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以后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莹月借了徐大太太的厢房在洗脸。 一边洗一边叹气。 因为洗脸之前,她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模样了——眼睛肿的,鼻头红的,脸颊涨的,真是丑得吓她一跳。 她小姑娘家,平时虽不十分在衣饰上用心,到底心里还是有些爱美,想到自己就这么样蹲在院门外跟方寒霄哭——不堪回想。 方寒霄奇奇怪怪,看见她这么丑,好像还对她有了点责任感似的,她洗个脸,他不回去堂屋里坐着,还要在这边门口守着,让她怎能不忧愁。 她只能把布巾多在脸上捂了一会,权当是逃避过他了,然后假装翻篇地拿下来。 天热,她本来就没涂脂粉,倒也不存在补妆的问题,洗过脸后,正好徐大太太也派人来叫了:「三姑爷,三姑奶奶,太太那里摆饭了,请三姑爷和三姑奶奶过去。」 莹月答应一声,站起来。 她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惜月不告诉她是为了自保,她仍旧觉得她没有什么错,只是,她们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了。 和方寒霄走到堂屋里,丫头们刚摆布好桌椅,望月和岑永春已经入了席,徐大太太坐在上首,一眼看见莹月,她这时候甚为幸灾乐祸,有意问她:「三丫头,跟你姐姐拌什么嘴了?二丫头脾气向来硬些,恐怕给你委屈吃了。」 莹月不想跟她诉苦,道:「没有什么,我自己不小心磕了一下。」 当着好女婿的面,徐大太太不便再逼问她,似笑非笑地罢了,心下十分畅快。 她如今,是再也没有心事烦恼了,儿子在外有岳父照管,女儿在京嫁得高门,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味,想想都能笑出来。 岑永春心中也有得意,这一对比,他横刀夺来的望月美貌大方,方寒霄不得已娶去的庶女说哭鼻子就哭鼻子,小娃儿似的,可见幼稚,比着望月明显要差一截。 他就又有精神和方寒霄说话了,方寒霄听着,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之意——就出个点头或摇头,有什么好不耐烦的。 直到各色鲜美的菜肴摆上来,岑永春才终于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他被方寒霄灌过一回,不长记性,因为觉得今日太扬眉吐气,还要找着方寒霄喝酒,方寒霄是无所谓,他的酒量喝倒两个岑永春毫无问题,就陪着他喝。 莹月小小地觉得有点不乐意——又喝。 等下又要一身酒臭地回去。 不过她也管不了,只好自己默默吃饭。 总算岑永春这次没有在岳家把自己喝倒的意思,感觉差不多了,就停止了,也用起饭来。 他的酒意在饭后渐渐有点泛了上来,望月见他醉眼惺忪,她是想在娘家多留一阵,就柔声劝他,问他要不要到徐大老爷的书房里午憩一下再走。 岑永春心情好的时候,就好说话,点头答应了。 望月很高兴,忙亲自扶了他去,徐大太太也一叠声命丫头帮忙去伺候着。 没人留莹月和方寒霄,莹月也不想再在这里,小声跟方寒霄道:「我们回去吧?」 见他点头,就站起来向徐大太太告辞。 徐大太太早巴不得把他们打发走了,敷衍地立刻应了。 莹月就同方寒霄出来。 走到大门外,上了车,行了一段了,她有点被颠得困了,在身边方寒霄淡淡的酒气中快合上眼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猛地惊醒,脱口叫了一声:「哎呀!」 惜月给她的打击太猝不及防,她把赎石楠亲人的事给忘了! 方寒霄疑问地转头看她。 莹月很后悔地给他解释了,都怪她,她连银票都带出来了,结果出了点意外,就记不得要办的事情了。 方寒霄听了,探身出去,拍了车夫一下,做了个手势。 车夫粗着嗓门道:「爷,要回去?是有东西落下了吗?」 方寒霄点点头。 车夫就应着:「好勒!」 他侧出身子,冲后面那辆小车的车夫喊道:「回去,回去徐家,爷要取个东西!」 小车车夫道:「知道了!」 两辆车便转了向,掉头重往徐家而去。 莹月不好意思,又充满感激地道:「谢谢你。」 方寒霄扶了一把她因为转向而有些东倒西歪的身子,嘴角翘了翘,随意地摇了下头。 他们走出去不远,不多时回到了徐家门前,后面的玉簪石楠先跳下来,来扶莹月下车。 莹月一边伸出手去,一边向石楠笑:「我把你的事忘了,你不提醒我一声。」 石楠自己的亲人,她当然是记得的,只是莹月都哭成那样了,她怎么好拿自己的事再烦主子,就忍住了没有说,想着下回来时再想办法,到底心下有一点失望。 不想能重又回来,她高兴得不行,笑嘻嘻道:「多谢大爷,多谢大奶奶!」 一行人往里走,才离开的姑爷姑奶奶,门房上没有必要拦,就放他们进去了。 绕过影壁,才到外院,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中间合着哭声,妇人的怒斥声,这些动静不十分大,但穿透性很强。 莹月的脚步停住了,石楠吃惊地道:「那个方向是老爷的书房,出什么事了?」 莹月不知道,但方寒霄毫不迟疑,已经径直顺着动静走过去了,她也有点好奇,就跟了上去。 徐家宅院比一般京官家要大,但比平江伯府差得远了,很快,绕过几株花木遮挡,他们就来到了事发地。 这里已经围了好些人了,都是下人,小厮丫头不一而足,挤在房门外探头探脑地。 方寒霄个高,走到后面,往里一看——他剑眉一扬,把前面几个下人都推开,转头把莹月拉到身边来。 莹月看清了房门里的情形,惊得抽了口冷气:「——二姐姐?」 第2章 其实惜月衣着都还很整齐,此刻缩在墙角里,看着距岑永春有一段距离,但是,她出现在这里本身已经是很不对劲了。 于是方寒霄得到了确认。 而从里间望月失控的又哭又骂中,他也差不多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事由不复杂,岑永春饮过酒后,到这里休息,徐家二姑娘惜月偷偷摸到了此处,正跟岑永春拉扯的时候,望月心疼夫婿,亲自捧着一碗才熬好的醒酒汤来了,撞个正着。 就闹起来了。 「都在这里做什么,偷奸耍滑的,个个拉去打上二十板子才好!」 这是徐大太太匆匆赶到了,望月撞上这一幕以后,气得发晕,没空管别的,房外才围上了那么些人。 现在徐大太太闻讯一来,她脑筋还是清醒的,第一时间要把不相干的人都驱逐走。 只是下人们畏惧她,一窝蜂吓跑了,方寒霄并不,他稳稳地站在门边,动都不动。 徐大太太不知他怎么还会回来,脸都青了:「三丫头,三姑爷,你们别处坐坐去。」 一时也来不及问他们的归意。 方寒霄不走,莹月看他不走,就也不动。她忍不住往里面张望,心下吃惊又茫然,又还是有一点替惜月揪心——她怎么会想起来这样做,这是得罪死了徐大太太。 正想着,忽觉胳膊被碰了碰。 她抬头,见方寒霄望着她,她也看方寒霄,感觉他似乎在对她使眼色——但是在表示什么? 这笨姑娘。 方寒霄不看她了,目光转开了一下,找到后面的石楠,拍莹月肩膀一下,叫她看。 莹月反应过来,觉得惭愧了,她就是容易走神,方寒霄就能很专注地替她记着她要办的事。 她就忙向徐大太太道:「太太,石楠的娘和弟弟还在这边府里,我想要了他们去,我买——」 她想说她买也是可以的,忽然胳膊又被方寒霄撞了一下,她虽然不解,还是闭了嘴,转头又去看他。 方寒霄却没有别的表示了,只是环胸抱臂,倚靠着房门口,看着徐大太太。 莹月站在他旁边,这么一来,两个人等于把房门堵住了。 里间望月的哭骂还在不断响起,岑永春本来没怎么说话,他微醺又困,其实没怎么搞清楚情况,但被吵得烦了,加上看见方寒霄堵在外面,之前才觉得望月大方,不想这时候闹起来跟泼妇似的,他自己觉得打脸,这个脸在别人面前还罢了,少年时的心结让他觉得就是额外不能在方寒霄面前打,张嘴忍不住喝了望月一句:「好了,我又没干什么,你哪来这么多话!」 徐大太太听见,立即心疼起来,要往里闯,但方寒霄就是不让,她不能直接撞他身上去,看热闹的下人都被她撵走了,她看看自己带来的几个丫头,都不像是能撼动方寒霄的样子,又烦又闷地只能道:「——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两个下人,你要,给你就是了!」 石楠欢呼一声,掉头就去找人了。 方寒霄不急不躁,手掌一摊。 徐大太太快气炸了:「——身契,去把身契拿来!」 一个哑巴,怎么能这么可恶! 很快石楠把她两个亲人找来了,丫头也跌跌撞撞飞跑着把身契取来了。 这类家生子繁衍出来的后代,一般身契是不会去衙门上档的,自家写个就算完了,有的写都不写,反正不怕下人跑了,因为这些下人在外面也没有正当身份,完全是黑户,跑出去的日子未必比在府中安稳。 方寒霄看了一下,见无误就塞给莹月,同时终于把房门让开了。 徐大太太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他们闹这种桃色家务,方寒霄是没有兴趣观看的,示意莹月可以走了。 莹月犹豫着,往那房门里再看了一眼,她可以把两个下人要走,可是她知道她没有办法管到惜月。而她从来比她有主意,这个主意,也是她自己拿的。 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低了头,走了。 回程的车上,她才回过些味来:她揣了一千两的银票来的,石楠那里也兜了一包碎银,结果,一文钱都没花就把人要过来了? 这当然不是巧合,也不是徐大太太发善心,只是方寒霄时机卡得好。 她只晓得震惊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要堵截徐大太太。 这个心机上的差距真是—— 咳,怎么说,他有时候也坏得挺好的。 回到平江伯府以后,莹月别无它事,日常还是看书。 在徐家走过一遭,她发现自己心境上生出了一些变化,从前看过好多遍已经看腻的书,再看时,忽然又能看出些新鲜来。 她说不出来这是为什么,但心中同时又隐隐有一点清楚。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皆是文章学问,从前她缺这一环,惜月以捅刀的方式令她领悟了。 惜月相比徐大太太没有做很过分的事,她不恨她,她们没有反目成仇,可是,她怪她,但她一边怪着她,一边觉得跟她回不到从前了,一边又还是有点担心她,希望她不要太被徐大太太折磨。 这种复杂又矛盾的心情是她从前没有过的,没经历,她就不懂,有些文意,她就只能走马观花地错过了。 她从书中得了感悟,回过头再审视自己与惜月之间,所得又不一样。 她沉思着,慢慢考虑起要不要让人去徐家打听一下那日的后续了。 而这个时候,后续来了。 岑永春主动上门来说的。 这位世子爷娶望月为着什么,就为了压方寒霄一头,能把这口气出了比他娶妻本身对他的意义都大——他又不是没娶过妻,儿子都有了,娶个续弦算多大事儿。 第3章 既然如此,当然得常到方寒霄面前显摆显摆。 他来了,面上情状甚为烦恼:「寒霄,你相信我,我当真是没有那个意思,谁知道二妹妹怎么想的,又是从哪里见过我,生出那样痴想,唉,现在好似是我犯了错了一般。」 方寒霄在外院方老伯爷的书房里招待的他,信笔划了四个字敷衍他:清者自清。 「我们男人间好说话,我说了,你能懂。可是女人家实在是能胡搅蛮缠,我怎么解释,徐氏就是不信,回去跟我哭了一宿。」岑永春叹着气,道,「我细一想,我也有不是之处,成亲才三天,又是回门的日子,二妹妹做出这样事来,怨不得她伤心。现在弄的,我都不好下台了。」 他嘴里说着不好下台,然而神色间之得意,那是恨不得登台唱一出,在他的真实想法里,妻妹投怀送抱,实是对他男人魅力的莫大称耀。 方寒霄往椅背里靠了靠,他想离岑永春远一点——一般情况下,他觉得应付他不费多少力气,但譬如眼下,还是需要一点忍耐与养气功夫的。 一个人生于顶级富贵乡里,也可能长出一身贫贱来,这贫的不是荷包,是骨头。 岑永春并无自觉,还问他呢:「寒霄,你说我如今怎么办才好?」 方寒霄先问他:你意下如何? 岑永春道:「我正是为难着,才来问你讨个主意。二妹妹其实不是个轻浮姑娘,她后来跟岳母说了,只是来岳父书房里找本书看的,并不知道我在那里。岳母要命人打她,她吓得只往我身边躲,也是可怜得很。」 这个话只能算是遮羞了,徐大太太十分肯奉承岑永春这个贵婿,不可能放任他独自醉眠在书房里,门外一定派了丫头守着。惜月躲过了丫头的耳目,费尽心思地混进去,说是为找本书,很难取信于人——所以岑永春虽然当时还没大醒,都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一开口还是认定惜月对他有意。 方寒霄又写:徐家意思如何? 岑永春道:「能有什么意思,就闹着呗,不过我跟岳母说了,叫她不要十分为难二姑娘。」 方寒霄摇摇头:徐二姑娘危矣。 他对徐惜月这个人没有任何特别感触,不过要跟岑永春搭上线,所以顺着他往下扯了几句。 岑永春忙道:「怎么说?」 方寒霄写:你如跟二姑娘坚决撇清关系,二姑娘危局或可渐解,你这般说,恐怕引得徐家杀心起。 他懒得称呼徐大太太「岳母」,只以徐家代替,岑永春看着也没觉出来不对,反正他对徐大太太也毫无尊敬之意,一拍桌案,恍然大悟:「寒霄,你说得对,可不是这样,竟是我害了二姑娘!」 接下来他拉拉杂杂地,又说了几句徐二姑娘可惜了的话,明着是可怜惜月,暗里意思还是炫耀,竟有姑娘为他牺牲至此,这姑娘还是徐家的,怎么能不多说两句呢。 方寒霄:…… 岑永春格调之低,超乎他的想象。 当初跟这种人玩不到一块去,真是太应该了,只是如今不得不捏起鼻子应付他一二。 等他终于忍耐着把过足炫耀瘾的岑永春送走了,静德院传过话来,说方老伯爷有召,让他立刻过去。 方老伯爷的病情熬过了冬春,如今已经奇迹般地稳定下来了,还能时不时在院子里溜溜弯,所以本来不敢让他知道的一些外面的事情,他渐渐也都知道了。 方寒霄到的时候,他刚溜完了一圈,招呼方寒霄跟他进屋,然后表情立刻严肃了下来。 「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岑家那小子怎么会来找你?」方老伯爷连连追问,「你怎么会乐意跟他混一起去?」 三问过后,他最终问出了最核心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想对隆昌侯府做什么?」 方寒霄挑了眉,找了张纸:是他来找我,怎是我想对他做什么。 方老伯爷不客气地拍他脊背一巴掌:「少糊弄我,他娶了徐家大丫头,这里面你能没点怀疑?以你的脾气,他敢上门来,吃顿闭门羹都算好的,你还能出去见他?你见了,那就是有所图!」 方寒霄写:没有的事。 方老伯爷全不相信,他倒不是觉得方寒霄多么心机深沉,而是他深知这个孙儿的傲性,当年他许诺过多少补偿,只因他不愿意相信孙儿出事可能与次子有关,孙儿就毫不犹豫地走了,多丰厚的补偿都抛掷不要,宁可一无所有地出去受苦。 「你是不是,想把隆昌侯抢走的总兵官拿回来?」方老伯爷胡乱猜测着,「可拿回来你也不成啊——」 要是可以,当年他都不会换世子了,总不能是为方伯爷拿回来罢——那真是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还是——!」方老伯爷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激动得头都晕了一下,一把握住方寒霄的肩膀道,「你已经治好了?你能说话了,可是你心里怨我,跟我赌气,所以还假装着骗我是不是?!」 方寒霄脸色平静,只是垂下了眼帘,令得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一手扶住了方老伯爷,另一手写:祖父,您想多了,就算我好了,难道就能得回总兵官的位置吗?二叔已经承爵,您不能再把他换下来了。 而没有平江伯这个爵位,他一个白身,又怎可能一跃腾于江河,将漕运收入掌中。 「……」方老伯爷失望之极地道,「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 他半生戎马,终究定力过人,方寒霄静静地陪了他一会,他也就缓过了神来,越挫越勇地追问道:「那你图什么?」 方寒霄的笔悬停了一会:图耍他一遭。 方老伯爷很狐疑:「真的?」 方寒霄点头。 方老伯爷两分相信之外,倒有八分不信,因为觉得兹事体大,扣住方寒霄不许他走,必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第4章 祖孙俩正僵持着,日常捡药的小厮来报,说是洪夫人扣住了大奶奶的陪房,指那陪房偷窃财物,想往府外传送,因为金额巨大,所以一下闹开了。 从前这些琐事都是不会报到方老伯爷面前来的,但方老伯爷想为方寒霄多留些路,所以身体好些以后,有意无意地将府中一些事重新掌控起来。 听到金额巨大,他问:「多少钱?」 小厮道:「一千两。」 这个数目说出来,方老伯爷一时还未意会——他手里淌过金山银山,一千两实在不具备什么特殊的意义,便是他赏出去的,他也没刻意记着。 但方寒霄知道莹月穷成什么样,这一千两不会有第二种来历,同时这么重大的数额,也不会随意到陪房手里,他向方老伯爷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要去看看。 两个房头生了乱子,这方老伯爷不能不放他走,只得暂时放下了疑问,道:「你去吧。」 ** 这一千两银票是从石楠的弟弟福全身上搜出来的。 福全今年十二岁,他才跟到平江伯府来,是个生面孔,府里的下人本来留意着他,偏他自己从没得过这么大笔银钱,揣在身上,自己紧张得无端露出几分贼相来,这一下,时刻等着抓新房把柄的洪夫人接到信,还不立刻把他拿下了。 方寒霄到的时候,莹月比他先到,已经在跟洪夫人吵嘴。 是真的吵。 她挡在被拉趴在地上的福全面前,脸涨得通红,声音抖着:「就是我给的钱,不是偷的,你不能打人。」 洪夫人端坐上方,冷笑道:「大奶奶,你好大的手笔,我赏人尚且赏不出这么多,你一出手就是一千两!」 莹月闷了片刻,坚持道:「反正真的是我的钱,福全没有偷。」 洪夫人道:「哦?大奶奶,你别着急,我知道你年轻,容易被人蒙蔽,面皮还薄,吃了下人的亏也不好意思张扬。这么大数额的银钱不是随便给出去的,你既然咬定了是你给的,那你说一说,给了他做什么用去?」 莹月要是能说,她也没胆子跟洪夫人吵了,就是逼到没法了,才把局面激化成这样。 现在洪夫人还逼问她,她没话可回,本也不会吵架,又闷了一刻,终于闷出来一句:「我们大房的事,不劳夫人来管,我有权不说。」 方寒霄本已要上前去,听到这一句,迈出去的脚步又缩回来,往院门边上躲了躲,饶有兴趣地抱胸观战起来。 洪夫人坐着,莹月背对着他,都没发现到他来了,洪夫人只是气得差点把茶盅摔了——方慧那个难缠的小丫头口无遮拦也罢了,这个原来面团似的侄媳妇也学会这一句来顶她了! 偏偏她就最不爱听这一句。 乘着她说不出话的这个当口,一同前来的石楠忙把弟弟扶起来,福全小声道:「大奶奶,姐,银票还在他们手里。」 莹月就伸了手:「谁拿了我的银票?还给我。」 她纤细的手掌摊着,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洪夫人平息了一下情绪:「大奶奶,你还是先回去吧,等我弄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自然把钱还给你。」 莹月急了:「我家的事,不用你弄清楚。」 她吵架真是弱项,这一句跟之前那句在意思上并没什么区别,但对付洪夫人,就是有用。 她一个隔房婶娘,确实不该把手伸这么长,大房的银钱进出,难道还得挨项跟她汇报过才能动用不成。 讲不赢道理,洪夫人不准备讲了,道:「你不说,有人说。」 就命左右把福全再度拖倒要打。 莹月拦不住,婆子举着棍子眼看要敲下来,急得只有道:「我说!」 洪夫人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僵住。 她看见方寒霄走了出来。 方寒霄向下人们伸手。 下人们觑着洪夫人的脸色,终于有一个上前,把皱巴巴的银票交出来。 扣莹月的银票跟扣方寒霄的银票还是有那么点不一样的,方寒霄是如今大房实际上的家主,洪夫人可以以年轻为由要教导莹月,但她不能到方寒霄面前摆这个谱儿。 方寒霄把家业败光了,也没有她越俎代庖的份。 方寒霄接了银票,没有给莹月,而是去给洪夫人。 洪夫人:「——霄哥儿,你什么意思?」 方寒霄笑了笑:没什么意思,你要,给你啊。 他这个表情很好理解,就是揶揄——我敢给,就看你敢不敢要。 洪夫人还真不敢,她不能要,要了她成什么人了,她本也不是贪图银票才扣人下来的,只是想挖出莹月背后的目的。 她僵着脸,方寒霄笑了一声,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带着大房的人走出去一段以后,洪夫人生气着,又连忙站起来,她今日这事干的不占理,方老伯爷如今身体好些了,方寒霄一定会去告状,她得赶着去解释一二。 但等她到了静德院以后才发现,方寒霄根本没来,倒是方老伯爷见了她,他做公公的人,本来没打算寻儿媳妇麻烦,洪夫人送上门来,那他是不教训白不教训了,洪夫人因为没来得及审福全,也没话可回,只得极是郁闷地领了顿训。 ** 方寒霄没去静德院,和莹月回了新房。 他其实本来想先去跟方老伯爷回个话,但路上忽然觉得莹月有些躲他,他就跟着一路走,等回到了屋里,发现莹月喝个茶都要跟他站个对角,确定了,她就是在躲他。 她先前跟洪夫人都能当面吵了,到他这里,反而要躲。 方寒霄挑挑眉,没什么表示,喝完一杯茶,把银票放到桌上,就要走了。 他越是当没事,莹月反而挨不住这个压力,跑上来把他拉住:「我——我,对不起。」 第5章 她先道歉。 方寒霄转了身,低头看她。 莹月的脸瞬间就红了,她在洪夫人那里的气势一点也不剩了,声如蚊呐地道:「我用你的钱了。」 她给过玉簪石楠碎银,不过用碎银跟用银票当然是不一样的,那日去赎玉簪亲人时她带过一张,但只是以防万一,基本不可能用到,现在不一样,她是真的要给人了。 她急到要跟洪夫人吵,其实就是怕闹大了,她心虚加紧张。 方寒霄想了想,把她拉到书案前,写:给你二姐的? 他想不出来她有别的用处,能一下动用这么大款项——占她一半身家了。 莹月还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旋即又忙忙解释,「你不知道我家太太,二姐姐这一步走得太坏了,太太不会饶了她的,我帮不了别的,就——」 方寒霄写:你不怪她没跟你报信了。 莹月道:「不是,我怪的。但是——」 但是怎么说吧,她要是现在过得很不好,天天为方寒霄迁怒受苦,那她不但要怪惜月,还会恨她,可是她过得比在徐家还要好,那那股怨怪就只也是停留在怨怪上了。 而这怨怪,不能让她明知惜月身处绝境而袖手旁观。 她努力解释着:「我们那天看见二姐姐那样,可是我回来以后冷静想过了,二姐姐应该不是真对岑世子有什么,想去给他做妾,她心气很高的,给你做妾她都不会愿意,不要说岑世子了。」 方寒霄:…… 他不说话,莹月低头不敢看他,就捏着手指继续解释,想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我不知道二姐姐到底想干什么,不过她现在一定很艰难,我要是没钱就算了,我也做不了什么,可是——」 可是她有,她有两千两的巨款,而她没有那样硬的心肠,只守着这银票,漠视从小的姐妹在家中煎熬。 「我只当是买个心安吧。」莹月最终,呐呐地做了这么个总结,「别的没有什么了,我也不会做更多给你添麻烦的。」 她这份心安可真够贵的。 珍贵。 穷得一文不名地嫁进来,得了方老伯爷的银票捂这么久没敢用,衣裳首饰都没怎么添置,可是说送,就送出去了。 这么穷的小丫头,哪来这股阔豪气。 他写:钱给你二姐了,那你自己怎么办。 他其实早已听懂了,并且他还很明白这种感觉。 一个人可以伤你格外重,那是因为你们特别好过。要不然当年方老伯爷只是不相信他,他怎么就出走了呢。 而他听到方老伯爷重病的消息以后,终究还是回来了,生死面前,一切别的情绪都可以暂且放下。 莹月道:「我还有一千多两呢。」 她觉得好多了,所以她也才舍得给,她觉得自己可不阔也不豪,都是仔细算过了想好了才给的。 方寒霄看一眼她自以为很有数的小脸,伸手捏一把,才写:用吧。 然后他就走了,去跟方老伯爷回报了一下,他没掩饰什么,来龙去脉都很直接地写了。 把方老伯爷看乐了:「嗬,你这个媳妇,穷归穷,倒是挺会用钱解决问题。」 而在方老伯爷看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一千两买个心安,值。 他满意地给莹月下了个评语:「像我们家的人。」 方寒霄回报完这事以后就忙别的去了,他完全平铺直叙,没告任何人的状。但方老伯爷乐过以后,回头想想,自己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把方伯爷也叫来训了一顿,冲他道:「管好你自家罢了!我先病着,没精神管你,如今你倒是说说,你在家闲了三四年了,如今还闲着,你到底是想什么心思?」 方伯爷想什么?自然是想与他失之交臂的肥差,而且他没闲着,搞几回事了,时运不济,都失败了而已。因为里面牵连着算计方寒霄,他不好细说,只能含糊道:「隆昌侯可恶,进谗言抢了咱家的——」 「你可醒醒吧。」方老伯爷只听他说一句,火气就上来了,「你技不如人,败了就败了,一辈子摔那个坑里了不成?没那个窝儿,你打算从此就赋闲着了?总兵官是朝廷要职,就没隆昌侯告你那状,换人也是正常的事,老子坐了十来年,那是托赖皇上信任,它不是真就姓了方!」 方伯爷有点不服,辩解道:「若无隆昌侯,本来传出的信儿,皇上都打算照旧点了我的,霄哥儿在时,您常把他带运河上去,不也是打着叫他接班的主意吗?」 「老子那是尽人事,听天命,能接自然最好,不能接,老子难道还能去跟皇上闹事吗?把本事历练出来,自然有往别处用上的时候!」方老伯爷肝火更盛,「你还有脸提霄儿,你看看霄儿二十出头的年纪,都比你拿得起放得下,那么一无所有地出去,一无所有地回来,天天也乐呵呵的,尽心尽力地伺候我,我好些了,他主动又往外面找着朋友走动去了,也没闷在家里自怨自艾。看看他的心志,再看看你的!」 方伯爷让喷得狼狈极了,心里埋怨了方老伯爷十七八遍「偏心」,碍着方老伯爷的暴脾气,不敢说,只是闷着。 他不回嘴,方老伯爷总算平了点气,重又问他:「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我告诉你,朝廷里就那么些位置,你再闲两年,那些你从前看不上的差,你都没得做了,人走茶凉,你懂吗?」 