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色生香》 第1章 村子 衍元十八年,冬。 漫漫雪海,绵延千里。 地处西南的一个小村子,在夜色中隐约可见暗沉的轮廓。 亥初时分,万籁俱静,只闻雪花飘落的轻微的簌簌声。有的屋中点了油灯,散发出的小小光晕,从窗户纸里润出来,给整个村子平添了几分暖色。 坐在炕上的女孩八九岁年纪,生了一张圆圆的鹅蛋小脸,肤色晶莹,两弯细细的新月眉下,水灵而圆润的眸子隐含期待:“姐姐,瞧瞧我绣的蜻蜓如何?” 旁边的少女眉眼清雅,肤白如新剥鲜菱,正弯身铺整被褥。她定睛一瞧,妹妹手里摊开的一方茜色绢帕上,有两只胖得神似蜜蜂的...... 她掩嘴,轻轻而笑:“绣得很好。” 女孩闻言,得意地翘起嘴角:“娘亲见了,定然是欢喜的。” 李桃理好了棉被,慢慢站直身子,往条桌上瞄了一眼刻漏,“二更天了,快歇息吧。” “明日我想喝腊排骨汤,里边再放上莲藕和萝卜干。” “小馋猫,自己同菱姑说去。” 次日清早,天边泛起晨光。屋顶、树梢、地面,均是一层厚厚的积雪。 “爹爹,看招!”女孩穿了半新的粉色小袄,灵活蹲身,快速地搓了一颗雪球,掷向不远处的俊朗男子。 一棵落了雪的歪脖子树旁,李昀山侧身躲过,回头朝她扬唇一笑:“再来!” 女孩眼珠微转,复又蹲下身,利索地搓了好几颗滚圆晶莹的雪球,以手抓握,左一个,右一个,接连不停地扔往她爹身上。 肩头和腿部皆被砸中的李昀山:“......” 李家的庖屋冒出了白色的袅袅炊烟。 菱姑不过二十五六,只用蓝色粗布头巾包了发,正在灶上熬煮一锅浓稠的米粥,眼神时不时地飘向支起的窗棂外边。 女孩生得粉装玉琢,梳着简单的双丫髻,正挥舞着小爪子,同她父亲玩得不亦乐乎。 原是娇滴滴的女儿家,却给养成了野猫儿一般的性子...... 她几不可见地抽了下嘴角,将视线撤了回来,落到一旁的李桃身上,终归是找回了几分慰藉。 李桃梳了垂环髻,穿的豆绿色棉布袄裙。她用笊篱将锅里炸好的春卷捞出,放入陶瓷碟子里,又从竹蒸笼中取出一屉红糖小馒头,动作轻柔而又娴熟。 内室里传来一道女子的温婉声音:“小桃,叫你妹妹回来吃朝食了。” 李桃应了一声。 半刻钟后,父女三人一齐走入堂屋。女孩袖角沾上了雪渣子,李桃用巾帕给她擦拭干净。 角落里的炭火盆子烘烤着,一片暖意融融。 沈茹兮穿了野兔毛的袄子,配的浅石榴红长裙,缓步从内室出来,一头青丝只用银簪松松绾起,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般。 她看向李昀山,眼角里含一丝嗔怪:“今日这般的冷,你还带荷儿玩雪。” “筮州冬日很少有雪,她头次见到落雪天,活动一下筋骨,不妨事。”他走近了些,要去握她的手,伸到一半,忽地想起自己手凉,于是乎又收了回去,只冲她微笑着,目似朗星。 菱姑神色自若地经过,将碗筷一一摆放在榉木方桌上。 沈茹兮的脸颊悄然爬上一抹淡淡绯色。 用完餐食,女孩蹬蹬蹬跑回卧房,取出绢帕,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娘亲,我学会女红了......” 沈茹兮含笑接过,瞧了一眼:“蜜蜂绣得不错,很是传神。” 女孩听完,呆立。小嘴微微张开,仿似能塞入一枚鸡蛋。李桃这次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然而,女孩天真活泼的性情,使她很快忘掉了“蜜蜂”的打击,转而与菱姑商议今日的菜肴,如何如何,这般这般。 李家青砖房的西边,有一座小瓦屋,两者之间只隔了一道不高不矮的篱笆墙。屋中,沈浩和沈焱分别坐在桌子两侧,桌上是两大碗洒了葱花的面片汤,蓬蓬的热气升腾起来。 沈浩眼神扫过两只粗瓷碗,沉默了一番,道:“每日都吃这个,你不腻吗?” “哥,咱们大老爷们,别讲究那些花样了,管饱就成。”沈焱把竹筷递过去,“要不,明儿做白面馒头?” 沈浩顿了顿,接过竹筷,一时无言。 辰时中刻,饭毕。兄弟两人把木门锁好,沿着几乎被雪絮掩埋的一条径往村外去。步子走得有些慢,但若细看,他们各自落在雪地上的每个脚印间的距离,皆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距离李家往东不到半里路,有一片竹林。一间略显老旧的屋舍伴竹而居。 廊檐下,韩榆坐在铺了棉垫的藤椅上,有些岁月痕迹的石雕小火炉中燃着炭火,上边搁着一把水壶。待水沸腾,他将其缓缓倒入开片灰釉茶盏里,白雾缭绕中,仿佛置身梦幻。 他眉目慈善,身形清瘦,堪堪年逾半百,却已鬓发花白。 韩榆曾是方圆百里唯一的秀才,在村子的私塾做教书先生。 儿子在镇上做工,成亲后,与儿媳琴瑟甚笃,一家人日子过得和和睦睦。未曾料到,儿媳怀胎十月,临盆之时,竟是难产。 韩家连夜请了村里的大夫施针,稳婆也是使出浑身解数,孙子好不容易保住了。儿媳却因产程过长,气虚冲任不固,则致血崩之症,药石罔效,没能等到稚儿满月,就这么去了。 儿子未再续弦,时而忧思难解。一日夜里,他在溪边独饮,微醺之际,欲要往回走,奈何地面湿滑,不慎摔倒磕破了头。韩榆的老妻窦氏经不住刺激,一病不起…… 自此,在众人眼中的韩家,已呈衰败之象。 然则,韩家的这个孙子,宛如神童,小小年纪,就已展现出惊人的天赋来。四岁开蒙,六岁能作诗,十岁通过县试,成为童生,十二岁参加院试,发榜后,他竟然中了案首! 乡野之中,目不识丁的人比比皆是。韩家三代人里就出了两个秀才,再也无人小觑。 第2章 秘密 韩绍清端坐在书案前,手持一卷书册,安静看着。他的皮肤呈淡淡的小麦色,穿了家常的素青色棉袍,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形容俊秀。 日光渐亮,透过桐油的窗户纸,柔和地洒满书房。 韩榆踱步进来,目光落在孙儿的面上,说:“百川书院在曜安朝颇有名望,蔡夫子又是我以前的同科,他看过你的文章后,已经修书两封于我,要举荐你去读书。” 韩绍清慢慢将书册合拢,垂了眸道:“束修太贵。” 韩榆的胡须抽搐了一下。 “依你如今的才学,这儿没人能教导你了。家中尚有积蓄,何况依照书院的惯例,考核成绩优异的学生可以减免束修。” “路途遥远,多有不便。” “昀山媳妇的兄弟在镇上有辆马车,烦请他们送你一程便是。” “不好欠人情份。” 接下来,屋中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 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韩榆凝眸,瞅了他的神情半晌,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晶莹的雪逐渐化作水,渗入泥土中。转眼,岁除已至。村里的孩子们点燃了几个爆竹,噼里啪啦作响。 李家的堂屋里,李昀山、沈茹兮与沈钊、沈楠、沈浩、沈焱兄弟四人围坐着,旁侧添了一张小几,照样摆着色香俱全的年饭,角落处还放着一坛子桂花糯米酿。 沈家兄弟在镇上经营一家酒铺,已有十余载,售卖的花酿与果子酒,皆从山泉中取水酿造,酿出的酒色泽清冽,口感绵甜,回甘悠长,价钱也是童叟无欺。他们同镇上,乃至筮州的一些食肆、客栈皆有生意往来。 沈焱手里握了一把竹酒舀,正从坛中取酒,一股微甜的醇香之气飘出。 女孩亮晶晶的目光投向他:“焱舅舅,我也想喝。” 其余几人闻听,皆是神情一僵。 女孩六岁那年,去沈家的酒铺玩耍,只觉那些大肚酒坛子十分稀奇,趁着舅舅们没注意,掀起一坛梨花酿的酒封,以勺舀取,偷偷啜了几口。 酒铺的生意异常忙碌,直至天色转暗,沈焱牵了女孩惯用的小驴车过来,要送她回村。哪知她眸子黑黑亮亮,声音犹带着一丝稚气:“焱舅舅,我不想坐它,我要飞回去!” 沈焱:“......” “我看见了。”女孩像爬树似的爬到他身上,“小盼儿的风筝被树枝卡住了,你飞到树上给她摘下来的。” 沈焱嘴里咬着的一根草茎倏地滑落。 “荷儿,千万别跟人说我会武,不是,会飞......” “嗯嗯,不说,这是我俩的秘密。” “你爹也不能说。” “嗯嗯,快飞吧。” 沈焱面露无奈,却很快将她背稳,朝前行去。 夜色慢慢笼罩,有些店铺屋檐下悬挂了红灯笼,散发着温暖光火。 直至村口附近,他略微环顾,眼见四下无人,足下轻轻一点,便腾空而起,跃过树梢,往李家的方向去了。 女孩只觉风声从耳畔不断掠过,欢悦得就差没手舞足蹈:“焱舅舅,再高些,飞到月亮上去!” 沈焱闻言一滞,赶紧稳住气息,不多时,落到了李家屋前的空地上。他微微侧头,嘴角弯起:“荷儿,到家了。” 女孩仍抱着他的脖子,仰首望向夜空:“我想要几颗星星,您能帮我摘下来吗?” 沈焱不由抹了把额上冷汗:“你舅舅还未成仙,飞不了那么高。” “哦,那我们就去屋顶上,可以离月亮和星星近一点儿。” “……” 戌末,沈浩踏着村里的路前行,遥遥望见青砖房顶上坐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披着清浅月光。 “天晚了,你俩还在那儿作甚?”沈浩行至屋前,抬眼看向上方。 “浩舅舅,你也上来!”女孩朝他招手。 沈浩瞄着仍旧横躺在柴房外墙根的木梯,陷入了短暂沉默。 菱姑听见动静,出屋来瞧,神情微微错愕:“怎么回事呀,爬这么高?!” 女孩的一根细指轻轻摇了摇:“不是用爬的,菱姑可以猜猜,我是怎么上来的?” 菱姑眼睛睁大。 少刻,沈茹兮、李昀山与李桃也陆续出了屋。 夜深了,星月依旧。女孩窝在沈焱的怀里,渐渐睡着了…… 窗外又响起“噼啪”的爆竹声音,沈焱蓦然回神,就着手中舀的桂花糯米酿,欲要给她碗里倒上少许。 沈茹兮盯着他的那只手,秀眉拧起。 沈焱仿似觉察,轻咳了下,于半途收回竹酒舀,“你还小,饮酒伤身,待长大些......” “噢,那不喝了。”她语气低迷,不无遗憾。 李桃夹了一块炸藕饼给她:“这个好吃。” 女孩埋头默默吃藕饼。 李昀山不忍心:“今儿过年,少饮些就是了。” “不可。”沈茹兮偏过视线,不去看她,“有了这次,便有下次。” 沈钊素来面冷,却和缓了神情,对沈楠道:“前几日采买的烟花,你可带来了?” 女孩耳尖微微动了动。菱姑又去灶上端了一碟红糖糍粑来,笑着搁在她面前。 “在我那儿,稍后去拿。”沈浩微笑。 于是,岁除的夜,女孩踩着一地的烟花壳欢蹦乱跳。 正月里,是劳苦人一整年来难得的清闲时光,等天再暖和一些,就到了繁忙的耕种时节。 这日,姐妹俩穿了崭新的棉衣棉裙,跟在李昀山夫妇身后,绕过藕塘去了老李家。 李昀山把两坛金桔酒,以及绳子穿着的六块烟熏腊肉放下,携了沈茹兮到李橼面前,“爹,可安好?” “好。”李橼颔首,缓缓往梨木交椅的方向走去。 旁边的孙氏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继续剥着簸箕里的豆子。 李桃上前一步,作揖道:“祖父祖母新年吉祥,福寿康宁。”女孩依样画瓢:“祖父祖母平安如意,长命百岁。” 李橼从怀里摸出两串用红线编织的铜钱,递了过去。 姐妹俩伸手接过,齐声道:“谢祖父。” “把鸡蛋拿回去。”李橼指了指地上碎花蓝布掩着的一个竹篮,“晌午就不留饭了。” 沈茹兮半垂着眼眸,不语。李昀山安抚似的紧了紧她的手。 第3章 复苏 一位体态偏胖,肤色微黑的妇人扭身从里屋出来,语气颇有些不阴不阳:“爹,您可真大方!家中仅有七八只母鸡,每日榕哥儿得吃两个鸡蛋补身体,好不容易才攒下来这么些。” 李远晟挑了一担水回来,取下扁担,将水倒入缸里。听见这话,他登时脸色一沉:“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刘氏眉毛一竖,抬高了声音:“怎的?自家屋里,话都不能说了?!” 李昀山视线扫过他爹隐隐变得铁青的脸色,心头叹了口气,示意李桃牵住妹妹,四人转身离去。 早年,沈茹兮姐弟几个从异乡迁来,她原就身子弱,又受过奔波之苦,干不了累活。嫁入李家后,跟来的菱姑只管伺候沈茹兮,别的活儿一概不做。孙氏对此颇为不满,刘氏更是三天两头的冷嘲热讽。 没多久,李昀山分了家,只要了一亩旱地,一亩藕田,请沈家兄弟几个帮忙,盖了间小泥屋住着。 又过了两年,李桃约莫快两岁了。沈家在镇上的酒铺生意日渐兴隆,为沈茹兮母女换了一座宽敞舒适的青砖房,惹得许多村邻两眼放光,争着抢着要与沈家结亲。 沈家兄弟几个却犹如那俗世中的和尚,不近女色。不仅不同姑娘家说话,远远见着了媒人的影子,便脚底生风般,躲得飞快。渐渐地,有的人家歇了心思,而有的人家仍在观望着,伺机而动。 初六,晨曦微露。沈家小瓦屋前的桃枝上,三两只鸟儿欢快叫着。 王媒婆走至院子的篱笆门处,下意识扭了扭头,便见张媒婆发上插着朵玫红的绢花,捏了一条手帕,一甩一甩地朝这边走来。二人的视线在半空相撞,有了点剑拔弩张的意味。 张媒婆顿住步子,扶了扶头上的花儿,斜她一眼:“哟,大清早的,你这是给谁说亲去呢?” 王媒婆未答话,只回了一个客气而又疏离的淡笑,仿佛在说:你不也一样? 张媒婆嘴角极快抽了一下,扬了扬眉梢,又道:“我可是替镇上徐老爷家的二女儿来这趟的!” 王媒婆心头掂量了片刻,问她:“徐老爷看上的沈家哪位公子?” 张媒婆眼睛转了转,反问:“王姐姐你呢?又是为着谁来的?” “沈家老三。” “沈家老四。” 于是,气氛稍缓。 两人谦让一番,遂去叩门。哪知屋内竟无人应答,扑了个空。 徒劳无获的两人复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声气,回身往外走远了。 门的另一边,沈焱憋笑道:“哥,徐小姐果真对你情根深种,隔三岔五就去铺子里买酒不说,这都要和你议亲了。” 沈浩神色不变,语气稀松平常:“里正家的大小姐不也一样,执着多年,非你不嫁。大家彼此彼此。” 沈焱吃瘪,嘴角抖了抖,没能再吐出一个字来。 转日,韩榆拜访李家,与李昀山夫妇俩谈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离去。 过了正月十五,春寒犹在,草木却已开始复苏。 一辆寻常的青帷马车停在了竹林旁。 韩绍清在井边洗衣,眼光掠过,神色微变。 女孩穿了藕色短袄及百花褶裙,利索从车中跳下,手里举了一把嫩绿的青草,笑盈盈的投喂马儿。余光察觉他的视线,她转过头,语调甜甜地唤了声:“绍清哥哥。” 他低头,将手中的衣衫拧干,抿唇未语。 “离下一场秋闱只有两年时间,莫再耽搁了。”韩榆走至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心读书,厚积薄发。收拾好了,就去吧。” 早春微冷的风缓缓吹过院落,唯余涩然。 “我走了,留您一人在这儿?” 韩榆正欲说话,耳力好的沈焱听见了,从马车处大步流星过来,脸上扬起笑容:“哪能呢,咱们这么多乡里乡亲的,难道不算是人了?” 韩绍清微微一窒。 跟在沈焱身后的李桃上前几步,要去帮忙洗衣,弯身时,袄裙触碰到了他的袍角。 他伸了手臂将她拦住:“水很凉。”而后,很快将剩下的湿衣拧了几把,一一晾到院中的麻绳上。 李桃恬静看着他,眸子清澄澄的:“绍清哥哥,我帮你拾缀行李。” 女孩喂完了马儿,闻听此话,旋即像小鸟似的飞了过来:“我也要帮忙!”说完,拉了姐姐的手,一起往屋中去了。 他欲言又止,一旁的沈焱语气爽朗:“小韩秀才,莫要担忧。大家帮衬着,保管将你的阿翁照看妥当!” 韩榆微笑着捋胡须:“无妨,无妨。” 隅中,马车走过山路,踏上了宽阔的大道。车厢以淡色的松木制成,铺了厚实的坐垫,内壁处还有一只圆滚滚的靛蓝色包袱,里边是柑橘,糕饼,以及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忆起李昀山的憨厚爽直,沈氏的柔婉可亲,缓缓地,常年积压在他心头的冰雪,不知不觉融化了几许。 他依旧牵挂孤身在家的祖父,却也生出了几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壮志。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伴随着不停歇的马蹄声与车轮的倾轧之声,渐渐驶往瑶城。 一场又一场如绢丝的春雨降下,滋养了大地,于是万物齐生。 村子里仅有的一间私塾,被几棵缀满白花的梨树围绕,每每辰时,书声琅琅。学童们捧着书册摇头晃脑,有的在读《三字经》,有的在念《千字文》。韩榆在座位间缓步来回走着,不时为他们指导,纠正。 女孩靠窗而坐,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梨花树上如团团的云絮,风儿一吹,漫卷轻飘,一小片洁白花瓣穿过窗缝而入,轻轻落到了她的鼻尖上。 韩榆看见,笑着摇了摇头。 李桃脸上顿时浮现惭色:“抱歉,夫子。”接着,伸指掐了一下女孩的胳膊。 她侧过脸来,懵懵然地望向姐姐。 韩榆慢慢往后走着,留了一片衣角给她。女孩眨了眨眼,飞快的换上端正神色。 李榕趴在墙边的一张书案上,身躯如同一只圆球,头上盖着的书册正随着鼾声略略起伏。正值庄周梦蝶之际,一把白蜡木戒尺往他手背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罚抄课文三遍,明日交来。” 李榕浑身一颤,鼾声也随之戛然而止。旁边几名塾友无不向他投以同情的眼神。 李桃默默移开目光,装作没有看见。 第4章 女子 晌午的日头高高悬挂,姐妹俩绕过梨树,穿过田间小径,沿着潺潺溪流回了家。 正是吃笋的时节,李家的榉木方桌上,出现了一道春笋炖鸡。春笋鲜嫩,融合了细滑的鸡肉,一股鲜香之气弥漫在屋中。再加上一碟清炒的碧色时蔬,以及一盘煎得金黄油亮的菌菇,很能勾起食欲。 女孩嘴里塞得鼓鼓的,李桃手里的筷子也没停过。饶是沈茹兮素体虚弱,平日少食,也不禁多用了小半碗米饭。 午后,菱姑弯腰从箱笼中翻找出几块上好的衣料,要给姐妹俩做春衫。 “抽条了许多。”她用木尺给李桃量了量,回头看去,“荷儿也来。” 床榻上,女孩斜斜倚在母亲怀里,感觉泛起了一丝困倦,嗓音也软糯着:“菱姑,不用做我的衣裳了,把姐姐穿着小的挑拣几件给我就行。” 沈茹兮听了,略微心疼的说:“还是做两身吧。” “娘亲,读书很累的,我这会儿想睡觉。” 沈茹兮捏捏她细嫩的脸蛋:“那你今日都学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女孩眸光微微闪烁,索性阖了眼睛,装睡。 沈茹兮几人霎时哭笑不得。 酉末,李昀山披星戴月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沐浴后,他换了皂色衵衣,由着沈茹兮帮他绞干头发。 待她拿了巾帕去净房清洗,女孩偷溜进来,绕到他身后,伸手为他捏肩捶背。 “爹爹,您一人做活很辛苦,我帮您种田好不好?”她撇了撇小嘴,“我真的不太喜欢读书。桂花、小兰都与我一般年纪,她们也没去私塾......” 李昀山哑然失笑。 “荷儿,读书可以明事理。你爹就是书念得少,大字不识几个,除了种地,别的不懂。” “那得学到什么时候啊?” “唔,能读信、写字。若是像你姐姐那样会作画,就更好了。” 女孩撅唇,神情里满满的不乐意:“爹爹讨厌!”说完,抬手重重地给他捶了几下,溜烟儿跑了。 李昀山:“......” 一连两日,女孩的脸鼓作包子状,不同她爹说话。 晚间,一灯如豆。淡淡的光在半钩起的薄布帐子上铺匀,里边的人儿微阖着眼。 李昀山在床沿静坐许久,用试探的语气道:“她若实在不爱读书习字,便不去私塾了吧?” “自打她出生起,你就一直这么惯着她,没有半分父亲的威严。”帐内声音轻柔温软,似嗔似怨。 李昀山身体慢慢倾过去,抚了抚她素白的面颊,“你生她俩时,遭了不少的罪。那时我就发愿,倘使你们娘仨都能好好的,别说一直宠着你们,如需折寿几年,我也心甘。” 沈茹兮美眸微睁,神情里漾出一丝动容。 “桃儿像你,娴雅端淑。荷儿年岁渐长,若也能知书识礼,往后寻夫家时,定然让人高看一眼。”他说着,脸上浮出暖暖笑意,“如今瞧来,却不该束缚着她。这世间女子不易,难得活出了真性情......” 堂屋很暗,一线光亮从内室门框处的缝隙里漏出,照在女孩微垂着的浓密睫羽上,投落下两道小扇子状的影儿。 瑶城城外四五里处,有山名曰绂云山,百川书院便是傍山而筑。山长裴哲学识渊博,通儒达士,其兄裴鸿为当朝太傅,深受圣人倚重。 书院占地不小,装饰古朴雅致。彼时春风拂槛,草木渐次生出新叶,蓊蓊郁郁。 韩绍清穿了月白色细布襕衫,握着一根青竹笤帚,不疾不徐的清扫着地面。 几名同样身着月白细布襕衫的少年沿着回廊谈笑走过。为首一人浓眉炯目,黑发束冠,腰间系着金线流云纹的腰带,行走举止间,流露出一股浑然自成的贵气。 到了回廊转角处,他脚步忽地一顿,偏头看向庭院中那个挺秀身影,唇边挂了笑:“韩兄,城里的怡瑞轩最是适合吟诗作赋,与我们同去如何?” 话音方落,其余几人伫足,神色各异地望了过去。 他手中的笤帚停住,眸色平静回望过来:“多谢,今日不便。” 少年笑意不变:“那么,待下次吧。”说罢,悠然迈步往前。另几人或挑眉,或嗤鼻,短暂交流了一下眼神,继而跟上。 两刻钟后,洒扫完毕。韩绍清通过月洞门,沿着青石小径往前行去,穿过一片茂盛的枇杷树林,一座结实的木屋映入了眼帘。他将笤帚与撮箕归置好,在木屋面前站定,轻声问道:“荀伯,在家吗?” 沉缓的脚步声渐近,一道佝偻的身影从阴暗里走出,停在稍稍明亮的门槛边。 老人抬了眼皮,眸中古井无波:“今儿是晦日吧?” 他颔首:“有劳荀伯了。” 老人未作应答,缓缓转了身。屋内一阵轻微声响后,便有一只枯槁如树皮的手伸出,朝他递过去一把铜板。韩邵清接过,道了声谢,回身踏着青石离去。 两旁或种植,或野生的花木随风摇曳身姿。一条缀着心形小叶子的细长藤蔓不知从哪里穿出,妖娆而缓慢地探向他的月白色衣摆。 忽地,一道凝聚了压迫感的寒凉眼神刺过来,藤蔓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僵住不动,片刻后,瑟瑟地缩回了丛中。 入夜,暗色的天空中,飘着一弯弦月,月儿周围散落了淡色的浮云。 静心轩东南角的一间寝屋内,韩邵清在烛光下书写家信。 “据闻那萧容是从京城来的,出身高门,家世显赫,一人就占了西面的半个院落,山长还破例准许他带了仆从。”范莨觑着他好半晌,仍是没能把得住嘴阀,“他数次相邀,想必有意结交于你,这等好事,为何拒而不应?” 他笔下动作未停,烛光照着他俊秀的侧颜,奕奕生华,而那眸中依旧无波无澜:“曲意逢迎,实难为之。” 范莨翕了翕嘴,又道:“有人眼巴巴盼着这般的机遇,却求而不得。你倒好,直接弃之如敝屣……” “若想诚心与人交好,亦无不可。”他将狼毫笔搭在豆绿砂的澄泥砚上,目光略作停留,“反之,依我拙见,与其分出心力去钻营取巧,不如专于学,足履实地,充盈自身,方能在仕途上长久。” 范莨不知听进去多少,返身上榻了。 百川书院每月逢十八日有考核,俗称堂课。号完卷后,蔡夫子笑呵呵地把首名嘉奖递到韩邵清手中。 范莨双目圆瞠,霎时失语。 其余学子看向这名从偏僻山村来求学的同窗时,不由暗自收起了轻蔑与不屑,从而添上几分正视。 第5章 闹鬼 酉时,静心轩。 范莨的视线在案桌上的一刀太史纸,以及两支湖笔之间游移。 随着“嘎吱”一声轻响,月白色襕衫的少年推门而入。清风荡过,范莨的神思被拽回,连忙上前一步,寻了他的双手紧紧握住:“绍清兄!” 韩邵清微愣,对上他隐含急切的目光:“何事?” “能否教我读书?” “......” “不瞒你说,去年不才下场考了乡试,落第了,原是没资格进百川书院的。”他嗫嚅着,眼中似有哀伤闪过,“我阿姐,给人做了填房。那人帮忙疏通,走了邢夫子的路子,为我求得了一个名额......” 韩邵清默了良久,道:“我听着的,先松手。” “失礼了。”他两手蜷了回去,神情蒙了一层灰般,有些黯然,“机会只此一回,若再考不中,便是白白赔进去了我阿姐的一生。” “并无捷径,唯苦读矣。”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宁静端稳。 “当真?” “当真。” 范莨咬了咬牙,坚定了脸色。从此,静心轩内又多了一个挑灯夜读的身影。 渐入盛春时,野花漫山,各色的彩蝶绕花飞舞,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然而,如许诗情画意的春景,却被一堵又高又长的白墙遮挡。墙中嵌着一扇坚硬结实的木门,门上落着的黄铜锁生出了锈迹,在日光下晃着斑驳。 新来的学子瞅了,目露好奇:“为何不让通过此门?” 一名年长书生老神在在地摇了摇手中折扇,为其解惑:“缘由无他,书院的后山乃是禁地,所有人皆不许入内。” “这是何故,莫非后山险峻异常,或有毒蛇猛兽?” “非也,非也。”他以扇掩嘴,放低了声量,“后山,闹鬼。” 先头问话的学子打了个激灵。另一学子神色惊疑不定:“子不语,怪力乱神。” “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年长书生“唰”的一下收起折扇,半眯了眼睛,透出莫测的光,“起初,此门无锁。有那些不信传言的,约莫聚了六七人,趁着夜黑风高时,摸索着往后山而去......” 年少的几名学子倏地噤声,却又不自觉地伸长了耳朵。 “坡上满是丛生的茂盛杂草,荒芜一片,几乎遮掩了山径,几人虽打了灯笼,也是很容易迷失方向。不知到了哪处,一人脚下跌到一物,绊的踉踉跄跄,还未回过神来,突然,草丛中蹦出一道清晰又稚嫩的孩童声音:是谁踩到我了?好疼。” 年少学子们的心不由提起。 “他脸色登时煞白,其余几人也是浑身僵硬。试想,夜色深深,如何还会有孩童孤身一人待在野外呢?” 他们面面相觑,眸中皆露出悚然之色。 “几人不敢循声细瞧,最为胆大的那个强撑着问:你是哪户人家的小孩,为何戌时还不归家?草丛窸窸窣窣一阵,那个声音答道:我家便在此处呀,白日睡在地底下的。原来已经入夜了呀,该觅食了。” 学子们表情僵住,呆立不动。 年长书生心下满意,接着道:“几人听完,已是面白如纸。有人终是支持不住,惨声叫着逃离而去,另几个也跌跌撞撞地作鸟兽散。堪堪一日后,有两人得了温病,竟说起胡话了,被接出了书院……” 听到这儿,一名学子张了张嘴,道出一句:“敢问,个中详情,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年长书生扫他一眼,目光深涩,语气幽幽:“因为,在下就是那几人的其中之一。彼时我慌不择路,不小心滚下了坡,晕厥之际,仿佛见到似人非人的女子身影飘来……” 此学子瞳孔骤然一缩,不觉往后挪了半步。 “分明记得,那会儿身子撞上了一棵树。直至中夜醒来,却发现自己横躺在这扇门的另一端,周遭鸦默雀静,并无他人。” 一席话落,众学子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到那扇挂着黄铜锁的木门上,忽觉从足底升出一抹森冷寒意,直直窜入肺腑之中。于是收起了那等刨根究底的心思,戚戚地互望一眼,退避而去。 山野的树木褪去了纷繁花瓣,抽出嫩绿的枝条,渐渐地又转为深绿。春意淡去,夏味慢慢增浓。 书院地势最高的地方,有一棵参天榕树,树冠大而繁茂,几近将大半间藏书阁笼罩在树荫之下。藏书阁内,整齐放着十几排直顶到屋脊的红檀书架,每层架子上垒着满满的书。 韩绍清把一本古籍放回原处,又从架上取了另一本,抬袖将封皮积的一层薄灰轻轻拂去,再席地而坐,翻开一页,凝神细览起来。 光线一寸一寸地变暗,暮色悄然降临。他合上手中的书,抬眼眺向远处。正在此时,从窗沿外侧冒出来一对淡黄色的毛茸茸耳朵。 他倏然顿住。 眨眼间,灰灰的爪子也攀了上来,一团身影灵敏地跃过窗口而入,刚刚落地,便与他的视线对上。 一人一狐,两两相望只剩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韩绍清慢慢站起了身,把书放于架上。回头来看,小草狐仍旧保持着蹲坐的姿势,无害的目光滴溜溜打量着他。 他垂眸,在袖中找了找,拿出几颗成熟的枇杷果子,略走了两步,弯腰搁在它的面前。 小草狐低首嗅了嗅,而后,两只前爪抱在一起,朝他作揖。 他先是一愣,随后微微颔首,嘴角不经意地提了提。 一条溪流自山间而下,由东往西,几近贯穿了整个村子。溪水浅浅,很是清澈,能瞧见底下游曳的水草与颜色各异的鹅卵石。 几名村妇在溪边浣衣,三三两两的孩童则卷起裤脚,拎着竹篓,踩入溪中去捉鱼戏水。 一群学童们沿溪走着,说说笑笑。 “瑶城的赛龙舟,真真是热闹极了!只闻一声锣响,河面上的数只龙舟便铆足了劲儿争渡起来。还有摊位售卖荔枝膏水、杨梅渴水、漉梨浆......”小黍子比划得眉飞色舞,描述得有声有色的,大家犹如已经置身于那般盛况之中,无不露出神往之色。 女孩亦是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回了家中,她举箸未动,眼神时而清亮,时而飘忽,不知所想云云。 沈茹兮只觉好笑,给她夹了一块葱烧鲫鱼:“荷儿想什么呢,不吃菜了?” 女孩抬头,一双杏仁般的眸子里,注满了渴盼的光:“娘亲,我想去瑶城看端阳节的赛龙舟。” 沈茹兮停了筷子,笑意凝在嘴角。 女孩低首咬了一小口鱼肉,嘟囔了句什么,眸光微微流转,又移到了李昀山面上:“爹爹......” 李昀山正待应下,忽然腰间被细柔的指尖拧了一把,话语便在舌尖打了个转:“观龙舟的人太多了,拥挤得很,还有那些拐子趁机作乱,爹不放心。” “焱舅舅会护着我。”女孩脚尖偷偷地蹭了蹭李桃的绣花鞋,“姐姐也想去的。” 李桃顶着爹娘投过来的目光,半垂了眼帘:“邵清哥哥离家时,行李带得不多。我缝制了一些衣衫和布鞋,想着有机会便捎去给他。” 沈茹兮听了,微微讶然。 第6章 龙舟 许是入了夏,午后的太阳炙着,令内室有些闷热。沈茹兮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忽地,她坐起身来,掀开刚换上的茶白色纱布帐子:“你说桃儿,莫不是对邵清有了心思?” 菱姑坐在矮几旁,正飞针走线着,闻言略略缓了动作。 “我看她像是还没开窍呢。”她抿嘴浅笑,“不过,约莫也快了。” 沈茹兮眸光转深,闪过沉思。 “邵清这孩子,是个好的。虽说身世凄苦,眼见着考完科举,就能支撑起门庭了。” 菱姑意会地点点头。 “我是万不放心让她们出去的,可依荷儿的性子,恐怕越是拘着她,她越是想方设法地要偷溜着去。” “有阿浩和阿焱陪着,应是无碍。”菱姑看着手里的绣花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泛起一丝冷意与不甘,“已经熬了十几年,何苦连她们也要躲躲藏藏的过活……” 沈茹兮的手忽而一松,纱布帐子复又落下,将她神情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看不真切。 转日,沈茹兮瞅了瞅花朵般的一双女儿,在心头叹了一小口气,道:“上私塾快一年了,自个儿的名字会写了吧?” 女孩点头如捣蒜:“会的,我写给娘亲看。”她很快走向桌边,缚起袖子,磨着墨。她的小手柔软,指甲是健康润泽的粉色。而后,她像模像样地提笔、蘸墨,在干燥洁净的桑麻纸上,认认真真写下了“李荷”二字。 筮州的官道平坦而开阔,道路两旁被翠绿色的麦浪覆盖。 一辆青帷马车吱吱呀呀地驶过。 李荷神情雀跃地将帘子掀起一角,探头张望。沈浩与沈焱坐在车辕处,一人执鞭,一人嘴里衔着根草茎,半仰着头,闲闲地看天上漂浮的云朵。 斜阳向晚时,马车施施然停在绂云山脚。 百川书院重视学子们的学业,然生活管束不甚严格,白日无课时,可自由出入书院。戌时三刻落锁,不可夜不归宿。 一名书生抱着卷轴往里行去,忽闻一道男子的温和声音:“能劳烦你帮忙叫个人吗?” 书生顺着来声处瞧,见是一名眉眼端正的蓝袍青年,遂颔首应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月白色襕衫的少年朝门边走来。彼时夕阳低照,浅淡的金色浮动,将他如松如竹的身姿笼在了一团光晕里。 “沈三叔。” 沈浩弯唇点了点头,以作回应。等在树下的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少刻,头戴幕篱的纤细少女下了马车,脚步轻盈地走向这边,帽檐垂下的一层薄纱随着夏风款款而摆。 韩邵清微微闪了下神儿,少女拎着的一只小包袱就已递到了他手中:“邵清哥哥,许久不见,你在这里可好?” 包袱的触感软绵绵的,他的心也莫名一软:“嗯。” 她伸了手指撩开轻纱,一双澄澈若水的眸子望过来:“明日与我们一同去看赛龙舟吧?” 韩绍清的神情里有一瞬的怔忪。数月未见,她的眉眼好似又长开了些,唇边漾着浅笑,宛如出水芙蓉。 于是,他本想说的那句“我得读书”默默咽了回去,换作一字:“好。” 暮色之中,马车缓缓穿过瑶城古老而巍峨的城门,往东街的银月客栈驶去。屋舍檐下的灯笼被逐一点亮,淡红的光洒在来往行人身上,勾勒成一幅祥和温馨的街景。 沈焱把睡熟的李荷从马车里抱出,慢慢走入客栈,李桃与沈浩跟在后头。 大堂里比较开阔,散落有致的摆放着几套竹制桌椅。陶掌柜正懒洋洋地拨弄着算盘珠子,余光往大堂掠过,眼神一闪。 “马车里有桑葚酒。”沈浩看向忙碌着的店小二,“这次带得不多。” 他笑嘻嘻地应道:“好嘞,沈爷您放心!”说罢,手脚利落地擦完桌子,抹布往肩上一搭,朝着停靠马车的地方去了。 后庭中,陶掌柜提着一盏灯笼,神色动作里满是殷勤:“慢点儿,当心脚下......” 沈焱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我们又不是不认得路,别这么明显成吗?” 陶掌柜扭过头来,又瞧一眼他怀里的李荷与走在后面的李桃,不妨抬起衣袖,抹着眼泪。 李桃眼神中流露出不解的光。沈焱无语,将李荷抱稳,踏过一座木桥,走向隐在繁茂花草之中的一片小楼。 翌日,燕雀在树枝间欢快的跳跃着,偶有啾啾声。几人在小楼里用着早膳。 李荷着了樱草色掐花儒裙,梳了双螺髻,玉雪可爱。而李桃穿的淡绿色水纹褙子,发上并着两枚小簪花,清雅脱俗。 沈焱剥开缠着绛红细绳的小粽子,递了过去:“荷儿,这都第五个了,近日又胖了些吧?舅舅这把老骨头已经快抱不动你了。” 李荷一边咬粽子一边含糊道:“焱舅舅,请问您芳龄几许?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啊。” 李桃差点儿被粽子呛住,缓了缓,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心:“焱舅舅并非女子,不能这么说。” 沈焱摸着下巴,正儿八经地回溯了一番,未果,遂问沈浩:“哥,我今年几岁来着?” 沈浩慢条斯理地剥着一只白绳的小粽子,“大约二十有六。” 他倒吸了一口气,诧然看向李荷:“荷儿还未满十岁吧?同你相比,我的确已经老了。” 李荷仰起脸,冲他弯了眸子:“不老不老,您依然英俊潇洒,是我们村里最受姑娘们欢迎的单身汉!” 沈焱:“......” 巳时,怡瑞轩。 此楼朱甍碧瓦,飞檐斗拱,是不少达官显贵时常光顾之所,也是许多读书人附庸风雅之地。若临于窗边,抬目远眺,便能鸟瞰几近大半座城池。黛瓦小房,朱门大院,在四四方方的城内摆列有序,绕在城郊的河流犹如一条碧色的带子,蜿蜒着淌向远方。 李荷双手扒住窗框,探了头往外看:“这儿太远,为什么不靠近些?河边有好多人,还搭了看台呢!” 沈焱踱过去,遥遥一望,只见河面上几艘龙舟蓄势待发,两侧的人们有观看龙舟争渡的,有摆摊卖甜品和香引子的,蜂拥蚁聚。 “这阵仗,果然跟陶叔说的一样,人也太多了。” 远处传来一声锣响,霎那间,龙舟犹如离弦之箭倏地射了出去,岸边的人群沸腾起来。 第7章 喜欢 李荷拉住他的衣袖,面带急切:“焱舅舅,我要去龙舟那边!” 沈焱嘴角弯出无可奈何的弧度,却又很快捉了她的手,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回见!” 屋内剩下的三人:“......” 日头高高挂起,灼目的天光照着,李桃面朝窗外站了一小会儿,就觉颊畔发烫,有些难耐。韩绍清在她身侧,温良安静。 不多时,龙舟赛鸣金收兵,告一段落。他微微侧头,眼光落在她泛起淡绯色的脸蛋上,说:“歇会儿再看吧。” 李桃仿似反应过来了什么,神情略略有些羞赧:“邵清哥哥,对不住。没想到天这么热,龙舟看得也不甚清楚。” 他嘴角浅浅上扬,话语中夹缠一丝自己都未觉察的温柔:“不妨,看清了。” 李桃忽而怔了怔。记忆中,他年纪虽小,却总是端肃持重的模样,从不外露心事。她真是许久,许久未见他这般展颜了。 沈浩淡然转眸,啜起了茶。 有叩门声响起:“客官,您要的汤羹。” 他将茶杯轻放,走了过去,拉开一条门缝,从店小二捧着的木托盘中拈起两只白瓷小碗,回身时,袖角随意一扫,门便悄然合上了。 他又瞄了瞄外头的日影,估摸另两个定是玩得乐不思蜀,说:“这家酒楼的招牌菜是樟茶仔鸭和东坡肘子,桃儿和邵清看看食单,再点几样,我们先用午膳。” 李桃捏着汤匙,喝了一小口消渴解暑的银耳莲子汤,抬起眸:“不等等焱舅舅和小荷吗?” “不必。这个时辰,他俩可能已经在外边吃饱了。” 李桃语塞。 三人的话都不多,一时间,雅室中只有汤匙与碗壁碰触的声音。 用完膳后,日头慢慢往西偏移。沈浩沉吟一番,起了身:“我去牵马车,你俩随后出来。” 李桃应了,理了理衣裙,拿了幕篱戴上,与韩绍清一起向外走去。 这时,上一层楼梯拐角处走来一身银丝暗纹锦袍的少年,后边跟着一名随从打扮的人。他眼神不经意往走廊这边掠过,眉梢一挑,面庞染了点戏谑的笑意:“韩兄,真巧。” 韩绍清闻声稍稍止步,微仰了头,朝他拱手:“萧兄。” “昨儿个约你不成,我还遗憾了好一阵子,龙舟看得也不尽兴。”他几步下了楼梯,“想来我俩真真是有缘,这不,今儿便在此处又相遇了。” 韩绍清未再接话。 萧容忽地发现,他身畔还有一名女子。她穿着寻常料子的淡绿衣衫,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只是那面容隐在薄薄的轻纱之后,瞧不真切。 “韩兄,这位是?” “舍妹。” 李桃微微屈膝,福了福身子。 萧容视线在她身上睃巡了片刻,笑了声,“平日几乎没见你出过书院,原来这次是妹妹找来了,难怪,难怪。” 说着,又打开手中的描金折扇,状似无意地扇了几下,“天儿挺热的。韩兄,你随我一道回书院吧,马车里置了冰桶。”伴着他这声儿,扇出来的风也扑到了李桃的幕篱上,轻纱荡起,露出半张白皙无瑕的脸蛋。 她眉心轻微的一蹙,抬手将幕篱整理了下,脚步往后,与其拉开了两步距离。 韩绍清挡在了她的身前,神色清淡:“有马车在等着,就不劳烦萧兄了,告辞。”说完,牵住她的手,两人沿着楼梯向下,穿过大厅往外走去。 萧容用扇子指了指那个方向,笑意不减:“你瞧瞧,他又拒绝我了。” 随从冷声道:“那是他不识抬举,白白糟蹋了主子的一番心意。” 萧容但笑不语。 酒楼门口,沈浩视野里出现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过来的两人,思绪凝滞了一瞬。 韩绍清觉到柔嫩的指尖在掌心里动了一下,轻轻的,有点痒。仿佛有些不合礼数。这么想着,他缓缓松开了手,由着她先上了马车。 沈浩默默望了望天,跨上车辕,扬起鞭,马儿嘚嘚嘚往前行去。 李桃并没有觉到哪里不妥。孩提时,两人偶尔会拉着彼此的手,上山采野菇,溪里摸青虾。 “娘亲叮嘱我,出行在外需得戴着它。”她以食指点了点垂在面前的薄纱。 他端身坐着,语气平静:“嗯,戴着好。”以免平白让一些登徒子给看了去。 她又靠近了些,语调犹如山涧泉水,悦耳耐听:“你喜欢吗?” 他没来由的心尖一颤,定了定神,略转过头,却发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悬着的,以五色丝线编织而成的一只蝙蝠上。 蝙蝠是从包袱里取出的,玲珑小巧,颜色鲜亮,下边垂着流苏。 “菱姑的绣工很是精妙,络子也打得好。我跟她学了许久,才窥得门径。” 他慢慢抬眼,平静的目光荡起温柔的涟漪:“喜欢。” “下次再做一个,你要葫芦的,还是宝瓶的?” “都好。” 大街上熙来攘往,有穿着麻布衣裳的寻常百姓,也有富贵人家出行的车驾,还有挑担子做买卖的货郎,一片繁华情景。马车穿街过巷,一路出城,赶至书院时,日头已经落在了半山腰上。 韩绍清拎着两串鲜绿色的粽子,进了寝屋。 范莨用布巾绑了发,衣袖褪到了胳膊肘,正在案前奋笔疾书着,时而抓起一旁的蒲葵扇使劲挥几下。 “稍事歇息,不然该中暍了。”他把粽子放下,拿起茶壶,结果一滴水都倒不出。 范莨余光睃见,尴尬笑笑:“你教的法子管用,背诵不了的抄写几遍,便能记住了。只是有些费时,也容易忘事......”说完,应景似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他缄默着,分出一串粽子递过去给他,拎起茶壶去了外边的灶屋。 夏季的天,黑得很慢。太阳下沉后,天空呈现出的是一种淡淡的蔚蓝色。 李荷抱着装了烧鸡与果脯蜜饯的油纸包,小脸红扑扑的回了竹楼。沈焱把木剑、九连环等一干东西放下,端起一碗凉茶猛灌了几口。 陶掌柜在门边探了探头,趁一时没人注意,扯住他的胳膊,把人拽到廊下,压低了声音:“瑶城人最爱凑热闹,有一次看台都险些被挤塌了,你还带她往河边去?她们两个可容不得丁点的闪失。” 沈焱分外无力:“小祖宗都发话了,我能咋办?她叫我往东,难不成我敢往西?” 陶掌柜听完,八字胡须往上翘了翘:“那是应当的,呵呵。” 沈焱最见不得他这副谄媚样儿,眼皮往上翻了翻,一个闪身便回了屋。 第8章 菌菇 没两日,便是一场龙降水。过了中旬,气温渐热,李家门前的桃树被果实压弯了枝条,私塾也放了田假。 村子里有一片空地,每户人家收割好的麦穗历经碾轧、扬场之后,轮流在此处晾晒。 日光烈烈,李昀山把麦子铺匀在地面,接着往藕田的方向行去,途中遇见扛着木锨的李远晟。 “下田去?”他掏出水囊,仰头喝了一口。 “唔。” “你屋里五口人,只你一人出来做活。”他晒得黝黑的面上含着极轻的嗤诮,“照这个情形,盖房那会子欠下沈家的银两,猴年马月才还得清。” “过些天,我再进山采些野菌子制成干货,送去镇上卖。”李昀山扬着唇角,“自家兄弟,没算利钱,快了。” “还账还了十年有余,也够快了。” 人走出数丈远,李昀山还杵在原地没有回神。都已经拖了这么久,总归是自己干活不够努力的缘故吧? 曜安轻徭薄赋,以养民息。每户人家交完田税之后,余粮还有不少。 清早,菱姑熬了一锅散发着甜香的浓稠豆汁,又用刚磨出来的面,烙了几大张香喷喷的葱花饼。 李荷一边吃着食物,一边和菱姑愉快的讨论起了葱花饼到底多放点肉末好吃,还是多放点花生碎好吃的问题。 沈茹兮饮了小半碗豆汁,微笑聆听着。 “兮儿,我去一趟山上。”李昀山把一只极大的竹篓背起,“采些菌菇,顺道打几只野鸡回来,给你补补身子。” “爹爹,我随您一块儿去。”李桃吃完了葱花饼,轻轻拍了拍手,起身去取竹篮。李荷听见,眸子乍然一亮:“我也要去捉野鸡!” 沈茹兮还在恍神,父女三人已经说笑着往门外走去,菱姑还往李荷怀里塞了几块油纸裹着的绿豆糕。 昨夜的一场雨水,冲淡了炎热的暑气,轻轻一嗅,空气中夹缠着泥土的清香。他们顺着山间小道,渐入树林深处。 阳光透过叶丛照下来,轻易便能瞧见一些树根处冒出了各种鲜灵灵的菌类植物。 李昀山提醒她俩注意辨别有毒性的蘑菇,然后从竹篓中取出系着麻绳的网子,拨开灌木丛查看起来。李荷紧紧跟着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李桃在周遭仔细寻了一遍,挖出十几朵完整的牛肝菌和花菇、杏鲍菇,放入竹篮子里。不多时,李昀山猎得两只长尾山鸡。 李荷非得抱着山鸡,脸上兴奋之情未消:“把它们带回去养在鸡舍里,生了蛋,就能孵出许多小鸡了!” “行,听荷儿的。” 李桃盯着尚未填满的竹篮:“爹爹,我们再去采摘些,卖了钱给钊舅舅。” 他讷讷了半晌。每回提起此事,都在闺女面前抬不起头来。 “爹爹别愁,我和姐姐会帮你的!”李荷脸上漾起甜甜的笑容,“趁着田假,我们常上山来,还得给姐姐攒嫁妆呢……”李桃连忙抽出手去捂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他浑身一震,满脑子转着这番话:是了,女儿大了得嫁人。而那嫁妆,至今还没有着落...... 之后,三人在林中走走停停,收获颇丰。 镇上的街道不甚宽阔,却很整洁,两侧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小商铺,琳琅满目。东街有集市,分为早市和晚市。 一处不显眼的地方摆着个豆腐摊子,木板上的豆腐细滑白嫩,一个时辰不到就售出大半,生意格外的好。 卖豆腐的俞氏二十出头,穿着秋香色的罗裙,削肩细腰,头发用一块碎花布巾包起,样貌有几分姿色,人称“豆腐西施”。 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递过去用荷叶包好的两块豆腐:“您拿好了。” 汉子伸手接了,目光仍旧止不住地往她身上瞟。另一名汉子粗鲁将他挤开:“我要四块!” 不远处,卖香料的婆子满眼鄙夷的嗤了声,与卖萝卜的婆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低声谈论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未归巢的雀鸟落在檐顶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剪影。俞氏推着小车在巷中慢慢走着。 今日的巷子里有一种可怕的安静,偶或听见不知哪棵树上传来的几声蝉鸣。 堪堪踏入自家院中,一把冷硬的匕首便抵在了她的脖颈,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音道:“想活命就别出声,往屋里走。” 俞氏一张脸霎时变得惨白。少刻,她咬咬唇,把心一横,欲要呼救。倏地喉咙被一股力道掐住。 “好好的平妾不做,非得自讨苦吃。”那人啧啧两声,收起匕首,从旁边的绳子上扯下一块巾帕,胡乱揉成一团塞入她嘴中,接着把她拖拽到墙根底下,便要行那不轨之事。俞氏惊惧之余,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一阵布料撕破的声音中,那人淫笑道:“别枉费力气,今儿不如从了我,也好过独守这空房。” “嗖”的破空之声从身后袭来,他脸色陡然一变,却已躲闪不及,后脑勺被一件物事狠狠击中,晕死过去。 幽幽夜色中,半坐在地上的俞氏直愣愣地仰眸,只见一名身姿英挺的男子朝她而来。待离得近了,借着邻舍的微弱光火,她隐约能望见男子略显冷峻的面容,以及左边额角处的一条刀疤。 “沈,沈爷……”她脸色依旧泛白,头发与衣衫凌乱不堪,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惊恐中缓过来。 沈钊微微错开眼,问:“这歹人你可认识?” 俞氏伸出颤抖的手,捂住衣襟,“认不得,但应当与城北的冯府有关。两月前,冯庸想讨我去当妾室,我不从,过后便有闲汉到摊子来闹事……” “明日,你还去集市,就跟往常一样。”他慢慢转身,语气冷沉,“记着,今夜什么事都未发生,你也什么都没看见。”说完,毫不费劲的把那人拎起,像扔破布袋子似的扔出墙外,而后大步走了出去。 起风了,院子里的杏花树沙沙作响,地面上的竹酒舀被吹得翻了个身。俞氏仍维持着呆坐的姿势,宛如泥塑。 第9章 莲蓬 次日,东街集市。 李荷坐在小杌扎上,面前是一大筐子晒干的野山菇。 有挎着篮子的妇人路过,见她乖巧可人,遂问:“要半斤,什么价钱?” 李荷仰起脸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小牙齿:“五十个铜板。” “哟,可不便宜!” “我家的野菌子都是一个个仔细给挑出来的,又大又好!”她一手执起杆秤,一手抓着山菇往秤盘里放,“这位漂亮婶婶,半斤称足了,我再多送你一把。” 妇人闻言,掩口而笑:“小妮子可真会做生意,买了买了。” 陆陆续续有人经过摊子,竹筐里的野山菇售出了不少。李荷抱着一只极大的藕色荷包,乐滋滋地数着里边的铜板。 一碗红糖水凉糕端到了她的面前。 “那边人太挤,荷儿等急了吧。”李昀山瞧了眼筐子,“卖掉这么多了……” “爹爹,我厉害吧?”她把荷包塞进怀中,接过碗,以勺作挖,不停往嘴里送。凉糕清甜而柔滑,冰凉凉的,于她而言是夏日里最迷人的美味。 “荷儿聪明又能干。”他蹲下身来,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天儿热,出摊很是辛苦。以后爹来做这些,你和姐姐待在家里。” 李荷啜着红糖水,调皮道:“爹爹不让我来这里,是想自己偷吃好东西吧?” 他愣了半瞬,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青石板路上,一名穿着葛布短打的货郎将挑着的担子搁下,往槐叶冷淘摊子靠了靠,故作神秘道:“老庞,我刚在城北溜了一圈,听说冯家出了一件怪事。” 摊主忙活着,声音响亮地回了几句:“咱这小地方,还能有啥稀奇的事儿?出来半日了,净打听一些没用的,货没见着卖出去几个!” 货郎被他这般说,丝毫不恼,自顾自地往条凳上一坐,嘻笑道:“嘿嘿,冯员外你晓得吧,前不久纳了第七房的小妾。昨儿夜里,他那屋中正是颠鸾倒凤之时……” 周围吃着冷淘的几人不由得拔长了耳朵,想听后话。 “突然,屋顶破了一个口子,竟是直直地砸下一个人来,恰好摔落在床榻边上!” 摊主手里的勺子一歪,洒掉了一小撮的碎芫荽。 “那小妾被吓得花容失色,冯员外亦是惊怒交加,大声呼喊有贼!于是巡夜的护院们一拥而入……” “然后呢?”有人按耐不住催问道。另一人有眼力见儿的递过去一杯粗茶。 货郎不客气地连喝了几大口茶水,润了润喉,接着道:“那贼人昏迷不醒,又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已然辨不出本来面目。很快几名护院将他捆得严严实实,天没亮便扭送去了县衙。” “这就是结局了?” “不过是个小贼,运道不好被当场捉住了吧!” 货郎作势拍一拍桌子,声音扬起来:“哎,哎,还没说完呢!” 众人噤声,目光复又聚在了他身上。 “纵然县老爷被扰了清梦,一听是冯府出事,也只好硬生生把气给憋了回去,命衙役先把人关押了。没料到那贼被五花大绑着,却突地蹦了起来,挣脱绳索要逃!” 又有些路过的人不自觉地支棱了耳朵,放慢了步子。 “衙役们手忙脚乱的把他给制住了。那贼双臂被反剪,应是痛极,破口大骂起来:我是冯家老爷的大舅子,你们这些狗崽子谁敢动我,准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听得一脸惊愣:“啊?” “那个闲汉赖三儿?” “可不就是他嘛!惯会吃喝嫖赌的,败光了家底,把他爹气得早早升了天,这次终于对亲妹子的夫家下手了!” “各位您呐,且听我继续把话讲!”货郎说得兴起,还学那唱戏的微翘了兰花指,“冯员外得了信儿,马不停蹄的亲自赶了过来,改口说是误会一场,将人又带了回去。嘿嘿嘿,要问如何知晓,昨儿我一个表兄恰巧在衙门里值夜……” 李昀山抖了抖唇,双手紧紧蒙住女儿的两只小耳朵,不让这些腌臜话钻进去。 俞氏不觉捏紧了手里的豆腐刀。少刻,有人来买豆腐。她抬起脸,很快重振了情绪,扯出了一抹笑容来。 不久后,据闻冯家的第七房小妾跑到冯夫人的跟前,寻死觅活地闹腾了几回。冯夫人一改以往吞声忍气的性子,把冯员外给抓破了脸,又把小妾扔进柴房。足有数月,冯员外每每出门,俱是抬袖掩面,自此添了一个惧内的名声。 而赖三儿死性不改,为筹赌资偷鸡摸狗不说,又一次当街调戏貌美的小娘子。于是,在某一个乌漆麻黑的夜晚,他从小巷子里的赌坊出来之后,便彻底销了声,匿了迹。 彼时晴朗,村里的荷塘中,荷花与荷叶随风摇曳着,一片粉红碧绿。塘边,李荷探着身子摘了几支成熟的莲蓬,搁在旁边的篮子里露出一大把翠色的茎杆。 “小荷,采得够多了。”李桃在荷塘的另一面朝她招手,“该回家了。” “爹爹说,摘掉这些莲蓬子,下边的藕能长得更好!” “是你自个儿嘴馋吧。” 姐妹俩正说着话,忽然闯入一道公鸭子似的嗓音:“早就不想念私塾了,爹还硬逼着我去,读那么多书干甚?大家都说姓韩的小子很会读书,莫不成还能改了他那天煞孤星的命,闯出个什么名堂来?” 另一名少年附和点头:“是了,多做活赚点银两才是正理。韬子哥打小就跟他姨父在外头走货经商,据说他家筹划着要在镇上买宅子了!” 李桃听了,不觉微微拧眉:“榕哥哥,夫子还好好的,绍清哥哥也好好的,你怎能这么说?”浮动的日影之下,她着一身素净的绿衫,亭亭的立在那儿,面上隐隐含怒,却比平日更叫人目眩。 树丛里钻出来的几人,除李榕之外,尽皆看直了眼。 “阿桃妹妹,我猎得了一只野兔,还是活的,送给你养着吧!” “边儿去,兔子有啥稀罕的?阿桃,看看我捕到的锦鸡……” 一眨眼的功夫,李榕的周围空空如也。他“啧啧”两声,踱到李荷旁边,瞧见篮子里的莲蓬,眼睛瞬间一亮,顺势抓出了一大把,一边剥一边嚼起来。 李荷歪过头来看,有些急了:“这是我要拿去集市上卖的,不许吃那么多!” 第10章 豆腐 李桃听见声音,欲要过来,奈何被那么几个人挡住,又隔着李榕这么个“圆球”,只能勉强看见妹妹的一小截衣角了。 “又不值几个钱!”李榕在塘边寻了一处舒适的草地,就要躺下来继续剥莲子。 李荷不愿自己辛勤“劳作”的成果就这么被人抢了去,利落地飞身扑向他——手中的莲蓬。而李榕被她这么一撞,乍然失去平衡,“咕咚”一声,以不甚优雅的姿势滚入了荷塘中。 李桃蓦地睁大眼睛。李荷呆了呆,少焉,探头去看。 密密的荷叶杆间,伴着“哗啦啦”的声响,他费力地起了身,头上顶着一片浅粉色的荷花瓣,满脸泥泞。 几个少年见状,倏然捧腹大笑。 榉木方桌上摆着一大盘子的豆腐炖鱼,姐妹俩就着白米饭,吃得极为香甜。沈茹兮喝着鱼汤,又看看她俩,不自觉地唇畔含笑。菱姑的视线在李昀山和盘子之间游移,欲言而止。 落日熔金后,窗外有了阵阵的蛙鸣声。 李昀山去烧沐浴要用的热水,菱姑则避开李桃两个,拉着沈茹兮说体己话。 “那个俞氏,不知安的什么心,借口送豆腐,隔三差五的就往姑爷和小荷跟前凑。她的豆腐价格不便宜,可依旧有许多人去买。”菱姑微微眯了眸,“您可要警醒着,镇上的人都说她凭借一副水性杨花的模样,惯会勾引男人。” 俞氏住在沈记酒铺的隔壁,两家仅以院墙相隔。沈茹兮从记忆中大略搜寻了一下,端然笑了:“我与她打过照面,是个坚强的女子,夫家没了,她独自做点儿营生也是不易。你可别学那些以讹传讹的长舌妇人,坏了人家名声。” 菱姑思量片刻,也就不再多语。 老李家。 “这衣裳浆洗了小半个时辰,还能闻到一股子泥腥味!”刘氏倏地站起来,把洗衣的棒槌扔一边,双手叉着腰,“死妮子是被她爹娘和几个舅舅宠上了天,越发的肆无忌惮了,今儿我非得过去那边好好的训她一顿!” 李远晟抽了一口旱烟,用烟杆指了指正在啃西瓜的儿子,说:“荷丫头有点顽皮,但并非蛮不讲理。你到底做了啥,她推你下塘去?” 果真是亲爹最了解他!李榕偏头吐掉几粒西瓜籽,讪笑一声:“跟锐哥儿几个去山里头学着打猎,有些饿了,吃了她一把莲蓬。” 刘氏听罢,气焰更盛:“她的莲蓬那么金贵?家里最好的一亩藕田都分给她了,年年冒出来那么多的莲子,自个儿吃不完,还不让别人吃了!” “娘,她是想拿去镇上卖钱。” “她若是想,沈家兄弟几个连金山银山都能给她搬来,能缺那点银钱?!” 李远晟又抽了两口,直到烟丝燃尽,才把旱烟灭了。 “你没说啥其他的?也没干其他的?” 李榕脑海中晃过李桃有些生气的脸,于是嘴里的西瓜忘了吞,含含糊糊的道:“我说韩绍清命硬,阿桃听见了跟我置气。又不是我先传出来的,村里不少人都这么说!她把他护得这么紧,平日里嘘寒问暖也就罢了,现在竟连说都不能说,简直比我这亲哥还亲。” 李橼坐在矮木凳上,缓缓摇着手里的大蒲扇,嘴角动了动,未置一词。 李远晟听着听着,眸色渐渐发沉:“往后管住自己的嘴,别学人瞎说那些有的没的。他现在虽是秀才,等他中了贡士、进士,便是官了,到时候小心治你个骂詈罪,关进牢里蹲几年!” 刘氏被这一席话震得眼晕,李榕心头栗栗,借故躲进了屋里装鹌鹑。 转日,沈焱送来两匹淞江的三梭布。 刘氏绷着脸皮收了,等人走得看不见影子,立马化作兴奋不已,回头找孙氏商量如何裁料子,做衣裳去了。 夜色犹如无边的墨海,整座绂云山静静地浸在其中。 木屋修建在枇杷树林的尽头,伴有一方小小庭院,其内空无一物,唯有石桌石椅。山长裴哲坐于石桌一端,另一端坐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仿佛老态龙钟。 两人之间摆放着一个较大的榧木棋盘,密密麻麻的黑白色棋子在棋盘上交织错落着,观之凌乱无序,又似暗藏玄机。 “兄长传书于我,白檀苑里的那位,果然就是……”他凝着眉,“这天下局势,莫非又要乱了?” “老朽已经半截入土,惟愿守这一方安宁。” “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老者执棋的手忽而一顿,片晌后,终是落下一子。 “穹宇浩瀚,一切自有法度。日月与星辰,终究各居其位。” 裴哲摩挲着手里的白玉棋子,嘴角浮起似有所悟的笑意。须臾,他将视线移向石桌上那盏古旧的青铜油灯。油灯底座已覆上了斑斑绿锈,并无灯罩,而灯芯燃着的一簇火苗却奇异地在山风中静止不动。 “犬子入京四五载,而今将及弱冠,亲事尚无音讯传来。” “繇其道,莫强求。令郎的姻缘非同一般,且放宽心,由他去罢。” “……” 青石小径旁,一株小夜香树已悄悄开了花。 “你呀,但凡遇着了俊俏的郎君,便要去摸摸人家。”夜香树的花冠轻轻摇了摇,“别的人也就罢了,他却是不一样的。噢,就像那天上的星宿,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几乎每日他都从这儿经过,可从未多看我一眼。枉我生得如此娇艳,却只有顾影自怜,孤芳自赏了!”美人蕉略带惋惜的道。 “哼,在这钟灵毓秀的地儿待久了,你们都变成了满腹文采的妖精。”心叶藤随意地舒展着茎叶,“当一棵花草真真是憋屈,不似鸟儿能飞,也不如鱼儿会游。占了个近水楼台,奈何又不许与书生们嬉戏……” 旁边的一丛紫茉莉微微晃动,语调惊慌道:“阿翁,您下完棋啦?” 细长妖娆的藤蔓瞬时凝固在了半空中,画面颇为诡异。 “呵呵呵……”一串串银铃般的娇笑声在夜色中显得空灵而飘渺。 第11章 狐狸 书院西边的白檀苑静幽幽的,萧容透过支摘窗口,看外头的花木疏影。 一人突兀地出现在了院中。 他周身罩着件黑沉沉的斗篷,脸孔也遮得严实,整个人乍看之下像是一团乌黑的墨渍。 “何事?” 那人缓步向前,而后立于窗外,微微垂首道:“主子出来游学许久,娘娘心里甚是挂念,问主子何时回去?” “历年科考,一甲、二甲有半数以上皆是出自于百川书院。”他慢慢转动着手里的羊脂玉扳指,自言自语般,“早先有些疑惑,慕名而来住了些时日,觉得此地果真人杰地灵,有点儿意思。” 仿似答非所问的话,那人却听明白了。 “那么,在下告退了。”黑色的斗篷无声往后几步,很快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书院的夏日恍若格外漫长。 藏书阁里,几排红檀书架无半丝灰尘。韩绍清半倚着立柱闭目养神,旁边的地板上蜷着一团灰黄色毛茸茸的东西,细听之下,有轻微的鼾声。 范莨抱着几颗梨子,胳膊肘稍用力一推门,挤了进去。 “方才送了一筐子来,我分得了不少……”话未说完,他略略一惊,手抖着指向蜷在地上那一团,“这,这是何物?” 黄绿色的梨子尽数滚落在地。 韩绍清抬手揉按着眼周,道:“狐狸。” “怎的跑进藏书阁了?抓人否?咬人否?” 他拾起一只梨,放在小草狐面前,然后缓缓起身,轻掸了下月白色襕衫。 “你不欺它,它便不会。” “唔。” 两人正说话间,天边远远地响起了雷鸣,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小草狐耳尖动了动,睁了眼,嗅嗅梨子,又抬了脑袋,朝范莨看了过来,它的眼瞳是一种浅浅的琥珀色。 他僵在原地,勉强笑道:“小生有礼了。请,请用。” 小草狐伸爪挠了挠耳朵,埋头吃梨。 韩绍清将窗户一一关好,又拿来白釉渣斗:“梨核可掷于里面。” 它停住啃咬的动作,点了下头。 范莨又是一惊,凑到他耳边,放低了声音:“它能听懂人言?” “或许。” “……” 窗外,雨滴渐大,一颗一颗璎珠似的蹦到青石地面上,砸出滔滔不绝的琳琅脆响。二人一狐坐于阁内,一边品梨,一边听雨,倒也惬意。 学子们以十日为一旬,可以休息一日,称为旬假。 这天,骤雨初晴。范莨读书读得两眼发黑,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 “且歇会儿吧。”韩绍清伸手扶了他一把,“书院既给了我们一日旬假,便自有它的道理。” 一如既往平静的语气,莫名的就有种信服力。 “也好。” 结果,这一觉径直睡到了酉末时分,案上的夹瓷盏油灯已经亮着微弱的光火。 “绍清兄,为何不唤醒我?” “你入睡太沉,唤了无用。” 他槌胸顿足:“太浪费了,今夜需得悬梁刺股!” 韩绍清单手持着书卷,不置可否。 日子悠悠地滑着,暑意终究渐褪了。适逢盂兰盆节,书生们相约着去城中看盂兰盆会。 范莨试探着提议:“说来我俩还未好好逛过瑶城。今日有假,与其午寝,不如也跟着去凑个热闹?” 檐廊下,他握着笤帚慢慢清扫着,神情无甚变化:“申末之前须归返书院。” 明明是个将近十四的少年,比自己还小,却仿佛他已历经千帆,无论说话时,还是不说话时,都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儿。 他暗自腹诽着,面上半点不露,只管应道:“嗯,嗯。” 两人为伴,在颇为繁华的瑶城大街上闲逛。 道路中间车水马龙,两边林立着茶肆、成衣坊、珍宝阁、脂粉铺子等等。在路过一家窄小却很显雅致的首饰铺子时,范莨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拉了他就往里走:“进去看看!” 店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正中的长条桌上铺了深色的厚布,上面摆满了款式各异的钗环首饰,靠墙还放着一张半人高的搁物架,架上是一些盛着妆粉、眉黛粉、胭脂膏的小瓷盒。 尽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韩绍清转身欲走,又被他死死拽住:“我,我想给阿姐买个饰物!她上回来书院探望,戴的绢花还是出嫁前的那一朵……” 他缓住了身形。 “自己节衣缩食的,却给我做了好几样衣衫布鞋,连攒的体己银子也留给了我。书院里供给吃食,笔墨与纸砚俱全,我又每日读书,揣着这些上哪处花用去?”范莨叨念了一阵,发觉四顾无人,“怎的不见店家?” 柜台之后,一道声音带着笑:“哎哟,小哥儿对姐姐可真是敬爱有加。” 他转脸看向笑声来源。只见一女子似是刚刚起身,发髻用一根斜斜插入的酱红玛瑙簪子半绾着,皮肤丰腻,眉眼细长,徐娘半老的年纪,而风韵犹存。 他拱了拱手,作揖道:“店家有礼了。” “称我姚娘便好。”她笑眯了眼,绕到长条桌前,挑拣了一支镂空金钱花珠钗,一支喜鹊登梅鎏金银簪,并两朵浅茶色水玉绢花,“小哥儿且瞧瞧,这些个有没有合眼的。” “唔,甚好。” 韩绍清目不斜视的走到屏风之后,一套供客人休息的楠竹桌椅那儿落了座。 “客官惠临,有失远迎!对不住,方才如厕去了……”用来隔开后院的布帘子被揭开一角,挤入一个丫头装扮的人,十一二岁年纪,生了一张圆盘子脸,说笑间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出几分俏皮来。 姚娘捏着饰物的那只手尴尬的停在了半空。 丫头麻利地倒了一杯茶,眸光灼灼的望向一身月白色襕衫的人:“敢问这位公子,是百川书院的学生吧?” 韩绍清接过杯盏,客气有礼道:“正是。” “公子真是一表人才!说起绂云山,我可熟悉了……” 姚娘勾唇浅笑着,扭头时,倏地划过去一道冷冽眼波。 丫头只觉脊背爬上凉意,讪讪嘀咕了几句,便住了嘴。 第12章 无获 范莨挑中了一把象牙刻蟹爪菊纹的梳篦。 姚娘扫了一眼,不吝惜的赞道:“小哥儿真是慧眼独具!这象牙梳篦是舶来品,雕工尤为精巧,整个曜安未必能找出第二件重样的。” 他听了,底气略微不足:“那,此物值几何?” “二两银。” 他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丫头乖觉地又倒上一杯茶,唤了一声:“那位公子,您先坐下来歇歇。” 范莨慢慢走到另一把竹椅那儿落了座。在他看来,梳篦确为佳品,也很适合阿姐,然而价钱又着实昂贵,于是乎一筹莫展,将目光投了过去。 对面的人却没理睬他,只垂眸淡定的喝着茶,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撼动他的半分情绪。 他觉得喉咙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 伴着一阵莺声燕语,走进来几个执着美人扇的少女。 “姑娘们随意瞧瞧。”姚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这里的东西倒是不俗气。” “那一对银镶东珠耳坠子不错,我得戴了试试。” “没诓你们吧!表姐每次与我提起这个妙缘斋,都是赞不绝口的。” “咦,这把梳篦可真别致!”一名黄衫少女喜色外露,“上头还雕刻了娘亲喜爱的菊花,正好能当作送给她的生辰礼!” 姚娘隐隐有些预感不妙,朝屏风看了一下,道:“不敢瞒着姑娘,适才那位小哥儿也瞧中了这把梳篦,待我问过他……” 黄衫少女不听也罢,一听这话,赶紧把梳篦攥在手里:“我买了!多少银两?” 姚娘眼皮抖了抖。 话语声中,范莨已慢吞吞的走了回来,视线不受控制的盯着她手里的梳篦。 黄衫少女一张俏脸顿时带了不满,微微抬着下巴:“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间铺子里还有许多饰物,你且去挑挑别的吧!” 另一名少女挤过来帮腔:“你既未付账,这买卖便是做不得数的!” 他抿了抿唇。原本成全人家的一片孝心也未尝不可。但她们如此作派,反倒使他憋出了几分倔强:“凡事,总得讲求个先来后到。” 这厢吵吵嚷嚷的,一名穿着白玉兰撒花罗衫的少女抬手揉揉额头,绕到屏风的一端,不经意间瞅了瞅,表情有了些微的变化。 “韩绍清。”她坐到竹椅上,又把系在腰间的一只鼓鼓的荷包取了下来,指尖伸进去掏了掏,拈出一颗散发着果香的蜜饯,“你要吃么?” 他缓缓摇头。 眼前少女名叫蔡臻儿,他曾受邀去蔡家拜访,与其有过数面之缘。或许自小就极其喜好各类甜食,又或许随了她父亲,她的身形颇有些珠圆玉润。 蔡臻儿吃掉几颗蜜饯的功夫,范莨由于寡不敌众,已经“败下阵来”。 他收回视线,起身纳了一礼:“蔡小姐,告辞了。” 几名少女这才注意到屏风后头还有一位异常俊秀的少年,遂用美人扇半掩了面,互相递着眼色。 “臻儿,这位是?” “我爹爹的学生。”她爽利道。 “啊,那岂不是百川书院的!” “臻儿既与他熟识,为何不早些为我们引荐?” “你们忙着跟他同窗争东西呢,我可没法儿见缝插针。” “……”黄衫少女偏头扫了眼穿着素布长衫,一脸沮丧的范莨,咬着下唇,暗自懊恼自己方才的咄咄逼人了。 丫头从帘子后头又拎了一只小巧的铜壶来,欲要给她们斟茶。 “毋需上茶,叨扰了。”蔡臻儿摆了摆手,“我们也走吧,去袁记点心铺子……” 话语未完,竹椅传来“咔擦”的突兀声响。 她只觉整个儿摇晃了一下,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在几名少女的惊呼声中翻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哎呀,这可怎生是好!”姚娘急忙的来搀扶。 蔡臻儿只觉臀处痛不可当,脑子里还有嗡嗡的声响,一时竟使不出劲儿,索性不动了。 一旁的丫头哭天抢地:“姑娘,您可得起来呀,万不能吓唬我们!老板娘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指望着这间小铺子了……” 姚娘眼皮颤了颤。 韩绍清两人还没走出铺子,听见这番动静,又折了回来。 “伤到何处了?”他蹲下身,面色沉静的查看着,“附近可有医馆?” “有的有的!”丫头不住的点头,“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再朝右拐,十几步远处便有一间元善堂。” “不必了,马车就停在东面街口。”蔡臻儿疼的呲牙咧嘴,“韩绍清,送我回书院去,请葛郎中来看诊。” “也好。”他缓缓点头,“我先去唤车夫,把马车赶来。”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丫头和几名少女七手八脚的把蔡臻儿搬入了马车里。 回书院的路上,她躺在车内一侧,神色显得很是忧蹙。 另一侧的范莨扫了几眼,开口劝解道:“蔡小姐,人难免有旦夕祸福,何况你只是寻常的摔伤,好好将养着,不久之后定能康复的。” “哎,我被爹娘拘在家中许久,约莫已有六七日没能吃上袁记点心铺子的栗子糕、杏仁酥和红枣饼。好不容易有了顺当的理由出来,合着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说完,她伤感的把手滑入荷包中,缓慢而熟练的取出一颗蜜饯,塞入嘴里。 “……”他骤然生出一种难言之感。 蔡家的宅子坐落在书院旁侧。夫妇俩得了消息,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屋檐下错落有致的挂着几盆不同颜色的矮牵牛,偶有蜂蝶围绕着转悠。他们两人并排站着,仿似赏花。 “它的花期很长,我阿姐曾在家中栽种了许多。”范莨瞄了瞄日影,又对着花叹息一声,“可惜今日入城一趟,徒劳无获。” 韩绍清负着双手,任由秋初的风拂动衣角。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来日你若蟾宫折桂,于她而言,便赛过世间的一切金玉珠宝。” 他默了小会儿,往后退了半步,朝他一揖,动作里充满了少年人所特有的诚挚:“绍清兄,承你吉言。” 这幅情景落在蔡夫子眼里,他不由颔首,眼角也笑出了纹路。 第13章 牌位 焦氏将葛郎中送至门外,接着返回女儿的闺房。 “你看看自个儿这副模样,身段就快要赶上你父亲了,连椅子也被你压得散了架!今后还想嫁人吗?”她捏着绢帕按了按眼角。 蔡臻儿卧在榻上,信誓旦旦的道:“娘,我愿意一直待在家中,还能奉养你和爹爹!倒是真没想过要出嫁。” 焦氏听了这话,胸前起伏着,微微颤抖着手指向她:“你是要折我的寿……” “夫人,老爷说要留二位公子用饭。”厨子的声音在门帘外头,“请问菜色如何安排?” “葱爆牛柳,清蒸桂花鱼,火腿鲜笋汤,再加一个砂锅煨蹄筋!” 焦氏又是一口气闷在了喉咙里。少刻,她理了理气息,掀开帘子道:“先去灶房看看食材。” 午时,蔡臻儿对着矮几上的一碟清炒香芹和一碗白粥,脸苦成了一团。 夜晚,镇上灯火已灭,打更人敲着竹梆子路过。“咚——咚”,更声悠长,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回荡着。 沈记酒铺的后院静寂无声。 黑暗的屋中,一盏孤独的烛火静静的在燃烧。沈钊纹丝不动的站立着,整个人透出一股冷厉却又萧索的荒凉来。 他的面前赫然立着七个牌位。牌位上并无名讳,只有些深凿镌刻的图形,有的似残月,有的似水草,在火光中清晰而触目。 “阿钊,护着她逃吧。有多远便走多远,莫要再回来。” “天理昭彰,尔等乱臣贼子,必食其果!” “一起杀出去!” “不必管我们了,就当作,葬在此处……待他日,魂归来兮……” “钊儿快走,别往回看!” 这一声声的,直刺入他的脑子里面,势必要将他三魂七魄摧散。沈钊唇角紧抿着,双手都攥得骨节泛白,额上的疤痕隐隐作痛。 “嘎吱。”身后的门被打开,凉风灌了进来,烛影摇晃,忽明忽暗。 他缓缓闭了眼睛,直至心神渐渐安定,才道:“如何?” 沈楠拍了拍身上的风尘,目光在牌位那处停留了片时,慢慢侧过身把门关好,道:“这些年陶叔不断对纪大掌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人家终是拗不过,帮着往上头递了话……我们见了一个主事的人,是程家的旁支,名叫程仿文。他从筕州府捎来了口信,程家不便插手藩国之事,虽不好施以援手,然也允诺不会与我们为敌。” “确定是程家家主亲口所述?” “他持有青玉貔貅令牌,应当错不了。” 屋内沉寂了许久,直至烛台积满了烛泪。 “据闻太子常年体弱,但四皇子也养在程皇后膝下,更别提暮山上的那位……程家虽未参与朝政,其地位却早已稳如磐石,不愿趟这浑水,也是人之常情。”他眸中神色几经变幻,最后沉淀下来。“如此,我们便放手一搏吧。” 沈楠不由吞咽了一下,半晌才道:“并无胜算。” “无妨,若是成了,便恭迎她回去。假使不幸落败,不过就是我们几个马革裹尸罢了。” “……” 金桂树逐渐绽放花蕊,街头巷尾都散发着馥郁的清香。 “钊舅舅,给您。”她豪迈的把藕色荷包递到他手中,“我挣来的!” 沈钊低头去看,荷包鼓鼓囊囊的,而她穿一身清清爽爽的嫩藕色裙衫,露齿笑着。 他冷峻的面色稍显和缓,而那些噬心蚀骨的煎熬,也淡化了几分。 那边沈焱一口桂花酿含在嘴里,差点喷出来。 “喂,来真的?!” “记着,别告诉她。” 沈焱又倒上一整碗的桂花酿,仰头饮尽,说:“且等等,我先去一趟瑶城。” “为何?” “上次在河边遇见个神算子。”沈焱抬袖抹了一下嘴,“我再找他算一卦,问问吉凶。” 沈楠一脸狐疑的盯着他。 “嘿,你还别不信!我同荷儿从那个算卦摊子路过,他只抬眼看了看,就说我们一主一仆漂流异乡,也是可怜。” “莫不是信口胡诌,恰巧蒙对的吧?” “不像是那等江湖骗子。荷儿说他算错了,他也半点儿不恼,连声道她天资聪颖,命格非凡呢!” “得了,你说吧,被诓了多少银钱?” “难得在市井之中遇见这么有眼光的人,赏了他二两银子,哈哈哈……” 沈钊听了,一张脸几乎凝成冰壳。 隔日,沈焱藏在床板底下的一只黑陶罐子被他直接收走了,名曰“充公”。 一轮弯月挂在墨色的空中,静静打量着凡间。 俞氏在院中用井水清洗豆子。 零碎的月光耀着,墙头处隐约有花枝探过,挂着半枯的花朵。 忽地,一道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剑气挥过,花枝被齐生生斩断,跌落在地。 她心头一个激灵,手上的动作随即僵住。 秋夜微凉,并不寒冷,可近来每每入夜之后,周围仿佛总有风声呼啸…… 一刻钟后,豆子总算洗好了。俞氏轻吁了一口气,欲要回屋。 正在此时,“喀嚓”一声,略粗的晾衣绳突兀地拦腰断成了两截。 她又是头皮一麻,不由得倒退半步。 墙的另一边突然间没了动静。不一会儿,有叩门声响起。 “谁?” 一段短暂而又漫长的沉默后,他道:“叨扰了。”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她紧绷的神色稍微舒缓。 沈钊的脚步停留在断掉的晾衣绳面前,又略微观察了一下周遭,抚额道:“抱歉。” 俞氏听得他如此说,心里头自然清明异常,朝他福了一福:“沈爷言重了,奴家的这条命是您救的,不必如此客气。往后若有什么差遣,您也吩咐便是。” 沈钊背对着她,良久未语。 红叶稀疏,秋草渐深。 韩绍清穿了石青色的襕袍,在案前提笔写字。倏地,墨汁不慎滴到了纸面上。那纸映着天光白炫炫的,一两滴墨色晕开,更显刺眼。 他低头看着,无端的觉得心神有些不安宁。细想,已有一整月未收到家书了。 第14章 细雨 廊下的小炉子正烧着火,上头放着的砂罐子冒出一篷篷的白色雾气,夹缠着草药的苦香味。 李桃认真的守着药罐。炉子里有小团的灰打着旋儿飘了出来,落到她白皙的面颊。 一片石青色的袍角出现在她的余光里。 她忙抬眼去看,却见他眸色沉沉的盯着药罐,脸有点发青。 “绍清哥哥,你几时回来的?” 他没回答,只是克制着情绪,缓步往屋里走。 眼见着火候差不多了,李桃灵利的把药汁倒入碗里,然后追了进去。她的脚步放得很轻,声音也很轻:“你别忧心,夫子只是染了风寒,大夫说喝了这药,不出十日便可痊愈。” 韩榆盖着棉被安静的躺着,观之气色倒是尚可。他抬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这才稍缓了神色。 屋内静静的,唯有淡淡的药香在鼻端萦绕。韩绍清不经意回过头来,正好撞上她清澈如水的目光。 她今日着了粉绿色绣折枝花的薄袄裙,以往没见她穿过这件,应当是才做的新衣。再细瞧,她的脸上、裙上都沾了些灰。 他很自然的缓缓抬起手,用指腹帮她一一抹去那些细小的灰迹。随着他的动作,李桃觉到皮肤有了丝丝缕缕的痒意,柔柔的笑了一声后,微偏开脸躲了躲。 见她如此,他指尖顿住,眸中神色又暖了几分。 韩榆晕晕沉沉的睡了大半日,乍一睁眼,落入视野的便是这么一副光景。待到脑子终于恢复转动,他又看了一会儿,而后淡定的合上眼再次睡去,嘴角带了笑。 亥中时分,夜色深暗,几颗星子闪烁着时隐时现的光。 两人在后院拆招。 只见深钊陡然一掌挥出,劲风扫过之处,残花败枝落了一地。沈楠急速的脚尖离地,就势连连几个后空翻,才堪堪躲过。 沈钊手腕一转,夹在指间的树叶化作几道流光射出,紧接着欺身过去,化拳为爪,又是一番攻势。 沈楠嘴里叼着树叶子,衣袍也裂开了缝,不出十数个来回,愈发感到有些招架不住,好不容易寻了个间歇,喘了口气,道:“且停一会儿!” 他的声音冷得仿佛过了冰:“几日没练,你又退步了少许。” 沈楠神情里浮上些讪然,然又累极,索性就地而坐。 “我们即日出发,潜入都城之后,伺机而动,陶叔负责在外接应。”他长身而立,整个人散发着肃冷的气息,“到时,我独自去刺杀那贼王,同时将大内侍卫尽数引开。你进入殿内,需尽快取得玉玺,得手后便与陶叔他们一同撤走,不必等我。” 沈楠听了,倏然身心俱震。 这几日阴雨连绵,李荷窝在床榻上,觉得自己快要生出蘑菇来了。 李桃裁了几块布料,又从笸箩里挑出一根细长的青色丝线,开始缝制夹袄。 “这是做给绍清哥哥的冬衣吗?” “山上冷,他的衣裳不多。” “听镇上的婶婶们说,女子只能为父亲兄弟、夫君这样的男子做衣鞋。”她的脑子里冒出一串疑问,“绍清哥哥不是我们的亲兄长,所以他是你的夫君吗?” 李桃捏着针的手轻颤了下,不小心刺到了另一边的指腹。 “我每年也给夫子做棉布鞋呀。”李桃把手指头放入嘴里吮了会儿,瞅了瞅她,“小荷,你是姑娘家,夫君这个词不可随意的挂在嘴上。” “哦。”她很快抛开这个话题,念头一转,“娘亲和菱姑何时回来?不知焱舅舅讲了什么,她们一早就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叫他捎带镇子上的荷叶鸡,还有桂花酥饼。” “你这小馋猫。娘亲是去找钊舅舅,他们有事相商。” 窸窸窣窣的一阵后,李荷跳下榻来,几步踱到了窗棂边,倾耳听着。 “还落着雨呢。” 穹窿是烟灰色的,万缕千丝的银线在空中飘荡着,交织着,犹如一张巨大的水帘,覆在镇子的上方。酒铺后院的檐角处正缓慢的,而又接连不断的往下滴着水。 屋内,沈茹兮坐在铺了棉垫子的圈椅上,穿了浅银红对襟厚绸裙,系着软毛织锦披风。合拢的窗子并未隔绝外面的寒意,她感到自己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沈钊默然立在一旁。 这种死寂般的气氛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她不能就这么枉死,他们也不能白死。这笔债,迟早得去讨回来。” “你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她的语气掺了一丝怒,可那双眸子却愈发哀婉了起来,“如今就只剩你们几个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也化作尸骨。”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养精蓄锐已久,行的又是暗杀,或有一战之力。” “那里侍卫众多,必定防守得固若金汤。我们势单力薄,此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无所惧也。” 沈茹兮心头一窒,刚起身说了半句:“总之,不许你去……”忽觉头晕得厉害,欲要扶着桌沿站住,哪想没抓稳,于是全身脱力般的软软倒了下去。 沈钊神情骤变,几乎化作一道残影奔了过来,将她的身子托住。 半夜里,外头还下着细雨,雨丝密密的敲打着窗牖,散发出一丝阴冷的凄清之意来。 沈茹兮慢慢睁眸,有些茫然的看着芦灰色的帐子顶,似是不知身在何处。 “可算是醒了。”菱姑朝她靠近了些,“一日都未进食,想吃什么?”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角,语气淡得像被风吹散的轻烟:“不饿。” 守在屋外的沈楠听见动静,很快送了一铜盆的热水进来,盆沿搭着一块干净的素色棉帕。菱姑绕过屏风,接过他手里的铜盆,小心端了进去。 “你,莫怪他。”沈楠在屏风外低声说着,笑容渐苦涩,“这些年来,重担几乎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人没疯,已经是万幸了。” “他是想把我逼疯。” “……现在他绝不敢了。大夫说你本就气虚血弱,再加上忧思郁结,气怒伤肝,才会病倒,因而谁都不能再让你受气。” 第15章 春日 “阿焱寻到了那位算得很准的算命先生,说再等上一年,所谋之事或许会有转机。”菱姑托着她的一只手,用温热的毛巾帮她擦拭着,“无论真假,好歹把他劝住了,放心吧。” 听完此话,沈茹兮眸中恢复了些神采,须臾间,又黯淡了下去。 翌日,天空仍旧阴云密布着,并未放晴。 菱姑弯身拾缀着沈茹兮的衣物,李桃把梳妆匣子用棉布包袱皮仔细裹好。 李昀山望着地上两只打开的箱笼,由于太过震惊而失语了一瞬。 李荷揉了几下惺忪的睡眼,走过来捏着她的衣角问:“焱舅舅说娘亲病了,是什么病,严重吗?” 菱姑拍了拍她的手背,“荷儿放心,并非重疾,只是需要静养一段时日,等她身子彻底调养好了就回来。” “我想去陪着娘亲。” “她让你跟着姐姐一块儿练字,能修身养性,大有裨益,也做做女红,每逢初九和十九再去探望。”菱姑拎着收拾好的包袱,缓步往外,“镇上的老大夫医术尚佳,说她暂时不宜挪动地方,姑爷多担待些。” 他先是怔怔的点了下头,等到人已经走过去,复才回了神,急忙大步地跟上,道:“我带着她俩去,只悄悄的看一看,保准不会惊扰到兮儿……” 菱姑瞟他一眼,总觉得颇有些卑微的样子,余光又掠过眼巴巴望着的姐妹俩,心倏然一软,便默许了。 一晃几月过去,又是一年春。溪边有几块较光滑平整的大石头,晴日里,常有妇人们聚在此处洗衣。 “远晟家的,你说昀山媳妇要在镇子上住到啥时候,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吧?”一名妇人目露好奇。 “我哪里能晓得!自打认识她起,成天都是一副病西施的模样。”刘氏冷冷扯了嘴,“还当自个儿是富家小姐呢,一点子不爽利就得金尊玉贵的供着!” 另一妇人探头过来,压低了嗓音道:“起初说什么父母双亡,来筮州投奔亲戚,这话我是不信的。定然是那边府上的当家主母太过凶悍,把他们几个庶子女给赶了出来。” “啧啧,这世上有的人哟,生来就是个富贵命。她即便遭了难,几个兄弟白手起家,还都不成亲,挣下的家业恐怕两辈子也花不完!” “大磊家的,人沈家老四连里正家的枚姐儿都没看上,听你这话,还想着把你侄女翠花硬塞过去呢?” “好叫谁来撕烂你这臭嘴!翠花长得不差,人也勤快,来相看的多了去了,谁稀罕他那个榆木疙瘩?!” 几个妇人互相笑骂了几句。 刘氏嗤了下鼻,握着根捣衣杵,用力捶打了几下湿衣。 李家门前的桃花树沐浴在春光里。李荷轻轻的推开窗子,清新的风儿卷着桃花香涌了进来。 沈焱懒懒的倚靠着外墙,双手抱胸,嘴里衔了一节野茼蒿的草茎。 她撑着窗沿,探了身子出去,越离越近,盯住他的脸看:“焱舅舅,我忽然发觉,你与钊舅舅、楠舅舅、浩舅舅长得不太相像,跟娘亲也不像。” 沈焱干脆把她从窗口抱了出来,说:“我们几个啊,是被你外祖母收养的。” 李荷眼睛瞪得溜圆,声音也提高了些:“为何没人告诉过我?” “你何曾问过?”他冲她笑了笑,不觉又将目光移向远方,笑中藏着一些当时的李荷看不懂的情绪,似怀缅,似悲凉,似黯然。 “今儿初九,方才已经跟私塾告了假,走吧。” “等等,我得带上为娘亲绣的丝帕。” “荷儿乖,也给我做一块额巾。” 两人的声音渐渐被春日的风吹散。 出了惊蛰,草木复苏,气候慢慢回暖。 沈记酒铺的入口处排着不短的队伍,前堂几个伙计面露笑容的忙碌着。 想当初,这里只是一家籍籍无名的酒铺子,可它的花酿与果子酿却十分好喝,独特的香气让人未饮三分醉,入口更是绵柔不烈,回味无穷。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旬月之间,它就为镇上大多爱酒的人士所知,直至声名远扬。 然而,酒铺的东家行事却极为低调无争,他只与固定的一些酒楼客栈有生意上的合作。酒铺每日也只售十坛,卖完后即刻闭门,外头常有没买到酒的客人急赤白脸的埋怨着。 此刻,后院异常清静。 沈茹兮凝了眉目,一页页的翻看着账册,不时拨动几下算盘珠子,旁边搁着的一盅熬得浓白的药膳鱼汤渐渐失却了热度。 庖屋里的两人说着话。 “桃儿年岁渐长,不仅兰心蕙质,样貌也是极出挑的。眼见着她明年就要及?,你们留心把门槛给守好了,那些个替人说媒的婆子,一律不准放进来……”菱姑一边絮絮说着,手里青绿色的丝瓜已经均匀地削去了一层皮。 沈楠依靠着梁柱,神情略微有些恍惚,许久方道:“她都已经到议亲的年岁了?” “是啊,她们长大了。”她的耳朵上挂着小颗的银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我们也变老了。” 他却觉得,她的容颜依旧,同许多年前一般无二,只是性情在漫长岁月中沉淀了下来。遥记得以往她在排成一列的宫女面前训话时,那颐指气使的模样。 “沈二爷,劳烦您出来一下!”一名伙计的声音。 游离的神思被唤回,沈楠翻身跃下房梁,无声的落了地。 “你,其实就是衣裳有点儿老气,换换时新的式样罢。”他慢慢往外走着,“还有,说话别跟镇上那些爱嚼舌根的碎嘴婆子似的……” “咻”的一声,一柄粘着丝瓜皮的小刀贴着他的左脸急速飞过,刹那间,便已没入院中那棵金桂树的树干里,约有半寸。 伙计仍规规矩矩的立在不远处,脸上挂着笑容。 沈楠握拳抵唇,佯装咳嗽了两声,继而唤了他一道走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第16章 孩童 百川书院的正渊阁,其内宽敞明亮,正中放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桌,桌上堆积了许多堂课的卷摺。靠墙处一只青花圆肚瓷掸瓶,里头满满的插着十几支书画卷轴,东边的木墩上架着一个花卉纹斗彩细瓷鱼浅。 裴哲坐在案桌后的扶手椅上,悠悠然挑出一张卷摺,迎光细览起来。 外头树梢有鸟雀啁啾着,清清脆脆,甚为悦耳。 手里摊开的卷摺,笔法清峻有力,风骨卓然。乍一看文风朴实无华,然而随着越发深入,便能不断发掘出字里行间所囊括的精妙独到之处。 他看得频频点头,唇角含笑。 仆人送进来一杯泡好的碧螺春茶,而后垂着手,安静站在圆肚瓷掸瓶旁边。 他斟酌了片刻,磨墨提笔,在袅袅茶香中写下一封信函,把卷摺对折几遍,连同书信一起塞入牛皮纸的信封里,又在封口处盖了封泥印。 “将此信送往京城。” “是。”仆人轻声应下。 傍晚,天边一团团的云烧透了,霞光四溢。 韩绍清走到月洞门,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萧容穿了宝蓝色银丝暗纹襕袍,正打着扇,洒金的扇面往他脸上一扑一扑的,有些晃人眼睛。 “绍清兄,我有话与你一叙。”他微笑着。 此番情形,几乎每隔数日就会上演一次。韩绍清缄默了半晌,稍微移开与他对视的眼神,道:“请讲。” 瞧吧,他又竖起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铜墙铁壁,在他面前。不过,好歹这回是肯听自己说话了。 萧容“唰”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正了脸色:“试问,你为何而读书?” 他神情里有些意外,不由被问住了。 “你可知晓,即便一路中了举人、进士、入了翰林院,那也仅仅只是个开始。日后的路途将更加漫长难捱,遇到的艰难险阻也许会超出你的想象。”他把玩着折扇尾端系着蜜蜡石的流苏,叹了口气,“我惜你是个人才,实是不忍见你生生被搓磨了……” “多谢提醒,铭感于心。” 萧容唇角勾起,又朝他靠近了些,声音极低道:“你可别恼我交浅言深。古语道,良禽择木而栖,且记下我这番话,若你胸有鸿鹄之志,我定能帮你扫平那些障碍,助你一展抱负。” 他眸中微微起了波澜,少间,复又变回了如潭水般的平静。 “相别之际,此物当赠与吾友。”他把折扇塞入他手心里,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绍清兄,后会有期。” 晚霞渐淡,染在朦胧的绂云山上,似是一层浮光掠影。 从那日之后,韩绍清没再见到过他,据说白檀苑已空无一人。 绂云山的围墙高且长,隔出了里外两片天地。 乡试在即,时常有穿着月白色细布襕衫的书生,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持着一本书册,脊背挺直着,边走边读。 另一头却是漫山遍野的轻红粉紫,花瓣纷纷的飘零着落了地,与污黑的泥土一起化作了春泥。 某一晚,已经过了子时,暗沉沉的乌云飘来,遮住了皎月。忽地,沉闷而厚重的雷声响起,继而一道闪电划过,将阔深的夜空撕出了一条裂缝,透出令人触目惊心的光亮。 接着,刮起了大风。 那风特别的大,在整座绂云山肆虐一般,吹得树枝乱晃,浅草伏身。那些个院落里,有窗户没闭紧的,便被吹得烛影熄灭,书册纸张接连翻飞着,飒飒作响。 寅末,东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 韩绍清握着青竹笤帚,徐徐将地面上掉落的枝叶清扫成堆,范莨用另一根笤帚在帮忙。 “最是杜鹃堪痛惜,风吹雨打皆离枝。”一名白衣书生拾起一截断掉的杜鹃花枝,触景生情的吟着诗。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倏地,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几声子规啼鸣,叫声不大,但里头掺着的那种哀凄却格外明显。 范莨听得头皮发麻,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放堂后,两人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昨儿简直是一阵妖风。子愍兄最为钟爱的檀木笔架竟被掀落了地,摔裂了。”忽然,他声音一顿,分了神,“那,那是……” 韩绍清顺眼望过去,只见粗大的榕树底下,像是有一团小小的身子缩在阴影处。他略沉吟了会儿,抬步朝那处行去。 范莨捏紧袖笼,也跟上了他。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团小小的身影动了动,慢慢仰起头来。 韩绍清明显的身形一怔。 是个五六岁年纪的孩童,颓然坐在榕树根处。他身上裹了件灰扑扑的破旧麻衣,头发蓬乱,脸上也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睛甚是漂亮,只是看起来木木的,没含什么情绪。 范莨打量了半晌,微微弯着腰,显得极其和气的问道:“你家在何处?怎的到书院里来了?” 孩童目光低垂,未语。 韩绍清从怀中取出半张烙饼,递了过去。 他眸底游荡着一些情绪,摇了摇脑袋,却用手指勾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 正在两人以为他口不能言时,他的眼眶浮出一层薄薄的水汽:“娘亲没了。” “那,你父亲呢?” “爹早没了。” 范莨窒了窒,把更多的疑问咽回了肚子里,又想再说点什么,以结束掉这个伤感的话题。 一小撮一小撮的光从榕树叶的间隙里漏下来,光斑零碎了一地。韩绍清目光落在勾住自己袖角的细小手指上,久久沉默。 青石小径上,三人缓缓走着。 正是阳春三月,枇杷林结满了黄澄澄的果子,只须摘下几颗,剥开薄薄的皮,就可以吃到里面丰盈多汁的果肉。 但是,另外的两人,一个神情沉郁,一个脸色茫然,显然并没有品尝果子的雅兴。范莨只好艰难的把目光从枇杷树上移开。 直到木屋跟前,里头的人大抵是听到动静,木门缓缓开了。门内的老者形容枯槁,一双浸透了岁月的眼看向他们。 那孩童仿佛觉到一丝冷意,不敢与之对视,极其胆怯的缩了肩膀,惶惶的隐到了韩绍清身后。 “荀伯,有个不情之请。”他躬身施了礼,“这孩子失去双亲,无家可归。可否暂且收留他几日?” 范莨也赶紧一并作揖。 “你们且回吧。”老者目光攫住那一小团瑟缩的身影,“他留下便是。” 孩童一时惊愕,欲要抓着韩绍清说些什么,却猛然发现自己张不得口,整个儿也半点都动弹不得,急得眼里又积蓄了一层水汽。 第17章 渊薮 “我先将此事告知山长。”感受到这孩子的局促与不安,他柔和的牵了牵嘴角,“总能有个安顿下来的法子。”言讫,又抬手抚过他的头顶,春风化雨般,将他突如其来的惶恐、慌乱都抚平了不少。 眼见着两人走远,老者踱回木屋,搬出了一只摇椅,缓慢的躺了上去。 孩童感觉自己能活动了,却又愣是没敢动,于是略垂了脑袋,摆出一副自个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的模样。 日光正盛,老者晒得颇为舒坦,一双眼要阖不阖的:“我还活着呢,传下来的规矩却被你们置若罔闻。” 周遭安静得能听到花瓣落下的声音。 “自从修练吐纳之术遇上了瓶颈,总是觉着胸口一股浊气,憋闷得慌。”孩童手指绞着衣衽,嗫嗫嚅嚅的,“只是偶尔出来排解则个,却是不敢刻意与他们亲近的……” “吱嘎,吱嘎”,摇椅不紧不慢的微晃着。 “娘亲替我挡了雷劫,当时就飞灰湮灭,家也给劈没了。”他的嗓音里隐隐带了哭腔。 老者的神态无甚变化,似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欲要成事,必然会付出代价。” 他倏地止了哭,直怔怔的立于原地,如断了线的人偶。那些以往与母亲的对话在他耳边交织回响着: “娘亲,我好生羡慕他们,能习文、从武,还能游于肆。” “现下这般不好吗?修练很苦很累的。” “不要,我不怕吃苦!” “哎,好吧。若是遇到难关,娘会助你一臂之力……” 日沉后,天空成了黛色,隐约现出了一撇月影儿。 城内西街,一名穿着暮云灰净面杭绸直裰的中年男子背着双手,缓缓走入了银月客栈。 大堂里飘着似浓似淡的酒香,几桌客人正饮着新送到的梅花酿。店小二手里托着油酥花生米、酱牛肉等下酒菜,脚步轻巧的从这桌绕到那桌,“来啰!” 陶淮斜斜的瞅了门口一眼:“哟,今儿刮的哪门子的风,把纪大掌柜给吹来了?” 纪禹良嘴角颤了颤,总觉得此人近来愈发的阴阳怪气,又不想与他计较,径自寻了一处安静的座位,撩开衣袍坐下了。 “也给我温上一壶梅酒。” 小椿儿脚不沾地的过来,取下肩头的抹布擦着桌面,脸也笑成了一朵花:“马上就好,还有纪爷您最喜欢的炒田螺!” “怎的就你一个在忙活?” “小筠儿跑堂时不慎崴到了脚,在院子后头敷药养着呢,倒是叫您见笑了。” 他扬起衣袖,桌上多出来几颗碎银。 “拿去,给他买点零嘴。” 小椿儿的一把热泪差点盈出眼眶:“纪爷,难为您还惦念着小的们……” 陶淮剥着一碟盐炒的黑瓜子,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夜色渐深,白日里还草木葱郁的后庭,此时黑咕隆咚的,偶有零星的萤光。 沈钊独坐在小楼中,身影与周遭黑魆魆的景物融为了一体。数月的时光仿佛走得分外缓慢,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流逝。 那时,她脸色仍泛着一丝苍白,口吻却是不容置喙:“这么多年,我只顾着自个儿,平白将你们给磋磨了。从今日起,且卸下这担子吧,愿意成家立业也好,做闲云野鹤也罢,都由得你们。” 话音不大,却犹如一道惊雷,把他们几个炸蒙了。 沈楠三个自是立刻表明心迹,惟愿永远追随,云云。而他僵立在原地,像座凝实的石雕一样。 十几年的漫长光景,他无时无刻不是活在记忆的泥淖中,苟且偷生着,也蓄势待发着。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故土,用仇人的血来洗刷屈辱,祭奠冤魂。 如今,她轻淡淡的一句话,似是要将过往的一切都悉数抹去。然后,徒留他一人深陷在仇恨的渊薮里,继续着漫长的万劫不复。 抬起视线,只觉烛光朦胧了她的表情,叫他有些读不懂。 她却缓缓撇开目,不再看他。 夜晚的巷子格外狭长幽深,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她大抵是不再需要他了,如此作想着,他略微提起气息,倏然离地,在沉沉夜色中往远方掠去…… 廊上,一盏小小灯笼驱赶了黑暗,接着传来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您还未用飧吧。”小筠儿手里提了一只食盒,额头冒着汗,呼吸有些急促,“晡时喝完药便睡了过去,忘了时辰,还请原谅则个。” 沈钊仍枯坐着,凝然不动。 小筠儿翕了翕唇,轻手轻脚的踱到案几边,摸出个火折子,将烛火点亮。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还热乎的仔姜鸭丝面,并两道爽口小菜,替换掉几上那一碟子已经发硬的蒸米糕。 “我晓得,您和陶掌柜是要做大事的。那,那您更得保重身子,不能总这般不吃不喝……” “当!”的一声清响,筷子敲在碗壁上,那叙叙的话音便戛然而止。 “起先笨嘴拙舌的,何时变得跟小椿儿一样多话。” 他木讷讷的退后半步,略垂了头。 “十一岁了,上个菜也能跌倒。”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沈钊眼风扫过他那一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眉头微蹙了蹙,“明儿寅时起,你们几个跟我去练梅花桩。” 他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连声气都欢腾起来:“诶!” 清早,郭氏正伺候着纪禹良更衣、盥面。 “娘,我约了臻儿去放纸鸢!”门口的纱帘被高高撩起,纪萱穿了浅黄色窄袖上裳配绣嫩黄蕊兰裙,犹如那枝头上的黄莺,颇显俏丽。 纪禹良把用完的巾帕投回铜盆子里,嘴角微沉:“没规没矩。” “您还未出门呀。”她瞅了下父亲的脸色,撅着嘴,避重而就轻,真如一只莺鸟般,飞到了郭氏的身后。 “你看看她,半分淑女的样子也无……” 郭氏抬手扶了扶发鬓上刻蟹爪菊纹的象牙梳篦,和稀泥道:“老爷,时辰差不多了。今儿起晚了些,朝食在路上将就着用罢。” 小厮提着精致的酸枝木小提盒,已经站在门外头候着。 纪大掌柜仰首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一甩衣袖走了出去。 第18章 悬赏 丫鬟麻溜儿整理好了被褥卧具,再将铜盆子撤了,另一名丫鬟将莲蓉花卷、肉馅笼饼、杂粮粥并两样酱菜端上了桌。 日头悠哉悠哉的往上升,室内更加敞亮了。 “你呀,老大不小的了,莫要整日的光想着四处闲翫。”郭氏夹了一只莲蓉花卷给她,“改日请一位琴艺师傅……” 纪萱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粥,闻言撒娇道:“娘,我不喜欢琴艺!若您能请到一位高明的调香师,我倒是愿意跟她学一学。” “怎么偏爱那些个奇奇怪怪的东西?你爹也说了,女儿家应当会一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你们想法有些迂腐了,据说调香在京城也很是盛行呢!” “可别听风就是雨。萱儿,你只管听娘的……” 日上三竿之后,纪家的马车载着母女二人的私语往城外驶去。 不觉间,梅熟落蒂,笋成出林,春去而夏深。 筮州一些地方陡然出现了采花贼的骇人传闻。官府虽未张贴明文告示,却也暗暗加强了宵禁和巡夜。一时之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这日,灰蒙蒙的天色笼着,镇子街面的一间茶楼里头却是听者众多。 “此贼在澧水一带犯下了数起案子,受害的人家为了女儿名节,遮遮掩掩的不愿报官。岂料一位潘家小姐终是熬不过,竟在夜里用一条白绫悬梁自尽了!” 有人接腔道:“这贼可恶。” 也有老翁凄凄哀哀:“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爹娘可怎么承受得住哟。” 家中有女儿的中年汉子虎目含泪:“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穿着牙色长衫的说书先生端起茶碗啜饮了几一口,清了清嗓,又将那阔约半寸的醒木一拍,继续道:“潘家小姐年方二八,秀外慧中,恰巧还是知府夫人外家的亲戚。待到弄清她死因的来龙去脉,夫人日日垂涕,惹得知府大人极为震怒,下令即刻将此贼缉拿归案!” “好!”众人无不拍手称快。 “捕快们布下天罗地网,哪料此贼犹如身怀绝世武艺,来无影,去无踪,潜伏了些许日子,不知现下又流窜到了何方。案件越发变得扑朔迷离,衙门一时也无从下手!”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官老爷万不可轻饶了他!” “……这正是,采花大盗狡猾如斯,府衙悬赏百金追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书先生话音掷地,人群已是一片哗然。 日头微微下斜,茶楼里仍然乌喧喧的,周遭的人个个儿义愤填膺。 李荷捧着一碗莲子冰粉,听得一头雾水,转过脸问:“采花贼是什么人,偷花的?” “唔,跟偷儿差不多。” 她把冰粉搁下,托着腮,杏子般的眼睛滴溜儿转了一转,笃定道:“焱舅舅,您的功夫定然比那个采花贼要高强许多。” 沈焱送到嘴边的一颗瓜子仁又掉了下去,一双愕目看向她:“啥?” “您的一身本事不能白白浪费。这便去捉了他,为民除害吧!” “……” “据说采花贼皆在夜间出没,我们即日天黑后,就去那些高处的屋顶上埋伏着。事成之后,用他换取了赏金,可以四六分账,我四你六。” “荷儿,且等等!先不说能否抓到那贼,若是被你娘亲或是钊舅舅得知此事,我恐怕会被扒掉一层皮。” 她扬起一张乖巧的鹅蛋小脸,冲着他露齿笑了,含着自信满满的意味:“这您就错了,我们行的是惩奸除恶,伸张正义。假使娘亲和钊舅舅他们知晓,也会理解的,没准儿还会夸奖我呢!” 沈焱吞咽了下,一滴汗从额角倏然滚落。 村子里的蝉鸣声不绝于耳,夏日的气息也随之浓郁起来。 张媒婆扭着腰在田边小路上走着,路过荷塘时往藕花深处瞟了瞟,眼中精光一闪,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朝他扬了扬帕子:“昀山兄弟,跟你说个再好不过的事儿!” 李昀山挽着裤腿在藕田里劳作,闻声抬起头来。 “若论咱们桃姐儿的模样,那是方圆十里都没人能及得上的。前儿个那些寒碜的就不提了,这回要来相看的可是主薄老爷的外甥!” 她说的眉飞色舞,李昀山用布巾子擦了把额上的汗,找了个间隙道:“桃儿还小,她娘说想多留她几年。” “哎哟,不小了,拖久了就成老姑娘了!合八字、纳吉、纳征、请期,一套流程下来都得大半年呢……”张媒婆喋喋了许久,忽地话音滞住,眼珠骨碌碌一转,又往前蹭了半步,“茹兮妹子搬去镇上那么久,病早该将养得差不离了。果真还是像大伙儿说的那样,沈家的生意遭到了难关吧?不谈往后如何,桃姐儿先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也算有个依仗不是?” 他未再言语,只是嘴边泛着微涩的苦笑。 闷热的晚风中,他回到自家院子,就着一桶凉水,潦草的洗了下脸和腿脚。 “爹,饭做好了。”李桃在里屋唤道。 “怎的不见荷儿?” “她和焱舅舅又出去了。” 女儿的厨艺尚佳,清粥小菜也能做得鲜香可口,然而他吃得食不知味。 晚间,睁着眼睛看了许久的粗布帐子,又慢慢闭上,终归是心里压着事情,睡也睡不沉。 半夜时分,伴着雷鸣,雨逐渐下的大了,落在青砖房顶上溅起水花,再顺着沟槽往下淌,最终在地面汇聚成了一片滂沱。 混混沌沌之中,他竟做起了梦来。 十几年前,也是这般的一个雨夜。 “嘭嘭,嘭嘭!”略带急促的敲门声持续响着。 “谁啊?” 没有听见回应,他放下手中的粗瓷茶杯,走过去拉开门闩。 门外是两名穿着蓑衣,戴着笠帽的少女。其中一个姿态纤纤,露出的一抹下巴肤如凝脂,然唇色微微泛白,整个儿透出一种柔弱怜怜的美。 一阵凉风携裹着雨点拂在她的脸颊,她微偏头躲了下,又轻轻往前一步,抬起一双染了哀楚的秋眸望向他:“雨太大了,行路多有不便。这位大哥,可否容我们借住一宿?” 柔软而又清越的口音,不是筮州这边的。 “我们不是坏人……” 另一女子濡着泪,忙搀住她:“你别说太多话,仔细身子……” 他的脚生了根似的立在原处,定定的看着面前这张素白而又美到极致的脸孔。 彼时大雨沥沥,雷声依旧,他却仿佛一切都听不见了,只剩下自己一颗心脏炽烈跳动的声音。 第19章 夜色 这日晴好,书院的上空,有棉絮般的浮云飘然而过。 一只细细的小手从敞开的轩窗伸了进来,慎慎的放下一封书信,很快将手缩回。待到窗内的书生抬眼一瞧,穿着麻布衣裳的小人儿已经走远。 午时,课毕。韩绍清回到院落,看见案上搁着一封平整的家信,旁边还有几颗饱满的青皮李子。 他清淡地弯了唇角,抬手拿起书信慢慢展开,却发现字迹娟秀婉约,显然不是祖父所书。 “暌违日久,别来无恙否?幸各事安适,足告雅怀。许定于下月十九赴瑶城,探望吾舅,住西街银月客栈……兹际炎暑,希自珍卫。” 屋内异常静谧,过了许久,他手中仍握着这一张信纸。明光从窗外透入,斜斜照在他沉静的眉眼上,也照进了他的心里。 纪府。 西厢的闺房里摆满了各种或竹制、或木制的香盒,大部分已经东倒西歪。 “这个好闻。”蔡臻儿随手拿起一只盒子,用小香匙拨弄着,“是叫零陵香吧!” “今儿天这么热,父亲还让撤了冰盆,简直毫无道理!”纪萱抓过丫鬟手里的扇子,自己打起扇来,呼呼的风让她两颊边的青丝急促翻飞,也把旁边几只揭开盖子的香料粉末给扇了出来。 随着她的动作,无数细微的尘粒在空气里跳跃,房中瞬时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各类香料混合的气味,呛得人喉咙都要发痒。 菀娘眉角使劲抽搐着,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别扇了……” “哦,抱歉。”纪萱后知后觉的停了扇子。 “咳,咳!”蔡臻儿按捺不住的咳嗽起来,抖动的身子没留意撞到了案几,后者被撞得倾斜,一干香盒纷纷落地,摔了个七零八碎。 “真是抱歉!”她脸含歉色。 丫鬟见状,连忙蹲下去拾捡,结果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菀娘对着满屋的狼藉,一颗心已然凉了半截。 申时,纪禹良下了马车,缓缓往宅子踱去。行至影壁时,一名穿着古烟纹翠兰罗衣的女子拎了一只颇大的木箱正慢慢走着,蓦地见着了他,止住步,颔首低眉道:“纪老爷。” 纪禹良心知她是贱内给女儿请来的那个劳什子调香师,语气不觉就有些淡:“慢走,不送。” 菀娘垂眸,朝他屈了屈膝,而后缓缓离去。 小暑之后,城里隐隐变得更加暵热。 “桃小姐,荷小姐,请用。”小筠儿毕恭毕敬的将两碗奶酪樱桃端上桌,然后退了出去。 细瓷小碗中盛着脂玉一般的凝白,一颗颗殷红的樱桃点缀着,冒出丝丝不明显的凉雾。 李荷拿起小匙,舀了一大勺放入口中,顿时感到冰冰凉凉,酸甜爽口,美味得无与伦比。 “谁能告诉我,钊舅舅为何有家不归,要一直住在陶爷爷这里?”她开始叨咕起来。 沈焱姿态悠闲的斜鉴在竹躺椅上,抬了一下眉,道:“不是跟你说过么,咱们酒铺东家的位子被你娘亲给抢了,他只好另谋出路。” 还未开口的沈浩牙齿差点儿咬着舌头。 “可是,娘亲为何要这么做?” “我晓得的。”一径默然的李桃转了头,对上妹妹困惑的眼睛,“当初盖我们的屋子使了钊舅舅的银钱,爹没能还上,所以娘亲去做酒铺东家来抵账,东家是很辛苦的。” “那么,他也可以继续待在铺子里啊。” “定然是这儿的月钱比酒铺更多,也很清闲自在。据说钊舅舅白日不用上工,夜里将客栈巡视一两遍就行了。” 李荷眸光渐亮,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沈焱听完这番分析,摸着下巴,语气微妙道:“正是如此。” 沈浩脸上的表情五彩斑斓,半日说不出话来。 戍初刚过,暮色为瑶城的街面披上了一层暗纱。一大一小戴着竹笠的两个身影在各个府邸的角门,僻静无人的胡同,桥洞底下辗转梭巡着。 “荷儿,都半月有余了,要不咱放弃吧。有哪个采花贼会大摇大摆的出来晃荡?再则,他也不一定就在瑶城。” “听说您攒了许久的银子被没收后,已经入不敷出,我还看见浩舅舅周济于您了。” 被戳中痛处的沈焱立时捂住了心口。 “假使有了这笔赏金,您就不需日日在酒铺里辛勤做工,或可以早日实现云游四海之志了!” “唔,待我考量考量。” 两人正说着话,迎面款款走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穿了玉色缎地绣花罗裙,手里拎着一只看起来十分沉重的大木箱子。 沈焱一下愣住了。 李荷捏住他的袖角摇了摇,说道:“我渴了,想喝冰镇的酸梅汤。” 女子本低着头行路,注意到他的视线,斜掀了眼帘,复又垂了下去。脚步声由近及远,一股特别的香气在夜风中溢散开来,久久不散。 沈焱依旧盯着她的背影,眼神里渐渐流露出愕然之色。 两日后,亥时。 夜色浓稠,犹如化不开的墨汁。 沈浩对着前方一片乌漆麻黑的屋舍,觉得脑仁疼:“你最好是没有看走眼。倘有差池,回去被抽筋扒皮都是轻的。” “哥,那啥,为保万无一失,你先进去瞧瞧呗?” 沈浩默默抬手伸到脑后,将面上蒙的黑色布巾绑紧,接着,一把抓住他,飞快的往前掠去。 小院子静得有些令人心悸,忽闻“喵呜”一声,有只过路的野猫灵敏窜到了围墙上头。 沈焱悄悄然伏在紧闭的轩榥外,侧耳倾听片刻,用手指头轻轻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小洞。 屋内陈设一目了然,摆放的瓶瓶罐罐比较多,墙角的高几上燃着淡淡的熏香。再将视线右移,隔着一扇浅白色细绢屏风,以及朦朦胧胧的水雾,能窥见一个仿似正要出浴的人影儿,长身细腰的,一头青丝披散着。 沈焱定睛看了半晌,觉着八九不离十了,便抬起头,跟潜伏在屋顶上的沈浩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后退两步,运足气息,猛地跃起身子,破窗而入。 第20章 轻敌 细绢屏风后的人如惊弓之鸟般,战战兢兢的道:“谁?!” 他慢腾腾的走到屏风后头,两手抱在胸前,微勾了唇角说:“美人儿,跟爷走一趟呗?” 房顶上的沈浩深吸一口气,慢慢转开了脸。 女子胡乱的往身上裹着一件罩衫,指尖抖个不停。 他嗳了声,状似好心肠地提醒一句:“不用穿了,省得一会儿还得脱,怪麻烦的。” 沈浩已然不想再听,将揭开的一小片青瓦拾起来盖好,略走两步,纵身跳下,循着破开的窗口一跃而入。倏忽,有风跟着涌入,屋中烛光变得微弱,宛如萤火一般,闪烁明灭。 女子顿时又惊又窒,目光紧紧盯着面前两个不速之客,神情戒备着,又往后蹭了半步。 沈浩不欲多言,倏地祭出一条约九尺多长的绳索,道:“得罪了。” 她见状,顿时面露哀软,凄凄恻恻的说:“别,别过来……” “行,我们不过去,你过来吧。”沈焱故意调笑道。 女子垂眸遮住眼底的冷色,不着痕迹的后退着,直至摸到挂在木桶边的水瓢,忽地一把掷了过去。 沈浩只微抬了手臂,绳索霎时弯曲着延展开来,“砰”的一声,水瓢被绳中蕴含的一股劲力弹得飞了出去。 紧接着,又砸过来几只花花绿绿的小瓷瓶子。 绳索再度曲起,毫不费劲的将其一股脑儿卷走,在一阵“噼里啪啦”中,瓷瓶子全都摔得个粉身碎骨。 一种奇异的香气混合着极其细微的粉末,从陶瓷碎片的地方冒出,不到一息的功夫,香气便越发变的浓厚起来。 