杜誉好一辈子,他答应了。现在他的一辈子过完了,可我的还没有。我不能因为他比我早走了这许多年,就对我自己食言。」 随着他话音落下,「砰」的一声响起,赵毅又当着他的面摔了一个茶杯以泄气愤:「他这个作孽的早早死了,难道你也不想活了吗?」 「爸,我不会的。」赵捷低着头认真说:「我爱他,我不会再找别人,但我不会随他去了。」 「你啊,真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倔强东西。」李淑茵哽咽着说:「不知道随了谁。」 赵捷闭上眼,竭力忍住泪水,满心却只有一句: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说不出,想不得,又忘不掉。 末了,赵捷睁开一双眼睛望向窗外,喃喃道:「我会好好活着。」 早在1986年的年初,赵捷就是这样下定了决心。 年轻人在心中对自己起誓:只要他对我能有一丝一毫的真心,我这份心意这辈子就绝对不会再给旁的任何人。 这次是杜誉错开了视线,重新看向台上,脸上瞧不出表情。 演出结束后,杜誉说:「你去找你父母吧,我先走了。」 赵捷一反常态地没有应允也没有反驳,而是愣愣地坐在原地。 杜誉嘆了口气,起身离开。然而出了剧场大门没多久,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住了他。 「你等等!」赵捷喊道。 杜誉回过头,只见对方向自己跑来,神情严肃,一副凛然的样子。 事实上这对赵捷来说的确不容易,说是用尽了二十余年积攒的勇气也不为过。 「你也是喜欢我的吧?」赵捷没有多废话,走近之后轻声问。 「何以见得?」杜誉轻轻挑眉。 赵捷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处静寂无人的地方,双手按住他的肩,用力吻了过去。 杜誉很配合他,并且在不知不觉间反客为主。 待到两人都气喘吁吁,赵捷才松开对方。他靠墙站着,缓了一会儿之后笑出了声。 「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把我推开呢?明明再容易不过。」赵捷问。 杜誉没理他,伸手理了一下自己被他弄皱的外衣,洋洋洒洒地走出了巷子。 「喂!」赵捷急了,站在后面喊他:「你给我个准话!」 杜誉并没有回头,而是沖他打了个响指。 赵捷一路小跑追上他:「你要去哪?」 「回家。」杜誉的语气中带着笑意。 赵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你不回家么?」杜誉放慢了脚步:「你父母会担心的。」 「他们瞧不见我,知道我肯定是去找你了。」赵捷对此胸有成竹:「否则你以为小年那天我为什么要给你送吃的?」 杜誉看着他的神色愈发复杂。 「你别误会,我从没告诉过他们我喜欢你,他们以为我只是像小时候一样特别崇拜你而已。」赵捷赶忙解释:「我妈还觉得你对我非常照顾呢。」 「我当然知道。否则嫂子怎么会让你给我送菜?亲自来我家门口骂死我还差不多。」杜誉一边笑一边往前走,默许了赵捷跟着他。 「你骗我。」到家关上屋门,杜誉打开灯,却听见站在门边的赵捷低声说:「你对我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么无情。」 第69页 杜誉低头倒水,并不答话。热水的蒸气从杯子里飘到空中,让这冷清的屋子仿佛热闹了些许。 见对方如此反应,赵捷就明白了。 一年多的相处下来,赵捷了解他,知道倘若杜誉完全没这个心思,必然会立刻反驳。不作声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可你到底为什么一直拒绝我?」赵捷眼巴巴地看着他:「求你给我一句实话。」 杜誉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是我愚钝。我排除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原因,可我还是找不到答案。」赵捷走到他面前:「求你了。」 赵捷没想到的是,这话竟然当真触动了杜誉的心。 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杜誉突然发狠似的瞪着他,平素被人为冰封的心思悉数涌动而出。他伸手指着赵捷心脏的位置,迟疑了许久,最终却只说出一句:「你知不知道,付出是比得到更难做的一件事?」 赵捷被他吓了一跳,茫然地摇头。 杜誉的失态只有一瞬。他迅速平静下来,恢復了平素的体面,自嘲地笑了:「请你先告诉我,我该如何像你一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呢?」 赵捷愣住了。他思来想去,万万没想到这竟是癥结所在,实在超出了他当时的认知范围。 「你不该喜欢我。」杜誉冷冷地说。 「这种事难道也有该不该吗?」即便尚未完全理解,赵捷也立刻否认:「感情不是算计。」 杜誉披着厚外套站在一旁,棉服遮住了他平整的身板,让他看起来有些瘦削似的。 「老齐知道这事?」他问。 「是他自己看出来的,给我好一阵为难。」赵捷说:「那会儿他说我年龄小,连什么是爱都想不清楚。当时我没法反驳他,但是我现在觉得,只要对你好,我就高兴,至于旁的,我都无所谓。」 多年后每每回想起这一幕,赵捷都感嘆于自己当时作为年轻人的赤子之心。许多话过于纯粹,一颗赤子之心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外。若是等到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他断然没有这样的真诚和胆量。 由此他才明白,年龄的缘故,他和杜誉之间是有时间差的。杜誉曾走过他所在的年纪,可他却无法对杜誉当时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 彼时不止是杜誉在折磨他,也是他在折磨杜誉。 「或者你能不能先试一试?」赵捷试探地问:「你没有必要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就像我曾经说的那样,给我一点点机会就好。」 「你别这样。」杜誉苦笑着。 「好吧。」赵捷嘆了口气,想起了他曾经问过老齐的问题。此时此刻,顾不上是否冒昧,他决定亲口问一问杜誉:「你以前交过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吗?」 然而他却得到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当然,」杜誉眉头微动,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我都这个年纪了。」 赵捷一愣:这和老齐的答案不一样。他心里酸熘熘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可是老齐怎么说……」 「他跟你说什么了?」 赵捷勐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没有,就是……」他的舌头宛如打了结,满心的话堵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难过,来源于他终于知道原来杜誉并非没有爱过人,只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罢了。 或许杜誉也有过像他如今一样赤诚青涩的年月,只是那不属于他。 那凭什么属于他? 「老齐不知道。」杜誉笑道:「以前我师父管的严,我只能偷偷和人家谈恋爱。」 赵捷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好久之前的事了。」杜誉眯起眼回忆。 见他这般模样,赵捷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解释,心中反而愈发不是滋味:「那位姑娘可真宝贝,就连老齐都不知道。」 「这你也要吃醋?」杜誉的神情轻松了许多,故意逗对方。 然而昏了头的赵捷却一时无法从中辨别出杜誉自然而然流露在外的情感,他沉浸在自己的醋意里:「你方才说你做不到相信我,可你当时怎么就能相信人家?」 杜誉无奈:「你这不是废话吗?那会儿我师父还活着呢,我比你现在还要年轻,也就十八九岁吧。」 这话宛如一盆冷水泼在赵捷头上,让他陡然清醒过来:「对不起。」 「没事。」杜誉显得分外宽宏大量。 也是到了后来赵捷才知道,其实杜誉那会儿给了他极大的包容心。 对于自己刚才的行为,赵捷觉得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之后呢?没有了?」 杜誉以为他喉咙干,端了一杯温水给他:「没有了。自从我师父没了,我心里日思夜想的就只有一件事。」 赵捷望着他的眼睛,心中已经猜到了大概:「什么?」 「让陈合英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屋里陷入了沉寂。 「对了,你如果要走,记得把这个带上。」杜誉放下杯子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拎着一个布包出来:「我之前说过要补给你礼物,总是忘。」 赵捷并没有看那里面装的东西,甚至连包都没有接过来。他的眼神一直没有从杜誉身上挪开过:「你干什么?」 杜誉耸了一下肩,把包放到凳子上。 第70页 「之前是我父母,现在又是我已故的师父。你还有多少赶我走的筹码?不妨一併用出来。」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些都是你我不得不面对的事情。」杜誉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他凑到赵捷耳边问:「你想听吗?」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侧,让年轻人心中悸动不已。 赵捷知道,自己想了解他,实在是太想了。 杜誉如今站在他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有将来、亦有过往。赵捷固执而略显幼稚地认为,自己既然爱他,理应了解并理解他的全部。 赵捷觉得,只有知道了彼此过去的来路,才有共享未来的资格。 他要爱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他要爱真实的杜誉,而不是自己想像中的杜誉。 他觉得这样才算得上真诚的爱意,他同样觉得他的爱并不只是为了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干隆《御制诗二集卷二十五》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元稹《遣悲怀三首》 第39章 他做了一次深唿吸:「只要你愿意讲,我就听着。」 「可我不想讲了。」杜誉远离了他,冷笑道:「你能理解吧?」 理解什么?赵捷皱起眉。 跟杜誉玩了这么久的文字游戏,他当然知道对方的话绝不仅仅是字面意思。思忖了片刻,他忽然明白过来: 杜誉心里有一扇门,这扇门从没欢迎过他,今天也不准备对他敞开。他向来徘徊在这扇门之外,只能通过为数不多的罅隙瞥见些微光亮。 大概这就是他觉得杜誉明明对他有好感,但还是一直在把他往外推的缘故。他真诚的心意尚未达到能推开这扇门的力量。 我是人间惆怅客,却不知何事泪纵横。 「我理解,但我不贊成。」赵捷一字一句地说。 杜誉挑眉:「大概这就是我的命。」 「不,你说得不对。」赵捷对上他的视线:「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命运是掌握在每个人自己手里的,我们都应该努力让自己过上幸福的生活,孤苦伶仃不是任何人的宿命。」 杜誉的笑里带着讽刺:「可你师父呢?」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提起我师父? 赵捷想:倘若他对师父只有憎恨,为何会是这样的神情? 凭着直觉的指引,赵捷仔细组织着语言:「他最后老病交加、妻离子散,晚年备尝孤苦,而且追悔不已。」 杜誉微微垂眸,面容隐在灯影里。 鬼门今日功劳了,好去临江醉一场。 赵捷竭力控制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你成功了。」 杜誉勐地抬起头。 「你在辞职后并没有立刻离开遥城,也是为了寻机会向他报仇雪恨,是吗?他落得这样的下场,与你不会没有关系吧?」 杜誉笑了,这个笑容不同于以往的浮于表面,更像是轻松的解脱。 「对,我成功了。他害死了我的师父,为难了我和我师父多年,我就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去挑拨离间,让他家中父子离心、夫妻不睦。他唯一的孩子一直到他死都不愿意见他一面。但是我没想到,他人生的最后几年还能再收两个小徒弟,真是疏忽大意。」 赵捷默默听着,只觉得鼻子有些酸。他很想哭。 「你都和他这样了,我是他的徒弟之一,你为什么还一直愿意理我?」他低声问。 「他已经死了,在痛苦中死去。我和他两清了,当然要为了周派小生艺术的未来考虑。」杜誉的语气很平和: 「一年半之前你和你爸妈一起来平原街找过我之后,我特意去调查了你的背景。你拜师很晚,1980年才拜了陈合英,而且只是拜在他名下而已,没受过他多少恩惠,和他也没多大牵扯。谁也没长前后眼,对于当时的你来说,这的确是权衡利弊后最好的选择。如果我在你爸妈的位置上,我也会让我的孩子这么做。」 「怪不得。」赵捷喃喃说着,心里泛起一阵巨大的悲伤。 「你还是不肯走?」杜誉盯着他,戏嚯道:「想什么呢?莫不是在后悔么?现在完全来得及。」 赵捷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而后又一次凑近了,深深吻了上去。 年轻人的脑袋仍然浑浊着,但他知道他需要通过这样坚定的行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知道这个时候但凡他表现出些微的迟疑,从今往后他与杜誉都会形同陌路。 是他一意孤行地剥开了这层茧,是他把杜誉逼到了这个地步,他理所应当要付出代价。 赵捷想:下地狱吧,我们一起下地狱,去那里见我们的故人。 亲吻是一件让人很沉迷的事情,尽管杜誉并没有像先前那样回应他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赵捷终于放开了他。昏黄的灯影下,杜誉低垂眼帘,神情复杂。 「所以你说我师父是『欺师灭祖的腌臜人』?」赵捷低声问。 而他并没有等来回答。 「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好,让我回去想想。」年轻人长嘆了一口气,这般老气横秋的行为与他的年龄毫不相称:「但是你一定要放心。」 在赵捷跨出门前,杜誉终于说话了。 「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他披着外套背光站着,光影勾勒出他的轮廓。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楚:「小赵,有很多事情你或许一时半会儿不能理解,这再正常不过,但你要学会与它们共存。但凡你一天死不了,你就得忍一天。人人都是如此,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第71页 赵捷怔了一下,而后大步走进了冬夜的风雪里。 杜誉送他的是一件老戏服,想来是周荣璋留下的东西。 这天晚上赵捷抱着这件衣服做了一个梦,说是噩梦也不为过。梦里他终于见到他那久别但并不算熟悉的师父,以及他这许久以来日思夜想的杜誉。 而他站在两人之间,眼睁睁看着他们手里拿着长刀,褴褛的衣衫都沾了血。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赵捷紧张极了,他的心跳极快,大喊道:「这个世上是没有回头路的!」 二人却均无动于衷。 他本能地奔向对他而言更为熟悉的杜誉,死死拽住对方的小臂:「杜誉,不论是你还是我师父,刀子已经砍下去了、见血了,皮肉一定会留疤。」 杜誉默然地看着他,眼神冷得仿佛要结冰。伤口明明在杜誉身上,他却疼得锥心。 赵捷陡然醒了过来,浑身冷汗,止不住哆嗦,后半夜再也没睡着。 2022年夏。 赵捷一口气讲了太多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变得昏暗。林绩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边,还保持着数小时前的坐姿。 赵捷抿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要不是因为给你讲,有许多事我自己都快想不起来了。」 若是放在平时,林绩绝对不会相信老爷子显然自谦的说辞。但这会儿他听了许久、头脑混乱,便也顾不上了。 他问:「后来呢?您之后和杜誉怎么样了?」 赵捷又喝了一口茶,缓缓道:「等到1986年夏天,我与他认识整整两年之后,我才终于成了他的爱人。」 「1986年。」林绩喃喃道:「我记得从91年开始杜师叔祖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了。」 「对。」赵捷眯起眼:「我这辈子和他的好时光不过须臾眨眼而已。」 那是静水深流的日子,是他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汹涌澎拜的青春岁月。只是这汹涌澎湃只在屈指可数的几人之间。 1986年夏。 从过年那次交谈过后,赵捷学会了分寸感。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有事没事就缠着杜誉,而是换了一种更加温和的方式陪着对方。 半年过去,他会拉着杜誉每天按时吃饭,会有意间装作无意地让杜誉看到他在专业方面的进步,在杜誉需要人说话的时候「适时」出现在对方身边,和杜誉一起去参加宋同儿子的满月宴。 当然了,他依旧很热衷于向杜誉剖白自己的心意,哪怕这免不了与对方争辩。然而渐渐的,杜誉对他似乎不再那么牴触。 在一个周末的午后,他骑自行车去了杜誉的住处,在巷子门口买了两个冰棍。 「你怎么又过来了?」午睡醒后沖了个澡的杜誉此刻并不很热,看在已经买了的份上,他颇为不情愿地接过冰棍,显得有些无奈。 「我闲着也是闲着,能来找你,我就高兴。」赵捷笑了。他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凳子坐下,把冰棍递给杜誉,一边纳凉一边说:「我以前只是想成为和你一样优秀的京剧演员,但是在我真正认识你、了解你之后,我发现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 「别这么想。把自己搞成这样干什么?像个赌徒。」杜誉像以往一样望着他,不经意间嘴角开始上扬。 他的话让赵捷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心绪,后者会心一笑:「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我在赌。」 「没必要。不论你离了我还是我离了你,咱们都能活得好好的。」 「你之前问我,爱有什么用?我能给你什么?我想了很久,今天来回答你。」年轻人对上他的视线,笑得真诚无比: 「我只是省京剧团里一个勤勤恳恳的小演员,每月上班拿固定工资,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也没有人家下海经商的心思和头脑。我大概这辈子也给不了你任何你想要的利益,我只能把我全部的真心给你。」 杜誉摆摆手:「你这些话留着去哄别人吧,我没工夫听你在这儿念经。我都三十好几了,早过了追求爱情的年龄。」 「我不想哄别人,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哄人玩的。」 「我不需要你的真心,你拿回去,送给需要的人。」杜誉重复道,他的语气很平稳。 赵捷死死盯着他,片刻过后断言:「你说谎,你才不是不需要。你明明是在害怕、在防备、在逃避。」 「求你行行好吧,别再说这些肉麻的话了。」 「嘴长在我脸上,我说什么是我的自由。当然了,愿不愿意听也是你的自由。」 赵捷虽然嘴硬,但心里却在想:如果他明确地告诉我这些话他压根不想听,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说。 可杜誉并没有。 「小赵,我不是什么圣人,我就是个俗人而已。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我有我的缺点,也有我的问题。我出身不好,干过一些并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我也经歷过众叛亲离、毫无希望的日子。我现在见着人,第一反应是审视和防备,别人对我也一样。你跟我谈感情,这不是开玩笑吗?」 作者有话说: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纳兰性德《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国际歌(中文版)》 鬼门今日功劳了,好去临江醉一场。张弘范《鹧鸪天围襄阳》 第72页 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况周颐《蕙风词话》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汤显祖《邯郸记》 第40章 「我知道。」赵捷低声说:「我以前说过,我从没期待过你是一个完人。更何况这个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人?我考虑得很清楚,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好。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我甚至已经预想过我该如何接纳、包容我未曾设想到的你的缺点。」 「那是因为什么?」杜誉哂笑。 「因为我喜欢你,你的才华和为人都深深吸引着我。如果未来我能一直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就觉得日子特别有盼头。」 杜誉不解:「咱们两个大男人,连个孩子都没有,哪来的盼头?」 「你真是个土老冒儿。谁说盼头只能是孩子给的?你就是我的盼头。」赵捷脱口而出。 「我年龄比你大好几岁,以后大概率会走在你前头,怎么给你盼头?」 赵捷当时对此不屑一顾,但他没想到,此话竟一语成谶: 「咱们现在活得好好的,想那么远的事情做什么?再说了,就算年龄相当的夫妻,难道两个人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么?总有一个人要走在前头。」 「巧言令色。」杜誉依然笑着:「属你歪理最多。」 默然片刻后,赵捷心中开始忐忑起来:「你会不会觉得我甜言蜜语得太过了?你会不会觉得我不靠谱啊?」 杜誉望着他,心情莫名变得极好。于是他走上前,轻轻捏了一下赵捷的下巴:「你到底想要什么?」 杜誉觉得,看在他给了自己难得的好心情的份上,今天无论他提什么要求,自己都不会拒绝。 「我想要你。」赵捷抓住他不安分的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一出,杜誉愣了一下。 赵捷意识到了不对劲,赶忙解释:「我不是……」 剩下的话却被杜誉的吻截了回去:「小赵,希望你不要让我后悔今天的决定。」 *** 赵捷觉得,杜誉这个人过于难以捉摸。他如今甚至愿意与自己唇齿相依、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却仍不愿意给他们的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义。 赵捷心想:难道他还在惦记着等哪天扔下我、不要我了么?说不定他届时还会把工作调走。像他这样正当盛年的优秀演员,去哪里都不乏人追捧,永远不会被亏待。 可真是清净利索得很。 眼瞧着太阳开始偏西,杜誉一直一言不发。赵捷坐在一边,忍无可忍:「杜誉,难不成你想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你怎么还委屈了?」站在窗前的杜誉回头瞥了他一眼:「小祖宗,你太高估了我,我也只不过是一个俗世里打滚儿的普通人而已,配不上你这样的心意。」 赵捷心中一沉:「我自己的心意,我乐意给谁就给谁,乐意给多少就给多少,哪来配得上与配不上的说法?你要是后悔了就直说,我决不纠缠,更不怨你,只是你不要拿这些不痛不痒的藉口搪塞我。」 「行啦,我也没说什么呀,看给你委屈的。」杜誉走过去,又一次在赵捷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后者刚洗过的头髮还没完全干燥,让他的手上沾了些微水汽。他笑得温和:「我先出去一趟,明天再说。」 赵捷抓住他的手:「可别诓我。」 杜誉无奈,把手抽出来,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九泉之下的师父要是知道你今天干的事,非得气活过来不可。午夜梦回的时候,小心他回来骂你。」 「事情是咱俩一起干出来的,他气的不止我。」赵捷反驳,试图让他和自己站在同一边。 杜誉却眯起眼:「也对。我和他,这些年的仇人了。」 「这些年?从哪年开始的?」 「1972年。」 那是周荣璋去世的年份。 「杜誉,」赵捷想激他:「难道你怕我师父?」 杜誉果然上了套。他这人最是骄傲,受不了这样的言语:「我怕他?想得美。」 言谈间颇有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气度。 「哦。」赵捷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神情:「我以为你之前迟迟不肯答应我,是因为害怕他呢。」 杜誉想了想,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他,恨不得剥皮抽筋,剜心噬骨。」 近乎咬牙切齿。 「他是周荣璋老先生的开山大弟子。你只比他的儿子大一岁,而你和他差了足足三十多岁,这比你我之间的年龄差距还要大。」赵捷试探地问:「你们成名不在同一个年代,按理说不该有多少利益纠纷吧?」 「他自己学艺不精、见利忘义,却跑来污衊我师父和我。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偷听过几次,他非说我师父对他藏私,教给我的东西和教给他的不一样。后来几年他骂得越来越难听,扣的帽子也越来越大,说什么他早年历经坎坷全是我师父害的,说我是个孽障。在那个年代这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默然了一会儿后,杜誉终于愿意提及这些陈年往事: 「我师父最后被送进医院,再也没醒过来,尸检报告说是情绪激动导致的急性脑出血。全都拜他所赐。那年我才十九,比现在的你还要小好几岁。从此我彻底变成了孤家寡人。」 赵捷一愣:怪不得他之前那么在乎藏私的事。 第73页 原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师父竟是这样的人? 赵捷眼帘低垂,虽身在夏日,却一阵阵的冒冷汗。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刀子无论扎在杜誉还是师父身上,与扎在他自己身上竟没什么两样。 他想起了他曾经的困惑:我只想好好唱戏不行吗? 现在似乎有了一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 杜誉显然不想等对方完全消化这些信息,他拿起东西要走出门。 「你等等。」赵捷喊住他:「咱们算什么?」 「你觉得呢?」他并没有回头。 「那,算是在一块儿了吧?」赵捷小心翼翼地问。 杜誉想了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算是吧。」 很多年后赵捷问他,他那个时候在想什么。 杜誉说:「反正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失去的,何妨再轻狂一次呢?就当是陪你疯一场。」 轻狂。 赵捷在心里把这两个字咂摸了许久,才知道原来于杜誉而言,与自己的这段关系便是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里最大的轻狂。 他向来做事缜密、思虑万全,自己是他生命里的意外。 可人生海海,生机盎然的魅力之处,恰恰在这些意料之外。 那时的年轻人尚未亲身经歷过世事的无常,他想不到太多,考虑不及此刻的言行会对自己与旁人往后的人生产生什么影响。他满心只有一件事,惊喜地觉得不可思议: 杜誉答应我了。 一直压在赵捷心头的大石头瞬间被挪开,眼前无比亮堂。 后来赵捷回想起来,觉得那段时间是他生命中除了不懂事的孩提时代之外最快活的日子,即便那远远称不上无忧无虑。 他曾经天真地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至少应该有几十年。 不过从那之后杜誉才发现,这个年轻人竟然如此「烦人」。 从前一厢情愿的时候赵捷不敢多说什么,如今得到杜誉的准许,赵捷放肆了许多,不仅在各种场合公然粘着他,还试图「管控」他的生活。 在又一次被提醒要按时吃饭之后,杜誉对上年轻人灼灼的目光,试图向他解释:「我以前过了许多年吃不好睡不好的日子,不也好好活到现在了么?」 「以前归以前,现在和以前能一样吗?再说了,你还有以后呢。」赵捷小声嘟哝。 「怎么不一样?」杜誉耐着性子问他。 「你别忘了,你现在有爱人,你也是有人管、有人疼的人了。」赵捷说得理直气壮:「你的命不止是你的,还有我的一半。你必须好好的。」 杜誉被他逼得无可奈何:「这叫什么话?说得好像我签了卖身契似的。真是荒谬。」 「你后悔了?」赵捷问。 杜誉想逗他,遂装模作样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悄悄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赵捷收紧了拽着他胳膊的手,得意又蛮不讲理:「晚了,我赖上你了,要赖你一辈子,你想后悔也没办法。」 站在省京剧团楼下,望着年轻人心满意足的神情,杜誉无奈地问:「你就这么喜欢管着我?」 「因为我怕你跑了,怕你有一天会离开我。」赵捷倒是诚恳:「你当真不喜欢这样吗?我可以改,我立刻就能改。」 因为爱他,赵捷愿意让自己变成他期待中一个合格爱人的样子。 要改吗? 真正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杜誉却犹豫了。他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改,赵捷保准照做不误,可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不必。」 他心里有一个出自本能的声音对他自己说:其实有人管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自从杜心苓和周荣璋去世,再也没人在乎过他的一日三餐。陈合英去世后,这世上连个恨他的人都没了。 这些年他活得宛如游离在世界之外,虽说沾染了一身烟火气,但半分都不属于他自己。 只是上天似乎还不想放弃他,于是给了他一个诚实纯善、古道热肠的赵捷。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喜欢的!你这人就爱口是心非。」赵捷的眼角眉梢带着笑意:「咱们快走吧。」 后来赵捷才知道,同样是因为爱,杜誉从未主动要求过让他在生活中有任何改变。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给了他极大的爱与容忍,只是年轻的他身在其中,常常不自知罢了。 作者有话说: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 (此处省略两千字(确信) 第41章 午休时分,李淑茵端着白瓷茶杯和赵毅站在楼上,望着自家儿子和对方师叔的身影,心里有些忧虑。 「老赵,」见两人渐渐走远,李淑茵说:「咱儿子今年都二十四周岁了,工作又稳定,你说怎么就是没见他往家里带个女孩子回来呢?看看周围,除了小杜,哪还有人像他似的?」 赵毅嘆气道:「再等等,来年他就二十五,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淑茵活动了一下酸痛的颈椎,压低了声音:「我看他天天和小杜在一块儿,可别是被影响了。你看那小杜,三十好几的人了,也没见成个家,每天早早的来、最晚才走,就差住在剧团里。」 「我早就说过,人心隔肚皮,防人之心不可无。小杜当年跟陈合英闹成那样,作为陈合英的徒弟,就该离他越远越好。也就是赵捷这个傻小子,天天缠着人家不放。」赵毅摇了摇头: 第74页 「我也是瞎操心,没准儿人家小杜过几年就不在遥城了。他水平这么高,又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被天津、北京或者上海的剧团调过去也不是不可能,想去别的省里发展也能有相当不错的出路。周老闆当年的人脉除了在遥城就是在上海,他何苦只守着临东这一片让他伤心的是非之地?」 「他说走就能走,他什么都能不在乎,可赵捷不一样。咱儿子太年轻了,没什么资歷,唱功又稚嫩,还得在遥城慢慢熬几年。」李淑茵抿了一口茶水: 「赵捷要是再不结婚,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乐意纵容他,可单是街坊四邻七大姑八大姨的碎嘴子就能烦死咱们。我可不想听他们议论,说咱儿子到底是身体有毛病还是心理有毛病?」 说罢,她亦嘆气:「算了,我愿意相信小杜目前没坏心。自从他回来,赵捷和宋同唱戏的水平都提升了好几个层次。他是在真心提携后辈。」 「这倒是。」对于明摆着的事实,赵毅没法否认。李淑茵的话让他想出一个新办法:「不如改天咱们带他去找他宋师兄,让年轻人之间好好谈谈心。」 「行。」李淑茵表示贊同:「他和他师兄一向关系好。咱们的话他不乐意听,他师兄的话他总归能听进去几句。」 又是一个周末,在李淑茵和赵毅的强烈要求下,他们一家三口一同提着大包小包去了宋同的家里。 几个月大的小婴儿躺在摇篮里熟睡着,被长袖子遮住了手,像极了舞台上甩着水袖唱戏的京剧演员。 年轻的夫妻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倘若忽略二人夜里照顾孩子导致的黑眼圈,正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 宋同的妻子还在休产假,看起来仍有些虚弱,尚未完全恢復到生产之前的气色和体力。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宋同在忙,不论是各种家务杂事还是招待客人。二人看起来俱是辛苦却幸福。 这是赵捷第二次见到宋同的儿子宋晖,上次是在满月宴上远远瞧了一眼。孩子白白胖胖,健康可爱,眉眼像他的母亲,鼻子和嘴像他的父亲,不睡觉的时候很爱笑,不爱哭闹,想必长大之后会是个性情温和、善于体谅人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真好。」李淑茵脸上的笑容里尽是掩不住的慈爱:「你们小两口好福气啊。」 「谢谢姨。」宋同笑了。 「工作好好干,现在大伙儿都不容易。」赵毅感嘆。 「是。我看报纸上说,东北渖阳那边已经有国企宣布破产了。」宋同应道。 「我和你叔先走了,让小赵帮你们干点儿活吧。」看过孩子,放下东西,李淑茵轻轻推了赵捷一把:「跟你师兄认真聊聊。」 赵捷不想说话,直到李淑茵和赵毅都出了门才长嘆一口气。 宋同当然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他和卢昭明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把赵捷拽到书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难道我能告诉你,我喜欢的人其实是杜誉? 赵捷觉得头疼,沉默不语。 「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宋同接着问。 「是。」赵捷闷着声音回答。 「既然这样,怎么不把人带回家让叔叔阿姨瞧一瞧?」宋同追问:「那姑娘条件很差么?你怕你家里人瞧不上她?」 「嗯。」赵捷随口应道。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看他们老两口那样子,恨不得但凡是个女的,他们绝对毫无异议。」宋同哭笑不得:「否则今天也不会拿这么多东西到我家里来吧?」 「哎呀,你不知道,我这情况比较特殊,一言难尽。」赵捷烦闷无比:「反正我已经打算过阵子就搬出去住了。」 「住集体宿舍?」 「对。」 「你这样难道不会惹得叔叔阿姨更不高兴吗?」宋同担忧地望着他。 「我能有什么办法?」赵捷深觉自己无能为力。 「你这人啊,平时看着好说话,但是到了自己的事情上,真是半点儿都不肯含煳。」宋同感慨道:「我听说当年你想半路转行学小生,叔叔阿姨也不同意来着,差一点闹到学校去,问问到底是哪个老师觉得你的嗓子能转。可你脾气倔,没人拗得过你,好在你自己后来闯出了一条路。」 说罢,他指着书桌下面的几个大箱子:「这都是之前师父留下的东西,我从宿舍搬到了这边,改天等你有时间了来帮我继续收拾吧。如果有你需要的,可以直接拿走。」 「好。」赵捷终于点头。 从那之后,赵捷开始需要常常往宋同那里跑。 时间一长,杜誉便觉得好奇,趁着一次中午吃饭时问他:「你总是去你师兄家里,他们小两口不会觉得你打扰吗?」 「不会,都是我父母的意思。」赵捷一摆手:「更何况我只是在书房收拾东西而已。」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能让他接连不断去宋同家中整理的,除了陈合英的遗物,还能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果然,杜誉的手微微一滞。 赵捷本想解释,可杜誉先岔开了话题:「这周末老齐那边有点事情,我出去一趟,你别来找我了。」 见对方神色如常,赵捷生怕自己说多错多,只得点头应下。 然而年轻人后知后觉的是,想在杜誉面前耍些小心思,这会儿的他实在力有不逮。 第75页 周六上午,赵捷坐在书房的地上整理信件。得了宋同的准许,他把每一封信都拆开了看,想按照时间顺序排起来。 陈合英生前是个仔细人,几十年前的信都留着。赵捷翻来覆去找了许久,终于寻到了时间最早的一封: 1932年。那年的陈合英只有十二岁。 信纸早已泛黄,信中的字体还是繁体字。如赵捷所料,这信是寄给周荣璋的。 但赵捷未曾想到正文的开头却是: 徒儿代杜姑娘向师父问好。自年初江阴相遇别后,她对师父颇为挂念。此番北上,多蒙杜姑娘照顾。 杜姑娘是谁?难不成是杜誉的母亲杜心苓?她和周荣璋竟然是老相识了? 赵捷怔了一下,转而觉得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倘若完全非亲非故,周荣璋也不会在杜心苓过世后主动照顾杜誉那么多年。 他们之间有交情,如今看来,还是非同一般的深厚交情。 正在此时,门铃响了起来。 赵捷以为是来找宋同的客人,便也没在意,然而下一刻却听见宋同说:「师叔,您怎么带了这么多礼物?真是破费了。小赵啊,他正在书房忙着呢,您先别……」 竟然是杜誉来了。 赵捷吓了一跳。没等他做出反应,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他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的是面无表情的杜誉和手里大包小包却张皇无措的宋同。 赵捷赶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小师叔,你听我解释。」 他站起身,死死拽住杜誉的胳膊:「师兄,对不起,你先出去,我和他有话要说。」 说罢,他从里面锁上了门。 「你怎么来了?」赵捷心虚地问。 杜誉瞥了一眼摆了满地的东西,冷笑了一声。 二人心照不宣地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 「你说你不在乎,你压根就没说实话。」杜誉望着他,凌厉的眼神似是要把他看穿:「你到底还是在乎的。」 「我来这里,一是我爸妈想让我师兄开导我,让我早点儿结婚生子,二是我师兄想让我帮他整理这些,他和嫂子忙着带孩子,没时间。」赵捷试图解释,但越说越觉得底气全无。 「是么?」