方老伯爷训他训得凶,到底也还是想为儿子好,这一句把方伯爷点得悚然而惊——不错,官场这张网从不静止,而是不断在进化编织着,他脱离越久,属于他的空间就会越小。 这不是他进行一些日常的交际往来就可以维护住的,别人有官在身,有权在手,就有利益可以交换,并因这种交换而日渐紧密,没有的他只会越来越边缘。 第6章 他低了头:「爹,我知道了。」 这么大的儿子,方老伯爷也不是很管得动了,眼不见心不烦地一挥手:「那就去吧!」 ** 且说到徐家那一边。 前文有叙,徐大太太管的家吧,就那么回事,看着似乎像样,其实处处漏风。 这一方面是败落下来的大户人家在所难免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因徐大老爷的置身事外,一个家本该有一对主人,男主外女主内,徐大老爷常年撂挑子,事都堆在徐大太太身上,徐大太太精力有时不能兼顾,一些她不留神的小地方,渐渐就松懈下来了。 所以,福全在平江伯府差点屁股开花,但回到徐家,把银票交给惜月还真没费多大事儿。 福全在徐家长了十二年,他跟姐姐石楠一样,都没混到什么好差事,从前就是在外院传传话跑跑腿什么的,因为他年纪小,更早两年,还可以直接进到后院去,所以他差事虽次,对徐家里外是极熟悉的,人也都认识他。 莹月给了他一些额外的跑腿费用,他就在路上买了些瓜子花生,走到徐家来,说是想从前的小伙伴们了,正好主子使他出来跑腿,他就顺道过来看看。 跟他一处跑过腿的小子们很羡慕他,放了他进去,找了个偏僻地方一处坐着,磕着他的瓜子,吃着他的花生,纷纷夸他出息了,又问他平江伯府是不是很气派。 福全满嘴胡吹大气,吹了好一会儿,几个小子都过够了瘾,福全才说了,吃了他的请,也得帮他个忙。 小子们问什么忙。 福全嘿嘿笑着,求他们设法把二姑娘身边的菊英叫出来见一面,他那天走得急,都没来得及跟菊英告别一下。 他说得暧昧,小子们瓜子都忘嗑了,齐齐瞪大了眼:「哎呦,你毛长齐了没?就知道想女人了?!」 福全推身边的小子一把:「胡说什么,菊英姐姐从前照顾我,我听说她现在日子不好过,既然来了,就给她带包糖吃,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小子伸手:「那你给我,我替你捎进去。」 福全立刻摇头:「不成,我怕你路上偷吃!」 「切,谁偷吃你的,跟谁没吃过糖似的。」 说是这么说,这么大的小子在外院混,于男女事上一知半解,正是将开窍未开窍的时候,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乐意言说,要凑这个热闹,当下真有一个站出来:「等着,我替你叫去!」 福全忙道:「可避着点人,别叫太太知道。」 「用你说,太太知道,我也没个好儿!」 这小子说着,嘿嘿地笑着跑了。 此时惜月跟云姨娘已经直接被勒令不许出清渠院一步了,但菊英梅露两个丫头还能走动一下,毕竟总得有人去厨房拿个饭什么的,徐大太太再震怒惜月所为,不能把她饿死在院里,那太耸人听闻了。 于是一会儿功夫后,菊英还真被借故找了过来。 从前福全常替莹月捎书进去——所以莹月才敢把银票托付给他,因他年纪虽小,在传递上还挺有经验,这些别的小子们难免也有类似的勾当,很知道怎么避人耳目,菊英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一路上还真没叫人碰着。 福全在一帮小子们炯炯的目光下,从怀里把那包已经捂化了一点的花生糖掏出来,交给菊英:「姐姐,劳你从前照顾我,这糖送给你吃。」 菊英今年十七了,比福全足足大了五岁,她是压根没往那些事上想,只是莫名其妙,她跟福全其实不熟,就要推拒:「我不要——」 福全硬往她手里塞了塞:「姐姐,别跟我客气。」 一个纸团借着糖包的掩护,从他掌心里同时滑到了菊英掌心,然后他直接扣住了菊英还要推拒的手,把她往旁边拉了拉,「姐姐,我和你说句话。」 小子们一看福全这么大胆,兴奋地发出了怪声来。 菊英本要生气了,福全垫着脚尖,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我们大奶奶给二姑娘的。」声音旋即恢复了正常,「姐姐,你别恼,往后我想见你也见不着了,你就给我个面子,收下罢。」 菊英眼皮颤抖了一下,哼了一声,好像强忍怒气不得不收似的,捏住了糖跟纸团,挣开了福全的手,然后转身就走了。 小子们还伸头看呢:「这就走了?」 福全做戏做全套,也伸脖子,很是留恋的模样:「唉。」 把小子们逗得大笑,都取笑他:「你真是人小心不小!」 闹过一回,福全说还有事,要走了,嘱咐小子们别把他这事往外说,小子应道:「知道,就你话多,我替你叫的人,我说了,我有个什么好?」 福全才走了。 另一边,菊英把糖跟纸团都揣到了怀里,顺来路提心吊胆地回到了清渠院,一路上只怕叫徐大太太或者徐大太太的心腹碰着,幸而没有。 午后时分,云姨娘和惜月都躺在炕上。 不是午歇,而是在养伤。 云姨娘挨了二十板子,惜月是姑娘,徐大太太还是要些体面,没直接打她,但是勒令她在院子当中跪了足足两个时辰,暑天炎热,惜月不但差点把膝盖废了,还中了暑,跪过那半天以后,爬都爬不起来了,徐大太太见她这么惨,才消了点怒气,这两天没再来找她的麻烦。 不过同时也没有给请大夫,两个人只能生熬着。 惜月对自身所受痛楚还能煎熬,但是连累了生母,心里过不去,两天没大说话了,云姨娘忍着痛,过一会儿,就安慰她一句:「二丫头,姨娘没事,你也别懊悔,把这最难的时候熬过去,就好了,太太总得想法安置你。」 徐大太太再严苛,她不是丧心病狂,妾室庶女的命也是命,不管多招她厌恶,她不能直接下杀手,这麻烦远大于随便找个人家、眼不见为净地把惜月嫁出去,所以只要能熬到徐大太太冷静下来,想明白这个道理,惜月这一计就算成了。 第7章 惜月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姨娘,我知道。」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可是她没有别的路走,事已经做下,如今也只能咬着牙往前硬撑了。 这个时候,菊英匆匆回来了。 梅露见她模样奇怪,说了她一句:「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做贼似的?」 菊英没顾上说,喘了口气,把糖包先掏出来,然后又摸出了那个纸团,走到炕边,蹲下递到惜月眼前:「二姑娘,三姑奶奶着人捎给姑娘的信。」 她不识字,路上怕被人撞见,也没敢把东西取出细看,见是个纸团,就以为是莹月写的信了。 现在她在惜月疑问的眼神中帮着把纸团小心地一点点展平,不由愣了一下:「——三姑奶奶捎的什么?这信怎么怪怪的?」 银票这样的物件,她也没有机会接触过,看见了一般不认得。 但惜月读过书,就是没见过,也能认出来写的是什么。 她在烈日底下跪昏倒了都没落一滴泪,此刻忽然间眼前一片晕眩昏花,两大颗泪珠直直落下来,打在银票上。 菊英吓了一跳:「怎么了,三姑奶奶写了什么?可是责怪姑娘了?」 云姨娘听见动静不对,也从那边努力撑起身子,把目光投过来。 惜月咬着牙——她怕一开口,排山倒海般的悔愧将她压倒,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梗着声音道:「没有。」 她把眼睛也闭上了,又过一会,才又道:「我们剩的那二两银子呢?」 菊英迟疑地道:「在呢,姑娘要用了?可是身上撑不住了?」 那二两碎银是她们仅剩的银钱,之前受了罚后回来,云姨娘就想用了,大夫不好请进来,托人买点药吃还是有门路的,只是她们一下伤了两个人,恐怕这点银钱一下花空了,徐大太太那里再找事,她们就只能等死了。 所以云姨娘的意思是给惜月买降暑及贴膝盖的膏药就行,但惜月觉得自己歇两天缓过来就好了,云姨娘伤在皮肉上更重,要让云姨娘用,母女俩争执不下,最终只能决定先熬两天再说,谁熬不下去,谁再用。 惜月道:「不用省了,我们有钱了。去外院找个小子,把我和姨娘的伤说清楚,让他去药堂抓药。」 她觉得自己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但她清楚,她不用药,云姨娘也不会肯用的,所以一并说了。 云姨娘发着呆:「怎么就有钱了?」 「三妹妹——」惜月喉间又梗了一下,「捎了一千两的银票来。」 …… 云姨娘和梅露菊英都惊呆了。 惜月没顾上管她们的情绪,只是想哭又想笑。 这个傻丫头,还是一样的傻,一捎捎这么大面额,叫她怎么用呢?! 薛嘉言今天不当值,来找方寒霄玩。 他很不高兴,因为在门房上听说了就在昨天,岑永春居然也跑过来一趟的事,一见到方寒霄的面,正经事没说,先噼里啪啦把他抱怨了一顿,核心思想是:怎么能把那孙子放进来呢?! 方寒霄无语地拿笔解释了一下,说只是耍着他玩,薛嘉言看了,又积极地要求加入,方寒霄敷衍他,说他现在有了差事,当以差事为重,不要在外面胡闹了,写过一整张纸,薛嘉言方很遗憾地放弃了。 然后他很感慨地道:「方爷,你别说,就往那站半天也挺不容易的,我才去那个月天天回来腰板都是僵的,直到现在才慢慢适应了。」 又积极跟他分享新鲜话头:「昨儿小朝会,正好轮到我被换班到文华殿那边去了,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小朝会一般地方选的不甚大,殿里的声音,站在门外的侍卫们也可以听到一些。 方寒霄挑眉:嗯? 薛嘉言眼神发亮地道:「蜀王,出新招了,他第三个儿子今年到了娶妻的年纪,这些藩王子孙们的婚娶本来不都是他们自己选了,然后上书朝廷,经宗人府和礼部核过,确认人选符合祖宗家法,就给予准许的吗?」 方寒霄点头。 其实按照开朝时的律法,所有藩王宗室的婚娶一概是朝廷包办,由礼部择期开选官、民女子,按需配给。 但随着时间推移,宗室繁衍越来越多,朝廷开选秀太频易伤民力,不开呢,有的倒霉蛋宗室能拖到三十等不到个媳妇,所以律法还是那个律法,实际操作上退了一步,由各藩自择婚配,所选人家报与朝廷,请准之后就可以成婚了。 这与诸藩自己也是件好事,本来挑都没得挑,朝廷给谁就是谁,现在好歹能在有限的范围里进行一个拣选了。 但蜀王的操作不一样,他主动上书,求朝廷给他儿子配一个。 要是换成平常时候,朝廷根本不带理他的,一个藩王子,还是第三子,以后也就降等封个郡王,连入京觐见都没资格的货——一般朝廷召也召亲王,郡王真的基本没戏,一辈子就圈在封地上,想出城逛逛都得先跟朝廷打报告。 所以名头听着唬人,实际完全在权力中心之外。 「可是方爷,你知道的,谁叫唉——」薛嘉言往上指了指,然后道,「不成呢,得过继,要是从蜀王家过,他家长子封了世子,不能夺人家的宗嗣,底下还有两个儿子,不是二就是三了。」 这个不用他解释,从他说第一句起,方寒霄就了悟了:蜀王看似求媳,实是表忠心。 假如皇帝择定了他的三子,他这等于是把册定太子妃的权力都让渡出来了,皇帝给啥就是啥,他都接着认了,一切以皇帝的意思为准。 能不能打动皇帝不知道,但总之,能往自己这一方上多加一块筹码也是好的。 方寒霄写:你大伯出的主意? 薛嘉言震惊得一拍他肩膀:「方爷,行啊你!这也知道!」 第8章 方寒霄:本来不知道,你来找我,我就知道了。 这件事必然是跟薛嘉言本身有点关系的,不然他当值好几个月了,听到的杂七杂八的信一定不少,为什么别的不来找他说,偏这件事来呢。 薛嘉言定定神:「说实话,我也不确定。不过,你记得吧,就两个多月前,我娘请你到我家玩,赶巧碰见我老家来人了,那老家人回去以后,过了这么段时间,蜀王搞出这个事来,你算算,这时间是不是刚好是个来回?反正,我是觉得我大伯有点脱不开干系。」 建成侯薛鸿兴本来就是站队蜀王的,薛嘉言有这个怀疑不是完全没道理。 他有点发愁地接着道:「方爷,不瞒你说,我怕我大伯跟蜀王那边牵扯太深了,将来出个什么事,连累到我们家。虽说我们两房是分过家了,不过朝廷要抄家砍起头来,谁管你分家不分家的。」 方寒霄随意写道:怕什么,要出事也是潞王也是先出事。 薛嘉言茫然道:「为什么?」 方寒霄:树大招风。 「哦哦,」薛嘉言明白过来,「你这么一说,是的,潞王在朝里的呼声真的高,逮谁咬谁的言官都帮他说话,真他娘的神了。」 方寒霄很泰然:财能通神,有什么神的。 「你别说,这些人没白费功夫,我看皇上那口风,好像真的有点松了。」 方寒霄微微皱眉,写:当真? 方家如今老病的老病,赋闲的赋闲,无人在朝中任职,他要知道第一手消息,想针对性调整自己的对策,有时候还真的不一定能那么及时。 薛嘉言点头:「我才去那几天,一说皇上就不高兴,还把一个出言不逊的官员拉出去打过板子——幸亏不是叫我打,我可不想干这活。现在渐渐地有点耗不过的样子,再听见人说,好歹能多听两句了。」 方寒霄写:是一概都不动怒? 薛嘉言道:「——是吧?我在的几回是这样。」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在这个前提下,潞王所得推举最多,就是说,他也许真的能翻盘。 这个过继的人选一旦定了,就大势已去了。 所以怨不得蜀王着急,靠让渡儿子婚配权来想扳回一城了。 他写:朝上可曾同意蜀王所请? 薛嘉言点了头:「皇上好像有点动心,当时就同意了。」 如今形势下,皇帝确实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他不一定要从蜀王家过继,但施这个恩不费多大事,反正蜀王自己求的,皇帝能多拿点主动权过来,何乐不为。 「这两位王爷,各有各的厉害,我看要是当面对着,能立时打一架。」薛嘉言啧啧地道,「他们这么闹,衬得韩王跟隐形了似的。哎,你说先孝慈皇后当年真的虐待过皇上吗?」 先孝慈皇后就是韩王的母亲,是继后,当年她还在世的时候,今上时任东宫,据说跟她很不和睦,到底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可获知,但从今上登基后,一竿子把她的儿子韩王封到甘肃去了看,这传言似乎是很有几分来由。 方寒霄垂下眼写:不知。 薛嘉言也不过随便聊一句,看了自己接着照旧道:「我猜是,你知道之前那个官为什么被拉出去打板子吗?」 他自问自答,「因为他跟皇上说——」他站起来,板了脸,学了那官员的口气道,「陛下至今不愿过继,是打算兄终弟及吗?」 方寒霄眉头一跳。 薛嘉言看着他的脸色,跟他挤眼道:「吓人吧?这些官,真的什么都敢说。」 劝皇帝过继子嗣不过是觉得皇帝生不出来了,他来这句兄终弟及,不但是说皇帝无子,还直接把皇帝身后事安排上了。 方寒霄很明白皇帝被激怒的点:不单如此,如果真是兄终弟及,那么皇帝不会再有选择的余地,韩王是嫡,无可争议,皇帝再厌恶他都改变不了,蜀王潞王就是统统只能靠边站。 不像过继,皇帝对自己将来的儿子总还能有点发言权。 大概就是被这一句刺激着了,所以皇帝虽然打了那个官员的板子,但是也终于松动了下来。 方寒霄想了片刻,写:这些话,你不要出去说。 薛嘉言道:「知道,我可不就是不能跟别人说,才来找你说说。」 他有句话没好意思说,怕方寒霄揍他——他心里觉得方爷成了哑巴,跟他说话反而更放心也更愿意说多了,有种他一定能保密的错觉,就跟找着个树洞似的。 于是他又叨咕几句,倾吐舒坦了,才满足地抬脚走了。 ** 方寒霄在青石板道上走着。 他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只是想走一走,活跃一下思维,但等他一路走一路想,忽然一抬头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了新房。 六月夕阳下,新房院墙外那几株野蔷薇被莹月细心浇水拔草地呵护着,已经往院墙上爬了一截,还开出了些小花,粉的红的,又娇艳又热闹。 他没什么犹豫,来了也就直接走了进去。 进去以后他发现莹月少有地没在看书,而是跟她的两个丫头一起,对着桌子上的银票及一小堆碎银在发呆。 虽是傍晚,他额上也走出了一层汗意,脸面也有些发红,玉簪忙去拧了布巾来,石楠倒茶。 方寒霄简单收拾过,往桌上的小堆碎银敲了敲,问是何意。 「我得赚点钱了。」莹月略有不好意思又认真地向他道。 方寒霄又敲了敲:为什么? 这个意思不难理解,莹月跟着回答:「我才用掉了一大笔。」 她给出去的时候没犹豫,然而其实也是有点心疼的,所以她觉得她该学着赚钱了,不然这剩的一千多两看着多,坐吃山空起来,说不准哪天就吃没了。 第9章 方寒霄听了,挺有兴趣地去找了张纸,写着问她:那你打算怎么赚? 「正想着,还没想好。」莹月老实道,见方寒霄要写什么,忙道,「你别教我,你帮我好多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方寒霄:…… 他本来没想教她,他跟着方老伯爷从前做的那些生意,根本不是教得了她的。 莹月还看他呢,眼神清澈又感激,这个眼神是令他感觉不错,可是她嘴上撇得清清的。 方寒霄丢下笔,往书案走去,他才拿纸时候看到了,那边上晾着一篇新文章,他拿了就走。 莹月莫名地追了两步:「——哎?」 方寒霄步子大,几步就出院门了,莹月追之不及,只好在门口对着他的背影发呆。 他干什么呀? 答案不多久有了,方寒霄很快去而复返,把文章还给了她,同时附赠一张银票,面额非常熟悉。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丫头,声音清脆地传话:「老伯爷说了,请大奶奶潜心读书做文章,不要不务正业,去想那铜臭赢利之事。」 说完行了礼走了。 莹月呆滞着,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方寒霄慢条斯理地错过她,进了屋里——不要麻烦他? 呵。 没钱很烦恼,可是有钱并且钱来得太容易,这感觉也不怎么美妙。 莹月就很无奈地走回去,向方寒霄道:「我不能要这个,像我们合伙骗老伯爷银子一样。」 方寒霄仰在椅子里,手臂伸得长长的,龙飞凤舞地写:他乐意。 莹月道:「怎么叫乐意呢,我们还是还给他吧?」 方寒霄:那你去。 莹月犹豫了一会儿,叫她一个人去面对方老伯爷她还是有点怯意的,不过她看看摆在桌上的新银票,终究烫手的念头压过了怯意,她咬咬唇,鼓起勇气伸手去拿——被连银票一起按住。 方寒霄一手按着她,一手写:你要不怕再多一张回来,你就去吧。 莹月:「——?!」 她都惊了,脱口道,「你们家到底多有钱啊。」 她的惊叹太朴素,方寒霄勾起嘴角,写:没有,一般人家。 莹月被这个「一般人家」折服了,闷了片刻,没话可答,只能道:「好吧,你说一般就一般罢。」 她穿着湖水绿的衫子,方寒霄松开她的手,倒回椅子里打量了她两眼,发现进入盛夏以后,别人苦夏都会变得消瘦一点,她没有,还是圆润着,脸颊嘟嘟的,肤色雪白里透着淡粉,连眼睛都更水汪了一点,感觉上就是把自己养得很好。 天天这么闲着,不干活也不好。 方寒霄想着,写:你来给我捶捶肩。 「……」莹月站着愣了一下,道,「你肩膀酸吗?我不太会,要是捶疼了你,你告诉我。」 她就听话站到方寒霄身后去,提起两个拳头来,左一下右一下地敲在他肩膀上。 反而是方寒霄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肩膀先下意识紧了一下,莹月感觉敲在铁板上一样,还感叹了一句:「你累得不轻呀。」 方寒霄想了想,也没错,他现在说不了话,天天都是跟人笔谈,胳膊肩膀总是在动,可不是累得不轻嘛。 他就心安理得地又放松开来了。 莹月给他捶了一会,则感觉到手底下的筋骨没那么硬了,也还蛮有成就感的,她本来以为她不擅长干这个来着。就再接再厉地咚咚咚捶起来。 方寒霄惬意地舒着长腿,并且觉得他有点吃亏——怎么之前从来没想起过呢。 莹月这时想起跟他汇报了一句:「福全把银票给我二姐姐的丫头了,应该会顺利到二姐姐手里。」 方寒霄对这个不关心,微微点了下头就算回应了。 莹月也不响了,专注地又替他捶了一会,她是有在练字的人,腕力不算大,但很持久,干这点活干再久也不会累的。 屋子里很安静——莹月觉得自己在很单纯地帮忙方寒霄解乏,别人可不这样想,丫头们早都很识趣地躲开了,方寒霄在这安闲气氛中,脑子里不由又开始过起薛嘉言之前说的话来。 诸王的争斗是越发激烈起来了。 可形势仍旧算是不明朗。 不明朗好,不明朗,他才仍旧有拨云见日的时间。 纷杂交错的信息从他脑中一样样闪过,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关键点上:是时候,让皇帝知道一点隆昌侯与潞王的勾当了。 没有证据,不过不要紧,有一种人风闻奏事就可以。风闻奏事不足以搞走隆昌侯也搞不下台潞王,可是,可以将潞王快要上扬的优势重新压下去。 咕噜。 等他想定了事情,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身后好像响过一点动静。 他转过头。 莹月本来想装没事的,目光跟他对上,装不出来,脸红了:「——那个,你饿了吗?我有一点点。」 方寒霄当场就笑出来了,肚子都咕咕叫了,还「一点点」。 她可真会含蓄。 莹月被他笑的,红着脸给自己辩解:「天都快黑了呀,我饿了很正常的。」 方寒霄点头:嗯,正常。 他一个字没说,可是就一个简单的点头动作都充满了调侃之意,莹月真不知道他怎样办到的,索性也不跟他说话了,转头到外面找丫头让拿饭去。 饭其实已经拿来了,不过屋里那样,没人进来打搅而已,现在莹月出来要,丫头们就鱼贯而入,掌灯的掌灯,摆饭的摆饭,很快把都安置好了。 方寒霄在新房耽搁到这时候,自然是要在这里一起用的。 暑天里,饭食都做得清爽可口,还配了水果,是一碟红艳艳的樱桃,酸酸甜甜。 第10章 方寒霄不爱吃带酸口的东西,一个没碰,用过饭以后,就径自坐到书案那边去了。 莹月本以为他该走了,但见他提笔凝神,似乎要写什么文书,就没敢过去打扰,也没问,小声让丫头们把桌子收拾过了,她就安静重新坐下。 因方寒霄把她的书案占了,她没事做,不觉把余下的那碟樱桃拖到面前,一个个吃起来。 天热,方寒霄是懒得回去重新磨墨,见她这里都是现成的,就便用了,他仔细斟酌着用词,小心下笔,写就了一封两张纸的书信——因为中间不慎写错了一个字,他还揉废过一张,如此终于写完,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他揉了揉手腕,站起来,转头一看,见莹月趴在那边桌上,埋着头,似乎很专注地不知在做什么。 他慢悠悠踱步过去,然后:…… 他目光定在她面前的一小堆樱桃核上,那樱桃核没直接放在桌上,是吐在一张纸上的,就是他先前和她写字的那张纸。 他过来的影子挡住了灯光,莹月不解地跟他对视一下,又低头看看自己面前,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她举起一个樱桃,试探地道:「你吃吗?」 方寒霄本来真不爱吃这个,但见她一张小嘴都吃得红红的,不知怎的,伸手把那颗樱桃接了过来。 他丢到嘴里——然后瞬间皱起了眉。 酸得倒牙,这个小骗子,吃得好像很甜一样。 莹月头一回见他这个表情,乐得笑出来:「哈哈哈。」 方寒霄伸手就掐她脸,还敢笑。 他一掐,莹月瞬间也皱了脸:「嘤嘤。」 方寒霄本以为她是装疼撒娇,旋即又想通她应该不具备这个技能,松开手,凑近望了望,他确实没使多大力气,掐的那一块红都没红。 但她的难受也不像假的。 莹月已经把嘴巴捂住了,一脸纠结的模样。 方寒霄以眼神问她:怎么了? 莹月眼神飘忽着,强撑着道:「我没事。」 她才笑的人家,实在不好意思说。 但她不说,方寒霄也会意过来了,这一副快倒抽气的表情,不就是酸倒牙了? 估计正吃的时候没觉得,让他一掐,凉气从口腔灌进去,一下刺激着,方反应过来了。 方寒霄就是能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怎么这么可乐。 莹月甚觉丢人,塌着肩膀,缩在椅子里。 方寒霄见她已经这样,忍着没大笑出来,只是去拉她的手,要看看她怎么样了。 莹月不愿意放,仍旧捂着呜呜地道:「窝没事。」 但她拗不过方寒霄,还是让拉下来了,而且挣扎之间,手腕还把自己的领口磨得扯开了一点。 夏日衣裳本来单薄,方寒霄的目光不觉就偏了,他喉间干了干,发现他没有想错,她到他家来,是真的越养越好,颈间连着锁骨一块,白嫩得都似乎在莹莹发光。 莹月本来闭着眼睛——她怕看见他笑话她,手被拉下来的同时就把眼睛闭上了,谁知他什么动静也没有,她眼茫然一睁,就发现他眼神的落点不对。 她低头一看,脸红透了,忙把领口拢好,慌慌地冲了他一句:「你看什么。」 她要不说,方寒霄也就退后了,被说了一句,他不但不退后,还又往前逼近了一点,把朗眉星目直逼到她眼皮底下去,以便她能充分领会他的意思:就看。怎么啦? 莹月:「……」 她怂怂地缩在椅子里,头都要仰过椅背去了,认输道:「不,不怎么。」 方寒霄若有所憾——她太识时务了也不好。 他慢慢直起身来,算是放过了她。 然后他去拿了放在书案上两张叠好的宣纸,连同揉皱的那张一起,走了。 莹月屏息直到他出了房门,一口气终于松出来:「哎呦。」 不要说别的丫头们了,玉簪石楠都面面相觑——这样还能走了?刚才那气氛,她们简直在屋里都呆不住! 「大奶奶——」 玉簪要说话,莹月先一步跟她诉苦:「我牙齿好酸,怎么办呀。」 玉簪心疼又好笑,只好把话头吞回去,转而道:「大奶奶觉得酸了,怎么不停下来,幸亏大爷来拦了一拦,不然得更难过。」 「吃的时候不觉得嘛。」莹月并且别扭他刚才看她的目光,还倒告他一状,「要不是他占了我的位置,我没事做,也不会只能吃这个。」 石楠一边倒水,一边笑:「好,好,都怪他。来,大奶奶快多喝两口水。」 莹月「嗯」了声,接过茶盅一边小小地抽着气,一边喝起来。 另一边,方寒霄回到静德院里,笑意才渐渐收住,然后将信件密密封口,乘晚叫了人来,命他明日天一早就走,将信送往南边去。 且说蜀王剑走偏锋的操作效果不错,看上去是搏到了一点圣心,皇帝不但很快首肯了,没几天,还下诏礼部让研究一下具体怎么给蜀王选出个合适的儿媳妇了。 不过,不足之处在于,这操作很易效仿。 潞王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儿子多呀,足足六个,总能挑出个把适龄的来跟风蜀王。 他的封地河南离着京城更近,礼部还没把方案研究出来,潞王依样画葫芦的奏章已经飞马送到京了,并且他表的忠心分量还更足——他到婚龄的儿子有两个,自谦自己眼光一般,这两个儿媳妇,都求皇帝给他掌掌眼。 远在蜀地的蜀王作何感想暂不可知,这一下子,是给朝廷找了个小小的麻烦。 本来只要选一个未来的郡王妃,现在好了,要选三个——并且这里面还很可能要出个将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朝廷不能不慎重一些。 