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府美娇娘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秦莞知道二皇子来了将军府,也猜到了他的目的。 她忍不住内疚,魏如安的事原本是她的私事,没想到竟成了二皇子要挟梁大将军的把柄。 秦莞来到书房,主动认错:「抱歉,将军,给你添麻烦了。」 彼时,梁桢正为母亲的枉死心绪难平,看到她进来,所有的悲伤和愤懑都压了下去。 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你本来就是个小麻烦,添不添的就这样了。」 秦莞原本还自责得想哭,听到这话,流了一半的眼泪立马憋了回去。 「我要是小麻烦,你就是大.麻烦,当初我明明可以不嫁给你,是桢哥儿说梁家危在旦夕,我才舍身相嫁!」 看着她瞪着眼睛气鼓鼓的可爱样子,梁桢不由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大娘子说得对,本就是我欠你的。所以桢儿护着你也是应该的。」 秦莞又心软了,别别扭扭地说:「既然做了夫妻,就别说什么欠不欠的了。」 梁桢笑意加深,「是,从我们成亲的那一刻起,你我便注定了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听他用低沉又深情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秦莞的一颗心怦怦直跳。 看着他英挺的鼻梁,含笑的凤眸,微勾的唇角,就觉得……真英武,真俊朗。就连那脸扎手的胡子都变得可爱起来。 说到胡子,秦莞不由想到了他的「隐疾」,心头冷不丁涌出一股冲动。 ——她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她想和他共度余生。 虽然这种心情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后悔,但是秦莞不想等了。 她是活过两次的人,没人比她更清楚意外和死亡多么猝不及防。 就拿梁大将军来说,上一世他的死讯是今年春天传进京城的,然而直到一年后他的遗体才被找到。 秦莞忍不住阴谋论,会不会这一年梁大将军根本没有死,是某些人为了打压梁家而布的局? 她不能确定直到哪年哪天梁大将军才能真正安全,更不敢保证明天他们就一定能安安稳稳地度过,所以她决定现在就说出来,不想留下遗憾。 于是,秦莞给「梁大将军」捏了捏肩膀,又剥了个圆溜溜的葡萄递到他嘴边,表现得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 梁桢不仅没觉得感动,反而沉着声音问:「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秦莞笑容一僵,气哼哼地把葡萄塞进他嘴里。 「这才对嘛,我家大娘子合该是这种洒脱又跋扈的模样。」梁桢翘起腿,放松了警惕。 秦莞白了他一眼,「你才跋扈。」 「嗯嗯,我跋扈。」梁桢笑眯眯地嚼着葡萄。 秦莞气得打了他一下,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和你过一辈子,成不成的,你给句话吧!」 「咳、咳咳……」梁桢差点被葡萄噎死。 秦莞重重地拍在他背上,胡乱揪着帕子抹了抹他的嘴,急道:「行不行,你快说!」 若是平时,梁桢八成会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然而此刻,眼睁睁看着秦莞明明紧张得手都在发颤,却还是努力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他不可避免地心疼了。 又疼又酸。 他多希望这句话是秦莞对着他那张脸说的! 然而,这世间的事总是这么不凑巧。 梁桢沉默了许久。 秦莞咬着嘴唇,没再催他。 半晌,梁桢才艰难地开口:「……不行。」 秦莞怔怔地眨了眨眼,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梁桢叹了口气,拿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那一刻,秦莞以为他要亲她。她甚至想了一下,要是他真敢亲下来,她必要扇他一个大嘴巴。不,一个不够,要左右两边各一个,凑成一对。 只是,梁桢没有亲她,而是把她因为紧张而咬得红肿的唇瓣解救出来。 他垂着眼,动作十分轻柔,目光也很虔诚,就像对待极其珍贵的宝物。 秦莞却莫名涌出浓浓的委屈,泪珠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梁晦,你还有没有点良心?我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娘子都没嫌你、你……那个啥,愿意和你过一辈子,你居然有脸说不行!」 梁桢叹了口气,不顾她的挣扎,强势却又温柔地捧着她的脸,将那道他看着极不顺眼的泪痕重重抹去。 秦莞被他弄疼了,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下去。 梁桢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抚了抚秦莞的乌发,温声说:「就是因为有良心,我才说不行。」 不用多做解释,秦莞就懂了。 只是,懂了不代表不生气。 她都要气死了,当天晚上就把「梁大将军」赶出了卧房。 梁桢大可以厚着脸皮或霸道或无赖地把她哄好,两个人还像从前那样相敬相惜,维持着彼此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的小暧昧。 第2章 可是,他没那样做。 秦莞和「梁大将军」之间的界限对他,对他父亲,对秦莞本人来说至关重要,他想让秦莞自己想通。 于是,梁桢只是讨了床被子,抱着去了书房。 秦莞更生气了。 原本想着等他改变了主意就原谅他;这时候变成了「即使他哭着喊着求我一起过日子我都不带同意的」。 丫鬟们围在卧房门口,想劝劝秦莞,又怕惹得她更难过。 大海和黑子齐齐聚到书房,战战兢兢地对着梁桢的冷脸。 黑子清了清嗓子,不那么确定地说:「不然少将军就直说了吧,秦小娘子看着也是个可信的。」 梁桢摇了摇头。 不是他不信任秦莞,而是不想连累她。 如今他父亲下落不明,他的身份随时都有可能暴露,所有知情的人都面临着未知的危险,他绝不会把秦莞牵扯进来。 大海大大咧咧地说:「既然人家对你也有心,少将军就干脆把生米煮成熟饭呗,等大将军回来跟他说说,让秦娘子改个嫁不就成了!」 成个屁! 让他怎么顶着他爹的脸去和他的心上人生米煮成熟饭?单是想想就暴躁得想拿剑扎人血窟窿。 梁桢头疼地摆了摆手,打断这俩不断出馊主意的下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处理公事。 「派出去找寻父亲的人有进展了吗?」 黑子忙道:「刚传来的消息,咱们的人在夏州边境发现了大将军留下的记号。」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细小的竹筒,递到梁桢跟前。 梁桢迅速拆开,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老头子呀,你可赶紧回来吧! 他长到二十多岁,从来没这么想念过亲爹。 秦莞把梁桢赶去了书房,自己也没睡好。 睡到半夜又做了噩梦,她习惯性地叫了声「将军」,却没听见那道低沉的声音回应。 只有清风从屏风后走出来,轻声问:「大娘子可是睡得不踏实?奴婢去请将军回来。」 秦莞摇摇头,赌气般说:「不许去。」 这股气一直憋到了第二天早上。 以往时候秦莞都会等梁桢下了朝一起用早饭,这次却不然,不等梁桢回来她自己就吃上了。 梁桢一进屋,便瞧见秦莞拿着勺子在喝粥,他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把油纸包放在桌子中间。里面是秦莞最爱吃的马蹄烧饼和护心肉,是他特意绕了两条街买的。 若是以往,秦莞必会迫不及待地拆开纸包,再嘴甜地说上几句讨好的话,这次却看都没看一眼。 梁桢无奈地笑笑,伸手解开麻绳,挑了块连着筋的瘦肉放到秦莞面前的碟子里。 秦莞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还十分嫌弃地把肉拨到了一边,就是不吃。 梁桢好脾气地笑笑,又给她夹了一块。 秦莞照样拨开。 梁桢也不急,手下不停,挑着她爱吃的菜左夹右夹,直到把那个小小的瓷碟装得冒了尖。 秦莞终于看了他一眼,故意装作嫌弃的样子,然而在旁人看来像是在撒娇:「我秦家的丫鬟都不得用吗,何时用得着大将军屈尊布菜?」 梁桢露出一个宠溺的笑:「伺候大娘子,我乐意。」 秦莞哼了声,吩咐道:「明月,这个碟子脏了,撤掉,换个新的。」 梁桢道:「不许换。」语气虽平淡,却饱含威严。 明月缩了缩脖子,一脸为难:「大娘子,将军好心好意给您夹的,您就吃了吧!」 梁桢勾了勾唇,「好丫头。」 秦莞横了她一眼,「月钱减半!」 明月苦着脸,简直委屈。 梁桢好笑地摆了摆手:「大娘子哄你呢,下去吧!」 「谢将军!」明月如释重负般屈了屈膝,拉着彩练往外走。 秦莞瞪了梁桢一眼,气道:「彩练留下,给我布菜。」 「大娘子可饶了我吧!您和将军今儿个吵了明日好了,可别拿我们消遣!」彩练扒着门槛做了鬼脸,笑嘻嘻地跑走了。 小丫鬟们也鬼头鬼脑地溜了出去。 外面传来彩练清清脆脆的声音:「嬷嬷不是说了吗,夫妻间床头吵架床尾和,闲着没事别搀和!」 明月轻笑一声,「你呀,哪里听来的诨话,就胡说。得了,还是干活去罢!」 小丫鬟应道:「四郎君中秋返家,清风姐姐说这两天得趁着天晴把西厢的被褥晒晒,好叫他住得舒坦。」 明月一听就心疼了,「在学堂里必定吃不好睡不好,我得琢磨几样新式点心给四郎君补补。」 「……」 第3章 丫鬟们在外面说得热闹,秦莞在屋里气得不行,一口气把碗里的饭粒扒完,把筷子重重一放便走了。 梁桢勾着唇,眉间眼满是笑意。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秦莞这般使小性子。 ——啧,还挺可人疼的! 秦莞出了主院,半路碰见黑子装扮成的「梁桢」,想到这个家伙就是罪魁祸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黑子无辜地摸了摸脸,各种委屈。 ——少将军,您又造了什么孽啊? 且说二皇子在梁桢这里碰了个软钉子,自然不甘心,于是怂恿着秦萱写了个状子呈到了官家面前。 二皇子使了个计策,将秦萱手书的「诉状」在大朝会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送到御前,官家难免要过问一二,即刻命令汴京府彻查。 殊不知,秦莞早有准备。 当汴京府的衙役到魏如安家核实情况时,她早就先一步让护卫们把魏如安送了回去——不仅送了回去,还「适当地」做了点手脚。 当衙役们推开院门,一眼便瞧见魏如安衣衫不整地趴在假山上,红着脸,披散着头发,浑身上下散着好大的酒气,还有廉价的脂粉味。 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花酒喝多了。 汴京府的衙役都是宋府尹的属下,平日里没少吃宋丹青母女做的点心,虽说办事公正,心眼多多少少是偏着秦家的。 因此,在不违规的前提下,他们乐得卖秦家一个好。 比如,明明派个人到官家跟前禀报一声就可以,他们却愣是不嫌麻烦,一路拖着烂醉如泥的魏如安进了宫。 大庆殿上,百官哗然,向来好脾性的官家也皱了眉头。 一盆冷水泼下去,魏如安人是醒了,脑子却不清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撒起了酒疯——当然,这要归功于那壶加了料的酒。 单是「殿前失仪」这一项罪名就够他丢掉功名了,没想到,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一位姓廖的谏官递上一份折子,里面痛陈了魏如安的三大罪状:一,弄虚作假。二,贿赂朝廷命官。三,欺君枉上。 折子里言道,魏如安尚在孝期,原本没有资格应试。只因花重金买通了三位负责审核的考官,这才得以下场考试。 而他所谓的「母亲临终写下血书」之说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御史台已查明,魏母发病时只有几个邻居在场,魏如安是在她咽气后才匆匆赶回去的,左邻右舍都可以作证,根本没有血书,更没有所谓的「临终嘱托」。 杏林宴时,魏如安为求官家赐婚,曾亲口对官家说出血书一事,这无疑是欺君之罪。 御史台做事向来严谨,与折子一起递上去的还有半尺厚的证词。魏如安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样,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前一刻还是二皇子替魏如安喊冤,后一刻魏如安便被夺去功名,押到汴京大牢等侯重判。 这样的结果对秦莞来说并不意外。 她之所以会布这个局,就是因为算准了穆王会出手——能指使得动御史台的,除了身居嫡长之位的穆王再没别人。 秦莞要对付的人是魏如安,穆王,或者说以穆王为核心的文臣集团要对付的则是二皇子。 说起来,秦莞当真佩服这位大皇子,短短几个月便笼络住了一众老臣的心。她怎么都不明白为何官家偏偏看中那个草包似的二皇子,却对这个优秀睿智的长子不屑一顾。 官家当真对二皇子偏爱至极,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口气买通三位考官,哪里是区区一个魏如安能办到的?背后势必是二皇子在出力。 这还不算完。谏官们接连挖出好几件魏如安暗地里替二皇子办的阴私事。 就算这样,官家也只是私下里把二皇子骂了一顿,责令他在郡王府禁足三个月。明面上却没有任何处罚。 据当值的宫人私下里议论,说是二皇子出御书房的时候脑门肿了个大包,半边衣裳都被墨汁染黑了。 若放在从前,贤妃独掌后宫,哪有人敢这般议论? 如今风向变了,贤妃被撤去了掌宫之权,由三皇子的养母淑妃代管。不管贤妃如何哭求,都没让官家收回成命。 至于魏如安,下场就更惨了。 这次二皇子不仅没保他,还把那些坏事一骨脑栽到了他身上。 依大昭律法,魏如安当是斩立决之刑,只是今年正逢官家五十整寿,不日便会大赦天下,是以免了魏如安的死刑,改为刺字流放,遇赦不赦,并责令其秋后离京。 汴京府衙是临时关押重犯的地方,院墙上封着铁网,墙面用极坚硬的青石砌成。 牢房十分低矮,成年男子关在里面腰都直不起来,且地方狭小阴湿,虫鼠肆虐,气味难闻。 第4章 魏如安被关进来后,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从前那些念着「苟富贵,毋相忘」的同窗,那个说要保他飞黄腾达的二皇子,还有平日里对他温柔如水的秦萱,一个都没露面。 只有秦薇,千方百计想见他一面。只是她的身份到底尴尬,只得私下里借着秦萱的名义悄悄地托人赖脸。 中秋这日,秦薇终于买通了守卫,进入大牢。看着蓬头垢面的魏如安,她还没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 魏如安表现得十分冷淡,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立即把头扭开,看到她满脸的泪痕,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 他恨秦薇。 他始终认为,自己之所以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第一个要怪的是秦莞,第二个就是秦薇——如果秦薇不纠缠他,他那天就不会去南巷,更不会入了秦莞的套。 若不是隔着一道铁栅,魏如安保不准会掐死秦薇。 秦薇对着他冷淡的脸,哭得更凶:「魏郎,都是我不好,我没用,这么久才来看你……你受了很多苦吧?我带来一些酒菜,还有点心,能多放几天,魏郎你快用些,剩下的留着慢慢吃……」 魏如安支着一条腿靠坐在墙面上,声音比冰冷的墙砖还要刺人,「蠢货,没听见我那天的话吗?我是哄你的,现在结束了,识相的就赶紧滚!」 秦薇眼中闪过一丝痛色,继而很快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说:「我、我对魏郎有用的,我还能给魏郎送饭对不对?等你吃完这些,我再给你送……」 魏如安似是想到什么,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你确实有点用,替我杀了秦莞,能办到吗?倘若你能杀了她,我便继续疼你,好不好?」 秦薇一怔,连连摇头:「我不能杀人,我、我怀了身孕,我要为腹中的孩儿积德……魏郎,这也是你的骨肉啊!你放心,我会生下他,将他抚养成人,告诉他他的亲生父亲是谁!」 魏如安面上终于现出一丝动容,审视般盯着秦薇,一字一顿地问:「你真有了身孕,没骗我?」 秦薇绷紧了衣裙,将微鼓的小腹挺给他看,「魏郎,事到如今我还有必要骗你吗?你知道的,我从来没跟卢生……这就是你的骨肉啊!」 魏如安咬了咬牙,道:「你发誓,发誓我才信。」 秦薇心内一阵酸涩,然而想到这个男人当初对她的好,她还是抹了抹眼泪,郑重地发了誓。 魏如安终于信了。 他眯了眯眼,说:「放心,我不会死。老天生我一场,给了我经天纬地的才华,绝不会让我这么白白死去!」 「对,魏郎说得对,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秦薇忙道。 魏如安握住她的手,一改方才冷淡的模样,言语间满是温情:「薇儿,辛苦你了,好好养着我们的孩子,等我回来。」 秦薇重重点头。 接下来,魏如安细细地叮嘱着她照顾好身体,别再奔波,不许再瘦,在他回来之前不能有任何闪失…… 秦薇感动得哭了。 两个人就像回到了从前那些幽会的时刻,一个百般体贴,一个温柔小意,就像一对彼此深爱的伴侣。 殊不知,有人站在拐角处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在牢房拐角处偷听的不是别人,正是秦萱。 不得不说,魏如安是个哄女人的高手。他相貌英俊,深谙人心,对用得上的人又肯下十二分心思,未经人事的小娘子难免入了他的套。 比如秦薇。她在侯府时常常怨恨命运不公,既没有嫡女出身,又不得秦昌宠爱,是以养成了自卑又自傲的性子。 魏如安就是看出了这一点,对她百般柔情,万般疼宠,让秦薇体会再了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被宝贝、被重视的感觉。 即便后面知道了魏如安的真实目的,她依旧抱有最后一丝幻想。与其说她不肯放弃魏如安,倒不如说是不愿意承认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至于秦萱。她当初无奈之下嫁给了魏如安,原本对这桩婚事没抱多少期待,只是把他当成一级翻身的台阶罢了。 没想到,魏如安为了间接讨好二皇子和贤妃,对秦萱极尽体贴,处处为她着想,日日哄她开心,在房事上更是用足了心思。 秦萱心机再深,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没几天就对魏如安死心踏地了。 近来,秦萱的心情很复杂。 她对魏如安有情,会担心他在牢里受苦,但是她又怕受到连累,不敢去看他。 听说秦薇借着她的名头四处寻求门路,秦萱愤怒的同时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羡慕,羡慕秦薇比她豁得出去。 今日听说秦薇终于买通了牢头,秦萱没忍住,也跟了过来。 牢头不知道秦薇和秦萱的真实身份,只以为秦薇是魏如安的妻子,秦萱是因为担心而跟过来秦家姑娘,因此并没在意。 第5章 秦萱隐在拐角处,听到秦薇说她有了魏如安的骨肉,第一反应是恨。 她恨秦薇抢了自己的丈夫,恨她怀了魏如安的骨肉,恨她可以这么勇敢、这么无所顾忌,更恨她用这种手段赢得了魏如安的心。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恶毒的念头,她要毁了秦薇的期盼。 转眼过了大半个时辰,牢头前来催促,秦萱先一步走了。 秦薇戴上帷帽出了牢房,在马车里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她不知道秦萱来过。 说起来,这辆马车还是当初她出嫁时兄弟姐妹们凑钱给她打的,虽然不像秦莞那个精致独特,却也用料十足,很是宽敞结实。 当初秦薇嘴上连连道谢,心底却暗暗怨恨。她觉得兄姐们是在同情她,也许还有嘲笑,笑她夫家贫穷,连驾马车都买不起。 是以,每次秦薇看到这辆车心情都不会太好,同时又不得不装出十分喜爱的样子,时时乘坐。 她没有回卢家,而是去了城南的一家医馆,请大夫诊脉。 关于腹内的胎儿,秦薇已经向卢生坦白了,她算准了卢生不敢把事情闹出去。 结果正如她所料,卢生想让母亲安心,同时又想保护那个相好,因此考虑了半日便认下了这个孩子。 只是有两个条件:第一,孩子出生后不能写入卢家族谱;第二,将来两个人一拍两散,秦薇必须把孩子带走。 秦薇求之不得。 她从医馆出来,手里提着三副安胎药,又去了对街的点心铺子买了些杏脯、蜜饯。 早上出门时用的是回娘家的借口,是以她又挑了几样徐小娘爱吃的点心,差心腹丫鬟赶着马车去了定远侯府。 秦萱正在小院门口等着她,看到她手上提的安胎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四妹妹好福气,成亲不过三个月便怀上了。」 秦薇并不知道秦萱已经知道了她和魏如安的关系,更不知道秦萱知道她肚子里的胎儿是魏如安的。 因此,她镇定地行了个礼,温温软软地说:「不知二姐姐也回来了,小妹失礼了。」 本是一句寻常的话,却叫秦萱生出极大的怒气,「怎么,就连四妹妹都要讽刺我吗?确实,我已经被秦家除了名,没资格回来。」 秦薇并不像从前那样战战兢兢,只不软不硬地回道:「二姐姐多虑了,你能回来是伯父亲自开的口,谁敢说个不字?」 ——魏如安刚出事那会儿,萧氏为保下秦萱,千方百计叫人给定远侯递了一封信,不知说了什么,转天定远侯就把秦萱接回了侯府。 秦萱冷哼:「你知道就好。」 话说到这里,原以为会不欢而散,没想到秦薇随意寒暄了句「二姐姐要进去坐坐吗」,秦萱真就跟进去了。 长这么大,这还是秦萱第一次踏进秦薇的屋子。 唯一的感觉就是寒酸,就像秦薇这个人一样,她从小就看不起,瞧不上,只把她当成一个随意使唤的丫头,根本没放进过眼里。 若是从前,秦薇必对她百般讨好,现在却不然。当着丫鬟们的面,她言语间并未失了礼数,却也说不上多热情。 秦萱坐着不走,秦薇也不特意招呼,只叫丫鬟们拿着安胎药去煎。 秦萱听到这话,暗地里给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借着出恭的借口出去了,秦萱照例拖着秦薇东拉西扯。 秦薇把她的反常归结为失势后不得不收敛了性子,是以并不觉得奇怪。 期间,秦萱的丫鬟回来了,暗地里冲着她点了点头。秦萱借着茶盏的遮挡,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姐妹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眼瞅着日头渐渐西斜,药也煎好了。 秦萱亲眼看着秦薇把药喝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整了整衣裙,告辞了。 秦薇没留她,也没远送,只象征性地走到台阶上,瞧着她出了月亮门,便回屋歇着了。 歪在榻上的那一刻,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她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可以这般冷淡地对待秦萱——这个从小高高在上,对她颐指气使的人。 再说秦莞这边。 听松院近来的气氛十分诡异。 一切的起因要归为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四郎从洛阳回来了,刚好赶上秦莞单方面和「梁大将军」闹别扭。 说起来,年前小四郎在崔管事的挑拨下给秦莞找了不少麻烦,梁桢为了让他学道理,给他请了个才德兼备的学究开蒙。 刚入春时汴京湿冷,学究身子不适,回洛阳老家休养,一并把小四郎带走了。 这次过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梁桢派人把小家伙从洛阳接了回来。 半年不见,小四郎长高了,也白了,小脸蛋肉嘟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鬼灵精怪的。 第6章 说起来也是巧,梁家男人个个生着一双凤眼,偏偏小四郎是桃花眼,谁都不像,单像秦莞,倒像是她亲生的。 丫鬟们看着亲切,把好吃的好玩的一骨脑地往他屋里送。 就连小毛球都很兴奋。 如今小家伙已经是一条成年犬了,个头没长多少,只是皮毛厚实了些,小小的身子依旧软绵绵的,抱在怀里像个暖暖的小手炉。 毛球显然还记得小主人,见到他后兴奋得一个劲儿摇尾巴。 面对众人的围观,小四郎腰板挺得直直的,努力做出一副淡定的模样,只是那高高扬起的嘴角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当初在将军府时小家伙天天琢磨着回西北,如今乍一离开又不由地十分想念。想明月做的糕点,想彩练捉的蛐蛐,想陪他跳绳耍剑的小丫鬟们。 唯独面对秦莞时,小四郎依旧充满了警惕,倒不是说讨厌她,而是每次看到秦莞冲他笑眯眯的样子,小四郎就觉得这个危险的女人在打什么坏主意。 是的,小家伙对秦莞的评价就是「危险的女人」——长得过分好看,又极其聪明,哄得所有人都信她的、听她的,对他来说就是危险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记得长兄的叮嘱,对这位嫡母恭恭敬敬,不敢惹她生气。 ——唉,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呀,真是辛苦呢! 至于秦莞,看到学究家的娘子把小四郎养得白白胖胖还挺高兴,不枉她三天两头地往洛阳送补品。 为了不给小四郎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秦莞每天都要努力演戏。 要假装和「梁大将军」恩爱和睦,晚上把他赶去书房都要偷偷摸摸。 当着小家伙的面,秦莞殷勤地给「梁大将军」端茶递水,舀汤布菜,小家伙一走便翻脸不认人。 至于梁桢,一会儿恢复身份教导小四郎,一会儿扮成大将军讨好媳妇,顺带看着她在两副面孔间来回转换。 ——总之,一家三口都挺难的。 当然,也挺有滋味的。 这天,秦莞身子不方便,早早地上了床。还没睡着,便见彩练匆匆走进来,说是宋丹青叫人来请她回趟侯府。 宋丹青嫁给秦耀之后成了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纪氏想要把管家权交给她,自己只从旁协助。 宋丹青再三推却,最后禁不住纪氏真心实意地放权,还是应了。 如今,秦莞一听她叫人来请,当即料到侯府出事了。 梁家人多口杂,她不便多问,只匆匆穿好衣裳赶往侯府。 梁桢想陪着她,却被秦莞阻止了——她猜到这事大概和秦萱或者秦薇有关,自家姐妹的「丑事」秦莞不想让他知道。 秦莞猜得不错,秦薇滑胎了。 她到的时候,女眷们都守在秦薇房里。 徐小娘坐在床边默默流泪,纪氏拉着秦薇的手好声好气地安慰,秦萱远远地坐着,仿佛置身事外。 秦茉原本也在,只是身子渐重,不便瞧见血腥,宋丹青拿话把她哄了回去。 秦薇则是躺在床上,白着一张脸,眼睛直愣愣的,毫无神采。秦莞同她说话她也不理。 宋丹青把她叫到屋外,一脸为难,「若只是单纯的滑胎,还不至于大晚上的劳你过来……只因四妹妹情绪激动之时和二妹妹说了一番话,我同三婶都听见了,这才差人去请你。」 秦莞一听,心里便有了不好的预感,谨慎地问:「她们可是说了什么?」 宋丹青没直说,而是缓缓地做着铺垫:「若你我只是寻常姑嫂,这些话打死我也不会说出口,只当从未听见。好在,咱们有幸做过一场姐妹,我深知你的脾气,若我当真置身事外,反倒惹得你不痛快……」 秦莞拍拍她的手,「嫂嫂说得对,有什么话直说便好,我仔细听着。」 宋丹青叹了口气,把秦薇和秦萱争执的那些话说了出来。 秦莞听完又惊又怒,以至于对秦薇的同情都消减了些——她没想到这俩人竟糊涂到这般地位,当着纪氏和宋丹青的面就毫无廉耻地争风吃醋! 原来,秦薇吃完那碗安胎药后,没过一会儿便觉得腹中疼痛难忍,继而身下出血不止。 大夫瞧过之后,遗憾地摇了摇头,说是大人没事,腹中的胎儿却是救不回来了。 秦薇不信,接连换了三个大夫,结果都一样。 她呆呆地愣了片刻,继而像疯了似的抓着秦萱的头发,大声叫骂。秦萱不甘示弱,用更加恶毒的话回敬。 纪氏瞧着不对劲儿,连忙把丫鬟婆子们远远地打发了出去。 从她们的叫骂中,宋丹青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秦薇和魏如安暗中苟且,并怀了身孕;秦萱记恨,指使丫鬟在秦薇的安胎药里加了红花。 第7章 宋丹青恨不得自己今日没来,不然也不会听到两个小姑如此不堪的阴私事! 这也是秦莞气愤的根由,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做事滴水不露的两个人竟然这般不管不顾! 幸好宋丹青人品信得过,又和秦家兄妹素来亲厚。但凡换一个人,指不定怎么在背后笑话侯府的教养。更有甚者,为了不连累将来的儿女,和离另嫁都是有可能的。 秦莞拉住宋丹青的手,红着脸解释:「嫂嫂,你知道的,我大哥哥、二哥哥,还有我、茉儿,我们全家都不是这样的人,你千万别——」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要是有那样的心思,何必同你说这些?」宋丹青没好气地戳戳她脑门,叹道,「当时徐小娘也在,哭着朝三婶下跪,求我们不要将此事告诉公爹和二叔……如今为难的是,四妹妹在娘家落了胎,亲家那边如何交待?」 说到这个,秦莞倒不那么担心了。 卢生和秦薇的情况宋丹青不知道,她却一清二楚。为了保住彼此的秘密,卢生恐怕是最希望息事宁人的那一个。 只是这话她却不能跟宋丹青直说。 但凡秦莞冲动些,报复心强些,必会趁机将事情闹大,让秦萱、秦薇再也没脸做人,让魏如安彻底失掉名声。然而,她不能这样做。 不仅是她,秦家任何人都不会这样做。 为了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毁了整个家族的声誉,是所有秦家人都不想看到的。就算不为了自己考虑,也要为了将来的子孙后代考虑。 所以,他们不仅不能明面上处罚秦萱,还得想方设法帮她捂着。 秦萱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在侯府动手。 秦莞沉吟片刻,说:「大伯和父亲不知道也好,免得生气。只跟大哥哥说一声便好。至于卢家那边……四妹妹说到底是秦家的姑娘,咱们只有盼着她好的,怎么会害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任谁都会说是意外,哪个敢往歪处想?嫂嫂不必多虑,让大哥哥去同卢家说。」 宋丹青见她言语笃定,不由松了口气:「就说该把你叫回来,你一来我就安心了。」 看着她眼中的疲惫,秦莞不由心疼:「嫂嫂忙了许久,暂且歇歇吧,还有三婶那边,也得劳烦嫂嫂劝上一劝。」 「我知道。」宋丹青明白她的意思,进屋同纪氏说话去了。 秦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门,秦莞一转身,冷不丁瞧见她正站在庭院里。 清冷的月色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宽松的衣裙被夜风吹得晃晃荡荡。 秦莞发现她竟瘦了许多,从前还算端庄的脸在阴暗的树影下显得有些刻薄。 秦萱开口,说出的话也确实是刻薄的:「大姐姐好大的威风,嫁出去一年多,还巴巴地回来管娘家的事。」 秦莞冷笑,若不是有人不要脸地惹事,哪里用得着我回来? 像这样难听的话她能扔出一百句砸到秦萱脸上,只是她懒得说了。秦萱已经无可救要了,不值得她浪费口舌。 殊不知,她这种平静无波的态度反倒刺激了秦萱。 「看着我倒霉你很得意是不是?夫君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毁了我,毁了我的姻缘,毁了我的家!秦莞,不会这么算了的,我不会让你有好下场!」秦萱的声音很低,仿佛淬着毒,字字句句都含着浓浓的恨意。 秦莞丝毫不惧,「我等着。」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好。 将将鸡鸣之时,慈心居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众人纷纷赶过去,发现秦萱滚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滴滴血珠从指尖滑落。 秦薇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白色的衬裙上染着大红的血渍,目光呆滞,面色煞白,仿若女鬼。 青石地板上扔着一把带血的匕首。 青石板上扔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秦萱像疯了似的,脸上挂着血痕,尖利的声音甚至吓退了打鸣的公鸡。 她说秦薇给她喂了毒.药,还想拿刀杀她。 徐小娘极力为女儿辩解,说那把匕首是秦萱的,一定是秦萱想杀秦薇,争执之下才伤了自己。 