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府美娇娘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嫁妆的事终究没有瞒过定远侯。 他从营中回来后,把两个弟弟叫到主院,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秦昌眼泪汪汪,又怂又蔫。秦三叔也红着眼圈。 从岔路口分别的时候,两个人亲亲热热地互相行礼,看上去感情更好了。 秦昌难得硬气了一回,到妻妾房里好生说道一番。萧氏和花小娘再也没敢提嫁妆的事,秦萱也消停了。 秦莞终于可以开开心心地准备秋猎之行了。 汴京附近没有山,林子里多是兔子、山鸡之类的小东西,官家要想围猎只能北上去猎宫。 实际上,自太.祖起大昭国的皇帝就极少出宫狩猎,这次之所以这么隆重,听说和册立太子有关。 今上共有三位成年皇子,其中大皇子是元后所出,元后早逝,娘家式微。二皇子是贤妃所生,贤妃正得圣宠,又和梁家是姻亲,未来亲家永安伯执掌户部,可谓军权、财政两手抓。三皇子的生母原是一个普通的宫女,诞下皇子之后才封了嫔,连娘家都没有。 无论怎么看,如今最得势的无疑是二皇子。 不过,这些跟秦莞没什么关系,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她只管好吃好喝好玩就行,如果能有机会接近嘉仪公主就更完美了。 值得高兴的是,宋丹青、赵攸宁、苏泽都来了,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大半日,几个人便说说笑笑地聊了一路。 秦莞没看到梁大将军,倒是在前面的凤驾旁看到了梁桢的身影。 临近酉时,长长的车队才陆陆续续抵达猎宫。 说是猎宫,实际就是一处依山而建的大殿,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偏殿,占地不太广,房间倒是不少,足够塞下这些人。 定远侯府只有秦耀和秦莞来了,秦莞和小娘子们住在西殿,秦耀和年轻的郎君们住在东殿,虽然拥挤了些,却也新鲜有趣。 安顿好之后,秦耀把秦莞叫到外面,冷不丁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秦莞不解:「哥,你怎么一脸郑重?该不会是未来嫂嫂吧?」 秦耀抿了抿嘴,有些迟疑地「嗯」了一声。 秦莞惊呆了——做了十五年兄妹,她第一次在秦耀脸上看到几乎可以称得上「不好意思」的表情! 她突然反应过来,「难道是顾茵?她也来了?」 秦耀点点头,「她性子羞怯,和舅母住在后殿。」 秦耀的外祖父姓顾,在世时曾给顾茵和秦耀订下过口头婚约,只等着顾茵及笄后正式下聘成礼。这也是为什么秦耀一直到二十岁都没有议亲。 这件事秦莞事先毫不知情,还是出门前听到定远侯和秦三叔商量说要去曾家提亲才知道的。 秦莞在后殿的大门外见到了这位和自己同龄的未来嫂嫂。 第一印象就是好小呀,小小的个子,尖尖的脸,白莹莹的皮肤,圆圆的杏眼,柔柔弱弱地站在那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惹人怜爱。 秦莞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吓到她。 顾茵声音细细柔柔,带着软软的腔调:「莞姐姐一路可好?」 秦莞下意识放低了声音:「一切顺利,顾妹妹你呢,住处可还安稳?舅母身子无碍吧?」 顾茵点点头,「都好,多谢挂念。」 「若有什么短缺的尽管跟我大哥哥说。」秦莞不着痕迹地推了秦耀一把。 顾茵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连忙低下头。那小脸白白的模样不像是害羞,反倒像害怕似的。 寒暄过后,双方再也没什么话说,彼此见了礼便各自作别。 回去的路上,秦耀有些沉默。 秦莞想让他开心些,便捡着好听的说:「顾小娘子生得真好,像是江南水乡的温婉女子,必定也是个好脾气的。」 秦耀点点头,「希望如此。」 秦莞皱了皱脸,有点发愁,完全无法想象这俩人将来要怎么相处。 第二天,官家带着三个皇子祭了皇天后土,宣布秋猎正式开始。 秦莞换上劲装,原想着随便玩玩,没承想永安伯府的魏二姑娘突然跑过来挑衅:「敢不敢比一比?官家赐下彩头,赢了就能得!」 秦莞自然不怕她,「你想怎么比?」 魏然道:「我们这边有六个人,你自己看着办——一个时辰为限,猎多者胜!」 丢下这句,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泽整了整束袖,笑眯眯地说:「看来,魏二姑娘是想洗刷马球局上的败绩。」 秦莞笑笑:「咱们刚好也有六个人,来不来?」 「自然要来!」赵攸宁第一个表态。 苏泽也点点头。 秦耀没说话,翻身上马,用行动回答。 只剩下宋丹青和顾茵。 宋丹青拍拍身后的箭筒,笑盈盈地说:「东西都准备好了,若不来岂不浪费?」 顾茵揪了揪帕子,柔柔地说:「我、我就不来了,我不喜欢打打杀杀。」 众人一阵沉默。 打猎……和打打杀杀好像不是一回事吧? 毕竟是未来大嫂,秦莞体贴地说:「那我留下来陪你。」 宋丹青知道其实她很想玩,昨天夜里就念叨了许久,今天还专门穿上了英气的猎装。 于是,她摘下背上的箭筒,道:「还是我留下来吧,莞妹妹既应了魏二姑娘的战书,便不好临阵脱逃。」 秦耀翻身下马,果断道:「你们都去,我留下。」 顾茵忙道:「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好。」——明显就是不希望秦耀留下。 最后还是宋丹青坚持留了下来,「莞妹妹若是实在过意不去,那就给我赢个彩头回来。」 「好嘞!就算赢不了,我也给你抢到手!」秦莞潇洒地甩甩马鞭,第一个冲了出去。 第2章 赵攸宁、苏泽紧随其后。 秦耀临走之前冲宋丹青抱了抱拳:「多谢宋娘子。」 「不必客气。」宋丹青福身,笑容温婉。 秦耀看了眼顾茵,这才离开。 直到他走得老远,顾茵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宋姐姐好厉害,居然敢和表哥说话。」 宋丹青失笑:「秦郎君又不是牛鬼蛇神,我为何不敢和他说话?」 顾茵皱了皱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细声细气地说:「总觉得他凶凶的,好可怕。」 宋丹青拉着她的手坐到凉棚里,温声道:「秦郎君是保家卫国的少年英雄,十五岁就随定远侯去了辽东,身上难免带些杀伐之气。」 顾茵的兔子眼一下子瞪圆了,「他、他还杀过人吗?」 看着她惊惶失措的样子,宋丹青顿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很难想象这位小娘子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看起来,秦郎君对她很是不同。 不知怎么的,宋丹青心头升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再说秦莞。 直到进了山,她才从那前呼后拥的阵势中看出他们的对手是谁——二皇子、嘉仪公主、魏欣、魏然、永安伯世子,再加上一个梁桢。 这样的阵势,倘若是别的队伍就算能赢恐怕也不敢赢。 好在,他们不是「别的队伍」,对手身份虽高,他们也不弱——安华县主赵攸宁、安国长公主的嫡孙苏泽、定远侯府世子秦耀和嫡长女秦莞。 虽不如皇子皇女,却也是贵胄圈里顶尖的人物,其余郎君娘子无不避其锋芒。 秦莞刚一进山便瞧见一只肥胖的兔子,一时间顾不上秦耀的叮嘱,飞快地追了上去。 兔子跑上一处土崖,前面没了路,小家伙也不知道害怕,反倒冲着秦莞呲牙示威。 秦莞觉得好玩,顿时不想杀它了,只搭上箭想着吓吓它。 突然,崖下传来一声娇喝:「别让它跑了!」 秦莞心头一颤,是嘉仪公主! 嘉仪公主就在崖下,正骑着马追赶一头小鹿。不知为什么,她没和二皇子等人在一起,后面保护的人也被她甩得远远的。 这个貌似是她前世仇人的公主就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她的箭下。秦莞只需稍稍偏一下箭头就能射穿她纤细的脖颈。 耳边传来吱吱的轻响,不知什么时候她竟把弓拉满了,箭头对准了嘉仪公主。 秦莞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有一个声音对她说:「放箭吧,这是最好的机会。倘若错过了,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再报仇。」 另一个声音反驳说:「不要冲动!你并不确定嘉仪公主就是真凶不是吗?她怎么可能看上魏如安?」 前一个声音又说:「就算不是,她也想害你!刘司膳把你推进水里很有可能不是意外,你的婚事也不是意外,这一切都拜嘉仪公主所赐!」 秦莞摇摇头,赶走了心底的小恶魔。 即使嘉仪公主真是凶手,即使她要报仇,也得小心筹谋,不能因此而搭上自己,更不能连累家人。更何况,在此之前她还要确认嘉仪公主到底是不是凶手。 她闭了闭眼,想要收起弓弦。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贴过来一个火热的胸膛,把她牢牢地困在其中。 秦莞一惊,扭头看去,目光不期然地撞上他鼓动的喉结、坚毅的下巴,再往上是那双熟悉的凤眼。 秦莞舒了口气,顿时心安。 梁桢从后面抱住她,一手扶住弓,一手握在她拉弦的手上,用自己的臂力硬生生地将箭头转了个方向,嗖地一下射了出去。 秦莞的手隐隐发麻,和他肌肤相贴的地方更是如火灼一般。她挣了挣,没挣开。 梁桢就着抱住她的姿势托起她的下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想杀公主?」 在秦莞看来,他现在的样子就像在为嘉仪公主打抱不平。 不知怎么的,心头突然泛上浓浓的气愤,秦莞生硬地说:「关你什么事!」 梁桢挑了挑眉,头往下一压,温热的双唇仿佛要贴到她脸上。 秦莞吓得往后缩了缩,不料却和他贴得更紧,顿时双颊飞红,浓密的睫毛颤颤巅巅。 梁桢勾唇,眉眼含笑:「就这点胆量,还想杀人?」 梁桢并不是真要调戏秦莞,等她冷静下来就把她放开了。 秦莞又羞又恼,抓着弓打了他一下。 娘子用的小弓竹轻质薄,打在身上像挠痒痒似的,梁桢不仅没躲,反倒拿手抓住。 秦莞脾气上来,弓也不要了,抬脚就走。 梁桢闪身拦住她,「你是想乖乖站在这里,还是让我抱你?」 秦莞都给气笑了,他是怎么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的? 「乖儿子,娘亲竟不知你这般胡搅蛮缠。」 梁桢勾了勾唇,微扬的眼角晕出浓浓的笑意,「那娘亲你告诉我为何要杀公主?」 秦莞彻底被他的厚脸皮打败了,没好气地说:「我没想杀她,就是……一时不愤。」 「因为她害你落水?还是因为她害你嫁给我——我父亲?」梁桢追问。 秦莞抬眼瞅着他,这可疑的停顿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很想知道,倘若终有一天她和嘉仪公主对上梁桢会是什么反应。于是,她玩笑般说:「如果我说我和她有仇,早晚有一天会杀了她,你会去告密吗?」 「我会帮你。」梁桢目光沉静,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 秦莞被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惊住了,「为什么?」 「因为我信任你。」梁桢干脆道。 他母亲临终前说过,这个世上唯一可信的只有韩淑人。所以他愿意相信秦莞,或者说他愿意赌一次,押上整个梁家和边关三十万梁家军的命运。 第3章 这句话很虚,像是拿来哄人的。然而看着他坚毅的神情,秦莞不由地信了。 「我还不确定。」她说,「以后我会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好。」梁桢调侃般笑笑,「娘亲,我送你下山?」 「真是……厚脸皮!」 秦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光明正大地从他马鞍上顺了三只兔子,转身跑掉了。 看着她气哼哼的背影,梁桢笑着摇摇头,眼中满是连他自己都没觉察的温情。 秦莞打猎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除了从梁桢那里顺的三只兔子一无所获。 苏泽的情况和她差不多,显然这位准状元郎的文章比武艺好上太多。 好在还有秦耀和赵攸宁撑场面,两人合力捉了一头长着獠牙的山猪,一下子就把嘉仪公主那头鹿比下去了。 赵攸宁把山猪献给官家做头菜,官家龙颜大悦,赐下重赏,并亲自把先前约定好的彩头交到她手里。 这次的彩头非常特别,是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狮子犬。 狮子犬小小的,只有成年男子的两个拳头那么大,长着卷卷的白毛,叫声软软糯糯,还会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讨好人。 嘉仪公主气得金钗都要歪掉了。 这只小犬原本是西域使者送给官家的,十分珍贵,官家知道她喜欢,差人送到了她宫里。 嘉仪公主故作大度地说:「父皇不止我一个女儿,若事事偏宠,恐伤了弟弟妹妹们的心,不如把它当作围猎的彩头,也算添个热闹。」 官家大赞她知礼懂事,并采纳了这一建议。 嘉仪公主当然不是真的懂事,她只是笃定了自己能赢,想出更大的风头而已。 此时,看着官家称赞赵攸宁,她虽然端正地坐在那里,其实恨不得冲过去把小犬抢过来。 赵攸宁得了小犬,转头就给了宋丹青,「呐,莞姐儿许你的彩头。」 宋丹青从前和赵攸宁没什么交情,还是因为秦莞俩人才凑到了一起。赵攸宁突然把小犬塞给她,她又惊又喜。 怀里的小家伙软软的,两只湿漉漉地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就像能听懂人说话似的。宋丹青满心喜爱。 不过,她还是客客气气地说:「先前不过是句玩笑话,县主不必当真。」 赵攸宁摆摆手,「没那么多事,拿着吧!」 看着她爽快的模样,宋丹青也不再扭捏,「那便谢谢县主,也谢谢莞妹妹。」 众人笑笑,好奇地围着小狮犬看。 顾茵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几次伸手去摸,到后来还忍不住抱了起来。 小犬也不认生,讨好地舔舔她的手心。 顾茵摸着小犬圆圆的脑袋,柔柔地说:「这样的小犬表妹也有一只,只是比不上这只白,也没有这么乖,总是凶巴巴地叫,还会咬人。」 宋丹青见她确实喜欢,便把赵攸宁请到旁边低声商量了一下。 赵攸宁点点头,「现在是你的了,你做主。」 「多谢县主。」宋丹青福了福身,转身对顾茵说,「既然顾妹妹喜欢,便把它带回去养罢。」 顾茵眼睛一亮,惊喜地说:「可以吗?我都没去打猎……」 宋丹青微笑道:「我也没出力不是?况且,我从未养过此等小物,怕养不好它。顾妹妹且安心,县主已经同意了。」 顾茵有些犹豫,扭头看向赵攸宁。 赵攸宁无所谓地说:「宋娘子没意见就成。」 顾茵又看向宋丹青。 宋丹青温柔地拍拍她的手,「顾妹妹好生待它。」 顾茵忙道:「宋娘子放心,我一定好好养它。」 秦莞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秦耀上前,愣生生地把小犬从顾茵怀里揪出来,还给宋丹青,「先前说好的,该给谁就给谁。」 看着他严肃的表情,顾茵吓得一哆嗦,眼圈顿时红了。 宋丹青好脾气地说:「我们本就是一组,县主大度这才给了我,如今给顾妹妹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秦耀耿直道,「不能出尔反尔。」 秦莞原本也觉得顾茵的行事不大妥当,可是看着秦耀这刚正的模样又忍不住心软了——未来嫂嫂还没进门就让他给得罪了,这怎么能行? 于是她连忙上前说了几句软话,哄着顾茵把小犬收下,又暗地里给宋丹青赔了个不是。 宋丹青大度地捏捏她的手。 顾茵却一个劲儿摇头,不肯再要。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杏黄劲装的郎君大步走过来,笑呵呵道:「这是怎么了?小娘子怎的如此委屈?」 众人皆行礼:「郡王万安。」 来人正是二皇子,宝郡王。 顾茵垂着头,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真像有人欺负了她似的。 千军万马临于阵前都面不改色的秦耀,此时却十分无措——他也没做什么吧,怎么就哭了? 瞧着这我见犹怜的模样,二皇子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小娘子缘何哭泣?可是安华欺负了你,还是涛之?告诉我,我帮你罚他们。」 二皇子与秦家本无交情,这次是借着苏泽和赵攸宁的关系才凑了过来。他长相清俊,温和有礼,很得一众文臣的好感,也容易俘获小娘子的心。 顾茵怯生生抬起头,泪眼朦胧。 秦耀抿了抿嘴,不着痕迹地将她护住,隔绝了二皇子的视线。 苏泽适时上前,执手道:「二表叔误会了,这位是定远侯世子的表妹,顾小娘子。娘子娇弱,许是被这小犬吓到了。」 他虽说得委婉,然而看着秦耀对顾茵的维护,二皇子赵旭也明白了。 第4章 他向来不爱在明面上得罪人,于是笑笑,说:「原来是顾老太师家的小娘子,失礼。」 秦耀木着脸,回了一礼。 这里摆明了不欢迎他,二皇子没那么厚的脸皮赖着,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不知有意无意,走到拐角的时候,他回过头往顾茵这边瞅了一眼。 顾茵也恰好看过去,不期然和他的视线撞上,连忙低下头。 二皇子勾了勾唇,这才大步离开。 秦莞等人的注意力都在小犬上,是以并没有发现两个人隐密的互动。 那只小狮子犬最后还是给了顾茵。 顾茵其实并不是多喜欢,只因她表妹有一只,她也想要罢了。 晚上有宫宴,随行的官员和官眷都会参加。 秦莞回去换了衣裳,并嘱咐明月带上前不久刚刚做好的那双绣鞋。 ——在得知嘉仪公主可能是自己仇人的那一刻,她就在为这个机会做准备。 秦莞到的时候,官眷们正聚在后殿喝茶聊天。 元后早逝,官家没有再立新后,在场的女眷中贤妃身份最尊贵,坐于首位,嘉仪公主坐在她下首。 贤妃生得温婉柔美,化着精致的妆容,明明已经三十多岁,却如同二八少女般光彩照人。 韩琼在世时经常带秦莞入宫,贤妃多有赏赐,只是自从韩琼去世后秦莞便没再见过她。 如今在猎宫相逢,秦莞特意上前见礼。 经过嘉仪公主身边的时候,她「不小心」撞到一位倒茶的宫人,满满一盅温茶好巧不巧地撒在了嘉仪公主鞋子上。 宫人大惊失色,慌忙伏在地上一个劲磕头求饶。 秦莞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诚恳地说:「公主,是奴家不小心,请千万不要责罚她。」 嘉仪公主本就不喜欢秦莞,此时当着众位官眷的面怎么肯让她做这个好人? 于是,她和善地笑笑,说:「既是不小心,我自然不会罚她。况且父皇时常教导我们要以德服人,宫中从不随意打骂女婢,秦娘子不必如此小题大作。」 宫人自是千恩万谢,官眷们也纷纷赞颂嘉仪公主宽和。 秦莞拿帕子压了压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她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把这位无辜的宫人牵扯进来。 她福了福身,又道:「公主湿了绣鞋,如此走回内殿恐怕于贵体有损。奴家这里多备了一双,还未上过脚,公主若不嫌弃可否先换上?」 嘉仪公主其实很嫌弃,并且恼恨极了,她觉得秦莞就是故意的。正要拒绝,不期然对上秦莞那张娇艳的脸,她突然改了主意。 「确实湿得厉害,稍后还要去向父皇请安,一来一回恐怕来不及,只能承了秦娘子的好意。」嘉仪公主笑笑,话锋一转,「只是,我贴身的女使不在跟前,别人我用着不可心……」 秦莞笑笑,说:「那便由奴家来服侍公主吧!」 嘉仪公主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怎么行?秦娘子贵为侯府嫡女,怎能做这种褪履提鞋之事?」 贤妃也吃了一惊,道:「嘉仪,不可无礼。」 她并不是为了护着秦莞,而是因为秦莞和梁大将军订了亲,怎么说也算是嘉仪公主的长辈,如果这件事传到官家耳朵里,嘉仪公主定然要受责备。 其余贵眷拿眼瞅着,面上皆是屏气凝神,心里却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好戏。 秦莞笑盈盈地看向嘉仪公主,「请公主抬脚。」 ——并不是她非要降低身份给嘉仪公主穿鞋,而是因为她看透了嘉仪公主的为人,如果这双鞋不是她亲自来穿,嘉仪公主定然不肯。 还有一点,秦莞想亲自验证她到底是不是前世害她的人。 嘉仪公主存着折辱她的心思,嘴上说着推让的话,实际两只脚已经伸了出去。 秦莞大大方方抓住她的脚腕,把湿透的宫靴褪了下来。明月上前,把那双事先准备好的绣鞋送到她手边。 云台底,青缎面,鞋帮用金线绣着富贵牡丹的图样,鞋面垂着大红流苏,一对拇指肚大的东陵玉珠缀在鞋头。 秦莞一手托着绣鞋一手抓着嘉仪公主的脚腕,深吸一口气,果断地套了上去。 这双鞋是秦莞特意准备的,比照的是前世凶手的尺码。她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临死时看到的那只脚刚好踩到了莲花印上。 相国寺偏殿的地砖上印有莲花图案,秦莞从小就爱踩着玩。幼时她的脚只有莲花芯那么大,长到二十岁刚好盖住整朵莲花。 凶手的脚和她一模一样,鞋尖踩在莲瓣上,鞋跟刚好遮住莲柄。 这一刻,秦莞的心跳得很快。 她把鞋尖套进了嘉仪公主脚上,再想套鞋跟的时候,却发现穿不进去。 嘉仪公主的脚比这只绣鞋还要大上一寸多。 小脚可以穿大鞋,大脚却没办法塞进小鞋里。很明显,嘉仪公主不是凶手。 嘉仪公主也发现了绣鞋穿不进去,似笑非笑地说:「看来,秦娘子的脚比我的要小些,这就难办了。」 「嘉仪,别胡闹了。」贤妃虽说着斥责的话,脸上的笑意却没褪下去,那轻轻柔柔的声音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她招了招手,立即有宫人入殿,将崭新的鞋袜送到嘉仪公主面前,「快些穿上,别误了面圣的时辰。」 嘉仪公主应了声,信步去了屏风后更换鞋袜。秦莞也回了坐位。 她的心情很复杂,有庆幸,也有遗憾。 庆幸的是她不用面对身份这么高的对手,遗憾的是真凶还没有找到。 可是,那个有痣的刘司膳她绝不会认错,如果她不是帮嘉仪公主做事的话,又是帮谁? 第5章 虽极力掩饰,秦莞还是难免露出几分恍然。 宋丹青以为她是因为嘉仪公主的刁难感到难堪,暗地里拍拍她的手,低声安慰:「莞妹妹不必放在心上,从始至终你都没失了礼数,没人会说什么。」 秦莞知道她误会了,便将错就错,没有解释。 宫宴结束,顾茵的母亲曾氏被贤妃叫去说话,顾茵也跟了过去。 秦莞担心曾氏第一次和宫妃接触会紧张,原想陪她一起去,曾氏却道:「娘娘只说让我带着茵儿,便不劳烦莞姐儿了。」 秦莞从她脸上看到隐隐的戒备之色,好像自己会搅了她的好事似的。 秦莞无语了。怪不得明月昨日跟她抱怨,说曾氏这人表面上看着一脸精明,实际满肚子小家子气。 她才不会热脸贴冷屁股,随便寒暄了两句便带着清风明月走了。 晚宴吃得早,这时候天还没黑。火红的日头跌到山尖,染红了半边天。 秦莞不由放慢了步子,在这空旷的猎宫中缓缓而行。 路过一处高地时,不期然听到潺潺的水声,秦莞拂开灌木,发现坡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 小溪非常窄,水面不过刚刚没过脚腕,就像随时会断了似的,然而又汩汩不断地流淌着。 溪水很清,溪底的沙石清晰可见,溪边立着几块大石,阴影处爬着青青的苔藓。 秦莞坐在石头上,静静整理着心情。 清风明月站在不远处,默默地陪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训练过一般富有节奏。 不用回头,秦莞就猜到了是谁。 「挺巧啊。」她笑着打招呼。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梁桢在她身侧站定,沉静的目光看着脚下的溪水,说,「今日后殿的事我知道了,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梁桢知道嘉仪公主对他的心意,所以他才会故意冷着她,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嘉仪公主居然会为难秦莞。 秦莞歪头看着他,玩笑道:「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我帮你出气,可好?打她一顿,或者让她出丑,你说了算。」梁桢神情认真,仿佛只要秦莞点个头,他就会立即去执行。 秦莞不由笑了,「可别,人家毕竟是公主。」——而且马上就要跟你订婚了。 她顿了一下,坦白道:「其实今天的事跟你没关系,是我故意的。」 梁桢的视线终于离开溪水,定格在她脸上,半晌才说:「不必怕她。」 秦莞摇摇头:「没有,我没怕她。」以后就更不会了。 梁桢挑了挑眉,似乎认为她在嘴硬,「若她再为难你,跟我说,不必亲自动手。」 秦莞笑着点点头:「好。」 之后便没话说了。不过两个人都没离开,就这样一坐一站,闲看流水,静待日落。 世间万物仿佛褪了颜色,成了他们的陪衬。 这幅画面太美好,看在个别人眼里却觉得刺眼至极。 嘉仪公主努力挤出一丝笑,这才身姿款款地步下缓坡。 「原想着找个清静的地方醒醒酒气,没承想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秦莞起身,冲她福了福身。 梁桢看都没看她一眼。 嘉仪公主捏了捏帕子,笑着凑上去,「桢哥哥原来在这里,方才皇兄还在找你。」 梁桢这才转过身,问:「有事?」 嘉仪公主眼波流转,「约摸是父皇惦念,叫他给桢哥哥带话。说起来,桢哥哥许久没宫看望父皇和母妃了,倒是上次送去的画册子,我和母妃都很喜欢,桢哥哥有心了。」 说这话时,嘉仪公主特意瞄了秦莞一眼,就像故意显摆似的。 梁桢没有忽略她的小动作,眸光一冷,「我何时送过画册?」 秦莞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在梁桢看不到的地方,嘉仪公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秦莞挑挑眉,原本还想成人之美来着,然而对上嘉仪公主挑衅的眼神,激得她小暴脾气蹭蹭往上蹿,干脆不走了。 嘉仪公主看着梁桢,声音柔柔的:「桢哥哥难道忘了?就是上次你让情妹妹送进宫的。」 梁桢的态度不冷不热,「许是情儿带给姨母的,我并不知情。」 「桢哥哥,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嘉仪公主凑近他,带着点撒娇似的小埋怨。 梁桢闪身避开,冷冷道:「公主请自重。」 嘉仪公主表情一僵,这下是里子面子都没了。 任她平时多端庄,面对心上人这般冷淡决绝的态度,她也装不下去了,「桢哥哥,你当真不知道父皇和母妃的意思吗?还是说,你心里有了别人?」 梁桢皱眉,「公主慎言。这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说的话。」 嘉仪公主定定地看着他,「左右这里没别人,我就想要桢哥哥一个准话儿。」 秦莞一见势头不对,忙道:「你们说着,我先告辞了。」 嘉仪公主突然把矛头对准她,「秦姑娘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听说立春之后你就要和‘梁大将军’成亲了,怎么还有心思三天两头往外跑?嫁衣喜被可准备齐全了?」 ——她特意在「梁大将军」四个字上加重了口气。 她越气坏败坏,秦莞越气定神闲,「不劳公主费心,想来将军府不缺我那一床喜被。梁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梁桢点点头,「确实不缺。天色晚了,回去吧!」 秦莞笑意加深,「好。」 两个人也不管嘉仪公主的反应,一前一后离开了。独留她站在原地,扭曲了一张脸。 第6章 秦莞,你这个贱人! 敢勾引我的桢哥哥,我必会让你付出代价! 秦莞的临时住处在西殿,是一间两进的屋子,外面是待客的小厅,里面有东、西两个小暖阁。来的时候她和宋丹青便说好了,两个人住在一起。 小厅的高桌上放着个油纸包,鼓鼓囊囊地装着不少东西,看样子像是小零嘴。 秦莞拿手戳了戳,好奇道:「这是有人给姐姐送的?」 宋丹青掩着嘴笑笑,调侃道:「我哪里有那样的好福气?是梁大将军叫人送来的,说是宴上多是肉食,拿这个解解腻——可真细心呀!」 秦莞心里明白彼此的关系,所以并没有什么害羞或者不好意思的情绪,只是好奇,「梁大将军也来了?我怎么没看到他。」 宋丹青道:「我也没瞧见,送东西的是个长随模样的人。」 秦莞打开纸包,露出里面红彤彤的圆果子,原来是「滚雪球」。 滚雪球是用山楂做成的,外面滚上雪白的糖霜,吃起来酸酸甜甜,确实消食解腻。 宋丹青笑道:「这个时节新鲜山楂可不好找,梁大将军不知费了多少心思。」 秦莞生出几分感动,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希望这桩婚事是真的。当然,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梁大将军对她这么好,多半是出于对「晚辈」的关爱,毕竟他也说过让自己把他当成叔伯一般的长辈。 想通了这一点,秦莞便静下心,把圆溜溜的滚雪球倒进食碟里,和宋丹青分吃起来。 看着她淡定的模样,宋丹青心内暗自佩服。 她原本不是汴京人,前几年随同父亲上任才来的京城。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第一次在小宴上见到秦莞时的情景。 那时候秦莞不过十一二岁,却已显出天人之姿,叫宋丹青这个「小地方」来的人惊艳得挪不开眼。当时她就在想,什么样的郎君才能配得上这么一朵娇牡丹? 落水的意外发生后,宋丹青惋惜过,也担心过,怕她不满意这桩婚事,怕她大受打击,更怕她从此心生怨怼,移了性情。 她怎么都没想到,秦莞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是那般洒脱,那般耀眼,那般宠辱不惊。 梁大将军虽然年纪大了些,却着实对她好。看来,就连天上的神佛都舍不得亏待她。 接下来的两天,秦莞没再看见梁桢,也没看见嘉仪公主,倒是那个笑眯眯的二皇子打着和苏泽说话的名义来过他们帐篷几次。 秦耀以为他觊觎秦莞的美色,每次都把自家妹妹严严实实地护到身后,不叫他看到半点。 秦莞约摸看出了二皇子和顾茵之间的不寻常,心内暗生警惕。 除了这点小疙瘩之外,总体上过得还算不错。 赵攸宁天天往猎场跑,苏泽和秦耀轮流陪着她。 打到的猎物也不上交,不知苏泽从哪里找来一套锅具,烤肉炖汤不在话下。 郎君娘子们伴着清山绿水,看着云卷云舒,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兴致来了做上一两首酸诗,当真是惬意。 太平盛世,大好年华,当得起这般挥洒。 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三天后官家起驾,贵眷也要回城。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秦莞、宋丹青、赵攸宁彻底熟识起来,彼此间也投了脾气,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回去的路上,赵攸宁和宋丹青都来蹭秦莞的马车,小姐妹们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内城。 御街上还是那么热闹。 路旁的店铺顾客盈门,沿街的小贩高声叫卖。 秦莞挑开望窗,看着这繁华的街景。 不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蓝白相间的仕子服,系着长长的飘带,修长的手指提着衣摆大步走来。 秦莞惊喜地挥挥帕子,「二哥哥,这么巧?」 秦二郎笑着打趣:「妹妹若觉得巧,那便是巧吧!我就不告诉你我是看到咱家马车,特意找过来的了。」 这话顿时把秦莞逗笑了。 秦二郎推开窗子,塞给她一包蜜饯,「刚给你买的,坐了这么久的车,去去苦味……」 说到一半,这才发现车里还有其他小娘子,秦二郎愣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在下唐突,娘子勿怪。」 宋丹青拿帕子捂着脸,笑盈盈的,并没有怪他。 赵攸宁就更不会了,不仅不会,她还自顾自抠了两颗蜜饯丢进嘴里,赞道:「果然不错,下次再出门我也买些。」 清亮的声线,不像旁的小娘子那么轻轻柔柔。 秦二郎听见了,连忙把手上那包也递给她,「这里还有,娘子且吃着,若不够我再去买。」 「多谢。」赵攸宁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 看着她这大大方方的模样,秦二郎不由地笑了。他的长相随了纪氏,笑起来清清俊俊,不似秦家儿郎的英武,更像个读书人。 秦二郎是家里唯一一个不喜欢练武,想着考科举的。如今他在国子学读书,成绩虽不好,却也算不上差,努力一把也是能上榜的。 秦莞突然想起来,明年他也会下场考试,却遗憾地落了弟。定远侯托了关系打听缘由,考官说秦家二郎的文辞思辩并不差,只是字里行间总带着股圆滑之气,少了君子风骨。 秦莞暗暗盘算着一定要找机会提醒他。 她一直觉得自家这个二哥哥其实很适合做官,他很聪明,懂得变通,又不失良善,一定能成为一个既能自保又能惠民的好官。 秦莞回到一方居,梁大将军的信紧跟着到了。一共有三封,把在猎宫里不方便送的全补上了。 秦莞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舒舒服服地靠在榻上慢慢看。 第7章 外面暮色四合,屋内点起莹莹烛光。晕黄的光晕映着她的侧脸,静谧而美好。 同一时间,梁桢盘着腿坐在书房里,修长的手指捏着笔杆,墨汁顺着笔尖滴下,晕出一片黑渍。 梁桢抬眼,盯着对面的两个人。 大海愁得揪头发,黑子急得咬手指。 「少将军,将军随林帅守凉城那会儿我们也才几岁,只听老兵们讲过几句,多半还是吹牛,实在想不出新鲜的了。」 「是呗,您就不能换个故事讲么?咱们也打过几回漂亮仗,比如夏州那次,李家那帮孙子不都被兄弟们砍了么!」 梁桢摇摇头,「不成,太血腥。」 黑子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一个,绝对不血腥——西宁开边,睡着觉就赢了!」 梁桢再次摇头,「不行,没意思。」 大海一拳砸在桌子上,「太血腥不行,没意思不行,少将军你怎么比小娘子还难伺候?」 梁桢一个眼刀扫过去,大海立马闭嘴。 黑子伸着脖子瞧了眼日晷,惊喜道:「少将军,时辰到了,该去查夜了!」 梁桢揉了揉眉心,只得把笔丢下,起身换衣裳。 黑子殷勤地给他搭上披风,梁桢低着头系束袖。 大海瞧了一眼,粗声粗气地说:「少将军,这束袖您都戴了多少天了,不换下来洗洗么?」 「前日洗过。」梁桢言简意赅。 大海撇嘴,「就算不脏,您也该让它歇歇,这马都有歇脚的时候呢,您说对不对?」 梁桢扫了他一眼,「闭嘴!」 大海不仅没闭嘴,反而变本加厉:「一个束袖都这么宝贝,还说没看上人家……」 梁桢突然停下来,严肃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如今母仇未报,父亲下落不明,我不会考虑儿女私情。」 大海耸耸肩,说得这么大义凛然,还不是怕连累人家?哎,等着将军回了京城,这事可怎么收场啊! 我都替您愁得慌! 一方居。 明月正在整理画纸。 梁大将军每次送来故事,小丫鬟们都会央求秦莞画出来。秦莞惯着她们,即使每日去纪氏院里学管事,还要抽出工夫画,如今已经攒了厚厚一叠。 每次小丫鬟们传着看完了,明月都会妥妥当当地收起来。她早就想好了,攒够一百张的时候就请秦耀送到印局里印成册子,珍藏起来当作纪念。 到今日刚好一百张。 明月一张张叠放整齐,用帛布包好,放进樟木匣子里。 一个圆脸圆眼的小丫鬟扒在槛窗上,小声说:「明月姐姐,许家人来啦,在湖边的大柳树下等你。」 「知道了。」明月笑笑,抓了一把枣子塞进她兜兜里,「玩去罢。」 「谢谢明月姐姐!」小丫鬟笑嘻嘻地行了礼,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明月整了整头发,换了件衣裳,这才抱着匣子往外走。 出了正屋,绕过水榭,走上九曲桥,明月抬头看去,远远地瞧见那个如青松般挺拔的身影。她加紧了步子,笑盈盈地走过去。 「许家人。」明月福了福身。 「家人」是对府内一等侍从的尊称,青松姓许,因此明月这样叫他。 青松点点头,声音清冷:「娘子找我何事?」他的表情和秦耀一样,就是「面无表情」。 明月习惯了,不仅不计较,反而觉得有些亲切。她把匣子递给青松,客客气气地说明了自己的请求。 青松略顿了片刻,道:「娘子想要将其刊印成册,需得托给印局,大哥儿和那边素无交情,反倒是二郎君更合适。」 明月一听,有些为难。 因着秦耀和秦莞关系好,一方居的丫鬟们才和青松、翠柏熟识些,若是换成三房那边的人,别说人家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就算对方愿意,明月也不放心把东西托付出去。 看着她犹豫的神色,青松道:「二郎君素来行事妥帖,此事交给他大可放心。」 明月扯扯帕子,道:「我倒不是不放心,只是不好开口。」 「我去即可。」青松说。 明月一讶,「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青松面无表情地说着笃定的话。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舍不得拒绝,只得福了福身,「那便劳烦许家人了。」 青松点点头,「若无其他事,我便去送了。」 「等等!」明月叫住他,从臂间的竹篮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我新做的千层糕,这回用了蟹粉和鱼皮碎,咸口的,请许家人尝尝。」 「多谢。」青松接过油纸包,妥善地放进怀里。 看着他胸口鼓起的一小团,明月面颊飞红,胡乱福了个礼便匆匆走了。 青松站在原地看着她,直到她走上九曲桥这才转身离开。 彩练从亭子里蹿出来,挡在明月身前,「说,你是不是喜欢青松哥哥!」 明月脸更红了,「胡说什么!」 彩练神色愤愤,「明明就是喜欢,还不敢承认!你若真喜欢他,我就让给你。」 明月失笑,伸手戳戳她脑门,「小妮子,说的好像许家人是你的。」 彩练哼了哼,「你要不搀和,青松哥哥自然是我的。」 「快别胡说了,小心喜嬷嬷拿棍子打你。」明月往她嘴里塞了块千层糕,绕过她径直往前走。 彩练愤愤地咬了一口糕,气道:「敢喜欢不敢承认,怂瓜!」 看着明月走远了,她依旧不甘心,想要追上去,就在这时亭子顶上突然跳下来一个人。 彩练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糕都掉了。 第8章 翠柏拿手一抄,堪堪接住,大大咧咧塞进嘴里,「嗯,不愧是明月姐姐,这手艺绝了!」 彩练瞪大眼,「那是我吃过的!」 翠柏朝她做了个鬼脸,「不是你吃过的我还不乐意吃呢!」 「不要脸!」彩练腾的红了脸,折了根柳条就去打他。 翠柏像个猴子似的往前蹿,边跑边说:「侯爷要去顾家提亲,主院正在准备登门礼,想看就跟我来呀!」 彩练脆生生地骂:「混蛋翠柏,收拾了你我再去看登门礼不迟!」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彩练才回了一方居。 回来之后也不安生,兴冲冲地凑到秦莞跟前说小话:「姑娘你是没看见,侯爷这次可是下了大本钱,不过是登门礼,竟然把先帝赐给国公爷的夜明珠都拿出来了!」 秦莞笑笑:「大哥哥等了那顾家娘子七八年,如今终于等到她及笄,大伯自然高兴。」 更何况那顾茵身世特殊,定远侯这样做也是为了给她撑腰。 说起来,顾茵的家世并不差,祖父顾老先生官至御史中丞,父亲顾廖也是两榜进士,曾任翰林编修。谁能想到一场意外竟让父子两个双双丢了性命。 顾家大房没了男丁,顾茵的母亲曾氏便带她回了娘家。寄人篱下,日子定然不大好过,多给些东西也是应该的。 彩练继续道:「主君和主母也去了,还有西院的主君和三大娘子,主子们都很高兴,手上都没空着。」 秦莞说:「大哥哥的媳妇便是这侯府的长房长媳,将来要把整个侯府交给她,想来父亲和三叔也是极重视的——走,咱们也去看看。」 「嗯!」彩练喜滋滋地跟上。 秦莞走到主院的时候,定远侯一行正要出门。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被拥在前面,秦莞想着,大概是大伯请来的遣礼官。 有外男在场,秦莞没有上前,只停在原地行了个礼。 老先生注意到她,特意停下步子,捋了捋白胡子,问:「这位小娘子莫非便是韩公的外孙女?」 定远侯点点头,言语间十分客气:「先生猜的没错,这个是我二弟原配韩氏的独女——莞儿,过来见过祭酒大人。」 秦莞一听,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老先生便是传说中学贯古今的国子祭酒,廖大人。 国子祭酒是国子学的掌院,学中收的全是达官显贵的子孙,任教的祭酒、博士、主教、助教不仅要求学识渊博,出身也都是极好的。 秦莞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祭酒大人点点头,这才继续往前走。 秦莞凑到秦耀身边,笑盈盈说:「恭喜大哥哥。」 秦耀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显然对这桩婚事也是期盼的。 长辈们出了门,小辈们留了下来。 秦莞没回一方居,和秦耀一起在书房等着。 原以为怎么也要等上两三个时辰,没承想,不到晌午定远侯就回来了。 秦莞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顾家没留饭?」 翠柏方才出去打探消息,此时整张脸都是黑的,「跟去的人说顾家给拒了……侯爷让我把这个交给哥儿。」 那是一个青布包袱,包的不甚仔细,秦耀随手一扯就散开了,露出里面厚厚的一叠书信。是这些年秦耀写给顾茵的。 不,确切说是顾茵月月来信,秦耀出于尊重每封都会认认真真地回。 秦莞想着,顾茵该是喜欢哥哥的,曾氏也应该满意这桩婚事,不然也不会主动写这么多信。 秦耀冷肃着脸,平静地问:「顾家为何拒了?」 翠柏咬了咬牙,道:「说是顾小娘子先一步许了人。」 「什么?!」秦莞腾地站起来,「她明明和大哥哥有婚约,竟然还许了别人?可知道是谁?」 「听跟去的人说,是……二皇子。」 「二皇子不是订了魏欣吗,怎么可能再订下顾茵?是不是听错了?」秦莞顿了一下,惊道,「难道是……侧妃!」 翠柏点点头,神色愤愤:「没想到顾家为了攀龙附凤,竟做出这般背信弃义之事!」 秦莞冷笑,说好听了是皇子侧妃,实际不过是个妾。