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府美娇娘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秦莞永远忘不了自己死的那天。 六月的午后,云层厚厚地闷着,稍稍挪动两步汗珠子就顺着背脊往下滑。相国寺静谧异常,只能听到大雄宝殿里隐隐的木鱼声。 今日是母亲的冥诞,她来相国寺为母亲诵经,不想让父亲和继母知道,是以身边只带了明月一个丫鬟。 谁承想,经文念到一半秦莞便觉得腹内绞痛难捱。 明月想扶她去偏殿休息,被秦莞拒了:「诵经声不能断,交托给别人我不放心,你且守着,我自己去便可。」 并非秦莞鲁莽,而是相国寺她从小就跟着母亲来,这里有专门为定远侯府准备的偏殿,主持慈和周到,每有女眷前来都会把年纪稍大的僧人支开,只留些小沙弥跑腿。况且寺内有武僧坐镇,从未有过宵小作乱。 明月略略一思量,便没再坚持。 秦莞穿过幽幽的松林,拐上偏殿的游廊,一路行来竟没有碰到一个人,格外静了些。 她腹痛难忍,无暇多想,却不知道屋内早已布下要命的陷阱。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秦莞便从天之骄女沦落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此时,她纤细的手腕被粗砺的麻绳缚于身前,口中塞着腥臭的汗巾子,衣衫凌乱,鬓发尽散,不难想象方才经历了怎样激烈的争斗。 面前站着一个瘦长脸的婆子,左侧颧骨有一个明显的黑痣,秦莞从未见过此人。婆子倒是认识她,一打照面便叫出了她的闺名。 幢幡之后还有一人,无论秦莞如何闹腾都未曾露面,只隔着厚厚的幡布指使婆子。听声音该是个年轻的娘子,只是对方说话时故意掐着嗓子,叫秦莞辨认不出。 婆子撸起袖子,面目凶恶,「秦大姑娘,我劝你安生些,也能少受些疼!」 秦莞哼笑一声,眉眼扬起讽刺的弧度,少受些疼?当她是三岁小孩吗?眼下这光景怕是命都要交待在这里! 那婆子被她轻蔑的眼神刺激到了,抡起胳膊重重地扇在她脸上。 白嫩的脸颊登时就肿了。 秦莞怎么肯白白地让人欺负? 她奋力扬起被麻绳捆缚的双手,狠狠地挠在婆子脸上,紧接着膝盖也顶了过去,婆子疼得哀哀直叫。 「啪」的一声,似是杯碟碎裂,暗处那人厉声道:「嬷嬷,无须怜惜!」 「是!」婆子恶声恶气地应下,一脚踹在秦莞胸口。 秦莞喉头一甜,登时呕出一口血,血珠洇湿了口中的汗巾,一滴滴落到素白的衣衫上,是黑的。 婆子笑得得意:「这毒当真巧妙,娘子发作的正是时候!」 秦莞被捆的时候就猜到了,她腹内的疼痛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遭了暗算。她试图挣脱束缚,然而眼前一阵发黑,继而无力地歪在墙边,几近昏迷。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明明素衫素裙,明明粉黛未施,明明乌发松散,却依旧掩不住她绝美的容颜。 想当年秦莞刚满十四岁,端午佳节龙舟竞渡,金明池畔她倚栏轻笑,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 新科及弟的状元公挥毫泼墨,为她赋诗一首,用那娇艳又华贵的牡丹与她作比,赞其「天香国色,绝代芳华」。 一时间定远侯府秦大姑娘的美名传遍京都,满城勋贵无不上门求娶。 六年过去了,与她同龄的闺中女儿或嫁人生子,或丧夫守寡,身形容貌要么发福走样,要么憔悴枯黄,要么练得一身精明算计的世俗本事。 唯有她还是从前的模样,娇美可人,目光赤诚,不减当年倚栏轻笑的风姿。 「嬷嬷,毁了她的脸!」幢幡后那人恨声吩咐,仿佛和秦莞有着深仇大恨。 「是!」那婆子不见半分迟疑,显然这种事是做惯了的。 尖锐的银钗刺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一时间皮肉外翻,豆大的血珠洇红了鬓发。 秦莞本已意识迷离,生生疼醒过来。她想反抗,想报复,却丁点力气都没有。 她红着眼睛瞪向幢幡之后,心内恨意滔天,都要死了还不知道仇家是谁,到了阴曹地府要怎样向阎王告状! 就在这时,有人拍响了殿门:「嬷嬷开门!我知道你在!」 婆子面上一僵。 秦莞也愣了一瞬,她识得的男子不多,这位刚好就是其中一个——她的未婚夫婿,新科探花,魏如安。 婆子隔着门小心翼翼地问:「郎君可是独自来的?」 「不独自来,还要呼朋引伴大张旗鼓吗?」魏如安颇有些气急败坏。 秦莞有些意外,她印象中的这个人向来是文质彬彬、温文有礼,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婆子开了门,魏如安一脚跨进来,冷不丁看到秦莞,不由惊呼:「小莞?你怎么在?!」 秦莞掀起沉沉的眼皮,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原来你不是来找我的。 幢幡后传出嘤嘤的哭声。 魏如安立马放弃秦莞,冲到那位身边,一迭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小莞为何会在这里?」 ——此时秦莞身子歪着,魏如安只看到了她身上的血迹,并没有看到她被划花的侧脸。 那人不说话,只一味低声哭泣,那低回婉转的声调和方才下令毁了秦莞的脸时大相径庭。 婆子也暗暗地挤了两滴眼泪,示弱道:「郎君勿恼,且容老奴辩白两句。」 魏如安沉着脸:「你说。」 婆子瞅了秦莞一眼,颇有些愤愤不平:「郎君有所不知,非是我家娘子想对她怎样,而是她想对我家娘子怎样——秦大姑娘好大的本事,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家娘子怀了您的骨肉,愣是把她诓骗到这里,想要逼她落胎,若不是老奴及时赶到,您那未出世的哥儿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一席话说完,不仅魏如安吃惊,秦莞更吃惊——魏如安和那女子有了首尾,还珠胎暗结?!所以这人才想杀了她取而代之吗? 第2章 似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那女子哭得更加哀戚,魏如安小意劝慰,极尽温柔,言语间几次提到「我们的孩儿」。 秦莞只想笑。 她笑魏如安可恶—— 既然心系他人,为何还要欺她骗她,让她等他守孝三年、等他金榜题名,生生从十五岁的大好年华等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婆」! 她笑自己蠢笨—— 即便整个汴京城的人都在背后笑她,她都没在意分毫。她愿意等他,为的是结亲的情份,为的是心中的道义,为的是魏如安隔着重重人潮,用口型对她说的那句「等我」。 她笑那主仆二人恶毒—— 她们下了毒、打了人、划了脸,竟然口口声声颠倒黑白、倒打一耙,还能哭得那般可怜! 秦莞想笑,眼里却滚出泪来。 她仰起脸,死死地憋了回去。 她是定远侯府的大姑娘,是先武国公的嫡孙女,是威远大将军的亲侄女,秦家世代簪缨,满门傲骨,秦家的女儿宁可流血,也不要在这些恶人面前流泪! 魏如安刚好回过头,看到那滴晶莹的泪珠勾在她卷翘的睫毛上,颤颤悠悠,将落未落,衬着苍白的侧脸、松散的发髻,难得褪去往日的傲然,显出几分柔弱。 魏如安竟然看痴了。 当年他家道中落,身无分文,仅有的只是一个「才子」的虚名,定远侯府肯将嫡女许嫁,不知道红了多少人的眼。 他喜爱她娇美的容颜,喜爱她俏皮的性子,也曾期盼过花前月下、春宵帐暖。 若不是…… 魏如安闭了闭眼,一步步走向到秦莞跟前,伸出手,替她除了堵嘴的粗巾。 幢幡后的那人没拦他,婆子也定定地站着,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对上魏如安关切的目光,秦莞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她一偏头,故意把皮肉外翻的左脸亮给他看。 魏如安惊得瞳孔一缩,连连退了三步,「这、这是怎么回事?谁做的?」他的表情不似愤怒,更不是心疼,反倒像是怕受连累似的。 婆子和暗处之人对视一眼,立即换上决绝的表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此事是老奴一人所为,与我家娘子无关,郎君若当真心疼秦大姑娘,要杀要剐只管冲着老奴一个人来。」 魏如安冷哼:「别急,待我禀明定远侯大人,不愁没人剐了你!」 婆子重重磕头:「老奴死不足惜,只是我家娘子腹中已经有了您的骨肉,郎君千万要顾念着些!」 魏如安一听,果然迟疑了。 婆子抓住机会,努力游说:「朗君且安心,这贱人中了奇毒,活不成了,不怕她回去告状。」 魏如安目光一闪。 婆子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今日安王府做法事,寺内的高僧悉数被请了去,剩下的不过是些馋果子打瞌睡的小沙弥。殿外有我家那小子守着,天黑之后我们将她悄悄地运出去,丢到乱葬岗,衣裳头发悉数烧净,再引几只饿犬过去,待到骨肉吞吃入腹,任是天王老子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魏如安连连摇头:「这、这未免太过恶毒了些……」 幢幡后的女子哑声哭道:「安郎,还望怜惜我们母子!」 魏如安又迟疑了。 婆子咬了咬牙,道:「郎君,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 魏如安闭上眼,沉痛地点了点头,「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秦莞心下冷笑连连,她当真是瞎了眼,不曾看清他竟是这么个虚伪怕事、耳根子软的玩意儿! 「魏如安呀魏如安,你若早已心有所属,大大方方禀明父母退亲便可,我秦莞再不济也不会吊死在你这棵朽木之上,何苦来这一出?」 「日月昭昭,佛堂之上,谋害勋贵嫡女,你们也敢!」秦莞气息渐弱,依旧死命撑着,不肯输了阵势。 她看向幢幡之后,冷冷道:「她是谁?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魏如安没由来地有些慌,下意识地开口:「她……」 「郎君休要犯糊涂!」婆子急急地打断他。 幢幡无风自动,似是有人情急之下扯动。 魏如安闭上嘴,不肯再说。 秦莞中了毒,又和婆子一翻推打,此时已撑到了极限。她却不肯认命,狠狠地咬破舌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朝魏如安扑去。 魏如安一个不察,真让她扑着了。 秦莞双手被缚,身无寸铁,只能用头重重地磕在魏如安脑袋上,直把他撞得惨叫连连。 ——反正她是活不成了,撞死一个算一个,乱葬岗里不能只有她一个人被狗啃! 婆子惊呼一声,扑上来把她掀翻在地。 秦莞暗笑一声来得好,逮住一块肉就狠狠地咬了下去,腥臭的血喷了满嘴。 婆子一声怒喝,捡起固门的青砖发狠地拍在她头上。 秦莞倒在地上,卸去最后一丝气力。 幢幡后那人仿佛刚刚反应过来,尖叫一声,急急奔出。 秦莞视线模糊,只看到石榴红的罗裙肆意翻飞,露出底下精美的绣鞋,鞋头的东陵玉珠急急抖动,闪过道道莹润的光。 秦莞仿佛做了一个梦。 周围尽是浓浓的白雾,隐隐传来涛涛的水声,「奈何桥」三个字仿佛长了腿,无论她转向哪里都会稳稳地出现在眼前。 就在秦莞想要抬脚上桥的时候,迷雾中突然伸出一双手,温柔,轻软,牵着她的力道那般熟悉。 「母亲……」秦莞喃喃出声。 「莞莞回去。」 「回去罢。」 「……」 「母亲!」 第3章 秦莞被那只手轻轻一推,只觉得脚下一空,一阵天旋地转,猛地惊醒过来。 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耳边传来惊喜的声音:「姑娘醒了!」 话音刚落,便有数位丫鬟鱼贯而入,后面跟着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婆子。 有的端着药,有的抱着果脯匣子,有的托着漱口的清茶,有的搭着擦手的布巾,所有人都围到床前,看向秦莞的目光满是惊喜。 「果真醒了?」 「天爷爷,可算醒了!」 「姑娘可还难受?」 秦莞逆着光,看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彩练不是嫁人了么?为何又回来了? 还有喜嬷嬷,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秦莞压下心头的讶异,任由众人围着她喂药、漱口、塞蜜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屋内的摆设。 外面黑着天,屋内燃着风灯,身下是宽大的彩漆围屏床,床侧放着四四方方的透雕花牙椅、竹木楔成的高腰花几……这里是一方居? 秦莞惊诧万分。 她记得很清楚,一方居在她十六岁那年起了火,眼前的一切早已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化为了飞灰。 莫非……是在做梦? 口中残留着蜜饯的清甜,眼前晃动着一张张鲜活的脸,晚风透过窗棂撩得床角的流苏缓缓波动,若真是梦,也太过真实了些。 秦莞垂下眼,状似不经意地问:「我这是……病了么?」 「姑娘这是怕挨骂,故意忘了?」喜嬷嬷板起脸,「谁家姑娘会在笄礼上喝醉酒,还掉进湖里?幸好主君不在,不然非得捶您一顿不可!」 秦莞一愣,「笄礼?嬷嬷是说……我刚及笄?」 喜嬷嬷拿手往她脑门上轻轻一戳,「这回装傻也别想蒙混过去,老奴得好好念叨您两句!」 四个大丫鬟站在床前,纷纷掩唇轻笑。 秦莞只觉得难以置信。 死时的情景犹在眼前,滔天的恨意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怎么都不像假的。 她记得自己的魂魄离了体,浑浑噩噩地去了阴曹地府,将将要过奈何桥的时候,一双熟悉的、温暖的手推了她一把。 秦莞猛地一颤——是母亲! 难道说,是母亲把她送了回来? 看着秦莞惊疑不定的神情,屋内之人面面相觑,姑娘这是怎么了?瞧着不像平日里耍心思逗人的模样。 就在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小丫鬟,脆声道:「禀嬷嬷,主院的大郎君来看姑娘。」 秦莞又是一怔——大哥哥?大哥哥还活着?! 她不由地坐直身子,急声道:「让大哥哥进来!」 话音刚落,屏风后就绕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浓长的眉毛斜飞入鬓,深黑的星目如漆似墨,微抿的唇时时透着威严,正是秦莞的大堂兄,秦耀。 「大哥哥!」秦莞起身,扑向秦耀。 秦耀大步上前,将她扶住。 屋内众人皆向两侧退开,屈膝见礼。 秦莞抬头,看着记忆中至亲的脸,一时间遭人虐杀的愤慨、被人背叛的委屈、临死之时的无助齐齐涌上心头,眼泪再也止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耀素来性子冷淡,少见温情,唯有这个相伴长大的妹妹让他真正放在心上。此时见她哭成泪人,心疼之余不免愠怒。 「你家姑娘因何落水?可与三郎君有关?还是二姑娘?如实道来!」威严的气势,惊得众人噤若寒蝉。 喜嬷嬷上前提着小心道:「回大郎君的话,姑娘是自个儿饮了酒不小心跌到了湖里,当时并无其余郎君或姑娘在场——都怪老奴看护不周,请郎君责罚。」 说着,便屈膝跪到了地上。 「郎君罚我们罢!」四个大丫鬟急急跪下,外间的二等丫鬟也跪了一片。 喜嬷嬷是秦莞母亲的陪嫁嬷嬷,自秦莞幼时便悉心照料,最忠心不过,尤其是秦莞的生母韩琼去世后,喜嬷嬷更是把她当成了眼珠子,寸步不敢离。 她说的话秦耀自是信的。 「别罚她们,是我自己作的。」秦莞哽咽着替她们辩解。 「自己贪杯,还有脸哭?」秦耀虎着脸敲了敲她的脑门。 久违的亲昵,叫秦莞再次湿了眼眶,「我还病着呢,哥哥就凶我!」 秦耀缓了脸色,扯了条帕子给她擦泪。 他自小拉弓舞剑,手指粗硬,秦莞的面颊如剥了壳的鸡蛋般柔滑娇嫩,被他稍稍一碰就刺刺的痛。 若是从前秦莞早不干了,此时她却贪恋这丝微不足道的痛感。 如果这是一场梦,她祈盼永远不醒。 秦莞闭了闭眼,努力扯出一抹笑。 秦耀以为她累了,粗手粗手地把她塞进被子里,嘱咐了些「好生养着不许再胡闹」、「受了委屈告诉哥哥」之类的话,方才顶着那张面瘫脸走了。 喜嬷嬷亲自去送。 四个大丫鬟擦干眼泪,陪着秦莞说话。 「大郎君可真疼姑娘,一听您落了水当即骑着快马从营里赶回来,衣裳都没换就来了一方居!」 秦耀并不是秦莞的亲兄长,而是她的大伯父定远侯的独子,从血缘上说两个人只是堂兄妹。 不过,秦耀的生母走得早,当时定远侯尚在辽东,房内连个妾室都没有,秦莞的母亲韩琼便把秦耀接到身边抚养,直到秦耀入了辽东大营。 在秦莞心目中,母亲和长兄就是她最亲的人。 然而,在她十八岁那年一场宫变让长兄被乱箭射死,大伯父拖着半截残臂于灵堂之上咳血昏厥,秦家险些乱了套。 忆起往事,秦莞心内剧痛难言。 第4章 丫鬟们见她脸色不好,好生服侍着她安歇。 秦萱闭上眼,默默祈祷:母亲保佑,就让她陷入这梦里永远不醒吧! 时间匆匆过了十余日。 连日来,秦莞睡着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整日里乱糟糟地做着梦,偶尔醒来亦是头脑昏沉,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其间不断有人来看她,秦莞隐隐地有些意识,却睁不开眼。 她的伯父定远侯也来过,还从太医署请来一位大夫。大夫说秦莞只是精神不济,多睡睡反倒利于身体恢复,家里人这才放下心。 这日清晨,一方居的小丫鬟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打开格扇窗。 熹微的晨光透过轻薄的纱帐,床上娇美的少女缓缓地睁开了眼。 碧绿的芭蕉叶被风吹动,轻轻地拍打着朱红的槛窗,清清淡淡的花香,唧唧喳喳的鸟叫,暖暖的晨光,一切都无比真实。 尽管匪夷所思,秦莞还是信了,这不是梦,她真的回到了十五岁这年,一方居还在,彩练和喜嬷嬷也还在,长兄没有死,她也没和魏如安那个人渣订亲! 秦莞抹去脸上的湿渍,露出一个洒脱的笑。 这下是真的活过来了。 她趴在窗台上,贪婪地看向窗外。 小厨房里飘出煮豆饭的香气,灰扑扑的雀儿站在井台上叽叽喳喳地啄着谷壳儿,丫鬟们聚在廊下笑嘻嘻地唠着闲话。 「方才我和彩练去街上买蜜饯,看到一队披甲配刀的武将骑着大马从街上跑过,沿街的商贩说打头的那位是镇守西北的梁大将军。」轻轻柔柔的声音,是飞云。 「你可看清了那梁将军长什么模样?」语气温温和和,是明月。 「将军的马跑得太快,我没瞧见,只瞅见一位提着红缨枪的小将军,生得怪俊的!」清清脆脆,是彩练。 清风刚好经过,打趣道:「你没追上去投个香囊、扔个果子啥的?」 彩练白了她一眼,「人家是梁大将军的嫡长子,贤妃娘娘的亲外甥,论出身、论才干怕是尚个公主都使得,哪里是我等奴婢高攀得起的!」 清风捏捏她的脸,「瞧瞧,我不过说着玩儿,你倒认真了!」 听着丫鬟们打闹,秦莞不由地陷入了深思。 她记得,那位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的梁大将军最后的结局并不光彩,据说是不奉御诏,拥兵自重,被扣了个造反的帽子。 此后,他的长子梁桢还真就造了反,几番闹腾之后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令人惊奇的是,梁家一门男丁悉数获罪,唯有那个梁小将军带着三十万梁家军占领了西北数州,在夏国与大昭的夹击下活得好好的。 说来也是个奇人。 唔…… 秦莞晃了晃脑袋,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平白无故想他做什么? 她只要利用这五年的记忆护好长兄,护好秦家,同时找到魏如安的姘头,为自己报仇雪恨就好。 此时此刻,秦莞怎么也想不到很快她就会见到那位姓梁的「奇人」,并牵扯出一生一世都剪不断的羁绊。 定远侯府一共有三房。 长房主君是袭了爵的秦杲。秦杲发妻早逝,如今主院只有他和独子秦耀两个正经主子。 二房的主君叫秦昌,便是秦莞的父亲。 秦昌原配姓韩名琼,是昌黎韩家的女儿,也是秦莞的生母。继妻萧氏原本只是一名贵妾,韩琼去世后她因救皇子有功破例扶了正。 秦昌还有两个妾室,各生下一位庶女,一个是三姑娘秦茉,一个是四姑娘秦薇。 三房主君叫秦晏,爱妻如命,除了正妻纪氏连个通房都没有。纪氏也是个有福气的,入门后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就算有人想说嘴都不成。 定远侯治家严明,虽然先武国公夫妇早逝,三房却一直没有分家,日子过得还算和睦。 秦莞病着的这些日子,各房没少往一方居送东西,这次秦莞去请安也没空着手,然而得到的回礼比送出去的还多。 转眼就到了谷雨时节。 这日天气有些阴,秦莞一大早起来在游廊上散步。 一方居是定远侯府景致最好的地方,在秦莞十岁那年,由定远侯做主分给了她这个秦家唯一的嫡女。 ——那时候萧氏还没被抬为正妻,她的女儿秦萱只是一个庶女。 整个院子建在湖中心,不设院墙,只围了一圈游廊和水榭,湖上建着九曲桥,桥上搭着凉亭。 沿湖种着各色花木,春季有垂柳,夏日有清莲,早秋之时成片的海棠竞相开放,到了冬日又可伴着红梅在冰上戏耍。 秦莞喜欢牡丹,叫人在东廊下辟了一方牡丹园。 园里有数十株名贵的牡丹苗,有在登州做生意的舅父送的,有母亲生前买的,也有秦莞自己跑到洛阳花市上淘的。 谷雨时节,园中的花苞将露未露,透着那么一丢丢娇羞的粉色,别有一番韵味。 秦莞正看得入神,飞云匆匆走来,柔柔地说:「姑娘,主母来了。」 她口中的主母便是秦莞的继母萧氏。 萧氏性子温婉,从前做妾时便和秦莞的生母韩琼关系极好,当家以后也从未怠慢秦莞,反而把她和亲生女儿秦萱一样看待。 因此,秦莞一直很敬重这位继母。 听说她来了,秦莞忙整了整衣裳迎了上去。 萧氏远远地看到她便露出温温和和的笑,「看来是大好了,到底是精神了些。」 「有劳母亲挂念,莞儿拜谢。」 ——虽不是生母,然萧氏如今居于正位,这些年对她爱护有加,于情于理秦莞都要叫一声「母亲」。 第5章 「一家子母女,做什么这般客气?」萧氏抬起手,怜爱地摸了摸秦莞的钗发,「怎么穿得这般素净?倒显得越发清瘦了。」 秦莞晃晃脑袋,笑言:「左右不用出门,这样轻省些。」 萧氏亲昵地戳戳她脑门,「你呀,就是懒。」 「还是母亲了解我。」秦莞做了个鬼脸,惹得萧氏一阵笑。 母女两个携着手进了堂屋。 清风没让小丫鬟们动手,亲自给萧氏上了茶,明月、飞云两个大丫鬟也恭敬地立在旁边伺候。 不知怎么的,彩练从小就不喜欢萧氏,每次她来了那丫头就躲着不出来。即使被硬扯出来也是扎着脑袋,从不会说些讨巧卖乖的话。 一来二去,秦莞也就由着她去了。 好在萧氏并不计较,坐定之后,略略寒暄了两句便说起了正事:「十五那日是琼姐姐的冥诞,我今日过来便是同你商议,还是像往年那样去娘子庙敬香么?」 秦莞一听,连忙起身屈了屈膝,「此事本该莞儿前去请示母亲,倒叫您辛苦来这一趟。」 萧氏将她扶起来,说:「你这丫头又客气了,我左右无事,你这一方居景致又好,权当散步看景了。」 秦莞趁机道:「等牡丹开好了,我天天叫人剪了最大的那朵给母亲簪发。」 「好,我一准儿日日戴出去显摆。」萧氏笑盈盈地打趣。 屋内一派和乐。 笑过一阵,又回到了方才的话题。 按照萧氏的意思,是想把韩琼的牌位请到相国寺,省得秦莞年年往娘子庙跑。 娘子庙建在汴京郊外,出了南薰门还要走上三十里,一直到石桥村。路途远,秦莞又不肯让太多人跟着,萧氏不放心。 上一世萧氏也是在这时候提出把韩琼的牌位请到相国寺,秦莞同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那里。 想起死前的剧痛和折磨,秦莞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萧氏关切地问:「身子可是还难受?」 秦莞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多谢母亲挂怀,许是风凉了些——牌位之事且再等等罢,难得石桥村的百姓一片赤诚,若是突然换了地方倒叫他们多心。」 萧氏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说,只夸了夸一方居的花木便带着婆子丫鬟们走了。 不过两刻钟,萧氏跟前的储嬷嬷又回来了,带了许多东西。 飞云整理着那一盒盒阿胶、燕窝等大补之物,眉眼含笑,「咱们姑娘就是有福气,摊上个继母都是这般好脾性。」 彩练撇撇嘴,「这才到哪儿?且看罢!」 秦莞没理会丫鬟们斗嘴,她微蹙着眉,面沉如水。 上一世,就是在这次她出城为母亲敬香,遇到恶犬伤人,被魏如安所救。 当时秦莞的衣裳破了,魏如安英勇地挡在她前面,不仅赶走了疯犬,还脱下外衫别着脸披在她身上。 那时候秦莞只觉得这个人谦谦有礼又颇有勇气,当继母拐着弯地试探她的心意时,秦莞大大方方点了头。 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瞎了眼。 秦莞冷笑,这一世她必不会让那个人渣好过! 距离韩琼的冥诞还有三天,足够秦莞准备。 她先是给水军大营的长兄捎了信,撒娇耍赖地从他那里借了「帮手」,又派人去太学打探消息,确认了那日太学休沐,魏如安有足够的时间像上一世那样去城郊踏青。 万事俱备,只待重逢。 三月十五,韩琼冥诞,秦莞带着大丫鬟飞云和四名健仆早早地出了门。 从南薰门出去到娘子庙有两条路,往左是平坦的官道,常有行人来往,但路途较远;往右会途经一片谷地,两侧土崖并立,无甚人烟,却近上一些。 先前时候,秦莞贪近,大多会走右侧的谷地。 此时,看着黄土夯实的岔路口,她有一瞬间的犹豫——若是就此改道,再不和魏如安相遇,是否能避开上辈子的是是非非? 正思量,只听一阵铜铃声响,一辆宽敞的牛车载着数名宽袍广袖的太学仕子辘辘驶过。 行脚之人纷纷驻足观望,只捕捉到他们潇洒的背影还有那掺着古韵的高声唱诵:「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绝美的辞句,却如一记重锤敲在秦莞心上。 曾经,魏如安便把这句诗写在自制的团扇上托人带给她。那扇子做得精美,字也写得漂亮,秦莞十分喜爱。 他就是这样一丝一缕地勾着她的心,使得她陪着守了三年孝,又等他金榜题名,到头来不仅没等到洞房花烛,还落了个中毒惨死的结局。 一时间,前世之恨如潮水般翻涌而来,不容拒绝地填满了秦莞的心,她咬了咬牙,沉声道:「和从前一样,走谷地!」 若今日避开魏如安,心头的创口恐怕再难愈合,午夜梦回,相伴的是一身冷汗、满心恐惧。所以,这个结她必须结,也必须解。 打定了主意,秦莞便不再犹豫,只沉着一双冷肃的眸子无声前行。 飞云只当她思念亡母,不敢多说,垂首坐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地陪着。 马车一路前行,须臾便到了那片谷地。谷地左边是低矮的缓坡,右边是竖立的土崖。 秦莞的目光放在坡上,心跳不由地加快。 前一世,那三条恶犬就是在这个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冲出来的。 她定了定神,看向不远处那丛密实的灌木,那里正藏着她的帮手,也是她今日敢于冒险的依仗。 就在这时,两条恶犬一前一后狂吠着朝马车冲来。秦莞不仅没害怕,反而露出一丝冷笑——该来的还是来了! 仆从们唯恐伤到秦莞,像前世那样以身为饵将两条恶犬引向密林。没承想,他们前脚跑开,坡上便又冲下来一条。 第6章 恶犬淌着长涎扑向马车,青色的车帐轻而易举地被利爪撕破。有那么一瞬间,车中之人甚至闻到了黑狗口中喷出的腥臭气息。 飞云吓得抱头尖叫,秦莞手中握着匕首冷眼看着,毫无惧色。 她在等,等着魏如安出现。 结果没让她失望,当恶犬再一次扑来,一个穿着青衫的身影便从坡上跑下来,口中呼喝着:「小娘子勿怕,在下来救!」 秦莞讽刺地勾了勾嘴角,魏如安,来得正好。 就在他跑过灌木丛的时候,秦莞吹响了袖中的竹哨。 方才还安静异常的灌木丛中突然蹿出一只高壮的狼犬,眨眼间便奔至近前,将恶犬扑倒在此,尖利的牙齿深深地咬在恶犬颈间。 恶犬惨嚎一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事情并没有结束。 训犬的兵士隐在灌木丛中,以哨为令,指挥着狼犬扑向魏如安。 魏如安吓得面如土色。 秦莞开心地笑出声来。 这条狼犬是她托长兄从水军营借来的帮手,擅潜伏,通人性,没有命令不吠不叫,正好用来教训魏如安。 犬齿虽利,却没有伤到魏如安的皮肉,只追赶着撕咬他的衣裳。魏如安左躲右闪,狼狈不堪。 看着他风度尽失、抱头鼠蹿的模样,秦莞的气儿终于顺了些。 她并不打算要了魏如安的命,只想借此机会撕扯他温文尔雅的面具,让他出个大丑,让他以后再也没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只是,秦莞怎么也没想到,那只逃走的恶犬竟然趁着狼犬追咬魏如安时悄悄地溜了回来,忽地撞到了车厢上。 驾车的马匹受了惊,前蹄高高扬起,秦莞和飞云正站在车厢外,一个不稳,双双滚到了地上。 兵士离得远,赶不及救援,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恶犬的利齿之下。 飞云苍白着脸色,几乎要吓晕过去,然而她还是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子挡在秦莞身前。 秦莞手里紧紧握着匕首,双眸死死盯着那犬,心跳如鼓——她就不信了,上天让她重生一回,会死在犬齿之下!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鸟鸣划破长空,紧接着天空投下一片暗色,有什么巨物在头顶盘旋。 秦莞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一只雄壮的白鹰俯冲而下,如钩的利爪刺在恶犬喉间。 那黑犬来不及惨嚎,便见腥血喷溅,登时丢了性命。 又听一声哨响,巨鹰拍拍翅膀,在空中盘旋一圈,落到了山坡上。 秦莞的目光穿过林木,望向土崖,不期然看到了让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高大的青年披着玄色大氅骑在马上,臂上停着一只灰头白羽的巨鹰,崖顶的风猎猎作响,吹得他衣发飞扬。 端的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殷红的血珠顺着鹰爪淌到了郎君臂上。 明明离得那么远,秦莞还是听到了他低醇如美酒的声音:「说了把爪子擦干净再回来,又弄脏老子衣裳!」 秦莞忍不住笑了。 郎君站在土崖上,隔得有些远。 秦莞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觉得他十分高大,衬着身下那匹乌黑高大的骏马,强悍的气势直直地逼过来。 只是他刚刚那话偏偏又透出三分逗弄七分嫌弃,叫人不由失笑。 白鹰似是听懂了,继而闹起了脾气,巨大的羽翅扇了扇,作势要啄他。 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长剑,剑鞘稳稳地抵在尖锐的鹰嘴上,「想被炖吗?」 自然不想! 白鹰不甘地叫了一声,愤愤地拍拍翅膀,冲上苍穹。 秦莞笑笑,冲着郎君盈盈一拜。 郎君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算作还礼。 狼犬潜回了灌木丛,训犬的兵士隐晦地朝秦莞打了个手势,一人一犬悄悄地离开了——魏如安到底是名声在外的太学才子,若让他知道了狼犬的来例,不仅驯犬员会受重罚,秦耀也会被连累。 秦莞正要离开,魏如安却走了过来。 此时的他衣衫破烂,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草屑。他做作地整理了一番,端着那副太学骄子的架子冲着秦莞款款一揖,「小娘子可曾受伤?若蒙不弃,在下可带小娘子入城延医问药。」 秦莞简直惊呆了。 这人的脸皮是用大理石砌的吗?这种时候还能腆着脸凑过来? 秦莞别开脸,没吭声。 魏如安以为她是害羞,声音更加温和,「小娘子有所不知,那疯犬与家养的不同,哪怕咬破一层皮也需谨慎服药祛毒。」 听到「毒」字,秦莞不由想到前世之死,态度更冷,「我有马车,有丫鬟,有家仆,哪里用得着你延医问药?」 劈头盖脸几句话,让魏如安生生愣住,他实在没想到这位看似娇柔美艳的秦大姑娘竟是这等无礼。 ——是的,他早就知道秦莞的身份,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隐晦地皱了皱眉,笑得更加和善:「想必小娘子受了惊吓,心存戒备也是有的。小娘子勿怕,我乃太学的学子,定不会诓骗于你。」 秦莞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讽道:「你还是闭嘴吧,别给太学丢人!」 说完也不管魏如安的反应,拉着飞云便朝马车走去。 魏如安压下心头的恼怒,还要再说,只听一声悠长的马嘶,乌黑壮硕的骏马竟从山崖之上一跃而下。 崖虽不高,却也足以摔断人的腿。那马却像跳惯了似的,停都没停一下,踢踢踏踏地跑至近前。 马背上的郎君垂眼看向秦莞,俊逸的凤眸中有浅浅的笑意一闪而过。 第7章 秦莞看清他的模样,不由地吃了一惊。 这个人她见过。 上一世,她随萧氏入宫,怎料遇上宫变,上千名叛军被龙亭禁卫团团围困于大庆殿外。 眼前这个人,用血肉之躯生生接住了密如急雨般的箭矢,胸前血流如注,腰背皮开肉绽,然而他还是手持长剑,步步上前,于千万禁卫中杀出一条血路。 彼时,秦莞伴在贤妃身边,清楚地看到了他那一刻的眼神,黑沉,凶狠,仿佛能吞噬一切。 秦莞很意外,当初只是匆匆看过一眼,她却记得这般清楚,尤其是这双凤目,凌厉、深邃,即便身临死境依旧含着淡淡的嘲弄,和如今的模样判若两人。 秦莞甚至怀疑,眼前这位是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梁小将军。 梁桢没有错过她这一瞬间的神情,那不是看到陌生人应有的好奇,反而像是早就认识他一般。 他玩味般勾了勾唇,视线往魏如安身上淡淡一扫,道:「小青力气太大,不小心抓死了你的狗,用赔吗?」 魏如安被他身上的杀伐之气惊到,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梁桢笑意更深。 秦莞觉察出他话中的深意,皱了皱眉。 魏如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懊恼又气愤:「郎君此话何意?这疯犬明明是无主的,哪里就是我的?」 梁桢勾了勾唇,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哦?竟不是你的吗?我还以为是吃了你的炊饼才疯的。」 「你——含血喷人!」魏如安黑着脸,眼底藏着隐隐的心虚和难堪。 梁桢挑挑眉,不再多说,转而看向秦莞:「早些归家罢。」 秦莞垂首屈膝,感激道:「多谢郎君出手相救,敢问郎君尊姓大名,改日定请家兄登门道谢。」 梁桢握着缰绳,好看的凤眸微微上挑,带上几分笑意:「我以为小娘子知道我是谁。」 秦莞咬了咬唇,干脆地扬起脸,大大方方地说:「不瞒郎君,小女确实有几分猜测,又怕想岔了,错认了恩人。」 她镇定又爽快的模样倒叫梁桢高看一眼。 「恩人谈不上,鄙姓梁,日行一善,不必挂怀。」 秦莞失笑。 梁桢也笑了笑,有意无意地瞅了魏如安一眼,「此地虽太平,却也难免有奸人投机,小娘子还是速速回家去罢。」 魏如安心里本就有鬼,被他拐弯抹角地点出来,顿时急了:「你什么意思?」 梁桢哼笑一声,看都没看他一眼,马鞭一甩,绝尘而去。 白鹰于半空之中盘旋一圈,扇扇翅膀追了上去。 看着他洒脱的背影,魏如安的脸黑如锅底。 转过身来面对秦莞时,他依旧温文得体:「小娘子切莫信了旁人的胡言乱语,我魏如安从小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治国安.邦的道理,绝不会行这等宵小手段!」 秦莞看着他,扑哧一声,笑了。 她总算知道自己上一世为何会被这个人蒙骗了,瞧他这义正辞严的模样,若不是有了刻骨铭心的教训,她险些就要信了。 「治国安.邦我不懂,只是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学道理,听过‘男女七岁不同席’,也听过‘不可与外男交往过密’,更听过‘瓜田李下,人言可畏’。」 秦莞勾了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郎君读的是圣贤书,竟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若懂,却还是执意与我攀谈,那我不得不问,居心何在?」 魏如安怔住,显然没料到会被她如此抢白一番,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半晌,他方才执了执手,道:「小娘子说得有理,是在下唐突了。改日定当备下厚礼上门——告辞!」 说完便转过身,大步走开。 秦莞皱了皱眉,这人怕不是有病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上个鬼的门! 飞云看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奴婢瞧着姑娘似是不大喜欢魏郎君……奴婢觉得他说话和气,又读书识礼,挺不错的。」 ——至少比那个骑着大马,一脸傲气的公子哥儿强。 「知人知面不知心。」秦莞瞪她,「忘了喜嬷嬷教的规矩不成?他是外男,你家姑娘待字闺中,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飞云吐吐舌头,不再多说。 这时,四名仆从也赶了回来,手里提着两具犬尸。 秦莞瞅了一眼,只见那犬瘦骨嶙峋,牙微微吡着,口边黏着干硬的黑血和白沫,死前像是忍受了莫大的痛苦,看上去狰狞又可怕。 飞云惊叫一声,吓得躲到秦莞身后。 众仆抱拳回道:「以奴才的判断,这些应是无主之犬,因服了鼠药等毒物腹痛难忍,这才发了疯。」 秦莞想起梁桢临别前的提醒,心内暗暗有了计较。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留下一人将这三具犬尸烧掉,其余人跟我去娘子庙——记住,一定要亲眼看着烧成灰,以免旁人或动物寻到误食。」 众仆闻言,纷纷愣住。一方面诧异于她的缜密心思,另一方面又惊讶于她的决定——遇上这么大的事,不仅没吓得哭回家中,还要继续往前走,该说这位大姑娘是胆子大呢,还是缺心眼儿呢? 飞云哭道:「姑娘,咱们不、不回家吗?」 「母亲的冥诞一年只有一回,我必是要去敬香的。」秦莞说着,便抬腿跨到了车上。 看着车帐上沾染的污渍,她压下胃中的恶心,手一抬,嘶啦一声将那一圈青纱帐悉数扯了下去,扔到地上。扔完便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安之若素地坐于没了遮挡的车厢之内,诧异地看向一干下人。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众仆这才反应过来,上车的上车,留下的留下,私心里险些惊掉下巴。 第8章 ——自家大姑娘,果然非同寻常! 秦莞并不知道,梁桢没有走远。 当定远侯府的马车缓缓驶离谷地,梁桢重新出现在土崖上,看着秦莞的背影,凌厉的凤眸中闪过莫名的神色。 他就这样定定地看了许久,方才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画轴,上面画着两位年轻的娘子,一位侧身坐在槛窗之下,一位笑盈盈地站在牡丹丛中,一人穿紫衣,一人着黄衫,皆是眉目如画,笑意轻浅,令人见之忘忧。 梁桢的视线落在那黄衫娘子身上,观其面目,竟与秦莞有八分相似。 不知想到什么,梁桢眼中似是闪过一抹痛色。他把画卷收起来,最后看了秦莞一眼,打马离开。 再说秦莞。 马车出了谷地,拐上一条平坦的官道。 看着天上的日头,约摸到了巳时。秦莞也不怕颠簸,催促着家仆快快赶路。 将将过了两刻钟,便到了石桥村。 娘子庙建在村子南头,说是庙,其实只是一间一丈见方的小屋子,最初是用土坯和茅草搭成的,秦莞知道后出钱加了石料、铺了灰瓦。 庙前栽着几株粗壮的牡丹,一左一右各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庙内有一方石台,台上塑着一尊半人多高的泥像。 这尊泥像便是照着秦莞的母亲韩琼的模样塑的,这座小庙也是村民们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一砖一瓦搭起来的。 韩琼生于昌黎韩家,祖上曾有人官至宰辅,后改朝换代,族中子弟不再出仕,一心钻研孔孟之道,她的曾祖父曾于大名府开设大名书院,教诲桃李无数。 韩琼身为女子,才名远播,十五岁那年因一曲《满江红》名动京师,被封为四品女官,伴于贤妃左右,直到二十岁蒙恩嫁人。 韩琼极有善心,那年得知石桥村一带遇上水涝,不仅舍米施粥,还修桥铺路,之后每逢灾荒之年皆有钱米馈赠。 村民们心存感激,在她去世后搭出这方小庙年年供奉香火。 大伙料到秦莞今日会来,早早地将小庙打扫干净,瓜果点心也准备齐全,三五成群地站在土路上翘首以盼。 对于秦莞来说,这样的情景在记忆中已经隔了许多年。 飞云带着家仆分发礼物,秦莞穿过人群独自来至庙中。 摆供品,燃香烛,烧纸钱,这些她向来是亲自动手,然而这一回手却颤得打不着火石。 好不容易点着了,秦莞方才俯下身,冲着泥像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女儿来看您了!」再抬头,已泪流满面。 从前她不大相信这世间有鬼魂,即便是年年前来祭奠,为的也不过是内心的一份哀思,然而经历了重生之事,秦莞不得不信了。 她知道母亲并没有「死」,就在某个地方默默地看着她,当她遭遇危难时母亲便会出现,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救她、护她。 「母亲,您放心,这一世女儿定会好好活着,让那些欺我、害我之人悉数得到报应!」 烛光闪了三下,将灭未灭,不知是不是韩琼听到了女儿的誓愿,不知她是支持还是反对。 秦莞离开谷地时,留下了一名仆从处理犬尸。 仆从不敢怠慢,亲眼盯着三具尸体烧成焦炭,挖了个坑深深地埋了,这才匆匆返回家中。 今日之事他不敢隐瞒,一心想着报告给秦昌。 秦昌刚好不在,仆从在西院门口碰到了秦耀。 想到这位大郎君平日里的威严,仆从惊了一身冷汗,扎着脑袋就要从角门溜走。 秦耀不认识这个小小的外门粗仆,他身边的长随翠柏却是识得。 「站住!」翠柏大喝一声,「你不是跟着大姑娘去娘子庙了吗?怎的提前回来了?」 事关秦莞,秦耀自然上心,凌厉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到仆从身上。 那人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地跪到地上,把今日之事说了一遍。 秦耀周身的气压陡然一低,大步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冷声吩咐:「翠柏,备马!」 