相比之下,秦薇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长长的乌发垂在脑后,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她看着秦萱,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二姐姐,你可知,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秦萱愣了愣,莫名露出隐隐的惧意。 这么大动静,到底没瞒过主院。 定远侯三兄弟一道过来,见此情形连忙派人将秦薇看管起来,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她。她刚刚小产,身子可受不得这番折腾。 秦萱脸上的伤也请了御医诊治。 第8章 御医在诊脉的时候觉出秦薇脉相不稳,似乎是中了毒。只是秦薇除了脸上的刀伤,看上去并无大碍,御医一时间也没有头绪。 秦萱在御医赶到之前被灌了安神药,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然一定会喊出秦薇强迫她吃毒.药的事。 事实和徐小娘说得差不多。 秦薇大半夜来到秦萱房里,就是为了喂她吃下那粒丸药。秦萱早有防备,掏出枕下的匕首想要伤她,却不料反被秦薇制住,不仅吃了药,还毁了容。 秦萱到底中了什么毒,就连御医都看不出来。为了不显得自己医术不济,他干脆没说,权当是秦萱服了属性相冲的药,脉息不稳。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在慌乱中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秦茉小夫妻俩来到秦莞屋里蹭饭。 梁桢以大将军的名义差人送来一碟酱肉火烧,秦莞先是明确地嫌弃了一番,之后在众人的百般劝说下只能「勉为其难」地「尝一尝」。 正吃得起劲儿,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吓得秦茉差点把手里的碗扔掉。 「大姐姐,有、有鬼吗?我好像听到了鬼声!」秦茉最近迷上了那些神神怪怪的画册,再加上怀着身孕的关系,总爱瞎想。 秦莞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头:「放心,鬼不会凫水,到不了咱们一方居。你好生在屋里待着,别出门,鬼就抓不到你。」 「哦哦,好!」秦茉警惕地抚着微突的小腹,往魏三郎身边挪了挪。 秦莞换了身衣裳,匆匆出了门。 秦茉担心秦莞,想把她叫住。 魏三郎在她耳边悄悄说:「你忘了,大姐姐是仙人转世,区区一个小鬼怎能奈她何?」 想到平日里秦莞有多厉害,秦茉突然就安下了心。 魏三郎暗暗地叹了口气——家家都有难降的「鬼」,只盼着这次能彻底安生罢! 且说秦莞,出了一方居径直朝秦萱的住处走去——大早上如此不顾体统的,除了秦萱再没别人。 「四妹妹又来了?」 守门的婆子惊魂未定:「不、不是四姑娘……大姑娘还是别进去了,免得吓着。」 秦莞挑了挑眉,抬脚跨进门槛。 秦萱正在屋子里发疯。 帷幔卷帘被她扯得破碎不堪,瓷器瓦罐摔了一地,大大小小的铜镜悉数扔到门外。丫鬟婆子们躲得远远的,一个个苍白着脸,谁也不敢上前。 秦莞打眼一瞅,这才发现,秦萱的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些。 她的脸上、手上、脖子上,凡是看得到的地方长出了一个个黄豆粒大小的脓包,脓包赤红,甚是恐怖。 秦莞只看了一眼,刚刚吃下去的火烧差点吐出来。她也顾不得同秦萱的恩怨,连忙叫人去请大夫。 定远侯等人也来了,看到秦萱这个样子也不嫌弃,反而担心她伤了自己。 秦萱却不领情,觉得他们一定在笑话她。 她扯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恶毒地骂道:「秦薇那个贱人!是她害我至此!我决不会放过她!」 秦昌起了满嘴燎泡,十分心累,「你省点力气吧,留着治病!」 秦萱猛地掀开被子,露出那张长满脓包的脸,「父亲,秦薇在哪里?她如此害我,你会罚她的,对不对?她不是喜欢勾引别人的夫君吗?不是想生孩子吗?那就把她扔到最下贱的妓.馆里,千人压,万人骑,想生多少生多少!」 「你给我闭嘴!」秦昌气得直拍桌子。 定远侯目光一沉,询问般看向秦耀。 秦耀眼瞅着瞒不住了,只得把秦萱、秦薇同魏如安的纠葛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只是隐去了秦莞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定远侯听完,脸色黑得仿佛能滴下墨来。秦昌则是捏着拳头,咣咣地砸着桌子。秦三叔连连叹气。秦修目瞪口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秦萱冷不丁瞧见秦莞,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 「你们以为大姐姐就无辜吗?她是最坏的那个!如果不是她,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是她勾引我夫君在先,诬蔑我夫君在后;是她给秦薇和夫君搭的桥,也是她布了一个局引我入瓮,更是她在事成之后把夫君送进大牢!你们没想到吧,人人称道的秦大姑娘,就是这样一个毒妇!」 秦耀眉头一皱,冷声道:「胡说八道,无耻至极!」 秦萱哈哈大笑:「大哥哥,我一直很纳闷,你为何从小就那般偏向大姐姐,我听说……你们俩小时候是睡在一起的,对不对?」 「闭上你的脏嘴!」秦莞气极,作势要上前打她。秦耀更是气得变了脸色,黑沉的眸子里仿佛喷着怒火。 宋丹青一手拉住一个,冲他们摇了摇头。 秦萱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说:「瞧瞧,气成这样,莫不是心虚了?嫂嫂何必拦他们?大哥哥对大姐姐有多好你是看在眼里的,你就没有半分怀疑吗?他们可不是一个娘生的……」 第9章 宋丹青向来是笑脸迎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冷过脸,「二妹妹,我今日再叫你一声妹妹是看在二叔的面子上。事到如今你不仅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反而颠倒黑白,攀咬他人,其心可诛!今日的一切和莞儿无关,和四妹妹也无关,皆是因你咎由自取!」 「不必看我的面子,这样的逆子早该打死!」秦昌气得大吼,「她不是我闺女,不是秦家的女儿,我早将她清出了族谱!」 宋丹青和秦昌的态度彻底击溃了秦萱的最后一丝理智,她发了疯似的嘶吼:「蠢货!全都是蠢货!」 大夫姗姗来迟,一眼就认出了秦萱的病症。 「这是猪常得的毒疮呀,怎么就染到了人身上?哎呀呀,看着还挺重,就算侥幸不死也得留下疤!啧,年纪轻轻的小娘子顶着一张坑坑洼洼的脸,再想嫁人就难喽!」 大夫一边长吁短叹,一边用极长的银针给秦萱清疮。 秦萱发疯似的挣扎,没承想惹恼了大夫,三下两下将她绑了手脚,那动作利索的,一看就是治过不少头猪。 就这样,秦萱虽然留下了性命,脸却毁了。 据大夫所说,虽然这次治好了,往后秋冬之际难免还会再犯,恐怕一辈子都不能痊愈。 就像秦薇那天说的,让秦萱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秦家长辈们没再惩罚她,只将她送到庄子上,和萧氏作伴去了。 先不说萧氏见到女儿这等模样如何不甘、如何疯狂地报仇,且说秦薇。 她对下毒的事一概不认,只说那日自己是梦游,无意中走到了秦萱房里。 秦昌懒得跟她多说,主动求了定远侯将她从族中除名,赶出侯府。 定远侯想得更深一层,秦薇到底嫁了人,无论如何都要知会卢生一句。因此他没有立即同意,只说再查查。 不知谁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秦薇,秦薇以为自己要被家族除名,竟服下砒.霜,跑进秦氏祠堂,用这种决绝的方式逼迫定远侯。 「我不要被除名,就算死,我也是侯府贵女!不许把我除名,不许!」 「我已经没有孩子了,没办法再拴住魏郎的心……我什么都没有了,绝不能再失了名声!」 瞧着秦薇这个样子,就连秦莞心里都不好受,更别说看着她们长大的几位长辈。 最难过的要数徐小娘。 她抱着秦薇的身子,看着她不断渗血的嘴角,哭得肝肠寸断。 秦莞派人请来了丹明宇,却无济于事。 用丹明宇的话说,秦薇想来抱了必死的决心,用的毒量极大,早已侵入五脏六腑。 秦薇靠坐在徐小娘身上,仰头看着秦莞,竟笑了。 「大姐姐,我可真羡慕你呀!你明明不爱读书,女红也马马虎虎,性子更算不上和顺,却偏偏能博得大伯的重视,博得哥哥们的喜爱,还敢和父亲顶嘴,这是我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啊!」 「我也好恨你!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你,哥哥们是不是会对我好一些,父亲是不是会多看我两眼,我和小娘是不是就能生活得舒心些?」 秦莞抿了抿嘴,没说话。 秦茉小声嘟囔:「说得好像秦家多对不起你似的。大姐姐过得好,还不是因为她聪明又厉害,若把她的命换给你,指不定被你过成什么样呢!」 「你倒是被她收买了。」秦薇讽刺地笑笑。 「那又怎么样?我乐意!」秦茉骄傲地挺了挺肚子。 秦莞捏了捏她的手,叫魏三郎哄着她出去了。 她心里还有个结,需要秦薇解开。 「你既然这样在意名声,为何还要跟魏如安牵扯到一起?」 「家人不疼我,夫君不爱我,我就不能找个一心人吗?」秦薇理所当然地说。 秦莞道:「你当真以为魏如安就是那个一心人?他是你的姐夫,即便他对你是真心的,你们也不可能朝夕相伴。」 「我为什么要跟他朝夕相伴?」秦薇轻笑道,「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就够了。我和二姐姐不一样,我始终记得自己是侯府贵女,怎能改嫁给姐夫,让人指指点点?」 秦莞皱眉,「你就不怕秦萱知道?」 「二姐姐太过自以为是,她怎会想到她的夫君会被我这个不起眼的人抢走?若不是你从中作梗,瞒她一辈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到这里,秦薇眼中闪过浓浓的恨意,「我时常庆幸,同魏郎定亲的不是大姐姐你。」 秦莞心头一窒:「为何?」 「你太聪明,身后又有这么多人撑腰,但凡被你发现,决计没有我的活路。」 秦莞十指不自觉地收紧,强自镇定地说:「倘若当真换成我,你会怎么做?」 第10章 秦薇目光一凌,恨声道:「我会杀了你,取而代之!」 秦莞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秦耀扶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出祠堂。 秦莞眼前一片模糊。脑海里闪过无数幅画面,无数道声音,有前世的,也有今生的,密密麻麻地挤着,仿佛要把她的脑袋撑爆。 不知哪里传来「嘭」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断掉了。秦莞出了一脑门汗,继而浑身陡然一松。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她意识到,折磨了她这些时日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前一世杀她的凶手就是秦薇。 至于她是如何收买飞云、如何知道相思豆的用处,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还有一些事尚待查明—— 秦薇毒害秦萱的药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药她手里还有多少? 还有刘司膳…… 上一世,在相国寺中一直是刘司膳出面对付秦莞,魏如安的姘头始终躲在幢幡之后。如果那个人就是秦薇,那么她和刘司膳是怎么勾结到一起的? 只是,秦薇什么都不肯说了。她的毒开始发作,大口大口地呕血。 她抓住徐小娘的手,流下两行清泪:「娘亲,薇儿对不起您……薇儿下辈子再做您的女儿……」 「不要了,不要再跟着为娘受苦了!可怜的闺女,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徐小娘泣不成声。 短短两日,秦家两个女儿一死一伤,当真叫人难以释怀。 秦萱太过自以为是,总是追求够不到的东西,瞧着别人好就嫉妒,偏偏还不肯全心付出,且输不起。 而秦薇,从小被徐小娘压着,谨小慎微到极点,想要的不敢争取,想说的不愿表达,最后把自己压抑成了一副扭曲的性子,总觉得谁都对不起她。 而秦莞、秦茉,长到这么大,又哪里是顺风顺水? 所以说,人的命各有不同,运却能改变。爹妈生养一场,将来的际遇全看自己的选择。 定远侯向来耿直,秦薇的真正死因他没有隐瞒卢生,就连她的身孕也如实告知。 拼着秦家满门名声尽毁,他也想求一个无愧于心。 没想到,卢生不仅没宣扬出去,还主动要求把秦薇的遗体领回卢家,以妻礼安葬。为了让定远侯安心,他主动说出了和那位歌伎的事。 秦家上下感念他的赤诚,言明侯府永远是他的岳家。 安葬秦薇之后,定远侯作主给卢生那位相好的歌伎改了良籍,并收为义女。 卢母原本就是贪图侯府门弟,如今歌伎有了定远侯撑腰,她再也没理由拦着。 这样一来,定远侯府保全了体面,卢生也同心爱的人终成眷属,可谓是厚道之人皆有福报。 ——这是后话。 眼下,整个家里最难受的莫过于秦昌。 两个女儿接连出事,他终于开始反思,这一切是不是他的责任。 他来到徐小娘的院子,在门口站了许久。看着院内的一草一木,他努力地想,自己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屋内传来徐小娘的哭声,和从前的隐忍压抑不同,她终于放开了,哭得好大声。 秦昌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用从未在这个妾室身上施展过的温和语气说:「不要太过悲伤,将来我会好好待你。」 徐小娘伏在床上,只一味哭。 秦昌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归家。倘若现在你还有这样的想法,我便给你准备盘缠,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去。」 徐小娘终于有了反应,不是感动,而是怨恨。 她红肿着一双眼,冷冷地看着秦昌,「风风光光?我唯一的女儿没了,你叫我如何风风光光?」 秦昌自知理亏,没吭声。 徐小娘压抑了多年的不满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秦昌啊秦昌,别以为薇儿的死你没有半点责任!这些年但凡你公正些,有良心些,对我们母女稍微重视些,薇儿也不会如此!」 「你还记得韩氏吧?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根本没有真正关心过她,没有真正关心过任何人,除了你的面子,你的名声,你侯府的体面!」 这些话就像锋利的刀子,一刀又一刀地扎进秦昌心口。这个向来自诩风流的男人,一瞬间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踉踉跄跄地从小院中出来,迎头碰见秦莞。 看着他灰败的脸色,秦莞叹了口气,难得生出些许心疼,「您别太过自责,儿女大了由不得父母掌控,她们或者飞黄腾达,或者为非作歹,单看自己的心,谁都左右不了。」 秦昌摇摇头,颓丧地说:「徐氏说得对,但凡我对薇儿上心些,也不至于让她生出这许多怨怼。」 第11章 秦莞撇撇嘴,「你对我也不怎么样,我还不是好好活着?」 秦昌一愣,当即瞪起眼,「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气我!」那中气十足的模样,显然恢复了活力。 秦莞笑笑,眉眼间难得露出几许温顺,「父亲,以后咱们都好好过日子。」 秦昌不由地红了眼圈。 父女两个相伴着往前院走,在风雅轩门口碰到了花小娘。 花小娘看到秦莞,恭恭敬敬地屈了屈膝。 秦莞回了一礼。 两相分开,秦莞独自走向一方居。 九曲桥头站着一个人,甲胄未卸,袍角染尘,似是刚从大营赶回来。是她的「梁大将军」。 梁桢上前,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额发,温声道:「回家罢。」 「这就是我的家。」秦莞说。 梁桢叹息一声,道:「近来的事你都看着,当知人生无常,生死难料,短短余生,想要在怄气中度过吗?」 秦莞抬眼看着他,不满道:「将军不是已经说过,不愿和我共度余吗?」 梁桢微垂着眼,凤眸中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温情,「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至少当时觉得还不能。 秦莞咬了下嘴唇,有些艰难地问:「你……还没忘了丹大娘子?」 梁桢没吭声。这么大的事,他没法替他爹回答。 秦莞鼓了鼓脸,半是赌气半是真心地说:「我不奢求要你的心,反正我也没多少心给你。我就想着以后能做个伴儿,就像现在这样,不行吗?」 梁桢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好。」 秦莞一怔,「你说真的?」 梁桢执起她的手,眉眼间满是疼宠,「承蒙娘子不弃,愿同梁某共度余生,梁某三生有幸。」 「你知道就好。」秦莞没绷住,露出一丢丢得意。 梁桢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莞莞,你要记着,今日同你许下余生之约的,是我。」 秦莞被「梁大将军」接回了将军府。 自从那次在九曲桥头相互表白之后,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了一种无形的牵绊,比以往更亲密,更默契了。 过了中秋,魏如安被流放到了登州沙门岛。 那里关的大多是重刑犯,即便天下大赦也赦不到他们身上。如无意外,魏如安此次一去后半生都要在繁重的劳役中度过了。 徐小娘最终还是决定离开侯府,回江南老家。 她走的时候给秦莞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说两件让秦莞无比震惊的事。 徐小娘告诉秦莞当年她母亲韩琼的死有问题。 秦莞十一岁那年,韩琼再度有孕,原本整个保胎的过程十分顺利,偏偏就在临近生产的时候出了岔子。 好在韩氏早就备下了接生婆,对方说胎位很正,即便早了些也能平安生产。只是,不知为何自从萧氏请来了御医署的医官,一番诊治之后,原本的顺产突然就变成了难产。 最后不仅韩琼丢了性命,那个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男胎也没保住。 秦莞浑身发冷,手指颤得几乎拿不住信笺。她拼命告诫自己要理智,不要被徐小娘利用。 她想着,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徐小娘编造出来的,目的就是在她心里埋下一根刺,让她和萧氏结怨,间接替秦薇报仇。 毕竟母亲那般聪慧,伯父又是明智之人,倘若真有问题,他们会毫无所觉吗? 秦莞努力镇定下来,继续往下看。 在信的末尾,徐小娘又告诉她一个天大的消息——她的弟弟,那个生下来不久就「死」去的孩子,也许还活着。 看到这里,秦莞方才的理智、镇定全都没了,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提醒她: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 倘若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和她血脉最亲的人…… 秦莞抛掉所有的理智,骑上马向城外追去。 今日赶上庙会,车上人流如织,若放在从前,秦莞绝不会做出这种当街纵马之事。然而此刻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高壮的骏马踢踢踏踏地跑着,虽然极力注意不要冲撞到行人,还是惊得人们纷纷躲避。 大伙第一反应是喝呼斥责,然而抬头一看,瞧见小娘子绝美的姿容,到口的话悉数吞了回去。 中秋庙会,巡防营负责街道治安。沿街的商贩上报,说是有人当街纵马。 这对那些在巡防营中混日子的衙内们来说可是好消息,不仅能立立威,还能罚些银钱买酒喝。 年轻的郎君们兴冲冲追上秦莞,打眼一瞅,立即怂了。 这人他们认识,从前是偷偷肖想的秦家大姑娘,如今是镇北将军府的大娘子,别说他的夫君梁大将军他们惹不起,他的继子梁小将军他们更不敢惹。 第12章 梁桢如今担着巡防营的差事,上了衙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下了衙就是一道喝酒打球的狐朋狗友。 眼瞅着秦莞不管不顾地往城门口跑,有人愣愣地说道:「这秦大娘子该不是要逃家吧?」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连忙说:「去,赶紧去叫梁兄!」 就这样,秦莞出城不久,梁桢就追了出去。 他自然不会认为秦莞要离家出走,只是担心她出事,想要护着她。 秦莞在城南十里亭追上了侯府的马车。 驾车的马夫一看是自家大姑娘,没犹豫,立即停了下来。 秦莞把徐小娘请到僻静处问话。 她拿出那封信,直截了当地问:「信上说得可是真的?」 徐小娘一改往日畏畏缩缩的模样,讥笑道:「大姑娘既疑我,眼下不管我说是或者不是,你会信吗?」 秦莞定定地看着她,道:「我记得,你不识字。」 「大姑娘既然这样说,想必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徐小娘道,「你猜得没错,这封信不是我写的,也不是刚刚写成的,而是我一早就备下的,原本打算交给薇儿,倘若我有个万一,她还能借此在你这里讨个人情,谁能想到她竟走在了我前头……」 徐小娘红着眼,满脸悲伤,只是一滴泪都没掉出来。这些天,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秦莞硬着心肠,故作凶恶地说:「倘若我发现你骗我,我或许不会对付你,但我决不会放过秦薇。即使她已经走了,我也能让她在地下不安生!」 徐小娘拿帕子压了压眼角,突然笑了,「你不会的,大姑娘。你和你的母亲一样仁慈,断不会做出这种恶事——这高高在上的仁慈啊!」 说这话时,她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怀念,有感激,也有嘲讽。 她轻叹一声,言语间带出几分诚恳:「事到如今我没必要骗你。当然,我也有私心,不用我说大姑娘也知道。」 秦莞问:「倘若母亲的死当真有蹊跷,伯父和父亲为何从未提过?」 「侯爷志在朝堂,主君满心装着诗词文章,到底是郎君,哪里懂得后宅的阴私?」徐小娘顿了一下,说,「自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信与不信全凭大姑娘。」 秦莞目光一闪,道:「我弟弟……也是你猜的?」 「是我亲眼看到的。」徐小娘毫不迟疑地说,「韩大娘子走的那日,我看到有人从产房里抱走一个胎儿,想来是刚出生的小郎君。」 秦莞呼吸一窒,「那人是谁,你可认识?」 徐小娘摇了摇头,「是个年轻娘子,不是侯府的人……想来也不是韩大娘子身边的人,我之前从未见过她。」 「那人有何特别之处?」 徐小娘似是想了一下,说:「生得很是标志,眉心有颗美人痣。」 秦莞盯着她的眼睛,语气严厉:「除了你还有谁看到了?」 「只有我。」 「为什么唯独是你?」 徐小娘抬眼望向河边的垂柳,似是在回忆,「韩大娘子素日待我和善,听说她难产体力不支,我便炖了参汤给她送去。刚好看到那人从后窗跳出来,我以为是贼人,慌忙间躲进了牡丹丛……」 秦莞估算了一下牡丹丛和后窗的距离,皱眉道:「既然离得这么远,你为何能看清她的正脸?」 「那日月色皎洁,她打湖边经过,我看到了湖面上的倒影。」徐小娘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十分温和,「大姑娘,小郎君出生那日,月儿弯弯,可美呢!」 秦莞心内一酸,秦薇的生日也是六月初。 她闭了闭眼,有些悲伤地问:「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为何不早说?」 「我没勇气,我要自保。」徐小娘自嘲般笑笑,「大姑娘,不是人人都像你和韩大娘子这般生而高贵,可以肆意地活着,无论你们做了什么都有人善后。如我和薇儿这般的低贱之人,倘若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秦莞沉默了片刻,说:「你走吧。」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她都不打算为难她。 「大姑娘,保重。」徐小娘屈了屈膝,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的那一刻,秦莞突然说道:「秦薇并不低贱。她是侯府四姑娘,自小锦衣玉食,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更是请了最好的先生来交。只要她肯开口,想要什么父亲打过驳回?是你把她养得谨小慎微,不敢出头,却又怨天尤人;是你日日把‘低贱’挂在嘴边。」 车内没有回复,只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徐小娘走了,秦莞的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突出其来的消息让她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上一世的仇人刚刚解决,就又迎来新的挑战。 第13章 十里长亭,垂柳依依,片片狭长的黄叶飘飘悠悠地落在水波之上。如此秋高气爽的旷达之景,秦莞却显得失魂落魄。 有人踏着落叶缓缓而来。 明明没有听到声音,秦莞却像有感应般扭头看去。 郎君一手牵着马,一手挎着刀,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发上的缎带随风舞动。红色的衣裳映衬在青天黄叶间,绘成一副优美的水墨画。 这还是秦莞第一次见到梁桢穿着宽袍广袖的模样,不料竟这般风流,这般夺目。 「怎么穿成这样?」/「怎么还不回家?」 两个人同时开口。 梁桢不甚自然地卷了卷衣袖,道:「打赌输了。」 「所以要装扮成‘丰收神’?」秦莞挑挑眉,「听说丰收神都是白白胖胖喜气洋洋的,哪里有你这般年轻俊朗的?」 被变相地夸奖了,梁桢竟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转而道:「事情办完了便早些回去,今日庙会人多事杂,别出了岔子。」 看着他关切的模样,秦莞心底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倾诉一番。 她问:「我可以信你吗?」 梁桢点点头,说:「正如我信你一般。」 秦莞不由地扬起嘴角,很容易就说了出来:「我有一个弟弟,他很可能还活着,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就去找。」梁桢说。 「万一……万一他已经死了,怎么办?」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莞面露失落,「好难呀,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怕……」 「别怕。」梁桢笃定道,「只要当年的人还没死绝,总能找到线索。」 秦莞眸光一闪,说:「是的,还有萧氏,还有喜嬷嬷,她们总能知道些。只是,我又忍不住担心,到头来会是一场空。」 梁桢挑眉,「这可不是我认识的秦大姑娘。」 秦莞撇嘴,「你又认识我多少?」 梁桢轻笑,「我只知秦大姑娘从不缺少一往无前的勇气。」 「人都有脆弱的时候。」秦莞毫不避讳地说。 「这个‘时候’有多长?」梁桢笑问。 「许是一顿酒的工夫。」秦莞朝他眨眨眼。 梁桢挑眉,「你确定?不会喝醉了耍酒疯?」 「便是耍上一场又如何?」秦莞一脸傲然。 梁桢满目宠溺,「好。」 于是,他租了船,买了酒,带着秦莞顺流而下,如秋日游玩般潇潇洒洒地醉了一回。 秦莞借着酒劲儿哭了一场。这通眼泪压抑了许多日,本该在她大仇得报的时候哭出来。 梁桢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秦莞没有介意他小小的僭越,反而仰起脸,得意洋洋地向他显摆:「你父亲已经同意了,他说愿意和我过一辈子。」 梁桢笑:「你是为了让我嫉妒吗?」 「放心,你父亲还是疼你的,不会因为我就怠慢亲儿子。」秦莞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 梁桢弹弹她脑门,「蠢丫头。」 秦莞白了他一眼,「如果不是看在你对我这么好的份上,单凭着这句话,我就要打你了。」 梁桢失笑,「你还知道我对你好?」 「我当然知道。」秦莞借着酒劲儿说出心底的话,「每次在我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都是你在我身边。」 ——遇到魏如安那次,决定要不要嫁给大将军的时候,确认前世的仇人时,还有现在。 梁桢笑问:「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不跟我父亲过了,跟我过。」 秦莞切了一声,笑嘻嘻地说:「想得美!」 梁桢也笑,只是笑得十分复杂。 秦莞越喝越醉,越醉越喝,最后几乎瘫倒在梁桢身上。 梁桢放肆地将她揽在怀里,沉着嗓子问:「莞莞,我是谁?」 「你是我的木头哥哥呀,永远都是。」 梁桢说:「我不是。」 「你就是。」秦莞固执地掀开他的袖子,醉声醉气地说,「你看,胎记还在。」 然后又抬起手,软哒哒地摸他的脸,「你看,没胡子。」 完了很是得意地哼了声,说:「虽然你和大将军长得像,却休想骗我。我知道大将军也、也没……嘻嘻……」 后面的话消失在唇齿间,秦莞就这样睡了过去。 梁桢把她抱在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莞莞,你可知道,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会和一个女子共度余生。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还能护你多久。 我多希望四海升平,国运昌隆。我们生在普通人家,做两个平凡的少年,不懂权谋心术,不担家国重任,不必知道龙亭有多高,不用在乎汴京有多远,只关心一日三餐,种田养娃,安稳一生。 第14章 秦莞醉过一场,醒来之后又恢复成那个洒脱果断的秦小娘子。 不,现在已经是秦大娘子了。 因为和「梁大将军」有了余生之约,她心里便多了一份惦念,跟梁桢喝酒同游的事特意跟「梁大将军」提了一下,就像怕他误会似的。 只是,让秦莞不解的是,「梁大将军」当时的表情很奇怪,不像吃醋,更不像生气,总之有点难以理解。 不过,她没时间猜测大将军的心思,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要查明母亲的死因,还要确定弟弟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秦莞找到喜嬷嬷,直截了当地询问当年的事。 起初喜嬷嬷不肯说,秦莞学着韩琼当年的样子,软话硬话一通说,这才唬得喜嬷嬷松了口。 「老奴不是有意隐瞒姑娘,只是事情尚未明了,担心姑娘冲动之下涉险。」喜嬷嬷叹了口气,说。 秦莞听出她话里有话,敏锐地道:「嬷嬷此话何意?莫非此事除了萧氏还有旁人参与?」 喜嬷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萧氏有没有参与老奴不敢说,倒是那个人……大娘子临终前有所察觉,曾嘱咐老奴千万不要让姑娘知道。」 「是谁?」 「大娘子怀疑是……宫里的贤妃娘娘。」 秦莞一怔,竟然和这个人有关……难怪喜嬷嬷瞒了这些年。 喜嬷嬷红了眼圈,「若非是这样一个连侯府都惹不起的人,大娘子又如何会千叮万嘱不能让姑娘牵扯进去。」 秦莞不解,「母亲为何会怀疑贤妃?她们当年不是很要好吗?」 喜嬷嬷摇了摇头,「此事老奴也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一度怀疑大娘子当时是不是疼糊涂了……若想知道真相,恐怕只有找到大娘子当年的那份手札。」 是了,母亲的手札…… 秦莞这才想起这个重要的线索,贤妃不就是一直在暗中指使萧氏找东西吗?或许就是那个放着手札的匣子。 只是,她前段时间把一方居和韩琼当年住过的慈心居都翻了一遍,既没找到那个牡丹长匣,又没找到母亲的手札。 喜嬷嬷同样一头雾水,实在想不到韩琼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到哪里。 秦莞沉默了片刻,方才提起另一件事,「嬷嬷可知,我那弟弟……有可能还尚在人世?」 喜嬷嬷一听,大为震惊,「姑娘此话当真?」 秦莞点点头,把徐小娘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喜嬷嬷又惊又疑,「可是,当年老奴亲眼看见小郎君生下来便没有气息……」 「我问过丹医官,胎儿初生假死的情况并非没有,多为喉咙或肺腑中的淤物所致,严重者需得拍抚小半个时辰才能得救。」秦莞顿了顿,带着一丝希冀问,「小郎他……可是嬷嬷亲眼看着埋的?」 「不,不是。」喜嬷嬷连连摇头,「当年大娘子新丧,太多事需要处理,姑娘又伤心过度病倒了,老奴不敢假手于人,只得亲自照看。