女子静静站着不动了,湿漉漉的黑发贴在她略白的脸颊上,衬得眸光深深。 沈浩直觉有些不妙,顷刻间屏住气息,侧过头去看,沈焱眼光迷茫茫的,身形竟有些摇摇欲坠。 他神色一紧,当机立断的道:“走!”话方出口,已扬起绳索朝那女子虚晃一招,趁她躲避之时,拉了沈焱迈步向外疾冲…… 晓色微露。 沈焱从黑暗中醒来,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昨夜为何擅自行动?”一身淡灰色纹云窄袖长衫的男子在窗边负手而立。 沈焱偏头,低低的咳嗽了两声,犹如弱不禁风。 “你是想在这里说,还是去密室?” 他惊住,急中生智道:“因为,因为那个采花贼的存在威胁到她俩的安危!” 天亮得早,正是绿树繁花的时节,木桥边有一汪荷池,水灵灵的姐妹俩在池边采摘着花朵,画面甚是鲜活明艳。 沈钊收回目光,面色微凛的道:“你们两个连手,竟然敌不过?” 只差没把“废物”两字说出口了。 沈焱窘然。 “您的药煎好了。”小筠儿打起帘子,稳稳当当的端着食案走来,“趁热喝吧。” 食案中搁了一碗黑乎乎的药,那汁液还在微微晃动着,散发出一种似苦非苦,稀奇古怪的味道。他飞快的捂鼻:“拿走,闻着都想吐!” 小筠儿小声劝道:“可您病了。都说良药苦口,我伺候您喝吧。” “我没病,呕……” 沈钊冷冷的看着他,并不说话,直令人心中发毛。 沈焱不敢与他对视,只得慢慢伸了手,颤抖着捏起药碗,以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神情把药汁饮尽。 “快,快……” 小筠儿乖觉地把备好的青盐水、刷牙子递了过去,又捧了漱盂在一旁服侍。 “三日之内,不得运功。”撂下此话,沈钊拂袖而去。不一会儿,小筠儿已将屋里收拾干净,也退了下去。 只有一人在的时候,辰光仿佛流逝得分外缓慢。小半日过去,沈焱百无聊赖的看着房梁,丝毫睡意也无。 “焱舅舅,你好些了吗?”李荷心虚的送来一碟子撒上花瓣的菱粉糕。 他恰巧有些饿了,从碟中捻起一块,送入口中。 “荷儿啊,此次出师不利,赏金恐是没指望了,”他又捻了一块,“你可别说漏了嘴。” 她小巧的樱唇微张,又撇了撇,一双杏眸里渐渐包着泪。 沈焱还在吃着菱粉糕,视线不经意从她脸上滑过,被狠狠地吓了一跳。 “昨晚我不得眠,看见您被浩舅舅扛回来,一动不动的。”她不管不顾的往他怀中扑去,糕点碟子都打翻在了榻上,“我还以为您,您……” 自从她断奶后,他似乎还未见她哭过。沈焱登时有些慌忙无措,忙拍拍她的后背,哄道:“荷儿乖,我这不好好的么。” 她抓着他的衣襟,哽咽了几下,愈发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再也不叫你去抓贼换赏金了……” 他手忙脚乱之中,陡然感到一阵寒意,不由抬起了头。 沈钊不知何时伫立在门口,无声无息的,那双眼冷如冰棱,似要在他身上戳出洞来。 沈焱僵住,这次换作他想哭了。 太阳已经西沉,归来的沈浩摘下竹笠,朝沈钊点了下头。 “藏在何处?” “城南燕禾坊东头巷子,最里面种着红叶石楠的那一户。” “此番贸然前去,又太过轻敌,差点儿折在那厮手上。”沈钊往扶手椅坐下,语气里含着一丝斥责,“他向来心性如此,你也跟着胡闹。” 他垂下眸,略微把衣角撩开,屈膝跪地道:“愿领罚。” 沈钊沉默了小会儿,微微偏头望向外边的天色,说道:“一个时辰之后,去密室等我。” 夏夜的风夹缠着闷热,草丛里间或有蟋蟀的鸣叫声。 李桃拉了妹妹去沐浴。而后,两人都换上了轻薄的素纱衣裙。 小筠儿送来了一只在井水里湃过的夏瓜。李桃见他切好了瓜,抬脚欲走,把他叫住:“歇会儿,一起吃吧。” 他方才走得急,脑门上出了些汗,于是用搭在肩上的布条擦了擦,低声道:“谢过桃小姐,我还有活要做……”话未说完,一大块甘甜多汁的夏瓜塞到了他嘴里。 李荷收回手,疑惑的看向一旁的竹躺椅,刚刚正躺这上面乘凉的人去哪儿了? 第21章 险恶 密室的地上,一只麻袋正不停的挣扎蠕动着。 “解开吧。”沈钊净了手,语气平淡的道。 沈焱唔了声,三步并作两步过去,眼见把麻袋上的绳结弄得松了,便倏地跳开。 菀娘神情狼狈,发髻也散乱着,从麻袋挣了出来,又恼又恨的道:“你们究竟是谁……” “把她的衣裳去掉,验明正身。” 菀娘骇然,急急的四处张望,欲要寻一个出口逃走。 “我来吧。”沈浩戴上一副不知什么皮制成的手衣,迅速出手点了她几处穴位,再将她身上的衣物一件件的剥去,直到一丝不挂。 菀娘涨红了脸色,然却半分都动弹不了,只得咬着后槽牙怒道:“敢问在下可有得罪过几位侠士,为何如此苦苦相逼?” 沈钊看向“她”的目光淡淡的,犹如在看一截木头:“正因我们无冤无仇,把犯下的事交待清楚了,也好留你个全尸。” 沈焱听讫,不由打了个寒噤。 菀娘知晓这次是碰上了硬茬,一颗心沉了下去。 一柱香后,听见这人口中吐出“陌春街纪府”几个字时,沈钊面色微变,不等“她”讲完,侧头对沈浩道:“去请纪老爷过来一趟,就说有要事相告。” 沈浩领命而去。 夜深了,天上的月儿躲入云层,更浓的黑笼罩下来。 纪禹良正要就寝,莫名被管事的叫了起来。直到一路随着沈浩走入客栈,又进了后院地底下一条漆黑的密道,他还摸不清头脑。好在通道不长,只微微有些曲折,尽头处散发出黯淡的烛光,那便是密室所在。 他虽心中狐疑,但与陶淮相识多年,深知他们皆是忠肝义胆之辈,也就坦然的跟了进去。 沈钊上前拱手一礼:“纪老爷,事急从权,又关乎到令嫒,请见谅。” 纪禹良神情里满是讶然:“萱儿有何事?” “你可认得此人?” 借着昏黄的烛光,他顺眼看了过去。 暗灰色的地砖上有个裸露着上半身的男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一旁的地上散乱着几件女人家的翠兰罗衣、亵衣…… 其中一件衣裳甚是眼熟。 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视线再次移到男子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孔上,终于大惊失色道:“他,他是那个调香的?!” “此贼系官府缉拿的采花大盗。他常年扮作女相,假借传授丝绣、调香之术,专程接近那些富户人家的女儿。粗略算来,已有约二三十名女子被他所害。” 在纪禹良越来越惨白的神色中,沈浩补充道:“纪老爷请放心,他应当还未来得及向令嫒下手。” 客栈檐下的灯笼微晃,又到了打烊的时候。陶淮欠伸着,余光瞧见他步履沉重的正往外走,招呼道:“事儿办完了,喝碗渴水吧?” 纪禹良摆了摆手,出了大堂,兀自上轿离去了。 二更天了,纪府的正屋中灯火通明。 郭氏两脚发软,颤着声道:“她,她是个男人?” 纪禹良胸口中憋了一股浊气,把手中的茶盏重重往案上一放,茶水都溅出来几滴。 “都是你教养无方,凡事只管迁就着她。这回引狼入室,差点酿成大祸!”接着,他眼神沉沉的看向纪萱,“那人进府了几次?可有什么不轨之举?” 纪萱哆嗦了一下,声音弱弱的道:“三,三次。他并没做什么,臻儿也在的……” 郭氏从未遇见过这般的事,倏然跌坐在椅子上,掩面抽泣起来。 “事到如今,哭有何用!”纪大掌柜拍案而起,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明儿一早便打发人去给蔡家送拜帖。” 侍立在外头的丫鬟们没见过这阵仗,纷纷噤若寒蝉。 翌日,蔡府。 外头明明艳阳高照,内室里却一片愁云惨淡。 “这要是传了出去,她俩的婚事可就难于登天了。”焦氏眼前阵阵发黑。 郭氏捏着一块绿锦帕按了按眼角,面色戚戚的道:“只听说还有个榜下捉婿的法子。” 蔡臻儿端来了几盅蜂蜜茯苓膏,听到这里,不由插了句嘴:“捉谁?” 焦氏看向穿了茶白色细纹罗纱裙,越发显得体态丰腴的女儿,心头又是一阵壅塞,没好气的道:“你再如此作贱自个儿的身子,即便是捉来了夫婿,也会被吓跑的。” “娘,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的顶着呢,别愁了。”她神态轻松的揭开一只盅盖,“郭姨,萱儿,尝尝我做的茯苓膏!” 厅堂里,蔡夫子听完此事,大手一挥道:“送官吧。” “蔡兄,不妥。”纪禹良连忙出言阻止,“此事干系到我们两家的名声,依我之见,私下处理了便是。” “如何处理?” 纪禹良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剁了,扔后山喂狼。” 想当初,他只是偌大的程氏钱庄里,籍籍无名的一个伙计,还跟着镖队押送过银两。若没一点儿心狠手辣,也断然坐不到如今的位置。 蔡夫子不由抬眼望天。现今的世道竟如此险恶,前儿运河那边出了个江洋大盗,后又有采花淫贼。这清平盛世,当真清平吗? 入夜,知县居住的府邸中,隐隐有丝竹声传出。 几名身着水紫色纱笼裙的舞姬彩袖翩跹,舞姿甚为曼妙。而歌姬低眸拨着一面五弦琵琶,其声似玉珠走盘,与此舞相得益彰。 几上摆着黑彩竹鹊纹酒壶,及一些时令果子,曹知县兴味盎然的用银筷敲击着节拍,县丞亦在一旁附和着叫好。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一只硕大的麻袋从天而降,直接砸进了门内。曹知县的手一抖,碰掉了几颗黑红色的杨梅。 舞姬们如何惊慌自不必说,县丞的声音都失了调:“快来人呐,有刺客!” 管家领着几个手握长棍的下人急匆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问:“刺,刺客在哪儿?” 曹知县无声的躲在矮几后。县丞栗栗地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只麻袋,又不住往后蹭,离远了些。 第22章 无价 管家立时使了个眼色,几人很快将麻袋团团围住。 半晌过去,麻袋仍静止不动。 显然,无形的僵持容易让人丧失耐心。一名下人大着胆子用长棍戳了几下,见麻袋并未封口,索性上前将其扒开。另外几人伸了脖子去瞧。 里头是一个微微蜷着的人,身上胡乱裹了一件翠兰的衣裳,头发蓬乱着,通身没有饰物。再观其身形,一时又分不清是男是女,只是束腰带里系着一块叠起来的血迹斑斑的白布。 管家捋了捋八字胡,下人会意的将那一叠白布扯了出来,奉到他手中。 管家抬手将布抖开,赫然是一张认罪书,上面密密匝匝的写满了血字:“我乃筮州荼鱼镇人氏,家中穷苦,以贩鱼为生……偶然习得几类旁门左道,易容之术使人毫无防备,再辅以特制的迷魂香,先后有黍城祁府次女,麓镇黄府庶女,芈镇潘府嫡长女……为我所害。一朝行差踏错,便误入歧途,而今悔之晚矣,百死其身亦难以赎罪。” 静寂的夜色里,乍闻“啾啾,啾啾”的几声夜莺鸣叫。两道身影从庭中一棵高耸的树上飞出,倏忽间,便是数十丈之外。 “哥,事儿就这么结了?” “他一身筋脉被废,也灌了哑药,衙门自会收押,你待如何?” “唉。”他对着一片树叶叹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 闹得满城风雨的采花大盗事件终于落下帷幕,罪人被判凌迟处死。府衙发放下来的悬赏金悉数送到了养济院。借由此事,曹知县在名声上赚了个盆满钵满。 外头一片诸如高风亮节的称赞之词,知县大人却陈尸般躺在床榻上,额头绑着布巾,一只手要抬不抬的,状似吃力的捶打着自己胸口:“一百金便这么拱手让人了……” 管家斜睃了眼小几上的残羹冷炙,轻一挥手,斥退了正欲过来收拾的下人。 “大人,您想想,自打筮州出了盗贼,府中的护院增了两三倍之多,那位不知名的侠士携着如此沉重的物什,竟如入无人之境!据小人推测,他使的应是江湖上罕见的一种轻功。”管家用颇为深长意切的语气劝道,“如许神出鬼没的人物,不宜招惹,此回遂了他的意,权当做破财免灾吧。” 曹知县停了捶胸的动作,忽而转念一想:这人功夫既如此高深莫测,若能招纳来为我所用,待到任期满了,何愁升迁无望? 清早,天边升了几抹淡淡曙云,远似烟霁。 银月客栈的厨子们正在做香喷喷的卤肉面。熬煮了许久的猪骨汤,浸着劲道的手擀面条,再浇上肥瘦相间的卤肉块,撒些香葱末,光是飘出的香味就令路过的人垂涎三尺。 一队官差正在不远处张贴榜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交头接耳起来。 “城内尚有悬案未破,本官屡屡夜不得寐,忧民之心可昭日月。然县衙如今人手薄弱,稍显式微,故而愿出重金招揽侠义之士,尤其轻功甚佳者……”小椿儿腰背挺直的站着,一字不漏的将榜文背诵了出来。 沈焱若有所思的转了头,伏在李荷的耳朵边道了句:“荷儿觉得,我值多少银子?” 她霎时转过脸来对着他,璨然笑了:“您可是无价之宝,给再多金银我都不卖!” 他听完这话,感动之余,总觉得哪处有一丝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七月初七,又逢皇太后六十寿辰,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今夜的瑶城灯火如昼,街面上行人与车马络绎不绝。几名身穿月白色襕衫的少年聚在一处闲庭信步,没一会儿,便被乌泱泱的人群冲散了。 韩绍清在原处停留了半刻,只觉周遭嘈杂纷乱,嘲哳不歇。抬起目光,方才寻着了一个状若同窗的背影,眨眼间,那一片月白色又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灰衣小童牵着他的衣角,睁大眼睛左瞧瞧,右瞄瞄,看什么都觉得异常新鲜。 “绍清兄,总算找着你了!”范莨抱着用油纸裹住的几串冰糖葫芦小跑而来,有野山楂的,蒲萄果的,也有海棠果的。 小童的眼神瞬时化作糨糊,紧紧的粘在那一裹油纸上。 三人行至一座圆拱石桥边。这儿有许多卖花糕、花点的摊子,还有心思灵巧的手艺人在捏摩合罗,个个儿惟妙惟肖的小泥偶让凑热闹的孩童们极为眼馋,杵在摊子前都不愿动了。 一名身着碧霞色散花如意云烟裙的纤细女子从桥的另一端款款而来,虽她戴了幕篱,但那微微飘动的薄纱之后想必是一副不同寻常的花颜月貌。在她后头还跟了一名湖蓝色圆领裥衫的青年。 石桥的这一端,韩绍清不经意间抬眸望去,心里微微动了动。 眼见女子缓缓从桥头走到桥尾,不知哪个摊子上的巧果被挤掉了几枚,她恰恰踩过,顿觉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要往前摔去。 出乎意料的是,她掉进了一人的怀里,还未回神,一双温热而有力的手臂已将她的腰肢轻轻环住。短暂的心慌后,李桃闻到熟悉的松烟墨味道,下意识的没有挣开。 果不其然,他的声音如清泉潺潺流过她的耳畔:“是我,莫怕。” 范莨手里捏了一只雕刻奇巧的花瓜,蓦地望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小童抓着一串剔透的蒲萄果冰糖葫芦,“喀嚓”一声咬下一大颗,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沈浩默默移开眼,看向石桥底下巡游而过的几艘彩船。 “小荷偷着去看盒子里结的蛛丝网,哪想蜘蛛正爬了出来,把她的手蜇了……” 他嘴角渐渐噙了笑意。 范莨与沈浩互相见礼之后,视线就像钉子似的钉在前面一对并肩而行的少男少女身上。 李桃又与他说了些韩榆的近况,余光扫过他身侧那道小小的灰色身影,顿住脚步,踅过身来,抬手掀了幕篱问道:“你几岁了呀?” 小童吃得一脸的冰糖渣子,闻言呆了片刻,随即露出一副思考的神态来。 李桃觉得他尤为可爱,翻找出一块绣花的绢帕,微弯了腰,帮他轻柔的擦脸。 “他父母已故,如今在书院里做些杂活,这是头次出来游玩。”韩绍清的语气如往常般平静。 她攥着手里的绢帕,不知忆起了什么,心里忽而一阵酸楚漫过,慢慢的眼眶微红。 第23章 茶寮 一行几人在闹市中走走停停,不觉绕回了东街。 客栈内,陶淮捧了一碗里木渴水啜着,见李桃牵着个眉清目朗的少年缓缓行来,在灯笼的橘色光晕映衬之下,恍若一对璧人。 他微微眯了眼睛。 小椿儿这厢反应极快的笑脸相迎:“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李桃倒是顺着这话认真想了一下,语气轻柔的问向身边的人:“他一直吃零嘴,是否饿了呀?” 此时,袖笼之下,她的右手仍在他左手心里,隐有柔若无骨之感。 韩绍清定了定心神,答道:“他……” 一路被忽视的范莨这时出了声:“倒是有些腹空。” 小童立即捣蒜般的点头附议。 “这儿的菜肴味道尚可。”沈浩抬袖礼让,范莨谦逊一番,几人遂一齐进去。 “你们八月初就要下场乡试了,都说进了贡院,一半靠才学,另一半则是体力。”李桃夹了一块鱼肉到他碗里,“多用些。” 韩绍清微微侧过脸,见她恢复了静静坐着的姿态,并未动筷。复又想起方才盈盈一握的腰,以往仅是觉得她看着纤瘦,没想到实则更瘦。 小椿儿又端来一小锅野竹荪排骨汤。范莨与小童埋头大快朵颐,沈浩起身道了句失陪,正要往后庭去,就听她细声说:“每每进了伏日,食欲常少……” “只喝点儿汤。”他道。 接着是一阵汤勺盛汤的声音,沈浩不免回头去瞧,见他端着白瓷小碗,目光平静的与她对视着,隔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她只好缓缓摘下幕篱,伸手接过汤,用白瓷调羹舀了,低了头小口的慢慢喝着。 小椿儿表面上十分忙碌,却支了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沈浩撤回眸,屈起指背在他头上轻敲一下,径自离了大堂。 “桃小姐已回客栈,但有两名书生与她同行,现下他们正在宵夜……”小筠儿禀报道。 沈钊目光笔直地朝他射去:“哪儿来的书生?” “观其衣着,像是百川书院的。” 沈焱给她手背上抹了些绿糊糊状的药膏,随口问了句:“其中一个是否生的很俊啊?” 小筠儿回忆一瞬,很快点了点头。 “是绍清哥哥。”李荷跳下了榻,趿上鱼戏莲叶的绣鞋,蹬蹬蹬的朝外奔去,“许久没见着他了。” “小祖宗,先缠上呗。”沈焱捏着一条细长的白纱布无奈的追了过去。 沈浩踏入园子,就见她和沈焱一前一后小跑着窜入了八角门。接着,沈钊面无神情的擦着他的衣衫经过。 沈浩:“……” 大堂中。 “我似乎看见这儿有什么东西,”李荷靠近,抬起两手去摸他的头顶,“尖尖的,像毛乎乎的耳朵。” 小童嘴里还衔着一块没啃完的骨头,闻言一惊,忙忙的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一丝异样,身子也直往后躲。 “小荷,别欺负他。”李桃把她拉住,“他胆儿小。” 李荷眸光清亮着,歪了头仍在看他,仿佛要看出什么蹊跷来。 小童觉得她古灵精怪的可怕,不敢与之纠缠,伸手抓了碗,慢慢矮身钻入桌底下,自顾的进食去了。范莨憋着笑,夹了一块排骨,弯下腰去投喂他。 大堂一隅,沈钊沉了一双眸,打量着那个端坐着的月白色身影。 “就是韩榆的孙子,一直在读书,近些年没与你打过照面。”沈浩压低了声音,“阿菱说,她也是看中了的。” “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沈钊不假辞色,“一旦形势动荡,却如何护得住她?” “此番中举能谋个一官半职,倘使更进一步,得了同进士出身,前途便不可限量了。” “原来是小姑爷啊。”陶淮不知何时靠了过来,语调中似有喜色,“如此一看,果真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非池中物矣。” “此话言之尚早,待进了贡院见真章吧。”沈钊语音砸地,拂袖离去了。 夜晚,燥热稍稍退去,微风从敞开一半的轩窗溜进来,掀动木槿紫色的床幔。 李桃辗转几次皆入不得眠,再度睁开眸子,安静了半晌,轻声对妹妹道:“兼旬已过,娘亲该挂念了,你与焱舅舅先行回去吧。” “为何……” “我暂且留在这儿,替绍清哥哥准备秋闱要用的考篮。里面得有笔墨、稿纸、枕垫、水筒、以及滋补的糕饼点心,清热解毒的紫雪丹……” 她娓娓的说着,旁边传来微不可闻的轻鼾声。 归程这天,赤日炎炎,酷热难耐。整条道路被炙得银晃晃的,看着都眼花。马车“嗒嗒嗒”的驶着,因垂着一道竹帘,把车内隔得稍显阴凉舒适。 李荷掀起一角帘子,乍见道路一旁的林中冒出许多不知名的夏花,挺直了小小身躯,不惧烈阳般的绽放着,缤纷的、绚烂的,极尽繁华。 沈焱握着缰绳,一边凝视前方,一边留意身后马车内的动静。忽然,路边的灌丛窸窣的动了下子,一物就地滚过,恰巧挡在了马车跟前。 “吁!”他急忙拉紧缰绳,把马儿勒住。 “哎哟,我的腿怕是折了……”哀呼的声音道。 李荷听了,顿时钻出帘外,抬脚欲要走下马车去看,却被沈焱拦住。 他瞅着横在路上那个灰不溜秋的身影,险些给气乐了:“老丈,明明是你冲出来挡了我的道儿,怎的好像成了被我的马踢倒似的?” “太阳晒的发痧,我这腿也行不了路。”老翁做出不依不饶的样儿,“往前六七里的山坡下有间茶寮,载我一程,去歇个脚,这事便作罢了!” “好呀,焱舅舅,我们也喝凉茶。”李荷想都没想就一口应了,“老伯伯您上来吧。” “起不了身哟……” 沈焱翻着白眼从车辕处跳下,伸手将老翁拎起,往车内一扔,接着回身把李荷揽住,催动马车驶去。 “坡下我途经多次,只是一片林子,却从哪儿来的茶寮,你胡编的吧?” 车内沉寂无声。 沈焱懒得再与他磨嘴皮子,渐渐又行了几里路,抬眸往远看去,忽见山坡之下,翠色掩映之中,仿似有一间……茶寮? 他倏地愣住。 第24章 神仙 “焱舅舅,我们去歇凉。”李荷催促道。 不多时,马车赶至林子里头。 茶寮中无过路的客人,唯有一名苎衣妇人在煮茶。上有浓荫蔽日,其下清风徐徐,此番景象,宛如置身于幻境。沈焱牵着李荷,心中止不住的纳罕。 “小哥儿扶我出来,动不了喽!”马车内的声音唤道。 待三人依次落座,穿苎衣的妇人便端上来一壶茶水,并三只略小的茶碗。 “女娃儿,给我斟上一碗。”老翁撩了下白胡须道。 “我来!”沈焱抓起胖肚茶壶,“她可不是什么丫头。” 老翁斜斜睃他一眼,嫌弃道:“你手太糙,斟的茶也必然难喝。” 沈焱觉得这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简直为老不尊。然而,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势把茶壶一搁,挑了眉梢:“对对,我的手不好看,你的最好看,那便自个儿斟吧。” 老翁气得吹胡子。 李荷看得十分有趣,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 “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啰。”老翁目光在她脸上溜来溜去,“这把年纪摔一下哟,浑身骨头都疼,近在眼前的茶水也吃不了……” 沈焱扭头去看树,没理会他。李荷已经有模有样的执壶倒好了一碗茶,捧给他道:“老伯伯,您喝。” 老翁的那双眼在这句话中铮铮然一亮,忙不迭的接过来,大口饮尽。 “成了。”他用自己方能听见的声音说。 李荷此时浑然不觉,她往后的人生竟会因这一碗茶而截然不同。 面前的老翁须发皆白,脸上却皱纹无几,一双眸子犹如盛着极深的深山中的泉水,可包罗万象。她眨了两下眼,再度看去,那眸子又似明镜,镜中的自己被照得纤毫毕现。 马车再次出发,李荷掀起竹帘,见那间茶寮渐渐的变小,模糊,最终融入了翠绿的山林之中。 是夜,皓月当空。 李荷沐浴后换上半臂的水粉色绉纱裙,菱姑用一张细葛布帮她绞着头发。 “钊舅舅白日里没做活,偶尔与我们一同进食。若是他卧房的门关着,那定然是在补眠了……” 沈茹兮穿了家常的素襟绣月季花绸衫,半靠在软垫子上,仔细的听她说着。 “你姐姐呢?”菱姑故意问道。 “她等着绍清哥哥考完乡试,再与他一道回来。” 沈茹兮与菱姑互视一眼,心照不宣的微微笑着。 又闲谈了会儿,李荷只觉得一阵睡意袭来,软软糯糯着道了句:“娘亲,菱姑,早日安歇。”接着,爬上靠窗的一张小榻睡了。 沈茹兮等着女儿睡熟,又静静的对着烛光良久,忽觉它实在太亮,有些灼痛了她的眼。 “桃儿出阁后,我便与他和离。” 菱姑心头隐隐一震。 “当初我们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为图自保,拿他做掩。”她微微偏头,避开烛火的光,“而今阿钊断然还未死心,我总觉着前路如堕云雾,倒不如趁此机会把他摘出去,总好过一起如履薄冰……” 娘亲如许愁绪绵绵,李荷却做起了飘然蹑云霞的美梦。 她仍穿着水粉色的绉纱裙,只是身下的小榻倏然化作了一团洁白云朵,簇拥着她往更高处飘去。天接云涛,星河欲转,不知在浩瀚中飘了多久,一大片像是圆荷叶的东西悄然停留在她上方。 李荷仰起脸去瞧,那片圆叶子上盘腿坐着一名老翁,周身似是泛着银白色的微光。 “是您呀,老伯伯!”李荷霎时神色欢喜,“这儿真美,是您的家吗?” 她头顶处氤氲着蓝色辉光,那是用人世间的话语所描述不出的一种异常纯净的蓝色。 老翁俯视半晌,越发觉得合心意了,遂道:“女娃儿,我看你甚好,来我门下做徒弟如何?” 李荷闻言略一愣,反问他道:“可以学到什么本领啊?” 老翁早已在腹内为她草拟了本门功法的诸多好处,譬如不惧寒暑,驻颜益寿,亦可锄强扶弱,受众人景仰…….不过此时,他忽然间计上心来,抬手抚了抚银须,做出一派仙风道骨的姿态道:“我是神仙,会飞。” 李荷陡然睁圆了眼睛。 逾旬日,秋闱。瑶城贡院门口,考生列着长长的队伍。搜检官有的翻开考篮查看,有的正在挨个儿的搜身,以防怀挟舞弊。 轮到韩绍清时,他腰间系着的一只绣工精巧的避蚊香囊被粗鲁的拽了下来。 “需得拆开检查。”那人将香囊里制好的丁香花和薄荷叶等全数倒了出来,有的慢慢飘到地面上,零落成泥。 他低眸看着,敛在袖笼里的手不由攥紧。 乡试连考三场,每场三日,整整九天六夜。直到第九日傍晚,贡院外头的街面上挤满了人,无不翘首企盼着。 门开了,走出来的考生形容大都憔悴不堪,偶有一两个成竹在胸的,也有的神情颓丧得厉害,竟还有晕倒过去,被门板子抬走的。 李桃怀揣着紧张等了半日,几近望眼欲穿时,蓦然寻见了他。他看上去比之前清瘦了,下颔冒出了少许微青色的胡茬,身姿依然挺秀如松。 她连忙穿过人群朝他走去,渐渐的步伐加快,幕篱的轻纱随之接连荡起。 而韩绍清大约是看见了她,先是一怔,接着眸中缓缓绽开了笑意。 藕田中,荷叶犹绿。 李荷在塘边盯着叶片看了很久,复又趴下身子去看茎秆,神色有些微的纳闷:“好像不是这个。” 沈焱仰靠在树杈上,把玩着一支莲蓬。 “焱舅舅,帮我找找。”她抬起眸,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我真的梦见那个老伯伯了,他是神仙,会飞来飞去的,还要收我为徒呢!” 沈焱翻身滑到树下,蹲下来,一本正经的对她道:“荷儿,我也会飞,为何不善加利用,拜我为师?” 她的眸子忽闪了几下,视线飘开道:“钊舅舅说,若你再带着我去干危险的事,就打断你的腿。” 沈焱:“……” 第25章 解元 藕田对过,李昀山拎着一竹篓的青虾慢慢走过。 李荷眼底滑过丝狡黠,双手往唇边一拢,朝那边喊着:“爹爹,再去捉些鳝鱼,摘番椒来炒!还要田螺……” 李昀山循声望了过来,俊朗的脸上浮起隐约可见的笑意。 “你爹视你为珠玉,你却想累坏了他。”沈焱用莲蓬挠了挠她的发髻。 李荷轻轻踢了下泥土里冒出头的几根野草,撅起嘴道:“他一旦闲着,就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我不喜他这般。” 他剥出几颗圆胖的莲子米,在手里掂了掂,若无其事道:“要不,再添一个莲子猪肚汤?” 直到菜肴上桌的时候,沈浩也来了。 “我看得清楚,那片林子里头没有茶寮。” “怪哉!上回明明还在的。”沈焱夹了一块炒鳝鱼给李荷,“只是生意清淡了些,这便倒灶了?” “好咸!” 李桃连忙给她倒了一杯白水,小着声音说:“蒜蓉炒紫菜薹和汤羹是我做的。” 沈焱两人忽然停了话题,一齐看向榉木方桌的另一侧,见李昀山一手执碗,一手执筷,把咸得发涩的番椒鳝鱼慢慢往嘴里拨…… 放榜之日,车马喧喧,人如潮涌。 穿黎草色素布衣裙的年轻妇人扶着门樘,睁大眼睛遥望着胡同口的方向。 过了许久,一名书生目光呆滞着,深一步浅一步的朝里走来,没留神踩到一处雨后生出的苔藓,又踉跄了一下子。 年轻妇人急忙奔了过去,仔细观他脸色,微微张了张嘴,欲问而又生怯,一颗心紧紧揪着。 面对眼前女子的容颜,他的神智渐渐回笼,站稳身子,哑着喉咙对她道:“乙科,第一百四十四名。” 她倏地懵住,直到悟了他话中的含义,一些积压已久的情绪涌了上来,眸中泛起了泪花。 “哎哟,邢昊家的,你弟弟是考中了吧!”胡同里一个剥花生米的老妪惊呼,“老头子,赶紧把前儿她送的桂花米粉糕给供起来!” “你个没见识的老婆子,那叫广寒糕!” 又有些邻舍家的闻声过来,将姊弟两人围住,感慨的,道贺的,使得冷清清的邢家一时竟门庭若市。 次日清晨,范兰雇了辆小马车,将装满吃食和衣物的包袱放入车内,再回身来嘱咐道:“让爹娘莫要忧心去京城的盘缠,阿姐定会设法为你凑齐的……” 她的脸庞素面朝天,一根式样极简洁的半旧木簪绾在脑后,因而零碎了些发丝下来。他看着看着,只觉胸口处哽得厉害,有话也脱不了口。 熙攘的街道边上,范兰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转身,依着原路返回。 房檐遮出了一片阴影,面色略显苍白的男子坐在木制轮椅上,郁然的望向门扉,见她推门入内,收回了目光。 “渴了。”他说。 范兰连忙进屋,倒了一杯尚有余温的淡茶水,小心着捧到他的手中。 “外头传言说我苛待于你,想必你那胞弟也如此认为。”他语气里不乏讥诮,“我一个废人,却要如何苛待?短了花用,还是打骂你了?” 她心头一窒,惶惶然的道:“你,你并没有……” 眼神再次掠过她那身时常浆洗又缝补过数次的黎草色衣裳,他眉心一蹙,抬手推动轮椅往屋内去了。 夜间,墙垛处的昙花次第开了,散出馥郁的香气。范兰把一盆子用过的水倒掉,折过身来,撞见这幅景象,怔了好一会儿,才进了内室。 纱布帐里,男子闭眼静静躺着,眉间似有郁郁之色。 她垂着眸,慢慢的爬上卧榻内侧。辗转了半晌,却不能寐。 “阿莨自打去了书院,愈发用功,常常读到二更天也不愿歇息。”她声气儿很低,眸中濡了点水光,“读书不易,家中值钱的物事早已没了。倘若得知他中举,爹娘便要典卖田宅,供他去京城……” 他蓦地一叹,说:“已经这般艰难了,现在才肯诉于我听,当真与我生分至此?” 范兰咬了咬下唇,嗓子里犹如塞了团棉花,吭不出声来。 他知她向来性子温吞,也就不再纠缠那些,只道:“明日随我去兄长家,总能商议出个法子来。” 纱布帐里安静了一阵子。 “谢谢,谢谢相公。”她喜极而泣,伏到他胸前,轻轻的哽咽起来,热泪沾到了他的衣衫上。 他脸颊浮起了些热度,有点不自在的别过头:“莫再哭了,睡吧。” 墙垛的昙花悄然合上了花瓣,而夜色中香气犹存。 这日,韩榆正在私塾里授课,忽而闻到叽叽喳喳的声音,他抬眼一望,窗外梨树上飞来了几只灵鹊。 不一会儿,外头有人高声喊话:“韩老爷子,速速回去,送喜报的来喽!” “报子马上到屋门口了!” 李荷几人一听,哪里还坐得住,登时如一群小马驹飞奔而出,有个还留话道:“夫子,我们先行一步,替你瞧瞧情形!” 韩榆滞了片刻,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将书册与戒尺归置了,才往外头行去。 “捷报贵府少老爷韩讳绍清,高中筮州乡试第一名解元……”穿褐红色绸衣的报录官字正腔圆的念着手里的报帖,旁边还有两名握着红绫小旗的差人,与有荣焉的微笑着。 待他念完,韩绍清双手接过报帖,颔首谢恩。 那报录官见他着一身寻常的竹青色纻衣,仍皎如玉树临风前,虽年纪尚轻,却自有一种坚韧不摧的风华气度,不自觉地又添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欢喜。 邻家婶子端来煮好的茶水,赧然道:“差爷们一路辛苦,穷乡僻壤没个招待的。” 看热闹的众人这才回悟了过来,住得近的匆匆赶回去,不多时,有的带来了一兜子大颗的红石榴,也有晒干的隐花果,还有腌制好的鱼干…… “把你家炖的酱油鸡蛋羹拿一碗来。”李荷看得津津有味,“我有些饿了。” “你咋晓得?”李榕难掩讶异的看向她。 “老神仙托梦说与我听的,每日散学前你家锅里就有。”她转过脸,轻轻翘了唇畔,“还有你趁着天黑,从我家藕田里偷摘了十八支莲蓬的事儿。” 李榕悚然一惊,伸出略胖的食指,抖个不停的指着她:“你……” “老神仙还说,既然他那么爱偷别人的东西,不如把他变作一只胖黄鼠狼吧……” 没等她讲完,李榕已连滚带爬的往自家方向去了。 第26章 找到 “大老远的,劳烦差爷跑这一趟。”韩榆把一只装了碎银的素面荷包递了过去。 报录官也不作那些假意推辞,笑着接了荷包揣入怀中,说了些恭贺的吉祥话后,唤来另两个差人一块儿拱手道别。 李桃今年将笄,平日里在家中习着绣艺。待她得到消息,气息微喘的小跑过去,报喜已然完毕,徒留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方才千载难逢的场面。 她因而颇觉遗憾。 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韩绍清有些应接不暇。须臾,他抬眼,见她素净地站在秋阳下,神情中捎着点儿落寞。 他不觉柔缓了目光,欲要朝她走去,却又被一位叔公拉住,直让他传授一些读书的方法给不成器的小孙子…… 李荷坐在井衍,很是愉悦的吃起了鸡蛋羹。李榕陪在一旁面如土色,不时翼翼的觑着她,想说话却又不敢。 将午之时,沈浩与沈焱拎来了几坛果子酒。 “来来来,大伙儿今日不醉不归!”沈焱扬手拍开其中一坛的泥封,顿时酒香四溢。 沈家酒酿的确名不虚传,好几人忙不迭的端碗过去,渐渐的一坛见底,韩绍清手里也被塞了一碗倒好的果子酒。 他平日为保持头脑清醒,鲜少沾染酒水,即便同窗热情相邀去小酌几杯,也是能拒则拒。于是,他对着碗中澄澈的酒液,静默了半晌。 “小韩秀才,不对,韩孝廉!”沈焱豪爽的执碗跟他手里的碗一碰,酒都被震出来好几滴,“今后既要入朝做官,酒量则不可太浅,喝吧!” 他稍作犹豫,侧过身子饮了一些。未曾想堪堪小半碗下去,一阵眩晕感倏然袭来,整个人竟微微晃了晃。 沈浩抬手制止道:“莫灌他了。”接着,扶了人起身回屋。 “今日暂且作罢,明儿再来!”沈焱挥了挥衣袖。 韩榆见状,轻咳了咳。 逾数日,山长裴哲遣人送来一封信函。 “绍清,见字如晤。此回乡试位列桂榜之首,虽在为师意料之中,亦感欣慰。恰逢犬子久居京中,思乡情切,屡番来信索要土产,遂劳烦绍清赴京之时捎带一二。筮州距京城千里之遥,月余方能抵达,若于霜降前收整行囊,或可免受路途严寒之苦……” 秋光和煦,耀得信纸白亮亮的。而他端坐案前,久久未动,静若止水般。 又过了一日,辰末。 李桃托腮对着窗前放着的一小盆菊花,正琢磨着画绣样。两只彩翼的蝶儿围绕菊花,轻灵的飞舞着。 她浅浅笑了,转眼却见绿丛中渐渐走来一道竹青色的身影,停在屋前的桃树下。她只愣了一瞬,就站起身子往外而去。 树下的少年身量渐高,周身风貌更甚以往。 “绍清哥哥,你找我吗?”她朝他走近,轻声询问。 韩绍清凝然看她良久,才道:“你随我来。” 韩家书房内,李桃捧着泥金的报帖,迎着透进来的光亮,仔细阅着。 “里正说,择时便要纳入祠堂了。” 她听完,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去看他,眸中漾着些什么,似是喜悦,还有点儿尊崇? 韩绍清低眸,待她阅讫,从屉中取出一只小而狭长的匣子,慢慢放入她手里。 李桃见这匣子十分别致,将其轻轻打开。里头是一支桃花簪子,簪身为素银,簪尾镶嵌的桃花瓣由粉玉制成,润泽而又晶莹。 “它真好看。”她清水芙蓉的脸上现出怡悦。 见她这般,他眸色渐温柔。 只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瑶城时,明晰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他再次去了妙缘斋。里头依然珠光琳琅,耀了满目。他稍稍一览而过,唯独看中了这支桃花簪子。 然,银两不足。 姚娘恍若是个奇女子,只让他当面留下墨宝一幅,就微笑着予了这支发簪…… “恩师让我赶在入冬之前进京,这一去,兴许数年不得归。”他拿了簪子,抬手认真为她插在发髻上,“你可愿等我?” 李桃听他说要离去许久,心里头骤然缺失了一块什么似的,有些怅惘,有些难受,空落落的。 他留意着她脸上的神情,微微叹息了一下,双手扶住她的细肩,复又问了一遍:“你愿等我吗?” 她倏尔一愣。 他再道:“等我有了功名在身,便迎娶你过门。” 此时两人离的颇近。李桃盯着面前的他,一张脸渐渐涨得红红的,宛如熟透的桃子。 晌午,李荷把炒腊肉和着米饭一起塞入嘴里,接着迅速端起手边的白水灌了下去。然后,她又夹起一片色香皆有的醋溜莲藕,嚼了两口,寡淡无味。 抬脸去看爹爹与姐姐,前者默不作声的细嚼慢咽着,后者神色怔怔,两颊似乎泛着淡淡的桃红色。 李荷有些苦恼的拧着眉头。 入夜,篱笆墙的另一边,在月光下疏影横斜。 “娘亲做了酒铺东家后,说是事务繁杂,不见爹爹的面了。”她卧在篾椅上,一筹莫展的叙着,“他真可怜,时时的牵挂着娘亲。” “那我这个光棍岂不是更为可怜?”沈焱仰躺在另一把篾椅上,对着饼子一样的月亮说道,“无牵无挂的。” 李荷乌浓的眸子转了过来,瞥了瞥他。 细究起来,她的几个舅舅皆是孑然一身。镇上早已蜚短流长,说沈家的男丁有这般那般不可告人的隐疾…… “荷儿想什么呢。”他嘿嘿笑了声,“肚子没吃饱,不高兴了?”说着,指尖朝她一弹,软软的草茎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弧线,轻落在了她脸颊旁边。 “您属牛的,成天都爱吃草!”李荷抓住草茎,扬手要扔回去。倏忽,灵光乍现般的一顿,把它举起,凑近亮着一豆灯光的窗棱外又看了看。 这草并不稀罕,甚至随处可见。草秆儿细细的,顶上一片圆叶子拉耸着,细瞧之下,叶背还覆着白紫相间的柔毛。 “找到了!”她眼里含着惊喜。 第27章 仙缘 转日,酒铺。 沈楠吩咐伙计搬出一些酿好的碧莲酒,不经意见她坐在交杌上仰着脸盘子,一双杏眼儿直勾勾的,像是要把天空瞅出个窟窿来。 “晴了许久,怎么还不下雨?”她口里念念有词。 他不明所以。 将近午时,她仍巍然不动。 菱姑在厅堂门口唤道:“今儿做了芋魁炖鸡,你最爱吃的。” “哦。”李荷软乎乎的应了声。 “她是怎么了?”沈楠走过来问。 “说是从瑶城回来的途中遇见个老神仙,还成天托梦给她,找一株什么草,再以无根水浇上三次……”菱姑抿嘴笑着,“喏,就是与她形影不离的那个。” 他亦是听得嘴角扬起一抹笑,眼神不觉移向她身侧的一只白釉瓷小瓶子,半晌过后,笑意倏然凝固在了脸上。 “阿焱!” “他在外头送货呢。” 沈楠脸色变了又变,抬手一指,问:“你看那根草是什么?” 菱姑也变了脸,眉头一拧:“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不至于连棵铜钱草都辨不出!” 约两个时辰后。 “我们找到了地方,可那间茶寮杳无踪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沈楠觉得神乎其神。 “生意不好做吧。”沈焱抱着大碗的白凉水牛饮一通。 “……仙人能点石成金,幻化万物,来无影,去无踪。以往求仙途者络绎不绝,然真正的修仙者甚少,能成者则更少,数百年来骖鸾驭鹤的只得一位铜钱草仙!” “难不成她近日说的都是真的?”菱姑掩口惊呼。 “荷儿幼时讲过,村子最大的那棵老槐树口吐人言,还有溪水里一条颇大的鱼对她挥鳍,想与她玩耍……”沈茹兮神情怔怔,“我只当她天真无邪,万没料到她竟是有仙缘的。” “兹事体大,我即刻飞鸽传书到银月客栈。”沈楠踅身去找纸笔。 屋外忽地一阵风,继而乌云涌动。 李荷欢呼着奔到院中,捧起白釉瓷的小瓶子,等着淋雨。沈茹兮几个闻声,连忙跟过去看。 雨雾中,她手里的铜钱草俨然鲜活油绿了许多,茎秆也挺直了些,除此以外,暂无异样。围在一起的几人不敢高声语,唯恐惊了这根草。 又过了一会儿,深绿色圆圆的叶面上,突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离得最近的沈焱差点跳了起来,指着铜钱草道:“它它它……” 那眼睛绿豆大小,睨睥了他一下,转而望向李荷,方才慢慢的闭上,隐匿在了叶片脉络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你们看到了吗?”沈焱余惊未定的道,“这究竟是神仙,还是妖怪?” “它多可爱,怎么会是妖怪呢!”李荷愉悦的扬起唇畔,抬手摸了摸圆叶子,宛如在安抚它。 沈茹兮与菱姑犹自处在惊异之中。沈楠咽了口唾沫,慢慢弯下身,仔细将那铜钱草端详着。 天渐暗了,雨后的地面汪着水,俞氏推着卖豆腐的小车缓缓走着,没注意一踩而过,裙角溅上了几个青钱大小的水渍。她微微一顿,抬起眼来,见他顷长的身子立在前方阑珊的光影里。 她秋水的眸中荡起了一点波光,不顾脚下的水洼,径直的朝他行去,施了礼道:“沈爷,您回来了。” 沈钊慢慢转身,眼神落在她那与某人有几分肖似的脸孔上,道:“可否暂借你地方一用?” 俞氏这才看清,他是站在她家的门口。 今夜无月,晚风却也清凉。小榻上的李荷已然入睡,铜钱草在窗台上静静的,看似无甚变化。 外头的沈焱正屏息盯着它,忽然,一道灰色身影凭空出现在窗棂一旁。他登时寒毛竖起,僵硬着慢慢侧过身来。 只见沈钊从袖中取出一只被雨水淋湿的鸽子,语调冷清的问:“出了何事?” 他猛松了口气,道:“写在信里了。” 一物倏地掷了过来,是一张团起来的纸。他将其展开,发现信上的字有一大半被雨水晕染了,能看清的只余寥寥数笔,语焉不详。 “唔,此事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夜色渐渐又深了些。沈钊目光微转,落在铜钱草上,“护住她的安危,静观其变。” 没几日,又逢一场秋雨。那株铜钱草的叶面上,张开了一个颇小的嘴巴。它只对着李荷低语了几句,就如之前的眼睛一样,隐没在了叶片之中。 “那草有了灵识吧,说了些什么?” “只有她能听清。当时便问了,却没告诉我们。” “已经回村子了?” “是,天黑前便与阿焱一同回去了。” “每逢初九,她们都来小住几日,桃儿此次为何没在?” “她说父亲一人形单影只,便陪着他。”沈楠说着,不由四顾一番,“你在哪儿落脚的?我似乎见你从院墙翻进来。” “隔壁,借住几宿。” 沈楠眼神飘向围墙的另一端,一霎竟忘了说话。 清晨起了些雾,青草的叶尖上挂着露水,欲滴未滴。 私塾里,韩绍清持着书册,正替他祖父授课。 学童们知晓他是解元,还要赴京去参加会试、见皇帝,因而听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没到晌午,雾气渐渐散了。李荷摸了摸自个儿微扁的肚子,又想起家中近日古古怪怪的饭菜,有些踌躇的慢下了脚步。 “小荷。” 她回过眸来,唯见小韩夫子朝她微微一笑,笑靥中含蓄着光华。 午后的日头依然很盛,倏忽,一阵风刮得金光乱碎,溜进了屋子,里头的光线便忽而明,忽而又暗。 李桃靠窗而坐,手心捏着一张裁下来的小块太史纸,心神微乱。因那纸上写着:酉时一刻,竹林见。 在她看来,他待人接物一向秉持着礼数,也不苟言笑,犹如守着什么清规戒律一般,可他近来却变得…… 李桃垂眸把纸条搁下,拿了笸箩做起针线来。然而半日过去,绣花绷子的雪地里诡异的出现了一丛木樨,另一个更甚,几片子午莲浮到了素馨枝头上…… 如此,她也就没觉察到纱帐里的妹妹已经抱着铜钱草瓶子说了许久的悄悄话。 第28章 姐夫 日头缓慢西沉。静谧而苍翠的竹林中,一个挺秀的身影犹如遗世独立。当夕阳的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落,风儿一吹,碎成光点耀在他的面容上,柔和了轮廓,亦生动了眉眼。 李桃在林边驻足了会儿,缓步朝他行去。 尾随而至的沈焱单手抱着李荷,脚尖点地,旋即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到了韩家屋顶上。 竹林之中,晚霞之下,两个人影离得很近,仿佛相依。 “有何事呀?”李桃一双眸子低垂着,也不看他。 他嘴角的那点笑意看似清淡,却又含着温柔的况味:“你还未答复我。” 李桃想起他之前说的那番话,莫名有些羞臊,脸颊也很快染上了一抹绯色。 有风拂过,竹枝婆娑摇晃着,沙沙的作响。 见她不言,他也不急,只是神态宁静着,抬手为她理了理被微风吹乱的青丝。 昔日他们也曾两小无猜、亲密无间。长大以后,他一直在念书,而每次与他相见相处,她分明也是欢悦的。但,但…… 他的身形高而挺直,肩也比她宽阔许多,淡香的松烟墨味道罩子一样的兜住她,温热的气息就拂在她的面颊。她有点想躲,身子无所适从的往后挤了挤,渐渐后背已经紧贴着竹杆,进退维谷。 “他和姐姐在做什么,为何离得这么近?”屋顶上,李荷转脸问道。 沈焱以手抵唇,咳嗽了一下,含含糊糊的道:“在说话吧。” 一棵较为粗壮的老竹上,沈浩淡定的把爬过来的一只竹钻子拿掉,又掸了掸衣角。 李桃迄今没有憧憬过十里红妆。或者说,她不太喜欢陌生的人与事。如今这样甚好,妹妹也还需要她的照顾。 然而,他并非生人。近年他在外求学,她时常挂念,她因他而忧,也会为他而喜。并且,稍作假想,若来日缔结良缘的那人是他,那么,一切都宛如不一样了…… 脑中纷纭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她慢慢抬起脸,黑白分明的瞳仁映着霞光,也映出了对面的他。 原来,心悦君兮,而不自知。 韩绍清方才对上了她的眸光,倏然闻得一句:“你哪日启程呀?” 他略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道:“初十。” “这如何来得及,”她神情微慌,话语也显无措,“冬衣和棉鞋都还没做……” 听她说着这些,他眉目间的温柔漾开,伸手缓缓将她揽入怀中,须臾,低头在她发丝上轻轻一吻。 “莫急。等你做好了,我再走不迟。” 她的唇微张着,却什么也脱不出口了,只听见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声,一阵儿急嗵嗵的。 沈焱连忙将李荷的眼睛紧紧捂住,沈浩默默望向又爬过来的一只竹钻子。 余晖渐渐淡去,夜色悄然来临。 他携着她在小径上缓步而行,虽无言语,两人之间却仿似多了丝丝甜意牵绊着,本没多远的路,硬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到了李家门口,他慢慢松开手心的柔荑,稍倾了身,靠近她耳边轻言:“明日巳末,我再来拜访。” 李桃压根没听清他说的什么,羞赧的推了推他,声气儿细细的道:“你,你正经些。” 他颔首应是,负起手来,恢复了端稳的仪态。 她只觉脸颊灼烧得厉害,身子一转便回屋去了。 次日。 木雕盒内的两块玉佩,观之细腻白润,光华内敛,即便李昀山对赏玉一窍不通,也知其绝非凡品。 “这是……” “当年他尚在腹中,泯诩说要与你结个娃娃亲,奈何后来一番变故,便搁下了。”韩榆开门见山的道,“如今我这孙儿还算成器,欲重提这旧事,不知昀山意下如何?” 乍然听见这个名字,他尘封心中的情谊被唤醒了,经年好友的猝然离世,曾令他黯然神伤了许久。 “我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李昀山目光和缓的看向他身侧端坐着的少年,“绍清才学过人,品貌双全,我自然应允。只是……” “昀山但说无妨。” “桃儿的婚事,我一人做不得主,得问过她娘的意见。” “沈氏,还住镇上?”韩榆轻叹一声,“你们两口子,有什么是不能说开的。” “叔,我也想。不过她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 李荷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了半晌,一双杏眼滴溜转着,似懂非懂的道:“我是不是要有姐夫了?” 李桃眸光低垂着,手里紧紧捏住缝制了一半的夹袄,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寒露过后,风里头带上了些微的凉意。 菱姑适才翻找出一件淡兰色梅花薄袄,就听得帘外沈楠略低的声音:“昀山来了,说要与你谈谈桃儿的事。韩老爷子到家里议亲了。” “他亲自来的?”她停了动作,神色里有点意外。 “还是读书人想的周到,也没声张,自个儿先来问问意思。”他继续道,“祖孙俩一起来的,连传家玉佩都送上了。” 门帘里稍稍沉寂。 “阿楠,跟他说,我同意这门婚事。”沈茹兮的话语缓缓传出,“眼下桃儿尚未及笄,绍清又要进京赶考,具体的等来年再作商议吧。” 李昀山望了望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院落,拉过沈楠走到墙边,问:她身子可好些了?” 沈楠点头:“每日一剂汤药不断,已渐愈了。” 他抬起目光,停留在她住的那间屋子,“你们虽未言明,我也知晓。像她这般的必定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女儿,只是一时遭了难,不得已才委身于我。“ 沈楠心头微微起了波澜。 “她想如何,我都依她。”他似乎说得艰难,袖底的手也渐渐攥紧,“在这里衣食无忧,还有你们兄弟几个照看着,总好过跟我回去受穷。” 木高几上的花瓠换上了几支清香的菊花。 “他当真如此说?”沈茹兮放下鸾剪,眉心颦蹙着,“我何曾嫌弃过他了?” 菱姑暂没做声。 “还有阿钊也是,历经了那些惊心动魄,我只想让大家往后过得安生些。他非但不辞而别,连度岁也不归。如今的男子行事,怎的都这般不可理喻?” 沈楠眼光不由掠过院墙,抬袖作掩,低咳了声。 墙的另一边,沈钊默然站在檐下的阴影处,仿佛天光也触及不到。 第29章 暮山 李桃紧赶慢赶,总算在他临走前做好了两双棉鞋,四件冬衣。 “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你住哪儿呀?”她开始担忧起来。 “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他嘴角微扬,安抚她道,“赶考的学子不少,总有落脚的地方。” “一路山高水远的,要多保重。”李桃心里有些发酸,往他怀里揣入一只微鼓的荷囊,“收好,能用得着。” 他抬手,握住她白洁细长的指尖,眸光定定的看着她:“到了那边之后,稍作安顿,就给你写信,夹在寄给阿翁的家书里,记得回信于我。” 她轻轻点头,视线却不舍得离开他。 “韩孝廉,该出发啰!”沈焱在外头喊道。 两人闻声,一道走了出去。李荷从马车内伸出一只衣袖与她挥手作别,语声甜甜的道:“我送送姐夫。” 韩绍清听得一怔,忘记迈步。李桃羞得两腮绯红,遮面走开了。 百川书院,正渊阁。 韩绍清乍见冲他傻傻笑着的范莨,神情倏地滞了一下。 “你俩将这些送往京城朱雀街太傅府上。”裴哲挥袖一指地面的两大只箱笼,“歇息一晚,明日天亮便出发吧。” 一名车夫装扮的憨厚汉子进来见礼,而后告退了出去。 “京城局势云谲波诡,但若能眼明心亮,自会顺遂。”裴哲轻拍了拍他的肩,“假使逢遇困难,可去太傅那里求助。” 他觉到一阵情绪从胸口涌至喉间,拉了范莨一齐跪地,叩谢师恩。 裴哲眼角浮出笑意,将他二人扶起,语气温和:“绍清,你与吾儿的性情有诸多相似之处,或许你们能一见如故。” 定昏,落了一场无声的秋雨,一直连绵到子夜。 木屋前的老者倏然抬起目,透过密密麻麻的雨幕遥望着城内某处,迂久之后,才阖上干枯的眼皮。 翌日,雨过天晴。二人拜别恩师,踏上行程。 马车辘辘顺着山道一路往下,山路旁的草丛窸窸窣窣了一阵,一个灰黄色的残影忽地跃出,飞快钻入了车内。 镇上的青砖石地面仍未干透,空气里氤氲着些微的潮气。 “快,快醒醒……”菱姑焦急的声音。 沈茹兮本就眠浅,很快被她惊醒,睁开眸问道:“怎么了?” 帘外隐隐立着一个微胖的身影,见里头有了动静,遂躬身问侯:“您可安好?” 沈茹兮心头一震,匆忙起身披上一件青缎掐花外裳,踏了出去。 “你们,都好吧?”她注视着面前的人,眼眶酸涩,“又是几年过去了。” “好,都好。”陶淮笑得八字胡须翘了翘,斟酌着言辞,“昨晚……” 沈茹兮不经意朝他身后看了看,只有一个伙计打扮的小子跟着。她突然感到一股自脚底升起来的心慌,忙问:“荷儿怎么没同你一起?阿焱呢?” “您千万别急,他们……” 没等到他的解释,她心口突如其来的一阵抽痛,眼见就要晕倒,一个人影忽而闪过,将她稳稳扶住。 旁边的菱姑面色诧异地盯向他。 沈钊眸色镇静,伸指极快的连点她几处穴位,弯身将她抱起,大步朝里走去,“进来说。” 几人急忙跟了进去。 “荷小姐入睡了,焱叔在园子里巡夜,一切如常,直到忽然下起了雨。”小筠儿回忆昨夜的情景,仍然有些震惊,“窗子敞着,我想帮她关上,哪知一片圆叶子从窗台的瓶子里慢慢飘出来,越变越大,就那么停在半空中。叶子上现出一对眼睛,在看着她……” 沈茹兮半躺在榻上,牢牢抓着沈钊的手,指尖都有些发颤。 “然后呢?”菱姑心中急切,催促他道。 “变大的圆叶子往荷小姐身边靠拢,像是在对她说话,我们听不见,但荷小姐醒了。接着,她爬到那片叶子上,飞,飞走了。” “什么?!” “千真万确,是荷小姐自个儿上去的!”他抬手敲了下脑袋,“她留了话,说,说要去一个叫做暮山的地方修行,让大家勿忧。” “我们从舆图上找到了暮山,在距离筮州三千多里的霖安城外。传闻中,铜钱草仙亦是在那处羽化而去的。”陶淮神色略微激动,“唯有资质极佳者才能入那仙翁的眼,然这般的实属凤毛麟角,千人里面未必能出一个!他只在十年前收了一名徒弟,乃是程家的嫡子程墨。” “这,这可真是荷儿的造化。”菱姑嗓音哽了哽,“此等传说里的仙翁,竟一门心思要教她本事呢。” 沈茹兮听完,舒了口气,“阿焱……” “他收拾了几件旧衣,找了一匹快马,连夜便追去了。”小筠儿胡乱擦了把眼泪,“临走只留下一句,后会有期。” 伙计送来熬好的汤药,沈茹兮服下之后,冗杂的心绪逐渐平复,气息也顺畅了些,“荷儿的事不宜声张。若桃儿与昀山问起,就说她在瑶城暂住些时日。” “她连包袱都没带呢。”菱姑开始忧虑起来。 夜空深邃而无垠,愈是离得近,愈发显得自己特别渺小。 李荷趴在变幻过的铜钱草上,呼呼的风声不断从耳畔掠过,她时而抬头一看,时而低头一瞧,眼眸中的光芒浮浮沉沉。 从忆事起,她总觉得娘亲有化不开的愁绪,解不开的心结。直至某一日,她无意中发现酒铺后院某间屋子的条案上,立着许多无名无讳的牌位。 焱舅舅非但不告诉她那些牌位属于什么人,还叫她当做从未看见,绝不可去询问娘亲或者钊舅舅。然而,直觉告诉她,这些牌位正是娘亲郁郁寡欢,以及钊舅舅冷若冰霜的根源。 假使她拥有了力量,是否就能替他们抚平那些不见天日的伤痛,娘亲也会安然的回到爹爹身边了? 东边的天空渐次的由黑转灰,铜钱草张了嘴巴,发出略显疲惫的声音:“到了。” 李荷探出头去俯瞰,唯见层峦叠嶂,处处奇峰迭出,云雾缭绕,宛如高明画师笔下的水墨画,别有一番意境。 第30章 山洞 铜钱草在空中微顿了会儿,眼睛骨碌一转,朝着其中一个高耸入云的山头缓缓飘了下去,直到平稳地落在半山腰处的一片青草地上。 李荷从叶面慢慢爬下,脚终于踏到了实处。 彼时,晨光熹微,周遭跟覆了一层绡纱似的,隐约能见山脉连绵,古木参天。初来乍到的李荷有些茫然,又有些稀奇的四下张望着。 倏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此人十七八岁年龄,身形劲瘦,肤白若玉。轮廓极好的脸庞上,有一双漂亮至极的瑞凤眼,眼角狭长而又略微上挑,长眉斜飞入鬓,鼻梁有着柔润的弧度,唇色竟是微微嫣红。 他俯视着她,眸光平静的发问:“来者何人?” 李荷恍如被震骇了心神,一霎呆住了。 “她是,仙翁收来的弟子……”一旁的铜钱草似是精疲力尽,整个儿肉眼可见的渐渐缩小,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他眉梢微挑,墨玉似的眸子复又看向她:“从何处来?” “筮州。”李荷呆呆的答道。 口音有些软软糯糯的,尚能入耳。 他轻牵一下嘴角,随意抬手自虚空一抓,那根气息奄奄的铜钱草便飞到了他手里。 “跟上。” 他步履安详的出了草地,穿过一小片灌丛,略微停留,抬袖将铜钱草扔向一眼汩汩流淌着的山泉水。 李荷惊呼一声,匆匆奔去泉边,却见铜钱草茎节处的须根在水中划动,接着,它竟跳向旁边一处湿润的土壤,很快扎根在成片的铜钱草之中。 她揉揉眼,面前油绿绿的圆叶子数不胜数,再也分不出谁是之前的那棵铜钱草。 又瞅了瞅那泉水,赶了一夜的“路”,她委实又累又渴,索性蹲下,掬一捧泉水喝了。 而后,她又循着他走过一段峻峭的山路,渐渐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处较为光滑平整的石壁,树木掩映之下有个洞口,观其大小,似乎仅容一人通过。 “我住此处。”他在洞口停住脚步,慢慢踅过身来。 李荷听了,走上前去,睁大了眼睛打量,只觉这山洞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 “你没有屋子吗?” “整座山皆无屋舍。” 李荷愣神了半晌,再问:“那我住哪儿啊?” “修行之人,四海之内皆能为家,住山洞足矣。”他说完,嘴角微勾,有意无意的看着她脸上表情。 “哦,好吧。”她原本也不是身娇肉贵的人儿,倒是看得开。抬脚欲往里去,刹那间,洞口浮现出一堵无形的墙,把她挡在外头。那墙似由紫色的流光凝聚而成,还隐隐透出一股子澎湃的灵气。 李荷不解的看向他,后者已将右手两指微微闭拢,掐了个诀,同时默念了句咒语,那紫色流光便渐淡,门仿佛开了。 见他先一步踏了进去,李荷忙乎乎的紧跟其上。 走着走着,前方漫出了一种近似于乳白色的柔光,她的视线不由追逐着那发出光源的地方,直至离近。 唔,是一个洞穴。 但又绝非寻常的洞穴。 它的整个地面铺满了散发着醇厚幽香的旃檀木板,内侧摆放了一张像是浅碧色玉石制成的床榻,以及同样材质的案几,一旁的衣桁上挂了几件玄色、墨色的衣袍。内壁的青铜钉上,系着两柄银白色的古剑,再朝上看,整个洞穴的顶部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洁净,几颗鹅卵大小的珠子分散着镶嵌在墙壁上,光照一室。 李荷张了张嘴,一双眸子睁得十分溜圆。 他却自顾往前走着,直至停在了另一个洞穴的入口。 “过来。” 她这才回神,朝他小跑而去。 这个洞穴比之方才那个略小一些,底下也以旃檀木板铺满,墙上亦是嵌着三两颗发光的珠子,靠墙摆着一张黄花梨雕卷草纹藤心罗汉床与小茶几,另一侧立着一个书橱,此外再无他物。 “原是我用来看书的地方,姑且先住着吧。” 李荷杏眼眨巴着,看他许久,终于开口道:“请问,你是……” 山洞中幽幽静静,他的话语因而显得特别清晰:“我啊,是你师兄。” 古人有云,既来之,则安之。李荷抛开满肚疑团,爬到罗汉床上,只觉得满身的倦意涌上来,没到半盏茶的功夫,便酣然入梦。 等到她再度醒来,头顶鹅卵一样的珠子依然亮着柔光,已然不知今夕何夕。 她跳下床去,沿着之前的路慢慢走到他的门口,抿了抿嘴唇,轻声唤道:“师兄,你在吗?” 未听见回应,她抬眸往里瞧了瞧,见他盘坐于床榻上,双眸轻阖,墨发如瀑,宛若天人。 他这个时辰睡觉?李荷收回目光,摸着颇扁的肚子,踱到了洞口。日头已经落在山的一壁,红彤彤的晚霞蔓延开来,铺匀至整个山头。 一只刺猬从她面前爬过,背上驮着几只或红或绿的野果子。 “请问,你从哪儿摘来的果子啊?” 刺猬骇的险些跳起来,接着,迅疾的把头往里一缩,蜷成了一个刺球。 过了半晌,风平浪静。 它眼珠一抬,朝来声处瞥去,但见山洞口坐着一名穿着白绫衫的少女,生得个明眸皓齿的模样,正笑容盈盈的看着它。 刺猬想了一下,展开身子,抬起前爪往一个方向指了指,然后继续驮着野果子爬远了。 再说卯中,程墨见她已寐,便回到自己的青玉床上,盘腿静坐着。不多时,元神离体,飘荡着往九重天上而去。 正逢玄宴,琼楼玉宇之中,瑶草琪花遍布,珍禽异兽或坐或卧,神态自若,又闻仙音袅袅,绕梁不绝,天籁是也。 铜钱草仙把酒杯子放在鼻间嗅了嗅,正要慢慢品尝,便被一名仙童请了出去,说是有人来寻。 仙树之下,落英缤纷。 “您又收徒了。”程墨抬起指尖,轻轻掸去粘在发上的一片花瓣,“既如此,便自己下凡来教吧。” 他握着酒杯的手顿时一紧。不远处,几位仙友不约而同投来看戏的目光。 第31章 咒语 “为师不便在人间久留,上回已是逾矩了。”铜钱草仙一脸忍痛的神情,颤着手把琼浆玉液递过去,“你只需教会她本门的心法口诀,待她熟记之后,再给她看那些剑法招式的典籍……” 程墨嘴角噙着轻笑,将那酒杯收入袖囊之中,“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须臾之间,一日光阴已溜过去。 程墨缓缓睁眼,从袖囊中取出酒杯,又从床头拿过一只半透明的羊乳色琉璃小瓶,将澄清的酒液倒入瓶中,直至一滴不剩,再把瓶口封住。 “好酸!”洞外传来女孩儿的声音。 他循声而去,只见她坐在山壁旁的一株南烛树下,捧着几颗浓紫色的野果子,一边嫌弃一边吃着。 “你饿了?”他漫步到树前,伸手摘下一颗野果,放入口中,感觉酸中带甜,滋味尚可。 李荷仰起脸,心里头升起深深的疑惑,干脆问他:“你不需要进食吗?” “到我这般境地,已经无惧饥寒。”他的声音随着傍晚的清风飘荡,闲闲落入她耳中,“你想学吗?” “嗯!”她眸子明亮,冲他点头。 程墨视线略略扫过她有些蓬乱的发髻,以及染上尘灰的衣衫,思忖片晌。 次日,橙红的日头破晓而出。一名樵夫打扮的男子正往山径行去,突然顿住了身形。 前方两片颇大的圆叶子慢慢悠悠飘了过来,叶面上隐约有紫色流光闪烁。 “仙,仙人显灵了!”樵夫嗓子本就洪亮,不禁吼出了撼动山河的气势,“都来啊!俺不识字,这草盘子上写的啥?!” 不一会儿,许多村民围聚过来。 铜钱草见有人了,就这般凭空漂浮着不动,左边的叶面上紫光流转,现出一字:衣,右边的则是:食。 “老詹,赶紧给大伙儿说说,仙人有何吩咐?” 穿粗布长褂的瘦高男子又看了一遍,语气有些不确定的道:“需要衣裳,以及吃食。” “仙人还记得我们呐。”一名老叟听完,抹了抹眼泪,“自打他数年前下山,除去了那作乱的黄鼠狼精,已许久不见踪迹……” “叔,这草盘子还等着呢!” “我闺女今儿生辰,家中做了荷叶粉蒸肉,这就去端来!” “鸡毛菜炒山菇可行?” “不拘。”左侧的铜钱草道,“食材新鲜,口味清淡即可。” 众村民皆惊。 右侧的铜钱草亦开了口:“衣裳要十岁孩子能穿的,新旧不论。” 没过几日,仙翁下凡收了一名小弟子的消息犹如插上了翅膀,在暮山附近传开了。 彼时,山上一片浓浓的秋意,银杏叶悠然飘荡着落下,在山坡铺了薄薄的一层。 程墨语气平缓的念完一段口诀,稍停片刻,问她:“心法已悉数传授与你,可记下了?” “倒是能诵。”李荷两手揉了揉太阳穴。她觉得,他说的每个字似乎都明白,然而连在一起却如听天书。 见她神色中有几分懵懂,他又道:“每日修炼内功之前,先默念三遍,时间一长,自然融会贯通了。” “哦。”李荷似悟非悟的应了声。 她换上了交领的粗麻布薄棉袄,露出的一截细嫩脖颈上起了些微红的疹子。 程墨看了会儿,移开目光。 近年他愈发的潜心修行,鲜少与旁人接触,对这般的小女孩实是知之甚少。她像是出身于平民百姓,却被养得,仿似透着那么一点儿娇贵。 “坡下往西约半里路,几棵月桂后头有一池汤泉,可以沐浴。”他说。 李荷抬起眸,虽这般看了好几日,依然觉他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美得不可方物。偌大的山脉之中,幸好有他在,自己便不是孤单一人,她如是作想。 夜空晴朗清澈,一轮明月悬于其上。山间的汤泉被大块的岩石围绕着,水流柔暖,雾气氤氲。 李荷泡了半日,感到身上每个毛孔都通畅了,连心境也似被洗濯的干净。 周遭阒寂无声,唯有月光为伴。她索性双目微闭着,摒除杂念,将心法一遍遍的默诵。 回到山洞之后,她也无甚睡意,于是盘着腿,打坐入静。时间似是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她竟隐隐感到手心里有一股真气在打着旋儿。 翌日,卯初。 “师兄,你醒了吗?”她立在门口,声音甜糯。 “进来。” 她听罢,轻快的小跑过去,一双杏眼里盛着光,说道:“打开山洞的那个咒语,可以教我吗?” “为时过早。”他倚靠在青玉床上,声线慵懒而缓慢。 李荷认为他年岁也不老,可时而说起话来,倒像个看破红尘的老人。 腹诽归腹诽,她蹲到他床前,轻扯他的玄色衣袖,锲而不舍的软声道:“让我试试嘛。” 此举惹得他极浅的低笑了一声,少刻,身子微微朝她倾了过去,将那咒语缓缓念出。末了,又添一句:“不可说于旁人。” 李荷听讫,忙不迭点头,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程墨再度阖目养神,因上回元神飘到仙界,耗去了些许灵力。 巳时方至,忽闻她欢呼道:“成了!”接着,又是一阵雀跃着奔过来的脚步声,“师兄,我进来了!” 程墨眼梢抬起,着实有些出乎意料。没曾想短短几日,她就已初窥门径,即使与当年的自己相比,也不遑多让。 “今天送来的是梅干菜烧肉。”她把两碟子菜端到案几上,乌溜溜的眸子含着愉悦。 “嗯,你慢用。” 果然…… 她扭头去瞅他,美则美矣,然这靡颜腻理之下,大约已经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师兄,如你这般风一吹就要飘走的样儿,在我们村是娶不着媳妇的。”她激将道。 一抹淡笑在他唇边绽开。 “你身形如此圆润,要想寻着夫家,也是实属不易。”他悠悠的回敬道,“食素,少荤。” “我可以不嫁人啊。” “我也不必娶妻。” 李荷见说不过他,脸鼓成了包子状,抱起两个碟子蹬蹬的跑出去了。 第32章 化竹 自从能够随意进出山洞,外头的满山遍野皆是供她玩耍的地方。今儿追得一对野兔撒腿狂奔,明儿又挥着一根木棍把靠近鸟窝的毒蛇打跑。至于爬到树杈上掏野蜂巢里的蜜,跳入溪涧中捉螃蟹,更是不在话下。 而以往是由菱姑和姐姐为她打理起居的琐事,如今落在自己身上,那些繁缛能省则省。头发只用布条潦草的绑了个髻,累了便往罗汉床上一躺,直接和衣而睡。 程墨素来喜好洁净,只觉她这副邋里邋遢的模样有点扎眼,遂发话了:“沐浴后方能回山洞,衣裳每日浣洗。” 李荷撅嘴,有些不服气的道:“也没见你沐浴濯衣啊。” “我用的净身咒。” 她听完一呆,待到反应过来,连忙问他:“竟还有这等咒语,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见你近日玩得乐不思蜀,不便打扰。”他清淡淡道。 李荷自知理亏,这几日炼功确实懈怠了。于是,她双眸满含纯挚的看着他,信誓旦旦的道:“师兄,我定会用心修炼,不再贪玩,你教教我吧。” 对于她这番话的可信度,程墨颇有些不以为然。 “本门功法一共九层,待你过了第三层,根基稍稳了,再提此事。”说完,他缓缓往地势更高的一片树林行去。 李荷仍在原地,脑子里却开始了天马行空的胡乱想象。功法里居然有沐浴的咒语!那么,是否还有做糕点零嘴的、穿衣的、梳发髻的……又想到他方才的话,她犹如醍醐灌顶,赶紧重振旗鼓,回山洞里炼功去了。 过了些时日,她感觉有一团真气在体内缓慢流动,惊喜之余,愈发精神抖擞的修炼。如此一来,功法颇有进益。 这晚,山风忽然变得凌冽,吹的树木簌簌作响。一只棕褐色的雕鸮在山洞外盘旋着,发出沉闷的哼吼声。 程墨踏出洞口,微微抬起了左臂,那只雕鸮的金瞳乍然一亮,旋即俯冲而下,稳稳当当的落在他臂上。他将系在它腿上的一个小筒摘下来,轻拍它的脑袋,道了声:“辛苦。” 雕鸮胖乎乎的身子在他衣襟蹭了蹭,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扑了扑翅,迎着冷风往山崖处的巢穴飞去。 回住处后,程墨抬起指尖,从小筒里抽出一卷信纸,将其慢慢展开。 夜明珠的柔光照着,而他眸色幽幽,有如探不清深浅的一汪潭水。 李荷笔直的盘坐在罗汉床上,炼着功法,周遭格外安静。 渐渐的,她的皮肤传来一阵阵从未有过的痒痛感,像被无数根针尖一样的物什刺到似的,颇有些难耐。她眉心蹙起,依然维持着结手印的姿势。 时间悄然流逝,不记得过了多久,只知针刺般的感觉逐渐褪去,归于平静。她再也支持不住,就势歪倒在榻上,晕睡了过去。 “她是入眠了,还是晕厥?” “理她做甚。住了这么些时日,也没个洒扫掸尘,我肚子里都长灰了。” “自昨儿个起,我身上就黏着几颗饭粒,一点儿都不舒坦。” “得了吧,她连自个儿都无心收拾,那身袄子又有三两日未换洗了。” “生得倒是冰雪可爱,只是有些堕懒。” “是了。” 李荷倏然睁开眸子,以审视的目光盯着发出声音的地方,问道:“你们谁在说话?” 瞬息之间,洞穴内恢复了宁静,静得落针可闻。 李荷心下狐疑不定,眼神在仅有的几件物什之间来回穿梭着,忽地,定在了罗汉床边的黄花梨小茶桌上。 它的右侧边缘挂着几颗很小的,干透的饭粒子。 拂晓时分,程墨方从衣桁取下一件玄色万字纹领的丝绸长袍,一个冒冒失失的身影闯了进来。 “师兄……”李荷话未说完,陡然顿住。 他不紧不慢的把略微宽大的衣袍套在瘦削的身上,再抻出衿带系了,神色自如道:“说吧。” 李荷犹自发愣,刚刚一瞥而过的肩背,宛如上乘的玉雕,真真白璧无瑕,反倒让身为女子的她有些自惭形秽了…… 而程墨只当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却不知她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奇思妙想,稍作沉吟,对她道:“你若宽馀,便去柳杉林里,把结的野灵芝给摘一些出来,晒足三日,歇一日,再晒两日即可。” “唔。” 林中,一棵棵高大的柳杉拔地而起,伸向云层。李荷仰头,顺着那粗壮通直的树干,透过簇簇的深绿色针叶,竟轻易望不见树顶。 对于采菌子这种事,她固然驾轻就熟,不过现下已是初冬,如何会长出野菌子?她不经意瞄向树根周围的土地,那双眸豁然一亮,几步过去,探手将那野灵芝采下了一株。 它呈油亮的黑褐色,质地坚硬,可以闻到一股子独特的甘香味道。 “师兄平日吃的都是这个?”李荷把灵芝放入嘴里一嚼,没能咬动,“也没见他下锅煮菌子啊?”再往周遭粗略的一看,还有不少与这株相似的灵芝。 几日过去,她把晒干的野灵芝打了一个包袱。 这天,刚至清晨。程墨将那包袱纳入袖囊,缓缓走至山壁,嘱咐她道:“整座山布下了阵法,阵内灵力加持,假使有人误闯也不得入,你只管专心炼功即可。” 说罢,他抬手折下一段枯黄的竹枝,随意往一旁扔去,同时启唇念咒。那竹枝紫光闪耀,骤然间化作了一匹雄壮的黑鬃马。 李荷见他要走,一时也顾不得询问这化竹为马的诀窍,急急的拉住他的衣摆:“师兄,你要下山吗?” 她个子小,还不及他的胸口处,是以每每看着他时,都是仰着一张脸蛋,眼帘上挑着,流露出的眸光犹如山溪里的水,清可见底。 程墨没过多解释,只是语调舒缓着道:“好生待着,我不出数日便归。”然后,他轻捷的跃上马背,稍稍一抖缰绳,骏马便往坡下疾驰而去。 李荷觉到手里的一截衣衫倏地滑走,再抬起头时,那一人一骑已渐渐远了。 第33章 储君 京城,朱雀街。 太傅府是圣上御赐的府邸,位于整条街道最中间的位置。兽面锡环的大门显得威严,挂在门楣处的鎏金匾额正被日光晒着,乍看有些烫目。 车夫前去叫门,韩绍清两人行下马车,站在一旁静待。 门微微开了,带着瓜皮帽的阍吏探身出来,一见车夫,哎呀了声,忙将大门推开道:“哥儿正惦记着呢,哪想他前脚刚踏出门,后脚你就来啰!” “那真是不赶巧了。”车夫憨笑着,“这趟求稳,不敢操之过急。我皮糙肉厚的不打紧,就怕一车的土产和两位公子受了颠簸。” 他这才注意到一旁的两名少年。 “裴山长的得意门生,已中了举,前来参加会试的……”车夫介绍着。 阍吏听了,声线不自觉地揉得和顺道:“烦请两位公子在此等候。”而后,又与车夫寒暄了几句,便回身进去通禀了。 不多时,几名穿短袄的小厮鱼贯着出来,其中三个帮车夫抬着箱笼,另一个走近两人道:“公子们久等了,请随着小的进府吧。” 韩绍清拱手施了一礼:“有劳了。” 一行三人绕过影壁,穿过怪石嶙峋的假山,堪堪进入一道八角门,就遇上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正有说有笑着走过。 “今儿又冷了些,他还带着潆雪去上值呢。” “吃住都在一块儿,终归是与她难分难舍了,呵呵。” “芊儿姐姐,你若想争风吃醋,却是万万使不得的!潆雪不比外头那些庸脂俗粉,是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呢。” “哼,我犯得着么?就为她这么个……” “几位姐姐,又得了什么好差事,也让我沾个光吧?”领路小厮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一个穿雪青色比甲以及束腰长裙的年长丫鬟闻声扭过头来,没好气道:“整个府里,也就属你最油嘴滑舌!” 小厮听完,故意板起脸来说:“哪个不长眼的,竟惹得姐姐生这闷气,改明儿定要好好的训他一顿!” 年长丫鬟被他说的掩口轻笑,不经意眼波一划,见他后头还跟了两名着素布衣裳的少年,随口问道:“这是有客?” “嘿嘿,从瑶城二老爷那边儿来的。” 另几个丫鬟眼光在他俩身上溜过去又溜回来,不时低低的讨论着。 韩绍清与范莨眼睑低垂,待她们沿着之前的小径继续行去,才循着小厮踏入前边的一片飞阁流丹之处。 中堂由太傅裴鸿亲笔题名为鹤瑞堂,因京城冬日严寒,门口挂着略显厚重的夹棉布门帘,地砖底下已经烧起了地龙。 小厮在外头禀告了一声,得了应允,才为他俩打起了帘子。 屋内,当家主母蒋氏端坐在正中的一把扶手椅上,两边各有一名大丫鬟恭谨的垂手侍立着,无端的透出一股肃然之气。 范莨从未见过如此气势恢宏的宅子,面对这般阵仗,忽地有点儿腿软。韩绍清抬袖拉他一把,再一齐朝着蒋氏躬身行礼道:“百川书院弟子韩绍清、范莨敬请裴夫人康安。” 蒋氏穿了大红五彩金遍边葫芦鸾凤穿花通袖袄,戴着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姿态雍容华贵,却掩不住眼尾的一抹郁色。她轻轻摆了摆手:“难得你们远道而来,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两人在客席落了座。少刻,有丫鬟掀帘,进来斟了些热茶,又放下几碟子精细的茶点,方才曲膝告退。 “从筮州来,行程该有月余了。”蒋氏揭了茶盖,轻叩几下杯缘,茶香缓缓溢出。 “谢过裴夫人。”他微微侧身,又施一礼,“山长体恤,免去学生跋涉之苦,实是无以为报。” 蒋氏抬起眼,见回话的这名少年相貌风神秀异,出言得体,举动亦是从容。她不由得舒展了眉目,又与他闲谈了几句,才道:“你们在此稍作休息,等到砚儿回来,要为你们接风洗尘。”说完,扶着右边大丫鬟的手,起身先行离去了。 韩绍清两人自是恭送不提。 皇宫大殿内,早朝迟迟未散,朝臣们正就着储君的事儿争论不休。 “太子仁心仁闻,博学多才,甚而精通番语。尔等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议另立储君,究竟是何居心?!”一名手执笏板的吏部官员义正辞严道。 “几位皇嗣之中,唯有太子羸弱,近年他更是时时称病不起。如许懈怠课业,荒废朝政,试问将来如何能担得起治国重任?”另一名兵部官员振振有词。 “简直无稽之谈!太子即便身在病榻也不忘忧国忧民,无论立嫡或是立长,他都当之无愧!” “凡事以江山社稷为重,储君当由能者居之!” 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唾沫横飞,整个场面乌泱泱的,表面上杂乱无章,又隐隐透着泾渭分明。 御座上一袭明黄色衣袍的人居高临下看了许久,冷不防嗤笑了声,道:“朕如今还在呢,你们倒是一个比一个急。” 殿中气氛顷刻间凉寂了下来。诸臣纷纷俯首低眉,异口同声的请罪道:“臣惶恐。” 皇帝神情有些不耐,还夹缠一丝倦色,抬手揉按了几下额心,余光瞟向旁侧巍然不动的裴鸿。 裴太傅毕竟伴君多年, 微微扬了眉梢,心领神会的道:“依照钦天监的推算,不日严冬将至,又逢学子进京赶考,历经一路舟车劳顿,已然疲惫不堪。而诸位俸禄颇丰,精力尚好,不如慷慨解囊,为寒门学子捐赠一二……” 众朝臣听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无不在内心腹诽立在大殿前端的那只老狐狸。 巳中时分,裴鸿的银顶皂帏官轿施施然回到府邸。 书房临着水榭,方几上摆放着青花白釉莲瓣纹茶盅,里面是泡好的金瓜贡茶。他坐在铁梨木的太师椅上阖目养神,听完仆人的禀报,缓缓道:“让韩姓少年来见。” 仆人应诺,弯着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名布衣少年身形端直,步履从容的走入书房,略微站定后,垂眸行礼:“学生见过太傅大人。” 裴鸿仅用余光打量着,半日才道:“免礼。” 第34章 白兔 外头阳光正好,水面上忽而跃出几条锦鲤,荡起水波粼粼。 他随意考教了一些经史子集的问题,这个少年无一不是对答如流。又就着雕窗外的景出了几个对子,对方略加思索便对了出来,不仅对仗工整,还自有一番神韵意境。 由此,裴鸿倒是来了点儿兴致,索性把朝中商讨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务抛出来,问他如何应对。 “不敢妄议。” “仅我们二人知晓,直说无妨。” 他眉眼沉着,微微理了下头绪,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 裴鸿一向不喜那种纸上谈兵的书生,没曾想这人年纪尚轻,说起策论来往往一语中的,还能另辟蹊径,特别于农田水利之事上,不乏许多独到的见解。 听着听着,他渐渐收整了神色,目光正视着问:“此次乡试,你名次如何?” “不才,解元。” 半晌,裴鸿颇为无奈:“他竟摆我一道。” 一个多时辰后,他才得以踏出书房。 此时,从水榭外走来一身象牙白银丝暗纹团花长袍的少年,样貌周正,眉眼含笑。 “韩绍清。”那白衣少年蹈过长廊,径直到了他跟前,“你且猜猜,我是谁人?” 他观这人面相和善,透出一种熟悉亲切之感,很快抬手作揖:“裴公子,有礼。” 裴砚笑着问:“静等许久,又被伯父叫去考教了半日,是否感觉腹中已空?” “尚可。” 话音方落,裴砚已经伸手携着他,一边走一边道:“同僚说重明街上新开了一间食肆,烤鸭的味道一绝。” “裴公子稍等,还有同窗与我一起。” “噢,已吩咐人去唤他了。” 食肆装饰得古色古香,隔了金碧山水的座屏,墙上贴着髹金篆字的名家对联,角落瓷瓶中的腊梅花静静绽放着。 “父亲曾把你的文章寄来,伯父阅完之后才给了我,其中有一篇竹月真是妙哉。”裴砚如与熟人相对,娓娓而谈。 他神色中有几分意外,更多的则是他乡遇知音的一阵略有些激荡的情绪,温声回了一句:“谬赞了。” “再说另一篇春日桃……” 那边两人情投意合,范莨则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面前一盘刚出炉的烤鸭。 “范公子,请用。”裴砚分了些心神出来招呼道。 “唔,裴公子,你也请用。” 这鸭皮烘烤的十分香酥,鸭肉也细腻,用一块薄如蝉翼的薄饼,把鸭肉鸭皮连着葱丝、黄瓜丝卷在一起,再沾一点甜酱,入口格外焦香。他吃得眼睛发亮,又伸手取了一块薄饼。 稍后,裴砚引着两人来到裴家别院,名曰蘅芜居。 “你们也别去赁宅子了,这儿僻静,正好适合温书。”他对着檐下挂着的小片蛛网,顿了一顿,“只是空置了许久,我让人来洒扫一番。” 范莨见这院子很是宽敞,虽说不是处于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但也必定昂贵,忙道:“这如何使得……” 裴砚嘴角一弯,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先住下来,日后你们领了俸禄,再付我赁钱不迟。” 韩绍清沉默片时,方对他道:“空口无凭,待我立个欠据……” “我忽然想起,潆雪还在家中等着,先告辞了。”裴砚转身便走,“改日我再携她来拜访。” 人走远了,范莨才状若反应过来:“他已经成亲了?” “不知。” 太傅府的几个小厮将二人的笈囊送来,又赶在日落之前将主院洒扫干净,床榻也铺了厚厚的裀褥。 “两位看看还缺什么,我们公子说了,一切吃穿用度从他那儿拨来。”一名小厮垂手说道。 “已经俱全,有劳各位了。”韩绍清作礼道谢。 小厮们唯唯说着“不敢当”,一齐告了退。 跨院在漏明墙的另一端,由于久久未作打理,积了一层落叶,随处都是枯萎的杂草。 忽然,一道灰黄色的影子窜了进来,潜入一丛杂草中,一阵刨地的声音后,再也无迹可寻。 顺天府张贴了告示,凡入京参加会试者,可持文书来领取食宿的补贴。渐渐有闻讯而来的书生朝着府衙走去。 在街边买蒸馍的范莨得了消息,撒脚便往回奔。 冬日早晨的空气格外清冷,外头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裴砚下轿后,撑起一把油布伞,另一只手拎了个竹编的提篮,篮子里盖着一张颇小的织锦缎繁花茂叶的被子。 “这儿比筮州冷多了吧?”进了蘅芜居,他对檐下一身霁青色棉衣的人说道。 韩绍清微微点头,呼出一口洁白的雾气,说:“尚可忍耐。” “诶,我最是怜香惜玉的,自个儿尚且无妨,却怕冻着了她。”裴砚倾了身,把提篮仔细的放在圈椅上。 见他分明只有一人,韩绍清有些淡淡的迷惑。 “范兄不在么?” “他买了柴禾回来,在灶屋研究做些简单的吃食。” 两个小厮抬了一筐上好的银霜炭进屋,烧上了炭火盆。 “筮州距京千里,我们一人得了十五两银。”他递过去一只钱袋子,“不好白吃白住的,里头是二十两,你先收着。” 裴砚见他眸中一派清明,又执意如此,也就不再多说。 盆子里的炭静静燃烧着,一丝烟雾也无,屋内逐渐升腾起了暖意。他解下松霜绿的刻丝灰鼠披风,搁在一边。忽地,提篮里的织锦缎被子动了一动。 韩绍清瞳孔微缩,问:“这是?” 他侧头一看,不由扬起笑容,指尖伸过去将那被角掀起了一点,声气也柔和:“不冷了吧?” 被子又动了下,慢慢从中钻出一只毛色雪白的兔子。 韩绍清看得愣神时,听得他道:“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绍清兄台,见个礼可好?” 白兔抬起黑曜石般的眸子望过去,轻轻的颔首示意。 “前儿你吃的竹叶糕、蜜饯,皆是由他一路护送来的……”裴砚说着,似是想起什么,故技重施的问,“你且猜猜,她名为何?” 韩绍清低头望着“她”,缄默了片刻,方才答道:“潆雪?” 他微笑着,左手不经意抚过白兔的尾部。只闻“啪”的一声脆响,那只手被炸了毛的白兔一爪拍开。 第35章 太子 入夜后,雪花依然飘落着,纷飞翩然,落地却是无声。 “公子,明儿赴约赏梅,穿这件白貂皮的袄子如何?”芊儿娇声问道。 “嗯,甚好。”裴砚半倚在榻上,看也没看的回了句。 沐浴完的白兔从净房出来,身子被一块细棉布巾子裹住,小小的一团,惹人怜爱的样儿。 裴砚眸光甚是愉悦,吩咐抱着她的丫鬟:“岚汐,快些把它擦干,莫要冻着了。” 岚汐应了声是。 被晾在一旁的芊儿恨恨剜向那只白兔,攥着貂皮袄子的指骨都有些发青。 转日,城郊梅林。 皑皑白雪之中,那些树梢上的深粉色梅花却凌寒开放,看上去极富诗情画意,可惜被外侧立着的一队御林军煞了风景。 瑞宁王楚闵容缓缓将目光收回,嗟叹了声。 亭中放着红泥小火炉,火旺旺的正煮着酒,几上摆着十来样精致的果品点心。 “好歹本王如今也出宫建府了,满以为落得个清净自在,母妃却央了父皇,把他们赐予本王。”瑞宁王微微摇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就连如厕也有一个同去的……” “梅酒已煮好了。”裴砚抱着白兔坐在炉边取暖。 “噢。”他握住面前的一只白玉酒杯,半晌,又松开了,“还是你们喝吧。这酒也是水,本王怕几杯下去,待会儿又要如厕……” 威远侯世子面色扭曲了半日,终是憋不住,笑得一头歪倒在了亭子栏杆旁的长凳上,还用右手捶着凳面。 白兔别过脸去,两耳也折了起来,似是嫌这话有些腌臜了。 瑞宁王见状,挽袖从盘中拈出一块枣泥山药糕,递过去道:“潆雪今儿怎的不搭理本王了? 裴砚忍俊不住,伸手替它接了过来,模棱着说:“许是怕冷。” “说起这个,听闻近日朝中有人拿你带兔上值之事大作文章,弹劾太傅家风不正。” “难得我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还值当被用来借题发挥。”裴砚神色微敛,“本朝律法并无明文规定不许这般。他若不满,亦可以带猫上朝,带鸟上朝,带鹅……” “哈哈哈……”威远侯世子依然在长凳上滚着,“别说了,肚子疼……” 不过,裴砚次日去翰林院时,思虑再三,姑且把潆雪留在家中,并吩咐几个丫鬟好生照料着。 屋内的地龙烧得暖和,芊儿斜靠在铺了厚棉垫的扶手椅上,从骨瓷碟里抓出一小把炒过的松仁子,一颗接着一颗的剥着,然后,送入自己口中。 岚汐睃了她几眼,嗫嗫嚅嚅的开口:“芊儿姐姐,松仁是要喂给潆雪的,你可别都吃光了。” 她嘴角不屑的一翘,嘲讽着:“一个来路不明的畜生而已,住进寝室也便罢了,吃这么好做甚?” 岚汐听得心惊,慌慌去看地板上的提篮,白兔正静静卧在里头,仿若休憩。 “少爷金尊玉贵的人儿,只不过当它是个新奇的玩物。一旦腻了,便会嫌它碍眼,兴许哪天就给扔回野林子里……”她喋喋不休的宣泄着心中积攒已久的嫉恨。 岚汐不敢搭腔,拾出了两件裴砚穿过的袍子,埋头出去浆洗了。 篮子里的白兔也不知听懂与否,那双乌黑的眸子缓缓眨了一下,透出一种莫测的幽静。 府内的正院颇大,花草甚少,只错落有致的种着些常绿的松柏树。 裴筱穿了如意云纹缎裳,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正给蒋氏请安。 “日渐儿的冷了,不用每天来这一趟。”蒋氏让丫鬟又端了一碗红枣燕窝粥来。 “谢过母亲。”她再次恭敬的曲膝行了个福礼,“筱儿并不辛苦,唯愿父亲母亲金安。” 这话尚能入耳,蒋氏搁下细瓷调羹,略微抬眼。 她现今十二三岁,模样随了她姨娘,容长脸儿,纤眉细眼的。 裴家有家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奈何蒋氏一直无所出,直到裴鸿年近不惑,才纳了一房良妾。 那姨娘是经由仔细筛选的,品貌端庄,出身清白人家,也习得一些诗书。然而,她胆子实在太小。不仅在蒋氏面前谨小慎微,每每见了裴鸿,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进府数月后,好不容易怀上了,裴鸿却不敢去看一眼,怕把她吓滑了胎。蒋氏更是把最为得力的大丫鬟苓香拨了过去,还吩咐膳房,每日珍馐佳肴的伺候着。等到孩子呱呱坠地,阖府上下才得以歇口气。 此胎虽为女婴,可民间有云,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事。 谁料还在月内,姨娘面容凄切道:“不能为老爷延续香火,定是妾身德行有亏!唯有常伴青灯古佛,日夜祈祷,方能消除业障……”裴鸿几番劝说无果,无奈由她去了。 之后,蒋氏欲要再寻一妾,他连连摆手道:“朝中政务繁多,尚须日理万机。府里头还是简单些,清净些吧。”此事暂且搁浅。 过了几年,恰逢裴砚入京科考,裴鸿夫妇四目相对,默默达成一致。自此,在裴砚还未褪去年少懵懂的时候,就负上了肩挑两房的重任。 丫鬟手脚轻快的把两只白釉小碗收了下去。 “砚哥哥的生辰快到了,我为他做了一副银鼠皮的暖耳。”裴筱恬恬的说道。 “前儿圣上赐下来一张白貂皮,你既有这份心思,也给你父亲做个手笼吧。” 她神态无端端多了点儿矜持与紧张,话语也磕绊着:“只要,只要父亲不嫌筱儿手艺笨拙……” 蒋氏不由抚了抚额头。害怕裴鸿这一点,她为何也随了她那不省心的姨娘? 皇城内,不论连绵的殿宇,或是宝顶与琉璃脊兽,一切皆浸在冬日有些阴冷冷的夜色中,表面上平静无波,又仿佛暗流涌动。 窗霏紧闭的东宫寝殿,一樽景泰蓝掐丝珐琅香炉冒出袅袅白烟,空气中有种漫漫的寂寥。 程皇后坐在榻边,绣金牡丹富贵图的鹤氅搭在一旁,只着一件玫瑰紫云锦袄裙,艳丽无匹的脸上透出几近绝望的神情。 半年前,本就体弱的太子倏然病情加重,太医院人才济济,却莫不束手无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的形销骨立,直至卧床不起,她那颗心也随之一寸一寸的消磨成灰。 卫嬷嬷搁下一盅乌鸡熬的参汤,又拿灯簪子拨了下油灯,苦口婆心道:“老爷已经搜罗了几位名医,正在赴京途中。娘娘可千万得撑住,绝不能让那些魑魅魍魉得逞!” 第36章 蛊虫 程皇后嘴唇微微抖动了几下,又紧紧的抿了起来。半晌过去,她慢慢端起参汤,闭着眼睛一饮。 忽然,窗开了,一阵清冷的风长驱直入,拂得烛影乱颤,明灭不定。 “谁?!”程皇后猛地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来人不知何时已在殿内。他一身玄色长袍,眉眼如画,风姿绝世,尤其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眼,仿佛照得见人影,看得见人心。 他缓缓的走近,嘴角亦浅浅勾了起来,轻唤:“姑母。” 她听罢,目光倏地定格在了他的脸孔上,泛起一阵心潮跌宕,嗓音夹缠着些许的不确定:“你是,墨儿?” “是,是我们公子!”卫嬷嬷颤巍巍的迎了过去,“快十年了,您瞧瞧这眉、这眼,还跟小时候一般模样呢……” 程皇后怔怔看着,直到眼角渐湿润,才缓缓起了身,问他:“暮山迢遥,如何来这儿的?” “一路骑马到了皇城外,通传太过繁琐,便直接进来了。” “山中修行清苦么?”她拉过他仔细端详着,见他身上只笼着一件单衣,“怎么穿得如此单薄。嬷嬷,快把怀容的银狐斗篷拿来。” “不妨,我先看看表兄。”程墨说完,袖风一扫,窗子悄然合上了。 卫嬷嬷连忙先一步上前,伸手掀起床幔。 榻上的人骨瘦如柴,即便是在眠中,也紧锁着眉头,睡的不太安稳。 程墨将盖在他身上的锦被揭开,一边查看,一边凝思着。 “老奴觉得,殿下这病来得十分蹊跷,保不齐是有人暗中捣鬼……” “他没病。” 程皇后心中一冷,说:“莫非,是中了毒?” “也不是毒药。”程墨眸色犹如深湖一般,“是蛊。许久之前便种下了,接触了某种诱因才突然发作。” 寥寥数语,直叫人遍体生寒。 程皇后扶着床柱的手攥得紧紧的,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除了黎景宫那个妖妇,再无人惯会使这阴损龌龊的伎俩,”卫嬷嬷恨得浑身直抖,“老奴迟早要同她拼个你死我活……” “姑母毋需担心,我会解蛊。”程墨神态间一派沉稳,“予我一截麻绳,一柄刀刃,一只桃木碗便可。” 程皇后听得心头阵阵骤跳,然却没来由的对他深信不疑,遂转过眼,对她点了下头。 卫嬷嬷会意,微一福身,然后疾步而去。 楚怀容因着身子时时作痛,晚间睡也不宁,恍惚中,倏然听见轻渺渺的一句“表兄,醒醒。”宛如玉石之声,近在咫尺般。 他费力的睁开眼皮,双目茫无焦距,依稀看见面前有一名黑衣男子,身长约七尺,长发散开,面容却瞧不大真切。 “黑无常来了。”楚怀容惨然一笑,“宽限些时辰罢,容吾与母后道个别,再随你走。” 程皇后听得又想哭又想笑,对他道:“这是你墨表弟。” 此时,程墨忽地发现他的肩上趴着一条颇小的小龙,通身鳞光闪闪,只是闭着眼,头上的犄角也耷拉着。 “公子,都备妥了。”卫嬷嬷走近,呈上漆盘。 “往他嘴里塞一块软布。”程墨拿过绳子,慢慢把他束缚住,“按住他的身子。” “公子放心,老奴省得。”她面色肃然的应道。 楚怀容这厢心想,墨表弟既是仙门弟子,难道有什么妙方能治好自己这怪病?想着想着,他原本黯淡无神的眸中,又浮起了点儿星辉般的希冀。 “表兄,忍住。”程墨右手微微抬起,一团紫光倏忽在他掌心乍现,下一刻,他口中默念咒语,手掌骤然翻转,那团紫光便直接跃入楚怀容的体内。 楚怀容感觉有什么东西开始在皮肤之下游走,声音有着颤抖道:“墨,墨表弟……”还没说完,一阵从未有过的巨痛从胸腹传来,他痛得头上青筋凸起,血管都在突突跳动着,整个身子无法抑制的抽搐起来。 程皇后渐渐攥紧了指尖,别过脸把泪意压了下去。 一小炷香的功夫,楚怀容觉到疼痛慢慢被逼到了手臂处,有什么钻来钻去的,似要破皮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程墨扬袖一抓,漆盘中的短刀便倏地飞向手心,而他眸光凝聚,执刀一挥。 楚怀容只觉眼前一道冷光闪过,下意识低眼一看,小臂已被划破了一条寸长的血口子,于是陡然僵住。 血,是乌红色的,汩汩的直往外淌。忽然,有一根像是黑色细线的东西顺着血流,不断挣扎着要从伤口处钻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程墨取过桃木碗接住,那细线般的蛊虫整个儿掉入碗里,一晌便没了动静。 乌红的血依然流着,又一条蛊虫如出一辙的钻了出来,落入桃木碗里,接着,第三条、第四条…… 卫嬷嬷看得心惊肉跳,却仍不敢松手,死死把人按住。 楚怀容额角渗着汗,唇也发白,手臂已经痛得有些麻木了。直到七只蛊虫尽数逼出,程墨才道:“好了。” 此时,冒出的血液已逐渐变作鲜红色。卫嬷嬷忙找了一块洁净的布料,将他的小臂一圈圈的缠绕包扎着。 程皇后强忍着情绪的动荡,狠狠转过身,朝门外唤道:“尔芹。” 身着柳碧色挑丝双窠云雁宫装的宫女进来,福了福道:“奴婢在。” “皇上今夜宿在何处?” “回娘娘话,应当是黎景宫。”她的声音轻微。 程皇后眉头一拧,语气越发冰凉:“去请皇上移驾过来。便说,太子病情有变。” 黎景宫。 “若非情急,奴才万万不敢惊扰陛下与娘娘。”曹公公俯下身子,以额贴地。 皇帝闻言起了身,由他服侍着披上明黄色的袍襦,神情凝重道:“摆驾东宫。” 龙辇离去后,一切复又冷寂下来。 一截藕臂轻轻的撩开玫红色罗帐,娇媚的声气儿婉转出来:“那病秧子这次可活不了了吧?熬这么久,真真令人讨厌。” “小人这便替娘娘去探一探。”一团黑影倏然从格扇窗窜了出去,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第37章 程府 二更天了,寝殿中宫灯犹亮。 程皇后把搭在屏风上的雪狐斗篷取下来,慢慢为他系上,说道:“用了整张的雪狐皮,原是为你表兄做来御寒的。入冬后他几乎都在床榻躺着,一回也没穿过。” 程墨尤记得家中的画像,记载着眼前人少时的一颦一笑,极是明艳美丽,如今却在这囚笼般的深宫里,平白的任由年华渐渐蹉跎。他忽而有一丝不忍,微微低了头,轻声把方才在楚怀容身上所见之事告诉她。 程皇后听了,蓦地神色一振,忙问:“墨儿可看清楚了?” “姑母放心。”他唇畔扬起,神态中隐有浩然之气,“再则,仙门弟子虽不得随意干扰人间秩序,但若有人为一己私欲,罔顾他人性命,我不会坐视不理。” “此番多亏有你。”她眼睛微红,伸手想要去抚他的脸颊和发,“墨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姑母却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皇上驾到!” 随着曹公公略尖细的嗓音,皇帝大步走入殿内,孰料撞见皇后与一名面容俊美的男子站在一处,于是脚下蓦地一滞。 程墨转眸望去,略一想,率先开口道:“姑丈。” “你是谁人,一个外男如何擅自进宫的?”曹公公当即扬了声问他,“见了圣上,为何不跪拜?!” 程皇后扭头一个眼刀飞去,曹公公倏地噤口。 皇帝眼睛微眯着,良久才道:“你是程家的那个程墨?” 他清浅一笑,颔首说是。 “臣妾亲眼证实,太子并非病入膏肓,而是遭人蓄意谋害!宫中竟有人行巫蛊之事,请皇上即刻下旨彻查,还太子一个公道!”程皇后一席话掷地有声,激起骇浪。 卫嬷嬷恭敬地呈上盛着蛊虫的桃木碗。曹公公伸了脖子去瞅,发现碗中的蛊虫仍在蠕动,忽地觉得浑身发麻。 皇帝粗略的扫了一眼,旋即沉郁了脸色,抬脚走至榻边。 躺着的人犹如行将就木,面上几乎没了血色,已沉沉睡着了。 他早年驰骋疆场,杀敌无数,自诩也算是个枭雄。可这个嫡长子生来却与他无半点相似之处,不仅身子经不起习武,说话做事也都文绉绉的。 即便不喜,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在眼皮底下被毒害成这般,对方无异于是在藐视皇权。 皇帝脸色彻底冷了,沉声说:“此事交由皇后清查,务必水落石出。” “蛊虫已经脱离宿主,不出七日,下蛊之人必遭反噬,只需找出宫内忽然患病的人即可。”程墨看向她,语气轻缓,“姑母,时辰不早了,恕我不便久留。” 程皇后不舍的拉住他,想要多留他几日。皇帝却冷淡淡的道:“你把朕的皇宫当成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再晚来一会儿,怀容可能就没命了!”她偏过脸,眼里隐隐有怒火积蓄,“楚麟,你还讲不讲道理!” 曹公公已经退至角落,垂头耷耳的,假装自己并未听见什么。 “你……”皇帝抬手指着她,额角抽了抽,半日说不出什么来,索性振袖离去了。 殿内再度安静。 看来她也没让自个儿受着委屈。程墨这般想着,取出装满野灵芝的包袱,递了过去:“此物吸取日月精华,可助表兄早日平复。生食最好,如若难以下咽,便煎水服用。” 卫嬷嬷忙接了,程皇后也靠过来看。 包袱松松的系着,不小心露出来一朵灵芝,那漆样光泽的菌盖上竟有一排牙印。 程墨有一瞬的哑然,少间,解释道:“师妹顽皮,姑母勿怪。” “墨儿何时有了一个师妹?” “她刚入门,不得下山,往后再来拜见姑母。” “好,好。”程皇后面对自己的亲侄子时,声气儿柔了许多。 程墨临走时,蓦然回身,以灵力汇聚指尖,凌空写出一道符咒,而后挥出一掌,将其拍入东宫之内。 做完这些,他轻身跃起,瞬间掠到城墙之外,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远去。 没多久,另一道黑影在东宫围墙边晃过,正待潜入,猛然间紫光迸出,将其弹到了数丈开外。一声低沉的闷哼之后,再无声息。 霖安城。 程府的入口处坐着两尊颇显巍峨的石貔貅。 一名男子头上戴了垂着皂纱的箬笠,身上披着雪狐斗篷,微低了头,似是在跟其中一只石貔貅悄声耳语。 路过的行人窥不见他的仙姿玉貌,反倒觉得此人形迹可疑。 程府管事领着两个穿灰袄的仆人正要外出采买,乍见门前有人,那周身的气质、穿着都透着非富即贵,遂问:“这位公子,来府上有何贵干?” 他闻言,缓缓转过身子,薄薄皂纱之下,唇畔弯起一点弧度。 管事仔细看了看,忽然眼睛骤亮,忙把两个仆人推回门里去,说着:“快,快去怡春居通禀老爷夫人,少爷回来了!” 没一会儿,整个程府如同烧开水的锅子,隐隐的沸腾起来。 府内遍布亭台楼阁,甬路相衔,山石点缀,颇有江南风韵。园中还有一条小溪穿行,白石板桥横跨而过,溪边错落的种着些常青树,蕴含几分秀丽的味道。 “呜呜呜,少爷,可把您盼来了……”程小篼跌跌绊绊的跑来,扑到他的面前。 仆人和婢女纷纷放下手里的活,探头探脑的来看,毕竟他们的少爷是要成仙的,长久以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程墨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叹一声,说:“脏。”然后绕过他,继续往怡春居的方向行去。 人渐渐走远,程小篼依然蹲在原处,凄凄瑟瑟的样儿,似在发懵。 “把自己收拾妥了,回兰墨轩等我。”天籁一样的声音飘入他耳中。 他立刻麻溜儿的爬起身来,三两步跳到小桥下,掬起溪水使劲的搓脸,也不嫌凉。 苗氏穿了银错金双凤织锦短袄和马面裙,一如往常的满头珠翠,听见消息,忙往外奔去,直呼:“我的儿……” 程墨只闻一阵金玉碰撞的声音,便见亲娘也朝他扑了过来。 “城里离暮山不过几十里路,怎的不让为娘去看一看你,吃的、住的可好?”她抚摸他的手背,“哎哟,比之前又轻减了些!” 晚了一步的程旭川清清喉咙,将她的话音打断:“既如此,你还不去为墨儿安排一桌好菜?” 苗氏果然眼神锃亮,松开他,领着婢女脚步匆匆的往膳房去了。 第38章 笑颜 总算是把人支开了。程旭川吩咐仆人把院门守住,招手示意程墨进屋。 “凡事以修炼为重。若不是情势急迫,为父也不会传书于你。”他缓缓把门关上,“去过京城了吧,太子现下如何?” “表兄被下了一种特殊的蛊。除却炼蛊之人,恐怕普天之下,唯我一人能解此蛊。” 程旭川面色骇然,连忙追问:“谁人竟敢下此毒手!莫非皇宫之内有妖物作乱?” “都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程墨语气微嘲,“人心难测,若是妖反而简单了。” 他听了,眸光愈发深沉几分。 “当初,我程氏一族倾尽全力,助他楚麟坐拥江山,得偿所愿。而今他却连婉蓉母子的安危都护不周全,与背信弃义又有何异!” 程墨拿了一只糖白玉乌龟摩挲着,不再说话。 沁芳斋。 “这件好看么?”程惜沅挑拣出一件镂金烟水百花裙。 “衣料太薄了,天儿又冷。” 她缓缓坐到妆奁前,语气轻慢:“你在这儿伺候也有一些时日了,却半点不懂我的心意,留你做甚?” 婢女慌忙跪下,道:“都怪婢子愚笨!小姐生的花容月貌,必定也是菩萨心肠,可千万别赶走婢子……” 程惜沅那张涂了口脂的唇轻轻翘起,抬手为自己戴上了一对赤金缠珍珠耳坠子。 今儿的程府比之岁日还热闹几分,下人们做好了席面之后,全都一脸雀跃的领赏去了。 红酸枝拱璧灵芝藤绕脚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各类精致的吃食,有龙井虾仁,烧醋鱼,糟烩鞭笋,鲜蘑菜心…… “墨儿多吃些。”苗氏满眼笑意的给他布菜,没一会儿,程墨面前的青瓷小碗就堆得冒尖。 旧时男女七岁不同席,程惜沅从山水花鸟图的屏风后头绕来,双手捧着一只白玉酒杯,杯中是浅金色的花露酒。 “墨哥哥,敬您。”她朝他盈盈福身。 程墨也没看她,只是微微扬袖,那只白玉酒杯便从她手中脱离而出,缓缓飘落到了桌面上。 程惜沅一怔,视线复又从杯子移到他那俊美无俦的脸上,眼波荡起了涟漪。 “这次下山,欲待几日?”程旭川搁了筷子,平声问道。 程墨忽然想起山洞里那个颇小的身影,她从漂浮着的铜钱草叶上端起一只盘子,笑颜如花的问:“师兄,今日的东坡肉可好吃了,你尝尝吧?” 须臾,他自然而然的答道:“今夜便回。” 苗氏一听,不管不顾的抱住他:“这修仙修得辛苦,一年也才见你一面,刚进家门便说要走,可叫为娘怎么活下去哟……” 程旭川见状,绷起了脸斥道:“他都快年满十八了,简直成何体统!” “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你不心疼!” “……” 立在一旁的程惜沅听了,心头更是难舍。然她不形于声色,声口水亮的对他说:“吃穿用的需要带上些什么?也好为您备下一二。” 程墨稍稍想了下,道:“易存放的糕点,少糖。” “沅儿这就去做。”她眼角含春的再度看他一眼,拎着裙裾退出去了。 苗氏仍抱着儿子不松手,他却问出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她年方几何?” “谁?惜沅?”苗氏倒是认真的想了想,“记得是虚岁十六。” “有些大了。”程墨唇微勾起,“父亲母亲若有闲暇,便为她寻一个好的夫婿吧。” “为父正有此意。”程旭川抚须道,“仿文这些年为了我们程家天南海北的走,颜氏染病没了,他差点没赶上发丧。留得惜沅伶伶仃仃的,为父便做主把她接来,寻思到时从府里出阁,嫁妆置办得丰厚些,往后夫家定不会轻易怠慢了她。” “据说贺通判府上的嫡次子品貌非凡,酆知州的孙儿文武出众,都是百里挑一的佳婿人选!不过我们程家也并非什么小门小户,惜沅是当作半个女儿来养的,配哪个王孙公子都是绰绰有余……”苗氏的心思一旦被转移到了这个话题上,便没了个休止。 程墨回到兰墨轩时,屋顶上方的红日已经西斜。 他随意望去,六七个花架错落有致的放在院落,再往里走,书房的陈设井井有条,窗明几净的。 程小篼压抑着激荡的情绪,跟在他身后随侍着。 “这一年多,府内可有异样之处?” “夫人同往常一样,巳时去铺子里头察看,回府用膳、歇午之后,约鲍夫人、史夫人、曲夫人来打马吊,初一和十五会去灵福寺上香。”程小篼一板一眼的陈述着,“老爷极为操心太子殿下的病情,在各地搜寻传言中能枯骨生肉的神医,护送去京城的程氏布庄……” 听及此处,程墨忽而打断他的话语,道:“拿纸墨来。” 等到他磨好了墨汁,程墨提起狼毫笔挥洒着写下两行字。“依照这个尺寸,每季做四套衣裳,布料用柔软些的,式样尽量简洁。” 程小篼也没多问,只是点着头应了一声,等墨迹干得差不离了,再小心的把纸叠起来,置于袖中。 “做好之后,你亲自送上山来。” “少爷放心,一定送到!”他一张短方脸上长了几粒雀子,偶尔会露出两颗骈齿来,不说不笑时,又显得尤为憨直。 夜晚,月色如瀑,漫山遍覆白霜。 “修行人不拘小节,这些巨细琐碎的事情会影响我修炼的!”李荷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嚼着一块炭火烘烤过的烧饼。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黄花梨小茶桌的话语中透着嘲讽,“承认吧,你就是懒。” “肚子生灰许久了,忒难受。”书橱怨声道。 “知道了知道了。待我学得了净秽咒,再为你们一一施展便是。” 程墨长眉微扬,悠然倚着洞壁,一副静心倾听的模样。 里头的各种声音倏然齐齐止住。李荷把烧饼烤得发焦的地方抠去,不经意回头,但见一截雪狐斗篷垂在她的面前。 她杏子般的眼仁亮起光彩,把手里的饼子往小茶桌上一扔,转瞬便扑向了他:“师兄,我好想你。” 小茶桌顿时气结,奈何在仙人面前不敢造次,只好姑且忍着。 “这几日可有认真炼功?”程墨任由她挂在雪狐斗篷上,低了头问。 “有的有的,勤奋得很,夜里都睡的少!”她用脸颊去蹭厚实的雪狐皮毛,“师兄,你真暖和。” 程墨嘴角轻飘飘的含了点笑,抬手将系带解开,她便连着斗篷一块儿慢慢滑落到地板上。 “送你。” 夜深,李荷裹着它炼功,直到累极困极,方才倒头睡下。 第39章 丹青 鹅毛般的雪片交织飞舞着,天地间茫茫的一片白色。铜钱草顶着一只食盒朝山洞飘来,似是被风雪阻碍了速度,晃晃悠悠的,好不容易才抵达洞口。 李荷接过食盒子,揭下盒盖,把覆着的一层雪粒子抖落掉。 她蓦然想起衍元十八年的那个冬天,同爹爹一起打雪仗的情景。自然而然的,又联想到了娘亲、姐姐,以及她的四个舅舅…… 于是,她把食盒子往地板上一放,奔向程墨住处的青玉床边,睇视他半晌,软声道:“师兄,我能否写封家书,给爹娘报个平安?” “你是来修行的,并非从军打仗,报甚平安?” “我忽然离去,他们会担心的!”李荷神色笃定,“尤其是焱舅舅,他极有可能会追踪而来,也许现在已经到暮山下了。” 程墨不想与她争论,伸手指向案几上的端溪砚和青白釉笔山,道:“写吧。雪停之后再捎出去。” 李荷暗自欢欣,回身跑到外面,抓了一小把雪来,放入砚台里,几下磨好了墨,又取出一张笺纸来铺好,提起笔开始书写。 不知多久,程墨斜睨一眼,见她端坐于案前,却迟迟落不下笔,另一只手的指头划着案几上的木纹,发出嘎吱嘎吱的细细声响。 “欸,别给我挠痒了,真是难受!”案几抗议的声音。 “唔,抱歉。”李荷又开始咬笔杆子,“书到用时方恨少,夫子说的果真有道理。” 白玉螭龙纹毛笔略带浑厚的嗓音道:“老朽两百多岁了,是山洞里最老的物件,且给我留点儿体面吧。” 李荷擎笔的手忽地一颤,颤出了几滴墨汁,好巧不巧都洒落到了几面上。 案几急得险些跳脚,大声哭嚷着:“快些帮我擦洗干净,不然我跟你没完!” “噢,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急……” 程墨无奈,双眼微闭,打了个手诀。随着低而缓的念咒声,洞穴中的无数粒细微尘埃都似水雾般蒸腾而起,缓缓慢慢往上浮着,直至化为虚无。 李荷觉到内心奇异般的宁静通透了许多,低眼一瞧,青玉案已经恢复如初,方才几滴黝黑的墨汁全无踪迹。 程墨走来,看了眼纸上的寥寥数笔,问:“你没读过书?” “念过几年村里的私塾,只会写些简单的字。”李荷视线乱飘,言语支吾。 “好歹学了几年,连封家信都写不出,若是传了出去,教书的那位夫子岂非面上无光?” “读书比炼功难多了。”她继续嘟囔。 “前三层最为容易,你才炼到第二层,何以沾沾自喜?” “请问师兄是第几层啊?” “八层。” 李荷心头巨震,倏地站起身来道:“那你岂不是快成仙了?!”连带着椅子也晃了晃。 程墨被她这番举动惹得失笑,顺势拉过椅子坐下,拿过白玉螭龙纹毛笔,说:“在我飞升之前,先把这家书完成吧,以免山洞里怨声载道。”接着,他开始执笔作画。 那只年老的毛笔在他手中如生了花一般,渐渐勾勒出一名少女的形态来。她头上绑着发髻,身穿没有花纹的粗布棉袄,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捏着一块饼子…… “这是,我?”李荷缓缓靠拢,眼睛眨巴着,“画得真好。” “代笔太过繁琐,丹青一目了然。” 夜明珠亮着溶溶光华,落在他一头发丝上,墨色生艳。 “姐姐出世时,门前桃树结满了果子,所以名叫李桃。而我生于荷月,据说那年荷花开得瑰丽异常,爹爹和娘亲就为我取名为李荷。”她露出回忆的神色,喃喃说着,“师兄,我好像还不知你尊姓大名?” “程墨。”他手下画笔未停,转眼,已用了两三张笺纸。其上笔墨横姿,将她平日的神情动作刻画得惟妙惟肖。 暮山周遭有几处田庄,庄里除了菜地,就是成片低矮的茅草泥屋。进了腊月,长工和佃户们都闲了下来。 沈焱穿着一件半旧袍子,戴了薄柿色缎面额巾,上头绣着一只似猫似犬的图案。他仰躺在屋顶上,双手抄在怀里,望着空荡荡的天,心头仿佛也有些空荡。 从筮州一路风餐露宿的赶到此地,趁着天黑入山夜探,哪料山里竟布了阵。徘徊了数日,每每感到阵法将近破解,却又有一股刚柔并济的力道填补而上,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依然罔效。 仙人果然修为高深,与常人霄壤之别。得出这个结论后,沈焱不再硬闯。然也不甘就此离去,便在附近田庄里找了活干,借此暂时住了下来。 没多久,传闻铜钱草仙下凡收了一名小弟子,因其年幼,尚不能绝谷,需每日供奉。 他又偷偷去看了托着吃食的草叶子,圆圆绿绿的,与那晚的别无二致,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几个妇人支起一口颇大的铁锅,架起柴火,熬煮着腊八粥。火候差不多了,孩童们连蹦带跳的捧着碗围过来,一人舀上一大勺子,分而食之。 “大冷天的,你躺房顶上不怕挨冻呐?”有人在底下喊着,“再不下来,粥就没喽!” 沈焱翻了个身,直接跃了下去。 几个孩童俱被唬得一呆。 “叔是属猴子的,有甚好怕,哈哈哈……” 喊话的人见怪不怪,瞥着他道:“你以前是戏班子的吧?窝在咱们田庄也太屈就了,不如趁着庆新岁到员外爷府里演上几段,还能多讨点赏钱。” “他哪里像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赚多少花多少罢了。有活计的时候还算能干,没活儿就坐吃山空。”妇人抇着粥,眼也没抬的道,“长得俊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别说找不着媳妇,即便是有了,也合该被气跑了。” 沈焱:“……” 岁除将至,积雪未融的小道上有驮着年货的牛车、驴车慢慢行过。 程小篼背着一大只鼓鼓囊囊的包袱,沿着山间小径往上走着。 他是程府的家生子,儿时又瘦又小,还生了场大病,爹娘生怕他磕着碰着,直到两三岁还把他装在铺了软布的箩篼里,走到哪儿背到哪儿。都说贱名好养活,苗氏干脆就给他取了个名,叫程小篼。 第40章 纸笺 他其貌不扬,少爷却是美的宛如天人,还亲自点了他做书童,说他心思干净。 后来,天仙一样的少爷真的被神仙收为弟子了,留他一个人空守在兰墨轩里,每日不是仰望天上舒卷的云朵,就是默默数着庭前花落有几多。 直到某日,少爷派了一只棕褐色的胖鸟来送信,信上写着让他拾缀些物什,亲自送到暮山去。 他忽然觉得一潭死水的日子又有了盼头。 载货的马车只能驶到山脚下,他当时劲儿也不大,就这么把东西一点一点的往上搬,也不要别人来帮忙…… “咦,你是谁?”一个从未听过的,属于女孩儿的声音。 程小篼仰起头来,见她脸似鹅蛋,细眉弯弯,微圆的一双眼眸漾出水灵的光,神色十分好奇的看着他。 他突然有些木讷。