「是!」翠柏连忙答应,转头朝那仆从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你完了。」 那人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几乎要哭了。 秦耀到的时候,秦莞正要回城。 见他黑着脸,秦莞立马猜到事情没瞒住,连忙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哥,你来啦?」 秦耀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衣裳没破,头发没乱,身上没伤,这才稍稍放下心。然而,还是冷着脸严厉地看着她。 秦莞从小就知道怎么对付长兄最有用,她无视掉他的黑脸,亲亲热热地挽住他的手臂,软着声音撒娇:「哥,咱们快快回去吧,我早就饿了。」 秦耀准备了一箩筐教育妹妹的话,此时竟一句都说不出口了。最后只得败下阵来,僵着脸点了点头,「好。」 秦莞立即眉开眼笑:「哥,你可真好!」余音婉转,那叫一个乖巧。 秦耀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众下人忌惮大郎君的威仪,想笑又不敢。只有翠柏扎着脑袋,肩膀可疑地颤抖。 秦莞把他丢到马车上,自己骑了他的马,和秦耀并骥而行。 大昭国民风开放,女子可走街串巷,可结伴出游,亦可经营商铺,还有女子开办女学、参加科考,只是最后不会像男子一般委以官职。 可笑的是,那些所谓的权贵之家把女儿教得十分「规矩」,自小缠足,娇养身体,修习女德,锤炼技艺,以期高嫁。 秦莞算是贵女中的另类。 韩琼是位开明的母亲,不仅没让女儿缠足,还教她打马球、种牡丹、读四书、绘花鸟,至于女红、琴、棋之类并不强求,为此不知和秦昌拌过多少嘴。 第9章 以至于到后来秦昌彻底放弃了这对天生反骨的母女,一心疼爱萧氏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二女儿秦萱。 秦莞也不稀罕。在她眼里秦昌就是个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糊涂又风流的歪瓜裂枣爹。 「想什么呢?」秦耀长臂一展,抓住她的马缰。 秦莞这才发现自己走神儿走得厉害,差点骑到沟里去。 她不怪自己分心,反而怪到马头上,「也不知道看着点路,傻乎乎地往沟里跑。」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很是不服气。 「还敢犟嘴!」 秦莞笑嘻嘻地打了它一下,眼前不由浮现出梁桢骑着大马、架着雄鹰的模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她没想到,再见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秦耀为了给她压惊,带她到景灵宫东墙下的长庆楼用饭。 长庆楼位置好,环境雅致,私密性极好,汴京城的夫人贵女们常来楼中消遣。 秦莞最喜欢他家的桐皮面和石肚羹,秦耀闲暇时便会带她来吃,二楼的雅间「魏紫」常常给他们兄妹备着。 没想到,刚走到门口便撞上了梁桢。 梁桢身边跟着一名五大三粗的长随,名叫大海,是他最信任的人。大海见过梁桢怀里的画像,是以看到秦莞时不由愣住了。 秦耀面色一寒,唰的一声抽出长剑,直指大海面门。 翠柏在后面配音:「闭上你的狗眼!」 大海可不是普通的长随,他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立过功的,身上还挂着个「指挥使」的头衔,管着一营的兵力,在西北大营横着走,怎会受这等鸟气? 大海想炸。 不过,没等他炸掉,秦耀的剑尖便被梁桢抵住了,用的是一方石砚。 梁桢凤眸微眯,显出几分冷酷。 大海趁机冲翠柏喊:「收起你的破剑!」 翠柏翻了个白眼,「傻子。」 大海气极,捏起拳头就要朝他抡过来。 秦莞将将反应过来,连忙抓住秦耀的衣袖,「大哥哥,快收了剑,这位便是我说的救我的那位郎君。」 秦耀皱了皱眉,似是不满于宝贝妹妹夸了一路的救命恩人的长随竟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此判断完全出于妹控兄长的夸张揣测——不过,他还是收起剑,没什么诚意地冲着梁桢抱了抱拳。 「多谢了。」 梁桢没接他的话,借此表达自己的不屑。 秦耀冷哼一声,没再多说。 梁桢也抿了抿唇,满脸倨傲。 秦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尴尬地打圆场:「今日多亏梁郎君出手相助,万言不足以致谢,择日不如撞日,郎君若不嫌弃,便由我家长兄做东请您吃顿酒席,聊表谢意。」 梁桢看着她,道:「酒席便罢了,只是在下有一事想请教娘子,不知娘子可否行个方便?」 「不行。」不待秦莞答话,秦耀便断然拒绝。 梁桢原来就不是好脾性的,三番两次被针对,顿时拉下脸。 秦莞抱歉地冲他笑笑,转而捏着秦耀的衣袖小声求:「哥,这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么大的恩情,不过是问几句话,你就应了吧?」 秦耀最受不了宝贝妹妹这般小意撒娇,梗着脖子道:「一起进去。」 秦莞连忙点点头,笑盈盈地看向梁桢,「郎君,请——」 梁桢却不乐意了,「我梁某想做何事,还不需要如此上赶着。」 他的视线和秦耀的在半空中相撞,仿佛亮起噼哩啪啦的小火花。 秦莞简直惊呆了——这年头,男人都这么难伺候吗? 这顿「谢恩宴」到底没吃成。 梁家那边有人来报,家中似是出了急事,梁桢连作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就匆匆走了。因为这个,秦耀对他更无好感。 秦莞也没了消遣的兴致,随便点了两样菜吃完便回家了。 今日去敬香,不到卯时便起了,中途又受了惊吓,还在庙里哭了一通,秦莞早就疲惫不堪,回到一方居换了衣裳洗了脸便在榻上睡起了午觉。 恍惚间,她梦到了死前的场景,婆子怎样划花她的脸、怎样颠倒黑白,魏如安怎样虚伪懦弱、怎样无情无义,秦莞一时又气又恨,大骂着醒了过来。 重生之后的这些天,秦莞恨不得把前一世的经历当作一场梦,直到今天,和魏如安的重遇无情地提醒她,有些人、有些事避无可避。 秦莞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思量——魏如安的那个姘头是谁? 若是寻常外室,想必出身不高,一顶轿子抬进门便好,没必要谋害主母——更何况,她和魏如安亲都没成,她连「主母」都算不上。 既然害她,便意味着自己挡了对方的路,也就是说,这个人的目标不是给魏如安做妾,而是想堂堂正正嫁给他,做正室夫人。 有胆子谋害勋贵之女,且算准了她去相国寺的日子,还能进入侯爵之家专用的偏殿,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说明那个人并非寻常女子。 最让秦莞在意的是,对方一直躲在幢幡之后,廖廖数语也是变了声说的,这说明那人很有可能是她见过,甚至熟识的。 秦莞想起了临死前看到的那双绣鞋。 鞋子的尺寸和她的差不多,鞋的主人想必和她一样是不缠足的。 然而,京中贵女大多自小便勒出一双三岁金莲,并以此为美。像她这种祖母早逝、母亲不舍、父亲不管的少之又少。 她把认识的那些闺中女孩细细地捋了一圈,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脚姑娘」,哪一个都不像会跟魏如安私通的。 秦莞摇摇头,这也不能全然做数,毕竟嗓音都能作伪,鞋袜装戴乃至身形容貌亦可。 第10章 她懊恼地捶了下床榻,一心想要报仇,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这种感觉…… 好想骂人。 明月捧着一束芍药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她抿着嘴笑笑,打趣道:「瞧姑娘这脸色,莫不是嫌弃奴婢们没在跟前伺候?」 秦莞白了她一眼,「这些年了,哪天歇午觉让你们伺候了?叽叽喳喳说小话,没来的吵人。」 明月将漱口的清茶送到她嘴边,又伺候着喝了润喉的蜜水,轻笑道:「嬷嬷们稳重,赶明儿换她们候着。」 秦莞听到「嬷嬷」二字,猛地想起那个颧骨有痣的婆子。当时她狠狠挠了对方四道血印子,可以确定那个痣是真的。 汴京城中体面的嬷嬷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这般明显的特征若要有心打探想必并不难寻。 想到这里,她顿时精神大振,低声吩咐:「去,把钱嬷嬷叫来。」 明月诧异:「姑娘是想对账薄?这才堪堪到月中……」 秦莞抿了抿唇,「账簿……让她带上吧,嘱咐她从角门进来,别惊动旁的人。」 「是。」明月见她面色严肃,不再多问,只挑了个可靠的小厮去叫人。 钱嬷嬷生得腰粗体壮,是个能干的,听到秦莞要查账,二话不说拿上账本子就来了。 秦莞把屋里人都支了出去,只让明月退到外间远远地守着。 钱嬷嬷看到这架势心内不由打起了鼓,「姑娘今日叫奴婢过来,可是账目出了问题?」 秦莞摇了摇头,「嬷嬷且坐。」 钱嬷嬷没敢坐,心内更为忐忑,「可是飞云那丫头犯了事?」——飞云是她的女儿,从小送到秦莞身边。 秦莞把她扶起来,笑道:「嬷嬷想岔了。今日将你请来,是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钱嬷嬷这才松了口气,爽快道:「奴婢全家都是给姑娘跑腿的,什么事姑娘尽管说,奴婢一准儿好好办!」 秦莞笑笑,细细地说了起来。 她想让钱嬷嬷暗中去找那个脸上有痣的婆子。 秦莞想着,找到了婆子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主子,杀身之仇说不得就要报上一报,秦莞不想日日被噩梦折磨。 之所以把这件事交托给钱嬷嬷,一来她和喜嬷嬷一样,都是秦莞母亲的陪嫁,一家老小的身契都捏在秦莞手里,忠诚可信。二来,钱嬷嬷住在府外,替秦莞管着布匹铺子和田庄,平日里见的各府丫鬟婆子不少,方便寻人。 钱嬷嬷拍着胸脯打包票:「姑娘放心,奴婢一准儿盯紧喽!」 秦莞笑笑,道:「嬷嬷办事我是放心的。只需提醒一句,此事干系重大,嬷嬷暗中查探便好,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飞云。」 钱嬷嬷虽不知道根底,却足够忠心,听了秦莞的话立即端肃了表情,郑重应下。 待她走后,秦莞又执起笔,把白日里碰到的那三只恶犬画了下来。 她从小跟着韩琼学画花鸟,尤擅写意,虽廖廖数笔却十分传神。 画完之后,她便叫人把这幅画交给了秦耀,让他暗中去查。 白天梁桢的那句话提醒了她——这三只犬的来例或许跟魏如安有关。 她必须查个明白。 时间又过了两天,钱婆婆没来回话,倒是秦耀叫人传信,恶犬的事有了眉目。 午后,天气不凉不热,微风徐徐地吹着,十分舒爽。 秦莞坐在亭子里等着秦耀过来,一双水润的眸子百无聊赖地看着荷叶底下黑溜溜的小蝌蚪。 彩练去街上买果子,回来时两手空空,倒是把头上的银钗丢了,新做的儒裙也皱了,桃红色的绣鞋上沾着腥气的汤水。 喜嬷嬷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彩练犹自带着气,「我在街上跟人打了一架,那婆子嘴上无德,竟编排起咱家姑娘来!」 喜嬷嬷一听,忙问:「编排什么?」 彩练扁了扁嘴,愤愤道:「她说、说咱家姑娘在城外遇着疯狗,从车上掉下来,被一个书生救了,还叫人看了身子、拉了手!」 喜嬷嬷气个倒仰,一巴掌拍在她背上,「你个蹄子,多大人了还这般莽撞!你以为跟人打一架就是向着姑娘了?反倒叫更多人知道!」 「那也不能让她那样说姑娘!」彩练红着眼圈,一脸的不服气。 「平时怎么教你的?遇到此等事只需细细地记下那人的身形相貌,问明她是哪府哪位,回来说清楚,自有人去办!」 彩练鼓鼓脸,「气都气死了,哪里还记得这些?」 喜嬷嬷还要再打,清风连忙拦住,「嬷嬷消消气,彩练年纪小,性子直,且慢慢教着。咱们都收收声,免得让姑娘听见了心里不痛快。」 喜嬷嬷顾着秦莞,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彩练一眼,「回头再跟你算帐!」 彩练委屈地扁扁嘴,沿着弯弯折折的九曲桥跑到湖那头去了。 实际上秦莞早就听见了。 类似的事她上辈子也经历过一回。 那时候魏如安救了她,给她披衣裳,又护在马车旁边送她回府。秦莞当时惊惶失措,只把魏如安当成了救命恩人, 可是,不知怎么的这件事竟传了出去,仿佛一夜之间整个汴京都在议论秦家大姑娘毁了名节。 秦莞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少女,羞得不敢出门不说,还生了一场大病。 就在这时,魏如安请了官媒上门提亲,以一种宽和的、大度的、救世主般的姿态。 那时候,秦莞对魏如安满心感激,根本没心思多做考虑。以至于后来他拖了将近五年的婚期,秦莞都没主动退亲。 重活一世,秦莞方才觉察出其中的种种蹊跷。 第11章 向来平静的谷地为何会突然冒出三条恶犬?还齐齐地服了疯药? 事情发生时,除了秦莞本人,只有侯府的仆从以及梁桢、魏如安,根本没有其他人看到,这些流言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这一切是否和魏如安有关? 秦莞没有疑惑太久,很快秦耀就来了。 高大的郎君大步走上九曲桥,身后跟着青松、翠柏两个长随。 翠柏年纪小,又生着一张娃娃脸,性子逗趣,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青松生得高大,性子沉稳,眉目俊朗,极讨小丫头们喜欢。 彩练原本还躲在湖边偷偷掉眼泪,远远地看到青松过来,连忙抹干净泪珠,巴巴地看向一行人。 飞云亦是喜不自禁,小跑着站到了青松的必经之地。 青松走至湖心的凉亭便没再向前。 丫鬟们远远地站在桥头,一个个装得规规矩矩,实际眼睛悄悄地往那边瞄。 翠柏凑到彩练跟前,不知道说了什么,气得彩练拿苇叶抽他。明明不疼,翠柏却吱吱哇哇一通叫,逗得彩练掩着嘴笑。 秦莞看在眼里,颇觉好笑,上辈子她错过了多少趣事? 秦耀走至近前,秦莞给兄长见了礼。 兄妹两个去了东边的飞花榭。 秦耀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卷,正是前几日秦莞画的黑犬图。 「青松暗中打探数日,证实了这三只原是无主之犬,常在上善门附近游荡,吃些小贩丢弃的咸鱼臭虾,且性子温顺,从不伤人。」 「据沿街的商贩说,前几日常有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前去,拿些炊饼肉包之类分给附近的乞儿,这三只犬偶尔也能得些,慢慢地和他亲近起来……」 后面的事即使秦耀不说秦莞也能猜到了。 无非是那书生借此手段将黑犬养熟,继而带出城去,喂下掺了疯药的炊饼,算好时辰让她撞见。 秦莞咬牙道:「那书生是谁,哥哥可查出来了?」 「我找人画了几幅书生模样的画像,拿去给上善门附近的商贩和乞儿辨认,十个里有八个指认魏如安。」 秦莞捏起粉拳,恨恨地砸在桌案上,「好一个魏如安!好一个太学骄子!竟然如此下作,如此不择手段!」 秦莞恨的不只是对方处心积虑的算计,还有自己白白搭进去的那五年。女儿家最娇嫩、最花枝招展的五年,竟浪费在了这么一个阴险狡诈的渣滓身上! 她暴躁地踱着步子,猛地抓起面前的茶盏,将其当成魏如安,狠狠地掷到青石砖上。 摔了一个还不解气,她连秦耀手里的也夺过去,啪的一声,上好的定窑白瓷眨眼间粉身碎骨。 秦耀没拦,也没劝,等她出够了气方才开口:「这杯子摔再多也是咱家的,疼不到他身上。」 秦莞被提醒了,恨恨道:「哥,打他一顿,往死里打!」 「好。」秦耀轻轻松松地应下,仿佛秦莞说的不是暴打一个前途无量的太学生,而是想吃小笼包一般。 秦莞越想越气,说:「哥,我死也不会嫁给他!」 秦耀嗯了一声,「叔父那边不用担心。」 有了他这句话,秦莞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秦昌有一个大克星,那就是定远侯,只要秦耀站在她这边,不愁伯父不帮忙。 秦莞心思一转,试探性地说:「哥,其实我谁都不想嫁,就想做一辈子老姑娘。」 秦耀只当她在说气话,顺着哄:「那就留在家里。」 秦莞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趁机道:「哥哥是亲哥,肯定不会嫌弃我,未来嫂嫂呢?总不能等以后侄子侄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这个当姑姑的还在家里赖着……我想着以后在城外买个庄子,等哥哥袭了爵就作主帮我立个女户,成不成?」 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从重生后就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上辈子,她见了太多不如意的婚事。 先说二妹妹秦萱,萧氏千挑万选给她配了个高官嫡子,然而进门三年无所出,丈夫屋里的妾室抬了一房又一房。 还有三妹妹,虽是庶女,却高高地嫁入了侯爵之家,明面上令人艳羡,暗地里不知道咽下多少苦楚。 四妹妹更惨,婆母不慈,夫君不爱,明明是低嫁,却没得到半点尊重,最后生了一场大病,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还有那些往日要好的小姐妹们,哪一个当女儿时不是千娇百宠,成了人家的媳妇个个有苦不能说。 秦莞想着,与其这样,还不如买个不大不小的宅子,再买些老实忠心的丫鬟婆子,舒舒服服地做个有钱的老姑娘。 秦耀敲敲她的头,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姓魏的打一顿,出出气。」 「好!」秦莞笑得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痛打渣男什么的,真让人开心呀! 魏如安丝毫不知秦家兄妹的盘算。 此时,他正穿着天青色的仕子服,包着儒雅的方巾,迈着方方正正的步子踏入竹心阁。 在南城的诸多勾栏瓦肆之中,竹心阁被文人墨客赞为「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 阁中环境雅致,伎人皆是清倌,平日里不见其余伎馆的酒色之气,反以点茶、熏香、吟诗、作曲等雅事为乐,是以一些官员也时常至此,谏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莞的父亲秦昌就是竹心阁的常客。 只是,此时的他脸色十分之差。 自从进阁以来,他时不时就能听到关于自家女儿的流言,有人背着他私下议论,也有人不怀好意地跑到他跟前打听。 「近来时常听人说起您家大姑娘和一太学仕子举止亲密,何时成的亲,怎么没请老弟吃杯喜酒?」 在场之人纷纷起哄。 第12章 秦昌的脸黑如锅底。 魏如安瞅准了机会,上前道:「诸位大人误会了,学生只是在同秦家姑娘议亲,能不能成还要看秦大人的意思。」 众人闻言,皆是侧目看他,「你就是那个救下秦大姑娘的仕子?」 「学生上魏下明,表字如安,见过诸位大人。」 「魏如安……可是严学究的学生?」 「正是。」魏如安躬身,姿态更加谦和。 在场之人纷纷点头。 魏如安诗文俱佳,在太学中名气不小,甚至有人断言他在来年的科举中必能名列「三鼎甲」。 如此前途大好的年轻人,无疑是众人心目中理想的女婿人选。只是,配侯门贵女到底低了些。 秦昌一方面感激他当众解围,另一方面又恼恨他张口胡说。 正气恼,魏如安主动上前,将他请至僻静之处,好言好语地说了那日之事,并诚恳道歉:「为秦姑娘的名声计,方才学生厚颜撒了个谎,还望秦大人勿怪。」 听他一番言语,秦昌心里到底舒坦了些。虽面上依旧沉着,心内却暗自思量,如果魏如安当真能和秦莞定下,坊间的流言自会不攻而破,也算保全了秦莞和秦家的名声。 魏如安打量着他的神色,暗暗地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 秦莞听到魏如安请了官媒来家里提亲的消息,险些没反应过来。 上一世,魏如安「救」了她,她心存感激,对方前来提亲无可厚非。这次再遇,她没给魏如安一个好脸色,这人居然还敢来? 秦莞冷笑,这下基本可以断定坊间的流言八成是魏如安传出去的,就是为了在她困顿之时「出手相救」。 当真是好算计! 秦莞冷静下来,暗暗想着对策。 大昭国民风再开放,儿女的婚事也要遵从父母之命,上一世她和魏如安之所以能成,最大的推手就是秦昌。 秦昌以「风流才子」自居,向来推崇诗文能人,如今有这等机会,他一百八十个答应,怎么可能往外推? 更何况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秦莞定了定神,果断道:「换衣裳,去慈心居!」 「是!」众丫鬟连忙应下,麻利地行动起来。 慈心居内,萧氏正陪着媒人说话。 萧氏今年三十有二,生得骨架小,个子矮,窄窄的脸,敷上粉戴上钗环,看模样就像是二十多岁的小娘子。 媒人一阵感慨:「早就听闻定远侯府的二大娘子生得好,女儿都快及笄了,自个儿还像个二八少女似的,叫我们这些老货哪里有脸出来见人!」 萧氏笑笑,亲自给她斟上茶:「媒官大人谬赞,我整日居于这高墙之内,笨嘴拙舌,哪里比得上媒官大人见多识广?」 这话真真夸到了点子上,把媒人说得通体舒泰,「难得呀,大娘子的性子还这般好,想必秦大姑娘也是个极好的。」 萧氏应景地笑笑,继而露出隐隐的为难,「我拿官媒大人当自家人,有些话也就厚着脸皮说了——莞儿是我们家的大姑娘,她的事全家都上心,我虽是当母亲的,却不能独自做主,需得跟她父亲商议一二。」 这话说得委婉,媒人却懂了,说白了就是后娘难当。 看着萧氏尴尬又为难的样子,媒人不由地就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大娘子说得没错,婚姻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定下来的?咱们这边是姑娘家,就得三推四推,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侯门贵女不是那般好求的!」 萧氏听到这话,大大地松了口气,「媒官大人不怪我拿乔就好。」 媒人笑道:「大娘子言重了。」 秦莞恰在这时候进来,大大方方地同客人见了礼。 她仿佛没有看到萧氏与媒人脸上的惊诧,直截了当地说:「母亲,不必同父亲商议了,这亲事莞儿不愿意。」 一句话叫在场之人齐齐变了脸色。 萧氏抓住她的胳膊,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莞姐儿这是睡迷了不成?什么亲事不亲事的,怎么说起了胡话!」 秦莞权当看不懂她的暗示,礼貌地冲媒人屈了屈膝,「有劳媒官大人走这一趟,烦请您给那姓魏的郎君带句话,人贵有自知之明,他的才德我秦莞高攀不起,请他另选贤姝罢。」 媒人半张着嘴生生愣在那里——天爷爷,说了半辈子媒,还是头一回碰上小娘子自个儿拒婚的! 直到出了定远侯府的大门,媒人的脑袋还是蒙的。 顶着头上的大太阳,她瞅了眼定远侯府的匾额,仿佛在看秦家门楣上是不是糊了鸟粪,不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彪悍另类的大姑娘? 慈心居内。 秦莞坐在萧氏跟前,诚心诚意地认错:「今日是莞儿造次了,母亲罚我罢,莞儿都认。」 萧氏歪在屏榻上,虚弱地扶着额头,「你就是料定了我舍不得罚你,胆子便肥成这样!等你父亲回来,看我不实实地告你一状!」 秦莞笑嘻嘻:「母亲舍不得罚我,就舍得告状了?」 「你这妮子,就是仗着我疼你。且看罢,今日非捶你一顿不可!」萧氏高高地扬起手,轻轻地落下。 秦莞扶住她的手,诚恳道:「母亲,那魏如安莞儿见过,实在不是良人,莞儿今日拒婚绝不后悔。」 萧氏不满,「不愿意可以私下说,做什么当着媒人的面来那一出?反倒坏了你自个儿的名声,以后还怎么说到好人家?」 秦莞仰着脸,直率地说:「父亲的脾气您知道的,若不是我今日这般决绝,私下里哪还有回绝的机会?」 萧氏一噎,「你这孩子,怎么编排起长辈来了?」她叹了口气,「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算我不说你父亲也会知道,等他回了府……唉!」 第13章 秦莞面上露出十足的倔强,「要打要骂我都接着,只望母亲站在莞儿这边,拒了这门亲事。」 萧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秦莞原本已经做好了挨打挨骂甚至跪祠堂的准备,没想到,直到天黑掌了灯都没等到风雅轩来人。 辰初二刻,府门落钥。 秦莞差了小丫头到风雅轩打听,一问才知道秦昌今日宿在竹心阁,根本没回来。 秦莞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哭一场。 重生以来她总共见过父亲两次,一次是伯父定远侯请来了大夫,秦昌陪着来看她;一次是月中府内吃伙饭。 今日媒人提亲,萧氏不可能不给他传信,秦昌却连家都没回。如果不是和韩琼长得有八分像,秦莞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 就这么闷着气过了一宿,第二天用过午饭,风雅轩那边终于来人了。 一方居如临大敌。 彩练拉着传话的婆子讨巧卖乖,明月急吼吼地给秦莞换了件厚衣裳,飞云蹲下身忙不迭地往她膝盖上绑棉垫。 一切收拾停当,秦莞怀着上战场的心情踏进了秦昌的书房。 房门推开,一方石砚迎面而来,秦莞灵巧地躲到门扇后面。 哐当一声,石砚落地,在青石砖上留下浓黑的痕迹。 秦莞从木门后闪身而出,迎面而来的是秦昌的咆哮:「竖子!天生反骨!丢尽秦家的脸面!」 秦莞暗搓搓翻了个白眼,每次都是这些话,她早就背过了。 「跪下!」 秦莞依然照做。毕竟芯子里已经二十了,到底比十五岁时多了几分忍性。 即便这样,秦昌还是不满意:「牙嘴不是挺伶俐吗?怎么这时候不说话了,啊?」 秦莞没什么诚意地俯身叩首:「女儿知道错了,请父亲责罚。」 「责罚?若责罚能消了外面那些流言、能挽回你的婚事,我今日便是罚死你也值得!」 提到婚事,秦莞也装不下去了,坚定地表明立场:「父亲,女儿宁可终生不嫁,也不要嫁给姓魏的那个伪君子!」 「无知小儿!」秦昌气得拍桌子,「魏生堂堂正正一个太学骄子,诗词风雅,文章锦绣,每逢诗会必能拔得头筹,哪一样配不上你?」 秦莞目光冰冷,「既然这么好,便让他去配别人吧,女儿不稀罕。」 秦昌怒极反笑:「就算你稀罕也没用了!你去听听外面是怎么说的——我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秦莞努力保持着平静,「父亲,您有没有想过那些流言是谁传出去的?」 秦昌皱眉,「左右传得人尽皆知,源头是谁又有何干系!」 「所以您从来没想过女儿是不是真的受了欺负是吗?也没想过抓出幕后黑手,为女儿正名是吗?」 秦昌眼中划过一丝狼狈,继而语气更加严厉:「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秦莞惨然一笑,「女儿受教了。」 秦昌眉头紧锁,「收起你的阴阳怪气,少来韩氏那一套!」 「你不配提我母亲!」秦莞红着眼圈,转身往外走。 「逆子!」秦昌气极,扬手扔来一卷书册。 硬实的书脊重重地砸在背上,秦莞就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直挺挺地往外走。 这与死时所经受的疼痛相比,不值一提。 秦莞亲自上阵把婚事拒了,这让京中豪门茶余饭后又多了一笔谈资。 不过,很快这波流言就被另一件更轰动的事取代了。 魏如安被打了。 坊间都传遍了,说是魏如安被人套上麻袋臭揍一顿,牙齿掉了三颗,清雅俊逸的脸肿成了猪头,骨头倒是没断,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疼得站不起来,只得向太学告了假,躺在床上嗷嗷叫。 他的老师严学究气极了,一纸诉状告到汴京府衙,扬言不找到行凶之人决不罢休。 实际上根本不用找,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事和秦家脱不了干系。 好在秦耀做得干净,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把柄,别说汴京府尹,就算告到官家面前,只要秦耀不承认,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乍乍乎乎闹了三五天,除了让魏如安更丢人之外,丁点作用都没起。 秦莞坐在藤椅上,啃着舅舅叫人捎来的水蜜桃,听着彩练绘声绘色的讲述,开怀大笑。 为了答谢长兄仗义出手,她熬夜裁了一对束袖,绣上大气的飞鱼纹,巴巴地送到秦耀跟前。 秦耀跟秦莞做兄妹向来是有出无进,这回难得收到一份礼,一高兴,便答应了带她去金明池玩。 金明池原是朝廷指定的水军训练场,闲杂人等想靠近都难。 如今辟成了一大一小两部分,大的那边依旧训练水军,小的这个圈上围栏,建了马球场,还种了各色花卉。 每年春夏之迹,公子王孙、贵妇娇女齐聚金明池,赏花、饮酒、赛龙舟、打马球,好不热闹。 说起来,这还是秦莞重生以来第一次出去玩。 大清早,一方居就热热闹闹地收拾起来。 清风调脂粉,明月熨衣裳,飞云的巧手穿插在秦莞柔顺的乌发之间,灵巧地挽出一个高高的髻。 彩练挑了许久,终于选中了一只双凤垂珠的金步摇,稳稳地插在鸦髻上。 秦莞瞅了眼铜镜,把繁复的金步摇摘下,换上母亲留给她的珠钗。乌黑的秀发衬着莹润的珍珠,清雅又大方。 彩练拍手称赞:「还是姑娘眼光好,这样一搭不仅没失了颜色,反倒更显俊俏!」 秦莞盈盈一笑,芳华尽现。 她和韩琼生得极像,皆是柳叶眉,鹅蛋脸,娇唇红嫩,皮肤莹白,水润的眸子黑白分明,顾盼之间让人不由地心生爱怜。 第14章 不说家里的三个姐妹,满京城也没几个女子比她更标致。丫鬟们即便日日看着,都每每惊艳。 明月啧啧赞道:「难怪就连那状元公都要写诗来夸,咱家姑娘真真是比这花儿还要娇艳三分。」 彩练脆生生地插口:「岂止是三分?要我说明明是十分!」 秦莞笑笑,潇洒地甩了甩披帛,「走,叫她们自惭形秽去!」 四个丫鬟掩唇轻笑,皆是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自家姑娘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秦耀天不亮就去了水军大营,留下青松、翠柏和十余名家院护着秦莞出城。 马车在二门外等着。 有人比秦莞到得更早。 不等秦莞说话,三姑娘秦茉便抢先开口:「母亲允了我们同去,大哥哥那里也已经回过话,就算你不乐意也没用!」 秦莞瞅着她急赤白脸的样子,不由好笑:「我说不乐意了吗?」 秦茉一噎,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生生地憋了回去。 看着秦莞稳重的模样,秦萱心内诧异,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当着诸多丫鬟仆从的面,她礼数周到地屈了屈膝,温温柔柔地说:「就知道大姐姐心疼妹妹们,定不会阻了妹妹们出游的机会,萱儿多谢大姐姐。」 放在从前,秦莞最看不惯她这副假惺惺的样子,如今她芯子里毕竟装了个二十岁的老灵魂,虽然依旧学不会圆滑,却能包容别人的圆滑了。 她屈膝垂首,还了一礼。 秦萱三人又是一惊。 直到上了马车,姐妹三个还是满心疑惑。 「她、她该不会被掉包了吧?」秦茉惊奇道。 向来怯懦的秦薇也忍不住开口:「大姐姐……确实和平日里不大一样。」 「莫要胡说。」秦萱低声提醒,语气依旧是柔柔的,并不严厉,「想来是被外面的流言所扰,懒得理会咱们。母亲也说了,这次大哥哥原是打算带着大姐姐出去散心的,咱们只是沾了光。」 秦茉听到这话,不满地哼了哼:「大哥哥就是偏心,从小就只疼大姐姐一个,好像我们不是他妹妹似的!」 秦萱轻柔地拍拍她的手,温声说:「大哥哥也是心疼大姐姐,那么大的事必定令大姐姐心内不快,稍后到了金明池,咱们只管赏花看球,千万不要提及。」 秦薇连忙点点头,家里的哪个她都不敢惹,小娘从小就教她,既是庶女,又不受宠,就得夹起尾巴做人。 秦茉也是庶女,待遇却和秦薇大相径庭。 秦茉的生母有才有貌,是秦昌最宠爱的妾室。秦茉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将将十四岁便已显出妩媚之姿,再加上能诗善文,自小便得秦昌宠爱。 是以她从来都觉得高人一等,连秦莞这个正正经经的嫡长女都不放在眼里。两个人每次见面十有八.九都要吵上一架。 秦萱不提醒还好,既然提到了,秦茉反而暗自想着,非得好好地笑话秦莞一顿才好。 三个妹妹的心思秦莞并不知道。 她独自坐了一辆车,由清风、明月陪着,不像其他三个姑娘的丫鬟们只能跟在马车后面走。 这辆半厢半篷式的马车是秦耀雇了做车的好手打的,用的是纹理细腻的香樟木,雕着繁复的牡丹花纹,涂着三彩漆料,精美又大气。 付车钱时,秦耀攒了半年的俸银还不够,定远侯又添上一些。秦三叔也跟着凑热闹,从滇商那里买来一匹温和的小母马。 这样的待遇并不是白白得的。 秦莞十三岁那年,四姐妹同乘一辆马车去逛庙会,不知怎么的就打了起来,其他人都没事,单单秦莞被推了出来,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口子,若不是年纪小长得快,非得秃上一块不可。 从那之后,秦莞就有了专用的马车,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上次去娘子庙时被恶犬抓坏的地方已经修补好了,帷帐也换了新的。 用的是上好的蚕丝与药草泡制的蒲草织成的水蚕纱,自然垂坠,沾水不湿,清凉透气,还防蚊虫,每年不过出上千匹。 这么好的东西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韩琼的嫁妆里却足足有十匹。 从前秦莞舍不得用,重生之后想开了,人这一生有今天没明天的,过一天便享受一天吧! 马车出了内城一路往西,出万胜门再往南,过汴河,就到了金明池。 秦家姐妹辰时出门,刚好在巳时到了。 秦耀把四个妹妹安顿好,嘱咐了几句,又匆匆回了大营。 池边架着一圈高台,高台上搭了一个个插着旗子的彩棚,棚中铺着打磨光滑的木地板,摆着屏榻,挂着卷帘,坐于彩棚之内,水池、球场、花台尽收眼底。 今日并非休沐,秦莞原以为棚中无人,没想到旁边那个早已坐满了。 四姐妹没有长辈带着,不便贸然打扰,更何况人家的卷帘放了下来,多半也不愿结交生人。 秦莞垂着头,冲着卷帘轻施了一礼,不声不响地带着妹妹们落了座。 清风、明月手脚利落地摆好了茶果点心,坐垫、凭几、团扇、围幔都是自家带的,丫鬟们一一换上。 有排场,有规矩,又静悄悄的,并不张扬,引得旁边的贵人频频往这边看。 马球场上正打得热闹。 年轻的郎君们骑着骏马,扬着球棍,意气风发。小娘子们捏着锦帕,或坐或站,娇面粉颊。 秦莞这才知道,她们这是无意中撞进了人家约下的马球局。 早知道就该事先打听一下,如今倒闹得像是不请自来,好生尴尬。 秦茉却丝毫不觉得,她憋了一路,如今终于找着机会,直愣愣地开口:「大姐姐,要我说呀,你也不必为了那摸不着边的亲事伤心难过,你看这满场的好儿郎,总有人不信那些乌七八糟的话。」 第15章 秦莞眉心一皱,目光凌厉地看向她。 秦茉丝毫没有体会到她眼中的警告意味,带着些得意道:「大姐姐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秦莞拉下脸,低声斥道:「且安生着!再胡言乱语,下次必禀明母亲,不再让你出来!」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秦茉的痛处,她长这么大最恨的就是家里人对秦莞的偏爱,就连主母也是——明明不是亲生的! 秦茉讥讽一笑:「妹妹明明是在关心你,大姐姐怎么就恼了?」 秦莞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她怎么就忘了,秦茉出嫁之前就是这么个没头脑又偏爱出风头的东西! 旁边坐着外人,为了不让人家笑话,她只得耐着性子说:「三妹妹,你可还记得母亲给我们讲的话本,一家三姐妹的那个?」 秦茉半点不上道:「什么一家三姐妹,你在胡说什么?」 秦莞随口编了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故事,借着故事敲打她:「倘若家里出了个不守规矩的长姐,固然有人笑话长姐,却也有那些明理的人家,说这家家教不严,其余姐妹怕也难嫁了。三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秦茉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秦萱压住手。 秦萱温温顺顺地道:「大姐姐说得对,一家子姐妹同气连枝,哪里分得清你我?」 秦莞满意地点点头,秦萱这点还挺招人喜欢,足够聪明,说话省劲儿,不会不管不顾撕破脸。 旁边冷不丁传来一声轻笑:「好厉害的小娘子!」 秦莞一愣。 那边过来两个丫鬟,把竹帘缓缓卷起,那边坐着位年近半百的妇人,身形微胖,装扮富贵,眉目间透着股天生的威严。 秦莞看清了她的长相,连忙起身,行了个大礼:「奴家参见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面露讶异:「你识得我?」 秦莞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一世她不该认识长公主才对。她很快镇定下来,回道:「奴家儿时同母亲进宫,有幸见过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更为诧异,「你的母亲是……」 不待秦莞回话,旁边一位老嬷嬷便笑盈盈地说:「殿下,老奴瞧着,这位小娘子的眉眼同韩淑人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先母正是已故的韩淑人。」秦莞配合地抬起头,以便长公主相看。 安国长公主细细地看了片刻,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是韩淑人的闺女,难怪这般能说会道。」她的话里带着隐隐的笑意,像是调侃一般,并无苛责之意。 秦莞松了口气。 秦萱三姐妹心内惊惶,一个个乖顺地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这位安国长公主的名头京城中无人不知。 她是先帝的嫡长女,今上的胞姐,当年随夫君驻守河间府,辽人犯边,驸马领兵出城,不幸中了埋伏,长公主亲率三千铁骑解了夫君之困,先帝亲封了个「巾帼将军」的雅号。 秦莞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她,是因为那次宫变之时长公主一力护着造反的大皇子,被禁军的箭矢射中,当场薨逝。 回想起她当初怒目持剑的模样,与眼前这个慈和的妇人相去甚远。 安国长公主不知秦莞心中所想,和和气气地同她说了几句话,又赐了些茶果点心,便叫丫鬟将卷帘放下。 不多时,球场那边便结束了一局。 一个身着靛青色骑马服的郎君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彩棚。 他身形颀长,眉眼温润,微扬的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这人秦莞也认识。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嫡孙,明年的新科状元,苏泽。 似是没料到会有外人在,苏泽停下步子,目光在秦家的彩棚中略略一扫。待看清了秦莞的面容,他眸光一闪,难掩惊艳,继而很快转移了视线。 苏泽微垂着眼,礼貌地拱了拱手,「多有唐突,小娘子见谅。」 四姐妹起身,屈膝还礼。 落座时,秦莞没有忽略姐妹们红透的脸。 她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位家世高贵、光风霁月的郎君不知道多少名门贵女暗暗倾心,然而他的下场也不大好。 想到那场血淋淋的宫变,秦莞的心情不由沉重万分。 那边祖孙二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这边三个妹妹支着耳朵明目张胆地偷听。秦莞带着清风、明月不声不响地下了高台。 高台后面有一片杂草丛生的坡地,少有人来。 秦莞却知道,顺着坡地一直往北走到没路的时候会看到一处孔洞,跳下去,里面别有洞天。 昨日下过一场雨,地上有些湿滑。 秦莞往下跳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沾湿鞋袜的准备。没承想,旁边恰好伸过来一双有力的手,揪着她的衣裳一拎,一甩,干脆利落地把她丢到了旁边的石头上。 秦莞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 身上的疼痛倒是其次,让她更在意的是这里竟然有人! 这是一个天然的洞穴,大概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地上铺着石头,石缝之间生着茸茸的青草,石壁上有汩汩的泉水冒出来,清清凉凉,安安静静,任是心绪再烦闷,到了这里也会不由地沉静下来。 秦莞仰起脸,惊讶地看过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微垂着头,同样看着她。 秦莞直直地撞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不由失了神。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说的就是这种人吧?从额头到下颌每一处仿佛都是精心雕琢出来的,分分寸寸都是那般恰到好处。 秦莞这才发现,这个在几年后大名鼎鼎的人,这个敢和大昭皇帝叫板的人,这个以一己之力搅弄朝堂的人,竟有着这样的好颜色。 第16章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梁桢再遇,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秦莞起身,揉了揉酸疼的屁股。 稍显粗鲁的动作,引得梁桢挑了挑眉。 秦莞轻咳一声,立马端肃了身形,浅浅一拜:「见过梁将军。」 ——梁桢前不久被官家封为了个「虞侯」的虚职,叫一声将军并不为过。 梁桢拱手还礼。 秦莞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开这里,然而还是忍不住问:「梁将军为何会在这里?」 梁桢挑眉,「这话不该我问你吗?」 秦莞微抿着唇,眼中划过一丝怀念。 这里是母亲告诉她的。 小时候母亲时常带她过来,母亲去世后就变成了她一个人来,这里就像母亲留给她的一处港湾,也是母女两个的小秘密。 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在这里看到第二个人。 