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韶华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沐元瑜到京隔日就去了文国公府,主要为的是解决韦家借住一事,若没这事,她第一步就该先去通政司递表请见才是,怎么也轮不着沐芷霏。 沐芷静不知其中有这一节曲折,单从表面对比,便觉自己输人一截,以致在宴席上被人问起时,心里发酸不自在,没替沐元瑜遮掩,直接说了出来。 沐元瑜想了想,吩咐鸣琴:「把带给六姐姐的那些东西找出来,让刀三送过去,跟六姐姐说,我到京事多,先忙着处理三姐姐婆家亲戚借住的事,跟着因不适应京里气候,得了风寒病倒了,所以没有上门去。」 鸣琴点头道:「东西早就备好了,只是世子先前病着,没人想起这茬来,我现就跟刀三说去。」 新茹立着手足无措,急了:「世子,六奶奶不知、不知韦家借住过老宅的事——」 滇宁王不在京时,老宅都是闭门谢客的状态,沐芷静没必要跑这里来,她做人媳妇的,行动本也不那么自由,韦家搬出文国公府的理由不很光彩,借住别人家就更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故此都是静悄悄办的。 沐元瑜正是猜着了沐芷静不知道,才要跟她把话说明白了——不然她得了沐芷霏这么大个把柄,岂有不用的,文国公府不知道,沐芷静和沐芷霏做了这么多年对头,怎会看不穿她根本没勇气到滇宁王面前去说借宅的话? 至于其后姐妹俩什么反应,她就不关心也无所谓了。 「你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她喜欢和六姐姐姐妹相残,那就敞开来大家闹个痛快——叫鸣琴回来一下。」 观棋忙答应着跑出去,把刚走出院外的鸣琴又叫回来。 沐元瑜把那句话和鸣琴又说了一遍,道:「让刀三哥原句不动,也转告给六姐姐,要闹就闹开了,别总这么藏着掖着的,有什么意思?又不解恨。到时候看看她们不管谁输谁赢,别人都笑话谁。」 屋里人都不敢作声,只有鸣琴低低应了个「是」。 沐元瑜笑向新茹道:「若论这一点,你们奶奶倒是有优势的,横竖叫人笑话了两三年了,熟能生巧了不是?六姐姐没经过这一遭,就要吃了亏了。」 新茹眼泪真掉下来了,她没想到当日沐芷霏把老宅偷偷借出去沐元瑜都没怎么样,还替她在文国公府遮过去了,如今来传个话却疾言厉色了——不对,其实也并没有,可这一句一句刀子似的,从来也不是世子的声口,有的这样,还不如破口骂她一顿呢! 观棋见沐元瑜再无别话,把新茹扯了出去:「行了,还杵在这作甚,回去跟你们奶奶禀报去,再告诉她,我们世子这么多年没跟家里的谁说过重话,她算破了这个例,可能耐了。」 新茹哭哭啼啼地去了。 一时观棋转回来,见沐元瑜独自呆着,脸色闷闷的,上前哄她道:「世子跟她们有什么可生气的?世子够对得起她们的了,她们自己不识抬举,理她们多着呢,从此都别管了才清净。」 沐元瑜叹了口气:「我没生气,就是觉得没意思,你说父王弄那么多女人干什么呢?又生一堆不同母生来就有矛盾的子女,可最终也不见他有一个真心喜欢的。」 观棋道:「怎么没有?那新儿子王爷可是喜欢得很。把您都逼出来了。」 沐元瑜一怔,算了算时间,道:「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柳夫人九月里生产,算着信该差不多送过来了,只不知是男是女。」 这也实在不是个好话题,观棋后悔自己多嘴起来,拉着沐元瑜道:「管它是什么,世子远在京里,生个蛋出来也碍不着我们。我们从到京里,还没工夫出去认真逛一逛,不如叫上三堂少爷,一道出去散散心罢,我听说离这里不远处有一条棋盘街,极热闹的,天南海北的货都有,我给世子多带两个手炉,包管冻不着。」 沐元瑜动了心,她本也没为两个庶姐的事烦恼,她和新茹说的话不是讽刺,是真做此想,喜欢内斗就斗去吧,自己挖坑埋自己,后悔的日子在后头呢。 至于她为此受到的一点牵连,她根本无所谓,她本就不想刷纯白人设,一个异姓王世子那么完美无缺人人夸赞,想干嘛呢? 沐元茂听说要出去逛,第一个赞成,他这些天也都闷着,当下很快穿得严严实实跑了过来,会齐了沐元瑜一道出门。 棋盘街就在大明门外,离着皇城极近,顾名思义,它就像一张棋盘一样,十方纵横,外围有一圈白石栏杆围着,栏杆里因直通着大明门,是不许做生意的,栏杆外则云集了天下商贾,什么奇珍稀罕物事都有,算是京城的核心商业区。 这很好理解,大明门往里就是六部等各个朝廷的中央部门,这些衙门的官员们有几个缺钱的?棋盘街不繁荣热闹才奇怪了。 沐元瑜这辈子可以淡然地说一句反普通人类的话:她不管缺什么,就是不缺钱。 滇宁王府以武起家,世代不易,而不论哪朝哪代,战争财都是最好发的,当然别误会,滇宁王府没喝兵血也没私吞朝廷的军粮,因为犯不着,南疆周边几个小国,民穷国也不咋的,可物产其实很丰富,跟他们打一回,滇宁王府就肥一圈;至于滇宁王妃,就说一点,她娘家是当地大土司,管着深山里无数个寨落,以及深山里朝廷鞭长莫及的某些银矿……滇宁王妃的嫁妆里就有一座。 真有钱到这个份上,沐元瑜反而没有多大的购买欲了,她也不太挑剔吃穿,给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穿什么,当然以她的身份,再随便所用也是第一等的就是了。 今番出来逛街,乐趣就在个逛字。 逛得正开心着,碰上了个熟人。 李家的小国舅爷。 他见着沐元瑜,眼睛一亮,打老远就扬声道:「呦,病好啦?!」 沐元瑜不知他想干嘛,收了人的礼,还是给了个笑脸:「国舅爷客气,我不过得个小风寒,送了那么份厚礼来。」 李飞章极大气地挥挥手:「两根参而已,不值什么!你们哥俩这是逛着呢?你们初来京里,我正也没事干,不嫌弃的话,我给当个向导——告诉你,京里有趣的地儿可多了,这棋盘街买买东西还成,若论别的,可没意思。别怕,看你哥俩这嫩生生的样子,那些不好的地儿我不领你们去,就去看看斗鸡怎么样?随便玩两手,这大冬日里,好些戏耍不好弄,就这个还热闹些了。」 第2章 沐元瑜知道,所谓斗鸡其实就是赌博,李飞章这样的,玩的肯定不能小,上来就要拉着他们去赌,还说不好的地儿不领着他们去——那不好的地儿得是不好成什么样儿啊? 她心生警惕,摇了摇头:「国舅爷自去罢,我不爱看那啄得血淋淋的样子,就在这里逛逛很好。」 「你一个男子汉,将来要接你父王衣钵镇守边疆的,怎么能怕见血呢?」李飞章不罢休,拦着不走,硬找了点歪理出来说服她:「就两只鸡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你看一回就知道其中乐子了,对了——你是不是怕我害你?那不能够,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男子汉大丈夫,谁记隔夜仇谁是孬种!」 他说着,啪啪把胸脯拍得直响。 沐元瑜摇摇头:「我不怕血,也不怕你害我,」她指指跟在不远处的刀三,「你还认得他罢?刀三哥这样的,打你八个不成问题。」 「就是!」沐元茂在一旁帮腔,「别想带坏我瑜弟,再动歪心眼,照样揍你。」 「谁动歪心眼了?我好心好意要领你们去玩,」李飞章一脸冤屈,「真不想去就算了,我又不会勉强你们。那你们想玩个什么?只要说出来,这京里就没有我不熟不知道的。」 沐元瑜道:「我先就说了,只想在这里逛逛。」 「这有什么好逛的——」 对话进入鬼打墙,沐元瑜道:「刀三哥。」 李飞章见到刀三晃着膀子懒洋洋地迈开步子过来,立时举手投了降:「好好好,你爱逛就逛,你这小子,真是不识好人心。」 悻悻转头要领着仆从离开,正和一个青袍官员撞了个满怀。 青袍至多五品,李飞章顿时要找着他出气:「你长眼没有?往谁身上撞呢?!」 李飞章这样的,算京城一霸,官员们大多都认得他,青袍官员喘着气,拱了拱手:「国舅爷见谅,下官急着找沐世子传诏,不留神国舅爷忽然转身,所以冒撞上了。」 听说是找她,沐元瑜往那青袍官员面上看了一看,巧得很,正是那日接她请见表的那位,就上前笑道:「可是皇上传我觐见?我不知道,出了门不在家,倒累得大人多跑腿了。」 青袍官员喘定了气,摇头:「不是,是有御史弹劾世子,皇上让把弹章抄了出来,让世子看过后上书自辩。」 他说着,从袖子里把一份手书掏了出来。 这不是正式诏书,可以不必行礼,沐元瑜满心纳罕地双手接了过来。 展开一看,正文起头就是「臣敏劾滇宁王世子沐元瑜无人臣礼,跋扈不法,放纵无行……」 沐元瑜只看到这里,一阵风吹过来,把纸张吹得胡乱飘展,她小心折好合上,抬头问李飞章:「你干的?」 李飞章也正斜着眼偷看呢,跟她的目光对上吓一跳,立即道:「才不是!我要干还等这会儿?」 沐元茂可不相信,瞪他:「不是你干的还有谁?你刚才还想拉着我们去看什么斗鸡,是不是还想给瑜弟添一桩罪名?!」 斗鸡走狗不算罪名,但也真不是好人家的子弟会去流连的,李飞章回忆了一下自己先前的行为,登时露出了一个百口莫辩的表情。 再要辩解什么,沐元瑜已没空理他,谢过青袍官员道了别,匆匆转身去上马车了。 车声辚辚中,沐元瑜重新打开抄录的手书由头至尾看了一遍。 这个名叫「华敏」的御史一手好文字,她进京不过半个月,大半时间还在生病,硬是叫他安上了五大罪名。 第一个就是悚目惊心的「无人臣礼」,里面详细论述了她如何当街欺凌了二皇子朱谨深; 第二个是「跋扈不法」,说她如何当街殴打国舅; 第三个是「放纵无行」,这个含糊了点,大意就是说她边疆来的,没规矩不通礼仪; 第四个「奢靡无度」,说她买空了毛皮铺子之事,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她走之后,那间铺子如被洗劫过一般四壁空空。 ——别觉得最后一点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御史就不会弹劾,御史这个监察的名号不是白给的,按朝廷制度,他们本身有任务指标,某年某月要弹劾多少人多少事,到期完不成任务弹劾不够,这考核就要挨到他们自己身上了,所以有时候某大臣上朝时官帽戴歪了一点都能成个弹劾的理由,名头就是「失仪」。 沐元瑜捏着手书思索,沐元茂坐在旁边,见着她的表情,不知怎地觉得自己不该去打扰,于是把满腔纳闷都憋住了。 车行快到沐家老宅时,沐元瑜从沉思里回了神,向沐元茂道:「三堂哥,你先回家歇息吧,我再再出门一趟。」 沐元茂问她:「去哪?」 「十王府,」沐元瑜答道,「这里牵涉上了二殿下,我不便自己折辩,须得去征求一下二殿下的意见。」 沐元茂点点头:「好,那你早点回来,若有什么不好的事,别瞒着我啊,我也可以帮忙想想主意的。」 沐元瑜笑道:「好,不过没大事,你不用担心。」 沐元茂还是带着点担忧下去了,马车转了向,再往十王府的方向而去。 再次进入十王府见到朱谨深时,他刚从前殿下了学回来,一本《礼记》随意抛在桌角,他直身坐在窗下,左手里执着一本半旧柔软的棋谱,盛放黑白子的两个棋罐都在他手边,他另一手有点沉思地搭在棋罐边上,一时伸手进去拈了个棋子出来,欲要往棋盘上摆放时,眼神微移,发现自己拈错了色,又轻轻丢了回去。 青玉棋罐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沐元瑜就在这声轻响中走了进来。 打招呼行礼:「殿下安好,殿下吃药了吗?」 领她进来给掀帘子的林安立刻向她投射感激的目光——好人呐! 第3章 对比之下,朱谨深抬了眼,乌幽幽的眼神就显得莫测了。 「……」沐元瑜忙改口,「口误,口误,我只是想问殿下吃饭了没,我这个点来,不知有没有耽误殿下用饭的时辰。」 冤枉,她真没想进来就讨人嫌,纯因林安老跟她叨叨药的事,她进来前还说了,这时一顺口就带出来了。 朱谨深放了下棋谱,道:「都没吃。我这里饭食口味清淡,你爱吃什么,自己告诉林安。」 沐元瑜囧了,这是当她来蹭饭的了?不过也难说——她街上逛了小半日,现在这个时辰来,可不正好卡上饭点了吗?不然她也不会开口问朱谨深「吃了没」了。 解释道:「不敢有扰殿下,臣此来主要是有件别的事要禀——请殿下过目。」 从袖子里把那封手书取出来,交给林安,林安递了过去。 朱谨深接到手里,展开垂目扫过。 沐元瑜很尴尬地立着,没办法,这件事她就是不占理呀,先前传得官员们都知道时,朱谨深很大方没跟她找后账,可这下更好,索性成文了——口耳相传和文字的力量不一样,尤其这是正式弹章,是有可能变成节略上邸报的,那时她的光荣实绩将随驿站飞扬至天下州府—— 那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朱谨深看完了,将文书压到桌面,修长手指在上面点了点,问她:「皇爷抄这个给你,是叫你写折辩?」 沐元瑜小心地点点头。 「那你写便是。」他好像不太当回事,偏了偏头,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你是不是没怎么读过书,不会写这个?那你怎么不带个幕僚一起上京——算了,我给你写吧,你回去自己再抄一遍,别就这么交上去了,皇爷认得我的字。」 他就要吩咐笔墨,沐元瑜简直要给他跪下了——怎么能对她这么好啊,没生气,还要替她捉刀! 满心感动地连忙阻拦:「不,不,殿下,我会写,我就是想来跟殿下商量一下,因为这里面牵涉到了殿下,我怕我用字不谨,有伤殿下的声誉。」 朱谨深给了简洁干脆的两个字:「随便。」 如果在朱谨深说出替她捉刀的话之前,沐元瑜也许就到此顺意告退了,但现在要她拔腿就走,总好似欠了人人情一般,她就不大好意思,道:「殿下,要么我就在这里写了,写好了殿下替我过个目,若没问题我再上呈?」 这折辩本身不难写,无非是辩解加认错,辩解她与国舅皇子发生矛盾是事出有因,认错她的方法手段确实是粗暴直接了一点点,无礼这条可以往自己身上扣一扣,至于别的就免了——什么买空铺子之类,她花钱买东西,银货两讫,又不是强抢,大可理直气壮,顺便哭一哭自己远迈千里来到京城,风俗气候都要重新适应,但仍然其志不改,向学之心多强烈。 朱谨深发现,释出的善意被回应是件很愉快的事,沐元瑜不把自己被参劾当一回事,却第一时间跑来找他通气,只恐怕伤到他的面子。 这令他心情平宁地愿意多透露一点:「这弹章针对的不是你,你既会写,中规中矩地回应一下就行了,我看不看,并不要紧。」 沐元瑜迟疑了一下:「——殿下也这么觉得?」 朱谨深微有意外:「你看出来了?」 沐元瑜点点头,正因看出来了,她才会坚持要让朱谨深过目后再上呈。 原因无它,这个华敏对她进京以后的动态太熟悉了,说她「放纵无行」那一条虽然含糊,但字里行间欲盖弥彰地有牵扯上了文国公府,那么矛盾点出来了:既然这么详细地打听过她,又怎会不知道她已为第一二桩罪名付出了代价受过了罚? 第一二桩实则就是一件事,弹章里硬生生还切割成了两件,若说是想凑个数或者显得更耸人听闻些,其实没有这个意义,理由同上——她已经被罚过了。 那么为何要切割?这个问题看切割以后的效果也许能得出答案:在当初那桩事里,朱谨深其实并不是冲突的主角,华御史玩了这个文字游戏,将他放在了第一位,给只是被卷入的他添加了戏份,渲染了他与沐元瑜的不和,同时使得他的狼狈行状无可回避。 这其中的种种不自然之处,仅仅以一个上进御史想拿滇宁王世子刷刷声誉来解释的话,沐元瑜认为说不过去。 朱谨深低下头去,指尖挪动,往下,在「无人臣礼」四个字上划过,声音淡淡地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大约还觉得自己很聪明罢,却连一个小小少年的耳目都没有瞒过去,妇人手段,专好弄这些无聊的小巧。」 妇人? 皇后还是贤妃? 沐元瑜下意识把这两个名号在心中滚了一圈,在朱谨深这个身份的层面上,能有理由有资格同时还有胆量向他出手的只有这两位皇帝背后的女人了。 嫌疑人范围十分好圈定。 朱谨深没有进一步的解释的意思,只让林安领她去书房。 他这里有两个书房,一个大书房在前殿,他起居的这间屋子旁边还设了个小书房,她现在进去的就是隔壁的小书房。 房内靠墙设置了两面顶天立地的紫檀大书架,当地一张紫檀灵芝纹大案,案上设着炉瓶如意等物,笔墨纸砚都现成摆着。 沐元瑜的折辩腹稿在马车上就已差不多打好了,此时提起笔来,凝一凝神,就下笔游走起来。 写的过程中,偶尔能听见隔壁传来落子的轻微清响,应该是朱谨深继续打起了棋谱。 沐元瑜不由想,这位殿下虽然中二,倒是挺沉得住气的,被人这样下了黑手,还不焦不躁的。 八百来个字的折辩,一大半辩解,一小半认错兼几句「皇帝英明」的拍马,她写得很顺,不多时就快写完了。 朱谨深走了进来,静静看了一会,道:「你真念过书。」 第4章 这笔挺秀的字非一日之功,这份老练的遣词一样见其功底。 沐元瑜正全神贯注地诌着收尾,没注意他走了进来,头顶上忽然传来声音吓了一跳,落笔时就拖了一点,写坏了一个字。 这不是正式文书,回去还要誊抄,沐元瑜信笔涂了重写,嘴上笑回道:「殿下这个话臣就不爱听了,臣必得做个文盲,才不辜负是边疆来的?」 「沐家小霸王么,可不就是这样。」 沐元瑜乍然听见这个尊号,雷得一哆嗦——她还学习机呢! 「殿下,您打哪听来的?」 朱谨深道:「林安回来学的舌。」 「真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沐元瑜很为唏嘘,「殿下不知,我在云南名声很好的,不知为何进了京后会叫人误会成这样。」 朱谨深没有说话,他忽然伸出手,捏住了沐元瑜的下巴——他应该是想这么做,但可能没有对人做过,动作十分不熟练,而沐元瑜还未长成,脸颊虽圆,脸本身是小的,导致这个举动实际出来的效果是他直接包住了沐元瑜的小半张脸。 朱谨深对这个状况也是出乎意料,忽然摸到满手滑嫩的肌肤,他下意识顺手捏了一下,然后才强迫性地让沐元瑜转头仰脸,对上他的目光。 沐元瑜:「……」 她在被碰触的那一刻,险些就反手把朱谨深侧摔出去,总算手里还握着的青玉管笔阻拦了她一刻,令她没真的出手。 朱谨深丝毫不知自己差点要被第二次欺凌,他低头道:「可畏?你刚才的表情为何说的更像是‘可喜’」? 沐元瑜心跳快了一下。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以为自己低着头,朱谨深又比她高一截,应当看不到,就确实没有掩饰表情。 被外界误会成李国舅爷一般的人物对她来说是好是坏?当然是好。 这是在沐元茂之外,又一层有力的护身符。 她上京路上自己都曾考虑过要不要有意装得纨绔浪荡些,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本来不是这个性情,装一时容易,装几年难,而假使让人看出破绽反噬回来,她更加说不清。 这说不清不是说别人就会由此怀疑她的性别,两者间的关联没那么大,而是她本来上京打的旗号是一心向学,结果真来了,却搞出自污这一套把戏,若把自己在皇帝那里操作成一个年纪小小而心机深沉的虎狼之辈,那还不如老实做自己了。 她现在觉得这个决定很正确了——你看,聪明人这么多,她不过片刻疏忽,不就叫朱谨深抓到了? 「殿下,我不是觉得可喜,只是因荒唐而觉得可乐。我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没什么好生气的,譬如殿下,不也从不和那些长舌生事之人计较?」 朱谨深道:「谁说的?我计较。」 ——这个天就不好聊了。 她正腹诽,忽觉脸上一痛,却是朱谨深又捏了她一把,还道:「你不是才生了场病,怎么还这么多肉,怎么长的?」 「……」沐元瑜这就不太开心了,皱着眉拍开他的手道:「因为臣生了病就好好吃药,不像殿下耍孩子脾气。」 林安缩在门边,乘着朱谨深背对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满脸赞同大力点头附和,只差竖个大拇指。 朱谨深摸着被拍痛的手背眯眼:「你敢讽刺我。」 「不敢,臣实话实说,殿下多心了。」 朱谨深哼了一声,没继续跟她对嘴,转而拿起她的折辩看起来。 一时指着其中一节道:「你说文国公府做什么?他家不和你家是姻亲?」 朱谨深这样的,绝不像会出去说谁闲话的人,沐元瑜也就老实告诉他:「是姻亲,但是他家太太先说了我。先前的那弹章殿下也看了,里面有隐指我无行不敬长辈的话,我原打算给我三姐姐留面子,不在折辩里说这些,但是——」她顿了下,感觉牵扯到的沐芷霏和沐芷静那点破事要一一解释就太麻烦了,就只道,「总之,她们对我不好,我也不想多理会了,事情该是怎么样,就摊开来说明白好了。她们怎么样,随她们去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想总和她们夹缠不清。」 朱谨深若有所思地慢慢点了下头。 他没再对沐元瑜的折辩提出什么问题,也没再说留饭的话,沐元瑜见无事,也就告辞离去了,她不知道,她很快将会为她最末说的一段看似无关紧要的家常事悔青了肠子。 沐元瑜的折辩摆在了皇帝的龙案上。 皇帝阅过,沉吟片刻:「汪怀忠,把那匣子拿来。」 皇帝手边就摆着沐元瑜的折辩以及华敏的弹章,汪怀忠很知道他要的是哪个匣子,不消多问,默默去取了来。 咔嗒一声,拧了暗锁,将敞开的匣子呈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手按在了里面的密揭上,却又改了主意,不看了,只向汪怀忠道:「是褚有生走了眼,还是沐家的小儿离了父母管教,橘生淮北成了枳?」 汪怀忠已快五十岁,闻言眼角笑出了微微的细纹:「皇爷真风趣,沐家世子是个怎样的人,皇爷已经亲眼见过,您的乾断,自然比这些底下的人们都严明。」 「你这老滑头,朕不过见了一面,看得出什么来?」皇帝笑斥一声,「叫你说,你说就是,难道还怕沐家小霸王连你也打一顿不成。」 汪怀忠弯腰赔笑:「不是老奴藏私,皇爷总是见了一面,老奴连这一面都未曾见着,怎有本领隔空识人呢?」 皇帝哼了一声,心里却喜欢他这份谨慎,转而想起来问道:「祁王叔家的事,有回报了没有?」 汪怀忠道:「尚未有信,不过老奴算着,年前总该有点消息回来的。」 「嗯,你催一催,宗嗣大事,一日不定下来,祁王叔都不好下葬,若拖过了年就不像话了。」 第5章 汪怀忠应着:「是,老奴这就叫人去内阁传一声。」 他就走到了殿门外,跟一个小内侍说了一声,此时恰好另有个内侍脚步轻巧地过来,躬身把一封手书递给了他,小声解释了一下。 汪怀忠会意点头,接了手书返身进殿,笑道:「皇爷,二殿下也有折辩过来,说是替沐世子注解两句。」 皇帝意外道:「二郎倒不羞恼,还肯伸手管这件事?」 汪怀忠笑道:「老奴也有些意想不到,不过二殿下并不是个姑娘,就叫人扒了一回裤子,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奴恍惚听说,二殿下倒似和沐世子投了脾气的样子,沐世子凡上门去,他都见了,这也算不打不闹不相识了。」 皇帝一边含笑听了,一边打开朱谨深的手书看去,开篇确是印证当日之事只是误会,沐元瑜是为保护堂兄才动的手,也并未造成什么伤亡,跟着是羡慕沐家兄弟手足情深,互为爱敬,然后言道,不似有的人家,兄弟相煎,什么愚蠢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十分无聊可笑—— 皇帝猛地一闭眼睛。 汪怀忠意识到不对,小心地道:「皇爷?」 下一句「怎么了」因见皇帝的脸色太难看,硬是含着没敢吐出来。 「谨深这个孩子……」皇帝吐出了一口疲倦的气息,缓缓道,「太能戳朕的心了。」 他把朱谨深的手书往案上一放,声音中带上了控制不住的怒意:「你看!」 汪怀忠头都不敢抬,缩头缩脑地上前快速瞄了几眼,登时倒抽了口凉气:「二殿下这——」 这可是疯了? 什么「有的人家」?!皇帝又不傻,怎可能看不出他意有所指!向君父上这样的谏言,这、这—— 以他那份炉火纯青的老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二郎外面看着淡,内禀风雷之气,朕早知他脾性不好,看在他体弱的份上,许多事睁一眼闭一眼,他从自己开了府,安静了不少,朕以为他大了,改过了,」皇帝手按在龙案边上,气得指尖颤抖,「不想他一点也没有变,越性把脾气发到朕面前来了——」 汪怀忠忙劝他:「皇爷,皇爷,您别动怒,二殿下再大胆,哪敢冲皇爷怎么样,这是叫华敏那没眼色的说了他,一时气急,才胡说了。」 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华敏弹章里的蹊跷之处,便是皇帝心里未必没数,不过这种事,怎好明说出来,皇帝也断不肯认的,认了他面上如何过得去? 「手足相残这样的话关华敏什么事!」皇帝斥道,「你当朕糊涂了?他这是不信华敏是自己所为,以为必是有人指使了他——不是疑心三郎,就是疑心四郎,才说得出这个话来!」 汪怀忠噤口了,朱谨深的话说得太明确了,想替他转圜都无从转圜起。 「朕是当真以为他好了。」皇帝的怒火持续不久,很快偃息下来,又转成了倦意,「他和大郎都能和气了,怎会——唉,怪不得他那身子总是不好,心里憋着这一股热毒,怎么好得起来。」 储位未定,且目前一点都看不出头绪何在,汪怀忠是坚决不肯说任何一个皇子的坏话的,见皇帝的怒气下去了,就仍旧劝道:「二殿下也是个可怜人,打落生没过过一日平常人的松快日子,他心性激烈些,也是难免,况二殿下还没了娘,只有皇爷一个亲爹,皇爷不包容他,谁包容他呢?」 「朕包容他?他稀罕吗?」皇帝想到刚才看见的话,又一股气上来,发口谕道:「去十王府传旨,令二皇子去庆寿寺住两个月,他在十王府既安定不下来,那就去个更能让他静心的地方,若还不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让他换!」 话到这个地步,汪怀忠再不能多一个字,只能应诺:「是。」 离着过年还有两个月,十一月底的朝廷仍是十分忙碌地运转着,就在这忙碌中,二皇子朱谨深被发去庆寿寺的消息如一滴油滴入了进去,将这寒冬点燃起来。 储位多年不定,宫里宫外的四位皇子便如四颗闪烁不定的明星一般,牵挂着朝臣们的心,谁也不知哪一颗将光芒大亮,升格紫微,也不知哪一颗将黯淡失色,滑落天际,从此与帝位再无缘分。 朱谨深在这个当口出了事,虽不知他出的什么事,但已经足够摇动人心。 各方人马都使出全身解数打听起来。 却没一个能打听确切的。 内宫的事若都这么容易就流传出来,汪怀忠汪大总管得先抹脖子往该去的地方去了。 但同为内宫中人的,自然多少要多那么一些方便。 皇帝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让他换」因为气急,嚷嚷得大声了些,守在殿外的内侍中也有人听见了,悄悄地,这句话分别传到了坤宁宫沈皇后与永安宫所居的贤妃耳中。 「娘娘,要么奴婢再去试试——」 「罢了。」 穿着对襟绿织金妆花通绣袄的沈皇后坐在炕上,裙摆上的织金云龙拖在脚踏上,金灿灿地一片。她今年已过三旬,但保养极好,端着金厢玳瑁茶盅的手指仍如少女一般葱白纤细。 沈皇后望着手中金黄透亮的茶汤,数十朵细嫩的桂花在茶汤里浮浮沉沉,散发着鲜灵的香气。她缓缓道:「汪怀忠眼里只有皇上,不用去白费那个功夫了。」 在跟前答话的是沈皇后的心腹宫人孙姑姑,闻言道:「若是能多听见一句就好了,也容易猜些。」 沈皇后把茶盅举到面前,想了想,有些心烦,喝不下去,到底又放下了,往旁边的炕桌上一搁,道:「二郎那个性子,是最难捉摸的,就是多听见了一句,恐怕也难猜。」 孙姑姑倒是能猜着她为何发燥,低声道:「娘娘可是怕——?」 沈皇后抿唇不语。 孙姑姑道:「娘娘不必担心,国舅爷绕了好几道弯子找的人,再查不出来的。二殿下性情孤拐,素不与人来往,他也没有这个人手去查。」 第6章 沈皇后摇头道:「这个本宫知道,只是二郎行事难以预料,明明是他吃了委屈的事,他怎么又会去惹怒皇上,被皇上发作了呢?这一来,底下的事暂时倒不好做了。」 沈皇后定的这个局,其实目的并不为羞辱朱谨深,如汪怀忠所言,他是皇子,又不是公主,就叫人扒过回裤子又怎么了?根本不会对朱谨深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但以朱谨深素常的脾气,他自己心里应当记恨过不去这一关才对。 沈皇后等了好一阵他和沐元瑜翻脸,没等到,两边渐渐倒有来有往起来。 这是沈皇后不能不警惕的,滇宁王府从不涉足京中事务,但不代表京中可以忽视掉这股隐在远方的庞大势力。 先几代时,皇家没有出现过这么棘手难辨的局面,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不曾有需要逐鹿的时候。 她运道不好,偏偏赶上了这个局面,那就不得不早早筹谋起来。 她是中宫皇后,犯不着也忌讳去与边王有牵扯,她不能得到这股势力,那至少要保证这股势力同样不能为别人所用。 这个别人是特指,就是朱谨深——至于三皇子朱谨渊,沈皇后从没把他看在眼里,一个庶字够他翻不了身了。 局面本来是对她有利的,沐元瑜一进京就和朱谨深闹了起来,她只要袖手观战就好,但后续却走向了她看不懂的方向,这使得她不能安坐,要出一回手,把朱谨深与沐元瑜之间的罅隙人为放大,加深。 然而这回的后续她仍然没有看懂。 朱谨深没有对沐元瑜怎么样,却直接把皇上惹翻了,把自己惹进了庆寿寺。 「娘娘,不管怎样,这对娘娘来说都不是件坏事,二殿下第一回 和皇上别性子,把自己别出了宫,第二回别性子,连十王府都不能呆了,这再有第三回——娘娘还用发愁什么?」 沈皇后想到皇帝气急传出来的那句话,沉在迷雾里的心不由敞亮了一些:「这倒是不错,几个皇子里,连傻了的大郎在内,谁不是对皇上恭恭敬敬,独有二郎阴沉沉的,总不知他想些什么,一时闹出来,又暴戾非常,他这个性子,本也不适合统御天下……」 永安宫里。 贤妃与朱谨渊也在就这件事谈着话。 说了半晌,一样的没有头绪。 贤妃难得地追问起了儿子:「三郎,你仔细想想,你与二郎同住十王府中,离他最近,当真没有一丝头绪吗?」 朱谨渊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虽同二哥住得近,可他那个人,哪是一般人亲近得上的,我是真不知道。」 贤妃喃喃自语:「这就怪了。」 奇怪的不是朱谨深受罚,而是这件事里,怎么想也罚不到他身上去啊。 事出反常就令人不得不在意。 但既没有线索,她也只能道:「罢了,你先出去罢,也该去送一送二郎。」 朱谨渊想到一贯给他气受的毒舌二哥被撵出十王府——虽然这气多是出自他自找,心中欢悦起来,答应一声,爽快地告退走了。 但他想象里朱谨深狼狈黯然避走的场面没有发生,因为等他回到十王府时,朱谨深的二皇子府里已经只剩了几个看门的侍卫内官,他本人早已收拾完毕,往庆寿寺「静心」去了。 另一边,沐元瑜的折辩递上去两日后,御笔批了字,发还到了内阁。 这时折辩上的内容有心人能打听的也都打听到了。 别人犹可,才进京的滇宁王世子就叫参了一本,不知是本人真的太嚣张还是招了谁的眼被陷害了,多半不过看个虚热闹。 独有文国公夫人险些气死过去。 因为折辩上清楚地提到了她,沐元瑜言道,她入京日浅,就没来往过两户人家,实想不到有什么不敬尊长之处,唯一可能疑似的一件,就是文国公夫人这里了,虽不知是否确实,但既然遭了弹劾,那她不敢对君上有任何讳言之处,当恳切尽实说来。 就把韦家借住不走的事说了。 「臣与堂兄少年男子,实不便与韦家共居一处,此送客之举乃万不得已,但臣仍深觉愧对文国公夫人,故不敢相见……」 文国公夫人在新乐公主寿宴上说了沐元瑜一句闲话,那个算是很公开的场合了,当时觉得解气,却万没料到沐元瑜能找着一个更公开的场合给她回敬了回去。 弹劾折辩这一套走的都是朝堂程序,最先闻信的是外面做官的男人们,后宅的消息来得要滞后许多。 文国公年事已高,只有逢着需要站班的大朝会才会进宫,平常基本是不过问政事的,但他不过问,自然有人来说给他听。 老妻一把年纪出了这么个大风头,文国公脸都绿了,回来指着文国公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连灌了两杯温茶,才把一团火浇下去了些,愤怒地质问起她来。 在文国公夫人这里,这事都已算翻篇了,乍一听丈夫把旧账翻出来,如晴空劈下一道焦雷。 沐元瑜的话说得再漂亮,那意思也是明摆着的—— 你亲戚占了人家的房子,人家因故要你亲戚搬走,那不好意思见面很正常啊,见了怎么说呢,不说是隐瞒,说了是打脸,避而不见在这时候反而是最体面的处理方式。 你不心知肚明就罢了,还硬要掀开来,追着上去问人家为什么给你留脸面。 文国公夫人是真没想到当初的事还能有这样的解读方式,哆嗦着就要命人备车去找沐元瑜算账,文国公站门前拦住她:「你现在找着人家说什么,谁叫你先时在外面乱多嘴!」 文国公夫人这时也无心辩解推卸了,颤声道:「便是我不该说,沐家那小子如何就能在奏本里提起我来,他、他这是什么秉性,竟不晓得一丝轻重。」 「你知道他少年人心性不定,气头上什么都能干得出来,还要去招惹他,你难道不是自找难堪?!」文国公怒气勃发地呛她,「你嫌他无礼,在家里说说就罢了,为什么要说到外头去!」 第7章 文国公夫人见他一味只责怪自己,火气也有点上来了,羞怒交加地道:「总之没有他那样办事的,亲家长辈说了句他不爱听的,就要把状告到金銮殿上去,来日若真有人怎么着了他,他岂不连人全家都敢砍杀了——老爷只是说我,什么意思!」 「你连我的话都没听明白,还来反问我,」文国公连连冷笑,「我几时说是沐世子告了状了?是有御史参了他,他要向皇上折辩才抖出来的,你不多那句嘴,什么事都没有,那些御史如水蛭盯血一般,沐世子身份敏感,恐怕一进京就让盯上了,你上赶着给人递刀,叫人当了枪使,现在还只是以为沐世子坑你,他背后的水深着,你不掂量自己掺不掺和得起,就敢一头栽进去!」 人难有十全,如文国公夫人这样的,炮制媳妇是一把好手,扯到政治嗅觉之类的就一般了,文国公这一说,她知道了事情不简单,但不简单在哪里,一时却琢磨不出来,愣住了,道:「谁盯上他了?」 文国公发了一阵火,有点疲倦地叹了口气:「哪里现在就能看得分明,总之,你消停些罢,就算你看大媳妇不顺眼,又何必连她弟弟一并迁怒上?你这婆婆架子,媳妇面前摆摆还罢了,那是未来的郡王,皇上都没挑他的礼数,轮得到你挑?真恶了这门姻亲,你难道还找得到第二个郡王女做媳妇不成。」 滇宁王在诸王中的地位超然,因为沐氏是异姓,虽有王爵,不属宗室,实际行的仍是勋贵一套,朝臣们也把他看作勋贵,所以沐芷霏才能嫁给文国公世子为妻,做得宗妇,一般朱氏王女反而是不能的,至多嫁与不能承爵的其余诸子。 这是朝廷为防宗室亲王坐大威胁皇室之策,如同为防外戚而皇后皆从小官平民家选娶一般。 当今皇帝所立前后三任皇后的出身就都不高。 文国公夫人不是一味蛮不讲理之人,声气就弱了,道:「那他上了这折辩,皇上怎么说?」 「批了八个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文国公望着她问,「你说,这是怪罪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 文国公夫人不响了。 不响归不响,她心里这口怨气不可能就下去了,但也没法子,只能盼望知道的人不多,这件事能尽快熄下去。却事与愿违,因为有一个宣山侯府的沐芷静,很快在外面替她大力宣扬起来,话里藏话地谴责她不该欺负沐元瑜,看上去浑然一点不记得自己也不算清白。 沐芷静其实当然不是不记得,她正是记得,才要这么出头踩文国公夫人。她知道沐元瑜到京的消息比沐芷霏要晚了几日,是沐元瑜去看过沐芷霏以后这信才传过来的,也正因如此,才令她有了沐元瑜跟着应该会来看她的顺理成章感。 府里人很快也知道她娘家的世子弟弟来了,都来恭喜她,宣山侯夫人都问了几句,且亲自吩咐了厨房预备上几道云南风味的菜式,就等着沐元瑜过来。 但左等右等不见人来,连个消息都没人送,好似根本不记得京里除了沐芷霏之外,还有她这个姐姐了一样。 沐芷静的脸上一日比一日无光起来。 她跟沐芷霏年纪最接近,最易生比较之心,也确实从小比到大,把积怨都比成了执念,这执念令她感觉自己再度落于沐芷霏下风的时候,头脑一热说了蠢话。 这蠢话一放,她原来还好主动上门找沐元瑜的,这一来就不能了——一府的人看着她呢,她的好名声维持得并不容易,干了这样把自己架火上的事,没个台阶怎么好下来? 同时她也害怕。 她不是不想亡羊补牢,面子虽然重要,没有重要过娘家的嫡弟,不能得他支持,至少也绝不能开罪他。 但她已经犯了这个错误。 沐元瑜不可能不知道的——在场的可有文国公夫人,就算她不说,她带的丫头也会说,那沐芷霏就会知道,她拿了这个话柄,不可能舍得不去挑拨。 她这时候再去见沐元瑜,沐元瑜不见她怎么办? 虽然要说沐元瑜这个弟弟的性情,那是一向不错的,可沐芷静作为女儿,天生对弟弟就有一份畏惧,那可是男丁,他们滇宁王府的独苗。 假使沐元瑜要给她闭门羹吃,她近两年的辛苦就算全完了,那时回去宣山侯府将颜面尽失。 她就这么悔着怕着犹豫着,接到了她亲娘葛姨娘捎的东西及沐元瑜生病的消息和口信。 这下她当晚就把自己嘴里急出了两个燎泡,第二日什么也顾不得了,套车就往沐家老宅来。 沐元瑜没见她,此时她才把折辩递上去,正等着自己挨什么处置呢,哪有空理会她们? 沐芷静臆想中的闭门羹成了事实,却也再管不了宣山侯府的人怎么想了,一门心思筹划起怎么弥补来。 于是文国公夫人就听到了她四处宣扬的信。 这一下把文国公夫人闹的,门都没脸出了,一直托病到了年后,过年时亲戚们都没去走动。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眼下,沐元瑜折辩过关,很快又被宣了陛见,皇帝问她:「年将到了,你才病了一场,是索性直接过了这个年再进学,还是现下就去?」 沐元瑜立着笑道:「臣的病已经全好了,在家里闲着也不知该做什么,听说授讲的翰林们都极博学多识,臣倒是想早些去,跟着好生长长学问。」 皇帝点点头:「你有这颗向学之心,很好。既这样,你明日就往十王府去罢,三郎也在那里,他比你长两岁,脾气一向还算好,但若有什么地方委屈着你的,你也不要讳言,只管来跟朕说。」 沐元瑜笑:「臣拜见过三殿下一回,三殿下十分和气。不但三殿下,二殿下更加大度,不但不计前嫌,还肯体谅臣一些粗疏之处。臣能与两位殿下一处读书,都是蒙皇爷的隆恩,哪会有什么委屈地方呢。」 皇帝听她提起朱谨深,尚有一点余怒未消,道:「二郎去庆寿寺里了,暂且不回来,你只先与三郎一道。」 第8章 沐元瑜还不知道朱谨深被发配的事,以为是他身体怎么不好了,这时候的人迷信,医药不管用的时候,就会自然转向求神拜佛等神秘手段上去,遂关心问道:「皇爷,难道二殿下又病了?臣前日去看他时还好着的。」 亲儿子讽刺自家愚蠢可笑,这等丢人事体皇帝是再不愿提起来的,但听沐元瑜这么说,又觉纳罕——朱谨深的戾气发出来,连他这个老子的颜面都敢扫,旁人更不在话下,因此敢与他来往的人一向不多,这小世子倒是个傻大胆,还敢往上凑。 道:「不是,他君前失仪,朕叫他好生反省两个月。」 这下轮到沐元瑜纳闷了,不好问朱谨深怎么失了仪——她直觉没这么简单,朱谨深那个风仪,站那就是一道风景,恐怕他弯腰驼背的模样都比别人高雅些,有什么可失仪的? 两个月的反省期还不算短,不像为了一点小事。 见皇帝没有别话,她闷着告了退,出宫门上了马车,心里来回琢磨。 她在犹豫要不要去看一下朱谨深。 朱谨深一向对她都算友善,眼下他出了事,若是个好人还罢了,让他爹撵到寺里去反省就反省一下,可他是个病秧子,若置之不理,似乎就有些无情。 毕竟她前日才去找着他商议事情。 想来想去,她掀开车帘,问外面的车夫:「庆寿寺在哪?离这里远吗?」 车夫是老宅旧仆,很熟悉京中道路,闻言回道:「不算远。从这里去,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吧。」 沐元瑜微讶:「那是就在城里?」 车夫道:「是。」 这么近,不去慰问一趟就说不过去了,朱谨深见不见她是一回事,她不好装个没事人一样。横竖皇帝只说令他反省,没说是直接关了禁闭。 就道:「那先不回家,去庆寿寺一趟。」 车夫依令而行,约一个时辰后,来到了庆寿寺。 庆寿寺是皇家寺庙,平常虽然也接待普通香客,但百姓们畏惧皇家威严,一般都不敢来,所以虽在城中,门前却显得冷落,没有一般名寺的香火鼎盛之象。 门前的小沙弥百无聊赖,见有客来,倒精神了些,跑进去替她通传,一时又出来请她进去。 沐元瑜下了马车,她才病过一场,很注意保暖,戴上裘帽,抱好手炉,方跟着小沙弥走了。 她不知道不远处,李飞章倚靠在自己的马车里,掀开一线车帘眼神复杂地望过来。 他连着来两天了,一直没能见上朱谨深。 这位二殿下,是太难靠近,也太难捉摸了,也许他可以试一试曲线救国…… 就算暂时隔了一层,将来可能低滇宁王府一头,不过两家走的本来不是一个路数,影响不大,不管怎样,总比捏着鼻子去支持三皇子那个小妇养的强些罢。 庆寿寺里香火虽然不旺,但也没到人踪绝灭的程度,沐元瑜路过前殿时,还是见到有三四个人,大约是刚拜完了佛,从里面出来。 这是一家女眷,被护在当中的一人戴着帷幄,看不清脸面,但度其粉嫩的衣着及纤细的身形,应当是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女,且家世良好。 沐元瑜不便多看,也没兴趣多看,很快收回了目光,抱紧了手炉跟着那小沙弥往后面的静室走。 走了一阵觉得不对,身后似乎一直传来脚步声。 她拿手拉着裘帽转头一看,却见是那少女一行人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见到她回头,那少女似是吃了一惊,低下头去,脚步跟着慢了下来。 静室这一片是没有什么佛像殿塔的,这里原只供人休憩用,不开放与香客闲逛,沐元瑜想着这少女大概是有什么长辈亲戚在那里休息,她拜过菩萨后过来会合,便没再多想,回身继续走。 离着静室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前方的路口出现了两个持矛罩甲的侍卫,分立左右守卫。 小沙弥上去说了一句,然后领着沐元瑜顺利过去了。 身后跟着的少女要跟上时,侍卫却将矛一拦,不许她们进去。 少女低声柔婉地说了句什么,沐元瑜没听清,只听得侍卫沉声道:「没有殿下的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尔等还是速速离去,免生误会!」 少女又说了句什么,侍卫仍是不让,且将矛尖向外,态度更加强硬起来。 尖锐的矛尖在冬日下闪烁着雪亮的光芒,少女不敢硬闯,却又不甘心就走,一时急了,扬声叫道:「前面那位小公子,请你留一留步!」 沐元瑜一边转身一边低声问小沙弥:「小师父,你知道那是谁家的女眷吗?」 小沙弥小声道:「是新乐长公主驸马家的一位姑娘,似乎是行三的。」 那位三姑娘见到沐元瑜走回来,盈盈下拜,声音羞涩地道:「小公子,烦扰你了。敢问你是进去看望二皇子殿下的吗?」 沐元瑜点头:「不错,姑娘叫我何事?」 少女道:「我叔母是新乐长公主,听说二殿下进了庆寿寺,叔母在府中十分记挂,今日我替母亲来祈福上香,便想顺路拜见一下二殿下,回去以安叔母之心。只是眼下却——能劳小公子带我一同进去吗?」 沐元瑜摆出个为难的表情:「我倒愿意帮助姑娘,可我也只是客,说了不算,姑娘想见殿下,还是请人通传一声罢。」 少女叫住她已耗费了很大勇气,此时被委婉拒绝,就不知该说什么了,不愿就走,也不好意思纠缠,呆呆地立在原地。 沐元瑜见她帷帽前面的纱面被寒风吹得乱摆,劝了一句:「外面风大,姑娘还是不要久站的好。」 就转身继续走了,少女没有法子,看着她走远,在面纱后咬了一咬唇,只好慢慢地拖着步子离去了。 朱谨深反省的静室独占了一个小院,院中种着一棵有两百多年树龄之久的银杏树,此时叶子早已尽数落光,只余虬劲有力的枝干向天空上延展,别有一种苍凉的岁月之美。 第9章 院子里很热闹。 朱谨深昨日才搬来,东西还没有归置清楚,他要住两个月,衣食住各样家什所用不少,林安忙忙碌碌地来回跑着指挥人做事。 沐元瑜绕过银杏树后,一眼见到朱谨深立在静室门前的廊下。 他裹着一件玄色大毛斗篷,那斗篷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上以金线织五章,斗篷色如乌羽,五章金灿夺目,玄金二色相互映衬,十分尊贵而又威严。 配上他自带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如立云端,不容亵渎。 朱谨深本人的气色仍旧是不太好,沐元瑜禁不住想,他这病恹恹的样子都这样不凡,若是哪日好了,又该出色到什么地步去?怪不得才住进来第二日,就能引得小姑娘痴心追过来了。 所谓「顺路」云云,都到不惜求助她这个路人的地步了,这佛祖和朱谨深,到底谁才是被顺路的那个,不问可知了。 沐元瑜唇角就不由弯起,带着点打趣的笑容上前行了礼问安。 朱谨深眼神却尖,一下觉出她笑得古怪了,眉头扬了扬,问她:「憋什么坏呢?」 这跟她说话的口气太随意了,不但随意,还挺自在,一点不像被撵来反省的样子,倒像是出来散心来了。 沐元瑜笑道:「殿下不知,我才进来时,遇着了一位姑娘,自称是新乐长公主的侄女,小沙弥说她似乎行三。她要来拜见殿下,侍卫不许她进来,她不肯放弃,转而求上我了——殿下很受欢迎哪。」 她自觉自己说得够清楚了,连人家的排行都报了,不想朱谨深面露茫然地反问她:「那是谁?」 又摇头道,「你真是闲的,什么不相干的人都搭理。」 沐元瑜:「……我没答应她,但那是殿下姑母家的亲戚,我不好连句话都不回罢。」 「姑母驸马家的侄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都理会,恐怕你理不过来。」朱谨深道,「你好大胆,打趣到了我头上,我看你自己才该小心些,他家与你适龄的也有三四个,你除了矮些胖些,别的也没甚缺点,也算一个金龟婿了。」 沐元瑜:「……!」 她受到了暴击! 她从没想过自己在朱谨深眼里的形象是个矮胖子! 「殿下,您眼中看我——」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指自己的脸,「就是又矮又胖?」 亏她心中还曾不可免俗地为朱谨深的疑似另眼相看有过沾沾自喜,闹半天是这么个看法! 她简直要悲愤了,自己长得好,也不带这么鄙视人的呀! 「不是,」朱谨深纠正她,「只是都有一点。」 沐元瑜的周身持续涌着乌云,矮跟胖单独拎出来其实都还好,但二者合一,杀伤力不是两倍,而是十倍。就算只有一点,她也仍是跟这两个字都沾上了。 「你脸上这么多肉,我说你一个胖还说不得了?」朱谨深很为她的低气压感到疑惑,解释道,「不是说你长得丑,而且你现在年纪小,刚开始长个子,矮些也是正常的。」 沐元瑜板着脸,并没有得到安慰。 这辈子长到这么大,头一回在外貌上受到这么毁灭性的打击,更可恨的是,打击她的人很有资格这么说。 朱谨深是高而瘦削的身材,裹着斗篷都莫名能看出腰身的感觉,所以他的气质尤大于长相,远看身形尤其醒目。 闷了片刻,她不甘心地给自己挽尊:「我堂哥说,我这是君子不重则不威,殿下太瘦了,才应该多用些饭食。」 林安安排人干活,正好打她身边路过,闻言把头点成捣蒜。 朱谨深眉头耸动,笑出声来了:「这句话是这么用的?」转目向胳膊肘往外拐的林安,瞥他一眼道,「去给世子取一面镜子来,瞧瞧他的威严是不是真同他脸上的肉一样多。」 林安噗一声爆笑出来,望着沐元瑜的脸色又不好意思,强忍着道:「世子别生气,我们殿下、没——噗,没恶意。」 他当然不至于真去取镜子,捂着嘴弯着腰快速溜到银杏树那边去了。 沐元瑜现在切身感受到了朱谨深的风评为什么那么不好了——他的嘴坏起来真是太坏了! 她要真是个十三岁的小少年,让他这么消遣,得气炸了。 但她以一颗前成年人的包容的心,当然知道朱谨深确实是没有恶意,嘲笑也是分等级的,嘲朱谨渊那句「东施」才是货真价实的嘲。 所以她的回应也就很有分寸:「镜子就不必了,臣今日闲得很,待会亲手服侍殿下喝药,以谢殿下金玉良言。」 扬声问林安:「殿下的药好了没?」 林安大喜着回应:「一刻就好,有劳世子爷了!」 这下轮到朱谨深的脸色变得莫测了,他发现了,沐元瑜以前是客套才称「臣」,但她现在是跟他不对付想反击一下时才假装客套一下自称「臣」,她实际干的事可一点都不臣。 他抽了抽嘴角,转身:「进来罢,别在外面吹风了。我看你那身体,也没壮实到哪去。」 沐元瑜跟他后面,此时腾出空来方想起来问:「不对呀,殿下,你都知道驸马家有多少个姑娘了,应当明明是认识人家的吧?」 「我知道的人多着,跟认不认识并没关系。」朱谨深头也不回地回她,「好几个叽叽喳喳的丫头片子,每回姑母带来的都不一样,谁知道她们谁跟谁。好了,你才多大,就到慕少艾的年纪了?紧着念叨人家的姑娘们。」 沐元瑜心里吐槽,还训上她了,她就是慕少艾也不会慕姑娘。 嘴上道:「谁念叨了,我就是见到了,告诉殿下一声么。」 两个人说着话,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朱谨深住的主屋已经先收拾出来了,不过寺里条件有限,收拾得再好,不能和十王府里比,一共也就两间房,外间会客加书房,里间是起居的卧房。 第10章 地上铺的是水磨青砖,桌椅橱柜等几样家具倒是一般寺里不太可能出现的黄花梨木,木色温润,纹理清晰,看着低调,实则奢贵,可见皇家寺庙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门道。 分宾主坐下后,沐元瑜想起问了正事:「殿下怎么会突然来了这里?我进宫陛见,皇爷说起读书的事,我正想以后可以和殿下做同窗了,谁知皇爷却说殿下失仪——吓了我一跳,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所以急忙来了。」 窗下的炕烧得暖融融的,朱谨深脱了斗篷坐着,神情漫不经意:「没什么事,不过是说了两句他不爱听的话。」 沐元瑜见他这样自在,比在十王府里还安闲了些似的,以为确实是一点小问题,就顺口追问了一句。 朱谨深没有隐瞒,直接把自己补的条陈告诉了她,他的语调中含着以往少有的轻快之意:「你说得对,事情该是怎么样,就摊开来说明白,我同他们装什么样,他们是乐在其中,我图什么呢?没完没了的。这下说明白了,我畅快多了。」 沐元瑜惊呆了:「——殿下的原话就是愚、愚蠢可笑?」 她实在太低估了中二的威力。 她以为朱谨深换大板子坑国舅、管弟弟叫「东施」已经够中二了,万没料到那不过是前味小菜,他真病发的时候,连他亲爹皇帝都照怼不误! 她想象了一下,别说皇帝那条至高无上的尊龙了,就是她爹滇宁王一个远在边疆的缩水版土皇帝,应当都万不能接受自己下的崽被这么评断。 朱谨深跟皇帝之间,不但有父为子纲,上头更压着一层君为臣纲,他敢跟君父这么说话,沐元瑜真要敬他是一个重症中二。 然后她才想起来点什么:「我说得对?这里面有我的事?」 什么摊开来说明白的是有点耳熟,不过前日的事,记忆很快复苏,她慢慢睁大了眼睛——一点不错,还真是她说的,可她那是跟两个庶姐,说句不好听的,别说她占理,就是她不占理,想使个霸道跋扈一下庶姐们也只好受着,朱谨深那是一回事吗?! 「殿下,」她无力地抹了一把脸,因为已经实在不知自己该拿出什么表情来了,「您可没说是从我这得到的灵感吧?」 虽然这事她自觉没有一点责任,但皇帝要迁怒上,就认为她是挑唆天家亲情,那谁也拦不住。早知如此,她吃饱了撑着才把自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倒给朱谨深。 「就这点出息。」朱谨深鄙视了一句,见她眼巴巴望着,还是松了口,「没有,你当我是长舌妇么。」 「哦——」沐元瑜这才松了口气。 正这时林安端着药进来了,他伙同外人算计自家主子,还是有点心虚,进来不敢看朱谨深,把药碗往沐元瑜手边一放,脚底抹油般溜了。 沐元瑜看看药,再看看朱谨深:「殿下,您自己来还是我服侍着?」 朱谨深憋了许久的一口怨气倒给了皇帝,心头别着的一股劲散了不少,僵持片刻,默默把碗端过来,皱着眉屏息把药喝完了。 到底还是抱怨一句:「有什么用,喝了不还是这样。」 沐元瑜也不懂他这病到底是什么来头,单知道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她上辈子没学过医,那时代许多病的名称又跟现在其实不一样,就是最简单的风寒,这时候也分程度,有的风寒就是感冒,有的严重的能死人——这是因辩证分类不清而生的问题,比如肺炎、伤寒等外部症状有与感冒类似的,此时都统称为风寒,中医太博大精深,沐元瑜连皮毛都不敢说知道,更搞不清朱谨深是怎么回事,就只能劝他喝药。 不管怎样,他生在天下最尊贵的人家,看的是世上最好的大夫,太医们能把他从一个早产儿保到如今这个岁数,总是有本事的。 就回道:「殿下喝了药能不能好我不敢保证,但是不喝药,那一定是好不了。」 「年纪不大,道理不少。」朱谨深说是这么说,口气是平缓的,倒是没有反驳她。 沐元瑜感觉他出了十王府后,情绪是真不错,就顺着和他聊下去:「殿下说我出息不大,可您的出息也太大了,跟皇爷那么说话——依我说,就让您出来反省两个月,皇爷算优容了,我要是敢跟我父王这么说,哪里还等他撵我,我自己就得先赶紧逃到我外公家去了。」 「扯谎。」朱谨深不信,拿眼角瞥她,「你家就你一个独苗苗,你父王舍得拿你怎么着?上房揭瓦还得给你递梯子,在底下守着怕你摔下来罢。我们这样人家的烦心事,你怎么懂。」 添丁是件瞒不住也没必要瞒的事,沐元瑜坦白告诉他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殿下这样尊贵都不快活,我又哪里有这运气能独善其身?我父王有个极心爱的侧室,我上京前,已有了身孕,大夫把了脉都说是男胎,现在多半已生下来了,只是我还没接着信而已。」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句话的出处不可考,最初可能是百姓人家说出来而后流传开的,朱谨深幼年养在深宫,略长一点后住入十王府,他出门少,没听过这句俚语,此时听见,不由有点深思住了。 过片刻道:「倒是有点意思。你家里还有这种事?你却心宽,面上一点看不出来。」 沐元瑜心道,我家里还有更可怕的事呢,说出来吓死你。 不知怎地,这句话一想,倒把自己想得可乐起来,她勉强憋住了道:「不心宽也没办法,我又没本事拦住我父王不去妾室那里,只好我自己努力,给我母妃争口气,免她些烦恼罢了。」 朱谨深以往从不曾和人闲聊过家常话,他这个身份,配和他闲话家常的也实在没几个,不经意就要弄成奏对格式,此时带点新鲜地点头:「你说的是,我娘要是还在,我大概也是这么想。」 他忽然提到自己的母亲,沐元瑜一怔,去望他面上,见他虽没有明显的忧伤之色,眼神中却掩不住神往,天下的孩子就没有不依恋母亲的,朱谨深在这一点上却是惨,连母亲的面都没见着,想有个回忆的恋想都没有,只能纯靠想象。 第11章 她态度里不由加了两分怜悯的小心翼翼:「殿下,其实您也是一样,先皇后虽然不在,她泉下有知,若感应到您现在好好的,也会心生安慰的。」 「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和皇爷赌气,怕他处罚我?」以朱谨深的敏锐度,当即察觉出了她的潜台词,道,「无需担心此事,我心里有数。」 沐元瑜无语了,他这淡定模样,合着根本没拿怼皇帝当回事? 「我可能快去封地了。」 朱谨深却紧接着给她抛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沐元瑜蓦然抬头,吃惊道:「去封地?」 这个信来得太突然了,滇宁王府不便插手内宫之事,但对于这样官面上的消息还是关注着的,朱谨深是嫡次子,长子有缺,而且缺得比他还严重,除非本朝打算出一个晋惠帝,与西晋比肩,否则朱谨治是没有一点希望的,那么顺位下来就是朱谨深,若不考虑人为逐鹿因素,只按正常程序,他正位东宫的法理性是余下三子中最高的。 这样一个东宫热门人选,说他要去封地? 封地去容易,再想回来就千难万难了。 沐元瑜在跟朱谨深目前为止的接触里,隐隐约约也感觉出一点他对大位没什么兴趣——药都懒怠吃的一个病人,有想当皇帝的野心?那除非当皇帝真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真从他口中得到证实,仍是吃惊非常。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殿下,这事定了?您还没封王吧?封地更没定,对了,是不是还要先娶妻?」 「我这样有今天明日不知在哪的人,娶什么妻?何必祸害别人。」对比她的语无伦次,朱谨深态度很平静,「是都没有定,不过想定也快,费不了多少事。」 沐元瑜还是觉得晕乎乎的:「殿下,这么大的事,您就这么告诉我了?」 「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朱谨深见她总回不了神的样子,还是改了点口,「也没这么快,总得等到大哥和我加冠后罢,不然我就这么走了,这事含糊着不好看。我和你说,就是我有这么个意思,所以我无所谓和他们怎么样,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这个话沐元瑜倒是懂,只要朱谨深不打算去争皇位,那他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状态,他再中二再不驯,皇帝只能训斥他几句,关关他禁闭,他这个身子骨,除非皇帝打算断送掉这个儿子,否则体罚是万万不能上的,至多把他封王撵到封地上去,眼不见心不烦,但这本也是朱谨深的打算,他等于并没有任何损失。 而假使其他想夺位的兄弟们要对付他,那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是让他封王就藩出局,本朝待皇室亲王一向十分宽宏,除非能给他扣上顶谋反的帽子,不然都动不了他。 终于消化掉这个讯息,沐元瑜第一件事想起保证来:「殿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朱谨深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先不说也好,不知皇爷怎么想的,加冠一事朝臣们催了好几年了,也没个了局。先再看看罢。」 本朝皇子加冠不是遵循《礼记》上记载的二十岁,因为皇子加冠有特殊意义,往往会与皇权更迭相连,册立皇太子前,通常会采取行冠礼的方式来明示礼仪,昭告天下,这个年纪通常在十三、十五岁左右,早至七八岁的也有。朱谨治情形特殊,皇帝一直藏着拖着,致使他快二十了还没行冠礼,他不行,他底下的弟弟们就跟着一并拖延了下来。 再接下去,沐元瑜就不提那些事,只和朱谨深随便闲扯着了——他都无欲则刚了,她还劝什么,就是她自己,要不是有个软肋滇宁王妃,她也不会和滇宁王做低伏小,滇宁王叫她不好过,她有的是法子给他把堵添回去。 这么没拘束地说话要轻松许多,有一搭没一搭地时间很快到了中午,沐元瑜还蹭了顿素斋才走了。 马车在路上不疾不徐地驶着。 午后时光,沐元瑜有点犯困,头随着车轮的滚动一点一点,将要盹过去之际,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刀三敲敲车壁,嘿嘿的笑声传进来:「世子,要不要出来瞧瞧热闹?」 沐元瑜惊醒,此时也听到了动静,一群人不怀好意的笑声兼着一个男人杀猪般的叫声自马车外左手边的方向传过来。 她揉揉眼睛,打个哈欠,挪到前面去掀开了车帘,循声向外一望,巧了,是熟人。 那叉着腰立在旁边,挥舞着手臂指挥着几个狗腿子欺负人的不是李大国舅又是谁。 被围在中间殴打的男子正在奋力挣扎反抗,一时看不清脸面,不过从他的叫声里,能听出不是平头百姓:「李飞章,你疯了,你敢指使人殴打朝廷命官——哎,走开,我的帽子,把我的帽子还给我——就算你是国舅,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目无法纪,本官必要参你一本,哎呦——!」 男子一边呼痛一边胡乱放话。 这是条街道的拐角,附近没什么人,零星几个路人见到这豪奴出街横霸的架势也不敢过来劝阻,遥遥指点着看热闹。 沐元瑜这辆马车停下来还是略显眼的,李飞章很快若有所觉,转眼一看,眼睛一亮:「呦,沐世子!」 他暂时也不管自己的奴仆了,抄着手走过来,伸脖子向沐元瑜挤眼睛:「沐世子,你猜那是谁?」 在京的朝廷命官不只千百,沐元瑜这哪来猜得出来?又不知这莽国舅和谁不对付。 摇摇头,同时意思意思地劝了一句:「我不知道,不过你还是把人放了罢,就算他得罪了你,你这样当街打人,回头必要被御史参劾的。」 「本国舅怕那起人参吗?」李飞章十分狂妄地放了句话,并且道,「言官专会鸡蛋里挑骨头,无事生非,平地起浪,我打的就是言官!」 沐元瑜:「……」 她转眼看看那边的围殴现场,诧异地又把目光转回来:「那是个言官?你敢打言官?」 第12章 同级别的官员里,言官的权力未必最大,但却是最不好惹的一个群体,皇帝打言官都要掂量掂量,不是实在被惹毛了咽不下这口气都不会下这个令,这小国舅倒好,居然敢冲言官下手,真不知该说他一声胆肥还是傻缺。 李飞章居然还冲她邀起功来了:「是,我替你出口气,怎么样?」 沐元瑜更莫名其妙起来了:「替我出气?和我有什么关系?」 「哦,对,你不认识他。」