杜誉打量着他:「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清楚?」 「我怕你多心嘛。」赵捷急得开始冒汗:「万一就像现在这样,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未必。」杜誉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清楚。」 「你说。」赵捷眼巴巴地看他。 「对我,对我们,你当真不是头脑发热?当真不是贪图一时新鲜?」 「真不是。你实在不信就算了。」 「你爸妈等着抱孙子呢,你不考虑他们的感受?」 「我心里只有你,在这样的情况下找个姑娘结婚生子才是对不起人家,是骗婚,会毁了人家一辈子。我不能做那种无情无义无耻的事情。」 第42章 「好。」杜誉点了点头:「那你知道我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吗?」 「干什么?」赵捷茫然,心跳得如同鼓点。 「陈合英之前出的书有错误的地方,我必须把那本书停掉,然后推倒重来,否则就是误人子弟。」杜誉死死盯着他:「他这辈子正儿八经出版过的书只有那一本,你不在乎?」 赵捷做了一次深唿吸:「一码归一码,如果那本书真的有错,推倒重来是应该的。我师父对京剧小生艺术有他的贡献,但他错误的地方也不能将错就错。你记得保留他的名字就好。」 「你不会觉得我是公报私仇?」 「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要是连这都不知道,我怎么好意思说我爱你?」 赵捷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他想说,你怎么偏偏就是不信,在我看来,你善良又热心,踏实又勤勉,优秀而纯粹,知世故而不世故。你明明就是在妄自菲薄。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他知道即便他说了,杜誉也会嗤之以鼻。 杜誉讽刺地笑道:「你非要这样说。可你对我未必全然坦诚,而我对你当然也有隐瞒的事情。」 难得的,他露出了自己真性情的一面,再也不復人前的体面。摘下了温良与友善的面具,此人偏执、敏感又多疑。 他自己说得对,他绝非良配。过往的经歷塑造了他这样的秉性,让他的内里就像一团埋了针的破棉絮,抓一把就满手鲜血。 这么多年过去,只有一个不怕死的年轻人赵捷冲上前来,愣是用血淋淋的双手从败絮里面翻出了珍珠。光彩夺目,至纯至粹,见之难忘。 相遇又相知是一件美好而珍贵的事情。 「杜誉,我求你。」赵捷没了办法:「求你信我。」 但他当然知道这样无济于事。他绝望地想: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你看,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想像中那么简单容易。」杜誉耸肩:「你过不了你师父那一关,你也过不了你父母那一关。」 此刻赵捷望着他,心想:我真正过不了的是你这一关。 「杜誉,我恨你。」他听见自己说:「恨你这么好,让我这么喜欢,又恨你这么不好,让我这么痛苦。」 杜誉无奈的摊开手:「小赵啊,我这个人呢,你也得到过了,不过如此而已,对不对?你要是个聪明人,就趁早走了,只当你我是露水情缘,忘了就好。」 第76页 「你在说什么呀?我到底算什么?」赵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变得混沌一片:「你这是对我的侮辱。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杜誉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赵捷觉得自己被打回了原点:「你这人真是反覆无常。」 「随你怎么说。」杜誉非要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你恼我就是了。」 「不,我才不生气。我要是一气之下跑了,正好遂了你的愿。我没那么傻。」赵捷也开始口是心非。 杜誉想了一会儿:「你怎知道会遂我的愿,不是伤我的心呢?」 赵捷愕然,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也有心吗?你要是有心,湖边公园门口的石狮子都能给捂热乎。」 「你爸妈让你到你师兄这里来,还是希望你能找个条件差不多的女孩结婚生子吧?」杜誉岔开话题。 「是。」提到这些,赵捷更加气愤。 「你怎么想的呀?」杜誉问。 他又恢復了从前那副样子,看上去就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和蔼长辈。 「你这不是废话吗?你是故意这么说的?」赵捷突然觉得无比委屈:「你这样让我觉得我的坚持毫无意义。」 「小点儿声。」杜誉瞪了他一眼:「你师兄和你嫂子都在外面呢。」 杜誉的反应让赵捷觉得两人曾经耳鬓厮磨的温存俱是假的,是一场梦也说不定。他抹了一把眼泪:「我今天没有力气继续跟你吵下去,但你不许就这么走了。你得记着,等我养足了精神再去找你理论!」 杜誉冷哼一声:「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 赵捷本能地反驳:「你扪心自问,你会不会捨不得?」 杜誉表面没什么反应,心里想的却是: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反覆无常了。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你总怕我离开,但即便我走出去,我的母亲葬在这里、我长辈的心血留在这里、我成长于这里,难道我能与遥城这片土地断了血脉联繫? 我这辈子能遇见一个像你这样对我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还敢指望遇见第二个? 小赵啊,对我来说,你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然而这些话是许多年后杜誉缠绵病榻之时与赵捷回忆往事才说的。那时的赵捷早已过了杜誉如今的岁数,添了沉稳与周全,少了冲动与幼稚。 这会儿的年轻人对此无知无觉,他听不出杜誉话里不同以往的情绪,满心尽是委屈。 后来回想起来,赵捷觉得哭笑不得。正如杜誉所说,他怎么还委屈了? 等来等去,终于把人盼了出来。杜誉简单告别后就出了门。宋同走进屋,见赵捷眼睛通红,面有泪痕,他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没事,就是吵了几句嘴。」赵捷忍住哭腔:「师兄,我对不住你和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见外。」宋同盯着他,忧心忡忡。 从那天之后,赵捷和杜誉陷入了几天「冷战」。在此期间,赵捷并没有闲着。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搬出去住,并说服了李淑茵和赵毅。 想起这两年在杜誉那里受过的委屈,他痛哭流涕地对李淑茵说:「妈,你让我自己住吧,我特别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淑茵抱着胳膊站在他卧室门口审视他:「孩子,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休想踏出家门一步。」 赵捷心一横:「妈,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但是人家非但不喜欢我,还总折磨我。你别再催我结婚了,我没这个心思,谁都不想见。」 「真的?」李淑茵狐疑地望着他。 赵捷狠狠点头:「以后等时机成熟了,我一定把人带来给你们见一面。」 他当然说了实话,不过只是一部分实话而已。 八九十年代的社会治安跟现在当然没法比。赵捷搬出去之前李淑茵和赵毅拽着他反覆嘱咐,告诉他天黑了就在宿舍里老老实实待着,闲着没事别独自出去乱晃悠,更不能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打交道。 不过赵捷原本就不是喜欢瞎凑热闹的人,再加上有行李要收拾,第一天晚上他也没有出去的精力。 好不容易勉强把东西收拾整齐,他洗过澡刚想睡觉,却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赵捷疑惑地放下毛巾,走到门前问:「谁呀?」 「是我。」门外响起熟悉无比的声音。 赵捷的心跳漏了一拍似的。他立刻打开门,只见杜誉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灯光昏黄,四目相对,静默无声。 「你怎么来了?」他立刻把人拉进屋。 「来看看你。」杜誉四处打量着。 赵捷关上门,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咱们好几天没说话,你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省京剧团就是个大熟人圈子,我不想知道都难吧?」杜誉毫不见外地给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环顾四周:「条件还不错,毕竟是二人间,你自己住是绰绰有余了。」 赵捷站在一旁盯着他,看他花白的头髮和清俊的面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他的身边:「我还以为你得再气一阵子。」 光线昏暗,带着浓郁桂花香气的晚风穿过打开的窗户,给屋里平添了些许旖旎与暧昧的气息。赵捷移开了视线,片刻之后被杜誉拽着领子弯下了腰。 第77页 心上人近在咫尺,赵捷知道杜誉想吻他,但是难得的,他主动把人推开了。 「我不想这么不清不楚的。」他别过脸:「你折磨了我这么久,是不是就觉得我好欺负?」 但赵捷不知道,既然这天杜誉肯来找他,其实就是来向他服软的。 望着年轻人赌气的表情,杜誉真诚地笑了。 果然,赵捷的气性并没能维持多久。不过十几分钟,他就开始忍不住偷偷瞥对方,刻意装作无所谓:「时候不早了,你还不回去吗?再晚一会儿那些半夜打群架的就要出来了,不太安全,我陪你走吧。」 杜誉抬眼看他,明知故问:「你当真想让我回去么?」 「没有。」终于,他对上杜誉的视线,解开对方的外衣扣子,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 *** 「合着你之前说让我搬出来住,就是为了这档子事?你拿我当什么?」钟錶的时针指向了晚上十点,与杜誉一同躺在自己才铺好的床上,赵捷低声问。 杜誉回忆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发觉竟已是两年前的事情,不由得哑然失笑:「哪儿跟哪儿啊?我当时又不知道你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赵捷垂下眼帘。他必须要接受倘若不是他主动挑起,他和杜誉之间压根没有可能的事实:「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接受我的?」 杜誉思忖了一会儿:「说不清楚。」 年轻人拈酸吃醋的小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起身与杜誉面对面,挡住了本就不算亮堂的灯光:「如果之前一直追求你的不是我而是旁人,你也会同意么?你也会这样大晚上的跑过来跟人家睡一个被窝么?」 杜誉被他气笑了:「和年轻人谈恋爱真麻烦。」 作者有话说: (此处再次省略两千字(确信) 第43章 赵捷知道世事不该谈如果,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更知道杜誉不会再给他台阶下,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要不,你给我仔细讲讲你之前的事?」 杜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干嘛?哄睡觉的故事呀?」 赵捷点头:「你要是愿意哄我睡觉,倒也不是不行。」 「拿这个当睡前故事?你可真够孝顺的。」杜誉笑得愈发无所顾忌:「诶,等你将来有朝一日去了阴曹地府,你真敢去见你师父吗?」 赵捷「嘁」了一声:「你呢?你跟我搅在一起,你就能问心无愧吗?」 「我怕什么?该报的仇我都报了,该做的事我也做了。」杜誉看起来非常坦荡:「他陈合英的坟头草都几丈高了。我谁也不怕。」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 杜誉伸手揉了一把赵捷的脑袋:「放心,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我能干什么?我一个普通的小演员,78年就忍无可忍不得不离职了,能拿人家陈副团长怎么办?我只是做了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他清了清嗓子,似是为了证明接下来的话都是他神志清醒之时说出来的真话:「你以为你师父的宝贝儿子陈平为什么对他这么冷淡?他老人家得了癌症缠绵病榻,那人一次也没来探望过,甚至连他的遗物都不想要,只差和他断绝关系。」 说着他笑了:「是我在1981年费了好大的力气抓住了陈合英的问题,又躲过他让陈平信任我,找到机会把证据摆出来。我让陈平知道他的老父亲只是喜欢扮演一个好丈夫,但其实屡次三番对他的母亲不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不离婚,跟家庭没有任何关系。」 「他又不是傻子,二十好几的人了,难道他自己看不出来么?」 杜誉摆了摆手:「你还别说,陈合英行事低调、在家里向来不苟言笑,再加上陈平从中学就开始住校,回家的时候不多,这事儿之前真给他瞒住了。」 他的声音放低了些许:「陈平那会儿在文化厅工作,原本前途无量。从那之后他才知道,他父亲其实不仅不在意他母亲的死活,连他这个儿子的前途和声誉也未曾放在心上。」 「你拿这些去威胁他?」 「不敢当。」 赵捷心中一颤:原来这就是陈合英的夫人离婚后心灰意冷,与从机关单位辞职的儿子一同出国的缘故。 他喃喃地说:「1982年,我师父离婚,因诸多事项受了处分,不久后查出癌症,从此郁郁寡欢。」 赵捷还记得师父过世那天。满头白髮的老人躺在病床上,最大的心愿就是见自己唯一的孩子一面,但是电话那头如往常一般无人接听,最后含恨而终。 他的心绪变得极为复杂,终于明白了杜誉先前种种拧巴的缘故。 赵捷想:哪怕我与师父的交情再浅薄,哪怕他做了再多错事,他终归是我正儿八经行过拜师礼的师父,他曾指点过我,亦师亦父。哪怕我对杜誉有再多的崇拜与喜爱,他终归是让我师父含恨而终的幕后推手。 可周荣璋呢?正如杜誉所说,老先生无辜被冤,晚景凄凉,这其中难道没有陈合英的缘故吗?否则他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为何悔恨交加? 更何况做出背叛之事的,难道不是对自己师父不孝、对妻子不忠、对孩子也称不上仁义的陈合英本人吗? 杜誉该恨师父,也该恨拜了他为师的我和宋同。可同为周门弟子,把周老爷子的艺术发扬光大才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因而他并未对我们另眼相待,反而尽心尽力地教导我们。 第78页 就像杜誉曾经说过的那样,过去种种真是一笔烂帐,其中的恩恩怨怨怎么也算不明白。 「我问你,为什么要从陈平那里入手?」 杜誉坐起来倚靠着床头:「我自然了解陈合英。他人到晚年,功名利禄什么都不缺,最在乎的唯有他这一个儿子。再加上他儿子与我年龄相当,对我天然少一些戒心。」 赵捷想:你说得对。 「这些都是真事,我只是在他儿子面前捅破了他苦苦遮着的窗户纸而已。」说罢,杜誉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浅浅喝了一口。 「这也是你后来那些年和他继续冲突的原因吗?」 「嗯,不过我不在乎。我当时知道他活不了几年了,苟延残喘也是活受罪。只要他一死,我还怕没有后来日吗?」 赵捷想:可是后来你遇见了我。 他心里忽然很难过。对杜誉来说,身边多了一个自己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见他不说话,杜誉眯起眼睛望着他,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变心了吗?」 好似在问晚上吃了什么。 赵捷回过神来,被他吓了一跳:「胡说。」 杜誉打量了他一会儿,竟然轻声嘆了口气,遗憾似的。 对方的语气让赵捷又一次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侮辱。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杜誉:「难道你盼着我变心,好让我不再纠缠着你?」 杜誉盯着他:「还不至于。」 听了这话,赵捷更加生气:「难不成你厌烦了我?」 「别瞎琢磨。我是在想,你会不会……」 「不会。」赵捷按住他的手,又一次吻了上去,心道:胡思乱想的明明是你。 片刻过后,他放开杜誉:「你别回去了,明儿一早咱们一起出门。」 杜誉笑了,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我也是这么想的。」 即将睡着之际,凭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赵捷问他:「你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住在一起?」 「嗯?」杜誉同样颇为睏倦。 「这宿舍本来就是两人间。你又没结婚,作为省京剧团的员工,申请住单身宿舍合理合法。」赵捷伸出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之前说你住不惯,但是现在有我和你住在一起。你再也不用担心没人跟你说话了,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后面杜誉如何回答他实在是记不得了,但他知道杜誉一定是答应了他,因为第二天早晨五点多杜誉对他说:「改天来陪我一起收拾。」 即便赵捷习惯了早起晨跑,这个时间也有点儿太早了。他迷迷煳煳的,听对方这么说,便想起了平原街那间清净简单的屋子,还愣了一下:「啊?你有那么多东西呀?」 杜誉看他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傻子:「这么快就忘了?」 「哦,对。」赵捷拍了一下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你还有一间里屋呢,那屋挺大的。」 杜誉瞪了他一眼。 「对不起,我当时是为了找你,真不是有意的。」赵捷立刻道歉:「你看我后来是不是改了?没你的准许,我什么时候进去过?」 杜誉笑了:「赶紧起床。」 映着朝阳的光,赵捷发现杜誉看起来有一种先前从未展露过的心安。 这让年轻人极有成就感。他想:从前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晚辈,一直在别人的要求与庇护下生活,如今我竟然也能让其他人感到安心了。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我最在乎、最仰慕、最喜爱、最崇拜的杜誉。 一瞬间他高兴得无以復加,他觉得杜誉或许不会再轻易选择离开他了,他们之间终于如他所愿有了一丝丝羁绊。 周六早晨,赵捷如约而至。 「你来啦?」杜誉没有穿外套,为了方便干活,单衣的袖子被他挽了上去:「进来给我帮忙。」 赵捷赶忙应下,跟在对方身后进了屋。 先前他只是无意间瞧过一眼,如今仔细看了才知道,这屋子里不仅有小生的行头,也有旦角的,各式各样,琳琅满目。 满满一屋子都是「无价之宝」,难怪之前一直锁着门窗,不怕贼偷也怕贼惦记。 老物件终归是低调又精细,就连最该张扬的凤冠霞帔看起来也不像京剧团里新置办的那般夸张华丽。赵捷看得出神,不由自主地缓步走上前,伸出手来轻轻触碰到其中的一件最显眼的明黄色蟒袍。 「好眼光啊。你虽然年纪轻,但真是识货。」杜誉站在一旁笑道:「这是我师父当年在上海找人手工绣的,专门扮王公贵族的时候穿。我听老齐说用了许多金丝线,花了好几万大洋呢。」 「真的?」赵捷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赶忙缩回手,生怕那戏服被自己碰坏了似的:「这些你是如何保存到现在?」 「从前一直放在箱子里,辗转了好几次,最后埋在乡下朋友家的后院,直到你师父死了我才去把它们刨出来。」杜誉望着赵捷的眼睛,对他的反应一点儿也不觉得出乎意料:「由于埋的时间太久,还有一些被捂坏了,只能扔掉,挺可惜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有点儿惶恐。」 「怎么了?」 赵捷微微低头:「好在你还存留下来这么多。」 闻言,杜誉眯起眼:「好事坏事都已经过去了。」 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对京剧小生艺术的痴迷,于是走上前,用胳膊肘轻推了对方一下:「小赵,有没有你看上的东西?可以直接拿走,算我送你的。」 第79页 赵捷被他吓了一跳,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一定喊自己过来:「您可真大方。」 杜誉耸肩道:「借花献佛罢了,都是我师父和我母亲的家当。」 「这都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留给你的,你怎么捨得?」赵捷愈发觉得匪夷所思,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第44章 比起赵捷的侷促,杜誉看起来从容许多:「你想啊,东西这么摆着,没人使用也没人欣赏,就是死物。你喜欢它们,就是你给了它们重新焕发生命力的机会,是它们的荣幸。我该感谢你才对。」 「花言巧语。」赵捷乍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仔细一想,又琢磨出了几分醋意:「照你这么说,如果别人也喜欢,你会给吗?」 「不给。」杜誉拒绝得干脆利索:「若是其他人,想都别想。」 「为什么?」对于这明显自相矛盾的话,赵捷当然感到困惑。 「不捨得。」杜誉说得理直气壮:「我家过世的长辈留给我的东西,凭什么说给就给?」 赵捷瞪大了眼:「合着您耍我玩呢?」 「怎会?」杜誉笑得开怀:「我是说真的,你快看看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赵捷知道他没开玩笑,毕竟先前送的那件让自己深觉受之有愧的白色蟒袍戏服就是周荣璋留下的旧物。那衣服还在家里衣柜的最里层放着,宝贝得很。 他的心跳得很快,但他知道绝不是蟒袍的缘故。他想:杜誉是有所期待的。 「你要是还想让我帮你干活就别逗我了。」赵捷看了一眼钟錶,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再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收拾完。」 「急什么?」听了这话,杜誉反而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开始吻他。 上午想送东西没送出去,人家不领情,杜誉觉得郁闷。中午快到饭点儿他特意问:「想吃什么?」 东西才整理完一半,赵捷坐在一旁休息片刻,开玩笑似的说:「烤鸭吧。」 杜誉想了一下:「这附近好像有一家,味道不错,就是稍微远了一点。」 「算了。」赵捷端起杯子。 「怎么不去买?」 赵捷本想说今天有些累,来回又耽误时间,懒得去,以后再说。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理由显得太过敷衍,必定会被对方反驳。 就这一愣神的工夫,杜誉误会了他的沉默:「你工作的年头不长,平时缺钱吗?」 赵捷被水呛到,为掩饰尴尬,他继续开始收整:「不缺,我没有多少要买的东西,平时不怎么花钱。怎么突然这样问?」 「你要是缺,可以用我的,不用跟我客气。」 赵捷仔细思考了一下他这话里的含义,愈发觉得匪夷所思:「难不成你想包养我?」 见他这副反应,杜誉忍俊不禁,不由得想与他开玩笑:「正如你所说,反正我没结婚。包养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小伙子,何乐而不为?」 赵捷确实被逗笑了,他放下手头上的活:「谢谢你对我外表的肯定。」 话虽这么说,但年轻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别扭。 杜誉叠好一件戏服,余光瞥了他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心事:「怎么了?」 「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这个。」赵捷抬头望着他:「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你肯和我在一起、愿意和我亲近、愿意闲来无事和我天南地北地聊聊天、陪我唱几句戏,我就心满意足得不得了。」说罢,又特意强调:「真的。」 杜誉眨了眨眼:「我也是说真的。你不会以为我还在试探你吧?」 「怎么可能?」赵捷摇了摇头:「你总是不相信我。」 杜誉手头上一直不缺钱财,至于京剧圈子里的人情世故,有周荣璋和杜心苓这两位桃李满天下的名家在前,陈合英死了,再也不会有人为难他,无论在遥城还是在上海他都是信手拈来。 关于京剧本身,不管是艺术才华还是老派行头,他这里要什么有什么。 他混了小半辈子,就混下了这几分家当。现在他乐意用这些去换年轻爱人的一个笑脸,可是对方却满目真诚地对他说,不要。 真是孩子气。 杜誉嘆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眼前这个人的确有真心。 「好,我知道了。」杜誉走上前拍了一下对方的肩:「快起来,咱们买烤鸭去。」 「行。」赵捷站起身:「咱俩走着去,你陪我多说几句话。」 「你之前问我,你和我爸妈有什么区别。」走在路上晒着太阳,赵捷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对于我爸妈来说,唱戏是一份工作,是铁饭碗,是养活自己和家人的一种方式,是获取功名利禄的途径。我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了解。在他们眼里,省京剧团的演员和其他任何一种有编制的稳定职业没有任何差别。」 他犹豫了一下:「我知道我万万不能对他们有任何非议,毕竟他们就是用唱戏把我养大的。可是我现在……」 杜誉一语道破他的心思:「你是真心喜欢唱戏。」 「对,我是真的喜欢,我不想只把京剧当作谋生的手段。」赵捷目视前方:「我知道你也一样。」 他从前极少对旁人袒露这些心声,他怕被人奚落嘲笑,更怕人家不理解他,觉得他吃饱了撑的、幼稚任性。只因为如今面对的是杜誉,他才敢这样讲。 第80页 「现在和几十年前不一样,唱戏赚不到什么钱了,远不比当初,充其量算个稳定。还是流行歌手、影视演员赚得更多一点。」杜誉说。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所以省京剧团里陆陆续续有不少离职的,戏校的学生也有很多毕业之后就转行,去拍戏、唱歌、做模特。我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人,没有能力去控制行业的变化,更没有能力去抓住时间向前的脚步,但我希望我能坚守住本心。我选择京剧这一行,我的期待只在好好过日子,从来不是为了发家致富。」赵捷娓娓道来。 听他这么说,杜誉突然想起他上午的话: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这个。 「但是你要知道,如果没有钱,你会寸步难行。」杜誉笑得和善:「喜欢归喜欢,吃饭归吃饭,生活归生活。你爸妈都是很优秀的演员。」 「你说得对。」赵捷垂下眼帘:「他们这样的人去做任何一个工作,都会优秀。」 「等等看吧。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搞市场化,没准儿什么时候咱们这一行也能有变化、有创新。抓住机会总是没错的。」 买完吃的,顺着方才的思路,杜誉继续往下说:「按照人家时髦的说法,咱们戏曲也算是服务业,务必得有观众喜欢才能有发展的空间。」 「像近几年兴起的『电声京剧』,倒也是一种有趣的创新。」一路上心里都有事,聊了这许久,赵捷终于笑了:「或许这种方式确实能吸引一些人。」 把东西都运到宿舍归置好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虽然找了帮忙的搬运工,但赵捷生怕他们不够仔细把东西碰坏了,因而许多活主要是他和杜誉在做,累得不行。 端着白瓷茶杯斜倚在床头,看着杜誉站在窗户跟前吹风的闲散模样,赵捷笑着打趣:「你之前总欺负我,你说你算不算『倚老卖老?』」 杜誉回身看了他一眼,并未反驳,黄昏的风把那稍长的花白头髮吹得微微摇动。 几声喧闹过去,是到了晚饭的时间。赵捷不急着去食堂,杜誉中午多烙了两张饼。 在天光只剩下微茫的暮色之时,年轻人听到两个字:「放心。」 「放心什么?」他本能地发问。 「有些事情之前总是说,说得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今天咱们把话说开,往后再也不说了。」杜誉笑了笑:「你如果哪天真想找个姑娘结婚呢,那就去结婚,你如果一直不想结婚,也不用为了物质条件发愁。婚姻这件事能带给你的东西,我努努力,争取一併补给你。我绝不会让你跟我过苦日子的。」 赵捷怔住了。 杜誉倚靠窗台背对着窗外,开始跟他细数:「我虽然赶不上旁人家财万贯,但到底不是缺钱的人。别的不说,就说我前些年一直做小本买卖,一个月能赚你一年的工资,再加上没多少花销,多少也攒下了一些。我箱子里的东西,你也知道,但凡拿出去卖几件,咱俩一辈子估计都吃喝不愁。当然了,这都是我妈和我师父留下来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 听对方在这里跟他数量自个儿的身家,赵捷恍惚间有了一种当真要和他结婚的错觉。 见他如此反应,杜誉的笑意更浓了:「我知道很多东西你靠自己肯定也能得到,但那估计得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我比你虚长几岁,总不能白吃了那么多年的饭吧。」 赵捷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前阵子听老蒋他们闲聊的时候说,你快评上一级演员了?」 杜誉点头应道:「老程跟我说,按工龄按职称,明年分房子的名单上有我。到时候你来跟我住。这么看着我干嘛?反正结了婚的小两口分房子也是一家人住嘛。咱俩又不可能有孩子,住着更宽敞。」 「烦不烦人?」赵捷的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这些。」 杜誉被他呛得无语:「你个死脑筋的,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吃苦受罪才高兴、才显得你高风亮节是吧?」 「我没有,我又不傻。只是我怕你误会了我对你的感情。」 「我能误会什么?就像你说的,你如果只是为了分房子、为了那些福利,那你找我干嘛?相亲找个有工作的姑娘结婚不就什么都有了?你如果是为了钱,你现在就该辞职。」 赵捷哑口无言。 「行啦,小赵,我早就过了愣头青的年龄,我不会让你做赔本买卖。」 「那你呢?你跟我在一块儿,是赚了还是赔了?」 杜誉望着他,难得的愿意在言语上哄他高兴一回:「赚了,大赚特赚。不过比起你的个人情感,我担心的是你认不清现实、过于理想化。」 「我能理想化什么?」 「一切。」 赵捷用了几秒钟回忆了一下自己人生的前二十余年:「劳烦你为我操心。」 杜誉却摇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作者有话说: 年轻的理想主义者激情燃烧的岁月啊() 第45章 赵捷后来想:杜誉说得不错,我年轻的时候真是一个过分理想化的人,方方面面都是这样,在生活中想要一个彼此之间有爱情的伴侣,在工作上想要让爱好、理想和养家餬口兼得,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思来想去,若是非要从外部找原因,他觉得大概是赵毅和李淑茵给他提供了无风无雨、无飢无寒的成长环境,不捨得让他吃一点苦,让他压根不懂得钱究竟有多好,从而让他误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第81页 他并非是要指责自家父母,对于生养他的二老,他感恩和愧疚还来不及。 他想指责的是当年的自己,不光给杜誉添了许多麻烦,也让爸妈后半辈子的心境不復平静。 每每回想起那些年的光阴,赵捷都会恨铁不成钢地对自己说:狭隘的孩子啊,确实是吃饱了撑的。 可当时的他不会这么想。 年轻人尚未学会如何圆融地和稀泥,如何让不同观点与立场的人巧妙地求同存异,他觉得自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对不起父母,要么对不起自己和已经招惹来的杜誉。 不幸的是,在当时的他眼里,二者之间无法双赢,完全没有弥合的余地。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身边的人是杜誉,那人的经歷见识都远多于他,让他不至于走太多弯路。 天完全黑了,赵捷走去打开灯。 「以前我师父在世时,省京剧团给他分过房子。后来他自己不要了,搬出去了,我们就住在平原街,那是他祖上的老宅。倘若你结个婚,分到的房子肯定比这宿舍条件好多了。」 「就为了这个去结婚?那是坑害人家姑娘。」赵捷依然在反驳。 对于这个在道德上完美的理由,杜誉却并不像以往那般由着他说:「小伙子,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需要有爱情才愿意结婚。你见过多少这人间的疾苦?那些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朝不保夕,你都见过吗?婚姻是一种生产关系,很多人结婚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甚至是为了能活下去、能有一口饭吃。爱情实在是太奢侈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想结婚,就不要拿子虚乌有的旁人做藉口。」 杜誉方才说得对,每每说起这个话题,他们二人总是不悦。 赵捷有点生气:「你要是真的不想和我在一块儿,请你也不要拿别的事情做藉口。」 杜誉笑道:「我跟你交个底,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说,我挺喜欢你的。」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赵捷实在是猝不及防:「那你为什么……」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跟你父母作对,这对你没有半分好处。你不需要考虑我,我早就没了爹娘,他们生前也并未期待过我结婚生子,我怎么样都没人管。」 彼时赵捷的脑子里一团浆煳,以至于连杜誉言语中出现了「父亲」这一反常的角色都没注意到,只是自顾自地说: 「我恳求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这样和拿着刀子剜我的心有什么区别?我发誓,我这辈子绝不做无情无义的人,对我爸妈如此,对你也一样。我就要你这一个,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换。」 赵捷不知道杜誉信不信,十几年后他特意问过。杜誉告诉他,其实当年自己是不信的。 早就不是小年轻了,热恋时对方海誓山盟的甜言蜜语听听也就罢了,这世上前脚说完后脚就忘了的难道还少么? 可是后来赵捷竟真的说到做到。他说杜誉,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就像人家结婚誓词里说的,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我都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在1986年的秋天,赵捷想,倘若杜誉是个女孩,倘若他能年轻十几岁,倘若他与陈合英没有那些过节,放在自家父母眼里,都是最合适不过的结婚对象,大抵自己还高攀了他。 即便不谈物质条件,他待人真诚、做事勤勉、行事谨慎,与我心意相通、志趣相投,又是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热心善良的人,我也极愿意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可他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杜誉默然良久才说:「好,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提了。」 赵捷望着他,心里又酸又苦:「你爱我吗?」 「这不是废话么?」杜誉哭笑不得:「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陪你说这些无聊至极的话?」 「可我觉得你的爱太理性了,我从没见你为我吃过醋,你很多时候就像关照一个晚辈一样对待我。」赵捷背过身:「算了,是我要的太多。你肯答应我陪着我,我该知足才是。」 杜誉嘆了口气,走到他身后揽住他的肩膀:「小赵,你别多心,更别妄自菲薄。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值得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对于这个回答,赵捷当时是有些失望的。但他说:「嗯,你也放心。我不能白得了你的好处,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你的。」 赵捷想:我坚信我要做一个能与你同享乐、也能共患难的人。 杜誉笑着打量他:「行,我等着。」 「你少瞧不起我。」他的视线让赵捷开始气恼。 「别想那么多啦。」杜誉转身从布包里拿出一瓶酒:「小伙子,明天是周末,陪我喝一杯吧?」 赵捷很惊讶:「你什么时候买的?」 「上午。当时你正在专心致志地收拾东西,连我出去了一趟都没注意。」杜誉打开酒瓶倒了一小杯递到对方手里。 「我试试。」年轻人接过酒杯:「是你非让我喝的,出洋相了可别怪我。」 赵捷的酒量是真不行,两杯白酒就放倒了,脑袋晕乎乎的,连路都走不稳。反观杜誉却仍清醒无比。 对于后者来说,啤酒相当于饮料,白酒的后劲儿虽然有,但不多。 赵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杜誉坐在自己身边,手里拿着一本《红楼梦》在翻。 第82页 他仍觉得睏倦,却听见杜誉对他说:「已经快到中午了。」 赵捷勐地坐起来,却因为剧烈的头痛躺回了床上。 杜誉把书合起来放下,揉了一把对方的头髮,又端过来一杯温水:「你对我真诚地剖白你的心意,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果我是个骗你、伤你、利用你的坏人,如果我是个自私自利的负心汉,你可就麻烦了。」 赵捷抓住他的手:「你是吗?」 杜誉笑了,并没有回答:「你不能事事都这样赌,把你自己赔进去了怎么办?」 他的笑容里带了许多自嘲的意味,像在劝解自己:「算了,你毕竟年轻嘛,如果这时候不傻不愣,难道要像我一样等到老气横秋了再『老夫聊发少年狂』么?」 赵捷抬起手抚上他的脸侧,良久才说:「对于你的感情,我的确是赌了,但对于你的人品,我没有赌。即便你自己不愿承认,但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重情重义的人。」 杜誉并没有像往常那般立刻否定或者出言相讥,而是问道:「为什么?」 「咱们两个算是知根知底,我与你相处了那么久,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又是怎么对待身边其他人的,我不瞎也不傻,看得一清二楚。」 杜誉笑容里的意味很复杂,赵捷分辨不清。许多年后当他回忆起这个清晨以及此刻杜誉的神情,他想,那大概是一种接近于踏实的心绪。 