半晌过去,人回了神,反问她道:“你又是谁?” 李荷打量他身上背着的大包袱,眼睛一转,换了个问法:“你来找谁?” “找我家少爷。”说完,他不再与她搭话,自顾自的往前走着,到了石壁处,往地上一坐,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核桃酥,吃完一块,又取了挂在腰间的水葫芦喝了些水。 她正待出声儿,眨眼间,程墨已然踏出洞外。 只见那人迅速站了起来,使劲拍打自己身上,直至不留一丝核桃酥碎屑,再把嘴也抹净,而后躬身作礼:“少爷,您要的衣裳已经赶制了冬、春两季的,夏、秋的正月之后再送来。”他目光格外虔诚,神态透出喜悦,与方才判若两人。 程墨听完,抬袖轻轻一抓,那只大包袱就悠悠的飘了出去,直到悬在她头顶上方。 李荷见状一愣,伸了手,指着自己道:“这是给我的?” “嗯。”程墨也不多说,转了身子,缓缓返回山洞中。 余下的两人对视了会儿,一人继续啃核桃酥,另一个把包袱一放,不甘示弱的掏出荷包里的蜜煎金桔嚼了起来。 半个时辰过后。 “原来师兄家里是开布庄的。” “何止布庄,程家的钱庄遍布天下!还有奇珍异宝阁,里头每样东西在曜安朝都是独一份的。太太们为了买到心仪的饰物,情愿等上数月,连皇后娘娘戴的金簪、凤钗都是从那里打制的!你铁定没见过。” “我的几个舅舅经营酒铺,每日许多客人排队来买酒,在筮州也颇有名气的呢!” “那能一样吗?!” “哪儿不一样了,不都是做生意的吗?” “简直是夏虫不可语冰!改日随我去霖安城见识见识,你才知道啥叫井蛙之见。” 程小篼离开后,李荷回洞中把包袱拆开,从最上面拿了一件杏色小袄,以及丁香色的百褶裙,往岩石后头的汤泉奔去。 戌时,程墨打坐完毕。 细微的动静入耳,他抬起眼,唯见她身着新衣,杏眼微弯的立在门口,神清气爽的问:“师兄,好看吗?” 程墨眉梢挑起,还算合意。遂到案前又拿过一张笺纸,提笔将她画到纸上。 筮州,镇子。 雕鸮金色的眼睛冒着光,爪子有力的攀着窗檐,正大口吃着庖屋外头挂着的一串特制肉干。 “这,这画上的是荷儿吗?”沈茹兮紧紧盯着手中浅青的笺纸看。 “是荷儿!她还不会梳头呢,有次没人帮忙,她自个儿梳出来的就是这般模样。”菱姑笑中含泪。 沈楠拿起另一张浅云的纸笺,凝着神看了半晌,又拿了一张铜绿的。 “富阳纸贵,此纸以人得名,谓谢公笺,又名十色笺。由于太过金贵,连瑶城都极为少见。” 沈茹兮听了,转头看向他,狐疑不断的问:“既然这纸如此昂贵,却是从哪来的?荷儿神态画的如此逼真,莫不是请了画师?” “前儿阿焱来信说,那暮山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沈楠朝她微笑,“您想想,那山上除了程墨,还能有谁?” “荷儿性情纯真无邪,谁见了都会喜爱的,您就放心吧。”菱姑也道。 沈茹兮顺着这话作想片刻,松散了眉头。 “我要给荷儿回信。只说我们一切安好,让她少些挂念,专心修行。” “哎呀,那只胖鸟怎的不见了?!” 酒铺里人仰马翻的找了半日,结果在一只还未封好的酒坛子旁找到它。 雕鸮“人事不省”的倒在地上,肚子喝得滚圆滚圆的,喙还在微微张合,淌出点酒汁。 沈茹兮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寒冬里,家家户户都做了腊肠、腊肉,街上倒糖人的,烤番薯的,卖门神画贴的,比比皆是,整个镇子笼罩在即将过年的喜庆中。 俞氏送了些红宣纸剪的窗花来,有重明神鸟的,也有鹭鸶牡丹的,图案异常精细。 沈茹兮跟她道了谢,俞氏则是大方的回她一笑,说:“在家里剪的,您别嫌弃。” 待人往外走了,沈茹兮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阿钊还在瑶城?” 菱姑点头。 沈茹兮面色转冷,凉着语气道:“但凡他们有一点轻举妄动,便说,我又病了。” 菱姑:“……” 暮山。 雕鸮静静立在程墨臂上,脖子上系着一只莲花纹的绣囊。 李荷踮起脚尖,伸手摸了摸它的翎毛,甜声道:“谢谢。” 雕鸮听完扬起下巴,神情貌似有些倨傲。 她取下绣囊,慢慢打开,里头装了一个平安符,和一张纸条。上面简短写着:平安,勿念。 衍元二十一年,春闱。 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新科进士一旦入了翰林院,无论选官还是晋升,都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进士登第者,得金花帖子。其贴主文以洒金粉的黄花笺,长五寸许,阔半之,并加盖印章,谓之“过朱”。 彼时,郊外青山绵绵,绿水潺潺。春风得意的少年们相邀去踏青,一片鲜衣怒马的景象,惹得不少出游的小娘子含羞带臊,窃窃私语。 第41章 下注 裴府。 “押三鼎甲的来啊,外头已经开始下注了!”一名小厮站在太湖石上扬声道。 “我出半贯,帮我押贡士首名宁疏扬!” “我出一贯,押颍州才子董岩!” “我押云林书院邱睿铭!” …… “押百川书院韩绍清,一百金。” 这个声音出现,闹哄哄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韩公子这次在杏榜位居第四,”太湖石上的小厮劝说道,“公子,您押这么多,实是有些冒险了。” “无妨。”裴砚笑容明朗得拟比春光,“你们都押他,赢了是你们自己的,若是输了便算作我的,如何?” 小厮们一听,竟还有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生怕他反悔似的,忙不迭的全都改成了押韩绍清。 裴筱今儿欲要出门走走,正好穿过园子,眼角瞧见这番动静,莫名其妙的道:“他们在做什么?” “押注的,赌今年能进一甲的新科贡士。” “哦。”她又看向其中一身天水碧圆领锦袍的人,“那砚哥哥押的谁?” “好像是公子的好友,从二老爷的书院来的。” 裴筱听了,毫不犹豫道:“我们也跟着他押六十两。” 丫鬟木槿一惊,靠近她说:“小姐,不如把银两分开来,一人押上一些,才最为稳妥。” “既为砚哥哥的好友,必然才华过人,品性高洁,就押他吧。”语末,她一边继续走着,一边点头嗯嗯两声,似是在说服自己。 木槿拍了拍胸口压惊,忙跟上去。 “小姐,我们院里的月例银子比不得公子,您再考虑考虑……” 由于裴砚的无心之举,使得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韩绍清一时间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蓥正大街,聚仙楼。 他几乎维持不了素日的平稳,对着正在用茶果的一人一兔道:“裴砚,你快些把下注的银钱拿回来!” 在裴砚眼里,他极为温恭守礼,这会子竟连名带姓的唤自己,可见确实是被逼急了。不过,他仍旧要说:“赌注已经下了,哪有反悔的道理?再则,也好趁这机会给我们百川书院做个招幌。” 威远侯世子神秘兮兮的靠过来,道:“他有点运道,前些年押的是他自个儿,结果真的中了榜眼,你就让他押吧。” 韩绍清:“……” “听说押那个宁疏扬的最多,我瞧他尖嘴猴腮的,很是不顺眼,还不如随着阿砚押你!”他招手唤来随从,“从我的匣子里取一张一百金的银票,先送到这儿来。” 韩绍清连忙拦住那个随从,转头说道:“世子,请您三思而后行!” 他倒是认真的琢磨了会儿,说:“其实两百金也未尝不可,但瑞宁王押的也是一百金,我总不好越过他去。” 韩绍清听讫,几近窒息。 店小二端来了烤鹿肉、蜜炙黄雀、白炸春鹅、水晶冬瓜饺等等,摆了满满的一大桌子。 “对了,范兄怎的没来?”吃到一半,裴砚又给白兔喂了一勺莲心薄荷汤。 “在屋里温书。”他声音淡得如水,“为了保住大家押在我身上的钱财,我亦需挑灯夜读,因而殿试之前,不便再踏出别院一步,请见谅。” 威远侯世子憋笑道:“多用些,再给那位范兄弟打荷几份。” 裴筱从一间香露铺子慢慢走出,不经意仰起头,眸光微动,在原地踟蹰了片刻,抬脚往聚仙楼里行去。 “砚哥哥,洛哥哥。”她行了个福礼。 “你出来半日,怎的没买东西?”裴砚拉出一张空着的椅子,“坐吧。” 威远侯世子又叫了一碟子玫瑰酥,然后抬手帮她倒了一杯茶水,整个儿和颜悦色,无半分贵勋子弟的骄矜之气。 裴筱连连道谢,方才落座。 韩绍清视线掠过一道淡蓝色蝶戏水仙的裙边,垂眸不言。 “等会儿同我一道回府,还是再去逛逛铺子?”裴砚从袖中取出一块巾帕,轻轻给白兔擦嘴。 “不瞒哥哥,筱儿听说你为至交韩公子下了注,也跟着押了六十两。”她绞着手中锦帕,有些局促的笑了下,“没留神把这月的例银也算了进去,便不逛了吧。” 裴砚的眼神不由朝着正主划过去,只见他依旧端身坐在那儿,只是神情凝滞。 威远侯世子忍得辛苦,半晌后,不住用手捶着桌面:“不行了,哈哈哈……” 裴筱不明就里,蓦然间发现旁边还有一名月白衣衫的少年。出于礼节,她轻声问:“这位公子,你贵姓啊?” “他姓韩,是我爹的学生。”裴砚的声音。 “哦,韩,韩公子?!”她忽然一阵短暂的心乱,再度朝他看去。 韩绍清正好抬起脸,一张清晰的俊颜撞入她眼中。她突如其来的怔了一下。 他抿着薄唇,视线堪堪与她接触片刻,便移开了。 她却觉得心头霎时荡起了一阵涟漪,犹如半截嫩柳跌入了春池里。 养心斋。 蒋氏食欲甚少,只用了些碧粳粥,两块茯苓八珍糕,便让下人撤了。 “这几日府里府外生了何事,总觉得有些吵闹。” 大丫鬟苓香手法娴熟的为她按擫着肩颈,道:“而今京城人才荟萃,大伙儿都在赌谁能考上三鼎甲的,连咱们公子都下注了。” 蒋氏淡淡的付之一笑。 “时日久了,我总觉着砚儿没有成亲的心思。”她叹着气,“他房里的那些丫鬟,穿戴花哨,涂脂抹粉都由得她们,大不了事成之后去母留子,可他竟一个都没碰过!” “公子得了太傅教诲,为人正派,您应该高兴才是。” “别说大户闺秀了,寻常的小家碧玉也成,只要是他看中的,我必然愿意为他纳入府中。可自打有了那只兔子作伴,他仿佛愈发没这心思了。” 另一名大丫鬟画萍抿嘴听了半日,终于用委婉的语气道:“夫人,婢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蒋氏睇了她一眼:“你也是跟了我许久的老人了,有什么直说便是。” “夫人可还记得,二老爷举荐而来的那位韩公子?” 第42章 千金 一张俊秀沉静的面庞在蒋氏脑海中浮现出来,她慢慢颔首:“他如何了?” “韩公子如今杏榜有名,我们公子不仅与他交好,昨儿还为他千金一掷,下了重注!” “竟有此事?” “公子不仅把别院让给他住着,还巴巴的送去了不少物件,其中有两条上品的徽州墨,一刀澄心堂纸。”画萍递过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那韩公子确实长得极为俊俏。您说,咱们公子不好女色,会不会好的是……”只差把男风两字说出口了。 芩香眼睛越睁越大,按擫的动作也停止了。 蒋氏忽地一阵惊疑掠过心尖,忙吩咐道:“打发人去看看,砚儿今日休沐,在院里头还是出去了?” 一盏茶功夫过去,下人过来恭敬地垂着首道:“禀夫人,公子巳时出门,现在应当在聚仙楼里,宴请韩绍清公子。” 蒋氏陡然站起身来,感觉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头上,异常眩晕。 苓香见状不妙,迅速扶住她,朝外喊道:“快,快去请大夫来!” 裴府有如鼎水沸腾,乱了半日。 裴太傅从朝中议事回来,得知事情原委,只道了句:“荒谬!”并罚了始作俑者画萍三个月的例钱,勒令府中众人不得再谣传此事。 月已中天,阒然无声。 蘅芜居。 “我连侯府世子都不敢面见,竟要当着圣上的面应考。”一个身影恹恹的伏在案上。 “到了如今这一步,若就此畏怯,无异于让十年寒窗付之东流。”他走到油灯旁,把灯芯拨亮了些,“什么都别再想,只想着你阿姐吧。” “绍清兄,你是如何做到临危不乱的?” “我一介书生,出身微末,孰知在他们眼里竟价值千金之重。每每思及此处,便再也乱不起来。” “……” 殿试。 皇宫之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考生们换上青罗缘边的广袖斓袍,手持槐木笏,依次走入金銮殿中。 直至午时,司礼监官将挑选过的试卷呈上御案,并在一旁伺候笔墨。 一袭明黄朝服的皇帝提起御笔,亲自批阅。大殿内异常安静,只闻间歇的翻阅纸张的声响。 “贡士韩绍清、祝蘅上前来。”曹公公略尖细的声音显得振聋发聩。 他端直着上身,步履沉稳的走到御案之前,与祝蘅一齐俯身跪拜道:“吾皇万岁。” “免礼,平身。” 祝蘅已经五十有一,起身时略微迟缓,身子倏地有点倾斜。须臾,旁侧一只手臂伸来将他扶了扶,免去了殿前失仪。 “最后一道有关河防的策问,你俩的见解与其他人大相径庭,且为朕细细道来。” 韩绍清与他相视一眼,轻微点头,语气平缓着道:“学生认为,治水之道在于,堵不如疏,疏不如引……” 接着,祝蘅对他的观点做了补充,并且更进一步,提出了几条利国利民的策略。 皇帝听完,龙颜大悦,一连说了三个“好”。 由此,金銮殿传胪唱名,礼部张挂皇榜: 圣上钦点韩绍清为新科状元,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祝蘅为新科榜眼,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宁疏扬为新科探花,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三鼎甲游街时,沿途鼓乐喧天,热闹非凡。 骑在马上的少年身穿红色锦袍,风姿特秀,气质温润。引得卷帘观望的小娘子们春心荡漾,高叫着把头上的绢花、手边的小果子一股脑儿的朝他掷去。 祝蘅被“殃及池鱼”,也不生恼意,只是呵呵笑着,还剥了一颗干果来吃。 宁疏扬却是眼神冒火,抬手把飞过来的几粒瓜子拂了出去。 临街的一座适合登高远眺的茶楼上,威远侯世子用扇子指着下面盛况空前的景象,戏谑着道:“古来都说唯有探花郎才貌双全,依我看,这状元郎倒是更为俊气。” 裴砚和白兔在喝杏仁茶,闻言,皆点头赞同。 裴筱立在窗边,观望半晌,悄悄拍了拍发红的脸颊。 忽然,茶楼中飞出好几只五彩缤纷的香囊,天女散花般,都落到了韩绍清身上。他不由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威远侯世子,遂朝他拱手,清淡的笑了一笑。 此举又招来了一番绢花、果子的投掷,以及众女子的欢呼声。 茶楼上的一扇花格窗内,身着色俏绣美人扑蝶轻罗春裳的女子看他良久,唇畔曼曼勾了起来。 琼林宴。 春光明秀,园子里成片的花团锦簇。穿着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系着宫绦的宫女在前头引路,韩绍清等人在后面慢慢行走。 茂密的花树丛中走出一名男子。 引路的宫女微惊,忙曲膝行礼:“三殿下。” 众人一听,也止了步,朝他俯身施礼。 “呵呵,不必拘礼。” 他觉得这话音似曾听过。 前方的人脚下踏着纹金丝的短靴,穿了暗紫色绣五爪金龙的长袍,黑色蹀躞带束在腰间。他再将视线往上移,竟是一张熟悉却也有几分陌生的脸孔。 楚霄容摇着象牙折扇,嘴角勾起一抹笑,对他说道:“韩绍清,又见面了。” 他心头顿时一道惊雷劈过。 琼林苑中列着长长的数排宴几,上面摆放着新鲜瓜果和各类点心。登科进士们纷纷落座,少刻,鼓乐声鸣起,高髻华裳的宫娥开始在庭中翩迁旋转。 皇帝居高望去,忽觉朝廷人才辈出,济济一堂。他对眼前情景很是满意,道:“赐酒。” 宫女们执着酒壶仪态优雅的入场,为他们一一斟上美酒。 渐渐的,在一片杯觥交错中,有不少人微醉,也有不少人来向他敬酒,坐在末席的范莨只能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此刻,韩绍清在内心无比感激曾帮他“历练”的沈焱。 楚霄容端着一只夜光杯,缓步走来道:“韩绍清,祝你往后大展鸿图,功成名就。” “谢殿下。”他执杯起身,以袖作遮,将杯中美酒饮尽。 “我们之间缘分不浅,既有早先的同窗之谊,又恰好在你登科及第时重逢。”楚霄容脸上的笑意更浓,“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再喝一杯!” 直到宫里的鎏金铜灯点亮,宴席才临近尾声。 第43章 偷看 昆宁宫。 “那妖妃近来深居简出,张太医去瞧过了,说是因为倒春寒,外感风邪,不宜出户。” “即便不是她亲自下蛊,也断然与她脱不了干系。”程皇后抬手从发间摘下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神情愈发凝肃,“只是,若有人替她动手,那可真真是死无对证了!” 卫嬷嬷拿了一把青玉螭纹梳,为她梳理头发。 “好在殿下身子恢复了许多,一早由瑾容扶着在殿外走了两圈,也爱吃饭食了。方才御膳房送去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樱桃肉都用了一半呢。” 她印在铜镜中的神情和缓起来。 “老奴自打在程府起就一直看着娘娘,今儿就为了娘娘再多嘴一次。男人都喜欢那些个柔情似水的,娘娘莫要总与皇上硬碰硬,平白让那妖妃和她儿子得了好处。” 她静静对着镜中的自己,眸光坚定而又清明:“嬷嬷,本宫是程氏女,不屑学那些以色飨主的本事。只要他信守诺言,来日把皇位传给怀容,其他的,就随他去吧。” “诶。” 此次科举,范莨位于三甲末等,赐同进士出身,并授泞州知县一职,择日赴任。 奇珍异宝阁。 “范公子,你看这个可好?”裴筱让伙计拿了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 他抬袖擦了一把汗:“好,都好。” “可还有成套的镯子?”她又问伙计。 “裴小姐眼光越发好了,这支珠钗正是配着镯子售卖的,小的给您拿来看看。”伙计笑容满面的去找镯子。 裴筱回过头,见他不声不响的,于是凑近了些,小声儿道:“砚哥哥押的是一赔三,结果韩公子不仅入了三鼎甲,还高中状元,就又翻了一倍,一百金成了六百金……” 范莨还未说话,她又指着一对红翡翠滴珠耳环,“这个也要。” 伙计忙得不亦乐乎。 “砚哥哥说,今日帮你挑的首饰都算在他账上,权当做临别赠礼了,连我也有份呢!” “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范莨冷汗直冒。首饰的价钱按银两来算,他尚能咬牙接受,在这里用的竟然是黄金! “公子说笑了,裴小姐为您挑选的这些都是成品,比起定制的款式可便宜多了。”伙计仔细把珠钗和镯子放入一个盒子里,“这款剔红首饰盒原本也得五两银,今儿就送给公子了!” 范莨:“……” 很快,到了离别那日。 “你的任地在筮州以东一千多里,倘使绕道瑶城,时间不甚充裕。” “我估算了,应当耽误不了。看望阿姐、爹娘,隔日就去往泞州。” 韩绍清这才交给他一封书信,“那便烦劳你把此信带到银月客栈。” 范莨忽地潸然泪下,纵使有万语千言,也不知从何说起,唯有对着他一揖到底:“绍清兄,有缘再会。” “后会有期。”他扶起他来,而后轻微的一笑,如清风霁月。 瑶城。 “小姑爷来信了!”整个客栈响彻着小椿儿欢快的声音。 小筠儿迅速的靠拢过来,直说:“让我瞅瞅行吗?” 陶淮伸手把信抢了,对他俩挥赶道:“瞅什么瞅,这是你们能看的么,干活儿去!” 一个身影倏然闪过,书信再次易主。 “我过去一趟,送信。”沈钊说完,大步踏出门外,徒留一屋子的人干瞪着眼。 傍晚的阳光疏疏洒落,往来行人渐少。范莨沿着胡同往里慢慢走着,无端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有老妪动作微慢的端了盆水出来泼,乍然睃见了他,连盆子都泼了出去。 他正要说话,老妪已经极为利索的跑上前,扯开了嗓子叫门:“邢昊家的,你弟弟回来了!” 门很快从里头打开了,露出范兰那张极为震惊的脸孔。 “我不认得字,劳你念给我听……”她颤抖着把敕牒捧到邢昊面前。 邢昊看完,默了会儿,道:“他做官了。” 她听了这话,撞入范莨怀里,哭成泪人。 “阿姐,我给你带了京城的东西。”他安慰着。 盒子里的珠钗和一双镯子本就做工精致,用料讲究,烛光一映,更是灿然生辉。范兰眼睛几乎被晃花,喃喃道:“我哪里配得上这么名贵的首饰。” “是配不上。”身后冷冷的声音传来。 范兰垂下眼帘。 “明儿去西街布坊买些衣料,做两身新衣,兴许就配了。” 她回过头,愣愣看他。 “他能领俸禄了,而我连门都出不了,你省吃俭用的攒着,欲要留给谁来花?再则,他现在是官身,他的长姐穿着打扮却如此破旧,别人会如何看待他?”语气凉薄,话里却仿佛含一丝不明显的情意。 范莨立在门扉外,被夜色模糊了脸上的神情。 次日,他拿出一张药方,上面附注了针灸刺穴的说明。 “这是裴公子央了二殿下,殿下又找了一名休致的太医要来的方子,或许对姐夫的腿疾有用,原是不能外传的。” 范兰指尖紧捏住这张药方子,心神一阵激荡,回望过去,是邢昊有些发怔的脸。 “阿姐,姐夫,我得走了。”他拿起包袱,对着她扬起意气风发的笑,“看看爹娘,便去往泞州上任了。” “等等,把这些肉干带上,还有一罐子蜜煎桑葚,用来泡水喝……” 暮山。 李荷小手叉腰,扬眉吐气的道:“我们莲花村可不是什么默默无闻的小地方,出了一位状元呢!” “他真是你姐夫?”程小篼露出怀疑的神色。 “那还有假!他穿的衣裳和鞋子,几乎都是我姐姐一针一线缝制的。”李荷生怕他不信,还比划着,“传家宝都拿给我姐姐做信物了,这样的两块玉佩。” “那不算成亲,所以他还没完全成为你的姐夫。”他摸出怀里的油纸袋,把翠玉豆糕分给她一些。 “他肯定是要娶姐姐的!她那么美,性子也柔顺,还很会打理舍务。” 程小篼哽住,忙拿出水囊喝了一口,打量着她:“那么,试问你为何如此不修边幅,与你姐姐半点不像,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料子。” 李荷闻言,不由低头往自己身上瞅。上衣是藕荷色对襟盘扣小褂,扣子似乎错位了,底下是苏锦绣菡萏裙,不知怎么弄的,裙边长一截短一截…… “师兄穿着也很随意的,连里衣都没有,光是笼了一件外袍。”李荷顾左右而言他。 程小篼直接喷出一口豆糕渣子。“你,你,你怎么得知他没穿的?竟偷看他更衣?!” “用得着偷看嘛,住处离得这般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李荷摊着手说道,“门口连一张遮挡的布帘子都没有。” 第44章 虎妖 于是,等到程墨从山洞出来,程小篼含蓄的帮她转达了这个“要求”。 少时,他刚被接到山上不久,师尊就羽化登仙了。独自在山中度过了漫长的修炼岁月,已经习惯了不受人间礼法成规的约束。而她虚岁也才十一,相处起来自然就不太在意男女大防。 “下次来时,给她那边挂上一副绣帘。”程墨虽然做不到事无巨细,不过一旦经人点醒,还是很容易触类旁通的,“山腰的汤泉池子也修缮一下,用白玉石吧。” “好嘞,少爷您要的几双丝履也快缝制完工了,小的一并带来。” 果真是家有千金,行止由心。李荷嚼了两口翠玉豆糕,感慨良深。 当夜,程墨从书橱子里取出一本蒙了尘的剑谱。 “师兄,这是什么书?” “本门剑法。” 李荷闻言靠了过去,用指尖把它翻开来看,身子几乎挤到了他怀中。她的发髻绑的不甚齐整,冒出来的碎发扫到他的下颏,有些作痒。 程墨索性抬手,把她发上的绫带解开,鸦青的鬓发随之散了下来。而她仍对着剑谱上的招式凝眉蹙目,尚未察觉。 “看明白了?” “好像能看懂一些,但我不会使剑……” “明日教你。”他轻悠悠的道。 彼时,春色晴好。山色空蒙处,有细碎的野花瓣被清风卷起,落在他的发梢肩头。 “你看好,我只演示一遍。”程墨说完,提起一柄银白色的古剑,接着,一个起势,剑招倏然挥洒开来。墨发如缎,随着他的动作渐渐飞扬起来,花瓣纷纷,不经意间迷了她的眼。 李荷掐了自己一把,镇静心神,一边看一边默记着。 他的剑风凌厉,剑法运用自如,一套招式完成得如行云流水。 “本门心法以及剑谱,我已替师尊全数传授与你。”程墨抬手将古剑扔给她,“往后修为如何,便靠你自己了。” 李荷双手接过,原以为沉重的古剑,却也轻松的抬了起来。她试着挽起一个剑花,还很称手。 山洞前的空地不甚宽敞,她拎着古剑在山里头晃悠,找到了另一块颇为满意的地方。自此,李荷开始了白日练剑,夜晚打坐修炼内力的生涯。 她自知不如天赋极佳的程墨,唯有以勤补拙。如许的夜以继日,她的剑法逐渐从生疏变得娴熟,掌心也磨出了一层薄茧,衣裙不知何时宽松了许多。 这天,李荷练了大半日,感到颇有进益,却也有些乏累,遂直接往草地躺下,闭眼休憩。 一阵山风吹过,柔软的碧草成片成片的随风伏身。 忽然间风声鹤唳,灌木深处的草木分开,一只吊睛白额的老虎慢慢迈了出来。 那老虎身躯硕大,橙黄色的皮毛布满了黑色斑纹,它威风凛凛的踏着青草行走,直至停留在李荷跟前。 正在不远处嬉耍的隐纹花松鼠见状,吓得个胆裂魂飞,轻轻退后几步,一个回身便迅疾地往山道撒腿狂奔去了。 “墨仙人,救……救命!” 程墨的身影倏然出现在洞口,低眸看向它,问:“何事?” “那斑子方才找小荷去了,她,她还在地上睡着……”隐纹花松鼠语无伦次的说完,没撑住翻了肚子,仿佛力竭。 程墨神色一凝,抬起衣袖拂过,它的身子就地漂浮而起,缓缓进了山洞里面。而他脚尖离地,朝着某个方向凌空掠去。 草地上,已经醒来的李荷抬眸望着面前这只陌生的动物,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我记得钊舅舅的扶手椅上,铺着的那块皮毛好像同你的颜色一样。”她说。 老虎一听,惊得灵魂出窍。 李荷却伸出手,想摸一摸它颈边茸茸的鬣毛。 “我想钊舅舅了,还有楠舅舅、浩舅舅、焱舅舅,他们定然也念着我。”李荷软声自语着,“师兄说,待我略有小成,方能下山历练,却不知那是什么时候。” 老虎斜瞅着她那纤纤五指,想着她刚刚说的话,不由心生畏怯,爪子缓缓往后挪,想要溜之大吉。 倏地,一道修长的玄色身影落在一边,恰好挡住它的去路。 老虎陡然寒毛竖起,低吼一声,紧紧盯着他,不敢妄动。 山风吹拂,他的玄色衣袍襞襀一开一阖,宛如水浪似的起起伏伏。 李荷仰起脸,轻声对他道:“师兄,它好像害怕你。” 程墨见她无恙,眸光一转,俯视着老虎问:“为何跨过界限?” 老虎闻得此话,便知晓了他的身份,缩了缩爪子,做小伏低道:“山的那头没吃的了,只是偶尔过来觅食,稍后就回去。” 大片的云飘过,遮蔽了日光,天色忽有些暗。 他的一双凤眸此时显得格外清幽:“你,把她当作食物?” 老虎忽觉一股无形的威力压迫而来,差点喘不上气,只得含泪道:“仙人饶命,小的绝无此意……” 程墨霎时扬袖,抛出一只霁雪色琉璃瓶子,那瓶子兀自倒立过来,稳稳的悬浮在半空中,乍看像个玲珑剔透的工艺品。 老虎还在发懵,刹那间紫光大作,将它整个儿团团罩住,须臾便吸入了瓶中。 李荷眨眨眼睛,愣愣的问他:“师兄,你把它收了作甚?” “它是虎妖。” “唔,妖都是坏的吗?” “并不全是。它的祖辈曾经立下承诺,以这片草地为界,不得踏过。”程墨把琉璃瓶子笼进袖内,缓缓走至她跟前,朝她伸出了手,“如今它不仅食言,还妄图伤你,我自然留不得它。” 李荷拉住他的手,就势站起身来。短短月余,她的脸颊就已小了一圈,水汪汪的杏眼依然流波欲滴,犹如未经世俗浸染。 程墨调开视线,随手拾起一截树枝,道:“拿剑,跟我过几招。” 李荷转眸想了想,调皮的笑了下,也学着捡起一根树枝,指向他道:“师兄,看招!” 熟知那截再普通不过的树枝在他手中有如一柄利剑,无坚不摧般,加之速度又极快,李荷抵挡得十分辛苦。没一会儿,“兵器”就被挑飞了出去。 第45章 汤泉 程墨倒是有些意外,她竟能撑过十几招。 “空有招式不足以御敌,试着将内力灌注进去。”他蹲下身,单手拿起剑柄,塞入她的手心,“剑法与心法相辅相成,不可偏废,谨记。” 李荷低头,入目是他袖角上夹缠银线的叠云纹,说:“师兄如此倾囊相授,不怕我青出于蓝,后来者居上?” 程墨听了,蓦地轻笑出声:“拭目以待。” 夕阳渲染着天边,给山间的花草披上了一层柔和的轻纱,云蒸霞蔚,宛如仙境。 李荷迈进山洞,没走几步,就见一只隐纹花松鼠停留在她脚边。它仰起头,小嘴巴不停翕动着,像是在对她说什么。 而目前的李荷只能听见静物的言语,其他的譬如飞禽走兽之类,却是交流不了的。偏偏她又有些好奇,弯下身问:“你迷路了么?” 它抬起爪子,比划着道:“墨仙人吩咐,平日你落单时,我们几个轮流跟在一旁,倘使又遇上险情,也好及时告之他。” “你和朋友出来玩耍,但又不小心与它们走散了?”李荷猜想着,“不过洞口设下了禁制,你是如何进来的?” 隐纹花松鼠:“……” “两人”鸡同鸭讲了许久,沐浴归来的程墨从通道走过,带起一阵皂荚特有的清香。 它垂下双爪:“叨扰了墨仙人,小的先告退了。”说完,几个跳跃便出了去。 李荷打眼一看,他散开的发丝上隐约还挂着些水珠子。 外面余晖落尽,夜明珠的光亮却彻夜不暗。 “师兄,那只小松鼠怎么在山洞里?”李荷用一大块棉布巾子帮他绞干头发。 “见你有危,报信来的。”他抬起如玉的指节,轻敲了下霁雪色琉璃瓶子。瓶子是半透明的,依稀能瞧见虎妖卧在瓶底,一副乖顺又温驯的模样。 李荷看了半晌,蓦然发现旁边还有几只不同颜色的琉璃瓶子,于是乎眸子晶亮着问:“这些是师父传给你的法器吗?” “不许乱碰。” “哦。” 程墨见头发已被她弄得半干,便往玉石枕上一躺,夜明珠柔和的芒就这么掉入了他眼里。“待破了第三层,送你一个。” “真的?”她的声音洋溢着欢喜,“你说话可要作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显然,拥有法器是一件令修行人心驰神往的事情。李荷暗暗下了决心,要用心修炼。 天气日渐暖和,山中的草木郁郁苍苍,偶有飞鸟在林间穿梭而过。 李荷凝眸平视,运起内力,渐渐感觉到气流从丹田涌出,沿着经脉流转。然后,她缓缓扬起剑,倏地对着前方的枯树桩挥出一道无形的剑气。 “咔嚓”,半尺来宽的枯树桩应声而断。 立在近处树梢上的隐纹花松鼠颤栗了一下。 程墨抬眸远眺,忽而弯了唇。 “少爷,山洞和池子都已完工。”程小篼奉上火漆封缄的信函,“这是老爷让捎给您的。” 黄底的信壳上有“吾儿亲启”几个字。程墨拿过来,慢慢将其拆开,阅了片刻,忽然的一抬眼,就见她踏上山坡朝他行来,有如小女儿般抱怨道:“师兄,我饿了。” 程小篼瞟着她已然抽条的身姿,幽幽的道:“刚做好的那些衣裳又不能穿了。” 这话落入她耳朵,抻了抻身上的锦绣双蝶钿花衫,说:“怎的不能穿了?你先前送来的衣裳都太贴身了,练剑不方便。现在好多了,变宽松许多。” 他听得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 洞穴挂上了雨丝锦的绣帘,一个是八仙过海的样式,一个是蝶舞花丛的。 晚间,李荷从汤泉池子沐浴回来,换上交领中衣,上榻打坐。她觉到体内真气愈发充沛,于是照着心法,让它从泥丸宫绕一圈下来,缓缓到了丹田,又转一圈上来…… 次日醒来时,李荷发现自己躺在旃檀木的地板上。 她神情惘然,有些酸麻的爬起来,不知对着谁问:“我怎么掉下来了?” “你是飘下去的。”花梨木小茶桌说。 “跟纸鸳似的,在洞穴里飞,差点撞到墙。”书橱觉得满身满心的疲倦,“我们出声儿叫了,你都没听见。” 李荷就这么赤着足,急急的冲了过去,把八仙过海的帘子猛地一掀,说:“师兄,我会飞了!” 程墨此时立在室内,上身还未穿衣衫,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如脂玉,就更显得腰侧几道泛紫的抓痕狰狞而刺目。 一时四下里格外的静。 李荷怔了怔,方才还充斥心头的喜意,有如被扎破的水泡,倏然的溃散了。 “你受伤了。”她走近,视线凝在他的伤痕上,“是谁害的?” “早年间,暮山以北两百多里,传闻有鬼怪殃民。因我入仙门以来难逢敌手,便有些自视甚高,拎着剑只身前往。结果,对上的是凶兽穷奇……”他语气轻淡淡的,也隐去了许多细节,可李荷却听出了其中的惊险。 “吃一堑长一智,你也引以为鉴,往后万莫轻敌。”程墨说着,倏忽滞了一下。 细嫩光洁的指腹正在抚过他腰间的陈年旧伤,暖暖的,轻轻的。 “你还疼吗?”她仰了脸,眸子波光清澈。 他缓缓摇头,转身拿过一件玄色底莲花暗纹的湖绸长袍披上,“会御风了?” “它们说,我夜里飞起来了,但我并不知道。” “清醒的时候才算。” “……” 见她不言声,程墨唇畔漾出一丝笑意:“急于求成,是为了法器,还是想下山去玩?” 她眸光闪了闪,也不答话,只撒娇似的往他怀里钻,但是避开了他腰侧曾经受伤的地方。 暮色浓厚时,月亮悄然爬了上来,拉开了初夏的夜幕。 李荷听取他的建议,到柳杉林里打坐。这儿仿佛汇聚了天下灵气,每每修炼不到一个时辰,五脏六腑就已涤荡了干净,感觉甚妙。 不久,她发现沿着柳杉林后坡抄近路,就能直接通往汤泉池子。 某日,已经过了子时,她仍未归。 “墨仙人。” 程墨听见动静,很快走出,看向规规矩矩候在洞外的明纹花松鼠。 “她在沐浴,但睡着了。”明纹花松鼠有条不紊的禀报,“我们唤不醒她,也没法儿挪动。” 程墨心里微微松了松,说:“你回去吧。”接着,朝汤泉所在的地方行去。 第46章 鲜活 池子边缘砌了莹润的白玉石,她斜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脑后乌沉沉的长发泡在水里,宛如水草一样,随着波纹轻微摇摆。 程墨弯下身子,伸出指尖敲她的额心,唤道:“醒醒。” 李荷正做着一场梦,梦中的她泡在家里的浴桶里,李桃给她身上抹了澡豆,又用巾帕帮她搓澡。 “姐姐,别添热水了,帮我揩一下背……”她呓语着,捉住了一只手,还往她这边拽了拽。 “哗啦”的一阵水声,突兀的在她耳畔震荡开来。 李荷迷蒙着睁了眼,下意识的慢慢抬头,水雾迷漫中,一张异常俊美的脸跃然眼前。 “师,师兄?”她脑子依然恍而惚兮,“你为何在这儿?” 他此时衣衫尽湿,墨玉似的一双眸子微垂着,暂未说话。 李荷沿着他的眸光朝下一睃,自己的手正抓着他的手腕。 她忙松开他,脸色渐渐涌上来些许窘意,起身道:“师兄,我错了。” “把衣裳穿好。”程墨闭着眼,踏出池子。 “哦。”她声音低微到了尘埃里。 之后,颇有些无地自容的李荷,每每寅末便起,去往草地练剑。 阳光逐渐变得热烈而明媚,把整座暮山笼在其中。未到午时,她的衣衫就已被汗浸湿。 李荷收起剑,微吁了口气,慢慢走到山谷的溪涧,踩到没入水里半截的岩石上,伸手掬起溪水来喝。 溪水淙淙,有几只五颜六色的蜻蜓在草丛上方翩跹起舞。她偏过脸一看,绽出笑容:“你们真是漂亮。” 一只蓝色蜻蜓目光机警地探向她:“你可别妄想捉走我们,凡是住在暮山上的生灵,都是受墨仙人庇佑的。” 李荷回想以往,自己好像还真的做过不少捉蜻蜓、扑蝴蝶的事儿,多少有些心虚。 另一只有些胖的黄色蜻蜓闷沉沉说道:“前儿下山去,都把我当作蜜蜂了,哪里有人敢来捉。” “那是他们眼拙,你可不能轻贱了自个儿!”蓝色蜻蜓劈头盖脸的一通。 黄色蜻蜓唯唯道是。 凑巧,一只出来采蜜的蜜蜂路过,一听这话,就有些不乐意了:“我们哪里不如你们了?” 蓝色蜻蜓睨着一双眼:“论容貌、腰身,哪一点能相提并论?许多富家小姐穿的衣鞋,都是用我们做花样子的!” 蜜蜂不服气的回嘴:“我们每日都辛勤劳作,酿出来的花蜜特别甜,除了用来制糕点,还能入药!你们能做啥?” 黄色蜻蜓适时开口了:“我们每日捕食蚊虫呢,正因为吃的太多,我才发胖了。” “不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么,跟扁蛛争吃的!” “吃掉了蚊虫,它们就不能再去害人了!” “说的冠冕堂皇,这山上除了墨仙人,哪儿还有人?” 蓝色蜻蜓朝一旁的李荷努努嘴:“你没长眼啊,她不是人么?” “……” 一番唇枪舌战之后,蜜蜂见寡不敌众,扭过身愤愤离去。 李荷“观战”半日,忽地反应过来:“咦,我竟能听懂它们说话了?” 她转头望向蹲在另一块岩石上的明纹花松鼠,“那为啥一直听不见你的声音?” “因为我话少。”明纹花松鼠平静道。 李荷:“……” 忽然,嗡嗡嗡的声音从山谷的深处传出,越来越大,好似滚滚雷鸣。 李荷遥遥望去,只见山林各处鸟啼惊飞,浩浩荡荡的一群蜜蜂正朝着这边涌来。 蓝色蜻蜓也看见了,气恼道:“你快些,把兄弟姐妹们全都叫来。” 黄色蜻蜓匆匆飞走,剩下几只红紫色的蜻蜓严阵以待。 眨眼的功夫,蜜蜂们气势汹汹的到达“战场”,开始用言语对蜻蜓进行攻击。没曾想蓝蜻蜓以一当百,丝毫不落下风。 接着,一小群彩色的蜻蜓飞来,与之前的几只合在一起,同仇敌忾的对蜜蜂进行“反击”。 两边“阵营”可谓针尖对麦芒,吵得难分难解,非要争出个高下,其中还有几个骂詈语的,听得李荷直发懵。 “不准吵骂斗殴,再不停下,就禀告墨仙人了。”明纹花松鼠喝止道。 它声音不算太大,可对峙两方那熊熊燃烧的气焰,就如遇上一场骤雨,俨然被浇灭了。然而它们依旧徘徊在空中,不甘就此散去。 “别争了,你们都很可爱。”李荷嗓音温软甜糯,“在我家乡,有绣娘用蜜蜂做花样子的,也有书生用蜻蜓作诗的……” 倏地,成百上千只眼睛齐刷刷朝她看过来。 “可以给我们念念诗句吗?” “可以带一块刺绣让我们看看吗?” “真的吗?我们祖祖辈辈都在暮山,见识少些,莫要唬弄我们!” 李荷顿时僵住。 山洞里冬暖夏凉,很是宜人。 程墨眼梢微挑,隔了帘子,亦能见她穿了青蝉翼薄纱的裙衫,杵在那儿,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进来。” 李荷闻声,缓缓慢慢的踱了过来,指尖捏紧衣衽,厚着脸皮说:“师兄,可否让小篼帮忙找几样东西。” 他搁下手里的一本古籍,嗓音清籁着道:“生了何事,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李荷一听,朝他挨了过去,竹筒倒豆子似的对他讲了,还美其名曰是为了维护暮山的安宁与和平。 程墨觉得,于暮山十余年的时光里,诚然有修炼的乐趣,但同时也伴随着枯燥乏味。修为愈高,心境愈是不觉慢慢老去,似要步入老境。这座山亦是终年暮霭沉沉,无甚看头。 自她来后,却隐隐发生了一些玄妙的变化,似是添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偶然间放眼望去,一旦掺入了她,连周遭的背景也平白多了几分灵动。 “为了让它们化干戈为玉帛,所以……” 他静静听着,嘴角不由笑出了浅浅的靥。 李荷忽而止了声,就这么蹲在床尾,双手捧着脸颊看他:“师兄,你真好看。” 她的话语转变太快,程墨还未接上,又听她道:“从前我认为,绍清哥哥已经是世间最好看的男子,如今却觉得你比他更美。” 这话倒是自小听过多次,然他对容貌不以为然。 “皮囊而已,莫要太过看重。”程墨缓缓下榻,拿了一张纸笺临案挥毫,接着召唤雕鸮,将信送了出去。 不久,几把题诗的玉版扇和夏衫、绣花鞋就送了上来。李荷换上新衣新鞋,明纹花松鼠也把折扇铺陈开来,蜻蜓和蜜蜂就成群结队的飞来观赏。一拨走了,一拨又至,连绵不断的,场面蔚为壮观。 至此,双方握手言和,一片其乐融融。 第47章 石室 某天换班后,来“上值”的是隐纹花松鼠。它学樵夫哼着山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李荷频频侧头瞅它,像是要从它身上瞅出一朵花来。 “有啥事要吩咐的吗?”它转了一个圈儿。 “你喜欢唱曲儿。”李荷百思不得其解,“那前些日子为何不做声,也不太与我说话。” “因为那不是我呀。” “什么?!”李荷震惊。 柳杉林。 “我们都住这片林子里,它这会子在上头修补巢穴。”隐纹花松鼠指着一棵柳杉树说。 李荷仰了头,像孔雀翎一样的树叶繁茂而苍翠,几乎千云蔽日。 “墨仙人真是心善,那日我晕倒了,他竟让我在山洞里休息呢!”它语调脆生生的,“原本是我俩轮替着来,不过为了养精蓄锐,我多歇息了几日……” 李荷已经顺着树干在往上爬了。 它被唬了一跳,忙蹿过去,道:“太危险了,万一掉下来可怎么了得?” “我很会上树的,以前在村里爬过许多次了。”李荷说着,轻而易举的攀到了一个桠枝。 在高处果然畅快,视野变得宽阔,入耳是云雀清脆圆润的啼鸣声。她玩心一起,手脚并用着继续往更高的桠枝爬去。 明纹花松鼠不妨从树洞往外一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跳到她旁边阻拦道:“太高了,赶紧下去!” 李荷双脚踩在枝条上,抱着树干,打量着不大的树洞,问:“这是你的家吗?” “是。你既已看过,便可以走了。”它直接下逐客令。 “可是我没力气了。”李荷贴着树干,故意逗它。 明纹花松鼠:“……” “两人”说话的功夫,一只毛虫从她手背爬了过去。李荷突然觉到难耐的痒意,下意识松开了手,正在这时,脚下的树枝传来轻微的“喀嚓”声。 她是在它们的大声疾呼中往下坠落的。 耳畔不断掠过急促的风声,她闭上了眼,竟奇异般的没有太多恐慌,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安宁。后来的李荷回想,也许这就是古人所云的朝闻道,夕可死矣。 此刻,电光朝露之间,门派的心法口诀从她脑海中不断显现:一脉带百脉……无脉无穴…… 霎时,一股微暖的气息流向四肢百骸,周身内力渐渐充盈起来,李荷再度睁眼,视线一片清明。 明纹花松鼠和隐纹花松鼠沿着树干狂奔而下,欲要跳到她的下方,充作蒲团垫上一垫,另有几只赤腹松鼠也迅疾的跳跃而来,扑腾出一片细碎的落叶尘灰。 它们等了半日,蓦地抬头,惊见她在巨大的柳衫树干之间轻飘而过,虽然姿态有些不稳,但确确实实是飞了起来。 其它几只惊魂甫定的呆望着,倏忽,隐纹花松鼠就地倒下,如一条翻了肚皮的鱼。 玄色的人影忽地晃过,停在一簇簇柳衫枝叶间隙透下来的细碎光芒里。 李荷低眸一看,继而在空中旋身,宛如一只彩蝶飞向他。 “师兄,我这次真的会飞了!”她犹自兴奋着。 程墨却凛了眉,嗓音轻淡道:“面壁思过三日。” 李荷一下僵滞住了。 山洞的最深处,有一间颇小的石室。里头内壁光洁,地面干净,只是四周不见光。 “师兄,我再也不敢了。” “师兄,放我出去吧,我害怕……” 程墨安之若素,阖目修炼,只当没有听见。洞穴之内,沉淀出一种犹如广阔水域般的浩然静谧。 子夜,霜浓月薄,星子稀疏。然石室中不见星月,乌黑一片。李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头,低低的埋着脑袋。 一阵石门摩擦石壁的声音传来,漏进一缕微光。她忙抬起脸来看他,杏眼里汪着泪。 “错在何处,说与我听。” 李荷寞寞的垂了眼睫,嗓音跟小猫儿似的:“不该恣意妄为,将自己与大家置于险境。” 程墨见她已然知错,不忍太过责备,只淡声道:“我替师尊管教你,可有不服?” “没有……”她说着,泪珠似滚瓜般落了下来。 他微微偏开视线:“你是想在里面哭,还是出来好生就寝。” 李荷想都没想就冲入他怀里,轻微的哽咽着。 “你心性不定,需多加修炼,使得根基扎实,再则磨磨性子。”程墨轻叹,“一年后,再提下山历练之事。” 此番虽然惊险无比,但她竟能绝处逢生,直接冲破了功法第三层,可谓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京城。 天色悄悄暗了下来,也没什么风儿,城里像是被一个巨大的蒸笼扣住,暗沉而闷热。 通往蘅芜居的必经之路上,一顶华丽不凡的纱骄再次挡在了他面前。 “韩大人,郡主有请。”侍女和和气气的屈膝作礼。 他目光掠过卷起来的半幅车帘,只觉有一双眼,盛着他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光。 “下官公务繁忙,万望见谅。”他不卑不亢说完,施了礼,转身离去。 没走多远,同样一身青色官袍的人拉住了他。 “传言竟是真的?”裴砚朝他投过去怜悯的眼神,“你被谁瞧中不好,偏偏是她。” 韩绍清也从未遇见过这般难缠的女人,微抿了嘴角,有些不愿启齿。 “姑且随我回府上去住,有我伯父在,她不敢造次。” “太过叨扰了。” “无妨,府里屋子多。” 街角渐渐没了声音。 几日过后,画萍小声禀报:“好叫夫人知晓,韩大人连夜住进碧竹斋,与我们公子的碧落斋仅一墙之隔!别院的东西也都搬来了大半。” 蒋氏强压着心神,扶着芩香的手慢慢坐下,语声艰难的道:“内宅的事,老爷竟有意瞒着我?” 芩香用眼神提醒她莫要再煽风点火,画萍委委屈屈的说:“府里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又不是婢子胡乱编排的……” 这事明明荒诞不经,却在蒋氏脑中挥之不去。 偏偏他俩都在翰林院上值,日日同进同出,听闻偶尔还一同出游,泛舟湖上。 蒋氏得知,愈加觉得心口堵着一口气,出不来,又咽不下,连着气色也不大好了。 裴鸿见她脸上布满愁云,猜也能猜到她在惦记什么劳什子的事。 “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韩绍清此人德才兼备,砚儿亦是洁身自好,即便两人性情相投,也从未流连那些烟花之地,你为何总往歪处想?”他话语严肃中掺了无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除非他即刻娶妻生子。”蒋氏咬着牙,釜底抽薪道,“叔叔既把砚儿的婚事托付与我,我自然要为他办到!” 这方面,裴鸿倒是乐见其成,缓声说:“那便把京中适龄的闺秀略作挑选,性子娴雅端庄的为佳,不要太过看重门第。” 蒋氏得了这话,方才放稳了心。 第48章 河灯 转日,瑞宁王邀裴砚、韩绍清几人泛舟。 盛夏的傍晚,蹈在火海般的感觉稍稍褪去。画舫里置了冰盆,冒着一丝丝白茫茫的凉雾,倒也添了几分清凉。 瑞宁王从茶几端起一杯葡萄酿,抿了一小口,道:“这事有点棘手。” “她总不能明抢吧?”裴砚蹙眉。 “难说。”威远侯世子斜觑着一旁的韩绍清。天光被垂下来的竹帘割裂成一丝一缕,映在他身上,明暗交错。 当年,护国长公主随着圣上金戈铁马,南征北战,直至曜安朝的建立,她都功不可没。 因而,即使她生活日渐奢靡,豢养的面首多达二十余名,也没人敢置喙半句。而惠宜郡主则是她唯一的骨肉。 “请问,郡主的父亲……”韩绍清开口问道。 “早先他在外头养了妾室,东窗事发后,被皇姑姑当众鞭打了一顿。许是觉得颜面扫地,到瀛寰观修道去了。”瑞宁王把葡萄酿搁下,“别提他了,本王觉得,这事估计连父皇都管不了。” 一时画舫安静得似乎能听到盆里镇冰融化的声音。 威远侯世子嗐了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与你们一同上值下值便是。横竖平日也闲得发慌,陪她玩一玩又有何妨?反正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又打不过我。” 曜安崇尚武德,惠宜郡主鞭不离身,据说她的一手鞭法极为奇诡犀利。而威远侯世子自小习武,功底扎实,惯使的是大刀,在簪缨世家的小一辈里,他几乎算是无人能敌。 瑞宁王听得发笑,裴砚道:“可行。免得她又整出些幺蛾子,譬如给人套麻袋什么的。” 威远侯世子笑得前仰后合。 “二哥这边怎的如此热闹?”一道清朗的男声莽然闯入。 几人适才抬起头,就见苍蓝色麒麟纹湖绸直裰的身影立在竹帘之外。 瑞宁王朝侍卫点了下头,片刻后,竹帘打起,露出靠得很近的另一艘画舫,以及楚霄容微微笑着的脸孔。 “三弟也来了,坐吧。”瑞宁王扬声唤来婢女倒酒。 韩绍清和裴砚起身作揖行礼,威远侯世子侧过身,拱手道了句:“殿下金安。”而后,继续拿起冰镇夏瓜吃着。 楚霄容正要落座,状若想起什么一般,道:“瞧我这记性,还有个人呢,这就给忘了。” 其余几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就朝外唤道:“惠宜。” 她缓步踩上这艘画舫,水红色软锦缕金芍药裙的裙边在余晖中晃过。 韩绍清原本端坐的姿态变得有些僵挺。 “二皇兄康安。”声音乍听莺啼似的,却刺得耳膜极不舒服。 威远侯世子把瓜皮一扔,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支玉质鱼形挖耳勺,开始作挖。 惠宜郡主没管他,径直看向韩绍清道:“韩大人,久违了。” 裴砚低咳,这可真是久啊。 他再度起身,垂眸作礼,举动神情里无不透着疏离。 她却眸光灼灼,问道:“韩大人可有妻室?”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威远侯世子暗啐她没脸没皮。 “并无。” 她听完,满脸喜色。楚霄容轻轻的摇着扇子,嘴角含着玩味。 “这河上有位秋娘,琵琶弹的甚妙,三弟和皇妹也来听听。”瑞宁王轻拍了两下手,一名穿月白翠烟衫的歌妓随之缓缓而入。 她怀抱着一面琵琶,对着他们盈盈半蹲,而后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一边唱着曲子,一边弹奏起来。曲音嘈嘈切切,犹如珠落玉盘,夹缠着别有风韵的歌声,洋洋盈耳,扣人心弦。 回裴府后,裴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世道险恶,我们往后出府需得慎重。” “是我连累你了。”韩绍清心怀愧疚,“若不是二殿下帮忙解围,今日难矣。”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裴砚又想起一事,“你离三殿下也远些,他那个人,心眼比蜂窝煤还多。” “当初,我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韩绍清眸色愈发沉静,“直到得知他的身份后,又发现他在百川书院结交的那些同窗,大都名列二、三甲。” 裴砚倏地一笑,道:“绍清,你很聪明,没有入他彀中。” “我不如你。”他唇畔亦是带了清浅笑意。 “我混迹官场三载有余,你才多久?” 烛光映着,透过豆腐格的窗纸,能清楚看见两道挨得很近的人影。 画萍端着两盅青梅汤,失神的立在窗外。 西边的院子种了几棵苹婆果树,清风一吹,树影微微交错晃动着。 “快到十五了,我得约砚哥哥和韩大人去放河灯。”裴筱打开黄花梨镶螺钿首饰盒,取出一支镂空兰花珠钗,并一朵洒金珠蕊海棠绢花,而后拧着眉,在两者之间游移不定。 木槿煞有介事道:“小姐,您戴珠钗吧,婢子总觉着韩大人偏好素净一些的。” 心事被戳穿,裴筱哎呀了声,用双手捂住了脸颊。 接下来的这些天,异常平静。 十五那日,没有宵禁。京城的河道一片流光璀璨,人们虔诚的放入河灯,有悼念故人的,为亲人祈福的,当然,也有祈求姻缘的。 裴砚拎着两三盏七彩莲花琉璃灯走来,庆幸道:“还好提前定做了,否则抢都抢不着。” 韩绍清和裴筱一人接过一盏灯,就着旁边的笔墨,往灯上题字。 河的另一边,影影绰绰之中,一双眼有如浸了凉水似的,透过人群,冷冷看向他们。 “他身边那个女人是谁?” “奴婢也没见过,但很有可能是小裴大人的妹妹。” 琉璃灯的奇光异彩映照着,裴筱时不时眼梢含羞的看他,一腔恋慕全都写在了脸上。 他一袭月白细布长衫,弯身把灯放入河中,眸色微黯的望着那灯随着粼粼水波飘向远处。 裴砚晓得他的身世,于是走到他的身侧,轻拍他的肩膀。 惠宜郡主慢慢移回目光。 另一个婢女捧过来一盏同样的七彩莲花琉璃灯,那灯暖融融的照着,却丝毫驱不散她眼底深处的冷意。 “我要这个女人,从他身边消失掉。” 第49章 凶手 裴府。 白兔在篮子里卧着,眸光微垂,似是不悦。 “今儿人太多了,出去怕挤着你。” 白兔索性把眼一闭,未几,被他抱了出来。 “你看看这是什么?” 白兔依旧不理他。 岚汐送来了一碗杏酪,少焉,惊讶的呼道:“好美的灯!” 白兔这才睁了眼,面前垂着一盏做工极其精细的琉璃兔子灯。它试探着伸爪,触摸了一下,琉璃灯微晃间,瑰丽无伦。 裴砚蓦地弯眼,眸中漾着无数细碎星光。 蓥正大街,香露铺子。 “要玫瑰花露,茉莉花露,再给我母亲拿一瓶金银花露,还,还有男子用的竹叶露。”裴筱脸色有点儿红。 “裴小姐真是个孝顺人儿。”掌柜笑道,“尝尝我们店里的樱桃酒酿,很是消暑。” 伙计端着黑漆托盘走过来,托盘中是一只光滑透亮的玻璃小碗。 正在这时,一名紫绡翠纹裙的年轻女子走入铺子,不小心撞了一下伙计的胳膊。 “抱歉,没留意。”女子颔首低眉道。 “小姐哪里的话,请随意瞧瞧我们店里的花露。”伙计手里颠了颠,托盘恢复了四平八稳,然后,他把樱桃酒酿端到了屏风里头,“裴小姐,您慢用。” “谢谢。” 接着,就有调羹碰撞碗壁的清响传来。 女子看向掌柜:“把卖得最好的花露都来一份。” “好好,小姐稍等片刻。”掌柜笑容更加热切。 不多时,女子拿着包好的花露走了。 “小姐,您的芙蓉酥买来了!排了半日,真渴呀。”木槿嚷道,抬脚踏入了铺子。 天黑了,空气仍旧闷沉。丫鬟正在耳房值夜,有些嫌热,摸出一把檀香扇来,给自己扇着风。 忽然,屋内传来什么摩擦地面的声音。 她把扇子搁在一旁,从杌子上起身,没走几步,骤然间脸色煞白如纸,牙关都在打颤。 借着浅淡的月色,只见一只染血的手从地上朝她爬来,伴着沙哑极了的嗓音:“快,快去叫人……” 一声尖锐刺耳的惊叫,凄厉的划破了裴府宁静的夜晚。 二更天末,烛火通明。 “这是一种旧时秘制的毒药,若是过了子夜,在下也回天乏术。”郎中抹去额上冷汗,“还好小姐服食的剂量少,但那个丫鬟就……” 裴鸿只着深衣,负手站在屋中,看了眼陷入昏迷的裴筱,以及毛席上木槿的尸首,沉声问:“她今日去了何处,见过谁,又吃过何物?从实说来。” 跪在地上的丫鬟不可抑制的发颤,连着声线也是颤抖的:“小姐今日想买花露和吴记的芙蓉酥,只带了木槿去。她们不到两个时辰便回府了,晚膳是在院子里用的……”说讫,已是泪落如雨。 蒋氏勉强打起精神,道:“她还往我那里送了一瓶花露,快,都拿来验一验。” 不一会儿,郎中用特制的银针插入芙蓉酥,甚至还掰了一点放入嘴里,又把花露倒了些在手中,拿到鼻下闻了闻,才道:“都不是,并且此毒唯有吞食方能致命。” 裴鸿再度移目看过去:“那么,等她醒来,一问便知。” 翌日,香露铺子被五城兵马司的官差围得水泄不通。 掌柜直呼冤枉,甜品许多人都吃了,连他自己都用了两碗,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而醒来的裴筱表明,她确实没在外头吃过别的东西,连一口水都没喝,只饮了些香露铺子里的甜品。 案子一时陷入了僵局。 皇帝听闻此事,颇为震怒,下令顺天府追查到底。 天光晦涩,又闷又沉,终于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繁繁的坠落着,仿佛往她的心上浇淋。 裴筱双目无神的坐在榻上,口中低声喃喃:“她说口渴了,我就把那大半碗的樱桃酒酿让给她喝。所以,她是替我死的……” 丫鬟神情哀凄的蹲在屋檐下方,用一只旧铜盆烧着纸钱。 碧落斋。 “凶手会不会是伯父的政敌?”裴砚猜测。 “那他为何不直接对太傅下手?”威远侯世子打翻他的推论,“或者除掉你,也比对付她一个弱质女流的杀伤力更大。” 他脸色顿时青白交加:“你家是否有武艺高强的护卫?暂借我一用。” “胆小如鼠,这就怵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 岚汐适时进来,替他们斟了几杯茶。 “下毒的地点,只有那个花露铺子。”韩绍清眸色冷静,“凶手若不是掌柜,必然就在当日进店的顾客之中。” “但那铺子的地段佳,生意甚好,每日来买花露的客人接连不断,根本无从查起。”裴砚手指搭在精瓷茶杯上。 “不,能查。”他声音清冷而笃定,“只要找出裴小姐在铺子里的这段时间,有谁同时也在里面。” 威远侯世子嘿了一声,说:“我从顺天府打听来的,跟你讲的一个样儿!这么擅长查案,何不考虑去刑部上值?” 裴砚忙道:“别卖关子,查到哪一步了?” “有三个。一个是忠勤伯家的嫡次女,名字我忘了,据说她得知裴筱中毒后,立马找了好几个有名的郎中看诊。另一个是男子,他费了一刻钟的功夫讨价还价,为发妻买了一瓶栀子花露。第三个是年轻女子,未作挑选,买了一堆就离去了。” 韩绍清静静对着杯子,里头茶水碧透,芽叶起伏。 “是第三个。” 威远侯世子眯细了眼,说:“你如何晓得,凶手不会是你派去的吧?” 裴砚狠狠的呛了一口茶水。 他微顿了一下,接着道:“那女子是否身份不明?” “嗯!掌柜说是生面孔,但她出手阔绰,买了十几瓶……” “既能一次花几十两银,比我一季的俸禄还多,此人若非官职在我之上,便是富商大贾,何以会身份不详?” “这就是心怀鬼胎了。” “敢做不敢认,藏头露尾的卑鄙小人!本世子生平最是厌恶这些鬼蜮伎俩。”他把腰间挎着的宝刀往桌上一拍,“有种的光明正大跟我干一场!” 那刀非常沉重,刀柄处纹着细腻的兽纹,不似凡品。 韩绍清倏尔一愣,裴砚摆手连连,道:“他就这样。” 第50章 叙旧 昆宁宫。 “怀容今儿上朝,参与奏事议政呢。”宫灯散着微光,照亮程皇后浅浅的笑靥,“他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传来的消息说,依照先生留下的条件,筛选出的真真是寥寥无几。”卫嬷嬷犯了难。 “有就是好的。先生的一卦,不仅千金难求,人更是行踪不定,若非他是墨儿师叔,想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采选在即,眼下秀女们已在入京途中,不日就要进宫。”卫嬷嬷揭开一盅金丝燕窝,“娘娘可得顾惜身子……” 黎景宫。 “那病秧子处处都压着我们霄容,说什么长幼有序,自己娶不了亲,生生的把他也给耽误了!”虞妃眉心挤满了烦躁。 “刚得到的秀女名册,请娘娘过目。”心腹宫女弯着腰呈上一本册子,并轻轻翻开一页。 “有哪些父辈是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 “都标注好了,朱笔画圈的就是。” 虞妃脸色霁了几分,抬起手,镂空錾花珐琅的指甲套在那些名字上一一划过,“霄容乃人中龙凤,他的女人,必然是要最好的。” 时光乌飞兔走,眨眼就到了采选当日。 御花园里,主位的程皇后身穿正红色撒亮金凤凰纹刻丝锦缎裙,鬓边插一支红宝点翠的紫晶滴珠金凤钗,额间与脑后都是露垂金珠的花胜,极为华丽端庄,容光照人。 贤妃一身浅红流彩暗花云缎长裙,亦是容貌秀丽,气度高雅,落座在程皇后身侧。 而次位的虞妃虽也穿了银纹云锦百花曳地裙,戴了整套赤金嵌蓝宝石的头面,姿容姣好,尤显得气势上被压了一筹。 太子则身着沧海腾龙的长袍,系了金色织锦宽腰带,与二皇子、三皇子坐于一侧。 少刻,宫婢领着几十名秀女款款行来,乍看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秀女们井然有序的站成了几排,两只手交叠着扶在左腰处,一齐屈膝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太子殿下吉祥。” “免礼。”程皇后语气和缓,“谁是蔡臻儿?” 贸然被点了名,众秀女的视线犹如箭梭,纷纷射往她的身上。 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的身影慢慢走上前来。 “民女蔡臻儿,见过皇后娘娘。” 楚怀容抬眼“惊鸿一瞥”后,忙把视线转向程皇后。谁知她满含深意的道:“本宫见你不错,可愿入宫常伴太子殿下?” 蔡臻儿此时心想,若说不愿,会被割舌,还是直接砍头? “承蒙娘娘厚爱,民女愿意。” “好,赐花。” 楚怀容闻言,僵成了一尊泥塑。 贤妃陷入了迷茫,秀女刚刚登场,她就挑好了? 虞妃姑且不管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径自从一干佳丽之中点了几个出来,来回看了一遍,才开始问一些家世、才情方面的问题。最后,定下了兵部尚书的嫡长女倪沛珊。 而二皇子瑞宁王的正妃,则是选中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幺女詹婕。 瑞宁王府。 白兔卧在水榭的一旁,两名侍女正剥蒲萄给它吃。 “母妃说,娶妻娶贤,生得太过漂亮的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他有些郁然的望着满湖盛开的荷花。 “詹家的詹奕曾为衍元十五年的状元,詹婕亦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裴砚笑着道贺,“贤妃娘娘慧眼独具,给王爷您找了一门好亲事。” “没曾想本王的婚事就这么一锤定音了。”他语气中含着秋水落叶一样的萧瑟,“不过,一想到皇兄选中的那位,本王心里就稍微好受了些。” “准太子妃是谁?”威远侯世子正吃着冰镇的紫蒲萄。 “外乡的,只听说她父亲是一位书院的夫子。” “门第也太低了,莫非她是绝色佳人?” 瑞宁王的神色一言难尽。 “非也,她,很胖。本王生平就从未见过如此胖的女子。” 韩绍清总觉得听起来莫名的熟悉。裴砚笑道:“巧了,早年我在百川书院的时候,也有一位夫子的女儿,长得圆圆胖胖的。大家都说她颇为喜庆,是个有福气的。” “不会也姓蔡吧?我记得她名叫什么儿……” 裴砚手中一颗紫蒲萄倏地滑掉,滚到脚边。 “蔡臻儿?”韩绍清出声道。 “对,就是这个名字!”瑞宁王拍了下手。 回裴府的路上,马车慢慢走着,竹制的车帘轻晃,筛进一棱一棱的光线。 “皇后娘娘的想法果然异乎寻常。据说后宫里,但凡她决定的事,连圣上都不得横加干涉。”裴砚道。 他沉默着,约莫到了拐角处,马车骤然停住了。 “三,三殿下。”车夫诧异的声音。 车帘子被一名侍卫掀起,露出一袭盘金绣云气纹的锦衣。 “韩绍清,同本宫叙叙旧吧。” 茶楼,雅间。 “其实本宫一直没明白,当初见你才华横溢,只想与你结交,为何你却将本宫视作洪水猛兽,一见就躲?”楚霄容嘴角轻勾着,透出若有若无的讥讽,“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坐在方桌的另一边,微垂着眸。 “裴太傅真正栽培的只有一个裴砚,本宫却不同,不仅能保你青云直上,也能给你富贵荣华。”他朝着他走近一步,“今日就再问一遍,你,可愿为本宫做事?” “殿下的话,下官不甚明白。”他淡色的黑眸,沉静得像一汪深湖,语声也显沉着,“下官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楚霄容听完,短促的笑了声:“也罢,天色不早,本宫得回去了。” 他起了身,施礼恭送。接着,走向微敞的门,欲要下楼。 “你要去哪儿,韩大人?”随着话音,一身水仙纹织金绦边长裙的惠宜郡主走了进来,再轻轻的把门阖上。 韩绍清惊了下,急忙往后退去。她倏然抽出腰上的红璎紫鞚鞭,反手一扬,往他身上挥舞而来,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鞭子迅速的缠绕住了。 惠宜郡主借助鞭子,轻易的把他拽了过来。 “终于可以靠近你了。”她一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脸也贴在他的衣襟处,“你为何总是不理睬我?” 第51章 公主 “郡主,请自重!”他急声道,可惜半分都挣脱不得。 “我不喜你与别的女子交谈,更不想有朝一日得知你与别人成亲。”她娇嗔着,“做我的仪宾可好?” “下官出身太过卑微,配不上郡主。” “呵呵,本郡主说你配得上,谁敢说一个不字?” 他闭眼镇静了一下,才道:“郡主,先放开我,坐下好好说话。” 惠宜郡主料想他也逃不出去,微微松开他,撤回鞭子,说:“这茶楼整个廊上都有人把守,你可别动什么心思。” 他抿着唇,慢慢走到方桌边,撩开衣角坐下。 “你既未娶妻,为何不能与我在一起?”她拉了把椅子,往他旁边坐了。 “下官对郡主并无他意,非良配矣。”他快刀斩乱麻的道。 她眸中闪过一丝冷芒:“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是那个裴筱,或是别的女子?” 韩绍清听了,忽地从脊梁生出一阵无边的寒意。 “是你下的毒?” “不应该给她下毒的。”惠宜郡主满脸恼意,“应该把她沉湖,让她永远都不能再勾引你!” 他脸色蓦地泛白,微微探手把窗子推开,侧过脸咳了几下。 见他这般,她暗暗自悔失言,软了声道:“你莫害怕,我只是忍受不了你有别的女人,但是今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一片云彩。下方传来孩子玩闹声,大人的轻斥声,以及贩夫叫卖着:“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万莫错过诶!” 忽然,有个十分耳熟的声音喊道:“韩绍清,跳下来!” 他没时间犹豫,蓦然起身,从偏矮的窗口直接跃了出去。 街上众人只见衣袂飘飘,一名俊秀男子从茶楼跳下,顺眼往上看,还有个女子一脸怒容的趴在窗口。 威远侯世子将他稳稳接住,继而放到地上。 “世子,多谢。” “我的个乖乖,她还真敢明抢?” “……” 然而,他才刚刚站稳,附近便有几人围了过来,惊呼着道:“韩状元!”接着,更多的百姓闻讯而至。 “韩状元,您为何跳下茶楼?” “他是被逼迫的,你们看看那个凶神恶煞的姑娘!” “什么姑娘,我见过,那是惠宜郡主!” “啥?!” “定然是郡主将韩状元掳了去,而他宁死不从,这才跳了下来!” …… 郡主贪图美色,竟于青天白日强抢翰林院官员,其不甘受辱,欲自尽以证清白。 继上回的状元游街之后,韩绍清再次名动京城。 翌日早朝,长公主遭到众臣联袂弹劾,曰:荒淫无度,管教无方,导致郡主罔顾礼法纲常,不罚不足以平民怨,云云。 皇帝下旨,责令惠宜郡主禁足一年,抄写《礼经》十遍,以儆效尤。 筮州。 “小姑爷已经水深火热了,我们得想法子救他!”陶淮大声道。 “连个女人都应付不了。”沈钊嗤之以鼻,“早说了,百无一用是书生。” “是那郡主太过凶残,竟然强取豪夺!” “堂堂男子竟不敌女流之辈,简直丢尽了脸。” “……” 镇子。 沈茹兮好像因为这件事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目光散漫的对着花觚,嗓音苍凉着:“中意绍清的那个姑娘,是公主的女儿啊。” 菱姑见她几近魔怔了,怕她钻牛角尖,忙道:“姑爷又来看你了,我自作主张让他进屋……” 她神色依旧,仿若未觉。 李昀山走近,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传来一片冰凉。他不由皱眉,握住她的手,渡过去一些温度。 “难道,这么多年来,是我错了?”她目光缓缓移到他面上,又好似透过他,在看其他的什么。 李昀山从最初开始,就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是把担忧、疑惑等等一股脑儿的压在心底最深处,克制着不表露出来。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光阴,如这般已经过去了。他想,往后的日子,若能倾心袒腹,便也不枉此生。 “兮儿,你们究竟有什么仇家,告诉我吧。”他终究说出了口,“即便对方权势滔天,我也不惧。我们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写状子、打官司,再不行,就告到京城,上达天听。” 她听得怔了,良久才道:“你可能会没命的。” “我已经活成了个壳子,你才是我的命。” 她那双长而媚的眼渐渐红了,身子微倾,靠在他的胸膛。“真是,对不住你……”如此说着,泪意也涌了上来。 桃树又结了果,一个个挂在枝条上,还未来得及摘。小桌上放着绣绷,鸭蛋青色的绸面绣了几片莲叶,两只鸳鸯。 李桃靠在床头,手里握着他送的桃花簪子,由着神思渐渐宕远。 妹妹被老神仙收做徒弟,用一片草叶子接去一个叫做暮山的地方,开始了修行。她得知后,觉得跟天方夜谭似的。 绍清被圣上钦点了状元,还做了翰林院里的官。村里的人都聚在夫子家中,做了十几桌席面,还放鞭炮庆贺。 妹妹离去的失落,被填平了几许。 他还给她写了书信,信中情意绵绵,只报喜而不报忧。她珍重的收藏着,又不时取出,反反复复看了多遍,每次都有无数的、细小的怡悦在她全身漫溢。她非常、非常的想念他。或许只应了那句,山远天高,相思无穷。 前不久,传闻像是戏曲演的那样,郡主有意于他,而他坚贞不屈,被逼之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听到消息的那一瞬,她只觉从头发丝冷到了心尖。 疏淡的夕阳透过交错的窗棂格,洒落进来。嘎吱一声,是门开了。 她把桃花簪子轻轻放在枕边,然后走了出去。 “爹。”见他拎了只包袱,她正要上前接过,忽然,望见他身后一袭暗花细丝褶缎裙的身影。于是,她清水的脸上带了点儿笑,“娘。” 第52章 夜宴 暮山。 “少爷,外头都在传,据说是她姐夫的那位韩大人,因生得太过俊俏,被惠宁郡主当街强抢!” 程墨听得忽然一笑,恰如冰雪初融。 “然后?” “然后皇上就把她罚禁闭了,以免她又去祸害朝中年少英俊的男子。” 程墨以指背抵唇,连着轻笑几声。 “你们在谈论什么啊?”李荷一身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朝着他们奔来,裙摆随着跑动飞扬。 程小篼适时把话题一拐:“太子殿下大婚就在下月,届时少爷可要亲赴瞧瞧?” 程墨还未作想,就被她插话道:“太子成婚,与师兄有何干系啊?” “都这么久了,你竟不知我们程家在曜安是什么地位?”程小篼表情里含一丝鄙夷,“皇后娘娘乃是我们少爷的姑母,太子殿下自然就是他的表兄了。” 李荷眼眸微转,理清了这个关系,哦了一声。 “现在你应当知道,咱们少爷是何等身份了吧。” “他不就是我师兄吗?” 程小篼又是一噎。 李荷转过头,轻手揪了揪程墨的衣袖,“师兄,我能同你一起去吗?” “你去作甚?” “想看看姐夫。还有,我从未去过京城……” 程墨抬起指尖,轻弹了下她的额头,说:“以修炼为己任,不可贪耳目之欲。” 她撇撇嘴,暂不说话了。 午后的柳衫林子,李荷盘坐在树底下,把油纸包一一拆开,有的里头是萝卜糕、海棠糕,还有的是松子穰。 隐纹花松鼠很快从树上冲下来,张嘴衔起一块糕点,鼓着腮道:“好香,好吃。” “小篼送的糕点,糖加得很少。”李荷仰起头,对着树洞边的明纹花松鼠招手,“快来。” “以往墨仙人每年只让他上山一次,自打你来之后,几乎每月都能见着他。” “所以,他是特意给我送吃的?我还以为是师兄家里有事儿找呢。” “说明墨仙人待你不薄,往后你可得好好孝敬他。” 李荷抓了把松子穰递给一边的明纹花松鼠,掰着指头道:“突然想起,我需要孝敬的人有许多。爹爹,娘亲,还有四个舅舅,现在又多了一个师兄……” “可惜你没钱。”隐纹花松鼠点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细细算来,现下你吃穿用的,几乎全都是墨仙人供予的。” 李荷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在它耳边问:“那我以后需要还他银子么?” “墨仙人不像那种斤斤计较的,但你可以问问他嘛,以免今后倾家荡产来偿还。” 李荷:“……” 天黑后,现出一片清晰可辨的银河,几乎跨越了整个夜空。 “师兄,今晚夜色不错,所以邀您来观赏一番。”她不知从哪儿抽出来一块布,弯腰往坡地上铺了,“若是有酒铺子里的那种米酒酿就好了。” 程墨也没同她客气,顺势坐了,而后抬眸望向满天星斗,缓缓说道:“门规第一条,本门弟子,不得饮酒。” “啊?” “第二,未经师门同意,不得婚嫁。” 李荷惊讶得忘了今晚的“目的”,连忙靠近他,问:“还有什么门规?” “第三,既入仙途,便不得过分干预人间,特别是生死之事。” 她眉心有一点颦蹙,说:“师兄,这第三条我不甚清楚。譬如遇上烧杀抢掠的,管还是不管?” “你当自己是江湖上的女侠?” “……” 太子大婚,定于九月二十九日。从暮山到京城,约千里路。 二十七日清早,程墨方才穿了一件泥金滚边的墨色长袍,那袍子的一角就被她捏住。 “师兄,你就当带了一个丫鬟行么?”她神情纯挚的仰视着,“我保证不给你添乱,规规矩矩的,还能给你端茶倒水。” “那我为何不带程小篼去?” 李荷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墨微微低头,见她换了一身粉紫色蜀锦缕银线祥云纹裙,头发上束了条同样颜色的丝带,眸中水光盈盈,嘴也抿着,像是要哭的样子。 他大抵是心软了。 “只能跟着我,不许离开半步。”程墨牵住她的手,“若不听话,关石室。” 京城。 大大小小的灯笼挂满了每个檐角,天还未完全黑,就照着红通通的光亮。一匹骏马踏着青砖地面疾驰而过,须臾,到了皇城南边的玄武门外。 金吾卫上前一步,正要问话,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朝他掷了过来。 他抬手接住,视线一扫,心头震了震,连忙示意另一个金吾卫开门放行。 到了内里,那匹骏马倏然化为一根青翠的竹枝。 程墨拉住她,步履轻疾,接着轻轻一纵,凌空而起。李荷只觉耳畔有呼呼的风声,不一会儿,两人就落到一处又凉又滑的琉璃瓦上。 今夜,宫中灯火如星辰遍布,把她的一双杏眸照亮,“师兄,这儿真好看!” 程墨稍稍眺望,少刻,带着她朝着一处宫殿掠去。 这一整日,太子身穿冕服,腰间系宽玉带与佩绶,与太子妃一同在皇太后、皇帝、皇后跟前行了三跪九叩礼,完成了一干繁缛的仪式。 夜宴持续没多久,帝后离席。太子气质矜贵,也不失温和大度,与百官勋贵一边欣赏着庭中的轻歌曼舞,一边吃蟹饮酒,气氛很是融洽。 九、十月正是吃蟹的季节,螃蟹是从百里之外的大湖运来的,摆在黑漆理沟戗金云龙纹宴桌上,个个儿鲜嫩肉厚,膏肥脂满。 程墨找了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坐了,又把几上的花雕酒拂到一边,道:“用吧。” 那匹竹子变成的马,行路异常的快,半月有余的行程,区区两日便抵达了。 李荷揉了揉腿,就见一群宫婢端着黑漆嵌螺钿托盘鱼贯而入,呈上了桂花酒和糕点,再将干净瓷碟放下,同时把宴几上用过的瓷碟收入托盘,才纷纷退出了。 她拈起几块奶油松瓤卷酥吃了,忽然想起什么,夹起一块茄鲞,小心的递到他嘴边:“师兄,你吃。” 程墨轻轻摇头:“不饿。” 李荷已然习惯了他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于是咬住茄鲞,腾出手来剥蒸螃蟹。 另一边,裴砚从袖中抽出一个厚厚的油纸袋,然后,把几块颇为精致的桂花栗粉糕尽数塞了进去。 韩绍清对着面前空空的几个瓷碟,沉默不语。 “那边角落,有个人不甚熟悉,但长得实在是太过……”威远侯世子不住的朝着一个方向偷瞟,“还好今儿郡主不在,否则那位仁兄必将清白不保。” 裴砚把鼓起来的油纸袋往怀中一揣,才抬了眼,半晌,由衷的赞了一句:“恍若谪仙。” 韩绍清不由也看了过去,唯见一株花树之下,墨色衣袍的男子眼眸狭长,面颊如玉,眉似墨画,唇如点朱,的确惊为天人。 他的身边,还有一名粉衣少女,正抓着一只螃蟹在剥。 第53章 镜子 他脸色倏然一变,难以置信的道:“她,他们是谁?” “还真不认识,不过今儿欢聚一堂,大家可以认识一下嘛!”威远侯世子偷溜了过去。 只见他对那位谪仙般的男子拱手作礼,说了些什么,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折返了回来。 “问了,他姓程。” 裴砚了然:“许是皇后娘娘的外家。” 他还要说些什么,忽地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下意识侧眼一看,威远侯眉眼深沉的盯着他,手里的蟹脚被掰成了两段。 “咳,我先回座儿了。” 李荷吃得半饱之时,越过面前堆得高高的螃蟹壳子,突然就望见了韩绍清的那张俊脸。 “姐夫!”她双眸晶晶,开心的朝他挥手。 程墨抬起眸,见对面的那人一身玄青色长衫,眉目清俊,周身似是透着月华般的温润。倏忽,他没来由的笑了一下。 隔着半个庭院的距离,裴砚没听清她唤的什么,问:“她好像在同你招呼,难不成你们认识?” 筮州距离京城太过遥远,韩绍清只收到一次李桃的回信,上面并未提及李荷修仙的事。因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皇宫里。 他欲要过去问问,起身堪堪起了一半,就被左侧一位端着桂花酒的同僚拉住。 酒过三巡,直至亥时,夜宴才渐渐散了。 韩绍清再度寻去,花树之下唯有一张宴几,而那两人已然无影无踪,仿佛之前所见只是一场幻象。 客栈。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呀?”店小二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来。 “一间天字号房,送一壶清茶,一桶热汤上来。”程墨说完,扔给他一锭金子,然后携着李荷往里行去。 店小二捧着金子张嘴一咬,眼一亮,忙不迭的跟上。 室内,铜漏壶发出一滴一滴的细微声音。 热水送来之后,隔着一扇花开富贵的落地屏风,李荷褪下衣裙,用手指试了一下水温,方入了浴。 “师兄,我能同姐夫见一面吗?他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纱幔低垂着,里头没有动静,更漏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敢问仙人们来自何方啊?”屏风外头忽然冒出来一个嗓音。 李荷听了,趴着浴桶探头去看:“你是谁?” “我就在镜匣里头,客人们惯用我整衣敛容,殊不知我真实的妙用。” 它说话简简单单的,却似带着深意。 李荷听得心痒,很快把自己洗净,擦干了身子,拢着小衣就绕出了屏风。 镜匣里,平躺着一个巴掌大的青铜琉璃镜。李荷伸手把它取出,对着自己照了照,说:“这张脸似乎有些变化,比以前小了许多。” 青铜琉璃镜:“……” “说说,你有啥妙用?” “我是一位老道长遗留下来的法器。用我一照,能窥出妖精本相,再一照,可定住其身形,使之腾挪不动,无计逃生。” “如此厉害,竟然还没人将你据为己有!” “因为他们都听不见我的言语,而且,唯有在修行人手中,方能发挥出我非凡的威力。” 李荷转身奔至床边,掀开纱帐,道:“师兄,它……” 程墨阖了眸,身子侧卧着,以手撑头,仿似入睡。 李荷一霎住了声,轻手轻脚的把镜子放回原处。然后,她左右张望了下,发觉房中没有别的床榻,于是慢慢爬到床上,往他身边躺下。 凌晨,天还未亮。 程墨觉得怀里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微睁了眼,见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了自己身上,呼吸平缓而均匀。 他轻抬指尖,把她额前的发丝拨开,露出柔润的一张鹅蛋脸儿。 披星戴月赶了两日的路,李荷这一觉睡到了巳初。她揉揉眼,床头放着一件崭新的缕金丝浣花锦裙,以及丝绸罩衣。 “换上,随我进宫。”纱幔外传来程墨的声音。 东宫。 蔡臻儿觉得数月以来,犹似处在梦境之中。 先是莫名其妙成了记名秀女,而后万分顺利的被送入京城,更加匪夷所思的是,皇后娘娘一眼就相中了她。 大婚前夕,每日听教习嬷嬷重复着诸项宫规戒条,习学礼仪,不敢有丝毫懈怠。 今日一早,光是给帝后敬茶就敬了一个时辰,已经饥肠辘辘…… “殿下,臣妾饿了。”她终于开口道。 楚怀容神情依旧平静温和:“爱妃体态过于丰腴,有损脏腑康健,御医叮嘱每日节食,辅以锻炼筋骨。” 她敢怒不敢言,只缩在美人榻上瞅他,眼神里的幽怨几乎化为实质。 “殿下,宫外有人求见。”宫女通传道。 “何人?” “他叫程墨,手上持有一块特质的金腰牌,奴婢却没见过。” 楚怀容觉得自己估计是没听清楚,复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正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嗓音随着风儿悠悠飘了进来:“表兄,是我。” 楚怀容僵硬的抬起视线,入目便是那个酷似黑无常的颀长身影。 “墨,墨表弟。”他手不经意抖着,扶住一把圈椅,略略后移了些。 程墨缓缓行来,抬起衣袖,一株红色果实并七片叶子的植物慢慢从袖中飞出,悠悠荡荡的,最后停落在他面前。 “山上无甚稀奇的东西,恭贺表哥成婚。” 一旁的蔡臻儿眼珠子都瞪圆了,指着那株花草道:“它,它并无羽翼,如何就飞过去了?” 程墨轻笑着,又给她也送过去了一株。 李荷从他身后出来,转眸想了想,对楚怀容两人作礼道:“祝太子、太子妃鸾凤和鸣,同心永结。” 楚怀容见这少女十一二岁,生得灵动可人,一双眼睛极其清亮,不觉温和了语气:“你是……” “是我师妹。” “噢,那便请坐……” 他肩上的那条小龙生气勃勃,身子也长大了一些,犄角微动,对程墨两人打了招呼。李荷目光晶晶,看得尤为稀奇。 稍后,程皇后的凤辇闻风而至。 宫婢依次摆上了虾鱼汤齑、鸳鸯炸肚、荷包里脊、烧鹿筋等等十几道膳食,以及玫瑰清露、木樨清露等熟水汤品。 蔡臻儿看得眼冒绿光。楚怀容在心头深深叹息,今日又是白费力气了。 第54章 邸店 程皇后身着家常的牡丹凤凰纹锦衫,用别箸夹了一块鹿筋到程墨碗中,又给李荷夹了一块,柔声说道:“墨儿、荷儿多用些,难得来一趟,还有什么想吃的告诉姑母。” 李荷觉她蔼然可亲,甜声回了句:“多谢姑母,宫里的佳肴真好吃,昨夜的螃蟹我吃了许多。” 程皇后讶异的道:“你们昨儿就到了?” “进城时已经入夜,不好打搅姑母和表兄。”程墨把微甜的一盏清露移到李荷面前。 “不打搅。只要墨儿想,随时能来宫里,不用理会你姑丈。” 李荷心想,莫非皇帝姑丈不乐意见到师兄?程墨抬起筷子,又往她碗中扔了一个荷包里脊。 用完膳食,程皇后从手腕褪下来一只荧绿荧绿的镯子,给她戴上。 “头次见荷儿,姑母送你的。” 李荷低头一瞧,手镯冰冰凉凉的,很是通透,内里似有光泽隐隐流动着,不似凡物。她不由侧眸看向他。 程墨唇畔弯起:“收下吧。” 暮色蔓延,华灯初上,两人走出东宫。 一身兰酱色蟒袍的楚瑾容正朝这边行来。 程墨脚步一缓,抬起深幽的凤眸,视线笔直如茅,好似要把他看穿一般。 “公子,那是四殿下,您许是没见过他……”卫嬷嬷道。 程墨俯身,同她轻轻说了句什么。卫嬷嬷听着,神色陡然变了,心头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出了皇城,程墨戴上了皂纱的箬笠。 “师兄,我也想要这个。”她眸子晶晶,指着他头顶的箬笠,“以往姐姐出门,也戴着个差不多的。” 程墨暂没理她,只是牵着柔软细腻的小手继续前行。 朱雀大街上灯火渐次亮起,走着走着,两侧出现了些摊子,随意望去,有卖零嘴的,也有卖小孩子的虎头帽和虎头鞋,还有竹箬笠、幕篱等等。 李荷正要奔过去看,一袭青色衣袍的身影挡在了她的前边。她抬头,入目是韩绍清那张有些肃然的脸。 “姐夫!”她杏眸弯弯的,漾着欢喜。 追过来的裴砚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 韩绍清看了眼她身侧的程墨,伸手拉过她道:“你如何在京城,爹娘和舅舅呢?” “他们都没在这儿,我是同师兄一道来的。”见他疑惑,她笑意更甜,“我在暮山修行呢,已经快一年了。” 他此刻觉得,自己脑子仿佛不大灵光。裴砚却豁然贯通,对着程墨施一礼:“敢问程公子,是否单名一个墨字?” 程墨缓缓点了头。 “久仰大名。”裴砚说完,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李荷眼角的余光瞄着那些摊子,靠近他耳语道:“姐夫,你有银钱吗?借我一些。” 韩绍清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给她。 李荷把它收入衣襟,底气十足的说:“师兄,我们买点东西。” 程墨眼梢轻挑,对她这番借钱的举动有些不解,倒也没说什么。 不多一会儿,她就抱着一堆在程墨看来并无用处的物件,朝着客栈的方向满载而归。 大堂里,店小二端来了香糖渴水,以及一壶玉叶长春茶。 李荷把东西一放,捧着渴水就喝起来。周围人也不多,唯听见她细细啜饮的声儿。 韩绍清借着烛光端详,她穿的是质地上好的缕金丝浣花锦裙,配的丝绸罩衫,手上还戴着只透绿的玉镯,神态举止颇为怡然,稍稍放了心。 “小荷涉世未深,年岁尚小,有劳程公子照看了。”他道。 “不妨。” 裴砚执起茶壶,将茶水缓缓注入三只白瓷杯里,“久闻程公子身为仙家正统传人,不仅能腾云驾雾,亦能降妖除魔,一手丹青也是极妙。” 李荷频频点头:“对,师兄很厉害。” 韩绍清觉得传言有些神乎其神了,但他生性沉稳,暂且未置一词。 三人饮茶闲谈,直至夜深。 临走时,他把裴砚腰上的钱袋子也摘了下来,交给李荷,嘱咐几句,两人才行出客栈。 回了天字号房,浴桶里已经备好了热水。 “师兄,你先沐浴吧。”李荷摆弄着一个鲁班锁。 “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山,早睡。”程墨说完,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那只镜匣前,将青铜琉璃镜拿到手上查看。 “这位仙人,如您这般超群拔俗,必定慧眼识珠。”它不吝惜的阿谀着,“我的个儿小,何不将我随身携带,来日除魔卫道时,也好助仙人一臂之力。” 真是舌灿莲花,李荷翻了翻杏眼。 程墨唇畔微扬,将它收入袖囊里。 翌日,两人策马出城,沿着官道往南行去。 穹隆有些阴阴的,泛着微浅的蟹壳青色。直至酉时,雨水悄然而降。渐渐的,雨势绵绵,白雾茫茫,马蹄踏过的地方,溅起了朵朵水花。 李荷缩在他怀里,裹紧了衣裳的领口,须臾,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程墨略微环顾,看见右前方有一处邸店。 大堂里,交易货物的行商在讨论细节,也有酒友们划拳高呼,说话声、吆喝声响成一片,满是俗世的烟火气。 “今儿下雨,楼上已经满了,只剩下通铺。”掌柜语气淡悠悠的,“要不哥儿和小娘子再去别家瞅瞅?” 程墨扬手把两锭金子扔到他面前:“你去问问,有谁愿意腾一间空房出来。” 掌柜生怕他要反悔,忙把金子揣进衣袖,道了句:“哥儿稍等。”很快绕过拐角,顺着梯子往楼上去了。 “师兄,不值当花这么多。”李荷轻扯他的衣袖,“我们不住了,等雨停了就走。” “钱财乃身外之物。”程墨毫不在意的道。 每次都说不过他,李荷默默作想。 没一会儿,就有人高高兴兴的让出了一间空房。 室内显然不如京城里的客栈豪华,唯有一张不大的床榻,并一张矮几。 李荷把有些湿润的罩衫和纱裙褪去,只留了小衣,又用布巾子擦拭着头发,忽地想起了净身咒的事儿。 “师兄,你好像说过,要教我沐浴的咒语。” 程墨背对着她,斜倚在榻上,道:“回山再说。” “哦。” 第55章 蟾蜍 夜晚的天幕上,乌云依旧堆叠,雨看似不大,却连绵不绝。窗户微阖着,房中的温度仍降下来许多。 掌柜为难的表示,确实没有多余的被褥了。 “师兄,你冷吗?”李荷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来。被子是浅白素面的薄棉被,包裹在她身子上,乍看像个颇大的蚕茧。 程墨和衣躺在外侧,没来由的低笑一声,随意说:“有点儿。” 李荷微微一想,撑起身来,把棉被慢慢展开了些,往他身上盖去,同时顺势滑入他怀里。 程墨神情一怔。 “不冷了吧。”她贪念他身上的温暖般,脸颊在他胸口微蹭了蹭,浓睫渐渐垂下,不觉入了睡。 次日清晨,程墨不见踪影。 李荷自顾自的在大堂里吃了碗白粥,又啃了两块蒸饼。 “今儿起身,就见着少了两个。”一名住通铺的魁梧男子面色惊异,“这会子道上都还没干,哪有天没亮就赶路的理儿?” “夜里头睡的迷糊,恍惚听见他俩约了去茅厕。”另一个黄瘦男子说。 “莫不是跟个山野的女鬼不期而会,躲去哪处享艳福了吧!” 大堂里顿时一片哄笑声。 邸店的后院只围了一道矮墙。不知是否因为下过雨,周遭泛着一股异常浓郁的潮气,还夹杂着不似泥腥味的难闻味道。 程墨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察觉出某些异样的气息,凝了神色往低处查探着。 这片泥土表面毫无动静。少刻,他神情一冷,足下微蹬,霎那间凌空而起,猛然对着地面劈出一掌,灼灼紫光迸出,地上旋即出现了一条两三丈长的裂缝。 突然,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绿色蟾蜍从缝中跳了出来。它一回身,赤色的眼睛透出凶光,张开血盆大口,猩红的舌头倏然伸长,如利刃一般朝他刺了过去。 程墨侧身躲开,探手摘下了一节枣树枝,隐隐聚了灵力,倏地朝它一掷。 “扑哧”一声,蟾蜍被树枝击中,巨痛之下,知晓不敌,又冲程墨喷出一口毒液,便疾速的往里退去,妄图逃之夭夭。 李荷正纳闷他去了哪儿,忽然看见一只身上插着树枝的大蟾蜍横冲直撞地跳了过来,被狠狠的吓了一跳。 “天呐,它,它是什么?!” “有妖怪!” 大堂里的人登时跑的跑,躲的躲,桌子板凳被碰的东倒西歪,落到地上的碗碟炸成了碎片。 李荷正巧在门边的位置,眼见蟾蜍就要冲到她这处来,那名魁梧汉子陡然跃去,抱着她一连滚了好几道,而后停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底下。 追过来的程墨见她无事,看向蟾蜍妖,眼底一丝锐芒闪过:“妖孽,胆敢伤人性命,今日留你不得。”说着,祭出袖中的青铜琉璃镜。 众人抬头,只见那一枚巴掌大的镜子缓缓飞至半空中,镜面对着蟾蜍妖,刹那间青光乍亮,照得它动作迟缓,慢慢的,竟凝成了泥胎一般,寂然不动了。 李荷一眼不眨的,见蟾蜍妖被制服,这才从桌底爬出来,对那魁梧汉子道:“谢谢大叔。” 汉子却傻眉楞眼的望着程墨。 程墨径直走到蟾蜍妖跟前,凭空一抓,一颗红得透亮的圆珠子从蟾蜍体内游离出来,缓缓慢慢的,飘到了他的手中。 他把珠子和镜子收了,而那蟾蜍妖则渐渐变扁、缩小,最后成了一张黑绿色皱皱巴巴的皮。 “仙人啊。”魁梧汉子匍匐跪地。其余众人何曾见过这般降服妖怪的仙术,也都纷纷跪下来。 “烦问仙人,失踪的那两位兄台是否被这妖怪所害?” 程墨缓声道:“想必他们已被蟾蜍妖吞入腹中,尸首全无。你们若有心,就为他俩做一场法事吧。” 众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使足够的柴火,把这妖孽的皮烧上七天七夜,以免它死灰复燎。” 掌柜方从柜台后面战战栗栗的探脑出来,就有一张黑绿色的蟾蜍皮飞到了他身上,于是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李荷快步走到程墨身边,用钦佩的眼神注视着他。 “走吧。”程墨拉着她,迈出门槛。 阳光终于从厚重的云翳里穿出,洒遍角角落落。 “仙人请留步!”魁梧汉子跟上前来,拱着拳,“在下韦应坤,正要押镖去往霖安,若是顺路,惟愿护送仙人一程。日晒雨淋的,仙人自是无妨,恐这妹子遭受不住……”他见不着坐骑,以为程墨两人是徒步而行。 程墨低眸看她一眼,应许了。 汉子一喜,忙回头吼一嗓子:“去套车出发喽!” 总镖头发话了,里头数人应声,开始忙活起来。 镖队押送的是名贵茶叶,李荷在车厢里闻着茶香,时不时与骑在马上的韦应坤谈天说地,一路平平稳稳的到了霖安城。 与镖队作别之后,程墨两人戴着箬笠,在街面上走着。城内小桥流水,宅子青墙黛瓦,各种酒肆、茶肆门口的幌子在微风里悠悠荡荡。 “少爷!”背着竹篼的程小篼气喘吁吁的跑来,“您从京城回来了?” “嗯。” 程小篼瞅了眼他身边的李荷,有些拈酸吃醋的道:“你也一同去了啊。” 李荷忽地想起什么,在包袱里掏了掏,取出一个松绿色布的缁撮:“喏,送给你的。” 此举倒叫程小篼忸怩了会儿,收了缁撮,“老爷尚好,只是夫人日日挂念得厉害,跟踪我许多次,想去山上寻你。少爷可要回府去看看?” 程墨微微的无奈。 到了程府门口,李荷听见一个不似人声的厚重嗓音:“霖安近来无灾厄等事,只雨水过多,城外淹了些庄稼。” 她仰头,传出话音的是一尊石雕的貔貅。 “程家去年收入黄金三十四万两,支出八万两,净利二十六万两。”另一只貔貅安然道,“比之前年略有所涨。” 李荷心想,原来他是真的富甲天下。 大门已经往两边推开,列成两排的下人们做出恭迎姿态。程墨轻轻拍了拍貔貅的身子,朝府里行去。 第56章 屋顶 怡春居。 这个时辰,苗氏正在外头查看铺子。 程旭川往黄花梨的圈椅坐了,意有所指的道:“上次的信可看过了?” “看了。”程墨神态平静。 “她与你同在暮山修行,为父自然要将她的根底摸清。”他手指缓缓敲了敲桌案,“熟料抽丝剥茧的查下去,发现她母亲很可能就是当年藤月国的月曦公主。他们不仅保留了势力,还曾与我们程氏接洽,欲要求援,以谋复辟。” “她不知情。”程墨话音清淡而随意。 程旭川眼光渐深沉:“她现下或许蒙在鼓里,但总有一日会知晓身世,或许还要起事打回去。到了那时,你当如何?” 听到“打回去”的时候,程墨就轻轻笑了:“她现在连一只蟾蜍妖都怕,等她有那能力了,再说吧。” “总之,你自己心中有数,也好……” “砰”的一声,门被打开,苗氏直直扑到他的身上:“我的儿,为娘茶不思饭不想的,就盼着见你!” 程旭川直勾勾地瞪她,一掸衣袍,起身负着手出去了。 程惜沅听说程墨回来了,但不知他在怡春居,忙忙的出了沁芳斋,蹈过小径,往兰墨轩走去。 屋中,金丝楠木的落地槅扇将里外隔开。外间像是书房,正中横陈一方黑褐色乌木书案,靠窗是一张黄花梨雕卷草纹藤心罗汉床,脚下的地砖光滑如镜,不知什么材质打磨而成。 李荷瞧了半日,指着罗汉床说:“跟山洞里的那张榻一个样儿。” “原本就是成对的。”程小篼道。 李荷爬了上去,透过锜窗看花架子上的瓜叶菊,少焉,摸着肚子道:“啥时可以吃饭啊?” “……”程小篼至今不懂,为何同样都是修仙,她却连一丝仙气也无。 透过院门,大致能看见锜窗和花架,以及那张少女莹洁的脸庞。 程惜沅眼神一阵惊疑,一只手不由握住了爬墙的蔷薇枝,哪料枝上有刺,令她吃痛放开。低头一看,指尖已经沁出了血珠,她愤懑的扯出一张手帕,往指腹上按去。 今日的膳食尤为丰富,苗氏依旧往他碗里不停的塞菜。程墨觉得,光是看着碗中这一堆食物,胃就已经填饱了。 屏风另一侧,程惜沅身着烟霞银罗花绡纱长衣,娇声娇气的道:“墨哥哥不喜有人进他的院子。稍后我帮你挑一处地方,叫人洒扫干净了,也好在里头歇息。”俨然一副嫡女的作派。 李荷拿了一个糟鹅掌在吃,暂且没回答她。 程惜沅暗自恨恨了会儿,没忍住道:“我在跟你说话呢。” “哦。”李荷又开始喝鱼羹,“你说的啥?” 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她愈发气恨了,连吃东西也没滋没味,索性把筷子扔一边。 膳后,程墨回了兰墨轩休憩。苗氏退而求其次,抓住李荷,让她讲一些程墨日常的琐事。 “师兄有时在山洞里打坐,有时又在林子里头,偶尔同我练练剑法。”李荷嗓音软软糯糯的,“他睡得少,吃得也很少。” 她听得泪眼欲滴,李荷又道:“但是师兄本领高强,那些个妖魔鬼怪,通通都不是他的对手……” 许久,苗氏才拿锦帕拭了眼角,忽而见这少女柳眉杏眼的,生得像个美人胚子,只是装扮太过素气,身上一点饰物都没有。 她视线瞄到几上的黑漆镶宝匣子,眼一亮,忙叫婢女拿过来。 “都是刚出炉的式样。” 婢女取出一支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慢慢帮李荷挽了发。经苗氏一看,还是欠缺点什么,又从匣中取出一副金镶东珠耳坠,帮她戴了。 李荷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沉,直到日头移到西边,才得以回了兰墨轩。 程小篼正使着吃奶的力气,把热水往浴斛里倒满,回头却见李荷顶着一头珠翠走了进来,倏地,手里的水桶一滑,滚到了地上。 程墨从槅扇里头出来时,她发上的一干首饰已经让程小篼帮忙给摘了下来,放在案上,珠光宝气的一堆,晔晔照人。 “在屋里找个地儿收起来。”李荷揉了揉头皮。 “这是夫人给你的,不带走么?”程小篼问。 “我每日修行,戴着这些也不方便。若是糕点零嘴什么的,定然是要带上的。” 末了,她又添一句:“别叫程夫人晓得了,我并非不领情,只是让师兄代为保管。” 程墨缓缓走近,伸了指尖,拈起一朵蜜色珠花来看。 程小篼把空的水桶拎了来,道了句:“少爷,屋里的东西都已备妥,浴斛里的水趁热使吧。”说完,就退了出去。 李荷见罗汉榻上已经铺好了织锦褥子,床尾搁着一个叠起来的云水蓝丝绸衾被。 反正他会使净身咒。她想着,转身先去洗沐了。 净房角落的碧玉香炉燃着熏香,木高几放着几张叠成方块的棉布巾帕,以及盛着澡豆的琉璃碗。 待她出来时,案上仍摊着那一堆珠玉首饰。 “师兄,你在哪儿?” “屋顶。” 李荷一听,任由湿润的头发披着,就这么跑到院子里,接着旋过身子,足尖往地面一点,轻灵的朝着屋顶上掠去。 程墨正在夜观星象,她也学着往天上仰望,却瞧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教教我嘛。”李荷捏他的衣袖,整个儿几乎贴到了他身上去。 她在他面前撒娇撒痴惯了,如今愈加没个正形。程墨自己也是个随性不羁的性子,因而懒于管她这点。 “我只略懂皮毛,不如师叔精通卜筮之术,亦能通过星象知晓天下事,乃至预测国运。” “我们竟还有师叔,为何从未见过他?” “云游四海去了。”他道。 夜色静谧,院外阴暗处,一道淬了毒般的目光倏然射向李荷,而她毫无知觉。 两日后。 “那只蛤蟆足足有这么大,骇人的很。”李荷张开双手比了比,“可是师兄一点儿都不畏惧,还把它追得乱跑……” 隐纹花松鼠听完,点出要害:“所以,你什么忙都没帮上,光是躲了起来。” 李荷目光闪烁:“剑放在山洞里,我手无寸铁的,贸然去捉那蛤蟆妖,万一出了差池,还要连累师兄来救。” “你身为修行人,竟然害怕妖怪。”它咂咂嘴,“不对呀,你遇见过虎妖的,还同它说过话呢!” “老虎不可怕啊,浑身毛茸茸的,长得像猫一样,只是比猫大了些。” 隐纹花松鼠:“……”简直是看妖下菜碟儿。 第57章 同榻 晚风渐渐夹缠了凉意,灌入山洞里,很是清爽。 李荷趴在青玉床的床头,逐一看着那排半透明的琉璃瓶子。 茶晶色瓶子里头,伏着一只通体黝黑的蝎子,李荷与它对视一刻,不由吞咽了一下。 冰蓝色的瓶子,装着几个棕红的蜘蛛,冷不防吐出一口丝来,瓶壁渐渐结满了蛛网。李荷默默移开了眼。 霁雪色的瓶子里,虎妖在瓶底摊的像块饼,见了李荷,对她摇着尾巴…… 最靠里羊乳色的那个,像是盛着些许浆液。 “师兄,这里面是什么?”她指着羊乳色的琉璃瓶子。 程墨扫了一眼,道:“从师尊那儿拿来的。” “哦。”李荷接着去看那些盛着妖怪的瓶子。 程墨曲起指节,轻叩她的额心,“别乱碰。若是跑了出来,你自己想法子再装进去。” “……没碰。我每日看上几回,待到见惯了,再遇上就不怕了。” “并非所有的妖魔都会以原本的面目示人,有些修为高深的能通人言,甚而会化作人形。” 她傻眼了:“那我怎么分辨呀?” “你功力不够,天眼未开,先用它吧。”程墨取出青铜琉璃镜,抛到了她怀里。 “经此一战,你清楚我的本事了吧!”青铜琉璃镜洋洋自得。 李荷摩挲了几下镜柄,忽然,抬手把它照向那一排琉璃瓶子。瓶中的蝎子妖、蜘蛛精、虎妖等等,一霎间凝固了,不知是不是吓的。 “记住,妖也有好坏之分,不可滥杀。”程墨缓声提点她,“譬如它们,或还有一丝弃恶从善的机缘,便不至被挫骨扬灰。” 听到“挫骨扬灰”几字,各个瓶子里的妖怪倏尔又是一静,就那么躺的躺,卧的卧,乖得不能再乖。 夜深了,李荷眸中泛起困意,于是走出去,片刻后,抱了一床月蓝色的丝被进来。 程墨没管她,青玉床却憋不住开口了:“你那里又不是没床,窝这儿不嫌挤吗?” 李荷往右侧铺好了丝被,慢慢爬入被窝,说:“我怕冷。”自打这一趟回来,她就习惯了与他同榻而卧。 青玉床无语凝噎。 程墨侧眸望着她的睡颜,想着待她破了第四层,也就不畏冷热了。 京城。 瑞宁王府摆了喜宴,宾客云集,门外路边停了一水儿的华贵马车。府内不论曲廊,或是水榭,都悬挂了精巧华丽的四角方灯,照得整个府邸宛若白昼。 厅堂座无虚席,桌上珍馐美馔、山肴野蔌,应有尽有。 裴砚望着面前剩下的半杯酒,微醺的双眸中,慢慢浮出了浓厚的醉意。 “我估摸着是不行了。”他一把抓住韩绍清,却是在对威远侯世子说话,“洛垣,送我回府,免得出丑。” 惠宁郡主被禁足后,韩绍清又住回了别院,两人并不同路。 “好吧。”威远侯世子扶起他,啧啧两声,“这才一杯子,就倒了。” 月至树梢头,洒得遍地清辉。 白兔卧在篮子里,半阖着眼。岚汐帮他脱掉纹锦履面鞋,褪去外裳,又端来一铜盆热水,为他盥脸净手。 “你去歇息吧,今儿我来守夜。”妩媚的嗓音荡来。 岚汐侧过头一看,只见她穿着藤青曳罗靡子长裙,脸儿抹得粉光脂艳的,袅袅行来。 “那就劳烦姐姐了。”她隐隐猜到了什么,但有的事,连夫人也是默许的。只因府里最缺的,就是子嗣。 门轻掩上了,芊儿坐到榻边,将衣裙的衿带解了一些,半掩半开着,露出了葱绿抹胸。“公子,奴可想你了……”她含娇细语着,轻轻往他身上倒去。 裴砚躺在松软干爽的丝被里,忽觉被子掀开,一个满是脂粉气的身子贴了过来。他虽头脑发沉,却也伸出手,本能的想把她推开,只不过徒劳一场,她反而越黏越紧。 忽地,一道白光劈向芊儿的后颈。她软软的晕了下去,接着整个人被拎起,像破布一样扔到了地上。 屋中静谧异常,唯独立着一袭白衣的女子。她容色绝丽,肤光胜雪,一双眼睛乌浓浓的。 她微微侧眸,发现裴砚衣襟上沾到的口脂,愈发眸色冰冷,几步上前推开了门,一脚把芊儿踹了出去。 凉风灌了进来,裴砚恍惚之中,依稀看见一个身影,低哑着道:“岚汐,给我倒点水。” 一杯茶水递到他的嘴畔。 他抿着茶水,蓦地觉得有哪里不对,缓缓抬头:“你是……” 她抿嘴,径自转过身去,皓腕却被他拽住。 “我似乎,没见过你……”话音未完,一片袖角带着白色的柔光从他面前拂过。裴砚晕睡之时,视线中有一个圆圆的玉坠儿在他面前一晃,一晃的。 翌日。 岚汐伺候他净了面,束了发,再穿上官袍。 “昨晚谁在房里?”他突然问道。 “是芊儿姐姐。”岚汐迟缓着说,“公子,您可还记得什么?” 裴砚鲜少沾染酒水,故而颇为难受,脑子还不时闪过一些零星的片段,抬手揉按了几下太阳穴,“头疼。” 她忙把晾在一旁的葛花解酲汤端给他:“膳房一早熬的,公子赶紧喝了吧。” 在翰林院待了一天,他脑子仍有些晕沉。 “你真是雅量,让我自愧弗如。” “阿桃的舅舅,似是料到会有今日,”韩绍清神情温良,“当初,他每日拎来半坛果子酿,陪我苦练……” 裴砚嘴角抽搐,半日又道:“你也算是定过亲了,不知何时能修成正果。” 他稍沉默,说:“你歇息吧,我去见太傅。” 书房。 “裴小姐的事,学生始终难辞其咎,便给太傅赔罪了。”他撩袍跪地。 裴鸿拿起细瓷盖子刮了刮茶沫,道:“起来说话。” “京中局势太过错综复杂,学生少不经事,时时觉到如履薄冰,前路亦是如坠烟海。”他仍跪着,“恳请太傅指点迷津。” 裴鸿慢悠悠啜了一口热茶。 “避其锋芒,以退为进。” 他神色微动,缓缓抬起头来。 “老夫前儿偶然从吏部得知,苍州那边或将有个知州的空缺。因其地处偏远,稍显贫瘠,大家无不争相推脱,设法避免被调遣了去。”裴鸿说着,忽而对上他的双目,“韩绍清,你敢不敢赌?” 他听得心绪陡然乱了一阵,然没多久,眸色最终沉淀下来。 第58章 潆雪 碧落斋。 “芊儿姐姐夜里没注意摔了下子,须得将养些时日。”岚汐站在几名小丫鬟面前,“院里的活儿一律照旧,莫要偷懒。” 天黑得日渐儿早了,屋内点上了灯烛。裴砚抱着白兔半躺在榻上,似在养神。 “幸亏那次围猎失了路,否则难以遇见我的潆雪。”他声音倦懒,闲闲的漾在她耳边。 白兔眸子幽静。 “松子仁怎的没见你吃多少?”他微微把它举起,脸上有开怀的笑意。 白兔轻轻挣了几下,便也由得他了。 莹莹烛光中,它脖子上挂着的雕刻成月饼形状的玉坠,突兀的在他眼前晃过。 那是仲秋节时,奇珍异宝阁推出的一款别致的首饰。因其精雕细刻,又非常小巧,他相中后,就买来系上绯绳给它戴着。玉是细糯的料子,飘一抹翠色,挂在它白茸茸的脖颈上,的确好看。 蓦地,裴砚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再度看了她一眼,很是懵怔。 又过了几日,他下值后,欲要沐浴。 下人备好了一大桶的热水,岚汐服侍他褪去外袍。 “潆雪还未盥洗吧。” “天冷了,它不愿进水里。” “无妨,今儿我帮它洗,你们出去。” 门关上后,裴砚抱着白兔走向净房。 净房靠墙放着一只小木盆,他把白兔放了进去,然后,就那么站在它面前,慢慢脱去中衣,闭眼说道:“我也是没法子了。” 白兔睁大了眼,而他还在脱着,最后只剩下了亵裤。他神情挣扎了一番,终于把心一横,手往袴带伸去。 白兔忍无可忍,倏然化出了身形,指着他骂道:“裴砚,你还知不知羞耻!” 她此时全身白衣,肌肤也是雪白,头发乌黑而浓密,一张俏脸儿漾着怒意。 裴砚低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小木盆,而后呆呆的望着面前女子,说:“你是,潆雪?” 她不回答,视线移到旁处,不去看他。忽然,身子被一双手臂紧紧的抱住。 “潆雪,原来那晚真的是你!”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岚汐突然发现,白兔不让她家公子抱了。公子待它却比以往更好,每日都捎些好吃的零嘴,甚至还买了几种不同味道的香露,放在它的篮子旁边。 这日休沐。裴砚正伸手想去抚白兔的头,结果它微微一偏,手落了空。 “公子。”岚汐轻声说,“夫人叫您过去。” 蒋氏正修剪着花几上的黄杨盆景。 “将近年底了,公事堆积,没能常给伯母请安。”他作揖道。 她停了手中的翦子,看向身侧的芩香。 芩香颔首,绕进隔扇,把一叠册子抱了出来,摊开在案桌上。 “京里的闺秀都在这里,每个都附有画像,随你挑,任你选。”蒋氏的语气不容分说,“婚事我自会为你操持妥当,届时珠联璧合,也好叫你父亲安心。” 裴砚低垂着目光:“伯母,我还不想娶亲。” 她顿时怒火高涨,深吸几口气道:“不娶也得娶。” “……”裴砚硬着头皮,没一会儿,寻了个由头,遁了出去。待走过廊庑,行上水榭,他就这么对着空旷冷寂的湖面,沉默许久。 昆宁宫。 银晃晃的日光晒着,他裸在外头的皮肤带起一阵阵的牵痛。 程皇后眸子注视着他,半晌道:“嬷嬷,把门关上吧。” “吱嘎”的一声,日光被隔绝在门外,殿内光线暗了下来。 楚瑾容神态中泄露出一丝不平静,手心里也都是冷汗,作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何时起惧怕日光的?”她冷声问。 此话犹如惊雷,轰然炸在他的脑子里,徒留一片空白。 “本宫想了很久,实是想不通你为何要加害于怀容,直到想起已经故去的孟才人。” 楚瑾容紧紧抿着唇,脸色也白得骇人。 当年,他还年幼,只记得母亲躺在地毯上,嘴角凝着血渍,一双曾经美丽的眼眸大大睁着,已失去神采。 贴身宫婢偷偷告诉他,母亲是喝了皇后娘娘赐下来的红枣血燕,才中毒身亡的。 接着,那名宫婢以及嬷嬷皆被父皇赐死,此事不了了之。再接着,他被记在了皇后名下。 宫中的日夜真是漫长难捱啊,巨大的恐惧、怀疑有如大山,将他压着,让他时常喘不过气来。 直到有人暗地寻来,问他要不要报仇? …… 难道,他被利用了,恨错了人? “你该不会一直以为,是本宫害的她吧?”程皇后微扬着下颌,神情睥睨,“本宫乃程氏嫡女,不屑用这些龌蹉手段。再则,怀容注定是曜安朝的储君,本宫为何要多此一举,把你夺来身边?” “殿下,您真是糊涂啊!”卫嬷嬷又是气恨又是心痛,“到底是谁从中作祟,老奴定要与他对质!” “儿臣,也不知道是谁……”他现在才想起,从未看清过那人的脸,只得了下蛊的东西。 “呵,她真是好手段,堪堪几年的功夫,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你我两败俱伤。” 程皇后的话,宛如一记刀刃,狠狠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他想起了一直对他关怀备至的楚怀容,忽地觉得心里有什么彻底崩塌了,慢慢俯下身,双肩微微颤动,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光洁的地砖上。 卫嬷嬷忙问:“娘娘,果真是她做的?” “除了她,还有谁?想让自己儿子当皇帝,已经想疯了。”程皇后眸光淡淡的看他,“事已至此,就让你父皇来定夺吧,本宫没什么好说的了。” 楚瑾容听完,头愈发垂得低了。 入夜,宫阙沉沉,上方的天幕透着冷冷的青灰色,乍看有些森然。 皇帝坐在紫檀龙纹御案前,自嘲着道:“朕老了。连这宫里的人,也真真是看不透了。”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呢。”曹公公呈上一杯冒着热气的金瓜贡茶。 他眼尾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隔着茶雾,望过去的视野更显模糊。 “自今日起,便不翻牌子了。朕,要静一静。” 第59章 妖怪 暮山的清晨,云雾迷蒙,气象万千。一只蓝松鸦翠鸟自云层飞来,在山里打着旋儿。 “你找谁啊?”李荷仰了脸问它。 “邪祟出没,门派有难,劳驾程仙人相助!”它声音极清脆。 “咦,你们是啥门派的?” “枫树派的!” 李荷一听,豁然明了:“你们师尊是乘着枫树叶羽化登仙的吧!” “非也。如今曜安境内,只有铜钱草仙位列仙班了。” 她眸光奕奕,挺直了腰杆:“说吧,有何事要找我师兄!” “须得当面说与程仙人听。” 明纹花松鼠适时开口了:“稍等,我去禀告。” 程墨走来的时候,李荷已经款待它吃了一把炒瓜子。 “程仙人,有礼了。”蓝松鸦翠鸟直截了当的说道,“门派附近村落出现了吸食人魂魄的妖怪,被害的村民都变成了干尸。昨儿个师尊前去一探究竟,哪知过了三更天还未归来……” 程墨面色浮起一丝凝重:“事不宜迟,一刻钟后启程,你来带路。” 蓝松鸦翠鸟忙不迭点头。 程墨从山洞取出一柄银白色古剑,悬在腰间,朝外行去,却见她穿了一件兔毛滚边披风,也拿了剑。那枚青铜琉璃镜不知何时系了个红绳,挂在她颈上。 “师兄,我同你一块儿去。” “危险,在这里好生的等我回来。” “不嘛,我要帮你。”她蹬蹬蹬的跑到蓝松鸦翠鸟跟前,一把捉了它,抱在怀里。 程墨微顿片刻,只觉拿她没法儿。说好的明年下山,竟一再破例。 两人踩着一片泛起紫光的铜钱草叶,往北边呼呼飘去。 “古琴山庄离得最近,你们可去求援了?” “去过了,他们只说庄主闭关,少庄主不在。”它语气低靡。 “当年我与穷奇交战,于危难之际,百里仙人曾赶来仗义相助。”程墨眸里有凛然之色,“若是各门各派皆自扫门前雪,仙门危矣。” 蓝松鸦翠鸟抬羽,擦去眼泪。 半日后,到了枫树山上。天是阴的,掺杂了暮色,显得整座山的轮廓暗暗沉沉。 程墨抬眼环顾了一番,牵住李荷,缓缓往山下行去。 风声呼啸,吹得山路旁的枯枝乱摆,影影绰绰,犹如横生的鬼魅。 李荷敛了声,屏着气,另一只手抱紧蓝松鸦翠鸟,紧紧随他走着。越往山脚,周遭荒凉的山林渐渐退去,依稀有了人烟。 “就是这个村子。”蓝松鸦翠鸟提醒道。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被昏沉的夜色吞尽。又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了几个灵棚,外侧挂满了长短不一的白色丧幡,不少人披麻戴孝的,脸上的神色尽皆模糊不清。 程墨径直走到一处灵棚,与丧主表明来意,两人被请入棚内。 被吸走魂魄的尸身格外可怖,像干树皮一样。李荷大略瞧上一眼,微微一颤,不受控制的握紧了他的手。 “已经有十几户遭了殃,县老爷推诿不来,只派了两位差爷,查了几日,也是束手无策。”丧主是个年轻男子,面色凄苦,“就连一直庇护我们的百里仙人,也一去不复返……” “仙人已经抛下我们了!”外头有人嚎啕大哭,“我们今后该怎么办?” 忽地,一个女子娇叱的声音:“简直胡说八道!即便我爹不管你们,又怎会独留我在这儿?!” 李荷转过脸,透过飘来荡去的白幡,唯见一名灰蓝素面袄裙的少女,她方当韶龄,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长相颇为英气,正对几个穿缞衣的村民怒目而视。 “我爹独自去追捕那妖怪,现下生死未卜,却还要饱受你们的冷言冷语,未免太过寒心!” 几个村民被堵的哑口无言,只敢抬袖掩泣。 “百里姑娘。” 她循声回头,望见程墨缓步朝她走来。与初见时一样,他一袭玄色长袍,腰侧垂剑,容颜依旧美得不似凡人。 “程哥哥!”她眼神忽亮,见他身侧还跟着一名娇小少女,生得肌骨莹润,眼如水杏,自有一股清灵之气,模样让人过目难忘。 “我师妹,李荷。”程墨微微扬唇。 