李飞章反应过来了,解释道,「那就是华敏,参你的那个。」 沐元瑜:「……哈?」 她懂这个替她出气怎么来的了,可他们有这么熟?没记错的话他们还算半个仇人吧? 李飞章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知道你为当初的误会对我印象不好,我该弥补也弥补了,听说这多嘴的言官参你,我特意堵了他替你教训——你看见了就最好了,我们现在能尽释前嫌,交个朋友了吧?」 要说沐元瑜能撞见这幕,还真是个巧合,她平常是不会来这个街区的,今日去庆寿寺才路过了。 抛开这些暂且不提,沐元瑜摇手不迭:「你要打人我管不了你,可别说是为了我。」 她要想报复自会有自己的方法,怎样也不会直接堵着人揍一顿,后果太麻烦了。 「你怕什么,」李飞章不以为然,「我不是无故揍的他,他明知我喜欢飘红院的雪纤姑娘,还去听她唱曲,岂不是故意给我戴绿帽子,我是个男人,哪能吞下这口气,当然要揍他一顿了。」 原来他还事先给自己找了个师出的名头,倒不算没救。 虽然如此,沐元瑜还是摇了摇头:「随你怎么样,我不管你,你只不要说为了我,我也不会领你这种情——」 华敏的怒叫声持续传过来,他能一直这么叫着,可见李飞章还是有些分寸,应当没让奴仆们下重手。 沐元瑜心中忽一动,招手把刀三叫到近前,套着他的耳朵悄声道:「刀三哥,你去劝个架,把他们拉开来——」声音更低下去,几近成气音,「假装不经意把华敏的裤子扒了,记下他屁股的特征,回来告诉我。」 刀三点头:「成!」 李飞章隐约听见一点前一句,再见刀三转身而去的动向,连在一起猜出来他是要阻拦去了,忙向沐元瑜道:「嘿,我替你出气,你不认也就算了,怎么还拆我的台?」 沐元瑜一本正经地道:「国舅爷,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这种事真的不能干,你欺负了人这么久,也该够了,我让刀三哥去劝开,也算替你收拾个残局。」 李飞章心中也是一动,这小世子应当是想借势做个好人,洗洗自己的霸王名声吧?他弄这一出本意也就是为了结交他,现在能对他有帮助,他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于是就袖手不理,撇撇嘴道:「好吧,你不领情就算了。」 刀三已大步到了近前,他放开手来对付几个豪奴毫无难度,不过有沐元瑜的嘱咐在前,就还是假模假样地跟豪奴们过了些招数,扯着华敏的裤腰带要把他从豪奴们的包围里救出来,往外用力拉扯,手上使了花样,假装用力过猛,又受到豪奴攻击,哎呦哎呦地倒在地上,就势一把把他的裤子扯了下来。 看男人屁股这事刀三还是不大乐意干的,赶紧瞄了两眼,就飞快爬起来,拽着华敏往外逃。 华敏还当他是个好人,一路跑一路辛苦地把裤子往上提,终于跑出危险范围后,满怀感激地问他这名「义士」的姓名,要感谢他。 刀三摆摆手:「不用谢我,我也是听命行事,我家世子让我救你的。」 京里公侯勋贵不少,华敏不知是哪家的世子,又行追问,刀三已在往回走了,头也不回地道:「你才参过的那个。」 华敏:「……」 他拎着断掉的腰带愣住了。 国舅爷李飞章领着豪奴归家,跟他老子承恩公报告:「爹,我把华敏那厮打了。」 承恩公年将古稀,记性不太好了,闻言道:「华敏是谁?」 李飞章不大满意:「爹,你这记性也忒差了,就是都察院的那个言官,才参过沐家那小子的。」 承恩公想起来了,摸了摸花白没几根的胡须:「哦,是他。你惹都察院的那群马蜂做什么,小心被蛰得满头包,爹这把老骨头也救不了你。」 「救不了才好呢。」李飞章自有打算,心机深沉地道,「爹,我为沐家小子打了言官,言官肯定要参我,皇爷会狠狠罚我,你说沐家小子见了这样,会不会多少有点觉得愧对我?有了这愧疚之心,后面就好办了。」 承恩公记性差,脑子还是够使的,想了想道:「你先前就说沐家的小世子好像得二殿下另眼相看,如今是确定了?」 李飞章点头:「一点不假。虽不知为了什么,却也管不了许多了,打从二殿下出宫,我就开始下功夫,耗到如今不见一点成效,二殿下无欲无求,独来独往,再耗下去,恐怕我也仍难找着亲近的机会,不如试试另一条路。沐家小子在京里不过习学,早晚要回去云南承袭王位,就算他比我们更亲近二殿下,也碍不着多大事,一旦事成,到时这京里我们就是独一份。」 承恩公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沉吟着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无欲无求这条,恐怕不见得——二殿下一贯冷清,何以忽然改了常态?依我看,他以前是潜龙在渊,现在是有所打算起来了。我们既然决心拥立二殿下,那这个机会确实不能错过,再往后落人一步,拾人牙慧意思就不大了。」 李飞章撇了嘴:「爹,你跟儿子说话,还掉什么书袋呢?直说我做得对不就得了。」 承恩公斥道:「我哪里掉书袋了?你有空才该多读两本书,要不是成天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二殿下也不至于总是懒得理你。」 第13章 「那怪我吗?爹你记性是真不好,当初不是你要搞什么韬光养晦,让我怎么胡闹怎么来吗?」李飞章瞪眼反驳,「我这可都是为了我们大哥儿做的牺牲,现在倒又怪上我不学无术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承恩公斥责的口气本就不算重,再让老儿子一抱怨,登时更软了,「唉,当初你姐姐一举得男,多好的事,眼看我们家就要祖坟冒青烟,要出一个皇帝外孙,谁知道世事难料,你姐姐当时就没了不说,大哥儿越长越大,却会是那个模样——他一个傻子,对人事都半懂不懂,在宫里叫人欺负了都不见得知道说,皇上新后一个接一个地立,我们不赔着小心还能怎样呢?饶是这样,还是险些吃了个大亏。你就体谅些罢,看你外甥可怜,别和他计较了。」 「我也没计较过啊。」李飞章嘀咕,「爹,你又扯远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再说得说到天亮去。你准备准备,赶紧进宫给我求情去。」 承恩公道:「求什么情?你不正要皇上罚你?」 「那也不能真往死里罚啊!」李飞章受不了地推他,「走,走,我亲自服侍你老人家换衣裳,你还是不是我亲爹了,真是——」 李飞章的未雨绸缪做得很有必要,言官挨打是件十分严重的事,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等所有科道官听闻有此恶劣行径,齐齐震动,对华敏展开慰问的同时,捋起袖子连夜写奏章弹劾谴责李飞章。 一来,这位国舅爷虽然一向纨绔,但这回真的过线了。 二来,年底了,大家也是需要一点业绩的嘛。 但这些专业监察挑刺的言官们这回再快没有快过一个非专业的。 滇宁王世子沐元瑜。 作为御史被殴的亲历者,她回到家就开始奋笔疾书,一封痛心疾首的弹章当日就进了通政司,流转内阁,而后上了皇帝御案。 国朝十分重视言路畅通,立国之初连普通百姓都可以直接上书给皇帝,地方官敢有阻拦者重惩。发展到如今,监察这一块由科道官主理不错,但非科道的普通官员也可以上书言事,只是对比言官而言,没有了「风闻奏事」这一项特权,必须得拿出实据来。 沐元瑜当然是有实据的,她本人亲眼目睹,家仆施救,再确实没有了。 于是国舅豪奴如何跋扈,单薄御史如何受屈,如狂风中的一朵小白花般饱受摧残的一幕巨细靡遗地跃然在了纸上,并飞快传遍京城。 国舅打御史,原就是一出上好题材,属于诸项弹劾里的精品名目,老少咸宜,上下皆爱,再加上沐元瑜本人的身份,她先前与华敏的纠葛,与国舅的恩怨——哦,眼花缭乱,简直忙不过来。 大家本都准备着忙完了手头的事,就收拾收拾准备歇年了,结果这场年底大戏强势登场,得,别歇了,看戏吧。 最单纯的那一拨认为沐元瑜宽容大度,华敏参过她,她在华敏落难时没有视而不见,仍旧伸了援手,可见本来秉性不坏,至于规矩礼仪差一点嘛,那是小节,比起祸害国舅总是好多了不是? 不那么单纯的一拨,则认为沐元瑜是借机洗白,她跟李飞章原就不对付,得了这个机会就马上踩他一脚给自己挽回点名声,小心思是有,不过也算题中应有之义,这么干很正常; 眼神格外毒辣、斗争经验丰富非常的,比如现任都察院大佬左都御史宋总宪才一眼看出了其中真正的题眼所在。 「这位世子身边有高人啊。」他向身边同僚下属叹息道,「看这出借力打力,以牙还牙的手段,多么精彩,一般人断断使不出来。」 下属是宋总宪的同乡,自打科举分了南北榜后,朝廷中同乡抱团的风气就愈演愈烈起来,这下属既是同乡,自然也算同党,所以宋总宪跟他说话无忌。 下属的目光望在上司手指所按的抄录出来的弹章中间的那段字句上:「还是总宪眼明心亮,您不说,下官都没反应过来这段蹊跷。」 单单只看这一段,其实没啥,无非是渲染了下华敏挨打时的模样而已,说豪奴如何丧心病狂,说华敏如何「抱头哀嚎,惨不可闻,衣衫凌乱,帽飞裤破,左臀一痣都露于人前,官威扫地,凄惨非常」。 思绪敏感度不那么高的,大概至多以为沐元瑜是为了拿华敏当个衬托,好突出自己救他是多大的恩德而已。 宋总宪的目光却不会只停于这一浅层,他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华敏先前参劾沐元瑜的那份弹章,两下一映照,关键字段相似度不言自明。 这才真是腊月的账,还得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是一丝不差,报应不爽。 更高一筹的是,沐元瑜被参的时候还能写个折辩,华敏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沐元瑜参的又不是他,而是李飞章,认真来讲,还算是替他出头,他根本毫无理由回击,就辩也辩不到沐元瑜身上。 对于下属的吹捧,宋总宪笑道:「便是我不说,你过一刻自己也就想起来了——只要看过华敏那封弹章的,要不了多久,心里也都该回过味来。」 下属请示道:「总宪,那我等下一步该怎么办?」 「怎么办?干着这份活,该参谁参谁罢。不过,就不用太卖力了。华敏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拿沐世子当枪使在前,现在自食其果,他自家事,自家扛罢。」 宋总宪的反应虽然虽然快,但还有个比他更快的。 自然就是华敏本人。 他自己干了什么事,自己最清楚,被人照原样摔到脸上的时候,瞬间刺目得他差点跳起来。 沐元瑜这哪里是替他出头,根本是拿他开涮! 那绘声绘色的,拿到茶馆子里直接可以开讲一章书了! 他当初写朱谨深,可还没有这十分之一过分——他上书只为挑拨沐元瑜和朱谨深,可不想激怒皇帝,皇帝若看见他像沐元瑜写他那样写皇子,先得把他拖出来打板子。 第14章 他明参沐元瑜暗地剑指朱谨深。 沐元瑜现在就明参李飞章暗嘲他。 这针锋相对的意味太明确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玩的花样我知道,还给你。 这封弹章没出之前,华敏真当沐元瑜是个好人,一瘸一拐地回家以后,心里还曾闪过一丝愧疚。 这愧疚飞快转化成了脸疼。 他没想到自己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相比,他才是天真的那个。 更重要的是,这同时多半意味着他的挑拨失败了。 那封弹章是他交给幕后人的投名状,却出师如此不利,这种种失败的情绪叠加,使得他做出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 他在参劾李飞章的奏疏已经递上去的情况之下,又挑灯夜战,另书就第二封弹章,弹劾沐元瑜大奸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指使仆从明为援手,实为羞辱,还意图示恩,蒙蔽圣听……云云。 沐元瑜看到的时候正喝着暖乎乎的姜茶,一口茶直喷出来。 观棋正好站在面前等她喝完的空碗,裙子上被喷湿了半边,躲闪不迭地嗔道:「哎呀,世子,我才上身的红绫裙子,新的!」 沐元瑜是真的笑喷了,摆着手边笑边道:「什么值钱物事,库房里料子都压成山了,你自己找去,随你爱什么花样,重做一件就是了。」 观棋本也不是真心疼裙子,就是借势跟她闹一下,撒个娇,闻言就笑了:「那我可拿去了,世子不要心疼。」 「不心疼,不心疼。」 沐元瑜仍是止不住笑,观棋好奇起来,凑过来道:「世子,笑什么呢?可少见你这样开心。这个人夸你了?」 「没夸我,骂我了。」 观棋就糊涂了:「世子,你挨骂还高兴呀?」 「这可不是一般的骂,大奸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 沐元瑜把这一段字念出来给她听,观棋认得几个字,一般记记账可以,这一段她听也听得懂,但就是仍不明白笑点在哪。 「这是宋时的御史中丞攻讦王文公的话,这个人气急了,将我视同王文公,我只有受宠若惊,有什么可生气的。」 王文公就是王安石,他的功过三言两句说不清楚,但他本人作为一个史上着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改革家这一点改不了的,能蹭一蹭他的评语——哪怕是政敌攻击他的,那也是太抬举她了好吗。 真不知道这个华敏怎么想的。 就算御史掐起架来的时候讲究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词也不好乱用的罢。 沐元瑜就照着这个思路写了折辩,先以一种很惶恐的心表示不敢与王文公并列,对于华敏指控她的罪名,则笔锋一转为黯然低落,也不辩解,只说万没想到华御史会如此误会于她,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从此避而不见也就是了,她上京来是求学的,不是为了和朝廷官员打嘴仗的,也不敢如此僭越。 ——看看这副嘴脸! 华敏险些气厥过去,把他戏弄了个死,还要说不敢和他掐架! 什么便宜话都叫她说完了! 和他交好的同侪见此,忍不住来劝他了:「算了罢,你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呢——不是我说,你给人扣的帽子也太大了,给人留了话缝,怨不得人说你。」 华敏对这一点是无可辩解的,他当时是气急了,那当然什么话狠就捡什么话说了,朝廷乱战里互相攻击的时候,比这狠的话还多着。只是今番确实忽略了沐元瑜的年纪,使得他的姿态不那么好看起来。 但他不服辩解道:「当时真是他那个随从来扯断了我的腰带,我后来回想起来,记得真真的!」 同侪倒不是不信他,朝廷里下黑手比这厉害的也多着。但是道:「那你回来参李国舅时,就该连沐世子一起参了,你当时不参,等到沐世子的弹章上了,你看出来不对了,再事后找补,那谁不以为你是报复的成分更大一些?」 华敏:「……」 他甚是憋屈,他没同时参,因为他其实记得未必有那么清楚。 当时的情形太混乱了,他也有点吓破了胆,李飞章的风评一向是个混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沐元瑜才进京不就和他干了一架?他是真怕李飞章的豪奴们打死他,所以根本没注意多少别的,刀三往外拉扯他,李飞章的豪奴们没得到主人命令,没停手,也在往回拉扯他,不让他被救走,一锅粥的混乱里他没那么清楚他的腰带到底是怎么断的,裤子又是怎么掉的,只是随后沐元瑜上了弹章,他再回想,才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招,并越想越真起来。 同侪又劝道:「既然你没证据,就到此为止罢,再争下去,你又能争得出什么来?」 他心里有句话没好说——你一个专业的,跟一个非专业的掐成这个局面已经很丢人了,再强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呀,撑赢了也不算多光彩。 华敏却不能甘心,别看御史是一个战斗性很强的体系,其实本质出身是士林华选,乃是从历届进士中择优选录的,除进士外,次一等的举人都混不进来。既是清流,就讲究养望,他留下这么个污点,严重是不算严重,却能膈应死人,得用多久才能从人们的记忆中洗去? 再者,他就这么认了怂,对幕后人也不好交代啊。 就努力去串联起来,都察院内部十三道共一百二十八个御史,除了顶上的几个大佬外,余下的大多平起平坐,互不统属,在华敏的想法里,这些同僚们虽然平时山头林立,但面对言官被殴这个局面的时候应该能够同仇敌忾,他的串联应该难度不大。 他这个想法也不算错。 事实上,不用他串联,参劾李国舅的奏章已经如雪片一般飞向御座了。 但再提到沐元瑜,响应者就寥寥了。 第15章 如宋总宪所料,此时御史们差不多也都回过了味来,那想法,也就都跟宋总宪的差不多。 不错,沐元瑜的弹章里是玩了花样——甚至华敏反扑她的话也许是真的,但那又如何?是你先对人家玩了。 大家都靠笔吃饭,谁都不是傻子,就不要装无辜了。 御史们能为同侪被殴出头,可不表示同样愿意为同侪的私人恩怨买单——这是输赢各安天命的事,谁知道你背后水多深,你是利益相关者,别人可不是,图什么陪你一道湿身。 华敏串联失败不说,还迎来了另一桩雪上加霜的事。 在快要等身的参劾中,李飞章认了揍他,但不肯认是无缘由的,而一口咬定是为了飘红院的雪纤姑娘争风吃醋。 雪纤姑娘是教坊司出名的红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朝廷里好风流的一拨官员们都知道她,也几乎都去听过她的琵琶。 当然,国朝禁止官员宿娼,所以这听琵琶就是单纯的音乐交流,不包含其它肮脏的交易——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华敏不算风流,但难免有一些需要应酬的时候,酒桌上别人把雪纤姑娘叫出来弹一曲琵琶助助兴那是他控制不了的。所以他不能说没见过雪纤姑娘,根本和她没一点点联系。 李飞章要整他,功课还是做了那么一点的——他这样的纨绔浪荡子,打听华敏和哪个红姑娘有来往太容易了,教坊司一条胡同从头晃到尾,哪个场子他不熟?他又不是官员,可不受官员的束缚。 有好事的同侪悄悄来问华敏:「嘿,你左臀上真有颗黑痣啊?」 必胜的仗被搅合成这样,华敏已经焦头烂额了,压不住脾气当即就勃然道:「你是何意?安心取笑于我?!」 同侪不太高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是好意来提醒你的——你还没反应过来啊?人家对你留手了,又知道你隐私部位的标记,又知道你和哪个红姑娘有交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要是下死手参你个宿娼,你这顶官帽还戴得稳吗?」 华敏愣住了,须臾恨道:「万万没有这种事!李飞章说和我争风吃醋已经是无中生有了,难道还敢真格诬陷朝廷官员不成!」 「为什么不敢?」同侪反问他,「买通一个官妓很难?是国舅爷缺钱?还是世子爷缺钱?这两人任意一人动起这个脑筋,你想想你的结果。」 华敏再度愣住。 同侪拍拍他的肩:「冷静一下,想想清楚罢。」 李飞章很生气。 他不是气自己被参得满头包,他对言官动手之前已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 他不能接受的是,这场倒国舅大潮中第一个向他发起攻击的居然是沐元瑜。 就算不肯领受他的好意,也不至于倒打一耙罢? 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他气忿地堵上沐家老宅去质问——堵了个空。 沐元瑜可不像他那么闲,她所以陛见过后还有空戏弄华敏,是因为她进学的地点位于禁城午门之内,皇极门的右厢,出入需要牙牌。她为新制的牙牌才又在家多等了两日。 此时已经到手,她便收拾书本笔墨跟诸皇子一道上课去了。 说是诸皇子,不过沐元瑜目前能见到的只有三、四两个皇子。 ——大皇子脑有疾,由大儒在深宫中进行一对一授课,二皇子则怼了亲爹被关进寺里反省。 沐元瑜以为她暂时就两个同学,在一个路过舍人的指引下寻到地方,迈进朱红门槛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排了不少桌椅,已经坐了四个人,除掉三皇子朱谨渊之外,另有三个生面孔,其中两个年纪大些,大约二十出头,一个穿戴上明显精细些的则要小一点,十五六岁的模样。 沐元瑜懂了:这大约是伴读。 她的脚步声轻,踏进来时只有朱谨渊第一个发觉了,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沐世子来了,这样早。」 沐元瑜上前行礼:「三殿下早,臣惭愧,不及殿下勤勉。」 朱谨渊笑着起身拉她:「我上回就说了,不用这样客气。来,你坐这里,皇爷说了你要来的事,早把你的位置都安排好了。」 沐元瑜谢过他,把带的东西在分配给她的那张书案上放下,客气地要再跟其他人自我介绍兼寒暄一下,一抬头,却见那三个生面孔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在她脸上。 其火热程度,远非单纯对新同窗的好奇能解释。 她摸摸脸,大方地笑了笑:「怎么了?我出门前洗了脸的。」 那个穿月白锦袍年纪小一点的少年先咧嘴笑了:「沐世子别误会,我们就是这个——嗯,久仰大名,哈哈,久仰大名!」 另两个跟着一起笑起来,不过笑得都要含蓄些,其中一个主动介绍道:「在下姓江,名怀远,湖广人,」他伸手指另一个年纪和他仿佛的,「那是齐兄,名恒简,家乡浙江,我二人都是国子监监生。」 年纪小一点的少年忙抢上跟着道:「我姓薛,名筹,家父现袭威远侯。」 这两人的自我介绍差别十分明显,除名姓之外,一个报了籍贯功名,一个则报了爹。 沐元瑜心里有数了,江怀远和齐恒简是文官路数,都不提出身,应当是没什么好提的,能进这道门槛,凭的是自己本事——他们能当国子监的监生,肯定不是如沐元茂一般走的荫监,不然爹的身份也矮不了,比较大的可能,是中秀才后品学优异而被地方政府推选入了京城国子监深造,走的是贡监路子。 皇帝挑选这样身家普通清白又聪慧优秀的监生作为皇子伴读,算是用心良苦了,这既比弄朝中重臣的子弟来致使皇子们拉帮结派靠谱,也比弄一堆读书上相对懈怠的勋贵子弟围着要强。 为了证实这猜测,她笑道:「原来是两位秀才公,我失敬了。」 第16章 江齐二人一齐笑了:「不敢,不敢。」 这就是默认自己的秀才身份了。 人多了就是热闹,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正叙着,打门外又匆匆走进一个人来。 这个人的年纪跟薛筹差不多,穿戴也差不多——不是指衣裳样式,而是其精美程度,腰上还挂了一圈玉佩香囊荷包等物,跟江齐二人的简朴明显不是一个风格。 薛筹见到他就笑道:「许世兄,正要说到你。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就是云南的沐世子了,早就说他要来,今儿终于到了,以后我们就更热闹了。」 又转向沐元瑜道,「沐世子,这是隆成侯府的许泰嘉许世兄,他是最早进来跟着殿下们读书的,当时我们都还没来呢。」 看来这是第一个定下的伴读人选,沐元瑜打量了许泰嘉两眼,只见他不但穿戴不凡,生得也好,进来时的步伐虽快,不失风度,是个看上去英俊骄傲的少年。 少年对她的态度却让人存疑,和她见了礼,就挑动嘴角笑了笑道:「热闹?那肯定是热闹了。论这份本事,谁能及得上沐世子呢。」 他这不阴不阳的语气让书堂里顿时静了下来,江齐两个年纪大些的不知所措地互相望望——按理他们该出来打个圆场,可一个王世子,一个侯世子,两个小秀才哪里伸手管得起? 还是朱谨渊微带责备地望过去:「泰嘉,你跟薛筹平日里闹惯了,沐世子才来,未必习惯你们那一套,你还是先客气些,别叫沐世子误会了——不然等二哥回来,见到你们这样,岂不要多增烦恼。他身子不好,心思原就重些。」 沐元瑜听出来了,这莫名其妙对她开嘲讽的许泰嘉应该是划归给朱谨深的伴读。朱谨深被反省了,暂时失去了来听讲读的权力,但皇帝不会记得特意下个旨给他的伴读让也不许来了,所以许泰嘉还是照常进学。 看在朱谨深的份上,她只是又望了许泰嘉一眼,心中记下有这桩事,没去立即与他计较。 皇子发了话,许泰嘉还是不敢硬顶的,低头说了个是字,自去自己位子上坐了。 让他这一搞,殿里的气氛就冷清了一点下来,乘着侍讲的学士没来,薛筹凑到了许泰嘉旁边,小声嘀咕着问他什么。 朱谨渊则又和沐元瑜搭起话来,指点她一些待会听讲时的礼仪,这些沐元瑜自然已有所了解过,还是认真听了,又谢过他。 薛筹走了回来,向朱谨渊及沐元瑜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表示什么也没问出来,又伸脖向殿外望了望:「讲读快开始了,四殿下还没来,不会是才上学堂,不习惯这作息,睡过头了罢?」 四皇子朱谨洵今年将将十岁,出深宫加入跟兄长们一道讲读的队伍里还不满一个月,所以薛筹有此说法。 朱谨渊顿了顿,道:「不会的,四弟年纪虽小,却十分勤恳,大约是有什么事绊着了。」 正说着,外面走进一个舍人来,拱手行礼道:「三殿下,讲官们到了。」 朱谨渊坐直了腰板,正容道:「请先生进。」 舍人出去,传了话,负责讲读侍书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共有四人。 沐元瑜及伴读们都站立起来,只有朱谨渊不动,讲官们上前向他行四拜礼,拜完后,分班侍立。 其中一人先站出来,拱手向沐元瑜道:「可是沐世子?」 沐元瑜回礼:「是,见过先生。」 讲官道:「今日由我先向三殿下宣讲‘孟子’其中一节,不知沐世子的进度到了哪里?若是还没习到‘孟子’,可由另一名讲官陪您至偏殿,另行习学。」 四书五经是古代学子的必读科目,皇子也不例外,其中五经没有一定的先后顺序,先学哪本都行。而四书则由宋朱熹按照循序渐进的顺序排列过,依次为《大学》、《论语》、《孟子》、《中庸》,此时官方皆以他注解的版本通行天下,学堂习学的顺序便也按照他的来,所以讲官要问这一声。 沐元瑜是早都学完了,她不考科举,学这些经义不用死抠字眼,能背能知释义也就够了。此时被问,还是谦虚了一下,回道:「我在云南的先生正也说到‘孟子’,请先生照常宣讲即是,不用特别为我顾虑。」 讲官就点点头,又走至朱谨渊身边问道:「三殿下,四殿下今日是告病吗?何以未至?」 朱谨渊面有难色地道:「大约是罢,我心中也正牵念。先生稍候片刻,我着人去问一声。」 就喊过一个在角落里侍立的小内侍,叫他进内宫去传话。 沐元瑜眨了眨眼,低下了头。 这三皇子好意思说朱谨深心思重,他这份心思才真够使的——先就知道朱谨洵没到,那时一字不提要去叫他的事,现在讲官问了,才说「牵念」,他牵念早干嘛去了? 给皇子当老师不容易,譬如这学堂,要踏进来都是有礼仪的,皇子说了进,讲官才能进,朱谨渊在弟弟未到的情况下把讲官放了进来,造成弟弟迟到的事实,而后才使人去叫他,这手段玩的,真溜。 怪不得朱谨深烦他,谁乐意身边贴一个这样给下绊子的兄弟呢。 沐元瑜的位置坐在第二排正中,左边是薛筹,右边是许泰嘉。她左右看了看,薛筹一张心无挂碍的脸,正翻着自己面前的书,毫无所觉的样子,许泰嘉也在看书,但是嘴角抽动,表情略为奇异,应该是也听出来了。 许泰嘉确实要灵敏些,很快觉察出她的目光,一扭头回望过来,脸立时一拉,脖子却是一梗。 沐元瑜可不习惯总受陌生人的气,学着他的表情回了个一样的过去。 许嘉泰立时气得瞪了眼,照说他能听出朱谨渊搞的把戏,也不算是个笨人,不知怎地为何对沐元瑜好大意见,且掩饰不住,被挑衅回来,居然向她做了个口型:蛮子。 第17章 沐元瑜对这个称呼一点也不在意,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嘛,要还在上辈子,她跟了她母妃的部族高考还能加分呢,有什么可生气的。 就顺势照着他的鄙视向他挥了挥拳,回口型道:蛮子揍你。 许泰嘉:「……」 这裹得球一样的包子脸威胁谁呢? 他那拳头也跟个包子似的,好意思伸出来吓唬人。 想笑怎么办。 他勉强冷哼一声,维持住了自己的架势,别过脸去不斗气了。 得了吩咐的小内侍没有去叫成,因为他刚出了殿门几步远,四殿下朱谨洵已经迎面跑了过来。 后面两个中年内宦一路跟着一路担心地叫道:「殿下,慢些,看仔细摔了!」 朱谨洵没听他们的,跑到殿门前才停了下来,回身摆手喘气道:「好了,我到了,把书给我,都回去罢!」 两个内宦追上来,其中一个把手中的书本递给了他,道:「殿下,要不奴婢陪殿下进去向先生解释一下?」 「不用!」 朱谨洵已经迈开短腿进了殿,头也不回地丢给他一句。 这番动静不小,里面已经断续听见了,都转回头去看他。 朱谨洵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了最前面,向四个讲官拱了一圈手,声音响亮中还带着些奶气:「先生们见谅,母后昨夜着了风凉,早起觉头昏眼涩,我因心中担忧,候到太医来给母后诊脉,确认没有大碍后方才敢来,所以迟了一会,劳先生们久候了。」 讲官们皆回礼,先前问话的讲官赞道:「四殿下真乃纯孝之人。」 朱谨洵羞涩地笑笑,抱着书归了坐。 学生们这就算到齐了,学堂里只还空了一张书案,就是沐元瑜正前方属于朱谨深的那张。 她有点遗憾地往前看了看——可惜前后距离有点远,还是看不到朱谨渊此刻的表情。 大的不省事,小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呐。 刚开始跟一群人一起坐着听讲的时候,沐元瑜感觉新鲜又亲切。 她在云南读书时一直都是一个人,沐氏族人同她差不多大的子弟是有,但她刚开蒙时年纪小,滇宁王怕她不知轻重,玩闹里说话不留神泄了真身,所以一个伴读也没给她寻,后来她大了些,这项制度因循了下来,文武课都仍旧是她一个人。 现在这样,她好像找着了上辈子上学时的感受。 不过,这劲头没有维持多久。 无它,所谓皇子们的精英教育实在是太——无聊了。 朱谨渊先前给她介绍的是个大致的流程与礼仪,比如讲官们进来先领着诵读要学习的章节,而后再讲解释义,下午是练字,天气好的话也可能安排骑射之类,一般学堂也是这么教的,沐元瑜只没想到它实际进行的时候,和她以为的差远了。 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先由讲读《孟子》的讲官上前,对着他们(主要是前排两个皇子)把要学的一节读了一遍,而后指导着朱谨渊和朱谨洵依次连读了十遍。 是的,没有看错,就是十遍,一下折扣也不打。而且不干别的,就是这么干读。 这一节书读完,讲官退下,换另一个讲经义的上来,目前讲的是《礼记》,讲官把要学的这节先宣读一遍,然后两个皇子照旧跟读十遍,其中有字音不清、句读不对的,讲官会指出来。 读罢,讲经官员下去,换另一个讲史的来。 原样程序再来一遍。 沐元瑜差点被念叨睡着。 她在云南上课可不是这么死板,她有问题可以随时提出来,褚先生会停下来予以解答,在她学得深入一些以后,也会和她探讨一些问题。 但也不能说讲官们的方法有误,有句话叫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文章多读几遍确实不坏,少年时机械记忆更好,这也是一种有效的学习方法。 只是对于少年本性来说,这个年纪多是活跃,这么接连被往里生灌似的枯燥朗读,得努力压住性子才行了。 据沐元瑜在后排的观察,朱谨渊和朱谨治就都很坐得住。 看来生在帝王家也不容易。 好在讲官们对伴读的关注相比之下要有限得多,在整个读书的过程里,都只站在最前排两位皇子的身边。这也很合常理,伴读伴读,重点在一个伴字,至于读不读,大半靠自觉,要是不能自觉,无法给皇子塑造良好的学习氛围,那也很简单,出去换人就是了,想给皇子伴读的好人家能排到通州去,不缺谁。 沐元瑜虽没安伴读名头,只说一起读书,实际跟伴读也差不多,讲官并不来看着她也这么读,对她比伴读高一点的待遇,就是辅导皇子读完后会抽查一下她。 讲经的官员就来请她诵读才学过的《礼记》一节。 沐元瑜犹豫了一下,要站起来,讲官道:「请世子坐着便可。」 她没坚持,就坐着把这一节念完了。 她念得还算顺,除了中间口误磕巴了两下,别的没有什么错误。 抽查的时候气氛要轻松一些,伴读们偶尔也是要被提问抽查,这个阶段没被抽到的伴读可以互相说个小话,讲官一般不会管,许泰嘉就往后一靠,低声道:「就这几段话还要结巴。」 他做个自语的姿势出来,但近处的几个人是都听到了。 朱谨渊轻咳了一声:「泰嘉,沐世子刚来,应当是还不太适应这样的习学过程,你不要又调侃人。」 许泰嘉还想说什么,但见沐元瑜埋着头没理会他,自己觉得有点没意思起来,撇了下嘴,不说话了。 按说沐元瑜虽然有点磕巴,但应该可以算过关了,讲官却忽然眯了眯眼,望向她摊开在面前的书本,道:「世子,请借书一观。」 第18章 沐元瑜:「……」 做老师的是不是眼睛都这么尖?明明她两个同桌都没发现。 讲官伸着手,她再不想给也不好装死,只好慢吞吞把书往前递去。 朱谨渊心中好奇,不知这能出什么错——难道沐元瑜无聊走神在书上乱画了?就转身接到手里,帮她传递了一下,顺带着往书上瞄了一眼。 他瞬间露出一个掩不住的惊愕表情。 余下旁人都看见了,目光不由都汇集到了他手中的那本书上,并跟随着转移到了讲官身上。 讲官接了书,低头一看,却并不如旁人预料的一般板脸,而是笑了,道:「果然。」 将书合上,封面向众人一亮,问沐元瑜道:「世子是没带本经过来吗?」 沐元瑜有点讪讪地还是站了起来:「我不知殿下们的课程进度怎样,所以只带了这本集注。」 其实她那天去看朱谨深应该问一问,只是当时光顾着惊讶他为何到庆寿寺去了,忘了这一茬,等过后想起来,朱谨深毕竟在反省期,不好为这点小事左一趟右一趟跑去打搅他,只好罢了。 她想着上学第一天,讲官不至于挑她的理,就先只往书袋里揣了一本必用的《四书集注》,打算着若讲到别的,先和别人凑合合看一下,等明天就知道该怎么带书来了。 不想皇子们上课是这个流程,气氛十分端肃,左右都是新同学,其中一个还莫名和她不对付,他们的书案中间又是隔开了一点距离的,方便讲官上前指导,她要移动凑过去未免有打乱秩序之嫌。 换讲到别的章书时,她就只好继续摊着《四书集注》往下冒充了。 别人都没留神,这讲官可能是更为熟悉自己的课程,隔着一张桌子硬是发现了。 现在他把封面亮予众人,笑着问她:「世子的书经可是都已能通诵?」 这个「诵」可不是诵读的诵了,而是背诵的「诵」。 许泰嘉僵了脸,一声也不吭了——人家那磕巴哪里是不熟悉,是对着四书背五经,一不小心背串了,偏他当人不学无术,多嘴去嘲。 沐元瑜并不想出这个风头,道:「并没有,只是先生说的这一节我恰巧是学过的。」 讲官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将书还给她,又请她坐下。 沐元瑜不太自在地落座——因为书堂里各个方向的目光都盯过来,大概是先前吃了她土霸王的洗脑包,现在反差出来,都不习惯了。 早知老实承认没带书得了,她其实还是想尽量低调一点的。 此时皇子们的三个十遍都已读完,伴读们也抽查过了,第一堂课暂告一段落,学生们可以休息一刻。 讲官们退入偏殿喝茶润喉,沐元瑜则叫人围拢上了。 薛筹先向她竖大拇指:「沐世子,真人不露相啊!」 沐元瑜和他打诨:「哪里,凑巧而已,我在云南也不能成天玩耍,多少总是要念点书的嘛。」 她要转移焦点,就转身指后面的江怀远和齐恒简,跟着笑道:「真人在这里呢,这两位秀才都考得了,四书哪一章不是烂熟于心?我这样的,也就只好和许世子比一比了。」 旁边的许泰嘉足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冷箭,浓眉竖起道:「你什么意思?要比就比,我怕你?哼,会背一节书了不起了,心地冷酷,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他要说的是纨绔骄横乃至阴险狡诈沐元瑜都能理解——冷酷是什么鬼? 她对谁冷酷过了? 她一头雾水:「许世子,你这抱不平替谁打的?」 她原先有一点以为许嘉泰作为朱谨深的伴读,是为了她曾冒犯过朱谨深才对她这样,可以她对朱谨深干的事,怎么也和「冷酷」扯不上关系吧? 许泰嘉绷着脸,却有点自悔失言的样子,不肯继续往下说了。 朱谨洵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目光来回望着他们,此时打圆场道:「你们可是有了误会?现在不方便说就罢了,等下了学再好好说开来,都是同窗,不要吵架。」 朱谨渊也在望着他们,不过目光显得深思许多,所以没有及时说出劝架的话来,让弟弟抢了先,只得跟在后面也劝了两句。 两个皇子纡尊开解,许泰嘉有天大的气也不好发了,这一日余下的时光,就还算太平。 只是到下午下学时,许泰嘉飞快走了,显然没有跟她把话说开来的意思。 沐元瑜也懒得管他,来日方长,许泰嘉要成天这么别扭着,她是不会怎样,他得先把自己别扭出毛病来。 收拾了书本笔墨,她拎着书袋同江齐二人一起往外走,这两个人倒是好相处,开始对她有点小心翼翼的,发现她本人跟传闻里的不那么一样,就放开来正常说话了,一路出了几重宫门,互相告别。 然后,沐元瑜就让一个人堵上了。 李飞章李国舅爷。 他从宫门外自家的马车里蹦出来,好似痴心女子终于逮着了浪荡的负心汉,劈头向她问道:「终于等着你了!我为了谁揍华敏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参我?!」 他真是心里苦哇,抱心目中选定的未来储君大腿抱不上,想低个头抱一抱能抱上储君大腿的人的大腿,仍旧没抱上不说还被反踹了一脚! 沐元瑜被他那一副幽怨的眼神看雷了,不想被他带歪,于是张口回道:「为了公道与正义。」 李飞章气得倒仰:「你参我才是没有公道!你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沐元瑜想也不想道:「不会。」 李飞章:「……」 他遭受到了会心一击。 本质上来说,沐元瑜还是个愿意与人为善的人,所以她在给予了李飞章连击之后,意思意思地挽回了一下:「国舅爷,我参你,比别人参你要好,你再等等就明白了。」 第19章 李飞章平静了一点——他出离的愤怒本也有五成是做作出来的,此时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踩着我给自己洗白了名声,还说是对我好?」 沐元瑜反问他:「我有什么可洗白的?别人就当我是个土霸王,对我会有什么损失吗?」 李飞章想了想,还真没有。 什么人才需要好名声? 文官。 因为那是他们立足的根本,四书五经,礼义廉耻,都是读这些一步步考上来才出了仕,不论私下本来面目如何,明面上必须把自己往君子里靠。 至于别人,比如勋贵、武将、外戚,乃至太监,不是不需要,是没有那么需要。 这其中最大的差别,在于文官的名望是资本,是可以攒起来兑现的,而别人不能。 好比武将,想升官就要打胜仗,没听说谁因为名声特别好而扶摇直升的——即便有,也不如真刀真枪拼出来的硬扎服众。 至于李飞章这样的,他是外戚,那就是不能掌权,名声再好也一样,反之他再纨绔,只要不真干出杀人放火那样的大恶,那就照旧能做他的国舅爷。 「那我要等多久?」 李飞章这一追问,沐元瑜倒也想起来了,打量他一圈:「国舅爷,你还没挨罚呢?」 李飞章登时垮了脸:「谁说没挨,我爹一年的俸禄都叫罚进去了,皇爷说了,这只是个开始,看那帮言官满意不满意,若是还聒噪,那就得接着罚!」 沐元瑜点点头:「我说的意思就在这里了,你看后续罢。」 嘿,还跟他打上哑谜了。 李飞章不大满意,但也没再穷追猛打了——有后续就好,然后他才能跟朱谨深有后续么。 打发走了李飞章,沐元瑜坐着马车悠悠回了家。 在她的设想里,异地求学第一天,她的八大丫头们应该蜂蛹而出接着她嘘寒问暖才对,不想进了家门,只有鸣琴和观棋两个丫头出来了,情绪还好像不太高,默默地接过了她手里的书袋。 她仰脸问鸣琴:「怎么了?」 鸣琴勉强笑了笑:「世子,等进屋里再说。」 用不着到进屋,才迈进春深院,沐元瑜就明白过来了。 院子里摆着一堆箱笼物事,有的半开着,露出里面璀璨的锦缎金玉等物,丫头们正在往屋里收拾。 沐元瑜认得箱笼上的徽记,脚步顿了一顿,问道:「云南来信了?」 鸣琴轻轻「嗯」了一声,陪着她上阶掀帘进屋,到里间把一封信拿给了她,望着她的眼神里满含着怜惜。 沐元瑜接到手里,外面的大衣裳也顾不得脱,迅速低头看起来,她的目光在白纸黑字间飞速掠过,很快寻到了关键的那一段字句。 ——金秋九月初二,柳夫人生子,取名沐元瑱。 沐元瑜忍不住闭了一下眼。 瑱。 她便宜爹的封号是滇宁王,云南的简称也是滇。 这两个字如只是巧合,那是见鬼。 滇宁王将自己的王名截了半边,与辈分用字组合成了他新儿子的大名。 其用心不言自明。 信是滇宁王妃写给她的,大概是顾虑她的心情,提到这个新儿子的语意淡淡,一语带过,更一字没有写滇宁王对此的态度心情。但沐元瑜只从这一个名字,已然再明白不过滇宁王的欣喜若狂之情,几乎有如亲见他的舔犊情深。 沐元瑜捏着信,大概她为这一天已然等待了足够久的时间,以至于它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在片刻的心痛之后,很快进入了一种禅定般的平静里。 她现在,是正正式式坐定了弃子的名分。 唯一可庆幸的是,她这一颗弃子见机得快,及时脱离了滇宁王的掌控。 她要将这优势保持下去。 某个原本只是模糊的一掠而过的念头在此时清晰而明确了起来:她需要择一大腿而抱之了。 权力在任何人的手中,都不如在自己手里靠谱。 晚饭后。 莹黄微曳的灯光下,沐元瑜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是一副棋盘。 她不善棋,也不好棋,会摆出这个架势来,只是因为她在洗浴过后,预备思索来路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能真正静下心来。 那一个「瑱」字如附骨之疽藏在她心底深处,时不时闪动一下,将她想到半截的思路打断。 她试过了踱步,静坐,闭目养神,皆不能奏效,最终莫名想起了朱谨深坐在窗下打棋谱的画面,那是中二皇子气息最宁和的时候,棋子捏到手里,他的呼吸好像都幽静了下来。 她姑妄试之地让鸣琴去翻找了一副云子来,发现——嗯,有效。 云子就是棋子,是她家乡云南的特产,云南下辖有个永昌府,盛产此物,以玛瑙、琥珀等玉石锻造熔炼而成,是棋子里的最上品,打问世以来非常受天下文人雅士的欢迎,还年年作为贡品进上。 ——也所以虽然知道女儿不好棋,滇宁王妃给她收拾行装的时候还是塞了两副,只要是好东西,以滇宁王妃的慈母心,不管她需不需要,总是不能漏下。 沐元瑜一颗颗拈着,随手乱放,随着纯粹的黑白二色在楸枰上延展,她的心也渐渐专注在了这方棋盘上。 棋盘渐满,她张开手掌,将无序的棋子们向后推开,重新在面前数出一颗黑子,四颗白子,摆好。 然后她的指尖在黑子上停留不过片刻,推开,让它出局。 要抱大腿,不但讲究自身的姿势与方法,还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 大腿里最粗最闪耀的那条是皇帝,而皇帝三者皆不满足。 论天时,他已将不惑,是一个意志已定的成熟男人,这样的天下至尊不会再将情感放置于理智之上,打动他的难度非常大;论地利,她有敕封,但无职无级,就算只隔一道宫门也很难有机会总是接触到皇帝;再论人和,那是不必论了——见都难见,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20章 再来就是四位皇子,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帝王就将在这四只潜龙里显现。 沐元瑜没有怎么犹豫,以和推开黑子差不多的速度,很快挪走了第一颗白子。 朱谨治是个好人,但脑有疾是个致命的弱项,他做亲王一点问题没有,为帝则是一场灾难。 然后她在第二颗白子上沉吟住了,过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动指挪开。 这抉择不是出自于她,而是朱谨深自己。 她面前只剩下了两个子。 三和四。 …… 她禁不住又往前看了看被挪开的第二颗白子。 虽然朱谨深志不在此,还是觉得抱他的大腿更顺手怎么办? 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是典型的两个皇子模板,她想一想就觉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啊。 这样的就算抱到了,感觉彼此间也就是个利益交换,而这对她来说并不够。 利益是最牢固的结合,也是最脆弱的结合。 真正长久而坚实的情谊,需要利益,但绝不能只有利益。如果有朝一日她需要求助,一定是情况已经到了最坏的时候,届时她能提供的利益,滇宁王多半也能,只拼这项她毫无胜算。 人和人之间的气场是件很奇怪的事,朱谨深的脾气跟两个弟弟比起来要古怪得多,但他莫名地因为这古怪而比两个弟弟多了一样东西:人味儿。 起码沐元瑜是这么觉得。 而她还有优势,不但她倾向于朱谨深,朱谨深好像对她也挺投缘,先一步向她伸出了友善的手,在这一点上,与其说是她选择了大腿,不如说是大腿选择了她。 然后,在真正确立下抱大腿这个目标后,沐元瑜忽然发现,她的第一个问题居然不是怎么抱,能不能抱上,而是,她想抱的大腿并没有成为大腿的志向。 …… 这可真是件忧伤的事。 再说李飞章那边。 时日一日日滑过,很快过去了五六日,李飞章惊讶地发现,沐元瑜居然没有诓他。 他拉了老爹承恩公进宫替他求情,当时就被罚了一道,但一年俸禄实在不是多重的惩罚,按照言官们的秉性,应当继续群情激奋,再接再厉地参他才对。 参他的确实有。 但力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小。 因为他打了言官不错,那也——就是打了嘛,明摆着的事,还有什么可深挖的?以他素日的德行,干出这种事实在并不出奇。 但沐元瑜下场就不一样了,她跟当事双方都有纠葛,华敏偏偏没沉住气,还反击了她,爆出了更多的料,直指她是有意让随从装好人,实则下黑手,延长扩宽了那边的戏份,给了吃瓜群众更多的研究素材,以至于转移了事件的本来重心,有意无意地减轻了李飞章所承受的压力。 李飞章并不觉得高兴。 因为他是真的没有预料到这个进展,而沐元瑜想到了。 不明真相的言官们猜测沐元瑜背后有幕僚高人,但他知道,不管沐元瑜有没有打云南带什么高人来,起码她在当时下令刀三去戏弄华敏的时候是完全出于她个人的决策,旁边并没有什么人给她递锦囊。 由此推断,其后的手段也没有什么人教她。 他有点发愁地去找了承恩公:「爹,那小子好像太厉害了点,他吃什么长大的,怎么我想不到的,他都知道。跟他一处混,好像不比接近二殿下容易。」 承恩公想得开些:「人家厉害还不好?厉害了对二殿下才有帮助,他厉害他的,我们又不跟他争他的王位,没有利益冲突,怕什么。」 李飞章想想也是,他其实只是有点发酸不服——他觉得自己韬光养晦这么成功,应该是个很聪明能干的人设才对,结果叫人一比,跟个真纨绔似的,这不对头么。 「对了,爹,你说二殿下现在应该是有所打算了,可我看好一阵过去了,他什么也没干,庆寿寺的门都没出过,难道真要在里面呆满两个月不成?那可连年都在里面过了,宫宴都不能出席,多跌份啊?」 承恩公道:「不出门才是对的,二殿下身子骨弱,皇上面上因他的脾性不大喜欢他,其实心里还是怜惜的,两个月恐怕是气急了才随口说的期限,没考虑到年节包括在内了。二殿下在寺里本分呆着,不惹事,等到年底时,或是我们去求个情,或是皇上自己先想起来,自然就把二殿下放出来了。大节下到处热热闹闹阖家团圆,皇上还能真舍得二殿下一个人在寺里孤冷不成。」 李飞章讶道:「皇爷还怜惜二殿下?我瞧皇爷罚他可不手软,当年那桩事也不怨他,就为着他性子拗硬是把他罚出了宫,这回虽不知为什么,可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可见也不是什么大事,结果又把二殿下罚去了寺里,这眼瞧着父子俩就越走越远了,三殿下和四殿下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待遇?」 「三殿下和四殿下也从来没顶着皇上来过。」承恩公说着,叹了口气,「这二位殿下有娘教着,就要少走不少弯路,二殿下和我们大哥儿一样,娘去得早,凡事只有自己摸索着来,大哥儿傻,不担心事,人算计他也不知道,反而过得松快些;二殿下是个聪明人,那就不免要琢磨事,深宫里,有几桩事经得起细想的?他一想就难免要受熬煎,又没个人排解。心里压不住,面上要带些出来,又有什么法子。只盼着他再大些,能看开些罢。」 话锋转回来嘱咐李飞章道,「二殿下这个人心地怎样,咱们家还是清楚的,他登大宝,对咱们家,对大哥儿都好,比——」 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国公爷,有中官老爷来宣旨意!」 李飞章面上一垮:「唉,一定是来罚我的。」 承恩公忙拉扯他:「还不快走,啰嗦什么。」 第21章 父子俩匆匆出了书房,赶到前院,中官来传的是口谕,候到承恩公在李飞章的搀扶下颤巍巍跪好了,李飞章自己也跪下,就宣道:「圣谕,李飞章因琐事殴打御史,肆意妄为,有伤体面,着往庆寿寺,禁闭反省一月,接旨起即刻启程!」 承恩公并李飞章都愣住了。 中官催促道:「老公爷,国舅爷,还不领旨?」 「是是是!」 李飞章反应过来,满面笑容地连声道,砰砰砰磕了头领旨谢恩,又去扶他老爹起来。 又请了中官喝茶塞红包,中官笑呵呵地都笑纳了,但对于李飞章的探问,却是大半避而不答,只是笑道:「国舅爷安心,只要您好好遵旨,这事就算了了,忍耐一个月,到时候了自然放您出来,什么也耽误不了。」 李飞章还要再问,承恩公拉了他一把,使眼色叫他闭嘴,待送走传旨中官后,才道:「人都告诉你了,你还紧着追问。」 李飞章莫名道:「告诉我什么了?」 承恩公道:「傻小子,什么叫到时候了放你出来——难道就放你一个,皇上的亲儿子还在里面关着不成?」 「嘿!」李飞章恍然大悟,一拍巴掌道,「皇爷这心思真是够绕的,只有爹你才有本事一眼看出来了。」 承恩公先前就跟儿子闲话皇帝会想辙把朱谨深提前放出来,此时恰恰应验,他心中也很有几分得意,捋了捋胡子道:「好了,不要耽搁了,快让你媳妇给你收拾东西去,皇上说了即日就要前往,你可不要拖得违了旨,那可是自找罪受了。」 「知道了,知道了!」 李飞章阴错阳差地得到了接近选定目标的机会,不用承恩公多说,麻溜地自己窜回后院去找人收拾行装去了。 他一点没有被关禁闭的郁闷,赶在当日太阳落山之前,就来到了庆寿寺。 「踏破铁鞋呀,无觅处,得来呀,全不费功夫……」 李飞章哼着自创的荒腔走调的小曲,也顾不得安置行李,立马往朱谨深所在的净室院落走去,隔着一点距离望见门口站着的侍卫的时候,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终于朝到圣般的激动感。 更让他高兴的是,朱谨深这回居然没有令人为难他,通传过后,直接放他进去了。 绕过银杏树,只见外间当地摆着的一张大案上,朱谨深面前铺着一张宣纸,他正执笔低头勾画着什么。 「这个时辰了,殿下还用功呢?」 李飞章干咳一声,清了清喉咙,上前出声道。 他顺带着瞄了一眼书案,却见朱谨深并非在写字,那张宣纸上是一副略微潦草的疆域舆图。 「这是殿下画的?」李飞章抑制着鼓舞的心情问。 太好了,二殿下果然志在天下! 朱谨深「嗯」了一声,又说了一句:「舅舅来了。」算作招呼。 李飞章忙把自己也被罚来的事说了,又有点奇怪地望着那信笔勾勒出的舆图道:「殿下,您这上面打的叉是什么意思?」 只见舆图之上,南北直隶连同江南那一大片地区上都已被粗浓的墨笔涂去,其他行省里则零散着打了几个细叉,观其分布,并没有什么规律可寻,如顽童胡闹。 但朱谨深当然不是顽童,所以他才有此问。 「没什么,」朱谨深语意淡淡,「我看一看天下还有哪些适合诸王分封的封地。」 这一句话的功夫,他下笔又打了个叉,那表示那地方是又被他的王叔们先占了。 李飞章:「……」 他颤抖着声音问,「殿下,您闲着没事理这个做什么?」 「自然有用。」 李飞章:「……」 他眼已经直了,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爹,你老人家料事如神,苦心孤诣,一心要推二殿下上位,但怎么就没算到二殿下他可能根本、根本就没有这份心呢?! 朱谨深好像还嫌他受刺激受的不够,微微一笑,在剩余的一点残阳里如冰花初绽:「听说湖广风调雨顺,地杰人灵,我如在那里择一封地,舅舅以为如何?」 李飞章继续:「……」 他感觉自己又一次遭遇了连击加暴击。 …… 咦,他为什么要说「又」? 李飞章被发配往庆寿寺之后,他打御史的那场风波渐渐平息了下来,除了言官们对这惩罚还算满意之外,也因为另外一桩事爆出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这桩事的事发点不在京里,而在千里之外的湖广行省下汉阳府。 此时时令已进入十一月下旬,一场鹅毛大雪降落下来,一夜间将京都变成一座银装素裹的雪城,放眼望去,一片无垠的白,几乎见不到异色。 沐元瑜进宫早,她要走的这截路内侍们还没来得及扫,鹿皮小靴踩在厚厚的雪地里,沙沙作响。 江怀远和齐恒简两个国子监生出身普通一点,逢着讲读的日子一般都是最早来到学堂,今儿却例了外,沐元瑜进殿的时候,只见到了江怀远一个人坐在最后。 她哈着气过去,有点奇怪地问道:「江兄,齐兄怎么没到?」 江怀远抬头望见她,苦笑道:「病了,烧得人都起不来了,迷迷糊糊地还要穿衣服想来,我硬把他按下了,告诉舍监给他请了大夫。」 沐元瑜理解地点头:「难怪,这两天是够冷的,又落了这么大雪。」 说来她跟沐元茂的身体底子都还不错,开初病过一场后,渐渐都适应了过来,再没病过。 说着话,三、四两个皇子也走了进来,见到齐恒简的位子空着,也都问了问。 听说他是病了,朱谨洵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我早起去给父皇请安,听到二皇兄身边的林安来报,二皇兄也病了,常给二皇兄看病的张太医开了药,二皇兄那边却有两味药材用完了,所以进宫来要,父皇忙着人取了送去了。唉,几时要是能找到个神医,把二皇兄的病除了根让他痊愈就好了,每年这么闹,太折磨人了。」 第22章 沐元瑜皱皱眉,朱谨深又病了? 不过他那个弱症,扛不住这样的天气让撂倒了也正常。 她的目光在朱谨渊和朱谨洵脸上绕了绕,就算不那么愿意,她可能也只有这两个选择了,朱谨深自己放开了要过安宁一点的生活,她不应该强拉病人入局—— 嗯,朱谨渊这是什么表情?听到弟弟的话,他既不跟着表示担忧,也不是坦率地表露喜意,而是先僵了一下是什么意思? 沐元瑜旋即反应了过来,朱谨洵住在内宫,昨晚皇帝还很可能是歇在皇后宫里,所以他一大早就可以见到皇帝,顺带着得到了第一手消息,朱谨渊已经出外到了十王府里,没有这个便利,当着众伴读的面,他为此而略觉不自在。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弟弟比下去了。 就她来读书这几日,这种类似的微妙场景已经发生过不只一次了。 沐元瑜面无表情地想:好烦啊,完全无法说服自己投靠这两个人。 朱谨渊的关心迟到地来了:「二哥又病了?他那个身子骨真是,唉。」 薛筹和许泰嘉两个人也跟着关切起来,许泰嘉作为朱谨深的伴读,更追着朱谨洵问了好几句,不过朱谨洵也不知道更多了,道:「林安才拿了药去,不知到底怎么样,二皇兄每年冬日里都是这样,想来这次应该也和以往一样,只是人难熬些,不至于有大碍。」 他说着又摇摇头,「这年底真是不太平,汉阳的消息传了回来,父皇的心情原就不甚好,这下更坏了。」 朱谨渊眼神一凝,这件事他倒是知道的,不愿让弟弟一直专美于前,他就忙接上道:「可是祁王叔家的事?我听说时吓了我一跳,皇族血脉也有人敢混淆充数,幸而查出来了,不然如何对得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 他这个口气说得就太严重了,众伴读忙问起来是何事。 沐元瑜跟着听了听,原来说的是分封在汉阳府的某藩王家事。 这位祁王是亲王位,正宗的朱氏子孙,论封爵论根脚都比滇宁王更高一层,但论运气就差了点。滇宁王殚精竭虑赶在天命后终于弄出了一个宝贝儿子来,祁王不知是什么缘故,却是直到闭了眼,他一后院女人里才终于有一个生了个遗腹子出来。 祁王妃如护眼珠子般护着那孩子,替他向朝廷请封,虽则还裹在襁褓里,但只要是个男婴,就有承袭王位的权利。不想却有个侍妾逃出府去,向当地官府首告,说那孩子不是祁王的血脉,而是祁王妃伙同外人栽给祁王的野种,奸夫就是祁王妃的娘家兄弟,祁王妃放任弟弟与祁王的侍妾通奸,更意图以娘家血脉冒充天家传承,胆大包天,罪大恶极。 汉阳知府接到首告后不敢怠慢,当即急书传报了朝廷,皇帝见是如此要事,从大理寺和锦衣卫分别抽调了人马,二法司会同去查。 如今结果出来,祁王妃的弟弟在三木之下招了供,果有与那侍妾偷情之事,祁王妃见到大势已去,捂死了孩子,闭门悬了梁。 「祁王妃好大胆!」薛筹惊叹道,「涉及宗嗣,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是慎之又慎,再含糊不得的,祁王妃居然敢动这个脑筋,真是——」 许泰嘉接话道:「亲王无嗣就要除国,祁王爷一去,凭祁王妃是保不住封地的,她大概是因此动了贪婪之心,虽然荒谬,倒也有她的一点情理。」 国朝律例,亲王位一般不得以过继子嗣传承,哪怕是亲兄弟的子嗣,过继来也只能传承香火,至于亲王尊位及封地都属于朝廷,一旦无嗣,就将统统收回,谓之除国。 朱谨洵就道:「不错,除国的诏书才发了下去,父皇这两日都闷闷的。」 这个过程里,沐元瑜一直没说话——她略心虚。 她便宜爹的胆,可没比祁王妃小在哪里,区别只在于他没拿别人的种充自己的罢了。 一说到皇帝的状态,朱谨渊就又输了,就算他能常进宫看望贤妃,也没那么容易就见到皇帝,他心头便又是一堵——朱谨深在日,他是兄长,他矮一头也罢了,终于朱谨深被罚得不能来了,在这学堂里便该以他为长,嫡弟不知有意无意,言语里却总抢他这个哥哥的风头,不叫他安心领这个头,给他添堵。 他捺住心里的不悦,灵机一动,又将话题转了回去:「不说那些事了,总是已经处置了下去,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倒是二哥那里,他一个人住在寺里,又病了,不知奴婢们伺候得到底怎么样,有没有怠慢,不如下午我们跟先生告个假,去探望一下二哥?」 朱谨洵愣了下,忙道:「这是应该的。」 转目望众伴读:「你们要去吗?——我看人不宜太多,二哥毕竟病着,病人都怕吵闹,若有事不能去的,不要勉强,我替你们把问候带过去就好了。」 伴读们商量了一圈,江怀远身份最低,朱谨洵都说了人不宜太多,他就识趣地先道:「那我就不去打扰二殿下了,齐兄也病着,我早些回去看看他。」 余下人等就都不肯让了,许泰嘉见此,向沐元瑜撇了撇嘴:「沐世子,我看你还是算了罢,去干什么呢,二殿下不见得有精神见你。」 沐元瑜悠悠道:「那可不一定,你大约不知道,我与二殿下一见如故,十分投缘。」 她这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表露出自己对诸皇子的倾向,就算只是个客套话,她也没有对别人这么客套过,朱谨渊和朱谨洵都顾不得暗暗别着自己的那股劲了,一齐看过来,目光中都含着小小的惊异。 沐元瑜很无所谓,朱谨深的身体一旦就藩,作为一个病弱亲王,他对有志逐鹿的皇子们将毫无威胁,她并不怕自己因此而引来谁的猜忌。 朱谨渊心情难辨,不过闲话到这个时候,讲官们已在殿外候着,不能再拖了,他只有先发令让讲官进来,同时向讲官告了下午的假。 听说他们要去探望朱谨深,讲官点点头:「二位殿下手足情深,很该如此。」 第23章 爽快准了假后,就讲起课来。 讲读到中午,诸人在学堂里用了饭,收拾收拾,就出宫坐了各自马车一齐往庆寿寺去。 两位皇子打头探病,虽未提前相约,侍卫也不便将人拦在外头,一路到了静室附近,正要进去,李飞章忽然打旁边跑了出来。 他被罚进庆寿寺是举朝都知道的事,朱谨渊朱谨洵都停下来打招呼,李飞章胡乱回了礼,却是一把扯住沐元瑜:「臭小子,你坑的我好苦!我要找你算账,今日你必得给我赔礼道歉才行!」 他二人有恩怨也是众所皆知,朱谨渊就要打圆场:「舅舅,算了罢,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还计较呢。」 李飞章瞪眼道:「本来是过去的事了,可这小子还参我,又和我结下了新恨,不行,我非得讨回这个公道不可!」 沐元瑜听他话说的蹊跷,向朱谨渊摆手道:「请殿下先去看望二殿下罢,不用担心我,我和国舅爷有误会,我们到旁边去聊一聊,说清楚了就好了。」 就顺着李飞章的拉扯走了,朱谨渊见此,不便跟上去,只好摇摇头先迈进了院子。 