小郎君的后事是萧氏主动揽过去的,府里都说她办得十分体面。」 也是因为这个,这些年喜嬷嬷对萧氏存着几分感激之心,没有让秦莞防着她。 听了这话,秦莞既喜又气。喜的是弟弟或许真的还活着,气的是此事终究和萧氏脱不开干系。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确定弟弟是生是死。 依着当地习俗,夭折的幼子不能葬入祖坟,萧氏在离着秦家坟地不远的地方买下一处小土丘,将小郎君体体面面地安葬了。 秦莞一直知道这个地方,只是从未来过,她怕自己受不了。这还是她头一次来。 放在三天前,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第一次来看望「弟弟」不是为了祭奠,而是为了挖坟。 喜嬷嬷说,小郎君的脚生得十分奇特,在右脚趾根处多出一块圆形的骨头,就像一个小肿包似的。 这是韩家族人祖传的,韩琼、韩琪、韩老爷子都是如此,平时做鞋的时候右脚要比左脚宽上半寸。 所以,秦莞今天要来挖坟,她要亲自确认一下棺中埋的到底是不是她亲弟弟。 她刚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几乎把喜嬷嬷吓个半死,最后好说歹说,只得请了道士从旁「护法」,喜嬷嬷才没到秦昌跟前告状。 秦莞铁了心,必须要亲自验证一下。 其实她也有些怕,但还是壮着胆子盯着护卫们挖开坟头,起出那个小小的棺椁,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那具覆盖着彩衣寿袍的小小尸体。 棺内放着除湿驱虫的矿石和药粉,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年多,小家伙的尸.身保存得还算完整。 秦莞横下心凑过去看了一眼,惊喜地发现这个小孩不是她弟弟。 不仅因为他脚上没有凸出的圆骨头,还因为她带来的仵作非常肯定地说:「此子夭折时至少已经满月,不可能是新生儿。」 第15章 那一刻,秦莞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徐小娘没有骗她,她弟弟真的还活着! 秦莞将棺中的小孩重新安葬,并请来有经验的天师做道场,超度亡灵,让他早日投胎,不必再以别人的身份镇在这里。 另一个可能的知情人是萧氏。 秦莞派人暗中监视她,发现她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待在庄子上。 尤其是秦萱出事后,萧氏隔三岔五就会贿赂守门人,扮成农妇的模样偷偷溜出庄子。要么和贤妃的眼线冬儿私会,要么去城南的一家针线铺子,一待就是大半天。 秦莞叫人重点关注那个针线铺子,前两次都没什么收获。终于有一天,钱嬷嬷急匆匆来报,说是她在铺子里见到了刘司膳。 钱嬷嬷之所以能认出她,是因为前段时间秦莞一直在调查她的下落。 「那姓刘的宫人早已不是从前那副光鲜的模样,仿佛老了十几岁,穿着粗布衣裳,靠卖绣活为生。」 钱嬷嬷喝了口水,继续说:「不知萧氏如何得的消息,倒像是故意在那里堵她似的。起初两个人找了个僻静处说话,咱们的人还没来得及往近处凑,就见她们起了冲突,刘婆子黑着脸走了,萧氏倒是在原地站了许久,脸色难看得很。」 秦莞皱眉,「可查到了她的落脚处?」 钱嬷嬷犹豫了一下,说:「是……四姑娘的婆家。」 「卢家?!」秦莞惊讶,「他们怎么会和刘司膳扯上关系?」 钱嬷嬷顿了片刻,说:「姑娘有没有想过,那刘婆子明明被贤妃扔到了乱葬岗,为何能捡回一条命?」 「你是说,她被卢家人救了?」 钱嬷嬷摇摇头,「或许不是卢家人……」 秦莞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是卢家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秦薇。 这就能解释得通,秦薇为什么知道相思豆能杀人,为什么能用那种阴毒的手段对付秦萱。还有上一世,秦薇为什么会和刘司膳一起出现。 秦莞决定见一见卢生。 因为秦薇的事,秦莞还算了解卢生的性格,所以直接问他反而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 结果没让她失望。 卢生告诉秦莞,这位「刘嬷嬷」是秦薇的陪嫁,似乎是身体不好,不大出门。 秦薇对她十分敬重,不仅给她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屋子,还不用她做活,只偶尔把她叫出来说说话,至于两个人谈了什么,就连秦薇的贴身丫鬟都不知道。 虽然秦薇死了,卢家和秦家的关系却没断,秦薇带过来的嫁妆和仆从由定远侯作主给了那个歌伎,毕竟是名义上的「义女」,定远侯没亏待她。 卢生和新妇感念侯府恩德,对秦家旧仆十分厚道,尤其是这个曾经被秦薇器重的刘嬷嬷,平日里可以自由外出,还能接些绣活赚私房钱。 卢生的话不仅验证了秦莞先前的猜测,还让她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上一世秦薇会和刘司膳联手杀了她,原来她们早就勾结到了一起! 这样看来,上一世就算没有「梁大将军」参与,刘司膳还是会被贤妃赶出宫。 只是,她是怎么认识的秦薇,又是如何瞒着秦家人跟着秦薇嫁到了卢家? 秦莞派人把刘司膳捉了来,连夜审问。 刘司膳是个没种的,三两鞭子打下去就全招了。 原来,她之所以能跟在秦薇身边,是徐小娘从中搭的线。 当初她被扔到乱葬岗,眼瞅着就要咽气了,恰好碰到徐小娘前去给生父上坟,瞧着她穿着宫衣,面容不俗,不由动了心思,悄悄地将她救了下来。 徐小娘这些年在侯府吃穿不愁,暗地里还攒了些银钱,在城郊买了个小农庄,想着将来给秦薇作嫁妆。就这样,她把刘司膳安置在了那里。 刘司膳一心想活命,自然拿出十二分的本事讨好徐小娘。徐小娘见她对后宅之事颇为精通,这才安排她改名换姓,跟着秦薇到了卢家。 那枚害秦萱毁容的「毒疮丸」,就是刘司膳亲手调制的。她原是为了讨好秦薇,让她拿去对付卢生相好的歌伎。 秦薇不便对她交待实情,因此只是收下了,没想着用。若不是秦萱害她失了孩子,她也不会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喂给秦萱。 至于萧氏,早就知道了徐小娘暗地里的小动作,也知道刘司膳跟着秦薇嫁到了卢家。 她只当不知道,为的就是看秦薇和卢家的笑话——当初秦昌给秦薇定下这门亲事时,她就让人调查过,知道卢生有一个相好。 然而,萧氏怎么都没想到,到头来受害的会是自己的女儿。 萧氏恨毒了秦薇,恨毒了徐小娘,更恨毒了制出那枚毒丸的刘司膳,却从来没反思过自己的所做所为。 第16章 不过,她最初找上刘司膳并没想立即报仇,只是想让对方救救秦萱。只是,刘司膳断然拒绝了。 「不是我不想救,是救不了,猪疮之毒无药可解,只能暂时压制。」刘司膳虚弱地说。 秦莞冷冷地看着她,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上一世被她虐杀的场景。 对上她满含杀气的目光,刘司膳不仅没有最初的畏惧,反而笑了一下,「秦大娘子,就算你今日不捉我,我也活不长了。萧氏并非善类,她势必会到贤妃跟前告我一状。死在秦大娘子手里总比死在萧氏手里痛快得多。」 秦莞道:「你怎知我会杀你?」 「直觉吧,人死之前都会有直觉。」刘司膳说。 此时她双手被缚,歪着身子靠坐在墙边,脸上带着伤,衣裙上染着血,就像前一世秦莞死前那样。 秦莞闭了闭眼,说:「你想不想和我做一笔交易?」 刘司膳眼中闪过一抹希冀,「什么交易?」 「我知道,你曾经是贤妃的心腹,替她做了不少事。想来,你应该知道我母亲当年是如何死的。」秦莞尽量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刘司膳的身体明显一僵。 看着刘司膳的反应,秦莞面上一冷,「我母亲的死果然和你有关!」 「不,不是!」刘司膳极力否认,「那时候我刚到娘娘身边不久,并不得她信任,韩大娘子之事我只是、只是略有耳闻……」 秦莞审视般看着她,「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刘司膳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 据她所说,那时候贤妃时常召韩琼入宫,两个人时常说些休己话,贤妃一般会将宫人打发出去,只留一个名叫佟娘的在跟前伺候。 佟娘是贤妃从娘家带进宫的贴身女使,生得十分美艳,与韩琼也是相熟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失了踪影,贤妃身边缺人,这才让她寻着机会。 秦莞敏锐地问:「既然与你无关,为何你方才那般紧张?」 刘司膳咬了咬牙,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佟娘,她恰好就是韩大娘子离世那天出宫的。」 秦莞心头一颤,「她眉心可是生着一颗美人痣?」 「秦娘子认识她?」刘司膳恍然,「是了,娘子幼时也是时常入宫的。」 事实并非如此,秦莞五岁后就极少入宫了,对那个佟娘并无印象。之所以猜到她眉心有痣,是因为徐小娘曾经提过。 母亲突然难产,弟弟被人调包,不失所踪;贤妃宫里失了贴身女使,恰好就是抱走弟弟的人。若说这件事和贤妃没有关系,秦莞怎么都不信。 除了贤妃,还有萧氏,若无萧氏作内应,贤妃不可能轻易得逞。 她问刘司膳:「你可知道萧氏和贤妃的关系?」 刘司膳点点头,「萧氏本就是娘娘身边的女使,她能嫁入侯府也是娘娘一手安排的。」 秦莞面上一寒,果然如此! 刘司膳偷眼看着,突然磕了个头:「求娘子放我一条生路,我可以帮娘套萧氏的话,娘子想知道什么大可以叫我去问!」 秦莞挑了挑眉,「你凭什么觉得萧氏会见你?就算她见了你,你又如何能套出她的话?」 「我这里有贤妃的信物,萧氏不敢不见我。」刘司膳手被绑着,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 秦莞心存警惕,没去接。 刘司膳道:「娘子不必如此小心,我还想多活几年,断不敢在这里害了娘子。」 毕竟,屋里屋外都是秦莞的人。 尽管这样,秦莞还是没有放松警惕,她摘下脑后的银簪,挑着玉牌翻看。 刘司膳道:「这是我出宫前从娘娘那里偷的,之后藏在了里衣中,这才没被搜了去。我拿着它对萧氏说娘娘知道我没死,叫我在宫外给她做事,萧氏不敢不信。」 秦莞要对付萧氏,其实用不着刘司膳。不过,她对这块玉牌倒是挺感兴趣,思量着怎么从刘司膳口中套出牌子的用法。 就在这时,钱嬷嬷从外面进来,悄悄地凑到她耳边说:「萧氏进宫了。」 「为何没拦?」 钱嬷嬷脸上闪过几分愧色,「咱们的人没盯住,直到她进了宫门才察觉。」 秦莞皱了皱眉,这才改了主意。 萧氏和刘司膳不一样,她素来有主意,且有本事甩开她的人,想来手中还有底牌。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把她抓来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既然这样,还不如废物利用,让刘司膳去试试。反正刘司膳如今黔驴技穷,翻不出花样。 打定了主意,秦莞便不再犹豫,当即对刘司膳交待一番,继而放了她,并让人暗中盯着。 再说萧氏。 第17章 她进宫去见贤妃,一来是想通过贤妃拿到解药,救治秦萱;二来是想求得贤妃的帮助,杀了刘司膳,替秦萱报仇。 谁知,自从魏如安和秦萱出事后,贤妃就把她们母女当成了弃子,今日之所以愿意见她就是为了收回她手里的那枚玉牌。 玉牌一到手,贤妃立马翻了脸,「萧氏,你原是本宫手底下的人,一件事没替我办成不说,倒是一天到晚求本宫这个,求本宫那个,你当我这宫门是朝你家开的吗?」 萧氏抿了抿嘴,强笑着说道:「娘娘,萱儿毕竟是您看着长大的,您今日发发好心救她一命,从今往后我们母女必当结草衔环,全凭娘娘差遣!」 贤妃慢悠悠地呷了口茶,说:「你家姑娘不是活得好好的,用得着本宫救?」 「萱儿毁了脸,整日里疯疯颠颠,妾身日日瞧着,只觉得比死了还要可怜。」萧氏拿袖子擦了擦泪,继续道,「若娘娘能救她一回,不仅是萱儿的造化,也是娘娘的福报——虽说没了魏生,还是齐生、姚生不是?只要萱儿容貌得复,依然能替娘娘办事!」 说这话时,萧氏的心就跟油煎似的,可是没办法,若要保住秦萱只能把她彻彻底底地「卖」了。 没想到,话说到这份上,贤妃依旧不冷不热,「既是疯了,便叫她好好养着吧,本宫可不敢再用。」 萧氏一听,不由地冷下声音:「娘娘这是打算弃了我们母女?」 贤妃勾了勾唇,露出一个不屑的笑。 萧氏咬了咬牙,沉声道:「娘娘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帮您杀了韩氏,又是谁换走了她的幼子?此事若让秦家知道,您说,二皇子会不会再添一个敌手?」 贤妃手上一顿,脸色当即拉了下来,「萧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娘娘,若非走投无路,妾身怎么也不敢给您添麻烦呀!」萧氏重重地磕了个头,「妾身求得不多,只希望您救救萱儿!」 贤妃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之后又很快隐去。 她放下茶盏,一步步走到萧氏跟前,将她扶了起来,「好歹你我主仆一场,萱儿的事本宫怎会袖手旁观?只是那刘司膳当初是被本宫赶出宫的,如今即使本宫亲自开口,她也未必会应。」 萧氏想要开口,贤妃拍了拍她的手,「好了,不瞒你了,本宫早就叫人去找她了,只是怕你空欢喜一场,这才没说。」 萧氏虽心内存疑,面上却露出十足的感激,「妾身谢过娘娘!」 贤妃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同她说了好些休己话,这才放她出宫。 随着萧氏的背影渐渐消失,贤妃脸上的笑一寸寸收起。空荡荡的大殿中传出她冰冷的声音:「萧氏,留不得了。」 刘司膳知道秦莞的人在暗中监视着她,她为了活命,丝毫不敢蒙骗秦莞,她当真把萧氏约了出来。 只是她没想到,萧氏根本就没相信贤妃的话,这次之所以会赴约其实是为了亲手除掉刘司膳,替秦萱报仇。 萧氏动作很快,进屋之后丝毫没有犹豫,飞快地掏出匕首朝刘司膳心口刺去。 若不是刘司膳早有防备,险些就是丢了性命。 刘司膳握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你疯了吗?杀了我,你岂能活命?」 萧氏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我清醒得很!我堂堂侯府命妇,手刃一个宫中逃奴,你说秦家会不会保我?今日,我便要拿你的命替我的萱儿赎罪!」 刘司膳对上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也下了狠心,「那也得看你杀不杀得了我!」 说着,手腕便是一翻,不知使了哪股巧劲儿,竟将萧氏手里的匕首夺了过去。 萧氏面上一变,还没反应过来,胸口便被刺了一刀。她疼得浑身一颤,却不忘攥住刘司膳的手,使着狠劲将匕首拔住,转手朝她刺去。 刘司膳一声惨叫,被刺了个正着。 殷红的血喷溅到两个人脸上。 许是死前迸发出的巨大能量,她们就这样你刺我一刀,我刺你一刀,几乎要同归于尽。 秦莞的人赶到的时候,萧氏和刘司膳已经双双倒在了血泊中。 两个人约在一家酒肆中,店家听到动静也带人冲了进来。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护卫们不好不救人,只得把她们抬到医馆。 萧氏伤到了大动脉,血流不止,还没到医馆便断了气。 刘司膳多是皮肉伤,稍稍包扎了一番便被衙役带走了。 因着贤妃插手,她没被关进汴京府衙,而是带到了宗正寺。 当天晚上,贤妃安插在萧氏身边的暗桩冬儿前去探监,出来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刘司膳便咽了气。 好在,贤妃不想将事情闹大,吩咐宗正寺将事情压下。 第18章 就这样,汴京之人只知道城南酒肆出了命案,并不清楚死的是侯府命妇。宗正寺为逃避责任,以刘司膳「畏罪自杀」结了案。 至于冬儿,既然萧氏已死,秦萱废了,她也算完成了任务,回到了贤妃身边。 至此,秦莞上一世的仇算是彻底报了,母亲被害的线索同时也断了,秦莞不知道该喜该忧。 萧氏被降为妾室,按理不能葬入秦家祖坟。 秦昌念在她生育了秦萱的份上,在城南买了块地,将她草草下葬。 既然是妾,除了秦萱,秦家其余人不必送葬。 萧氏下葬后,秦萱在侯府门口长跪不起,求秦昌将她认回。就这样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直到体力不支昏厥过去。 秦昌到底心软了,虽然没有承认她是秦家的女儿,却把萧氏当初攒下的嫁妆给了她。其中就包括那个关她的庄子。 从此之后,秦萱就守着那个田庄过起了日子。 后来,秦莞见过秦萱一面。 她出城去娘子庙给生母烧纸钱,中途遇到了秦萱,这个和她攀比了十几年的人,早已不是先前光鲜又骄傲的模样。 即便戴着帷帽,依然遮不住她脸上的疤痕。还有那枯瘦的模样,就算穿着满身绫罗也显不出半分贵气。 彼时,秦莞乘着马车走在坡上,秦萱挎着竹篮站在坡下,两相对视,已是云泥之别。 秦萱率先转开了脸。 秦莞轻叹一声,放下车帘。 彩练哼道:「真不知道二姑娘是精是傻,若不是当初她执意嫁给姓魏的,哪里会有今天?明明是她害了四姑娘,反倒是四姑娘死了,她却活了下来。」 明月打了她一下,「别胡说。」 彩练撇了撇嘴,「听说二姑娘时不时就会犯病,如水的药钱暂且不说,单说自己受的这个罪……哎,要是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谁说不是呢!」明月叹道,「如二姑娘和四姑娘这样,真不知道哪个更为不幸。」 丫鬟们的叹息没入了辘辘的车轮声中。 娘子庙中,韩琼的泥像被保护得很好,脸上的笑依旧温婉。 秦莞跪在蒲团上,同她说了许多许多话。 她告诉韩琼上一世的仇报了,她还说,她会找到贤妃杀害韩琼的证据,为她报仇。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弟弟,把他接回秦家,好好照看。 虽然这一切都很难,不过,想到梁桢当初说的话,秦莞便觉得一步一步来,总是有希望的。 回程的路上下起了雨。 秋雨下得不急,却裹着入骨的寒凉之气。冷风挟着落叶,时不时打在车窗之上。 看着阴沉的天幕,秦莞的心情也有些灰暗。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秦莞掀开车帘往外看,刚好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雨幕,打马而来。 是她的夫君,「梁大将军」。秦莞的心就像被点亮了一般,瞬间变得明媚起来。 「怎么连蓑衣都没披?衣裳都湿了。」秦莞打开车门,想叫他进去。 「不碍事,淋不透。」梁桢拿马鞭便甲衣上拍了拍,水珠顺着铁甲扑簌簌往下掉。 看着他半湿的发冠,秦莞不由想到了去年的那个雨天。 那时候他们刚刚定了亲,秦莞受邀到魏欣的园子里赏花,中途遇雨,「梁大将军」就是这样撑着伞前去接她。 极大的龙骨伞,却只罩在了秦莞头顶,他自己湿了半个身子。泥泥泞泞的路面,秦莞连鞋子都没湿,只因每遇水洼,他都会先一步把自己的脚垫过去。 这个人,就是以这种强势又温柔的姿态一步又一步走进了她心里。 州桥旁边有一家汤饼铺,薄薄的雨幕中,有隐隐的香气飘出来。 秦莞不由多看了两眼。 梁桢瞧见了,温声问:「嘴馋了?你在车上等着,我去买。」 秦莞心头一动,说:「不如去店里吃吧!」 这种小小的店面她平日里很少光顾,如今看着里面挨挨挤挤的食客,她突然想坐过去,和「梁大将军」一起暖暖和和地喝上一碗胡辣汤。 梁桢瞅了眼那一屋子的贩夫走卒,挑了挑眉,「确定要进去?」 「只要你能护好我。」秦莞笑得眼睛弯弯。 梁桢勾了勾唇,当即翻身下马,将秦莞用披风一裹,长臂一揽,大步流星地走进汤饼铺。 十余步的路程,秦莞不曾湿了一根发丝。 小小的店面,只有一间堂屋,堂中坐满了穿着短褐布衣的食客,正大声小气地说着话。冷不丁瞧见梁桢进来,大伙瞬间息了声。 店家从灶间跑过来,一脸惶恐,「军、军爷可有事?」 第19章 秦莞从梁桢身后探出头,笑盈盈地说:「您这不是食铺么,自然是要吃饭的。老伯,可还有位子?」 「有有有,军爷,小娘子,里边请。」店家躬着身子,诚惶诚恐。 其实堂中已经坐满了人,有吃饭的,也有避雨的,多是附近的平民及摊贩。 不用店家吱声,大伙便纷纷起身,将靠窗了一大排位置空了出来。他们自己反倒三五成群地挤到了另一边,板凳不够便站在桌边端着碗吃。 秦莞心里过意不去,朝大家屈了屈膝。 汉子们端着碗,叼着饼,纷纷还礼。 梁桢将披风折了两折,垫到长凳上,这才拉着秦莞坐下。 秦莞不由地笑了。 暖腾腾的屋子,掺杂着胡辣汤的香气,还有隐隐的汗,酒味,人情味。 秦莞看着对面的男人,一颗心就像碗中的汤饼,暖融融的。 纵使前路坎坷,这日子还是可以有滋有味地过上一过。 这个八月,定远侯府是在阴霾中度过的。 九月,终于迎来一件大喜事——秦二郎要和赵攸宁成亲了! 皇家嫁女,侯府娶媳,老天爷都很给面子,当真是秋高气爽,微云淡抹,徐徐的清风中裹着金菊的幽香。 到了傍晚,日头斜斜地坠在山尖,将半边天照得一片红艳。秦家探花郎就是这般迎着漫天的红霞将安华郡主接回了侯府。 赵攸宁父母早亡,官家和安国长公主就是她的至亲。 官家颁下旨意,将王府改为郡主府,已故肃王的全部家业皆由独女赵攸宁承袭。这对赵攸宁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荣耀,别说宗法森严的皇家,就连民间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不是没人反对,然而,明里有安国长公主撑腰,暗中有定远侯府做后盾,就算宗正寺出面干涉都不好使。 安国长公主亲力亲为,把郡主府装点得富丽堂皇。赵攸宁身披嫁衣,凤冠高戴,端的是一身贵气。 挂着红绸的嫁车拐过街角,看不见了。 安国长公主眼中含了泪,「小时候跟个泥猴似的,转眼就大了。」 穆王妃轻拭眼角,笑盈盈地应和:「方才我还同穆王说呢,没想到咱家这个宁宁小妹稍稍一打扮竟是这样的好模样。想着新嫁那会儿,我还以为王叔家生的是个男娃娃。」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笑声。 魏欣也在其中。 放在从前,这种说俏皮话出风头的机会都是她的,哪里轮得着穆王妃?谁能想到,短短数月,贤妃丢了凤印,二皇子被官家冷落,连带着她在命妇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眼下只能陪着笑。 众人皆在夸,嘉仪公主却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有那些不长脑子的,上赶着讨好嘉仪公主: 「如今安华郡主出门子就是这等派头,真不知道咱们这正牌公主新嫁时会是怎样的风光!」 「自然是郡主有郡主的排面,公主有公主的仪仗,祖宗法度摆在那里,越不过去!」 这话明摆着就是在拿着赵攸宁和嘉仪的贵贱说事。 安国长公主抿着嘴,脸色不大好看。若不是她年长了一辈,若不是宝贝侄女大喜,她定要痛痛快快地把这些人骂上一顿。 穆王妃瞧了她一眼,温温和和地说:「是呀,月初大朝会父皇刚给徐编修升了官,想来这亲迎的日子也快定了吧?」 此话一出,嘉仪公主当即黑了脸。 满京城都知道,她根本不想嫁给那个呆呆木木的翰林编修,不惜撒泼打滚地求着官家收回成命,这件事都成了贵胄圈的笑话了。 穆王妃此时提起来,明摆着就给会嘉仪公主添堵,或者说给赵攸宁撑腰。 这事放在别人身上不奇怪,至于穆王妃……向来是个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的,谁能想到她今日会公然得罪嘉仪公主? 安国长公主诧异地看着她。 穆王妃目光柔和地迎上她的视线,示好的意思恰到好处,并不让人讨厌。 安国长公主承了她这个情。 说回秦修与赵攸宁的婚礼,当真是要热闹有热闹,要体面有体面。 四月龙亭殿试,秦修因「市易法」得官家盛赞,当场得了官,如今担着市易司主薄的职位,虽然上面还有司丞、司监、侍郎,但与商贾接洽、收购滞销物的事宜实际都是秦修在负责,多的是人想巴结他。 如今秦修成亲,娶的又是颇得圣眷的郡主,全京城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就连那些原本没收到帖子的商人们也争先恐后地送了贺礼。 秦修是个机灵的,礼虽收了,转头便抄了个单子递到圣案上,官家嘴上笑骂了几句,心里却对他更为器重,没过几日便找了个由头给他升了官。 第20章 秦莞得了信儿,欢欢喜喜地给秦修备了份礼。正值木耳丰收,她手头阔绰,听松院上下一并得了赏,大伙皆是喜气洋洋。 相比之下,二房的就没这么痛快了。 说起来,自打梁桦得了官,二房便一直处于低迷的气氛中。 梁桦未及弱冠便考中进士,可谓是凤毛麟角。不说别的,单说梁家,往前数上七八代都没出过这样的人才。 梁桢挺高兴,以梁大将军的身份腆着脸求到官家面前,给他谋了个好差事——到河南府下辖的伊川县做县令,九月底上任。 之所以选中这里,梁桢着实用了一番心思。 一来,伊川紧临伊河,辖地一马平川,多为良田沃土,百姓生活富足,少有天灾虫害。二来,伊川距洛阳不足百里,多受府衙关注,政绩比别处更易得些。 梁桢还特意派人调查了一番,伊川前任县令因贪墨被革职,境内百姓怨声载道,梁桦上任后只要稍稍做些实事便极易收拢民心。如无意外,往后便是府尹、京官一路高升。 这么好的差事不知多少人盯着,若不是梁桢从中斡旋,断然不会落到梁桦这个新科进士头上。为了照顾梁桦的面子,他还特意瞒下了自己从中起的作用,只说是官家器重梁桦。 然而,梁桦丝毫不知道梁桢的一番苦心,反而心内颇有怨言。 他不去想有多少人没得官,也不去看多少比他更有学识、更有阅历的进士被派去了鸟不拉屎的偏远之地,单盯着苏泽和秦修,越对比越郁闷。 崔氏安慰他:「他们一个是安国长公主之孙,一个是安华郡主之婿,靠的不过是外戚的身份,咱们不跟他们比。」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梁桦的心情更糟了。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气愤,才不满。他向来自恃甚高,从殿试之初就不服气,觉得自己之所以被苏泽、秦修比下去,不是学识不高、文章不好,而是因为没有后台。 梁情瞧出他的心思,开玩笑地说:「哥哥别气,虽说咱家攀不上公主、郡主的,好在那相爷家孙女、国公家的女儿还是可以求上一求的。」 梁桦耳尖一红,当即瞪起眼,「胡说八道,你当我是那等攀龙附凤的无能之辈吗?」 梁情掩着嘴笑。 崔氏心内却是酸了一酸,想当初大房可是有机会「攀龙附凤」的……转念一想,嘉仪公主早已定亲,梁桢想来是没机会了,她又舒坦了。 赵攸宁新嫁,皇家成了年却未婚的贵女只剩了嘉仪公主一个,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地盯着她的婚事。 那些知情的,单等着看笑话。 没想到,笑话没看成,却出了一桩大事:就是官家刚刚订下婚期之时,嘉仪公主的未婚夫,那个颇有才学的翰林编修,竟然半夜喝醉了酒,跌到汴河里淹死了。 一时间,京城中流言四起。 有人说徐编修终于要当驸马了,大喜过望,没承想竟乐极生悲;也有人说他知道嘉仪公主不满意,心内郁闷,这才彻夜长饮;还有一种隐晦的说法在私底下暗暗流传——徐编修不是自己掉进河里的,而是被人害的。 流言传到秦莞耳朵里,勾起了她上辈子的记忆。 宫变之后,梁桢拥兵自立,被朝廷判为「反贼」,与嘉仪公主的婚约随即作罢。后来,官家又给嘉仪公主定下一门亲事,便是这个姓徐的编修。和这一世的情形十分相似,同样是在成亲之前,徐编修醉酒坠河。 秦莞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后来事情闹得很大。因为徐编修的家人告到汴京府衙,说是徐编修平日里滴酒不沾,且自小长在江边,极擅凫水,断不会喝多了溺水而亡。 最后怎么解决的秦莞不清楚,只知道后来官家接连给嘉仪公主相了好几位青年才俊,她都拒了。官家气得不行,差点送她去夏国和亲。 这一世,秦莞了解了贤妃和嘉仪公主的为人,越想越觉得徐编修的死或许真有蹊跷。 她拐弯抹角地跟「梁大将军」提了提近来的传言,梁桢没觉得她小题大作,当即叫人去查。 秦莞也没闲着,她把自己手底下的人也派了出去,继续暗中查探弟弟的事。 贤妃到底是一宫之主,秦莞的手伸不了那么远,查了好些日子都没有进展,只能等待机会。 这天是九月十五,本该到荣养斋用饭。 没想到,临近晌午梁老夫人叫人传话,贤妃请她到宫里叙话,今日的家宴便免了。 秦莞不由纳闷,贤妃找梁老夫人有什么可说的?可别是梁桢的婚事吧?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嘉仪公主就算再不顾脸面,也不可能在未婚夫婿亲丧的当口谈婚论嫁。 于是她便没多想,只等着梁老夫人回来后再叫人打听消息。 第2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用过饭,秦莞倚在栏杆上看着明月带着一帮小丫鬟摘菊花。 每逢金秋,明月都会挑些形状饱满、将开未开的甘菊摘下来晒干,拿草药熏了,留着泡水喝,称作「胎菊」。 上好的胎菊色泽金黄,含有花蜜的清香,久泡而不松散,用来解秋燥最为有效。 秦莞拿眼瞅着,瞧见菊花丛里冒出来一白一黑两颗小脑袋。两个小家伙丝毫没有惜花之心,反而像是故意搞破坏似的,钻在花丛里左突右冲,一会儿的工夫便压倒一大片。 小丫鬟们心疼得不行,眼泪汪汪地向秦莞求助。 秦莞只得把毛球叫出来,又朝小四郎招招手,「昨日学究留的字帖可写完了?若是写得不好,下午的骑射便不能上了。」 小四郎玩得正欢,突然被叫停自然没好气,「骑射师父是我的又不是你的,你说了不算!」 脆生生的小嗓门,配着那副臭屁的模样,秦莞不仅没生气,反倒忍不住一阵笑。 只是,有人却黑了脸。 「梁大将军」从廊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道:「大娘子是听松院的主母,这个院子里从上到下都要听她的,她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小四郎吓了一跳,缩着脖子躲到明月身后。 毛球也夹着尾巴钻进了菊花丛。 秦莞悄悄地拉了拉梁桢的衣袖。 梁桢不为所动,揪起小四郎的衣领扔到长随身边,「下午的骑射课不用上了,盯着他写一百张大字。」 长随同情地看了小四郎一眼,拉着他走了。 小四郎白着一张小脸,强忍着才没哭出来。 秦莞瞧着心疼,等他们走远了,忍不住埋怨「梁大将军」:「小四郎离家许久,同你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偏偏每次见了不是训就是罚,他才多大,哪里受得了你这样的爹?」 梁桢瞅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慈母多败儿,难怪他不怕你。」 秦莞反驳:「严父无孝子,他虽怕你,却不敬你。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 梁桢被她的伶牙俐齿逗笑了,不由反过来逗她:「你生一个,我必不严。」 秦莞俏脸一红,「说什么胡话……」 瞧着小娘子害羞的模样,梁桢朗笑一声,展臂揽住她的肩。 秦莞暗暗地叹了口气,要想让我生娃娃,你得先把「隐疾」治好才行啊! 梁老夫人被贤妃请到宫中,用过了午膳才回来。她衣裳都没换,就把「梁大将军」和秦莞叫到了荣养斋。 秦莞和梁桢一前一后进了屋,正要行礼,梁老夫人便疲惫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快坐罢,我有要紧事同你们说。」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稍稍揖了揖身,便顺从地坐在老夫人下首。 「敢问母亲有何吩咐?」梁桢问道。 「是桢儿的婚事。」梁老夫人说。 秦莞和梁桢双双一怔,心内生出不好的预感。 梁老夫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叹道:「我知道你们素来傲气,不欲攀附皇家。只是这次事情紧急,就算你们不愿意也不成了——贤妃娘娘纡尊召了我去,铁了心要把嘉仪公主赐给桢儿……」 梁桢皱眉,沉声道:「不成。」 梁老夫人拍桌子,「你以为人家是在跟你商量吗?不过是看着咱们老梁家的脸面提前知会一声!」 秦莞抿着嘴,担忧地看向身边的男人。说实话,她有点担心「梁大将军」为了忠孝,真同意让梁桢娶嘉仪公主。 没想到,「梁大将军」比她的反应还激烈。 他皱着眉头,一脸厌恶,「让桢儿娶她,除非我死了!」 梁老夫人气道:「又不是你娶,你死了顶什么用!」 梁桢哼笑,说对了,还真是我娶! 秦莞站出来打圆场:「媳妇听说,那位嘉仪公主素来任性妄为,实非良配。」 梁老夫人瞅了她一眼,哼道:「这坊间的传言如何能信?若依着外面的说法,你也嫁不到梁家!」 秦莞一噎,没想到会惹火上身。 媳妇被名义上的母亲实际上的祖母下了脸面,梁桢心疼了,冷声道:「儿子不管贤妃对母亲说了什么,反正我不会同意桢儿娶嘉仪公主。」 梁老夫人冷笑:「这事由不得你!」 「那就等着瞧吧!」梁桢回道。 梁老夫人气急了,把当年做山匪的派头都端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梁桢就像没听到似的,拉着秦莞出了荣养斋。 直到走出老远还能听到梁老夫人中气十足的骂声。 秦莞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扯着梁桢的袖子劝道:「公主和桢哥儿的婚事是贤妃下的套,你何故为难婆母?」 第22章 「我不趁机摆明态度,难道叫母亲转头应了贤妃?」梁桢脚步一顿,面色不善地看着她,「难道你也想让我——让桢儿为了梁家、为了孝道去娶那个嘉仪公主?」 秦莞被他的态度惊到了,因此没注意他一时的口误。 「将军今日这是怎么了?冲着婆母说了一顿狠话还不够,又要朝我发脾气吗?