秦莞细细地打量着这方泉洞,发现四周的洞壁竟有翻动敲凿的痕迹,心内没由来地生出几许不悦,就像自己的私物被人擅动了一般。 她开口,语气不再像先前那般客气:「梁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梁桢不答反问:「这处泉洞可是韩淑人告诉娘子的?」 秦莞讶异:「你知道我母亲?」 梁桢点头。 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与生母相关的人和事,尤其是画像中的韩淑人。那天在谷地看到秦莞时他就猜到了她的身份,是以才会出手相救。 秦莞惊讶地看着梁桢,似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据我所知,梁将军久居西北,怎会知道家母?」 梁桢顿了片刻,道:「令堂可曾提起过贤妃?」 「自然。」秦莞挺了挺腰身,即便在这方小小的泉洞之中依旧不曾失了仪态,「母亲与贤妃娘娘在闺中时便相交甚笃,后又一同入宫,感情非比寻常,即使出宫之后也时常惦念。」 梁桢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娘子确定令堂说的是贤妃?」 秦莞刚要回答,猛地发现自己一直在被他套话,她问的问题梁桢却一个都没答。 秦莞觉得吃了亏,当即绷起脸,「梁将军好算计,这是把行军打仗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了吗?」 梁桢不加掩饰地点点头,「你很聪明。」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秦莞被他气到了,一时间没憋住露出几分真性情。 此时的她脸颊微鼓,染着薄薄的愠色,眉目含嗔,带出几分凌厉,倒与画中娴静淑雅的韩淑人区别开来。 梁桢心下一软,道:「我来找样东西,是先母的旧物。」 秦莞眸光微闪,他母亲的旧物为何会来这荒郊野外的泉洞中找? 说起来,梁小将军的生母不就是贤妃娘娘的胞妹吗? 当年姐妹两个同一天出嫁,姐姐嫁给彼时的穆王、如今的官家,妹妹嫁给护国大将军的长子,此时的镇北大将军梁晦。 秦莞这才明白为什么梁桢会知道她的母亲,又为什么会提到贤妃。 秦莞的态度没由来地软化了一些,「梁将军要找什么?我自小便来这里,兴许能帮上一二。」 梁桢顿了一下,说:「应该是……一张图。」 秦莞眨眨眼,摆明了不相信,「这里湿气甚重,蚊虫滋生,令慈怎会将图册放于此处?」——就算想敷衍我也请找个好点的借口。 梁桢笑了一下,凌厉的凤眸勾出温暖的弧度,衬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竟如寒梅绽放,又如青松吐露,再如冰雪初融,叫人挪不开眼。 秦莞看着梁桢,梁桢也看着秦莞,如同酒后微熏的气息在这孔小小的泉洞中静静流淌。 洞顶突然传来一声轻唤:「姑娘,长公主起驾,是否要赶回去送上一送?」 秦莞当即回神,忙道:「要,要回去!」 莹白的面颊不期然透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她连告别都忘了,扶住洞壁胡乱往顶上爬。 没想到雨水未干,洞壁湿软,秦莞脚下一滑,直直地掉落下来。 那一瞬间,秦莞想到的不是摔倒后的疼痛,也不是衣裙脏污之后不好解释,而是……又要在梁桢面前丢人了。 不过,这一切并未发生。 就在她将将跌落之时,梁桢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托在她腰间。 秦莞只觉得一股强悍的气息扑面而来,纤细的腰身被他的大手牢牢握住,温热,有力,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得罪了。」梁桢的声音低醇、冷冽,和他的动作一样毫不拖泥带水。 不待秦莞反对,他便向前一迈,双脚毫不在意地踩在了泥水之中,稳稳地把她托了上去。 腰上依旧残留着他掌心的热度,秦莞像只煮熟的虾子般,从头红到脚。 「多谢了。」她低低地说了一声,也不等梁桢的回应,便提着裙子飞快地跑走了。 梁桢唇角微扬,凤眸中染上丝丝笑意。 从泉洞到彩棚有一条近路,只是杂草丛生,地面湿滑,少有人行。 秦莞顾不得许多,提着裙摆匆匆走过,虽湿了鞋袜,好在没错过长公主的仪驾。 「奴家来迟,长公主恕罪!」秦莞迎着三个妹妹谴责的目光,行了个大礼。 安国长公主爽朗一笑,「小孩子家家的,不必如此多礼——泽儿,将秦家小娘子扶起来。」 苏泽微微一愣,「祖母,这……」 秦莞也诧异地看向安国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又是一笑:「泽儿莫不是忘了?你父曾在大名书院求学,尊韩载道先生为师,那位韩先生便是秦小娘子的外祖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论起来,你当叫秦小娘子一声表妹。」 第17章 苏泽恍然,忙理了理环佩,虚扶一把,「初次相见,涛之未曾识得表妹,千万勿怪。」 秦莞略略有些尴尬,这声表妹苏泽叫得出,她却应不起。 这位苏泽苏涛之乃是长公主的嫡孙,御史中丞的独子,其母亦出身高门,这样的门弟她怎么能腆着脸攀关系? 「郎君言重,奴家这厢有礼。」秦莞稍稍后退半步,还了一礼。 安国长公主见秦莞进退有度,脸上现出满意之色,她的视线往秦莞身后扫了一圈,道:「这三位小娘子是哪家的?」 秦莞道:「回长公主的话,皆是奴家姊妹。」 安国长公主笑笑,心下明了。 秦萱悄悄地瞄了眼苏泽,上前盈盈一拜,「奴家秦萱,见过长公主。」 看着她大胆的举动,秦茉、秦薇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竟然敢主动去跟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搭话。 秦莞只是微微一笑。 她一直知道,这个看似温婉贤淑的妹妹心气极高,丝毫不像表面展露出来的那样无欲无求。 安国长公主只略略点了点头,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偏头对苏泽道:「秦家长辈不在,便由你护着秦小娘子上车,千万周全。」 「是,祖母放心。」苏泽躬身应下。 「多谢长公主。」秦莞屈膝。 「恭送长公主。」其余人齐声道。 其中掺杂着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哽咽。 秦薇听到了,担忧地看向秦萱。秦茉大大咧咧地去扶她,却被秦萱不着痕迹地挥开。 秦莞轻叹一声,就算再不喜,到底是自家妹妹,总不能让人轻看了去。 她稍稍错身,将秦萱挡住,玩笑般朝苏泽眨了眨眼,「那就有劳表哥了。」 「荣幸之至。」苏泽仿若没看到秦萱的异样,微微一笑,抬起手臂护着秦莞上车。 秦莞不会真去扶他,只把手虚虚地搭在他腕上,脚下一迈,踩上车辕。 没想到,她的动作太急,鞋又湿了水,一时间竟没兜住,掉了一只。 苏泽眼疾手快地接住,借着广袖的遮挡飞快地给她套到脚上。他的动作十分自然,就连近旁的丫鬟都没觉察。 秦莞控制不住地红了耳尖。 苏泽勾唇,笑意温和,「表妹,雨后湿滑,且慢行。」 「谢郎君。」苏莞红着脸,深深一拜。 旁人只觉得她是害羞,实际秦莞心里仿佛生出一个小人儿正在抱头尖叫。 她恨不得时光倒流,不去那个泉洞,不从洞壁掉下去!还要在鞋上缝两根绳,牢牢地绑在脚腕上! 这一天,自认为有着二十岁老灵魂、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秦莞接连丢了两次人。 秦莞上车之后才发现了鞋底的异样。 她稍稍提起裙摆,不期然看到绣鞋里露出一角青色的棉帕,许是垫得急,帕子不甚服贴,好在棉布柔软,又叠得厚实,刚好把鞋底的湿渍隔开。 不难猜出,是苏泽垫的。没想到,这位出身显贵的郎君竟是这样一个妥帖细致的人。 秦莞踩在车板上,只觉得脚心温暖舒适。 她隔着朦朦胧胧的水蚕纱帘向外看,刚好看到苏泽翻身上马。 衣裳飞扬,腰线笔挺,侧脸的轮廓柔和俊美,衬着路边的红桃绿柳,好看得像是一幅画。 秦莞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这样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会在那场所突如其来的宫变中触柱而亡? 秦莞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殷红的血染红了阶前的汉白玉,身着大红官袍的苏泽就那样瞪着双眼看向龙椅一侧的二皇子,死不瞑目。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秦莞心头一阵窒闷,她不由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场宫变,果真是大皇子谋反吗? 为何睿智的安国长公主会坚定地护佑大皇子? 为何苏泽宁可触柱死谏也要阻止官家立二皇子为储? 为何作为二皇子母族的梁家不仅没在宫变之后受益,反而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还有她的长兄,秦耀…… 秦莞记得很清楚,那日长兄明明轮休,为何会突然入宫? 他的死是否另有隐情? 秦莞隐隐感觉到,那场宫变似乎不像她从前以为的那样简单。 苏泽被安国长公主叫进了銮驾之内。 长公主饮了口清茶,道:「你是否疑惑我为何对那秦小娘子另眼相看?」 苏泽坦率地点点头,「不瞒祖母,孙儿确实不解。」 苏家常年驻守河间,与京城勋贵少有往来,尤其是定远侯府,两家在朝堂上向来政见不和,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就算是因着韩家的关系,以长公主高傲的性子,也不该上来就让他认个表妹。要知道,苏泽真正的表妹不是公主就是县主,或者正走在成为公主或县主的路上,秦莞……到底略低了些。 安国长公主放下茶盏,缓缓道:「有一桩旧事,我从未对你提过——当年你祖父中了敌人的奸计,我带兵出城解围,不曾想身后竟有小人作祟,若非韩家粮草支援,今日我苏家尚不知是何光景。」 苏泽一怔,他确实不知道这一茬,「既是如此大恩,为何这些年我们与那韩家从无往来?」 安国长公主叹了口气:「非是我们不想往来,而是那韩家……」 不用长公主多说,苏泽便明白了。 韩家本为前朝旧臣,又开了个闻名天下的大名书院,若再让官家知道他们有能力解一军之围,招来的就不是嘉奖,而是祸患了。 苏泽不由地扼腕叹息,那样的鸿儒之家,即便如此谨小慎微,还是卷入了党争,族人不得不关了书院,走南闯北地经商。 第18章 想到韩家后人的境况,安国长公主同样嗟叹连连。 身边的嬷嬷连忙安慰:「殿下不必介怀,当年韩淑人在宫中时您也曾多方照拂,算是尽心了。」 安国长公主摇头,「与韩老先生的恩情相比,那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祖母无需介怀,听说那韩家生意做得不错,想来日子过得反倒比从前要好。」苏泽将她手边的凉茶倒了,添上热的。 「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嬷嬷道,「殿下刚一回京便遇上那位秦小娘子,也是缘分。」 安国长公主想起秦莞落落大方的模样,点头笑道:「到底流着韩氏的血脉,确实比旁的三个可人疼。」 苏泽眼前浮现出那只湿了水的绣鞋,不由露出一个清清朗朗的笑。 小娘子不仅可人疼,还长着一双大脚。 不多时,秦家的马车便回了府。 下车之时,秦莞将帕子往鞋里塞了塞,免得被人看出端倪。 秦萱三人也从车上下来,和秦莞打了个照面。秦萱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秦莞装作没看见,免得小姑娘尴尬。 没想到,秦萱主动走到她跟前,深深地施了个礼,「今日……多谢大姐姐。」 话没明说,彼此都清楚,秦萱这一谢为的是秦莞方才的解围之情。 秦莞屈了屈膝,将她扶起,「一家子姐妹,不必多礼。」 秦萱勉强露出一个笑,两个人就这样携着手往内院走。 秦茉拿眼瞅着,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秦萱向来同她要好,如今竟和秦莞手牵着手走在一起,她怎么受得了? 「大姐姐未免太过心口不一了,前脚教训别人谨言慎行,转头就跟外男拉拉扯扯,如何给妹妹们做表率?」 秦莞翻了个白眼,想到这丫头将来守寡的凄惨日子,暗暗地劝自己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秦茉却不肯罢休,跺着脚大声嚷嚷:「大姐姐为何不说话,可是心里有鬼?姐妹一场,我好心提醒你,长公主家的嫡孙,将来保不齐是要尚公主的,大姐姐可别真上了心,做出些丢人现眼的事来!」 秦莞眉心一皱,反手给了她一耳光。 「方才就警告过你,竟然还敢这般口无遮拦!你自己闯祸不要紧,别带累了整个秦家。若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秦茉被她打蒙了,捂着脸大哭着跑了。 秦萱和秦薇许久才反应过来,满脸惊愕地追了上去。 清风、明月也吓坏了,急道:「三姑娘想来会去花小娘跟前告状,主君今日也在……」 「叫她去告。」秦莞哼笑。 从小到大,那花小娘没少给她上眼药,若是从前她还多少忌惮些,如今好歹多活了五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没头没脑往人家坑里跳的愣丫头。 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回到一方居,一盏茶还没喝完,风雅轩便来人了。 四个大丫鬟如临大敌,想要给秦莞上「装备」,却被秦莞拒绝了。 她大步往风雅轩走,面上没有丝毫担忧。 传话的婆子悄悄看了她一眼,心内暗自纳罕,总觉得这位大姑娘自打病了一场有哪里不一样了。 确实不一样了。 若说从前的秦莞是个肆意洒脱、只凭着一腔热血横冲直撞的毛猴子,如今的她便是涅盘归来,谋定而后动的大师兄。 秦莞踏进风雅轩,第一眼看到的是个美艳的妇人,梳着高髻,面含冰霜,直长的眉,清冷的眼,削瘦的面颊,处处显出孤高之感。 这是秦茉的生母,花小娘。 花小娘是秦昌最宠爱的妾室,从前在官舍中唱词,秦昌看中了她的美貌与风情,宁可被先武国公打个半死也要把她抬进府。 花小娘不仅有美貌,还有手段,平日里揣着个冰霜美人的壳子,看似孤高冷傲,实则把秦昌拿捏得死死的,自从抬了她进门后院再没添人。 此时,这花小娘正寒着一张脸坐在案几后面,秦昌反倒站在她身侧,低声下气地哄。 秦茉趴在花小娘腿上,嘤嘤地哭。 秦萱和秦薇也在,一个垂头不语,一个细声细气地安慰秦茉。 两侧站着十余个丫环婆子,皆是面色不善。 这场景仿若三堂会审,倘若是个寻常的女儿家,刚一进门就得吓上一跳。 秦莞仿佛没瞧见似的,礼数周到地屈了屈膝:「见过父亲。」 秦昌冷声道:「跪下!」 秦莞不仅没跪,反倒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些,「女儿跪拜父母是伦常,亦是孝心,只是父亲如今一脸怒容,就像女儿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女儿倒不敢跪了。」 秦昌气极,「公然殴打胞妹,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秦茉配合地长嚎一声:「爹爹,我疼!」 花小娘将她搂住,心疼地滑下一串泪珠。 她也不说话,只抬起那张清丽的面孔看向秦昌,欲语还休。 美人垂泪,爱女痛哭,处处都戳中秦昌的软肋。 偏偏秦莞还一副不知错的模样,秦昌不由地火气更旺,指着秦莞骂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巧言令色,目无尊长,不悌姊妹,胆大妄为,丢尽了秦家的脸面!」 这不是秦莞第一次被他骂,却是最难听的一次。尽管她极力隐忍着,还是禁不住红了眼圈。 「父亲问都不问一句就认定是我不悌姊妹吗?三妹妹告状时可曾说过我为何打她?父亲是否知道,到底是谁丢了秦家的脸面?」秦莞字字铿锵,湿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秦昌。 她这个样子像极了韩琼,韩琼生气时也是这般倔强的模样,秦昌有一瞬间的恍惚。 第19章 秦茉一见,连忙拽住秦昌的袖子,大声哭道:「爹爹,您要为茉儿作主呀!茉儿不过提醒了大姐姐一句,不知怎的竟惹得她勃然大怒,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就狠狠地将茉儿打倒在地,茉儿没脸见人了!」 花小娘颤抖着双肩,仿佛在极力忍着哭意,「主君若容不下我们母女,不如一纸休书将我逐出门去,也好过在这里遭人欺侮!」 秦昌心疼坏了,看向秦莞的目光更加不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还想颠倒黑白不成?还不向你妹妹和小娘道歉!」 秦莞都给气笑了,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 她堂堂侯门嫡女,德行无失,凭什么向一个妾道歉! 秦莞嗤笑一声。 秦昌、秦茉、花小娘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皆是目光不善。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而秦莞只是个欺负了他家孩子的恶人。 秦莞突然觉得挺没意思。 「清风,你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主君听,一个字都不要漏掉。」 「是。」 清风上前,从坐马车出门开始到秦莞打人,着重复述了秦茉当着安国长公主的面说的那些话,没有丝毫夸大。 秦昌面露犹疑,显然这和他从秦茉口中听到的不一样。 秦茉挺起身子,想要说什么,却被花小娘按下。 花小娘冷冷一笑,说:「莞姐儿当我们是傻的吗?清风是你的丫鬟,自然会向着你。就连衙门里审案子都有‘避讳’一说,你以为主君会受了你们主仆蒙蔽吗?」 在秦昌心目中,花小娘就是这般直来直去、孤傲不屈的性子,是以这话由她说出来并不觉得不妥,反而十分信服。 「父亲大可向二妹妹和四妹妹求证,即便您不信我,总该信她们。」秦莞没理花小娘,只对着秦昌道。 花小娘闹了个没脸,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秦昌的目光往其余两个女儿身上扫了一圈,最后选中了看似老实的秦薇,「老四,你来说。」 ——他甚至不知道秦薇的闺名。 秦茉急急地扑过去,拉住秦薇的手,眼中暗含威胁,「四妹妹,你别怕,跟父亲好好说。」 秦薇缩着肩膀,怯怯地跪到地上,看看秦茉,又看看秦莞,哪个都不敢得罪,「父、父亲,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秦茉急了,「你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你明明看见大姐姐打我了,是不是?」 秦薇被她推推搡搡,吓得直掉眼泪,哭都不敢大声。 就在这时,秦萱主动站了出来,轻轻柔柔地说:「回父亲,今日之事的确是三妹妹不对,大姐姐虽动了手,却也是为了妹妹好。」 闻听此言,屋内之人反应不一。 秦莞挑了挑眉,没想到秦萱会站出来帮她说话,毕竟她向来是个明哲保身的性子。 「二姐姐怎么向着她?你是不是看她攀上了长公主,想巴结她,不想跟我好了?」秦茉气得推了秦萱一把。 秦萱接连退后了好几步,一头磕在了花几上。 这回哭的变成了秦萱。 她哭起来不像秦薇那么压抑,更不像秦茉那么假,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接一颗地砸到青石板上,连秦莞都怀疑她是不是真撞疼了。 秦昌转头骂了秦茉两句,秦茉受不了委屈,也哭了。 一时间屋内乱成一团,花小娘哄着闺女,秦萱捂着额头,秦薇凑热闹似的呜呜咽咽地哭,丫鬟婆子们慌慌张张。 唯有秦莞冷眼瞧着,仿佛置身于这场闹剧之外。 在高高低低的哭泣声里,她的声音异样冷静:「今日之事到底如何父亲大可去查,女儿无愧于心。父亲若果真疼爱三妹妹,便好好教她吧,今日她不顾廉耻信口胡说,我只是打了她一下,明日她若闯下大祸连累全家,可不是一巴掌就能解决的。」 秦莞说完也不管秦昌的反应,转身就走。 秦昌看着她果决的背影,突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他竟觉得秦莞很可怕。 她不像其他女儿一样千方百计想要获得父母的疼爱,她对自己没有丝毫孺慕之情,对这个家也没有任何依附之态。 她凭什么? 秦莞凭什么呢? 她凭的是心中的格局。 重活一世,如今的她早已没了从前的小女儿心态,对于姊妹间争宠出风头的把戏已然不放在心上。 此时的她惦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报仇,二是自力更生。 她想报复魏如安,却不能一棍子打死,毕竟此时的魏如安并没有真正害过她。所以她要留着他,等着他犯错,然后一样样报复回去。 再有就是找到那个脸上有痣的婆子,牵出背后的真凶,这很难,好在秦莞不急,少说还有五年,慢慢来。 这期间她要为自己挣够资本,即使不嫁人也能体面地活下去。 如今她手中仅有的产业是母亲陪嫁的庄子和铺面。铺面还好,月月都有进账,那庄子的收成却是一年不如一年。 舅父先前就提过,叫她舍了粮食种些瓜果,怎么也能多赚些。秦莞从前没上心,这时候不得不好好考虑。 可是,种些什么呢? 寻常瓜果家家都有,且不好存放,若没有固定的售卖渠道,反倒不如种粮食保险。 正想着,清风便将晚饭端上了桌。 秦莞看到白瓷盅里的炖木耳,突然有了主意。 在她的记忆中,两年后汴京府衙会审理一桩大案,案子的起因就是木耳。 京中之人所食的木耳多为野生,个头小,肉质脆薄,且不易得,因此价格极高。 很少有人知道早在前朝便有川北山民开始栽培木耳,耳大,肉厚,口感绵软,比野生的还要可口许多。 第20章 有人偶然得之,写入了游记之中。 有那无良的黑商为了得到木耳培植的手艺,派人深入川北之地,对山民威逼利诱,事成之后竟残忍地屠戮了整个山寨。 唯一的幸存者是个年轻的赤脚游医,对方亲人皆逝,悲愤至极,千里迢迢来到汴京,敲响了龙亭之外的登闻鼓。 官家着汴京府衙审理此案,好在结果是恶有恶报,也算大快人心。 秦莞心思一动,这木耳的栽培技艺若她能提前买下,转移恶人的视线,这样一来既能免了一场祸患,自己又能赚钱,岂不是两全其美? 就算买卖不成,也能顺道提醒山民早做防范,不至于遭了奸人的道。 秦莞越想越觉得可行,匆匆吃了饭便坐到书案前给舅父写信。 韩家自从在党争中受了牵连,族人便关了书院分散到各地。作为嫡系一脉,秦莞的舅父韩琪承受的非议最大,在政敌的重重打压之下,他干脆弃文从商,到登州做生意去了。 韩琪性格豁达,交友广泛,且头脑灵活,短短几年便攒下偌大的家业,韩氏商行遍布京东、淮南、两浙各地,甚至和南边的大理国也有生意往来。 秦莞在信中提到了川北大巴山一带的木耳栽植,只说是听旁人提起,希望舅父能派人入山花重金购买,并善待山民,为他们提供庇护。 其余的不用她多说,韩琪比她更清楚应该怎么做。 一封信写完,便到了掌灯时分。 彩练从外面回来,带来了风雅院那边的消息。 秦昌呵斥了秦茉,并责罚她一个月不准出府。 秦萱得了秦昌赏赐的一套湖笔,好心分给秦茉一支,却被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因此,原本一个月的禁足变成了两个月。 当晚,秦昌在主母房里用了晚饭,直到彩练回来报信他都没出来,想来是要留宿。 彩练鼓鼓脸,替秦莞鸣不平:「明明是姑娘您受了委屈,得赏的却是二姑娘。听说三姑娘出门时还哭闹,话里话外说着姑娘的不是,也不见主君责备半句。」 飞云拽拽彩练的衣袖,叫她不要再说。 秦莞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却不会像从前那样气得食不下咽了。 秦昌不疼她,还有伯父和长兄疼她,还有母亲在天上护着她。退一步讲,就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疼她,她也会自己疼自己。 为什么要去在意那些不值得在意的人? 秦莞哂笑一声,将这场闹剧抛诸脑后。 她把信笺装入袋中,用腊封好,整个过程不急不慌,动作从容。 丫鬟们围在边上看着,不平的心也渐渐安稳下来。 总觉得姑娘自打病了一场,就像突然长了好几岁似的,更加可靠,也更有风度了。 这几日水军忙于操练,秦耀家都没空回。 秦莞不放心把信交给别人,想了想干脆自己去送。 秦昌今日在府里没出去,秦莞懒得向他请示,干脆向后厨的娘子借了身粗布衣裳,带着彩练从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 内城的驿站设在相国寺南门,坐马车需得走上半个时辰,骑马的话会快一些。 秦莞骑的正是三叔送的那匹小滇马。 滇马虽然个头小,实际耐力十足,最擅攀爬山路。虽然载着秦莞和彩练两个人,依旧走得稳稳当当。 其余牛马过拱桥时都需主人甩上一鞭子,小滇马却不然,两只前蹄往前一踏便轻轻巧巧地蹦了上去,周围一片叫好。 秦莞摸摸它的鬃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美人嫣然一笑,引得无数人驻足围观。 沿街的小贩抓住商机,笑呵呵地招呼:「上好的瓷器摆件喽,小娘子可要看看?」 秦莞还是第一次在大街上看到卖瓷器的,不由好奇地看了过去。 这一看反倒挪不开眼了。 摊上的东西并不是她以为的净瓶瓷罐之类,而是精致小巧的花鸟摆件,最大的不过拳头大小,小的像是一颗绿豆。 彩练指着一朵小瓷花惊喜道:「姑娘,有牡丹!」 秦莞也看到了,那团泛着淡淡紫色的小瓷花重瓣堆叠,簇拥着一团细密的花蕊,有些像她园子里种的那株魏紫。 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一株。 秦莞下了马,伸手去拿。 就在这时,一只白腻的肥手伸了过来,明目张胆地抓向她的纤纤素手。 秦莞惊了一瞬,连忙收回手。 谁知,那只肥手竟恬不知耻地黏了过去。 秦莞的处境陷入两难。 即使手躲开了,却备不住让这个无耻的登徒子摸到别处。倘若伸手推他,同样难免和他肌肤相碰,不管怎么样都是恶心。 就在这时,凌厉的鞭风呼啸而至,一条长鞭唰地甩了过来,将那只进犯的肥手牢牢圈住。只听「嗷」的一声惨叫,那个锦衣华服的肥胖男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围观之人纷纷叫好。 秦莞抬头,看到一身戎装的梁桢。 他手里握着一条长鞭,乌黑的鞭身约摸用牛皮拧成,间杂着青白之色,许是缠了铜丝。 鞭尾绕在那登徒子的手腕上,抽离时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红惨惨地冒着血珠。 梁桢看都没看一眼,一脚踩在那只肥腻的咸猪手上,仿佛没有听到对方的鬼哭狼嚎一般,步伐稳健地朝秦莞走来。 金黄的甲胄衬得他更加威武,盔上的缨络有节奏地晃动,秦莞微扬着脸,不由地摒住了呼吸。 梁桢走近,解下肩上的披风,将她从头到脚罩住。 秦莞怔怔地仰起脸。 梁桢略略低头,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畔,「你以为换了身布衣,就不引人注意了吗?」 第21章 梁桢给秦莞罩上披风,是不想让旁人看清她的容貌。秦莞懂,是以并未挣脱。 看着她顺从的模样,梁桢轻笑一声。 秦莞扬起脸,疑惑地看向梁桢,一双明眸仿佛含着水,圆圆的,难得乖巧。 梁桢抬起手,隔着兜帽揉了揉她的乌发。他的动作坦率赤诚,并无丝毫亵渎之意。 秦莞小小地躲了一下,两颊微烫。 梁桢勾唇,轻声道:「借一步说话。」 秦莞点点头,随着他往巷口走。 披风上满是梁桢的气息,如西北的烈风旭日般浓重、温热,她偷眼去看身侧的男人,只能看到他镶着铁甲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有规律地晃动。 梁桢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有巡防营的同僚,都是些蒙荫做官却又不愿去地方上吃苦的「关系户」,隔三岔五点个卯,兴致来了便骑着马在内城转一转,混个俸银。 如今梁桢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只不过他进巡防营的原因和这些人并不相同。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和京城纨绔们迅速打成一片。 衙内们看着他如此细致地对待一个娇娇美美的小娘子,嘻嘻哈哈地起着哄。 梁桢笑骂一句,手臂作势揽在秦莞肩上——此时的他勾着眼梢,一脸调笑,和秦莞先前见到的样子大不相同。 身后又是一阵哄笑。 彩练一阵气闷,跺了跺脚,想要追过去,却被人拦住了。 相比之下,秦莞倒是淡定得多。算上这次梁桢救了她两次,她不觉得他会对自己怎么样。 果然,梁桢将她带到僻静的地方便退开了。 他朝秦莞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说:「见谅,方才……」 「我知道。」秦莞笑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谢礼,「多谢梁将军。」 不用他解释,她都懂。 方才梁桢用披风遮住她,又故作亲密地把她带离人群,其实是不想让人认出她。实际他的手非常规矩,从始至终都没有碰到她。 梁桢耿直道:「近日京中不太平,小娘子要是没事还是少出府为好。即便出来,以你的模样反倒不必特意乔装。」 秦莞面上一窘,梁桢这是在嫌弃她的长相吗? 看着她气闷的模样,梁桢笑笑,难得耐着心思解释:「娘子生得好,若是布衫素面反倒引来宵小觊觎,倒不如像平时那般把侯府的气派端出来,这才没人敢惹。」 秦莞是个聪明的,他这样稍稍一说心下便懂了,然而面上却不想输了阵仗,「郎君说话向来这般直白吗?」 梁桢失笑:「西北民风粗放,梁某自小耳濡目染,不如京中子弟温文知礼,得罪之处还请娘子见谅。」 话说得好听,只是那挑着俊眉抿着嘴笑的模样,怎么看都和「见谅」不沾边。 秦莞鼓了鼓脸,带着点自己都没觉察的孩子气,「想必郎君公务繁忙,奴家便不打搅了。今日之事多谢了,改日定请长兄登门致谢。」 想到上次秦耀「登门致谢」的情景,梁桢挑了挑眉,干脆地拒绝:「不必了。」 秦莞又是一窘,好气哦! 看着她明明气得不行又努力维持着礼仪的模样,梁桢心里生出那么一丢丢隐密的小愉悦。 他不自觉地放柔了语气,带着些安抚的意味:「我的同僚中和贵府有交情的不少,难免有人认出你,今日还是回家去吧!」 秦莞心知他是好意,据实相告:「我还要去送信。这信……很重要,我想尽快送出去。」 梁桢抿了抿唇,似是带着几分无奈,「交给我吧!」 秦莞看着他坚毅的神情,拒绝的话不由哽在喉间,就那么鬼使神差地掏出信笺,交到了他手上。 原本,她连家里的下人都信不过的,却交给了一个仅仅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信笺脱手的那一刻秦莞就后悔了,然而又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再要回来。她忍不住拿眼盯着那封信,还有梁桢拿信的手指。 唔……有点长,还很有力气的样子。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一只大手压在她头顶,即便隔着兜帽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力量。 梁桢笑道:「放心,我会亲自带去驿站,选一匹金牌驿马,即便是天涯海角也会尽快送到。」 「哦,那便多谢了。」秦莞胡乱往他手上塞了一锭银子,便红着脸跑走了。 ——明明是个洒脱的性子,在这人面前却接二连三地红脸,怎么回事啊! 回家的路上,秦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很奇怪,明明上一世她和梁桢没有任何交集——至少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她也没特意关注过梁桢,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关于他的事。 按照上一世的记忆,不久之后梁桢就会被赐婚,配的是官家最宠爱的嘉仪公主,贤妃娘娘的女儿,他的亲表妹。 公主配良将,又是亲上加亲,一度成为汴京城的佳话。只是后来梁家接连出事,这桩婚事到底没成。 秦莞叹了口气。 彩练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低声提醒:「姑娘,有人跟着。」 秦莞心头一凛,扭头看过去,目光中带着几分凌厉。 她以为又碰见了坏人。 当她看清身后的那个人时,悬起的心突然就放了下来。 此时,就连秦莞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男人已经成为了可以令她安心的存在。 梁桢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远远地坠在后面,身下的骏马不急不缓地踏着步子,在外人看来就像在例行巡逻。 秦莞看过去的时候,他板着脸,笑都没笑一下。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暖暖的。 第22章 秦莞知道梁桢不是在巡逻。 且不说用不用得着一位官居四品的虞侯亲自巡逻,就算有,也不会单枪匹马地从御街巡到西城墙。 在距离定远侯府一个街口的地方,梁桢停了下来。 秦莞也勒住了马缰,她脱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彩练,「还回去罢。」 「是,姑娘。」彩练抓到手里,随意地团了团。 宽大的墨色披风被她粗鲁的动作弄得皱皱巴巴,秦莞心头略略一紧,伸手拿了回去。 「还是我去送吧,你在这里等着。」 彩练眨眨眼,大大咧咧地哦了一声:「那姑娘快点,别叫人家说闲话。」 秦莞没理她,只是细致地把披风叠好搭在手臂上,朝着梁桢走去。 梁桢没有下马,只是稍稍矮下了身子。 秦莞双手呈上披风,梁桢伸手接过。秦莞屈膝致谢,梁桢颔首回礼。期间两个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像说了千言万语。 梁桢一直待在原地,直到看着秦莞窈窕的身影进入侯府大门,这才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四月的清风吹过汴河,扬起郎君宽大的披风。 呼呼的风声里仿佛回荡着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她说,倘若将来有个万一,唯一可信的只有韩淑人。 梁桢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何会这样说,明明韩淑人是姨母的女官,秦、梁两家素无往来。 或许,答案就在秦莞身上。 再说秦莞。 回了一方居,清风把小丫鬟们都支了出去,一边给她换衣裳一边拿了条棉帕给她看。 那方帕子比寻常的要大上一圈,以青色打底,只简简单单绣了几支竹子,一看便不是女儿家用的。 秦莞啧了一声,认出这是苏泽塞到她鞋底的那条。 为了不让丫鬟们发现,她特意藏到了床垫底下,没承想还是被清风翻了出来。 「姑娘不解释一下吗?」清风眼中含着狡黠的笑意。 「解释什么?」秦莞装傻,自顾自脱去披帛。 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自袖中飞出,落到了青石板上。 清风眼尖,俯身捡了起来,「姑娘,这是……」 秦莞挑了挑眉,竟是那朵她在摊子上看到的小瓷花。 何时跑到了她的衣袖里?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彩练那个大大咧咧的丫头不可能给她这样的惊喜,那么,只有梁桢…… 秦莞有点疑惑,还有点欣喜。她怎么都没料到那样一个强势自傲的人也会玩这样的小把戏。 清风笑得无奈:「这下好了,帕子的事还没说清楚,又多了一只小瓷花——敢问姑娘,奴婢是告诉喜嬷嬷呢,还是不告诉呢?」 秦莞不理她的促狭,坦荡地说:「把那个帕子洗干净,仔细些,别扯坏,回头还要还回去。」 「那这朵花呢?」 「这是我自己买的。」秦莞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 清风掩着嘴笑笑:「奴婢记下了,一个还回去,一个留下。唉,仔细想想喜嬷嬷也挺忙的,这样的小事就不要搅扰她老人家了吧!」 秦莞瞄了她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夏天到了,该给你们添几件新衫了。」 「那奴婢便多谢姑娘了!」 秦莞把玩着那只小巧精致的瓷牡丹,一直没舍得放下。 有些缘分,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次日,那方青帕洗好了,也晾干了。 秦莞去自己的小金库选了一根上好的山参,一朵百年的灵芝,并一丛红灿灿的珊瑚摆件,用檀木匣子封好了,和帕子一起拿到萧氏院里。 萧氏住在西院,院门上挂着一方匾额,名为「慈心居」。 得知秦莞要来,萧氏早早地坐在堂屋里等着,并命人准备了她爱吃的梅花酪,茶水也换成了她喜欢的点茶。 满屋的丫鬟婆子们看着,没一个不称道的,即便对待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秦莞承她的情,礼数向来周到,同样叫人挑不出错来。 秦莞想请萧氏出面将苏泽的帕子还回去,只是毕竟不是亲生母亲,有些话不能明说,因此,她编了个托辞。 「我那日湿了鞋袜,幸得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好心将帕子借于我。回家之后仔细一看,方知这帕子大概不是她的。思来想去,只能恳请母亲出面,将这些谢礼一并呈给长公主,顺便还了帕子。」 那天的事秦萱回来后已经同她说了,如今又听秦莞说到垫鞋的帕子,萧氏略略一想便猜到了内情。 她拍拍秦莞的手,温声道:「既是那‘女官’私下相帮,莞姐儿为何不悄悄地回个礼,这样既不会闹得人尽皆知,又能免了那‘女官’的责罚。」 秦莞摇头,「那人本是好心帮我,并无任何私心杂念,倘若我偷偷摸摸,反倒像污了他心内不纯似的。再者,女儿听闻安国长公主是个睿智明理的人,想来不必瞒她。」 更何况,也瞒不住。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与其让长公主知道后猜疑她居心不良,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在长公主那里说明缘由。 这就是秦莞的打算。 萧氏恍惚间想到一些往事,那时她还是贤妃身边的一个小小的宫女,有幸见过安国长公主几次。那位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是那般张扬耀眼,衬得她们这些小宫人如蝼蚁一般。 如今,她要以侯府大娘子的身份同她平等论交了吗? 萧氏捏着帕子,心内五味杂陈。 「母亲?」秦莞轻声唤道。 萧氏回过神,点点头,「好,便照你说的做罢。」 就这样,那方帕子和秦莞选的礼物一并送到了长公主府。 第23章 就像秦莞说的那样,长公是个通透睿智的人,看到那方帕子便明白了秦家送礼的真正缘由。 她明里不痛不痒地责备了苏泽两句,事后不仅没追究,反倒把苏泽惦记了很久的那方端砚赏给了他。 苏泽挨了骂,却没有半点失落,想到那日秦莞巧笑倩兮的模样,心内隐隐起了波澜。 对于定远侯府的处事方式,长公主不由地高看了一眼,到底是韩淑人教出的女儿,做起事来丝毫不见小家子气。 只是,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去。 有人笑话秦家想高攀长公主,还有人说秦莞看上了苏泽,之所以送上大礼是为了试探长公主的口风。 要知道,魏如安那件事还没有彻底过去,坊间茶余饭后还在猜测秦莞到底有没有让黑犬撕了衣裳、魏如安是否看了她的身子。 不得不说,「太学生」的名头还是很好用的,几乎没有人怀疑魏如安的人品,在他被打之后还有许多人为他打抱不平,认为他向侯府提亲是为了保全秦莞的名声,是义举。 流言缠身的秦莞突然和苏泽扯上了关系,就仿佛捅了马蜂窝。 原因就在苏泽身上。 十八岁的少年郎,身出名门,才德兼备,品貌不俗,关键是自己还争气,这样的世家子弟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一旦赶上了谁舍得放过? 满京城,不,整个大昭国排得上号的人家,凡是有适龄女儿的,眼珠子全都盯在苏泽身上,怎么肯让秦莞占了先? 女儿家泛起酸来,嘴上也是不留情的。 一时间,有说秦莞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也有说她配不上苏泽的,还有人骂她不自量力,竟然腆着脸攀附安国长安主。 安国长公主是什么人? 先帝的嫡长女,今上的亲姐姐,除了宫里的太后她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连皇帝最宠爱的贤妃见了她都要客客气气。这样一位天潢贵胄岂会把一个小小的侯爵之女看在眼里?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的时候,长公主突然给秦莞下了个帖子,请她参加马球局。 长公主身边一位姓宋的尚仪亲自把帖子送到定远侯府。 宋尚仪笑容亲切,说话也和和气气:「殿下听说秦小娘子擅打马球,如今将将入夏,冷热适宜,金明池草木茂盛,殿下便组了这个局,邀小娘子同家里兄妹一道前去。」 秦莞屈膝拜谢:「承蒙长公主谬赞,擅长谈不上,只是儿时调皮跟随母亲学过两下,实在不成体统。」 宋尚仪笑笑,说:「韩淑人的球技满京城都数得上,她亲手教出来的女儿岂会差?」 秦莞一愣,惊讶地看着她,「您知道我母亲?」 宋尚仪半开玩笑地说:「我同韩姐姐早年间在一处就学,情同姐妹。论理,小娘子该叫我一声姨母。」 得见母亲故人,秦莞心内生出浓浓的暖意,当即俯首道:「姨母在上,请受莞儿一拜。」 「欸,乖孩子。」宋尚仪笑着将她扶起来,低声道,「殿下知道你受了委屈,且安下心,今后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 秦莞这才知道,宋尚仪是来给自己解围的。 她点了点头,再次谢道:「多谢长公主,多谢……尚仪大人。」 听她又改了称呼,宋尚仪笑笑,道:「方才那话可不是诓你,当年在宫中时韩姐姐对我颇为照顾,只是后来我随殿下去了河间,韩姐姐出宫嫁人,这才断了联系。莞姐儿若肯叫我一声姨母,也是我的缘法。」 宋尚仪没有告诉秦莞的是,这种跑腿的活原本轮不到她,是她特意向安国长公主求来的,为的就是见见韩琼的女儿。 