许泰嘉落在最后,扭头看着,却是颇为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那位国舅爷可不是讲道理的人,姓沐的小子这回该吃点苦头了。 他不知道的是,与他想象的不一样,李飞章把沐元瑜拉到一个背人角落后,就松开了手来,转而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封塞得匆忙而有点皱巴巴的信来,向她请求道:「帮我个忙,把这信送我家给我爹去。我打进了这鬼地方就出不去了,我身边的人也不许出去。我要求二殿下的人,可二殿下不发话,也没人理我,总算你来了,可算天无绝人之路。」 说着也不等沐元瑜答应,就把信塞到了她手里去。 被强制帮忙的沐元瑜捏着信愣了愣:「国舅爷,我们好几个人来,你怎么就偏寻上我了?」 就算他们不如外界以为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没建立起什么额外的情谊罢。 李飞章道:「我怕他们拆我的信。」 沐元瑜奇道:「你就不怕我拆?」 「我觉得你不会干这种事。」李飞章想着又补了一句,「你要拆,就是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当然他心底另藏了一层真实想法。沐元瑜初来乍到,是与各方势力牵扯最少的人,最犯不着窥视他的信件,从对他最残酷的意义上来说,沐元瑜假使要对付他,实在也不需要偷看他的信才有办法。 沐元瑜甚是无语:「你信不信任我,我不太介意。」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把信收了,问他:「还有别的事没有?」 李飞章摇摇头,道:「你要看二殿下,就快去吧。」 于是与同伴们比,沐元瑜落后了一刻才走进了朱谨深的卧室。 朱谨深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又病了就够烦躁了。 还来一堆他不想见的人,乱哄哄挤到床边,七嘴八舌,吵得头疼。 唯一一个他不那么烦的人该来居然没来。 可见一点没将他放在眼里。 没意思。 他就闭上了眼,准备开腔轰人了,一道先前不曾有过的清亮声音响起来:「殿下病得怎么样?吃药了吗?」 朱谨深睁了眼。 他面无表情地道:「每次都是这一句,你就没有第二句话好说了吗?」 沐元瑜笑道:「如果殿下贵体无恙,臣当然也不想总是问这一句啊。」 如果朱谨深那一句还能让人以为他只是在不耐烦的话,那沐元瑜回的这一句就令人再难错辨,这样的对答,怎样也不是两个关系不好的人之间该发生的。 许泰嘉对这场景傻得厉害——什么时候的事?他错过了什么? 不管怎样,好生气哦,二殿下跟他说话时不耐烦就真的是不耐烦而已,才没有这种花枪。 他还在这么想着,朱谨深就让他的想象成真了,道:「我头有些晕,多谢你们来看我,好了,都回去罢,我这屋子你们不要久呆,别过了病回去。」 话说得再礼貌,也是在撵人了,几个人连椅子都还没坐热。 不过他话说的也在理,朱谨渊和朱谨洵常年见他这病弱的样子,听说可能过病,还真有点害怕,顺势就从床边的椅子站了起来,朱谨渊道:「那我们就不打搅二哥了,二哥好好养病。」 朱谨洵跟着道:「寺里清苦,二皇兄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千万及时打发人进宫去说,父皇很挂念二皇兄的。」 薛筹许泰嘉也说了两句,无外乎愿朱谨深早日康复之类,而后一行人陆续往外走,许泰嘉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回头一看,果然见沐元瑜还立在床边未动,便催她道:「沐世子,快走吧,别在这里吵着殿下。」 沐元瑜不动:「许兄,你先去吧,不用管我,我本来来晚了,等殿下用了药再走。」 许泰嘉望一眼朱谨深,见他漠然无语,至少是个不反对,只好轻轻跺一跺脚,跟在薛筹后面走了。 等这帮人都出了门,朱谨深方侧了头,声音轻哑地道:「你怎么这样能惹事,又跟许泰嘉不对付上了?」 「殿下看出来了?」沐元瑜一笑,摊手道,「不过可不是我跟他不对付,是他莫名其妙找着我的不自在,我从没招惹过他,谁知他怎么了。」 朱谨深以目示意床前先前朱谨渊坐着的椅子:「坐下说话罢,那么站着,我看你费劲。」 见沐元瑜从善如流地坐下了,他才道:「你要是没惹过他,那我倒知道为什么了。」 这个逻辑可怪。沐元瑜「咦」了一声:「请殿下赐教。」 朱谨深转过脸去咳了两声,沐元瑜忙道:「算了罢,殿下别说话了,等过两日好些了,我再来看殿下,那时再说。」 第24章 朱谨深却转回脸来,道:「不妨事,咳嗽未必是件坏事,我以往病着,堵在心口咳都咳不出来的时节才难过。」 继道,「当日借住过你家老宅的韦家有两个未嫁的姑娘,你见过吗?」 沐元瑜有了丝预感:「见过——是二姑娘还是三姑娘?他家两个姑娘的年纪差得不远,似都有可能。」 「二。」朱谨深隐隐露出丝笑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所以他不烦躁。 韦家最早是借住在文国公府的,京里这些勋贵人家盘根错节,韦二姑娘有机会见过许泰嘉并不奇怪,以韦二姑娘的清丽容色,许泰嘉生出恋慕之心来也不奇怪。 沐元瑜明白过来了:「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么劈头给我下了个心地冷酷的评语——原是为着我撵韦家走的事。」 朱谨深道:「你们若没别的冲突,那就只有这一桩了。你这么快就会意到,是韦家那姑娘生得很好吗?」 沐元瑜老实道:「挺美的。」 虽然她在公开的折辩里都不客气地带了韦家一笔,不过那是彼此利益的冲突,在私人感情上,她对韦家小姑娘并没什么恶感。 朱谨深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圆嘟嘟的脸颊稚气尚存,提起情事却是这样反应迅速一点就通的样子,都说边疆那些地方的人知事早,难道是真的? 「你也有喜欢的姑娘了?」 沐元瑜不知话题怎么拐到了她身上,一愣,啼笑皆非道:「殿下在想什么,我还小呢,哪里就谈上那些事了,我其实也不太懂的。」 她这话还真不是虚言,上辈子她作为孤儿,只有少女时期荷尔蒙特别旺盛那阵,朦朦胧胧地对所谓的校草倾注过一点随大流的对偶像似的崇拜倾慕,过了那阶段很快就抛诸脑后了,既没有开始,更不算结束,此后踏向社会,没有父母支援的情况下,每一分钱都要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生活的重担几乎挤压了她所有的时间,根本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而不多久后她莫名穿了,直接缩水成了五岁,那更是不消提了——从穿越前一直光棍到了穿越后,磊落得很。 沐元瑜想着有点唏嘘,她这辈子背了个要命的秘密,大概是要将光棍进行到底了,没法子,总是性命最重要呀。 顺嘴反问一句:「殿下这样问我,莫非殿下心有所属了?」 朱谨深这个年纪,才是情窦初开最当年的好时候,她可还记得上回来徘徊不去的驸马家的三姑娘。 朱谨深躺在枕上,态度有点懒懒地:「没有。只是许泰嘉以前和我念叨过,我见他兴头得很,但不知有什么意思。听他那些话,都蠢兮兮的。」 「——哦。」沐元瑜忍笑。这还真典型是这位殿下会有的口气,人家和他说心事,他觉得人家蠢兮兮,不过这么说也不算错,被荷尔蒙控制的少男少女看在冷静的旁观者眼中确实会有一种盲目感。 朱谨深瞥她:「你笑什么?」 被看出来了,沐元瑜也就不憋着了,直接笑道:「人人都有这一遭的,等殿下哪天也犯了这个蠢,就知道其中也许是有些趣味了。」 朱谨深兴趣缺缺地道:「那还是免了吧。你还替许泰嘉说话,他找你麻烦,你不生气?」 「他也没干什么,无非自己别扭着,对我又没有影响。」沐元瑜道,「再说,看殿下的面子,我也不能和他计较啊。」 「你想得倒多。」 朱谨说了她一句,面色却是舒展,「你们之间的事,不用管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罢。许泰嘉心地不坏,只是人天真了些,那个韦二姑娘,是有人有意引他认得的,他傻得很,就上套了。他家里断不会同意这种亲事,他想也是白想。」 沐元瑜不料这里面还掺着事,先诧道:「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这种事不可能是许泰嘉告诉殿下的吧?」 朱谨深道:「这还用人告诉我?韦二姑娘在文国公府里时一直戴着父孝,不能见外客,外男就更不用说了。文国公府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许泰嘉这个年纪上门,不可能有偶遇韦二姑娘的机会,他既然能遇到,还不止一次,以至于心动,自然是有问题了。」 沐元瑜是真没想到这一点,她知道韦二姑娘是亡父以后上京的,但因为她对韦家本身实在并不上心,所以也就没深想,谁知这样看似寻常自然的小事之后,一挖也能挖出隐藏关卡来。 朱谨深弱得门都不怎么出,只凭许泰嘉少年情热的几句叽咕就能推演出其中纰谬——她心中闪过强烈的惋惜之情,朱谨深要不是吃亏在这个身子,大位还能有什么疑问? 他中二的性情都并不构成任何障碍,因为他看似怼天怼地,但他的脾气不是无的放矢,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这么做的后果,并同时考虑好了后路——分封就藩,在这一整个安全值的范围之内,他才放任了自己的中二。 「殿下这几日好好吃药没有?」 朱谨深:「……」 他不回答,但是望向沐元瑜的目光传达着控诉之情:你怎么这样烦?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沐元瑜以严肃的眼神回视他:「我觉得殿下应该保重贵体,好好吃药,如果殿下贵人事多,记不起来,臣愿效犬马之劳,以后天天过来,提醒殿下吃药。」 真是越对比越觉得货得扔,她现在觉得与其捏着鼻子去曲意迎合那两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不如试着再抢救朱谨深一下,说不定他能好点呢。 也是凑巧,林安正这时端了药进来,沐元瑜忙接过来,摸着碗壁试了试手温,见正好温热,应该是晾好了才拿过来的。 林安腾出手来,上前扶着朱谨深半坐起来,往他背后塞了个长方引枕撑着。 沐元瑜拿白瓷小勺舀了一勺药汤要喂他,朱谨深摇摇头,直接接过药碗皱着眉一口气喝掉了。 第25章 这个过程里,沐元瑜眼睛亮晶晶地满含期盼地望着他。 他要是好了就最好了,他们就可以君臣携手,披荆斩棘,向上攀登,以后他成了大腿,她安心当挂件;到她有难的那一日,把先前的功劳小本本拿出来算算账,求个情,有林安的例子在前,可见朱谨深对自己人还是负责肯罩着,想来她求个保命应该不难。 嗯,想一想都觉得未来明朗了起来。 朱谨深把药碗还给她,一抬头:「——我喝个药而已,你这样开心做什么?」 「想到殿下好好吃药,痊愈有望,我替殿下欣慰呀。」 沐元瑜笑眯眯地回道,一边把药碗放去旁边,配合着林安把他重新扶躺下来,一边絮叨道,「殿下,药是不是很苦?我今天来得急了,下回来,我给殿下带些蜜饯。我们云南的气候好,果子可甜了,做成的蜜饯也好吃,殿下尝一回就知道了。」 林安很感动:「世子爷人真好,别人再没有这样挂念着我们殿下的——世子爷要是真能天天过来,就更好了。」 沐元瑜道:「我又没有别的事,只要殿下不嫌我烦,我就天天来给殿下解个闷又有什么。」 「胡说什么,你不念书了?」朱谨深轻斥她一句。 沐元瑜「哦」了一声,略有遗憾,她还真不大想去念书了,原就是个幌子,她现在已经定了主意,对继续去观看三四两个皇子间的眉角并没有多大兴趣了。 「殿下早点回去就好了,我一个人在那无聊得紧,都没有什么人说话。」 这是真的,朱瑾渊和朱瑾洵分了派别,底下的伴读们又怎能独善其身?面上维持着和平,各自心里真想着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既都不交心,又能有多少话可说。 这样一比,许泰嘉那种找茬都有点可爱了起来,起码他是真实的。 朱谨深觉得沐元瑜那张包子脸微皱着有点可怜的样子。 大概他从云南来到京城,确实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罢,他在南疆是独一份,谁也不敢给他脸色看,到了京里,哪还有这份优势。 自己看他顺眼,对他好点,他就依靠上来了。倒是一片赤诚,都不懂得保留。 朱谨深默了片刻:「你不上学时,要来就来罢,不过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沐元瑜心领神会地一点头:「我懂,我懂,我保证不烦着殿下。」 她可没那么大脸,以为自己真有本事压迫朱谨深吃药,他所以听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他自己目前只是懒得吃药,没到排斥的程度,所以她以一种不招人烦半开玩笑的方式劝一劝,他才无可无不可地听了。 凡事当有度,目标已经确定,顺着慢慢走就好。 朱谨深喝了药后渐渐有些困倦起来,沐元瑜见他乌黑的眼睫有点往下掩垂,轻声道:「殿下,那我告辞啦,改天我再来看殿下。」 朱谨深点点头,嘱咐了她一句:「书还是好好念,你和别人说不到一起去,少说就是了,不要因此耽误了正事。」 「殿下放心,我知道的。」 沐元瑜披上斗篷出去,回家半途上想起受了李飞章的托付,便又转了道,往承恩公府去。 说了代为送信的事,她很快见到了承恩公。 与沐元瑜想象的不同,这位正牌子国丈今年六十有九,须发皆白,但于分明的老态之中,又别有一种疏朗清癯的气度,与李飞章那个典型的纨绔小国舅比,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由此可以想见当日从无数道采选里脱颖而出的元后是何等端庄风采了。 承恩公对她的到来很热情,在她的再三推辞下仍旧坚持把她邀进去坐了坐,拿她当小孩子待,不但让人给她上了茶,还上了点心。 沐元瑜心里有点犯嘀咕,不知李飞章在家怎么说的,她可是揍过参过李飞章的人,承恩公还对她这样,一点看不出芥蒂,可他要真这样明辨是非,又怎么会把小儿子宠成那副德性? 稍微管管,李飞章也不至于那么不着四六罢。 她规矩地在圈椅里坐着,礼貌地尝了块点心,承恩公站在当地,当着她面拆了儿子捎来的信。 「……」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捏着信笺的手指颤抖着,好似受了什么绝大刺激,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 沐元瑜吓一跳,忙丢下咬到一半的点心跳起来过去扶住他:「国公爷?」 门口守着的小厮见势不好,忙也冲进来帮忙,两人一起把承恩公扶着坐进了主位的太师椅里。 「好了,你出去。」 承恩公深深地呼出口气,有气无力地摆了手,先把小厮撵出去。 而后把信笺交给沐元瑜,「你看看,这小子真是、真是要气死我——」 沐元瑜以为李飞章是在庆寿寺里呆得不耐烦,跟他爹提出了什么非分要求,她没有接信,不管提什么,也不关她的事。但承恩公已经把信放到了她眼皮底下,她还是下意识低头一看—— 她的瞳孔急速收缩了一下。 「真有此事是不是?」 承恩公的手忽然不抖了,气息也不急促了,他盯着沐元瑜的表情,向她问出了一句。 这老头儿不是好人,头回见面,居然就诓她。 沐元瑜镇定下来:「国公爷说什么?晚辈听不懂。」 李飞章的信上很简单,只两行字一句话:二殿下有意就藩,择定湖广,爹你大误大误! 望见这句话的一瞬间,沐元瑜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想下注的不只有她,承恩公府早有此意,李飞章此前一切看似颠三倒四没有道理的行为,此时都有了答案。 要说承恩公府这决心,下得可比她狠多了,李飞章根本是不计代价地要跟随朱谨深,甚至连她的主意都打上了。 第26章 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一个人。 不过承恩公府有一个最大的失策,大概是因为始终未能靠近朱谨深的缘故——居然不知道他无意帝位这么要命的事。 这样看来,承恩公先前的表现倒也并非全然作态了。 承恩公亲切地称呼她:「贤侄——」 沐元瑜一呆,忙摆手:「国公爷,使不得,这可错了辈了,晚辈当不起。」 她跟李飞章说话时看着像是平辈论交,那是因他天生一副不靠谱的调调,其实两个人并不是一辈的,朱谨深管李飞章叫「舅舅」,她要是跟李飞章平了辈,那跟朱谨深又怎么算?明摆着占皇子们便宜。 承恩公也反应过来近乎套过头了,干咳了一声,换了称呼:「——沐世子,你分明知道,又何必跟老头子打马虎眼?你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罢。」 沐元瑜才叫他诈了一道,肯跟他坦诚就见鬼了,笑一笑道:「国公爷,殿下们的事,别说晚辈不知道,就是知道,又哪里好多嘴呢?我只是受国舅爷之托,来送个信,现在信送到了,晚辈也该告辞了。」 想了想,她还倒打了一耙,「国公爷是殿下们的外家,您知道的事,当然远比晚辈为多,不知为何倒要来问晚辈,可算问道于盲了。」 承恩公叹了口气:「老头子若真知道,自然不来问你了——沐世子,有些旧日的事,你恐怕是不知道的,所以才会这么说。这样罢,我都告诉了你,只与你换一句准话,如何?」 这准话自然是朱谨深到底是不是决意就藩了。 沐元瑜心中一动,听承恩公的话音,好似作为大皇子的外家,他曾经与朱谨深发生过什么嫌隙似的——或者也可能是朱谨治与朱谨深之间,这导致承恩公虽然选了边站,但朱谨深却不接受,而且拒他于千里之外,以至于承恩公这样的老谋之人,连最基本的脉都摸错了,搞了个南辕北辙。 ——他要是一股脑把注全部压死在朱谨深那边,等过两年朱谨深利落走人就了藩,他这错队站的,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能把自己呕出血来。 坦白讲,承恩公这个提议还是挺有诱惑力的,能多了解一点朱谨深,对她往后要走的路也有好处,但犹豫了好一会,她还是摇摇头拒绝了:「国公爷见谅,这应当涉及殿下的私事罢?如果殿下想让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知道;如果殿下不想让我知道,那么我也不想背地里拿条件交换去打听什么。假使殿下有一日听闻,晚辈将无颜以对。」 她并不着急,只要她在京一日,就是安全的,说好了习学几年,滇宁王要是想提前召她回去,除非称病,他敢这么干,她就敢忽悠皇帝去要一堆官员太医什么的同行——滇宁王已经领教过她伪奏的胆量,短时间内不会糊涂到再来刺激她。 朱谨深的身体是另一重拉长战线的因素,不管怎么样,总得他先看到康复起色的希望,才会有余力想下一步,否则他不急,他们这些——咳,急又有什么用? 承恩公在心里皱了皱眉,这样沉得住气,怪道儿子回来说这小孩子厉害。 按说李飞章已经传了信回来,他未必得再要沐元瑜的肯定,但他已经错判了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 了。他的想法又与沐元瑜不同,皇子们一日日长大,争斗必将日趋尖锐,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犯错了。 沐元瑜站起躬身拱手:「晚辈不知国公爷想做什么,但不论要做什么,我们总都盼着二殿下早日痊愈,这一点上的敬望之心,晚辈想应该都是一样的罢。」 在下注这件事上,就算他们下的是同一个人,但路线并不一样,承恩公府明显是投资,而她的话,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其实近于养成,这是年龄带给她的独有优势,所谓三大铁之一,一起同过窗嘛。 所以短时间内他们很难有什么交集合作的机会,归根结底,核心点在朱谨深身上,他无意,她跟承恩公府打得再火热也是没用。 她再度提出了告辞,承恩公再倚老卖老也没法强留她下来,无奈只好送客。 不管沐元瑜与承恩公府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思,在保密朱谨深有意就藩这一点上,双方是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高度一致。 不可说,不可说,说了大家只有散伙。 但两方都不知道的是,这个主意已经有人打上了。 沈皇后会动这个念头,其实跟两方还都有点关系。 华敏知道沐元瑜参李飞章的真实用意是什么,沈皇后作为幕后的人,自然也知道。那一巴掌还在华敏脸上的同时,掌风也是带在了她脸上。 虽然并没有人知道,但她确实感觉到了痛,以及由此而来的焦躁。 事情总是脱离掌控的滋味很不好受。 不能再拖了。 日子往后拖一日,对她就不利一日,因为那意味着朱谨深又多活了一日。 国朝立储的程序其实是不复杂的,从嫡从长,储位目前所以在有好几位皇子的情况下还空悬,最大的原因是朱谨深多病,而他多活一日,他在这方面的缺陷就减弱一点,在朝臣心中的分量就加重一点。 沈皇后现在只能庆幸自己下手够早,早早见机给朱谨深盖了个脾性恶劣的黑章,才算从他身上给己方找补了些优势回来。 但这不够,不足以抵消掉他嫡出及排行居上的绝对法理。 如果哪日议储,哪怕他还剩一口气,都绝绕不过他。 沈皇后想等朱谨深下一次犯错,但她没有等到,她先等到的是他和滇宁王世子「言笑无忌」的信息——朱瑾洵回来告诉她的。 她若继续这么干等下去,到底是朱谨深再次犯错来的快,还是他和云南那股军权势力彻底勾连在一起来的快? 不乘着朱谨深这回惹怒皇帝一气将他按下,她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 沈皇后转动着手腕上滴翠般的玉镯,下了决心。 第27章 翌日。 雪后的这一日是难得的晴好天气,朝阳一早就升起来,金灿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洒落在皇城之上,宫禁内主道上的雪已差不多扫净了,只有重重屋檐上的积雪还闪烁着晶莹的光。 沈皇后严妆翟衣,头戴着九龙四凤冠,在宫人的簇拥下,踏过干冷的条石宫道,走进乾清宫内,向刚下了早朝的皇帝大礼参拜,进表谏言,请于腊八祭祖日,为诸皇子行冠礼,以慰祖先。 帝后般的这番奏对以飞一般的速度传到了内阁,六部,乃至整个朝堂。 朝臣们闻得此事,皆对沈皇后称颂不已,以为「贤后」。 要为皇子们行冠礼这事,打从大皇子朱谨治十五岁起,朝臣们就开始上书了,直到如今,吵嚷了好几年,与皇帝不断互相博弈。 最起初是请立太子,那时朝臣们尚不知朱谨治脑有疾的事,只隐约听说长皇子不太聪明——不太聪明有什么呢?本朝立长从来优于立贤,长只有一个标准,人人都看得到,贤可扳扯的花样就太多了,易使龙子相争,国朝不稳,所以历代以来在明面上的规矩几乎都以长嫡为先。 皇帝当时被逼到没有办法,只能将一直藏于深宫的朱谨治拉出来在几个九卿重臣面前亮了亮相,重臣们都惊异沉默了——不聪明和傻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不聪明无非庸碌,弄个晋惠帝上台,那是等着重演八王之乱。 重臣们消停了一段时间,同意了立储一事再往后等一等,朱谨治的脑疾一直在治疗中,他比常人的成长要缓慢许多,但比他自己小时候还是有进步,渐渐能分清人,简短的一点应酬对话也能撑住,也许哪日找到个神医,能彻底把他治好了呢;排在他之下的朱谨深是差不多的问题,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帝一样非社稷之福;至于皇三子和皇四子,连越两个无过错的嫡兄立到他们本身就是一项争议非常大的事,就不说朱谨深了,连朱谨治在朝中都是有支持者的,届时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口水战,而只要上面两个嫡兄还在,这场口水战可能都不会有落幕的一天,自然也争不出个结果来。 重臣们退了一步,不表示皇帝从此就耳根清净了,因为言官们是不会放过这个既能表忠心又能怼皇帝的好话题的,几年间都一直陆续在上书,加上重臣们也认为缓立太子是一回事,而皇子们正常的人生大事是另一回事,不能为此都耽误了罢,比如行冠礼——朱谨治翻过年就二十了,就是按古礼也该行了,再往后拖,难道要说他二十多岁了还不算成年人吗? 再有,他的婚事也该进入议程了,他不大婚,拖累得后面的朱谨深都不好提,连带着三皇子朱谨渊也不过比朱谨深小一岁,一步一步地眼看着都要长起来,个个打着光棍,难道天家子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男丁不成? 朝廷体面上实在不好看。 内阁的杨阁老本来性急,为此急得都找上皇帝死磕了,他的门生张桢也为此事被贬镝到了云南。 现在沈皇后站出来,她是六宫之首,天下国母,她的进表是往朝臣那边加上了一块重重的砝码,连皇帝也不能无视。 沈皇后此举太无私了,她所出的皇四子才十一岁,从她本人的利益来说,前面诸皇子的各项权益越拖延着,皇四子越有成长空间,才越好追赶上来。也并不是没有人猜测皇帝所以压着前面几位皇子,就是为了等皇四子长大。 但沈皇后没有一心偏私自己,她出了这个头,真是深明大义。 腊八这个时间节点也提得好,祭祖日告太庙,行冠礼向先帝们祭告后继有人,多现成的好日子,虽然赶是赶了点——只有半个月了。 但问题不大,朝臣们先前的不断上书也不是毫无成果,皇子们的成礼冠服从年初的时候就下发到尚衣监去做了,算是皇帝给朝臣的一点交待,只是大半是糊弄,所以做到年尾了皇帝也不说要择日行礼,仍使的是一个拖字诀。 ——这冠服按说只要做朱谨治的就好,但因为他的特殊情况,恐怕他独自行礼时要出问题献丑,所以是议定了与皇二子皇三子一起的,届时他便自己糊涂了,也可以看一看弟弟们,跟着弟弟们来。 朝臣们所以大赞沈皇后,与此次冠礼不会有皇四子也有一定关系,皇四子年纪与哥哥们差得有点远,再带上他就显得皇家做事草率不慎重了。 皇帝这回大概是很受触动,也可能是撑不住了,总之,他沉默了一日之后,做出批示,昭告群臣,准奏了沈皇后的谏言。 举朝震动,旋即各项准备事宜如陀螺般飞速运转起来,不但要赶腊八的时间点,更怕错过了这个店,皇帝又反了悔,下个村不知在何处了。 坤宁宫里,沈皇后满眼疼爱地拉着儿子的手:「洵哥儿,你不要眼热你哥哥们,你放心,娘自然是最疼你的。等过两年,你独自再办一场冠礼,那时你父皇,九卿重臣,文武勋贵,为你冠礼祝祷,目光都在你一人身上,才显得出你的贵重,比和他们掺和在一起强多了。」 朱谨洵声音清脆地应了:「是,我都听母后的。」又笑嘻嘻地道,「母后,我今日去进学,一路所见的人都夸赞母后,说母后贤明厚德。」 沈皇后唇边露出一丝深深的笑意:「是吗?」 她转了头,目光同身边的心腹宫人孙姑姑对上,孙姑姑心领神会地笑了,低声道:「娘娘的深意,这些人也就知道个皮毛罢了。」 沈皇后心中舒畅,唇边的笑意便又加深了。 「真是个好日子。」 讲读的书堂就在皇城内,沐元瑜很快听闻了这个消息,当时就不禁发出了一声赞叹。 薛筹笑道:「我跟沐世子是英雄所见略同。」 许泰嘉却是悄悄瞪了她一眼。 不论私下眉角,当下诸人都离了座,向坐在前排的朱谨渊行礼道贺。 朱谨渊的年纪对冠礼不是那么着急,但能跟嫡兄们一道举行对他是一件能抬身价的好事,所以他一贯温煦的眉目间也有些压不住的喜意,连声让众人免礼。 第28章 候到讲官进来,也对朱谨渊道了贺,且善解人意地把讲读结束得早了些。 下了学后,沐元瑜没有回家,直接让车夫前往庆寿寺。 车行到半途时,她的车壁上忽然传来砰砰的敲击声,还有少年在外面呼叫。 马车的行速被迫慢了下来,车夫转身要向她禀报,跟在车旁跑的许泰嘉已见机一把拽开了车帘,冲里面道:「哎,停一停,是我!我和你说两句话!」 沐元瑜示意车夫停下,许泰嘉呼呼喘着粗气,踩着车辕很不见外地爬了上来。 沐元瑜莫名看他:「许兄,你有什么急事?」 在学堂里不说,要现在追着她的车跑。 许泰嘉坐到她旁边,平复了一下气息,拱拱手:「沐世子,你是不是要去看望二殿下?」 沐元瑜点头:「是啊。」 她懂了,许泰嘉应该是也要去,他的车跟在她后面,渐渐发现彼此路线相同,所以下车追她来了。 许泰嘉吞吐了片刻:「……我可能误会你了。」 沐元瑜当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注意到他瞪的那一眼,也就不知道他现在在说什么,只能道:「许兄,你说明白些,我不知你何意。」 「就是你说好日子那个话啦!」许泰嘉不料自己自作多情,又有点羞恼起来,道:「我以为你是忘了二殿下,白费二殿下对你好。」 这对朱谨渊来说当然是个好日子,可对朱谨深就未必了,他可还关在庆寿寺里反省呢。 沐元瑜明白过来,有点失笑:「——我说这句话,不是你以为的意思,我说的是腊八。」 许泰嘉点头:「我懂,所以我说我可能误会你了嘛。」 ——不,你不懂。 沐元瑜心中叹息。 沈皇后这个冠礼日子选的,是太好了,正好卡在了朱谨深的两个月反省期内。 当然不是没人想到这一点,不过在朝臣们的想法里,这样的大日子,皇帝还能把朱谨深关着不叫他出来行礼不成?朱谨深主动好好认个错,给皇帝个台阶,自然就能出来了。 许泰嘉显然就是这样想的,他理所当然地道:「我们快去告诉一声二殿下,让二殿下赶紧递个条陈,早日出来,别耽误了正事。」 朱谨深不会递的。 沐元瑜不敢说自己对他的了解有多深,但她就是笃定这一点。 冠礼这件事不是沈皇后促成他对皇帝服软乞怜的可怜性都不大,别说是沈皇后促成的了。 沈皇后这封谏言的日期一上,沐元瑜就知道上回华敏背后的人多半是她了。 其后朱谨深惹怒皇帝的话讽刺的也正是她。 现在要朱谨深借着她的东风,完成自己的冠礼,以他的高傲中二,他怎么可能低得下这个头? 他不低这个头,就不能出来,行不了冠礼;他不行,他的兄长庶弟却都行了,祭祖诏天下宣告成年,他尴尬地夹在当中仍是个未成年,而再说到他落后这一步的原因就更不堪了,因为犯错被罚反省。 沈皇后于光明昭昭之后,是给朱谨深挖了一个巨大的坑。 这一手阳谋,玩得实在漂亮,所以沐元瑜在知道后的第一反应是认为:这实在是个好日子。 选得太好了。 太坑人了。 朱谨深这日的心情本来还不错。 祁王的身后事闹得不小,又涉及后闺香艳,又涉及朝廷封地,且连着皇家血脉,他在病榻之上也听说了,喝了两日药,觉得精神稍好些后,就让林安去街面上寻一些有关汉阳府的书籍府志来看。 这不容易,此时游记类书籍本就不多,普通书肆也没门道卖府志这样的官样记录,林安跑了好几条街,才搜罗到两本内容有沾边的回来。 朱谨深倒不甚挑,凑合着看了。 林安作为心腹,当然是知道朱谨深志向所在的,憋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想择汉阳为封地吗?」 朱谨深没瞒他,「嗯」了一声:「汉阳原就是藩王封地,如此被朝廷收了回来,我若想去,应该便宜些。」 藩王出封,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看上去相当快活自在,其实不尽然。首先第一条,就是个封地的问题。 藩者,屏障也,最早的藩王制度有戍卫九边的重要军事意义,藩王们的封地因此多在广西、宁夏、甘肃一带——包括滇宁王受封的云南,都不是什么气候调和风物繁华的好地方。 国朝初年封在那里,还有个手握军权的好处,打成祖以藩王逆袭上位以后,连这个好处也被剥夺了,各王府府卫被大幅度削减,藩王们都只得老实窝着。 封在内陆的也有,只是就得看运气了,第一两京直隶周边绝无可能,北直隶离中央太近,不能容藩王酣睡,南直隶连着江南一大片则是天下文治经济的璀璨之地,也是国之粮仓重地,也不可能放藩王进去染指。 好的跟坏的都去掉,再减掉已经被现有藩王们占去的,余下的选择就不太多了,看着泱泱中原地大物博,想选块合心意的封地其实还真不容易。 林安有点闷闷地道:「殿下的身体若能痊愈就好了。」 那哪用操这些心,早就正位东宫了,哪也不用去。 朱谨深嗤笑了一声:「怎么,你原来比我有上进心?十二监四司八局,你挑一个罢,我送你进去还不难。只是往后的路怎么走,就看你自己了。」 「殿下说什么呢!」林安忙道,「我打小就跟着殿下,这辈子也跟定殿下了,攀谁的高枝也不如在殿下身边安心,除非哪日殿下嫌我烦,不愿要我了,不然我哪也不去。」 朱谨深道:「哦,我现在就挺嫌你的。」 林安摸着脑袋,嘿嘿笑了:「殿下打认得沐世子以后,风趣了不少。」 第29章 主仆两个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侍卫来报,说沐元瑜同着许泰嘉一起来了。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林安眼睛一亮,也不等朱谨深允准,忙忙跑出去相迎了。 迎到了人,路上很开心地道:「沐世子,许世子,我们殿下好些了,正一个人看书呢,你们来了,可就热闹起来了。」 沐元瑜摇摇头,露出点苦笑道:「那可不一定,我们今日来,却是给殿下添堵的。」 林安不解何意,恐怕他们是来通风报信什么机密事,一时不敢问,引着两人到了静室后,就自觉站到门外守着去了。 两人进到屋里,许泰嘉张口就要说,沐元瑜掐了他一把,赶在他前面用斟酌过的平和口气把事说了出来。 过程里许泰嘉抽着冷气,一直瞪她。 死蛮子!这么大手劲,他的手臂一定叫掐青了! 要不是当着殿下的面,一定要收拾她! 说个事也要争个先后,哼,明明是个蛮子,还挺能邀宠。 他脑补腹诽无数,没注意朱谨深坐在炕上,苍白英隽的面容渐渐冰冷,神情如屋外檐上残余的冰雪。 他抬了眼,向沐元瑜道:「你这样小心是做什么?怕我被人气死?」 许泰嘉才觉出不对来,迟疑地左右望望。 沐元瑜不好说她真的有点这么想——以朱谨深的敏锐度,他一定听得出沈皇后包藏的祸心,他一个病人,叫人这么添堵,对他的病情能有什么好处? 气死是夸张了,气到心情郁结病情加重却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这种实话万不能说,她只能道:「哪里,是我替殿下生气,不想把我的情绪传给殿下,所以如此。」 许泰嘉仍是茫然,沈皇后是继母又是国母,一个孝字压着,朱谨深很难做出什么有力反击,因此至今没和沈皇后在明面上发生过任何冲突,许泰嘉作为伴读,知道一点两方不对付,但没意会到已经汹涌到了这个地步。 「扯谎。」朱谨深却是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冷冷地道,「你想多了,我要有这么大气性,早就气死了,还等得到今日。」 还说不生气。 沐元瑜在心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听听这口气,根本就是快暴走了。 她瞄了一眼朱谨深手里握着的书,薄薄的一本书册已被捏得泛起了波浪形,他的指甲边缘都用力得泛了白。 想劝不知从何劝起,索性先闭嘴。 许泰嘉不懂,上去撞了枪口:「殿下,您别想太多,管他那许多呢,皇上准了您的冠礼,这可是件大事,我和沐世子来,就是告诉您赶紧写个认错的条陈上去,不能耽误了——」 「我好稀罕么?」 「……」许泰嘉有点张口结舌,「这、这能不稀罕?拖好几年了,皇上总算松口了,您不抓紧着,谁知道下回在哪呢。」 沐元瑜受不了了,她看得出朱谨深已在努力压着脾气没对他们不相干的人发作出来,许泰嘉再状况外地劝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拉了他一把,向朱谨深道:「殿下,您好好想一想,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您有什么事,随时使人去召我们。」 朱谨深得到的处置是入寺反省,没有禁闭这一条,所以他的人是可以在庆寿寺出入的。 拉着许泰嘉出去,许泰嘉哪里想听她的,但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挣脱不开她的拉扯——沐元瑜进学堂时已经是深冬,天气凛寒,学堂没开过骑射武课,他不知道沐元瑜在这上面的能力。 一路身不由己地叫扯出了门,知道朱谨深情绪极为不佳,许泰嘉也不敢大声嚷嚷,直到下了台阶过了银杏树,快到院门口了,他才跳起脚来:「喂,你干什么,快放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沐元瑜打断他:「许兄,你是殿下的伴读,殿下现在不想理会人,你看不出来吗?」 那言下之意很明确,许泰嘉也不能听不懂:外人都看出来的事,你一个亲近的倒不明白? 他就不太跳得起来了:「——那你也不能说都不说一声就替我做了决定,还使那么大劲。」 他说着想起来,要捋袖子,「你还掐我,我胳膊肯定青了!真是,你是小娘吗?还掐人,我妹妹才这么干。」 沐元瑜好笑道:「我不使劲也拽不动你呀,难道我说了,你就听我的?」 意思意思地凑过去看他的胳膊,只见青倒没青,但留下了一个很显眼的红印。 许泰嘉指着嚷道:「你看,你看!」 沐元瑜顺口反嘲了一句:「你是小娘吗?这点印子还嚷嚷。」 见他瞪眼要跳,举手道,「好了,我错了,明日我带块砚台给你赔礼。」 许泰嘉此时倒还大方:「赔礼就不用了,你知道错了就好。」 正说着,林安跑了过来,道:「沐世子,殿下请您回去。」 沐元瑜一怔,道:「好。」 便往回走,许泰嘉下意识跟上来,林安赔笑道:「许世子,殿下说,他只是要找个人说话,没有要紧事,您还是请回府去,天色晚了,别叫家中长辈悬心。」 他们今日学虽放得早,走过来庆寿寺的路上也需一段时间,再要返回自己府中又需不少时间,许泰嘉家中有个老祖母,极为宠爱他的——所以他才养成这样天真的脾性,他到天黑不回府,老祖母必要挂念他。 沐元瑜在京上无长辈,到哪去无需跟任何人报备,就没有这个顾虑。 许泰嘉犹豫片刻,老实说他没怎么见过朱谨深动怒,刚才那样,他现在回想起来也有点发憷,加上他往日跟朱谨深实在也不太聊得到一块去,两人年纪差不多,心性历程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就道:「那好吧。」 第30章 转头向沐元瑜嘱咐道,「有什么事,你明天告诉我啊。」 沐元瑜应了,跟着林安返回静室。 朱谨深的脸色还是冷着,但眉宇间的躁郁之气已经去了不少,见她进来,示意她坐,还解释了一句:「我刚才不是冲着你们。」 「我知道。」沐元瑜很理解,谁叫继母这么暗算都得暴怒,朱谨深已经算克制了。 「你确实知道——」朱谨深有点深思地凝视着她,「许泰嘉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懂?」 沐元瑜很坦然地道:「大概因为我比他聪明吧。」她想想又补充一句,「也比他了解殿下。」 有的人倾盖如故,有的人白首如新,朱谨深想,这确实是件很奇妙的事。 许泰嘉做了他三四年伴读,不如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新朋友懂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知道他会生气,并理解他生气的点,不觉得他狭隘古怪,许多话他都省了再解释。 这种通透感有效地压下了他的暴躁,有人分担的感觉比他想象得要好得多。 朱谨深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也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本书册,封面已经皱巴成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样,他勾了下嘴角,信手丢去一边。 「有人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我从前为此忿闷不平,渐次觉得应当放开,但别人并不这样以为。所以我现在觉得,我还是应该长在这里,好好地,做我的钉与刺。」 朱谨深这一句话出来,沐元瑜顿时喜笑颜开:「殿下,真的吗?你不打算就藩了?」 朱谨深:「……」 他愣了一下,微觉晃眼。 他之前对沐元瑜相貌最大的感想,就是她已经是个半长成的小小少年,怎么脸颊还那么圆,那么嘟,两边下颚都看不出什么锋锐转折,柔和得还像个孩童般。 林安也是个娃娃脸,但似乎和她的就不是一个路数。 他原觉得她是发育得晚,没长开,为此谑嘲过,但她现在这一整个笑开来,眉眼弯弯,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齿,明明还是张包子脸,却分明地有种明眸皓齿的明亮感。 朱谨深有点不确定地想,可能是他误会了?他其实长开了,但因为天生女相,所以总是这个模样?那以后倒是不怎么好嘲笑他了。 他并不是会踩朋友痛脚的人。 并且他还有点微妙地同情沐元瑜起来——一个以后要做郡王的人,长成这样一张脸,他可怎么带兵啊。 然后他才想起道:「你又高兴什么?」 问话的同时,他的心情又舒缓了一点下来,跟一个总是很容易就开心起来的人在一起,那些烦恼好像也不再令他那么耿耿于怀了。 沐元瑜笑道:「我高兴以后可以一直跟着殿下啊,我在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只有殿下肯照顾我,殿下若走了,我一个人抛闪在这里,受了欺负连个说心事抱怨的人都没有了。」 更重要的是,大腿跑了,她一个挂件将何去何从?再去想别的辙不是不能,可是要多添多少麻烦。 原来她还想着要寻个什么契机才能在不令朱谨深反感的情况下,自然地让他消掉就藩这个念头,这可好,沈皇后撞上来,大大帮了她一把。 从她的立场上来说,简直该给沈皇后颁面锦旗。 不过沈皇后下的套还是得解决。 「殿下,眼下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呢?」 她是觉得挺难办的,因为这个套的对症性很强,假使今天面对这个局面的是朱谨渊,那这根本不算个事,以他的性格,衡量过利弊之后肯定不带犹豫地就跪了,傲气算什么?到手的实惠才是真。 在这个处理方法上无所谓高低,因为朱谨渊恐怕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跟皇父服软是天经地义的事,沈皇后的软刀子挨就挨了,权当忍辱负重。 但朱谨深不是这样的人。 「不怎么办。」 果然,朱谨深一出口就是他鲜明的个人风格:「皇爷叫我反省,我反省着就是。」 主动认错讨饶换取冠礼的机会? 呵,他应得的东西,为什么要乞讨才能换来。 沐元瑜头疼片刻:「——好罢,那就随它去了。」 能令朱谨深不想着就藩已是很大收获,别的就缓一缓也无妨。她不想劝朱谨深应该如何如何做,他心里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讨巧的手段是什么,他不做,那就是不想做。 然后她目光随意游移了一下,瞥见被朱谨深扔到一边去的那本书,不欲一直将话题停留在不愉快的事情上,就信手捡起,道:「殿下在看什么书?我可以看一下吗?」 见朱谨深点了头,她翻开来。 这是一本湖广人着的当地风物志,因朱谨深先前看的是汉阳卷,她一打开便正好也是这两页。 这地名眼熟,沐元瑜很快想起来,好像那地的祁王刚绝了嗣,封地被收了回来。 她额上悄悄冒出一点冷汗。 好险,朱谨深都在着手挑选自己的封地了,可见他原本心意之坚,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朱谨深手指敲了下炕桌,忽然道:「沐世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沐元瑜忙抬头:「殿下请说。」又补一句,「殿下叫我的名字就好啦。」 朱谨深道:「嗯——你明日去学堂时,替我向讲官问一问有什么书里记载汉阳的事迹比较详细一点。」 他眯了下眼,「当着朱谨洵的面问。」 沐元瑜立时领悟过来,笑道:「殿下,是,我明白了。」 朱谨深还要继续搜集汉阳的书籍似乎和他暂不就藩的念头相悖,其实不然,有的时候,默默私下进行的才是当真要做的事,未做之前就先宣扬起来的反而不一定是。 第31章 她把手里的书扬了扬,「殿下,那这本书也不妨借我一下?」 朱谨深点了头:「你拿去罢,我大致翻过,也不需要了。」 这个时辰已经不早,沐元瑜拿着书站起来告辞,朱谨深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灰蒙下来的天色,道:「你回去恐怕得天黑了,这里空屋子还有几间,要么让林安给你收拾一间出来,你凑合住一晚?」 以朱谨深这样孤绝的个性,他肯留宿客人应当是很纳罕的事了,沐元瑜要没秘密,一定求之不得地留下来,顺道刷个秉烛夜谈之类的成就。但她现在只能遗憾地婉拒:「多谢殿下美意,我有个择席的恼人毛病,不便在这里打扰殿下,还是回去好一些。」 朱谨深无所谓地点了头:「随你。对了,除了问书之外,别的事你不要做,冠礼的事,我有数。」 沐元瑜:「……」 她往外走的脚步顿住,转头,睁大眼:「殿下,您有办法?!」 听这口气,还不是临时生出的灵感,而是本来就有,嘿,那感情这半日他就是在干生气呀? 亏她还跟着发愁了好一会,简直浪费感情。 朱谨深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我什么时候说过没办法?」 沐元瑜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没有。 「殿下,」她忍不住抱怨道,「您就眼看着我着急,也不说一声。」 「没看出来你着急,你都说了‘随它去’。」 「我那是怕给殿下压力嘛。」沐元瑜嗔道,「没想到殿下倒不怕给我压力。」 朱谨深抽了抽嘴角,眼中笑意加深:「哦——你还能给我压力了。」 沐元瑜觉得她可以着手写一篇小论文了,题目就叫《论有一个嘴毒上司的十八种花式体验》。 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走回来问道:「殿下有什么法子?」 朱谨深火气尽去,此时倒是不吝告诉了她:「冠礼的事,我从前和大哥有约定,会和他一起行,他记不住那许多麻烦的礼仪,说好了到时候我提醒他。」 沐元瑜迟疑道:「这样就可以?万一大殿下忘了呢?或者还有三殿下,再还有礼官,都可以提醒大殿下的。」 朱谨深摇头:「你见大哥少,不知道他的性子,他许多事上糊涂,但在他特别介意的事上,他会记得非常清楚,并且认个死理,谁都无法说服他。老三就不要提了,他跟别人面前都好,但大约觉得大哥不懂,所以对着他时就不耐烦,大哥面上不说,心里其实有点怕他,对他没有信任感,不会肯听他的。」 沐元瑜有点懂了:「所以,大殿下会出头去找皇爷?皇爷若不允呢?」 变数还是挺大啊,难道皇帝还能叫一个傻儿子胁迫住不成。 朱谨深告诉她,真的能,因为—— 「皇爷当然可以找一堆礼官环绕住大哥,但这不能保证大哥不出问题。」 是了,傻儿子想成事难,但坏事真的容易,并且你还无法把握住不顺他的意的话,他会在哪个环节上崩溃坏事——当然很可能不会出事,冠礼就顺利举行完成,可是皇帝赌得起这个可能性吗? 「赌不起。」朱谨深望着她恍悟的表情,愉快地告诉她,「皇爷是个很要体面的人,而我不是。」 所以,朱谨深如果赌输了,无非就是不参加这次冠礼,他的名声本来也就一般,丢得起这个人;皇帝是万乘之君,从他把长子藏了那么多年已可看出他对有个傻儿子多么介意,现在在成年礼这么重要的场合上,满朝重臣都会共襄盛举,朱谨治要是有一点差错,皇帝这个脸丢的,简直年都没法过了。 说穿了,在冠礼这件事上,朱谨深根本没打算跟沈皇后较劲,他直接又找上皇帝了,光脚的跟穿鞋的,拼一拼谁更不要脸,豁得出去,谁就赢。 沐元瑜:「……」 忽然有点同情皇帝怎么办,这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糟心的节奏,傻的太傻,聪明的又太聪明了,脖子梗得好比强项令。 她拱了拱手,只能拜服:「殿下英明,臣万不能及也。」 她心里其实清楚,朱谨深能这样捏住长兄的脉,推演出他的举动,绝非一日之功。一般的弟弟,朱谨治不信任朱瑾渊,却肯信任他,这是多年善缘累积下来的功底,大概深宫之中,一个傻,一个弱,无论智力相差多远,于情感上还是有共鸣之处的罢。 「殿下,那我告辞啦,明日我就帮殿下去问书。」 朱谨深点了下头。 沐元瑜退了出去。 翌日的学堂上。 催眠效果十分好的十遍又十遍后,进入休息时间,沐元瑜把那本风物志拿了出来,去向讲官问询。 讲官笑道:「二殿下几时对汉阳有了兴趣?若论风物,那地方倒没什么格外出彩之处。」 沐元瑜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殿下在寺里无聊,想寻些消遣罢,让下人去买了两本,都不合意,知道先生们博学,所以托我向先生请教一声。」 讲官想了想,去找着另外两个讲经的和讲史的讲官商量了一会,回来报了两本书名给她。 这个过程里,别人看似都没留意,实则耳朵都竖得尖尖的。 朱谨深打入庆寿寺后,除了病了一回,没有任何动向,安静得不行。 如今虽然是问书这样的小事,也算是起了一点涟漪,不管有用没用,卡在将行冠礼这个关口上,各人都先暗暗记下了。 再小的一件事,在有心人的眼中也能解读出独特的意味。 沈皇后放下尚服局递上来的锦缎清册,心中突突一跳,向儿子确认道:「洵儿,你没听错,确实说的是汉阳?」 朱谨洵点点头:「母后,我听得真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二皇兄忽然想要那里的书籍看,先生都说那里没什么名胜。」 第32章 沈皇后定了定神,让朱谨洵的奶嬷嬷来领了他到旁边去吃奶糕。 朱谨洵听话地去了。 沈皇后的脸色立即压不住地难看起来。 孙姑姑知道她在想什么,汉阳这个地名本身没有什么,跟朱谨深联系在一起,其中的文章就令人不得不深思了。 她低声道:「娘娘可是觉得二殿下是以退为进,博取皇上怜惜?」 沈皇后却摇头,咬了咬牙关道:「若是如此倒好了,恐怕皇上知道,不会觉得他是乞怜,更多地会觉得他是要挟——认个错就能解决的问题,偏偏要玩这套把戏,皇上不给他行冠礼,他就沉不住气地放风要去封地,做得太过了。」 「那娘娘是以为——?」 沈皇后默了一会,露出掩饰不住的几乎是有点痛苦的表情道:「……我恐怕沉不住气的那个是我。」 「娘娘,您的意思是,」孙姑姑反应过来,惊道,「您觉得二殿下真的有意向外分封?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最顺理成章的——!」 后面的话碍于沈皇后的心情,她没有说出来。 但沈皇后当然听得出来,虽然她不喜欢听。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沈皇后苦笑着道,「二郎几年前就搬出宫去了,他离皇上远了,可是我们同样也离他远了,所知的一切都不过是猜测。」 孙姑姑劝道:「娘娘一定是多想了,二殿下又不傻,怎么会主动放弃大位,想着就藩去呢?」 沈皇后反问:「那为何会有汉阳这这一茬出来?正因为二郎不傻,他若没有这个意思,才断不敢放这个风出来,这绝不是能行险的事,若万一弄假成真,是再没有后悔药吃的。」 汉阳的原主祁王刚去,这块封地空缺出来,朱谨深就好巧不巧地对它表示了兴趣,别人或者不留心,可落在她这样心头担事的人眼里,太醒目了,根本不容忽视。 孙姑姑疑惑着道:「奴婢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沈皇后心乱如麻:「本宫何尝不是这样觉得,可哪怕是有一丝这样的可能——」 那她就是干了一件非常可怕的蠢事。 可怕到她简直不敢细想。 只是一刻钟的功夫,她先前为自己绝妙主意生出的一切自矜已经荡然无存,只余下一腔百爪挠心的焦躁。 孙姑姑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了局,想了想,道:「娘娘,不如让四殿下寻机再问一问,无论问出个什么结果,真话假话,总比我们坐在这里没有定论,只能胡猜要好一些。」 沈皇后心里是真的乱,根本定不下来想事,只能先随便抓个主意用了:「好罢。」 于是课间时间,沐元瑜就迎来了朱谨洵关心的探问:「沐世子,你把书的消息告诉二皇兄了吗?二皇兄还需不需要别的?他在寺里行动不方便,若还想看别的书,和我说就好了,我想办法替二皇兄找。」 做戏做全套,沐元瑜还真又往庆寿寺去跑了一趟,只是这趟就纯消闲而已,和朱谨深胡扯了几句就罢了,没提什么别的事。 此时朱谨洵来加了戏,沐元瑜抹了把脸,跟他临场发挥起来:「唉,这事四殿下别提啦,提到我就纳闷。」 朱谨洵睁大了清澈的双眼:「怎么了?」 朱谨渊也转头望过来。 沐元瑜道:「那书是二殿下叫我问的嘛,我谨记着,赶紧把先生说的去禀告他了,结果您说奇怪不奇怪,我去了,二殿下又说他不想看了,哪有这样变主意的,白叫我来回跑腿——这样的天气,可冻死我了。」 朱谨渊笑道:「大概二哥又对汉阳的风物没兴趣了?他有时心血来潮,做这样的事难免,我们是都习惯了,沐世子来的时候短,再过一阵,就知道了。」 他没有那么大的脑洞想到朱谨深居然有意就藩,在像他这样大部分人的心中,世上怎可能有不想做皇帝的皇子——如果有,那一定是故作姿态。 许泰嘉有点稀里糊涂地凑过来:「不想看了有什么稀奇?我有时也是这样的,在书铺里翻到一本好书,站在那里能看半天,买回家来就不想翻了。」 「这也值得你抱怨。」他说着还微瞪沐元瑜一眼。 沐元瑜笑眯眯地讨饶:「好啦,我不说了,二殿下找我办事是我的荣幸,再跑十趟我也高兴。」 许泰嘉才满意地退了回去。 这一幕很快原样返回到了沈皇后耳中。 「又不想看了?」 沈皇后揉着额头,觉得脑袋里有根筋一抽一抽地疼:「难道真的——」 被她的作为刺激得逆反了? 孙姑姑凑上前替她按捏着头上的穴道,嘴里道:「娘娘,沐家世子嘴里的话,可不一定做的准,您忘了,他极有可能已经和二殿下勾连上了,现在这样,只是在故意迷惑娘娘。」 「我知道,但是——」 但是她静不下来。 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因为从那个方向想,很多事情居然是说得通的,朱谨深从来不对皇帝摇尾妥协,三不五时还惹怒皇帝,他是没有本事讨皇帝的好吗?不,他的体弱是缺陷同时也是优势,皇帝心里其实怜惜他,只是他自己心里燃着一团旧日的烈火,炙烤得别人不能靠近。 他跟皇帝的关系一步步变坏,他自己当然知道,但是他没有弥补回转的迹象。 如果他想登大位,他怎么敢这样任性得罪君父? 这就是心理战的可怕之处,别人知道你想要什么,针对这一点设出陷阱,再说服自己没有那个可能,也情不自禁地要到那陷阱边上望一望——假如里面就有她要的东西呢? 沈皇后这样显而易见的烦躁,孙姑姑一时也不敢说什么了,只能默默地替她按捏起来。 第33章 然而还有更烦人的消息报进来。 宫人进来小声道:「娘娘,大殿下那边,有人看见他站在奉天殿外面,问了才知道,他似乎是找皇上好几日了,皇上烦了,不要见他,他今日就索性在外面等着了。」 沈皇后刚闭上眼,打算养一会神,又不得不睁开来问道:「为了什么事?」 「这、暂时打听不出来——」 「那就去打听!说这半截话,你是要本宫和你猜谜吗?!」 宫人不料她这么大的火气,低低应了声,噤若寒蝉地忙退了出去。 头痛的不只有沈皇后,还有皇帝。 他快被朱谨治纠缠死了。 朱谨治已经连着来啰嗦他好几天了,他烦了,不放他进来,他就在殿外等,不许他在殿外,他就站到宫道上等。 跟傻子较劲到现在,皇帝觉得自己都要变傻了。 他只能没好气地丢下御笔:「把他叫进来,站那里是给人当景致看吗!」 汪怀忠应声出去,很快领着脸颊已经被寒风吹成了一颗大红苹果的朱谨治进来。 ——看上去更傻了。 皇帝简直觉得辣眼睛,斥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能耐了,朱谨治,你还学会要挟朕了是不是?!」 朱谨治傻傻地道:「儿臣不敢。」他叫风吹到现在,脸冻僵了,说话都不怎么利落了,慢腾腾地道,「儿臣只是很着急啊,二弟总不回来。」 皇帝道:「他回不回来,和你什么相干,不是让你和三郎一起练习礼仪了吗?你不去,紧在这里烦朕,你还着急,你着急的什么?」 朱谨治道:「可是我和二弟说好了——」 「他犯了错,那就应该好好反省,没反省好认错之前,就不能回来。」皇帝斩钉截铁地道,「朕都和你说过几十遍了,你怎么就是听不懂?」 「我懂,我替二弟认错了,还不行吗?」朱谨治可怜巴巴地道,「皇爷还要罚人,我也愿意认罚,只要二弟回来一起和我学习礼仪,他不在,我害怕啊。」 皇帝恼道:「你怕什么?又不是叫你一个人,不还有三郎和你一起,再还有礼官们,怎么就非二郎不可!」 「三弟讲话太快,我听不清楚,」朱谨治露出更可怜的表情来了,「我笨,不敢多问,怕他烦我。」 「那你怎么就不怕二郎烦你,难道他还对你循循善诱不成?」 皇帝说着心里不禁冷哼,朱谨深那个脾气,会有耐心就见鬼了! 「我问多了,二弟也烦我,可是他明讲啊。」朱谨治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讲出来,我就不怕了。」 皇帝这个糟心:「你都是什么怪话——」 「我怕我做不好,给皇爷——哈欠!」 朱谨治一句话没说完,打了个喷嚏。打完揉了揉红红的鼻子接着道,「给皇爷丢人。」 他这一句出来,皇帝将欲勃发的怒气熄灭了。 汪怀忠适时见机劝解:「皇爷,大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朱谨治不懂这些,他想什么就说什么,又绕回去了:「皇爷,我和二弟早就说好了,他都答应帮我的。」 这个儿子越是傻,越是显得他的孝心纯挚,皇帝沉默了一刻,向汪怀忠道:「去问问,二郎这些天都在做什么,病好了没有。」 汪怀忠忙去了,皇帝不至于派人监视儿子,但要打听一下儿子的粗略近况,当然不难。 他很快回转来,禀报道:「二殿下好一些了,还有闲情要了书看,只是主意变得快,沐世子替他问了来,他又不要了,沐世子因此在学堂里说了一句。」 皇帝问道:「要什么书?」 「汉阳的风物志。」 祁王除国的旨意是皇帝亲手下的,谁也不比他对这件事记忆深刻,他的眉头立时便是一动:「先要——又不要了?」 汪怀忠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若有深意,但他的回应很简短:「是。」 「论起动这些给人添堵的心眼,那是谁也比不上他。」 皇帝以听不出褒贬的口气点评了一句,旋即哼笑了一声,转向朱谨治道,「你不要在这里和朕夹缠不清了,有的耗这个功夫,你不如去问问你弟弟,他到底是反省得怎么样了,知错了没有。」 朱谨治忙道:「知了知了,我都知错了——」 汪怀忠笑着上前搀拉住他的胳膊:「殿下知了可不算,皇爷都说了,您别怕麻烦,就跑一腿问一问,二殿下肯定是早已知错了,您就多问一句也不算什么——对了,老奴听您刚才打了喷嚏,恐怕是叫风吹着了,可别得了风寒,您赶紧先回去,叫身边人熬碗姜茶暖一暖胃——」 一路说一路总算把朱谨治糊弄走了。 皇帝无奈地按了按眉心,深觉自己眉心的褶子又重了点。 皇子们的冠礼在即,皇帝有许多事要和沈皇后商议,这几日一直歇在坤宁宫里,当晚也不例外。 宫门将闭时,朱谨治欢天喜地地进来求见了:「皇爷,皇爷,我去问了,二弟说他知错啦,说是他言行无状——嗯,冒犯皇爷,明天二弟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忙把手里捏着的笺纸递上去,「这是二弟认错的条陈。」 然后才想起跟一旁的沈皇后请安:「娘娘好,我这么晚来,打搅娘娘了。」 沈皇后根本没注意他的问安,只是眼前发晕——什么意思? 她勉强露出笑容问道:「大郎,你今日去看二郎了?」 朱谨治哈着白气,开心地点头:「皇爷准我去的,叫我问二弟知不知错,我一问,二弟就承认了,态度可好。」 当然好了——! 沈皇后心头的那一股气堵的,差点把自己憋死。 第34章 皇帝亲自着人去问,先一步给了台阶,朱谨深除非和面前的朱谨治一样,也是个大傻子,才会不顺着下来! 情况怎么会急转成这样,她意图给朱谨深挖的坑,他没掉下去,把她自己埋了。 现在这个状况,等于是她促成了朱谨深的冠礼,这冠礼一行,哪怕没封太子,从此也意味着皇帝可以给他分派差事了——当然前提是皇帝有这个意愿。 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啊?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里,所有人里过得最省心的是林安。 因为不用他出尽百宝地劝解,为了顺利完成冠礼,不在中途又病倒掉链子,朱谨深默默地自觉地恢复了用药。 大概沐元瑜的歪理俨然也有一点她的道理——所谓吃药不一定好,不吃药一定好不了,朱谨深坚持了十来天后发现,他身上好似确实轻快了那么一点,不总是虚弱得让他话都懒怠说,更懒得搭理人。 