百里芸连忙招呼道:“程哥哥,李姑娘,来这边喝点儿水吧。” 地上一堆篝火散发着微弱的光。蓝松鸦翠鸟奔波了一日,偎在百里芸衣襟里睡熟了。 “爹不在了,我也不想回去。”她侧眸望去,黑暗的夜色仿如一个巨大的罩子,将枫树山团团罩住。 “方才我去探过,自山上到村里并无打斗、施术的痕迹。”程墨执起竹筒,喝了点水,“你们先歇息,我将这里布个结界,再去远处查探。” 李荷身子慢慢倚靠在他手臂上,眼皮渐沉重,嘴里仍轻声说:“师兄,带上我。” 他嘴角不经意的弯起。 突然,百里芸猛地起身,迅速的往一个方向奔去:“爹!” 程墨借着零星的光线,见她双手搀扶住一名伤痕累累的中年男子,观其面容,确实是百里仙人。 “您可还好?”他慢慢走到父女两人跟前。 “苦战一宿,才终于灭了那妖物。”他偏开头,重重咳了几声,喑哑着说道,“外伤不打紧,只是内力有所损耗,估摸得闭关……” “爹,我们这就回去!”她说完,找村民借了一盏灯笼来。 那些村民得知妖怪已被除去,陆续的过来稽首叩拜,百里仙人面上露出点笑,朝他们挥了挥手,便要往山上行去。 程墨静静看着,他的眼眸如同墨玉石,散发着莫测高深的光泽,在这样的光泽中,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 “等等。” 百里仙人的身形微僵。 “我师妹实是有些疲惫,借您地方歇息一晚,明早我们再返程。”他伸手轻轻拉住李荷。 “穷山僻壤的,只要你们不嫌弃……”百里芸把灯笼交给程墨,接着扶稳她爹,缓慢的踏上山坡,“我在前头带路,你们跟上吧。” “芸姐姐,我和师兄也在山里修行啊,住的还是山洞呢。”李荷的睡意莫名被驱走,与她聊了起来。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程哥哥,你家如此富有,竟然没在山上盖几座屋子!” “山中偶有渡劫的精怪,住山洞里或可免于被殃。”程墨说道。 “言之有理。”百里芸认为可以效仿,“爹,改明儿我们也凿个山洞来住!” 百里仙人:“……” 灯笼的光晕晃悠着,不算明亮,但也足够视物。一行人说着话,蹈过山径,很快到了山顶。 第60章 骷髅 临着山崖有几间青瓦小屋,围着方寸大小的一块庭院。 “李姑娘,你在我房里将就住一晚吧。”她先把百里仙人扶回正房,又推开西厢位置的一道房门。 李荷伸出白嫩的指尖,勾住他的袍角。 “师妹夜里不敢独自入睡,你和她待在一起,我就住在厅堂。”程墨看向百里芸的脸庞,“你爹的伤势并无大碍,放心。” 那她平日是怎么睡的,总不能与你睡在一处吧?百里芸面色迷惑着,去井边打了一桶清水,用来梳洗。 刚才的那盏灯笼插在了屋檐下,山风呼呼,吹得它摇摇曳曳,烛光破碎了一片。 “附耳过来。”他忽然轻声说道。 李荷靠近他,听着听着,忽觉从脚底升出一股凉意,浑身骤冷。 “别怕,有我。”程墨抬起右手,抚了下她鸦青的发顶。他那双极为好看的凤眸,沁在夜色里,盛着细碎星光,那光里映着她的影子。 李荷如许看着,适才腾升起的惧怕、忧虑瞬间消散了,唯余一种奇异的安稳,缓缓落到了她的心坎。 次日,卯中。 百里芸蒸了些素馅笼饼,熬了一锅白米粥,用碗碟盛了,摆到庭院的石桌上。 “爹,饭做好了,多少用一些吧。”她唤了一声,接着,语气转为了诧异,“你还不会栉发吗?” “不会。师兄也一样。”李荷指了指在山崖边观望风景的程墨。 百里芸顺眼望去,只见山风吹得他墨发飞扬,两袖荡荡,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 百里仙人慢慢吞吞的走出,见李荷手里举着一枚小镜子,百里芸拿了一把桃木梳帮她归拢了头发,然后挽起发髻来。 他收回视线,往石桌前坐了,从盘子里拿了一个笼饼,低眼瞅了瞅,要吃不吃的。 百里芸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凝眉对李荷使了个眼神。李荷微微点头,把手里的青铜琉璃镜偏了一下,对着百里仙人的脸照去。 椭圆的镜面中,浮现出一个白森森的头骨,以及黑洞洞的眼眶,略往下移,则是一副不甚完整的骷髅架子。 李荷嘴角抽搐着,把镜子塞入怀里。 程墨说过,青铜琉璃镜只能控制妖物本体,对附在人身上的妖魄,或许收效甚微。 百里芸却已经拔剑在手,倏地手腕一抖,剑芒激飞,袭向百里仙人。 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破空而出,“百里仙人”伸出已然发黑的指尖,化为利爪,陡然抓住了袭来的剑身。 “女儿,你敢弑父?”他的声音嘶哑而难听。 她见剑被夺了,又拿了桃木梳使劲砸了过去,切齿道:“你才不是我爹!” 那梳子撞到他额头,砸出了一缕黑烟。他眼神阴森,愈发笑得猖獗:“这副身体若是坏了,你可真真就没有父亲了!” 百里芸听完,简直气煞了。 突然,李荷飞身一跃,纤臂一伸,迅疾地在他头上贴了一张深黄色的符箓。他手里还抓着那把剑,笑容却像是钉在了脸上,显得十分滑稽。 程墨掠了过来,飘然落地,问她道:“学会如何使符箓了?” 李荷点头:“会了。” 百里芸瞟着他俩,现炒现卖呢? 程墨看向身形凝固的“百里仙人”,神色收整,道了句:“得罪了。”说完抬起手,紫光忽现,紧接着朝他后背猛地拍出一掌。 “百里仙人”神情痛苦而扭曲,顷刻间吐出一大口浓浓的黑雾,而后缓慢闭眼,眼看就要往旁边栽倒。百里芸一个箭步冲去,将他的身子托稳。 而那团黑色的浓雾在空中晃荡一圈,便朝着远处某个方向仓皇而逃。 程墨抬眸观其片刻,倏地凌空而起,追了过去。李荷忙忙的也御了风,紧跟在他后头。 乱坟岗。 遥看人烟荒芜,寸草不生。黑雾窜到这里后,犹如遁地般的消失不见了。 程墨屹立在坟堆之中,冷风刮过,将他的衣摆吹的猎猎作响。他缓缓扫视一遍,伸手拔出腰侧的银白色古剑。 倏忽,一具白骨骷髅不知从哪儿钻出,速度极快的扑向他。 “师兄小心!”李荷看得心惊胆颤,急急的用剑刺向骷髅的后心。 骷髅动作滞了一瞬,索性扭回身子,舞爪拍向她。而李荷剑刃微横,脚尖蹬地,往后滑了几步距离,挡住了这番攻击。 正当这时,一道紫色剑光挥过,擦着风声,忽闻铮铮的声响,骷髅的颈骨裂开了一条细缝,随即整个头骨歪倒着掉落下去。 李荷堪堪呼了口气,谁知掉到地上的头骨突然弹了起来,而后,一蹦一蹦的去寻找它的躯干。 虽是大白天的,这场景也着实有些瘆人。 “你让开。”程墨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身前,“离远一些。” 李荷听话的退到数丈远的一棵枯树底下。 程墨走到仍在蹦跳着的骷髅跟前,执起手中的剑慢慢抬高。他凝眉时,剑刃骤然一亮,随后化作一道耀眼的白虹,朝着骷髅劈砍而下。登时天地震颤,尘土满天,混混沌沌了一片。 李荷看了半日,头骨与骷髅架子确实没了影儿,估摸已经崩散成了一摊细碎的尘埃。 “师兄,这个白骨妖是从何而来的?” “此处阴气极盛,怨气冲天,它或是集万千怨念而生。”程墨轻手拍了拍她只梳了一半的发髻,“有所长进。” 李荷顺势依偎到他身上,眼睛笑成了月牙。 两人再度回到枫树山上时,百里仙人已全然清醒了。 “说来惭愧,与那妖物交手时,它竟偷窥我的神识,继而幻化成芸儿她娘的模样,这才遭了它的道……”他苦笑道。 百里芸抿紧唇,攥着拳,碍于程墨两人在,又不好发作,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把伤养好了,再去我娘的牌位跟前请罪吧。” 半躺在榻上的百里仙人听完,慢慢把头侧过去,裹上薄被,肩膀不住抖动,像是在闷声哭泣。 程墨见状,牵了李荷出屋。 “原来芸姐姐的娘亲不在了。”她刚刚在屋子里面,能体会到百里仙人身上那种异常难受的情绪,铺天盖地般充斥了整间屋子。 “十几年前,曜安东南边境妖魔肆掠,师尊与众仙家联手,方将其消灭殆尽。此役伤亡极为惨重,百里夫人也不幸身陨。”程墨轻声嘱咐,“来年你独自历练时,记得处处以性命为重,不可托大。” 李荷有些难过,娇憨的点头几下:“嗯,嗯。” 第61章 轻薄 “那个骷髅可吓人了,露着一排森森的白牙,被师兄一剑砍掉了脑袋,可它还在地上跳呢!”李荷说得活灵活现,比之茶肆的说书先生也毫不逊色。 隐纹花松鼠惊恐万分,但又非常想知道下文,于是紧紧抱住明纹花松鼠,支了一只耳朵来听。 “……最后,那只白骨妖就灰飞烟灭了。”李荷讲完,随眼一瞥,它俩已然流露出顶礼膜拜的目光。 “墨仙人真是神通广大!”隐纹花松鼠眼睛黑亮,“我要把他的故事收集起来,在暮山流传下去,让我的子孙后辈们也听听。” 李荷伸手指向自己:“这个故事里不应该还有我吗?” “哦。”它语气似是勉为其难,“好吧。” 李荷总觉着听起来别扭,用指尖戳了戳它的胳肢窝。 “哈哈哈……”它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几只爪子凌乱的挥动着,“好痒……” 明纹花松鼠默默爬上了树。 夜间,李荷打完坐,收功。然后,她又抱着月蓝色丝被,脚步轻轻的走了进来。 青玉床不想再同她说话。程墨单手握着一本古籍,也没分出眼角来看她。 李荷慢慢挪过去,很轻的倚靠在他肩侧。 他手里的书不算厚,质地硬密的金粟纸上,满满的都是奇形怪状的符字,墨字黄纸,泛着浓浓的古雅之气。她瞅了半日,依然看不明白,反倒有些昏昏欲睡。 程墨又看了几页,肩上倏忽一沉,同时闻到一缕缕甜香,似是玫瑰香胰子的味道。他搁下书,稍稍侧过身去,如往常那样,把她的身子放平,头也搁在了帛枕上。 但每每到了第二日,程墨再度醒来时,她总是整个儿蜷缩在他的怀里。 深冬,山上几乎滴水成冰,偶尔刮起山风,吹在脸颊上刀割似的。程墨却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让她坚持练剑。 李荷裹了一身厚绸小袄,在洞口深深呼吸几次,提剑出去了。每日这么下来,剑法也确实略有小成。 只是回到住处时,她会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跳到铺着雪狐皮的黄花梨罗汉床上,滚来滚去的道:“师兄,我快冻成冰块了!” 一旦程墨没有睬理,她就跃下床,悄悄的踱过去,掀开一角帘子偷瞄。假使他并未在修炼内功,她是必定要黏到他身上去取暖的。 程墨也不嫌她一身寒气,等她缓过来了,便兑现之前的承诺,教她一些常用的咒语。 百里芸常给李荷传书,说的是她与百里仙人一起降妖捉怪时,遇上的种种奇闻轶事,以及一些罕见的妖魔鬼怪,描摹得十分生动有趣,也不乏动魄惊心。 李荷经历尚浅,则是写了上次程墨在路途中灭掉蟾蜍妖的事迹,又添了些以往在筮州种藕田、卖菌子和看龙舟的趣事,若有不会的文字,就以简单的图画作为代替。 两人就这般你来我往,送信的雕鸮与蓝松鸦翠鸟日渐消瘦,山中原本漫长的冬日也就如梭般滑了过去。 这日,太阳透过薄云,放出和暖的光。 程小篼带来不少东西,放在山洞口。李荷翻开一看,是一支鱼骨细毛笔、一沓黄纸、瓷碟、朱砂粉,还有一小壶清酒。 “今儿是啥日子?”她双眸疑惑着,“师兄竟要喝酒?” “你天天与少爷在一处修行,怎的连画符都不晓得。”他白瞪着两只眼。 她听得一喜:“师兄要教我画符了?”忙乎乎的去找程墨。 午时,宜画符。 “符箓可召神劾鬼,降妖镇魔。”程墨将朱砂粉放入瓷碟里,倒了些清酒调匀,“这是最简单的驱邪镇妖符,看仔细了。” 他在案上铺了一张黄纸,然后执起鱼骨细毛笔,蘸了蘸色泽鲜红的朱砂,倏地提笔,往黄纸上一挥而就,眨眼就完成了一张符箓。 “师兄,你能画慢些么?”李荷凑得很近,全神贯注的盯着,仍然没看清楚。 程墨对着她乌黑的发顶默了会儿,把鱼骨细毛笔塞入她手中,而后微微弯身,握住她的手,蘸点朱砂,再次提笔,就这么一连画了好几张符。随着画符的动作,不觉把她的身子也圈入了怀中。 “中途不能间断。记得,要心无旁骛。” “我好像会了。”李荷说完,凝了凝神,试着自己画了一张。收笔时,整个符箓倏尔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灵光。 程墨看了,轻轻颔首。 “师兄,这是成功了吧?”李荷也看见了,一时心花怒放,坐也坐不住了。谁知她起身太快,他又正好弯着身子,温软的嘴唇就蹭到了他的脸颊上。 程墨怔了一瞬,缓缓直起身来。 李荷笑意微敛,接着,杏眼儿低垂:“抱歉,师兄。我并非有意轻薄于你……” “多练。”他撩开帘子,往外走去。 衍元二十二年春,三皇子封廑康王,开府建牙。不久,翰林院修撰韩绍清自请外放,授苍州知州,官拜从五品。 裴筱适值情窦初开的年纪,无端端遭了这飞来横祸,唯有终日对着院中的一盆木槿花伤怀。时光飞逝,待到她终于缓了过来,却蓦然得知他调任的消息。于是,这段不为人知的暗思也就随着春风无疾而终了。 公主府。 惠宜郡主神情阴郁,猛然抽出腰间的红璎紫鞚鞭,冲入花园子里,朝着一干涂脂抹粉的面首挥了过去,怒喝道:“滚,都给我滚!” 面首们纷纷惊呼着如鸟兽散,片晌就没了影子。 长公主身着品红色洒金大朵折枝芙蓉长裙,肩披云纹宝相披帛,半倚在躺椅上,眯了眯眸:“又怎么了?” 惠宜郡主被关了大半年,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怒火,这时终于彻底爆发:“他要离京,定然是不想见到我了,可我偏偏就只要他!” “女儿,强扭的瓜不甜。”长公主举杯饮了一口芳春酒,“世上长得俊气的男人那么多,何必找一个不会讨你欢心的?” “他与别人不一样!”她几乎歇斯底里,扬鞭把盛果子的盘子卷出去,砸得汁液飞溅,“派人把他捉回来,不然我就抗旨出去……” 长公主听得脑仁作疼,酒杯也滚到了一边。 第62章 出阁 京外古道边,风柔日薄,芳草连天。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裴砚往他身上揣入一个信函模样的东西,“收好了,到家再看。” “不是赴苍州上任吗,回你家乡不就绕路了?”威远侯世子往马车里塞了一篮子的瓜果。 “他回去找他娘子,你问这么多作甚?”裴砚笑道。 他神色里带了调侃的意味:“噢,原来如此。” 韩绍清觉得脸上有点热,微微别过去,拱手道:“世子,裴兄,多多保重,我这便出发了。” 马车在碧空下渐渐远去,裴砚道:“王爷好像说过要来给他饯行。” “听说王妃有身孕了,时刻都得让他陪着。”他不妨笑一声,“轮到我俩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裴砚望向亭中的白兔,天光融融,在他面上照出柔和而温情的况味。 马车里,韩绍清犹豫半晌,还是把信取了出来。 里头赫然是一叠程氏钱庄的银票,另有一张白净纸页,字迹端方的写着:听闻苍州遐方绝域,物资贫乏,惟恐绍清孤立无援,故而略尽绵薄之力…… 车帘随着马车轻微摇摆,天光也随之晃荡着。手中的信仿佛重逾千钧,压在他的心坎上。 有友如斯,夫复何求。 驶到一处幽僻的山谷时,突闻马儿一声嘶鸣,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你,你们是谁?!”车夫的声音抖露出惊惶。 他撩开车帘,见前方立着一个黑衣蒙面的人,伸手打了个手势,很快就有八九个同样身穿黑衣的人将马车包围住了。 他的手紧紧攥住袖笼,飞快的转着心思,竭力寻求破解之法。 突然,一个灰黄色的残影窜了出来,挡在他的身前。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就幻化出一条巨大的毛茸茸尾巴,往那群黑衣人面前轻轻一拂,片刻功夫,他们就先后栽倒了下去。 彼时,地上横七竖八的一片,连同车夫也在其中。 许是阳光晃得眼花,看错了。韩绍清闭了眸,良久,才又睁开。 马儿旁边站着个十分眼熟的五六岁的孩童,身上裹了一件灰扑扑的半旧麻衣。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他惊诧着下了马车,蓦地见他身后露出一条像是狐狸尾巴的东西,微微摇晃着。 他愈发怔忪了。 “你看到了呀。”孩童面露歉然,“刚才为了御敌,使了个招术,一时却收不回来了。” 韩绍清看他许久,恍然想起了什么:“你是书院里的那只狐狸?” “我有名字,唤作白潇。”他憨憨的点头,“阿翁不许我们与书生接触,我是偷藏在马车隔板里,随你入京的……” “这么长时间,住在哪里,为何不告诉我?” “在跨院里打个洞,便能住了。”他低着脑袋,“我很想同你说话,但又怕被你得知身份,就不愿再理我。” 他摸了下他的头顶,语声温和:“多谢白潇仗义相救。” 白潇仰了脸,琥珀色的眼瞳中泛起了些光亮。 马车再度朝前驶去。昏迷的车夫躺在车厢里,他俩坐在外头驾车。 “书院后山那个传说,是否真有其事?” “绂云山的妖和精都被管束着,不会害人。那几名书生踩了我的尾巴,疼了许久,我也从未想过要报复。”他回忆着,“他们选在深秋的半夜去后山,自然是很容易着凉染恙的。我寻思病得厉害的那两个,应当是自己吓自己罢。” “……” “往往人比妖更为可怕,就像方才那一群黑衣裳的。” “他们见着你的样子了吗?” “瞧见了也不打紧,等他们醒来,就会忘了这一段事。” 他们侃侃谈着天,渴了饿了就吃些瓜果和干粮,累了就轮换着歇息,山川河流往后退去,渐渐离筮州近了。 天儿暖了起来,村子里的溪水也不再冰冷,溶溶的流淌着。李桃穿着纱绿绸裙,在溪边浣衣。 远处隐隐传来喧闹的声音,她也未做理会,只一下一下地揉搓着浸湿的衣料,因挽了发,露出点儿纤长白皙的颈。 喧闹声渐近,少刻,她身侧清澄的水面映出了一片衣角。 在她抬头时,他已经弯下身子,卷了衣袖,拿过她手里的衣裳,搓洗起来。 李桃怔怔的看他,直至眼前雾蒙蒙的一片,泪珠终于承受不住,倏然从眼梢滚了下去。 韩绍清心头没来由的颤了一下,连忙把衣裳全都洗好拧干,放进木盆里。 “莫哭了,是我不好。”他靠近她,用手背轻轻的帮她拭泪。翠嫩的柳枝交映,溪面上交缠出两道身影。 周遭看似安静,但每棵树后可能都挤了三两个人。 李桃回过神来,实在有些羞臊得慌,就地把他一推,起身便往回走。 某棵树的背后,菱姑锁眉道:“日子太赶了!信到了没几日,他人就已经到了。嫁衣倒是能赶制出来,嫁妆约莫只能从简了。” “小姑爷有点能耐,攒出了一百两的聘礼。”沈浩笑了笑,“我们不可草率了事。” “陶叔执意要凑够四十八抬嫁妆,从瑶城抬过来。”沈楠揉了揉额角,“韩老爷子说屋里搁不下,让改作十六抬。” “那可不行,最少也得二十四抬!”菱姑忙道。 沈浩笑意依旧,说好的从简呢? 出阁那日,是个艳阳天。 李桃静静坐在妆奁前,旁边一个年长妇人拿着檀木梳篦为她栉发,口中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 沈茹兮抬起绢子,擦了擦眼里涌上来的水光,轻声道:“跟绍清说了吧?她还太小,等再过个一两年……” “您放心,小姑爷是个稳妥的。他若想带桃儿去任上,也得先问问她愿不愿意。” “她与荷儿,眼见着一个比一个离的远,我真是割舍不下……”沈茹兮轻微哽咽。 “你还有我。”李昀山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这辈子我哪儿都不去,只守着你。” 她愣了一瞬。 菱姑转开视线,见梳头梳得差不离了,到妆奁前取了粉盒,给李桃脸上均匀的扑了层粉,又以指尖蘸取唇脂,轻轻的为她涂抹了些。 沈茹兮这厢被他打了岔,伤感的情绪顿时消散了不少,嗔道:“外头的客人这么多,你还不去作陪。” 他扬起脸笑:“是,这就去。” 第63章 历练 哔哔剥剥的爆竹声响起,人声嘈杂,洋溢着喜气。李桃被蒙上了红盖头,由沈浩背着,送上了花轿。 车幔翩跹,漾进来粼粼的天光。她视线所及,唯是艳艳的红,一荡又一荡的。 由于两家离得实在太近,花轿就沿着溪流绕了一圈,随后缓缓停在了韩家院子里。 周遭大伙儿说着吉祥话,一片欢声笑语。忽地,帘子似是被掀起,他稳稳的把她抱出花轿,抬脚跨过火盆,进了堂屋。 韩榆坐在高堂之上,神情和缓的望着他们。廊下的白潇抱着几颗吉语镂空花钱,有些懵懂的看着这一幕。 随着礼生诵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他们依序跪拜。然后,又是一声“送入洞房。”李桃手里的红绸紧了紧,知道是他牵住了红绸的另一端,于是缓缓转身,与他一道进了新房。 屋内,一对龙凤花烛静静燃烧着。韩绍清扶她坐在铺了大红色喜被的床榻上,弯身在她耳边说:“我先出去一会儿,不知要多久,但会尽快回来。” 她听了这话,盖头底下的脸蛋瞬时红得跟盖头一个颜色。 喜宴上,即使沈楠和沈浩帮忙挡酒,他仍被灌了不少。韩榆也是自顾不暇,没多久就被扶进内室。直到月儿高高挂起,宴席才渐渐散去。 月光下,他打了一桶清凉的井水,将脸手盥洗干净,这才回了屋。 她身着大红嫁衣,依然静静坐在喜床上。 “抱歉,来晚了。”他拿过一杆喜秤,将她的红盖头挑开,露出一张灼若芙蕖的面孔。许是他的眼眸有些炽热,使得她脸颊浮起一层淡淡的嫣红。 两人缓缓走至案前,交臂喝了合卺酒,便算是礼成了。 烛火莹莹的照着,空气里夹缠了一丝旖旎。韩绍清伸手揽住她细得一捻的腰肢,缓缓低头,吻在她莹白如玉的面颊,说:“下月得去苍州,婚事因而办得仓促,委屈你了。” 她纤细的指尖在他胸口微微屈了起来,“你又要走。” 他好似从这话里听出了些气性儿,轻弯了嘴角:“若不赴任,却让我如何养家糊口?” 她垂了眸,细声道:“倦了,安歇吧。” “好。”话音方落,她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与他一起躺到了床榻之上。 褥单撒了些寓意吉祥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李桃睡了半晌,总觉得有点硌得慌,于是翻了翻身子,把它们统统拨到一边,随着动作,没注意在他身上来回的蹭了几下。 韩绍清闭着眼眸,不由深吸了几口气,道:“娘子,莫要再动了。” 她闻言,复才躺了下来。 又过了会儿,她仍睡不着,手伸到鸳鸯枕下,竟摸出一只绣花的荷囊。她撑起身来,借着从纱帐透入的烛光瞧了瞧,正是进京赶考前,她送给他的那一个,里头依旧装着不少金瓜子、碎银。 “怎的还有这么多?” “舍不得用。”他轻声答。 他不论做人、做事,向来都简洁明了,没有那些五花八门的说法,却不时让她心头泛甜,无比的安心落意。 三朝回门那日,喜鹊在李家门口的桃枝上喳喳叫着。李昀山和韩绍清在堂屋喝茶叙话。 沈茹兮将门掩上,拉了她问:“可行房了?” 李桃的脸一霎红了个透彻:“没,没有。” 沈茹兮这才把心放回肚中,又道:“苍州离筮州有七八百里,地方也不甚富足。依娘的意思,你不如待在家里,等他任期满了……” “我想随他一起去。”她咬着唇,“他不会让我吃苦,我也不想独自担惊受怕的。” 沈茹兮愣住。菱姑掩嘴而笑,女大不中留了。 暮山。 田庄里的黄瓜和番柿子熟了,长工们摘了半日,用竹筐装好,欲要运去城里。 “这趟你送吧,我们去瓜田里瞅瞅。”一人不知往身上揣了什么物什,对沈焱道了句。 “好嘞。”他扬起灿烂的笑脸,“谁赢了,晚上请吃五花肉锅子!” 先前说话的人倏地一个趔趄,衣摆下漏掉几张纸牌。 阳光耀着林间与草地,山下的野花开得正艳。沈焱嘴里衔着一根柞浆草,微微仰着下巴,赶着驴车悠哉悠哉的行着路。 “焱舅舅!”甚是耳熟的甜美声音钻入窗笼。 他蓦然抬头,望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山坡处轻飘飘地掠下,像小鸟儿似的,眨眼就飞到了他身上。 “我好想你。”她轻轻抱住他。 沈焱急忙偏头吐掉那根柞浆草,扶着她的肩打量起来。 她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裙衫,梳了简单的螺髻,两根丝带从发间垂下,端的是双瞳剪水,顾盼生姿。 “你不认得我了?”李荷柳眉一蹙,小嘴抿起。 “现在认得了。”他笑。 毛驴拉着车,慢慢往前走着。 “小篼说,他每次上山,好像都有人在后头跟着。”李荷咬了一口番柿子,“我觉得可能是你。” 沈焱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咳了下。 “他身上有符箓,只可容他一人进去。”她接着道,“我想下来看你,可师兄不准。这次同他磨了许久,才将历练提早了些。” “去何处历练呐?” “他说哪儿都行。”她说完,侧耳听着什么,少焉,从筐子里取出一根黄瓜,伸手递到毛驴脸侧。 “谢谢。”它忙忙大口咬着吃了,而后精神焕发的继续前行。 到了霖安城内,沈焱把几筐子果蔬送到员外府上,回头一瞧,她手搭凉棚,四处遥望着。 “找到了!”李荷眸光一亮,拉过他,往街尾一间镖局走去。 庭院里,一个身上几乎缠满白纱裹带的人正躺在竹椅晒太阳。 “原本这月就有一趟镖,正巧去的是筮州瑶城,捎上妹子和兄弟也无妨。”韦应坤挠了挠一把胡子,终于挠下来几根,“只是上回掉以轻心冲撞了狼群,休整了小半月,仍有两个伤势未愈的,一时又没找到接替的人手……” 李荷拍拍沈焱的胳膊,说道:“你看他行吗?一个能顶十个。” 沈焱:“……” 不多时,两人与韦应坤作别,并约好三日后在镖局见。 “焱舅舅,你把驴车赶回去吧,到时候再来与我汇合。”李荷往程府的方向走去,“我在师兄家里借住。” 沈焱应了,却悄悄跟在她后头。到了府邸外面,只见门房恭谦的道了声:“姑娘来了。”然后,静待她进了府,才关了门。 他放下心来,扔给毛驴一大根胡萝卜,牵着车子缓缓离去。 第64章 毒蛇 怡春居里,苗氏对着一桌子的膳食,露出些微忧愁的神态。程旭川今日没在府中,程惜沅坐在八仙桌旁,拿了竹箸为她布菜。 “这道笋干老鸭煲,沅儿足足熬了三个时辰呢,您多少用一些罢。” “哎,没胃口。” 一名婢女绕过屏风,屈膝禀道:“夫人,荷姑娘进府了。” 苗氏眼睛忽地发亮:“快,快叫她过来!” “是。”婢女退了出去。 不多一会儿,李荷步履轻盈的入屋,脸上笑意甜甜:“程夫人安好。” “荷儿来,坐我身边!”苗氏对她招手。 婢女摆上她惯用的胭脂水釉花瓣式碗。 “师兄叫我顺道来看看您。”李荷舀了笋干,又添了一碗八宝饭。 苗氏最是喜欢她吃东西的样子,一连给她夹了几块鱼肉,“山上还缺什么,尽管叫小篼送去。” “我觉得,应该给师兄做几身不同颜色的衣裳,他成天都穿那一两种式样的。” “对,还是荷儿知我的心意,我早就这样想了……” 程惜沅攥着手里的竹箸,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 沁芳斋。 “把东西备好,今晚便动手。”她冷脸吩咐道,“事成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婢女身子一颤,有些胆怯的说:“万一被夫人发现了……” “老爷、夫人最看重的只有墨哥哥,她可什么都不是。”她眼神变得异常狠毒,“不仅死皮赖脸的纠缠着他,还堂皇的住了进来,简直恬不知耻。” 月亮像被泡白的饼子,散发着惨淡的光,照得庭院中的树影如藻荇般交错羼杂。一道黑黢黢的人影从中穿过,而后七拐八拐的,便没了踪迹。 兰墨轩。 地砖上的一盏青铜连枝灯亮着微光。李荷侧躺在罗汉榻上,把衣襟里的一块玉牌掏出来,对着光看。 玉是青玉,质地细润,色清似水,正面雕刻着一只神气十足的貔貅,翻到背面,则是一个尤为好看的“墨”字。 这是下山之前,程墨给她挂到脖颈上的,据说能在所有的程氏钱庄、布庄,以及奇珍异宝阁使用。 他对她真好。李荷如此想着,神情里浮出一丝自己都未觉察的眷恋。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似是在地上徘徊不前。 “这是哪里呀?” “俺也不知道。” “这儿太干净了,看起来不像觅食的地方。” 李荷下了榻,循着声音走去,蓦地看见地砖上几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吐着信子,游来游去。 她很快抓起案上的古剑,用剑尖指着它们:“你们想干什么?” 那剑异常锋利,在夜色中冒出寒光。几条蛇惊恐万状的望向她,身躯颤个不停。 “仙人饶命啊,我们也不晓得怎么一回事,突然被人抓到麻袋里头,刚才又被倒了出来……”一条银环蛇连忙俯首贴地。 “俺正想找几只夜磨子打牙祭呢,就被人逮了。”另一条蝮蛇也说道。 李荷思忖一番,收了剑,问:“是谁捉的你们?” “开始是男人,后来又有女人的声音。” “我们被搁在柴屋一样的地方关着,天黑了才被拎出来。” “好像关住我们的那个女人,把另一人叫做小姐。” 李荷“哦”了一声,挥了挥手:“你们趁夜回去吧,不要把人吓到了,更不许伤人。” 几条毒蛇忙不迭点头应是,匆匆游了出去。 李荷打着呵欠,褪去外裳,上榻入睡了。 次日。 程小篼用银盆打了盥脸的热水,放在雕花的三弯足红木架上。 “府里有几位小姐啊?”李荷问。 “只有惜沅小姐一个。”他想了想,“不过她是族里的,严格说来,似乎也不算是我们府里的。” “她住哪个院子?” “西侧的沁芳斋。” 李荷就着银盆里的热水洗了把脸,眸子微微一转,自顾自走了出去。 到了沁芳斋,只有一个粗使丫头在洒扫。 “惜沅小姐去给老爷夫人请安了。”她不认得李荷,但她身后跟着的程小篼可是府里的红人。 李荷望见窗外种着一丛湘妃竹,上前问它:“昨儿夜里你看见或是听见什么了?” 湘妃竹答道:“亥时婢女拿了一个麻布袋子出去,一刻钟不到又折回来了。” 李荷摸摸它的枝叶,说:“谢谢。” 怡春居。 青花的瓷碟盛着糍糕、豆糕,旁边是几碗笋泼肉面、丝鸡面和三鲜面。程旭川用了一碗,然后习惯的倒上一杯清茶,慢慢抿着。 “荷姑娘在外头。”下人在门口禀道。 “叫她进来!”苗氏吩咐道,“再添一碟蜜糕,一碗笋蕨馄炖。” 屏风后的程惜沅停下筷子,面色骤然阴郁,掺着一丝惊疑。 “程伯伯,程夫人。”李荷语调甜糯的道。 “荷儿,你都唤婉容姑母了,也应该叫我伯母。”她说的是程皇后的闺名。 李荷眸子弯起:“伯母,我有件事想问问惜沅小姐。” “哦,好。”苗氏侧了脸望向屏风,“惜沅,荷儿要找你说话呢。” 少刻,挽了堕马髻,穿着茜红色漩涡纹纱绣裙的程惜沅姗姗走了过来。 “惜沅小姐,请问你昨晚为何要在师兄的院子里放毒蛇?”李荷直截了当的道。 程旭川一口茶卡在喉咙,闷咳几下,差点儿呛到鼻子里。 苗氏瞠眼结舌:“惜沅,这,这是真的?” “没有这回事,我胆儿小,连蚂蚁都不敢碰。”程惜沅露出十分委屈的表情,“荷姑娘,你为什么冤枉我?” 苗氏又转而看向李荷。 李荷眸光清澈,说道:“有句话叫做万物皆有灵。这世上的一草一木,其实都有灵识,不仅能看、能听,还会说话。” “果真如此?”苗氏甚感惊奇。 “嗯,它们所说的,我与师兄都听得懂。”李荷微微翘着嘴角,“所以,是毒蛇告诉我的,还有沁芳斋里的那些花草。” 程惜沅听完,神情僵在了脸上。 “把沁芳斋的婢女带进来。”程旭川脸一沉,扬声吩咐。 “老爷饶命,是小姐逼着婢子去做的,婢子不敢不从……”还没迈入门槛,她就全招了。 他复又看向程惜沅,眼神中再无一丝暖意:“说,为何这么做?” 程惜沅身子微微颤抖,俄顷泪水涟涟,依旧一副纯良无害,惹人怜惜的模样。 见她不言,程旭川越发心冷,指着那个婢女:“发卖了吧。”很快,几个下人往她嘴里塞了一团布,不顾她如何挣扎,把人拖了出去。 “送她回院子里。”他目光冷淡,扫向身侧一个仆从。 仆从意会,躬身对着程惜沅道:“小姐,走吧。” 她眼眸低垂,步履极慢,门外日头高挂在屋檐之上,可那些光亮丝毫照不进她黑沉沉的心里。 第65章 仇怨 苗氏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至发楞:“人心隔肚皮,即使天天见着,竟也看不透她。” “惜沅小姐似乎并不喜欢我。”李荷自语着。 “荷儿没事吧?”苗氏这才觉到后怕,拉过她细细端详。 “我不怕蛇,而且师兄说了,我们是修行人,应该是它们畏我才对!”李荷脸蛋上浮出一抹自信的笑意。 程旭川侧眸瞅了瞅她,慢慢起身,沿着曲廊步入书房,临案修书一封。 “你去一趟,叫仿文即刻返回霖安。”他亲自火漆封缄,递给仆从。 “是,老爷。” 李荷沿着花园小径走着,程小篼从树荫下跑来,气息不稳的说道:“夜里出了事,你怎的不说?我就住在院子旁边的下房……” “你害怕毒蛇吗?”李荷瞄他一眼。 程小篼眼里划过一丝悚然,结巴着道:“自,自然不怕。” “哦。”她露出一点狡黠神色,“我刚才路过的那片草丛里,像是还藏有一条……” 他大叫一声,慌忙跑远了。 李荷笑得直不起腰来。 到了约定那日,镖车装满布匹、兽皮,再插上一只黄色的三角镖旗,一行人精神抖擞的整装出发了。 许是领头的韦应坤生得高大威猛,又或是手持古剑的李荷仙气凛然,令山野精怪们尽皆望风而逃,连个小妖都没正面碰上。 他们一路翻山越岭,直到即将进入筮州的边界,才遇上了乌泱乌泱的一伙山匪。 山匪头子瞟了模样水灵的李荷几眼,粗犷着嗓音道:“我们劫财不劫色,也不想打打杀杀,识相的把货物留下,赶紧走人!” 也算是盗亦有道了。 李荷凑近沈焱的耳朵,说:“他们还不算太坏。” 沈焱朝她一笑,少顷,脚下猛蹬,赤手空拳的朝山匪们扑去。 镖局其他人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只觉面前眼花缭乱,山匪们被揍得满地找牙,打斗很快接近尾声。 “还劫不劫?”他双手一抄。 “哎哟,大侠饶命!”“再,再也不敢了……”一阵鬼哭狼嚎声中,镖车继续往前行去。 “沈兄弟身怀绝技,何以沦落到田庄做活?”韦应坤拍拍自己胸脯,“不如到镖局里来,我与兄弟们必然赤诚相待!” 李荷眸子含笑:“焱舅舅,我觉得可以。” “再说。”沈焱挤到布匹堆里,闭眼就睡,“累了,歇歇。” 黄昏时分,镖车伴着云霞散落的晖光,缓缓驶入瑶城。 交完了货,韦应坤欲要寻一间客栈住下,休整一晚,待明儿再返程。 “我知道东街有一家客栈,价钱实惠,菜肴也好吃!”李荷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把镖队引到了银月客栈。 一群人陆续往大堂里走来,小筠儿倏地瞪大了眼:“陶,陶掌柜,您来看看!” 陶淮正在柜台拨着算盘珠子,头也没抬的道:“爷爷我忙着呢,你俩招呼招呼客人。” “我想吃砂糖绿豆,还有奶冰。”一个软糯的少女声音。 “好嘞,立马就去做来。”小椿儿笑着,用布巾子把桌面抹了抹,“把我们客栈的几样拿手好菜各来一份,几位爷意下如何?” “好!”韦应坤爽快的道,“再上两坛子酒!” 没一会儿,小筠儿端了一碗砂糖绿豆,放到李荷面前。 “你长高了。”李荷瞧他一眼,“比我还高些。” 小筠儿抬手抹泪。小椿儿抱了两坛杨梅酒来,扭腰把他挤开,利索地拆了酒封,顿时飘出一股浓浓的醇香味道。 李荷眼神黏到了酒坛子上。 “荷儿想喝?”沈焱暗自发笑。 “师兄不许我沾酒。”她语气里仿似含了点儿抱怨,眸子却泛着些微柔光。 不多时,白果炖鸡、磨芋烧鸭、灯影牛肉等七八样菜接连端上了桌。 陶淮在柜台后头朝这边望着,用一种欲哭不哭的表情。 外头打更的提着灯笼,敲着梆子,从青砖石板路上慢慢走过。小楼中,每日只睡两个时辰的沈钊蓦地睁开了眼。 “钊舅舅……”似有绵绵又悠长的喊声传来。 他很快下楼,大步走出,见她一身撒花纯面的纱裙,宛如月下精灵般飞了过来,倏忽间,停落在他身前。 “您身体可还安康?”李荷仰起清湛湛的眸子问候。 沈钊缓缓点头,凝注着她道:“山中修行苦么?吃的、住的可好?” “师兄对我很好,他说这次历练以三月为期,还得回暮山。”李荷拉住他,忽觉这掌心布满老茧和疤痕,粗砺得有些刺手,一如他内心满载着的,化不开的冷硬。 “钊舅舅。” “嗯。” “我已经长大了,所以你们不能再瞒着我。” 沈钊略怔,对上她至清的目光,陡然听得她问:“我娘亲与您究竟是何身份,又与谁结有仇怨?” 月光皎洁,却耀得他的脸色冷白肃穆。 “阿焱跟你说了什么?” “就是因为他不说,我才问您。” 他没再言语,轻轻拂开她的手,背过身,慢慢往里走去。 “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她嗓音里忽然夹缠了点儿哭音。 沈钊骤然滞了身形,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隐忍和悲怆,渐渐的手攥成拳,捏得咯咯作响。 “我来说吧,她总有一天要知道的。”陶淮的声音。 一盏烛火孤寂的发着亮,风从半掩的窗子漏进来,把光影吹得破碎。 “你母亲身边原有侍女四人,月影卫十二人,阿钊是月影卫首领,阿焱是最小的一个,当时年仅十二,与你现在一般大小。但是,逃到曜安境内时,只剩下了阿菱,与他们四个……”陶淮缓缓叙述着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阿钊父亲是御前侍卫统领,拼死抵抗,不幸身亡,连着全家十八口也尽数葬身火海。之后,又传来你外祖母殉葬的消息……” 沈钊靠坐在墙壁,听着这些陈旧的往事重见天日,那些摧心的回忆也随之漫了上来,俄顷之间,竟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了。 李荷觉得一颗心生疼,奔过去伏在他身上,不住呜咽起来,冰凉的泪打湿了他的肩头。 沈焱低垂着头,喉咙似是咽了咽。 她在沈钊怀里哭累了,才缓缓睡去,带着满脸泪痕。 第66章 藤月 翌日,韦应坤再三劝说沈焱,只有加入镖局,才有他的用武之地,云云。然后领着镖队跃马扬鞭,打道回府了。 李荷在园子里练完了一整套剑法,回到小楼,把白色古剑往桌上一拍,豪气干云的道:“钊舅舅,我们打回去!” 沈焱嘴里的一只艾叶糍粑倏地喷了出去。 “你娘亲不许。”沈钊神色沉沉,“以前因为我擅自谋划这件事,她才气病的。” “不让她晓得就行了。”李荷眸子滴溜溜转了一转,开始了运筹帷幄,“我们缺些什么,人,还是钱?” “都缺。”沈焱顺口说道。 “唔……” 只消一会子的功夫,陶淮也得知了。“不愧是咱们的小主子,有血性!”他竖起了大拇指。 李荷也冲他盈盈笑着。 “当年我们翻山越岭,进入筮州时,曾顺手搭救过押送银钱的一队人马。”陶淮摸着八字胡说道,“其中一人,后来做了瑶城程氏钱庄的大掌柜。我便央他牵线搭桥,让我们见见程氏家主,其实只是想借一笔银子……” “是程伯伯吗?我已经见过他了。”李荷眨眨眼眸,“回来之前,我就住在程府里。” 陶淮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却出不了声儿。 沈钊听罢,将眼神移向沈焱。 “嗯!她熟稔得很,跟进自个儿家的园子一样。” “姑母待我也很好,就是皇后娘娘,她还送给我这只镯子。”李荷往上褪了褪衣袖,露出一只润泽通透的翠镯来。 陶淮的嘴张得更大了。 “何时去的京城?”沈钊问。 “太子殿下大婚的时候,我赖着师兄跟去的。”她略微停顿,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我见着姐夫了!” “小姑爷啊,前儿他回来与你姐姐完婚,已经去往苍州了。”陶淮非常满意这桩婚事。 此时,轮到李荷张大了嘴。 小筠儿端了几碗白醪凉水来。 “我不想把师兄牵扯进来,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李荷捧着凉水很快饮尽,放下空碗。 “好。”沈钊低声应了。 “那我先去藤月刺探一番,回来再做商议。” “不能让你涉险,要去也是我去。”他立刻反对。 “认得你这张脸的人不少。”陶淮摆手连连。 “我跟她一起去。”沈焱扬嘴一笑,“那边可没几人见过我。” “事不宜迟,焱舅舅,我们这就出发!”她站了起来,眸子奕奕,身姿柔韧,充满了精神气。 六日后。 天空落着小雨,他们面前的江上腾起了一层浓郁的水雾,雾下江水湍急,重重的拍打着岸边。江的对岸,赫然是巍峨陡峭的山崖,依稀能听到一两声尖锐的猿啼。 这么一道天然的屏障,普通船只根本无法横渡。两国便以这条江水为界,东为曜安,西为藤月。 “万事小心,我在这里接应。”沈钊神色异常严肃,“一日之内,若未返回,我就去寻你们。” “钊舅舅放心。”李荷扶了扶头上的箬笠,又整了整蓑衣。 沈焱朝他点了下头,凝眸看准一处崖壁,蓦地腾空跃去,双手微展,不时在江面轻踩几下,如履平地般的,一霎跃到了对岸的崖壁。 李荷亦是运起灵力,直接凌空,像飞燕般掠了过去,被他伸手接住。 沈钊抿唇看着,直到他俩跃上山崖,身影消失了许久,他仍像一块岩石,稳稳屹立在原处。 两人前方是一片蓊蓊郁郁的密林,里头一片浓浓的灰白色雾气,如烟云弥漫,模糊了视野。 “荷儿,戴上。”沈焱拿出一张浸过药汁的巾帕,把她眼睛下方都遮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他给自己也系了一张巾子,“这瘴气有毒性,切记不可吸入体内。” “嗯。”李荷牵住他的手,踏入林中。 密林里雾障氤氲,闻不见鸟儿的啁啾声,脚下又多是腐烂枝叶,冷不防窜出来一只蜥蜴或毒虫,很是瘆人。 直至出了林子,李荷才敢大口呼气。沈焱带着她,避开几个巡逻的兵士,往一处地势稍高的山头奔去。 “那边就是皇城,昔日你娘亲和外祖母都住在里面。”沈焱指着一个方向对她说着。 李荷抬眸远望,但见雨色朦胧,一座巍巍的古城座落在群山环绕之中,隐约散逸着一种沧桑又悲沉的气息。她只觉心头莫名的又酸又涩,难以言述。 连绵的阴雨停歇了,夜色悄悄然来临。宫内亮着灯光,照得处处鎏金铜瓦,雕梁画栋,更兼藤萝翠竹,曲洞幽池,好一派穷奢极侈的景象。 国主闻豫斜靠在冒着雾气的汤池里,几名妃嫔只着了极薄的纱衣,个个儿山眉水眼,粉颈香肩的,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他。 “您尝尝这个吧。”一名紫衣妃子嘴里衔了枚殷红的果子,缓缓凑到他跟前,仰了脸,媚眼如丝的想要缠住他。 闻豫嘴角挑起了笑,用手指抻起她的下巴,俯过去把那枚果子咬住。 “你是叫做闻豫吗?”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这夜色里显得格外空灵。 他抬起头,望见不远处的假山上,立着一名穿粉霞色藕丝裙的娇俏少女。 “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样?”他指着她,几乎要笑出眼泪来,“哪个把你送进来的,别说还有点儿意思……” “是他,错不了。”另一个声音在假山洞里头说道。 “闻豫,你自篡位以来,鱼肉百姓,荒淫无道。”她顿了一下,侧过头小声问,“还有什么?” “……” “总之,今日我要替天行道,灭了你!” 闻豫敛起笑容,脸色一点点阴了下来:“你是谁?” 李荷脸蛋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我啊,是仙。”说完,她忽地抛出一只颇小的霁雪色琉璃瓶子,那瓶子在半空中兀自倒立过来,霎那间光芒乍泄,一只身躯巨大的吊睛猛虎凭空出现在汤池旁边。 闻豫登时吓得面无人色,一众妃嫔们也尖叫着四下逃散。 老虎却不管她们,倏地朝前一纵,直扑闻豫,猛地张开大口,将他的一条手臂撕扯下来。 在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几个大内侍卫闻声而至,被这血肉模糊的场景骇得色变,急忙拔出金腰刀,欲要围攻老虎。谁知还没靠得太近,就被它铁鞭般的尾巴猛地一扫,倒飞而出,狠狠的撞到廊柱或假山上,倒地不起。 汤池子里的人一动不动,水波荡过,漾起一片诡异的血红色。老虎摇摇脑袋,嫌弃似的把那截手臂吐了出来。 “我们走吧。”李荷瞅了半死不活的闻豫一眼,“你须记得,多行不义,必遭天谴。” 第67章 花精 沈钊站在夜色中,脚下是激流的水声,不时江水溅起,将他的袍角浸透。对岸的猿啼不绝于耳,掺杂着几声鸟鸣。 远处天边冒出些微火光,他蓦然抬头,神色瞬间变了。正当心如火焚之际,一个宛如天籁的声音落入他耳里:“钊舅舅,是我们……” 一大一小的身影从江面之上凌空飞来,须臾,她投入了他的怀中。 沈钊仔细查看,见她毫发无伤,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转而问沈焱:“被发现了?” 沈焱不敢看他:“回去再说。”接着,一阵青烟似的走远了。 在他们回程途中,藤月国主被一只老虎咬成残废的消息不胫而走。至于宫里为何会出现猛虎,众说纷纭,有人认为白虎星预示着灾祸来临,百姓们则说那老虎既是橘色,又跟随着仙子,必然是神仙显灵,对国主降下天罚。 “你把她带到皇城里头,还跟闻豫面对面碰上了?”沈钊寒着脸,说话都往外渗着冷气,“倘有差池,我们都等着被活剐吧。” 沈焱被这寒气冻住,半晌开不了口。 沈钊侧眸望着她的睡颜,低声自嘲:“帝姬血脉,果敢无畏,胆识过人,我当真不及她。” 回了银月客栈,李荷把虎妖从琉璃瓶子里倒了出来。天色晴好,阳光从交错的榆钱树叶里落下来,洒在浅草地上。 “你不可以乱跑,只能在园子里玩耍。”她轻轻撸着它背上的皮毛。 老虎乖觉的眯着眼睛,满脸的舒适之色。 小筠儿胆战心惊的端着一大盘子肉食过来,往它前边一放,顷刻脚尖一旋,离远了去。 “你帮了我的忙,所以请你吃些东西。”李荷甜甜的说道。 老虎对着盘子两眼冒光,又谄媚的朝她摇了摇尾巴,这才伏身去咬着肉食,大快朵颐起来。 沈钊从园子经过,不由得斜瞅了它一眼。 老虎仍埋着头,身躯却微微一僵,像是有点惧怕。 “它可是功臣,快去跟灶房说,再加一盘火腿炖肘子!”陶淮自从得了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日日喜形于色。 近来气候甚好,李荷翻出一件翠纱露水百合裙换上,拉了沈焱出去闲逛。 街口拐角有一间名为妙缘斋的铺子,生意异常的好,李荷抬眸瞧了瞧,随大溜的走了进去。 “此乃韩状元的真迹,他当年在咱们瑶城的百川书院求学……”姚娘口若悬河的介绍着墙上一幅装裱精美的字画。 李荷定睛一看,好像还真是韩绍清的字迹。 “仙,仙女。”穿着淡兰撒花褙子的丫头怯怯的瞄她,“您有何贵干?” 李荷眸光微转,抬手把挂在衣襟处的青铜琉璃镜拿下来,对着她一照。 沈焱伸头去看,镜面中浮现出的是一株五色梅。他揉揉眼:“荷儿,是我岁数大了么,连人跟花都分不清。” “焱舅舅,这个是照妖镜。”李荷把镜子偏了偏,又照了一下姚娘,这次镜中是一株美艳的扶桑花。 “这位仙子。”丫头哆哆嗦嗦的,“我们是绂云山来的,只想做点正经买卖,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哦。”她收了青铜琉璃镜,“姑且相信你们。”然后,她慢慢踱到一排男子的发饰面前看起来,几条青色、月白素布的发带格外眼熟。 “这些都是韩状元以前用过的式样。”丫头殷勤的为她介绍着,“非常适合年少的书生、公子们。” “……”李荷又把眼神移到正中的长条桌上。 一支竹节首玉簪独自占了一角,看起来像是男子的式样,通长四五寸左右,玉质淡青色,细腻温润,簪首雕刻了竹节纹,簪体光素无纹,琢制精细。 “这个好。”李荷把它拿起来,翻来覆去看着,“多少银钱?” “仙子稍等。”丫头忙去姚娘跟前,说着什么。 姚娘微惊一瞬,继而朝着李荷款款屈膝。 “您给十文便可。”丫头回到她旁边,声气儿低低的道。 李荷付完账,揣着玉簪子满足的走出了妙缘斋。 “她们真是花精?”沈焱总觉得怪诞离奇,“看起来与寻常人一个模样。” “师兄跟我说过,花草若要修得人身,得历经数道天劫,十分不易。”李荷回望一眼,“我还是头一次见着化为人形的花儿。” 果然,这世上的事情,真是千姿百态,无奇不有。 两人悠游闲适的走着,路过一间成衣铺时,李荷瞅了瞅他身上已经洗得褪了颜色的粗布衣裳,衣摆竟还有几个小洞,啥也没说,径自把他拉了进去。 银月客栈。 纪禹良神情里掺杂了几分郁抑,依然坐在一处安静的座位,慢慢独酌着。 自从出了采花贼那档子事,纪萱的婚事一直乏人问津。倘使再过了今年,可就熬成十八九岁的老姑娘了…… 陶淮忙完手里的活儿,斜他一眼,慢慢腾腾的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空位。 “这种事呐,跟咱们做生意不一样,莫要算计得太多,弄得个高不成低不就的。” “贱内相看了几个,除却家境清寒,便是獐头鼠目的,实在入不了眼。” “……” 正巧李荷与沈焱抱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 陶淮顺手一指,道:“你看他如何?脸长得俊,身手算是一流,假使萱儿不小心再遇上什么贼人,有他陪在一边,不费吹灰之力便给解决了。”语气犹如那卖瓜的王婆,自卖自夸。 纪禹良抬起眼帘,见沈焱换了一件雀头青茧绸长衫,发上束了条绸带,这么一来,的确显得俊逸不凡。 “对了,他上无高堂,萱儿也不用侍奉公婆,你稍稍扶持一把,保管他俩日子过得红火。” 陶淮本是玩笑话,结果他倒真的开始考虑起来:“就是年岁差距有些大了。” 沈焱侧眸一望,扬唇朝他笑道:“纪爷来了。” 他颔首,接着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打量着他,弄得沈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陶淮以袖作掩,偷笑。 第68章 兰香 夜晚,天空呈现干净的墨黑色,月华如练,洒落一地清光。 一名穿玄色阔袖长袍,戴皂纱箬笠的男子缓缓走入客栈。他像是赶了路,但那衣角却一尘不沾,洁净异常。 “一壶清茶。”他落座,而后把手中的一柄银白色古剑放于桌上。 “客官稍等,这就沏了来。”小筠儿余光瞄向桌上的那把白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园子里,李荷两手托腮,正欣赏月景。 “我想念师兄了,特别的想。”她声音轻软,“若是他知道了我做的事,会不会怒啊?” 老虎原本安静趴在一旁休憩,少顷,它惊愕地抬头,接着跟炸了毛似的,直往李荷的衣袖里钻,奈何身躯太大,根本挤不进去。 “你要回瓶子里?”李荷神色迷惑,沿着它方才的视线望去,“有什么惹你害怕了,难道是更厉害的妖怪?” 老虎:“……” 小筠儿这厢已经沏了壶清香的竹叶青茶,又摆上一只细瓷杯子,问:“客官您要住店吗?” 突然,一袭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的身影奔了过来,轻轻喘着气,唤道:“师兄。” 小筠儿神情迟钝了一瞬。 柜台后的陶淮不经意抠掉一把算盘珠子,劈劈啪啪的散落了一地。 程墨没理会这番动静,只是缓缓抬手,把茶斟上:“是你做的?” 没头没尾的话,李荷却听懂了。 “是我。”她浓而密的长睫微垂,咬了咬下唇,“但是,我认为,我没有做错。” 杯中斟至半满的茶汤清澈透亮,香气淡雅,飘着几丝浅淡的绿意。 “那你往后打算回山修炼,还是继续留在这儿报仇雪恨?” 他的声线戛玉敲冰似的,有些过于清冷了。 李荷眸里倏然闪过一丝慌乱,忙抱住他的衣袖:“师兄,别赶我走,我们现在就回山去……” 程墨轻轻拂开她的手,把茶饮尽,取了一锭金子递给小筠儿,缓声道:“一间上房。” 他愣愣接过,半晌才说:“您,您随我来。” 程墨起身,从她旁边走过,脚步声渐渐远了。 李荷怔在原地,少焉,风儿一般的追了过去。 房内靠墙有一张整洁的床榻,中间摆放着楠竹桌凳,角落的小几上是一盆素心兰,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醇幽香。 “师兄,你怎知我在这儿啊?”她趴在床榻的边沿。 程墨轻阖着眼,下颌线条犹如冷白的玉,透出一种生冷的精致。 李荷见他不语,心里愈发的慌了,但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视线渐渐低垂,落在他的玄色袖角上,眸中浮起了点水雾。 廊上,沈钊面无神色的倚在墙边,沈焱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仍听不见声儿。 小筠儿端来了一盆热水,盆边搭着一块白色棉布巾子。 沈焱一把抢了过来,叩门道:“客官,您的热水来了。” 小筠儿:“……” 李荷打开了门,轻声说:“焱舅舅,钊舅舅,我明儿就回暮山了,你们多多保重。”说完,把盆子接过,放进屋里。 沈焱眼神直往里头睃。李荷嘴畔抽搐了下,双手把他推了出去:“师兄累了,要歇息。” 门再度关上了。 沈焱挠头,不明所以的道:“他要安歇,那为什么荷儿还在里头?” 沈钊仍面无表情,只撩了下衣衫,席地而坐。 房内,程墨依然阖眼,仿佛已经入眠。 李荷拧了一把棉布巾子,爬到榻上,弯着身,轻轻给他擦脸和手,倒像是忘了他会施展净身咒这回事。 “那个昏君,不仅抢了本属于我娘亲的东西,逼得她颠沛流离,还害死了外祖母和钊舅舅的家人。我实在气不过……”她说到最后,声音愈发的小了,“你怎么罚我都行,别不要我。” 夜逐渐深了,空气十分静谧。李荷蜷在床榻最靠边的地方,伴着清幽的兰香,以及外头隐约的虫吟声,缓缓入眠。她大抵是哭过了,睫羽有些微濡湿。 程墨睁开墨玉般的一双眸,其中光华微转,落到她的身上,就这么看了许久。 翌日,晨曦微露,清风徐徐。 李荷换了一身便于行路的烟霞淡紫绫衫,背挎着一只小小的包袱,巴巴的等在门口。 程墨仍没理她,戴上皂纱的箬笠,沿着走廊,缓步朝楼下行去。 李荷眸光一急,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头,生怕一没注意,人就不见了。 得了消息的纪禹良候在客栈大门,乍见程墨出来,急步上前,弯身拱手道:“少爷,在下瑶城程氏钱庄的掌柜。您稍等,马车随后就到。” “不必。”他走到门槛边,从一把竹扫帚里抽出根较粗的竹枝,扬手往青砖石地面上抛去,霎时紫光一耀,现出一匹高大雄壮的骏马来。 陶淮缓缓扭头,问沈焱:“我眼睛花了?” 沈焱又问沈钊:“你刚刚看见了啥?” 沈钊盯着那匹马儿,抿唇不语。 程墨神情淡淡的,只道一句:“上去。” “哦。”李荷听话的爬到马背上,对沈钊他们挥了挥手,还未说出什么,程墨一跃而上,轻扯缰绳,骏马风驰电掣的离去了。 日光是温暖的金黄色,给树木花草都镀上了一层金边,晃得耀眼。 隐纹花松鼠和明纹花松鼠悄声在山洞口梭巡片刻,又溜了回去。 这是她被关进石室的第二日。 石室里头没有一丝光线,因而黑漆漆,阴沉沉的。地面虽也打磨过,稍显冷硬。 李荷静静盘坐,眼睛闭着,嘴角有些干涩。 “你跟墨仙人服个软吧。”不知谁发出的声音,“莫要与他置气了。” 她闻言,轻声说道:“我没有跟他生气,也没有不服,但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次的事并无错处。那人明明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我却手下留情,未取他性命。” 话语落了,石室里再度静寂下来。 时间无声的流逝,日落月升,山洞里覆上一丝凉意。 李荷觉得下腹有些不适,以为是饿疼了,遂没管它。过了会儿,忽然又是一阵绞痛,她似乎感到有一股热流从身体淌出,这种陌生而又难受的感觉令她整个人倏然僵住。 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李荷方想出声唤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的又垂下了眸光。 第69章 无错 凌晨,天空呈现淡淡的灰青色。程墨在青玉床上打坐了整宿,整个山洞里一丝声音也无。 实在是太静了,静得有些诡异。 他心里倏忽闪过丝不祥,起身朝石室走去。 石门缓缓分开,她就那么躺在地上,一张鹅蛋小脸显得比平日淡白许多,穿的烟霞淡紫绫衫略微凌乱,裙裾染上了一片暗色的血渍。 程墨怔了片晌,伸手探了探她的气息,轻唤:“荷荷。” 她仍静静躺着,宛若一朵凋谢的鲜花,失却了生机。 “谁伤了她?”程墨凝了眸,语调里含着冰冷。 立刻就有声音回答:“禀墨仙人,并无人闯入。她是自己变成这样的,约莫昨夜的亥时。” 他听完,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少刻,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她的身子软软的,小小的,让人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程府。 程小篼在院子里整理花架上的几盆花草。突然,一个玄色的身影落到花架旁边,吓得他一个激灵。 “请郎中来。”程墨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儿,她被玄色披风包裹着,一张小脸在日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 不多时,阖府上下都被惊动了。 “经脉初动,天癸水至。”胡子花白的老郎中诊脉后,提笔写下一张方剂,“煎水服用七日,切莫受风着凉。” 程墨凝着眉,听得不甚了了。苗氏却是懂得不能再懂了,对他解释道:“女子到了年龄都这样。” 他稍稍松了心,又问:“为何如此严重,竟至昏迷不醒?” “观其脉象,倒是无甚大碍,或许晚些时候便醒了。”老郎中胸有成竹。程小篼连忙拿过方剂,出去抓药了。 槅扇里,婢女仔细帮李荷擦洗干净,换上了月事带和小衣,再盖好丝绸薄被。 苗氏进去看了看,半晌,又出来道:“我们府里地方宽敞,为娘辟出一间院子来单独给她住吧。” “不用,她就住我这儿。” 苗氏听了,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到了夜间,她躺在碧纱橱里反复琢磨着,一想起程墨清心寡欲的模样,又觉得不太可能,因而翻过来又覆过去,跟烙饼似的。 程旭川忍了半宿,陡然开口:“到底有何事?” 苗氏正要说话,忽地转念一想,万一这事是真的,李荷出身于筮州村野之地,依他的性子,恐怕看不上眼,没准儿还要棒打鸳鸯,那她的乖孙这辈子便都没指望了…… 于是,她侧过身子,道了句:“没事。” 他一口气堵在喉间,梗得差点登遐。 李荷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垂了鲛纱帐的拔步床上。她微微偏头,透过薄如蝉翼的帐子,能看见外头亮着一盏朦胧的烛光,以及案边那个穿玄衣的颀长身影。 她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卧房。 程墨听到些微动静,起身走了过去,撩开帐子,眸光落在她脸上。 “师兄,我病了吗?”李荷嗓音有点哑,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她穿着素缎里衣,衬着淡白的鹅蛋脸,宛如一株白菡萏,娇艳中带了点儿脆嫩。 “药拿进来。”程墨移开眼,对着槅扇外道。 程小篼送来酸枝木的食盒,又退了出去。 程墨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粥,并一碗药汁,放在榻几上:“先喝粥。” 粉彩瓷碗里盛着清香的碧粳粥,她捧起来,连勺子也没用,很快就喝光了。然后,她又端起药,小口啜饮着,没一会儿,黑乎乎的药汁也见了底。 “师兄,我好像听见你唤我的小名。”她目光清湛湛的看着他。 “可好些了?”程墨避过这个话题。 “嗯,好了,我们回山上吧。”李荷爬起身来,脚还未踩到地面,忽地捂住腹部,颦蹙着眉。 程墨微愣:“你……” 她没说话,趿着榻下的绣履,跑进了净房。 过了许久,她还未出来。 程墨静了会儿,行出槅扇,把耳房里等候传唤的一个婢女叫了进去。 少焉,净房传出低低的谈话声。 “您别害怕,只要是女子,都会来癸水的。” “我想起来了,姐姐也有这种包着棉花的布条。” “月事带备了许多,您记得捎带着,下月差不多这个时候又得用上了。” “啥?每月都会这样吗?” “……” 婢女告退了,李荷方才慢吞吞的出来。 程墨坐在案前,单手撑着头,阖了眸,仿若休憩。 她脚步轻轻的到了拔步床边,把被子抱了起来,穿过槅扇,铺到外头的罗汉榻上。“给你添麻烦了。”她声音小小的,几乎听不见。 “昨夜那般情形了,为何不叫我?”他忽然说道。 李荷捏着被角,浓密的睫羽低垂着,含住眼底的光景。 “你仍以为,这次的事全然无错?” 她抿嘴,手里的一角被子越捏越紧。 “师尊既把你托付与我,出师之前,我自当要保你性命无忧。”他声音冷冷清清的,透过槅扇传出,“而你现下羽翼未丰,贸贸然闯入敌营,倘若出了事,却要我如何与他交待?” 良久,她缓缓的走过来,往他身边的地板坐了,小脸轻轻贴在他的膝头,说:“师兄,我明白了。你别生气,我以后都听你的。” 此番说是历练三月,满打满算还不过一月,藤月国就被她搅作一团乱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的确不容小觑。 程墨思及此,不免一声轻叹。 转日,程仿文风尘仆仆的进了府邸。 沁芳斋里,程惜沅穿了苏绣月华锦衫,对镜贴着花佃。 他直接推门而入,面露愠色:“你做了什么?!” 她转过脸来,神情里的讶然瞬间化为惊喜:“父亲,您来了。” 程仿文望着她柔媚的脸庞,平复了一下情绪,把身后的门掩上,道:“我在问你话。” “墨哥哥好像回府了,我想去见见他。”她拉住他的手,“父亲,您帮帮我,我不愿再被关着。” 毕竟是自己亲生的,程仿文很快找出了她话语中的关键之处,说:“你为何要见他?” “因,因为……”程惜沅眸光躲闪,腮边莫名泛出一丝微红。 他看了半晌,登时气得喉咙发紧,把她推开了一些距离:“你竟肖想你的族兄,且还是他?!” 她眉眼里划过一丝被揭露的慌张,但很快就有恃无恐:“父亲,您跟程伯父说,只消把我送到他身边去,我,我情愿不要名分……” 他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眼里带着生疏的光:“你,不是我的女儿。” 第70章 培养 怡春居。 程仿文撩袍下跪,沉声说道:“虽她差点儿铸成大错,还请老爷、夫人念在我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让她尽早从府里出阁吧。” “惜沅在府里这几年,吃的穿的,样样皆是比照着嫡女。我也为她挑选了好几名不错的夫婿人选,可她全都回绝了。” 苗氏一席话说得他脸上布满愧色。 程旭川略微思忖,虚扶他一把,说:“杜掌柜家那小子你看如何?看着其貌不扬,但也是个老实本份的,他们一直很中意惜沅……” “但凭老爷夫人做主。”他连忙道。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程惜沅得知后,把沁芳斋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粗使丫鬟缩在院子角落里噤若寒蝉。 暮色昏暗,空气也变得闷沉闷沉的。 程仿文扔给她一条白绫,声线寒冷的道:“要不投缳自尽,要不出嫁,你选一样吧。” 他平素对自己爱护有加,如许的翻脸无情,使得程惜沅一阵心神慌乱。 “父亲,我知错了。”她抬起泪眼,“你带我回家吧,我不想嫁给那个姓杜的,他根本配不上我……” 他不再说话,慢慢走到屋外,对着空旷的暗色天空,阖了阖干涩难耐的眼,一日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因李荷在府里喝药调养着,程墨也多住了几日。直到程惜沅出阁,府里也没有张灯结彩,或邀请宾客,只平平静静的把一顶花轿送了出去。由此,他方才知晓事情的原委。 杜聿德是程氏钱庄在霖安城的大掌柜,昨天儿子娶了亲,今日程府又让他领着儿子登门造访,他这心里头就有些忐忑不安。 “老爷,夫人。”他躬身行礼,看见主位旁侧还坐着一名墨色绫缎长袍的年轻男子,恍然明悟,忙道:“少爷安好。” 杜兴明也跟着作礼。 “有件事,之前忘记告诉你们。”程墨神情自然的看着杜兴明,“令荆其实患有癔症,不宜外出走动。” 程旭川嘴里包着一口茶水,却忘了咽。 杜兴明听得发愣,缓慢道:“难怪,她连话都不与我说。” 杜聿德一听,目露惊愕:“敢问少爷,这病可有医治的法子?” “毋需医治,只消使人看住她,据屋不出即可。除却这癔症,她身子十分康健,于传宗接代无碍,祝你早得贵子。”程墨道。 杜聿德父子这才把心放回肚中,恭敬的叩谢,告辞而去。 苗氏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瞄着儿子。 兰墨轩。 李荷坐在罗汉榻上,抱着一盅掺了杏仁片的糖蒸酥酪,用细瓷调羹舀了,小口小口的吃着。 程墨静立在院门。雕窗敞开着,越过花架上盛开的几簇兰花草,恰好能望见她的侧颜。她梳了百合髻,发上簪了朵扭珠蜻蜓水晶绢花,身着翡翠烟罗绮云裙,显得清爽而又可爱。 她忽地感应到了什么,转头一瞧,绽放出满脸笑容,甜声唤他:“师兄,你快来,这儿还有一盅……” 他缓缓走了过去,低了头,见榻前的矮几上,摆着一只青瓷盅子,与她手里的那个别无二致。 “师兄,你家的厨子是何方神圣,做出来的味道这么好。”她夸赞道。 程墨抬手揭了盅盖,拿起调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她眸子晶莹的看着他:“如何,好吃吗?” “甜。”他搁下了调羹。 由此,李荷得出结论,他不喜欢咸的、辣的、酸的、甜的…… 她偷空告诉了苗氏。 苗氏听讫,立马吩咐膳房,多预备几份不放盐、糖、醋等调料的菜色。 果然,到了用膳的时候,八仙桌上各种佳肴俱全,程墨手里的竹筷只夹走其中少许几种食物,有清炒落苏,红枣乌鸡汤等,都是没添调料的。 外头日光明丽,照得花儿草儿红的红,碧的碧,交相辉映着,甚是悦目。苗氏携了李荷蹈过弯弯的小径,踏上水榭。 “墨儿很小就上了暮山,与我们聚少离多,长年累月的,竟不知他的喜好了。”苗氏轻轻拍她的手背,“还好有你,真真让我安心……” 李荷若有所思的道:“修仙的人,七情六欲都得看淡,师兄已经炼到很高的境界,是无数仙门弟子所望尘莫及的,他或许对很多事物都感到索然无味……” 苗氏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儿子层次如此之高,若是早早的羽化成仙了,那么,她心心念念的乖孙岂非随之化为泡影? 可他终日一副不食烟火的模样,唯一能接近他的女子,似乎只有李荷一个。 苗氏想到这儿,不露辞色的问:“荷儿虚岁也有十三了吧?” 李荷点头。 虽她还未及笄,程墨也是个清寡性子,但感情这种事,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并且,依照程墨近日的态度,抽丝剥茧来看,她的确是最有可能的那一个。 苗氏暗暗对李荷寄予了厚望。 两人临走时,苗氏握着绛色纳纱绣佛手花鸟檀柄团扇,轻摇了几下,道:“天儿愈发热了,趁着刚过了辰时,便出发吧。” 婢女适时递过去一只井天蓝布的包袱。 李荷道谢,接过包袱,忽觉入手一沉。 程旭川望了望天,许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哪次送别程墨不是依依不舍,甚至一路跟到暮山脚下去,这回竟如此干脆利落? 山里的日光充足,李荷走在繁茂的草地上,光洁的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眼帘一抬,已与前边那个玄色的人影拉出很长一段距离。 她从衣襟抽出一块苗氏给的粉藕色锦帕,抹了抹脸,又用包袱枕着,就地躺下,打算闭眼小寐。 隐纹花松鼠戴着一顶小的竹箬笠,蹦了过来,问:“你做了啥?怎的前不久刚回来,就被墨仙人关禁闭了。” 李荷把藤月国的那段事叙说了一遍。 它捂着一颗小心脏,叫道:“太惊险了!万一你这趟有去无回,墨仙人会很难过的。” 李荷确实没想到这一层,怔神了许久。 “你躺在这里,不怕被晒黑吗?” 这话入耳,她立时爬起身来:“我的镜子没带,你帮我看看,黑了吗?” 隐纹花松鼠正儿八经的打量,爪子摸着下巴道:“墨仙人比你肤白许多。” 李荷放心了,理所当然的说:“要论容貌啊,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及他。” 第71章 瓶颈 入夜后,燥热褪去,清风徐徐。 李荷把瑶城买的那只竹节首玉簪找了出来,走到程墨的住处。夜明珠散逸出莹亮的柔光,衬得她的眸色莹莹,“师兄,送你。” 程墨低头看去,她掌心里摊着一支淡青色的玉簪子。 “在瑶城的时候,遇上一间花精开的铺子,她们一个是扶桑花,还有一个是五色梅。”李荷声音温温软软的,“虽然不值多少银钱,但我觉得它特别好看,很适合你。” 程墨伸手拈起簪子,把它搁在了床头。 这便是收下了。 李荷轻轻弯了弯嘴,顺眼看过去,装虎妖的霁雪色琉璃瓶子被挪到了最里面,瓶身上贴着一张黄色符箓。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往后未经我的允许,不准碰这些瓶子,否则……”程墨说着,蓦然想起那天,她躺在石室里,衣裙上染着血渍的情景。 这么一来,似乎罚也罚不得了。 程墨目光流转至她的鹅蛋小脸上,总觉着情绪里含有几分的无奈。 “它是受了我的指使,才出来咬人的。”李荷为虎妖求情。 “此符于它并无害处,反之,能净化妖气,助益修练。”他语声淡淡。 “哦。”李荷看着他,忽地想起了白日隐纹花松鼠的一番话,心中不禁有点感动。原来,他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她慢慢靠过去,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脸儿往他胸怀里蹭了蹭,嗓音软而甜:“师兄,你真好。” 程墨唇角掀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李荷抬起眼角,偷看。他总算是久违的笑了。 白日,草地像一片绿茵茵的毯子,被山风吹得一浪一浪的。 李荷正凝眉练着剑,忽然衣袂声近,一道白虹似的剑光迅疾朝她袭来。她险险躲过,旋即变换招式,迎了过去。 两人之间剑影如织,快如流星赶月,不多时,就是三十几个来回。 程墨觉到这次回来后,她的剑法里平白多了一股锐气,较之以往,倒是越发精进了。 “师兄,我认输了,”她一边挥着剑,一边喘息未定的求饶,“快住手吧,我打不过你……” 程墨有点想笑,收了剑,道:“来日你对抗妖魔的时候,倘若也这样说,它就会停手了么?” “……”她直接往草地上一坐,颊边几缕发丝微微零散,小脸红扑扑的,吹气如兰。 程墨缓缓走往草地的另一边,执起古剑,随心所欲的练起剑法来。 平日里,他的身姿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而此刻,随着招式挥出,墨色的衣袂飞扬起来,他整个人矫若游龙,像是一道流水,一道清风,所过之处,剑光层层荡开。 李荷的目光被他吸引而去,看着看着,忽觉他手中的剑犹如舞在她心头,将她的一汪心湖搅乱。这种感觉着实有些奇怪,柔柔的,涩涩的,却又隐隐夹缠一丝甜意。 回到住处,李荷翻找着干净的衣裳,欲要去汤泉沐浴。 墙角已经堆放了一些貌似穿过的衣衫。 “什么时候把我浆洗浆洗?” “我已经在这儿躺了三日。” “我是六日前的,谁都别跟我争!” 李荷心虚的挪开眼,余光瞥见床边的井天蓝布的包袱,伸了手把它拆开。 包袱里是四五件不同式样的云雾绡夏裳,据程小篼说,这种衣料是程氏布庄独有的,成品似烟雾一样,每年只能织出几十匹。往下翻,则是几件丝绸的肚兜。包袱深处还有一只甜白蕃莲纹胭脂盒,和几瓶子蔷薇香露。 她随意拎出一件夏裳和肚兜,又攥了一瓶子香露,踏出山洞,往汤泉池子的方向去了。 更阑时,天幕是蓝黑色的,月桂树的顶上缀着点点星辰。山里的夜非常宁静,偶有几声蛙鸣,以及细小的虫吟声。 李荷泡在池子里,雾气袅袅,蒸得脑子有睡意浮出,于是提议道:“要不,你唱几支山歌来听?” 明纹花松鼠背着身,立在白玉石砌的汤泉边缘,“抱歉,不会。” “哦。”她也不愿强人所难,清了清喉,唱了一首以往在筮州听来的,关于渔女的歌谣。她的歌声婉转悠扬,清润的,甜甜的,在这旷野之上飘着,空灵旷远,渐轻渐渺,直到一曲落了,余音仍萦绕着,良久不绝。 明纹花松鼠听呆了。 夜晚的颜色悠悠的变深。李荷慢慢从汤泉里出来,穿了衣裳,又拿起蔷薇花露抹了抹,抬手一闻,还很香。接着,她给明纹花松鼠的身上也抹了些。 “我是男的,不用这个。”它言语中摆出拒绝之意,可身体却很诚实,依旧站那儿没动。 李荷笑吟吟的看着它。 渐渐的,又到了烁玉流金的酷暑时节,叶间细蝉作响。 李荷每每回了山洞,就褪了外裳,掏出苗氏给她的竹柄纱地堆绫加绣花蝶扇,使劲打起扇来,搁在几上的符箓被她扇得满室飘飞。 这日,程墨去她的住处,想找另一本古籍。谁知她坐在花梨木的罗汉榻上,只穿了一件蜜合色团花肚兜和亵裤,手中抱着一只小而圆润的青花水罐子喝着,里头盛的像是从山溪里打来的水。 他调开目光,缓缓走至书橱前,将它打开。 “师兄,我能和你一块儿看吗?”李荷放下水罐子,下了榻,朝他靠拢过去,“这些都跟天书一样,我自己看不懂。” 清甜的蔷薇花香漫过来,他不妨低眸一看,因她颈间的丝绳系得潦草,以至于蜜合色团花的丝绸料子也随之有些松垮,她又挨得很近,如许活色生香的一幕便不小心跃入他眼中。 程墨倏然闭眼,道:“把衣裳穿上。” “可是,今年的暑天很热。我也想同你一样,不畏冷热的。”她软声说着,“这一年来,已经很努力了,还是破不了第四层……” “修行遇到瓶颈时,可以闭关,就怕你吃不了这个苦。”程墨说道。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语气尤为认真:“师兄,我愿意一试。” 这番话倒有些出乎程墨的意料,他没留神睁了眸,见她脸上表情真挚而灵动,正安静地和他对视。 “衣裳。”他再度阖眼。 “哦。”半晌,传来衣衫的窸窣声。 第72章 河妖 苍州。 入了盛夏,院子一角的芭蕉越发浓绿。下雨时,透过窗棂能看见被雨水洗刷过,如翠玉般的芭蕉叶,也能听见雨水滴落在叶面上的细碎声响。 矮几上一左一右放着两碗木瓜汁,中间还有一碟掺了花瓣的糕点。 “初次见你的时候,似乎就这般模样。”李桃眸色清恬,“怎的没长个子呀?” 白潇微垂眼睫,犹自镇静。 “在书院吃得不好么?”她满心满眼的怜惜,“等雨停了,买些食材,赶明儿再做一锅乌鸡汤,加些菌子……” 白潇一听,两只眼眸极亮,忙忙的冲她点头,头上缁撮束着的发髻也随着晃动。 李桃莞尔一笑,轻轻把那碟子糕点移到他面前:“多吃些。” 入夜,雨住了。院子里静静谧谧的,书房的烛光微亮。 李桃推开了门,一阵清风伴着浅浅月色涌入屋中。 室内没有太多摆设,颇富情趣的一盆文竹摆在窗台,案上摞着一堆积压的卷宗,把笔砚挤到了一边。 韩绍清端坐案前,正提笔勾划着,闻声抬起了头。 她绾着妇人发髻,穿了湖绿色绣白玉兰长裙,莲步轻移而来。 他神色中不觉添了几分柔和,把手里的笔搁下,“还没歇息?” 她没说话,只是往他侧边的另一把椅子坐了,一副恬静而安生的模样。 他微弯了唇,目光移回案上,继续阅着剩下的卷宗。 少刻,一个嫩稚的孩童嗓音打破了屋内有些古怪,又有些甜蜜的气氛:“我进来了。” 两人仰眸一瞧,见他身板儿端直的走来,把手里的茶盏置于案边,微微欠身:“老爷,请用茶。” 李桃被他这番举动取悦到,轻轻笑着问:“谁教你这么做的呀?” 白潇抬袖指了指外院的某处,那是沈浩居住的地方。 “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便好,不必如此繁礼多仪。”韩绍清温声道。 “要的,要的,我不能白吃白住。”他连声说着,“下人的活儿,我几乎都能做,生火做饭也在学了……” 李桃伸一根纤细手指,亲昵的刮了刮他的小鼻头:“浩舅舅是同你闹着玩呢。” 他脸上流露出懵愣的表情。 李桃愈加乐不可支了。 再说韩绍清初来乍到,却见府衙里上至六品同知,下至九品吏目,无不玩忽职守,偎慵堕懒,犹如一盘散沙。再一看田赋、粮税、商税等各项赋税薄子,简直漏洞百出。倘使深究细查,个个儿都阳奉阴违,互相推诿一番。 想必是因他年少,不免受了轻视。 据闻新任命的巡按御史将要巡视纠劾苍州一带,此人名为林纲,曾为都察院监察御史,也是太傅门生,极其清正廉洁,铁面无私。 他不动声色搜集着证据,耐心等待了月余,林御史方才莅临苍州。 沈浩夜探林御史下榻之地,每晚皆有不少官员偷偷登门拜访,有的厚赠礼金,有的进献美人,一律遭到了林御史的严词拒绝。足以证明此人的确不徇私情,刚正不阿。 他这才递上了拜帖。 不久后,苍州府衙十余名大小官员被弹劾罢黜。由此,韩知州的气魄可窥一斑,也应了那句俗话,新官上任三把火。 一些精刮的人为了保住自个儿的乌纱帽,纷纷见风使舵,明面上对他阿谀奉承,暗地里馈赠礼品以示讨好。哪知他与林御史如出一辙,不仅清风峻节,连其夫人那边也是油盐不进。 他只道一句:惟愿恪尽职守,忧国奉公。 上一任的知州尸位素餐,遗留了颇多尚未解决的公事文书。他日日夙兴夜寐,事必躬亲,将府衙的各项事务一一理顺,休沐时还去坊间明察暗访,体恤民情。 渐渐的,有些个官员不觉被他潜移默化,开始务起实事来。 时值深秋。 韩绍清通过数次走访,发现苍州的瘠土虽多,但是气候温热,风调雨顺。特别是漱河沿岸一带,不乏肥沃的土壤,按理说应当人口兴旺,物产丰饶,然此地却荒无人烟。 这日,他行至河水附近,途遇一个穿着件破破烂烂的布衣,踩着双麻鞋的老者。 “漱河里头啊,有位河妖。起初它自诩为河神,自某年起,每逢初八,须要献上三牲六畜,为它举办祭祀。”老者就着手里的旱烟袋啜了口,吐出的烟圈在凄迷的秋风里消散,“哪料时间久了,它不满于此,竟提出用生人来祭祀,并且只要年富力强的青年壮丁,或是冰清玉洁的深闺少女。如若不然,便兴风作浪,制造水患。” 韩绍清面带惊色:“莫非官府不管?” “当时衙门也曾认为是妖魔作乱,张贴悬赏后,来了两位道长,并几名水性颇佳的捉妖师。但是他们都没能敌过,反倒全部葬身于那河妖的腹中,此事就被搁浅了。” 他神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再后来,一名得道高僧在河边埋下一串菩提子,水患倒是没了,也帮沿岸这一带挡住了妖气的侵蚀,可村民不能去取河水来灌溉,但凡有船只路过,必定会被河妖囫囵吞下!年复一年,这漱河周遭田地荒芜,商旅不行,也就成了别人口中的不毛之地……”话语落了,老者手里的烟丝也慢慢燃尽,徒留寂寥。 宅院里有一片方寸大小的绿池,伴着秋意,仍飘着几朵浅桃色的睡莲,莲叶底下几尾金鱼懒懒散散的游动着。 白潇伸了指尖去触碰鱼背,结果水中的鱼尾甩起,几滴水花溅了出来。 李桃坐在窗前,拿着花绷,有一针没一针的绣着什么。 暮色越发浓了,月儿幽幽升起。他踩着一地细碎的月光,慢慢往内院走着。 白潇竖起耳朵一听,连忙奔去灶房,把灶上温着的吃食端进正屋。 一盘芋头烧肉,一碟清炒豆角,白花菜汤,并一碗米饭,食材简单,却做得精细可口。 “辛苦娘子了。”他眼神柔和的看她。 李桃素净的脸庞隐约浮出一层薄红,细声说:“只是做些吃食,哪里有什么辛苦的……” “我会剥芋头了。”一旁的声音邀功道。 他听完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饴糖,搁在桌上:“记得漱口。” 白潇很快摸了饴糖塞进嘴里,含糊的朝他点头。 第73章 书信 晚间,韩绍清穿着浅白细布中衣,神情沉静的坐在床头。李桃靠在他的颈侧,声音轻柔似水:“今日出去,遇着什么事了?” 他伸了手臂搂住她,隔着略薄的衣衫,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没事。” “明明就有,同我说说吧。” 他稍稍默了会儿,低下头,含住她的樱唇,以至于她后面的话都被堵在了喉间,化作碎语呢喃。 转日,韩绍清行至外院,与沈浩长谈一番。 “妖魔鬼怪的事儿,我们寻常人无计可施。”沈浩眉梢挑了挑,“不过,荷儿不是在修仙么?据说她师兄深得铜钱草仙真传,法术高强,或许可以请他出出主意。” 一语点醒梦中人。 他记忆里霎时浮现出那个谪仙般的面孔,问:“如何能传书于他们?” “有只雕鸮会把信笺送往筮州家中,信上画了些荷儿的近况,或许返程的时候,可以请它捎上。” 他沉吟细思着回了书房,挽袖磨了墨汁,手持狼毫,写下书信一封,再交由驿差送了出去。 与北方的京城等地相比,苍州的冬季并不算冷,穿着一件薄薄的袄子足矣。 腊月里的这日,矮几上摆了一个小炭炉,炉上是一只黄铜锅子,里头热气腾腾的煮着骨汤。铜锅旁边,是几碟片得薄薄的羊肉、切得整整齐齐的大白菜叶、莲藕片、萝卜片,以及酱汁、陈醋、蒜泥、油泼辣椒等作料。 白潇穿了贴身的沙青色小袄,抱着白瓷碗,大口大口的咬着肉片和蔬菜,不时擦一把鼻涕,吃得痛快淋漓。 李桃见状,把辣椒碟子挪远了些。 “家书已到,内容里并未提及那件事,估摸是不巧与我那封错过了。”韩绍清道。 沈浩慢条斯理的斟了两杯蒲桃酒,说:“急不得,反正它又上不了岸。” 李桃目光清凌凌的望向他俩:“浩舅舅,你们在谈什么?” “没啥。”他挽起衣袖,夹了莲藕片投进锅子里。 白潇偷觑了几眼盛着蒲桃酒的酒壶。 翌日,李桃一早就没见着他,去西屋里寻了一番,又在院子四下找了找,半个人影都没有。眼见过了巳时,她心里有些发慌,只穿着家常的素布长袭袄裙,就要往外头去。 “桃儿,莫急。”沈浩拦住了她,“他不会肆意贪玩,可能还在宅子里。” “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她声音含着急切。 他默想片刻,倏忽灵光一动,抬脚朝着宅院深处走去。 西屋的院墙底下,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生出许多茂密的野草,还夹杂着几丛野生的马齿苋。 沈浩随意捡了一颗小石子,朝着草丛扔去。 她不由望向石子掉落的方向,只见一簇草尖轻微晃动,冒出来一团灰黄灰黄的毛茸茸的东西,眨眼间,它又缩了回去。 她不免一惊,往沈浩身边靠了靠。 “出来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神色闲闲的说道,“定是趁我没注意,偷尝了壶里的酒,这下真真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野草丛一阵窸窣作响,白潇从里头慢慢立起身来,低垂着眼睛,不敢看她。 “桃儿别害怕,他……”话语未完,李桃倏然看见,他身后支出来蓬松松的一条尾巴。 韩绍清莫名有些心神不安宁,堪堪散衙便回了宅院。 院子里悄悄冥冥。白潇跪在廊下,低头耷脑的,尾巴别在一边,透着萎靡不振的气息。 他神色骤然变了,疾疾的大步走进屋内。 李桃静坐在帷幔旁,瓷白素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吓到了吧。”他拥住了她,安抚似的轻拍她的后背,“他虽为狐,但本性纯善,还曾相助过我,可否容他一个栖身之所?” 她安静许久,清浅浅的说:“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伏在她耳边,轻声言语:“再不敢隐瞒了。往后只要娘子发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每当他如许柔情以对,她便半分脾性也无。李桃缄默着,忽然想起白潇还在外面,轻轻推开他,起身出去了。 沈浩倚在屋外墙边。 还有一件最为重要的事,她尚未得知,但眼下显然不是开诚布公的时机。于是,他脚尖一转,悄声回了外院。 之前寄出的书信,犹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他整日孜孜不倦的埋头于公务,一面却也暗自沉住气,耐心等着。这一等,就等到了来年春日。 在柔风甘雨的滋润下,院里的一丛芭蕉显得越发青翠可人。白潇握着竹梢的笤帚,专心致志的清扫着地上零星的叶子与落花。 李桃摘了大半碗的桃花瓣,在面团里添了些藕粉、白糖、奶汁,忙乎了小半日,蒸出来一锅香气扑鼻的桃花糕。 内院和外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白潇乖乖的在小杌子上休憩,一两只粉蝶慢悠悠围着他绕圈儿,还在他鼻翼上拂过,惹得他喷嚏连连。 李桃浅笑一声,取出随身携着的绢子,帮他擦了擦脸,“你先给浩舅舅那里送一碟子桃花糕,再回来吃吧。” “嗯!这就去。”他站起身就朝灶房跑。 “慢些,当心摔着了。” 沈浩手中握着一册话本子,正看得津津有味。几上还零散的搁着十几本不尽相同的册子,里头描绘的内容大致都是一些恢恑憰怪的鬼怪故事。 门吱嘎的开了一道缝,小小的身子钻了进来,带着清香的糕点气味。 他头也没抬的道:“桃儿又做点心了?” “嗯,您请用。”白潇把桃花糕放在几上,眼睛直往那些话本子上瞅,“我可以看看吗?” “你识得字?” “早先在书院壁听夫子讲课,也在藏书阁读过不少的书。” “喏,看吧。”他语气大度的道。 李桃这厢等了好久也没见他回来,遂过去找,结果发现两人一个横在榻上,一个蹲在榻下,书不释手,看得如痴如醉。碟子已经空空如也。 她泡了一壶花草茶端来,随后回了灶房,又思忖着做清蒸的禾花鱼。 第74章 除妖 入夜,两人茶余饭饱,继续挑灯夜读。 外头陡然响起细微风声,透过白色窗纸,似有一道影子摇曳而过。 沈浩眉心一跳,疾速的打开窗子,跃了出去。还没来得及看清状况,一个黑色的身影就已袭到了他面前。 他身形一动,霎时闪开了去。 没有多少喘息的时间,一截枝条模样的东西带着剑刃破空的气势,倏地朝他斜劈而下。 他眉梢一沉,再次旋身躲开,伸手将腰间软剑拔出,小臂一旋,剑身一送,剑尖直刺向对方的眉心。 纤瘦身影轻飘飘的向后掠出,转瞬间,又是一个回身,利刃般的枝条含着一股劲力挥出,就这么与软剑缠斗在了一起。 月亮高高的悬于两人头顶,光影偏转之间,两人已经连斗八十余合,依旧不分胜负。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纤细的黑影虚晃了一招,轻灵的闪到一边,抬手扯下面巾,糯声道:“浩舅舅,我有些累了,下次再切磋吧。” 沈浩一口气卡住了,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 “您别生气嘛。”李荷见他不说话,杏眸溜溜的转,“焱舅舅说他打不过我,也不知是真是假,钊舅舅又不愿跟我打,我只好来找您了。” “刀剑无眼,若是不小心伤了你,可该如何是好!”他想起刚才险而又险的几招,后怕就像潮水一波波的涌来。 “师兄也在呢,不会有事的,呵呵。”她嘴角弯弯。 沈浩蓦然转眼望去,见院子一角立着个修长的男子,他眸色纯黑,肌肤冷白似玉,身上的墨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竟让人觉察不到一丁点的气息。 白潇被他扣住手腕,浑身栗栗,大气都不敢出。 “程公子,手下留情!”沈浩忙道。 “咦?”李荷步伐轻盈的过去,微弯了腰,凑在白潇面前,“我好像认得你……” 程墨声音清淡的道:“用镜子。” “哦。”她掏出青铜琉璃镜,对着白潇照去,镜面青光氤氲,现出一只呆头呆脑的草狐来。 “原来是只小狐狸。”李荷眼神好奇的打量他,“据说动物想要修成人身磨难重重,还要挨雷劈,你是如何做到的?” 白潇只觉冷玉般的手指把自己的命脉牢牢锁住,回答稍有不慎,下场便不堪设想。 “我们草狐一族只吸纳天地灵气与日月精华,以炼制内丹,从未食人精魄。”他声音颤抖着,“天雷劫,爹替娘亲挡了,娘亲又替我挡了……” “那你岂不是没有爹娘了?”李荷动了恻隐之心,仰起脸看向程墨,“师兄,不如放了他吧。” 程墨眸色依然清冽,丝毫没有动摇的痕迹:“妖怪也会诈痴佯呆,巧语诓骗,你需懂得分清。” 白潇哭都不敢哭,身子筛糠似的抖着,端的是有口难言。 “他说的句句属实,还请程公子高抬贵手。”伴随着话音,韩绍清急步走来,“雷劫那夜,我也在绂云山上。并且山中的妖兽精怪皆受山神约束,不敢恣意妄为……” 程墨听了这话,缓缓松开了手,从袖囊取出一串浅黄的琉璃珠子,不由分说给他套在了手腕处。珠串一阵微光闪烁,肉眼可见的渐渐缩紧,变小,直至箍在了腕骨上,那光芒方才暗淡下去。 白潇一霎懵住。 韩绍清忙低身去看:“这是……” “姐夫不要担心,这珠子可以净化他身上的妖气,也能扼制他心生恶念,并无害处。” “小荷?” 李荷循声一望,见李桃穿着素色寝衣,神色动容,依稀有薄泪盈在眼眶之中。 “姐姐!”李荷喜悦的小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卧房里,一盏烛光清亮。芭蕉晃动着叶子,轻轻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微之声。 李荷换了一身淡鲛青色绢衣,身段宛如柳枝般,纤细而又坚韧,顾盼之间,神色颇显甜美灵动。 她怎么看都看不够,素手轻轻抚了抚妹妹鸦黑的头发,说:“长得比我还高些了。” “唔。与师兄相比,我仍觉得自己是个矮子。” 李桃:“……” “师兄歇在哪儿?”李荷眼睛溜溜的往窗外瞄了几下。 简直三句话不离师兄。 “他住书房,绍清去潇儿那挤一挤。” “哦。”李荷把弄着帷帐上系的玉绿色流苏。 她不禁莞尔,嗓音比月色还轻柔几分:“修行很辛苦吧,你与他在山上相处得可好?” 一说起程墨,她双眸盛满了娇柔的笑意:“师兄打一开始就对我很好,他府上就在霖安城里,我穿的衣裳,戴的发饰,都是他给买的,连月事带都是从他家里拿的……” 李桃神色一滞,这未免也太过亲密了。 更深了,天色很暗,十里开外的漱河,宛如与周遭浓黑的夜色融在了一起。 河风猎猎,涛声阵阵,一袭墨色的身影稳稳伫立在礁石上,他的衣袍被河风鼓动翻开,黑发也在风里飘舞着。 次日,府衙。 “封住河段,并张贴告示,闲杂人等不许擅入沿岸标记的范围之内。”韩绍清面容凝肃,“两日后午时,除河妖。” 同知一听,顿时骇然失色:“大人,敢问此番请来了多少名道长与捉妖师?” “两名。”他语气尤为沉静,“到时恐衙役人手不足,你们随我同去,务必不要让乡民靠近漱河。” 同知年岁四十有六,眼见任期将满,却摊上这么个惊心动魄的大事,霎时眼前一黑,伸手捂住了额头,作虚弱状,“大人,下官感觉身子微恙,许是年事已高,加之近来公务太多,积劳成疾……” 韩绍清慢慢抬眼看他:“那你这便回家歇息,或请郎中医治,两日后记得来上衙。” 同知绝倒。 灶房里炊烟缭绕。 李桃把本地的一种柠果去核切片,与鸭肉、酱汁、姜蒜一齐放入锅中翻炒,然后掺水,盖上锅盖子,以文火细焖。没一会儿,锅里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白潇坐在灶膛前,用火钳子拨弄着,不时轻吸一口食物的香味,馋得连自己脸上沾的草木灰都忘了擦。 她想了想,又在一旁的小锅子里煮了些略为清淡的米粉。 第75章 黑蛟 书房的案上笔砚铺陈,侧边有数帙卷轴,窗台的文竹随风轻摇,尤显古朴清雅。 李荷不依的道:“我也要跟你一起下河去!” “难道我自己打不过?”程墨仰靠在小榻上,单手枕着头,眼微阖着。 “万一它耍诈偷袭,我还能帮你防住。” “不必。” 李荷见说了半日,他仍不为所动,于是脸颊气鼓鼓的,差点成了河鲀。 程墨嘴角不经意挑起。 少刻,她爬上了榻,把头靠在他的臂弯,瞅着他说:“那你要保证,不可以再受伤了。” 程墨微微偏头,触及到的是波光清澈的眸子,以及她的脉脉气息。 “嗯。” “拉勾。” 他觉到小指被一截柔软细腻的指尖缠住,缠得紧紧的。 李桃做好了一桌的菜,来唤他们。推门一望,只见两人在榻上躺作一处,仿佛耳鬓厮磨。她脸上神情顿时一片空白。 这夜,风入罗帏,月照纱窗。 李桃握住她的双手,敛容道:“如今爹娘没在,我既为长姊,有的事,便不能不管。” 李荷一头雾水:“啥?” “你与程公子,究竟是何关系?” 李荷眨巴几下眼睛,犹自困惑:“他是我师兄啊。” “男女授受不亲。你,你怎可与他同榻?” “我们在暮山的时候,一直都住在一起啊。”她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但我现在功力有所长进,已经不大怕冷,所以也没再去挤着他睡了……” 李桃听完,头脑一阵阵的眩晕,险些就要支持不住。 清早,李荷拉了沈浩在院子里切磋招式,程墨则在一旁观看,偶尔指点她一句。 李桃熬了一锅玉蜀黍粥,又蒸了些馅软喷香的烧麦。白潇把它们一个个盛到盘中,端到桌上,乍看洁白晶莹,如玉石榴一般。 韩绍清盥洗出来,见她神情恹恹,像是夜里没睡好,脸上显出几分疲惫。 “操持舍务太过辛劳了,买两个丫鬟吧。”他用拇指抚摸她白皙的面颊。 李桃抿着嘴,犹豫一番,还是对他说了。 韩绍清倒是较为平静。 “程墨此人,表面看来有些傥傥不羁,实则襟怀磊落,确是个正人君子,娘子尽可放心。”他语气轻缓,像是羽毛轻轻在她心上拂过,令她杂乱的心绪稍稍安宁。 她忽而想起程墨这次不远千里前来苍州,是应府衙所求,为拯黎元百姓于水火,又添了几分对他的钦佩。 “到时,要紧看住荷儿,你也小心些。”她轻轻的帮他整了整官袍。 “谨遵钧命。”他微笑着应诺。 白潇还杵在一旁,她有些臊得慌,转开身子出去唤李荷了。 眨眼一晃间,到了除河妖那日。 漱河一带,地势较为平坦宽阔,河水浩浩汤汤,一望无际。 一身青袍的人临于岸边,容色肃穆。沈浩在他旁边,面对着浊浪滔滔,以及扑面而来一股子浓郁的水腥味,拧了拧眉。 在他们身后,几十名衙差举着“回避”的木牌,形成一道防御的线,将前来围观的一些乡民拦在外头。 唐员外是苍州颇有名气的富户,一向信奉仙道。乍闻将有仙人驾临此地,为民除妖,他立马带了一群家丁前来助阵。 同知与他相识,过去闲唠了几句。 正在此时,一名穿着墨色绫缎长袍的年轻男子,与一身茶色暗花对襟窄袖衫的少女施施然往河流的方向行去,两人腰间皆佩着一柄白剑,一看就是有修为在身的仙人。 唐员外眼神一亮,忙忙的拱手一礼:“两位仙人久仰久仰,降妖之后,可否过府一叙?” 程墨回眸,见这人倒是心诚,不由得唇边浮出一丝浅笑,并未说话。 唐员外被这般仙姿玉貌震得眼晕,许久才寻回自己的神思。 “姐夫,浩舅舅,你们离远些。”李荷把两人往沿岸外的地方推了推。 “仙人竟是这么小的姑娘家?” “老朽记得,十年前可是来了许多道长与捉妖师,无奈尽都死于非命……” “这河妖实在可恶至极,沿河的千亩良田都白白荒废了!” “韩大人真是好官,以往的官老爷有多远躲多远,他竟在最前头呢!” 当下乡民们七言八语的议论纷纷。然而下一刻,各种嘈杂喧嚣齐齐的止住了。 程墨右手抬起银白色古剑,眉目凝视着前方,紧接着剑尖陡然翻转,一道紫白相间的剑光霍然斩出,河水在一阵排山倒海之势中,竟生生分裂成了两半。 他口中默念着避水咒,朝着河流中间一跃而下,墨色的广袖飘扬。 两侧的河水逐渐合拢,复又汇聚到了一处。 众人何曾见过这等玄妙莫测的仙术,一水儿的瞪目结舌。 李荷纵身轻灵灵的跃出,踩到一块礁石上,而后摸出一片淡绿木叶,两手持叶片两端,按于唇间,吹奏起一首民谣来。曲音感心动耳,荡气回肠,挟裹着些微灵力,穿透混浊不清的滔滔河水,往水流更深处渗去。 河水中夹杂了无数泥沙,越往河底,越发显得昏黄暗淡。 程墨在其中游了片刻,倏然止住了身形。 前方的水流之中,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暗色阴影,缓慢的盘旋游曳着。 “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敢来我的地盘撒野。”浑浊呕哑的声音含着不屑至极。 他俊美的脸上无怒无喜,仿佛不为外物所动:“乡民与商者百余人,常青观道长两名,散修十六名,是否皆为你所害?” “我吞食过那么多的人,哪里还记得清!” “是或不是?” “即便是,你又能奈我何?”那难听的声音愈渐猖狂起来,“像你们这般的修仙人,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我绝不嫌多,哈哈哈……” 水波摇曳间,程墨眸光一霎清明,看清了这只多年盘踞一方的庞然大物。 它是一条巨大的蛟,身体从头至尾都覆满了密密匝匝的黑灰色鳞片,这些鳞片厚实光滑,似是坚不可摧,正随着蛟的吐息,缓慢起伏着。 第76章 蚌珠 程墨不再说话,陡然扬起古剑,平平挥出,拦腰斩向面前的黑蛟。 它一阵吃痛,刹那间搅得河水翻腾,天昏地暗,口中煞气腾腾的怒吼道:“看我如何将你抽筋剥皮!”接着,一截巨大的覆着黑鳞的尾巴狠狠甩了过来。 程墨在水中犹如丝毫不受阻碍,身影挪移着,轻而易举避过它的攻势, 下一刻猛然旋身,反手朝它挥出几道剑芒。 挟裹紫光的剑气破开水流,穿云裂石般直冲而去,把一大片一大片坚硬的黑鳞割裂开,直至皮开肉绽。那蛟痛极,愈加狂躁起来,发疯似的在河水里乱搅。 岸上众人只见河里激起了一阵阵哗啦啦的水声,无数条河鱼被强劲的水流所激,像箭矢一样纷纷飞射出来。 沈浩立即拔出软剑,剑身扫过,三两下将飞来的几条鱼又弹了回去,拉住韩绍清退后了些。 同知和唐员外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一个嘴里衔着半段鱼尾,趴在地上吐了半日,一个被河鱼直接砸中了脸,两眼冒着金星,险些一头栽倒。 家丁们见状齐声惊呼:“老爷!”急忙七手八脚的把人扶到远处。 “爷爷,这鱼能吃吗?”一名扎羊角辫的女童指着地上胡乱摆动的河鲫,“家里好久没做鱼汤了。” “唔,这些应该进贡给仙人。” 礁石上,李荷敏捷的避开河鱼,眸光凝望着河水,口中依然吹奏着那首曲子。水流涌来,击打着礁石,溅起朵朵浪花,将她的茶色衣摆浸透,而她仿若未觉。 水底下的蛟听到了曲声,深碧色的眼睛陡然往上一转,语气森然道:“这女娃儿很是鲜美,待我先吃掉了她,再与你算账不迟!”说罢,不顾遍体鳞伤,在浑水中霍然张开獠牙巨口,猛地冲向斜上方的那块礁石,欲要将李荷一口吞下。 程墨眼神中掠过一道寒色,疾速游了过去,运起灵力,直接伸手抓住它的尾,骤然往下一拽,它整个身体登时砸向河底,激起一大片细碎泥沙。 黑蛟痛得嗷嗷直叫,继而对他破口大骂起来。 程墨见其死不悔改,眸光愈冷,再度抬起古剑,霎那间剑光大盛,携着一层火光般的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它劈砍而去。 河水慢慢的恢复平静。 传说中,走蛟入海,可化为龙。 “等你孽障消除了,千年以后,再谈吞云吐雾吧。”程墨忽然祭出一条数丈长的粗大铁索,这铁索通体都是寒铁,并非用凡火淬炼,寒光四射。 黑蛟躺在河底淤泥之中,一副苟延残喘的濒死模样。渐渐地,它勉力睁了个眼缝,乍见这寒铁索,深碧色的瞳孔瞬间紧缩,四趾脚爪竭力的猛然一蹬,欲要逃之夭夭。 可惜为时已晚,寒铁索与水流的摩擦声席卷而来,一道道寒凉如冰的索链将它的身体牢牢捆住,自此再也不能挪动分毫。 水面之上,李荷吹奏完了一曲,神情怔忪。 众人见河水已然平息,跳下去的仙人却迟迟没有踪影,无不心下凄凄然。 “说好吹完一首曲子,你就上来的。”李荷喃喃自语,心头似是被什么牵扯住了,勾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韩绍清缓缓走至岸边,面朝横流的河水,袖底的指骨都攥紧了。 “程墨,你再不上来,我就跳下去了!”李荷忽然大声的喊着。水波渺渺,长风浩然,她的嗓音仿似夹缠着颤抖与悲戚,尤为催人泪下,已经有衙差与乡民抬袖抹着眼睛。 “荷儿,冷静些!”沈浩连忙出声阻止,不料她已经往程墨最初跃下的地方凌空踏出,眼见就要坠入河水之中。 突然,在不知是谁长长的惊呼声里,一阵水声响动,墨色的衣袍迎风掠过。顷刻间,她跌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你方才叫我什么?”程墨似笑非笑的看她。 彼时日光正盛,映入他眼中,漾起千万光华,有如拨云见日般的,照亮了她的人,也照亮了她的心。 李荷眸子里包着清泪,抿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遭的乡民们接连欢呼起来。岸边那个紧绷的青色背影总算松了口气,而没注意跌落河中的沈浩,正顶着几根水草爬了上来。 日头悠悠偏西,宅院的门槛外,李桃牵着白潇,神情焦灼的等着。 视野中,一行几人沿着街头朝这边慢慢行来,她目光微动,快步的迎上前去。 他一袭青衣,与早晨的时候几乎一样,沈浩却是浑身湿透,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李荷被程墨抱在怀中,小脸埋在他的衣襟处,一副软绵脆弱的模样。 她脸色倏尔泛白,几乎就要晕倒。韩绍清见状,赶忙扶住她的身子,说:小荷没事,只是程公子这遭下河处妖有些凶险,她被吓着了。” 两人还说着话,程墨已从他们身边缓缓经过,走入宅院。 李桃稳了稳心神,才道:“潇,潇儿,快把烧热的水给程公子和浩舅舅送去。” 白潇点头,回身小跑去了灶房。 书房里气氛宁静异常。 程墨没想到,他只是晚了一小会儿,她的反应竟这么大。 李荷窝在他怀里,指尖在他胸膛微微蜷缩着,墨色的衣料不觉被她捏出了褶皱。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她露出的半截嫩白脖子,宛如菡萏的根茎,纤细伶仃的。 “我要更衣,你……”话音未完,她身子微微一动,贴的更紧了。 程墨唇畔浮起一丝笑意,笑中含了几分无奈:“我若去净房,你也跟着?” 李荷这才轻轻的松开他,眼光默默流转到他玉琢的脸庞上,耳朵微红。 “住河底的蚌壳精一族,长期遭受黑蛟欺压。”程墨抬袖一扬,几颗圆润润的东西滚到了衾裯上,“它们见其已被制服,不能再兴妖作怪,因而赠与我一些谢礼,耽误了约莫半刻钟。” 李荷低眸一看,绣缠枝纹的松绿色衾裯上,有七、八颗龙眼核大小的蚌珠,颗颗皎白圆润,泛着淡淡的柔光,甚是美丽。 “回霖安了,交给奇珍异宝阁,或可以打一套首饰。”他说。 李荷心中微讶,轻声问:“这些是给我的吗?” “要是不喜欢,便送与别人罢。” 李荷忙伸出手,把一摊蚌珠都揽了过来:“不给,我很喜欢。” 李桃站在门帘外,微微侧着身,支了一只耳朵听。白潇呆呆的捧着一盆子盥脸的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第77章 心悦 清朗的月光照耀着庭院,风拂蕉叶,平添几分惬意。 “我代苍州百姓,谢过程公子大恩。”韩绍清朝他深深作揖,“不日便将此事上奏朝廷,或可论功行赏……” 程墨拈起一片随风飘来的淡绿木叶,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一笑:“我记得在京城时,她曾找你借了一袋子钱。” “……”这茬事他都快忘了,实是猜不透他的用意。 “倘使真得了赏赐,就用来替她抵债吧。”程墨饶有风趣的说,“不过姑丈有些吝啬,向来不大愿意赐下赏银。” 想起他的姑丈就是当今圣上,韩绍清一时失语。 沈浩拎来一坛子陈年的罗浮春,放到庭院的石案,又摆上几只精瓷杯盏,做出把酒言欢的阵势来。 “河水里泡了不爽利,喝几杯驱驱寒气。”他拆开坛子的泥封,开始往杯盏里倒。 程墨撩了下袍,随意往石凳坐了,“门规不许饮酒,见谅。” 沈浩动作一顿,少刻,扭头唤着白潇:“你煮一壶茶来。” 白潇不知从哪儿钻出,应了声,不消一会儿,抱着一壶冒着雾气的花草茶来了。 “怎的这么快?”他问。 “刚才荷姑娘说要喝,就多煮了些。”白潇低眉垂眼的给他们斟了茶。 程墨抬眸往东边的轩窗望去,里面氤氲着一室烛光。 “程公子深明大义,术法更是超群绝伦。今日见了,方觉自己以往太过肤浅,犹如井底之蛙。”韩绍清心怀诚意的举杯,“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举手之劳。”程墨执起茶盏,慢慢饮下。 “请问,现下船只能否恢复通行,乡民可否取河水来灌溉耕种?” “可。”程墨眼神划过那只不大不小的酒坛子,用指骨轻轻一敲,“这是她常说的那个酒铺里酿的?” “……是,从筮州带了些来。”沈浩道。 “酿酒与兵伐同理,需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否则结果或许不尽人意。” 这话点到即止,沈浩与韩绍清相视一眼,心照不宣的受教了。 卧房中,李荷搁下杯子,嘴畔粘了一片花草茶里的花瓣。 李桃抿唇一笑,用指尖帮她弄掉,再度拿起棉巾子,慢慢给她绞着头发。 李荷伸手把窗子推开一点儿,水杏般的眸子透过这道狭小的窗缝,眨也不眨的盯向庭院里的墨色身影,像是她一眼不瞧,他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小荷,跟姐姐说,”这些天来,她盘旋在心头的话终究问出了口,“你喜欢你的师兄吗?” 李荷听了微怔,少焉,眸光隐隐流动,又望一眼那绝世无双的侧影,仿似被点醒了,心里堆积的迷雾都被光芒冲散,变得敞亮起来。 “嗯,喜欢。” 她回答得太快了。李桃觉得,她性子简单纯粹,可能没理解到这话里的含义,又补充道:“是男女之间的那种……” 李荷关了窗子,声音温糯着说:“我懂,可我就是非常心悦、思慕于他,正如你对姐夫那般。” 李桃耳根有点热,转身把棉巾子搭到一边,拉了她上榻,“程家与我们不同,不仅钟鸣鼎食,还是皇亲国戚,你可了解?” “我见过皇后娘娘,她是个蔼然可亲的人。程伯伯和程伯母也极为和善,每次我进府,厨子都会做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 李桃越听越晕。为何她所知晓的,却是程皇后长期正颜厉色,而程家家主平时言笑不苟,在生意场上更是杀伐果断,常常不讲情面…… 虽隔着一道窗,庭院的石桌又离了几丈远,然而以程墨超凡的听觉,姐妹俩的窃窃私话不免顺着夜晚的清风,一字不漏的落入了他耳中。 程墨静静对着月下的茶盏,里面盛着清亮的月辉,映入他的一双黑瞳中。有一瞬间,他的眼神像是陡然堕进清水里的墨,漾起细微的涣散。 隔日,收到贾员外请柬一封。 “我身为本地知州,不便前往。”韩绍清把它递给李荷,“你们愿去则去,不愿便拒了吧。” 程墨在榻上翻看一册从沈浩那儿借来的话本子,讲的是道士与妖精的一段情缘,通篇不伦不类,荒谬绝伦。 “师兄。”李荷身子忽然朝他挨过去,“你看的什么书?” “没什么。”他把话本子合上,扔到一边。 李荷把帖子放入他手里,回想着道:“你与河妖打架时,这个胖胖的唐员外,被水里蹦出来的鱼给砸晕了。” 她话语自然而然的带了些幽默,程墨不由轻笑了声。 “你要去吗?”李荷仰着脸,轻轻靠在他肩头,“反正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他缓缓侧过头,对上她清水一样的眸子。那眸中容纳着他的影儿,随着潋滟的波光,轻微的一荡,一荡的。 装饰华丽的马车恭敬候在门外。 两人一前一后蹬上了马车,但见车厢内壁由昂贵精美的绸缎装裹,窗牖镶金嵌宝,无不透出奢侈的气息。 李荷从身侧的朱漆屉子里找到一个海蓝色珐琅釉地饰彩的攒盒,是葵瓣式的,里头盛放着各类干果、蜜饯。 她一向爱吃甜食,拿了一颗蜜饯海棠吃了,然后,又取出一颗糖渍青梅。 马车慢慢驶过街巷,七拐八绕一番,朝东北方向行去。 程墨扫了一眼攒盒,似乎空了许多。她好像不论身在何处,胃口都是如此的好。 李荷余光一瞧,翻找出几粒山杏仁,塞入他的手心,说:“这个不甜,只有一点苦。” 她仍嚼着蜜饯,唇色莹润而饱满,嘴角边粘了些糖霜。 程墨适才把视线收回,车夫的声音传来:“公子,姑娘,这便到了。” 彼时春光正好,府中花木繁盛,绿柳周垂,又兼山石叠垒,各类奇藤异草垂檐绕柱,萦砌盘阶。经了月洞门,在李荷又绕过一堆嶙峋怪石的时候,她终于纳闷了:“师兄,这里为何到处都是石头?” 程墨抬眼一望,周遭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石头经历了岁月洗礼,有的苔藓成斑,有的萝薜倒垂。 他墨玉般的黑眸中,蓦地闪过一丝异样。 第78章 鬼魅 “仙人驾到,简直蓬荜生辉。”唐员外迎上前来,“小犬今儿成童礼,就在院子里举行,劳两位仙人移步。” 程墨神色恢复如常,牵住她的手往前行去。走着走着,前边粉墙环护,一缕香火的味道透过院墙飘了出来。 少年名为唐睿,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眉眼端方。自辰时起,他按部就班的行了盥洗礼,跨过棂星门,敬完了香。观礼的宾客们纷纷祝贺着。 程墨两人踏入院内,恰逢他眉间被点上了一粒红痣般的朱砂,日头打在他的脸上,那一点红瞬时鲜亮得异常。 “仙人观礼,这可是莫大的福气。”贾员外把他推了过来,“睿儿,快快磕头。” 唐睿眼神从他们身上佩戴的白色古剑划过,恍如感到几分世外高人的浩然气息。他垂了眸,慢慢伏身叩首。 随着低低的议论声,无数道或好奇、或崇敬的目光朝这边注视而来。 李荷还是头遭受此大礼,捏着程墨的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起来吧。”他嗓音犹如玉石之声。唐睿听了,忽觉耳目清明许多。 仪式结束之后,唐员外热情的邀请一众宾客们赴宴。 “可否在府中稍作观览?”程墨问。 他立马答道:“您请随意!稍后敝人在正堂单独为二位设宴,请务必赏光。”说着,招手唤来一个家丁为他们领路。 程墨携着李荷,信步走着。府里巉岩幽壑,山石颇多,偶尔需从洞中穿过。 藤萝掩映处,微露一条僻静的羊肠小径。 “这里头是禁地,太老爷还在的时候就封了,进不去的。”家丁小声提醒着。” 果不其然,程墨独自沿着小径略走几步,看见前头陈旧的木门上,斜挂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几片叶子被春风挟裹着,从门内飘零而出。程墨随手一抓,低头看去,手里的几片树叶无半点光泽,枯萎而黯淡,仿佛被抽走了生机。 未时,李荷舀了勺甜香的糯米饭送入嘴里,喝了一小口鱼汤,又从面前的酸笋炒田螺里拿了一个,用细竹签子挑着吃。 程墨用手撑着头,一双黑瞳静静的睨她。 李荷动作微顿,从盘中挑出一只又大又圆的田螺,递给他:“你是想吃这个吗?有点儿辣。” 程墨看着她已然微红的嘴唇,摇了摇头。 一旁的唐员外无微不至的道:“您想吃什么样式的菜肴,或者汤羹、点心?鄙人这就让人去做了来。” “他吃素食。要用新鲜的时蔬,不放油、盐、醋、番椒,最好酱汁也不放。”李荷手下不停的拨弄着田螺。 唐员外:“……”这做出来还能吃吗? 饭毕,程墨望向外面的天色,说道:“申时将要下雨,可否借宿一晚?” 仙人竟要在他家留宿,唐员外大喜过望,连声应着:“好,好,自然是方便的。” 不出申末,天际坍塌了几朵黑云,雨势倾盆的来,应和着沉沉雷声,把整个唐府都笼罩在了瓢泼般的水幕之中。 仙人果然料事如神!唐员外对他的景仰更进了一步。 天色愈发昏暗了,外头依然一片迷迷滂滂。 一间内室里,素帘垂地,悄无人声。 唐睿睡意朦胧之际,突然,案上的烛火一跳,骤缩成豆粒般大小,色泽幽蓝。 同一刻,几道半透明的白影穿越门扉而入,争相着往矮榻上扑去,状似鬼魅,或许,正是鬼魅? 唐睿只觉阵阵寒意蛇一样的爬过脊背,身体变得异常沉重,半点都动不得,缓缓勉力睁了眼。 只见面前几个身穿素白绫罗衣衫的女婴,瞳孔里皆如夜色般漆黑一片。她们有的按住他的手,有的压住他的脚,还有个趴在他胸口,两手掐住他的脖子,无一例外的都是咧开嘴,呲着牙,发出“嘻嘻嘻”的诡异笑声。 他嘴唇紧紧抿住,一张脸逐渐转为青白色,呼吸变得艰难。 其中一名女婴见他额间有一粒红色物什,神情里有如多了一丝兴奋之色,骤然屈指成爪,向他的面门抓去。 孰料朱砂蕴含天地纯阳之气,可驱鬼辟邪。那名女婴触及朱砂的手指,如同触到了一朵烈火,倏忽间就被烧成了缕缕黑烟。 女婴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尖细叫声,神色陡然狠戾起来,头上与素白绫罗的衣摆不断冒出浓重黑气,聚散着,翻卷着,宛如罗刹。其余几个女婴像是受到感染,也露出凶恶之相来,或扭头,或抬头,一齐森森然的盯向他。 唐睿全身沁满冷汗,咬牙尽力一挣,滚下榻去,正要起身奔向门口,却被几只极其冰冷的手拽住脚踝,猛然摔倒在地。 正当危急时,窗外有人影疾行,眨眼间“砰”的破门入内! 随着她一声清喝,金属的破空之声呼啸而来,连空气都微微颤动。瞬息的功夫,锐利的银白色剑芒挟裹着罡风,在唐睿周遭一番挥洒,剑光快如闪电。最后以毫厘之差悬停在他脸边,剑锋在他颧骨上反射出一隙窄而长的亮痕。 几个女婴早已尖叫着四下逃散。 唐睿脸白如纸,视线僵硬的对着面前古剑,以手撑在地上,缓慢的往后挪了一下。 “师兄,她们都走了吗?”李荷转过头去问。 “走了。”地上的声音答道。 李荷闻言吃了一惊:“难道你看得见鬼魂?” 他低垂的眼里,渐渐布满浓厚的阴霾:“自小就看得见。” “睿,睿儿……”唐员外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身上衣衫几近被雨水浇透了,“这是出了何事?” 李荷反手把古剑插回了剑鞘,为其解惑道:“府里有鬼怪作祟,似乎都是冲着他来的。” 唐员外骇然,匆忙端详着儿子,蓦地见他脖颈与手腕上皆是一片青紫,于是,颤抖着抱住他的身子,恳求着:“还请仙人救我儿一命……” 李荷取出青铜琉璃镜,对着唐睿照了照,说道:“好在他没被夺魂,也没有沾染阴气。” 