我说到底只是桢哥儿的继母,这事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插手。」 梁桢一本正经道:「娘子是梁某大开中门迎进来的,是听松院正正经经的主母,今日谈到儿女婚事,你怎么就不能插手了?」 秦莞既惊讶又气恼,这个男人吃错药了吗?平时里的稳重睿智去哪里了?怎么就不知道体谅她一下! 前不久还有人在念叨她和梁桢的闲话,这时候说到梁桢的婚事,让她怎么表态?说嘉仪公主配不上梁桢吗?不说别人,梁老夫人就得第一个骂死她! 梁桢却不打算就这么算了,执着地问:「大娘子,你同桢儿相识在我之前,他素来敬你,你就一点都不为他着想吗?」 秦莞眨了眨眼,听他这话里的意思,就像她和梁桢有什么似的,难道大将军是在试探她吗? 说实话,秦莞有点生气,觉得自己不被信任,于是赌气般说道:「既然将军非要问我的意思,我便说了——嘉仪公主这般喜欢桢儿,那便叫他娶了罢!」 梁桢听了这话,脸色黑得仿佛能挤出墨汁,「你当真这么想?」 秦莞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让我表态吗?我表了。」 梁桢钳住她的肩,一字一顿地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 秦莞被他捏得生疼,不由地倒吸一口气。 梁桢手上一顿,却没松开,也不像往常那般露出心疼或宠溺的神色,反而依旧黑着脸。 秦莞心一横,道:「再说一遍我也是这个意思,桢哥儿若想娶公主那便去娶,我这个做继母的绝不拦着。」 ——反正梁桢也不可能听她的。 梁桢一咬牙,恨恨地说:「行,我知道了。」 说完便使劲甩了甩衣袖,大步离开。 秦莞气得不行,指着大海说:「你家将军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赶紧着,带他去看看大夫,别到处发疯!」 大海讪讪一笑。 ——您说对了,将军确实是脑子进水了,都能汇成一片大海了,海里全是您的身影! 梁桢吃了顿大醋就消失不见了,直到晚饭时候秦莞都没瞧见他的人影,倒是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秦莞这才知道贤妃为何会这么着急给嘉仪公主定亲。 按理说徐编修尸骨未寒,嘉仪公主哪怕是为了名声也得安生着待上一阵,不该这么火急火燎地快找下家。 贤妃之所以连体面都不顾了,是因为夏国国君不久前递交国书,想要同大昭和亲,不日便会派长子与使臣到达汴京,亲迎公主入夏。 对方的态度十分强硬,言明了要娶正正经经的公主,宗室旁支冒充的不算数。 嘉仪公主是官家唯一一个尚在闺中的女儿,若要和亲,她首当其冲,贤妃这才急了。 官家也不愿意。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远嫁他国,成为政治牺牲品,悲苦一生。 贤妃在官家跟前梨花带雨地诉了一番苦,官家便同意了将嘉仪公主嫁给梁桢。 说起来,汴京城里有那么多青年才俊,为何会偏偏选中梁桢? 一来,嘉仪公主认准了他,几近疯魔,若把她强嫁到别家,指不定又会生出什么乱子。「落水而亡」的徐编修就是最好的例子。对此,贤妃心知肚明,官家也并非一无所知。 二来,梁桢是梁家军的接班人,若想保得赵室安稳,必须把他和皇家绑在一起,让他和公主成亲,生下流着赵氏血脉的嫡子,是最不见血的法子。 就这样,贤妃唱红脸,好声好气地把梁老夫人请到宫里,算是提前打了个招呼。 紧接着,官家就唱起了白脸,不等梁家商量出结果,便派内侍官颁下赐婚的圣旨。 彼时,梁家上下悉数跪在中庭。 只是,圣旨读完好一会儿也不见梁桢去接。 内侍勉强端着笑脸,再三催促:「梁小将军,接旨谢恩罢!」 此时的「梁桢」是黑子假扮的,谁都没想到圣旨来得这么快,他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悄悄地看向梁桢。 梁桢朝他摇了摇头。 黑子把心一横,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烦请大人给陛下带句话,臣实难从命,这旨意怎么拿来的怎么带回去吧!」 浮夸的演技,不仅将内侍们震住了,梁家人也一愣一愣的。 梁老夫人跺了跺脚,斥道:「桢儿,不得无理!」 第23章 三房姚氏又着急又不敢强出头,只得压着声音一脸惶恐地说:「桢儿啊,这时候你就别任性了,抗旨不遵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就算你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考虑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呀!」 二房崔氏的心情有些复杂。 梁桢眼瞅着就成驸马爷了,她心里酸得直冒泡。结果圣旨还没捞到手,梁桢就犯起了倔,崔氏巴不得他闹大了,好看笑话。当然,前提是不连累他们二房。 黑子梗着脖子不肯接圣旨,梁桢也黑着脸不低头。「父子」两个那凶神恶煞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提着刀砍人。 内侍们一个个心惊胆战,把圣旨往香案上一扔便逃也似的跑走了,帽子丢了都不敢回头捡。 梁桢拿起圣旨,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他看了眼仓皇而逃的内侍,抬脚要去追,却被秦莞拦住。 秦莞抓着他的手腕,劝道:「三弟妹说得有道理,抗旨不遵是大罪,就算你我不惧,也顾及梁家上下这许多人。」 梁桢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别怕,我自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话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过是娶个公主,还没要你的命呢!喜欢就多处,不喜欢就当个物件供着,何苦非要抗旨,连累这一家老小跟着担惊受怕!」梁老夫人气得直喘粗气。 梁桢担心她真气出个好歹来,只得将她扶进屋里,圣旨也暂时留下了。 梁老夫人怕他背地里犯浑,当着众人的面把圣旨夺过去塞到秦莞手里,「这东西你收着,若没了,我只管拿你是问!」 不得不说,梁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她知道「梁大将军」向来护着秦莞,势必不会让她为难。 只是,她防住了「梁大将军」,却没防住梁小将军。 梁桢换回了自己的身份,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大张旗鼓地闯进了听松院——当然,这是做给梁老夫人看的。 当时秦莞已经歇下了,梁桢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进了屋子,找到秦莞的百宝匣,把圣旨给抢走了。 清风、明月拦都没拦住。 彩练呆呆地说:「瞧着大郎君这熟门熟路的模样,怎么像来过八百回似的?」 清风重重地打了她一下,斥道:「休要胡说,这话再让我听见一遍,必要赶你回一方居!」 彩练连忙捂住嘴,闷着声音保证:「是我失言,姐姐饶我这一回,再也不敢了!」 秦莞坐在床上,看着梁桢潇洒离去的背影,心内同样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梁桢不管不顾地冲进秦莞的卧房,吓了众人一跳。秦莞甚是奇怪,明明梁桢是第一次来,为何能那般精准地找到她放圣旨的匣子? 她吩咐二门外的家院们,跟着梁桢,看看他要做什么。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家院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说是梁桢进宫去了,跪在大庆殿外求官家收回旨意。官家不肯见他,梁桢便一直跪着不肯起来。 「听说官家生了好大的气,在文德殿外都能听到他大声说‘那就叫他一直跪着,跪到想通为止’。」家院流着冷汗说道。 秦莞心头一颤,「此事将军可晓?」 家院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摇头道:「主君方才被枢官院的人叫走了,想来尚不知情。奴才也是托了相熟的黄门才打听出来,赶紧回来报给主母。」 秦莞忙道:「快去告诉将军,叫他看着些,别让桢哥儿冲动生事。」 家院应了声,匆匆去了。 秦莞不由心焦。 梁桢这么一跪反倒把事情闹大了,就算原本有转圜的余地,这下怕也不成了——试问,哪个皇帝能容忍臣子公然拒婚? 此事若传扬出去,经稗官野史一加工,嘉仪公主指不定就要沦为后世笑柄。 更别说还有梁家的政敌以及二皇子一党虎视眈眈,这些人巴不得抓住梁家的把柄,将他们狠狠打压一番。 若是这些人真联起手来,保不准能说动官家。 秦莞越想越觉得梁桢行事鲁莽,与「梁大将军」相比到底差了一大截。 她在屋中踱着步子,细细地思虑一番,吩咐道:「彩练,你去二门外说一声,让咱们的人也跟着去,倘若桢哥儿那边稳住了,便请将军回来一趟。」 彩练点点头,跑着去了。 实际上,梁桢并不像秦莞以为的那样没脑子。他之所以敢公然抗旨,就是算准了官家不会追究。 他仔细看了,那道赐婚的旨意是由中书侍郎起草,经内侍官直接派到梁家的,至于翰林院、门下省、中书省、御史台等官属签印竟是一个都没有。 这就说明官家事先已经预料到梁桢不会乖乖遵旨,因此留了一手,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也就是说,官家比梁家更不希望事情闹大。 第24章 这事黑子和大海也知道。 此时,黑子正扮成梁大将军的模样在枢密院等消息,听说秦莞派人请他回去,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如今大娘子和将军互表心意,交情不比之前,我若回去怎么跟大娘子相处?远了难免露出马脚,近了还不得让少将军一剑戳死?」 大海笑道:「我只知道,若是你缩在这里不回去,把大娘子急病了,少将军定不会饶你。」 黑子一头磕在书案上,「我好难呀!」 思来想去,他还是顶着「梁大将军」的身份回去了。 秦莞迎上去询问梁桢的情况,黑子开口安慰了两句。知道梁桢暂时无碍,秦莞这才稍稍放下心。 她上前想帮「梁大将军」脱外衫,没想到对方却躲开了。 秦莞一愣,「将军这是怎么了?」 黑子方才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反应过来之后心内不由暗暗叫苦,「那个……大娘子不必忙,我稍后还要进宫,衣裳就不换了。」 秦莞点点头,坐到他对面,抬眼打量着他。 黑子轻咳一声,踱步走到窗边,「大娘子叫我回来,可有要事?」 秦莞应道:「桢哥儿此次行事稍显莽撞了些,恐怕会惹恼官家,将军需得想个法子才成。」 「大娘子不必担心,桢儿早有成算。」黑子趁机把圣旨的事说了一遍。 秦莞听他说完,悬着的心不由放下一半。只是,没有完全放下。 「即便官家有所顾忌,也不能由着他一直跪着。如今看来,需得使些手段,要么转移官家的注意力,要么给他个台阶下。若是一味扛下去,吃亏的到底是梁家。」 黑子点点头,道:「大娘子可还记得你先前同我说过的徐家?」 「将军说的是嘉仪公主那个未婚夫家?」 「嗯。」黑子点点头,「我命人去徐家查访,得知徐家大郎坚信兄弟的死有蹊跷,不肯罢休,咱们的人暗中助了他一臂之力,明日他就会去敲登闻鼓,上达天听。」 「想必此事和贤妃及二皇子脱不开干系。这样一来,官家就没工夫、也没脸面和桢哥儿过不去了。」秦莞笑笑,说,「还是将军有办法。」 黑子轻咳一声,道:「此事一直是桢儿在做,我也是听大海说的。」 ——为了帮自家主子在心上人跟前刷好感,黑子也算不遗余力。 秦莞笑笑,起身给他倒了盏茶。 「有劳大娘子。」黑子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秦莞笑意加深,「将军今日怎的这般客气?」 说着便抬起手,似是要去挽他的胳膊。 黑子受惊似的弹了起来,一口茶生生呛在喉间,不住咳嗽。秦莞想要帮他拍背也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秦莞瞧着他的脸色,心内暗自纳罕,明明鼻子眼睛都没变,可是与平日里的神采相比似乎少了点什么——莫非是太累了? 黑子对上她敏锐的视线,心内不由发虚。他连忙偏开头,强自镇定地找了个借口,匆匆出了门。 秦莞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清风给她搭了件披风,瞧着外面的天色叹道:「眼瞅着就要下霜,这天一日冷过一日,官家若狠着心让大郎君跪上一夜,这可怎么好?」 秦莞同样担心。 即便在人前如何避讳,她心里对梁桢的感激从未变淡。如今碰上这么大的事,她也顾不上会不会被旁人猜疑,换了身衣裳便去了荣养斋。 ——在这个家里,唯一有脸面保下梁桢的只有梁老夫人。 原本崔氏和姚氏都在,为了不让她们坏事,秦莞使了点小手段,把她们支开了。 梁老夫人倚着凭几,一张脸拉得老长。 「你倒是有胆,我不去找你麻烦便罢,你还敢自己凑上来。叫你好好看着圣旨,这么点子事都办不好,还想管家理事?趁早歇了这个心!我知道你素来不喜嘉仪公主,巴不得这桩婚事成不了,却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犯糊涂!」 秦莞垂着眼,听她骂完了,这才不急不慌地说道:「阿姑息怒,此事绝非媳妇有意为之。媳妇出自定远侯府,祖上同样世代为将,怎么不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媳妇是桢哥儿的继母,只有盼着他好的。」 梁老夫人冷哼一声,道:「你还知道呢?」 秦莞权当没听见她的嘲讽,不卑不亢地说:「阿姑,媳妇之前说嘉仪公主任性妄为绝非虚言,这里有一份折子,是将军让我转交给您的——」 清风上前,双手举着呈到梁老夫人跟前。 梁老夫人没伸手,她身后的大丫鬟上前接了过去。不用老夫人开口,大丫鬟就打开文书念了起来。没想到单单念了几句就变了脸色,再也不敢开口。 第25章 梁老夫人纳闷道:「怎么这副样子?后面写了些什么?」 「这……」丫鬟抿着嘴,神色不定。 梁老夫人一拍桌子,斥道:「让你说你就说,难不成上面画着个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丫鬟吓得跪到地上,咬了咬牙,匆匆看过一遍,凑到梁老夫人耳边小声说了。 梁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不怪她不镇定,那纸上写的是嘉仪公主当初用药设计秦莞和梁大将军,之后又帮助魏欣对付顾茵腹中的胎儿,还提到了徐编修的死。 不管这些事是真是假,若是这些话从梁家传出去,必会惹得官家震怒。 梁老夫人一把将折子扔到了火盆中,继而眯着眼睛,定定地看向秦莞,「你说实话,这些当真是大郎写的,不是你胡编乱造的?」 秦莞对上她的视线,平静道:「将军的字阿姑想来认得。」 梁老夫人一噎。 她不识字,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因为梁老夫人非常在意自己出身匪寨,生怕别人笑话她粗俗无才,是以千方百计掩饰着。 秦莞也是偶然知道的,这才写下这个折子。 是的,这个折子根本不是「梁大将军」让她转交的,而是秦莞方才现写的。 「如嘉仪公主这样的人品,无论嫁进哪家都免不得惹事生非——阿姑就算不信我,也该信将军。」 梁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秦莞缓下语气,殷切道:「再过几日便是霜降,夜里寒凉,就算桢哥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在那四面空旷的大殿前跪上一整晚,阿姑——」 「行了,我的孙子我知道心疼,不用你在这儿做好人。下去吧!」梁老夫人板着脸,故作烦躁地摆了摆手。 秦莞不再多说,屈了屈膝便离开了。 待走至无人处,清风忧心忡忡地说:「大娘子,这法子真能请得动老夫人?」 秦莞勾了勾唇,说:「在这偌大的将军府里,没人比阿姑更重视这个家。桢哥儿是未来的掌家人,阿姑断不肯折了他。」 秦莞说得没错,梁老夫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算梁桢再怎么忤逆她,她还是把梁桢放在第一位,即使她私心里偏疼的是二房的梁桦。因为梁老夫人知道,能真正撑得起梁家、带得动梁家军的只有梁桢。 就像眼下,梁老夫人为了梁家的将来希望梁桢尚公主。然而,一旦知道嘉仪公主是个心狠手辣的搅家精,她立马就会变得比谁都反对这门婚事。 这个夜晚,有许多人没有入睡。 鸡鸣声起,荣养斋亮起灯火,一抬软轿从院门口接了人悄没声地出了府。 五更鼓过,正是百官上朝的时候。 梁老夫人头戴金凤冠,身穿诰命服,手捧丹书铁券,跪在了宣德门外。 那份铁券丹书是先皇赐给梁家的,是梁家三代人用性命和鲜血换来的。先皇有令,文官见了不得越身而过,武官见了需得下马随侍。 文武百官悉数站在宣德门外,看向梁老夫人的目光惊疑不定。 梁老夫人手捧的铁券丹书,代表的是先皇的恩典,代表的是梁家数代人的累累战功。她跪于宣德门外,武将下马,文臣止步。 相国寺清越的霜钟响彻汴京,早朝时辰已到。 官家穿着缀了狐毛领的新龙袍,由内侍随着上到金銮殿,不成想本该站得满满当当的大殿竟是空无一人。 抬头瞅了眼大庆殿外,梁桢还在那里跪着,腰板依旧挺得笔直,神情还是那般桀骜,衣襟上染着刺眼的晶莹,像是露水,又像是清霜。 官家瞧见他就没由来地生气。 不等他发火,宣德门外的守卫便挂着冷汗来报,说是梁老夫人手持先皇恩典跪在百官上朝的必经之路,众臣皆被拦在那处。 这下,官家刚刚升起的火气生生窝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梁家,又是梁家! 堂堂一国之君,竟拿区区一个武将世家毫无办法! 官家心内窝火,行动上却不能有丝毫怠慢。他匆匆走至宣德门外,作势要亲自去搀梁老夫人。 梁老夫人膝行着后退一步,身子低低地伏于地上,口口哀戚不已,「老身忝为梁家主母,不能约束后辈,当不得陛下圣恩。」 官家极尽亲和,「老夫人言重了,孩子大了难免有自己的想法,至于桢小子……说白了只是家事,咱们从长计议。」 梁老夫人抬起头,正色道:「唠扰到陛下跟前,就是国事。妾身恳请陛下抛却慈爱之心,狠狠地责罚于他,也算是替老身、替梁家管教管教这个不肖子!」 官家吃了一惊,他以为梁老夫人是来替梁桢求情的,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求他责罚梁桢。 第26章 而且,让他欣慰的是,梁老夫人没有把事情点透,显然也不想让旁人知道梁桢为何抗旨。 官家心内稍稍安稳了些,打算蒙混过去,「桢小子不过是一时犯犟,老夫人将他领回家去,好好地骂上一顿也就算了。」 梁老夫人摇摇头,神色更加坚定:「我梁家历代忠心,唯皇命是听,从未有过此等抗旨忤逆之辈。世人皆知,先翁领先皇旨意,固守延州数月,以至城中粮草用尽,依旧不违君令;先夫与三位小叔更是谨遵皇命,十余年驻守西北,退敌数百次,最终命丧沙场;二郎、三郎、四郎、五郎皆是青壮之年便为国杀敌,即便马革裹尸亦不改初心——唯有梁桢小儿,母亲早丧,亲父无暇管教,养成了他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梁老夫人将手中的铁券往上举了举,神色更加坚定,「陛下,请看在梁家诸位先烈的份上,对这个孽子严加管教!」 长长的一段话,官家的表情变了又变。他算看出来了,梁老夫人哪里不是来求情的,分明是更为高明的求情! ——搬出梁家先辈的功绩、手捧先皇赐下的恩典,却口口声声说着「重罚」,叫他怎么罚?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无论官家心内如何气闷,面上还要尽力做出和善的模样,「老夫人言重了,桢小子年轻气盛,不过是不满朕将他调入水军营,不去就不去罢,朕收回成命便罢。」 梁老夫人俯身叩首,道:「陛下金口玉言,岂有轻易收回的道理?」 官家笑呵呵道:「自然不会‘轻易’收回,朕便罚他当上三个月的排头小兵,好生磨磨他的性子。」 梁老夫人坚定摇头,「若人人都像这逆子一般抗旨不遵,陛下的颜面何在?」 官家朗笑道:「朕的脸面是小,忠烈血脉是大。若因为朕的调派伤了忠臣的心,朕于心难安呀!」 说到这里,众臣终于找到存在感,齐声山呼万岁,纷纷赞颂陛下圣明,并趁机表忠心。史官还掏出随身的手札,神情激动地写了些什么。 官家的笑容终于真诚了几分。 定远侯上前两步,问:「为梁桢‘调职’的旨意可过了三省与台谏?」 御史大夫端着手,摇头道:「老夫未曾听闻。」 诸位谏官也纷纷摇头。 宋府尹与定远侯对视一眼,扬声道:「既无三省签印,又无台谏过审,这调任的旨意便做不得数。」 定远侯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这梁小将军尚算不得抗旨不遵。老夫人,您就不要计较了。」 御史大夫附和道:「是呀,陛下向来仁爱,必不忍责罚于他,你这般苦苦相逼,倒叫陛下为难。」 梁老夫人面露愧色,「是老身思虑不周,恳请陛下——」 官家笑眯眯地打断她的话:「老夫人,快起来罢,朕不怪你。」 梁老夫人垂下眼,遮住眸中的释然,「谢陛下恩典。」 官家得了台阶,也算出了半口气。他给旁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贾内侍扬声道:「赶紧着,瞧瞧梁小将军在哪儿跪着,快搀起来,这大冷天的别跪坏了。」 小黄门连忙应下,小跑着去了。 官家叹道:「这傻孩子,也不知道叫人知会一声,竟直愣愣跪了一晚上,朕也是方才刚刚知道。」 众人皆昧着良心应和。 梁老夫人再次叩首,郑重谢恩,也算全了官家的面子。中途不慎踉跄了一下,幸被官家扶住。梁老夫人再三谢恩。 君间一派和乐。那真心实意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是装的。 史官又低头记了一笔。 至此,梁桢算是保下来了,他和嘉仪公主的婚事也算彻底黄了——官家都说了,那则旨意不过是想给他换个差事,根本没有赐婚这回事。 事情告一段落,梁老夫人在宣德门外等着梁桢出宫,官家率领百官回殿议事。 恰在这时,阙门之前响起沉闷的鼓声,有人抡圆了鼓槌,状告皇亲草菅人命。 官家勉力维持的笑容僵在嘴角。文武百官皆神色不定,尤其是二皇子一派。如今二皇子接连出事,他们敏感的神经眼瞅着就要断了。 官家难得黑了脸,「怎么回事?」 传信的小吏战战兢兢,支支吾吾半晌不敢说。 登闻鼓院的院判姓苏,是个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他用那副惯于吟诵豪放之词的声腔说:「登闻鼓本就为百姓陈冤所设,但说无妨,陛下乃仁明君主,断不会怪罪于你。」 听着院判大人四平八稳的声音,小吏心下稍安,这才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说了。 事情比二皇子党预料得要乐观些,但也没乐观到哪儿去——敲鼓之人告的不是二皇子本人,而是他的胞妹,嘉仪公主。 第27章 首告者不是别人,正是嘉仪公主先前的未婚夫婿,翰林院徐编修的兄长,徐大郎。 官家眼前一黑,差点气晕过去。 苏院判当机立断,将徐大郎宣至朝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话。 据徐大郎所说,徐编修从小生在江边,水性极佳,而且他根本不会喝酒,更不会醉酒跌入河中淹死。这所以会招来这场祸事,只因婚期将近,嘉仪公主不愿下嫁,不惜害他性命。 徐大郎不仅有书面条陈,还有人证。当然,是梁桢帮他找的。 即使面对当朝君主和文武百官,徐大郎丝毫不露怯色,有的只是为兄弟讨回公道的决心。这样的姿态难免让人信了几分。 官家气得心肝肺一起疼,他怎么都不愿相信自己捧在手心的爱女会是这等草菅人命之徒! 他一方面气徐大郎口出狂言,诬蔑皇家贵女;一方面又隐隐觉得,嘉仪公主会不会真做出这种事? 人心都是偏的,即便一国之君都不能免俗。一时间,官家甚至有些不愿意探查真相。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刚好有宫人来报,说是贤妃得了急症,吐血不止,恳求见上官家最后一面。 这无疑为官家提供了现成的借口,于是官家宣布退朝,匆匆去了贤妃的宫殿。 官家到的时候贤妃正倚在矮榻上,蛾眉淡扫,一身素衣,姣好的面庞染着薄薄的愁绪,看到他后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看到她这副样子,官家不由地愣了愣。 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她的模样,正值花季的丹家大姑娘也是这般素衣素裙,于茫茫人海中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那一瞬间,年轻的帝王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丹大姑娘的笑脸就如一朵盈盈娇花,开在了他心上。 自从上次夺了贤妃的凤印,官家已经有一阵子不见她了。如今看到这番情形,他的心不禁软了三分。 贤妃瞧见官家恍惚的神色,心情有些复杂。她压下心头的苦涩,柔声道:「扰了陛下早朝,臣妾有罪。只是,臣妾担心若不见上陛下一面,恐怕、恐怕……」 话没说完便落下泪来。 二皇子侍立在榻面,亦是抽泣不止。 官家坐到榻边,安慰般拍拍贤妃的手,拿眼看向医官。 医官恭恭敬敬地陈明贤妃的「病情」,总结来说就是「忧思过重,急火攻心」。 官家问:「何事让爱妃急成这样?」 贤妃咳嗽了两声,对登闻鼓之事绝口不提,只说起了嘉仪公主的婚事:「事情闹得这么大,不知已经有多少人知道了。一想起那可怜的孩子被人笑话,妾身这心啊,就跟刀割似的。」 想起梁家的强势,官家脸色也不大好看。不过他还是耐着心思安慰道:「爱妃多虑了,朕方才已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话说透了,梁桢之事与嘉仪无关,没人敢议论。」 贤妃低声咽哽:「多亏陛下英明周到,不然咱们那可怜的女儿真就没脸做人了。」 二皇子不求情,只在旁边哭,只哭母妃不容易,哭妹妹痴心错付。 官家抿着嘴,不接话。 贤妃话音一转,道:「只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早晚会传出去。桢儿是她亲表哥,尚且不愿娶她,旁人若知道了不会说桢儿野性难驯,恐怕会以为嘉仪德行有失……」 这话正好戳中了官家的心事,徐大郎方才的声声状告犹在耳边,官家甚至「看」到了朝臣们在幸灾乐祸。 恰在这时,嘉仪公主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是公主不堪受辱,更不想连累父母遭人指点,想要跳湖以证清白,唯愿留一个好名声以报父母生恩。 官家皱眉:「胡闹!来人,去看着她,没朕的命令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宫人们领命而去。 贤妃哭得更哀痛:「这孩子随臣妾啊,本是一片痴心,只盼着能修成正果。谁知她却没有臣妾这般的好运气,没遇见陛下这般的良人……」 说这话时,贤妃拿一双雾蒙蒙的泪眼瞅着官家,湿漉漉的明眸中含着千丝百缕的情意。 这又勾起官家对往事的回忆。 官家再次心软,「爱妃放心,嘉仪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必会给她找个好人家。」 贤妃哭道:「桢儿这么一闹,还有哪个敢娶她?不瞒陛下,臣妾方才之所以情急呕血,只因听到登闻鼓之事——官家可知如今宫外都传遍了,就连出宫采买的小黄门都听说了!」 「谣言而已,爱妃不必多虑。」官家平静地说。 贤妃道:「怕只怕三人成虎,谣言也能传成真的。如今夏国来使就在路上,夏国王子亦在其列,言明了要娶陛下所出的正经公主。倘若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不管夏王子愿不愿意娶她,嘉仪都将成为全大昭的笑柄,甚至会传到夏国,史书都要黑上一笔。」 第28章 贤妃偷眼看了看官家,继续道:「她自己被笑没关系,却要连累陛下——倘若当真如此,我们母女就是千古罪人,陛下不如休了臣妾吧,免得我们母女连累陛下!」 官家眉头越皱越紧,面上若有所思。 不得不说,贤妃的话着实刺到了他的痛处。他可以容忍嘉仪公主任性跋扈,可以不在意她为了私欲伤人,却不能让她连累皇家的声誉、损害大昭的国威。 官家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爱妃言之有理,嘉仪确实——」 不等他说完,二皇子慌忙跪到地上,恳切道:「父皇请三思,这不是母妃的错,也不是妹妹的错呀!」 官家闭了闭眼,沉声道:「你放心,嘉仪不会嫁去夏国,也不会成为大昭的笑柄。」 贤妃迟疑道:「可是,若夏使来朝之前嘉仪还没有定亲……还有那道赐婚的旨意……」 官家眯着眼,平静地说:「圣旨既送去了梁家,便由姓梁的接着,梁家可不止梁桢一个。」 说完这句话,官家又安慰了贤妃几句,便离开了。 待他的身影踏出宫门,贤妃一改虚弱的模样,神情也变得坚毅冷厉。 二皇子不解道:「汴京城中青年才俊不知凡几,母妃为何如此煞费苦心要让嘉仪嫁入梁家?」 贤妃淡淡地说:「汴京适龄的年轻郎君的确不少,却没有哪个像梁家这般重兵在握。」 二皇子叹道:「即便梁家有兵,那也是梁桢的,梁家二郎还好,至少是个进士,那个三郎却是不堪用的,无论嘉仪嫁给哪个都不如梁桢来得合算。」 贤妃冷笑一声,道:「糊涂。梁家的兵不是梁家的,更不是梁桢的,梁家军的下一代的掌舵人到底是谁还说不定呢!」 二皇子一愣,「母妃的意思是……」 贤妃拍拍他的手,道:「这就要看你的了。」 二皇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心中既憧憬又忐忑,同时还有些不确定,「嘉仪一心思慕梁桢,此时突然让她嫁给梁桢的兄弟,她可愿意?」 贤妃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由不得她愿意不愿意。」 二皇子虚伪地说:「嘉仪性子烈,万一想不开……」 贤妃似是无意地往门口瞄了一眼,冷声道:「那就让她去死!」 这句话不仅把二皇子吓了一跳,还让刚刚走到侧门处的嘉仪公主止住脚步。 贤妃瞧了眼门边那片胭脂色的衣角,声音特意上扬:「父母疼她这一场,不是她白得的,如今事情到了这般地位,她该懂事些。若非今日登闻鼓响,我又何必如此?」 二皇子连连称是,并口口声声保证一定会给妹妹足足地添些嫁妆,叫她嫁得风光。 嘉仪公主没有现身,而是如同受到追赶般落荒而逃。贤妃那句「那就让她去死」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地扎进她心口。 从起初的震惊、委屈,到后来默默流泪、失魂落魄,嘉仪公主没让除了贴身女官之外的任何人看到。 女官安慰她:「公主,娘娘也是一时情急,您千万别想不开……」 「不会,不会的。我得活着,我得好好活着。」嘉仪公主喃喃道。 秦莞和梁家诸人一起进宫接梁老夫人和梁桢。 仅仅一夜的工夫,梁桢就仿佛瘦了一圈,发髻微乱,脸色泛白,衣裳被露水打湿,因着跪了许久,走路也稍显不自然。 ——当然,这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梁桢才没那么傻,真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跪一整夜。 中途如何耍滑、如何贿赂小内侍自不必说,只说眼下梁桢从宫内踉踉跄跄地出来,看着可惨。 秦莞难免心疼,不由多看了几眼。 尽管她掩饰得很好,还是被梁桢发现了。 那一刻,梁桢生出一股极大的冲动,想要拥她入怀,想用一种最亲密的身份告诉她:「我没事。」 然而,众目睽睽,他们什么都不能做。秦莞的关心不敢表露得太明显,梁桢的爱意也得牢牢地藏起来。 回到将军府,梁桢被梁老夫人叫到了荣养斋。 黑子假扮的「梁大将军」原想跟去,不料被梁老夫人拦下,「今日谁护着都不成,我必得好好地罚他一顿!」 黑子只得摸摸鼻子,停在原地。 他原本打算回书房做做样子,却被秦莞拉到了卧房。 秦莞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他说。 「是我求阿姑出面保下桢儿的。我借你的名义告诉阿姑嘉仪公主做过的事,说动她入宫请陛下收回旨意。」 秦莞之所以急于解释,是担心「梁大将军」从别人嘴里听到,会误会。换成从前她不会这么小心翼翼,只因昨天「梁大将军」就梁桢和嘉仪公主的婚事冲她发了顿脾气,秦莞不得不谨慎些。 第29章 「你别多想,我只是担心桢儿,毕竟他是你的长子,将来还要回西北带兵,总不能因为这种荒谬的原因伤了身子。」 「梁大将军」,也就是黑子做出一副感动的模样,说:「大娘子一心为了桢儿着想,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多想?」 秦莞眨眨眼,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将军,你……不生我的气?」 黑子学着梁大将军往日的模样,哈哈一笑,豪爽地说:「不气不气,大娘子好智谋。」 殊不知,他这个样子确实很像真正的梁大将军,却不像梁桢假扮的大将军——梁桢在秦莞面前很少刻意模仿他爹的作派,更多的是他本来的样子。 秦莞更觉得奇怪了。 她盯着黑子的脸,问道:「你……真不生气?」 黑子不着痕迹地往窗边挪了两步,尽量不和她离得太近,「大娘子说笑了,我为何要生气?」 秦莞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以为你会觉得我是故意不想让嘉仪公主嫁入梁家。」 黑子正色道:「嘉仪公主的品行大娘子想必十分了解,你不想要这样的儿媳妇也是理所应当。」 