窗外种了几棵高大的银杏树,黄叶飘飞着落了下来,有几片经过半开的窗户飘进屋,掉落在木质写字檯上的长篇小说《芙蓉镇》的封皮上,带来了浓浓的秋意。 未知何处是潇湘。 他们生活的变化都被老齐看在眼里。 这天中午下了班,杜誉被留下商量事情,赵捷一个人出来吃饭。走到楼下,他遇见了老齐。 对方就像早早等在这里一般,有备而来似的。瞧见眼角眉梢俱是春风得意的赵捷,老齐笑道:「你和他现在天天出双入对的,可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赵捷有些不好意思,一边陪老齐缓步往前走一边小声「嗯」了一下作为回应。 老齐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们这个年龄的小年轻总习惯把爱挂在嘴边。你呢?你爱的到底是京剧艺术,还是他这个人?」 赵捷想了一会儿,如实道:「都有吧,分不开的。」 这是他的艺术,也是他的人生。 「挺好啊,他有了一个能理解他、关心他、陪着他的人,这个人还是你这样好的后生,周老爷子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老齐笑得真诚,眼角的皱纹分外明显。 但赵捷心里却不解:「你凭什么确信我能理解他?」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我活了这几十年,要是连看人都不准,真是白活了一遭。」老齐望向对方:「对了,我听说他和你都去住单身宿舍了?」 赵捷点了点头。 「你能劝的动他,说明他心里是真的有你。不过别高兴太早,我估计他和你住不了多久。」老齐若有所思。 「我知道。」 「他都和你说了?」 「说了。」 「怎么说的?」 「他说他快评上一级演员了,大概就是明年的事,到时候分房子也会有他的名额。」临到食堂,二人放慢了脚步。 「你有什么打算?」日光灿烂,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老齐把眼睛眯了起来:「你爸妈那边怎么样了?你要如何交代呀?」 赵捷没有回答,心想: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别再往前走,该有多好。 人这种生物太复杂了。 作者有话说: 老夫聊发少年狂。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未知何处是潇湘。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卑微作者os:山东人的周末:《陪我喝一杯吧》(不是) 第46章 老齐轻嘆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师叔年轻的时候,我是说他十几岁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痴,比起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能遇见你这个痴人,不是件坏事。你和他挺像的,自律勤勉、克己復礼。」 「停。」赵捷被他逗笑了:「您快别夸了,越说越脱离现实,我心虚。我可没有这么多优点。」 对于老齐这一番话,赵捷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儿,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他藉此忽然明白了他初见杜誉时的心绪: 大抵,物伤其类吧。 老齐开怀大笑起来:「我从前的话你可都记着呢?千万别一得意就忘了形哟。」 「当然记得。」赵捷说:「我可以预料到未来会发生很多难事。无论如何,我绝不昧了良心。」 吃午饭时仔细琢磨着老齐方才的话,当时的赵捷感到不解,他想,杜誉曾经对戏那样的痴迷,如今却添了这么多世俗的周全思量,如何能做到? 可他并不知道,仅仅五年后,当杜誉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自己身上此刻年少轻狂的影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那时,赵捷可以用来尽情尽兴挥霍和做梦的青春岁月彻底结束了,一如七十年代初的杜誉。 人生一世,身不由己,弹指一挥间。 后来赵捷常常想,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太大了,一个不留神,人就被落在了时间的后面。 光阴如流水,秋去冬来。初冬时节杜誉接到了一个任务:省电视台要办一场戏曲春晚,请杜誉过去表演一个节目。在正常的上班工作之外,他又多了一份排练的任务。 第83页 同被邀请的还有赵捷的父母。 自从赵捷从家里搬出来,他就只在每个周末中午回去吃一顿饭。李淑茵有一次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他:「你和你那个心上人怎么样了?有进展了没?」 赵捷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摇头:「没戏。」 见状,李淑茵不知被蒙在鼓里,还试图宽慰他:「不要紧,世上好姑娘多得很,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前两天团里的老刘见着我和你爸爸,还说想给你介绍对象呢。」 说着她有些伤感:「我明白,你现在之所以不急着结婚成家,是因为爸妈都在这儿,你生病了有人照应,逢年过节也有地方可以回。咱不说旁人,就说我,你姥姥和姥爷都没了,如果不是你爸爸和你,我连个家都没有。」 说着她又给赵捷盛了一小碗粥: 「你总说要忙,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地球离了谁都能转。省京剧团的大戏台子即便没有我,也会有成群结队的年轻演员顶上来,一齣戏都少演不了。说到底,咱都是平凡人,过的也是普通的生活,有这样一份稳定的工作,稍微体面一点而已。再过几十年爸妈不在了,你也退休了,你还能指望去和你将来的徒弟过日子吗?妈一直是为你着想,你年龄小,不知道,孤独是能把人吞噬的。」 赵捷心知对方是好意,遂摆了摆手:「妈,您让我先缓缓。」 于是就这样又一次平稳地煳弄了过去。 「我听说杜誉也去住集体宿舍了?」李淑茵接着问:「而且和你住同一间?」 「是。」 「他怎么想呀?你跟他关系这么近,你肯定知道吧。」李淑茵把新烫染的头髮拢至耳后:「他这个岁数放在别人身上,孩子都快上初中了。」 「我真不知道。」赵捷面露难色,开始胡说八道:「他那张嘴严得很,对于他自己未来的规划从来不提,我也不敢问。我猜如果机会合适,他可能准备去上海。」 「这倒是。」杜誉平素在外面确实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间接帮赵捷圆了谎,让李淑茵放心下来。 排练被安排在周五的晚上,赵捷陪自家父母一起从省京剧团过去。到了地方,见杜誉已经在台上站着,他直奔舞台。 人不少,各级导演调度都在忙。见状,赵捷默默走到了侧面的角落,静悄悄地看着他们。 有个记者想安排参访,被杜誉笑着婉拒。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赵捷刚好能瞧见杜誉的背影,一如当初在合肥他看杜誉的那出《飞虎山》。 不知过了多久,忙碌终于得以短暂地结束片刻。杜誉本想和几个工作人员一同下舞台,回身却和赵捷对上了视线。 「你在这里干什么?」杜誉快步走过去,笑着问他。 「看你排练。」望着灯下杜誉上了妆的面容,赵捷难以抑制地想起老照片上的少年:「不愧是我小师叔,穿什么都好看,干什么都特别靠谱。」 「行了,听着肉麻。」杜誉轻推了他一把:「赵哥和嫂子也来了吧?」 「我们一起来的,他俩去后台简单上妆了。」 「你要是愿意看,就找个地方看一会儿。」杜誉甩了几下袖子:「我这边一直手忙脚乱的,顾不上你。」 赵捷帮他把袖子整理好:「我去观众席,晚上等你回去。」 响排开始了,大厅里除了工作人员只有赵捷一人。他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先看了李淑茵的《贵妃醉酒》。 杜誉说得不错,李淑茵和赵毅都是非常优秀的演员。她学的是梅兰芳先生改良版的演法,一招一式、一腔一调、举手投足之间细腻生动、优雅华美,活脱脱一个「贵妃娘娘」。 赵捷从小就经常到京剧团,这一幕他看了很多年,但百看不腻,戏迷观众们也是如此。李淑茵退休后参加省电视台的戏曲类访谈节目,还会在盛情难却之下復现这一经典。 人上了年纪,身段却不老,高挑纤瘦,精气神不减分毫。 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赵毅画了黑脸,唱了一段包公戏,声音浑厚有力,身段干净利索。 到了杜誉,他扮的是杨宗保。赵捷目不转睛地看,觉得在唱戏的时候即便杜誉早已不是少年人,但身上却有一种少年志气。 他想:这人技艺纯熟,扮相出众,当然担得起一句风华绝代。 许多年后,有一次演出结束,省电视台的年轻记者举着话筒问:「别人都说京剧演员一代不如一代,您怎么看?」 彼时头髮早已花白的赵捷笑着调侃道:「我的本事确实不如我杜师叔和我师父,但是我的徒弟们还年轻,将来肯定能超过我。」 「您太谦虚了。」记者笑道。 赵捷笑着摇头:「我不是谦虚,只是说了实话。我见过我师叔最盛年的样子,我一辈子都赶不上他。」 2022年。 已经很晚了,就连惯于熬夜的年轻人们也没了声响。赵捷独自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端详着漆黑一片的夜景。 他清了清嗓子,回身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三点三十分。他想:再过一会儿就该天亮了。 每每想起杜誉,迎接他的除了辗转反侧,便是泪流满面。 杜誉一走,仿佛把他的精气神也带走了。在外面他是个兢兢业业、敬业乐群、人人称道的好演员,一步一个脚印,多年来一直有进步,可回了家,回到这间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屋子,他心如死灰。 第84页 哀莫大于心死而已。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赵捷自嘲地笑了。他伸出手,看着皎洁的月光在指尖打转,恍惚间像是抓住了这人生起落颠簸、时光漫漫。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赵捷的生活近乎完全是在省京剧院、省立医院和家之间三点一线奔波。 那时杜誉跟他说了许多话,也会在他面前偶尔流露出极脆弱的一面。赵捷知道,倘若不是因为生病,他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杜誉这么说。 「我后悔啊。」杜誉看着风尘僕僕的赵捷把盛着热粥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你这辈子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偏偏就招惹了我呢?要是没有我,你必定平安喜乐、儿孙满堂,哪里会有今日的苦楚?是我不好,也是我的错。倘若我当初再坚决一点,让你彻底死了这条心,是不是如今我的死活也与你毫不相干了?」 他摇了摇头,遗憾似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不是。」赵捷抓住他的手,知道他是病中多思,遂低声宽慰:「你对我很重要。如果没有你,我的世界里可能连一颗给我指路的星星都没有,我就要在迷茫中耗尽我所有的少年意气。从我十六岁那年开始,你就是我的北辰星。因为有你在,我的心才安定。」 在杜誉刚刚过世的那几年里,赵毅每每见到自己消沉无比的儿子,都克制不住对杜誉的怨恨。 「他害了你一辈子。」赵毅咬牙切齿。 「爸,请你不要再这样说了。」赵捷望着他,声音不大但郑重其事,好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是他成全了我的一辈子,我该谢谢他才对。」 「胡闹!」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时候想想,赵捷也能明白赵毅的感受。 如果杜誉从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会爱上一个男人,大概会在自家父母的安排下找一个各方面都很合适的姑娘搭伙过日子,与对方长长久久、互相尊敬忍让,或许还会有一个孩子。 倘若运气好,没准还能碰上其他的感情。 这正是赵毅和李淑茵长久以来对他的期盼,他们都想让他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 只可惜,世事无常,从没有如果二字。 杜誉,杜遇,他还是遇见了杜誉。从此以后,此生此世,世间那么多人,在他眼里竟都成了空。 只不过他的运气比杜心苓好多了,杜誉一直一心一意待他,让他的爱情美梦从不是水中月、镜中花。 作者有话说: 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葛胜仲《诉衷情·友人生日》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李益《写情》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白居易《对酒五首》 第47章 五年后的2006年,赵捷终于能勉强打起精神出门见人,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他的生活除了照顾日渐年迈的父母,只剩下了工作这一件事。 他把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比起八九十年代的积极上进,如今的他愈发有了一股「拼命」的劲头。 别人不愿加的班,他来者不拒;别人不愿去的演出,他统统愿意;别人不愿打交道的人,他跑前跑后去接待;别人不愿出的差,他不辞辛苦,乃至一去就是许多天。 他整日泡在省京剧院里,和其他工作人员一遍又一遍打磨新本子。倘若有人为了戏找他,无论在单位聊到多晚他都不介意。 每每回到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心里难受,便开始写书,通过在回忆里拾荒来麻醉自己。 渐渐的,赵捷仿佛接替了杜誉的一切。 2008年,他四十六岁,评上了一级演员的职称,在2009年宋同转去省戏曲学院教书之后整整十年间彻底成为了省京剧院周派小生的顶樑柱。 再往后,他做了许多杜誉来不及做的事情:顶着花白的头髮办讲座,持之以恆地写书,去热闹的街市搭戏台演出,以及收了一位又一位徒弟。 赵捷有时会觉得,这不仅是对他自己生命的丰富,也是对杜誉的。因为他知道,倘若杜誉还活着,如今也必然是这个样子。 本该孑然一身的他,却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两个人。 胡思乱想了一阵他就睡着了。稍微打了个盹,再醒来时只见晨光明朗,天色亮堂。 赵捷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由于坐的时间太久而酸麻的腿,去卧室拿上一把蒲扇和一个灰色布兜,出门逛早市。 中秋很快就到了,林绩给他送来了几只大闸蟹。 「师父,您老人家尝尝鲜。」 「医生说老年人吃东西还是要以清淡为主,营养均衡、预防疾病、延年益寿。这些还是留给孩子们吃吧。」赵捷无奈地挥了挥手。 「咱又不是天天吃顿顿吃,偶尔逢年过节吃一次还不成么?」林绩笑道:「对了,您家二老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我上星期刚去瞧了他们一趟。」提起父母,赵捷也笑了,调侃道:「老头老太太都八十多了,脾气还是那么大,越老越固执,从来不听我的劝。」 「人家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是您的好福气。」 「对了,我前两天看手机上说刘晴办了个工作室?」得益于向来不愿故步自封的脾性,赵捷戴着老花镜学会了智慧型手机的使用方法,也掌握了怎么从社交媒体的公众号上获取信息。 第85页 「对,戏曲名家工作室项目。刘老师的名气相对比较大,算是我们的一种新尝试吧。」林绩说:「把她个人的牌子打出去,对咱们京剧的推广和传承都有好处。」 赵捷赞许地点头道:「挺好的,现在比我们那会儿的途径多了许多。你是不知道,二三十年前院里好多人嫌赚的少,都辞职下海经商了。」 「有所耳闻。」林绩望着他:「师父,我有点儿好奇,您当年怎么没辞职呢?」 「我哪有人家发家致富的头脑?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不错了。」赵捷笑道:「更何况那时候你杜师叔祖查出病来了,我顾着他就顾不上别的。」 林绩知道赵捷是谦虚,院里年纪大些的演员们闲聊时提起过,赵捷年轻的时候那真是独一份的勤勉,倘若找不到人就去练功房,他保准在那里。 在能保证自己和家人生活的基础上,不为钱、不为名、也不为利。他是真的喜欢京剧小生这个行当,再穷再苦再累也喜欢。 「除了你,只有我爸妈还有老齐知道我和杜誉的关系。」林绩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听到赵捷说:「只是老齐早就不在人世了。」 「师父……」林绩知道,赵捷是个善良又分外重感情的人。他想,齐沖老先生的离世对这人的打击大概不比杜誉离世时小。 他的想法是对的。 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2003年,老齐过世。 齐沖活了九十多岁,在这世间停留的岁月是杜誉的两倍。在他的葬礼上,因杜誉的辞世而日渐消瘦的赵捷哭得太狠,若不是被宋同还有其他几个同事搀扶着,当真连站都站不住。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可是啊,福无双至,月有阴晴圆缺。 那时赵捷一边流泪一边想:我心乃萧索,万事空寥落罢了。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他做梦都想回到他的青春年代,那些年华正好、故人在侧、满目希冀、父母康健的黄金一样的日子。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1987年暮春。 「我明天请了一天假。」回到宿舍刚一进门,杜誉对赵捷说起自己的事情:「我母亲的农历生日到了,我去看看她。」 「我陪你一起去吧?」赵捷帮他把外套挂起来。 「不用了,我去一趟城边上的和山公墓,当天去当天就回。」杜誉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年轻人,好好上你的班。」 「和山公墓在哪?我还没去过。」 「是么?」杜誉微微一怔:「你家里的老人都健在?」 世界是公平的,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年轻时享福的人后来逃不过受苦。这话赵捷曾经对杜誉说过,道理他一直都明白,但他没考虑过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特殊的局外人。 彼时的赵捷还不知道在仅仅十余年后,对他而言和山公墓会变得轻车熟路,他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的姥姥和姥爷都不在了,葬在了老家,但是爷爷奶奶很长寿。只是亲戚们去世办白事一般都是我爸妈去,他们不喜欢我跟着,说没必要。」 「挺好的,不必频频感受那生死别离的苦。」杜誉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听说你的母亲是一个优秀、漂亮又很严厉的前辈艺术家。」赵捷随他坐下,观察着对方的神色,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缓解他对杜心苓的思念,至少让他说出来,不要把愁绪尽数闷在心里。 「对,你的描述很到位。」杜誉挤出一抹笑:「如果她能听到你亲口这样说,一定很高兴。」 他眯起眼,回忆涌上心头:「其实我选择留下,不止是为了我师父,也是为了我母亲。当年为了遥城的临东省京剧团能顺利成立,她付出的心血不比我师父少。」 年轻人尚不能全然明白杜誉话中的苦涩,反而自己吃起醋来:「丝毫没有我的缘故吗?」 杜誉望着他,语气真诚无比:「说实话,当时确实是没有的。」 他当然知道赵捷会心里不舒服,于是搂住对方,迅速转移了话题:「等忙完这阵子,咱们搬家。」 「我跟你住一起,算怎么个说法?就算旁人懒得嚼舌根,我爸妈肯定会问我。」说起这事,赵捷开始发愁。 「你就当是跟着师父学艺、住在师父家里。」杜誉似笑非笑。 「胡说。你是我师父吗?咱俩什么关系?」赵捷反问。 「我不是,但你师父没了好几年了。他生前和我师父断绝了关系,所以咱俩只是同行的同事。」杜誉回答:「你如果实在不愿意就算了。」 「我没有。」赵捷立刻反驳:「你说的在理。他们要是问,我就这么说。」 他挣开杜誉搂着他的手,反按住杜誉的肩膀吻了过去。 「下个月省音像社要来录音,好好准备着。」亲吻的间隙,杜誉没忘了嘱咐。 「行,都行。」赵捷的脑袋一团浆煳,本能地连声应答,手渐渐附上了杜誉瘦而有力的腰身。 直到几十年后赵捷还能清晰地回忆起1987年的那个夏日:作为一个青年演员,那天上午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参与省音像社的录音。 然而就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杜誉在给宋同交代一些注意事项,让赵捷一个人先去食堂。他打了饭随便找了一个角落坐着,听见身后说话的正是上午合作的省音像社工作人员。 第86页 好巧不巧,他们没注意到赵捷,却聊起了杜誉。 「姓杜的小生唱得是真好。」其中一个人说。 「他?现在明面上大伙儿都尊他敬他,还不是看在观众都买他帐的份上。谁知道他以前是个什么人呢?」另一人语气不屑:「真不知道他给那些年轻人灌了什么迷魂药,一个个的全围着他转。」 赵捷没想到他们会说这些,心里蹭的一下窜起一团火。 「行啦,我知道你前几年跟陈合英合作得挺多,关系一直不错,也受了他一些恩惠。可杜誉好歹是周老爷子的关门弟子,水平也是有目共睹的,今年春刚评上一级演员。年轻人正当年,都好学上进,想在事业上有一番作为,爱和他打交道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以为周老爷子就是个什么清白人物?我可听说了,那杜誉是个没爹的孩子,随了他娘姓,保不齐他就是周老爷子的私生子。」 「别胡说八道。」 「怎么胡说?人人都说他和周老爷子像,我今天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 「他跟在人家身边那么多年,举手投足当然相似。」 「但奇就奇在他那模样也有点儿周老爷子的影子。当年陈合英和他们不睦,后来又瞒着不让提也不让往外说,谁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骯脏事?现在他就仗着陈老爷子人没了,他职称评上了,两室两厅的福利房也分到了。要是人还活着,哪有他的出头之日?」 「少说几句吧,被别人听了去可就麻烦了。」 「事情是他们做的,还不让人说了?戏子无义,连自己的亲师兄都能反目成仇,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赵捷忍无可忍,摔了筷子转身站起,揪住那人的领子:「你刚刚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设定与现实无关~ 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杨绛《将饮茶》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孙蕡《朝云集句诗七言律诗(十首)》 自从别京华,我心乃萧索。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高适《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一作王昌龄诗)》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欧阳修《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第48章 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另一人被吓了一跳:「小兄弟,有话好好说。」 「让我有话好好说?你们呢?上午在我杜师叔面前笑脸相迎,现在竟然在背后嚼舌根,说的都是些什么丧良心的话!明里一套暗里一套,骂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赵捷当真生气了,他松开了那人。在对方试图缓一口气的时候,他把桌子上还剩大半碗的小米粥端起来,直接扔到了对方身上: 「你太没素质了!没人教过你不能在背后说别人闲话吗?我师叔好也罢差也罢,还轮不到你们多嘴!」 「喂!」那人被泼了一身,又惊又怒:「你有病吧?」说着就要挥拳来打赵捷。 但围观的人们大多是省京剧团的人,几乎都是赵捷父母的朋友,虽说要顾及礼貌,但不可能真让赵捷吃一个外人的亏,于是纷纷拉着劝架,僵持不下。 「怎么了?」杜誉刚进门就看到了这般混乱的景象。他快步走上前把赵捷拉开,盯着年轻人通红的眼睛:「出了什么事?」 「他们议论你,往你身上泼脏水!」一见到杜誉,赵捷委屈极了几乎要落下泪来:「那些话我都不想告诉你!」 「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杜誉低着头帮他把衣服理整齐,轻声说:「这些年我明里暗里听的非议、受的冷眼还少吗?」 「那时候我不认识你!如果认识,我必然不会容忍!」 「小赵!」正当这时,宋同跑了进来:「我听说你跟人打架了?」 「没事。」杜誉看了一眼渐渐散开的人群:「一点小矛盾而已。」 「不是小矛盾。」赵捷抹了一把眼泪,转向杜誉:「他们平白无故这样说你,我要是不出了这口恶气,以后就再也没脸见你了!」 「见不见我都不要紧,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跟你爸妈交代吧。」杜誉话音刚落,李淑茵就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好在赵毅今天上午去省文化厅开会,否则赵捷大概率要当场挨一顿打。 「几句话不合适就往人家身上泼粥,你可长本事了,能耐大了!疯了!只长年龄不长脑子!」李淑茵把他拽到剧团楼后的角落,在他胳膊上狠狠扭了一把,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们都是省音像社的人呀?惹了他们,但凡人家稍微使点儿绊子,以后谁给你录音、谁给你录像?小祖宗,活该你一辈子闯不出名堂!」 「他们在背后议论杜誉。」赵捷解释道:「难道我要为了前途就当作什么都没听见?我的良心让我干不出这种事情!」 「我刚才替你向他们赔了不是。后天就是周末,跟我和你爸爸买上东西给人家登门道歉去!」李淑茵瞪了他一眼。 「我不去!我也不让你们去!」赵捷愤怒又委屈:「凭什么?」 「凭你现在的身份!」李淑茵不让分毫:「你只是个小演员,许多事我和你爸爸在家里不和你计较,不代表别人也是这样。我告诉你,不论你的嵴梁骨有多硬,我必须让你给人家弯腰道歉!」 第87页 「小赵,别犟了。」杜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嫂子,这件事不必劳烦你和赵哥,明天我就带小赵去给他们道歉。」 「杜誉,你不能这样!」赵捷绝望地看着他。 「怎么不能?冰与雪,周旋久,我这个前车之鑑活生生摆在这里呢。」杜誉的语气无比平静:「78年那会儿我为什么从省京剧团辞职?还不是因为被你师父打压?别说录音录像了,有时候几个月连一次上台的机会都不给我。」 听他这么说,李淑茵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愕。她当然记得那段光阴,可她没想到这人在赵捷面前会如此坦诚:「这……」 「你这么年轻,不该走我的老路。」杜誉垂下眼帘,压低了声音,伸手拍了一下赵捷肩膀:「你是个有未来的人,许多双眼睛都盯在你身上,许多人的期望都系在你一身,别出错。」 赵捷怔了一下,他读懂了杜誉的潜台词:为了你的以后,为了你的父母,也为了周派小生。 听了这番话,李淑茵的心中添了些无法言说的酸楚。她望着杜誉的眼神极为复杂:「小杜,咱们一起去。」 下午听说了这件事,赵毅果然怒不可遏:「真是年轻气盛!没脑子!他们爱说什么就随他们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你还能吃亏了不成?」 赵捷本想反驳,在话出口之前又被李淑茵掐了一把,只得闭嘴。 「我跟小杜说好了,明天上午咱们四个人一起去给人家赔礼道歉。」李淑茵说。 「毕竟事情是因他而起,他该去。」赵毅冷哼一声。 赵捷站起身:「爸,妈,我先回宿舍了。」 说罢,没等二人反应,他就出了门。 这一年春节之后杜誉就从宿舍搬出去了,但赵捷回去的时候发现杜誉正站在门口等他。 见到杜誉,他心里气不过,脸色立刻沉下来,拽对方进屋之后说:「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的脾气都用在我身上了,对他们倒是纵容!」 赵捷越想越气,以至于口不择言:「你的稜角呢?你的骄傲呢?你的坚持呢?都被生活磨平了吗?还是柿子净捡软的捏,只有欺负我的本事?」 杜誉没说话,只是轻轻抱住了他,片刻即松开:「别任性。」 赵捷气得别过脸,过了一会儿心情平静了才说:「我爱你,我不想看你受委屈,也不想看你忍气吞声。」 「意气用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最后吃亏的只有你自己。小赵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的事业蒸蒸日上,让他们再气不过也没办法,就是对那些人最好的报復。」杜誉盯着他,眼神平淡如水。 后来赵捷想,这话杜誉或许不止想对他说,也想对许多年前的自己说。 这事对当时的赵捷来说自然是万分的憋屈,可十年后的1997年,赵捷在医院里陪着杜誉的时候偶然提起,才知道原来当初在杜誉理性而冷静的态度之下,竟然藏着对他的感激和动容。 「你当时真是这么想的?」赵捷惊喜地问:「你真的觉得很感谢我?」 杜誉笑着点头,攥住赵捷的手:「在我母亲和我师父过世之后,老齐年纪也大了,我只遇见过你一个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义无反顾地为我挺身而出、为我说话的人。」 赵捷鼻子有点儿酸,用开玩笑转移了话题:「原来你八十年代对我动心过那么多次,怎么当时什么都不跟我说?害得我一直患得患失。」 杜誉成功被他逗笑了。 可让赵捷更心酸的是,他知道杜誉嘴巴严,最藏得住话,若不是因为身体出了问题,即便已经是十几年后,杜誉也不会告诉他这些。 第二天中午回了家,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坐下,赵毅就一边换鞋一边语重心长地叮嘱:「你往后还是别跟杜誉走得太近。」 「为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师父当年和他那些事你不是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尴尬。」赵毅竭力按压住心里的愤恨:「我听说他把你师父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书大刀阔斧地改了一遍,还在后记里感谢你的支持。外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你自己想想,这像什么话?」 「爸,你以为他是在公报私仇吗?他不是那样的人!」赵捷皱起眉:「内容我都看过,他说的都是对的。我师父在唱法上确实有不合适的地方,格外费嗓子,若是不改,必然误人子弟。」 「误人子弟?我看他第一个耽误的就是你!」赵毅气急了:「自从知道了他,你完全变了,变得任性又固执。你以前是多么听话的一个好孩子。要不是因为他,你不会放着学了好几年的老生这条稳妥的路子不走,非要去学小生,更不会干出这桩桩件件的煳涂事!」 赵捷难过地想:的确,因为听了他的录音,我才认识到了京剧小生唱腔的精妙,但是转去学小生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充实而幸福;他确实会因为先师的缘故对我存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但即便在他情绪最差的时候,他也从没拒绝过在专业上对我进行教导与纠正。 诚然,人品与职业是两码事,我万万不敢混为一谈。可他待我不错,常常替我着想,为人又是那般的博闻强识、重情重义,心地无私,从不看重身外之物。对这样的一个人,我怎么能讨厌他、疏远他? 然而此刻在赵毅和李淑茵面前,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第88页 「对,我是煳涂。我索性煳涂个彻底!」赵捷觉得自己并没有在赌气:「过两天我就搬到杜誉家里去。」 刚洗完水果走出厨房的李淑茵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果篮掉落在地:「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跟他住在一起。」赵捷一字一句地说。 李淑茵走上前,难以置信地问:「你爸爸刚才说的话你不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你是不是故意要和我们作对?」 「你让他去,别拦着他!」赵毅恼怒了:「别人在背后说闲话嚼舌根也好,使绊子也罢,我统统不管了!自生自灭吧!」 「这可是你说的。」赵捷的气性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眼见二人僵持不下,李淑茵咬着牙骂道:「你别以为你师叔会一直护着你。我告诉你,在这世上但凡是个人,就没有不怕麻烦的。你觉得杜誉是单纯善良的人吗?你和他非亲非故,你以为他能容忍你住到什么时候?你最后还不是要回来!」 年轻的赵捷冷哼一声:「走着瞧。」说罢便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 冰与雪,周旋久。顾贞观《金缕曲词二首》 第49章 但他并没有直接去找杜誉,而是回了省京剧团的职工单身宿舍。 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赵捷想:有自己的工作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工作给了我一些自由,一种既不必受制于父母、也不必受制于杜誉的自由。 他虽赌气,但并不代表他对自家父母的话完全置若罔闻。李淑茵说杜誉不一定能容忍他到什么时候,对此赵捷即便表现得很强硬,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杜誉从未给过他一个确切的承诺。他倒是想给,但杜誉显然不稀罕要。 赵捷怀揣着心事睡了一觉,下午三点多才去了杜誉的家。 对于他的到来,杜誉并不感到惊讶。 「我下周一去把宿舍退掉。」赵捷低着头,毫无底气地说。 「进来吧,我在等你呢。」他侧过身,让背着行李的赵捷进了屋,往对方手里塞了一套钥匙:「不带阳台的小卧室之前一直用来放杂物,我中午简单收拾了一下,你可以把东西都放在那里。」 杜誉的住处依然干净简单,门框与窗框俱是浅绿色。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赵捷错愕地盯着他。 「你爸妈一个小时前来过一趟。」杜誉笑道:「你今年虚岁二十六了吧?怎么还动不动就跟人吵架?小孩似的。」 「他们没见到我,就这么走了?」赵捷显然不信。 「怎么可能?」杜誉给他倒了一杯茶:「我劝了他们好一会儿,说你肯定是出去散心了,别着急上火。」 待赵捷接过白瓷杯子,杜誉走去拨电话:「报个平安。」 在电话的那头,李淑茵不住地嘆气,说自家孩子不懂事,只能拜託杜誉看在以往交情的面子上多多照拂,对于给杜誉添麻烦了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杜誉一一应下,语气平稳而体面。 「我什么时候能变得像你一样?」赵捷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杜誉。 后者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你有这样的心性,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这样幼稚的我以后该怎么办?」 「你自然有你的出路。」杜誉笑得温和。 赵捷拽着他坐下,二人又吻到了一起。 他们明明对彼此的全部已经很熟悉了,但赵捷仍然觉得他拿不准杜誉这个人,这样的不确定感让他心里宛如空了一块,难受得很。 他心里气不过,在杜誉的腰上掐了一把。 年轻人在强大和脆弱之间摇摆不定。 不久之后,省音像社录制的物料悉数出版发行。省京剧团里堆了好几套,赵捷得了管理人员的应允,拣了其中与杜誉有关的拿回了家。 见他如此,杜誉笑着把从前的东西从屋里拿出来摆到他面前:「你小时候喜欢收集我录的磁带,现在我本人已经在这里了,你还要这些做什么?」 赵捷低垂眼帘:「你现在确实在这里,以后呢?咱们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你在担心什么?」杜誉坐到他身边:「我看你不像是个会在意旁人闲言碎语的人。」 赵捷不说话。 杜誉并未为难,比起赵捷先前试探他时的茫然,他显得老练许多:「你应该收到通知了吧?六月底要出差,你爸妈还有你爸的师父都要去。」 他捏了捏赵捷的肩膀:「我去给你煮碗面吃。」 同年六月,省京剧团组织演员去香港演出交流。这是赵捷自出生以来出过的最远的一趟门。 赵捷和杜誉一同去了车站,远远的瞧见了李淑茵和赵毅。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杜誉给他使了个眼色:「你爸妈都在那边,你跟他们怎么连句话都不说?」 赵捷默然不语,就像没听见对方的话。 「这样不行。」见他转身要走,杜誉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掰回来:「别犟了。」 赵捷皱起眉,显露出些许的不耐烦:「凭什么让我先服软?」 「那是你的长辈,他们养你一回。」 「长辈怎么了?你脑袋里尽是些封建礼教的残余。」 见状,杜誉松开他,沉默片刻后忽然换了个语调:「好吧,我理解你。赵哥那个人看着就不好相处,估计在家也是一副大男子主义的大家长做派,你和你妈对家里的事情肯定说不上话。」 第89页 「才没有。」赵捷立刻反驳。 杜誉笑了,用没有拿行李的手掐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看,其实你非常在乎他们,会本能地维护他们。这样僵持只会伤人伤己,没有任何好处。」 赵捷面露委屈:「你耍我?」 「对,我就是耍你。」杜誉坦荡地承认,随后放开了他:「你要是想让他们在将来的某一天能接受你一辈子不娶妻生子这件事,必须从现在开始与他们好好相处。」 赵捷一愣:「原来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我当然知道。」杜誉轻推了他一下:「快去。」 赵捷望了一眼自家父母的方向,发现他们正在看着自己。他嘆了口气,把行李塞到杜誉手里:「帮我拿一会儿。」而后走向那边。 事实证明,杜誉是对的。后来赵捷每每回忆至此都要感慨,倘若没有杜誉,那会儿年轻气盛的他还不知道要和父母闹到什么程度。 香港南国夏日炎炎,太阳亮得发白,是他们在遥城未曾体会过的酷暑。午休的时间赵捷和杜誉去街上找了一家糖水铺买了两份冷饮,一边吃一边看着香港熙熙攘攘的繁华街景。 「这里比起你上次来的时候有什么变化吗?」赵捷问。 杜誉眯起眼回忆:「当时行程实在太仓促了,而且我年龄小,一直跟在我师父身边忙忙碌碌,从没注意过街头是什么样子。」 「师祖在香港也很受欢迎。」 「当然。」杜誉翘起二郎腿:「他以前走到哪里都不缺人追捧。」 「再过几年,你也会这样吧?」赵捷试探地问。 杜誉当然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低声说:「小赵,我不会。」 「怎么可能?」赵捷以为他在谦虚:「且不说别处,遥城的周派小生戏迷没有人不喜欢你。」 