有魏欣那样的主母顶在头上,就顾茵那个白兔似的性子,还不得让人把骨头都给啃干净了? 还有,顾茵是怎么攀上二皇子的? 「此事多半是二皇子促成。」秦耀坐于案前,虽神色平静,紧握的拳头却暴露了他此时的愤怒,「二皇子野心不小,想来是看中了曾家的财力。」 顾茵的舅家是海州曾氏。 曾家在前朝是皇商,专贩茶盐,并借助临海的优势和海外诸国多有交易,积累下泼天财富,如今虽改朝换代,海州曾氏日渐式微,但财力依旧不容小觑。 二皇子想借助曾家的钱财夺嫡,曾家想攀上二皇子重振家族荣光,双方一拍即合,顾茵便成了穿珠子的线、布局的棋子。 秦耀一说,秦莞便懂了。不过,她心里依然存着一丝期盼,希望顾茵是被逼的。 「我去问问她,看看她是怎么想的——总不能让哥哥白等了她这些年!」 秦耀拦住她,「不必。这样……也好。」 秦莞打量着兄长的神色,看到他眼中虽有愤怒,却并不见伤心,暗暗地松了口气。 也对,他这位长兄虽然一根筋了些,却不傻,二皇子在猎宫时天天找借口凑到他们的帐篷,他不可能毫无所觉。 秦莞愤愤地拽过那兜信,抬脚往外走,「这些信想来哥哥也不打算要了,我去把它烧了!」 秦耀没有阻止,只是坐在原地,在她出门之后方才露出隐隐的失落。 第9章 顾茵是舅父唯一的血脉,是母亲在这个世上除了他以外最亲的人,他原本打算好好照顾她,毕竟除却夫妻情分,两个人之间还有亲情。 顾茵每每在信中倾诉,说她在曾家过得不好,说曾家的表姐妹都欺负她,说盼着和他早日成亲,秦耀也曾心疼过,期盼过。 没承想,她一入京便找到了更大的靠山。 秦莞以为顾茵是被顾家或曾家逼迫,秦耀却明白并非如此。 顾家二房并非奸邪之辈,对顾茵母女虽说不上好,却也没有苛待。当年曾氏执意带着女儿回曾家,顾家也曾极力阻拦,甚至开出了让顾茵继承大房家产的条件,曾氏还是走了——顾老爷子为官清廉,家产并没有多少。 至于曾家,曾氏是现任家主的嫡女,疼宠非常,当年嫁入顾家时可谓是十里红妆,出尽风头。她绝不会受人胁迫牺牲独女。 所以,这件事多半是曾氏点过头,顾茵自己也愿意的。 毕竟只是口头婚约,看在已故的母亲和舅父的份上秦耀可以不计较。但是,两家的情分也就此了断。 不管是二皇子还是曾家,若有朝一日成为对手,他决不会手下留情。 秦耀朝翠柏招招手:「跟着大姑娘,若她去顾家理论便多带几个人跟着,别让她受了欺负。」 不得不说,秦耀是真了解秦莞。 这时候秦莞已经骑上了快马出了府,只不过去的不是顾家,而是曾家。 秦莞起初并没有打算去找顾茵的麻烦,她是真想把信烧了的,还是彩练的话提醒了她。 彩练愤愤不平,「那顾家娘子可真精,这些年大郎君送过去多少好东西,怎么不见她还,偏偏把这些伤人的破信还回来!」 秦莞一听,还真是。且不说兄长送给顾茵的,单是这些年侯府往曾家送的好东西都不知道有多少。 从前她以为是定远侯顾念着岳家只剩了孤儿寡母,现在一想多半是为了这桩婚事。 秦莞越想越生气,信也不打算烧了,骑上马就去了曾家。 曾氏本家在海州,京城里也有宅子。先前在猎宫时顾茵说过,她和曾氏回京之后没去顾府,反而歇在曾家的宅子里。 顾府在城东,曾府在城西,虽然翠柏带着人一路追赶还是走岔了。 秦莞和彩练戴着帷帽骑着马到了曾家门前,递上拜帖。 守门人见她们穿着不俗,原本还挺客气,然而一听姓秦,立马换了态度:「娘子来得不巧,表姑娘昨日便回了顾府,娘子若找她不如去顾家府上看看吧!」 秦莞一听便知道他是在敷衍。 不用她发话,彩练立即上前,指着门人的鼻子骂道:「奸滑的油头!你知道我家姑娘是谁吗?竟敢如此怠慢!还不赶紧去通报,若误了我家姑娘的事你可担待得起?」 门人被她凶巴巴的样子惊得缩起脖子,嘟囔道:「我也是受了主家吩咐,就是因为知道你们是谁我才不能让你们进。」 秦莞气极反笑,「行吧,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能白来一趟。虽说入不了府,有些话劳烦小哥帮忙通传。」 门人不甚恭敬地揖了一礼,「您说。」 秦莞掀起帷帽一角,给彩练使了个眼色。 彩练会意,三两步走到阶下,大声说:「我们今日来曾家,是要讨回聘礼的!过往的郎君娘子们评评理,这家人做事不地道,既已收了我家的礼,却又把姑娘许配他家!」 她的声音清清脆脆,穿透力极强,附近的商贩行人听到了,纷纷驻足。 「亲事不成也就算了,我们就当没有过,今日来就是想把东西要回去,免得以后说不清,谁承想,这家人一听我们是来要东西的,竟然门都进不去了!」 彩练和秦莞对视一眼,继续道:「既然进不去,便在这里说吧!曾家的主君、主母您听好了,去年的金钟,前年的玉冠,中秋节的琥珀蜘蛛……」 彩练记性好,又爱打听八卦,嘴皮子上下一碰,便巴拉巴拉倒出许多东西,都是这些年定远侯和秦耀往曾家送的。 路人听着,以为是曾家哪位姑娘做了这样的缺德事,纷纷对着曾家大门指指点点。 门人几乎吓死在那里,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看似娇娇弱弱的小娘子竟然如此豁得出去!不是说高门显贵家的娘子们脸皮比纸还薄吗? 秦莞是有备而来。 一来,她戴着帷帽,没人认得出她,也就连累不到定远侯府。 二来,彩练没有指名道姓,别人也不知道这桩婚事是顾茵和秦耀的,还以为是曾家的哪个姑娘。 秦莞这招可谓直切要害。 顾茵不过是曾家的表姑娘,门人受了她的吩咐不敢不将秦莞拦住。然而,一旦这件事危害到曾家嫡亲的姑娘,门人的态度就大不相同了。 他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回了曾府,禀报主家去了。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秦莞便被请了进去。 她倒不担心曾家害她,毕竟青天白日,满大街的人都看见她进去了,曾家不过一介商贾,脑子抽了才敢谋害侯府嫡女。 不过,她还是长了个心眼,让彩练回去找帮手,就算不为着打架,至少也要有人帮着搬东西。 曾家的主人们大多在海州祖宅,留在京城的只是一个体面的管事。 管事见识到秦莞的厉害,一个屁都不敢乱放,恭恭敬敬地把她请到了曾氏的院子。 顾茵也在。 秦莞也不废话,坐下便说:「顾娘子,我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要你一句话——你和我兄长的婚事,你自己想成吗?」 顾茵低着头不说话。 曾氏哼道:「若没记错的话,秦家娘子尚未成亲吧?一个闺阁女儿家,张口闭口谈婚事,想来侯府的规矩不过尔尔。也难怪,不然也不会平白无故跑过来污蔑我家茵儿。」 第10章 秦莞冷笑:「污蔑?曾家舅母,您当真以为顾小娘子和我兄长的婚约没人知道吗?顾家舅舅在时莫非没同你说过,当初顾老先生许婚时还有三人在场,此时都是官场上数得上的人物,需要我一一点出来吗?」 曾氏脸色一变,惊道:「此话当真?」 秦莞嗤笑一声,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 当然是假的! 她连兄长有了婚约都不知道,哪里会知道许婚时有没有人在场?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为了威胁曾氏,让她别这么猖狂。 曾氏确实被她吓住了,眼神闪闪烁烁,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茵哭哭涕涕开了口:「秦姐姐贵为侯府嫡女,又有父兄庇护,哪里知道我等孤儿寡母的难处?二皇子前来提亲,自有家里长辈出去应付,哪里容得我们拒绝?」 秦莞打量着她的神色,试探道:「你知道那个二皇子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早已订下正妃,家里还有个极为宠爱的通房,你若嫁过去,既无正室之名,又无夫君疼宠,日子能好过?」 顾茵不说话,只管哭。 秦莞话音一转:「我也不是非要劝着你嫁进我家,只想着把这件事弄明白,若是你当真受了曾家或顾家的逼迫,我秦家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听了这话,顾茵一顿,哭得更加哀戚:「我和表哥本不相配,秦姐姐何必如此相逼?」 秦莞一口茶险些喷出来——本不相配? 天天上赶着递信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相配?不年不节收下重礼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相配?如今攀上了皇家高门,你倒说起不相配了! 这下她是彻底确定了,顾茵根本不是被逼迫的可怜小白花,她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心机婊!那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信不过是为了吊住秦耀,生怕失了这门亲事而已! 秦莞气得头疼,暂时想不出报复的法子,只得冷声道:「既然这样,便把我家给你的东西退回来吧,从此一别两宽,各不相欠。」 曾氏急了,「侯府高门大户,竟是这般做派,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往回讨,说出去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秦莞冷笑道:「曾大娘子当真不知道我为何讨东西吗?若单是些瓜果野物,吃了就算了。偏偏我家哥哥实诚,送来的不是压箱的珍宝就是官家的赏赐。一来,你家配不上,二来,东西还了才干净,免得落人口实。」 这些年为了讨好曾家,曾氏早就把那些东西用出去了,哪里拿得出来? 如今被秦莞一通损贬,她气得直哆嗦,干脆撒起泼来:「来人!把这个不知礼的野丫头给我哄出去!」 屋里屋外倒是站着几个婆子,只是没人敢动。 曾氏一拳捶在桌面上,怒道:「都死了吗?」 婆子们相互看看,低声道:「姑奶奶,这位可是侯府的姑娘,若是追究起来,奴婢们担待不起……」 曾氏冷笑,脸上布满恶意,「谁说她是侯府的姑娘?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也敢冒充秦家姑娘!」 顾茵也怯怯开口:「秦家姐姐我是见过的,不是她。」 秦莞顿时惊呆了,天哪,从没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曾氏也就算了,原本就是一脸刻薄相。这位顾家小姐姐可是始终像个娇滴滴怯生生小白兔一般,就连刚刚说那句话时也是柔柔弱弱仿佛受了欺负似的,谁能想到芯里却是个黑的! 比……比魏欣还黑! 秦莞觉得,这下不用再担心她被魏欣整死了,就这演技,死的是谁还真不一定呢! 婆子们到底不敢忤逆曾氏,四五个人一起冲上来,就算秦莞重生后恶补了些拳脚工夫,一时间也施展不开,少不得被她们扭住,押着往外丢。 就在这时,二门外突然闯进来一队佩刀披甲的兵士,一个个生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进来二话不说,腰间宝剑一拔,剑尖直指厅内。 婆子们吓得腿都软了,一个个趴到地上瑟瑟发抖。秦莞趁机脱了身。 她一眼便认出这金甲红缨盔、腰上系玉扣的装扮是京城禁军。 难不成是曾家犯了事,有禁军来抓?不对呀,禁军个个下巴抬得比天高,哪里会管这种入户抓人的小事? 正纳闷,便瞧见彩练冲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魁梧的身影。 秦莞的心顿时落进了肚子里。 彩练跑到秦莞身边,抓着她的手一迭声地问:「姑娘您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秦莞摇摇头,低声道:「怎么把梁大将军叫来了?」 「路上碰着的,大将军听说您独自进了曾府,便带着人来给姑娘撑腰了——幸好将军来了,不然姑娘真叫这群恶婆子欺负了!」彩练又惊又气,一脚踹在旁边一个婆子身上。 那人闷哼一声,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连连求饶。 秦莞舒了口气,若不是他们来了,今日自己指不定就让人欺负了。她偏过头,感激地看向「梁大将军」。 梁桢同时也在看着她,见她衣裳皱着,发髻微乱,登时黑了脸。 凌厉的凤眸往厅内一扫,冷声道:「谋害官眷,论律当斩,来人——」 「有!」儿郎们齐声大喝。 曾氏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险些尿了裤子。 顾茵反倒比她强些,强撑着嚷道:「我已和二皇子订下婚约,你敢动我?」 梁桢嗤笑一声,居高临下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只蝼蚁,「那便试试。」 梁桢的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急不缓,却叫顾茵惊出一身冷汗。 方才的硬气顿时没了,巴掌大的小脸扬起来,柔柔弱弱地望向梁桢,眼中含着两汪泪珠,将落不落,楚楚可怜。 面对这般情景,别说男人,就连秦莞这个女子都忍不住心软了,梁桢却不然。 第11章 他勾了勾唇,眼含讥讽:「此等作态还是留着给二皇子看吧,兴许能少关两天。」 「逆贼!安敢如此!」曾氏连滚带爬地凑上前,将顾茵护到身后,「二皇子不会放过你们的!官家会定你的罪!不敬国戚,谋逆大罪!」 「逆贼?」秦莞嗤笑一声,「你口中的这个‘逆贼’驻守边疆二十余年,击退敌军无数次,收五州,筑城池,安边民,保家卫国从无私心,你猜猜,在官家眼里是这位忠君爱国的大将军可信,还是你这个……唔,暂且算做二皇子的家眷吧,可信?」 梁桢淡淡道:「不过纳个妾,二皇子能一句话定下亲事,也能一句话废了。」 「你胡说!」顾茵利声尖叫。然而,叫得越大声越能证明她此时的恐惧。 秦莞居高临下看着这对母女,觉得可笑又可怜。 其实,她只是吓吓她们,出一口气而已,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算「梁大将军」不忌惮二皇子,秦莞也不能让他沾上一身腥。再者说,事情也没严重到大动干戈的程度。 更何况,顾茵说到底是大伯母仅剩的亲人,即使看着秦耀的面子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当然,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们。 秦莞在梁桢耳边嘀咕了一通。 梁桢挑挑眉,「你甘心?」 秦莞鼓鼓脸,「就这样吧,倘若纠缠不清,反倒像是我哥娶不上媳妇,硬扒着她似的。」 梁桢笑笑,手一挥,「这间屋子里凡是值钱的全部搬走。」 「是!」立即有数名禁军出列,个个严肃着一张脸,倒像是执行重大任务似的,半点抄家搬东西的愧疚都没有。 曾氏尖叫:「你们干什么?青天白日敢抄家,还有没有王法了!」 秦莞轻笑:「曾大娘子,我也不稀罕你这些破东西,什么时候把我哥哥的信物拿出来,什么时候把东西还给你!」 不是秦莞小家子气,翻了脸就要人家还东西,而是因为那些物件要么是秦家的祖物,要么是官家的赏赐,为表重视秦耀才给了出去,谁能想到顾茵会悔婚? 那些东西相当于打着定远侯府的记号,倘若曾氏拿着去干坏事,担责任的是秦家。就算今日秦莞不开口,定远侯也会亲自出面要回去。 曾氏破罐子破摔:「东西早没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秦莞的三观一再被刷新——这是一个高门贵眷说出来的话吗?当真是比大街上的泼妇还无赖! 对付无赖,就得比她更无赖。 梁桢冷哼:「今日拿不出来,我便搬空这间屋子,明日拿不出来,我便抄了这座宅子,后日拿不出来,我便带人去海州!」 曾氏被他土匪般的凶悍气息吓得缩成一团,再也不敢开口。 禁军动作很快,几句话的工夫就把偌大的西厢房搜罗空了。 别说,曾氏房里还真有不少好东西,瓷器字画不必说,还有些海外传来的珍宝。这些是她专门从海州带过来的,为的是嫁女儿时充门面。 梁桢挥挥手,叫兵士们悉数搬到车上。 顾茵跪坐在曾氏身边,冷冷道:「秦莞,你当真连皇家都不看在眼里吗?」 秦莞轻笑:「你想听我说什么?大不敬的话吗?然后呢,到二皇子跟前哭诉,再给我扣上一顶蔑视皇权的帽子,让我抄家灭族吗?」 秦莞目光一凛,「顾茵,我不跟你计较不是因为怕了你,而是顾着我大哥哥的脸面。好自为之。」 禁军在前面开道,梁桢护着秦莞往外走,彩练昂首挺胸跟在后面。 走了两步,彩练突然停下来,从花架下掏出一只白白软软的小狮子狗,正是围猎时秦耀和赵攸宁联手赢来的那只。 小家伙蔫蔫的,小卷毛上黏着灰,似乎还瘦了一圈,明显没有受到很好的照顾。 彩练喝道:「这个也得带走,才不能便宜了你!」 顾茵母女抱头痛哭。 今日朝中休沐,「梁大将军」原本要去西郊巡营,半路碰到了彩练。他带着禁卫军骑马过来,吩咐长随回去备车。 秦莞此时正坐在了梁家的马车上。发飙一时爽,发完了又开始犯愁。 从曾氏那里抄来的东西肯定不能带回侯府,不然真就成打劫了。万一二皇子为了拉拢曾家真叫人来搜,这东西就成了铁证。 然而,不带回家的话放到哪里? 梁桢看出她的心思,说道:「东西我先收着,放心,没人能查到我头上。若是有人问起来,你只说今日被我邀出来吃席,没去过曾家。」 秦莞看着他,不由笑了:「梁大将军为何如此帮我?」 梁桢严肃着脸,学着他爹平日里训他的模样,沉声道:「你不乐意?」 秦莞并没有被吓到,反而笑盈盈地说:「我又不傻,还能不分好歹?」 梁桢也笑了:「那可说不准。」 秦莞惊奇地眨了眨眼,在她心目中「梁大将军」一直是个严肃而又稳重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开玩笑。 她笑了笑,说:「既然说了吃席,就不能白说。今日便由我做东,感谢梁大将军出手相助,可好?」 梁桢执手:「娘子盛邀,晦却之不恭。」 秦莞躬身:「将军受之无愧。」 两个人相视一笑,脉脉温情在车厢中静静流淌。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别扭。 秦莞垂下头,沉默地扯着帕子。 梁桢别开脸,轻咳一声。 好在,这种气氛没持续太久,庆云楼到了。 梁桢率先下了车,将秦莞扶下去。 秦莞戴着帷帽,旁人看不到她的脸,然而从那玲珑的线条、款款的身姿中便能想象到定然是位美艳无方的小娘子。伴着身侧高大威猛的将军,更添几分遐思。 第12章 小二哥殷勤上前,引着他们去了二楼雅间。 彩练也自来熟地招呼着禁卫们开了一桌席面。 等着他们全都进了酒楼,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才从拐角处出来。 车里坐的是乔装后的嘉仪公主和刘司膳。 刘司膳低声道:「公主,您真打算这么做吗?若您和梁小将军定了亲,这秦小娘子就是您未来的婆母……」 「婆母?」嘉仪公主眼中满是轻蔑,「我若忌惮这个,当初就不会叫你推她下水。」 是的,秦莞当初掉进湖里又被梁大将军所救,实际都是嘉仪公主设计的。 那日,她吩咐刘司膳瞅准了梁大将军离得近的时候把秦莞推下水,又带着官家前去「看望」,父女两个一唱一和,坐实了这桩婚事。 嘉仪公主为什么要害秦莞? 因为她认定了梁桢和秦莞有私情,所以她要毁了秦莞,让她再也没有机会勾引梁桢——还有什么比「继母」这个身份更合适的? 就算将来她和梁桢成了亲,也有自己的公主府,不用和秦莞这个名义上的「婆母」住在一起。更何况,她不仅是梁家的儿媳,也是梁桢生母的外甥女,还是大昭最受宠爱的公主,秦莞在她面前可摆不起婆母的款。 看着她怨毒的神情,刘司膳一咬牙,道:「既然公主做好了打算,妾身这就去安排。」 「去吧。」 嘉仪公主端坐着,轻飘飘两个字便决定毁了别人下半生的清誉。 庆云楼二楼的魏紫间,是秦莞最偏爱的雅间。 室内挂着牡丹图,窗外有一处卖花的摊点,倚窗而望,能看到绿水幽幽的汴河,游人如织的御街,勾栏瓦肆的红灯笼,百姓屋顶的袅袅炊烟。 犹记得当初梁桢约她来这里「谈判」的情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在这里请梁大将军吃席面。 酒菜上桌,秦莞盈盈一拜:「几次危难皆是将军出手相救,妾不胜感激,略备薄酒以表心意,望将军尽兴。」 梁桢叉着腿,双手微微握拳置于膝上,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倒酒。」 秦莞颠颠地凑过去,殷勤地斟满酒杯,「梁世叔,请满饮。」 梁桢嘴角一抽,接过酒杯转而堵住了她的嘴。 秦莞猝不及防喝了一大口,陌生的味道从口腔蔓延开来,辣得她直吐舌头,黑亮的眸子也泛上一层诱人的水色。 梁桢眸光一闪,声音微沉:「可是辣?」 秦莞不想被他小看了去,故作硬气地说:「这算什么?我还喝过比这个更辣的。」 「哦?」梁桢笑笑,没有拆穿她,「你若喜欢,我叫人给你送些西域的葡萄酒。」 秦莞悄悄咽了口茶,压下喉间的热意,「你不反对女子饮酒?」 「为何要反对?」梁桢理所当然道。 魏如安就不许…… 秦莞不由想到了上一世。 她和魏如安定亲后改掉了许多习惯,其中多半是魏如安或那个病弱的魏母旁敲侧击告诉她的。偶尔她会和萧氏提及,萧氏每每都教导她敬重婆母,顺从夫君,和睦家庭。 然而,做到了这些,她自己却过得不舒坦。 如今一对比,秦莞才知道当初过得是怎样糟糕的日子。 突然间觉得很庆幸,自己还有重来一世的机会。秦莞再次斟满酒,豪爽地饮了下去。 梁桢将嫩滑的乳酪推到她面前,「空腹饮酒伤身,吃碗乳酪垫一垫。」 「嗯!」秦莞重重点头,双颊飞上两抹红云。那醉意朦胧的模样,直叫人看得心猿意马。 梁桢别开眼,轻咳一声,这就醉了? 秦莞确实像是醉了,一口气把整碗乳酪吃了下去。 「梁大将军,请满饮此杯。」秦莞倒上一杯酒,殷勤地送到梁桢嘴边。 红酥手,黄滕酒,佳人软语,笑靥盈盈,纵使拼命提醒自己,梁桢还是没能拒绝得了。 他双唇微动,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 清酒入喉,似乎掺着些不一样的味道。梁桢受过严苛的训练,顿时觉察出了不对劲。 秦莞明眸微阖,唇角含笑,雪白的腕子露出半截,轻盈盈托在腮上,细软的腰肢微微拧着,媚态玲珑。 梁桢心下一惊。 刘司膳专司药膳局,是用药的高手,当初在贤妃身边时就没少帮她做阴私事,如今跟了嘉仪公主,这还是第一次为主「尽忠」。 庆云楼是二皇子名下的产业,她拿着腰牌轻而易举地混进了后厨。 除了那壶黄酒,秦莞吃的乳酪中加了更多催人动情的药粉。 这就是嘉仪公主的狠毒之处。 倘若秦莞经不住药力,主动做出放浪之举,梁大将军少不得与她成事。然而,这绝非花好月圆的美事。 一来,秦莞主动勾引,就算有苦衷,也难免让梁大将军心里存个疙瘩——当然这是嘉仪公主的臆断,也是人之常情。 二来,两个人生米煮成熟饭,婚事势必要提前,秦莞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嫁入梁家,往后在梁家,乃至整个汴京城再难抬起头。 三来,秦莞将来若生下一男半女,会不断有人提及这孩子是怎么来的。没有人会关心他的出生是不是真的与这场意外有关,世人只爱八卦,怎么热闹怎么传。 再有,这件事不管能不能成,秦、梁两家为了脸面不仅不会追查,反而会死死瞒着,吃下这个哑巴亏。 嘉仪公主想到的事,梁桢自然也能想到。 是以,在看到秦莞不对劲的那一刻,他立即扯过架上的披风,从头到脚将人包严实了,一言不发地往楼下冲。 直到坐上马车,他才沉声吩咐:「去请丹太医,到西郊木园。」 第13章 「是!」长随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彩练慌慌张张地上了马车,两只手死死拽着梁桢的衣袖,明明很害怕,却强撑着喝道:「我家姑娘怎么了?你要带她去哪儿?放开她!你、你别想做坏事!」 说着,便去抢他怀里的秦莞。 秦莞裹在披风里,发出一声难耐的闷哼。 彩练哇的一声哭出来:「姑娘您怎么了?别、别害怕,奴婢、奴婢这就带您回家……」 梁桢甩开她的手,道:「真担心她就赶紧下车,回侯府叫秦耀到木园接她——记住,你家姑娘今日没有出门,更没去曾府,也没来这庆云楼!」 彩练向来机灵,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讷讷点头,「对对,姑娘一整天都待在一方居,是、是我和明月姐姐去的曾家,只要回来一只小白狗……」 梁桢松了口气,「好丫头,现在就回家,记住,亲自去找秦耀,别惊动其他人。」 彩练重重点头,扯过帷帽胡乱套到头上。临下车,她又不舍地回过头,哽咽道:「将军,你会照顾好我家姑娘对不对?我可以相信你对不对?」 梁桢郑重道:「我以亡母起誓,绝对不做出令她难堪之事!」 彩练哭着伏到地上,重重地叩了个头,继而抱起小白犬,跨马而去。 车厢内只剩下梁桢和秦莞。 秦莞的体温明显上升,呼吸也变得急促,灼热的气息洒在颈间,叫梁桢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秦莞神智还算清醒,只是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整个人都软成了一滩水,骨头也化掉了。 她努力了好久,方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送我……回家。」 梁桢摇摇头,冷静道:「你现在不能回家。」 「你要、带我、去哪儿?」秦莞扯下披风,露出潮红的脸,水润的眸子满含警惕。 梁桢托着她的后脑,诚恳道:「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我们有过约定,记得吗?你说要把我当成长辈,就像定远侯那样……莞莞放心,今时今日,我定会如同你的父兄般护着你。」 听着他笃定的话,秦莞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意识却逐渐迷离,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我难受……」 梁桢不比她好受,隐忍道:「放心,不会有事,我也不会让人看到你。」 「我、我热……」秦莞身体燥热难忍,想要扯开衣裳。 梁桢压住她的手,低声哄:「再坚持一会儿,木园里请了太医,吃了药就好了。」 秦莞流着眼泪,撒娇似的摇着头,「不要、不要白胡子太医……」 梁桢差点笑了,「不是白胡子,很年轻。」 秦莞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的意识仿佛游离在九天之外,无法再用理智掌控自己的行为。她缩在梁桢怀里,额头附着细密的汗珠,皮肤染上粉红,由于难受而不断挣动。 梁桢身上穿着甲衣,生怕伤到她,干脆解了。 然而,只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怀中的触感更加清晰。就像春江之水,暖融融,温润润,含着旭日蓬勃,百花芬芳。 梁桢眸光一沉,抓过一盏凉茶狠心浇在她脸上。浇了她一盏,心里又觉得不忍,紧接着浇了自己两盏。 秦莞半阖着眼,委屈地扁扁嘴,白皙的手抬起来似是想打他,却堪堪落在肩头。 梁桢扣住那只手,紧紧地握了握,「莞莞,清醒些。」 秦莞听到了,拼着最后一丝理智重重地咬在自己嘴上。 鲜红的血珠如露水般挂在水润的唇瓣上,刺痛了梁桢的眼。 他咬了咬牙,狠命一撕,束袖碎裂,露出精壮的手腕,继而卷起衣袖,将手臂递到秦莞嘴边,「别咬自己,咬这里。」 秦莞听话地咬了上去,却没舍得使劲——实际上,她也没什么力气了。 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透过朦胧的水雾,秦莞仿佛看到了一个圆环似的胎记,就像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个。 只是那胎记一闪而过,很快就被黑色的衣袖挡住。秦莞想要再看,却被梁桢紧紧地扣在怀里。 她没在意,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因为这个时候她的脑袋就像一团浆糊,连梁桢的脸都看不清了。 梁桢闭了闭眼,极力忽略身体的异样。 方才他以亡母起誓,不止是说给彩练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唯有如此他才能时刻保持清醒,不越雷池一步。 佳人在怀,软语温香,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当年特训时他为何能挺过一关又一关,不是他意志坚定,而是人不对。 若换成怀里这个,恐怕他早就缴械投降。 西郊木园是梁桢的父亲梁晦名下的私宅,宅子不大,只有一对哑奴看守,极其忠心。 禁卫军留在庆云楼查找下药之人,大海亲自赶着车将两人送至木园。 梁桢抱着秦莞下了马车,一路奔至主卧。 丹明宇本就住在西郊,比他们到得还早些,此时已在厅中候着了。 梁桢抱着秦莞,珍而重之地放在榻上,身上的披风没有揭下,反而小心地遮了遮。 看到梁桢这副架势,年轻的医官露出一个调侃的笑:「方才被小五从饭桌上揪下来的时候我还想着,今日非得叫你吃些苦头不可,如今看到眼下这一幕,倒觉得不虚此行。」 梁桢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少废话,救人!」 丹明宇挑了挑眉,伸手去揭披风。 梁桢打开他的手,「救人用看脸吗?」 丹明宇不甘示弱,「不看脸我怎么救人?」 梁桢抿着嘴,像是对待稀世珍宝般掀开披风一角,小心翼翼地掏出秦莞的一只手臂,然后又往里塞了塞,只露出手腕那一小截。 第14章 丹明宇抖着肩膀,笑得肚子疼。 看着他这般模样,梁桢反而放下心。丹明宇没有如临大敌,更没有好奇心爆棚,这就说明秦莞中的多半是普通情药,他能解。 确实如此。 丹明宇号完脉,又看了看秦莞的指甲和手心,不甚在意地说:「看来对方只想让你们出个丑,没下猛药,一个小丸子下去也就解了。」 梁桢摊手,丹明宇往他手心倒了一丸黄豆大小的药粒。 梁桢背对着他,将药送入秦莞口中,喂完之后又遮上披风。 他的动作太快,丹明宇努力伸着脖子也没瞧见,遗憾地叹了口气。 解药很快发挥了作用,秦莞渐渐平静下来,面色也恢复了正常。梁桢这才放下心。 他坐在榻边,目光沉沉,「说说这毒。」 丹明宇盘腿坐在他旁边,道:「这东西说毒不是毒,说药不是药,混入酒水中即使精通此道的医者都难免中招——也就是你,长了个狗鼻子。」 梁桢冷嗖嗖丢了个眼刀子。 丹明宇半点不带怕的,修长的手暗搓搓凑过去,又要掀披风。 唰的一声,梁桢抽出腰间的软剑,直指他的手腕,「再往前一寸,挑断你手筋。」 丹明宇手一抖,连忙撤了回去,还不放心地搓了搓,愤愤道:「无情无义,见色忘友!以后别想再让我给你配易容药水!」 他的声音不低,梁桢面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秦莞。 披风滑下一角,刚好露出秦莞的脸。此时的她面色平静,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沉了,那句关于「易容药水」的话自然也就没听见。 梁桢松了口气,一转头对上丹明宇瞪大的眼。 「这、这不是你那个小继母吗?你你你……」丹太医「你」了半天也没想出确切的修饰语。 梁桢没理他,神色平静地帮秦莞脱掉鞋袜,盖上软被,拉下遮光的卷帘,叫她睡得更舒服些。 丹明宇眼睁睁看着,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化为一声重重的叹息:「如果,我是说如果哈,你想杀父娶母的话,我、我也许能帮帮你……」 梁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人拎到外间,问:「这下药的手法,你可认得?」 丹明宇恢复正经,道:「是宫中的法子,利用食物相生相克的天性激发出最大药效。比如秦大姑娘中的这一味,原本只是一道普通的药膳,名叫‘欢情羹’,原只是给贵人们增添闺房之乐。」 丹明宇话音一转:「唯有一点,若是与乳酪同服,药效会翻上十倍不止,变成最烈性的……情药。」 梁桢面色一寒,「你可知宫中有位姓刘的司膳,似乎颇精此道。」 丹明宇一拍手,「我猜就是她!」 梁桢皱眉,「你能确定?」 丹明宇挑了挑眉,「这味药膳只有刘家人会做,不是她还能有谁?再说了,别人也没这么缺德。」 梁桢眯了眯眼,刘司膳,赵嘉仪,很好。 秦莞是第二天醒的,睁开眼便对上彩练担忧的目光。 小丫头凑近她耳边,小声嘀咕:「是大郎君从后门把姑娘抱回来的,这事没告诉喜嬷嬷,姐姐们也不知道,只说是姑娘吃醉了酒睡迷了……」 秦莞摸摸她的头,「好丫头。」 彩练嘻嘻一笑:「昨日大将军也这么夸我!说起来,咱家大郎君可真有胆量,竟然差点和大将军打起来,若不是那位姓丹的太医拦着,房子都要被他们打破了。」 「丹太医就是昨日救姑娘的人,他可真年轻,说话也和和气气,还送了奴婢一把甜豆吃……」 彩练兴致勃勃地说着,秦莞微笑地听着。伴着小丫头清清脆脆的声音,仿佛昨日的一场惊魂真如她说的一般轻松又好玩。 「姑娘你是不知道,梁大将军大概是吓傻了,竟然对我说‘以亡母起誓’——梁老夫人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秦莞一怔:「你没听错,他真这么说的?」 彩练皱皱鼻子,又有些不确定了,「也许听错了吧?奴婢当时也吓傻了,没听真切,或许梁大将军说的是‘以亡父起誓’也不一定。」 「你呀!」秦莞戳戳她脑门,不由笑了。 她拿手指了指外间的衣柜,道:「前几日不是新做了件披风么,你帮我给梁大将军送过去。」 彩练眨眨眼,小声提醒:「姑娘,那不是给大郎君做的么?」 「先给了将军吧,权当……谢礼。」 秦莞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事单是一件披风肯定不够,只是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就先拿这个略微表表心意。 彩练听了她的话,连忙跑到柜子那边把披风团进怀里,郑重道:「奴婢自个儿去送,不叫别人知道!」 看着被她揉成一团的披风,秦莞不由想到了那日黄昏,梁桢在州桥边为她解围,并借给他披风,默默地将她送回府,也发生过似曾相识的一幕。 秦莞蓦然发现,自从重生后她经历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似乎都有梁家父子的影子。 也算是……缘分吧! 彩练出了门,清风随即进了屋,怀里抱着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姑娘可知这小犬怎么养?奴婢没敢乱喂,只用蜂蜜冲了清水喂了两顿……」 秦莞这才想起这小家伙。 小犬在顾茵手里想来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毛色发暗,肚皮瘪着,原本水汪汪的眼睛也失了光彩,模样畏畏缩缩,像是怕人。 秦莞心疼得不行,忙把它抱到膝上,轻轻地抚着毛,「赶紧煮个鸡蛋,再去灶上要块新鲜的鸡胸肉,用白水煮透,别加盐,撒碎了端过来,我亲自喂。」 「阿弥陀佛,幸好姑娘知道怎么喂,不然枉送了一条性命,岂不是罪过!」清风松了口气,利落地去办了。 第15章 秦莞从前也没养过狗,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前一世秦薇有过一条。 有一次,秦薇回娘家把小犬带了回来,秦莞见她这么喂过,便记住了。 说起来,这犬一看就不是寻常物,秦薇是从哪里得来的? 正纳闷,指尖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秦莞一低头,便瞧见小犬伸出软软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她的手。 小家伙大概知道秦莞是个可靠的,似乎不那么害怕了,三角形的小耳朵背到脑后,尾巴也从后腿间支起来,欢快地摇着。 秦莞看得有趣,摸摸它的头,揪揪它的耳朵,逗着小家伙玩。 没一会儿,一人一犬玩熟了,小家伙机灵地撒起了娇,黏黏乎乎滚到秦莞怀里亮出软软的肚皮给她摸。 秦莞的心软成一团,先前的思虑顿时抛诸脑后。 再说梁桢。 彩练把披风送到梁家,并没有见到「梁大将军」,只看到了黑子假扮的梁桢。 此时,真正的梁桢正在去宫里的路上,手里拿着刘司膳和嘉仪公主下药的证据。 昨天出事后他第一时间让禁军封锁了庆云楼,一个苍蝇都没放出去,也就没人有机会给二皇子报信。 很少有人知道,庆云楼背后的东家是二皇子。这个酒楼收集情报的作用远大于赚钱,因此从管事到伙计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轻易不会出卖主子。 倒霉的是,他们撞到了梁桢的剑尖上。 梁桢那些手段是从西北大营练出来的,从前审的都是骨头最硬的军中细作和他国死士,庆云楼这点人还不够他热身的。 不用梁桢亲自动手,底下的人就把事情办妥了。 上到管事下到伙计,凡是接触过刘司膳的人一个字不漏地招了。 至于那个刘司膳,梁桢用了些手段把她从宫里诓出来,也不问话,就是一顿毒打。 天还没亮,想办的事就办完了。 梁桢扮成了梁大将军的样子,前去面圣。 梁大将军虽然失了兵权,梁桢也领了个闲差,然而梁家在武官及军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 听说梁大将军求见,官家立即放下碗筷,将人招进了御书房。 梁桢在宫门外脱去甲衣,解了兵器,此时一身便装直挺挺跪在御前。 「陛下,臣今日来只想要陛下一句话,昨日之事是二皇子私下所为,还是官家授意?」 官家一愣,心道:昨天的事?昨天你带着禁军抄了曾家,还敢质问朕? 早在昨天夜里,贤妃就在官家耳边吹了一阵枕头风,就算今日梁桢不来,官家也要把他叫过来兴师问罪。 没想到,梁桢竟然主动提了起来。 这叫什么,恶人先告状? 用梁桢的话说,这叫先发制人。 他扮作梁大将军的模样,别的不说,单是那股杀伐果断的气势就足够唬人的。更别说此时的他目光清明,神情笃定,还透着隐忍的怒意,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梁桢没心虚,官家反倒心虚了,好声好气地说:「梁卿,起来说话。」 梁桢并不起身,而是沉着声音控诉:「昨日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不知因何得罪了宝郡王的妾室,竟被当成入室的贼人,要打杀了她!若非她身边的小丫头逃得快,又撞上了我,这时候臣还不知道要去哪个阴门暗巷寻妻子!」 ——至于「秦莞从来没去过曾家」的那套说辞,骗骗外面的人还行,却瞒不过官家,梁桢干脆一五一十地「坦白」了。 官家忙道:「爱卿言重了,不至于。朕听说是秦家小娘子跑去曾府找茬,这才被扣了下来。」 梁桢故作不愤:「不过是去要一条小犬而已,也算找茬?退一步讲,就算莞莞调皮了些,曾家不过一介商贾,也敢处置侯府贵眷?」 梁桢一顿,拿眼望着官家,惶恐道:「还是说……此事其实是郡王授意,意在微臣?」 官家一惊,忙道:「这是说得哪里话?小女儿家打打闹闹,怎的扯上这个?」 梁桢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证据,「陛下再看看这个——若曾府之事只是‘小女儿家打打闹闹’,此事却直接关涉到微臣。」 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和落款处血红的指印,官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些证词中,梁桢刻意隐去了嘉仪公主从中起到的作用,把矛头往庆云楼的背后东家——二皇子身上扯,重点也放在「谋害朝廷大员」上。 二皇子是官家最看中的继承人,在官家心里他比嘉仪公主重要得多。 梁桢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只有戳中官家的心肺,他才会真正重视起来。 梁桢压下唇边的讥笑,露出凄然之色,「微臣是陛下亲封的枢密使,拜官的牒文过了两省三司御史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过,如今竟有人敢下毒谋害微臣,难道是对官家的决定不满吗?还是对我梁家不满?」 说到后面,竟洒下几滴男儿泪,「陛下,微臣粗野惯了,不晓得京官如此难当,不如就放臣回西北吧,臣定然使出一百个力气,打跑夏贼,守住边疆,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这话犹如会心一击,正中官家软肋。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梁家父子从西北大营里揪出来,怎肯放虎归山? 然而「梁大将军」分明是一副豁出去的姿态,口口声声表示:「臣伤心伤大了,不想在这可怕的京城待下去,明日就返回西北,这次权当和陛下作别……」 官家被他说得心脏怦怦直跳,一咬牙,果断道:「爱卿放心,此事朕定会还你一个公道!那个老二,朕定会罚他,狠狠地罚,给他个大教训!」 梁桢见好就收,当即叩首:「臣谢过陛下!」 第16章 就这样,官家不仅没有因着带领禁军抄没曾家的事怪罪梁桢,还许下重诺,定要为他讨回公道。 等到梁桢走后,官家才渐渐回过味儿来,气道:「梁晦那个直肠子,何时变得这般巧言善辩了?竟把朕都绕了进去!」 殿前总管贾内侍是个刚升上来的年轻内侍,躬身道:「想来梁大人是真急了。」 官家冷哼:「他有什么可急的?朕还没急呢!老二定的亲他都敢去搅和,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内侍深深弯下腰,不急不缓地说:「陛下息怒,陛下虽清楚此事不过是郡王和公主的小心思,放在臣子身上总要多思虑一些,也是对皇家的敬畏。」 官家沉吟片刻,不由地点点头,「此事确实是老二和嘉仪做得过了,仗着朕和贤妃的疼宠便无法无天,哼!」 贾内侍躬了躬身,没再开口。 方才他之所以帮「梁大将军」说话,其实是在还人情。 当年他还是个刚出师的小太监,不小心犯了错,若不是梁大将军的原配、梁桢的母亲求情,就被贤妃扔到浣衣局做最下等的活了,哪里有机会一步步走到御前,成为官家最信任的殿前总管? 贾内侍垂着眼,默默地听着官家的唠叨,恢复了明哲保身的姿态。 事情的后续是「梁大将军」写信告诉秦莞的。 官家责罚了二皇子,让他丢了兵部的差事,原本默认的大婚后擢升亲王的事也泡汤了。 朝中之人不明情况,还以为二皇子失势了,纷纷动起了心思,原本态度暧昧的那些人也果断地跟二皇子一党撇清了关系。 这对二皇子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嘉仪公主被禁足,宫中还传出消息说官家要给她指婚,对象不是她一直倾慕的梁桢,而是一位籍籍无名的翰林编修。 秦莞想起来,前世也有过类似的事,不过那是在梁桢「造反」之后,嘉仪公主和他的婚约作废,官家才不得已把她另配了别人。 只是,婚事后来没成,好像是因为在临近成亲的时候,那个年纪轻轻的翰林编修突然得了个急症,一命呜呼了。 这一世,情况略有不同。 按照「梁大将军」信里说的,赐婚的圣旨还没送到对方家里,嘉仪公主就派人截住了,还在大街上和宣旨的内侍起了冲突,最后被禁军带了回去,圣旨也没颁成。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官家丢了个大脸,那位编修大人也受了牵连,成为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梁大将军」用非常平淡的笔触讲着这些八卦,秦莞却看得忍俊不禁。 