当然,他自觉这可能更多的是因为他在跟皇帝那场无声的拉锯战中取得了胜利,能给皇帝找点麻烦,看皇帝不痛快了,他就痛快。 这让他的心情疏散之下,对旁人的态度少见地居然能用「温和」来形容,突出表现在他出了庆寿寺,加入习学礼仪的队伍后,朱谨治行礼时第六次转错了方向,他都没有多说什么,只对着和他转了个对脸的长兄使了个眼色,朱谨治便忙又转回去。 皇帝悄悄来看过,见此回去和内侍吐槽道:「总算他还有点肚量,知道不和傻子计较。」 皇帝能说儿子傻,汪怀忠是绝不会出口的,笑道:「二殿下年纪还小,有时急躁些也难免,等行过了冠礼,成了大人了,自然就稳重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道:「但愿罢。」 冠礼实际需要皇子们做的事情不算多,但仪式十分冗长,单加个头上的冠就要加三次,衣裳左换一套,又换一套,余者还有蘸礼受敕戒之类,朱家三兄弟一起,少说要耗个大半日功夫。 为他们三兄弟祝赞的官员们早就定好了,公侯勋贵,内阁大臣,都是德高权重之辈,地点则设在了奉天殿里。 时间很快到了正日子,这一日里的盛况自不必说,冠礼时,文武百官也都在场,各穿了朝服,如平时上朝时一般排了班,其中有不少人是头回见到三位皇子齐齐出现,十分好奇,都努力运目去望。 皇帝在奉天殿中升座,面目威严,实则手里捏了一把冷汗。 总算儿子们关键时刻都还争气,朱谨治没出糗,朱谨深也没半途倒下,仪式一直顺利地进行着。 三加完成后,皇子们皆换了衮冠冕服,衣织五章,腰悬玉带,在玉阶上一字排开,只从外表来说,端地是三个挺拔英秀的好儿郎,群臣皆赞叹不已。 朱谨深瘦削的身材占了便宜,大部分臣子们离得远,看不清皇子们的面容,只遥见三人并列,寒风中朱谨深袍角翻飞,颀长清冽如立于风雪中的青松苍竹,他的气势未必压倒兄弟们,但这股文官们很爱称颂的气质令他矫然不群。 站位靠后不明真相的低阶文官们小声地互相递着话:「左边那个是二皇子不是?都传得那样,今日一见,明明不然啊。」 立在他旁边的青袍官员咬着齿关,幅度很小地拨动着嘴唇,肯定加认同:「就是他,我也没有想到。」 华美清越的乐声起,皇子们入殿跪下,赞礼官亦跪,宣讲最后的敕戒:「孝于君亲,友于兄弟,亲贤爱民,率由礼义……」 敕戒毕,向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再往坤宁宫见皇后,一般行礼。 皇子们的冠礼一般不取字——取了天下有资格叫的人数不满一个巴掌,实在没多大意义,到此这场仪式终于差不多结束了。 所以说「差不多」,是因为隔日还要往奉天门去站一站,接受百官行礼道贺。 沐元瑜没有职级,没能围观这场盛会,她再次见到朱谨深时,已经是冠礼过去又三四日了。 此时年节的脚步逼近,一些清闲的衙门已经落衙封印,打腊八过后,学堂也不开课了,放学生们回去松散自习,国子监倒还兢业地开着,沐元茂坐监时要在监舍住宿,不能回来,沐元瑜独自在家闷了几日,找不到事做,就溜达到十王府去了。 巧得很,许泰嘉也在。 沐元瑜由林安引着进去时,他眉飞色舞地,和朱谨深正说着什么——那个表情,很难形容,居然是有点猥琐。 朱谨深坐在另一边,神色倒还正常,但眉目之间,也有点说不出的和平常不一样的古怪。 这个场景略眼熟。 好似她上辈子的同窗男生们在交流某种不可说学问时会有的氛围。 沐元瑜就顿在门口了,不会吧——朱谨深这个模样,实在很难把他跟那些东西联系在一起,感觉他应该立刻高冷地把许泰嘉打出去才对。 但他侧着脸,半边轮廓在朝阳下英挺如琢,居然是很认真在听许泰嘉说话。 「你这副表情看着我做什么?」 大概是她望着许泰嘉时不经意流露了些鄙夷,许泰嘉感觉到了,一扭头瞪她。 「许兄,你拿面镜子照照,就知道为何了。」 沐元瑜爽快地回应他,好好一个小帅哥,一大早就挤眉弄眼地传播不和谐信息,不惭愧嘛。 「嘿,你找茬是不是——」 许泰嘉要跳起来,林安忙来打圆场,喜气洋洋地向沐元瑜道:「世子不知道,我们殿下有喜事呢,昨天晚上成人啦!」 沐元瑜先没反应过来,什么昨晚成人,朱谨深的冠礼不是几日前就举行过了——? …… 呃。 她的表情忽然僵住。 她懂了。 第35章 这就不是一般地,而是非常地,尴尬了。 大概是觉得她也是个「男人」,又和朱谨深关系不错,所以林安很大方地跟她分享了。 要说这也确实是个好消息,彰示着朱谨深从此有了孕育子嗣,开枝散叶的能力,在这时代来说,这件事远比冠礼那个仪式要重要得多。尤其是发生在朱谨深身上,再过个十来天他就十八岁了——这个年纪才,咳,真算十分晚了,大概是因他先天体弱的关系。 许泰嘉本已站起来,结果莫名其妙地看刚才还怼他照镜子的蛮子世子打脖颈往上,直到脸颊,忽然蒸腾出一片云霞般的红晕。 「哈哈!」他转怒为喜,一下乐起来,「沐世子,你害羞啦?莫非你还没有?」 朱谨深也望过来,替她说了句话:「他还小呢。」 沐元瑜:「……」 完全不想加入话题。 再怎么当男人养大,她骨子里仍是个姑娘,托赖于活了两辈子的小小外挂,她对自己的性别认知始终十分明确。 早知会撞上这种事,她怎么也不会过来,现在再想理由要走晚了,实在也没法想理由——不管她想什么,许泰嘉肯定都会咬死她是被羞走的,到时候笑她一整年算少的,少不得还能替她各处宣扬宣扬,哦,她一点也不想跟别人讨论自己的「成人」。 她的预感没错,倾慕小姑娘是很有意思的事,调戏会脸红的差不多同龄的男孩子同样很有一种恶劣的乐趣,许泰嘉已经走过来,一路笑一路道:「不小了,沐世子,你过了这个年就十四了吧?我就是这个年纪有的。」 上手拉她过去坐,「来来来,你也听听,也是个小爷们,害什么臊嘛,谁不要经过这一遭。你不听,以后嚷着尿床就出大乐子了——」 沐元瑜十分不情不愿地叫他拉过去,听他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听了一会她渐渐淡定下来,许泰嘉的家教大概也很严谨,或者是有朱谨深在旁,他不敢说得十分露骨,总之尺度不大,属于全民向科普读物的那种,说来说去,无非那几句,什么每个男人都要经过这一遭,从此就成人了之类的。 就是他神烦,不管说什么,总不忘记要揶揄她两句,哪怕她不脸红了,平淡下来都没用,他有点处在变声期,乐起来鸭子般嘎嘎的。 沐元瑜让他整烦了——朱谨深也不再帮她,他长腿微微交错,面露一点兴味,居然也是一副看她笑话看的挺乐意的样子。 许泰嘉又问她了:「沐世子,你虽然还没成人,不过说起来倒是都懂,你们那知人事是不是都特别早?」 「是啊。」沐元瑜扯着嘴角回应他,「不但早,还特别厉害,夜御十女是标配,低于这个数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许泰嘉:「……」 他头回听闻「标配」这个词,但其意思不难理解,他很快会意,惊呆片刻,然后方反应过来,拍了沐元瑜肩膀一把,呼一口气:「你吓唬谁呢,就算是,你又不是那些龙精虎猛的蛮子,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是半个。」沐元瑜从来不忌讳承认滇宁王妃那边的血统,斜睨着他,「就算打个折,也还有五女呢。」 她被许泰嘉消遣了半日朱谨深没出声,这时候却皱了皱眉,道:「你这点年纪,不要胡来,伤了元精,以后后悔不过来。」 沐元瑜:「……」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家时听那些私兵们荤话听得多了,从不觉得有什么,叫朱谨深说一句,她就又禁不住满身不自在了,从他那张嘴里吐出「元精」这种词,真的—— 好奇怪啊。 沐元瑜含糊而飞快地道:「殿下,我没有,我跟许兄开玩笑呢。」 许泰嘉得了话柄,马上道:「就知道你胡吹大气,看看你这小身板,倒是会想美事,十女八女的,不怕榨干了你。」 他总这么消遣沐元瑜,旁边侍立的林安看不下去了,把好心肠又有本事能劝动他家主子喝药的世子爷怼走了,以后他主子再犯起毛病来,谁来救场啊。 就帮腔道:「许世子,奴才虽然是个残身,不懂这些事,不过听人说过,沐世子上京,随身带了十八个丫头呢,都是家里长辈给准备的,沐世子现在年轻,再过几年,就指定厉害起来了。」 ——不然给备上这么多丫头干嘛,总不能都是铺床叠被的罢,少不得也得派上些别的用场。 林安自觉自己想的很有道理,他是打小净的身,没有体会过人欲,越是没有,越觉得有是一件极好的事,并且是越厉害越好。他就照着这个逻辑给沐元瑜背书了。 果然很有威慑力,许泰嘉又惊了,结巴道:「十、十八个?」 他也是豪门贵公子,院子里的人扒拉扒拉,连没留头的小丫头加扫地粗使的老婆子凑在一起的话也能轻松凑满十八这个数,但沐元瑜情况又不一样,她是出门在外,还是这么远的门,谁家父母会给带上这么多妙龄丫头? 除非她确实有需要——现在或者将来。 许泰嘉脑子里都懵了,嗡嗡地盘旋着,他调侃半天沐元瑜,其实真没有多大恶意,就是少年习性闹着玩,他这个年纪,对性处于十分憧憬又好奇的时候,难得借着朱谨深的事叽叽呱呱地说起来,又可以在还未成人的小同窗面前炫耀一下,就有点停不下来。 现在要跟他说,他面前软包子一样的小同窗将来有可能变身成威武雄壮的一夜十次郎——真觉得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了怎么办?输好多啊。 沐元瑜抽搐着嘴角道:「没有那么多,就八个,你是打哪听来的流言?」 许泰嘉才松了口气,但是八个——好像也不算少? 林安抓了抓头:「就街上吧,具体是谁说的我记不起来了。」 沐元瑜便也不追问了,这种空想意味浓重的流言没什么好追究的,闲话而已。 第36章 但朱谨深盯上她了,眼神幽深地看过来:「你也太娇惯了,用上这么多丫头,你如今父母长辈俱不在身边,管得过来吗?」 沐元瑜有点茫然道:「管得过来呀,都是跟了我好几年的姐姐了,很得力的。」 「你没懂殿下的意思,」许泰嘉回过神来,插了句嘴,「你家现在没长辈在,弄这么多如花似玉的丫头贴身服侍着,或是勾引了你,或是你自己把持不住,过早跟你闹出事来,掏腾空了身子就麻烦了。你看殿下,常在身边服侍的都是内侍,你见着女婢没有?——你可别觉得我们多管闲事,你要有长辈在,殿下肯定不跟你废话这个。」 沐元瑜:「……」 还绕不出这个话题了,她只能干咳一声,道:「殿下放心,我有数。」 「单你有数没用。」 不想朱谨深张口就驳了她,「你的丫头们离了约束,没个惧怕,保不准哪个就生出巴高望上只为自己的心来。」 沐元瑜又想咳嗽了——她想说这不可能,但理由无法宣之于口,难道要说她根本就没这功能,不可能满足得了丫头们吗? 好在大概是看她实在窘然,又或者再说下去起了反效果,把她说「开了窍」,朱谨深点了这一句,总算罢休了,许泰嘉再要提这些,他就阻止,把话题绕到别的事情上了。 沐元瑜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不想她闲坐半日,蹭了顿午饭走了后,下午时,一个中年妇人在林安的陪伴下到了沐家老宅。 这妇人服色不同,乃是一身宫装,戴着极光溜的尖顶狄髻,两边花头簪,顶上挑心,皆是金饰,可见是个有身份的宫人。面庞白皙,五官板正正地,看上去严肃慑人。 林安给她介绍:「这是周姑姑,从小奶我们殿下长大的。」 朱谨深的乳母? 这时候的乳母身份与一般下人不同,在主家都挺受尊重,如朱谨深这样打小没娘的,乳母的分量通常就更重。 沐元瑜忙问了好:「姑姑好,不知姑姑来有何事?」 林安凑上前小声道:「世子爷,殿下不放心,让姑姑来,给您的丫头们说两句话。」 跟她说话还罢了,跟她的丫头们能说什么? 沐元瑜这下真傻了,哭笑不得道:「哈?」 林安大概也觉得此举不太好说,眼神有点发虚,但还是努力解释道:「您别觉得我们殿下管太宽了,殿下是担心您,您毕竟年纪小,不知道有些奴婢离了主子管教能闹出多少花样来,别的都还好说,只您身子这一项,那是马虎不得的——殿下出个面,给她们紧紧弦,为着您上面还是有人照管,让她们有个惧怕的意思。」 别仗着滇宁王和滇宁王妃不在,就勾引着她这个小主子无法无天纵欲过度了是吧—— 沐元瑜打认识朱谨深至今,对他的性情是差不多摸着脉了,他的喜怒,她一般都能理解个为什么,但她还是头回从他身上感受到控制欲这种东西。 她扶额,无奈笑道:「多谢殿下好意,这样罢,我把丫头们召集起来,由我自己跟她们说,姑姑在旁边替我镇个场,可好?」 她给丫头们训话,跟外人来的差别可大了,朱谨深不知她秘密,从他的立场,是为了她好不错,不然连奶娘都派出来干嘛呢,但从她来说,不能叫自己人寒心。 林安觉得也行,就点头:「奴才回去能交差就得。」 他是内侍,无需忌讳回避,当下沐元瑜领着他们进了春深院,把八个大丫头叫出来排成两列,林安一看,眼神就不对头了。 鸣琴等人皆是山里生苗,如今年纪大多在二十上下,八人站出来,一色的肤白貌美大长腿,臃肿的冬装都掩不住她们长挑的身段,这、这看上去就是狐狸精的现成模子啊! 还是八个! 一屋子,打个马吊能凑齐两桌! 林安原来心里有点悄悄觉得他家殿下想太多了,管到人家家里的丫头去,这差事派的,他都为难。但他现在觉得,到底是他家殿下,就是慧眼如炬,高瞻远瞩! 他同时又有点羡慕沐元瑜,看看人家,外面不起眼,随便能拉一屋子活色生香出来,他家殿下那日子过的,他身子弱,皇帝怕他伤了本就不多的元气,给他身边派的仅有的几个宫女也是像周姑姑那样的,唉…… 真心疼他家殿下。 沐元瑜不知他思绪放飞了这么多,把丫头们排好了,就介绍了一下周姑姑和林安。 丫头们糊里糊涂地点头,不知这个组合来是什么意思,但以鸣琴为首,还是向周姑姑福身行了礼。 然后沐元瑜咳嗽一声——她得憋住快冲到嗓子眼的笑意,才能说出底下的话来。 她背了手,道:「二殿下见我年纪小,照顾我,特命人来我们家里看看,你们可有淘气不听话,仗着远离我父王与母妃,欺负了我的——」 丫头们听着她的话,仍旧顶着一张张懵脸。 鸣琴温柔道:「我们哪里有这个胆子,自然一切以世子为尊。」 沐元瑜摇头:「全听我的也不行,我要是勾着你们干点什么,你们不能答应我,当然,你们更不能主动勾着我干点什么,不然二殿下知道,要和你们算账——」 「噗!」 当着一旁脸色板沉的周姑姑,丫头们已是极力忍耐,但瞬间仍是漏出了一两声笑,没笑的,也是忍得肩膀直颤,随时可能破功。 这一幅画面出来,在冬日萧瑟的庭院里更如花枝乱颤,凭空添出春色动人。 林安不由忧心地又打量了一眼沐元瑜——这真的很难把持得住吧? 滇宁王心也太大了,给未成年的儿子身边放这么多刮骨钢刀,还是他们夷人那边就是这么厉害? 沐元瑜也不太说的下去了,努力憋笑道:「好了,以后都老实点,听明白了没有?」 第37章 丫头们纷纷应声:「是。」 娇声莺语,响成一片。 沐元瑜再转向林安和周姑姑:「两位看,这样可以了罢?」 林安额头冒汗,忙道:「行了,行了,打搅世子爷了。」 周姑姑也没有多说什么,沐元瑜要留他们喝杯茶,林安也没有答应,说要回去交差,就忙忙去了。 等到走出了沐家老宅,周姑姑抬手抹了把脸,表情忽然松弛下来,眉目跟着显得和善了不少,她轻声抱怨道:「殿下年纪渐长,怎么行事倒像小孩子起来,还叫我来吓唬人。」 林安缩了缩肩膀:「要依我看,殿下还就这阵过得鲜活点——好了,别说啦,这风吹的,快回去罢。」 他说着,扶着周姑姑上了门外的一辆青帷车不提。 春深院里,丫头们已经笑成了一团,观棋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世子,您刚离了云南不久,怎么又给自己招了个长辈来,这是把您当儿子管了不成?」 沐元瑜也是只能摇头失笑,跟丫头们闹了一会,天色就黑了下来,用饭洗漱安歇不提。 隔日无事,她想着多赖一会床,但却早早就醒了,不仅醒了,身上还很不舒服。 她闭着眼,带点困意地感受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一下揭被而起。 天色还未大亮,屋里灰蒙蒙的,但已然能看到她垫褥上暗红的痕迹。 …… 鸣琴已经起来了,听到动静,掌了灯进来:「世子醒了?」 她走到床边,掀了帐子,然后愣住,过一会,目光中含着温柔喜悦,又带点心酸地望向她,低声道:「世子长大了。」 又一场大雪落下来。 朱谨深在廊下负手,目光淡漠地望着廊外飘雪如絮,无声覆满中庭。 包子脸有十来日没过来了。 是嫌他管太宽了?嘴上不说,心里暗暗跟他生了气。 他头回交朋友,可能没把握好分寸。 但为什么不跟他说。 麻烦。 这场雪下罢,这一年终于走到了年底,爆竹声声中,旧的一岁去了。 正旦初一日。 窗外黑乎乎的,沐元瑜已经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闭着眼睛由丫头们替她穿衣梳发洗脸。 她昨晚和沐元茂两个守岁守到了半夜,照说没人管着,她不用太讲究这个风俗,但他们都是头回离开父母远在他乡,逢着这家家户户团圆日,心里难免有点孤寂,两个人抱个团,总是热闹点。 天南海北地胡吹着,听着外面传来的远近不一的爆竹声,直说到眼睛睁不开才各自去睡了。沐元茂还要赖着不走,意图跟她抵足而眠,可惜他的神智不太争气,往她炕上倒了片刻就睡得人事不省了,沐元瑜召了刀三来把他扛回了他自己院子里。 过会他要是醒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有这回事。 「三堂哥倒是好,可以赖床到中午,也没人管他。」 脸都洗过了,沐元瑜还是困得睁不开眼,咕哝着羡慕了沐元茂一句,又揉自己的眼,「不行,还是好困,给我换个冷的布巾来罢。」 观棋应声去了,过片刻回来,把一块才在冷水里浸过的柔软布巾盖到她脸上。 冰冷的触感瞬间刺激得她一个激灵,人也一下清醒过来。 沐元瑜抽着气把布巾又在脸上按了一会,确定自己的睡意都被冻飞了,方还给观棋。 鸣琴提着食盒进来,见此道:「世子别着急,时辰还早着。我们这离皇城近,怎么都赶得及的。」 是的,所以大年初一沐元瑜还要这么勤勉地天不亮就起床,是因为今日有正旦大朝会,朝会后还有赐宴,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各项规格都是顶尖,作为镇守南疆的边王在京中的代表,皇帝特意给了沐元瑜旨意,让她也去参加。 鸣琴说着话,手脚利落地把早膳摆好,考虑到要参加朝会,到时不便如厕,除了一碗粳米粥外,余下八样小点都做得很实在,便是那碗梗米粥,也尽量熬得很稠。 易钗到现在,这种小麻烦沐元瑜并不是第一次遇到,她现在只庆幸她的初潮来得太是时候,此时早已过去,不然要处理的麻烦可就翻倍了。 匆匆用过饭,鸣琴和观棋一起拿了她的大衣裳来。作为郡王世子,她也是有冕服的,只是一般穿到的时候不多。 熨得服帖平整熏了青竹淡香的的中单,蔽膝,青衣纁裳一件件展开,上身,最后是冠冕,戴上系好,两个丫头又前前后后地忙碌着,替她将每个细小的皱褶都拉直抚平。 沐元瑜尽职地笔挺站着,方便她们做最后的整理,直到两人都满意了,往后退几步,打量她,异口同声地发出夸赞。 沐元瑜低头看看,自己也觉得很满意:「还好这种衣裳都做得宽大,里面可以穿厚一点。」 冬日里上朝可是件苦差事,尤其这种大朝,在京文武百官都要到场,哪个殿里也排不下这么多人,都得站在丹墀下的阔大广场上,西北风一刮,透心凉。 鸣琴听了,忙要去把才换了新炭的手炉拿给她,沐元瑜摆手不接:「朝会正式场合,应当没人揣手炉进去,我塞一个也不好看。」 冕服再宽大,没到塞一个手炉进去都看不出的程度,何况万一不慎溅出个火星去燎着了衣裳,那可就坏大事了。 鸣琴发愁:「那可怎么好?」 「没事,那些年长的官员都受得,我当然也挨得住。」 当下收拾停当,外面天色也蒙蒙亮起来,沐元瑜出了门,她今日服色不同,马车上下不那么方便,所以是坐轿前去。 不多时到了皇城前,沐元瑜到的时候不早不晚,午门附近已聚集了不少官员,有的在外面两旁的值房里等候避风,有的则就候在高耸的门洞外互相走动攀谈。 第38章 沐元瑜这一身装束到场还是很显眼的,藩王就藩后无诏不得擅离封地,有的终身再没有进过京,尤其国朝承平后,朝会上再出现藩王是比较稀罕的事——世子也一样。 一路行来,沐元瑜感觉她遭到了被视同国宝般的围观。 向她行礼的人也不少,沐元瑜只能从服色上分辨是几品,人是一概不认得,官员太多,她也无法一一询问,只能微笑点头致意而已。 从极靠近午门的一间值房里快步走出一个朱袍老者来,下阶迎上前很亲热地笑道:「贤侄,不知你也要来,不然早送了信,叫你与我一道了。」 这老者正是文国公,总算看见张熟面孔,沐元瑜心下也微微松了口气,拱手笑道:「晚辈本也想去请教国公爷,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看见国公爷太好了,晚辈头回来参加朝会,正有些忐忑,恐怕有什么不谨慎之处,失了仪。」 文国公心知她说的是何事,既碰了面,那事情摊开了说大家都敞亮,他就呵呵笑道:「贤侄说的哪里话,不痴不聋,不为家翁,妇人家原来小气些,过去便过去了,我们还能为些许小事伤了和气不成?」 又道:「贤侄只管安心,这样的大朝不需说什么话,按班站位,随波逐流即是——朝会时的礼仪贤侄可得人指点了吗?」 沐元瑜点头:「学堂里先生教过,内官来下旨意时,也特旨让我往礼部去寻礼官又习学了一遭。」 说着话,进了文国公先前所在的那间值房里,里面已有五六个人,或坐或立,一色的朱袍梁冠,公侯伯扎了堆。 文国公携着沐元瑜进来,一一给她指点介绍,巧得很,沐芷静的公公宣山侯也在其中。 滇宁王在京的另一位姻亲,沐元瑜还是头回见到——这陌生跟沐芷静倒没什么关系,如文国公所说,后宅一点琐碎,干扰不到男人们间的交际,宣山侯是出了外差,年前才赶回京来。 互相见了礼,寒暄了几句,宣山侯忽然问道:「世子,你如今和皇子们一道读书,我倒有个问题请教,不知这次正旦朝会,皇子殿下们可来吗?」 他是武将,现还带着兵,说话直快些,这个问题问出来,一屋勋贵们都聚目望来,看来是个众人都关心的问题。 沐元瑜还真不知道:「没有听闻来不来,以往殿下们不参加吗?」 宣山侯道:「朝会都没有来过,次后的赐宴说不准,大殿下和二殿下都体弱,有时列席,有时不列席,三殿下倒是每回都在,这一二年四殿下长了些,也一并来了。」 文国公笑着从旁补充道:「腊八时三位殿下都行了冠礼,照理说是可以加入到这样的朝会中来了,所以侯爷有此问,老夫也有些好奇。」 但沐元瑜真没有想起关注这个,只能道:「腊八过后学堂就停课了,那以后我没怎么见到殿下们,没处探问。不过,二殿下和三殿下都住在宫外,若要来,也当从这过,我们都能看见的。」 文国公点头:「贤侄说的是。」 再说了一会,外面响起了咚咚的鼓声,这是宣示百官们可以进入午门排班站位了。 诸人忙停了话头,出值房门汇入官员们的大流中,分文武两道,各循其门而进。 排队的空隙里,沐元瑜听见不少官员也在议论着皇子们的事,多是失望喟叹,因为到这个时辰还不见朱谨深和朱瑾渊过来,肯定是不会来了。 沐元瑜也有点失望,人进入陌生的场合,脾性再稳重也想和熟悉的人凑一起,况且皇子们不来,她有郡王世子的封号,又有代表滇宁王的象征意义,站位在武官序列的第一个,行礼什么的都参考不了别人,压力略大。 好在如文国公所说,这样的大朝不奏事,虽庄重但其实没什么花样,保持礼仪不出错即可。 该跪就跪,该拜就拜,逢着山呼万岁时就呼,皇帝并不和具体哪个官员有交流,官员们也省心,君臣更多的时间是在听音乐。 正旦这样的节庆大日子,朝会是一定要用乐的,从皇帝出现升座开始,就左一曲韶乐,又一曲韶乐,每一首的时长都还不短。 好冷啊…… 沐元瑜在心里哆嗦,她有点后悔没揣上那个手炉了,礼官跟她说了有用乐的流程,但不会细到告诉她每首有多长。 早知要在广场上喝这么久冷风,不如冒点风险把手炉带上了,她的冕服两袖里最宽大,塞一塞还是可以的,哪怕不怎么捂得到,有点热乎气也比在这里干挨着强。 站位这么前太吃亏了,后面的官员们还能仗着皇帝和纠察礼仪的御史们看不见的空档里跺跺脚搓个手,她就站皇帝眼皮子底下,不行礼的时候,一动都不好动。 沐元瑜胡思乱想着,不知时辰过去多久,只看见东方的朝阳渐渐高起,照在身上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但她并无安慰,因为她有了一种更惨淡的感觉。 饿。 她早膳吃得不算多,有扣着一点量,因为怕没法找到安全如厕的地方,但算着应该够撑到赐宴的时候,她胃口本来也不大。 却到底经验不足,漏算了寒冷的因素,饥寒往往相伴,因为人在挨冻的时候,热量消耗是加剧的。 于是沐元瑜现在的状况就变成了:又冷又饿。 有多大荣耀,就得受多大罪。 她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她这一空降,把一溜勋贵们全压后面去了,她觉得难挨,别人看她站这里,指不定还满心羡慕。 这么等着挨着,终于,最后一首《贺圣明》的韶乐奏完,群臣拜倒,皇帝摆驾回宫。 广场上松散混乱起来,这个时候,四品以下的官员们可以退出回家了,以上的继续留下等候赐宴。 沐元瑜自然是等赐宴的那一波。 然而更让她心酸的事情发生了,她一扭头,发现饿的不只她一个,有不少留下的官员一边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酥饼、红豆糕、芸豆卷等各色干点来。 第39章 ……这些糕点她家里不知堆了多少。 但她现在一块都没带。 她抱着最后的希望望向文国公,他袖手正和身后的人说着话,没有也摸出点什么垫肚子的意思。 总不成让文国公再去跟别人要罢?那也太丢份了。 她好歹是个郡王世子,刚才朝会都站第一个的。 …… 但是好饿啊。 沐元瑜使着站得发酸又饿到发软的腿,默默往午门外走,那里有值房,就算饿肚子,总比还站在这里吹冷风的强。 再等一等,等到赐宴就好了。她心里安慰着自己,一路强迫自己遗忘饥饿的感觉,走到了门洞处。 外面一行人正往里走,只是走的不是和她一个门。 中间为首的一身衮冕,衣饰和她有相像处,但更为尊贵。 沐元瑜眼神刹时放光,拐了弯扑过去就问道:「殿下,你有吃的吗?!」 朱谨深:「……」 沐元瑜激动之下没顾及旁人,她这一嗓子出来,在她之前先离开还未走远的低品级官员纷纷转过身来,皆惊愕注目。 周围尚有一两个离得更近的青袍官员正向朱谨深躬身见礼,腰弯到一半,都忘了直起来。 这、这算什么场面—— 滇宁王家的世子见到皇子礼都不行,一开口就问他讨吃的?还几乎扑到了皇子身上去。 官员们都参加过这样的大朝,片刻过后,倒是都理解了她现在的状况,少年人正长身体,正旦大朝又确实冗长,小世子没经验,不知揣些点心进来,饿了是难免。这种亏,在场不少官员初入官场时都曾吃过。 但虽然如此,这态度也太不见外了,可能毕竟是边疆来的世子,心性质朴,不那么通礼仪。这要扑的是三殿下还好,二殿下可一向不怎么搭理人,尤其听说两人间还有旧怨,就算明面上是尽释前嫌了,谁知道二殿下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还记恨着的可能性非常大,说不准就要借这个机会,治这小世子一个失仪,让他在这样的场合里丢一回脸。 众人瞩目里,朱谨深终于开了口:「笨得很,怎么不知道自己带点心来?」 沐元瑜不知他先前为何沉默了一会,等得已要忍不住催他了,听他终于出声,忙可怜巴巴地道:「我是来吃宴的,以为人来就好了,哪里知道还要自己带东西吃,礼官也没有跟我说。」 「礼官教你礼仪罢了,还管你饿不饿肚子。」朱谨深训了她一句,抬步转了向,「跟我过来。」 「殿下,你身上没有吗?」 林安在后面喷笑:「世子爷,您是饿糊涂了吗?我们殿下要是在袖子里面揣块糕,那成什么样子,您问也该问我——不过我现在也没有,我们打府里才过来,一会就赐宴了,用不着备这个。」 饥饿确实让沐元瑜的思维运转缓慢了不少,让林安这一说,她才反应过来,忙跟上朱谨深走。 一行人往值房的方向去了,留下身后一群惊讶翻倍的官员们。 沐元瑜跟是跟上去,其实不知道为什么去值房,他们可是明白,那两长溜值房里有六科值房,职级低权力大的六科给事中们日常就在此轮值,节假日也不例外,所以会备上简易的小炉子及一些垫肚子的点心。 没叱责这小世子,还真带他找吃的去了? 都说二殿下脾性不好,这一看,没那么计较,也还是肯体恤人的嘛。 官员们窃窃议论着各自散了。 此时高阶官员在午门里等着赐宴,低阶的准备回家,一路所过的值房里都空着,只有吏科里一个刚从朝会下来的给事中正据盘点心大嚼,看样子吹半日冷风也是饿了。 见到朱谨深跟沐元瑜先后进来,他眼都瞪圆了,一下险些噎着,忙丢下啃到一半的红豆糕起来行礼。 朱谨深道:「不必多礼。沐世子饿了,给事这里有什么吃的,劳你拿些来,回头我还过来。」 在此处当差有个好处,离内宫近,皇帝常会想着赐些点心果品过来,这大节下,更不会缺吃的。 那给事中忙道:「有,有!殿下哪里话,几块点心,说什么还不还。」 进到里间,很快取了三四盘新的没动过的点心出来,一边来回跑一边道:「沐世子请用,都是皇上节下才赐的,新鲜香甜。」 沐元瑜饿得快发昏,草草跟他道了谢,就上前吃起来,她没多想,先拿的是块酥饼,那酥饼烤得又香又脆,就是有一个不好处:掉渣。 这是人力没办法控制的,吃相再优雅的人一口咬下去也一样掉。沐元瑜啃了两口反应过来,略略转过身,背向朱谨深站着,一手护住酥饼的下缘才继续吃。 朱谨深垂下眼,目光在她不慎掉在地上的一点碎渣上掠过,闪过丝笑意——刚才那样鲁莽地冲上来,现在吃个饼还不好意思起来,难道背对他就不掉渣了? 看沐元瑜饿得那样,他暂时没说什么,给事中要把自己的正位让他,他微摇头,随便找了张椅子慢悠悠坐下。 林安服侍人惯了,自觉地上前替沐元瑜找了个茶盅倒茶,又劝她:「哎哟,世子,您可慢些,别噎着,来,喝口茶。」 沐元瑜「唔唔」应了,接了茶盅一气喝了半杯又继续吃。 宫里赐下的点心,都做得小而精致,一盘下去,她胃里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才渐渐消失,重新服帖了起来。 袖里摸了帕子出来擦了嘴,朱谨深见她终于转过身来,问她:「这就吃饱了?」他往桌上望了眼,「也没吃多少。」 「垫一垫就好了。」沐元瑜解释,「吃太多,等会赐宴就吃不下去了。」 朱谨深嗤道:「你还懂得要留肚皮,那这么早出来,怎么不知道在家多吃一点。」 第40章 沐元瑜的理智都回来了,笑道:「谁让朝会时殿下没来,不然我跟殿下一处,殿下指点指点我,我知道有这个门道,出去现让人买也赶得及。」 朱谨深惊异扬眉:「你这也赖得上我?」 「不是赖,殿下来了,我看见殿下就安心了嘛。不然我独个在这里,总是有点紧张,怕哪里做得不好,让人笑话了去。」 朱谨深道:「哦,你还怕人笑话。」 沐元瑜知他意指何处,她自己回想起先前张口就问他讨吃的那个画面也有点囧,这时候后悔也晚了,索性破罐破摔道:「我在别人面前自然是怕丢脸,殿下不是外人,我就是丢了,让殿下笑话两声也没什么。」 给事中悄悄瞄她:这世子胆可大,你谁呀,就跟皇子不是外人起来,这么一句连一句地往上凑,有点分寸没有,就不怕皇子嫌你皮厚翻脸? 皇子没翻脸,站起来还笑了一声:「好了,吃饱了就走罢,不要耽在这里打搅给事当值了。」 给事中愣一下忙道:「没事,节下暂时没有公务,下官也就在此闲坐,预备着皇上万一有传唤而已。」 朱谨深向他点点头:「正旦还当着值,给事辛苦了。」 得皇子这一句,尤其是传闻里很难打交道并且也确实不与人打交道的这位,给事中心里舒畅,笑道:「都是臣等分内之职,殿下过誉了。」 他虽不介意,朱谨深在朝臣的值房里坐着终究不好,说了两句话后,还是连着沐元瑜走了出去。 他两人走在前面,朱谨深带的内侍们隔了一点距离跟在后面。 朱谨深已确定年前是自己想多了,就沐元瑜这个没心没肺的傻模样,不可能跟他有什么芥蒂。 遂问道:「腊八后学堂放了假,好一阵子没人管你,你忙什么呢?没往哪里淘气闯祸罢?」 没忙什么,就是成了个人—— 沐元瑜心里干咳一声,她的初潮没什么可说的,也不是头一回,来了又走而已。但不知为何,她心底却生出一些掩不住的怅然来。 上辈子没人像丫头们这样细心地照管她,她于这些事上糊里糊涂地就过了,除了觉得每个月多了这桩事很麻烦之外,什么感想也没有。 这辈子各种阴错阳差,她做男孩长到如今,并且可能一生不能恢复本身,那种由孩童正式成为少女的感觉反而鲜明了起来——大概做男人虽然自由,但不能诚实坦率地面对自己,永远要隐藏起少女娇柔的那一面,她心里也不是不遗憾的。 这种莫名的脆弱感触令她不想出去见任何人。 直到初潮走了又过了一阵,她才慢慢调整了过来。 这种话不可能与朱谨深倾吐,她笑道:「我哪里有淘气,年底了,京里的亲朋们送节礼来,我要一一预备回礼,再有自己家的年货也要准备,虽然就我和三堂哥两个人,也不能太马虎了。」 这也是真的,两个庶姐都送了礼来,她让人回了,但没有打算去拜年,这就是身份高的好处了,她不去,别人也挑不着她什么,肯走个礼就算尽到礼数了。 朱谨深的目光却在她面上停了片刻:「你是想家了?不高兴不用撑着,谁还说你不成。」 沐元瑜无语,他这眼也太利了,在他面前简直藏不住情绪,不过是回想起来的一点低落也让他看了出来。 只好道:「是,今天正旦,我想我母妃了,她肯定也很想我。」 原是顺嘴扯出来遮盖敷衍他的,不想这句话一说出来,她当真有点泪目起来。 她在京里不容易,柳夫人生了儿子,滇宁王妃在云南一定更难。 呜。 朱谨深也无语了。 他侧过脸望着沐元瑜的红眼圈,有点后悔。 跟父母隔了这么远,大年下肯定是想家的,还用他问么。 这可好,把人招哭了。 跟林安要了帕子过来,难得地把声音放软:「别哭了,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你怕生,跟着我就是了。」 沐元瑜也不想能把自己说红了眼,非常羞愧地摆手:「多谢殿下,我自己有。」 她就要取自己的手帕,不想朱谨深嫌弃地道:「你那帕子不是才擦过嘴?」 硬还是把一方雪白的帕子塞给她了。 这洁癖,居然还记得这种细节。沐元瑜又被弄得想笑,就哭不出来了,拿帕子意思意思地擦擦眼睛,想着以他的洁癖,被她用过的帕子他应该也不会要了,就自己塞进了袖子里。 朱谨深呆了一下——只是借她用用,顺手牵羊是什么意思? 算了,一个帕子也不值什么,要回来倒显得他多么小气。 伸了手给她:「过来,你没父母在京,我给你当个兄长也还当得起。人都怕我,你跟我一道,就算有什么疏忽失礼处,想来一般人也不至于敢说你了。」 沐元瑜犹豫了下,这是在教她狐假虎威? 有点感动地牵上去,她在值房里呆了一阵,身上已经回暖过来,倒是朱谨深体弱,掌心仍是冰凉,她握到手里,不由搓了两下。 朱谨深微拧眉:「你做什么?」 「殿下,你手太凉啦,我给你捂捂。」 「……随你。」 御宴就在奉天殿里举行,只是此时吉时未到,皇帝没有升座,臣子们也不能抢先进去,都在丹墀上站立等候,互相说些闲话。 见到朱谨深携着沐元瑜缓步上阶,身后内侍簇拥,群臣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这一对皇子并王世子的名声都很微妙,彼此间还生过不那么斯文的矛盾,但不得不说,二人这般并立行来,只看外表的话,如一双玉璧,气质都是文人易生好感的那一种。而那清致的风度与他们脚下的汉白玉石阶,以及玉阶上的辉煌宫殿匹配起来,又更生出一种不容轻亵的尊贵。 第41章 群臣回过神来,都忙站过一边行礼。 此时留下的都是高官显宦,内阁六位辅臣也在其中,朱谨深也不能托大,挨次还了礼,口称「先生们」。 这一任的内阁首辅姓沈,与沈皇后同姓,但并没有什么亲眷关系。沈首辅过了正旦,寿数已是六十有二,这个年纪有的官员已经垂垂老矣,各种老年病找上身来不得不致仕还乡,有的官员则老当益壮,又见识过许多大风大浪,正可为朝廷发挥余热,是定海针一般的人物。 沈首辅是后者。 作为百官统率,见过礼后,他第一个与朱谨深说话:「殿下这么早便来了,老臣观殿下,近来身体似健壮了一些。」 朱谨深微微笑了下:「阁老说的是,我自己也觉比往日有精神些。」 沐元瑜闻言扭头,分辨他说的是客套话还是真心。 他要是真能养好一些,那比什么都强。 朱谨深暂没理她,继续与辅臣们说起话来。他往年便是来,也是打过一声招呼后就让内侍们围绕着到一边去了,极少与朝臣多话,此时见竟例了外,丹墀上的朝臣不由渐渐都聚拢了来,就不与朱谨深说话,也默默留神看一看他,在心里评估着这位往常没机会了解的皇子。 沐元瑜老实地站在旁边充当背景板,不多时,就见到朱谨渊也来了。 沐元瑜眼尖地发现,朱谨渊进午门时的脚步还是从容舒缓的,往丹墀上一望,脚步一顿之后立即加快了起来。 看见兄长不走寻常路,忽然与朝臣打成一片意外着急了吧。 沐元瑜无聊地乱想着,只见朱谨渊快步走上玉阶后,站到朱谨渊身侧,拱手行礼道:「二哥这么早便来了。」 朱谨深随意地点点头。 朱谨渊也不以为意,和煦如春风般地和朝臣们打起了招呼。 群臣挨次行礼,面上一团和气,心里各有一本账。 这两位皇子是同住在十王府的,来参加赐宴,却没有一道前来,朱谨深却是跟滇宁王世子混在了一处。 内里的微妙处,引人深思。 再说得一会,朱谨洵也来了。三位皇子齐聚,沐元瑜再挤在群臣的包围圈里就有点不合适了,她拉了下朱谨深的手,悄悄道:「殿下,我去和国公爷说一会话。」 朱谨深垂眼看她:「嗯,赐宴时辰快到了,别跑远了。」 沐元瑜点点头,松开他的手,自然地往后退。 此时丹墀上十分热闹,四品以上的高官加公侯勋贵们有好几十人,再有内侍宫人们不停地往里运送桌椅膳食等物,布置宴席,还有乐工们也在重新编排入殿,以便圣驾来时奏乐迎驾。 勋贵与文官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圈子,文国公等没有来凑这个热闹,隔了段距离自成一圈,在另一边闲话。到处散落的人潮里,沐元瑜努力运目寻到了他,正要往他走去,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那一句话的音量实在很小,但于这场合里响起来,却于一道霹雳,震在沐元瑜耳中。 「你不要乱来。」 是一句暹罗语。 此次正旦朝会并无藩国外邦来朝,这丹墀上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一句外语来?! 沐元瑜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转头——她寻不到的,此人既小心到连语种都换了,不可能会留把柄候她回头去抓,她只能大概分辨出这句语意十分紧张的话来自于官员圈中。 这就很麻烦了。 因为她身后看似是一个大包围圈,环绕着三位皇子,但事实上又按派别分了几个小圈,并且随着各自关注皇子的不同,就在沐元瑜走出来的时候,这些圈子还在变动,她完全无从分辨身后离她较近的是哪些官员,那句话是从谁口中说出来的。 唯一明确一点的是,她的身后同时还走过一队乐工。 她确定那句话八成是对乐工说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假使是一个官员要警告另一个官员,那从先前的大朝到现在,这个人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进行——但乐工他无法接触,所以只能在此刻冒险出口。 并且很可能是,他现在才发现到了这个乐工的不寻常,所以紧迫之下别无他法。 沐元瑜放慢了脚步,她身后仍然熙熙攘攘,谈笑之声不绝,看来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句话。 中华天朝上国,除了鸿胪寺四夷馆等少数几个专与外邦打交道的机构外,一般官员都不屑于去学外邦文化——有句讲句,这时候的外邦,在文治上实在也没什么可学的,只有他们不断遣使来京中上贡习学的份。 沐元瑜慢慢走到了文国公那边的圈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中,心里在飞速运转筹算。 这种情形下,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有人预谋行刺。 但这也太不可思议。 从进第一道宫门起,层层守卫,森严无比,都是她亲眼所见——但这个叵测的人仍是混了进来。 在她上辈子差不多同时期的时空里,有一个皇帝差点让宫女勒死在了龙床上。 没有真正滴水不漏的护卫。 那么——拼演技的时候到了。 沐元瑜控制着表情,吸着冷气,蹙起眉头,抬手捂住肚子。 文国公很快注意到了她:「贤侄,你怎么了?」 沐元瑜微微弯着腰,低下头含糊而不好意思地道:「我先前饿了,吃了块糕,现在好像不太舒服……」 文国公忙道:「要紧吗?若十分不舒服,贤侄不要硬撑,快出去找个大夫看罢,我稍后替你向皇上告一声罪,想来皇上会体谅的。」 沐元瑜摇着头:「不是很要紧,我——嗯,国公爷,我失陪一会。」 她就捂着肚子弯着腰甚是狼狈地转头走了,文国公料着她是去找更衣处所,原要跟上去指点她,但见她飞奔而去,挤到了那边去找朱谨深,想着大概是问他去借个内侍引路,内侍在宫中行走原也比他们这些外臣方便,就停了步。 第42章 宣山候立在他旁边,轻声道:「我才回京,不想沐世子与二殿下倒是很处得来。」 「少年人,快意恩仇,梁子结得快,解的也快。」文国公就笑着与他说起了之前的事来。 沐元瑜挤到朱谨深旁边,很不见外地拉他的手:「殿下,殿下,我肚子疼。」 朱谨深让她拉得往旁边走了两步,眉心微拧,打量着她:「怎么回事?」 「先前在值房里吃的点心可能不太新鲜,」沐元瑜苦着脸跟他抱怨,「我、我想——」 这娇气包。 吃点糕饼也能吃出问题来。 朱谨深看出她的意思,就要招呼林安,不想手心忽然让掐了一下。 他心头一凛,改了口:「那你就回去罢,我替你向皇爷禀报一声。」 「我不回去,头回参加赐宴我就出了岔子,到时候众目睽睽,人人都知道我闹毛病出来,我多丢人啊。」沐元瑜求恳他,「殿下,我知道你身边的内官懂一点医术,你让他给我看看罢,若不要紧,我就坚持一下——嘶,好痛,我、我现在想——」 「就你多事。」朱谨深斥她,「点心都是才赐下来的,有什么不新鲜。我看你是在这里吹久了冷风才对。好了,别在这里啰嗦了,跟我过来。」 就领着她走。 大朝礼节繁琐时辰冗长,有些年老的臣子支撑不住,有过倒下的先例,沐元瑜太年少,头回来参加,出点小问题不算奇怪,她找朱谨深也正常,两人原就是携着手来的,众人都看在眼里。 现在见他们走了,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谈论起来。 朱谨渊还挺高兴,朱谨深叫人拖了后腿,这一走,被他夺走的臣子们的注意力就到他身上了,他卖力地抓紧这难得能与这么多重臣交谈的机会继续交际起来。 出了侧面的东华门,长长的宫城夹道里只有两三个内侍远远地在前面行走。 沐元瑜改回了脸色,匆匆把自己听到的那句话及当时的具体景况形容给了朱谨深,末了道:「——殿下,我听到的是就这么一句,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事,或者是我想多了,但兹事体大,我觉得我应当都禀给你。」 朱谨深「嗯」了一声,面色冷肃,脚下不停:「你做的没错,现在我们去见皇爷。」 皇帝正在乾清宫里休憩。 大朝时臣子们在广场上吹冷风,他在殿里正襟危坐,保持威仪,一坐将近两个时辰,其实也不容易。 听说儿子拉着沐元瑜来求见,他挺诧异地挑了眉,道:「二郎和沐家的小孩子?这两个怎地又凑到了一起,还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起来了。让他们进来罢。」 皇帝要清静,此时殿里除了一两个贴身的近侍外没别的人,朱谨深进来,没多的废话,直接把事说了。 皇帝默然听了,全程没有打断。 这时离着赐宴的时辰已经很近,所以乐工们才都往里进场准备。 一旁的汪怀忠面色大变,忙道:「皇爷,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皇爷万金之躯,万万不能涉险,还请皇爷下令,奴婢这就去将那些乐工先拿下再说。」 「二郎,你说这事要如何处置?」 对这等疑似干碍圣驾的要紧禀报,又时间紧迫,皇帝却没有立时雷厉风行地拿主意,反而先问起朱谨深来了。 既然有这个疑窦,这队乐工要被拿下审问是肯定的了。 怎么拿是个问题。 就近调拨锦衣卫闯入押走是最直接便捷的手段,但动静就有点太大了,若打算这么办,皇帝也不至于要问朱谨深。 正旦大宴上动刀兵之事,总非祥兆,既令大臣们起疑惧之心,这么多人瞒不住,届时传扬到外面去,也不太好听,对民心也有影响。 朱谨深没怎么思考,片刻后就道:「皇后娘娘在后宫宴诰命们,也需用乐舞,依儿臣之见,如今只说出了点问题,要将两边的乐工对调一下,将奉天殿里的乐工先哄出来,半途到文华门外时拿下,让侍卫们手脚利落些,尽量少惊动人就是了。」 皇帝嘴角微微翘起来,没对此置评,却转向一旁的汪怀忠道:「二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出去叫人照办罢,动静小些,别弄得人鬼哭狼嚎的,不吉利。」 汪怀忠忙弯腰应了,道:「还是二殿下考虑周全,奴婢是个粗人,想得少了。」 说着快步退了出去。 他是想的少了吗?当然不是,他是皇帝的奴才,大局怎么样,皇帝问到他他才要想,不问,那就什么也越不过皇帝的安危,他全部的态表在这件事上就够了。 沐元瑜心下感叹,人精子太多,略傻一点的,只怕在这宫里都混不下去。 她正想着,皇帝转向她了:「元瑜,你立的这项功劳朕记在心里了,恐怕打草惊蛇,暂且不便明着赏你,就先寄放在这里罢。」 沐元瑜忙躬身道:「皇爷言重了,臣不过听到一句话,将这句话转诉给皇爷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劳。」 皇帝摇头道:「难道必要等刺客到了朕眼前,扑上来替朕挡了刀挡了枪的才算立功?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更为善举。唔——或是你想要个什么,直说出来也是一样的。」 沐元瑜心里立时嘀咕,能恕了她是个假世子就最好。不过这肯定不可能,她也不过下意识白想了一下,嘴上仍只是推辞不受,道:「皇爷准我与殿下们一道读书就是隆恩了,二殿下平时又很额外照顾臣,臣什么也不缺。皇爷能平安无事,统御万民,就是臣及天下百姓最好的福气了。」 皇帝听得禁不住笑了:「怪不得二郎看别人都桀骜,独能跟你处到一块去。这张嘴,可是比你父王能说多了,朕记得他可内敛得很。」 朱谨深淡淡道:「皇爷想差了,沐世子在儿臣面前可没有这样顺服,这样的好听话,儿臣也从没听见过。」 第43章 沐元瑜这就不服气了,道:「臣日日盼着殿下身体康健,殿下一点也不记得了。」 朱谨深道:「这算好听话?」 「这还不算?这都是臣的一片挚诚之心。殿下若不满意,要听别的,臣再说就是了。」 「我不要。好了,走了,皇爷还要处置公务,别在这里啰嗦了。」 皇帝正稀奇地看他们斗嘴,说的其实都是无聊话,但正因无聊,朱谨深还能一句一句地堵回去才稀罕。 这种小辈间的谑嘲有效地冲淡了他心中对于正旦赐宴上有人要搞事的阴影,见朱谨深说完拉着沐元瑜要告退,他点头:「去罢。」 两人出来。 因不想撞上锦衣卫拿人的场面,沐元瑜的脚步有意放慢了些。 朱谨深觉出来了:「你又怎么了?难道真有哪里不舒服?」 被看出来,沐元瑜也就叹气道:「不是,我是想那些乐工里,无辜的人也要跟着受牵连了。」 「心软得不是地方。」朱谨深说了她一句,「你以为开宴时真出了事,那些乐工能逃过一劫?你若没提前听到不对,那时无论皇爷有没有伤到,抑或是伤着了别人,牵连清查的范围只会更广,这样的大案落到锦衣卫手里,再不可能善了,这个新年里,必将血流成河了。」 沐元瑜心里好过了些:「殿下说的是。」 朱谨深想起来,这时才抽出空来问她:「你还懂暹罗话?」 沐元瑜习惯性谦虚:「好奇,在云南时学过一点。」 朱谨深掠了她一眼:「说实话,这种虚头巴脑的应酬话,你留着跟别人去说。」 沐元瑜发现他不中二的时候,正经还挺有气势,一身朱红冕服,那一眼从五色旒珠下掠过来的时候,能如刀锋般掠得她心底一凉。 她不想承认自己瞬间有怂,掩饰性抓了下脸:「真的。我在云南闲工夫多,有暹罗人跑过来做生意,我听着他们的话想学,就问父王找了个通译,其实没学多久,大概就一般日常的话能听懂。」 「还有呢?」 沐元瑜不大想说,但朱谨深都追着问了,她不回答也不好,就慢吞吞地道:「我母妃是百夷人,百夷语,我会得多一些;我的丫头有苗人,苗语,我也懂一点。」 朱谨深的语气中甚是惊讶:「你会这么多族语?倒是深藏不露。」 「都是殿下问我的嘛。」不然谁要说。 朱谨深道:「哦,其实没问你这个,我就是随便加了一句。」 沐元瑜:「……」 她发觉自己不能不承认,智商和年岁好像没多大关系,就算她多了一世阅历,朱谨深挖了坑,她照样跳进去了。 她雪白的脸在旒珠下板着,看在朱谨深眼里甚是有趣,他悠悠道:「又生气了。你这样的,也就我能忍得你了。」 有没有这么恶人先告状的! 「殿下,您这样的脾气,臣和您到底谁忍谁,还需要商榷一下罢。」 「我脾气再坏,没有把谁压在当街扒裤子的。」 沐元瑜哑然了——过好一会不可思议地道:「殿下,您能把这事拿出来说啊?」 原谅她不计较是一回事,主动拿出来当谈资又是另一回事,这位殿下看上去不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吗? ——哦,她想起来了,他说过他不要,他亲爹皇帝才要。 这就可怕了。 一个聪明人居然还不要脸。 朱谨深淡定地补了她一刀:「为什么不能说?你能做得,我说不得?」 「能,当然能。」沐元瑜甘拜下风。 他两人在前面互呛,不知道后面跟的内侍们都快同手同脚了。 感觉今天好像跟了个假的殿下。 他们家殿下不要面子? 呵呵,骗谁呢。 换个人来试试。他家殿下能忍过两句就算输。 只有林安见识多了,没什么感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齐,还往后瞪了眼——发什么呆呢?路都走不好! 内侍们的表情忙重新恭肃起来。 朱谨深和沐元瑜回到奉天殿时,乐工已经换过了一拨。 虽不知为何事要对调乐工,但也没谁没眼色地去追问,平静地过去了,大臣们仍是言笑晏晏。 及到正宴开席,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规格再高的宴席,最终也无非着落到吃喝二字。朱谨治在最后跟随皇帝一起进入,吸引了一波注意力。 他不太记得沐元瑜了,但又对她有点印象,路过她的坐席时疑惑地轻轻「咦」了一声,他被自己模糊的记忆困扰住,站住了不走。 皇帝觉出不对,在几步外转身,脸色微绷起来。 这个傻儿子真是令他头痛,不带来大臣们要东问西问,让他不得安宁,带来了,又无法每时每刻都控制住他。 沐元瑜笑着起身行礼,自我介绍后道:「大殿下,臣在二殿下那里同您见过一面,时候短,恐怕您不记得了。」 朱谨治恍然大悟:「哦,对,你是二弟的朋友,我想起来了!」 只见过一次,那不记得很寻常。 皇帝脸色缓和了,而后用余光先瞥了朱谨深一眼,他懂这个同样不省心的儿子为什么难得有个处得来的人了。 有眼色会圆场的人,总是不招人讨厌。 宴席如往常般开了场,又如往常般结束。 一切看似和乐平静。 是一个新年的好开端。 年节里事多宴多,正旦赐宴过去不多久,元宵的赐宴又来了。 这一回赶得不巧,沐元瑜正在月事期里。 她原不想去,但来传话的内官说了,皇帝口谕她一个人在家中过节冷清,指明叫她务必去热闹热闹。 第44章 这就不好推了,沐元瑜懂皇帝的心思,大概是觉得她才揪出了乐工那件事,将一场风险消弭于无形之中,所以元宵的赐宴也把她喊上,有点以示恩宠的意思。 皇帝特意给面子,做臣子的不能不接着。扫皇帝的兴可不是为臣之道。 所以她就只得强上一把了。 好在到十五这天已是月事的第三日,没那么要紧了,她在丫头们的帮助下武装周全,出门往皇城去。 这一日街上之繁华喧闹,尤甚正旦那日,歇业的店铺有大半已重新开张迎客,门前一路散落着红红的鞭炮纸,花灯摊子摆得到处都是,还有直接挑着货担叫卖的,整条街都洋溢着年节的喜庆。 沐元瑜出门的时辰是下午,因为元宵举行的是晚宴,皇帝将御午门观灯,大宴群臣,据她临时打听到的,灯谜赛诗什么的活动都少不了,是文臣们一个很好的展才的机会。 这对沐元瑜来说也是件好事,想来也不会有人对她这个云南土霸王的文采有什么期待,她安静坐着看看花灯就行了。 元宵宴与民同乐的性质强一些,不要求着冕服来,沐元瑜在宫门前下了车,验了牙牌,拥着猩猩红大氅往里走。 午门内壮观的数百人大宴席已经排布整齐,周围的花灯棚子也扎好了,沐元瑜曾听说往年还会堆鳌山,那是由众多彩灯堆叠成的一整座山灯,远观如鳌。有言官参奏此举太过靡费,今上从谏如流,自太后仙逝后,就不再令制鳌山了,此举很得群臣赞誉。 她的席次在殿里,倒是不用总在外面吹冷风,她在内侍的指引下进了殿,殿里亦是彩灯高悬,流光溢彩,灯火辉煌。 沐元瑜身上多少有点不舒服,懒怠与人交际应酬,只在席位旁边站定,等候皇帝御驾。旁人来与她说话,她才搭个腔。 同时她也留神听了听,有资格同列席在殿里的大佬们并没有提到正旦那日有什么不寻常的,看来起码这事是还没有出个结果,所以便有人消息灵通知道了,也压着不说。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晦暗下来,诸皇子也陆续到了。 这回是朱谨渊先来一步,他到不多时,朱谨深缓步也进了殿。 沐元瑜等久了无事,正发着呆,朱谨深走到她身边出了声:「直着眼睛想什么呢?」 她才一下惊醒过来,忙行礼:「殿下来了。」 朱谨深打量着她:「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沐元瑜寻了个理由:「没什么,昨晚闹得有些晚了,现在有点犯困。」又道,「殿下好兴致,我还以为今日看不到殿下。」 元宵灯宴比正旦宴轻松,但耗时更长,还有户外活动,她以为以朱谨深冷淡淡的样子,多半不会来凑这个热闹。 朱谨深伸手解开他披着的那件玄金大氅,随意地点了点头:「本不想来。不过想一想,我在这里坐一刻,有人便要睡不着觉,又有些趣味,所以不如来了。」 沐元瑜:「……」 感谢沈皇后。 把朱谨深的宅属性都刺激没了。 朱谨深却又望了她一眼:「你没人管着,在家到底怎么闹的,不过一阵不见,人都瘦了似的。」 他说着,伸手掐了沐元瑜的脸颊一把,肯定道,「真的瘦了。」 冰凉的手指把沐元瑜掐得一愕,好在他使劲不大,她也没觉得痛,自己摸了把脸,有点发愁地道:「我堂哥也这么说。不是闹的,大概是我开始长个子了,打进了新年起,我夜里睡觉腿脚就总抽筋。」 让她选,她宁愿胖点,好模糊一点性别,但进入生长期这事没法控制,她本身也不是易胖体质,别人过个年胖一圈,她过个年,下巴都尖出来了。 愁人。 朱谨深经过这一遭,抽筋的话他懂,就点头道:「怪不得,叫你的丫头每日给你上碗牛乳,那味道有点怪,但有用的,太医当年给我说的方子。另外——」他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离丫头们远点。」 声音中有浅淡暧昧的调笑之意。 沐元瑜侧头瞥他——少年,你知道你这张脸跟这种腔调很不搭吗? 但杀伤力很大。 就是不搭,反差才大,以至于在许泰嘉那里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无端地有种风流意味。 成个人真是不得了了。 不过也正常,许泰嘉处于一个对男女情愫十分好奇冲动的时刻,朱谨深又何尝不是,他困于体弱来得迟缓压抑,但终究是个正常男人,开个这种程度的玩笑其实很轻微了。 沐元瑜就反唇相讥:「多谢殿下提醒。不过,臣觉得,殿下也该离许兄远些,别叫他拐带歪了。」 朱谨深却坦然得多:「人之大欲,也没有什么。不过你年纪小,才该谨慎。」 沐元瑜发现,她不是真男人,在面对某些特定话题的时候还是有劣势,比如她现在就不能像许泰嘉一样,热火朝天地跟朱谨深聊成一片,只能认输点头,好把话题带过去。 说了一会话,开宴的时辰到了。 皇帝升座,照例先是一串繁琐的礼仪,而后才开席。 沐元瑜面前摆着酒、四色菜、粉汤圆子,果子、茶食、小馒头等菜食。 说实话,比她家里的菜色差远了,鸣琴她们现在吃的说不准都比她好,但没法子,这就是钦定份例,她这还是第一等的了,殿外头广场上的百官比她这桌还差些。 更糟的是,因为开席前的礼仪太多,又是用乐又是祝祷,搞到臣子们真正能开吃的时候,菜已经只剩半温了,手脚再慢点,只好灌冷食下去了。 沐元瑜不是娇惯性子,若在平时,冷就冷吃了,卡在身上不方便的关口里,她不太敢。 她挑拣着用了些,别人兴致倒是都不错,酒过三巡,殿内一派其乐融融之相。 第45章 皇帝笑对几个皇子道:「好了,你们也不要在这里拘着了,难得这样的好日子,出去赏灯去罢,乐意猜灯谜的,也去猜一猜,猜中最多的回来朕这里有赏——只不许叫翰林们帮着作弊,朕知道了,可是要罚。」 又格外向朱谨深道:「二郎若不能吹风,就别勉强去了。」 朱谨深起身拱手:「只是一会功夫,无事。」 殿里重臣们侧目——这话略狂啊。 潜台词隐晦了些,但能在殿里的哪个不是老而弥坚,谁听不出来。 都看着他离座出来,路过滇宁王世子席时,滇宁王世子原好好坐着,他一伸手,把人拉起来,拎着一道出去了。 众人心下又不禁失笑,年轻皇子,到底有锋芒些,却又爱闹。 众目睽睽下沐元瑜不好挣扎,出了殿门,无语向他道:「殿下,我不想猜谜,就想坐着歇一歇。」 朱谨深道:「你坐那里,都快睡着了,仔细失仪。不如出来散一散,吹吹风就清醒了。」 他还挺有理。 沐元瑜没法跟他分辨,只好懒洋洋跟在旁边。 两个人下了玉阶,选了座左近的花灯棚子走进去,这一棚专为猜谜而制,每一盏里都有一个谜面,已经有不少品级低一些的官员在里面晃悠,猜中了去向四个棚角上的内侍说出答案,若对了,就可以把这盏花灯拿走。 朱谨治今晚没来,跟着出来的朱谨渊拉着朱谨洵快走了两步,赶上来笑道:「二哥今日兴致好,难得见二哥对灯谜这等小物有兴趣。」 朱谨深道:「嗯,你们好好猜。」 朱谨渊就语塞住了,他说不出这话哪里不对,但是听到耳里,莫名有点心堵。 好像十分被小瞧了——不,根本就没有被瞧在眼里。 勉强笑了笑:「二哥也是。」 就转头走了,朱谨洵站原地望了望,犹豫片刻,却没有走,而是跟起朱谨深来。 朱谨深也不管他,负手仰脸看起花灯来。 各色花灯流溢的光彩照在他苍白而又轮廓英挺的面上,令得别的官员们都不时注目过来。 这位殿下,近看风仪简直有点惊心动魄,比那日冠礼之上还要让人转不开眼。 沐元瑜原也在看花灯,但一直投注过来的目光太多了,她略微一留意,不由拉了朱谨深的衣袖悄悄笑道:「殿下,你看花灯,别人把你当花灯看了。」 朱谨深「嗯」了一声:「别吵,我在猜谜,要是输了,回去找你算账。」 沐元瑜:「……哦。」 她有点想笑,他面上摆得云淡风轻,心里其实很在意输赢啊。 朱谨深顺着面前的一排花灯走,由头走到尾,一声也没出。 沐元瑜心下有点忐忑起来,别是他一个都没猜出来吧?这些灯谜比她在外面买回家里摆着的那些比要深奥一些,俗话俚语少,多是从经史子集里延伸而来的。 朱谨深这个身子骨,动不动就病倒,她到京这么久,没和他上过一天课,可见他缺课缺成什么样了,他天性再聪明,若是根本没听闻过出处,那也是不知从何猜起的。 朱谨洵一个孩童跟在他们后面,已经指了两盏灯叫内侍把贴的绢条取下来收着了。 一排花灯走到头,朱谨深转了脸,看起相邻的另一排花灯来。 此时这个棚子里的官员们已经知道了皇子们在赌赛,都识相地停下了自己的猜谜,转而关注起皇子们来。 不时交头接耳两句。 「三殿下又猜中一盏。」 「四殿下也中了。」 「三殿下还是要多两盏。」 「正常的,四殿下毕竟晚入了几年学堂……」 「二殿下怎么了,还不出手,只是来回看……」 又一排花灯走完,沐元瑜真的发虚起来。 这要输给弟弟们,朱谨深面子往哪摆啊,他在殿里大话都放过了。 忍不住又去拉扯他的衣袖,在他转头时跟他使眼色:殿下,你猜不出别强撑呀,我告诉你嘛。 两人此时站在一盏八角绢制彩绘鱼虫宫灯前,宫灯制作十分精美,上还镶着翠玉,翠玉旁贴着谜面:不失人,亦不失言。 想到朱谨深这样的人要落面子,她总觉得不落忍,仗着彼此袖子宽大,抓了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字:以成其信。 这是《礼记》里的一句。 才写到第二个字,朱谨深捺不住手心发痒的感觉,拍开了她的手,睨了她一眼:「捣什么乱。」 土霸王。还想跟他打小抄。 他要靠她过关,何必出来丢这个人,老实呆在殿里不得了。 这点道理都想不通,真是傻。 但以前,也从来没人这么犯傻来帮他。 流转不定的宫灯光华照在一直跟在他的那张清异面孔上,朱谨深发现她不知是在殿里喝了几杯温酒,还是出来吹了冷风,抑或两者兼有,两腮泛着微微的嫣红,下巴瘦出了纤巧的弧度。这一张脸孔比起少年来,倒更似少女的秀美。 前阵还觉得他这么大了还一副孩童样,脸颊鼓鼓,他心生怜悯都不好嘲笑了,不想他瘦了一点下来——更惨了。 比起像女人,还不如像个孩童了。 沐元瑜不知他琢磨什么,见他不要帮助还罢了,干脆走都不走了,着急低声道:「殿下?」 这是晃神的时候吗? 朱谨深回了神:「哦。」 仍不见急色,缓步重新往前走,保持着一声不出的高雅姿态。 沐元瑜也是服气了,猜不出他想做什么,索性当他是中二病又犯,放松下心情不管了。 猜不到就猜不到罢,大不了一起丢人。 第46章 路过到中间那排花灯时,他们和朱谨渊碰上了。 朱谨渊旁边跟了个内侍,手里已经捏了一摞绢布,粗粗一看,足有十数条之多。 沐元瑜面无表情地迎视他——就算里子暂时输了,面子不能倒。 朱谨渊也望着她。 过了一会。 ——不对啊,老看她干什么? 要显摆也该跟他中二哥显摆去。 