让她惊喜的是,秦莞竟是这么一个伶俐又知进退的好姑娘,别说认了她做外甥女,就算认做女儿她也是乐意的。 虽说秦莞是侯府嫡女,然则女儿家一不袭爵,二无品级,将来的富贵还是要靠夫家。宋尚仪到底是五品女官,这个身份也不算辱没了秦莞。 秦莞惦记着她与母亲的情分,顺从地叫了声「姨母」。 宋尚仪欣欣喜喜地应了,从怀里掏了对玉镯子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里。 「这样一看这礼倒是轻了,莞姐儿勿怪,回头姨母再给你补个大的。」许是在安国长公主跟前待久了,宋尚仪言谈举止颇有股爽快劲儿。 秦莞心内熨帖,待她更为亲近。 既然成了自家闺女,宋尚仪自然不能让她叫人欺负了去。 从定远侯府出去,她特意叫公主府的车马绕着内城转了大半圈,即便什么都没说,汴京城的高门大户却都知道了——长公主亲邀秦家大姑娘打马球。 这下好了,笑话没看成,反倒喝了一缸醋。 这脸打的,真疼。 长公主下帖子,言明让秦莞带着自家姊妹一道去,因此,被禁足的秦茉得以提前解禁。 能出门游玩,秦茉自然是高兴的,沾了秦莞的光,又让她无比丧气。 姊妹们一碰头,秦茉板着个脸,别别扭扭地向秦莞见了个礼,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就像有人押着她似的。 秦莞就像没看到似的,转身上了马车。 秦茉气得半死,大声小气地说着秦莞的坏话,秦萱、秦薇坐在两侧低声安慰她。 自从上次秦萱「揭发」秦茉之后,姐妹两个闹了一场,秦茉指天发誓不会再和秦萱好。 后来,还是秦萱主动找到秦茉,不知说了什么,又把秦茉给哄好了。 这事传到秦昌耳朵里,这位偏心的父亲又把秦萱大大地夸了一番,并送了许多好东西。这回倒是没把秦茉落下。 秦莞连醋都懒得吃。原本就没指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四月底,繁花竞放,夏日和暖。 第24章 街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槐树,偌大的树冠遮住了大半个街道。串串槐花开得正盛,伴着徐徐清风,缕缕花香扑面而来。 秦莞趴在望窗上,看着街道两旁的茶楼瓦肆,心内一阵舒畅。 前面传来一阵喧哗。 阊阖街上,自北向南行来一行车队,年轻的郎君骑着马,妇人娘子坐着车,丫鬟小厮伴在车马旁边,乌乌泱泱一大帮人,打眼看去比秦家还热闹。 两家在丁字路口撞上了,对方听闻这边是定远侯府的马车,主动停了下来,让他们先过。 秦莞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梁桢今日穿着一件大红的襕衫,腰间束着半乍宽的玉带,头上戴着金冠,一尺多长的天青色丝绦垂在脑后,减了三分锐利,添了些许风流。 秦莞发现,每一次见他似乎都有些不一样。 梁桢察觉到她的目光,隔着重重人潮冲她点了点头。 秦莞也不扭捏,大方地举起帕子朝他挥了挥。 梁桢露出一丝笑意,轻夹马腹,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 秦莞捏着帕子,心内莫名地泛上一丝紧张。 就在这时,一匹枣红骏马插在两人之间,马上之人肩背宽阔,腰身笔挺,严严实实地将秦莞的视线挡住。 是秦耀。 梁桢面不改色,径直向前。 秦耀手持马鞭,将他拦下,「梁将军这是去哪儿?」 梁桢道:「随便走走。」 秦耀声音微沉:「路这么宽,还请梁将军去别处走走。」 梁桢不慌不忙:「既然路这么宽,本将军在哪里走不成?」 秦耀眸光更冷,「此处皆是鄙府女眷,还望梁将军莫要造次。」 梁桢失笑:「青天白日,我哪里造次了,指挥使大人?」 秦耀被他点出官职,平白地矮了两个官阶。 两个同样英武的男子,彼此对峙,剑拔弩张,惊得周遭之人大气都不敢出。 秦莞弱弱地开口:「长兄……」 秦耀和梁桢同时看了过来。 秦莞怂怂地缩了缩脖子,心虚道:「……婶娘叫你。」 尽管知道她在胡扯,秦耀还是没拆穿她。 骨节分明的大手压在她头顶,不容分说地把她按回车内,完了还扯下帘帐,确保遮得严严实实,秦耀这才打马离开。 被自家长兄像拍球似的按了一把,秦莞既没面子又不服气,等他走远之后她便挑起车帘,冲着他的背影做鬼脸。 这一幕恰好落入梁桢眼中,惹得他眉开眼笑。 秦莞冲他眨眨眼,娇媚的脸显得古灵精怪。 梁桢心情愉悦地打了个鞭花,大黑马长嘶一声,哒哒哒哒跑回自家车队。 巨大的白鹰盘旋在半空,时不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唳鸣。 车外传来声声惊叹。 彩练好奇地问:「那是什么鸟,好大一只!」 「是海东青。」秦莞说。 母亲对她说过,辽北之地有人擅训鹰,其中最名贵的便是海东青。 梁桢这只体长三尺,羽翅展开至少有六尺,全身附着雪亮的白羽,只头上一顶灰色的绒毛,当是猎鹰中的极品。 秦莞见过它与黑犬争斗时的雄姿,不,那不应该叫争斗,而是单方面的击杀,一爪毙命。 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是个面临死境依旧能绝地反击的枭雄。 长公主这些年一直随同驸马驻守河间,今春刚刚回京。 她之所以攒这样一个马球局,一来是替秦莞解围,二来也是想借此向汴京城的勋贵圈宣布——昔日的领头人又回来了。 公主府的管事们一早便过来安排着家院下仆们收拾,彩棚、看台、围栏、石阶一一检查,插花、果品、茶水、小食也准备齐全。贵妇娇女们待的棚子,郎君长随们坐的位置,包括车马仆役歇脚的地方都细细地布置妥当。 定远侯府的马车到的时候,彩棚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秦莞刚一下车,便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大昭国以纤细高挑为美,女子服饰崇尚的也是清新典雅的风格,秦莞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生得体态颀长,腰身纤巧,如今一身樱草色百褶裙,配着青白印花的半臂,走动间裙摆随风而动,端的是雅致脱俗。 实际上,她的长相属于娇美明艳的类型,若是装扮不好很容易流于艳俗,好在她心思敞亮,性格洒脱,衣裳发饰偏爱端庄大气的样式,刚好与她的容貌相互中和,别有一番韵味。 妇人娘子们原本卯足了劲儿打算奚落她一番,没承想竟看到这么一个出水芙蓉般的大美人。 从前她们不是没见过秦莞,印象中就是个半大的小妮子,好看是好看,到底年纪小撑不起场面,怎料数月不见她竟长成了这个样子! 一时间,所有挖苦讽刺的话生生地梗在了胸口。 ——实际上,秦莞的模样没变多少,只是重生之后心态不同,带出来的气质韵味也就不一样了。 更让人懊恼的还在后面。 那个被各家暗定为最佳女婿人选的苏泽,竟然主动上前,亲自带着定远侯府的人去了彩棚。 苏泽好巧不巧地走在了秦莞身侧,两个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 说好的秦家攀龙附凤呢? 说好的秦莞自不量力呢? 怎么看上去不大对的样子! 贵女们纷纷气闷。 这还不算完。 长公主来了之后,第一时间把秦莞叫到了自家彩棚,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话,最后还让她留了下来。 贵女们几近窒息。 第25章 这次宋尚仪也在。 宋尚仪笑盈盈地引着秦莞说话:「莞姐儿有所不知,当年长公主在京中时就爱打马球,且球技超绝,就连那些健壮的郎君都敌不过她!」 安国长公主睨了她一眼,富态的脸上显出浓浓的笑意,「哪里就有你说的那般厉害?更别提现在,老成这样球棍都握不住,只能看着这些小辈们玩玩,图个乐呵。」 秦莞笑道:「奴家看着,长公主不是打不动了,是找不到对手了。」 长公主爽朗一笑,「这小妮子,怪道宋尚仪说你可人疼,还真是!」 秦莞笑闹着谢了长公主的赞,既识趣又不曾失了礼数。 长公主亲手抓了把果子塞给她,心内更为喜爱。 马球场上传来一阵欢呼,红蓝两队对阵,蓝队拔了头筹。 这两班人马都是长公主府训练出来的球倌,在这种场合算是给贵人们热热场子。 长公主看得开怀,下了重赏,并拿出一对新制的端砚当作彩头,叫世家儿郎们上场。 苏泽换了一身利落的衣裳,扎着宽大的护腰,大步走来,竟生出几许武将的风姿。 长公主拊掌笑道:「这样倒显得精神!」 苏泽玩笑般说:「祖母,孙儿是来向您借人的。」 安国长公主笑:「借谁?」 「下一场孙儿对阵永安伯世子,那边出了两位小娘子,孙儿这边若都是男子恐怕不妥当。」苏泽看向秦莞,「听闻表妹球技甚好,不知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秦莞屈了屈膝,委婉地拒绝道:「我在家里时只是同兄长们随意玩玩,没有他们领着恐怕连马都骑不稳,实在不敢拖了表兄的后腿。」 ——即便大昭国民风再开放,没有父兄带着便混迹于一众男子之间,那就不叫洒脱,而叫不知礼了。 苏泽心细如发,自然明白秦莞的顾虑,「表妹放心,我已邀了秦兄一同上场,还有定远侯府的另一位妹妹,保证不会叫你从马上掉下来。」 秦莞没想到他竟如此妥帖,再拒绝就不大好了。她过回头,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笑着摆摆手,「小孩子家家想玩便去,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 秦莞莞尔:「谢长公主殿下,谢表哥相邀。」 看着她欣喜的模样,苏泽忍不住逗她:「表哥也是哥,下回由我带着你上场,想必不会从马上摔下来。」 秦莞俏脸一热,笑着从他身侧溜走,到后间换衣裳去了。 再出来,原本繁复飘逸的百褶裙换成了大红色的骑马装,一头鸦青色的长发利落地束起,光洁的额头露出来,更显得那双剪水秋瞳顾盼神飞,端的是飒爽又动人。 单是这红衣翻飞的风姿便叫一群儿郎软了脚,哪里还有心思打球? 和秦莞一比,其余三个小娘子精心的打扮反倒像是堆金叠玉的暴发户,顿时被踩到了尘埃里。 永安伯府的魏大姑娘从小就把秦莞当成此生最大的对手,看到她如此出风头,不由地心里犯酸。 她掩着唇,帮作亲昵地开着玩笑:「秦家姐姐这身衣裳与梁小将军倒是般配。」 魏二姑娘端着一张无辜的脸,脆生生地帮自家长姐搭腔:「可不是么,这喜庆的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家姐姐要和梁家表哥拜堂成亲呢!」 秦莞听她们一说,这才发现梁桢居然也在场——先前她被秦耀挡着,根本没发现。 赶巧了,梁桢也穿着一身红,款式和她的还挺像。 两个人站在一群墨青粉白之间,一个俊美英武,一个娇妍大气,一种颜色,两段风姿,既相异,又意外的和谐,仿若天造地设。 随意编排一个未婚的小娘子,这不是调侃,是嘲弄。 梁桢微眯着眼,语调不急不缓:「满朝朱紫贵,都是要拜堂成亲的吗?敢问魏家娘子,永安伯大人今日上朝穿的可是红衣?」 一句话说得永安伯府众人面红耳赤。 魏二姑娘气恼道:「表兄,你为何要向着外人?」 梁桢嗤笑:「莫不是我听错了,方才你编排时没带上我?」 魏二姑娘面色青青白白,煞是好看。 眼见梁桢露了怒气,永安伯世子忙道:「舍妹年少,向来口无遮拦,表兄千万勿怪。」 梁桢背着手,淡淡道:「永安伯门弟显贵,梁某高攀不起。」 说起来,梁桢之所以和永安伯府扯上关系,是因为魏大姑娘前不久和二皇子订了亲。 梁桢的母亲和二皇子的生母贤妃是亲姐妹,是以魏家兄妹便随着二皇子称梁桢为表兄。 虽然魏家有爵位,实际早就没了实权,一来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梁家,二来不想毁了魏大姑娘好不容易得来的这门亲事,所以魏家人对梁桢十分客气。 永安伯世子代替妹妹向秦莞道了歉,秦莞扭开脸没接受——该道歉的不是他。 永安伯世子脸上不大好看。 秦耀马鞭一甩,冷冷道:「场上见。」 永安伯世子被鞭声惊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继而又觉得丢了脸面,口气十分之差:「输了别哭爹喊娘!」 秦耀哼笑。 苏泽担心再起冲突,即刻招呼众人上马。 秦耀走在秦莞身侧,道:「莞莞莫气,这口气我替你出。」 秦莞狡黠地眨眨眼,「那哥你可要第一个进球,虐死他们!」 秦耀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莞莞说虐死他们,那就虐死他们。 三声鼓响,红蓝两队各自上马。 红队由苏泽领队,另有秦耀、秦莞、秦茉,并苏家一个家院。 蓝队由永安伯世子带头,另外四人是魏大姑娘、魏二姑娘、魏家二郎,还有梁桢。 第26章 为保障公平,马匹、球棍皆是长公主府配的,规则也是安国长公主定的。 安国长公主向来讲究,所用坐骑皆是纯种的伊犁马,体格高大,四肢强健,性子机敏,既无惧于战场厮杀,又适合在马球场上对阵。 秦莞选中了一匹灰白毛色的母马,较其他公马稍稍矮小一些,刚好适于女子握杆击球。 经过梁桢身边时,听他说了句「旗开得胜」,秦莞回了个「多谢,你也是」,两个人,两匹马,擦肩而过,相视一笑。 苏泽依旧是那般温和细致,特意叮嘱:「永安伯府憋了气,场上恐怕没个轻重,表妹千万小心,最好不要离开我和秦兄身边。」 秦莞笑着应下。 五声鼓响,球倌开球。 秦耀一马当先,一击即中,来了个正正经经的开门红。 高台上皆是喝彩之声,小娘子们齐声喊着「秦家大郎」。 魏家几人铁青着脸,眼神中满是不服。唯有梁桢如同置身事外般云淡风轻。 第二球,由苏泽击中,红队再得一旗。 苏泽的球风和他这个人一样,舒阔大气,颇有君子之风。 运球期间魏二姑娘厚着脸皮来抢,秦莞原以为苏泽会碍于面子将这一球让给她。没想到他不仅没让,还谨守着礼数,稳稳当当地击入了球门之中。 不过半刻的工夫,红队已连得两旗。 安国长公主一高兴,把颈上那条琥珀璎珞摘了下来,叠加到彩头之中。 要知道,这件璎珞不仅名贵,还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是驸马当年从契丹王帐中缴得的战利品,是当年求娶公主的聘礼。坊间曾有传言,长公主说这串璎珞将来要给孙媳妇。 此物一出,不知牵动了多少高门贵女的心。魏二姑娘更是红了眼,暗暗咬牙一定要得到。 第三球让秦莞拿到了。 秦莞和秦耀的球技都是韩琼教的,兄妹二人的打法却不相同。 秦耀臂力惊人,准度极高,只要让他摸到球无一不是一击即中。 秦莞擅打短球,连击数次而不失球,并在对手放松警惕之时带球入门。 至此红队连胜三旗,高台上呼声叠起。 彼时梁桢正在不远处,姿态悠悠闲闲,不像来打球,倒像是来遛马的。 秦莞刚进了球,正得意,扬起下巴冲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大概是这个「孔雀开屏」式的笑刺激到了梁小将军,接下来梁桢一改漫不经心的态度,一人一马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强势地加入战局。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便为蓝队接连拿下两旗。于是,他把那个笑还给了秦莞。 秦莞撇撇嘴,小气的男人。 秦耀挡在秦莞身前,提防别有用心的男人。 苏泽也有意无意地护着秦莞。 红队这边心思不定,蓝队乘胜追击,永安伯世子拿下了一旗。 至此红蓝两队各得三旗,距比赛结束还有半刻钟。 关键时刻秦茉拿到了球,魏家二姑娘紧紧地贴在她身侧,试图抢夺。 秦莞一见,忙追了过去,为秦茉打掩护。 谁知魏二姑娘耍阴招,竟一脚踹在了秦茉身上。眼瞅着秦茉就要摔下马,秦莞顾不上救球,连忙抬起球杆钩住秦茉的腰。 好在秦茉机灵,借着她的力道坐稳了身子。 只是不知怎么的,秦莞自己的马却像受了刺激似的人立而起。 秦莞毫无准备,整个人倒仰着向后摔去。 千钧一发之迹,梁桢纵身一跃,落到秦莞的马背上,伸手揽住她的腰,将人牢牢地扣进怀里。 场外一片哗然。 有人惊艳于梁桢漂亮的动作,有人惊讶于他和秦莞亲密的姿势,那些暗暗思慕梁桢的小娘子们扯着帕子,偷偷诅咒秦莞。 梁老太太登时黑了脸。 她对梁桢寄予厚望,相中的皆是握有实权并对梁桢的仕途有帮助的人家,怎么可能看上秦莞? ——定远侯自从离了辽东手上就没有了兵权,只在兵部任职。至于秦昌,只领了一个工部的缺,六品小官,点个卯就完事。 秦莞并不知众人心中所想,此时的她惊魂未定,娇软的身子撞到梁桢坚实的胸膛,两个人皆是一僵。 梁桢只觉得一股馨香萦绕在鼻翼间,怀里的娇躯软得可怕,仿佛力气稍稍大一些就会弄坏。 生平第一次,梁小将军心底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反观秦莞,许是腰间的手臂让她觉得无比安全,甚至有时间去注意魏二姑娘。看到对方抢到了球,她气坏了,抡起球杆去拦,竟然歪打正着地拦住了。 梁桢哭笑不得,实在没想到她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打球。 许是被她要球不要命的「坚韧」打动了,在她挥杆击球的时候,梁桢握住她的手腕,助了她一臂之力。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下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枚灰扑扑的球在空中划过,嗖的一声射入球门。 台上高声唱喏:「时间到——红队胜!」 秦莞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男人。 梁桢勾着嘴角,如天幕般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秦莞的心莫名地漏跳一拍。 肌肤相触的地方像是被烫到了似的,传来阵阵酥麻,她慌乱地挣扎着,想要离开梁桢的怀抱。 「恭喜。」梁桢低笑一声,收回手臂,翻身下马。 秦耀奔了过来,将傻掉的妹妹抱下马,眼睛死死盯在她身上,似乎在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秦茉难得关切地抓住秦莞的手臂,红着眼圈叫着「大姐姐」。 第27章 秦耀看向梁桢,脸色不大好。 梁桢摸了摸鼻子,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秦耀不仅没骂他,还执手一揖,道:「多谢梁将军出手相助。」 梁桢挑挑眉,淡定道:「不客气。」 秦萱、秦薇从高台上跑下来,递水,擦脸,拉着手庆祝,在外人看来就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在别人注意不到的时候,秦茉别别扭扭地对秦莞道了声谢,秦莞大度地应下。 热闹之余,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高大的身影。梁桢正站在人群之外,背着手,嘴角微扬,像是在冲她笑。 秦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到秦莞收回目光,梁桢才敛了笑意,眸色冷然。 秦莞的马为何突然受惊,别人兴许没注意,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笔账,必须算。 秦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玩上一场了。 上一世,自从和魏如安订亲后,魏家夫人明里暗里地提过几次,不喜欢将来的儿媳妇如此张扬。秦莞不想还没进门就惹得长辈不快,即使技痒了也只是在家里挥挥杆子。 如今回头一想,当时的自己真是傻到掉渣,活该被人设计! 苏泽带队赢了,安国长公主自然高兴,赏赐十分丰厚。 秦耀和苏泽各得了一套笔墨,苏茉得了一支双凤衔珠金步摇,那个意义非凡的琥珀璎珞落到了秦莞手里——是苏泽主动递给她的。 秦莞没听过那个传言,因此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地收下了。 苏泽显得很高兴,却击碎了一地少女心。 宋尚仪凑到安国长公主耳边说了句什么,长公主眯着眼睛笑笑,看向秦莞的目光更加慈和。 萧氏和纪氏被长公主叫到身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一幕看在有心人眼里不知道生出多少猜测。 一场马球赛,定远侯府可谓是大大地出了风头。 官家听说了这场赛事,特赐众人到琼林苑摆宴。这本是新科及第的进士才有的荣耀,对于各府家眷而言是天大的荣宠。 众人谢了恩,喜气洋洋地赶了过去。 琼林苑与金明池只有数百步之隔,分列于新郑门南北两侧。 琼林苑内筑着石山,山上层楼叠翠,金碧相射,山下点缀着亭台水榭,遍植名贵花木,走在其中山水之景悉数入目。 长辈们陪着安国长公主坐到了主席上,小辈们各自寻了有趣的地方落座。 苑中值守的宫人早已准备好了宴食,窈窕的身影穿棱于亭台之间,将一碟碟美食送到贵人们的桌案上。 秦莞姐妹打了一场球,在金明池洗去汗渍换了衣裳才过来,到的时候好位置已经被占了,只得往后山走。 经过一处八角凉亭时,好巧不巧地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枉她出身侯府,竟连礼仪廉耻都不顾了,前脚刚和梁家表哥搂搂抱抱,后脚又收了苏郎君的璎珞,多少双眼睛看着,我都替她害臊!」 秦莞脚步一顿,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说她? 她扭头一看,说话的还是个熟人——永安伯府的二姑娘,魏然。 此时,秦莞四人刚好被一丛木槿花遮住,她们能清楚地看到凉亭里的情景,亭子里的人却看不到她们。 「她品行如何原本和咱们无甚关系,只是替堂兄觉得不值。」魏欣,也就是魏家大姑娘接口道。与魏然直愣愣的性子不同,魏欣温温和和,笑里藏刀,「堂兄,有一事我始终不解,你为何会向她提亲?」 随即响起一道温和的男声:「不过是为了……唉,不提也罢!」 秦莞目光一闪,这才发现亭子里除了永安伯府的四兄妹,还有一位老熟人——魏如安。 秦莞冷笑,魏如安家和永安伯府算是远亲,只是两家家境悬殊,久不联络。上一世还是魏如安考上举人后才重新攀了亲。这一世竟这么早就「堂兄」「堂妹」地叫起来了吗? 魏如安身边坐着个身量高壮的少年人,是魏家二郎君,心直口快:「堂兄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不就是为了保全秦大姑娘的名声么!切,你倒是好心好意,人家却不领情。」 魏二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附近的水榭凉亭中坐着不少郎君娘子,听到秦莞的名字不由地起了兴趣,纷纷竖起耳朵。 魏然惊讶地掩住嘴,眼里闪着八卦之光,「这么说她的衣裳真被疯狗撕了,堂兄你看到了?」 魏如安摆摆手,「事关秦家娘子的名节,便不说了罢。」 越是语焉不详越让人多心,配上魏如安摇头叹气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真有那么回事。 秦莞冷笑一声,抬脚就要往凉亭走。 秦萱连忙拽住她的衣袖,「大姐姐,权当、权当没听见罢,千万别往心里去!」 秦莞柳眉一挑,「又不是真的,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秦萱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理直气壮。 秦莞对秦萱始终存着几分戒备,她不想多说,径直绕过木槿花丛,走进凉亭。 亭中之人面色一僵,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 秦莞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不是想看戏吗?那就干脆来场大的。 近来京中的流言她不是没听过,说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秦莞要笑死了,就魏如安这样的,恶心都来不及,她哪里需要占着? 正愁没机会澄清,魏如安就自己送上门了。 秦莞抱着手臂,像个江湖侠女,「刚才谁说我不懂廉耻?」 魏然挺了挺腰,讥讽道:「难道不是吗?你娘亲没教过你不要和外男勾勾搭搭吗?」 秦莞面色一冷,「你再说一遍。」 第28章 「你娘亲——」 秦莞端起一盘糖醋鱼,一把扣到了魏然脸上。 半尺长得鲤鱼从脸上滑到胸口,又吧唧一下掉到膝盖上,摔成了糊糊,酱色的汤汁糊了她满头满脸。 魏然尖叫一声,疯了似的朝秦莞扑来,「姓秦的,我要杀了你!」 魏家人也纷纷站起来,似是要教训秦莞。 「都别动!」秦莞一把掀翻了桌子。 她势单力薄,只能用这种方法震住他们。 果然,所有人都被她的剽悍惊呆了。 魏然不肯罢休,哭叫着要打她。 秦莞毫不客气地把她踹到地上。 永安伯世子面色黑沉,「秦大姑娘,你疯了吗?」 秦莞声音比他更冷:「她不该说我母亲。」 永安伯世子眉心一蹙,魏然还要冲过来,被他拦住了。 秦莞捏了捏拳,压下心头的火气。她过来不是为了撒泼,而是为了揭穿魏如安,让他再也不敢招惹自己。 「我警告你,你若是再敢败坏我的名声就不是打一顿那么简单了,我会要了你的命!」 魏如安面色一僵,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魏欣向来机敏,顿时抓住她话里的漏洞,道:「秦大姑娘这是承认自己公然殴打太学生了吗?」 秦莞一脸冷意,「我不仅会殴打太学生,我还会殴打伯府娘子!既然有人成心叫我活不下去,我为什么不拉上几个陪葬?你说是不是,魏大姑娘?」 魏欣被她眼中的狠劲儿吓到,脸色一片煞白。 魏二一拍桌子,厉声道:「你别太过分!」 秦莞冷笑:「与其对我耍威风,不如约束好家中姊妹,休要在背后嚼人舌根!」 「你——」魏二面色涨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 附近亭子里的郎君娘子们都看了过来,就连水榭门口也有宫人观望,想必是长公主授意。 魏欣心内暗笑,闹吧,事情闹得越大秦莞的名声越差,被她压了这么多年,是时候出一口恶气了。 秦莞的想法和她异曲同工,她朝着周遭大大小小的凉亭看了一圈,扬声道:「那日我去城北娘子庙是给家母敬香,的确路遇恶犬,却被好心人所救,一来没撕了衣裳,二来和魏如安没有半点关系!」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转,「不,要说关系,也有,那三只恶犬就是魏如安带去的!为了攀附侯府居然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枉你自诩为太学生!」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魏如安更是大惊失色,「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汴京府衙自有论断。」秦耀大步走来,将秦莞护到身后。 他身量高大,周身的气势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别说魏如安这个弱鸡,就连永安伯家的两个郎君都被他逼得后退一步。 秦萱三人也踩着小碎步跑了过来,和自家人站到一起。 秦耀道:「原本顾及着舍妹的名声不想报官,如今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就请府尹大人决断。」 秦莞当即表态:「长兄,我不怕!」 魏如安心虚道:「怎么断?难不成你们还能让那三条死了的狗开口说话吗?」 秦莞冷笑:「魏如安,你以为找来三条无主之犬就能万事大吉了吗?你当上善门外的商贩和乞儿们都是瞎的吗?」 魏如安面色一变,犹自强词夺理:「侯府家大业大,谁知道你会不会买通他们替你做伪证!」 恰好,汴京府尹家的郎君就在旁边那个亭子里,远远地指着魏如安高声斥道:「魏生,你这是在质疑家父的办案能力吗?」 谁人不知汴京府尹刚正不阿,被百姓们赞为「宋青天」,可以说是汴京城的脸面,魏如安敢诬蔑他? 不仅府尹家的郎君气愤,围观之人也纷纷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不,衙内误会了,学生不是这个意思。」魏如安连连作揖,怂得一批。 秦莞心里一阵厌恶。 宋郎君穿过游廊,大步走到魏家的凉亭中,冲着秦耀揖手道:「秦指挥使可依律呈送诉状与人证,家父定会禀公办理,还令妹一个公道。」 「多谢。」秦耀拱手。 敢上汴京衙门说理,单凭着这份底气众人就已经信了一半。方才众人是怎么笑话秦莞的,此时就怎么笑话魏家人。 魏氏兄妹就像吃了屎似的,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尤其是魏欣,她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秦莞不应该大发雷霆、仪态尽失,从此沦为汴京城的笑柄吗? 她心内不甘,暗地里捏了捏魏然的手。 魏然顶着满头满脸的糖醋汁,揪着秦莞不放,「且不说撕衣裳的事,难道你和梁家表哥搂搂抱抱是假的吗,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也没瞎!」 秦莞不慌不忙,「我惊了马,梁将军不过是仗义出手。」 魏然咄咄逼人:「说的好听!场上又不是他一个人,怎么就轮到他仗义出手了?再说了,别人的马都没事,为何单单只有你的惊了?」 「秦家娘子为何惊了马,想必魏大姑娘应该清楚。」带着冷意的声音猝然响起,梁桢不知何时来到了凉亭中。 魏欣突然被点到名,眼中闪过一抹暗色,「表兄说笑了,秦大姑娘的马……我缘何知道?」 「需要我说出来吗?」梁桢瞄了眼她头上的金簪,轻笑道。 魏欣面色一慌。 魏欣是个聪明人,在梁桢看她发上的金簪时,她就猜到梁桢知道了她的小动作。 她有些慌,害怕梁桢说出来,她苦心经营数年才落了个贤惠的名声,不能在今天毁掉!还有和二皇子的婚事,如果被皇家退婚,她就活不成了! 第29章 魏欣将颤抖的手藏于袖中,飞快地想着应对之策。 秦莞也不傻,听到梁桢那句话时心里便有了计较。 她原本以为惊马只是意外,没想到会和魏欣有关——在魏欣与梁桢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梁桢。 她从秦耀身后站出来,似笑非笑地说:「听二姑娘的意思倒像是我故意让马受惊似的,不如这样,叫球倌把那匹马牵来,咱们当场检查怎么样?到底是拿鞭子抽的还是用簪子扎的,抽在哪里、扎在何处总得留些痕迹不是?」 魏欣闻言,眼中闪过一道暗芒。她顿了顿,亲昵地抓住秦莞的手,「瞧莞妹妹说的,不过是姐妹之间的小打小闹,莫不是也要到衙门里审审么?」 姐妹之间的打闹? 秦莞笑着抽回手,方才还说我「不知廉耻」,这时候倒成了姐妹,你有脸说我可没脸应! 秦萱上前,温声道:「魏姐姐误会了,我大姐姐性子向来直正,方才说那番话不过是为了寻个公道,哪里会真的闹到衙门里?」 这话说得讨巧,表面看像是在替秦莞说话,实际当了一回和事佬,倒显着她知礼又大度。 果然,这话说完,周遭亭子里那些郎君娘子们皆是认同地点点头,小声议论:「秦二姑娘倒是个和气的。」 秦莞皱了皱眉,她只知道秦萱心眼多,没想到竟然会踩着自家人往上爬,上辈子真是小看了她。 秦莞瞧不上她这番做派,不过没说什么,她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 秦耀接道:「关系到舍妹安危,唯恐小人暗算,确实需得报于衙门。」 这番话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魏欣和秦萱脸上。 秦莞暗自笑笑,当真是解气。 宫人高声唱喏:「安国长公主到——」 长公主沿着游廊缓步行来,身后跟着一众贵妇。 郎君娘子们纷纷行礼。 长公主走至近前,看向犹自沾着汤汁的魏然,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魏然正要哭诉,却被魏欣拦住:「不过是姐妹们打闹失了手,奴家年龄最长,请长公主殿下责罚奴家一人,宽恕妹妹们罢。」 长公主笑笑:「既是小姐妹们打闹,何来责罚一说?来人,带魏家娘子去暖阁换件新衣。」 「是!」宫人上前,想要搀扶魏然。 魏然大力甩开宫人的手,指着秦莞告状:「是她!她把鱼盘扣到奴家脸上,请长公主殿下为奴家作主!」 安国长公主依旧笑着,没有说话。 永安伯夫人察觉到长公主的态度,连忙上前捂住魏然的嘴,「这妮子被妾身惯得不成样子,长公主勿怪,妾身这就带她下去换衣裳。」 安国长公主点点头,「我年轻时常来此处,东边暖阁里放着些旧时的衣裳,样式虽说不时兴了,料子还能看些,魏夫人若不嫌弃便替二姑娘挑两件。」 魏夫人强笑道:「谢殿下。」 魏然还要再闹,被魏夫人狠狠拧了一把拖了下去。 魏欣生怕梁桢再出招,寻了个借口一起跟了过去。 亭中只剩下安国长公主、秦莞兄妹,还有魏家两兄弟——魏如安早在宋郎君发难时便羞愤离席了。 安国长公主看向秦莞,目光复杂。 秦莞知趣地跪到地上,主动请罪:「奴家毁了官家赐宴,请长公主降罪。」 「事关女儿家的名声,想必官家不会怪罪。」长公主笑笑,话音一转,「不过,你这妮子确实该罚,手忒黑了些!」 秦莞抬头,露出可怜的神色:「奴家知道错了。」 长公主点点她的脑门,「听说你家园子里种着不少名贵的牡丹,想来再过一月便是大好花期,就罚你赔我们一场牡丹宴罢!」 「奴家遵命!」秦莞笑着应下。 「罚」完她,安国长公主紧接着赏了梁桢,盛赞他不拘小节,临危出手,没让侯府嫡女在马球局上受伤。 长公主这样做实际是在告诉众人,不许拿这件事说嘴,否则就是跟她过不去,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给秦莞撑腰。 在场之人一个个生着七窍玲珑心,皆是顺着长公主的话把梁桢夸了又夸。 一些小娘子看着梁桢英武的模样,悄悄地红了脸。 这顿御宴当真精彩。各府贵人添了一肚子八卦,就等着茶余饭后拿出来说稀罕。 秦莞心里却是通透。 长公主哪里是给她做脸,分明是在安抚她。 秦莞险些被魏欣害得摔下马,长公主却不能明着惩罚魏欣,只得让秦莞咽下这个委屈。 说到底是因为魏欣和二皇子订了亲,长公主就算不顾魏家的名声,也要顾及二皇子的脸面。 秦莞懂,所以才会主动认错,并顺着长公主的意思大事化小。 实际上,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魏如安,只要能彻底摆脱这个人渣,其他阿猫阿狗的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只是,秦莞大方,不代表她的「守护者」们也大方。 秦耀看出苗头,主动找到梁桢问明缘由,确定是魏欣用簪子扎了马腿使坏,决定替自家妹妹讨回公道。 不过,他向来是个耿直坦荡,且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人,不允许自己向小娘子出手,于是他扎了魏家兄弟的马屁股。 骏马吃痛,拔足狂奔,毫不留情地将魏家兄弟甩到了水沟里。 秦耀上前检查了一下,确认了对方没断胳膊断腿之后,这才悠哉悠哉地回了自家车队。 永安伯府尚不知自家丢了世子和二郎君,车队照常前行。 魏家两姐妹同乘一辆马车。 魏然得了长公主赏赐的衣裳,正在臭美。 第30章 魏欣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气得浑身发抖。 扇子做工精良,且出自名家之手,只是那上面的字一看就是新题的,意思直白易懂:「善为至宝终生用,心作良田百世耕。」 ——说白了就是「我劝你善良」。 想到苏泽将这把折扇送给她时的神情,魏欣就恨得牙痒痒。当时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苏泽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竟是为了讽刺她! 魏欣不想叫人笑话了去,只得极力忍着。直到马车出了园子,她才终于支撑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正哭着,突然觉得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魏家姐妹一个不防重重地磕在车厢上。 魏欣的额头顿时肿了个大包,那枚戳过马腿的金簪险些扎到眼睛里,魏欣吓得魂儿都丢了。 魏然则是死命地护着衣裳,脑袋磕疼了都顾不上。 突然,一只巨大的利爪伸进车厢,嘶拉一声将她的衣袖撕去大半。魏然惊叫一声,吓得从车中翻了出去。 恰好碰上几位年轻的郎君打马经过,嘴里提到她的名字。 「原本看着那魏家二姑娘马球打得不错,是个妙人,现在嘛……」 「如何了?」 「我满脑子都是她那张糊满汤汁的大花脸!」 「哈哈哈哈……」 魏然气极,扬起下巴正要破口大骂,头顶突然落下一滩鸟屎,好巧不巧地摔在她脸上,还有那么一丢丢溅进了嘴里。 ……呕。 空中传来悠长的哨音,灰白色的海东青一声唳叫,滑翔着落到梁桢的手臂上。 魏欣扒着车窗,不期然对上他的眼神,狠狠一颤。 虽然梁桢什么都没说,她却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替秦莞报仇! 凭什么? 凭什么所有人都向着她! 魏欣捏紧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她和秦莞同年出生,同样生在勋贵之家,同是嫡长女,然而,自从她三岁那年知道了「秦莞」这个名字开始,处处都要被秦莞压一头。 儿时随母亲进宫,贤妃娘娘更喜欢和秦莞说话;陪同皇子们玩耍,所有人更愿意亲近秦莞;明明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偏偏秦莞长了张好脸,竟得状元公赋诗! 「秦莞」这个名字成了魏欣十五的生命中甩不掉的阴影。 定远侯府的马车上,秦萱也在愤愤不平。 萧氏特意唤她同乘,秦萱原以为母亲想和她说些体己话,没想到上来就受了一通训斥。 萧氏满面怒容,和平日里的温婉模样判若两人,「当着外人的面不向着自家姐姐,只图落个好名声,从前教你的都忘了吗?」 秦萱含着泪,哽咽道:「女儿一直在想,到底我是您亲生的,还是大姐姐是您亲生的,为何母亲处处向着她?」 「她是侯府的嫡长女!」 「我也是嫡女!您救了三皇子的命,太后娘娘亲下的懿旨将您扶正,我的母亲不比她的母亲低贱,我为何要低她一等?」 秦萱突然提及往事,萧氏愣了一瞬。她似是有些不安,指尖隐隐发颤。 秦萱抓住她的手,哭道:「母亲,韩氏已经死了,您也已经不是妾了,不必再受任何人的气!」 「胡说!」萧氏突然变得很激动,「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难道不是吗?」秦萱眼神怨毒,「如果不是被韩氏奴役久了成了习惯,您又怎么会怕她的女儿?」 萧氏略略失了神,「我不是怕她……这是我欠她的。」 「母亲!」 「不必说了。」萧氏撑着额角,闭上眼,「今日之事,若再有下次,你就……不要再出来了。」 秦萱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早朝时,永安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官家哭诉,口口声声说定远侯教子无方,放任秦耀当街行凶,自家两个儿子被他打伤,到现在还下不了床。 对这个新鲜出炉的亲家,官家多少要给些面子,是以重重地训斥了定远侯,并罚了秦耀半年俸禄。 回到家,定远侯把秦耀打了一顿,罚去跪祠堂,明令禁止家里人前去探望,不听话的一律重罚。 旁人被吓住了,秦莞却不怕。 她亲手做了些软糯的发糕,提着小竹篮溜到西跨院。 院里院外的长随护院不下十个,都是定远侯派过来拦人的。 秦莞让彩练去正门口吸引护院的注意,自己则是蹑手蹑脚地猫到侧门,从槛窗翻了进去。 殊不知,拐角处站的全是定远侯从辽东带回来的精卫,树上掉片叶子他们都能发现,更别说秦莞这个大活人。 然而,在侯爷和大姑娘之间,他们果断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莞自以为瞒天过海,洋洋得意地摸进祠堂。 昏暗的堂屋中,秦耀跪得笔直,膝下连个蒲团都没垫,后背的衣裳也破了,渗着斑斑血痕,一看就是鞭子抽的。 秦莞鼻子一酸,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你是不是傻,都不知道认个错吗?」 「我没错——别哭,会变丑。」秦耀一脸耿直,抬手去给她擦泪。 秦莞打开他的手,气道:「假装一下不成么?非要挨打!」 「不会装。」 「活该你挨打!」 秦莞气得推了他一把,秦耀纹丝不动,她自己倒跌到了地上。 秦耀伸手扶起她,眼中的锋芒稍稍敛起,「出去吧,免得父亲知道了罚你。」 秦莞不理他,剽悍地扯开他的衣裳检查伤口,确认了上过药止了血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秦耀面色涨红,活像一个被人非礼的黄花大闺女,「多大人了,也不知道避着些!」 第31章 秦莞翻白眼:「你是我亲哥,连我的尿片都换过,避个球球!」 「你你你——嫁不出去了!」秦耀恨铁不成钢地敲她的脑袋。 「正合我意。」秦莞嬉笑着从香案下扯了两个厚厚的蒲团出来,一个塞给秦耀,一个垫到自己膝盖底下。 秦耀无奈道:「祠堂湿寒,待久了骨头疼,乖些,出去吧!」 秦莞把食篮放到他面前,「你先把这个吃了。」——报信的小丫鬟说,秦耀已经两顿不吃饭了。 秦耀摇摇头,「父亲罚我不许进食。」 秦莞嘟囔了句「耿直鬼」,威胁道:「你要是不肯吃,我就陪你在这里饿着,你饿一顿,我就饿一顿,你饿两顿,我就饿两顿,不信咱们就试试,看谁先撑不住!」 秦耀无奈,「我常年带兵,身体强壮,饿上三五顿没关系,你一个小娘子怎么受得了?」 秦莞眨了眨眼,「哥哥若是心疼我,那就不要饿着。」说着,便捏起一块发糕递到秦耀嘴边。 秦耀无法,只得接到手里,咬下一口,面色微变,「这是……你做的?」 「啊,哥哥吃出来了?是不是和明月做的不一样?我自己想的方子。」秦莞喜滋滋地说。 「……确实。」 嘴里咸得要死,还要努力保持微笑。 秦莞托着下巴,期待地问:「好吃不?」卖相好的成品就这么几块,她没舍得吃,全给秦耀拿过来了。 秦耀艰难地把口中又咸又甜的「毒物」咽下去,面不改色地说:「好吃。」 「那就全吃完。」秦莞殷勤地把竹篮推到他腿边。 秦耀点点头,无比淡定地吃了一块又一块,直到把盘子吃空了都没让宝贝妹妹知道她亲手做的点心有多失败。 秦莞全程笑眯眯。 秦耀喝了大半壶茶水,这才开口:「梁小将军并非良配,莞莞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秦莞眨眨眼,怔怔道:「怎么突然说起他?」 秦耀一本正经道:「今日之事虽是魏家不对,你自己也要上心些,需得明白‘瓜田李下’的道理。」 秦莞沉默了片刻,问:「哥,你是不是不大喜欢梁桢?」 秦耀棱角分明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确实不喜欢梁桢,尤其不喜欢他接近自家妹妹。因为,梁桢的名声不大好。 近来,坊间一直流传着他在西北时如何纨绔,如何风流,如何奢靡无度,如何纵着手下和那只海东青为害边民。 当然,这些只是传言,秦耀不会拿出来对秦莞说。他只说自己亲眼看到的。 「和他交往的那些人无一不是京中纨绔,品性堪忧。他若是个上进的,也不会主动向官家求去巡防营。