「我指的是另外一件事。」杜誉放下吃食,专注地与他目光相接:「你以前问我倘若追求我的是别人,我会不会像如今对待你一样对待人家。我今天告诉你,不会的,你放心。」 赵捷的手哆嗦了一下,唿吸都乱了节奏,险些把吃了一半的冷饮掉到地上。 放心。 这话不是杜誉第一次跟他说,但他一直没敢全心全意地相信过。由于满心的不安,他有时会表现得浮躁而焦虑。但他没想到,如此种种都被杜誉尽收眼底。 杜誉转过身,眼眸里尽是车水马龙:「我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和你在一块儿,就绝对不会做对不住你的事情。你问过我有没有无条件相信的人,现在我告诉你,我打算从今往后无条件信任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咱们好好过日子。」 醍醐灌顶一般,赵捷勐然惊醒:杜誉总是能很轻松地看透他的顾虑,他所担忧的一切、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在对方悄无声息的努力中被化解。 之前在潜意识里一直不愿意付出全部信任的,究竟是杜誉还是他自己? 赵捷抓住杜誉的手,诸多滋味涌上心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杜誉感觉不到疼似的,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因用力攥着而青筋暴露的手背,轻松地说:「该回去了。」 半个月后,「大部队」打道回府,赵毅和杜誉在香港留了下来。 前者的师父在香港新收了徒弟,老人家要待到八月份,至于后者,想着当年的周荣璋和戏迷们的热情,决心在这边多演几场。 又是一个周末,李淑茵喊赵捷回家吃饭,说是做了他爱吃的菜。 「杜誉评上一级演员之后演出机会比以前多了不少。」见赵捷的碗空了,她想再盛半碗饭。 「是啊。」赵捷放下筷子拦住对方:「妈,不用麻烦了,我真的吃饱了。」 「真为他高兴。」李淑茵笑了:「他这样有本事的人合该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才对。」 说罢,她起身去厨房盛了一碗汤:「儿子,尝尝这个。」 「怎么做蘑菇汤?」赵捷闻见味道就觉得噁心:「妈,你是不是又忘了我从小就不爱吃蘑菇?」 「蘑菇怎么害你了?营养多丰富啊。」李淑茵不悦:「你是没赶上我小时候。当年打仗,你姥爷带着一大家子南下逃难,别说蘑菇了,菜窝窝头都金贵得很,恨不得吃树叶子。」 见她没有妥协的意思,赵捷想推一下表示拒绝,没成想李淑茵没拿稳,一碗汤直接倒在了他身上。 「妈,别生气,我这就去把衣服换了。」赵捷立刻站起身,明明自己心里也窝着火,但他想着杜誉之前的话,终归还是先服了软。 换好衣服,他拿着脏了的裤子和上衣薄外套走出房间。李淑茵大概觉得过意不去,再加上他这次难得的没有闹脾气,便从他手里把脏衣服接过来:「你回去吧,我给你把衣服洗了,明天上班的时候给你。」 经过这一闹,赵捷也没了继续吃饭的胃口。他从沙发上拿起外套:「我先走了。」 杜誉分到的房子离他家不远,十几分钟后赵捷独自瘫坐在沙发上独自消化情绪时勐地意识到:他方才穿的那件薄外套是杜誉的。 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拿的衣物不算多,在团里练武戏又格外费,近来工作忙来不及也没心情出去买,杜誉就随手扔给他几件自己的衣服。 赵捷的心忽然沉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增广贤文》 第90页 第50章 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杜誉只不过是给他一件衣服穿,这说明不了任何事情。 赵捷想给自己倒一杯凉开水喝,伸出手来才发现,他竟然在不住地颤抖。 我到底在担心什么? 他绝望地闭上眼:他太了解李淑茵了,他知道自己的母亲看到这件衣服会是什么反应,而对方也对他了如指掌。 难道李淑茵会忘记他闻到蘑菇的味道就噁心吗?当然不会。关于赵捷的事情,她甚至记得比赵捷本人还清楚。她只是想藉此敲打自己的儿子而已。 从前赵捷为不想结婚找的藉口是想要享受晚婚的长婚假。夏日炎炎,再过几天就是他的二十五周岁生日。 她当然也记得,赵捷小时候最排斥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即便他的姨母每年都会把他表哥穿小了但没穿破的衣服打包送来。那些衣服在他和李淑茵大闹一场之后每每都会被后者转手送到他表弟家里去。 赵捷脑袋里一团乱麻,顿觉进退两难。思忖了一会儿,他拿起电话,想要拨香港那边的号码。 然而拨到一半,他又把电话放下了:他不想用如今还没有结果的事烦扰杜誉。 第二天中午,心不在焉的赵捷不出预料地被李淑茵堵在了排练大厅的门口。与赵捷一样,她也顶着黑眼圈,这对向来体面的她来说并不常见。 李淑茵先说话了,她把袋子递给赵捷:「你的。」 赵捷「哦」了一声:「妈,您辛苦了。」 他想出门,李淑茵却站在门边,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是你的衣服吗?我之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穿它呢?」 「款式都差不多,你可能记错了吧。」赵捷本能地想搪塞过去。 「不会。」李淑茵摇了摇头:「你穿在身上的时候我看得不仔细,确实有可能看错。但是这件衣服我洗过一遍,我了解得很。你自己绝对不可能买这样的料子。」 「我记混了。」赵捷垂下眼帘:「是杜誉给我的。」 「这衣服不错,挺贵的吧?」李淑茵打量着他:「看着不像新的,穿了有一段时间了?」 「妈,」赵捷鼓起勇气抬眼望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淑茵冷哼一声:「他对你可真不错,连他自己的衣服都能拿来给你穿,你倒是肯。」 「他对我就是挺好的。」赵捷理直气壮地回应。 「是挺好。」李淑茵瞪起眼:「好到让你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和他黏在一块儿,连媳妇都不想娶了对不对?」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赵捷的心沉了下去.他气得把手里的袋子扔到地上,想要掩饰自己的心虚。 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一丝解脱:脓水迟早要流出来,在此之前,他已经偷得了这些年的好光阴。 「少来这套,别把你妈当傻子煳弄。」李淑茵抓住他的胳膊:「现在他和你爸爸都在香港,你最好趁现在跟我说实话。要是等你爸爸回来,没你好果子吃!」 赵捷用力挣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他并没有去吃饭,而是去买了一袋烟,在楼后找了一个角落抽了起来。 与其说他是紧张,倒不如说是迷茫更贴切一些。他想过会有这一天,但他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 当初在老齐那里抽菸,他头晕噁心,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碰这玩意儿;当初劝杜誉戒菸,他理直气壮、言之凿凿。可如今到了自己身上,他心中郁结,无以排解,只能藉助这最不健康的方式。 大抵这就是人性的弱点,知之惟易,行之惟艰,劝他人易,渡自己难。 赵捷想:过几天就回家把话说开吧。 然而两天之后,赵毅陪着自家师父回来了。 老人家的心脏向来不好,再加上夏日炎热,致使身体不适,无法继续承担繁重的工作任务,需要回家静养。 李淑茵当然没有把事情瞒着赵毅,毕竟赵捷实在是「油盐不进」,她并没有袒护的义务。 在被自家父母喊回家之前,赵捷考虑过无数次要如何跟杜誉交代。他担心情况会变得更加失控,不敢直接给杜誉打电话。为防万一,他在茶几和书桌上都留了信。 思前想后,周一晚上他去找了老齐。 「你爸妈绝对不会张扬出去。」老齐胸有成竹:「倘若别人议论你,你以为他们能好受?」 「除了他们两个和我师叔,你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现在只有你能帮我。」赵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说过,受辱受挫都在后头。自从打定主意和他在一块儿,我就少有安生日子。」 「你后悔吗?」老齐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会?」赵捷立刻摇头:「痛苦是真的,但快乐也是真的。这一切就像一面镜子,让我照见了自己心里到底想要什么。靠近他就靠近了痛苦,但若是远离他,我就远离了幸福。」 老齐默然了一会儿,提起了其他话题:「我看你最近进步不小。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你师兄虽然唱得也很好,资歷也比你强,但你的唱功已经隐隐约约有了超过他的势头。」 赵捷露出一抹苦笑:「师兄的儿子还小,他要分许多精力给家庭,和我当然不一样。更何况我又有杜誉这位『良师益友』在身边,潜移默化,耳濡目染,想不进步都难。」 第91页 「老齐,」他忍住哭腔:「如果我是你的孩子或者孙子,你会怎么样?」 对方并没有回答。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解围。」片刻过后,赵捷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老齐嘆气道:「就算不为了你,我也得为了他。真是个小冤家。」 「什么时候开始的?」周四晚上,赵毅和李淑茵二人坐在沙发上,赵捷拿了一张板凳坐在他们对面。 赵捷闭上眼想了一会儿:「从我第一次在平原街见到他的时候。」 他说谎了。赵捷觉得其实他从十六岁第一次听到杜誉唱腔录音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对自己来说必然意义非凡。可是究竟什么时候滋生了这般荒唐的爱意? 无人知晓,恐怕连神明来了都说不清楚。 「那是84年的夏天吧?」李淑茵站起来盯着他,难以置信:「整整三年了,合着你一直在骗我们啊?你之前说的那个心上人也是他?我天天惦记着帮你张罗相亲,你还说他想去上海。我真是好心餵了狗!」 「不知廉耻!咱们老赵家世代清白做人,怎么出了你这个伤风败俗的东西!」赵毅气得一拍桌子:「你是年轻不懂事,他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跟你搅在一起?」 「他是在害你!」李淑茵重重嘆了口气:「你爸爸说得没错,他心里怀着恨呢!」 赵捷没有力气再多做解释,他觉得自己在父母面前已经说得够多了,他只是道歉:「对不起,是我懦弱,我早该告诉你们。」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呀?」李淑茵气极了:「你最近不用去上班了,等他从香港回来,我们亲自去找他说清楚!」 「你们不要为难他,一切都是我的错。」彼时的赵捷对于如何与人打交道这件事尚且过于缺乏经验,他本能地想维护杜誉,却不知这样说反而会让对面的人更加恼怒: 「我追求了他很久,一开始他压根不同意。其实早在纪念演出结束之后他就想一走了之,是我求他留下来。」 李淑茵愈发惊诧:「你这孩子是不是被他下迷魂药了?他有什么好的?你但凡找个姑娘,条件差一点我们也认了。可是你跟他在一块儿不可能结婚,更不可能有孩子。你是不是疯啦?他年龄比你大那么多,等你老了,谁管你呀?你到底图他什么?将来你一定会追悔莫及!」 她越说语速越快,心绪焦急已然溢于言表。 「妈,这些话他之前都对我说过。」赵捷喃喃道:「大概我真的疯了。」 赵毅和李淑茵两口子虽然生气,但理智尚存,基本的体面还是要维护。因而他们并没有直接往香港打电话,只是把儿子锁在了家里。 赵捷倒是无所谓,不让去就算了,反正最近没什么大型演出任务,至于周末的小剧场,换个人上台也一样。 但若说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恐怕只能是自欺欺人。坐在自己久违的书桌前,赵捷觉得自己的心在被撕扯。 桌上摆了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是赵捷中学毕业那年去照相馆拍的。他难过地想:我终究是辜负了父母的期待,没有活成他们理想中的孩子。 可我自己呢? 这间屋子里有赵捷青春年少的全部记忆,对于二十五岁的他来说,有些面目已经变得模煳。 我想哭、想大笑,想毫无防备地广交朋友,想尽情地挥洒真心、天涯诗酒、快意恩仇,想过生动有趣的日子,想无所顾忌地去追求自己热爱的事业和喜欢的人,我不想事事都要权衡利弊、胆战心惊。 可悲可嘆,十几岁时我竟以为这一切都该理所应当。 赵捷现在已经不会有「人为什么不能活得简单一点」这样的困惑,他终于知道人力有限,更知道世事无常。旁人的事不归他掌控,甚至连他自己的事情他也无法全然说了算。在他之前有无数无奈的人,在他之后也不会少。 向秀思旧,棋山烂柯,天地渺渺茫茫,许多东西终究是转瞬即逝了。 作者有话说: 靠近他就靠近了痛苦,但若是远离他,我就远离了幸福。 原句好像是来自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原句里这个「它」指的梦想。。。我也不太确定。。。总之在此标註一下 第51章 这天晚上,得益于赵捷先前的走动,老齐果然拄着拐杖来了他家里。 赵捷被关在自己房间,发觉是老齐来了,赶紧凑到门边,想听听此人有什么帮他的主意。 老傢伙演得毫无痕迹,真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一上来就对晚辈表示关心:「我看今天小赵没去单位,听别人说他生病了,我担心得很吶,来给他送点儿吃的。小赵平时对我很孝敬,经常陪我聊天解闷,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 「齐师傅,劳烦你挂心。」李淑茵把东西接过来放到厨房:「老赵,快给齐师傅倒杯水!」 「不用麻烦啦,我站一站就走。」老齐笑呵呵地推拒:「对了,小赵呢?」 「在他屋里休息。」李淑茵也笑了:「他年轻力壮的,过几天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我得去看他一眼才好放心。」老齐想往屋里走。 「他睡觉了。」赵毅赶紧把人拦下。 「真是不巧,他得快马加鞭好起来才行。」既然如此,老齐直接进入下一步,装模作样地故作遗憾:「你们二位都知道,老朽早年跟在周荣璋老先生身边拉弦子,一转眼已经二十多年没上过台了。」 第92页 赵毅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极为惊喜:「您最近有演出?」 老齐笑着点了点头。 「这可真是太难得了。」李淑茵也笑了:「什么时候定下来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具体怎么安排?」 「今天才和老程商量好,大概就是这十天半月的事情,等明天上午你们就知道啦。」老齐解释道: 「我从前一直给周派小生托腔,本来是该找杜誉,可他在香港混得开,不知道几时能回来。我想着让小赵和小宋来给我捧个场,您二位意下如何?」 「您看得起他,是他的荣幸。」李淑茵虽然心里犯嘀咕,但表面上还是应地爽快:「等他过阵子好些了,我们就让他去找您。」 不论是真情愿还是假情愿,他们终究把赵捷放了出来。 「小孩,原来你好好的呀。」在排练大厅里重逢,老齐故意逗他:「你爸妈之前不让我见你,我还以为他们把你打了一顿呢。」 赵捷撇了一下嘴:「要是放在五年前或者十年前,我这顿打是逃不掉的。」 「怎么现在就不用挨了?」 「大概,他们不得不接受我已经长大了这件事。」 「为人父母不容易。」老齐望着他:「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我的大儿子都有孩子了,可是我半夜做梦,总是想起他是个娃娃的时候,我和他娘手忙脚乱地给他蒸鸡蛋羹。」 赵捷想起逢年过节时总能见到的中年人,那是老齐的儿子:「我记得他。之前我听我爸妈说,他在南方做工程师。」 那人不苟言笑、沉稳可靠、坚毅非常。若不是因为老齐的描述,赵捷很难把他和娃娃二字联繫在一起。 「当父母的都是这样,不论你长到多大岁数,在外面功成名就也好、落魄潦倒也罢,在他们眼里你永远是娇儿。」老齐弯腰拿起胡琴,试了一下音:「小赵,咱们排练吧。」 演出很成功,许久没在台上出现的老齐水平丝毫不减当年。年轻的演员们也带来了许多惊喜,尤其是赵捷。 「小赵,范儿十足啊,嗓子又甜又脆的。」一位口味刁钻的老戏迷难得对一个年轻人给予了如此诚恳的肯定。 齐沖也很高兴,对赵毅说:「我听说他当年想学小生,你还反对了?他嗓子这样好还挂味儿,扮相周正好看,做派又规矩,更难得的是他有这份心。现在能出个踏实又肯吃苦的孩子不容易,你们两口子该为他高兴。」 赵毅嘆气道:「他向来有主见,我们管不了他,好在他运气不错。」 赵捷仔细观察自家父亲的神情,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在京剧小生演员这条路上摸索数年,终于上了正道、有了能力,对方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实际的态度好像放手了些许。 先前种种,说到底不过是「不放心」三个字,怕他吃亏吃苦,更怕他走了弯路,怕他人生苦短,有朝一日会悔不当初。 「老齐,我发现你们都喜欢问我后不后悔。」站在省京剧团门口,赵捷望着天边红透了的晚霞:「我现在做得对吗?」 「你自己心里有数,何必问我呢?」老齐笑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明明白白地分出对错,人与人之间只是立场和诉求不同而已,所以要多互相包容体谅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我该怎么办?」赵捷垂下脑袋。 老齐想了一会儿:「人的心态是会变的,有的事你现在觉得对,可能明年就会改变想法。所以,做你当下认为正确的事情吧。」 赵捷点了点头,转身往他和杜誉的家所在的方向走去:「这回我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于是九月初杜誉从香港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只冲他翻白眼的赵毅和李淑茵,以及瘦了整整十斤的赵捷。 年轻人的脸色并不好看,但还是向他摆出了笑脸:「没事,他们最近不太想看见我,我惹不起躲得起。」 「什么叫惹不起?你又怎么惹他们了?」杜誉此时尚不知道这事与自己也息息相关。 赵捷压低声音,并未瞒着:「没惹,就是知道了咱俩的事。」 杜誉被他吓了一跳,对当下情形的认识也变得清晰明了:「你吃错药了?贸然说出来,不给人一点儿心理准备,谁能接受得了?」 赵捷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到椅子上:「我没有,你听我慢慢给你讲。」 许是出差在外奔波劳碌的缘故,杜誉看起来比之前稍微憔悴了一些。然而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杜誉的态度愈发强硬而明朗: 「你确实是吃错药了。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近一个月你几乎每天给我打电话,大事小情都跟我说,干嘛偏偏就这件事一声不吭?如果没有老齐,你该怎么办?」 「你在香港已经很辛苦了,更何况,」赵捷迟疑片刻:「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想让你陪着我难受。」 杜誉觉得匪夷所思:「我之前对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什么话?」 「我打算全心全意地相信你,咱俩好好过日子。」 赵捷一怔。 杜誉问:「什么叫你自己的问题?你难受和我难受有什么两样?」 赵捷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真诚的爱意。 年轻人忽然很想哭,他想:爱你这件事明明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如何待我都不为过。可是真心换真心不过是传说,不过是我少不更事时无端的臆想,我当真有这样好的运气吗? 第93页 这个世界明明令人失望又令人遗憾啊。杜誉,你何苦呢? 赵捷缓和了一会儿情绪才说:「我没忘,我全都记着。」 杜誉盯着他,语气格外认真:「既然这样,以后就别自作主张。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要你一个人扛着?小赵,你不要觉得你欠我什么。」 彼时的赵捷满心唯有受宠若惊,不只是因为杜誉,更是因为众人口口相传的向来无常的「命运」。他想:原来上天当真待我不薄。 虽然经歷了一些波折,但赵捷终归是如愿以偿地和杜誉住在了一起。这年中秋的前一天晚上,宋同终于抽出时间来久违地和师弟兼老友赵捷单独吃了一顿饭。 「明儿过节,家里都要聚会,咱俩也就今天有空。」孩子已经一周岁多了,做父母的稍稍有了些许自己的生活,然而话还没说几句,宋同的话题又转移到了自家儿子身上。 「自从那小傢伙出生,我这颗心就从来没有放到肚子里过,日日夜夜悬着,生怕他出意外,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我就紧张到不得了。」宋同举起酒杯,自嘲地笑道:「你这个单身汉肯定理解不了吧?」 听到对方说自己是「单身汉」,赵捷心虚地笑了一下:「是吗?」 「当然。」谈到自家小儿,宋同宛如打开了话匣子: 「你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孩子长得有多快。我那里有一堆七八成新的小衣服,大多是别人送过来的,小孩穿过几次就穿不下了,扔了却可惜。咱们遥城有个说法,让孩子穿旧衣服是积福。等过两年你有了孩子,我和你嫂子全都洗干净打包好给你送过去。」 听对方兴高采烈地盘算规划,赵捷的心情愈发复杂。他端起酒杯:「师兄,咱俩干一个。」 「干了。」宋同一饮而尽:「说来奇怪,你以前可是滴酒不沾的。」 赵捷抿了一口白酒,因为酒的辛辣而皱起眉头:「人总是会变。」 「这倒是。」对于他找的理由,宋同表示认可:「前阵子程团长还跟我说呢,咱们年轻演员要戒骄戒躁、持之以恆,既然打算在这个行业里扎根,就得做好长期吃苦耐劳的准备。」 见赵捷若有所思,他接着往下说:「老程说,咱们提拔栽培年轻人,都是为着他优秀才培养的,没有特意找那不优秀的人培养的说法。可有许多人在成长的路上长歪了、弃了正道,最终也没落得个好结果,无非是因为他变了。」 「说得是。」赵捷点点头:「师兄,程团长对你这样说,肯定是瞧你为人诚恳、工作认真、家庭又稳定,准备要提拔你。」 宋同摆了摆手:「说实话,我倒是不太在乎这些。」 「怎么会?」赵捷不信,轻推了他一把,开玩笑道:「咱俩就别藏着掖着了,这些谦虚的姿态你留着对外人摆去。」 第52章 「我是说真的。」宋同诚恳地望着他: 「我和你不一样。你运气好,从小在遥城的市里长大,父母都是省京剧团的正式演员,现在的生活对你来说习以为常。可我是从沿海那边的农村考学考出来的,因为嗓子好、模样还算端正、又肯吃苦,从田间地头被选到县城中学的文艺班,后来又到了省戏曲学院和省京剧团,拜了师父,有了工作,还成了家。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赵捷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滞:宋同从前从未对他说过这些掏心掏肺的话。 「我知道,你崇拜咱小师叔,我都听说过,从中学那会儿到现在,十几年了。我也知道,结婚生子这些事对你来说远远比不上事业重要。」宋同又一次拿起酒杯:「你现在能跟在他身边,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赵捷喝了一大口酒,红着眼睛重重点头。 他的心情很复杂,心想:杜誉说得对,我真是幼稚又理想化。 「那就好。其实他和咱们都不一样,但在对京剧这份工作的态度方面,你和他很像,或许这就是你与他这么投缘的原因。」宋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现在最大的牵挂就是媳妇和孩子,还有远在老家的父母。只要家庭和睦,孩子健康快乐,其他的顺其自然就成。」 「师兄,其实在艺术传承这件事情上,杜师叔对我、对你乃至对全国的后辈都没什么两样,即便我现在与他在生活中的关系更亲近一些。」赵捷想起曾经杜誉的顾虑:「他对谁都不会藏私。」 「我都知道。」宋同笑了:「我又不是傻子,跟他认识这些年,当然知道他这人光明磊落、言出必行,是个正人君子。」 这顿酒喝到不早时候,赵捷晕乎乎的,理智只剩一线尚存。 宋同扶着他,把他送到家门口,见了杜誉还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地道歉:「杜师叔,对不起,我不该纵着他喝酒,给您添麻烦了。」 「不要紧,小赵懂事,脾气乖,喝多了也不闹事,充其量多睡一会儿,算不上麻烦。」夜色微凉,杜誉肩头披着外套,手里拿着一叠装订好的纸,从宋同那边把人接过来。 「都这么晚了,您还在工作?真是辛苦。」宋同问。 杜誉笑道:「我又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琢磨几齣戏,消磨时间罢了。」 「行,那我先走了。」宋同很有礼貌地道别:「您早点休息。」 「快回家看孩子吧。」杜誉笑着调侃。 第94页 「这一身的酒气啊。」关上门,杜誉把赵捷放到沙发上,饶有趣味地盯着他:「诶,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当然认得,你是我爱人,别想跑。」赵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含混不清地说:「几点啦?」 「九点半。」 「你还没休息呀?」 杜誉「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看新本子呢。」 「我想起来了。」赵捷揉了揉脑袋:「年底要出一台新编戏,背景的,你在里面有一个重要角色,诸葛亮。」 杜誉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坐到他身边:「不错呀,看来你酒量见长,没醉得彻底。」 然而他话音刚落,突然感到肩头一沉:赵捷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中秋节,又一次赵捷醒来时,看到了坐在他不远处看书的杜誉。 那人坐得并不十分端正,嵴背微微弯着,翘着二郎腿,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衣柜门上。他看起来很放松,桌上放了两杯新泡的桂花茶。 这样的他让赵捷觉得心里安定极了。年轻人侧身痴痴地望着他,没来由的好似看到了自己想像中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容貌青春,心性骄傲。 与如今相比呢? 宛如青梅被岁月酿成了醇香的酒。 「杜誉。」赵捷轻声唤他。 闻言,杜誉从书本资料间抬起头,递给他一杯清甜温热、正当时令的桂花茶。 赵捷接过来喝下去,浑身暖和又舒服。他起身走到杜誉身后,发现杜誉正在看的是周荣璋的手稿。 「千金话白四两唱。」杜誉似是在对他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你得知道,咱们戏曲始终是面向观众的。无论怎么变化、怎么革新,最重要的事情永远都是让观众听得舒服,必须好听、和谐、悦耳才好。」 「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赵捷双手搭在杜誉的肩头,低声问:「对你来说,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长辈。」 「对。」杜誉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他虽在北方的遥城土生土长,可许是在上海待久了,浸润了江南温润的气质,也可能是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年龄已经不小,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温和有礼、周全体面、极有修养,哪怕是面对侮辱他、污衊他的人,他私下里生气,怒色却极少表露在脸上。有一次他忍无可忍训斥了后辈,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后来再见了面,他特意问人家:『我是不是上次话说重了?』」 他转头望向赵捷:「中秋是该阖家团圆的日子,你要回家吗?」 赵捷无奈道:「我倒是想回,我爸妈能让我进门么?」 杜誉知道,现如今心里不好受的不止是赵毅和李淑茵两口子,也有赵捷:「即便不回,打一通电话也好。」 「好吧。」赵捷想了想:「我这就去打。」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淑茵不但接了电话,态度也没有他想像中那般恶劣:「你和小杜的问候我和你爸心领了,但我奉劝你最好别回来。你自己好好过节就行,多吃几块月饼,贴一贴秋膘。」 没有迎来责骂,也没有被挂断电话,赵捷又惊又喜,抬头却发现杜誉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望着这意味深长的笑容,赵捷瞬间福至心灵:「昨天我出去和我师兄吃饭的时候,你在干嘛?」 杜誉一摊手:「猜猜看?」 「你去我家里了吧?」赵捷走过去:「你肯定是瞒着我送东西去了。你有那么多好东西,想讨好别人再容易不过。」 「别这么说,搞得好像你爸妈卖儿子一样,哪里至于?」杜誉被他逗笑了:「我的确给你母亲送去了一件我母亲留下来的蟒袍,那是她以前演《龙凤呈祥》孙尚香的时候最喜欢穿的,还送了几只大闸蟹,秋天的蟹滋味美。」 望着赵捷复杂的神情,杜誉笑得愈发开怀:「毕竟到中秋了,我这样做,说是替你尽孝心似乎不太合适,不如说是为了跟赵哥和嫂子多联络感情。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熟人,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他们,实在是交情匪浅。」 他凑近了说:「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即便没有你,我也该和他们多走动。」 「你肯定不止送了东西吧?」赵捷盯着他:「我猜你与他俩说了不少话。」 「还行。」杜誉并没有否认:「聊聊家常而已。」 「聊家常。中秋佳节,确实是个老熟人聊家常的好时候。」赵捷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委屈地苦笑:「之前的事情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应该多和你商量才是。可你说不许我自作主张,你这次又算什么?难道你对我和对你自己有两套标准吗?」 「想什么呢?」杜誉笑了:「你难道觉得我在因为那些与你赌气么?」 赵捷不语。 「小伙子,你才二十五,但我快三十四岁了。」杜誉笑道。 「行,我知道您不屑于跟我一般见识。」赵捷的表情放松下来,从沙发上抓了一个软垫扔到他怀里。 杜誉说:「该面对的逃不掉,我得亲自上门对他们摆出我的态度。对不起,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咱俩谁也别瞒着谁。」 「好。」赵捷望着他:「就算扯平了。」 但是赵捷最终也没问出来杜誉究竟和自家父母说了什么。 「别这么好奇,一些推心置腹的话而已。」杜誉把他推进厨房:「还是先想想今天中午吃什么吧。」 第95页 话虽这么说,但赵捷在走进去的一瞬间,看到了他已经准备好的食材和月饼。 「这是让我想吗?你自己都决定好了吧。」赵捷故意端出架子逗他:「我真的很担心你会仗着年龄比我大、成就比我高,又是我的前辈,就对我不够尊重。」 「哪有?」杜誉让他仔细看:「我昨天出去按照你的口味买了这些,够咱们两个在家吃好几天的。你来点菜,我来做。」 赵捷没跟他客气,一口气点了好几道做法并不容易的菜品,可杜誉还真做出来了。 吃过午饭,赵捷主动包揽了所有家务。待到锅碗瓢盆都洗干净,地面也清扫了一遍,他想了一会儿才试探地开口:「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说吧。」 他把围裙解了,观察着杜誉的脸色:「我想去房间把东西收拾一下,腾出空来。我师兄不容易,他的孩子渐渐大了,需要独立的空间。师父的遗物不能一直全放在他家书房里。本来我该把东西搬去我父母家,可我和他们吵得那么厉害,张不开这个嘴。」 「你想把你师父的遗物搬来?」杜誉面无表情。 「搬一部分就可以。」赵捷试探地点头,但立刻下意识地补充:「当然了,这是单位分给你的房子,是你的家。如果你不愿意,我肯定……」 「小赵,说什么呢?」杜誉打断他:「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想放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当然有这个权力。」 赵捷一愣:「可是这件事会不会让你不舒服?」 杜誉摇头:「他人死了这么多年,他的徒弟也成了我的人,这点儿老掉牙的东西我没必要和他计较。」 闻言,赵捷轻松地笑了:「谢谢你的体谅。」 「快去吧。」杜誉活动了一下颈椎:「我去补一觉,昨天睡得晚,今天起得又早,困得慌。你千万别叫我。」 第53章 赵捷本想只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东西重新归置一番,杜誉的他就不动了。可用来放东西的次卧之前并不是他收拾的,他对此并不熟悉。忙乱之间,他想搬箱子下来的时候碰翻了一个原本放在柜子顶上的铁盒子。 一堆书信散落下来,纸张扑簌作响,连带着盒盖子也叮噹落地。 赵捷懊恼于自己的笨手笨脚,赶紧蹲下收整。 信的数量实在不少,想来之前一直被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里。赵捷想按照日期收好,把信封翻过来一看,才发现这竟然都是杜心苓与周荣璋之间的通信,三十年代的尤其多,四五十年代的亦有。 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宋同家里看到的陈合英的信件,以及信里的杜姑娘:那封信写于1932年,当时周荣璋二十七岁,杜心苓二十二岁。 赵捷想:原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远比我知道的要深厚得多。 有的信封在拆开之后并没有重新粘住,于是里面的纸就飘了出来。赵捷拿起身边的一张信纸,想通过信里的落款时间找到对应的信封。 可他仔细看了之后,却被信中的内容吓了一跳。只见素白的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和一首用秀气的簪花小楷写就的小诗: 自吾遇汝逾二十年,一往情深,奈何时移世易,岁月磋磨,不便多言。唯以此赠,略表心意。望汝知悉,自此今后,与汝长诀。 魂牵梦萦廿秋过,青丝白髮尽蹉跎。 可怜泪遍三更后,空余湖上一钓波。 这首诗他太熟悉了,曾经在某一年的元宵,他与杜誉泛舟湖上之时,对方念过。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谁写的,杜誉也未曾告诉他,后来被渐渐淡忘了,没有人再次提起。 难道这竟是杜心苓的手笔?她为什么要把这般缠绵缱绻的诗句写给周荣璋呢? 赵捷赶忙开始仔细看,只见这封信的最后是:1953年7月。 距离杜誉的生日还有大半年。 赵捷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开始站不稳,又一次碰到了铁盒的盖子。 「干什么呢?我刚要睡着就被你吵醒了。」杜誉披着外衣走进屋,却在瞬间变了脸,从他手里夺过明显有年代感的纸:「这是我母亲的亲笔信。你收拾东西就老老实实收拾,动这些做什么?」 赵捷抬起头,满目惊诧地盯着他。 一时间无数记忆的碎片掠过脑海,年轻人想起了曾经许多次听到过但从没在意的流言蜚语,想起了杜誉每每提到自家母亲与师父时难以言喻的语气与神态。 难道那些都不是谣言?难道我当真是白白与旁人生了气? 他克制不住地问:「你以前说你从没见过你的生父,会不会,你的父亲其实是师祖?你说你出身不好,这便是其中缘故吗?」 杜誉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你又是从哪里听来了这种闲话?你的耳根子也软了吗?」 赵捷摇头,福至心灵:「魂牵梦萦廿秋过。杜誉,杜遇,你的母亲杜心苓老师,当年一遇倾心二十多年的人,究竟是谁?」 然而在这话说出口的下一秒赵捷就后悔了。他不敢抬头看杜誉,他不知道会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什么情绪,恼怒也好,失望也罢。他懊恼地想:我这是在往他心里扎刀子啊。 不出所料,他得到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纠葛,从旧社会一直带到新社会。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更不想知道。」杜誉低垂着眼帘,声音冰冷:「你给我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第96页 赵捷应道:「好。」 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向杜誉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见对方完全没有回应他的意思,他在即将触碰到杜誉的胳膊时把手抽离,自顾自地说:「如果你需要人,我一直在外面。」 九十年代在病房里,杜誉对他讲,那天下午自己满脑子都是1972年秋冬时节的清晨。 在平原街的老屋,周荣璋如往常一般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茶叶蛋和白菜包子,还喝了一碗温热的小米粥,而后突然转头问他:「我死之后,谁是披麻戴孝的人?」 这是折子戏里常出现的词句,杜誉默默听着,嵴背一阵阵发凉。 周荣璋洗干净手和嘴角,难得地穿上中山装款式的正式外套,说要去剧团里看一眼。 这是他人生最后几年里最体面的一次。 杜誉知道,是陈合英又来逼他了。他也知道,周荣璋曾多次对陈合英说:「无论你我如何,只要我还活着,你休想伤这孩子分毫。」 青年把人送到门口,突然想起,传说中叱诧风云意气风发的周老闆,当初而立之年在上海滩挑班、每每演出必定座无虚席的周老闆,如今已经行至迟暮,年近古稀。 他望着老人步履蹒跚的背影,悄声说:「你死之后,儿就是披麻戴孝的人。」 作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并不光明正大的私生子,这是他第一次对周荣璋自称「儿」,声音低到只有他一人能听见。 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干净体面地走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从屋门口直直倒向屋子里,摔了满头满脸的血却浑然不觉。 彼时周荣璋六十七岁,杜誉还不到十九。 几年后,周荣璋的骨灰被他名正言顺的儿女们接去了上海。他们感念于杜誉在老爷子暮年岁月里无微不至的陪伴与照料,按照周老爷子的遗嘱,把他生前身边的所有遗物都留给了杜誉。 当然,那些东西以京剧行头为主,外加平原街的老屋。虽然已经价值不菲,但在早就被他们分家时便已索要干净的钱财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感情与功利的算计,该如何明了? 赵捷走的时候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坐在桌前的杜誉紧紧攥着杜心苓的书信,神情恍惚,地上满是零落的信封。 在这一瞬间,赵捷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什么都清楚。 独自坐在沙发上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赵捷觉得,或许老齐对这一切也了如指掌。 