他猛松了口气,就要瘫在地上,反被唐睿搀扶住。 程墨站在廊下,缓缓抬起手,指尖屈起,弹出一个小小的紫色光团,那光团如离弦之箭,穿过密密的雨帘,直直朝着远方冲去。 第79章 古井 下人送来几套干净衣衫,又奉了热茶,垂手退了出去。 唐员外胡乱裹了一件外袍,噗嗵一声跪到程墨跟前:“倘若仙人能驱走这邪祟,往后唐府有求必应,任凭差遣!但凡有所需之物,必定双手奉上。” 程墨拈起描金细瓷杯子,语气轻轻渺渺的:“唐酩远,你是否想过,如今的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却是从何而来?” 他连忙道:“仙人明鉴,鄙人多年来一直做的正经营生,平日也从未跟人结怨……” “这整个府邸,都被做成了一个聚财阵。”程墨眸光如镜,泛着一丝清冷,“但又并非普通的聚财阵,阵中带煞,因而鬼祟滋生。” 唐员外神色一愣,耳边倏然回响起父亲临终前留下的遗命:一,府内每颗石头都不得有丝毫移动;二,不可搬离府邸;三,不能让风水先生进府。 “这,这该如何是好?”他一时迷茫起来。 “此事说来容易,全看你作何选择。”程墨指向一旁怔怔的唐睿,“是要钱财,还是要他? 他想都没想,忙乎乎扑向儿子,把人紧紧抱住:“要他!” 唐睿又是一阵呼吸艰难,但却心生暖意。 “好。等人来了,便破阵吧。”程墨缓缓起身,牵了李荷,踏出屋子。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走着,前边两名家丁提着灯笼为他们照明。廊外雨声潺潺,偶尔有几颗雨滴砸落进来,溅上玉钱般大小的水渍。 她软声问:“师兄,这里的鬼魅很难对付吗?” “不难。” “那为何还要请人相助?” 程墨脸上浮起清淡的笑:“他更为擅长罢了。” 翌日,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着。 一名僧人平静的站在大门之外。 他穿着茶褐色僧衣,手中举着一把竹柄油纸伞。伞已经破旧得不能完全遮住他,以至于他半边衣衫都被雨点打湿,浸出大片暗色的阴影。 门倌早已等候多时,见人来了,立即请了进去。 正堂布了一桌别有风味的斋菜,观之色香俱全。家丁又搬来一只小火炉,以供他烘干衣裳。 “您这边请。”唐员外微微欠身,邀他入座。 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唐施主真是客气……” “吃完再说。”程墨手里的筷箸轻轻一击碗沿,发出清越的声响。 僧人话音一滞。 李荷望向他,杏眼里笑意盈盈。 “贫僧法号正悟。”他又施一礼,方落了座。 虽是素宴,然食材考究,菜色精致,用的又是金镶边的五彩鱼藻纹盘,显而易见花费了一番功夫。 午初,雨霁。 羊肠小径的尽头,唐员外用一把老旧的黄铜钥匙,把这道封尘已久的门缓缓开启。 云层依然厚重,铺下阴暗而稀疏的光线,门内豁然可见一个花园子,里面孤零零的几棵小树枝折叶落,蔫头蔫脑的,地上的杂草零零落落,细看色泽发灰。 园子正中,还有一口古井。井口被一方厚重的乌木严严密密的盖着,贴着一张朱笔勾勒的符纸,上方还压着一大块圆墩墩的石头,看起来异常沉重。 李荷瞅着那口井,片晌,仰头问他:“师兄,那个是阵眼么?” 程墨闻言,嘴角微微上扬:“有点长进。” “阿弥陀佛。”正悟自顾自的走到古井的另一侧,席地而坐。 一时间,场面突生肃穆,鸦没雀静。 唐员外缩在一棵小树后头,只敢探出半个头来看。 程墨凝了眸光,倏然扬起了手,袖风一扫,井口上压着的乌木与石块被重重地掀翻到了一边。 霎那间,井底深处传出一阵阵神嚎鬼哭,格外尖锐刺耳,如利刃擦刮着瓷器,令人震耳欲聋。紧接着,一团团诡异至极的黑色浓雾从井口钻出,很快挣脱了囚笼,在古井上方盘旋着,尖叫声愈发强烈起来。 李荷觉到胃里隐隐翻江倒海,胸口闷疼。 程墨缓缓挡在她身前,伸了一双素洁如玉的手,将她的两只耳朵捂住,而后偏头唤了声:“正悟。” 话落,僧人口中念着一串咒语,霍然抬手,将一串念珠朝着黑雾抛去。唯见半空之中,那珠子陡然增大,颗颗紧密坚硬,金光灿灿的,面上还有山水纹隐约浮现。 盘旋的黑雾乍见这珠子,骤然一滞,俄顷一窝蜂的作出欲逃之势。 同一刻,变大的念珠金光乍现,绷成一个牢固的圆环状,有灵识般的猛冲过去,将团团的黑雾圈住,继而往地面坠下。 “哐当”一声,念珠落回正悟身边。里面的黑雾拥挤在一处,似是惧怕触及到这些散发着金光的珠子,姑且不乱动了。 程墨低眸一看,见她脸色已然恢复,目光也渐清澄,稍稍放了心。唐员外却被刚才的煞气冲撞,横趴在树根处,一动不动。 “爹!”唐睿不顾园子门口两个家丁的阻拦,硬是闯了进去,直奔躺在树下的人,“爹,您醒醒!” “他无甚大碍,过后喝一碗符水即可。”程墨见状道了句。 正在这时,园子角落的阴暗处,突然飘出一撇淡淡的人影,渐渐离近他们,生怕吓着了谁似的,用极轻柔的语气道:“睿儿。” 正悟眼睛余光扫过,叹了声:“善哉。” 唐睿循声看去,见眼前静静站立一女子,她身穿绢棉布料的粉红色褙子,下着葱白色长裙,衣衫有些破烂不堪,像是被撕扯抓咬过,连着头发也有些乱乱糟糟,脸上还挂着几道深深浅浅的血痕。 唐睿蓦然感到体内有股情绪往上涌,冲向他的双目,胀得眼睛一阵酸疼。 “娘。”他泣声喊着。 “睿儿乖,娘许久没见着你,又长高一些了。”常氏连忙整了整衣裳,又理了理发鬓,“昨夜太过凶险,吓坏了吧?都怪为娘没用,只拖住了六个……” “你是唐夫人?”清醇的嗓音问道。 她一听,很快飘到程墨与李荷面前,跪下来虔诚叩拜:“多谢仙人相救我儿之恩,若有来生,妾身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你似乎命数未尽。”程墨观察一番,轻缓说道。 她偷偷看了眼唐睿,压低嗓子:“约莫八年前,那晚也是怨灵煞气最浓的时刻,它们冲破樊笼,气势汹汹的要来寻仇。本是冲着老爷去的,奈何他八字太硬,阳气旺盛,它们又来害睿儿。我看见了,自然要拼命护住他,结果就……” 也许,这就是母亲。她们生性愿意为自己的孩子披荆斩棘,纵然身躯柔软,也能力扛千钧,哪怕某日突然天塌了,她们也会奋力的撑起来。 第80章 骸骨 李荷虽瞧不见魂魄,却能听见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说着:“唐夫人,您真是了不起。” 她温婉的笑了笑,少刻,扭过身去,冲着人事不省的唐员外就是一顿臭骂:“死鬼,这种时候了还睡得着!老早就屡次托梦给你,吃喝拉撒睡都得和儿子一块儿,转眼你就忘到了九宵云外……” 李荷闻声,一霎懵然。 据闻唐夫人生前性子尤为泼辣,致使她已过世多年,唐员外慑于她的余威,仍未续弦,连纳妾都不敢。 唐睿愣在一边。 常氏望向他,目光忽而柔软了下来,婉声说:“睿儿,娘怕你出事,一直不敢轮回转生,现在却是到时候了。梨木匣子里的东西记得保管好,有田契、地契,娘带来的嫁妆是干干净净的,与唐府没有半分干系……” 正悟阖目念起了往生咒,随着低沉柔和的声音,那些咒语在虚空中凝成一个个淡金色的字符,裹着灵光飘浮而来,不断将常氏围绕着。渐渐的,她身上的衣裳变得洁净如初,伤口也尽数愈合,显露出一张容貌艳丽的脸。 “娘……”唐睿伸手过去,只是徒然从她衣衫之间穿过,无法触摸到她。 “睿儿,要好好的活下去。”常氏每一丝每一毫的神情里,都写满了对他的慈爱与思念。转眼间,她周身泛起白光,整个人化为无数细细碎碎的光点,缓慢消散在空气里。 地上的唐员外不知是否听见过世娘子的骂声,忽地打了个寒噤,醒了过来。 程墨缓缓行至他面前,抬手指向古井:“叫人挖出来吧。” 他听完,又是身躯一抖。 家丁们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然而从古井里吊出一具接着一具的白骨时,无不心惊胆寒。直到十二副女婴的骸骨全部捞出,分别置于草席上,他们才陆续瘫坐在地,不停喘着气。 唐员外把唐睿塞在怀里,不让他看见这骇人的一幕,自己的汗珠却一颗颗从额头滚落下来。 被念珠圈着的黑雾在原地不安的躁动着。 “她们命格非凡,本可享尽世间荣华,却因令尊的一己私欲,被生生用来祭阵,终成怨灵。”程墨声音夹缠着冷意,似寒风,似落雪,“而冤冤相报,令荆也被害得做了数年冤魂……” 唐员外听得满面悲戚,眼泪直冒。 唐睿猛地将他推开,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这座宅子害死了我娘,我要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说完,狠狠的扭过头,往园子外跑了出去。 这话顿时让他的心凉了个透彻,等回过神来,儿子已经没了影儿。 “师兄。”李荷捏捏他的衣角。 程墨抬眸一瞥:“不用管,他跑不远。” 正悟对着地上一排排的森森枯骨,依旧神情平和,不疾不徐的念诵着楞严咒与大悲咒,以消除业障,超度亡灵。 天空云消雾散,一束束带着暖意的阳光从空中洒落,打在僧人端坐的身形上,平添一种慈悲祥和的氛围。 整整两个时辰,念珠之间的浓浓黑气方才逐渐淡化,变白,最终化为流光散去,院子残余的秽气也如积雪消融。那串念珠微微抖动,灿灿金光复又变回金丝一样的纹路,嵌入珠子里,缩小成最初的状貌。 正悟端正起身,略走两步,将念珠拾起。 “您渴了吧。”李荷递过去一盏温热的茶水。 他鞠身一礼,双手接过茶盏,温和道:“多谢荷施主。” 李荷眸里秋波微转,望了下不远处的程墨,小声问:“您与师兄是故交吗?” 他清瘦的脸上笑意淡淡,像是默认。 唐员外领着家丁急匆匆的四处寻找,直到太阳落了山,暮色遍染,才在街上的一个墙角底下找到了唐睿。 他赤着双足坐在地上,面庞沉在暗影里,眼神空洞,宛如人偶。 “睿儿。”唐员外蹲在他面前,伸手想扶他,又有点不敢,“爹错了,明儿就卖掉宅子,往后你想去哪,爹都依你……” 深灰的天空,隐约浮现一弯冷月,几粒寒星。 “我要回我娘以前的家。”他仰了头,溃散的眸光渐渐凝实,“从今以后,我叫常睿。” 唐府,正堂。 “做佛事二百两,路费二十两,香烛十两……”正悟神态自若的结算着,“统共是二百六十两银。” “好,好。”唐员外立刻去找银票匣子。 程墨极轻嗤了声:“你明明使的是缩地成寸,从哪儿冒出来的路费。”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语气仍旧平和,“这遭功力消耗许多,回去便要徒步而行了。” “不是可以化缘?” “善哉,善哉。” 清早,日光和煦,春风拂面。 李荷随着程墨踏出府门,回眸一望,不免生出惆怅与惋惜之意。 “我先把睿儿送去他外祖家,便上衙门领罪。”唐员外语气低沉。 程墨目光移到一旁清瘦挺拔的少年身上。在他眼中,少年头顶上方氤氲着一片极为纯净的青色辉光。 “哪日想明白了,可来暮山找我。”他随手扔过去一张符箓,“我姓程。” 唐员外怔了半晌,蓦然想起似乎有这么一号人物,他通常只在传说中出现,便是暮山铜钱草仙的高徒,程家嫡子,程墨。 “睿儿,快,把这张符仔细收好!”他黯淡的眼神又再度亮起,忙忙的嘱咐着儿子。 常睿把符箓揣入怀中,在原地静立许久,澄净的瞳孔印出一对渐而远去的背影。 两人择了近路,从一条狭长的古巷中走过。两侧的墙颇有点高,石板缝隙生了些绿色青苔,又被雨水润过,不小心踩到一块,脚底就有些滑溜。 程墨停下来看着她,狭长的凤眸微微带了笑,抓起她的手,须臾从巷中一掠而过,到了大街上。 这里的人大都穿着麻衣葛衫,铺子棚寮稀稀落落的,做生意的多为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与繁华的瑶城、霖安不可同日而语。 李荷摸出身上的荷包,里头有李桃装进去的一贯钱,撑得鼓鼓的。 她掏出几枚铜板,在蒸制点心的摊子上买了几块荸荠糕。余光里,一个灰色的身影在往来的人群中倏忽晃过。 “师兄。”她抱着油纸袋,身子贴到程墨的衣袍上,“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程墨微微挑起眉梢,牵了她不紧不慢的往前行去。 第81章 开光 不多时,两人到了黑油铁环的宅院门口。 白潇从里面把门推开,必恭必敬的屈身道:“恭迎二位回家。” 李荷见这阵势,一双杏眼含着盈盈笑意,想故意捉弄他一下,说:“为何还不去采买食材?今儿本仙姑要吃鱼。” 白潇返身从后头抱出一只颇大的提篮,里面盛着芋艿、春笋、茼蒿等新鲜的时蔬。 “一早便买好了。鱼有两条大的,养在池子里。”他用禀报的语气,“还需要什么,您请吩咐。” 李荷噎了一下。 程墨轻笑,正待踏入门槛,忽地后面一个声音传来:“阿弥陀佛。贵府砖红瓦碧,阶高院阔,若做一场开光佛事,风水则会更佳……” 程墨不想理他,兀自往里去了。 李荷却与他搭起话来:“正悟师傅,您确实本领高超,但是对于我姐夫来说,要价有些贵了。他是个清官,没多少钱。” “善哉善哉,价钱好说,好说。” 沈浩闻声而至,问她:“你们是去捉妖还是除魔了,怎的两日才回来?” “浩舅舅,您真是神机妙算。”李荷把买来的荸荠糕塞给白潇。 沈浩似被这话镇住,半晌没个动静。 内院里,李桃瞟到一袭墨色袍子的身影,料想李荷也已经回来,遂挑拣了晒干的花朵,加上几样时令果子,煮了一壶芳香四溢的花果茶。 白潇一丝不紊的把提篮搬入灶房,偷空嚼了一块荸荠糕,然后去池子里捞鱼。 “小荷。”她迎过去,蓦地发现妹妹身后跟了一名灰衣僧人,“这位是……” “他是师兄的朋友。” “阿弥陀佛,贫僧有礼了。”正悟双手合掌。 李桃款款回了一礼,邀人进屋。 “唐员外府里有什么稀罕东西呀,惹你乐不思蜀,这会儿才舍得回家?”她笑着问。 李荷眼睛转了转,岔开话题道:“姐姐,正悟师傅说要给宅子开光,你们谈谈细节吧。”说完,抱着两盏茶汤,溜去书房了。 程墨靠在榻上,手里握着另一册话本子。窗子敞着,缕缕日光照在他俊美无双的脸孔上,有一种近乎妖冶的美感。 李荷轻轻搁下花果茶,托腮凝睇着他。 这本册子讲述的是一名秀才被美貌女子迷惑,将其带回家中。某晚,无意窥见女子竟是披着一张画皮的妖魅,他连夜逃离,向一个荒野道士乞救。 看了一半,程墨抬起指尖,茶盏悠悠的漂浮而起,恰好落到他的指间。 喝完了,空空的茶盏飞到窗台上,与文竹作伴。 李荷见他犹似入神,眨了眨眼,也爬上榻,挤着他一起看话本子。 哪知他随意翻过一页,情节突生变故。 虽道士给了秀才一根拂尘护身,秀才仍是难逃魔掌,竟活生生被剖腹挖心!道士更因拂尘被毁而气恨,手持木剑削去妖魅的头,而它剩下的半截身子顷刻化为浓烟,被道士封印到葫芦法器里面。 秀才的原配妻子非常忠贞不渝,她长跪恳求一名精通方术的高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秀才真的在棺木中起死回生了。 “世人往往有眼无珠,明明妖也,而以为美。”程墨合上册子,置于一旁。 李荷早已伏在他衣襟处,轻嚷着:“浩舅舅的书怎的这般吓人。” “胆子真小。”程墨笑了声,以至于她能听到他胸腔的微微震动。 “我若是那秀才的妻子,定然立刻把他风风光光的下葬了。”她嘟囔着,“免得他死性不改,又给家里招来祸患。” “嗯,言之有理。” 窗户外头有憨憨的声音在问:“您的鱼是要香辣的,还是清炖?” 李荷想了片刻,转脸说道:“各做一半。清炖的就别放油盐调料了,加点姜片即可。” “是。”脚步声慢慢远了。 李荷觉得在唐府没歇息好,调整了一下姿势,小脸靠在他胸口,手儿轻轻环着他的腰。不多一会儿,她的睫羽一点点的垂下,最后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覆成两弯浅影。 轩窗之外,春意正浓。怀里的人犹如一团温香软玉。程墨忽而作想,何时起,竟如许习惯着她的亲近?想着想着,神思恍而惚兮。 白日无梦,醒来已是申初。 李荷与程墨从书房相继走出,阳光斜照着,把他们一前一后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李桃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看起来衣衫尚且整洁,面上神情也一如往常。 “睡了半日,你姐夫都该下衙了。”她故意板脸。 “困了嘛。”李荷软声撒娇。 她无语,拧了把热巾子,给妹妹净了脸,又把她头发弄散,从新梳了蝴蝶髻,并插了一支水晶珠钗。 正悟盘坐在庭院中,阖着眼,口中像是念着经文。 “你化缘也罢,还要借宿?”程墨从庭院经过,睨他一下。 他依然不停念着,身子纹丝不动,有如一尊顽石。 念咒声中,整个宅院的地面浮起了一层薄薄金沙,它们穿过房屋、水池、草木,缓缓往上升腾,最后融入云气之中。 一身青色官服的人踏入庭院,神色微愣。 正悟回眸一看,嘴边掀起淡淡的笑意。 今日的菜尤为丰盛,有酸辣鱼、清蒸鱼、芋头扣肉、山药汤,并几样新鲜菜蔬。 李桃在旁边单独布了一小桌的斋菜,摆上干净的碗箸。 “您的僧衣有些地方坏了,晚些时候换下来,我给缝补一下吧。” “阿弥陀佛,桃施主真是心善之人。”正悟赞道。 她柔和的笑了笑。 饭后,李荷把韩绍清拉到一旁,大致跟他讲了唐府发生的事。 “依据本朝律例,倘使他上府衙亲首,或能减轻罪责,家产尽数充公即可。如若不然,当处斩首。”他脸色沉静着。 李荷吓了一跳:“那个孩子已经没有娘亲了,如果再失去父亲,他会活不下去的!” “他能活下去。”他的语气犹如轻飘的一丝絮,随时都能消散在风里。 李荷眸光一怔,倏然想起,面前这位年仅十八岁的从五品知州,自小就无父无母。 “姐夫,对不住。”她涩声涩气的,低垂了头。 “无妨。”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肩,错身而过。 第82章 文曲 傍晚的天色灰中带蓝,呈现出一种水墨般的淡雅。 程墨倚在屋顶正脊上,唤她:“过来。” “哦。”李荷足尖轻轻点地,轻灵灵的跃了上去。 屋顶不算高,一片片青瓦密如鱼鳞的铺着,从这里往远处眺望,视野变得开阔许多。 “为何跟他道歉。”他忽然问。 李荷环抱着膝,视线落在鞋尖的几朵藕花上,轻声述说:“姐夫刚出生时,韩伯母就仙去了。后来,韩伯伯、阿婆也相继故去,家中仅剩夫子与他两人。” 程墨安静听着。 “村里有人说他是天煞孤星,姐姐每次想起这事,都要悄悄的哭一场。”她嗓音含着难过的情绪,“直到他一路考中解元、举人、进士,又做了官,才没人再敢说这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缓缓说着,音色尤为耐听,像是安慰。 李荷大约是听懂了,仰脸对着他巧笑倩兮。 隔天,李桃照着本地的法子,做了些米粉皮的饺子,有竹笋干馅、豆角馅、凉薯馅的。 “姐姐,这个饺子真好吃!”李荷夸道。 其余几人颇为赞同。 卯末,克己奉公的韩知州上衙去了,沈浩依然一头扎进话本子堆里,李桃挎着篮子,拉了李荷、白潇去市井赶集。 翠色的芭蕉叶在微风里舒展。正悟施施然步入书房,与程墨辞行。 “你跟到这里来,耗去半日功夫,就为了赚二十个铜钱?” “阿弥陀佛。”他神情一派淡泊祥和,却隐含一丝心满意足,“文曲下凡,三十年一遇,贫僧也算不枉此行了。” 程墨静了良久,眸光缓缓瞥向他:“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阿墨,你是贫僧有生以来见过运道最好的人。”他温和的面容上,笑意一点点漾开,“你生于名门望族,玉食锦衣享之不尽。七岁踏入仙途,仅花了短短十年,就已登峰造极,令所有的修仙者难以望其项背。如今,又与文曲做了连襟……” 程墨听到后面,神色凝滞了一瞬。等他回过神来,茶褐色僧衣的人影已然消失不见,徒留一屋寂静。 休沐这日,同知携了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如约前来拜访,请他赐教学问。 韩绍清在外院待客,白潇煮了一壶香茗,端了过去。 李荷抱着几册话本子从院中穿过。她今日穿着淡紫色湘水芙蓉裙,发上插了一只珍珠蝴蝶钗子。 少年不经意透过窗户惊鸿一望,见她一张柔润的鹅蛋小脸,细眉弯弯,眼如水杏,琼鼻娇俏,丹唇含朱。再一看,她已经步入拐角,只剩淡紫色的一小片裙裾了。 他何曾见过这仙女一般的人儿?登时就被迷得神魂颠倒,全然不知授课讲的是啥。 韩绍清凝眉蹙目,拿了黄玉镇纸往案上一拍。只闻“咚”的一声,跟惊堂木一样震耳。少年这才回过魂来,抬袖擦去额上的汗,再也不敢晃神懈怠。 白潇把食材清洗干净,切切剁剁,然后分门别类的装入盘中。少刻,他往灶房外的小杌子坐了,从怀里取出一册话本子,宝贝般捧在手里看了起来。 李荷眼角睃到了,脚步轻快的朝他走去。 这本讲的是一只九尾灵狐与天界上仙的故事,虽然情节一波三折,但才藻艳逸,结尾倒也柳暗花明。 “这个好。”她点点头,“等你看完了,便借与我。” 白潇应是。 李桃炒了几样菜,叫白潇送到书房和外院,她与李荷就在卧房里用了。 用完膳食,同知父子俩道谢而去。 回了家中,少年急不可耐的问道:“父亲,韩知州府上,那位貌似下凡仙子的小姐是谁?” “韩夫人的家妹,来做客的。”同知说。 “父亲,您定要帮我。”他闹嚷着,“天下再没有比她更殊丽的女子了,我想求娶她为妻!” 同知夫人听了,想起李桃那清雅绝尘的模样,倒也信了几分,对同知说:“明儿你去韩大人那里探探口风。” “我还没讲完,你们急啥?”同知露出意味深远的眼神来,“她是修炼仙术的高人,前儿的河妖便是由她师兄除去的。我们家啊,恐怕是无福消受。” 夫人被唬得一惊,忙道:“女儿家应当贤良淑德,这舞枪弄棒的实是不好,不好……” “我就要她!”少年不依不饶的道。 同知拗不过儿子,含糊其辞的跟韩绍清提了此事。 “她的婚事,本官做不得主,需得经她师兄同意。”他神色尤为平静。 同知眼神不由得挪到案上,那里摆着几个光溜圆润的灰黑色鳞片,约莫黄桷叶大小,是当日衙役们在岸边捡到的。 他脑海中蓦然浮现出程墨手持一柄银白色古剑,劈开水流的震撼场景。想必那条庞大的黑蛟已被他杀得片甲不留,惨然的沉入暗无天日的河底。 他突然一阵脊背作冷,“不,不必了。权当下官没说过……” 韩绍清执起案卷,兀自笑了一下。 庭院里几簇什么花绽开了,在夜色里弥漫着淡淡芬芳。 李荷发现白潇身手矫捷,姑且撇开沈浩,拉了他切磋起来。程墨坐在石案前,悠然观看。 芭蕉树下,两人悄悄谈话。 “……邹公子性情有些心浮气躁,不甚稳重。” “小荷喜欢的是她师兄。”她声音轻细。 他怔了一怔,忽觉理所当然。 切磋完毕,李荷更胜一筹。程墨步履缓缓的走来,墨袍擦过蕉叶,眸中幽泽的光一闪而过:“他配不上。” 韩绍清默了默,拎起木桶打水去了。 没多久,唐酩远独自来到府衙,自言其罪。自此,在苍州风生水起二三十年之久的唐府,被贴上了雪白刺眼的封条,画下句点。 没收来的金银细软,名画古董,上书朝廷之后,暂由府衙监管。 衙役鱼贯出入着,库中的架上满满当当都是黄白之物,差点叫人亮瞎了眼。 第83章 荔枝 “以我对姑丈的了解,他顶多把查抄的分出一些赏赐与你,褒奖一番,此外再无下文。”程墨指尖捏住果皮,轻轻一揭,剥出了一颗完整的荔枝。 韩绍清:“……” “姐姐,这果子真好吃。我走的时候能带上一些吗?”李荷手边碟子里的果壳堆成了小山。 李桃听得一急,拉住她道:“才来没几日,怎的就要走了?” “我得修行嘛。”她嘴里嚼着荔枝肉,含糊道。 “这里也可以修行呀,正悟师傅还给开了光的。”李桃十分舍不得妹妹离开,“如果嫌不够清净,就让你姐夫和潇儿都搬到外院去。” 韩绍清默了片刻,转了话题道:“苍州的许多驿道、商道,每逢下雨泥泞不堪。若真得了这笔银两,就能好好修缮了。” 程墨再度抬了眼,眸光一霎深幽幽的。 原来,当真是有星宿下凡了。难怪此人命途多舛,磨难不断,却依旧坚忍不拔,犹如一块磐石。 即使李桃诸般不舍,程墨两人还是返回了暮山。“倘有书信,可以寄到霖安城明阳街程府。”他留下这么一句话。 韩绍清发觉,自从李荷走后,她眉眼时常染着淡淡忧郁,提不起精神似的。 “看来在娘子心目中,为夫屈居于小荷之后。”他坐于榻边,执起她细白柔软的手。 李桃嗔他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依我看来,程墨对小荷并非无意,也许是不自知。” “果真如此?为何我每日观察他,却半分都看不出来。” 他轻叹一声:“娘子,现在你面前的是我,不妨多看几眼吧。” 这话仿佛含了一丝幽怨,惹得她面色含羞,扯了薄衾,侧过身子睡了。 清早,庭院里的树木在朝气中蓬勃着,三两只鹡鸰在草丛啄食。 一袭淡鲛青色绢衣的少女拎了半桶井水,绕过庭院,进了灶房。 李桃忽地一惊,抓住他的胳膊:“那,那是小荷吗?” 他注视一会儿,神情渐柔和,唤道:“潇儿。” “嗯,姐夫。”她的语气极像,神态从容,让人难辨真假。 韩绍清:“……” 她手里揉捏着面团,厨案上的大碗里盛着调好的馅料。 李桃舒了口气。妹妹决计不懂厨头灶脑的事儿,只知道吃现成的…… 锅里水雾蒸腾,她把包好的偃月形馄饨倒了进去,弯腰添了一把柴火,又往锅里掺入一勺凉水。不消一刻钟的时间,便做好了。 “竟不知潇儿还会这样的法术。”李桃把馄饨舀入几只细瓷小碗。 “只能变幻成我见过面的,最好是熟识的人,每次大约能维持七八个时辰。”白潇善解人意的道。 她心软了一片,把他搂入怀里,怜爱得说不出话来。 转日,化形后的白潇拎着一只大大的提篮,上街买菜。 日光明媚,苍州郊外有一处地方正是水光山色,绿意盎然,邹公子约了几位同窗好友要去踏青。哪想马车行至街道上,车帘被风掀起,忽而晃过一道紫色湘水芙蓉裙的身影。 “停,快停下!”绉公子大声喊道。 车夫长长的吁了一声,前行的马蹄渐渐止住。几位同窗误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怎么了?” 他跳下马车,一阵风似的奔了过去,拦住她道:“李姑娘。” 白潇停步,想了一想,神情镇定的说:“你认错人了。” “错不了,在下前不久随父亲去拜访韩大人,有幸见过李姑娘一面。”他拱手作揖道。 “哦。那么,再会。”白潇拎的提篮里,已经装了不少鸡蛋与蔬果,欲要打道回府。 邹公子见她的手指葱段似的水灵,娇养都来不及,哪里适合做这样的粗重活?于是直接道:“不瞒李姑娘,在下尤为倾慕于你!只要你愿意嫁来邹家,保管十指不沾阳春水,还有丫鬟下人伺候着……” 白潇呆了片刻,脑筋转了转,照着话本子上的言语念道:“小女子蒲柳之姿,公子抬爱了。” “可你明明容色出众,比画里摘下来的人儿还要好看!” 同窗们以扇遮嘴,窃笑着说起话来。 白潇见不奏效,又抛出一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下何处无芳草。小女子早已心有所属,公子休要再纠缠了!” 邹公子被这话扎疼,仍不甘心的问:“敢问李姑娘心仪之人是谁?” “他面如冠玉,风流倜傥,文韬武略,状元之才。”白潇胡诌了几句,抬脚溜烟儿走了。 邹公子顺风顺水长这么大,头一次遭到这般的打击,霎时脸色灰败。 邹府。 “李姑娘恋慕的是韩大人吧?”邹夫人猜想,“他人长得俊秀,又是丙寅科的状元。” “非也,是她师兄。”同知语气笃定,心却发慌,“我的儿,你看上谁不好,她那师兄是极不好惹的,连韩大人都要让他三分!小心他一个不顺意,提刀把你给劈成两半……” 邹公子听得脖子发凉。 更深夜残时,他对着一豆烛光,扪心自问。不论与韩大人相比,或是同她师兄相较,自己的确是文不成武不就,无怪乎佳人不屑一顾。 这把年龄,习武已然来不及了。他着了魔般,发愤忘食的埋头苦读起来。数年后,资质平平的他杀入科举场上,发挥得淋漓尽致,竟被赐了同进士出身,光宗耀祖了一回。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京城。 两株果实累累的荔枝树送到了裴府。 因荔枝不能“离枝”太久,韩绍清索性命人把树木连根从土里刨出来,栽入盆中,再走水路运到京城。一路由果农精心呵护着,半月过去,枝上不少果子还保持着新鲜。 “他也算是有心了。”裴太傅微笑道。 荔枝很快瓜分完毕。碧落斋得了两盘,裴筱得了一盘,剩了些搁在蒋氏房里,被她有一颗没一颗的剥着。 “这果子得来不易,你们也尝尝。”蒋氏往芩香和画萍手里各塞了一个。 “听说韩大人的娘子也在任上呢。”画萍掌握的消息总是最为灵通。 “哦,他比砚儿还小了两三岁。”一提这事,蒋氏就觉一阵深深的疲惫与麻木袭来,连清甜多汁的果子也失去了滋味。 芩香把荔枝宝贝般的装入腰间的绣囊,瞪她一眼。 画萍自知说错了话,忙补救道:“但韩大人与他娘子,是自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 第84章 鱼翅 碧落斋。 两株荔枝树种在辟出来的一方花圃里,用水浇灌了,叶儿翠翠绿绿的。 天气有些热了,卧房的门窗却紧闭着。 裴砚剥好了一颗晶莹白润的果子,递到她嘴边。 她张开樱桃似的小口,把果子含住,几下吃掉,偏头往青花瓷碟里吐了果核。 “好吃吗?”他问。 她没出声,自己伸手拿了,慢慢的剥起来。 裴砚露出清朗的笑:“还有些在冰鉴里,明儿如若等不及我下值,就让岚汐喂你。” 她忽地抬起脸,乌浓的瞳注视着他,启唇说道:“你不吃吗?” “我喜欢看着你吃。”他语气尤为自然。 她眸光微垂,将手里这颗送入嘴中,就不再拿了。 裴砚了然,挑出一颗较小的荔枝吃了,说:“与蒲萄差不多。” “它更甜。” “我把树栽种在院子里,若能成活,明年就有更多果子给潆雪吃。” 一开始,他就待她很好。自从发现她的身份,他愈发的变本加厉,寿宴婚宴都携着她,但凡发掘出哪里有美味的食物,必定要为她买来。总而言之,比对他自己还上心。然而这世上,哪里会有全然不图回报的人? 她眼波清幽幽的,终是问出了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几乎没怎么迟疑:“确实有个事儿……” 瞧吧,果然仙子曾经说的没错,人心莫测。 “我想抱你一下,行吗?” 她听清后,倏尔怔住。 他却当她应允了,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她,有如抱住了世间珍宝,满足的喟叹一声:“真好。” 从这日起,他就抱得上了瘾。 自打芊儿被贬去了浆洗房,院里没再添新的丫鬟,裴砚也吩咐不用她们值夜。每每日沉之后,潆雪变回了白兔的形态,他也惯于拥着她安歇。 但是,正值盛夏时分,兔子本就是一身厚厚软毛,躺在水竹编制的凉簟上,仍免不了微微燥热,被他这么一搂,更是受不得。 “裴砚,放我下去。”白兔伸爪指着地上的冰盆,“热。” 他仍搂着它,另一只手从床头取了白绢地绣孔雀漆柄团扇,帮她扇风。 “凉快了吧。”他眉眼柔和的看着。 它身上雪白的皮毛无一丝杂色,像个绒球,特别可爱。他没忍住低下头去,照着它的脸亲了一口。 俗语道:兔子急了,亦会咬人。被惹毛了的白兔眼眸抽搐,直接就着他的小臂,张嘴咬了下去。 皇宫。 几名宫女身着桃红短襦及高腰长裙,沿着御花园中的小径,分花拂柳的走过。不经意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隐约能望见那座即使在烈日下,也显得阴郁沉沉的黎景宫。 她们缓下步子,互相递着眼神,少刻,复才继续行去。 虞妃失宠了。 起初,她只是一名小小七品校尉的女儿,但她自小身体带有一股异香,更是拥有一副沉鱼落雁之容,能歌擅舞,百媚横生,宛如宫廷中的一朵解语花,很会博取圣人的欢心,无怪乎受宠十数年之久。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父亲也随之扶摇直上,超擢为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负责镇守东北边疆。 然而,或许应了那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又或是君王的心深不可测。一朝之间,虞妃失去了圣人宠爱。 不久,远在边塞的虞塬,只因出了微小的差错,莫名被降为了中郎将。 消息传来后,她曾做过的繁华至极的美梦,隐隐又深切饱含的期盼,统统都碎成了齑粉,在这紫柱金梁的空庭里逐渐飘散,消失殆尽 。 “皇上这是不念多年的情份了。”她穿着丝质绛紫色长裙,外披白色透影纱衣,保养得宜的面孔上,神情时而温情,时而冰冷,状似疯癫。 一个黑影从宫殿一隅的阴暗处行出,发出沙哑低沉的嗓音:“小人在外搜集了罕见的毒花毒草,已成功炼制出几种毒素,皆是无色无味,见血封喉,这便去为娘娘达成心愿。” “好啊,呵呵。”她娇声一笑,“我只想要那贱人和她儿子死,皇上姑且留着吧。” “娘娘静等佳讯。”说完,那个身形倏然散去。 东宫。 宫女们鱼贯入殿,把鹿茸三珍、酒酿清蒸鸭子、糟鹌鹑、牛乳蒸羊羔等膳食一一呈上。 蔡臻儿在庭院和几名侍女踢毽子,据说此法颇利于减瘦,还可以增强体魄。 太子侧眸望过去,视野中那个彩色毽子高高飞起,转瞬又不见了踪迹,再一瞬又飞起,起起落落的,令人眼花。 “恭迎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宫人们的声音。 蔡臻儿略一晃神,毽子踢得斜飞了出去。只闻“啪”的一声,一名宫女被砸中了脸,而毽子顺溜一滑,落在她手里端着的最后一道膳,桂花鱼翅的铜盖子上。 “太子妃娘娘恕罪。”宫女不顾额头上的那片通红,连忙跪下。 “应该我跟你道歉才是。”蔡臻儿走过来,低头仔细看她的伤势,“进来擦点药膏。” “奴婢不敢。”宫女依旧端着那盘膳食,垂着眼睑,“奴婢即刻为殿下和娘娘再换一盘膳食来。” “先别管菜了!”她佯怒道。 那厢程皇后还在凤辇上,她怀抱里一只蓝色眼睛的长毛猫却先一步跳下,在宫人们的惊呼声中,倏地朝那个宫女奔去。 蔡臻儿还没反应过来,长毛猫就扑到了宫女身上,顶开铜盖子,脸埋入盘子里,咬了一大块桂花鱼翅嚼着。 宫女登时身子发僵。 程皇后下了凤辇,快步朝这边行来,发鬓上的赤金飞凤步摇都有些微晃动。 蔡臻儿回身,屈膝行了一礼:“母后金安。” “免礼。”她弯身欲要去抱猫儿,“它不能吃太多咸食……” 正在此时,长毛猫动作诡异的变得缓慢,突然歪头一栽,整个儿掉到地上,身子不断抽搐着。没一会儿,它便口吐白沫,断了气息。 程皇后陡然怔住。 蔡臻儿猛地大叫一声:“殿下!”旋即提起裙摆冲入了殿内。 第85章 猫尸 楚怀容手里捏了一块枣泥酥饼,闻声转过脸来,视线中一只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带着呼呼风声,利落无比的踹向了他。 诚然,枣泥酥饼被踢飞到粉墙上,碎成了泥,他觉得自己的手约莫也筋骨碎裂了。 “菜里有毒!”她喘气道。 程皇后也脚底生风般赶了进来,抬手指向桌上一堆膳食,问他:“你用了没有?” 楚怀容对“毒”这种事已经不以为怪,神色还算镇静:“今日母后要来,儿臣自然不会提早用膳。” “可殿下方才明明就拿了饼子吃!”蔡臻儿目光盯向他手边的半碟枣泥酥饼。 “那是从爱妃的衣橱里找出来的,不知放了多久,本宫是在看它坏了没有。”他揉了揉阵阵作痛的手指。 她一霎噤了声。 程皇后身上散发着一股凌利之气,冷声吩咐:“把皎儿的尸首送到皇上那儿去,再请太医院、内务府总管过来。”语气简直冻人心肝。 “是。”尔芹身子一抖,垂眼退了出去。 几十名御厨、宫女乌泱泱跪了一地。 “娘娘,奴才们冤枉啊!”御厨掌事磕了个头,“膳房做出的每一道菜,都是奴才亲自尝试了,才敢送到殿下这里……” 总管亲自将数根银针分别插入桌上的饭菜中,半晌过去,丝毫没有变色。 几个太医验了许久,一致得出结论:这是一种稀世罕见的毒,从植物当中提取得来。而且并非某一样植物,而是许多样混合在一起,毒性剧烈,连解药也难以配制。 程皇后头脑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早已崩到极致,在这一刻终于“咔嚓”一声断了。 皇帝下了朝,摆驾回了御书房。踏入室内,迎接他的是地砖上的一具猫尸。 他眉心骤然一跳。 “哎哟!这不是皇后娘娘最宠爱的皎儿吗?”曹公公踩着小碎步过去,“一早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这会儿就没了?!” “禀万岁,东宫的膳食被投了毒,这只猫儿先尝了,就……”小太监弓着腰,“殿下和娘娘安然无恙。” “皇后在做什么?”他语调沉沉的发问。 “娘娘召了内务府总管和太医,正在查明。” 皇帝唇线抿直,一言不发的站立良久。 黎景宫。 大门敞着,一阵微热的风长驱直入,拂得殿内珠帘乱摇,光影碎裂。 程皇后拿过宫婢手里的一盘膳食,倏地朝她掷去。 旁边的贤妃看得嘴角一抽。 虞妃被砸得头破血流,瞋目切齿道:“你发什么疯?!”两名宫婢双手笊篱似的钳住她的胳膊。 “虞妃,你可真是无孔不入,费尽心机。”程皇后嘴角挑着一丝冷笑,“不管你是如何做到的,既然那么喜欢下毒,本宫便成全你。” 尔芹把另一盘子膳食恭敬的递到她面前,轻声说:“娘娘,请用。” “滚!”她反手一拂,盘子摔了出去,霎时瓷片飞溅。 “你凭什么认定是我,有何证据?!” “本宫说的,就是证据。”程皇后眸光冷锐,“你屡次三番毒害皇储,足够死几百次了!” 天光昭昭,从敞开的门口透进来,照亮她眼底一晃而过惊惧又躲闪的光。 “你怎么不怀疑她?”她忽然抬手往贤妃一指,“太子若是没了,按长幼顺序就该轮到瑞宁王了!” 这般明幌幌的祸水东引,叫贤妃听得脸颊直抽,止不住翻白眼:“我正含饴弄孙呢,可没你们这么想不开!好好的闲散王爷不做,非要痴心妄想……” “跟廑康王没有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程皇后眼神倏然刺向她,恨不能将她贯穿钉死:“所以,你承认是你做的了。” 虞妃僵住,紧紧咬住嘴唇,做出抵死不认的姿态。 “皇上驾到!”殿外传来尖细的声音。 她忽而燃起几分希望,奋力挣脱钳制,很快冲了出去,“皇上,皇上救我!” 她穿着白色纱袍,发髻散乱,头脸还渗着血,若不是大白天,曹公公还以为自己活见了鬼。 御前侍卫将她拦截在銮驾前。 “皇后要打杀臣妾……”虞妃跪倒在地,凄凄楚楚的说着,泪珠子也落了下来。 平心而论,往昔的她,最是惹人垂怜。 有一次她被月季花刺扎破了娇嫩的指尖,他亲自给她涂了最好的药,还下令把宫里所有带刺的花都拔除了。又有一次,她跳舞不小心扭伤了脚踝,走不得路,他便传膳到黎景宫,每日陪她用膳…… 皇帝眼里波澜不兴,缓缓行下龙辇,绕过她,走到程皇后的身侧,异常平静的道:“你先回去吧。朕和她,要说会儿话。” 毕竟做了二十余年夫妻,程皇后蓦地懂了他的意思,颔首道:“那就不打搅皇上了,臣妾告退。” “臣妾也告退了。”贤妃福身,连忙跟了出去。 曹公公守在殿门口,对着萋萋草木,唉叹。 殿内一片阒然。皇帝坐在紫檀圈椅上,话音缓慢而飘渺:“朕曾经非常的喜欢你,自你入宫以来,朕心中就再也没有别的莺莺燕燕。” 虞妃抱着他的腿,把脸贴在他膝盖上,“臣妾对皇上亦是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你诞下的霄容,从小就像极了朕,能文能武,性情明朗,是朕最为疼爱的皇子。”他继续说着,“除了皇位,朕可以给他想要的一切。无论是金银珠宝,或是富庶的封地、貌美的姬妾,他都可以拥有。” 说到此处,他慢慢阖了眼皮:“可你为何非要往朕的心上戳一刀才甘心?” 她神情怔忪。 气氛沉寂许久,他再度开口:“朕会给霄容留点体面,对外宣称将你打入冷宫。同时,也给你父亲官复原职。” 虞妃听完,一颗心沉到谷底。 果然,他抚过她的发丝,说:“朕让黎景宫的一干宫人为你陪葬。黄泉路上,你便不会寂寞了。” 她攥住他的龙袍,仰起脸急声道:“皇上,您要相信,臣妾是被皇后栽赃嫁祸的!臣妾久居宫中,又被禁了足,却从哪里得来什么毒药……” “这一点,朕也想不明白。” 几道暗色的身影忽地从屋梁落下,又有几个自偏殿掠了过来,纷纷拱手回禀:“万岁,除宫人外,并无外人的痕迹。” 皇帝眉目沉沉,半晌,微微挥手道:“罢了。” 暗卫们瞬间散去。 一名太监躬身端了漆盘进殿,漆盘里是一樽鎏金铜的酒壶,和一只影青釉里红高足瓷杯。 虞妃犹如看见了牛鬼蛇神,直往他身后躲:“皇,皇上,臣妾不想死……” 皇帝缓缓起身,留了一句:“不必葬在皇陵了。” 她愈发骇然,疾疾的再次抱住他的腿,似溺水的人抱住浮木,“皇上,臣妾知错了!往后一定规规矩矩的,您饶了臣妾这次……”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明黄色的人影决然行出了殿外。 她连呼救都来不及,就被几名小太监死死按住,而方才的太监已慢悠悠倒上鸩酒,举着杯子朝她走来,脸上笑出诡谲的褶子:“娘娘,该上路了。” 第86章 山庄 是夜,天际雷声轰鸣,大雨忽至。 廑康王府。 一袭黑色斗篷融在暗色的雨幕中,有种衰颓而凄切的况味。 “主子,娘娘薨了。”声音似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楚霄容僵立在屋檐下,脸庞沉于阴影里,语气有些迟缓,也有些虚渺:“不是关进冷宫了吗?” “皇上赐了鸩酒。”他嗓音呕哑涩耳,穿过嘲哳的雨声传来,“小人炼制的毒,连银针都验不出,只差那么一点,便能除掉皇后与太子了。娘娘,去得不值啊……” 一道闪电倏尔划过,照得庭院一片雪亮。 “蛊毒事发之后,本王一再叮嘱她,莫要轻举妄动,须得循序渐进。”楚霄容唇角挂着毫无温度的笑,手的关节攥得森然发白,渐渐有血从指缝里渗出来,“要么不做,要么出手得卢,你也是个废物。” 黑斗篷的身影慢慢匍匐在地,微微颤动着,仿似悲泣。 屋内亮着一盏镂空掐丝珐琅铜座琉璃灯。 他慢慢步入,抓起几上的茶壶,直接仰头灌了一口。冷掉的酽茶,顺着喉咙往下,凉意夹缠了苦涩,一直蔓延到心坎。 倪沛珊穿着淡色绮罗长裙,松松挽着堕马髻,容颜秀丽,肤色也显白腻。 “王爷,别难过。”她从背后慢慢环住他的腰,“妾身会一直陪着您。” 楚霄容搁下茶壶,眸色黑沉如暗流涌动的深潭。良久,他缓缓解开她的手,回过身来,低头在她颈项,细细啃噬着。 倪沛珊双颊晕红,身子蓦地发软,有些站立不稳:“王,王爷……” 话音未完,她忽地被打横抱起,光影倒转,整个人落入了浅绛色罗帐之中。少刻,檀色外袍与绮罗裙衫相继自床沿滑落,将帐角垂挂的香囊牵得摇摇晃晃。 今夜的他与往日不同,好似抛开了所有顾忌,久久的在她身上肆掠着。 幔帐婆娑,云雨依旧。直到夜深,一切才渐渐平复下来。 “要是想爹娘了,本王可以时常陪你回尚书府。”他望着帐顶金钩,眼神深幽暗沉。 “多谢,王爷。”她声音迷蒙,如游丝般。 一月后,边关的虞塬再迁为怀化大将军。同时,他收到外孙差人送来的密函,上面写着女儿的噩耗,以及“忍辱负重”几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漫天黄沙,残阳似血,他只觉一股含了悲怆的怒火在胸膛灼烧,像是要把世间一切都焚为灰烬。 皇帝不知自己对虞妃最后的怜悯,竟埋下了祸根,两年后倏然破发,险些给整个曜安王朝带来灭顶之灾。 暮山。 李荷使了一张浅云色笺纸,把苍州发生的事情大致描述下来。接着,她翻找出肉干,分出一大半给雕鸮。它那双金色眼睛里露出乐意神色,厚实的翅膀扑了扑,优哉游哉的携着书信飞了出去。 沈焱再次来到霖安城,果真在韦应坤的镖局里做了一名镖师。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牵扯住,使他无法离她太远。 多年前,李桃与李荷相继出世,沈浩和他分别被任命为她们的护卫,如影随形,护主安危。也许,月影卫的使命感已深深刻入骨血,终其一生,都改变不了。 每次走镖途中,若是遇到适口的零嘴,亦或精巧的玩意儿,他都会买下来,塞在随身携带的褡裢里,等到回霖安后,再托程小兜捎上山去。 这日,李荷一气呵成的连续练了三遍剑法。然后,她寻了一处林荫,取出糕点,与松鼠们分食起来。 油纸袋里装了百果饼、绿云糕、杏花酥、梅子酥,吃着齿颊留香,只是略微口干。 李荷又去采摘野果,适巧在树丛中发现了几根粗壮的藤蔓。她突发奇想,截了两根藤条拿回林子里,往高高的柳衫树桠上一挂。接着,从老树桩劈下来一块木头,拉过藤条胡乱拴了,做成一架模样怪异的秋千。 秋千有些低矮,她轻易就能坐上去,脚尖往地面一划,摇荡摆动起来。 “歪了,歪了!”隐纹花松鼠喊叫着,“绳结都没弄好。” “秋千不都这样么?”她兀自歪歪扭扭的荡来荡去,裙衫飘飘。 程墨行至林间,撞见她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仿似要笑。 “师兄。”她嗓音极甜极清,“你要玩这个吗?是我自己做的。” 她今日穿的一件浅藕色团蝶百花烟雾裙,薄如鲛绡的料子,衬得面色莹润,杏眼乌溜溜的,满脸的精乖之气。 程墨没作声,安然望着她。 他头顶上方是舒展交错的古木浓荫,阳光从枝杈和翎羽状的树叶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他暖玉一样的面庞上,平添几分温煦的况味。 随着秋千一阵阵的晃动,衔接板子处的藤条陡然一松,李荷觉到身体就这么凌空脱离了出去。 隐纹花松鼠眼珠差点儿鼓了出来,正要放声大叫,眼前一道玄色身影掠过,它的声音戛然卡在了喉咙里。 程墨将她的身子轻轻揽住,顷刻便落了地。 “你是闲极无聊了?”他眼尾余光里,秋千架子掉落在树根旁,七零八散的。 李荷没答话,只是望向他的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小嘴边挂着一丝俏皮的微笑。 程墨抬起细长的指节,在她莹然的额心敲了下,“好生修炼,不许贪玩。”说完,眸光偏开,往草地的方向去了。 没几日,雕鸮自云霄俯冲而下,神气扬扬的带回了百里芸的书信。 信里写道,百里仙人曾听说过住在苍州河里的那条黑蛟。起初它生于溟湖之渊,不服族内管束,逃遁而出,但凡找到一处风光甚美的河水湖泊,必定会把原先的河神、湖神吞噬,将地盘占为己有,甚至肆意引发灾难。迄今为止,它已拥有约莫五六百年的妖力。只可惜,一朝遇上了程墨,成了万劫不复。 因而,她对程墨的景仰之情正如那漱河之水,滔滔不绝。同时,也对小唐睿的身世十分感同身受,毕竟他们都是没娘的人。 末了,又谈到古琴山庄。 庄主常年闭关修炼,由少庄主桑璟尘代为主持家业。他性子孤傲不群,与其他仙门世家甚少来往,长期都是闭门谢客。 颇为离奇的是,近来各个仙门之间蜚短流长,说古琴山庄上空偶有异象,却无人声。有前去查看者,悉数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叫人不寒而栗。一时之间,无人再敢靠近山庄范围之内…… 写到此处,便没了下文。 “芸姐姐说,这个古琴山庄似乎出事了。”李荷把信放入他手里。 程墨慢悠悠展开纸页,大略看了下,随手扔到一边,神色清淡淡道:“懒得管。” 李荷:“……” 第87章 幻境 又是几日,漫山云雾中,清脆的哭声划了过来:“墨仙人,李姑娘……” 李荷循声仰起了头,见蓝松鸦翠鸟的身子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从空中晃悠悠的跌落下来。她连忙急奔几步,旋即高高跃起,伸手把它接住。 “出什么事了?”李荷略微低头,清澈明亮的眼睛瞧着它,含了些担忧。 “小芸瞒着百里仙人,独自去古琴山庄了!留话说如果两日未归,就让我来找你们,只帮忙拦住她爹,千万莫要救她。”它哭哭啼啼的,“现下音讯全无,已近三日了……” 李荷心头一惊,道:“芸姐姐为何如此不顾危险?上次枫树派有难,那个古琴山庄明明袖手旁观!” 蓝松鸦翠鸟喉头一哽,半晌,才极为小声的说:“她心悦少庄主桑璟尘。” 李荷听完,呆如木鸡。 一抹玄衣飘然而至,停在她的身侧。 “百里仙人现在何处?”程墨声线清冷,犹如玉石之音。 “仙人已经出发,往古琴山庄去了……” 程墨有一种直觉,这次的事绝不可等闲视之。天上浮云飘过,忽明忽暗的日光映在他浓墨似的眼瞳中,光泽不停变幻。 须臾,他的手被抓住,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你休想丢下我。”李荷抬起脸,双眸晶晶,尤为坚定,“要去就一起去。” 日落时分,天边云霞舒卷,状态万千。古琴山庄笼在一层薄薄暮色里,隐约透出种森冷的气息。 程墨踩在铜钱草叶上,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握着古剑,慢慢往地面飘落。 山庄坐落在高处,入目是一排青石筑成的台阶,又宽又长,足足有八十一阶,尽头则是漆黑色双扇大门,闭拢的门上依稀可见怒睁双目的饕餮衔环。 程墨稍稍抬眼,光华骤然凝在了那一线里。视野所及之处,竟是一片黑雾缭绕,整座山庄形成了一个可怖的深渊,再一看,又似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仿佛要将一切靠近的东西全部吞噬殆尽。 “不许离开我半步。”他凝眉叮嘱道。 “哦。”李荷眼里的山庄,仍是平常的模样。 她视线转了几转,蓦然间,在青石阶底下发现了一颗银镶红珊瑚的耳铛。 “师兄,那儿……”她指了指那个耳铛,“好像是芸姐姐的东西,我曾在她卧房里见过。” 程墨微微松开她,伸袖一抓,银镶红珊瑚的耳铛慢慢飞来,随后停留在他手掌之中。 细看之下,耳铛素银的部分沾了少许血渍。 李荷眸子浮出担忧之色,语气也着急起来:“师兄,我们快去救她吧。” “等正悟来了,再一同进去。” “唔,原来你请了正悟师父来帮忙。” 忽而风起,似有缕缕琴声从山庄里面荡出,闻之清凉无匹,又夹缠一丝冰雪寒霜的冷意,直直的沁人肺腑。 程墨凝听片刻,再次抬眸往高高的青石台阶上一扫,神色陡然生了变化。 而李荷仿若未觉,正想与他说些什么,没留意梅染水纹百褶裙的裙裾在风中轻轻扬起,倏忽触碰到台阶的最末一层。刹那间光线扭曲,乾坤颠倒,她无法抑制般的,宛如飘零堕落的一只蝴蝶,翩翩然往下坠去。 在整个世界由明转暗的瞬间,她眼中最后映入的,唯是他俊美无伦的容颜,墨色的凤眸正凝视着她,本就白玉般的脸好像愈发白了几分,而耳边回响的,是他呼唤的声音:荷荷…… 李荷苏醒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榻上。 此时,应是天清白日。透过青纱帐幔,能隐隐约约望见屋内陈设。 靠窗一张小桌及圆凳,桌上搁了青花蕉叶纹的小花觚,里头斜插了一枝杏花,墙角还有一只盛放衣裳的箱笼。 李荷忽地想起来了,这里是她的家。 “娘亲,爹爹……”她忙忙的趿了鲤鱼莲叶纹的绣鞋,朝外跑了出去,结果撞到李昀山身上。 “荷儿小心些。”他侧过身,把手里的一盘番椒炒肉片放下。 榉木方桌上已摆着三碗槐芽素面,和一碟子腌萝卜。 坐在桌边的沈茹兮一身浅红实纱流云绣长衣,显得肤如素雪,面容更是秀美绝俗。 “怎的不多睡一会儿?”她脸上含笑,声音宛若溪中温柔的流水。 李荷像是归巢的鸟儿般,一霎扑入她怀中,“娘亲,我好想你……” “傻丫头。”沈茹兮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日日都在一起,还想着呢。” 李昀山笑道:“肚子不饿?爹帮你吃了吧。” 李荷一听,噌的一下起了身,把槐芽素面拨过来一碗,又提起筷子,夹了些番椒炒肉片到面条里,痛痛快快的吃了起来。 “怎么不见姐姐和菱姑?”面吃完了,她搁下空碗,掏出一张锦帕擦了擦嘴。 “这是又犯傻了。”沈茹兮嗔笑,“你姐姐随你姐夫去了苍州,菱姑在镇子上呢。” 李荷恍然想起,是了,姐夫高中状元,如今做了知州呢。 “我想菱姑了。”她音色软甜的道。 “野菌子晒干了,今儿正好要送去镇上卖。”李昀山搬了一个竹筐子出来,“荷儿跟爹一起吧。” “嗯!”李荷脸颊上笑出了浅浅梨涡。 镇上依旧热闹无比,货摊沿街一字排开,有卖陶器的,卖绣品的,也有卖瓜果时蔬的。 李荷走马观花的看着,路过一处竹箬笠摊子面前时,倏然停下了脚步。 一个戴着皂纱箬笠,穿墨色衣裳的颀长身影在她脑中掠过,牵起一阵疼痛。 李昀山见她双手捂住了头,忙取下竹筐子搁在地上,急声问:“荷儿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 “夜里贪凉,又开窗户吹风了吧?”他弯下身子,慢慢把她背到自己背上,“爹送你去铺子里歇息,若不见好,再找个郎中来。” 李荷闭了眼睛,暂且不去想那个身影,头疼才慢慢的缓解了。 酒铺后院。 菱姑投了热巾子给她擦脸和手,眸中含着柔光:“好些了么?” 李荷点头,看向她清秀的面庞,软声道:“想喝竹笋炖鱼汤。” 菱姑蓦地笑了,很是爱怜的说:“小馋猫,还想吃什么,叫你楠舅舅统统买了回来。” 她也笑着,少焉,莫名泛起一股困意,窝在小榻上睡了。 第88章 玉颜 午时的院子尤为清净。 树下男子穿着井天蓝纻丝直裰,嘴角边微含笑容:“锅里水烧开了,先放鱼还是先放笋,娘子可否指点一下?” 菱姑眼波闲闲的漾过去,曼声道:“一把年纪的人了,连个鱼汤都不会煮,笨手笨脚的。” 他慢慢凑到她脸颊,低声下气的道:“嗯,娘子责备得是。”说完,顺势在她唇畔蜻蜓点水。 须臾,菱姑下意识偏头一看,只见窗子里的人儿似是坐在榻上,一双杏眼睁得又大又圆,直直的望向这边。 她神情里顿显羞赧之色,使劲把他一推,扭身往庖屋去了。 日影偏斜,李昀山卖完菌菇回来,还带了一袋麦芽糖,和一袋无花果干。 “菱姑和楠舅舅成婚了吗?”李荷一见他就问。 “荷儿连这个都忘了?”李昀山目露忧色,抬手摸她的额头,“也没发烧发热的……” “爹爹跟我说说嘛。” “去年的事了,就在这院子里头摆了喜宴。”他不免笑了声,“你当时抱着石榴酒坛子不撒手,非要再喝一碗才肯罢休,把你娘亲都给气着了。” “唔,怎的一直没见着焱舅舅?” “阿焱与阿钊都在瑶城呢,上回来信说,找了一份更好的营生,我也许久没见他们了。” 李荷听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入夜,淡月斜挂。李荷提着一盏纸灯笼,白生生的小脸一半没在光里,一半陷在阴影中。她缓缓踩过斑驳陆离的树影,悄无声息走到一间屋子门口。 想来应是仲夏之夜,却实在静得异常,连虫鸣声都没有。 她深吸几口气,镇定情绪,伸手推开了门。 里头供着一尊药师佛像,观之法相庄严,双目含着悲悯众生之意,案上摆放的有香烛、清水、供果等等。 李荷静默了许久。 为什么许多事情与她记忆里的不一样?难道,她现在身处梦中?心头的怀疑一旦滋生,便有如野草般,疯狂生长着。 正当此时,一缕悠远却又铮然的琴音忽而传入她的耳中。刹那间,一些曾经深深刻在她生命中,又不知何时遗失的吉光片羽,骤然从她脑海里显现出来。 “门规第一条,不许饮酒。”那声音戛玉敲冰似的,令她陡然一怔。 “师兄,我想起来了……”她喃喃说道。 整个小镇浸泡在浓稠的夜色里。微弱月光下,李荷沿着青石板路轻灵的跑过,满脸尽是惊惶失措:“师兄,你在哪儿?!” 街巷空荡荡的,连一丝回音也无,静得可怕。 对了,她是修行人,可以御风而行。 李荷沉下心来,默念心法,运足灵力,倏然凌空飞起。在离开这座镇子前,她再度回望一眼,涌起思绪万千,经久不息。 东方欲晓,朝阳初生。整座山脉渐渐被染上了几分朦胧的淡金色,乍然远眺,景色极美。 李荷归心似箭,提着一口气直接掠到了山洞前,清声唤道:“师兄,我回来了!” 山风轻拂,只有旁边南烛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她进去寻了一圈,没见着人。 赶了一夜的路,稍显乏累,她索性倚在洞口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艳色的衣角垂在李荷面前,她倏地抬起脸来。 朝曦之下,他的容颜亦如初见时俊美,长眉入鬓,肤色皎洁,狭长的凤眸带着轻笑,身穿紫棠色团花玉绸锦衣,犹似玉颜生春。 李荷嗓子微哽,霎时起了身,撞入他的怀中。 程墨嘴角微微勾起,道:“你这是作甚,别给我把书弄掉了。” 李荷这才看见他手里捏着的几册话本子。 她稍稍安了心,眼见身上沾染尘灰,遂去汤泉沐浴一番,换了一件干净的雨花锦荷叶边裙。回来一瞧,程墨仍倚靠在青玉床上,手握一本书册,注眸看着,仿佛孜孜无倦。 案上还堆放着几摞封皮大小不一的话本子。 “师兄,你何时买了这么多?”李荷指了指青玉案。 程墨抬起眼尾,余光清浅的划过,转而又落了回来,“要看自己拿。” 李荷默了会儿,嗓音轻轻的问:“你今日不炼功吗?” “到了我这程度,也就不必急于求成了。” 她不再说话,静静的靠在床头外侧,眸光在他脸孔流连着。 某天,空中飘着乳白色的云朵,青山如黛,景色宛如画师笔下的一幅丹青。 李荷正在草地练剑,一阵莺声燕语顺着山风飘来。 她循声一望,几个穿轻薄纱衣的少女说笑着走在山道上,盈盈十三四岁的年纪,容色俏丽,丰纤合度,透着青春活泼的气息。 “你们是谁?”李荷凌空掠去,挡在她们面前,“暮山不得擅自闯入。” 最前头的少女一张瓜子脸蛋,眼如点漆,闻言媚然一笑:“我们出身于仙门世家,此番特地来跟程仙人拜师学艺的。” 李荷听得一愣,身后响起他的声音:“都过来吧,我先看看资质。” 几个少女面色喜悦,陆续越过李荷而去了。 草地上,程墨身着羽扇豆蓝的销金长袍,语调犹如春风拂面,含笑道:“尚可。” 几个少女心下得意,又见他果真俊美无伦,仙姿非凡,她们脸上不自觉浮现出几分羞色,争相把早已备好的拜师礼献上,借机与他说起话来。 “师父,这山上连个屋子也没有,我们住哪儿呀?” “可以在山中随意挑选一处地方,稍后我唤来匠人,盖几间屋子便是。” “哎呀,您对我们真好……” “先回去吧,改日住处建好了,你们再来。” “师父,再与我们谈谈修炼的事嘛……” 李荷立在不远处,神情怔怔的看着。 天边晚云渐收,几名少女恋恋不舍的下了山。 “你站在那儿作甚?”有些慵懒的声音,唤回了她远去的神魂。 “师兄,你要收她们做徒吗?”李荷与他相向而对,眸光抬起,袖子底下的手心逐渐捏紧。 程墨脸上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说道:“玩闹而已。一些交好的仙门世家硬要送来,过几日她们见不好玩,也就散了。” “哦。”李荷微微松了松心。 第89章 心魔 夕阳倏忽沉入地下,暮色蒙蒙胧胧的一片。 行至山洞里面,程墨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拽,撞得绣帘荡起波浪。 李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按在了光滑的墙壁上,黑色的发丝垂落在她的颈间,带来了几丝痒意。 头顶明珠生晕,柔柔照在他的面颊,当真如美玉莹光。 “你嫉妒了?”程墨唇边染了笑。 “没,没有。”她微微偏头,躲开他的眸光。 程墨笑意渐浓,伸出玉色的指节,抬起她的下巴,轻声说:“你不是日日思慕于我吗,必然是容不下我身边有别的女子了。” 这话直接袭向她的心脏,引得她整个人都震撼了,长长的睫羽不住颤动。 “那些个庸脂俗粉,自然不能与你相提并论。”程墨说完,慢慢俯下了身。 在她的瞳孔中,那张玉琢般的脸压了下来,渐渐放大,直到他纤长的浓睫也变得根根分明,然后,微凉而又柔软的触感覆上了她的唇。 李荷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少刻,她觉到身子一凉,藕紫色的衣裙滑落到了脚边。 李荷脸色涨红,连忙推了推他,声线像折翅的鸟儿:“师,师兄,你别这样……” “你常常与我同榻,难道不想?”程墨低头吻在她细滑莹润的锁骨上,惹得她一阵颤栗。 此时,她的后背抵在寒凉的墙壁,手腕亦是被他按住,已然退无可退。她挣了挣,几乎快要哭出声来:“程墨,你放开我!” 他动作微顿,眸光幽深的望着她:“你竟不愿?” 李荷眼中水雾迷蒙,咬着嘴唇,使劲抽出手来,弯腰拾起地上的衣裙,就要往外跑。 “你在暮山这几年,衣裳、首饰都是从程家拿的。”程墨抬起指尖,朝她凌空一划,“要走可以,东西就不必带了。”随着话语,顿时传来一阵衣料撕裂的声音。 李荷身子僵了片刻,攥紧手中的藕紫色裙衫,提起浑身灵力,疾速的跃出了山洞。 夜色似黝黑的浓墨,漫无边际的氤氲着,其中仿佛隐藏着什么噬人的怪物,只要一个回头,便会猛扑过来。 她从树与树的空隙中穿过,偶有枝条与灌木划破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她却浑然不觉。 山脉绵绵,融在黑暗之中,似乎永生永世都到达不了尽头。终于,再度越过一处山麓时,她耗尽了力气,跌倒在一株连香树旁。 一只鸱鸮从低处掠过,犀锐的眼瞳扫了一下,继续扑棱翅膀飞走了。 李荷缩在树干底下,那双眸子犹如被吹熄了的灯,寂寂的暗了下来。 过了许久,随着遥远的晨钟敲响,漫长的黑夜结束了。 熹微淡淡,一道异常熟悉的声音穿云破雾般的划过来:“荷荷。” 李荷迷茫的睁眼,唯见一身玄衣的人自天而降,接着,一步步的朝她走来,虽是踩在翠生生的草地,却又恍若踩在她的心尖,让她忍不住发抖,忍不住想逃。 她扶着连香树站起,脚下连连后退,颤声说:“别,别过来。” 程墨心头倏地一震。 她青丝凌乱,神色凄凄,身上衣裙几近成了碎布,细嫩的肌肤伤痕累累,难以想象她之前遭遇了些什么。 “是我,别怕。”他用安慰的语气道。 可她清水的眼眸定定望着他,其中竟含一丝幽怨,渐渐的,眼眶中泪珠莹然,一滴一滴顺着她淡白的小脸落下。 程墨静了会儿,缓声道:“这里是幻境,但凡你遇上了什么,都不是真实的。” 李荷隔着一层泪,看着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语气飘忽不定:“那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程墨听了,神色里染上几分无奈:“我自然是真的。” 她微微抿嘴,把自己藏在另一株连香树后,只留了个声音出来:“骗人,我不信。” 程墨:“……” 古琴山庄的庄主桑越,在密室炼功出了岔子,招来心魔。偏偏他自身修为极高,魔性便随之更为狂躁霸道,倏然间席卷了整个山庄,昔日清灵洁净之地,一夜间沦为魔道。 少庄主桑璟尘在仙门年轻一辈之中实属惊才绝艳,尤擅音攻。他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将密室封死,而自己守在入口处,日夜弹奏琴音以压制汹涌澎湃的魔性。由此,心魔方被困在山庄地界之内,未再向外侵蚀。 距今整整十日过去,桑璟尘的内力几乎耗空殆尽,只是咬牙苦苦支撑。恰逢正悟赶到,祭出念珠圈住密室,才给他挣得一丝喘息的余地。 再说李荷晕倒之际,程墨迅速以灵力布了一方结界,将她罩得严严实实。他见局势暂且稳住,旋即进入结界之中,拥住她的身子,抽出一缕神识,循她而去。 阵阵微风吹过,连香树的枝干轻颤。 “本门心法,一共九节,听我道来……”他语速轻缓,有如泉水渗着岩石,一点一滴,慢慢渗入她的心缝里。 李荷从树后探出脸来,青翠的枝叶空隙之间,她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静静看他。 程墨诵完整套心法,见她这般模样,眸光忽柔成波,说:“你现在信了吗?” 李荷垂眸轻嗯了声。 “那么,随我一同出去可好?”他缓缓走至树前,“心魔造就的幻境会侵扰人的心智,不宜在此停留过久。” “等等……”她想将身上的衣裙理一理,然而经过昨夜,里外的布料早已残破不堪,怎么弄都补救不了,她微微撇嘴,眼见又要哭了。 忽地,玄色的衣袍擦着风声展开,将她不留缝隙地包围住,她整个人陷进他的怀抱里,觉到异常温暖。 程墨稳稳揽住她,霎那间腾空飞起,朝着天边一处极其白亮的光源掠去。 夜色静静幽幽,山庄上方的天空挂着一弯寒月,周围飘浮着暗色云彩。 李荷渐渐从冗长的梦境中转醒,匍一睁眼,就撞进一双如墨的眸子里。 她愣神了会儿,忙忙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衫完好无损。 程墨伸手探向她的脉息,放下心来。 第90章 湖面 差不多同一时刻,一身翠蓝布裙的百里芸也从幻境中挣脱出来,神情有些恍惚。蓝松鸦翠鸟在她衣襟里闭眼休憩。 “芸姐姐。”李荷轻声唤着。 百里芸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这才转头看向她和程墨:“程哥哥,小荷,你们……” 程墨见她们无恙,遂缓缓起身,念动口诀,抬袖挥出一片耀目紫光,光泽源源流动,须臾间凝成一个稍大的结界,将她们以及昏迷的百里仙人一齐罩住。 “好生待在里面,等我回来。”他转身踏上青石台阶,快速掠往夜色中的古琴山庄。 李荷默默望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良久,才往周遭移去,目光渐渐惊骇。 不远处的平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昏睡的人,有几个手脚还叠到了一块,像是被谁搬来的。 “你没事吧?”百里芸眼里含着歉疚,“都怪我太过冲动,连累了你们。” 李荷双睫微垂,说道:“是我没本事,硬要跟来。不仅半点忙没帮上,还尽给他添乱。” 百里芸听了这话,心里愈发过意不去,只得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夜深了,李荷丝毫没有睡意,语气轻软的问:“芸姐姐,你是如何克服心魔,从而走出幻境的?” 她神情沉浸在回忆里,语速很缓:“我先是看见爹娘在一起的情景,心里感觉特别快活。然后,又遇上了桑璟尘,他竟笑嘻嘻的说要与我成亲,叫我欢喜得差点信以为真。” 李荷仔细聆听。 “但我突然记起,这人明明性子极冷,从未给过我几分好脸色,为何此遭却一反常态,而且,连从不离身的桐木古琴也没带着?”百里芸眸光陡然一凝,“我觉得他估计被妖魔附体了,或者就是妖魔幻化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他就是一顿暴打!他修为境界都比我高,竟毫无还手之力,几下就给打扁了,连皮带骨化作一缕青烟,我便被吓醒了。” 李荷:“……” 古琴山庄之内,有一汪面积颇广的翠绿深湖,在沉寂的暗夜里,湖色显得深幽幽,黑沉沉的。湖心处隐约现出一个方圆十来丈的小岛,遥看犹如一条黑色大鱼露出的背脊。 离近了,但见岛上一座方形攒尖顶的凉亭,亭角挂着几盏油灯。 亭中地面镶嵌着一块冷硬厚实的门板,以玄铁浇铸而成,乃是密室通道的入口。此时,铁板诡异的微微颤动着,像是有股莫测力量在底下不停冲撞。而冒着金光的念珠悬浮在它上方,珠子的光泽时而明,时而暗的,闪烁不定。 正悟立于亭内,语速极快地念诵咒语。那咒语化为金色的枷锁, 一重一重地施加在玄铁门之上。他神态尚且祥和,面色却微微泛白。 桑璟尘一身霜色藤纹云袖袍,头发以羊脂玉簪束起,乘隙在凉亭一角闭眼打坐,以尽快恢复灵力。 衣袍掠空声从湖水上空划来,下一刻,玄色的身形落在了凉亭边。 正悟微抬袖角,拭去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色,语调平和:“程施主,你若再晚来一步,兴许今日便成了贫僧的圆寂之日。” 程墨眸光一瞥,道:“据闻古琴山庄坐拥良田千顷,在仙门之中可谓富埒陶白。事了之后,讨个千儿八百的辛苦钱也算合乎情理。” 正悟闻言,双手合十:“善哉善哉,佛曰普渡众生,贫僧自然应当竭尽心力了。” 一旁的桑璟尘眉角抽了抽。 两人说话间,念珠已完全暗淡下来,慢慢飘回僧人脚边。密室内的魔气没了压制,动静忽如地壳崩裂,又似岩浆沸腾。终于在“轰隆”一阵声响中,厚实的铁板被猛然掀翻,沉重倒地。 庄主桑越从入口飞掠而出,依稀能看见他穿的檀色为底流云暗纹的长袍,周身翻卷着浓郁黑气,如邪如魔。 程墨将白色古剑横拔而出,凌空追了过去。 寒月投下清辉,将广阔的湖面隐隐照亮。 他眸光清冷,手下剑招极快,又隐含连绵不绝之势,与桑越指间一根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琴弦缠斗着,不时响起尖锐而又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两人起落间,层层剑气荡向湖水,如镜的湖面骤然破碎,漾起无数粼光。 百余招后,程墨眉心一敛,手上运足灵力,蕴含紫光的剑刃陡然斜转,朝对方凌空斩下。只闻“铮”的一声,锋利无比的琴弦断裂开来,而桑越被浑厚又凌厉的剑气击中胸口,如坠星一般,挟裹着周身黑气,直直的落入深湖之中。 湖面上有风吹过,将一袭玄色衣袍带动翻飞。少刻,程墨凌空旋身,一霎回了凉亭。 “程前辈。”桑璟尘面朝湖水,指骨渐渐攥紧,“我爹,还活着吗?” “嗯。”程墨语气清淡而随意,“让他在水里多泡几个时辰,或许人就冷静了。” 正悟闭目坐禅的样子,许久才道:“丑时之后,再捞。” 桑璟尘:“……” 凉亭四周有美人靠,应是建来乘凉小憩的。 程墨缓缓躺了上去,用手臂枕着后脑,阖眼道:“令尊何时生了心魔?” 桑璟尘薄唇抿直,半晌,低低沉沉的道:“多年前,他曾对一名女子爱而不得,那女子甘为他人洗手作羹汤,后又不幸亡故。大约这就是根源了。” “你们与枫树派也算旧识,上回百里仙人遭难,为何不假以援手?” “当时适逢父亲心魔发作,只是没这次严重,晚辈无暇他顾……”他声音愈渐低了。 “原来如此。”程墨指骨轻轻敲击美人靠,发出有节奏的,清而脆的声响,“你竭力助令尊压制心魔,实在无暇顾及别人,而不是对百里夫人怀恨在心,迁怒到百里仙人和百里芸身上,见死不救。” 语音落了,亭中气氛凝固成一片死寂。 “佛曰,人生皆有八苦。”正悟语气慈悲而纾缓,“依贫僧看来,生、老、病、死悉随自然,最难莫过于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善哉,善哉……” 亭角的油灯在风中轻晃,光影摇曳间,桑璟尘眼神低垂,神色不清。他本就生得面冷,此时肌肤间仿佛少了一层血色,更显苍白异常。 “前辈教训的是。”他说,“是我小肚鸡肠了。” 第91章 无解 寅末。 山庄的青石台阶下,成片躺在地上的仙人们,有的神色迷惘着醒来,有的仍旧沉睡。 一名白须白眉的老道长揉了揉额头,惊愕道:“我的捆仙绳呢?!” “这位爷爷,我是铜钱草仙门下弟子李荷。”旁边一个温糯而清灵的少女声音传来,“您的法宝被我师兄暂借一用,他与正悟师傅在庄内对抗入魔的桑庄主。” “程仙人也来了?”老道长顿时放宽了心,轻轻掸了掸道袍,“地上躺了两晚,着实头疼得很。徒儿,把为师惯用的枕囊拿来……” 清风徐徐拂过,却无应答。 他侧眼一瞟,土黄色道服的小道士闭眼睡在一旁,神情含笑,嘴角还挂着涎水。 老道长:“……” 李荷回过头来,视线复又落在百里仙人身上。他虽合眼,然双眉舒展,面色尤为安详。 “有前辈说过,心魔往往爱钻入人的心底窥探,把隐藏最深的那些执念编织成幻境,使人心神动摇,并渐渐泥足深陷,最终堕入魔道。”百里芸拧眉望着他,“我爹,定然是遇见娘了……” 李荷不知顺着她的话想到了什么,一张脸腾地红了。 山庄的大门倏然开了。 桑璟尘仍穿着霜色藤纹云袖袍,怀抱一把古琴,眉目间一派清冷:“山庄不幸被心魔浸染,连累了诸位前辈,还望海涵。” “我们师兄弟途经此处,平白的遭了这无妄之灾,直到现在师弟仍昏迷不醒!”一个满面横肉的修行人呼嚷着,“既是你们山庄招来的魔,便要拿出个说法来!” “我随师叔来送邀帖的,他都躺四日了……” “桑庄主成魔了?那还了得!” “慌啥,暮山的程仙人在里头坐镇呢,听说还来了一位昭华寺的得道高僧。” 百里芸没做声,一双明澈的眼睛凝望着他。 天光微蓝,稀薄的晨色铺洒而下。桑璟尘一撩袍角,席地落坐,接着双手覆于琴弦,倏尔指尖一拨,蕴含灵力的琴声迸溅出来。 那琴声很是刚毅,音色极冷,仿如玄冰破碎,又似寒雪簌簌,听得众人一个激灵。 随着琴音接连荡过,地上横躺的几人,陆续从幻境中醒来。 百里仙人神情里露出挣扎之色,像是不愿脱离美好的梦境。 百里芸看得急切,摇了摇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喊着:“爹,我是芸儿,您醒一醒!” 又过了会儿,他仍不见转醒。百里芸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语音清亮的道:“您若再不从幻象里出来,我便与桑璟尘私奔了去!” 李荷听完,眸光呆呆的瞟向青石高阶上的那个身影。 桑璟尘手下一滑,弹错了一个音符。 众人神态各异,内心暗道少庄主果然艳福不浅,山庄遭逢大难,依然有美人不弃不离。 百里仙人在她的声音里陡然惊醒,把她的手一抓:“不可!” 百里芸悬了几日的心,这才落回了实处。 旁边那名满脸横肉的修行人见状,如法炮制道:“师弟,你欣悦的木姑娘今日就要出嫁了!倘使即刻赶去劫亲,或许还来得及!” 地上的男子忽地惨叫一声:“快,快去……” 众人绝倒。 太阳从水平线缓缓升起,在水面上洒落浅金色的光。湖边石头砌岸,沿岸开阔处长满青绿色的小草。 桑越被捆仙绳牢牢捆住,全身湿透,头发和衣袍不停往下淌着水。 忽然,他双目猛地一睁,双手握拳,整个人再度黑气萦绕,眼见就要冲破捆仙绳的桎梏。 程墨拍了拍正悟的肩头,行至一边。 僧人一袭深色袈裟,手持念珠,身姿孑立。少刻,他眸光微凝,陡然开口:“桑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用的乃是正宗的佛门狮子吼,空气中一时金光颤动,余声不绝。 桑越被这清越震耳的佛音涤荡,身上浓浓的黑气一霎间褪淡,黑沉的眼神也逐渐变回原本的模样。 面前草地上站着一名陌生的僧人。 他目光稍稍一偏,身穿玄衣的修长男子闯入眼帘,随之在脑海闪现的,是昨夜湖面上的打斗场景。由此,他方才认出这位在修仙界极负盛名的人,程墨。 “桑庄主,久违了。”程墨缓缓上前,步履有飘逸洒脱之意。 桑越被捆仙绳绑着,姿势稍显狼狈,神态却颇为冷静,颔首道:“璟尘可好?” “令郎安然无恙,正在庄外为大家驱散心魔。” “好……”他唇畔掀起一丝苦涩,却又隐隐夹缠欣慰,“劳烦程仙人代为请他们入庄一叙。” 仙门之间早有约定,凡入魔道者,须得自废筋脉,化去一身内力,否则修仙界必诛之。 半个时辰之后,程墨牵着李荷走入山庄内一间待客的花厅。 花厅正中,一鼎四足紫铜鎏金熏炉焚着香。 不少修仙者恢复之后,已各自回去了,在场的仅余包括虚云道长在内的几名辈份稍高的仙人。 程墨随意找了一把扶手椅坐了,李荷神色乖顺的站在他身后。 正悟静静盘坐在地,眼眸微阖。 两名醒来的仆人拎了茶壶给他们斟茶,再奉上糕点。这点心刚从冰鉴取出,乍看只是普通的八宝莲子糕,实则掺了微甜的灵药碎末,又有缕缕凉雾溢出,似神仙吃的食物。 李荷瞧得眸光晶莹,连吃了两块,又灌了几口茶,颊边不妨粘了些碎末。 程墨不经意回头一看,凤眸含笑。 换上干净衣袍的桑越踏入花厅,抱拳作礼:“此番招来心魔,累及各位仙友,在下实感惭愧。” 桑璟尘亦是施礼致歉。 老道长微微摆手,豁达道:“只怪老夫自己心性不稳,白白长了岁数。”他年纪七十有九,是仙家门派之中最为年长的。 “规矩你晓得吧?”说话的是药仙谷谷主简豫川,他脸颊瘦长,长相稍显刻薄,话语中却含一丝不忍,“去年心魔发作时,你就该警醒了!若提早一步告知我们,好生想想法子,哪至这般严重……” 桑越淡淡笑了:“自心生魔,向来无解。” 简豫川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诸位,在下自断筋脉前,唯有一个不情之请。”他目光肃穆的看向桑璟尘,“若将毕生功力强行化去,着实可惜,能否渡给犬子?” 桑璟尘心里狠狠一震。 第92章 涂药 虚云道长啜了口茶润喉,缓缓说道:“数十年前,倒是有过先例,需得由两名德高望重的门派掌门作保。虽然桑庄主体内魔气暂时净化,也难免依随灵力再次复发……” 此事非同小可,连一向与他交好的简豫川都露出几分犹豫神态。 厅内静默了会儿。 一个醇厚而清晰的声音道:“我来作保。” 说话的是百里仙人。多年未见,他脸上满是风霜岁月的痕迹,目光依旧清明。 桑越神情颇为复杂,又从百里芸面上扫过,沉声道:“多谢。” 简豫川见状,正待开口,又一个清湛悦耳的嗓音道:“算我一个。” 另一名五十来岁的仙人眼皮抽搐,睃了睃程墨:“敢问程仙人,何时继任掌门的啊?” “大约三年前,我上去了一趟,师尊亲自把掌门之位传给了我。” 虚云道长目光豁然明亮,忙问:“程仙人元神竟能到达九重天之上?” 先前说话的仙人飞速转变了语气:“程掌门,可否劳您为我们形容一番仙界的景色?” 其余的仙人也齐刷刷的盯向他,连百里仙人和百里芸也睁圆了眼。 一下子射来这么多灼灼目光,李荷微愣,继而垂眸在他长长的墨发上,手指轻轻的抠了抠椅背。 程墨倒也不烦,从回忆中挑拣了一些说与他们听,譬如长生不老的花树,珍奇的飞禽,罕见的走兽,以及飘来飘去的仙女。 众人听得入迷,无不露出满脸的向往神色。 李荷也极为认真的倾听着。 很多修仙人终其一生都抵达不了的境界,他在如许年轻的时候竟已做到,实是后生可畏矣。然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大家也只有眼巴巴羡慕的份儿。 “咳,言归正传。”虚云道长神色和缓,“桑庄主,开始吧。” 桑越携了桑璟尘坐于地上,闻声点头,沉着道:“从今往后,山庄就交给你了。” 桑璟尘咬着牙,胸膛微微起伏着,喉咙哽的难受。 “凝神。”桑越神色坚毅,伸掌贴在他的背心,将内力源源输入他体内。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慢慢收了掌,低声咳了几下。 “桑伯伯……”百里芸急忙过来扶他,眼里盛着忧。 桑越抬起视线,落在她带有几分英气的姝美面容上,恍惚中,像是透过她,看见了另一个风姿绰约的影子。 “芸儿长这么大了。”他脸上神情一派柔和。 她眼里盈着些微泪光,抬头恳求着:“爹,道长爷爷,桑伯伯已经功力尽失,跟凡人一样了,就放过他这次吧……” 百里仙人缓缓别过头去,虚云道长等人也只是叹息。 程墨起身走来,伸手探向桑璟尘的脉息,神态平和,道:“灵力没有问题。” 桑越嘴边泛起一丝淡笑:“程掌门,古琴山庄欠你一份人情,来日再还。”说完,他提起仅剩的一点灵力,倏然间将全身筋脉震断。 “爹!”桑璟尘嘶喊一声,将百里芸推开,接住父亲倒下的身体。 她看着脸色煞白,口吐鲜血的桑越,神情怔住。 百里仙人赶紧把她拉到一边,“莫怕,人还活着,就是好的。” 简豫川靠近查看一番,“我这便回谷,稍后送一些滋补的灵药来,服用后,至少能保他与普通人无异。” 桑璟尘神色苍白,只说了句:“多谢谷主,晚辈失陪。”然后,伸出微颤的手扶起桑越,慢慢往内室去了。 虚云道长等人不胜唏嘘,陆续告辞离开。 百里芸不肯走,百里仙人拿她无法,姑且坐下,又喝了一杯茶。 李荷心有戚戚,眼见没多少人了,小着声问:“桑庄主都这样了,为何不见庄主夫人。” 他对一名逝世多年的女子旧情难忘,直至生出心魔,想来他夫人早已暗生怨愤,对于桑璟尘上位恐怕是乐见其成,自然也懒得对他假意关心了。 程墨看破不说破,唤来仆人:“准备几间客房,我们暂住一宿。” “阿弥陀佛。若能再来几样斋菜,便是最好不过了。”正悟添了一句。 仆人恭敬的应是。 李荷眸光莹亮,说:“正悟师傅,您真是法力高强,还能净化魔性……” “他为了赚银两给庙宇里的佛像重塑金身,赶鸭子上架罢了。”程墨轻悠悠道。 李荷噎了一下。 傍晚,山庄静幽幽的,四下里几点孤光,依稀听见窗外彩鹬鸟的鸣叫声。 李荷沐浴后,穿着素白里衣,小脸显得光清洁净,秀发随意披散在腰间。她用灯簪子把烛光拨了下,又从床尾抱起一卷罗衾,慢慢在地板上铺好,再放了一只帛枕。 程墨单手支着下颏,眸光在她身上游弋着。 李荷侧身躺了下来,少焉,抬眸问他:“我应该叫你掌门师兄吗?” 程墨倏忽一笑,说:“不必,难听。” “哦,程掌门。” “还是照以往那样吧。” 李荷弯起小嘴。 因他抬着手腕,宽大的玄色衣袖似水波滑落,露出的皮肤犹如细腻的瓷,腻白无比,但那上面赫然有一道细线般的血痕。 她神情微微凝固,连忙爬起身来,语气有些发慌:“你受伤了?” 程墨低头看了下,“小伤,不碍事。” 话语刚落,她已快步而出,轻纱般的白衣飘飞。 一路沿着长廊,很快到了另一间厢房门口。李荷叩了几下门:“芸姐姐,你歇息了吗?” 门开了,百里芸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已急声说道:“师兄受伤了,你有金创药吗?” 百里芸听得惊愕,忙乎乎的翻找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我爹特制的外伤药膏,比金创药好使。” 李荷仔细接过,攥紧在手心里,一霎又奔了回去。 房内,程墨缓缓起身,入目是地上摆着的一双软底珍珠绣鞋。 一阵轻盈又急促的足音渐近,他适才抬起头,就见她穿过敞开的门扉,像夜色里的一只粉蝶扑灵了过来。 “师兄,你躺好。”李荷不由分说把他按回榻上,谨慎又小心地捋起他的玄色袍袖,用指尖挖出一些瓷瓶里的淡绿色药膏,轻轻涂抹在那道细长伤口上。 程墨只觉她指腹的触感柔软,药膏也清清凉凉的,伤口处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意。 然而,她细眉蹙起,杏眸含愁,神情极为紧张凝重,手上涂药的动作更是轻柔得很,好像他伤得多么厉害似的。 程墨嘴角不经意扬起,眼光落在她光裸的双足上,渐生温柔。 跟进来的百里芸感到他们之间微妙的氛围,潜意识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留在这里,于是悄悄然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第93章 野果 李荷见药涂的差不多了,软声问:“你身上别的地方还有伤吗?” “没有。” 她眸子里充满怀疑,瞅着他说:“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一下。” 来山庄短短的一日之内,程墨已是第二次从她口中听到“不信”这两个字眼。 “你连我都不信,却要信谁?”他语气中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李荷睫毛忽闪,捏住手边的小瓷瓶,指甲在瓶身上刮了刮。 “那你看吧。”随着话语,传来一阵轻微的衣袍窸窣声。 她仰起小脸,霎那间,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他的一袭玄色衣袍褪到了腰间,淡淡烛光映照下,他周身皮肤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除了小臂上药的地方,以及多年前腰上的旧伤,应当是再没别的伤口了。 程墨眼尾上扬,正看着她:“这下信了?” 没想到他竟然把衣裳脱得这么彻底…… 李荷匆忙用两手捂住眼睛,胡乱的嗯了声。 “早些歇息,我们明日回山。”程墨轻浅浅的一笑,把衣袍松松披上,继而扬袖一挥,烛光熄灭。 屋内光线暗了下来,李荷红着脸蛋躺回地铺。良久,她语调轻轻的问:“师兄,今晚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不会,放心。”程墨阖着眼,墨色的发丝铺散,“若是害怕,过来睡我旁边。” 她蜷着身子,忽然默不作声。 程墨眼角掀起一线,观她片刻,神色里透出若有所思。 翌日一早,仆人端来了五香芋头糕、洛神清花糕、以及清粥小菜。 “这个好吃。”李荷把洛神糕移到他的面前,“不甜也不腻。” 程墨伸手拈起一块,放入嘴里,少刻,又取了一块。 李荷捧着粥喝完,道:“师兄,我去找芸姐姐。”临走前,她想问问百里芸是否还有祛除疤痕的良药。 外面阳光缕缕,空气也新鲜,隐约有栀子花的香味。 “百里姑娘,此番山庄遇难,承蒙你与百里仙人相助,在下不甚感激。”桑璟尘递过去一只锦盒,“里面是几株灵草,聊表谢意。” “这草都干了。”百里芸打开锦盒瞅了瞅,“为啥不给活的呀,我拿回去还能种在花盆子里。” 桑璟尘:“……” 李荷一听,顿时脚下拐了一道弯儿,借廊柱隐着身形,竖了小耳朵偷听。 蓝松鸦翠鸟伏在檐角上,也支了耳朵。 说归说,她仍仔细的把锦盒揣入怀里,嘴角漾着一丝欢喜。 “百里姑娘。”桑璟尘抿了抿薄唇,“我知晓你的心意,但是我们之间断无可能,往后还是莫要再见面为好。” 百里芸闻言,心里刚刚升起来的那点喜悦,有如沙漏里的沙子,瞬间流失了。 “为什么?”她一双漆黑光亮的眼注视着他,“你得给我个理由。” 他脸上血色极淡,连着神情也淡漠了几分:“无甚理由,只是不喜欢罢了。” 一时间,廊下清风雅静。 程墨从厢房缓缓走出,被飞快伸过来的一只纤手拉到了廊柱后头。 她眼神晶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整个人几乎伏在了他的身上,探出半张小脸往外看去。 程墨嘴角轻弯,顺势把人轻轻揽住。她的呼吸很是温热,绒羽似的拂在他的颈项,有些作痒。 “我明白了。”百里芸清聒的声音,“你不喜欢没有关系,但你阻挠不了我继续喜欢你。” 桑璟尘听得一窒,深深吸了口气,道:“百里姑娘,除了小时候,我们近年来只见过一次面,何以执着至此?” “就是那次,你突然从天而降,以琴音对抗树妖,令我对你一见倾心了。”她有理有据的说着,“因而对于这件事,你也要负上一些责任。” “你……”桑璟尘差点破功,憋了半日,拂袖便走。谁知堪堪走到白石为栏的拱桥上,那个翠蓝裙衫的身影又出现了。 “桑伯伯传话说想见我。”她展颜一笑,“所以我们顺路。” 他冷着一张脸,咬着后槽牙,捏紧双手的指骨,大步踩过桥面去了。 百里芸瞅着他紧绷的背影,扑哧笑了声,随即跟了上去。 廊庑下,李荷见她追着心上人走远了,回头一瞟,百里仙人缓缓坐到廊椅上,周身弥漫着淡淡的颓唐气息。蓝松鸦翠鸟滑翔着落到他的肩上,黑溜溜的眼珠子盛着担忧。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正悟不知何时站在庭院里,脸朝着一株花树,借景抒怀。 “芸姐姐真是勇敢。”李荷轻声细语着,“她长得美,心肠也好,为何少庄主不喜欢她?” 程墨眸光微微流转,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李荷渐渐睁大眼睛。 风柔日薄,铜钱草叶在高空中呼呼的前行,叶面上两人并肩而立,仿佛相偎。 “无论上一代有什么恩怨,芸姐姐并没有错,少庄主不应该记恨她。”李荷嘟哝着。 “即便他转变想法,桑夫人那关也不好过。”程墨语气轻渺渺的,“别想了,随其自然吧。” 她点了点头,却暗自想着再等几日,百里芸回了枫树派后,就给她寄信去。 暮山。 李荷唤来隐纹花松鼠和明纹花松鼠两个,把油纸包着的甘露饼、金叶酥分给它们吃。 “这回又是什么样的妖怪啊?竟害得众多仙人们一去不复返。”隐纹花松鼠嘴里嚼得嘎吱响,“说来听听呗。” 李荷抿嘴,伸了一根手指戳戳它的胳肢窝,“不许问这个!总之,非常吓人就是了。” 它身子乱摆,笑个不停:“哈哈哈,别挠痒了,哈哈哈,不说就不说……” 明纹花松鼠淡定的吃着糕饼。 这个季节,丛林里各类野果子甚多。李荷采了些浆果,抱在怀里往山洞走去。 太阳高悬在空中,穿过大片淡薄的浮云,日影斑驳了一地。 她驻足在洞口外,眸光忽而暗了暗。 久久之后,程墨踏了出来,转眸一瞥,她乖生生坐在南烛树下,安静的往嘴里塞着小颗的野果子。 他往她身侧坐了,拈了一颗,闻着都是微酸的味道,又放了回去。 “现在,你可以把幻境里的事说一说了。”程墨对着沐浴在日光下的山景,轻缓的道。 李荷心头一颤。 第94章 甜意 “假使不说清楚,任由它埋藏在心里,时日长了,便会溃烂、腐化,再生出新的心魔来。” “什么?”她眼底滑过一抹惊慌,捏住他的衣袖,“有这么严重吗?” “心魔若不彻底去除,会随着修为增长,越发严重,譬如桑越那样。” 她咬着唇瓣,心里仍在挣扎:“可是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程墨转过脸来,一双墨黑明净的眼瞳直视着她:“你回来小半日,连山洞都不敢进,确定已经忘干净了?” 有只刺猬出来采集野果,慢吞吞从他们面前爬过,被这儿有些凝滞,又有些僵持的气氛惊了下子,复又钻回了丛中。 李荷眸光慢慢低垂,环抱着自己的身子,语气低低的,软绵的说着:“在梦境里,我先是回了筮州,见到了爹爹、娘亲、菱姑和楠舅舅……” 程墨倾耳而听,直到太阳沉到半山腰了,终于听见她讲到“我回暮山后,看见你将几个容貌极美的姑娘收做女弟子……” “嗯,然后。” “没了。”李荷别过脸,把神情遮藏在渐渐暗淡的天色里。 程墨阖了阖眼,声音里陡然带上了一丝寒意:“说清楚,那个跟我长得一样的混账,到底做了什么?” 李荷目光怔怔,嘴唇几近咬破了皮,手指深深的抓进了掌心里。 程墨见她这等的难以启齿,再度回想幻象中的场景,以及她近来的举动,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他竟对你用强?” 她没说话,只是身子微颤,眼眶里有莹莹泪珠打着转儿。 程墨心头瞬时冰冷了一片。 夜色漫漫的浸润,天空寂静,依稀有几粒星子,半弯月芽。 “我不是他,你必须分清。”他蹲在她面前,缓缓抬头,一双眸子仿若盛满无数星光,照亮了她,“我永远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须臾,珍珠般的泪滴从她脸颊滑落,沾湿了衣裳。 夜色愈渐浓了,晚风微凉,一树婆娑。 程墨轻轻把她抱了起来,往山洞里走去。他抱得很稳,步子迈得比往常略为缓慢,就像怀里是什么易碎的东西一样。 夜明珠散发着柔白色的淡淡光晕,李荷杏眼微垂,睫羽上闪烁着晶莹。 程墨把她放在黄花梨罗汉床上,指尖擦过她的眼角,说:“怎的岁数长了,反而比小时候爱哭了?” 李荷闻言,赧赧的收了泪。 他捞起床尾的月蓝色丝被,微微抖开,覆在她的身上。 李荷眸光柔润,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程墨嘴角轻轻一扬:“若是晚上害怕,就让它们两个进来守着你睡。” “不用……”她嗓音软柔柔的。 程墨又待了一会儿,见她一张小脸睡意朦胧,浓密的睫毛忽闪着投下两扇淡淡阴影。他伸出指尖,给她掖了下被角,而后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这一夜,眠去的人小嘴翘起一点弧度,终于做了一个美好的梦。 她觉得自己何其有幸,原本平凡无奇的生命轨迹里,有了这么好的一个他,闪闪发光的存在着,为她驱散所有的阴霾。 转日,天光明媚,林间鸟儿啁啾。程小兜背着一大只包袱爬上了山。 苍苍古木伸展出广袤枝干,上通云霄。李荷与他坐在树下,一人啃着百果饼,一人咬着荷花酥,侃侃的谈天。 “我个子长得慢,用不着每季做那么多的衣裳。”她抻了抻身上的银纹绣百蝶度花裙,“喏,这件是去年的,也还能穿。” 程小兜斜睃一眼:“少爷早就吩咐了,你的吃穿用度不能比以前的惜沅小姐差,钗环首饰每年都要不重样的。” 李荷忽觉有一丝甜意涌上心头,温糯说:“但我戴不了那么多,先放师兄屋子里吧。” “屉子都塞满了!夫人挑了些式样简洁的,叫我一并捎来了。” “唔,程伯父和伯母身子都还安康么?” “都好。这是内造瓜仁油松瓤月饼,皇后娘娘命人快马加鞭捎来的,嘱咐一定要赶在仲秋之前运抵霖安,让少爷和你都吃上……” 隐纹花松鼠从树洞里探出脑袋,黑亮亮的眼珠盯向她身旁几只油纸袋子,合不拢嘴,身子也不禁往前倾,差点儿一头栽落。一旁的明纹花松鼠赶忙逮住它的尾巴,把它拽了回来。 入夜,月辉从高空中缓缓洒落,如轻纱,如薄雾。月桂树下,汤泉池子冒着袅袅雾气。 虽然学得了净身咒,李荷仍然习惯三日两日的来沐浴。 这一汪池子里的水软溶溶的,好似具有滋养肌肤的功效,她周身的皮肤比初来暮山的时候变得嫩白了许多。 李荷把脖颈上系着的貔貅玉牌捏在手心里,细细瞧着,又翻到“墨”字这一面,不禁用指腹摩挲了几下。 自从去年下山历练,程墨把这块玉牌借给她用,之后就一直没提过让她还回去。 他约莫是忘记了。 李荷掩藏着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往池子深处沉了沉,冒出来几颗泡泡。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修炼是一件极其艰辛而漫长的事。古往今来,不少修仙者或因天赋所限,或被红尘俗世束缚,有始而无终,直至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李荷却从未生出过放弃的念头,甚而愈发的刻苦修炼。山庄之行,归根结底是自己修为太低,心性太浅,才会轻易堕入心魔的陷阱,成为他的累赘。 据闻突破功法第五层,邪祟不染,百毒不侵。如若锲而不舍,是否金石可镂? 夕照时分,天空边缘霞蔚云蒸,绚丽成绮。 顶着一只竹质笼屉的铜钱草叶子在洞口徘徊,叶面上的眼珠灵动,说:“墨仙人,她近来很少吃东西……” 程墨沉吟稍许,道:“每日辰时送一趟吃食即可。倘若没人,放下便是。”说完,伸手把笼屉拿了。 “是。”铜钱草叶施施飘走。 罗汉床上,李荷闭着双眸,心神澄净。渐渐的,她觉到世界静得只剩下她一个人,时间也慢到仿佛不再流动,元神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 她恍若成了一朵轻飘飘的芦花,生于天地之间,渺似埃尘,无枝可依,在江面游离着,在旷野漂泊着,有种沧海一粟的况味。 第95章 鬼市 太虚浩瀚无垠,不知飘荡了多久,在更深更远的地方,一团柔和的萤火慢慢飞过。 她不由自主的追寻而去,迫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萤火,而是坐在铜钱草叶上,浑身散发着淡淡白光的师尊。 “徒儿,一别多年,可还想念为师么?”他笑眯眯的俯看她。 李荷抬眼,入望是铜钱草叶略呈灰绿色的背面,脉络蜿蜒而清晰,覆着细细绒毛。 “不想。”她使小性儿的语气,“您把我丢下不管,累得师兄不仅要传授我心法、剑法,还得操心我的衣食,这跟拜他为师有什么区别嘛。” 铜钱草仙:“……” 虚空中透出一种古怪的静寂。 “练到第四层后,几乎停滞了,不上不下的,着实有些难受。”她轻声抱怨,“听说师兄在我这个年纪,早已冲破第六层大关了。” “我们的功法虽说慢一些,却是最为稳妥的。小荷徒儿,你已经很不错了。”他神色漾出满意,“莫要嫉妒你师兄,他天赋异禀,非寻常人矣,来日成就说不准在为师之上。” “我哪有嫉妒。”李荷语气微滞,“我明明,很敬重他。” 他何等眼力,一霎便看透了,乐呵呵的翘着胡须,“若是修炼乏了,你俩可以去别处的山山水水走一走嘛。普天之下,鬼怪妖魔比比皆是,历练历练,对增进修为大有裨益。” 李荷略微回想,说:“每次遇到厉害的妖怪,师兄都叫我躲在一边,许是嫌我跌脚绊手的,影响他打架了。所以我并没有多少降妖除魔的机会。” 那小子早年凭借一把古剑纵横天下,令无数妖魔闻风丧胆,不知何时竟软了心肠,唯独把这丫头护得紧。 铜钱草仙犹自感慨。 许久,李荷慢慢睁眼,灵台清明一片。面前的黄花梨小茶几上放着一只笼屉。 “师兄。”她步态轻盈的小跑过去,掀开纱帘,“我刚才……” 他一身玄色镶边绵绸长袍,脖颈之上却是青面獠牙的脸壳子,假使手持铁叉,便是活脱脱一个狰狞可怖的夜叉形象。 李荷呼吸一窒,欲要向后退去。 程墨伸了手,指尖一拈,把这骇人的面具剥离,露出原本那张举世无双的玉颜来。 见她宛如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他不禁轻声一笑,说:“胆子没点儿长进。” 李荷这才敢慢慢靠过去,眸光打量着他手中的面具。非金非木的质地,雕刻成形态逼真的恶鬼脸孔,头上生着两只黑角,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直令人发怵。 “师兄,这是什么?”她下意识捏住他的衣角,“用来吓唬人的吗?” “除了你,它还能唬到谁?”程墨拿起面具在她脸前略微比划,“大了些。” 李荷倏地往后一躲,跌坐在青玉床上。 他见状,蓦然失笑。 暮山往西南八九百里开外,有一处远离人烟的荒山野岭,名曰耔丘。 相传此地每逢苍穹深黑时,鬼影幢幢,阴风阵阵,那风声里似乎夹杂了厉鬼的哭嚎,在山丘不停回荡着,令人寒透骨髓。还有人亲眼目睹无数幽蓝色的鬼火,一行一行,重重叠叠,在黑夜中穿梭前进着,宛如百鬼夜行。 是夜,临近子时。 一盏纸灯笼在山风中晃晃悠悠,蜡烛的光从里面透出,照出两个并肩行走的身影。他们踩过乱石丛生的冈陵,驻足在一棵枯树面前。 这树像是被雷劈断了枝条,又被火焚尽了叶,光光秃秃,乍一看,丑陋得无可比拟。 程墨口中轻念召唤咒,而她背着一只青布碎花的包袱,乖巧安静,望着他的侧脸。 月光在浮云之间若隐若现,光与影透过凌乱的树梢,投落在他俊美的眉眼上,斑驳如同古画。 杂草碎石参差错落的地面上,忽地腾起一朵白雾,雾中立着一名拄着拐杖的华发老翁。 他慢慢的挑起眼皮,道了句:“两位仙人莅临鄙土,老叟不胜荣幸。” “鬼市四年一开,便是今夜了吧?” 老翁缓缓颔首:“正是。” 程墨唇角勾起,只是看着他。 “这里与鬼界相连,人人避之若浼,小庙自然也无人侍奉。经年累月,老叟的法力着实有些不济了……”老翁整个儿连同面色都有些灰蒙蒙的,略显黯淡。 “那么,自今日起,耔丘的土地庙将由程氏一族修葺,并供奉三牲五果、米酒香烛。”程墨语气平缓而清悦,“我程家一诺千金,绝不食言。”随着话语,一小团暗金色微光从他身上飞出,划出一道流星般的虚影,钻入老翁胸口之中。 土地翁一双眼霎时炯炯有神,忙道:“仙人稍候片刻。”接着,他略走几步,握着拐杖,斜指地面,绕着枯树画了一圈符文。 李荷仔细瞧去,这些符文晦涩难懂,有生命似的深深渗进了地里,而后一整圈刺目的光芒迸射而出,将树笼在其中。 枯树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残余的枯枝慢慢吐出新芽,芽又舒展成叶,那叶儿薄如银箔,渐渐的缀得满枝满杈都是,风一吹,翻起一阵深深浅浅的绿色波浪。 李荷杏眼圆睁,惊诧于这枯木逢春的场景。 少刻,树干缓缓从中间裂成两半,露出一个黑漆漆的豁口,阴寒的风从里面涌出。 “两位仙人,请吧。”土地翁神情谦和许多,“丑末之前记得出来。” 忽然,夜色中遥遥传来清脆悠长的喊声:“程哥哥,小荷,等一等……” 李荷长睫一抬,看见晴蓝色布衫的少女自山丘一掠而过,转瞬到了他俩面前。 “芸姐姐。”李荷视线忽而飘到她的身后,神情微讶,“少庄主,你也来逛鬼市啊。” 百里芸倏然回头,愣怔的神色顿时化作嫣然的笑颜:“桑璟尘,你是在跟踪我么?” 他身着浅霜色长袍,背上绑着一把古琴,一张脸原就生得冷冽,听了这话后,整个人冒着一股寒气,从她身边径自擦过。 “程前辈,可否随您一起入鬼市?”他对程墨拱手一礼。 程墨微一点头,从袖囊取出面具戴上,“走吧,时辰到了。” 第96章 铃铛 “嗯!”李荷目光凝注前方黑洞洞的入口,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犹如即将奔赴龙潭虎穴。 他无奈的提醒道:“你打算就这么进去?” 李荷抬脸瞅他,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不敢多看一眼的鬼怪面具戴了。 桑璟尘见状,面色一僵。 “你是头次来鬼市吧?”百里芸言笑自如地举了举手里的狐仙面具,“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家皆不以真身示人,以免冤家对头相逢,两下里拔刀相向,买卖就没法儿做了。” 他闷嘴葫芦似的,默了好半晌。 “喏,这是我爹的,借你一用。他临行前又去帮人驱邪了……”她把狐仙面具递过去,“里面灌注了些妖力,可助于遮掩气息。” 程墨两人已经踏进树洞里面,身影一霎瞧不见了。 古来有句话,叫做能屈能伸。桑璟尘在内心唾弃了一下自己,伸手接过面具,一句“多谢”还未出口,衣袖倏地被她一扯,跌跌撞撞地踩入了乌漆墨黑的豁口里面,两边树干缓缓合拢。 土地翁窝在树底下,怀抱拐杖,渐眯了眼睛,打起盹来。 李荷进来之后,感到周遭骤然变得阴森晦暗,耳旁阵阵妖风刮过,直叫人从足底漫上一阵透骨的寒凉。 她连忙挤入程墨怀里。隔着丝质的衣袍,感受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就如被施了奇异的法术,让她心安了下来。 两人沿着漆黑的虚空往前缓行,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线亮痕。程墨手掌微收,将她的指牢牢束缚住,带着她朝那处光亮迈了过去。 头顶的天空呈现出暗沉的赤血色,边际有几朵浓云微微驰卷着。 李荷回眸一瞧,出口竟也是分作两半的树干,观之模样大小与刚才那棵毫无差别。 少刻,戴着狐仙、狻猊面具的另两人相继走出,在他们身后,树干豁口缓缓闭合。 “芸姐姐,你以前见过鬼市吗?”李荷软声问。 “四年前随我爹来过一次,里面有不少稀奇罕见的东西。可恨大多只能以物易物,我瞧中的几样竟不能用银钱买!”百里芸磨着牙,语气忿忿难平,“最后想着不能白来一趟,随便买了一只铜舌铃铛,也不知有啥用处……” 怀揣一大把银票,腰间挂着钱袋子的桑璟尘再次陷入了沉默。 李荷拍了拍肩上的碎花包袱,笑意盈盈道:“还好师兄聪明,叫我摘了些野灵芝带上。” “我只画了些符篆。”百里芸侧目一瞄,“还是你想得周全,据说这把独幽琴是上古遗物,定然能换取很多东西。” 桑璟尘忍了半晌,切齿道了声:“琴不卖。” 李荷肩膀一抖一抖,显然是在憋笑。 “最好改一下称呼。”程墨牵住她,“若是不小心走散了,就到树下来汇合。” 李荷很快入乡随俗,唤道:“大哥,二哥,三姐。”尤为清甜的嗓音,瞬间拉近了几人之间的距离。 “三姐,你的那只蓝松鸦翠鸟呢?” “因为我们门派,不是,我比较穷,它害怕买东西钱不够,要用它来抵账,就没敢跟着。” “……” 鬼市的路面像是由陶土混合砾石铺筑而成,零零散散的灯烛晃耀着,放眼一望,尽是篷寮、摊子,以及或坐或走的“人”。他们有的拖着一条毛乎乎的尾巴,有的竖着一对灵敏的耳朵,有的裙摆之下竟然没有双脚,还有的衣袖一抬,悚然露出一截森森白骨……虽然都用面具遮住了脸孔,反倒显出一股欲盖弥彰的况味。 简直是妖精鬼怪齐聚一堂,李荷紧紧握住程墨的掌心。 与人间的集市迥然不同,这里鱼龙混杂,却没有喧喧嚷嚷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每一位卖主都坐在摊子后头,所需之物列在一张黄麻纸上,边缘再压一小块卵石,供人观阅。 百里芸快步走至一处摊子,把系在腰绦上的铃铛一扯,说:“总算找着你了,上回还没说清楚这铃铛怎么用呢!” 他戴一副寻常的脸谱壳子,灰白的头发用一根竹簪束着,闻声抬了头,对着她手里的铃铛道:“你也没问过啊。” 百里芸一梗。 “这是相思铃,注入灵力之后,亲手把它系在你心爱之人的身上,或者他的周遭,让他时时听见铃音,或许有朝一日便能如愿以偿,叫他也恋慕于你。” 百里芸听完,面具的眼睛部位宛然成了两点明星,往身后睃去。 桑璟尘正在另一处摊子前,低头注目着什么。 李荷把程墨往他那边轻推了推,语声愈甜:“大哥,你去二哥那边嘛,我们要看看女孩子的东西。” 程墨无语。 待他稍稍走开了些,李荷连忙绕到摊主身边,小声说道:“请问大叔,还有与她那个一样的铃铛吗?” “没了,原本世间只得一对。”他声气儿变得温温和和的,“另一只,被我用在内人身上了,这之前花了八年时间。” “既然她已成为你的娘子,那就用不着铃铛了,把它卖给我嘛。” “不可,我怕她变心,还是让她一直戴着稳妥些。” 李荷:“……” “需要这么久啊?”百里芸不由感叹。 “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慢慢熬吧。”摊主的话语中,有如饱经风霜。 铺得平整的白麻布上,还摆着十几只铃铛,大小各异,颜色不尽相同。 李荷弯下腰,拾起一串银色小铃铛,忽而闻到清新的花香之气。 “这是飞花流水铃,其内有百花凝香,若是注入灵气还可发出流水之音。长期佩戴,对经脉有益。” 李荷很喜欢这串银铃,糯声道:“大叔,我要买这个。” “内人身子孱弱,用了万病回春灵符,才稍好了些。”他却望向百里芸。 她立即心领神会,从怀里取出两张黄澄澄的符篆,递了过去:“还跟以前的一样。” 李荷想了想,解开包袱,抓了一把灵芝出来,轻轻放入他手里,“这是我和大哥在山里种的,并非寻常的野灵芝,可以解毒、祛病、延年益寿,总之对身子很有好处……” 他低头观察,这灵芝许是蕴含天地精华,光泽润亮,再一看,菌盖竟有微紫色的灵气氤氲,宛如仙葩。 李荷两人离开之后,他把灵芝与符篆仔仔细细的收好,再将白麻布卷了起来,步履如风的回家去了。 第97章 骰子 桑璟尘手里拿了一件赤红的火鼠裘,微微侧过头,低声问他:“前辈,这裘皮真的不惧火烧吗?” 程墨伸出细长如玉的手指,拈起火鼠裘的一角,微睨了眼,道:“我也未曾见过此物,不然先买回去,再做分辨?还有,二弟,注意你的言辞。” 桑璟尘:“……” “仙人,我是真的不怕烧,您可以用火一试。”火鼠裘粗嘎的声音。 程墨听见了,桑璟尘却恍若未觉。 传说“火鼠不知暑”,它能在燃烧的火里存活,十分罕有,因而取其毛皮制成的衣裳,是极其珍贵之物。 一旁的黄麻纸书写着:冰蚕一只,或百年以上妖丹一颗。 冰蚕亦是存在于传说之中,据闻它至寒至毒,还能骤增内力。或许卖主自个儿也觉得太过虚无缥缈,这才添上了后者。 “两位看了这么久,到底买不买啊?”摊子后头是一张獠牙咧嘴,眼窝深陷,眉毛倒竖如火焰的脸壳子,乍看有几分凶恶。 桑璟尘掏出一沓百两面额的银票,试探着问:“可否用这些银钱来买?” “你不识字么?”摊主瓮声瓮气的,“只要这两样,别的不收。” 他只得满腹遗憾的放下火鼠裘,同时懊恼的想着,山庄里束之高阁的东西不少,倘使一并带来,也不至于如此无措…… 忽然,旁边一阵光泽流转,将一方空间染亮。 桑璟尘转过头,只见程墨手掌上方,几颗圆润的内丹悠然悬浮着,端的是五色缤纷,绚丽无伦,直把他晃得眼花。 “这个应当有百年左右了。”程墨指尖轻轻一弹,其中一颗绿莹莹的蛇妖丹飘了过去。 摊主赶忙接住内丹,捧到面前仔细端详,吹毛求疵的说道:“依我看来,也就八九十年,却还差一点。” 果然,商人不是锱铢必较,便是贪得无厌,桑璟尘冷冷腹诽着。 “那么,再加上这个。”又一颗鲜红透亮的蛤蟆妖内丹飘荡过去。 这颗内丹虽然不如刚刚那颗年久,却也算得精纯,其内至少蕴藏五十年的妖力。 “好,成交!”摊主一槌定音。 程墨把剩下的妖丹收入袖囊,拎了火鼠裘往他身上一抛,继而朝着别的摊子行去。 桑璟尘愣了会儿,几步追了过去,“前,大哥,请问你所需何物?凡是山庄有的,一定奉上,不能白白用掉你的两颗妖丹……” “暂时没有需要的东西,等我哪日想好了,再说吧。”程墨语气清清淡淡,“还有,二弟,你背着一把绝世古琴,说话就跟自报家门似的,依为兄之见,还是谨慎些为妙。” 桑璟尘默然。 不远处,一道阴恻恻的眼神狠戾的射向他们,仿佛要在两人身上戳出窟窿来。 再说李荷与百里芸这厢,她们相携游逛了许久,用符篆、野灵芝换得了几样稀奇古怪的玩意,譬如一只可使新鲜花朵数月之内不会凋零腐朽的短颈梅瓶,一根风吹不灭的虫白蜡烛,还有几颗沐浴后能辟瘟避疫的澡豆…… 前边有一处篷寮聚集了不少人。李荷一向爱凑热闹,拉了她直往里钻。 一名身穿灰褐色布褂,戴竹雕面具的男子大马金刀的坐着,手里捏着一颗牛骨骰子,面前的长条矮几上摆着两只骰盅。那骰子在他带了劲力的指间转动,红色黑色的点数不停交错变换着。 “还有谁来跟我赌啊?”声音倒有些阴柔。 “他要赌啥?”李荷看的稀里糊涂,“这儿什么都没有啊。” 一个围观的“人”往那男子身上指了指,道:“赌的是他身后椅背上那件金缕衣。” 李荷踮起脚尖一看,果然椅子上挂着一件金粉相间的衣裳,通体绣满了繁复精致的花纹,色泽瑰丽,熠熠生辉。只是被他的身形遮挡住了,一时没注意到。 “三姐,那件衣裳真好看!”她眸子发亮。 百里芸对漂亮衣裳无甚兴趣:“你穿的这件也不差。” 李荷身着的是姣月软缎菡萏细绣长裙,腰间系着艾绿五彩蝴蝶鸾绦,上面镶着些水晶般的细碎宝石,亦是璀璨无比。 “金缕衣并非普通衣裳,是由上古神物提炼的丝线制成,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浣熊妖的声音。 李荷斜斜瞅着他身后一条摇晃着的麻黑色圆环纹棒状尾巴,问:“赢了可以得到那件金缕衣,万一输了咋办?” “输了,就得遵照约定,把身上最为值钱的物件留下。”浣熊妖抬手一指,“他方才就赌输了,脱下一双草履。” 李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光着足慢慢离去,黯然无神的面具低垂着,透着一丝懊丧。 “草鞋哪里值钱了,几枚铜钱就可以买到。” “……你是自哪处山野来的?真是短见薄识。那双草履非比寻常,只要踩上,便是蹑影追风,一日可行千里。” 被一只浣熊说教,李荷愣神了半日。 “那位娇花似的小娘子,光是杵着多没意思,不如过来与我赌上一局。” 李荷四下望望,少焉,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你说的是我吗?” “对,难道在场还有比你更为貌美可人的吗?”灰褐色布褂的男子笑道。 这人莫不是个登徒子吧。百里芸眉心抽搐,拽住李荷就要走,不料又听得他道:“倘使小娘子赢了,金缕衣任你拿走,如若不小心输了,随意留下一件物什便是。” “此话当真?”李荷听了,登时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鄙人向来说一不二。”男子微微弯身,打开骰盅,将手里的牛骨骰子抛了进去。 “金缕衣可是难得的宝物,你竟舍得卖掉它?” “呵呵,世人将它视若珍宝,唯独我却用不着。” 百里芸颇觉狐疑。 “三姐,别担心。”李荷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而后走到长条矮几前,拿起另一只骰盅,“怎么个赌法?” “比点数大小,三局两胜。”男子挽起衣袖,露出的手臂结实有力,指甲闪着一抹锐利的光,抓住骰盅盖上,“第一局,比谁摇出来的点数大。” 李荷点头,打开骰盅看了一眼,然后反手一盖,轻快的摇动起来。骰子在盅壁接连不断的旋转着,撞击着,发出鼓点一样有节奏的叮咚脆响。 少刻,男子道了句:“好了。”抬手将骰盅一揭,里面赫然是三个六点。 百里芸一瞅,心就捏紧了。 围观的一众妖怪悠悠叹息,果然没人能赢得过他。 正在此时,李荷忽地打开骰盅,语气狡黠的说:“我与你一样。” 浣熊妖的尾巴瞬间停止晃动,其余众妖亦是一惊。 男子望着她手边盅内的三个骰子,稍稍愣了片刻,随即一笑:“小娘子有点意思,再来!” 第98章 蟒妖 第二局,两人摇出来的骰子仍然尽是六点。 他韧劲的指骨在盅沿敲了敲,提议道:“若不然,下一局咱们比谁的点数小?” “好啊。”李荷又是点头。 一阵骰子的晃荡声后,男子动作倏地止住,慢慢掀开骰盅,竟是三个一点。 几乎同时,李荷双手覆在骰盅,轻轻一揭,声音软糯道:“这次你输了。” 大家纷纷伸长了脖子,待看清之后,无不惊异。只见她那只盅内的骰子,竟然一个个堆叠在了一起,形成稳稳的条柱状,立于顶端的骰子正是一点。 他失语了一瞬,蓦地抚掌大笑,边笑边说:“失策失策,竟遇上行家了!” 百里芸这时上前一步,站于李荷旁边,看着他道:“那赌约还作数么?” 话音方完,一片流光溢彩的衣料朝她们飞来,飘然落入李荷怀中。 “当然作数,既为稀世宝衣,自然是要小娘子这般的殊色才配得上。” 赌输了还不忘调戏别人一番。百里芸磨了磨牙,不想再与他纠缠,拉住李荷转身便走。 “你如何会掷骰子的?”走到人群之外,她不禁发问。 李荷心情愉悦的抱着金缕衣,说:“以前,焱舅舅很会玩这个,号称打遍筮州无敌手,我缠着他教的,呵呵……” 人群后,灰褐色布褂的男子猛然抬头,直直盯向她的身影。 “我们逛得差不多了,还剩了些灵芝,再带回去也是可惜。”李荷寻了一处空地,把碎花包袱展开,里头仅余五六株野灵芝,“不如摆个摊子卖了,说不准有人愿意拿东西来换。” 百里芸想想也好,掏出最后几张灵符,搁在包袱布料上。 两只浣熊妖从摊子面前经过。 “你也卖东西啊?”说话的是先前围观金缕衣的那只黑尾浣熊。 “嗯,两位客官要看看么。”李荷声音清甜,“我的灵芝与别处的有所不同,在山中受过独特灵气的滋养,无论用来补养身子或调理经脉,都是极好的。”毕竟重操旧业,她很是驾轻就熟。 另一只浣熊妖俯下身,捡起一株野灵芝,凑到面具嗅了嗅,频频点头,浅棕色圆环纹棒状尾巴摇了摇。 黑尾浣熊妖会意,粗略扫了眼摊子,问:“怎的没写上所需之物?” “你们随便给啥都行。” 他沉思片晌,从袖笼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木质小渔船,递了过去:“这个行么?” 李荷捏着这只小渔船,半日瞧不出什么蹊跷来,遂问:“它能做什么?” “可以遇水化舟,并且不惧风浪,人再多也装得下,但是只能变化三次。” 