冲她一个跟班来什么劲。 沐元瑜正觉得有点别扭,不妨让朱谨深拍了一把:「乱看什么,你也猜两个,总是出来一趟,空手回去好看吗?」 沐元瑜忍不住道:「殿下不是也空着手。」好意思说她。 「你猜你的,不要管我。」朱谨深训完且补了一句,「少东张西望。」 他说末一句的时候,眼神没在沐元瑜身上,而是跟朱谨渊对上了。 这个庶弟的眼神不对头。 盯着沐元瑜居然能盯呆了。 朱谨深目光寒如凛冰,直直地对戳过去。 ——蠢货。 盯着一个少年发什么痴。 朱谨渊一下被冻醒了,没敢呛声,有点狼狈地别过脸去。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他只觉得沐元瑜今日跟平常不太一样,举手投足都好像慢了一拍似的,带着倦意,两腮微红,好像她刚到京时不久生病,他去看她那一回。 但又比那回更多了点说不出的意味。 那种懒慢,令他不觉就多看了一刻。 沐元瑜已经走过了他,往前行去。 他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对朱谨深这个兄长一向有很多意见,但同时也有挥之不去的优越感——再嫡再长又怎么样,天生一个病秧子,许多事就休提了。 他受不了朱谨深的气,但因为他的这个致命弱处,从不觉得自己需要嫉妒他,这是头一回,他心里生出如被蚁噬的微痛来:为什么总跟着那个病秧子,他有什么好。 他又有什么不好。 朱谨渊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平复了心神,继续专注猜起灯谜来,心头那股必要争第一的气不知不觉间更盛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星圆月下,人行灯潮中,花灯如海如昼。 沐元瑜称职地做了一个小跟班,跟着朱谨深把整座花灯棚子几百盏花灯从头至尾观看了一遍。 而后,朱谨深就袖手站在灯棚的一个角落上了。 朱谨渊和朱谨洵两兄弟还在里面绕。 到这时候沐元瑜要是还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有点傻了,她眼角眉梢都是忍俊不住的笑意:「殿下,你这样对兄弟,有点不太温柔呀。」 朱谨深道:「哪里?我不是有谦让着他们。」 沐元瑜摇摇头——这也叫让,这个让法,只怕能把两个可怜皇弟让得闷出一口血来。 她站的时候有点久,腿脚有点发酸,就往搭灯棚的木柱上靠了靠,环胸等人出来。 他两个摆出这个无所事事的架势来,朱谨渊和朱谨洵从花灯的缝隙里看见,也不太走得下去了,先后绕了出来,朱谨洵仰头道:「二皇兄,你怎么都不猜?」 朱谨深不答,只问他:「你们还猜吗?」 朱谨洵转头望了望身后内侍手里抓着的一把绢条,犹豫了下,摇摇头:「不猜了,能猜的我都差不多都猜来了,再耗下去,父皇要等急了。」 朱谨渊跟这个兄长同住十王府,平常又时不时顶着他的冷脸去找他,多少更了解他一点,此时心里觉得不妙,但叫他再猜,他也很勉强了,猜不出来干站着白给官员们指点也不好看,不太甘心地只能道:「我也猜好了。」 他也转头看看内侍手里的绢条,自觉数量十分可观,胜过朱谨洵是绰绰有余,比朱谨深也不见得就输了,心里方安稳了一点下来。 朱谨深点了头,修长玉白的手指从宽大的朱红衣袖里伸出来,指向灯棚,声音微哑地开了口:「把剩下的,都取下来给我。」 …… 周围的人全愣住了。 从朱谨渊,到朱谨洵,再到临近的官员,包括守在这个角上的内侍。 只有沐元瑜没傻,但她虽然已经提前猜到,这一幕真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仍旧控制不住心底激越的情绪——这帅,这苏,这文气纵横,这风流写意,出去勾搭小姑娘简直一勾一个准! 别说小姑娘了,对中年大叔都一样有效。 看看陆续回过神来的那些官员们的眼神就知道了。 朱谨深要不是个皇子,得一帮上去相逢恨晚要结交的。 那内侍还傻着,沐元瑜笑嘻嘻地举手拍了他肩一把:「小公公,莫发傻啦,殿下吩咐你干活呢。」 「呃?哦!」那内侍方反应过来,尤有点不敢置信,「这、全取下来?殿下不要再看一看?还有起码好几十个呢——」 朱谨深简洁地回应了他:「看过了。」 「哦、哦——是。」 内侍恍惚着走进了灯棚里。 朱谨洵还好点,他跟朱谨深差了有七岁,不是一个比较层次上的,怎么输都正常,朱谨渊的脸色就简直要发青了:「二哥,还剩下这么多,你就这么走了一遍,都不细看,全叫人拿下来,万一等下有猜不出来的,岂不是不好。」 「哪里不好?」朱谨深轻飘飘回了他一句,「你不是就赢了。」 朱谨渊让噎的,想回嘴,偏脑中又急又怒,想不出合适的字句来,呆立片刻,一赌气扭头走了。 哼,就不信他都能猜出来,口气吹得太大,一会儿有他丢人的时候! 朱谨洵倒是又站了一会,但朱谨深并不理他,他也觉得没意思,自己默默抬脚走了。 剩下朱谨深和沐元瑜,他们没有等多久,因为除了得了吩咐的内侍之外,其他官员好奇轰动起来,一齐伸手帮忙取绢条,不一会功夫便把剩下的全汇总交到了内侍手里。 第47章 沐元瑜兴致勃勃地接过来:「给我,一会儿我给殿下念。」 她捧着一大把绢条,一跳一跳地跟在朱谨深旁边走。 朱谨深道:「高兴什么,这会又有精神了?」 沐元瑜忍不住笑道:「我高兴我眼光好,早早就选了倚靠殿下。」 「你这也往自己脸上贴得着金。」朱谨深拾步上阶,唇边流淌出笑意。 「随殿下怎么说,我就是高兴。」 两人一路进了殿,身后不远不近地还缀了好一批官员,围拥在殿门口观看。 二殿下这一手,可太挥洒自若了,谁不要来看个后续。 皇帝已经从小儿子朱谨洵的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在御座上道:「既这样,三郎和四郎的少些,就从他们先开始如何?」 论排行该是朱谨深先来,不过重头戏要押后也是惯例,群臣都默认了这个顺序。 当下内侍报谜面,朱谨渊和朱谨洵当殿答谜底。 不多久结果出来,朱谨渊共猜准了二十三道,朱谨洵十五道。 皇帝和颜悦色地挨个勉励过,深深地望了朱谨深一眼:「二郎上前来。」 沐元瑜借这个空当里把自己手里的绢条点过了数,自觉地跟着上前一步,禀报道:「皇爷,臣这里共有谜题五十二道,这就开始了?」 皇帝笑道:「你给二郎报题?好,开始罢。」 沐元瑜就扬声道:「其一,《论佛骨表》。打孟子一句。」 朱谨深答道:「是愈疏也。」 再报一题。 朱谨深再答。 一清亮一微哑的声音在殿中交错响起,如行云流水,配合得恰到好处,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处。臣子们原还有互相窃语的,随着一道道题答下去,渐渐都不响了,殿里安静得只有那两道声音在响。 朱谨渊的脸色越来越青——这种吊打,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朱谨深甚至连题都没有选,他只是把他们选剩的都拿了过来。 就算知道要输,输成这个萤火与皓月的架势也太让人承受不来。 五十二道题统统答完。 位于百官之首的沈首辅捋须给下权威定论:「殿下才气过人,毓秀聪敏,无一错处。」 殿里殿外一片赞誉之声,明月当空,气氛大好。 皇帝养儿子到如今,心都烦碎了,头一回被长了这么大的脸,眼看群臣交口夸赞,那份龙颜大悦是不必提了,一时都不说话,靠在龙椅上,满面含笑地听臣子们不重样的赞语。 臣子们见他爱听,说得更起劲了。 热闹了好一会,皇帝才过足了瘾,把之前定好的彩头赏赐给了朱谨深。 是一柄白玉如意。 朱瑾渊和朱瑾洵也没落空,皇帝也口头许诺各赏一方端砚,但两个人谢恩时笑容都有些勉强。 谁还缺一方砚台不成,就是如意,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难得的是露的这份脸面。 这个气氛下,再多的失落也只得压着。而有了这段助兴的插曲,元宵宴的气氛更和乐了,接下来皇帝又善解人意地出了一道作诗题,给翰林们露脸风光的机会。 君臣的谈笑声直持续到戊末,皇帝还领重臣们登了一回午门,看了看外面百姓们的喜庆灯海,方宾主尽欢地散了场。 翌日清早。 朱谨深在床上睁开眼来,面色铁青。 林安听到动静过来要服侍他穿衣,一见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 昨晚灯宴不是心情还很好? 睡一觉起来就变了脸。 总不成有人在梦里揪了他的逆鳞罢。 朱谨深一语不发,自己在被子里窸窸窣窣,过片刻,丢出一条绸裤来。 林安接到手里,一摸裆处,明白过来,但同时他也更不明白了,又要高兴又不敢高兴地纠结着问道:「殿下这不是好事吗——?」 上回还是上个月的事了,中间这么久再没有,他心下还有点不安,因为据他打听,别人家的少年这时候都是生龙活虎,他家殿下身子弱,成人来得迟不说,一回以后还没动静了——总算这下又好了,他可开心。 看朱谨深却不是这么回事。 这副表情——出离震惊甚至还夹杂了点惊恐? 他揉了揉眼,很怀疑是天色太早,屋里光线不好,他看错了。他家殿下生死都看淡了,还有什么能吓着他的? …… 他没看错。 朱谨深此刻确实是这个情绪。 他第一回 梦遗,许泰嘉有来调侃地问过他,但他其实不记得有梦到什么,混沌着就过了。 而这一回他醒来,梦里那嫣红的颊边,弯弯的笑眼,点在他手心发痒的触感,鲜明得他心里突突乱跳。 跳得他想立刻去隔壁府邸把朱瑾渊揍一顿。 都是老三那个歪心邪意的,乱盯人瞎发痴,把他也拐带歪了。 不然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忘掉。 一定要尽快忘掉。 「一群废物!怎么能让他出这么大的风头!」 坤宁宫里,沈皇后刚送走各家的诰命们就听说了这件事,气得脱口而出了一句。 殿内的宫人们都低头噤声,不敢应答。 孙姑姑心下苦笑,说实话,她觉得沈皇后这句叱骂有些没道理。 这能怪谁呢? 朱谨深一个成年皇子,元宵是团圆宴,除非他本人病倒,否则是没有理由阻止他来的,既来了,底下就没有办法控制。 他出的这回彩,凭的是他本人实打实的才气,与任何外力无关,想给他下绊子要怎么下?属于他脑子里的东西夺不走,除非一棍子把他敲晕敲傻。 第48章 他都不依赖帝宠,再出尽百宝挑拨得皇帝厌恶他,阻碍不了百官对这样一个皇子的瞩目乃至归心。 令沈皇后沉不住气的也是这一点。 她作为母后,有权过问皇子们的课业念得怎么样,她知道朱谨深的书一向念得不错,但她本人小户出身,在书经上见识有限,探不到别人的底,她以为朱谨深念得不错,但她的洵儿一样也念得很好,从入学堂就总得先生夸赞。 她不知道读书人能有这么多玩法。 沈皇后不是会被情绪长久左右不讲道理的人,起初的惊怒过后,她慢慢冷静了下来,疲倦地叹了口气:「罢了,总是我大意了。」 她以为没那么着急,朱谨深不是长寿之相,又不得帝心,这两项短处都太明显,所以她慢慢地织着网,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收获的那天。 本来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着,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她按捺不住,出了一回手。 结果是把自己搞得更为劣势。 已经错了一回,这回她再不甘,也不能草率行事了。必须要好好想清楚,谋定,而后动。 见沈皇后的怒气熄了下去,宫人们才敢重新动作起来,此时时辰已经很晚了,出去打水的打水,服侍沈皇后卸妆的卸妆,整座宫殿重新运转起来。 沈皇后不知道,她这个元宵过得闹心,她的眼中钉也不见得快意。 朱谨深记事以来甚少有同龄玩伴,许泰嘉勉强算一个,但去年冠礼以前,也从未和他讨论过深入性男人的话题——许泰嘉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他早两年就成了人,朱谨深一直没动静,跑皇子面前说这个,是显摆还是戳心呢? 这让朱谨深对其中的某些细节问题所知很模糊。 比如说,他就拿捏不准他梦里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这个问题是应该一笑置之呢,还是严重到必须处理的程度。 对,他是很想忘记的没错。 但元宵过后,学堂很快重新开了课,他一走进去,望见沐元瑜那张殷切盼望一见到他就闪耀着欢喜的笑脸时,他的感觉不是如以往的舒坦,而是心虚。 他生平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心虚。 居然有掉头就走的冲动。 他知道世上有男风这回事,因为过去的一点经历,他知道的还很早。 及到长大出宫,他还陆续听说了教坊司的隔壁就有男风馆,这一方面是因为少数人本就好这一口,另一方面则是朝廷律法禁止官员宿娼,于是官员们另辟蹊径,将本来小众的这个门道催生成了产业。好些官员和世家大族好奇要尝鲜的子弟都会去光顾。 朱谨深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只是他不喜欢糊涂,凡事既知道了,就想弄个明白。 他本人对这种事可绝无半点兴致。 沐元瑜爽朗明快,跟他曾听闻过的那种涂脂抹粉的小倌们没有任何相像,也绝不该把他们联系到一起——除了她长得娘了点之外。 可她那个堂兄还更娘呢。 朱谨深记性好,见过一次的人再不会忘掉。沐元瑜只是过于秀气,她那个堂兄眉目间简直是有点艳的。 「殿下,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呢?」 沐元瑜疑惑的目光跟着他,一直跟着他到前面的座位坐下也没有收回来。 她觉得朱谨深不太对劲,脸上带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不说,脚步都慢吞吞的,好像随时打算退回去,眼睛也不看人。 早来的两个皇弟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敷衍地点点头,眼神不知道在放空什么。 这个模样——他不会还厌学吧? 踏进学堂就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讲官还没到,沐元瑜重新坐下来,她的位置在朱谨深的正后方,伸手指戳他:「殿下,殿下?」 朱谨深没回头,闷声道:「做什么?」 他身体往前倾着,不叫她再戳到。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 片刻后,一张笑脸凑到了他面前:「殿下,你是不是元宵晚上在外面呆久了,身体不舒服了?」 朱谨深的瞳孔瞬间微有放大——她还从座位绕出来跑到他面前来了! 这一下完全无法回避,朱谨深一看到她那双弯弯的笑眼,梦里的记忆立即复苏回放,尴尬得他身上一麻,感觉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压制不住地转头瞪了朱谨渊一眼。 朱谨渊正不太开心,嫡兄回归,他在学堂为首的短暂时光结束,令讲官进来的权力也不属于他了,结果还莫名其妙吃了嫡兄一个白眼,他可冤枉:「啊?」 他想偷偷瞪朱谨深一眼还没来得及呢,结果先被瞪了? 什么世道! 这点便宜都占不着,好生气啊。 朱谨深瞪完他,垂下了眼:「没什么事,回你位置上去,讲读的时辰要到了。」 沐元瑜「哦」了一声,她看出朱谨深怪怪的,但他不说,也没有她逼问的份,只好依令回去座位。 但她心里很不习惯,朱谨深没对她这样过,她有点小失落。 朱谨渊见这样,倒是若有所思起来,眼神也不禁亮了点——难道两个人闹矛盾了? 朱谨深没理他,传了令旨:「请先生进。」 讲官们依次进入。 讲读开始之后沐元瑜发现,朱谨深上课是有优待的,朱谨渊和朱谨洵要读十遍的文章,他读三遍就行。 朱谨深一副不大乐意说话的样子,沐元瑜不好和他聊,捡着课间时悄悄问了许泰嘉。 许泰嘉倒是给了她解答:「殿下体弱,从来学堂一直是这样的,只要能按时完成功课,先生们对他都很宽容。」 第49章 沐元瑜道:「殿下还有完不成的功课啊?我看他这些书早都念完了,再在这里坐着都有点浪费时间,怎么不专门另开了课呢?」 她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是以为朱谨深体弱,常缺课,他习学的进度相应会慢,因此还跟弟弟们坐在一个屋里。但经过元宵宴那一遭,可见书经之类他早就烂熟于心了,还有什么必要在这里读这些早就知道的东西。 他要另开课是极便宜的事,皇家还能缺先生不成,只怕翰林院里一堆争着抢着要来的。 许泰嘉也有点纳闷:「不知皇上怎么想的,总之就一直这样了,好像先生有跟皇上反应过,不过之后还是这么着了——」 「泰嘉,过来一下。」 朱谨深站起来,说了一句。 「哦,殿下找我有事?」许泰嘉忙应了一声,顾不得理会沐元瑜了,站起跟朱谨深到往门外走去。 朱谨深现在看见沐元瑜就觉得不自在,不想看她,但不知怎地,余光又忍不住飘了一眼过去。 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好像有点闷闷的样子。 倒是懂事,没有要跟过来。 朱谨深心里又不忍起来,这事并没有她一点错处,他躲着她,只怕她还以为自己在给她脸色看。 他绝没有这个意思,他心里那点纠结,还得尽快理顺了才好。 就拉了许泰嘉到外面,跟他这个「过来人」取了取经。 「殿下问我一般梦到谁?」许泰嘉抓了抓脑袋,「那可说不准,是女人都有可能罢。」 朱谨深经没取着,先吃了一惊:「都有可能?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喜欢韦家那二姑娘?」 提到韦瑶,许泰嘉先有点害羞地笑了两声,跟着又嘿嘿道:「我是喜欢她没错,不过梦里的事嘛,谁说得准,又不是理智控制得了的——再说,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我这样想她,也不恭敬呀。」 朱谨深很受不了地皱起了眉,打量一眼许泰嘉,觉得这个伴读思想略肮脏——谁都可以!难道他今天梦桃红,明天就梦柳绿不成? 怎么梦得下去的。 对比之下,他忽然有种微妙的,他梦见沐元瑜也不太是个事的感觉:好歹他没有这么脏罢。 ……但他梦里干的事,也没有那么干净就是了。 头疼。 朱谨深心头的疑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得到了一点释放,他感觉从「谁都可以」的伴读那里也得不到更多的有效信息了,遂微带嫌弃地望了他一眼,转头进殿了。 许泰嘉心里其实十分好奇,不知朱谨深是梦到了谁这么不对劲,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不料朱谨深已经单方面中断了聊天,还鄙视了他一把。 「……」 怎么了嘛,男人不都是这样。 梦里的事还要挑剔别人,这洁癖还能不能好了。 哼,二殿下再厉害,不信他连自己的梦也能管得住。 他一路腹诽着跟了进去,只见殿里朱谨渊转过半个身子,正跟沐元瑜不知在说些什么。 ——忽然感觉前方有杀气。 没梦错人以前,朱谨深真心不会管沐元瑜和谁说话这种事,他没这么闲也没这么小心眼。但有了那个梦以后,他自己不对劲,看别人也很难对劲起来。 总觉得朱谨渊是不是在动什么龌龊心眼。 他走过去,坐下,随口吩咐人:「请先生进。」 一个舍人应声而去,朱谨渊有点惊讶地停住了话头,抬头道:「下节讲读的时辰到了?」 朱谨深面不改色地道:「到了。」 不管到没到,讲官听到传唤,已经从偏殿出来了,总不成把人拦回去再歇一会。朱谨渊只好不太甘愿地转回了身。 才复课,讲官安排的课程还是比较轻松,上午讲读完,下午练练字,这一天就散了。 众人收拾了东西陆续出了殿,沐元瑜见朱谨深虽然还是不大说话,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不对头,主动跟他说话,他也理人,她就心宽放下了。 她不爱盯着人追根究底,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有人爱分享,有人习惯自己承担,都正常。 这脾气不是跟她来的就行。 她这样大方,一副心无挂碍的样子,朱谨深受她所感,渐渐便又释然了些。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只当是他没经验之下出的一点小错误罢。 快到午门时,后方有女子娇柔的声音响起:「二殿下,三殿下,新乐长公主在此,请二位殿下留步。」 朱谨深和朱谨渊都站住了脚转身,沐元瑜没被点名,但她见许泰嘉及另两个国子监生伴读都停步转身行礼,便也随大流地跟着躬了躬身。 新乐长公主是皇帝唯一的胞姐,先帝在时很宠爱她,亲自给选了家世清白容貌俊雅的驸马,初嫁时新乐长公主循例住在十王府里,后来今上登基,对这个胞姐也很照顾,除了给她长了封地之外,过得几年,还在驸马府的左近另赐了一座府邸。新乐长公主就搬去了新府邸里。 可惜这位公主夫妻缘浅,驸马早早过了世,两座府邸虽然挨着,另一座早就没了主人。新乐长公主是个深情的人,情愿守着一座空府邸,也不愿再行嫁人,守寡到了如今。 咳,以上是官方版本。 据沐元瑜知道的小道消息,则是新乐长公主打死了丈夫以后,就放飞了,在私下蓄养面首,且不只一个,十王府离皇城太近,将来皇子们也要住进去,皇帝怕这位胞姐把自己的儿子们带坏了,所以才捡别的地方另赐了府邸,让她往远一点的地方住去。 这也算中了新乐长公主的意,她就放飞得更厉害了,据说有一回她的面首甚至闹到了明面上,为争风吃醋,当街大打出手,结果引起了御史弹劾。 第50章 因本朝严防外戚的政策,不少公主都过得挺一般,这位算是个异数,被弹劾之后,也就受了皇帝一回诫饬,御史再参她没有德行,她无所谓,言官再牛终究管不到一位公主的被窝里去,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讲真,沐元瑜听到的时候有点神往。 这才没白投了个公主的胎。 此刻有机会遇见,她就势打量了一下。 新乐长公主去年做的寿辰,今年是四十有一,但从面容上完全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她妆容齐整,发髻堆云,满头金翠耀眼,是个一眼望去娇艳若桃李的贵妇人。 新乐长公主拥着一件织金牡丹的披风,在宫人的跟随下缓步走到众人跟前,笑道:「二郎,三郎,这会儿是才下了学?」 朱谨深和朱谨渊都应是。 「皇上教子未免太严厉了,元宵才过没两日,就让你们开起课来。」新乐长公主说了一句,这话也只有她这个做姑姑的才有资格说得。 朱谨渊恭顺笑道:「姑母心疼侄儿们,不过歇了这么久,我们也该勤力起来了。」 「三郎总是这么懂事。」新乐长公主夸了他一句,接着道,「进学是应当的,不过也要适度,别累坏了身子,尤其是二郎,更要留些神。」 朱谨深淡淡道:「多谢姑母关心。」 新乐长公主知道他向来这个样子,也不以为意,转而道:「你们成日只是读书,也闷得慌,我月末要开一场赏梅宴,不如你们来散散?正好天气和暖一些,梅花也开到最后一点好辰光了,再不赏,下回就得年底了。」 她是个好交际爱热闹的性子,常找各种名目开宴席,朱家两兄弟都知道,朱谨深不好这种场合,原要照例拒绝,但话快出口时,他心中一动。 他会梦错人,是不是跟他少与姑娘接触有关系?他身边常年只有周姑姑这个年纪的宫人,他又不出门,与别的姑娘一年到头话都说不到几句,到知人事的时候,身边常出现的人里只有一个沐元瑜长得像样。 以至于他没有选择地带入了。 顺着这个思路下去,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沉默片刻后,朱谨深道:「那就叨扰姑母了。」 新乐长公主开宴,不管请什么人,驸马家那边的姑娘总要来几个,有两个已经托赖这种宴席嫁到了不错的人家,为着这种好处,夫家对于新乐长公主的放纵原就没什么权利说话,如此更闭嘴装瞎了。 朱谨渊见鬼般转头看他——这嫡兄吃错药了?去元宵宴还罢了,现在连这种无聊的赏花宴都说要去? 新乐长公主也甚为意外,她邀约不过顺口一句,没想着皇侄儿们能答应,惊喜道:「这就对了,二郎闲时很该出门逛逛,总闷着有什么意思。我定在正月二十八那日,你等着,回头我再给你补个帖子去。」 朱谨深道:「不劳烦姑母,到那日,我只管去就是了。」 「不行,帖子必得给你。」新乐长公主哈哈笑道,「不然呀,姑母只怕你是一时兴起,回头反悔,就假说忘了。」又望向朱谨渊道,「三郎呢?」 朱谨渊不觉得这种宴会对他能有什么帮助,新乐长公主宴请的人,总是女眷居多,他皇子之尊,跑女眷圈里打转有什么用? 就道:「不巧了,侄儿倒是想去,只是廿八那日正有些事,却是去不成了。」 新乐长公主知道他是托辞,原来是无所谓的,但极少露面的朱谨深都说要去,他反而不去,找的借口也很敷衍,她心下便微有不快,点头道:「好罢,那你没有口福了,我那里可准备了上好的花宴。」 又往沐元瑜面上打量了一眼:「这是沐家的小世子爷?你来吗?若来,我也给你补张帖子。」 沐元瑜躬身笑道:「多谢长公主邀请,臣随二殿下。」 新乐长公主笑了:「皇上说你们玩得来,我还不大信,二郎眼界高,再没见他搭理过谁,原来倒是真的。你们一道来,更热闹些了——泰嘉呢,你来不来?」 她跟许泰嘉比跟沐元瑜要熟悉得多,说话口气也随意。 许泰嘉是真有事,正月二十八正赶上他一个表舅做寿,虽不是很近的亲戚,他不去也不好,只有遗憾地婉拒了。 新乐长公主道:「过寿是正经事,确该去的。」 一通话说完,她出了午门上车去了。 朱谨深等一行人继续往外走,朱谨渊试探着问道:「二哥,你怎么想起去姑母的宴会了?你以前从不去的。」 朱谨深道:「想去。」 朱谨渊:「……」 总不能再追问他为什么想去罢?他倒是可以追问,但同时可以想见的是朱谨深一定也有的是话噎他。 有这么个兄长,心胸差一点的简直要短寿。 母亲贤妃总要他忍耐,用朱谨深的刻毒衬托出他的宽和,可这些年下来,他总有种错觉,不是他拿朱谨深当了反面背板,而是他自己上赶着做了朱谨深现成的出气包。 朱谨渊想着,再不想说话,心塞地走了。 正月二十八这一日很快到了。 沐元瑜没去过公主府,一大早先去了十王府,会齐了朱谨深一起去。 她到的时候,正赶上太医来给朱谨深请平安脉,朱谨深并非只用一张固定的药方,随着他的身体变化,四季天时,这药方时时跟着他的具体状况在变。 沐元瑜在外间等了一刻。 隔帘听见林安问道:「王太医,我们殿下如今是不是好了不少?我觉得殿下似是健壮了。这病几时能除根呢?」 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回道:「殿下这一冬调养得宜,确比去年要好一些。这方子臣回去会同同僚们斟酌斟酌,给殿下另换一副。」 他话说得很好,但对于能不能除根的话,却是避而不答。 第51章 朱谨深冷淡的声音响起来:「换了方子,我不过仍旧如此对吗?」 里面静了片刻,王太医道:「下臣无能。」 朱谨深道:「罢了,你去吧。」 他脾性虽冷,但没有迁怒过大夫,王太医主治他多年,心下很怜悯他,叹了口气道:「可惜臣的师兄不在了,不然,殿下的病未必没有希望。」 林安带点鼻音地道:「太医还是别说了,李先生人都死了,说他又有什么用。」 沐元瑜不知这个太医的师兄是谁,但听到提了一个李姓,她心中倒是立刻有了个认准的人选。 若说这位李大夫,在民间是大大地有名,当年已经传出了万家生佛的名头,皇帝都曾下诏征过他,可惜这位神医太神,终年只在各处乡野出没,天南海北,居无定所,征了几年没把人征来,等终于有了信,却是他采药摔下万丈悬崖的消息。 王太医说这个,只是一时忍不住感叹,心里也知无用,无奈地收拾了药箱出来。 沐元瑜又等一刻,等到了朱谨深穿好大衣裳出门一起上车。 她觉得朱谨深此刻心情一定不好,就没坐自己的车,跟他挤了一辆,打算着替他排解排解。 结果朱谨深却没什么异样,现在的公主府离着十王府约有一个时辰的车程,他带了副棋打发时间,上车就自己跟自己下起来。 这份心理素质也实在让人佩服,略想不开的,能先把自己愁死悲死,他只是变得中二了一点,比起来倒是十分坚韧了。 沐元瑜很欣赏地时不时看看他。 朱谨深觉出来了,低着头出声:「看什么?你若无聊,我跟你下一盘?」 口气很勉为其难。 沐元瑜对此也敬谢不敏:「罢了,我不打扰殿下。我只是觉得殿下对着棋盘时最英俊最智慧,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朱谨深嘴角微勾,却道:「我是庙里的菩萨吗?还发光,亏你想得出来。」 沐元瑜撑着下巴道:「我实话实说嘛,可不是在讨好殿下。」 同在一车的林安侧目:看看,都夸成这样了,还要说自己没在拍马,这份功力,比他这个专业的都厉害。 不过,也是实话就是啦,他家殿下就是吃亏在脸色差了些,不然更俊。 朱谨深要下棋,他们一路说的话不多,这两句过后,气氛又安闲下来,马车不疾不徐,一个时辰后,来到了新乐长公主的府邸。 公主府前已停驻了不少各色马车,朱谨深的马车上有徽记,一驶过来,横驻在府门前正要寻位置停下的两三辆马车连忙避让。 其中一辆大约是避得急了些,车行不稳,自车厢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少女呼痛声。 马车停好,沐元瑜先跳下来,目光无意一转,只见那辆马车另寻了个地方停住,有名年约二十三四的青年下了车,穿得甚为富贵,他探着身,从马车里又扶出名少女来。 少女手还捂着额头,从沐元瑜的方向,能看见她的大半张侧脸。 这就够她认出是谁了。 曾借住过老宅的韦二姑娘。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 「进去了,发什么愣。」 朱谨深催了她一句,沐元瑜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好。」 前方,新乐长公主专门留在门房上接待他们的女官已经赶出来,引领着他们进了朱红大门。 新乐长公主是个富贵闲人,她与过世甚早的驸马只得一女,好些年前已经出嫁,她长日无事,除养面首之外,也好收拾个宅子,中庭花圃移种的那一大片梅树,盛开时节云蒸霞蔚,在整个京城都很有名。 这回宴席,男女客各分两边,女客在梅林这边宴请,男客在梅林那边宴请,满树凌寒怒放的花枝恰好做了天然的屏障。 朱谨深是晚辈,进府之后,先去向新乐长公主请安。 新乐长公主见到他来,十分欢喜,知道他不与生人应酬,丢下一堆正在说话的夫人们出来,拉着他到旁边道:「二郎今番赏脸,直到今日早上,我都怕你又反了悔,去抓你的人都预备好了。」 朱谨深微微笑了笑:「姑母言重了。说好了的事,岂会不作数。」 新乐长公主笑拉着他的手拍了拍:「既来了,不要外道,姑母这里,同你自己家又有什么分别?那边有些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有宣山侯家的,武顺伯家的,你愿意跟他们说说话就一处呆着,若懒得说,他们好闹,投壶射覆之类的玩器都备好了,你看他们耍着玩也行。再还嫌吵,就往梅林里走走,看上那枝了就折下带走,家去熏熏屋子也是好的。再有各色点心茶水都齐备,你要什么只管吩咐人。」 朱谨深应着是:「姑母费心了。」 新乐长公主又向沐元瑜招招手:「你也是,头回来,不要拘束,你以后就知道,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随意些都无妨的。」 沐元瑜笑道:「是。」 她第一回 到公主府来,终究谨慎些,话说得少。 新乐长公主的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又回去和朱谨深道:「二郎,你今日来,其实倒是来着了——那日人多,我不好说,你从进门至今,可有发现什么?」 沐元瑜有些莫名,他们让女官直接领到了梅林这里,路上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至多见到一些女眷,这能发现什么?新乐长公主宴客,自然以女宾为主。 朱谨深凝思片刻,却道:「姑母今日的来客有些不同?有一些人,似乎不当出现在姑母宴上。」 有他这句提醒,沐元瑜也反应过来了,从府门前的那些马车,再到他们路上碰见的女眷的装束打扮,二者结合能看出其中一些家世身份比较平常。 一两个倒没什么,皇帝家也有两门穷亲戚,可超出这个比例就有点奇怪了。以新乐长公主的身份,就算设宴找乐子,也不会找着这些人家。 第52章 「二郎,你话虽不多,心里比别人都明白。」新乐长公主笑着夸道,「我今日宴的客,倒有一大半是四品以下的人家,你再猜猜,是为什么?」 这不用猜了,沐元瑜脑中瞬时灵光一闪,想到了原因。 朱谨深差不多同时微扬了眉,道:「大哥要选妃了?」 朱谨治年前行了冠礼,翻过年来正正二十岁,这个年纪还没媳妇,再拖下去真的不好看了,年前官员们止于冠礼就消停下来,是因为正好卡在了过年的时候,这时候哪怕是厚道点的债主都不会去讨债,官员们也为此暂时忍耐了,让皇帝过了一个好年。但可以想见的是,随着各衙门开印,官员们在短暂的观望之后,一旦发现皇帝还没有给儿子娶媳妇的意愿,一定会大波涌上来。 新乐长公主点点头:「正是。唉,照理说,应当在京畿地区采选家世清白的平民女子,只是你也知道,大郎和人不一样,他自己都不太立得住,若再娶个没多少见识的小户之女,两口子怎么过日子。所以皇上的意思,把大郎媳妇的标准往上提了提,起码找个知书达理的,不至于轻易叫身边人哄骗欺压了去。」 朱谨深点头不语。 他明白了,皇帝改变皇子妃的选取标准,一定程度上违背了先帝时立下的制度,所以没有公开采选,而是让新乐长公主私下出面掌一掌眼,选定了人,届时直接下中旨指婚,免得跟群臣扯皮。 门户定为四品以下,是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反弹。 「这是个巧宗儿。」 新乐长公主说了这句话后止住,望了沐元瑜一眼,沐元瑜识趣地走开了些,假装去看梅花。 新乐长公主方继续了,她接续上了一开头的话题,有点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二郎,你借这个机会也看一看,若有中意的,别害羞,告诉姑母,姑母替你去求皇上。从这些人家的姑娘里选个妻子,总是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强。」 朱谨深愣了一下后摇头:「多谢姑母好意,侄儿对此暂时无意。」 他并不觉得娶个妻子回来守着他这个病秧子有什么意思。 若是别人,新乐长公主还能再劝一劝,打趣两句,但这个侄儿说出口的话一句是一句,不似别人软和,其意也坚,饶是她这样会交际的人,打趣的话也出不了口,只好笑道:「你不大出门,有些事上开窍晚也是难免。既这样,姑母不勉强你,你随意逛逛,乐一乐,也不白来一趟。我这里有事,暂且走不开,另叫个人来领你过去那边。」 她就转了头,向几步外的一名女官望了一眼,那女官会意返身进入屋内,很快带着一个少女出来。 少女年约十五六岁,穿一身桃红袄裙,戴一顶赤金花冠,面庞秀丽,到新乐长公主面前福身:「叔母。」又向朱谨深行礼,颊生红晕,与衣裙相映衬:「见过二殿下。」 新乐长公主道:「芜娘,我这里忙着,你好生引着二郎到梅林那边去。」 少女低低应着是。 朱谨深向新乐长公主拱了拱手:「姑母,那我去了。」 新乐长公主笑着点点头。 芜娘轻巧的脚步踏在依梅林而铺的青石小径上,虽引着路,并不敢越到朱谨深前面去,只是不时出声提醒方位,又试探着寒暄几句。 朱谨深开始还理她,过三句以后就不大出声了,至多「嗯」一声。 沐元瑜听着她的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一边听一边费神想着,想好一会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庆寿寺里跟过她的那个驸马家三姑娘吗? 当时她带着帷幄,她没见到过她的相貌。 怪不得明明后面跟着女官,新乐长公主还偏多使唤一个姑娘来给他们引路。 此时朱谨深的回应已经一句短似一句,芜娘一个人努力找着话题,气氛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沐元瑜接过了话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芜娘聊起来。 她是第一次来公主府,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芜娘说梅花开得好,她就势夸一夸,问一问都有多少品种,芜娘是公主府的常客,都答得出来,不时指点着梅林告诉她,两个人聊得挺不错。 小径到了尽头是一座精美清幽的轩阁,上书倚芳轩三个古篆,里面隐隐已有些谈笑声传出来。 到这里芜娘一个姑娘家就不好再近前了,女官先快走了几步进轩里去通传,芜娘则有点失落地福身告辞。 候她走了,朱谨深揉了揉额头。 沐元瑜见他一副明显烦不胜烦的样子,好笑道:「殿下就这样懒怠搭理她?我瞧她说话挺文雅的。」 朱谨深略烦恼:「哪里文雅,无趣得很。亏你能和她说那么久,你倒和谁都聊得来。」 芜娘的说话在他看来不是文雅,而是拽文,拽的还是比较浅显的那种。大约是听说了元宵宴上的事,还要拿两个不知哪听来的灯谜请教他谜底。他又不是专门猜灯谜的,不懂不会自己去看书,问他干什么。 没文化不是错,没有还非假装有就烦人了。 沐元瑜道:「我不是看殿下不爱理她吗?我不把话接过来,她只有继续烦着殿下了。」 朱谨深不说话了。 他是天生性敏而慧的人,只这一句话,他已经觉出了差别。 一般的讨好亲近他,芜娘说来说去他只觉得没意思,沐元瑜不过一句,他心里立刻服帖下来。 他不太需要很多的样本,已经能得出结论,觉得他今天可能是白来了——或者说,还不如不来。 因为没有这个对比,他还醒觉不了自己心态上的差别对待有这么大。 有鉴于此,他走入倚芳轩的脚步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倚芳轩里人不多,拢共四个少年,另加一个年纪大些的青年,听到女官的通传,都拥到门前来拜见。 第53章 这几个人朱谨深大概只认得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宣山侯家的嫡次子武弘逸,他善解人意地把轩里的人挨个都介绍了一遍。 到那青年时,他微有一顿,才道:「这是建安侯的外甥,韦启峰韦兄。」 沐元瑜目光一凝,她先已猜着,能扶韦二姑娘下车的外男必是至亲之人,如今果然。 她隐约记得这韦家的长子是个十分纨绔的大混混,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事,无人管得了他。如今看,他还真混的有两分本事,能混到长公主的宴席上来了。 新乐长公主先前说话的前一段没有避她,她听得清楚,这可不是一般的宴席。 有着替朱谨治选妃的意思。 韦启峰带着妹妹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当然不会是单纯的巧合。 说起来,韦二姑娘的父亲生前是正四品,算是不那么合四品以下的规矩,但人既然已经去世了,那当然就有可商量的余地了。 就韦二姑娘来说,她家世飘零,娘家作不出什么危害朝廷的大事,而她本人养于官宦人家,资质够得上知书达理的标准,她要搏这一条出路,还真是可以想想的。 轩里的少年们都是随母前来,豪爵子弟坐不住,进来不多时已张罗着要投起壶来,收拾了几案交椅,空出当地一块地方,空地当中摆上一尊铁壶。 案椅被调整得绕着这块空地摆成了一圈,这一圈案椅的后面角落里摆着一只花腔小圆鼓,沐元瑜拿眼一扫,只见每张案几的边角上皆放着数支木矢,其中一张上还随手丢着一枝红艳梅花,一缕幽香似有若无,反比在那片梅林边上行走时更觉沁人心脾。 看这架势,大约是打算先击鼓传花,花传到谁手里谁再去投壶,将两个游戏结合在了一起。人虽不多,倒是挺会玩儿。 这些少年们并不知朱谨深要来,新乐长公主拿不准这个外甥的性情,不确定他到底会不会来,所以该做的准备虽做了,但并没有提前告诉给客人们。此刻他进来,都知他体弱,投壶这种讲究技巧但同时也很需要腕力的游戏他多半是玩不来,武弘逸就张罗着要让人把投壶的器具移走,另想个文雅的游戏来。 朱谨深摆了下手:「不必,你们玩你们的,我看看便可。」他说着侧头问了一下沐元瑜,「你会吗?若会,跟他们一道玩去。」 沐元瑜道:「略懂。」 朱谨深听到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地道:「哦,又是略懂。」 沐元瑜忍不住笑了,有些习惯很难改,她其实也不是特意谦虚,但被问这种话,总不好说个「很会」罢,万一遇着个高手被吊打,岂不是就难看了。 朱谨深到最上首坐下,沐元瑜挨到他旁边跟着坐了,道:「殿下光看有什么意思,不如一道来,花若传到殿下手里,殿下就给我们讲个笑话。」 二皇子殿下这样的人物讲笑话—— 少年们的目光望过来,都新奇又好笑,感觉用不着朱谨深讲,单是这句话就很好笑了。 朱谨深不置可否:「胡闹。」 说归这么说,等到各人就位,负责击鼓的内侍背向众人而坐,鼓点响起来梅花传到沐元瑜手中的时候,她向朱谨深一递,朱谨深还是悠悠接过来了,丢给了下一个人。 少年们满心想看他讲笑话,只是不敢串通内侍作弄皇子,鼓声便还是公平地响着,第一次停下时,花正拿在武弘逸手里。 他放下花,笑着拿起木矢:「我试试。」 游戏的赏罚规则很简单,一次投四支矢,一支不中,罚酒一杯,两支不中,罚酒两杯;全中则赢,有权指定在场任一人下场博弈,博弈者不能完成指定的花样则罚酒一杯。 终究是在公主府邸上,少年们不敢玩得太疯,这规则制定得算是很斯文了。 武弘逸不用站起来,就在案几后屏气凝神片刻,出手连投,咚咚四声,全中。 「武兄厉害!」 少年们啪啪拍掌鼓噪,一边紧盯着他,看他要指谁博弈。 武弘逸笑指了最靠近门边的一个少年,道:「我要贯耳。」 那少年很豪气地拿起一支木矢:「看我的!」 眯了眼出手投去,木矢斜斜挂在了铁壶的壶耳上,成功。 内侍下场收拾木矢,少年们继续下一轮。 四五轮玩过,还没有人被罚酒,拿到花的和被指定的博弈者都能顺利过关,便有人不满足了:「这没意思,加码,弄得难些才有趣,照这样玩法,天黑也分不出个胜负来。」 于是四支矢变成了六支,壶口拢共就那么大,多了两支,难度是呈倍增上去。 规则修改后,第一轮花停在了沐元瑜手里。 她先前还没有拿到过花,只被指定了一回,不过只要投一支,看不出深浅来。 内侍往她案上添了两支矢,她一一拿起,也不大看,甩手连投,六支全入壶中,而后在众人的拍掌赞叹声中指武弘逸道:「武二哥,我要连中。」 她庶姐沐芷静嫁的就是武弘逸的嫡亲哥哥,所以她称呼不同,但旁人不依了,笑着嚷嚷道:「世子偏心,武兄全壶都中了,连中有什么不行?可见是亲戚了,公然袒护。」 武弘逸也笑,拱手告饶道:「行了行了,那就请世子另指定一个你们认可的花样,只是我若中了,除殿下与世子外,你们可得共罚一杯,不许耍赖。」 少年们到如今滴酒未沾,并不怕罚酒,都笑嘻嘻应了。 沐元瑜笑道:「那就加点难度,贯耳连中吧。」 武弘逸应声拿起两支矢来,一一投掷出去,分挂在了铁壶的两侧壶耳上。 这就是成了,少年们服气地举杯共罚一杯。 游戏继续进行下去,因加了难度,再拿到花的少年有中的,也有不中的,沐元瑜留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凡中的少年,没有指定韦启峰博弈的。 第54章 而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不好,从开局至今,韦启峰也没有拿到过一回梅花,等于他与朱谨深一般,是做了彻底的看客。 但朱谨深做看客,是身份高贵,无人敢拉扯他,他闲适旁观;韦启峰做了这个看客,却是隐隐有些被排挤的意思,游离于这热闹之外,心里如何是滋味,越旁观,越是沉不住气起来。 咚。 鼓声顿点停下,这一回梅花终于停在了他手里。 他一下站起来。 少年们有点惊异地望着他。 靠门边的少年嘴快,嚷道:「韦兄,站着投可不对,你年纪长,难道还要占我们便宜不成。」 「谁要讨这个便宜了!」韦启峰羞怒道,他不过是一直憋屈着,终于等到了翻盘的机会一时失态而已。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这些小崽子都看不起他,无非是嫌他家世低微,不如他们是正牌子公侯世家出身,如今终于能出手,必要亮一手厉害的震震他们。 他就不理别人,把椅子调转了个向,呈背对铁壶,而后才坐下。 少年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韦兄,你是要盲投?」 这一手本事,在座的还真没有。 韦启峰一次把六支木矢都抓到手里,傲然道:「不错。」 听见果然如此,少年们都大感兴趣起来,他左右手的两个人还特意把椅子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留出足够的地方来。 其实少年们还真没有多少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他们都是京城本地人氏,差不多的豪门下一代,原都认识有来往,韦启峰是个外来户,又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了,他常在外面混迹,身上气质也不一样,少年们出于本能对他疏远了些,真不见得就是鄙视。 韦启峰安心打算让众人开眼,他敢背过身去,自然也是有这个能耐,一支支矢背向着投掷出去,飞跃入壶口,投了个全壶。 他态度是狂妄些,但这一手着实漂亮,登时赢来满屋喝彩之声。 韦启峰自得地拎着椅子转回身来,享受在众人的赞誉之中,先前的郁闷总算扫去了不少。 然后他喝住了要去收拾铁壶中箭矢的内侍,伸指向沐元瑜道:「沐世子,我要仙人背剑。」 屋里静了片刻,有对于投壶不那么精擅的少年都没听懂这是个什么意思,小声问了旁边人,才知道就是背转身盲投。 这是安心以技压人,甚而是存心为难人了。 武弘逸皱了皱眉:「韦兄,还是换个花样罢。」 他自然知道韦家与沐元瑜的旧怨,别人不好出面拦阻,恐怕有小瞧沐元瑜不能的意思,他作为姻兄才好发这个话。 韦启峰扬着脸,慢慢说道:「武贤弟不要着急,我还没有说完。我知道这难了些,所以只要沐世子能投中一支,便算赢了。」 武弘逸便犹豫了,这在他看来仍然是难,一般人谁会去练盲投,但话到这个份上,他再争下去也不好看,没投就先输了大半气势。 沐元瑜正剥着个黄澄澄的蜜橘吃,觉得十分甜,被指名找了茬,她也不急,掰开分了一半给朱谨深,才扭回头来笑道:「韦兄说话不尽不实吧?既如此,拦着人收拾箭矢做什么,你的意思,应该是仙人背剑、骁箭合起来才对吧?」 叫她这一句点破,少年们皆耸然动容了。 这难度哪里是降低,翻倍才对! 韦启峰并不否认,睨视道:「如何,沐世子不敢?」 朱谨深不会投壶,但他书看得多,投壶在士人中一向是项风雅的活动,先朝大儒乃至有特着一本《投壶新格》的,余者专述投壶的也不少,这些名目他都听得懂,眉心微蹙,问沐元瑜:「你的‘略懂’成吗?」 沐元瑜向他眨眨眼:「我试试。应当不会给殿下丢人。」 朱谨深:「……怎么就丢我的人,你的输赢,你自己负责。」 不过问他一句,又赖上他了。 沐元瑜可有理由:「我跟殿下一道来的嘛。」 她一边回着话,一边站起把自己的椅子转向,而后从案几上抽出一根木矢捏到手里。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 有纯看热闹的,有如武弘逸这般替她紧张的,还有韦启峰这般等看笑话的。 这么点年纪的少年,唇红齿白那个嫩相,一看就是娇惯着养大,会个全壶了不得了,盲投加骁箭,不可能会中。 他害他家丢人丢到了朝堂上去,这份脸面,今日终于要找回来了。 沐元瑜巴着椅背,半拧过身子对地中央那尊铁壶凝视了片刻,记准了它的方位,而后勾着唇角转身。 投壶源自射礼,但又与射箭不同,投壶投得好的人不见得射得好箭,能射一手好箭的人,投起壶来却一定不差。 再能混的大混混,不过仍旧是个纨绔,与她为保命学来的技艺怎么相比? 她扬手,木矢入壶,咚锵一阵乱响,韦启峰先前投入的六支木矢飞溅而出,散落在地上,独留她投入的那支正立壶中。 激矢令还。 一矢入,余者皆反。 此为骁箭。 打脸别人最怕遇见的是什么? 遇见狠角色被反打脸。 那痛楚不但一点折扣不打,还双倍返还。 韦启峰要不摆出那么一副他就是找茬的架势,出个简单一点的花样,这一巴掌扇回来,还不至于扇得他这么颜面无光。 哦,错了,不只一巴掌,是连环掌才对,沐元瑜投壶成功以后,少年们的欢呼声每一声都似一记耳光,刮在他脸上,生疼。 他在外面玩得凶多了,这点小赌赛对他来说如小儿过家家酒般,他肯夹在里面,大半就是自觉自己如今不同往常了,可以寻机报复沐元瑜一把。 第55章 没想到失败得这么惨。 韦启峰僵在座椅上片刻,霍地站起来,粗声说要去更衣,就遁走无影。 他不想走,这一走全盘皆输,可再留,也实在留不下去。 少年们原就和他不熟,他在不在都无所谓,见他走了,没人有兴趣去拦一下,只管继续玩闹下去。 韦启峰出了门,一路沿着小径疾走,快到宴女客的花厅时,拿眼一扫,见外面守着的有个认得的女官,上前对着她问道:「公主呢?」 女官见他神色不善,有点犹豫地答道:「公主还在里面待客。」 「我要见公主,你去通传一声。」 女官道:「这恐怕不太方便,公主今日待客不同往常。」 「有什么不方便的,」韦启峰粗暴地打断了她,「都定了的事,不过外面装个样子。你去不去通传,你不去,我自己进去了。」 女官心下暗暗叫苦,这可真是个混世魔王,里面都是官家女眷们,让他闯进去还得了。 这样粗俗没有礼仪的男人,不知公主怎么偏跟他混在了一处—— 无奈之下,她只有转身进去屋里了。 过一会后出来,低声道:「韦公子跟我到西轩去,稍后片刻,公主就来。」 韦启峰便跟着她,七绕八绕,走了一段进了一间轩室里。 这轩室临水,四壁贴着名人字画,案上摆着一盆水仙花,布置得十分雅致。 韦启峰毫无心情欣赏,焦躁地在里面走来走去,直到听到门前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方眼睛一亮,走过去相迎。 「快进去。」新乐长公主见到他要出来,忙把他推到室内,「今日来的人多,带的下人也多,别被谁不留神看到了。」 韦启峰不以为然:「公主这里,还有谁敢乱走不成。」 一边说,一边就势握住了新乐长公主的手。 新乐长公主让他宽阔暖热的手掌一握,心头一酥,声气就软了:「你不是和那些孩子在那边玩?这么急吼吼地叫我过来做什么。」 韦启峰将她拉到怀里,在她鬓边一吻,道:「公主,我和姓沐的那小子不对付,你替我想个法子,治一治他,叫我把这口气出了。」 青年雄壮的男子气息包裹过来,新乐长公主整个身子都酥了,声音懒懒地道:「还为那事?都多久之前了,依我说,过去了便罢了,总记挂着做什么。」 韦启峰咬牙道:「不行,他不丢一回人,我出去就不好见人,人都笑话我,我怎么跟人交际?公主,这是你府上,你随便吩咐个谁,要作弄他容易得很。」 说着又向她面庞吻去,口里不断说些亲热的话。 新乐长公主不由伸手环住他,不多时衣裳就有些凌乱起来,但在韦启峰再一次催促之后,她还是喘息着道:「韦郎,这事不成——他同二郎一道来的,二郎且对他十分另眼相看,我作弄他,一个不好,岂不连二郎的脸面一起扫了?二郎这孩子独得很,难得肯到我这里一回,我给他找不痛快,下回再想亲近就难了。」 韦启峰手往下探,狠狠一揉:「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去找二殿下的麻烦,做得干净些,别留下把柄就是了。」 「不成……」新乐长公主软在他怀里,整个人已快化作一滩水,但她仍是没有松口,「你没见过二郎,他外头不管事不理人,心里最明白不过,我未必瞒得过他,不能冒这个风险。嗯……你快松手,这会不是闹的时候,我还要去见客呢。」 韦启峰这种混混看着放荡粗俗,其实很懂察言观色,见这样都不能如愿,知道是不能哄得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几位妇人之一松口了,失望之极。以他的身份,新乐长公主不应,根本也不能硬逼到她答应。 只得让开了一点,转而道:「算了,我不为难公主了,不过我妹妹的事,是公主答应了我的,必会作数罢?」 新乐长公主闭着眼,直到平复了心头的骚动,方睁开来道:「我答应你的事,又几时不作数了?你那妹妹我见过了,果然端庄贤淑,秀丽可人,配得上皇子妃的位子。我会将她上报给皇上的,不过我不能只上报一个,总得再寻两三个陪衬,最终结果如何,还需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都将这事交在了公主手里,皇上的意思,不就是公主的意思了?」韦启峰又伸出手去,摩挲着新乐长公主娇艳的面颊,「我们兄妹的前程,就在公主的手上了,倘若如愿,我韦家与公主成了亲戚,以后来往,自然也便利了,不用总这么偷偷摸摸的。」 新乐长公主忍不住笑了:「什么亲戚,你的妹妹做了我侄儿的媳妇,你也打算给我做个大侄子不成?」 「有何不可?公主愿意,我给公主当儿子都行——」韦启峰的声音暧昧起来。 新乐长公主让他撩得心头又火热起来,顾虑着外面还有一花厅的客人等着,勉强又遗憾地按捺下了,拍开他的手道:「好了,别再乱来了。你跟那些孩子玩不到一处去,就别去了,在这里坐坐,或是回梅林里去走走,别的地方可别乱去,今儿人多,叫人撞上了说不清。」 韦启峰应了,道:「等散了,我送我妹妹回去,再回这里来,公主给我留个门,别叫我被关在外面吹冷风。」 新乐长公主满面抑不住的笑意:「好了,知道了。」 她叫进门外守着的女官来,把周身扯乱的衣裳重新整理了一遍,又把鬓钗都理好,重新变回高贵的长公主殿下,开门去了。 韦启峰独自呆在轩室里,过一会,抬手捂住脸,猛然干呕了一声。 这样曲意逢迎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 她比他娘都小不了几岁! 粉涂得再好,也涂不出少女自内焕发而出的光洁神采。 夜晚衣裳脱下来,那一身雪白然而松弛的皮肉,更加让他满心厌恶。 第56章 但他要往上走,没有别的选择。 大丈夫,忍人所不能忍,才能成人所不能成。 这个女人已经这把年纪,纠缠不了他几年。他借着这个机会改换掉门庭,重新回到勋贵的序列里,以后的日子,才舒心畅意。 韦启峰想着,手掌狠狠在自己面上抹了一把,把翻腾的呕意压了回去。 倚芳轩里,鲜艳的红梅花终于停在了朱谨深手中。 他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气氛已经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少年们个个偷偷乐着望向他。 还从没听说二殿下说过笑话呢。 不知他要说个什么。 沐元瑜也极有兴趣地歪头望他。 众所瞩目中,朱谨深表情高冷,目光从众人面上淡漠扫过,启唇:「笑话。」 …… 众人长久地:「……」 总算沐元瑜了解他些,怔愣过来,一下反应过来,哈哈拍桌:「殿下,你真是说了个笑话啊?!」 这种脑筋急转弯一样的机智换到别人身上可能会让气氛结冰冷场,但从朱谨深嘴里抖出这个机灵来,不但好笑,简直可爱。 少年们反应过来,相继哄堂大笑,有人叫嚷道:「殿下,才两个字,这可不算,哪有这样糊弄人的!」 朱谨深本人很撑得住,并没有笑,淡定道:「笑话不在长短,笑了就算。」 他要这样解释,旁人也无话可说,笑了一阵,此时时间快至午时,是吃饭时辰了,内侍进来收拾了投壶器具,将案椅重新摆布,少年们各自起来,活动活动腿脚,或是更衣如厕。 沐元瑜向朱谨深道:「殿下,我有个丫头特别喜欢梅花,长公主这里梅花开得好,我想选一枝给她带回去,我出去走一走,你同去吗?」 朱谨深听了半日吵闹,现在少年们都出去了,他正好静静,就不大想动:「你去罢,时候别太长了。」 「好,我替殿下也选一枝。」 沐元瑜说着,出了倚芳轩,往梅林里去。 梅花依品种不同,开花的时限稍微有一点差别,长公主府上的这片梅林为了尽量延长赏花的时间,有些梅树是错开了品种种的,正月末,有的梢头仍在怒放,有的则已半零枝上,半凋在地上,缤纷落英,人踏其上,如行在花毯之上。 也因如此,想找一枝半开的适宜回家插瓶的梅花不那么容易,沐元瑜不知不觉就走得深入了些。 梅林的另一边是女眷的宴客地方,也可能有女眷入梅林赏花,她一时醒觉过来,要退,晚了一点,侧前方已绕出了一个少女来。 巧了,她认得。 韦瑶。 但也仅止于认得,她礼貌性地笑了一笑,转身要走。 「沐世子,请留步。」 韦瑶却出声叫住了她,声音软柔,隐含着一点郁悒。 「沐世子,能听我说两句话吗?」韦瑶追上来两步,恳求道,「我只说两句,耽误不了世子多少时间。」 沐元瑜有点犹豫,她不大想听,也不觉得跟韦瑶有什么好说的,但人已经追上来,她拔脚继续走,跟落荒而逃似的,也很奇怪。 韦瑶见她脚步慢下,忙转到她面前来,道:「我在府门外就看见世子了,只是看的不真切,还以为看错了,花厅里听长公主说起,才知世子真的也来了。」 沐元瑜道:「韦二姑娘,你有什么话,就快说罢,你我孤男寡女耽搁在这里,叫人看见了,只怕对你的闺誉不好。」 韦瑶面色微红:「世子说的是。那我就直说了,世子别见怪,我知道我很冒昧,可我实在也是找不到别人问了——不知世子知不知道今日这梅花宴是为何而开?」 她这么问,估计自己是知道的。沐元瑜不知她何出此问,先反问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心下其实有点讶异,皇帝将这件事托付给新乐长公主,为的就是不要闹出大动静,瞒着臣子们先把人选圈定了。按这个逻辑来说,今日来的官眷们都不会知道这花宴的真实含义才对。 不过也难说,也许有人从客人们的来路猜出结果来也说不定。 「不、不如何——」 沐元瑜等了片刻,不见她的下文,不太有耐心了:「韦二姑娘,你如果话说完了,那我就走了。」 韦瑶急了,顾不得琢磨措辞了,脱口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世子与皇子殿下们一道读书,可知道大殿下是个怎样的人吗?」 沐元瑜一怔——她不是发怔韦瑶为何问朱谨治,而是,她难道不知道朱谨治不与皇弟们一道读书吗? 「韦二姑娘,你这可问错了人,我并不与大殿下一处读书,大殿下自有先生专门教授。大殿下是个怎样的人,我无法回答你。」 韦瑶失落又意外:「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她呆了片刻,「——打搅世子了,我只是太惶恐了,世子看见我出现在这里大概很意外,其实我自己都没想到。」 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我并不敢想我有这么大的福气,可是……」 她好像有许多话憋着说不出来,就沐元瑜之前的记忆,她不是这样说话总打磕巴的人,她那个二哥才有点莽撞,不太会处事。 这个姑娘要是为了如何在皇子妃选拔中拔得头筹来问她朱谨深的事,沐元瑜此刻已经离开,但看她模样,却好似并不怎么情愿,或者说,是觉出了其中有些她不能说出口的不对之处,因而怯步不前。 她不知走了什么门路能出现在这个宴席上,但她本人对朱谨治显然一无所知,因为她连朱谨治不在学堂进学这样官面上人人都知道的事都未有听闻。 这不矛盾,一个深闺少女的耳目,是可以闭塞到只有四面墙的地步,她的人生步伐,也往往不由她自己掌控。她被动地被推到了这个她没有想过的局面上,然而她本身又算聪明,知道天上不该掉这个馅饼,所以她惶恐无措。 第57章 沐元瑜在这当中最为关注的点是,由以上可知,韦瑶一定不知道朱谨治脑有疾的事。 假使万一,她中了选,这对两个人都不是件好事。 当然皇帝从前瞒得紧,别的人家姑娘也未必知道,可那些姑娘也没有问到她面前来,她管不到那么多。 韦瑶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两家还发生过很不愉快的交集,就这样,韦瑶还是找上她问了,她对自己的命运,尽了最大的努力在把控。 「韦二姑娘,我确实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沐元瑜想着,慢慢道,「你想知道大殿下的事,何不去问令姨母呢?」 文国公府世代在京,对朱谨治的情况一定多少知道一些。 她这句话已经相当于提示。 韦瑶先喃喃道:「世子不知,为着先前那些事,姨母和我家已经疏远了——」然后她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 这里面若没有事,沐元瑜何必叫她去问别人,一个「不知道」打发她不就完了? 姨母因大失脸面而对她家生了怨言,可终究有打不断的血脉相连,她厚颜上门求恳,姨母未必不会心软。 韦瑶感激地盈盈下拜:「多谢世子。」 「不必谢我,我也没有说什么。」 沐元瑜摆摆手,转身离开。 韦瑶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念起伏。 回想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有勇气拦下他。