秦莞诧异,昨天不是还为这事生气吗,怎么现在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并不知道,黑子之所以表现得这么坦荡,是觉得秦莞又在诈他。 之前梁桢莫名其妙吃了一顿醋,回头想想又觉得丢面子,就没跟黑子说——正常情况下,两个人身份互换之前都会把各自遇到的人和事细细地告诉对方。 偏偏吵架的事梁桢没说,一来是时间仓促,为了抢圣旨,没来得及说;二来是独占欲作祟,梁桢不想把这么私密的事告诉「别的男人」;同时还存着侥幸心理,觉得不说也没关系,他很快就能把秦莞哄好。 他怎么也没想到,秦莞会主动哄「他」。 看着眼前的「梁大将军」,秦莞心里的怀疑就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水似的,渐渐晕染开来。 吃饭的时候,秦莞特意观察着「梁大将军」放酒杯和茶盏的位置,虽然和往常一样并排着放在左上角,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要么就是离得略远,要么就是位置不对,有时候像是忘了,还要刻意调整一下。 秦莞给他夹菜时,「梁大将军」没有趁机逗她,或者自然而然地给她夹上两筷子,而是稍显客气地对她道谢——和「梁大将军」平日里的模样一点都像。 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黑子如坐针毡。眼下的情形早已超出了他的「业务范围」,梁桢从来没跟他说过和秦莞相处的细节,他只能临场发挥。 好在,秦莞看上去没发现异常——当然,只是「看上去」而已。毕竟会演戏的不止是他和梁桢,秦莞的演技也不差。 吃完饭,黑子着急回书房,秦莞给他倒了盏茶,「一不小心」洒在了他身上。 趁着黑子擦衣襟的工夫,秦莞揪住他的一小撮胡子使劲拽了拽,发现的确是假的。 同时她还眼尖地看到了「梁大将军」左边嘴角有一颗颜色极淡的痣,之前被胡子遮着没被发现。 趁着秦莞发愣的工夫,黑子逃也似的躲进了书房。 不多时,梁桢从荣养斋出来,回了修竹院。 修竹院和听松院处于将军府对角线的位置,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北,明面上看似离着挺远,实际地下有密道相通。 梁桢和黑子在密道里碰了面,换了身份。 黑子心里忐忑,特意把中午的事说了。 梁桢不仅没有半点担忧,反而颇为自豪地说:「我家大娘子就是聪慧。」 黑子:…… 你们开心就好。 晚上,梁桢扮成梁大将军的样子回了卧房。 理智上说,黑子刚刚出了纰漏,明智的做法是躲上两天,打消秦莞的怀疑。但是,梁桢不想再忍了。 早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没抱到秦莞,好不容易待到晚上,终于可以抱着心上人好好地说会儿话,梁桢说什么都不肯等了。 他想好了,如果秦莞猜到了真相,他索性就告诉她。 去他的危险不危险,管他的连累不连累,昨天晚上跪在大庆殿外,看着威威皇城的红墙黄瓦,梁桢突然就想通了—— 无论是他还是秦莞,既然入了这个局,早就掰扯不清了。他既然看上了这个聪慧异常的小娘子,就注定要和她相守余生,纵使皇命难违,纵使世俗如刀,他都要拼上一拼。 他不会放弃秦莞,也没有哪个上位者值得他付出性命,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心爱的人,所以,谈不上连累。 梁桢刚一踏进卧房,就将秦莞拥入了怀中。 丫鬟们掩着嘴笑笑,悄悄地退了出去。 秦莞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硬梆梆的怀抱,重新找回了熟悉的感觉——环在腰间的力道,托在脑后的温热触感,就连鼻间充斥的淡淡汗味,于她而言都是那般熟悉。 第30章 这才是她熟悉的「梁大将军」。 晚上,秦莞借口怕冷,主动要求和「梁大将军」一起睡,梁桢刚过了心里那道坎,巴不得和她多亲近。 和往常一样,秦莞在他低沉的嗓音中渐渐地阖上眼,呼吸变得绵长。 梁桢探过身子,在她额头烙下轻轻一吻,也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就在他陷入熟睡的时候,秦莞竟然睁开了眼——为了这一夜,她事先偷偷灌了三大盏浓茶。 她从床里侧的方匣中拿出一颗夜明珠,轻手轻脚地凑到梁桢跟前。她想看看晚上的这个「梁大将军」是不是和白天一样嘴角也有一颗痣。 纤细的手指找准了位置,试探性地揪起一小撮胡须,轻轻地拽了拽,梁桢没醒。 秦莞胆子放大了些,手上用力,翻看着胡须根部,想要找到那颗隐藏的小痣。 夜明珠的光不甚明亮,她凑得很近。 不等探明真相,梁桢突然睁开了眼。然而,他的眼神却直愣愣的,就像不认识秦莞似的。 他像是在梦游,飞快地伸出手掐在秦莞脖子上。 秦莞呼吸一窒,颈间传来一阵剧痛,夜明珠脱手而出。她顾不得许多,一只手去掰梁桢铁钳般的手指,另一只拍打他的手臂,脚上也没闲着,用力踢踹,试图把他唤醒。 拉扯间,梁桢的衣袖卷起大半,露出了光.裸的手臂。小麦色的皮肤上,一个淡红色的胎记赫然展露在秦莞眼前。 夜明珠刚好落在梁桢身前,将那枚圆圆的胎记照得清清楚楚。秦莞顿时愣住了,甚至忘记了挣扎。 ——这个胎记和她记忆中「木头哥哥」手上的一模一样,梁桢也有一个。 难道说,梁桢不仅五官肖似梁大将军,就连胎记也一样吗? 理智告诉秦莞,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电光石火间,她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事——梁大将军为何要黏「假胡子」、梁桢为何会熟知她的口味、两个人相同的生活习惯,还有梁大将军偶尔流露出的幽默、桀骜和霸道…… 秦莞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秦莞的脸憋成了紫红色,呼吸愈加困难。 就在这时,梁桢终于清醒过来。然后,他看到了令他窒息的一幕——他心爱的人正被他掐着脖子,眼瞅着就要翻白眼了! 梁桢手上一颤,连忙放开,不管不顾地抚着秦莞的心口,帮她顺着呼吸。 「抱歉,我在军营里习惯了……你怎么样,疼不疼?」看着秦莞颈间刺眼的掐痕,梁桢恨不得戳自己两刀子。 秦莞听着他的声音,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慌乱之下,梁桢忘了变声。 虽然顶着一张「梁大将军」的脸,他的声音却不像往常那般低缓而富有磁性,而是属于他自己的介于低沉与清亮之间的嗓音。 秦莞揪着他的领口,稍稍拉开一截,看到了他身上缠的厚厚白布。 梁桢乱着心思,并没有注意她的小动作,「疼就哭出来,别怕,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便将秦莞抱起来,光着脚往外走。 秦莞摇摇头,出口的声音略显沙哑:「不用,我没事。」 一张口,嗓子像裂了道口子似的那么疼。 梁桢心疼得眼睛都红了,他坚持要叫大夫,秦莞不让,一着急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梁桢只得妥协,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喉间,愧疚地哄道:「给你出气,好不好?」 秦莞顺着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说:「嗓子疼,想喝水。」 梁桢像是得了圣旨一般,连忙去倒了,确切说,比圣旨还要拿着当事。 看着他魁梧的身影,秦莞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她几乎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梁大将军,而是梁桢。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假扮大将军的? ——还是说,一开始就是他? ——那……另一个「梁桢」又是谁呢? 秦莞心头闪过几个大大的问号。 这一夜,秦莞几乎没有入睡,脑子里一直反反复复回放着相识以来的场景,和梁桢的,和「梁大将军」的,还有为数不多的梁桢和大将军一起出现的。 她试图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让她生出好感的人是真正的梁大将军,然而越想心里越乱。 ——梁桢为何要假扮梁大将军? ——真正的梁大将军去了哪里? ——这一切是不是梁桢布下的局? ——自己是不是也是这局中的一枚棋子? 不是秦莞不自信,而是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梁桢从一开始就说得明白,他们之间只是「合作」关系,至于感情,从始至终都是她在主动。 第31章 那个关于「相守余生」的告白,梁大将军从一开始就是拒绝的。 尽管心里难受,秦莞却不想自欺欺人。 她忍不住想这一切的起源,会不会和上一世梁大将军的死,以及梁桢造反有关? 倘若这真是一个局,那布局的梁桢会不会也是重生的?既然她能重生,梁桢为什么不可能? 秦莞意识到,她似乎触碰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理智告诉她最好假装不知道,并收起那些多余的情感,就像最初约定的那样,陪梁大将军演戏,结束后走人。 然而,内心深处炙热的情感不允许她这样做。这些日子以来点点滴滴相处不是假的,「梁大将军」,甚至梁桢对她的维护和宠爱也不像装出来的——至少她不愿意那样想,即便傻上一回,她也不想把梁桢想成那样的人。 窗外月光皎洁,秦莞却觉得自己好惨。 前一世,魏如安主动送上门,秦莞没有衡量的机会就接受了,没承想这人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虽然她并没有对魏如安产生感情,但真心憧憬过成亲后的日子,也曾想过好好相夫教子,夫妻间琴瑟和鸣。 重生一回,原本想好了一个人过,不期然遇见了梁大将军。这个揉合了稳重、细致、幽默、强势等矛盾体质,以及正直、善良、果敢、担当等优良品性的男人,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的心。 这个人是她自己选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她主动追求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一个……说难听点,赝品。 ——好想打死梁桢呀! 秦莞拿着夜明珠在身旁的男人脑袋上晃了晃,终究没砸下去。 她叹了口气,默默地做出决定:暂时这么装着吧,她倒要看看梁桢打算做什么! 将近黎明秦莞才终于有了困意,迷迷糊糊中感觉一个温热的胸膛贴了过来,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其中。 眼瞅着就要入冬,冷风顺着被角往里钻,秦莞放弃了挣扎,别别扭扭地享受这一刻温暖的守护。 接连两日秦莞都处在恍惚之中,是以并没有关注嘉仪公主事件的后续。 这日,将军府家宴,「梁大将军」和「梁桢」都在。 秦莞带着怀疑的眼光暗暗地观察两个人,越看越不对劲—— 「梁桢」不像她最初认识的梁桢,尽管鼻子眼睛一模一样,然而仔细看来却少了那分飞扬笃定的神韵。 至于「梁大将军」……秦莞心痛地发现,或许她从一开始瞧见的就是个赝品! 怪不得梁桢要找人假意嫁给梁大将军,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隐疾」,想必也并非担心官家监视,而是为了隐藏身份互换的秘密。 ——合着梁桢觉得她傻,这才选了她吧? 她拿眼瞅着宴间众人,暗暗想着都有谁知情。 老夫人知道吗?二房和三房知道吗? 大海应该是知道的,那只飞来飞去一看就很聪明的白鹰肯定也知道! 秦莞越想越气,不由狠狠地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梁桢平白无故吃了小娘子一记瞪视,不仅不计较,还颇为贴心地给她添了一碟白灼大虾。 梁老夫人瞧见了,脸色不大好。 崔氏借机说了几句酸话,不免提起嘉仪公主,明着是安抚,实际却在不着痕迹地拱火。 梁桦听见了,不免要附和几句。 嘉仪公主做的那些坏事梁老夫人谁都没告诉,是以二房、三房都不知道梁桢为何要坚决退亲。 崔氏甚至心脏地想到,梁桢连公主都不愿娶,指不定是心里还惦记着秦莞。 梁栋向来崇拜梁桢,见「他」(实际是黑子)低头不语,好心安慰:「大兄做得对,若真娶个公主回来供着,换我我也吃不消。」 梁老夫人脸色一沉,斥道:「此事不许再提,到了外面更不能说三道四。」 梁栋恭恭敬敬地应下,暗地里却冲着黑子做了个鬼脸。 姚氏心里不大痛快,言语间不免就带了出来——凭什么梁桦说得,梁栋就说不得?莫不是梁桦中了进士,二房就高人一等了? 眼瞅着席间的气氛不大好,梁桢适时转移了话题:「桦哥儿月底就要赴任,可准备好了?」 梁桦目光一暗,很快调整好神色,礼貌地答道:「谢伯父挂念,一应物品都是祖母和母亲打理的,侄儿不孝,让她们受累了。」 梁老夫人听到这话,终于露出个笑模样,「桦儿知恩就好,将来好好孝敬你母亲。」 「祖母说让孙儿孝敬母亲,母亲又教导孙儿先敬祖母,孙儿好生为难呀!」梁桦讨巧地说。 「你呀!」梁老夫人戳戳他脑门,心内大为舒畅。 秦莞也笑了笑,难怪老夫人喜欢梁桦,单凭这张惯爱哄人的巧嘴梁桢那个家伙就学不来。 第32章 一顿饭吃完,众人各回各院。 崔氏瞧着梁桦的脸色不大好,不由问道:「方才还高高兴兴,怎么突然变了脸?」 梁桦沉着脸道:「母亲可知,孩儿为何会被派了外任?」 崔氏不解,「不是衙门按例派的官吗?」 梁桦冷哼道:「等着吏部派官的都是那些无门无势的穷举子,如苏涛之、秦二郎那样的高门自然不需要,别说家里如何走动,单凭着他们的身份吏部就得掂量一二。」 崔氏皱了皱眉,道:「桦儿这是在嫌弃为娘没本事给你走动吗?」 「母亲,孩儿岂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梁桦忙道,「我只是想说,咱们家虽说不是长公主府那样的皇亲贵胄,好歹伯父也算手握重兵,倘若他愿意提拔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谁知,伯父不仅不提拔,还重重地踩了我一脚!」 崔氏大惊,「这话从何说起?」 梁桦冷哼一声,道:「昨日我与同窗吃酒,无意间听说,若不是伯父有意安排,官家根本不会将我外放到那个区区小县,他这就是见不得我好!」 崔氏表情一变,「我的儿,我竟不知还有这般隐情!如今可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若我去求你祖母,她既然能救得了大房那个,也不能放着你不管!」 「母亲千万不要。」梁桦拦住她,说,「祖母的面子用得了一次两次,却不能用三次四次,我们还是放在关键的时候为好。」 「那就这么算了?」 「母亲放心,昨日我请大师卜了一卦,是‘潜龙在渊’的大吉之象。孩儿怀抱利器,即便身为小吏也能一飞冲天。从泥潭中挣扎而出,更能显出我的本事。」 说这话时,梁桦踌躇满志,仿佛明天就能化龙升天。然而言语间不免愤恨:「亏的大哥没眼光,放着堂堂驸马不做,非要打光棍,不然咱们这二房还不得让他们踩到脚底下!」 崔氏忙道:「低声些!这话可不能让你祖母听到,公主的事想来有内情……」 梁桦问:「是何内情?」 崔氏摇头,「你祖母从宫中回来时我便打听了,她却不肯说,想来桦哥儿退亲之说并不简单。」 梁桦沉吟片刻,突然道:「母亲不若再去祖母跟前打探打探,我觉得不会这么轻易过去。」 崔氏疑惑道:「桦儿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梁桦轻咳一声,掩饰般说:「孩儿只是……不希望家里不明不白地招了祸事。」 崔氏瞧着他,梁桦目光清明。 崔氏这才点了点头,道:「我去问问。」 「叫着三婶一道去。」 「我晓得。」 至于为何要叫着姚氏,自然是为了把她推出去背锅。 姚氏果然没有让二房母子失望,不仅没头没脑地冲到梁老夫人跟前挨了顿骂,还成功引出了老夫人的话。 梁老夫人说得不多,只隐晦地提了提嘉仪公主品行不佳,不能娶进门做主母,并告诫她们就此闭嘴,不要再好奇打听,更不能说出去。 崔、姚二人恭敬应下,至于背后如何说道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距离梁桦赴任的日子还有两天,二房母子正凑在一处忙忙活活地打点行李。 荣养斋的嬷嬷突然过来,说是来了贵客,叫二郎君前去拜见。 梁桦满心疑惑地去了,一见那位贵客,当即跪了下去,「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请陛下降罪!」 官家穿着一身寻常百姓的衣裳,笑眯眯的样子就像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家,「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么大规矩?我方才就同你祖母说了,今日过来只当是拜访亲家,不必多礼。」 梁桦一听「亲家」二字,目光不由地扫向一旁的梁桢。只见梁桢木着一张脸,丝毫不见喜色。再看梁老夫人,眉间亦是泛起隐隐的褶皱。 梁桦不由心内泛酸——嘉仪公主到底还是要嫁给兄长吗? 官家暗暗打量着梁桦,瞧着他虽然瘦弱些,五官却十分清俊,再加上方才的一番得体的应对,越看越满意。 他隐去真正的意图,只拿着梁桢说事。 「老夫人,今日你只把我当个亲戚看待,权当帮上一帮,让嘉仪避过眼下这个祸患。」 ——这话官家方才就说过一遍了,大体意思就是拿着和亲的事卖惨,想让梁桢和嘉仪公主假意定亲,等到夏国使团走了再找个由头解除婚约。 梁家上下简直无话可说。 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之君竟会想出这样的损招!这不是逼着梁桢娶公主吗? 说什么「解除婚约」,若皇家的婚约那么好解,梁桢就不必夜跪大庆殿,演那出苦肉计,梁老夫人也不必祭出救命的铁券丹书了。 第33章 官家拿眼扫了扫梁桦和梁栋,话音一转:「就算桢儿不行,这不还有二郎和三郎吗?夏国探子只知朕将赐婚的旨意送到了梁家,并不知定的是哪个小郎……」 话音刚落,梁栋便连连摇头:「长兄不娶,我也不娶。」 姚氏慌忙捂住他的嘴,连连赔罪:「这孩子生性鲁莽,自觉配不上金枝玉叶,陛下千万勿怪。」 若放在三天前,姚氏巴不得梁栋娶个公主进门,然而自从知道了嘉仪公主做的那些缺德事,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姚氏就算再蠢,对梁栋、梁愉的心却是真得不能再真,断然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坑儿子。 官家哼了哼,并不怎么生气,反正他也没瞧上三房。 房内很静,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梁家众人与官家仿佛形成了对峙之势,一方笑眯眯地喝着茶,好似成竹在胸;另一方虽然看似人多势众,一个个却如临大敌,紧张得不行。 就在这时,梁桦站了出来,一字一顿地说:「臣听闻前朝有位大将军曾言道‘有本将在一日,汉家公主便不必远嫁和亲’。臣亦为良将之后,为保大昭安稳,臣甘愿效仿先贤投笔从戎,征战沙场,九死不悔,遑论为陛下效此犬马之劳!」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就仿佛娶公主等同于为国捐躯。 官家眼睛越来越亮,连夸了三声「好」。 嘉仪公主和梁桦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官家表示,绝不会委屈梁桦,别的驸马有的他都会有,等到夏使离开便会允他解除婚约。 梁桦当即表示:「婚姻不是儿戏,更何况陛下金口玉言,嘉仪公主金枝玉叶,若蒙不弃,臣愿倾其所有求娶公主,敬她重她,绝不辜负。」 官家一听,大为感动,当即允了他四品官身,让他留京任职。 至此,梁桦总算是志得意满。 整个过程快得旁人根本插不进嘴,梁桢想拦都没拦住。 至于官家走后,梁桦如何安抚梁老夫人和崔氏不必说,总之,到最后老夫人虽说还是有些担忧,心里却已经接受了。 至于崔氏,被梁桦一通「洗脑」,满心都是飞黄腾达的美梦,至于嘉仪公主人品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梁桦说的:「咱们就把她当个贵重物件,只管供着她,用着的时候拿出来把玩把玩也就得了。」 崔氏一心觉得,自家儿子不愧是考中进士的,这脑袋瓜子就是聪明。她却丝毫没有考虑,自己也是女人,同样吃过被夫君冷落的苦。 用这样的招术对待有权又心狠的嘉仪公主,结果只能是玩火自焚。 赐婚的旨意三天后正式下达,同时到的还有梁桦重新派官的文书——翰林院主事,正四品。 正正好好比梁桢高了一个品级,若说官家不是故意的谁都不信。豆,豆,网。 崔氏喜气洋洋地打理着梁桦的绛红官袍,像是强调什么似的说道:「桦儿年轻,并无资历,按理说本不该上来就封个正四品。官家却说按着皇家宗法,驸马本该是这个品级。」 秦莞笑笑,说:「是啊,真难得,恭喜了。」 明明是真心实意,却叫崔氏僵了嘴角。若是秦莞皮笑肉不笑地说上几句酸话,她反倒更舒坦些。 只是,秦莞怎么都酸不起来。梁桢虽是从四品,却是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至于梁桦,也就二房母子沾沾自喜,不知道背地里有多少人看不惯。 秦莞倒是不会如此,单凭着梁桦代替梁桢娶了嘉仪公主这一点,就值得她感激,同时又有那么一丢丢愧疚,还有惆怅。 ——嘉仪这个祸害,终究还是要嫁进梁家。 十月初十,夏国使臣来朝,随行的除了一位王子,还有两个王女。 赵攸宁作为宗室郡主,理应出城相迎。 和那些如临大敌的礼部官员不同,赵攸宁根本没在意那些礼仪规矩,就像玩似的,不仅拉上宋丹青,还约了秦莞。 说起来,近来将军府事情不断,自从赵攸宁嫁进侯府秦莞还没回去探望过她,和宋丹青刚成亲那会她三天两头回家的情况大为不同。得亏了赵攸宁心大,不会把她往歪处想。 秦莞怀着这种愧疚的心情,好好地打扮了一番,立志不给赵攸宁丢人。 一同出城的还有朝中百官,一片绛红的官袍中,多是蓄着胡须的中年人,还有佝偻着身子、花白头发的老者,唯有梁桦身姿笔挺、玉面朝天,怎么看都撑不起那身崭新的官袍。 梁桦并非不知众人所想,只是不在意罢了。在他看来,身上的官阶、手中的权势、将来的前途才是最实在的。 这样想着,他便端出「巡使」的官威,冷着脸喝斥不守规矩的百姓。 第34章 百姓们吓得纷纷退到道路两侧,缩着脖子敬畏地看他。 梁桦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秦莞摇摇头,所谓「拿着鸡毛当令箭」便是如此了。并非凭着实力得来的威风,不知能耍到何时? 正要放下车帘,不经意瞧见一个身披甲胄的身影,身下骑着纯黑色的河套马,手里握着牛皮短鞭,脸上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秦莞手上一顿,不由抿了抿嘴——真正的梁桢和旁人假扮的「梁桢」明明差上这么多,她怎么就没有发现! 不知谁喊了声:「军爷来了!」 孩童们大叫一声,仓皇逃蹿。 一个半大小子原本骑在御街旁的大槐树上,许是跑得急,脚下一滑,竟头朝地栽了下来。 梁桢急夹马腹,眨眼间奔了过去,似是轻轻松松地抬了抬手,便将那小子夹到了胳膊底下,马鞭随即照着屁股敲了敲。 「还淘不?」 那小子一看是他,嘿嘿一笑:「不敢了不敢了,大将军饶命!」 梁桢扬着一边嘴角笑道:「大将军是我爹,我可担不起。」 底下围着小半圈人,嘻嘻哈哈地向梁桢求情,看那架势应该没少跟他打交道。 梁桢胳膊一抬,将那小子丢到地上。小汉子们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小伙伴接住。 那小子站稳了,扬起那张黑瘦的小脸,不伦不类地朝着梁桢抱了抱拳。 梁桢拿手往御街两边一划拉,道:「这些树都是朝廷栽的,折了一棵够你们老子娘赔上一年的,到时候你们一个个地吃不起饭,可别哭着喊着要当兵!」 小汉子们哈哈一笑,四散而去。 梁桢笑骂一句,眼中含着浓浓的笑意。 秦莞远远瞧着,一时间竟挪不开眼。 她第一次知道,梁桢在百姓们面前竟是这副模样,尤其面对孩子时,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王,浑身发光的那种。 秦莞看看梁桦,再看看梁桢,高下立见。 梁桦想跟梁桢比,扒层皮都比不过! 嘉仪公主也来了。 自从和梁桦定亲后,京中的流言渐渐平息了,再也没人敢提「徐编修」这三个字。 至于嘉仪公主身上的官司,官家发话,如今招待夏国使团要紧,其余诸事一切押后。 击鼓鸣冤的徐大郎被「请」进了登闻鼓院,名为保护,实为监视,至少在夏使来朝期间不许他出来闹事。 好在苏院判为人正直,不会被二皇子收买,嘉仪公主得了教训,不敢再做出过分的事,因此徐大郎的安全暂时不用担心。 关于婚事,嘉仪公主的反应很平静。 那天她跪到官家和贤妃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女儿从前不懂事,给父皇母妃添了麻烦,从此以后定会涵养女德,再不让父皇母妃操心。」 说完这番话,她就像彻底放弃了对梁桢的执念似的,一心备嫁。官家老怀甚慰。 贤妃起初以为嘉仪公主又在耍什么把戏,暗中观察了数日,发现她像是真的收了心。 就连嘉仪公主身边的女官都很奇怪,她已经接连许多天没听嘉仪公主提过梁桢了。 至于是不是真的放弃了,只有嘉仪公主自己心里清楚。 城门外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嘉仪公主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高大的身影,不期然瞧见他正一手执着马鞭,一手端着缨盔,站在一辆雕着牡丹花纹的马车旁。 车子遮得严严实实,门窗都关着。 梁桢就站在那里,抬着手不厌其烦地敲着车窗,唇边始终挂着好看的笑。 车内的人不肯开,他也不恼,只是耐心地敲着,脸上赔着笑,时不时开口说句什么。 嘉仪公主心内酸涩,这个如正午的日头般耀眼的男人,何时如此小意逢迎过? 终于,车里的人耐不住了,推开望窗,伸出一只素白的手,作势要打他。 梁桢不闪不避,只瞅准了机会从马鞍上拿过一个油纸包,笑着放到那只手上。白皙柔美的手,即使拿着简陋的粗纸都是好看的。 梁桢想来也是这般心思,笑着夸了一句。 车内之人立马恼了,伸出另一只手挥着帕子打他。 梁桢朗笑一声,翻身上马。 十月的晨风吹起他的衣摆,渐渐远去的高大身影就像一座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峰。 嘉仪公主不由红了眼圈。 她是堂堂公主啊,大昭国最尊贵的小娘子,却还是无法得到他!是谁比她更好命,能让这样的男子放在心上? 眼睫被泪水打湿,透过朦胧的视线,嘉仪公主看到了车子里的人—— 第35章 绘着雪景图的团扇遮住了那张绝美的面庞,隐隐露出的精致眉眼不知惹得多少人驻足。 就连趾高气昂的夏国王子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并侧身问随行的使者,小娘子可有婚配。听说秦莞已嫁为人妻,王子露出明显的失落之色。 嘉仪公主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秦莞!又是秦莞! 从小到大秦莞都在抢她的桢表哥! 嘉仪公主为了斩断梁桢的秦莞的可能性,不惜设计秦莞嫁给梁大将军——只有这样,梁桢才不敢去抢。 然而,嘉仪公主怎么都没想到,梁桢竟然对秦莞如此痴迷,即使对方成了她的继母他都没有放弃。 好,很好。 嘉仪公主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她会嫁入梁家,好好扶持梁桦,让他飞黄腾达,掌管梁家军。 她要让梁桢看看,错过她,他会错过什么! 她要让梁桢后悔!要让秦莞付出代价! 嘉仪公主浑身迸发的巨大恶意丝毫没被秦莞感知到。 此时她正执着团扇撑着望窗看向梁桢离开的方向。她一边看一边鄙视自己,一边鄙视自己一边又忍不住伸着脖子使劲看。 几乎就是破罐子破摔了。 秦莞几乎已经认定「梁大将军」就是梁桢假扮的。不过谨慎起见,她还是决定验证一下。 方法有点蠢,却很直观。 「梁大将军」每天都会在卧房的挟屋内沐浴,秦莞瞒着所有人在墙上挖了个洞,趁梁桢洗澡的时候偷偷看。 她亲眼看到「梁大将军」一层一层地绕开缠在身上的白布,露出修长的身形和小麦色的皮肤,只有手臂、脖子、脸颊涂成了古铜色。 看到这里秦莞已羞得面红耳赤,连忙退开,却也足以确定心中的猜测。 她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日。 细心地发现,上午梁桢一般会扮成梁大将军去枢密院点卯;下午衙中不忙,他就恢复自己的身份或沿街巡逻,或同巡防营的狐朋狗友们喝酒打马球;晚上回府的时候又会变成「梁大将军」。 秦莞还发现了黑子的存在,当梁桢扮成梁大将军的时候,他就会代替梁桢。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梁桢为何要这样做?他会不会也是重生的? 结合上一世梁大将军的死以及梁桢的造反,秦莞觉得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所以秦莞谨慎地决定,不能让梁桢知道她知道了,至少在搞清楚他的目的之前不能暴露自己。 然而,想到前些日子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秦莞就不由懊恼,她前脚刚和梁桢划清界限,后脚就和「梁大将军」许下余生之约,真真是个笑话! 梁桢一定在笑她。 秦莞心里别扭,以身子不适为由把他赶去了书房。 自从互表心意后梁桢也放开了,一味对她宠着纵着,让睡书房就睡书房,没有一丝怨言。 临近下元节,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夜里落了雪,压断了枯枝,染白了瓦片,在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 第二日晨起,丫鬟小子们都高兴坏了,热热闹闹地爬屋檐,扫积雪。 汴京的习俗,每年初雪之日家家户户都会包饺子,大户人家还会给下人发「取暖钱」。 将军府也不例外。 灶上一早就准备起来,薄皮大馅的饺子煮了一锅又一锅,一整天都能闻见肉香味。管事房里也匀出足量的铜钱,用簇新的红绳穿了,一串串发下去。 老夫人对这些旧习俗向来讲究,崔氏自然不敢怠慢。说起来,梁桦尚了公主又升了官,她这几日揣着这么大一件喜事,见谁都和和气气。 明月收了梅花上的雪,说是存起来给秦莞泡茶喝。 彩练拿着印花的帖子进来,笑盈盈地说:「三姑娘下了帖子,请姑娘回家赏梅玩冰嬉!」 「她请我?」秦莞忍不住笑。 「可不是么,三姑娘可说了,‘以往都是大姐姐给人下帖子,这回终于轮到我了,大姐姐再回一方居可就是客了’!」 彩练把秦茉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惹得丫鬟们娇笑连连。 秦莞心里也高兴,秦茉小夫妻两个能踏踏实实地在一方居住下,在大伯父和父亲跟前尽尽孝心,她也就安心了。 「姑娘,咱们回去不?」彩练期待地问。 「回,怎么不回?一方居的湖面上年年都有咱们的脚印子,今年也不能少。再说了,今年多了大嫂嫂和二嫂嫂,家里必定热闹,你们几个都准备好了,明日咱们一起回。」 丫鬟们高兴极了,喜气洋洋地商量着明日要带的东西。 梁桢掀帘子进来,扬声道:「别明日了,下元节我休沐,陪你一起回去,不妨多住几天。」 第36章 秦莞心里别扭着,不由就带上些气性,「我回我娘家,干嘛要带上你?」 梁桢笑道:「姑娘回家姑爷跟着,不是天经地义吗?怎么,我瞧着大娘子这意思,是嫌我给你丢脸不成?」 秦莞白了他一眼,「还真让你说着了。」 梁桢撩起衣摆,大马金刀地坐在凳上。 「我就说,大娘子近来不大对劲儿,进门不帮着解袍子,吃饭不给布菜,晚上也不肯钻一个被窝了,说说吧,是不是我这个做官人的哪里得罪了你?」 他嗓门极大,屋里屋外全听见了,丫鬟小子们掩着嘴窃窃地笑。 秦莞气得拿帕子抽他,「胡说什么,我何时跟你钻——」话没说完,自己就臊了个大红脸。 梁桢朗声大笑。 这日,听松院上下一片欢乐。除了府里统一发的钱外,梁桢又额外赏了许多。 入了夜,不用梁桢吩咐,清风、明月就主动把他的铺盖从书房挪到了卧室。 秦莞气坏了,「你们到底站哪边?」 清风笑盈盈道:「都说拿人手短,咱们得了将军的赏,就得替将军办事。」 秦莞把钱匣子往桌上一墩,「他给了多少,我出双倍。」 「这可不成,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既然先收了将军的,就不能再反过来收姑娘的。」明月接话。 「吃里扒外的小妮子,明儿个就把你们发卖出去!」秦莞笑骂。 清风、明月一阵笑,她们自然是盼着自家主子好的,所以才不想看到秦莞和「梁大将军」分房睡。 秦莞被丫鬟们伺候着换了衣裳上了床,梁桢大大咧咧地躺到她身边。 秦莞起初没吭声,等丫鬟们出去了才指了指窗边的矮榻,「说好的,我睡床你睡榻,谁都不能越过那道屏风。」 梁桢枕着手臂装可怜,「如今天寒地冻,冷风顺着窗缝往榻上溜,你舍得让我孤零零地去那边受冻吗?」 「舍得。」 「娘子就爱说反话。」 秦莞绷着脸,「你若不去,就换我去。」 梁桢挑了挑眉,改变策略,「是谁前些日子害怕打雷,天天把我往床上拉?」 「那时候我还——」秦莞说到一半就顿住了。 「还什么?还想着跟我共度余生,是不是?」梁桢支着脑袋凑近她,「大娘子啊,你这心变得也太快了,‘余生’还没过上几日就把为夫往书房赶。至少说一声,我是哪里不合格了?」 秦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做得过了。 「说了是我身子不适,不方便……」 她故作羞涩地把梁桢的脸推开,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行了,你要睡就睡吧,我可拦不住你。」 