李荷听得兴趣盎然,于是应下:“好啊,就要它了。” “这只小舟像是一种法器,你们竟不要了?”百里芸有些不解。 “我们一族非常善于凫水,不喜泛舟的。”黑尾浣熊说完,将灵芝一并拿起,塞入棕尾浣熊怀里,两个徐徐然离去了。 又过了会儿,一名身穿铁锈红曳地水袖长裙的女子飘来,取出一把形状袖珍的匕首,说是异常锋利,可削铁如泥。 百里芸也没多问,爽快把灵符卖与她了。 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到了丑时中刻,大家陆陆续续的开始收摊。 李荷把金缕衣等物什塞进碎花包袱里,麻利的打了结,刚刚背到肩上,一片玄色衣袍遮住了她的视线。 “大哥,二哥,你们可有收获?”她仰起脸,语气里含了几分轻微的炫耀,“我和三姐买到了很多好东西。” 桑璟尘正待说话,百里芸发现了他胳膊上搭着的火鼠裘,不妨伸了两根手指,将其掀起来瞅了瞅:“这是……” “时候不早了,走吧。”程墨没再多说,牵住李荷的手,往来时那棵树的方向去了。 桑璟尘亦是踅过身,兀自走着,半点不想理她。 一行几人从树干的豁口出来,天幕仍旧深黑,月光倏忽明暗。在鬼市里的经历不过两个时辰,却让人有种浮生若梦之感。 树底下的土地翁站起身来,把纸灯笼奉上:“更深露重,几位仙人一路慢行。” 程墨摘了面具收入袖中,提起纸灯笼,朝他微微颔首,随后领着李荷几个行下山丘。 李荷回过头来,远远的朝他挥手:“土地爷爷,您回家休息吧。” 土地翁依然在原处目送着,良久,才矮身钻入碎石地面之下,徒留一朵淡烟似的白雾。 耔丘深处,四下俱寂。程墨扬袖,一片铜钱草叶飘浮而出,停留在半空中。 “芸姐姐,我跟师兄回暮山了。”李荷眼眸清灵的看着她。 “行。”百里芸转脸望向背着古琴的人,“桑璟尘,我们两个顺路……” 他神情一淡,侧身对程墨拱手,道了句:“程前辈,后会有期。”然后,就要御风返回古琴山庄。 “你们一个都别想走。”斑驳的月光下,前方隐约有个深色衣衫的女子茕茕孑立,一双幽绿色的瞳孔森然的盯着他们。 程墨细观她片刻,目光冷淡如水,道:“妖孽,竟还敢出来作歹。” “我们夫妇两个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为何要赶尽杀绝?”那女子声音极为凄厉可怖,像是在人的脑海中炸开,“还我夫君命来!” 四人之中,程墨与桑璟尘内力较为深厚,姑且没受影响,李荷却被震得倒退半步,百里芸只觉胸口一阵发闷,轻轻咳了几下。 程墨身形微动,将她俩挡在身后。桑璟尘凝着眉,单手取下古琴,竖于身前,倏然五指急拨,琴音如破冰之声,在半空中凝聚成无数片细小的刀刃,疾速而冷厉地袭向女子。 破风声中,她忽地身形一软,没有骨头似的,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避开了音攻。 “你们都该去死!”凄怨又憎恶的语声里,她猝然化作一条暗棕色大蟒,周身布满大块镶黑边云豹状斑纹,碧幽幽的眼珠盛满阴狠,张开大口,迅猛的蜿蜒着扑向程墨等人。 桑璟尘眉眼愈冷,又是一阵拨弄琴弦,霎时风刃如雨,笼罩着四面八方,生生逼得大蟒的动作迟缓下来。 第99章 能耐 李荷急忙踏出一步,祭出青铜琉璃镜,只见青光徐徐照耀,大蟒的攻势越发凝滞了。然而,它喉咙中发出尖利的咆哮声,凭着一腔毁天灭地的怒意,竭尽妖力,竟挣脱了青光的束缚,粗壮的蛇尾带起强劲的气流,骤然朝他们扫去! 飞沙走石间,程墨揽住她的腰肢,腾跃而起,避开了大蟒的攻击。 “师兄,快把剑给我。”李荷扯了扯他的袖子,语气有些急切,“我不怕它……” 来耔丘时,为了隐藏身份,他们两人随身携带的古剑都藏进了程墨袖笼里。 说是不怕,可她一张小脸泛着白,捏住他衣袍的那只手也在轻轻颤抖着。 程墨心中微叹,单手把她揽紧,旋即抽出古剑,剑光泛着冷硬,剑刃挟裹了强悍的灵力,在虚空破出一隙雪线,迅捷无比的朝巨蟒挥去。看似他只出了一招,落在李荷眼中却是剑影如幻,绵绵不绝,无法捉摸其轨迹。 巨蟒厚实的皮肉被道道锋锐的剑气割裂,疼得就地翻滚,在地面撞出一个个深深的陷坑,刹那间沙砾飞扬,尘土弥漫。 桑璟尘往后掠去,寻了一处地势略高的地方,席地坐下,并置古琴于身前,双手覆于琴弦,运起灵力汇聚于指尖。正在这时,身侧一个晴蓝色布衫的身影提着剑,倏地冲了出去,他不妨气息一窒。 “师兄,借剑一用!”李荷突然把他手中的古剑拔出,朝着巨蟒的方向飞身掠去,“我不能总活在你的护佑之下。” 程墨倏然一怔,须臾,视线追逐着她而去。 苍茫夜色,尘沙氤氲,她手持长剑,衣裙间的鸾绦飘飞,与百里芸一左一右,宛如两只灵敏的飞燕,辗转着,回旋着刺向那条疯狂的大蟒。 它眼神愈加狠辣,似燃着绿幽幽的火焰,忽然间折过头,张嘴欲要吞下李荷,同时巨大的身子扭曲着,蓦地撞向百里芸。 猛烈的劲风袭来,百里芸猝不及防被扇了个正着,霎时裙裾破碎,身形亦在半空踉跄着倒退出了数丈。 正值摔倒之际,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把她扶住,入耳的话语稍显冰凉:“打不过就别瞎掺合。” 百里芸偷偷扬嘴。这人说话总是带刺,却能让她心中腾起一丝暖意。 程墨见李荷险险的避过巨蟒,凝神传音道:“攻它七寸之处。” 李荷双眸澄净,有如一汪清泉,倏然看向巨蟒的某个部位,下一刻握紧手中古剑,提起十成灵力,朝它飞身掠去。一时间,只闻剑鸣如啸,她的身影所过之处,带起一道银白色亮眼的长弧。 与此同时,巨蟒猛然张嘴,吐出细长的信子,如尖锐的黑色荆棘,直直的激射而去,想要将她刺穿。 刹那间,碎冰似的琴声响起,数道音刃破空而来,利落无比的将那黑色信子齐齐割断。 巨蟒凄厉的嘶叫一声,身子骤然发力,要狠狠朝他们报复回去。突然间一道刺目的白光划过,它顿感心脏一凉,少顷,血液如岩浆般喷涌而出。渐渐的,它动作停滞,那双眼里盛着的幽绿火焰极为不甘的熄灭了,巨大的身躯终于轰然倒地。 “你能耐了,连我的剑都敢抢。”程墨行至她的跟前,月光耀在他如玉的面色上,平添一种清和的意味。 李荷视线飘忽,小声回嘴:“谁让你不把剑给我。每次都自己迎敌,只让我藏起来,万一哪日你没在,我能躲到哪儿去……” 他微微挑眉,伸手自虚空一抓,一颗碧荧荧的圆珠子从蟒腹之内升起,悠悠向她飘来。 李荷觉得有些瘆得慌,忙钻到他的身后,“我不要这个,把它拿开。” 程墨不经意勾起点儿嘴角,扬袖一挥,内丹在半空拐弯,转眼间,又飞到了百里芸两人身前。 “我也没出什么力。”百里芸连忙摆手。 “芸姐姐,少庄主,你们收了吧。”李荷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师兄那里已经有许多颗这种珠子了。” 桑璟尘抬手抓了内丹,直接塞入她掌心里,而后,眼不见为净似的,兀自移开了视线。此举引得她倏忽一怔。 为防又有妖魔来袭,四人姑且结伴行路。 两片圆圆的铜钱草平稳的飞向东边,每片叶子上面载着两个人。 “你说,这该如何是好?”百里芸瞄着前边霜色衣袍的身影。 李荷附耳认真听着。 “经过与蟒妖这一战,我好像更喜欢他了。” 李荷不妨脚底一滑,差点从叶子边缘掉了出去。 “你还没告诉我,在鬼市要买相思铃,是想用在谁的身上?”她压低了嗓音,将话锋一转。 李荷不禁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像夜星那么亮的一双眸子眨了眨,朝着程墨的背影凝望过去。 百里芸倒是早有预感,语气里含一丝羡慕:“你和程哥哥离得如此之近,朝夕相伴的,来日便是水到渠成了。我却不一样,几年才见他一面,尽是冷眉冷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他许多银子……” 程墨站在圆叶之上,身姿从容,如临风的玉树,而眸中光泽微动。少刻,他斜睨旁边的桑璟尘一眼。 他面色已然出现了裂痕,指骨紧攥着袖角,把镶边的银线都拽掉了几根。 百里芸回了枫树派。 天空寂静而辽阔,边际逐渐泛起淡淡蓝光。下方的视野中,依稀能俯瞰依托山势而建的古琴山庄。 “前辈,我先行告辞了。”桑景尘说完,凌空踏出,朝山庄的方向俯掠而去。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铃铛的声音,清幽空灵,又隐隐含一丝悱恻,在空气中荡漾着。 落到山庄庭院之中,他连忙把背上古琴取下来看,只见琴尾突兀的悬挂着一只铜铃铛。 他神色陡然一僵,抿了嘴,伸手把铃铛扯下,扔进一旁的花圃里。 第100章 命脉 京城,昆宁宫。 程皇后身穿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发鬓斜插一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周身透着雍容华贵的气质。 “这几样是新制的糕点,想在献岁的筵宴上用,臻儿试试口味如何。”她抬袖指向桌上几只铜镀金万寿无疆碗盘,里头分别盛着鸭子馅包子、酥糕、鲍螺、奶饼等面食点心。 蔡臻儿眼神炯炯,恬脆的应了声:“是,母后。”然后把爪子伸向这些美味的食物。 一只杏黄色的衣袖横插过来,把盘子和碗拨到了一边。 “儿臣适巧有些饿了。”楚怀容面色温和,用象箸夹起一块乳酪饼,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少刻,转头看向她,“味道都很好,爱妃不用再试了。” 蔡臻儿:“……” 程皇后唇边含了笑,面容褪去几分平日的端严,愈发和软起来。 尔芹又呈上一碟豌豆黄与霜糖玉蜂儿,侍立在一边,抿嘴微笑着。 楚怀容拈起一块,送入嘴里,慢慢品尝。蔡臻儿内心饱受折磨,只得脉脉含情的把视线绞在他的指尖。 然他不为所动,神态平和的道:“这两样却有些甜腻了,午膳传些清淡的罢,母后也喜爱素食。” 蔡臻儿整张脸变成菜色。 尔芹忍笑应是。 卫嬷嬷步入殿内,缓缓走到程皇后身边,弓着腰小声禀道:“太后召廑康王进宫用膳,皇上也移驾去仁寿宫了……” 程皇后脸上的笑意渐淡,冷冷讥嘲道:“每月都要叫他入宫一次,好像她的皇孙就只有他一个似的。”说着,起身往花窗旁的贵妃榻行去。 卫嬷嬷瞧了眼楚怀容,见他神情尚好,这才跟了过去,扶住她的手,“太后娘娘实是太过偏心,除了仲秋与岁旦,平日也没召见我们殿下……” 膳后,楚怀容携着她在御花园里漫步消食。几名穿豆青对襟比甲,墨绿缎子长裙的宫婢在后头跟随着。 “殿下。”蔡臻儿斟酌了一下言辞,凑近他耳边,“您不要难过。” 楚怀容依旧一副清贵柔和的模样:“爱妃多虑了,些许小事,本宫并没放在心上。” 蔡臻儿觑着眼细瞧了一瞧,见他似是真的不甚在意,若再提仁寿宫的事,就显得僭越了。于是,她转移了话题:“元夕若是点祈天灯,殿下要许何愿望?” 他眉眼中自有一股清华之气,仰头望向远处,眸中盛着曜安的辽阔山河,“自是与往年一样,惟愿天下清平,岁稔年丰。” 唔,皇储的想法果然非同凡响。 她只祈祷自己赶紧瘦下二十斤来,方可脱离他的管束,日日敞开肚子容纳各式各样的宫中美食…… 御花园的另一头,楚霄容身着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与倪沛珊相携从苍青色的柏树下走过。日光雪亮的耀着,而他原本明朗的五官显出几分阴冷。 倪沛珊再度侧眸看他一眼,抿了抿唇。 今儿一早,她特意梳了回心髻,疏落有致的点缀着些翠钿、花钿,鬓边一支鎏金穿花戏珠步摇,耳旁是祖母绿攒成梅花坠子。如许的用心装扮,半日过去,他却视若无睹。 虽则母妃被打入冷宫,太后与皇上对他的却偏爱丝毫不减从前。常常被召进仁寿宫陪侍不提,每逢佳节,各种珍宝赏赐流水般的入了王府,不仅瑞宁王和四殿下没有这份殊荣,就连太子,也是没有的。 白日,他在人前谈笑如常,到了夜晚,他整个人又变得阴晦沉郁。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很近,却宛然分隔在两个世界,同床而异梦,清宵越发的漫长难捱。 直至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倪沛珊搁在膝上的手渐渐拢紧,终于开口道:“王爷,是不是臣妾有哪里做的不好?” 楚霄容蓦地勾唇笑了声,睇向她道:“爱妃何出此言?” 她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件事了。 “因为绮彤,王爷才对臣妾心存芥蒂的?”她咬着嘴,眼角泛着委屈。 那时,她被选为王妃,从尚书府风光出阁,不仅嫁妆丰厚,陪嫁的贴身丫鬟就有四名。其中一个名曰卿芬,生得细眉细眼,长挑身材,颇有几分俏媚。 她每每到了月信那几日,浑身作冷,身子无力,自然是不能侍寝的,便听取母亲的建议,安排卿芬伺候他的起居。 楚霄容没有拒绝。 渐渐,惹得府里另一个通房丫鬟绮彤怨忿不平,时日一久,她便明里暗里的与卿芬争起宠来。 秋初的某日,绮彤从灶房拿了一碗冬虫夏草乌鸡汤,被卿芬拦了下来。 “这汤是熬来为王妃服药用的,你若要喝,便自个儿做吧。”卿芬道。 孰知绮彤是虞妃还在的时候,为楚霄容精挑细选的贴身丫鬟,容貌气质皆是上等,尤擅一些清歌雅舞,平日里颇得他的宠爱。 于是,绮彤不服气,嚷着:“锅里还有呢。” “王妃岂能用你喝剩下的?”卿芬呵斥着。 两人就这么争执起来,愈演愈烈,在卿芬又说了些鄙夷刺耳的话语后,绮彤气得七窍生烟,竟扬手把汤泼到了对方脸上。 当时气温尤热,那碗鸡汤是刚出锅的,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膜,底下滚烫异常。 卿芬被烫得破了相,甚而还有一只眼睛将近失明。 恰逢楚霄容外出狩猎,她便依照家法命下人打了绮彤二十鞭子,第二日再发卖出去。 哪料绮彤性子里有几分刚烈,只留了句“婢妾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当夜就投了井…… “哦,她啊,毕竟是母妃送与本王的人儿。”楚霄容语气里似乎夹缠了些怀念,“处置之前,爱妃应当遣人来禀告本王的。” 他的脸明明还在笑着,却无端端透出一种森冷的意味,令人心颤。 倪沛珊面色煞白,不小心碰倒了手炉,“砰”的一声,它跌落到缁色蝙蝠纹的地毯上。 “臣妾那时着实没想到,她会自寻短见……”她声线颤颤悠悠的。 楚霄容斜过眸,瞥那手炉一眼,倏地哧笑:“好了,这事儿算是揭过去了。往后切莫再提,以免本王想起来又要伤心。” 倪沛珊听到最后,忽觉寒意透过骨髓,僵了良久。 更深了,廑康王府浸沉在浓浓的夜色里。 楚霄容坐在案前,幽黑的瞳孔映出那点单薄灯火,浮起影影绰绰的光。 寒风忽起,一道黑黢黢的诡影出现在书房之内。 “主子,有何吩咐?”呕哑聒耳的声音询问。 “程氏一族乃本王的心腹大患,其根系在曜安绵延不尽,纵使本王筹谋多年,始终难以将其铲除。”他话音中含着阴寒的戾气,“程旭川和程后不足为惧,归根结底,程氏命脉皆系在程墨一人身上。只消将他诛戮,程家自然树倒猢狲散。” “小人愿替主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恨不是那程墨的对手……” 一张盖有朱红色印鉴的信纸飘落到他面前。 “本王已与他们结为同盟,又兼苦思许久,精心设了一个局。你去东南边境一趟,把一切布置妥当,到时候来个请君入瓮。” “是,主子。”黑色斗篷之下,一双瞳仁霍然冒出诡异而兴奋的光。 第101章 玉兔 京城的空气清寒,雪花如絮,飘飘洒洒的落往屋顶街面。 裴砚下值后,直奔西街的奇珍异宝阁。 “小裴大人,您要的东西已经备好。”穿驼色袄子的伙计笑嘻嘻捧过来一只檀木匣子,“天儿冷,又下着雪,您到隔间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不必了。”他拿过匣子,小心的揣入怀里,转身踏入风雪之中。 不知哪位姑娘,真是命好啊。伙计望着窗子外头渐大的雪片,犹自感慨。 碧落斋。 裴砚就着铜盆里凉掉的水盥了手,走到榻边,把檀木匣子放入她手心,含笑道:“打开看看。” 潆雪伸出手指,勾起匣子云纹的铜栓,里面装着一串赤金碧玺镶紫晶的梅花璎珞项圈,打磨得璀璨无比,耀眼生花。 瑞宁王妃也有一副这样的璎珞,用料是玫瑰红碧玺,而这串则是以淡蓝色碧玺镶嵌而成。 那日,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王妃戴的项饰好看。没想到他竟去照着订做了一串…… “喜欢吗?”裴砚弯着嘴,取出璎珞,围绕着她的脖颈戴上。 潆雪抬眼,大约是在外头待了太久,他的嘴唇泛起了淡淡的紫色。 “别再买首饰了,平日我也戴不了,省得浪费银钱。”她从锦被里掏出一只暖乎乎的汤婆子,扔到他身上,“外头冷得跟冰窖似的,还跑那么远,傻子。” 此话貌似毫不留情,却引得他心花怒放:“潆雪,你在关心我。” 潆雪移开眸,不与他说话。她的肌肤白得像古老高山上从未沾染过凡俗尘埃的雪,颈间璎珞闪烁着光芒,更映得她容颜绝丽,光彩照人。 裴砚心旌摇曳,身体禁不住微微前倾,在她雪白的脸颊亲了一口,而后倏然闭眼,等着挨打。 卧房内静谧异常。过了良久,这顿打迟迟没有落下。 裴砚眼睛慢慢的微睁一线,借着莹莹烛光,唯见一双漂亮乌黑的眸子不善的倪他。 他脸色倏尔泛红。 夜色深了,铜盏里的烛芯渐成余烬,爆出小小的灯花。 裴砚闭眼侧躺着,一缕发丝从鬓角垂下 ,挂在鼻梁旁边,跟随着呼吸起伏。他的眉毛浓而直,长相周正,一看就是心地良善,待人真诚的男子。 其实,她有好几次都想对他说,裴砚,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之间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可每每话到嘴边,对上他漾着碎星的目光,又收了回去。 他即便睡着,掌心仍然牢牢箍住她的一只手,生怕一个没注意,她就会消失似的。 潆雪垂眸,掩住眼底流转的情绪。 夜色浓厚,岚汐僵立在窗外,脸庞早已被化掉的雪粒浸得冰凉,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次日,裴砚一早便去翰林院了。 按照曜安律例,父子、叔侄不可同朝为官,同殿为臣。因而裴太傅在位一日,裴砚就无法升迁,只能一直待在翰林院里做个编修。有人为他惋惜,他却怡然自乐。翰林院事务不算繁忙,清闲的时候颇多,便可腾出时间来陪伴她了。 地龙烧得温热如春,岚汐弯身把锦被叠好,又理了理梅染宝相花纹的衾裯。 白兔静静卧在篮子里,雪白茸茸的颈间,那串璎珞项圈闪烁着刺眼的光。 岚汐缓缓回过身来,视线在它身上绕了几圈,犹犹豫豫半晌,终于说道:“潆雪姑娘。” 白兔闻言,眸光微动。 “院里的人都被我支开了,你别担心。”她捏着衣衽,神色有些紧张,“我数次听见女子的说话声,但屋内除了公子,并无别人。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了……” 白兔踏出篮子,刹那间,一团雪色光芒闪耀萦绕着,幻化出一名白衣女子来。她乌发如瀑,漫过素雪般的肌肤,修长的双眉下,一对黑曜石般的眼眸正注视着她。 “即便是我,你待如何?”她吐语如珠,神情满不在意。 岚汐呼吸一滞,倒退了几步,差点撞到墙边的雕花朱漆金箔面盆架子。 潆雪见她眼含一丝惧意,缓缓转过身去,往小几旁的靠背椅坐了,仪态优雅的剥起炒松子来。 “去年那晚,芊儿姐姐非说屋里有人偷袭,将她摔伤,之后还落了疾……” “那是她咎由自取。平日骂我也就罢了,竟敢趁裴砚醉酒,爬到他身上欲图不轨。”潆雪把松子仁放入嘴里,慢慢吃着,“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就打晕了她,一脚踢了出去。” 岚汐噎了噎。 剥完了一碟炒松子,潆雪抬起眼,见她依然神情惴惴,拧眉道:“我并非妖魔,又不会吃了你,怕我作甚?” “那,那你是谁?” “本仙原是广寒宫里负责捣药的,那日不留神掺错了一味灵药,为免宫主责罚,冥思苦索要将它复原。”潆雪眸色清幽,“忙于集齐几种仙草,一时不察,跌入通往凡间的冰镜之渊,又恰巧坠落在狩猎的围场里……” 噢,原来她是住在天宫的玉兔仙子啊。岚汐眼里忽而盛满顶礼膜拜的光。 轩窗外,雪仍在落,宛如纷扬的白色棉絮。 裴砚进屋时,她俩正在地毯上玩翻花绳。 她手指雪白而纤长,杏红色花绳在她十指间灵活变换成不同的形状,甚为好看。 他直愣愣的看了会儿,忙转身阖上了门。 “公子,您回来了。”岚汐从地上起来,朝他福了福身子。 潆雪低着头,仍在摆弄指尖上缠绕的花绳。 裴砚抬起视线,对着岚汐叮嘱道:“千万帮我瞒住,尤其不能让伯父和伯母知晓。” “公子放心,奴婢省得。”她面色里浮起点儿忧虑,“可是,您与潆雪姑娘这样,并非长久之计……” “大不了辞官归隐,回绂云山去。”裴砚露出甘之如饴的笑容。 “啪”的一声,杏红色的花绳倏地掷到他脸上。 “那就不辞了。”他立刻改口。 岚汐简直没眼看,端起空掉的菱花攒盘出去了。 又过了两日,雪霁初晴。裴砚抱着白兔在院子里看荔枝树上挂着的冰晶。 “它能活过冬日吗?”他说话时,吐出的都是白色雾气,“苍州四季温暖湿润,京城却干燥严寒。” “我输了些仙力给它,活个七八年不成问题。”白兔嗓音沉静。 他嘴唇一弯,饶有风趣道:“树种活了,都是潆雪的功劳。到了夏季,要紧把果子照看起来,万万不可叫旁人偷吃了去。” 白兔别过头,不再理他。 “公子,夫人请你过去。”芩香端芳的立在院门口,朝他微微福身。 “好。”裴砚低头,靠近她雪白的耳朵,“我去去就回。” 第102章 春耕 厅堂里,蒋氏身旁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她穿着雪青缠枝花卉锦缎交身长袄,一支鹿鹤同春金银钗绾在脑后,两人言笑晏晏,聊着家常。 下首坐了一位碧玉年华的少女,穿了沉香色潞绸雁衔芦花样对襟小袄,下着葱黄绫洒线裙,容颜娟秀,粉面含春,神情举止略带几分腼腆之色。 画萍执着珐琅彩青山水把壶,适时为她们斟茶。 芩香打起厚实的夹棉门帘,裴砚踏入厅内,忽地愣怔了片刻。 “砚儿来了。”蒋氏和颜悦色的看向他,“快快见过杜夫人与杜小姐。” 国子监祭酒杜灏,门第清贵,无妾室,唯有一女,待字闺中。 裴砚正容,缓缓施了一礼。 杜夫人朝他细望了几眼,眼角含着满意神色。 “你妹妹身子不大爽利,便由你陪杜小姐在府里逛一逛罢。”蒋氏喝了口茶,“我们两个老婆子在这儿说说闲话。” 裴砚默了默,缓缓转身对杜含筠道:“杜小姐,请。” “哦,好的。”她忙忙的起身,面颊晕红,透出一股女儿羞态。 他们沿着曲折游廊慢慢而行。 近处琼树银花,只是冒着丝丝缕缕的冷气,远眺湖面如镜,底下想必冰冻三尺。裴砚实是觉得无甚风景,索性领着她蹈上小径,朝着裴筱的院子走去。 窗子敞着,裴筱借着天光,抄写经文。她着一身素裙,除了髻上并蒂的两朵鎏银杜鹃珠花外,别无他物。 听见些许动静,她蓦然抬头,见裴砚与一名陌生女子走进院里,有些怔然。 丫鬟泡了几杯柑橘茶来。 “杜小姐,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怠慢了。”裴筱把盛了炒兰花豆的碟子移到她面前。 “你太客气了,裴姑娘。”杜含筠忙道。 裴砚在窗边看她抄的佛经。一色工整的簪花小楷,落在质地细腻的松江纸上,颇为悦目。 “筱儿的字,又有长进了。”他话语里掺了些怜惜之情。 自打木槿丫鬟香消玉殒,她凄凄许久,足不出户,日日在屋中抄写经书。蒋氏见不得她这副伤春悲秋的样子,连每日的请安也给免了。 “跟砚哥哥写的没法儿相比。”裴筱赧赧道。 杜含筠听得眼神微亮:“裴大人,可以向你讨教书道吗?” “令祖乃书界泰斗,一手行书冠绝天下。”裴砚面上绽开一抹清朗的笑容,“晚生实在不宜在杜小姐面前班门弄斧。” 杜含筠脸颊泛起一层胭脂般的瑰红。 回程的马车上,杜夫人握住她的手,声音柔缓的问:“筠儿觉得裴公子如何?” “一切但凭父亲与母亲做主。”她羞臊的垂下眼睫。 杜夫人抿了嘴笑,盘算着先晾个几日,过完年再与裴府商议。 衍元二十四年,春。 日光下的漱河银波粼粼,偶有鱼儿游过。不远处驶来几条小小的商船,船篷里堆积了货物。为首的船渐近,两名船夫一左一右撑着竹蒿,另有一名年纪略大的船夫摇着橹,几条船首尾相连,飞快又平稳的在清洌河水中前行着。 河流沿岸是大片的平原,以及起伏的丘陵,农户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开荒耕种。 韩绍清穿着淳朴的绀青布衫,挽着裤腿,弯身在稻田里插秧。 一名肤色微黑的少女捧着几颗鲜枣靠了过去,羞羞答答道:“韩大人,您忙碌半日了,吃些果子解解渴吧。”这鲜枣外皮鲜绿,果肉脆甜,是苍州春日馈赠的果实。 他慢慢站起身来,用肩上的巾子擦了擦手,接过鲜枣,面色温和的对她道谢。 少女红着脸走开了。 少间,又过来一名身着粗布衫子的少女,她手里拎着提篮,清脆脆的说:“韩大人,这是我家刚摘下来的枇杷……” 他仍旧温声道谢,伸手接过提篮,放在一旁的田埂上。 不多时,这边便堆满了果子与菜蔬。 沈浩侧眸,把镃錤就地一搁,走了过去。 “韩大人已有妻室,你莫要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坐在田埂边上的老者点燃手里的旱烟袋,睃她一眼。 “家翁,我晓得。”面庞微黑的少女视线缠绕着那个绀青身影,声音扭扭捏捏的,“但是,像韩大人这般好的男子,我情愿给他做小……” 正嚼着鲜枣的沈浩喉咙一呛,差点把枣核梗了下去。 又一日,白潇穿着与他一个式样的绀青布衫,弯腰在稻田里做活。 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双颇大的浅瞳充满神采,小鼻头圆圆的很是可爱,引得一些送吃食的妇人们围过来,笑容可掬的与他搭话。 过了一会儿,不远的沈浩轻咳两声,白潇抬眼一瞄,几个正值妙龄的农家少女在韩绍清身边娇声说着什么。 “爹。”白潇从稻田里走过去,轻轻扯住他的衣角,“娘说,你好好的种田也罢,若是胆敢在外头招花惹草,回家便先跪上两个时辰的搓衣板,夜里睡柴屋。” 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大家听见。 韩绍清:“……” 没曾想韩夫人面相秀雅温婉,实则竟如此凶悍!几名怀春少女霎时脸色灰败,纷纷知难而退。 在韩知州的带领之下,成片山水绿意之中,春耕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漱河一带的稻黍、时蔬开始生机勃勃的成长,连着商旅、渔业也逐渐兴旺起来。 入夜,风清月朗。一卷展开的卷宗静静搁在案前。 韩绍清端身坐着,由她用棉巾子绞干头发。 苍州日光充足,接连劳作了好几日,他脸上皮肤几近晒成了麦色,与她纤妍洁白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怎的已经做官了,还得下田种地呀。”李桃柔声柔气的,“都给晒黑了。” 他神色宁然,道:“男人粗陋些才好,以免在外招花惹草,平白惹得娘子怄气。” 李桃微愣,话语有些迟缓:“我何时与你置气了?” 芭蕉叶下偷听的白潇转身,脚底抹油的溜了,还撞得大片的叶子晃悠了几下。 韩绍清不妨笑了,眼中漾起月华般的光。 第103章 明烛 春日的雨水如甘露,涓滴宝贵。淅沥的雨点打得院中的蕉叶叮咚作响,甚是好听。白潇蹲在檐下,抱着一只狐狸布偶,犯愁的仰望天空。他不喜淋雨,今日原本该去集市买鱼,结果硬是没去成。 李桃披着一件烟绿色的罩衫,松松挽着头发,正缝制着前日未完成的布鞋。伴着窗棂外的雨声,不消一个时辰,一大一小两双沙青色的布鞋摆在榻边,鞋头点缀着几片淡色竹叶。 “潇儿,过来。”她柔声唤道。 白潇搁下狐狸布偶,缓缓走进屋,一副驯良的模样。 “穿上试试。”她把那双小布鞋递到他怀里。 白潇依言穿了,乖巧点了点头:“合适。” 李桃爱怜的摸摸他的脑袋,“个子就这般不长了么?” “一百年后,大约能长半寸。” 李桃:“……” 白潇把新鞋放回自己屋子,想等晴日再穿,然后撑着他的小油纸伞,漫步去沈浩那里找话本子看。 李桃又捧起一块月白绸缎衣料,手里捏着细针,牵起粉色的丝线,在绸面上绣出一朵朵初绽的桃花。 夜里,雨声依旧。韩绍清看完案卷,慢慢行出书房,回了寝屋。 轩窗半掩,一盏油灯静静亮着。 李桃剥下一串素净的耳铛,垂眸轻声说:“过完这月,我就满十八了。” 他笑意温润,握住她柔荑般的手,带着人到榻上坐了,“俸禄皆由娘子掌管着,这生辰礼可得宽限几日,让为夫好生筹备一番。” 她神情默默,无言良久。 范莨寄来书信,信中叙述了官场上发生的一些琐事。末了,还提到他远在家乡的阿姐产下了一名男婴,言下之意,他已经是做舅舅的人了!欢欣雀跃之情几乎要从信纸里溢出来。 韩绍清面上浮出笑意,借着灯烛的微光,提笔写下回信。 白日,李桃帮他打理书案时,凑巧就看见了这封还未收拾的书信。 申末,韩绍清回到内院,褪了官袍挂在衣桁上,见细纱帷帐垂着,里面的人儿倚在床头,安安静静的。 他走到榻边,掀起一角帐子,视线落在她清雅绝伦的脸上,“怎么了?” 李桃半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他往榻边坐了,伸手触摸她的额,又道:“身子不适?我去请郎中来看看。” 她轻轻摇头。 “饭做好了。”窗外响起白潇的声音。 堂屋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荤素皆有。 沈浩举着筷子,不免夸赞一句:“厨艺又有长进了!今儿刚得了一套九尾狐仙的话本子,你先拿去看吧。” 白潇捧着白瓷小碗,心里偷乐。 韩绍清侧眸去看,她只喝了小半碗笋汤。 一弯月芽儿挂在深色天幕,眨眼的星子将它围绕。 楠木镜台前,李桃抬手绕到脑后,把簪子轻轻抽出,一头鸦青发丝宛如瀑布般落下。 韩绍清将房门关好,慢慢走近,手臂环过她尺素般的细腰,道:“若有什么事,好歹跟我说说,莫要闷在心里头。” 她伏在他的胸膛,声音轻若游丝:“我想给韩家生个孩子。” 他神情倏地一怔。 “你,不想吗?” 气氛沉默了许久,他缓声说:“自从娶了你,便觉此生再无遗憾。生孩子很累,很疼,还可能威胁到性命,我不想让你犯险。” 她听得心酸又难受,忆起往昔的事,不经意间,双眸被泪盈得迷滂一片。 韩绍清胸口涌起一阵短暂的心慌,俯身去吻她的眼睛。泪水咸咸的,凉凉的,他不由得轻哄道:“娘子,莫再哭了。” 白潇在芭蕉下竖着耳朵,沈浩的身影一霎掠过,迅速把他捞走。 烛火照得一室朦胧,她缓缓抬头,眼底有什么揉碎了,但在看着他时,依旧滟滟闪着光。 他忽然明悟了。 “把书给我。”他的呼吸羽毛般落在她的耳畔。 李桃微怔,细声问:“什么书?” “你嫁妆里带来的。”他语气微微顿了下,“我不会,得学。” 李桃蓦然想起,出嫁之前,菱姑偷偷往嫁妆里塞了本小册子,让她过个一两年再看。到苍州后,她整理箱笼时,不巧瞅见了它,好奇的翻开,只看了那么一两眼,就脸红耳赤,慌慌忙忙扯了几团衣料来,把它掩藏在箱笼最深处…… 此时,她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小册子上的画面,双颊浮出红晕,娇羞的推开他,转身奔入细纱帷帐中。 良久,内里传出细若蚊吟的声音:“镜台底下,那只箱笼里。” 韩绍清神色端然的找出册子,就着烛光一页页的翻看起来。春夜静谧而安详,衬得翻书的声音格外明显。 帐子里的李桃脸颊愈发灼热,扯过薄衾把自己包裹住。 没多久,书页声暂歇。她听见脚步渐近,接着,身上的薄衾被揭开,面前是他清隽温润的眉眼。 烛光透过纱帐,映得她一张脸桃腮欲晕。 他伸了手,有些生疏地解开她烟绿色的外衫,露出里面的月白绣桃花肚兜。他的黑瞳与她莹然的眸对视,稍后倾身过去,温热的唇一点一点覆过她的眉梢,她的眼角,她的面颊,随后覆上了柔软的唇。 她慢慢闭眼,微微颤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月白绣桃花的衣料彻底松散,与素布里衣一同斜坠,落在榻侧。绣着鸳鸯戏水的枕面被压皱,他与她的发丝交缠在一起,薄衾之下,承载着柔情缱绻。 明烛渐渐燃尽,一点豆大的火光浮在铜盏的残蜡上,忽而明灭。 翌日,阳光透过窗棂,暖暖的漾入室内。 李桃睁开迷茫的眸子,许久才缓过神来。 “您醒了吗?”白潇端了一碗冰糖银耳粥进来,小心的放在几上,“他让您多歇息,少做针线。” 帷帐内,李桃脸颊微热:“辛苦潇儿了。” 他忙摇头。 被褥新换了。她拿出小绷,刚刚绣出几根兰草叶子,又搁下了。整个人仿佛精神恍惚,但又不像是生病。 白潇瞄着她欲言又止。午后,他踱去了外院。 沈浩只管揉他的发髻:“小孩子家,别管那么多大人的事儿。” 白潇陷入沉默。因为生得这副模样,他们都把他当作孩童,殊不知他已经一百多岁了…… 傍晚,暮色晕染着街巷与屋脊,宛如一幅宁静的水墨丹青。 他的步伐比往常略快,穿过内院进屋,见她娴静的坐在楠木镜台旁,头发松松绾着,换了一身素色罗裳。离近了,能看到她领缘交错出细白纤长的颈,衣襟绣着淡雅的绿萼梅花,无端添了一股动人气韵。 他低下身,把她拥入怀中,虽未言语,但神情中刻满了珍惜。 被淡淡的松烟墨味道包围住,李桃心里异常安稳,嘴角渐弯,一如既往柔柔的笑了。 第104章 鲮鲤 暮山。 月桂树静静伫立,无数白色伞状花朵成束的挂在枝叶间,透着几分圣洁的况味。 李荷轻舒自在的坐在白玉石池缘,粉衣倒映水中,月桂的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隐纹花松鼠四丫八叉的躺在树下,抱着一堆野树莓做着美梦。 天空颜色愈暗,一只月亮慢慢悠悠爬过山脊,远方的星辰闪烁了几下。 李荷施了个口诀,岩石内侧一根虫白蜡烛倏然点亮。她褪去湘妃色对襟上裳,正待解开腰里束着的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丝绦,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她停了动作,循声瞅去,岩石旁一处地面诡异的颤动着,伴随着像是利器不断挖刨的声响,地面高高的拱了起来,下一刻碎土四溢,忽地钻出一只约三尺来长,满身灰褐色鳞甲的动物。它抬起尖尖的下巴,一对黑黝黝的眼珠子朝她盯来。 李荷双眸直怔怔的睁大,仿似受惊,光洁的足往后移了移,哪料一脚踏空,身子失衡,眼见就要栽进汤泉池子里。 它迅速朝她掠去,半空中骤然化作灰褐色的身影,手臂伸向她细细一捻的柳腰,稳而快的把人捞了回来。 “你是小荷,对不对?”阴柔的嗓音,有些耳熟。 李荷微微仰头,面前是一张陌生男子棱角分明的脸。他瞳色很深,眼角稍长,鼻梁略微高挺,说话时勾起半边嘴角,犹如在笑。 “你是谁?”她蹙眉思索,“我不认得你。” 正当此时,睡醒的隐纹花松鼠见有生人来袭,飞身蹿去,朝着男子的胳膊张嘴一咬,顿觉坚硬无比,磕得牙疼。 他也不恼,只是反手一抓,锐利的指尖掐住它的脖子,惹得它龇牙咧嘴,挣扎不休。 李荷忙道:“你别伤害它!” 男子闻言,蓦地松开手,“咕咚“一声,隐纹花松鼠落入汤泉之中,连呛了几口水,四爪并用的游到了池子另一端。 李荷抿起嘴,眸光一聚,倏然一个旋身,抬腿朝他扫去。 男子连忙腾身跃起,正要说话,她身子轻盈的一纵,又掷来一把月桂树叶,那叶片挟裹着微蓝的灵光,速度奇快无比。 他纵跃如飞的躲避着,起落间,数道风声呼啸的擦脸而过。 “你不记得了吗?”他又一个凌空倒翻,双足落地,转身看向李荷,“我们以前见过的……”随着话语,他的衣袖垂下,一颗牛骨骰子掉落出来。 李荷往那处定睛一瞄,渐渐收住招式,语气恍然:“原来是你啊。” 他扬唇,露出一丝高兴神色,忽然又听她道:“堂堂男子,竟不知愿赌服输的理儿!为了一件金缕衣,还大老远的追了过来。” 他脸上笑意僵硬,对着夜空深深呼吸几下,半晌,索性往地上一伏,化出真身,“你看看,这样认得出么?以前在莲花村后头的老林子里,你救过我,还给我取了名儿……” 李荷再次盯着面前地上这只灰褐色鳞甲的动物,须臾间,脑中浮现出一段距今有些久远的回忆。 她七岁那年,缠着沈焱带她去深山林子里打猎。两人经过一处幽深的灌丛时,悚然发现里头斜卧着一只黑不溜秋的东西,它长相奇异,身上大块大块的菱形鳞甲粘满血渍和泥土,仿佛奄奄一息。 “焱舅舅,那是什么?”她声音里含着惊诧,“它好像受伤了。” “鲮鲤。”沈焱伸手逮住它的尾巴,将其拎了起来,上下细细打量一回,“拿到镇上去,卖给药铺,能值不少银子。” 小李荷用指尖翼翼的触摸它略软的腹部,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语声软糯道:“可它还活着。” “据说活的价钱更贵一些。”他煞有介事。 鲮鲤眼睛紧闭,身子微颤。 她杏眸流转,心头生出几分恻隐,也不嫌脏,把它抢过来抱进怀里:“焱舅舅,我决定还是不卖了!” 沈焱了然,点头说:“行,那就烤了吃。” 鲮鲤浑身的鳞甲抖了一抖。 结果,两人把它带回沈焱的院子,搭了个简易的泥窝,一连养了数十日,外伤应是无恙了,精神却不见起色,总是恹恹的。 某天,它不告而别,泥窝变得空空的。她认定鲮鲤是被别的什么野兽叼走了,哭得稀里哗啦,沈焱和李昀山赶忙又去捉了一对野兔来哄…… 月桂树的花瓣从她脸侧飘过,轻盈绵软的触感,将她的思绪唤回到现实。 “小灰?”李荷眼光莹亮莹亮的,“你还活着!” 他当然还活着。鲮鲤一双黑瞳泛着意气扬扬的光。 当初,在筮州西北的荒野跟一群野狼妖起了冲突,同伴不敌而亡,激起了他骨子里的血性,用不要命的打法把狼妖屠了个精光。而后他尤不解恨,接连剖出十几颗狼妖内丹,气狠狠的一口吞了。 为免狼王报复,唯有远走高飞。孰知他本就伤得厉害,狼妖丹又十分烈性,在体内经络冲撞个不停,整个儿油煎火燎似的,历经九死一生,才躲入莲花村后的深林…… 幸而被她带回了家,外伤渐渐将息好了,内里却仍被妖丹释放的剧烈妖性炙烤着,异常难捱。终于,某个夜晚,他悄然把自己封入溪水边的地底。 虽然妖力融合得尤为艰难漫长,但这处水源含一股阴凉的精气,尚能助他克制一二。 数年之后,他破土出来,重睹天日时,已经物是人非。她不在村子里了,小瓦屋也锁着门,像是许久无人居住。 如今,想不起她的相貌和声音,只依稀记得是个头挽双鬟的小姑娘,脸蛋微圆,相貌甚甜,名为小荷。然而,当他再次看见穿着淡白色蝶纹束衣,娇丽难言的少女,竟奇异的与他记忆中那个女孩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是这样啊。”李荷走上前去,手心轻轻抚过他的鳞甲,“暮山这么远,你是如何寻来的?” “我鼻子很灵,在鬼市觉得可能是你,便追着金缕衣的气息来了。”他语气带着十足的率性,“只是这座山被结界罩着,好不容易才从地底深处找出一丝缝隙……” 忽地,一阵衣袍声掠过,鲮鲤登时滞住。 李荷仰起脸,声色甜甜的道:“师兄。” 墨发玄衣的人立在月下,月光镀过他的眼眸,清冽如镜。少刻,他指尖翻转,池畔的湘妃色外衫倏然飘起,覆到她的身上。 “穿好。” “哦。”李荷听话的系好衿带,而后指着鲮鲤,“他是我以前的朋友,暂且没地方去,可以让他住山上吗?” 程墨目光缓缓移向它。 鲮鲤忽觉一股无形的威压迫来,不由眼睛一眨,本能的把身子卷成一团圆球。 “呵呵,你别怕,师兄不会打你的。”她盈盈笑着,鹅蛋脸上现出小小酒窝。 灰褐色圆球微微向后滚动,贴近她白洁细嫩的纤足。 程墨眼底划过一丝冷意,蓦地欺身过去,把它抓起,随手扔往远处的夜色中。 李荷:“……” 第105章 结界 阳光透过大片繁盛的枝叶,往林子里洒下一地碎碎光斑。化干戈为玉帛的鲮鲤与隐纹花松鼠正在林间谈话。 “暮山的规矩,不容许旁人栖住。”它环抱着双爪,一副前辈姿态,“你想要待在山里,只能以这个模样。” “好嘞。”鲮鲤很快应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游走江湖多年,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还有,小荷是姑娘家,所以你不得与她碰触,也不能靠近她的住处和汤泉。” 听到这里,鲮鲤抬爪一指:“他不也是男人,为啥可以离得这么近?” 隐纹花松鼠扭头一望,程小兜不知何时上了山,正与李荷说着什么,旁边搁着好几个鼓鼓的牛皮纸袋。 它顷刻撇下鲮鲤,跳跃着冲了过去。 李荷展颜一笑,取出几根灯芯糕塞入它嘴里,然后问道:“焱舅舅还好么?” “原本他不让告诉你,但我这人藏不住话。”程小兜拿出水囊,饮了一口,“这趟押镖去湘州时,遇上了山魈。人倒无甚大碍,只是那物实在凶悍,又常常成群出没,给他们每人身上都抓出几道口子。” 李荷倏忽一惊:“我得去看看他!” “也行,他们去了医馆……” 鲮鲤慢慢靠了过来,伏在她身边聆听着。 程小兜怪叫一声,猛地往后跳开,道:“这,这啥?” 李荷一双杏眼往上翻了翻,异常无语。 鲮鲤打招呼道:“我是前儿刚来的。” 他神情愈加惊悚了,声线扭曲得找不着调:“它,它还会说人话?!” “我连话都不能讲么?”鲮鲤不免满腹牢骚,“规矩也太多了。” 程小兜:“……” 李荷把剩下的整袋小桃酥留给了隐纹花松鼠,起身欲要去找程墨。正在这一刻,四周水纹般的光印在她的脸颊。 她忽然抬头,见漫山腾起绚烂无伦的紫色灵力,渐渐在上方凝聚成一个硕大无比的半圆罩子,将整座暮山牢牢实实的罩在其中。 李荷心头微震,加快脚步而去。 程墨立在结界正中的位置,口中念咒,指尖捻诀,随着墨袍徐徐展开,浩然的灵气从衣袂边沿向四周溢散,犹如一朵盛开的墨色莲花。 李荷怔怔凝望着,良久,缓缓走近。 他收了诀,衣袍随之缓缓垂下,俊美的面孔浸在春光里,皮肤白得宛如最上等的细瓷。 “师兄,你是在修复结界吗?”她眸子里盈满担心,“太耗费灵力了。” 程墨嘴角浮出一丝清淡笑意:“无妨。” 她细细看他半晌,软声说:“焱舅舅受伤了,我想去探望,大约两三日就回……” “好。”他很快应允。 正午的日光耀着,犹似给万物镀了一层璀璨的金粉,空气里弥漫着和煦。 李荷携着鲮鲤走在前面,程小兜在后头远远的跟着。 行至山脚,李荷低头对鲮鲤说:“可以了。” 然后,程小兜悚然的看见,地上那只满身鳞甲的动物摇身一变,化成一名昂藏七尺的男子,还对他挑眉一笑。他不禁狠狠打了个哆嗦。 到了霖安城,程小兜飞也似的奔回了程府。 李荷颇为无奈,拉着鲮鲤往镖局的方向走去。 他头次入城,心情不免带了几分新鲜。举目望去,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有明暗相通的飞桥栏槛,也有珠帘绣额的彩楼肆宅。 街边一间蟹黄玉柱铺子冒着香气,外墙挂着的木板上,包子花样繁多,任君选择。粗略一看,有灌浆馒头,虾肉包子,笋肉包儿,蟹肉包儿…… “每样来十个!”鲮鲤掏出一枚金叶子,扬手扔给店伙计,“不用找钱了。” 伙计连忙接过金叶子,背过身咬了一口,语气兴奋道:“客官稍等,马上包好!” 不一会儿,一大摞油纸包麻利地递了过来。两人继续沿着街面往前走着。 李荷瞟他:“你的钱从哪儿来的?” “土里捡的。” “……”她眸子里含着浓浓的怀疑。 鲮鲤看懂了她的眼神,薄唇轻弯:“真的是在土里找到的!我还遇上不少好东西,玉如意,玉寒蝉,玛瑙枕,觉得用不着,所以没拿……” 李荷蓦然止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挖坟掘墓就已经不对了,竟还把刨出来的金缕衣给了我?!” 他一霎闭了嘴。 韦应坤几人刚从医馆回来,见李荷一身木青色缕银纹对襟小褂与百褶罗裙,抄手站在匾额下,娇美的脸蛋带着一丝不悦。而另一名瘦高个儿的男子端正跪在她面前,三指并拢着道:“我发誓,再也不乱挖东西了……” 沈焱一看,倏地乐了:“荷儿,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李荷忙忙的抬眼,见他穿着半旧的裋褐,神色奕奕,只是脸上挂着一道明显的抓痕,从颊边延伸至下颏。她顿时傻眼了。 “妹子莫要烦恼,大老爷们的皮糙肉厚,这点子伤将养几日便好了。”韦应坤朗声笑着,伸出蒲扇般的手把鲮鲤拉起来,“这位大兄弟,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不兴在大门口跪着,有话进屋里头说!” 脸上臂上贴着膏药镖师们就着简陋的桌椅,仿若无事的吃起了包子。 屋中,李荷旋开一个螺纹瓷盅,挖出一大坨青黛色药膏,使劲往他脸上抹去。 “荷,荷儿,轻些,”沈焱悄悄伸一只手把药夺了,“我自己来就行!” “走山路怎么不警惕着些,”她撅嘴,“一把年龄了,又没多少银两傍身,若是再破了相,往后谁还愿意嫁你?” “嘿嘿,我如今这样挺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必多此一举。” 李荷慢慢往一把木椅坐了,微垂的杏眸里漾出自怨的光:“都怪我,把你耽误了。” 沈焱眼神含笑,用掌心摸了摸她的发顶,弯身平视着她:“以前啊,老想着哪日浪迹天涯,将这五湖四海走遍。托荷儿的福,不仅心想事成,还交了一群聊得来的弟兄,过得很是快活……” 李荷默了好半晌,说:“你有什么心愿尽管去做,今后我不需要你了。师兄会护着我,他也是。” 沈焱扭头看向蹲在墙角吃包子的鲮鲤。 他脊背瞬间绷得笔直,双目湛湛有神的道:“放心,我很会打架。” “唔,阁下尊姓大名?家住何方啊?”他问。 “他是小灰。”李荷答。 沈焱脸上泛起沉思的神色,语气缓慢道:“哪个小灰?” “小时候,我们在村里养的那只鲮鲤。” 沈焱惊愕的瞪大了眼,倏地指着他:“他他他……” 鲮鲤嘴边挑起一抹得意的笑。 第106章 阜州 夜间,韦应坤为她拾掇出一间空房来,与沈焱的寝屋相邻。 “寒舍鄙陋,荷妹子别嫌腌臜。”他笑着搓搓手。 李荷忙道:“是我叨扰韦叔了。” 一把清香袭人的香雪兰适时递了过来。 “荷,荷姑娘,”说话的是一个叫古予镡的年轻镖师,“这花可以放在屋里头……” “谢谢古大哥。”她声音很甜,笑意清纯。 人进屋了,他还杵在那儿咧嘴傻笑,被韦应坤一把揪住衣领带走了。 床边有一只空的旧陶罐,李荷弯身把花插了进去。 睡至二更,她做了一个诡谲可怖的梦。 梦里,她拨开一片浓稠粘稠的瘴雾,面前是颜色深沉不见边际的海水。 冷月之下,一只孤舟漂浮在海面,随着水波微微起伏。渐渐的,它飘到了月影中心,似是落进白月里的一片树叶,而那叶儿上立着的人身穿墨色衣袍,容颜风华绝代,恍如堕入凡尘的仙。 突然,一片比海水更暗的阴影从底下漫过,笼罩了整艘小舟,而他仿若未觉。 海浪骤然翻涌,一条生有狰狞黑鳞的庞然怪鱼俄顷破水而出,张开巨口,将人与舟吞噬殆尽…… 邻屋,毫无睡意的两人从地面打到房梁,纵跃如飞,裹挟着阵阵劲风,过了几百招后,鲮鲤逐渐占了上风。忽地,他耳尖微动,急忙开口:“停一下!” 沈焱动作蓦地一滞:“咋了?” 他不作声,蹑影追风的奔到隔壁屋子,拉开门,飞身闪了进去。 沈焱疾步跟上,见她已然坐起,眸光怔忪,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莹然泪水。鲮鲤在床边单膝半跪着,连声问:“怎么了?你说说话……” 她迷蒙的抬起脸,望着沈焱,嗓音哽咽道:“我要去找师兄。” 沈焱嘴角抽搐着,说:“荷儿呐,深更半夜的,舅舅这把老骨头经不住折腾。明儿一早送你回去,成么?” 鲮鲤默默无言。方才是谁夜里不就寝,生龙活虎的拉着自己切磋? 她睡得不甚踏实,沈焱两人在屋内守了半宿。 清晨,枝头挂着露水,莹莹的,透亮的,映出淡弱的熹微。 李荷惺忪醒来,见鲮鲤坐在陶罐旁边,抽出一支橙色的香雪兰,放入嘴里嚼几下,再把光秃秃的花枝插了回去。 “这是你平日吃的食物吗?” “姑且可以当作零嘴。”他转过脸,冲她眯眼笑着。 “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她揉了揉眼角,喃喃说着,“我得回暮山。” “嗯,走吧!”他立马起身,一副言听计从的姿态。 沈焱叼着一块葱包桧儿,懒懒散散的倚在门边,“急啥,你师兄不是好好的在山上么,难不成会长翅膀飞了?” 李荷不听则已,一听愈发心慌意乱,留下一句:“焱舅舅,记得用药。”接着,擦过他的衣角,身子轻轻一纵,宛如一只木青色的鸟儿掠过小院上空,往远处去了。 “再会。”鲮鲤循着她,打屋顶上蹿过,脚步踩得飞快,把瓦片稀里哗啦踩碎了一片。 沈焱:“……” 屋子空寂下来,古予镡蹲在角落的阴影里,对着一夜秃顶的香雪兰黯然神伤。 浑圆的日头缓缓往上爬着,放出刺目金光。 “师兄……”她清灵的嗓音在山间回荡。 “墨仙人外出了,让你安心等他,山洞里留了信。”明纹花松鼠平静道。 李荷呆呆的盯着它,片刻后,沿着山道急急的跑回山洞。 里面一切照旧,唯独少了一个他。青玉案上静静搁着信。 李荷连忙拿起,展开一看,铜绿的纸笺上写着:莫寻,不日便归。 “谁能告诉我,师兄去了哪儿?”李荷神情急切,“昨日人还在的,怎的我刚下山,他就走了……” “不知。”青玉案几的声音。 “他剑术高超,术法踔绝,现今无人能出其右。”墨砚冷硬的嗓音,“有那闲功夫,不如多操心你自个儿,练练画符,增进功力,别老拖人后腿,才是正理。” 白玉螭龙纹毛笔轻咳一声,没有搭腔。 洞穴内极为静寂,淡淡柔光无声照着。李荷往青玉床上坐了,纤细的手臂环着膝盖,显出娇脆的轮廓。 “平日里若有什么事,他都愿意与我说。此番定是事情棘手,甚而有些危险,他才会独自前去。” “大约五日前,墨仙人收到一封信函,但已被他带走了。”青玉床不情不愿的语气。 李荷神情有一瞬的冷怔,语气也有些迟钝:“他把山上的结界加固了,又趁我没在的时候,只身前去应约……”她不敢再往下想,只觉一颗心仿似被丝线缠住,牵起微微的疼痛。 过了许久,一件搭在床沿从未说过话的墨袍开口了:“阜州,天罡堂。不准说是我透露的。”这件袍子时常被程墨穿着,沾染了灵力,音色与他尤为相似,清润耐听。 “谢,谢谢。”李荷急忙抱起它,贴在脸颊边,眸子染着些微水光。 墨袍不再出声。 鲮鲤杵在洞口外,与明纹花松鼠两两相觑。 少间,李荷拎着一只小巧的青梅色包袱,神情含一丝急色,行疾如飞的踏出洞口,旋即启唇念咒,召唤了一棵碧绿的铜钱草,便要踏叶而去。 鲮鲤倏然一个纵身,灵活地跃到了叶面上。 她迫使自己镇定心绪,以灵力催动草叶往阜州的方向而去。 铜钱草在高空中呼呼的前行,鲮鲤趴伏在叶面上,面色微白,半点不敢往下看。 不知过了多久,李荷转过脸来,盯了他一会儿,问:“你怕高吗?” 鲮鲤昏头晕脑,出不了声。 “那你还能变回去吗?”她又说。 “能。”鲮鲤轻应一声,很快幻回了原型。 李荷弯腰把它抱起,细长白嫩的手指轻轻抚摸它的鳞甲,“怎么不告诉我,早知就不让你跟来了。” 鲮鲤在她怀中缓了过来,嘴稍弯起,神情犹如偷着腥的猫。 阜州东临大海,处处吹拂着挟裹咸味的海风。蔚蓝的海面上,隐约有几艘小小渔船,燕鸥鸣叫着在低空滑翔。 这里的居民大多以捕鱼捕虾为生,街道两侧的铺子林立相对,里头有不少稀罕漂亮的珊瑚、贝类制成的首饰与摆件。 李荷也曾憧憬过海边的景色,而今身入其境,却没有心思再做游赏。她抱着鲮鲤一路询问,直到夜幕来临,越过阑珊的灯火,才遥遥瞧见天罡堂的轮廓。 它矗立在一处巨大的海崖之上,周围飞云流雾,仿如飘然悬浮的云中仙阁。 李荷眸中莹然有光,双足一点,身子轻盈如燕,浮光掠影般朝着前方一片檐角尖尖的九脊殿飞去。 第107章 蛊雕 天罡堂大殿面阔六间,每根立柱上刻着夔龙纹,或蟠螭纹,斗栱柱头再设重栱,将那些飞椽高高挑起,外观势如雄峰。 殿内明烛燃着,堂主柯裕坐在铜案后,一半脸庞被烛火照亮,另一半没在阴影之中。 “镇海法器被盗,因而海水异动,或有妖魔出没。”他手中摩挲着一只不俗的羊脂玉扳指,“这番说辞,你认为他信了几分?” “儿子以为,他应当是全信了。未时他随着师弟们去海里巡视,现在仍未归来。”柯冥道。 “他功力深不可测,绝非等闲之辈。明日行事务必周密,知晓内情的人越少越好……” 突然,柯冥斜提起手边一把醵青色的黑缨长枪,枪尖一旋,蓦地指向殿门,低喝一声:“谁在外头?” 门缓缓打开,露出十一弟子解原奚平淡无奇的面孔。他端着一个卷草纹的瓷盅,从容道:“师姐熬了海参百合汤,让师父趁热喝下。” “进来吧。”柯裕缓声道。 柯冥眼神不善的看他片晌,复才将长枪收了。 大殿对面是弟子们的居所,弧形曲面的卷棚顶上,两个身影低低伏着。 “这个门派的屋子也太多了,哪里是师兄下榻的地方啊?” “一间一间挨个儿找,天亮之前,定然能够找到。” 李荷微微一默,瞅准西边一处状若精美的楼阁,拉着他倏地掠了过去,夜空之下,湘妃色的衣袂飘然。 楼阁的庭院中,一名妙龄女子安静坐在月牙椅上,她身着藕丝琵琶衿上裳与素雪绢裙,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浅色丝带轻轻挽住,脸朝着一株几乎掉光了花的荆桃树,不知在看什么。 “这位姑娘,你别害怕,我乃铜钱草仙门下弟子。”近处传来一道软软甜甜的声音,“请问我的师兄,就是程掌门,现在何处?” 她缓缓转过脸来,淡淡的月光下,能看出她的容貌清秀绝俗,只是一双眼睛似蒙了层极薄的雾,稍显暗淡。 李荷登时心下惊愕。 “程掌门啊,好像与师兄弟们一块出去了,不清楚去了哪片海域。”她扶着交椅徐徐起身,抬手准确的指着一个方向,“他住九脊殿东边的那间屋子。 “多谢你。”李荷忙搀住她,“还请替我保守秘密,莫让人晓得了。我是偷偷来的……” 她极轻的一声笑,说道:“我名为柯婉儿,堂主是我阿爹。” “柯姑娘,幸会。我叫李荷,荷花的荷。” “虽我未曾见过荷花,但你的名字很好听。” “唔,你也是。”李荷对这名年纪相仿的柯姑娘生出些许好感。 月照中天,周遭满是浪花翻卷的声音。一条浅金色小鲤鱼搁浅在海滩上,鳞片逐渐失去光泽,呼吸也渐微弱。或许,它即将孤独的死在这里,亦如它孤独的出生。 那些水底的贝阙珠宫,鱼尾状的巨大石柱,纷纷化为褪色的记忆,从它黑而圆的瞳仁中陆续漫过。 白沙上缓缓走来一双墨色丝履。少刻,如玉的指节把它拎起,随即在空中抛出一条稳稳的弧线,“噗通”一声,它终于回到甘泉般的海水之中。 小鲤鱼缓过神来,连忙探出脑袋去看。一袭墨衣的人立在细白的沙滩上,海风拂过他的黑发,玉雕似的面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含着浅浅笑意。 次日,阴云低垂,沧溟幽幽。若说晴日里的大海,还带了几分温柔与包容的况味,那么天气阴沉下来时,海水就显得暗蓝又深邃,隐隐令人望而生畏。 风起云涌,潮声起落。几只还未来得及撤离的小渔舟在波涛中摇摆不定,仿佛即将被大浪倾覆。 天海相接之处,海面和天空融为灰蒙蒙的一片,幽远而苍茫。一艘下尖上宽,艏艉高翘的宝船缓慢驶过。 程墨立在船头,缕金卷云纹的墨色袖边被海风吹得不断翻飞。 “柯堂主,既然法器已经镇回原处,想必妖魔皆被震慑驱除,整片海域无甚凶险。”他抬起手指,拨开眼前遮住视线的一缕黑发,“整整两日的功夫,连一只溺水鬼都未发现。反倒是这海浪看久了,晃得眼晕。” 柯裕:“……” 正当两人说话间,上空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凄鸣声,如婴儿的哭啼,令人骨寒毛竖。 程墨抬眸望去,一只形貌似雕,头上长角的棕黑色怪鸟倾斜双翼,正朝着宝船俯冲过来,确切的说,好像是冲着他而来。 柯裕眉目微垂,不着痕迹的退后两步。 唳鸣声渐渐逼近,程墨凝眉,足下丝履在船板微微一踏,身法飘逸的腾跃而起,攀在了桅杆之上。怪鸟果然在半空中扭转身形,狰狞的羽翼猛地扇向他,以掀起万丈狂澜的气势,妄图一击致命。 几乎同一刻,墨色的身影灵活地坠向船面,被羽翼扇中的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继而轰然倒下。 誓不罢休的怪鸟双眼沁着殷红,在高空急速翻身,蓄势再度回旋袭向他。堪堪接近那个身影,猝不及防地,一张厚实无比的渔网盖了过来,将它团团围裹,紧接着,一股大力带动整个渔网猛然往船板上掼去! 刹时间,只闻“喀嚓”一阵脆裂的巨响,木屑飞溅,船板正中砸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坑,怪鸟晕死在渔网中。 “你这蛊雕戾气太重,倘使留你一命,定然为祸人间。”程墨松开渔网绳,抽出腰间古剑,骤然扬手劈去。在白亮浩然的剑光中,渔网连同蛊雕瞬息破碎,一颗泥土色的圆润妖丹飘然而起。 就在这时,七八个本命法器依次祭起,以他为中心悬浮着,围绕着,颜色各异的光芒交相辉映,把他牢牢笼在其中。 程墨忽觉体内灵力受到抑制,于是缓缓回身。 一身鹤灰色束袖长衫的柯裕面色漠然,站在倒塌的桅杆后,他的八名心腹弟子分别立于离、艮、坎、兑、巽、乾、坤、震的位置,以灵力催动法器。 “柯堂主,这是何意?”他的声线泠泠如玉石,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 第108章 海妖 “你也莫要恼恨,不过各为其主罢了。”柯裕看向一旁成了碎末的棕黑色翎羽,语气里捎带几分缅怀,“可惜了,我这蛊雕。” 程墨嘴角噙了一抹轻笑:“修仙者,自己便是自己的主宰。连这最初的道理都没参悟,更遑论教诲子弟?” 背后风声突起,伴随着一道叱喝:“废话少说,受死吧!”柯冥眼底杀意交织,手握通体七尺二寸的黑缨长枪,扁平梭枪尖燃着幽青的灵力,快如闪电的朝他背心刺去。 突然,一袭湘妃色的影子飞身而来,接着一道锐利炫目的银白色剑芒猛然斩下,漆黑的枪杆生生断裂成两截,枪尖挟裹的灵力碎成千万星点,倏忽消散在海风中。 柯冥前冲之势狠狠一滞,还未回神,就被她使力踢中胸口,身子倒飞出去,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随后坠入波涛汹涌的海水。 “冥儿!”柯裕看得目眦欲裂,急急差人去海里寻。 程墨眸色微怔,瞳中映出眼前的美丽少女。 她杏眼里含一缕薄怒,身姿亭亭的立在船头,一身粉衣翻卷成霞,在这漫天阴翳下,成为一抹惊鸿而独特的绚烂。 “你们休想伤我师兄!”她语气铿锵道。 伴着话语,好几枚骰子打前边激射而来,纷纷砸在几名弟子的额头、腿骨、以及各个关节处,引得他们惨呼声连连。 眼见阵法即将分崩离析,柯裕脚掌在船缘一点,借力跃起,倏尔运足内力,一掌击向程墨的胸膛。 与此同时,湘妃色的身影如雨燕急飞,蓦地扑来,挡在程墨的身前,纤细白洁的手挥出,硬生生接下柯裕略显雄浑的掌力。 在那一刻时间和空间仿佛冰封,程墨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两人正僵持着,“噗呲”突兀的响起皮肤被利器扎破的声音。鲮鲤不知何时逼近柯裕身侧,右手尖利的指甲深深插入他腰腹的血肉里。 柯裕不可置信的看他一眼,少间,呕出一口鲜血,朝旁缓缓倒下。 几名天罡堂弟子见堂主被害,顿时义愤填膺,接二连三撤下本命法器,直接提刀围攻过来。 李荷功力终归不及柯裕深厚,被刚才一掌震得浑身经脉紊乱,喉头涌出甜腥,整只手臂火辣辣的疼,还没缓过来。 脱离阵法桎梏的程墨单手揽住她,另一手疾速抓过泥土色的蛊雕内丹,扬手掷入鲮鲤嘴里。 “……”鲮鲤措不及防,一息的功夫,内丹已然吞下喉咙。 “替我先挡一挡。”程墨说完,转过李荷的身子,手心紧紧贴在她后背的灵台穴上,将精纯的灵力源源送去。 得了蛊雕内丹的鲮鲤,短时间内功力暴增,干净利落的把几个弟子料理了,又找出一张破渔网把他们牢实的捆在一处。至于偶有一两个嘴硬叫嚣不停的,也被他用刀柄拍晕。 灰云重重叠叠的压过穹窿,海澜不停起伏。 一道黑影从船尾晃过,怪笑着朝程墨两人撒去一把浓浓的墨绿色毒粉。那笑声诡异之极,仿似两片金属互相尖锐的摩擦。 程墨眉心一凝,霎时收了掌,反身把她裹入怀中。 黑影毫不停留,翻身跃下宝船,宛然一抹黑色的孤魂野鬼。 少焉,一柄鱼叉擦过海风破空掷去,诡笑声戛然而止。 鲮鲤啧啧两声,拍掉身上沾染的粉末。这毒于他而言,却起不了半分作用。 程墨念了一遍净秽咒,船板上紫色灵气腾起,毒粉与血光瞬间烟消云散。他稍低头,见她面色虽有些淡白,双眸依然澄莹,暂且松下心来。 “掌门有令,让你在暮山静候,为何不听?” 还好没听你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荷微微飘开眸,心里碎碎念。 程墨见她不语,也不忍再责怪,欲要操控宝船驶回岸边。 不远处飘来一只渔舟,舟上的渔夫中气很足,一嚎起来简直声壮山河:“仙人救命啊,海里有妖怪!” 程墨轻轻放下她,起身望去,见披头散发的柯冥大张着嘴,泡在渔舟旁的海水中,浮浮沉沉的挣扎着,偏偏他又穿了件海草似的黑绿色衣裳,乍一看,确实形同深海魑魅。 “不要怕,这种小妖,你们也能对付。”鲮鲤站在侧舷为他们指点迷津,“抄起家伙,打他!” 几个渔夫一听,互视点头,握住手里的船桨用尽全力朝他拍去。 被砸中头的柯冥竭力浮上来,失声叫道:“我是天罡堂的少堂主,你们休得无理!” “仙人,这海妖会说人话!”渔夫又喊道。 “妖怪都会学人说话,骗取信任。不要被他的妖言迷惑,使劲打便是!”鲮鲤凛然正气的吩咐。 渔夫们应了声,一齐挥舞手里的船桨,噼里啪啦的对着柯冥一顿胖揍。 “我不是海妖……“他声音渐渐小了,冒着泡沉了下去。 程墨一时无语。李荷趴到宝船边缘瞟了一眼,“活该。” 天陲云团翻涌,将天光遮去,天色愈暗。 渔舟载着扑腾的半仓海鱼,荡过忽高忽低的潮头,游刃娴熟的往岸边划去。 “晚些时候便要下雨了,仙人们赶紧回去罢!” 李荷先前乘坐的木质小渔船仍飘浮在宝船旁侧。她正要把它召回,忽然,眼角余光中有什么从海面之下曳尾而过。 自打做了那个噩梦,她的心一直悬吊吊的,到了阜州,见他乘船入海,便更添几分悬心。直到此刻,状似怪鱼的东西倏然出现,她的心反而变得踏实了。 她轻轻捏住程墨的衣袖,语气与平日里无异,入耳软软糯糯的:“师兄,那边好像还有一只海妖。” 程墨:“……” 鲮鲤忙忙然看向海水,前边水底下果真潜了一条庞然怪鱼的影子,正顺着起伏的波浪游来。 “这啥玩意儿,吃人么?” “走。”程墨揽住她的身子,一霎跃出,飘然落入木质小渔船中。 差不多同一时刻,怪鱼骤然跃出海面,带起一片滔天浪花。只见它形似蜥蜴,尾巴如鱼,身躯满是紧密的铁青色圆鳞,倏地张开锯齿般的大嘴,一口将宝船从中间咬碎。 渔网瞬间破开,约三四个人直接被它囫囵吞了,余下几个弟子与躺在船板上的柯裕,像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滚入海水里,生死不知。 而木质小渔船在鲮鲤跳上来后,慢悠悠的变长了些,也变宽了点儿,稳稳当当的浮在浪涛间。 第109章 剑光 程墨眼神清冽,凝视着这只古老的深海妖兽,鼍。 它密密麻麻的圆鳞间黏附着一些藻类,想是常年蛰伏在海底休眠,除非潜入海水深处查探,否则根本发现不了任何端倪,因而才在那一年清剿妖魔时被遗漏。如今许是被人刻意吵醒,甚至激怒,终于引发了它的噬杀本性。 鼍在海水中恣意横行,大口大口把宝船的残肢嚼成了碎渣,张牙舞爪的猖狂着,搅起一重一重的海潮。 李荷摘下颈间再度炼化过的青铜琉璃镜,素手一抛,它便迎风而起,耀眼的青光源源不断的朝着鼍照射而去。只见海水之中,鼍的动作渐渐的稍显缓慢,却未能完全凝滞。 程墨轻身一纵,犹如破云的飞鹘,而他手中的古剑银光闪动,照亮他俊美的面庞。 鼍的竖瞳充溢着狂暴意味,倏地伸出利爪捣向他。 他在空中忽而旋身,微微避开,下一刻长剑回锋,裹挟了浩然灵力,直取鼍的三魂所在之处! 彼时,剑鸣天地,鼍的天灵被雷霆万钧之势的一线寒光陡然贯穿!它俄顷发出鸣鼓般闷沉的吼声,缓慢又疯狂的在海水中动荡翻滚,掀浪乱搅一番,直至渐渐失却力气,竖瞳涣散。 程墨踏在虚空中,海风卷动他的墨色衫袍,衣角边沿弥漫紫色灵气,宛如神只。 李荷望着他的杏眼漾着笑意。倏忽间,她脸上的笑意凝住了,消退了,转而化为一种浓烈的恐惧:“师兄小心!” 程墨的身下,另一只更为庞大的鼍骤然冲出海面,由下至上把他完整的吞入巨口之中,带起振聋发聩的滔滔浪声,将她颤抖着的呼喊彻底掩盖。 李荷眼里忽然蒙上了雾影,胸腔里像是有什么碎掉的声音。 “别慌,我去救他!”鲮鲤从腰侧抽出一柄锋锐的短刀,翻身跃入沁凉的海水中。 大鼍吃了修为非凡的仙人,满足的沉回水里,便要扭身游走。李荷抬手往眼睛一抹,催动小船跟上,同时轻喝道:“去!” 半空中的青铜琉璃镜应声抖出青光,狠狠射向大鼍,奈何隔了一层澎湃的海水,收效甚微。 大鼍见后头的小船紧追不舍,一双竖瞳充溢暴戾恣睢,猛地一个回身,再次张开满是尖牙的丑陋巨嘴,势要把她与小船一起吞噬。 李荷却紧握古剑,径直跳入海中,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越潜越深,直到大鼍腹部底下。 水中的鲮鲤指向大鼍最为薄弱的肚脐处,而后兀自游到一旁。 李荷眉目清湛,狠狠定下心神,提起浑身灵力,直至微蓝的光流云般环绕着剑身,慢慢聚集到剑刃之上。她的手背几乎绷起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倏尔抬起古剑,朝着大鼍腹部最脆弱的地方猛然斩去! 几乎同一刻,大鼍的腹部被一道极其亮白刺目的剑光从里面破开,两道古剑的光芒瞬间交织缠绕在一处,仿佛浑然一体,将周遭幽暗深沉的海水照得亮若白昼。 大鼍怒腾腾的濒死挣扎,厚实巨大的利爪在水里乱抓一通,李荷不慎被爪背狠狠撞击到,瞳孔微震,整个人宛如绮丽又凋零的花儿,随荡漾的水波娓娓往海底深处飘去。 鲮鲤疾速划了过去,揽过她的身子,斜斜游向另一处水面。 程墨一双眼寒潭似的盯着大鼍,召来青铜琉璃镜,灌入一股内力后,蓦然对着它硕大身躯上被划破的窟窿照去。强烈的清光穿透海水,不绝的照到大鼍体内,直至它挣扎渐缓,慢慢化作一张铁青色的坑洼皮囊,最终寂寂的泡在冰冷海水里,或许哪日便会沉往一处幽深狭长的海沟。 天罡堂。 浓灰色的积雨云翻滚堆叠,从远处的天陲一重一重涌过,银色的闪电在云层中滚动,顷刻间,几道电芒掠过天地,雨如白雾。 殿内三十七枝明烛尽数点亮。 迟来的老道长抬起白拂尘,指着跪在地上的柯冥与幸存的两名心腹弟子,吹须瞪眼道:“你,你们竟敢诛害仙门同袍!快说,究竟为何,又是受谁指使?!” 柯冥被捆绑双手,衣袍湿透,面色木然:“程墨,我爹在哪?” 坐在主位上的人,掸着衣袍上压根没有的尘灰,一双墨眸在烛光中愈加清冷:“他啊,本想置我于死地,哪知被我师妹打晕在船上,后来妖兽又弄毁了船只,想必凶多吉少了罢。” “你胡说!”一名心腹弟子陡然抬头,声音又疾又厉,“明明就是你豢养的那只妖物害了我们堂主,现在他就待在后院厢房里!” 程墨扬袖,忽地挥出一道灵力,把他的口封住,丝毫不留他反驳的空隙。 “你看错了。那人是我门下新收的弟子,只是身上携带有几颗妖丹,散出些许妖气。” 心腹弟子吐不出话来,只得凶巴巴的瞪他。 坐在一旁的柯婉儿脸色雪白如纸,情绪濒临崩溃。 一只温热的大手裹住她冰凉的指尖,轻声安慰:“师姐别怕,有我。” 她怔忪了一瞬,被握住的手就要往回缩,却被他坚定攥紧了。 外面狂风骤雨,殿中寂静凝肃。 “不用审了。能使唤得动柯堂主的,天下间也就那么几个。”程墨指节在茶盏边缘敲了几下,“当务之急,是推举出一位新的堂主,处理善后事宜,并率领天罡堂迈入正途。” 老道长颔首:“程掌门言之有理。” 殿内几十名弟子低声的议论纷纷。 “柯姑娘,除却参与此事的九名弟子,再往下排,应该轮到谁?”程墨侧眸看她。 柯婉儿没经历过这阵势,脑中思绪异常慌乱,半晌方道:“是,是解师弟。”说完,倏忽一怔。 站在她身边的人朝程墨拱手,平声道:“在下天罡堂十一弟子解原奚,见过程掌门,虚云道长。” 此人应是那个暗中给她通风报信的。能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清醒,说明是个可造之才。 程墨嘴角掀起微微笑意,道了句:“很好,就由你来做吧。” 虚云道长脑子一顿,失言道:“这么快便定下了?” “有劳道长暂留此地,扶携一二。我还有事,失陪了。”话语落,墨色身影一刹掠出殿外,徒留殿内众人在长驱直入的狂风中凌乱。 第110章 金龙 厢房角落的秋葵绿釉如意香炉里焚着极淡的熏香。 李荷静静躺在红木嵌螺钿架子床上,嫩白的脖颈之下,露出金缕衣的一截领缘。湘妃色的外衫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搁在一边。 “幸亏她穿了这件衣裳……”鲮鲤念叨着。 程墨走至床边,伸了手,感受到她的清浅鼻息。 “背过身去。”他说。 鲮鲤很快照做。这人一日之内,连战几只凶兽,尚还留有余力,实在彪悍至极。 程墨俯身撩开罗衾,动作极轻的依次剥去她的几层衣衫,最后只余一件绣荷花的浅色肚兜。她的肌肤尤为水嫩细致,除了右手有些红肿之外,其余地方似乎无碍。他凝了凝神,修长的指尖在她的经脉、骨骼慢慢探过,直到触摸到她心口时,蓦地滞住。 她为何会伤了心脉? “今日之前,她发生了何事?”程墨扶她半坐而起,替她一一穿回衣衫。 “没啥事啊,我一直同她在一处的。夜里有人偷偷递来消息,说柯堂主不安好心,我们一早就混在那些出海的渔船里,这才能及时出手……” “她心脉有损。等雨停了,我们便回暮山。” 鲮鲤扭过头,一脸吃惊的表情。 程墨给她盖好罗衾,视线一直停留在她淡白娇脆的小脸上。 他脑海中闪过近日的种种情形,推测道:“她梦见你被一条怪鱼吃了,心急的赶了过来。然后,又看见你真的被鱼吃了,这般连着两次,所以人被吓坏了?” 程墨神色微怔。 暴雨不绝,过了一日之后,雨滴逐渐变小。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解原奚雷厉风行的做了许多事,譬如历数罪状,将柯冥几人关入地牢,又譬如肃清天罡堂内部,将心术不正的弟子一一剔除,并从新制定堂律。 虚云道长压根不用插手,连声感叹后生可畏矣。 不消几年,他便与桑璟尘并列成为仙门百家中的后起之秀,令人称羡。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西边的楼阁中,柯婉儿坐在一把通体透雕靠背玫瑰椅上,眼中默默含着一泓清泪。 “师姐,你恨我也好,打骂也行,别难为了自己。”解原奚把红酸枝木提盒里的鱼汤取出,轻放在她身边的小桌上。 “我爹,找到了吗?”她嗓音沙沙哑哑的,透出浓浓的凄惋。 “每日都有船出海搜寻。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绝不会放弃。” 她终于捂着嘴哭泣起来,芳肩不住颤抖。 解原奚抿嘴,袖底攥紧的指节因克制而泛白。 良久,本就温温的鱼汤几近凝成了冻。 柯婉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哽咽着问:“李姑娘怎么样了?” “还在歇息,说不需要郎中,应是无虞。”他暗自松了口气,“程掌门恢廓大度,不与我们天罡派计较,估摸他们明日便要离开。” 她听了,起身缓缓走到没有镜子的镜台前,摸索出一条质地莹润的牛血红珊瑚珠串,交给他:“替我向她赔礼。” 解原奚仔细接过,望着她的眼,柔和而坚定的说:“我晚些时候再来。” 她没再说话。 一束日光从虚掩的窗底漏进来,打在松花色的床幔上。 李荷缓缓苏醒。 床幔忽被撩起,一双墨黑的凤眸盯向她。 李荷迷蒙的眼神逐渐清澄,待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她忽地爬起身来,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脸颊也贴在他的胸膛,透过薄薄的衣袍,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 程墨伸了手,指骨抚过她乌黑的发丝,“你有哪一次是听我话的?” 她睫羽低垂,抱住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鲮鲤蹲在清透的晨光下,端着一碗卤面大口吃着,旁边堆叠了好几个空碗。 太阳悠悠升起,金辉渡过海面,沧波万顷。 某一片水流略显湍急,底下暗礁遍布。 一条浅金色小鲤鱼奋力的逆水而上,圆眸紧盯着前方高耸巍峨的龙门。这道龙门在凡人眼中形同透明,于它来说,却是情愿耗尽毕生精力,也要追循跨越的难关。 小鲤鱼在水流中用力摆动鱼鳍,一点点的靠近龙门,然而此处水势也愈加翻腾汹涌,像在刻意阻碍它的前行。 小鲤鱼咬住牙关,又过了会儿,终于游到龙门跟前。它使出全身所有力量纵身一跃,带动碎银般的闪闪水光。无数银光在空中挥洒着、簇拥着它跃向龙门的矫矫身姿。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突然,虚空中冒出一团红幽幽的天火,从它身后追来,顷刻将它漂亮的尾鳍灼烧殆尽。小鲤鱼剧痛难忍,身形摇晃,险些从半空跌落下来。 “别怕,尾巴还会再长,先跳过去。”一道清润嗓音忽而传入它的耳中。 它圆眸一睁,再度蓄力,猛然朝上方的龙门飞跃而去,须臾间金芒万丈,光彩耀目,一时竟隐隐盖过东方初生朝阳的光亮。 伴随着清越悠长的龙吟,一条浅金色的龙腾空而出,无拘无束遨游在金光粼粼的远海上空,所过海晏河清。 李荷头次看见鱼跃龙门的情景,眸子里盛满了熠熠光彩:“师兄,它真好看,也很威风!” 程墨想起那日夜里可怜巴巴躺在沙滩的小家伙,嘴角没来由的噙了轻笑。 几人正待离开,空中的金龙似有所感,身躯转了一个圈儿,穿过清爽的海风,气势磅礴的飞了过来,一双黑圆清亮的眼瞅向程墨:“请问,你们要走吗?” 程墨颔首:“嗯。” “我驮你们回去吧。”金龙轻轻摇摆身子,浅金色的密密鳞片也跟着微晃。 鲮鲤连忙摆手:“不必了。我脚程快,也能游水。”说完抬足要溜,被程墨一把逮住,扔往龙脑袋上。 随后,他单手搂住李荷,亦是轻身跃了上去:“往北,去暮山。” “哦……”金龙的圆眼转了转,似在思索,“坐稳了,可以抓住我的角。” 鲮鲤向李荷投来惊慌的目光。 李荷却非常喜欢这只可爱的龙,于是用安抚的语气道:“你别怕嘛,像我这么抱住龙角,一眨眼的功夫就到家了。” 鲮鲤眼前一暗,放弃了挣扎。 少顷,金龙直冲苍穹,迎着万缕曙光,驾雾腾云而去。 李荷居高远望,广袤的沙滩景色被阳光点亮,而那一片苍青的浩海,宛如画师用颜料泼溅出来,定格在了辽阔无垠的版图中。 曜安史载,衍元二十四年春末,阜州、泞州、霖安等地有金龙出没,所过之处皆受万民跪拜,视为祥瑞。 第111章 从夫 泞州。 云朵犹如绵密的白絮,铺陈在蔚蓝色的天幕。 “既不识路,为何不问我?”程墨指背轻轻叩击它的龙角,“走错了,这是西边。” “哦,抱歉。”金龙赧赧的扭转身躯,再次飞往霖安的方向。 李荷捂嘴想笑。鲮鲤眼前愈黑,利落地晕了过去。 县衙后头的一座宅院,一身青底菖蒲纹襕袍的范莨呆呆仰望着东边的天空。接着,他扯住棋盘旁侧某人的杭绸衣袖,语气激动道:“岳丈,您快看,那边有一条金龙飞过去了,龙首上还坐着仙人和仙女!” 这人莫不是以前读书太费劲,脑子给读傻了吧。纪禹良闭眼,抬手捏了捏眉角,不太想与他搭腔。 几年前的采花贼一案中,纪萱险遭不测,还得了一种惧怕男子的怪病,特别是相貌阴柔的那类,尤其令她心慌。无论哪个男子,别提与她交谈了,就是半点也靠近不得。 每每出门在外,纪萱又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对她品头论足,索性日日把自己关在深闺之中,避开世事。 郭氏愁白了发,在得知蔡臻儿做了太子妃之后,愈发觉得相形见绌。 孰料焦氏比她更愁:“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臻儿那般大大咧咧的性子,还不知能在里头活到什么时候呢!” 两个手帕交时常聚在一起愁云惨雾,蔡夫子能躲则躲,不是去银月客栈与纪禹良小酌,就是同住在绂云山里的邢夫子品茶。 某日,邢夫子得了一罐子上品的碧涧茶,用成套的松竹梅纹瓷盏泡了,邀他来饮。 聊着老生常谈的话题,邢夫子猛地灵光一现,往大腿一拍,道:“哎哟,都说灯下黑,古人诚不欺我矣。这儿不就有一个现成的贤婿吗,还是做官的!” 蔡夫子忙问:“是谁?” “咱们书院的学生,又是阿昊的妻弟,知根知底的人儿!二十出头的岁数了,还没成家呢,他爹娘也是急得慌……” 也不能怪蔡夫子记忆欠佳,诚然百川书院学子纷纭,他青睐的唯独一个韩绍清。可惜呀,可惜,本来是要撮合他与臻儿的,奈何造化弄人…… “我这便作画一幅,先让纪家姑娘看看。”邢夫子打断了他的神游。 蔡夫子回府后,对焦氏说了这件事情,又把范莨的画像交给了她。 焦氏一霎来了精神,立刻乘轿子去了纪府。 闺阁里,三弯腿月牙桌上,静静摆放着一小盆瑰色的秋海棠。 纪萱捧着这幅画像,拧眉思索着什么。画上的脸孔莫名有点眼熟,似是在哪儿见过。 陪在一旁的郭氏神色忐忑。 “姑娘家最忌遇人不淑。范家虽不如纪府殷实,却也是正经人家。”另一旁的焦氏语气和婉,“范大人品行端正,读起书来废寝忘食的,如今做了七品的县令,难保来日不会往上再擢一擢……” 读书,书生……噢,对了,妙缘斋。 纪萱微微转过目光,落在郭氏瘦弱憔悴的面庞上,两边鬓发不知何时夹杂了几丝银白。 她神情静默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焦氏瞧着有戏,又用试探的语气道:“范大人的长姐就住在城南,不如邀她来喝个茶,叙叙话?” 阳光耀着胡同口的绿树,和风轻拂而过。 范兰扶着邢昊在院子里慢慢走着。 他腿脚经脉尚在恢复,稍显无力,将近一半的重量压在她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渐渐的,她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走了,回屋。”邢昊神色微沉,“明儿买个丫头来,不用你做这些。” 她表情里掺了一丝甜,抬手把发丝拢到耳后,说:“可我愿意……” 咚咚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两人的缕缕情愫。 隔日,范兰身着新制的浅碧色冰梅纹暗花褙子,头上绾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有些拘谨的进了纪府。 焦氏和郭氏拉了她絮叨着家常,纪萱看了半日,觉得他们姊弟俩一个样,老实巴交的呆笨性子,难怪连吵个架都不会。 这般想着,她不妨笑了一下。 纪禹良暗自忖度,泞州虽远,可也有它的好处。没人认识她,便能有个新的开始。 事情就这么成了。 曜安有个不成文的习俗,男子病卧不起,或是边关从军、赴任在外,允以公鸡替代新郎拜堂。 数月后,远在泞州的范莨还在处理公务,一个皂隶来禀:“大人,您的家眷刚到衙门外头,范夫人请您移步出去见她。” 范莨的脸色一时堪称五彩纷呈。 回到宅子,一身盘金彩绣棉衣裙,绾着妇人发髻的纪萱拈起一纸婚书,放在他的面前。 范莨久久盯着这张纸,仿佛要把它盯出个洞来。 “你不乐意?”她忽而问。 范莨余光睃了睃她身后,那里立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似是一言不合,就要冲上来把他拆成几块…… “没,没有,娘子。” 纪萱俏丽的脸上浮起一丝淡笑。 天色有些泛黑,一个丫头进来把青铜双鱼灯点燃,退了出去。 正房从新布置了,多出一套黑檀木妆奁和月牙凳,以及床榻上泾渭分明的两床大红并蒂莲锦被。 范莨一看,倒也欣欣然,原来成亲不过如此嘛。他钻入其中一个被窝,须臾响起了轻鼾声。 纪萱事先编好的一套说辞直接作了废。 一年后,郭氏整日儿忧思难解,茶饭无心。春末钱庄的事情也不多,纪禹良仔细交待一番,携了她去探望纪萱。 清风吹过花枝,几朵酪黄色的花瓣从窗棂外飘扬而过。 郭氏觑了觑榻上叠起来的两床薄被子,又看向女儿比往昔略微丰腴的面颊,问:“他待你好吧?” “还行。”纪萱斜瞟一下窗棂,“他头脑不甚灵活,衙门的公事就够他喝一壶了,也没甚闲功夫与同僚出去饮酒作诗,寻花问柳。” 郭氏:“……” 然而有句俗话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用饭时,有一道瓦罐盛着的嫩豆腐,像是以鸡汁小火清炖的,配了点野菜碎末,口感鲜香柔滑,回味绵甜。郭氏不禁多舀了两勺。 次日,范莨买了两罐这种豆腐回来。 郭氏讶异之余,悄然冒出几分怡悦。趁着翁婿俩在厅堂说话,她叮嘱着:“出嫁从夫,可不能再奚弄他了。” 纪萱发愣,又见她弯腰在榻前拾掇着什么。“范家只他一个男丁,你公婆还苦苦盼着添个孙儿呢!多余的这条被子,娘便替你收起来罢。” 纪萱:“……” 夜间,院里格外静,依稀有落花的声音。 范莨直到上了榻,脑子依然在回溯白日里的一桩案件,没留心其他。 外头隐约敲响三更天的梆子,他终于捋顺了,朝里翻了翻身,欲要睡去。忽然间,碰到一个温热柔软的身子。 他愣瞌了一瞬,而后缓缓慢慢的,脸上现出醇醇的笑容,手臂轻轻的伸去,半环住她的腰身,不多一会儿便睡着了。 纪萱迷糊中,眼睫微动,触到他的素布衣襟,半晌,依偎在他怀里再度入眠。 第112章 扑倒 金龙把程墨三人送回暮山,朝他们摆了摆尾,继而乘雾离去了。 鲮鲤不知是晕高,还是吞下去的那颗蛊雕内丹未能完全克化,钻入柳杉林子的泥土里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程小兜搬来木料和精制的绳索,就着最结实的树桠做了一架秋千。每日李荷起床后,都要去林子里晃悠,荡着秋千,不时瞅向那块土,像是有什么要从泥里生根发芽似的。 山洞里,程墨微微闭眸,面容有如高岭之雪,透出种冷清清的气息:“是谁透露给她,我去了阜州?” 周遭原本有细微零碎的谈话声,刹那阒然。衣桁上挂着的一件茧绸墨袍内心颤抖。 见没“人”回答,程墨懒于再问,兀自盘坐,调起丹田的灵力,一遍又一遍的慢慢游走经脉,在修炼中补回近日损耗的元气。 山中连晴许久,这日忽然烟雨蒙蒙。雨自高空而来,穿过或稠密、或稀疏的叶隙,丝丝缕缕的落下,近乎悄然。 李荷在黄花梨罗汉床上,静静炼着功。须臾,胸口处传来一阵难以言述的钝痛,她气息一窒,体内凝起的内力顷刻散了去。 程墨的身影一霎出现在榻边,俯身把人抱了起来。 李荷疼得有些精神恍惚,堪堪缓过来时,忽觉自己的后脑勺被温暖的手掌捧起,接着,冰凉的瓶口抵在她的唇间,宛若清洌甘泉的汁液弥漫过舌面,再顺着喉间缓缓灌了下去。 少刻,李荷只觉一股极其劲悍的力量流窜她的四肢百骸,不仅将经脉的淤滞堵塞之处疏通,还修补了体内或新或旧的暗伤。只在转瞬之间,她的功力竟然直接突破第五层,隐隐有冲向第六层的趋势。 程墨凝神观察着,见她长睫颤了几下,煞白的嘴唇轻轻翕了翕:“师兄,难受……” 他伸出指尖,探向她的脉息,眸中神色忽变。 因没有十足把握,只喂了她瓶中浆液的十之一二。没曾想仙界的东西竟如此霸道,极少的份量,却连功法第四层的修仙人躯体也承受不住。倘使任由她这么发展下去,全身各处经脉将会被撑破,她也会…… 短短几秒时间,程墨已经做出决定。 他扶她同自己相对而坐,然后伸出两手,与她的两只掌心紧紧贴合,将精深纯正的内力绵绵不断的输了过去,到达她身体深处,直至缓缓包裹住每一处经络。 渐渐的,她体内那股蕴含仙气的力道受到桎梏,游走的速度稍缓,在这个过程中,经脉覆着的灵力也被消耗了许多。 程墨阖眸凝眉,手心始终与她相贴,将内力源源补上,以至她周身泛起紫蓝色的微光…… 外面夜雨绵绵,久久不歇。 李荷沉沉的睡了许久,一朝睁了眼,已然忘记今夕何夕。 程墨手肘撑在青玉床上,长发如泼墨般散落,一双凤眼正静静看着她。 李荷眨了眨眸:“师兄,我是怎么了?” “没事,已经好了。”他语气轻轻的。 李荷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昨晚她明明异常难熬,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慢慢好受些了。再后来,身体也不怎么疼了,晕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尝试着调起灵力,蓦然发现体内真气充沛欲溢,功力层次与之前截然不同,好似脱胎换骨般。她惊奇之余,又隐含一丝不安。 “你就告诉我嘛!”李荷娇嗔着朝他身上扑去,登时把他整个儿扑倒在床上。 她倏然呆住。自己的力气何时这般大了? 古琴山庄占地数十里,园圃阡陌纵横,还拥有茶铺、陶瓷玉器铺等产业。 一身荼白色阔袖罗袍的桑璟尘坐在长案后,从面前摞得高高的账册中拿了一本,快速翻阅起来,不多时,拂到一边,伸手又取了一本。 立在旁侧的账房先生心头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桑璟尘眉宇间浮起阴郁之气,把阅毕的其中两本账册扔给他,道:“你再看一遍。”旋即起身,大步出去了。 账房先生面色一惊,忙忙接过,从头逐一查看起来。蓦地,他后背冒出一片冷汗。 湖心小岛中的密室被彻底拆除,从新筑建了一间茅檐土壁的小屋。因着四周临水,推窗可垂钓,冬季能赏雪景,颇富几分怡情。 湖面微微波动,一叶扁舟缓慢荡近。 檐下挂着一架鹦鹉,它小眼骨碌碌一转,浑身斑斓的彩羽抖了抖,张嘴发出古怪的叫声:“璟尘来了,璟尘来了!” 桑璟尘撩起袍角,踏上岸来,转过头冷冷瞥它:“闭嘴。” “璟尘好凶!”它又叫道。 “再说一句,把你扔进湖里。”冷硬细长的手指伸向鹦鹉,作势要拆去它的脚链。 “少庄主,错了,庄主!您英武不凡,才德兼备,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罢!”它惊抓抓的扯着嗓子大喊。 里头的桑越听得发笑,少顷,不妨低沉沉的咳起嗽来。 桑璟尘闻声,不再理会鹦鹉,快步进了屋。 外头阳光隐隐开始炽热,不少人换上轻薄飘逸的夏衫,他却依旧穿着夹棉的缎面袍子,曾经丰朗的面颊变得凹瘦,样貌比实际岁数显得老气许多。 地上的白泥炉煮着药,苦味四溢,熏满了整间屋子,也熏得他内心发涩。 桑璟尘面色淡淡的往竹凳子坐了,对着浓稠又模糊的白雾,良久,终究是问出了口:“您有悔吗?” 桑越靠在铺了厚褥的寝榻上,神情怔了会儿,想起那个久久占据他心,还将继续占据下去的女子,语声沉缓道:“从未。” 氛围默然,充斥在空气里的苦味愈发浓了。 桑璟尘绷着下颚,抓起药壶,把药汁倒入碗中,又将药渣泼了出去。 “你心里有怨,就怨爹吧。”药碗被他慢慢端走,“芸儿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又有意于你,莫要对她太过冷淡,若来探望,更不可将人拒之门外。” 桑璟尘身形僵滞,很想再问一句:到底谁才是你亲生的?! 第113章 萤火 这日,天色晴朗,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曜安东部某一片古老的山脉中,存在着几样独特的灵草,它们或混杂在普通药草之间,或独自生长在陡峭崖壁之上,凡人难以发现其踪迹。 崖边的一棵榆树上,绑着一段结实柔韧的绳索,绳子另一端垂在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树旁两名弟子正看守着。 “庄主,我们先下去了。”另一名山庄弟子敛眉拱手道。 “无论是谁,一旦寻到千叶灵霄花、玄阳花或百露藤,即刻封入寒玉匣,带回山庄的冰窖,不必等我。” “遵命。”轻功极佳的几个弟子一个接一个的攀下山崖,露在上面的绳索开始还有些摇晃,渐渐的归于静止。 桑璟尘伸手牵动绳索,倏忽间衣袂飘荡,犹如一只亮翅的白鹤,面朝崖壁翻身跃下。 崖底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山谷,芳草萋萋,花香鸟语,远处挂着一线瀑布,潺潺不绝的落入水潭。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 简豫川的药仙谷里栽培了许多灵药,唯独缺了这几种,而桑越恰好需要它们做药引。 异草奇花常常拥有自己的灵识,有的甚而狡猾至极。上回眼看就要捉到一株玄阳花,它跑跑跳跳的,故意把人往一个方向引,待他们追去后,冷不防几条守护在附近的小赤蛇冲出,将一名弟子咬成重伤…… 桑璟尘心神专注着环顾周围,缓缓往草木深处行去。 百露藤喜好在阴暗湿润的林地里生存,不时有蛇虫鼠蚁从地面、树木上爬过,莫名有些瘆人。一只碧绿的毒蜘蛛从枝干悬下,他凝眼一扫,快速从腰侧鞘中拔出一柄玄铁匕首,挥出一道寒光,毒蜘蛛登时身首分离,一命呜呼。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打斗声,桑璟尘神色一肃,倏然掠去。 藤蔓掩映间,一名山庄弟子正和一只半人高的浓褐色蜈蚣精缠斗着,眼见便要不支。 他将灵力灌入玄铁匕首,陡然扬手掷去,只见匕首以迅雷之势,又似飞雪流光,霎那间冲得藤断叶碎,准确无误的扎入那只蜈蚣精心脏之中。 弟子半分没敢耽搁,站稳身子,掏出怀中的寒玉匣,把手中紧握的一根灵气充溢的百露藤塞进去,使劲将它合上,这才对桑璟尘道:“庄主,幸不辱命。” “你回山庄吧。”他稍稍低下身,冷眼把蜈蚣精身上的玄铁匕首拔出,一线妖血飞溅空中。 弟子看得心肝抽搐,很快告退离去。 日光缓缓西移,另一片丛林中又有三名弟子合力捉了一株玄阳花,撤走一个,另两个留下来继续搜寻灵草。 桑璟尘在偌大的山谷中梭巡了数个时辰,直到暮色给景物披上一层幽暗的轻纱,他不经意绕到瀑布的上方,蓦地发现,成片隐秘的岩缝中霍然是一株千叶灵霄花! 周围除了一小片不起眼的叶缘刺齿的植物,另有几根曼陀罗草,其余并无异常。 他缓慢接近千叶灵霄花,探身于石缝,将它连根拔出,随即装入寒玉匣内。 此刻,他却没留意到,身后的那片植物中,极其诡异的开出一朵又一朵的嫩黄小花,花朵很快散发出馥郁沁人的香气,与曼陀罗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化为愈加浓烈的异香,挟裹着无数细小的花粉颗粒,顺风朝他袭去。那些微尘般的花粉,有的钻入他的衣袍,有的往他暴露在外的皮肤渗去…… 瀑布下方不远处,荆钗布裙的百里芸抹了抹额头,将装满药草的小竹篓背稳,欲要出谷。突然,一道荼白色身影顺着瀑布落下,直直坠入潭水之中。 她顿时一惊,连忙把竹篓搁在树下,奔了过去。 待她把浑身湿漉漉的人拖出水潭,放在一块稍显平滑的岩石上,只稍微看一眼,顿时惊惶失色:“桑璟尘?!” 天色全然黑了,月芽高悬,星辰稀疏。 三三两两的萤虫于丛林中飞起,犹如一群提灯的山水精灵,照得潭水漾漾,似在发光。 桑璟尘睁开眼瞳,入目是一双润丽的眸子。 “你醒了!”百里芸神色涌出些微欣喜。 他眸色晦暗浮沉,没有说话。 “你哪里不适,被毒虫叮咬了吗?”她语气充满担忧,“我采了许多药,你在这儿等等……”说完就要去找竹篓。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把她强行拉住,再那么一拽,令她猝然向后倒去。 桑璟尘翻了一下身,把她牢牢按在岩石上,语声幽幽的说:“不用找药了。”因为,你就是药。 鸣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萤火、水纹、树影交错在他们身上,光线破碎辗转,久久不休。 “桑璟尘,疼……”她轻轻哭着,发丝零散,半遮住她殊美的面庞。 他伸了手指,拨开那一缕缕黑发,复又低头吻住她艳红的唇,只知依从内心的迷乱情愫,身体丝毫不愿停歇。 谷中的夜色幽美空灵,时间漫过,徒留沤珠槿艳。 翌日,天刚蒙蒙亮,偶有觅食的雀鸟飞过,瀑布依然倾泻而下,水珠四溅。 “庄主!”一名弟子惊声唤道。 平滑的岩石上,桑璟尘倏忽醒来,脸孔的神情迷离了一瞬。 以他如今的内力,寻常毒物奈何不得,孰料昨日一时疏忽大意,不妨中了招。后面的事,他全然记不清了,只觉周遭气息中仿佛萦绕着淡淡的女儿香,更为诧异的是,他并无一丝反感。 “您一夜未归,我们实感不安,这才来寻……”弟子急急走近他。 他眸中残留的旖旎与迷惑渐渐散尽,定下心神,取出怀中的寒玉匣,低头扫了一眼,再放回去,起身道:“走。” “是!” 树后,百里芸慢慢探出脸来,抬起眸,瞳仁中清晰地印出那个远去的荼白色影子。 古琴山庄。 深夜里,桑璟尘再次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女人生得眉如翠羽,齿如含贝,肌如白雪,腰如束素。她穿一件银红色海棠春睡纱绣裙,一双玉臂搂住他细瘦的腰,朱唇伏在他耳边,说着销魂荡魄的柔语:“璟尘,我喜欢你。” 他虽不言,心头却被勾出一股难耐的躁热。 “你别讨厌我,好吗?”她用柔荑似的指尖,慢慢去解他腰间系着的镶玉素带。 他咬住牙,提起最后残存的一点理智,狠狠把她推开。 她摔倒在地上,仰起一双美眸含泪看他,轻轻怨道:“璟尘,疼……” 床帐内,桑璟尘倏地坐起身,渐渐攥紧双手,用力得关节都在咔嚓作响。 他怀疑,她给他下了降头术。 第114章 庙会 夜色还未消退,天际仍是一片碳素似的黑。 桑璟尘快步流星的冲入花圃,几乎把里面的花都拔光了,才翻出那颗桂圆大小的铜舌铃铛。他一把抓过它,越捏越紧,手中灵力骤然翻涌,誓要把它捏碎。 铃铛倏尔传出一阵阵幽咽,声音不大,却刺激着他的耳膜,在他脑子里连续回响搅动,格外让人难受。 桑璟尘只得撤掉内力,目光发狠的盯着它。少刻,他又疾疾的掠到湖畔,轻骂着什么,接着,扬手奋力把铃铛掷入湖水之中。 湖边不远处,一名握着扫帚的仆人脸色尤为惊恐。 “庄主这几日很不对劲,像是中邪了!”他慌慌张张的来湖心小筑禀报。 “他做了什么?”桑越正在做钓鱼要用的饵。 “有人见庄主寅时在花圃里不停摘花,摘完又全都丢弃了!”仆人比划着,“湖边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他却对着空炁吵骂呢!” 桑越:“……” 某一处山顶上,云絮轻浮,几间青瓦小屋沐浴在淡薄的日光下。 百里芸用蓝布发带松松绾着髻,手握点苍石捣棒,一下一下的,把捣罐中褐红色的朱砂研磨成粉。 一双棕麻鞋子停留在她面前。 “爹,您回来了。”她抬起指尖,拢了拢耳边垂下来的青丝。 百里仙人看着这副与她娘亲如出一辙的容貌,半晌,微微别开头,掩去眼底流转的一抹痛色。 “芸儿,爹把枫树派与古琴山庄的渊源从头说与你听,待你听完了,再做决定不迟。”他原本打算把这些旧事统统带到坟墓里,如今眼见她越陷越深,却不得不道明了。 百里芸研磨朱砂的动作微微停住。 “你娘曾是古琴山庄的一名女弟子,初次见她,是在一场仙门比武大会。当时,她身穿木兰青双绣缎裳,美艳中带着三分英气,令在场诸多仙门弟子心生恋慕,爹也是其中的一个。爹赢了比试,她便过来请教……”百里仙人清癯的脸上,浮出极淡的笑意,“后来,她竟不顾桑越的强烈反对与苦苦挽留,离开师门,奔赴此处与爹私定终身。那一段时间,是爹以往人生中最高兴的时刻。” 百里芸忽地怔忪,说:“桑伯伯,他……” “他一直欣悦你娘,直到她仙逝已久,他也未能忘怀,甚至种下心魔。”百里仙人闭上眼,“所以,在桑夫人和璟尘心中,必然有恨。” 白里芸静静坐在原处,山顶刮过一阵暖风,打到身上莫名起了寒颤。她仰起脸,感到视线无论往哪里移,都能刺得双目生疼,终于,眼角滑下晶莹的泪珠。 “难怪,难怪他如此厌恶于我……”她神情似哭似笑,嗓音在山风中破碎飘零。 立在一旁松枝上的蓝松鸦翠鸟抬起翼羽,不住抹泪。 霖安城。 恰逢庙会,人群如山似海。 摊子上卖的有糖蜜糕,灌藕,以及时新果子,细画绢扇,等等。 程墨两人戴着皂纱的箬笠,混在人群中闲闲往前走着。她戴了一对通透碧绿的水滴形翡翠耳坠,随着走动左右摇曳,调皮碰着她的脸颊。 “师兄,你渴吗?”李荷略微掀起皂纱,仰起一双碧清的眼眸看向他。 程墨视线顺着那颗翡翠坠子,移到她小巧白洁的耳垂上,摇了摇头。 李荷撅嘴,不由分说的牵住他,来到一个饮子铺坐了,要了两碗甘草冰雪凉水。 “两位客官请慢用!”摊主放下两只瓷碗,回身招揽生意去了。 李荷用调羹舀着喝了一小口,见他修长的手指还搭在碗沿,低垂的轻薄皂纱模糊了他脸上的神色。 她挪了挪身子,靠近他,声气儿软软的问:“你不喜欢庙会吗?” “有点吵。“程墨轻笑着,抬起两根指尖摘下箬笠,而后端起凉水,慢慢饮尽。 李荷目不转睛的瞧他。 棚外斜照而来的日光落在他侧脸上,看着似是愈发瘦了一些,下颌线条略显单薄,皮肤透着一种霜雪般的质感。 她心头没来由的颤了一下。 “不逛了,我们回去。”她抱紧他的手臂。 程府依旧雕梁画柱,浮翠流丹。庭院搭了一个藤萝架,生出一片浅浅绿荫。 程墨以为她在庙会玩够了,要回暮山去,结果是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 “师兄不好好吃饭,都饿瘦了。”李荷拧着细眉,两只杏眼水汪汪的,“我管不了他。” 苗氏一听,这还了得!急急的端详许久未见的儿子,果真清减很多,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了! 八仙桌上堆满了镶金边的瓜瓞绵绵纹盘子,鱼贯进来的婢女又呈上一道笋干老鸭汤,一碟糟鹅掌。 “墨儿多用些。”苗氏用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夹了一块鸭翅给他,又给李荷碗里投去一个糟鹅掌,“荷儿也多吃些,还得长个儿呢。” 碗里的食物堆叠得冒尖了。程墨面色无奈,余光瞥她一眼。 李荷注目在瓜瓞绵绵纹的金边小碗,一口一口吃着东西。 膳后,程旭川唤他去书房谈话。 这里又添了一些工艺精巧的摆件,有纱桌屏,还有墨烟冻石鼎。李荷弯着身,似在观赏檀木几上的孔雀石嵌珠宝蓬莱仙境盆景,其实支了一只耳朵听。 “为父行事一向稳妥,即便生意没有谈拢,也断然不会与人结下这般大的仇怨。到底是谁对你下此毒手?”程旭川眉头深锁。 “除了京城那位,我想不到别的。” 程旭川听罢,猛地变了神色:“他要干什么?” “虞妃没了?”程墨忽而问起。 “她谋害皇嗣,理应当诛!”程旭川眼底划过一抹严寒,“她那儿子必然参与其中,眼下还敢明目张胆的加害于你。圣人真是越活越糊涂了,竟当他是个不谙世事的……” “传书京城的暗桩,通知姑母,小心提防。”程墨神态自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李荷觉得这俩人说话跟打哑谜一样,抿了抿嘴,小手不经意往深碧色的孔雀石摸去,“啪嗒”一声,石块倏然掉落,磕在光滑的地砖上。 程旭川:“……” “抱歉,程伯伯,我不是故意的。”她忙趴下身去捡孔雀石。 程墨看得倏尔笑了声,说:“赏玩的东西,怎么连碰都碰不得,莫不是滥竽充数的。” 他差点儿直接背过气去。 这座盆景是奇珍异宝阁技艺最为精湛的老工匠沥尽心血之作,耗费了整整两年功夫! 第115章 藕花 兰墨轩四下无尘,花架上的小簇骨朵儿渐次绽开,飘漾着不绝如缕的清香。窗子里的小榻铺上了芙蓉簟。 沐浴后,婢女昑涵用装着香和炭火的空心鎏金球帮李荷烘干头发。 屋内的槅扇不知何时被拆了,换做一架紫檀木缂丝围屏,上面织的图画是一片依水而去的连绵山脉,这边的烛光莹莹一照,就把山与水的影子投到了围屏另一边。 “焱舅舅又去走镖了,这次好像是筮州。”她声音软软绵绵犹如金沙般,“这个时节,爹爹应当每日都在藕田,我好久没采摘过莲子……” 昑涵听了,不由嘴儿一弯:“咱们府里也有大片的藕花,姑娘还没看过吧。” “在哪里?我真没见着。” “怡春居的后头,沿着庭院小径一直走……” 两人闲聊间,她一头乌沉沉的湿润发丝几乎干透了,于是瞅向里间,问着:“师兄,你为何不说话?” “少爷许是安歇了。”昑涵轻声的道。 李荷霎时起身,绕开围屏,走到拔步床前一瞧,他果然阖着眸,呼吸慢沉。 她轻轻爬上去,将小脸贴在他胸膛,听着里面传来缓缓的,规律的跳动声,方才安心。 昑涵忙乎乎拾掇东西出去了,还轻手把门带上。 第二日,苗氏携了她去程氏布庄。 “刚到了一批上好的料子,荷儿挑挑,做几身衣裳!”苗氏兴味盎然的样子。 李荷想了想,笑盈盈点头应好。 她原就生得天香之色,笑起来眼似弯月,齿如瓠犀,叫人见了不禁心生欢喜。苗氏是越看越满意,巴不得儿子立马开窍,今夜就在府中布置洞房花烛…… 正在她神游九霄之际,李荷已经挑选好了一匹丝制的墨色莨纱布料,说:“这个很适合师兄,若用别的颜色,我怕他不愿穿。” 布庄掌柜眼中划过一抹精光,试探着问:“是给少爷做的?” “嗯。”她轻轻摸着衣料。 掌柜明了,转而看向苗氏。 苗氏瞬时回神,环视一圈,抬手指着挂在显眼位置的一套精细裙衫:“墨儿的稍后再做,先把这件给她换上!” 不多时,李荷从打起的绣花帘子后款款走出。她头上一把乌油油的青丝梳成飞仙髻,身着水粉云绣薄衫,臂上缠了镜花绫披帛,下裳是白色拽地烟笼梅花百水裙。乍看颜色有些素净,但是裙边缀着极精致的金八宝坠角,上面用细碎宝石镶嵌成各种花样,映着日光,各色光芒在裙间闪烁不已。 苗氏眼神豁亮,又牵着她去往同一条街的奇珍异宝阁。 鲍夫人几个珠围翠绕的,正在厅堂看着最新式样的头面。乍见苗氏进来,睨笑道:“正说近日打马吊凑不满一桌呢,你就来了!” “今儿打不了,有事呢。” “哟,这是你哪个侄女?我竟没见过。”史夫人瞟着她身后的李荷。 曲夫人身侧一个穿累珠叠纱粉霞茜裙的少女也盯她一会儿,瞬间觉得自己的衣裙不好看了,娇滴滴的挽住曲夫人:“姨母,我也要她穿的那件衣裳……” “布庄里定制的,月余的功夫才出一两套,先给伍小姐排上了。”苗氏长袖善舞道。 曲夫人啼笑皆非:“原来请个仙女似的人儿,是专程替你招揽生意的!” 苗氏也笑。 李荷被这几位夫人头上身上的珠光宝气晃得眼花,施礼后,躲去一边了。 伍小姐却没放过她,尾随而来,煞有其事道:“你怎的连一件首饰都没有,也不傅粉,真是白白糟践了这件衣裳!算了,谁让我心地如此良善,且帮一帮你吧。”说完,很快从店里借了一套香粉眉黛来。 李荷:“……” 伙计端来了粉青瓷碗盛的冰酪。这是为顾客特制的,里面掺入牛奶和果浆,味道十分酸甜爽口。 程墨在屋内炼功半日,直到日头溜到了西边,才缓缓下榻,走入院中。 李荷正好从外头施施的回来。 她一张鹅蛋脸薄薄扑了妆粉,描了眉,唇上染了口脂,眼角浅浅抹一点斜红,如许轻微的一些改动,就有了种独特的神气,宛如一朵盛放在初夏的鲜花,倏忽撞了他满眼。 “师兄。”她朝他绽开甜甜的笑容。 走近了,程墨又见她发鬟中插着一支赤金嵌翡翠镶紫珠的蝴蝶梳篦,那蝴蝶做的极细致,触须与翅膀随着她的走动轻轻颤动,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活泼。颈间腕际亦是相同花样的饰物,在日光下璀璨无伦,光彩溢目。 李荷见他不言,低头整了整披帛,樱唇开阖:“很难看吗?” “不难看,很好。”在他眼中,她已呈心腑坚固,魂定魄安之相。 李荷眼眸晶莹,指尖轻轻勾住他的手:“师兄,我们去看藕花。” 傍晚烟霞笼罩,湖水流声缓慢,荷花濯姿浣影,流馨泄香。一片静谧之中,偶有虫与蛙的鸣声。 两人坐在小舟上,四周的水波掺入了浅金色余晖,漾漾的泛起粼光。 一只柔软嫩白的手儿刻意从小舟边缘垂落,穿过微凉的水面,拘起一小捧湖水,欲要浇到荷叶上,哪知中途就散落成清莹莹的水珠。她乐此不疲,伸出手又拘起一捧,眉眼透着欣然喜悦,粉衣白裙如花瓣舒展。 程墨静静看她,嘴角不妨弯了些。 通往院子唯一的那道小门外,苗氏飞快插上了黄铜门锁,再把钥匙揣入腰间的锦囊。 “少爷会飞,这样是锁不住他的。”一旁的程小兜嗫嚅道。 苗氏听了,扭眉瞥了瞥院墙,心中暗忖尽快再把它加高半丈。 天色渐暗,风儿从湖面吹过,荷叶层层叠叠的起伏,浅粉的荷花袅娜起舞。水漪慢慢推动轻舟,向更深处漂去。 “荷荷。”他忽然轻声唤她。 “啊?”李荷放开手中的荷梗,它微微一弹,又恢复成原样。 “回暮山后,我得闭关一段时间。”他语气清润而低缓,“你好生的待着,别走出结界。” 李荷脑子嗡的一声,完全怔住了。 第116章 参商 又是一阵夜风,几瓣荷花飘落到近处的湖面,碰撞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她早该想到的。 他为了修补暮山结界,祭出两成灵力,在阜州时,又输给她将近一成。而那晚,她明明心口疼痛难捱,一夜间便神奇的转危为安,想必又是他消耗了自己。 修仙者的灵力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么现在,他体内还剩下多少? 前日,她想去逛庙会,他应允了,但他没用铜钱草叶,也没有用术法化出马匹,他是携着她一步一步走路下山的…… 李荷定定看着他,一双杏眼忽而水润迷蒙。 “我能为你做什么,现在把灵力输回你身上,还来得及吗?”她蓦地握住他的手腕,运起微蓝的灵气,就要往他经脉中送去。 程墨一怔,疾速的抽出手来,反而把她纤细光洁的腕骨扣住,凝了面色:“不许胡来。” 李荷咬住嘴唇,泪珠子一霎滑出眼眶,沿着白洁的脸颊往下滚。 程墨见状,缓了缓语气:“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只是需要花一些时日来恢复。” “得多久啊?”她微微仰起被泪水沾湿的小脸,嘴唇像是被牙尖咬破了,沁出点儿血色。 “不会太久。”他视线落在她樱色的檀唇上,轻声答道。 “我陪你一起闭关,让我帮你,好么?”李荷眸色忧忧,脸上每一丝神色都写满了对他的担心与恋慕。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声音忽然被温柔的唇含住了,连呼吸都被夺走。 那一瞬,她的心或许忘记了跳动,又长又密的眼睫轻轻的颤着,思绪一片空白。 轻舟微晃,程墨伸出手臂搂紧她的腰肢,与她唇齿相依,密不可分。 周遭流水脉脉,花茎与荷叶蔓延过两人的发丝,辗转覆盖着。许久,他缓缓松开她的唇,鼻尖轻轻贴着她的鼻尖,问:“你把心里藏的事情对你姐姐说了,也跟小芸说了,为何独独不告诉我?” 李荷经不住他这番突如其来的拨云撩雨,全身发着软,语声也比寻常更软绵几分:“何,何事?” “虽有些远,但我听得见。”他极轻的笑了下,“你说,你非常心悦于我……” 她瞬时两颊红红,像搽了胭脂似的。 夜色如浅浅的墨汁,漫漫的在上空氤氲着。一群萤虫自层层荷叶中升起,荧光照影,翠叶重重,花影重重。 李荷脸上犹带泪痕,微微坐直,一双莹润的眼眸微垂:“师兄,你是在取笑我吗?” “笑你作甚?”程墨复又倾身,吻去她眼角的水光,“往后不许再哭。还有,可以唤我的名字。”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如同细沙般,打在她的面颊,令她那一片肌肤变得滚烫。 夜越来越深,小舟几乎被深绿的荷盖遮住,一片藕花便足够他们安身。 “我娘把门锁了,今晚恐怕出不去。”程墨仰躺在轻舟上,一只手臂稳稳揽着她,透过花与叶的间隙,望着夜空晶石般的星子。 “哦。“李荷捂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倚靠在他怀中,压根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闭关的事,切记不要往外透露。我在妖界树敌不少,上次的蛇精便是一个例子。”他轻声嘱咐,“山里应当没有危险,若是遇上了,就把它挖出来,能替你挡一挡。” 他说的是鲮鲤。 “记得了,师兄。”她嗓音尤为乖巧,像碾磨过的细细糖砂。 看来这称呼一时半刻是改不了了。程墨嘴角微扬,凤眸揉入了星光。 暮山。 云絮在枝干上湍流,日月在流云中起落。 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出现了一个不寻常的人。 十一岁的常睿穿着淡灰色棉麻长衣,背着一只颇大的包袱,经过一路的餐风饮露,前来拜师。 她曾问过程墨:“为何别的门派弟子成群,而我们的人却这般少?百里仙人都有好多弟子在外头历练呢!” 他俊美的脸孔含着浅笑:“收徒这种事,贵在于精,而不在多。 少刻,李荷回过神来,问他:“你爹呢?” “他随正悟师傅遁入空门了。”淡淡天光印在他眼底,稍显几分落寞。 唔,这真是一个令人难过的话题。 “可你住哪儿啊?”行至柳杉林里,李荷四处瞅瞅,“要不,咱们来搭一间屋子?” 隐纹花松鼠自来熟的窜到常睿肩头,对她嗤之以鼻:“又在信口开河了,你连一架秋千都做不好!” 常睿听不懂它说的话,低头从包袱里取出一团状似泥胚的东西,往地上一抛,转眼它就化作一间结实的小茅屋。 “从苍州到霖安,我每夜都住这里头。” 李荷目光莹亮,赞叹道:“你竟然已经拥有法器了!记得当初我入门时,什么都没有呢。” “娘留给我的财物,全都捐给庙里做香油钱了,也为我娘点了一盏长明灯。”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正悟师傅担心我行路住宿不便,赠与我这间茅屋。” 李荷:“……”瞧这一掷千金的魄力,果真有其师必有其徒。 隔日,天色淡蓝,几片薄薄的白云随风缓缓浮游着,平添几分心旷神怡。 铜钱草叶送来了素烧鹅和三鲜汤,两人分而食之。稍后,李荷依样画瓢,将心法口诀一一传授于他。 常睿略有些生疏的跪在一方草垫上,磕了个头,道:“多谢师姑教导。” 平白的涨了辈份,李荷心里十分受用,连表情也掺着愉悦。继而一想,他生于富贵人家,自小锦衣玉食惯了,在外祖家必然也有人伺候吃穿,而今举目无亲,难免诸多不便。 于是,她拉着他到汤泉,语声清甜又软和:“这里面是活水,即便数九寒天也是热的。我平日亥时才会过来,其余时候你都可以用。” 池子不大,白玉砌成的池缘将一汪清水围住,侧边的月桂树如护卫般静静挺立。 常睿看得眼眸明亮,开始动手去解衣襟上的袢带:“我现在就得洗,不然该长虱子了。” 李荷嘴角一抽,慢慢转过身,把明纹花松鼠唤了来:“以后你跟着他,万一发生啥事就告诉我。” 它点了点头,几下子窜到月桂树的树梢上。 回到山洞,李荷脚步渐缓,最后停留在左边新换的一幅锦帘面前。 帘子是她为他挑的,墨色为底,绣的九重春色图,繁复而精美,不含一丝俗气。 李荷伸出指尖,拈起一角锦帘,里面所有曾经无比熟悉的陈设,都被一道紫色灵气幻化成的缭墙隔开,再也看不见分毫。 相隔如此之近,却又动如参商。 一直以来,虽未对他宣之于口,她却尤其清楚自己的心意。眼下不过短短时日,他便让她深刻的领悟到,何谓相思入骨。 她不能打扰他,因而只能默默在心里说:程墨,我很想你。 第117章 难医 京城。 近来人们茶余饭后最为津津乐道的有两件事。一是四皇子楚瑾容竟不愿再做皇子了!据说他已看破红尘,归隐山林,在郊野的瀛寰观里当了一名道士。二是翰林院编修小裴大人与杜府千金的婚事,从春到秋,三书六礼堪堪进行到请期这一步,小裴大人忽然一病不起,就连京城最高明的郎中也看不出病灶,只含蓄说不宜再继续亲事。 裴府,养心斋。 贵妃榻上,蒋氏穿一件缕银线藤萝纹深青长袄,头上缠着额带,攥着一块锦帕往脸上拭去:“千不该,万不该,非得逼他去成亲!要是人有个三长两短,莫说跟小叔没法儿交待,我也不想活了……”声音带着懊悔不已的哭意。 裴太傅坐在紫檀圈椅上,神色微肃的看向地上的一众丫鬟:“把碧落斋近些日子的情形仔细说来。” 几个丫鬟伏着身瑟瑟颤抖,跪在最前头的岚汐垂眼道:“禀老爷夫人,院子一切照旧。只是潆雪突然丢了,公子心里有些难过。”她说这话时,由于太过紧张,指甲暗暗掐入掌心的皮肉。 裴太傅脑中不由浮现出那只白兔的模样,以及裴砚对它异常的宠爱,又问:“这么多人看着,如何就不见了?” “潆雪大半日都是在屋里头的。那天辰时婢子去了一趟绣房,她们几个在清扫外头的落叶,巳时再进屋时,就没见着它了,到处都找不着。” 跪地的丫鬟们忙不迭的点头。 “关那只兔子什么事,他就是不想成亲,被逼急了。”蒋氏几乎哽咽难言,“与其诘责她们,不如再多找几个名医来看看……” 裴太傅扶额。 雕窗阖拢,空气飘着一丝清冷孤寂的况味。 裴砚在榻上静卧着。许久,他微微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垂落,露出手腕处模糊不清的浅浅牙印。 他看了半晌,嘴角泛出极苦涩的一抹笑意。 哪怕是她的一根发丝,他也想死死的握在手中,可不知是否因为握得太紧,反而全都从指缝里滑走了。 某日,洛垣得了一小坛子罕见的寒潭香,又让府里的厨子整治了一桌螃蟹,邀他把酒持螯。他向来不善饮酒,然而一连数月,因与杜府的婚事颇感心烦虑乱,索性借酒浇愁,痛饮了几杯。 孰知那酒喝着浓而不烈,后劲却极强,很快他就人事不省。洛垣笑话一番,把他送回了裴府。 他躺在榻上,一只欺霜赛雪的皓腕伸过来,在额头轻轻抚过,沁人的,微凉的,叫他忍不住把她拥入怀中,低头亲了过去。 “裴砚,别这样。”她挣了挣,反而被他压在了身下。 “我想娶的是潆雪,不是别人。”低沉暗哑的话语夹杂着淡淡酒意飘进耳中,惹得她一个激灵。接着,他剥去她身上的雪裳,吻着她冰瓷般的柔润肩头,想要与她一起沉沦。 “裴砚,不行,会遭天谴!”她急声道。 仿佛是在印证她的话语,天上霎时劈下了一个响雷。 潆雪疾速抱住他,一齐翻身滚到床榻的内侧。他心下惧然,这才稍稍清醒,忙看向她:“你还好吧,受伤没有?”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抬起眼,一闪而过的哀伤像刀光似的割痛了他。 “我知错了,潆雪,我不该饮酒……”他语无伦次的道着歉,手抖着替她把衣裳拢好。 当夜,潆雪恢复了白兔的样子,之后再也没有化出人形。