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擅离职守,跑到勾栏瓦肆寻欢作乐。」 巡防营和秦耀在的金明水军同属京城禁军,只是前者是关系户聚集地,后者是官家寄予厚望的新式水军营。 秦莞有些吃惊,以她对梁桢的了解,怎么看都不像个贪图享乐、混吃等死的。 她不由想起马球场上的情景,梁桢抱着她,臂上的肌肉结实有力,胸膛更是温热厚实……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酒色加身的纨绔之辈? 秦莞咬着唇,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看着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秦耀的妹控之魂熊熊燃烧,态度更加坚决:「总之,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 秦莞垂下眼,道:「哥哥放心,我们……不可能的。」 且不说梁桢不久后就要和公主订亲,单说他的前程……秦莞怎么也不会傻到和一个即将造反的人扯上关系。 虽然嘴上这样告诫自己,然而,想到梁桢即将遭受的厄运,秦莞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就在秦家兄妹谈论梁桢的时候,镇北将军府也在进行着类似的对话。 梁老夫人是梁桢的祖母,然而祖孙两个并不亲近,梁桢出生后不久就被父亲接去了西北,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京一次。 不过,这并不代表梁老夫人不关心这个嫡长孙,尤其是在婚姻大事上。 「你们少年人呀,就是喜欢俊俏的小娘子,却不知道‘娶妻当娶贤’的道理。那个秦家大姑娘我就不觉得是个好的,太喜欢出风头,长得也太出挑了些,谁家娶回去谁家费心。」 梁桢眉心一皱,淡淡道:「祖母多虑了,秦家娘子才德兼备,颇得坊间盛赞。」 梁老夫人哼了一声,不屑道:「你也不看看赞她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可听见哪家主母夸她、想把她聘为儿媳妇的?」 梁桢木着脸,心内腾起阵阵冷意。严格来讲秦莞和他无甚关系,然而听见祖母这样诋毁她,他还是忍不住发怒。 梁老夫人见他不说话,以为说服了他,得意道:「婚姻大事还是要长辈作主,可别像戏文里唱的那样花前月下、翻墙爬窗的,不合规矩!」 旁边坐着二房的主母崔氏和三房的主母姚氏。 崔氏是个稳重的,听到这话只是笑着给梁老夫人添上茶水,没吭声。 姚氏生着一张伶俐的口齿,调笑道:「母亲大可放心,咱家大郎可不是那些一棵树上吊死的拧巴人,前日里三姐儿她爹还瞧见他在瓦子里听曲儿呢,旁边挨挨挤挤坐了三四个小花娘!」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夸梁桢的,倒像是在上眼药。 梁老夫人虽古板,却不傻,当即黑下脸,硬声道:「外人胡乱编排也就算了,你这个当婶子的怎么还跟着起哄?大郎的名声就是被你们这些心黑的给败坏的!」 姚氏一听,当即跪了下去,「真真是冤死人了,儿媳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怎么就成了心黑的?」 梁老夫人哼了哼,脸色并不见好。 第32章 姚氏暗地里扯了扯崔氏的衣袖,苦着脸向她求助。 崔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而顺了顺梁老夫人的背,温声劝道:「母亲息怒,老三家的脾气您还不清楚吗,若她真有那些个心眼儿,往日里母亲还用得着恨她不争气?」 姚氏连连点头,「二嫂说的是,母亲,您真是冤枉媳妇了!」 崔氏是梁老夫人的内侄女,梁老夫人向来偏爱她,她说的话多半是听的。不管方才有多大气,听她这么一说也就化了。 姚氏趁机讨巧卖乖,说了一箩筐恭维话,终于哄得老夫人露出个笑模样。 妇人们唱着变脸大戏,梁桢淡然地置身事外,等到一折结束,他把茶盏一放,撩起衣摆跨出门去。 「祖母和婶子们歇着,我去街上逛逛。」 梁老夫人扯着嗓子在后面喊:「离那些个不入流的地方远些!上旬进宫时贤妃娘娘还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嘉仪公主到了年纪,官家要指婚呢!」 梁桢就像没听见似的,眨眼的工夫就绕过照壁,走远了。 梁老夫人气得直跺龙头拐,「和他爹一个样,尽是被那些个狐媚子勾了魂儿!好好的一个儿郎,怎么就成了纨绔?」 这话传到梁桢耳朵里,只余冷笑。 他要是不纨绔,那些个虎视眈眈的文臣谏官们能放下戒心?太后和大皇子一党能放过他? 如今立储在即,作为二皇子母族势力的梁家要想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明哲保身,他这个继承人只能是越废越好。 更何况,梁家在西北盘踞数年,有他爹一个能臣良将就够了,若他再优秀些,官家恐怕就睡不踏实了。 想到至今下落不明的父亲,梁桢眼神沉了沉,低声吩咐:「加派人手,深入西凉、宣化、鹿州等地,尽快找到父亲的下落。」 「是!」 「嘱咐兄弟们,定要小心行事,切勿露出任何端倪。」 「……是。」 大海迟疑了一下,道:「少将军,黑子如今假扮成将军待在枢密院,每日里人情往来、公文批复着实不少,他那边恐怕应付不来。」 梁桢捏了捏眉心,沉声道:「让他再顶两日,母亲的事查得差不多了我就去替他。」 「是!」 两个人专挑着空旷的地方走,不用担心有人偷听。待走到僻静处,梁桢掏出西北舆图,不由地失了神。 他想起回京前做的那个梦。 梦里,父亲在对夏一战中失去踪迹,他孤身回京,在朝堂上受到主和派的攻讦,官家顶不住群臣激愤,解了梁家的兵权,并瞒下了父亲失踪的消息。直到一年后,西北新任节度使声称找到了父亲的尸体,梁家自此陷入莫大的危局。 这个梦真实得可怕,彼时的无助和愤慨于梁桢而言就像切切实实经历过一般。 为了不让梦中的情景成为现实,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假扮父亲,回京述职。 果然,官家感念梁大将军多年的戍边之功,虽然收了他的虎符,却封了他一个枢密史的官职,掌管军机防务、全国兵马。 朝中百官看到官家的态度,即便有心攻讦却也不敢再开口。 这一步,梁桢算是走对了。 骄阳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唯有坚定。 秦耀说要把魏如安告到衙门,决不只是说说而已,第二天他就向汴京府衙递了讼状。 汴京府尹事先在儿子口中得了信儿,讼状一到他便差人去上善门及事发地查探。 宋府尹之所以被称为「宋青天」,不光是因为他处事公允,不徇私、不包庇,还因为他高超的断案能力。 不出两日,他便查明了事情的原委,寻得的人证物证比秦莞手上的更多、更有力,任凭魏如安巧舌如簧都没了辩白的余地。 只是魏如安是个嘴硬的,无论如何威吓都不肯认罪。 他到底有功名在身,不能用私刑,好在证据确凿,宋府尹权衡之下判了他「脊杖四十,太学除名」。 四十大杖打下去,魏如安当即皮开肉绽,丢了半条性命。 这还不是最惨的,更让他在意的是被太学除去姓名,永不复录。 虽然没有言明不许他参加科考,但身上背着这样的污点,就算他文章做得再好,今生恐怕仕途无望。 这对魏如安来说,相当于一辈子都毁了。 在决定状告魏如安的时候秦莞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她有过犹豫,但并不后悔。 前世今生,魏如安对她做的桩桩件件,何尝不是毁了她? 离开太学的那天,魏如安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只能勉强下地。 秦莞坐在马车里,亲眼看到他佝偻着腰身、蹒跚着步子从威严的学府中缓缓走出,手上提着个半旧的包袱。不仅身后没有一个人相送,还遭了门人一双大大的白眼。 魏如安垂着头从马车前经过,并不知道车里有人在看着他。他的衣裳略显褶皱,发髻也有些凌乱,不复从前的翩翩风度。 秦莞轻叹一声,心内百感交集。 魏如安这个人确实有才,并非华而不实、沽名钓誉。上一世,秦莞看过他中探花时所做的那篇文章,言辞优美,极有见地。 那年七夕乞巧,魏如安在家宴上谈到缩减军资、整顿官制的想法,就连戍边多年的定远侯都连连点头。 秦莞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神情,雄心勃勃,意气风发,和现在苍白着脸色、一脸愤愤的模样判若两人。 飞云小声说:「魏郎君也挺可怜的。」 彩练一巴掌拍在她腿上,脆生声:「你到底是哪头的?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不是府尹大人查明真相,现在可怜的就是咱家姑娘!」 第33章 飞云悄悄地瞅了秦莞一眼,嚅嚅道:「我、我就是说说嘛……」 「收回你这泛滥的菩萨心肠,同情恶人就是对自己残忍!」彩练犀利道。 这话不仅敲打了飞云,还点醒了秦莞。 她收回目光,淡声道:「回去罢。」 两个丫鬟察觉到她心情低落,不敢多言,只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马车辘辘而行,秦莞靠坐在车壁上,最后看了魏如安一眼。 前世你误了我的终身,今生我毁了你的前程,因因果果总是说不清。就这样吧,愿此生不复相见,你我都落得个清静。 殊不知,这世间的事哪里肯如凡人所愿? 从侯府大门到一方居要经过秦昌的风雅轩。 秦昌今日没出门,正在中庭的凤凰木下背手立着。 秦莞避无可避,只得上前见了个礼。 秦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一个女儿家,居然把名节之事闹到衙门,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秦莞道:「我就是因为要脸,才要让全汴京的人知道真相。」 秦昌气道:「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秦莞冷笑:「不是早就丢尽了吗?」 秦昌怒极:「逆子!」 秦莞别开脸,丝毫不惧。 父女二人剑拔弩张。 飞云彩练吓得跪到地上,秦昌的长随小厮也战战兢兢。 秦莞心软了,主动示弱:「大哥哥在递状纸之前已经得了伯父的首肯,我之后也不会再做多余的事,父亲大可放心。」 「哼,这样最好!」秦昌甩袖,气冲冲地走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秦莞先前的低落反倒一扫而空。 她把两个丫鬟拉起来,笑道:「今日不吃大锅饭了,叫小厨房备下一桌席面,再开一坛桑甚酒,咱们自个儿在屋里好好地热闹一番。」 「好嘞!」彩练欢呼一声,兴冲冲地跑去传话。 一方居有个小厨房,平日里只是做些点心羹汤,若是想要开小灶需得到管家的萧氏和纪氏那里知会一声,然后到大灶上支取用度。 并非不能自己悄悄花钱采买,只是不合规矩,长辈院里都不会这样搞特殊,秦莞也不想如此打眼。 毕竟,阖府上下除了定远侯所住的主院外,只有一方居垒着小厨房,平时能熬个粥、做个点心秦莞就已经很知足了。 今日报了个大仇,怎么都该庆祝一下。 明月的手艺得了喜嬷嬷的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束起衣袖下厨,蒸、煮、烤、煎,利利落落地做出一桌子美味。 「姑娘,您尝尝这道鸡汁蒸白鱼,用的是应天府那边运过来的江白鱼,只活了十几尾,葛叔听说咱们院里要开小灶,二话不说便匀了我两尾。」 葛叔是大厨房的管事,从前跟着定远侯在辽东打仗,受了伤,腿脚不便才来了府里。 葛叔年过五旬,无儿无女,秦莞心善,每逢冬寒便叫丫鬟们给他做些护膝、棉袜之类的小物件,葛叔心存感激,总是寻着机会报答一二。 明月献宝似的把鱼碟推到秦莞跟前。 秦莞尝了一口,肉质滑嫩,骨刺细软,配着鲜香的鸡汁,汁香融入鱼鲜,吃得人口齿留香。 秦莞竖起大拇指,「香!」 彩练馋得直吞口水:「比舅家阿郎送来的海鱼还好吃么?」 她口中的「舅家阿郎」指的是秦莞的舅父韩琪。 当年大名书院闭馆之后,韩琪一家便去了登州做生意,时不时会往侯府送些奇珍海货,逢年过节更是节礼无数。倒不是为了巴结侯府,只是惦记秦莞这个唯一的外甥女。 「和海鱼味道不大一样,各有各的好处。」秦莞笑着招呼她们,「别傻站着,都坐下,一起吃。」 「拜谢姑娘!」四个大丫鬟也不扭捏,笑嘻嘻地行了礼便大大方方地围坐到桌边。 这四个大丫鬟是韩琼留给秦莞的,自小和她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情分上堪比姐妹。 韩琼心思缜密,在她们年幼时便依着各人的脾气秉性教了不同的手艺。 清风最为年长,性子稳重,识文断字,管着一方居的大小事宜,外面铺子庄园的账目琐事也是她帮着秦莞打理。 明月脾气温和,周到细致,平日里照顾秦莞的饮食起居,还学的一手好厨艺。 飞云是钱嬷嬷的独女,四岁起就跟着秦莞,由韩琼亲自教导,在妆面发饰、衣裳搭配上十分精通。 彩练直率泼辣,却极有人缘,在各府各院的丫鬟婆子、长随小厮中很是吃得开,平日里跑腿、打听消息的事都交给她。 别看彩练这样的性子,偏偏极擅女红,经由她的手做出来的鞋帕衣裳就连宫里的贤妃娘娘都夸过。 彩练吞了口鲜香的鱼肉,笑嘻嘻地对秦莞表忠心:「姑娘,这顿席面奴婢不白吃,回头就给您做双顶好的鞋子,缀着东陵珠的那种,比长公主鞋面上的珠子还大!」 听到「东陵珠」三个字,秦莞心头一悸。 重生以来她时常会被噩梦惊醒,梦里出现得最多的就是死时的情形,尤其是那人鞋头的东陵玉珠,在黑沉的梦里成为最鲜明的存在。 「姑娘,奴婢瞧着您脸色不大好,可是哪道菜不合胃口?」明月关切地问。 「不是。」秦莞摇摇头,强笑道,「许是天热闷的。」 「我去开窗!」彩练跳起来,把东西两侧的格扇窗悉数推开。 从湖面吹来的风穿堂而过,带着阵阵清凉。 秦莞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舒阔的湖面、精美的亭台,心底的惊悸果真消解了些。 有人走在九曲桥上,朝着水榭匆匆走来。 彩练眼尖地看到了,叫道:「飞云,你娘亲来了!」 飞云惊喜地迎了上去,「阿娘,这还没到月底,您怎么过来了?」 第34章 钱嬷嬷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避开了她的话头,「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飞云吐吐舌头,挽着她的手臂入了水榭。 看到榭中的情形,钱婆子面上一愣,忙道:「姑娘且吃着,奴婢去外面侯着。」 「正好吃完了,嬷嬷随我来吧!」 秦莞隐隐猜到她来的目的,放下碗筷,带她去了主屋。 丫鬟们刚一退下,钱嬷嬷便迫不及待地说:「姑娘,您说的那个脸上有痣的婆子,奴婢寻到了!」 秦莞母亲的嫁妆里有一个笔墨铺子,叫习远斋,除了文房四宝还卖一些书籍画册,钱嬷嬷每逢月中前去理账,月末交给秦莞查验。 她就是这次理账时碰见的那个脸上有痣的婆子。 「先前奴婢一直留意着布坊和针线铺子,没想到会在书斋里碰见。要知道奴婢一早就过去,省得白白耽误了这些时日。」钱嬷嬷难掩自责。 「无妨,兴许嬷嬷早些过去就遇不着了也说不定。」秦莞笑笑,问,「可探到了她的身份?」 钱嬷嬷忙道:「打听清楚了。是永安伯府三郎君的奶嬷嬷,这次去咱们铺子就是给魏三郎买笔墨。」 秦莞闻言,手上猛地一颤,白瓷茶盅险些扔到地上。 钱嬷嬷赶忙扶住她,关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秦莞摆摆手,心如擂鼓一般跳得厉害。 永安伯府的三郎君……是她的三妹妹秦茉未来的夫婿。 倘若钱嬷嬷见到的那位果真是上一世害她的婆子,是否说明她的死和秦茉有关? 可是,秦茉虽任性了些,心地却不坏,就连院里的小树枯死了都要心疼一番,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狠下心害死她? 毕竟,她们可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秦莞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钱嬷嬷试探性地说:「姑娘,奴婢为了和那婆子攀上交情,假意告诉她后日铺子里会进一批新画本,可折价卖给她——原是想请姑娘亲自去辨认一番,若姑娘身子不适,奴婢就另找机会……」 「不必,就后日。约的什么时辰?我定会准时过去。」秦莞果断道。 她等不了了,她必须尽快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和秦茉有关。 接连两天,秦莞觉都没睡好,闭上眼就梦到相国寺,还有那双缀着东陵珠的绣花鞋。 甚至有一次,她竟然梦到自己冲到了幢幡后面,看到了秦茉的脸,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惊醒了。 终于,约定的日子到了。 秦莞没带任何人,独自坐着马车去了习远斋。 这些铺子虽落在秦莞名下,她却从来没关心过,都是交给钱嬷嬷和舅舅派来的管事打理,是以斋中的掌柜并不认识她。 秦莞假装成买画册的客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等着那婆子过来。 上一世,秦茉和魏三郎结缘正是因为一本画册,如今钱嬷嬷拿打折的画册钩住那婆子,也算是找对了路子。 习远斋的生意不算红火,秦莞在书架后站了两盏茶的工夫只看到三位顾客,都不是她等的人。 终于,一个打扮体面的婆子扭着微胖的腰身迈进门槛。 她的身子被书架挡着,从秦莞的角度只能看到玳瑁色的裙摆和深褐色的厚底云头鞋。 尽管如此,秦莞依旧不错眼地盯着,随着婆子渐渐走近,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似的,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 终于,那婆子走到了柜台前,背对着秦莞同掌柜搭话:「听闻今日有折价的画册,我来得晚,可卖光了?」 掌柜事先得了钱嬷嬷的吩咐,笑着招呼:「多着呢,嬷嬷这边请。」 那婆子随着掌柜来到书架旁,秦莞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继而心头陡然一松。 不是。 不是害死她的人。 这人脸上虽然也有痣,却不是长在颧骨上,而是鼻翼偏左的地方。而且,她的长相和害她的那个瘦长脸的婆子也十分不同。 觉察到秦莞一直在看她,婆子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小娘子莫非识得我?」 秦莞回过神,随口扯了个谎,「我瞧着您脸上这颗痣生得极好,是以多看了两眼,想着沾沾您的福气,嬷嬷见谅。」 「小娘子真会说话,洗不掉的黑芝麻似的,哪里有什么福气?」她笑呵呵地往脸上碰了碰,又道,「说到福气,我倒是听说嘉仪公主跟前有位司膳大人,一颗黑痣刚好长在左边颧骨,相国寺的高僧都说那痣大有来头!」 秦莞刚刚放松的心又是一紧。 嘉仪公主身边的女官!左颧骨上长着黑痣! 是她要找的人吗? 直到魏家的婆子挑好画册离开了,秦莞依旧愣在原地。 头顶罩过来一片阴影,紧接着脑门一痛,她才回过神儿。 待看清来人,秦莞一愣,「梁将军?你……你何时来的?」 梁桢没回她的话,只微垂着眼看着她额间的红痕,眼底划过一抹异色。方才他不过是屈起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怎么就红了? 他拿指肚抚了抚她的额头,道:「怎的这般娇嫩?」 秦莞只觉得一阵刺痛,不满地打开他的手,「听你这意思,还要怪我了?」 梁桢轻笑:「不怪你。」 秦莞撇嘴,「自然怪不着我,怪就怪你手粗。」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梁桢当成了熟识的人,言语间少了几分客气,多了些许熟稔。 梁桢展颜一笑,随手取下架上的画册,叫大海付了钱,不容拒绝地塞进秦莞怀里。 秦莞抱着画册,一脸不解,「这是做什么?」 第35章 梁桢道:「送给你的。」 秦莞惊:「平白无故,为何送我画册?」 梁桢挑眉,「你不是想要吗?」 秦莞诧异,「我什么时候说想要了?」 梁桢笑:「盯了那么久,不是想要是什么?」 秦莞:…… 我只是在发呆我能说吗? 当然不能,看梁桢这一脸坏笑的样子就知道,说出来会被笑死的! 临出门,梁桢又转过身戳了她一刀,「这家铺子我常来,下次若再短了银钱大可记在我账上。」 掌柜笑呵呵地在旁边帮腔:「像姑娘这般年纪的小娘子,又要买胭脂水粉,又要买金银钗环,偶尔嘴馋了还要去樊楼吃上一顿,月钱不够花也是有的。」 秦莞:…… 我有的是钱!整间铺子都是我的! 只是这话却是没机会说出口了,梁桢已经走远了。 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画册,秦莞整个人都不好了。 许是连日来思绪过重,午睡时秦莞又做了噩梦。 这次梦到的人换成了梳着莲花高髻、戴着珍珠大冠的嘉仪公主。 公主素手一挥,牛头马面就勾走了她的魂魄。 秦莞吓得惊醒过来,抬手一摸,满头冷汗。 明月捏着帕子压在她额上,温声道:「外面下着雨,这般凉快,怎么还睡出了一头的汗?」 秦莞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下雨了。 孟夏之暮,雨水渐多,下得又急又密。雨丝叮叮咚咚地打在芭蕉叶上,奏出优美的韵律。 七八个小丫鬟扒在槛窗下,朝着屋内探头探脑,那一个叠一个的样子就像一畦圆圆胖胖的小萝卜。 秦莞不由地笑了,「怎么都聚在这里?不怕喜嬷嬷骂了?」 圆眼睛的小橘笑嘻嘻地回话:「彩练姐姐说姑娘今日得了新画本,您看完了就赏给奴婢们看——姑娘现下可看完了?」 秦莞这才想起梁桢送的那个画册,刚好就放在凭几上。 秦莞拿起来随手翻了翻,便隔着窗子递了出去,「拿去看吧!」 「谢姑娘!」小丫鬟们顿时喜笑颜开,你挨我挤地凑到廊下。 明月服侍着秦莞起身,主仆两个轻言慢语地搭着话。 「方才姑娘睡着时奴婢翻了翻,只觉得那画师的手艺跟您差远了。若是姑娘您也画一两本出来,保准儿比什么‘白头居士’‘清远山人’的出名得多。」 她口中的「白头居士」、「清远山人」都是名气极大的画师,最擅画这些公子佳人、亲情孝义的故事,画多字少,就算不识字也能看懂,因此极得闺阁妇人喜爱。 秦莞从花几上掐了朵粉嫩的芍药簪在发上,对着铜镜照了照,道:「借你吉言,等哪天姑娘我落魄了便卖画册养活你们。」 明月扑哧一笑,「姑娘真会开玩笑。不是奴婢奉承您,姑娘您自己瞧瞧,这运笔,这着色,这神韵,哪一样不比外面那些买来的好?」 明月说着,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卷画纸摆到秦莞面前。 画上是位金戈铁马的大将军,正手执缨枪,背对着夕阳,浴血奋战。 这是秦莞遇到梁桢的那天画的,画中的情景正是前世的他在大庆殿外杀出重围的那一幕。 当时秦莞心境纷乱,廖廖数笔涂完就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如今仔细一看,却觉得连梁桢十分之一的英姿都没画出来。 毕竟,他是那样一个如夏日骄阳般耀眼的人。 想到梁桢,秦莞又不由想到了嘉仪公主。 嘉仪公主比她大两岁,自小养在太后身边,秦莞只在小时候见过她,印象中那是个如月亮般高洁贵气的天之骄女。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和魏如安扯上关系? 更何况她还和梁桢订过亲。如果不是梁家出了事,到她遇害的时候人家的孩子兴许都会满地跑了。 秦莞摇摇头,赶走了脑子里不切实际的猜测。心底却忍不住隐隐地想着,要找机会见一见那位司膳大人才好。 秦莞暂时没找到机会入宫,面见嘉仪公主的事只得暂时搁置。 好在,她很快收到了一个好消息——舅舅来信了。 她之前写信请韩琪派人到川找山民求木耳的栽培手艺,这次韩琪回信主要是说这件事。 韩琪说已经找到了山民,也安排人保护好他们,并顺利买到了植着菌种的椴木,下个月便叫人送一批到汴京,叫秦莞做好准备。 随信一起送来的还有南地各种应季的瓜果,用冰镇着,一看就新鲜又好吃。 连日来被噩梦折磨得心情郁郁的秦莞终于露出个笑模样。 正赶上五月初一,侯府家宴,阖府上下都聚到定远侯的主院。 秦莞叫丫鬟抬着筐子把瓜果悉数带了过去,笑盈盈地向长辈们见礼:「原谅侄女偷了这个懒,没给伯父叔父送到院里去。」 三叔秦晏哈哈一笑,爽快道:「一家人在这宴上分果而食,岂不正好?」 饶是向来严肃的定远侯也略略颔首,露出一丝笑,「可是韩家郎君送来的?」 「是,舅舅刚好到南边采买货品,就顺带着购了些应季的瓜果随船运过来。」秦莞乖巧地答道。 有韩家这个好亲家,秦昌脸上有光,连带着对秦莞态度也好了不少。秦莞把一碟芒果放到他跟前的时候,他还赏脸夸了两句。 秦茉哼了哼,酸溜溜地说:「不过是些歪瓜酸果,有什么稀奇的,也值得你这样显摆?二姐姐的舅家年年往府里送,他家果园比金明池还大,也没见二姐姐说什么。」 「城南农户家的麦田比皇城都大,这怎么比?萧家舅舅园子里长得是什么,大妹妹送来的又是什么,你可见过?」 第36章 说话的是秦三叔的大儿子,秦二郎,他从筐里捡了个山竹,在手上掂了掂,道:「就这么小小一筐,不说价钱几何,单是从南地送过来的船资运费就能把萧家舅舅园子里的瓜果都买下。」 秦二郎随了秦三叔,是个狐狸性子,很少如此直白地怼人,只是今日实在看不过秦茉如此不敬长姐,连带着把萧家也给贬了,就是为了敲打敲打那对不作为的父母。 秦昌向来偏心,不仅没体会到二郎的用心,还把他也给怪上了,沉着脸瞪了他一眼,又责怪般看向秦三叔。 秦三叔慢悠悠地剥着荔枝壳,权当没看见。 纪氏一心喂着小儿子,脸上笑意不减。 反倒是萧氏,笑着说:「我兄弟家就是种地的泥腿子,如何能跟韩家阿郎比?茉儿也是,在家里胡乱说说没人怪你,去了外面可不能随意开口,免得叫人笑话了去。」 温温和和一句话,轻轻巧巧地把矛头指到了秦茉身上。 偏生秦茉听不出来,还以为萧氏在给自己解围,感激道:「谢母亲教诲。」 秦萱不像萧氏这么有城府,一脸尴尬和愤恨。她恨秦茉口无遮拦,更恨自己没有秦莞那般强势的舅家。 萧氏虽然也是出自宫中,却与韩琼大不相同。 韩琼出身高门,作为女官选进宫伴在贤妃身边,有品阶,又有身份。萧氏娘家只是普通农户,自小便被家里人卖到了宫里。 当年,若不是韩琼求到贤妃娘娘跟前,萧氏怎么也不可能来到定远侯府,成为秦昌的贵妾。 就算秦萱百般强调自己的母亲如今也是正室,并不比韩琼低,然而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她与秦莞无论如何是比不了的。 一时间没人再说话,偌大的正堂只能听到轻微的咀嚼声。只是各有各的思量,没人把心思全然放在吃食上。 满屋子也就秦耀吃得最安稳。 他见秦莞把碟子里的醉三丝吃完了,便把自己案上那盘换给她。 秦莞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谢大哥哥赏。」 秦耀勾了勾唇,「吃吧。」 秦二郎捡了个豆壳弹到秦莞身上,道:「没良心的,只看得见大兄?」 「也谢谢二哥哥。」秦莞嘻笑着把刚刚剥好的虾放到净碟中,双手举着呈给他。 秦二郎哈哈一笑,捡了只嫩虾放到嘴里,一脸满足。 三叔家的四郎还不到五岁,长得嫩乎乎,豆丁似的,奶声奶气地叫:「大姐姐,四郎也要吃果果!」 「好嘞!」秦莞挑了个大青芒放到他怀里。 小家伙亮着几颗小米粒牙,一口咬在青皮上,肉肉的小脸皱成胖包子,「呜呜……苦的!」 满屋的主子仆从全都笑了。 屋内的气氛再次活络起来。 定远侯府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家宴,吃饭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联络感情。 用罢饭,碗碟撤去,桌案抹净,焚上合香,泡上清茶。 小辈们凑到一起说着京城的趣事,长辈们谈论的多是国情民生。 秦三叔问:「大兄,那梁家父子此次回京,官家可是无意再让他们返回西北?」 定远侯是个沉默威严的人,面对亲人同样如此。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说:「嗯。」 秦三叔嘴角一抽,只得自己说下去:「梁家父子向来主战,如今边关局势紧张,官家这时候招他们回来,莫非想与夏国和谈?」 定远侯沉着脸没说话,默认了。他个人并不支持和谈,一旦和谈,大昭势必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秦昌插口道:「和谈也没什么不好,穷兵黩武并非百姓之福。」 秦三叔皱了皱眉,道:「那夏国皇庭惯爱出尔反尔,即便和谈——」 定远侯打断他的话:「如今一切未定,在外不得妄言。」 众人皆执手:「是。」 秦莞呷了口茶,暗暗地叹息一声。 三叔说得没错,即使这次和谈成功,不出三年夏国依旧会打破盟约,无耻犯边。大昭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边关失守,连丢数座城池,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梁桢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收拢势力,渐渐壮大起来,最终得以和昭、夏两国分庭抗礼。 这么一想,秦莞更觉得梁桢是个人才。 定远侯看向秦耀,转移了话题:「端午金明池夺标,官家亲至,准备得如何了?」 「尚可。」秦耀木着脸回道。 定远侯同样木着脸点了点头。 父子两个一脉相承,坐在一起就像在比谁的脸更冷似的,冻得周遭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秦三叔朝天翻了个大白眼,笑呵呵地活跃气氛,「今年端午节比往常时候都要热闹,宫里的娘娘公主都会去,你们几个小丫头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叫他们看看咱们秦家女儿的风采!」 一席话说得四姐妹皆是红了脸。 纪氏推了秦三叔一把,没好气地说:「这是你当叔叔的该说的话吗?」 秦三叔哈哈一笑,「喝茶、喝茶。」 秦莞面上飞红,心内却冷肃非常——公主也会去,这么说,她很快就能见到嘉仪公主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 金明池畔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丽装的贵人高坐花棚,窈窕的仕女往来穿梭,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处处裙裾翻飞,香风阵阵。 定远侯府的车队到得晚,秦莞先是带着妹妹们去安国长公主的花棚请了安,这才匆匆往自家花棚走。 将将走到半路,便听宫人高声唱喏:「陛下驾到——贤妃娘娘嫁到——嘉仪公主驾到——」 所有人,无论官职高低,无论身份几何,全都伏跪于地,齐声问安。 第37章 官家从皇辇上下来,笑眯眯地叫众人起身。 众人再三谢过,这才纷纷站起。 官家是个蓄着短须的中年人,身形高大,面目慈和,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眼下也泛着淡淡的青痕,不知是操劳过度还是身体违和。 贤妃娘娘的车驾在后面,秦莞没看到,倒是嘉仪公主,不愧是官家最宠爱的女儿,反而越过生母,随在皇驾之后。 身穿紫衫、头戴卷脚幞头的天武官抬着软轿,数名宫婢头戴金钗吊朵,身着红罗长衣分列两侧,轿身镶着裹金的檐子,顶上盖着剪花棕榈。 嘉仪公主从轿中款款而出,金丝绣的鞋,罗纱做的衣,珍珠缀的冠,衬着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端得是月华尽现、高贵无双。 她随在官家身边,于花团彩旗中缓缓而行,环佩微摇,珠翠轻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这便是皇家的气派。 嘉仪公主无疑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难得的是她丝毫没有恃宠而骄,无论谁上前搭话她都面含笑意,言行有礼,一时间,无人不赞她的风度。 秦莞不着痕迹地把公主身边的人来回看了好几遍,并没有看到那个脸上有痣的司膳大人。 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又不由松了口气。 讲真,如果上辈子害她的人果真是嘉仪公主,这仇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报。 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嘉仪公主突然停了下来,缓缓开口:「这位是哪家的小娘子?」 ——声音也是那般悦耳动听。 秦莞收敛了思绪,恭敬道:「回公主,家父是定远侯府的二郎君。」 「哦,原来是你。」嘉仪公主垂着眼瞧了她一会儿,轻轻一笑,「确实生得不错。」 秦莞微抿着唇,总觉得这话听着不大对劲儿。 嘉仪公主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没再多说,扬着头,扶着宫人的手离开了。 秦萱拽拽秦莞的衣袖,小心翼翼道:「大姐姐,你莫非和公主娘娘有过节?」 秦莞白了她一眼,淡淡道:「人家是堂堂公主,面都没见过两回,我能和她有什么过节?」 「可是,我瞧着公主似是不大喜欢姐姐……」秦萱怯怯地说,那语气就像多关心她似的。 秦莞没搭话,暗暗思量,既然秦萱都看出来了,说明不是她的错觉,嘉仪公主确实对她有敌意。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十岁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嘉仪公主。 莫非是因为小时候自己抢过她的玩伴? 秦莞恍惚记起,她儿时随着母亲入宫,偶尔和皇子公主们一道玩耍,有个身形瘦高的小哥哥不知是哪个府里的小郎君,嘉仪公主时常跟在他身后。 那个小哥哥大概是觉得秦莞长得白白胖胖挺可爱,总喜欢捏她的脸,还把随身的小木剑送给她,惹得嘉仪公主一通哭。 秦莞无语,就这么点事儿总不会记恨到现在吧?她连那个小哥哥是谁都不知道! 秦莞的感觉没错,嘉仪公主确实对她有敌意。不是因为儿时的事,而是有人在背地里给她上眼药。 这个人就是永安伯府的大姑娘,魏欣。 上次马球局魏家姐妹丢了大脸,羞得半个月没敢出门。新仇旧怨加在一块,魏欣彻底把秦莞记恨上了。 她是个聪明人,早就看出嘉仪公主对梁桢有意思,因此便找了个机会添油加醋地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通,话里话外暗示嘉仪公主秦莞勾引梁桢。 嘉仪公主未必信她,也未必把秦莞看在眼里,只是女儿家对潜在情敌总是有种天然的敏感,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不能免俗。 是以,嘉仪公主一方面不大看得上秦莞,一方面又忍不住讨厌她。 这些事秦莞丝毫不知,如今她一门心思想找到那个有痣的司膳。 只是,定远侯府的花棚和嘉仪公主所在的宝津楼遥遥相对,就算她脖子伸得再长也看不清。 倒是镇北将军府的花棚就在旁边,时不时传出说笑声。 天气热,花棚间的竹帘悉数卷了起来,秦莞站在围栏边稍稍一扭头便看了个清楚。 正中坐的是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身形微胖,头发花白,说话的声音十分洪亮。 这位便是梁桢的祖母,梁老夫人。秦莞从前在上元宫宴上见过她。 下首坐着两位丽装妇人,约摸三十左右的年纪,一个形容端庄,一个俏皮讨喜,是梁家二房、三房的两位主母。 围栏边站着六七位年轻的小娘子,娴静的,活泼的,俏丽的,各有千秋。 秦莞看了一圈,没瞧见梁桢,倒是有位穿着武官常服的中年人,威武高大,宽肩圆腰,黑黑的面庞,从鬓角到下巴长了一圈浓密的胡须。 待看清了他的五官,秦莞一下子愣住了——倘若他刮了胡子,再白些,再瘦些,和梁桢简直一模一样!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那人突然偏过头直直地看过来。 秦莞吓了一跳,连忙垂下眼。继而又觉得有些失礼,于是端正了身形,朝着对方屈了屈膝。 那人略略一怔,抱拳还礼。 即使相隔百余步,秦莞仿佛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强悍的气息。那是独属于武将的多年杀伐沉淀而来的威势。 秦莞垂下头,没再往那边看,因此并没有发现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萧氏拍拍秦莞的手,温声道:「那位是镇北将军府的梁大将军,莞姐儿可是见过?」 「不曾见过,只觉得好生威武,就像伯父一般。」秦莞方才已经猜到了,毕竟这世上除了父子兄弟之外,不可能有人长得这么像。 萧氏笑笑,道:「确实,梁将军和大伯哥一样,都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第38章 说起来,两个人就连早年丧妻这一点都很像。 纪氏略略往这边凑了些,低声道:「听闻官家有意给梁大将军赐婚……」 萧氏点点头,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就连将军府门外的商贩都在说。就是不知道谁家姑娘有这样的殊荣?」 妯娌两个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殊荣不殊荣的还真不好说,试问哪个高门大户的妙龄女子愿意嫁给一个中年武夫,还是继室? 秦莞不由地生出些许疑惑,上辈子梁将军明明没回京城,据说还因此惹得官家震怒,这一世怎么老老实实回来了? 秦莞来不及深想,金明池上便响起震天的锣鼓声,龙船竞标开始了。 龙船个个繁复精美,金黄的龙首高高地翘在船头,龙额上绑着红绸,龙尾系着宽大的飘带。每一艘龙船飘带的颜色都不相同,用来区分不同的队伍。 金明水军一共分成了十一队,每队挑出最优秀的青壮参加这次龙舟竞标。 秦耀也在,还是指挥方向的校官,秦莞一眼就看到了他,挥着帕子朝他招手。 秦茉切了一声,嘟囔道:「这么远,大哥哥哪里看得见?平白地招人眼。」 秦莞瞄了她一眼,淡淡道:「若是不想被押回家去,你就闭嘴。」 秦茉顿时瞪圆了眼,「你敢?」 秦莞轻笑:「你想试试?」 「你——」 秦萱连忙拉住她,温声劝:「好了,别闹了,忘了出门前母亲怎么说的?」 秦茉气恼地跺了跺脚,一手抓着秦萱一手拉着秦薇到别处去了,独把秦莞一个人留在当地。 秦莞乐得清闲。 鼓声歇,令旗下,舟中响起嘹亮的号子,数艘舟船如入海的苍龙般扎进金明池。 小娘子们兴奋地冲出花棚,挥着香帕,为支持的队伍加油助威。也就只在这个时候她们可以尽情笑闹而不惹人诟病,也不会被长辈训斥。 官家、贤妃娘娘、嘉仪公主也站到了宝津楼的围栏旁,与民同乐。 秦莞的视线紧紧盯在红色的龙舟上,秦耀正站在船头,手中挥着令旗,指挥着身后的十余名浆手奋力前行。 他面色沉稳,指挥若定,红船渐渐甩开其余队伍处于领先位置。 其余龙舟不甘示弱,从两侧包抄而来。 一时间,水花四溅,波浪滔天,红船被两面夹击,情况十分不利。 秦耀丝毫不见慌乱,瞅准了空隙,令旗一甩,身后的儿郎们飞快地收起左桨,右桨疾划,偌大的龙船以一种几近倾倒的姿势突出重围,眨眼间便甩了其余龙舟一大截。 官家情不自禁叫了声「好」,四面花棚也传出阵阵叫好声。 秦莞既兴奋又紧张,手劲大得几乎要把帕子扯破。 终于,红船一马当先冲到湖心。 秦耀收起令旗,撑着长撸,飞身而起跳到水心殿前,拔下标杆,敲响铜锣。 只听「咣」的一声,尘埃落定。 宫人高呼:「红队胜——」 小娘子们兴奋地拍着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哪家儿郎最英武,说得最多的是「秦家大郎」。 有那些自家兄长或情郎参赛的小娘子,提着裙摆跑过仙桥,急急地往龙舟那边冲。 秦莞不甘示弱,也想第一个跑过去对兄长道喜。 谁知刚刚踏上仙桥,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秦莞一个踉跄,仰面跌了下去。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想要拉她,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秦莞似乎吓呆了,任由自己跌到湖了,甚至没有呼救一声。 实际上,她不是吓的,而是惊的。 那个撞了她又想拉住她的人,就是上一世害她的婆子! 午夜梦回,她千百次记起这张脸,那显眼的黑痣,那瘦长的脸颊,化成灰她都认得! 接下来的事,足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 秦莞落水,周围多是年龄相仿的小娘子,没一个会水的。守备的侍卫们倒是会水,只是没人敢下去救,若是一不小心毁了贵女的名节,麻烦就大了。 秦耀早就看到了秦莞,在她落水的时候便跳到了湖里。只是他离得太远,等到游过来的时候,秦莞八成就撑不住了。 若是放在平时秦莞至少会扑腾两下,怎么也能多撑片刻。然而,那个婆子的出现让她太过震惊,大脑竟失去了反应,任由身体直直地向下坠去。 就在湖水将将没顶的时候,只听「扑通」一声,有人自仙桥之上一跃而下,修长的四肢快速划动着,三两下便扑到了秦莞身边。 彼时,秦莞意识迷离,只觉得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箍在腰间,骨节分明的手托起她的下巴,将她带离湖面。 他厚实的胸膛,他指尖的温度,竟是那般熟悉。秦莞睁开眼,透过蒙蒙的水雾看清了他的模样。 第一反应是梁桢。 不,有胡子,不是梁桢。 混沌的大脑渐渐清醒,秦莞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梁桢的父亲,梁大将军。 「梁大将军」没有第一时间把秦莞救到岸上,而是带着她多游了一截,和秦耀在湖中碰头,把秦莞交到他手里。 楼台上,花棚里,湖岸边,无数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眼睁睁地盯着「梁大将军」和秦耀在湖中完成了这一神奇的「交接仪式」。 然后,秦耀带着秦莞游到岸上,并在出水之前把自己黑色的外衫解下,严严实实地裹到她身上。 「梁大将军」从另一个方向上了岸,随意抹了把脸,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中默默地离开了。 秦家女眷急慌慌地围拢过来,定远侯三兄弟也向官家告了罪,匆匆而来。 第39章 贵女落水,官家十分重视,亲命太医为秦莞诊治。 秦耀一路抱着秦莞,把她带到临水殿的静室中。 秦莞来不及关心自己的状况,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婆子,视线对上一双双或关切,或担心,或幸灾乐祸的眼,终于,她看到了那个人。 