很多年后杜誉说,那天下午望着赵捷向他伸出的手,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爱人好似穿过了几代人之间理不清的爱恨与世间蝇营狗苟的魑魅魍魉,试图拉住他不断向下沉沦的灵魂和身躯。 可对方明明只是一个什么都没经歷过的年轻人而已。 杜誉自嘲地想:难道我一把岁数,也着了所谓爱情的魔怔? 不过在1987年的中秋下午,两人什么都没说。杜誉有满心的话,但他说不出口,只得独自默默收整东西。而赵捷则是因为不敢。 不敢打扰,亦不敢窥探。 杜誉一直不知道的是,那天赵捷一个人待在客厅数小时,其实一直泪流满面。 他不敢让杜誉听到他在哭,一直在竭力忍着哭声。当时他尚不能明白自己的心绪,直到多年后他陪杜誉去医院,眼见对方身体痛苦不已,他也难忍泣不成声。 「你哭什么?受罪的又不是你。」杜誉刚从一阵噁心呕吐中缓过劲儿来,虚弱地问。 「你在受苦,我却帮不上忙。」赵捷抹了一把眼泪:「我觉得对不住你,我无能。」 「连医生都治不好这种病。天地不仁,和你有什么关系?」杜誉笑了,苦而无奈:「该说对不起的明明是我。我这个人就是运气不好,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死活都无所谓,偏偏连累你为我牵肠挂肚,到最后咱们谁也没得了好结果。我于心不忍,于心有愧。」 赵捷摇了摇头,眼泪又流了出来。 由此他才知道,原来爱这件事情在他身上的表现竟是歉疚。赵捷想:我无能,没能让你过得更好,我很抱歉。 晚上洗漱过,赵捷半躺在床上看书,杜誉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 「杜誉,」赵捷抬起头,在一晚上的沉默之后决定率先打破僵局,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柔:「过来睡觉吧。」 杜誉走到床边,背对着他轻轻坐下。 「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只要你想、你愿意,说什么我都听着。」赵捷倾身向前,下巴放在对方清瘦而平整的肩上,双臂环抱着他:「无论你的父母是谁,都改变不了如今的你。」 他在心里想:更丝毫改变不了我对你的感情。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杜誉忽然转过身把他按在床头,狠狠吻了过去。 赵捷在一瞬间尝到了血的味道,但他并没有任何要把对方推开的意思。他通过疼痛感受着杜誉向他倾泻而来的情绪,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胳膊,逼迫对方与他靠得更近。 不知过了多久,杜誉终于放开了他。赵捷发现,杜誉的脸上也满是泪痕。 千金散尽,唯有余悲。 这个平时看起来骄傲而疏离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童,又或者他心里从未忘却当年那个小男孩。他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在母亲的葬礼上被亲生父亲带走,相见却不相认。 第97页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言不尽,观顿首。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事。」赵捷擦掉自己的眼泪:「你就当是我傻,是我不懂事,是我不知轻重,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也别难受了好吗?」 杜誉并未给他答覆,而是迳自娓娓道来: 「你应该知道,旧社会的时候,有很多有钱或者有权势的男人会娶好几房太太。当时虽是一夫一妻制,但规定说娶妾不算婚姻,算不得重婚罪。周荣璋也不例外。他年纪轻轻就成了角儿,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万人追捧。在那个天灾人祸频发、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愿意嫁给他、跟随他的女人多了去。」 赵捷屏住唿吸,大气都不敢出。 作者有话说: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柳永《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 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言不尽,观顿首。顾贞观《金缕曲(二首)》 第54章 屋里只开了檯灯,静下来时能看到极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漂浮。 「我母亲很爱他。按照我母亲留下的回忆笔记所说,他们两个人是老乡,性情相近,志趣相投,碰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听不腻的戏。他们曾经一起在遥城泛舟湖上,互诉衷肠。但我母亲那时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戏子,远没有后来的名气,比不得他的原配妻子背后人脉树大根深,也比不得他那几房妾室各有各的风情。或许在他眼里,我母亲和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原配妻子曾经是上海大户人家备受疼爱的小姐,因为请了戏班子来家里演戏认识了周荣璋,十几岁时为了嫁给他与他私奔。她的娘家人一开始与女儿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见她铁了心,便接纳了这个女婿,用尽全力扶持,来让女儿过上好日子。周荣璋曾经发过誓,永不休妻,也永远不会有平妻。」 「他给我母亲介绍了许多演出的机会,说想娶我母亲做妾。我母亲不愿意。」 「我母亲原名杜芷蓉,生于1910年,从艺后改名杜心苓。她早年长在书香世家,后来家道中落,但家里人也送她去读了书,直到家中又遭重大变故,她才不得不做了戏子来养活自己。她当年自认为和众人口中的下九流不一样,她觉得自己有骨气,虽在戏台子上穿着旧时代的衣服,卸了妆却想做个新女性。她要尊严、要自由选择的权利,要男女平等、彼此绝对忠诚,不愿意为了感情摧眉折腰、委身伏低做小。」 杜誉的语气很平稳,但借着灯光,赵捷发现他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她是我最敬佩、最爱戴、最亲近、最尊重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世上没有人天生低贱,我恨透了那个敲骨吸髓的世道。」 杜誉的声音很低:「周荣璋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说不清楚。他是个自私又懦弱的男人,害了我母亲一辈子。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我宁可世上从没有我这个人,从没有我这个『杜遇』。」 「我恨他,倘若我母亲从来没有遇见他,一生必定平安喜乐、儿孙满堂、福禄绵长。可是他对我有恩,在我母亲过世后,他养了我整整十年,把他毕生所学所悟倾囊相授,给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都快自身难保了也没有丢下我不管。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对我来说,他先是我师父,才是我父亲。他被人害死,替他报仇是我的本分,算是对得起他对我的养育和教导之恩。」 赵捷轻轻揽住他的肩膀,试图给他宽慰。 「我母亲在上海与他分道扬镳,他留在了那里。我母亲则去了北方,给老百姓们演出,创作了很多贴近生活的剧目,还义演捐款赈灾,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好,一直没有嫁人。五十年代初,我母亲回到遥城参与省京剧团的建设,没成想几个月后周荣璋也回来了。」 「当时周荣璋的原配夫人已经病逝,至于其余妾室,按照规定全部遣散了。他孤身一人与我母亲重逢,一同为省京剧团的成立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而后想和我母亲重修旧好。但他原配的子女们一致不同意。」 「为什么?」赵捷不解:「多了一个人来照顾他们父亲的晚年,还是与他们父亲两情相悦的贴心之人,对他们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杜誉摇了摇头:「倘若周荣璋和我母亲合法结婚,他婚后所得的财产就有我母亲的一半,如果他和我母亲有了孩子,更是麻烦。那些人怎么肯?他们从上海跑到遥城来闹事,反覆对周荣璋说:『你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但绝对不能领那张证。你是个吃软饭的男人,别忘了你年轻的时候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戏子、下九流,靠谁才能有今天。你不配续弦。』」 「我不怪他们。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人性的真实。更何况他们和我一样,都摊上了周荣璋这个花心、薄情却又深情的父亲。后来周荣璋为了收养我,提前把自己的财产都分了下去,只留了京剧行头和够我们生活几年的钱,还有他的退休金。」 杜誉这话让赵捷有了醍醐灌顶之感:怪不得他之前会那样说。 年轻人一瞬间无比痛恨自己曾经的迟钝,杜誉曾经的感嘆萦绕在他耳边: 婚姻是一种财产关系,一种维繫生活的方式。很多相爱的人并没有结婚,很多结婚的人也并不相爱,但只要走进婚姻,就会涉及私有财产分割和继承的资格。 第98页 你父母健在,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赵捷懊恼无比:我只知他这样想,却不知问问他为何会这样想。 当然,从前即便是问了,杜誉也未必愿意开口。这些事须得他主动愿意讲才行,旁人若把他逼急了,只怕会反目成仇。 「周荣璋犹豫了,所以我母亲再一次选择与他分开,而且是永远、彻底地分开。在漫长的岁月里,她不是没有给周荣璋机会。这一次她伤心透顶,是铁了心要恩断义绝。可她那时怀了我,她想做母亲,想把我生下来。周荣璋害了她,我也害了她。」 「当年他们活着的时候商量好了似的,都对我只字不提。除了有一次我偷听周荣璋和老齐谈天,得知他竟是我亲生父亲,其余大部分都是我收拾他们遗物时才知道的。他们留下的东西很多,我到现在还有一小部分没仔细看过。」杜誉抬起眼:「所以,今年春天并没有冤了你,你的确应该去给省音像社那些人道歉。」 「怎么就应该了?」赵捷不服:「即便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但也不能在背后议论你,还说得那么难听,太没礼貌、没素质。」 「所以你就把半碗热粥扔到人家身上?做得太过了。」 听他这么说,赵捷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儿理亏,于是从身后抱着他,低声道:「无论如何,周荣璋也好,杜老师也罢,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承受别人流言蜚语的伤害?你宽宏大量,不跟他们计较,我可受不了这个。」 「受不了什么?」 「受不了别人欺负你。」 杜誉终于笑了:「小祖宗,是他们欺负我,还是你欺负他们啊?」 「人家是省音像社的员工,我哪能欺负了他们?」赵捷依然嘴硬:「护着你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下不为例。」杜誉懒得继续跟他争辩:「我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腾出了两个大箱子的空间,你和宋同如果有需要,直接把东西搬来就行。要是赶上我心情好,说不定还乐意帮你一起整理。」 赵捷收紧了抱着他的胳膊,试图用绵长的唿吸来缓解自己过快的心跳。 从怦然心动的爱情,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到如今琐碎但细水长流的平淡工作与生活,赵捷能确定的是,他心里的爱从未消退,甚至愈发浓重。 得一人如此,夫復何求? 后来想想,赵捷觉得当时的自己很贪心:他不仅想要眼下的幸福,还想要未来长长久久的幸福。他期待着,盼望着,以至于到最后心里无穷无尽的悲伤就像一场大地震后的余震,时不时冒出来,震得他的五脏六腑与筋骨血肉都不得安宁。 可他从不后悔。他想:如果这就是能得到那几年的光阴的代价,我愿意承受。 1987年年底,有一齣戏的音配像工程找到了杜誉,自然是周荣璋早年的录音。他变得更加忙碌了起来,有几天甚至要加班加点。 赵捷曾去工作现场找过他几次,只见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他却帮不上什么,觉得有些惭愧,便不再去打扰。 年轻人独自待在家中,家务早已做无可做、翻书亦翻到疲累的时候,也会合上眼,想想自己的少时光景。 这些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俱是忙忙碌碌,赵捷几乎要忘了,在他比如今更年轻一些的学生时代里,他其实是一个很喜欢独处的人。 大抵是周围从未缺了人的缘故,放假回家时,他需要找半天的时间来面对自己。 人虽是群居动物,但也有独处的需求。 他结交过要好的友人,少不更事时也经歷过令人心痛的欺瞒、背叛与争吵,虽然在如今看来,那些都是年幼无知时无关紧要的少年心事,与杜誉承受的生死之痛自然无法相比。 在认识杜誉之前,他偶尔会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感到疲惫又失望。毕竟这么多年过来,无论关系好的时候有多亲近,最后当真能一直保持联繫的,唯有一个与自己分到同一家单位的宋同师兄而已。 赵捷从前不信缘分,但是后来,他没法说服自己不信。 或许人间的事,讲究的唯有「顺其自然」四个字。而人与人之间的缘起缘灭,实在是人力强求不得。 黄泉路上,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迷迷煳煳之间,赵捷睡着了。他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个盹,没成想当他被开门声惊醒时,两个钟头已经过去。 「怎么看起来一点儿精神都没有?」杜誉把沾染了寒气的棉外套挂在玄关,走到他身边:「我在外面看见家里客厅亮着灯,以为你还没休息。」 作者有话说: 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苏轼《盐官绝句四首》 来自网络的解释: 音配像,顾名思义用的是原来的录音(含录像)资料,配像的演员不需要真正开口演唱,只需要表演身段动作,当然现场也就不需真实的伴奏了 音配像基本上分两类,一类是当年只灌录了唱片,也就是只有声音缺少影像;还有一类是虽然是音像资料,但因为当时的技术条件限制或保存条件限制,造成音像资料本身残缺不全或画质较差 音配像中使用的「音」都是加工整理并且音质上採用现代科技手段修復过的 第99页 担任配像工作的演员基本上也都是各行当各流派的代表人物佼佼者,有的就是当年录音录像者本人亲传或再传弟子,不仅熟悉剧目,更熟悉当年录音录像者本人的表演 第55章 「辛苦了。」赵捷清醒过来,凑上前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我想你。」 「就为了这个想我?」杜誉弯下腰笑着逗他。 「当然不是。」赵捷抱住他,把脸靠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的气息,觉得自己心里的不安与焦虑正在一点一点被安抚:「不止呢,你的好处可多了。」 杜誉由他抱着,感觉自己在外面的要强劲头尽数散去,寒气被温暖取代。 大抵,这便是风雪夜归的滋味。 「你算是如愿以偿了吧?」 「什么?」 「一起生活,给你幸福。」杜誉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算。」赵捷笑了,情绪的阴霾一扫而空:「我怎么能这么幸运呢?」 「还有的忙,这齣戏年前估计录不完。」杜誉松开他:「倘若你想置办年货,大概只能自己去了。」 对此赵捷实际并不是很在意。可他佯装不满,把杜誉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你要不要去看一下你的父母?总归是血浓于水,你们是亲人,不是仇人。」杜誉说:「中秋的时候你就没去,要是过年再不回去看看,他们会寒心。平心而论,作为父母,他们待你不薄。」 「为什么一定要我让步?」赵捷知道他的心意,但仍在佯怒,藉此换取一个对他撒娇耍小性子的机会。 「谁让你让步了?以退为进,没听说过吗?」杜誉逗他:「只要你自己的目的能达到,在言语和态度上吃一点亏不算什么。」 「好,我知道了。」赵捷笑着说:「过两天我就买点儿东西去看他们。」 「用我的钱买,别花你的工资。」杜誉补充道。 周末,李淑茵打开门时看到站在门口的赵捷,眼中闪过了惊讶。 赵捷已经几个月没回家了,他自己也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任性闹脾气,亏不亏心吶? 他把手上提的几个装了满满吃食的袋子递上前,原本有许多话,但此刻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喊了一句:「妈。」 「小没良心的,还知道回家呀?」李淑茵推了他一把,随后又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屋:「老赵!看看是谁来了!」 赵毅放下报纸,推了一下鼻樑上的老花镜,没说什么。但赵捷分明看见他的手有些颤抖。 「杜誉呢?他还好吧?」李淑茵问。 「他最近忙。」赵捷走去厨房东西放下:「有时候我一天都见不了他几面。」 「他这人就这样,忙起来不管不顾的,和他母亲一个德行。」李淑茵站在厨房门口:「我看他最近好像比夏天的时候略憔悴了一些,让他多注意身子。」 「您见他了?」赵捷觉得惊喜。 「他配的那出戏需要梅派旦角,我去帮个场。」李淑茵把赵捷买来的吃的都放到柜子里归併好,回到客厅从赵毅手里夺过报纸:「诶,咱儿子回一趟家,你真打算一句话都不说?」 后者冷哼一声,讽刺道:「他还是什么功臣吗?需不需要咱俩给他请人来列队欢迎?」 「老顽固。」李淑茵白了他一眼。 赵捷当然了解自家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在此情境下让对方主动示好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因而他走上前,给赵毅端了一杯热茶。 「爸,我看您的脸色不太好,想来是我的事情让您着急上火。」赵捷小心翼翼地说:「这绿茶是清热败火的,我妈一直爱喝,您也喝一点吧。」 年轻人此刻一直紧绷着神经,生怕赵毅会一伸手把茶杯打翻在地。他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退后躲避的准备。 然而出乎赵捷意料的是,赵毅并没有如此。 客厅里的三人僵持了片刻,最终赵毅先服了软。他接过赵捷递给他的茶杯,抿了一口,算是给对方一个面子。 由此,赵捷和自家父母的关系终于得到了些许的缓和。 快过年了,李淑茵经常喊赵捷回家吃饭。今年正月演出的小生演员定了宋同,赵捷在整整一年的忙碌之后倒也乐得清闲。 「妈,您能不能教我怎么做把子肉和糖醋鲤鱼?」又一个休息日,赵捷陪李淑茵买了菜回家,无比诚恳地问。 「奇了怪了,你怎么突然对做饭感兴趣?」李淑茵揶揄道:「难不成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杜誉爱吃。」赵捷如实道来。 李淑茵笑得合不拢嘴:「真是滷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以前在家里,你最多把你自己用过的碗筷洗了,什么时候见你主动下过厨房?现在可好,你终于遇到了一个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的人,好好治一治你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毛病。」 赵捷被她逗笑了。可过后他望着对方的笑颜,没来由的想起了杜心苓,那个一生八方流离辗转、始终不屈不挠的人。 倘若她晚出生几十年,会不会也有机会过上如今这般平淡安稳的日子? 后者不知道自家儿子的心思,依然在调侃:「他爱吃什么你就想着法子给他做,可从没见过你这么殷勤地关心爸爸妈妈爱吃什么菜品。」 赵捷回过神:「妈,对不起,是我以前不懂事。这样吧,等我学会了先做给你们吃。」 第100页 「不要紧,人都是这样的,我活到这个年纪,早就见怪不怪了。」李淑茵笑道:「儿子,你要是想把菜做得好吃,从食材的选择上就得下功夫。等哪天你再有空的时候,妈带你去早市上挑一条肥美的黄河鲤鱼回来。」 「谢谢妈。」赵捷笑了,从侧面望着李淑茵的面容,放下了全部的小心谨慎:「您以前那么想让我结婚生子,我爸又对杜誉有那么多成见,现在我找了他,你们心里当真不介怀了吗?」 对方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赵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种行为纯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遂清了清嗓子以缓解尴尬,转移话题道:「妈,要不您还是先跟我说说鲤鱼应该怎么处理吧?」 「若说半点儿不介意,肯定是假的。」李淑茵把头髮拢到耳后:「你不知道,当初杜誉自己来的时候,你爸看他的眼神有多么怨恨,大概连掐死他的心都有。」 赵捷得到了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李淑茵用慈爱的目光看向他: 「儿子,你得知道,人力是极为有限的,人有时候连自己的事情都做不了主,遑论去控制别人的事情。我跟你爸说,这种事最重要的是儿子的意愿,咱们只能给个参考。他长大了,有他自己的命运。咱们只是为人父母,不是神仙再世,手伸不了那么长。」 她拍了拍赵捷的肩膀:「既然于事无补,我们两个总要自己劝着自己放宽心一点。难不成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吗?老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不能平白给别人看了笑话。」 命运。 这不是李淑茵第一次向他提起这个概念,但此时的赵捷依然不以为意,因为他并不觉得命运何曾薄待于他。又或者,见多识广的过来人说话,尚未过来的人总是难以或不屑于放在心上。 直到许久后2008年的一天,他早晨醒得早,上班前去用小区新建的健身器材拉伸筋骨,和领着孩子跑步的老蒋儿子寒暄。 孩子是老蒋的小孙女,那年刚好九岁,是孩子父亲和第一任妻子离婚又再婚后有的。 老蒋儿子在外出差,许久未见赵捷,脱口而出第一句话便是:「小赵,我记得你比我还小两岁,头髮怎么白得这么厉害?」 「是么?」赵捷苦笑了一下。 毕竟童言无忌,小女孩听父亲这么说,也走上前,满目清澈地问:「赵叔叔,你的头髮是怎么弄的呀?跟我爷爷的一样白。」 「是因为叔叔有一位故人,他……」赵捷没能说完这句话,他怕自己会在孩子面前泣不成声,太失态了。 「蒋述,快走,别打扰赵叔叔锻鍊。」瞧出了赵捷的情绪低落,孩子父亲感到抱歉,于是非常得体地把孩子带走了,临行前还笑着向赵捷点头示意。 起风了,晨风裹挟着银杏叶,铺了满地金黄。 赵捷望着渐渐远去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想起杜誉曾经对他说:「是被一位故人逼到退无可退,愁出来的。」 他忽然咳嗽不止,扶着冰凉的栏杆,心想:所谓命运,到底是什么?是相见时难别亦难?还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舞台上的角色早已有了确定的结局,现实中的人却像被拨弄的棋子,永远不知道自己会落往何方。 命运的为难之处或许就在于,当你终于懂得了那句话包含的痛楚,却再也回不去那个时间。于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这一生的光景便如流水一般淌过去了。 2022年国庆节假期。 林绩又一次去了临东省立医院神经内科。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前一天见到自家师父赵捷的时候,对方又憔悴了些许。 他心里实在愧疚:「师父,是不是我总是追着您问杜誉师叔祖的事情,让您劳心劳神了?」 赵捷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再苦口婆心对他解释,敷衍道:「或许吧。」 于是第二天下午,在把妻子和儿子送到剧院旁边的餐馆门口后,林绩直接驱车去了省立医院。他看过排班表,这天正好胥大夫值班。 第56章 遥城这个地方本就堵车严重,放假的时候更甚平时。林绩到的时候有些晚了,心里一直在打鼓,不停地担心人家会不会已经下班,幸好在他挂了号快步走到神经内科门诊的时候,遇见了正准备换衣服的胥大夫。 「好久不见。」胥大夫把白大褂的扣子重新系了回去,面露关切:「老爷子又不舒服了?」 「难为您还记得。」林绩愁眉不展:「我师父就是心事太重,我看他最近脸色不好看,想再帮他拿一点安神的药。」 「之前开的药都吃完了吧?」胥大夫问。 林绩点头。 开完药,胥白玉把就诊卡还给他:「上次做检查,老爷子的身体没有大问题。老人的情绪变化比年轻人更容易有躯体表现,需要咱们做小辈的多陪伴、多关心。」 林绩难以抑制地嘆了口气。 胥大夫瞧了他一眼,试探地问:「有难处呀?」 林绩思忖片刻,觉得难以开口,毕竟他和胥大夫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熟,至少没有熟悉到能轻易谈论感情生活的程度,更何况已经耽误了对方下班,总归是过意不去:「没有,多谢您关心,我先去取药了。」 当他取完药出了门诊楼,刚好看到不远处胥大夫和那位于先生的背影。 第101页 天气虽有余温,但早晚时分已显微凉。二人都穿着风衣外套,并肩向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步子不紧不慢,正是一副相依相伴的模样。 或许数十年前的师父和杜誉不外如是。 林绩在原地站了片刻,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之前预订的亲子音乐会已经快到开场时间,赶忙也走向停车场,准备开车去剧院与妻儿会合。 晚上九点多散场,林绩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妻子坐地铁带孩子回家休息,他则开车去师父那里送药,以免回去的时候时间太晚,公共运输都停运。 赵捷对他的造访已经见怪不怪了,唯一能让老人觉得有些难以理解的是,自家徒弟总是格外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仿佛一个不注意自己就会随杜誉去了。 他接过药,心知对方是好意,遂摆出一个笑脸:「你辛苦了。」 「我现在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责任重大,辛苦一点是应该的。」林绩笑呵呵地说:「师父,您大概不知道,那个胥大夫和您一样,也找了一个男的一起过日子。」 「是么?」赵捷把水杯放到茶几的玻璃桌面上,抬眼审视着他:「你怎么知道?」 「之前我和老婆孩子出去吃饭的时候遇上他了。」林绩赶忙解释:「师父,您别这么看着我,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他为人坦荡、从不避讳,我想不知道也难呀。」 「他怎么样是他的事情,你少在背后嚼舌根。」赵捷给他倒了杯水:「都是为人父母的人了,稳重一点,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我这不是只跟您私下里说几句嘛。」林绩不好意思地笑了:「今天他值完班,他对象来找他,两个人走在一块儿,看起来挺不错的。」 「人活着不容易,能过得平安舒心就是最大的幸福。」赵捷说。 「您和杜师叔祖也有过这种幸福吗?」林绩试探地问。 赵捷沉思道:「当然有。其实从88年年初到90年冬天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虽然也发生了一些麻烦,但与之前和之后相比,我们的生活还算顺利。」 他自嘲地笑道:「有的事在当时看来是天大的挫折,现在想想,与生死之事比起来,它们连伤筋动骨都算不上。小林啊,你说好不好笑?」 林绩看着他,心中感到矛盾,觉得他明明笑得开朗通透,却莫名流露出心如死灰的哀伤。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1988年春节。 大年三十中午两人一道去赵捷父母家里吃了一顿饭,晚上回了自己的小家。 赵捷对此当然很是激动,毕竟他爸妈虽然没有明面上跟杜誉说什么,但既然肯放人进门,还坐在同一个桌子边吃了饭,说明其实已经默许了。 伴着电视里热闹的声音,他和杜誉一起包饺子。赵捷一边擀皮一边问:「中午的糖醋鲤鱼是我做的,你觉得好吃吗?」 「好吃,必须好吃。」杜誉正在用筷子调馅儿:「自古以来都是名师出高徒,你家也不例外。」 赵捷笑了:「还是你会说话,只用一句就把我和我爸妈都夸了一遍。」 面对调侃,杜誉笑着摆了摆手:「不敢当。」 不一会儿,电视节目里出来了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孩。赵捷瞥了一眼,嘆气佯装无奈:「我都已经到了要给别人派红包的年纪。明天去我师兄家里拜年,得提前备好给我小侄子的红包。」 「这有什么稀奇?你都快二十六周岁了。」 「不稀奇,我爸妈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有了我。」赵捷依然笑嘻嘻的。 提到师兄宋同,杜誉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活:「你爸今天在饭桌上提到年后省京剧团发展青年演员评职称的事,让你抓住机会多多表现?」 「他就是这样,非要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来教育我,好像不这么做就显示不出他那所谓『一家之主』的威严和权力了似的。」赵捷并没有抓住对方话里的重点,忙不迭地解释:「你放心,我和他这个出生在旧社会的老顽固不一样。我是新一辈的年轻人,认同人和人之间平等友好的关系。」 「谁问你这个了?」杜誉哭笑不得:「小赵,如果有一天你和你师兄之间有了利益冲突,你会怎么做?」 「啊?」赵捷愣住了。意念流转之间,他以为对方想起了陈合英。 宛如被鳄鱼咬住了喉咙。 他赶忙表态:「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虽然我很渴望在事业上有所作为,但我绝对不会做出见利忘义的事情。」 杜誉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锋利的眼神好似要把青年人刚刚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拆解开来,仔细看看里面有没有掺假。 他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赵捷在脑袋里搜寻了半晌:「你曾经说过,你觉得我是一个诚恳的人,我和他们不一样。」 「对,我记得。」杜誉点了点头:「你不要紧张,我当然知道你的人品和作风,并没有要否认你的意思。」 「紧张的人明明是你。」赵捷对上他的视线:「你别担心。这几年过来,我的观念和想法没有变,依然是你当初觉得『可爱』时的样子。你应该很清楚这件事。」 二人对峙了片刻,杜誉忽然笑了:「大过年的,咱们不谈这个。这些劳心劳力的事情都放到年后再说吧。」 第102页 「好啊。」赵捷去把手上沾的面粉洗干净,从善如流地转换了话题:「既然这样,我很喜欢之前那出三国新戏,你教我行不行?我还没有正儿八经学过。」 他知道对方定然不会同意在这种时候教他唱戏,但他无理取闹似的抓住杜誉的手,轻轻摇晃着:「杜誉,我求你了。」 「现在不行。」杜誉斜觑着他:「一码归一码,回家了就做回家该做的事。」 赵捷笑了,心道:你这个把工作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如今竟说这话,果真不是在家里加班加点琢磨本子的时候了,怪不得你刚刚早早喊我去洗澡。 但他佯装不解,故意问:「回家了该做什么?」 杜誉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吻住了他。正当杜誉伸手想解他衣服扣子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年轻人做了几次深唿吸,骂了一句脏话。 杜誉被他逗笑了,麻利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起身开了门。 赵捷跟在他身后,发现来人正是齐沖。 「老齐?」杜誉也没想到他会来:「大冷天的你不在家里享受一家团圆天伦之乐,怎么跑到我这边?」 「给你们两个送点儿吃的。」老齐乐呵呵地提着饭盒进了屋:「我老伴是胶东人,总爱做些精緻的面食,我们自己家吃不了这么多。」 「你真偏心。」杜誉指了一下赵捷,笑着调侃:「与其说是给我俩,不如说是特意给他的。以前怎么从没见你给我送过?」 老齐并未否认:「我知道你虽然厨艺好,但过惯了苦日子。可这孩子是被他爹娘宠着长大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因他的话,赵捷心里有一股暖流涌过:原来他是担心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万一未得缓和,这个年会过不好。 老齐打开饭盒,只见第一层是一块冒着热气的大枣饽饽,周围还有几个鲤鱼样式的馒头。一层取出来,下面还有几道精緻的胶东小菜。 「老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赵捷心里因他的好意而感动,嘴上却仍在开玩笑:「我已经学会做糖醋鲤鱼了,不会亏待我自己。」 「哟,这么有能耐?」老齐笑道:「下次也做给我尝尝。」 「一言为定。」 又简单说了几句话老齐就走了,他还要回家含饴弄孙。电视一直开着,即便屋里只有杜誉和赵捷两个人也并不显得冷清。 望着茶几上包了一半的水饺,赵捷想回去继续包,却被杜誉一把拽住:「等会儿。」 「你现在要做什么?」赵捷虽然心里门儿清,表面上还想逗他一下。 「做刚才想做但是没做成的事。」杜誉把他推进屋。 赵捷抓住他的胳膊:「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你过惯了苦日子』?」 「没什么新鲜的,之前那些事你不是都知道吗?」杜誉反问。 赵捷想着的确如此,便也未曾过分追究他的说辞。 *** 作者有话说: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周鹤雏 (此处继续省略两千字(确信) 第57章 正月团里有个出差演出的任务,程团长找到赵捷,说宋同家里孩子小脱不开身,问他能不能去几天。 赵捷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于是在初十这天,他踏上了前往青岛的火车。 「我想沿海肯定比咱们内陆地区的城市好。」同行的两个年轻小姑娘在车上谈论:「那边外贸多,之前我爸去青岛出差,给我带回来好几条时髦的漂亮裙子。」 「我觉得也是。」另一人表示贊同:「等到了地方寻个没有演出的时候,咱一块儿出去逛逛。」 「小赵,」她们注意到了坐在对面望着窗外风景的赵捷:「听说你还没结婚,要是有中意的姑娘,可以一起买点儿小礼物带回去。」 赵捷笑着摇了摇头:「哪有什么姑娘?我还是给我爸妈挑几样吧。」 其中一位正是李淑茵的徒弟,赶忙点头贊同:「也行。我师父最喜欢颜色鲜亮的丝巾,一年四季戴不同的花样。你要是给她买,我也送一条尽尽孝心。」 说来奇怪,或许是直觉使然,这次出门他心里没来由的格外不踏实。好在他的演出比较早,原本大伙儿定了正月十六一同返程的车票,赵捷在忙完自己的工作之后单独改到了十四。 他对自己说,就当是回去陪家人过元宵。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他站在楼下往上看,只见杜誉并未开灯。 赵捷想:他大概已经休息了。 他快步走上楼梯,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本以为自己的声音已经足够小,但他在开门的一瞬间却听到杜誉在卧室里喊他:「小赵?」 对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虚弱,这让赵捷本就不踏实的心立刻揪了起来:「你怎么了?」 「没事,这几天有点发烧,可能是录音配像的时候不小心着了凉。」杜誉披着外套走出来,打开了客厅的灯,灯光映得他神色憔悴:「你不是后天的行程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赵捷伸手试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确实正在发烫。 「这几天?我看你脸色不好,咱们去医院吧?」他盯着杜誉,满心担忧:「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用去医院,随便吃点药就好了,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杜誉笑了:「你在外面工作,我怎好让你为我担心?」 第103页 赵捷的心情很复杂,他走进卧室,看到床头柜上放了一板不知道是否对症的感冒药,玻璃杯里仅有的半杯水已经冷了。 杜誉嘆了口气:「你别管,小毛病而已,扛一扛就过去了。谁还没有个感冒发烧的时候?」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草率地对待自己?」 杜誉一怔,走到床边坐下:「你知道的,以前是因为心情不好,没有照顾自己的心思。」 这句「心情不好」听起来很委婉,赵捷知道如果实话实话,应该是「心情极差」。 「现在呢?」他问。 「至少能睡个安稳觉。」杜誉望着他:「其实自从认识了你,你把我拽回省京剧团,我的生活状态比以前好了很多。」 赵捷的心开始难受,但他知道无论自己多么痛苦,其中折磨大概也远远比不上对方曾经承受的万分之一。 他走上前抓住杜誉冰冷的手,发觉对方手心正在不断冒冷汗,他试图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你情况最差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五天吧,还是六天,几乎没怎么合眼,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杜誉眯起眼回忆: 「当时给我师父办完了简单的葬礼,我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想做,打不起精神,只能一直在床上躺着,不吃不喝也不睡,满脑子全是我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从我母亲到我师父,再到陈合英。」 「后来有一天清晨我想起来吃点东西,结果一站起身就昏了过去,再清醒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我一个人躺在地上,头痛欲裂。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那时候我想,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估计要等到尸体发臭才会有人知道,然后把我送去火葬场。」 杜誉这般说着,语气没什么起伏,就像是在转述旁人的经歷,而自己不过是个作壁上观的冷漠看客。 赵捷紧紧攥着他的手:「你快躺下,我来照顾你。多休息,病才能好得快。」 说罢,不等杜誉作何反应,他起身拿起床头的玻璃杯,出去倒了一杯温热的水。 赵捷重新回到卧室的时候杜誉依然坐在床边,桌上檯灯的亮光把他清瘦的轮廓描摹在身后的白墙上。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笑了:「先放在那边吧。」 望着他的脸,赵捷忽而一愕。 