直到过礼那日,她把璎珞、玉坠等等首饰放回篮子里,随即悄无声息的离去,没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一场夜雨后,稠乎乎的空气被锁在屋内,好像凝住了,连呼吸都难以顺畅。 “裴砚,我进来了!”洛垣“砰”的一声撞开了门,撂下一个大筐子。 榻上的人静止不动。 后头跟过来的岚汐惊呼一声:“世子,您从哪儿捉来这么多的兔子呀?” “街边食肆里找的,你来认一认,哪个是潆雪。”他冲岚汐扬了扬眉,“若它们都不是,本世子再出去抓!” 裴砚缓缓侧过头,望向地上一箩筐的白兔,面上的神情宛如木雕,越发呆滞。 “多大点事,弄得跟天塌地陷了一样。”洛垣拿过桌上的一壶淡茶水,咕噜噜灌了几口,“只要它没跑出京城,本世子掘地三尺也能给找出来!” 不多一会儿,他单手拎着空的筐子,踏出门外,留下一地的白兔蹦来蹦去,稍不注意,就要踩到一只。 岚汐把熬好的药膳汤从食盒里端出来,绕过兔子,缓缓走至榻前,忍住满心的酸楚劝慰着:“公子,您可要紧先顾好自个儿,万一哪日潆雪姑娘愿意回来,见你这般模样,又得伤心了。” 裴砚翕动干涩的唇,嗓音沙哑着说:“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岚汐连连点头,“旁观者清,婢子日日看在眼里,潆雪姑娘心里装着公子。” 他闻言,慢慢撑起身子,由着她在后背垫了柔软的缎面隐囊,而后抬起清瘦的手,一勺勺喝起汤来。这药膳里许是掺了黄连,蔓上舌根尽是苦与涩。 杜府。 “老爷,要不这门亲事,我们还是退了吧?”杜夫人简直忧心如焚。她非常看好裴砚,但是一朝遇到了事,任谁心里都有个亲疏远近。显然,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更为重要。 “再等一等,他年纪尚轻,如若这次病愈了,否极泰来,也算是个成婚的好兆头。”杜灏语气倒是沉稳和缓,“过早的退亲,岂不是平白给人留下话柄。” “那万一,他没能熬过去呢……”话说到一半,她倏然住嘴。暗青的棉布帘子外,一双绣蝶恋花的软缎鞋子悄悄退了出去。 风里夹缠缕缕轻寒,杜含筠披了一件织锦镶毛斗篷,缓慢走到石砌的水榭桥上,凭栏而立。 每每想起那个一身银白宝相花襕衫的皎皎君子,她就会涌出一阵心悸的感觉。 他正值锦瑟华年,又有似锦的前程,为何上苍如此不公,让他早早的饱经疾病折磨,甚而药石难医。 她不能前去探望,便每日在阁中诚心无比的抄写数页佛经,为他祈福,殷殷期盼着他的霍然而愈。 这一等啊,就等到了大雪飘飞,滴水成冰。 第118章 少卿 岁除的夜里,皇城放起了烟火。橙红黄绿的颜色夹杂在一起,在高空中一朵朵炸开,璀璨而又绚丽,只是转瞬便灰飞烟灭,余下一堆让人感怀的烟迹。 百姓们纷纷携妻带子出来观赏,穿绣花棉袄的孩童们,有的握着彩泥的捏面塑,有的啃着冰糖葫芦,还有的捧着烤番薯,所有人的面上洋溢着欢喜。 这夜过后,地上分明的脚印也将覆上新雪。 裴砚提着一只微亮的琉璃兔子灯,赤足走在落满白雪的院中,丝毫不觉寒凉。有一刻,他苍白的脸颊被焰火的光芒照亮,添了几分暖色。 他慢慢走到荔枝树之前,伸手轻拂,叶片轻颤,覆在上面的积雪簌簌而落。 “潆雪,吉祥如意,平安喜乐。”他柔声说。 新年的钟声敲响,清悠悠回荡在广袤无垠的夜空。 仁寿宫。 程皇后身着大红遍地织金通袖袄,伫立在高高的白玉石阶上,眸中寒光笔直地射向低处一双渐渐远去的背影。 卫嬷嬷给她披上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亦是同仇敌忾的朝那处狠狠剜了一眼。 “愿母后新年安康顺遂。”楚怀容携着蔡臻儿向她行礼,“儿臣这便回东宫了。” “好,好。本宫也该回了。”她收回神色,扶住卫嬷嬷的手,缓缓行下台阶,坐上候在一旁的凤辇。 昆宁宫内,挂着一盏盏朱红的灯笼,烛火的光透出,将黑沉的夜色照亮了不少。 程皇后由她伺候着除下沉重繁琐的饰物,少刻,转眸望向高几上的碧玉雕嵌玛瑙缠枝莲纹水仙盆景。 “兄长说并未确定,本宫却觉得铁定是他在作祟。还好墨儿无恙,否则本宫定不会轻饶了他!” “依老奴之见,不如将此事禀告皇上?”卫嬷嬷握着牡丹纹玉篦,为她梳通头发。 “墨儿是程氏的珍宝,但在皇上心目中,却远不及他那个儿子重要。”程皇后不妨嗤了声,“他宠幸十几年的妃子是个蛇蝎美人,连她唯一留下来的儿子也是心肠歹毒的。这话若由本宫来说,他未必会信。” “可廑康王成日的在背地图谋不轨,万一他再使什么阴招去害少爷或殿下,老奴实在不敢想象……”她话语又是气恨,又是含着忧虑。 “为今之计,唯有暗中加派人手,要紧看住廑康王府。一旦发觉异常,即刻禀报本宫。”程皇后眉眼凝肃,“不论他要做什么,都别让他得逞。” 夜色更浓了,隐约有细细白白的雪粒从天际飘落,最后依附在成片的琉璃瓦上,凝结成一层白霜。 卫嬷嬷躬着身,把雕金玉枕和五彩凤凰图案的锦衾整理一番,又去拨弄角落的景泰蓝掐丝珐琅熏炉。 “嬷嬷,你歇息罢。”程皇后看着她的雪鬓霜鬟,“往后这些事,让尔芹她们来做。” “诶,老奴这就告退了。”她神色忽而溢满慈爱,“老奴可得保重身子,还要看到少爷结一段并蒂良缘,给程家多多的毓子孕孙呢。” 程皇后脸色亦是回暖了几分。 东宫。 楚怀容一袭明紫色绣蟒纹长袍,腰间镶玉缎带端端正正系着,漆黑的发束在嵌宝紫金冠中,两侧垂下丝质冠带,衬得他气度雍容,温文华贵。 数月以来,他反复忆起程皇后的一席话:“怀容,切记。来日登基之时,头等要事便是将他逐去封地,无召永不回朝!” 传言中的兄友弟恭,埙篪相和,在这层层的龙楼凤阙里,在无上权欲的熏染中,终究被磨灭得了无痕迹。只应了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殿下,您累了吗?”蔡臻儿蹲在榻边,仰头望着他,“明儿还有祭神与朝贺,臣妾帮您宽衣吧。” 她梳了望仙九鬟髻,鬓边斜插一支金钗,钗尾镶着三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许是近日程皇后让她协理后宫事宜,多少有些辛苦,脸颊小了一圈,身子看着也消减了些。 “爱妃,方才又偷偷吃了什么零嘴?” 她听完一惊,连忙低头去抹嘴角。 他不由微微一笑,容色如春风般和煦。 衍元二十五年,春。 苍州知州韩绍清回京述职。因其清正廉洁,政绩斐然,曾屡番上奏为民请命,离去时受苍州百姓沿途跪拜,并有万民伞相送,人心归向由此可见一斑。 圣人一向任人唯贤,又有裴太傅举荐,他遂以弱冠之龄擢升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掌刑狱。自此,被全天下的寒门学子奉为楷模。 裴府。 院子里靠墙搭建了一排兔舍,不时有雪白圆胖的小兔子跳出来,在花圃里撒着欢。 从旁边经过的白潇两眼泛起绿光。 韩绍清赶紧拉住他,复又整了整仪容,两人一齐朝屋内行去。 榻上的男子穿了白色软绸中衣,倚靠着隐囊,衣裳之下隐隐可见骨瘦形销。听见动静,他缓慢转头,浅浅地抬起眼来。 韩绍清心头震骇,疾步走去,扶住他的肩,道:“裴砚,究竟是怎么了?” 他轻轻扬起干涩的唇角:“你总算回来了。” “一直好好的,去年入秋前还曾与我互通书信,因何突然生病?” 他神情湛默的样子,良久才道:“伯父请御医来看过了,也开了药方。总之,听天由命吧。”语气仿佛心如死灰。 “你……” 岚汐沏了一壶雪芽茶,目光凄凄的瞅着他们。白潇乖觉的坐在小凳,捧着茶啜了口。 韩绍清抿着唇,忽然间,想起刚才院中看到的许多白兔,眼光不经意四下梭巡了一阵,问:“潆雪在哪儿?” 裴砚顿时心口一窒,忍不住咳了几下。 “她离家出走了,还没找着。”岚汐小心翼翼的说完,退出了内室。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他沉吟了半晌,再度看向面前浑身透着萎靡与消沉的年轻男子,联想起自己遇到的各种怪诞离奇的事情,须臾,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出。 “潆雪,就只是一只兔子吗?” 裴砚怔忪很久,缓声道:“绍清,我生平从未见过第二个如你这般聪明绝顶之人。” “我倒是见过,且更甚于我。”他眼眸含着点儿笑,声如温玉,“今夜便修书与他,问问这事有没有解决的途径。” “你说的,可是程家那位修仙人,程墨?” “正是,他仙法造诣极高,也精通奇门异术,我曾亲眼目睹。”他朝一边招手,“潇儿,过来。” 裴砚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一名孩童,生得尤为伶俐可爱。 第119章 花宴 “你能帮忙在京中找一找吗?是一只成精的白兔,能幻为人形……” “兔仙。”裴砚咳嗽了声,纠正道。 他着实一愣,没料到那个看上去透着几分灵气的白兔,来历竟如此不同凡响。 “得给我一样沾染了她气味的东西。”白潇一双琥珀色的浅瞳忽溜溜转了下,“兔仙姐姐的修为定然比我高,只能尽力一试。” 听到这里,裴砚神情迟钝了一刻,“你是……” “咣啷”的声音中,门被一股大力推开了,清风入户,夹杂着几撮绒白的柳絮。 “韩绍清,你回京竟然不打发人来告诉我!”洛垣一袭斑鸠灰弹花暗纹锦服,阔步走了进来。 “昨儿赁了一处宅子,里外只有舅父与拙荆在整饬拾掇,倒是没有雇的下人。”他温声道。 “从我府里拨两个过去,先使唤着。”洛垣说着,眼神直往他身侧的白潇身上瞟,“三年不见,你儿子都长这般大了?!” 韩绍清:“……” 也不怪乎他认错,两人身上的衣衫,都是李桃裁了同样的天青色缎面料子做的,细看之下,眉眼似乎也是一辙的俊里带秀。 白潇想了想,躬着身子行礼:“敬叩世子殿下崇安。” 洛垣听得勾唇一笑,从荷袋掏出一颗金锞子,抛入他怀里头,“拿去买糖吃。” “谢世子殿下赏赐。”白潇眸光一喜,麻溜儿把金锞子揣入袖笼。 “好了,来说说,你们在密谋什么,竟敢将本世子排除在外?”他眸光不善的瞧向另两人。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裴砚低声道。 “你都不说清楚,又怎生知晓我不信?”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一干茶壶茶盏颤了颤,“枉费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 白潇身子亦是抖了一抖。 “潆雪并非凡兔,她原是天上月宫的仙子,出了差错,落到人间来的。”他眼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眷念与忧伤,“所以,莫要再为我去寻兔了。” 屋中气氛凝滞了几秒。 洛垣神情渐渐郑重:“成,不找兔子,我明日便出京,为你搜罗天下名医!没想到这病势如此凶猛,竟然伤了脑子……” 韩绍清窒了一窒。 天色稍晚,东南边现出一撇淡色的弯月。 丫鬟呈上抓炒鱼片,银耳素烩,冰糖肘子等十来样荤素兼备的菜肴,以及洗净切好的新鲜果子。 “你们慢用。”裴砚依旧半卧在榻上。 一旁的岚汐苦劝道:“公子,求您了,多少吃点儿吧……” 韩绍清一脸沉静的端起白釉瓷碗,每样菜都夹了些放在米饭上,走到榻边坐了,“天无绝人之路。倘若哪日真的有了转机,你却已病入膏肓,那她该当如何?” 裴砚如纸的面上泛起一丝微澜,抬手握住筷子,挑了一块银耳,细嚼慢咽起来。 白潇捧着碗坐在矮凳上,洛垣拿了冰糖肘子投喂,不时再抛去一颗果子,乐在其中。 转日,春意正浓,庭院里杏雨梨云,飞绕着几只斑斓的花蝶。 蒋氏召了岚汐问话。 “韩大人自回京后,每日都来碧落斋陪公子用膳。眼下公子气色好了许多,他们还约了过几日一同去踏青呢。”她如实禀道。 侍立在旁边做妇人装扮的画萍,这次什么都不说了,只拿眼梢默默瞅着蒋氏。 蒋氏神情里无波无澜,口吻异常平静:“如此,甚好。” 京城九衢三市,商贾云集,两侧一栋接一栋的画阁楼榭,人群熙来攘往,车马川流不息,实是软红香土,繁华至极。 一名女子身穿桃花云雾烟罗衫,温雅灵秀,步履端庄,行走间似烟霞轻笼,透出几分出尘的气质。她旁边一个齿白唇红的孩童,手里拎着一只大大的提篮。 “京城的物价这么贵呀。”她余光瞄着一处蔬果摊子,“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您别担心,老爷的俸禄也涨了不少,还能领米粮和缎布。”他一副小管家的模样,”宅子不大,也没得个小厮丫鬟,除去往来应酬的花销,每月估摸还有三四两银的结余。” 李桃:“……”真会精打细算。 暖霭晴光,春风绿了堤岸,烟柳长满皇都。因着民风开放,夫人小姐们时常相邀着去郊野游玩,有的还在自家庭院办起了赏花宴,当作怡情悦性的雅事。 这日,一张夹杂着花瓣的请柬送到了宅子。 李桃梳了简单的随云髻,绾了一支桃花簪子,再换了绣白牡丹上衫,以及榴开百子图案的浅湖绿长裙,携着变幻成丫鬟模样的白潇出门了。 吏部侍郎府位于朱雀大街的街尾,因侍郎夫人酷爱养花,每每到了春日,端的是花攒锦簇,沁人的芳香飘到了十里开外。 宽敞的庭院中,少女与夫人们尽皆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唯独鲤鱼池边的一道纤细身影颇显素净。 “那位怎的看着如此眼生,年纪又这般小,莫不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姬妾?”一名三十出头颇有风韵的夫人,穿了紫缎细绣凤尾裙,捏着一块玫红洒花锦帕,斜着眼梢打量李桃。 侍郎夫人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微微侧头在她耳边,道:“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她是大理寺少卿韩大人明媒正娶的嫡妻,据闻韩大人当初外放的时候,她就跟随在任上了。以后啊,说不准还能挣个诰命……”言外之意,他虽只是四品官员,但年轻有为,又深受裴太傅赏识推崇,将来的仕途不可限量。 那名夫人稍稍正色,又随口闲谈:“衣裳首饰也太素了,罕言寡语的,一股小家子气。” 孰知侍郎夫人是个面面俱圆的性子,她妙目一转,临时起了心思,吩咐下人们铺好纸笔颜料,以花为题,有兴致的夫人或小姐都可来作画,赢的人可得一件饰物。 渐渐的,几个女子朝案桌这边走来,连清高孤傲的瑞宁王妃也参与其中。 李桃赏了半日的锦鲤,回头望见这处有人作画,跃跃欲试的走了过去。“丫鬟”白潇也只好恋恋不舍的与肥壮的锦鲤们作别。 第120章 无忌 各种花树草香在暖暖的阳光下,愈发馥郁袭人。 李桃作了一幅山溪桃花图,这是韩绍清教过她的,连花瓣与水波的细微末节处都勾勒得甚妙,润色细腻而逼真,右下角还提了一首应景的七言诗,字迹娟秀工整,令在场众人惊叹不已。 再来就是瑞宁王妃的寒梅傲雪图,她原本就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细细一看,笔下的梅花凌寒独放,清傲的风骨跃然纸上。 还有裴筱的杏花春雨图,比起方才两幅虽微见逊色,但也自有一番幽美意境。 “王妃与韩夫人、裴小姐这三位的画作最为出众,大家没意见罢?”侍郎夫人眼角含笑。 众小姐夫人自然附和。 裴筱目光一愣,侧过脸望向李桃。 她许久未出府,这次是蒋氏专程叫她出来交游散心的,没曾想竟见到了他的妻。 她真美啊,宛如出水的芙蕖,有种独特的既纯质又妩媚的风情。 丫鬟们捧着黑漆托盘款款走近,里面垫了绒布,摆放着比试的奖励。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侍郎夫人婉声道。 裴筱得了一对南洋珍珠耳铛,瑞宁王妃拿起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睨了一眼,收下了。 轮到李桃这里,竟是一支赤金镶宝石蝶戏双花垂珠步摇。她忙道:“周夫人,这礼太过贵重,妾身实在愧不敢当……” 一片乌金云绣的衣袖晃过,那支步摇被拿出漆盘,塞入她手心里。 “有些乏了,随我去那边歇会儿。”瑞宁王妃说完,携了侍女往围着青纱帐子的廊庑行去。李桃愣了片刻,低头把步摇仔细收好,款步跟上。 其余几名作画的小姐也分别得了一副芙蓉玉耳坠子。 “你可真是大方。”先前说话的夫人悠悠靠近,“那两样都是难得的珍品,也没见你自个儿舍得戴过。” “权当结个缘份。以后啊,怕是想送也送不出去了。” 她言笑自若。 春意秾华,晚霞澄锦。 一身绯色官袍的男子立在黑油锡环大门外,他神色清宁而又温润,身侧停着一顶普通的绿帷轿子。 瑞宁王妃领着李桃缓缓行出。行走之间,她浅湖绿的裙摆如碧波漾开。 韩绍清上前一步,施了礼:“多谢王妃照拂。” 她颔首,略微侧头对李桃说:“哪日有暇了,来王府与我探讨书画吧。”声音与她的相貌一样,含有几分文雅之气。 “是,王妃。”李桃屈膝福了一福。 待瑞宁王妃坐上雕刻云图的黄帷油壁马车,他牵住她的手,慢慢往轿中走去,“丫鬟”白潇迈着娴熟的碎步跟在一边。 络绎出来的夫人小姐们互相递着暧昧不明的眼神。 身为朝廷四品官员,必然公事繁忙,放衙后竟特意来接她回府,真真是羡煞旁人。 裴筱缓缓垂眸,清淡的唇畔浮起一丝微苦却又释然的笑。 柔风吹拂着车幔,照进来几缕淡淡霞光。 “这个能收吗?比试作画得来的。”她从绣囊里取出赤金镶宝石蝶戏双花步摇,“王妃和裴小姐也有……” 她的手看起来白皙纤柔,指甲不施任何蔻丹,显得清透且净亮。 “平日里没能多买几样首饰,徒叫娘子受委屈了。”他低头,吻在她的纤指上。 李桃脸颊飘起红云:“你为官清廉,又要做纯臣,我很为你欢喜,哪儿还有什么委屈。” 他听讫,清俊的面容泛起温柔的笑,抬手替她把步摇插在云鬓。 隔日,散朝后,他在殿外与任礼部司郎中的祝蘅寒暄了几句,再去往大理寺。 大半日的功夫,妥善处理了一桩悬而未决的疑难案子,明儿又逢休沐,大理寺卿晁闰心情甚悦。临近下衙时,他道:“今儿我做东,邀大家伙去倚翠楼小酌几杯,如何?” 两名大理寺丞听得眼睛发光,忙不迭点头说好。而韩绍清回京时日尚短,以为倚翠楼只是一间寻常酒楼,既然上峰邀请,便不好推辞,遂也应了。 约半个时辰之后。 袅袅乐声中,一名身着胭脂色薄衫的柔美女子手持红绫,赤着双足,不停在舞台上辗转腾挪。挥袖扭腰时,那抛出的红绫似灵蛇般将她环绕,曼妙多姿,惑人心弦。 大堂里的打赏声与叫好声沸反盈天,喧嚷不休。 楼上雅间内,韩绍清很快收回视线,端起桌上一杯再次斟满的酒饮尽。 旁侧穿着锦茜红明花抹胸及亮纱外裳的女子微微歪头,朝他投来一抹柔媚的笑:“大人,您真是雅量。” 他神色维持着端稳,心下却是一番倜然。 圆桌的另一端,一名米黄色长裙的女子几乎倚在了晁闰怀里,绵言细语说着恭维的话,引得他笑意频频。靠窗的一张矮榻上,两名寺丞与另两个姑娘正兴味盎然的在玩摴蒲。 满屋充溢着浓浓的胭脂水粉味,与酒香混在一处,熏得他有些如坐针毡。 入夜后,变暗的天色如同一块黑色厚帷,沉沉寂寂的,帷幕下的倚翠楼犹自灯烛辉煌,只是乐声渐停,喧嚣淡去。 韩绍清从灯火阑珊处走出,清凉的晚风扑面而来,将心头的浊气吹散了不少。 没走多远,一截菘蓝色的衣角垂落在他面前。 他顿住步子,抬眼一看,沈浩不露声色的往他身后的方向打量着。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连忙出言解释。 沈浩拉住他的胳膊,避开几个酩酊大醉的男人,“先回去。桃儿见你夜里未归,以为出了什么事,有点心急。” 京城寸土尺金,区区一进的院落,每月租银竟需二两。好在李桃持家有方,将舍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在院子靠墙处辟出一方小的菜圃,种了紫瓜和菘菜,几株番椒。 宅子面前,韩绍清正了正衣襟,门忽然从里头打开了。 她眸光清莹的看向他,轻轻吁了口气。 “晁大人邀请,没留意多饮了几杯……”他斟酌着道。 “哦,好。”她侧过身把两人让进来,回过头问,“潇儿,水烧热了吗? “倒进浴桶了!”里头传来回应的声音。 内室无论床榻、桌椅或是地板,都极为整洁,不染一丝灰尘。右侧放了一扇漆木彩绘屏风,隔出一块洗沐的地方。 屏风后头,木桶里的水丝丝的冒着雾气。李桃慢慢帮他宽衣解带,待他入浴后,再将衣袍收走。 少间,屏风外面隐约传来说话声。 “衣裳我来洗吧,快去歇息。”她柔婉道。 “阿嚏!”白潇忽地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吗?” “不是,我嗅觉太灵了。”他言语无忌的声音,“老爷到底去了哪处?衣裳沾来这么多的香粉,还有蔷薇水味儿。” 她瞬时安静了下来。 韩绍清靠在桶壁,原本有些薄醉,如此一惊,酒意全无。 第121章 光影 白潇悄悄把门阖上了。 她缓步绕过屏风走来,为他把束发的青绫解开,黑发便顺着肩胛骨坠下,然后,拿水瓢浇湿他的头发,再用皂荚揉搓着,动作娴熟而轻柔,如平日一般。 韩绍清面色尚为平静,直到出了浴桶,拢上细布里衫,他忽地搂住她的纤腰,埋首于她颈间,低声道:“抱歉,我去之前并不知那里是青楼。只饮了些酒,没做别的……” 李桃垂了眼帘,极轻的嗯了一声。 他许是不善言辞,又或是微微心慌,只好去吻她,温热的唇在她发丝,脸颊,嘴唇不断碰触着,从屏风到了床榻,在烛火的莹然微光里,与她跌进了玉绿色的幔帐。 他今夜极尽温柔, 与她缠绵了许久,最后情至深处时,用薄唇拭去她眼尾逼出的水光。 时辰深了,烛火微弱,屋内仅有铜壶滴漏的细微声。 李桃抬起眸,凝睇他依然俊秀的侧颜。 瑶城两年求学,科举入京,外放苍州,直至再度受召回京。历经百锻千炼,饱尝辛酸苦辣,他才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她非常心疼他,胜过其余的一切。 翌日,菜圃里的绿叶沾着新鲜的露水。 白潇做了一锅杂面粥,又煎了两碟子外皮酥脆的鸡丝春卷。 李桃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官场的事情我不懂,但既要日日与同僚们相处,也不好太过特立独行。” 韩绍清眸光宁静的听着。 “往后醼饮宴请,你该去便去,只要不在外头过夜就行。”她抽出绢帕,弯身去拂白潇脸上粘的春卷皮渣子。 沈浩扭头,低低咳了一下。 他神色凝住。 巳时,白潇钻入菜圃,徒手挖出一棵菘菜,再把肥绿的叶子一片一片拔下来,搁进旁边的木盆里。 沈浩踱步靠近,拍拍他的脑袋,“我回筮州一趟,把韩老爷子接来。你好好照看宅子,夜里记得落锁。桃儿若要出门,务必与她一道。” 白潇竖耳听着,两只浅琥珀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尤为认真。 李桃在灶屋里,把炖菘菜要用的肉切成均匀的薄片,再剁碎少许姜末、葱末和番椒,备在一旁。然后,出去看他是否洗好了菜。 西屋大剌剌的敞开着,沈浩弯腰在榻前,像是在拾掇行囊。 “浩舅舅,您要出远门吗?”她忙踏进屋子。 “这里安顿好了,绍清央我回莲花村,也把你们家翁给送来。”沈浩目光含笑,“要紧的是捎上韩家家法,若他胆敢三心两意,寻花觅柳,必罚不贷。” 李桃神色愕然,忽地忆起昔日韩榆时常手握的那根以硬木制成,长七寸厚六分的戒尺。 “好生把人接来便是,东西就别带了。”她上前两步,轻轻拉住沈浩的袖子,“他现在是官身,每日还要上朝,断乎打不得……” 沈浩睃她身后片刻,笑容不改:“噢。” 韩绍清一身月白长衫,立在门外静静看她,皎皎日光洒落庭院,温润了他的眉眼。 午后,沈浩背上包袱,系上一只水囊,趁着风和日暖出京了。 转眼进入暮春时分,巷弄里杂花生树,绿阴冉冉。 家里储存的米面眼见不多了,恰逢今日有集,李桃携着白潇出了门。 两人一边说着家常话,一边从伸出墙外的杏花下走过。前方落下一顶靡丽华贵的黄幔纱轿,遮住了巷口的光线。 一名身穿娟纱金丝绣花长衣的侍女行来,面色淡淡的福了一福,道:“公主府有请,韩夫人上轿吧。” 李桃心头一紧,不由攥住了白潇的手。 花厅内,铺了大块的藏蓝色绘饰缠枝牡丹栽绒地毯,回形足矮几上放着矾红瓷瓶,瓶中插着枝干虬曲,花朵繁密的植物,一侧的多宝阁摆放了许多稀罕玉器,无不透着精美与奢华。 西番莲纹填漆椅子上,惠宜郡主一袭流彩暗花云锦裙,抬起盛气凌人的眼神打量李桃,少刻,又转移到白潇的身上。 “这孩子是谁的?”她忽然问。 李桃眼眸低垂:“回郡主话,他是族亲的孩子,在家乡无人照看,一直跟随着大人。”这是她与韩绍清商量出来的说法。 显然,惠宜郡主对“大人”这个称呼很满意。 “看座,上茶。”她摇了摇手中的黑绸绣花蝶竹柄团扇。 “谢郡主。”李桃屈了屈膝,沾着半边椅子坐了。白潇乖觉的挨着她,眸子溜溜的转了一圈,顷刻又收回眸光。 侍女端来一壶泡好的窨花茶,斟在两只斗彩描金花卉纹杯盏里。 “韩大人那点微薄的俸禄,想必连他自己花用都很勉强,如何还能养活你们?”她嘴角轻佻的勾起。 李桃略微低头,暂未说话。白潇伸爪拿了一杯茶,轻嗅几下,而后啜了起来。 “这些是府里多年的珍藏,每个都价值百金以上,随你挑选。”她抬起团扇,指着花梨木的多宝阁,“回去后,便与他和离了吧。” 李桃怵然一惊。 日头在高空缓慢移动,透过六角形的雕花窗照进来,光影凌乱而斑驳。 惠宜郡主见她似不情愿,适才涌出一阵恼意,又因想到了什么,顿作消散了。 “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属于我了……”她用团扇轻轻捂了绛唇,声音幽然,渐而含混不清。 又过了些时候,一名侍女来禀:“郡主,韩大人来了。” 绿油铜环的金柱大门在日光下油亮而刺目。 韩绍清一袭绯袍,神情里含着愠色,见她出来,礼也不施,直接道:“拙荆在何处?” 许久未曾见面,此人愈加俊秀不凡了,如这般动起怒来,反倒更添一股男子气概。 惠宜郡主以黑绸绣花蝶团扇遮住半边脸儿,眼波漾漾地渡过去,如秋水般。 他实是忍无可忍,指骨都渐渐攥紧,正待发作,忽见白潇从门里钻了出来,接着是熟悉的淡水绿色身影。 把两人送入候在一旁的轿子,韩绍清复又折回,肃了神色,声线也偏冷淡:“往后请郡主自重,勿要再做此等于身份不符之事。”说完,踅身欲走。 她却瞬间靠近,胳膊缚住他的手臂,涂了口脂的妖艳红唇开阖,用一种异常诡秘的语气在他耳边说:“四月初二,莫上早朝。” 他怔了一瞬,倏地挣开她的手,甩袖离去。 日落之际,天空渲染了斑斓色彩,橙黄交融,粉紫映照,宛如一幅壮丽的画卷。 “她做了什么,可有伤到你?”韩绍清凝目端详着她。 “没有。”李桃撩起裙摆,往院子里一张小木凳坐了,“只赐了茶,问了些话。” 他听得心头一骇,蓦地转头看向白潇。 白潇连忙摇摇脑袋:“茶里没毒,我先尝过了。” 他微微松了口气。 “不论她说什么,都别往心里去。”他蹲下身,掌心包裹住她的手指,“暂且待在家中,我会想法子尽早解决此事。” 李桃轻轻点头。 第122章 宫变 隔日,韩绍清去裴府拜访。 “无耻之尤,她哪里配为宗室女?!”裴砚把白釉瓷碗往小几重重一搁。 他神情沉默了会儿,再次把碗端起,塞入他手中,“吃完再谈。” 裴砚见逃不过,索性提起筷子狼吞虎咽,跟有仇似的,把饭菜消灭了个干净。 “伯父既已知晓,必然寻个时候上殿参她一本,你且让贤室莫要担忧。” 他缓缓颔首:“潇儿说,潆雪似乎并未走远,京城里还有她的气息,只是一时寻不出确切的方位。” 裴砚眼底微亮,涌出几分希冀。 “近日怎的不见洛垣?” “他笃定我是脑子有病,非回春之术不得医,跟侯爷软磨硬泡了多日,前儿已经出京了。”裴砚仰靠在斑丝隐囊,微微阖目,“后来一想,总觉得他是拿我作筏子,想趁机去江南之地游玩一番。” 韩绍清:“……” 两人就着一壶热气蓬蓬的敬亭绿雪,闲谈半日。末了,他忽而想起惠宜的那句话,直觉不像是危言耸听,遂问了一句:“四月初二是什么日子?” 裴砚蹙眉沉吟,也没个头绪,随口道:“谁家邀宴么?我这副样子,还是不去了吧。” 他于是没再说话。 曜安,东北边境。 战马上的虞塬头戴熟铜狮子盔,身披宝圆镜鱼鳞玄铁甲,腰系镀金兽面束带,手握一把反射寒光的大环刀,俯视面前的千军万马:“尔等可愿随我清君侧,讨伐程氏妖后?” “誓死追随!”无数铿锵有力的声音重重叠叠,震彻着这片满是黄沙的广阔土地。 一个绿色官袍的身影踉跄着奔了过来,骇然道:“虞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虞塬眼神冷漠至极:“做什么,你看不见?” 方监军魂惊胆颤:“你,你竟敢谋反……” 话语未完,他倏然提起大环刀,俄顷手起刀落,鲜红的血线飚飞而起。 没再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监军尸首,他扬手一挥:“众将士听令,即刻启程!” “万胜!万胜……” 京城。 天光朦胧,泛着暗淡的青灰色。偶有缓慢浮动的薄云,时而分开,时而汇聚,仿佛酝酿着什么。 轿子纷纷停在皇城南边的玄武门外,韩绍清抬眸望去,一袭紫袍的裴太傅手持笏板,缓缓行入门内。 “站着作甚?”旁边的祝蘅整了整袍子,端正仪容,示意他快要点卯了。 他再度看了一眼森严壁垒的城门,握住手中略嫌冰凉的玉笏,随他一道往里走去。 大殿依然金碧辉煌,肃穆庄严。紫檀雕云龙纹宝座上,皇帝一双厉眼扫过,抬起明黄色衣袖朝殿中指了一指:“为何只有这么些人?” 韩绍清余光掠过,赫然发现有将近一半的空缺。兵部尚书,工部侍郎……甚至连大理寺卿晁闰也未上朝。 裴太傅毕竟宦海沉浮多年,仅仅粗看一眼,便觉情形不妙,道:“皇上,依老臣之见,还是先行散朝,并下令五城兵马司戒严……” 皇帝目光渐渐严肃,语气艴然不悦:“提督何在?” 殿内鸦默雀静,并无应答。 皇帝倏然从龙椅起身,正待发怒,红漆殿门慢慢开了,穿着冷铁色铠甲的禁军统领佘钧眉目低垂,一步步走入殿内。 曹公公惊诧的道:“佘统领,为何不通传?” 他不答话,反倒沙哑的作笑,笑得浑身乱颤,也笑得殿内的大臣们毛骨悚然。 “你不是佘钧。”皇帝冷淡地注视着他。 曹公公越发惊骇,手里的拂子抖了又抖,喉中发出尖细的嗓音:“来人啊,救驾!” 霎时十余个暗卫从高处的屋梁纷纷落下,以皇帝为圆心散落在四周,他们穿着胸口处绣有坐蟒纹的褐绿色袍子,手持铜格短剑,眼神锋锐无比。 “佘钧”止住呕哑嘲哳的笑声,低垂的眼闪烁着诡异的光,伸手在胸口一掏,陡然掷出一把灰绿粉末,下一刻如幽灵般往后飘去。 众臣只觉一股浓厚的草药味铺天盖地而来,还未来得及反应,便一个个接连瘫倒在地,昏迷不省。曹公公捂住额头,发软般跌倒在龙椅下的御台处。 暗卫们瞬时屏住气息,其中一名迅速脱下外袍,把皇帝整个儿遮盖住,另两个飞身攻向“佘钧”,剩下的暗卫缩小圆径,很快把他围拢。 少刻,金銮殿外一人缓步而入。他穿一身袖口缀有对称云纹的宝蓝色圆领锦袍,手中一把纹饰华美的折扇,金冠玉带,气质不凡。 “别打了,我要跟父皇说话。”他睨了眼大殿一隅,“佘钧”正与两个褐绿衣裳的暗卫斗作一团。 皇帝闻声,心头猛地一震,抬手掀开遮住视线的袍子,眼前霍然是楚霄容那张峻朗的面孔。只见他轻微一笑,宛若怀瑾握瑜。 “佘钧”极速的收了招,一霎退开,隐在了他身后。两名暗卫见状,几乎同时撤招,回身跃向御台。 “皇儿,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皇帝目光在地上横七竖八的一堆臣子身上划过,继而凝视着他。 “他们啊,只是暂时丧失知觉,约莫有四五日筋骨乏力罢了。”楚霄容摇了摇折扇,上前几步,站在大殿正中的位置,略微仰头,“儿臣自小受您言传身教,用功读书,勤练武艺。迄今天文地理,学有所成,六韬三略,也算通晓。” “朕却没教过你罔顾礼法,谋权篡位。”皇帝沉声道。 “您即日传位于儿臣,便不是篡位了。”他唇角勾勒出笑意,“儿臣样样不比楚怀容差,定然能将江山坐稳,让曜安王朝千秋万载的兴旺下去。” “皇上,不可!”程皇后云鬓散乱,被人重重的一推,摔在蟠龙金柱旁的地砖上。 皇帝看得怔了一怔。 楚霄容猛一侧头,目光刹那变得冰冷,森然道:“这天下姓楚,不姓程!妖后,你既敢撺掇父皇赐死母妃,今日本王就让你也尝尝这切肤之痛。来人!” 一名金吾卫装扮的人大步走来,拱手道:“禀王爷,尚未寻到太子与太子妃,只在东宫墙角下发现一只玳瑁缕金绣鞋。卑职猜测,他们许是躲到哪处偏殿去了。”说完,把绣鞋呈上。 楚霄容眸色幽暗,盯住那只绣鞋许久,“不,他就在东宫。” “是,卑职再去搜寻!” “不必。”他声音轻描淡写,“放火烧了吧。” 程皇后瞳孔一缩,忙从地上爬起,“楚霄容,你敢!” 一旁被麻绳捆住胳膊的卫嬷嬷咬着牙,拼尽全力的朝他撞去。同一刻那名军士拔出腰间佩刀,刀身裹着一股冷冽的劲风,径直劈向了她。 卫嬷嬷缓缓倒下去的时候,眸中奇异的滑过程墨少时的一些片段。玉琢似的人儿,生来就携了冰魂雪魄,一笑而倾城。于是,她最后的神色里带上了一抹安然的慈祥。 程皇后脸颊染上了飞来的血珠,目光怔忡。 第123章 威胁 东宫已经洒得满地是油,火绒落地,骤然腾起一片火光。 烈火不尽,黑烟滚滚。烟火中,做工精美的重檐叠栱斜飞,雕梁画栋不停倒塌,掺杂着宫人们的惨呼声,恍惚间,炼狱一般。 当年结束战乱,百废待兴,国库空虚,整座皇宫由程氏一族负责修筑。程旭川暗中留了一手,在昆宁宫与东宫底下挖了密室,不仅可以互相连贯,还有一条密道能通向皇城外的程氏布庄。 密室里摆放着一张鸂鶒木的小榻,并一个茶桌。周遭的墙壁疏疏落落嵌着形状不规则的小颗萤石,释放出柔淡的光,驱赶了黑暗与孤寂。 蔡臻儿穿了烟色菱纹罗的衣裙,光着一只脚丫,不知从哪里翻找出一匣子如意金糕,“殿下,您若饿了,就用这个吧。” 茶桌上还有一壶临时带进来的茶水,以及几枚青绿的果子。 楚怀容神态依然温和:“爱妃何时在这里也藏了糕点?” “臣妾前不久才偶然发现密室,没藏多少……”她眼神闪烁,提起裙裾,慢慢坐在小榻一侧。 外面又响起什么坍塌的声音,连带着这里也微微颤动。 豆萁燃豆,相煎太急,终究是到了这一步。不,其实早就已经开始,只是他佯为不知罢了。 见他不言,蔡臻儿寻了他的手握住,目光仍然亮堂:“殿下,不要害怕,臣妾会一直陪着您。”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暖意,他一颗发凉的心慢慢回了暖。 有人在鎏金镀银里化作极恶的朽骨腐花,而有人却在富贵荣华中保持着最初的那片赤子之心,实是难能可贵。 楚怀容回握住她的手,浅浅的弯起了唇。 瑞宁王府被官兵围了个严严实实。 一身灰紫色万字穿梅直裰的瑞宁王伫立在阁楼,双眼发直地望着东宫腾起的黑烟,喃喃道:“他疯了……” “父王,谁是疯子?”一旁穿软绸衫子及六幅彩裙的小女孩疑惑着。 王妃以目示意侍女把她抱走。 “我们最好诚心诚意为太子殿下祈祷。”她眸光微凛,顺眼望去,“若他有甚不测,廑康王的下一颗绊脚石,可就轮到您了。” 瑞宁王听罢,瞬时心底拔凉一片。 日正时分,天色稍显阴沉。 满城的街道巷弄空无一人,只有一队队神色肃穆的官兵接连不断的踏过。但凡从三品以上的官员住处皆有重兵看守,裴府更是被包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蚊子都莫想逃离出来。 蒋氏头上缠了棠梨褐的额带,阖眼躺在碧纱橱内昏睡着。裴筱投了热巾子,弯身为她敷脸和手。 岚汐搀扶着裴砚缓缓走来,往铺了厚棉垫的圈椅坐了。 今日便是四月初二。 廑康王意图篡权,依照现下情形,不难猜测,与他一起参与的还有惠宜郡主,兵部尚书府,以及五城兵马司的赵提督。倘使想得更深远一些,边关的虞塬为了襄助亲外孙顺利登上帝位,难保不会有所动作…… 思及此处,他神色愈发苍白。 “阿筱,过来。” 裴筱把巾子交给一旁挽着妇人发髻的苓香,走至小几旁边,用手背试了试福寿纹茶壶的温度,慢慢斟了一杯热茶。 “廑康王为了逼皇上禅位,定会策反朝廷重臣。伯父乃一品大员,又兼内阁首辅,必然首当其冲。” 她听得惊心褫魄,不由碰了下粉彩杯盏,里面茶汤晃动,洒出来几滴。 “以我对伯父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屈从。那么,能用来威胁他的,也就只有我了。”裴砚伸向茶盏的手在半空中徐徐的拢紧了,仿如拢在她的心上,让她的心陡然一紧。 “若为兄不在,你好生照顾伯母,坚持下去。等到洛垣回京,他会保住你们。” 裴筱眼眶溢满了泪水,嘴角颤抖着,忽然撞入他的怀中,不愿再往下听。 岚汐眼角泛红,微微别过脸,状似哽咽。 巷弄里死寂一般,没有半点声响。 一间看似寻常的宅子门口,两个身穿褐红深衣的小兵一左一右把守着。 “外面这是怎么了?”李桃微微惊慌,“绍清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您别急,我去寻他。”白潇眸子急溜溜的转了下,抬袖朝她一拂,施了个障眼法,“从此刻起,别人瞧不见你,但能听见你说话。假使遇上不怀好意的人,记得别出声。” 她应了声,轻轻摸他的脑袋,“潇儿一定当心。” “嗯!”他化作一道淡色残影,倏地翻越围墙,往皇宫方向窜去。 天上大朵的灰色云絮浮动,仿佛风雨欲来。殿内,鎏金铜镂雕万寿如意宫灯渐次点亮。 皇帝身边的暗卫撤走了一半,分散在东宫周遭,掘地三尺寻找楚怀容的下落。地砖上的大臣们已被陆续挪走,不知拘禁到了何处。 “王爷,这位如何处置?”军士指着倒在一旁的卫嬷嬷。 楚霄容斜瞅了眼,随意道:“这老虔婆向来碍眼得很,连死了也一样,把她扔东宫一块儿烧了。” “是。”两名军士很快将卫嬷嬷搬走,又有人迅速把地面拭擦干净。 程皇后神情木然,倚着蟠龙金柱一动不动。 “皇城禁军已经调离,金吾卫也尽数替换,整座京城皆在儿臣的掌控之中。”他对紫檀雕云龙纹宝座上的人露出一脸惬心笑容,“楚怀容没了,父皇现在写下禅位诏书,二哥和四弟也就不用遭这大火焚烧的罪了。” 皇帝用一种陌生至极的目光望着他,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人似的。 第124章 天牢 东宫渐成一片焦土,木头、布料燃烧的味道,与皮肉油脂烧焦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随风荡在四处,令人几欲窒息。 “王爷,太后执意要来。”有人小声禀道。 话音刚完,皇太后扶着宫婢的手臂慢慢踏入殿内。她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身着桔梗紫绸缎织金银丝线比肩褂,颈项挂了一串红麝香珠,形容华贵。 楚霄容连忙迎向她:“皇祖母,您服了汤药,怎么不多歇息?” 她抬起眼皮,慢声道:“东宫是你放的火?” “大哥大嫂都不在里头,孙儿跟父皇开玩笑呢。”他轻声解释。 她视线从金柱底下的程皇后划过,落在明黄色衣袍的皇帝身上,说道:“若你早日听取哀家的谏言,让霄容做太子,何至于生出这些事来?” “寡人与程氏家主有约,程氏血脉继承大统,程家子弟永不入仕。”他缓缓阖了眼,“君无戏言。您又不是今儿才知晓。” 太后一噎,半晌吐不出个字来。 楚霄容垂眸,眼底滑过嫉恨与不服。 局面就这么僵持了许久,她语气里含了浓浓的倦怠:“哀家已是风烛残年,最最看不得骨肉相残这种事,你们且掂量着吧。其余的,哀家就不管了。” 他低首应了声:“孙儿谨遵皇祖母训。” “回仁寿宫。”她扶着宫婢,往仪驾去了。 外面聚拢的乌云掩盖了天光,阴沉压抑,一时竟分不出是昼,或是夜。 “小裴大人,跟卑职走一趟吧!”裴府大门复又响起了一阵索命般的叩门声。 门内钉满了密密实实的横木,几名下人再用身体死死堵住,另有十几个护院手握钉耙、长棍等兵器,面朝着大门严阵以待。 裴砚抿紧唇角,由岚汐扶着走出甬道,闭了闭眼,道:“这扇门根本招架不住,倘使他们闯了进来,莫要抵抗,把我交出去吧。” 周遭倏然无声,清净得只有缕缕的风从面上拂过。 他缓慢抬眸,眼际登现一身白衣胜雪的人儿。她神情凛若冰霜,不知何时立在深赭色镶嵌琉璃的云龙戏水影壁之下,手里握着长长的紫竹鱼竿,若仔细看,像是裴太傅珍藏的那一根。 护院们误以为是敌方,将她围了起来。 “不可,赶紧住手!”岚汐急忙喝止,“她是公子的人!” 裴砚拨开护院,兀自怔怔的朝她走去,眸光黏在她雪白俏美的面容上,语气无比温柔:“雪儿,你不生我的气了?” 潆雪面色嗔怒:“不准乱给我取名。” 她身上幽幽一抹清香浮动,即便是在斥他,声音也动听之极。 “好,不敢了。”他的手臂从她腰身两侧穿过,渐渐收紧,把她整个儿箍在怀抱之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全都依你。” 护院们的表情顿时凝固,眼睛都忘了去眨。 “砰,砰,砰。”沉重的撞门声响起,好像是用木桩类的东西。 潆雪眸光一寒,推开了他,侧头对岚汐道:“把他关进屋子。”说完,稍稍纵身一跃,落到了大门上方的盝顶。 外头街面布满数十个穿褐红深衣及小口裤的官兵,有的正用撞木撞着大门,还有的试图从一旁的围墙攀爬而入。 门楣之上,一只素白如雪的手握着紫竹竿子,陡然扬起,抛出一条半透明的兽筋鱼线。最前面抱着撞木的一名小兵忽地被鱼线拦腰卷住,脑子一懵,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瞬间便被甩飞到了几条街之外的某个地儿。 其余众人骤然一僵,不由循着荡回来的鱼线仰望了去,原是一名容貌甚美的白衣女子。 “谁再擅闯裴府,下场便如他一般。”她语气清冷寒峻,冻得人哆嗦。 站在后头的指挥使脸上横肉紧绷,线条颇显凶悍,命道:“别管她,你们全部一起上……” 话音未落,勾魂索似的鱼线直直甩了过来,刹那间绕过他的脖子,像钓鱼一样把他钓起,在空中绕个圈儿,旋即抛向了更远的地方,连哀嚎声都听不见一星半点。 门前兵士们尽皆噤声,一齐停了动作。 少刻,里面有声音在问:“雪儿,你渴了没,吃果子么?” “抱歉,关不住他……”岚汐赧赧的声音。 潆雪再次抛出的鱼线缠住了一个正在爬墙的小兵,被他这么一打岔,柔韧结实的鱼线微微松动,那人直接由半空摔入高高的围墙里头,下一刻传出骨骼断裂的脆响。 岚汐惊呼一声。 护院们飞快的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人抬起,运足力气,如同扔麻袋般扔出了墙外。 潆雪蓦地朝下方瞪去,而他手里捧着一碟洗好的鲜果,面颊虽瘦了,依旧眉目分明,眼眸中落满星光似的,正仰头望着她。 她忽觉心被拨动,不由捏紧了紫竹鱼竿,暗暗啐着自己。 夜来了,落着溟蒙小雨。 一袭云霏妆花缎黑底织彩斗篷的人穿过雨幕,悄然迈入天牢。她手中提了一盏掐丝珐琅宫灯,照出里头的狭窄逼仄,阴冷晦暗。 她的脚步停留在牢门面前,用小铁匙打开了锁头。 “韩绍清,醒醒。”她弯下身,扶他半坐而起,然后拿过一只银水壶,慢慢给他喂了些水,“这是解药,喝吧。” 略凉的液体滑入喉咙,他缓缓睁眼,面前赫然是惠宜郡主那张含着微笑的脸孔。 “我琢磨了许久,因着公主府的事,你或许有所误解。”她把银水壶搁到旁边的地上,“我与母亲却是全然不同的,许多年来,唯独看上了你一个。别的那些臭男人,送上门我都不要。” 服下的解药发挥效用,他神志逐渐清晰,却对周遭的环境有些目怔。 “为了得到你,我甚至与三哥一同造反。你为何总是怀疑我的真心?” 他神情震惊,看向她:“你们……” “只要你肯从了我,不仅平安无虞,如你这般栋梁之才,三哥也定会赐予高官厚禄。”她翘起红唇,眸中秋水盈盈,“只是你那位内子,需尽早送回筮州老家。我可不愿与别的女人分享你。” 他神情肃冷:“送到半路,便会遭人伏击罢。” 她指尖轻轻捂唇,眼光微闪:“总之,我等不了太久,只给你一夜的时间。明儿辰时,再来听你说答案。” 第125章 狼烟 外面隐隐传来惨呼之声,回荡在阴暗的牢狱深处,直令人发瘆。 他蓦然起身,带起哐啷哐啷的响动,低头一看,手腕被一条沉甸甸的铁链捆住。 “若非我保着你,现在就该跟那些朝臣们一样受刑了。”她话语幽幽,“但凡有宁死不屈的,以三哥的脾性,便会如他所愿。” 须臾,黑底织彩斗篷的衣角连着宫灯消失在牢门外头。 失去了光源,黑暗再度从四面八方逼来。韩绍清半靠着冷冰冰的墙壁,眸光微垂。 突然,木栅那边传来轻轻叩击的声音。 他慢慢转头,却是空无一人。少间,绑住手腕的铁链子突兀的动了一动。 他瞳孔微缩,盯了良久。 外面雨声不住,腾起一层白蒙蒙的水雾,将整座牢狱笼罩,宛如虚境。 “韩绍清,没想到吧,你也会沦落至此。”宁疏扬提着宣纸灯笼站在牢外,发现门竟然没锁,遂伸手一推,踏了进去。 他投靠廑康王已久,早已觊觎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哪知几年过去,却只捞得个小小的工部郎中。 “我乃罱州宁家嫡长子,饱览群书,八斗之才。论学识,论做事,究竟哪里不如你?”他恶声恶气的,低下身,狠狠掰住他的肩,“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如此官运亨通?圣上、太傅看重你,瑞宁王视你为友,连王爷也一直对你青睐有加……” 他仍垂眸,仿若未闻。 宁疏扬见他竟然不理不睬,眼底骤然掠过一抹冷光,从袖中一抹,再狠狠朝他撞了一下。 “只要没有你这片障目的叶儿,我还是天下第一才子,王爷也看得见我的好处了。”他神情里漾着怪异的光彩,似笑又非笑,抓起灯笼跑了出去。 牢中的人一双浅褐色的眸子睁大,蓦然看向没入自己腹中的一把匕首。 他颤抖着握住刀柄,慢慢把它拔了出来。鲜血沿着指缝流到腕骨处,沁入浅黄的琉璃珠子,激起一阵眩眼光华。而他目光逐渐涣散,终究是阖上了。 翌日,皇宫的地砖上满是水渍,低处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气息。 天牢中传出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划破黎明的微光。 她仍系着云霏妆花缎黑底织彩斗篷,宛如一只黑色蝴蝶,飞一般的冲进了正殿寝宫。 “三哥,你对韩绍清动刑了?他人在哪儿?!” 楚霄容忽地皱眉:“不是关押在天牢里吗,本王特地叮嘱过,并没有上刑。” “他不见了!”惠宜郡主想起方才地上的一小摊暗红的血渍,愈发心慌意急,“牢里有血,没见着人,门也是敞开的……” “再找找吧。”他抬手揉了揉前额,“除却那些守卫,暗里还有本王派遣的几名高手,断然没有活人能够逃出去。” 她正惊疑不定,倏尔对上皇帝冷淡看过来的视线。 “皇舅舅金安,惠宜先告辞了。”她敷衍着施了一礼,匆匆退出寝殿。 “若有人胆敢加害于他,吾必将其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未褪去阴霾的天色下,她愤愤的攥着鞭子,不管不顾踩着水洼走远了。 楚霄容收回眼神,状似冥思了会儿,倏忽一笑,望向坐在龙榻上的人:“瞧儿臣这记性,把最最要紧的事给忘了。虞将军来信说非常挂念儿臣,要赴京探望呢。估摸着时日,他率领的八万大军此刻已在半路了罢。” 皇帝目光猛然抬起,语气夹缠着峻厉:“楚霄容,擅自调动边关戍军,你可清楚后果?!” “只要父皇应允,儿臣即刻撤兵。”他勾起唇,神情仿若在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皇帝额角青筋抽动,指骨屈起,身下明黄色龙纹锦衾被攥出褶纹。 “噢,对了。”他手中的泥金折扇顿时一收,忽而侧头,看向伏在绛色吉祥八宝纹地毯上的程皇后,“据闻那个程墨极为神通广大,怎么杀都杀不死,本王还为他预备了一份大礼。” 他缓缓走近,金丝滚边的锦袍垂落在她跟前,声音又轻又狠:“你说,他一个人,与南下的十二万大军,孰更厉害?” 程皇后眸中露出震骇之色,心口一恸,泛白的唇止不住颤抖。 暮山。 寅末,月儿斜落,天余淡星。 李荷身着如意蝴蝶纹的软绸裙衫,从洞穴的绣帘轻轻擦过,漫步到了外面,仰脸对着薄薄的晨曦,神色清爽的伸展着身子。 柳杉林子里,唐睿提起一柄长剑走出茅草屋。这剑是他从程府库房里挑出来的,不仅剑柄镶宝嵌玉,剑身也是锻造精细,呈现复杂的星云纹理,用起来尤为称手。 只见他忽地一拔,宝剑铮然出鞘,试着挽了个剑花,接着,凝目练起剑招来。 辰时,两片铜钱草叶施施然飘来,分别托着热气未消的竹蒸笼。 他用巾子抹去额上的细汗,瞥了眼叶面,“师姑,我想吃苍州的米粉和酸辣鸭。” 席地而坐的李荷眸子转悠,亦是想起了筮州的番椒肉片,莲藕炖排骨,以及葱烧鲫鱼…… “我们乃修炼之人,莫要过于注重口腹之欲。”她强行拽回飘远的思绪,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长辈态度,“你师父以往连饭都不吃呢,每日光是喝些清茶。” 唐睿一听,不由往山洞的方向望去,两只眼睛盛满敬若神明的光。 两人用完竹蒸笼里的灌浆馒头,又用青釉的单耳杯打了些山泉水来啜饮。 “你们快来看看,那边的烟是怎么回事?”高处树梢上的隐纹花松鼠惊奇的喊叫着。 李荷轻盈的朝上一纵,眨眼间落在树桠之上。她抬手搭个凉棚眺望过去,只见霖安以北的远方,竟有一股浓烈灰烟卷向天空。 她眉心轻微蹙着,半晌之后,倏地化作不可置信的神情。莫非,是狼烟?! 第126章 守城 咏城。 微蓝的碧空之下,延绵队伍犹如一条深色的长虫,匍匐着,蜿蜒着,越过山脉,渐渐靠向这座老旧的城池。稍近一些的地方,已有先行到达的士兵在安营扎寨。 “前边的几座城都降了,您这瘦不拉几的芝麻官也爽快些吧!” “莫要负隅顽抗,否则等大军破了城,定要把尔等的首级吊起来示众!” 城门外,几名穿着锁子甲的骑兵狞笑着叫嚣个不停,马蹄飒沓,扬起一片黄尘。 一袭竹月色襕衫的年轻县令孑立在城楼上,煞白着一张脸,瞳孔震颤着。 “大人。”一名守城士卒微弱的声音,“夫人来寻您了……” 他面色忽变,疾忙回过身,磕磕绊绊往楼阶下奔去。 守备临阵脱逃,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兵卒们有的神色惊恐,身子也颤栗着,还有的半靠在城墙内壁,低垂的双眼黯然无光。 街面上,零星几个百姓负着行囊,携着子女,匆匆忙忙离去。 她穿着领口绣芍药花的藤黄色直身长衣,发髻绾着一支简易的碧玉钗子,站在一处树影下,神色怔怔的望着他。 “你为何还没走?!”他几乎是在吼道。 旁边背着包袱的丫鬟亦是急得眼泪汪汪,拉住她道:“小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若您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夫人定会活不下去……” 她心头涌出一阵悲凄,手指不经意摸向衣襟处,里面揣着他的绝笔信。 “走,立刻便走!”他使劲推她一下,“来日记得把信交给韩绍清!里面大略写了之前的战事经过,还有,咏城县令宁死不降……” 她被推得一个踉跄,目光霎时模糊起来。 “你说谁?”一个清灵好听的声音问。 范莨蓦然回头,入目是一名鹅蛋脸儿的美丽少女,她穿着金粉色相间的衣裳,布面绣满了繁缛精细的花纹,腰间挂着一柄白剑,无端端透出种仙气飘然之感。 不消一会的功夫,李荷双眸弯弯,道:“范大人,我们曾在瑶城见过面的,银月客栈。” “难怪觉得姑娘甚为眼熟……”他说着,忽然神情愈加急切,“你怎么也来了这里,太危险了,赶紧与内人一同撤离吧!” 李荷沉吟了会儿,伸手摘下随身戴着的青玉貔貅牌子,绕过纪萱脖颈,把玉塞入她衣领里面,“范夫人,你先去霖安城。假使城门守卫不放行,就把这块令牌拿出来。” 纪萱神情动容,忙道:“李姑娘,你不与我一起吗?” 她侧过脸望向陈旧却依然高高耸立的城门,杏眸里漾着清亮的光泽:“我要守城。” 约莫是喊话许久,城墙上连个人影也瞧不见,骑兵们颇觉无趣,拉起缰绳策马回营。 李荷透过垛口,瞟了瞟远方黑鸦鸦的一片,问:“范大人,府上可有兵书?” 靠坐在旁侧雉堞下的范莨闻言想了想,答曰:“书籍都是去年从泞州搬来的,其中好像有那么一两本兵书。只是许久未曾翻阅,春日里内人拿出来晒,才发现被耗虫啃了些缺口。” 李荷:“……” 无怪乎她如此,数年的时间,程墨教了她许多,唯独没教过如何行军布阵,戍防城池。 “大人,城外枫树山上的仙人领着弟子来了,说要见您!”守城士卒的语声拔高了些。 李荷一听,眼前豁然明亮,拉住他沿着甬道飞奔而去。 一身灰袍的百里仙人和几个弟子正用铁桦木加固城门,这些木料是从深山采伐的,有百年之久,不惧水火,坚硬无比。 旁边的百里芸穿了淡水蓝布衫,头发用同色发带绑成一条辫子,垂在肩侧。 “百里伯伯,芸姐姐!”欣喜又熟悉的嗓音飘来。 她不妨抬眼一看,神色微悦:“小荷,你也在呀,程哥哥呢?” 程墨曾经说过,正悟,虚云道长,百里仙人,桑璟尘……这些人可以信任。于是,李荷轻步靠过去,悄悄在她耳边道:“师兄闭关已近一年了。” 百里芸目光一愣,旋即谨慎的点了点头。 不远处,原以为孤军奋战的兵卒看着他们,黯淡无光的眼里浮起了一丝希冀。 日头缓缓沉到地平线以下,暮色笼罩四野,晕染出一股荒凉的况味。 宅子不大,下人也少,厨子忙活了半日,做出来一大锅阳春面,分到碗中,浇上高汤,再洒上葱花,倒是汤清味鲜,面条韧糯。 “范大人,目前城内有多少兵力储备?”百里仙人放下空碗,看向范莨。 “统共不过六百人……”他略微低垂着头。而且,这些只是普通守兵。对方却拥有骑兵、重步兵、弓弩兵,器械兵等,这么一相比较,实力委实有些悬殊。 李荷眼眸眨了眨,语气不免含几分疑虑:“百里伯伯,我们打得过吗?” “只要守住,等待援军即可,也为迁离的百姓们争取些时日。”百里仙人眉目霁明,眸光朗朗,“大家夜里好生歇息。据我估计,最迟不过明日辰时,他们便要攻城了。” 范莨听得身子倏忽一颤。 夏初虽带了点春末余温,深更也含凉意。 “芸姐姐,我睡不着。”楸木的镂空雕花顶子床上,李荷再次翻了翻身子。 “我也是。”她目光微睁,对着纱帐顶部。 “以往面对的都是些鬼怪妖魔,哪知现在,竟变成一群活生生的凡人。” “据闻虞变此人颇为凶戾,其治下军队在乡间横行无忌,肆意抢掠村民的粮食,实在过分。” “对,他们还说程家的坏话,等同于辱骂我师兄。改明儿我们也找个厉害的人上阵,与他们对骂!” “……” 次日辰初,大军兵临城下。 破晓的天色还朦朦胧胧着,惊心动魄的战鼓倏然响起。 伴随着“嗖嗖嗖”的箭矢破空之声,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骤雨般往城墙铺天盖地射来,黑压压的兵士踩着鼓点,像潮水一样涌向这座城池,杀声震天。 高处城墙上的每个垛口处都挡着裹了衣裳的草人,被人抱稳腿脚。当雨点般的箭矢纷纷射在草把子上,兵卒们便趁着下一轮攻击的间隙,迅速把草人翻转过来,让另一面受箭。 枫树派的弟子眼疾手快拔下草人身上的箭矢,不时跃上垛墙,猛地朝下方掷出一把。只见携裹灵光的箭头擦着风声疾疾而去,顷刻间便带倒了一小片人马。此法屡试不爽,只是没到一个时辰,箭矢几乎用光了。 第127章 战事 “砰、砰!”几把六七丈长的云梯突然架到城垛,一个接一个穿锁子甲的兵士顺着梯子攀越而上。 百里仙人凝眉,悬空踏到堞上,手中剑尖一挑,牢固无比的云梯登时被一股劲厉的力道掀翻! 百里芸则是半个身子腾空而出,抬腿一扫,踢掉两个率先攀爬上来的兵士,然后,携同另一名蓝衫弟子抓住云梯顶端,用力往外一带! 只见半空中,几架云梯忽然从天砸下,压倒了大片大片的兵士,惹起一片嚎啕惨呼。 而另一侧垛墙,蓦地冒出一颗头来。范莨抖着双手,咬牙紧握一根木棍子,冲上去用尽全力挥棍一砸,结果正中这颗头部,那人整个儿“扑通”落了下去。 少刻,底下传来“咚,咚”的几声沉闷撞击声,所有人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直响。 李荷拨开草人,透过垛口往下俯看,正中一群兵士推着撞车猛然冲来,包覆着铁叶的巨大原木一下下的撞击着城门,势必要将其摧毁。 她杏眸一凝,径直跃出城墙,像一只金粉色的彩蝶自高空扑下,同一刻拔出腰间的古剑,运足灵力霍然朝下一劈!银白的剑光大作,那辆坚如磐石的撞车发出四分五裂的声响,在敌方兵士们的目瞪口呆中,倏然碎作一堆尘渣…… 申时,擂鼓暂歇。 弟子们撩起衣衫,原地打坐调息。守城兵卒三三两两的互相搀扶着,沿着城楼的石阶走下。有一个肩膀中了流箭,李荷与百里芸索性抬着他,缓步往离城门最近的一间医馆行去。 街面上,一名背着大褡裢的葛衣汉子顺眼一看,不妨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郝二,你咋还不走?今儿仗都开打了!”旁边几个认识的街坊大声提醒道。 “娘的,老子不躲了!”汉子朝着李荷的方向猛地一指,“你们看到没有,连娇滴滴的姑娘家都上战场了,大老爷们的却只管往后撤,这般没脸没皮的事儿老子做不出来!” 那几个男人愣神的望着,许久,慢慢松开了胳膊上的包袱。 天边斜阳耀着残辉,投下一缕缕渐淡的光线。县衙门口,花白发丝的主薄垂眸守在案前,形容孤独。 “我们都要从军,劳烦您给记上!”一道铿锵有力的嗓音。 主薄蓦地抬头,面前赫然是几十名目光抖擞的青年汉子。 稍晚的时候,又有一些不愿弃城而去的老人,自觉把家中留存的米面拿出来,煎了烙饼,熬上白粥,给守城的将士们送去。 攻城第二日。 想必是敌方的辎重部队已尽数到齐,队伍分作两半,中间竟然由百来个兵士推出了一辆长约两丈的投石车。 城墙上,百里仙人观望半晌,暗道一声不妙,忙让众人退往城楼里。而他稍稍一个纵身,跃到雉堞之上,欲要硬接这一轮攻势。 “爹。”百里芸望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不安,“当心。” 他清矍的面容浮起一丝微笑,缓缓颔首。立在旁侧的弟子们手中持剑,神情无不峻肃。 战鼓声滚滚传开,一块巨石倏地从对方阵营中抛了过来,在他们视野中由小变大,速度迅猛,似携裹着狂风一般。 百里仙人双目炯然,飞身迎向巨石,手中剑气生风,陡然斜劈了过去。 李荷定睛一瞄,乍看他只出了一招,实则虚空中有千万把细剑萦绕着,汇聚成一柄巨剑,被它穿过的巨石,在半空中炸成了无数颗石块。 她适时凌空掠去,身姿灵巧的用剑身把稍小的石块一一弹开,底下被落石砸中的兵士惨呼连连。 然而,在他们身后,又有一团更大的黑色巨石接踵而至。 百里芸看得心惊,连忙凌空冲出,欲要去帮忙。堪堪此时,一道冰冷至极的琴音骤然响起,压过战场上的一切喧哗嘲哳。 顷刻间,巨石被无数凌厉的音刃割裂成了碎末,一阵风吹过,便散作尘灰。 她身形一顿,眸光怔然。 天光淡淡,云影浮动,一袭银线缎边的白袍身影背朝城楼,怀抱古琴徐徐落下,仿若一捧清冽的冰泉,看得人心静神宁。 少焉,他眼光一凝,兀自抬手往琴弦拨动,只闻琴音铮铮,一道道强劲的音刃朝敌方攻去,投石车彻底分崩瓦解,周遭的兵士纷纷成片倒下,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城垛子上,范莨与刚刚入伍的汉子们瞪圆了双眼,这仗还能用琴来打? 阵中一名穿连环镔铁铠甲的将官像是被惹恼了,在马背上怒喊一声:“全都给我冲,把这座城踏平!” 话语落,鼓声起,乌泱泱的兵士们倾巢而出,再度声势浩大的冲向城池。 古琴山庄的数十名弟子迎面掠去,他们皆穿衬甲白罗袍,有的怀抱古琴,有的手持柳叶刀,互相配合着冲锋陷阵。 城墙又被架上了几个高高的云梯,一连串的兵士爬进了垛口。 李荷抿嘴,抬脚直接踹出去几个,而后索性攀着砖石,旋身而出,再使劲一踢,其中一架云梯便缓缓歪倒,梯子上的人接二连三剥落下去。 程墨说过,战事本质是因天象变化而成,唯独在战场之上,算不得杀生。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快步走向另一架云梯。 城墙上一时只闻刀剑碰撞的声音,一些兵卒刀刃都砍卷了,仍在勉力支撑着。 突然,一道刀光霍霍朝范莨袭去,而他身侧的地上,一名兵卒已经倒地不起。 危急之时,一柄细剑横劈而来,震得敌方那人虎口发麻,兵器瞬间脱手飞出。 “你还好吗?”百里芸正要扶起他,身后寒光闪过,那人竟拔出绑腿里的匕首,从地上跃起,狠恶的刺向了她。 “小心!”范莨瞳孔骤缩,疾疾的起身,欲要往她后头扑去。百里芸更快,一把抓住他侧身闪开,那只匕首险险擦过水蓝色衣袖,她却毫不迟疑,反手就是一剑! 那人朝后仰倒,“咚”的撞上垛墙,终于再无声息。 桑璟尘御空跃上城墙时,恰好看见她手臂处的一片衣衫被血浸染成了紫色。 第128章 令牌 “百里姑娘,抱歉。”范莨抬袖抹眼。 “小伤,不碍事。”她撕下一截布裙内衬,缠绕在左臂上,再用指尖灵巧的打了个结。 垛口透过来的光线被遮住,徒留一片阴凉。 百里芸连忙握剑起身,冷不防对上他正看过来的眼神。她怔了一瞬,忽见一只黢黑的手攀上了他身后的墙垛。 “桑庄主,后面……”话未说完,他身形一动,转瞬悬浮在墙外的虚空中,下一刻拨出几道音刃,那架云梯便摧枯拉朽的断成几截,栽倒下去。 城外战事胶着,山庄弟子起落间,犹如白色的叶片在深暗潮水中浮浮沉沉。他凝眉看了半晌,传音道:“撤回城楼。” 须臾间,几十个衬甲白罗袍的身影陆续往上方掠来。 “有伤的,即刻回山庄休养。”说完,他背对城墙,倏尔把古琴一横,十指覆于琴弦,意念既出,刹时化出数道模样相似的虚影。 朗朗天光下,唯见他指尖穿梭勾抹,其余几个虚影动作亦与他毫厘不差,旋即一阵阵清冷又略微激荡的弦音破空飘出,逐渐融合在一处,犹如滔天水浪叠叠拍至,底下所有喧嚣的鼓声、人声,俄顷覆灭在这巨浪之中…… 李荷杏眼圆睁,由此明白了古琴山庄何以成名至今。 日落时分,淡彩色的霞光映着苍穹,如许柔和的光景,让疲惫的人得到一丝慰藉。 “少庄主,不对,桑庄主。”李荷对他施了一礼,“我替师兄以及咏城黎元,多谢你仗义相助。” 桑璟尘默了片刻,道:“其实也不尽然。前些日子他们行军途中,把山庄外围的茶树踩塌了不少,我自然是要报仇的。” 李荷:“……” 后头的枫树派弟子惊道:“师姐,你何时受的伤!” “师姐,我背你走。”另一名弟子的声音。 “用不着,你们去喝水休憩会儿吧。”她说。 “我劲儿大,抱你下去。”又一名弟子道。 少刻,她语气透着虚弱:“阿觋,放我下来,有点头晕。” 桑璟尘脚步一滞,缓缓回身。 李荷已经小跑过去,轻轻扶稳她另一只手臂,说:“芸姐姐,明儿你别上城墙了,养好了伤再说。” “歇一晚便可,我们这方的人本就不多……”她面色微白,额头隐隐沁着细汗,几缕黑色发丝粘在脸颊,宛然一副病美人的模样,比以往更显几分耐人寻味的别致。 桑璟尘一霎挪开眼,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百里姑娘是为了护我,才被人偷袭的。”范莨内疚不已。 “无妨,一点子皮外伤。”百里仙人若有所思,“范大人,你是文官,不如待在城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以免战场上刀剑无眼……” 他看了看一旁被抬走的几名士卒尸体,低垂了眼:“好。” 宅子里,厨子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条鲢鱼,做了一锅子鱼头豆腐,以及大盆的葱烧鱼块,并用鱼骨汤煮了面条。 院子临时添了一些桌凳,仍是不够,古琴山庄的弟子们倒也不嫌,抱着碗就往台阶或湖石坐了,埋头吃起来。 夜间,悠悠晚风拂过,夹杂着茉莉的芳香。 书房里,范莨抓着一本破缺的兵书,挑灯夜战。 百里芸换上纪萱的一件柳黄对襟中衣,往榻上一躺,渐渐呼吸绵长。李荷依然睡不着,踱到外面,抬脸仰望夜空中的万千繁星。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宅子主人早已逃难而去,留下了菜圃里的乌塌菜,和几棵将近成熟的树梅。 “若她上场对敌,你便跟在近处暗中掩护。”他伫立在繁茂的树下,神色不清,“莫要太过明显。” “是,庄主。”弟子应道。 霖安城。 程氏钱庄与布庄遍布天下,约莫十日前,程旭川的案桌上铺满了虞塬带兵谋反,或要攻打霖安的密函。他即刻遣人给京城传信,却得知廑康王逼宫的消息…… 在书房枯坐了半日,他决定扞守这座城,最好能歼灭虞氏大军。 他与知府连夜商议,又花费几日的功夫,将城楼布署一番,大力备战。哪知敌军的影子迟迟没有出现,反倒等来了许多难民。 深绛色的城门覆上一层新的铁皮,在日头下泛着白亮的光。门外的人越聚越多,粗略看去,有年轻壮汉,也有妇人儒子,无不携着包袱行囊。 “万一里头掺了细作,可就不好办了。”穿着甲胄的守备面孔严肃,“属下以为,不能让他们入城。” 知府缓缓抚须颔首。 忽然,底下传来一道女子略为清脆的喊声:“咏城县令夫人纪氏求见大人,妾身有程氏青玉令牌!” 知府没留神拽掉了一根胡须。 守卫用绳索系了一只吊篮,沿着城墙慢慢往下放去,直到停留在纪萱两人面前。 徒步行了几日路,她的衣裳污秽不堪,却取出一块洁白色的绢帕,把青玉整个儿包裹好了,再装入吊篮里头。 篮子微微动了动,又被慢慢往上拉去。 一段漫长的等待后,厚沉的城门缓缓开启。两侧屹立着成排的兵卒,手握红缨长矛,神色无不肃穆。 难民们战战惶惶的往里走着,大气不敢出。 前方街道两边,各有一张两尺来宽的长条案,后头坐着师爷模样的人。 “投奔城内亲眷的,到左侧来,做完登记便可以入城了!”一名兵卒洪亮的声音。 “没有落脚地儿的,来右侧排队!”又有兵卒喊道。 渐渐的,流民中约莫有二三十个人往左侧行去,余下更多的则是走向右边。 程府依然林籁泉韵,流水淙淙。 “知府大人,程老爷,请出兵支援咏城。”纪萱跪在地上,眼眶都红了,“妾身离开的时候,除了夫君领着一些兵卒坚守城门,只有李姑娘一人前来襄助……” 程旭川摩挲着青玉牌子背面的墨字,闻言神情微变:“她身边没有别人?” “妾身看得清楚,只她一人赶来。” 他面色稍显凝重。假设程墨因故不在咏城,那情形就又不一样了。 第129章 索命 “老爷,李荷姑娘的舅父在府外守候,我把他领进来了。”绣菊蝶图画的绿地绢帘外,有人声传来。 “进。” 下人打起帘子,程仿文撩着袍角,踏入屋内,在他身后,沈焱一袭紧身窄袖的交领长衫,步履稳健。 纪萱忽而抬脸,注视他片刻,道:“文叔。” 程仿文蓦地一愣:“你是……” “妾身纪氏,家父名讳纪禹良,任筮州瑶城程氏钱庄大掌柜。” “我认得你,纪掌柜家的小姐。”沈焱弯起唇,“你爹常来银月客栈酌酒。” 她轻轻颔首。 “萱儿?”程仿文神色恍然,“数年不见,你都已嫁为人妇了。” 既然她的身份确凿不疑,那么…… 程旭川侧头看向紫檀圈椅上的知府,“史大人,霖安兵力恐怕不够,趁着咏城正在为我们拖延时日,这便加急招兵吧。” “可。”知府拿过描金青花灵芝纹杯盏,里面盛着泡好的青顶茶,“只是依照朝廷目前的状况,军饷不知何时才能发放下来。” “招募的新兵,每人付与黄金二十两,武艺高强者,五十两金。”他话语中自有一股泰然气势,“持入伍帖子来程氏钱庄兑现。” 听到后头,知府眼睛亮了亮,仰首把茶水囫囵灌下,唤上幕僚攥写檄文去了。 沈焱眼睛更亮,毛遂自荐道:“程老爷,您看看在下价值几两金?” 程旭川瞟他一眼。传说中的月影卫,在这种战乱之际,自然愈加的弥足珍贵。 正待开口,就听他用诙谐的语气说:“哈哈哈哈,跟您说笑的!容在下从库房挑一件兵器即可,以咱们荷儿与令公子这般的关系,谈金子那多伤情分。” 程旭川:“……” 程氏的兵器库里,样样都是稀世之珍,有的甚至千金难买,这人莫不是故意的罢? 不多时,沈焱拎着一套手柄包裹鲛皮的四棱鎏金熟铜双锏,露出满意神色:“程老爷,在下要去咏城为您挡住十几万大军,再给点儿兵呗。” 他眉角一抽:“最多四百,打不过就撤回霖安。” “成。”沈焱也不嫌少,爽快应了。 苗氏吩咐婢女把沁芳斋洒扫一番,让纪萱暂且住下,又给沈焱装了一马车的米面、豆油、腌制过的火腿,以及大筐的卢橘。 城里的杨柳宛如堆烟,绿意正浓。 沈焱赶着马车,领着一串绛衣戎服的兵卒,还未走出城门,就被韦应坤等人追上了。 “你这是没把我们当兄弟!”他挡在马车跟前,胡子拉碴的脸上怒气冲冲,把马儿骇得毛发悚然,四蹄乱踏。 沈焱赶忙攥紧缰绳,赔了个笑脸。 “走,去跟那群反贼干一场!”说完,镖局的一群人纷纷跨上马背,自顾自往前行去。 沈焱:“……” 一轮孤月高高悬挂在寂寥的夜空,营地燃着的几堆篝火似灭未灭,几队士兵正慢慢巡视着。 营帐内,拢着深衣的虞变神情阴翳。 他与父亲兵分两路,满怀雄心的挥兵南下,眼见已近霖安,却不料这座毫不起眼的小城竟然久攻不克,反倒是自己这边的兵力折损不少。 “不怪兵士们不勇猛,实是他们的术法太过诡奇。其中有个弹琴的更甚,使的像是传说中的一种音攻……”副将在一旁滔滔不绝。 ”本将不信邪,明日定要亲自上阵去会一会!”他顿时暴跳如雷。 攻城第五日。 清晨的微光透过云层,一缕缕洒落在老旧的街面与屋舍。 桑璟尘正在空旷的院子里打坐调息,因他阖着眸,也就没有看见探进围墙的一截花枝上,有只蓝松鸦翠鸟无声盯了他许久。 战场上,无数的厮杀声与鼓鸣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沈焱用几百兵卒摆出一字长蛇阵,阵里掺入几十名古琴山庄弟子,由李荷与百里芸在两侧护着阵形,一路势不可挡,倏然冲破了敌军的万人方阵。 虞变头戴亮银盔,身披宝圆镜柳叶细甲,手提一柄金铜黑漆陌刀,一马当先的冲了过去,挥刀朝着最前头的沈焱重重劈下! “铛!”一道极刺耳的金铁相撞声,沈焱左手的鎏金熟铜锏状似随意的一抬,截住了他的攻击。紧接着,他右手的另一把锏擦着风猛然斜削了过来,虞变登时一骇,急忙低伏在马背上,堪堪躲过。 战马趋利避害,返身奔向已经不成形的方阵,然而,双锏依旧震颤不绝,隐隐含有虎啸之声,在后头乘胜追击着,誓要追魂索命一般…… 未时,敌方鸣金收兵。 回到院里,沈焱取出一大坛子的九霞觞,给每人倒上一碗:“敬大家侠肝义胆!” 韦应坤胳膊上缠裹着布条,慷慨激昂道:“还能与之大战三百回合!” 镖局其余的人多少都带了伤,古予镡还被敌军割伤了腿,他们却无一怯战,铿锵应了声,端起酒仰头喝了。 战场上死生一瞬,一日下来,伤兵几乎装满了医馆。还有战死沙场的一些兵卒,没法送出城好生安葬,只好就地焚烧,把骨灰收集起来,来日再立功德碑。 火焰在漆黑的天幕下盛开,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时有火星溅出。 “也许没有援军会来这里。”李荷脸颊映着火光,神情略显低落,“程伯伯说,廑康王占领了皇城,不知姑母和太子殿下怎样了。” 百里芸握住她的手:“我爹说,尽人事以听天命,只要无愧于心。” “嗯!”李荷眸光中涌出几分倔强。她不能畏缩,只因身后的霖安,是他的家。 突然,一道身影从夜色中掠向她们。 李荷抬眸一瞧,见是一名小道士,穿着土黄色道服,腰间别着一只独特的葫芦,观之有几分眼熟。 他咧嘴一笑,说道:“师尊修炼到要紧处,便使唤我前来襄助。” “你是虚云道长的那个小徒弟!”李荷很快认出他来。 小道士点了点头,灵活的眼睛环顾一圈,问:“程仙人呢?” “师兄与老道长一样……”话说一半,两人眼光一碰,心领神会。 营帐内,虞变把一整套斗彩金边梅竹鸟纹的茶具砸成了碎渣子。 “将军息怒。“副将上前一步,俯首躬身,“属下以为,我方兵力充足,不如以鹤翼阵来对付一字长蛇阵,两翼包抄,定叫他们插翅难飞,有来无回!” 虞变闻言,这才稍稍缓了脸色。 第130章 风起 攻城第六日。 天空漂浮的云块像是沾染了淡墨,灰不溜秋的。 战鼓声划破了晨曦,数以万计的兵士组成阵法,乌泱泱的推进着。若从上方俯瞰,便会发现它有如一只深色巨鹤张开了双翅,其势汹汹的扑向城池。 此时城门紧闭,却是无人应战。 阵中的副将正值纳闷之际,忽然凭空一声清叱,从城墙上飞来一只纯黄色大肚葫芦,葫芦壳浮现阴阳太极图案,慢慢倒悬在半空中。 他突然有种十分不妙的预感,正要号令兵士们撤退,可惜为时已晚,那只葫芦一霎膨胀了数倍,嘴巴也张得比铜盆还大,呼噜噜把底下的人源源不绝的吸入肚子里面。 兵士们嚎呼着跑的跑,逃的逃,精心布置的阵型刹那间变得七零八碎。 不多时,葫芦停了动作,仍悬浮着,悠悠摇晃着身子,仿佛吃饱喝足的模样。 “它一次只能容纳这么多。”小道士掐了个诀,把葫芦召唤回来,迅速给它盖上刻了咒文的木塞子。 李荷盯着这只胖葫芦,估摸它应当与程墨的袖囊一个道理,内有乾坤。 “里头的人怎么处理啊?”她问。 小道士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蹙眉凝思了半晌,慢声说:“要不,给送回东北边关?” 李荷:“……” “受人煽动就敢造反,说明他们脑子不好使。”桑璟尘得知后,神色甚为随意,“扔到北部极原去,冻上几日,便会清醒了。” 李荷忽觉他说话的调儿,与某人倒是越来越神似了…… 不久后,数千兵士在冰雪满川的极原醒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呜呼哀哉。 晚间,百里仙人提着一盏纸灯笼巡查着,蓦然发现城墙现出了几道裂缝。细看之下,像是受到修仙者的灵力波及,而这些缝隙隐隐还有扩大的趋势。 虞变此役损失尤为惨烈。两名得力副将,一个被琴音震废了筋脉,瘫痪在榻,另一个更甚,整个人被一只葫芦吸走,自此再也不见踪影。他十五岁从军,戎马半生,未曾想在一座破旧城池面前遭了此等奇耻大辱…… 攻城第七日。 虞变布下防御性极高的圆阵,外围兵士们统统手持盾牌,而他自己藏在阵中心,催动阵法缓缓朝着城池靠近。 不太厚道的说,此阵看起来犹如一只颇大的乌龟。 城墙上空旷无人,仅余一名白衣男子端坐弹琴。琴声比起往日悠扬许多,但不知何故,他总觉得音色里透出一种风声鹤唳,危机四伏之感。 “停!”虞变突然下令。 乌龟一霎止住了缓慢的爬行。 他在黑压压的阵中抬头,鹰隼般目光锁定城墙上的那个白色身影,牙关渐渐咬紧。 此时,李荷等人正护送着城里最后一批老弱妇孺,抄近路往霖安行去,幸存的几百名兵卒自然也跟随着。 咏城的人丁较为稀少,几乎家家户户的粮食都搬走了,给他留下一座空城。 虞变果然中计,过了许久,等他反应过来时,只道是悔之莫及。 范莨夜以继日翻看残缺不全的兵书,总算有了点成效。 筮州。 临近傍晚,沈浩风尘仆仆的抵达瑶城,还没吃上一顿热饭,就听说廑康王反了。 他浑身冷汗一冒,抓起包袱,便要折返回去。 沈钊把他肩膀按住,嗓音冷沉着问:“韩绍清与廑康王是何关系?” “他屡次拉拢绍清不成,想必早已怀恨在心。”沈浩愈发的汗如雨下,“我不该走……” “快,快去救他们!”陶淮脸都吓白了。 沈钊面色寒肃。约一刻钟后,他换了一身黧色箭袖长衫,头戴竹笠,后头跟着同样戴了竹笠的十来个人影。他们穿过灯笼氤氲的橘光,疾速扎入渐渐浓暗的暮色里。 纪府亮着孤零零的几盏烛火。 风起于青萍之末。虞变领兵南下,誓要灭了霖安程氏,沿途城池已被尽数攻陷。此事一经发酵,传来传去,后面就成了咏城县令苦撑数日,仍旧不敌,最终以身殉城…… 郭氏受不住这个刺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纪禹良捏紧拳头,带上几个武艺尚可的下人,连夜赶往霖安。 程府。 李荷沐浴之后,换上芙蕖色罗纱衣与百迭裙,俏生生立在他面前,水灵灵的眸子充满真挚:“程伯伯,他们虽刚刚从戎,却很勇敢的抵御敌军。所以,可以领那二十两金么?” 程旭川揉了下太阳穴:“先把县里的军籍黄册送去府衙。” 李荷顺杆爬了上来,又道:“其中有些人已经战亡了,可以让家眷代领吗?” “……”他不想再说话,挥袖让她自己看着办。 程氏钱庄门口,郝二捧着簇新的银票,只觉有股热泪飙出眼眶。 毕竟普通人家辛苦大半辈子,也未必能挣到这么多钱。一旁的韦应坤等人都有,甚至还是五十两金的面额。 沁芳斋。 纪萱眼光发怔的立在院中的桔子树下。 范莨面庞消瘦,下颏冒出些胡茬,衣衫也破烂不堪,冲她破颜一笑:“娘子你看,我还是活的……” 话未说完,胸膛被她狠狠撞了一下。 “我身上脏。”感觉到衣襟渐湿润,他微愣,慢慢伸出双臂,圈住她的身子。 丫鬟抹着眼睛,端盆子打水去了。 天气有些闷热,没一丝风,周遭的树木枝叶茂密,在日头下泛着油光。 百里仙人和百里芸往城墙内壁一张张的贴着灵符,务必使它固若金汤。桑璟尘与众弟子在不远处的树荫底下调息。 城楼上,一个年轻男子身着湖兰色锦绫对襟窄袖衫,腰间悬着一把御赐的雁翎刀,坐在简易的交椅上,形容风流倜傥,面色却显出几分不耐:“不是号称十二万大军么,怎的等了几日,连一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旁边几个仆从欲哭无泪:“求您快回京吧,这里太凶险了,一旦叛军攻来,可该如何是好……” “你们什么记性?京城被那谁给占了,形势还不如霖安,没准儿父亲更乐意我在外头多晃悠些时日。” 仆从噎住。 他指骨摩挲着镂雕卷草龙纹的刀柄,明面上不疼不痒,心里却一直揪着。这么多日过去,不知瑞宁王、裴砚他们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第131章 腾龙 须臾,走来一身芙蕖色罗纱裙衫的女子。她头绾一支镶宝石碧玺花簪,并无多余饰物,娇美的脸蛋透着十足灵气,流波转盼间,令人想起荷瓣上欲滴的清露,盈盈的,洒亮人的眼睛。 见她眸光疑惑,旁边的守备低声解释:“那位是京城来的威远侯世子,非要帮忙杀敌……” 李荷一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上前几步,问:“小侯爷,请问您何时出京的,皇后娘娘与我姐夫现在如何了?” 洛垣视线正粘在她身上,许是觉得许久没人这么称呼自己了,甚为新鲜,挑眉说:“我离京时战事未起。不过,你姐夫是哪位?” “韩绍清。”她眨了眨杏眼。 洛垣“噌”的一下从交椅起身。 程府下人送来一桶清凉的杨梅渴水,舀在淡描青花碗里,一一呈给他们。 “他与裴砚或可周旋一二,皇后和太子就不好说了。”洛垣接过仆从递来的一只碗,“虞塬此番杀气腾腾,就是冲着程家来的。” “我相信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他们吉人自有天相。”李荷眼眸莹然生光。 前方的视野里,一名斥候策马而来,溅起一片黄沙,“报!五里开外有虞氏敌军侵入!” 守备端在手里的青花碗不妨一抖,泼出来几滴渴水。 暮山。 紫色的澎湃灵力充溢着整个洞穴,似默默涌动的水流。他阖眸悬浮在这水流之中,肤色像冷白的玉石,睫羽覆住眼睑,墨黑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 虚境里,浩瀚无垠,深处有星河缓缓盘旋。一团柔白的光朝他漂浮而来,逐渐停留在稀薄的星云上。 铜钱草仙摸了摸胡须,破颜微笑:“为师果然没看走眼。” 程墨缓慢睁开双眸,瞳中紫色灵光一闪而过。 “师尊,天象仿佛有变。”他未启唇,音色空灵悠远,回荡在无边的虚空里。 “视而不见,不迷不惑。听而不闻,难乱其心。莫去管它,专心修罢。” 程墨神识在偌大的结界中倏忽一探,声音缓缓传来:“她不见了。” 铜钱草仙心头“咯噔”一下,忙道:“她好得很,人就在霖安!不论天下如何动荡,最终还是楚怀容继天立极,你自宽心……” 哪知话语中不小心泄露了天机,一朵黑云慢慢逼近,内里酝酿着细长的电芒。 他立时捂住嘴巴。 “我出去一趟,来日再接着炼。”墨莲般的身影霎时消失在虚境。 铜钱草仙差点被气得再次升了天去。 外面到了草木旺盛生长的季节,叶隙里透下来粼粼日光,林中多了一间泥屋。 穿着细布薄衫的少年正练着剑法,视线不经意掠过,倏地神情一震,宝剑脱手掉了下去。 他依旧一袭墨袍,剑眉入鬓,鼻若悬胆,姿容丰神如玉,以青玉竹节簪子束了一些长发在脑后,额边松松垂下几缕。 “师父。”唐睿怔怔唤着。 程墨稍微颔首,少刻,俯身在一块土地,指骨携着灵力轻轻叩击几下,“出来。” 不一会儿,原本结实的泥地肉眼可见的拱起,紧接着,一只锐利的灰黑色尖爪穿出,带起一捧碎石和泥渣。 唐睿骇了一跳,倒退半步。 午时,温度又变热了些,冒出沙地的草叶被炙得打了卷儿。 李荷、百里芸等人伫立在城楼上,与正前方黑鸦鸦的军队遥遥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在这紧绷、凝滞得有些透不过气的氛围中,突然间闯入一道衣袍的掠空声,他就那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守备一惊,指着那个悬浮在敌方上空的墨色人影,“那,那是……” “是我师兄。”李荷语气轻轻软软的。 守备脑子迟钝了一瞬,适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包括百里仙人在内的所有人皆是莫名松了心弦。 墨色衣袂在几乎静止的空气中腾卷舒展,只见他一挥袖子,秋风扫落叶般,把多如牛毛的兵士们扫向了天边某个角落。 虞变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指着他道:“有种的就下来,跟本将一决雌雄!” 程墨眸光睥睨,从袖囊里掏出一物,随手朝他掷了去。那像是个硬实的圆球,挟裹着风声,只消片刻,便精准的把他从马背砸落,亮银盔掉在一旁,裂为两半。 虞变简直气急败坏,七窍生烟,提了陌刀正要站起来咒骂一番,旁边灰褐色的圆球忽地展开,扑过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通乱挠,结果挠出一只活生生的眼珠子。 在他震天动地的惨叫声中,鲮鲤刨开地面,土遁而去。 程墨再度挥袖,袖风中灵力磅礴,席卷了整个战场,包括虞变在内的余下兵士还在发懵,就被一股狂风裹走,不知将要散落到何处。 如许兵不血刃就解决掉了数量庞大的军队,逆转整个局面,看得洛垣眼睛贼亮,直呼大开眼界。 少顷,程墨缓缓转身,凌空踏来,瞬时到了城楼上,她的身侧。 李荷微微仰脸,眼眸像最澄澈的湖水,清清楚楚印着他的影子,樱唇轻启:“你,好些了吗?” “好了。”程墨扬起唇畔,把用布料兜住的几个琉璃瓶子交给她,“使唤它们便可,毋需亲自去打打杀杀。” “嗯。”李荷神情满是积攒了无穷岁月的思念,根本没听清他的话,只是慢慢把东西接了过来。 “程前辈。”桑璟尘拱手对他施礼。 程墨望向他身后的古琴山庄弟子,以及一旁的百里仙人和百里芸,嗓音清湛道:“多谢诸位。” “分内之事,前辈言重了。”他说。 百里仙人则微笑摆手。 彼时风云变色,一条通体金黄的龙从天际遨游而来,直至停留在城楼前,不住摇摆着身躯,两只又黑又圆的大眼睛看向程墨。 “我去京城,了结这桩事,便回。”他袖底下的手指探去,稳稳勾住她的小指,俯身在她耳畔,“这次不许乱跑,好生在家等我。” 他离得实在太近,久违的温热气息拂在她的面颊,令她神魂颠倒,肤色漾起绯红。 洛垣挤到前头,紧紧盯住硕大的金龙,半晌问道:“程公子,这龙是真的还是假的?” 金龙:“……” 程墨不免轻笑,轻轻松开她的指,很快跃到龙脊之上,下一刻腾龙凌空,驾雾而去,转瞬千丈之外。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痒,于是轻轻的蜷入掌心。 “世上真的有龙啊……”洛垣啧啧称奇。 第132章 程墨 碧空像纯粹光洁的镜面,镜光反射之下,整座京城壁垒森严,防守如铁桶一般。虞氏的猩红色帅字旗耀武扬威的插在城门正中。 一道利刃似的灵力蓦然挥来,“咔嚓”,帅字旗被拦腰斩成两截,轰然倒下。 城墙上的守兵们惊惶至极。须臾,一条巨大的金龙从他们头顶曳尾而过。 程氏布庄。 铺子里的布匹被搜刮一空,桌椅东倒西歪,满目狼藉。 楚怀容阖着两眼,嘴唇近乎干裂,倚靠在密道内的冰冷石壁。 出口处的结实木板外,传来突兀的破碎声响,接着,细微的脚步声缓慢靠近,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清晰无比。 他的心犹如一滩死水,不愿再做挣扎。 “表兄,可还好?”清泠泠如玉石的语调荡进耳中,宛若天籁。 楚怀容睁开眼,面前的人容颜倾城,眸中光泽璀璨而柔暖,在如许昏暗的光线里,烈阳一样的照着他。 程墨扬手抛给他一只盛满清水的牛皮水囊,又弯身把晕倒在地的蔡臻儿扶起,忽觉她身子十分轻巧,竟跟李荷不差上下。 楚怀容饮了两口,撑着石壁慢慢起身,有些无力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把水囊递到她的唇间,一点点喂她喝下。 此刻,布庄外的上空盘旋着一条金龙,它矫健的身躯覆满圆润光亮的大片龙鳞,在日光下熠熠而生辉。附近的几队兵士迅速围拢过来,每人脸上无不露出震惊神色。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一身墨色长袍的男子携着两人踏出门槛,轻飘飘跃上屋顶。只见他把其中一名烟色裙衫的女子抛向龙脊,再连同另一名杏黄衣袍的男子凌空登上龙首。金龙发出清越的龙吟之声,向着皇宫的方向徉长而去。 “黄衣裳的那个好像是太子殿下,他竟还活着……”一个小兵仰头喃喃着。 “连仙人也乘着神龙来救他。”另一小兵神情充满疑虑,“那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其他士兵顿时缄默不言。 城郊八里开外,禁军大营。 一块镌刻罕见纹路的金色令牌平躺在矮几上。龙虎、天武、羽林、天威、神武、英武六军的副统领凑在一处,盯着这烫手的山芋。 “这是方才天上游过去那条金龙给的?!”龙虎声如洪钟。 “不是龙,是乘龙的仙人。”天武揉揉耳朵。 “所以,他用这块开国令牌,号令我们集结兵力,入城驱除虞氏反贼?”羽林苦恼的挠头。 “皇城真的被占了?怎的大军压境,一点子动静都没有?”天威亦是皱眉,“若是贸贸然攻去,我们变成反贼了咋办。” 十几日前,他们从佘统领那儿得到的指令是:皇帝口谕,所有禁军回营待命,不准踏出营地一步。 “我信他。”神武脸庞冷硬,语气也如坚冰,“早就觉得不对劲,说不准连佘统领也反了。” 英武是个按耐不住的性子,倏地提起银枪,大步朝外走着,“我先带人去皇城一探究竟,若是真的,就跟他们干!” “算我一个!”龙虎握着霸气的长柄金蘸斧,当仁不让的跟上。其余几人相视片刻,一霎起身,调兵去了。 皇宫。 各类花木依然蓊蓊郁郁,只是乏人打理,枝叶斜生,落下的花瓣在地上晒得干枯。 金龙驮着昏迷的蔡臻儿在大殿上空盘绕游曳。里三层,外三层的兵士把殿外两人围住,无数个泛着寒光的弓弩对准他们。 程墨神色无澜,眼眸静得能印出天光云影,衣角无风自动。 不知是谁在暗处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刹时朝他射去! 程墨忽而抬袖,挡在了楚怀容身前。此时他的面容,身形轮廓,修长的手指都镀着一层薄薄的金光,宛如一尊神像。漫天的箭雨还未触碰到他,就纷纷化为了齑粉。 第二轮箭雨后,其中一名兵士惊惧的盯着程墨,握着弓弩的手抖了抖,终究垂了下来,颤声道:“我不做了。他是仙,传说中程家的仙!事败大不了一死,若是诛仙,恐怕要下地狱,祸及子孙……” 许多军士听了,面色犹豫不决。 “噗嗤”一声,说话的人被一刀刺进了胸口。 “动摇军心者,杀无赦。”领头的一名军士脸色森寒,反手拔出刀来,一缕鲜血顺着雪亮的刀身滴落。 兵士们霎时噤若寒蝉。 程墨眸色微凛,单手自虚空一抓,再一扔,握刀那人便诡异的浮到半空,下一刻猛然倒飞向皇城之外。 在场的兵士们愈发安静了。 正在这时,一道黢黑的影子从檐下阴影中掠出,阴寒的掌风突起,袭向程墨身侧的楚怀容。 “阿弥陀佛。”悲悯众生的佛语声中,一串金光灿灿的念珠从高处落下,灵光过处,形成了一个几乎透明的半圆罩子,把黑影团团罩住。任凭他如何乱撞,也断乎逃离不得。 “是只半妖?”正悟慧眼一瞥。 “此妖恶念太深,不能留了。”程墨语气尤为清淡,“送他一程罢。” “善哉,善哉。”正悟垂眸,口中开始默念一串古老的咒文。渐渐的,每一个古咒都凝成实质,再连作长长的细绳状,穿入金光罩中,束缚住黑斗篷的身影,并向内一圈接一圈收紧。 他像掉进了封住口的袋子里,被阻断了呼吸,全身刺痛不已,只得发出凄厉而沙哑的嘶叫,刺得人耳膜疼。不消一会子的功夫,古咒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其间冒出一缕淡淡黑烟,往上飘着,倏忽消亡于天际。 程墨收回视线,携着楚怀容踏入殿内。 里头光线稍显阴暗,地砖泛着冷硬的光。 “程墨,你敢再往前一步,本王立刻送她归西!”楚霄容狠狠攥住程皇后的头发,手中一把锋利道匕首抵在她的颈间,那处皮肤已被划破浅浅的口子,渗出一两滴新鲜血珠。 虞塬、倪尚书等人冷眼立在一旁。 第133章 成败 程墨止住身形,轻唤一声:“姑母,是我。” 程皇后穿着流彩飞花蹙金翚翟袆衣,布料沾染脏污,失去了原本的华丽色泽。乍然闻声,她缓缓抬起视线,印入眼中的,是程墨那张似白玉铸成的俊美脸孔,以及站在他身边的…… “怀容。”她适才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转眼间,又化作毅然决然,“墨儿,不用管我……” 匕首略增了点力道,她颈间血珠越来越多,连成了线,不时往下滴落,空气里漾着微腥的铁锈味。 “母后!”楚怀容忽然上前,“三弟,快住手!” 楚霄容目光愈加阴狠,整个人弥漫着浓郁杀气,手中的匕首骤然调转方向,刺向了他。 须臾,一道劲风掠至身前,他只觉手腕一痛,匕首瞬时斜飞而出,裹了一股劲力的刀柄砸向虞塬脑侧,后者“噗通”仰倒下去。 楚霄容尤不死心,左手一翻,藏在袖中的百根毒针疾疾射向程墨三人! 程墨凤眸生威,扬袖一扫,澎湃的紫色灵力挥过,直接把他与毒针一齐撂出了殿门。 远方敲响暮鼓,天陲的霞犹如一片火海,烧红了云朵。 他重重的摔在地上,少间,用左肘歪歪斜斜的撑起身,偏过头咳出血沫,森然的道:“给本王上,杀了程墨和楚怀容!” 话音落地,周遭肃然无声。 他抬起脸,忽见兵士们垂着眼睑,全都卸下了手中兵器,仿佛没听见他的命令。 “你们……” 一名褐衣僧人身形刚出,便到了他面前,合掌道:“阿弥陀佛。楚施主,莫要再执迷不悟,放下屠刀吧。” “滚!”他不甘的怒喝着。筹谋数年,终于迫使皇帝立下诏书,他与倪尚书等大臣正在商议登基大典。没想到程墨仅仅一人便力挽狂澜,扭转了乾坤,令他何其不甘! 对了,诏书…… 楚霄容喉间突兀的溢出一声笑,而后笑声渐大,还掺杂着咳嗽,在这空旷肃穆的境况里,平白的让人心里发毛。 “程墨,你晚了一步。”他笑意诡谲,望向琉璃重檐下的墨袍男子,“父皇给我的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本王已成储君。所以,你们程氏才是反贼!” 气氛寂然了几秒,程墨嘴角扬起点弧度,语气轻渺渺的传来:“姑丈受你胁迫,写下的并非真正旨意,自然是作不得数的。等我找到它,便替你烧了罢。” 楚霄容没料到这人做事全然不按照常理,脸上的笑出现裂痕。 玄武门外倏然鼓角齐鸣,声震屋瓦,乌暄暄像要翻天似的。 程墨嘴角愈扬,抬袖一抓,空中飞来一长截柔韧的绿色柳枝。他轻声念咒,柳枝灵活绕了个弯儿,三环五扣的把人捆绑起来。 天色渐渐变黑,现出一抹清冷疏白的月影,宫殿四处,一盏接着一盏的琉璃宫灯点亮。 皇城插上了龙虎、天武的旗帜,从新布置了守城兵力。宫内的军士们几乎不作反抗,轻易就被天威军控制住,并带回营地收编。神武在偏殿一口枯井里发现了佘钧的尸体,静默良久。 寝殿外,几支羽林军井然有序的巡逻而过。洒扫后的地砖更显光滑洁净,烛火明煌煌的耀着,如同白昼。 红木边座嵌珐琅桃鹤图屏风后,几名太医正分别为程皇后、楚怀容及蔡臻儿仔细诊脉。 “父皇开恩,儿臣当真不知他与父亲谋反之事……”一身交领五彩缂丝裙衫的倪沛珊俯身在地砖,一下一下重重的磕头,直到额心破皮。旁边抱着宝蓝色软绸襁褓的侍女也怵然的垂首跪着。 曹公公捻脚捻手把盖了传国玉玺的明黄色圣旨呈到御案。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换了绣龙纹绫罗长袍,神色透着漠然。 “阿弥陀佛,贫僧以为,女施主所言非虚。”正悟走过去,看向宝蓝色的襁褓,“小娃娃颇有慧根,不如随贫僧回昭华寺,了却尘缘。” 倪沛珊听得心头震荡,却不敢言。 皇帝目光抬起,缓缓落在正悟脸上,“有劳大师,务必让他终生不晓身世,静心在佛前为他父亲赎清业障。” “善哉善哉。”正悟把侍女怀中的男婴抱起,缓步朝外行去,一袭僧衣渐渐融入夜色里。 “是非成败转头空啊。” 皇帝眼神沉寂许久,看向不住堕泪的倪沛珊,道:“往后安分守己,无旨不得出府。” 她微颤着俯首叩拜:“谢父皇恩典,儿臣谨记。” 天牢里的大臣们被释放了出来,由神武军一一护送回府。与此同时,英武军把参与谋反的一干逆臣投入大牢,择日问斩。 昆宁宫里,被囚禁整整十余日的宫人有的重见天日,有的已经活活饿死。 尔芹被救出来时,一身绣花流苏垂绦宫裙脏乱不堪,人还剩了一口气。 当她猝然得知佘钧的噩耗,干涩的眼掉不出泪,只是徒然睁着:“我就知道,他决计不会谋反……” 悠悠长夜,星辉隐没。 宅子异常静寂,唯有一棵小桃树恭敬的道:“仙人,有礼了。” 程墨点头,略微扫视,问:“人在何处?” “就在里屋安歇。狐狸白潇给他们施了术法,前几日有官兵闯进来,却没找着他们。” 他缓缓行至门帘,清声说道:“我是程墨。方才廑康王已经被俘,你可以出来了。” 里面忽然有衣料的窸窣声,接着是脚步渐近的声音,帘子凭空被撩起,复又落下。 “我在这儿。”他说。 程墨抬袖一拂,紫光闪耀间,露出他清俊的面容。少焉,帘子微动,清柔的嗓音传来:“程公子。” 他遂再度一拂,面前显出一身松花绿细布寝衣的李桃。 “自打潇儿替我入了天牢,一直没有回来。”韩绍清有些着急,“我得去找他。” 李桃眼里也满是忧。 “这只狐妖,也算至情至性。”程墨拉住他的手臂,倏忽间掠出院子。 第134章 迁居 天牢在夜色中散发着森严寒凉的气息。守在门口的英武睃了程墨一眼,话也没问,便让到了一边。 阴暗的牢房关押着许多官员,其中一间,宁疏扬表情郁沉的靠着墙面。 一盏用淡色宣纸糊的灯笼渐近,他循着光源抬头,脸上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你,你怎么没死?!” 韩绍清一怔,突然疾步朝着前面冲了过去。 “潇儿!”他破门入内,被地面凝固的血迹震骇了一瞬,连忙四下梭巡,没见到人影,又弯身在地面一堆稻草里翻找,“白潇,你在哪……” 没一会儿,程墨见他动作倏地一滞,于是缓步靠近。 干枯的稻草底下,伏着一只变得很小的灰黄色狐狸,前爪的琉璃珠串也缩小许多。它静静闭着眼,身子也微微蜷着,对周遭人声毫无察觉,仿佛沉眠。 韩绍清伸出颤抖的指尖,触碰了它一下,觉到皮毛有点凉意。 一只如玉的手骨轻轻把它抓起,随后收入袖囊里。 “幸而有这珠串,替它保住了内丹与魂魄。” 他内心燃起一丝希望,仰头看向程墨:“它,还能活过来吗?” “花些时日慢慢养吧。”程墨拉起他,一前一后,沿着来时的通道行去。 再次经过某一间牢门,韩绍清蓦然止步。 “来日本官定然请旨,亲自将你们监斩。”他神色中自有一股端严,“倘使有甚不服,到了黄泉之下,你们再与判官理论吧。” 宁疏扬听讫,面容一霎褪去了血色。 风雨晦冥了多日,终究恢复了朗朗晴空。 长公主用一块免死金牌保住了惠宜郡主的性命,但富丽巍峨的金柱大门免不了被扔许多烂菜叶。 东宫的焦黑余灰已经清理干净,等待重筑。皇帝索性隔着一扇屏风,让楚怀容就住在寝殿,蔡臻儿暂居于昆宁宫调养身子。 早朝的时候,金銮殿内显得特别空寂,统共只有零零落落二十余位大臣。 神武立在殿中,沉声禀道:“据卑职昨夜所见,都察院右都御史元大人,工部尚书齐大人,翰林院大学士詹大人,这几位受刑最重,近日恐难以上朝。吏部尚书娄大人年事已高,不耐酷刑,于子时在府中辞世。” 皇帝面色凝成了冰。 裴太傅坐在一旁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语气缓慢:“现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而各部皆有不少头角峥嵘的青年官员。老臣之见,不如依序往上擢一擢,正好填这空缺。” “臣附议。”另一名持笏板的重臣走出一步,“来年科举会试,便又有更多才俊之士愿为朝廷效力。” 皇帝不由望向屹立在前端那个穿着绯袍,一身清骨的人,神色回缓了几分:“准奏。” 当日宫中颁下十几道圣旨,其中娄尚书之长孙免除科举,即日入翰林院为官。吏部侍郎进为吏部尚书,赐匾额。韩绍清擢为正三品大理寺卿,并赐下南街一座两进的宅院。 再说沈钊一行人日夜兼程赶来,发现京城除了守卫增多,其余一切照旧,百姓们也安适如常。街上酒楼,不少文人墨客对廑康王口诛笔伐,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口若悬河地讲着金龙救太子的故事。 “钊舅舅。”李桃眸光讶异,把拾掇好的包袱放下,“阿翁没与您一起来吗?” 沈钊凝眉,端详她片晌,道:“为何收拾东西?” “圣上御赐了宅子,我寻思趁着月末迁去,也好省了一月的赁钱。”她柔声解释。 沈钊沉默良久。 箱笼也就七八个,有了他们帮忙,不消一个时辰便乔迁完毕。 韩绍清从大理寺回来的时候,府邸恰巧挂上敷贴金箔的蓝底匾额,名曰“清风雅正”。 京城刚刚历经一番浩劫,不宜操办温居宴。他寻了一间口碑不错的食肆,邀约程墨、裴砚小聚。 程墨说过,他住在奇珍异宝阁旁侧的客栈。 小筠儿七拐八绕,方才找到地方,就听见铺子里面的店伙计声泪俱下:“掌柜拼死要护住铺子,被那些逆贼打伤了头!小的们在密室躲过一劫,待到夜里偷偷出来,他已溘然去了,金银珠玉也遭洗劫一空…….” 其余几名伙计默默垂泪。 案上摆着唯一幸存的铜胎掐丝珐琅嵌百宝葡萄盆景。它的用料尤为珍贵,不容丁点磕碰,平日里被掌柜置于暗格之中,因而避过了这次劫数。 “差点给我吓掉魂儿。”葡萄盆景戚戚的声音。 程墨抬起清冷的眸光,看向客堂内一名身穿斩缞的十八九岁男子,“从今日起,你来做奇珍异宝阁的掌柜。” 男子忍住心中悲恸,俯身磕了个头:“小人必对程氏披肝沥胆,誓生死不相背负。” “把你父亲的事写好状子,再把铺中一应损失列出清单,一同交由大理寺卿处置。” “是,少爷。” “程公子。”戴着竹笠的小筠儿在门槛作了个礼,“小姑爷迁居了,请您一叙。” 程墨用指腹轻轻敲了下百宝葡萄盆景,“把它送去韩府,以贺乔迁。” 男子无一丝犹疑,很快应了一声,让伙计去找寻盛放盆景的檀木箱盒。 南街一间食肆门前,竹竿高挑起的青布招幌受着风,在遍地铺洒的浅金色余晖中微微摇晃。 小筠儿等人一路上吃的干粮,喝的溪水,乍见端来的奶汤锅子鱼就眼冒绿光,在大厅一角狼吞虎咽着。 雅室内,精心摆放了木座堆花插屏,桌上是十几道看起来鲜美又可口的菜肴,多为素。 “程公子,听说叛军还攻打了霖安,情形怎么样了?”李桃揣着心事,食不甘味,没一会儿就停下筷子。 “荷儿作甚去了,怎没与你同来?”沈钊也问。 “她啊,领兵与虞变大战好几场,从咏城到霖安,简直所向披靡。”程墨极轻的笑了声,“最后敌军一败涂地。” 李桃脑子有些眩晕:“她,她还会打仗……” 沈钊再度沉默。 “对了,洛世子决意要从戎,让你们捎话给侯府,莫要再遣人去寻他。” 韩绍清登时无语。 等他们悉数搁下碗筷,一旁的裴砚才缓声开口:“程公子,此事烦请出个主意。” 他一身象牙白湖绸素面直裰,形容清癯。身边的地上的竹篮里,静卧着一只白兔,仰起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看过来。 第135章 冥界 程墨一览了然,对白兔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先出来。” 一眨眼的功夫,韩绍清几人只见一片雪色灵光耀过,凭空出现一名白衣裳的女子,生得肌肤如雪,俏美动人。 李桃揉了揉眼,说:“近日不知怎的,时常犯晕。” “娘子,你没看错。”他温声为她解惑,“潆雪确实是月宫下凡的兔仙。” 李桃:“……” 沈钊面容凝了半晌,端起一杯凉茶喝了。 “人界与仙界终究殊途,因而此事无解。”他话语清晰,荡在安静的室内。 潆雪抿着檀唇,鸦羽般的睫毛低垂。裴砚神色黯淡下来,慢慢伸手,握住她的纤指。 “除非弃掉仙籍,从新投胎为人。”他又道。 潆雪眸光瞬间变幻,低声说:“即便我愿意,他还得再等上十几年。” 裴砚心头震荡,手掌蓦地把她攥紧。 “裴公子印堂饱满,乃高官厚禄之相,却没有多少修仙的资质。倘使此刻拜入仙门,花上几百年的时间,兴许略有小成。”程墨唇角略弯,“相比之下,还是仙子转世来得更快一些。” 潆雪哑然。 “我这几日尚在京城。”程墨抬袖,斟了半杯清茶,“若是考虑好了,便与你们去一趟冥界地府,或可周旋一二。” “他说要去哪里?”李桃声音无比细小。 韩绍清觉得,这回许是自己也听错了。 韩宅。 屋内寂寂燃着几支烛火,随着门缝漏入的一缕夜风忽明忽暗,在白色的窗棂纸上投出绰绰灯影。 “当真想好了?”程墨背着身子,把三炷香依次插入青釉莲花形香炉之中。 裴砚怀抱着白兔,往矮榻一躺,闭眼道:“想好了,死马当活马医。” 白兔不妨踢他一脚,“不会说话就闭嘴。” 裴砚立时缄口。 少焉,程墨回过身来,递给沈钊一枚金色铃铛,叮嘱道:“第三炷香灭掉之前,切记摇动铃铛,召回他的魂魄。” 沈钊凝肃点头。 他挥了下墨色袖子,第一炷香倏尔点亮,同一刻,屋内所有蜡烛瞬间熄灭,成了黑漆漆的一片。 韩绍清与李桃两人在另一间屋里寝不成寐,守在外院的小筠儿几人无端端打了股冷颤。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席地而坐的程墨缓缓睁眼,双瞳泛起紫光。几乎同时,裴砚与白兔的身子分别飘出一缕白幽幽的生魂。 阴间的街道巷陌浸在墨汁般浓稠的夜色里,不时有魑魅与魍魉从低空掠过,带起森森的凉意。 某个十字路口处,缓慢走过一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的瘦高身影。他左手握一根哭丧棒,右手牵着一根索魂链,后头锁着好几个魂魄的双手双脚。随着他的走动,锁链不停摩擦着地面,发出“哗啦啦”的诡异声响。 “白无常。”敲冰戛玉的语声里,一片似曾相识的墨袍倏忽晃过。 他脚步陡然一滞,抬起那张像纸像雪的白色脸庞。 面前的人生了一双颜色深幽,又隐隐令人畏惧的眼眸,只见他嫣红色的嘴角弯起一点弧度,轻声对着他道:“许久不见,甚为想念。” 白无常垂下眼睑。 早先他便觉得,比起自己那位身穿黑衣的兄弟,此人更像阴差。果不其然,身后的一串鬼皆被他吓得魂飞魄越。 忘川河畔开满了血红色的曼珠沙华,它们鲜艳无比,散发出一种诡谲的香气。 白无常领着程墨三人从奈何桥走过。 宽绰的青石桥面上,裴砚稍稍探头,底下云雾缠绕,看不清河水颜色,偶有几条载着鬼魂的渡船划过,不时一股腥风扑面,耳边尽是鬼哭神嚎。 潆雪伸出一只手把他拉回来,柳眉剔竖道:“下面都是凶魂恶鬼,铜蛇铁狗,掉下去就变成白骨了! 裴砚满脸悚然,再也不敢乱瞧。 走过奈何桥,便是望乡台。一旁坐着个布衣老妪,用长勺从大锅里舀出熬得浓浓的孟婆汤,给经过的每人递上一碗。 轮到程墨的时候,他婉拒道:“不必了,难喝得很。”说完,拉着裴砚走远。 手里还端着碗的孟婆:“……” 阎王殿。 殿内周遭悬浮着一朵朵诡秘的黑色火焰。坐在香案后的人长相威严,黑须黑眉,头戴冕旒,两侧垂香袋护耳,身穿赤黑色翻领宽袖长袍。 “坐吧。”他一抬袖,几个青脸獠牙的小鬼很快端来三张枯骨做成的靠背椅。 裴砚见程墨施施然落座,暗暗的捏紧手心,连同潆雪一块坐了下去。 “堪堪数年,程仙人境界愈发踔绝了。”阎王眼中滑过一抹犀利的光。 程墨微笑:“您也风华不减。” “老了。”阎王抬指,慢慢捋了捋冕旒的玉串,“只是身居幽冥,觉不出岁月罢了。” 一名穿着绛红色束腰长袍的判官手执生死簿与勾魂笔,板着一张刚直不阿的脸,朝着殿内大步走来。 “廑康之乱期间,京城及其近郊枉死的女子总共三百四十七名,其中多为宫人,尸身已被尽数烧毁。”判官把生死薄平放在香案上,“目前还未下葬,且面貌肢体完整的年轻女子,只得后头这三名。” 程墨忽然抬眸,问:“程婂音如何了?” 判官眼底浮出精光,径自把生死薄一翻,无比准确的停留在了某一页,“程婂音,生于战荒四年,原籍霖安程氏,后为昆宁宫掌事嬷嬷,卒于衍元二十五年四月初一巳时二刻,皇宫金銮殿内。原定寿命为衍元二十八年三月十二……” 程墨静静听着,那张白玉精琢而成的脸上,无论面对何种世事变化,仿佛一直未曾流露出什么浓郁的情绪。等到判官说完,他才轻轻慢慢的说:“少活了近三年啊。” “你要怪,就怪那个楚霄容吧。”阎王隐在冕旒后的脸色有些发黑,“自初一以来,皇城暴毙的,战场殉亡的,简直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本王的地府都险些被挤满了。” “所言极是。”程墨缓缓点头,“而今他身陷囹圄,被拘于一方狭小天地,想必孤寂得很。依我之见,地狱塞不下的凶魂厉鬼,便全数往他那里送去吧。长夜清凄,也好彼此做个伴儿。” 阎王:“……” 第136章 还魂 判官低低咳了一声。 阎王正了正襟,袖子一挥,厚厚的一册生死簿霎时飞起,悬在几人之间。少刻,淡黄色的纸页兀自掀开,几行铁画银钩的黑字显露出来,名讳处画上了红圈。 “秋芝,生于衍元二年,京郊农妇,胆小如鼷。衍元二十五年四月初四,遭虞氏前哨骑兵惊吓,难愈,卒于四月十一日亥末。” 而今日是四月十三。 裴砚与潆雪仰头细览。半晌,他语气温恭的道:“敢问判官大人,她本应活到何时?” “衍元三十年七月。”判官说完,神情蓦地一顿,“似乎有些短了,下一个罢。” 生死簿再度翻动,须臾停了下来。 “冉稚鸳,生于衍元五年,姿色平平。其夫薄情,时常在外眠花宿柳,并殴于她。四月初六,因其夫醉酒挡道,入城的虞军锐士举刀毙之。四月十一日戌初,她得知噩耗,异常狂喜,遂卒。” “这个倒是稍久一些。”判官轻晃着手里的勾魂笔,“原先是衍元三十五年十二月八日亥中,于宅中放火,和她夫君玉石俱焚。” 裴砚:“……” “这便是最后一个了。”话语落下,淡黄色的纸面上骤然浮现一个名字:杜含筠。 裴砚神情一刹震住。潆雪眸色乌黑,继续静览。 “生于衍元七年,心思脆弱,郁症。因未婚夫婿久病,愁苦郁结数月。其父国子监祭酒杜灏,四月初一被押入天牢,甚忧。四月十二,父由神武军抬回杜府,以为不治,悲痛至极,卒于子夜。” 判官忽而瞅了眼他头顶浮现的名讳,接着道:“良人原为翰林院编修裴砚,婚后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裴砚一惊,连忙捂住她的眼睛和耳朵,“雪儿,这不是真的,莫要去信!” 判官眼皮抽搐。 潆雪神情幽静,抬袖“啪”的一下,拍开了他的手。 “按照原本命数,约莫还余四十五年的阳寿。”生死簿合上,悠然落回香案。 颠内悬浮的一朵朵黑焰缓慢变换着位置。 “时辰不多了。”程墨抬指一掐,“就选她罢。” 阎王依然一脸威容,望向潆雪:“仙子既要做人,须由地府替你收了仙力。待到四十五年的阳寿度完,再来找本王取回。” 潆雪静静颔首。 “好。”阎王蓦然起身,绕过香案到她跟前,自虚空里一抓,一片耀目的雪色灵气倏然脱离她的身子,聚作一团雪球似的,慢慢悠悠飘向角落的一只黑釉罐子。 “今夜多有叨扰。”程墨眸中含一丝淡笑,从袖囊取出一个浅灰色琉璃小瓶,“师尊赐的东西,仅分出了一些,不成敬意。” 阎王黑须一颤,飞速接过小瓶揣入衣袍,随即压低了声儿:“本王突然记起,地狱边缘还有个布满花草的园子,不受鬼气侵袭,正好能容纳她俩。住到时日满了,再送去轮回转世即可。” “您费心了。” 判官面目抽搐,装作没看见这番公然行赇,踅身离去。 一阵清脆又刺耳的金铃声倏尔响起。 “那么,告辞了。”程墨抓住裴砚,纵身轻飘飘的往外掠去。潆雪仍在原处,自幽幽鬼火中仰起沉静绝丽的容颜,定定望着他。 “雪儿,你不一起走吗?”裴砚神色骇然,急忙要去牵她的手。 程墨无语,索性点了他的哑穴,一霎把人带离了阴曹地府。 屋内依旧黝黑静寂,青釉莲花形香炉中,残余的一丁点火星渐渐熄灭。 沈钊那张本就生得冷厉的脸庞,此刻更是每一根线条都绷紧了,手里攥着摇了几遍的金铃铛,又靠近了些,盯着榻上的一人一兔。 忽然,毫无预兆的,白兔化作一缕淡色清烟,消逝在黑沉的夜色里。同时,裴砚猛地惊醒,低下头直直的看向双手,嘴唇泛白而翕动。 沈钊面色凝固了一瞬。 “莫急,她去杜府借尸还魂了。”程墨缓缓站起身来,“魂魄与肉身需要时间契合,耐心等着,一日之内便会苏醒。” 裴砚目光晃动,连忙下榻,朝着他撩袍跪了:“程公子,此般大恩大德,来日必涌泉相报。” 待人汲汲忙忙的奔了出去,程墨抚过袖子,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做,这便启程去筮州了。一年之内,您最好就留在京城坐镇。” 沈钊再次紧绷了神色:“此地又要生出何事?” 他不言,只是回眸浅淡笑了笑,继而御风掠出屋外。 杜府。 棂窗外的天色黑糊糊的一片,分不清昼夜。 杜灏独自躺在微凉的竹簟,感到比起在牢狱中,现下的时日才是愈加的漫长难捱。 圣上派来的御医医术尚好,用药高明,使他得以苟全性命。然而醒来后,惊觉还未及碧玉年华的女儿,已先一步替自己去了。 杜夫人不愿接受女儿身故的事实,悲伤欲绝。过了整整一日后,府里才开始布置灵堂,挂起丧幡。 案上点燃了白蜡烛,略显凄然的微光照着正中的金丝楠木棺椁,里面躺着一身素洁罗衣的女子。她以妆粉匀面,两腮抹了胭脂,唇上染着重绛,发髻簪了一朵葵槭石榴绒头花,交叠的手腕佩戴一对赤金缠丝手镯,仍然一副容颜娟好的模样。但若细看,她皮肤之下隐约透出一种没有生命的冷白色。 “咚咚咚”的叩门声猝然响起,打破了府内的死寂。 少时,一身象牙白素面湖绸直裰的男子一阵风似的冲入灵堂,双手撑在冰凉的棺柩,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里头躺着的人。 此情此景尤其催人泪下,几个守灵的丫鬟渐渐泣不成声。 东边天畔露出一缕极淡的晨曦,耀到他的侧脸,令人泛起一丝昏沉。一夜的魂魄离体,凡人之躯有些难以承受,他就这么靠着心爱女子的棺柩,逐渐入眠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穿素服,面容苍白的杜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步履艰难的朝着灵堂行来,她脚下每一步都极慢,连呼吸也带着颤抖。 案上的烛光无风晃动,灯影乱颤,与射入灵堂的几缕曙光掺杂在一处,迷离惝恍。 素衣女子倏地从金丝楠木的棺椁中坐立起来,双眸睁开,泛起乌浓的幽光。 杜夫人猝不及防触碰到她正看过来的视线,眼睛急剧睁大,接着头一歪,晕倒下去。丫鬟们则放声尖叫着,四处逃散。 她置若罔闻,慢慢从棺木里爬出,靠坐在他身侧,静静仰望着那一颗初生的橙色太阳。 第137章 传说 裴府。 蒋氏拢着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衣,正慢生生喝着一碗燕窝粥。忽地,帘子外头传来小厮的声音:“启禀夫人,公子传话说,他想要即刻与杜小姐完婚!” 蒋氏刚吞下的一口燕窝又被呛了出来。苓香连忙扯了绢子为她擦了擦衣襟。 “夫人。”画萍不知打哪儿回来,神情里溢满了古怪,“婢子从外头得来的消息,杜小姐染了疾,昨儿已经进棺材了,不知怎的今儿又活了过来!公子说歇在韩府,实则是去了杜府,那挂着白幡的灵堂现在都还未撤呢……” 苓香惊骇得变了脸色:“夫,夫人,还是先去杜府,瞧个究竟……” 蒋氏眸色变换一番,最后沉淀下来,说:“不必。使唤几个人去接回公子,顺便让杜府筹备着。该过的礼早就过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明日就去迎亲。” 护院说他钟情的其实是一位江湖女子,裴府遭难时,那女子从天而下,用一根鱼竿赶走了围堵在门口的叛军。而现在,他好像又喜欢上进过棺椁,不药而愈的杜小姐……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人活得太通透,反而劳心费神,不如适时糊涂一些。 蒋氏不再去想,拿出一品诰命夫人的魄力,开始发号施令,命众人在府中操办起来。 裴太傅下朝时,蓦然见到处处悬灯结彩,下人们有的整理食材,有的抱着红绸,个个儿忙得团团转。 蒋氏神色淡定,道:“他想通了,明日就要去杜府迎娶新妇。请柬来不及送,早朝过后您吆喝一声,谁愿来的便来吧,贺礼免了。” 裴太傅:“……” 韩宅。 庭院里生长着几棵碧梧,枝叶扶疏,颇为好看。李桃夜里没睡好,倚在窗边的软榻,小憩了一个时辰。 外头喊着恭贺乔迁的礼品到了。 他们像商量好了似的,瑞宁王府送来一张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架子床,裴府就送了大红酸枝精雕祥云条案,以及一刀澄心堂纸。 李桃起身往外院去,穿过碧梧叶片间隙碎裂下来的日光,几乎没有征兆的,眼前一晕,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韩绍清赶回宅子时,沈钊从街边药铺抓来的老郎中已经颤颤巍巍为她切脉了三遍。 “夫人乃是喜脉,稍有气虚,养胎需注意补血养气……” 两人听完,同时一怔。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 继金龙的传说之后,京城坊间纷纷流传的,自然是从棺材里活过来的杜家小姐了。 据说小裴大人的一腔痴情至死不渝,连幽冥的判官也深受感动,因而才放杜小姐的魂魄还阳。