对方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殿中一角神色略显担忧,似乎还有些急切,瘦长的脸隐在阴影中,颧上的黑痣若隐若现。 秦莞忍着剧烈的心跳,强自镇定下来。 她细细地观察着婆子的穿着,领、袖、下沿用小珠缀边,幞头后束着二带,头上顶着五色帛花,的确是官中女官的制式。 秦莞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秦莞之所以会心惊,是因为她没想到上辈子害死自己的人果真是嘉仪公主身边的女官。 可是,怎么可能呢? 嘉仪公主心高气傲,且一心倾慕梁桢,甚至在他起兵自立后依旧不改初心,数度拒绝官家安排的婚事,她怎么可能看上魏如安? 秦莞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对劲儿。 正想着,殿外传来宫人唱喏:「陛下驾到——嘉仪公主嫁到——」 屋内之人大为吃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官眷落了水,怎么劳动官家亲至? 定远侯连忙整肃了仪容,带着秦家上下迎了出去,秦莞也从榻上下来走至外间。 众人跪伏于地,恭迎圣驾。只听一阵环佩声响,眼前飘过一片明黄的衣角。 数名内侍躬身上前,扫净屏榻,铺上缎垫,燃上龙涎香,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异响。 官家坐于榻上,缓缓开口:「起身罢。」 嘉仪公主坐于官家下首,轻轻柔柔道:「听闻秦家姑娘落了水,我便求着父皇过来看看,可还好?」 定远侯代秦莞回道:「谢公主挂念,侄女只是受了惊吓,身体并无大碍。」 嘉仪公主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看样子也并不怎么关心秦莞的死活,轻笑道:「桥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秦家姑娘就落了水呢?」 定远侯眉心微蹙,这话怎么听都不大对味,是以并未接话。 官家也疑惑地看向嘉仪公主。 嘉仪公主拽住官家的衣袖,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女儿只是好奇,听说秦家姑娘马骑得好,球技也厉害,没料到竟是个旱鸭子!」 官家向来喜欢她这不谙世事的娇俏样子,当即笑道:「骑马和凫水有何干系?你倒是懂水性,可会打马球?」 嘉仪公主吐吐舌头,撒娇似的混了过去。 这时,那位带痣的女官膝行上前,主动请罪:「是妾没留神儿,不慎撞到了秦大姑娘,请陛下责罚!」 官家似乎并不惊讶,只淡淡地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定远侯,「既如此,秦卿,这女官便交由你处置罢。」 定远侯躬身道:「陛下言重了,臣侄无碍,不必责罚。」 官家笑笑,道:「秦卿啊,你总是这般一本正经。」 定远侯再次躬了躬身,依旧没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官家也不计较,略一沉吟,道:「这个女官是嘉仪跟前得用的,朕便替她讨个人情,免了她的责罚,叫她多多地赔些礼物给你家姑娘,可好?」 定远侯道:「臣遵旨。」 官家笑着摇摇头,看向嘉仪公主,「今后定要拘束宫人,不得再做出如此失礼之事。」 「女儿遵命!」嘉仪公主笑盈盈地屈了屈膝。 官家撩起膝上的大带,正要起身,嘉仪公主突然掩着嘴笑了起来。 官家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嘉仪公主止了笑,说:「女儿只是觉得,这司膳确实该罚,却也该赏。」 官家挑眉,「这话从何说起?」 嘉仪公主看看司膳,又看看秦莞,好生笑了一会儿,才道:「要我说呀,她这个无心之举倒是成就了一桩好姻缘。」 官家笑意加深,「怎么说?」 嘉仪公主回道:「都说‘自古英雄爱美人’,秦家姑娘生得这般好,难怪梁大将军会奋不顾身跳下水去救人。」 官家虎下脸,斥道:「小孩子家家,休得胡说!」 嘉仪公主连忙敛了笑意,乖乖巧巧地赔礼。 官家转头安慰了定远侯两句,还好声好气地同秦莞说了几句话。 天子如此纡尊降贵,秦家就算心内再气,面上依旧恭恭敬敬。 彼时,静室内外侯着不少官眷,嘉仪公主的话仿佛一颗火星点燃了众人心里的八卦之魂。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秦莞是被梁大将军救起来的,腰被搂过了,身子也被看过了,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岂能轻易遮掩过去? 官家不是要给梁大将军赐婚吗?这下好了,人选都有了。 众人心内所想也是官家此时所虑,他比旁人想得更深些。 秦、梁两家祖上是有旧怨的,朝堂上向来争执不断,就算两家联姻也不会拧成一股绳,于他而言可谓是一举两得。 至于那位年龄尚幼的秦大姑娘…… 经历了此事,她左右说不上好人家了,倒不入嫁进梁府安安稳稳地做个管家的大娘子。 天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女,联手唱了一出「鸳鸯谱」。 官家走后,临水殿里的人也散尽了。 秦家正要离开,宋尚仪便找了过来。 「长公主殿下听说你落了水,一时惊悸,心痛的老毛病犯了,泽哥儿将她送回府去。殿下不放心,差我来看看。」 秦莞感激道:「多谢长公主挂念,我并无大碍,改日定去府上给长公主磕头——也谢谢姨母亲来看我。」 第40章 「我自是要来看你的。」宋尚仪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听说……是刘司膳将你推下水的?」 秦莞没言语,转而把人支了出去,殷切地看着她,「姨母可识得此人?」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求似的,宋尚仪开门见山地说:「怎么不识得?当年刚入宫时我们便住在一个屋子,我和你母亲没少同她吵嘴。」 秦莞没料到还有这一层,忙问:「这是为何?」 「脾气秉性不同,待不到一块儿。」宋尚仪似是记起什么不好的事,面上现出愤愤之色,「这人心术不正,你离她远些。」 秦莞故作不解,「姨母为何这样说?她在宫中,我在侯府,就算她真想害我怕也是不能的。更何况,我们无仇无怨,不至于。」 宋尚仪冷哼一声,道:「她这种人背地里的阴私手段多着呢,岂是你这个小丫头防得住的?」 「姨母您可别吓我。」秦莞不动声色地引着她往下说。 宋尚仪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不妨告诉你,权当给你提个醒——她在宫里司的是药膳局,最会弄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同你母亲又有旧怨,若是没见过你还好,此时见了,我怕她放不下往事,报复到你身上。」 至什么旧怨、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任凭秦莞再软磨硬泡宋尚仪都不肯再说了。 回程的马车上,秦莞暗自思量。 倘若真如宋尚仪所说,这刘司膳心眼小到会把上一代的旧怨报复到她身上,那她真要重新思量思量,上一世真正想要害她的人到底是嘉仪公主,还是这位刘司膳。 甚至,她至今都不能确定嘉仪公主到底是不是魏如安的姘头。 至于这次,她被刘司膳推入湖中,到底是巧合还是对方有意为之? 倘若是有人故意,是刘司膳自己所为,还是嘉仪公主授意? 秦莞重重地叹了口气。 原想着把人找到就能揪出真凶,这下倒好,先前的迷团不仅没解开,反而更大了。 就在秦莞为自己的「死」费神的时候,一道天雷轰隆隆地砸到了她头上。 ——镇北大将军梁晦请了媒人、抬着厚礼前来提亲! 这个消息宛如一缸滚烫的热油,让定远侯府炸开了锅。 一方居俨然成了个大戏台,个人有个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脸谱。 秦昌无疑是唱得最响的那一个,「宫里都放出了风声,官家对这桩婚事也是满意的,由不得你不嫁!这次来的是官媒,指不定下次就是圣旨,你若敢抗旨,全家都得跟着你赔命!」 秦莞木着脸没吭声,更没把秦昌的话听进耳朵里。 她这个亲爹就是这样,自诩文人傲骨,实际是个最胆小怕事的,出了事只会先慌为敬,而不是静下心来去想解决办法。 其实,就连秦莞都知道,他们堂堂军侯之家,开国大将的后人,没赎职,没枉法,不过是一道赐婚圣旨,兴许别人会怕,他家却不会。 定远侯冷声道:「胡说什么,别吓唬孩子!」 秦昌顿足,「大兄——」 定远侯一个眼刀扫过去,秦昌登时噤了声。 定远侯教训弟弟从来不骂,只会打,一言不发地往死里打,从小到大秦昌面对这个兄长比见了亲爹都怕。 定远侯见他老实了,这才看向秦莞,道:「倘若你不愿,这桩婚事便不允。」 秦耀也道:「不想嫁人也没关系,大可以一直养在家里。」 秦昌又急了,「这是说的什么话!除了她你还有三个妹妹,都不嫁了吗?」 秦耀板着脸,耿直道:「若都不想嫁,便都养着。」 「你、你——」秦昌气得直拍桌子。 秦薇吓得哭了起来,秦茉则是一脸纠结,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个妾室坐在外间,一个垂头不语,一个满面傲然。 秦萱拉着秦莞的手,一边默默垂泪一边假装关切地说:「妹妹知道大姐姐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呀,大姐姐不必顾忌我们,只管想想你自己,若是这件事不能好生解决,将来可怎么出门走动?」 秦莞抽回手,淡声道:「腿长在我身上,该怎么走动便怎么走动。」 「你们瞧瞧、瞧瞧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秦昌指着秦莞,气得直哆嗦。 「当着孩子的面,消消气。」萧氏给花小娘使了个眼色。 花小娘盈盈上前,扶着秦昌坐下,轻轻柔柔地拍抚着他的背,端的是温柔小意。 秦昌看看妻妾庶女,再看看秦莞,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模样恨不得没生过秦莞似的。 实际上秦莞并非故作冷漠,她一直在暗暗地思索解决办法。 如今眼前只有两条路,嫁,抑或不嫁。 嫁过去,她面临的是年近四旬的夫君,比自己还大的继子,还有梁家叵测的前程。 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接近公主,伺机查明真相,为自己报仇。 可是,这样值得吗?为了报上一世的仇,连这辈子也要搭进去吗? 然而,倘若不嫁,不仅自己将来婚事艰难,就连三个妹妹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 秦莞不是个自私的人,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思来想去,眼下只有一个法子,既不用搭上自己,又不连累姐妹。 秦莞平静地说:「我打算去白云观带发修行。」 女儿家毁了名节,除了沉塘投江,自请出家是最稳妥的法子。 秦昌大力拍了拍桌子,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去当姑子?你这辈子就完了!」 秦莞惊奇,没想到渣爹还能顾及到自己的「这辈子」。 秦耀沉声道:「莞莞,别说傻话。」 第41章 「我没犯傻,更没赌气,这是最稳妥的法子。」秦莞面色苍白,神情却十分坚定。 定远侯抿着嘴没说话,只是一脸的不赞同,其余人同样沉默着,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心思。 秦莞落了水,精神不大好,撑到这时候已经是极限了,说完这些话她便奄奄地歪在扶屏上。 定远侯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叫她好好想想,便带着众人出了一方居。 秦莞有些庆幸,自己能生在秦家。 自小锦衣玉食不说,生母更是悉心教导,极尽宠爱,继母也不曾薄待。虽然有个不尽如人意的父亲,却也有一心为自己着想的兄长,还有明事理的大伯,也够了。 所以,为了这个家她甘愿做出牺牲。 也不要牺牲吧,带发修行既能避开婚事又能全了家族的名声,同时也不耽误她做生意赚钱。这和她原本的计划倒是殊途同归。 唯有一点,报仇就没那么容易了。 然而,倘若事事都尽如人意,那就不叫生活了。 秦莞想通了便不再劳神,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慈心居内。 徐小娘像个丫鬟似的在给萧氏端茶送水,顺带着给花小娘也递了一杯。花小娘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那派头倒像个正室娘子。 秦昌这两个妾室容貌秉性天差地别。 花小娘从前是当红的歌伎,一曲《鹂歌》红遍京城,就连官家都赞她的歌声如鹂鸟清啼。她是秦昌花了极大的心思与极多的钱财珍宝求回来的。 因此,秦昌对她极重极爱,百依百顺,更是把秦茉当成嫡女一般捧着。 徐小娘是南地来的流民,当年跪在街头卖身葬父,秦昌效仿话本里的风流才子,当成一桩雅事把她买了下来。 只是,买了之后也没怎么拿着当事,一年里偶有一两回去她屋子,大多是瞧着她茶水点得好,果子做得宣软。 徐小娘自知身份,自打踏进侯府便处处小心谨慎,从来不争不抢,连带着把秦薇也教成了个战战兢兢的性子。 萧氏看着她,叹息一声:「歇着吧,这活计叫丫鬟们来便好。」 徐小娘感激地道了谢,找了个不显眼的圆墩坐下。 花小娘眼中划过一抹讥笑,清清泠泠地开口:「说是做姑子,能不能真去还两说呢,她若反悔了难道还抬着她去不成?为了家里的名声,把莞姐儿嫁出去才是最稳妥的法子——姐姐,你说呢?」 突然被点名,徐小娘惊了一瞬,怯懦道:「妾、妾身哪里有什么主意……」 花小娘翻了个白眼,道:「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薇姐儿,她年底就要及笄了吧?你是想让她风风光光地嫁个好人家,还是凑凑合合抬出门?」 徐小娘揪着帕子,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方才讷讷开口:「到、到不了年底,薇儿十月便满十五岁了。」 花小娘彻底无语了,把茶盏一放,看向萧氏,「自古儿女娶亲行嫁皆从父母之命,这个道理即使说到天王老子那里都是没错的。莞姐儿的婚事说到底还是主君和大娘子说了算。大娘子,哪怕是为着这三个丫头,你也该尽快拿个主意。」 萧氏没接她的话,抬眼看向两个庶女,问:「你们怎么想?」 秦茉脆生生道:「大姐姐名声毁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不想嫁就不嫁呗,若是让我嫁个老头子,我也不乐意……」 话还没说完就被花小娘按住了,「你懂什么?闭嘴吧!」 萧氏又看向秦薇。 秦薇一脸紧张,「我我我」了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完整的意思。 秦萱借着沏茶的名义躲去了侧间,表明了不会在这种场合开口,免得落人口实。 萧氏往众人脸上扫了一圈,严肃道:「莞姐儿的事不是你们做得了主的,我也不行。谁都不得去主君跟前挑拨,散了吧。」 花小娘冷着脸起身,拧着身子出去了。 徐小娘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出门。 出了慈心居,花小娘回头看了眼正堂里的萧氏,自言自语:「你也不必拿话激我,你还真以为说这么两句我就不敢去找主君了?呵!」 徐小娘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秦莞收到了一张花帖,约她去庆云楼喝茶,落款写的是「镇北将军府,梁情」。 这梁情是梁家二房的大姑娘,秦莞与她素无往来,她为何要请自己喝茶? 直到翻开帖子看到里面的字迹,她才明白过来——这帖子借的是梁情的名义,实际却不是梁情下的。 那刚劲有力的字体,分明出自男子之手。 是梁桢,还是梁大将军? 秦莞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去赴约。 只是,她没想到对方安排得那般细致。 她刚一踏进庆云楼的大门,便有跑堂的小哥主动来接,笑盈盈地说着:「贵客可是梁家姑娘?您家兄长正在魏紫间等您,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秦莞没急着否认,转而问道:「你怎知我是‘梁家’姑娘?」 小二哥笑笑,恭敬地回道:「您家兄长事先知会小的,若是看到一位穿着粉衫、戴着帷帽的姑娘便是他家妹子。」 ——此时秦莞正是这样的打扮。 今日出门,她为了不引人注意,特意换了件时下女子们最常穿的桃粉罗衫,头上罩着长长的帷帽,把整个上身都遮住了,就算有熟人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出她。 对方既然能知道她的打扮,想来是从她出府时便盯着了。也是用心良苦。 秦莞叫彩练给了小二哥赏钱,独自去了楼上的雅间。 魏紫间的门半开着,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窗边。秦莞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梁桢。 第42章 梁桢背对着门口站着,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直视着窗外,夏日的晨光晕在他脸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微垂着眼,沉默,从容,如一头小憩的雄狮,仿佛下一刻就会舒展身躯,成为草原之王。 秦莞不由地放缓了呼吸。 梁桢似有所觉,回过头,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打在她身上。 「来了?」他温声道。 「嗯。」秦莞声音轻轻的,样子也乖乖的。 梁桢笑了一下,「别怕,坐吧。」 「才没有怕。」秦莞嘟囔,「怕我就不来了。」 梁桢笑笑,不置可否,只亲手给她倒了茶,关上门,让彩练和大海去了隔壁,免得叫人撞见。 一切安排妥当,梁桢开门见山:「今日请你过来,是想求你帮忙。」 秦莞柳眉微扬,示意他继续说。 梁桢道:「官家早已有意为家父赐婚,没想到会碰到这桩意外。家父差我过来同你商议,可否假意成亲,风声过去之后便可和离,嫁娶随意。当然,倘若你不愿求去,整个梁家都会善待于你。」 秦莞被他的话惊住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否可以理解成,倘若我答应了,便……只有夫妻之名,风声过去之后,我随时可以要求和离?」 梁桢点头:「是。」 秦莞不解,「为何如此?」 梁桢道:「为了避开赐婚。」 秦莞道:「梁家高门显贵,梁大将军人品贵重,多的是女子愿意嫁给他。」 梁桢摇头,「我父不愿让一个意图不明的女子嫁进梁家。」 秦莞惊奇:「你信我?」 梁桢顿了片刻,方道:「由不得信不信了。」 秦莞失笑:「你倒是直白。」 是呀,这件事已经由不得他们了。说起来,她还要感谢梁大将军,如果不是他先一步上门提亲,这个时候送到侯府的恐怕就是赐婚的圣旨了。 秦莞思索片刻,问:「你能做得了令尊的主吗?」 梁桢敏锐道:「你有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秦莞笑笑,说:「既是假成亲,我总得为自己找好退路——我名下有铺子,有田产,将来少不了亲自出面打理,令尊可允?」 「允。」梁桢干脆道。 秦莞挑眉,「你确定?梁家堂堂将军府,允许内妇抛头露面打理生意?」 梁桢笑道:「我梁家自西北起家,家里的女儿亦能披挂上阵,不过是看看账本赚些傍身银钱,有何不可?」 不得不说,秦莞当真心动了。如果梁桢没有诓她的话,那么嫁进梁家比去做道姑还称她的意。 ——还有什么比成为未来仇人的未来婆婆更让人暗爽的呢? 秦莞一咬牙,正要点头,却被梁桢拦住。 梁桢坦率地说:「有些话我需得提前告知与你——梁家在西北军中威望极高,即便家父卸了兵权,依旧在枢密院中担任要职。如今立储在即,梁家身为外戚,势必会受到官家忌惮,你聪明通透,其中利害不用我多说。」 他顿了一下,又道:「倘若你不愿意,家父亦不会强求,官家那里家父自会周旋,你……不必为此忧心。」 「我愿意嫁。」秦莞笃定道。 「你确定?」这回换成梁桢不相信了。 「我兄长说过,梁家世世保边疆,代代出良将,为了大昭子民不知多少梁家儿郎埋骨他乡。梁大将军更是心怀百姓、有勇有谋的大英雄,我相信他光明磊落、一诺千金,绝不会诓骗我这个小女子,所以,我愿意嫁。」 秦莞起身,对着梁桢盈盈一拜。 梁桢愣了一瞬,眸光微闪,点点晶莹晕染在黑沉的眼底。 他起身,执手,郑重还礼。 别看秦莞允婚的时候豪气干云,上了马车就后悔了——梁家可是要造反的!有必要冒这么大风险吗? 她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这件事?阻止梁桢造反?还是在他造反之前赚够银钱及时抽身? 现在跑回去告诉他自己反悔了、不想嫁了还来得及吗? 正纠结,车窗突然被扣响。 「咚咚咚」三下,短促而有节奏。 秦莞打开窗扇,便见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油纸包,一角露出金黄的羊肉酥饼,咸香的气味顿时充满整个车厢。 秦莞咽了咽口水,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她一大早从后门溜出来,饭都没来得及吃,方才在庆云楼时肚子就饿了,没想到梁桢竟看出来了。 梁桢骑在马上,歪头看着她,眼中含着浓浓的笑意:「刚买的,吃吧。」 吃就吃! 秦莞毫不客气地接到手里,并赌气似的关上车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热腾腾的酥饼吃到嘴里,仿佛整颗心都温暖起来。等到她想起要跟梁桢说自己后悔了的时候,梁桢已经走远了。 彩练得了一个酥饼,边吃边说:「姑娘,一想到梁小将军以后就是您的继子了,奴婢也就没那么讨厌他了。」 秦莞:…… 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一路上秦莞都在盘算回家后怎么说服伯父和长兄。 没想到,刚一进门就听到一个「好」消息——秦昌在花小娘的撺掇下,上赶着把秦莞的庚帖送到了将军府。 定远侯下了朝才知道这件事,朝服都没脱便把秦昌提到主院,抄起家法就往他身上招呼。 彩练带着一帮小丫鬟颠颠地跑过去,兴冲冲地给秦莞做现场直播。 「侯爷在用军杖打主君!」 「我的天,那么老粗的军杖居然被侯爷打折了,现在换成铁棍了!」 第43章 「刚打了一下主君就熬不住了,正抱着侯爷的大腿哭呢!」 「侯爷说‘你哭死也没用’,奴婢回来的时候还在打!」 「啊,主君现在已经开始哭老国公和国公夫人了,好多人围在祠堂,奴婢没挤进去,就在外边听了听……」 「姑娘!主君被打没气儿了——啊,不是,还剩一口,被抬回风雅轩了!」 清风到底稳重些,忧心忡忡地劝道:「姑娘,到底是主君,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秦莞吃完一碟炸散子,又喝了两盅雨后新茶,这才不紧不慢地换了衣裳,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不过,她没去风雅轩,而是去了主院。 定远侯和秦耀正坐在堂屋,两张如出一辙的面瘫脸上皆带着愧疚之色,仿佛做了亏心事的是他们。 秦耀生怕秦莞心里不舒坦,有些着急地劝道:「莞莞别怕,就算换了庚帖,你若不想嫁我也定不会让你嫁出去!」 秦莞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今天她已经听到两个人对她说「别怕」了。 她想说,有他们在,她一点都不怕。 「伯父,大哥哥,方才我去见了梁将军——先别急,梁将军很谨慎,没让别人看见,更没把我怎么样。他只是对我说了梁家的情况,并告诉我……定会善待于我。」 秦莞顿了顿,又道:「梁大将军还说,倘若我嫁过去,他一不纳妾,二不收通房,也不会阻止我出门查庄子、管铺面。」 ——这话不是秦莞编的,只不过说这话的不是梁大将军,而是梁桢。 秦耀皱眉,「你怎知他说的是真的?万一是骗你的怎么办?」 秦莞挺了挺身子,笑道:「我这不还有伯父、有兄长么?若是他苛待于我,我就回家告状,大哥哥一定会帮我打上门去,不是吗?」 定远侯摇摇头,「梁晦不是那样的人。他若是说了好好待你,定不会食言。」——虽然两家祖上有怨,定远侯却不会否定梁晦这个人。 秦莞松了口气,「既然伯父都这么说,我就更放心了。再不济还能和离,只要伯父和兄长不嫌我给秦家丢脸,我便没什么可怕的。」 话说到这份上,定远侯和秦耀都知道,秦莞这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再改了。 再说秦昌。 他暗地里和梁家交换了庚帖,还收了人家的小定礼,原本做好了秦莞会大闹一场的准备。没承想,秦莞不仅没闹,还老老实实地待在一方居,半点动静都没有。 秦昌不放心,差人到一方居打探消息。没想到,得到的回复不是秦莞在绣喜被,就是在缝嫁衣。 秦昌死也不信。 他担心秦莞在憋坏水,比如找机会离家出走——这话还是花小娘提醒他的。 于是,秦昌愣是拖着半残的身子亲自来了一方居。 来就来吧,却不肯走正门,反而鬼鬼粜粜躲在芦苇丛里。结果,被飞云一盆淘米水浇成了落汤鸡。 秦昌气极败坏地跳出来,指着飞云大骂。 秦莞一脸惊讶,「哎呀,爹爹,您这是想下湖摸鱼给女儿添妆么?」 ——其实她早就看到秦昌了,她是故意让飞云把淘米水泼过去的。 飞云是真不知情,吓得愣在那里,盆子都掉了。 小丫鬟们手拉手地跑出来,躲在廊下盯着秦昌看。 秦昌衣衫半湿,头上滴着水,还有蝇虫飞来飞去,被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气得直哆嗦。 秦莞掩着嘴,笑得温婉,「爹爹,真用不着,您只要把母亲留下的东西悉数交还给女儿,女儿的嫁妆就足够了!」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还会贪图你母亲的嫁妆吗?」 秦莞笑眯眯:「不会吗?原来花小娘的赎金不是母亲出的呀?」 秦昌顿时气个半死,恨恨地甩了甩衣袖,掉头就走。 秦莞挥挥小手帕,「爹爹慢走,女儿就不送了!」 「闭嘴!」秦昌怒吼一声,结果不知扯到了哪处伤口,疼得弓着身子直叫唤。 秦莞带头,一方居的大小丫鬟们笑得可大声了。 也算出了口闷气。 秦莞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百转千回,也没有轰轰烈烈,梁秦两家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换了庚帖,送了小定,只等着黄道吉日下聘礼。 小定之后,这亲事就算是成了。 秦莞出门走动,身份上就是个定了亲的女儿家了。别人也不会再拿落水的事来笑话她,毕竟一顶红盖头什么羞都遮住了。 这日,永安伯府的魏大姑娘下了帖子,请各府贵女到庄外的园子里赏牡丹。 真实目的是为了显摆新得的园子。 魏欣年底就要嫁给二皇子做正妃,多的是人巴结奉承。 「我瞧着贤妃娘娘是真疼魏姐姐,这么好的园子说赏就赏了!」 「可不是么,不说别的,单瞧这几株牡丹,听说是西京移过来的名种,若卖出去不知能换几个大园子回来?」 「……」 魏欣慢悠悠喝着茶,听够了奉承话,这才笑盈盈开口:「说到牡丹,这偌大的汴京城哪里比得上秦大妹妹家里的?」 秦莞接到帖子的时候就猜到这是场鸿门宴,这不,就来了。 不待秦莞说话,魏二姑娘便道:「大姐姐不用太谦虚,秦姐姐家的牡丹就算再好,能好过贤妃娘娘的,能好过宫里的?」 魏欣轻轻摆着扇子,语气温和有礼:「你忘了么,就连安国长公主都夸过,还说叫秦大妹妹办个赏花宴呢!哎,谁能料到会突然生出意外——听说后日梁大将军便要去府上下聘了?」 秦莞把嘴里的松子糕嚼完,咽下去,又用清茶漱了漱口,方才搭话:「你消息倒是灵通。」 第44章 众人心里一阵气闷,等了这么久就等着看好戏呢,你居然这么轻飘飘回上一句就完了? 魏欣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强笑道:「要我说,秦妹妹真是好福气,那梁家虽无爵位,却有实权,也算是高门大户。」 魏然道:「再高能高得过皇家去?」——这话就是在明摆着提醒众人,魏欣嫁的是皇子。 魏欣笑意更深,「梁将军到底年长些,会疼人。」 魏然捂着嘴一阵娇笑:「若真是长‘些’倒还好,长太多可就不成了。没记错的话,梁将军的长子,桢表哥,比秦姐姐还要大上五六岁吧?」 姐妹两个一唱一和,尽情地拿着秦莞的婚事开涮。 倘若此时的秦莞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指不定就要哭着闹着跟她们打起来。 就算换成了二十岁的灵魂,若这桩婚事不是「假成亲」的话,她心里恐怕也痛快不到哪去。 只是,秦莞能忍,彩练却不能忍。 小丫头挺了挺胸,脆生生道:「魏姑娘说得没错,梁将军到底年纪大些,就是会疼人。下定的时候他亲口对侯爷说,成亲后定会善待我家姑娘,妾室通房一个不要,更不会弄出什么庶长子来败坏门风!」 这话犹如一把利剑,直戳进魏大姑娘心口。 京中谁人不知,二皇子之所以低就了永安伯府家的大姑娘,明面上说是魏欣素有贤德之名,实际却是因为正妃还没过门,通房便有了身孕。 偏生那位小娘还是从小在二皇子身边伺候的,说是二皇子的心头肉都不为过,「去母留子」这样的事想都不要想。 也就是说,魏欣过门后不仅有个庶出的孩子压在头上,还得日日对着夫君的白月光。 这事没人说出来,她就可以当作不存在,日日夜夜地骗着自己。此时被个丫鬟直喇喇撕开,魏欣吃人的心都有了。 「主子们说话,哪里容得你一个贱婢乱嚼舌!来人——」 秦莞笑着压住她的手,「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她计较。」 魏欣反握住她的手,「秦妹妹,丫头不懂事就得好好教教规矩,今日她在我这里胡乱开口,不过打两下而已,若是哪天带出去冲撞了贵人,那罪过可就大了。」 「魏姑娘说得没错,回头我就把她领回家,叫嬷嬷好好教教她。」秦莞软声道。 魏欣瞄了彩练一眼,冷声道:「也不用回头了,刚巧贤妃娘娘去给我两个教养嬷嬷,秦妹妹——」 秦莞打断她,笑着说:「欣姐儿,如今我既与梁将军定了亲,你不该再叫我‘妹妹’。」 魏欣笑容一僵,讥笑道:「秦大姑娘这是迫不及待要做我姨母了吗?」 秦莞依旧笑着,眼中别有深意,「前提是,你能顺利和二皇子成亲。」 这话便是明摆着敲打她了——别惹事,要贤惠,万一被退亲可就丢大人了。 魏欣是不敢赌的。 然而她又不甘心。若今日一个丫鬟都能踩到她头上,她以后还要不要出门了? 魏欣给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作势上前拿人。 彩练下得缩到秦莞身后。 秦莞不慌不忙道:「我这丫头脾气犟,自小跟着家院学武艺,若是不小心砸坏了贤妃娘娘赐下的园子……」 秦莞轻轻一笑,「欣姐儿放心,我会亲自到贤妃娘娘跟前请罪。」 魏欣的笑再也维持不住。 就在这时,突然起了一阵狂风,一时间乌云密布,闷雷滚动,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地砸向大地。 园子里顿时乱开了,丫鬟们急慌慌护着自家姑娘往凉亭里跑,婆子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茶水点心。 魏欣也顾不上教训彩练了,连忙指挥着各府的贵人去避雨,生怕淋病了哪个自己落埋怨。 秦莞抖了抖宽大的衣袖,轻轻巧巧地遮在额上,笑盈盈道:「真是一场及时雨。」 「姑娘说得对!」彩练笑嘻嘻地扒在她身上,用整个身体护住她。 秦莞心内一阵熨帖。 贤妃娘娘赐的这座园子建在京城西郊,姑娘们是坐着游船从西北水门出的城。 魏欣当时夸下海口,请大伙在园子里用了晚膳再回去,介时乘着游船涉水而上,可以看到芳林园的垂柳荫荫,还能看到金水河的夕阳晚照。 这下倒好,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雨,别说夕阳晚照,就连船都坐不了了。 眼瞅着天色渐晚,雨却越下雨大,若彻底黑下来,道路泥泞,就更不好走了。 贵女们有些急,有的差家仆冒雨回城叫马车来接。有的不忍侍从受累,想着再等等,雨兴许就停了。 秦莞倒是心大,想着大不了今日便不回了,魏大姑娘再不济,总归得匀间屋子给她住,倒好过黑灯瞎泥泥泞泞地赶路。 看着她淡定的模样,汴京府尹家的宋小娘子忍不住问:「秦家姐姐为何不急?」 秦莞笑道:「急也没用,家里人早晚会来接,不如吃些茶水慢慢等着。魏大姑娘这茶倒是绵密清香,好吃得紧。」 天地良心,秦莞确实觉得这茶好。魏欣却以为她在讽刺自己,气得脸色青白。 秦莞暗地里吐吐舌头,转过身看着朦胧的雨幕,静静喝茶。 小娘子们受到她的影响,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一时间喝茶的,观雨的,轻声慢语聊天的,气氛倒比之前更好了些。 魏欣一点儿都不想感谢秦莞。 秦莞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着真会有人来接她。就算有,也该是秦耀或者秦二郎。 当她看到那个行走在雨幕中,渐渐逼近的高大身影时,整个人惊得说不出话——为什么来的会是梁大将军?他们很熟吗? 第45章 亭子里都是小娘子,梁大将军知礼地停在数步之外,只叫魏家的婆子过来传话。 婆子笑得颇为暧昧,「秦姑娘,梁大将军接您回府!」 秦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确定她是来接我的?」 宋小娘子扑哧一笑,「亲都订了,秦姐姐怎么倒害羞起来?梁大将军不接你,难道来接我们不成?」 此话一出,小娘子们都笑了起来。 秦莞也跟着笑笑,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从婆子手里接了龙骨伞,和彩练一起撑着朝梁大将军走去。 那伞极大,是梁大将军带来的,此时给了秦莞,他便淋在了雨里。 密实的雨点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身上,眨眼的工夫便湿了衣裳。他身上穿的是绛紫色的官袍,显然是下了衙直接赶过来的。 透过落雨的伞沿儿,秦莞悄悄看他——黑面庞,络腮胡,和梁桢极像的五官,比梁桢更为壮硕的身形。 这还是她第二次见这个人,只觉得站在雨幕中静静等她的梁将军,比上次见时更加威武。 地上积着水,秦莞提着裙摆走得慢,心里却急,她不想、也不好意思让梁大将军久等。毕竟,人家可还淋着呢! 似是猜出她的心思,梁将军大步上前,俯身钻入伞中,抬手接了过去。 彩练吓了一跳,差点跌到地上。 好在,梁大将军的长随机灵,一把将她提起来,脚下三点两点便带到了马车里。 梁大将军并不急,稳稳当当撑着伞,随着秦莞的步调慢悠悠地走着。 秦莞在同龄的小娘子中算是极高的,然而和梁大将军一比,堪堪只到他肩膀。秦莞看他的时候需得使劲儿仰起脸才行。 她本就瘦,在他旁边一站,仿佛能被他整个装起来。 两个人的距离少说有三个拳头那么宽,伞身歪到秦莞这边,梁将军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 秦莞把住伞柄往他那边推了推,梁大将军也不和她争,只等她不注意的时候又给歪了过去。 几次过后,秦莞无奈败下阵来,只得加快步子,想着让他少受些淋。 遇到坑坑洼洼地方,秦莞的绣鞋还没着地儿,梁大将军便率先一步把自己的脚塞到了她的鞋底。 秦莞就这么踩着他的鞋面,安安稳稳地走过了一个接一个水洼,直到上了马车,她的鞋子半点都没湿。 身后的亭子里,小娘子们不错眼地瞧着,心内五味杂陈。 娘子们都盼着得遇良人,什么样的才叫「良人」呢? 从前的时候,她们以为是满腹诗书、风流倜傥,是俊美无倜、家世显赫,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却有了不同的想法。 倘若她们将来的夫婿也能像梁大将军对待秦家娘子这般,便知足了。 魏大姑娘的一颗心就像在油锅里煎似的。 和秦莞比了这些年,原以为终于在婚事上胜了她一筹,怎料这么快就打了脸。 此时,她只盼着早些嫁入王府,用母亲教的那些手段紧紧地拢住二皇子的心,好好地扶持他荣登大宝。 到那时,她定要将秦莞狠狠地踩到泥土里! 秦耀回了府才知道秦莞被雨困住了,急急忙忙赶到西郊的园子,刚好和梁家的马车错过。 亭子里的小娘子们大多被家人接走了,只剩下一个高高瘦瘦的,独自坐在角落里。 她在这里待了一整天,话都没说几句,穿着打扮也有些过时,在一众娇娇艳艳的贵女中显得格格不入。 旁人只以为她是哪个小官家的女眷,就连魏欣也以为她是跟着谁过来的。 看见秦耀手里拿着两把伞,小娘子突然说道:「这位郎君,可否借把伞?」 秦耀没有盲目地滥好人,而是谨慎地问道:「你的家人呢?」 「我家人不在京中,也没人知道我在这儿,只能自己回去。」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小娘子的神情却十分坦然,不见半点哀戚可怜。 看着她高高瘦瘦、坦坦荡荡的模样,秦耀不由地想到了自家妹妹,心下一动,不仅把伞借给了她,还把身上的蓑衣解下来递到她手边。 小娘子大大方方地接过去,爽快道:「谢啦!敢问郎君是哪家府上的?改日定当奉还。」 「城西,定远侯府。」秦耀道。 「原来是秦大姑娘家的。我姓赵,也住在城西。」小娘子冲他笑笑,将蓑衣熟练地一抖,披在了身上,转而撑起龙骨伞跑进了雨幕里。 那干脆利落的模样,哪里像个娇养长大的高门贵女? 秦耀却觉得十分顺眼,就像他养的那只灰色的信鸽,那可是水军营中最机敏、最有耐力的一只。 再说「梁大将军」。 此时他正待在将军府的密室里,用药水卸下脸上的胡子。 大海一圈一圈地帮他解着身上的白布带——这些布带缠在身上,再套上衣服,可以让他显得更加壮硕,更像他的父亲,那位真正的梁大将军。 大海一边解一边碎碎念:「我说少将军,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姓秦的小娘子了?不是说好了最近不要接近她,免得被认出来吗?你倒好,还敢大大咧咧地穿着官服去接人,又下着雨,万一穿帮了……」 梁桢终于把胡子卸完了,扭头瞄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万一穿帮了……」 「不是这句。」 大海怔了怔,道:「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姓秦的小娘子——」 「没有。」梁桢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出了密室。 大海站在原地,风中凌乱。 ——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呀,少将军! 第46章 五月十六,诸事皆宜。 一大早,梁门大街便被围观的百姓堵了个水泄不通。 开路的礼官敲着铜锣边走连喊:「梁家下茶礼,乡亲父老行个方便喽!」 后面跟着四匹马拉的车子,车上装着三金四礼,加以花茶、果品、团圆饼、金银锞子各两匣,另有布匹、珍玩无数。 数名小厮随在两侧,朝着路边的人群扔喜饼、撒铜钱。 从梁门大街到金梁桥街,再到定远侯府,一路走一路撒,铜钱用去数十筐,喜饼扔掉一整车。 百姓们笑呵呵地说着吉祥话,多是赞梁家大方,不过是下聘礼,这阵势却比寻常人家娶亲还热闹。 定远侯带着一家老少在主院迎接。 每进一物,礼官便高声唱上一句,足足唱了小半个时辰,喝去三大盏润喉的茶水,最后只剩下两件主礼未到。 礼官笑呵呵地解释:「侯爷勿急,主礼随后就来。」 定远侯点点头,难得露出个笑模样。 秦茉和秦莞一道站着,看着大红喜绸包的各色聘礼,嫉妒得脸都变形了,挑着刺地说酸话:「不就是鹿皮、木雁吗,不会连这个都拿不出来吧?」 她的声音不低,不仅秦莞,就连梁府来的礼官诸人都听见了。 众人纷纷侧目——这娘子怕不是个傻的吧?那梁家连百年的山参、灵芝都成对成对地送,会拿不出鹿皮、木雁? 秦昌最好面子,谁给他丢人他就对谁不客气,「闭嘴!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秦茉长这么大第一次挨骂,当时便受不住哭着跑了。 秦昌面上更加挂不住,笑得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就在这时,院中突然投下一大片阴影,继而响起一声唳叫,巨大的白鹰拍打着羽翅绕着定远侯府盘旋一圈。 众人看清了鹰爪上提的东西,不由惊呼。 ——那是一只极大的网兜,兜中盘着一头野鹿,还有一对灰羽白头的大雁,都是活的。 定远侯满意地点点头,秦耀脸色也明显转好。 秦昌乐得合不拢嘴,萧氏脸上也带着笑。 秦三叔和纪氏笑眯眯地看向秦莞。 秦莞压住上扬的嘴角,拼命提醒自己,别感动,更别心动,一切都是假的! 不管怎样,梁桢这次精心准备的聘礼着实给秦莞撑了腰,连带着堵住了多事之人的嘴。 这下,再也没人说秦莞低嫁了,更没人说梁府不拿着秦莞当事儿了。 男方下了聘礼,女方也该准备嫁妆了。 除了韩琼当年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定远侯府也会给秦莞准备一份,除此之外,各房的长辈并舅家的亲戚们都要添上一些。 这日,秦莞用过晚饭,正在九曲桥上遛达着消食,便见三婶纪氏带着两个贴身大丫鬟过来了。 丫鬟手里各抬着一个木箱子,看样子像是首饰匣。 秦莞迎上去,屈膝行礼:「问婶娘安。」 纪氏拉住她的手,道:「这里又没外人,客气什么?走,去屋里,我有东西给你。」 秦莞笑:「婶娘给的,定是好东西。」 纪氏笑笑:「你不嫌弃就行。」 到了屋里,纪氏从丫鬟手里接过首饰匣,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给秦莞看。 彩凤红宝簪、琥珀金丝钏、金莲耳铛、琉璃累丝团冠、多首垂珠钗……样样精美、个个好看,就连秦莞这种见惯了韩琼的那些贵重头面的人都不由惊艳。 纪氏打量着她的神色,心放下了一半,「这些原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虽说没上过头,样式多少也有些旧了,你若不嫌弃便都给你,左右我也生不出闺女了……」 纪氏商户出身,说话向来随性。秦莞也不介意,只随着她笑:「婶娘都给了我,妹妹们那里怎么说?」 提到秦萱三人,纪氏神色淡淡的,回道:「等着她们许了人家,我再去银楼打几样就是了。你别怪我偏心,反把这些旧的塞给你。」 秦莞撇撇嘴,嗔道:「婶娘这是打量我不识货么?我放着这堆灰累丝的手艺不要,去眼馋那些个金楼银楼里买来的寻常物?」 纪氏扑哧一笑,「就知道你是个懂行的!」 秦莞自小跟着韩琼,耳濡目染懂了不少。 单单是那对小巧的金莲耳铛,就算打个十斤重的金冠出来,都换不到。 贵就贵在这累丝的工艺上。又得把飞禽走兽做得立体逼真,又要把金丝拉得细而不断,绕出来的花样中空剔透,还不能落下一点炭末汁液,除了三婶娘家的手艺人,还真没哪家银楼能做到这般精美绝伦。 