许多年后他回想起曾经的日子,发现鬼使神差似的,那好像是他的心在安定了数年之后又一次不知所措。 赵捷一瞬间觉得他很害怕失去对方,不同于往日对杜誉可能离开遥城的担忧,此刻他害怕杜誉就这样融进光影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三千世界再也找不见踪迹。 或许这正是亲密关系里奇怪的直觉。 「你怎么还没躺下?」赵捷把水放下,扶着他躺倒又给他盖上了被子:「感冒再小也是病,别不当回事儿。就这么捨不得休息吗?」 被人关心照料的滋味确实不错,杜誉没再与他对着干,而是顺从地喝了水。 「明天要是再不退烧,咱们就去医院。」赵捷帮他掖好被角。 「我不想去。」杜誉表示反对:「明天是元宵节。」 「元宵怎么了?生病还管节日?医院里365天都有人值班,过节重要还是身体重要?」赵捷不满:「我求你惜命一点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他这话一出,杜誉皱起眉头:「我年龄比你大了八岁多,保不齐哪天就走在你前头,你还能不活了吗?」 赵捷被他说得一阵恍惚,勐然想起他在几年前仿佛也这么问过:我怎么给你盼头? 「哎呀,你想得可真长远。」年轻人心中不满:「快别说话了,费精神费力气。赶紧睡觉。」 「好啦,你别这么紧张,现在日子这么好,我当然会惜命。」杜誉笑道:「你看,我早就把烟戒了,现在一日三餐都按时吃。」 2022年。 草率地对待自己。林绩想,如今自家师父过日子的态度与当年的杜誉又有何区别? 「所以杜师叔祖从那时起身体就不好了么?」他问。 赵捷摇头:「那次确实是普通感冒,只是一个小插曲。他不放在心上,我也以为他没事。」 林绩纠结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当年的讣告只说他是因病去世,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尿毒症。」赵捷说:「他本来就不是身强体健的人,再加上母亲和周荣璋老爷子去世的悲痛、对我师父的恨意,以及多年来不间断的劳心劳力、寝食难安,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他嘆了口气:「我遇见他太晚,即便用心照顾了他几年也于事无补。可我当年不知道,我太年轻了,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您别自责,这不是您的错。」望着眼前的老人,林绩心里很不是滋味,试图宽慰道:「您已经尽力了,不会有任何人责怪您。」 「是,我尽力了。」言谈至此,赵捷终于把自己多年来的心病和盘托出:「从那之后我才切身感受到我是多么束手无策,即便痛彻心扉、痛不欲生,我也没有一丝一毫改变现实的能力,我留不住他。可这件事杜誉在很多年就明白了。」 人力有限,世事无常,就像这水里的月亮,抓不住,看不透,随波而逝,常常让人无能为力。 第104页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人生可贵,孤苦伶仃不是任何人的宿命,但在目前的科技水平下,生老病死是所有人类生命的自然宿命。 一向年光有限身。 他忍住眼泪:「算啦,还是说一说后面的事情吧。」 1988年春。 由于赵捷的照顾和监督,杜誉的身体很快好了起来。周末赵捷拉着他出去晒太阳,晚上不忙的时候陪他一起看去年首播的电视剧《红楼梦》。这样的日子让杜誉觉得很放松。 「改编得真好。」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赵捷感嘆:「以前看书的时候读到『兰桂齐芳』的结局,我总觉得别扭。」 「为什么?」杜誉坐在一旁,一边给自己剥橘子,一边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争辩:「贾府都这么惨了,你还不让人家有个小团圆?一点儿希望都不留。」 赵捷稍作思忖:「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杜誉笑了,指了指电视:「确实毁灭得够干净,白茫茫一片。可你为什么喜欢看人家毁灭?为什么不喜欢大团圆的结局?」 「或许是因为万事皆有因有果,若是种下了因,强行圆满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赵捷转向他:「我准备这周末回家一趟,我爸妈好像有事要找我。你陪我一起吗?」 「你都说了有事,我要是也去,岂不耽误你们聊正事?」杜誉笑着把刚剥好的橘子瓣塞到他手里:「你自己回,别拽着我。」 「好吧。」赵捷不情愿地应下。 然而他后来发现,杜誉没陪他去或许是件好事。 作者有话说: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简简吟》 一向年光有限身。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 第58章 赵捷特意做了一份糖醋鲤鱼带过去。 饭桌上李淑茵依然如往常一般不断给他夹菜:「儿子,今年春天咱们省京剧团要发展一批青年职工,我听说你们可能有一个评二级演员的机会。」 「是吗?」赵捷低头吃饭。 「当然。」李淑茵与赵毅对视一眼:「前阵子过年的时候你爸爸照例去和文化厅的老熟人们走动了一番。你好好表现,多露脸,说不定这个名额就能落在你头上。」 赵捷觉得很别扭,他想起了杜誉的话:「妈,我和我师兄相比,条件差了一些吧?」 「你这孩子。」李淑茵瞪了他一眼。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年我杜师叔和我师父之所以闹成那样,正是因为我师父觉得师祖对他藏私、待他不公。」赵捷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跟杜誉说过,我绝不会做出见利忘义的事情。对我来说,我和师兄一辈子的情义比一时的职称重要,做个诚实坦荡的人比自己的前途重要。」 「对,你和杜誉都善良得不得了,只有爸妈是坏人!是小人!」赵毅气极了:「我们为了你的前程让你争取是做错了事,是不是?」 赵捷突然意识到,其实杜誉在他家里仍然不是一个全然友好的话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把筷子放下:「爸,妈,你们不能总是曲解我的话,该属于我的东西我当然不会放弃,但我不能被利益蒙了心,非要去抢别人碗里的饭。」 「行了行了,你们爷俩都少说两句。」李淑茵开始和稀泥:「先吃饭吧,等会儿菜就凉了。」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赵捷心里郁闷,午后从家里出来直接去了他和杜誉常去的公园散心。可他没想到,他遇到了坐在公园长椅上餵鸟的杜誉。 望着熟悉的背影,他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走近之后才敢出声喊对方:「杜誉,你是特意来等我的?」 杜誉应声回头,并不惊讶:「结束了?」 赵捷「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杜誉把手中剩下的面包屑撒到地上,立刻围上来一群吃食的鸟儿。 「对。」赵捷垂下眼帘。 「是因为我吗?」 「不全是。」赵捷嘆了口气:「你怎么这么高兴?反常得很。」 杜誉笑了:「我当然高兴。咱们在一块儿好几年了,日子在一点一点变好。我想啊,等咱们都变成老头子了,还得这样来湖边上晒太阳才行。」 他劝赵捷说:「虽然如今还不够尽如人意,但是比起前些年已经好了很多,对不对?」 见四下无人,赵捷攥住他的手:「你说得是,生活需要慢慢来。」 在这「慢慢」之中,1988年悄然过去。 说来奇怪,若是让赵捷讲讲曾经遇到的困难,他能说上三天三夜,可若让他说一说平安顺遂的日子,他又张不开口,总觉得毕竟「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自己说多了别人会觉得无趣反感,也显得自己矫情。 说到底,他不愿让旁人说他「为老不尊」。 于是关于整个1989年,他后来愿意拿出来与人分享的经歷,只剩下工作上的艰难。 就在那一年,赵捷遇到了他倒仓期结束后的第一个职业瓶颈。 自从去年年初和自家父母吵了架,李淑茵和赵毅两口子彻底不想再搭理他。无论杜誉怎么劝,除了逢年过节,他也不想再回家。宋同评上了二级演员的职称,孩子送去了幼儿园,团里有什么演出总是难免优先分派宋同去。 第105页 即便宋同有意帮衬他,许多机会宁可自己不要了也得推荐给他,但影视行业蒸蒸日上,传统戏曲式微难逆,有一段时间赵捷唯一的露面只剩下了周末的小剧场。 好在戏迷们的反响都很不错。 1990年春夏之交,有一次周末下午演出结束,有个老票友专程去后台找他交流,说他的唱腔兼具了陈合英与杜誉的长处。 这让赵捷万分诚惶诚恐。 「小伙子,别着急,人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得慢慢沉淀几年。我看出来了,你前途无量。」老爷子是中学退休教师,拿出从前对学生的友好态度拍了拍赵捷的肩。 「您太抬举我了。」赵捷连妆都没来得及卸,戏服也没有换下来,赶忙站起身与对方握手。 好不容易送别了来往的人群,化妆间里只剩下赵捷一人。他瘫坐在椅子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完全没了在台上的精气神。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一阵敲门声。 赵捷并未起身,用无比倦怠的声音说:「门没锁。」 如他所料,来人正是杜誉。 其实赵捷的坏情绪在对方走进来的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想对杜誉撒娇,因而仍旧耷拉着脸,装出一副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 「起来。」杜誉拽住他的胳膊:「越来越不像话。」 他借着力气直起身子,却在下一刻抱住了对方的腰。 「你脸上的粉全蹭我衣服上了。」杜誉嘴上嫌弃,但并未推开他:「我这件外套是黑色的,你让我待会儿怎么出去见人?」 熟悉的感受让赵捷的心安定了许多:「对不起,我赔给你。咱们出去买一件新夹克。」 杜誉嘆了口气:「你虽说是刚发了工资,但也不能把钱花得这么随意。」 赵捷终于肯松开他:「我不。人生得意须尽欢,我就是乐意给你花钱。你这段时间太忙了,我总是见不到你。」 「行啦。」杜誉被他逗笑了。 二人的近况全然相反,杜誉的事业在这两年间可谓春风得意,拿了一些奖,录了几齣戏,还上了许多晚会,很多时候一打开电视就能瞧见他的身影。 赵捷真心替他高兴,也是真心为自己忧虑。 「上个月咱们团里唱老生的佟叔叔辞职了。他演了小半辈子,现在说要下海去闯荡一番。」年轻人嘆气道:「前几年他和我妈经常合作,有《红鬃烈马》,还有《四郎探母》,算是很有默契的老搭档。」 「你也想辞?」杜誉坐到他对面,听着他话里落寞,明知他的心意,却还是故意逗他。 赵捷摇了摇头:「就算穷死、饿死,我也绝不辞职。」 「又来了。」杜誉笑着轻推他,调侃道:「显得你高风亮节还是怎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赵捷带着残妆伸手指向自己心脏的位置:「心口如一,绝不作假。」 「我知道。」杜誉让他瞧镜子:「先把妆卸了吧,脸都花了。」 「你呢?」赵捷望着他:「你想出去赚钱吗?」 杜誉摇头,待赵捷全部收拾好才说:「最近一直没跟你说,上海那边联繫我好几次了。」 赵捷一愣:「他们想调你过去?」 「对。」杜誉眼帘低垂:「只是……」 「那你去呀。」见对方有些犹豫,赵捷直接说:「快去,越快越好。」 说罢,他直接抓起自己的布包夺门而出,全然无视了在他身后试图拦住他的杜誉:「你别跟着我!」 走出省京剧团的大门,赵捷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泪流满面,满心难过,仿佛这两年被他刻意隐藏的压力与委屈全部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杜誉终于还是要离开了,他强大而优秀,他的艺术水平经过了时间大浪淘沙般的考验,在这个越来越严峻的京剧市场中依然能据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我呢?我努力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小演员。 赵捷在一个无人的角落站定,他倚靠着白墙,抹了一把眼泪,心想:我与他的差距终归是越来越大了,这是完全不受我控制的事情。 我会失去他吗? 一想到这件事,赵捷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颤抖,于是他嚎啕大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哭得他嘴唇干裂、嗓子也哑。 待到冷静下来,他鼓励自己:赵捷,你理智一点,你不能拖他后腿,不能这么没出息,不能为了他而断掉你自己的嵴梁骨。 赵捷,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才行。无论离了谁,你都不会变。 他迎着夕阳走回家,赶在下班时间之前去给杜誉买了一件商场里最贵的黑色夹克衫。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但杜誉并未开灯,而是独自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杜誉?」赵捷主动说话:「我把灯打开啦?别晃到你的眼睛。」 「不会的。」杜誉说。 赵捷走上前,发现对方依然维持着他们见面时的样子。平时这么爱干净的人,如今却连沾染了脂粉的外套都不曾换下。 他把新买的衣服放到杜誉身边,而后退后了几步:「给你。」 杜誉没动静,静静地望着赵捷憔悴而狼狈的面容。 「我很确定的是,我爱你,这些年过来,我一直爱你。我永远希望你能变得更好、更快乐、更幸福。在我心里,你配得上最好的。」赵捷挤出一抹笑:「当然了,如果你的快乐与我有关,我会很高兴,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的幸福之上。」 第106页 「小赵,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 「以前我年龄小、不懂事,现在我想明白了。现代交通工具这么发达,距离早就不该是问题。我曾经那么害怕你会走,会离开遥城、离开我,但是我现在不怕了。我知道我以前的想法很自私,也知道你不会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赵捷说了谎,他并不是不害怕,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害怕、更不舍。他怕杜誉一去再也不回头,从此和他只是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 「你在撒谎。」杜誉平静地戳穿了他。 「我没有。」赵捷恼羞成怒。 「别嘴硬了。」杜誉站起身走上前:「其实我白天是想跟你说,如果你介意,我现在可以不走,来日方长,以后再议,你别担心。但你没让我说完。」 赵捷彻底傻了,他没想到杜誉会做这样的决定,近乎出自本能地坚决反对:「不行,你怎么能不去呢?」 「等你和你师兄都能独当一面了,我一定走。」 「他现在不能吗?你之所以会动这个心思,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放心了?」赵捷抓住他的手:「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放弃去更大舞台的机会。上海比遥城条件好、资源多,我知道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很不容易,你必须去。」 第59章 杜誉看起来笑得轻松,带了些调侃的意味:「当初拼命求我留下的是你,现在巴不得我走的也是你。你让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知道。」赵捷松开了他,声音越来越小。 「那就别想了。」杜誉拽着他坐下:「人总要有所取捨。」 「你为了我?」赵捷瞪大了眼睛。 杜誉诚恳地望着他:「对。曾经留下确实不是为了你,但现在我想了很久,如果你想,我愿意为了你。小赵啊,工作和理想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可你又何尝不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以前说过的话不是随口一说,你总是不相信。在你心里,难道我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吗?」 总是不信。这话听着耳熟。 杜誉接着解释:「平台确实很重要,但是以我现在的情况,即便留在遥城,该去的晚会、该贴的戏一样也不会少。我只是很担心你。」 只可惜赵捷当年并没能立刻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许多年后回忆到这些,赵捷觉得此人从没变过。眼前的杜誉和当初那个对他说「我恨的不是你」的杜誉一模一样,理智和感情在他脑海中是两条线,偶尔交叉,从不混合。 病房里,赵捷把窗帘拉开,让午后的阳光照进屋:「当初你说要去上海,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杜誉躺在病床上,无奈地说:「你当我心里完全不纠结不挣扎么?上海那边在89年就开始联繫我了。」 赵捷很震惊,回身望着他:「你在89年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我又不去,说这个干嘛?」 「为什么不去?」 「一来,你和你师兄资歷尚浅。二来,我捨不得你。」 「90年就捨得了?」 杜誉诚实地摇头:「一直捨不得,但是没办法。」 赵捷坐到他的床边:「你当时到底想了些什么?」 杜誉盯着他,半晌才说:「行业不景气,如果我离开遥城工作,你的演出机会能多一些,咱们的事业都能上一个台阶,对你我都好,对周派小生更好。说到底,我知道到了我该走的时候。」 赵捷愕然无比。 至此,理想打败了情感,大局打败了个人,事业打败了生活。杜誉曾说担心赵捷过于理想化,但其实他自身又何尝不是个理想主义者? 只是更为年长的他比赵捷多了一层实用主义的画皮而已。除此之外,他与那个在火车上说「希望京剧艺术永葆青春」的年轻人有何不同? 尽管心中有巨大的悲伤,但赵捷理解,也认同,因为在这方面,他和杜誉是一样的。 嘆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1990年,心情大起大落一番的赵捷脑袋里一团浆煳。他想了一会儿,问道:「如果没有和我的感情,你会去吗?」 「会,但是没意义。」杜誉尽力摆出一个平和的笑容:「世事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我脑子里的这根弦一直紧绷着,时刻提醒我要冷静、要勤奋、要沉稳、要上进,三十多年了。你就让我放纵一次、感情用事一次,行吗?」 「所以倘若用理智来做决定,你还是要去的。」赵捷终于平静下来,他竭尽全力维护着杜誉的利益和自己的尊严:「咱们谁也别做有可能后悔的事情。我不想变成你的负担和累赘,我希望你每次想起我,都是因为我的好,而不是对我的怨。我希望你永远念着我。」 后来赵捷说,那天晚上他已经做好了离别的心理准备,只是他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覆。 直到第二天一早,杜誉才松口:「好吧,我先借调去那边待大半年看看情况,年底再议。你放心。」 那是赵捷人生中经歷的唯一一段异地恋。 周老闆早年在上海起家,周派小生源于海派京剧艺术。海派的「海」是海纳百川、开放交融的「海」。杜誉去了上海,堪称院里周派小生的招牌。赵捷继续留在遥城。 每逢周六周末,大人们来看戏,孩子们就在外面的空地上奔跑打闹。有时候在演出的间隙,老戏迷们会特意打趣赵捷:「许久不见你杜师叔了。」 第107页 他则低着头整理水袖,故作轻松:「有什么稀奇?你回去打开电视,准能看到他的节目。」 「是,他出息了。」众人笑得真挚:「你也不错,听说下个月你要演一场。」 「对,是我师叔前两年排的新编戏。」赵捷点头应道:「我师兄有别的演出任务,我来接手。」 赵捷本以为他会在杜誉的生活中渐渐淡去,可他低估了那人重情重义的程度。 杜誉完全不辞辛苦,每两周从上海回遥城见他一次,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在不能相见的漫长日子,他一直给赵捷写信,事无巨细地告诉对方。 在他离开两个月之后,赵捷终于肯接他的电话。 程云礼退休了,省京剧团改名成了临东省京剧院。由于杜誉并没有正式离职,赵捷依然住在他们的房子里。 那是一个夏日炎炎的周六下午,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来的时候,赵捷犹豫再三,最终拿起了听筒。 「你竟然接了。」杜誉显然惊喜。 「我接你的电话,难道不应该吗?」赵捷垂下眼帘。 「应该,只是你之前一直不接,我回家的时候才愿意和我说几句话。」杜誉带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两个月零三天了。」 赵捷做了一次深唿吸:「对不起。」 「嗯?」 「明明是我喜欢你,可是我不知不觉却想要更多。」赵捷忍着哭腔:「我会期待你能回馈我的感情,但这并不是你必须要做的事。都是我不好。」 「小赵,不是这样的。」杜誉的语气很真诚:「我既然答应了你,这就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做不到像你爱我一样去爱你,我绝对不会答应你。咱们的生活是一体的。」 不寻常的是,他们虽不再像前几年那般总是待在一起,但赵捷反而更能与他敞开心扉,通过电话说一些面对面时不好意思宣之于口的言语。 距离让赵捷从热恋甜蜜与苦痛的大起大落之中抽离出来,找回了在患得患失的心态里时有时无的理性。有时候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他觉得曾经的自己实在是荒谬。 他自责地想:我为什么要和杜誉生气?为什么要和我父母生气?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去珍惜的人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赵捷已经养成了每天中午在固定时间和杜誉通电话的习惯。 「说起来很奇怪,法律说人人平等,但是在大家的思想观念里,尤其是对很多老一辈的人来说,人和人还是不一样。」赵捷坐在沙发上,一边翻书一边感嘆。 「怎么说?」 「比如我的父母,他们比我年长,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很爱我,所以好像就默认我该事事听他们的话。」赵捷放下书本,声音不疾不徐: 「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他们总想带我去亲戚家拜访。我怕生,不想去,他们说如果我不去,会显得没礼貌,让他们丢人,会让长辈们不高兴,所以我必须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面子这件事比我的意愿重要,为什么那些与我互相併不熟悉的亲戚比我自己的感觉重要。」 杜誉默然无声。 「再比如你。」赵捷笑了:「你大我八岁多,能力比我强,艺术造诣比我高,名气比我大,选择比我多,算起来是我的前辈。说句不好听的,在咱们这段关系里,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我不会想怎样就怎样,你当我完全不考虑你的意见和感受吗?」杜誉反驳。 「不,咱们说的不一样。」赵捷说: 「这像是你对我的施捨,是你的选择,而不是我的能力。如果你选择背叛我、或者欺负我,其实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你选择不辜负我,那是因为你道德高尚,你愿意。」 年轻人抹了一把眼泪:「你一直有的选,你有这个权力。当然了,选择承受这些也是我自己愿意,因为我爱你。你曾说你母亲当年不愿为了感情摧眉折腰,可我如今却主动把刀递到了你的手上。」 过了这许久,年轻人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癥结所在:他想掌握自己人生的主动权,却总是遇到重重的阻碍,长年累月处在这样的状态下,他太累了。 把自己清楚明白地剖析一遍,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杜誉,我不是想逼你或者要求你做什么。你很好,我只是心里有点儿难受,过一阵子就好了。」 「从周公和孔子那时候开始,过去几千年一直如此,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甚至男尊女卑,三妻四妾。社会变化了,但或许是因为封建社会存续了实在太久,于是残存的观念好像已经变成了很多人惯性中的下意识。想要改变人们的想法,难上加难。」杜誉轻声说: 「人是群居动物,活在这个世界上难免受制于人,谁也不例外。在现代化建设的今天,已经进步了很多。小赵,你完全可以做你自己的主,即便我们人力可改的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赵捷想:杜誉的母亲杜心苓和他本人又何尝不是深受其害呢? 思虑至此,他心中生疼。 「杜誉,我想你。」赵捷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吐露心声:「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失去你,不想让你离开我。我昨天夜里梦到你,在梦里我坐在台下看你唱戏,看得正入迷,你突然就不见了。」 第108页 「这周末我就回去。」杜誉故作轻松地宽慰:「我多给你带一些南方的糕点,我记得你之前说喜欢吃条头糕和蝴蝶酥。」 周五晚上,赵捷提着许多补品去了老齐家里拜访。 一岁年纪一岁人,齐沖年初动了一次腿部的大手术,现在彻底离不开拐杖,也不能再骑自行车。他不再固执地非要去省京剧团楼下看车棚,而是像无数老年人那般喜欢拎着小板凳找个墙角,一边聊天一边晒太阳,尤其是在这秋冬之交的时节。 即便腿脚不灵便,即便天气寒凉,老齐依然要求赵捷陪他出去走走。 「我瞧你最近清瘦了不少。」下了楼,老齐盯着他:「是因为杜誉?」 「当年你对我说,我和他的不同之处太多了,我会吃苦,会受辱受挫。」赵捷苦笑道:「你真有先见之明,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情况了吧?」 「你后悔吗?」齐沖望着他,神情复杂。 赵捷摇头,扶着老齐缓步向前走,说出了和在过往许多次问话中同样的回答: 「我不后悔,从没后悔过,以后也不会后悔。即便再给我一万次机会,即便让我早早知道这是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我依然会选择过这样的人生。这些年的种种加诸我身,让我觉得痛苦,却觉得真实。真实的东西不会是坏事,我愿意真实地面对自己、面对世界。如果有些事情是我必须要经歷的,那么我愿意承受。而且,我永远希望他可以过得幸福。」 作者有话说: 嘆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苏轼《行香子·述怀》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国际歌(中文版)》 第60章 「为什么?」老齐的眼神中透露着心疼:「孩子,你明明可以走大家都想走的大道,可以无风无浪地过完这一辈子,自讨苦吃有什么好?」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在自讨苦吃。」赵捷坦然笑了:「我现在很确定的一件事情是,我愿意继续过这样的生活,我不愿意龟缩回壳子里,不愿一天重复一天。他的期待也是我的期待,他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他微微低头:「我一直在学着理解他,我曾经以为我爱他远甚于他爱我,可到头来才发现,其实是他一直在包容我、等待我。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为我打开了许多扇了解世界的窗户,有的关于京剧,有的关于人性,还有的关于他和我自己的人生,以及感情。」 「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老齐问。 「等这半年过完,看他怎么想吧。」赵捷说:「工作和生活虽不至于泾渭分明,但毕竟是两码事。我爱他,并不意味着我要束缚他什么,也不意味着我要把我的全部身家系在他一人身上。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从前总是替我考虑,我也该尊重他的选择。」 老齐默然了一会儿:「小伙子,你跟多年前相比,确实有很多方面变得很不一样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捷就去了火车站等着。这是自从杜誉去上海之后他头一次来接站。在他意料之中的是,杜誉很惊喜。 「年轻就是好。」时隔数年,杜誉又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嘆。 「怎么突然这么说?」赵捷接过他的行李,不解地问。 「你很好看,扮上之后更好看。如今你年岁渐长,比以往更添了些沉稳儒雅的气质。」杜誉轻笑起来,眉眼弯弯:「我是说真的,你的长相继承了你父母的绝大部分优点。从扮相上来说,你确实该吃这碗饭。」 「你别夸我了,万一把我夸得飘飘然了怎么办?」赵捷脸红了,垂下眼帘:「我只是一个不温不火的小演员而已,受不起你的夸奖。」 「临东省电视台播了你的演出录像,我都看了,一期不落地看了,我知道你受得起。」杜誉坚定而认真地向他点头:「你不要怕会心生骄傲,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怕的是妄自菲薄。」 「是吗?」赵捷终于笑了,但他此刻并不太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大忙人,你中午想吃什么?」 「都行。」 「把子肉怎么样?」 「你做的?」杜誉偏头看着他。 「对,我特意去找我爸妈学来的。」赵捷笑道:「您赏个脸来尝尝?」 杜誉被他逗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这天天气晴好,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让赵捷感受到了一种近似于前几年时的轻松心境。吃过午饭收拾完了饭桌,望着外面的艷阳天,赵捷提议:「咱们出去走走吧。」 「好啊。」杜誉已有许久没见到赵捷这般高兴的模样,这让他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两人出了门漫无目的地一边闲聊一边熘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数年前元宵节时一同看花灯的公园。 见赵捷停下脚步兀自出神。见他如此,杜誉伸手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进去吗?」 「去。」赵捷回过神来,沖他笑了。 此时正当夏末秋初,湖中依然铺满了绿荷。赵捷走到湖边的一处亭子里坐下,眺望着湖心的小岛。 湖还是原来的湖,而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可怜泪遍三更后,空余湖上一钓波。」片刻之后,他喃喃地说。 「什么?」杜誉没听清。 「没有。」赵捷转头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在阳光的照耀下,他那白髮有些刺目。不知是否因为工作劳碌,他的髮丝之中黑髮越来越少。 第109页 「你在上海待了这几个月,有没有遇到烦心事?」赵捷说:「你总对我报喜不报忧,我很担心你,怕你衣食住行不顺心,更怕你在工作上遇到困难,怕你无处排遣,只会折磨自己。」 杜誉笑着摇了摇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上海是个戏窝子,他们爱听周派小生,更何况我在那边也并非人生地不熟。」 「你说得对。」赵捷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多虑。」 清风徐来,拂过杜誉舒展的眉眼与周正的面容,把他微长的头髮尽数向后吹去。 赵捷看着他,忽地想起了千百年前东吴的那位大都督。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好个长身玉立、相貌堂堂、意气风发的郎君,满目尽是这人间的好光景。 赵捷感到很遗憾,他觉得假若没有过去十余年的磋磨,或许这才是杜誉本该拥有的精神面貌与现世生活。 如若不出意外,杜誉明年大概真的要调去上海了。年轻人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丝毫不知道变故已然悄悄逼近,此时此刻,他只是极想留住这份美好。 他悄悄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受心跳,心想:我依然很爱他、欣赏他、依赖他,以及,尊重他、理解他。如果时间能停住,该有多好。 「杜誉,」下午回家之后,赵捷纠结了许久才问出口:「明天你又要走了,有时间咱们去照相馆里拍张合照吧?」 「怎么突然想起来拍照片了?」杜誉惊奇:「说起来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一张合影也没拍过。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拍照呢。」 「我确实对拍照不感兴趣,可是你远在上海,我总看不见你,想留个念想。」赵捷向书桌的位置偏了一下头:「我想好了,等照片洗出来我要去买个相框,就放在那儿。」 「留念想?」杜誉笑着问:「这叫什么话?说得好像咱们再也见不着了似的。」 「别胡说八道。」分明是赵捷自己先说得不妥,他反而心生不满:「多不吉利。」 「行,去拍,明天就去。」杜誉站起身走到镜子跟前,难得的在不需要上台的时候稍微在意了一下自己的容貌:「我今天看现在街头巷尾有很多家新开的美髮店,你说我有没有必要去染一下头髮?」 「没有。」赵捷立刻否定:「你本来的样子已经足够好看了,不需要做那些人为的改变。」 杜誉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走上前坐到他身边:「小赵,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知道你在忧虑什么,更知道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都是杯水车薪。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就像你当初请求我相信你一样。」 赵捷对上他的视线,只见满目诚挚,忍不住泪流满面。 即将过年的深冬时节,宋同找到了赵捷,把他单独约出来吃了一顿饭。 「我瞧你这半年不工作的时候一直无精打采的。」席间宋同担忧地问:「是因为杜师叔的工作调动吗?」 「是,也不是。」赵捷闷头浅浅喝了一口酒,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酒的味道:「还是我自己的原因多一些。」 见对方如此,宋同嘆了口气:「实不相瞒,我这几个月常去省戏曲学院交流,觉得还是学校的氛围更适合我。」 赵捷没有搭话,听他继续往下说:「我比你年长一岁,马上三十了,在省京剧院演了将近十年的戏,也评上了职称。我想等再过两年就回学校教书育人,家里很支持。」 赵捷怔了一会儿:「行。师兄,你有什么想法就放心去做吧,院里有我,还有比咱们更年轻的演员。」 「干了。」宋同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 赵捷眼帘低垂,把心中的失落与忧愁尽数掩盖。在即将而立之年的关口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老齐、杜誉、宋同还有自家父母这些曾经在生活和事业上给予他巨大帮助的人尽数与他不再能那么亲近。 残忍的时间带来流水一样的世事变迁,这些悉数把他推到台前,让他不得不学着成为别人的前辈和依靠、成为让人放心的顶樑柱,让他就连自己逐渐能做主这件事也做不得主。 人是时间的囚徒,人心最是挣扎,叫人不忍卒读。 没来由的,赵捷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是有一天人能够突破时间的束缚,那该多好。 酒杯与灯影交错间,他想起了曾经李淑茵对他说过的话:孤独是能把人吞噬的。 半醉半醒之时,赵捷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家父母说得无一错漏,也知道老齐和杜誉对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但他仍固执地觉得,自己同样没错。 他突然就想开了:我这一辈子,付出过真心,得到过回报,付出过努力,留下了痕迹,乘兴又尽兴。既然如此,无论需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觉得不枉在世上年轻一回。 不就是异地吗?不就是这段感情前途未卜吗?我认了,我都认了。 大不了我多努力,争取再过些年也能调到上海。倘若我实在没这个本事,等二十年多后他退休了再让他回遥城养老。 年关将至,赵捷冒着风雪回到家,接到了杜誉的电话。 「我打了三遍你才接通,又加班了?」杜誉问。 「没有。」赵捷笑着,声音低沉:「我和我师兄吃饭来着,喝了点儿酒。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 第110页 「下午接到通知,年底我要去一趟哈尔滨。」杜誉的语气很高兴:「你之前说喜欢《林海雪原》,如果没事的话,你要不要来找我?咱们可以抽时间出去转转。我看了这几天演出的节目单,有一出《智取飞虎山》在里面。」 「好啊。」赵捷希望自己听起来并没有那么迫不及待:「我有一出《柳荫记》,是临东省京剧院今年的封箱戏之一。等我忙完了就过去。」 「封箱戏怎么不唱《胭粉计》?」杜誉问:「那多热闹。」 「你大概没关注到,两个月前省京剧院唱架子花脸的陈伯伯辞职下海经商,一时凑不出个司马懿来。」赵捷想起了往事:「89年我爸他师父心脏病过世,省京剧院能挑大樑的花脸演员真是越来越少了。」 只是年轻人完全没料到,等在前面的会是什么。后来他想,这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数日后的黑龙江哈尔滨,一场《辕门射戟》演完,台下的观众纷纷凑上前送花,绝大多数是给杜誉送的。 风尘僕僕的赵捷来不及休息,直接去了舞台侧面,如曾经那般静静地望着聚光灯下往来逢迎的杜誉,突然觉得半月未见,那人的脸怎么白得像一张纸。 赵捷想,或许是上了妆的缘故。 他微微低头,在此起彼伏的人声中盯着脚下的地板出神,心想:晚上和杜誉去吃什么好呢?不如尝一尝哈尔滨当地的锅包肉、铁锅炖、熘肉段或者地三鲜。 「杜老师!您怎么了?」倏忽之间,人群中喧闹四起。赵捷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只见杜誉紧闭双目躺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杜誉!你怎么样?」赵捷吓坏了,他的心跳从没有这么快过。他环顾四周,大喊:「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明月湖·下卷·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卑微作者来提醒:没有完结嗷!后面还有尾声和番外~ 湖还是原来的湖,而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改编自博尔赫斯的诗句 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注释:京剧剧目《胭粉计》中的主角之一司马懿为架子花脸(角色唱工少,做工多,偏重武工摔打,讲究亮相架子),按照设定,赵毅宗裘派,属于铜锤花脸(偏重唱功) 卑微作者内心os:量子力学,五维空间,yyds(怎么突然跑偏了(不是)) ==================== #尾声·宗保·万丈高崖坠汪洋 ==================== 第61章 2022年11月,遥城。 