梁桢勾了勾唇,心满意足地掀开被子胡乱往身上一搭,长胳膊长腿就那么大大咧咧地露在外面,哪里有半点怕冷的样子? 倒是便宜了秦莞,身边多了个暖烘烘的「火炉」,在这冬日的寒夜里睡得十分香甜。 梁桢说让秦莞等两日再回侯府,秦莞偏不肯,为的就是避开他。 没承想,梁桢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了秦茉,愣生生把日子改到了中元节。 秦莞绝对相信,就算她故意提前回去,梁桢也会厚着脸皮追过去,反倒叫家里人担心,以为他们在闹什么气。 所以,她只能憋屈地等了两日。 十月十五一大早,听松院上上下下一派忙碌,大包小包地往车上撂。 秦莞打趣:「知道的晓得我是回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让你给休了!」 「没有的事,就算休也是大娘子休了我。」梁桢说。 「胡说八道。」秦莞忍不住笑了。 梁桢看着她,英挺的眉眼微微上扬,「能得大娘子一个笑脸,也不枉我胡说一回。」 秦莞白了他一眼。 梁桢执起手,当着众多下人的面朝她执了一礼。 秦莞吓了一跳,「将军这是做什么?」 「赔礼道歉。」梁桢笑着说,「不管大娘子因何怄气,总之都是我的错,只要大娘子能消气,要打要骂都随你。」 「得了,我可打不过你。」秦莞转身上了马车。 梁桢扒着车窗冲她笑,「娘子这是原谅我了?」 「我再考虑考虑。」秦莞故作冷淡。 「那娘子可得好好考虑。」 「快闭嘴吧!」秦莞阖上望窗,忍不住笑了。 早该看出来,这么个痞子样,怎么会是威镇一方的梁大将军? 梁桢吹了声口哨,足足驾着三辆马车,带着听松院的丫鬟小子们陪媳妇回了娘家。 临走前还特意跟梁老夫人说了声,在侯府住几日再回。 第37章 梁老夫人气得够呛,二房、三房借机上了不少眼药,实际心里酸得不行。 她们嫁进梁家这些年,可是一次娘家都没回过! 当然,她们也没有秦莞那样的好娘家。 马车刚拐上梁门大街,就见侯府的小厮缩着脖子抄着手等在街口,冻得直吸鼻子,看到将军府的马车立即扯着嗓子吆喝:「快去禀报大郎君,大姑娘大姑爷回府喽!」 喊完兴冲冲地迎上来,「大姑爷,我给您牵马!」 梁桢丢给他一个银锭子,「又不是头一次回,用不着你。赶紧着,拿着钱去街角喝碗羊杂汤,不把肚皮吃圆不许回来!」 「谢大姑爷赏!」小厮咧着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 小伙伴们一拥而上,拱着他朝街角跑去。 侯府开了侧门,把将军府的马车迎进去,秦耀等人已经在二门外等着了。 秦茉穿着红袄,挺着大肚子,亲昵地勾住秦莞的胳膊,「大姐姐,我跟你说,这回我想了个好法子,必不会再让你拔了头筹。」 秦莞戳了戳她胖嘟嘟的脸蛋,「都成这样了,还忘不了玩。」 「可不能!好不容易有了一样能在大姐姐跟前显摆的,我岂肯放过?」秦茉脆生生地说。 「那也是大姐姐让给你的。」魏三郎笑言。 「就你话多。」秦茉白了他一眼,兴致勃勃地同秦莞显摆起了她的计划。 宋丹青噙着笑,赵攸宁背着手,秦修照例把秦莞打趣了一番,就连秦耀都带着浅笑。 秦莞不由扬起眉眼,真好。 这一世,真好。 一方居建在湖中心,一年四季景致各不相同。春夏秋三季多是花团锦簇,唯有冬季最为别致。 等到落了初雪,天儿冷得伸不出手的时候,湖面会结上尺余厚的冰,从湖心到湖岸再也不像先前那般碧波粼粼,四面八方全都连成了晶莹的一片,踏足其上仿若置身于水晶宫。 岸边红梅点点,冰上热闹非凡。 往年都是秦莞做局,听戏,赏梅,看冰嬉。今年秦茉占了一方居,费尽心思想出来一些新花样,比如这两两组队滑冰船。 所谓「冰船」实际就是一块木板,前后两头翘起来,中间搭着小杌子,可容两个人坐下,一个人在前面掌握方向,另一个人支着「船桨」用力往前划。 「规则很简单,同时出发,哪家先摸到那边的小旗子哪家赢,双手触冰出局,双脚离板出局,翻船出局——大姐姐,你可听明白了?」 秦莞裹着大毛披风,笑得眉眼弯弯,「小妮子,这许多人,偏生来问我!」 秦茉叉着腰挤眉弄眼,「我这不是怕你到时候耍赖嘛!」 秦莞被她激起了玩性,解开披风坐到了冰船上,「彩头给我厚厚地备一份,非得赢哭了你——明月、彩练,你们俩谁来?」 明月拉着彩练往后缩了缩,笑盈盈道:「将军在这里,哪里有我们的份儿?」 秦莞一愣,忙道:「将军这么大人了,怎么会乱玩这个?」 「大兄二兄玩得,我为何玩不得?」梁桢随手解下披风丢到长随怀里,笑着指了指两边。 秦莞扭头一看,秦耀、宋丹青坐在左边,秦修、赵攸宁坐在右边,另外还有几对年轻的管事娘子,竟都是夫妻上阵。 一看就是秦茉的鬼主意! 梁桢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身后。刚刚还冷嗖嗖的后背突然贴上一个暖烘烘的胸膛,秦莞心里头微热,理智上又有些别扭。 梁桢觉察到她那一瞬间的僵硬,故意逗她:「娘子是嫌我坐得不够近?可用我再往前挪挪?」 秦莞杵了他一下,低声道:「闭嘴吧,你当这是家里么,见天介胡说。」 梁桢轻笑,「听娘子这意思,在家里就能胡说了?」 「你——」秦莞压低声音,「我怎么发现你越来越不正经了?」 梁桢笑:「我也觉得娘子越发地随性了。」 秦莞还要再说,便见秦茉娇笑道:「大姐姐大姐夫,悄悄话说完了没?说完咱们就开始了!」 大伙一阵笑。 这么多人瞧着,秦莞也不好硬把梁桢推下去,只得做出一副斗志十足的模样。 铜锣一响,十余个冰船同时冲了出去。丫鬟小子们胡乱加着油,一会儿支持这个一会儿支持那个,好不热闹。 秦耀一马当先,梁桢紧随其后。 赵攸宁原本卯足了劲儿想要拔个头筹,谁知秦修不给力,还不如左右两边的下人。 划得不好也就算了,他还一个劲儿耍嘴皮子:「娘子我跟你说,这可怨不得我,兄长是水军营校尉,大妹夫是威镇一方的大将军,我是文官,天生就不是这块料。不然这样,下回咱跟他们比写文章……」 第38章 赵攸宁被他气个半死,一把将他推了下去,自己拿着冰桨往前划。 纪氏磕着瓜子,笑得前仰后合,「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会玩,咱们小时候可没这么热闹,真是白活一场!」 宋大娘子笑笑,说:「也就你家了,大姑娘人中龙凤不说,三姑娘又是这般鬼灵精怪,这一年到头的乐子能少?」 纪氏瞄了她一眼,笑道:「你怎么不说我家还娶了俩好媳妇呢!」 宋大娘子瞅了眼自家闺女,面上笑得更开。 宋丹青身子不便,原是不该玩的,只是不想扫了大家的兴,于是裹得厚厚的,足足增了好几斤重量。即便如此也不影响秦耀发挥,足足领先了后面一大截。 梁桢和秦莞原本可以划得更好些,只是秦莞心里有所顾忌,有意歪着身子避开梁桢的碰触,梁桢一边往前划一边还要顾及着不能摔着她,这才被秦耀落下。 快到终点时,宋丹青握住秦耀的手,温声道:「大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咱们让着些。」 「今儿个不让。」秦耀把人往怀里一带,伸手扯下了线上的红旗子。 丫鬟小子们拍着手欢呼,彩练第一个冲上去向宋丹青讨赏,丝毫不顾自家主子落在后面。 宋丹青抓了一串大钱塞给她,彩练还没捂热乎就被翠柏抢了去。俩人大呼小叫着在冰面上闹了起来。 青松走到明月身边,木着一张脸问:「下一轮,明月姑娘可愿同我一组?」 明月瞅着他,眼波流转,「许家人邀请人都不见个笑模样吗?」 青松一愣,非常认真地扯了扯嘴角,只是面瘫惯了,突然笑起来的样子反而有些好笑。 明月掩着嘴,娇笑连连。 既然你不会笑,那往后的日子我就多笑笑,连着你的份一起笑回来! 秦莞丝毫不知道自家两个大丫鬟被人勾走了,她输了比赛,懊恼地往后一靠,不期然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秦莞脸一红,连忙起身,却被梁桢揽住了腰,「娘子别急,小心腿麻。」 说完就那样将人抱着,一点点扶起来,表情坦坦荡荡,没有半点占便宜的猥琐样子。 秦莞就算想编排他一顿都没底气,只得道了个谢,红着脸跑走了。 梁桢回味着怀中温软的触感,勾起一抹笑意。 亲爹呀,赶紧回来,等你回来我就有媳妇了! 午间,纪氏张罗着在飞花榭摆了酒,长辈小辈们各坐了一桌。 桑葚酒烫得温热润口,甜津津的不上头,秦莞接连喝了好几盅。 宋丹青只招呼着旁人喝,自己喝的却是红枣丹参汤。 秦耀喝得微醺,拿筷子给秦莞夹了只醉蟹,歪着脑袋朝自家妹子显摆:「你嫂嫂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晚些时候再说。」 秦莞好奇,「什么好消息,为何要晚些时候?」 「散了席,你问她。」秦耀扬着眉眼,像个喜爱玩闹的少年人。 秦莞更奇了,她可从来没见过自家长兄这般模样! 宋丹青不轻不重地打了秦耀一下,红着脸说:「三妹妹一早就把主屋收拾出来了,莞姐儿这次回来便多住两日,咱们也好说说话……」 秦莞原是不想住的,因着她这句话硬是住了下来。这一宿的确没白住,换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宋丹青怀了身孕,已经快两个月了,因着胎还没坐稳所以才没声张。 这可是秦家这一辈第一个孩子,生出来就要叫她姑姑的,秦莞的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当天晚上就派人回了将军府,把私库里人参血燕灵芝当归一骨脑搬进宋丹青的院子。 入了夜,风灯亮着晕黄的光。 秦莞坐在床沿上,一边泡脚一边笑,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那股兴奋劲儿还没消下去。 梁桢坐过去,搬起她的脚,「差不多得了,再泡该皱了。」 秦莞吓了一跳,连忙把腿往回缩。 「乖一些,擦干再上床。」梁桢握住她的脚,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秦莞的脚很白,很健康,不像裹了足的那种扭曲畸形。梁桢轻轻握着,动作不紧不慢,就像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物件,一寸寸擦去上面的湿渍。 秦莞脸上发烧,嘴上却故意说:「你这是在占我便宜吗,大将军?」 梁桢失笑,「这明明是在伺候你,姑奶奶。」 「谁稀罕。」秦莞别开脸,嘴角却忍不住扬起来。 轮到梁桢洗脚,秦莞犹豫着要不要投桃报李,等到终于下定了决心,却被他拦住了,「大娘子,我做什么是心甘情愿,可不指着你还。」 一句话,说得秦莞的心软了又软。 歇了觉,梁桢没像往常那样规规矩矩,而是霸道地把她捞进了怀里。 第39章 不等秦莞挣扎,他便哑着嗓子说:「娘子放心,别说只是一个公主,就是换成官家,我也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母亲那里娘子也不必忧心,想要请安就去,不想就在听松院待着,一切有我。」 秦莞愣了一下。 这些天她心里一直别扭着,没想到梁桢竟放在了心上,以为她是因为嘉仪公主即将入府而不安,还说出这样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叫她如何不感动? 罢了罢了,就信他一回又如何? 不管他为何扮成梁大将军,不管他是不是重生的,秦莞决定赌这一回,赌他无论要做什么,都不会坑她、害她。 毕竟,他除了是「梁大将军」,除了是梁家长孙,还是她的木头哥哥,是那个从小就宠着她、护着她的人。 秦莞长长地舒了口气,连日来蒙在心头的大石仿佛一下子落了地。 梁桦和嘉仪公主的婚事定在了十一月初。 官家好像故意让旁人看着似的,摆场铺得极大,宝马香车,十里红妆,群臣相贺,太子娶妃也不过如此了。 将军府更是早早地准备起来,足足地热闹了好几日。尽管秦莞讨厌嘉仪公主,然而顾着府里的脸面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初六行大礼,新郎新妇入了洞房,满堂的宾客散尽,将军府里终于消停下来。 第二日还要起个大早,因为那个高高在上的新妇要一一见过家里人。 正赶上秦莞身上不方便,天又冷,就窝在被子里撒起了娇。 小娘子粉面娇颊、软语轻声,梁桢一颗心都化了,「不乐意去就不去,我叫他们去荣养斋知会一声。」 「说得跟真的似的,哪有新妇进门第一天,大伯母让人堵在被窝里的?」见他比自己还不靠谱,秦莞反而稳重起来,咬咬牙起了身。 明月早就备好了衣裳,用炭炉烤得暖烘烘的。梁桢自然地接到手里,一件件给自家娘子套上。 自从两人互表了心迹,如这样的亲密之事便不再顾忌,只是依旧没越了那道线。 秦莞心里还是有些顾忌,梁桢则是等着亲爹回来点头。 卯初三刻,天还没亮透。 长随们提着风灯走在前面,梁桢伴着秦莞走在后面。秦莞小腹隐隐作痛,走得很慢。梁桢也便晃悠悠地迈着步子,不急不躁。 到了荣养斋,各院都到齐了,就差他俩。 崔氏难免讽刺几句,梁老夫人也哼了哼,秦莞全当没听见。 嘉仪公主和梁桦夫妻两个看见秦莞进门,身子都没欠一下。倒是梁情、梁愉、梁栋姐弟笑盈盈地见了礼。 轮到新妇敬茶,嘉仪公主身边的女官趾高气扬地提醒秦莞要向公主行礼。 秦莞身上不痛快就想早点回去,再者说她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闹事让梁桢为难,于是便站了起来。 只是,膝盖还没弯下去就被梁桢扶住了。 梁桢看向嘉仪公主,不冷不热地说:「我倒想问一句,公主如今是以什么身份待在我梁家?」 嘉仪公主对「梁大将军」还算有几分客气,微微一笑,说:「我如今嫁入梁家,自然是梁家的媳妇。只是,到底做了十几年皇家女儿,自古君臣有别,我也不好破了这个规矩。若单是我倒无妨,就怕此事传扬出去,有人说伯母对皇家不敬……」 「既如此,还请公主移居公主府,我们夫妻定当登门见礼。」 嘉仪公主抿了抿唇,道:「伯父应当知道,成亲之后公主住在夫家,这是大昭国传承了几代的规矩,轮不到我来破。」 「公主若想当个贤媳,那便要依着我梁家的规矩。我梁家传承数代,从来没有伯母向侄媳妇弯腰的道理。」 梁桢冷笑一声,翻手劈断了榻上的小案。 嘉仪公主登时就白了脸,梁桦也生生吓了一跳。 梁老夫人佯装生气,实则打圆场:「行了行了,一家子骨肉血亲,动不动就劈桌子骂架,传出去丢的不只是我梁家的脸,还有官家的脸!桦哥儿,快替公主给你大伯、大伯母敬个茶……」 梁桦连忙顺着台阶往下走,貌似恭敬地给梁桢和秦莞敬了茶。 嘉仪公主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女官拦住。她心内不忿,狠狠地瞪了秦莞一眼。 秦莞不痛不痒,倒是梁桢冷冷地瞪了回去。 秦莞只觉得窝心的暖。 这个人呀,从来没叫她失望过,说不叫她受委屈还真就不受半点,就算她自个儿想受都不成! 接下来的几天,嘉仪公主不大不小地找过几回茬儿,都被秦莞不冷不热地怼了回去。 再往后,秦莞不是待在听松院守着小四郎写大字,就是回一方居探望怀了身孕的宋丹青,嘉仪公主就算想生事都碰不见人。 第40章 转眼就进了腊月。 临近过年,主家爷们儿要设宴走动,姑娘媳妇们要做衣裳,府里还要采买年货,库里的银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今年比往年更加难过。 嘉仪公主开销甚大,一件衣裳就要花去几百贯,光是初夕守岁替换的就要备上三身,更别说那些胭脂水粉、首饰头面,单是她一个人的开支就顶了府里十个正经主子。 偏偏她还心眼极多,自己的嫁妆箱子捂得严严实实,一根针钱都要伸手朝崔氏要。 崔氏顾及着梁桦的功名,说不得又惹不起,只能咬牙受着。 然而,这头开了口子那头就得节流。崔氏算计来算计去,少不得克扣其他院子,一时间惹得下人们多有怨言。 彩练从库里领了炭火,进门就扔在了南墙根下,「将军府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吗?竟拿这呛死人的炭给主子烧!」 这话好巧不巧被刚进门的梁桢听到。 清风打了彩练一巴掌,慌忙跪下,「这小蹄子嘴贱惯了,奴婢这就罚她!」 梁桢沉着脸,抬脚去了正屋。 清风戳戳彩练脑门,「说话没轻没重,你当这里是一方居么?自己掌嘴!」 彩练哼了哼,象征性地打了自己两巴掌,扭头跑了。 屋里,明月正同秦莞说话:「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不然咱们悄悄地去外面买点好的烧?」 秦莞吹了吹茶沫子,「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再悄悄的,能瞒过谁?」 明月叹气:「总不能因着别人造孽,咱们自个儿过这艰难的日子吧?」 「不过是一盆子炭,再难能难到哪去?」秦莞失笑,「这么着,叫咱们的人去韩家商行里匀两车过来,就说是舅舅送的节礼,给各房都分点。」 明月眼睛一亮,「既然这样,也别光银丝炭了,那些南边的新鲜瓜果都要些,反正韩家主君疼姑娘,没有不依的!」 「你倒是不客气。」秦莞白了她一眼,「就这么着吧!」 「好嘞,奴婢这就去办。」明月福了福礼,笑盈盈地出去了。 梁桢听完墙角,这才从侧窗绕过来。 秦莞白了他一眼,笑道:「可别怪我瞎显摆,谁叫你家这日子不好过呢!」 同样的话,从媳妇嘴里说出来梁桢只有陪笑的份,「委屈大娘子了,为夫这就想法子治治那帮妖人。」 「怎么治?」 梁桢看着她,微微一笑,「找个帮手,取而代之。」 秦莞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笑了,「将军说的是谁?」 梁桢拎起茶壶,给她斟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秦莞转手把茶盏推给他,「可别,崔氏见天介给我下绊子,好不容易轮到她倒霉了,我还想看笑话呢!」 「看笑话多没意思,如今来了机会,娘子大可以欺负回去。」梁桢把茶喂到她嘴边。 秦莞推开他的手,「我可没这兴趣。」 梁桢笑笑,往她身边坐了坐,「说到底这也是你的家,大娘子就想眼睁睁看着它被那几个眼皮子浅的搞垮?」 秦莞往旁边挪了挪,「我家姓秦,不姓梁。」 梁桢长臂一展,霸道地把她勾进怀里,「既嫁进我梁家,就是我梁家的人。」 秦莞拿眼白他,「将军莫不是忘了咱们的约定?」 梁桢故意装傻,「娘子说的是余生之约?为夫怎么会忘。」 秦莞无语,「将军——」 「娘子,这回算我求你,成不成?」梁桢凑到她耳边,嗓音微沉。 秦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把将他推开,「多大人了,还在这撒娇。」 梁桢朗笑,「娘子就说撒娇有用不?」 「没用。」秦莞其实心早软了,还有点乱,嘴上却依旧硬撑着。 梁桢看透了她,倒掉凉茶,又斟了杯热的,还放到嘴边吹了吹,亲手喂到她嘴边。 这回秦莞没拒绝,就着他的手喝了。 多余的话不必说,夫妻两个你来我往间便达成了默契。 恰逢腊八,府中家宴,席面与以往相比低了不止一个水准。 梁老夫人不悦,就连自家侄女的面子也不给了,从始至终拉着个脸。 秦莞状似无意地说:「我瞧着二弟妹近来身子似是不大好,若果真应付不过来,不如把那管家牌子推了,好生将养将养。」 崔氏第一反应就是她不安好心,正要发作,却被梁桦压住手。 「大伯母说得对,母亲为了我的婚事忙里忙外,好生累了一回,到现在身子还没缓过来。如今到了年根底下,大大小小的事更多,母亲昨日还说若能有个可靠的协理家事才好。」 第41章 崔氏不是蠢的,经他这么一提点,立马反应过来。 先前她霸着管家权,说到底是为了中饱私囊,然而短短一个月下来,她算是被嘉仪公主折腾怕了,又不敢让老夫人察觉,少不得拿自己的私房钱填补。若能趁这个机会把管家权推出去,反而有利无害。 只是,若要给了秦莞,到底不甘心。崔氏思来想去,决定找个傀儡,既能应付过这个关口,又能把大事小情控制在自己手里。 于是她便随口应和了两句,散了席便匆匆去了姚氏院里。 崔氏向来是个能说会道的,三言两句就将姚氏哄得晕头转向,立志将这个家管得好好的,必不会便宜了大房。 崔氏撑着「不适」的身子,假模假样地同她说了好些体己话,直到虚弱得仿佛要昏厥过去才在姚氏的劝说下回房歇着去了。 她前脚刚走,就有一个小丫鬟从荒草堆里钻出来,颠颠地跑到听松院报信去了。 秦莞拍拍膝盖上的点心渣,笑盈盈起身,「走,咱们也去转一圈。」 她要的就是后发制人。 先让崔氏给姚氏灌了迷药,她再去泼盆冷水,这才能见效果。 梁桢原想着直接到梁老夫人跟前,把管家权给秦莞要过来。 秦莞却笑了笑,说:「这些后宅的事就不劳将军费心了,我自有打算。」 她的打算就是让崔氏偷鸡不成蚀把米。 崔氏前脚出了姚氏的院子,秦莞后脚就进去了。 她并不明着说是找姚氏的,只说给梁愉送东西,「听说愉姐儿要订亲,我收拾了些衣料首饰出来,三弟妹别嫌弃。」 姚氏听她这么一说,不自觉放松了警惕,带出些笑模样,「大嫂客气了,就是媒人走动了一回,成不成的还两说呢!」 秦莞笑,「听说是三弟妹的娘家侄儿,必定是个伶俐人,哪有不成的?」 姚氏笑得更真心了些。 「大伯母,屋里坐罢。」梁愉害羞地挽着秦莞的手臂,十分亲昵。 她对秦莞十分敬重,尤其是秦莞帮她养了那只小鹿后,梁愉每日都要去听松院喂上一回。 秦莞见她真心喜欢,又叫人从相国寺的鸟兽市场寻了只小母鹿,刚好凑成一对。养鹿人说明年就能添一窝小的。 梁愉别提多高兴了。 如今她和舅家表哥结亲,算是赶在了梁情前面,崔氏明里暗里地说了不少酸话。秦莞却送来布匹头面,两相对比,难保梁愉的心不偏。 秦莞笑盈盈说道:「这是我娘家舅舅叫人从南边采买的,说是给我做新年衣裳,也不想想我现在都是做伯母的人了,哪能穿这么鲜亮的颜色?愉姐儿,你且瞧瞧喜不喜欢。」 姚氏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出身,一眼就能看出这些都是上好的,依着她以往的脾气,这东西若是给自己的她一准儿不会收,但是涉及到自家女儿,她怎么都不想委屈了她。 毕竟家里两个姑娘差不多大,难免有个比较,梁情那里有梁老夫人贴补,梁愉就显着寒酸了许多。 姚氏咬咬牙,到底没说出拒绝的话,只带着几分诚恳道:「让大嫂破费了,这妮子哪里用得上这么好的东西?就当是给她的压厢礼罢,待到她出门时大嫂就别添了。」 秦莞笑笑,道:「瞧你这小家子气!压厢礼是压厢礼,这些是给她平日里穿的。」 姚氏打眼瞅着,见她不似作伪,这才知道秦莞是真心待梁愉,于是彻底放松了警惕,拉着她说起了那位侄儿。 梁愉害羞,躲了出去。 秦莞心内稍定,借机说道:「你呀,也别光顾着愉姐儿,栋哥儿比她还大两岁呢,也不见你上心。」 说到这个姚氏就头疼,「大嫂以为我能管得了他?」 秦莞笑盈盈道:「管不了就硬管,把心思都用上,说到底这一双儿女才是你今后的依仗,那些管家钥匙什么的都是虚的。」 姚氏一愣,登时变了脸色,「我还纳闷,八百辈子不见你登一次门,今日怎么巴巴地上我这儿来了,原来是有话敲打我呢!」 秦莞笑:「看来三弟妹是个聪明人,可愿听我敲打敲打?」 姚氏一甩手,「可拉倒吧,我要真是个聪明人,打刚才就不该着了你的道儿。」 秦莞不急不躁,「三弟妹仔细想想,你是着了我的道儿,还是着了二弟妹的道儿?」 「二嫂一心把管家钥匙给我,难道是为了坑我?」 「若那把钥匙真那么好,她又为了拱手让人?」 「这……」姚氏一时语塞。 秦莞叹了口气,诚恳道:「三弟妹,你不傻,就是太轻信他人。你好好想想这些年你可得过崔氏半点好处?又被她占去了多少便宜?单是我入府的这一年,哪次在阿姑面前说嘴时打头阵的不是你,最后得了好处的不是她?」 第42章 姚氏捏着帕子,神色几经变幻,嘴上却硬气道:「这都跟你没关系!且不说她对我怎么样,你说这一番话难道是安的什么好心?」 「我还真就安好心了。」秦莞毫不示弱,「我的好心就是依着将军的嘱托,让这个家好好地走下去,不被旁人搞垮了。不然的话,你以为我是看上了那点管家银子吗?」 姚氏嗤笑:「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明白。」 秦莞轻笑:「我手里的庄子铺面有多少三弟妹或许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问栋哥儿,我的庄子上单是每年产的木耳能有多少赢利,用不用得着我挖空心思去贪那点管家银子!」 姚氏这下没话说了,因为根本不用问梁栋,这件事崔氏在她耳边念叨过不知多少回。 「三弟妹,阿姑说得好,到底是一家子骨肉血亲,不为别的,单是为了栋哥儿,为了愉姐儿,你也该盼着这个家安安稳稳的。」话说到这份上便足够了,秦莞收了声,拍拍姚氏的手离开了。 姚氏枯坐在原地,再也没了之前的气焰。 第二日,崔氏趁着向梁老夫人请安的机会说:「儿媳昨晚想了一夜,觉得大嫂说得对,这管家钥匙确实该让出去了,毕竟大嫂进门多时,儿媳若再霸着免不了生出嫌隙……」 秦莞坐在一旁,差点笑了。 崔氏啊崔氏,还真是个狠人。 她嘴上说把管家权给秦莞,却又口口声声暗示梁老夫人是秦莞自己要夺,不是她主动想让。更精彩的是,她早就做好了安排,自己假大度一回,到头来也不会真让秦莞捞去。 当然,前提是姚氏肯配合她。 按照提前商量好的,姚氏这时候应该站出来反对,然后崔氏再顺理成章地把管家钥匙给她。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姚氏吱声。 崔氏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 姚氏低着头,脑子里激烈地打着架。她知道秦莞昨天说得有道理,可是这么多年被崔氏撺掇惯了,她脑子里那根筋早就锈住了,一时半会儿还真难扭转。 正纠结,只听嘉仪公主不冷不热地说:「不知三婶可有意见?」 姚氏心头一震,突然意识到嘉仪公主可是二房这边的,得罪了二房就相当于得罪了公主,甚至得罪了官家! 对上嘉仪公主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姚氏讷讷开口:「我、我觉得大嫂确实——」 「大伯母确实应该早点把管家钥匙接过去。」梁愉压住姚氏的手,飞快地说,「愉儿听说外面的田庄铺面都是大伯母自己管着的,咱们府里的事定然能料理清楚。」 梁栋也跟着点点头,「昨日还有人托到我这儿,说是求大伯母匀些木耳出来,包成节礼送给洛阳的亲戚……」 秦莞微笑:「没问题。」 姚氏看看一双儿女,满肚子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最后只说出来一句:「我也觉得大嫂管家正合适。」 一句话,差点叫崔氏气个倒仰。 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姚氏扭开脸,不敢同她对视。 嘉仪公主皱眉道:「三婶怕不是糊涂了吧?她这么年轻,怎么管家?」 秦莞道:「你一个小辈,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嘉仪公主气得拍桌子,「秦莞,你敢说我?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秦莞嗤笑,「王法就是让堂堂公主在长辈面前大呼小叫,王法就是让你一个刚进门的新妇直呼长辈大名吗?若这就是王法,我可真要到官家跟前分辩分辩。」 「你——」嘉仪公主顿时气短。 秦莞的话无疑按中了她的死穴,她确实不敢惹事,更不敢闹到官家跟前。 正僵持不下,梁情站出来向老夫人施了一礼,温温柔柔地说:「祖母,母亲先前还同我说,大伯母在家做女儿时就已经学着管家,若蒙大伯母不弃情儿也想跟着她学学。」 梁老夫人放下茶盏,缓缓开口:「便把那管家钥匙交给大房吧,让情丫头、愉丫头两个给她搭把手。」 一锤定音。 二房中。 崔氏没有第一时间去问姚氏的不是,先揪着自家闺女打了一顿。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是从那贱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吗?这么向着她,怎么不给她叫娘去?」 「来人!收拾二姑娘的东西送到听松院,从此我没有这个闺女了!」 梁情捂着脸,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母亲当真看不出来吗,这个家谁是白的谁是黑的,咱们最终要靠哪个活着?」 「我靠谁?我靠我儿子!」崔氏瞅着她就来气,「你以为我要靠你吗?我靠得住吗!」 梁情满心苦涩,闷着声呜呜地哭。 这边吵得热闹,难免传到了梁老夫人耳朵里。 第43章 老夫人心里不大舒坦,大丫鬟提着小心宽慰:「二大娘子既是您的儿媳又是您的亲侄女,怎么都是敬着您的。」 老夫人阖着眼,淡淡道:「她敬着我,不敬着我,这些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她怎么维护这个家。」 大丫鬟一顿,说:「这个家二大娘子自然也是维护的,不然也不会辛苦这些年……」 老夫人冷笑一声:「娶了那么一个高高在上的搅家精进门,她管得了?如今能压住那位的只是大房了。」 大丫鬟转了转眼珠,说:「您不是向来不喜……那位么?」 「再不喜如今也只能靠她了,我不能让这个家毁在二房手里。」老夫人长长地出了口气。 大丫鬟抿了抿嘴,不再多问。 秦莞听说梁情不仅被崔氏打了一顿,还被梁桦夫妻好生冷嘲热讽了一番。 拿到管家权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荣养斋后面那俩荒废了许久的绣楼收拾出来,让梁情、梁愉两姐妹住了进去,还取了一对顺口的名字:惜春、慕夏。 嘉仪公主不冷不热地说:「不是说账上没多少银子了吗?你这又是修屋子又是换瓦片的,钱打哪来的?」 「账上为何没银子公主不知道吗?」秦莞直往她心口捅,半点不客气,「做衣裳买首饰的钱没有,给阿姑涨脸面、给姑娘们备嫁的钱还是足够的。」 「多谢大伯母!」梁愉开心坏了,「以后祖母就能约着别家的夫人娘子来咱们府里听戏,我和姐姐也能在楼上开小宴啦!」 梁情也温温柔柔地说了句:「大伯母费心了。」 梁老夫人难得露出个笑模样。 除此之外,秦莞还把各院的用度恢复了原来的水准,拖欠下人的月银也一并发了下去。 鸡鸭鱼肉瓜果点心该备的都备齐了,梁桢、梁栋出门走动的节礼也包得厚厚的,就连梁桦都没薄待。 一时间,没人不念秦莞的好。 这日,秦莞歇完午觉,脸蛋睡得红扑扑,赖在床上不愿下来,「清风姐姐替我去管家院瞅瞅,若没什么大事我就不过去了。」 清风笑话她,「求着我的时候知道叫姐姐了?」 「好姐姐,替我去瞅瞅吧!」秦莞软着嗓子撒娇。 梁桢进门,刚好看到她这娇俏模样,忍不住逗弄:「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瞧着娘子一把火都没烧起来,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秦莞白了他一眼,「不干了,没的让人说我掏空他的银子。」 梁桢把身上烤热乎了,这才坐到床边扯扯她的头发,「大娘子拿着我的银子做好人,还不兴我说两句?」 秦莞伸手打他,「这时候知道分你我了?也不想想我这么做是为了谁。」 「为了我。」梁桢捉住她水葱般的手,哑声道,「辛苦大娘子了。」 说罢,便压下.身,在她娇粉的面颊上香了一口。 亲完,两个人皆是一愣。 梁桢亲下去的时候完全是情不自禁,亲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本该哄一哄的,然而看到秦莞明明羞得红了耳朵还故作镇定的模样,梁桢便起了坏心眼,想要逗一逗。 他凑到秦莞耳边,用低沉的嗓音说:「我的大娘子呀,说起来,成亲这么些日子咱们还没圆房……」 秦莞又羞又恼,硬气道:「你敢圆一个试试?」 梁桢咧开嘴,「试试就试试。」说着就把小娘子压在了身下。 秦莞哪里是个善茬的,抬脚就踹。两个人你来我往地翻腾了好一会儿,谁都没占到谁的便宜。 梁桢架势拉得极大,也有无数机会真把事给办了,只是他没这样做,甚至没再亲秦莞第二下。 怀里的小娘子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每一次亲密都弥足珍贵,他不想用在这种玩闹的时候。 最后,秦莞使了个巧劲儿把他踹下床,披上衣服去了管事院。 出门的时候脸还是红的。 梁桢拄着手坐在厚实的地毯上,笑得心满意足。 早晚都是我的! 一刻钟后。 秦莞坐在书案前,也在笑。 不得不承认,和梁桢打打闹闹的时候,是她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暂时放下母亲死于非命的仇恨,放下久寻亲弟而不得的焦虑。 一个管事模样的娘子抬脚进来,刚好看到了,心尖狠狠一颤,怪道外面都说秦家大姑娘是九天上的仙女下凡,单是这么一笑,就把多少红花绿叶比了下去! 秦莞见有人来,不着痕迹地端正了坐姿,做出一副稳重模样,「可是情丫头叫你来的?」 管家娘子忙行礼,「是,大姑娘请示主母,腊月二十三的戏台子怎么搭?」 秦莞笑笑,「跟她说,她想怎么搭就怎么搭,我只管出钱出东西。刚巧你来了,便把这几匹纱抱回去,叫绣娘们裁成帷帐。这纱孔密,颜色又鲜亮,挂在她们绣楼上也喜庆。」 第44章 管家娘子屈了屈膝,「主母费心了,我替大姑娘给您磕个头……」 「用不着,快去吧!」秦莞摆摆手。 彩练机灵地凑上去,「薛娘子,我同你一道抱回去。」 管家娘子忙道:「欸呀,哪里劳烦得着姑娘!」 彩练笑盈盈,「不打紧,我在这里也是闲待着。」 管家娘子更是感激,只叹仙女身边的大丫鬟都个个人美心善。 俩人前脚刚走,嘉仪公主后脚就进来了。 进来之后也不见礼,也没个笑模样,只说要钱要布,要做衣裳。 秦莞自然不肯给她。 如今家里之所以看着样样都好,是因为梁桢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大把的钱往里填。 秦莞愿意往外花是为了梁家的体面,断没有再养着这么个蛀虫的道理。 嘉仪公主讥讽道:「我可真不知道将军府的日子是这样过的,新妇入了门竟糟如此作贱!我在宫里吃什么用什么,在这里又是吃什么用什么,你就不怕我母妃知道了问你的不是吗?」 秦莞摆弄着茶盖,不慌不忙,「贤妃娘娘要问,我便照实回话。咱们小小的将军府自是没法跟皇宫比。别说将军府,公主且瞅瞅,满京城哪家的吃穿用度越得过皇宫去?公主若觉得宫里好,不如就回去住罢!」 「你——」嘉仪公主气极,「你除了这张嘴还有什么!」 「我还有脸啊!」 秦莞微微一笑,没由来地生出一丢丢邪恶的优越感,嘉仪公主苦求而不得的那个郎君,如今喜欢她呢! 嘉仪公主原本也不是真来要东西,就是为了给秦莞找点麻烦。