尤其是那只「九莲抱子」的团冠,自从纪老先生去世后再也没人能做出来了。 秦莞曾听母亲说过,当年纪氏带着这两个妆匣嫁进梁家,不知红了多少京城贵眷的眼。 她没想到纪氏会舍得把这么好的东西给她。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纪氏拍拍她的手,直爽地说:「你别多心,我给你这个不是同情你低嫁,更不是为了笑话你。当年我以商户身份嫁入侯府,没少遭人白眼,是你母亲处处护着我,时不时提点一二……」 秦莞明白了,赶情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她晃了晃手里的金簪,调侃道:「若三婶给我这些是为了笑话我,那你这笑话人的法子可真伤财!」 纪氏扑哧一下,乐了,「难怪你三叔天天怪我没生个你这样的闺女出来,当真是可人疼!」 秦莞弯起眼,撒娇似的在她肩上蹭了蹭,「谢婶娘疼我。」 「你呀!」纪氏戳戳她脑门,脸上满是笑意。 有句话她没跟秦莞说。今日她之所以下定决心把这些好东西都给了她,是因为这些时日以来,她发现秦莞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第47章 倒不是说秦莞从前不礼貌、不孝敬,只是身上总有种脱不掉的高门贵女常有的傲气,说难听点就是瞧不起人。 这是纪氏最厌恶的。 不过,自从及笄后,秦莞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身上那些好的更好了,不好的也改好了,越来越像当年的韩琼了。 纪氏这才下定决心和她深交。 纪氏的心思秦莞多少能看出一些。 要说傲气,她这个婶子身上也有,大抵就是「你越是高门显贵,我越不卖你面子」。对待这种人,只要表现最真实的自己就好。 秦莞歪在她身上,撒娇道:「就算今日婶娘不来,我也要求到您门上。」 纪氏失笑:「你有什么可求我的?」 「我想跟您学管家,学打理铺子,学查验田产,学做生意。」 纪氏笑道:「你将来是要嫁进高门做大娘子的,把那些个点茶、插花、烧香、挂画的雅事学好了就成,管铺子、做生意哪用得着你?」 秦莞摇摇头,正色道:「那些都是讨好男人的手段,我要学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就像婶娘一样。」 纪氏被她的话惊住了。 要知道,她羡慕了小半辈子高门贵女的风雅,更是恼恨了无数次自己的商户出身,因为这个,秦三叔甚至没去求功名。 她没想到,此时此刻,秦莞这个侯门娇女竟说想像她一样。 「你……当真要学?」 秦莞重重点头,「别人不清楚,我却知道,阖府上下最有本事的就是婶娘你,若不是你费心打理着这个家,三位哥哥求学、拜师,大伯和父亲做官、打点,偌大的侯府每日开销、年节花费,哪里会有这般阔绰?」 这满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家表面看着光鲜,内里捉襟见肘。 这些事秦莞也是重生之后慢慢明白过来的,是以她更想好好地打点生意,赚取银钱,用自己的手过上踏实富足的日子。 「好、好!」纪氏别开脸,压下眼底的湿意,「只要你想学,我必倾囊相授。」 秦莞面上一喜,扬声道:「明月,上茶!」 「来啦!」丫鬟们在外面听了许久,茶水早就备好了。 秦莞恭恭敬敬地给纪氏敬了「拜师茶」,纪氏笑呵呵地接了。 于是,秦莞的「求学生涯」就这么开始了——或者叫「婚前培训」也可以。 定远侯夫人早逝,侯府如今的家事由二房的萧氏和三房的纪氏一起管着。 萧氏是个软性子,做不了得罪人的事,也不愿做,因此只管发发月银、裁裁衣裳这样的小事。 余下的采买用度、人情往来、仆从赏罚,加之郎君们的茶食宴饮、外面的庄子铺面全由纪氏一个人打理。 秦莞要学东西,看着纪氏理家是最直接的法子。 秦莞活了两辈子,从来没这么勤奋过。 寅正二刻就要起床,卯初一刻到纪氏的院子,听着管事婆子们回话、领差事,秦莞要负责记录下来,还要找出她们话里的漏洞。 早饭也是在纪氏院里吃的,接下来整个上午的时间都是看帐本,学纪家独有的记账手法,听纪氏讲一些经年往事,从中学习经商做人的道理。 大半个月下来,秦莞足足瘦了两大圈。 是什么支撑着她如此拼命?是仇恨。 她的仇人很有可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秦莞一天都没敢忘记。 事到如今,就算她想放下仇恨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恐怕也不成了。 棋局已经开了,刘司膳也盯上她了,由不得她中途退场。 她必须让自己强大,更强大,才有可能逆天改命,求得生机。 转眼到了六月六,秦莞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依着汴京的风俗,这一天订了亲的人家要互赠节礼。男主给女主送酒送肉,女主给男主送点心茶饼。 若男方送的酒肉使得岳家满意,家里便会允许未来女婿将女儿带出去赏花游玩。 因此,这一天汴京城的大街小巷处处可以看到结伴而行的郎君娘子。郎君们个个神采奕奕,姿容潇洒,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巧笑倩兮。 一对对佳人你来我往,温情脉脉,这景致比六月里的桃花酒还醉人。 前一世,秦莞也曾跟着魏如安郊游赏花、登高望远,听他高谈阔论,看他小意温情。如今换成了梁大将军,秦莞很难想象他和她能有什么话说、能有什么事做。 她甚至怀疑,梁大将军会不会来侯府接自己,毕竟他们只是假成亲。 没等她想出个子丑寅卯,梁家的马车便到了。 车厢似乎精心打理过,四角系着成串的丁香花,帷幔也换成了秦莞喜欢的淡蓝色,车轮裹了减震的牛皮,车身也重新涂了漆,处处透着清新雅致。 秦莞很难想象英武不凡的梁大将军如何坐着这样的马车去衙门。 此时,他就站在车边,看着秦莞缓缓走来,深黑的瞳仁仿佛闪着小星星。 秦莞上车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 秦莞眨眨眼,有些惊奇——不是假成亲么?需要这么敬业吗? 「梁大将军」的手都伸过来了,秦莞若是故意不搭未免太过矫情。 于是,她便大大方方地搭了上去。 原是该搭手腕的,结果秦莞一紧张搭在了「梁大将军」手上。他的掌心微微泛着薄汗,氲出火热的温度,仿佛要把她的指尖灼伤。 秦莞不着痕迹地放开,冲他露出一个客客气气的笑。 梁大将军,也就是梁桢,挑了挑眉,似是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不应该害羞脸红吗? 秦莞心头微动,总觉得他这挑眉微笑的样子和梁桢真像,不愧是父子。 第48章 梁家的车夫在前面赶着车,梁大将军骑着马慢悠悠地跟着,低沉的声音透过纱帘传入车厢:「暗格放着点心,若饿了,随时取用。」 秦莞忙道了声谢,继而失笑,这下好了,她这易饿的毛病不仅被梁桢知道了,就连梁大将军也知道了。 彩练心大地抓了块绿豆糕,附到秦莞耳边悄悄说:「先前奴婢还觉得梁大将军有些可怕,没想到他人这么好。」 秦莞拿眼睨着她,「一块点心就把你收买了?」 彩练嘿嘿一笑,「不,奴婢至少要吃两块!」 秦莞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着车内银铃般的笑声,梁桢也禁不住扬起嘴角。 马车行到龙津桥码头便停下了。 梁桢扶着秦莞下了车,三人换乘一艘乌篷小船,沿着蔡河西段逆流而上。 秦莞事先并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安排,惊奇又欣喜,一双眼好奇地四处看。 这船不过一丈来长,乌篷中坐下三个人便显得有些满了。船身略旧,内里的布置却十分舒适。 哨公有着一把好手艺,撑起船来又快又稳。对方显然是个健谈的,一路说着市井中的趣事。 蔡河两岸行人如织,码头唱着响亮的号子,小船偶尔离着河岸近些,有长长的柳条迎面拂来。 这是秦莞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长这么大只坐过挑着花灯、系着彩绸、如楼阁一般精美华丽的游船,从来没有坐过这种摇摇曳曳的小船。船舷离着水面这么近,仿佛只要稍稍伸出手就能碰到底下的河水。 她也从来没以这样的角度看过汴京,她不知道有人起早贪黑辛苦撑船也会很快乐,她不知道妇人们会三三两两聚在河边洗衣淘米,她更不知道孩童们会光着屁股蛋和鸭鹅小犬一起在河中游水嬉戏。 看着她眼中的惊喜之色,梁桢也有种难言的舒畅。 果然,他没猜错,这个小娘子是与众不同的,她喜欢这样的安排。 小船摇摇曳曳,出了蔡河水门,行至外城。 上游处突然行来一艘华丽的大船,给这幅满载着市井气息的画卷涂上一抹浓重的颜色。 大船上传来鼓乐之声,引得众人纷纷驻足。 哨公吃了一惊,忙道:「是宫里的贵人,郎君,咱们得往边上避避。」 梁桢沉默地点点头。 秦莞也看到了,那艘船上挂着极大的灯笼,上面写着「宝郡王府」四个大字。 上个月二皇子过了二十岁生辰,被官家封为「宝郡王」,进入兵部历练。年底大婚之后,若能再立下一些功劳,便可顺顺利利地再升一阶,成为亲王。 秦莞见过那位二皇子,说不上为什么,总有些不大喜欢。 说起来,今日六月六,订了亲的郎君都会邀请未来新妇出游。既然这是二皇子的船,想来魏欣也在船上。 秦莞撩起竹帘,好奇地往大船上看。 梁桢冷不丁开口:「想坐?」 「啊?」秦莞一时没反应过来。 梁桢站起来,走到船头,「若想坐,我便带你上去。」 秦莞连忙摇头,「不,我一点都不想坐!」 是真的,坐着小船潇潇洒洒看风景多快乐,她才不想到大船上看魏家姑娘假笑。 为了证明她确实不想,秦莞努力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无比诚挚地看着「梁大将军」。 梁桢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扬,勾出一道长长的笑纹。 秦莞怔了怔,她记得梁桢也是这样。 正发呆,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秦妹妹也在?」 是魏欣。 唉,还是没躲过。 秦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恰好被梁桢看到,高大的郎君笑意更深。 秦莞吐吐舌头,转过身,笑得端庄得体,「原来是魏姐姐,想来郡王殿下也在船里了?」 一句话直戳痛处。 魏欣嘴角一僵,勉强维持着笑意,「郡王公务繁忙,请了嘉仪公主与我同游。这边船上宽敞,妹妹何不过来凑个热闹?」 ——这是在笑话秦莞的船小。 秦莞笑盈盈地回敬:「梁将军在此,我便不过去了,劳烦姐姐代我向嘉仪公主问安。」 魏欣呀了一声,故作吃惊地说:「原本梁将军也在,我竟没认出来,还以为、以为是秦家长辈……」 秦莞笑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击到我了?天真。 不待她开口,大船内便响起一道冷冷的呵斥:「胡说什么!」 魏欣身子一颤,脸色红红白白,十分精彩。 嘉仪公主撩帘而出,身后簇拥着数名宫人,「不知姨父在此,嘉仪失礼了。」 「公主言重了。」梁桢端肃着面容,执手回了个君臣礼。 嘉仪公主微笑着问:「怎么不见桢表哥?」 梁桢道:「他一早便去了巡防营。」 其实嘉仪公主早就打听到了,不过是想趁机跟「梁大将军」说句话,留个好印象而已。 「姨父可是要去玉津园?我刚从园子里出来,今年紫藤花开得真不错,我叫人折了一些,回头叫人做成花篮送去将军府,给表妹们看着玩。」 说着,便朝船尾指了指。 那里站着几个身穿白衫的年轻郎君,想来是二皇子府里的幕僚,此时正对着一篮紫藤摇头晃脑,像是在作诗。 梁桢往那边看了一眼,不料竟看到一个熟人。他假装不认识,眼角的余光悄悄看向秦莞。 秦莞脸色倏地一变,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看到了魏如安! 第49章 魏如安竟然在二皇子的船上! 秦莞突然想起来,上辈子魏如安就是「二皇子党」。没想到这辈子他虽然无缘仕途,却早早地成了二皇子的幕僚。 嘉仪公主和二皇子一母同胞。 这样看来,嘉仪公主确确实实有理由、也有机会和魏如安搞到一起! 秦莞垂下眼,遮住眼底翻涌的恨意。 梁桢搭住她的手,安慰般握了握。 嘉仪公主看着这一幕,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既如此,便不打扰姨父和秦姑娘了。」 梁桢也不客气,挥挥手指挥哨公行船。 等到小船走远了,魏如安方才抬起头,远远地看向船上的一双人,眼中闪过浓浓的阴霾。 秦莞的心情不大好。 任谁知道了前世的仇人很可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心情恐怕都不会好。 嘉仪公主对她也不太友好,从她挑唆官家给自己和梁大将军赐婚这件事就能看出来。 梁桢不想看秦莞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以为先前那种充满了好奇、喜悦、顽皮的模样更适合她。 因此,他想哄哄她。 梁桢没有多说,只是从船尾拿起一支钓竿,娴熟地甩入河中,煞有介事地钓起鱼来。 果然,秦莞被他的动作吸引,「河里有鱼?」 「蔡河通着玉津园,每年夏汛,玉津园开闸放水,会有鱼苗顺流而下,在这河中慢慢长大……」梁桢侧身站在船尾,娓娓道来。 秦莞仰头看着他,由衷地说:「你懂得真多。」 被夸奖了,梁桢有些不适应,抹了易容药水的脸上看不出变化,耳尖却微微泛红。 秦莞瞧见了,终于露出笑模样。 梁桢也松了口气。 说话的工夫,鱼线突然一沉,竿头微微弯折。 「上钩了!」秦莞连忙凑过去,倚着船舷紧紧盯着。 梁桢扬起鱼竿,轻轻一甩,银白的大鱼被扯出水面。 秦莞惊喜地叫起来。她伸出手,想要去接。 梁桢原本已经卸了钩,看着她急切的模样,突然想逗逗她。于是手上一滑,银色的大鱼脱手而出,哧溜一下,逃回了水里。 「居然跑了!」秦莞遗憾地捶打着船舷,又转过身去打梁桢,「笨死了,到手的鱼都能让它溜走。」 梁桢哈哈一笑,「没事儿,跑了再钓。」 看着他古铜色的面庞,秦莞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连忙收回手,端正了坐姿,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梁桢勾着唇,愉悦地甩出鱼线。 秦莞悄悄地舒了口气。 她岂会看不出「梁大将军」是在有意逗她?有人这样在意着自己,就算她再不开心也要做出开心的样子。 小船行到玉津园的时候,梁桢一共钓上来三条大鱼。 秦莞把鱼养到木桶里,想着中午叫厨子做了吃。 此时,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园子里的珍奇异兽吸引了过去——大象、神羊、吴牛、孔雀、仙鹤、黑白熊……样样叫人惊奇。 这些奇兽养在玉津园的东北隅,是官家的私人「动物园」,秦莞还是第一次过来。 她顾不上矜持,提着裙摆爬上爬下。 灌木丛中传出沙沙的响声,一头墩实的小犀牛分开灌木,直冲而来。 秦莞吓了一跳,下意识跑向梁桢寻求庇护。 梁桢不慌不忙地把她护到身后,单单伸出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抵住了犀牛的冲势。 小犀牛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哼哼地叫了两声,继而躺到地上打起了滚。 秦莞惊奇道:「它好像认识你!」 梁桢点点头,「这是吐蕃进贡的灵犀,当初我带人把它们从西北运过来,足足走了三个月,路上死了两头,只剩下这头小的。」 秦莞有点伤感,想来死的那两头是它的父母吧? 梁桢拍拍犀牛硬实的皮,「想不想坐犀牛?」 秦莞一脸期待,「能坐?」 梁桢笑:「不怕吗?」 秦莞挺了挺胸膛,「我可是定远侯府的大姑娘,给我一杆红缨枪,我也是能上马打仗的!」 梁桢挑挑眉,引着犀牛站起来,往它背上铺了一条极大的毯子,这才扶着秦莞坐上去。 小犀牛不认识秦莞,是以不大乐意,一直跳着脚想把她摔下去。 为了安抚它,梁桢只得坐到了秦莞身后。 秦莞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想要下去,又不好显得太刻意。 梁桢看出她的尴尬,安慰道:「放心,你我早有约定,我不会对你如何。将来相处的日子还长,你大可以把我当成长辈,就像对待定远侯或者你叔父那样。」 秦莞扭头看着他,皱了皱脸,天真道:「那我以后叫你……梁世叔?」 梁桢:…… 距离同游玉津园已经过去了五天,秦莞依旧记得当时「梁大将军」脸上被雷劈了似的表情。 每次想起来她都会忍不住偷偷笑一会儿。 不过秦莞觉得「梁大将军」说得对,以后的日子还长,尤其是成亲后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外人面前免不了要做出亲密的样子,总不能这么尴尴尬尬地相处。 如果把他当成长辈的话,相处起来就自然多了。 于是,秦莞默默决定以后私下里就叫他「世叔」。 这天,她跟着纪氏出门查铺子,家仆突然来报:「舅家阿郎和大娘子来了汴京。」 秦莞兴冲冲往家赶。 韩琪来得急,没提前递帖子,这时候已经在一方居坐着了。 第50章 说到底是为了秦莞的婚事。 他刚听说秦莞订亲时还挺高兴,仔细一问,未来外甥女婿居然是个年近四十的武夫,差点气个倒仰。 于是夫妻两个撂下登州的生意,急匆匆赶来汴京。 秦莞回到一方居,刚要进花厅,却被清风拦在门外。 韩琪和郭氏正在里面说话,许是情绪激动,声音也稍稍高了些。 郭氏劝道:「人家亲爹还没说什么,你这个当舅舅的倒折腾圆了,这叫什么事?」 韩琪沉声道:「我就那么一个妹妹,我妹妹就这么一个孩子,我要把她当外人,大可以名哲保身。可是莞丫头这一辈子就毁了!」 郭氏道:「你看你,跟我急什么?我也没说莞姐儿是外人。」 韩琪哼道:「当年琼儿嫁给秦昌我就后悔了,如今就算搭上我韩家的清誉,也绝不能再让莞丫头跳火坑!」 郭氏没再吱声。 秦莞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彻底安静下来,这才笑盈盈地进了花厅。 「舅舅、舅妈久等了,莞儿给你们磕头。」说着便要跪下。 韩琪连忙起身,将她搀住,「一家人客气什么?」 秦莞看着至亲的舅舅,鼻子一酸,险些掉泪。 郭氏扭着脸,面上没有一丝笑模样。 秦莞主动挨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撒娇,「舅舅真是一刻都离不开舅妈,不就是送车菌种吗,也要把舅妈带着,这是怕离了舅妈吃不上饭怎么的?」 郭氏没绷住,笑了。 秦莞心内暗暗舒了口气——若是因为她的事让舅舅舅妈生了嫌隙,她连觉都睡不踏实。 郭氏是个直脾气,也不藏着掖着,索性把话说开了:「莞姐儿方才听到了吧?舅妈不是把你当外人,只是想着先把事情问清楚……若一味由着你舅舅胡来,他们爷儿们不会怎么样,吃亏的还是你这个女儿家。」 说着,便红了眼圈。 秦莞忙道:「我知道舅妈一心为了我,从小到大舅妈对我如何,莞儿心里都明白。」 韩琪也软和了态度,「我这不就是着急么,也不是冲你……」 郭氏扭开身子,不理他。 韩琪无奈,只得起身,冲着她深深一揖,「都是我的错,给大娘子赔不是了。」 秦莞扯了扯郭氏的衣袖,黏黏乎乎地叫:「舅妈……」 郭氏吸了吸鼻子,没好气地横了韩琪一眼,「今日若不是为着莞姐儿,我定不饶你。」 韩琪忙道:「谢大娘子。」 秦莞暗搓搓地出主意:「下次再这样,就叫舅舅跪搓衣板。」 郭氏抹了把泪,扑哧一声笑了。 秦莞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韩琪年轻时名列「汴京四大美男」之首,听说还是郭氏先看上了他,央着父母去韩家提亲。 如今韩琪已年过五十,依旧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岁月如同一把雕玉的刀,磨平了他的棱角,带走了他的锐气,留给他的是平和的心态,如玉的气质。 反观郭氏,虽身形胖了些,却目光平和,面色红润,脸上不见一丝皱纹,显然家庭和睦、生活幸福。 秦莞有些羡慕,如果自己五十岁时也能活成舅舅和舅母这样,这一生便值了。 吃过茶,续过话,甥舅两个方才说起正事。 韩琪虎着脸道:「莞姐儿别怕,舅舅这次回来就是给你撑腰的,这门亲事若是你不愿意,我自会想法子退掉。」 秦莞摇摇头,认真道:「舅舅不用担心,我是愿意的。」 她把之前劝定远侯和秦耀的话如数说给了韩琪听。 韩琪生得一副九曲心肠,不像秦家那俩直男那么好打发。他深思片刻,突然道:「你把他叫过来,我要亲自见见他。」 秦莞吓了一跳,忙道:「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韩琪哼道:「亲都订了,你舅舅我想请他喝盏茶,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秦莞讪讪道:「梁大将军公务繁忙,怕是没有空闲……」 毕竟是假意成亲,秦莞不想麻烦他。 见她百般推脱,韩琪冷哼:「你要是不愿请他,我便亲自下帖子请。」 秦莞顿时垮下肩膀。 好吧,请就请。 与其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发生一些不可控的事,倒不如把人请到一方居,万一中途出现意外,她还能及时圆过去。 就这样,秦莞被韩琪压着,当即写下花帖,以韩琪的名义请梁大将军明日来一方居喝茶。 秦莞叫人把帖子送出去之后,又回过头来给舅舅舅母打预防针:「最近在跟夏国和谈,枢密院十分忙碌,他要是来不了,舅舅您可别生气。」 这回硬气的变成了郭氏,「他若不来就说明拿着你不当回事,这亲也就不用结了,名声什么的咱们也不管了,舅妈明日就带你回登州,满城的好儿郎任你挑!」 秦莞眨眨眼,突然觉得自己好幸福…… 就……很有底气的样子。 第二天,梁桢不仅来了,还带了好多礼物。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秦莞住的地方,踏上她走过的九曲桥,坐在她常坐的八角亭,喝到她亲手沏的茶,吃到她最爱的千层糕…… 对面坐着她至亲的舅舅。 梁桢定了定神,诚恳地说:「舅父放心,等莞莞嫁到梁家之后,绝不会有人因她年纪小而轻看她。她若想管家,我便把整个梁家交给她管,她若不想,便轻轻闲闲做个大娘子。」 他顿了顿,又道:「我比她大上许多,若是走在她前面,定会为她铺好后路。她若想离开梁家,不会有人为难;她若不愿离开,梁家始终有她的位置。无论她有没有子嗣,我名下的家产都会有她一份——现在便可立下字据。」 第51章 梁桢知道,这才是韩琪最在意的,不是他的家产,而是他的态度。 韩琪同样看着他,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他曾经见过镇北将军梁晦。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大将军,只是一个在韩家学塾读书的少年郎。 在他的记忆中,梁晦是一个仗剑纵马闯天下的豪侠,他能一言不和掀了契丹王庭,却吵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学堂辩论时每每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忍不住骂粗话。 然而,眼前的这位「梁大将军」却显得聪明通透,思维缜密,就像清流世家养出来的儿郎,高傲,矜贵,从容,自信。 韩琪不由纳闷,二十多年不见他变了这么多吗?还是说,这才是真实的梁晦? 更让他不解的是,「梁晦」似乎完全不记得他了。 梁桢看着他脸色不大对,唤道:「舅父?」 「亲还没成,别叫我舅父。」韩琪没好气地说。 梁桢挑了挑眉,这反应似乎不大对劲儿。 韩琪抓起桌上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就按你说的办——立下字据,家产什么的就不必了,只需写明,无论你在与不在莞丫头都可随时求去,梁家不得阻拦。」 梁桢点点头,当即叫人取了笔墨,按照他说的逐一写上,并按了手印。 秦莞和郭氏坐在内室,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秦莞十分愧疚,一方面觉得梁桢不该受这样的委屈,另一方面又觉得舅父真情实感地为她着急,她却不能说出实情。 送梁桢出门的时候,秦莞不免有些低落。 她想对「梁大将军」说声抱歉,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梁桢察觉到了,委婉地劝慰道:「既然决定了,就只能一往无前地走下去,这对谁都好。」 秦莞怔了怔,低声道:「我知道了。梁将军放心,你我之间的约定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梁桢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想让秦莞知道不用愧疚,无论任何时候他都愿意配合她做戏。 秦莞确实误会了,她以为「梁大将军」是在提醒她不能告诉舅舅真相。 前一刻她还在想着怎么道歉,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这么无情无义。 秦莞压下那一丝丝莫名其妙的委屈,笑了笑,说:「既然是合作关系,梁大将军就该信我,你能守约,我也能。」 ——总之,不用你特意提醒! 看着她脸上客气而疏离的笑,梁桢眉头皱得更紧,突然有种莫名的烦躁。 他甩了甩衣袖,往前疾走了两步。 想到秦莞跟得辛苦,又停下来,闷闷地说:「便送到这里罢。」 「恭送梁将军。」秦莞毫不迟疑地送客。 这下连客气都没了。 和「梁大将军」拌了两句嘴,秦莞生了一晚上的闷气。 第二天早上醒来突然就想通了。 这么大的事,他多嘱咐几遍也是应该的,所以梁大将军没错,倒是自己矫情了。 秦莞想着,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给他赔个不是。 不过,这件事她也没想太久,很快她又忙碌起来。 韩琪给了她一份嫁妆单子,是当年韩琼出嫁的时候拟的,原本是一式两份,一份被韩琼带来了定远侯府,一份留在了韩家。若是韩琼没有子嗣,韩家大可以把嫁妆要回去。 如今秦莞要出嫁了,这些嫁妆自然要让她带走,韩琪便把单子给了她。 赶巧了,前两日萧氏也给了她一份。 秦莞把两份嫁妆单子摆出来一比较,竟然发现了问题——萧氏给她的那份明显少了好些东西。 银票、金锞子不必说,有些母亲的头面、衣裳料子也不见了。 喜嬷嬷站在旁边,一下子急了,「姑娘,定是那萧氏贪图大娘子的东西,暗地里给昧下了,老奴找她去评评理!」 秦莞连忙拉住她,「嬷嬷且慢,事情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别人不知道,她可清楚,这份单子之前应该是放在父亲那里的,这些现成的金银多半也是他拿去花了。母亲有多少嫁妆,萧氏八成不知道。 喜嬷嬷气得眼圈都红了,「琼姐儿当初在时对她多好?没有琼姐儿她能从那深宫大院里出来?如今倒算计起主子的东西来了!」 秦莞忙道:「嬷嬷慎言,她如今到底是正头大娘子。」 「那我也不怕她!我是韩家来的,去问她嫁妆的事也是应当应分。」喜嬷嬷哼了哼,又道,「姑娘就算念着她待你的情分,不想伤了和气,咱们也该去库里点点,看看究竟少了什么。」 秦莞摇摇头,若去库里点了再发作起来,那才是真伤了和气。 当然,她也不会白白地吃下这个闷亏,银票、金子不算什么,倒是母亲那些个贴身、手使的东西她无论如何也得要回来。 秦莞略略一思量,便有了主意。 六月十五,阖府聚餐。 秦莞像上次一样把舅舅带来的新奇的点心瓜果带过去给大家分食,不出意外的,定远侯问起了韩琪这次来的目的。 秦莞避重就轻地说:「不过是送份嫁妆单子,没想到舅舅竟亲来了。」 纪氏笑道:「嫁妆单子?难不成舅家阿郎怕咱们秦家出不起嫁妆,要单独给你准备一份么?」 秦莞白了她一眼,道:「婶娘就知道打趣我!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单子……」 萧氏手一顿,刚刚拿起的茶盏又放了下去。 秦莞勾着笑,话音一转:「不过,我没接。我说了,那单子咱家就有,我拿两份做什么?反倒让人以为我猜疑自家人似的!」 秦昌似是舒了口气,哼道:「还算懂点事!」 第52章 秦莞只当没听见,往萧氏那边瞄了一眼。 萧氏显然不像秦昌那么乐观,薄薄的唇紧抿着,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网算是撒好了,就等着捞鱼了。 秦莞笑笑,愉快地往秦三郎案上夹了只大虾吃。 秦三郎急了:「你自己就有,干嘛吃我的?」 纪氏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做妹妹的吃你个虾,也值得你急眼?」 「她就比我小两天!」秦三郎不服气,「凶成这样,我才不稀罕这样的妹妹!」 这下,不仅纪氏,就连秦三叔都要骂他了。 秦莞偷偷笑笑,一低头,看到自己的食案上多了一整盘虾。秦耀刚刚收回手。 还有一盘,被秦二郎端在手里,看到秦耀放了,他手一收,顺手放到了秦萱案上。 秦萱受宠若惊,忙道:「多谢二哥哥。」 秦二郎笑眯眯,「吃吧。」 秦茉又气又嫉妒,「都是偏心眼儿!」 慈心居。 秦萱把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她和萧氏。 秦萱急道:「母亲,您真要把东西还回去?」 「不还怎么办?你当真以为他们不知道嫁妆单子上都有什么?就算莞姐儿不知,韩家、三房也得让她知道!」 秦萱硬气道:「不就是用她点东西吗,一家人,何必算得这么清楚!」 萧氏嗤笑:「听着这话,我都替你脸红!」 秦萱果真涨红了脸,不是羞的,是被她母亲气的,「母亲,你为何处处向着她!她才是您亲生的女儿,对不对?」 萧氏皱眉,「胡说什么!我这样做也是为你好——你这两年时不时拿些衣料、顺件首饰,别以为没人知道。」 这下,秦莞的脸是真红了。 萧氏叹道:「以你大姐姐的脾气,若知道她母亲的东西被你用了,八成得闹起来,到头来损的是你的名声。更何况人家还有个强势的舅舅。韩家如今虽行商,京中故旧、门生不知凡几,多有位高权重者,又极团结,别说你我,就连你父亲都惹不起。」 秦萱到底不甘心,央道:「母亲,我就悄悄地留两样不行么?」 萧氏头疼地揉揉额角,她这个女儿哪里都好,就是眼皮子浅。 「等着以后你嫁了好人家,多贵重的首饰买不来?别贪小便宜,坏了大事。」 秦萱听出她话里有话,问:「母亲,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萧氏目光一闪,「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秦萱更加确信:「母亲,到底是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吗?」 「行了。」萧氏烦躁地摆摆手,「早些回去,把东西规整规整,今日夜里便叫人放回库里。」 秦萱委屈地扁扁嘴,不情不愿地去了。 当天晚上,整个定远侯府都没睡踏实。 秦莞早就叫人盯着慈心居和风雅轩,半夜听到动静,喜嬷嬷亲自来报:「姑娘料得没错,那萧氏正叫人悄悄地往库里送东西呢,老奴不放心,亲去瞅了瞅!」 秦莞玩笑道:「嬷嬷可看清了,确实在往里送,不是往外搬?」 喜嬷嬷不轻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越大越淘!」 秦莞假装疼,笑倒在床上。 三房那边也得了信。 秦三叔以为秦昌在整什么幺蛾子,想要去看看,却被纪氏拦住,「你且把心放进肚子里,你家大姑娘精着呢,吃不了亏。」 纪氏哼笑:「不过,这事也是险得很,但凡莞姐儿势弱些,少不得被她哄去!哼,吃下去的骨头再往外吐,这滋味……呵呵。」 等着萧氏把东西补得差不多了,秦莞这才大摇大摆地开了库房,查验嫁妆。 银票少了一些,多半是秦昌用了补不回来。 十二匣生肖样式的金锞子倒是补齐了,只是有几匣的成色明显差一些,想来是萧氏急匆匆补上的。 贵重布料少了几匹,大抵是穿在秦萱身上。 这些秦莞都不打算再计较。 好在,她重点关心的那几样母亲戴过的首饰,用过的香炉、摆件都照原样放了回来。 这就妥了。 不过,经此一回,她和萧氏的情分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了。就算她心里没疙瘩,保不准萧氏不记恨。 唉,就这样吧! 韩琪这次过来,带了整整一大船栽着菌种的椴木。 一路上用油布遮着,日日洒水,到汴京的时候好些椴木上已经长出了指甲盖大小的菌子。 南郊的庄子已经收拾妥当,秦莞叫人移了过去。并找了几家可靠的专门负责木耳栽种。 这些人大多是母亲当年从韩家带来的,都签了死契,即使以后木耳赚了大钱,秦莞也不担心他们把方子泄漏出去。 钱嬷嬷前几日兴冲冲地来报,说是出了第一批木耳,请秦莞过去瞧瞧。 今日秦莞刚巧得了空,向纪氏那边告了假,便带着彩练坐车出了门。 如今,秦莞名下一共有三个庄子,南郊这边有两个,都是韩琼留给她的,一个被秦莞改成了蔬果园,一个种上了木耳,木耳占不了多少地方,其余平地还是种的庄稼。 还有一个在西郊,是定远侯给她添的嫁妆,皆是上等良田,光是佃户就有上百,年年产出不少。 纪氏说,这是定远侯私产里最好的一处。秦莞心内自然感激,熬了好几日,亲手做了一套衣裳送过去。 听说,定远侯当天就穿着去了衙门。 马车骨辘辘地往南郊走,秦莞和彩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丝毫不知被人「跟踪」了。 第53章 大海一脸无奈地跟在梁桢身后,「少将军,咱们不是要去西郊吗?这条道是往南的。」 「嗯,我不瞎。」梁桢淡淡道。 大海翻白眼,「您既然知道,还不赶紧掉头?」 梁桢没理他,自言自语道:「一个小丫头,胆子倒是不小,成日里往这荒郊野外跑。」 大海厚道地提醒:「这里不是荒郊野外,前边后边都是村子,再往前走还有个歇脚的茶棚。」 梁桢终于回头瞅了他一眼,眼神却冷冷的,「我问你了?」 大海瞪圆了眼,我分明是好心提醒,这人咋不承情呢? 梁桢扬手,啪的一声脆响,乌黑的骏马扬起前蹄,绝尘而去。 大海孤零零地落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梁桢超过了秦家的马车,停都没有停一下。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一刻钟后。 彩练兴奋地摇摇秦莞的手,「姑娘,那边有个茶棚,咱们下去喝盏茶再走吧!」 秦莞笑笑,这丫头哪里是口渴想喝茶,分明是起了玩心。 「不喝了,今日出门晚,咱们得早些赶到庄子上,这一来一回的,到家都要天黑了。」 彩练嘟嘴,「姑娘~」 秦莞笑:「撒娇也没用。」 彩练鼓鼓脸,依依不舍地看向茶棚,「咦?那不是梁小将军吗?姑娘,梁小将军在那边喝茶!」 秦莞撩起车帘,看到那个红衣的身影,惊喜地挥了挥帕子,「梁将军,好巧!」 梁桢一身锦衣,端坐在粗劣的长桌前,修长的手指拿着粗陶茶碗,面不改色,「嗯,是挺巧的。」 秦莞笑容满面,「好久不见!」 梁桢一顿,「……好久不见。」 秦莞之所以说「好久不见」,是因为她此时看到的是真正的梁桢,而不是「梁大将军」。 她和梁桢确实好久不见了。 梁桢看着她如花的笑脸,很想叫她下来歇一歇,喝盏茶。然而这茶棚简陋,茶水粗劣,他又舍不得。 于是,梁桢只向店家要了些煮开的水,又买了几样新烤的茶点,隔着窗子递给秦莞。 「早些归家,别叫家人惦念。」 秦莞柳眉一挑,笑着逗他:「你倒管起我来了?别忘了,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你很快就要叫我「母亲」了。 梁桢嘴角一僵,啪的一声阖上望窗。 秦莞歪在彩练身上,笑得眉眼弯弯。 两相分开,秦莞去了南郊菌园,梁桢去了西郊大营。 近来天气晴朗,前几日收下来的木耳已经晒干了。这是第一批,秦莞不打算卖,想着拿来做宣传。 六月底,秦莞在一方居开了个赏花宴。 说起来,这个小宴还是安国公主最先提出来的,秦莞给她送了帖子。 安国长公主没来,却叫人送了礼。 汴京城中和秦莞有些交情的贵女们倒是来齐了,包括魏家大姑娘,魏欣。 秦莞的牡丹确实种得好,贵女们纷纷夸赞。 汴京府尹家的宋小娘子宋丹青尤其喜欢那株姚黄,把着花枝看了又看,舍不得挪地方。 秦莞笑笑,给明月使了个眼色。 明月当即挑了那朵最艳的剪下来,秦莞亲手给宋丹青别在了发髻上。 宋丹青惊喜道:「这么好的花,当配着秦妹妹这般的好颜色才值,戴在我头上却是浪费了。」 宋丹青并非精致娇艳的长相,却盛在温婉端庄。秦莞诚心道:「姚黄大气,正配姐姐。若姐姐喜欢,入了秋分株时我给姐姐留两棵。」 宋丹青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舍不得拒绝,略略一想,道:「那便多谢秦妹妹了。我家里有株绿牡丹,若妹妹看得上我也给你分一棵。」 绿牡丹何其珍贵,就连秦莞都没有,她自然喜欢,「这下反倒是我占了便宜。」 宋丹青道:「花无贵贱,全看眼缘。」 秦莞直点头。 俩人都是爱花的,越聊越投机。 魏欣听着就不是那么舒坦了,「两位妹妹倒是大方,若这里的姐妹们都喜欢,不知你们能分出多少株来?」 即便说着这般挑衅的话,她依旧笑容满面,叫人觉得只是关系好的小姐妹在互相调侃。 秦莞顺势道:「别人的我不管,若魏姐姐喜欢,自然有你一份。」 魏欣一愣。她当然喜欢,喜欢得眼睛都红了。然而却不想落了下风,只得继续端着,「西郊园子里那些就够看了,便不贪妹妹的了。」 有人帮腔道:「是的呢,那几株可是从宫里出来的,贤妃娘娘亲养的。」 魏欣点点头,面上恢复了几分得瑟。 秦莞、宋丹青相视一笑,亲亲热热地挽着手向前走。 不多时,便听到三声钟响,到了用饭的时辰。 一方居东西两边各有一间狭长的水榭,一曰「飞花」,一曰「如梦」,皆是临湖而建。 飞花榭向阳,如梦榭背阴,夏日天热,小宴便摆在了如梦榭。 窗前种着一丛纤柔的蒲草,湖中栽着点点青荷,粉白的荷花娇娇羞羞地开着,清新雅致。 女使们鱼贯而入,送上碟碟精致的菜品。打眼一瞅,十盘菜里倒有八盘是带着木耳的。 宋丹青冰雪聪明,隐隐猜出了秦莞的用意。 她掩着嘴笑笑,乐得卖个人情,「秦妹妹家的木耳难道多得吃不完了,叫我们过来帮着吃不成?」 秦莞笑道:「自家庄子上种的,这是第一茬,给姐妹们尝尝鲜。」 有人好奇道:「木耳不都是从枯树密林里摘的吗?这也能种?」 第54章 秦莞道:「这是舅舅偶然学得的手艺,试了许多回才勉强长了这些。」 涉及到独门手艺,娘子们识趣地不再多问。 大家纷纷低头吃菜。 宋丹青尝了口木耳拌腐竹,眼睛一亮,「这菜酸酸甜甜,清新爽口,当真不错。近来家中小侄苦夏,胃口不好,回头我便吩咐厨下做给他吃。」 明月站在秦莞身后,略一沉吟,恭敬道:「若是健脾开胃,奴婢推荐这道木耳炖山药,出锅后可添些蜜水,更为香甜。」 宋丹青笑笑,「哦?可还有别的?」 「还有一道杂菇炖琵琶腿,撒上烘香的五仁,想来也是孩童喜食的。娘子若不嫌弃,奴婢回头将方子写给您。」 「那便多谢了。」宋丹青放下筷子,褪下腕上的玉镯,叫自家丫鬟送给明月。 明月惊了一瞬,连连拒绝,直到秦莞开口,她方才收下。 秦莞自然不会叫宋丹青吃了亏,回头必有重礼回她。 木耳新鲜,口感实在是好。 府里的厨娘们手艺也好,将这几样小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小娘子们连连称赞。 用完饭,食案撤去,大家坐在水榭中吹着凉风喝茶聊天。 「神助攻」宋丹青再次上线,「我瞧着这木耳倒是上好的,妹妹打算卖么?我必第一个买。」 秦莞递给她一个感激的眼神,道:「卖,城南韩记铺子里就有。不过那是用来卖给外人的,姐妹若们想吃,直接从我这里拿就成。」 说着,她便招招手,一众丫鬟走进来,手上提着包好的干木耳,一一分给众人。 东西并不贵重,胜在新奇。小娘子们纷纷道谢。 魏欣酸溜溜地说:「木耳向来价高,单是这些,若是卖出去,秦妹妹能赚不少嫁妆了吧?」 「那还得劳烦姐妹们帮我说些好话,若真赚了必请大家到樊楼吃席面!」 秦莞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倒叫人好感顿生。 娘子们一阵娇笑,「就这么办!」 正说着话,清风突然进来,附在秦莞耳边说了什么。 秦莞告了个罪,匆匆出了水榭,看上去神色不大好。 魏欣以为有笑话可看,也要跟出去。 宋丹青拦了她一下,没拦住,反倒叫她把旁人也带了过去。 宋丹青担心秦莞,只得跟了过去。 魏欣原本是奔着看笑话来的,然而看到正堂的情形,她彻底笑不出来了。 原来,今日不仅一方居摆宴,定远侯也在主院摆了个席面,将永安伯请了过来。 永安伯是魏欣的父亲,因着上次马球场的事,两家生出一些不愉快,甚至闹到了官家面前。 定远侯便想趁着这个机会缓和一下两家的矛盾,顺带着也帮秦莞宣传宣传木耳。 事情就出在永安伯的三儿子,魏三郎身上。 魏三郎是个书呆子,不喜欢念正拉八经的书,只喜欢看杂书。他今日也跟来了,好巧不巧地在小径上碰见了秦茉。 秦莞摆宴,按理说秦茉也该到场,偏偏这丫头嫉妒秦莞,不想给她长脸,就称病没去,独自躲在小花园里看画册。 魏三郎出恭,经过小花园,俩人就这么碰见了。 永安伯气得脸色铁青,若不是定远侯拦着,他就要拿棍子打魏三郎了,「就那么一本画册子,也值得你眼红?」 魏三郎像只小鸡仔似的缩在地上,嚅嚅道:「我、我就是没见过,想看看,谁知她却不许……」 「那你就去抢?!」 重点是,争抢过程中,两个人竟抱在一起滚到了坡下,还被人家兄长看见了。 秦三郎小声嘟囔:「早知道就不喊了,原以为是个小丫鬟来着,谁知道竟是茉儿……」 秦三叔狠狠瞪他。 秦三郎脖子一缩,躲到秦耀身后。 这件事坏就坏在,在场的除了秦、魏两家还有好几位定远侯的同僚,若是传出去秦茉的名声就毁了,魏家三郎也得落个不知礼数的名声。 秦莞到的时候,两家已经开始商量婚事了。 是的,就是这么让人啼笑皆非。 出了这种事,别管当事人愿不愿意,要想保全两家的颜面,成亲是最好的法子。 一个是侯府庶女,一个是伯府庶子,也算般配。 要真论起来还是秦茉高攀了,毕竟花小娘只是一个妾室,出不了多少嫁妆,魏三郎却能继承一大笔家产,他的生母还是江南富户,身后的东西都要留给儿子。 小娘子们隔着屏风听着,嘴上说着恭喜,实际都在暗暗笑话魏欣。 她们又不傻,怎能不知道魏欣把她们拉来的目的?没成想,秦莞的笑话没看成,倒让他们看了个大热闹。 魏欣的脸色青青白白,当真好看。 秦莞心内纠结。 上辈子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是在魏欣出阁时,没想到这一世秦茉和魏三郎还是撞见了,说起来也是缘分。 只是,那个魏三郎却不是个长命的,成亲后没两年便生了场急症,死了。 将小娘子们一一送走后,秦莞去了库房,看着小厮们包木耳。 这些木耳都是提前挑出来的,总共分成了六份,一份送去镇北将军府,一份送给安国长公主,一份送去京城韩家的宅子。剩下的三份分别给了秦耀的外祖顾家、纪氏的娘家、萧氏的娘家。 这种事其实不用秦莞亲自盯着,她只是心里有点乱,想做些事情分分神儿。 她在纠结,要不要阻止这门婚事。 花小娘固然可恶,秦茉有时候也挺气人,但她们到底没有真正害过她。倘若眼睁睁看着秦茉年纪轻轻就守寡,秦莞觉得自己下半辈子可能会良心不安。 第55章 可是,倘若要阻止用什么理由呢?就算她百般阻止花小娘和秦茉未必领情。 「姑娘小心!」彩练一把抓住她,躲开了一只滚落的竹筐。 