逢着周末上午,林绩陪赵捷在湖边散步:「我儿子昨天熬夜把作业全写完了,预定了今天睡懒觉,说要一口气睡到中午。」 「孩子上学辛苦,周末是该好好休息一下。」赵捷说着突然感觉不对劲:「你儿子是16年年初出生的吧?不是今年刚上小学吗?有这么多功课要做?」 「我和孩子他妈格外焦虑孩子成绩,买了好多辅导资料,周一到周六每天布置一两份,算是他的课外作业。」林绩解释说:「毕竟孩子他妈是小学数学老师,要是我们连自己的孩子都带不好,别人会笑话。」 赵捷愣了一下,最终感嘆道:「我确实是老迈年高,跟不上时代了。」 林绩赶忙宽慰:「师父,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和古时候不一样。以前那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现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赵捷笑了:「没关系,我并没有觉得失落,只是……」 他说到一半便不再往下说,缓步走到最近的长椅上坐下,看着不远处打闹的幼童们。 「什么?」林绩好奇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赵捷轻松的神色渐渐淡去,想了一会儿才明言:「说起来我实在不该多嘴,只是我年纪大了,格外心疼孩子。无论如何,孩子的健康才是最要紧的。」 「我们两口子当然知道这些,您别担心。」林绩笑道:「我记得您早晨提了一句,您今天下午还有事?」 「有个老票友喜欢拉胡琴,请我过去陪他练习。」赵捷恢復了笑容:「退休啦,闲的没事做,打发时间而已,以免让我这个老朽之人太过没用。」 「您谦虚啦。咱爷俩中午一起吃一顿饭,到点儿我就把您送过去。」 二人正说着,不远处走来了一位他们的熟人。 林绩站起身,只见胥大夫和另一人并肩而行,正往自己的方向而来。时值冬日,他们都穿着羽绒服。 似是谈起了烦心事,胥大夫看起来很无奈,手揣在衣服兜里,丝毫不见他工作时的沉稳可亲:「你千万不用担心我爸,他纯属于自作自受。他老人家二十年如一日在生意场上喝酒应酬,谁劝他都不听,结果『三高』一个没跑,现在才颈动脉狭窄已经很便宜他了。」 「别这么说。」对方缓声宽慰道:「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来者犹可追嘛。」 胥大夫心情不好,看起来心力疲惫,走近了才瞧见赵捷和林绩:「诶?这大冷天的,您二位怎么在这里?」 「周末了,过来闲坐一会儿。」赵捷笑道。 「这不是巧了吗?我们也是来散散心的。」听罢,胥大夫挽住他身边那人互相介绍:「这是临东省京剧院退休的艺术大师赵捷先生。」 「您好。」那人笑着打招唿。 第111页 于是赵捷也沖他点了点头:「过奖了。」 「这位是我爱人,姓于,在国企做工程师。」胥白玉也笑了。 赵捷一愣,方才知道林绩先前所说的「为人坦荡、从不避讳」究竟是何种风采。 「我们先走了。我这刚值完夜班,回家补觉去。」胥大夫打了个哈欠,笑着摆了摆手。 不过赵捷不知道的是,大半年后林绩与胥大夫竟愈发熟络起来,熟到了可以谈论各自生活的程度,前者终于问出了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 当然了,林绩的话说得很含蓄:「我看你家那位于先生脾气性格挺不错的,人缘一定很好吧?」 「挺好的。他确实脾气好,遇到事情总是他让着我多一些。」 林绩点了点头: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胥白玉却盯了他片刻,没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他这个人过于内敛藏锋,我和他在一块儿很容易吃亏?」 林绩本能地反驳:「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胥白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真是我认识的人里最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不像我别的朋友们,总对我说什么:『你对象长得好看,脾气又好,从哪里找的?』」 林绩被他逗笑了。 胥白玉接着讲: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专业能力很强,为人圆滑又世故,我从没见他得罪过任何人。每次我有任何想不开的事情,经过他的耐心开解,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经歷了一些让他很痛苦的事情,我们就是在那时走进了彼此的生活、得到了彼此的真诚。否则按照他谨慎而体面的性格,我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这么深刻的交集。」 他伸出手,让阳光照在自己的手上:「这些年过来,我和他确实成为了彼此生活中的伴侣。现代人总喜欢说人心易变,可我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未雨绸缪当然有道理,但我并不知道雨会落在哪里。我想,『问心无愧、永不后悔』八个字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说罢,胥白玉转头望着林绩:「人应该享受当下,你说对不对?」 林绩点了点头。 1991年1月,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病房。 赵捷失魂落魄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已经在这里不吃不喝地坐了一个通宵。前一天晚上把杜誉紧急送来医院后,得知了检查的结果,他的心情宛如五雷轰顶。 其他工作人员要么是杜誉在上海的同事,要么是哈尔滨当地的演员,与杜誉的关系都比不上赵捷亲近,即便是赵捷与他在表面上人所共知的关系。 简短的商量过后,由赵捷在这里守着,万一有需要再麻烦其他人。 哈尔滨的冬夜很长。赵捷看了一眼手錶,发现已经是早晨七点多了,但外面漆黑一片,完全没有要天亮的意思,像极了遥城的凌晨四五点。 赵捷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缓步走到窗户边,望着黑夜里昏黄的路灯洒在积雪上的光。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的心情很复杂。 从前那些疼爱他、关心他的人好像总在试图为他找一条风险最小的路,仿佛只要能让他安心削平自己的稜角、缚住自己的双手、心甘情愿地走进保险箱、套上重重的「金钟罩」,他这一辈子就能一劳永逸、高枕无忧。 过去人人都苦口婆心地劝他,人人都费尽思量,可算来算去、思前想后,无论是自家父母还是老齐和杜誉,他们有时会忘了,人间有无数意外,人的生命难免终结之日。而这些远非人力可改,亦非人力可避。 或许无论如何选择,人生的忧愁劳苦都至死方休,就像西方神话里西西弗的上坡之路,永远没有走完的时候。 他想:十年前、二十年前谁曾料想过今天呢? 杜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一见他有动静,赵捷赶忙走过去抓住了他没有输液的一只手。 他有些恍惚。赵捷不敢惊扰,一直默默地陪着他,直到听到他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生病了,需要休息。」赵捷帮他掖了一下被角。 「什么病?」 赵捷默然。 「这种事情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杜誉反而轻轻笑了:「小赵,你别有压力。」 听他这么说,赵捷更加忍不住哽咽。年轻人说不出话,没办法,只能从口袋里拿出检查单递到他手上。 显而易见的是,这张纸被人翻来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杜誉没再说话,赵捷也不敢出声,病房里安静至极。 「我之前想了很多,原本决定为了临东省京剧院的发展、为了我父母还有前辈们的心血,我年后就不去上海了。」许久之后杜誉忽而笑道:「现在看来,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养病来得实在。」 「别想这些了。」赵捷把他到底手攥得更紧,试探地问:「你从没有感觉到你的身体出问题了吗?」 杜誉偏头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诚实地说:「前几个月确实有些异常,但我当时以为我只是太累,没想到已经这么严重。」 听他这么说,赵捷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正如你曾经说过,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我并不觉得我无辜。」杜誉依然在笑:「更何况就这么点儿时间,即便告诉你了,能有什么用?」 第112页 赵捷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待对方情绪缓和了一些,杜誉问:「我看这瓶药快挂完了,你等会儿陪我出去转转吧?」 「什么?」赵捷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呢,你疯了吗?」 「我很清醒。」杜誉指了一下椅子上的包:「我的行李里有厚衣服,你帮我穿上。」 赵捷拗不过他,但生怕他体力不支再出事,遂向医院借了一副轮椅。 松花江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许多孩子在上面玩闹。赵捷推着轮椅走到江边,隔着温暖的帽子,听到唿啸的北风中夹杂着热闹的人声。 东北凛冬晌午的暖阳短促而灿烂。赵捷环顾四周,想起了一句戏词:「霜雪焉能见太阳。这不就见到了吗?」 话一出口,在空气中形成了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杜誉沉默了很久,直到赵捷蹲在他身前帮他把围巾系得更紧了一些。他伸出手,隔着手套抓住了赵捷的手。 「你有话要对我说?」赵捷抬头问。 「殊不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你很优秀,不会离不开我。」 作者有话说: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来自李商隐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 霜雪焉能见太阳。京剧《断密涧》等 ps:小赵的某些想法是他在特定情况下的感受,不是卑微作者要表达什么嗷 另,非常感谢胥大夫百忙之中来友情客串,戏份已杀青,撒花~(手动狗头) 从下一章开始不再日更,后续正文章节(到第68章 )和番外随榜单任务更新 第62章 杜誉垂下眼帘:「小赵,满打满算,你也才不到二十九岁。我得了这样的病,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头了,你以后的路还长,不能没人陪着。」 赵捷愣在了原地:「你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要不咱俩算了吧。」 「算了?什么叫算了?从我认识你到今天,六年半了。我克服了那么多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你说这话实在是小瞧了我。」赵捷站起来,一时手足无措: 「你比我年长八岁多,从当初打定主意追求你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走在我前头。只是我没想到,这些来得这么快。」 「杜誉,」赵捷缓了缓神:「你不要想把我丢下。」 「你可要想好了。」刺目的阳光下,杜誉望着他。 「我想得很明白。」赵捷斩钉截铁地说:「我愿学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怕……」 「你怕如果哪天你真出了什么事,会让我伤心。」赵捷挤出一抹苦笑:「杜誉,我求你千万不要这么认为。」 杜誉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止这些。如果你执意不愿离开我,你不仅会伤心难受,还会过得很辛苦。」 「你认识我这么久,应该了解我。我是怕辛苦的人吗?」说着赵捷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他竭力忍住:「我既然愿意陪在你身边,便是知道有得必有失。对我来说,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见对方不作声,赵捷赶忙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就是我的盼头。」 然而他没想到,此话一出,杜誉勐然抬起头:「我当然记得,所以你更不应该管我。」 赵捷愕然,意念流转之间终于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是担心哪天你一旦过世,我也活不下去了,是吗?如果不是因为事发突然,你是不是打算找个理由撇下我,然后一个人远走高飞?」 杜誉偏头错开他的视线,语气近乎是苦口婆心:「所以你趁早走吧,离我越远越好,去找一个能够分担你生活压力而不是成为你累赘的人一起度过今后漫长的时光,这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不会的。」赵捷擦干自己的眼泪:「人的寿命有限,生离死别不过是或早或晚的区别。我向你发誓,杜誉,你活一天,我就好好待你一天,倘若你不在了,我同样会继续认真活着。」 他声音哽咽:「你不要小看我,我担得起我的人生和我的选择。你更不要小看了你自己。」 回到遥城之后,赵捷请了长假,不得不开始着手处理对他来说有些过于繁杂的人情世故。 听说杜誉生病,不止临东省京剧院与他交好的老朋友们一趟又一趟前来探望,他在天南地北各处谋生的师兄们也纷纷专程来遥城看他。其中很多人赵捷是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 在认识杜誉之前,年轻人曾期待能过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如今证明那不过是少年时的空想。 此时此刻,为了让杜誉能多休息、避免劳心劳力,赵捷逼着自己从不知所措的境况和逃避的本能中硬生生站出来,成为一个在往来逢迎里无比得体的后辈。 「陈师叔,」他周到地去火车站迎接前来探望的人:「您大老远从渖阳过来,真是辛苦了。」 「你就是小赵吧?」对方嘆了口气:「我听说杜誉生病之后一直是你在他身边照顾。我不辛苦,你才辛苦呢。」 为了不让杜誉有任何心理负担,赵捷不但把种种烦恼打碎了吞到肚子里,从不提起只言片语,而且在人前一直装出一副游刃有余、彬彬有礼的模样。 第113页 放在数年前,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的。 除此之外,赵捷还要在省京剧院的行政单位往来奔波。不仅要帮杜誉办停薪留职,还有房子的事。 之前杜誉分得了这套福利房,但和单位一直是承租关系。前几年因为不确定会不会在遥城长期发展,这房子一直没有被买下来。如今看来,倒是有了十足十的购买必要。 半个月后办完了基本的手续,想着杜誉正在家里睡午觉,赵捷直接去了宋同的家。 前两天宋同出了一趟差,这天虽是工作日却正好在家中休班。他开门见到赵捷,面露讶异:「小赵,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我去办事情,正好想来找你商量一下。」赵捷竭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没有那么苦涩。 「快进来吧。」宋同侧身为他让开了空间。 赵捷走进屋,听见对方说:「你嫂子去院里上班了,孩子在幼儿园,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你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不用顾忌。」 宋同为他端了一杯茶:「快坐。」 「师兄,我想求你一件事。」酝酿了许久,赵捷终于开口。 宋同的神情中透露着心疼:「有什么我能做的你直说就好,别这样客气,千万别觉得麻烦。我生怕自己帮不上忙呢。」 「你能不能先别辞职去戏曲学院当老师?能不能在省京剧院多演几年戏?」因为宋同的通情达理,赵捷愈发伤感:「是我扰乱了你的人生计划,对不住你和你的家庭,可眼下我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宋同望着他眼下的乌青,心疼地点了点头:「我是你的师兄,也是周派小生演员。于情于理,你说的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谈何对不住?你放心去照顾杜师叔吧,我这边不着急。」 赵捷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心中的感激,他闭上眼,泪水又一次落了下来。 后来赵捷想,在这一年里,他流的眼泪比过去二十八年加起来都多。 二人谁也没想到,宋同这一留就留到了2009年。 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后了。彼时年近半百的赵捷已经头髮花白,宋同也不復年轻。 在他们又一次难得有了空闲约着吃饭的时候,赵捷举起酒杯:「师兄,我知道你看重家庭更甚于工作,一直想回戏曲学院教书带学生。是我不好,我不够争气,让你直到现在才得偿所愿。」 宋同和他碰杯,笑得爽朗:「我不能让你孤木难支。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宋晖那小子去年到外地读研究生了,说不定等过几年他娶了媳妇成了家,我还能帮他带孩子,享受天伦之乐。」 「到时候我可要给小晖包个大红包。」赵捷笑着点头:「那孩子读的什么专业来着?」 「本科在s大读的数学,研究生读的是信息与计算科学。」宋同应道:「我不懂这个,从他高中文理分科开始就是他姥姥和姥爷替他做选择,二老说这类专业现在好找工作。」 赵捷笑得愈发开怀:「我前阵子还听别人说什么『二十一世纪是信息的时代』。老人家们替外孙打算,错不了。」 1991年春,赵捷告别了宋同,匆匆往家中赶。未等上楼,忽然发现不远处太阳底下的空地上坐着两个他无比熟悉的人。 正是杜誉和老齐。 「你怎么也来了?」老齐笑眯眯地望着对方:「自从你回来,少见你主动出门。」 「今天天气好,来陪你晒太阳。」杜誉放下凳子,坐到他身边。 「小赵呢?他没和你一起下来?」 「去办购房的手续了。我在家里给他留了字条。」杜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了赵捷耳朵里:「我去上海之前打算的是如果转过年来我当真决定要留在上海,这套房子我就出钱买下来,算在小赵名下,如果不去,就先这么住着。只是俗话说得好,计划不如变化快,人算不如天算。」 「你身体这样了,还不忘操心么?」老齐笑呵呵地说。 「对,我真是劳碌命。」杜誉也笑了。 「歇一歇吧。都说细水长流,人活着,张弛有度才能长久。」 「我这不是正在歇着么?」 二人默然片刻,杜誉嘆了口气: 「我知道,小赵他是个真讲义气的好孩子。他心里不止装着他自己和他的事业,也真心装着我。即便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也愿意照顾我、陪着我。这很难得,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遇上一个这样的人,是我运气太好。只可惜,我能给他的实在是太少了。我现在这样,没准连多陪他两年都不能够。」 「你这话说得不在理,我听了都替你委屈。」老齐劝道:「这些年你如何待他,旁人不知道,我可全都看在眼里。」 「他是个极好的人,可我一开始不知道,我那时甚至对他有猜疑。」杜誉有些伤感:「我后悔啊,果然是人生有限,我却白白浪费了那么久的好光阴。」 「杜誉。」听到这里,赵捷喊了他一声。 被唤这人惊喜地转过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办好了?」 「你刚刚的话说得不对。」赵捷走上前:「你告诉过我,你愿意全心全意相信我,这就足够了。咱们之前从没浪费过一秒钟,以后也别浪费。」 「听见了没有?」见杜誉愣住,老齐笑了起来:「你啊,好好活着就对得住他,再也别多心也别嘴硬啦。」 第114页 作者有话说: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王勃《滕王阁序》 第63章 他虽这般劝慰杜誉,但想起这人的病情,一时忍不住悲情:「可别走在我前头,否则我哪天去了地底下见到周老闆,还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交代。」 不想却一语成谶。 杜誉无奈地反问:「命数如何,难道我能说了算?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赵捷知道自己不能过分放任心中的悲伤。他轻轻推了一下杜誉,用开玩笑的语气逗他:「老齐明明是关心你,你却说这样的话让他伤心,小心他明年给师祖扫墓的时候告你的状。」 杜誉笑得无奈,由着赵捷把他扶起来,对老齐说:「我先回家了。」 赵捷同样笑道:「有我呢,您就放心吧。」 「我放心。」老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歇着。 赵捷随杜誉缓步往前走,走出一段距离后听对方低声说:「为了照顾我,还耽误了你的工作,辛苦你了。」 「你没有必要说这些客气话。关于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从没后悔过。」赵捷抓住他的手:「往后的日子还长,就像刚才老齐说的,你只管好好活着就是了。」 见对方眉头微皱,赵捷垂下眼帘,自顾自地嘆气:「我已经准备好了带着我拥有的一切好的坏的往前走,哪怕粉身碎骨也不会回头。」 杜誉没说话,手上添了力道。意料之中的是,赵捷这段时间瘦了,让他原本就修长的手指愈发骨节分明。 在杜誉刚生病的那几年里,赵捷总会梦到他们曾经极为短暂的平静与幸福光阴。他忘不了1988年的春天,杜誉安静地站在玉兰树下的样子。 周末午后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天空时不时有飞鸟掠过,小区单元楼后的角落里,雪白的玉兰花开了满满一树,不染尘瑕。 暖融融的春风里,杜誉拎着一把京胡,回头笑着对他说:「已经三点多了,大伙儿午睡应该都醒了,我想在这里练一会儿胡琴。你来听听?」 那人的面貌周正而清秀,一双眼睛尤其好看,与花朵相映衬着。和风吹过,几片花瓣轻盈地飘落在他的肩头。 没等琴声响起,赵捷就从梦中惊醒,陡然意识到刚刚他半躺在自家的沙发上睡午觉,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件外套。 正是杜誉的衣服。 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怔了一会儿之后,他仰头看向挂在对面墙上的日历: 已经是整整六年半后的1994年了。 接受和面对往往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赵捷不仅需要面对杜誉不知何时就会走向终结的生命,还需要克服自己满心的恐惧与悲伤。 提到这一段经歷,林绩好奇:「师父,您当年害怕过吗?」 「怕,怎么不怕?我那时候什么都怕。我怕我终老一生、志大才疏,以致无所成就;怕我一腔热血、拳拳真心,却空付平生。我偶尔出去散心,站在黄河边上,对自己说:『我该学河水,头也不回地向前奔流才对,不该旁逸斜出、思前想后、踌躇犹豫。』」 林绩想,彼时赵捷不过是自己如今这般年龄,身上却有那么多的担子:日渐式微的传统戏曲、杜誉那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父母的反对以及自身事业发展的迷茫。这些全部繫于他一人,该是怎样光景、怎样心境? 赵捷反问林绩:「可你知道我最怕的事情是什么?」 不出所料,林绩茫然地摇头。 赵捷试图用笑声掩盖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他喝了一口茶,以此来平復自己的心绪: 「我怕在他面前显露出我的害怕,因为我知道他也在怕。他怕自己白活一回,给周派小生和整个京剧行当留不下多少像样的东西,志向未酬却天不假年;他怕他生前热爱的一切就这么湮没在了滚滚向前的时光里,从鲜活的生命变成博物馆里的雕塑、书本上的文字。」 林绩发现,对方说这段话时的伤感远甚于过往任何一个时刻。 又是一年的夏末秋初,赵捷伸手把身上的黑色外套拿下来放到一旁。家里静寂无声,唯有微风吹过窗帘时偶有微响。 他回过神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侧,懊恼无比:这天是周末,下午杜誉要回省京剧院参加排练,说好了要一起去,他却不小心睡过了头。 可以看出的是,杜誉没捨得叫醒他。 赵捷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赶去了剧团的排练大厅。排练正在里面进行,刚好到了旦角个人的戏份,别人都在一旁或站着或坐着休息观看。 杜誉也不例外,他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和站在他身边扮演吕蒙正的老生演员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话。 赵捷在门口站定,轻轻唤道:「杜誉。」 心有灵犀似的,即便屋里乐声响亮,即便隔得不算近,对方仍然听见了他的声音。杜誉转过头,望着向他走来的人。 「不是说好了我陪你一起来吗?」赵捷走上前,把薄外套披在他的肩头,向其他人点头示意。 「没事。我瞧你最近太累了,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杜誉笑了:「你看那个扮柴郡主的小姑娘,刚分来不久,第一次挑大樑,多有精气神呀。」 赵捷表示贊同:「是不错。我听说她姓刘,是张君秋先生的再传弟子。」 老生演员比赵捷年长不了几岁,周五刚见过面。见他来了,笑着调侃他:「小赵,你对你杜师叔是真好。」 第115页 赵捷笑了:「应该的。」他对杜誉说:「你先忙。我去外面转转,估摸着时间快到了就回楼下等你。」 「先别走。」杜誉叫住他:「今天的排练快结束了,你要不等我一下吧?」 「好。」赵捷如他所说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人群散去。 排练大厅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杜誉走到窗前站着,面容看不出悲喜。 赵捷把大厅里的窗户关了一些,只留下一条窄缝。 「十年了。」过了一会儿,杜誉把外套放在一边,喃喃地说。 赵捷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他不想流露出自己心中的悲戚,因而默然无声。 他当然记得,十年前的1984年,他演了一出《状元媒》,同样是扮八贤王。杜誉坐在台下看着他,让他心慌意乱、溃不成军。 他在心里问自己:十年过去,我和他还能有第二个十年吗? 「明年春天是纪念我师父诞辰九十周年的演出。」杜誉笑着望向他:「我记得你要去唱一段《穆柯寨》。」 「对,暂定是这样。」赵捷侧身对上他的视线,知道他心中所想:「你不用担心,仔细养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我感觉自己最近的状态还不错,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去给你们捧个场。」杜誉说。 赵捷知道,杜誉的情况远没有看起来这么理想,只不过是因为这两年难得上台一次,他格外高兴。 「我怕你撑不住。」赵捷如实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我既然答应了老齐要照顾你,就得保证你的安好。」 「我会量力而行。」杜誉向他承诺。 赵捷纠结了一会儿:「好吧。」 不过赵捷没说出口的是,他更知道京剧的戏台子对杜誉而言,登上一次就少一次。 只是他没想到,1995年大年初八竟是他最后一次见杜誉粉墨登场。 那一年的元宵节上午,赵捷去邻居家串门,杜誉留在家中休息。电视上刚好在播电视剧《红楼梦》,杜誉闲来无事坐在沙发上看了一段。 一集结束,杜誉走到放杂物的卧室,想着今年是周荣璋诞辰九十周年,自家师父还有些东西堆在这里,便着手准备整理一番。 然而就是这一整理,他才知道,果真是「满纸荒唐言」。 杜誉拿了几块抹布,把角落中箱子里最后一些他因为诸事繁忙而尚未理清楚的书信和笔记翻出来,随便抽了一封最厚的打开。 只见里面有一沓纸,第一张写着: 周荣璋,1972年10月12日记,望我徒陈合英细观。 正是他过世的那天。 杜誉愣住了。 今日我写此书信,是想把你我之间的事情做个了断。自从你在1967年至遥城任职,与你的小师弟杜誉相识,便开始与我为难。今日我以你曾经师父的身份向你承认,当年教你时确有藏私行径。 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说我假仁假义、伪君子做派,我都认。 我年轻时追名逐利、肤浅虚荣,为打开自己的名声,对外说我带徒弟尽心尽力、绝不藏私。但我那时也得靠唱戏吃饭、养活一家老小,岂能当真不顾虑? 你后来因为练功贪多而险些败了嗓子,我深感愧对于你,因而帮你寻医调理、用尽全力扶持你,让你在上海名声鹊起、成家立业。我承认,我后来带徒弟一直略有藏私,但因你的教训在前,我对他们的指导比对你稍多。唯一让我倾囊相授的,杜誉一人而已。 我知你一直以坦诚之心待我,视我如亲生长辈,可我还是存了私心。你说我欺骗了你一辈子,险些害了你一辈子,我都承认,皆是我不对。 我答应你,可以公开向你道歉,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批评和辱骂。 我现在已经跌入谷底、沦落至此、几乎孑然一身,如过街老鼠,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我唯求你一点:你的小师弟是无辜的,他出生晚,什么都不知道。万望你看在师徒一场的情面上不要再为难他了。 第64章 杜誉的手一软,信纸飘忽着无声散落在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这其中没有温文尔雅,更没有高风亮节,没有周荣璋过去在人前与人后的一切。 我的师父啊,您当真做过这样的事情吗?竟然真是您对不住他在先? 当初谁能想到,就在这天中午,周荣璋与世长辞。 杜誉低头看去,忽然发现这封信是从之前赵捷搬来的陈合英遗物中取出来的。也就是说,陈合英本人必然看过。 他发疯了似的想从箱子里找到陈合英对此的回应,无论是书信还是笔记,但一无所获。 直到最后,他翻出了一本日记。 他再也顾不得旁的,颤抖着手从后往前翻开一页,正是十余年前陈合英重病缠身时的记录: 我这一生只遇到过两次让我深觉无望的时刻,一次是我差点儿败了嗓子的时候,另一次就是现在。 我曾答应过我的师父,不会继续为难杜誉,却因他辞世仓促、我难解心头之恨而出尔反尔。如今我妻离子散,此生最看重的事业也不得保全,晚景如此凄凉,想来世间有公道,都是我的报应。 我知道我这辈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如果不说出来,大概是要被我带到棺材里。这让我深觉惶恐害怕,身边却无一人可言说,故而只能写在此处,聊以慰藉。若有后来人有缘看到,可随意处置。 第116页 其实我在很多年前就知道我的师父曾经对我藏私,但那时我已经摸索出了自己的风格,再加上我早年的确受了师父极多恩惠,便决定恩怨相抵、既往不咎。这些年之所以旧事重提,是因为杜誉。 老话说「同行是冤家」,我亲身体会了才知道果然不错。 他让我妒忌。 在我来遥城第一次看他演出的时候就知道,即便我在舞台上活跃了几十年,有丰富的舞台经验,我也远不如他。 他让我惊恐。 是他让我知道在师父毫不藏私的教导之下,一个天资卓越又刻苦勤奋的优秀演员能被培养成什么样子。 作为我的同行,他是如此年轻,他会走到我此生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 我了解这背后的缘故,因为我很清楚他的父母是谁。我与他们二人认识了这么久,在我看见杜誉的第一眼就全明白了。 那时的杜誉不过是个少年人,我当然知道他短时间内不会对我已有的一切有所影响,但我恨他。恨他运气如此好,能在这么年少的时候就得到师父的倾力指点,更恨他如此有才华又如此勤勉,让我预料到他成年后必定会盖过我小半生积累的风光和名气。 倘若他是我的徒弟,我会为他高兴,可他偏偏是我的师弟。 师父啊,您知道,从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戏迷票友人人贊我,都说我是你的接班人,是周派小生第二代的翘楚。 您说得对,杜誉无辜。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并非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藉口。打压磋磨了杜誉十几年,这些事我无可辩驳。我这一生,嫉贤妒能,毫无容人之量;沉迷声色犬马,自以为天衣无缝;追名逐利、背信弃义,走到如此境地。 师父,当年我使您众叛亲离,以至于您身边唯有您那幼子爱徒杜誉一人。倘若您在天有灵,看到我如今的惨澹下场,大概能安息了吧。 杜誉合上笔记本,剎那间好似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机械一般冷静地把东西全部放归原处,再出去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电视上又开始播《红楼梦》了。 温柔和缓的旁白声传入他的耳朵: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嘆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甚荒唐。」 1978年2月,临东省京剧团团长办公室。 望着面前桌子上的辞职报告,再抬头看一眼刚才怒气沖沖地把这几张纸甩到这里的年轻人,坐在一旁的陈合英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他在等对方开口。 彼时二十来岁年轻气盛的杜誉没有让他失望,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骂:「事已至此,你终于满意了吧?」 团长知道他们两人积怨已久,但他既不想拂了陈合英的面子,也不想让杜誉当真离职,仍想在这二人之间和稀泥:「小杜,哪能这样呢?大局为重。」 此般态度让杜誉愈发气急败坏:「团长,您和我师父认识几十年了,您最知道他一辈子心地善良、乐善好施,是这个狼心狗肺的傢伙逼死了他。现在这个人连我也容不下。」 他转头瞪了一眼陈合英,指着对方道:「我和他今天必须走一个!」 「善良?」陈合英故意讥讽:「师弟,我曾经以为师父和你都是善良的人,是我太天真了,活到本该铁石心肠的年纪却还这样天真,让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你在胡说什么?你现在还要污衊他?」杜誉不知道,这并不是陈合英全部的真心话,但他知道,这是陈合英对他的激将法:「你不是就想让我走吗?好,我惹不起你,但躲得起!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说罢,他把身旁桌上的摆件全部推到了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即便这正中对方下怀。 杜誉丝毫不怕,他想: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1995年的元宵,杜誉想起了他对赵捷说过的一句:人情是一笔烂帐,从来算不清楚。 多讽刺啊。说这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看得明白,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他怨了这么多年、恨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连孰是孰非都分辨不出。 可怜身是眼中人。 如那镜中花、水中月,一生功名利禄、恩怨情仇、风光落魄、跌宕起伏,交错复杂,黑白难述,黄粱一梦一场空。 只留下薄纸几张、嗟嘆几句,让尚且活着的局中人平白受折磨罢了。 活人比死人痛苦。 杜誉关掉电视走回卧室,取出了有段时间没用过的笔墨纸砚,轻轻擦干净落在上面的薄薄一层灰尘,把方才听到的逐一写下: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正嘆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写完之后,杜誉放下毛笔,闻着墨汁的清香在心底默念了几遍。想着前些年风光得意时自以为的蛰伏多年终于扬眉吐气,他忽然觉得很讽刺。 陈师兄啊。杜誉心想:师父对不住你、对不住我母亲,你也对不住我。曾经我以为你赢了,后来我觉得我赢了。我绝望过,也高兴过,可我才知道,咱们几个人之间,数十年冤冤相报,俱是遍体鳞伤,都败给了人心,没有赢家。 时至今日,落魄与得意尽数走过一遭,杜誉忽然明白,原来功名二字连接的是世道的两端,一边是森森的白骨,一边是艷抹的红妆。 第117页 正是陈合英写的那一首小诗: 玉叶入泥淖,盛景成荒草。 转眼百年过,金银作雪飘。 人有回头的心思,然而人囚于时间,人间没有回头的路。 他缓缓闭上眼,没成想竟泪流满面。 「杜誉?」不知多久过去,赵捷回来了。他换了衣服洗过手,见杜誉不在客厅,遂端着一杯温水走进屋。 见他如此颓丧,赵捷误以为他不舒服,生生吓了一跳:「你怎么样?」 「我没事。」杜誉沖他虚弱地笑了:「小赵,你以后还是喊我杜师叔吧。」 「好。」赵捷虽不明白其中道理,但很听他的话:「师叔,怎么突然想起来写毛笔字了?」 杜誉并没有回答,而是说:「过两天你休班的时候陪我去一趟上海。」他想了想,接着补充:「别告诉你师兄,也别告诉老齐,你父母那里更不要说。别让旁人知道,就咱俩去。」 「大冷天的,为什么要去上海?」赵捷猜测是京剧院的工作人员联繫他了,把水杯递到他手里,缓声相劝:「医生说你需要多休息。能推掉的演出还是推了吧。」 「不是工作,是私事。」杜誉摇了摇头:「我想去你师父的墓前跟他说几句话。」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赵捷以为杜誉仍在怨恨,心瞬间揪了起来:「他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该做的也都做了。身体要紧,别再想那些劳心劳神的事情。」 「小赵,你别担心。」杜誉笑着攥住他的手:「我现在心里很平静。」 赵捷望着他真诚无比的眼睛,没能犟过他:「好吧。」 去了上海,赵捷的心头依然有无数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杜誉突然转变了心思,更不明白为什么对方明明是有话要说,却守着墓碑默默流了一上午泪。 春寒料峭,赵捷怕他着凉,为他披上了厚外套。 这些事杜誉一直闭口不谈,直到1997年夏末秋初。他进了一次重症监护室,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再次醒来时止不住地淌眼泪,才断断续续向赵捷讲了实情。 赵捷去外地参加京剧研究生班的培训,被他的突然入院吓坏了,特意请了假,连夜赶回遥城。 杜誉躺在病床上抓着赵捷的手,声泪俱下,几乎泣不成声。 听着他连不成句的话,赵捷同样震惊无比。 作者有话说: 可怜身是眼中人。《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王国维 第65章 「小赵,我知道我的状况已经不能支撑我演一出全本的戏了,我如今也没了这个心气。」