据她的了解,嘉仪公主绝不是这么没脑子的人,如今闹到这般地步,若说没有「梁大将军」的手笔,她第一个不信。 想到「梁大将军」做这一切是在帮她出气,有种陌生的小情绪在秦莞心底暗暗滋生。 只是她自己还没察觉。 至于下药的刘司膳,「梁大将军」没在信里说,怕吓到秦莞。 那天,刘司膳被打了个半死不活送到嘉仪公主跟前,特意没给她换下身上的血衣,累累伤痕明晃晃地露在外面,浓重的血腥味充盈在公主寝殿。 嘉仪公主当即吓软了脚,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至于二皇子与曾家的婚事,若不是贤妃不顾体面到御书房哭求,官家也是要废了的。 此时,二皇子正在贤妃寝宫中唉声叹气:「不过是桩婚事,姨父何至如此?不仅不卖儿子半分面子,还向着秦家!难道他还真看上那个秦家小娘子了?」 贤妃面如寒霜,「你把他当姨父,他可没把你当外甥!你当真看不出来吗?此事明面上是帮秦家出气,实际是在向你示威!」 二皇子皱眉,「母妃的意思是……梁家不打算站在儿子这边?」 贤妃冷哼:「从一开始我就没期待。」 二皇子一怔,试探道:「莫非,是因为姨母的死?可是……」 贤妃倏地转过头,目光凌厉地扫到他身上。 她的那个姐妹的死,在梁家,在宫中都是禁忌,尤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旁人以为她是伤心过度,实际却是心虚。 因为心虚,她才不敢对梁家有所期待,不仅如此,她还担心有昭一日真相大白招来梁家的报复。 所以,不仅官家忌惮梁家,贤妃也忌惮。 二皇子讪讪地坐正身子,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贤妃揉了揉眉心,道:「事已至此,梁、秦两家是不指望了,曾家那边你上心些,等到你和魏欣大婚之后就找个机会把曾氏女抬进门。以后,少不得要用到她。」 「儿子晓得。」二皇子点点头,话音一转,「妹妹那边……」 提到嘉仪公主,贤妃头更疼,「原想着让她和宋家结亲,对你多少是个助力,没想到你父皇执意将她许了个无门无品的寒士。」 二皇子咬了咬牙,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母亲不必忧心,既然无门无品,要想解决也不难。」 贤妃摇摇头,「先放着罢,也该让嘉仪收收心了。她跟前的刘司膳,你去处理了。」 二皇子点头应下:「这等挑唆主子的奴才,早该给她些教训了。」 贤妃冷哼:「我要罚她不是因为她挑唆嘉仪,而是因为她办事不力。既然要设计梁晦,为何不做得彻底些?反倒让他去官家跟前告状,还带累了你!」 二皇子微怔,迟疑道:「母亲的意思是……严惩?」 贤妃偏头看向窗外的夹竹桃,不甚在意地说:「找个乱葬岗扔进去,让她自生自灭罢。」 秦家这边,想来是二皇子出面施压,让曾家把东西还了回来。 定远侯听说是「梁大将军」出的力,特意定了桌席面答谢他。 第17章 梁、秦两家从上一代起便同朝为官,一个是二皇子的姻亲,一个和大皇子走得近,至少在外人看来做了许多年的政敌,没想到会因为这桩意外的婚事变得亲近起来,也算是一段佳话。 这天,秦莞正坐在凉亭里听着明月说酒宴上有多热闹,便见秦二郎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 「二哥哥安。」秦莞笑盈盈地福了福身,「二哥哥怎的这般高兴,可是有喜事?」 秦二郎,也就是秦修朗声道:「我家要出个大才女了,你说算不算喜事?」 秦莞眨眨眼,「二哥哥这话从何说起?」 秦修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册,递到她跟前,「你且看看,这画功、这笔触是不是当得起‘才女’二字?」 秦莞翻开一看,这才发现里面印的居然都是她先前画的「林帅守凉城」的故事。 不过,成品比她画得用心多了,不仅在细节上做了修饰,还配了字、题了诗,打眼一瞅真就是个正经画册的样子。 明月端上茶,冲着秦修福了福身。 秦修一口气喝了半盏,道:「若不是你这忠心的丫鬟,二哥竟然还不知道我家妹子有这等才能!印局的管事求到我跟前,说这画功好,故事也别致,希望能允了他们结集售卖,得来的银钱三七分成。」 秦莞听他一说,这才知道了事情的起因,扭头瞪了明月一眼。 明月垂着头,愧疚道:「姑娘勿恼,奴婢没想着会这样,原本只打算做成册子,私底下收藏。」 秦修摆摆手,笑道:「莞姐儿别怪她,要怪就怪你画得太好,让人家给看上了。」 秦莞忙道:「二哥哥可提了我的名字?」 「当然没有,只说是学里的同窗托的我。」秦修道,「莞姐儿放心,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多的是,管事知道规矩,不该问的不会问。」 秦莞这才放下心。 明月也松了口气,殷勤地给秦修敬上点心,「辛苦二郎君,您尝尝这枣花酥,奴婢早起新做的。」 秦修拈了一块到手里,边吃边点头,「不错,明月手艺就是好。」转过头来又问秦莞,「莞姐儿可想好了,要不要应下?」 秦莞沉吟片刻,道:「哥哥有所不知,这故事不是我编的,我做不了主,得问问那人才好。」 「梁大将军」天天往府里送信,这事根本瞒不过人,秦修又是个聪明的,一听便猜到了。 「不急,慢慢问。」 对上他调侃的神色,秦莞竟然生出几分羞涩。 秦修拍拍手上的酥饼渣,道:「莞姐儿可听说了,官家有意让你与梁大将军提前完婚。」 秦莞顿时呆住了。 秦莞和梁大将军的婚期原本定在了明年腊月,毕竟是假成亲,两个人的想法都是能拖就拖。 没想到官家会特意下一道口喻,让婚期提前,十月之前就办了。 秦莞细细一思量,想着八成是因为二皇子的事得罪了官家,官家这是在用婚事敲打他们。 口喻下达的第二天,秦莞就被贤妃叫到了宫里。 贤妃还和从前一样,端庄,温婉,唇畔带着和善的笑。 她亲昵地拉着秦莞的手,和和气气地说:「我在家做女儿时就和你母亲关系最好,后来两个人一起进了宫,你母亲又尽心尽力伴在我身边,算起来足足有二十多年。近来我时常梦见她,总觉得她还没走……」 说到这里,贤妃忍不住落了两滴泪,秦莞也红了眼圈。 贤妃拭了拭眼角,扯出一个笑,「瞧我,平白惹得你伤心。还记得你母亲第一次把你带到宫里来见我,那么白白嫩嫩的小人儿,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秦莞装出温顺的样子,说:「莞儿记得,娘娘还给了我果子吃。」 贤妃当即绽开笑脸,「你个小机灵鬼,就记得果子!唉,如今看着你,就像我亲女儿一样。」 秦莞配合地笑笑。 前不久才把她的一双儿女坑了,秦莞再傻也不会认为贤妃真把她当「亲女儿」。平白无故套近乎,多半没安好心。 秦莞遵循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只管配合着该掉泪掉泪,该微笑微笑,决不被她牵着鼻子走。 贤妃套完近乎,终于开始进入正题:「眼瞅着你也要成亲了,梁家的情况想必你还不太清楚,萧氏也不见得会对你说,我便捡着要紧的同你说道说道……」 秦莞连忙起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贤妃满意地笑笑,道:「二房大娘子是梁老夫人的内侄女,三大娘子的父兄皆是高官,这两个既有靠山又有体面。你年纪轻,嫁过去之后做的是大房娘子,论理高出她们一头,论情分,却又少上三分……」 秦莞琢磨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想着现在大概应该表现出担忧惶恐的模样,于是她默默地调整了一下表情,楚楚可怜地望向贤妃。 「娘娘,我不与她们争的,只想着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成。」 贤妃端起桌上的茶水慢悠悠地饮了一口,道:「你不与她们争,她们也能不与你争吗?莞姐儿,你过去之后是要管家理事的。」 秦莞睁大眼,茫然无措。 贤妃勾了勾唇,「更何况,那梁大将军对我妹妹情深似海,当年也曾成就了一段佳话……」 秦莞揪着帕子,娇嫩的唇紧紧抿着,失落,愤懑,紧张,无措,一系列表情演下来,她自己都佩服自己。 贤妃满意极了,当即拉住她的手,声音放柔了三个度:「莞姐儿莫慌,以后若有事便来宫里找我。我与你母亲情同姐妹,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秦莞顿时明白了,贤妃这是在拉拢她,想让她在梁家当眼线。 她捏着帕子,做出一副既心动又为难的表情,「娘娘掌着凤印,终日烦劳,莞儿怎敢叨扰?」 第18章 贤妃拍拍她的手,「好孩子,不必这般客气。你母亲从前也时常跟我念叨家里的事,一来陪我解闷,二来我也能帮她出出主意。如今换成了你,我恨不得把你当亲女儿疼,又何来叨扰一说?」 秦莞听了这话,「感动」得眼泪汪汪,连忙站起身深深地福了一礼,「莞儿深谢娘娘。」 贤妃终于露出满意的笑。 秦莞只觉得心累。 亏了这桩婚事不是真的,不然她恐怕还真应付不来。且不说梁家各房之间的关系,单是贤妃的态度就叫她烦不胜烦。 她多少能猜到一些贤妃的心思,无外乎是既想利用梁家夺嫡,又不信任梁大将军,是以才百般算计。 如果秦莞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方才真就被她那一番动情的演说哄住了。 好在,她不是。 高高的宫墙把天空割成了狭长的一条。朱墙黄瓦,青砖漫地,长长的巷道仿佛总也走不完。 秦莞觉得憋闷至极。 直到她看见一个人,背对着她站在门边,身着紫衣,腰系大带,挺拔的身形把两边的侍卫都比了下去。 那个四四方方的门洞仿佛成了一个关口,关内暗无天日,关外光芒四射。 秦莞不由地加紧步子。 「梁大将军」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着她。 秦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梁大将军」也笑了,深邃的黑眸含着几许温柔。 秦莞一心扑在他身上,便没注意脚下的台阶,一不小心绊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幸好梁桢一直注意着,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他屈起手指敲敲她脑门,「毛躁。」嘴上虽训斥着,眼底的笑却晕染开来。 秦莞捏起拳头打了他一下。结果不仅没出气,还把自己的手打疼了。 梁桢朗声大笑。 秦莞的脸涨红一片,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当值的侍卫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不出的羡慕。 ——若他们也能娶到这么娇艳又可人的小娘子,必定比梁大将军还要疼上一百倍! 秦莞以为只是偶遇,实际上梁桢是特意来西华门等她的。 在秦莞被贤妃召进宫的时候,梁桢就得到了消息。 他担心秦莞被贤妃欺负,也担心她心里不痛快,所以即使枢密院一大堆事等着他,他还是不务正业地告了半天假。反正官家也不希望他太过勤勉。 定远侯府那边梁桢也打了招呼,说好了晚饭前再把秦莞送回去。两个人的亲事近在眼前,长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一路带着秦莞到了汴河码头,此时码头上正热闹。 载着粮食和茶盐的大船停靠在岸边,一个个精壮的汉子扛着半人多高的麻袋健步如飞。穿着短褐的商贩聚在码头,挑选他们看中的货物。机灵的茶童穿梭在人群中,兜售着竹篮里的茶食点心。 秦莞今日没有戴帷帽,就这样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了人群中。 今日面见贤妃,她特意妆扮了一番。 身上穿的是水绿色的荷叶边罗裙,外面搭着鱼肚白的半臂,配上一条轻轻薄薄的海天霞披帛,在这青天绿水间一站,仿若下凡的神女一般。 喧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下手头的活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低声夸赞,多是惊艳,不见恶意。 秦莞福了福身,回给他们同样善意的笑。 众人连忙拱手。 梁桢目光沉沉地往人群中扫了一圈,抬手搭在秦莞肩上,「咱们的船在那边,我带你过去。」 这个动作占有意味十足,就像在宣示主权,偏偏他理由充足,又自然而然,秦莞呆呆地被他带着上了船。 梁桢这才收回了手,转而挑起篷帐。 秦莞坐在乌篷里,心里有点小别扭,暗暗想着他刚才是无心还是有意。 梁桢给她倒了杯茶,不着痕迹地转移她的注意力,「今天的事,不用怕。」 果然,秦莞听到这话忍不住埋怨:「你也知道吧,贤妃娘娘是冲着你来的。」 梁桢笑笑,说:「放心,我会跟家里打好招呼,没人敢为难你,贤妃娘娘那里你若不想应付,以后找理由不进宫便好。」 秦莞听了这话有些吃惊,也有点感动,她没想到「梁大将军」居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她仰起脸,看着他含笑的眸子,感慨道:「我有没有说过,其实你一点都不像‘梁世叔’。」 梁桢心下一颤,第一反应就是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秦莞眨了眨眼,继续道:「在没认识你的时候,我还在想,你是不是会和大伯那样威严、强大,让人不敢接近。或者像我父亲那样,有些糊涂,有些偏心,又好面子。再不然像我三叔那样,很和气,总是笑眯眯的,纵容我们调皮捣蛋,也会给我们买好吃的零嘴。」 梁桢听到这话,暗自松了口气,故作自然地问:「那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同?」 秦莞笑笑,说:「你没有他们老,就像年轻人一样。」 梁桢挑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秦莞却不肯说了。 因为,她偶尔会觉得眼前这位「梁大将军」不像一个年近四十的长辈,更像她的同龄人。他理解她的心思,愿意花时间给她写故事,总会及时出现在她身边。他们之间似乎根本没有那一道年龄和身份的代沟。 这只是一时的想法,说出来会显得不大稳重。 梁桢追问:「怎么不说了?」 秦莞看着他那张肖似梁桢的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有时候我会想,你是不是梁桢假扮的。」 第19章 这次,梁桢不止是「心颤」,而是震惊了。 他轻咳一声,掩饰般道:「整日里胡思乱想。」 秦莞吐吐舌头,不伦不类地揖了揖手,「莞儿无状,给梁世叔赔不是了!」 这个时候梁桢再也不介意她叫自己「梁世叔」了。他赶紧转移话题,谈起了成亲的事。 两个人的想法还算一致,早成晚成都是成,没必要为了这个忤逆官家。所以,提前就提前吧! 之后,梁桢又跟秦莞说了说家里的人,秦莞问了问梁老夫人的喜好,想着用心给她做「媳妇鞋」,见礼的时候好叫她满意些。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此时他们这样坐在一起说着家里的琐事,就像寻常夫妻般和气亲密,彼此信任。 外面云淡风轻,船内其乐融融。 经过水门的时候,他们乘坐的小船夹在数艘漕运大船之间,被水波震得晃晃悠悠。转弯的时候,船身突然被铁链撞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向侧方翻去。 秦莞毫无准备,整个人向后摔去。 身后就是滔滔河水,还有拦门的铁栅,一旦摔下去就算淹不死也会被坚硬的铁条划伤。 梁桢面色一变,飞身上前,一只手圈住她纤细的腰肢,一只手牢牢地扣在船舷上。 他的怀抱对秦莞来说不算陌生,然而她还是忍不住被他强悍的气息惊得脸红心跳。娇嫩的脸埋在他硬实的胸膛上,鼻子酸痛,眼里冒出两汪泪花。 她试图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 怀里的身体柔若无骨,散着暖暖的馨香。梁桢扶着她的后脑,竟舍不得放开。 秦莞被他抱得有些疼。她挣了挣,想让他放开。梁桢却像毫无所觉般,坚实的手臂纹丝不动。 秦莞有些奇怪,轻轻地唤道:「梁大将军?」她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哭了。 梁桢闭了闭眼,这才不舍地放开手。 船工慌慌张张地掀开帐子,「郎君、娘子可安好?是老汉大意了,给郎君、娘子赔不是!」 「无妨。」梁桢面无表情地说。 再来一次也没关系。 梁桢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说自己不喜欢秦莞了。 他喜欢秦莞,很喜欢。不然不会明明身兼两个身份还要挤出时间和她见面,见不得别人欺负她,愿意不惜代价为她排忧解难,想和她肌肤相亲…… 同时他又很清醒。他知道自己还有事要做,可能会丢了性命,可能会连累家人。所以,越是喜欢他越要克制,不能把秦莞卷进来。 更何况她很快就要嫁给「梁大将军」,成为他的继母,不管这种关系是真是假,两个人都没有可能,事情结束后秦莞势必会离开梁家。 看着滔滔不息的汴河水,梁桢很快就想通了。 既然没有以后,那便珍惜现在。趁着这些还能坐在一起的机会好好相处,让她开心,让她记得自己的好,让这段光阴成为彼此心中最温暖的回忆。 他只求,不留遗憾。 小船顺流而下,船工唱着悠长的调子,船舱中的两个人都没说话。 不知走了多久,小船突然拐了个弯,行到一处支流。 支流两岸不再有农田,而是一些高低起伏的小土丘,杂草与灌木隐没在山丘之间。 再往下游走,渐渐有了房子。 石头垫的基,木头围的墙,房顶铺着茅草和竹板,大多没有院墙,只在屋前的平地上搭着几根横木,晾晒着鱼干和海货。 尽头是一个很大的湖,湖边停着一排简陋的小船,湖面很宽,一眼望不到对岸。 船工把船停在其余船只之间,笑呵呵地嚷道:「郎君,小渔村到了!」 梁桢扶着秦莞从船舱出来,踩着横木上到码头——暂且称作码头吧,只有几片木板,几根立柱,仿佛随时都能被水冲走。 不远处传来洪亮的吆喝声,秦莞循声看去,发现渔民正在收网。 只见三五只船同时往岸边划,船尾系着渔网,精壮的汉子站在前头,扯着嗓子喊口号。 终于,全部船只都靠了岸,渔民们一拥而上,扯着渔网往岸边拉。 那是一张极大的网,数十名男男女女一起使劲才堪堪拖到岸上。 网线织得稀疏,大鱼困在了网里,巴掌大小的鱼苗幸运地漏了下去。 大鱼被网兜着向岸边扯,直到靠近一个砌着石块的水池,大伙这才撒开口子,小山般的鱼群像是下饺子般跳进水池里。 渔民们扬着黑瘦的脸,露出舒畅的笑。孩子们在栈道上跑来跑去,笑着,闹着,显然也知道爹娘们收获颇丰。 有人注意到梁桢和秦莞,远远地躬下身,激动道:「大将军安好!」 梁桢执手回礼,「吴大哥好。」 小渔村的领头人吴大哥笑着走过来,「将军何时来的?怎么没提前知会一声,我等也好备下酒宴——这位便是新妇吧?大娘子安好!」 梁桢笑笑,也不反驳,只笑着看向秦莞。 秦莞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笑着福了福身,继而凶巴巴地瞪了「梁大将军」一眼。 梁桢发现,秦莞在他面前越来越随意了,每每脱去贵女的矜持,露出几分真性情。这让他十分受用。 他冲着气鼓鼓的小娘子笑笑,转而和吴大哥攀谈:「今年收成可好?」 吴大哥笑着回道:「托将军的福,日子还算好过。今年鱼苗长得好,立秋之后总能有些收成。大伙赚下些钱,能过个好年。」 梁桢拍拍他的肩,笑道:「给爹娘做身厚棉衣,给娃娃们买些肉吃,别一味省着!」 吴大哥连连称是,「全仰仗将军打跑水匪,我等才能有这太平日子。」 第20章 梁桢笑着摆摆手。 他们站在这边说着话,不断有人走过来,纷纷和「梁大将军」打招呼,皆是对他恭敬有加。 秦莞听出些眉目。 原来,这个村子里的渔民大多是从海州搬迁来的。前几年海州那边水匪猖獗,渔民们日子过不下去,梁大将军前去剿匪,顺便将这些人带了回来,安置雁歌湖边。 原本这处只是一片荒地,如今渔民们安顿下来,造了船,盖了屋,养了鱼,建成一个正正经经的小渔村。 起初只有十几户,后来又有附近的流民投奔过来,村子渐渐地热闹起来。 前两年户部新造户册,将他们录了进去,这些人也有了正经的身份,不再是流民。 经世济民——这是梁大将军在秦莞心目中新增的标签。 「发什么呆?」梁桢敲敲她脑门。 秦莞发现了,「梁大将军」最近总爱动手动脚,这让她有些害羞,表现出来的就是气恼。 她鼓起脸,伸手去揪他的胡子。 「梁大将军」胡子不多,只在两腮和唇上留着短短的一截。秦莞的手还没到,便被梁桢攥住了。 他的手很大,把她的拳头整个包住,也很有力量,秦莞细白的小手在他手里毫无反抗的余地。 看着她瞪圆的眼,梁桢哈哈一笑:「胡子不能揪,脑袋给你敲。」 「不稀罕!」秦莞趁他不注意,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愤愤地揪在他耳朵上。 梁桢比她高上许多,秦莞需得把手扬得高高的才能揪到。 梁桢嘴上叫着不许,实际却悄悄地矮下身,方便她出气。 渔民们既惊讶又好笑,都说梁大将军娶了个泼辣的小娘子,当然也是个天仙般漂亮的人儿。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梁大将军失了威严、矮下身段向娘子求饶。 真好。 午饭是在湖边吃的。 渔民们就地燃起篝火,架上炊具,一条条银白的大鱼除了鳞,拔了骨,烤鱼、烩鱼羹、涮鱼片,敞开了吃。 汉子们黑红的脸上带着笑,婆娘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孩童们兴冲冲地跑来跑去,比过节还要热闹。 秦莞不知道的是,渔民们一年到头也舍不得这样吃一回,这次是因为「梁大将军」来了,还带着她这个即将过门的新妇,这才敞开了热闹一回。 大伙围着锅子席地而坐,秦莞原本想入乡随俗,梁桢却舍不得,从船舱里拖出两个厚实的棉垫塞到她身下。完了还亲手给她调了醮料,酸、甜、咸、辣共四样,用托盘端着递到她跟前。 旁人拿眼看着,只觉得目瞪口呆。 他们印象中的梁大将军是个杀敌像砍瓜、饮酒如长鲸的糙汉子,何时有过这般细致的模样?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果不其然。 秦莞心内熨帖,涮得的第一片鱼肉便殷勤地放到了梁桢碗里。 梁桢夹起来丢到嘴里,一边吃一边看着她,就像吃的不是鱼肉,而是她。 秦莞禁不住红了脸,再也不肯给他涮。 梁桢刚刚明确了自己的心意,整个人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加之如今离了京城没那么多束缚,他豁出去了逗弄秦莞。 秦莞又羞又气,当着渔民们的面就忍不住踹他。 梁桢不闪不避,宠溺地纵着。 吴大哥端着酒碗,大笑道:「恭喜梁大将军得遇佳人!」 梁桢笑笑,扬声道:「下月成婚,请大伙喝喜酒。」 渔民们调侃般吹起哨子。秦莞垂着头,红得像只煮熟的小龙虾。 梁桢怕把人逗恼了,讨好般给她盛了碗鱼羹,叫她慢慢吃着,转头跟吴大哥说起了话。 「这鱼可好卖?」 吴大哥点头道:「近来每日安排人去上善门边,吆喝上一天也能卖个七七八八。」 梁桢略略一顿,道:「不如多走几步去相国寺,那边有专门的鱼市,来往的多是大户人家的管事,比上善门好卖,价钱也高些。」 吴大哥叹了口气:「倒是去试过,只是去相国寺需得由水路换陆路,过水门、停船、租车的费用暂且不说,那些鱼也是熬不住的。」 秦莞听着,不由说道:「若鱼死了,恐怕要贱卖吧?」 吴大哥点点头,「娘子说得没错,贵人们嘴叼,只要活鱼。那些翻了肚皮的只能卖给舍得花一两个钱打打牙祭的百姓。试了几回,算下来也没多少赚头,大伙一合计,干脆就在上善门卖了。」 秦莞抬头看向雁歌湖,湖面连着汴河支流,逆流而上只需走上两刻钟的工夫就是汴河岔口。 她突然有了个主意,「不用去汴京,只需划上三两只大些的船等在汴河入口。那里每日都会有货船经过,或是大户人家出门采买,或是过往的行商,这些鱼个大又新鲜,总有人愿意捎上一些。」 吴大哥一听,眼睛立时亮起来,「是是,眼瞅着就到中秋节了,汴京城中的贵人们好摆宴席,想来这鱼也是不愁卖的!」 有人兴奋地说:「过了中秋还有重阳,过了重阳还有下元节,紧接着就是春节,这样一算一年四季都不愁卖!」 秦莞见他们上心,也不再刻意守拙,兴致勃勃地出起了主意:「若想再做得到位些,不如走些门路,把河口处的那片地租下来,建个小码头,搭上几个歇脚的棚子,这样一来不仅鱼虾好卖,还能做些小生意,赚些外快。」 众人一听,无不露出极大的欣喜,仿佛发家致富的好日子近在眼前,只需伸伸手就能够着。 吴大哥还算清醒些,叹道:「这赶情好,只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有那等本事?且不说那处地多为良田,不好租赁,就算能租,接下来还要建码头、搭棚子、打点官府,如水的银子都要搭进去!」 第21章 秦莞笑笑,瞄向旁边端坐的郎君,「你们没有,有人有啊!」 吴大哥一讶,下意识看向梁桢。 梁桢摇摇头,眼中满是笑意,「你们若真有这想法,我便找人去汴京府衙打点一番,或买或租,尽量将那块地谈下来。之后的银钱也从我这里出,不用还,权当入股。」 不待众人答谢,他便话音一转,严肃道:「只是,你们需得想好了,有多少决心,有多少本事,有多少力气,能坚持多久,这么大的营生,若想半途而废我是不许的。」 吴大哥立即跪到地上,声音铿锵有力:「将军放心,我等都是吃过苦的,当年没死在水匪手里就是老天开眼。如今得将军相助,安居于此,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让爹娘吃饱饭、让儿郎们有书读!」 其余人也纷纷跪下,殷切地望向梁桢,眼中满是决绝。 梁桢将人扶起来,点头道:「好!请诸位静候佳音。」 众人连声称谢。 头顶传来一声清亮的鹰啼,巨大的白鹰在空中盘旋,时不时落到水池边啄一两条鱼吃。 渔民们显然见惯了,并不阻止,反而笑呵呵地挑了大鱼喂给它。 秦莞惊喜道:「这不是梁小将军的鹰吗?怎么在这里!」 梁桢摸摸鼻子,道:「闲着没事,瞎飞着玩。」 白鹰激动地叫了一声,就像在反驳他的话。 秦莞没发现他的心虚,笑着说:「早知道我也把毛球带过来——就是上次从曾家要回来的那只小狮子狗——它可能吃了,胖了一大圈,晚上睡觉时小肚子一鼓一鼓的,可好玩了!」 梁桢手上一顿,「晚上睡觉时?」 秦莞点点头,「毛球爱撒娇,总黏着我一起睡。」 梁桢挑眉,「一起睡?」 「嗯,它喜欢睡在枕头边,天一亮就把我舔醒。自从有了这个小黏人精,我连懒觉都不能睡了。」 梁桢咬牙,「舔醒?」 秦莞失笑:「你怎么了,一直在重复我的话。」 「没什么。」梁桢绷着脸。 我只是在嫉妒一条狗。 梁桢带秦莞到小渔村,原本是为了让她散散心,没想到竟然会促成这样一件大事。 梁桢行动力很强,派了亲卫到汴京府衙谈地价,虽说走的是正规程序,但府衙的官员多少给些面子,很快就把地拨了下来。 河岔码字在建设中,至少要到入冬前才能建好。 渔民们按照秦莞教的,先一步开着船在河口等着,见到大船就吆喝。过往的商船或出于好奇,或不想得罪了当地人,多少都会捎上一些。 小渔村的鱼是吴大哥从黄河沿岸找来的鱼苗,通体只有一根大刺,肉质坚实、香弹可口,无论蒸、煮、煎、炸都美味,凡是买过的都成了回头客。 这样一来,「河岔口的大银鱼」反倒成了汴京城的新鲜物,人人争相购买——当然,这其中少不了梁桢和秦莞的宣传。 村民们感谢秦莞,赶着中秋节前夕给定远侯府送了一整缸银鱼,全是特意挑出来的,个个肥大鲜活,一片鱼鳞都没伤到。 起初定远侯还挺纳闷,如今各个高门争相购买的银鱼,怎么自家就凭空多出来一缸,细细一问才知道,秦莞行了这样一桩大好事。 中秋宴上,定远侯难得露出笑模样,当着全家上下的面把秦莞夸了又夸,真说她心善,聪明,不辱秦家门风。 秦萱心里嫉妒,却不说,只一味装成贤淑的模样。 秦茉是个直肠子,想着从自己身上找找优点把秦莞盖过去,结果上下一瞅,啥都比不过。 她又羞又气,只得拿秦萱来说事:「二姐夫家也不差,送来那么一大筐螃蟹,个头大,还都是活的,管事的葛叔都夸好。」 众人笑笑,没接话。 秦茉得意地看向秦莞,「我可是见过二姐夫的,要模样有模样,要学问有学问,世家清流,代代簪缨,配二姐姐这般才德兼备的嫡女正正好!」 秦萱由着她说完,才红着脸娇羞地斥道:「快闭嘴吧,休要乱叫。」 秦茉嘻嘻一笑,「换了庚帖下了聘,这声姐夫我自然叫得!」 秦莞没吭声,低头吃着饭。 秦耀把自个儿桌上的虾球端给她,秦修偏着头和秦三郎说着画册的事。长辈们推杯换盏,说说笑笑。 所有人就像没听到秦茉的话似的。 秦茉撇撇嘴,撑死了小声嘟囔一句「偏心」,就自顾自吃起了饭。 秦萱却是尴尬又懊恼,涨红着脸,险些把手里的帕子扯破。 萧氏拍拍她的手,无声提醒。 自从有了上次的事,秦莞和萧氏虽然表面上没再起什么冲突,私下的关系终归没有之前和谐了。 据秦莞得到的消息,最近萧氏频繁进出库房,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秦莞在一方居整理嫁妆时她也找各种理由派人来探看,体面都不顾了。 这样的萧氏和以往的作派大不相同,秦莞明面上依旧客气,暗地里却警惕起来。 过了中秋,时间就像生出翅膀一般,过得极快。 九月中旬,二皇子和魏欣大婚,请了秦莞去做女傧相。 按理说,送嫁的女傧相要么找已婚的、儿女双全的有福之人,要么找身份高贵、和新嫁娘关系好的小姐妹。魏欣找秦莞不是因为和她关系好,而是为了显摆。 她要让秦莞亲眼见识到皇家的威仪,要让她知道自己嫁得有多好,要让她嫉妒、让她怨恨,就像她自己无数次嫉妒和怨恨秦莞那样。 当然,她的计划注定要落空。 魏欣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攀比,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活在别人的评价里。 第22章 至于秦莞,永远不会因为「别人觉得自己嫁得体面」而感到幸福,她的幸福都是自己争取、自己享受到的。 比如一天一封书信,比如信里廖廖数语却饱含关切的问候,比如每次遇到困难他都会及时出现,比如他让她不知不觉养成的依赖和信任。 对于秦莞来说,这远比嫁入皇家、仪式盛大、另人羡慕来的实在。 今是秦莞和宋丹青作为女傧相送嫁,两个人特意穿了深色的衣裳,钗环妆面也尽量素净,为的就是不抢新妇的风头。 年轻的郎君娘子们看不出来,只觉得秦家大姑娘不过尔尔。深谙处事之道的贵妇们却连连点头,心里把秦莞和宋丹青夸了又夸。 倒是魏然,嫡姐出嫁,她倒是披红挂紫、金玉满头,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原本就生得比魏欣好,如今更显娇艳。姐妹两个站在一起,新嫁娘反倒生生地被比了下去。 魏欣尴尬,魏然得意,旁人只管看笑话。 按照汴京的风俗,黄昏时分夫家来接,新妇出门。 二皇子骑着枣红马,带着皇家卤薄仪仗队,驾着厌翟车,吹吹打打到了永安伯府。 众人皆被那辆华丽的车驾吸引——四匹马拉着,绛紫车盖,四角悬着大彩带,这是太子娶妃的仪驾。 二皇子能用这等行头娶亲,想必是官家授意。 一辆迎亲的车驾,仿佛让人看到了大昭国朝堂上的血雨腥风。这一晚,不知道多少人睡不着觉。 秦莞暗暗地叹了口气。 宋丹青握住她的手,拿眼神提醒她,周围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千万别落下话柄。 秦莞懂了她的意思,立即绽开一个得体的笑。 宋丹青也笑着,拉着她的手上了车。 车队辘辘前行,耳边都是吹打之声,夹着路旁百姓的欢呼,想来是开路倌散了不少喜钱和喜饼。 秦莞捏着车帘一角,隔着窄窄的缝隙悄悄往外看,满眼都是红色,所有人都在笑着。 宋丹青说:「妹妹不必好奇,下一个就是你了。」 秦莞挑挑眉,不见害羞,反问道:「丹青姐姐呢?可许了人家?」 宋丹青白了她一眼,「你呀,这般机敏伶俐,看来不用担心你到了夫家会吃亏了。」 秦莞眨眨眼,笑道:「我也想像姐姐一样温婉贤淑识大体,可是不行啊,我天生没这般好性子。」 确实,宋丹青细致,通透,会来事,又撑得起场面,天生就是做当家主母的好材料。不像她,爱玩,任性,嘴上叼,心里软,骨子里带着不被世俗驯服的小天真。 就像她的母亲。 但凡韩琼能够和软一些,她和秦昌也不至于从相互欣赏走到相敬如冰。当然,秦昌渣是根本原因。 秦莞捏捏宋丹青的手,笑盈盈地说:「姐姐,你一定要擦亮眼睛,千万别凑合——唉,真不知道怎样有福气的人才能娶到你。」 「越说越不像话了。」宋丹青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不着痕迹地看向车外那个挺拔的身影。 秦莞也刚好扭过头,看到了正和宋家郎君走在一起的秦耀。两位兄长跟在车驾一侧,护着自家妹妹。 秦莞叹了口气,哥哥这么好的人,生生被顾茵那个坏胚子给耽误了!过了年都二十一了,还能娶到好姑娘吗? 愁人。 魏欣确实有显摆的资本,二皇子府的确很……扎眼。明面上是郡王府,实际规格却是亲王府的标准。 秦莞在府门前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大皇子。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人,他的长相随了今上,不算十分英俊,却沉稳持重,给人的感觉很可靠。相比之下,二皇子更像贤妃。 几乎整个汴京城的人都知道,官家不大喜欢这位大皇子。明明占着嫡长子的位置,才学武功并不差,官家都从来没有显露出立他为太子的意思。 元后薨逝后,大皇子虽然被封了亲王,然而紧接着就被官家扔到了封地——岷州,大昭国西北一个非常破的地方,每年的赋税收入尚不及中原的上等县。 这次二皇子娶妃,大皇子早早地上了回京的折子,官家就是不许,若不是朝中老臣据理力争,大皇子很有可能连自家兄弟的婚礼都参加不了。 ——正常情况下,只有获罪被贬的皇族才会受到这种冷遇。 大礼过后,魏欣被众人簇拥着送入洞房。秦莞有幸见到了大皇子妃,姜氏。 姜氏给人的感觉十分和气,还没说话就先笑了。作为长嫂,她对二皇子的新妇没有显出丝毫芥蒂,反而处处周到。 想着新妇许久没有进食,她还细心地把众人支出去,只留了秦莞几人亲近的,不声不响地给她们送了些茶果点心,且都是温软清口好克化的。 临出门,她还亲自塞给秦莞一个醉柿子,说是从岷州带回来的特产,叫她尝尝。 秦莞咬了一口,的确是又脆有甜。她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尖尖的、脆生生的青柿子。 天色黑透了,郎君们在前院饮酒,新妇在洞房里静静等待。 秦莞和魏欣没什么话说,魏欣显然也不大想对着她,干脆找了个借口把她支了出去。 秦莞正坐在廊下和宋丹青说着话,就见一个小丫鬟匆匆走来,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 纸上写着八个笔力遒劲的字:「湖边凉亭,有事相商。」 这笔迹秦莞十分熟悉,她每天都会在信上看到。奇怪的是落款居然不是「梁晦」,而是「梁桢」。 秦莞把纸条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是「梁大将军」的笔迹无疑。 不过,她还是没敢大意,对宋丹青说:「我有事需得去湖边一趟,麻烦姐姐给我大哥哥带句话,叫他去接我。」 第23章 宋丹青不放心地说:「是谁约你?我陪你去。」 秦莞担心梁桢有要紧事找她说,不方便让宋丹青听到,于是摇了摇头,说:「是梁家的人,姐姐不必担心。」 宋丹青一听,当即笑了,「行,那莞儿当心些,我这就去找秦郎君。」 两个人相互行了礼,各自去了。 秦莞到底有些疑惑,不明白梁桢为何会在二皇子府上约她,或者说,她隐隐觉得约她的人可能不是梁桢。 因此她多了个心眼,特意绕了远路,一来让府里的丫鬟仆从们看到她,作个见证;二来也是拖延时间,想着秦耀很快就能到。 到了湖边,秦莞没直接去凉亭,而是躲在一棵大槐树后面悄悄往那边看。 凉亭里确实有个高大的身影,只是月色朦胧,隔得又远,秦莞无法确定是不是梁桢。 正要往那边走,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秦大姑娘果然心思缜密,等闲手段还真骗不了你!」 秦莞猛地回身,皱眉道:「嘉仪公主?是你用字条诓我来这里!」 嘉仪公主冷笑道:「秦莞,我原想着若是你看到落款是桢哥哥,懂得避嫌不过来,我今日便放你一马。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说着,她便欺身上前,眼中满是恶意,「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秦莞原就站在湖边,如今被她逼得退无可退,再往后半步就要掉下去了。她紧紧抓住旁边的树干,厉声道:「嘉仪公主,你还敢杀人不成!」 嘉仪公主嗤笑一声,轻飘飘地说:「喊得再大声也没用,我早就命人清场了,十丈之内没有一个人。」 她勾了勾唇,笑容冰冷:「放心,我不会要了你的命,只是给你个教训罢了。毕竟,刘司膳不能白死,不是吗?」 嘉仪公主从小就喜欢梁桢,想要弄到他的笔迹并不难。 她把秦莞骗到湖边,嘴上说是替刘司膳报仇,实际不过是想出一口气——自从发生了上次的事,梁桢连表面的客气都没有了,每每见到她掉头就走。 嘉仪公主把这一切都怪到了秦莞头上。 只是,她的话却让秦莞惊到了:「你说什么?刘司膳死了?!」 嘉仪公冷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必要装傻吗?不是梁大将军做的好事吗?别说你不知道。」 秦莞是真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势必不会让梁大将军那样做,她还要留着刘司膳的命找到背后真凶,怎么肯让她这么轻易死掉?! 刘司膳死了,最明确的一条线索就断了,这是秦莞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她不由愣住了。 嘉仪公主趁着她发愣的工夫,伸手抵在她肩上,试图将她推到湖里。 秦莞一直防着她,此时见她突然发力,下意识地抬起双手,紧紧扣在她腕上,一带,一甩,同时身体迅速向旁边闪去。 ——重生以来秦莞一直在跟着青松等人学拳脚,青松说这一招叫「顺势而为」,最适合秦莞这种力量不足的小娘子。 果然,秦莞根本没费劲,只不过扭身躲开了对方推过来的手,嘉仪公主收不住力道,径直向湖中跌去。 只听「扑通」一声,刚刚还一脸狰狞的人,下一刻就变成了落汤鸡。 湖水不深,刚好没过嘉仪公主的脖子,只是她吓坏了,拼命在水里扑腾,没有尝试着向上爬。 秦莞翻了个白眼,捏着嗓子喊道:「公主!嘉仪公主!您可千万不要寻短见啊!就算对婚事不满意,也不能死在二殿下的府里呀!今日可是二殿下大喜的日子!」 嘉仪公主在水里扑腾着,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声音,气得破口大骂。只是每骂一句她就少不得呛上一口水,在旁人听来就像在凄厉地哭嚎。 这处地方虽僻静,却刚好在阁楼后面。 此时阁楼里正摆着酒宴,在坐的都是朝中排得上号的达官显贵。为了往来方便,阁中的门窗悉数打开,整合成一个四面通透的大敞屋。 秦莞特意用了假声,如唱曲的歌伎般高亢清晰,极有穿透力,生生地把阁楼中的喧闹都盖了过去。 众人听到「嘉仪公主」「不满婚事」「寻短见」之类的话,纷纷呆住。 二皇子面上一黑,继而哈哈一笑,道:「许是猫儿打架,来人,拿竿子赶远些,别扫了诸位大人的雅性。」 下人惶恐地应下,匆匆去了。 众人随即打着哈哈,继续推杯换盏,只是一双双耳朵却悄悄地支了起来。 秦莞很给面子,又喊了一遍,这回还假扮成「忠仆」的模样,声音里还带上了浓浓的哭腔。 这下,二皇子就算想要假装成「猫儿打架」都不成了。 大皇子沉声道:「二弟,还是下去看看罢,别让嘉仪出事。」 新郎官衣袖一甩,沉着脸下了阁楼。 众宾客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就在这时,大皇子率先站起身,道:「去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众人连连称是,极力掩饰住八卦的神色,兴冲冲跟在后面。 再说秦莞。 远远地看到有人朝湖边而来,她正要跑,腰间突然圈上一条有力的手臂,带着她向旁边的灌木丛钻去。 秦莞以为是秦耀,大大地松了口气:「哥,你总算来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妹妹乖。」 秦莞倏地瞪圆眼睛,扭头向后看去,「怎么是你?」 月色下,梁桢穿着一身青色劲装,头上束着冠,腰间佩着剑,脚上踩着厚底皂靴,不像来喝喜酒的,反倒像来打家劫舍的。 他挑了挑眉,唇边勾着笑:「怎么,看到我很失望?」 秦莞眨眨眼,这跟失望不失望有什么关系?明明是吃惊! 第24章 梁桢抱着她,两个人离得很近,秦莞那张精致的脸近在眼前,梁桢只需稍稍低下头就能吻住那双水润的明眸,亦或那扇如蝶翼般轻盈撩人的长睫。 秦莞皱了皱眉,抬手抓在他下巴上,「说话呀,发什么呆?」 「嘘——」梁桢伸出食指压在她唇上,把人往怀里一拢,便轻轻巧巧地抱起来向远处跑去。 秦莞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姿势有多亲密。她顿时慌了,低吼道:「放手!」 「乖一些,先离开这里,有人来了。」梁桢温声哄。 乖你个头啊乖! 秦莞整个人羞得都要冒烟了,心里乱成一团,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梁大将军。 好在,梁桢没让她尴尬太久,等到跑上远离湖边的一条小路,他就干脆地放开了手,还非常绅士地退后几步,保持礼貌的距离。 「情况紧急,得罪了。」梁桢一本正经地说。 秦莞就算想骂他都骂不出口了。 不得不说,刚才梁桢确实帮了她,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秦莞未必躲得开二皇子的那些侍卫。 这时候湖边已经围满了人。 即使他们站得这么远,依旧能听到嘉仪公主大声喊叫:「是秦莞!是她把我推下水的!」 嘉仪公主想来是气疯了,连日日端着的典雅风范都顾不上了。 「二哥哥,你要信我呀!是有人害我的!」她抓着二皇子的衣袖哭道。 不管她说得是不是真的,二皇子都愿意信,毕竟妹妹被人谋害推下水,比她不满父皇的赐婚跳湖寻短见说出去要好听得多。 只是…… 「她在哪里?」二皇子沉声问。 嘉仪公主湿着身子,瘫坐在地上,神经质地四处看,「她走不远的,肯定躲在附近,二哥哥,你要把她找出来,打死她!一定要打死她!」 「闭嘴!」二皇子制止了她的胡言乱语,转头吩咐侍卫搜人。 秦莞惊出一身冷汗,幸亏她跑得快。 这时候,女眷们得了消息也纷纷过来了,包括婚房里的魏欣。 堂堂公主在自家兄长的喜宴上跳了湖,这事好说不好听,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披着大红嫁衣就跑了出来。 魏欣心里恨得要死,亲还没结成,嫡亲的小姑子就出了这种事,若有人存心使坏,给她冠上一个「克夫」的骂名,她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更恨的是,今天是她的洞房呀,一个女子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就这样被毁了! 