这对她这样的未嫁姑娘来说,几乎是死皮赖脸的举动。 但她还是做了,他明显在躲避她,态度也不算十分和善,但她就是没来由觉得,他和别的人不一样,他年纪不大,处事果决可靠,同时身上又有种奇异的宽容,她以前没有见过这两种品质能在一个人身上共存,刚才的对话则加深了她这种印象。 可惜——她家世寒微,这份福气,她更加没有。 韦瑶低了头,踩着一地落花,慢慢去了。 大皇子选妃是件意义很重大的事,但这后续沐元瑜围观不到了。 自新乐长公主府回来后,她擎着一枝精挑细选折下的梅花,笑意盈盈地交给鸣琴:「喜欢不喜欢?给你放在屋里插瓶,能香一阵子——你怎么了?」 沐元瑜惊讶地望着她的大丫头眼中渐渐漫上了一层泪水:「别哭,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还是我不在家时谁来找了茬?」 她还想打趣鸣琴是不是被她送的花感动的,但没说得出来,因为她知道身边丫头们的性情,外表看着娇滴滴,内里没有软弱的,会随便哭泣的人扛不住与她共同承担秘密的压力,不能在她身边留住。 「世子,外老太爷——」鸣琴泪眼模糊地道,「去了。」 喀嚓。 沐元瑜手中的梅枝跌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娇嫩的花瓣震离枝头,零落了一地。 沐家繁衍至今,亲眷不少,各个房头老太爷拉出来,轻松能凑一桌马吊。 但外老太爷只有一个。 滇宁王妃的父亲,她的外祖父。干崖宣抚司宣抚使,南疆土司势力的第一人。 她外祖父今年七十三岁,在这个时代已算得高寿,但他的身体一向很好,一年到头连个喷嚏都不打,比滇宁王都要康健得多。 沐元瑜茫然地想,她从前听过一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居然是真的。 怎么办。 她在京城刚刚将未来理出个头绪,择定了要走的道路,心胸为此放开阔朗了不少,这一个消息如一只巨手,顷刻间将她推回了无法选择的命运深渊之中。 而她不知道这回还有没有能力再爬上来。 她忽然觉得很累。 「世子,世子,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别这样。」鸣琴摇晃着她,似乎也还有别人的声音响着,但她听不真切,只感觉快要被自己内心的黑洞吞噬。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并不站在她这一边。 「世子,你说说话,别吓我们。」 「世子,没事的,娘娘说了叫世子不必回去。」 「世子,世子?」 丫头们接二连三焦急的呼唤声终于把沐元瑜召回了神,她用力揉了一下额角:「不要吵,进去再说。」 丫头们小心翼翼众星拱月地将她拱进了屋里。 窗下的炕烧得很暖和,但丝毫驱散不了她心底的寒意,鸣琴摸着她的手冷,抹了眼泪给她倒了杯热茶来,那烫意熨在手心也仍旧像隔了一层。 好像这世上所有的温暖都再与她无关。 但这都是无谓的细枝末节了,沐元瑜问鸣琴:「我外祖父怎么去的?母妃的信呢,拿来我看。」 鸣琴摇头道:「没有信。娘娘太着急了,也怕路上出意外落了人把柄,来的人带的是口信。外老太爷是去年初添了一桩晨起晕眩的毛病,外老太爷的性子您知道,英雄了一辈子,没把这点小病放在眼里,说都没与人说。拖到了七月里我们走了那阵,症状严重起来,变成了头痛,才请了大夫来,不知中间怎么治的,总之没有治好也没有治坏,说是老人病,只能好好保养,外老太爷不耐烦,嫌那大夫没用,把他赶跑了。大舅爷孝顺,又另请了好几个大夫,说的话总都差不多,说是外老太爷年纪到了,难免如此,没有立竿见影能管用的药。外老太爷也无法了,只好凑合着,大舅爷倒是没有放弃,一直还在寻找好大夫。不想就在元宵那日,外老太爷晨起出门,下台阶时忽然头痛发作,一跤摔下去,跌了一脑袋血,再没醒过来,人就——去了。」 鸣琴的声音又哽咽起来,「信使一路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赶了来,现在人已经累晕了,刀三在外面照顾他。等他休息一下缓过来,世子再细问他。」 第58章 观棋从旁补充道:「还有一句要紧的,娘娘说,王爷一定会有信来,不管王爷怎么说,都让您务必不要回去。」 沐元瑜呆了一会。 人生过于冷酷,至亲逝世,甚至都没有给她留下伤悲的时间。 因为一着不慎,她和母妃的性命可能也将随之而去。 宣抚使是世袭职位,外祖父去后,她大舅舅将会接任,大舅舅是滇宁王妃的亲哥哥,但兄长在位,与亲父在位,与滇宁王妃的意义不可能一样,对滇宁王的震慑程度也不一样。 「我不能不回去。」沐元瑜自语,首先直面了这件不能逃避的事实。 「为什么不能?」观棋急道,「世子只是外孙,又隔了这么远,在京里服孝也是一样,娘娘都是这么说的。」 「父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母妃的人八百里飞驰来报,父王的人也不会慢到哪里去。」 「来就来了,这是京里,王爷的人还能闹出动静来硬抓您回去不成——」 「不是来向我报,是向皇上。」沐元瑜无力又疲倦地道,「外祖父是朝中大员,他去世,一定要向朝廷禀报的,父王就势向皇上请求让我回去吊唁,难道我还可以拒绝吗?」 那她成什么人了。 滇宁王作为一个父亲的权力太大了,他若给她找理由不让她回去,那她一个外孙就可以不回去,但他一旦主动就此向皇帝提出召她回去,那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否则她作为一个不孝之人,将何以在京中立足。这一条短处,她纵然七窍玲珑都没有办法弥补。 丫头们都束手无策了:「这、这可怎么办——」 沐元瑜也没有办法。 她木木地坐了一会,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最终终于从一团快要将她纠缠窒息的乱麻里找出一根线头,道:「家里有熟麻布没有?没有明日天一亮去买,给我制一身丧服。」 鸣琴轻声应了:「是。」 沐元瑜说完这句,又默然了一会,还是慢慢吐出了第二句,「给我收拾行装吧。我明日就去跟皇上说,可能不过两日,我就该赶回去了。」 鸣琴大惊:「也不用这么急,不如先瞒着,世子想几日,说不准能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沐元瑜摇头:「没有用。外祖父去世的消息不可能瞒住,一定会上报,那我瞒这几日可以做什么?我知道外祖父去世,不服白尽孝,又是有什么心思?不论父王有没有上书,皇上会不会让我回去,这一条一定不能瞒,否则一旦对景暴露,该把锦衣卫招来了。」 她自入京以来,不敢说自己的所有决定作为全无错处,但她确定所有表面的放肆飞扬皆严格地卡在了该在的界限之内,不能越的雷池,她从未踏过。 比如这一件。 八个大丫头一直在起居上将沐元瑜照顾得妥帖周到,但遇了事,主意一直是她自己拿,听她这样说,都只有零零落落地应了。 次日起来,沐元瑜在午门验过牙牌,仍旧先往学堂去。 朝廷逢九日有大朝,她这么早去求见皇帝也见不到,只能先到学堂,一边等待一边先给讲官告个假。 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天未亮的时候就起了,到学堂也是第一个。 两个国子监伴读结伴随后到来,见到她已经坐在了前面挺意外,跟她打招呼:「世子今日这样早。」 沐元瑜没什么心情说话,简单应了。 她惯常不是这样,未有过一些贵族子弟眼高过顶不理人的习气,见如此,江怀远表示了关心:「世子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若不适,不要强撑,等先生来了,我替世子告个假就是。」 沐元瑜谢了他的好意,摇头道:「不是,我外祖父去世了,我等着参见皇爷。」 外祖是至亲了,听说是这样不幸的消息,江齐二人忙都正容了,又劝慰了她两句保重身体,不要过于哀毁。再见她没精神说话,也很理解地闭了嘴,安静在后面坐下。 再过一刻,许泰嘉和几个皇子也陆续来了,朱谨深从背影看就觉得她蔫头耷脑的,走到她身边时侧眼一瞥,她毫无所觉,人发着呆,眼皮下还有一点浮肿。 敲敲她的书案:「怎么了?」 又想家了?上回见他差不多的模样,还是过年的时候。 沐元瑜抬眼看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痛:「殿下,我昨晚才接到的信,我外祖父去世了。」 她痛亲人的逝世,也痛对自己命运的无能无力。 朱谨深一怔,皱了眉:「你外祖是干崖宣抚使吧?你——节哀顺变,人生七十古来稀,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 沐元瑜默默点了头。 朱谨深觉得她不太对劲,怕她糊涂忘了什么,年纪小又不太知事,提醒道:「你的孝服呢?叫人做了没有?该穿起来了,你今日也不必来的。」 沐元瑜应道:「我的丫头在做了,我接到的是我母妃的信,要上禀给皇爷,怕皇爷还没接到我父王的信,忽然见着我一身孝服,惊着了,所以没穿,今日回去就换。」 给外祖守孝是小功,礼仪上没有给父母及祖父母的孝道来得严苛,朱谨深听她说话还有理有节,大面上不错,遂不再多说什么,到她前面坐下了。 到讲读时辰开始,沐元瑜先站起来跟讲官们说了,讲官们都惊讶着安慰了她几句,接下来也不再打扰她,由她安静地坐着。 朱谨深指了个小内侍替她观望着奉天殿那边的大朝,第一节 讲读结束时,百官鱼贯而出散了朝,小内侍飞奔回来告诉了她。 沐元瑜谢了他起身,去求见皇帝。 走出殿外没几步,身后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道:「等一等。」 沐元瑜无精打采地转头。 第59章 朱谨深走到她旁边,探究地望着她:「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 外祖去世,伤心是难免的,可人一下颓成了这样,他总觉得不对。她哭一场都很正常,欲哭无泪就奇怪了。 沐元瑜左右望望,这是一片空阔地方,左近没有人在,她犹豫着,低声吐露了一点:「我父王应该会让我回去奔丧,我怕这一去,父王不会再放我来了。去年我来京里习学,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父王本不想叫我来,挨不住我闹,才同意了。」 朱谨深明白了。以滇宁王的立场来说,他当时膝下独此一子,当宝爱无比,确实不会愿意远送到京里来。 「滇宁王让你回去奔丧,你是不能拒绝的。」他先道,然后顿了片刻,「但你还想回京里来?」 沐元瑜闷着点点头:「但我恐怕说了不算。」 只要她回去,滇宁王要留下她有的是主意,毕竟她在京里又不是有正经差事。 朱谨深也明白这一点,顿了片刻,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这些事就不要多想了。你先去见皇爷,若有你父王叫你回去的信,你叫人告诉我一声。」 沐元瑜心下一颤,她想问,又不太敢问——朱谨深与皇帝的关系一向不好,难道他愿意替她出面去向皇帝求肯什么?这个情,又要怎么求才能如愿? 朱谨深不是个喜好啰嗦的人,见她无话,转身就走了。 沐元瑜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好似在漫天洪水中望见一块浮木,虽不知能不能攀上去,却已陡然间生出了无穷的希望。 她混沌至今的情绪终于清明起来。 沐元瑜到乾清宫的时候,被拦在宫外等了一刻,因为锦衣卫指挥使先于她一步进去,正在向皇帝禀报自己手上的一摊子事。 「……贼子口风极紧,臣等费半月之功,仅查问出他来自前朝余孽旧部,究竟是哪一支旧部,又还有哪些同伙,那日朝中给他警示的是谁,他熬遍酷刑不吐,今日寅初时分,看守他的番子不慎睡着片刻,他把塞的口嚼硬往喉下咽,生堵住了自己的气管,噎死了。」 皇帝听得默然不语。 汪怀忠都悚然:「这是个狠人。」 口嚼多是木块一类,防的是犯人咬舌自尽,以其分量大小,根本也咽不下去,此人却是另辟蹊径,咽不下去,就使其堵塞喉头,死志之坚,令人胆寒。 郝连英跪下道:「臣手下失察,是臣管束不严之过,请皇爷责罚。」 皇帝摇了摇头:「罢了,便没有这一出,熬了半个月下来,活的时候也不长了。」 虽这么说,他到底心情不太好,知道正旦宴上试图搞事的是这么个狠角色,暗地里还不知隐藏了多少他的同党,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郝连英继续禀道:「他虽然招的不多,但臣想,应当是当年逃入南疆的那一支,若是北漠那边的,不该与暹罗扯上关系才对。南疆那一支原是分支,势力不茂,皇爷不必多加忧心。」 这一点皇帝早已有所预料,并不意外,眉目间却不见轻松之色,拍了拍案上的一封奏折,道:「这可好,事都赶一起去了。」 郝连英微有不解,但皇帝不说,他也不便追问,仍旧说自己的道:「请皇爷允准臣派人往南疆去追查,臣一定给皇爷一个交代。」 「暂且不急。」皇帝沉吟着道,「朕再想想,若真涉及那一块地方,有人的行事比你便宜些。」 「皇爷可是指沐王爷?恕臣直言,论行军打仗,臣不及沐王爷,论查案追索,臣以为还是锦衣卫更胜一筹,能为皇爷效力。」 底下人愿意争先做事,不是件坏事,皇帝面色缓和了些:「你先去罢,朕这里还有急事,回头再说。」 郝连英方退了出去。 他出殿时见到沐元瑜,因才提到他父亲,不免多看了一眼,不过终究没什么交集,很快下阶去了。 沐元瑜更没留意他,内侍出来传话,她终于能进去了。 「朕也才收到了显道的信,倒是比刀家的都早了些。」 进到大殿里,沐元瑜禀报过,就听到皇帝这一句出来,她的心不由一沉又一落。 沉的是滇宁王的丧信报得这么急,乃至胜过了丧主本家,显然是在跟滇宁王妃抢时间,她外祖父刀家循正常程序上奏报信,反倒不会这么快。 落的是,不论如何,她第一步是走对了,这一局逼到眼前,她总算没乱阵脚,给自己雪上加霜。 皇帝叹息道:「朕以为刀老将精神健旺,老当益壮,能为朕再守十年边疆,不想天有不测风云,竟去得这样突然。」 沐元瑜两行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现在的模样实在憔悴,皇帝见此,止住了话头,道:「罢了,你外祖这个年纪,膝下已经成群,又是这样去的,不曾狠受病痛折磨,虽走得突然,也算得是喜丧了,你们做晚辈的,不要太难过了。」 沐元瑜声音沙哑地应道:「是,多谢皇爷抚慰。」 「显道奏报里说,刀老将生前很疼爱你这个外孙,希望朕能准你回去送他最后一程,你意下如何呢?」 沐元瑜拂袍跪下:「臣来求见皇爷,也为此事,求皇爷恩准。」 皇帝点头:「既如此,奔丧要紧,朕也不耽搁你了,你这就去罢。」 沐元瑜磕了个头:「臣谢皇爷隆恩。」 她就退出去,算起来陛见的时间比等候的时间还短些,因外祖丧事当前,多的话,她都不适合说。 她走之后,宝座上,皇帝望着面前的奏章重新开了腔。 「沐显道倒是个好女婿。」 不涉及皇子的事务,汪怀忠作为司礼监掌印是可以也愿意说两句话供皇帝参考的:「老奴也纳罕。出了这事,刀家的丧信没来,沐王爷先行动起来了,可是对岳父情切。」 第60章 他们没有讨论刀土司突然去世后,是否会对南疆形势造成影响,因为那片地方上父死子继,土司政权的稳固性并不下于皇权,刀土司长子正是壮年,有能力把控住父亲留下的偌大权势,只要他自己不起心乱来,他手下就乱不了。 与此相比,倒是滇宁王的情况更值得注意。 汪怀忠一边说着,一边揣测着皇帝的心意:「皇爷可是觉得,就这样放沐世子回去有些可惜?」 「可惜又有何用。」皇帝叹息了一声,「刀老将去得太急,仓促之间,没个防备,朕还能硬拦住人不许奔丧不成。」 「沐王爷这行事也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当初是他主动将人送了来,如今又急吼吼召了回去。照理说,沐世子一个外孙,就在京里遥祭,旁人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汪怀忠说着,又安慰皇帝:「皇爷不必过于操心,想来沐世子奔丧过后,应该会回来的。她到京不过三个来月,就这样一去不返,也太儿戏了,习的什么学呢。」 「你说‘应该’,实则就未必。世上的事,可不是应该发生,就一定会发生。」皇帝想了想,再问他:「褚有生那里呢,可有新信过来?」 汪怀忠躬身摇头:「没有。他接到的命令只是盯着滇宁王府,刀家的事不与他相干,他们夷族,本又排外,他不好往里插手。据他上回所报,滇宁王府一切正常,除了沐王爷十分宠爱小妾生的那个庶子,恐怕沐世子都不能及。」 「你倒小心,何必还说什么‘恐怕’?」皇帝摇了摇头,「都说小儿子是命根子,放在沐显道身上真是一点不错。沐元瑜小时,据说外人都舍不得叫他见,怕他人小惊散了魂。如今小儿子一来,旧日的心头宝就成地上草了,你听听他给小儿子取的那个名字,偏心也没有那样偏的,沐元瑜但凡有一分气性,以后跟这个弟弟都处不来。」 汪怀忠道:「说起来,沐世子弟弟的消息,他必是知道的,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天天还是一样进学。」 「是个沉得住气的。」皇帝点评道,「沐显道没白宠他那些年,只是把儿子养得这样,如今却想叫他靠边,哪有这么容易?只怕要砸了自己的脚。」 汪怀忠并不一味顺从皇帝:「老奴觉得难说,做老子的想整治儿子,法子可多了去了,一个孝字压下去,就足够儿子翻不了身了。」 「是吗?」皇帝哼了一声,「朕也是做爹的,怎么就没法整治儿子,还成天叫儿子气得不轻?都不知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这辈子才得了这么几个讨债的。」 汪怀忠赔笑道:「皇爷是仁慈宽宏,沐王爷哪里比得上皇爷万一,他那样行事,终有一日要生出乱子来的。」 皇帝却摇头:「你也不必安慰朕,朕这一摊子,没比沐显道好到哪里去。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一点不错,朕是天子,一般束手无策。」 汪怀忠劝道:「从前是殿下们小,难免有些由着性子,往后一天比一天大了,自然人就稳重起来了。才过去的元宵宴上,二殿下不是才给皇爷挣了回脸?」 「这个正是最叫朕头痛的。」皇帝把急报合起放去了一边,「二郎那个性子,朕可不敢信他,谁知哪天又犯起毛病来。起码得再看两年,这么早就高兴起来,只怕也是白高兴。」 他随口说了两句闲话,又想起来正事,「叫褚有生盯紧点,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沐氏自家闹一闹还罢了,别把南疆牵扯进去了,沐显道偏心太过,刀家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坐视他把那妾生子扶上了马。他两家一旦闹起来,南疆那块地方势力太过芜杂,再有什么人往里伸手裹乱就难说了——比如前朝那些余孽,朕以为当年叫太祖杀的杀,赶的赶,早已留不下几个,不想竟还有死灰复燃的。这几年风调雨顺,户部报上来的数字刚刚好看点,刀兵一起,再要调兵镇压,又全扔进去了,闹来闹去,败的都是朕的家当。」 汪怀忠应着:「皇爷深谋远虑,说的极是。依老奴的一点见识,沐世子在京正是最好的安排。待刀土司的丧仪过后,还该想个法子将沐世子召回京来。」 皇帝颌首:「去内阁值房请沈卿来。」 正经国事,还该找大臣商议。 内阁值房就在午门之内,离此很近,但沈首辅还没来,朱谨深先来了。 内侍进来报:「二殿下求见。」 皇帝转头往角落里的金钟看了一眼:「这个时辰,二郎下学了?叫他进来罢。」 朱谨深进来行了礼,道:「皇爷,儿臣听说刀土司去世了。」 皇帝「嗯」了一声:「你要说什么?」 朱谨深道:「刀土司多年来与沐王爷,云南都指挥使互为守望,平衡镇守南疆局势,与朝廷有大功,如今骤然离世,儿臣以为,此时若派使臣前去吊唁,一可彰皇爷仁德,二可安继任土司之心,三来,也可借机一观刀家是否稳固忠心,能继续为皇爷守镇地方。」 皇帝压下心头的讶异,玩味地望着他:「你在向朕谏言?」 这种正经事,可不像这个儿子会干的。 朱谨深这样说话,其实自己也有点别扭,但他一见皇帝那副古怪眼神,他立刻坦然了——这种微妙情绪很难为外人道也,大概是「看你也不习惯,那就对了」。 「是。」 他未入朝领差,但他是皇子,天然有向皇父进谏的权利,只是听不听就在皇帝了。而是否会因此引起皇帝的厌怒,也皆由他自己承担。 这儿子还是不行。 听这话语硬邦邦的,连句「儿臣不敢」的客套话也不肯说。 皇帝有点噎住,顺了顺气:「——好,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朕要听实话,这是沐元瑜同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的突发奇想?」 朱谨深道:「他急着回去奔丧,哪里有时间同儿臣多话。不过儿臣看他可怜,也确有一点私心。」 第61章 皇帝道:「嗯?」 「他从前说过,沐王爷极心爱一个侧室,他在家中日子并不如面上的好过。这回刀土司去了,恐怕他又少了些襄助。若能派个使臣与他同去,总是与他的脸面,届时同去同归,免得倒叫一个奶娃娃压了一头。」 皇帝听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瞧瞧这份体贴心思,从前门都懒怠出,如今好了,手伸那么长,都管到人云南家里去了。 脸色微沉道:「朕看你是课业太少了,有闲工夫管这么宽,人家父子兄弟间的事,跟你有多大关系?」 朱谨深道:「我并没想管,不过是两得其便之事,皇爷何乐不为呢。」 「两得其便?」皇帝听到这一句,不动声色地道,「恐怕不见得吧?你又知道沐元瑜还想回来了?他父王偏心,依朕看,他留在云南还稳妥些。」 朱谨深默然片刻。他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沐元瑜回来与否,各有利弊,他回来可以亲近皇家,稳固世子地位,但要丧失与部将接触的机会,如孤岛悬于海外;他不回来,则滇宁王将如一座搬不开的山般压在他头上,但不论滇宁王如何偏心,给小儿子起的名字多么引人遐思,那终究是个还在吃奶的娃娃,至少十年之内,什么也做不了。 而滇宁王不可能按住沐元瑜十年不与部将结交,他想,滇宁王妃与刀家也不可能容忍。 这两种选择持续到最后,其实搏的就是沐元瑜是要靠皇家扶持接位,还是凭自己的能力迫滇宁王不得不传位于他。 ——当然他已是朝廷敕封的世子,不过昭告过天下的太子废掉的前鉴又不是没有,何况一个世子。 从沐元瑜本人的长远利益看,他应该选第二种。如此才能维系住沐氏不可取代的超然地位。 靠上位者扶持才能得来的利益,终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朱谨深没接触过实际政务,但这种程度的心术权谋,他闲来无事看的那么多书中已足够告诉他答案,所以他淡淡反问:「对他稳不稳妥不重要,敢问皇爷的愿望,是想他留云南还是留京呢?」 当然是留京。 没有哪一位帝王喜欢治下有一片土地别人比他的掌控能力更强。 而想剥离掉沐家对云南影响力的前提是,南疆不能乱。 那么这一步就必须缓缓图之。 从下一任滇宁王留京入手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皇帝神色复杂,朱谨深这一句反问不算回答他,也等于是回答了他。 沐显道当初送子入京,所图为何,到如今皇帝也不能确定知晓,但不妨碍他在当下就准了他的奏请,因为沐显道不管有什么心思,在皇帝看来都不过小节,他是至尊,从纷芜的局势里找准他要的那一点,牵引住局势跟着他走,才是他要做的。 世情广袤,就算他手握锦衣卫,许多事情也未必当下就有答案,但决策却必须当下就做了,因为机会不等人,等你慢慢弄清楚每一个疑问再出手的时候,那一个时机不一定还在。 朱谨深问他的这一句,与他当日的所为正是如出一辙。 「朕问你,你倒把朕堵回来了。」皇帝干咳了一声,道,「行了,去罢,你还没下学吧?好好念你的书去。」 「是。」 朱谨深没有纠缠,躬身退出。 皇帝看他退出殿外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忍不住向汪怀忠道:「他这是笃定朕就会听他的了?」谁上谏言就是个两句半,劝都不都多劝一下。 汪怀忠笑道:「二殿下一向不多话,皇爷是知道的。」 汪怀忠心里,朱谨深能跑这一趟多这两句嘴都很奇怪了,再要长篇大论,恐怕得把他这个老奴才连着皇帝都吓着。 皇帝不大爽快,他倒是想多探探这个儿子的底,怎奈人家不接茬。 汪怀忠道:「皇爷,沈阁老在外面等了有一会了,可要召他进来?」 皇帝回神点头:「叫他进来。」 沈首辅入殿后,皇帝和他就几件国事商议了一下,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要紧的几桩都说完了,皇帝缓缓道:「沈卿,干崖宣抚使离世,二郎进言,认为当派使臣前去对刀家进行抚慰,你觉得可有必要吗?」 沈首辅愣了一下,忖度片刻后道:「臣以为可行,派个使臣不是多麻烦的事,却可向彼等夷人彰示皇上的恩典,令他们感沐皇恩,以后更加忠心为皇上效力,此举惠而不费,二殿下想得周到。」 那接下来就是商议使臣的人选了。 一般为显中原教化,这种情形都是选文臣,不过这趟的主要目的是吊唁,而京城至云南路途太过遥远,选个不善弓马的文臣慢悠悠过去,只怕刀土司的七七都快做完了。 皇帝欲从武将里选。 不过沈首辅提出了一个人选:「翰林院里有个新进的庶吉士,去年春猎上很出彩的,皇上记得吗?他又年轻,吃得住辛苦,可以派他去。」 皇帝点了头:「可。」 时间比较紧迫,沈首辅当即开始草拟抚慰刀家的文书。皇帝则派人去叫沈首辅推荐的那庶吉士过来,布置他差事。 这一通忙下来,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到晚间时,皇帝方想起还有乐工那一档子事来。 他想了一会:「叫赫连英过来。」 郝连英很快应召而来。 「在南疆查前朝余孽根底的事,还是交由显道去做。」皇帝道。 沐显道再在云南如何经营,还不至于跟前朝的那点丧家之犬勾结在一起,这一点皇帝还是信得过的。 见郝连英面露失望之色,他跟着道,「你有别的差事,朝里到底是谁与那个贼子有勾连,你给朕好好地往下查清楚,务必把这个人挖出来。」 第62章 郝连英精神一振:「是!」 皇帝跟着却又给他泼了盆冷水:「你要祥查,细查,同时要暗查。朕并不想兴起太祖时那样的大狱,这也是保全你自身,你可明白了?」 锦衣卫草创自太祖,那也是锦衣卫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单是牵连万人以上的大狱就有好几起,奠定了锦衣卫可止小儿夜啼的赫赫名声。但善泳者死于溺,当时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也因犯了众怒,最终被牵连下去一并砍了脑袋。 郝连英的声气就低了点,但仍然恭敬地道:「是,臣明白,一定不负皇爷所望。」 等他退了出去,皇帝方伸了个懒腰,带点感叹地向汪怀忠道:「别人看朕高高在上,不知这位子有多么难坐呐。待朕百年之后,也不知该交给谁,才对得起这祖宗基业,天下万民。」 汪怀忠赔笑道:「皇爷正值壮年,膝下又儿女成群,四位殿下各有各的好处,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天色这样晚了,皇爷也该歇息一下了。这么晚了皇爷还在为国事劳心,皇后和贤妃娘娘关心皇爷,都着人来问过了。」 皇帝想了想:「去贤妃那罢。皇后那里,大约有点别扭,给她两日功夫,叫她转转弯。」 汪怀忠应了:「是。」 出去吩咐人摆驾永和宫。 他的小徒弟跟出来悄悄问他:「爷爷,皇后娘娘怎么就别扭了?我怎么听不明白。」 汪怀忠白他一眼:「不明白?不明白是你悟性不够,自己想去。明日我再问你,答不出来,仔细你的屁股。」 小徒弟苦巴着脸:「明日我只怕也想不出来,我哪里比得爷爷的万一呢,皇爷说什么,爷爷都能心领神会,我要有这份本事,我就成爷爷了。」 「嘿,你这小狗崽子,你还蠢出篇道理来了!」汪怀忠照他脑袋就拍了一记,但小徒弟这一记马屁拍得到位,他心里舒畅,就还是乘着皇帝没出殿,匆匆低声告诉了他,「二殿下来谏了言,皇爷还采纳了,这不是瞒人的事,皇后现在一定知道了,心里能舒服?指不定要绕着弯子问皇爷些话,皇爷累了一天,哪有兴趣再跟她打这个哑谜。贤妃就省事多了,没这个位分,也不敢明着讨这个嫌——这都要人告诉你,蠢货!」 小徒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沈皇后岂止是别扭,她是快被刺激翻了。 这一步一步的,眼看着就上去了! 就不该与他一点机会! 「看这人情做的,又得了皇上的意,又在沐家小子那里卖了好,好一个两面光!」沈皇后说着话,冷笑不已。 孙姑姑也有点可惜:「我们想慢了一步,早知叫我们四殿下去说了,才是一个头彩。」 朱瑾洵才十二岁,若能进这个言,意义又不一样,一个早慧的名声妥妥地博到手里了,再造造势,顺风就起了。 这样的机会,可不是那么好找,一般外官死了是没得这个皇帝亲派使臣前往的荣耀的。 刀土司的宣抚使本身品级不算很高,但他特殊的夷人统领身份很不一般,才能得此殊荣,并令辅臣也都赞同。 沈皇后打听到信起就满心不自在,好容易挨到晚上,把那份情绪都压住了,打算着等皇帝来了好好婉转相问。 皇帝不甚好女色,没什么特别心爱的嫔妃,她作为六宫之主,主动派人去乾清宫问了,就是个暗示的意思,皇帝一向都算给面子,多半会来。 不想她左等右等,这一日皇帝却迟迟不来,精心准备的膳食都冷透了,再打听时,听到的信是皇帝总算忙完了国事,却是往永和宫去了。 沈皇后:「……」 贤妃这个狐媚子! 就没一件顺心的事! 沈皇后自恃身份,一般不拿器具出气,这一晚却气得摔了一整套官窑茶具。 沈皇后的心思再如何,都只是她自己的心思。 沐元瑜是什么也管不了了,二月初一,她携使臣并护卫,清早出发,一路以最快的速度,驰往云南府。 二月十八日。 京城犹是春寒料峭,云南已然风和日暖,春花烂漫。 跟沐元瑜一道赶来的使臣阮云平是北直隶下大名府人,今年不过二十有五,正宗青年才俊一枚。他虽对弓马还算在行,打个猎什么的没有压力,但平生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一下奔驰近万里,且几乎是以驿传的速度,等终于进入云南府的时候,原来好生生一个端正俊朗的翰林公,疲累颓唐得堪与歪在路边晒太阳的叫花子有一比。 透支至此,他没有叫过一声苦。 不是他作为一个文官性格有多么坚毅,而是随行的除了护卫之外,还有沐元瑜的两个丫头,观棋和临画。 临出发前,阮云平一见队伍里还掺了两个丫头心里直泛嘀咕,心道这沐世子不愧是能和李国舅起名的土霸王,奔丧这么紧急还不忘带丫头,真是不嫌拖后腿。 结果一路疾奔下来,两个丫头英姿飒爽,不但自己一点纰漏没出,还有余力把沐元瑜照管得妥妥当当——就是沐元瑜自己,不过十四岁,还未完全长成,却也如长在马背上一般不知疲倦。 跟这么一拨人同行,他还有什么脸叫苦,只有默默自己咬牙忍受着,等进入古朴的城门,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滇宁王府那座广阔门第时,他一激动,心情一放松,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旁边的刀三捞了他一把,熟门熟路地向门房上的小厮喝道:「还不快进去禀报,世子回来了,哦,还有钦差!」 他们一行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过来,赶不上再让人提前来报信,小厮并不知有这一出,直瞪着眼:「——啊?世子?钦差?哦!」 连滚带爬地进去了。 剩下的回了神,不管那钦差哪冒出来的,自家的世子总错不了,都忙上来围拥牵马,七嘴八舌地问候。 第63章 进了府门,护卫们散去,沐元瑜领着丫头和阮云平往里走,一路不由左右打量。算来走了已有大半年,这时间不长不短,府里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但可能是她心境上的差别,满眼明明是熟悉风物,却无端生出了些说不出的陌生。 似是隔了一层。 她没有走多远,滇宁王自正道迎面而来。 形容仓促。 沐元瑜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相逢的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陌生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去年之前,无论她与滇宁王生出过多少芥蒂,父女总是同住一府,便是滇宁王回避着她,不能全然不与她相见,滇宁王偶尔也有回转待她好的时候,情分消去五分,又增回来两分,她无论心冷过多少回,总无法将这亲情彻底剪断,再淡薄,她还是留恋。 然而她离开了滇宁王府,从此只有消,没有增。 滇宁王也在看着她。 这个孩子离开这么长时间,瘦了,但是也高了,人看着明显往上抽了一小截,看来在外面长得不错。 将这么个假儿子丢到皇帝眼皮子底下,他真是日日提心吊胆,有了真儿子后,这种不安感更加剧起来,万一一个不慎,她在京里露了馅,他苦心经营的这份基业全要化为乌有,再得十个儿子抵不过这一个假的破坏力强。 所以他逢着机会,赶紧要把她弄回来。 然而这孩子安心要和他作对到底。 她回是回来了,居然是一搭一。 滇宁王简直不知她怎么有本事说动皇帝的——他绝不相信只是巧合,这么短的时间,钦差那么容易得的吗?也把皇帝看得太不值钱了。 阮云平小心地收敛着眼神,只把眼珠往左右不停转动——这父子俩什么情况?久别重逢,居然是相顾无言? 他心里小本本默记下一条:沐王爷父子关系不佳。 跑这么远做这个使臣,大腿皮都磨破了两层,不能念完篇悼文就回去罢。 那他也太亏了。 沐元瑜没有无言多久,很快跪下行礼。 当着使臣,滇宁王便有质问也不好出口,只能叫她起来:「好了,去见你母妃去。这一身尘土,也洗一洗,不用急着到前头来。」 顿了顿,补了一句:「你还没见过你弟弟,他就养在荣正堂里。」 沐元瑜低低应了一句:「是。」 滇宁王干站片刻自觉无味,遂安排人领阮云平洗尘休息去。 沐元瑜则往后院走。 应付完了滇宁王这一茬,她的脚步一下急迫轻快起来,周身颠簸到快散架的骨头都不觉得酸痛了,刚才的消极情绪也不见了,归心似箭地往荣正堂跑。 滇宁王妃人在后院,接信迟了些,但也没按捺住在屋里等她,直迎到了穿堂门外,见着她的瞬间泪光点点:「瑜儿!」 滇宁王妃性情刚硬,一向少见泪滴,沐元瑜当即眼圈也红了:「母妃,我回来了。」 她在这里终于找回了家的感觉,游子还家,她抢上去要行礼,滇宁王妃拽着她的胳膊不许,张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不大利落,有点喘气地从后面撵上来,劝道:「世子别挣了,看你这一张小脸累的,都黄黄的了,快进去歇息歇息。这风口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方解劝住。 滇宁王妃有许多话想说,要埋怨女儿怎么还是回来了,看她的奔波模样,又没舍得,紧着叫人抬水去恒星院,安排她先沐浴换衣。 一通忙活完,沐元瑜收拾干净,重新回到了荣正堂里。 滇宁王妃那一句话终于迸出来了:「瑜儿,我让你送了信与你,你怎么回来了?」 沐元瑜解释了一下,听得滇宁王妃冷笑连连:「这个老杀才!」 亲娘骂亲爹,沐元瑜不好接茬,只当没听到,挨着她道:「母妃,没事,皇上派了钦差与我同来,我祭拜过外祖父后,就与他一同回去,父王当着钦差的面,总不能硬把我扣着。对了,外祖父那边怎么样?等阮翰林修整一下,我就跟他过去可以吗?」 滇宁王妃知道有钦差来的事,口气方缓了些:「你外祖已经进了神山,今日天色晚了,山里路不好走,等明日罢,我带着你们去。」 刀家一族的葬仪与汉族不一样,如刀土司这样的头人,去世后不入土,而是送入深山里火葬,所谓「神山」就是类似于他们一族的圣地,历代土司最终都归于山中。 沐元瑜点点头,她其实很累了,眼皮都不大睁得开,坚持着咕哝道:「母妃,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呢。」 滇宁王妃道:「我知道。」她的声音放得柔软,「瑜儿,你困了?再撑一会,我叫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你吃两口填一填肚子再睡。」 又引着她说话,「你怎么这么有本事,哄了个钦差来?」 沐元瑜歪在她肩上,半眯着眼笑了:「不是我有本事,是二殿下帮的我,我和他说我还想回京里去,可是父王可能不会叫我去了,他就去找了他爹,我也不知他怎么就把钦差哄给我了。」 「是皇帝的二儿子?你跟他处得好?」 沐元瑜「嗯」了一声:「二殿下面上看着冷一点,其实人很好,又非常聪明,就是身体差了点,可惜了。」 滇宁王妃微笑道:「你看谁都好,不过,倒是不大听你夸人聪明。」 「他是真的厉害,看了非常多的书,还下得一手好棋。」沐元瑜随口扯着,「我跟他下过一回,再不敢下第二回 了,丢人得很。」 她口里说着「丢人」,但语气轻松,显然并没有觉得被拂了面子的意思,滇宁王妃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她跟滇宁王现在闹得不可开交,但当年可是自由恋爱,有些微妙不可说的情绪,她懂。 恰此时张嬷嬷进来,小声笑道:「世子有了喜事,怎么都瞒着,还是我跟观棋那丫头说了几句才知道。」 第64章 沐元瑜一怔,略略坐直了身,失笑道:「这算什么喜事,人人都有的嘛。」 滇宁王妃也明白过来了,她细细打量着沐元瑜,原只觉得她瘦了些,令她心疼,此时再看,却从她轮廓柔和的侧脸线条看出了分明的少女秀色。 她心中陡然多出了一层不安,挥手令张嬷嬷出去,压低了声音问道:「瑜儿,你说那个二殿下,为什么待你很好?」 「因为我们投脾气吧。他人太聪明,难免傲气,加上他家里也复杂得很,母妃知道的,四兄弟四个娘,这样的人家里过活都不容易,就把他性子磨得更孤冷了。他没两个亲近的人,难得看我不烦,我们就常在一处。」 沐元瑜想起来朱谨深有时候的言行又觉得他挺好玩的,忍不住笑,「他脑子比别人都好使,但为人处事上没个合适的人教着,由着自己长,不喜欢的人他真的是一下都不肯搭理的,对了他脾气的人,那就怎么都好,有点任性,他皇帝爹有时候都叫他弄得头痛。」 滇宁王妃听得更不安了,沐元瑜觉得自己是客观评价,但听到滇宁王妃耳朵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她的口气可不是嫌人家皇子任性难伺候的意思,分明觉得他很有意思,以至于她说起来都停不住。 一个聪明又有趣的人—— 她作为母亲的警钟瞬间敲响了。 滇宁王妃心下觉得不对,又探问了几句,沐元瑜困倦着,没觉出来异样,她离家刚回,做娘的问一问她在外面过得怎么样,结交了什么人,有没有遇着什么难处是难免,她尽量都回答了。她在京中来往最多的就是朱谨深,既要说,那就绕不过他。 滇宁王妃仔细听着,总算渐渐略放了一点心下来——好歹听上去,那个二皇子不像堪破了女儿的秘密,要打什么歪主意的样子。 那问题就只在女儿自己身上了。 「……母妃知道我打小有多用功,就是学不成他那样,唉,都说勤能补拙,我看补得很有限,天赋这回事,真是强求不来。」 沐元瑜有点感叹地说着,她是真的羡慕,朱谨深的身体条件摆在那里,他看的书多,也无非是看,他的身体其实支撑不住他下功夫苦读,但他仍是博学强记到如信手拈来,这份自如,只能归功于天分了。 滇宁王妃注视着她,小心地隐藏着眼中的忧虑,这个小女儿从来自律自强,功课都胜旁人,她本身也是有傲气在的,从没有这么全方位地推崇过一个人。 她现在正是含苞待放的好年华。 她知道自己——可能不太对劲吗? 沐元瑜是累得想不了那么多了,她在滇宁王妃面前向来放松,想什么说什么,说完一通后厨房赶制的膳食呈上来,山珍水鲜爽嫩可口,又是好一阵没吃到的家乡风味,她胃口很好地吃了不少,然后在丫头的服侍下蒙头就去睡了。 滇宁王妃见她这样能吃能睡,心下松了口气,大概是她想多了,她的瑜儿当男孩养大,应当并不太懂这些关窍。又觉安慰,女儿身上背了这么重的担子,还这样挺住不倒,吃睡无忧,那不管外面有多少泼风大雨,都没什么可畏惧的。 沐元瑜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早,穿戴整齐了往荣正堂去,还未进房门时,听到一点婴儿的吚吚呜呜。 声音嫩嫩的。 她脚步顿一顿,方重新往里去。 西次间的罗汉床上,放着一个青罗襁褓,沐元瑜走近了,只见襁褓里裹着个肉团子,胖手胖脚,眼睛原是要睁不睁,察觉到有个不熟悉的人过来,两颗葡萄一样的黑眼珠转了过来,跟着她动。 须臾,嘴巴里吐出一个口水泡泡。 「世子,这是您的弟弟,乳名叫珍哥儿。」 出声说话的是站在旁边看顾的奶娘,沐元瑜认得她,原也是滇宁王妃身边的丫头,叫秋枫,与外院一个小管事成了亲,不怎么进来服侍了,现在应该是赶巧合适,她也才生了孩子,便重新来领了差事。 沐元瑜俯视了那肉团子片刻:「嗯。」 秋枫小心地问道:「世子,您要抱一抱吗?珍哥儿很乖,不大哭闹的。」 「不了。」 沐元瑜拒绝了。她当然不至于迁怒到这么个肉团子身上,但她现今的处境又确与他有分不开的关系,这让她心里总有点怪怪的,无非以普通平常的心态看待这个肉团子。 她也不大想再看他,就站远了点。 肉团子珍哥儿大概是觉得她是个新鲜的人,没有见过,咿呀着把胖手从襁褓里挣脱出来,向她挥舞了两下。 见她没有回应,小嘴往下撇了撇,要哭不哭的样子。 沐元瑜余光瞄见,怕他真哭出来,向秋枫道:「你哄哄他。」 秋枫答应着,把珍哥儿抱了起来,柔声细气地哄着。 滇宁王妃一身素服从卧房出来,道:「行了,抱回去吧,好生伺候着。我今日不在家,有什么事,去和王爷那边说。」 又向沐元瑜道,「我想着总跟你有点关系,所以抱过来让你见一见,见过了就罢,你不用多想。」 沐元瑜道:「我知道,母妃不用担心我。」 滇宁王妃点头又道:「昨晚上你父王过来了,要见你,我说你睡了,拦着没让,现在你去前面书房请个安罢,别怕他,一刻若还不回,我就找你去。」 母妃总是护在她前面。沐元瑜笑道:「好。」 她转了身出去。 滇宁王正在等她。 说实话,滇宁王是很想显得慈父一点的,沐元瑜从来没离开过王府这么长时间,他提着心固然更多的是戒惧,里面也未尝没有两分挂念,但真等见了面,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孩子还是那个孩子,看上去礼数也没有什么缺失处,还比先更恭谨了,但他就是觉得浑身不得劲。 第65章 他想说两句亲近的话,说不出来。 想发个火责怪她为什么把钦差招来,也发不出来。 最终他只能口气平平地道:「瑜儿,你越大,是越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这个做父王的,再也管不了你了。」 沐元瑜低了头:「父王言重了。」 滇宁王一口气更憋着了——他的感觉里,沐元瑜应当回他「父王有珍哥儿这个心肝宝贝了,自然不大有空管别人了」之类的话,他从前觉得这样的话带刺,如今才发现没有刺了,他也并没有觉得舒服。 他忍不住心里的不快,冷笑了一下:「我言重?是你太敢干了!你如今是怎么想的,真把你老子当做寇仇了?」 「父王言重了。」沐元瑜抬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孩儿没有这个意思。皇上派下的阮翰林,孩儿总不能拒绝罢。」 「你不必跟我打这个马虎眼。」滇宁王冷冷地看着她,「平白无故的,没个人提着,皇上就算能想起这事,也不会动作这么快。我听说,你和二皇子走得特别近,到了满京城都知道你们好的地步,这回你是不是走了他的门路?」 沐元瑜不是会抵赖到底的性子,索性也就点头:「二殿下看孩儿可怜,帮了一把。」 「你可怜——」滇宁王倏然变色,「他知道了什么?!」 「父王不必忧心,孩儿知道轻重,并没对任何人泄过口风。」沐元瑜平静道,「二殿下只是知道一点孩儿在家不大讨父王的喜欢而已。」 朱谨深现阶段看她再顺眼,再肯帮她,他毕竟本身是一位皇子,翻手为云的上位者,皇家正统之承继,她从未天真到想将自己的秘密对他和盘托出,以求取他的帮助。 这太幼稚了。 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可能性更大。 滇宁王脸色才缓了缓,但仍旧质问她道:「那你跟皇子走那么近做什么?沐氏不需要行扶持皇子这样的险招。你如此行事,将来登位的不是二皇子,你要置王府于何地?」 沐元瑜心道,沐氏不需要,可是她需要。 她觉得滇宁王有点可笑,居然现在还看不穿这一点。 他都把小儿子取出这个名字来了,还想着她将王府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拿王府来质问她。 「我与二殿下走得近些又如何呢?父王不表态就是了。」她嘴上随口道,「若登位的不是二殿下,父王以此为由废了我,另立珍哥儿为世子,不是现成的一个向新帝投诚的好法子?新帝不会反对,又正中了父王的意,省得父王另外想法子折腾我。」 滇宁王不由一怔。 这是很天马行空的一条新思路,但它竟很有实施的可能性。 虽然与他的原定计划不符,但计划从来不如变化,能在不断发展的局势当中多添一条备选方案,并不是件坏事,也许到时候就用上了。 「倘若登位的是二殿下,就更好了。父王以为滇宁王府能永世相传吗?这毕竟是朱家的天下,不是我沐家的。」沐元瑜道,「能提前得到新帝的好感,有什么不好。」 ——确实没有。 滇宁王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除了第不知多少次遗憾这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他憋着的怒气都化成了头痛,他当年拿女儿当儿子养,绝没有想到会养出今天这个结果。 「你——看过珍哥儿了没有?」 沐元瑜点头:「看过了,母妃让抱来给我看了看,养得挺好的。」 「你心里不要有芥蒂,」滇宁王向她道,「你也看到了,珍哥儿从出生就养在你母妃那里,将来只会亲近你母妃,同你母妃亲生的孩儿是一样的。」 沐元瑜道:「是。」 心里补充——个鬼。 滇宁王这样的男人,已然是很深谋远算能动心眼的了,却也逃不脱男人的通病,总以为他一视同仁膝下所有的孩子,正妻也该如此,就不想想,这些孩子确实都跟他血脉相连,可跟她母妃又不是。 这样丈夫跟别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还不如从外面抱养的都没血缘的呢,就算不如亲生的贴心,好歹也不戳心。 该说的几句话都说完了,滇宁王想想也找不出什么事来了,挥手道:「行了,你去祭拜你外祖吧。」 沐元瑜更不多话,利落退了出去。 滇宁王负手站在门前,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青石主道上,开口:「许三。」 一个衣着朴实,面目平常如庄稼汉子的男子从隔壁过来,打着灰扑扑的行缠,脚步悄无声息,躬身抱拳:「王爷。」 「人准备好了吗?」 「回王爷,准备好了,听王爷号令。」 滇宁王面色森冷,低声道:「去围神山下,待世子一行祭拜下山后,就动手。记着,本王只要令世子受些伤,不要伤到她和王妃的性命,这个分寸,你务必拿捏好——至于其它的,可以不必顾忌。」 许三微有迟疑:「——那阮钦差呢?」 「能不伤,就不要伤到他。」滇宁王道,「如若不能,那就算他命不好了。」 他错养了的这个女儿,是太聪敏也太有机变了,令他甚而有点恐惧。 她自己的主意太大,再放任她在京里,不知将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次回来了就不能再让她走,只有将她留在身边,他才能安心。 这个女儿还是天真了些,以为一个翰林官就能令他投鼠忌器。 到底是个姑娘,心再大,还是慈软,不知道「天高皇帝远」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神山一整座山都属于刀家。 二月里,草木生发,越往深处走,参天绿树渐多起来,树梢上清脆的各色鸟鸣远远近近地回荡着,奏出一曲青山曲。 第66章 车马行不进去,众人都换坐了滑竿。 阮云平没坐过这个,开始上去时很是新鲜,山里空气也好,一路绿树繁花,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不像来做使臣,倒似踏青了。 「王妃娘娘,沐世子,这座神山真是圣地,十分令人想望。」他忍不住转头说话。 他揣着圣旨,见官大一级,所以行在第一个。 滇宁王妃道:「阮翰林若喜欢,可以多留两日。只是需由我娘家的人引着,这山里规矩多,若独自乱逛,易生危险。」 沐元瑜则在后面没有说话。 阮云平不过是感叹一句,他有皇命在身,奉旨吊唁,岂敢真搞的似游乐一般,就道:「不敢叨扰刀土司的清净,微臣只是有感而发。」 他转回头去,继续一颠一颠地前行了。 滇宁王妃却觉有些不对,她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别人留意不到这份上,对着自己的孩子却是感知十分敏锐,她觉得以沐元瑜向来的为人周到,被阮云平点着名了,不该一语不发才对。 她向跟在旁边的一个大丫头低声吩咐了一句,大丫头就放慢了脚步,等到了后面沐元瑜的滑竿旁,低声问道:「世子,娘娘问您,可是还没歇过来,有哪里不适?」 沐元瑜摇摇头:「你回母妃,无事。」 大丫头加快了步子到前面告诉了滇宁王妃,滇宁王妃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沐元瑜回了她一个笑容,她方有点迟疑地转回头去了。 后面的沐元瑜扶着身侧的竹竿,心下其实不安。 她忍不住在心里把自己跟滇宁王的对话又过了一遍。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却是越想越觉得滇宁王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 她这趟拐个钦差回来,其性质是比不上那回假造上书严重,但就她的作为来说,是呈递进式的,看在滇宁王的眼里应该是变本加厉,亮明招牌跟他作对到底才对。 她不觉得滇宁王有这个肚量就这么接受了她的挑衅。 沐元瑜转着头,把自己这列长长的队伍打量了一遍,目光最终定在最前面的阮云平身上。 然后她才略微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她很想留下来多陪伴母妃一段时间,但她无法忽视内心的警讯,不管这警讯到底是不是她草木皆兵,沐元瑜都决定祭拜过后,还是尽快返回京城去。 她想保全滇宁王妃,首先必须保全住自己,有短暂的分离,才有长久的相聚。 渐行渐深,前方忽隐约传来些人声。 有人声不奇怪,山里本住着有人家,奇的是这人声虽隔有好一段距离,但听得出极熙攘,竟好似有一个市集。 鸟鸣山更幽的深山里忽然出现这动静,又瞧不见有什么山寨的踪形,这就有点渗人了。 阮云平心里发毛,转头要问,却见身后的队伍停了,滇宁王妃和沐元瑜都正从滑竿上下来。 沐元瑜见他望过来,知道他费解,不等他问,主动解释了一句:「是我外祖父的送葬队伍。」 阮云平恍然大悟中又仍夹杂了几分糊涂地「哦」了一声,也自觉地忙跟着下了滑竿。 全部人等步行了一段山路,阮云平终于明白为何会那么热闹了——前方竟真的好像出现了一个市集,只见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两旁都是挑着货担的货郎,服色是鲜明的百夷风格,中间则是一列拉着长绳的队伍,长绳有许多根,都系在正中的一辆架子车上,高高的车上放着一口长方棺木,四周环绕着白布灵幡。 拉车的人称得上浩荡,有青壮,有老幼,还有僧侣,虽说车行山中不易,但这么多人拉一辆车,照理应该不那么费力才对。 就阮云平所见,这辆车的速度却是跟蜗牛差不了多少。 等走到近前一点,他仔细一观察,直接无语了。 因为拉车的人居然并不是一心向前的,有的人往前,有的人往左右,还有的人往后,使力方向随心所欲。 这车要能走得快就见鬼了。 他不好打搅已经走到前面去的滇宁王妃和沐元瑜,悄悄问了个随行的护卫:「——怎么是这样拉法?这哪天才能到?」 他先就奇怪昨日滇宁王见了他,明明告诉他刀土司已经进了神山,只等举行葬仪了,怎么今日还能在半路上遇见刀土司的送葬队伍——原来是这么个送法,这送上个三五日都不稀奇。 护卫低声告诉他:「我们族尊贵的大人去世就是这样的。前面就是龙林了,没有多久时间,大概半日就到了。」 听说是夷人风俗如此,阮云平识趣地闭了嘴。 护卫的预估很准确,不长的一段山路,当真又行了小半日,午后时分,阮云平肚子饿得咕咕叫,此时才知为什么两边跟了货郎,有的货郎卖的干饼之类,有的则直接停下来当地埋锅造饭起来。 拉车的人轮换着跑去买东西吃。 阮云平倒是没吃货郎卖的食物,下一任刀土司、沐元瑜的大舅舅原在龙林里布置丧仪,接到钦差将来的消息,走出来将他迎到了附近的寨子里,命人上了寨里的茶饭。 刀大舅身长八尺半,是个极威武雄壮的大汉,额上勒着白布条,手掌伸出来好比一个蒲扇,拍到沐元瑜肩上时,把她拍得如被狂风扫过的叶子般直晃:「好外甥,难为你赶回来,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沐元瑜晃悠着道:「见过大舅舅,我不辛苦,应该的——」 滇宁王妃看着心疼,忙把她拉扯到了自己身边。向刀大舅道:「大哥,你忙你的去罢,钦差这里我们陪着,也不为失礼。」 刀大舅是丧主,确实没工夫一直陪着他们,就点了头,匆匆走开去接刀土司的灵柩了。 他们这里简单用了些茶饭,填了填肚子,在沐元瑜一个刀家表哥的引领下往龙林走去。 第67章 所谓龙林就是刀家历任土司最后的归地,这片林子的树木从不许人砍伐,所以有许多参天巨树,是神山中的精华之地,林中有一片空地,此时搭起了高高的台子,刀土司就将在这里火化归于尘土。 沐元瑜走进去的时候,刀土司的灵柩还未拉到,高台旁却已先绑了一个人。 那人满面尘土,花白的头发胡子脏得打成了结,是个年纪挺大的老人家。 那老人不知被绑了多久,头歪斜着,眼睛闭着,极为没有神采,但仍可明显看出:他还活着。 沐元瑜看着不妙,拉了引路的刀家表哥道:「绑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台子四周都堆的树枝干草香料之类的易燃物,丧仪开始后是直接点燃的——没听说她外祖家有拿活人陪祭的传统呀? 刀表哥向那老人瞪一眼:「表弟,你不知道,这老头见死不救,他擅闯神山,正赶上阿公摔了,我阿爹知道他是大夫,就饶了他一命,叫他去看一看阿公,谁知这老头到床前,翻翻阿公的眼珠一看,就说他没救了,阿爹叫他开药也不肯开,说白浪费药材——你听听这话可气不可气!硬把我阿公拖断了气,阿爹气死了,说把他绑这里,等下叫他一起下去给阿公赔罪去。」 沐元瑜往老人打量一眼,原来是个大夫。「外祖父伤危,不可能就找了他一个大夫吧?别的大夫怎么说呢?」 「别的大夫很卖力的。」刀表哥忿忿地道,「使出了浑身解数抢救我阿公,所以就算没救过来,阿爹也没跟他们计较,放他们回去了,我们家是讲道理的人家。」 沐元瑜默了下:「——就是说,别的大夫最终的结果也是不治?那这老大夫虽然嘴是不好,医术其实不错?」 一眼就断了生死。 刀表哥道:「谁知道,他治都没治,不过好像名气挺大的,阿爹知道他的身份后很开心,说原来还以为他死了,没想到还活着,这下阿公的病有救了——哼,害我阿爹空欢喜一场。」 滇宁王妃在旁道:「瑜儿,你年纪小,可能没听说过。这大夫名声确实是极大,就是人难寻,你父王当年受伤时都找过,一直没有找到,也以为他死了。这回他出现在神山里采药,被族人抓了,扭送到你舅舅面前,才知道他还活着。」 沐元瑜瞪大了眼,不,她可能是听过的——就在不久前还听过! 这时候虽然通讯极不发达,但好大夫罕有,一旦出现一个,民间口耳相传,传话的过程中不免会有夸大,三分本事能传成七分,七分传成十分,真妙手仁心的大夫,很难被埋没,不被官方发掘,也会在民间成神。 她嗓子有点紧涩地问道:「母妃,他是不是姓李?」 滇宁王妃道:「是。」知道这个女儿一向心软,恐怕她要求情,就道,「你想救他?」 沐元瑜连忙点头不迭。 嘴再坏的神医,也是神医好吗!烧死是暴殄天物啊! 滇宁王妃道:「我也觉得不至于要他以命相抵,不过是你舅舅下的命令,等他过来,你跟他说两句好话,求一求他罢。他若不同意,再想别的法子。」 沐元瑜哪里还等得及,这老人能一眼就判定别的大夫抢救半天的病人没救,凭这份眼力,他的身份也假不了,她可有寻着他帮忙的地方。 就飞跑去找刀大舅。 刀大舅正站在最前面拉着架子车,听到不太乐意:「外甥,你要这老头有什么用?他就算名气大,心眼可坏,都不肯伸手救你外公。」 沐元瑜不跟他辩有时候病情人力无法回天的话,就撒娇道:「舅舅,我不管他心眼坏,你把人给了我,他要不听我的,我有法子治他,当给外祖父出气。」 她自京城飞驰回来奔丧,还带了个钦差来代表皇帝吊唁,刀大舅心里安慰,觉得这个外甥很给外家颜面,加上这么多天过去,当时的愤怒也消解了一些,想了想,就同意了:「好吧,那你带走,以后可别叫我再看见他,不然,我还生气。」 沐元瑜忙应了:「好,我带到京里去,可远了,保证舅舅以后见不着他。」 她又跑回去跟刀表哥说了,刀表哥虽然不喜欢李神医,但也不执着非要把他烧死,听说刀大舅同意放人,就招呼了两个族人上前去解绳索。 滇宁王妃把沐元瑜往旁边拉了拉,低声道:「刀家这边的事,你父王都不知道,你要把这大夫带走,瞒好你父王,不然恐怕生变。」 沐元瑜:「……好。」 她明白过来,滇宁王妃也是绝,知道滇宁王找过这神医,恐怕现在还有需要,就是把他瞒在鼓里。 夫妻做到这份上,也是无话可说了。 当然,他们父女也是。 神医李百草被从台子上解下来,刀表哥别的是不愿意管了,沐元瑜安排自己的护卫来把他扶到树底下,给他洗了头脸,拿饭食来与他吃。 李百草一概都不拒绝,给谁喝水,给饭吃饭,吃完了就仰靠在树下闭眼休息。 沐元瑜对这位神医很为尊敬,据传说里他该比刀土司还大两岁,这把年纪还不颐养天年,跑到云南这块的深山里采药,差点又送一次命,可见何等痴迷医道,医术一定不错。 把他带回京里去,朱谨深那纸糊的身子骨就有救了。 朱谨深身体一旦好了,她什么推波助澜的事都不用干,以他那个脾气,再叫他被压在别的兄弟底下,受沈皇后之流的气——呵呵。 她这声「呵呵」不是自己呵的,是替朱谨深呵来着。 沐元瑜心里算盘拨了一圈,把自己想得抖擞起来,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否极就该泰来,她现在想到滇宁王都不那么心寒了,滇宁王不把她弄回来,她还捡不到这个神医呢。 正琢磨着,只见树底下的李百草睁开眼来,站起身拂了拂衣摆,转身往林子外走。 第68章 沐元瑜以为他是内急方便之类,就礼貌地没有管他,谁知过一会后,一个刀家汉子粗鲁地把人拎了回来,向沐元瑜叫道:「世子,你要的这老头想跑!」 这可不行。 沐元瑜立刻过去,李百草叫人拎着后衣领,态度倒是镇定:「既然不杀我了,我如何还走不得?」 沐元瑜道:「我有个友人生了病,想请老先生妙手看一看。」 「你那友人,想来身份也是不凡?」 沐元瑜迟疑一下,点头。 「那不用了。」李百草扫了她一眼,「你们这样的贵人,生了病并不听大夫的,又何必要找大夫,既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更有道理,听自己的就是了。」 看来是多年行医过程中,叫权贵们伤害得不轻。 沐元瑜无奈,这一点上她辩不出什么来——她舅家才要把人烧死,这关口也没时间辩了,刀土司灵柩将至,她只能示意护卫:「把老先生扶到那边去歇着,好生守着。」 跟着才向李百草道,「老先生,这座山里有许多禁忌,你一个人,最好还是不要乱走,再叫人抓着扭到我舅舅面前去,就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李百草知道跑不掉,仰脸哼了一声,倒也不多话,转头走了,护卫紧紧跟在身侧。 熙攘的人群拉着车极缓慢地过来了,刀土司的遗体自棺木里由刀家儿郎们抬出,放到高台上。 阮云平理了衣冠,取出圣旨。 在场人等陆续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阮云平声气肃穆洪亮,缓缓将一篇悼文念完,这悼文出自当今首辅之手,文理章法自然无可挑剔,十分真挚感人。 不过在场能完全听懂的,可能就沐元瑜一人。 这一道程序走完,阮云平向高台上深鞠后退开。 僧侣们上前,围着高台跌坐一圈,合掌闭目念着嗡嘛呢叭咪吽的经文。 