过了一会儿,杜誉低声说:「不管我将来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的,万万不能一蹶不振。」 好好唱戏,好好活着。 赵捷被这句像极了交代遗言的话语刺激得不轻。他甩开杜誉的手,勐地站起身,在单人病房里走了几个来回,想哭却哭不得,心里宛如塞了一大团棉花,让他喘不上气似的。 白炽灯下,杜誉的面容没有几分血色。他安然地躺在那里,仿佛不知何时就会与素白的床单被褥融为一体。 他的眼神让赵捷无法直视。 那一刻,赵捷忽然懂了方才话中的意思: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一阵惊恐之意从赵捷心中升腾而起。他控制不住地想:杜誉,我这辈子留了你三次,第一次是求你来参加省京剧团的纪念演出,第二次是想方设法让你留在遥城工作,前两次是人事,第三次是天命。或许,这次我当真留不住你了。 可我无能为力啊! 赵捷终于哭了起来。他不愿哭出声,泪水从脸颊悄悄滑落,打湿了冬衣。 在杜誉看不见的地方,他用力攥着拳,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免于过度的失控,手心都被掐出了印子。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杜誉经常和老齐一起晒太阳,时不时笑呵呵地逗一下在小区里四处乱跑的孩子们,但练习书法才是他最常做的事情。 回想起那时的光阴,赵捷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杜誉给他的安慰远多于他给予对方的。可当时他不知道,甚至经常觉得杜誉不够在意自身的状况,对此颇有微词。 譬如1998年深秋的一天下午,赵捷做好了饭,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来。眼见落日的余晖渐渐隐入黑夜,他嘆了口气,拿上厚外套出了门。 如他所料,杜誉依然坐在角落和老齐闲聊。 「杜师叔,回家吧。」赵捷走上前,先和老齐点头示意,而后把衣服递给杜誉:「天凉了,一早一晚容易降温,更应该注意才行。」 「好。」杜誉把衣服穿身上,笑得温和。 赵捷抓住他的手,果然冰凉:「你总嫌我啰嗦,可你自己又不懂得珍重,我怎能不担心?」 杜誉自知理亏,赶忙一边好言安抚他,一边随他往家里走。 「我今天听老齐说,上星期他对门老林家的狗下了一窝崽。」见赵捷情绪不好,杜誉试图用家长里短的闲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赵捷盯着他,严肃的神情只维持了片刻就忍不住轻轻笑了:「难不成你也想抱一只回来养着?」 「要是放在十年前,我肯定去找老林要一只。」杜誉摆了摆手,半开玩笑半认真:「现在不行啦,没那个精力。」 听他这么说,赵捷心里愈发纠结。不过想着杜誉时好时坏的睡眠状况,他觉得对方说的是对的,眼下他们二人的生活状况确实不适合在家中再添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 第118页 赵捷起身盛了两碗热汤:「既然精神不济,咱们吃完饭就早点歇下。」 杜誉未置可否。一顿饭结束,他回到卧室拿起了毛笔。片刻过后,赵捷也走进屋,坐到他对面帮他研磨。 杜誉抬起头,望着灯影下的人,不觉间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赵捷不解:「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古人总说红袖添香、美人伴读,我现在也算享受到了。」杜誉故意逗他:「你到了这个年龄,不再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比从前沉稳了不少,更有气度底蕴,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你倒是惯会说我,年纪越大越不正经。」赵捷放下墨,佯装气恼:「白费我一片好心来照顾你。」 杜誉依然笑着,眼神转向桌角处被打理得十分整齐的厚厚一沓宣纸:「我写的东西你都帮我整理好了?」 赵捷「嗯」了一声:「闲着没事的时候收拾了一下。我瞧你写的大多是古文诗句,还有临摹的字帖。」他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字迹挺潇洒。」 杜誉望着他,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赵捷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遂不再隐瞒,把藏了一年的心事和盘托出:「你以前总喜欢写一些戏曲相关的文章给报社投过去,如今却少见了,反而练字的时候居多。」 在过去许久的光阴岁月里,周派小生艺术是杜誉唯一的念想。可如今,这份牵挂好像正在逐步淡去。 「你是不是觉得,师祖的所作所为对你来说是一种背叛?」犹豫了一会儿,赵捷问了出来:「你已经让我很佩服了。倘若我是你,我大概会发疯。」 啪嗒一声,杜誉的毛笔落到了地上。 他把笔拾起来,用清水洗了一下,捏了捏笔头:「人心很复杂。自私与无私、仁慈与奸诈、善良与险恶完全可以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并行不悖。不论是周荣璋、陈合英还是你我,都不是完人、不是圣人。」 「可你从前把戏看得那么重要,现在却只字不提,可见还是在乎的。你脑袋里的道理只能让你表面上麻木,但压根说服不了你的心。」赵捷攥住他的手:「师叔,我只求你一件。我在这里呢,你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对我讲。别折磨你自己,好吗?」 杜誉低垂下眼帘,一双手即便与赵捷相握,仍冷汗直冒、愈发冰凉,足见其衰弱:「到头来,还是你最知我心事。」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赵捷后来想:你既认我为知己,有你这一句话,便不枉我这么多年为你东奔西走、劳心费力。 这份念想支持着赵捷,让他独自度过了无数难熬的时刻,以至于自2006年起,关于唱戏无论遇到多么难的困境,他从没想过后退一步。 我今竭力,以答知音。 杜誉的身体每况愈下,2000年下半年,他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临近春节才回了家。 除夕夜,联欢晚会开始播放的时候,杜誉正盖着一条厚毛毯,半躺在家里的沙发上。 「师叔啊……」赵捷走到他身边坐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杜誉放下暖手的热水杯,轻轻挑眉:「有话就说。跟我还见外?」 赵捷牵住他的手,微微低头:「我捨不得你。」 杜誉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脸,让他抬头看着自己:「就像你当年对我说的,人的寿命有限,生离死别不过是早与晚的区别。」 赵捷摇了摇头,话中有了哭腔:「师叔,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爱你。不是简单的喜欢,更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他把杜誉的手拽到自己的心口:「你感觉到了吗?只要它跳动一天,就不会停止对你的爱与思念。你是我爱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我这辈子不会再把情爱给别的任何人了。」 「你什么意思?」杜誉眯起眼打量他:「小子,你给我好好活下去。做人不能自私,为了你的父母师兄,为了周派京剧艺术,为了你死去的师父和师祖,你都不许任性。」 「可是你就要走了。」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伴着电视里喜庆的声音,赵捷终于没能忍住,痛哭流涕: 「你不必骗我,医生都告诉我了。你的状态很差,很可能,这就是你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为什么你这辈子这么短,而我的人生,偏偏这么长?」 人生苦短,人生亦苦长。 「你跟我比什么?阎王爷这是叫我来了,我是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否则我现在名气不小,又有你这位貌美如花的佳人在侧,哪能不愿意多活几年?」杜誉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三十好几的人啦,这样不像话。小赵,你不要让我后悔当初的决定。否则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脸面见咱们的故人。」 他揉了揉赵捷的头髮以示宽慰:「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叔,就听我一句劝。闲的没事的时候多培养几个徒弟,多演两场戏,再去那些中学大学里面给孩子们办几场讲座。有的忙呢。」 见赵捷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杜誉凑上前,把人搂进怀里。 等到安抚得差不多了,杜誉才附在对方耳边低声说:「我也爱你。你放心,哪怕我这颗心脏不跳了,也爱你。」 他没想到的是,这句话却把赵捷刺激了个彻底。后者刚刚止住的泪此刻如泉涌出,再也无法克制。 第119页 「别难过。」杜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劝慰。 「师叔,你别担心,我不难过。」赵捷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咱俩生死都在一块儿,我高兴着呢。」 只是口是心非,再明显不过:他怎能不悲、怎能不痛? 二十多年过去,谈起和杜誉一同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林绩问他:「师父,您当时在想什么?有考虑过他过世之后的事吗?」 赵捷摇头否认:「我看不到什么以后。即便他离开我早已在我意料之中,但对我的打击也实在巨大。」 年过花甲的老人说着又要忍不住流泪:「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作者有话说: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庄子·田子方》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孟子·万章下》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诗经·黄鸟》 第66章 林绩知道,赵捷此刻所说俱是真心话,没有半分矫揉造作。 老人接过自家徒弟递过来的纸巾,把眼泪擦净:「我这一辈子,其实运气一直不错。」 此话让林绩感到惊讶。 「我遇到过好人,他们给了我极大的力量,让我为人不至于心性凉薄,处事不至于猜疑犹豫、瞻前顾后。」赵捷笑了,几分无奈自嘲,又有几分追忆:「即便得而復失,如今想来,我也不该有怨言。」 2001年,年初过完春节,杜誉又回到了医院。 家、病房、省京剧院,这样三点一线的日子赵捷已经过了整整十年。琐碎的生活把原本意气风发的青年人熬得稳重而内敛。 他在家里做好了饭,提着给杜誉送了过去。 「你别总在这里守着我。」正值早春,微风拂面,杜誉半躺在病床上:「一年之计在于春,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看得出来,他想尽力显得自己此刻的病情没那么严重,然而有气无力的话语出卖了他。 赵捷并未回应,而是专心地把饭盒里热腾腾的菜一样一样地拿出来,食物的香气盖过了消毒水与药物的味道。 杜誉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沉沉嘆了口气。 生病治病痛苦吗?这是肯定的。有时候杜誉甚至会想,要不是因为身边有个念着他在乎他的赵捷,他说不定早就一死了之,免得受此折磨。 他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早就不是为了自己。 「这个豆腐是我妈做的,你尝尝。」赵捷把饭菜摆到他面前:「她退休了,在家里就喜欢试着做些新菜品。」 「替我说声谢谢。」杜誉用筷子夹了一口:「很好吃,清淡却不寡淡。嫂子的手艺一如既往。」 见他吃得香,赵捷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你多吃一点,我出去一趟。」 杜誉才注意到门口的柜子上还有一个饭盒,不禁疑惑:「怎么了?」 「老齐也住院了,就在你楼下。」赵捷并未对他隐瞒,毕竟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人年纪大了,总是毛病不断。你别太担心。」 「你下午放心去上班吧,我不要紧。」杜誉摆了摆手:「先前他隔三差五就到我这里来一趟,这回换我去看看他。」 杜誉到的时候只有老齐一人躺在床上。过了休息时间,后者的家人们都去各自的工作单位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灿烂而温暖。 老人并未睡觉,而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听见响动,他转头看去,正对上杜誉一双带笑的眼睛。 「你快躺好。」见老齐要起身,杜誉赶忙阻拦。 「小赵告诉你的?」老齐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杜誉坐到他床边的凳子上。 「你还是到靠窗这边来吧。」老齐无奈地指了指自己一侧的耳朵:「不中用啦,听不清你说话。」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杜誉起身缓步走了过去,面上没什么表情。在岁月的磋磨中,他早已习惯了尽力把喜怒哀乐悉数掩盖起来:「我算是快要走到人生的尽头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老齐笑道:「可别让小赵听见,否则他又要难受。这孩子心思太重了。」 「他还年轻。」杜誉笑不出来了:「说到底,是我拖累他。」 活了九十多年的老人轻轻摇了摇手。 疾病的折磨使他日渐消瘦,一双手像陈年的木头一样干枯,手背爬满了皱纹。 这双手曾经刚劲有力、灵巧非常,端端正正地执着弦子,在满座高朋中酣畅淋漓地演奏,时而低回婉约,时而鼓角争鸣。 可如今,彼时台下的看客们不知去向,台上的人一个已经埋进土里近三十年,另一个缠绵病榻、憔悴不已。 杜誉盯着他,恍惚间想起数十年前跟在周荣璋身边的日子。 那时杜誉还小,无论是师父还是老齐,在他眼里都显得很高大,就像永远不会倒下一般坚毅可靠,自己只需活在他们的庇护下就能安然无恙。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狭隘的人。」杜誉的语气一如往常:「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但我当年不懂,总觉得眼前就是一切,是过去也是未来。」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你总该亲身经歷过,才知道什么叫沧海桑田。」老齐说:「小杜,别为难自己。」 第120页 他示意杜誉扶他起身:「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年轻到现在,好的坏的都经歷了一遭,收过的徒弟、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就算明天走了,我也没有任何遗憾。可你到现在连个亲传的弟子也没有,受过你指点的唯有小宋和小赵两个人。」 「足够了。」杜誉低声道。 「两个孩子个性不同。小宋重感情、轻名利,更会与人打交道,不像小赵愿意一门心思扑在唱戏上。你和他们接触多,看得比我明白。」老齐问:「你早就想好了让小赵替你继续往前走,是不是?」 杜誉没说话。 老齐神色黯然,仿佛连嘆气的力气都不剩:「我知道,你恨你师父,也恨你师兄。那些事情到底是算不清楚了,到咱们这儿就停下来吧。」 杜誉没作声,感受着日光洒在身上的温度,许久之后才说:「当然。」 赵捷晚上下了班,带着饭走进病房,发现杜誉的精神看起来不错:「你去见过老齐了?」 后者「嗯」了一声,向他露出笑容。 于是赵捷心中也轻松了不少:「都是食堂做的,没什么新花样。等周末我给你做你爱吃的。」 杜誉吃得很慢,既是因为身体欠安,也是由于分心。他随便吃了几口,望着赵捷说:「我以前活得简单,到头来没攒下多少家当,不过是几间房、几张存摺、还有一些老物件罢了。」 「你什么意思啊?」赵捷食不甘味。 「等我走之后,这些东西你全部收着。」这是杜誉第一次提起身后事:「现在京剧这个行当不景气,你……」 「啪」的一声,赵捷放下筷子,极为难得的略有些微快要控制不住情绪的迹象,红着眼睛质问:「你想这些做什么?好好养着身体就是了。」 「人不该自欺欺人。」杜誉苦笑道:「我太知道你会做出什么选择。正因我知道,所以我得用我最后一点力气再帮你一次。」 赵捷抓着他的手,在灯下与他相对无声。 一个多月之后,老齐出院了,杜誉陷入了反覆的昏迷。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煳,昏昏沉沉的时候会在梦里喊父母,相对清醒的时候则会如多年前一般对赵捷讲解京剧表演与发展的注意事项,鼓励对方继续为之而努力。他说得极为专心而忘我,好像要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说出来才肯罢休。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有一场演出?」那天中午吃了饭,杜誉笑着问。 「是《状元媒》。」赵捷眼中满是担忧。 「快去吧。」杜誉说:「我等你回来。」 如赵捷所料,等他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病房外站了许多人。 他是被宋同接来的,刚下了舞台连妆都没来得及卸,衣服也没换。在车里,宋同递给他一个信封:「杜师叔让我转交给你。」 赵捷赶忙拆开看,只见信中字迹并不虚浮,想来是对方许久之前写下的。 杜誉的声音犹在耳边: 「小赵,我见过走了歧途的人。他们弃了正道,反而滋生功利之心,沉迷于蝇营狗苟,最终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我走之后,你别想我,也别总想着争名逐利、出人头地。现在干这行的都不容易,你能安稳度日就是最好。」 「小赵啊,幸甚至哉,我遇见了你,是你给了我十几年极好的光阴。我一生,没有任何憾事,除了一件。」 「咱们的缘分怎么就这么短呢?我向来不信神明,可此刻我当真盼着能有下辈子。到时候我要跟你白头到老,我也能看见你头髮白了的那一天。」 走进病房之前,赵捷用纸巾擦干了眼泪。杜誉的眼睛闭着,但知道是他来了。 「小赵,」病床上的人喃喃说:「我早就没了家人,也从没收过徒弟。很多年前我曾经以为我迟早会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可是现在,有你来送我。」 「不止是我,我爸妈、宋师兄还有省京剧院的同事都在外面。让他们进来吗?」 杜誉微微摇头:「卑人这一辈子,煳涂、潦草,却唯独不后悔。」 他的父母生前都是极体面的人,他也不例外。 杜誉的声音太小,赵捷要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能听清:「小赵,你还有后半辈子。忘记我,好好生活。如真有来世,定报大恩。」 床边的仪器发出刺耳的尖鸣,医护们纷纷跑进屋。赵捷的视线已经被眼泪模煳了彻底。 他本能地攥住杜誉的手。这只手还残存着余温,却没有任何力气,手的主人双眼紧闭,身体僵硬。 赵捷想:师叔,你当真就这么走了? 没有花团锦簇、轰轰烈烈,也没有满堂酒醉三千宾客。他走了,在一家公立医院不起眼的单人病房里,在一个艷阳高照的暮春午后,走得悄无声息,平静而安详。 作者有话说: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杜甫《清明二首》 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陈草庵《山坡羊·晨鸡初叫》 杜师叔下线,完结倒计时,还有最后两章 第67章 赵捷忽然觉得,从自己结识杜誉至今,十七年的人生,宛如一场黑白颠倒的大梦。迟迟不愿醒来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 「师叔!」他后知后觉地跪倒在地,趴在杜誉病床边嚎啕大哭:「我捨不得你啊!」 第121页 他带着未卸的妆,穿着明黄色的戏服,哭声太过悽厉,哭花了脸上的妆。外面围了一群人,面面相觑之间,愣是没有一个敢上前把他拽起来。 后来赵捷才知道,如果说杜誉的离世对他来说宛如心口被利刃狠狠所伤,鲜血止不住地流,那么办完丧事回家之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钝刀割肉、痛若凌迟。 房子里安静得可怕。赵捷常常独自坐在沙发上,头脑混沌,连正常的思考都不能够。 转眼之间,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日落时刻,夕阳照进昏暗的厅堂,把人的悲伤无限放大。 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快到让他们那一代人觉得惊奇又陌生。 新的世纪已经到来,一切都在蒸蒸日上,过往几千年的生存法则似乎正在变得不合时宜。 外面楼很高、路很宽,自行车逐渐被汽车取代;大家口袋里的钱一天多过一天、住的房子越来越大;孩童们背着书包去上学,讨论着里外发生的新鲜事,从门口小摊新进的糖果品类到谁家买了电脑,兴高采烈。 杜心苓、周荣璋、陈合英、杜誉、齐沖。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都变成了戏曲学院里的教学资料,以及属于上个世纪的寥寥传说。 大约半年过后的一个周末下午,赵捷借着捐东西的契机回了一趟省京剧院。 小剧场尚未开始,需要上台的几个演员正在后台忙碌准备。赵捷并没有打扰他们,而是独自像以往很多年里那样走到舞台侧面,痴痴地向台上看去。 回忆与现实重合在一起,他的脑海中响起杜誉的唱腔,可视线的尽头却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姿容风雅的人。 不知不觉间,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心想:世间苦楚有千万种,若说折磨人的程度,想来生离死别四个字定能独占鰲头。 回家的路上,赵捷看到银杏叶飘荡着落了下来。 他伸手接住,心想:叶子黄了,我要带一片回去给杜师叔看,告诉他今岁秋至。 可当黄叶落在他手心的一剎那,他勐然惊醒:此时此刻,这些闲话他已经无人可说了。 「您没事吧?需要帮您打120吗?」不知过了多久,赵捷终于回过神来,发现有几个好心的过路人围在他身边。而他自己竟然已经躺倒在地,泪流满面。 赵捷摇头道谢,站起身的瞬间头晕眼花,控制不住地踉跄了几步,连身上沾染的尘土都没有拍干净,旁若无人地走回了家。 从那之后,周遭一天胜过一天的热闹,可他的生活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孤独。 如此种种,李淑茵都曾警告过他,可他并不后悔。如杜誉一般,走过的每一步,他都不后悔。 他只是遗憾,恼恨人力有局限,争不过天命;遗憾天道无情,明月无情,何事长向别时圆。 听他讲述那段时日的心绪,林绩被他的伤感所触动,心疼地问:「师父,您那时心中悲痛不已,怎么就没想过找旁人诉说几句?即便能稍稍宽慰心怀也是好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好奇问我,我也从没打算对你讲。」赵捷笑了。 岁月沉默着,把死人腐蚀成枯骨,把活人也变得沉默。 林绩忽然感到一阵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头,他想:原来我面对的并不是眼前一瞬间的人,而是过往无数或温和或残忍的光阴加在他身上的总和:「为什么?」 赵捷抬起头,对望之间想起了当年面对杜誉时非要刨根究底的自己:「说又何益?一己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自从杜誉在他的生活中消失,赵捷办了停薪留职,整天待在家里,活得愈发封闭。年轻时遇到他人的不解和质疑,他还会忿忿不平地解释反驳几句,后来只愿一笑置之。 世人相交大多为了利益,利同则合,利尽则散。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人愿意去真正理解另一个人? 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八十年代二十岁出头的赵捷,他会斩钉截铁地说:「有。」 但若让二零零几年的赵捷来回答,他大概会先思考一下,然后说:「知己从来可遇而不可求,志同道合实在难得。倘若有幸遇见这样的人,必得万分珍惜。」 可他自己呢?如今的他还有心力和勇气去敞开心扉与人真心换真心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赵捷觉得自己并非是对人性从乐观变得悲观,只是很多时候他实在没了力气。但他明白,自己需要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杜誉生前对京剧小生艺术有继往开来的志向,也有焚膏继晷的坚持和不同凡响的本事。赵捷知道自己的才华和能力都比不上杜誉,为了共同的目标,他没有后退的余地。 2003年春。 「小赵,快进来,好久不见呀。」赵捷手里拎着刚买的鸡蛋、牛奶和其他补品,敲开了老齐的家门,开门的正是老齐的大儿子:「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一点心意。」赵捷把大包小包交到对方手上:「你父亲还好吧?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他老人家昨天刚出院,我来看看他。」 「你来得正巧,他前两天还念叨了你好几回。」对方把东西放到客厅,带他进了卧室。 与赵捷想像中不同,此刻的老齐并非形容枯藁、精神不济,而是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一看就有年头的书在翻阅。 「赵捷小友,你来啦?」见赵捷进屋,老齐放下书笑着打招唿:「我知道你这两年不爱出门,还以为我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呢。」 第122页 「胡说什么?」赵捷原本稍感轻松的心情因他这句话而重新变得悲戚。 「我眼神不好啦,你坐得离我近一点。」 赵捷依言把椅子往床边挪了一些。老齐仔细瞧了他一会儿,伸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胳膊,调侃道:「你可是年轻人啊,怎么连你都长了白头髮?」 赵捷不好意思地笑了,把自己稍长的头髮向后拢了一把:「年轻?你说的是二十年前吧?我如今已到不惑之年了。」 老齐眯起眼:「看来我实在是活了太久。」 「你已经活了九十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你现在的岁数。」赵捷对上他的视线:「毕竟杜誉走的时候才四十多岁。」 「算起来你师叔虽然年龄比我小了不少,受罪的时间却不比我短。」老齐嘆气道:「我也只能这样开导你几句。两年了,你看开些吧。离开不一定是件坏事,按他最后那般状况,活着也是难受。」 「我明白,我有些不太适应而已。」赵捷点头:「有时候我一觉醒来头脑迷煳,以为他还在。几秒之后清醒了,发现家里安静得可怕,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齐盯着他,无可奈何地长嘆了一口气:「我亲生的儿子孙子都没像你这样让我操心。你该怎么办呀?」 问赵捷,也是问他自己。 「是我的错。你身体不好,还是多放宽心吧。」赵捷的话里带了哭腔。见老齐咳嗽了两声,他赶忙为对方拿来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 老齐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我不要紧。我认识的人死了的比活着的多,我马上就能去见他们了,这是团圆,是我的福气。」 一周之后,赵捷收到了老齐的丧讯。他怔怔地坐在家里,恍惚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老齐对他的担心: 人世间已经没有知我心意的人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他对京剧艺术近乎痴迷的热爱、他对杜誉长久而深刻的感情,都被他在心里落了锁。赵毅和李淑茵都知道,但是从未懂过,至于其他人,更是连知晓都不曾。于是从此唯有他自己一人能解其中滋味,天知地知。 可我还要活着,我必须要活着。 他闭上眼,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很多年后已经老去的赵捷回忆起那段日子,总会在心底感谢当年的自己。他知道时间的力量是很可怕的,许多本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会被抹平,到最后只剩下模煳的倒影和伤感的余悲。彼时他在家里消沉了几个月,便逼着自己顶着无以言说的苦痛开始整理前人留下的东西。 从师祖、师父再到杜师叔,他把家里存着的他们的遗物全部翻了一遍,连带着杜誉平素对他的教导一同编纂进了书里,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累出了颈椎病,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书稿寄给了与省京剧院有合作关系的出版社,赵捷来回改了几遍。林绩记得那本书,是临东省戏曲学院的教材之一。 又是一个夏夜,赵捷拿着样书站在自家阳台上翻看,偶尔仰头活动一下酸痛的脖颈,发现小区楼前不知何时新种了一片草地,孩童在一旁打闹玩耍,有萤火虫上下纷飞。 人间无数草为萤。 他转身看了一眼日历:已经是2005年6月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庄子》 人间无数草为萤。张元干《浣溪沙》 第68章 赵捷惶然地走回卧室,浑浑噩噩地坐在书桌前,伸手打开了檯灯。 他在平素大部分时间里为了方便,不论整理材料还是写东西都在另一间屋,因而桌面上只有几张零散的手稿以及他和杜誉唯一一张合影。 照片是十余年前杜誉从上海回来的时候拍的。赵捷盯着相片上的人愣神了一会儿,开始喃喃自语。 这是杜誉过世后他第一次在家里自说自话,宛如杜誉仍然坐在他对面笑着与他对望:「你说让我忘了你,好好生活,可我没本事,想尽了办法也做不到。」 没人回应他,照片把时间从那一刻抽取出来,由此定格。 他把样书放到桌子上:「我第一回做编书的工作,不熟悉的地方有很多,对我来说非常难。我愚钝,好在宋师兄帮了我不少。我总会想起你,想着你是多么聪明又执着的一个人,惯会举一反三,走一步恨不得往前想十步。倘若你在,肯定能找出许多解决问题的法子。」 他拿起相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没有一天停止想你,我写书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你的唱腔和你在台上的模样。你的唱念做打既准确又不死板,你往里面注入了真感情。论起艺术,你在我心里是最完美的。」 「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我知道一旦出了这个家门,我必须打起精神,要体面、要乐观、要清醒,绝不能蹉跎岁月。没有人希望看到我这副懦弱不堪的样子,他们需要的是能独当一面的成熟演员、温厚热心的亲朋同事,唯独不需要这样无能的我。」 「给你讲一件有趣的事。我最近回省京剧院的时候遇见咱们那些老熟人,都说我这两年老得太快。你看,我长白头髮了。」 「你别嫌我迂腐。京剧这行现在确实不好干,很多戏曲学院的学生一毕业就转行。但是对我来说,我的心思和二十多年前相比一点儿都没变。大概我就是这样一个幼稚又不懂变通的人吧。做人做成我这样,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理想化,真是悲哀。」 第123页 「这份工作是我想做的事,我知道,也是你热爱的事。它不仅能让我感受自己的灵魂,也能给我一种错觉,让我觉得你其实并没有离我远去。我对你和对京剧小生艺术的感情早就分不开了。」 赵捷伸手轻轻抚过照片。他的心绪比以往平静了许多,头脑清醒得很,也并没有落泪:「等我把剩下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整理完就准备回去了,回到舞台上继续演戏。希望一年半载之后还有观众愿意买我的帐。」 事实证明,演出的效果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2008年年初,刚评上一级演员赵捷接到一个新任务:s大有一位研究艺术与文化传播的老师想带学生来省京剧院找演员做访谈,院里推荐了他去合作。 那天赵捷排完戏过去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点钟。他如常走进屋,却没想到看见了一位老熟人:正是曾经那位「小容妹妹」。 「袁月容?」他一眼认出了对方,极为惊讶,毕竟二人上次见面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一直没机会问你,你当年不是在市文化局工作吗?什么时候回你母校做老师了?」 「我更喜欢做学问写东西,所以后来辞职考了復旦大学新闻学院的研究生,93年博士毕业之后想着父母家人都在遥城,就回了s大。」袁月容早几天就拿到了他的资料,此次会面并不在意料之外,但眼里也闪过一丝讶异:「你怎么……」 赵捷知道袁月容是因为自己花白的头髮而惊讶。毕竟论起年龄,自己只比她年长一岁,可白髮显老,再加上她保养得当、容貌与气质极佳,与当初青涩腼腆的拘谨小姑娘相比更添了几分从容的气质,乍一看竟像至少有十岁的差距似的。 他诚恳地笑着解释说:「我前些年过得比较辛苦,比不得你事业有成、生活美满。」 数年前他在看望父母的时候听老两口聊起过,小容妹妹和一位在s大艺术学院音乐系研究民乐的老师结了婚,夫妻二人育有一女,多年伉俪情深。 「瞎谦虚什么?」袁月容也笑了,示意学生开始访谈:「咱们先聊正事吧,等中午再说寒暄的话。」 访谈结束,到了下班的时间,三人一道出去吃了一顿午饭。 「我听说你之前很多年没出来唱戏。」饭桌上,袁月容问他:「不应该呀。我一直在关注京剧圈子里的事情,知道你在九十年代名气是往上走的。」 「当时家里出了变故,我没有时间,状态也很差,因而消沉了几年。」赵捷含煳其辞。 「不过你也没闲着。我看你那段时间出了书,得到的评价非常高。」袁月容点头应道。 「都是前人留下的好东西,我不过是整理成册而已,捡了现成的便宜。」赵捷无比自然地转移话题:「那些访谈问题很有意思,我感觉你们是想做京剧传播策略的研究?」 「对,先做一篇小论文。」袁月容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学生:「她的硕士毕业论文也想选这个方向。」 「挺好的。」赵捷与她二人碰了一下杯:「我很感谢你们。」 2023年4月,清明午后。 林绩站在赵捷的家门口,一时心情复杂,不敢抬手敲门。 他印象里的赵捷是个什么样的人? 毫无疑问,是一个勤奋扎实的京剧演员、德艺双馨的艺术家。 林绩认识赵捷十多年了,从没见自家师父懈怠过。 或许是长久以来形成的生活习惯使然,赵捷退休之前每天真正用来休息的时间很少,但他从未显露出不堪重负的疲态。他的工作涉及很多方面的事情,不仅要排戏演戏,还要带徒弟、做宣传、开讲座、与同行交流以及写书。有时候林绩甚至会觉得,这个人能把一天过成两天,乐此不疲。 他对前人的艺术极其尊敬,但又不会过于守旧,反而积极鼓励年轻人创新,无论关于形式还是内容。 也是一个真诚善良的和蔼老头。 或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赵捷在晚辈们面前越来越多地显露出慈爱的一面,无论是对曲艺界的年轻演员还是同事家中的儿孙。与人交际时他愈发真实,几乎没有丝毫的虚伪矫饰与拘束难堪。 林绩曾经认为,赵捷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好像永远可以在正确的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他困惑,他觉得一个正常人不可能时时处处都如此周全得当。 这不像人,更像一台完全理性的机器。 在不久前的过去他才明白,原来赵捷属于凡人的一面只在夜深人静独自面对回忆里的杜誉时才会稍稍显现。 那是一个会哭会笑、有喜有恶、会恐惧会担忧、会患得患失也会胡思乱想的性情中人。 林绩嘆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门:「师父!是我!」 很快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满头白髮的老人一如既往笑得慈蔼:「快进来。」 「出差去南京辛苦了。」林绩把带来的一大兜时令蔬菜和水果放下:「您退休这些年难得出一趟远门,可还适应?」 「那边邀请,盛情难却,我没什么问题。」赵捷示意林绩与他一同坐到沙发上:「南派京剧确实有意思。空闲的时候我向他们的弦师请教了一下五音连弹该怎么托腔,可惜时间仓促,只学到一些皮毛。」 「南派确实灵巧。」见他状态不错,林绩放下心来:「师父,您要是喜欢,等放假的时候咱爷俩去南京仔细转一转,好好感受一下,也能放松心情。」 第124页 「这倒不必。」赵捷连忙摆手:「那边人太多了,我又坐不惯地铁,实在是没什么四处游玩的兴致。你还是回去陪你家孩子写作业吧。」 「行。」林绩十分遗憾:「您如果有想去的地方一定跟我说,千万别客气。」 赵捷笑得开怀。 林绩陪着他笑,竭力掩去眼中的悲喜交加。 即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林绩仍然认为师父大概依旧不会主动说什么。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守着回忆过日子。他虽不愿故步自封,但对于时代的种种变迁,不想适应的部分他便适应不了,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旁人看着苦,他自得其乐。 「麻烦你了,每年清明都是你开车带我去看一眼杜誉。」坐在林绩的车里,赵捷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 「麻烦什么?论起来他是我师叔祖,清明去看长辈理所应当。」林绩笑道。 人到底应该如何活着?赵捷自认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便他已经活到了暮年,与世上大部分人相比在「活着」这件事情上算是颇有经验。 他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活着是需要精神支柱的。总得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才能支撑他活下去、让他有力量应付尘世里形形色色的求而不得。 去扫墓的前几天,赵捷特意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洗出来带到墓碑前。 「杜师叔,你看,我也老了,六十多岁了。可你还是当年的样子。」他把相片和花束一起放下,深深鞠躬。 再起身时他眼里带着泪,嘴角却在尽力向上扬。 明月湖·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除了尾声部分,主体的上下卷将近二十万字我修改了很多遍才发出来,可以说是我尽力之作了,虽然我写的还是很不好,但是我觉得我真的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一句,现阶段的我已经尽力了,谢谢看到这篇文的读者朋友(如果有的话),鞠躬 正文结束,番外不定期掉落,计划一共有五篇,写一写配角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