第11章 礼部为此请求皇帝,最好再派个协同的部门一起来操持这件事,本来从前朝廷按需配发宗室媳妇的时候也不是礼部独自甄选的,实际上是由宗人府牵头,礼部协理。 但当时的宗人府和现在也不一样,当时宗人府的宗人令都由诸王担任,后来随着分藩,渐渐转为由勋戚大臣摄府事,再后来,宗人府所管辖的事务进一步缩水,基本都挂到了礼部名下,宗人府实际就剩个名头了。 如今的宗人府,连自家整理个玉牒都要从翰林院临时抽调人手,别提还能帮礼部的忙了。 给蜀王潞王选儿媳妇这事呢,皇帝打从内心是没有多么重视的,看在这里面有一个将来可能变成自己儿媳妇的份上,才交待给礼部,自觉面子情上是很过得去了,谁知礼部谨慎,见潞王也掺和进来,形势有点不分明,不愿意独自承担这个责任,要再拉一个下来——礼部尚书上书的理由也很充分,本来从前就不是礼部自己选的啊,经验不足么。 这一拉,皇帝有点烦了:多大点事?选个宗室媳妇,至于要两个中枢部门一起办,多少国家大事还忙不过来。 皇帝就要驳回去,不过被内阁拦了一下,几位阁老劝说之后,最终折中成再派个勋戚大臣去总领,这个人选没费多少工夫,定成了承恩公。 承恩公府是先元太后即皇帝母亲的娘家,老承恩公已逝,如今承爵的是先元太后的哥哥,皇帝的舅舅,由他出这个头,各方都没甚话好讲,礼部尤其满意——就算哪里不妥,皇帝亲舅舅也有份,要么大家一起怪,要么就一团和气,糊弄过去算了。 事情到这里,本该差不多了,可是赶巧,方伯爷被亲爹方老伯爷训了一顿,意识到肥差虽好,然而望梅不能真的止渴,总算醒悟了一点,打算通通门路,先凑合找样差事干着了。 他一眼就盯上了这件事。 正愁赋着闲,没合适的门路搭上诸王的线,提前领张从龙的号牌,这不就来了吗? 勋戚这里皇帝已经委任了承恩公,谁都不可能从承恩公手里夺食——先元太后去得早,皇帝在继母手里疑似还受过罪,越是这样,越是想念自己的生母,所以自登基以来,给承恩公府加过几回恩了,平常的赏赐更是从来没有断过,人人都知道承恩公承的是第一等的圣恩。 不过,方伯爷也不求能踩下承恩公,他能挤进去,混个协理的名头就够了,毕竟承恩公快过七十大寿的人了,要说没精力操办什么,再给配个助手凑合是说得过去的。 方伯爷没这个颜面去皇帝面前自荐,但是承恩公有跟皇帝主动要的颜面,只要他肯开这个口,皇帝不会在这点小事上驳舅舅,一定照准。 要承恩公开口不难——给钱就行了。 承恩公年年受赏,当然并不缺钱,可是他得为以后想想,皇帝这样,下一任登基的天子很可能跟他家再没有血缘上的牵系了,那不得乘能捞的时候多捞点。 方伯爷把银钱给到位了,承恩公收钱办事,非常痛快,当天就进了宫,一句话的功夫,把方伯爷塞进了选妃小组里面。 于是至此,本来一桩不大的事,滚雪球一般,滚到了现在这个规模,把京中各方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 方老伯爷听说了,不太满意,把方伯爷找去:「你掺和这事干什么?找点实事去做才对,这种事办得再好也不算什么功绩。」 方伯爷自己很满意,心情好,态度也好,陪笑道:「爹,慢慢来,实事哪里说有就有。」 差事派都派下来了,不能再还给皇帝去,方老伯爷想想只得罢了,只又说了他两句:「少瞎出头,多跟着老国公爷行事。」 方伯爷面上诺诺应了,心里不以为然,掉头去了。 方寒霄从耳房出来,目光幽深难辨,追着他一路出了静德院。 方老伯爷转头看见他,随口抱怨了一句:「看看你二叔,他一个大男人不知怎样想的,掺和那些事干什么。」 当然是自以为有利可图了。 从方伯爷的角度来说,他能抓住这个机会还真算是不错的。 但有他掺和进去,会产生什么变数就难说了,方寒霄因此板着脸看了方老伯爷一眼,转头又进去了。 把方老伯爷看愣在院子里:「——嘿,这臭小子!」 ** 事态在不断进行中。 礼部会齐了背锅的人选,终于放心地把选秀方案呈送给皇帝了。 这方案其实不难拿,照着从前成例,适当删改就是——选取年十四到十七者,容德端厚,家法严整,父母俱存之官民女子,其中禁显职官员,禁乐户,军匠及父祖有过犯等等门户。 各藩婚姻原已是在各自当地选配了,但现在蜀王潞王将这个权利上交给皇帝,河南还好点,朝廷不可能大老远到蜀中把那些符合条件的女子们运送到京,所以这个选秀范围一总都定在了京畿附近。 方案在御案上放了两天,御笔批示照准。 消息很快在朝堂上传扬开来,许多官员对此深有兴趣,专注观望,但说到响应者——寥寥。 本朝防外戚是历代以来防得最狠的,对有志庙堂的人来说,家里出个郡王妃,不是荣耀,而是灾难。 先帝时就有过一黄姓男子被选为王女仪宾,当时不知怎么通过了,后来为人上奏举报,这男子父为开封府知府,兄为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品级不高,但是有权,非常有权,因为这个部门其中一项职能是管着文官的选补升调。 被举报之后,黄父知府做不成了,直接变成闲住,黄兄大好前程也没了,被外调出了京。 所以这些王妃郡王妃的名头好听,对官员来说尤其是清职官员来说,毫无好处,避之唯恐不及。 哪怕眼下这三个里面有可能出太子妃也一样——皇子外戚一般要避嫌的,从此都只能做个富贵闲人。 第12章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那些低品级胸无大志一生就是要浪荡的闲职官员来说,挣个外戚名头又还值得考虑一下了。 比如说——徐大老爷。 徐大老爷自己是不会想起来这一茬的,别人不过胸无大志,他是胸无点志,被人提醒之后,才想起来自家踩着线似乎算是符合那个标准的—— 提醒他的人是惜月。 徐大老爷常在外面混的人都没关注这件事,惜月困在深闺,本来更该一无所知。 隐在后面给她送这个信的人,是莹月。 莹月一般是在深宅大院里,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那是不问可知了。 方寒霄生出这个念头,算是灵光一闪。 莹月是被他叫到静德院去说这件事的,她其实并不想去,因为她现在真怕见方老伯爷——只怕又要被塞银票。 但不去也不行,只好磨蹭着去了,院子里没见到方老伯爷,她松一口气,忙忙放轻脚步走到耳房里。 见到方寒霄正坐在里面,她有点好奇地问:「叫我来做什么?」 方寒霄一般有事都是自己去新房或是派人去传话的,特特把她叫过来,还是头一回。 方寒霄站起,去把门关了,然后才回来,把自己已经写好的一篇纸推给她,示意她看。 莹月看完,又看了一遍,呆呆地张了嘴:「——那我二姐姐不是会嫁得很远?」 方寒霄:…… 她真是能想太多。 他写:这件事不会成的。 莹月糊涂着:「不成?那你又想我二姐姐去选?」又问,「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呀?我二姐姐很厉害的。」 她跟惜月闹矛盾归闹矛盾,不过这一点还是要承认的。 方寒霄挥笔给她解释,以徐家现在门第,本身算符合要求,但徐家有两门厉害姻亲,徐尚宣联御史之女,徐望月高嫁隆昌侯世子,虽说明面上姻亲不会计入考量范围内,但实际上,朝廷肯定会避开选这些门第去给藩王添彩。 莹月提醒他:「三门,还有你呢。」 她是真心这样想,方寒霄吃亏在哑了,不然平江伯府论门第并不逊于隆昌侯府。 方寒霄默了片刻,没忍住,嘴角还是勾了勾,写:总之,不会成的。 然后他跟着解释,为什么明知不成还要做这件事——因为他想给隆昌侯找点麻烦。 惜月都不必要真的进入选秀流程,她只要报名,落到有心人眼里就是扎眼了。 她是想要进入潞王府,还是蜀王府呢,如果是潞王府,那等于隆昌侯和潞王中间牵上了一条明线,如果是蜀王府,那更妙了——岑世子的妻妹跟蜀王势力挂上钩了,那潞王该怎么想? 既然方伯爷已经伸手,那么不妨再拉一个,惜月一旦入局,这池水将被搅得更混。 而对于惜月本人来说,她不是没有好处的,她的好处还最大——她将解除燃眉之急,她的名字报上秀女,至少眼下徐大太太不会再敢害她的性命,并且还得放她出来。 中间那段方寒霄没写,他只需要解释自己的目的及惜月的结果就够了,他边写,莹月歪着头,认真地跟着看,等他写完了,没多犹豫就点了头:「嗯。」 方寒霄想给隆昌侯找麻烦她觉得很正常,而且还觉得挺好的——岑世子总气他,现在他把气出回去,比总憋在家里好多了,不会出到她头上,她就安全了。 方寒霄又写:那你让你的小子回去传个话,愿不愿意在她。 莹月点了一下头,然后又点一下,肯定地道:「二姐姐愿意的。」 惜月就是敢博,有机会摆脱困境,她不会放弃。 惜月确实愿意,并且如抓住救命稻草。 莹月捎给她的一千两是她也没有见过的巨额数目,然而她眼下用不出去,连拿都不能拿出来,一旦露了一星半点的痕迹,这张银票马上就不是她的了。 而莹月透过福全给她的第二次机会,她必须要抓住,如果抓不住,她可能就要无声无息地湮没在这宅院中了。 云姨娘和她一起努力,费尽多年攒下的全部人脉工夫,终于寻机见到了徐大老爷一次。 能见到人,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对付徐大老爷就一个字要诀——闹。 闹到他受不了,什么事他都会应下。 徐大老爷这个人,心肠其实并不硬,看不到惜月他想不起来要关心这个女儿,但看见了,还见她被折磨得这么憔悴,他心也就软了,云姨娘和惜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给寻一条活路,他没多犹豫,就同意了。 去礼部报个名么,又不费多大事,云姨娘这么哭嚎才头疼,快把他耳膜刺破了。 儿女婚姻之事,徐大老爷不管的时候,才轮到徐大太太说了算,他一旦伸手管了,那完全用不着跟徐大太太商量,自管出门就行了——当然徐大太太知道这事以后,估计会有一番大闹腾,所以徐大老爷暗下了决心,这段时间都不要再回家来了。 诸如此类选秀,规则定得再明,实际操作起来也一定有钻空子的空间,有那不舍得女儿参加的,或是临时抓个女婿赶紧把亲定了,或是使金贿赂里老报个病,而如徐大老爷这样主动去报名,那没有别的可说,直接登名,等待官家上门带人就行了。 方伯爷作为协理,对此事非常上心,天天比承恩公往礼部跑得还勤,徐大老爷是六品官,放眼京城这个品级不值一提,但在秀女名录里,他要算显眼,方伯爷很快就注意到了。 注意到就呆了。 他想不通徐大老爷有什么必要来掺一脚。 徐家本身不是平民,要说想靠联姻来维持门户,那也联了隆昌侯府了,从利益上来说,再舍个女儿联姻宗室真的并不必要,宗室丝毫不能插手朝政,可以给徐家带来的好处实际远没有隆昌侯府大。 第13章 想不通,那就是有疑点。 方伯爷开始查——查了几天,没查出头绪,光知道徐家后院闹翻了天,徐大太太气冲斗牛,徐家下人噤若寒蝉,而徐大老爷直接在外面的客栈开了间房住下了,凭徐大太太往鸿胪寺带多少口信,就是不回去。 也就是说,这件事在徐家内部都是有分歧的。 疑点更大了。 方伯爷努力又查,这次把方向改了改,围绕着与徐家有关联的人家开始查,徐家的姻亲之一右佥都御史林宪台远在南边,此事应该与他无关,顺着下来就是姻亲之二隆昌侯府。 方伯爷与隆昌侯之间隔着银山河海的冤仇,但两家明面上并没断绝来往,洪夫人受了方伯爷的嘱托,往隆昌侯府去坐了坐。 这一坐,坐出点成果来了——岑夫人也并不知道这件事,表现得极为惊讶,并且很不赞同。 洪夫人不知道这不赞同是哪来的,不过,这事应该也和隆昌侯府没有关系就对了。 接下来,是徐家的姻亲之三——方伯爷把目光投注回了自己府中,忽然自觉恍然大悟。 他不知道是不是和方寒霄有关系,也不知道如果有关系,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他就是把方寒霄怀疑上了。 一个人如果曾经蓄意害过谁,再面对这个被害者的时候,产生警惕情绪的几率远大于愧疚。 方伯爷甚至觉得自己是灯下黑,有点太晚想到他了。 忙又开始查,不过对于就在自家府中的方寒霄,查他反而比查徐家与去隆昌侯府探话都难得多,因为方寒霄自从回来,根本没有发展过自己的势力,偶有吩咐全是直接用方老伯爷的人,方伯爷还没这么大本事,去逼问亲爹的人。 而除此外,方寒霄孤身一人,口不能言,所写过的字纸基本转头就填进药炉里,对这么个侄儿,查他简直如狗咬刺猬,无从下手。 至此,问题绕回了最初洪夫人的打算——必须把他从静德院里更多地拽出来,建立起他与外部的联系,才能从中窥出秘密,取中破绽。 跟最初比,其实方寒霄往新房走的脚步勤多了,但是仅仅这样不够,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恰恰正反应了方寒霄对自身的戒备,他要没鬼,自己认下来的新娘子,看着也不讨厌她,用笔还能和她聊一会儿,没事还去抢人家的书看,都这样了,却就是从不留在新房过夜,为什么? 方伯爷和洪夫人越商量,越觉得其中有异。 那么这也许就是最大的突破口。 方伯爷亲自上阵,去请方寒霄喝酒,说是为了解开他们叔侄间的一些误会,好好谈一谈。 当着方老伯爷的面邀的,方老伯爷不好劝,但目光殷殷地看着方寒霄。 他重病过一场后,更希望家中能和睦了,他如今对于方寒霄无条件的偏袒,一面是真的心疼他,一面也是希望能借此抹平去些他心中的不平,让过去的,就过去罢。 方寒霄顿了片刻,点头同意了。 方老伯爷很高兴,方伯爷更高兴,当晚就把酒席安排上了。 对于这个至今摸不透的侄儿,方伯爷已经放弃蒙哄他了,没用。他因此不惮于直接流露出一点就是想灌醉方寒霄好试探他的意思,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 方寒霄无所谓他试不试探,反正他不会醉,就基本上没怎么推拒,算是给了方伯爷面子,到走的时候,他眼角发红,表情松散,看上去似乎是带了四五分酒意了。 方伯爷怕他半途跌跤,特意派了个下人把他送回了静德院。 至此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又过大概小半个时辰,新房来了人。 这个时候夜已经算深了,方寒霄简单冲洗过,已经上床睡觉了。 石楠跑来,把门敲得咚咚响,一脸的眼泪横飞:「大、大爷——」 方寒霄披着单衣出来,睡眼惺忪地皱着眉,站在台阶上双手环胸,等她的下文。 夏夜里,他身上只有一层衣服,草草披着,小半边结实的胸膛都直接裸在外面,石楠忽然撞见,吓了一跳,忙半转过身去,也冷静一点下来了,抹着眼泪道:「大爷,我们房里有蛇,吓吓吓死人了!」 她边说边抖,看上去快要吓吐了,「盘在床底下,大奶奶晚上渴,要水喝,我去倒水,从我脚边游过去的——呕!」 她真的干呕起来。 她也是个姑娘家,近距离遭遇到爬虫类,是真的崩溃,边哭边喘气道:「大爷,求你派个人去帮我们抓一下吧,新房里人人都吓傻了,想出来,可是怕院子里更不安全,现在也不知道那蛇上哪里去了——呜呜。」 帮她开门的小厮奇道:「我们府里会有蛇?不过现在这个时气,嗯——可能真有,那就是打扫巡夜的偷懒了。」 平江伯府这种门第,当然会有专人负责清理这些蛇虫鼠蚁,能让溜到主子房里去,那就是下人不得力。 小厮分析完,见石楠哭得惨,还安慰了她一句:「没事,家蛇一般没毒。」 石楠哭道:「没毒也吓死人呀!大爷——」 她想求方寒霄又不好转头,方寒霄皱了皱眉,他没有马上应声,是想进去换件衣服,不过看石楠这个丫头都哭成这样,莹月那个胆小的还不知道怎么样,他就把衣襟随意笼紧了点,趿拉着鞋子,大步下了台阶,在夜风中往外走去。 石楠忙跟上去。 小厮见石楠哭得都快抽抽了,怕她路上倒下,犹豫一下,也悄悄跟她旁边了。 石楠没拒绝,还感激地看他一眼,她觉得多个男人去安全感又多了点。 小厮本来没怎样,被她一看,胸脯不觉就挺了挺,安慰她:「真没事,不用大爷出马,我都能把抓了弄死。」 石楠道:「嗯。」 第14章 一行三人连跑带走地往新房去。 远远地,就见到院子里灯火通明。 再走近几步,夜色静谧中,已经能听见里面各种乱七八糟的动静响着。 方寒霄的脚步再加快了一点,衣袂带风,大步近前进去。 然后他:…… 只见新房里像开了个演武场,丫头们手里拿着拂灰的掸子晾衣服的竹竿条凳等等奇怪物件,一边啊啊惊叫一边往床底等各个阴暗角落胡乱去捅。 莹月居然也没空手,她还特别为人瞩目,高坐在书案上,手里拿着把扫帚,抖抖抖地往书案下面胡扫。 她虽然抖得厉害,从一个侧着的背影都能看出她的恐惧,但也扫得特别专注,直到方寒霄脚步不停地大步来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把扫帚拿走,她愣了一下,才发现了他的到来。 她大松了一口气地,但同时也非常哀怨地顶着满脸泪痕问他:「你家为什么会有蛇——呃,呜呜呜!」 这是一句话没说完,把自己哭噎着了。 方寒霄把扫帚放到旁边,默默伸手,把她从书案上抱了下来。 方寒霄的到来让新房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丫头们半夜受惊,闹了一通筋疲力尽,见终于有人出面做主,陆续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缩着躲到了一起。 方寒霄的目光从她们面上扫过,看上去个个都吓得不轻,没什么异常。 他暂时没空追究,想要去拿盏灯,四处照着查看一下,但发现有点走不动——因为他把莹月抱下来以后,他松了手,莹月却反过来抱住了他的一条手臂,紧紧贴着他,娇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眼里泪光点点,警惕满满,蛇从石楠脚边游走的画面大约给了她很大的阴影,她脚尖都是踮起的,看样子恨不得踩到他脚上去,最好不要再沾到地面才好。 方寒霄:…… 如果这个时候心猿意马,他会显得一点良心都没有。 然而他发自内心地觉得,真的也不能够怪他,全是她的问题。 他才进来的时候,莹月的衣衫没比他齐整到哪里去,身上只有一套中衣,坐在那书案上瞎忙了好一阵,葱绿色的肚兜带子都从脖颈后滑出了一点,他当时见到,也没有起遐思,只觉得她吓得怪可怜的。 可是她现在这么贴着他,他一动,她就紧紧地跟上来,得寸进尺,毫无顾忌,反而是他要绷紧肩膀,因为他只要微微向她侧过一点,手臂就会碰到比她养得圆润起来的胳膊还要圆润得多的弧度—— 方寒霄因此苦恼又不自在地看她一眼,想把手臂往外抽开。 但他一动,莹月一慌,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她同时下意识也抬头看了下他,感觉到他的眼神中好像有点责备——不过她一点都不怕! 他就算嫌她碍事,真生了气,那也比长虫可亲多了,呜呜。 莹月一想到自己睡意朦胧中听到石楠的惊叫,睁眼看见地上游动的那个阴影,周身的汗毛都再竖直了点。 方寒霄没办法,只能拖着她,去拿灯,去各处照,把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往门边站了站,这回不得不把莹月从他身上撕下来一点,因为跟他同来的小厮不好进来,但也没闲着,正在院子里面找着蛇呢。 莹月也发现院子里有人了,紧张地往门扉后面缩了缩。 小厮拿着根长竹竿在院子各个角落敲,方寒霄提灯出来,有亮光,他余光见到了,抬头道:「爷,没找着,屋里那么闹腾,闹到现在,蛇应该是惊到逃走了。」 方寒霄也觉着是,家蛇凶性一般没那么厉害。 不过,对于莹月来说,就很恐怖了。 她不能一直让人在屋子里外没完没了地找,可这蛇万一要是没走呢?它要是还躲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她睡着了,又游出来,游到她床上去——! 一想,她真是连房门后面都呆不住了,伸手求助地去够方寒霄,这件事情上只能指望他,因为她别的丫头们也都吓得魂飞魄散,没一个靠得住的。 方寒霄无奈,往她那边靠了靠,挡住她,同时伸手向小厮挥了挥,示意他回去休息罢。 小厮道:「爷,那我走啦。」 他离开了。 莹月忙跑出来,于是方寒霄很快就觉得自己又举步维艰了——她养得再好,那点重量对他也不足一提,他为之困扰的是别的方面。 ——她怎么就不知道点男女之防呢? 那么多书读哪儿去了。 莹月是怕他觉得没事,跟小厮一样也走了,一边贴紧他,一边软软求他:「你能不能别走?我帮你捶肩,帮你——嗯,你有什么要我做的,我都做,你等天亮再走,行吗?」 她还解释,「真的天亮就行了,雄黄粉能驱蛇,等天亮我让福全去多买几包来,就不用麻烦你了。」 方寒霄听到那个「都做」,本觉自己心神都散了一散,尚不确定想到些什么,周身已是血都热了一下,谁知跟着听见下文,他四驰奔放的思绪立时歇了:这是把他当临时的雄黄粉使了? 他提灯快走两步。 莹月还等他的回答呢,没等到,差点被他挣脱,忙跌撞着跟上去,这下贴得更紧。 方寒霄:…… 他喉咙干紧,不知道自己何苦来,到底是吓唬她还是折磨自己。 他们重新进去,丫头们正收拾着被弄得东倒西歪的家什,很快收拾好了,宜芳试探地道:「大爷,大奶奶,还有什么吩咐吗?」 莹月想了想,摇头:「没有,你们睡觉去吧。」 她觉得丫头们也怪辛苦的,半夜被吵起来累了这么久,不好意思把人再扣在这里彻夜陪她。 宜芳道:「是。」 第15章 六个丫头拿着各自的「武器」出去了,她们都睡在外面两侧的厢房。 玉簪石楠是不走的,一个睡在那边暖阁里,一个就在这里和莹月睡,不过现在方寒霄要在这里,石楠肯定不能再和莹月一床睡了,就去暖阁跟玉簪作伴。 莹月留她们:「你们不害怕了吗?大家一起在这里好了。」 石楠头都不抬,胡乱道:「不怕,不怕了。」 抱起自己的铺盖,撵着玉簪就走了。 莹月「哦」了一声,帘子落下,屋里重新找回了夜的寂静,院子里有一只不知名小虫唧唧地隔一会儿叫一声,书案一角的双耳三足小香炉里散着淡淡的甜香。 莹月在这安宁气氛里,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了。 然后她才有闲心关注到自身的状况。 …… 讲真,不能怪她这么迟钝,她一则是吓,二则方寒霄一直有点躲她,他一躲,她可不更吓,更要去赖着他,而且因方寒霄对她毫无冒犯之处,她就也没觉得自己跟他挨那么近有什么不妥——事急从权么。 跟被蛇咬死比,挨近一点有什么的。 她启蒙是《女戒》打底,然而真正开蒙是徐老尚书手书的那本小册子,所以她读书,但不迂。 她现在也只是注意到自己衣衫单薄,很不正经,脸红红地忙放开了他,假装无事去披了件外衣,匆匆把带子系好,很快又转回来。 「你渴吗?」 方寒霄摇头。 「我给你找本书看?」 方寒霄又摇头。 他又不是她,大半夜看什么书。 莹月闷了下,看他脸色微红,额上有薄薄的汗意,终于找到件事做,眼睛一亮:「你热吧?我给你扇扇风。」 去把她的扇子找到,呼哧呼哧给他扇起来。 方寒霄倒是真觉得热,他那边屋里有冰盆,莹月畏寒不畏热,她夜里睡觉时不用摆,这屋里对他来说,就显得燥热了。 何况他还喝了酒。 大概因着这两样叠加,她现在衣着明明穿好了,他心头的那股燥意仍没有消去,反而更重了。 他忍住不去看她,低下了头。 她光脚穿着鞋,半边脚背露在外面,弧度纤细,肤色粉嫩。 …… 他觉得自己连鼻腔都热了。 忍无可忍,方寒霄把她的扇子推开,指了指床,示意她去睡。 莹月误解了:「你想睡觉?那你睡吧,我床给你——但是,要是万一它回来,我叫你,你不要生气啊。」 她很陪着小心地说着,探身到床铺里把枕头摆摆正,站旁边等他过去,又看看灯,征求他的意见:「灯不要熄好不好?」 熄了她害怕,有光还有点安全感。 方寒霄一口气噎在胸膛,他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搞不好跟她的丫头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他似乎怪不得她,是他一直没动过她,才令她在这个局面下,还能全无警惕心,唠唠叨叨地跟他话家常。 苦的只有他,燥意在周身流转冲撞,寻不到个出口。 他最好连她的手指尖都不要再见到,那大概还能冷静一点。 抱持着这个念头,他不管莹月的问句,直接俯身把她抱起来,想把她丢到床铺里去,让她老实睡觉,然后直接把帐子放下隔开。 但他错估了自己的状况与定力。 莹月忽然悬空,一吓,伸手胡乱抓着,想勾他的脖颈稳住身形,没勾住,顺着他胸前一路半摸半挠了下来,最后拽住了他的衣襟,把他本来笼紧的中衣拉得重新半敞开来。 「……呃。」 莹月很懵,不过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顺便控制不住瞄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胸膛——他真的热呀,胸膛上都是汗。 那股热意仿佛要挣破坚实的筋骨,热辣地扑到她面上去,不知怎的,片刻间莹月脸也红了。 好在很快,她感觉自己被放到了床上。 她心慌慌地,没话找话:「你是想叫我睡?那你不困吗?我还是陪你说说话吧——」 她终于把嘴闭上了。 因为她发现方寒霄没有直起身撤走,而是把头埋到了她脖子里,高大的身躯笼在她上方,没有和她怎么接触,但差距只在毫厘之间,随时有压下来的威胁。 这份最直观的来自男人的压迫终于令她感到了危险。 她开始害怕起来。 但这害怕与长虫带给她的不同,她心底没有冒凉气,反而是发热,发慌,乱跳,跳得她觉得他都肯定能感觉到了。 莹月张了张嘴,想说话,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也想叫他让开,但都没说出来——她直觉自己最好一句话不要说,一下也不要动,把自己当成一段木头,把这个很诡异的时刻捱过去。 她很尽力地按照直觉做了,但是她浅浅呼吸,淡淡馨香,不管她本人有没有开窍,都不影响她作为一个妙龄少女对男人的吸引力——甚至于,她思无邪的本身,都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她什么都不懂。 每一点的情事,都将由他亲手教给她。 方寒霄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力气,才迫使自己从将要焚毁的理智里拽出了一线清醒。 这不对劲。 他是个正常男人,有欲望再寻常不过,然而也正因为他是个正常男人,他不会突然出现这种近乎疯狂的冲动。 男人骨血里就算有属于兽性的一部分,终究是个人,人性必然压倒兽性,如果反之,那也不算个人了。 ——他现在就很不想做人。 但他又分明清楚,他不是那种人。 第16章 理智与欲望在他脑中剧烈拉锯,在他几乎就要忍耐不住之时,他终于觉出了是哪里不对劲——莹月颈间与发丝里只有皂角澡豆一类的清香,与他之前闻到令他燥意深重的甜腻香气截然不同。 他手指蜷起,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然后借着这疼痛再多挣出一点理智,慢慢地,踉跄着离开她,爬起来,往书案那边走。 三足小香炉里一缕细烟缭绕而上。 方寒霄没有细看,直接伸手掐灭。 他半闭着眼,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 砚池里的墨这时候已经半干,他没有心思重磨,沾着硬写了一行字,拿回床边去问她:香是哪来的? 