没承想麻烦没找成倒被她这满脸春色的模样给气到了。 她气冲冲地出了管家院,刚绕过假山,便看见两个小丫鬟搬着沉甸甸的箱子从听松院出来,边走边笑嘻嘻地说着话。 「大房主母就是大方,这么好的布料说送人就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咱们姑娘的亲娘呢!」 「岂止是她?你看她房里那些姐姐们哪个不是和善近人的,可不像那位房里的,个个鼻孔朝天。」 小丫鬟说着,抬手做了个鼻孔往上翻的动作,惹得同伴咯咯笑。 嘉仪公主隐在暗处,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好一个秦莞! 竟在背后使这些阴私手段! 你不是爱做好人吗?你不是想要个好名声吗? 我偏要毁了你! 嘉仪公主深吸一口气,眼底闪过暗沉的狠意。 腊月二十三,勾栏瓦肆都要唱封箱戏。 去年秦莞和宋丹青、赵攸宁一道去瓦肆听,碰见了大皇子。今年宋丹青有了身孕,赵攸宁要陪安国长公主,秦莞自己去没意思,干脆把戏班子请到家里来。 这样做也是为了让梁老夫人和两个姑娘高兴。 梁情、梁愉搬进了绣楼,正想想跟小姐妹们显摆显摆,秦莞就给她们送上了这个机会。 镇北将军府请了戏班,遍邀京城夫人贵女。梁大将军在朝中炙手可热,多的是人前来捧场。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大事小情都要秦莞操持,别说悠悠闲闲地听戏,就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偏偏身边几个得力的丫鬟都被借去了前面,单她一个人在管事院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几出杂耍看完,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花园溜达,秦莞这才缓过一口气。 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月婵匆匆进来,说:「老夫人要看前些日子将军打回来的那张黑熊皮,旁人没有小库的钥匙,劳烦大娘子去找找罢!」 秦莞纳闷,「平白无顾的母亲怎么想起那块皮料来了?」 月婵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迟疑了一下,说:「就想着给那几位老夫人瞧瞧……」 赶情是为了显摆,这确实符合梁老夫人的性子。 秦莞打消了疑虑,起身往小库里走去。 这个小库建在花园旁边,专放些药材、皮料等珍贵物件,是以没有窗子,只有一扇厚重的木门,乍一看像个粮仓似的。 库内黑暗,秦莞往里走了两步,想找个背风的地方点燃风灯,不料旁边突然蹿出一个人,往她颈上狠狠一砍—— 秦莞来不及呼救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月婵和那人对视一眼,不声不响地出了库门,并牢牢锁住。 月婵假装四处寻人,实际专往梁桢的修竹院跑。 今日黑子扮成梁大将军的模样去了西郊大营,梁桢担心府里有事特意留了下来。没想到,真就出事了。 月婵哭哭涕涕地说:「大郎君快去看看吧,秦大娘子去小库里找东西,不知为何竟晕了过去。我一个人抬不动,跑了一大截路才瞧见您……」 第45章 梁桢第一反应是不对劲,「为何是你来找我?清风明月呢?」 「她们被两位姑娘借去了绣楼招待客人,我听了老夫人的吩咐让大娘子去库里找皮料……」 梁桢忧心秦莞,不管是不是真的他都要去看看。 小库的门开着,周围没有人,梁桢远远看到有人晕在里面,一张脸刚好冲着门口,是秦莞没错。 他心内一慌,顾不得许多,大步跑了过去。 刚一进门就听「咣当」一声,厚重的木门被人阖上,继而传来落锁的声音。 梁桢抿了抿唇,并不见丝毫诧异。 他在看到月婵的那一刻就知道这是个局,只是因为担心秦莞才甘愿入局。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秦莞的安危。 好在,秦莞只是晕过去了,并无大碍。 月婵虽然表面是梁老夫人的大丫鬟,其实是崔氏的人,梁老夫人的想法都是由她旁敲侧击地打听出来告诉崔氏的,并非出于忠心,而是为了钱。 这件事梁桢一早就知道。 既然崔氏能收买她,嘉仪公主也行。 梁桢一直提防着嘉仪公主,在她入府的第一天就加派了人手护着听松院和秦莞,下毒、暗杀他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想到她会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 外面有人大喊:「来人呀,抓贼呀!贼人进了小库房!」 梁桢没有理会。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可以安然无恙地躲过这一劫,只是要委屈秦莞多躺一会儿。 没想到,就在这时秦莞突然咳嗽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 旁边放着火折子,昏黄的火光映出梁桢的脸——是他本来的脸,不是梁大将军。 秦莞没有半点奇怪,反倒十分自然地拉住他的手放到脖子后面,「难受,给捏捏……」完了还毫不客气地窝进他怀里,那熟练的动作就像做过千百次一样。 梁桢挑了挑眉,「你看清我是谁了吗?」 「梁桢啊,」秦莞理所当然地说,「快捏,疼死了。」 梁桢重重地捏了一下,惹得秦莞鬼叫一声,拿眼狠狠瞪他,「你——」 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可清醒了?」梁桢戏谑地看着她。 秦莞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梁桢啊,不是梁桢假扮的「梁大将军」!她知道他们是一个人,可是梁桢不知道她知道! 秦莞暗搓搓从梁桢身上下来,往旁边坐了坐,讪讪道:「那个,刚刚疼糊涂了,还当咱们跟小时候一样……」 「是吗?」梁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一不小心喜欢上我了。」 「怎么会,我可是你继母。」秦莞笑得尴尬。 梁桢笑笑,指了指紧闭的库门,「小继母,您看看眼前这麻烦怎么解决?」 继母就继母,干嘛非加个小字! 秦莞白了他一眼,这才注意到外面嘈杂的声音,似乎有许多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有一个响亮的声音说着:「我瞧见一个黑影,已经把他锁在里面了,一准儿跑不掉!」 是嘉仪公主身边的女官。 秦莞看看自己,又看看梁桢,心头一凛——这是要捉奸啊! 门外传来嘉仪公主的声音,她身边除了那位刻薄的女官还有不少人。 梁桢冷冷一笑,看向秦莞,「莞莞,我可以信你吗?」 秦莞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说:「我想可以。」 梁桢笑笑,「我给你变个戏法,别太惊讶。就算惊讶,也先忍着,好不好?」 「好……」秦莞点点头,心跳不由加快。 这是要坦白了吗? 接下来,秦莞眼睁睁看着梁桢从怀里掏出些瓶瓶罐罐,往脸上一通捣腾,眨眼的工夫小麦色的皮肤就变成了古铜色,还多了一圈浓密的大胡子。 紧接着,又见他脱掉外衫,从中间一撕,再一翻,里外两面换了换,原本绛红色的骑服就变成了藏青色长衫。 前一刻还是俊俏的少年郎,这时候已经变成了蓄着胡子的威武将军。 秦莞有些好笑,怪不得自己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谁会想到还有这种神奇的操作! 梁桢背着手,挑了挑眉,「你好像并不吃惊。」 「不,我很吃惊,吃惊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秦莞连忙补救,「将军……不,桢儿,你还会易容呢!」 梁桢笑笑,深邃的黑眸直望进她眼里,「莞莞当真不知吗?」 「一般人真没这本事,我自然想不到。」秦莞心虚地说。 梁桢欺到她身前,一张俊脸凑得极近,「我好像不大信呢!」 秦莞偏开头,故作镇定,「好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先把外面那几只臭虫处理了再说。」 第46章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嘉仪公主的声音:「都敢偷到将军府了,想必不是普通的贼,母亲还是把祖母请来罢。」 崔氏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很快反应过来,扬声道:「公主说得没错,这事咱们可处理不好。来人,去把将军和母亲找来!」 原本事情不大,被他们大呼小叫一通折腾,闹得客人们都知道了。 梁老夫人和两个姑娘都来了,还有一些前来看热闹的客人。 梁桢讽刺地勾了勾唇,揽住秦莞的肩,「莞莞说得对,走,出门打脸去!」 秦莞悄悄地舒了口气,转而拉住他的衣袖,「不急,等他们把场子炒热了咱们再登台。」 梁桢笑点头,「还是娘子足智多谋。」 秦莞笑笑,转身从架子上拿了个匣子。 将将站定,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库内光线昏暗,众人还没看清,就听嘉仪公主惊呼:「大伯母、桢表哥,你、你们怎么会在里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俊俏继母和年轻继子……这可是汴京城头一件惊天大热闹! 妇人娘子们面上个个做出惊讶的模样,实际暗搓搓往前凑,想要亲眼见证这一刻。 只是八卦的小火苗刚刚烧起来,就看到「梁大将军」和秦莞从里面走了出来。 梁桢看着嘉仪公主,面色不善,「你刚刚说什么?」 嘉仪公主看看他,又看看秦莞,一脸惊讶,「这、这不可能!怎么会是你?」 「公主以为会是谁?」秦莞上前,一派淡定。 嘉仪公主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梁桢,依旧不愿相信,「进去的明明是——」 「你看到了?」梁桢挑出她话里的漏洞。 嘉仪公主一顿,转而道:「将军不是去了西郊大营吗,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公主这是怎么了?好像我们夫妇不该进自家小库似的。」秦莞截住她的话,玩笑道,「咱们大昭国没这样的规矩吧?」 宾客们纷纷笑了,气氛陡然一松。 梁桢沉声道:「不是说前面搭了戏台子吗?怎么都来了这里?」 「听说小库里进了贼,我过来看看。」梁老夫人说。 「贼?」秦莞扑哧一笑,「说的不会是我们夫妻俩吧?听月婵说母亲想用这支百年山参待客,我便来这库里找,正巧碰见将军。」 梁老夫人目光一沉。 月婵吓得跪到地上,口不择言:「奴、奴婢没找大将军,奴婢找的明明是——」 「是儿子的不是。」梁桢打断她的话,「就算家里进贼,也不该让母亲忧心。」 「是是是,将军说得对,我这就扶母亲回去。」崔氏慌忙上前,搀住老夫人的胳膊。 梁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招呼着宾客们回了绣楼。 大家把这个小插曲当成了笑话,并不知道宾客散尽后梁家是如何的剑拔弩张。 秦莞提到山参的时候梁老夫人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暗地里叫人把月婵看管起来,等到没人的时候才揪出来问话。 月婵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老夫人恕罪,是奴婢自作主张想着给您撑撑面子,就、就擅自去找了大娘子……」 梁老夫人一掌拍在矮桌上,「月婵,倒是我小看了你,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避重就轻!不让你吃点苦头你就不肯说实话吗?」 月婵吓得脸都白了,自知隐瞒不过,便将嘉仪公主如何买通她、又是如何指使她把秦莞和梁桢引到小库里一一说了。 搅家精! 果然是个搅家精! 梁老夫人气得心肝肺一起疼,根本没深想为什么月婵明明叫的是梁桢却变成了梁大将军,只以为是月婵蠢。 她无力地摆摆手,「把她带去下,别叫她死了。」 月婵面上一喜,「老夫人,您不罚我了吗?」 梁老夫人冷笑,「用不着我罚,自会有人收拾你。」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以他对秦莞的维护程度,不仅月婵,就连嘉仪公主都别想轻易逃过去。 想到接下来的血雨腥风,梁老夫人心内一阵发寒。 与此同时,听松院内。 秦莞坐在榻上,身上裹着狐裘,脚下放着火盆。梁桢坐在她对面,不紧不慢地拨拉着炭盆里的芋头。 秦莞静静地看着他,越看越想不通。 其实,白天的时候她给梁桢递了台阶,只要他顺着说一句自己精通易容术这事就算是结了。没想到他不仅没接茬,反而洗了澡、卸了胡子,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让她瞧着。 终于,一块芋头烤好了,梁桢拿铁钳夹出来,丢在草纸上敲去浮灰,又用帕子擦了擦,这才递到秦莞跟前。 第47章 「娘子可还满意?」 「你指的是芋头,还是你这张脸?」 「都算吧!」梁桢把芋头塞到她手里。 秦莞只拿着,没往嘴边送,「我现在该叫你将军,还是桢哥儿?」 梁桢勾唇,「我更喜欢‘桢哥哥’。」 秦莞也笑了笑,「我怎么瞧着你像个假的?」 「你想知道吗?」梁桢从圆凳上站起来,坐到她身边。 「如果你想说,我会听着。」秦莞说,「如果你不想说,我会假装不知道。」 梁桢挑眉,「像你之前假装的那样吗?」 秦莞吃了一惊,「原来你——」她原本想说「原来你都知道」,突然觉得不对,「你在诈我?」 梁桢勾着嘴角笑,「娘子果然上勾了。」 秦莞咬了咬唇,心内懊恼极了,故意板着脸不让这个狡猾的男人瞧出来。 梁桢捏住她精致的下巴,把娇嫩的唇瓣解救出来。秦莞不自在地打开他的手。 梁桢沉声道:「莞莞,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一直都不信我。你不信我会向你坦白,你也不信我不会害你。」 秦莞不由愣住。 梁桢不再说话,只一缕接一缕地剥着芋头皮,好一会儿才剥好一块,拿帕子托着送到她嘴边。 秦莞没由来地红了眼圈。 「抱歉……」她说。 梁桢挑眉,「你大可以再客气些,看能不能哄得我消了气。」 秦莞白了他一眼,破涕为笑,「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吗?」 「现在该说好话的是我吗?」 「小气鬼。」秦莞没什么底气地打了他一下,「其实我也没知道多久……之前确实想过你会不会是在利用我,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种念头,选择相信你。」 梁桢勾着唇,揶揄道:「我真感动。」 秦莞被他这阴阳怪气的样子逼急了,一把将他推到榻上,照着那张气人的嘴就亲了一口。 亲完凶巴巴地说:「行了吧?」 浓浓的笑意在梁桢嘴边慢慢晕开,他勾住小娘子的腰,一声「不行」淹没在温软的唇间。 两个人闹了一阵,才好好躺着说正事。 梁桢没有隐瞒,把梁大将军在一次小规模的防御战中失踪、他为了保住梁家才假扮大将军的经过一一对秦莞说了。 秦莞问他,为什么要假扮大将军,为什么不如实禀明官家。 梁桢沉默了片刻,才说,他回京之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向官家如实禀明了大将军失踪的事,没想到官家不仅没派人寻找大将军的下落,还借机夺了梁家的兵权。 更没想到的是,贤妃和二皇子不仅不帮忙,还落井下石。 「这个梦太真实,仿佛根本不是梦,而是预言。所以,我才想了这样一个计策。」梁桢轻笑一声,「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不会。」秦莞说。 梁桢的话彻底解开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 比如,为什么上一世魏如安设计她的时候梁桢没出现,而这次偏偏就碰上了;再比如,为什么梁家和二皇子明明是姻亲,却针锋相对;还有,上一世梁桢为什么会造反…… 想到上一世梁大将军的死讯,秦莞心头一动,忍不住问:「你确定大将军是失踪了吗,还是……」 梁桢摇摇头,「应该不会。上月西北传来消息,暗部的兄弟在夏州发现了父亲留下的暗号。」 秦莞皱了皱眉,不自觉揪住梁桢的衣袖,「那就加快人手,快把将军找回来,不能再拖了。」 上一世梁大将军的尸体就是开春后找到的,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轻忽。 梁桢看着她严肃的神色,问:「莞莞,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秦莞顿了顿,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也做过一个梦,比你的更长更真实,你信吗?」 梁桢盯着她的眼睛,笑笑,说:「我信。」 「那就赶紧给西北传信,就算暂时不能把人找回来也留个暗号什么的,叫大将军小心。」秦莞一脸严肃。 梁桢看着她,不由笑了起来,「莞莞,你不会真瞧上我父亲了吗?」 「胡说什么!」秦莞气得打他,「我从始至终见的都是你这个赝品,哪里去喜欢大将军?」 梁桢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你这是承认喜欢我了?」 秦莞推了他一把,没接他的话。 梁桢笑笑,也不再贫。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零星的雪粒子,石榴枝被风吹弯,一下下拍打着窗子。 梁桢抱住秦莞,叫她不要害怕。 秦莞红着脸,往他脸边贴了个汤婆子。 第48章 小小的汤婆子刚刚被她抱着怀里,犹带着她身上的馨香,梁桢闻了闻,不由笑了。 窗外冰天雪地,屋内春意微暖。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挨着窝在榻上,谁也没动。 似乎过了很久,梁桢幽幽地问了句:「你的梦里有我吗?」 又过了好一会儿,秦莞才说:「倘若有你,我也不至于过得那么惨。」 只这一句,对梁桢来说便够了。 是好是坏都不必再问了,这一次,他必会给她一个安稳的余生。 这次的事梁桢和秦莞都没打算深究,一来想让府里过个好年,二来梁桢在库里变装的事经不住推敲,若是有心去查难保不会露馅。 所以,秦莞叫人把月婵远远地发卖了,至于嘉仪公主……用梁桢的话说,过完年新仇旧恨一起算。 嘉仪公主到底心虚,好生老实了几天。崔氏称病缩在院子里,也没找秦莞的麻烦。 倒是梁桦,不知是不是看出了端倪,暗地里叫人去西北大营查,打听小年那天「梁大将军」是何时到的,何时离开的。 好在,梁桢提前打点好了,没叫他问出什么。 转眼就到了大年初一。 阖府上下为了守岁一夜未睡,直到清早祭了天地拜了祖宗才各自回院。 秦莞刚窝到榻上打了个盹儿,便见彩练匆匆跑进来,说家里来人了。 「姑娘快换身衣裳,咱们得回家一趟。」彩练急吼吼地把她扯起来。 秦莞纳闷,「是你傻了还是报信的没说清楚?这大年初一的哪有出嫁的姑娘往娘家跑的?」 彩练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宋大娘子亲自来接,为了不惊动梁家人特意没进来,姑娘赶紧着吧!」 秦莞一愣,宋丹青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若不是有天大的事她必不会这般鲁莽。 她不再多问,赶忙换了衣裳,又叫人去前院给梁桢递了信儿,便匆匆出了门。 门口停着一辆青账小车,没挂侯府的牌子。 秦莞正迟疑,便见宋丹青掀开布帘,笑盈盈道:「你别急,不是什么大事,先上来,路上我慢慢跟你说。」 秦莞见她满脸的笑模样,不由松了口气,「嫂嫂这是唱的哪一出?哪有大年初一回娘家的?」 汴京城里规矩大,出嫁的娘子初三之前不能回娘家,不然娘子的福气就会被沾走,从此再也过不上好日子。 「我都亲自来接了,你还怕什么?快上来吧,再耽搁下去那丫头就要拆屋子里。」宋丹青说着,就把她拉上了车。 秦莞笑问:「不怕我把你们家沾穷了?」 「我们家?你就不姓秦了?」宋丹青戳戳她脑门,「这话要让你大哥哥听到,看他不打你!」 秦莞吐吐舌头,追问家里出了什么事。 宋丹青这才说了。 原来秦茉快生了,不知发的哪门子神经,非要让秦莞守着,谁说都没用。 秦莞纳闷,「不是还有一些日子吗?怎么赶在了大年初一?」 宋丹青笑而不语。 不用她说,秦莞也猜到了,定然是那丫头过年不安生,瞎跑瞎闹,这才提前发作了。 幸好宋丹青做事周全,一早备好了产婆,请了奶妈,又叫秦耀亲自拿着侯府的牌子把京城最好的大夫请过来,好一番折腾。 秦茉之所以要找秦莞,是因为她坚信秦莞是仙人下凡,有她守在身边娃娃一定能平安降生。 别说,还真就赶巧了。 秦茉疼了好几个时辰,羊水都破了,孩子就是不往下走。没承想,秦莞的脚刚踏上门边,就听到产婆喊:「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紧接着,秦茉看到秦莞,激动地叫了声「大姐姐」,一使劲把孩子生了出来。 是个小姑娘,许是胎里养得好,皮肤不仅不皱,还白生生的,眼睛很大,小胳膊小腿长长的,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魏三郎激动得不行,抱着秦修呜呜地哭,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 可把秦修腻歪坏了,得亏了是妹夫,要换成姐夫,非得揍一顿不可。 等到梁桢带着丹明宇赶过来,秦茉早就喝完一大碗参汤,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产婆得了厚厚的红封,出门就宣扬开了,直说侯府得了个俊俏的小娘子,不仅长得好,还生在大年初一,定是个有福气的! 这个时候谁都没想到,这个小丫头会在十八年后成为一国之母,和大昭国最英明的君主并肩而立,共治天下。 定远侯府更是盛极一时。 眼下,阖府上下一派喜气,定远侯难得露出笑模样,硬是把秦莞和梁桢留下来吃饭。 大年初一待女婿,这在汴京城也算头一份了。 第49章 二月二,龙抬头。 君王临朝,衙门正式办公。 汴京府衙办的第一桩案子就是徐编修落水案。 谁都没想到,官家亲自压着的案子还被翻出来。就连一向正直的宋府尹都以为这桩旧案会不了了之。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是嘉仪公主的夫家在背后推动。 嘉仪公主错就错在不该三番两次对秦莞下手,她不仅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还低估了秦莞在梁桢心里的份量。 除了梁桢,大皇子也掺了一脚。 年前官家明确表示,让他过完年返回封地。大皇子自然不愿意。他急于打击二皇子,还想拉拢梁家,这桩案子是最好的突破口。 一场权力的拉锯在这个早春正式拉开序幕。 梁桢和大皇子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股脑地把事情推到了二皇子头上。 这也不算冤枉他,嘉仪公主确实是找他的手下办的。 为了把事情闹大,让贤妃和二皇子瞒无可瞒,梁桢让人做了一批画册,把徐编修被害的经过原原本本地画出来,大半夜塞到每家每户的门缝里。 第二天,汴京城的百姓们都知道了。 依着梁桢的脾气,定然要把事情做绝,只是大皇子却有所顾及。他想打击二皇子,却不能不顾官家。 于是,他又叫人做了一批画册,言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官家一定会命人查明真相,不管凶手是谁绝不姑息。 一时间,朝堂上下、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官家被戴了个大大的高帽子,就算想姑息也不成了。 徐编修的兄长从登闻鼓院进了汴京府衙,宋府尹主审,副相坐镇,徐编修生前的同僚、酒馆的伙计一一被带上堂。 威威府堂,正大光明的匾额高悬其上,没人敢说谎,很快就查明了真相。 原来,徐编修那日确实没想喝酒,只点了两样小菜。吃到一半突然来了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看样子像是相熟了,重新要了酒菜,变着法的灌他酒喝。 徐编修平日里滴酒不沾,冷不丁一阵猛喝难免会醉。喝完后被他们诱去河边,这才失足落了水。 案子查到这里,其实才进行了一半。接下来才是最难的。 那几个涉案的书生早就被梁桢或大皇子拿住了短处,或为保命,或为图财,全都按着他们的吩咐口径一致地指认二皇子。 大皇子是为了打击二皇子,让他彻底失去君心。 梁桢的目的则是逼着贤妃做选择,要想保住二皇子势必要舍了嘉仪公主。 贤妃深知这一点,她还知道如果不能让梁桢满意,他必不会罢休。 贤妃只能忍痛谋划,亲手将罪名推给嘉仪公主,把二皇子择了出来。 三方博弈之下,嘉仪公主身边的女官主动认罪,在狱中便自裁了。嘉仪公主被迫同梁桦和离,北上守皇陵,此生不得出。 二皇子党损失惨重,充军的充军,流放的流放,只剩下几个动不得的朝廷大员,骑虎难下。 大皇子如愿留在了京城,并得了个肥差。 徐编修的家人被梁桢送去西北,改名换姓,过起了安生日子。 徐编修落水案彻底结了。 嘉仪公主的恶名在百姓中悄悄地流传开来,带累的其他皇家贵女受人唾弃,贤妃在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原本还想着找机会把嘉仪公主接回来,没想到嘉仪公主自己耐不住寂寞,和皇陵的守卫有了首尾,还怀了孩子。 事情不知怎么的传到京城,官家气极了,派人给她送去打胎药。嘉仪公主喝了药没熬住,就这么死了。 送药的太监傻了眼,生怕官家怪罪,和看守嘉仪公主的那些人一起远远地逃了。 嘉仪公主的尸身过了好些天才被发现,早就臭了。 堂堂公主,原本生得金尊玉贵,只要不造反必定能荣宠一生,嘉仪公主为了自己的私欲每每不择手段,生生把一副好牌打得稀烂,也是自作自受。 这是后话。 且说眼下。 官家早就忌惮梁桢父子手上的权势,因着这件事更为恼恨。在贤妃的撺掇下,他想出一个计策——派梁桦去西北,取代梁桢成为梁家军新的掌权人。 自从嘉仪公主被送去皇陵,梁桦已经许多天没跟大房的人说过话了。他不去想嘉仪公主谋害秦莞有什么不对,只想着大房见不得他好,一心想整垮他。 阳春三月,本该春意融融,长亭送别,气氛却着实诡异。 崔氏冷着脸,心底压着滔天的恨意,恨大房将儿子逼迫至此,甚至想着是不是「梁大将军」故意让梁桦去送死。 梁桦却十分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自己手握重兵,把大房狠狠地踩在脚底。 第50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毕竟是自家兄弟,就算再看不惯他那些小肚鸡肠,梁桢还是不免嘱咐一番:「到了那边别强出头,也别觉得自己是梁家子弟就拿架子,要抓住机会,凭真本事让底下的人信服。」 梁桦不仅不领情,还讥讽道:「兄长这是觉得我没真本事,无法服众?好歹我也是自小文武兼修,未必会比兄长做得差。」 梁桢皱了皱眉,沉声道:「什么是你该要的,什么是你要得起的,你要想清楚。」 梁桦彻底撕掉兄友弟恭的伪装,嗤笑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目中无人,自大妄为,觉得谁都比不上你!大哥,这次我偏要让你看看,这个家到底是你梁桢的,还是我梁桦的!」 好好的送别,就这么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梁桢的眉头一直没舒展开。 他忍不住挑起车帘,看向车内的小娘子,「你也觉得我‘目中无人、自大妄为’?」 秦莞轻笑一声,不答反问:「你且说说,这满京城的公子王孙有谁比你武艺高,有谁比你马球打得好,有谁像你一样年纪轻轻就镇守边关,一刀一枪地挣出一份功劳?」 梁桢想了想,还真没有。 秦莞拿眼瞧着他,笑道:「所以说嘛,谁还能让你放在眼里?」 春风拂面,带来缕缕花香,小娘子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梁桢心底的阴霾突然就被这笑意驱散了,只余一片娇暖,似乎还掺着绵绵清香。 他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不是目中无人,至少有一个。」 秦莞瞅着他,不问。 梁桢看着她,也没再说。 答案却已明了。 三月里春光大好,总会发生一些喜事。 先是梁愉订了亲,是姚氏的娘家侄子,舅母变婆母,表哥变官人,自然不会让梁愉受了委屈。 秦莞给梁愉准备嫁妆,十分尽心,姚氏看在眼里,一颗心渐渐地被捂热了,不仅没再受崔氏的撺掇,偶尔还会帮着秦莞说话。 崔氏一边忙着给梁情说亲,另一边又有挂心西北的梁桦,也没工夫找秦莞的麻烦。不过,就算她主动找事,秦莞也能叫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秦茉家的小丫头三个多月,渐渐长开了,还真是个粉雕玉琢的俊娃娃,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巴,叫人恨不得把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宋丹青显了怀,管家权又被纪氏要了过去,一家老小全都供着她,不肯叫她累着半点。 秦莞给舅舅捎信,叫他进着好的瓜果补品,给宋丹青补身子,没过几天韩氏商行就送过来好几车。 四月间,秦莞参加了几场马球局,却觉得不像从前那般有意思了。 闺中姐妹大多端着大娘子的架子不肯上场。底下这些十几岁的小姑娘又不是她的对手,赢球都赢得不痛快。 赵攸宁倒是想和她痛痛快快打一场,却被安国长公主看得紧,日日的苦药往嘴里灌,生怕她怀不上娃娃。 有一次长公主作局,魏家姐妹也到了。 魏欣脸上的疤消下去一些,脂粉还是涂得厚,似是为了掩住憔悴的面容。 席间不免说些闲话,有人笑话永安伯府,说他家千方百计想把魏然配给苏泽,安国长公主愣是不松口。 还有人提到二皇子的侧妃顾氏,年前刚生下庶长女,如今又怀上了。作为正妃的魏欣到如今也没个动静,难怪一脸憔悴。 顾氏就是秦耀的表妹,当初退了秦家的婚事上赶着给二皇子做妾。 别人只知她生下了庶长女,却不知这两年间她流掉了多少。若不是为了栓住二皇子的心,她又何必身子没养好就这般着急地生一个怀一个? 想想宋丹青如今在侯府的境遇,再看看她,真是各有各的命数。 悠闲的四月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端午这天,金明夺标。 看着池畔人声鼎沸、彩旗飘飘,秦莞不由想到两年前的那场意外,若不是被「梁大将军」所救,她和梁桢可还有今日? 这样想着,她便不由去寻那个熟悉的身影,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瞧见了。 梁桢似有所感,抬起头,冲她浅浅一笑。 那么多男男女女,就他生得最挺拔,就他长得最俊朗。 是她的人啊! 秦莞拿帕子遮住微红的面颊,将那份小小的得意悄悄地藏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背插令箭的兵士骑着快马闯入金明池,将一份密信送入官家手中。 高高的楼台上,官家登时变了脸。 一个可怕的消息在私下悄悄传开:梁大将军早在一年前就死了,京中这个是假的! 所有人看向梁家人的目光都变了。 第51章 密信是梁桦写的。 具体的没说,只说梁大将军死在了夏国,如今尸身在夏人手中,夏人要求大昭用钱粮赎回。 梁桦在京城中便已怀疑梁桢的身份,到了西北军中更是处处打探终于让他得到这一消息。他特意在端午这日将信送到金明池,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 不管是不是真相,只要能挑到梁桢父子的错处,他就能取而代之。 梁桦并不担心会受到株连,不仅贤妃和二皇子指着他,官家也需要留着他稳住梁家军。 梁桦此举可谓是煞费苦心。 他确实猜中了上位者的心。 官家早就忌惮梁家的权势,嘉仪公主之事更是在他心头埋了根刺,如今有大好的机会拿住「梁大将军」,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会放过。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把梁桢叫到宝津楼,当面质问:「信中所言可是真的?」 梁桢此时扮作梁大将军的模样,心如擂鼓,面上却十分镇定,「一派胡言!臣好好地坐在这里,哪里就死了?」 二皇子先一步收到梁桦的手书,信了梁桦的话,认定梁大将军确实死了,京城这个是梁桢假扮的。 所以,他心内极有底气,「大将军何必动怒?左右这信是你们梁家人写的,说到底是顾念骨肉亲情,既然夏国要咱们拿钱赎人,哦,不,赎尸……」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似乎想从梁桢脸上看出端倪。 梁桢只是沉着脸,没有丝毫慌乱——所有的愤怒与误伤他都死死地压在了心底。 二皇子有些失望,继续道:「总归要验验真假。」 有人附和道:「不知宝郡王要如何验法?是派梁家人去西北,还是从军中找与梁大将军相熟的?」 二皇子摇了摇折扇,道:「这样岂不是舍近求远?如今梁大将军就在这里,把御医寻来瞧瞧真假不就结了?」 「郡王殿下说得对,若眼前这个是真的,夏人手里那个必定就是假的!」 若眼前这个真像密信中所说是梁桢假扮的,整个梁家都会受到牵连。 秦莞紧紧捏着帕子,心内慌乱。 用不着经验老道的御医,梁桢只要把衣裳一脱立马就会露馅。 梁桢狠狠瞪了二皇子一眼,断然拒绝:「宝郡王的意思是让我当着这些人的面当众脱衣验身吗?简直荒谬!」 二皇子被他满含杀气地一瞪,满肚子的话愣是憋了回去。 官家缓缓道:「梁卿,所谓‘清者自清’,就算验验又何妨?」 「既然清者自清,又为何要验?」