偏偏她还要做出一副贤惠的模样,温声劝道:「夫君,秋夜天凉,嘉仪妹妹还湿着身,先让嬷嬷们带她回屋暖暖罢!」 二皇子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王妃说的是,你去安排。」 「是。」魏欣温柔地应下,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满。 二皇子满意地点点头。 临走之时,嘉仪公主还在不放心地嘱咐:「二哥哥,一定要抓到秦莞,一定要抓到她!」 二皇子沉着脸,给魏欣使了个眼色。 魏欣忙拉住嘉仪公主的手,低声劝。 嘉仪公主嫌弃地甩开她的手,并不领情。 魏欣将手拢入袖中,唇边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过了今晚,你以为自己还会是那个官家疼宠、名声显达的公主吗? 生平第一次,她希望秦莞别被坑,也叫她报一报这洞房被毁的大仇! 二皇子没说让其余人走,一众官员贵眷只得继续站在湖边吹冷风。 这样做着实有些不体面,二皇子却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必须当着这些人的面把秦莞找到,证明嘉仪公主的话是真的。 他真正关心的不是妹妹的清白,而是圣心。 嘉仪公主今日这一番闹腾,如果传到官家耳中,不仅她会失了圣宠,还会连累贤妃和他自己。 二皇子暗中叫来心腹,恶狠狠地说:「派人去后院找,就算绑也要把那姓秦的小娘子绑来!」 「是!」侍卫低声应下。 然而,他们把附近的凉亭、灌木丛、芦苇荡都翻遍了,还是没能找到秦莞的身影。 就在那名得了密令的侍卫秘密潜入后院之时,秦莞踏着月华缓缓而来,同行的还有梁桢、秦耀、宋丹青。 「听说郡王殿下在找舍妹?」秦耀端着那张木头脸,抱了抱拳,「舍妹不胜酒力,我等刚要告辞离开,不知殿下相召,见谅。」 二皇子目光一闪,颇有暗示意味地道:「秦小娘子走得倒快,不知在哪里遇上了秦指挥?」 「郡王这话说得奇怪,我一直同长兄在一起,何来‘遇上’一说?哦,对了,还有宋家姐姐和梁小将军,我们在前院饮酒来着。」秦莞带着笑意,不慌不忙,「敢问郡王殿下何事找我?」 二皇子眉心一蹙,「你没来这湖边?」 秦莞眨了眨眼,疑惑道:「今日是郡王殿下与魏家姐姐大喜的日子,众宾客都在前院饮酒,我为何要来这偏僻的湖边?黑黢黢,怪吓人的。」 说着,还做出一个怕怕的表情。 众人纷纷点头,同时面上也现出各种神色,有尴尬的,有后悔的,也有看好戏的。 唯一公认的就是,嘉仪公主竟然如此乖张,先是不满官家指婚,在亲哥哥的喜宴上跳湖自尽,被人识破后又口口声声说别人害她! 可怜秦家大姑娘,怪好的小娘子竟背上这等黑锅! 二皇子犹不死心,不顾风度地逼问。 秦耀护妹心切,冷声道:「郡王若不信,大可叫来今晚当职的仆人女婢们询问!」 梁桢也点点头,说:「刚好,众位大人在场,想必没人敢作伪证。」 第25章 说完,不等二皇子吩咐,直接叫自己的手下去把府里的下人们全都带到阁楼。 ——今日梁桢奉了官家的命带着巡防营的亲兵在二皇子府当职。 众人终于回了阁楼,不必在黑乎乎冷冷飕飕的湖边受罪。 事发紧急,二皇子来不及叫下人们作伪证。下人们不明所以,只得照实说。 多亏了秦莞去湖边时特意绕了远路,下人们都以为她是去前院找秦耀,是以反倒为她作了证。 这下,二皇子彻底无话可说。 嘉仪公主知道后,一把摔了手中的汤碗。滚汤的姜汤一滴不剩地浇在了魏欣脸上。 魏欣捂着脸,发出凄厉的尖叫。 微服出巡的官家一条腿刚要迈进门槛,惊得愣在那里。 秦莞能打一场漂亮的反击战,离不开秦耀和宋丹青的配合。 对于真心帮助自己的人,秦莞也不好意思隐瞒。回府的路上,她特意把宋丹青请到了自己的马车上,对她坦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宋丹青是个聪明人,不用秦莞多说,她就能想明白嘉仪公主为何对秦莞有这么大的敌意。 她沉默了片刻,还是抓住秦莞的手,道:「莞儿,既然说到了这里,我便多说两句,你别嫌我多事。」 秦莞笑笑,「姐姐,你说。」 宋丹青道:「我知道你素来洒脱,是个不拘小节的,但世人不知,且不容。须知流言如利刀,杀人于无形。且不说嘉仪公主如何歹毒,单论你和梁小将军……莞儿,你很快就要和梁大将军成亲了,总归要避着些。」 这话说得无比诚恳,即便是同胞姊妹也不一定能说出这样的休己话。秦莞心下感动,认真地点点头,「姐姐放心,我今后定然注意分寸。」 宋丹青笑笑,帮她将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当真如温柔和顺的长姐一般。 秦莞撒娇般枕在她肩上,笑嘻嘻地说:「真不知道谁上辈子做了一万件好事,今生才有福气娶到姐姐。」 「你呀,又开始不正经。」宋丹青戳戳她脑门,两颊飞红。 秦莞仰脸看着她,露出一个坏兮兮的笑。 突然,车帘被人掀开,露出一张英俊的脸,「笑成这样,又在憋什么坏水?」 两个小娘子双双一愣,不知道刚刚的话被他听去多少。 秦莞立马正襟危坐,严肃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也敢拦定远侯府的车驾?」 梁桢勾唇,「无意阻拦,只想和秦大姑娘说句话——没想到你还会变声呢,改天唱个小曲听听?」 秦莞顿时瞪圆了眼,「说你登徒子你还真来劲了!想听曲可以呀,下月改口叫娘亲,娘亲高兴了兴许给你哼个摇篮曲。」 ——这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提醒梁桢。 梁桢不甚在意地挑挑眉,「方才是谁叫我哥哥来着?」 秦莞一噎,把车门一开,冲着前面喊道:「大哥哥,有恶人拦车!」 「莞莞别怕,护好宋家娘子。」秦耀人还没到,长鞭便甩了过来。 秦莞得意地朝着梁桢吐吐舌头,啪的一声关上望窗。 梁桢俊眉微扬,迎向秦耀。 两个人都没有兵器,只一人拎着一条马鞭互相招呼,凌厉的鞭风在静谧的街道上猎猎作响。 马车内,宋丹青好奇道:「莞儿会变声?难怪,你假装嘉仪公主的女使喊出那些话没被二皇子识破。」 「雕虫小技而已,亏了当时情况混乱,二皇子和嘉仪公主都没想到这一茬。」秦莞不好意思地笑笑,坦诚道,「幼时和姐妹们玩耍,是三妹妹教的。姐姐应该知道,我那三妹妹生母曾是歌伎。」 宋丹青点点头,道:「当年我虽不在京城,却也听说过花娘子的艳名。」 红绡楼花娘子,一曲《鹂歌》名动京师,引得无数风流仕子趋之若鹜。她的绝技便是真假声配合、高低腔转换。 秦茉曾以此为荣,在姐妹们跟前显摆。秦莞记得,当时觉得最好的不是秦茉,反而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秦薇。 一路说着陈年旧事,定远侯府便到了。 秦莞下了车,又叫秦耀和宋家郎君一起把宋丹青送回去,这才放心地回了一方居。 一方居内灯火通明,丫鬟们都还没睡。 彩练拿着一个方盒子呈到秦莞跟前,兴冲冲道:「姑娘今日不在,府里又添了桩喜事——四姑娘的亲事定下来了,是个在太学院念书的禀生,主君亲定的。呐,这是未来四姑爷送给四姑娘的登门礼,四姑娘大方,给每个姑娘都分了一份。」 听到这事,秦莞谈不上惊喜,毕竟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秦薇确实是在二皇子大婚的这天定下的亲事,当时也给一方居送了东西。 不过,因着魏如安母亲病重,秦莞心烦意乱,并没在意她送了什么,只叫彩练放到了库房里。 这会儿她倒生出几分好奇,特意洗了手,才把那个涂着朱漆的盒子接过去。 待看清了里面的东西,秦莞的笑顿时僵在脸上,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上一世死前的画面,凶手鞋头缀着的东陵玉珠,和眼前这对一样的大小,一样的纹路,就连口径处镶的玉片都一模一样。 彩练的声音响在耳边:「听说四姑爷家境贫寒,为了求娶四姑娘,把祖传的宝贝都拿了出来,一共有八颗,四姑娘感念姐妹恩情,每个姑娘分了两颗。」 秦莞身形一晃,两颗指肚大小的东陵玉珠从盒中滚落,掉到青石板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丫鬟们吓了一跳,有人捡珠子,有人扶秦莞,「姑娘可是累了?早些休息吧!」 秦莞强自镇定地点点头,由着她们伺候。 直到熄了灯火,她才用被子蒙住头,露出真实的情绪,有恐惧,也有哀伤。 第26章 刘司膳死了,和魏如安的婚事也断了,秦莞原以为很难再找到真凶,没想到上天这么快就送了她一份「大礼」。 绣鞋上的珠子出现了。 或许是她这里的两颗,或许是其他姐妹手里的那些。大小、花纹相似的东陵玉珠本就稀少,更何况是用金片镶着的,就连金片上的花纹都一样! 秦莞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怀疑身边的人。 是的,只有定远侯府的人才能轻易进入那间偏殿;只有至亲至熟的人才会担心被她认出来,不仅躲在幢幡后面,还变了声音——真是讽刺啊,刚刚她还在和宋丹青谈论家里的姐妹们都会变声。 待嫁的那五年,家里的姐妹确实有很多机会接触到魏如安,中秋上元,花前月下,一来二去生了情愫并非没有可能。 这一刻,曾经被秦莞忽略的细节像珠子一样串了起来。 可是,会是谁呢? 那时候秦萱、秦茉、秦薇都成了亲,有了夫家。 秦萱久不能孕,上要伺候公婆,下要应付夫君的那些妾侍通房,整日忙碌。 秦茉成亲不过一年便守了寡,每日幽居在永安伯府,很少出门走动。 秦薇过得更是不如意,年节归家一次比一次瘦削,后来干脆卧病在床,秦莞重生之前已经有小半年没见过她了。 秦莞之所以从来没怀疑到她们身上,除了她们不可能和刘司膳扯上关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们的脚,她的这三个妹妹自幼裹脚,比她的要小上许多,得是多么心思缜密,才能故意穿一双大鞋? 秦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又做起了那个许久不做的梦,梦到了那双绣鞋,梦到了死前的疼痛。 第二天,秦莞去见了宋尚仪,她想确认刘司膳是不是真的死了。 重生以来,虽然她自己的生活轨迹变了,但是其他人的命运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比如魏如安,尽管他被太学除名,却提前加入二皇子阵营,还在二皇子的保荐下重新获得了科考的资格。他的母亲也在这一年病重,看样子熬不到明年秋闱。 再比如她养的那匹小滇马,尽管秦莞提前预防,还是没能把它从那场急症中救回来。 还有和夏国的议和、南方的涝灾、京城中发生的几件大事,每一样都和上辈子相差无几。 所以,秦莞不相信刘司膳就这么死了。 宋尚仪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我特意找人打听了,姓刘的从贤妃宫里抬出来时还剩了一口气,不一定能死。」 秦莞急道:「她去了哪里?」 「乱葬岗,或者哪个野狼窝吧。」宋尚仪拍拍她的手,「她这次把贤妃得罪狠了,就算死不了也翻不起多大浪。莞姐儿放心,她害不了你了。」 秦莞根本没办法放心。 如今刘司膳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嘉仪公主,就更有可能和上辈子害她的凶手混到一起了。 宋尚仪见她忧心,特意和她说起了嘉仪公主的事。 嘉仪公主在二皇子的婚礼上大闹,好巧不巧被微服前去观礼的官家撞见了,还亲耳听到她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 官家震怒,把嘉仪公主和贤妃都罚了,嘉仪公主身边的宫人全部换了一茬。 二皇子新婚,官家明面上没有给他难堪,只是转头便颁了道圣旨,给大皇子修缮府邸,并允他在京一直待到过完年。 魏欣被那碗热姜汤伤了脸,据说很是严重,第二日连宫都没进,之后的回门宴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人。 魏欣心心念念的婚事,就这么彻彻底底地毁了。嘉仪公主害人不成,自己却倒了大霉。 秦莞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近来日子过得太舒服,她险些都要忘了上一辈子的仇还没报。如今真相越来越近,她竟然有点怕,怕自己无法承受。 正站在茶楼前茫然四顾,迎面走过来一个笑吟吟的小娘子。 赵攸宁穿着男装,像个英姿飒爽的小郎君,「怎么在这傻站着?走,去樊楼吃酒,我请客。」 这般开朗爽快的样子感染到秦莞,惹得她心下也敞亮了些,「赵姐姐这是遇到喜事了,怎的这般高兴?」 「自然是大喜事。」赵攸宁从怀里掏出一本崭新的小册子,无比爱惜地摸了摸,「好久没买到这么好看的画册了。」 秦莞低头一看,险些没维持住端庄的表情——《林帅守凉城》,大将军着——这是她画的那本! 秦莞假装翻了翻,问:「赵姐姐,你觉得这本画册哪里好看?我看着就……一般吧。」 赵攸宁瞅了她一眼,一脸「你怎么这么不识货」的表情,「看腻了风花雪月你死我活的那些,好不容易有本故事别致画风清奇的,怎么不好看?」 说着,拿手弹了弹画册上的笔名,「此书,必火,此子,大有前途。啧啧,莞姐儿你说,什么样的人才敢叫‘大将军’?」 秦莞讪讪一笑,心虚地摇了摇头。 ——她能说吗,当时她起笔名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梁大将军」! 刘司膳的下落,秦莞依旧交给钱嬷嬷去查。 然而,钱嬷嬷找了可靠的人把京城附近的乱葬岗、施粥棚、善堂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刘司膳。这个人就像人间蒸了似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家里的姐妹们也一切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 秦莞心里明白,就算自己的死和她们有关,现在也看不出来。 然而,她还是连续做了好几日噩梦,眼见着瘦了一圈。 一方居的丫鬟们担心得不行,每日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做出些汤汤水水给她补。就连纪氏都瞧出不对,以为她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婚事紧张,旁敲侧击地安慰她。 第27章 秦莞不想让他们担心,暗暗地劝自己与其草木皆兵,不如顺其自然,如果命运的齿轮没有脱钩,凶手终有一天会浮出水面。 在这种混乱的心情中,成亲的日子到了。 官家下旨,命梁、秦两家必须在十月前完婚,梁桢便把婚期定在了九月三十。 时间仓促,一应物品皆由萧氏、纪氏和舅母郭氏操持,就连嫁衣都没用秦莞缝。 直到成婚当日,看着屋里屋外彩灯高挂、红绸飞扬,她依旧有种不真实感。 亲眷们一大清早就到了,所有人都围着秦莞转。焚香沐浴,梳头开面,大红嫁衣往身上一套,秦莞那颗懵懂的心才渐渐鲜活起来。 她要成亲了? 两辈子加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成亲。 虽然……是假的。 不过,亲人们脸上的笑还是感染了她,秦莞不由地生出几许紧张,几许期盼,还有一丢丢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她就要和梁大将军成亲了。 新娘酉时出门,在此之前,需要和家中至亲作别,陪客们被请到水榭喝茶,将正堂留给了秦家人。 定远侯向来惜字如金,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这个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长大的侄女,叮嘱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仿佛不舍得说完。 秦耀事先准备了一箩筐的话,临到头却只能看到嘴巴动,话却一句都没说出来,只得背过身不肯让秦莞看到他泛红的眼圈。 秦莞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秦三叔拍拍她的肩,笑着说:「常回家。」 秦莞重重点头。 萧氏、纪氏轮番说了些勉励的话,其余兄妹也多有不舍。 最后轮到秦昌。 他第一个进的屋,却一直沉默地坐在离秦莞最远的地方,垂着头,耷拉着肩膀像是在走神儿。 直到秦莞轻轻唤了声「父亲」,他才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一指来长的小玉葫芦。 玉质算不上好,雕工也十分粗糙,秦昌却十分爱惜地抚了抚,递给秦莞,「这块玉料是我认识你母亲的那年亲手开出来的,葫芦也是我自己刻的,原想着待你出生后给你压岁,没承想……」 他顿了一下,道:「现在给了你罢。」 这些年来,秦莞原以为父女情分已经消磨得没剩多少了,然而,看着秦昌颓然的神色,看着他湿润的眼眶,她还是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昌仰起脸,哽咽道:「到了夫家须得谨言慎行,不可像在家里时肆意妄为。」 秦莞拿帕子捂着脸,哭着还不忘顶嘴:「我哪里肆意妄为了?」 秦昌拍桌子,「你看你看,任意顶撞长辈,还不叫肆意妄为?」 秦莞哭得更大声:「我都要嫁人了,你还凶我!」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秦昌也笑了,只是一不小心把眼泪笑了出来。 申初三刻,梁家的车队拐上梁门大街,再绕半个圈就到定远侯府了。 一方居内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翻箱倒柜找东西。 纪氏急得不行:「偌大一个铜镜,怎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必定在这屋子里,再好好找找。」 「巴掌大小,指不定就落在哪个犄角旮旯了,桌子底子,床缝里,都瞅瞅。」萧氏也指挥着身边的丫鬟帮着找。 舅母郭氏没好气地打了秦莞一巴掌:「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就不知道放好?眼瞅着要出门了,却生出这么大乱子。」 秦莞吐吐舌头,晃着她的胳膊讨巧卖乖。 纪氏接口道:「郭大娘子不必骂她,她向来是个马虎的,要我说怪就怪她跟前那四个,怎么就不知道替主子惦记着?」 清风、明月连忙认错:「是是,都怪奴婢们,原是该替姑娘收好……」 彩练咬了咬唇,偷眼看向飞云——她记得清楚,昨日喜嬷嬷亲手把铜镜交给飞云了,叫她收好,今日出门时再拿出来。 然而,飞云只一味扎着脑袋,怯怯地跪在地上,什么都没说。 秦莞也瞅了她一眼,笑着说:「经此一事,三婶往后再说我马虎我可不敢还嘴了。她们确实把镜子给了我,我明明记得别在腰间了,许是她不听我的话,飞了。」 此话一出,彩练和飞云双双抬起头,眼中现出惊讶之色。她们知道,这是秦莞在替飞云担错。 彩练有点生气,愤愤地瞪向飞云。飞云红着眼圈感激地看着秦莞。 秦莞递给她们一个安慰的眼神,提着宽大的裙摆和大伙一起找。 就在这时,三五个系着红腰带、绑着红包头的小丫鬟兴冲冲跑进来,脆生生地嚷道:「回大娘子,主院来人传话,姑爷的车驾再有两刻钟就到了,叫姑娘准备出门!」 此话一出,众人更慌了。 秦莞一甩手,道:「不找了,干脆叫人去街上买一个。」 郭氏叹道:「女儿家出门要带的铜镜,象征着一辈子的福气和尊荣,唯嫡女才有,那是你刚出生时你母亲就备下的,街上随便买来的能比?」 纪氏急得直拍桌子,「可叹四郎不是个闺女,不然正好拿来先给莞姐儿……」 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不着痕迹地往萧氏那边瞅了一眼。 郭氏没接话,喝了口茶掩饰过去。 萧氏笑笑,说:「看吧,光知道着急,倒把这茬儿忘了。萱姐儿那里有一个,我这就叫人取来先给莞姐儿应应急。」 不待别人开口,秦萱便截住了她的话:「母亲莫不是糊涂了,我出生时并非嫡女,哪里有从小温养到大的铜镜?」 ——她当然有,只是不想给秦莞而已。 萧氏皱了皱眉,虽怪她因小失大,却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拆穿她。正想着怎么把话圆回去,宋丹青便站了起来。 第28章 她今日和赵攸宁一起做女傧相,一大早就来了,里里外外帮了不少忙。赵攸宁烦得跑到水榭里偷闲,她却不见丝毫疲累,言行举止依旧得体。 「我家里正好有一个,也是从小准备的,莞儿若不嫌弃,不如就先用我的。」 秦莞忙道:「这怎么好意思?想来那铜镜必是宋伯母精心帮姐姐准备的,我可不能夺了你的福气——母亲,婶婶,就叫人出去买一个来吧!」 宋丹青笑笑,说:「别买了,就听我的罢。等过两日你那个找到了再换给我就成,莞儿的福气可不比我少,指不定还是我沾了光呢!」 秦莞还是摇头。 然而,二门外又来催了,迎亲的车驾眼瞅着就要到了。 纪氏一咬牙,道:「既如此,只能麻烦宋娘子了,改日咱家必定备上一份厚礼,和铜镜一并送过去。」 宋丹青笑着福了福身,「那奴家便先行谢过大娘子了——事不宜迟,底下的人恐怕说不清楚,须得我亲自去一趟,莞儿别急,我骑马去,必赶在上轿前回来。」 秦莞不再客气,屈膝福礼:「深谢姐姐。」 宋丹青笑笑,回了一礼。 纪氏亲自把她送出门,一直看着她戴着帷帽走出老远,她的目光还没舍得撤回来。 郭氏看出些苗头,轻笑道:「这位宋家小娘子真是个能干的,这一整天下来,大事小情处理得井井有条,难得的是小小年纪还这般仗义,不知可曾许配了人家?」 纪氏接口道:「我打听了,没有呢,也不知道哪家有这个福气。」 郭氏握住她的手,笑道:「我看呀,亲家娘子就是个有福气的。侯府高门配清流世家,也是难得。」 纪氏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可不是么,她有三个儿子,二郎若是人家瞧不上还有三郎,三郎不成那就四郎……不行,四郎乳牙都没换呢,还是先紧着二郎这个老大难吧! 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纪氏整个人精神抖擞,私心里已经把秦二郎与宋小娘子结亲,继而三年抱俩预想了一遍,怎么想怎么畅快。 二门外再次来报:「姑爷到了!姑爷进二门了!」 屋内之人皆是一愣。 汴京婚嫁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高门嫁女,新郎官须入二门迎新妇;门当户对或女方高嫁,新娘由兄长送出门便好,新郎官不必登门。 当然,一般情况下,男方为了面子,即便迎娶高门贵女也不愿入二门自贬身价。 梁、秦两家一个有爵位,一个是高官,怎么看都是门当户对。然而「梁大将军」却主动进门,无疑是表明了对秦家的尊重。 定远侯在二门处拦了一下,「梁将军不必如此。」 「梁大将军」抱拳,单膝跪地:「贵女下嫁,小婿理当亲迎。」 宾客们交口称赞,秦家诸人更是感慨万千,从前有多反对这桩婚事,此时就有多欣慰。 不是为了脸面,而是因此梁家对秦莞的重视。 秦莞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穿着大红喜服健步走来。坠珠的袍角叮咚作响,宽大的袖摆随风翻飞。 夕阳的余晖映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一层金光。那张英俊而坚毅的脸就这样直直地撞进了秦莞的眼睛里。 她看到他扬起眉眼,似乎在笑。 秦莞也忍不住笑了。 这一刻,她竟然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秦莞提着裙摆,一步步走下台阶。 她没有盖盖头,只用团扇遮着脸,她生平第一次化了浓妆,桃红的胭脂,朱色的花钿,精心勾勒的眉梢和眼线,使得那张如花苞般娇嫩的脸绽放开来,吐露芬芳。 轻扇微晃,新妇上扬的嘴角若隐若现,人群中传出吃吃的笑声。 梁桢眉眼间也带上浓浓的笑意,在秦莞走到最后一阶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朝她伸出手。 秦莞透过薄如蝉翼的扇面看向那只手,宽大,温厚,五指修长,指根处生着薄茧。 她不是第一次被这只手握住,却是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她的手白皙,纤细,虚虚地搭上去,堪堪覆住他的掌心。 梁桢五指收拢,将她纤弱的手牢牢地护在掌中。他牵着她拜别了亲人,走向那个为她精心准备的花轿。 来时大步流星,走时却耐心地压着步子,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将要和他走过或长或短的岁月,面对未知的前程的人。 眼瞅着秦莞就要坐进轿中,宋丹青还没回来。纪氏和郭氏站在门外,一边对宾客们笑着,一边焦急地向街角张望。 终于,随着一声响亮的「起轿」,宋丹青骑着马穿过人群急急驰来。 纪氏刚要发话,便见秦耀冲了过去。 宋丹青以为他是来接铜镜的,远远地便伸出手递给他。 谁知,秦耀并没接,而是低低地说了句「得罪了」,然后便握住她的手臂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帷帽下,宋丹青的脸满是惊愕,她的脚连地都没沾就被秦耀径直送到了马车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朝宋丹青伸出手。 宋丹青像个小木偶似的,愣愣地把铜镜放到他手中。 「辛苦娘子,好生歇息。」即便说着关切的话,秦耀依旧面无表情。 宋丹青却忍不住笑了,笑意一直从唇边漫到了心坎里。 纪氏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扭过头狠狠白了眼秦二郎,「关键时候顶不上事!」 秦二郎怔了怔,天地良心,妹妹出嫁,他从头忙到尾,从未有过片刻清闲,怎么就顶不上事了? 简直比窦娥还冤。 与此同时,秦莞终于拿到了那个象征福气的铜镜。 第29章 巴掌大小的镜子,正面光可鉴人,背面泛着淡淡的青色,荷花与灵芝交相缠绕,组成一个圆形的图案,底下写着「和合如意」的字样。 秦莞想起了母亲给她准备的那个,比宋丹青这面要大一些,背后刻的是牡丹花纹,隆成一个半球形,用手指轻轻敲动可以听到空灵的声响,就像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似的。 她想着回头给喜嬷嬷传信,叫她在一方居好好找找,总不能这么莫名其妙地丢了。 还有飞云,她也要找个机会问问。 秦莞早就知道铜镜被飞云收着,即使她当时承认是她弄丢了秦莞也不会罚她,可是飞云闷着头不说,眼睁睁着看着清风、明月替她担责。 不得不说,秦莞对她有些失望。 正思量,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铜锣声,礼官高声唱诺:「过桥喽——河神水君,庇佑新人——大吉大利!」 梁府的小厮们拎着喜袋,将掺好的五谷往桥下撒。 沿途的百姓纷纷作揖:「给梁大将军道喜!」 「同喜!」梁桢拱手回礼。 长随们喜气洋洋地燃起鞭炮,系着红绳的喜钱成串成串地往人群中扔。大伙笑闹着接到手里,欢呼声几乎盖过鞭炮。 河面吹来一阵清风,好巧不巧地掀起轿帘,秦莞不经意地一瞅,便看到了那个伟岸的身影。 「梁大将军」似有所感,缓缓地回过头,撞上她的目光。 秦莞脸上有些烧,不过,她强撑着没低头,而是对着他笑了一下。只是嘴角刚刚扬起,轿帘便放了下来。 梁桢凤眸微扬,眼底染上浓浓的笑意。 下桥时,他特意让马走了慢了些,再慢些,慢着慢着就慢到了花轿边上。 于是,围观的人群看到了史无前例的一幕——新郎官弯下腰,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掀开花轿的侧窗。 四四方方的望窗里露出新娘的脸,肤如暖玉,双眸生辉,娇面玲珑精致,当真是比花还艳。 梁桢眼中的笑意更加柔软,「鞭炮声有些大,可曾害怕?」 「不怕。」秦莞答。 声音轻柔和软,温暖了这暮秋的黄昏,也暖进了梁桢的心。 不知谁带的头,人群中传出阵阵起哄声。 梁桢阖上窗扇,轻夹马腹,哒哒地冲到前面。 长长的车队从御街这头排到了那头,一眼望去满是喜庆的红色。锣鼓响了一路,鞭炮放了满街。 这一天,全汴京的人都知道镇北大将军娶了新妇,是进了内门接出来的正正经经的大娘子。 跨进镇北将军府的门槛,秦莞一直由「梁大将军」牵着。 没有射轿,没有火盆,没有任何需要新妇谨遵的规矩,梁桢始终让秦莞和自己走在一起,不必遮脸,也不必落后半步。 喜堂里塞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所有的目光全都汇聚到这对新人身上,耳边皆是笑声和祝福。 秦莞垂着头,不敢看上一眼,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还是忍不住紧张,手心冒出层层汗渍。 身边的人似是感受到了,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无声地鼓励。 他的手温暖干燥,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可靠。 秦莞悄悄地舒了口气,听着礼官的唱诺,终于顺顺利利地拜完了天地。 人群一窝蜂地拥入洞房。 喜婆端来合卺酒,说着吉祥话,梁桢笑得爽朗,秦莞装着羞涩,两个人头贴头地喝了。 喜婆握着一把金质的小剪,笑盈盈道:「将军,要结发了。」 秦莞手上一顿,低垂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这一刻她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丝伤感,「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然而这一切却是假的。 梁桢瞧见了,顿了顿,笑道:「大娘子这头梳得甚是好看,拆下来可惜,不必剪了。」 喜婆笑容一僵,面露难色:「将军,这不合规矩……」 梁桢撑着膝盖,压低声音,玩笑般道:「回头我们自己结。」 喜婆一讶,不由笑了,「成,成,奴婢给您把喜剪和喜袋搁下。」 屋内的丫鬟婆子们皆是掩着嘴,露出暧昧的笑,「将军当真心疼大娘子呢!」 秦莞舒了口气,悄悄地抬起眼,看向对面的人。梁桢也在看着她,两个人的视线就那样撞到了一起。 郎君笑意舒放,娘子眸光点点,有丝丝甜意在彼此心底缓缓滋生。 宾客们去前院吃酒席,屋里只剩下自家人。 彩练爱惜地碰了碰秦莞金冠上的流苏,笑嘻嘻地说:「姑娘从此就是大娘子了。」 明月笑笑,打趣道:「你也是大娘子身边的掌事女使了。」 清风看着秦莞,感慨道:「真不敢想,日子怎么过得这般快?奴婢还记得当初刚被主母领到跟前时您连路都走不稳。」 飞云也轻声道:「喜嬷嬷一定很遗憾,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 秦莞出嫁,只带了四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还有几个粗使婆子,最亲近的喜嬷嬷没跟过来。 旁人只觉得是她心疼喜嬷嬷年纪大了,想让她在一方居养老,实际上秦莞只是做好了随时抽身的准备。 不管旁人看着有多喜庆、多热闹,她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时刻提醒自己这桩婚事只是一场交易,等到梁家度过难关,等到她积攒下足够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这一切结束的时候。 彩练坐在脚踏上,扶着秦莞的膝盖,小声说:「奴婢方才都瞧了,梁大将军院里竟然连个年轻的女使都没有,上到管事下到伺候的全是长随小厮,如今他们不方便进屋,都在二门外候着。」 秦莞戳戳她脑门,笑道:「没记错的话,你这丫头跟我一起进门的吧,怎么就把人家院里的事都摸清了?」 第30章 彩练下巴一扬,道:「关系到姑娘的终身幸福,奴婢自然要上心!」 飞云抿着嘴笑笑,无情地拆穿她,「明明是喜嬷嬷教的。」 彩练白了她一眼,「嬷嬷叫你收好铜镜,你怎么没听?」 飞云小脸一白,慌乱道:「我——」 秦莞抿了抿嘴,觉出不对劲。 就在这时,卧房外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伯母,情儿进来了。」 ——这就看出院里没有梁家女使的弊端了,来了客人连个通传的都没有。 清风四人忙站起来,迎了出去。 梁情没叫她们为难,主动道出身份:「侄女梁情,给伯母见礼了。」 秦莞起身,虚扶一把,「情姐儿不必多礼,快坐。」 「谢伯母。」梁情微笑着坐在秦莞对面。 其实秦莞早就见过梁情,知道她是二房的嫡女,也是梁家这一代的长女。之前梁桢和她谈婚事的时候就是以梁情的名义把她约出去的。 汴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说,侯伯勋贵、清流世家、武将豪门掰着手指头就那么几个,只是不同的圈子大多时候不会相融。 就拿秦莞和梁情来说,明明年纪相当,偶尔也会在各种宴会上碰见,偏偏从来没搭上过半句话,像这样面对面坐着还是第一次。 梁情不像宋丹青那般温婉周到,也不像赵攸宁一样孤高个性,更不像魏欣、秦萱似的面甜心黑。她身上有股浓浓的书卷气,言谈举止温和可亲。 秦莞对她印象不错。 梁情笑盈盈地开口:「情儿这次过来,一来是奉了祖母和母亲的命陪伯母解解闷,二来是替伯父带句话。」 秦莞知道,前一句多半是客套,后面的「带话」才是正题。 她露出几分歉意,道:「多谢母亲和弟妹,也多谢情儿。叫个丫鬟过来就成,怎的辛苦你亲自跑这一趟?」 梁情笑笑,眼中露出几分调侃:「情儿想着,约摸是伯父太过重视,怕丫鬟们说不好——自然,情儿乐意得很,哪里会觉得辛苦?」 秦莞笑笑,亲自给她斟了杯茶,「先解解渴,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情儿别嫌弃。」 「伯母折煞情儿了。」 梁情起身谢过,这才重新坐下,说:「伯父让情儿同伯母说,点心小食稍后送上,伯母定要填饱肚子,不要客气。若是困了便先歇下,不必拘着。」 秦莞信了,梁情的确是来替「梁大将军」传话的,因为这两句话的语气都和信里一模一样。 想象着他一本正经地嘱咐小辈带这种家常里短的话,秦莞就忍不住想笑。 倘若秦莞真是个羞羞怯怯的新嫁娘,听到未来夫君说让她先歇下,她势必不会当真,如今却不一样。 既然梁大将军都发了话,她干嘛要委屈自己?反正这桩婚事也不是真的。 她也确实累了。头上的凤冠用料实成,足足有十斤重,顶了这么一整天,脖子都要断了。 梁情走后,秦莞立即垮下腰,叫丫鬟们给她卸下金冠。 丫鬟们原本不肯,尤其是清风,喜嬷嬷不在她便自觉地担起责任,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且忍忍罢,梁大将军还没来呢,您怎么能一个人歇了?」 秦莞心下暗道:他来不来还不一定呢,我还能傻傻地等他一晚上? 只是这话不能与丫鬟们明说,秦莞干脆自己动手拔掉脑后的凤钗,又去扯头冠,只是没扯下来,反倒揪到了头发,疼得她低呼一声。 丫鬟们心疼又无奈,只得伺候着她除了金冠和外裳,又从带来的嫁妆箱子里拿了件厚实的毛氅给她盖上。 至于床侧那一摞大红喜被,秦莞和丫鬟们默契地没去动。 没想到的是,「梁大将军」很快就来了。 彼时,飞云正倚着凭几打瞌睡,明月坐在脚踏上守着秦莞,清风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从侯府带来的细软。 一转身,冷不丁瞧见「梁大将军」跨进卧房,后面跟着一脸懊恼的彩练。清风一怔,连忙福礼。 梁桢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清风到口的话吞了回去,私下里瞪向彩练。 彩练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不怪我,大将军眼太尖了,一下子就瞧见了我……」 飞云听到她的话,瞌睡虫瞬间飞走了。明月也慌忙起身,想要叫醒秦莞。 梁桢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不必叫她,下去罢。」 清风生怕他责怪秦莞,低声解释:「将军,姑娘她……」 「无妨。」梁桢打断她的话。 丫鬟们见他面上并无怒色,这才稍稍放下心,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并细心地掩好门窗。 夜很静,烛光微黄。前院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借着温软的光晕,梁桢看向床上的人。 那是他喜欢的小娘子,如今成了他名义上的继母。当初在庆云楼对秦莞说出那个请求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许是酒气上头,梁桢体内生出一股难言的燥热。他解下外衫,随手一甩,紫檀衣架晃了两晃,发出轻微的响声。 秦莞受到惊扰,在睡梦中蹙起眉头。 梁桢走过去,温热的指肚轻轻地附在她额上,抚平那道本不该出现的皱痕。 秦莞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打了个喷嚏,眼睛还没睁开,便伸出手嫌弃地推他,「臭……」 向来睿智的小娘子无意中露出难得的娇憨,梁桢的心像被毛绒绒的兽爪挠抓似的,酥酥痒痒。 「巴巴地赶回来看你,你倒嫌弃上了?」说这话时,他没有刻意沉下嗓音,用的是他本来的声腔。 秦莞朦朦胧胧睁开眼,诧异道:「梁桢?」 第31章 梁桢眸光一闪,摸了摸唇上的短胡茬,屈起手指往她脑门上轻轻一弹,「小妮子,叫谁呢?」 这下,秦莞彻底清醒了。她仰头看着上方的「梁大将军」,眨了眨眼,道:「我还以为是梁桢,你们的声音太像了……」 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梁桢压下心虚,把手放在她额上,「可是着了凉?」 「没……」秦莞抓下他的手,笑盈盈道,「将军,想来是您身上的酒味太冲了——可要奴家替您备上热水?」 看着她虚伪的小模样,梁桢忍不住逗她,「去吧,七凉三热。」 秦莞的笑顿时僵在脸上——我就是虚虚你啊,你还真应了? 「小滑头!」梁桢笑笑,温声道,「且歇着罢,这种事自有下人去做,不必劳烦娘子。」 一声「娘子」,与平时的口气大不相同,顿时叫秦莞红了脸。 梁桢又是一阵笑。临出门,他又回身问道:「娘子可要一起?」 秦莞狂摇头,总觉得喝了酒的梁大将军似乎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卧房后面便有个小浴间,梁桢叫粗使婆子打了七桶凉水三桶热水随便洗了洗。 再回屋时,秦莞已经收拾好了床铺。 成亲前「梁大将军」便已许下承诺,他与秦莞只做名义上的夫妻,同屋不同床。不过,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即使是最亲近的丫鬟都不行。 是以秦莞没让清风等人进屋伺候,自己亲自收拾的。 屋内一床一榻,中间竖着一扇六折画屏,木架两端不像寻常人家那样挂着卷轴画像,而是一弓一剑。 秦莞暗笑,不愧是官家亲封的大将军,竟然在自家卧房里挂兵器。 梁桢带着一身水气回到屋内,秦莞的目光直直地撞上他微敞的衣襟,没由来地有些慌。 这一刻,秦莞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当初究竟答应了什么。从今天起,她就要和一位男子共处一室,朝夕相对,互称良人。不管他们之间如何清白,在旁人看来他们都是最亲密的夫妻。他看到了她卸去钗环的模样,她也看到了他衣衫半解的风姿。 秦莞偏开头,不敢再看。 梁桢是故意的,故意衣衫不整,故意让她看到自己坦露的蜜色胸膛——许是喝多了,今夜他就想欺负她。 他假装没有看到秦莞两颊的红晕,欺近她,笑问道:「娘子好生贤慧。」 秦莞的心怦怦直跳,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故作镇定地说:「将军累了一天,早些安置吧。」 说完便匆匆福了个礼,点着小碎步往榻边跑。 梁桢勾了勾唇,一把拉住她。他的手很大,轻轻一握便圈住了小娘子细瘦的臂膀。 强悍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秦莞吓了一跳,出口的声音隐隐发颤:「将军!咱们说好的!」 梁桢晃晃她的手,笑道:「这是怎么了,脸都白了?」 秦莞有点生气,甩了甩手臂,没甩开,凶巴巴地瞪他:「将军想言而无信吗?」 梁桢垂头看着她,无辜道:「我只是想说矮榻临窗,难免有夜风灌入,你身子娇弱,睡床。」 秦莞一怔,面色由白转红——她……误会他了。 「乖,三更了,快睡吧!」梁桢将她带到床边,然后干脆地放开手,径直躺到榻上——那口气,就像秦莞舍不得他似的。 秦莞气闷地踢掉鞋子,重重地躺下。 梁桢憋着笑,眼中一片柔软。 红烛燃在外间,卧房内陷入黑暗,今夜无月,好在满天的星子还算亮。 秦莞生了会儿闷气,又忍不住偷眼往那边看,然而视线被屏风挡得严严实实,对面的风光半点都透不过来。 梁桢亦是如此。他歪着头,黑沉的凤眸盯在屏上的四季风物图上,觉得十分碍眼。 「你方才真以为我会做些什么?」黑暗中,梁桢猝然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秦莞都没吭声,像是睡了。 梁桢知道,她没睡。 暗夜中,他的声音愈显低沉:「我说过,不会对你怎么样。看到架上那把剑了吗?开过刃的。那把弓也是你擅用的轻弓,箭就在架下,若我有半点不轨之心,你大可结果了我。」 这话说得郑重,没有半点玩笑的成分。 秦莞一口气梗在胸间,上不去下不来,半晌才闷闷地说了句:「我信你。」 梁桢还要说什么,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纱窗上映出一个黑突突的影子,是一只手,正鬼鬼祟祟地推开窗扇。 梁桢意识到什么,腾地起身冲到床边,硬实的身体横在秦莞身畔。 秦莞「啊」的一声惊叫,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梁桢捂住了嘴。 他摇摇头,视线看向窗外。 秦莞也歪头看了过去,就着点点星光,看到那面荷花纹样的格扇窗被人推开了一条巴掌大小的缝,似是有人贴在窗缝上,在偷听。 梁桢抚到她后颈的软肉,轻轻地捏了一下。 一股异样的痒意直冲脑迹,秦莞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小娘子的声音娇娇软软,似是含着无尽的春意。 梁桢轻笑:「乖。」磁性的声音像是鼓励,也像是诱哄。 秦莞的一颗心仿佛醉了似的,只呆呆地看着他。 这乖乖巧巧又不设防的模样,叫梁桢疼到心坎里。他暗暗地调整着略显粗重的呼吸,以免吓到她。 窗外那人似是满意了,踩着轻盈的步子走了。 秦莞满心疑惑,甚至没注意到梁桢愈加靠近,天真地问:「不会是贼吧,你不去追?」 