莹月已经坐起来了,眯着眼睛看——他站得有点远,字还很乱,她不仔细一点看不明白。 「好像是哪个丫头点的,说也许能把蛇熏跑。」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太乱了,我不记得到底是谁,不过肯定不是玉簪石楠,不然我会记得。」 方寒霄点点头,把纸揉了,返身要去推窗,想让屋里的味道散散。 但莹月回完话本来只是小心翼翼看他,想问他怎么了都不敢出声,见他动作,却是急了,忙阻止道:「别开,当心它在外面,又跑进来。」 她连个「蛇」字都不敢提了,不放心,又过去,想看窗子有没有已经被他推开一条缝。 还好没有。 她松一口气,然后发现了新的问题:「——你把我的笔弄坏了。」 方寒霄随手拿的自然是自己最习惯用的那根碧玉管笔,砚池墨不足,他硬去沾,把毫毛都沾劈开了,看上去乱糟糟的。 方寒霄:…… 怎么就成她的笔了。 他这一个念头没有转完,被带歪的思路旋即又回到了要命的轨道上——香灭了,但他先前吸进去的吐不出来,而她还走近他,要拿他身边的笔。 他不是野兽,可也不是圣人。 他捏住了她的手腕,莹月没来得及拿到笔,指尖不小心一拂,还把笔拂落到了地上,清脆一声响。 莹月听着那声响,心都要碎了,忙低头要找:「我的——唔唔!」 她说不出话来心疼她好看的笔了,因为嘴被堵住了。 方寒霄一手抓住她的手还不够,另一手还直接扣向了她的腰,把她拉到更近,脚尖碰脚尖的程度,然后低头,亲她。 这是他对于自己在几乎自虐一般的忍耐之后的一点奖赏,他认为他可以,并且有权向她索取。 嘴唇相碰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太阳穴附近的青筋都似乎跳了一下。 熏香的余韵仍在影响着他,每一点接触,都令他的感官放大,他一边觉得满足,一边属于欲望的那根弦又在疯狂叫嚣不够。 他控制不住地试图深入,没有遭到任何抵抗——莹月已经完全是直着眼的状态了。 她在这上面是一个墨点都没沾过的雪白白纸一张,方寒霄看她颈项,她出于本能知道要害羞躲避他,不许他看,但眼下的接触超出她能处理的范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什么反应也给不出来。 她的温驯令方寒霄感到满意,并得到了一点安抚,他攫取的同时,也努力压制着自己。 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对她怎么样。 他伤病远走,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做很多他从前不屑做的事,他连一心为了他的方老伯爷都骗,但他毕竟不愿意沦落到欺负这么一个小姑娘的程度——良心是什么,他或许已经不太知道,但这一点傲气,他还丢不掉。 不过…… 她真甜啊。 不论嘴唇牙齿,当然本来都是无味的,但他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感觉,就是觉得她尝起来甜得要命。 不仅甜,还很软。 方寒霄很满意,他觉得她就应该是这样的,又甜又软。 这个「应该」是哪里来的,他没空细想。 …… 莹月不满意,她回过神,开始挣扎起来了。 方寒霄实际上亲得很胡乱,并无什么章法,以至于没多久,莹月舌尖都发疼了——她尝他可不甜,只觉得有淡淡残存的酒气,熏得她心脏快跳出胸腔,十分令她惶恐。 她不能确切分辨自己的情绪,但疼这一感触是很直观的,她忍不住伸手推他。 如蚂蚁撼树。 莹月急了,呜呜地从喉间发出一点声响,不但推他,还上脚踢他了——因为疼痛之外,她还要喘不上气了! 方寒霄被她骚扰着,终于放开了她一点。 莹月连忙大口喘气。 她脖颈一片都是粉红,也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 这给了方寒霄新的目标,他伸手就摸了一把。 啪。 莹月自由的那只手反手就拍了他一下。 不想拍出来的动静远比她以为的大,她又有点害怕,悄悄瞄他。 方寒霄没有打回她的意思,只是微微别开了脸。 他的脸也是红的。 莹月无端胆子又大了点,跟他讲道理:「——你,你干什么啊?」 她是试图讲道理的,但这个状况下,她也不知道该怎样讲,话一出口,稀里糊涂的,跟没说一样。 她呆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个疑似问题:「你是不是有点喝醉了?」 方寒霄顿了一下,没跟她解释熏香的事,她这样的天真姑娘被亲了还要发傻地问他干什么,应该根本想象不到熏香还可以做出催情的效果,他也不想跟她说明,就点了下头。 过了起初最煎熬的那个时段后,他现在已经比较能控制住自己了,这一方面是他的意志力,一方面使用人应该是不想被发现使了这种招数,点燃的熏香效力不是十分强劲。 第17章 所以,他可以清醒想一点别的问题了。 他转头找了找,另拿了支笔,写:你当真不知道我干什么? 这问题就很大了。 出去让别人欺负了岂不是也不知道。 莹月没有回答他——或者说,她用又粉上一层的脖颈做了回答。 ……怎么会不知道,她再白纸,她不是白痴呀。 方寒霄心里被猫爪抓了一样,一边瞥着她,一边用笔在他刚才写的那句话的其中三个字旁点了一点——你知道。 莹月招架不住他,扭头要走,嘴里很不愿意地嘀咕:「有什么好问的。」 方寒霄拧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回来,抵在书案上,一手写:不回答,不许走。 写完了捏她的下巴让她侧头看。 莹月很烦,把眼一闭。 她一闭,唇上就一热,他又亲她。 唬得莹月立刻睁大眼睛。 「我——」她想认怂回答,一开口,他的舌尖顺势又抵进来。 他这回温柔了点,但她更难熬了,因为她不但疼,还麻,还痒。 先前她觉得他饿了一样在啃她,现在她觉得他把她当成糖在吃了,唇舌里外,舔来舔去没个完。 她脚软了,身子往下滑——没滑下去,他又把她的腰扣住了。 方寒霄好像还找着点窍门,先前没有碰过的角落,他这回也照顾到了,虽然莹月并不想要这种照顾,她真的难过,又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心里满涨,又好像还缺点什么,这矛盾错综的感觉她竟找不出个准确的词汇来形容——她书还是读得太少了,该再多读点。 她还想伸手推他,然而她脚都软了,手上又能有什么力气,方寒霄由她推着,都没费心去抓她的手。 不过很快,他被针扎了一样,不得不马上退后并控制住她——因为她推他肩膀推不动,往下乱推到不该推的地方了。 莹月被他刹那深浓的眼神看着,有一点吓到,他看上去真的像要吃人。 但她也很委屈:「——你戳得我痛了。」 她忍好一会了,一直推他也为这个,之前还好一点,她还能往后缩着,现在她被抵在书案上,躲没处躲,推又推不动,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把他小腹下藏的不知道什么物件弄走,好歹别一直戳她。 方寒霄狭长的眼睛眯着,眼底映着红意——不懂事的小丫头,还埋怨他,她不知道他对她有多么手下留情。 方伯爷用心良苦,劝酒,家蛇,熏香,他在查知熏香的那一刻,已经想明白了这是一整套的算计,他如果将计就计,就像当初昏礼时认下她一样,对他以后的路会更便宜。 他硬撑在这里,就是不要她,才是一个绝大破绽——方伯爷显然是察觉出来了,才出了这一招。 但他仍然固执地要把这个破绽留下。 她埋怨他其实不算埋怨错,他打从事情的一开始,对她而言就不是个好人,他出卖自己的婚姻,然而未打算永远如此,他所谋的事无论成与不成,又怎么会被一个替嫁来的假新娘绑住手脚? 在他原来的计划里,他会与她些银钱,替她安排一个安稳的去处,看在他与徐家毕竟还有一点渊源的份上。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她从徐家养出来,居然会是这样的呢。 他努力过了,克制过了,挑剔过了,可是就从头到脚对她生不出一点儿反感。 不但如此,他甚至于不想用如今的自己对她怎么样——她的一切都是本真,然而他不是,他藏了那么多秘密,不论她如何看他,看见的都不是真的他。 从某个意义上讲,不但徐家骗婚了他,他也骗婚了莹月。 如果知道真实的他比她以为的要坏得多,她还会不会在这里呆呆地任他亲完,只知道脸红? 莹月可不觉得自己是「任」他亲完,她反抗了的,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方寒霄总不给出反应,但是周身那股要吃人的气势下去了点,她把手向后压到书案上,一边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一边反扶着书案试图从他的压制下往外挪—— 才动两步——嚯,他又要吃人了! 而且眼睛比刚才还红! 莹月吓得,差点窜书案上去。 她要哭了,她干什么了嘛,他都不亲了,那她走也不行。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么近地磨着方寒霄走两步,夏夜衣裳那么单薄,比刚才推他一下还过分——方寒霄舌尖都抵到了齿缝间,然后于千钧一发之时醒觉直接咬破了舌尖,才把几乎冲喉而出的秘密压了回去。 憋得他捏住莹月下巴,照着她的唇就咬了一口。 莹月尝到了血腥味,顿时委屈:「——你把我咬破了。」 方寒霄无语,把自己的舌尖伸出来给她看了看。 莹月已经皱起来的脸又放松了:「哦。」 这小没良心的。 方寒霄看她表情变换,就想再咬她一口。 莹月对于危险的直觉还是很厉害的,马上道:「你痛不痛呀?」 方寒霄深深望着她,点头。 痛,并且,他痛的不只是舌头。 莹月眨着眼,劝他:「那你不要再闹了,我床给你,你睡一会儿好吗?」 方寒霄眼神瞬间眯起,似寒星——他闹? 他觉得她很欠他再闹一闹,不过,就算莹月不动,由着他来,他也不能再放肆了。 再继续,真的该出事了。 但他也不想放她走,他分辨不出是熏香还在作怪,还是纯粹出于自己的贪念本心——都无所谓,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就是要把她扣着。 莹月被他眼神所慑,老实了一会儿。 第18章 就一会儿,然后她又忍不住了,小声道:「我腰酸。」 她不是纯找借口,书案硬邦邦的,她后腰一直抵在上面,还近乎是有一点向后弯折的角度,发酸是难免的。 她声音里带着一点讨饶的娇意,方寒霄心下又起了一点酥麻,眼神深着,伸指轻轻勾她下巴,再次教她转过去看那张纸。 莹月垂着眼睫,目光倏忽飘过去了一下,然后飞快飘回来,怕再惹着他,哼唧着不敢不答:「知道啦。」 方寒霄目光就不从她脸上移开,手腕伸出去自管转动,写:那我在干什么? 莹月傻眼——这还得追问? 她被逼得心脏乱跳,无处可逃,终于低声说出一句:「你——就亲我嘛。」 她心里觉得这问题傻得很,不知为何,偏偏被这么个傻问题逼到羞得不得了。 他真是太坏了。 干了坏事不脸红,还非得逼她说出他是怎么坏的。 方寒霄低笑一声,就笑在她耳边,微醺微烫的吐息袭在她耳廓上,笑得她耳朵都热了。 但他终于向后退了开来。 方寒霄退开后,往床那边指了指。 莹月这次再也不敢和他啰嗦了,忙着就走了过去。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她心里还是迷糊着的,只不敢再问他,也不知道要怎么问——怎么开口都很奇怪。 她就逃避且自我安慰地想:等他酒醒就好了。 不过她心里也犹豫着,如果他现在要走,她是叫他还是不叫他呢,不叫吧,长虫的阴影还在笼罩着她,叫吧,他要再闹她,她又有什么立场拒绝。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发现方寒霄走过来了。 莹月:「……」 她盯着他接近来的步子,脑中飞快计算起来——算出一团浆糊。 方寒霄脚步未停,但不如她所想,并未卷土重来,只是中途拖过一张椅子,咯吱咯吱地拖到床边两步远时,坐下。 然后他就不再动了,长腿交叉,低头闭目,一副养神模样。 莹月愣了愣,烛光燃到此时无人去剪,屋内光线已微微有些昏暗,他英朗的侧脸在这昏暗里也透出些柔和。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就是要这样在这里守她安眠了。 莹月心里一落——是安心的落,除此之外,又别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忽然觉得,他这么看上去好高大也好英俊啊。 当然她从第一眼就知道他生得好,气度也不俗,不过眼下的感觉却同从前都不一样,虽然他穿得那么随便,鞋都是半趿拉在脚上的,但她却反而第一次这么明晰地,好像拨开了眼前一层迷雾一样地认知到这一点。 这个认知没来由让她有点害羞。 莹月咬了咬唇,觉得痛,嘶地小小倒抽了一口凉气——方寒霄没真的把她嘴唇咬破,但也差不多了。 方寒霄耳力极佳,这点动静他也听见了,睁了眼,眉目微抬,望过来—— 咚! 莹月往床铺上一倒,然后拉被子飞快把自己从头到脚都罩了起来。 方寒霄耳力再好,闭着眼,不知道她偷看过他一会——要是知道,他又得给自己找点罪受,见她缩成一小团,丝被严实地要把自己闷死,那姿势定然不舒服。 他有心要过去,把她的被子往下拉一拉,想想今晚上也算把她吓得够了,再招出点什么来,那真没法睡了。便又罢了,重新闭上了眼。 这时候,桌角灯烛爆出一个灯花,最后闪烁了一下,灭了。 屋里陷入了黑暗。 莹月松了口气,悄悄把脑袋从丝被里钻了出来。 她趴在枕上,静静地适应了一会儿,就又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坐在她床边不远处的身影了。 安稳,沉默,并且可靠。 她看不透他,从来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一刻,她奇异地觉得安全。 长虫也不能再威胁到她。 就是让他这样坐着真的挺不好意思的,可是她让他睡,他又不睡,真没办法。 困意已经袭来,莹月一边尽量无声地打着哈欠一边想,她就先睡一刻,睡一刻她就起来,把床给他,她坐着好了—— 她睡了过去。 ** 天光亮起。 莹月朦胧里觉得今天的床比平时窄。 她怕冷,在徐家时,冬日里供应到清渠院的炭火没那么足,她都是和自己的丫头挨着睡好取暖,平常季节为了方便伺候,或是一处说说话打发时间,玉簪石楠也会时不时陪她,所以床上有别人这件事,她是习惯的。 但不管是玉簪,还是石楠,不会占这么大地盘,把她挤得都快贴到墙上去了。 莹月睡眼惺忪,慢腾腾地在枕上转过头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她对上了一张眉目舒展,看上去睡得很安适的一张俊容。 …… 莹月直了眼神,僵了身体,整个人已近石化。 躺她旁边的自然是方寒霄,方寒霄其实并未睡着,他坐了小半夜,身板难免有些发僵发酸,躺上来闭目松散一下。 其实他累了可以走,把玉簪石楠找过来替他就行,这本也是她们的差事。 但他没走。 原因非常简单,他不想走。 他的兴致在后半夜已经平息,他不想再对她做什么,但他仍旧不想走,在有过先前的错乱以后,他无端想在这里留下来,哪怕什么也不做,就这么近在咫尺,坐卧相对。 他心里就能生出一种满足感——无法解释,而确实存在。 把这感觉剖析得再明确一点,就是他不想离开她。 第19章 方寒霄为此生出一点苦恼与慌乱,他不懂自己这圣洁的情绪是怎么来的,简直有点可笑。 最糟糕的是,他还真的总有点想笑。 这么把自己磨到快黎明,借着灰蒙蒙的天光,他探一探头,就能看见她睡得很香,半侧着的脸颊都红扑扑的。 没心又没肺的小东西—— 方寒霄捏捏自己发僵的腰眼,就站起来,把她往里面挪挪,然后毫不客气地占掉她大半位置,躺上去了。 他其实也很困,但这个时辰了,他不可能再在这里睡着,就是小憩一下,另外还出于点莫名的心思,最好吓她一跳。 莹月确实吓着了。 吓呆了。 方寒霄感觉到她的动作,以为她下一个步骤该尖叫或是用力推他了,谁知什么也没有。 他等了一会,还是没等着她的反应,奇怪地睁开了眼。 她确实是醒了,只是盯在他身上的眼神发直,好像连眨眼都不会了似的,半天,睫毛才霎一下。 别的仍旧什么动作也没有。 方寒霄伸手,到她眼前面晃了晃。 她不动。 不至于罢,他就在她旁边躺一躺,什么过分的事也没干啊。 方寒霄都疑惑起来了,他半抬起身,凑过去,亲她一下。 然后拉开点距离再看。 莹月这下终于给反应了,她把薄薄的丝被拉起来,把自己蒙进去了。 然后在里面抖。 不知为什么,方寒霄觉得她现在很害怕——可是怕什么啊? 昨晚她都没这样。 方寒霄不太高兴——他绝不肯承认他有点受伤,抿着唇,翻身起来。 他感觉得出来她现在情绪和昨晚的不一样,现在她对他是真的抗拒。 那种程度令他连强硬地去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都办不到。 他往外走。 玉簪石楠已经等在外面了,只是很有默契地都不进来,两个坐在堂屋门槛上,各自安静绣着帕子,见到他出来,忙把绣活丢过一遍,站起来。 「大爷醒了。」 方寒霄听到这个「醒」字,心头闷气又起——他是怎么干出这种蠢事来的? 不睡觉守着她,就等醒来看她的冷脸。 他脸色掩饰不住地不好,玉簪石楠面面相觑,这一大早的,是怎么了? 难道小俩口吵架了?可一点动静也没听见,方寒霄不能说话,莹月总是能的。 见方寒霄已要往门外走了,石楠直觉不好,慌慌张张地道:「大爷等一等,我这就去打水给大爷洗漱。」 方寒霄脚步慢了一慢。 石楠松了口气,忙冲出去了,玉簪则往里走,嘴里道:「大奶奶难道还睡着?我去服侍大奶奶起身。」 方寒霄站着不动,只是凝神了起来。 但一时只听见里面玉簪低低的询问劝说声,大约顾虑他在外面,说的什么,还不大听得清,似乎是在问莹月怎么了。 莹月的声音并没有响起来。 过一时,倒是石楠先回来了,请他坐下,把青盐清水等物给他。 方寒霄一边心不在焉地洗漱,一边继续听着里间的动静。 莹月终于出声了:「没事。」 「没吵架。」 她刚睡醒,人可能还躺着,声音显得比平时还软一点,她也没想到要收敛声音,就是正常音量。 方寒霄听得清楚,心头那股闷不觉就下去了。 听她这样说,玉簪的声音也轻松并且大了起来:「那奶奶还躺着,吓我一跳,大爷都起来了。」 她声音又压低了,但因为里面掺上了喜悦之情,压抑不住地比先还是大了一些:「——奶奶,难道是圆房了?」 里面静了片刻。 「嗯。」 方寒霄:…… 他惊的,原要吐出来的一口漱口水生生咽了下去。 嗯? 他怎么她了,她就「嗯」了?! 里间,玉簪欢喜极了,乃至都念起佛来。 方寒霄目光一转,发现站他旁边的石楠也是满眼放光,还轻轻捂住了胸口,一副替她主子操碎了心终于放心下来的模样。 ……这都什么跟什么。 只有莹月不开心,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委屈,说玉簪:「你别念了,你不知道我早上醒来,都吓死了。」 方寒霄喉间齁咸,默默想,他现在也很惊吓。 然而莹月的话还没有完,她接着道:「你快想想,我会不会有宝宝呀?要是有了怎么办?我一点都没有准备好,唉。」 她听上去很认真,因为她是真的以为圆房了——亲了,还睡在一张床上了,这还不算圆房吗? 徐大太太什么都没教过她,就这点知识,还是她嫁过来以后被丫头们围着唠叨知道了的。 她这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方寒霄已经终于弄懂了她的脑回路。他默默重新喝了口水漱口。 他也没有准备好,好吗? …… 养个像她那么笨的宝宝,要操多少心啊。 方寒霄捏着燃剩的半截香,回到了静德院。 他原来打算借方老伯爷直接去找方伯爷的晦气,但他现在心情好了,又不想这么做了,方伯爷想玩,那就陪他玩玩。 他跟方老伯爷打了声招呼,说过午时要出门一趟。 方老伯爷精神矍铄,眼睛都乐得眯成了一条缝:「去吧,去吧!」 孙子之前圆没圆房他不知道,但夜夜都宿在静德院里是明摆着的,看在他白日往新房的脚步总算渐频,方老伯爷忍住了没有催——看看,他老人家的等待是值得的! 第20章 哎呦,他先要个小重孙还是重孙女好呢?想一想都不错啊。 方寒霄:…… 只能当做没有看见,回屋倒头先补一场眠,直睡到近午,爬起来抹了把脸,换衣裳往新房去。 才进院门,已闻到一股浓重的雄黄味,看来是撒过一圈雄黄粉了。 丫头们正摆饭,莹月暂没过去,坐在书案前,埋着头。 方寒霄走近了,才发现她对着那支碧玉管笔发呆。 笔已经摔成了两截,碎倒不算很碎,但也肯定用不成了。 他不从房门进,直接隔窗取了支笔——他这个动作惊动了莹月,她咣当就往身后椅中一退,然后站起来要跑。 方寒霄早上时洗漱完就走了,没和她说话,她当时松一口气,没想到他这么快又回来了。 她不知自己要跑什么,可能大概有那么点糊里糊涂地「圆了房」,短时间内还难以面对他的意思。 这时方寒霄简单几个字已经写完,拿起纸张对着她晃了晃:街市,去不去? 这五个字瞬间黏住了莹月的脚步。 她肩膀还缩着,眼睛已经亮起来,但一时没有答话。 方寒霄把纸笔放下来,转身要走,莹月忙道:「我我去!」 她从没有去过街市呢,前几次出门都只是坐在马车上看,但方寒霄这个意思,显然是可以下来逛逛——或者专门就是逛去的,她红着脸跟他确认:「我可以进铺子里吗?」 方寒霄点点头,重拿起笔敲了敲那支断笔,然后写:把这带着,去修补一下。 还可以修补呀。莹月出去的心顿时更盛了,连忙点头:「好。」 她迟疑片刻,邀他,「你用过午膳了吗?」 没吃快点一起吃,吃完好出门。 方寒霄摇头,写:我们出去吃。 「哦哦。」莹月又是忙着点头,她也没有在外面吃过饭,感觉方寒霄的每个提议都切到她心坎里。 她听话走回到书案前,拿两张宣纸把断裂的笔包起来,又去立柜那里,把她的碎银都拿出来,玉簪石楠这时候也过来,帮着找了个荷包把碎银装好。玉簪有点担忧,低声道:「奶奶的身子出门能支撑吗?」 莹月茫然:「我没事呀。」有什么不能支撑的。 玉簪也不很懂,是早上时别的丫头们知道了「圆房」的事,七嘴八舌说起来的,言辞中都觉得莹月现在应该比较虚弱——那六丫头进房的时候,方寒霄已经走了,玉簪石楠围着莹月在恭喜,六丫头不好问其中细节,长房上一辈的方大老爷和方大夫人已逝,诸如贞帕这样的物件不是她们丫头有资格验看的,只能从眼前推算。 那么,方寒霄天明才走是明摆着的,这么大的事,也不可能莹月主仆三人都弄错,可见是真的确实的了。所以,她们也都照着真圆房的路子在提供意见了。 石楠想了想:「奶奶应该是歇过半日了,所以好了。」 方寒霄咳了一声——借以把他快冲到喉咙的笑意压回去。 一个傻姑娘带两个傻丫头,这组合亏得能混到今日。 但莹月以为他是在催促,忙道:「我好了,来了。」 就往外走,玉簪石楠她还是带着的,别的丫头照旧留下,已经摆好的饭菜就给她们用,也不浪费。 很快,他们坐在出门的马车上了。 在车上,莹月想起来,目不斜视地跟他道:「点香的是叫晓霞的那个丫头。」 方寒霄心中一讶,还存着的淡淡笑意消去了,转头看她。 「你昨晚上有去灭香嘛,」莹月小声解释,「还问我是谁点的,我当时以为你不喜欢那个味道。但是早上的时候,你——你又进来,把剩的半截香拿走了,我觉得好像不对,丫头们来的时候,我就问了一下。」 方寒霄早上没和她说话,但有进来过一下,她当时还害怕着,不敢看他,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他这个动作。 这次车里是放了纸笔的,方寒霄写:怎么问的?她肯说? 莹月道:「我找了借口,说香很好闻,问是谁点的,是府里领的还是外面买的,还有没有了,她就站出来了。」 方寒霄讶异又赞许地看她一眼,这个问话聪明到刁钻。 那个晓霞一定以为自己的所为正好切合了她的心思,助了她一把,所以才敢站出来承认。 莹月却很困惑,扭头求助地看他:「她虽然认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得意,还觉得我应该赏她似的,我怕她看出来我套她话,只好给了她一块碎银。不过,她为什么这么想啊?她不觉得自己有可能做错事吗?」 方寒霄:…… 他无语着,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正这时,见到莹月飞快又把脸扭回去了。 她不来这个小动作,坦然一点,方寒霄没想怎么样,她一这样,他那点恶劣心思又来了,像调戏民女的恶霸一样,把她逼到角落里——这很容易,马车上本来就这么大点地方,然后凑上去亲一口。 柔软的唇与唇一碰,莹月心脏剧烈地跳起来。 她整个人惊羞得也险些跳起来,这可是在外面,还是白天! 她勉强压着,什么动作都不敢有,瑟瑟缩着,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怕叫人听见:「——你酒还没醒吗?」 方寒霄退回去,随意写:醒不了了。 莹月一看,就很闷,她觉得她被敷衍了。过一刻,才有点不甘又不解地道:「你是不是也在得意?」 都为什么这样啊。 方寒霄要否认,他有在得意吗?但他顺着莹月悄悄瞄过来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是上扬着的没有错,他尝试了一下,还压不下去。 第21章 好吧,得意就得意。 他的心情确实很久没有这么明亮过了,亮到他觉得别的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莹月试图跟他讲道理:「你不要在外面这样——」 方寒霄飞快写:在家里可以? 莹月愣一下,不说话,只是脸颊慢慢红了。她说不可以——也不算呀。 而且,房都圆了,还不许他碰一下,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怪没道理的。 方寒霄没逼她回答,但也不撤走,就看着她,等。 莹月耗不过他,被看得坐不住了,只好道:「你真无聊。」 就、就不能把她的沉默当默认吗?还要看,看什么。他真要做的时候,从来也没征求过她的意见呀。 方寒霄不觉得无聊,他觉得可有意思了,要不是前面车夫嚷了一嗓子,他能就这个话题把莹月磨到想跳车。 「爷,你说的药堂到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方寒霄这才写了一句: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然后他把笔丢下,下车去了。 药堂莹月也是很有兴趣去看看的,不过他都这么说了,她就也先忍着呆在车上了,看见他写着问她可不可以的那张纸,乘机拿过来撕碎,揉成一个小团,塞到角落里。 方寒霄去的时间确实不长,很快拎着几个小小的药包回来了。 