刀大舅原跪在最前列的第一个,表情哀伤地听着僧侣念经,忽有个大汉从龙林外进来,一路膝行着爬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根布条:「大人,您看。」 这要紧关头被打扰,刀大舅皱了眉,接过布条,眼一扫,怒气勃发:「哪家不要命的王八蛋们,敢在这时候给老子添堵?!」 他这一声断喝音量太大,把僧侣们都喝得为之一顿。 刀大舅也不管,铁塔般的身子一下站起来,捏着布条大步往外走。 滇宁王妃追上去:「大哥,出什么事了?你别冲动,这时候你可不能离开,有什么事,我替你料理了罢。」 「你管不了。」刀大舅忍了下怒气,道,「有人报信,山底下有人要乘着阿爹下葬的时候来闹事,削我们刀家的面子,不知是不是高家那帮专会使阴招的小人王八蛋——对了,你布条你哪得来的?」 他冷静一点下来后才想起来这点,把布条向来报信的大汉晃了晃,问他。 沐元瑜此时也赶了过来,就势凑上去望了一眼,只见写的是百夷文,大意是说发现山下有一波人形迹可疑,隐藏在某处方位布局些什么,不像安好心的样子,请刀家人留意。 字迹不很好看——沐元瑜分辨出来,此人多半是左手所书。 大汉道:「不知道是谁,我在外面值守,忽然一支箭射在我旁边的树干上,箭上就绑着这布条。我怕真有这事,惊了老土司的英灵,所以赶着来报大人了。」 原来并未确实。 滇宁王妃就又劝了劝刀大舅,把他劝得暂时和缓下来,同意先派两个儿子领兵下去看看情况。 刀大和刀二就结伴走了。 日头移转,龙林里僧侣们长长的经文念到了尽头的时候,两兄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身上的孝衣都有些乱糟糟的,看上去像战过了一场。 及到刀大舅问起,两人却都扫兴地摇了摇头:「真的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但生着一副鼠胆,我们的人才搜到了冲过去,那些人就一哄而散了,都没来得及逮一个回来审审。」 刀大舅疑问道:「难道弄错了,是想进山来偷采药的采药人?」 神山数百年都为刀家所有,禁止外人随意进入,因此蕴养出一山的珍宝,药材就是其中一项,有些采药人明知危险,也偏要偷偷进入,刀家每年都要惩罚一批。 两兄弟仍旧一齐摇头,刀大发言:「肯定不是,采药人身手也算灵活,但没有那个雷厉风行的做派,而且那些人看着跑得乱,其实有章法的。」 刀二补充:「不是临时聚起来的,像训练过战阵的兵士,不过似乎又要更厉害一些,不然我和大哥也不会一个都抓不住。」 刀大舅听了,把两兄弟轮番瞪一遍:「自家没用,就推到别人厉害上!打都没打就晓得长别人威风,抓个人也抓不住!」 滇宁王妃劝道:「罢了,大郎二郎去,又不是为了打仗去的,别搅了阿爹最后一程才要紧。现在人既然已经撵跑了,就别再管了。」 刀大舅余怒未消,不过滇宁王妃说的也是正理,就又向儿子们一瞪:「你们两个,分头领了人,给老子下山巡视去,再有这样的鼠辈,可不许放过了。」 刀大刀二齐声应了,转身跑走。 滇宁王妃欲走回自己的位置上,见沐元瑜还愣着,轻轻拉了她一把:「瑜儿?」 「嗯?」沐元瑜回过神来,跟在了她后面走,心神仍旧十分不定。 她觉得不对。 这些人已经排除了普通百姓的可能,那么藏在山下,用意就是叵测。 山上目今只有两方势力。 一方是刀家。如果真是冲着刀家来捣乱的,不该一触即退。 一方是她。不是冲着刀家,那就是—— 第69章 高台上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沐元瑜周身冒出了薄薄的冷汗,山风一吹,彻骨凉。 她掐了一把手心,竭力定神从头想,那个报信的人是谁?为什么报这个信?他是有意报错了信,还是确实以为针对的是刀家? 他若是有意报错了信,又为的什么? 沐家也有护卫留在外围,为什么不直接报给她的护卫们? 疑问太多了,没一条有头绪的,满天乱飞的问号快把沐元瑜的脑袋塞满了。但她从这杂乱无章的形势里揪住了一条:她要回京城去。 越快越好。 只有京城才是安全的,滇宁王的手绝伸不过去也不敢伸的地方。 高台上,先人的遗骸为烈火所噬拥,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黄昏的天空。 这一夜刀家本家儿郎们,进山送葬拉车的百姓、小头人、僧侣等都不会休息,只有阮云平一个外人不需遵守本地的礼仪,被领到寨子的吊脚楼里睡了一宿。 次日清早。 阮云平爬起来,山里的温度比山下要低些,他出来叫晨风一吹,不由哆嗦了一下,等刀家派人来给他安排了早饭,热乎乎的汤食吃下去,他身上才回暖了。 他去找滇宁王妃,询问什么时候可以下山。 滇宁王妃还守在龙林里,帮着刀大舅处理一些事宜,闻言道:「大约明日罢,我这里还有些事,再者,今日下山人多,有些乱。」 滇宁王妃说的乱是指来送葬的那些人们,这些人的寨落归属刀家管辖,但不是刀家嫡系人脉,只是依风俗前来拉车,刀土司火葬过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此刻三俩成群地,陆续往龙林外走,拖了老长的一列队伍,把山路都占满了,看上去确实乱哄哄的。 阮云平就应了,不敢乱走,他昨日见过刀大舅发威——亲爹躺在高台上他就要出去砍人,只在龙林边上晃悠,晃悠了一会想起沐元瑜来,他在这神山里,也就能跟沐元瑜聊几句天了。 找了一会,却没找见,问遇到的刀家人也不知道,只好再去问滇宁王妃。 滇宁王妃倒是知道的,道:「瑜儿有事,已经提前下山去了。你要找她,回王府再见罢。」 阮云平很意外,只好应了一声。 沐元瑜其实没有提前多久。 嘈杂的下山人群里,她换了百夷族装束,拉着李百草,前后不远不近地各跟了一个护卫,混在其中。 当然,护卫和李百草的服色也都换过了。沐元瑜搀扶着须发花白的李百草,就像一对寻常的夷人祖孙。 ——就是李百草不这么认为。 「你们这些贵人,搞什么鬼?」 沐元瑜笑道:「爷爷,哪里有贵人?」跟着压低了嗓音,「老先生,你不用多想,已经跟我走了,那就只得一直跟着了,我保你的平安。」 李百草冷着脸,以他多年闯南走北几度生死交关的阅历,知道自己这回又卷进了某种不可知的危险里,其中不知涉及了什么要命的隐秘,问是问不出来,逃也逃不掉,只能就这么让胁裹着。 他在心里下了一个老辣的结论:贵人,没一个好东西。 又一日后,滇宁王妃的车驾缓缓回到王府。 算来滇宁王妃这一趟出门总共不过三日,滇宁王却躁得心烦意乱,十分不安——他布下的人马被刀家惊走后,不敢再靠得太近,乔装了守在进出神山必经道路的两三里外,整守了将近两天两夜,终于守到目标队列出现,滇宁王妃和钦差都在,却缺失了那一个最重要的人。 带队的首领心觉不对,不敢怠慢,一面继续守着,一面紧急让人回来报信。 滇宁王当时就心下一沉。 哪里出了错。 怎会有这个意外。 他决心命人下手的时候没有犹豫,但心底深处未尝没有一两分挣扎,一怕万一暗卫失了手,重伤了沐元瑜,二怕沐元瑜太灵醒,受伤后猜出来是他在幕后指使。 但他没想到,比这两种更可怕的一种情形出现了:沐元瑜可能识破了他的安排,提前脱了身。 她脚程够快的话,这么长时间够她奔出几百里,跑出南疆范畴了。他不可能再派人长途追袭,追不追得到是一回事,一旦走漏了风声,完全无法解释。 倘若果真如此,他等于既在跟女儿已有裂缝的情分上又伤了一层,同时还没有达成目的。 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 滇宁王在这种忐忑里煎熬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等到滇宁王妃回来的消息,立即提脚追去了荣正堂。 「瑜儿呢?怎么没有回来?」 滇宁王妃坐在妆台前由丫头卸着头面,闻言并不看他,只向铜镜中讥讽一笑:「回来做什么?难得王爷记挂着我娘家,让瑜儿奔波这一趟,如今我阿爹的事已了,瑜儿自然是回京里去了。」 滇宁王不妙预想成真,僵了片刻,心头又是心虚,又是全然不被放在眼里的愤怒,张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滇宁王妃头发半散,冷冷转过头来,猛然一巴掌拍在妆台上,愤怒起身冲向他:「你有脸问我什么意思?沐显道,你若必要老娘跟你拼了这条命才肯罢休,今日就明说了!」 她这一下如母狮爆发,张嬷嬷多年不见她发这样大的火气,吓怔了片刻才跌撞着要上来拦,滇宁王妃一把甩开她:「把人都带出去,离远点!」 张嬷嬷把旁人都撵了出去,但自己不敢出去,恐怕他夫妻俩打出个好歹来,劝又不敢再劝,急得只是张着手,唉声叹气。 滇宁王抓住了滇宁王妃的手腕,有点狼狈地喝道:「你发什么疯,有话不能好好说。」 「呸,你自己干的事,自己清楚,还装什么样!」滇宁王妃打从前夜听到沐元瑜跟她的分析以后,一口气就一直憋着,憋到如今再也忍受不了,全冲着滇宁王发泄了出来,眼睛通红地瞪他,「沐显道,你不用狡辩,我也不同你说那么多——你没想对付瑜儿,根本就没必要绕过我把她召回来!」 第70章 这一句是问在了滇宁王的七寸处,刀土司是滇宁王妃的亲爹,她都不觉得需要女儿亲身祭拜,难道他这个女婿会对岳父有什么更浓重的深情厚谊不成? 「我——」他到底心虚,就说不出话来。 滇宁王妃有话说:「瑜儿有一句话叫我带给你。」 滇宁王听她的口气平缓了一点,不似先前疯狂,以为她气发得差不多了,心下暗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放开她的手,道:「什么?」 滇宁王妃道:「瑜儿说,倘若王爷一定不想复她县主的身份,可以。」 她盯着滇宁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下一句,「世子这个敕封,她觉得更好。」 滇宁王脑中一嗡,脱口道:「胡闹!」 当年不过权宜之计,她一个姑娘家——怎会真有这样的野心! 「瑜儿胡闹不胡闹,不在她。」滇宁王妃冷道,「在王爷。」 滇宁王自然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就是在威胁他,不给沐元瑜县主,她就要直接出手抢世子了。 不,算不上抢,她现在本来就是。 若是别的女儿跟他放这个话,他全然不会放在心上,恐怕还要嗤笑出声,一个丫头,想夺滇宁王府的正统,如同痴人说梦。 但他现在一点笑不出来,沐元瑜站在跟他对抗的位置上,已然如同一个合格的对手。她要霸住世子之位不退,那就真的能给他制造障碍。他当然不至于怕,但他会很头疼。 滇宁王沉默良久,终于道:「我知道了。」 他放下滇宁王妃的手,转身要走。 滇宁王妃倒叫住了他,道:「还有一事,瑜儿是跟她替二殿下找的一个大夫一起走的,王爷最好去跟阮钦差解释一下,王爷知道瑜儿找到了大夫,十分替二殿下关切,所以赶紧催着瑜儿上京去了。」 滇宁王:「……我还得替她圆这个谎?!」 滇宁王妃冷笑道:「王爷不想说可以,那就随便阮钦差猜测去罢。横竖我是无所谓的。」 滇宁王的心虚全化成了憋火,也没心思问哪弄来的大夫,他终究不靠皇子立身,那病秧子殿下的贵体跟他没多大关系,憋屈着一张脸走了。 滇宁王还是想错了,沐元瑜留给他的那句话其实不是单纯的威胁。 她已经真的打算这样干了。 这个念头她以前就隐约浮现过,但态度不算坚定,因为她不确定自己可以扮一辈子男装而不为人看穿,随着年纪增长,她的身体发育,会生出来各式各样的不便。 就她本人来说,她对权势也并没有多大的渴望。 但现在她不得不生出这个野心来,因为滇宁王太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沐元瑜不惮于将这一点坦白给滇宁王——她知道他一定不会真的相信,她是个女儿,在滇宁王心里,那就是不可能,他有了儿子,她就该让位,她自己本身怎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头? 所以她敢直说出来,要挟他消停一点。 沐元瑜乔装离开的十日后,才放缓了脚步,走一走停一停,在一座大城里等到了她后续追上来的护卫和丫头们,恢复了正常的上京步伐。 先头一时快一时慢,她跟护卫们是习惯了,但李百草一个老神医被拉扯着有点吃力,现在人齐了,沐元瑜真心实意地去跟他赔罪:「老先生,你有什么要求,都只管提,我这里有人做事了。」 李百草道:「放我离开。」 「……」沐元瑜面不改色地道,「除了这一点之外。」 李百草就白了她一眼:「小小年纪,牙尖皮厚。」 沐元瑜叫他骂了也无所谓,她对于自己的错向来很肯承认,心情一点没受影响地走开了,拨了两个护卫来,专门照管他。 这么过了小半个月后,李百草不知是不是气消了,一日中午他们在官道旁一条小溪边停下来,吃点干粮时,他主动走到了沐元瑜身边。 此时护卫们三三俩俩散在马车周围,沐元瑜蹲在小溪边,见那溪水十分清澈,正欠起身要去洗一洗手。 「少年人,当注意些保养,不要胡乱往冷水里伸。」 沐元瑜的动作一顿。 她转回头来,对上了李百草若有深意的眼神。 他不是那样养尊处优的老人家,多年风餐露宿,令他的眼角生着深深的皱纹,眼皮耷拉下来,但掩不住其中的神光湛然。 沐元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多谢老先生关心,我没有这样娇惯。」 李百草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人,有时将我当作了神,我真说了医嘱,又不当回事。」 他不再管沐元瑜,背起手往护卫们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开。 沐元瑜心中剧跳,站起身追上去,低声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都说出「医嘱」来了,她很难说服自己再装糊涂,她昨晚刚来了月事——她不知道这神医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从他的口气,他显然已是确定了这件事。 李百草笑了笑:「世子,你有这桩要命的秘密,就该躲着我走才对。我见你第一眼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没想到沐氏敢这样行险,所以还以为是老头子年纪大了,糊涂了。」 他踩在松软的草地上走着,慢吞吞地接着道,「直到今日早上。你大概不知道,老头子虽然老了,鼻子还算灵光,你身上飘出的血味,对老头子来说,就像一头受了伤的羚羊躺在老虎面前一样显眼。」 沐元瑜:「……」 这扎心的比喻。 李百草还道:「你一路藏在马车里,躲避着你的护卫,怎么不知道躲一躲老头子呢?」 沐元瑜苦巴地想,她躲了啊,她都没跟这老头坐一辆车,但没想到擦肩而过这样的距离也能叫觉出来,这真的没法了,今天不露馅,明天也得露。 第71章 并且,他看出来还敢就这么明着说出来了。 她只能叹了口气:「老先生好大的胆量,就不惜一惜命吗?」 李百草淡然地:「比不上世子的胆量。」他转头,「世子不用多想,老头子这把年纪,既不好管闲事,多活两年,少活两年,也实在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不论余生还有多少,老头子都不愿意被圈在一个笼子里,从此只能给贵人们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这是在提出交换条件了。 李百草这样的身价,他到京城,进太医院是一定以及肯定的。 但他不稀罕。 他要自己自由行走天下,看自己想看的病的权力,如果没有,他不在乎此刻就被杀掉。 这是一个对生死已经没有执着,但固执坚持自己生存法则的老人。 说实话,沐元瑜很佩服他,这个承诺她也很愿意给。 但李百草对她没有信任度,他选择用这样一种要挟的方式说出来,反而令她无法轻易出口,而被迫要面临一个复杂的难题。 她要在自己的秘密与朱谨深的痊愈间做出选择。 沐元瑜以为这应该很难选。 因为两者各有利弊,利弊还都十分明显。 杀李百草,好处在保留住她绝不能示人的秘密,得到眼下的安枕,坏处在首先她将一生逃不过良心的谴责,其次神医难再得,朱谨深没有痊愈的机会,她已经理顺的前路将全部推翻重来。 不杀李百草,冒着风险带他进京,朱谨深被治好,好处在可能的长久的安稳,乍一看,似乎更有谋划,但坏处是,她可能等不到这个长久,在此之前就泄了秘密,被推去菜市口了。 非常奇怪的是,面对这种艰困的局面,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剧烈的挣扎。 可能是李百草压上性命的赌注太有力量,可能是她想不出另外还可以选择什么道路,也可能是,她想到被她甩在后面的阮云平,心就软了下来。 虽然他其实没有派上多少用场。但朱谨深对她提供的帮助,并不会因此就在她心里打了折扣。 要她亲手掐灭给他寻来的一线生机,她不太做得到。 「老先生,我答应你。」沐元瑜呼出一口气来,最终道,「只要老先生尽力医治了二殿下,不论结果如何,我保老先生平安离开京城。」 李百草并不领她的情,还撇了撇嘴,傲然道:「世子,什么叫做‘尽力’?老头子脾气乖张,到底是个大夫,还不至于跟病人玩花样。你小小年纪,未免想得太多了些。」 沐元瑜:「……」她抽了抽嘴角,「老先生对自己的认识很深刻啊。」 这神医之神,她算是全方位地见识到了。 三月下旬,暮春一场细雨中,沐元瑜返回了京城。 她算了算时辰,掀车帘向外吩咐:「先不回家,去十王府。」 马车在雨丝中往十王府去。 车轮滚滚,驶到十王府那片建筑群时,天色近了黄昏,而细雨仍没有停,淅淅沥沥地还稍微下大了一点。 刀三从车旁马上跳下来去通了名姓,不多时,林安举着把青油纸伞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世子爷,您终于回来了——呦,您这是还没回家,直接过来了?」 马车旁还跟着两列风尘仆仆的精悍护卫,这一看就不是在京中随便出个门会有的配置。 沐元瑜抓着把伞探身下车,撑开后笑了笑:「有点急事想找殿下,殿下从宫里回来了吗?」 林安点头:「回来了,世子爷快请进。」 沐元瑜暂没有答应,转头道:「请老先生下来。」 林安就有点困惑地看到,从后面的第二列马车上下来了一个庄稼汉般的老头。 「世子爷,这是——?」 「刀三哥,你们先回去休息罢,留两个人等我就行了。」 沐元瑜跟自己的护卫说完话后,转回头来回他,「给殿下的回礼。好了,我们进去吧,别让殿下久等。」 林安应声,只是心中仍纳闷着,一路走一路不停瞄那老头,只见他虽其貌不扬,但架子还不小,居然旁边还有个美貌丫头专门给撑着伞,老头只管自己甩着手,悠闲地走着。 这算什么礼啊? 这位世子爷,有时行事总和别人不同,随随便便带个乡野老汉来,也不怕惹殿下生气。 朱谨深好洁,他从宫里回来,虽则一路有人打伞,雨丝随风斜飘,终究有些沾染到了身上,他换了一身墨青暗纹玉绸袍子,腰束着乌角带,站在廊下看着沐元瑜一行人走近。 沐元瑜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把伞举高了些,抬头看过去,眼一弯,露出个笑容来:「殿下,我回来了。」 朱谨深还是那副冷清清高不可攀的样子,但她心里却是有点温暖,也有点亲切。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无聊看什么雨的,出来就是等她了。 朱谨深没太注意到她说了什么。 他只看到缠绵春雨中,伞下露出的那一张秀致笑脸。 他心中一忽——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心脏似乎一沉,又一飘。 他觉得她离开一段时日是件好事,他可以把自己不慎走偏的心思理一理正。近两个月里,他没有再做那个荒诞的梦,他以为自己恢复正常了。 但再见她的第一眼,他建立起的信心顿时就垮了一半。 他很不高兴地、上下十分挑剔地,打量着沐元瑜。 怎么又瘦了,还一下瘦了许多,瘦得原来的圆脸都变成了瓜子脸。 还冲他傻笑。 他更不高兴了,因为他感觉到了心里那种飞扬而上控制不住的愉悦,盘旋乱窜如这躲不掉的恼人雨丝,不讲道理地往他五脏六腑里沾。 第72章 沐元瑜上了阶,收伞跟他行礼:「殿下,我这个时辰来,打搅啦。」 大概是旅途上讲究不到那么多,她额上有几根碎碎的短发没有束上去,浸了一点雨意,半贴在光洁的脑门上。 朱谨深不由被吸引去多看了两眼,他下意识间手都要伸出去了,总算及时反应过来,顿住,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点了点:「头发。」 沐元瑜「哦」了一声,自己胡乱往额头抹了一把。 把那几根短发抹竖了起来,傻傻地戳在那里。 朱谨深一下被惹笑了,索性也不想那么多了,重新伸手往她额上压了一把,把那几根不听话的头发压了上去,方转了身:「下着雨,别虚客套了,有事进来再说罢。」 李百草跟着要往里走。 林安把他拦住:「嘿,没叫到你,你不能进去,懂点规矩不懂。」 朱谨深转头看了眼——不是看李百草,是看他旁边正收伞的丫头观棋。 林安回来跟他满心羡慕地形容过沐元瑜那一院子娇艳美人,只从这一个看,果然不假。 李百草倒是一直在看他,大夫本职他从不含糊,再者,早点治好这个据说是胎里弱的病秧子他才好脱身么。 林安作为近侍,有自己的职责,他要拦李百草也没拦错,沐元瑜没打算一直把关子卖下去,就顺势介绍了一下:「殿下,这是我在云南寻到的大夫,一直给殿下看病的那位王太医的师兄,李老先生。」 这个介绍非常简洁而明了了,连人物关系都说明了,再不会弄错。 也所以—— 林安当即就蹦了起来,还险些左脚绊到了右脚:「李、李百草?他不是死了吗?!」 他又激动又不可置信,他这样的皇子近侍,说话是不需顾虑一般人的,直接就向沐元瑜道,「世子爷,您不是叫这老头蒙骗了吧?」 沐元瑜笑着摇头:「没有,真的是李老先生。他没有死,当年的消息弄错了。」 人可能假,医术假不了。 林安晕乎乎的,他很想相信又不敢相信,求助地去看朱谨深:「殿下,您说这、这——」 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可惊喜来的太突然,他只怕是空欢喜。 他跟着朱谨深,这些年希望又失望多少回了,每个太医都说快了,快了,坚持下去就会好的,坚持了十几年也没见真好,终于把朱谨深的耐心耗尽了,他药都不愿意喝了。 朱谨深立在原地。 他少见地露出了一个有些茫然的表情,愣了一会,道:「哦,那就进来吧。」 希望一直落空的滋味,总是缠绵病榻的无力,灌下多少汤药都仿佛无用功的不甘,他当然比林安品尝得更为彻底。 他为此挣扎,也为此暴戾,然而仍旧都没有用,他对不对这命运妥协,都不得不接受自己一生就将这样度过。 他以为自己将不知终结于哪一场袭来的疾病中,也许几年后,也许几日后,他对人生的规划都困于这身体而只能争一争朝夕,做个藩王就得。 没想到,居然还能出现转机。 朱谨深直接认证了,林安也反应过来了——李百草可是有个师弟在太医院,是不是真的,把王太医招来一认就知。沐元瑜既是替他家殿下找的大夫,这一点不会不告诉他,这李百草还敢来,多半是假不了。 他这一下激动的,简直热泪盈眶,语无伦次:「世子爷,不知怎么谢您,您哪找来的李神医——哎呀,神医别怪我刚才胡说八道,我一个奴才,没见识,不会说话——」 毕恭毕敬地要去搀扶李百草,李百草拍开他的手:「老头子自己会走。」 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先朱谨深一步进去了,林安这下一声也不出了,原地乱转着只是安排人上茶上点心,又要人去叫王太医。 朱谨深冷静了点,阻止了他:「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别到处惊动人了,李先生人在这里,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功夫。」 林安有点不舍,他是恨不得王太医立刻出现,百分百确定李百草的身份后,李百草妙手一挥,他家殿下药到病除。 但朱谨深发了话,他还是只能点头道:「是。」又拍了记马屁,「殿下真是大将风度。」 这样还能冷静自若,一丝不乱。 沐元瑜却是看出来了朱谨深的真实情绪,忍不住笑了,往他身边站了站,低声道:「殿下可是近乡情怯?」 长久以来悬在虚空中的那根救命稻草落下,反而不敢轻易去捡起了,恐怕并不如以为的灵验,巨大的希望过后,迎来巨大的失望。 朱谨深确实有这个感觉,但又不单纯只是这个感觉。 他注视着沐元瑜,她的目光中含着温和的理解,浅浅的怜惜,前者是对他的情绪,后者是对他的身体。 就是没有一点邀功,她似乎根本就没觉得有这件事。 她不以为自己给他找来了李百草是多大的功劳,也一字未说其中的难处,所有的反应,只是围绕他。 倘若这是依附,也依附得太真心了些。他是王世子,不是林安,生存都仰他鼻息,其实不需要对他这样贴心。 「沐元瑜,」他眼神奇异地望着她,「你对我这样好做什么。」 「没有吧?」沐元瑜有点糊涂地道,「殿下对我才好啊。」 朱谨深给她的使臣可是特意设法去找皇帝求来的,她还礼的李百草不过是正好撞上抓了来——唔,她为此赔上了自己的秘密,不过这一点朱谨深又不可能知道,从他的立场讲,总是他的付出多一点么。 「殿下,」她催道,「我们快进去吧?让老先生先给你把个脉看看,王太医那么推崇他,我觉得他应该是很有本事。」 第73章 朱谨深道:「那不一定,王太医只是说未必没有希望。」 沐元瑜想了想,鼓励他道:「老先生这么多年都在天下游历行医,王太医知道的只是好些年前的他的医术。俗话说,大夫越老越值钱,老先生的医术如今肯定更精进了,这‘未必没有希望’应当变成了大有希望。」 朱谨深:「……你哪来那么多俗话。」又问她一句,「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近乡情怯?」 怎么又绕回去了。沐元瑜心里其实可着急,很想知道李百草到底能不能治他。但她理解朱谨深,事关身体未来,他应该是紧张,所以有点没话找话。就只好点头。 朱谨深道:「是。不只是。」 他近李百草情怯。 近他,一样。 他觉得麻烦了。 身体能不能好不知道,他的脑子,是先要坏掉了。 朱谨深微微低了头,他要藏事的时候,其实很能藏得住,不论心里转过哪些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非常的念头,面上一丝声色不露,转身进去屋里。 林安很急切,已经把一个垫手腕用的石青祥云纹长方小迎枕摆到了炕桌上,候到朱谨深坐下,就忙望向李百草,期盼着他能不负神医名头,一展神通。 李百草顺他的意,并不耽搁,在炕前替他设下的椅子上坐下,就替朱谨深把起脉来。 这一把足有盏茶功夫,旁边的林安与沐元瑜都大气不敢出,目光只在他搭在朱谨深手腕上的两根手指上,仿佛那真有起死回生的魔力。 终于李百草两边腕脉都把过,移开了手,凝目关注朱谨深的面相。 一时又叫他吐出舌头来,看一看舌苔。 朱谨深:「……」他眼神往沐元瑜处一扫,「你转过去。」 他不说沐元瑜没觉得什么,一说她不由憋了笑:「——哦。」 还挺要面子,不肯叫她看着这样形容。 她转了身,嘴上忍不住调侃了句,「殿下,其实我也不算外人了么。」 身后先没有动静,过一会后,方传回一句来:「啰嗦。」 沐元瑜算着他应该是叫看过舌苔了,笑道:「殿下,我能转过来了吗?」 朱谨深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沐元瑜就转了身,此时李百草也开了口:「殿下这病,可是逢着季节交替或冬日天寒时就易发作?发作之时不拘某一种单一病症,可能在心肺,也可能在脾胃。便太平无事时,也总觉无力,不能如常人一般随意跑跳?」 林安连忙点头:「对,都对,就是这样!」 沐元瑜有点意外,因为到李百草这个层级的大夫,说话还这样浅显易懂是比较少见的——不过也不奇怪,他多年只在民间乡野行走,看的病人许多大字不识,若不把话说白了,病人根本就听不懂。 朱谨深也点了点头:「先生所言皆是。」顿了顿,「先生可有教我处?」 一屋目光都汇聚过来,李百草习惯了这场面,也不觉得面前的是皇子还是老农有什么区别,平静道:「殿下,你这是先天里带出的毛病,落地早,元气没来得及长足,因此比常人来的弱。对别人来说感知不到的一点小问题,到殿下身上,殿下扛不过去,就往往激成了病。这是多年沉疴,治起来不是一日之功,老头子需要好好想一想。」 朱谨深眼神一动,闪出光来:他没有直接说治不了,那就是有一试的希望! 再是看淡生死,日夜与这病体相伴,他也是受够了。 李百草很雷厉风行:「草民听世子说,之前一直主治殿下的是草民的师弟,他开过的那些方子呢?都拿过来——最好把他本人找来,殿下这样的贵人,他手里一定保存了这些年详细的脉案,草民都需要看一看。然后草民才能给殿下一个确切一点的回话。」 朱谨深点头:「今日天色晚了,明日王太医就过来。先生远道过来,今晚先歇一歇罢。」 李百草却道:「草民多年走南闯北,早习惯了在路上奔波,跟世子前来一路都坐着车,吃喝都是现成,比草民自己赶路舒服多了,没什么歇不歇的。草民师弟开的药方殿下这里总有一份吧?先把这个拿来我看。」 他这一刻都不耽误的劲很投林安的胃口,他不等朱谨深说话,忙就道:「老神医跟我来,这些药方都放在专门的一间屋子里,连着殿下日常用的药一起,老神医都可以看。」 李百草就起身跟他出去了。 沐元瑜很开心,走到朱谨深面前道:「殿下,我听老先生的口气,你痊愈是很有希望的。」 朱谨深心里也有点激越,但他更习惯了失望,就道:「似乎有一点罢。」 「不,殿下不知道老先生的脾气。」沐元瑜就把李百草怎么不肯给刀土司看病那一节说了,「他如果觉得看不了殿下的病,是会明说的,要不是因为这个,也不会被我舅舅扣下,我也遇不到他了。」 她觉得朱谨深现在的心态不怎么利于治疗,就算万一注定仍是失望,那也在努力过后,如果在努力的过程中就总是觉得自己不会好了,一直浸在消极里,那对治疗恐怕没有帮助。 就又给他鼓劲,「殿下,你想想以后好了的日子,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时想干什么干什么,再也不用有顾虑。骑马打猎这样的消遣,殿下都可以做了,不用只是闷着下棋看书。」 朱谨深道:「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 「我教殿下呀!」沐元瑜笑道,「殿下见过的,我投壶不错,射箭也算凑合,打个兔子之类没有问题,说不准今年秋猎时,我就能跟殿下一起去了。」 「哪有这样快,李百草才说了不是一日之功。」朱谨深摇摇头,「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从小就环绕在这样的安慰里,岂能不懂。这少年实在一片赤诚心肠——愈衬得他心底的妄想是多么污秽。 第74章 他就动这样的念头,也不该动到他身上去。 然而要说别人,他不是没有试过,其间的差别太明显了,骗什么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朱谨深很头痛,他发现两个月的分别一点用都没有,他以为可以拨乱反正,结果反而好似催化剂。 比如此刻,他理智上分明知道应该叫沐元瑜回去了,但就是吐不出口,他在这里,其实有些叫他心烦意燥,但他竟荒谬地觉得享受这乱七八糟的感觉,就不想叫他走。 他只能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指望着沐元瑜自己提出来要告辞。 他一定至少控制住自己不要留他。 但看上去,沐元瑜没有这个意思。 在沐元瑜来说,她一路领着李百草近似逃亡地回来,既怕滇宁王派人追上,也怕李百草出了什么问题溜走,精神上一直处在一个比较紧绷的状态。如今到了朱谨深这里,既无需再惧怕,人也好好地交给他了,她满满的安全感涌了上来,一时就想不到要走的事。 她觉得也才进门没多久,还没和朱谨深说两句话呢,再说都这个时辰了,蹭顿晚饭再走也很正常嘛。 不过她也觉出来朱谨深好像不太有精神了:「殿下,是不是我话太多,吵着你了?殿下别见怪,我是替殿下开心,再者,好一阵不见,我也挺想殿下的,不知不觉就多说了几句——呀!」 她发出一声惊呼,因为朱谨深不知怎么一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盅。 淡黄透澈的茶水倾泻出来,湿了朱谨深的手掌及小半张炕桌。 沐元瑜不知那茶水热度,忙道:「殿下,没烫着你吧?」 朱谨深摇头,嗓音微紧:「无事,是温茶。」 他心里只是还恍惚着——什么叫「挺想他」,怎么说话的。 他头更痛了。 意也更燥了。 他无心管炕桌,也不大想理自己的手,就垂在炕边,由着往下滴水。 林安不在,屋里再没有别的下人,沐元瑜知道他好洁,但他不动,只能她动。她左右张望,去找了条布巾来,递给朱谨深:「殿下,你擦一擦。」 朱谨深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哦。」 包住湿手抹了两下,忽然反应过来,甩手不迭,抬头瞪她:「这是擦桌子的布!」 他的眼神嫌弃又控诉,沐元瑜噗哧笑了:「殿下,对不住,我不知道。」 她把被丢到地上的布巾捡起来抖开看了看:「也很干净啊。」 朱谨深不肯擦手,她就勤快地又拿了去擦炕桌。 朱谨深简直要扶额:「都丢过地上了——你真是,那怎么还能用。你不要管了,坐着罢,等林安回来弄。」 沐元瑜对于自己总帮倒忙也很无奈,她不是故意的,但她没洁癖,生活习惯不一样就没办法。 只好听话地把布巾丢过一边:「殿下,我去叫人打盆水来给你洗洗手?」 朱谨深不想指使她,但看看自己被抹布擦过的手,实在感觉很难忍耐,点头:「嗯。」 一时内侍捧进盆水来,朱谨深净过了手,顺口吩咐道:「再去打一盆,给沐世子洗一洗,他要留下用饭。」 看沐元瑜这个样子,肯定是不会很快就走了,那不备饭就是他失礼了。 「不用重新打,茶水又不脏。」 沐元瑜凑过来就把自己的双手往盆里放了。 朱谨深看看温水盆里浸着的那双手指修长如葱管、看不出什么骨节的手,又抬头看看沐元瑜的脸:「……」 不,不要乱想,这很正常,少年比起姑娘家当然活得糙一点,一盆水里洗个手什么问题也没有。 但他还是不知为什么干咳了一声,还莫名找了句话:「你手怎么也秀气成这样。」 话出口又有点后悔:说这干什么,真无聊。 沐元瑜洗好手,在内侍递上的布巾里随意擦了擦,把手掌摊开到他面前:「殿下是没有看清,我有茧子的,其实粗得很。」 她常年文武课轮着来,手心的茧既有握笔留下的,也有练箭留下的,跟娇养的姑娘家比起来,确实有差别。 朱谨深望着她粉红的掌心,他觉得他提出来摸一下,他应该也不会反对—— 他用尽力气控制自己移开了目光,简短地应道:「哦。」 沐元瑜把手收了回去,自在坐到了炕桌的另一边,等开饭。 朱谨深心头涌上了后悔:为什么错过这个机会。 就、就摸一下,也不能算他龌龊罢。 蹭过了晚饭,天也黑了,沐元瑜终于提出来了告辞,朱谨深说不清心头是松了口气还是隐隐的有一点点失落,站起身送她出门。 临到门前,沐元瑜想起件要紧的事,忙又转头,朱谨深本有些心不在焉,没收住步子,险些跟她撞上。 他忙着倒退的同时警惕看她——还想干嘛? 不会索性不想走了吧? 那人家才给他找了神医来,他好像也不便硬撵人,天又还落着雨—— 「殿下,」沐元瑜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伸手虚扶了他一把,一边道,「我跟老先生说好了,他这些年闲云野鹤惯了,不想被困在一处。他会尽力给殿下医治,但不论成果如何,希望之后殿下可以放他离开京城。」 朱谨深回了神:「是吗?」 他没多考虑,短短一面,李百草已经差不多证明了他的医德,这样眼里只有病症的人,不会为脱身而虚言敷衍什么。 「可以。」他点了头,「你找的人,你答应了他,自然作数。有朝一日他要走时,不会有人留难他。」 沐元瑜就笑了:「那我走啦。我明天要先去宫里陛见一下,我把阮翰林甩在了后面,总得给皇爷个解释——皇爷知道我给殿下找着了好大夫,说不准还得赏我点什么,这趟不去可是亏了。」 第75章 朱谨深知道他不过是玩笑,然而这种讨赏的话由他这么说出来就好似如猫爪般在他心上抓了一下,他一面觉得自己脑子坏得更厉害,一面又禁不住道:「哦?你就不要我赏你点什么?」 沐元瑜笑着摆手:「殿下能病愈,就是最好的赏了,我不要别的。」 朱谨深:「……」 他感觉自己简直猝不及防中了一箭,他一点调笑之意须得隐秘再隐秘,说完就后悔,沐元瑜却是毫无顾忌,什么话戳人说什么,泼头盖脸就糊他一身。 他只能面瘫着脸想:他真的想跟他保持一点距离,可是这个样子,到底谁更像不太正常的那个。 沐元瑜继续道:「等见过了皇爷,我再来殿下这里,看看老先生怎么说,我觉得一定是好消息。对了,殿下,你明日应该不去学堂了吧?要我顺路帮你告个假吗?」 朱谨深有点无力地道:「嗯,你去跟先生说一声。」 沐元瑜就点了头,想一想,应该再没有什么遗漏的了,掀了帘子心情轻松地走了。 …… 终于走了。 朱谨深抬手揉了下额头。 他在原地看着落下来的杏红撒花帘子静了一会,那帘子角还在微微地晃动着,幅度由大转小,好一会才完全平复了下来。 但他的心里并没有跟着平静,好似仍有什么在里面撩动着,轻晃着停不下来。 有的富贵人家喜欢养猫狗,他从前不懂为什么,这类玩意儿只会吃睡,乱窜撒欢,还到处掉毛,完全不知有什么可爱处,但他现在忽然懂了。 沐元瑜这一通闹的,跟猫狗撒欢差不了多少。 他还跟猫狗一般全然不管善后,把他闹成一团乱麻,没心没肺就跑别处去了。 而他一点生不起气,被闹得无奈又甘愿。 「殿下,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林安正掀帘进来,跟他一下站了个对脸,吓一跳后,才想起来道,「沐世子走了吗?我来告诉殿下一声,汤池那边的热水放好了,殿下可以去洗了。」 「嗯。」 朱谨深抬脚出去。 林安跟他旁边,倒是有点失落:「真走了?我看这个时辰了,还特意叫人收拾了一间上好的客房出来,殿下怎么不留一留他,这回沐世子可是帮了大忙。」 朱谨深拿眼角斜瞪他一眼。 还想留他干什么? 留了——才是不好呢。 沐元瑜回到老宅后,留京的丫头们如何一番热烈欢迎自不必说,个个都围着她心疼地嚷「瘦了」,饶是她说吃过了晚饭,挨不住丫头们期盼的眼神,硬又灌了一碗燕窝下去。 「其实我不是不想养胖一点。」 洗过了澡,沐元瑜舒适地躺在床上,和坐在床边的鸣琴闲聊:「可是我只怕胖到不该胖的地方去。」 她说着有点发愁地低头看了一眼——这么平躺着看不出来,但她胸前确实已经有弧度出来了,现在穿着夹衣还不显,等到了夏日换单衣时,恐怕就不得不上布条绑了。 做女人虽然麻烦,可做个假男人,一样也没有简单到哪去。 鸣琴服侍她洗的澡,最清楚她的身体状况,闻言温柔安抚道:「没事,我给世子多做几个厚点的肚兜,挡着些就好了。」 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养得精细,穿肚兜护着胸腹不是稀奇事。 「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沐元瑜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还是给我裁些布条备用罢,不然真的胖起来可麻烦了。」 「这不是胖——」鸣琴又好笑又心疼,「唉,世子能恢复本身就好了,以世子这样的品貌,好好嫁个夫郎,再也不必担这些心,只叫人捧在手心里疼就是了。」 「我可不要。」沐元瑜听她这说法,寒毛一竖,忙回绝了。 做男人太久,现在再说什么嫁不嫁人的事,她已经觉得怪怪的了,就算如鸣琴所说,她能恢复女儿身,也无法再想象自己娇柔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鸣琴不解道:「为什么?娘娘最希望如此了。」 「男人,也就那么回事吧。」沐元瑜一副很沧桑的语气跟她道,「你看我们遇见过的这些人,他们会的,我学一学,也不比他们差,有的笨些的还不如我,拿什么疼我。叫我被他们关在后院,从此相夫教子,我既不甘心,也不愿意——叫你嫁个比你差的夫君,你意平吗?」 鸣琴想了一下,吐了实话:「我,不太愿意。」 她很快理解了沐元瑜,「世子说的是,你当男儿养大,又聪慧向学,远胜那些人,怨不得看不上他们。」 丫头这样捧场,沐元瑜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干咳一声道:「也没有——胜过我的人还是有的,二殿下就比我聪明多了。」 鸣琴是生苗女儿,虽然很小就到了滇宁王妃身边,但天性里带着对情事的直截了当,听了就道:「那世子想嫁他吗?他是皇帝的儿子,可能有点麻烦。不过世子一向有办法,真想嫁他,也可以做到的。」 沐元瑜:「……」 她没第一时间打断鸣琴实在是惊住了,等她说完了才惊笑道:「这怎么可能。」 她觉得太荒诞,忍不住又笑了一会,方正经起来道,「想谁也想不到他呀。除非我不要命了。」 龙凤胎丢失这样的故事做得再周密,骗骗别人还罢,骗到朱谨深面前去,别说她跟他太熟悉了,就是不熟,以他的智商要套出她的底子也不难,她还想嫁给他朝夕相处,那真是自寻死路。 鸣琴的关注点与她不同,道:「不管那些,世子总是瞧得起他的了?那我们努力着帮一帮,未必不行的。」 她实在心疼沐元瑜,觉得这个小主子打小就没有过过正常姑娘的日子,被亲爹坑到这样步步悬刀,将来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第76章 她想她能有点快活的事。 「不是这样说,我真的没想过。」沐元瑜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躺着,「我以后不会嫁人了,嫁给谁,也不如我现在的身份自由。」 除非滇宁王敢上书皇帝说她是个假儿子,不然,她对比沐元瑱占有的就是绝对优势,在京里把大腿抱好,敕封稳固,将来接位顺理成章,滇宁王也别想把她换下来。 就是她要面临到一个继承人的问题。 最好的自然是自己生一个,可十月怀胎非常麻烦,而且也不能保证一次就能得到个儿子,若是女儿,她实在舍不得叫她跟自己承受一般的命运。 再者,不论生男生女,她总得先找个男人。 「我找谁呢?」 大概是窗外雨声淅沥,很容易让人心情宁静,胡思乱想一些没逻辑没营养平时不会想的事,沐元瑜翘着腿,眯着眼,侧脸望鸣琴道:「我嫁是不可能嫁二殿下,不过我要是只问他借个种呢?你说,会不会容易一点?」 朱谨深脑子太好使了,她现在想起来他在元宵灯宴上随手吊打兄弟们的场景还羡慕得紧,真要借种,有这么个优质参照摆着,她再想想别的笨瓜就兴趣缺缺。 因为她一向靠谱,丫头们对她的决定是盲从的,鸣琴就点头:「容易,让刀三带几个人悄悄绑了他,关几天,再叫观棋配副药就行了。」 她的主意出的太具体了,以至于沐元瑜忍不住真顺着想了一下,她脑中就浮现了朱谨深那张苍白英隽的脸,削瘦挺拔的身段,然后他被一个小黑屋关起来—— 她脸顿时热了一下,忙掐断了接下来的画面,把脸埋到枕头里笑:「别,我就是顺口胡扯,你连招都替我想好了——还关几天,天下脚下,那是皇子,失踪半天就要满城大索了,怎么关得住。」 鸣琴就沉思了:「那我和观棋她们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办法可以一试。」 沐元瑜直摇头:「可别告诉她们,我真就是胡说。」 到时候一群丫头围着她七嘴八舌出主意怎么把朱谨深绑来,那场景,也太荒唐了。 话题已经脱缰,再扯下去不知要跑到哪里去,她推推鸣琴,「好了,不说了,我要睡了,明天还要进宫,你也休息去罢。」 鸣琴应着声,站起身来替她掖好了被角,吹熄了灯,走到窗下的炕边摸索着躺下了。 次日早上,沐元瑜先去学堂替朱谨深告了假,跟朱瑾渊等客套了几句,就往乾清宫去求见。 今日没有大朝,皇帝听说她回来,很快叫她进去。 沐元瑜行了礼问过安,不等皇帝问,主动把自己为何提前阮云平回来的理由说了,皇帝一听见找到了李百草,失态地直接站起了身:「当真?!」 沐元瑜道:「臣岂敢欺君,李老先生此刻已经在二殿下府邸上。」 「如此甚好,甚好!」 皇帝连说了两句,他这份掩饰不住的喜悦倒是有点出乎沐元瑜意料。她至今还搞不太懂皇帝和朱谨深这对父子间的关系,说好当然不算好,可说坏,似乎又没有那么坏,至少没有坏到她和滇宁王那样。 大概只能说,多子女还多娘的家庭就是太麻烦了,理不清。 「二郎这个身子,真是朕的一块心病,」皇帝叹气,又笑,「如今有痊愈的希望,朕真是太高兴了。元瑜,你解了朕这样大的一个忧烦,想要什么赏赐?这回可不要再谦逊。」 「臣本人真没有什么想要的,皇爷才派了钦差陪臣一道回去,给了臣外祖显荣,臣很感激圣恩了。」 沐元瑜拱手道:「不过,皇爷一定要赏,臣也不敢推辞,确有一点小心思。」 皇帝只怕她不开口,赏臣子总赏不出去,皇帝其实也未必开心,就笑道:「你只管说。」 「臣的母妃久居南疆,臣长到这么大,还不曾有过什么还报,如今还远游在外,不能承欢膝下。臣想求皇爷,不拘衣裳首饰,赏臣母妃一套,比臣自己买的体面许多,再者,母妃知道臣在京里不讨皇爷的烦,也安心些。」 这是沐元瑜早就想好的,滇宁王妃当然不缺什么首饰衣裳,她这么干要的是敲打敲打滇宁王,免得他为不能留下她,再给滇宁王妃脸色看。 这点赏赐惠而不费,皇帝一口答应:「准。」 皇帝还有公务,再问了她两句后,外面沈首辅求见,沐元瑜没多的要紧话说,就识相告退了。 她今日才回来,不用再去学堂,算算时辰还早,李百草那边还要跟王太医就着以往的脉案商议,诊断没这么快出来,就先绕去国子监找了沐元茂。 她这趟走得太急,沐元茂平常住在国子监里,她都没来得及当面告诉他,是让下人带话的,现在回来,应当去跟他打个招呼。 沐元茂得了口信,匆匆跑出来,一把抱住她:「瑜弟,你可回来了!」 两个人找了附近的茶馆坐下,沐元茂知道她没了外祖,没像以前一样滔滔说自己的事,只是很兄长范地安慰她。 「瑜弟,一阵不见,你看你瘦的,唉。逝者已矣,人在这世上过,最终都有这一遭,你不要太难过了。」 沐元瑜点着头:「三堂哥,我知道。」 这个堂兄积极向上,脾性里天真的成分又多一些,沐元瑜和他在一起没有压力,心情放松,东扯西绕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沐元茂还要回去上课,两个人方分开了。 沐元瑜坐了车,再往十王府去。 沐元瑜到十王府的时候,巧又不巧。 正赶上李百草在喷火。 王太医满头汗地拉着他:「师兄,你快别说了,这不是你以前看的那些病家,你收着些——」 「你有脸拉我!」李百草掉转枪口就喷他,「你开的药,别人吃没吃都看不出来!你在太医院这些年在干什么,医术毫无寸进,光顾着跟人勾心斗角把脑子斗傻了是不是!」 第77章 他这把年岁,老而弥辣,无欲则刚,想说什么说什么,王太医也无法,只能连连苦笑:「是,是,是我学艺不精,师兄骂得对。」 李百草并不就此消气:「你要早点发现,何至于拖到如今人还不好,带累得我被抓来给你收拾这烂摊子!」 王太医简直恨不得捂他的嘴:「师兄,你骂我就好,可别——」 那「烂摊子」可是当朝的皇子殿下,是能叫人这么数落吗? 他都不敢去看坐在一旁的朱谨深的脸色,只是拉着李百草苦劝。 沐元瑜的脚步放轻了,绕过了拉拉扯扯的这两人,走到朱谨深旁边,悄声道:「殿下,你不吃药的事让看出来了?」 朱谨深面无表情地、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沐元瑜好奇地道:「怎么看出来的?」 「他拿着王太医的脉案研究了一下,」朱谨深动了动嘴唇,「就看出来了。」 沐元瑜就小小地「哇」了一声。 朱谨深知道她「哇」什么,没有说话。 沐元瑜扯扯他的胳膊,略激动地跟他道:「殿下,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王太医主治你到今日,他亲手诊的脉开的方子,他不知道你没吃药,李老先生看脉案就看出来了!」 该吃的药没有吃,在身体上一定多少会反应出来,该痊愈到哪个度了,可是没有,那就是不对——但这种本事不是谁都有,具体到朱谨深身上,他是沉疴,常年处于一个病恹恹的状态,更难看出来,所以王太医都不知道。 但李百草就有这份眼力,同时有这份自信,不怀疑自己,而怀疑病家没遵医嘱。 朱谨深还是不说话。 他才让李百草毫不留情地喷了一顿,连皇帝都没这么数落过他,偏偏这事确实是他干的理亏,反驳不出什么。 「殿下,你别跟他生气嘛,」沐元瑜知道他叫人当面揭穿,大概有点下不来台,劝道,「本事大的人,脾气大些也寻常,他医术这样神妙,肯定能治好你了。」 她说着禁不住笑,「我可高兴啦。」 她之前对李百草有再多期望,毕竟没落到实处,如今才算是定了心了,李百草还有心思和师弟吵架而不是甩手就走,显然是有办法的。 朱谨深被她毫不作伪的喜悦感染到,表情终于舒缓了一点下来。 「我没生气,」他道,「你过去坐下罢。」 总站他面前,那双亮晶晶的笑眼晃得他眼晕。 就这么高兴,比他还激动似的。 「哦。」 沐元瑜到炕桌的另一边坐下,见李百草和王太医那对师兄弟还没吵清白,出声道:「老先生,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计较了,你再抓着不放,浪费的可都是你的时间,还是早些斟酌个方子出来,治好了殿下,你就可以照旧云游天下去了。」 「你说的轻巧。」李百草扭头冷哼了一声,「世子,你可知道二殿下不遵医嘱,吃药不定时,有一顿没一顿给我现在多添了多少麻烦?」 「我知道。」沐元瑜道,「不过老先生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病家,当知道一个人顽疾不愈的绝望,老先生不要以为这是殿下任性,实则这也是病的一种,只是其症不在体表,在心而已。」 守在旁边的林安瞪大了眼看向她——妈呀,这种话是怎么扯出来的! 他旁观这一会功夫可纠结死了,既不想让他家殿下挨训,又不敢狠拦李百草,这老头脾气太坏,只怕他记恨了以后不用心给他家殿下治病,急得心里要冒烟。 结果世子爷一来,听听她扯的这一番话,护殿下护得多妥当,一对比他简直不称职。 此时没有明确的心理疾病的概念,但「心病」是有的——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又或者相思成疾一类也是心病的一种。 所以沐元瑜的话听到李百草耳里不是如林安以为的胡扯,而是确有其医理所在,他的火气就熄灭了一点。 又有点意外:「世子倒是会想,这么说也不错。」 他脾气虽辣,在道理上并不固执,就终于放开了王太医,走过来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但需请殿下答应,一旦草民接手了殿下的诊治,殿下再不能像糊弄师弟一样糊弄草民。草民虽已老眼昏花,心却还不盲,假使殿下自作主张,仍旧不肯吃药,那草民留下也不过浪费时间,不如现在就告辞了。」 朱谨深没有迟疑,点头道:「我听先生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只是一直求而不得,才心灰意懒了而已,如今希望又放在了眼前,他怎可能放过。 他这样干脆,众人都松了口气。 屋里眼看拨云见日,气氛重新和乐起来,从帘外忽然传出了一个沉沉的话音。 「不肯吃药?」 这声音不大,然而极压抑极震怒,好似一个闷雷隔帘炸了进来。 沐元瑜心里一突,顿时变了颜色,失措地站了起来。 这声音她很耳熟,因为早上才刚刚听过。 软帘掀开,露出了皇帝那一张森冷的面容。 龙颜盛怒。 屋里的人不论什么心情,第一时间都伏倒了下去。 皇帝并不理别人,他望着朱谨深,从牙关里挤出声音来:「二郎,你抬起头来。」 朱谨深顿了一下,抬起了头。 父子俩的目光一高一低,对上。 皇帝眼中闪着非常复杂的光芒,是愤怒,但又不只是愤怒,有痛心,但又仍不只于此。他道:「二郎,你恨朕是不是?」 朱谨深淡色的嘴唇轻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默然无声。 「你恨朕是不是?!」皇帝的情绪却已经控制不住,这第二遍几乎是咆哮出来,「你不吃药,你瞒着朕,你拿自己的命报复朕是不是?!」 第78章 屋里的人没有一个敢出声,王太医和林安抖抖索索地埋着头,恨不得连气都不要出,直接从这屋子里消失。 沐元瑜还没见过皇帝发怒,也有点肝颤,只有李百草置身事外,还算淡定。 朱谨深终于回答了一句:「没有。」 但皇帝已经听不进去,他垂在身侧的手都气得颤抖着,要握拳都握不成,蜷起又无力地松开,伸指指向他,叫了他的全名:「朱谨深,朕今日才知你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你太叫朕失望了,朕——」 他闭了下眼,觉得再说什么都没意思了,音量一下降了下来,慢慢道,「罢了,朕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罢。」 「你活都不想活了,再叫你做别的,不过是为难你。朕成全你,从今往后,你哪都不必再去了,也不会再有人来烦扰你。」 他始终没有进来,转身就往外走,一句话飘了回来:「汪怀忠,叫郝连英调人来,封门。」 沐元瑜脸色大变——这是要圈禁?! 事情怎么就急转直下成了这个样子! 她跪在朱谨深侧后方的位置上,焦急地跳起来拉他朱红的衣袖:「殿下,你快追上去——」 虽然不知道朱谨深跟皇帝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明显朱谨深不是愚蠢到会拿自己的命去报复什么的人,他懒怠吃药更多的是因为从这漫无止境的征途中看不到亮光。 朱谨深由她拉扯,只是不动,一张脸孔无悲无喜,如同巨匠雕出的精妙雕塑。 他这幅样子令沐元瑜有点恐惧,她不由停下了手。 片刻后,朱谨深终于有动静了,他不耐久跪,这一会功夫,他起来时膝盖已经有点打颤,但他拒绝了沐元瑜的搀扶,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启唇:「都出去。」 李百草最先走了,王太医跟在后面,林安顶着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磨蹭着,走到门前还回头看,跟朱谨深冰冷的眼神对上,一缩头,吓走了。 沐元瑜没动。 朱谨深看着她,重复了一句:「出去。」 「我不走。」 沐元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犹豫,她觉得这个关口不能放朱谨深独处,但也怕自己判断失误,真的惹烦了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不劝殿下了,我就陪殿下坐一会。」 朱谨深不说话了,走了两步,坐了下来。 沐元瑜松了口气,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皇帝出现得太突然了,她真有点吓着,紧张过后就觉得口干舌燥,自己提了小茶壶倒了两盅茶,一盅轻轻推到朱谨深那边。 然后她咕咚咕咚把自己的一盅喝了,喝完顺手又加满了。 朱谨深:「……」 他很难说清心头是什么感觉,那种无语无奈,令他忍不住主动问了一句:「你还喝得下茶?」 沐元瑜眨了下眼:「我渴了啊。」 朱谨深又无话了。他很费解,她的神经是什么做的,怎么就坚韧粗大成这样。 「殿下,你也喝嘛。别想那么多,门封就封了,封起来正好治病,什么也耽误不了——呃,」沐元瑜及时打住,自己竖手指往唇边嘘了一下,「我不劝,我不说话了。」 她闭了嘴,朱谨深叫她闹的,不知怎么反而愿意说两句了,他伸手拿了白瓷茶盅,并不喝,只是摩挲着,道:「你是不是一肚子纳闷,奇怪为什么皇爷说我恨他?」 他现在的情绪是非常态,沐元瑜摸不太准,头迟疑着要点不点:「有——也没有那么纳闷。」 她保证道,「殿下,我真不劝的,也不问,我站在殿下这边,殿下想做什么就是什么。」 劝也不是现在,情绪都在顶端上,何必跟他对着来呢。 朱谨深瞥她一眼:「那我要说,你听不听?」 沐元瑜:「——听。」 「我身体为什么这样,你是知道的。」 沐元瑜点头。 早产嘛——难道这里面有什么? 朱谨深望向手里的茶盅,茶水碧清,随着他的动作晃出轻微的涟漪,他有点出神,但话语没有停:「皇爷妻宫有克,许多年前,刚刚登基就没了元后,之后继娶了我母后。」 沐元瑜安静地听着。这一段也是众人皆知的。 「我母后进宫时,大哥刚满周岁,皇爷登基不久,国事缠身,无暇照顾一个幼儿,大哥自然是放在了我母后宫中抚养。」 朱谨深说话非常有重点,这一句话,已将当年宫闱中的那段隐秘揭开了最重要的一块图景。沐元瑜微微睁大眼,她不知道朱谨治还在先继后手里养过,她听到的,是皇帝非常宠爱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一直都是亲自带在身边。 她当即猜测到了什么,朱谨治脑有疾,而在他最有可能被发现的那段时间—— 朱谨深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我母后初进宫时不过十六岁,既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也不大懂宫里的规矩,大哥说是让她养着,其实主要都由皇爷拨下来的奶娘宫人照顾,我母后不过是起一个督导的职责而已。大哥渐渐长大,显出了与一般孩童的不寻常之处,他的奶娘觉得不对,悄悄告诉了我母后。」 「母后当时已经有孕,她很害怕,怕她自己说不清楚。」 沐元瑜理解而同情地点头。 先继后太倒霉了,嫡长子在她宫里养着,给养成了傻子,她自己这时候还有了孕,天底下的后娘传说实在太多了,瓜田李下,她焉得不怕? 朱谨深抬了眼,望向她:「你觉得可是我母妃做了什么?」 沐元瑜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见过小孩子,如果智力上有什么不对,周岁左右学说话时必定可以看出来了。殿下说,那时候先后刚进宫,就是说大殿下到了先皇后膝下没多久就显露出来了。若说先后这么快就能将大殿下养傻,是不可能的。」 第79章 这道理太浅显:一则先继后来不及培养出这个势力,二则她自己作为一个小家碧玉,从哪里来这个知识面,这可不是将成人引诱养废之类,幼儿他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想培养成神童难,养出智力残缺一样难。 朱谨深点了点头:「我母后若是有你这份镇定——」他止住,这种话终究早已无用,又何必再说。他素未谋面的母亲就是一个胆怯柔软的小妇人,既没有过人的胆识,也不懂得保护自己,最终糊涂葬送了自己。 「我母后害怕之下,做出了一个逃避的决定,她没有马上去告诉皇爷,而是试图拖一段时间,想着也许大哥只是晚慧,拖一拖,他也许能慢慢跟上来。」 这是一个很不聪明的做法,在民间也许说得过去,因为说话晚的孩子确实有,男孩子一般又比女孩子更晚一些,从朱谨治现在的相貌及言行看,他不是那种严重到脸都不对称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傻的样子,他出问题的只是智力上的迟缓,小时候他应该还是个挺可爱的幼儿。所以先继后有这个天真的盼望。 但他是皇帝的嫡长子,哪怕不过一岁多,他的身份也贵重无比,他身上的任何问题都是拖不得的。 「大哥的奶娘们也很害怕,大哥在她们手里养成这样,她们比我母后所要承担的责任更重,没有人能逃得过皇爷的怒火。她们配合了我母后,先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 「但这时间不长,因为所要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就算皇爷初为人父,不懂这些,定期来请平安脉的太医就是压在头顶的一块大石,所以不过三个多月后,就有一个奶娘承受不住,跟皇爷首告了一切。」 沐元瑜心内叹息。这可糟了,若发现的第一时刻就禀告皇帝,或者即使拖延了,也不要把这一段告诉皇帝,那皇帝或许只是震惊伤怒,不至于多想。 但这个奶娘被压垮了,居然全招了。 这就完了。 先继后其实等于是被朱谨治身边的这些人坑了,拖一拖这个主意到底是先继后本人的,还是她被诱导之后说出来的,恐怕都是未知数,她要不拖,朱谨治的事根本怪不到她头上。服侍朱谨治的这些人不敢跟皇帝坦白,欺负先继后才进宫,摸不清宫内情况,推出了她顶缸。 屋里十分安静,只有朱谨深没什么情绪的清冷声音响着:「皇爷不能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居然可能是个傻子,跟母后大吵了一架,把母后宫里的人全部提走审问,母后受了惊吓——」 沐元瑜不忍地打断了他:「殿下,别说了,我都明白了。」 先继后因此惊悸难产而亡,留下一个先天体弱的孩子。 这是一笔很难确切算清楚谁对谁错的账。 先继后处事不够明白果断,皇帝过于冲动莽撞。 但要说大错,两人又都算不上——先继后只是胆怯,而皇帝再愤怒疑心,不至于到要害死怀孕妻子的地步,他只是怒火上头,没考虑到那么多。 只是对朱谨深来说,他是全然无辜的,他的体弱,他母亲的逝世,全都拜皇帝所赐。所以皇帝会觉得儿子恨他。 沐元瑜现在再回想起来朱谨深为什么总和皇帝别着一股劲就觉恍然了。 