梁桢抿着笑,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确实是贼,老夫人派来听墙角的贼。」 第32章 秦莞眨眨眼,兜了两圈才反应过来,顿时羞红了脸。 「你、你——哪有你们这样的!」秦莞气急,捏起拳头对着「梁大将军」厚实的胸膛胡乱打。 「祖——母亲想来是急着抱孙子。」梁桢差点说漏嘴,连忙改口。为了转移秦莞的注意力,他还调戏般捏了捏她的手。 「你还胡说!」秦莞气极,恨不得咬他一口。 「好了好了,我皮糙肉厚,别把你的手打疼了。」梁桢抓住她软乎乎的粉拳,眼中溢满了笑。 两个人挨得极近,呼吸相融,衣襟缠绕。怀内温香软玉,梁桢舍不得撒手。 暗夜中,他的眸子极亮,仿佛映着星光。 被他火热的气息笼住,秦莞不由乱了呼吸,「快下去,不许待在这里,也不许越过屏风!」 「好。」梁桢答应得干脆,身体却是一动不动。 秦莞被他无赖的样子气笑了,手脚并用,连踢带踹。 梁桢像是化身成了「磨盘精」,死沉死沉的,还硌手。 秦莞气哼哼地把手伸到了他腮边,捏住几根短短硬硬的胡子,狠命往下揪。 她原是想让「梁大将军」受些疼,给他点教训。只是没想到轻而易举就揪下来了……不是几根,而是一大片。 梁桢面色一变,猛地起身,抬手捂住侧脸。 秦莞吓了一跳,忙道:「抱歉抱歉,我、我第一次揪人胡子……」 没想到这么好揪。 秦莞原本就想让「梁大将军」疼一下,没想到会扯下来一片。 她不免诧异,胡须不应该是一根根的吗,为什么手里的这一撮感觉有点奇怪? 秦莞将手举到光亮处,正要去看,指尖的胡须便被梁桢夺走了。 梁桢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回床上,沉声道:「快睡觉,明日还要早起。」 秦莞正愧疚,自然不会反抗,只乖乖地缩进被子里,关切地问:「可是疼狠了?」 梁桢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他严肃的声音:「下次不可再胡闹。」 「遵命!」秦莞含着笑意应了声,纤长的手指抓着被子往上拉啊拉,只露出一张水润的眸子,巴巴地看着梁桢。 梁桢背在腰后的手暗暗攥紧,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回到了屏风后的矮榻上。 「将军安睡。」秦莞说。 「娘子亦安。」梁桢低声道。 暗夜中,这低低的一声仿佛含着无尽的温情。 一夜安睡。 第二日,天蒙蒙亮,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 秦莞将醒未醒,还以为是在一方居,习惯性地用被角捂住耳朵,卷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半张俏脸埋在枕头上,继续赖床。 梁桢就在床边站着,原本想要叫醒她,垂眼看着她可爱的模样,唇边勾起愉悦的弧度,想着晚些再叫罢,多看一会儿。 秦莞这床赖得不大安稳,像是哪里不舒服似的,眉心微微蹙着,唇间发出模糊的呓语:「清风姐姐,硌得慌……」 硌得慌? 梁桢凑近了些,这才看到她颈侧压着一枚胖嘟嘟的板栗,想来是昨天「添喜」时落下的。 他俯身,宽大的手掌轻轻托住秦莞的后脑,另一只手迅速拿到了板栗。 即使动作又轻又快,秦莞还是醒了。她睁开眼,看到床边有人,目光一凌,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去。 彼时梁桢正弯着腰,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浓浓的戒备。 「别怕。」他隔着被子往秦莞身上拍了拍,「只是一颗栗子。」 秦莞定了定神儿,这才看清了他,「梁大将军?你为何……」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便停住了——她嫁人了,住到了别人家里,早上会和另外一个人在同一个屋子里醒来。 「晨安,将军。」秦莞很快调整好表情,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晨安。」 梁桢面上沉稳,心下却不免诧异,方才秦莞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军营中那些枕戈待旦的将士们才会有的反应。 一个养在闺阁的小娘子,为何会这般警惕? 屋外,清风等人听到动静,轻轻叩门:「将军,大娘子,可是起了?」 秦莞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句大娘子是在叫自己,「起了,进来吧!」 「是!」丫鬟们鱼贯而入,手中托着洗漱之物。 「稍后要去荣养斋拜见老夫人,时候不早了,需要利落些。」明月凑到秦莞耳边,低声说。 秦莞点点头,「那就赶紧着,头发衣裳都不必太复杂,得体就好。」 丫鬟们点点头,围着她打理起来。 这些丫鬟都是秦莞从一方居带来的,青松院原本伺候的那些长随小厮如今都退到了二门外。 秦莞洗好了脸,转头看到「梁大将军」正一个人穿衣裳,忙指了两个小丫鬟过去。 梁桢摆摆手,「不必。」 他还在想着方才的事,脸色显得有些严肃。 丫鬟们以为他生了气,忙屈膝请罪:「奴婢们伺候不周,请将军责罚。」 梁桢手上一顿,发现满屋子的丫鬟全都在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秦莞也是。 她刚洗完脸,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像是哭了似的。 梁桢心下一软,缓声道:「我常年行走军中,向来不用旁人伺候,你们只管顾好大娘子。」 丫鬟们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福身称是。 尽管「梁大将军」不计较,清风还是不敢大意,亲自过去帮他递衣裳、送腰带。 秦莞梳好了头,也凑到梁桢跟前,一双晶亮的眸子心虚地往他脸上瞅。 第33章 她的眼睛随了韩琼,圆溜溜,水汪汪,仿佛会说话。 不用她开口,梁桢便知道她想说什么。他笑着摸了摸左腮,故意指给秦莞看。 鬓角往下的地方原本应该生着半寸长的美髯,此时却少了拇指肚那么大的一片,皮肤泛着红肿的颜色,就像被老鼠啃了一口似的,可怜又好笑。 当然,梁桢是故意的,昨天半夜他特意去密室补了个「妆」,尽量显得真实且凄惨。 秦莞信以为真,心底的愧疚就像喷泉似的咕噜咕噜往外冒。 「可还疼?」她陪着小心问。 「不疼,只是不好见人。」梁桢说。 秦莞更愧疚了,颠颠地凑过去,讨好似的帮他系腰带。梁桢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抬起手臂方便她动作。 梁桢本人腰身劲瘦,为了扮演好梁大将军,他特意往身上裹了十层宽布条,整个人显得魁梧粗壮。秦莞费力地伸长胳膊才勉强圈过他的腰。 这个姿势让两个人贴得极近,就像小娘子主动投怀送抱。丫鬟们拿眼瞅着,个个红了脸。 秦莞本就系得辛苦,梁桢还时不时不着痕迹地捣个小乱,叫她多忙活一会儿。清风硬着头皮想帮自家姑娘,却被梁桢阻止。 好不容易把腰带系好,秦莞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梁桢又把束袖塞到她手里,「劳烦娘子。」 说这话时,梁大将军一本正经,自然而然,就像寻常夫妻那样。 当着丫鬟们的面,秦莞不便发作,只用了极大的力气给他系得非常紧,算是暗搓搓地警告他,叫他以后再也不敢「劳烦」自己。 然而,那点力道看在梁桢眼里就像撒娇似的,他不仅没接受警告,还贪恋上了这一婚后小情趣。 新妇入门,按规矩要到梁老夫人的荣养斋请安。秦莞和「梁大将军」到的时候,屋内已经聚满了人。 夫妻二人同众人一一见礼。 秦莞给梁老夫人送上一双缎面软底鞋,是她亲手做的,绣工说不上多好,胜在料子精贵,穿在脚上贵气又舒坦。 梁老夫人生得富态,唇边的两道法令纹十分明显,看上去有些威严。她接了秦莞的礼,也没显出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样子,只是说了些「好生照顾将军,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话。 秦莞乖巧地一一应下,梁老夫人这才带出些笑模样。 梁老夫人回的礼是一对水头十足的玉镯子,大小刚好称秦莞的手腕,想来也是精心准备的。 三房姚氏掩着嘴笑笑,脆声道:「怪不得是大兄瞧上的人,这行事喜好都与先大嫂一个模样。」 说着,便扭头朝小辈那边瞧了一眼,玩笑般说道:「我记得先大嫂当年献给母亲的也是这样一双南锦缎面鞋,就连颜色都一样!」 秦莞假装娇羞地垂着头,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讥笑——不错嘛,入门第一天就有人明晃晃地发出挑衅,看来往后在这梁府的日子不会无聊了。 不等她接话,便有人道:「听三婶这话,倒像您亲眼见过似的。没记错的话,三婶比我母亲入门晚吧?」 秦莞循声看去,瞧见「梁桢」正站在一众小辈之前,身上穿着赤色劲装,头上勒着束发抹额,像是刚从练武场出来。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梁大将军」和「梁桢」同时出现。一样的身高,一样的长相,只是梁大将军看上去更加壮硕,皮肤更黑,脸上长着胡子,更显成熟。 秦莞来回瞅了瞅,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身边的「梁大将军」给她的感觉更熟悉——明明她先认识的是梁桢。 不得不说,秦莞的感觉十分敏锐,这个「梁桢」是黑子假扮的,刚才那句话也是真正的梁桢示意他说的。 屋内众人反应不一。 梁老夫人拉下脸,不知道是气姚氏多嘴,还是气「梁桢」顶撞长辈。 二房崔氏则是垂着眼,就像没听出姚氏话里的不妥似的,面上依旧带着浅笑。 姚氏涨红着脸,不满道:「傻小子,你出的什么头?我还不是——」 「三弟妹以为这是行军打仗,还是朝堂争锋?需要谁‘出头’吗?」梁桢,也就是此时的「梁大将军」开口道。 低沉的声音,暗含警告,姚氏面色一白,再不敢多嘴。 三郎君梁栋是姚氏亲子,忙站出来替母求情:「大伯、大兄,你们别生气,母亲就是惯爱说笑,没别的意思。」 梁情也上前,朝秦莞福了福身,「三弟说得没错,婶婶便是个爱说爱笑的脾气,伯母往后就知道了——听说伯母也给我们几个备下了好礼,情儿从昨日惦记到现在,伯母可否让我们开开眼?」 秦莞笑笑,顺着她的话道:「好礼可谈不上,就是拿着玩的。」说着,便朝身后摆了摆手。 清风上前,身后跟着五个小丫鬟,每人手里托着一个礼物匣子。 丫鬟们年纪不大,却个个规矩,衣裳也穿得体面。梁老夫人暗暗点头,其余人心内也各有思量。 秦莞按照长幼顺序分发见面礼。 第一个给的是「梁桢」。 殊不知,这一刻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地盯着他们。要知道,梁老夫人曾经还因为梁桢与秦莞走得太近而动过怒。 好在,秦莞递礼物时特意没自己动手,而是让丫鬟呈上。梁桢也客气气地谢过。两个人维持着适当的礼貌,又不过分亲近,叫人挑不出半点错。 紧接着便是二房长子梁桦。 秦莞事先打听过,梁桦在国子学读书,学识与教养极佳,很得先生赞誉。因此,她准备的是一方清莲古砚,虽然看着旧,却比那些新的更值钱。 果然,梁桦是个识货的,拿着砚台喜不自禁,再三谢过。 三房的梁栋和秦莞同龄,生得人高马大,是个尚武的,秦莞送给他一把铜皮与牛筋制成的大弓。 第34章 梁栋早就忘了刚才的小冲突,笑哈哈地朝秦莞拱手,「多谢大伯母!大伯母破费了!」 姚氏气得想要打他。 梁家这一辈除了三个郎君外,就还有梁情、梁愉两个女孩。 梁情擅书法,素有才名,秦莞给她找来一卷魏碑拓片,是韩家祖上传下来的孤本,十分珍贵。 梁情既喜又惊,怎么都不肯收,还是「梁大将军」端出长辈的架子,她才万般爱惜地接过。 二房崔氏作为她的母亲,和和气气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并低声吩咐身后的嬷嬷,把原本打算回给秦莞的礼物换了一波——先前准备的轻了。 梁愉和梁栋一样都是姚氏所出,小丫头只有十三岁,梳着包包头,剪着齐刘海儿,脸蛋圆圆胖胖,说话软软绵绵,十分可爱。 秦莞听说她喜欢看画册,便给她找来了「清远山人」所作的一整套,瞬间俘获了小姑娘的心。 秦莞暗自瞧着,这几个小辈虽然脾性各不相同,却个个良善坦荡,对梁大将军和梁桢也十分敬重,并不会因大人之间的小心思受了影响。 可见,梁家家风是极好的。 吃早饭时,秦莞自觉地站到梁老夫人身边伺候,并做好了立规矩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这个看似威严的老太太并没有压榨儿媳的兴趣,直喇喇地说:「婆子丫鬟一大堆,哪里用得着你?坐到老大身边去,安安生生吃顿饭!」 话虽说得不大中听,意思却是好的,秦莞假意推脱了两回,直到梁老太太拿眼瞪她,她才故作不安地坐回桌边。 其实心里高兴极了。 她从前就听说过,这位梁老夫人出身草莽,大字不识一个,当年跟着梁老将军驻守西北,和将士们一道出关杀敌,立下不少功劳。 满京城多少诰命贵妇,十个里有九个半是因着夫君的官身得到的封赏,只有这位梁老夫人是自己挣来的。 吃完饭,「梁大将军」和「梁桢」有公事要谈,秦莞带着自家丫鬟独自往听松院走。 梁府极大,比定远侯府还要体面。府中共有四个区域。 一是主君待客、议事的外院,有一堂一阁一楼,正对着南大门处还有一座数丈高的假山,十分气派。 一是主子们居住的院落,又细分为荣养斋、听松院、寒梅院、奇峰院、修竹馆五处。 另一个是下人们做事和休憩的处所,灶间、浣洗池、管事房都在这里。 还有一处搭着石山的大园子,通着金水河流经的湖区,可在园中跑马,也可划着小船采莲,还能登上小渚赏梅,是游玩消遣的所在。 这处府邸本是前朝太子的住处,因梁家战功卓着,被先帝赐下。如此殊荣,是梁家人用命换来的。 数年来,梁家世代驻守西北,当年正逢夏国初建,与大昭纷争不断,梁老将军的兄弟与儿子先后埋骨边疆,老四和老五战死时尚未娶妻,连血脉都没留下。 如今,原本人丁兴旺的梁家只剩下梁大将军、梁桢、梁桦、梁栋四个男丁。 梁大将军十五岁便去了军营,一守就是二十余年,梁桢更是在军营中出生、长大,回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梁桦和梁栋原本也应该去的,当年梁老夫人穿着诰命服求到官家跟前,这才把他们留在京城,为的就是帮梁家保下一簇星火。 秦莞轻叹一声。再看这园子,便不觉得有多美了。 经过一处假山时,她不经意一扭头,突然对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那眼睛极圆,瞳色很深,冷冰冰的。 秦莞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 仔细一瞅,才发现那是个瘦小的孩子,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趴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绷着灰扑扑的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像个小狼崽子。 那孩童衣裳虽旧,却是缎面锦袄,扎头的彩绳也缠着金钱,一看就不是寻常下人。 秦莞朝他走过去,想要和他说说话,谁知还没走近,小家伙便一下子从石头上跳下去,逃也似的跑走了。 彩练一下子来了精神,「嘿,哪里来的小家伙?怪好玩的!姑娘,要不要奴婢去追?」 「不用,别吓着他。」秦莞摇摇头,看着那孩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清风想得更深些,凑到她跟前低声说:「姑娘,奴婢觉得这位小郎身份或许不一般,要不要私下打探一番?」 「千万别。」秦莞肃声道,「你们记住,如今我们在梁府和在家时到底不同,咱们只守着听松院安安生生过日子便好,不要做多余的事,更不要掺和任何是非,明白吗?」 众人听她说得郑重,忙福身称是。 秦莞怕她们拿着不当事,又嘱咐了好几句,就差直白地告诉她们「不要把梁家当成自己家,你家姑娘我迟早要离开」。 丫鬟们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 等到秦莞一行走远了,梁桢和大海才从假山后绕出来。他们方才从密室出来,怕被秦莞瞧出端倪,这才隐在了假山后面,没想到听到了那番话。 大海嘿嘿一笑,道:「少将军,我总算明白你为何找上秦小娘子了,果然是个聪明又识趣的人。」 梁桢没接他的话,目光阴沉沉的。 从理智上讲,秦莞的做法正是他想要的。然而一想到秦莞随时都有可能抽身离开,他心里就各种不舒服。 大海看着他表情不大对,暗搓搓向后退了两步,「少将军,宋大人还在等着,咱们得快点……」 梁桢还是没理他,直到目送秦莞走出长巷,再也看不见了,这才抬脚离开。 大海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重重地叹了口气。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也得看这英雄想不想过! 另一边,秦莞回了听松院,婆子们早已将庭院收拾妥当,管事和小厮们候在二门外,等着她安排差事。 第35章 秦莞不动声色地问:「这是你们自己的意思,还是将军的吩咐?」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恭敬道:「回大娘子,是将军吩咐的,小的们也愿意听大娘子差遣。」 头一回被人这样正正经经地叫「大娘子」,秦莞有些新奇,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更让她吃惊的是梁大将军居然会让她管理院子。 虽然只是听松院这一处,并非整个将军府,然而小到吃穿用度,大到人情往来,乃至银钱花销、奴仆差遣,牵涉甚广,不该是她这个「外人」插手的。 梁大将军不是天真的人,她不相信他真会把她当成「大娘子」,让她管家。看来,这中间许是有什么误会,得亲自问问才行。 秦莞如此思量一番,说:「你们先按照之前的来,若有需要变动的我再另行安排。」 众人齐声应下。 梁家的下人离开后,院子里只剩下自家丫鬟。 彩练几人还像在一方居似的,嘻嘻哈哈地打闹到一起。小丫鬟们围着她问梁老夫人和气不和气,其他主子怎么样。 彩练把早上的情形一一说给她们听,其中不免提到送鞋那一茬。 「三大娘子人忒坏了,故意拿前头那位堵咱们姑娘的心,哼,幸亏小将军和大将军都是明理的,不然咱们姑娘还不得委屈死!」彩练口无遮拦地说。 不等秦莞呵斥,清风便拧了她一把,「姑娘方才说的什么,你都听到狗肚子里了?」 清风虽然严肃,却从来没动过手,小丫鬟们吓了一跳,四散着跑掉了。 彩练又怕又不服气,拉着秦莞的袖子告状:「姑娘您瞅瞅,自打来了听松院,清风姐姐就成了管事嬷嬷,还上手打人了!」 「打的就是你。」秦莞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竟敢议论别院主母的是非——你说得没错,如今喜嬷嬷不在,清风便代了她的位置,管着你们。」 清风原就是众人心中默认的领头女使,如今被秦莞郑重地说出来,丫鬟们立即多了几分重视,一个个笑嘻嘻地恭喜她。 彩练气得哇哇大哭,骂她们「大坏人,墙头草」,边哭边往外院跑。 众人一通笑,她们都知道这丫头哭得越大声越不会掉眼泪。 过了一会儿,彩练又跑回来了,把一封信递给秦莞,「家里送来的,姑娘瞅瞅吧!」 她站得老远,手直愣愣地伸过来,别着头鼓着脸,表明了自己还在生气,却又非要亲自来送。 秦莞抿着笑,只觉得这丫头真是可爱。 她打开信卷,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卷吧郑吧扔到了炭炉里。 彩练明明想继续生气,看到她把信烧了又禁不住好奇,憋了好久还是忍不住问:「姑娘,家里可是说了什么?」 「嗯,喜嬷嬷问归宁那日要不要在家里住下。」秦莞不甚在意地说。 旁人倒是没什么,飞云却上了心,忙问:「姑娘要住下吗?」 秦莞看着她,反问:「你说呢?」 飞云慌了一下,尽量自然地说:「奴婢觉得……不如住一晚罢,主子们肯定想念姑娘,大将军想来也是允的,若错过了这次以后就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按照汴京城的风俗,若夫家同意,新妇归宁那日可在娘家住上一晚,以便和家里人好好说说话,让爹娘安心。 飞云向来话少,性子也偏软,很少像这样能说会道。 秦莞笑笑,说:「那便听你的。」 飞云对上她的眼睛,心内阵阵发虚。 那封信确实是喜嬷嬷叫人送来的,说的却不是归宁的事,而是铜镜的下落。 秦莞昨晚请赵攸宁捎信回去,让喜嬷嬷暗暗地找,不要惊动府里的人。喜嬷嬷想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昨天晚上便找到了,今日又急急忙忙地差人告诉她。 那枚铜镜掉在了飞云床下的砖洞里。那样隐蔽的位置,绝不可能是不小心落进去的。 秦莞看着飞云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下暗叹,只希望这一切都是误会。 当天晚上,「梁大将军」回来后,秦莞跟他说了管家的事。 梁桢理所当然地说:「你如今是听松院的大娘子,院里的事合该由你管着。」 秦莞事先把丫鬟们支了出去,因此说话不用顾忌:「你当真愿意让我插手府里的事吗?毕竟咱们的婚事……」 「莞莞,这种话以后不必再说了。」梁桢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如今你在梁家一日,便一日是这院里的大娘子,下人理应听你的差遣,一应事宜你也有资格安置。」 秦莞并没有被他的抬举冲昏头脑,而是冷静地说:「我知道将军是给我脸面,只是,我不需要。将军放心,就算没有这分权柄也没人敢欺负我,我一定能安安稳稳地在梁家过下去。」 直到你大事已成,不再需要我;直到我赚够了本钱,不必为后半生担忧。 梁桢怎会不知她的想法?毕竟她是那样一个聪慧又骄傲的小娘子。 于是,他改变了策略,说:「我不是给你脸面,是请你帮忙。大皇子久留京中,人心浮动,二皇子着了急,多方打压,三皇子也跳出来搅浑水。如今朝中一片混乱,我无暇多顾,家中之事需得大娘子费心。」 如果「梁大将军」怀着别的目的,秦莞有一百句话顶回去,反而是这种类似于示弱的模样让她怎么也不忍心拒绝。 ——他可是镇守边疆、杀敌无数、令夏兵闻风丧胆的镇北大将军啊,如今竟然在求她帮忙! 秦莞不由生出几许豪情,重重点头,「既如此,便请将军放心,奴家必不负所托。」 「如此,多谢大娘子。」梁桢面上郑重,心内暗笑。 秦莞咬了咬唇,小声道:「你能不能别叫我大娘子?」 第36章 梁桢挑眉,「那叫什么?莞儿、莞妹妹、小丫头?」 秦莞看出他是在逗自己,愤愤道:「你随意吧,梁世叔!」 梁桢哈哈一笑,抬起手臂,「妮儿,过来,帮叔叔卸甲。」 秦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把揪在他腰带上,厚重的甲胄哗哗作响。 梁桢嘴角勾起愉悦的笑。 睡前,梁桢又提到了另一件事,关于他的母亲,已故的大娘子,丹容。 丹大娘子与宫里的贤妃是双胞胎,父亲名叫丹萧。当初丹夫人怀了双胎,月子里落下毛病,生下女儿不久就去世了。 彼时丹萧在大名书院求学,多亏了韩老先生的接济,这才将两个女儿抚养长大,自己也顺利考取了功名,从清原县令一路做到大名府尹,前程无量。 ——这位资助丹家的韩老先生便是秦莞的外祖父。 许是年轻时吃得苦太多,身体落下了毛病,就在大女儿丹华入宫那年,丹萧便撒手人寰。 如今丹华已是后宫宠妃,二皇子也成为最有希望夺得太子之位的人。 二女儿丹容嫁给了梁大将军,在世时奉养婆母,友爱妯娌,救济灾民,人人称道。 听着梁大将军讲这些时,秦莞的心情有些复杂。 从他嘴里听到那些夸前任的话,秦莞总觉得怪怪的。然而她又嫉妒不起来。一来,没立场,二来,她也觉得这位丹大娘子很不错。她的人品性格,做的那些善事,就像她的母亲,韩琼。 秦莞不禁纳闷,当年母亲为什么会和贤妃成为好姐妹,而不是丹大娘子?明明她和丹容的脾性、为人更加相似。 最后,梁桢道:「说这些是希望你不要受旁人挑拨。」更不要……心里不舒坦。 秦莞笑笑,说:「我明白。」 黑暗中,梁桢露出一丝苦笑。 这话是我梁桢对你说的,而不是梁大将军。 你……当真明白吗? 三朝回门,夫妻两个十分低调。 梁家只出了三辆马车,一辆由梁桢亲自驾着,秦莞坐在车里,帘子卷起半截,时不时搭句话,就像寻常人家归宁的小夫妻一般。 第二辆坐的是秦莞的丫鬟们,十余个都跟了回来。清风原本想留下看家,秦莞没答应,听松院里有将军的亲卫守着,一根鹰毛都丢不了,哪里用得着看? 第三辆是一驾平板车,车上载满了大大小小的礼品箱子,顶上站着一只白羽灰头的海东青,锐利的鹰眼左右瞄着,吓得旁人既好奇又不敢久看。 ——虽简单,却也是别人拿不出的配置。 秦家长辈在正堂等着,秦耀三兄弟出门相迎。新姑爷一到,门房便点燃鞭炮,大红炮仗噼叭啦地响了起来。 穿着短袄的孩童从街角跑过来,笑嘻嘻地讨果子,清风几人从车上卸下来一箩筐糖瓜,大方地任他们抓。 孩子们一拥而上,把身上所有的兜兜都装满了,大人们笑呵呵地说着吉祥话。 秦莞屈膝谢过,同梁桢一起迈上台阶。 定远侯府中门大开,迎接回家的嫡长女与大姑爷。这是女儿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正经经地从中门回到娘家。 秦莞看着高高的门槛,不由愣了神——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真的嫁出去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单单纯纯的秦家小娘子。 身畔搭过来一只手,虚虚地扶在她臂上。梁桢温声道:「大娘子,小心。」 秦莞冲他笑笑,心里突然就生出足足的底气,抬脚迈过门槛,安安稳稳地落在石阶上。 府中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席面,亲朋好友们都到了。 郎君们去了前院吃席,秦莞和小姐妹们回了一方居。 定远侯说了,一方居会一直给她留着,她随时可以回来住。秦茉少不得发一通脾气,秦萱那边虽然没有传出消息,想必也是不痛快的。 宋丹青、赵攸宁都来了,还有魏欣、魏然两姐妹。 魏然穿得花枝招展,乍一看比秦莞这个主角还显眼。实际上,无论是五官、身段,还是气质、风情她都被秦莞甩出八道街。 魏欣自从上次被嘉仪公主烫伤后就极少露面,此时脸虽然好了,却留下了几点浅浅的疤痕,为了遮掩她敷了极厚的粉。 这种情况下她还愿意来,秦莞自然感激,暂时把从前那些不愉快抛下,热情地招待她。 如今朝堂上下都在谈论立储之事,二皇子风头正劲,魏欣作为正妃在人前十分体面,众位夫人贵女多有巴结,包括秦莞的三个妹妹。 赵攸宁和宋丹青不愿去凑热闹,和秦莞捡了个小石桌坐了,叫下人单独置了几碟小菜,规矩道统暂时丢开,边吃边聊。 萧氏和纪氏作为主母,挨着桌子敬酒。 走到她们这桌的时候,纪氏玩笑似的打了秦莞一下,「你这丫头倒知道躲清闲。」 秦莞拉着她的手撒娇:「谁叫我有个能干的婶娘……和母亲呢!」 「就你嘴甜!」纪氏捏捏她的脸,笑得舒畅。 萧氏也笑着,温声叮嘱:「酒少饮些,别伤了身子。」 「多谢母亲,女儿记下了。」秦莞客气地回道。 萧氏拿帕子压压嘴角,实在没什么话说,便找了个借口去了下一桌。 纪氏留了下来,假称想要讨杯酒,解解渴。 宋丹青刚好拿着酒壶,当即倒了一杯。 小娘子素手执壶,香醇的酒液注入杯盏,不急不缓,不飞不溅,刚好七分满。 纪氏暗赞一声,心内更加满意。她笑盈盈地喝了酒,拉着宋丹青的手开玩笑:「这么好的孩子,真想求求菩萨养在我们家!」 宋丹青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顿时两颊飞红,害羞地垂下头。 第37章 纪氏眼睛一亮,有门儿! 宾客们用过午饭,稍稍歇了歇就走了。 梁桢也回去了。不用秦莞开口,他就主动提出让她在家里住一晚,第二日过来接。 秦莞在主院和家人说了半晌的话,晚上又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回到一方居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丫鬟们伺候着她卸了钗环,换了衣裳,又洗了个澡,满身的疲惫这才稍稍消解。 秦莞抱着手炉,熏着炭火,懒懒地歪在榻上,由着飞云给她擦头发。 飞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擦了没几下扯疼了她好几回。 喜嬷嬷拿眼瞅着,一个劲儿皱眉。 秦莞假装没察觉,接过飞云手里的帕子,说:「累了一天,你们都去歇了吧,嬷嬷稍后,咱们说说话。」 「谢姑娘!」清风几人利落地结束手里的活计,有说有笑地出了屋。 飞云也随着她们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带着些小心问:「姑娘何时安歇?介时奴婢过来伺候。」 秦莞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这就歇了,不用伺候。跟她们说今日也不必值夜,自己玩去。我和嬷嬷说说话,困了就睡下。」 飞云似是松了口气,转回身帮秦莞除了鞋袜,铺好被褥,又细心地在她腰后垫了个靠枕。完了还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新铺盖,给喜嬷嬷铺在榻上。 两人看着她细致的举动,心下皆是暗叹。 飞云的母亲钱嬷嬷和喜嬷嬷一样,都是韩琼的陪嫁丫鬟。喜嬷嬷贴身伺候,一直没嫁人。钱嬷嬷擅理账,也会管铺子,后来由韩琼作主配给了庄子里的管事,当然,人是她自己相中的。 飞云只比秦莞早出生半年,四岁起就被韩琼抱到屋里,当小姐似的栽培。吃穿用度自不必说,读书习字都是和秦莞一道,那些上好的笔墨纸砚有秦莞的一份,就有她的一份。 直到现在,飞云在四个大丫鬟里的地位都是特殊的,清风几人早就默认了,从不与她争。 这满屋子的丫鬟婆子,秦莞最信任她,怎么都想不出她为何会藏起铜镜。不过,她很快就要知道了。 飞云离开后,秦莞把屋子里的灯熄了。 她和喜嬷嬷并没有真的说闲话,更没睡觉,而是布了一个局,顺利的话今晚便能查出飞云的意图。 为了照顾飞云的脸面,屋里的丫鬟秦莞一个都没惊动,只告诉了秦耀,并向他借了一个人。 戌正三刻,侯府各院的灯火都灭了,各房各屋相继安静下来,只有慈心居的佛堂依旧响着木鱼声。 飞云和彩练住在同一间屋子,听着彩练渐渐睡熟,她这才窸窸窣窣地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床底的砖洞里摸出一个布包。 她白天已经检查过了,铜镜还在,这让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同时也添了几分底气。 她不敢耽搁,穿好衣裳匆匆往外走。 夜来寂静,只能听到呼呼的夜风。 飞云独自走在九曲桥上,踩着清凉的夜华,看着摇曳的树杈,心中没由来地生出几分惊惧。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几声凄凉的鸦叫,吓得飞云一哆嗦,险些惊呼出声。 此时她已经走到了九曲桥的尽头,还有几步就离了一方居的范围。然而,她本就心虚,再去看那干枯的芦苇荡、晃悠的长柳枝,莫名地生出几许森然,就连自己的影子都能把她吓到。 飞云惊惧地蜷缩在栏杆边,再不敢往前走。 就在这时,夜空中传来梆梆的木鱼声,比先前声音更大,也更急了些,仿佛在催促她。 飞云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 木鱼声还在继续,薄云流动,月光仿佛亮了些。飞云咬了咬牙,豁然起身,提着裙摆向前跑去。 一路跑到慈心居,她才停了下来。 跨过面前的月亮门就是萧氏礼佛的供堂,不过几步的路,飞云反倒踟蹰起来。 她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迈出步子。 然而没等她跨入月亮门,旁边突然蹿出一道矫健的身影,一手钳住她的胳膊,一手捂住她的嘴,眨眼的工夫就将她脱出老远。 飞云惊慌异常,却丝毫不能反抗,就连求助都不行。对方显然是个好手,对付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倒显得大材小用。 这人就是翠柏。他当年跟秦耀在辽东随军时做的便是探路的斥候,隐藏、暗杀、绑人、捣乱的工夫一流。 不等飞云惊惧太久,翠柏就把她带到了秦耀的书房。 看着屋中端坐的人,飞云的眼睛倏地瞠大,浑身的力气悉数卸去,整个人像坨泥似的瘫软在地。 「姑娘……嬷嬷……你们……」 「你还有脸叫姑娘?姑娘可养不起你这样的白眼狼!」喜嬷嬷满脸怒色,恨不得上前撕了她。 翠柏上前,把从飞云手里抢到的铜镜交给她,并言简意赅地回禀了事情经过。 秦莞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伤心、失望、不解、无力。她打开布包,翻看着那面铜镜,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十多年真心相待,她都没养熟一个人。 翠柏瞄了眼飞云,同样气愤难耐。毕竟是一道长大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飞云会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 「大姑娘,如何处置?」翠柏咬牙道。 不待秦莞说话,秦耀便寒着脸,冷声道:「背主求荣,打死了事。」 飞云吓得一哆嗦,慌乱地爬到秦莞跟前,揪着她的裙摆哭求:「姑娘,姑娘不可呀!您、您就看在奴婢伺候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秦莞被她扯得回了神儿,努力维持着平静,问:「铜镜是你故意藏起来的?你要拿去交给萧氏?为何要这样做?」 第38章 听着她一声冷似一声的质问,飞云下意识松开手,渐渐止了哭声,只垂头抽噎,并不答话。 「小蹄子!看来今日非让你吃些苦头才行!」喜嬷嬷上前,高高地扬起手。 飞云突然抬起头,眼中满是厉色:「你敢打我?我母亲也是姑娘的亲信,不比你差!」 这样的飞云是众人从来没见过的。尤其是喜嬷嬷,一下子惊呆了。 她没有子女,便把这四个大丫鬟当成自己的孩子,用心教养了十几年,飞云待在她身边的日子比守着她亲娘的时间都长,喜嬷嬷拿她当亲闺女。 喜嬷嬷几乎气炸了,压着嗓门斥道:「你仗着你爹娘在姑娘跟前有体面,就去做这等腌脏事,若让她知道,看她是替你求情,还是一棒子打杀了你!既知道姑娘拿着你家当事儿,更该忠心谨慎才是,而不是仗着荣宠做下错事,又厚着脸皮为自己脱罪!」 飞云坐在地上,依旧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眼中却写满了不服气。 她哼笑一声,道:「若不是你到姑娘跟前告状,哪有眼前这一出?不过是个铜镜,就算我向姑娘讨了去,姑娘也未必不会给我。你不过是想将事情闹大,好叫姑娘厌弃了我,厌弃了我娘,你便能一家独大了,不是吗?」 「你——」喜嬷嬷气得手抖。论吵架,她有一万句刺耳的话去堵她,但这是对外人的,不想拿出来对付自己养大的小丫头。 喜嬷嬷当真被飞云无耻的样子惊呆了,这还是那个娇娇滴滴,蚂蚁都不敢踩死的小丫头吗? 秦莞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飞云,觉得如此陌生。 她扶着喜嬷嬷坐下,揉了揉眉心,道:「我再问一遍,你为何要把铜镜交给萧氏?」 面对秦莞时,飞云身上的刺立即抚顺了,低声回道:「是她要的。她说想和二姑娘的放在一起,沾沾姑娘的福气,过几日便还回来……姑娘,奴婢不是要存心背叛您,奴婢、奴婢就是觉得早晚要还回来,让她用用也无妨,奴——」 秦莞打断她的话,「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飞云面上一慌,缩了缩肩膀,声音更低:「没、没什么……」 「还不说实话!」秦耀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笔架都倒了。 大大小小的毛笔哗啦啦摔到飞云身上,到底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鬟,秦耀发怒的样子顿时叫她吓破胆。 飞云哭着跪在地上,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里话:「主母说要向姑娘要了奴婢,帮奴婢脱了奴籍,将来配个良家子,子孙后代都不必再为奴为婢!」 秦莞皱眉:「你信她?」 「奴婢信!」飞云抬头,泪流满面,「主母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当年在宫里时做得是最低等的差事,只有她才理解我们这些奴婢的苦和累!」 秦莞讽刺地勾了勾唇。 喜嬷嬷气道:「你若有这等想法,为何不直接与姑娘说,偏去投奔她?」 「我没有投奔她!只是暂时的交易!」飞云尖声道,「嬷嬷您还不知道吗?当年的韩大娘子就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她手上用得熟的哪一个不是全家老小、祖宗八代的卖身契都捏在手里?姑娘受了韩大娘子的教导,更是青出于蓝,手腕高超,我去求,有用吗?」 「强词夺理!」喜嬷嬷怒道,「我看就是姑娘对你太好,养大了你的胃口!」 飞云哂笑:「姑娘确实对奴婢好,从未苛待过奴婢,但是也只是把奴婢当奴婢而已。」 看到她这番作派,秦莞连伤心都没有了,不值,很不值。 她看着飞云,冷冷道:「我告诉你,即使你把铜镜给了她,萧氏也不会给你脱去奴籍,甚至不会把铜镜还给你,就算你去和她对峙,她也不会承认!」 「不,她会的!主母向来慈和,怎会骗我?更何况,她还是吃斋念佛的,她、她不敢在佛祖跟前撒谎!」飞云强调道,与其说是为了说服秦莞,不如说是为了说服她自己。 「那你就试试罢!」秦莞从袖子里取出另一面铜镜,丢到她跟前。 这是她这两日叫信得过的工匠赶制出来的,和韩琼留下的那面一模一样,原本为了应付不时之需,没想到会用在这里。 飞云拿到铜镜,惊讶异常:「姑娘,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聪明,不用我解释吧?」秦莞淡淡地看着她。 飞云难以置信:「姑娘,您、您不罚奴婢?」 秦莞勾了勾唇,没吭声——不用我罚你,你只会自作自受。 飞云只当她还是看中自己,舍不得重罚,惊喜得连连磕头。 实际上,秦莞让飞云把铜镜给萧氏,一来是给她一个教训,二来也想看看萧氏究竟想做什么。 「飞云,你可想好了?」喜嬷嬷到底不忍心,提醒道,「若迈出这一步,可就回不了头了。」 飞云又叩了个头,坚定道:「即便脱了奴籍,我也还是姑娘的人,介时依旧跟在姑娘身边,为您梳妆打扮、管理铺面,姑娘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脱!」 ——这时候,她就自觉地不称「奴婢」了。 「那便谢谢你了。」秦莞似笑非笑地说。 「走了。」见事情处理完了,秦耀一刻都不想多待,拉着她往外走。 喜嬷嬷最后看了飞云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翠柏走在最后,临出门,回头道: 「飞云,你需得知道一句话,奴才就是奴才,主子给你脸,你就能活得比普通人家的姑娘都体面;主子不给,那也是正常的,由不得你怨天尤人。」 「你以为你爹娘有体面,你自己尽了心,主子就理应对你予取予求吗?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 「人生下来就是不同的,要想好,得去挣。你看这侯门富贵,那也是主家几代人用血换来的。」 第39章 「飞云,走出这个门,便是开始,你真正体会世态炎凉的开始。」 飞云听着他一句冷似一句的警告,怔怔地愣在原地,心下一片茫然。 这一夜,注定过得不平静。 飞云如愿把铜镜交给了萧氏,却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万一真像秦莞说的那样,萧氏是在骗她怎么办? 她偶尔也会闪过一个念头,诸如秦莞会不会就此厌弃她,或者爹娘会不会生气,只是很快她就释然了,她觉得不会。 秦莞也没睡好,她前半夜一直在想这些年和飞云在一起发生的事,一起读书,一起习字,一起画画,一起被嬷嬷罚;后半夜凌凌乱乱地做着梦,梦到前世的死,也梦到今生的萧氏。 秦莞突然想到,上一世萧氏是不是也买通了飞云?她是不是一直都在做戏,而不仅仅是因为嫁妆的事才撕破了脸? 喜嬷嬷睡在外间的榻上,一整宿翻来覆去,几乎没合眼。秦莞隐隐约约听到她在哭,大抵是寒了心。 就这样到了第二日。 一大早,秦莞便给「梁大将军」去了信,同他说在家里再住一天,梁桢自然同意。 一方居一切照旧,其余人各司其职,只有飞云心急如焚,时不时就要往九曲桥那边瞧一瞧,后来干脆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凉亭里守着。 喜嬷嬷几次想骂她,都被秦莞拦住。 秦莞是个心善的,但是这不代表她会无原则地纵容犯错的人。既然这是飞云自己的选择,理应受到教训。 用过午饭,飞云千盼万盼的人终于来了。 当着众多丫鬟婆子的面,萧氏依旧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慈母形象,抓着秦莞的手嘘寒问暖。 秦莞演技也不差,乍一看倒比从前还恭敬有加。 两个人脸对脸演了一通戏,终于说起了正事——萧氏来要飞云的身契。 当然,她不是空着手来的,而是带着银子。托盘上放着两锭银元宝,每锭二十两,这就是飞云在她眼中的身价。 秦莞只觉得讽刺。果果 萧氏话说得漂亮:「前几日摆喜宴,你舅舅家那个表兄过来帮忙,瞧上了飞云,千方百计磨着我要娶了她。我被他烦得不行,这不,只得厚着脸皮来找你讨人。」 秦莞呷了口茶,慢悠悠道:「我舅舅家确实有两个哥哥,只是一个在书院讲五经,一个生意做到了大理国,家中已有正妻,皆是名门贵女,断无再纳妾室的想法。就算有,也该是舅母来同我说才对,怎么求到了母亲那里?」 萧氏面上一僵,带着几分假笑道:「你这丫头,当真生了一张伶俐的嘴!你这是埋汰萧家呢,还是瞧不起你身边自小一起长大的女使?」 「母亲说笑了,倒是女儿糊涂了,原来是萧家表兄。」秦莞话锋一转,说,「我记得母亲说过,咱们定远侯府的亲家只有韩氏,没有萧家。是以,母亲乍一说,我竟没反应过来。」 这话确实是萧氏亲口说的。 当时正逢秦萱的及笄礼,萧氏怕娘家那般人来了惹人笑话,这才有此一说。同时还能在众官眷跟前卖个好,让旁人赞她贤惠守礼。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被秦莞将一军。 萧氏的笑几乎维持不住,「好了,不说笑了,确实是我那内侄子,十八岁,年纪正好,尚未娶妻,家里经营着果园子,飞云嫁过去了就是正正经经的大娘子,你就说舍不舍得放人吧?」 秦莞笑笑,说:「这么大的事,母亲且容我半日,我得问问飞云,也要和她爹娘说说。」 「成,那我便等你回话。」萧氏起身,明显不欲多待。 