他一上来就发现那张纸没了,要笑不笑地瞥她一眼,没表示什么,只是把药包放到身边。 莹月自己心虚,岔着话题跟他搭讪:「你买药做什么?有谁生病了吗?」 方寒霄写:没有。制香用。 「哦。」莹月恍然大悟地点头,又觉得他很厉害,道,「制香你也会吗?」 方寒霄写:有器具不难。 莹月好奇:「你想做什么味道的?」 她从前人笔记里看到过一点关于制香的记载,作书者自己只为闲暇赏玩,提的这一笔不多,不过也列举了好些品种功用的香料了。 方寒霄想了想,又想了想,下笔:提神。 非常提神,保证比方伯爷燃给他的提神。 这不算味道,算功效,不过莹月也没在意,点着头:「提神的午后点着最好。」 她这时候最易犯困。 方寒霄意味深长地附和:对。早上也不错。 他的堂弟方寒诚婚期定在八月里,如今已经六月末了,近期两家肯定是要常来往商量婚事的。 这样的事一般是男家往女家去,不过,女家主动来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比如说,听到些女婿不好的传闻。 操作起这等小事对方寒霄是太容易了,他都不怎么上心,算着路途,撩起帘子往外看着,一时看到前面出现了玉珍楼的红字招牌,拿笔杆敲了敲车厢。 马车就又停了下来。 方寒霄跳下车,这回他转了身,示意莹月也出来。 莹月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发现这是一家酒楼。 「先吃饭吗?」 方寒霄点头,饭点当然是先吃饭,药堂是先顺路才就便去的。 后面玉簪石楠也下来了,一行人往酒楼里走去。 莹月从玉珍楼出来。 她走得有点慢。 因为她——嗯,一不小心,有点吃多了。 平江伯府的厨子也很好,不过外面的饭食又别有一番新鲜香美,方寒霄点了好多样,她吃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每样不过尝了一点,等会完账,站起来的时候,她才觉得有点不妙。 不好说,撑着若无其事地上了车。 不过方寒霄又有什么看不出来的,见她上车不过一刻钟,已经悄悄挪动了三四下,还假装整理衣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秀气的眉毛就发愁地皱了皱。 方寒霄写两个字问她:有了? 莹月心思都在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道:「有什么?」 ——宝宝。 「……!」 莹月眼睛瞬间瞪大了,溜圆,而且恼羞成怒地想打他了:「你你你说什么呢!」 方寒霄一本正经地写:你早上自己说的。 「那也没有这么快,」莹月有点气,「你是不是以为我傻?」 不——敢。 马车本来有点颠簸,方寒霄又笑得肩膀都颤抖了,两个字写得歪歪斜斜,好一会才抖出来。 「你就是这么想的。」莹月被他一笑,更郁闷了,别过脸去,「你取笑人就取笑人,干什么这么拐弯抹角的。」 笑她吃得多就直说嘛。 唉,不过这是她第二次吃多了,她为什么总在他面前丢人呢,想跟他吵都没有底气。 方寒霄终于笑停下来,又写一行字,推她看。 莹月把脸别着,不肯看,他还不知要怎么笑她。 她半边脸颊嫩粉又气鼓鼓的,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样子,方寒霄伸手就捏了捏,然后才把纸拿起竖到她面前。 ——你喜欢这家的菜式,下次再来。 莹月眨眨眼,撑不住了,也计较不得他手痒又掐她,就转过脸,充满希望地问他:「下回还带我出门逛吗?」 方寒霄点头。 莹月就忍不住笑了,眼睛弯起来。 她可真好哄,刚才还生气,随便哄哄,又能笑这么甜。 方寒霄坐回去掀他那边车帘往外看,不多时,敲车厢让停下来。 这次他自己下去,很快回来,递给莹月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 莹月透过车帘也看见他进的那家店了,小小一个门脸,招牌上写着信远斋,看上去似乎是卖吃食的。 第22章 她就推拒,并且为怕辜负他的好意,不得不说了实话:「——我吃得很饱了。」 方寒霄没管,替她把盒盖打开了。 原是一盒糖葫芦,不过这家店里做得极为精致,滚着剔透糖浆的山楂不是用木棍串起来的,而是独个摆放在盒里的油纸上,上面串着小小的竹签,比一串的更方便拿取存放。 山楂消食,显然他下去买之前,已经考虑过了。 莹月红着脸小声跟他道了谢,拿起一个来吃,又让他。 方寒霄不爱吃这种带酸的东西,上回吃樱桃就上过一回当了,只是摇头。 莹月就自己吃,她小口啃着,糖浆沾到唇上,红润润又亮晶晶的,看上去一点都不酸,还很甜的样子—— 方寒霄没事干,不觉跟着她的手也去盒子里摸了一个——咬第一口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糖浆根本掩盖不了山楂本身的酸味,比樱桃还酸! 他居然又上一次当。 吐出来不雅相,他勉强咽了,剩下的大半个糖山楂扯了张宣纸包起来就想丢掉。 莹月一眼看见,忙把他拦住:「你才吃一点,丢掉多浪费呀。」 她从前都没有这种零食吃呢。 方寒霄皱眉示意:酸。 莹月犹豫一下:「给我吧。」 从前日子拮据的时候,偶尔过节分到一点新鲜吃食,她跟丫头们也不是没有分食过。 但方寒霄不知道,他近乎有点发呆地看着莹月把他咬剩的糖山楂拿过去吃了,心里剧烈地跳了一下——他又想欺负她了。 并且他觉得不能怪他。 她这样撩他,很过分的。 他刷刷写一行字,叫她看:你可能真有了。 莹月含着山楂:「啊?」 方寒霄写:这么酸,你这么爱吃。 莹月不懂圆房的真实含义,但孕妇爱吃酸的调笑她能领会到,家下人说起这个并不会特别避讳。 她看明白了,跟方寒霄是气不动了:「——我没有特别爱吃,是你浪费粮食。」 方寒霄勾着嘴角,只是笑,一看就很坏。 莹月无奈地摇摇头,初见的时候他明明才不是这样,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吃掉三颗糖山楂的时候,方寒霄又敲车厢,这次是修补笔的地方到了。 莹月以为来的是那种文墨铺子,下来以后才发现居然是售卖首饰的。 她想一想明白过来,一般笔杆断了就断了,没有必要修补,她这支笔是玉制的,文墨铺子里也修补不来,金玉类的来首饰这里说不定还有办法。 他们进去,方寒霄在外貌上很能唬人,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贵公子,又是带着女眷出门,那必然是撒钱来的,掌柜的亲自含笑迎上来了,先请他们到一边雅间坐下奉茶。 方寒霄把断掉的笔给他,莹月在旁帮忙说明,说想把笔补一补。 「好玉。」掌柜的接到手里,先赞叹了一声,然后凝神想了想,才道:「爷,少奶奶,这笔若只是要重新连起来不难,或自里面钻孔,或从外头镶金,总能连续起来,不过,这毕竟是玉,熔不得化不得,这样的手段只为不得已的弥补之法,您以后把它摆着观看,那是看二十年也不会有事,若是还如从前般使用,恐怕——这个,用当然是能用的,只是小人不敢保不会再次发生断裂。」 方寒霄并不以这么支笔为意,看莹月对着发呆心疼,才要拿出来补的,听掌柜的这么说,就只是点点头。 莹月倒是很为可惜,不过她也不会勉强人,就道:「请你尽力修补吧,以后我们小心点用。」 她说着就要转头问石楠拿银子,一边想问掌柜的多少钱。 方寒霄把她的手按下,目视掌柜的,敲了敲桌面。 方寒霄挑的这一家首饰铺子很为阔大,能在这繁华地段开得起这么大门脸的,掌柜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此时已看出来方寒霄口舌当有不便之处,一个字也不问,而心领神会了他敲桌的用意,立刻满面笑容地站起转身,须臾功夫就捧了两大本册子来,交给石楠:「请奶奶随意挑选。」 石楠半不解地摆到莹月面前,莹月同样不解地一翻开,主仆俩眼前都是金光闪耀——原是本首饰册子。 里面全是精心绘制的各类钗环,掌柜的还在旁解释:「如果爷和少奶奶有什么想要的样式,是这册子上没有的,都可以额外吩咐小人,鄙店必尽力为贵人们打制。」 「我——」莹月想说她都不要,她不觉得自己缺这些。 但方寒霄已然把头凑了过来,他一眼见到第一页上的一对玉制玉兔捣药式样的耳坠,伸手就在上面点了点。 掌柜的忙介绍:「爷好眼力,这一对耳坠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费了拳头大的一块料才磨出来的,爷看这玉兔的眼睛都不马虎,镶的是红宝,都是精选的好料子,因难得,鄙店只制了这一对。爷若有意,小人这就把实物拿来您细瞧瞧。」 耳坠再大也有限,哪里用得着拳头大的料,这是店家虚夸之词,方寒霄心里有数,也不怎么把掌柜的话听到耳里,只是又看一看兔子用胭脂点的红眼睛,再看一看莹月,就笑着点了头。 掌柜的便往外走几步,吩咐了外面候着的伙计,片刻功夫,一对玉兔耳坠就送了进来。 这掌柜的虽然有些虚张声势,不过他说料好是真的,方寒霄修长的手指拈起其中一只来,只见玉兔细腻温润,洁白可爱,比之册子上的更为生动。 他放回去,敲了下桌面。 掌柜的立时笑道:「是,这就替爷留着,爷再看看别的。」 莹月甚是傻眼,她都不知这生意怎么就做成了,她想说「不要」,当着外人怕拂方寒霄面子,只好小声道:「买这个就够了。」 第23章 方寒霄不管她,见她不看,索性把册子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一页页翻起来,须臾就又看中两件。 他看中的首饰皆是小巧之物,式样不大,但用料皆是不俗,算下来价值便也不菲,而且他还不说话,只是看,看中了就敲桌子留下,也不存在讨价还价的问题,掌柜的少有做生意做到这么舒心的,脸都要笑酸了,腰不自觉又往下弯一截。 莹月心下着急,总算有一个伙计在门外咳嗽一声,掌柜的遂笑道:「爷,您先看着,小人去去就来,有什么事,门外有伙计,您只管吩咐。」 他就走了,但桌上尚未会账的三样首饰并不取走,只是摆着,如此他离开一下倒也不算怠慢。 莹月忙小声道:「别看啦,都好贵的,我钱不一定够呢。」 方寒霄无语看她一眼——想什么呢,她那点钱,怎么可能要她花。 仍旧把册子翻来翻去,他从前一点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好看,几乎都没进来过这种铺子,现在却觉得很有意思,才定的三样在他看来不过是开个头,他的兴致完全没有发挥出来。 他指缝里很快又夹上了两页纸,莹月看得懂,那上面肯定又有他新看中的东西,她想阻止,但见他还不停,又有点犹豫了——如果不是给她买的呢?她在这里拦着,多自作多情呀。 「什么?让别人看中了?」隔壁忽然传来含怒的女声。 这里的雅间不只一间,有些身份的女眷出门,总是不愿意在店面里走来走去的,要安坐下,店家奉上册子,慢慢地挑才显尊贵。 雅间也做了一点隔音的处理,不过不是私人宅院,效果毕竟有限,声音大一点,彼此还是能相闻的。 这个声音,莹月听着还很耳熟。 她一下转了头,去看玉簪石楠。 玉簪面色也很惊讶,小声道:「好像是大姑娘——不,大姑奶奶?」 莹月不太确定,声音是真的熟,但照理说,望月应该不会亲自出来到店里选首饰,她嫁得高,可以直接让店家把册子送上门去由她挑选,连门都不必出——从前徐老尚书还在的时候,徐大太太就是这么做的。 「掌柜的,你可是有意糊弄我?既被人买走了,如何还在这册子上?你们做生意就是这样不经心么!」 隔壁的声音还在继续,然后掌柜的声音跟着响起来,他音量不大,听得不甚清楚,只依稀是在赔罪。 「才买走的?我倒不信了,就这样巧!」 莹月很费解地跟两个丫头对了对眼神,她确定了,就是长姐,不过这火气也太大了,简直是来找茬,望月惯常还是讲究风仪的,并不这样。 望月的火气还没歇下去,而且她带的下人不少,其中一个要奉承,发现了莹月这间里有人,立刻到门边指着道:「奶奶,买家想是就在这里!」 这些下人也是自有盘算:不让主子在外把火撒完了,回去岂不轮着她们倒霉。 为此,她不顾伙计阻拦,直接伸手把门推开了。 望月本身倒不至于蛮横到这种地步,只是本就不顺,出来买点首饰还是不顺,才冲掌柜的发了两句火,她以贵妇自居,再生气还不会在外面这么胡来,但下人自作主张,她憋着一口气,只得出来看了一看。 这一看,就跟莹月无辜的眼神对上了。 莹月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大姐姐。」 她不再畏惧望月,就是寻常口气。 反而是望月:「……」 她一口气憋住更是出不来了,首饰不首饰的已经不是要紧事,上回见莹月,她注意力不在莹月身上,而莹月跟惜月闹了矛盾,还哭了,就显得孩子气重,但她现在这么好好地站着,衣裳首饰是仍差她一截,可那周身的容光,就两个字——滋润! 成亲不到半年,这个她从前正眼都没空瞧的小庶妹已经脱胎换骨了一般。 她婚后的日子,不问可知。 望月想想自家金玉富贵下掩藏着的一地鸡毛蒜皮,一句讽刺不觉就出了口:「三妹妹,你嫁了这个夫婿,日子倒是比我清静多了。」 「清静」二字她有意咬重了音,明是说方寒霄的哑疾。 莹月听了,有点苦恼地老实道:「没有,也不清静。」 她忍不住看只是安然坐着的方寒霄一眼——他不要太能闹哦。 只有看上去清静,唉。 望月就一个感觉。 扎心。 莹月的烦恼看上去是真的,可是她跟方寒霄之间那种淡淡流转的轻松惬意的氛围也是真的,于是连她的烦恼,也都显出甜蜜。 望月自己也是新婚,但回想一下,她竟然想不出她这新婚有过什么类似的时光。 成亲隔日拜婆婆,岑夫人抱着小孙儿端坐在上面候她,虽说她拜下去的那一刻岑夫人让人把小孙儿抱走了,可旋即就又抱回来,她在家时没把原配生的这个孩子当作什么障碍,才一岁多一点的小娃儿,话都说不齐全,她贤惠一点,养他长大,笼过他的心是多么容易——然而等真见到岑夫人的架势,她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想得太天真也太简单了。 岑夫人对孙儿的重视令她警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忽然发现,她其实根本没有做好有这么一个现成的胖儿子,嫁来就当娘的准备。 这个孩子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却要占去她将来孩儿的最大利益。 她对他生不出一点亲切感,只是控制不住地排斥——她不想害他,她没有那么坏,可她真的也喜欢不起来他。 这让她原来想好了向岑夫人表白她愿意把孩子抱到自己院子里养、视若己出的话卡在喉咙里硬是说不出来,幸而岑夫人也没有这个意思,淡淡地与了她见面礼,就打发她走了。 她回去之后后悔,向岑永春说起此事,岑永春对她还是和软的,安慰了她一番,又说不用她管,岑夫人就愿意养小孙儿,要是去要,她说不准倒要不高兴。 第24章 她听了,心里虽有忐忑,也是放松了一点。可惜好景不长,没两天,回门时就出了惜月的事。 岑永春酒醒以后,跟她解释并保证了对惜月绝对没有意思,她也相信惜月不可能真威胁到她——有徐大太太在,足够把惜月按得死死的,可她心里还是挥之不去地膈应。 这感觉跟惜月都关系不大,而纯是岑永春提起惜月时的那种口气,洋洋自得的,近乎眉飞色舞的,要她怎么相信他真的对惜月毫无想法! 膈应,真的膈应。 徐大太太劝她,她也知道自己跟岑永春赌不起气,说服了自己好一阵子,终于勉强把这件事忘掉了,惜月又闹出事来了。 这个庶妹简直生来克她的一般,这回闹的事更大,以至于岑夫人直接把她找去问了话,问她为什么她的妹妹会参选秀女,而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无话可答! 她觉得不妙,回娘家问,却已经晚了,徐大老爷名都报上去了,他是惜月亲父又是徐家家主,除非他本人想法去撤,不然这件事根本无法回转——而徐大老爷神踪深隐,连面都不露了。 她的预感没错,果然,她再回隆昌侯府以后,岑夫人对她的态度更淡了一层,言辞中乃至有不耐烦之意。 她受不住气,这才带人出来散一散,不想,还不如不散呢。 这些庶妹们,一个比一个能给她添堵。 望月心头那股气越涨越高,但她也清楚,她不能跟莹月发,她跟方寒霄当年的婚约是她挥之不去的弱点,方寒霄要是横下心跟她闹起来,他前程尽毁,不存在什么顾忌,她是要吃大亏的。 不过——真见到方寒霄以后,她其实倒很难想象他不顾体面闹事的景象。 她跟方寒霄定了十年婚约,此前只见过他两次。 这看上去不可思议,但只能说时运如此,因为方寒霄从前在京时候不多,他一大半时间是跟着方老伯爷满运河跑,一小半回京来,又是跟自己的友人满京城跑,她当年对这门亲事甚为满意,不是没有幻想过方寒霄来邀她出门赏一赏花,喝一喝茶,他却好似没生这根筋,京里别家的姑娘们羡慕她定了这门亲事,她面上把头颅扬得高高的,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她跟方寒霄,并不比这些姑娘们来得更熟。 所以她背弃他的时候才毫不犹豫。 只是没有想到,当年那么意气飞扬同时冷心冷肝的少年,会有在这里陪着小妻子耐心挑选首饰的时候。 他这么看上去,是真的丝毫也不介意莹月只是替嫁给他填坑的。 望月有一点恍惚,如果她嫁给他,大概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罢,应该还能更好一点,毕竟她可不是替过去的——但是,也就是这样了。 从士族跌落平民,最好不过如此,而这对她来说绝对不够。 望月忽然就醒悟了过来,她心头的恍惚褪去,扎出来的那一点空洞也无声复原,她的腰杆重新直了起来,扶了扶自己鬓边华美的长钗,想要说话。 「哎,你——」 却是她总不说话,莹月先出声了,不过不是对她说的,而是无意中转头一看,发现方寒霄完全没在管望月意外的出现,只是看自己的册子,而他一个手掌的指缝都不够夹了,另一个手掌里也塞上了册页,这才多大会儿功夫,他得买多少呀! 莹月纠结死了,主要不知道是不是买给她的,问还不好问,一问,好像她同他要一样,到时再说她不要,也显得她很假。 掌柜的也过来看见了,贵人们之间有什么争执他管不着,自家的生意才是第一等的事,忙屈身进来,陪笑跟方寒霄搭话。 方寒霄翻回去,一一把自己看中的首饰指给他看。 掌柜的连连应声:「是,是,爷您稍等!」 匆匆就出去取。 一时抱着一摞各色盒子进来了。 一共七件,掌柜的一样样拿给方寒霄过目,方寒霄从前不在这些东西上用心,但他打小见惯,挑是很会挑的,选中的每一样都别致又贵重。 望月没走,因为她忽然发现她最早看中的那对玉兔耳坠就摆在桌子一角——下人倒没有完全乱来,买主还真在这里。 她转头,目光复杂地看莹月:「这是你们买的?」 莹月点头,同时小小纠正了一下:「他要买的。」 她的意思,是不知道方寒霄打算送谁,所以不好意思把自己算到「你们」去,不过望月听来,又听出了一种微妙的扎心感。 她不想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努力忽视了,转而有点不耐烦地问道:「二丫头那事,你知不知道?」 莹月目光飘了一下,道:「嗯。」 她给送的信,怎么会不知道。 「你跟她好,知道她怎么通的门路闹出来这一出?」 莹月想了一下,道:「我们现在不好,闹翻了。」 她不会说谎,不过,这样也不算说谎么。 望月噎了一下,想起来这俩回门那天确实翻过脸,莹月还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她们说这两句话的功夫,方寒霄已经把那七样首饰都看完了,把盒子都摞到一起,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 掌柜的脸都要笑烂了,低声报了个价,又道:「爷,您手面大,惠顾得多,这零头小人帮您抹了,爷以后常来。」 方寒霄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回手往袖子里摸银票,随手摸出张来给他。 他其实是很正常要会账,但摸银票那劲儿,跟摸张废纸一样——这挥金如土的架势硬是把掌柜的腰又压弯一截,他捧着银票,一溜小跑出去,找回一堆碎银给他,免费附赠了个荷包装着。 见方寒霄站起来,又连忙招呼伙计,让帮忙把盒子捧着送到贵人的车上去。 方寒霄往外走,走过莹月时看她一眼,莹月会意,跟望月打招呼:「大姐姐,我们走了,你慢慢看。」 第25章 望月:「……」 她哪里还有心情看什么,才说服了自己她过不了这种普通人家的日子——结果,哪个普通人家是这么撒钱的! 就是她在这里,也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便是她舍得,抱这么一堆金玉回去,婆婆小姑妯娌要怎么看她。 妯娌还罢了,不孝敬孝敬长辈,笼络笼络小姑,这份独食能把她噎着。 莹月言行中对她没有怨怪之意,见面离开都很有礼数地主动说话,正因如此,更显出她婚后生活确实过得很好,所以她不恨徐大太太这样对她,也不恨她用她替嫁——望月忽然发现,她倒宁愿她满腔怨气地和她吵起来,好过这样客客气气地。 这份客气,比针尖更能扎痛她的心。 …… 莹月其实也是需要笼络一下她的小小姑子的。 到了车上,方寒霄就把盒子分分,单独拿出来两个摆到一边,写着告诉莹月:这两个是慧姐儿的,你回去给她,剩下的你留着。 莹月惊讶地脱口而出:「我不要这么多——」 话出口呆了一下,她其实更该说她不要,不知怎么就被他带歪了。 回过神转而道,「多给慧姐儿吧。」 一共十样,怎么好就给妹妹两个呢。 方寒霄不以为然,写:她就那几根头发,哪用得上什么。 莹月看见,忍不住要笑,又觉得不好,憋着道:「你怎么这样,这个话不要到慧姐儿面前说,她该不乐意了。」 方慧年纪小,留头没多久,头发不丰,只够扎起来两个包包头,许多首饰确实用不到,不过理是这个理,谁愿意听人这么直白地揭露出来,小孩子也是有爱美之心的。 方寒霄写:知道了。待她大些,再给她备。 他要是又使坏,莹月差不多快习惯了,可忽然来这么一句「知道了」,好似很听她的话一样,她反而有点忸怩了,自己闹不清为什么会有这个心思,脸面微红着不说话了。 方寒霄这次很仁慈地没有闹她,他不通这些男女间的弯弯绕,诸般心绪都是初次拥有,因而很易按捺不住,但他同时通读兵法,知晓围师必阙的战术——不能一次把人逼得太急了,当缓的时候,要缓一缓。 慢一点来,也有慢一点的乐趣。反正,怎么样他都觉得很有意思。 接下来也没闲着,莹月实际上好什么,他这么久处下来是再清楚不过了,来到专卖文墨书籍的那条街上,把她往最大的那家晋江书馆里一带,别的就都不用管了。 放鱼入海,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情形。 不但省心,回报值还极高,日头西落,不得不走的时候,莹月给他说了一路的好话,到家等摆饭的时候,还主动生涩地讨好着给他捶了捶肩膀。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是用完饭以后,她就没有空再理他了,跟自己精挑细选买来的十来本书较劲去了。 方寒霄没去烦她,他也有事要做,心中默念了一遍「围师必阙」,负着手,慢悠悠走开制香去了。 栖梧院。 天色初明。 方寒诚这一日本该早些起来,他的岳母武安伯兼宣府总兵夫人赵氏将于今日前来拜访,昨日已先递了帖子。 他的婚事比方寒霄定得晚得多,洪夫人视独子为宝,以为他早晚必成大器,对方伯爷承爵前有意结亲的人家俱不满意,直到掀下了侄儿,二房身价陡然翻覆,她才放出眼力,细细替儿子挑选了一位门当户对的闺秀。 平江伯对武安伯,漕运总兵官对宣府总兵,不能更般配了——虽然后者到方伯爷手里丢了,不过,早晚会拿回来的。 未成婚前,岳家上门,方寒诚是不能怠慢的,必得前去见礼相陪,但不知为何,他这个早上眼皮黏在一起,就是不想醒来,全身都是酥软之意,但同时,某一处又出奇的精神。 大约是昨晚的酒还没散完—— 他迷糊着想。 他昨日去参加文会,席间有诗有酒有美人,一时高兴,就喝得晚了些。 好人家的姑娘是不可能与他们一帮男人同桌喝酒的,所以这个美人,就是女妓。 他不缺女人,洪夫人才给过他两个丫头,不过出去交际么,席间无妓,便如桌上无酒一般。 方老伯爷欣慕文人门第,连方慧都知道投他所好,表白自己要好好读书,方伯爷又如何不知道,从前压着他也叫他读书,好在方老伯爷那里挣些印象分,将来多分点家产。 一样的书,不一样的人读,读出来的是不一样的效果。 他读着,就是慢慢把风流文人的那一套习气学齐备了。 睡在他外侧的房里人留仙这时候换了个睡姿,半梦半醒间嘤咛了一声。 方寒诚觉得她这一声里充满了柔媚,比起平常要勾人得多。 他顿时觉得某处更精神了些。 这精神撑着他睁开了双眼,只见留仙不知是睡得热了还是怎么了,把被子都掀了一半,玉体横陈,腰肢宛转,瞬间把他本已上窜的火直接点燃了起来。 这小蹄子,从前也不见她这样能动他的火。 方寒诚理智上知道他现在不该干那事,身体上不能自控,勉强想了一句「速战速决」,就迫不及待地翻身压了过去。 ** 日头渐高。 新房里。 莹月在跟方慧戴首饰玩。 两个人差了八岁有余,但不知道为什么竟能玩到一起去,不是嫂子照顾小姑子的模式,就是在一块玩。 首饰是几天前买回来的,当时天有点晚了,莹月暂时就先放着,隔天时,让人叫方慧来选,选几样都可以,方慧很骄傲地不来,放话说不要方寒霄买的东西。 第26章 莹月好笑,没立刻去劝她,缓了两天,亲自再去拉她,说:「我一样都没动呢,只等你来。」 方慧就撑不住了,被她拉来了。 路上时方慧还一副不情不愿的小模样,跟莹月讲:「大嫂,我看你的面子,才来看看的,不然我才不要理他。」 莹月连连点头:「知道,我们好。」 方慧就笑了,不过她小人嘴硬,及到真看见满炕的首饰时,那点不情愿又全忘了,很快跟莹月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 女人大概天生抗拒不了这些,方慧这么小的也一样,不但讨论,她还挨样比划,比划完自己,比划莹月。 她喜欢那对玉兔耳坠,不过比划完以后就叹气:「我的耳朵太小了。」 玉兔耳坠本身是小巧类,但她才八岁,比到她耳朵上,仍然有些不协调。 莹月听她说得可爱,直笑,又安慰她:「很快你就长大了。」 「你们都这样哄人,我知道,早着呢。」方慧甚是在行地道,又拉莹月,让她把耳坠戴上好让她看一看。 莹月依言换了一下。 「好看,大嫂,这个衬你。」方慧夸她,莹月再要取下来,她还不让,「大嫂,你就戴着嘛,比你原来那对适合你。」 莹月自己摸了摸,又对着玉簪拿来的小靶镜看了一下,她也挺喜欢的,道:「就是有点沉。」 方慧把一支芙蓉双花金簪往自己的包包头上戳,不过方寒霄背后说她的话没有错,她头发短,插不住,只能用手扶着美一下,手一松,金簪跟着就往下掉。 她的乳母王氏都在旁边看着笑。 方慧不理她,坚持着把每一样都比划了一遍,自己戴不了的,就拉莹月试,两个不知不觉就玩了小半个时辰。 到最后,她能用的还真只有方寒霄替她预选出来的两样,她戴上的效果也不错。 