两人的故事正应了那句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 而廑康之乱后,堪堪得到几日的喘息,一匹携着战报的骐骥疾速冲入皇城,再次打破了这片祥和。 岐丹国越过东北疆界,一路掠地攻城,侵占了曜安四五座城池! 金銮殿内,气氛空前的肃穆凝重。 皇帝面色冷得要掉冰渣,声音也冻人心肺:“诸位卿家,为何不言?” 都道岐丹国的兵士不仅十分骁勇善战,且还茹毛饮血,真真令人发怵。而朝廷目前的兵力明显不足以与之对抗。 几名武将稍作迟疑,忽然一个温煦的嗓音道:“儿臣以为,京中局势稳定,不如将龙虎、天威两支禁军调往边疆应敌,之前收编的几万兵力也一并前去,正好将功赎罪。” 皇帝缓缓转过脸,凝视着他,道:“准。” 又有一名三品武官单膝下跪:“末将请缨,愿为前锋,誓要将蛮夷从曜安驱除!” “好。”皇帝从御座起身,“即刻拨出八千石粮草,并征召兵医五十名随军出征。” 散朝后,曹公公捏手捏脚的凑过来,小声禀道:“三殿下在里头闹腾了几日,言之凿凿的,说是有鬼。” 皇帝神情冷漠:“自己作下的孽,叫他自己受着吧。” 楚怀容在殿门驻足了片刻,慢慢离去。 入夏后的阳光异常绚烂,打在皮肤上,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然而天牢与外头却完全相反,森森的,暗暗的,不时凭空窜出一小股阴寒的风,直让人脊骨发凉。 走到最深处,赫然是一间整洁得不像牢房的牢房。靠墙一张铺了棉被和青竹簟的矮榻,另一侧摆着案几,上面凌乱放着几本佛经,以及一盏微亮的铜油灯。 楚霄容穿着纻丝中衣,披着发缩在墙角,全身战栗着,神情濒临崩溃。 缓慢的脚步声渐近,他抬起憔悴的脸,目光忽变,瞬时冲向牢门,疾声道:“大哥,您让父皇开恩,贬臣弟去封地吧!臣弟发誓永远不再回京,这里,这里真的有鬼……” “因你一己私欲,置万民于水火之中,如今东北边境狼烟四起,百姓家破人亡,骨肉离散,你可知晓?” “臣弟错了,真的知错了!大哥,您行行好,臣弟只要去了封地,保证循规蹈矩,一心向善……” 一阵阴风在牢房掠过,虚空里有鄙夷的声音:“哼,这话连鬼都不信。” “他比鬼还恶毒几分呢,我们自愧弗如。”另一个声音讽刺着。 楚霄容霎时觉到头皮生寒,浑身骤冷,目光慌乱着,一边踉跄躲避,一边抬起衣袖抱住头脸,“不,不要过来……” “多念佛经,为战事中那些亡者祈祷。”楚怀容别开眼,“囚住你的,并非这牢狱,而是你自己的妄念与恶念。” 第138章 无珠 筮州。 淡蓝色广袤的天空中,轻絮一样的白云缓缓游走着。绂云山间的小木屋前,晨风吹拂,兰草摇曳,几只花色斑斓的蜻蛉相邀飞过。 佝偻的老者从里头推开木门,缓慢迈入这片静谧的晨色之中。 “您把这座山治理的很好。”年轻男子倚靠在枇杷树干,长长的黑发漫过玉颜,神色含笑,有如谪仙。 老者步子一顿,眼皮略垂,暗哑道:“仙人谬奖。不过在其位,尽其责罢了。” 程墨倏尔扬袖,沉睡的灰黄色小狐狸慢慢飘出,落到他的脚边。 “它被凡人所伤,内丹尚还完整,不过气息甚弱。” “终究还是应了劫。”他弯腰曲背着,如枯树皮的两手抱起狐狸,放入衣襟内的心口处,“交给老朽罢。” 他既为山神,理所当然的该来承受这个名字的重量,守护山里的每一条生命,即使他已至耄耋。 一只羊乳色的琉璃瓶子飞入半空,缓缓倒悬,落出一滴晶亮的琼浆玉露。程墨指尖照着它轻轻一弹,那滴晶莹倏地化作蕴含仙气的水雾,往老者周身覆去。 受这一股仙气滋养,他神色微振,觉到胸腔里一颗迟暮的心变得鲜活了些。 眨眼的功夫,四野豁然百花齐放,皓首苍颜的山神,化作一副中年男子的模样。 程墨伸出修长的手指,从枝叶间摘下几颗成熟的澄黄色枇杷,少刻,行至另一株枇杷树前,又摘了几颗。不多时,怀里就揣了一大捧。 “师妹总是叨念筮州的食物,这回且让她吃个够。”他神态悠然闲适,继续采摘着果子。 山神:“……” 村里的洋槐花开得繁茂,宛如白葡萄,一大串一大串的缀挂在枝头,风一吹就起起伏伏,连成一片片云雪。 穿着鹑灰色麻布衫子的男人靠在树干底下,懒洋洋嚼着掉落的槐花。 “爹爹,有神仙!”女娃儿惊喜的嗓音。 他一霎睁了眼,唯见一袭墨衣的俊美男子似从天边飘来,转瞬即至。 “请问,李荷家住何处?”神仙缓缓落地,一双墨玉般的凤眸透过纷扬的花瓣,朝他看了过来。 李榕被槐花噎了一下。 李家门前的桃树结了些淡青绿色的小果,在柔风中微晃。院子里架着好几只竹簸箕,分别盛了些野山菇、笋干和槐花。 沈茹兮一身浅玫红绣折技玉兰长裙,走到簸箕前,把将近晒干的菌子翻了翻。 “婶婶,有人找。”李榕憨憨的声音。 她侧过头来,倏忽望见立在桃树下的颀长身影,神情一愣。 李昀山从藕田挖了几根莲藕,就着溪水洗净了,再一一装入背篓,沿着小径往家里去。 “荷儿还好么?听说霖安也起了战事……”她眸中含忧。 “您放心,内乱已被平定。这些时日,她与我爹娘在一处,还有不少仙友作伴。”程墨唇畔浅浅掀起,自袖囊取了一颗枇杷,放入她手中,“请用。” 沈茹兮心头微松,也没多想,以指尖撕开果皮,轻轻咬了一口。 “姑丈给韩绍清加官进禄,又赐了一间宅子,貌似与苍州的那个差不多大小……” 她仔细听着,没一会儿就吃完了整颗果子。 李昀山背着莲藕进了院,乍然一见程墨,有些愣眼。 “他是荷儿的师兄。”沈茹兮从鹿角椅起身,轻步过去,帮他取下竹篓,竟觉得自己精神好了许多,手脚也有了力气。 程墨望着他俩,静了半晌,嗓音如暖玉一样柔和:“倒是有件事,烦请二位允许。” 霖安。 沈焱与鲮鲤、洛垣领着三千士卒,对着虞变这一支残兵败将穷追猛打了几日,颇为过瘾。 百里仙人见插不上手,带了弟子们去街上的朱砂铺子,香烛铺子逛游。 苗氏说打仗是男人们的事,压根不再让李荷与百里芸出府。 阳光肆意的倾泻而下,连漂浮的云彩也被晒得发亮。 数年不见天日的老虎也不嫌热,就那么卧在庭院的草丛里,舒服的眯起了眼睛,尾巴微摇,像一只慵懒的大猫。 昑涵怯怯的摸向它橙黄色带黑斑纹的身子,刚触及到,又缩回指尖,再次鼓起勇气,抚了一下它厚实暖和的皮毛。 穿着各色薄纱衣裙的婢女们在一旁排着队。 “昑涵姐姐,你摸完了吗?该轮到我了!”站在队伍前头的翠衫婢女嚷道。 昑涵有些不舍,又趁机摸了一把,这才磨磨蹭蹭的起身,让到了一边。 翠衫婢女双眼冒光的上前,撸起两只袖子,几乎快要把它给摸遍了。此举惹得老虎“喵呜”一声,表面上似乎在表达不满,身体却很诚实的趴在原地不动。接着,又一名婢女动作温柔的给它耳朵别了一朵花。 路过的一众小厮纷纷投去妒忌的目光,内心巴不得自个儿就是那只老虎。 兰墨轩里冷冷清清。洒扫院子的程小兜不时露出两颗骈齿,发着满腹的牢骚:“只让女人摸,必然是只公虎,还是只好色的公虎……” 怡春居。 程旭川眼见府里容纳的人越来越多,噢,不仅有人,还有妖。他看得眼花缭乱,索性去找史知府下棋喝茶,图个清净。 “荷儿,芸儿,都来试试衣裳。”苗氏抬起眼梢瞟向她俩,生得一个赛一个的花颜月貌,千娇百媚,却丝毫不懂珍惜,甚至视如敝履。衫子半旧的不说,有的地方还磨破了,周身更是一件饰物也无。 少间,婢女给李荷换上了一件淡烟罗紫轻绡长裙,上面绣了小朵的金丝木香菊,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百里芸则是一身淡玉蓝色绣绿梅洒银丝的绫裙。 苗氏打量了半晌,仍嫌素淡,取出一瓷盒掺入白茉莉花的珍珠粉,让婢女给二人傅面,又回身拉开一个乌木小屉子,挑选着钗环发饰。 李荷一副习惯成自然的神情,靠在花梨木椅上任由她们摆弄,不时还与婢女聊上几句。百里芸却有些坐不住了,余光偷窥了苗氏一眼,小声对婢女说:“简单点儿行吗,不要弄得太过招摇。” 李荷忽然想到了什么,杏眸里滑过一丝狡黠,声气儿甜润的道:“那可不行。定要给芸姐姐妆扮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叫他瞧了后悔万分,反省自己之前的有眼无珠。” 百里芸神色一惊,连忙去捂她的嘴,“你,你这是说的甚么话!” 婢女们抿嘴偷笑。苗氏听出了点端倪,想着姑娘家到底脸皮子薄,挥手让她们到碧纱橱外回避,才蔼声问:“芸儿有意中人了?” 李荷点头:“有,就在府里。” 苗氏双眼豁亮。 百里芸脸色逐渐绯红,指尖绞着衣料,低头说:“那是我以前不明事理,现在却不喜欢他了。” 李荷摇头:“我不信。” 百里芸:“……” 第139章 庆功 这段时日,城里的客栈几乎尽数拨给了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仙门的人皆是程墨之友,又慷慨仗义,苗氏便热情的邀他们入府暂居。 此刻,她脑中开始逐个儿清点府里的年轻男人,范县令、威远侯世子、古琴山庄桑庄主…… 其中范县令已有妻室,夫妻俩看起来感情甚笃。小侯爷是从京城来的,与她素昧平生,近两日又搬去了镖局。那么,剩下的就是…… 苗氏递给李荷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袖笼底下的手悄悄朝外头某个方向指了指。 李荷眸子晶晶,轻微颔首。 她顿时精神饱满,扒出两盒上好的胭脂与唇脂,对着百里芸捣鼓起来。 园子满目青翠,郁郁葱葱,石板小径一侧,搭了一个略高的木架,垂挂着绚丽的紫藤。 桑璟尘见战局呈一边倒的趋势,又听闻程墨助京城平乱的消息,放下心来,欲向程旭川辞行。 行至怡春居外,恰逢一个淡玉蓝色的婀娜身影款款而来。只见她略施粉黛,发髻上一朵金镶料珠虫叶头花,鬓影衣香,红唇皓齿。凡此种种,使他神色一怔,乱了心曲。 百里芸顿住身子,视线低垂在他皓白色的袍角,“桑庄主。”然后,缓缓从他身侧走过。 “你随我来。”桑璟尘伸手攥住她,带着人往一处稍显僻静的角落疾步走去。 几棵油樟树枝叶浓密,遮蔽了大片日光,只有一小撮一小撮的透过叶隙漏下,在地上零碎成了光斑。 他面色依然冷清,直接问:“你有没有对我下蛊?” 百里芸眸光微微慌乱,咬了咬唇,说:“抱歉……” 果然如此,桑璟尘浩气长舒,随后淡声道:“立刻替我解蛊,此事便既往不咎。” “其实,算不得蛊。它叫做相思铃,需带在身边,时时听见铃音,累月经年才有效果。”她后背贴着一棵油樟,手心都捏出了汗,“趁时日尚短,也许还未奏效,你把它还给我吧。” 他神情倏地僵滞,半日才道:“早已扔湖里了。” 百里芸窒了一瞬,仿佛被什么扼断呼吸,胸腔里极为难受,呼吸不得,针扎一般。 原来,他是那么厌恶着她,厌恶到连一枚小小铃铛也嫌碍眼,弃之不及。 “也好。”她垂眸,擦过他的衣袍离开树荫,踩入白亮刺目的天光里,走着走着,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桑璟尘立在原地,望向那一抹渐远的淡玉蓝色人影,眉间隐隐有懊闷意。 傍晚,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群男人痛快淋漓的下了战场,回到镖局,就着井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接着拿出一坛子玉泉酒,倒入十几只粗陶碗。 “来,兄弟们,干了!”韦应坤一一跟他们碰碗,豪情万丈的对饮起来。 洛垣身为皇亲贵胄,如此悍不畏死,便值得敬上三分。韦应坤又与他单独喝了一碗。 仆从把买来的五香酱肉,酱鸭,烧鸡等等摆上桌子,瞄向不知何时也成了粗布麻衣,络腮胡子的洛垣,只觉眼睛一阵阵的抽搐,实是无法直视,于是退了出去。 李荷揣了些糕点和伤药,从程府偷溜出来,拐了几道弯,旋即轻盈的跃入镖局院墙。 几个镖师正光着膀子,大口吃着东西,乍一见她,陡然动作凝滞。 韦应坤一脚踹开他们几个:“像什么样儿?赶紧穿衣裳去!” 李荷把糕点和药盅搁下,眸光流转一圈,见鲮鲤搓了搓爪子,赶紧凑过去,赫然发现他手背一道斜斜砍伤的刀痕,深得几乎见骨了。 “它不太会使兵器,都是徒手跟人打。”沈焱给他嘴里塞了一只鸭腿。 “这样太吃亏了!往后你跟焱舅舅学一学棍法。”李荷旋开青瓷盅盖,抓过他的手,以指尖沾了一些淡草绿色的药膏,在那条伤口上抹开,轻轻涂了起来,“把伤养好之前,不许再去打仗。” “嗯嗯。”鲮鲤嚼着鸭腿,满眼皆是窃喜。 一旁的古予镡嗫嚅道:“荷姑娘,其,其实我也受了伤……” 洛垣吐掉一块鸡骨头,侧眼一睃:“你腿伤还没好全?把裤子脱了,本世子给你上药!”说完,拿过青瓷盅,另一只手作势要去扒他裤腰上的袴带。 古予镡惊愕失色,敏捷的避开他,捂紧袴带,一个闪身跑走了。 韦应坤抬手抚住额眼。 直到月亮慢慢爬上柳梢,李荷才拉着鲮鲤离去。 到了程府围墙外,她想了想,清澄的眼眸看向他:“府里住满了,要不然你变回原形,待在我那儿吧。” 鲮鲤半点不用想,立马伏身在地上,幻为满身灰褐色鳞甲的模样。 李荷弯身将它抱起,正要纵身一跃,适巧程旭川从旁经过,停了脚,皱眉看她。 跟在后面的随从脸色惊恐:“荷,荷姑娘,您怀里这个是……” “是我朋友。它刚在外面打完仗,受了点伤。”她用水灵灵的眼神望过来,“程伯伯,可以让它住府里吗?” 程旭川仍旧不太想理她,踅身便走。 原来是立了战功的!随从顿时对这只样貌怪异的兽类刮目相看。 兰墨轩。 “荷姑娘,您夜里不得眠,婢子点了安神香……”昑涵从紫檀木山水围屏绕了出来,见李荷把一团黑不溜秋,满是鳞甲的东西放在地板,狠狠的惊了一下,倒退两步。 “我很丑吗?怎么他们都惧怕我。”鲮鲤低声说着,慢慢往角落里爬去。 它竟还会讲人话!昑涵表情愈发骇然。 李荷嗓音软软柔柔的,安慰着它:“不要妄自菲薄嘛。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很可爱,对敌的时候却又浑身是胆,临危不惧,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 鲮鲤弯着嘴巴,喜滋滋的蜷成一团,渐渐酣眠了。 翌日,战场上琴音突生,还未见人,就已惹得虞军自乱阵脚,挤挤攘攘的仓皇逃窜。 沈焱与洛垣等人正砍瓜切菜般,打得兴起时,桑璟尘带领着古琴山庄众弟子,一路追击到两百里开外敌军驻扎的山头,直捣黄龙,活捉了虞变。由此,给曜安史上这段短暂的廑康之乱画下了句点。 程府内,凡诸苑亭榭花木,皆装点一新。下人们面含喜色,在园子里鱼贯穿梭,忙忙碌碌的准备着庆功宴。 即便如此,依然有婢女忙里偷闲,踏过草丛,对着晒太阳的老虎上下其手一番,再原路折回。没一会儿,又溜来了一个。 不受婢女们垂青的鲮鲤,躺在院子花架下顾影自怜。一旁的程小兜手里握着笤帚,颤兢兢的扫着地上的落花。 鲮鲤咀了几片海棠花瓣,抬眼瞅了瞅,说道:“你们究竟是在怕甚?我又不吃人……” 话未说完,程小兜一声怪叫,跌跌撞撞跑了出去。鲮鲤无言,埋头继续咀着花瓣。 第140章 心弦 城内有水流蜿蜒穿过,两侧河畔的垂柳翠绿欲滴,横跨的几座古石桥上,有担着挑子的货郎,也有姿态娉婷的少女,摇着画扇的男子,缓缓交织走过。 街边一处摊子,李荷抱着一袋蒸花糕,望着如诗如画的街景,心绪也不由宁静,说:“我又想程墨了。自他闭关以来,我每夜都不成眠……” 百里芸被嘴里的半块花糕呛了一下。 桥下一艘小舫荡着青波而过,舫上纱衣女子跪坐在古琴前,弹着一首婉转的曲子。直到小舫逐渐驶远,余音仍缭绕着。 “说起桑庄主的琴音,真是精妙踔绝。他年少有为,这次又立了头功,也许就要闻名遐迩。”李荷端起香引子浅浅啜了一口,侧眸瞄了瞄她,“万一引得其他的仙门女子倾慕……” 百里芸捧着香饮子一股脑儿喝了,“随他,我再不稀罕了。” 李荷:“……” 日头往西缓缓而落,两人相携沿着大街往程府行去。 视野中遥遥现出朱漆的大门,李荷先是听见石雕貔貅浑厚的声音:“程家去年收入黄金三十六万两,支出八万五千两,净利二十七万五千两。” 另一只貔貅叹道:“今年战乱纷起,烽鼓不息。程氏招兵买马,安置流民,已支拨近二十万两黄金,待到年末清算下来,或可蚀本。”话音刚落,蓦然就是一声轻笑。 李荷怔然,慢慢的抬眸望去,恰好见他回身,带起衣袂飞扬,如墨的长发束了一支青玉竹节簪子,面如琼玉,目似星辰,漫天的霞辉都被他的容光暗淡了一瞬。 百里芸迎了过去,唤了一声:“程哥哥。” 程墨颔首,目光却照在前边一袭淡烟罗紫轻绡长裙的人儿身上。 李荷只觉心脏怦然跳动,几乎难以自抑,小跑几步,像只轻盈盈的蝶儿扑入他的怀中。 百里芸见状,悄悄钻入门缝,顺手把发呆的门房也拽了进去。 “姑母、姐姐和姐夫还好么?”她双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脸颊也埋在他的胸膛,平日温糯的嗓音有些闷闷的。 “都好。”程墨抬手,指尖轻轻抚摸她的发髻,“等你外甥出世了,我们再去探望。” 李荷眸子睁圆,忽而仰起脸来看他:“姐姐她……” 须臾,旁边传来一声低咳。 李荷视线一转,穿着珐琅灰绸缎直裰的程旭川正盯着她,脸色忽阴忽晴。 她耳朵泛起一点绯红,连忙从他怀里出来,踱到一边,掩耳盗铃般的正襟牵裙。 程旭川复又端详了一遍程墨,没说什么,兀自负手往府里行去。 暮色苍然时,府邸已是华灯初上。 苗氏与李荷、百里芸、纪萱等女眷在厅堂里用着掺入燕窝的糖粥与膳食,不时闲聊几句家常。 外头的庭院颇为开阔,摆满了几十套填漆桌椅,每道珍馐都用斗彩月季绿竹纹的碗碟盛了,菜色精致而又色香味俱全,令众弟子和镖师们大饱口福。 鲮鲤化出人形,随意找了个座位,抓起一块酱排骨就啃起来。老虎安静卧在不远处的假山石底下,一名婢女靠近它,放下一大盘子的牛肉,没忍住使劲摸了它几把,这才满足的扭身离去。 主桌坐着程旭川、程墨、百里仙人、桑璟尘、洛垣、沈焱、范莨。 婢女往桌上几只玉觞斟了酒或清茶。 程旭川挽袖敬出一杯,道:“此番霖安逢难,承蒙诸位鼎力襄助,程某不胜感激。” 百里仙人语气和缓:“修仙人自当护一方安宁,权当做让弟子们出来历练了,实是不值一提。” 范莨神色谦逊,执着玉觞饮下,才说:“下官着实惭愧,若非仰仗着各位仙者仁侠,恐怕早已成了一抔黄土。” 程旭川遂又看了他一眼。此人虽则弱质书生,样貌平平,面对强势的敌军却志节凛然,宁死不屈,此举或许为他将来的仕途铺下了一条康庄大道。 桑璟尘面色淡然,只是偶尔望向厅堂方向时,眼眸中瞬息的恍惚,泄露出几丝情绪。 深色的夜空中繁星涌现,程墨抬眼静静观察天象,手中的玉觞盛了月光。而后,他轻渺渺的道:“明日卯初,召集梓人、石匠,随范县令返回咏城,尽快修补加固城墙。此外,分兵两千,先行前往镇守,等候朝廷调兵遣将。” 程旭川神情凝固。范莨握着的筷子一颤,一块醋溜鱼肉滑了下去。 沈焱嘴里含着一口酒,要咽不咽的,瓮声瓮气问:“啥?哪儿还有敌军?” 百里仙人略微思索,道:“莫非是岐丹国趁虚而入?” 程墨微微点头。 洛垣不妨掀起半边唇角,双目都是精光,把空的玉觞重重一搁:“呵呵,尽管放马过来,且看本世子如何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丢盔弃甲!” 几人讨论着城防部署,一直持续到亥末,夜宴方才散了。 兰墨轩里亮着一盏莹莹的灯火,仿佛等待他的归来。 程墨缓缓踏入屋中,绕到围屏之后,见她换了一件梨花白曳地绢纱长裙,愈发衬得她的皮肤白洁而水润,沐濯过的青丝披散着,倚靠在床头有些出神。 墙角的浮雕荷花纹鎏金铜香炉冒着一缕袅袅的轻烟。程墨止住步子,望着那只香炉半晌,挥出一道袖风,将它熄灭了。 听到动静,李荷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看他。时隔许久,她觉到对他的感情丝毫没有褪色,反而奇异般的越来越浓烈了。 她那双杏眸尤为好看,映在稀薄的烛光里,宛如牵出了丝,一根接一根的,缠住了他的眼,也缠住了他的心。 李荷微微启唇,正要说些什么,他忽地俯身揽过她的腰肢,俊美似玉的脸孔瞬间靠近,紧接着,微凉又温柔的唇覆了上来,渐渐探入了那裹着一丝芬芳的樱唇贝齿之内。 她轻轻闭眼,纤长的睫羽轻颤,手臂慢慢环住他的颈,有些生涩,又有些动情地回应着。梨花白的裙摆铺开,如水波荡起层层涟漪,与墨色的衣料一起散乱流淌。 良久,灯火微暗。程墨松开她柔软的身子,却发现她阖了眼眸,已经安然入眠。 他神色里泛起一丝笑意,低头在她的发梢上,落下一吻。 外面月光清淡,昑涵摸黑到了怡春居,轻悄悄禀道:“少爷与荷姑娘一齐歇下了。” 苗氏忽觉好事将近,乐颠颠赏了她一只滚珠纹的赤金嵌银镯子。 书房里,程旭川秉烛案前,凝神看着一张展开的筕州府城池地图。 偌大的府邸一隅,隐约飘荡出几缕清冷的琴音,夹缠在徐徐夜风中,无意间,不知将谁的心弦撩拨。 百里芸倚在窗扉内侧,心内生出一种抽刀断水,却又无济于事的难言之感。 这晚,不少人彻夜难眠。 第141章 娇软 李荷这一觉,竟自睡到了第二日的申时。 她抬起指背,轻轻揉着眼睛,忽然瞄见侧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碟黄澄澄的枇杷果子。 昑涵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荷姑娘若是醒了,容婢子为您梳洗更衣,好去怡春居用飧。” 已经这个时辰了……李荷连忙爬起身来,就着铜盆靧面,接着换上一身乳云纱半臂薄衫和散花水雾绿草裙,由她绾了简单的发髻,轻灵奔出了院子。 “抱歉,我起晚了。”到了怡春居,李荷杏眸低垂,赧赧然的样子。 苗氏眉花眼笑,拉过她的手,道:“不晚不晚,往后每日都只管这么睡。” 李荷呆愣,苗氏旁边的贴身婢女抿嘴偷笑。 庭院里的草地犹如一张绿色毯子,零星长着一些小朵的花。 鲮鲤卧在榕树的树荫下,悠悠吃着一颗枇杷。虎妖慢慢打了个滚儿,仰躺着露出白白的肚皮,又摇了摇尾,对着树桠上的身影“喵呜”轻叫了声。 程墨单手枕着头,望着缜密盘错的枝叶。少刻,他随意扬袖,抛出一颗黄澄澄的果子,掉落在它肚子上。 老虎很快翻过身躯,低头将其咬起,连皮带核吞了。 原来,不仅是一只好色的老虎,还是一只谄媚的老虎。旁边的程小兜无声讽刺着。 “少爷,夫人让您过去,荷姑娘也到了。”一名小厮恭敬的声音。 墨色的人影须臾从树间掠出,如苍鹰般,在炽白的皎阳下凌空飞去,看得那小厮眼睛发直,内心崇拜之极。 鲮鲤吃完沾染仙力的果子,感觉妙不可言,缓慢钻入一处深邃的假山洞,休眠去矣。 落单的老虎再次被一群婢女包围,她们个个儿眼冒绿光,捋起袖子,似要把它好生蹂躏一番。老虎见躲不过,索性摆出半推半就的姿态,卧着不动了。 李荷发觉府里变得安静许多,用饭时也没人来,这才晓得大家卯末就已动身去了咏城,只有纪萱仍旧留在府内。 “师兄,你为何不唤醒我?”她杏眸里含一丝小小的幽怨。 程墨夹起一块鲜炖虾仁,轻轻扬筷,投入她的嘴里。 “荷荷是巾帼不让须眉,打仗上瘾,想做女将军了?”他语气含了点调侃。 李荷被虾仁噎住。 苗氏以袖掩面,偷笑。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自会速遣精兵强将前去应敌,毋需你身先士卒。”程墨又往她嘴里投了一块虾仁,“待到跟岐丹打完这场仗,想必国库也耗空了,不仅补发不了军饷,没准儿程氏还得倒贴银钱为表兄重筑东宫,想起来真是一笔赔本买卖。”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程旭川顿时心口发痛,脸色也青。 李荷一听,连忙吞了虾仁,问:“东宫怎么了,太子殿下还好么?” “宫殿和宫人都被楚霄容放火烧了。表兄两人藏在密室里,倒是无恙。”程墨往她嘴边递了一勺鲥鱼汤。 李荷杏眼一瞪,忿忿的咽下鱼汤,“既是廑康王做的坏事,理应由他来赔!” 程墨手里的青瓷勺子稍稍一顿,随即用赞同的语气道:“这个主意不错,稍后便让雕鸮传书到京城韩府。” “啊?” “信上这么写,若你钊舅舅夜里闲暇了,不妨去廑康王府串个门,将里头的奇珍异玩、隋珠荆璧悉数取出,搬进程氏布庄。” 李荷:“……” 程旭川抬起微妙的眼神看他。 “待时机恰当,再把东西运出京城变卖,统统折成银两,也好弥补这场叛乱给程氏酿成的损失。”他说完,继续舀起鱼汤来。 天边浮着霞色,风里也褪去了几分暵热。 回了兰墨轩,李荷捏住他的一片衣角,仍在娇娇软软的念着:“听说岐丹国的人豹头环眼,凶神恶煞的,极难对付。焱舅舅,小侯爷,还有桑庄主和芸姐姐都去了……” 程墨执起她莹润饱满的指尖,慢慢摩挲着,“有的男人骨子里总想着长风破浪,一展鸿鹄志,另两个又是在调风弄月,你跟着作甚?” “……”李荷说不过他,杏眸微垂,轻轻抽回手,拈了一颗小几上的枇杷剥起来。 程墨总觉得,保不住哪日她就要偷偷溜到战场上去,横扫六合,剑荡八方。于是,他心下无奈的往拔步床躺了,兀自阖上眼眸。 李荷剥好了枇杷,轻咬一口,余光里始终装着他白玉雕琢的脸孔。又过了会儿,她一连吃掉好几颗,就着屏风外头花梨木三弯脚架子上的铜盆净了手。 适才绕回到里间,见他似已入寐,李荷心头没来由的一颤,忙爬上榻,缓缓伏了身子,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静听胸腔里传出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程墨,我听你的。”她声音虽极轻,却缠而绵,犹如线团儿绕在他的耳畔,“只要你平安无事,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修长如玉的指骨攀上柔韧的纤腰,一股力道带着她侧身一翻,倏忽光影旋转,李荷落在了缠枝暗纹的烟罗衾上。 他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凤眸深幽似海,道:“把以前的话,再对我说一遍。” 她眸光撞入他的眼里,一霎被勾得神魂震荡,以至于凝脂般的肌肤之下,隐约透出一层胭脂之色。 “程墨,我心悦你。” 第142章 红烛 咏城。 桑璟尘再度住进这间颇旧的宅子,蓦然发觉几棵树梅已经成熟。 “桑庄主,可否借一步说话?”一个脆生生却夹缠着冷意的声音。 他抬头,见蓝松鸦翠鸟踩在稍矮的院墙上,睁着两只黑黑圆圆的眼睛看过来。 屋内只余一张搬不走的陈旧床榻,与蒙了一层薄灰的条桌。 “说吧,她又有何事?”桑璟尘以为它是来传话的。 立在条桌上的蓝松鸦翠鸟气结,嗓音里满是愤愤不平:“桑庄主,是我自作主张来找你的,小芸并不知情!试问去年五月十九,魔灵谷的瀑布旁,你既强行与她云雨了整夜,为何过后却装作如无其事,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话犹如白日惊雷,几乎把他的神识劈碎,整个人杵在原地怔忪不已。 蓝松鸦翠鸟见他不言,急道:“你可不能抵赖,我当时就在潭水畔的树上,乃亲眼所见!假使还不肯信,她手臂内侧的守宫砂已然消失,你一看便知。” 桑璟尘听得面色冷白,竭力从脑中回想一番,却是徒然。 “那晚的情形,我确是不记得了。” 蓝松鸦翠鸟傻眼,不妨抬起羽,颤抖着指了指他:“你,你堂堂一庄之主,做了却不承认……” 轩榥外有人影晃过,接着是弟子询问的声音:“庄主,是否有外人闯入?我们似乎听到动静……” 他几步走到窗边,冷声道:“没有,你们听错了。” 弟子们应了声,渐渐离去。 “那怎么办?她已非清白之身,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它在屋里大哭不止。 桑璟尘唇角紧抿,攥着手心,直至指骨发白。 几十名匠人齐心协力,用碎砖石、砾石、以及黄土对城墙进行夯实加固,韦应坤等人也来帮忙。如许不分昼夜,焚膏继晷,数日后终于竣工。 一路往南的歧丹军队颇觉攻无不克,嚣张的气焰几近燃到咏城边缘,倏地,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水浇灭。 江南梅雨过,四野萍风起。 百里仙人站在城楼之上,据伞遥望,唯见漫天的水雾连绵,仿佛一道浩渺屏障,将肆虐纷飞的战火隔绝在外。 整座城内几乎看不见行人,孤独的屋脊牌坊尽皆立在蒙蒙雨帘里。 百里芸一身湖水蓝绣攒心菊湘裙,撑着一把竹柄油纸伞慢慢往宅子行去,须臾,牙白色长袍的挺拔身影挡在了她的伞前。 他没撑伞,也没用避水咒,发上眉梢凝了一些水珠,正缓缓往下滴落。 “我有事要与你说。”他拉住她的手臂,“随我过来。” 百里芸眸光发怔,忽地挣开他的手,后退了些,“我不想听。” 她自小没有娘亲,而早年的百里仙人时常沉湎在回忆中,难免粗枝大叶,几乎把她当成半个男儿在养。她曾在山野里摸爬滚打,遇见过无数豺狼虎豹、木魅山鬼,可即便所有的这些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这个男人可怕。只因不论有意无意,他总有办法,能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桑璟尘微愣,缓缓上前一步,“你……” 她眼眸低垂,死死克制住泪意,打断他道:“桑庄主,往后就依你所愿,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说罢,绕过他,拈着裙裾奔入宅子。 门边一名枫树派弟子眼神不善的看了会儿,语气微沉:“桑庄主,莫要再纠缠我们师姐了。青天白日这般拉扯,实在有辱斯文。” 他们十几个人长年在各处游历,哪料仙门之间蜚短流长,说他们奉为至宝的师姐,对古琴山庄的少庄主穷追不舍,结果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简直气煞人也。 战场上对敌时,自然应当同心戮力,然而私底下可谓与他针尖对麦芒,半分好脸色也无。 桑璟尘伫立在门前,头发衣衫被雨淋湿,神情一片模糊。 梅雨连续多日滂沱不尽,城郊的河里也涨了水。古人云,征战需一鼓作气,否则再而衰,三而竭。歧丹军士在被这绵绵的阴雨泡得生出蘑菇后,终于怅怅的决定往北撤退,待回到故土蛰伏,哪日或再卷土重来。 正当此时,从京城出发的一支龙虎军率先赶到,在雨中攻其不备,杀得岐丹溃不成军。 又过了两日,雨势渐缓,收编过的十万天威军抵达咏城。两支军队合为一股,在泥泞中勇往直前,蹈锋饮血,誓要把鞑子驱除殆尽。此战持续月余,岐丹军节节败退,最后狼狈不堪的退出曜安领土。 在这期间,洛垣收到了京城侯府快马送来的金丝软甲。他又挑选了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与沈焱几人作别,随大军奔赴战场去矣。枫树派与古琴山庄的修仙人也悉数回归门派。 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南窗时有鹧鸪声。 “大人!”一名皂隶的声音,“您岳丈从筮州来了……” 范莨连忙迎了出去,只见灰容土貌的一人急匆匆行下马车,差点跌倒在地。 他怔愣许久,才认出这个直裰下摆稀烂,靸着一双破不过的蒲鞋,胡子糟乱的人是自己的岳丈。 纪禹良抓住他打量半晌,放下一半的心,哑声问:“萱儿呢?” “在霖安程老爷府上。等战事一了,小婿便去接她回来……” 纪禹良听完,即刻两眼一翻,放心的晕了过去。 程府。 婢女呈上一碗蜜浮酥奈花,正待缓缓退下。 苗氏招手唤住她:“给兰墨轩也送去两碗。” 婢女点头应下。 没一会儿,隔着一道珠帘,昑涵在外头轻声禀道:“夫人,方才少爷携着荷姑娘飞走了。” 苗氏微惊,忙让她进屋,问:“又是生了何事?怎么去的那样急?” “少爷只说要回暮山。”她拧着双眉,似在思索,“临走让小篼去库房取了几支红烛……” 苗氏听得愣神,下一刻霍地站起身来,欣喜若狂的冲向碧纱橱里,一把抱住正在更衣的程旭川,“老,老爷,妾身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他被勒得几近喘不上气,只得抽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背。 婢女们垂首窃笑,退出了碧纱橱。 第143章 雨滴 暮山。 夜明珠散发着柔柔的光,照着不知何时挂在洞壁的一幅铜钱草仙画像。画中仙人慈眉善眸,端坐于碧叶之上,正含笑望着他们。 程墨换了一身交领缂丝玄衣,右手牵着她,一齐朝着画像缓缓跪下。 是了,入仙门已近五载,还未给师尊磕头呢。李荷随他深深弯下腰,近乎虔诚的叩首。 少刻,程墨携着她起身,而后倏然挥袖,案上两支金银龙凤彩饰的红烛瞬间点亮,同时画像慢慢卷起,飘然落回半开着的屉子里。 “恭喜二位珠联璧合,终成眷属。”白玉螭龙纹毛笔略微浑厚的嗓音。 “同贺。”青玉案话语简洁。 李荷双眸一怔,在莹莹烛光中仰起脸,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他整个儿抱起,俄顷跌在烟霞般的缠枝莲纹锦衾上。 “程墨……”她耳垂戴着金镶葡萄石耳铛,折射着柔美光泽,衬得她脸颊红润,楚楚动人,比初绽的蔷薇花还娇艳几分。 程墨一双凤眸渐渐变得浓郁,凝视她良久,忽然命道:“从此刻起,全都闭上眼,噤声。” 周遭愈发静谧,只有几颗明珠为青玉床上的两人铺洒了一层皎洁而朦胧的光。 他墨黑的眼瞳中盛着她,一贯浩气凛然却又随性不羁的人,清冷声线里夹缠了一丝魅惑:“荷荷,你愿意吗?” 李荷稍稍有些出神。很久没见他穿玄衣的模样,实是蜂腰猿臂,俊美得异常,令她面颊滚烫,不敢直视,只得低头轻嗯了声。 程墨嘴角勾出了浅浅笑意,倾身撷取她唇间的清甜,漆黑长发顺着他的肩泼墨般落下,散在她水白的纱衣上,纠缠萦绕着。 李荷忽觉腰间的绦带松开,衣衫也被褪去,皮肤传来一阵微凉之意。 但是,很快她的身子就被一种温热的触感包围。他身形消瘦却并不单薄,蕴藏着坚韧的力道,将她完全拥入怀中,缠枝莲纹锦衾被面顿时多出一道道褶皱。她闭上了眼眸,手指微微蜷缩着,慢慢绕过他的腰,攀上他劲节如竹的脊背…… 山洞内红烛摇曳,缕缕起伏跳动的火光耀着,平添旖旎。 次日。 李荷醒来时,发现与他一起依偎在锦衾之下,整张小脸霎时漫上绯红色。 脖颈似乎垂挂着什么东西,她伸手摸出来一看,是曾经那块细腻温润的墨字貔貅玉牌,竟又回到了她身上。 一双金银龙凤彩饰花烛彻夜不熄,火苗静静,倏忽间爆出小小的灯花。 “师父,师姑,你们回来了么?”外面传来唐睿清朗的声音。 程墨睁开黑色的眼瞳,方与那双水杏般的眸子对视片刻,就见她拉起衾被蒙住了脸,藏在里头,只让娇软的嗓音飘了出来:“师兄,晨安。” 他嘴角轻轻上扬,亦回她一句:“晨安。” 外面天光乍泄,浩浩挥洒在碧绿迤逦的山脉。林间满是枝叶间隙碎下来的光斑,溜过他玄色的衣袍,有种掠影浮光之感。 程墨兀自抬手穿过光影,虚空中灵力微微波动,一柄出鞘的银白色古剑径直飞来,被他握入掌中。剑起的刹那,他的气质瞬间变了,身形宛若游云惊龙,兔起鹘落,剑招如流水、如行云,流畅不绝。有时明明只挥出一招,却如蕴含万剑齐啸之势,剑气纵横,剑光如虹,所过之处不断留下道道残影。 直到一整套剑法练完,旁边的唐睿还直怔怔的伫立着。 “修仙需持之以恒,多练。”程墨收了剑,俊目流眄,神态中比昔日更增几分神采飞扬,“对了,往后记得唤她师娘。” 上方树洞外的隐纹花松鼠听了,忽觉喜从天降,急急匆匆的拔腿一跃,找明纹花松鼠唠嗑去了。脑子简单的唐睿蹲在柳杉树下冥想半日,依然没明白为何打完一场仗回来,师姑就变成了师娘。 又过了几日,山洞外头隐隐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清响,好像是在落雨。 李荷穿着柔绢霓裳长裙,鸦青的发丝随意绾起,倚靠在青玉床头,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古籍在看。 程墨缓缓走来,把一只金银累丝嵌蓝翡翠盒子搁下,微微俯身,靠近她莹润的脸畔,问:“怎么没送去奇珍异宝阁镶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有意无意拂在她的皮肤,惹得她指尖一颤,古籍滑掉下去。 程墨轻笑出声,拾起书放回案桌。 盒子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于是掀开嵌蓝翡的盒盖,定睛一瞧,原来是以前从苍州带回的蚌珠,放在书橱里险些忘了。 “我们生得如此漂亮,又从遥远的河底迁徙而来,却被你束之高阁,弃之不管。”蚌珠幽幽的抱怨。 “哪有的事?正因为你们是师兄从深河里捞出的,得来不易,非常珍贵,所以我才好生收着。”李荷忙把几颗蚌珠掬起来,百般抚慰,“当真不是故意忘记的…….” 蚌珠犹自默了一瞬,决定与她冰释前嫌:“好吧,那便尽快将我们带去制成首饰,来日佩戴时必令你光彩夺目。” “唔。”李荷摸了摸它圆滚滚的身子,忽然一只皓肤如玉的手骨伸来,一一拈起蚌珠,将其扔回金银累丝的盒子,接着“啪”的一声关上了盖儿。 蚌珠们:“……” 豌豆大小的雨滴不间断的落着,山洞里面的空气渗入一丝丝清凉之意。 程墨低下身,嘴唇擦过她的琼鼻,覆在柔软馨香的唇瓣上,细细辗转着,修长的指尖探向云絮般的霓裳衣料,轻轻一挑,衿带便松散开了。 李荷脸颊微热,原本白洁的肤色跟搽了胭脂似的泛红。 “你让我歇两日,成吗?”她娇软的声音里,夹缠着轻轻喘息,似嫩柳拂波,酥软人心。 程墨注视着她,眸中颜色愈渐深幽,像氤氲的浓墨,启唇轻声说道:“不成。” 李荷眼光一愣,还未回神,身子已被他裹入温暖的怀中,紧紧的,密密的,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 第144章 心甘 露往霜来,日月如流,弹指间,入了秋。 山洞住处添了一张黄花梨的衣橱,镜台,以及葱青双绣花卉草虫纱帐。夜间静悄悄的,山雀的鸣叫从旷远的野外传来,隐约荡入纱帐内,啾啾不休。 时隔许久,李荷再度梦回筮州,见到酒铺后院那十几座孤寂的牌位。而沈钊一袭灰衫,独自站在暗沉的天光下,背影萧肃。 “钊舅舅。”她轻轻唤着。 沈钊缓慢转身,脸上神情空洞,额边划至眼角的那条刀疤不住淌着血,顺着他线条冷峻的颌骨往下,最后砸落在地面,溅起刺目又破碎的殷红。 李荷蓦然惊醒,眼睛潮湿了一瞬。 “魇梦了?”清洌的声音说着,同时温热的手臂牢牢揽住她的腰肢。 李荷脸颊贴在他的胸膛,缓了缓神儿,嗓音含有一丝细微的沙哑:“藤月被篡,都过去二十年了,可我还是放不下。” 纱帘青幽幽的垂着,内里透出一片寂然。 “是该做个了结。”他掌心缓缓往她的拂藕玉背摩挲着,“先去京城,跟姑丈打声招呼。” 李荷慢慢仰起脸来,翦水的双瞳漾着光。 “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他玉雕而成的面庞泛起近乎宠溺的淡笑,“有我在,怕甚?” 李荷的眼梢眉角透出一丝动容。他言语一向简洁而随意,可却堪比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直抵她的心坎。 山景随着季节生出变化,前些日子分明夏树苍翠,此刻却又层林尽染。李荷拾掇好了行装,随他一起踏着明艳无匹的秋光下山去。 两人先回了一趟程府。 游廊如绸带一样蜿蜒缦回,廊下不知哪时挂着各色鸟雀,婉转而欢快的鸣叫着。 怡春居内,程旭川欲盖弥彰的握着一本账册,间或往这边瞥了一眼,苗氏穿了新制的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裙,眼睛亮亮的望着她。 李荷从婢女手中的填漆托盘取了一杯热茶,双手持盏,轻盈盈走到苗氏跟前,甜声说道:“娘,请用茶。” 苗氏连忙接过福禄纹描金茶盏,也不嫌热,几口便将其饮尽,像是生怕晚了一秒,这般水灵乖巧的媳妇就不是自家的了。 然后,李荷又捧起另一杯茶,奉到程旭川面前,缓缓弯身施礼,说:“爹,请用茶。” 他搁下账册,单手拿过茶盏,放到旁边的桌上,脸色微有些发沉:“你们自己算算,多久了才回府,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 李荷脸颊霎时浮起红云。因为某人的缘故,整整数月光阴,她压根儿就没能走出山洞几次…… 察觉到她略显嗔怪的目光,旁边的程墨嘴角不经意弯了下,徐徐调开视线。 苗氏却是炳如观火,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瞧儿子那副模样,就好比大旱了二十几年的地,一朝久逢甘露,定是蜜里调油,哪里还顾得上凡间的这些繁文缛礼?于是,她挤到程旭川身边,抓过那一杯茶,直接往他嘴里灌了下去。 兰墨轩。 卧房从新布置了,拔步床多了一顶大红销金撒花帐子,铺设着莲笙贵子图案的丝被,一隅的花几上摆着铜镀金嵌宝玛瑙石榴盆景,看起来尤为喜庆。 “婢子们恭迎少夫人回府。”昑涵几个得了不少的金瓜子,一水儿喜眉笑眼的。 李荷想了想,抽出案桌的小屉,挑出几朵精致的水晶珠花,并几支鎏金钗子,一一赏了她们,连程小兜也有份。 “奴才是男的,哪里用得了这个?”程小兜嘟嘟囔囔。 “可以留着,以后给你的娘子戴啊。”李荷笑意吟吟。 他不免侧头瞟向昑涵,摆出苦瓜似的脸,“八字还没一撇呢。”话虽如此,依然口是心非的把镶粉珠发钗揣入袖子。 书房里,程墨对程旭川说了要助她夺回藤月国的计划。 “荷丫头撺掇你的?”他脸色愈加发沉。 程墨倏然笑了声,眉眼清悦道:“自然是我心甘情愿的。” “……程家没兵,即便有也只能镇守霖安,你们自求多福罢。”他拂袖欲走。 “用不着兵。”程墨语气带了一丝傲然,“我把青玉貔貅令牌当作聘礼给她了,顶多耗费些银两。” 程旭川忽地捂住胸口,气得心窝子疼。 镖局院子沐浴在秋阳之下,几片梧叶脱离树梢,翩跹着飘落,犹如飞舞的金色蝶儿。 沈焱很快打了一只包袱,与镖局的人作别。 “有点私仇,这便去做个了断,事完再回霖安来。”他面容全然的爽气。 韦应坤斜眼瞅了瞅旁边晒太阳的三瓜两枣,直觉这报仇之事不像表面那么简单,遂问:“兄弟们能否帮上忙?” 沈焱扬脸一笑:“小毛贼罢了。杀鸡焉用牛刀,哈哈哈哈……” 李荷发上插了一支宝石串珠的荷花步摇,穿着蜜粉色藕丝盘扣缎裳,以及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矜贵而又华美的撞入他的眼里。 鲮鲤觉到心摇摇如悬旌,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取了一只锦匣,塞进她手心。 “我做了镖师,挣银钱买来的。”他这副刀枪不入的躯壳仿佛泛起一丝疼痛,话语也有些滞钝,“祝你们,鸾凤和鸣,同心永结。” 李荷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块雕刻瑞草纹的羊脂玉禁步,垂着樱紫色流苏。 “真好看。”她嫣然含笑,纤细的指把禁步系在了裙间。 鲮鲤蓦地靠近,两只手臂将她围拢,下巴轻触她的头顶,低声说:“就这一次,以后不会了。” 李荷先是一愣,少刻,柔软的手绕了去,轻轻拍他的脊背。 京城。 天气夹缠了缕缕清寒,李桃平素喜爱绿衣,成日儿穿着略宽松的沙绿色柿蒂纹妆花缎面褙子,外罩一件刻丝银鼠比肩褂,即便如此,依然遮挡不了高高隆起的腹部。 自她有了身孕,府里采买了两个丫鬟近身服侍着,沈浩也从筮州折回,与沈钊等人一同守着宅子。然而,韩绍清无论身在朝堂,抑或是在家中,心头随时都绷着一根弦。 第145章 面圣 这日,风轻云静。一辆花梨木铜镶车舆由两匹骏马拉着,驶过城郊宽阔的路面,所过之处溅起阵阵沙雾。 待它畅通无阻的进入城门,施施然往街道去了,一名年轻守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问:“他们几人连路牒都没有,怎的校尉就吩咐放行了?” 另一名年纪略大的守卫白他一眼:“招子放亮些,那是人吗,是仙!他不光能呼风唤雨,还能召唤金龙直接飞进皇城,要路牒来做甚?” 年轻守卫神情霍然一震,不由指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声音激动得发颤:“他,他就是以一己之力单挑皇城叛军,力挽狂澜的那位程氏仙人……” 外院,小筠儿他们正练着一套拳法,沈钊从旁指点着,忽地视线中晃过一道百蝶穿花的裙边,镶滚的金线在日头下熠熠闪光。 “钊舅舅。”她轻灵灵飞来,一霎投入他的怀中。 沈钊倏然僵住。 她仰起莹白无瑕的鹅蛋小脸,眸光牢牢盯住他的脸庞,接着,又用柔软的指尖轻轻触摸他额上的伤疤,稍微松了心。 “荷小姐,您来了!”小筠儿惊喜的迎上前。那厢十几个少年见状,很快围了过来,朝她躬腰作礼,动作出奇的一致。 “你们是……”李荷回眸一瞧,只有两三个似乎见过,其余大都眼生得很。 “都跟小的一样,被银月客栈收养的。”他身量比以前拔高许多,神态里却依稀还留有少时的一丝腼腆。 李荷眸光转动,清甜的唤了一声:“小灰,把荷包给我。” 一只浅杏仁色的绸面荷包自空气里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入她扬起来的手心。这荷包颇大,是苗氏给她的,里头装了满满的金花生,沉甸无比。 李荷指尖灵活的松开荷包绳结,掏出一把金花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颗,再把它系好,塞到沈钊的衣襟里。 “钊舅舅,莫要再难过了,我们进宫面圣去!”她已今非昔比,语调自信而从容,浑身洋溢着奕奕神采。 他闻言,心头一番震动。 沈浩倚靠在梅花门旁,斜斜瞅了眼院墙下,抓着一个柿子在啃的鲮鲤,“他是谁?” 沈焱故作一副秘而不宣的神情:“你猜一猜呗。” “小灰,总觉得早先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儿。” “哈哈哈哈,不就是在咱们村里头,你还给他洗身涂药呢!” 沈浩冷不丁眼角抽了抽。 昆宁宫。 她生了一张莹洁的脸蛋,穿着对襟小袄与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宛如金瓶里插进一朵白菡萏,娇美中自有一股清灵气韵。 程皇后越看越喜欢,蔼声吩咐道:“把第二个屉子里的东西拿来。” 尔芹屈膝应了声,很快捧来一个金累丝嵌松石花卉纹盒,小心打开给李荷看。 里面是一串赤金七宝璎珞,正中嵌着一枚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祖母绿宝石,周围镶嵌一些粉晶,又坠有一些砗磲、真珠的雕花坠子,光泽闪耀,璀璨无伦。 “荷儿瞧着可好?” “嗯,好看!谢过姑母。”李荷脸颊笑出小小梨涡。 殿内有地龙烘烤,流动着脉脉暖意。高脚花几上的胭脂水釉梅瓶里,一截不知名的花枝生机盎然,彩漆几案上的珐琅番莲纹提梁茶壶冒着淡淡香雾。 程墨坐在铺了大白狐皮坐褥的圈椅,指骨轻叩着几案,道:“说吧。” 李荷顿时正了神色,一双水杏的眸子认真看向她:“姑母,我想给您讲个故事。” 程皇后微愣,侧头瞄了下程墨,然后慢慢握住她的手,温和着语气:“好,姑母听着。” 于是,她从距今二十年的藤月国内乱娓娓说起,直到程墨喝完第二盏茶,这段惆怅又夹缠着沉痛的旧事才落下尾音。 藤月虽是小国,然此事当年沸沸扬扬,程皇后也有所耳闻。后来出了虞妃的事情,令她愈加对那位传说中的月曦公主感同身受,同时也对诸如虞妃这类人深恶痛绝。但尤为不可思议的是,面前这个与程家息息相关的少女,竟是流落在外的藤月嫡裔之女。 “荷儿乖,姑母给你撑腰。”见她眼睛有些微红,程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白莹莹的手背,再抬眼看向尔芹,“你去请皇上来用膳。” 没一会儿,倒是楚怀容先来了。他披着乌云豹的氅衣,又有一名穿银朱色千瓣菊纹亮缎长袄的丽人,云鬟靓妆,袅袅婷婷而至。 “墨表弟,李姑娘。”他神态依然儒雅温文。 程皇后不妨嗔他一眼:“该改口了。” 楚怀容面色一顿,复又细望而去,见她绾着灵秀的随云髻,站在程墨身边,宛然一双璧人。他突然间福至心灵,道了声:“弟妹。” 李荷莞尔,朝他福了一礼:“太子表兄。”接着,她目光转向蔡臻儿,险些没认出来。 蔡臻儿身段变得苗条许多,笑起来时竟添了一丝妩媚可喜,“弟妹,据说膳房做了鹌子水晶脍,还有雕花蜜煎。呵呵,我这副样儿也不宜再减瘦,便能随你沾沾口福了!” 楚怀容默默往程墨旁边的另一把圈椅坐了。 皇帝和几名内阁大臣议事完毕,由曹公公伺候着披了一件紫貂毛的端罩,摆驾昆宁宫。 虽则程墨此人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他着实料想不到曜安内忧刚平,外患又起,当即就冷了脸色。 孰知程皇后的脸比他更冷:“若非皇上当年对藤月内乱置之不顾,月曦公主金枝玉叶之身,又岂会颠沛流离,沦落乡野……” 皇帝眉头紧皱,深深吸了几口气,道:“要打关起门来打!” 如此,算是一锤定音了。 一水儿鹦哥绿葫芦双喜纹长衣的宫婢鱼贯而入,绕过春凳,欠身将膳食一一摆在红漆戗金万字纹长桌上。 李荷想起沈钊还在殿外某处候着,正待开口,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哐当”兵器碰撞的声响,以及宫人惊慌的喊叫:“有刺客!” 皇帝刚提起的银筷僵了僵,随即重重的一搁,站起身来。 第146章 故事 李荷有种不妙的预感,连忙奔出去看。 果然,沈钊与两名身穿皂袍甲胄的人缠斗在一处,周遭围了一圈的羽林军,另有几个军士费力爬向地面的一摞红缨枪,欲要翻找出属于自己的那根…… 天武只闻一记沉闷的拳响,余光中的羽林身影倒飞了出去,他心头一沉,下一刻双手握刀,虎跃而起,刀刃挟裹着劲风猛然劈向沈钊! 正当此时,一道轻盈如蝶的身影掠来,凌厉的掌风击向他的手臂,他瞬时吃痛,错银八宝卷草纹雁翅腰刀脱手而出,擦着呼呼风声,斜斜扎入数丈开外的一棵树干之中。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不公平!”李荷挡在沈钊跟前,撅起的小嘴能挂住一把小油壶,看得天武一愣。 几乎是同时,无数根红缨长枪从地面,或从羽林军手中骤然飞起,枪身颤动,缨穗乱飘,在半空中悠悠环绕了片刻,随后“哐啷哐啷”一股脑儿落到大殿宝顶的琉璃瓦上。 “连刺客与宾客都分不清,还守甚么皇城?”程墨嘴角噙了一丝轻笑,收了衣袖,“稍后自个儿想法子上去拿吧。” 羽林军们:“……” 这等精彩绝伦的场面令楚怀容和蔡臻儿观得两眼泛光,皇帝却一刹黑了脸:“究竟怎么回事?!” 沈钊踅过身,缓缓上前几步,单膝下跪道:“藤月国前月影卫首领龙钊,参见圣上。” 李荷连忙出言解释:“皇姑丈,他是同我和程墨一起入宫觐见的……” 皇帝威严的眼风扫向天武。 他鬓角滑落一滴冷汗,暗自咬了咬牙,道:“卑职从旁路过,见羽林军正围攻此人,误以为是刺客,便去帮忙……” “宫内素来不许外男进入,且他未作答话,属下便与之起了冲突。”羽林刚那一下摔得不轻,躬身的姿态略显僵硬。 沈钊淡声道:“鄙人开口之前,红缨枪已经攻过来。为了在面圣之前不做枪下亡魂,只得使出三成功力,以图躲避一二。” 天武扭过头,不可置信的盯他:“三,三成?” 羽林的身姿愈加僵挺了。 两名御前统领连同一群羽林军,竟然敌不过区区藩国的一个影卫。反观这人,至始至终手里连半截兵器也无,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打得七零八落,简直颜面扫地。 “全都罚除半年俸禄!”皇帝霍然甩袖,连御膳也没心思用了,径自登上龙辇,在寒风中渐渐远去。 大冬天的,天武和羽林犹如冷水浇头,凉意灌彻周身。 少顷,宫婢把沈钊领进耳间用膳。程皇后拉着李荷、程墨聊了许久的话,直到宛如硕大金珠的落日缓缓下沉,才放两人离宫。 宅子异常宁静,李桃在里屋的架子床寐了半日,方一醒来,就见绯色衣袍的人影坐在床边,略微凝重的目光投落在她身上。 她不禁莞然,柔缓道:“我和肚里的孩儿都好,只是有些嗜睡,你放宽心……” “姐姐,我能进么?”泉水般甜美的嗓音在青布帘子外边唤着。 李桃微微一惊,急忙的掀开棉被,欲要下榻,被温暖的手臂轻轻揽住。他侧过头说:“小荷,进来。” 穿素绒绣花袄的小丫鬟麻利儿打起帘子,款款走入的少女笑靥如花,手里还拎着一只红酸枝木的精致食盒。 “何时来的呀,怎的没人叫醒我?”李桃倚靠在引枕,望向妹妹的眼眸里盛着无尽的思念。 “我和程墨先行进宫了一趟。”她神态依然天真可爱,灵活的指尖把食盒里的鹅盹掌汤齑、花炊鹌子、栗糕、乳糕依次取出,“姑母让御膳房现做的,姐姐趁热用罢。” “这如何使得……” “姑母说,现今你一个人得吃两个人的食物呢。”李荷将富贵牡丹纹的瓷盅递到了韩绍清手中,然后掏出蔡臻儿塞在她荷包里的一大把蜜煎,给了小丫鬟,“喏,拿去吃吧。” 小丫鬟连声道谢,欢天喜地捧着蜜煎钻出帘子了。 用完一盅汤羹,李桃再度瞄了瞄她的装束,又想了想她方才的话,忽然回过味来,“小荷,你与程公子……” 李荷抬眸往窗棱外看了一眼,随即绽开清灵灵的笑颜:“他啊,如今是你的妹夫了。” 李桃倏地睁大了眼。 入了夜,李荷、程墨与沈钊等人避开李桃,偷偷摸摸在外院屋子里商议作战的策略,最好是不惊扰藤月百姓,便能攻下皇城。 韩绍清适时送了一壶清茶来,李荷把茶接过,却把人请了出去:“姐夫,你就当做不知道嘛。” 他默了片晌,慢慢折回了内院。 隔日,李荷偶然听说玉兔仙子的事情,一双杏眼变得晶晶亮,缠着程墨带她去瞧。 他眸光似墨,忽地把她抵在院墙,俯下身子,在她娇艳如花瓣的唇细细碾磨着,半晌才道:“好。” 李荷的脸霎时成了红透的莓果。 裴宅。 天光晴好,几只白兔出窝来晒太阳。一袭缎绣梅花镶边银鼠披风的女子坐在铺了软垫的躺椅,纤纤玉手捏着一根洗净的胡萝卜,正投喂着跳过来的一只白兔。 “请问,你是从月宫下凡的仙子么?”清甜悦耳的声音随风飘来。 她目光讶然的望去,只见一身淡紫缠枝葡萄纹对襟绫袄的少女轻飘飘跃入青墙。须臾,又一名谪仙般的玄袍男子随着她凌空踏来,落在庭院之中。 “程仙人,失敬了。”她慢慢从躺椅起身,迈着略微笨重的步子迎向他俩。 李荷呆立,双眼睁得浑圆,直直盯向她大得匪夷所思的肚子。 屋内布置得非常舒适,地上铺着钴蓝花蝶纹的栽绒地毯,空气暖融融的,漾着一丝丝香甜。李荷稍稍环视,很快从茶桌上寻到了甜味的来源。八宝攒盒里盛满了糖渍榅桲,金丝蜜枣,沙果脯,光是看着都觉有些甜腻了。 潆雪轻咳了声,让岚汐端了一碟炒松子来。 “玉兔仙子,跟我说说姐夫转世以前的事嘛。”李荷自从晓得韩绍清是文曲星君下凡,便饶有兴趣。 她倚靠在暖榻,乌浓的眸中露出回忆之色,启唇缓缓叙道:“文曲星君住在天权宫,与月宫云树遥隔。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仙人姑且当作故事来听吧。” 李荷拈起一颗蜜枣,闻言连忙点头。 第147章 婴儿 “天权宫内有一棵千年桃树,受天地灵气滋养,结出了仙胎,星君亲自为她赐名为桃花仙。待他下凡数十年,一朝回了仙界,蓦然发觉桃花仙长成了清丽绝伦的少女模样。他不能自持的动了心,与她日夜相伴,还授之以诗书,有道是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李荷听得极其入迷,手里捏着的蜜枣也忘了吃。程墨抓了一小把松子,悠悠剥了起来。 “仙官与小仙互生情愫,原本也是无伤大雅的事,一向严苛的紫微大帝却极为不悦,以耽误他清修为由,把桃花仙带离了天权宫。哪料星君心如磐石,丝毫不因此动摇,过了一段时日,趁着再度下凡,去紫微宫拜别之际,他暗自把桃花仙幻为原形藏于怀里,竟带着她一齐去了凡间!此举令紫微大帝气得七窍冒火,把他的劫难加重了几笔……” “难怪姐夫身世坎坷,饱经霜雪才有今日。”李荷犹自感慨着,忽而又生出一丝疑惑:“那么,桃花仙子现下在何处啊?” 潆雪用一种难以言述的眼神瞅她,“不就是你姐姐么。” 李荷的小嘴微微张大。 程墨适时扬起袖角,一小堆剥好的松子仁纷纷飞起,有几粒缓缓飘入她的嘴里,其余的悬浮在她颊畔。场面犹如变戏法似的,一旁斟茶的岚汐看得津津有味。 养心斋。 “阿砚整日儿守着她,也不愿去翰林院。我只与杜氏提了几句,哪想他转日便去上值了。”蒋氏脸上带着舒缓的笑意,“起初没看出来,倒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凡事一点就透。” 画萍陪着笑:“依照闵郎中的意思,这回少奶奶怀的保准是双胎!” “一个两个都好,我们裴家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启禀夫人,程仙人夫妇在碧落斋与少奶奶说话。”一名下人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 蒋氏神情一顿,连忙吩咐:“快叫膳房整治一桌席面,好生款待着……” 之后,蒋氏捋清这里头的关系,原来闻名遐迩的程家仙人与韩绍清竟是连襟! “还是阿砚别具慧眼,早早的便与他做了莫逆之交。”她不由感叹。再则,李氏身怀六甲的喜讯传出没多久,杜氏接着就有了身子,愈觉此人实乃福星矣。 有风拂过,廊下挂着的檐铃轻响。书房内气氛清静,案上添了几样文房雅玩,一件猞猁狲大皮袄搭在紫檀木椸上。 “巡按御史往上递了折子,言明南洋久有海贼出没,当地官府却沆瀣一气,隐瞒不报。而岐丹始终狼子野心,入冬以来复又掀起乱子,数次与边关戍军短兵相接。”裴太傅手里摩挲着一只竹梅报喜描金茶盏,“圣人龙颜大怒,立时下旨罢黜一干官员,再遣兵六万前去剿灭南洋贼患……” 将近年末,洛垣仍未回京,裴砚便知岐丹这事没完,说:“侄子以为,海贼掀不起太大风浪,唯有岐丹才是曜安朝的心腹之患。” 他淡然的喝了口茶,缓缓道:“来日这事了结,我也能安心的挂冠解绶,颐养天年了。” 裴砚心头微震。 “老爷,夫人!韩府来人了,说是求借稳婆一用,韩夫人临盆了!”廊外传来下人的呼声。 裴砚乍然一听,连忙奔了出去,急声喊着:“快,把人都送到韩府……” 蒋氏把潆雪这胎看得很重,提早两月就把全京城最有经验的稳婆搜罗而来,好吃好喝的在府内养着,足足有六名之多。 韩府事先找好的稳婆恰巧出门,不知去了哪里。今儿或许哪家也有姙妇要生了,致使沈钊几个在偌大的京城竟一时寻不到稳婆,只得来裴府借人。 “嘱咐她们定要好好为李氏接生。”蒋氏面容尚且冷静,实则却也为李桃捏了一把汗。 韩宅。 架子床的帱帐完全拨到了两边,李桃咬着嘴唇,秀眉紧紧蹙起,手指用力攥着铺在身下的棉被,硬是没吭一声。 李荷有些慌了,正欲出去帮忙找人,帘子一霎被高高撩起,扔进来三个稳婆。 少刻,其中稍显年长的婆子扶了扶发鬓,走到床边瞧了眼情形,侧头道:“这位夫人,您可以出去了,使唤下人赶紧烧热水吧。” 李荷被请到了青布帘子外头。她很快回神,拉住两个小丫鬟疾疾的冲向灶房。 一个少年在角落里弯身劈柴,另一个少年抱着柴禾,凝眉守在“毕毕剥剥”冒着火光的灶膛前,盖在大锅里的水已经溢出丝丝热气。 “小人早先在客栈听闻,妇人生孩子得使热水。”小筠儿稳步迎上前来,“您别着急,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诞下小公子的。” 李荷愣了一瞬,迟缓说:“为何是小公子?” 他挠了挠头发,“呵呵,猜的。” 李荷:“……” 一只似白玉脂凝成的手骨伸来,轻轻把她一捞,随即飘然掠了出去。 内院清风雅静,沈钊,沈浩,沈焱尽皆守在卧房外头,隐约能听见内里凌乱的足音。不多时,一名少年与穿着靛青斗纹洋线番羓丝鹤氅的韩绍清匆匆赶来。 院墙下,程墨低头看着怀中人的眉眼,轻声道:“吓着了?” 她面色淡白,眸光直怔怔的望向屋子:“小时候,娘亲身子不大好,爹爹每日要做农活,几乎都是姐姐和菱姑在照顾我。可是,我却从未为她做些什么……” 他微微扬唇,修长温暖的指抚过她的后背,“你的存在,就足以令人忻悦。” 李荷的眼睛渐渐水雾朦胧。 俗话说,女人临盆之际,无异于在鬼门关走一遭,凶险得很。正如此时,帘子忽地撩开,刚才送进去的干净热水,陡然变作一盆子血水端了出来。 帘外三个死都不怕的铮铮铁汉,一齐盯着稳婆手里那只盆子,突然感到身体有些发软。 程墨仍揽着她,见状抬起另一只手,遮住她的视线。 屋内除了稳婆大声说着“再打一盆热水来!”“夫人用力些,就快出来了!”之外,听不见一点她的声音。 一袭靛青色鹤氅的人直直立在檐下,纹丝没动,犹如一株笔挺的青松。 两个时辰过去,余晖倾倒在这座古朴的宅院,天边浮起淡淡暮色。豁然间一声婴儿细小的啼哭,打破了沉寂已久的气氛。 第148章 客栈 李荷霎时如一只灵兔跃了过去,钻入帘子,惹得程墨有点想笑。 婆子用热棉巾给李桃擦拭身子,再为她换上一件烘烤过的棉绫寝衣。 “恭喜韩夫人,得了个粉装玉琢的小公子。”年纪稍长的稳婆抱着襁褓给李桃看了一眼,接着,塞给了李荷。 李荷只觉怀里软绵绵的一团,哎呀一声,顿时手脚无措,“他这般小,怎么抱啊?” 另一个婆子抿了嘴笑,晓得她是没生养过的,遂上前去,耐心教了一番。 李桃侧躺在素洁的被衾里,目光柔柔的望着妹妹以及她怀中的浅豆绿色襁褓,不觉缓缓入眠了。 婴孩一天一个样儿,没几日他就长开了不少,依稀能看出眉目清秀,皮肤白白嫩嫩的,像剥壳的鸡蛋。 小丫鬟掀起青布帘子,端来了一碗红糖粟米粥,服侍李桃喝着。 帘子微动,李荷摸了进来,轻轻趴在摇篮床边,眼睛粘在他熟睡的小脸上,丝毫不愿挪开。 她清雅白皙的面容漾起一缕笑意,柔声道:“你刚出生的时候呀,也是这么个模样。” 李荷露出狐疑神色,愈发凑近了去瞧。忽然,他睁开了眼睛,眸光乌溜乌溜的,仿似打量。 “叫我姨母。”她用柔软细腻的指腹去触碰他的脸蛋。 李桃扑哧笑了:“哪有这么快的,满岁才会说话呢。” “唔。”半晌过后,她眸子灵动的转了转,把发髻上的金蔓枝攒心碧玺珠花摘下来,使了点灵力托起,珠花便在他面前凌空缓缓旋转着,光泽缤纷。 他果然被吸引了目光,眼神光润,看得专注极了。 李荷满意的道:“你需得尽快长大,姨母还有更多本事呢!改明儿抱你乘坐金龙去……” 李桃喝了一口红糖粟米粥,险些噎住。 韩绍清拎着一些卤煮菜肴,身后少年则抱着好几袋油纸裹住的烤鸭,统统放在厅堂的大桌上,给他们配酒。 接着,他慢慢走过小门,在垂花柱下停留了一瞬,想起身上沾染了寒气,遂到书房褪下鹤氅,待到身子暖和些了,才往卧房行去。 步步锦纹样的窗棂掩得严实,仅有淡淡微光透入,融在室内的人与物里,平白添了一种温馨的况味。 李桃怀抱着孩子正在喂奶。没一会儿,像是喂饱了,她适才掩上衣襟,软绵的小人儿就被他抱起,放回到一旁的摇篮床中。 “就他一个,往后再也不生了。”他神色肃然无比。 气氛凝了片刻。 “依你便是,这么凶做甚。”她垂眸,声音细细的。 “……” 瑶城。 恰逢上元节,家家宝灯高挂,处处明灯璀璨,人人提灯漫游,盏盏争奇斗艳,街面还有散乐百戏与舞龙舞狮,热闹至极。 东街,银月客栈的木漆大门紧闭着,仅垂挂了两盏水晶灯笼,乍看像圆圆的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泛着诡艳的橘光。 李荷等人行装甫卸,在小楼里吃着厨子刚做出的黑芝麻馅糯米汤团。 外头深邃的夜空中,倏然炸开了几朵绚丽的烟火,震得人耳膜微微发颤。 沈钊抬起视线,透过半敞的窗子,望向遥远天际的某处,面上神色空前的肃冷。 “钊舅舅,都快凉了!”一勺乳糖圆子不由分说往他嘴里塞去。沈钊稍稍一顿,嚼也没嚼,淡定的吞下了。 李荷脸上扬起甜甜的笑,又舀起了一大勺,似有所觉的偏过头,忽而撞入一双墨色幽幽的眼瞳。 “你不是嫌甜么?”她抽出指尖,在他面前的一只白釉碗壁点了点,“这碗没加蔗浆。” 程墨顺着她纤长的指,静静看了会儿沉在碗底的几只糯白色汤团,暂未说话。 “手脚麻利些。”走廊传来陶淮催促的声音。 少刻,小椿儿端来一条香气扑鼻的烤鲶鱼,并几只小碟子,“嘿嘿,鱼来啰!“ 李荷刚刚特意嘱咐过,因而这鱼烤制的时候只放了少许盐,一点葱姜末。 程墨提起细长的竹筷,拨下来一块鲜嫩鱼肉,放入细釉小碟里。然后,也没见他如何动作,碟子兀自缓缓浮起,飘向她莹润的面颊。 陶淮在门口瞪直了眼,小椿儿挤在旁边笑嘻嘻道:“瞧咱这两位小姑爷,个个儿上得朝堂,入得厅堂,您老就安心吧。”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只空掉的海碗:“还有吗?这点子哪够,再来个七八碗呗,不然用盆子也成。” 陶淮:“……” “好嘞!”小椿儿麻溜儿接过那只碗,“这位哥哥如何称呼啊?” 鲮鲤想了想,挪动几步,蹲在李荷衣摆旁侧,说:“你得给我取个正经名儿,威风些的。” 她捧着盛了鱼肉的碟子沉吟,忽地眼眸一亮,语调清甜极了:“凌晖,你觉得好听吗?” 见他似乎微懵,李荷索性抓过他的手心,以指作笔,写下这两个字。 鲮鲤内心隐隐欢腾,反身一把抱住旁边的沈焱,“我终于有名字了!” 沈焱哽了半晌,侧头咳出一根鱼刺。 次日,沈楠与菱姑二人赶来客栈。 他们一人穿着暗蓝色绸面蝠纹劲装,另一人则是茜红色窄根袄与绣忍冬花缠枝综裙,走在一处时,袖底十指相交,与她先前在古琴山庄陷入幻境时所看见的画面奇妙般重叠在了一起。 李荷还在愣神,突然被她紧紧搂住了身子。 “荷儿长这么大了。”菱姑眼眸漾着泪花,“你娘魂牵梦绕的,日夜都想着你们……” 李荷目光澄净,含着点儿粼粼水光,柔软到极致的手臂绕了去,慢慢拍着她的后背,正如儿时她对自己不倦的温存那般。 “我也念着娘亲。”她语调有些软糯,也有些倔强,“但是,我得把这件事情做完,再去见她。” 菱姑越发搂紧了她。 那厢沈楠直奔正题,道:“据打探来的消息,近几年闻豫不单招揽了一批奇人异士,悉数豢养在宫里,边塞戍卫的官兵也增加了不少。”反观他们这边,沈浩与四名年纪最小的少年被留在了京城,战力实是寥寥可数。 “以血肉之躯硬拼,那是下下之策。”程墨嘴角掀起一抹清淡的笑意,扬袖抛出一只冰蓝色的琉璃瓶子。 沈钊几人蓦地一看,那瓶壁中像是覆着一层绵密的网膜,窥不清里头的庐山真面目。 第149章 正邪 客栈大门关着,光线昏暗。 程墨轻念咒语,倒悬在空炁中的瓶子光芒乍亮,几只棕红色的硕大蜘蛛落在了地板上。 众人神色僵硬。 “这位兄弟,你踩着我脚了。”鲮鲤低头瞅着压在鞋面上的一根螯肢,“劳烦挪一挪。” 蜘蛛精忍耐片刻,发出含了恼意的妖媚女声:“你也一把岁数了,没长眼吗?简直男女不分!” 鲮鲤一刹幻出原形,挣开螯肢,缓缓往柜台方向爬去,“是了,好男不跟女斗。” 蜘蛛精头顶一排漆黑眼珠狠狠扫视着他,正待发作,忽闻戛玉似的清润声音:“此役之后,容你们在暮山结界内自由行动。” 她连忙转头看向程墨:“墨仙人此话当真?” “牢记克制妖性,不得为害山中生灵,否则必将你们彻底封印。”他又抛出早已在袖中蠢蠢欲动的茶晶色琉璃瓶子,一阵耀目的光亮后,地上凭空伏着一只通体黝黑的巨大蝎子。 菱姑面色一抖。李荷侧眸,撇了撇嘴,说道:“你们变小一点嘛。” “是,荷仙人。”黑蝎粗声应道,身形略微扭动,晃眼间,缩减成了寸许长的小蝎子。随后几只蜘蛛精也化作拳头大小,纷纷跳上方桌听着指示。 沈焱哇了一声,闪身跳开。沈楠到底镇静,执起白釉茶壶,给她们每只倒上一杯茶水。 “掌柜的,让厨子多做一些小荷喜欢的肉末烧饼,还有甘草汤,带在路上吃。”满身灰黑色鳞甲的鲮鲤在柜台旁出言提醒着。 陶淮僵僵的仰起视线,望向高处的屋脊,觉得整间客栈很快便要五毒俱全了。 六日后,藤月国。 整座城池十分老旧,有的屋舍已是破败不堪,街角苔藓丛生。唯独正中的那座宫殿营造得如瑶台银阙,华丽无伦。 “君上,该点卯了。”大监俯首在遍地洒金绣腾蛇纹缂丝幔帐跟前。 少间,帐子被拂开,窸窣一阵,接着“咚”的一声,自床沿掉落一个裹着薄水烟逶迤长裙的女子。她衣襟半散,露在外面的一片雪肤赫然布满青紫的掐痕,微睁的双目失去神采,已然没了气息。 “处理干净。”榻上阴晦无情的嗓音传来。 大监习若自然,招手唤来两个内侍,悄然无声的把女子尸身抬出寝殿。 一名宫女低眉垂眼的服侍他换上玄衣纁裳,戴上玉旒发冠。 宫廷各处种了许多木棉花,因气温较曜安为热,一簇簇的花枝早已竞相绽放,在晨曦中透出一种异常诡艳的鲜红色。 突然,前方花丛款款行来几个女子,观之眼若点漆,面容姣美,绰约多姿,谈笑甚媚,衣皆鲛绡雾縠,亦无缝缀之迹,香气飘扬,莫可名状。 闻豫莫名的身形一滞,足底锦靴停驻在刻满繁复诡谲花纹的地面。 “不是让过了巳末再送来么?”大监疑疑惑惑的皱眉,扭头瞥向随行的几名带刀侍卫,“把她们带去槐泱殿。” 侍卫领命,大步朝她们行去。 当先一名绛色纱衣的女子妙目流转,睨笑道:“我们是来见君上的,可不想走呢。” 闻豫谛视她半晌,渐渐嘴唇勾起:“如此,那便过来陪孤吧。” 女子笑得露出媚靥,纱衣飘动,出步甚小,然顷刻就绕过侍卫们,到了离他半丈处,说:“只是我们姐妹几个不比凡间女子,君上今夜恐怕无福消受了。” 他脸色陡然阴翳,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同时抬起黄铜假肢,轻轻击掌。 几个藏黑色袍子的人从隐身处闪出,疾速跃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不停摇晃手里的青铜铃。霎那间,地上雕刻的阵纹迸溅出无数道刺目的光,将几个女子牢牢困在光束里,森白一片。 “雕虫小技。”清冽的嗓音穿透而来,蓦然抵达他们的耳畔。四个术士猛然一惊,捏在指间的青铜铃猝然脱手而出,疾如旋踵往高处的赤金屋脊飘去,稳稳落入一名墨发飞扬的玄袍男子掌心之中。 “这是什么法器啊?”李荷挨近了细瞧。 他轻笑,把几枚青铜铃塞入她莹润的手心。 立于阵中的绛纱女子失去束缚,深黑的眼珠透出一股浓浓恼怒,只见她霍然张口,朝着术士吐出一簇硬铮铮的白色蛛丝,丝如白瀑,连绵不断,只消瞬间便将他缠裹成了茧状。其余几个蛛女如法泡制,把术士们统统变作动弹不得的大茧子。 “快上!”大监面色慌张的退到闻豫身侧,“拦住她们……” 话语中,潜伏着的数十名大内侍卫拔刀出鞘,全然蜂拥而上,与蛛女们缠斗在一处。须臾,花丛微动,一道灰黑色的身影倏地窜出,加入刀光剑影的混战。 绛纱蛛女的背后,一柄厚重的刀刃反射天光,挟裹狂风劈来。她堪堪回头,就见臂力极强的某人五指关节紧抓,直接把那个举刀的侍卫提起,旋即反手扔了出去,像扔一块破布似的。 她神情一愣,又见这人头发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些木棉花粉,显得古怪又好笑。 “小晖,你使兵器跟他们打嘛,不然又要弄伤手了。”轻灵灵的语声从上方飘过来。 鲮鲤思索一瞬,跃到一个侍卫跟前,利爪一伸,夺过他手里的刀,说:“借用一下。” 侍卫:“……” “邪仙,竟与妖为伍!”被蛛丝裹起来的术士在地上扭曲挣扎,面向殿顶语气愤愤。 一块鱼鳞状的金瓦“嗖”地飞来,精准无比的把他额头砸出一个鸭蛋大小的包。 “不许骂我师兄。”李荷拍了拍手,不悦的噘嘴。 程墨不以为然的睥睨着:“孰正孰邪,孰是孰非,来日自有公论,就不劳诸位挂怀了。” 眼见庭院中的战况呈现一边倒的趋势,闻豫脸色阴沉,踅身正欲后撤,一支沾血的金錾连环花簪破空掷来,击中他的左腿膑骨。 他骤不及防的趔趄了下,跌倒在细墁地面。 一袭灰紫箭袖长衫的男人自几棵木棉花树间走来,他单手握着长刀的柄,刀尖低垂,一步一滴血,在地上拉出一道鲜色的笔直长线。 “龙钊?”闻豫脸色倏然大变,“你怎么没被烧死?!” 他眼神如刀锋一样凛冽,内里藏着凌厉致命的杀机,越走越近,握刀的指骨陡然屈起,蓦地扬手一挥,半空洒出一线血色。 大监身体缓缓栽倒。 “自然是为了亲手送你们母子下去团聚。”他语调极冷,像在冰里过了一遭,“到了碧落黄泉,莫忘了给酆后,以及当年遭你残害的数百条人命赔罪。” 闻豫瞳孔缩紧,还欲说些什么,忽觉一道寒气掠过脖颈,刹那之间,他眸底倒映出一片血红,所有的思绪彻底归于寂灭。 春日芳菲,奈何木棉飘零,残红满地。 第150章 挟持 再说崖上的密林处,一众甲士被黑蝎精充满巨力的尾刺扫得东横西倒,哀嚎连天,惊起飞鸟一片。少刻,它霍然张开大口,把四处弥漫的毒瘴尽数吸入腹内,趁着卯初的蒙蒙天色,化作一团浓黑色旋风,朝着城池的方向席卷而去。 沈楠、沈焱等人紧跟其后,但凡有守军冲上来螳臂当车,黑蝎精就喷出一口浓稠毒雾。对方猝不及防之下,被熏得头脑眩晕,身子麻痹,成片成片的栽倒下去…… 于是,沈楠与斗志昂扬的一群少年们几乎兵不血刃,便从城门长驱直入,到达宫阙。 园林里种着花与树,朝曦从交错的枝条间漏下,落在还未来得及掩埋的少女身上,泛出一种失却生命力的惨淡白色。 “整个园子埋得都是,君上说可以当做花肥……”内侍缩在树干底下浑身战栗,一根铁锹歪倒在浅草上。 沈钊低头看着女子尸身,周身散发着冷气。 几名穿茄紫偏襟长褙子的宫女瑟瑟伏在泥土地上,颤声说着:“自从君上被老虎精咬伤之后,性情变得极其暴虐,夜夜皆要召幸处子之身的美貌女人。后来渐渐宫里没人了,他便派人去民间搜寻,奴婢们因家中有父兄在朝为官,这才侥幸躲过……” “是我做错了,不该废掉他一只手臂。”李荷褪下绣金羽缎披风,弯身给女子盖好,“我应当早日送他去地狱,把铁树铜柱,刀山油锅都尝个遍,叫他下辈子也不敢再作恶。” 内侍和宫女们筛糠似的,抖得更厉害了。 程墨立在高处的枝桠上,俯视这片园子,双瞳骤然滑过一抹紫光。 半透明的女子怨灵挟裹着黑气,接连从土里钻出,涌向树根旁的阴影处,恣意漂浮着,游荡着,在这个汇聚颓靡奢华之地,宣泄她们的苦命、凄凉与不甘。 看来,正悟得来一趟了。否则时日一久,此地必成凶煞。 日头悠悠上升,淡金色的光芒透过薄云,散落在这座古老沧桑的国度。 百姓们一觉醒来,就被国君病逝,月曦公主继位的消息震撼住了。接下来,朝中不论达官显宦,或是末职细吏,皆在极短时间内遭到了审判清算,各项律例也很快除旧布新,实在引人遐想。 一场蒙蒙的斜风细雨后,到了登位那日。 月曦公主没有乘坐肩舆轿辇,徒步缓缓走在通往宫殿的大街上。 两侧的芸芸众生静静观望。 早春的日光粼粼,耀着她发间的嵌青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一双莹泽的美眸之下,又以轻纱蒙在素白姣好的脸颊,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穿双层广绫鸾袍,披着茜纱长帔,整个儿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随行的少年护卫们也不摆那些趾高气昂的姿态,还道可以与她说话。 一名葛布衫子的糙汉大着胆子上前,说:“敢问公主,以后丁税多少?田税几何?苛捐杂税……” 小筠儿语气认真:“没有。依照刚颁布的律例,自今年起,藤月免税十年。” 糙汉瞪大双目,其余百姓亦纷纷激动起来。 “目前城池内外兵力空虚,凡是愿意从军的,每人可领二十两金,往后按月还有军饷发放,注意一户只能出一名男丁。” 话音一落,那名糙汉立时往募兵处狂奔而去,追风逐影般,生怕被别人抢了名额。紧接着,又有许多男子陆续朝着那个方向跑了去。 仪仗继续走了没多久,一名书生模样的布衣青年躬身作礼,说:“鄙人祖父是前朝重臣,因不满君上所为,犯颜进谏,被贬为庶民,三代以内不能科举……” 小椿儿笑道:“今年春试放宽,还增设了科目,无论贫富贵贱,只要满腹经纶,亦或能力出众,皆可参加。你先去找陶丞相,把名儿报上。” 书生眼睛一亮,连忙作谢。 她再度朝前行去,眼见接近宫门,一个衣衫破烂的男人突然跪倒在地,于是步履一顿。 男人手里捧着一只缺口的陶碗,头埋得低低的,依稀可见肌肤枯黄,脸有菜色,嗓音也如破锣一样涩哑难听:“公主,赏点儿吃的吧,小人全家都快饿死了。” 一个少年把烙饼递到她手中。 走在队伍后头的沈焱忽地瞄了一眼,自言自语:“那个要饭的,为啥看着有几分眼熟?” 沈钊顺眼望去,见她微微弯着腰,把烙饼放入那只破碗中。男人缓慢抬起脸来,唇角挑起一丝诡异的笑。 他顿时面色剧变,疾风一样掠去,然而男人手中三寸来长锋利的羊角匕首,已经抵在她细致光滑的脖颈,陶碗在芙蓉祥云的绣鞋旁炸成了一地残渣。 “若再靠近半步,她就没命啰。” 沈钊倏然止住身形,指骨用力得几乎要把刀柄捏碎。 “公主被歹人挟持了!”百姓们惊呼着,街面凌乱不堪。 如许嘈杂的境况里,一道附加过灵力的清亮女声传来:“大家莫慌,也别害怕,月曦公主受仙人庇佑,不会有事的。” 众人循声仰头,只见一身浅青素绫长裙的女子仿佛自天外飞来,在虚空中步步莲花,而后悬浮在脏污的男人跟前。 “仙人呐……”男女老少被这场景震惊,不觉陆陆续续的伏身跪拜。 “你是谁?”李荷清澈的眼眸看向男人,“为何要这么做?” “我倒想问问你们,当初为何要赶尽杀绝?”他死死攥紧女人的手臂,匕首割破了她颈间的皮肤,拭出一道浅浅血痕。 沈钊脸色冷冽如冰,捏紧的骨节隐约泛白。 第151章 春休 沈焱看了半晌,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电光,旋即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菀娘?” 李荷几乎忘记这号人物,莫名又瞅了他一眼:“这人不是男的么?” “啧,就是以前爱扮作女人的那个采花贼。” 李荷眸子一圆,身子一晃,险些在半空跌倒。 菀娘眼神怨怒,并着胸中积攒已久的郁气,提起匕首猛地一挥,刀光乍起,就要刺入女人颈中。 原本,他应当被凌迟处死。恰逢那年皇太后六十岁寿辰,大赦天下。官府将他杖刑一百后,放逐到千里以外的西北苦寒之地。 他手脚筋脉俱断,又几近成了哑子,饱受欺辱,忍垢偷生。或许是苍天有眼,某天,他没留神滚落山崖,意外发现几株罕见的凝筋草,赶忙挖来服下,这才恢复了数成力气,支撑着他逃出生天…… 一片碧盈盈的叶子疾如雷电般袭来,再度划破他的手腕经脉。 “作茧自缚。”一袭玄色缂金长袍的人凌云而来,倏然逼近,接着袖风一扫,菀娘的身子瞬时倒飞出四五丈开外,惹得周遭百姓一阵哗然。 薄雾似的面纱随风飘远,女人慢慢软倒在地。须臾,一只有力的手臂伸来,揽腰扶稳了她。 李荷足尖轻轻落到地面,上前仔细查看她的伤,声音软软的,含了诚挚的意味:“俞婶婶,我替娘亲谢过你。” 俞氏云鬓鬅松,兼之敷了玉簪粉,浅描眉黛,嘴唇涂了重绛碾磨而成的口脂,乍看之下,眉眼竟与沈茹兮有六七分相似。 “小荷言重了。”语讫,她缓缓转眸,看向身侧的沈钊,嘴角噙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甜蜜。 数年前,她借着与沈茹兮时不时的相处,有意记住她的仪态与颦笑,夜里再稍加练习,以求做一个完美的替身。时至今日,总算派上了用场。哪怕险象环生,她亦甘之若饴。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沈钊身穿金线绣暗纹的朝服,步履沉稳的踏出宫门,沿着平整开阔的街道走了片刻,拐入一扇丹漆金钉铜环的大门。 这座风光煊赫的宅邸曾经被烧作一捧灰烬,后来从新修筑了,成为某个高官的住处。内里丹楹刻桷,绿草萋萋,曲桥流水,兽面衔吐,装饰得宛如琼阁。 他这一生,背负着国仇家恨,成了冷心冷情的性子,一朝大仇得报,竟也觉不出多少畅快。他淡薄着神情,穿过绘有精美壁画的抱厦,走入书房之中。 区区月余,月曦公主便禅位给了小公主。孰料她登基之后颁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封他为摄政王,秉轴持钧,顿纲振纪。 那时,见他嘴角抿直,似不情愿,她摆出一副忧愁姿态,指尖捏住他的衣袖,用撒娇的语气道:“我得修仙嘛,还要回村给娘亲解释清楚,又要去京城照看外甥。不然,让楠舅舅或者焱舅舅来做也行。” 沈楠惊了一下,连忙摇头:“我没这个本事!” 而沈焱早已足底抹油,溜得没了影儿。 于是,她清澄澄的眼神再度望着他,满含真挚:“您就答应了嘛。我保证,以后每年都带着程墨回来一次……” 他缓缓仰起视线,望向穹窿状的藻井,认命了。 朝廷蜕故孳新,各项事务堆积如山,他与陶淮两人常常夙夜不眠,埋首在高高的几摞奏章之中…… 夕阳在天陲融化,霞光渐渐隐没。 俞氏轻轻走来,把一碗豆腐玉蕊羹放在案桌,然后用火折子把油灯点亮。她换了纱缎小竖领中衣,以及玉兰色挑线裙子,与前些日子的华冠丽服相比,反衬出一种洗尽铅华的娟秀。 沈钊搁下沾了墨汁的羊毫笔,目光在青白瓷碗停留了片时,道:“如今局势已稳,你若想回筮州,就随荷儿与程墨一起。我近日实在无暇分身……” 花窗钻入清风,吹得烛火荡起一丝丝的炽热,不经意揉进她眼里,激起昏昏的刺疼。 是了,他如今成了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得又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且尚未娶亲。消息一经传出,想必过不了太久,府邸的门槛就会迎来一大拨媒人的踩踏。 她垂眸在白底杏花的绣鞋,忽然间自个儿都觉碍眼,转身走了出去。 外边暮色微暗,院门悄然闭拢。俞氏停步在门前,伸手推了一下,没能推开。 她眉眼黯然,垂下春笋似的纤指,就那么静立着。 晚风里夹缠了缕缕凉意,与极淡的花草香气。沈钊不知何时驻足在石阶上,凝望她的背影。 起初注意到她,确是因为她的姿容与沈茹兮有几分肖似,既同住一条巷子,平日里也耳闻许多关于“豆腐西施”的流言蜚语。后来无意中救了她一回,有了接触,倒是觉得这女人外柔内刚,玉洁冰清,带有几分骨气。 思及这里,沈钊身形一动,行走如风,转眼就到了她身侧。 “我还未说完。”他目光落在她细长的眼眸,“你若不愿回筮州,可以留在这里。” 俞氏再次推了推门,无果。 一只刚毅又坚实的手探过去,握住她的指尖,只觉滑泽沁凉。 “我命不好。”他嗓音低沉微哑。 她忽然转过身来,自夜色中仰起莹亮的眸,声音携了些气性儿:“谁敢这么编排你,哪里不好了?要较起真来,以前整个镇子就属我最命硬!你既不喜,我走便是,为何说这些糟践自己的话……” 他常年结霜般的神情在她的话语中渐渐回暖,手上微一使力,把她拉入怀中。 “抱歉,婧芬。”他低声唤她的闺名,“我不知还要忙多久。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就交给你操持了。” 俞氏先是呆怔,旋即眼里充盈了无限的乐意,然后,她朱唇抬起,轻轻吻在他的下颏。 沈钊愣了会儿,缓缓说:“荷儿可能在看着,门是她锁的……” 她哎呀了声,羞臊的提起裙裾,小跑几步,登上阶,躲往抱厦里去了。 沈钊见状,嘴角不经意有了点儿上扬的幅度。 一棵发出嫩芽的高大梓树上,李荷依靠在他的肩头,嗓音像蜜一般悦耳无比:“呵呵,真好。” 程墨不动声色的看向被一股微蓝灵力紧锁的漆木门,只觉在这一点上,她简直深得苗氏真传。 第152章 月色 田埂沐浴着暖阳,藕塘受着清风,无数碧色脆嫩的莲叶翻卷着。 李昀山踩在塘中劳作。少间,一片蝉翼纱的裙边垂落在他面前,倏尔随风漾起。 “爹爹。”软糯而明媚的声调,既陌生又熟悉,令他心尖一抖,连忙抬起头来。 李荷立在轻盈盈的莲叶上,眼眸明澈如清溪,流露出少时那般甜美纯真的笑意,一身轻罗,饰以花鬘,像微雨后的天青,明亮了他的视线。 “爹爹,跟您说个事儿。”她把腰弯得低低的,凑近他的耳边,“倘若娘亲晓得,定然是要打我的……” 藕塘旁边的树上,玄衣广袖的俊美男人斜靠着枝干,脸孔仿似白玉雕成,墨黑如瀑的长发在细碎日光中肆意铺开,好一副举世无双的谪仙姿容。 树底下,几个孩童看得痴呆一般,问:“您是神仙吗?” 他嘴角噙起一抹轻笑,整张容颜随之透出一种更为生动的美感。 “就是神仙!”穿麻衣的女飞快跑了过来,两条羊角辫一甩一甩的,“我亲眼见过,他会飞呢!” “神仙不是住在天宫么,为何纡尊降贵到我们村?” 树后的土地上,鲮鲤正用尖利的爪子剥着一小堆荸荠,侃道:“来的不仅有神仙,还有妖怪。” 孩童们被他唬得一惊。 “哪个天杀的,把我的荸荠都挖走了!”刘氏站在不远处的水田里,声音依旧大得响彻云霄,吓走几只黑鸦。 李荷侧眸一瞟,足尖轻点莲叶,凌空掠去。 “大伯娘,您能不能别骂人?”她身影翩若惊鸿,轻飘飘落在田坎,娇美的脸蛋含着一丝不悦,“再说了,以前榕哥哥也没少偷吃我家的莲蓬。” 刘氏瞪着她:“你你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自从那年你拜入仙门,我就没再偷摘过了。”一旁的李榕憨声叙述,“不过有时候帮叔爹干活,他会送我一把莲蓬,嘿嘿。”话刚说完,几颗带着淤泥的荸荠倏地朝他脸上掷去。 “自家的活计都堆成了山,你还有心思给别人做白工!”刘氏火气愈发上涌,突然间眼神一顿,只见几个乌漆漆的荸荠诡异的悬浮在李榕面前,紧接着打了个旋儿,像黑色陀螺一样,呼呼的朝她追来。 “这是什么妖法!”她惊乍的叫唤着,返身就跑,脚底稀糟糟的泥浆乱溅。 李荷笑得宛如初绽的花朵,清新而迷人,“这叫做仙术。” 村民三三两两的聚过来看稀奇。 一片耀目的玄衣飘过,清淡又宠溺的语声传来:“顽皮。” 她眸光莹莹,瞬时挨近他的身子,又成了小鸟依人状。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沿着田坎小跑过来,牵住李榕的衣摆,稚声稚气的问:“爹,她是荷姑姑吗?好像仙女一样!” 李荷想了想,褪下腕间的碧玺带翠饰十八子手串,微笑吟吟的道:“喏,姑姑送你的。” 此乃皇宫内造的饰物,原料珍贵,工艺称得上匠心独运,在日头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瑰丽绚烂,印得女孩的双眼熠熠生光,全然舍不得挪开视线。 “这是皇后娘娘赐的。”李荷伸手摸摸她的头,“倘使大伯娘待你不好,就把它拿出来戴上,叫她打不得也骂不得,呵呵。” 李榕替她接过碧玺珠串,听了这话,手抖了抖,险些把它抖落。 李家院子的门静静敞开,沈茹兮立在桃树下翘盼着,头发衣摆落了琼片。 李昀山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程墨缓缓走在他旁边,两人身后,隐约飘出来一小截雨过天青色的衣角。 她心被牵动,不由自主的上前几步,唤道:“荷儿,为甚躲着娘亲?” 李荷慢慢探出头,眸色忽闪,复又缩回程墨身后,暂没作声儿。 “藏起来也没用。”沈焱懒洋洋靠在篱笆墙,嘴里嚼着一块糯米八宝糕,语气略显含混,“我都和盘托出了……” 李荷一听,顿时扭身想跑,结果被一只玄色手臂拦腰圈住。 “方才的仙家气势去哪儿了?”程墨轻声调侃。 沈茹兮忙道:“荷儿别走,娘亲不怪你。” 不多时,屋顶升起了袅袅的白色炊烟。李昀山往烧了热油的铁锅中撒入一把番椒,再倒入半盆子洗净切段的鳝鱼。 “爹爹,单独做一份给程墨,不放番椒和盐。”娇柔的声音从窗户外头飘来,“他不能吃辣,也不吃甜的、酸的……” 李昀山瞅着面前的一干食材,像是犯了难。 沈茹兮把人拉进内室。 她依然眉眼灵动,容颜甜美,虽然身材较之小时候长高许多,神态却丝毫不改,小嘴边始终挂着一抹俏皮的微笑。 若再细看,她发髻绾了一支镶金珠宝松鼠簪,穿的又是顶好的衣裳料子,衣衿到腰身处竟还缀着数颗罕见的圆润蚌珠,越发衬得整个人莹然生光。由此可见,程墨必然待她如珍似宝。 “程老爷和程夫人,对你可好?”沈茹兮探手,柔缓抚过女儿乌黑的发鬓。 “他们都是极好的人!”李荷面颊浮出浅浅梨涡,“我和程墨在暮山修行时,程娘亲经常遣人捎来衣裳首饰和各类糕点。这次的一袋子金花生,我拿给钊舅舅了……” 她听到后面,神情微微发怔,道:“下次你去藤月时,记得告诉阿钊,就说,闻曦对不住他。” 气氛稍显安静,半开的窗子透进夹缠了阳光味道的花香。 李荷眸子转动,把沈钊和俞氏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给她听。 沈茹兮果然恢复了精神,说:“我就知道,俞妹妹玲珑心窍的人儿,生得也美,这么多年一心一意的守着,即便他铁石心肠,也断乎没有不动心的理儿……” 榉木方桌再次摆满了菜肴,沈焱在小瓦屋挖出一坛陈年佳酿,拉了鲮鲤坐在一旁的小桌共饮。 “焱舅舅,你们少饮一些,不然他又要现原形了。”李荷侧过眼眸,瞟向痛快吃喝的两人。 “不妨事,小灰以前的样子,我是见过的。”沈茹兮从容的夹了一筷子清炒笋丝给程墨,“若醉了,去隔壁屋子歇息便是。” 帝姬的襟怀当真非比寻常。鲮鲤暗暗高兴,除了李荷之外,总算有女人不嫌他原身丑陋了。 李荷见娘亲发话,也就不再管他们,自顾自的吃了起来。许是番椒有些辣,她的唇色犹如染了红花脂膏似的,娇艳欲滴。 程墨看她一眼,眸光渐深。 是夜,月色洒满荷塘,甚为幽美。 塘边树上,她被他搂在怀里,耳畔流过一缕缕清浅的晚风。 “何时回暮山?”他的呼吸温热,盖过了风的微凉,打在她脸颊的肌肤上,撩人心弦。 “把韩夫子接到京城,再看看小外甥是否长大些了……” “让他俩押这趟镖,把人送去。”他修长似玉的指骨在她腰间游移,“既如此喜欢婴孩,不如自己生一个,日日都能看见,我自会尽力帮你。” 听到最后,她面颊发热,噤声不言。 第153章 梦境 流云磅礴,天光四溢。 金銮殿内。 “月初,东北边境休战。岐丹换了新一任的首领,正与我们和谈。”一名钦差大臣肃然立在殿中,双手握着笏板,“他们献上五百良驹以示诚意,同时请求通商,譬如以牛羊换取米面、布匹……” 楚怀容思忖片刻,言道:“儿臣以为可行,但需划出一片固定区域,所有商贸交易只能在范围之内进行,不得逾越。并且要有军队监守,时日也应有所限制,不宜频繁。” 皇帝凝神听完,沉缓道:“想要媾和,让新王遣使节入京来议。此外,依照太子所说,先拟制出详尽的章程。” “遵旨。” 接着,曹公公呈上崧城、咏城等十几座城池的恢复情形,另附有一封内乱时期咏城县令范莨的绝笔信。 皇帝阅毕,神色顿了顿,道:“此官颇有气节,任期满后,可擢。” 百官之中,一袭绯色三品官袍的人神情温润,唇角略微带了笑意,然而下一刻,那点笑意就倏然凝固。 “启禀圣上,藤月国小帝姬李荷即位,诸多事宜,难以抽身,遂称今年由其姊李氏代为觐见。” “准。”这事皇帝心中有数,很快应允,转眼又有些疑惑,“李氏是谁?” 礼部郎中祝蘅胡须翕动,往一边瞅了瞅,道:“李氏,现为大理寺卿韩大人的妻眷。” 顿时,殿内众官的眼神纷纷“嗖嗖嗖”射到他身上,或艳羡,或嫉妒此人的好命。 韩宅。 李桃那张净白的脸上写满震惊,对着摇篮小床喃喃自语:“娘亲是藤月公主,而舅舅们,是月影卫?” 难怪,难怪无论她走到何处,即使已经出嫁,浩舅舅也一直跟随着她。娘亲深藏着锥心刺骨的伤痛,而钊舅舅隐忍筹备多年,最终与小荷一齐夺回了藤月。从头至尾,她什么都没能做,唯独坐享其成。 “你是何时知道的?”她突然抬起泪蒙蒙的眼,看向立在屋内的男人。 他沉默半晌,说道:“我们成亲之后,去苍州赴任的路上……” 忽地,一只妃色绣花软枕朝他脸上砸去。 摇篮里的小人儿瞧见亲爹挨打,竟“咯咯”的笑了起来。 窗外的沈浩嘴角一颤,悄声遁走。 隔日,天空晴朗,和风吹拂。 李桃头绾一支银镀金嵌宝石玉蟹纹簪,身着百花飞蝶朱缎锦衣及八宝琉璃暗金裙子,入朝觐见。 程皇后尤为喜欢李荷,因而爱屋及乌,当即赐了一对翠玉如意,又留她在昆宁宫叙话。 桌几上,豇豆红小盘盛着精细的糕点,粉彩描金莲瓣纹盖碗中是沏好的白兰花茶。 “如今你年华正好,说甚么孀居?”程皇后睨一眼身边月季粉缎织掐花宫装的人,“为他守节一年,也便足够了。” 尔芹未有言语,只是眸光低垂。 “传本宫懿旨,宣天武、羽林、神武、英武几位统领来昆宁宫谒见。”她神色和蔼的偏头,“桃儿也替本宫掌掌眼。” 李桃面色恬静,应道:“是,娘娘。” 几名宫人很快在殿内架了一扇薄纱屏风。 不消两盏茶的功夫,穿着皂袍甲胄的几人在屏风后头站定,一齐抱拳施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千岁。” “免礼。” 程皇后抬眉给尔芹使了个眼色,见她踟蹰着不动,于是循循善诱:“这几个你都认得,若是挑不中,还有另两个正要班师回朝的……” 尔芹脑海中骤然浮现龙虎那副熊腰虎背的魁梧身材,以及天威那张过于粗犷的脸孔,不妨打了个冷噤,几步绕过屏风,朝着站在最外侧那人随手一指:“就他。” 英武莫名一愣。 李桃隔着薄薄的屏风瞧了一眼,细声道:“臣妇也觉这位将军气宇轩昂。” 其余三个光棍渐渐回过神来,蓦地斜眼,向他投去几道妒忌的凶光。 程皇后嘴角挑起满意的微笑:“很好。” 落日的颜色犹如溶金,漫漫铺洒在天际。 李桃行下轿子,裙角轻轻擦过他的绯袍,径自走入宅院。 他神情怔忪了片刻,缓缓踅身,跟了进去。 两名小丫鬟头次见到性子温糯的夫人冷脸,内心惶惶了几日,却发觉她好像只是在跟老爷一人置气。而老爷原就温润和善,在府里半点官威也无,对夫人极为体贴。这不,发俸禄了,他立刻如数上交,只不过夫人依旧没理他…… 碧落斋的清晨与往常一样,树梢上有鸟儿清脆吟唱,几只白兔在花圃里悠哉啃着沾了露珠的青草。 “岚汐。”倚在榻上的人,本就肤白如雪,此时竟连唇色也白了几分。 岚汐赶紧放下刚蒸好的一碟薄皮春茧包子。 “叫稳婆过来。”她蹙眉,手指紧紧捂住腹部,“不许遣人去翰林院……” 话音未完,岚汐猛地转身就往外跑,还大声呼喊着:“少奶奶要生了,快来人啊!” 整座宅子顿时嘈杂忙乱起来。 小佛堂依然龛烟青青,炉香袅袅,一身素衫的姨娘跪在蒲团诵着佛经,时而起身点香,虔诚无比。 直至傍晚,裴砚揣着一袋子蜜饯回府,悚然发现她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呱呱坠地,并且是足足四个! 裴太傅和蒋氏大喜过望,一人抱着俩,也不嫌胳膊累,裴筱只能眼巴巴的在一边瞅着。 “雪儿!”他疾疾的冲入卧房,奔至榻前,明亮的眸子里,缕缕情意缠绵着她。 潆雪双眼微睁一线,看了看面前的男人,晕沉沉的阖上了。 想来,她成了他命籍里的一个变数。而他,又何尝不是她生命中的意外? 皇都风细柳斜,蝶懒莺慵,不觉春已过半。 沈焱和鲮鲤从筮州护送来了韩老太爷,正好赶上韩府的百日宴。老太爷一见曾孙便疼爱至极,给他取名为韩佑。 宫中的各种赏赐暂且不提,正悟竟也登门拜访,还赠了一条五彩香灰手串,说有辟邪安神之效。 夜晚,帐幔轻垂,烛光渐熄。李桃把香灰手串放在枕侧,不觉慢慢入眠了。 梦境中光线偏转,时空扭曲,她落入一处雾蒙蒙的璇霄丹阙。待离近了,唯见窗内书香绕案,十分雅致幽静。 清冽的风吹过,花瓣纷纷洋洋,一道温柔嗓音随风荡入她耳中:“今日教你吟诗,可好?” 她蓦然回头,眼前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俊面孔。他身着飘逸的云袖长袍,渐行渐近,正含笑望着她。 倏忽间,场景变换,她又进了一座巍峨宏伟的殿堂,一袭紫袍的男人坐于高位,面目威严,声线有如击玉敲金:“今后不得踏足天权宫,以免他色令智昏!” 她只觉神魂颤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个梦境格外虚妄冗长,直至天色蒙亮,李桃才缓慢苏醒。 墙边一丛青竹在晨风中微晃,竹梢隐约传出几声雀鸟的叽喳。 他如往日般没让丫鬟服侍,略微整理衣冠,戴上朝珠,握起玉板,走到正屋外时,缓了缓步子。 忽然,帘布被急急掀开,她还穿着绣绿梅的棉绸寝衫,就要往外踏去,没注意跌到他的身上。 韩绍清伸出手臂将人抱稳,道:“怎么了?” 李桃自他怀中抬起脸,双眸盈满了情绪,就那么定定看着,把他的心都勾到了嗓子眼。 “咿呀呀。”屋里传出奶声奶气的含糊声音,似乎在表达他的嗷嗷待哺。 她正要转身,忽又一顿,视线垂在他的绯色衣襟,轻声问了句:“你几时回来?” 他先是微愣,旋即展开温润的笑颜:“我尽早。” 第154章 缱绻 春末,青粉墙西,紫骢嘶过垂杨道。 此役历时半载,虽是岐丹主动求和,然而几名将领骑着高头大马,显露出英姿勃勃的神气,受着沿途百姓的撒花拥趸,也颇有几分凯旋而归的阵势。 一并随行的还有岐丹王的心腹使节。他进献数箱玉石宝器,说要替新王求娶曜安朝唯一的,也是国色天香的惠宜郡主! 皇帝登时脸色青绿,堂堂宗室女岂能外嫁?正要毅然回绝,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幽沉下来。 若问岐丹王何以对惠宜郡主生出执念,只因他耳闻曜安的女子柔媚姣俏,性情如水,于是表露出和亲的意愿。很快就有一名大胡子的小将冒出来,成日儿在使节面前褒赞惠宜郡主的美貌,还热心肠的作了一幅画像。使节将此画转达给岐丹王,惹得他卧不安席,食不甘味,朝思暮念之极…… 此事一日悬而未决,惠宜郡主就恍若架在火上烤。公主府中,她几乎咬碎银牙,日夜不休的咒骂岐丹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彼时韶光正好,柳色依依。大胡子的小将剃掉满脸的络腮胡子,轻裘缓带的去韩府串门。 他见了奶团子似的韩佑,非要抱上一抱,哪知小人儿刚刚睡醒,只顾着咿呀的叫唤。 生来矜贵,又久战沙场的小侯爷哪里能听懂,还颇为自得:“嘿嘿,他头次见我就欢喜呢!”说完,还把韩佑举起来颠了颠,冷不防被浇了一身的童子尿。 韩绍清忍俊不禁,稍微别过脸去。 不出数日,和亲事件落下帷幕。满朝文武一致赞成和亲,惟愿郡主深明大义,尽早与岐丹王盟结良缘,以修两国之好。 如许大势所趋,纵使长公主费尽周折想要挽回局面,也只是枉然。 惠宜郡主离京那日,凤冠霞帔,翠绕珠围,由一支近千名的神武军护送。大街两侧的百姓个个儿透出由衷的喜悦之情,有的撒酒,有的作诗,一派欢欣鼓舞的气氛。 仙界。 高大的扶桑树耸立在云端,它的根须通向四方八极,藤枝浓绿而富有光泽,犹如积蓄着千年万年的生气,只见叶盛,不见叶落。 几只仙鹭在树顶翩飞,居于树中的三足金乌倏地睁开亮红的双眸,展开翼骨,扑棱棱的冲过去将其驱赶。 仙鹭悻悻落地,迈步靠近莲池。白发仙翁呵呵笑着,伸手抚平它身上几撮凌乱的羽毛。 “那时程仙人灵气浩瀚,有行满功圆之相,分明在我之上。”虚云道长用拂尘逗弄着莲池里的彩色鱼儿,“我飞升约莫有一日了,他怎么还未上来?” 仙翁闻言,顿时心口一抽。 随着摇桨拨水的声音,一叶扁舟从碧澈的池水飘出。 “天高而远,海广而深。若非我能掐会算,你如何能寻到这般冰雪聪明的小徒儿?”舟上鹤发童颜的仙者抄着手自鸣得意,桨与橹凭空的摇动着。 “既如此神通广大,怎没算出他俩的比翼连枝?”仙翁斜睇过去,没好气道。 “嘿嘿,一个旷古绝今的紫灵根,再加上一个蓝灵根,多给你添些徒孙,岂不美哉?” 仙翁顺着这话一想,白须翘起,心情复又悠哉了起来。 话说,三足金乌本就性烈如火,一大早又被仙鹭扰了清梦,驾驭日车时便愈加暴躁,将一篷一篷的炎炎热浪荡向凡界的地面,焦金铄石般。 山脉竹深树密,蝉虫鸣噪。 唐睿热得满脸是汗,气喘吁吁的把一盅凉水荔枝膏递给山洞前的程墨,又从肩上包袱取出一只青门绿玉房。 冰镇后的膏水盛于甜白釉小盅内,一滴未洒,在他掌心里冒着丝丝不明显的凉气。 “一炷香的时间早已过了,太慢。” 唐睿略微低头,眸中涌出惭色。 “你别这么严厉嘛。”内里传出娇细的嗓音,“他刚学会御风,就要顶着炎热飞来飞去,做师父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程墨眉梢挑起,缓缓踅过身子,踏了进去。 留下来的人抱着碧绿圆滚的瓜,兀自愣神。 旁侧的树枝上,缩小的蜘蛛精正在结网。少刻,她沿着悬垂的一根蛛丝滑下,恰好落到瓜壳上,抬眼说道:“凌晖回霖安了么?” “回来了。方才遇见他在街边买酱鸭。” “每次都是光顾着吃,也不上山来看看。”她用螯爪随意拨弄着蛛丝,口中娇声嗔怪,“哼,不解风情。” 唐睿:“……” 洞壁几颗明珠晕开莹然的光,耀在挽起的纱幔上。她穿了荷色古香缎抹胸,拢着一件薄薄的霞影纱外衫,愈发衬得容色柔美,香温玉软,胜如凌波仙子。 程墨把甜白釉小盅搁在案上,望向面前独独属于他的人儿,挑起唇角,道:“有人嘴馋,连梦里都在念叨凉水荔枝膏。眼见达成所愿,反倒替跑腿的打抱不平了?” “我哪有梦呓……”李荷樱唇开阖,杏眼流波转盼,止不住的瞟向青玉案。她那张脸明明清纯可人,有时却无端透出一种媚态,宜嗔宜喜,撩拨人心。 程墨瞬间倾身过去,指骨穿过她乌沉沉的长发,齿尖轻轻咬住她甜香的唇,备极缱绻。此举惹得她嘤咛一声,细腻柔滑的双手无处安放,只得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任由他索取着。渐渐的,霞影纱衫自她莹白的肩斜滚而下,与墨色的丝绸衣料绞缠融合在一处,不分彼此。 初夏时,梅子留酸,芭蕉分绿。 柳杉林子的树荫下,添了一把结实的藤圈椅。 李荷换了半袖系襟软绸长裙,窝在椅子里,神色颇为怡悦的看着唐睿练剑,不时往嘴里放入一颗樱桃煎。 缩小的蝎子精从土穴里探出身躯,慢慢爬向不远处的草丛,觅食去也。藤椅旁边的隐纹花松鼠觑它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鼓着腮帮子嚼起蜜煎来。 高挺的树桠上,程墨面色清清淡淡,手中握着一本古籍,也不知看进去多少。阳光自稀疏的羽状枝叶间漏下,忽而微风拂过,微亮的光斑就在古朴稠密的纸张上游走,晃动着。 少顷,明纹花松鼠沿着树干,灵活窜了上来,说:“墨仙人,她睡着了。” 程墨瞬息腾身而下,墨袍在空中飞扬。 她的身子依然轻灵灵的,温温软软,抱在怀中没有太多重量,只觉香气馥馥袭人心,分不清是樱桃煎的甜香,亦或是她的体香。 傍晚,山映斜阳。 李荷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铺了编织象牙席的黄花梨罗汉床上。衾被香洁,席面乳白细润,柔软舒适,只是身侧空落落的。 “程墨……”她慢慢起身,趿履而去,恰巧撞在他的胸膛。 程墨嘴角溢出一声轻笑,伸了右手把人搂住,说:“睡迷糊了?” “在那边好好的,为何把我挪过来?”她莹洁的脸颊在他衣襟轻轻蹭了下,嗓音猫儿似的软糯,往他心里挠痒,“我不想跟你分床而眠,近日都睡不安稳。” 他目光落在她乌黑光滑的发顶,默了许久。 入夜,李荷如愿躺回了青玉床上,腹部搭着轻薄的月蓝色罗衾,脸色满足的进入梦乡。 程墨阖眸,盘坐炼功。 他必须心无旁骛,同时抑制住体内澎湃的灵力,不然就该飞升了…… 夜深之后,他再度睁眼,瞧了眼身边香软的人儿,神色不禁添了一丝浓浓的无奈。 她不知何时枕在他的衣袍上,闭着眸子,口中娇声细语:“程墨,我想吃香橼蜜煎……” 第155章 终章 古琴山庄。 一阵晚风吹过,吹皱了湖中的泓水,激起层层涟漪,也吹得湖心小岛的树枝胡乱摇晃。 忽然,几道凌乱琴音如冰凌般刺破风声,穿过槿篱竹牖,掠入屋内。 榻上的人闻声,面色忽变。 浩月照着开阔的庭院,花圃里的几株萝卜海棠堪堪过了时节,就不争俏了,有些蔫耷耷的。 一袭冷白色长衫的人坐在古琴前,细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微垂的双眼染着挥之不散的沉沉郁色。 “铮!”随着一声拖长的尾音,一只宽大手掌猛地压住了数根琴弦,曲音旋即戛然而止。 桑璟尘十指僵住,缓慢仰起头,月光落进他的眼眸里,碎成了暗色的辉,像极了入魔前的征兆。 桑越看得一阵心惊,疾声道:“出了何事?快告诉爹!” 他发怔了会儿,随后不自然的偏开脸,声音低沉的道:“我一时不慎,在魔灵谷中了情毒,把她的清白毁了。” 桑越听得一抖,指甲差点摁断在琴弦上,“谁?芸儿?” 他不作声,仿佛默认。 气氛凝滞了半晌后,桑越稍稍俯身,握住儿子的肩膀,肃然道:“去枫树山找她。你与我不同,一切都还来得及。” “已经去过了,她不愿见我。” 桑越顿了顿,眼神渐渐流露出思索之色。 这天,日光浓郁,照得山间蕉青草绿,偶有活泼的蝴蝶与蜻蜓穿花飞舞,一派繁盛绚丽的景象。 微陡的山道上,隐纹花松鼠跳跃着在前头领路,后面跟着一抹蔚蓝绸裙的身影。 “我还是初次到暮山来,这儿真美。”百里芸环顾周遭的花丛与树木,觉到一股心旷神怡之感。 走到一处溪涧边,它伶牙俐嘴道:“墨仙人吩咐的,两位在此好好倾谈吧,小的就不打搅了。”说完,灵活窜入灌木深处,溜了。 百里芸眼神迟钝了一刻,慢慢望向前方伫立在烈阳下的人。 他依旧一身白袍,气质宛如冷泉,幽幽目光在与她触碰的时候,恍若明亮了几分。 少刻,她肩头的蓝松鸦翠鸟黑眸一转,扑扑翅膀,不蔓不支的飞往高处的柳衫林子。 “回来,不许乱跑……”她提起灵力,欲要去追。桑璟尘身形飘动,霎时挡在了她面前。 “我既犯下了错事,便会对你负责。”他握住她的手腕,“随我回山庄。” 百里芸闻言怔忡。原来,她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错误啊。 “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包括我爹。”她憋住眼中的泪,使力挣开他,“桑庄主,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互不相干。” 桑璟尘感到很是费解,对着被她甩开的那只手默了默,道:“都这样了,你若不入古琴山庄,还能嫁与谁人?” 孰知这话越描越黑,她紧紧咬住唇,挤出几字:“我,可以自梳。”语落,也不管那只翠鸟了,毅然转过身子,凌空往山下跃去。 白袍的人影却比她更快,顷刻拦住了她的去路。他正待说些什么,她竟一掌挥了过来。 不远处的一片草丛,蝎子精蹑足爬过。 “进展怎么样了?快快说与我听。”李荷倏地从藤圈椅起身,眸光灼灼的盯向它。 树杈下,蜘蛛精借着一根蛛丝荡过,耳廓微微一动。 “没谈几句,他们就打起来了。”蝎子精简短的报完信,扭过身子,又朝来路爬去“观战”了。 李荷双眸睁圆,不可置信道:“啥?” 她头顶的树桠上,程墨拈着一朵乘风而来的蒲公英,状似轻笑。 半空中,一白一蓝两道身形纠缠在一起,俄顷就过了几十招。突然,他一个旋身,指尖聚积了灵力,从她某处穴位疾速拂过。 百里芸骤然滞住,眼见就要往下跌去,被他伸手揽住柳腰,两人一齐落在绿绒毯般的草地上。 “你那么厌恶我,为何又要苦苦相逼。”她眼睫颤动,终于掉下晶莹的泪珠。 桑璟尘沉默半日,总算说了句像样的话:“从未讨厌过,是你误解了。” 两只松鼠从茂密的枝叶间探出脑袋,偷偷瞅着这边的情形。蝎子精再度爬过,潜伏在附近的深草之中。 “可你明明扔掉了铃铛……” “几番潜入湖底,已经把它找回来了。” 百里芸听讫,神色呆呆的看着他。此时,她颊边几缕散落的头发,肌肤仿似覆了层桃色,无意间显出一种夺目的美艳。 “以后别再给我下蛊。”他竟觉难以移开视线,于是偏冷的语调里带了几分自嘲,“根本用不着。” 她心头怦然一震,启唇小声辩解:“它不是蛊。” 接下来,气氛尤其安静,除却树梢上聒噪的蝉鸣。 “走吧。先拜见程前辈,再去枫树派向你爹请罪。”桑璟尘抬手一拂,替她解了穴,“到时候任打任骂,我绝不还手。” 他神态依然清淡,言语却不再那么冰冷。 百里芸微微弯了嘴角,一颗心像坠入蜜罐,感觉甜丝丝的。 “我爹是个和善性子,一点也不凶……” 稍后,两人并肩朝着山腰缓缓行去。山风一吹,白色与蔚蓝的衣袖渐次飘起,露出他们交叠的手腕。 “桑庄主与百里姑娘和好了,正要过来呢。”隐纹花松鼠兴奋得活蹦乱跳。 “太好了。”李荷脸上适才绽出一抹香甜的笑意,旋即一惊,“芸姐姐会不会恼我诓她来暮山啊?” 程墨微挑眉梢,有些好笑的道:“你不是拿我作筏子,说在山里设了果宴?” “哎呀,差点忘了!”她忙乎乎把目光投向一边。 树荫底下摆着一张杉木条桌,唐睿拎了一桶清溪水,几只花松鼠捧着摘来的浆果,等着他洗净装盘。 李荷轻拍胸脯,顿时松一口气。 程墨看她良久,复又以手作枕,透过疏密有致的枝叶间隙仰望无垠的碧空,嘴角浮起一丝惬然。 第156章 交换 衍元三十二年。 皇帝禅位,太子楚怀容登基。新帝笃近举远,励精图治。据闻三宫六院之中,无妃无嫔,唯有一位仪态万方的蔡皇后。 因裴太傅致辞,新帝下旨,擢翰林院编修裴砚为太子少师,官居从二品。 “今儿太皇太后探了一趟天牢,接着就请皇上移驾仁寿宫,狠狠哭诉一番,说廑康王被关了这么久,已经枯憔得不成人样了,理应放他回府,好生调养。”宫婢目光低垂,小心翼翼的禀报,“皇上吩咐太医去天牢为王爷看诊,惹得她大发雷霆,骂,骂皇上不念兄弟情份……” “简直是痴人说梦。”她冷冷的嗤笑一声,“这次又砸了什么东西?” “一对洒蓝釉描金撇口尊……” 她手里的花梨柄玳瑁宫扇在桌案慢慢敲了几下,道:“宣英武将军来见哀家。” 日影渐渐偏斜,耀在她发髻的鎏金嵌宝石玉蝠寿纹簪,平添几分至高无上的雍容华贵。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一袭铁锈红圆领袍的男人立在殿中,身姿极为英挺。 “哀家记得,令荆向来畏暑。”她面含微笑,语气悠然,“待到入了夏,就由你来护送太皇太后以及哀家去往行宫,把她也捎带着。” 英武俯首听命,道:“微臣谨遵懿旨,多谢太后娘娘体恤。” 她望着殿外的天光,指尖慢慢摩挲着扇柄,眸中忽而晃过一抹冷色。 “然后,哀家会对外宣称,太皇太后染恙,需得留在行宫静养。从此英武军就驻扎在行宫,把人看住,直到她葬入皇陵的那日为止。” 他微垂眸光,语调异常平静:“是。” 暖风吹绿了柳枝,大大小小的洁白杨花穿街过巷,有的落在屋脊月梁,有的缀在往来行人的衣角。 朱雀大街的街尾,有一间名为“藤斋”的书肆。店家别出心裁,用一扇厚实屏风隔出了里外间。外边除了几排诗书经籍,其余尽是各类时新的话本子,里头则摆放了几套桌椅,只要点上一壶清茶,就可以在这儿随意的阅览书册。 空气中弥漫着袅袅茶香,好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窝在椅子,双手捧书,如醉如痴。 楼上的雅室更加宁静。 镂空轩窗敞开着,暖融融的日光泼进来,把室内浸染得明亮而温馨。 靠墙的罗汉榻铺设了艾青色厚绸坐褥,旁侧的书箧里密密堆满了册子。 “潇哥哥,这些字念作甚么?” 榻上的孩童五岁左右年纪,生得脸颊白润,双眉修长,长长的浓睫之下,两只灵气逼人的大眼睛正看向地板上,靠榻而坐的绫衫少年。 少年模样也不过比他略长一两岁,闻声凑过去,仔细一瞧,继而读道:“黍稷非馨,明德惟馨。” “是何意啊?” “意谓能够感动神明的芬芳香气不在祭神的黍子和谷子,而在君王的仁德。” “噢,多谢。” 两人复又低头,各自看起书来。 傍晚,天边云舒霞卷,光线也变得斑斓。 轻而稳的脚步声渐近,少焉,布帘被掀起,露出男子的清矍面容。 “卓儿,潇儿,该回家了。” 孩童眸光豁地晶亮,就地把书一搁,爬下罗汉榻,蹬蹬蹬的奔至他面前,端正了神色:“姨父,大理寺今日有何悬案?我们来商讨一二吧。” 他不妨一笑,温声应了:“好,用膳之后。” 马蹄远去,搁下一批新到的话本子,沈浩正在书架前忙忙碌碌。须臾,旁边斜伸过来一只细白小手,替他把书册归类整理。 “用不着你帮忙,边儿歇着去。”沈浩把他往外推了推,“几年了,还是这么矮,回府叫厨子多炖几只鸡鸭。” 白潇无语。 “别忙太晚。”楼梯传来温润的声音。 “唔。”沈浩弯腰,又抱起一摞册子。 街道朗朗,碧柳翩翩,绯袍青年一手牵着一个小小身影,伴着晚霞往宅子行去。 “裴府的流觞曲水宴好像就在后日,据说还有斗诗、投壶……” “啊,差点忘了!”嫩稚的嗓音透着懊恼,“今夜定要挑灯夜战,好让裴松与裴竹甘拜下风!” “卓儿,你娘亲说,夜里不许读书,容易伤了眼睛。”他温和的提醒着,“不然与佑儿每年交换一月的约定,怕是做不得数了。” “……” 另一片天空下,苍海横流,碧涛不绝。 稍浅的海域中,一名黑衣劲装的少年迎着浪花持桨荡舟。挽着裤腿的孩童坐在舟头,用脚丫踢踏起碎金般的海水,乐此不疲。 不远处,一艘小渔舟兀自飘在水面。 “他真可怜。”浅紫绸衣的人儿倚在他怀中,嗓音软糯,似含一丝忧郁,“那么喜欢读书,将来却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科举入仕。” 天性使然,文曲星君的后人竟不愿从文,只爱习武和四处游历,而修仙人之子偏偏嗜书如命,恨不得日日与册籍同榻而卧…… 程墨嘴角一弯,溢出轻笑。 “你还笑,哪有这么当爹的嘛。”她娇嗔着。 “规矩是姑丈以前定下的,他既不做皇帝了,自然可以改一改。”悠悠然的语调,透着不羁。 李荷杏眼儿晶晶作亮,忙伸出嫩藕似的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说:“当真?你可不能信口开河。” 程墨眸光深了一瞬,低下头,缓缓靠近她香润的面颊。 “姨母,有鱼在咬我!” 李荷一惊,倏然松开了他,凌空而去。 “没咬。我们只是途经,不小心碰到他的脚了。”几条扁长的银鳗摇摆身子,搅动水流,往更浅的一处海域游去。 她神情松了松,把韩佑拉到舟里,软语着:“以前啊,海里出现过妖兽,它们非常凶狠,危险无比,好不容易才被程墨灭掉,所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游览吧。” “可是,我很喜欢海……” 玄袍猎猎,从浩瀚的淡金色余晖下晃过,带起一线流光。程墨深幽的眼神停落在他脸上,一声不语。 他缓缓扭头,声音变得乖巧:“睿哥哥,时候不早,该靠岸了哟。” 夜晚,柔和的银辉铺满整片沙滩。 透明结界中燃着一朵猩红炭火,宛如月光下盛开的妖冶朱砂。 两人握着竹签子串好的鱼虾,在火上翻烤着,若明若暗的火星随着海风四下飘散。 “不觉已经大半月了,时光真是稍纵即逝。”韩佑对着烤鱼慨叹。 “吃完早些睡。”常睿掏出一只小瓷瓶,往食材上撒了少许盐末,“我得炼功。” 小小的身子瞬时靠近,悄咪咪道:“我可以跟你学仙术么?” 他手里的小瓷瓶滑了下,漏出一撮白洁的盐。 “为甚不跟师父学?他修为早已出神入化,据说堪比羽化登仙的师祖。” “哎,我也想过。可惜他眼里压根儿没有我,约莫也没有你,只有美若天仙的小荷姨母。”韩佑望着海上升起的皎皎明月,摊了摊手,“即便拜他为师,还不是交由你来传授,何必走这弯路呢。” 常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