「母亲慢走。」秦莞送到门边,没出屋。 「不送。」萧氏施施然离开了。 喜嬷嬷低声道:「她就不怕飞云反悔,把她要铜镜的事抖出来?」 秦莞勾了勾唇,讥笑道:「飞云没有证据,她大可以矢口否认。更何况,飞云这不是没反悔吗?」 只能说,就连萧氏这个外人都比她了解飞云。 彩练突然从梅花树下钻出来,嚷道:「姑娘不能答应她,飞云不会嫁给那个姓萧的!」 瞧着她一身泥土、满脸气愤的模样,秦莞不由失笑:「你怎么就知道她不会?」 「她当然不会!」彩练笃定道,「嫁去别人家哪里比得上跟着姑娘好?万一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姑娘、见不到姐妹们,那还不得哭死!」 秦莞问:「如果嫁了人就能脱去奴籍呢?」 彩练皱了皱脸,有些迟疑地说:「那……那也得是姑娘替我们挑,找那些知根知底的……姑娘能护着我们,我们也能继续伺候姑娘,怎么也轮不到萧家!」 彩练起初还没想过这些,如今越说越觉得理应是这样。说完还点了点头,肯定自己的话。 秦莞和缓了神色,看向阶下藏着的那一排小萝卜头,「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永远跟着姑娘!」小丫鬟们急急地表忠心。 秦莞憋闷了一宿的心突然就舒坦了。 很好,不是所有人都是白眼狼。 她抬眼,看向凉亭那边。 飞云怔怔地站着,眼睛看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莞把她叫到暖阁,身边依旧只有喜嬷嬷。 桌上放着萧氏带来的那两锭银子,还有一张身契。 秦莞将银子指给飞云,问:「你可愿意?」 飞云不傻,自然知道秦莞是什么意思。 她看出萧氏似乎并没有拿着她当回事儿,但是,只是有旁边那张身契,只要能脱了奴籍,一切都值了。 她咬咬牙,道:「我愿意!」 「你愿意个屁!」 第40章 钱嬷嬷从屏风后冲出来,劈头盖脸地往她身上打,「猪油蒙了心的东西!看不清头势,分不出好赖人,今儿个我便打死你,省得寒了姑娘的心!」 钱嬷嬷的确气狠了,用足了力气,飞云疼得嗷嗷叫,直往秦莞跟前躲。 秦莞紧紧捏着帕子,狠着心没去拦。喜嬷嬷也别开脸,不让自己心软。 钱嬷嬷一边打一边骂:「真是长本事了,这么大的事悄没声儿地就给办了,盛不下你了!你想嫁人,也得问问你爹娘同不同意!」 飞云哭喊:「你还是我亲娘吗?怎么就不能盼我点好?你自己是奴才,非得让儿子闺女也当一辈子奴才吗?」 「奴才奴才奴才!口口声声念着奴才,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姑娘何时把你当过奴才?你知道真正的奴才是什么样的吗?」钱嬷嬷气急,一巴掌扇在她背上。 飞云一个不备撞翻了案几,薄胎白瓷净瓶落到地上,摔成碎片。 她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此时委屈到了极点,猛地抓起一个碎瓷片,直直地抵在喉间:「你是想看我死吗?我死了就能全了你的忠心,是不是?!」 钱嬷嬷顿时变了脸色,慌道:「别、别……」 秦莞也怕她真做傻事,沉声道:「飞云,你冷静些!就算你不信我,也该信你娘,她总不会害你。」 飞云哭道:「我娘做奴才做惯了,心里只有大娘子,只有姑娘,不然怎么会四岁上就把我送来伺候人!」 秦莞抿了抿嘴,心下一阵无力。 钱嬷嬷一屁股坐到地上,气得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当初就不该求了大娘子,让她跟着姑娘念书识字,都学的什么歪理!」 ——这话其实没什么道理,清风也是跟着秦莞一道读过书的,行事作风稳重严谨,和飞云丝毫不同,说来还是个人品性问题。 喜嬷嬷原想劝两句,话还没出口也忍不住哭了,「怪我,都怪我,是我念着老姐妹的情分,总是偏疼她一些,倒让她把自己当成了主子!」 两位嬷嬷都是伺候过韩琼,又一手把秦莞带大的,最是忠心不过。如今看着她们双鬓染霜、涕泪横流的模样,秦莞到底心软了。 她叹了口气,对飞云说:「你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觉得你错了吗?不是因为你想脱去奴籍,而是你选择的方式——你问都没问过我,怎么就知道我不肯帮你?」 「眼下不就是事实吗?姑娘若真想放了我,何必闹这么一出?」飞云恨声道。 「你以为这是我闹的?」秦莞简直气笑了,她算是看出来了,直到现在,飞云半点都没明白她的苦心! 飞云手里依旧抓着瓷片,像是得了巨大的助力般。然而她并不明白,拿着自己的命当筹码,能威胁的不过是在乎她的人罢了。 秦莞一眼都不想再看她。 「今日看在你娘和喜嬷嬷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脱籍可以,我给你脱……」 飞云面上一喜。 秦莞又道:「但是,这些年你在一方居得到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带走,从此之后,你我也不必见面了。」 飞云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姑娘,您果真还是记恨我的。」 「做错了事,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秦莞淡淡道。 钱嬷嬷恨声道:「你要真敢脱籍,钱家也容不得你!」 非是她不盼着女儿好,而是她非常清楚侯府是什么样的主家,外面的生活又是怎样。飞云早就在侯府养娇了,那些种地打渔伺候公婆的苦日子她根本熬不住。 飞云看看秦莞,又看看自家娘亲,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翠柏说得没错,想要自由,就得自己去挣!姑娘,您只管应了主母,我愿意听她的安排。娘,您也不必忧心,以后过好过坏女儿自己担着!」 这一刻,秦莞很想怼她一句——你自己挣,你有什么资格?如果我拒绝了萧氏,如果钱嬷嬷死活不让你出嫁,你又拿什么来挣? 话到嘴边,秦莞还是收了回去。 她是彻底失望了。 最终,秦莞还是如了飞云的愿,把她的身契给了萧氏。 当然,她留了一手,那张身契是假的——她才没那么傻,别人勾搭着她的丫鬟偷东西,她还要帮人家数钱。 这样做是为了以防万一,倘若萧氏和飞云自此之后老老实实,她压在手里的身契就是废纸一张;如果她们再整夭蛾子,至少有个拿捏的。 钱嬷嬷做得也十分决绝,当即便表了态,言明飞云若投了萧氏,便和钱家再无关系。 即便如此,飞云还是这样做了。 萧氏当着她的面把身契烧了,微笑着问:「若别人问你,如何得的这门婚事,你怎么说?」 飞云明白她的意思,垂首道:「主母放心,铜镜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萧氏满意地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温声道:「好孩子。」 倘若这时候飞云抬起头,便不难发现她眼底掩不住的算计和冷漠。 第二天萧家便来人,要把飞云接过去。 萧氏假装大度,高调地给她出了些嫁妆,只是还不如飞云从一方居带走的多。 萧家人只雇了一顶小轿,连个媒婆、吹打都没有,说是先抬回家去再大办。 这和飞云预想的大相径庭,只是事到如今由不得她反悔了。 临走之前,她回了趟一方居,想给秦莞磕个头。 然而,她连秦莞的面都没见到,便被彩练和翠柏拦住了。 彩练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却是清楚的!你还有什么脸见姑娘?要走赶紧走,我看你一眼都嫌脏!」 飞云从前仗着自己受宠,事事占先,如今被她最看不起的彩练骂,自然不服气,「别说我没错,就算有,也轮不到你来骂!」 第41章 翠柏抱着手臂哼笑,眼中满是讥讽。 清风、明月和一帮小丫鬟就站在不远处,神色各异地看着这边。 飞云被她们的眼神刺激到,厉声说:「你们生着奴才骨,我可没有!你们如今贪恋侯府的富贵,我不稀罕,十年后见分晓!」 说完,便跪在当地,朝着秦莞的住处磕了三个头,继而转身离开。 彩练气得直跳脚,偏偏又没读过几天书,说不出她那样的「大道理」。 翠柏帮她骂回去:「十年太长,最多仨月,姐们儿等着看你自尝苦果!」 飞云脚下一顿,继而更加坚定地大步向前,就像做给谁看似的。 彩练杵了翠柏一肘子,「你是她‘姐们儿’?」 翠柏忙道:「我是帮你说的。」 「谁用你!」彩练脸色臭臭的,转身扑到清风怀里,偷偷地哭了。 清风、明月也落了泪。 到底朝夕相处了十多年,情分和亲姐妹差不了多少,眼瞅着飞云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离开,她们心里到底不大好受。 秦莞站在窗边,看着飞云的身影渐渐走远,暗暗地叹了口气。 喜嬷嬷突然想到什么,低声道:「姑娘可曾想过,在此之前飞云有没有替萧氏做过别的?」 秦莞点点头,「萧氏在找东西,应该没少从飞云这里套话。」 她也是这两天才想通的——怪不得成亲前的那些日子,萧氏哪怕被人嚼舌根也要来翻她的嫁妆。 喜嬷嬷心下一惊,「她在找什么?可是铜镜?」 秦莞摇摇头,「应该不是。」 她有种直觉,萧氏或许自己都不清楚要找什么,不然她早就出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可是,母亲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值得她惦记? 秦莞不由问道:「嬷嬷,我母亲当真是因为难产……离开的吗?」 喜嬷嬷一怔,「姑娘可是查到了什么?」 秦莞摇摇头,「不,我就是突然想问问。」 喜嬷嬷松了口气,故作平静地说:「大娘子那一胎原就坐得不稳,当时主君交待了太医要保大人,大娘子却坚持保孩子,结果……」 一尸两命。 「听说是个男胎。」秦莞幽幽道。 「嗯。」喜嬷嬷点点头,眼中带了泪花。 秦莞扭头看向窗外的红梅。因此,她也就没有注意到喜嬷嬷那双颤抖的手。 半晌,秦莞才冷静下来,说:「飞云那边叫人盯着,萧氏不会就此收手,既然她把飞云弄到萧家,一定还有其他目的。」 「是,此事老奴亲自去办。」喜嬷嬷应道。 听着她自称「老奴」,秦莞原本已经习惯了,在她的意识里这只是一个自称,和「我」、和「奴家」没什么区别。 然而,经过这一遭,她心里方才有了计较,「嬷嬷,你想脱了奴籍吗?」 「姑娘千万别被飞云那小蹄子带歪了心思。外面的生活怎么样,她这种从小养在大宅里的上等女使怎能知道?」喜嬷嬷嗤笑一声,道,「翠柏说得没错,飞云真嫁到了萧家,三个月都过不下去!」 秦莞点点头,渐渐地想通了。 是呀,为何翠柏看得那般明白?是因为他跟着秦耀从侯府到辽东,又从辽东到水军营,见惯了俗世的恶,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无数人吃不上饭、活不下去,更知道珍惜和感恩。 秦莞自问从来没苛待过手下这些人,那张身契不过是彼此间的一个保险罢了。 就像母亲说过的,做人可以有良善之心,但要适度,不然被利用、被戕害的就是自己。 秦莞又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梁大将军」便接她回了镇北将军府。 下了马车,秦莞没回听松院,而是直接去了荣养斋给梁老夫人请安。二房崔氏、三房姚氏都在。 梁老夫人倚在迎门的屏榻上,穿着一件钴蓝长袄,戴着鎏金团冠,束着翠玉琥珀抹额,衬着富态的身形,威严又贵气。 崔氏三十余岁,生得额阔面圆,称不上漂亮,贵在端庄,穿着打扮十分低调。相比之下,姚氏便显得俊俏得多,也会打扮——红襦袄,丁香裙,珠翠满头,杏眼桃腮,乍一看怎么也不像能生出梁栋那么大儿子的人。 秦莞初归,自是一番寒暄。 梁老夫人起初拉着脸,多半是嫌秦莞在娘家住得太久。 秦莞只当没瞧见,恭恭敬敬地端茶倒水,笑盈盈地同她搭话,没一会儿便把老太太哄得露出笑模样。 屋内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崔氏坐在梁老夫人下首,颇为郑重地提起一事:「自先大嫂走了后,府里的事暂由儿媳代管,如今新嫂进门,这管家的对牌儿媳是不是该交出去?」 话是对着梁老夫人说的,视线却瞄向秦莞。 秦莞低着头,佯装喝茶,没接话。 姚氏和崔氏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着说:「大嫂刚刚进门,人都没认全,你就这么急着把这苦差事推给她,安的什么心?」 崔氏笑笑,这次是明晃晃地看向秦莞,等着她说话。 秦莞依旧没说。 梁老夫人轻咳一声,直截了当地问:「新妇,你可想管家?」 秦莞自然不想,但是更不想被她们这一唱一和地给算计了。 她放下茶盏,福了一礼,恭敬道:「儿媳出门前母亲和婶娘曾教导,各府有各府的规矩,儿媳不敢自专,母亲就按照府中的规矩来罢!」 此话一出,屋中气氛一滞。 按照府中的规矩,自然是大房娘子理事,然而二房崔氏是梁老夫人的内亲,深得老夫人信任,老夫人哪里舍得夺了她的权交给秦莞这个「外人」。 第42章 崔氏自己当然也是不愿意的,梁家面上不显,实际有许多实赚的营生,她管家这些年没少从中捞好处。 至于姚氏,就是个被人当枪使的冲动鬼,明明对她自己没什么她处,却偏要向着崔氏。 姚氏不冷不热地说:「大嫂对府里的人和事还不了解,况且年纪又轻,管家理事极耗心力,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秦莞笑笑,说:「我虽愚钝,在家时也狠学了几日,侯府的一应事宜刚好做熟了,就是不知道咱们将军府是不是比侯府家业更大些。」 这话说得不甚客气,顿时把姚氏堵了回去。 崔氏干干地笑笑,说:「咱们这小小的将军府自然是比不上侯府的。既如此,那就……」她抬眼看向梁老夫人。 梁老夫人冷着脸,道:「老三媳妇说得没错,你到底年轻,先熟悉熟悉,过了年再说罢!」 「儿媳都听母亲的。」秦莞勾了勾唇,恭敬应下。 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因此并不失望。她对管家权没有丝毫兴趣,只是看不惯她们那副合起伙来算计人的嘴脸,这才冒着刺顶了回去。 崔氏当成宝贝一样的管家权,对她而言只是麻烦。更何况,秦莞心里清楚,若是把偌大一个将军府交给她这个仅有夫妻之名的大娘子,「梁大将军」第一个不放心。 秦莞走后,屋内的气氛不大好,婆媳三人心里都憋着气。 姚氏的气浮在脸上,低声抱怨了几句,换得梁老夫人一通训斥。 崔氏面上丝毫不显,只是提起了另一件事:「如今大兄娶了继室,小四郎再在修竹院住着也不像样子,是不是应该搬到听松院?」 想到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孙子,老夫人直皱眉,「老大不喜他,没的让他去跟前添堵。」 崔氏笑笑,不紧不慢地说:「到底是亲父子,多处处总归是好的。更何况桢哥儿大了,眼瞅着也该说亲了,若是让小四一直住在他的院子,反倒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崔氏这话直直地戳中了梁老夫人的软肋,梁桢这个长房长孙的前程是她最在意的,因此,她当即点点头,道:「那就让他搬过去罢!」 说完,又道:「桢哥儿的婚事还得赖着你们两个费心,那一位……呵,总归是指望不上。」 想到秦莞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模样,梁老夫人脸色更冷。 崔氏与姚氏对视一眼,笑着应下。 过了晌午,秦莞正伏在案头画画,便见彩练一脸神秘地凑过来。 「姑、不对,大娘子,奴婢方才又见到那个小男娃了,听府里的人叫他‘四郎君’,想来是大将军的侄子辈。」 秦莞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小男娃?」 「就是那日咱们在假山旁碰见的,穿着单夹袄,像个泥猴子的那个!」彩练眨眨眼,「这么重要的事,大娘子居然不记得?」 秦莞白了她一眼,「也就你这颗小脑袋里天天记这些事。」 彩练揉揉脑袋,嘿嘿一笑:「姑娘,你说那孩子是二房的还是三房的?怎么那天在荣养斋时没见他?该不会是私生——」 「越说越不像话了!」秦莞拍了她一下,把她后面的话截了回去。 彩练吐吐舌头,眼珠滴溜溜转着,一看就是起了好奇心。 秦莞正要叮嘱她两句,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大伯母可在?侄儿给您送人来了!」 粗大的嗓门,透着变声期的沙哑,秦莞略略一想,便猜中了来人的身份,只是……什么叫「送人来了」? 清风匆匆进屋,道:「大娘子,三郎君来了,还……」她没往下说,脸色有些古怪。 「还什么?」彩练好奇地往外张望。 不等清风回答,便听到了一道清亮的小嗓门:「放开我!大坏蛋!」 秦莞立马想到了彩练刚刚提到过的「四郎君」。 果然,一出门便看到梁栋像棵大树似的立在院中,一手提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童,另一只手里抓着个青灰色的棉布包袱。 梁栋天生神力,一只手抓着小家伙的脚腕,就像拎着棵小白菜似的轻轻松松。 小家伙倒挂着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小脸憋得通红,却丝毫不认输,呲着尖尖的小白牙,像头小狼崽子似的想要去咬梁栋。 秦莞和丫鬟们全都惊呆了。 梁栋把小家伙往前递了递,笑嘻嘻地说:「大伯母,这是大伯的庶子,之前和大兄一起住在修竹院,如今祖母吩咐,让他搬到听松院来住。」 「我不搬!」小家伙大声反对,「大坏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把我赶走,好和兄长一起住!」 小四郎只有四五岁,凶萌凶萌的,惹得大伙忍俊不禁。 「我也是你的兄长,再叫我坏蛋,小心我揍你。」梁栋晃了晃手臂,把小家伙晃得一通乱叫。 秦莞终于反应过来,忙冲过去扶住那个小小的身子,「三郎,先把他放下来,别吓着他。」 梁栋哈哈一笑:「大伯母多虑了,这小子皮着呢,吓不着!」 虽然这样说,他还是依着秦莞的意思,把小四郎放到了地上。 秦莞小心地扶着小四郎,生怕他哪里难受。小家伙却半点都不感激,反而警惕地把秦莞推开,撒腿就往外跑。 谁知,还没跑出院门就又被人提了起来——这次提的是后领。 小四郎自认为尊严尽失,仿佛竖起了浑身的刺刺,张大嘴巴作势去咬。然而待看清了对方的脸,小家伙突然像戳破的气球似的,一下子蔫了。 来人正是梁桢。 他身上戎装未脱,衣角沾着尘沙,面容也略显沧桑。秦莞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只觉得像极了「梁大将军」。 第43章 「兄、兄长……」小四郎垂着手臂,缩着脖子,圆溜溜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气,变成了一棵蔫答答的小白菜干。 梁桢垂着眼,面上一派威严,「跑什么?」 「不要住在这里。」小四郎鼓鼓脸,在兄长面前俨然成了个软叭叭的小面团。 梁栋生怕梁桢心软,连忙上前把梁老夫人的话重复了一遍,完了还极其谄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图:「那个,大哥,你看,小四搬出来之后西厢就空了吧,我能不能住进去?」 梁桢瞄了他一眼。 梁栋立马挺胸由腹,站得笔直,「我绝对不打扰你!也不像小四似的上房揭瓦掏鸟蛋烤麻雀!只、只要大哥你拉弓打拳的时候教我一两招就成……嘿嘿……」 「不可以!」小四郎努力提起身子,像只小树懒似的攀住梁桢的手臂,霸道地宣布,「兄长是我的!」 「也是我的!」梁栋幼稚地和他争。 「你滚!」小四郎气得拿脚踢他。 「嘿,挑衅是吧?」梁栋又要抓他脚腕。 「好了。」梁桢不轻不重的一句,立马镇住场子,他把小四郎丢到梁栋身上,「先带他出去。」 「好嘞!」梁栋向来崇拜他,对他言听计从,把包袱往地上一丢拎上小家伙就往外走。 小四郎挣扎开,特意捡起包袱,三两步超过他,朝着修竹院跑去——摆明了不想住在这里。 梁栋笑嘻嘻地跟在后面。 梁桢轻咳一声,看向秦莞。 秦莞猜到他有话说,打发丫鬟们去泡茶。 为了避嫌,两个人特意没进屋,而是坐在庭中的石桌旁聊了起来。 汴京十月已然立冬,秦莞方才出来得急,身上穿得单薄,北风一吹便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梁桢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原想着给她披上,秦莞却躲开了。 梁桢心里挺不是滋味,胡乱叠了叠给她垫到石凳上。 秦莞低声道了句谢。 看着她低眉敛目的谨慎模样,梁桢故意提高声音,嚷道:「清风,给你家大娘子拿件衣裳出来。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别让她冻着!」 得了,这下不仅听松院,就连隔壁院的管事院都听到了。 清风连忙跑出来,不仅拿着厚实的大氅,还带出来两个热腾腾的手炉。 秦莞往梁桢怀里丢了一个,顺带着送给他一对大白眼。 梁桢心里终于舒坦了些。 秦莞也不由地笑了,自己又不真是他继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看着秦莞围上大氅,喝了热茶,面色红润了些,梁桢才说起正事。 原来,小四郎并非像彩练猜测的那样,是二房或三房的庶子,而是梁大将军的。四年前有人抱着孩子找到镇北军驻所,将不满一岁的小四郎交给梁大将军。 梁大将军对外宣称这是自己的庶子,只是平时并不怎么关心,甚至是无视。据说是因为小四郎的生母怀上他时手段并不光彩,因此招来梁大将军的厌弃,直到现在都没把他写进梁家族谱。 今年小家伙刚好五岁,前几年一直在西北,由梁桢带着,年初才回到京城,奶娘是当地人,没跟来。 如今小四郎跟着梁桢一起住在梁府东南角的修竹院,整日里像个野猴子似的,惹得猫嫌狗弃,就连原本想把他接到身边教养的梁老夫人都受不住他的折腾,不管他了。 在小四郎长达五年的人生中,最喜欢、最崇拜的人是兄长,最害怕、最不敢惹的人是将军爹,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很讨厌,是坏人。 「这孩子久在边疆,疏于管教,若你不愿意,我会去和祖母说,让他继续住在修竹院。」梁桢说。 秦莞问:「此事你父亲可知道?」 梁桢目光一闪,摸了摸鼻子,说:「父亲说让你做主。」 秦莞略略一想,觉得自己刚拿管家权的事将了梁老夫人一军,若是再忤逆她的意思,将来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更何况,她也挺喜欢小孩子的,想到那个小家伙奶凶奶凶的小模样,便觉得十分亲切。 于是,秦莞点了点头,「若你不嫌弃我不会养孩子,就让他住下吧。这个年纪也到了开蒙的时候,住在这边方便些。」 梁桢不由笑了,「多养养就会了。」显然,他也是愿意的。 秦莞心里更踏实了。 且不说梁桢如何威逼利诱地让小四郎留下,单是洗澡就像打了场仗似的,若不是彩练力气大小家伙就是光着小屁股蛋跑出来了。 秦莞坐在堂屋,几次拿起茶盏都被浴间里的鬼哭狼嚎惊得放下。 半晌,彩练才顶着一头的水珠子出来,臂间抱着个张牙舞爪的俊娃娃。帮忙的小丫鬟们也个个湿了衣裳。 清风端详着小四郎,惊喜道:「大娘子,四郎君这模样跟您小时候真像!」 秦莞心头没由来地一颤。 清风比秦莞大五岁,她到秦莞身边的时候已经知事了。 她记得秦莞小时候的样子,圆溜溜的眼,常常撅着的小嘴,胖嘟嘟的眼,和眼前的小四郎像是脱了个影儿。 因着这个,丫鬟们对小家伙很有好感,就连他凶巴巴地四处咬人都没计较。 说起来,小家伙从西北一路到汴京,连个奶娘都没有,身边只跟着个五六岁大的小长随,自己还拖着鼻涕,一开口就是浓浓的西北话,哪里会照顾人? 是以,当天晚上清风亲自在西厢房守夜,担心小四郎乍一换地方不适应。 还好,小家伙折腾了一天也累了,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听松院摆好了饭,等着「梁大将军」下朝。照例是两把椅子,两副碗筷。 秦莞瞅了眼,道:「让小厨房蒸碗蛋羹,再做些松软的点心,叫四郎一起吃。」 第44章 清风还在西厢,如今在跟前站着的是明月。明月顿了一下,低声提醒:「姑娘,奴婢知道您心善,只是毕竟老夫人和大将军都不待见他,咱们也没必要出这个头……」 秦莞明月她的意思,倘若做得太过,倒显着她沽名钓誉似的。只是,她也有自己的思量。 如今小四郎毕竟搬到了听松院,名义上就是她的义子,梁大将军可以无视他,秦莞却不能。别的不说,单是底下的仆从们,哪一个不是看着主子的脸色行事?但见她慢待小四郎一星半点,那些人必然见风使舵。这是秦莞不愿意看到的。 她在梁家待不了几年,不想种下这样的恶因。更何况,不仅清风喜欢小四郎,秦莞瞧着他也觉得十分亲切。所以,至少在这个院子里,她乐意对他好一些。 只是,那个小狼崽儿显然并不明白秦莞的苦心,被拎上饭桌的时候,小家伙还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瞧着他喜欢那碟红烧狮子头,秦莞特意叫人换到他跟前,小家伙却故意扭开头,做出一副无比嫌弃的模样,实际却在悄悄地咽口水。 秦莞忍着笑,好声好气地逗着他说话,小四郎抱着手臂一声不吭。 他身后站着那个瘦瘦小小的长随,细长眼,红脸蛋,身上穿着毛皮袄,头发粗粗地绑成马尾垂在脑后,就像个草原上的小牧民似的。 小长随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操着一口浓浓的方音低声说:「小郎,少将军说了,不让你忤逆大娘子。」 小四郎瞅了秦莞一眼,恶声恶气地说:「她是坏人,分开我和兄长,还会不给我饭吃,不给我衣裳穿!才不要理她!」 彩练气不过,脆生生道:「小郎君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你说大娘子不给您饭吃,那这一桌子是什么?不给您衣裳穿,你如今穿的新袄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小四郎哼了声,道:「她不过是为了做戏,给外面的人看的!」 秦莞挑了挑眉,这话是谁教给他的? 丫鬟们也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小丫鬟前来报信,「梁大将军」下朝了。 秦莞叫清风看护着小四郎,自己去了卧房伺候着「梁大将军」换衣裳。 她原本还担心小四郎会发脾气跑掉,没想到再回来时小家伙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乖乖巧巧地站在桌边,乖乖巧巧地向「梁大将军」行礼,再也不见半点呲牙炸毛的模样。 秦莞看向他的时候,小家伙还抬起头冲她做了个鬼脸。秦莞忍不住笑,原来不是小狼崽,而是个小狐狸。 梁桢净了手坐到桌边,一家人开始用早饭。 掌勺的厨娘是秦莞从侯府带来的,单是一顿早饭便精细异常。 蛋羹顶上涂着香菇酱,清汤面是用鱼肉粉做的,小笼包里裹的是脆生生的大虾仁和咸香的鸡胸肉。 青杏那般大的狮子头,外面包的是后腿肉,一丝肥的都没有,里面没用鸡蛋做芯,而是小巧的鹌鹑蛋,外焦里嫩,满口生香。 别说西北军中,就连将军府都没这么吃过。 四郎到底是个孩子,吃了一口便再也装不下去了,圆圆的小脸埋在碗里,仿佛能听到啊呜啊呜的声音。 小长随在后面站着,馋得直吞口水——小家伙从前是个乞儿,偶然间救过小四郎,梁桢从不把他当下人看。在此之前,他都是和小四郎一起吃饭。 小四郎惦记着他,趁「梁大将军」不注意飞快地舀了个狮子头塞到他嘴里。 然而并没有逃过梁桢的眼,他眉头一皱,想要教训小四郎,却被秦莞按住了手。 这还是秦莞第一次主动和他亲密接触。 梁桢全身的感观仿佛都集中到了那里,只觉得被那只温软的小手贴住的地方隐隐发烫,一直烫到了心尖上。 他哪里还顾得上小四郎规矩不规矩,深邃的凤眸蕴着暗火牢牢地锁在秦莞身上。 秦莞冲他眨眨眼,示意他不要对小家伙太严厉。 梁桢反手握住她的手,就像达成某种交易似的,就这么抓着继续吃饭。 秦莞愣了一瞬,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到底没抽出来。 小长随低着头,用细瘦的小手捂着嘴,拼命咀嚼着。 秦莞给清风使了个眼色,清风笑笑,把茶水递到他跟前。 小长随红着小脸,感激地看看清风,又看看秦莞,弯起细长的眼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秦莞的心情愈加畅快。 她开心了,梁桢也就高兴了。 总之,小四郎入住听松院的第一顿团圆饭,吃得当真不错。 如今朝中形势愈加严峻。 二皇子先前受了嘉仪公主和顾茵的连累,被梁桢报复,失了兵部的差事。大皇子蒙恩留京,代替了二皇子的位置。 二皇子势力被削弱,大皇子集团羽翼渐丰,朝堂中的「墙头草」们左右摇摆,储位之争愈演愈烈。 在此之前,梁桢一半时间会扮成梁大将军去枢密院点个卯,剩下的时间就以自己的身份和京城纨绔们巡巡街,打打马球。 如今却不行了,他每日都要以梁大将军的身份早出晚归,在枢密院和同僚勾心斗角,在大殿上听文臣吵得不可开交。虽惹人生厌,却也让他迅速地成长起来。 如今梁桢的见识谋略丝毫不逊于真正的梁大将军。 黑子则是扮成梁桢的模样,在府里晃晃,去外面走走,偶尔撞见秦莞便学着梁桢往日的模样打个招呼,至今没有穿帮。 说来也是凑巧,黑子本名也姓梁,是梁大将军的远方亲戚,按理说和梁桢的血源已经很远了,偏偏两个人越长越像,再加上易容药水的加持,即便是大海都很难分辨出来。 这天,梁桢从御书房出来,天色已经黑透了,看着坊间人家的点点烛光,竟有些归家心切。 第45章 彼时,秦莞刚刚洗完澡,正熏着炭炉换衣裳。眼瞅着炭块就不够了,明月叫人去管事院领。 守门的小丫鬟得了令,便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去了。 屋内,秦莞褪下轻薄的浴袍,还没来得及套里衣。胭脂色的肚兜遮在胸前,露出雪白的颈子。清风一手托着白瓷小罐,一手点了殷红的玫瑰润肤脂细细地抹在她身上。 纤细的指肚在如玉的肌肤上轻轻抚过,激起阵阵痒意。秦莞躲闪着,串串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 梁桢像往常一样推开雕花木门,闻得阵阵暖香,听得柔柔娇笑,在朝堂上沾得的所有烦闷和疲惫悉数化去,只余心旌微荡。 秦莞同丫鬟们打闹着,没有听到开门声。不期然一回头,猛地瞧见「梁大将军」正站在屏风前。 梁桢更没想到会看到这般盛景。 白皙,娇嫩,柔软,在烛火掩映下散发着淡淡光晕,仿若粉荷初绽,晶莹而圣洁,让人不忍亵渎。 秦莞惊呼一声,红着脸躲到清风身后。 梁桢将将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别开脸。 理智告诉他应该即刻出门,离得越远越好;然而,身为一个正值年华血气方刚的男人,面对心爱的小娘子,他的双脚就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舍不得挪动半分。 好在,没有纠结多久,丫鬟们便有了反应。 在她们眼里,秦莞和「梁大将军」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些才能让自家姑娘早些怀上小娃娃,坐稳大娘子的位置。 因此,丫鬟们嬉笑着将秦莞推到梁桢怀里,还颇为体贴地阖好了门。 佳人在怀,粉面玉肌,这是梁桢无数次梦到的情景,怀中的触感也如梦中一样滑嫩温软。不,比梦中还有甜美一万倍。 梁桢难以呼吸。 秦莞整个人跌在他怀里,每一寸肌肤都像烧着了似的,又慌又怕,只凭着本能把他往外推,「不行,你出去……」 心上人惊慌失措,终于唤醒梁桢一丢丢理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长臂一展,从架上扯下一件衣裳,严严实实地裹在秦莞身上。 不是为了防止外人瞧见,而是防他自己。 然而,那件衣裳并非秦莞的,而是他的。秦莞浑身上下笼罩在他浓烈的气味中,就像从未离开他的怀抱,精致的小脸反倒比先前更红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下一刻,她便被「梁大将军」抱了起来,一步步走向床榻。 秦莞抬起脸,愤愤地瞪向他,「你要打破约定吗?」 「你想吗?」梁桢勾着唇,浓黑的眼眸中沉着危险的气息。 秦莞拿手抵在他胸前,色厉内荏,「不可以这样!」 如果忽略她发颤的声音和泛白的脸色,这话兴许还能增添几分威慑力。 「你以为我要怎样?」梁桢轻笑着,珍而重之地将她放在床上,就像对待易碎的工艺品。 此时的他褪去了「梁大将军」的成熟持重,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梁桢的勃勃生气和昭昭野心。 秦莞望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吓呆了。 「梁大将军」把秦莞放在床上,一副想做坏事的架势。 秦莞突然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他喉间,「是你说的,敢对我不轨,我就要了你的命。」 ——明明紧张得手都在发颤,却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 梁桢心下一软,不舍得再欺负她。 他无视掉颈间的利刃,头一点点往下压,根本不在意会不会受伤。 秦莞瞪大眼睛,颤着手一寸寸往回撤,话说得再狠,还是下不了手。 梁桢扬起嘴角,克制地亲在她额头上,「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都亲过来了,还不叫做什么?!秦莞扔掉匕首,一脚把他踢开。 「好了好了,别气了。」梁桢不再逗她,笑着退到屏风边上。 他越笑秦莞越生气,抓起玉枕狠狠地朝他扔去。 梁桢完全可以躲开,他却没躲,任由坚硬的玉枕砸在背上,完了还故作痛苦地闷哼一声:「大娘子,你这是谋杀亲夫!」 瞧见他疼得胡子一颤一颤,秦莞顿时舒坦了,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脆生生地骂:「活该!」 此时的她依旧裹着梁桢的外裳,由于动作过大,宽大的袍子从肩头滑落,露出胭脂色的肚兜,还有那如天鹅般秀美的颈项。 梁桢露出一抹复杂的笑。 事成之后自己能舍得放她离开吗?眼睁睁看她改嫁,把这副风情展露在别的男人面前…… 想想就暴躁。 当天晚上,梁桢做了一个纷乱的梦。 梦里有他,有秦莞,这次他没有克制自己,而是任由冲动湮灭理智,尽情地做着想做的事。他不断叫着秦莞的名字,也霸道地命令秦莞叫自己,像是在宣示主权,也像在寻找安全感。 现实中,秦莞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梁大将军」叫自己,本来没想搭理他。紧接着又听到好几句,而且声音不大对劲儿。 秦莞不放心,还是披上外衫,走到榻前,没好气地推了推榻上的人,「大半夜的,叫我干嘛?」 梁桢半梦半醒,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扯到怀里。 秦莞惊呼一声,又连忙闭上嘴——值夜的婆子就守在外面,如果动静太大,把她们招来,看到眼下的情景,事情就闹大了。 她想喊却不敢喊,只能拼命挣扎。 梁桢像是被梦魇住了,仍旧没彻底醒过来,不过,这不妨碍他将怀里的人紧紧拢在身下,各种欺负。 他唯一能确认的是,怀里的不是别人,就是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个。 细碎的吻如雨点般落在脸颊上,鼻翼间满是男人强悍的气息,秦莞的心怦怦直跳,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圈得更紧。 第46章 掌心抵住的胸膛像是铜墙铁壁一般,手臂、肩背、双腿,无处不坚硬,无处不充满力量,任是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撼动分毫。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男人与女子的区别。 挣动间反倒方便了梁桢的动作。秦莞被他折腾得手脚酸软,脑子也乱成一团。她急促地呼吸着,拼命保持着清醒,一口咬在他肩上。 梁桢醒了。 他甩了甩脑袋,睁开泛红的眼睛。看到怀里的秦莞,他明显怔了一下,似乎比秦莞还意外。 秦莞湿着眼眶,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静谧的卧房中,彼时的火热尚未完全褪去,这声巴掌更显得异常响亮。 「抱歉。」梁桢闭了闭眼,嗓音略显沙哑。 「放开我。」秦莞冷着声音,显然是动了气。 梁桢没放开她,而是抓紧时间解释:「晚饭时同僚在万花楼设宴,想来是那酒水里加了料……」 秦莞一怔,两世为人,她也曾偷偷看过那些花前月下的闲书,自然知道「加了料」代表什么。她没想到还有这茬儿。记起方才「梁大将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是因为药物的话…… 秦莞突然觉得更气了。 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好像……倘若「梁大将军」是出于真心,她充其量不过是尴尬和害羞,而不会生气;然而,现在他告诉她是喝了加料的酒…… 看到小娘子突然变差的脸色,梁桢紧了紧手臂,低声笑道:「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我家这个艳冠京华的大娘子,你叫我怎么忍得住?」 秦莞一听,刚刚生出来的小愤懑顿时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羞恼,「满口胡言!什么‘艳冠京华’,拿我跟万花楼的头牌相提并论吗?」 「吃醋了?」梁桢拍拍她的肩,微哑的声音透出几许暖意,「我有点后悔了,当初不该跟你谈这场交易,就该让官家赐婚,让你正正经经地嫁给我。」 ——秦莞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说的「我」是他自己,而不是梁大将军。 突如其来的表白,将秦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里。 暗夜中,她努力瞠大眼睛看向「梁大将军」,仿佛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梁桢侧身抱着她,微笑着和他对视。 半晌,秦莞才低低地问:「梁世叔……又在逗我吧?」 梁桢叹息一声,苦笑道:「非要在这时候提醒我吗?」 秦莞别开脸,故作平静地说:「你知道的,我不想嫁人。我是说,那种‘正正经经’地嫁人。」 「嗯。」梁桢应了声,不知道是在说他知道,还是在认可秦莞的话。 榻间气氛怪怪的,秦莞从梁桢怀里挣脱出来,却没吵着要走,而是抢了他的枕头,和他并肩躺在在榻上。 她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中的那个药,可是有人故意设计?」 梁桢摇摇头,「想来不是,似那样的秦楼楚馆,酒食熏香难免有助兴之物。」 秦莞俏脸一红,低声道:「还是要注意些,你不是也说了最近朝堂局势不稳,你身居要职,又和二皇子有姻亲,就算你说自己是纯臣,官家也不一定信。」 听出她话里的关切之意,梁桢笑笑,温声应下。 秦莞又想到一事,郑重道:「上次咱们让二皇子和嘉仪公主吃了大亏,以他们的脾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暗中插你我一刀。还有,那个刘司膳至今下落不明,也不像死在了乱葬岗,没准就是被二皇子或嘉仪公主给藏起来了。刘司膳擅用毒,你——」 「别急。」梁桢拍拍她的背,温声安慰,「我会小心,不会着了他们的道。我在军中多年,对付的多是临国暗探,比二皇子之流还要狡诈千倍,所以,不必担心。」 这话确实安慰到了秦莞。她稍稍放下心,转而问起了朝中的局势。 梁桢没有因为她是内宅妇人就隐瞒她,更没有小看她,而是同她认认真真地谈论起来。 他装作大将军的时候,声音低沉舒缓,秦莞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临近中元节,明月渐圆,高高地挂上夜空。皎洁的月光洒入榻间,映得美人精致的五官更加明艳。 梁桢想要亲亲她,然而记起梦中的荒唐,他还是压下了欲望,转而执起她的纤纤玉手,在细软的指尖轻轻地落下一吻。 那般小心,那般珍重,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不,在梁桢眼中,怀里的人显然比任何珍宝更贵重。 他想要亲近她,又不允许自己再像方才一样亵渎了她,权衡许久还是没舍得把她放回床上,而是用自己的手臂替代了枕头,垫在她脑后。 然后他又悄悄地、悄悄地离她近了些,做贼似的,却又无比欢喜,就像个纯情的小少年。 似是察觉到身边有人悉心守护,秦莞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没再做那些关于前世的梦。 梁桢一夜未睡,就这样一直看着她,守着她,心满意足。 第二天,秦莞醒来的时候「梁大将军」已经去上朝了。他走之前把她放回了床上,榻上的被褥也都收拾好了。 想象着他粗手粗脚地整理床铺的模样,秦莞忍不住笑了。然而,记起昨天他对自己做得种种,她又一通气。 不管她以后要不要再嫁,也不能让他这么肆意地欺负自己。秦莞暗暗地下定决心,如果再有下次,她一定不会手软。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秦莞刻意忽略了一些事,比如那个温暖的怀抱在冬夜里给她带来怎样的慰藉,比如那些或温柔或急切的亲吻不仅「梁大将军」享受其中,她同样脸红心跳。 两世为人,这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秦莞一时间还想不通,理不清,因此就先不想,先不理,暂时当个缩头乌龟。 第47章 早朝后官家把梁桢留在宫中,他特意叫长随回来传话,早饭不在家里吃。 这种事对于别家的主君来说可谓是小题大做,梁桢却乐此不疲。同僚们明里暗里地调侃,说秦家娘子是个厉害的,把英雄一世的梁大将军治得服服帖帖。 梁桢乐得让他们说,从不反驳。 这话传到贵妇们耳朵里,从前有多少人笑话秦莞,如今就有多少人羡慕她。 「梁大将军」不在,小四郎又恢复成小狼崽儿的作派,对着秦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这回吃饭时还添了个新花样——秦莞特意叫人做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小家伙明明馋得直吞口水,却不肯下筷子,直到秦莞先夹了一口放到嘴里,他才放心地去吃。 秦莞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他是有孝心、懂礼貌,势必是有人背地里对他说了什么。 秦莞不动声色地把饭吃完,放小四郎走了。 过了片刻,她又寻了个理由把小四郎的长随,那个名叫「砖头」的小牧民单独叫来问话。 