朱谨深看她的表情已知她在想什么,道:「我确实恨过皇爷,不但皇爷,大哥我都恨过。我母后宫中的人在那一场动荡中几乎损失殆尽,查成这样,也没查出我母后的问题。当时的太医令同时日夜守了大哥一个月,最终确定他不是为人所害,就是在娘胎里憋久了,才憋出了不好。」 所以先继后就是倒霉躺枪了。 沐元瑜不知该对这段往事说什么好。这不是三两句轻浅安慰能带过去的伤痛,这种痛,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最知道,而朱谨深悲剧的是,他身上还有着当年的遗毒,每病倒一次,就是在提醒他一次。 或者,同时也是在提醒皇帝。所以他刚才的反应那么大,乃至认为朱谨深在报复他。 朱谨深正好也不需要她的安慰,她不出声,不把气氛往悲怆里带,他才有兴致继续说下去。 他甚至还勾了下嘴角,露出个有点嘲讽的笑容:「我小时候和大哥一处养,皇爷很要面子,既不能忍受外界知道大哥是个傻子,也怕我知道他为此坑了我和我母后,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能见到的人很少。」 「但我仍然很早就知道了皇爷不愿意我知道的事,你猜为什么?」 沐元瑜道:「是沈皇后的手笔?」 皇帝五年换三个皇后,再拿朱谨深长到能听闲话能知事的年纪做个参照,她那时肯定已经入主坤宁宫了。 「不知道。」朱谨深却道,「我午睡时,两个人在我窗子外面说的,后来因为我打了大哥,事情爆出来,那两个人都被处置了,没审出来主使,不知是无意,还是受了人指使。」 沐元瑜的关注点顿时歪了:「殿下——打了大殿下?」 朱谨深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打他?」 「不是,」沐元瑜的心情很有点哭笑不得,「殿下小时候的身子应该更弱罢?怎么打得过大殿下?」 朱谨治脑子有问题,身体可健康,一般傻子因为不懂轻重,打人时的力道还特别大,病歪歪的小朱谨深去打他—— 虽然知道很不应该,她还是暗戳戳地觉得这画面略萌怎么办。 朱谨深现在一副不染尘俗的样子,不想居然也有跟兄弟打成一团的时候。 「当然是想法子打的。」朱谨深奇怪瞥她一眼,「我那时候听了闲话,很不想相信,可是又忍不住一直琢磨,越琢磨越觉得真,我不敢去问皇爷,怕他哄骗我,心里闷着,就看大哥很不顺眼。他小时候是真的傻得什么都不懂,我说跟他玩游戏,输了就要挨打,他怎么可能赢我。一直输,就一直挨打了。」 沐元瑜:「……」 第80章 她想美好了,这位皇子殿下真是从小就坏,惹不起。 「打了一阵,我自己觉得没意思了,欺负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我打他,他还笑嘻嘻的,我图什么呢。」 朱谨深说了这一会的话,终于口渴了,喝了口茶,才继续道,「我就不想理他了,但是他不愿意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他去跟皇爷告状,说我不和他玩了,皇爷问他玩什么,他学给了皇爷看。」 沐元瑜:「……」 她努力憋着笑,傻子坑起人来真是别有一套。 「皇爷当然知道实则是什么意思,很生气,来质问我,我也不想再忍了,全部说了出来。」 朱谨深轻轻皱着眉头,这一段当然是很不太平的,他不想细说,直接跳过去,接下去道,「最后的结果是,我从此和大哥隔开住了。而皇爷之前原本准备将我和大哥送到皇后那里抚养,也不提了,单独给我分了宫。」 沐元瑜忽然注意到一点她此前一直忽视的:「殿下,你小时候也是在皇爷那里养着的?」 朱谨深颌首:「大约是对我愧疚罢。另外,可能是因为先前出过一回岔子的缘故,他也不放心将我和大哥交到别人那里。」 沐元瑜懂,两个娃娃一个傻一个弱,尤其是朱谨深,照顾稍微疏忽一点,恐怕他就夭折了,都不用怎么刻意下手。 皇帝吃过一回亏,二回其实很谨慎了,把两个嫡子交到嫔妃那样养不太像样,但他是一国之君,没有精力一直带孩子,于是不得不很快再续娶。沈皇后进宫后,应该是又观察了她一段时间,觉得她能撑起来,才决定将孩子交给她。 结果在这当口,就出了朱谨深听到闲言的事,哪怕说的全是真话,这也毫无疑问是在挑拨朱谨深和父子长兄的感情。 朱谨深先前说「不知道」谁动了手脚,但从这后续看,就算没抓到切实的把柄,皇帝心里一定多少是有怀疑,乃至打消了将孩子交出去的念头。 朱谨深望着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还可以告诉你,沈皇后,当时有孕。」 沐元瑜悚然而惊——这简直是一个轮回! 皇帝手握锦衣卫,真兴起大狱,将所有可能的相关人等拉去拷打,未必查不出来,可是他手软了,他不敢往下查——他怕牵涉到沈皇后,沈皇后变成又一个先继后。 皇帝也是人,也有情感的极限。 已经冤死一个皇后了,他承受不了再冤死第二个。 「我懂了。」沐元瑜点头,她这回是真的全懂了,懂朱谨深为何是这样的性情,他压抑的暴戾都从何而来。 「皇爷对不起先皇后,可是他这份情,照顾殿下的同时,也移了一些在沈皇后身上,殿下觉得不公平,对吗?」 「对。」朱谨深字句清晰地道,「我觉得,她不配。」 「如果要说我恨皇爷,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恨他。」 他目光深深地凝视沐元瑜,这样隐秘而扭曲的心思,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也不觉得别人能理解,可是她这么断断续续地听着,居然都能明白。 这少年今年不过十四岁,他哪来的阅历这样理解别人——或者,只是理解他? 「皇爷说我没有心肝,是说错了,我不是没有,只是生歪了,越大,可能还越不对了。」朱谨深放任了自己目光中的炽烈,「你总是离我太近,恐怕有一日要后悔的。」 对沐元瑜来说,面前这位殿下虽然身份贵重,然而身世称得上畸零,他才又从家庭关系里受到了伤害,现在说这种话,咳,简直和撒娇差不多好吗? 这时候不表忠心什么时候表? 她当即就接了话:「谁说的!我看殿下是最好的人了,只怕哪日我不留神得罪了殿下,殿下不理我,我才后悔。」 朱谨深垂下了眼,慢吞吞地:「哦。」 他果然是歪了。 这样哄出来两句好听话也觉得很有意思。 林安在帘子外探头探脑。 朱谨深背对着他,顺着沐元瑜的目光转头看到,斥了一句:「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林安听他口气不像先前那样冰冷,才小心掀开半边帘子,把脑袋探进赔笑道:「殿下坐了这半日,不知饿了没有?午膳已经好了,我先前来,见殿下说着话,没敢问。」 朱谨深全无胃口,但因沐元瑜在,还是道:「摆过来吧。」又想起问,「李先生那边呢?不要怠慢了。」 林安忙道:「殿下放心,这就着人送去。那位李神医做事可真有谱,王太医跟他过去,原来还有些害怕惶然的,让李神医敲着脑袋又训了一通,然后压着研究脉案去了。真是一刻工夫都不耽误。」 冲这态度,再大的脾气他也愿意伺候着。 丰盛的午膳很快摆了上来,碧玉箸摆在一边,朱谨深只是看着,都懒得拿起来。 过一会,他觉得不对,抬眼:「怎么不吃?你也没有胃口?」 「我有。」沐元瑜含蓄地看他,「可是殿下不动,我做客的怎么好先动呢。」 「又没别人,谁还说你不成。」 说是这么说,毕竟礼仪所在,朱谨深还是拿起了碧玉箸,随意用了一点。 沐元瑜挺想表现得忧他之忧,但饭桌上一共就两个人,对着都不吃饭,那气氛也太悲惨了。 朱谨深大概并不需要一个人来和他比惨。 她这么想着,就正常吃自己的了。 朱谨深这里的膳食因为他身体的原因,口味都偏淡,沐元瑜其实吃不太惯,但饿起来就顾不上挑了,她头也不抬,一口接一口吃得香甜。 朱谨深再不动,她也不劝了,他一个皇子,想吃厨房那边随时预备着,饿不着他,不用现在没胃口还硬劝他往里塞,吃下去存在心里也不舒服。 第81章 倒是朱谨深自己,见她吃得这么起劲,不知不觉也跟着又动了几筷子。 沐元瑜的筷子偶尔能跟他的搭在同一盘菜里,有两回后,她低着头闷声笑了起来。 朱谨深真是奇了——他们餐桌礼仪都好,吃饭时都不说话,这样他也能一个人乐起来? 他少有地开了口:「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用饭像个大家姑娘,」沐元瑜捂着嘴,怕喷饭,「一点一点的,可矜贵了。」 她对比之下倒像个真汉子。 朱谨深嘴角抽了抽,自己回想了下,好像也无可辩驳,只有瞪她一眼:「惯的你,什么都敢说。」 沐元瑜只是笑,一时停不下来。 朱谨深无奈得很,这么个人,跟他怎么生气得起来。 反嘲了一句:「你生的那样,好意思说别人像姑娘。」 沐元瑜摸摸脸:「我父王给我的,我也没有办法。我倒是愿意像我母妃。」 她要像滇宁王妃那样艳丽,早早就能展露风情出来,滇宁王也不敢叫她一直冒充着了,早想法把她换了下来——唔,那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她可能又该为别的事烦恼了,人生这条路,大概就是没有坦途的罢。 朱谨深没见过滇宁王,没法评价,只道:「你还想像你母妃?岂不是更女气了,别人只怕要以为你投错了胎。」 又不由心中一动,他若真的是个姑娘—— 他望一眼沐元瑜的脸,很快掐断了这个妄念。想这些有什么用,无非害自己越陷越深而已。 现在想来,他都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不过是起初时不经意踏错了一步,他都没有很当回事,然而一脚居然真摔进坑里去了。 沐元瑜这个身份,她就算长得秀气,敢当面嘲笑她的人也不多,不过她应付这种场面仍然很自如:「我要投成了个姑娘,别的倒没什么,只怕没机会来到京里,认识殿下了。」 朱谨深:「……」 他幸亏吃得少,此时也停下了筷子,不然得把自己噎着。 他向来高傲,不但对人,也对己,他若是那等只图享乐的浪荡公子哥们,早倚仗身份强取豪夺了,什么性别身份,都不在顾忌范围之内。 但饶是他绝不屑于干此等下流事体,此时也觉得自己心中那层属于君子贵德的束缚越来越弱了——他甚至忍不住想,哪天他要真干出点什么,一定不是全怪他。 他勉强掩饰着去端茶盅,强行转移了话题:「你讨人喜欢的本事这样强,怎么在你父王那里,倒是跟我在皇爷面前一个样。」 「偏心没药医呗。」沐元瑜提起这事已经看得淡了,「我跟我父王的父子缘分就这么多吧,不如他跟他的宝贝小儿子强。人力不可扭转的事,也不必强求了。」 回答完了觉得朱谨深的句式有异,登时兴致勃勃去问他,「殿下觉得我讨人喜欢吗?」 朱谨深板着脸道:「——食不言。」 沐元瑜忍不住又笑了,她觉得朱谨深这么堵她一句比直接回答她「是」或「不是」都更有趣,不过她从来懂得适可而止,也就老实低头吃饭去了。 一时用完,沐元瑜今日不去学堂,回去老宅也无非和丫头们呆着,见朱谨深不撵她,她就继续留了下来。 朱谨深精神弱,晚上有时候睡不到整觉,他因此养成了白日午睡的习惯,沐元瑜在自家时睡不睡都无所谓,在别人府邸是一定不会睡的,就溜达到隔壁去看李百草和王太医辩证医理。 王太医医术及不上李百草,但这么多年毕竟是他给朱谨深主治,李百草要接手少不了他的辅助,两个人的气氛已经渐渐平和了下来,只是就着脉案分析商量,不再争吵了。 沐元瑜认真安静地旁听着——听了半个多时辰,什么头绪都没听出来,两个专业人士在一起,飚的全是术语,她平常从观棋的念叨里知道的一些不足以应付这种高难度对话,实在坚持不下去,不好打扰两个大夫,只得又默默走了出来。 林安苦着脸从门前路过,沐元瑜无聊,顺手拉住他:「怎么了?」 「锦衣卫真来把门封了,人都不许出去了。」林安垂头丧气地回答她,「我还以为皇爷只是气话——这下怎么办啊,殿下要生气死了,我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朱谨深不吃药,他这些身边的人瞒而不报,都有罪责,皇帝先前是愤怒过头没想起来,等怒气下去了,会不会找他们算账就难说了。 沐元瑜皱起了眉,她原来觉得不必劝朱谨深,可现在看,真一句都不提好像不成,皇帝下一步若直接让锦衣卫破门进来拿人,那时再应对可就被动了。 「我们去跟殿下说一声吧。」 「算了,殿下现在心情一定很糟,何必再去烦他呢。」 「你被抓走了,殿下心情就好了?」 沐元瑜驳他一句,推他往隔壁去,「你去看看,殿下睡醒了没?」 林安自己当然也惜命,让一劝,就禁不住过去了,偷偷一看,扭头掩唇小声道:「殿下起来了,在写字。」 朱谨深实则就没睡着,他心里存了太多事,合眼静了一会,静不下来,索性打起腹稿来,想的差不多了,就趿拉着鞋起来落笔。 沐元瑜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快写到尾声了。 沐元瑜礼貌地在几步外停下,但又心生好奇,忍不住隔着点距离望去——因为朱谨深用的不是普通的笺纸,蜀锦做底,一卷摊开,边饰锦纹,是奏本的用式。 朱谨深写完,搁下了笔,自己捏了捏手腕叫林安:「过来用印。」 林安答应着忙上前,从桌角的玉盒里拿出朱谨深的印章,沾了朱砂印泥,小心翼翼地盖下去。 朱谨深又望向沐元瑜:「锦衣卫封了门,我这里的人应该都不许出去了,你等会走的时候,替我跑个腿,把这奏本交给皇爷。」 第82章 沐元瑜微微有些发愣,回过神来谨慎地问道:「殿下这是——」 以朱谨深的脾气,不会越想越生气,赶在被皇帝气死之前,先去把皇帝怼一顿吧。这可真是火上浇油了。 「我还能做什么,」朱谨深坐下去穿鞋,低着头道,「认个错罢了。」 沐元瑜:「……!」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咚」一声,是那边林安把印章掉玉盒里了,幸亏章已经盖完,倒是无妨,他手忙脚乱地忙把收拾好,转头已然眼泪汪汪:「殿下,奴才一条贱命,不值得殿下如此,呜呜——」 他家殿下是怕被关的人吗,去年被关到庆寿寺去也没服过软,还是皇帝先低了头,现在——呜呜。 「你是不大值钱,」朱谨深皱眉道,「不过还算忠心,把你们这一拨人弄走了,再给我派来的谁知道是哪路的魑魅魍魉,我懒得跟他们打交道——行了,别哭了,丑死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林安听见自己被盖了个「忠心」的定语,顿时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报,呜呜呜地更停不下来了,又怕朱谨深烦,直接掩面泪奔出门了。 沐元瑜也是感叹,她知道她为什么抱朱谨深的大腿抱得毫无障碍,而对别人就不行了,在该靠谱的时候,朱谨深从来不掉链子。轻重二字,他拿捏得妙到巅峰。 朱谨深穿好了鞋,直起身看向她:「这回我不知要关多久,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在外面老实些,别惹事。但是别人欺负了你,也不要一味委屈,该和皇爷说的,就去说,看在你父王的份上,皇爷也不会坐视。」 他三两句话,不知怎么弄的,居然把气氛搞出了一种离情惜别的意味,沐元瑜的心情也有点低落了:「我都没什么,平白也没人敢欺负我。倒是殿下,你这回一定要好好吃药呀。」 朱谨深「嗯」了一声。 屋里静了一会,沐元瑜想想又安慰他:「没事的,皇爷只是一时气急,现在殿下都认了错,还能真把殿下再关下去不成。」 「那可难说。」朱谨深吐槽了一句,「你没听过君心难测吗?」 沐元瑜当然也不敢跟他打这个保票,又随意闲扯了两句,候到奏本上的字迹干了,沐元瑜也着急想早点替他递上去,就过去抱起来跟他告了辞,走了。 到了大门前,正中朱门和两边角门都关了,她要开门,开不开,外面反有人断喝:「皇上有命,擅出此门着杀无赦!里面的是谁,不要命了吗?!」 沐元瑜提高点声音报了名姓,她以为她又不是二皇子府上的人,不过凑巧被关了进来,一说就该放她出去了。 不料外面沉默片刻,似乎有人在商量的窃窃私语声过后,一个声音粗声道:「圣命已下,我等不敢擅自开门,世子爷等等,待我先命人去禀报了皇上。」 沐元瑜无奈,知道再争争不出个结果,她也不是会耍横的性子,就退到了旁边的门房里等。 十王府据皇城不远,去禀报的人最多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沐元瑜就这么等着,等着—— 她先等到了朱谨深。 朱谨深是接到了林安传话过来的,皱着眉问她:「连你也不许出去?」 沐元瑜摊一摊手:「说要去禀报皇爷才行。去了有一阵功夫了,应该快回来了。」 朱谨深道:「先回去罢,既不许出去,在这里傻坐什么。」 沐元瑜也等得快打哈欠了,就跟他回去了正堂,随意找了本书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又是将近大半个时辰,眼看天色都快近黄昏了,林安来回跑着催了几遍,又一回过来,叹着气道:「世子爷,还是没信,据说是皇爷那边召集了阁老们在议事,锦衣卫不好为小事进去打扰。我才再去问,门口的大爷们直接说就请您住一晚罢,今天是肯定来不及禀报了。」 沐元瑜傻了眼:住、住下? 朱谨深坐在那边打棋谱,一颗棋子捏在指间,也是顿住。 他是该头疼,还是——感谢一下皇帝? 林安倒是没什么心理障碍,叹完气后就颠颠地主动安排屋子去了,还跟沐元瑜道:「昨天就以为世子爷要住下的,客房都收拾好了,不想世子爷又走了。这可好,今日又派上了用场,我再去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世子爷别见外,您和我们殿下这么好,就多住两天有什么呢。」 沐元瑜在心中叫苦,岂止是有什么——她是有大问题才对! 但这时候坚持要走反显得她不对劲了,只得很是纠结地继续坐着。她手里还拿着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只在转悠着,怎么能出去。 窗外日头渐沉下去,绚丽的彩霞映照了半边天,晚春时节天色黑得还快,不多一会功夫,连晚霞也没了,只剩一片暮色。 前面仍是没有信报过来,显见得她是真走不脱了。 沐元瑜终于死了心,已经到了这步,横竖没有指盼,她不得不放开了心怀,总是独自住的客房,寻个借口把伺候的人推掉,再警醒些,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然后她方注意到,朱谨深坐在窗下,也是小半天没有说话了。 他面前黑白棋子错杂,摆布出一副无声厮杀图景——虽然她看不太懂,但是就是觉得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她不由回想了一下,从认识至今,好像就没看他有过别的消闲一点的娱乐,不是看书就是下棋,这脑子能不越用越灵光嘛。他的时间都用在了哪儿,可是太明确了。 炕桌边上已点起了宫灯,但比起白日这灯光自然是不如,沐元瑜放下了只是装样子的书,走过去道:「殿下,歇一会吧?晚上还总看书对眼睛不好。」 朱谨深正对着手里的棋谱出神,让她一说,微微惊醒过来,伸手就拂乱了棋盘。 沐元瑜没当回事,以为是他的习惯,坐下来帮他往棋罐里收拾棋子。 第83章 朱谨深见她面色如常,悄悄在心内松了口气——幸亏她不通棋艺,看不出他这小半天完全是随手乱放,根本没跟着谱走。 又有点诧异地多看了她两眼,他一直知道她生得清秀,不想晚间灯下看来,她半垂着的脸庞五官更显柔和,居然还能透出两分秀美来。 「你接下来一阵自己在学堂进学,离老三远些。」 沐元瑜不知他为何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愣了下:「啊?」 旋即自以为反应过来,「我都投靠了殿下,还理他干嘛呀,无非保持个面子情而已。不用殿下说,我也不会挨近他的。」 虽然跟他说的并不是一层意思,但这爽直不带拐弯的表态一下让他心中舒展了开来。朱谨深信手拈了一颗棋子往棋罐里放,嘴上道:「哦?你几时投靠的我,我怎么不知道?」 「殿下不承认也不行,」沐元瑜笑道,「我父王在云南都听说了,我和殿下好的满京城都知道,我要出了什么事,只怕都得第一个来问殿下,殿下现在撇清可是晚了。」 朱谨深翘了嘴角:「惹不得你,你还真打算赖上我了,出事都要来找我。」 他多少清楚皇帝的性情,锦衣卫都调了来,恐怕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但不知是他已经习惯了和皇帝闹翻,还是一直有个人在这里打着岔,他居然并不觉得值得为此大惊失色,除了最起初的闷痛之外,心情很快回复到了一个较为从容的点上。 关就关罢,从最坏的打算出发,也不能为这点事关他一辈子,总有放他出去封王就藩的一天。 只是他不能出去,到底对沐元瑜有些不放心。 他傻乎乎的,朱谨渊真对他动了什么歪心眼,恐怕他没个防备,着了道就糟了。朱谨渊毕竟是皇子,他一个人在京里,势单力薄,吃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亏也是有苦没处说。 朱谨深为此沉吟了一会,到底还是把话给她点明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老三看你,有些不对头,不管他找什么理由,你别和他单独到什么生地方去。」 沐元瑜:「……」 话到这个份上,她有什么听不出的,不可思议地伸手指了自己,「不会吧?我可是——三殿下好男色?!」 「不知道。」朱谨深倒也不是会污蔑别人的人,照实道,「总之他看你不对,你年纪还小些,不懂这些,才看不出来。」 她其实不小—— 只是她长久以来只专注在不要叫人拆穿,没想到连男装都能招来蜂蝶而已。她有感觉朱谨渊在凑近她,但她只以为他是看中了她背后滇宁王府的势力。 沐元瑜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多谢殿下提醒。」 她仍觉荒诞,但朱谨深不会信口开河,她宁信其有,不可信无,因为一旦真让人算计了什么,她能损失的可不止是贞洁,届时只有弄死朱谨渊才能自保了,这善后就太麻烦了。 朱谨深并不知她心里已经转悠上了什么凶残的念头,他其实也有点心虚,因为他看沐元瑜,也并不怎么对头。 这样情况下,还告别人黑状,总显得他不够光明磊落。 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过去了,朱谨深对自己仍抱有一丝乐观的想望,他觉得沐元瑜不会总是这个模样,等他再大两岁,再长开些,脸庞的棱角出来,长成跟许泰嘉那样,分明地是个男子了,他就能渐渐把自己拉回来了,他对许泰嘉可绝生不出来什么——呕。 想一想都浑身发毛。 朱谨深自己心里想过了数个念头,沐元瑜是毫无所觉,在她看来,这位殿下就是高洁的代名词,几乎快餐风饮露了,他跟这些凡俗的浓腻念头,都不搭边的。 他最有烟火气的时候,就是年前跟许泰嘉讨论成人那一回了,但之后既没见他身边多出什么人来,也没对别的姑娘表示过什么特别态度。 他就一直是这个孤傲禁欲的样子。 不过再一个时辰之后,她略微改变了一下看法。 这时候他们已经用过了晚饭,拨给她的内侍要给她备水沐浴,沐元瑜坚决推辞了:「我昨晚才洗的澡,今日不洗没事,我也没带换洗的衣衫。给我打盆水泡个脚就行了。」 内侍劝了一句:「殿下这里有以前的衣裳,殿下应当不介意借两件,不如世子爷凑合一下穿。」 沐元瑜只是摇头,内侍便也不勉强了,心道他们这样的贵族小公子,长这么大肯定都从未穿过别人的旧衣裳,不愿意也是寻常。 他就让人打水去了,沐元瑜此时人在客房,想起她忘了把朱谨深的奏本拿过来,这奏本明日最好是一早就递上去,头低得越快,才越有助于消弭皇帝的怒气。若忘了,就耽误功夫了。 她就趁这空档走回了正堂那边,林安刚伺候着朱谨深从汤池沐浴完毕出来,朱谨深衣衫没怎么穿好,中衣的带子松松地扣着,身上残留着一层特有的刚出浴后的薄薄水气。 沐元瑜:「……」 她望着朱谨深露出的小半边胸膛有点直眼,他的胸膛很白,且薄,如一片白玉,她忽然发现,高雅跟诱惑是毫不冲突的。 并且因为这反差,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力还特别强,明明他也没露什么,该遮的都严实着,但就这一点衣衫不整的随意,居然令她不敢直视。 她就望了一眼,居然有点想脸红。 她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夏日里她的护卫们打赤膊的时候多着,那肌肉虬结,可比朱谨深的厉害多了,但她也许是司空见惯,什么感想都没有。 朱谨深没想到她过来,有点愣住。 「殿下,我、我来拿个奏本。」 沐元瑜真是不好意思看他,感觉跟自己占了他便宜似的,摸到奏本就逃也似地跑了。 朱谨深莫名地看她来去匆匆,转头问林安:「他怎么回事?」 第84章 林安更莫名:「不知道啊。」 这点事,也犯不着把人拎回来问,朱谨深只得罢了。 他仍在控制自己离他远些,知道人留下来的那一刻,他心中是有许多妄念,但也不过是妄念罢了,埋藏挣扎在他的心底,至少目前为止,他还管得住。 沐元瑜以怕吵为由拒绝了内侍的贴身服侍,自己独个在客房呆了一夜,她心里一根弦绷着,没敢睡得很熟,总算没发生什么意外,熬到天亮后爬起来去跟朱谨深告辞。 她没要内侍服侍,早早自己起身,把发髻衣饰都弄好了,但到底在家时叫丫头们照管惯了,她的圆袍领口稍微理得有一点歪,自己对镜子看不出来,落在朱谨深这等讲究性子的人眼里就醒目了。 白日里人的自持力总是强些,朱谨深也不回避她了,叫她过来,伸手替她把领口捋平了。 「好了,去罢。」 沐元瑜有点犯困地揉着眼:「殿下,你等我的好消息——嗯?」 她脸颊被捏了一把。 朱谨深是被她睡眼惺忪的模样招得没忍住,嘴上淡淡道:「给你醒醒神。」 「——哦。」 沐元瑜转而揉着脸颊应了,别说,痛了一下,她还真清醒了一点,抱着奏本转头走了。 门前的锦衣卫已经得到了圣谕,这回总算没有拦她,她顺利地直奔皇城而去。 一大早,皇帝已经在跟臣子议事。 宫殿里外都有人,沐元瑜在台阶前等了一会,听他们小声议论,才知殿里议的好像是大皇子的婚事。 事太多,她刚回京,一时都还没想起这一茬,两个多月过去了,算来是该出结果了。 她竖起耳朵听了听,人选似乎已经定下了,他们说话隐晦,她听不出具体定了谁,但应该不是韦二姑娘。 这倒也不稀奇,韦二姑娘只是人选之一,没被选上很正常。 沐元瑜没多想,韦瑶当日自己就很迟疑不决,现在落选,大概也算中她的意吧。 殿里又商议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不知商量出个什么结果,只见大臣们鱼贯而出。 然后皇帝叫沐元瑜进去。 沐元瑜心里有了点数,她是加塞在了好几个先来的臣子前面,看来皇帝震怒过后,对朱谨深那边也不是真的就撂手不管了。 沐元瑜进到殿里,没二话,直接把朱谨深的奏本递了上去。 皇帝很意外地接到了手里。 等看完了,他就更意外了。 他往下看了看沐元瑜,几乎要怀疑是有人代笔。 居然是封很诚恳的认错书。 皇帝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才确定里面也没有夹带私货讥讽他。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沐元瑜一肚子话顿时都憋住了——她没说朱谨深的情况,也没来得及敲敲边鼓求个情,这就叫她走了? 但皇帝发了话,她也不能赖着,只好磨磨蹭蹭地行了礼倒退出去,指望着皇帝能改了主意再叫住她。 她没等到皇帝发话,先等到了外面内侍的传报声:「启禀皇爷,皇后娘娘求见。」 沐元瑜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中宫皇后,她虽已是第三任皇后,但因前两任走得都急,所以她的年纪与皇帝相差并不大,只是保养得好,皇帝看上去已是个中年人的模样,她却既贵气逼人,又明艳动人。 沐元瑜一瞥之后,就垂下眼行礼,沈皇后来了,她就更不适合在殿里呆着了,拱手后就要继续往外退。 沈皇后脚步一顿,却启唇叫住了她:「沐世子?你略站一站,本宫正有话问你。」 沐元瑜心里有数,肯定跟二皇子府被封的事脱不了关系,她就应声站住。 沈皇后径自向前,到金阶下福了身,道:「妾身打搅皇上了。只是听说二郎出了事,那孩子身子一向弱,妾身心里着急,所以不得不紧着来一趟。」 皇帝淡道:「没有什么事,皇后不必多想。」 沈皇后道:「皇上还要瞒着我,我听说把二郎的门都封了,这还叫做没事?二郎那个性子,皇上一向知道的,多包容他一些就是了,何必跟他生气。他心又细,皇上这么把他关着,他面子上下不来,别出什么事才好。」 皇帝就冷哼了一声:「他还有脸要面子?这些年几乎不曾把朕磨死!往后由他去罢,朕是管不起了,皇后也不要替他说话,说也是白说,他哪里记得人的好。」 这话真是非常之重了,完全出乎了沈皇后的意料,她一时都滞住——二皇子府外围了一圈鲜衣挎刀的锦衣卫,大门且叫人在外面用铁链缠了起来,这么大动静再瞒不了人,她人在后宫也很快听说了,按捺着心情硬忍了一夜,撒了钱出去买了大略确实的消息回来,自觉做好了准备才过来了。 在她的想法里,皇帝当然是该很生气的,不然不会就地把二皇子府封了,这一封人人都看得见,对朱谨深的名声大大不利。 但仍没想到会有这么生气。 沈皇后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果然,就朱谨深那个脾性,迟早自己就能把自己送进坑里,她先前实在不该操之过急,轻举妄动。 「皇上不要说这样的气话,传到二郎耳朵里,他岂不伤心。」沈皇后微嗔着劝了一句,转而望向沐元瑜,「我恍惚听说着,是为什么吃药的事?这也不是大事,沐世子,你当时在场,也该帮着劝两句。」 沐元瑜微笑道:「回娘娘话,当时那个情景,实在没有臣插话的份。」 沈皇后实则想听一听细则,知道从皇帝那里未必问得出来,才把她留下来,以为她年纪小,总能套出两句来,不想这一句回话出来,徒自把她的心思撩了起来,却是一点干货都没有。 那个情景? 第8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到底是什么情景。 皇帝在上面坐着,她不好追着问下去,沐元瑜不是「姑娘」,没个由头,也不便把她召后宫里去单独探问。 沈皇后只得暂且放弃了她这边,继续按照自己的原定计划向皇帝道:「依臣妾说,这都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全的缘故,二郎这孩子本是好的,只是早早搬了出去,他身边那些奴才秧子缺人管束,不知道规劝主子,都只由着二郎的性子来,才动不动酿出事来,把二郎照管坏了。如今该都好好敲打一番,该罚的罚,该撵的撵,才能叫他们日后有个惧怕。」 沐元瑜听着,在心里给朱谨深点了个赞——真是运筹帷幄,料敌先机。 皇帝想不起来为难他身边的人不要紧,有的是人提醒,慢一慢,就受制于人了。 现在不管皇帝如何决定,起码朱谨深先把认错的态度做在了前头,显得是诚心如此,而不是被压迫之后才服软。 她现在也才好出声辩解:「皇后娘娘,臣刚自十王府过来,倒不以为是二殿下身边人的错。二殿下向来坚持己见,他拿定的主意,岂是几个下人可以动摇的?再者,也是许久前的事了,二殿下一时任性,确实有错,如今已经改过了。再去动他身边的人,臣以为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沈皇后正容道:「这是孩子话了,二郎犯了糊涂,下人们正该规劝才是,劝不了,也该来告诉皇上,怎可不知轻重就一味帮着隐瞒?你们这样的少年人,都以为只管捧着顺着你们的奴才才是好奴才,这可是大谬。」 「臣如果有错,错在臣自己身上,不会推下人顶缸。」沐元瑜拱了拱手,「二殿下比臣长了四岁,心性该更为成熟稳重,他还犯糊涂,伤皇爷的心,要罚,更该罚他。只罚到下人身上,二殿下又怎会有惧怕呢,再换一批,仍旧是这个样子罢了。」 这个场面看上去是有点搞笑的——沈皇后似乎在为朱谨深说话,替他转圜,错都在下人身上,沐元瑜反倒坚持该罚朱谨深本人,要保没什么分量的下人,乍一看,她倒像是要搞倒朱谨深的那一派。 但两人心里当然都非常明白:朱谨深被封门,已经受了重罚,里子面子都没了,再要罚他,实在也罚不出什么,总不能传顿板子把他打一顿罢;下人们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沈皇后听到的时候其实心中悚然,因为这是有点可怕的驭下能力,朱谨深能管得下人们把这样的事都替他隐瞒下来,他身边那些人等于都是提着脑袋在跟他混了,难怪二皇子府多年如铁饼一块,她总伸不进手去。 她心里非常遗憾朱谨深这么任性妄为,拿自己身体当儿戏,居然还病恹恹地撑了下来,他要是把自己坑到病重不治,那得省了她多少工夫—— 想这些就有点太远了,沈皇后拉回了自己的思绪,她现在的目的就是把朱谨深身边的下人都换走,能借机安插进自己的人手最好,安不进去,只要能换掉几个,对于朱谨深一样是很大的打击。 他保不住自己人,从此他身边的人再跟着他,就得掂量掂量了。 而人心一旦散了,再想往里伸手也容易多了。 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一条线。看上去完成难度也不高——如果没有人一直跟她顶着来的话。 沈皇后再出口的话变得不那么客气起来:「依你说,难道就此轻轻放过了不成?这也太便宜那些奴才了!下回再出事,这责任谁担着?你吗?!」 她最末一句声色俱厉,沐元瑜并不考虑,直接就回:「二殿下担。」 沈皇后:「……」 要不是很确定这小子跟朱谨深几乎混成了一个人,她真要狐疑了,他到底是哪边的? 沐元瑜可坦然了,她本来的三观就是这样,上位者不光享福,也该担责,光想好事坏事就推别人去,这福气得来也不长久。 沈皇后堵得只能挤出来一句:「你这样说话,不怕二郎知道了怪罪你吗?」 沐元瑜诚恳道:「二殿下不同意,臣也不敢在外胡说呀。」 她没有和朱谨深就此事商量到这么细,因为也不需要,朱谨深的认错给得这么快,劝都没用她劝一句,本身就是很明确的表态。 林安等人必须保下来,哪怕拗不过皇帝的天威,实在不能如愿,也得尽过最大的努力再说。这么轻轻就把人推了出去,明面看几个奴才是不值什么,但无形中损失掉的威信很难再弥补回来。 皇帝终于在御座上发了话:「都别争了。这件事,既然二郎还知道错的是他自己,给朕的奏本里,也一力承担了,那朕就成全了他,让他在十王府里好好反省去。」 转目向一旁侍立的汪怀忠:「他府里那些人,每人二十大板——轮换着打,别一下全打趴下了,还得挑人进去填补。朕是懒得再烦这个神了。」 沐元瑜松口气,二十板子的惩罚不轻也不重,府里有个神医在,完全不需畏惧。受点皮肉苦,总是被提出去好得多了。 沈皇后却是噎着气——她不知道朱谨深的奏本已经呈了上来,扑灭了些皇帝的怒火,以为十拿九稳满占情理的事,居然都没如愿,她心里很是过不去。 好在似乎要安慰她似的,沐元瑜接下来就势试探着要给朱谨深求情的时候,被皇帝一口拒绝了:「此事休提,朕现在不想看到他,叫他老实呆着,免得成日跟朕斗气。」 沐元瑜只得罢了,皇帝关朱谨深一阵的心看来很坚决,但听他的口气,倒不似先前那么直接把人圈禁一般的吓人了,看来朱谨深的认错奏本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这样她再纠缠也没用,反容易招皇帝的厌烦。 朱谨深目前只是个闲人,出不出门都那么回事,他在学堂都是混日子,他兄弟们根本跟不上他的进度,他就在自己府邸里呆着,静心养一段时间的病,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她就识趣地提出了告退,末了说了一句:「臣知道皇爷是一片爱子之心,请皇爷放心,二殿下真的知错了,往后会用心听李老先生的医嘱,不会再犯糊涂了。」 第8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沈皇后不由看她——李老先生是什么人?一直给朱谨深主治的不是个姓王的太医吗? 只这一眼沐元瑜意会到了沈皇后打听的消息不全,李百草到京当日就被她直接送到了十王府,禀报给皇帝也才是昨日的事,所以沈皇后还没来得及知晓。 所以她还有闲心来跟朱谨深的下人较劲。 沐元瑜按下了笑意,低头出去。 沈皇后顾不得理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皇帝:「皇上,沐世子说的李老先生是?」 「李百草。」皇帝淡淡跟她道,「皇后,朕这里还有许多国事。二郎这孩子很难管教,朕许多时候都拿他没有办法,皇后也不要替他操无谓的心了,往后,就好好照管着洵儿罢。」 李百草? 人的名,树的影,李百草都活成了传说的程度,不知道他的人实在没几个。 沈皇后头脑都是嗡嗡的,站在原地没动。 汪怀忠下来赔笑催促了一句:「娘娘?老奴送娘娘出去,皇爷这里忙着,娘娘有什么不解的,老奴给娘娘解惑。」 沈皇后真是用尽了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面带着很为朱谨深开心的惊喜笑容挤出了一个「好」字。 沐元瑜往外走,她出宫的路上,不时能看见一排排装束齐整精神的卫士们,其间也有锦衣卫,他们的服侍更为光耀,十分醒目。 沐元瑜与一队锦衣卫迎面而过之际,忽觉得其中一人有些眼熟,她转头盯着他的侧面望了一眼—— 韦启峰?! 这韦家长兄可真是有本事,不知是抱上了谁的粗腿,不但能带着妹妹出入新乐长公主的宴席,更直接混到了锦衣卫里。 韦启峰也发现了她,他人在队列里,不能擅动出声,就阴阴地拿眼角刮了她一眼。 这大混混除非是混成了锦衣卫指挥使,否则沐元瑜还不把他放在眼里,看也不再看他,按下心中的诧异,就继续往外走了。 她心里还琢磨着过多久再来给朱谨深求个情比较合适,皇帝也是需要颜面和台阶的,为颜面,不能这么刚大动干戈地把二皇子府封了又撤掉;而台阶,就得别人有眼色地主动递上去了。 估计再过去一个来月应该差不多罢,或者至多两个月。 沐元瑜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的实际到来,居然是在过了两年之后。 二皇子府刚被封的时候,谁都没以为会封多久。 这位皇子殿下虽然很少与人来往,但在朝中的存在感一直不弱,既因为他仅次于元嫡子的身份,也因为他三不五时地总要和皇帝弄一场不对付,臣子们拱佐皇帝,对能牵动皇帝心绪的人事物自然也忽视不了。 这回又闹上了,没听说有什么事,朱谨深性子是乖僻,但他门都少出,想惹祸也难,无非是在什么问题上逆了君父的意而已,要不了几日,等皇帝气消了,就该放他出来了。 这几日很快变成了十几日。 渐渐有人按捺不住,就此去关注打听,有关系硬的打听到一点的,也有一点没打听着的——两者差别不大,因为不管打没打听到,总之是分析不出怎么就直接把朱谨深圈禁起来了。 到这个份上,怎么也得惹出点天怒人怨的民愤来罢。 真出了这种事,京城地面上不可能一点风声没有,早该传得沸沸扬扬了。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这所有的疑问,最终汇聚到了沐元瑜那里,让她迎来了一大波各式各样的打探,堪称是她来到京城以后最热闹的一段日子。 二皇子府已经封了,一般人没这个脸面问到皇帝面前去,听说她还在场,可不就找上她了。 平白无故不会有人去查她的行踪,皇帝也没必要泄露她当时在场的事,沐元瑜很怀疑是沈皇后记恨她,把她推出来填坑了。 学堂的皇子及伴读同窗们是离她最近的,第一波把她包围了,然后文国公,宣山侯,这是能跟她扯上关系的,第二波来了;非亲眷但也有过来往身份够的,比如新乐长公主、李国舅这样的第三波跟上了;再之后的,沐元瑜算都算不清了。 她感觉自己也需要闭门被封一下。 她一点没跟这些人透露,但她心里渐渐跟着有些沉不住气起来。 因为在她顶着层出不穷的被打探的压力,终于撑到一个月去跟皇帝求情的时候,皇帝没有应她。 她退一步,请求进去看望一下朱谨深,皇帝同样没有答应她。 这就令人淡定不了了。 她一个月没见到朱谨深,都不知道他的病进度怎么样了。 沐元瑜无奈又无力,她可算体会到「君心难测」是什么意思了,她倒没觉得皇帝真有这么大的怨气,能跟儿子往死里较劲,说真的,皇帝真对朱谨深厌烦到了这种地步,看都不想看他,给他封个王捡块封地踢出去得了,何必圈在京里,还得浪费锦衣卫看守。 没叫他走路,那就是还有戏。 而沐元瑜觉得,她怎么也跟朱谨深混了这么久,不怕脸红地说,在朱谨深那边混的堪称是独一份的脸面,都这样近乎了,在皇帝那里也不算过关,还是跟路人甲乙一个待遇。 她当初不去抱皇帝大腿真是十分正确的决定,这样一个完全成熟理智的男人根本是无法轻易打动的,再怎么也是白费劲。不比朱谨深,他可好多了。 就是现在见都见不到了。 据沐元瑜所知,不只她一人去求情,脑袋不太灵光的朱谨治,纨绔国舅李飞章这对岁数差不多的甥舅俩还联袂去了,一样铩羽而归。 很快又是一个月过去。 皇帝虽然不许她进去二皇子府,对她的赏赐倒还记得,给滇宁王妃的首饰衣裳已经赏了下去,滇宁王妃接到,十分感念女儿的用心,此时正逢第一批早熟荔枝上市,沐元瑜在家时挺爱吃,如今到了京里,荔枝鲜甜而易腐败,很难运输,北方市面上是见不到这样水果的,不过豪贵人家不惜物力,真要运送也有办法。 第8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云南物产丰富,竹子多,滇宁王妃想起女儿独自在京心疼,就命人劈了粗大毛竹的竹节,将荔枝封藏其中,再用黄泥密密封起,外面再用冰镇着,命人快马飞驰送了两篓来与她。 沐元瑜不意享受了一把杨贵妃的待遇,她从学堂回来时,丫头们把荔枝从竹节里挖出来,正挨个清洗,洗好了放到两个蝶绕海棠大盘子里,她对着还冒着寒气的荔枝跟丫头们感叹:「世上只有亲娘好。」 总见不到朱谨深,她并不会把他忘掉,反而因为不知他的近况,而时不时地总要惦记着,这时又想起来了,就指了指其中一盘荔枝道:「我们分一盘,另外这个不动,找个食盒装起来,明天正好不进学,我带给二殿下去。」 鸣琴道:「世子不是见不着他吗?」 「不许我进去,没说不让捎东西。不过——」沐元瑜想了想,「那些锦衣卫是难打交道,又得要去禀报皇爷,又未必马上能见着,来回折腾着把我的荔枝耽搁坏了就白搭了。这样罢,让刀三哥去削根长竹竿,明日找个没人看守的地方,连盒子挑进去。」 二皇子府被封的主要是前后两处出入门道,两侧高耸的府墙有人来回巡视,并不固定看守,想找个短暂的空档还是可以找出的。 就是要跟里面的人联络上,必得制造出点动静,那就很难不被发现了,不过也无妨,只要她人不进去,就不算违旨,就算报到皇帝那里,无非训她两句罢了。 沐元瑜想着,继续把这主意完善了一下:「再让人去买点书,时间紧,不要挑了,问掌柜要尽量新出的,凑个五六十本,明天就一本本往里砸,砸到人来,就可以把荔枝送进去了。」 此时出去买书还来得及,鸣琴答应着,匆忙出去安排了。 竹竿和书本都易得,隔日一早,沐元瑜带着齐全的装备出发。 马车目标大,停在了远一点的地方,沐元瑜先去探路,寻着了一个巡视的空档,就回头打手势,两个护卫抱着书飞奔过来。 啪、啪、啪。 一本本丢进去,护卫们手劲大,尽量往院墙进去远一点的地方飞,落在草地上的声响弱些,落到条石板道上的就响亮许多,扔到第二十本时,巡视的一队锦衣卫过来了。 这些人眼神都利,人也灵醒,都认得沐元瑜,为首的小旗过来行礼:「世子爷,您在这做什么?您知道的,二殿下府邸已封,没有圣命,任何人不得出入。」 沐元瑜一边示意护卫们继续扔不要停,一边笑道:「我知道,我不进去,就是想着二殿下关两个月了,哪都去不了,在里面岂不无聊。我买点书和水果,送进去给二殿下打发打发时间。」 小旗有点迟疑住:「这,可能也不行的——」 他要示意人把护卫拦住,刀三先一把揽了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本书塞给他:「哥,我们世子爷没坏心,就是让二殿下多看点书,看书是坏事吗?这可是天下最正的理!来,给你一本,你闲了也看看,人要好学,才能上进。」 他手粗,掏书的动作莽莽撞撞的,书页在小旗面前不经意似地闪过,露出里面的金光。 小旗在心里不着痕迹地倒抽了口凉气。 都说云南来的土霸王世子豪奢,出门买东西都是整间店包圆,果然! 这么粗略一扫,塞到他手里的这本书里夹的金叶子少说也有二三十张,这手笔真是—— 让人很难不被打动。 人也没要进去,就丢两本书进去,通融一下,也是可以的罢。 小旗就干咳了一声:「世子爷,末将倒想为您行这个方便,可,不能不报到皇爷面前去——」 「你报。」沐元瑜爽快地道,「皇爷骂我,我受着就是了。」 敞亮。 小旗心里竖了大拇指,不吭气了,领着人往后退了退,隔远一点假装为难地看着。 又不买他封口,只是现场拖延一会,有什么不行,他的时间还没有这么值钱过。 护卫就继续往里扔,手边的扔完了回马车抱来继续扔。 又扔了十来本时,里面终于传来了一个小内侍疑问的声音:「什么人?」 沐元瑜精神一振,凑到墙边报了身份,道:「林安现在闲着吗?去叫他来。」 她是少有的在二皇子府出入无忌的人,小内侍自然知道她,忙答应一声跑走了。 沐元瑜数数自己这边还剩了二十来本书,就叫人继续往里扔,扔完了方安静下来,又等一刻,里面传来了脚踩过草地的窸窣声。 脚步声在墙边停下,沐元瑜拍拍墙壁:「林安吗?我来给殿下送点东西。殿下现在怎么样了?老先生的药起效没有?」 「又不是仙丹,哪来这么快。」 里面传来了清冷平静的声音。 「殿下?!」 沐元瑜一下激动起来,跳了两下——墙太高了,跳起来看见的还是青灰的长砖。 里面听到了她蹦哒的动静,再传出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笑意:「别跳了,跳不进来。」 沐元瑜自然也知道,冷静了一点趴到墙上:「殿下,皇爷不许我进去,你现在怎么样啊?都还好吗?」 「就那样。」 府墙里面,朱谨深从身边的草地上捡起了一本书,随手翻了翻,道:「不许你来,你不来就是了,胡闹什么。仔细回头挨板子。」 站在一边没出声的林安侧目——殿下嘿,不带这么口是心非的,才刚人去报了,谁站起来就走了,他都险些没撵上。 不过外头这位世子爷也是太会暖人的心,来这么一招,他都觉得心里暖呼呼的,怨不得他家殿下高兴。 「没事,我就给殿下送点书,皇爷知道了也不至于怎么罚我——对了,还有水果,我母妃才从云南让人捎来的。殿下,你往旁边站站,我这里用竹竿挑进去,别打着你。」 第8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朱谨深应了一声,走开了点,林安仰起脖子看着,预备着要接。 刀三拿了竹竿,竹竿梢头上挂着紫檀三层圆食盒,他踩到另一个护卫的肩上,但还是摸不到府墙顶上,只能摸索着把竹竿往里送。 那锦衣卫小旗得了厚赏,见底下的护卫有点晃悠,很有眼色地走过来扶了把。 一通忙活后,终于顺利把食盒送了进去。 朱谨深揭开最上层一看,有点诧异:「荔枝?」 这东西他见得也少,皇家挑选贡品也是有限制的,不能想什么就要什么,像荔枝这样的水果,运输起来劳民伤财,途中损耗也大,若定为常例,很容易招惹御史上谏。 沐元瑜在墙外道:「荔枝本身味甘性平,不过外面有用冰镇着过来,寒性可能进去了一点。我不大懂这些,殿下,你吃之前问一问老先生看,我不知跟你的药性冲不冲突。」 朱谨深:「……」 他十分烦恼,关都关不住人来招他。 「这东西难得,你母妃运来不容易,你自己留着就是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还馋嘴不成。」 沐元瑜笑道:「我家还有呢,这不值什么,我就是想来看一看殿下,没个由头,我不好来呀。」 「这就算由头了?」朱谨深拿他没办法,「皇爷可不一定认。」 怕他回头挨罚,他抑住了心里的留恋,催道:「好了,东西我收到了,你快走吧。下回没皇爷允准,可别就这么来了,惹怒了皇爷,我也救不得你。」 沐元瑜听他说话口气没多大变化,不像被关得阴郁暴躁的样子,也放了点心,她在这里确实不能停留太久,动静大了总是麻烦。 就道:「那我走啦,殿下,你安心养病,有机会了我再来。」 朱谨深听着外面的声响渐渐消失远去,在里面站着没有动弹,目光从府墙落到手里的书上,漾着微光。 林安去找了两个内侍过来捡书,回来一看朱谨深还站着,他弯腰把食盒提起来,有点好奇地道:「殿下,这书这样好看?还是回去看吧,这里站久了腿酸。」 朱谨深垂着眼应了一声,跟他慢慢走回了石道上。 沐元瑜往二皇子府里砸书和荔枝的事很快报到了皇帝案头。 皇帝很是发怔了一会,才摇着头道:「沐显道这儿子怎么养的,他再这么下去,快把朕的儿子拐跑了。」 汪怀忠在一旁凑了个趣:「二殿下要是个姑娘,还真保不准。」 皇帝失笑:「唉——」 汪怀忠道:「皇爷,这事怎么办呢?要不要把沐世子叫来诫饬一下?」 皇帝想了想:「算了罢,不是什么大事。少年人心性不定,想一出是一出,这会子和二郎好,再过一阵,总是见不着面,也就淡了。由他去罢。」 汪怀忠应道:「是。沐世子脾性好,老奴瞧着,他人缘挺不错的,肯跟他一处的人不少,就是他倒谨慎,不大在外面跟人混闹。」 又有点迟疑地道,「二殿下那边,仍旧封着吗?其实也过去不少时候了。」 皇帝道:「封着。他清净,朕也清净。」 对身边人,他到底又还是多解释了一句,「出来难免又要生事,他自己心不静,旁人也不会叫他静,事太多了。在里面呆着,只怕还好一些。」 皇帝主意已经拿定,汪怀忠是不会反驳的,就闭口不言了。 沐元瑜送完东西后提着心过了两天,发现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 可能皇帝国事缠身,没空跟她这样的小花招计较? 她就渐渐宽心下来,照常每日往学堂去。 只是见不到朱谨深的日子有些无聊,朱谨深在,她有个明确的目标,只管往他身上刷好感,跟他凑一起本身也是件有意思的事;他不在,她对着剩下的一屋子人,都不大提得起劲说话,听着那念经般的十遍又十遍,时常神游物外。 大概是她站队站得太明确了,朱谨洵知道她争取不过来,现在基本也很少跟她说话,朱谨渊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倒是还常常同她聊两句,沐元瑜记得朱谨深的话,维持在一个客气有礼的分寸,既不有意得罪他,也绝不释放出任何示好的信息。 朱谨渊好似没有感觉,仍旧态度亲善地对她,这沐元瑜就管不着了,由他去了。 不多久,她收到了一封来自沐芷静的帖子。 帖子里说,十日后是她一个小姑子跟许泰嘉的定亲宴,宣山侯知道她跟许泰嘉在一起念书,算是跟定亲的两家子都有些关系,希望她届时能出席,做个陪客。 沐元瑜十分稀奇,隔日去学堂把许泰嘉拉出来问:「许兄,你要定亲了?你也太沉得住气了,日子这样近了,瞒得一点口风不漏。」 许泰嘉没精打采地:「有什么好说的。定个亲罢了,谁不要走这一遭。」 这口气,也太沧桑了。 沐元瑜瞄他一眼:「你还喜欢着韦二姑娘呢?你不开心和宣山侯家的姑娘定亲,为何不乘早说。」 「你以为我没说?」许泰嘉垮着脸,「我在家里闹翻了天,我爹娘都不肯答应我,连我祖母这回都不站在我这一边——我有什么办法,殿下又不在,不然还能问殿下讨个主意。」 沐元瑜无语:「殿下被关在府里,自顾不暇,你不说帮着殿下想法子脱困,倒还想殿下管你的闲事。」 许泰嘉不过是实在没办法了,才顺口的一句,让沐元瑜一说,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无理,就不说话了,只是耷拉着头,一副饱受情伤的样子。 「许兄,你可别觉得自己委屈,依我看,宣山侯家那姑娘才倒霉呢。」 朱谨深不在的这阵子,沐元瑜跟许泰嘉两个二皇子派倒抱团走得近一些了,所以她才直说了这话。 第8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许泰嘉郁闷地回道:「就你是好人,你以为我就是人渣吗?我都去找庄姑娘说过了,结果她说,不在乎我心里有谁,只要世子夫人的位置是她就够了。」 「呀,」沐元瑜扬眉,「女中豪杰。」 「喂!」许泰嘉心塞叫道,「这叫什么话,难道是我愿意心里有一个再娶另一个的吗?这样的事何曾能由着我做主。」 「不然呢?你想她捧心晕倒一个给你看?」 许泰嘉:「……」 他设想了一下那个场面,不由把自己惊吓了一下,那也太难收拾了。 沐元瑜摇摇头,她其实不以为许泰嘉对韦瑶有多么深情不移,他跟韦瑶只是见过几次面,所谓爱情处在一个美好的浅薄的想象中,他这样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公子哥,生平没有过挫折,想什么就得到什么,一朝得不到了,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多大伤害。 别人的家事终究她插手不着,沐元瑜想过也就罢了,到了吉日那一天,作为双方亲友去应酬了一下就完了。 时间往前走,没过多久又一桩喜事出来。 是大皇子朱谨治大婚。 满朝文武盼这一天可盼了好几年了,总算如了愿。大皇子妃是礼部一个员外郎之女,听说十分的贤良淑德,品貌端庄。皇子成亲礼仪繁琐,但朱谨治本身年纪不小了,于是从选定人选起,到实际成礼大约经过了半年多一些的时间。 沐元瑜听说后,心里有了谱,不再着急去找皇帝给朱谨深求情了——兄长大婚,总不能还不放他出来吧? 她就数着日子往前过,怕自己行事高调让皇帝不悦,中间这段时日也没敢再去找朱谨深,眼瞧着时令从夏到秋,朱谨治大婚的吉日一天天逼近,皇帝那边竟就是没有一点动静。 不是没有人提过该把朱谨深放出来,连沈首辅都去求过情了,好好的儿子,又没犯大错,总关着算怎么回事呢? 这一年半载地关下来,跟外面的世事都脱了节,这可是个皇子,且是有资格角逐太子的皇子,难道皇帝就此打算把他关废了不成? 皇帝的态度只是坚决:「朕心里有数。二郎现在养着病,需要清静,等病好了,朕会放他出来的。」 这病好是哪一天啊? 说实话,沈首辅对此是不抱持多乐观的态度的,朱谨深病秧子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他每年都要病几场,臣子们都习惯了,若有哪年病得少了一点,臣子们反要奇怪了。 要不是为他这个身体,太子之位也不会至今悬而不决。 不管立哪个,总该吵嚷出个结果了。 话到这个份上,沈首辅无法再追下去,总不能说他觉得朱谨深好不了罢。遂转了个弯,委婉地从另一个角度问道:「皇上,大殿下展眼就将大婚,二殿下的年纪也不小了,这选妃之事,是否也该准备起来了?」 朱谨治大婚,说到底用不着朱谨深干什么,他不出来就不出来罢,可给他本人选妃,总不能还把他关着吧? 沈首辅这一问,也算用心良苦了,既不会因急迫触怒皇帝,也让皇帝无法回避掉这个问题。 皇帝却仍旧摇头:「沈卿,你是朕身边的老臣了,朕也就与你明说,二郎现在那个身体,朕连宫女都不敢往他身边派,哪里挨得住娶妻?只怕是催他的命。再说,他那样孤拐,朕也不知该给他选个什么样的,不中他的意了,将来有的是官司打。」 沈首辅这个无语,他是老臣不错,多年在皇帝与百官之间找平衡,上要哄下要压,可他也搞不太懂皇帝与朱谨深这对父子间的关系,他是正统儒家出身,在他心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经地义,中间哪有这么多弯绕? 忍不住道:「皇上,难道为着怕二殿下不中意,就不给他娶妻了不成?」 皇帝道:「并不是,不过二郎年岁也不算大,大郎弱冠才选的妃,他再等两年也无妨。」 沈首辅心好累,皇帝这话听上去不错,可那是朱谨治本身就有问题好吗?寻常百姓有几个婚姻拖到这么晚的,拿一个有问题的,跟另一个有问题的比,这比出来的结果怎么会正常。 「皇上——」 他试图努力一把再劝,皇帝摆了摆手,「沈卿,不必说了,」他的话音慢了下来,有点意味深长地道,「这操之过急的苦,朕是已经吃过了。如今宁可缓些,慢些,总比错了的好。朕如今还算壮年,等得起,你们,也不要着急。」 沈首辅愣了一下,他不知皇家秘事,但多少明白皇帝为何会出此言——两个居长的皇子一个傻一个弱,这是比较罕见的现象,里面若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事,实在也是常情。 就只好绕了回去:「不提选妃的事,二殿下也是不能长久关着,皇上就不怕他心里生怨吗?下面的臣子们也难免要有疑虑。」 皇帝不以为然:「爱卿这就多虑了,二郎脾性不佳,脑子还是够使的,朕能为这点小事关他一辈子不成?迟早总要放出来的,这一点他都想不通,也太傻了。」 沈首辅:「……」 把儿子关了还要人自动领会他的深意,领会不了就是自己傻,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父子关系好不了,真是该。 沈首辅在心里大逆不道地吐槽了一句,退了一步:「那皇上能给老臣一个期限吗?可是两年以后?」 天子家事就是国事,他作为首辅,是有资格过问到这个程度的。 皇帝想了想:「说不准,看二郎身体养的怎样罢。」 沈首辅心中一动:「皇上的意思,可是太子之位——」 「这个话还是早了。」皇帝却摇头,「社稷最重,朕需对天下臣民负责,必得慎之又慎。」 「可储位一日不定,臣心一日不安——」 「等二郎出来后,各自给他们派了差试试。」皇帝终于松了口,「看过几件事,再说。」 第9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虽然又被皇帝一杆子支到了好几年开外去,但总算也不能说是全无收获,沈首辅得了这个话音,多少是能给底下的人交待,遂带着几分无奈地去了。 沐元瑜失望地迎过了朱谨治的大婚,再接下去也没闲多久,因为皇帝的四十圣寿跟着来了。 她便又升起希望来,老实窝着,然而只是又等来了另一次失望。 连着两次大事,朱谨深都未能露面,普通人的忘性是很大的,他在冠礼及元宵宴上的出彩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而人心向背,此消彼长,朱瑾渊却是更进入了大众视野,他的名声本来也不错,底下的朱瑾洵毕竟年岁还小,一段时间内,他甚至呈现出了一枝独秀的态势。 原来不看好他的人也禁不住把目光投注了一些过去。 随着又一年的元宵宴过去,沈首辅回想去年,连他这样的近臣心中都生出了疑惑来:皇帝预料到了这个局势吗?朱谨深不知哪天才能出来,等他出来,面对这个被后来者居上的劣势,他还能翻盘? 众意滔滔中,沐元瑜算是逆潮而行的那个。 既然亲爹大寿这样的日子朱谨深都出不来,显见得不关到皇帝满意,他就是出不来了,她也没必要缩着了,隔一阵子,就去二皇子府墙外去找着朱谨深说话,给他带些书本或别的小玩意儿。 她心里其实不服气,朱瑾渊那样的货,怎么比得上她择定的大腿?朱谨深是被关着而已,她就不信,他一旦出来,还能有朱瑾渊出头的份! 沐元瑜头回去找朱谨深没人知道,但后来渐渐风声就出去了,但是皇帝一直不管,别人也管不着,只是对她有些侧目。 这土霸王世子是真不懂事,还是明知而为之?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倒到朱瑾渊那边去了,有嫡子存在的情况下,他庶出是极大劣势,大部分人还是处于一个观望的状态。其他三位皇子也仍然各有护拥。 但别人即便支持朱谨深,不会在圣意未明的情况下去跟圈禁中的朱谨深来往,太招眼了,等于把自己跟这位二殿下死死捆在了一起,绝了投奔别人的路。 沐元瑜为此甚至收到了一封滇宁王寄来的告诫信。 她看完就撕了,她觉得滇宁王才是傻,都知道她选择投靠朱谨深了,还警告她形势不好,不要跟朱谨深走太近? 雪中不送炭,等到成锦再添花,那时哪里还缺了她这一朵。 她虽然见不着朱谨深,但她始终对他抱持信心,因为他在圈禁中并没有显出任何崩溃的意思,她去找他聊天,想安慰他,他一句说自己不好的话也没有,反而越来越是关心她,怕她在外面受没受了谁欺负。 说真的,沐元瑜感觉就这么下去,不出意外的话,等到朱谨深有一天登位,她做个奸臣都会得到朱谨深的纵容了,她哪怕是暴露了自己最深层的秘密,恐怕都能从他那里换一条命回来。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过去。 沐元瑜已经习惯了以两个月为限,保持着这个不长不短、皇帝似乎能容忍的频率去看望朱谨深——隔着墙。 滇宁王妃又给她捎了荔枝来,一年就吃这一回,给她解个馋。 沐元瑜照例分了一半,装食盒抱了去,她现在不需要扔书了,绕到早已熟悉的那边府墙去,那里面会有人守着,知道她来就去通知朱谨深。 结果正碰上巡视的锦衣卫收队,她跟换班来巡视的这两队锦衣卫都很熟悉了,笑着还打了个招呼。 那小旗很遗憾地跟她道:「世子爷,您怎么还过来这边呢?前面府门开啦,皇爷才下了令,二殿下的封禁,解了。我们以后也不用来了。」 唉,好大一门财路以后就没有了。不过这位世子爷实在也是够意思,所以他没有糊弄,马上就告诉了她。 沐元瑜:「……!」 她没从府门过,不知道这事,掉头就跑。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王女韶华》卷一 作者:溪花兮 02、《王女韶华》卷二 作者:溪花兮 03、《王女韶华》卷三 作者:溪花兮 04、《王女韶华》卷四 作者:溪花兮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