莹月禁不住道:「你大哥心里是疼你的。」 不然不能替她挑得这样刚好。 方慧不认:「哼,就是凑巧,他才不会管我——」 正说着,石楠匆匆冲进来了:「奶奶!」 她风风火火的,把莹月惊了一跳:「怎么了?」 「奶奶,那边闹起来了!」石楠喘着气,手比划着往外指。 莹月看不明白:「你坐下,歇一会再说。」 方慧大眼睛发亮地直起了身子:「是不是二婶那边?那里怎么了?」 石楠点头:「是!」又喘了两下,总算把气喘匀了,指手画脚地说起来。 原是她去外院找她弟弟福全,给他送一套才缝好的中衣,姐弟俩就便站在二门处聊了一阵,谁知聊着聊着,见到里面乌泱泱出来一串人。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到里面有洪夫人,怕跟弟弟被她逮到找麻烦,就忙贴着墙尽量躲了起来。 那一串人要出不出,要进不进,却是就在影壁里吵了起来。 吵的事由并不复杂,她听了几句,就听明白了。 「是武安伯夫人上门来,问二爷的事——」 方慧很关注也很乐意看见二房出事,问道:「是亲事吗?」 石楠道:「是,也不是。武安伯夫人好像是在外面听了什么闲话,说那边二爷临近婚期了,还不安分,在那种不好的地方找姑娘,嗯——」 她对着方慧的大眼睛,卡住了,因为忽然发现这个话不好当方慧面说。 王氏也觉出来了,要领方慧出去:「姐儿,这不是你听的,你也在这里闹了大奶奶许久了,该回去了。」 方慧哪里肯,她对这比对首饰的兴趣还要大,赖着靠到莹月身上,躲避着王氏:「嬷嬷,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不能听的,这些事我又不是不懂,祖父都骂过二堂兄。」 方寒霄出走以后,她不肯跟洪夫人,实际上是由方老伯爷养大的,方老伯爷武将出身,对这个小孙女宠是极宠,但言辞上就想不到避忌那么多,从前发现方寒诚在外面搞花头,把他叫过来就骂了,方慧当时在门外玩,恰巧听着了。 ——方老伯爷心目中,玩女人就玩女人,孙子大了,对女人好奇,有这个冲动未尝不可,可扯什么文会扯什么读书,读书就读出来这些个玩意儿,没得把他老人家神圣的书本都玷污了! 他照着这个思路,劈头盖脸把方寒诚训了个透,方寒诚跟他观念不一样,被骂得不服,全怪罪到他偏心上去,从此跟他就淡淡的了。 在对方慧的影响上,她该懂的,不该懂的,都知道了那么点,现下很彪悍地就问石楠:「二堂兄屋里不是有姑娘了吗?还去外面找呢?」 听得王氏简直想掩面! 再一看石楠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更脸红了,方慧日常都是她跟着的,就跟成了这样——她真也是没办法,一个乳母,就是管天管地,也管不着方老伯爷说溜嘴呀。 莹月也有点惊,干咳了一声,揽住方慧的小肩膀道:「慧姐儿,你心里知道就知道,不要说出来。」 方慧倒是听话点头,然后冲石楠:「那你说。」 眼看是耗不过这个小祖宗,石楠只有尽量把言辞放含蓄了:「——武安伯夫人就为这个闲话来的,本是想来提醒提醒二爷,但二夫人不肯认有这事,说必是武安伯夫人听岔了,又或是别人下话害二爷。武安伯夫人就要让二爷亲自来见,她问一问,二夫人同意了,说二爷本也是要来问安的,等一等就行,谁知左等右等,等不见人来。」 方慧忙道:「然后呢?」 石楠转述:「二夫人使人去唤,结果人回话来说,二爷忽然病了。」 这都是她从武安伯夫人的喝骂里总结出来的,本来顺序没有这么清楚。 方慧笑嘻嘻地道:「这么巧呀。」 第27章 石楠点头:「就是这个话呢,所以,武安伯夫人根本不信,然后她更加生气了,直接说,二爷昨晚上还在外面——嗯,那个玩,今儿一早就病,恐怕生病是假,把身子淘空了才是真的!」 这下连王氏都失声了:「昨晚二爷还没安分?还让人家知道了?」 这怪不得武安伯夫人那么生气,不顾体面地当众就和洪夫人吵起来了,爷们偷嘴不是不行,偷成这样,就过分了。 石楠点头:「武安伯夫人退婚的话都撂出来了,二夫人着急,追到了二门那里,才让我撞见的。」她补充了一句,「武安伯夫人说话十分决绝,我看,这门婚事可能真的难成了。」 「不成才好,」方慧十分乐见二房倒霉,这回主动跳下炕来,又拉莹月,「大嫂,走,我们去看看。」 莹月愣道:「看什么?」 「看热闹呀!」方慧眼神晶亮。 莹月不想去,也劝着方慧别去,但方慧眼看叫不动她,眼珠一转,直接就往外跑了出去,莹月怕她乱来,只好忙跟上去。 石楠跟后面解释:「大姑娘,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了,武安伯夫人已经走了,二夫人撵到二门外面都没拦住,所以我才能抽空子跑回来的。」 方慧兴致不减,颠颠地边快走边道:「看看二婶现在的脸色也好!」 这叫什么话,谁家的姑娘是这么个风雷性子呦。 王氏听了,简直头痛,心想幸亏武安伯夫人走了,不然方慧幸灾乐祸过了头,当着人家面呛起洪夫人来,可就闹笑话了。 却是天不从她愿,石楠看见了武安伯夫人坚决要走,毕竟没看见她出了伯府大门,这个时候,武安伯夫人其实还耽搁在府里。 她被洪夫人留了下来。 石楠偷溜走后,洪夫人不能忍自己儿子被泼脏水,眼看辩解无用,武安伯夫人只是坚决要回去退婚,她也不是多好的性子,对着武安伯夫人的背影就大肆发怒起来。 她这一怒,于武安伯夫人来说,她做这个退婚的决定本也不是很容易的,见洪夫人这么理直气壮,她心里反疑惑起来,以为是不是真的有哪里弄错了。 抱着万一的希望,她回转了,提出要求去亲眼看一看方寒诚,如果他是真病,那么两家还可以谈一谈。 洪夫人当场就答应了。 …… 方寒诚这边,洪夫人先前久等他不来,命人去唤他的时候,他才从兰香身上下来没多久——是的,不是留仙了,洪夫人不叫人来,栖梧院里本身也会有丫头按着时辰叫他起床的,兰香作为另一个房里人,自然比别人更容易担到这个职责,她一进去,方寒诚看她也比平时更勾人,拉着她就再战了一场。 兰香相对清醒,不过,她等于是被留仙哄到了这院里来,方寒诚原来并没看中她,她一来有个危机感,二来也有和留仙较劲的心思——再坚实的姐妹情分,往二女侍一人的局面前一摆,不值一提。 二者叠加,明知方寒诚该早起,她也没有劝说他,顺水推舟就配合了,不然留仙可以,她却推拒,岂不要扫了方寒诚的兴致。 只是这么一来,方寒诚又不是铁打的身子,哪里还经得起,完事就觉两腿发软,脑袋昏疼,他自觉不好这么去见武安伯夫人,对洪夫人来传唤的人就直接托了病。 他一下消耗过度,又还残着点昨日的宿醉,脑子十分不够用,没意识到武安伯夫人来者不善,打发完正院来人倒头就又睡了。 在洪夫人那里,并不知道儿子一早就这么勇猛,她是真以为儿子病了,所以跟武安伯夫人吵的时候,她也真底气十足,并且毫不犹豫把武安伯夫人带来了。 毕竟这么门当户对的亲家也不是容易找的,洪夫人也不想真散了这门亲。 ……这么一来,她就亲手把方寒诚坑死了。 武安伯夫人将四十的人了,什么没经过见过,方寒诚被丫头用力推醒,慌张收拾了一下出来,他此时的面相看着是不康健,泛着虚弱,但他这个虚跟病,隔着一目了然的距离。 武安伯夫人打量他第一眼,就觉眼前一黑,身子都颤抖起来——这个浪荡子!浪荡子! 她的女儿就要配这么个不到二十岁已经这么耽于女色的男人,这往后还有大半辈子,要淘多少气,日子要怎么熬! 她瞎了眼呀,给女儿挑中这么个夫婿! 洪夫人目瞪口呆。 她真的不知道,早知她说什么也不会把武安伯夫人领过来啊! 宁可让武安伯夫人含怒而去,回头两家的男人再谈一谈,挽回情况的可能性都很大。 这么给武安伯夫人展示个现行,就很难说了——冲击力太直接了,毫无狡辩余地。 洪夫人看着自己儿子虚浮的脚步,蜡黄的脸色,还有一身说不出来的怪味,一时都说不出口他是单纯地病了。 「二堂兄好臭呀。」 意志非常顽强,从二门一路又追到这里来的方慧躲在院门边上,闻到一点风送过来的味道,忍不住道。 方寒诚昨晚是醉回来的,洗浴很潦草,一晚上闷过来,这个天气不说,他早上还连着做运动,哪能不出汗,混在一起,味道之芜杂厚重,以至于竟把他身上本来还该有的一种奇特的味道都盖得差不多了。 真来了,王氏也顾不上说她了,摇着头道:「二爷可是越来越离格了。」 莹月躲在方慧身边,跟着伸头出去看了一眼,尚没及看清楚方寒诚,武安伯夫人已经爆发了。 「好,好,你信誓旦旦,叫我来看的就是这个?!」 洪夫人勉强还要笑:「亲家太太,这里面必定有些误会,待我问过诚哥儿——」 「洪太太,从今日起,你我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亲家不亲家的话再也休提,请你慎言!」 第28章 武安伯夫人说着,又伸手愤怒地一指方寒诚,「令郎这个样子,亏你好意思摆出那义正辞严的腔调,我险些叫你哄了,你——」 武安伯夫人手指颤抖着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也不必啰嗦了,掉头就走。 方寒诚见势不妙,上前要拦:「伯母,小侄是真的身体不适,方躺了一躺——」 他让武安伯夫人这一怒,清醒了一大半,但仍没抓住重点,方慧在院门那里都能闻到他身上的一丝臭味,他自己一直处在这味道里,久在鲍鱼之肆,并不知觉。 他只知道自己眼下虚弱,那么,不正好装个病吗?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才敢收拾收拾出来。 他毕竟还年轻,不知道他这状态骗骗方慧莹月还行,根本瞒不过武安伯夫人这个年纪的人,连他亲娘都不好嘴硬说他是病,只能说有误会。 他这一拦,武安伯夫人近距离看清了他那肿大的眼圈,活脱一个纵欲过度的形象,还是在她上门的这一天,明摆着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连她这个长辈都这样怠慢,女儿真嫁过来,能有好日子过? 武安伯夫人退婚的决心当即又坚定一层,厌恶地一个字都不想和他说,绕过他就走。 方寒诚还想拦,武安伯夫人身边也是有下人的,上前将他搡开,一行人扬长而去。 洪夫人这回没力气追了,她再惯儿子,此时也生了气:「诚儿,你怎么回事?就是再馋,捡什么时候不好,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 方寒诚皱眉揉着额角——他头疼:「我不是有意的,可能是有点喝多了。」 他心里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有酒意盖着,说不太上来,也想不清楚。 这同时与他平常在欲望上的随意有一些关系——想要就来一回,他不压抑,便也觉不出来压抑之后不同寻常的疯狂冲动,这冲动一部分都随着他的作为发泄出来了,他能觉得的,就是好像今早上感觉特别强烈一些。 洪夫人走到他身边,闻到他身上的怪味,气又重一层:「早知昨晚不该叫你出去,你说你,唉,怎么偏偏这时候胡闹呢!」 说来说去,她其实不觉得儿子的所为有什么错,错只在不该现在武安伯夫人的眼里而已。 她这种责怪,方寒诚又哪会惧怕,捂着脑袋道:「娘,我真的不舒服,我去歇一会,等好一点,我再去给赵夫人赔礼。」 他不以为武安伯夫人真能为此退婚,所以并不慌张,他自己眼下的不适还更要紧一点。 洪夫人也是这个念头,给武安伯夫人赔礼是必须的,不过武安伯夫人现在正在气头上,去也没用,儿子还要受她的气,不如歇一阵再说。 只得点头道:「去吧。」又训他一句,「你也当爱惜些身子,都是那等妖精勾的你,都给我叫过来,一个个的,不知规劝,只会纵着主子胡来,都该紧紧弦了——!」 舍不得太责备儿子,那总得有人为此承担责任,她转头就寻趁上了方寒诚的通房们。 莹月拉一拉方慧,小声道:「我们走吧——呀!」 一只手自背后忽然搭上她的肩膀,她惊得抽了一口气,忙转头。 是方寒霄。 他似笑非笑,不知站了多久。 莹月瞬间心虚,她心里觉得她不该站这里看人家的笑话,方慧就坦荡多了,很镇定地一拉她的手:「大嫂,走。」 武安伯夫人走的时候其实看见了她们,不过没管这个闲事,洪夫人一直在院里,现在又要收拾上人了,没空分神往外看,一直都没发现被围观了,她们跟上方寒霄,顺利地就退走了。 走一阵,莹月才忽然发现自己肩膀上有点灰蒙蒙,依稀是个手印形状,她回忆一下,狐疑地往方寒霄先前搭她肩膀的那只手看了一眼。 方寒霄:…… 他忘了,他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乘着人都被吸引到前面来,攀到后面屋顶下,揭开边缘一片瓦,把他那支放在檩间垫板上的香燃尽后留下的一小撮香灰拂走了。 他本要去洗手,但绕到前面时,见到莹月扶着墙踮脚往里看,她站得不太稳,两个玉兔耳坠随她动作轻轻悠荡,他不觉就上去拍了她一下。 把灰全拍她肩膀上去了。 莹月自己心虚,没敢问他,他也就装个不知道,若无其事地领着她走,只在心里默默想:原来想捂她眼睛的,怕把她吓过头,大叫出来,才没做。 幸亏没有。 作弄方寒诚这事,对方寒霄来说就是回敬方伯爷的顺手之为,除了往武安伯府里煽了煽风,然后挑准时机点了支香之外,他并没有做更多别的事,事后既没往心里去,也没想造就什么后果。 不想,武安伯夫人是武将之妻,性子刚烈,她在二门时若拂袖怒走还罢,偏洪夫人把她拽了回去,叫她看见了方寒诚那个模样,如此她不单是生气,还觉得受到了侮辱,怒气勃发之下,回去就直接把方寒诚的行径宣扬开了。 既然说出去了,明着打了方寒诚的脸,那不管武安伯夫人后不后悔,退婚这条路都只能走到底了,洪夫人明摆着不是个好相与的婆婆,有过这一遭,武安伯夫人有一分爱女之心,都不能再把女儿往她手底下送,那与入火坑无异。 方寒霄在听见武安伯夫人放出话的第一时间,就收回了要撵走那个叫晓霞的丫头的打算。 弄走这丫头太容易,把她点的剩下半截香塞给她,打发她回去正院就完了,不管是洪夫人还是方伯爷,都没脸再叫她回来。 他之前几天并未着急着手这件事,是因为在他的计划里,借堂弟回敬过方伯爷之后,再这么做的效果才能发挥到最好,可以警告到方伯爷,让他不要往新房乱伸手。 但事情真的实施开来,洪夫人阴差阳错把武安伯夫人的怒气值搞得翻了倍,他敏锐地发现,这件事还可以有更好的效果。 第29章 ——方寒诚的婚事可能真因为他的随手为之而泡汤。 那么他倒不能轻易动作了,他不适合暴露出自己在这当中下的黑手,造成的后果太严重,方伯爷不可能不报复他,而他不想现在就和方伯爷陷入到太激烈的内斗之中。双方不和睦,互相试探提防,给彼此暗戳戳找麻烦,跟在台面上殊死相拼是两回事。 后者,还不到时候。 如此他袖着手,安安定定地等着武安伯府的后续动作。 很快等来了。 没别的,武安伯府就是疯狂散播方寒诚的坏话,什么无德无行,轻薄浪荡,一股脑往他头上砸,然后坚决跟他划清界限,要求退婚。 武安伯夫人这是被恶心坏了,连私下商议的这个解决途径都不肯走了——或者她心下清楚,两家已经成了这样,即便能好言好语地商量着把婚退了,事后以洪夫人的性子,必然不甘心,要说姑娘的坏话,那与其等她说,不如先下手为强。 方寒诚本来在勋贵子弟间的名声算不上顶好,但也不算多坏,让武安伯府这么一搞,一下就败坏掉了。 这也不能怪武安伯府下手太狠,谁叫他干的事太拿不上台面呢?怠慢人家姑娘都算小事,长辈居中劝一劝压一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方寒诚好,直接把长辈都不放在眼里,那谁家能乐意。 洪夫人想反击,她这边是男方,本来先天占着便宜,在名声上就是比女方损失得起,但慢了一步不说,武安伯夫人的攻势还远比她想得猛烈,在物议中牢牢占据住了上风,洪夫人再往外放武安伯府不好的话,短时间内却是翻不了盘,白给人添了谈资。 方伯爷一头在忙选秀的事,一头后院又起了火,又急又气,管不过来,没法子去求方老伯爷,想让方老伯爷出面去和武安伯府谈一谈——方寒诚不是没有去跟武安伯夫人赔过礼,连人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但以方老伯爷的辈分,他去了,武安伯夫人总不能也给他闭门羹吃,再怎么都得尊重他些。 方老伯爷沉思过后,却是拒绝了:「不要勉强了,人家的态度摆得这么明白,不成就算了吧。」 方伯爷不懂,急道:「婚姻大事,怎么能说算就算了呢?我知道这回是诚哥儿不对,我也骂过他了,但毕竟他也没干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怎么就至于到退婚这一步了?!」 方老伯爷叹了口气,资质这回事,真是天生的,这个次子眼高手低,三分的本事,总巴望着成八分的事,面上装得再好,逢着该亮堂的时候就抓瞎。 所以当年长子去后,他优先将世子传了长孙,并不是全然因为偏心。 「你要求个明白,那我就告诉你,」方老伯爷冷着脸道,「人家看不上的不只是诚哥儿,也是你这个做老子的。」 方伯爷的脸瞬间紫涨了:「——爹!」 方老伯爷有点不忍心,但口气没有放缓:「你身上这个爵位,是祖宗的庇荫,并不是你自己有多大本事,从你承爵以来,有三四年了,你有做出什么成就没有?和你从前有什么区别么?」 他见方伯爷要反驳,先一步摆了摆手,「你现在找的这个差事不能算,我早说了,不是实事,不见功绩,叙哪一门的功,也不会把你这事算上。相反,你揽了上身,许家那边等于窥见了你的根底,你就这么大能耐,就能往这种事里瞎打转了,明白吗?」 武安伯姓许。 方伯爷明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强烈的不甘心! 许家看不起他,亲爹也看不上他! 传他爵位,不过是不得已才为之的选择! 方老伯爷不管他想什么,直接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这个做老子的不能给诚哥儿添彩,诚哥儿自己又不争气,那人家不满意,退就退了,你能怎么着?行了,别折腾了,结亲不成,也不至于要闹到结仇的份上去。」 方伯爷咬牙怒道:「那许家在外面那么败诚哥儿的名声,就算了不成?!」 「你也可以去败他家的,二媳妇已经在做了吧?有用吗?」方老伯爷反问完,摇摇头,「有这功夫,乘早给诚哥儿另寻一门亲,用喜事把这流言冲散了才是正理,要是能办在许家那姑娘前头,更好——不过,你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各有你们自己的主意,听不听,我也管不着你们,由你们自己去罢。」 方伯爷呆立了一会,他知道方老伯爷的脾气,说不会出面,就真的不会,下跪歪缠都没用,他心里也十分不忿亲爹对他的评价,不想再说什么,憋着一腔气,转头快步走了。 方老伯爷知道他不服,恐怕也不会照他说的做,心里一样不太开心,招来小厮问:「霄儿呢?可是出去了?」 小厮笑嘻嘻地道:「大爷在新房呢,大爷孝顺,要是出门,岂有不告诉老太爷一声的。」 方老伯爷哼了一声:「说的好听,这一个也省心不到哪里去。」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举步出了院门。 方寒霄虽说也常常叫他头疼,却不是方伯爷这个不开窍法的疼,这个孙儿就是成了哑巴,跟他交流也比跟方伯爷说话敞亮。 时令进入七月以后,天气比先舒服不少,方老伯爷信步到外面透透气,缓解一下被儿子郁闷到的心情,不觉就走到了新房附近。 孙儿长在静德院的时候,他嫌他烦,现在孙儿顺他的意常来新房了,他一时郁闷,想疏散都找不见人的时候,又觉得怪寂寞的。 他踌躇一下,让搀扶他的小厮在外面候着,自己背着手进去了。 在院门口管传话的一个丫头见到他很惊讶,忙蹲身行礼,又要进去通报。 方老伯爷摆摆手,径自往前走去。 他已经看见方寒霄了,他就坐在堂屋里,略有些仰倒在椅子里,拿着本书在看,因为姿势问题,书把脸都挡住了,看去就是个慵懒惬意的模样。 第30章 莹月坐在另一边,她要端正也忙碌很多,她旁边的紫檀方桌上也摆着本书,书页右边压着方青石镇纸,她自己手里拿着个鞋垫样的物事在做活,那鞋垫看上去有好几层,她缝得有些费劲,把针戳进去以后,要倒过来,用针尾在镇纸上敲几下才能把针敲得穿过去,敲的时候是不用看针脚均不均匀的,她捡这个空档眼神就往书上盯,乘机看几行。 方老伯爷一脚停在台阶下,整个人都震惊了——他没看过人这样看书,然而立刻就觉得这才是他心目中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孙子手里没活,似乎是更专心的,但他看上去只像在打发时间,孙媳妇这么一心二用,见缝插针,显出的却是十分刻苦。 方老伯爷由衷觉得,就凭这个画面,他当年上赶着跟先徐老尚书结亲的目的就达成了,娶回来的到底是哪个姑娘,那都不是要紧事儿。 这个时候,方寒霄跟莹月也都发现了他,双双站起来行礼,莹月略为手忙脚乱,险把针戳到手上。 方老伯爷一看,不满意了,就训方寒霄:「你这里缺人怎么不和我说?做个鞋垫这样的小事,也要你媳妇亲自动手!」 方寒霄很淡定又富含深意地把目光转过去,看了一眼莹月,莹月老实解释:「老太爷,这里不缺人,这个是我做给大爷的,所以我自己来。」 她得了方寒霄那么多首饰,觉得很不好意思,该回个礼,想来想去,她没什么好东西,最后在玉簪石楠的建议下,决定做点针线送他。她挑了软鞋做——还没完成,所以目前看上去像鞋垫,因为这个做起来费劲,似乎就显得她更有诚意一点。 方老伯爷听了,气平了:小两口感情和睦,早日给他添个重孙子,那也是正经事么。 他在方寒霄让出来的主位上坐下,方寒霄亲手给他倒了茶,又去里间取出纸笔来。 方老伯爷这时候已经不想提方伯爷的事了,家里最贵重的爵位都给了他,他还混不好,那是他个人的问题,说也白说。 他就随意寻了些别的话题,方寒霄看出他心里有事,并且知道是什么事,因为这事上他不清白,也不想提起来当面骗他,就顺着往别的事上聊,祖孙俩要说还是有话说的,拉拉杂杂不觉聊了小半个时辰出去。 方老伯爷郁气全消,站起来:「行了,不跟你啰嗦了,我回去了。」 又额外嘱咐莹月一句:「缺什么只管来说,你没个公公婆婆,有什么事,寻我做主一样的。」 莹月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方老伯爷满意地往外走。 这书香人家的底蕴,就是不一样,他连带着想起徐家都不那么生气了——徐大太太那样无信无义贪慕虚荣的人,还能下狠心把儿子送到岳父家去,这一招,一般人家的妇人是行不出来的。 远的不说,拿徐大太太跟洪夫人在教子这个问题上一比,差别就出来了。 方老伯爷畅想了一下,笑眯眯地由衷觉得,他老人家不但可以展望重孙子,而且可以展望一下有个状元重孙子了。 ** 人往往禁不住念叨,方老伯爷才转过这个念头没两天,一封来自南边的弹章摆上了皇帝的案头。 弹章出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于星诚之手,他现在江南一带巡察,临近尾声之际,发现了隆昌侯兼镇守淮安总兵官与河南潞藩之间似存联系,风闻上奏,弹劾隆昌侯有交接藩王之嫌。 这位于星诚于宪台,正是徐家长子徐尚宣的岳父大人。 朝臣交结藩王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放在从前是大的,根正苗红的天子坐庙堂,不忠天子而与藩王眉来眼去,用不着有别的谋反起事之类的大罪名,只这一条,就够言官们闻风而动,做出无数文章了。 但在如今算小的,因为东宫年复一年地空悬,眼看着还将继续空下去,与藩王有勾连的岂止隆昌侯一人——假设于星诚所参是实,不干净的人多了去了,法不责众,再大的罪名,人人都在干,心里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这个人心上自然而然的转换,是由当前特殊的时势造就,连皇帝都无法控制。 于是,于星诚的弹章抵达以后,附和着参隆昌侯一两本的有,不多,认真扒拉一下,这不多的几个之前还基本是站蜀王那边的,嘴上嚷着一片公心为朝廷,到底是不是打击政敌天知道。 总的来说,没掀起来什么大浪花,皇帝也没对此做出什么激烈反应,沉默了两天以后,下诏让隆昌侯和潞王各自写个折辩过来。 于星诚的弹章里没有揪住实证,那么隆昌侯和潞王不可能承认,飞一般写了奏章来,都把自家撇成朵清水莲花,潞王还跟皇帝尬叙了一番兄弟情,哭出两缸眼泪。 皇帝信不信不好说,御笔朱批的是句「知道了」,然后,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只有在一户人家过不去。 徐家。 徐大太太快疯了,急的,闷的。 大水冲了龙王庙,儿子的岳父参了女儿的公公,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消息传出三天内,望月回娘家哭了两场。 她想象里矜贵骄人的豪门生活几乎没有享受着,天天按下葫芦浮起瓢,满世界都在跟她作对,她才进门时,岑夫人看她不过冷淡,现在连个客气的脸都不愿意摆了,直接拿她当扫把星。 徐大太太听女儿说的,心疼得不得了,可岑夫人为此把气出在望月身上太正常了,她都没法去出头,只能再三安慰她:「你哥哥快回来了,等回来,我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哪天才回来?这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望月哭道,「不然,我去于家问问大嫂!」 于星诚出行可以用个随行文书之类的名义把徐尚宣带着,不可能把女儿也带上,所以徐家长媳于氏一直在京里,于氏母亲身子虚弱,于星诚对女婿够意思,徐大太太投桃报李,也很大方,儿子不在了也没把儿媳妇叫回来,只让她在娘家服侍母亲,定期回来请一请安就行。 第31章 听了望月的话,徐大太太本要同意,一想,又摇头:「你问不到什么,亲家老爷在外做事,难道还会特意写信回来告诉她一声不成?罢了,再等几日罢,你哥哥先前写了信来,亲家老爷的巡查了了,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望月听了在理,没办法,只好勉强再忍一忍,但她不想回去隆昌侯府,徐大太太劝着她:「你婆婆已经不高兴,你还总往娘家走,看在你婆婆眼里,岂不是在跟她赌气?更该不舒服了。」 她心疼女儿,又保证:「你放心,你哥哥一到家,我立刻就问他,然后告诉给你。」 望月被连哄带劝地,无计可施,只有满肚子委屈地回去了。 好在徐尚宣的信不是空话,过去没几日,八月初,他真的回来了。 他这趟是远行归来,依礼该先拜父母,所以他没跟着岳父去于家,在城门口就分了手,直接先回自己家来了。 徐大太太大半年没见到儿子,这一下如天上掉了只凤凰,欢喜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一边赶着叫人备水备饭,一边一叠声问了许多问题,恨不得徐尚宣把在外的每一天都描述一遍才好,同时又心疼着儿子黑了瘦了。 