起初砖头还很紧张,直到明月温温和和地塞给他一碟枣花酥,小家伙才渐渐放松下来,笨笨拙拙地道了谢。 对着小孩子,秦莞不想耍任何手段,而是直截了当地问:「是谁告诉四郎,我会在饭菜里下毒?」 砖头正吃着点心,听到这话一下子噎住了,拼命咳嗽起来。 丫鬟们一边笑一边给他拍背、递茶水,伺候得十分用心。 砖头将将六岁,从记事起就在边关流浪,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下子全说了出来。 原来,大厨房有个姓崔的管事,平时对小四郎和砖头多有照顾,时常给他们留下一些好饭好菜,渐渐赢得了小四郎的信任。 自从小四郎搬到听松院,崔管事便时不时在他耳边念叨,秦莞是继母,将来要生小娃娃,为了让他的小娃娃拿到更多家产,会想办法害死四郎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继子…… 秦莞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一脚踢飞了榻边的圆墩。 不仅砖头吓坏了,三个大丫鬟也吓到了。伺候了秦莞这么多年,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火。 砖头跪到地上,叽哩咕噜地帮小四郎求情。 秦莞严厉地说:「告诉四郎,我不会害他。如果想害,也不会等到今天,更不会选择在饭菜里下毒这样拙劣的手段!」 砖头连连应下,几乎要哭出来了。 秦莞心下一软,不由缓和了语气:「虽然我只是他的继母,却也是他父亲的大娘子,和他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他宁可相信一个外姓奴才也不肯信我,若是让将军知道了,还不得打烂他的屁股?」 「您、您不要告诉大将军!求您了!」这下砖头是真哭了,他不想让梁大将军打小主子,小主子最怕梁大将军了。 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孩子,这么小就知道护着主子,秦莞彻底心软了。 她压下心头的怒意,声音更加温和:「放心,只要他能分得清是非亲疏,我就不会向将军告状——你替我给四郎传句话,一个小小的管事,拿着主人家的东西讨好你们,背地里挑唆四郎和我的关系,能安什么好心?四郎若听了他的话,惹恼了我,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砖头听得懵懵懂懂,只知一味应下。 秦莞也不在意,这话他本就不是说给砖头听的——她早就发现了窗棂下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 她又嘱咐了几句,才叫彩练把砖头送出去,窗下那个小人儿也猫着腰跑走了。 路上,彩练还在喋喋不休地教育砖头:「从前我也以为天底下的继母都是坏的,见了我家姑娘才知道不是。这些天你也看到了,不管四郎君如何调皮,大娘子可骂过他一句?可打过他一下?自从你们搬进听松院,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 砖头连连点头,「是是,我知道大娘子是好人。」 彩练敲敲他脑门,「你这个小墙头草,改口倒是快!怕不是因为吃了我们屋里的点心吧?」 「当然不是。」砖头捂着脑门,认真地说,「阿爷说过,看人的时候不要听她说什么,而是看她的眼睛,大娘子的眼睛像星星湖一样干净!」 「什么是星星湖?」 「就是大营边上那个湖。」 「可是在西宁州——梁家军驻地?」 「嗯嗯,可大可美了!」 「比将军府的湖还大吗?」 「大好多。」 「真想去看看。」 「女人不能进军营的。」 「谁说的?我家姑娘说了,只要本事够大、勇气够足,女子也能像男人一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砖头一脸崇拜:「大娘子可真厉害!」 彩练一脸骄傲:「那是!」 「……」 与此同时,听松院内。 秦莞吩咐明月:「去查查那个崔管事的底细,看看他是谁的人,除了砖头说的这些,查查他还做过什么。」 明月低声问:「姑娘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 这话倒是提醒了秦莞。她顿了一下,转而道:「去二门外,把今天的事告诉将军的长随,叫他们去查,不用我们亲自动手。」 「梁大将军」告诉过她,那些人都是可信的。倒不是她手下没人,只是这件事说到底是梁家的事,她不想瞒着梁大将军,免得让他误会。 明月依言去办了。 屋内只剩下秦莞和清风。 清风见秦莞脸色不大好,嘴上没多说,只是细心地往香炉里放了块清心凝神的香料,又给她沏了盏爽口的梨汁水。 秦莞歪在榻上,有些低落地问:「飞云那边怎么样了?」 第48章 清风手上一顿,过了会儿才说:「那边传来话,说是……过得不大好。」 秦莞皱了皱眉,不知道是该气她,还是该心疼她。 清风坐在榻边,一边给她按揉着太阳穴一边温声劝慰:「大娘子不必劳神,路是她自己选的,过好过坏她也该自己担着。」 秦莞叹了口气,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她往清风身上靠了靠,抱怨道:「没人的时候你就别叫我大娘子了。」 ——听到这三个字,秦莞就想到昨天晚上「梁大将军」贴在她耳边一声声低唤的模样,心头禁不住泛上片片火热。 清风笑笑,说:「那怎么行?看昨晚大将军的劲头,咱们屋里很快就要有小郎君了,奴婢可不敢坏了规矩。」 「胡说什么!」秦莞打了她一下,脸红道,「我连月事都还没来,哪里去怀小郎君?」 ——出嫁前萧氏和纪氏细细地交待过她这些闺房秘事,是以秦莞并非懵懂无知的小少女。 清风想来也得了喜嬷嬷的吩咐,道:「大娘子别急,回头奴婢嘱咐厨下,多给您准备些补身子的膳食。」 「越说越不像话了。」秦莞白了她一眼,「你今年也二十了,怎么打算的?可想要了身契出府嫁人?」 清风一听,忙道:「姑娘,奴婢知道飞云伤了您的心,奴婢和她想法不同。奴婢进府的时候已经知事了,外面的日子怎么样奴婢十分清楚。奴婢爹娘走得早,叔父又出了事,差点被狠心的婶娘卖进那种脏地方。」 想到从前的事,她的语气变得低落:「奴婢在外面过了十年苦日子,进了侯府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才知道人还有另一种活法。主母仁慈,手把手地教导奴婢认字、算账,您又聪明心善,待我如亲人一般,打那时候起奴婢就发誓,定然像喜嬷嬷护着主母一般一辈子守在姑娘身边。」 秦莞拍拍她的手,笑道:「一辈子那么长,哪里是现在说得准的。」 清风摇摇头,笃定道:「姑娘,您就允了吧!奴婢和她们不一样,明月有许家人惦记,彩练也有翠柏想着,奴婢心里只有姑娘。」 秦莞笑笑,说:「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指不定以后就变了。」 清风抿着嘴没再多说,眼中却满是坚定。 想着她方才说的明月和彩练的事,秦莞认真打算起来。 明月今年也有十八了,如果青松真对她有意,不如早点嫁出去。这样的话,等她从梁府脱身的时候也能少一些牵挂。 想到这个,秦莞又忍不住记起了昨晚的事。一时间又羞又气,恨不得把梁大将军揪过来,打一顿。 梁大将军的人办事效率很高,不出两个时辰就把崔管事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了。 这管事姓崔,是梁老夫人和二房崔氏的远亲,原是地里刨食的农户,日子过不下去才投奔了梁家。 后来梁家接连出事,梁老夫人对他也没怎么上心,还是二房崔氏开始理事后,为了培植心腹才把他提拔成了管事。 这和秦莞的猜测差不多,崔管事果然是二房的人。不用想就知道为何崔氏会和她过不去,说来说去不过是管家权。 殊不知,她根本就不稀罕。 牵扯到二房和老夫人,秦莞没急着处理,想着等「梁大将军」回来再说。 没想到「梁大将军」竟然去了西郊大营,连着两日都没回家。 秦莞隐隐觉得,这人该不是内心有愧不敢回来吧? 正寻思,彩练便喜气洋洋地来报:「姑娘,大郎君来啦!」 秦莞纳闷:「你不是不大喜欢梁桢吗,这么高兴干嘛?」 「不是小将军,是大郎君,咱们府里的!」 秦莞腾地站起来,惊喜道:「大哥哥?!」 彩练狂点头。 「走到哪儿了?我去迎一下。」秦莞衣裳都没换便急切地往外跑。 清风追着给她套上了件大氅,彩练指挥着粗使婆子们收拾院子,明月带着小丫鬟们去了灶间,想着亲手做几样上好的点心。 这还是秦莞出嫁后娘家人第一次上门。 听松院的大小丫鬟们忙忙碌碌,一派喜庆,就像从前在一方居似的。惹得二门外的长随小厮们频频往里瞅,不知心里生出多少幻想,多少倾慕。 秦耀在外院的中正阁前等着。 「梁大将军」和梁桢都不在,由二房的梁桦和三房的梁栋两兄弟待客。 秦耀依旧是那身四季不变的黑色劲装,外面套了个滚着毛边的短袄,头上不戴冠,身上不佩玉,只别着把三尺三寸长的沉水剑。 秦莞远远地看着,只觉得自家兄长黑了些,也瘦了些,却显得更精神、更挺拔了。 秦耀朝梁桦、梁栋抱了抱拳,大步走来,万年不变的木头脸上难得露出几许笑意。 秦莞也笑着,急急地跑过去,将将跑到近前,不小心绊了一跤,显些跌倒。 幸好秦耀及时出手扶住了她,「做了人家大娘子,还这般莽撞!」 「见了哥哥太激动。」秦莞吐吐舌头,谢过梁桦、梁栋二人,便拉着他的胳膊往听松院走。 秦耀由着她,就像还在家里时那样。 兄妹两个亲昵惯了,心内又坦荡,不觉得有什么。然而看在旁人眼里,却平白生出不同的想法。 崔氏隐在一丛干枯的芭蕉叶后面,目光闪了几闪,直到看着他们走远了,这才理了理衣裳,施施然朝着红梅院走去。 红梅院是三房的住所,与二房的奇峰院只有一墙之隔。 姚氏正在暖阁里窝着,顺便督促着梁愉学女红。 梁愉指尖都扎红了,齐刘海儿长长了些,遮住湿漉漉的眼睛。 姚氏抱着手炉,哼道:「哭也没用!今日绣不完这朵牡丹花,你就别想吃饭!」 第49章 梁愉这下真哭了,边抽泣边小声反驳:「这么大一朵,怎么可能今日就绣完?」 「远的不说,只说你那大姐姐,别说这一朵,有这工夫十朵八朵都绣出来了!」 梁愉拿帕子捂着眼睛,哭得更凶:「我怎么可能比得上大姐姐,就连母亲您也是不及二伯母的!」 「嘿,你倒挑捡起你老娘来了!」姚氏腾地坐起身,伸手去拧梁愉的胳膊,「觉得你二伯母好,你给她当闺女去,在我屋里做什么!」 崔氏在院里站着,故意没让丫鬟通报,恰好把母女两个的话听了个清楚。 直到说到她身上,守门的丫鬟不敢再顶着,急急地嚷道:「主母,二大娘子来了!」 说完,小丫鬟便扎着头跪到了门边。 崔氏的贴身丫鬟往旁边挪了挪,不知有意无意竟一脚踩在小丫鬟手上,疼得对方惊呼出声。 崔氏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抬脚跨进屋内,「瞧着我来得不是时候。」——那笑盈盈的模样就像没听着方才那话似的。 姚氏倒没什么,梁愉却是一脸尴尬——到底只有十三岁,还没学会大人间的笑里藏刀。 姚氏不动声色不是因为城府深,而是她嚣张惯了,丝毫没有背后说人时被撞破的心虚,「二嫂怎么有空过来了?」 崔氏笑笑,只直愣愣地站着,没吭声。 「二伯母快请坐。」梁愉扎着脑袋,亲手给她奉了盏茶。 「好孩子。」崔氏拍拍她的手,这才坐下,回道,「方才瞧见一桩事,惊得我这心里扑腾扑腾的,便想着来你这儿坐坐。」 姚氏一听,当即生出些兴致,「二嫂向来稳重,连婆母都夸,何事惹得你这样?」 崔氏抿着嘴,拿眼看向梁愉。 姚氏白了自家闺女一眼,没好气地道:「回你屋里去罢,别在这碍我的眼!」 梁愉立即松了口气,福了福身,如释重负般往外走。 将将走至门边,姚氏又道:「拿着你的绣绷子,继续绣!」 梁愉随之又苦下脸。 待她走后,崔氏不怎么真心地劝了两句,姚氏也不怎么真心地回了两句,之后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方才我从管家院出来,瞧见侯府大郎君来了,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见个礼,不防备那位突然冲将出来,把那秦家郎君的胳膊一搂,亲亲热热地挽着就走……当时我这心呀,差点跳出嗓子眼儿!」 姚氏先是眼睛一亮,蓄满了八卦之色,继而稍稍平静下来,说:「到底是堂兄妹,亲热些也不算太过。」 崔氏拍拍胸口,故作神秘地说:「若真是‘不太过’,我能惊成这般?」 姚氏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二嫂觉得那兄妹二人之间……有鬼?」 「欸,这话可不能乱说!」崔氏连忙摆了摆手。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不是这个意思。 姚氏转了转眼珠,不怀好意地道:「我觉得吧,这么大事,该让‘那位’知道才是。」 ——她口中的「那位」指的是梁大将军,作为府里的顶梁柱,这一代男丁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二房、三房对他的情感总有些微妙,因此虽然当着面恭恭敬敬叫大兄,私下里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崔氏摇摇头,说:「你我二人这等身份,怎么好到他跟前说三道四?再说了,那位可是他千方百计得来的小娇妻,宠得紧,到时候人家枕头风一吹,那位不一定信咱们。」 姚氏点点头,「也对,弄不好反倒落得咱们里外不是人……好大一个把柄,难道就这么算了?」 崔氏低头呷了口茶,没吱声。 姚氏脑子里想着主意,一时间也没说话。 稍过了片刻,崔氏身后的大丫鬟玉珠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大娘子,您不是说要给老夫人送佛经么,奴婢瞧着这时候老夫人午觉也该歇完了……」 崔氏拿帕子压了压嘴角,递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玉珠挺了挺腰身。 姚氏一拍大腿,惊喜道:「是呀!不能告诉那位,咱们可以说给婆母听!」 崔氏故作为难地说:「可别,上次因着情姐儿的事我刚挨了顿骂,一时半会儿可不敢再说什么。」 姚氏拍拍胸脯,「二嫂不敢说,我去说。别忘了,咱家还有两个闺女没出嫁呢,总不能让她败坏了梁家的名声!」 「这……」崔氏拉住她的手,假意提醒,「还是谨慎些吧,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不好再给你招来一顿骂,犯不着。」 姚氏白了她一眼,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我可没你那么怂!」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崔氏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 姚氏向来口齿伶俐,到了梁老夫人跟前添油加醋一通说,就像她亲眼见过似的。 反倒是崔氏,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半点都没透露这件「丑事」其实是她发现的。 梁老夫人听完黑下脸,当即便派了人出去,叫「梁大将军」回来。 彼时,梁桢正和大海在西郊大营遛马——纯属闲的。 大海嘴里叼着根干茅草,晃晃悠悠地跟在梁桢身后,「少将军,咱们啥时候回府?」 「过两日。」梁桢面无表情地说。 「过两日,过两日,两日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大海不满地摇摇脑袋,「我说,你该不会是故意躲着不敢回去吧?」 梁桢立即瞪了他一眼,道:「我有什么可躲的?」 「看看,急了吧?一瞅就是心虚。」大海嘻嘻笑。 梁桢一脚踢过去,大海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正打闹,梁老夫人派的人刚好到了。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那崔管事的大儿子,崔大郎。崔大郎被崔氏安排在老夫人院里跑腿,算是她特意埋下的眼线。这不,就用上了。 第50章 梁老夫人派崔大郎出府的时候,只说让他把梁大将军叫回去,并没有说明是什么事。是崔氏悄悄地把玉珠支了出去,跟崔大郎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 因此,梁桢也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的脸色不大好,当即跨上马往府里赶,反倒把崔大郎甩在了后面。 大海紧紧跟在梁桢身边,劝道:「少将军,您可别冲动,人家兄妹关系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指不定就是哪个长舌妇在老夫人跟前乱嚼舌根!」 梁桢紧了紧手里的缰绳,脸色依旧很差。 他自然不会真以为秦莞和秦耀有什么,他气的是府里那些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欺负他的人,简直是找死! ——试想,如果今日在这里的不是他,而是真正的梁大将军,如果他和秦莞的婚事不是约定,而是实打实的媒妁之言,被人编排成这样,秦莞将会面临怎样的境遇? 梁桢只稍稍一想,就恨不得把那些黑心的人掐死。 大海挠挠头,换了个角度劝:「那个,少将军,我觉得吧,要是真打起来,您还真不一定是姓秦的对手。」 梁桢面色一沉,抬脚就踢。 幸好大海反应快,慌忙躲过,「少将军!这还骑着马呢,又踢我?」 「踢的就是你!」梁桢再次抬脚,这次准确无误地踩到他腰上,直接把大海踢飞出去。 大海顶着满头干草叶子,鬼哭狼嚎:「迁怒!分明就是迁怒!有本事踢你大舅哥去!」 大舅哥吗? 梁桢勾了勾唇,等着! 骏马长嘶,绝尘而去。 崔大郎远远地坠在后面,还做着升职得赏的美梦,殊不知离他们全家回村种地的日子不远了。 再说秦莞这边。 秦耀此次过府,一来是看看秦莞过得好不好,二来是把小球给她送过来。 之前秦莞新嫁,初到梁府,还没摸清楚状况,怕照顾不好小毛球,就没舍得把它带过来。 如今听松院都是她的人,「梁大将军」也像之前承诺的那样,不曾薄待了她,因此秦莞才给家里去信,叫人把小毛球送过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秦耀会亲自来。 这些日子毛球被翠柏养着,明显瘦了一大圈,浑身的小卷毛也不像从前那么白了,彩练心疼得不行,追着翠柏打。 翠柏一边逃蹿一边解释:「小狗和小人儿一样,一长个子就会瘦。冬天换毛,新长出来的这层不像从前那么白,也是有的,我真没虐待它!」 「信你才有鬼!」彩练举着鸡毛掸子,胡乱往他身上招呼。 翠柏嗷嗷乱叫,其实根本就没打着几下。 相比之下,青松和明月就比他们稳重多了。 如今来了梁府,和在家时毕竟有些不同,青松过来就是客人,清风推着明月去招待他。 明月红着脸,给他送上新做的茶点,小丫鬟们也笑嘻嘻地搬了两个圆墩子送到他们跟前。 青松大马金刀地坐着,腰身笔挺,威风凛凛,明月悄悄瞄了一眼,脸更红了。看着她粉腮含情、欲说还休的娇俏模样,青松也难得露出浅浅的笑。 小丫鬟们躲在窗下探头探脑,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 一切就像还在一方居时那样。 秦莞留秦耀吃饭,秦耀耿直地拒绝了:「梁大将军不在,不合规矩。」 秦莞拿眼瞄了瞄那两对有情人,撒娇道:「大哥哥,就算你不想念我,也该给别人一些机会。」 秦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中露出明显的讶异,「他们……」 秦莞比他更惊讶:「合着你一直不知道?」 秦耀皱眉,「不成体统!」 秦莞掩着嘴笑笑,打趣道:「准备聘礼吧,哥。说起来,你也该抓紧些,总不能让身边的人赶在你前头。」 提到这个,秦耀不由面露窘态。 非是他不想,而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自从和顾家的亲事吹了之后,定远侯也曾托人说了几个,然而不是人家嫌弃秦耀年纪大,就是秦耀看不上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总之没一个彼此都满意的。 秦莞笑嘻嘻地说:「哥,你也别急,如今我已经是将军府大娘子了,倒是方便了出门瞧人,定然给你挑个好的!」 「胡闹。」秦耀拿起一块千层糕塞进她嘴里。 秦莞假装噎到,压着嗓子咳嗽。 秦耀面色一变,忙给她倒了盏茶。 秦莞抱着杯子,笑嘻嘻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秦耀无奈地摇摇头,如儿时一般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发。 梁桢一脚跨进暖阁,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两个人的脸色俱是一沉。 梁桢道:「亲家兄长上门,主君不在家就要留饭,这是什么规矩?」 秦耀道:「进主母的门,连个通传的都没有,梁家便是这等规矩?」 ——两个人同时开口。 梁桢皱眉,「我进自家屋子,为何要通传?」 秦耀冷哼:「谁是你兄长?你该叫我舅舅。」 ——两个人再次同时开口。 梁桢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这才发现刚才他回来得急,忘了易容! 秦耀冷眼瞅着他,像是看傻子似的。 秦莞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大哥和梁桢……呃,总有种迷之默契。 梁桢没有易容,这是他今日最大的失误。但是他依旧撑着体面,不肯在秦耀面前落了下风。 秦耀护妹心切,从一开始就觉得梁桢没安好心。此时又让他亲眼看见梁桢招呼不打就往屋里闯,看他更加不顺眼。 第51章 两个人剑拔弩张,秦莞连忙站出来打圆场,「今日我留了长兄用饭,你父亲不在,桢哥儿便留下来作陪吧!」 梁桢自然不会拒绝。 酒菜上桌,梁桢和秦耀相对而坐,秦莞恰好处在两人之间。 秦莞执起酒壶,想要倒酒,左右两边各有一只杯子同时递过来, 秦莞顿了片刻,转手倒进了自家长兄杯中。 饶是秦耀再稳重,也不由冲着梁桢挑了挑眉。 梁桢不干了,趁着秦莞给秦耀夹菜,没脸没皮地抢到了自己碗里。那等亲昵的劲儿头,根本不该是一个继子做出来的。 秦耀脸色一黑,将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 梁桢得意地笑笑,扭过头便腆着脸冲秦莞叫「母亲」。 秦莞嘴角一抽,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秦耀的表情僵在那里,仿佛风一吹就能碎成渣。 梁桢自觉赢了一局,乐呵呵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喝完后便随手将杯子放在了茶盏左边,不多不少,隔了一寸的距离。 不经意的举动,却叫秦莞愣住。 她记得,这是「梁大将军」的习惯。大将军习惯用左手持盏,喝完后便将茶杯与酒盏放在一起,而且每次都是茶杯在右,酒盏在左,中间相隔一寸。若有哪一次放错了或者放远了,他会随手调整过来。 由于这个小习惯特别有趣,所以秦莞记住了。 她没想到梁桢也是这样。 秦莞努力回忆了一下,从前和梁桢一起吃饭时他有没有这个习惯,由于可供参考的机会少之又少,她没想起来。 秦耀瞧着她一直盯着梁桢的手不挪眼,眼中闪过古怪的神色,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秦莞回过神,笑了笑,一边布菜一边引着他们「友好」对话。结果自然不怎么理想。 好在,彼此之间有同一个想要守护的人,虽说小冲突不断,到底没做出让秦莞难过的事。 用过饭,饮了茶,又坐在暖阁了说了好一会儿话,秦莞这才舍得放秦耀离开。 临走之前,秦耀把她拉到一旁,严肃地叮嘱:「梁桢并非善类,离他远些。」 秦莞乖巧地点点头,实际并没往心里去。 秦耀一眼就瞧了出来,无奈道:「若有事,别瞒着家里。」 「嗯!放心吧哥,我还得让你帮我撑腰呢!」这话秦莞倒是说得真心。 秦耀敲敲她脑门,转身离开。 梁桢不情不愿地去送他,一直送到了大门口,长长的一段路,两人除了最初互瞪了一眼,分别时又冷哼了两声之外,没有任何交流。 秦耀主仆三人骑着马,眨眼间便跑远了。 梁桢的脸这才彻底拉下来——与刚刚故作不屑的模样完全不同。他就这样端着这张冷脸去了荣养斋。 崔氏和姚氏都在,面上含着喜色,眼里藏着八卦,就像在单等着看笑话。 梁桢却没让她们如愿,他把丫鬟婆子打发出去,不知说了什么,将将一盏茶的工夫便把梁老夫人气得请了御医,崔氏哭着跑出了荣养斋,姚氏回到红梅馆,砸了一屋子瓶瓶罐罐。 偏偏还没人能拿他怎么样。就连梁老夫人都没拿孝道压他。 自此之后,阖府上下对梁桢的杀伤力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当然,还有忌惮。 且说崔氏回了奇峰院,眼泪没再往下掉,只气得胸口闷病,咬牙切齿地骂道:「竖子,胆敢如此欺我!还不是因着你父亲走得早,没人替咱们孤儿寡母撑腰!」 梁情红着眼圈,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温声劝慰。本意是不让崔氏生气,然而听在她耳朵里倒像是向着大房似的,气得崔氏连她一起骂。 梁桦握着拳头,低吼道:「母亲莫气,待儿子来年高中,谋了官职,看他还敢不敢再嚣张!」 崔氏一听,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对,对,我儿大好前程,不比他一个卖命的武夫强!桦儿,你且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娘不是软柿子,由不得他们揉圆捏扁!」 梁桦重重点头。 梁情在一旁听着,暗暗地叹了口气。 ——母亲和兄长因为父亲战死耿耿于怀,甚至自此看不起武将,却忘了梁家便是以武起家,如今府中的安稳更是由大伯和大兄这两个「武夫」撑着。若没了这些,兄长又哪里有机会进入国子学,得夫子赏识? 一墙之隔的红梅院更加热闹。 梁栋和梁桦不同,他是梁桢父子的忠实追随者。听说母亲和兄长起了冲突,梁栋二话不说就冲到姚氏跟前理论。 「定然是您惹了长兄,不然以他的脾性才不会找您麻烦!」 姚氏刚好了些,一听这话腾的炸了,「长兄长兄长兄!你眼里除了那个祸害还有什么?真不知道是我生的你,还是他生的你!」 梁栋红着脸嚷嚷:「娘,您说啥呢!」 「早知道会养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初就该把你沉了塘、坠了井,也免了今日这场气!」姚氏一边骂,一边抓起鸡毛掸子就往他身上招呼。 梁栋抱着脑袋吱哇乱蹿,姚氏人没打着几下,倒是把新摆上的瓶瓶罐罐又给砸了个精光。 至于那个报信的崔大郎,梁桢更没客气,叫人打了一顿撵了出去。 崔管事哭着去找崔氏,想着替儿子求个人情,崔氏却连他的面都没见。崔管事仗着有功劳在院外叫嚣,玉珠气冲冲地跑出来骂:「若再闹,连你一道赶出去!」 可怜崔管事,府里一等一的体面人竟像个泼妇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事传到秦莞耳朵里,虽然不知道梁桢为何出手整人,却顺带着出了口气。之前还想向「梁大将军」告状来着,如今也打消了念头。 第52章 兵法有云:「穷寇莫追。」这还是「梁大将军」给她讲的。 这日天气晴好,午后的暖阳照在墙根下,晒得人烘暖暖,懒洋洋。 彩练指挥着小丫鬟们进进出出,把一摞摞画册抱出来晾晒。清风和明月坐在廊下打络子,一边打一边讨论着冬月半去相国寺进香的事。 看着漂亮的红绳上下翻飞,秦莞不由想到了飞云。那丫头最会打络子,总能想到新奇样式,每年冬月半,家家户户的马车垂着红色的丝络,唯有他们家的最显眼。 秦莞叹了口气,飞云的事,差不多也该收尾了。 廊下传来几声稚嫩的犬吠,是小毛球在和小四郎一起玩。 不知哪里对了路数,小毛球第一次见到小四郎就很喜欢,总想黏着他。 小四郎在边关时见过披着灰毛的野狼,见过半人高的军犬,就是没见过这种毛绒绒一小团的狮子狗,心里自然也是喜欢的。 秦莞不在的时候,他会新奇地抱着小毛球一起玩。然而,此时对上秦莞调侃的神色,小四郎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戾气,突然伸出脚把小毛球踢了出去。 旁边就是假山,山上怪石嶙峋,小毛球不知磕到哪里,嗷的一声惨叫,好半晌爬不起来。 小丫鬟们心疼得围拢过去,好几个都忍不住掉了泪,甚至大着胆子瞪向小四郎。 小四郎也有些担心,却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梗着脖子不肯认怂。 秦莞检查了一下小毛球的骨头,确认了没事之后才叫丫鬟们抱起来,送到城东的兽医铺。 彩练也顾不上晒书了,点了两个小丫鬟一起出门。 秦莞叫明月把裁衣裳的木尺拿出来。明月猜到她的意图,虽然眼圈依旧红着,还是强忍着求情:「大娘子,他毕竟是个孩子,不如好好教教……」 秦莞板着脸,「我就是为了好好教他。」 清风低声道:「去拿吧,放心,大娘子有分寸。」 明月这才去了。 看着秦莞手里的戒尺,小四郎不仅不怕,反而炸了毛,「你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 「我是你的嫡母,教训不听话的幼子,怎么就不敢了?」 秦莞使了个眼色,小丫鬟们一窝蜂地冲上去,联手把小四郎押到石头上。 砖头吓坏了,想要救小主人,却被明月拉住,「这事你别管,大娘子是为了小郎君好。」 这些日子砖头没少吃明月做的点心,最喜欢、也最信任她,听了这话不由地纠结起来。 就在他犹豫的工夫,小四郎已经被愤怒的丫鬟们扒了裤子,「大娘子,打吧,重重地打!」——谁叫他伤了一方居的「团宠」,最会撒娇卖萌扮可爱的小毛球! 「你们都是坏人!我要告诉兄长!叫兄长拿剑杀了你们!」小四郎扯着嗓门大喊。 秦莞原本存了三分气,听到这话,直接飙到了七分。 她并非气小四郎伤了毛球,而是气他的暴虐。多大点儿的孩子就张口闭口的杀人,等他长大了,有了本事,有了依仗,那还了得? 秦莞从来不计较他对自己不敬,也不在意他每次吃饭都偷偷往她碗里撒盐,三次里总有那么一两次,秦莞会故意把那碗咸得呛嗓子的饭喝下去,就是为了哄小家伙高兴。 然而,她无法纵容他无缘无故打骂他人、虐待动物,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长成一个内心阴暗的暴.力狂。 所以,秦莞狠下心,捡着肉厚的地方重重地打了三下。 小四郎气得直抽抽——疼倒是其次,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在这些小丫头片子们面前被秦莞打,他丢不起这个人! 是以,刚一得了自由,他便捏着拳头向个小牛犊子似的朝着秦莞冲了过去。 丫鬟们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拦住。 秦莞板着脸,握着戒尺一下下拍在掌心,「别拦他,我倒要看看他今天敢不敢杀了我!」 到底是个不足五岁的小孩子,小四郎被秦莞的样子震慑到了,愤愤地跺了跺脚,一拳打断一棵小梅树,气哼哼地跑走了。 ——那是「梁大将军」亲自从洛阳买回来的双瓣腊梅,秦莞亲自照料了半个冬天。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秦莞冷冷地说:「把花盆抬到四郎屋里,叫他养着去,若救不活就让他赔!」 有人小声道:「四郎君会赔吗?」 「若不赔,那就扣了他的月钱,连砖头的一起扣!」 秦莞声音不低,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西厢。只听屋内乒乒乓乓一阵响,不知摔坏了什么东西。 砖头操着浓浓的方音苦劝:「可、可不能了,不然又要赔!」 清风掩着嘴笑笑,配合地说:「小郎君和砖头才有多少月钱?恐怕攒到他们娶娘子都不一定够买那个花盆的。」 秦莞扬声道:「那就连大郎君的一起扣!」 小四郎几乎要气死了,一屁股坐到床上,紧接着便「嗷」的一声惨叫起来。 当真是伤身又伤财。 自打梁桢给了崔氏和姚氏难堪,二房、三房便彻底恨上了秦莞,千方百计地想要抓她的把柄。 秦莞打孩子的事被她们添油加醋地告到梁老夫人跟前。 平时也没见梁老夫人多重视小四郎,如今听到秦莞打了他,反倒上了心,特意把秦莞叫到荣养斋训话。 崔氏和姚氏在旁边帮腔。 姚氏本就心直口快,这会儿更是口无遮拦:「可怜的四郎,虽说亲娘不是好人,到底是大兄的种,大嫂刚嫁过来没多久,就这么要死要活地打他,若传出去人家不说侯府贵女规矩大,反倒会编排咱们梁家媳妇不容人。」 秦莞似笑非笑地说:「三弟妹这是亲眼瞧见了?可否跟我说说,怎么打才叫‘要死要活’?」 第53章 姚氏冷哼:「你少避重就轻!」 「再说了,若没人往外传,外面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咱们府里的事?」秦莞勾了勾唇,朝着梁老夫人躬了躬身,「母亲放心,我院里的人都向着我,也是护着小四郎的,没人往外传。至于其他人……媳妇就不敢保了。」 姚氏一听,顿时拍起桌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秦莞笑笑,低头喝茶。 拍吧拍吧,拍得越大劲越表明你心虚。 梁老夫人没训秦莞,反而瞪向姚氏,「不会说话就闭嘴!」 姚氏气愤又委屈,明明是在讨伐秦莞,怎么她反倒成了挨骂的? 秦莞愉悦极了,恨不得哼一首小调才好。 梁老夫人看似耳根子软,实际再清醒不过。她可以不喜欢梁桢,却依旧把他当成梁家的继承人培养;她可以不重视小四郎,却不允许秦莞这个「外人」欺负。关上门吵得再凶她都可以偏着心处理,只是若到了外面,任何伤及梁家体面的事她都不会容忍。 可惜了,姚氏这个指哪儿打哪儿的枪尖子,永远想不通这样的道理。 眼瞅着她败下阵来,崔氏只得暂时褪去那张佛系的面皮,装腔作势道:「大嫂想来没明白三弟妹的意思,她不是笑话你,更不是威胁你,只是想着府里人多嘴杂,唯恐有人乱传……」 秦莞笑笑,说:「传吧,把事情完完整整地传出去了才好,千万别说两分,藏三分,再夸大五分,也叫人知道知道我到底是在教育儿子,还是在虐待他。」 梁老夫人一愣,皱眉道:「老大家的,你这是何意?」 不用秦莞说话,清风便上前不急不缓地把当日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梁老夫人面露恍然之色,「原来是这样。」——不管她是真信还是假信,既然说了这话,就代表这件事到此为止,谁都别再说了。 崔氏和姚氏急急地交换了个眼色。 又是姚氏跳出来打头阵:「母亲,您瞧,媳妇也只是听了两嘴,没成想是这么回事。那个,媳妇这不也是关心小四郎么,您千万别觉得我是为侯府大郎君的事心存怨怼……」 ——她故意提起秦耀,就是为了让老夫人想起那天受的气,继而迁怒秦莞——哪怕让她挨顿骂都好! 崔氏瞅了秦莞一眼,直白道:「恕我无知,从未见过哪家出嫁的女儿和娘家兄弟拉拉扯扯的,还挑拨着继子替自个儿出头。」 ——梁桢可是梁老夫人的逆鳞,崔氏明里暗里地编排他和秦莞,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果然,想到梁桢那日口口声声对秦莞的维护,梁老夫人面上又现出怒色。 不待她发话,秦莞便笑盈盈道:「二弟妹想来不是无知,只是没有要好的兄弟姊妹吧?拉拉扯扯算什么,我家妹妹及了笄还吵着让哥哥背呢!没办法,侯府里大伯父掌家,最是看中一家子和睦,不仅兄妹之间,就连夫妻、妯娌们也从未红过脸。」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这话就像一把盐,撒在了梁老夫人心口上。 二房、三房数次找秦莞麻烦,不正是因为妯娌之间关系不好,又挑着大房夫妻不睦吗?秦莞话里话外岂不是在说她这个掌家人不称职? 梁老夫人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这个?偏偏还无法反驳,只能将那一口闷气梗在心头。 姚氏急急地想要分辨,却被梁老夫人冷冷地打断:「行了,我累了,各回各院吧!」 崔氏低着头,沉下脸。 秦莞再次拿下一局,却不见半分开心,反而气得要死。 她终于知道梁桢那天为何会到荣养斋大闹了,原来是有人拿她和长兄说事!她和长兄,那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竟然、竟然被她们如此编排! 秦莞只觉得一阵恶心,恨不能跑到二房、三房指着她们的鼻子大骂一通。 清风陪了她这些年,自然知道她最在意什么。心里也跟着气,却不能让秦莞冲动之下做出不好的事,只得抓着她的手低声安慰。 秦莞不想白白地吞下这颗恶心果子,当天晚上便拉着「梁大将军」一通说。 从崔管事挑唆小四郎,到崔氏、姚氏三分五次到老夫人跟前告她黑状,包括她和秦耀的事、她打小四郎的事,秦莞没有半点隐瞒,全说了。 梁桢撑着络腮胡,笑眯眯地听着。直到她说完,才问:「还有别的吗?」 他的了如指掌,看在秦莞眼里就是漫不经心,她更气了,「这还不够吗?早知道你们家有这么一箩筐的糟心事,我就不嫁了!」 瞧着炸毛媳妇的可爱样子,梁桢好脾气地顺毛撸,「不嫁怎么行?别急,为夫都给你解决了。」 「不是给我解决,是给你自己解决!」 「嗯嗯,都听你的。」 「你不要这样,倒显着我无理取闹!」秦莞丝毫没有被安慰道,反而气得扯他胡子。 梁桢一手护着脸,一手将跳脚的小妻子圈进怀里。 秦莞不期然撞到他硬实的胸膛,鼻子一酸,愤愤地踩了他一脚,挣扎着跑走了。 梁桢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随着她进了书房,瞧着她铺开宣纸,由着她无视自己。 小娘子假装用心画画,实际心思早就飘远了,一不小心就把骏马画成了小驴子,英俊又能打的男主人公也画成了梁大将军的模样。 这一切都看在了梁桢眼里。 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汴京城东有家专门给猫猫狗狗看病的兽医馆,那位白胡子老兽医认认真真地检查之后,确保小毛球没事。 丫鬟们这才抹掉眼泪,笑嘻嘻地回了家,路上还买了半扇猪脸、两个猪蹄,说是给小毛球加餐,实际都吃进了她们自己肚子里。 第54章 小毛球不记仇,睡过一觉,又吃了两顿好吃的,就把前一天的事忘光了,照样缠着小四郎撒娇打滚求抱抱。 小四郎没有因为挨了揍而迁怒它,反而悄悄把它抱进屋里好声好气地道了歉。从此之后,一人一犬又开开心心地玩到了一起。 只是,小四郎再也不肯亲近秦莞了,就连饭都不愿意在她屋里吃,即使「梁大将军」下了令也不肯妥协。 秦莞深知不能逼得太紧,也就由着他了,只是在饮食起居上照料得更加仔细。 秦莞打的那些小报告,梁桢也放在了心上。 他转天就给小四郎找来一个武术教习,一个开蒙的学究。小四郎早上学武,午后习文,再也没时间调皮捣蛋了。 那个挑唆小四郎的崔管事也被他赶出府去,连带着他的家小,一个都没留。 这对二房崔氏来说绝对是巨大的损失,不光是崔管事负责着灶上的事,他媳妇、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个个都被崔氏安排在了要紧的位置。 如今「梁大将军」一口气把这些人都换了,崔氏要想再探个消息、昧些银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这样的做法无疑是明晃晃地打了崔氏的脸,仆从们看在眼里,更加清楚府里当家作主的是谁,对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恭敬。 这下不用演戏,崔氏真心哭晕了。 梁桦为母亲抱不平,闯进「梁大将军」的书房。进去的时候气势汹汹,出来的时候一脸羞愧,回去就闭门读书,吃住都留在了国子学。 崔氏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见了秦莞冷脸相迎,再也装不出贤良淑德的模样。 倒是梁情,还像从前一般知书达理,对秦莞的态度虽不算热络,却也不失礼貌。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十五日。 冬月半,汴京城中有上香祈福的习俗。贵人们最常去的便是南城的相国寺。 这日,家家户户的马车上皆挂着精美的络子,随着车身摇摇晃晃,长长的丝络随风摆动,如美人般风情万种。 秦莞的马车经过的时候,小门房扬着嗓门赞道:「彩练姐姐,小的在这边瞅了许久,就大娘子车上这络子最好看,往太阳底下一晃还发光呢!」 彩练笑道:「你小子还挺有眼光,这络子可是清风、明月两位姐姐亲手打出来的,红绳绕着金线,可不就亮闪闪的嘛!」说着,便扔给他一小串钱,「拿着买个零嘴。」 门房咧开一口小白牙,喜道:「多谢姐姐,多谢大娘子!」 秦莞隔着帘子,露出浅浅的笑。 门房们颠颠地围上来,牵马,清路障,殷勤得很。 崔氏、姚氏并梁情、梁愉姐妹两个共乘一辆马车。 听着前面的热闹,姚氏故作不屑地撇撇嘴:「一群捧高踩低的东西,早晚收拾了他们!」 崔氏心里更是嫉妒得不行,听着她这话,却又装出大度的模样,「世人多趋炎附势,何况几个低贱的门房?」 梁愉鼓了鼓脸,小声说:「其实……我也觉得大伯母车上的络子好看,方才出门时顺口问了一句,清风姐姐还挑了个好的塞给我。」 姚氏一听,登时甩了她一帕子,「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人家一个破烂络子就把你收买了?」 梁愉吓了一跳,缩着身子直往旁边躲。 崔氏挡在她前面,随口说了两句好话。 姚氏气得不行,拉着崔氏的手诉苦。 梁愉悄悄地挪了挪身子,和梁情坐到一起。 梁情凑到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和妹妹想法一样。」 说完还把随身的荷包扯开一个小口,露出里面金红色的一角,俨然是「听松院出品」的红丝络。 梁愉既惊且喜,樱桃似的小嘴拢成圆形。 梁情「嘘」了声,姐妹两个头挨着头,悄悄地说起了小话。 马车辘辘前行,从金梁桥街拐上西大街,过州桥到汴河大街,再走上百余步便看到了相国寺的南大门。 这还是秦莞重生后第一次到相国寺。 昨晚她一直没睡安稳,反反复复梦到死前的场景,直到后半夜,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她身边,喂她喝水,哄她入睡。 低沉的声音,温柔的拍抚,让她无比安心,秦莞这才安睡了片刻。 马车在寺外停下,秦莞下了车,望着相国寺的大门,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是她上一世身殒的地方,她一直有意回避,直到此时避无可避。她很清楚,要想找到真相,势必要回到这里。 伴着晨钟之声,秦莞踏入寺门。 冬日清晨,钟身附着薄薄的霜雪,用木槌重重撞击,声音愈加清越,仿佛能涤荡心灵。 寺中遍植松柏,空气中飘荡着淡淡松香。 梁家来得早,前一晚掉落的松针还未扫净,秦莞就这样踩着晨霜与松针,一步步走向大雄宝殿。 佛祖法相庄严,秦莞跪于蒲团之上,诚心叩拜。三拜之后,纷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之后便是同主持见礼、捐赠香油钱,这些都有崔氏处理。