梁桢一脸沉痛,「臣回京已有两年,日日在朝听政,月月前去巡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仅凭着一份不知真假的信就要如此羞辱臣吗?」 官家笑笑,说:「若果真如这信中所言,那夏人手中就是你的父亲。桢哥儿,你不想把你父亲接回来吗?」 梁桢沉声道:「陛下明鉴,臣姓梁名晦,父亲与兄弟早在十年前就战死了!」 提到梁家一门忠烈,官家心下不由迟疑。 他难免担心,若这封密信是假的,今日受辱的就不会是梁桢,而是他。 御医恰好到了。 二皇子连忙说:「父皇,事关夏国,不可轻忽,既然医官大人已然到了,不如就验验吧!」 官家点头,「那就验——」 「陛下!」秦莞突然上前,跪在梁桢身侧,「妾身斗胆,为夫君说句话—— 「夫君戎马半生,从来都把忠义二字刻在心头。他待兵士如亲子,待百姓如家人,面对强敌从不退缩,唯一所求就是这份脸面。 「陛下若今日当众让他脱衣验身,无异于要了他的命。我大昭的将士不是死于沙场争战,而是折在这诡谲的权谋,陛下此举,岂不是寒了天下忠良的心?」 一番慷慨陈词出于小娘子之口,让人更为震憾。 在场的忠臣良将无不红了眼圈,定远侯带头为梁桢求情,平日里交好的见家也纷纷表态。 大皇子权衡片刻,上前道:「父皇,依儿臣所见,就算要验身,也不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梁大将军今日动了肝火,不如先让他回家歇息,明日再请御医前去诊治可好?」 二皇子急了,「你倒是会做好人,若是他跑了怎么办?」 「你以为堂堂一国之将会是宵宵之辈吗?就算他能跑得,梁家几房妇孺如何跑?」大皇子淡淡道。 每次怼完二皇子他自己也会觉得十分憋屈,他很难接受自己的对手是这样一个草包。 殿中有片刻的安静。 官家眯眼看着梁桢,心内左右权衡,他的一念之差,会让梁桢的境遇千差万别。 终于,他抚了抚座旁的龙首,说:「那便依穆王所言罢。」 第52章 轻飘飘一句话,叫秦莞和梁桢双双松了口气。 至少还有一晚,他们可以好好想想对策。 顶着周遭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两个人相携着出了宝津楼。看着碧波荡漾的池水,秦莞不由叹了口气。 犹记得那年端午,也是在这阁楼之上,皇家父母一番笑谈便定下了她的姻缘。 秦莞很难想象,倘若救她的不是梁桢,而是真的梁大将军,或者不是梁大将军,而是别的兵士,甚至乡野粗汉,嘉仪公主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是不是也会逼她下嫁? 皇权啊,呵! 明日御医就会前来,一直来的还有二皇子。 这天晚上,丹明宇乔装潜入将军府,亲自帮梁桢易了容,又用药水涂黑了全身。然而并没有多大用。 经验老道的御医可以根据骨相判断一个人的年龄,二十岁的梁桢和四十岁的梁大将军到底不同。 黑子一边帮梁桢收拾一边唉声叹气:「干脆连夜跑路算了,免得受这鸟气!」 大海瞅了梁桢一眼,道:「若舍得跑早跑了,哪里用得着拖到现在?」 丹明宇出了个损招,「不然我给你一瓶迷药,你趁着那俩御医不注意烀到他们脸上,甚至他们犯迷糊换了四十岁的人进来……」 还没说完就遭了三对白眼。 门外传来一阵响动,众人心头一凛,大海和黑子下意识抽出腰间的短刀。 只有梁桢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压下他们的手,说:「无妨。」 书架缓缓从两边分开,露出后面娇美的小娘子。大海二人这才放松下来,梁桢已经告诉过他们,秦莞知道了。 「还是被大娘子找到了。」梁桢笑。 「机关不太难,我小时候就玩过。」秦莞莲步轻移,缓缓而入。 「我该叫你表嫂,还是姑母?」丹明宇笑嘻嘻地开着玩笑。 秦莞俏脸一红,没接他的话。 梁桢瞪了丹明宇一眼,揽着秦莞坐下。 一对璧人,单是坐在那里不说话也能让人感觉到脉脉的情谊。大海三人酸得不行,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密室中只剩下梁桢和秦莞。 秦莞是来献计的,「明天若是应付不过去,那么只有一个法子,明着威胁。你可知明日来的是哪两位医官,可能寻到他们的把柄?」 梁桢不由笑了,「想到一块去了。医官的把柄没有,二皇子的错处一大把。」 秦莞一愣,「二皇子也来?」 梁桢笑笑,「幸好他来。」 若换成别人,还真不一定有现成的把柄让他拿捏。至于二皇子,梁桢盯了他两年多,手上多的是他排除异己、走私谋利的证据,倘若明日的查验露了馅,就借此威胁二皇子,让他出面遮掩。 只是,一旦如此,对方手里也就有了他的把柄。 秦莞轻叹一声:「却也没更好的法子了,除非天上掉下个惊雷,把龙亭给劈了。」 说这话时,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惊雷」正在来的路上。 秦莞和梁桢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怎么都没想到会突然发生意外—— 边疆急报,夏军突袭延安府,连夺数座城池,如今正向河中府进发,再往东就是河南府、汴京城! 以西北军的实力,本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怪就怪梁桦只顾着义气之争与其余将领不和,偏偏自己又没那个本事,接连指挥失误,这才叫夏军钻了空子。 梁桦弃城而逃,如今不知下落。 驻守晋州的苏将军连夜发来急报,言明唯有梁家父子方能扳回败局。 苏将军是安国长公主的驸马、御史中丞苏大人的族弟,是官家最信任的武将,他说的话官家一个字都不会怀疑。 情势危急,官家没心思再去计较梁家那点子事,哆嗦着手亲下圣旨,让梁桢父子连夜出发,与西北军会合,不杀退敌军不得回京。 轰隆一声惊雷,把秦莞和梁桢生生镇住。 起初他们甚至怀疑是不是有诈,直到大海拿着西北的飞鸽传书突至,才终于确定,这是真的。 梁桢闭了闭眼,缓缓说:「就算官家百般算计,我却不能弃西北将士于不顾,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边关生灵涂炭,莞莞,我……」 我只能对不起你。 京中的一切,只能留你独自承担了。 梁桢看着秦莞,喉咙仿佛哽着一团棉花,后面的话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秦莞摇摇头,说:「不必多说,我也出自武将之家,我知道武将该担的责任,我也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谁叫我喜欢的就是心怀天下的大英雄呢! 秦莞努力绽开一抹轻松的笑,眼中却控制不住地涌上泪花。 第53章 梁桢也红了眼圈。 他使劲抱住心爱的小娘子,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用了好大的毅力才放开她,转身出门。 秦莞顿了顿,抬脚追出去,「将——桢、桢哥儿,大将军他……有可能真的遭遇了不测,你要小心提防。」 梁桢怔了一下,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秦莞突然有点难受,不知道这个时候告诉他这个消息是对是错。 梁桢捏了捏她的脸,逗她,「我都要走了,就不能叫声‘桢哥哥’听听?」 「等你回来,我叫一百声。」秦莞看向他的眼睛,神情认真。 梁桢勾唇,「好。」 他再次转身,秦莞紧追两步。 「我等你回来!」 「……好。」 梁桢没有回头,却哑了嗓音。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无法入眠。 夏人的军队在这个夏夜背井离乡,向中原冲杀,不知其中有多少人惦念着家中老母,有多少人舍不得娇妻稚儿? 龙亭之上,年迈的君王颓然地坐在龙椅上,似睡非睡,昏昏沉沉,一会儿仿佛听到了城池失守,一会儿仿佛又收到边关捷报。 他不由回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原本只想做个守成的仁君,可眼下,就连这个「成」都守不住了吗? 梁桢跪别梁老夫人,连夜带着黑子和大海轻装出城,接下来必是几个日夜的奔波,连口水都要骑在马上喝。 秦莞坐在床上,本是要睡的,只是身边突然没了人,怎么都睡不踏实。 她起身撤了遮挡在木床和矮榻之间的屏风,又把梁桢的披风裹在身上,就这样闻着他的味道静静地坐到了天亮。 天亮了,还有许多事做。 京城议论纷纷,府中更是人心惶惶。 梁桦弃城而逃,不知所踪,崔氏日日啼哭,惹得梁老夫人也伤心地病倒了。 秦莞心里时时惦记着梁桢,也祈祷着真正的梁大将军平安无事,只是当着下人的面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更加用心的看好这个家。 哪怕为了梁桢,她也会把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捷报很快传入京城,夏军被阻在晋州城下,梁大将军及时赶到,带领西北军杀了个回马枪,一鼓作气将夏赶到庆州城。 双方都在等机会,决一死战。 流言是从七月初传开的。 有人说梁大将军战死了,也有人说梁桢战死了,还有人说梁大将军投敌了,夏人的国书送到京城,官家气得病倒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亲眼看到似的。 只是朝廷没有确切的消息,梁栋往西北递了无数信件都没有回音,仿佛坐实了传言。 秦莞的心就像浸在油锅里似的,日日煎熬。 她不想这么干巴巴地等下去,干脆乘上马车,打算请赵攸宁陪自己进宫,直接求见官家问明情况。 马车行到御街口,初一顶青色小轿拦住。 轿帘掀开,露出穆王妃的脸,「秦大娘子,借一步说话。」 秦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立即点点头,上了穆王妃的小轿。 马车和轿子继续前行,没叫人看出异样。 穆王妃,也就是大皇子妃没卖关子,低声说道:「王爷叫我给大娘子递个话,如今夏军与我西北军齐聚庆州城,只差最后一战。只是如今秋收未至,西北缺粮,沿途数州都遭了夏军洗劫,若要撑过此战,只能从中原筹集粮草,只是……」 秦莞听出她话里的未竟之意,沉声道:「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阻拦兵部运粮?」 穆王妃点点头,「大娘子心思敏锐,不用我说想来也知道这人是谁。也是赶巧了,前年京中发大水,去年南边又涝了,如今京中粮仓大半空着,官家也是为难,这才着了他的道。」 秦莞微蹙着眉,沉思片刻,很快下定决心,问:「若我们自己筹粮,可能送到西北?」 「王爷定会极力争取。」 「妾身在此先行谢过。」豆,豆,网。 秦莞起身欲行礼,却被穆王妃拦住。 「如今在轿中,就不必拘礼了。若没有梁大将军几次相助,王爷也不会留在京中,若要说谢,该是我们夫妻谢大将军才是。」 秦莞捏了捏帕子,借机问道:「敢问王妃,近来京中流言是真是假?将军他……」 「放心,大将军无碍。」穆王妃微笑着说。 秦莞又问:「桢哥儿呢?」 「王爷没说,想来也是无碍的。」穆王妃平静地说,「若有事,那位早该坐不住了。」 秦莞一想,也对,这才稍稍放下心,「是我关心则乱,深谢王妃。」 第54章 「不必客气。」穆王妃笑笑。 二人在州桥分开。 秦莞还是回了一趟侯府,穆王妃的话她没有全信,想着让定远侯和秦耀查探一番。 定远侯早就在暗地里打探,只比穆王晚一步收到消息,穆王妃确实没骗秦莞。 其实朝廷并非无粮,只是官家受了二皇子和贤妃的蛊惑,不想让梁桢父子坐大。反正,夏军已经被赶出了中原,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挫挫梁家军的锐气。 很讽刺,也很荒唐,然而这种事就是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所以秦莞打算自己筹粮送到西北,不管能不能成,不管用不用得上,哪怕只要能帮到梁桢一分,她便会不遗余力。 接下来,秦莞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拿出自己所有可调用的银钱,分成十份,分别在汴京、洛阳等地购买粮食。有黑心的商人借机抬价,她照买不误。 梁老夫人病着,秦莞不能时时侍候在侧,梁情、梁情两姐妹少不得为她说好话。 梁老夫人知道了她私底下做的事,不仅不怪她,还主动把她叫到床前,把自己的私房钱都给她。 梁老夫人出身草莽,向来不在意穿着打扮,这些年攒下不少银钱,全由崔氏收着。 秦莞去要,崔氏却不肯给,甚至说出一句极为恶毒的话:「如今我儿生死不知,你们也别想好过!」 秦莞都被她气笑了,「就连小四郎都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枉你活了半辈子,连这个都看不透!若将军和桢哥儿战败,你以为桦哥儿能落着好?」 「少在这里花言巧语,我不知你这套。就一句话,没钱。就算有也不会给你。」崔氏早就站到了贤妃和二皇子的阵营,自然不会让秦莞如愿。 「我不要你的钱,只要把母亲存在你这里的拿出来就好。」秦莞耐着性子说。 若不是想着多买一担粮梁桢就多一分保障,她才懒得废话。 崔氏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大嫂怕不是糊涂了吧?母亲的钱你该找母亲要去,找我做什么?」 瞧着她这滚刀肉似的恶心样了,秦莞彻底失去耐性,「你给还是不给?」 「大嫂怎么不讲理啊,钱又不在我这儿,我怎么给?」崔氏笑呵呵地说。 秦莞冷下脸,「来人。」 「有!」 屋外登时冲进几个彪形大汗,是梁桢走前特意留下来保护一家老小的,个个都上过战场见过血。 崔氏一下子白了脸,尖声道:「姓秦的,你想干什么?这里是后宅,你竟然敢偷汉子!」 秦莞对她的栽赃充耳不闻,只冷着脸道:「我再问一句,母亲的钱,你给还是不给?」 「不给!我看你还能杀了我不成!」崔氏色厉内荏。 秦莞冷哼:「这些爷们儿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用来杀你这个自私自利的东西,我怕脏了他们的手——给我拧断她一条胳膊!」 「是!」一人上前,将崔氏一揪,咔的一声脆响,卸下她一条胳膊。 其实只是脱臼了,扯一扯还能安回去,只是崔氏太害怕,吓得大叫起来。 秦莞又问:「给还是不给?」 崔氏吓得失去了理智,拿眼瞪着她,破口大骂。 秦莞淡淡道:「再卸一条。」 崔氏尖叫:「不——」 只是求饶的话还没说出来,另一条胳膊也遭了殃。崔氏彻底吓尿了。 不用秦莞再问,崔氏便叫贴身丫鬟拿着钥匙开了佛龛后面的密室门。 几个军爷猫着腰进去,接连抬出十个沉甸甸的大木箱。 崔氏拿眼瞅着,一张脸红红白白,真说不清是心更疼还是胳膊更疼。 秦莞故作不满,「母亲说,总共二十箱,怎么这里才十箱。」 「胡说八道!哪里有二十箱?」崔氏瞪大眼。 秦莞故作气愤,「看来是不打算拿出来了,来人,再卸她……」 话还没说完,崔氏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秦莞挑了挑眉,看向她的贴身丫鬟。 贴身丫鬟一个劲磕头,「主母饶命,没有了,是真没有了!这十箱里原本也只有六箱是老夫人的,其余四箱都是大娘子这些年攒的。」 「是攒的还是昧的?」秦莞讥笑一声,并不打算为难她一个丫鬟。 临走前,她叫军爷把崔氏的胳膊安回去,又让丫鬟给她熬药消炎,并威胁道:「不许叫情姐儿知道,免得她难受。」 丫鬟连连点头。 秦莞出了崔氏的院子,一刻都没耽搁,直接叫人把箱子装上马车去买粮食。 这些人都是跟着梁家父子出生入死多年的,绝对可信。梁桢留下他们原本是为了保护秦莞,这时候秦莞反过来用他们来帮梁桢。 第55章 也是因果。 粮食买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要找一个足够有份量又信得过的人做押粮官。这个人必须让官家无法反驳,又不会被二皇子收买。 这就是秦莞要做的第二件事。 她没有立即出门,而是在软云洲枯坐了一个下午。这个院子从前是梁桢的生母丹大娘子的,后来由梁桢作主给了她。 如今一方居的牡丹大多移栽了过来,库房里还存着她从侯府带出的大小物件。 其中有一个多宝格,足足有一面墙那么大,格子是秦耀叫木匠打的,里面的东西也是他一件件置办的。 每逢大大小小的节日,他都会想方设法搜集一些精巧的玩意添到格子上。 秦莞曾问:「如果放满了怎么办?」 秦耀说:「那就再打个新的。」 记起昔日种种,秦莞心内酸酸涩涩。 她说过,这一世必不会再叫任何人伤他兄长性命。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会主动求兄长去涉险。 愧疚和自责浸满了秦莞的心,她收拢手指,握住掌心那枚小小的陶瓷牡丹。 那是梁桢送给她的。 那次她骑着小马乔装打扮去官驿送信,不慎受到坏人调戏,梁桢帮了她,还不声不响地塞给她这只小瓷花。 秦莞吸了吸鼻子,攥紧手中的瓷花,梳洗一番去了定远侯府。 宋丹青正坐在南窗下缝小衣裳,粉粉嫩嫩的布料,绣着「岁岁平安」的花样。她的肚子挺得老高,还有一个月娃娃就要落地了。 她隔着窗户瞧见秦莞,笑盈盈地朝她招手,「快进来,怎么这时候来了?可瞧见你哥了?」 秦莞强忍着没掉泪,绕过南窗,进门就给她跪下了,「嫂嫂,我……」 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宋丹青怔了一下,继而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快起来,叫人看见了笑话你。」 秦莞却不肯,「嫂嫂,我对不起你。」憋了半晌,只憋出这么一句。 「尽胡说。」宋丹一手撑着桌子,有些吃力地去拉她。 秦莞怕她动了胎记,忙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宋丹青轻抚着肚子,一脸温柔,「叫你哥跟你说罢。」 话音刚落,秦耀就进来了,「梁家那边可准备好了?」 秦莞看着他,点点头。 秦耀缓下语气,道:「别怕,咱们家这些日子也筹了些,官家不可能一点都不出,足够了。明日我便禀明官家,即刻出发。」 秦莞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突然就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宋丹青也背过身,低低地抽泣。 「你们呀,这是做什么……」 「这些年我日日勤勉练兵,不敢有一丝松懈,就是为了这一天。」 「咱们秦家的男儿,就该在沙场抛血洒汗,而不是在这繁华京都打马游荡。」 「不必哭,我定会平安归来,还要看着秦家的长子出生。」 秦耀帮娇妻擦干眼泪,又揉了揉妹妹的头,「你可有话让我捎给梁大将军?」 秦莞点点头,哽咽道:「一切都好,只盼君归。」 秦耀押着粮草离开汴京的那天,是七月初七。 天空湛蓝如洗,只淡淡抹着几丝微云,徐徐秋风撩起郎君们盔上的红缨,也牵动着家人的心。 宋丹青抚着肚子,微笑着说:「天公作美,定能凯旋。」 秦莞压下眼中的泪,重重点头。 定能凯旋。 之后的两个多月,镇北将军府闭门谢客,满府的娘子安安生生地过着日子。 不管外面有何种流言,秦莞都不听,不信,只管等着秦耀和梁桢的来信。 起初两个人皆是每五日来一封,后来变成了十日一封,再然后是半个月。突然有一天,只有秦耀的信回来,不见梁桢的。 秦莞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梁桢是主将,定然会忙。 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捱到了九月。 又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挑担的小贩背着一捆捆茱萸和香囊叫卖,传令的使官骑着快马穿过御街。 过了没多久,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其一,庆州大捷,梁大将军、苏大将军、秦小侯爷左右夹击,彻底将夏军驱至长城以北。 其二,梁桢梁小将军,不幸阵亡。 …… 秦莞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时间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好一会儿,她才缓了过来,丫鬟们将她团团围住,掐虎口的掐虎口,递帕子的递帕子。 三个大丫鬟满脸是泪,虽然心里难受极了,然而为了安慰秦莞还是低声说:「姑娘别急,不是、不是大将军。」 第56章 不是大将军…… 是梁桢…… 秦莞的心针扎似的疼,却连放声大哭都不能。 因为死的不是梁大将军,而是梁桢。 「不,这不可能!」秦莞突然想到前一世。 前一世,梁桢活得好好的,还造了个反,活蹦乱跳地带着三十万大军杵在西北,到她死的时候他都没死! 所以,不可能! 她活了两辈子,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绝不相信上天会如此苛待于他,生活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却叫她失去了夫君! 是的,直到这一刻,秦莞才切切实实地明白,梁桢就是她的夫君,从头到尾都是梁桢! 她,绝不能,失去他! 秦莞擦干眼泪,冷静地站起来,抬脚就往外走,「把我的马牵来,我要去庆州接他。」 丫鬟们都吓傻了, 秦莞边走边说:「我先去,你们收拾好东西随后赶来。天凉了,把将军的厚衣裳找出来,还有伤药,多带些。」 丫鬟们想拦又不敢,只得哭着劝,就这样走到了二门外。 秦莞刚要上马,就见梁愉哭着追了上来,「大伯母,你快去看看吧,祖母她……怕是不好了!」 秦莞脑中又是嗡的一声,好像突然清醒过来。 丫鬟们在哭,梁愉也在哭。 伴着这哀哀的哭声,秦莞做着艰难的抉择。 她看看不远处的大门,只有几步,迈出去就能去接梁桢。再看看来时的路,弯弯绕绕,通向这个家。 她答应过梁桢,要替他护好这个家。 她不能让他回来之后看不到祖母。 倘若、倘若真是棺椁进门,她要提前打点好一切…… 为了他。 秦莞闭了闭眼,最终松开缰绳,走向荣养斋。 短短几步路她却走得无比艰难,她握着梁愉的手,握得很紧,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跑向大门。 荣养斋内一片嘈杂,所有人都慌了。 梁老夫人原本就病着,这回不知道从哪个下人嘴里听见了梁桢的死讯,登时呕出一大口血,重重地磕在了床角上昏死过去。 梁情在哭,梁栋在哭,崔氏和姚氏也在哭。 小四郎坐在门槛上,一张小脸爬满了泪,哭的却是他的大哥哥。 秦莞忍着不哭,冷静地给他擦干了眼泪,叫丫鬟们带回听松院好好照看。然后又指挥着管事婆子们请大夫,收拾屋子,准备熬药。 大夫很快就来了,扎了针,不消半刻老夫人就醒了,精神气却没了。 就像突然干枯的老树一般,失了生机。 她抓住秦莞的手,颤声问:「桢哥儿……当真没了?」 「没有的事。」秦莞肯定地说。 梁老夫人昏黄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可是她们、她们说……」 秦莞拍拍她的手,温声道:「婆子们就爱乱嚼舌根,祖母可别轻信了。我大哥哥刚来了信,说夫君和桢哥儿都好,不日便能搬师回朝。」 就连梁栋都信了,一迭声地问:「大伯母说的可是真的?长兄没事?」 「没事。」秦莞说,「他的功夫你是知道的,一个打一百个都没问题,人又机灵,定不会干巴巴地去送命。」 她越说越像那么回事,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信了。 梁老夫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脸色也好了许多,喝过药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三个小辈留下来侍疾,秦莞带着崔氏、姚氏去送大夫。 走到僻静处,大夫摇摇头,说:「老夫人这是老毛病了,这次一下子激了出来,怕是不大好了……早些准备着吧!」 说完便叹了口气,独自离开了。 姚氏慌得不行,看看崔氏,又看看秦莞,最后把秦莞当成了主心股,「大嫂,这、这可如何是好?」 秦莞说:「听大夫的,先提前准备着,就当冲一冲。」 姚氏连连点头,「寿衣、寿帽、蒙头被这些小件母亲早就找人做好了,眼下只需买口好棺材。」 秦莞点点头,看向崔氏,「棺材我让葛叔去买,其余的便交给你,母亲的东西搁在哪儿你应该都清楚。」 崔氏好似还没回过神儿来,只怔怔点头。 姚氏推了她一把,「二嫂,都这个时候了,那些个小磨小擦的就先放放,这是母亲的大事,你可得好好办,不枉她疼你一场。」 崔氏红着眼圈,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 秦莞背过身,强忍着没掉泪。 梁桢战死的消息是宋丹青亲口告诉秦莞的。 宋丹青之所以会告诉她,就是为了提醒她做好准备,梁大将军和秦耀中旬就会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梁桢的棺木。 第57章 秦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白天她要一刻不停地处理家中的大小事宜,晚上又夜夜守在梁老夫人床前,亲事汤药。 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她就会疯狂地想梁桢。 想他在哪里? 知道回家的路吗? 会不会饿肚子? 有没有被凶残的恶鬼欺负? …… 有时候她会控制不住地生出一些可怕的想法,比如,是不是因为她的重生才改变了梁桢的命运? 如果她死了,梁桢是不是就能活过来? 秦莞死死撑着,等着见梁桢最后一面。她要把他接回家,亲手为他打点好一切,然后…… 就去陪他。 奈何桥太长,她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九月十八,宜破土。 秦耀和梁大将军回来了,带着五千西北军。儿郎身穿银甲,腰系孝带,抬着一口漆黑的木棺。 秦莞骑着快马冲出南薰门,远远地看到了马上那个人,古铜色的面庞,留着大胡子,拿着一杆丈八长矛。 是梁大将军…… 她的梁桢却在那口棺材里…… 秦莞的心一寸寸冻成了冰疙瘩,轻轻一碰,就碎了。 马上的人也看到了她。他甩了甩马鞭,骏马撒开步子,踢踢踏踏地跑到秦莞跟前。 秦莞怔怔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惊讶便被拥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秦莞使劲仰起脖子,想要看清她的脸。 郎君轻声一叹,秦莞的心就那样清泠泠地活了过来。 这是梁桢! 是她的梁桢! 她的梁桢没有死! 只是扮成了梁大将军的模样! 秦莞想笑,却只发出一个气音,剩下的是压抑许久的呜咽。 她终于可以哭了…… 因为有人帮她擦眼泪了。 她不用故作坚强了…… 因为她的夫君回来了。 秦莞泪眼朦胧地看向那口黑棺,梁桢神色一黯,低声道:「回去再说。」 秦莞点点头,就这样和梁桢共乘一骑,一路回了家。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温存,梁桢刚一进府衣裳都没换就去了荣养斋。 老夫人早就不行了,如今只是用药吊着一口气,就等着儿孙归来。 梁桢把梁桦也带回来了,是在乞丐堆里找到他。 大敌当前梁桦却弃城而逃,往轻了说是杀头之罪,往重了判诛三族也有可能。为了不让他带累整个梁家,梁桢帮他想了个好借口。 不是弃城而逃,而是诱敌之策。 官家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然而梁桦是他亲下了旨意送去西北的,考虑到自己的面子和梁家的战功,官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梁老夫人一手抓着梁桢一手抓着梁桦,嘴里喃喃念着:「桢哥儿呢?我的桢哥儿呢?」 所有人都扎着脑袋,不敢吭声,更不敢哭。 秦莞把黑子扯进门,推到床前,「桢哥儿在这,晒黑了,没脸见母亲呢!」 黑子今日没有易容,是他自己的模样。好在他和梁桢身形相仿,五官也有几分相似。 老夫人病得厉害,其实已经看不太清了,轻易便信了秦莞的话,「好,平安回来就好……」 她眯着眼把床前的人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梁大将军」身上。 「我这辈子吃过苦,也享过福。原以为会当一辈子女山匪,谁承想竟进了这府门成了贵夫人?」 「我总共生了五个儿子,四个都留在了战场上,如今好歹保住了你,我可以安心地去见你父亲了……」 说完,最后看了一眼儿孙们,这才缓缓地阖上了眼。 梁老夫人是笑着离开的。 梁家要同时准备两场丧事,其中繁琐自不必说。 秦莞年纪轻轻便一力承担起来,将各项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各府娘子拿眼瞅着没有不夸奖的。 「梁大将军」没了亲母,又痛失爱子,着实令人唏嘘。前来吊唁的宾客匆匆来匆匆去,不忍多待。 这一天就像做梦似的,直到夜深人静,宾客们离开的离开,休息的休息,只留下秦莞和梁桢守在灵堂,夫妻两个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多亏你提醒,我才留心叫人去查,这才发现了夏国的阴谋……」 梁桢揽过秦莞疲惫的身子,叫她倚在自己身上,低声诉说起来。 原来,梁大将军早在三个月前便去世了,起因是两年前的一场突袭。 第58章 那夜,一小支夏军突然闯进汉人村落,稚儿的啼哭划破夜空。梁大将军刚好经过,便带人杀了过去。他并不知道这是夏人设下的陷阱,更不知道自己手下出了叛徒,有意将他引至此处。村落中早就埋伏着上千夏人,就是为了捉拿他。 梁大将军带着数十名手下殊死搏斗,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只剩下他和一位姓刘的副将。 梁大将军受伤过重昏迷不醒,刘副将为了医治他,只能乔装改扮混进最近的城池——夏国治下的夏州城。 夏国密探一路追踪,刘副将带着昏迷的梁大将军无法出城,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联系西北军,只能沿途留下一些暗号。 这也是为什么梁桢的人一直找不到梁大将军。 就这么辗转躲藏了一年多,直到半年前被夏国密探抓住。刘副将抵不住夏人的威胁,答应了他们的条件。 他按照夏人的要求写了一封信,举报梁大将军谋反。只是,没等信递到大昭就被梁桢的人拦下了。 后来梁大将军醒了,拼着虚弱的身体杀了上百名看守,最终还是被夏人团团围住。梁大将军宁死不肯投降,在杀了最后一个夏人之后引颈自戕。 夏人只得改变策略,又让刘副将写了一封信。 信中说梁大将军不满大昭帝王的猜疑,投靠了夏国君主,刘副将忍辱负重一年多,终于找机会杀了梁大将军,逃出夏国。 刘副将带着这封信和梁大将军的尸身回到庆州,秘密求见梁桦,把信和梁大将军的尸身一并交到了他手上。 夏人之所以铺下这张大网,为的就是让梁桢父子失去西北兵权。他们很清楚,没了梁桢父子的西北军势必会成为一盘散沙,再也抵挡不住夏人的铁骑。 刘副将的父母妻儿都被夏人捉了去,不得不按照他们说的做。他跟随梁大将军多年,素来知道梁家大房和二房之间的嫌隙,所以才会利用梁桦。 梁桦就像一头没有脑子的白眼狼,傻乎乎地撞进了夏人布下的大网。他根本不计较刘副将话里的真假,迫不及待地往汴京送了一封信。 好在他还不算太傻,没敢在信里说梁大将军「投靠」夏国的事,只说他已经战死了,京城里那个是梁桢假扮的。 这才有了后来的金明池对峙。 幸运的是,夏国内部也不团结。 负责梁大将军这条线的是夏国大王子的人,眼瞅着他们就要挣下一份天大的功劳,二王子坐不住了,千方百计求得兵符,带兵挺进中原。 这样一来,恰好给了梁桢翻盘的机会。 只是,梁大将军叛国的消息却已在西北军中传扬开来。 梁桢一脸沉痛,「我父一生忠义,为大昭镇守边疆,为百姓出生入死,我不能让他背负叛国的骂名,更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只有我代替他活下去,谣言才能不攻自破。」 秦莞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不能说服那个刘副将,让他出来作证吗?」 梁桢摇了摇头,「他一家老小都在夏人手里,他不敢冒这个险。」 秦莞皱眉,「别人就那么信他的话?」 「不用所有人都信,只要有一部分人信就足够了。」梁桢咬了咬牙,「刘净自十三岁入行伍就为父亲牵马,后一步步升为副将。父亲待他如亲子,刘净也敬父亲若神明,没人相信他会背叛。」 单是从梁桢的声音里,秦莞就能听出他有多恨。 「你有没有杀了他?」 「杀了。」 「该杀。」秦莞平静地说。 梁桢叹息一声,将她搂住,「只是委屈了你。若不是我将你牵扯进来,你本可安乐一生。」 秦莞看着他,说:「你若后悔了,我现在就走。」 「晚了。」梁桢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秦莞抚了抚他新长出来的胡子,缓缓言道:「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也请你记在心里——从湖中救我的是你,和我拜堂成亲的是你,一路坎坷陪着我的也是你,不管你是梁大将军还是梁小将军,我都是你的妻。」 梁桢哑声道:「娘子的话我记下了。只是未来还有更多坎坷,你怕不怕?」 秦莞摇摇头,「我只怕不能和你并肩走。」 梁桢说:「我活着一天,便会护你一天。」 秦莞也说:「我虽不如将军勇武,却也会竭尽所能去护你。」 梁桢看着她,不由湿了眼眶。他克制地碰了碰她娇软的唇瓣,没有更进一步。 他带着她走到梁大将军的棺椁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父亲,儿子、媳妇给您磕头了。原本还想给您敬杯茶来着,如今您就隔着棺材瞧一眼吧!」 梁桢说完,久久伏在地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