徐尚宣黑是真的,他整个盛夏是在外面过的,风吹日晒,一张脸黑得发亮,瘦就没有了,他的身材还是如在家时一般壮硕,总的来说,他从外貌上不再像书香人家的子弟,就是个很糙的大汉。 倒也难怪徐大太太心疼他。 徐尚宣自己对此无所谓,一气连灌三杯茶水后,一抹嘴,劈头就问徐大太太:「娘,大妹妹和三妹妹的婚事是怎么回事?」 这一说,徐大太太想起来女儿的事了,忙先反问他:「亲家老爷怎么参起自家人来了?这可是坑苦了你妹妹!」 「谁知道跟他是自家人啊!」徐尚宣很干脆地一摊手。 徐大太太道:「怎么不知道——」 她直着眼,忽然反应过来了。 望月嫁到隆昌侯府是在徐尚宣外出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他跟着于星诚满江南跑,居处不定,没办法给他寄信,而一般的婚嫁事不会无端传播到那么远,徐尚宣也没法从别人嘴里听说,以此时信息的获取程度来说,他不知道妹妹的婚事有变动是很合理的事。 他这个徐家长子都不知道,于星诚更不会知道。 所以,这件事竟好似是阴错阳差下发生的,徐大太太心里原来还责怪着于星诚,这下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徐尚宣的问题没得到答案,追着她问:「娘,你还没告诉我呢,我们是回程路上才听说的,岳父极不高兴,幸亏已经回程了,要是还在巡查着,他恐怕能把我先撵回来。」 徐大太太恍惚着道:「不高兴什么?」 徐尚宣大着嗓门:「娘,你当别人傻啊!大妹妹和三妹妹这一出,我听着都不对劲,何况是我岳父!你干这种事,他老人家作为姻亲,脸上也无光啊。」 徐大太太干咳了一声,跟自己儿子也说不出望月生病那个托辞,只道:「我是心疼你妹妹,舍不得她嫁给那个哑巴去,把下半辈子都送在里面了。」 「那给别人当后娘就是好前程?」徐尚宣甚是不赞同地道,「大妹妹的婚约是祖父在时定下的,这么背弃掉了,祖父在天之灵都不安稳。真是,不知道娘和大妹妹怎么想的。」 「也不算背弃,你三妹妹不是依样嫁过去了。」 徐尚宣忍不住翻个白眼:「所以,连三妹妹也坑进去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徐大太太跟儿子再生不起气来,明见他无礼,也训不得他,只道:「哪是你说的那样,要不是亲家老爷来这一下,本来你妹妹过得很好。」 这个妹妹特指望月,至于莹月,那不在徐大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 徐大太太想了想,又道:「既然是不知道,那你明日——」她见到儿子面上的疲色,改了下口,「歇两日,去隆昌侯府替你妹妹解释一下,不知者不罪,想来岑夫人也迁怒不得你妹妹了。」 徐尚宣一口回绝了:「我不去。」 徐大太太一呆:「啊?」 「娘,你这么一搞,我岳父左一个勋贵姻亲,右一个勋贵姻亲,他本来多正经的文臣出身,都要变得不对味了,能乐意吗?你还叫我一回来就去隆昌侯府上,跟他家打得火热,我这一去,只怕岳父该不叫我去于家门了。」 徐大太太怔住了。这里面的弯弯绕她懂,徐老尚书当年结亲平江伯府就被同僚嘲笑过,不过徐老尚书当时已是正二品部堂,撑得住些许异议,于星诚不同,他才四品,想要上升,当然要更为爱惜羽毛。 徐大太太为难了:「——那你妹妹怎么办?」 徐尚宣道:「把我岳父之前不知道的事告诉她,让她自己去说得了,不过,这一回是这样,下回怎么样,那可不知道。」 徐大太太忙道:「什么意思?」 「就是隆昌侯如果有事,我岳父多半还照参的意思。」徐尚宣说渴了,又灌水喝。 徐大太太听了发急,又见徐尚宣好像事不关己似的,终于忍不住轻轻责怪了他一下:「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妹妹,那可是你亲妹妹。」 「大妹妹这么本事,用得着我心疼嘛。」徐尚宣直截了当地道,「要说心疼,我还心疼方寒霄呢,他够倒霉的。」 他是望月的哥哥不错,但也是个男人,在这样问题上会不由代入到男人的立场上,从这个角度来说,他难免会对方寒霄产生同情。 徐大太太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道:「你真是,你这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 「娘,你可别说我了,我要在家,绝不能叫你们把这糊涂事办出来。」 徐尚宣说着,他也头疼,问徐大太太:「娘,你给我找了这么两个妹夫,我以后怎么打交道啊?对了,他们京里遇见,没打起来过吧?」 第32章 「没有,没有,你说什么呢。」徐大太太回答完,又不死心地道,「你真不能替你妹妹去解释一下?」 「能。」徐尚宣笑了,旋即道,「不过,要是我岳父烦我了,从此不许我跟着他,那可不是我的错,我去把你媳妇接回来,以后就在家里吧。这么着也不错,我正好歇一歇。」 徐大太太可没法这么觉得,儿子这一歇,之前的功夫岂不又要付诸流水了? 忙道:「算了,你不去就不去。」 徐尚宣一回来就说了这许多话,是真累了,打了个哈欠,随口回了一句:「娘,你少担心了,凭什么就该着我们去上赶着,大妹夫不是没长腿,他自己不会去于家问啊,还得我上门去给他解释,切。」 徐大太太一听:「也是。」 今天天色太晚了,隔日一早,就忙打发人给女儿把这个信送了过去。 ** 又隔一日。 隆昌侯府。 岑夫人低声嘱咐着儿子:「别的都不要紧,你这一去,务必探清楚了,于星诚手里到底有没有实证,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巧合。」 岑永春略有些不以为然:「母亲,他若有,还不早在弹章里写明白了。」 岑夫人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岑永春有口无心地应着:「好了,我知道了。」 他出门上车,往于家而去。 于星诚昨日已经面过君,得了几天假期,照理,他今日该在家的。 他确实在,正坐在书房阔大的书案后面,听到小厮在帘外报岑永春上门拜访的消息,随口道:「我这里有客,叫他等一会儿。」 小厮应声去了。 岑永春有些纳闷,他觉得他出门不算晚,不知谁还抢在了他头里,问小厮,小厮并不说,他没法,只好被引去花厅里暂时呆着喝茶。 于星诚不是托词,他的书房里确实有客。 外面重新安静下来,于星诚向着立在他书案侧边的高大青年微微一笑,声音压得低低地道:「镇海,到我面前也要修闭口禅吗?」 方寒霄回以一笑,眉朗目清,并没有停下取用纸笔的动作。 于星诚的笑意便又转为赞许了,他去年才做了四十岁的生辰,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虽则大半年的奔波在他身上也留下了辛劳的痕迹,但他看上去仍然有很好的风度,他的声音也低缓而沉厚。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你这样谨慎,很好。」 于星诚于宪台,出身湖广诗礼大族,经科考登庙堂,先入翰林后转科道,如徐尚宣所说,一路走的都是最正统的文官路子。 不但正,他还纯。 明面上,他不倾向于任何一藩,于立储问题上没有任何私人立场,暗地里,也是。 属于有时候会让皇帝头疼,但大多数情况下会愿意用也放心用的那种忠纯笃实之臣。 不过,这不表示他就是个没有立场的人。 纯臣眼里,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过继,也应当遵循这个法理。 这是太祖立国时定下的规矩,也是儒家门生奉行的圣言。 于星诚没有把这个立场表露出来过,他是个谨慎的人,并不喜欢在局势未明前,早早冲到皇帝面前去呐喊上谏。 知道他心中有此倾向的人,世上可能超不出一掌之数,方寒霄是其中之一。 这不是因为方于两家连着拐弯亲——更正牌的姻亲徐大老爷与徐大太太于星诚都从未对他们暴露过。方寒霄会知道,是他个人的原因,他出走的那几年里,在外地与于星诚有过巧遇。 于星诚作为右佥都御史,比左佥都御史的地位要低一点,他顶着个「右」字,意味着要常常出外差,巡抚各地。他去过的地方,不只有江南。 在那次巧遇并短暂的相处里,两人发现并确定了彼此相同的立场,从此心照不宣。 是否联络有亲不要紧,这一个共同的政治立场才把他们变成坚实的同盟,并为这同盟做出努力。 不过,从方寒霄的角度,他还是要尽力把中间的亲眷关系维持住,不是要靠这个保住彼此的信任,姻亲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会就此分道扬镳,是因为他假使跟徐家翻脸,那他再像现在这样跑来于家拜访于星诚就会变得有些奇怪了。 年初时他将错就错认下莹月,有一小部分的原因就在这里。 于星诚对此显然心中有数,他的第三句话就是:「委屈你了。」 方寒霄提笔写:不曾。 于星诚以为他是不肯诉苦,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安抚之意:「我观徐大太太教子,本有章法,不想我外出这段时日,她能干出这种糊涂事来,我这位亲家老爷真是——唉。」 他末尾语意一转,怪上了徐大老爷,因为徐大老爷虽然常年存在感稀薄,但他作为徐家家主,这口锅不会因为他不管事就能躲掉,但凡他靠谱点拦一拦,徐大太太不能把这个糊涂犯成功。 方寒霄笑了笑,对这两口子,他是无话可说,也懒得评价了。 他看上去甚是平静,倒惹得于星诚又是一声叹息:「你这命运,实在多舛了,难得你不曾因此灰心丧志。」 可不是嘛,少年时连丧父母,没两年又遇匪徒追杀,残身出走,终于回来,却连妻子都叫岳家换了,这里面每一条拎出来都够人哭一壶的,何况集齐了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于星诚所说「多舛」两个字,看似简单,实则精准沉重。 曾经方寒霄自己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他气苦愤怒地跑了,直到孤身返京,他都还揣着满怀的阴郁,靠时不时地给二房添堵才撑住了表面上的从容情绪。 可是现在,他对于自己人生的遭遇是真的没有那么不满了。 第33章 因为命运最后塞给他的不是又一个磨难,而是一颗糖。 所以他回应了于星诚一句话:无事,否极泰来。 一个人真正轻松的状态是不太容易伪装出来的,于星诚跟方寒霄巧遇那会还是方寒霄状态不大好的时候,两相对比,更能察觉出他前后的差别。 于星诚对此很欣慰,一个情绪稳定,不会为仇恨蒙蔽干扰的同伴自然更让人放心。 他就笑着附和了句:「是。」然后便将话转入了正题,「镇海,我依你意,参过隆昌侯之后,你观如今京中风向如何了?」 岑永春若在此处,听到此话,只怕得惊一个跟头——方寒霄出现在于星诚家里不算多离奇的事,有亲眷关系寻得到脉络,但能指使得动于星诚写弹章参他爹,就实属骇人听闻了。 方寒霄凝神片刻,写:暂无特别动静。但有一事不同寻常。 于星诚专注地看了一眼,发出疑问:「哦?」 ——选秀出的秀女名单报上去,一直未有下文,不知圣心究竟如何。 方伯爷以协助承恩公的名义掺和进了选秀,对方寒霄也是有好处的,这些大面上的讯息,他能比较方便地获取一些。 三个未来郡王妃的数目不算多也不算少,照着程序走,此时是该早走完了,但最终人选卡在了皇帝那里,迟迟出不来结果,对报上去的秀女,皇帝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 这令方伯爷纳闷又很为忐忑,在家里流露过几句。 方寒霄本来注意力不在选秀那边,因此注目了过去。 于星诚才回来,没空了解其中究竟,但他相信方寒霄的判断,沉吟着道:「皇上是打算在这里面做做文章?」 方寒霄写:应当是。 怎么做,就不太好猜了。 礼部不肯独自承担选秀事宜,必要把承恩公拖下水,可见其现任主官的谨慎,这么一个谨慎的人,最终报上去的人选不会出格,必然是样样卡着标准来的,这样的人选皇帝不满意——迟迟不决就等于是不满意,那什么样的才能过皇帝那一关,就很难猜了。 毕竟之前关于选秀的各项标准,也是经过皇帝朱批同意的。 于星诚道:「圣心,似乎是愈加莫测了。」 方寒霄默然点头。 两人心里都有未竟之语:皇帝这莫测,多半是叫没儿子闹的,自己儿子都没有,一下倒要选三个侄媳妇,心里怎么自在呢。 猜不出来,空耽搁在这里也没用,于星诚示意:「镇海,你先回去吧,岑家那世子还在外面,我需去见一见。」 他这么说倒不是给方寒霄下逐客令,而全是一番好意,在他看来,岑永春与方寒霄中间隔着夺妻之恨,方寒霄能不见他就不要见,免得往心里插刀。 方寒霄的回应是勾唇一笑,写:无妨,这中间有些缘故,世叔见了便知。 于星诚觉得纳罕,但见他面色全无勉强,便也不相强,笑道:「那好。」 就领着他一道出去。 岑永春不是个很有耐性的人,百无聊赖,已经在花厅里转悠起来了。 终于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一转头,眼神一亮,忙从椅子背后转出来,扬声道:「——寒霄,你怎么也在这里?」 于星诚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意本已摆到了面上,顿时卡住了一下,心内惊讶又好奇起来——这是怎么个意思? 仇人相见,分外亲热? 岑永春居然都不来向他见礼,而是先把注意力放到方寒霄身上去了。 他转脸去看跟在他身边一步之遥的方寒霄,方寒霄目光微微一转,含着奇特的笑意与他碰了一下,然后才看向岑永春,随意地点了下头。 岑永春没看出来他们之间打的短暂机锋,哈哈着笑了出来:「你也是来见于世叔的?这可是巧了!」 他话中就含上了两分优越感,「你是有什么事请于世叔帮忙吗?真是,你为何不来找我,我们也是亲戚,你很不用跟我见外。」 他有这个念头也不奇怪,一样的姻亲,他要不是岑夫人催着,才不会主动来拜访于星诚,方寒霄却是主动就来了,还这么七早八早地,多半是有事相求,就是没事,那也是借着拐弯亲来攀关系来。 于星诚眼中精光一闪——以他巡过大江南北的阅历,岑永春这点浅薄心思完全瞒不过他,联系方寒霄先前那一句,再听岑永春这一句,他对这对诡异连襟间的状况已经是了然于心了。 这时候,岑永春发挥完优越感,才想起来向他行礼问安。 于星诚目光复杂地打量了他两眼,尚宣的妹妹弃美玉而攀附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知该怒其不争好,还是说一句人各有志好。 「世侄不必多礼。」 于星诚抬手让他起来,手放下来的时候,乘着岑永春转身,就势拍了拍方寒霄的手臂。 方寒霄感觉到了他的安慰之意,他笑了笑,摇头。 于星诚大概是觉得他忍辱负重了,不过,没有,真的没有。 他很自如地进去,待于星诚坐下后,也在下首寻个位置坐了。 岑永春想不起来要回避他,徐家已经说了于星诚为何会参隆昌侯的缘故,岑永春个人觉得很有道理,岑夫人再把探话的任务交给他,他就没当回事。 并且吧,他也不具备从于星诚这等人嘴里探到话的能力。 两句话一过,他没探到于星诚的,反而是于星诚把他的来意探出来了。 知道了来意,底下于星诚就顺着他想听的说了——总之是个误会,大可不必担心。 岑永春就真的不担心了,然后想起来自己的另一个来意,道:「于世叔,月中时我祖父要做七十的寿辰,母亲叮嘱我邀请您一声,回头家里会正式送帖子来。」 第34章 于星诚笑道:「是吗?那要祝老侯爷寿比南山了,不过,我不方便去露面,世侄替我和侯夫人致声歉罢。」 岑永春追问道:「哪里不方便?」 真是个朽木。于星诚无奈,提醒他:「我才参过令尊,转头又去贵府赴宴,传到皇上耳朵里,算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嫌疑是需要避一避的。」 岑永春才恍然大悟:「对,对,世叔说得有理。」 他倒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懒得动这个脑筋,别人不说,他也就不知道。 转头去向方寒霄道:「你可必须得来啊,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方寒霄听了,暂没给出回应,面上似有犹豫之色,岑永春忙道:「别找借口,你不来,我去你家找你去!」 方寒霄只得点了头。 岑永春这才满意了,他在这里呆得本来没有意思,当下觉得任务完成,就站起来要告辞了。 于星诚忍耐着叫人送他。 岑永春前脚出了花厅,于星诚掩着嘴,一声忍笑的咳嗽就出来了:「怪道你说有缘故。」 可不是有,岑家这位世子爷,简直是上赶着往方寒霄手心里蹦,拦都拦不住。 他之前为什么不在弹章里写明隆昌侯与潞王勾结的实据,就是因为没有嘛,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欺骗岑永春。而如今看,这实据很有可能就要着落在这位世子爷身上。 方寒霄拿过纸笔来,跟他就此又商谈了一会,于星诚边看边点头:「你小心行事。」 一时谈得差不多,方寒霄也该告辞了,于星诚亲自站起来送他,心内踌躇片刻,还是道:「镇海,替嫁给你的那位徐三姑娘,毕竟也是先老尚书之后,你——」 他想让方寒霄不要过于迁怒于她,但这句话不是很好出口,他不曾经历方寒霄的屈辱,空自要他宽恕未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顿了好一会儿之后,把话放得更婉转了一点,「日后寻个妥当地方安置她罢。」 他日大事做成,方寒霄绝不是今日地位,他不可能忍下真与这么个妻子共度一生,那么能放她一条生路,也算是不错了。 方寒霄听了,扬一扬眉梢,他已经站到花厅门外,没有纸笔,想了想,向于星诚摇摇头,然后一拱手走了。 他的态度是不愿意,但被提到此事看上去心情又不坏,于星诚再能揣度人心,猜不准他这是个什么意思,不好把他扯住问,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笑了。 方寒霄是坐车来的,他一个男人出门,其实骑马更方便一点。 会坐车,是因为出行的路上不只他一个人。 马车行到半途的书馆里,停下,他跳下来,进书馆找了一圈,很快找到缩在角落里被玉簪石楠挡住的莹月,伸长手臂拍了拍她。 莹月一转脸:「你这么快谈好事情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 莹月很有点遗憾,不过还是乖乖地道:「嗯,那我们回家。」 方寒霄出门肯把她带着,放书馆里他自己去谈事情,然后完事来领她已经好得不得了了,她不能再跟他闹,让他觉得她是个麻烦,下回不肯这样带她就亏了。 她把书放下,跟他后面走了出去。 莹月与方寒霄回到府里的时候,恰与一行有些眼熟的人擦肩而过。 等这行人过去了,莹月忽然想起来了,「啊」了一声:「是武安伯夫人。」 她之前在栖梧院外面见过她一次。 「她可能是来退婚的。」莹月加快了点脚步,撵上方寒霄,小声和他道。 方寒霄瞥她一眼,小书呆子,她哪里知道的,还管这种闲事呢。 他一般很少听她说别人家长里短的话。 莹月意识到了他目光的含义,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慧姐儿告诉我的,说二房好像和人家闹得很厉害,这婚八成成不了了。」 方慧很关注那日方寒诚事件的后续,着重在府里打听着,听到洪夫人的火气下不来就高兴,她小人儿的高兴没处分享,就来找莹月说,连带着莹月也一直知道这事。 而观刚才武安伯夫人的气色,昂然得意中又蕴着鄙夷,鄙夷中又藏着烦躁,情绪太复杂了,莹月一眼都看不过来,这要是和好了,应该不会是这么个样子。 所以她有谈崩退婚的猜测。 方寒霄对外面的信比她知道得确切一点,武安伯府舆论都造成那样了,明显是奔着退婚去的,不过快一个月过去了,一直还没有退成,因为洪夫人不甘心,不肯松口,拼着自己面子难看也要再膈应膈应武安伯夫人。 这定好了的亲事,也不是女家一方说退就能退的,男家不还庚帖,不曾有作奸犯科的事,告到官府去都别想退成——而看现在这样,武安伯府应该是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终于逼得方伯爷和洪夫人让步了。 回到了新房,方寒霄随手招个人来一问,这种事瞒不得人,果然,武安伯夫人来就是退婚的,该办的手续都办完了,洪夫人心情很坏,才找茬敲了两个下人板子,那边现在正鬼哭狼嚎着呢。 莹月缩了缩肩膀:「哎,又打人。」 玉簪也咋了下舌:「二夫人这脾气,做她的儿媳妇,日子一定不好过,幸亏武安伯夫人心疼姑娘,坚持着把婚退了。就不知道以后是谁倒霉了。」 石楠接话,她思维更简单一点,道:「顶好是找个厉害的,脾气比二夫人还坏,那就不受她的欺负了。」 玉簪听得笑拍她一下:「亏你想得出,再厉害,儿媳妇到婆婆面前又能使出多大性子来。」 莹月倒很赞同,帮着石楠说道:「总是比我这样不厉害的要好多了。」 她们主仆说话,方寒霄已经坐下喝茶,原没在意,听到这一句,忍不住抬头——呦,她居然知道她很不厉害。 第35章 这句话从逻辑上说是有点无稽的,莹月要没有这个自知之明才奇怪呢,不过,他就是这么想了。 莹月发现到了他的目光,有一点不乐意地道:「你又笑我。」 方寒霄:…… 他觉得自己略冤,把线条英锐的脸仰起来,面无表情地继续看她,以示他真的没笑。 莹月目光如炬地点出来:「你眼睛里笑了。」 笑得可明显了,不然她不会察觉。 方寒霄:…… 这下他真忍不住笑了,快扶额的那种,丢下还没动过一口的茶盅站起来,把她拉到书案那边去,挥笔就写。 ——你再不要妄自菲薄,你这还不厉害?那你厉害起来得是什么样儿? 莹月反驳:「你说什么呀,我哪里有。」 方寒霄拿笔杆头部轻轻敲下她的额头,叫她想。 莹月茫然回想了一下。 然后,她的脸慢慢红了。 ……她好像真的有点厉害。 他脸上确实没有笑,她不肯认,挑刺挑到他的眼睛里——他眼里是带了笑,不过,放在从前,她哪里敢这么跟他丁是丁卯是卯地挑他这点小问题呢。 方寒霄写着又问她:你还想怎么厉害?说说? 莹月认怂了:「我不想,不想了。」 不过,她心里又悄悄想,他是在笑她嘛,不知道他动不动在乐什么。 她这点口不应心没瞒过方寒霄,他伸手就捏了一记她的脸颊。 莹月叫他招习惯了,反正他捏得也不很痛,她就只是意思意思地闪躲了一下。 方寒霄捏完倒是若有所思了一下——他现在差不多天天见她,对她外貌上的变化没有那么敏锐了,只是这一捏,觉得手感上似乎更好了。 他就问她:你是不是又胖了一点? 莹月:「——!」 什么意思! 说她胖,还要加个「又」! 方寒霄费解她为什么忽然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询问般地又捏她一下。 莹月把他手一推,把自己身子都侧过去,不但不给他碰,连看都不要让他看了。 真生气了? 她气什么呢。 方寒霄伸手扳她的肩膀要把她扳过来,莹月以为他在逼她回答,拧着不肯转回去,但挣不过他的力道,她一边反抗不得地被迫重新面对他,一边垮着脸,不甘心地辩解道:「我没有胖。」 她不知道她脸颊这一垮,更显出下半截线条的圆润了。 方寒霄当时就被惹笑了,他其实不是真说她胖的意思,认真来说她离胖也还远着,他会这么问她,只是因为她刚嫁来时太过纤瘦了,养到现在才算个刚好,他没特别挑词,不想她平时在衣裳首饰上都不见特别上心,倒是会这么在意这么个字眼。 他写:没说你胖。 他要是可以说话,莹月说不准也就自我安慰着过去了,可是他是用写的,莹月忍不住伸出手指指在他旁边那行字上:「你说了,还说了又。」 白纸黑字明摆着,她想装看不见也不行啊。 她指完,手指收回来下意识自己摸了一下脸颊——她不会真胖了吧,他好像也没必要骗她。 方寒霄看她动作,眼睛里的笑意满到要溅出来,挥笔写:其实胖点好。 莹月很不认同地道:「哪里好了。」 以她那么封闭的闺中阅历都知道,哪有小姑娘会把自己吃到胖的——嗯,她现在是小媳妇了,也一样。 ——好生宝宝。 莹月瞬间红了脸,他看着多正经的一个人,总扯不正经的话,一屋丫头都在,他下笔写得了这种事。 方寒霄还问她呢:你上回后来有了没有? 莹月慌张道:「没有没有。」 虽然丫头们只能听见她的言语,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聊什么,她还是觉得心虚,抽了本书就跑到外面坐着看了。 方寒霄倒是没再穷追不舍地逗她,她璞玉天成,无知无觉,他可不是,逗出火来,他要自找罪受。 他就走了,到晚饭的时候,才又过来。 这次过来,他就没有走的意思了,莹月起初没有发觉,她晚间在灯下的灵感特别好,一直专心修着自己第五篇小文章。 她的小文章之间并不连贯,在这方面她受了徐老尚书小册子的影响,什么类型都有点,她刚开始起步,自己觉得写得很稚嫩,常常需要返修,但她做这个很有热情,这于她是一种全新的表达,有时一个词憋一晚上想不出合适的都不愿意放弃。 今晚上还算顺利,她修完一个凝涩的片段,站起来捶了捶自己有点发僵的腰间,然后一转身,才发现方寒霄一直都在——并且他不但在,还躺在她的床上,把她的被子团起来垫在身后,他半躺着,看她的书。 莹月目瞪口呆,明明有那么多张椅子,他为什么要躺她床上。 她意识到不妙,不敢问他,假装坐得累了,四处转悠着拖延了一会时间,等回来一看,他姿势都没变过,躺得大大方方。 莹月憋不住了,只有挨过去,试探地道:「——我要睡了。」 方寒霄没抬头,只是把长腿缩了缩,那姿势看样子是让她进去。 莹月傻眼,打那晚闹长虫之后,他晚上没有来过,她都习惯了那只是个意外,怎么今晚忽然会改了常呢。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呆站了好一会儿,找了个借口道:「你没洗就躺我床上。」 石楠从帘子外伸进个脑袋来,笑眯眯地道:「奶奶,你用功的时候,大爷已经洗过了。你的水也备好了,快过来洗吧,再等该凉了。」 莹月:「……」 第36章 她意识到自己找的借口很蠢了,因为这等于默认方寒霄洗了就可以躺她床上,但她如果不认——她也没这权利呀。 成了亲的夫妻,方寒霄要在这里太正常了。 她一脑袋浆糊地去被石楠劝着去洗浴了,洗完被推回来,呆呆又戳床前,鼓不起勇气上去。 她不排斥他,就是——想到跟他睡在一张床上,总之十分害羞,两只脚就迈不出去。 方寒霄耐心地等了一会。 他现在这里不是为了逗她,房已经「圆」过了,他白天明明会过来,晚上却从不留下,这还不如没圆过,太容易引人疑心了。 方寒诚的婚事才叫他搅黄了,他不能留下这个破绽,所以才来,不是为圆房,是圆谎。 他不曾有额外逼迫的表现——不敢,还是那句话,惹出火来他自己遭罪,莹月渐渐放松了下来,终于蹭着床尾上去了。 就当他是玉簪或者石楠吧,一样的人,眼睛闭上差不多的。她心里安慰着自己,缩到床里面去。 她瑟缩着,方寒霄也是很谨慎的,不去触碰她,他尝过欲望燎原是怎么个感觉了,不能保证自己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保有住秘密。 