「姑娘,咱们还是出去吧,若是伤到了你,侯爷和大郎君非得打死奴婢不可——哦,这回又多了个梁大将军。」 秦莞白了她一眼,没什么底气地斥道:「胡说。」 彩练半点不怕,只笑嘻嘻地把她扯出了库房。 秦莞不由问道:「倘若你明知劝我,我却不知道感激你,还会怪你,你还要劝吗?」 「劝呀!」彩练理所当然地说。 「为何?」 「姑娘对奴婢好,奴婢自然为姑娘着想。就算姑娘怪奴婢,奴婢也得求个无愧于心——更何况,姑娘也不会怪奴婢。」 这话说得好,无愧于心。就当是求个无愧于心吧! 秦莞打定主意,转身朝风雅轩走去。 她在路上就组织好了语言,一一说给秦昌听。 「父亲应该知道,魏家庶子庶女众多,魏三郎也不像个读书上进的,不被永安伯所喜,三妹妹嫁过去指不定就得受欺负。」 「方才女儿打眼瞅着,这门亲事永安伯也不一定乐意,趁着此事尚未说定,父亲若是不允,倒也不难。」 「更何况……听说那魏三郎从娘胎里就带着弱症,不像个……能久活的。」 反正屋里只有他们父女两个,秦莞干脆咬咬牙说了出来,同时在心里对魏三郎说了好几声「抱歉」。 秦昌信了她的话,一时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秦茉突然冲了进来,指着秦莞大声道:「你咒我是不是?看我寻了门好亲事你嫉妒?是呀,魏三郎多年轻,多英俊,多少人想嫁都嫁不了呢!」 秦莞严肃地看着她,「你若是不信,大可叫人去打听,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秦茉哼道:「你就是嫉妒我!爹爹,不用犹豫了,我同意!」 秦莞翻了个白眼,懒得跟她废话,抬脚出了门。 身后传来秦昌的劝说和秦茉的反驳,声音极大,就像故意让她听到似的。 秦莞叹了口气,秦昌是真关心秦茉,为了她的将来甚至可以暂时放下家族体面;秦茉也是真傻缺,为了和她赌气连自己的婚事都能搭进去。 哎,只盼着这辈子两个人的命运能有所不同吧! 虽然中间出了这么个大岔子,秦莞的木耳依旧给诸位宾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多方宣传下,韩记铺子的木耳刚一上架就卖光了。 秦莞果真按照之前说的,在樊楼置了个席面,把小娘子们都请了过去。 小娘子们热热闹闹吃了顿酒,又请了讲话本的娘子说了段书,直到黄昏时分才坐着车回家。 彼时晚风习习,彩霞漫天,一辆辆香车经过御街时,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眼。 卖花的小贩笑嘻嘻地往车上扔了两串丁香花,好巧不巧地被秦莞接住。 乳白色的丁香像是刚刚从花枝上折下来的,挂着水珠,散着香气。 秦莞撩开轻薄的纱帘,将花串挂在了窗边的铜铃上。 街上之人只看到一只玉手伸出窗外,艳红的相思豆念珠在腕间绕了三匝,引人暇思。 年轻的郎君打马经过,一时看呆了,转头将花摊上的花悉数买下,朝着后面的车子掷去,似是想看看其余车上是不是也有着这样的好颜色。 引得娘子们一阵娇笑。 郎君们执鞭长叹。 如此风流雅事,纵是一掷千金也值了。 秦莞真佩服自己,居然能想出种木耳这么好的主意。 单是这一茬所赚的银钱就已经能抵上从前庄子里一整年的收成了。 一根椴木可以收两到四茬,一年中有六个月出耳,这样一算……秦莞觉得自己几乎能赚出一座金山来了。 更喜人的是,木耳栽培占地很少,其余地方照旧可以种庄稼。收得的木耳晒干之后极易保存,即使一时间卖不完也不会坏掉。 当然不可能卖不完。这不,第一茬刚卖出去,第二茬就已经预定光了。 因为秦莞的小宴,汴京贵胄圈里出现了一股吃木耳的风潮,明月写的那份食单也在贵妇圈里流传甚广。 秦莞一高兴,给四个大丫鬟一人打了一副赤金头面,二三等的丫鬟们也各有赏赐。 一时间,一方居上下皆是喜气洋洋,就连前来做客的人都夸一方居的小丫头们格外喜人。 秦茉的亲事也定了下来。 六月三十下聘,七月初一请期,别管合不合规矩,反正两家长辈都很无奈。 别人家的头礼多是鹿皮、木雁,再不济也要压上几包茶饼,魏三郎倒好,愣是抬过来一箱子画册。 满京城都当个笑话传。 秦茉不仅不介意,还当宝贝似的把那箱子画册搬到自己房里,点灯熬油地看。 秦莞过去给她添妆,无意中瞧见了,那些画册皆用细绢裱了封皮,又用防水的油纸包好,一看便是主人极爱惜的。 看着秦茉得意的小模样,秦莞叹了口气,默默地祈祷魏三郎别像上一世那样短命。 转眼就到了七月初七。 安国长公主自打端午之后身子就不大爽利,这段时间一直没出门。秦莞去看过两回,亲自做了些开胃的点心带过去,长公主很喜欢。 进了七月,天气逐渐凉爽,安国长公主终于大好了,转头就开始张罗乞巧宴,遍邀京城贵女。 帖子一下,汴京各高门大院里的贵人们便嗅出了苗头——长公主八成是急着相个孙媳妇了。 先前人人皆以为这个人选会是秦莞——安国长公主也确实有这个意思——没承想,龙舟竞渡出了那桩韵事,这下待字闺中的贵女们心思又活泛起来。 第56章 七月七,长公主府彩灯高挂,宴席大摆。 从申时起汴河大街上来来回回的宝马香车就没断过。 小贩们抓住商机,临街支起摊子,甜汤小食供应不断。贵女们歇好了午觉,养足了精神,单等着了入了夜大展身手。 秦莞下了马车,不经意一抬头,便在重重人潮中看到了梁桢。 身边皆是青年才俊,高门贵胄不知凡几,而他无疑是最高大、最耀眼的一个。 秦莞特意瞅了一圈,没看到梁大将军,还有点小遗憾。今日她特意准备了礼物想送给梁大将军,为的是对上次的事赔个礼。 说来也怪,刚订亲那会三五不时就能碰见他,自从上次之后却已经有大半个月没瞧见人了。 该不会还在生气吧?有这么小气吗? 答案是……有。 倒不是小气,而是梁桢也在担心。 他怕秦莞还在生气,不乐意见到「梁大将军」,是以今日便以自己的身份出现,让和他五官、身形都比较像的黑子易容成了梁大将军。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园中的七彩灯笼悉数亮起,「乞巧」正式开始。 安国长公主布置的场地十分巧妙,是一处半圆形的露台,用刷了金漆和桐油的乌木铺成,又恰好建在水边上。 从对岸的绣楼上看过去,灯光、月台、金台、湖水交相映衬,如梦似幻。 台上坐着一位位花枝招展的妙龄少女,当真是环肥燕瘦,兰桂多香。不知是美人给美景增了颜色,还是美景为美人添了芳姿。 贵妇们皆夸:「到底是长公主,这奇思,这手笔!」 安国长公主爽朗一笑:「还是这些小丫头们可人。」 可不是么,小娘子们一个个伏案而坐,那低眉颔首、婉转玲珑的模样,使得原本枯燥的穿珠引线都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旁观人的是养眼了,当事人却费眼至极,尤其是秦莞。 她从来没在这么暗的地方穿过珠子,用的还是这么软的线、这么小的珠眼——长公主殿下可真会玩儿! 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宋丹青忍不住小声提醒:「你别用眼看,拿手找感觉。」 「这也太难了些!」秦莞苦着脸,好不容易穿进去一个,结果一激动又从另一头掉了下去。 秦莞差点就哭了。 莹润的玉珠砸在金漆板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仿佛在嘲笑她笨手笨脚。 安国长公主带头,一众贵妇哈哈大笑。 这么多小娘子,她是第一个掉珠子的,也是唯一一个一颗珠子都没有穿进去的。 大海在暗处瞧着,不由感叹:「少将军,这秦小娘子也太不‘巧’了吧?」 梁桢瞪眼,「你懂什么!」 大海撇撇嘴,「明摆着一个都没穿进去,还不让人说了?」 梁桢也是无奈,忍不住想要跳下去帮她穿。 正想着,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过去了。 苏泽今日负责给小娘子们发珠子,同时计数,实际彼此心里都清楚,长公主不过是给自家孙儿安排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不过,苏泽没去看别人,一双眼净往秦莞身上瞅了。一开始还觉得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挺好笑,看得久了又忍不住同情她。 当秦莞又又又一次掉了珠子,苏泽实在看不过去,悄悄地往她身边挪了两步,飞快地抓过线头,帮她穿了两个。 秦莞感动得眼泪汪汪:「多谢表哥,回头请你吃木耳。」 「吃什么木耳,赶紧穿你的吧!」苏泽恨铁不成钢地敲她脑袋。 秦莞吐吐舌头,继续奋斗。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反应不一。 贵妇们不着痕迹地看向长公主,长公主面色如常,「泽儿从小就想要个妹妹,这会儿终于有了,可是好好过了把当哥哥的瘾。」 众人面上一松,纷纷应和。 男宾那边却有人黑了脸。 梁桢转身下楼,边走边说:「给黑子传信,让他晚点出来,我回去换他。」 大海惊得张大嘴:「不是,您啥意思?难不成您今晚要扮成将军,让黑子扮您?不成啊少将军,待会儿嘉仪公主八成要找您,黑子肯定应付不来……」 「那就不要应付!」梁桢飞身上马。 大海泪流满面——少将军你醒醒啊,那是你未来继母啊啊啊! 乞巧结束,秦莞居然不是倒数第一。 有一位高高瘦瘦的小娘子手劲太大了,一着急不是把珠子捏碎,就是把丝线扯断,到最后比秦莞穿得还少。 秦莞悄悄地看过去,瞧着她眉目间带着股英朗之气,还挺面善的,于是冲着她露出一个友好的笑。 小娘子挑挑眉,也笑了一下。 安国长公主把她叫到身边,拉着手笑呵呵地说:「这是我那肃王弟家的孩子,自小养在秦州,野惯了!」 众人恍然,原来这位便是肃王的独女,官家和安国长公主唯一的嫡亲侄女——安华县主。 在先帝的众多子女中,唯有安国长公主和肃王同今上是一母所出。肃王年纪最小,官家向来爱护,封地挑的也是十分安稳的秦州。 安华县主可以说是大昭国除了公主之外地位最尊崇的贵女。 只是……瞧着她这黑黑瘦瘦、一身胡装的模样,还真不太像。 安国长公主叹息一声:「肃王弟走得早,前年她母亲又没了,官家早就想接她来京城,谁知这孩子仁义,非要守满三年孝期。还是我回京后硬把她拉了来——过了年就十八了,也该安稳下来了。」 众人一听,这下明白了,原来是要给安华县主说亲事。 第57章 这边安国长公主推销自家侄女,另一头小娘子们坐在一起笑盈盈地说着恭维话。 「魏姐姐当真灵巧,轻轻松松就拔了个头筹!」 魏欣拿帕子压了压上扬的嘴角,和和气气道:「是宋妹妹让着我。」 宋丹青摆摆手,「魏姐姐过谦了,是我技不如人。」 秦莞歪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调侃,什么技不如人,宋丹青明明是有意守拙。 当时她就站在两人中间,魏欣为了赢,手上一刻不停,到最后急得汗珠子都花果山冒出来了;宋丹青却不然,看似不慌不忙,实际又快又稳,最后一盏茶的时间更是特意放慢了速度,明显就是不想出风头。 「倒是秦妹妹……」魏欣话音一转,不用想就知道后面没什么好话。 秦莞打起了精神,全心戒备。 就在这时,亭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莞莞。」 小娘子们一怔,循声看去,便瞧见一个英武的郎君,身着玄色将服,腰系玉饰大带,一手挎在腰间,一手背在身后,踏着如水的月色大步走来,身后是彩灯点点,星光漫天。 秦莞下意识站了起来。 「梁大将军」面色虽沉静,眼中却含着暖暖的笑意,「莞莞,可否随我到廊下走走?」 秦莞捏着帕子,怔怔地看着他。许是月色太醉人,许是今夜的大将军有些不同,她竟忍不住害羞了。 梁桢也不急,只静静等着她,又低低地唤了声「莞莞」。 秦莞轻轻地「嗯」了一声。 虽应了,却没动,反而微垂着头,醉红着脸,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情态。 宋丹青推了她一把,笑盈盈道:「莞莞还不快去,别叫大将军久等!」 ——那声「莞莞」学着梁桢的口气,当真是低回婉转,情意绵绵。 这下,秦莞的脸是真红了。 她羞恼地瞪了宋丹青一眼,快步走到梁桢身边。 梁桢展臂,虚虚地往她背上搭了一下,护着她迈下台阶。 身后一片艳羡。 小径上挂着串串彩灯,用细纱蒙着,有光却又不是那么明亮,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凭添了许多意趣。 路旁种着一丛丛紫丁香,缕缕幽香萦萦绕绕,阶下青苔点点,空中弯月如钩。 秦莞和梁桢在前面走着,大海和彩练远远地坠在后面。 花径略窄,一人走尚显宽敞,两人并行少不得挨挨碰碰。 秦莞本就纤细,走在「梁大将军」身边更显娇小。青石地上拉出一双影子,一高一矮,缠缠绕绕。 场面有些安静,只闻细细弱弱的虫鸣。 梁桢如锯了嘴的葫芦般,半晌没话,秦莞只得主动开口:「不是去廊下吗?」 梁桢回道:「这里清净。」 他的声音低醇沉稳,充满磁性,再去想那话里的意思,竟生出无尽旖旎。 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 双双缓缓前行,遇见岔路,信步而行,愈见僻静。 「那天……」/「先前……」 两个人同时开口,继而看向对方,双双失笑。 秦莞率先道:「那天是我任性了,若因此给将军造成困扰,还望见谅。」 梁桢略为惊讶,他实在没想到秦莞会主动认错。当然,他并不觉得秦莞有什么错。 他侧身看着秦莞,郑重道:「不必如此,那日是我言语不恭,惹你生气。」 秦莞歪头看他,「既如此,这事便揭过不提,你我都不要计较了。」 梁桢点头,「好。」 秦莞眨眨眼,玩笑道:「这就算是……和好了?」 梁桢无奈道:「本就无隙,何来和好一说?」 秦莞笑笑,「我有东西给你。」说着,转身朝彩练招了招手。 彩练小跑着过来,把臂上的小包袱呈给梁桢,「将军,这是我家姑娘亲手给您缝的束袖。」 梁桢挑挑眉,伸手接过,当即打开来看。 半乍宽的束袖,靛青打底,绣着银色云纹,接口处缝着一排黄豆粒大小的翡翠珠扣。看似简单,实则精巧贵气,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梁桢低笑:「当真是莞莞亲手做的?」 秦莞扬起秀气的下巴,「拿来赔礼道歉的,当然要亲手做。」 梁桢托起她的手,凤眸含笑:「我瞧瞧,有没有扎成筛子。」 秦莞顿时瞠圆了眼——梁大将军居然、居然在逗弄她! 秦莞反手打了他一下,气冲冲地往前走。 梁桢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含着笑意哄:「莞莞别急,我也有东西给你。」 秦莞回头,拿眼瞪他,「谁允许你这样叫我!」 她的眼睛本就大,这样瞠圆的时候更如曜石般乌黑明亮,仿佛含着漫天的星光。 月色下,娘子眸光点点,娇面含嗔,浓密的睫毛如蝶翼扑扑闪闪,精致的下巴高傲地扬着,白皙如凝脂的颈项拗出诱人的弧度。 梁桢喉头没由来地一阵发痒。 第一次见她,之所以会注意到她的长相,是因为和画中人极其相似,他也借此猜出了她的身份,所以才会出手帮她。 后来见识到了她的聪慧狡黠,她的洒脱豁达,还有她那不愿显露的黯然心事。梁桢的注意力便不自觉放在了她与众不同的性情上。 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楚而深刻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即将嫁入梁家的小娘子,其实是个绝色无双的大美人。 不是因为像谁,而是她独特的美。 心尖仿佛有只毛绒绒的小爪轻轻挠抓,痒痒的,麻麻的,这种感觉很陌生,梁桢抬手按住胸口。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秦莞看着他奇怪的动作,都忘了在生气,好奇道:「你怎么了?」 梁桢心虚,胡乱找了个借口:「你……用的哪家的脂粉?」 话一出口,恨不得吞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秦莞古怪地看着他,惊奇道:「没想到梁大将军居然对这个感兴趣——我不爱敷粉,出门时只涂了些润肤的面脂,是御街香靥坊的夏荷系列,最是清爽芬芳……」 梁桢听得一头雾水。 秦莞话音一转,嬉笑道:「将军若想用,回头我叫人送一罐给你。」 若再听不出她在打趣自己,梁桢就真是个木头了。他屈起手指,敲了敲秦莞光洁的额头,「淘气!」 秦莞捂着头,娇笑连连:「你这板着脸的样子真像我大伯——梁、世、叔!哈哈哈哈……」 梁桢故作老成的表情顿时碎成渣渣。 到了亥时,夜便深了,身娇体贵的小娘子们早已呵欠连天。 定远侯府的马车在二门外等着,梁桢将秦莞护送过去,一路上收获无数或艳羡或调侃的目光。 旁边就是汴京府尹家的车驾,宋丹青上车的时候被迷迷糊糊的秦茉撞了一下,险些扑到车轮上。 幸而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稳稳扶住。 宋丹青定了定神,迅速整理好仪容,款款屈膝:「多谢郎君。」 秦耀依旧是那副钢铁直男的模样,「不必。」 声音倒是低沉好听,尤其是在这暗夜中,更显稳重。 宋丹青双颊飞红,钻入车厢时又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秦莞也上了车,手里拿着「梁大将军」送的画册。他说是梁桢告诉他自己喜欢这个。 ——是梁桢无意间提起的,还是他特意问的? 想到威严沉稳的梁大将军被自己一句「梁世叔」叫得面色突变,秦莞又是一通笑。 这个七夕过得真不错。 双双作别,一个向西,一个往东。 宽阔的街道上,马车缓缓而行。 茶楼酒肆依旧挂着彩灯,街边小贩说说笑笑地收起空空如也的摊点,依稀可以看出白日里的热闹。 达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声娇喝响在车畔:「秦大姑娘,请留步!」 秦莞疑惑地打开望窗,惊讶地发现竟是那个乞巧时垫底的安华县主。 秦莞起身,欲下车拜见。 赵攸宁伸手将她按住,「不必麻烦,只是请你转交一样东西。」 说着,便将马鞍一侧的包袱解下,隔着窗子递给秦莞。 秦莞更惊讶了,「不知县主让我转交给谁?」 「你家兄长。」 「哪位兄长?」 赵攸宁略略一想,道:「木头脸的那个。」 秦莞顿时知道了。同时也更加疑惑——该不是这安华县主看上自家大哥了吧?这包袱里难不成是定情信物? 正胡思乱想,便听赵攸宁又道:「听说你马球打得好,改日切磋一下。」 面对这个疑似会成为自家大嫂的人,秦莞笑得温婉又谦虚,「都是乱传的。」 赵攸宁挑挑眉,霸道地说:「我战帖已下,由不得你临阵脱逃!」 说完也不管秦莞的反应,一甩缰绳,绝尘而去。 看着她豪放的背影,秦莞眨眨眼——这位神奇的县主……大概……也许……可能……跟自家哥哥还挺配的。 前面的马车中,纪氏把这一幕看在眼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怪我出身不好,带累了两个孩子的婚事。」 秦三叔饮了酒,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快要睡着了,听到这话忽得醒了过来,「姑奶奶,怎的又说起这个?」 ——后面的话不用纪氏开口,他都能背过了。 果然,纪氏又把那一套「想给二郎说个好的,结果那些个高门看不上她这个商户出身的婆婆,她又不想低就委屈了二郎」,最后少不得拿拳头捶秦三叔两下,怪他当初为什么要同意娶自己,不娶她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不娶你,我上哪找这么好的大娘子去?再说了,不娶你也不会有那仨臭小子!」秦三叔抱着自家彪悍又矫情的大娘子一通哄。 纪氏心里舒坦了些,悠悠道:「我觉得那个宋小娘子就很好,温婉端庄,又不露锋芒,不知会便宜了哪家小子!」 想到那个铁面无私的黑脸府尹,秦三叔一阵恶寒:「我只盼着便宜谁也别便宜咱家小子,我可不敢和那位做亲家。」 纪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就你这怂样,人家也得看得上!」 秦三叔把人往怀里紧了紧,低笑道:「我怂不怂,你还不知道吗?」 「……滚。」 秦莞睡醒午觉,便见案上放着一封信。 信纸与油纸相叠,卷成筒状,上中下各点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火漆,这是军中的封法。 明月笑盈盈道:「这是梁大将军差人送来的。」 秦莞弯起眉眼,「我想也是。」 看着她心情不错,明月也高兴,「是梁大将军贴身的长随亲自送来的,托许家人带来一方居。」 ——她口中的「许家人」便是秦耀的长随,许青松。丫鬟长随之间互称「家人」是尊称。 秦莞问:「人走了么?」 「走了,喜嬷嬷原要给赏钱,那人愣是不要,说是梁大将军有吩咐。嬷嬷过意不去,塞给他一包茶饼,这才收了,还说以后常来。」明月掩着嘴笑。 秦莞挑了挑眉,从榻边的暗格里拿出裁纸的刀,小心地打开封漆。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整整写了一大张。字虽小,笔力却刚劲,字字有筋有骨,足见书写之人的心性。 第5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秦莞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梁大将军倾着威武的身躯,粗大的手里捏着细管羊毫笔,微蹙着眉,埋头苦写,写到不顺之处许会咬咬笔杆…… 秦莞的嘴角止不住上扬,眸中的幸福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自己毫无所觉,丫鬟们却看得分明,彼此露出会心的笑,悄悄地退了出去,留秦莞一人看信。 信中只在开头略略问候一句,后面全都在讲故事。 秦莞不由失笑,想起了昨晚月下散步的场景。当时,梁大将军送给她一本画册,以为她喜欢。 秦莞翻了翻,和寻常画册无甚区别,依旧是个老套的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她没有假装喜欢,而是坦诚地说:「与其花钱买这个,倒不如给我讲讲这些年将军驻守边疆的精彩战事。」 没想到梁大将军居然当真了,今日便送了一个故事过来,是他亲身经历的「林帅守凉城」的往事。 梁大将军的文辞不像话本写作者那般华丽,叙述也不像说书人那样引人入胜,却胜在直白平实,条理清晰。 他有意弱化了战争的血腥和残酷,把重点放在了当时的地理环境、人文风貌上,讲述当地百姓如果协助驻军押送粮草,林帅如何利用天气与地形出奇制胜。 秦莞字字读来,如亲眼见到了一般,接连读了三五遍,脑海中的画面渐渐变得清晰。 她来了兴致,当即铺开画纸,细细勾勒。 小丫鬟们最喜欢看她画画,一个个搬着小圆墩围坐在书案边,仿佛在排排坐等着吃果果。 明月看得有趣,当真拿了新蒸的千层糕分给她们。飞云、彩练也抱着针线篓子坐到秦莞身后。清风跪坐着,卷着衣袖磨颜料。 一时间,一方居内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芭蕉叶下时断时续的虫鸣。 秦莞画画时非常专注,手速也快。不多时的工夫偌大的宣纸上便多了六幅小图,图中有人有景,连在一起便是一个生动的故事片断。 修补线条、填涂颜料、题上小注,一切做完秦莞终于搁下画笔,敲了敲酸痛的后腰。 这个动作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一方居顿时热闹起来,小丫鬟们笑闹着围拢过去,你争我抢地想要第一个看,飞云、彩练孩子气也上来了,同她们一起闹。 明月怕她们把画纸扯坏,虎着脸训斥。 秦莞好脾气地劝道:「本就是画着玩的,让她们看去吧!」 明月叉着腰像个管家婆,「姑娘就爱惯着她们,都多大了,还不像个样子!」 清风守在一旁,忍不住笑。 外面都说自家姑娘强势,一方居的人却都知道她是个再心善不过的,能到她身边伺候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反倒是那个看似和善的二姑娘,贴身丫鬟不小心摔了个钗环就落得一通好打,转天还被发卖了出去。 当初听到这话时清风吓了一跳,实在没想到秦萱会是那般严厉的性子。在此之前,就连看似厉害的花小娘和三姑娘都没打骂过下人。 定远侯府没这个风气。 当然,秦萱做得隐蔽,这件事除了底下的人偷偷在传,侯爷和秦昌那里半点都不知情。这也是为什么秦萱依旧担着温婉贤淑的美名。 过了晌午,日头不那么毒了,秦莞正要去纪氏院里学记账,便听二门外的婆子说舅母郭氏来了。 秦莞亲手给她点了茶,恭敬地送到她手边,「舅妈有事让人捎个话就行,我自会过去,怎么劳烦舅妈跑这一趟?」 郭氏看着她的点茶手艺,先是笑盈盈地赞了一番,这才说:「有这么一件事,昨日你舅舅冷不丁说起来,叫我今日过来告诉你一声。」 秦莞坐正,「舅妈您说。」 郭氏呷了口茶,道:「当年你母亲在时给你舅舅去过一封信,商量着把嫁妆分出一半给你那个大哥哥,你舅舅没意见,这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她打量着秦莞的神色,缓缓说:「你也知道,侯夫人走得早,侯爷又不理庶物,你母亲是担心你那大哥哥将来没个像样的聘礼给岳家,叫人笑话了去——你舅舅的意思是既然当初说了,便不能失了信义。」 秦莞点点头,道:「舅妈不必安慰我,若是大哥哥,别说一半,就算全给他我也舍得。」 郭氏拍拍她的手,「好孩子。」 「只是母亲走得急,想来此事没有同父亲说,大哥哥那里八成也不知道。」提到生母,秦莞情绪有些低落,「舅妈,这事儿您怎么看?」 郭氏没有回避,斟酌道:「你母亲到底养了他一场,当作亲儿子似的疼,给他一半也说得过去。只是,你家不止他一个嫡子,此事若想不得罪人也不好办。」 秦莞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直率道:「我母亲走时大哥哥执的是亲子礼,更别说这些年大哥哥如何待我,别说三婶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她要争,我也有理。」 郭氏点点头,「既如此,便按照你想的来,若有人找麻烦定要知会我和你舅舅,等这件事料理完了我们再回登州。」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交到秦莞手上,正是当年韩琼寄去的那一封。 泛黄的纸页上是母亲绢秀的字迹,秦莞颤着手指抚过,泪珠止不住地滚下来。她连忙偏开头,生怕湿了信纸。 看着她难过,郭氏心里也不舒坦,忙把她搂到怀里柔声哄:「乖丫头,快止了眼泪,我便告诉你一件好事。」 秦莞仰起脸,黑溜溜的眸子里带着点点水痕,「我不哭了,舅妈您说。」 郭氏拿眼瞅着这个聪慧娇美的外甥女,只叹自己没个年龄相当的儿子,不然哪里轮得到梁家来娶? 「我出门时你舅舅特意嘱咐我,说是你母亲当年有个极宝贝的小木匣,叫你找找。若是你母亲已经给你了,便好生收起来。」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秦莞拭干泪痕,问:「母亲的匣子不少,具体是个什么样的?」 郭氏道:「说是半尺来长,雕着牡丹花纹,锁眼上装着机关,除非找到钥匙,不然即使用别的法子打开了里面的东西也会毁掉。」 秦莞想了一圈,确定没在母亲的遗物里看到过,「很重要吗?我再去库房找找。」 「就是个念想吧,想来也不甚重要,不然你舅舅早说了。」郭氏抚抚她微乱的鬓角,微笑道。 秦莞点点头,暗暗想着回头还是去库房里找找,毕竟是母亲的东西。 原本也没拿着太当事,没想到当天晚上,她竟梦到了那个匣子。 模样比舅母说得还具体,盒盖上雕着牡丹花,底下刻着篆体字,中间用极硬的玄铁合页连着,锁口是青铜打制,像一朵牡丹花似的层层叠叠,很是复杂。 秦莞的梦很模糊,只看到一只素白的手拿着金质的十字形钥匙打开盒子,放进去一本书册模样的东西。 一个软软糯糯的童声问:「娘亲,这是什么?」 「娘亲」的声音温柔似水:「是母亲的秘密哦,等莞姐儿长大后母亲也给你做一个,专门用来放秘密。」 ……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秦莞摊开手心贴在左胸口,那里仿佛依旧能感受到母亲在时的安然与温暖。 秦莞知道这不是梦,而是她幼时的记忆,那时候她还太小,所以记得不甚清晰。 用饭时,秦莞向喜嬷嬷求证。 喜嬷嬷也说确实有那么一个匣子,韩琼没进宫时就带在身边,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没再见过。 秦莞再问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喜嬷嬷却说不上来了。 她隐隐感觉到,那个木匣一定很重要。 匆匆吃完饭,秦莞把四个大丫鬟都带上,一起去库房找。 然而,五个人十只手几乎把库房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见到那只小木匣,倒是让秦莞找到一把古朴的小木剑。 剑身不过一尺多长,木质黝黑,剑柄上刻着牡丹花纹,看上去没什么奇特,却被妥善地放在精致的檀木盒子里,还用红绸裹着。 久远的记忆没由来地闯入脑海。 五岁那年,秦莞随着母亲入宫,其余人都在园子里玩捉迷藏,秦莞觉得没意思,一个人躲到假山后面看蚂蚁搬家。 假山旁种着一棵樱桃树,红彤彤的大樱桃一颗颗挂在树上,单是看着就馋人得很。 秦莞想吃又揪不到,竟然天真地拍了拍树干,脆生生地命令:「我想吃你!」 树上传来一声低笑,紧接着一只圆溜溜的樱桃掉到了秦莞脚下。 秦莞惊喜地捡起来,用帕子擦干净,这才塞进小小的嘴巴里。 樱桃好甜,吃完一颗还想吃,于是秦莞故伎重施。树上又掉下来几颗。 这次有点多,砸到了她仰起的小脸,小女娃脸蛋娇嫩,疼哭了。 直哭得眼睛红红,「樱桃树」终于看不下去了,从树上跳下来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小少年。 小少年大概想哄她,却又没找到正确的方法,只是揪揪她的辫子,捏捏她的脸,还把擦都没擦的樱桃往她嘴里塞。 可想而知,秦莞哭得更大声了。 最后,小少年实在没办法了,只得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木剑,闷声闷气地说:「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 秦莞抓过小木剑,没打他,却照着樱桃树打了两下。 小少年站在她身后,嘴角扬得老高。 从那次开始,秦莞每回进宫都会碰到他。每次碰到他,他都会凑过来找她说话,并哄着她叫哥哥,后面还跟着个脸色臭臭的嘉仪公主。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嘉仪公主总是因此而找秦莞的麻烦。 只是,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秦莞后来就很少入宫了,也没再见过那个小哥哥。 小哥哥的样子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右手臂上有个圆圆的胎记,当时他撩起袖子掏木剑的时候秦莞看到了。 想到这些往事,秦莞脸上不自觉带上笑意。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母亲疼爱,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 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吗? 小木剑被秦莞带回了一方居。 至于母亲的木匣子,她把库房翻了个底朝天,又在一方居找了两圈,都没有。 喜嬷嬷沉吟片刻,道:「会不会落在了慈心居?」——那是韩琼生前住的院子,现在住着萧氏。 秦莞摇摇头,「应该不会,萧氏搬进去之前,我把母亲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也说不准,回头我问问……」 话说到一半,秦莞便顿住了。 上次因为嫁妆的事,她和萧氏闹得有些不愉悦,这次若再去问小木匣指不定就会叫萧氏多心,好像自己猜疑她昧下了似的。 于是,秦莞话音一转:「私下里慢慢找吧!」 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下来。 如今更为要紧的是把韩琼的嫁妆分出一半给秦耀。秦莞担心自己做不好,于是把郭氏请过来帮忙。 事情不大,却极考验人。 什么样的物件撑门面,什么样的适合往外送,什么样的看着不起眼却能生钱,短短半日工夫秦莞就学到了许多。 等着东西彻底分好,秦莞又细心地到库房里检验了一番,这才拿着单子去找秦耀。 秦耀今日休沐,正好也有事找秦莞,兄妹两个就在路上撞见了。 刚好旁边有个凉亭,左右无人,兄妹二人便坐在亭子里说起了话。 秦莞把誊写好的单子拿出来,献宝似的捧到秦耀跟前,「哥,这是我母亲留给你的,说是让你娶嫂嫂时当聘礼。」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秦耀瞅了瞅,难得露出一丝笑:「我也有东西给你。」说着,也从怀里掏出一个单子。 这个单子和秦莞的不大一样,字迹写在黄皮纸上,用细绢裱好,做成折子样式,加了官府的大印,落款还有顾氏族长和各位族老的签名。 秦莞吃了一惊:「这难道是大伯母的嫁妆单子?」 秦耀点点头,塞到她手里,「眼下是你的了。」 秦莞差点跳起来,「这怎么行?这是大伯母留给你的!」 「嗯,我拿来给你添妆。」秦耀无比淡定地说。 秦莞眨眨眼,又眨眨眼,「哥,你是不是傻?还是说你对‘添妆’有什么误解?」 秦耀无奈地看着她,抬手敲敲她脑袋,「不过是多了些,你留着傍身。」 秦莞一脸纠结,「这哪里是‘多了些’,能压死人了都!」 「休要胡说。」秦耀抿了抿唇,沉声道,「那梁家还不知道是如何光景,你多带一些也好应付。」 秦莞知道秦耀是心疼她,也不矫情,眼泪汪汪地把嫁妆单子收了,心里想着回头挑上几样,其余的再还给他。 当然,得了好处,秦莞总归是美滋滋的,「哥,明月蒸了团圆糕,你跟我一道去吃吧!」 秦耀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好。」 兄妹两个并肩而行,后面跟着两个长随,两个大丫鬟。 彩练羞答答地想找青松说话,却被翠柏缠住。彩练气得追着翠柏打,没一会儿俩人就越过主子跑到了湖边。 青松和明月坠在后面,一人穿蓝衫,一个着红裙,一个沉稳少言,一个温婉柔丽,倒是十分般配。 秦莞凑到秦耀耳边,笑嘻嘻地说:「哥,指不定哪天你就得向我讨人,到时候若是不准备两份大礼,我可不应。」 秦耀偏头看着自家妹子,一脸直男式问号。 秦莞又是一阵笑。 她并不知道,他们走后没多久,假山后面走出来两个人。 秦茉气得脸都红了,「就说大哥哥偏心!我也许了人,为什么不给我添妆,单给大姐姐添!大姐姐也是真讨厌,就知道讨好伯父和大哥哥,不知道私底下得了多少好处!」 看着她气极败坏的样子,花小娘冷声道:「想要就去抢,在这里撒泼有什么用?」 「我才不去,他们不给我,我也不稀罕!」 虽然嘴上这样说,秦茉还是气得不行,跺跺脚跑回院子里看画册去了——那个讨人厌的魏三郎说了,这一大箱子她得在出嫁前全部看完,不然就要收回去。 花小娘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便端着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去了慈心居。 花小娘往椅子上一坐,一句寒暄的话都懒得说,直接把秦莞和秦耀互赠嫁妆的事倒了出来。 「大郎既是大房的,他给莞姐儿添妆自然也算大房那边的。既然给莞姐儿添了,其他三个丫头是不是也得有?再者说,大房添了,三房是不是也要添?如今单单是莞姐儿有,三个妹妹都没有,这事就得请主母做主了。」 萧氏吹了吹茶沫子,虽然没搭话,却也没打断她。 花小娘一见有门儿,继续道:「主母不必怕三房不乐意,想必莞姐儿分给大郎的东西也不少。既然她给了大郎,三郎、三郎、四郎是不是都要算上?这样一来三房不仅吃不了亏,还有的赚。」 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让萧氏打头阵,从秦耀那里抠出秦萱、秦茉、秦薇的份。至于三房,反正有三个儿子,让她去分韩琼的,不怕纪氏不乐意。 这样里打外,出三房不会赔,二房却是纯赚,受损失的只有秦耀和秦莞。 花小娘算盘打得啪啪响,萧氏也不是傻子。若放在平时,她自然不会受她挑唆,然而这回她不得不做。 贤妃告诉她韩琼留下了一样东西,让她务必拿到手。萧氏有把柄握在贤妃手里,不敢不听。 所以,这次花小娘找来反倒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只要把水彻底搅浑,她就有理由开了秦莞的私库一样样查验,只要能把东西找出来,不怕拿不到手。 这样想着,萧氏便点了点头,平静地说:「此事我做不得主,需得等主君回来再说。」 花小娘柳眉一挑,成了! 萧氏虽然看着性子和软,实际心里极有路数。 她三言两语便把秦昌误导了进去,再加上花小娘在旁边吹风,秦昌脑门一热,便把秦耀、秦莞和三房的人都叫到了风雅轩。 ——定远侯去了西郊大营,后日才回,不然秦昌也不会这么干脆地答应。 人都来齐了,秦昌便按照萧氏说的学了一通。说完又端着架子看向秦三叔,「就是这么个事儿,老三你怎么看?」 秦三叔看看秦昌,又看看他身边的萧氏和花小娘,还有缩在后面被拉过来充数的徐小娘,重重地叹了口气。 「既然二兄你问了,我就说一下我的想法。二嫂的东西是留给大郎的,二郎、三郎、四郎没资格拿。至于四个丫头的添妆,我这个当叔叔的自然会备下。」 这话明显避重就轻,并且把三房择了出去。 萧氏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花小娘悄悄地拧了秦昌一把。 秦昌险些叫出来,忙道:「三弟妹也是这个意思?」 纪氏早就气炸了,说话可没三叔那么委婉:「有人想贪东西别拿我们当筏子!二嫂为何把东西分给大郎,别人不知道,二兄你也忘了吗?当初二嫂下葬时是谁打的幡,是谁摔的碗?按照祖宗的规矩,大郎就是二嫂的亲儿子,给他一半是应当应分的,底下的三个不争,也争不着!」 直喇喇一通抢白,把秦昌说得面红耳赤。 花小娘见他败下阵来,忍不住插嘴:「既然三大娘子清高,看不上这点东西,那不如说说四个丫头的添妆吧!大房给了不少,按礼数,三房是不是也得拿出相当的份例?」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不等纪氏开口,秦耀便沉声道:「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容不得小妇置喙!」 花小娘脸色一变,气得浑身发抖。 自从嫁进侯府,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大娘子,从来没人拿她小妾的身份说事,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一个小辈当面打脸。 秦昌拍桌子,「大郎,休得无礼!快给你阿婶道歉!」 秦耀凉凉地瞅了他一眼,就像在看傻子,「二叔,你被父亲打的伤好全了?」 噗—— 秦莞一口茶呛在喉咙里,一边闷笑一边咳嗽。 大哥哥威武! 太喜欢大哥哥了! 秦耀神情自若地帮她顺着气,旁人笑死的笑死,气死的气死。 秦三叔拿袖子压着嘴,努力憋着笑,「大郎的话也有道理,他拿的是大嫂的嫁妆,并非侯府的,自然是想怎么用怎么用,别说你我,就连大兄都管不着。」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二兄,别忘了秦家并未分家,想必大兄不想听到‘大房如何、三房如何’这样见外的话。」 秦昌一怔,猛地清醒过来,可不是么,家里的花销都是一处算的,怎么分得清大房还是三房?若要让大兄知道他算计顾氏和韩氏的嫁妆,非得被他活活打死不可! 秦昌反应过来,连忙说了几句和稀泥的话。 秦三叔表面附和,心内却是嗟叹连连。 纪氏冷笑,真不知道那个天仙一般的二嫂为何会嫁给这么个地摊货! 眼瞅着事情黄了,最不能接受的不是花小娘,也不是秦茉,而是秦萱。 秦萱突然哭了起来:「大哥哥平日里和大姐姐亲近些也就算了,怎的在这般要紧的正事上也不把其余妹妹放在眼里?事情若是传扬出去,人家不说大哥哥疼大姐姐,反倒疑心我们不是秦家女儿!」 想到秦莞丰厚的嫁妆,想到自己那些破烂东西,她是真伤心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秦茉连忙哄她:「二姐姐别哭,他们不想给,咱们也不稀罕,你若想要,我把我的给你——我阿娘给了我挺多好东西。」 花小娘瞪她,「死丫头,胡说什么!」 秦薇说不出这么硬气的话,只是默默地陪着掉眼泪。徐小娘更是像个鹌鹑似的缩在后面。 秦萱再也不顾平日的伪装,只管大哭大闹。 秦昌一阵头疼。 秦三叔只剩叹气的份。 就在这时,萧氏突然开口:「莞姐儿,你怎么说?」 秦莞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逼她为了「一家和睦」主动把东西拿出来。 如果秦莞像秦萱或者魏欣一样,是个在意名声、在意父母疼宠的小娘子,指不定就要吃些亏,息事宁人了。 然而,她不是。 一来,她不允许任何人脏了母亲的嫁妆;二来,这件事除了她还关系到秦耀。既然秦耀那般硬气地撑着场子,她也不能掉链子。 于是,秦莞福了福身,慢条斯理地说:「我比妹妹们订亲早,妹妹们出门我自然是要添妆的。至于添的物件,或者我上街去买,或者妹妹们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只要我出得起,绝不会抠抠索索。」 ——换言之,我母亲的嫁妆、我大伯母的嫁妆,你们想也不要想! 萧氏被下了面子,脸色不大好看。 秦昌大手一挥:「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要再提!」 如此,算是为这场闹剧划上了句号。 秦莞化解了一场困局,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从风雅轩到一方居一路上都闷闷不乐。 直到回到屋子看到桌上的信,她才终于露出几分笑模样。 连日来,梁大将军每天都会差人送上一封信,从未间断。来信的时间有时是傍晚,有时是午后,每天都不确定,反而让人多了几分惊喜。 这次的信明显厚实了些,除了例行的小故事,还提到了礼部正在筹备的秋猎。 近来全汴京都在谈论这件事,不仅官家和百官都会到场,贵眷们也可随行,还要在行宫住上三天。对于从未走出过京城的小娘子们来说的确是极大的诱惑。 梁大将军在信里说:「你若想去,可一同前往。猎场风大,脂膏可敷面。」 秦莞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桌上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精致的盒盖上刻着「香靥坊」的字样,正是她常去的那家。 枫叶红的盒身,里面装的是秦莞想买,只是还没来得及去的秋香银杏膏。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将府美娇娘》卷一 作者:展颜 02、《将府美娇娘》卷二 作者:展颜 03、《将府美娇娘》卷三 作者:展颜 04、《将府美娇娘》卷四 作者:展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