秦莞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自家丫鬟去了为定远侯府备下的偏殿。 是的,就是前一世她死去的地方。 方才她特意问了小沙弥,对方说定远侯府的人还没来。秦莞推开殿门,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人。 对方显然也很惊讶,慌乱地站起身,「大姐姐,你怎么来了?不,我是说,姐姐来得好早。」 「你不是比我更早吗?」秦莞往殿内看了一圈,视线落在秦薇脸上。 秦薇很快恢复了镇定,说:「今日三婶要请汴京府尹家的大娘子在此处小聚,母亲让我提前过来布置一番。」 第55章 这话说得没毛病。只是,从秦薇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 秦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三婶何时同宋家大娘子有了交情?」 秦薇眨了眨眼,道:「大姐姐竟然不知道吗?三婶有意同宋家做亲事。」 「做亲事?」秦莞一愣。 秦薇掩着嘴笑笑,「看来大姐姐确实不知道——三婶瞧中了姐姐的好友,宋小娘子,想着说给二哥哥,前些日子已经托人探了宋家的口风,今日便是让人家相看相看咱家的郎君。」 秦莞惊呆了,二哥哥和宋丹青? 宋家同意了?二哥哥也不反对?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的样子。 她也没心思去想秦薇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有其他意思,满脑子都是宋丹青和秦修。 秦薇说是收拾好了,要去外面迎迎自家人,并邀请秦莞一道去。 秦莞借口起得早,身子困乏,想在殿里等着。 秦薇关心了一番,便独自出了殿门。 秦莞特意瞅了眼她的脚,还有她走路的样子,和梦中的身形步调并不相似。 秦莞定了定神儿,默默打量着这间偏殿。 迎门的佛龛,墙边的桌案,青石板上的莲花印,槛边的固门砖,还有与后殿相隔的层层幢幡,一切都和「五年后」没什么区别。 彩练兴致勃勃地凑到秦莞跟前,问:「姑娘,宋娘子真要嫁给二郎君吗?这样的大好事,怎么她也没给姑娘透个口风?」 「这种事,你叫她一个姑娘家如何开口?」秦莞收回心思,勉强笑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来,宋丹青也许想说来着,那次她下帖子邀她去宋府小聚,秦莞刚好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她,就没去。之后又遇上大大小小的事,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秦莞想了想,道:「我现在就去找宋姐姐问问。」她总觉得这桩亲事有些奇怪,宋丹青什么时候瞧上了二哥哥? 正要起身,只听「哐当」一声,殿门被人撞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跌跌撞撞地扑到秦莞身前。 彩练吓了一跳,一把扯下门闩就要去打,「哪里来的疯子?也敢招惹我家大娘子!」 「是我,是我!」那人跪缩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抬起脸,用脏兮兮的手指拔开蓬乱的头发,露出那张青青肿肿的脸。 尽管惨不忍睹,秦莞还是从那熟悉的眉眼间认了出来——竟然是飞云。 彩练也惊呆了,不由惊呼:「你不是去嫁人了吗,怎么混成了这副模样?!」 这话如一把尖刀刺入飞云心口,若放在从前她必然会不留情面地讥讽回去,然而眼下她早已没了那分傲气。 她是来求秦莞的,求秦莞救她一命。 从飞云哭哭涕涕的讲述中,秦莞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萧家原是京城郊外的佃户,因着萧氏的关系才鸡犬升天,买了百亩坡地,种上桃、梨、山楂等果树。 飞云嫁的是萧氏的侄子,萧家三郎。这人个头不高,生得贼眉鼠眼,最初相看的时候飞云就被骗了,萧家让她看的根本不是真的萧三郎。 若只是长相差也就算了,萧三郎脾性还不好,动辙对飞云拳打脚踢。成亲第二日就让她下地干活。 萧家另外两个儿媳原本还做些活计,如今有了飞云,愣是把所有的活都推给了她。然而,飞云跟在秦莞身边是当姑娘一样娇养的,哪里会做那些? 树苗打理不好,萧三郎当场便是棍棒伺候;饭不会做,婆婆抄起烧火棍就是一顿狠抽;打扫庭院、劈柴挑水稍稍慢上一些,又是一顿毒打。 将将过了十余日,飞云便熬不住了,哭着喊着要跟萧三郎和离,要回娘家。 谁知,萧三郎突然拿出一份身契,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飞云的名字,还印着汴京府的大印。原来,萧氏当初烧的那份身契是假的,是故意做给飞云看的。 到了这般田地,萧三郎索性把话说了个明白。 萧家就是故意要折磨飞云,让她没有活路,只能替萧氏办事——他们全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得了萧氏的吩咐。 秦莞听过,久久不能言语。 她之前叫人盯着飞云,主要是调查她和萧氏私下里的接触,并没有日日守着她。报信的人说飞云过得不大好,秦莞怎么也想不到所谓的「不好」竟是这样。 彩练心里也不大好受,但还是硬着心肠说:「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如今到这步田地,怨不得姑娘。」 「是是,奴婢不敢怨,也没脸怨。」飞云呜呜地哭着,表情语气卑微到极点。 短短一个多月,这个曾经骄傲灵巧的大丫鬟便削光了浑身的锋芒。 秦莞轻叹一声,冷静地问:「你是自己逃出来的,还是萧家放你出来的?」 飞云闻言,身体明显一僵。 不等她开口,秦莞便严厉地说:「飞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想听实话。」 飞云沉默了片刻,咬牙道:「奴婢不敢瞒姑娘,这次奴婢明面上是趁萧家柴房起火逃出来的,却又觉得蹊跷。」 这是飞云一路走来,静静地琢磨出来的。 首先,萧家那火起得蹊跷,家里除了她只有老二媳妇,那火就莫名其妙烧起来了。 其次,老二媳妇平日里最是冷漠,不知怎么的就发善心给她打开了门锁。 最后,萧家把她的嫁妆都抢了去,独独留下一串相思豆做成的念珠。这是当初韩琼从宫里得来的,给了她和秦莞一人一串。 问题就出在这串念珠上——到萧家之前,萧氏曾拿着一串红念珠让她交给秦莞,当初飞云自知心中有愧,没脸见秦莞,便没应。 所以,飞云想着也许是萧氏故意放她出来,让她来找秦莞。 第56章 「尽管如此,你还是来了。」彩练冷冷地说。 飞云扬着脸,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姑娘,我实在没法子了,只有姑娘您能救我了!」 「别叫姑娘,你有什么脸?如今我家姑娘手里已没了你的身契,又嫁进了梁家,管不了你的破事!」彩练没好气地骂道。 「姑娘……」飞云缩着身子,只用那又红肿的眼睛巴巴地瞧着秦莞。 秦莞看着她手上那串红念珠,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年母亲把她和飞云叫到跟前,将两串念珠分给她们,说:「要做一辈子的姐妹。」 秦莞捏了捏手中的帕子,道:「我可以帮你,但是有一个条件。」 飞云眼中迸出巨大的惊喜,忙道:「姑娘您说,赴汤蹈火,奴婢——」 「不用赴汤蹈火,你只需告诉我萧氏交待你做的事,无论是已经做过还是尚未办成的,我要知道全部。」 飞云咬咬牙,「好,奴婢说。」 萧氏除了让她偷铜镜,还交待她拿些韩氏留下的其他东西,尤其是带着机关,便于收纳纸张布帛的。 她嫁入萧家之后,萧三郎也时不时套她的话,询问她秦莞的饮食起居,还打探秦莞身边那些小丫鬟们的个性喜好,显然不安好心。 萧三郎有一次喝醉了酒,还说如果飞云死了,萧氏有的是办法把这件事栽在秦莞头上,用来离间秦莞和钱嬷嬷。 钱嬷嬷是飞云的娘,替秦莞管着外面的庄子和铺面,可以说是秦莞手里最得力的人,若能策反了她如同断去秦莞一臂。 飞云这才知道萧氏的毒计,也知道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活。她这才鼓起勇气,拼上一死也要逃出来。 彩练气得直跺脚,「萧氏,这个毒妇!早知道她是个烂人,偏你拿她当救世的菩萨,活该!」 秦莞也笑自己蠢,看来萧氏从前的善意多半是装出来的。 萧氏不仅骗了秦莞,还骗了她的母亲。 倘若不是韩琼当年对萧氏百般信任,秦莞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她。 晨钟响过三次,相国寺内渐渐热闹起来。 跑腿的小沙弥传话,说是定远侯府的马车到了。 秦莞不想在这里撞见萧氏,于是便让飞云披上大氅,带着她匆匆离开偏殿。 她让彩练雇了一顶小轿,打算先把飞云送到一方居,再让钱嬷嬷来领她回家。 彩练心里憋着气,愤愤道:「姑娘怎么就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万一是她和萧氏联合起来坑咱们呢?」 秦莞平静道:「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关系?」 左右她知道了萧氏不安好心,飞云也已经自食恶果,剩下的就各凭手段了。 有一件事她觉得很奇怪,萧氏为什么要让飞云给她那串相思豆念珠? 秦莞坐在马车上,反反复复琢磨着前世今生经历的桩桩件件,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忽略了。 秦莞差人向崔氏、姚氏说了声,又给「梁大将军」送了个信,便带着飞云回了定远侯府。 她把钱嬷嬷叫到一方居,将飞云的身契给了她——这次是真的。 飞云当即便呆住了,继而嚎啕大哭,哭秦莞的良苦用心,哭萧氏的歹毒,也哭自己的傻,竟然被一张假身契困了这些日子。 喜嬷嬷含着泪花,道:「姑娘放心,奴婢今日将这不省心的丫头带回去,明儿个就把她远远地嫁了,再不给姑娘添麻烦!」 秦莞摇摇头,道:「不必如此,她刚离了那虎狼窝,身心俱创,且在家里过几天安生日子罢。」 钱嬷嬷自是感激涕零:「奴婢有两句话想说给姑娘,一来,谢姑娘大恩,肯不计前嫌保下这个不争气的丫头;二来,奴婢想让姑娘知道,我们全家都心甘情愿为姑娘办事,决不会生出二心!只要姑娘吩咐一句,哪怕是杀人放火,奴婢也不带打愣儿的!」 听着她句句忠心之言,秦莞也不由湿了眼眶,「嬷嬷不必多说,我是信你的。」 钱嬷嬷听到这话,眼泪唰的就下来了,当即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快得秦莞都没来得及拦。 该解释的解释了,该叮嘱的也叮嘱了,趁着萧氏还没回来,钱嬷嬷带着飞云从角门出了府。 飞云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身契,悲从中来,「娘,为何上苍这般不公,偏偏让女儿这般倒霉!」 钱嬷嬷锁着眉头,幽幽道:「走到今日,不全怪你,也怪我没教好你。飞云,今日我就告诉你一个道理——老天爷从不会故意为难人,他只会布下陷阱,或埋下机会,就等着你来挖。」 「为何我面前的就是陷阱?」 「不,是你选择了陷阱。你自小伴着姑娘一道长大,得大娘子亲自教导,这是怎样的福气?宠你敬你、把你当亲姐妹一般的姑娘你不肯信,却去信一个居心叵测的外人,怨得了谁?」 钱嬷嬷嗤笑一声,看着身边仿佛半老徐娘的女儿,缓缓道:「明月正同青松议亲,彩练将来八成也会配给翠柏,至于清风,伴在姑娘身边也不会短了前程——你不知道吧,青松、翠柏明面上是大郎君的长随,身上却背着从七品的官职,领着朝廷的俸禄……」 平静的语调,如一记重锤敲在飞云心头,她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也隐隐预见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只是无论心里多悔多痛,眼泪却像干涸了一般,一滴都流不出来了。 再说秦莞。 既然回了一方居,她便打算在娘家住上一日,不回将军府了。反正先前就和「梁大将军」有过约定,对方不会限制她的自由。 侯府女眷都去了相国寺,主君们上朝的上朝,喝花酒的喝花酒,需得过了午才回来,如今家里只有秦莞一个主子。 第57章 秦莞正靠在榻上打盹儿,便听到彩练急匆匆地跑进屋,「姑娘快去瞧瞧吧,三大娘子不知怎么的,生了好大的气,正在院里骂人呢!」 秦莞一听,忙披上衣服,去了纪氏院里。 彩练半点都没夸大,纪氏果真在夹着腰骂人。 秦三叔缩着脖子窝在屏榻上,秦二郎抱着脑袋蜷在角落里,父子两个可怜兮兮地顶着纪氏的怒火。 秦莞刚一进院,便被纪氏身边的大丫鬟——芳草拉住了衣袖。 「谢天谢地,可算来了个救星!大姑娘,您快进去好好劝劝吧,不然今天这事儿可就过不去了!」 秦莞纳闷,「这是怎么了,连芳草姐姐都吓成这样?」 芳草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她拉到僻静处,将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 说到底是为了秦修的婚事。 早在秦莞成亲之时纪氏便看中了宋丹青,之后又有几次接触,越来越满意。 前几日,纪氏终于下定决心,请相熟的贵妇去宋家探了探口风,宋大娘子话里话外也透着同样的心思。 纪氏高兴坏了,立即请了官媒正式上门提亲。宋家允了,并说今日趁着上香的工夫瞧瞧秦家郎君,若满意,便换了庚帖。 话说到这种程度,就相当于成了。至于「相看相看郎君」这种话,不过是女方的矜持之辞。 纪氏乐得像捡了座金山似的,一大早就把秦修拎起来,好生收拾了一番,出门时特意带上了庚帖。 没想到,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当时,纪氏同宋家大娘子一道在静室里喝茶,宋丹青也陪在旁边。喝到一半,纪氏便把秦修叫进了屋。 宋丹青一见,突然就变了脸色,当即便捂着脸跑出了屋。 宋大娘子也连连朝纪氏道歉,只说儿女无缘,就算了。 纪氏如此上心,怎会轻易罢休?她也顾不上侯府体面了,拉着宋大娘子非让她把话说清楚不可。 宋大娘子又惊又臊,半晌丢下一句:「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便逃也似的跑了。 最后,还是宋府尹耿直,对秦三叔说了实话。 原来,宋家以为的「秦家郎君」根本不是秦家二郎,秦修,而是秦耀。 所谓「知女莫若母」,宋家大娘子早就觉察到自家女儿钟情于秦耀,不然怎么也不会不顾宋府尹的意见,将独女嫁入侯门。 纪氏请人上门说项,包括后面正式提亲,都没明确说是哪一个,因此宋家就默认成了老大——毕竟,哥哥尚未议亲,不该先轮到弟弟;再者,秦耀生母早逝,婚事由婶娘张罗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整件事就成一个大乌龙。 自家儿子上赶着人家都不要,偏偏看中了大房的,这事对于纪氏来说着实丢人。按理说,三房的人不仅不该往外传,还得烂在肚子里。 不过,秦莞出嫁之前天天跟着纪氏学管家,两个人处得如同亲生母女一般,纪氏对秦莞真心相待,芳草都是知道的,是以她并不打算瞒秦莞。 秦莞听完,像个木头似的愣在那里。 彩练戳了戳她,芳草也戳了戳她。 秦莞终于反应过来,转身就走——这事她不仅不能劝,还得好好地躲上两日才行! 芳草见她要走,连忙扯着嗓子喊道:「主君,主母,大姑娘来了!」 屋内当即传出一声暴喝:「来得正好!给我进来!」 秦莞脚下一顿,狠狠地瞪向芳草。 芳草苦着脸,连连告罪。 纪氏又道:「还不进来?要我出去请你吗?」 秦莞咬了咬牙,连忙换上一张笑脸,乐呵呵地进了屋,「婶娘,二哥哥不听话打他一顿就好了,可别气坏了自己。」 「少给我装傻!」纪氏叉着腰,瞪着眼,手里还拿着个掉了半截毛的鸡毛掸子,「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宋小娘子瞧上了你大哥哥,指不定就是你从中牵的线搭的桥吧?」 秦修忙道:「娘,您说什么呢!人家没看上我,跟大妹妹有什么关系!」 秦三叔也硬气地拍了拍桌子,「莞丫头,你婶子气糊涂了,别跟她一般见识。」 纪氏拿眼冷冷一扫,道:「合着你们都是姓秦的,就我一个外人,是吧?」 秦莞讪笑道:「婶儿,您真误会我了,就算我要牵线搭桥,那也得先紧着二哥哥,您说是不是?」 「可拉倒吧,谁不知道你跟大房那个好得像一个肚皮里爬出来的!」 ——得,这是真气狠了,连秦耀的名字都不肯叫了。 秦莞求助般看向秦三叔。 秦三叔怂兮兮地缩了缩肩膀。 秦莞又看向秦修。 秦修指了指自己红肿的脑门,头发上还挂着几根鸡毛。 秦莞悄悄地离鸡毛掸子远了些,自力更生,「那个,婶儿呀,您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通,倘若我真知道宋姐姐喜欢大哥哥,不早就让大伯就提亲了吗,怎么会……」 说到一半,卡住了。 「怎么会轮到我,是吧?」纪氏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彼此心里都明白,纪氏没拿秦莞当外人,这才不管不顾地冲着她抢白了两句,说出来也就好了。 秦莞嘿嘿一笑,十分狗腿地凑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撒娇:「亲婶娘,好婶娘,您先消消气,咱们得合计合计,千万不能让这事传出去。」 纪氏冷哼:「传就传,我怕他?」 秦莞温声劝:「您心思坦荡,自然不在乎,若是让那些心黑的一念叨,兴许就成了咱们秦家两兄弟共争一妻,叫大哥、二哥怎么出门见人?」 「那就不要出门了,一个两个连媳妇都娶不上,出什么门,见什么人!」纪氏却是越说越伤心,「因着我出身不好,多少人瞧不起二郎、三郎,明明是侯府嫡子,却被人挑来捡去……」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是纪氏心头的一道疤,什么时候碰到了什么时候疼。 尤其这次还牵扯到了秦耀——秦耀和秦修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秦耀有个名声显达的外祖父。 秦修缩在墙角叽叽咕咕:「都说了我和宋小娘子一看就做不成夫妻,您非得……」 秦莞连忙给他使眼色。 然而,却晚了。 纪氏把鸡毛掸子一扔,大骂道:「你当我这是为了谁!我堂堂侯府大娘子,上赶着巴结他一个芝麻大的小京官,我为的是茅坑里的耗子、河沟里的泥鳅!」 秦修、秦莞两兄妹出身显贵,何曾听过这等乡野间骂人的俚语,一时间目瞪口呆。 秦三叔抖着肩膀闷闷地笑——好多年不见媳妇这么痛快的骂人了,真……怀念呀! 纪氏骂了一气,又哭了一通,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其实,她之所以会有这么大反应,不是怪宋家,更不是怪秦耀,而怪自己。每次谈及儿女婚事,都会触碰到她心底的那根敏感的弦。 秦莞知道,她这个三婶其实是最正直、最善良的人。 她留下来陪着纪氏说话,秦三叔和秦二郎父子两个趁机溜了出去。 秦修跑到秦耀的书房,开门见山地说:「大哥,宋家小娘子看上你了,趁闲话还没传开,快求伯父去宋家提亲!」 三房院里的事,早有人告诉了秦耀。因此,听了秦修的话,他的反应十分平静,「不必了。放心,若有人传闲话,我会挡下来。」 秦修简直无语了,「我的亲哥哥,重点是闲话吗?是小娘子呀!这可是唯一一个主动喜欢上你的小娘子,倘若错过了,你这辈子也再难碰见这么好的了。」 秦耀捏着兵书的手紧了紧,貌似平静地问:「你呢?」 「我?我如此玉树临风、才华满腹,怎么可能娶不上贤妻?」秦修自恋地顺了顺头发,不期然撸下来两根鸡毛,连忙藏进袖子里。 秦耀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秦修清了清嗓子,道:「放心吧,我怎么也比你小两岁,暂时不用发愁。再说了,我又不像你长着一张木头脸,谁见了谁怕。别说,你这模样跟那个汴京府尹还真有点像,怪不得宋小娘子能看上你……」 秦耀越听脸越黑,冷冷道:「出去。」 秦修笑嘻嘻:「生气啦?我竟然不知道,大哥你也有在意容貌的时候。」 「丢出去。」 「得令!」翠柏活动了下手腕,冲着秦修嘿嘿一笑,「来吧,二郎君。」 「暴力,真真是暴力!」秦修抖着手指着他,暗搓搓往后退,直到退到门边,拔腿就跑。 翠柏容他先跑了百余步,继而一个大跳,轻轻巧巧地追了上去。 秦修大哭——母亲骂我,兄长赶我,明明是好心好意,却弄得里外不是人,我容易吗我! 屋内只剩下秦耀和青松。 青松面无表情地问:「属下觉得二郎君说得有道理,要不要请侯爷出面?」 秦耀同样面无表情:「不可,且不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秦、宋两家理应远着些。就算宋家允了,将来宋家娘子嫁进来,面对三婶,面对我与二郎,面对无孔不入的流言,如何自处?」 青松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属下觉得那宋小娘子挺好的,您真不喜欢?」 秦耀抿了抿唇——就是因为喜欢,才要为她考虑。 就在秦二郎被翠柏追得满府乱蹿的时候,秦三叔正在定远侯的书房里,悠悠闲闲地喝着茶。 别说,老子的段位可比儿子高明多了。 定远侯刚从朝中回来,家里的事还没人向他禀报,秦三叔趁着这个当口把他截住了。 「大兄,弟弟我给您道喜了。」 定远侯一愣,「何喜之有?」 秦三叔转了转眼珠,故作神秘地说:「我方才去相国寺接琳儿,听到一个消息……」 纪氏的闺名叫「纪琳」,秦三叔天天腻腻歪歪地叫,饶是定远侯听过无数次,都不由地回回绷起脸,「说重点!」 秦三叔故意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慢悠悠地盖上杯盖,慢悠悠地放下茶杯,不等他慢悠悠地开口,定远侯的手就摸到那个砸人很疼,而且砸过秦三叔许多次的青铜镇纸上。 秦三叔浑身的皮瞬间绷紧,用生平最快的语速说:「我听说宋廉家的女儿瞧上了咱家大郎,宋家大娘子却要把她许给旁人,事不宜迟,大兄,咱们快备些好礼上门求亲吧!」 倘若说秦修的婚事是扎在纪氏心头的一根刺,秦耀的婚事就是杵在定远侯脑门上的定海神针——在他看来秦耀毛病一大堆,根本就是娶不上媳妇的那种。 听说有人瞧上了秦耀,他满心惊喜:「当真?那个小娘子许的哪家?」 「唉呀,别管哪家,当务之急咱们得赶紧去,千万别耽误了大郎的好姻缘!」 定远侯狐疑地看着他,刚才还不急,这时候怎么像火烧屁股似的? 秦三叔从小在大哥的棍棒下长大,早就练得一身好演技,「我真不知道!本就是妇人偷听来的闲话,只知道宋小娘子哭哭涕涕地说‘早有了心上人,是莞姐儿的兄长,从前一道骑过马,还见过他划龙舟’……」 ——编得要多真有多真。 想到秦莞和宋丹青的关系,定远侯立即深信不疑。 大概考虑了两个呼吸了时间,他便下定决心,「兵贵神速,走!」 就这样,定远侯连官服都没脱,点了十几个家丁,抬着七八箱登门礼去了汴京府衙。 宋廉人如其名,为官数载,两袖清风,在京中连个私宅都没有,一家四口就住在官衙后面的小院里。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宋家,又是一出大热闹。 第5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后面的事是彩练讲给秦莞听的。 彩练就跟说书的似的,一会儿学宋府尹说话,一会儿学宋丹青说话,听得秦莞一愣一愣的。 总结下来就是,宋府尹起初拒绝了定远侯,并非常生气地说:「我家女儿嫁不出去了吗,非得嫁进你家?」 定远侯无比耿直地追问缘由,宋府尹更加耿直地告诉了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定远侯差点当着汴京父母官的面把糟心弟弟给打死。 眼瞅着这桩婚事就要彻底告吹,宋丹青突然从屏风后冲了出来,对宋府尹说自己要嫁。 宋丹青向来端庄、孝顺、会做人,是京中贵女的楷模。她从不会忤逆父母,也不肯做错一点事,让别人说半句闲话。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如此不顾礼义,为的是倾心的郎君和自己后半生的幸福。 向来乖巧的女儿做出这样的惊人之举,宋府尹气了个半死,扬言要把她关起来,好好管教一番。 就在这时,事情又出现了反转。宋大娘子出面收下了秦耀的庚帖,并把宋丹青的换给了定远侯。 不等宋府尹反对,秦三叔便强硬地放下登门礼,拉着定远侯就跑。 宋府尹骂完宋丹青母女,转头又追了出来,殷殷切切地向定远侯解释,说自家女儿平日里性子十分稳重,读过书,女红也好,总之就是厚着脸皮一通夸。 说到底,还是担心她被夫家瞧不起,将来的日子难过。 定远侯难得露出个笑模样,说:「宋大人不必介怀,我家还有个更大胆的,不仅不惹人嫌,还是我们全家的掌上明珠。」 想到坊间关于秦莞的种种传言,宋府尹立即放下心。 不管怎么说,秦耀终于终于终于说上媳妇了,这对于整个定远侯府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秦耀听说宋丹青冲进前厅、大胆示爱的举动之后,不仅没觉得她举止轻浮,反而对她更为爱重。 这是值得他敬重一生、爱护一生的女子,可稳重持家,亦能勇敢表达。她不愿做盲目的娇花,也不会是男人的应声虫。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当得起侯府大娘子的位置,他才放心把这个家交给她。 秦耀无比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因为自大和武断而错过她——实际上,赶走秦修的那一刻他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只是拼命忍下了。 秦耀默默地告诫自己,如今宋丹青主动迈出了这一步,往后余生,剩下的许多步便由他来。 定远侯也十分舒畅,木头儿子终于「送」出去了,「送」的还是刚正不阿的文官清流,当摆一桌硬菜,开十坛好酒! 不光是他,阖府上下都在欢呼雀跃。 除了纪氏。 不用问,纪氏就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是谁的主意。因此秦三叔刚一进门,等来的就是一顿棒揍。 只是,挨了没两下秦耀便挡在了前面。 「此事皆因耀一人所起,耀自知伤了三婶的心,您若想出气,便打我吧!」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让三叔三婶伤了和气,更不希望纪氏因此而记恨宋丹青。 纪氏看到他,眼里氲着火光:「你以为我在气什么?气你抢了二郎的媳妇,还是气你得了个好姻缘?」 「三婶若是这样的人,耀今日便不会跪在这里了——端和元年,母亲去世,耀高烧不退,是二婶与三婶轮流照料,数个日夜不眠不休;端和十年,二婶难产,是三婶仿了她的针线做成冬衣送至边关,为的就是不让耀分心;端和十五年,也就是现在,三婶给二弟相了一个宋家,却给耀相了没有十家也有八家……」秦耀不会说奉承话,只把自己记得的事一样样说出来。 他跪在那里,腰身笔挺,眼中一派赤诚。 纪氏捂着嘴,泪珠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不曾想过,她做的一切秦耀都知道。 其实,她根本不是为了这桩婚事生气,而是气秦晏兄弟如此行事,分明就是防着她!不信任她!不把她当成一家人! 好在,秦耀是知道的,这就够了。 纪氏利落地擦干了泪珠,抬脚往外走。 秦三叔连忙扯住她,低声劝:「大郎还跪着呢,你这时候出门做什么?」 纪氏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我不去库房,谁给他收拾聘礼,指着你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喜笑颜开。 殊不知,还有真正的「皆大欢喜」等在后头。 秦、宋两家的婚事甫一定下,立即成为汴京城勋贵圈热议的话题。 秦耀过了年就二十一了,虽出身侯府,长得也俊朗,却早早地没了生母,性子又冷硬,还是个脑袋栓在裤腰上的武将,但凡头脑清醒些的人家都不敢把女儿嫁给他。 谁都没想到,最后和定远侯府结了亲的竟然是那个传说中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宋廉,「宋青天」。 就连官家听到这个消息都惊得喷出一口热茶。 一时间,有说秦耀实在娶不上了,这才低就宋小娘子的,也有说宋家攀附权贵,假清高的。 还有人隐隐约约听说了纪氏和宋大娘子在相国寺的拉扯,便生生编出「两兄弟共争一妻」、「侯府大房三房不睦」的流言。 第二天,纪氏大张旗鼓地在樊楼摆了席面,把宋家女眷和媒人请到一处,欢欢畅畅地吃了顿好酒。 席罢,纪氏和宋大娘子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上了同一辆车。 媒人也挺着吃圆的肚皮笑容满面地出了樊楼的门。有人凑上去打听,她也不藏着掖着,只说秦、宋两家摆的是「谢媒宴」。 自此,坊间的话风便拐了个弯,只说这桩婚事本就是纪氏替秦耀张罗的,根本没秦家二郎什么事。 小小一场席面,不知堵了多少人的嘴。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飞云的事也有了后续。 想来萧氏知道了钱嬷嬷把飞云领回了家,于是叫萧家上门要人。 萧三郎父子俩带着一众人趾高气扬地进了门,一把将飞云的身契摔到钱嬷嬷身上。 钱家大哥拿过去就给撕成了两半。 萧家父子不干了,扬言要报官抓他们。 钱老爹冷笑一声,挥手招来一队官差,当众把萧家父子拿下。 原来,钱家早就喊来相熟的官差埋伏在后院,就等着萧家来人闹事——这是秦莞事先提醒他们的。 钱嬷嬷夫妇从前不敢和萧氏计较,是不想让秦莞夹在中间难做,这次得了秦莞的授意,也不再客气,把人拿住之后先狠狠地打了一顿,等到萧家父子叫喊得嗓子都哑了,这才把那张真的身契拿了出来。 彼时,官差和里正都在,双方一验,证明了钱嬷嬷手里这张是真的,而萧家拿的那个明显少了宗氏的印信。 这是权贵之家买人的规矩,除了官府印章之外,还要有家族印信,萧氏小户出身,不理家事,因此并不懂,这才让秦莞顺利布下这个局。 钱嬷嬷找来保人,当众把飞云的身契烧了,又从匣子里拿出一张新的户契,是秦莞早就准备好的。从此之后,飞云就是正正经经的课户了。 萧家父子被官差带走,暂时收押在汴京府衙。钱嬷嬷故意把他们带来的那些狗腿子放走了,好叫他们回去报信。 萧氏得了信儿,险些气死过去,急慌慌叫人去找秦昌,谁知却被花小娘的丫鬟阻在门外。只说秦昌喝醉了酒,正睡着。 这是花小娘第一次公然和萧氏对着干,萧氏气得头晕目眩,瘫在榻上动弹不得。 秦萱倒是发了威,径直闯进花小娘屋里,好巧不巧看到一双白花花的身子,正缠在床上「打架」呢! 秦萱臊得想死,秦昌气得大骂。 花小娘故意嚷了开来——秦萱一个黄花大闺女,硬闯小娘的屋子,看到「亲爹」办事,传出去不知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秦昌是真醉了,不然也不会被花小娘勾着白日荒唐。 萧家又有人来求,说是萧三郎父子在牢里被打得好惨,吃的是馊饭,还要和老鼠打架抢地盘。 萧氏说不上是心疼兄长侄子,还是不想失去这个帮手,只得强打起精神,亲自往汴京府衙走了一趟。 她自恃身份不愿面见宋府尹,而是走的后宅妇人的路子。她想着两家刚刚结了亲,宋大娘子怎么也要给她些面子。 殊不知,秦莞早就给宋丹青递了话,把飞云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宋丹青又告知了自家母亲。 宋府尹身在这个位置,每日里求上门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宋大娘子早就练出来了。只见她言语客气,招待得体,同萧氏东拉西扯,就是不接她的话茬儿。 两盏茶之后,萧氏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什么承诺都没要到。 最后,还是秦昌醒了酒,找到宋府尹说情。 宋府尹依着律法,让萧家赔了极多的钱给飞云,这才免了萧三郎父子充役的刑罚。 那么多钱,萧家拿不出来,只得求到萧氏跟前。 如今萧氏正给秦萱攒嫁妆,手里根本没几个钱,起初并不想给,还是萧大娘子冷着脸说了几句威胁的话,萧氏才扔给她一些。 经此一事,萧氏与娘家便生了嫌隙。 钱嬷嬷拿到钱,并没有给飞云,而是交到了秦莞手上。不说别的,单凭着飞云的身契和户籍,这些钱秦莞就该拿。 因此,她也没推脱,收了钱之后转手就捐给了城北的善堂——快下雪了,堂中的孤儿和老人们也该做件厚棉衣,这些钱刚好应急。 从前韩琼在世时每年都要往善堂捐钱、捐物,如今换成了秦莞。将军府大娘子的美名也渐渐地流传开来。 这场起于萧氏的诡计,以秦莞的名利双收而收场,只是苦了一个飞云,却又怨不着别人。 一通折腾下来,萧氏病倒在床上。 秦萱气不过,在床边撺掇她母亲:「娘,您就甘心看着大姐姐这般嚣张?她设此毒计害了三表哥,您为何不拿出嫡母的款来狠狠地教训她一顿?」 为何呢?还不是因为心虚。 秦萱根本不知道,这整场事都是萧氏一手策划的,只不过棋差一着,让秦莞反将一军。 失了娘家的助力,秦昌又骂了她一顿,大房、三房全都偏着秦莞,萧氏可谓是孤立无援,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然而,秦萱却不肯。 趁着秦莞还在一方居住着,秦萱带着所有的丫鬟婆子,气冲冲地找上了门。 进门之后她二话不说就把秦莞如何用卖身契骗萧氏、如何坑萧家的钱大声说了出来,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堂堂将军府大娘子,竟然使出这等诡计,当真是体面!」 秦莞吹了吹茶沫子,不紧不慢地说:「堂堂侯府主母,诱哄我的丫鬟偷我的东西,这说出来就体面了?」 秦萱一愣。 彩练抬头挺胸,把飞云偷铜镜、萧氏假意烧身契、萧家毒打飞云的事噼哩啪啦一说。 这些事萧氏根本做不到天衣无缝,总有些蛛丝马迹留下来,秦萱稍稍一思量,便知道彩练没有瞎编。 她的脸色当真好看。 秦萱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出了一方居的,之后的十多天她连自己的屋子都没出。 即便定远侯下了严令不许底下的人乱嚼舌根,还是架不住有些闲言碎语顺着墙缝溜了出去。 这下,就连萧氏也没脸出门见人了。 秦莞在娘家住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的时候,她答应了「梁大将军」要回将军府,没承想吃过一顿团圆饭,又后悔了。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于是,她又厚着脸皮给「梁大将军」写了封信,找了个「霜重难行,不宜出门」的借口,耍着赖想要再住一日。 彩练劝道:「姑娘,这样不好吧,人家都说‘事不过三’……」 「我第一次听说‘事不过三’是这样用的。」秦莞笑了一下,信誓旦旦道,「放心吧,大将军是不会在意的。」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我倒觉得这丫头用得没错!」 秦莞原本懒洋洋地歪在榻上,瞧见「梁大将军」大步进屋,忙穿上鞋子下了榻。 丫鬟们也殷勤备至地给姑爷搬凳子、倒茶水。 「梁大将军」身上穿着紫色官袍,显然是从官衙直接来的。秦莞瞧着,三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些,朝中事太忙了吗?还是没好好吃饭? 梁桢也在看她。 秦莞在家向来是一副慵慵懒懒的打扮,乌发梳成了坠马髻,一边垂着珠钗,另一边簪了枝红梅,衬得她眉眼越发精致。 梁桢摸了摸胡子,三日不见,她长得更好看了。 秦莞把凳子摆到他跟前,狐疑道:「将军,你怎么来了?」 梁桢撩起衣摆坐下,沉声道:「来请大娘子归家。」 秦莞瞧着他的脸色,试探性地问:「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梁桢一本正经道:「大事没有,只有一个独守空房的丈夫,苦苦等着他的大娘子回去。」 丫鬟们掩着嘴,嘻嘻地笑了起来。 秦莞瞪了她们一眼,小丫鬟们也不怕,手牵手地跑走了。彩练最后一个出的屋,替他们关上了门。 秦莞坐回榻上,笑道:「这时候就不用演戏了吧?将军直说吧,哪里用得着我,我必万死不辞。」 「用不着‘万死’,回家就行。」梁桢也笑了笑,「再不回去,你那俩丫头就要收拾包袱投奔你来了。」 秦莞问:「可是老夫人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梁桢顿了一下,说,「你不必顾忌这些。」 秦莞松了口气,重新歪回榻上,耍赖:「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我就更不回去了。」 梁桢挑了挑眉,「行,那就不回去。」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倒叫秦莞心里没了底儿。 「你不反对?」 「我反对什么?」梁桢喝了口茶,故意做出一副大度又无奈的模样,「既然大娘子不想回去,那我只得留下来陪着了。」 秦莞腾地坐直了身子,「将军,我没听错吧,你也要住下?」 梁桢嗯了声,继续喝茶。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 「你、你……你明日还要上朝,这里没你的官服。」秦莞随口找了个理由。 「没事,叫他们去取。」梁桢不紧不慢地说。 秦莞急了,「你堂堂一个二品大员,从侯府出门上早朝,这算怎么回事?」 「伯父官居三品,不也是从侯府出门上早朝?」梁桢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秦莞没好气地说:「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嗯,大娘子不用担心,我不怕被人说吃软饭。」梁桢笑着说。 秦莞被他的厚脸皮惊呆了,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细心稳重的大将军吗? 对上梁桢眼中暗含的笑意,她终于反应过来,「梁大将军」在逗她! 「行啊,梁大将军,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真好。」秦莞朝他翻白眼。 「不及大娘子,还是被你识破了。」梁桢笑眯眯。 秦莞压低声音,提醒道:「咱们说好的,成亲之后你不会限制我的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住娘家就住娘家。」 「嗯,确实说过。」梁桢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秦莞被他漫不经心的模样气到了,不管不顾地拿脚踢他,「那你还不快走!」 看着那只套着雪白棉袜的纤纤玉足,梁桢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抓过来,细细逗弄。 「我只说了不限制你的自由,没说我不能跟着。」梁桢毫不惭愧地说。 秦莞也耍起赖,「既然这样,那我就一直留在家里,住到过年!不,过了年也不回去,看你敢不敢陪!」 「我确实不敢。」梁桢勾了勾唇,整整衣摆站起来。 秦莞面露得意之色,「怎么,大将军这是要回去了?」 「嗯,回去了。」梁桢平静地说。 秦莞挥挥小手帕,「慢走不送啊!」 「不用送。」梁桢俯身,挨近她。 秦莞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梁桢眉眼微扬,英挺的脸上带着一丝坏笑,「走之前,要带上一件贵物。」 说着,便收拢臂膀,将秦莞牢牢地圈至怀中,继而用披风一裹,便大步朝门外走去。 秦莞都给吓傻了,甚至忘了反抗。 小丫鬟们见此情景顿时惊到了,叽叽喳喳地大叫:「大将军把姑娘抢走了!」 梁桢听到了,朗声大笑:「彩练,给大娘子收拾衣裳,回府!」 「是!」彩练笑嘻嘻地应下。 梁桢抱着自家大娘子,大步出了一方居,经过东院、西院、主院、正堂,径直走向大门。 一路惊呆众人。 小丫鬟们以为秦莞惹怒了大将军,大将军要罚她,急吼吼地跑去找纪氏和秦耀帮忙。 秦耀第一个跑出来,手里提着剑,锋利的剑刃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梁桢已经抱着秦莞出了门,正往马车上送。 秦耀想要去追,却被纪氏拦下。纪氏没好气地打了他一巴掌,「傻小子,人家夫妻间的小情趣,你掺和什么?」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秦耀愣了一瞬,小麦色的脸上泛上一层微红。 纪氏瞧瞧他,再瞧瞧大门外的那一对,眼中满是欣慰的笑。 将军府的马车早就等在了大门外。梁桢把秦莞塞进车里,自己也坐了进去。 还没坐稳,对面就飞过来一只叮当作响的珠钗。 梁桢抬手拦住,温声道:「我知道你嫌家里不清静,再等等,过了这两日我带你去庄子上泡温泉。」 秦莞闻言,顿时愣住。她没想到,她的顾忌,她的厌恶,他都懂。 尽管心里感动,秦莞还是说:「倘若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为何不愿意让我在家里住。」 为何呢?自然是为了他自己。 梁桢想告诉她,她不在的时候,他觉都睡不踏实。他还想告诉她,将军府才是他们的「家」。 然而,此时此刻,他还没有立场说这种话。 秦莞还要再说什么,梁桢突然凑过去,堵住了她的嘴,用一块软软糯糯的千层糕。 马车的暗格中,梁桢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吃食和小玩意,是他一路走来「顺便」买的。 秦莞永远不会知道,彼时的梁桢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她。 看到街边的千层糕,就想着她或许爱吃;看到摊上的小瓷花,便回忆起他之前送给她的那朵;看到路旁边的红梅,只觉得插在她头上才好看;就连看到天上的云朵,都能联想到她的笑脸。 他想把这世间最好的,都给她。 秦莞被「梁大将军」强行带回将军府,原本有点生气,不过很快就被他买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给哄好了。 更何况,「梁大将军」还承诺等忙过年尾这阵就带她去庄子里泡温泉,秦莞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泡过温泉,自然十分期待。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将府美娇娘》卷一 作者:展颜 02、《将府美娇娘》卷二 作者:展颜 03、《将府美娇娘》卷三 作者:展颜 04、《将府美娇娘》卷四 作者:展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