其实也不是非得怎么样的。 不被迷香撩动的情况下,静静感觉她在床铺内侧缩成一团,呼吸从起初的紧促到慢慢放缓,转深,是另外一种安宁的满足感。 就是—— 方寒霄默默转过了脸去,屋里的灯已经被丫头熄灭了,他看不清楚莹月的面容,但从她呼吸频率的变化已经可以确定她睡着了。 这也太快了吧。 哦,对了,夫妻对她来说,就是躺在一张床上就算的,所以她的心理关就这么迈过去了——上床之前那段时间对她来说才比较煎熬,真上来,就结束了。 方寒霄无语地对着黑蒙蒙的帐子顶望了一会,他要是也能想得这么简单就好了。 ——也不好。 旁边有个稳定深眠的呼吸催眠效果比什么都好,他把自己又纠结了一会儿,居然也睡过去了。 ** 隔天,岑永春正式邀请他去祝寿的帖子送过来了。 为了儿子的事,洪夫人的火气迟迟下不去,二房那边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方伯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比洪夫人强一点的地方就是没怎么寻下人出气,但是焦躁得连家都不愿意呆了,天天早出晚归。 他协管的选秀那摊子事已到了最后请皇帝过目的阶段,照理该清闲下来了,还总在外面,不知忙些什么。 方寒霄为此想法跟替他牵马的小厮打听了一下,方伯爷倒没乱走,天天不是去礼部,就是去承恩公府,只在这两个地方打转。 那他的目的就比较明确了:如方老伯爷警告他的,掺和这种事真的没多大用,再下勤力,事完了也就完了,不会因为这样得到什么功绩封官。 方伯爷大概是此时才意识到了方老伯爷说得没错,好容易混到手的差事不到几个月就要没了,他不甘心又成个空头伯爷,抓住最后的机会往里下功夫。 下得怎么样,方寒霄暂不知道,数日一晃而过,他该赴隆昌侯府贺寿去了。 隆昌侯府的岑老侯爷与方老伯爷是一个辈分,做的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大寿,隆昌侯府为了冲淡先前被参的晦气,着意往大了办,把消息尽量广地散播了出去。 八月十二正日子这一天,朱紫衣衫盈门,差不多层级的勋爵人家全到场了,有些关系远一点的,人不来礼也要到,礼单源源不绝地送进来,在堂前唱礼的先生念得嗓子都嘶哑了,换一个又接着念。 打眼望去,一派鼎盛兴荣的气象。 岑老侯爷这么大把年岁,人其实已经有点糊涂,来给他祝寿的这些人,他基本上没见几个,不过不妨碍人们喜气洋洋地来,因为所谓祝寿,祝的是岑老侯爷的寿不错,敬的实际上是隆昌侯的总兵官要职。 隆昌侯现在任上回不来,岑老侯爷又老糊涂了,在前面担迎接宾客重任的,是现任世子岑永春。 他今日直忙了个脚不沾地。 因为太忙了,有些事情他就管不到那么周全,比如说,把徐尚宣的座位给安排错了。 徐尚宣本来不想来,但惜月还耗在选秀里没回家,徐大老爷怕和徐大太太吵架,仍旧躲得不见影子,徐大太太拿丈夫没有办法,只好硬强着儿子去给女儿撑一撑场面。 这样的好日子,徐家作为姻亲,只搞个礼到人不到是说不过去的。 徐尚宣被唠叨不过,只好来了。 他是岑永春的大舅子,这么近的关系,照理说错谁的也不该错他,可偏偏吧,岑永春不只他一个大舅子。 望月是续弦,在她前面的原配也是有兄弟的,三个。 岑老侯爷这回做寿,原配家的舅爷们十分捧场,全来了。 事前没有说会来得这么齐全,人家三兄弟,也不能把人拆开了坐,引路的小厮措手不及,跑去问岑永春,岑永春忙得满头汗,不耐烦地道:「那就让他们一起坐得了!」 小厮道:「舅爷们要一起坐,那一桌就有别人坐不下了——」 「看那桌谁还没来,等来了就引到旁边去,还能缺席面不成,这点小事也要来问爷!」 小厮听他口气不好,答应一声,忙跑了。 像这样亲眷关系的通常会安排得靠近一些,位置也会好一点,舅爷们那桌被挤下来一个,这一个也是岑家亲戚,论关系虽不如舅爷们近,也不能随便慢待,小厮不敢再去讨岑永春的烦,自己费脑筋想着,好容易找个差不多的位置把他安插了,不过这么一来,那一桌又被挤下来一个,这么绕来绕去,两三轮过去把徐尚宣的位置占了。 这有一点怪徐尚宣自己,他不情愿来,到得就晚,不过毕竟没有迟到,还是在开席前到了,他和隆昌侯府来往的这些人家本来不熟,送过礼单说完吉祥话,进厅匆匆坐下来时,也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第37章 他觉得坐他对面有个青年有一点眼熟,似乎难得是他认识的,还盯着人家多看了两眼。 但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他生得是真不错。 不由又看了两眼。 那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了,向他笑了笑,拱了拱手,但没说话。 徐尚宣见他不语,觉得他们应该是不认识,他总盯人看也失礼,仓促地回了个笑,忙把目光移开来了。 然后他东看西看,别桌都在寒暄着,他捎带着也听了一耳朵。 听着听着,他觉出不对来了。 原配家三舅爷那桌尤其热闹,三兄弟就是说不完的话了,与同桌的对谈也是很熟稔的样子,称呼都是这兄那弟叔伯侄儿的,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清,周围两桌言语中也很熟悉,而他们这里对比之下就显得冷清,不是说同桌谁和谁有矛盾,就是都不太熟,关系不近,说话间自然要客气生疏不少。 徐尚宣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慢待了。 他按理应该是算到亲眷那里去的,排不上首席,次席总该有他,再不济,原配续弦两家人不好相见,那再旁边那桌总该轮着他吧? 结果把他当一般客人挤到这里来了。 徐尚宣原不是很在乎俗礼的人,望月这门亲事要是他喜欢的,那他作为亲眷不是不能体谅一点,坐哪都是坐,无所谓,但他先头印象就不好,还被来了这么一出,登时火就上来了。 捋袖子就出去找岑永春算账。 他回来也有一阵子了,岑永春还没有去见过他,虽然他只是大舅子,不算长辈,但两样叠加起来,要训一顿岑永春也是够理由的。 花厅外有小厮,他抓住一个就问:「你们那世子爷呢?」 今日来人太多了,小厮不认识他,茫然道:「还在外面迎客呢。」 徐尚宣虎虎生风就往外走。 这回再走出去几步,被一个人从后面拉住了。 劲还挺大,他挣一下没挣掉,只好转头。一看,正是席上他觉得眼熟的那个青年。 徐尚宣以为自己满脸恼怒被人看出来了,他是岑家亲眷来劝架的,扬着头道:「你少管闲事啊,跟你没关系。」 青年收回手,摇摇头,虚空里给他划了个「方」字。 这字笔画少,划在半空里徐尚宣也认出来了,但他生着气,一时没明白,只觉得这青年脸长得不错,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瞎比划什么,什么方,他还圆呢——?! 他忽然反应了过来! 方寒霄很温和地和他笑了笑,又拱拱手。 徐尚宣满腔的气瞬间全泄掉了,腰杆都不觉要矮一截。 无它,心虚使然。 他妹子干出那种事,他现在见到苦主,哪里硬气得起来呢——怪不得他还看人眼熟,五年前他们可不是见过。 「原来是、是妹婿啊。」 徐尚宣说话都打磕巴,心里很不孝地把徐大太太埋怨了一顿,真嫌人家,不如直接退婚,非把三妹妹又塞给他,别别扭扭地还要做这个亲戚,真是想得出来。 他心里同时也讶异,因为没料到方寒霄会愿意踏足隆昌侯府,所以席上看他眼熟,偏偏没想起他来。 方寒霄比他自然多了,闲庭信步般往外走了两步。 徐尚宣下意识就跟上去了,他以为方寒霄有话——或者是有账要跟他算,碰到了更苦的苦主,他也不记得自己被慢待那点事了。 但跟了一会他发现,方寒霄没话跟他说,也没具体方向,好像就是随便出来走一走。 无论多么豪阔的宅院,前庭后院这个基本格局是不会变的,他们只在二门外的前庭这一片地方转悠,像是在屋里坐得闷了,出来透透气似的,沿途碰见的下人们都没有阻拦。 只有转悠到一个地方的时候,门前有明确的守门小厮,站姿很笔挺,方寒霄遥遥看了一眼,没有靠近。 那应该是隆昌侯的书房。 这是他第二次来隆昌侯府,上一次来时是晚上,不好乱走,也看不清楚,这一次,他才大致确定了外院各处的布局。 从他返京开始,他冷眼旁观望月高攀,与岑永春虚与委蛇,最终为的,就是在不引起隆昌侯警觉而进入隆昌侯府的这个机会——或者说,这些机会。 因为他不能保证一次就能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隆昌侯的那样东西如果真的如他所推测的那样藏在京中,一定十分隐蔽,对于自己的命门,那是怎么保护也不为过的。 他返京真正的任务,就是找到这样东西,证死隆昌侯——不能翻身的那种,如之前徐二老爷那种小打小闹不够,那可能拉下隆昌侯,但无法一并将潞王打残,砍断他伸向储位的手。 所以,他给徐二老爷出了主意,让他去找徐大老爷闹,通过谈判的方式解除了隆昌侯的危机。 他当然不是潞王一伙的,当时这么做一则是不能让总兵官重回方伯爷手里,二则他并不怕隆昌侯倚漕运之肥继续资助潞王,金钱越是源源不断地流到潞王手里,他能找到的证据就越硬实,越能让潞藩远离储位。 不过,他也不能让潞王在这过程里太得意了,在他找到证据之前就把储位捞到手里,该打压他的时候,还要压他一下。 他因此动用了一条线上的于星诚。 于星诚的倾向深藏于心,外人不知,但他作为朝廷官员,不管站不站队,都算是明面上的人,在博弈阶段,他可以提供的帮助有限,许多事,仍是方寒霄一人来。 与于星诚不一样的是,方寒霄的哑废是他最好的障眼法,但同时,他要隐藏好自己,就要尽量少地借助他背后之人的力量,只利用自身所有能利用的东西。 大约是走在隆昌侯府的土地上,方寒霄的思维前所未有地清晰,他看似随意走着,其实眼睛没空,脑子里也没闲着,将自己至今以来的所为都过了一遍。 第38章 徐尚宣什么也不知道,傻呵呵地被他溜了一圈,开始不敢说话,渐渐憋不住,终于主动想搭个腔:「那个,妹夫啊。」 方寒霄回过神,转脸看他。 他趁势跟着徐尚宣出来,是觉着跟他一起隐蔽性更强,他要一个人在这转悠,碰上眼尖的说不准能看出他在窥视,两个人一道,就好像出来聊事一样,一般识趣的下人也不会靠过来。 徐尚宣顿了片刻,想找个合适的说辞,失败了没找着,索性一拍巴掌,直接道:「你是不是看岑家那小子不痛快?别跟这撒闷气了,走,你看我去骂他一顿,揍他两巴掌也行,他要还手,我们就跑,这劳什子寿酒不吃也罢!」 他自以为是明了了方寒霄转圈的意思——不管他为什么来的,他在这里心情肯定不好,所以不愿意坐屋里看人家的富贵热闹,宁可出来瞎转清静清静了。 方寒霄:…… 徐尚宣是真打算这么干的,他性子莽,不怕得罪岑永春害妹妹吃苦头,反正妹妹原来日子也不好过,揍岑永春一顿,下下他勋贵子弟的骄气,他对妹妹也许倒能客气些。 方寒霄摇头,他自己是习武之人,看得出来徐尚宣脚步沉重,下盘虚浮,所有的本领恐怕就只有一膀子力气,这样张口要在人家的地盘上去揍人,他真是服了。 徐尚宣殷勤地邀请他:「你不用动手,你看我来就行。」 方寒霄后退,再摇头,见徐尚宣居然还要来拉他,转头想寻个木棍枝条之类的告诉他不必这么干,这一张望,无意间便瞥见隆昌侯那书房附近多了个人在走动。 这本来不奇怪,今日府里来客众多,别人要是闷了,出来走走也很寻常。 奇的是,这个人他认得并算熟。 是方寒诚。 方寒霄眯起了眼——他不知道方寒诚也来了,他们不是一道出的门,位置可能也没安排在一起,起码他在的那个厅里,没看见有他。 方寒诚来便来了,隆昌侯府要是给方伯爷下了帖子,方伯爷自己不想来,派儿子来做代表也说得过去,可是他却在这个位置出现——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他灯下黑,忽视了这个堂弟? ** 稍早一些时候的隆昌侯府内院之中,莹月在女眷席上,也碰到了熟人。 不是孟氏,薛嘉言这次没来,他上次都是硬凑热闹的,本身和隆昌侯府并没有这个交情。他不来,孟氏更没有必要来了。 不过,莹月碰见的这个熟人也是薛家的人。 大姑奶奶薛珍儿。 薛珍儿与她不在一个席面上,两人各坐临近着的两张团桌,恰是个相背而对的席位,这距离不是同桌,胜似同桌。 莹月从坐下起,就觉得有如芒刺在背,后面时时有冷箭过来,射得她背上凉飕飕的。 她背对着薛珍儿,薛珍儿也是背对着她,这么动不动拧过脖子来瞪她,不累呀。 莹月心中小小腹诽,她对于别人的恶意本该心生畏怯,但不知怎的,薛珍儿这么对她,她不但不怕,还不知打哪生出股很抖擞的精神来。 要吵架,就吵,哼。 席还未开。 莹月挺直的腰板颓了一点,因为薛珍儿不知是不是还有些作为贵女的底线教养,除了把无声的冷箭一支接一支地放出来之外,并没有再有进一步的举动。 莹月慢慢就有点把她忘了,冷箭嘛,挨多了也就习惯了,不在意后背发凉的话,也没什么妨碍。 她在的这处是隆昌侯府专为待客及储物建的一幢添锦楼,一层门扉窗扇全部大开,楼外大片空地上搭了戏台,台上正演着一出《满床笏》,这是一出极热闹又极切今日景的戏,莹月不觉就被吸引过去了。 因为只是要营造出一种喜庆和乐的气氛,戏子们没有把嗓门亮到很大,以免扰到客人们彼此寒暄说话,莹月得把耳朵竖直了,才能听清楚台上的唱词,她正专心听着,背后忽传来一句言语。 「找到了,方……来了,就在……」 这句言语音量很小,又夹在戏腔以及周围太太姑娘们的闲聊声中,莹月听得很为断续,大半的关键词都丢失了。 但不影响她忽然一个激灵。 就这几个字,比薛珍儿冲她放几十支冷箭都让她提防——不知道为什么提防,反正就是一下子警惕起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转头看一下,身后响起轻轻的椅子拖动声,薛珍儿站了起来,跟着一个丫头往外走去。 莹月再转头时,只见薛珍儿的步伐优雅而轻盈,已经从席间穿行出去,背影快要消失在门外了,她挣扎片刻,忍不住站起来,跟在后面追出去。 添锦楼两边有延伸出去的抄手游廊,方便绕过戏台,薛珍儿走了左边,她不敢追得太近,就走了右边。 玉簪石楠正在这边游廊里闲坐着,发现了她出来,忙站起来过去:「奶奶——」 「嘘。」莹月冲她们使了个眼色。 玉簪紧张起来:「怎么了?」 莹月观察了一下左右,把她们带离别家的丫头们远一些,才悄声道:「薛家那个大姑奶奶,好像要去找大爷。」 上回被薛珍儿在建成侯府里堵住的时候,只有石楠跟在她旁边,而且时间也不长,玉簪是回来才听石楠说的,她怕两丫头忘了,还想把这节过往提一下,不料还没说,石楠的眉毛已经竖起来了:「什么?她可真不要脸!」 倒把莹月惊了一下:「你记得呀?」 「这怎么能不记得呢?」石楠不但记得,并且还神速地发现了另一边已经快出了游廊的薛珍儿的背影——一面之缘不足以让她从背影认出薛珍儿,但这时候只有她领着丫头在往外走,目标很明确。 「奶奶,我们快追上去,可不能叫她对大爷做什么。」 第39章 真要往外追,莹月又迟疑了,不确定地道:「我其实没听清楚,就一个‘方’字是听准了的——」 「那肯定没错。」玉簪也开腔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她还能找第二个姓方的不成。」 石楠连连点头,又催了一声,莹月被催动摇了:「——那就去看一看?」 她没干过跟踪人的事,可明知道薛珍儿去干什么,再叫她回去坐着,她也坐不住,心里乱糟糟的,有点发急,发闷。 石楠点头:「走!」 三个人走在一起目标太大了,当下玉簪仍旧留守在这里,石楠跟着莹月往游廊的出口走。 薛珍儿没怎么避人,今日客人太多,隆昌侯府动用的下人们也多,避不开,她也就没费这功夫。 这方便了莹月的尾随,她一边心里给自己找着借口,如果被发现了,她就说她只是随便出来逛逛,这不是薛家,她愿意怎么逛,薛珍儿也管不着她,一边渐渐留意到,薛珍儿的方向是在一直往外边走。 添锦楼不在后宅深处,更近于外院,走没多远,已经看得见二门了。 莹月紧张起来——再往外都是男客了,还姓方,这个范围进一步缩小,她几乎不可能弄错了。 路上人来人往,薛珍儿也没注意到后面缀上了跟踪的,她比莹月大胆得多,绕过影壁就出了二门。 莹月再跟了几步,倒是有点打退堂鼓了。 薛珍儿要是当面找她麻烦,她半点不怯,可有道理跟她吵,可薛珍儿没这么做,而是背过身弄别的花招,连带着她也得暗暗地行事,她不习惯,还生出来些羞愧,感觉自己鬼鬼祟祟的,一点都不光明正大。 薛珍儿就是来找方寒霄,又怎么样呢,她跟出来,看见了也不能做什么。 她还能管得着方寒霄不成。他现在待她不错,是他愿意这么做,她哪里真有本事左右到他。 这么一想,莹月有点丧气了,觉得自己追出来的举动都很蠢,再回想一下,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跟中邪似的。 「我们回去吧。」她拉一拉石楠。 石楠本身的脚步已经停住了,正勾着头往外望,闻言随口道:「啊?」 「回去吧。」莹月又拉她。 「回去干嘛?奶奶,你看,那边那个是不是大爷?」 一听此言,莹月瞬间转头,也不记得自己说要走的话了,顺着石楠的目光往前方努力张望。 她们此时身处二门外的一条过道里,薛珍儿已经出了过道,外面豁然开朗,是一大片前庭,前庭左边建有三间大屋,周围植树栽花,风景十分优美。 莹月看时,只见薛珍儿直冲着屋侧树下的一个人而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莹月:「……」 她好生气,气得掉头就走! 石楠还在努力分辨那边的人,抽空里忙回头叫她:「奶奶,奶奶,好像真的是大爷,我们为什么要走呀!」 她见莹月不停,只得奔回来拉她,莹月甩开她的手,脚步咚咚继续往回走:「不走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要看了,看一眼就够她不高兴了! 石楠着急又茫然地:「奶奶,那个大姑奶奶上去就拉扯我们大爷——」 她顿住了,因为看见莹月把耳朵捂上了。 她转成了哭笑不得,她本不畏惧莹月,把莹月的一边胳膊拉下来,摇晃着她:「奶奶,你不看也不听,那我们出来干什么呀。」 本来她也很生气的,可是莹月少有地反应这么大,倒把她的生气盖过去了,她倒过来要劝她。 莹月哼道:「我出来犯蠢。」 蠢透了,她为什么要出来给自己找气生,在里面听听戏多好。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很大,心里泛上来的整个心态都是极陌生的,独占欲这种东西,她此前从未生出过,因为属于她的东西本也不多。 这跟别人动了她最宝贝的书都不一样,她虽然心疼书,但别人真问她借,她也是能勉强借一借的。 石楠直眨巴着眼——她已经顾不上管薛珍儿的举动了,她还从来不知道,她家软面团一样的奶奶在醋劲上居然是这么大的。 「奶奶,你也不要太生气了,薛家那大姑奶奶是个寡妇,大爷肯定不可能跟她有什么的,都是她自己瞎做梦。」 石楠说着,又走回去往那方向偷瞄了一眼,回头道:「真的,我没说错,大爷离她远远的了。」 莹月心里舒服了一点点,但是想起刚才那一幕,更多的还是别扭:「真没关系,他怎么不在席上等开宴,要走来这里呀。」 她这一问也是有道理的,这里离着二门很近了,方寒霄照理是不该走过来。就好像薛珍儿不应该出来一样。 石楠一听,也没话可答了,只能坚持着道:「大爷就算有了外心,也不至于看上她吧。」 这句话莹月听得并不高兴,看不上薛珍儿,那也有可能看上别人,被别人扑上去拉扯,一想,她就又要走了。 她不想呆在这里,走远点,她觉得她心里还好受点,在这里想到刚才那个画面,她眼睛都疼。 石楠倒还想再观察观察,但见她都走出去一段了,她在原地跺了跺脚,没法,只好抛下那边,撵上她去。 她这会几乎是一点不生气了,一边紧跟着莹月走,一边想笑:「奶奶,我们从前劝你把紧些大爷,你不乐意听,现在好了,大爷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气鼓鼓的,原来从前都是装出来的大方?」 她忍不住打趣了莹月一句。 莹月板着脸道:「我没装。」 不过,现在又不是从前了。 从前薛珍儿当面拦她,说她配不上方寒霄,她转头就把她忘了,一点没觉得怎么样。 第40章 因为从前方寒霄也没对她好。 他不对她好的时候,对谁好她都无所谓,可是他开始对她好了,那她就不喜欢他再对别人也这样好了。 薛珍儿扑上来的时候,方寒霄有一瞬的惊愕乃至愣住。 这是隆昌侯的书房附近,虽然暂时没别人过来,比别处显得清静,但光天化日,仍然随时会为人所见,薛珍儿如此大胆到有点癫狂的地步,是连他都出乎意料的。 衣袖被扯住的同时他就甩手后退,同时余光一瞥数十步外的方寒诚,果然,他已经被惊动了,看过来的目光炯炯,与他在半空中相碰之后,迅速浮上了发现什么耸动丑闻般的兴奋,脚下快步向他靠近。 徐尚宣暂没注意到方寒诚,只是看着薛珍儿张大了嘴,又看看方寒霄:「妹夫,你——你跟有夫之妇有染不太好吧?」 薛珍儿嫁过一回,梳的是妇人发髻,她能出来做客,已是出了夫孝,穿着上都是正常打扮,看不出寡居状态,所以徐尚宣有这一问。 方寒霄没空理他,往后又退两步,退到薛珍儿伸长手臂也够不着他的位置。 她就不是有夫之妇,他也不能跟她有所牵连,这个名声可不好听。 照理,薛珍儿该比他顾虑得多,不知今日却是吃错了什么药——这不是方寒霄有意骂她,他被扯了一下袖子,还不至于生出多大火气,纯就是真这么想的。 徐尚宣不傻,虽未得到解释,但见他避嫌避得这么坚决,也意识到似乎是自己想差了。 妹夫不能说话,这不知哪来的女子跑来就拉扯「非礼」他,他觉得自己作为大舅子该帮他发个言,就又转而冲着薛珍儿道:「你这妇人,好生无礼,有话你跟我说,不要瞎动手。」 「大哥,这不是你在哪里欠的风流债吧?」 方寒诚于此时走到了近前,张嘴抢在薛珍儿回答前插了话,语气是调侃的,然而言辞是藏不住的恶意:「父亲近来才训了我好几次,还拿大哥与我做榜样,不想大哥在府里隐藏得好,这外面,可是十分精彩啊。」 徐尚宣这才注意到他——他认得方寒诚,只是见得很少,这个认得也就停留在似乎眼熟的程度上。方寒诚说出「大哥」这个称呼,他才能把他跟名字对上号。 「你别乱说,这可不是好开玩笑的事,你大哥跟这妇人根本没瓜葛,对吧?」他扭头问方寒霄。 方寒霄点头。 徐尚宣得了底气,更挺了胸,要再把方寒诚训两句——他对妹婿理亏,对妹婿的堂弟又没什么了,方寒诚哼笑了一声,抢先道:「有没有瓜葛,只问一人可不作数,怎么也该再问一问这位奶奶吧?」 他说着就去看薛珍儿,露出很温和斯文的微笑,薛珍儿被他话语带到,也看向了他。 她看的时间有点久。 方寒诚:「……」 这妇人也太水性了吧?先前冲过来就拉扯他堂兄,现在又猛盯他看个不停。 薛珍儿终于说话了:「——我脚滑,绊了一下。」 方寒诚刹时瞪大了眼,一口气噎住——那叫脚滑?那叫绊倒? 睁眼说瞎话还差不多! 他眼睁睁看着的,目标多明确,奔着他堂兄就去了! 薛珍儿见着他的神色,不耐烦地问他:「你有什么意见?」 方寒诚道:「你分明不是,你可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好说——」 「没有。」薛珍儿更不耐烦了,张口就打断他,且补道,「你少瞎说,我要是在外面听见什么谣言,你给我等着。」 「噗。」 徐尚宣笑出来了,虽然他觉得方寒诚说得没错,不过这妇人也太强横,那么明确的事,硬是能扛着不认。 「帕子呢?给我。」 薛珍儿这一伸手,方寒诚呆住了:「什么?」 方寒霄也惊讶了,难道方寒诚在隆昌侯的书房附近转悠,不是为窥探什么机密,而是被薛珍儿叫过来的? 书房离着二门很近,里外两边如要约了私相传递,在这里会了面倒是说得过去。 就是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有了来往,从眼下看,薛珍儿认得方寒诚,方寒诚反而是不认得她的,不然不会说什么「这位奶奶」,他要知道薛珍儿的身份,兴奋度只怕得再上一个级别。 「许大姑娘的帕子,她反悔了,不想见你了。」薛珍儿干脆地道,手又伸了伸。 这一句出来,方寒霄明白了过来——武安伯姓许,这个许大姑娘,正是方寒诚原来定亲的对象。 这个许大姑娘不知为了什么事,乘着赴宴来约方寒诚相见,把他黑成炭的前未婚妻以帕相邀,方寒诚无论是想出口气,还是以为许大姑娘与家里意见不同,要来跟他表白表白,都必是忍不住要来赴约的。 然而许大姑娘又反了悔,不要见了,托了别人来取回帕子。 方寒诚的脸色僵住了:「你说什么?我不相信,让许大姑娘亲自来告诉我。」 薛珍儿道:「有什么不相信的,她一时冲动,随后就后悔了,怕被人看见丢脸,才托了我来跟你要回帕子。我要不是可怜她,还不答应呢,你少耽误我的功夫,快给我。」 方寒诚这阵子在家着实不好过,方伯爷生气他胡来让岳家抓住把柄,还禁了他一段时间的足,今天方伯爷忙,没空来赴宴,吩咐了他,他才能出来了。 来不多久就收到了许大姑娘的口信及帕子,他心中对这桩莫名其妙就失去的婚事有许多排解不开的怨念,一收到,立刻就过来了。 结果,好似白白叫人耍了一遭。 本来是他看方寒霄的笑话,这下好了,风水轮流转,转成了方寒霄和他那个大舅子围观他,方寒霄不能说话还好,那大舅子可不安分,还插话问:「许大姑娘是谁啊?」 第41章 把方寒诚问得脸都紫了,倒又寻出来个破绽,指着那边两人问薛珍儿:「你说许大姑娘怕丢脸,那你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这种事,就不怕丢脸了?」 他一指,薛珍儿就一看——没看徐尚宣,徐尚宣的肤色还没养回来,还是个粗黑糙汉,在她眼里等于是透明的,她只看方寒霄。 方寒霄:…… 他真没和薛珍儿有过什么来往,他从前年少没开窍,自己的未婚妻都想不起来去献殷勤,何况是不相干的姑娘,薛珍儿要不是薛嘉言的姐姐,他连有这号人都不知道。 薛珍儿狠狠看了两眼,总算把目光收回去了,她对着方寒诚马上就换了一副神气:「方大公子是正经人,不会说出去的,你以为像你一样,见着人绊一下,都张口闭口风流债的,就你那名声,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嘲笑人。」 方寒诚气的,他不论是在外喝花酒,还是在家里跟丫头玩红袖添香,所遇过的女子都巴结奉承着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泼的,一时居然吵不过她,怒得只得不提这一茬了,转而抓住重点道:「你叫许大姑娘亲自来取,不然我不会给的!」 「你吓唬谁?!」薛珍儿的声音比他提得还高,「你不给就不给,就一方破帕子,上面又没写许大姑娘的名字,你就算拿它出去胡说,你看别人信不信你,恐怕武安伯要来把你家大门砸了!」 方寒诚结舌片刻,从袖子里把攥成一团的手帕拿出来,许大姑娘的闺名里有个兰字,这帕子边上就绣了一丛兰草,他一看之下才立刻信了,但现在一细想,才发现这其实根本做不得证,兰草又不是许大姑娘御用的,谁说她用了,别人就不能再用? 「嘶!」 他呼了声痛,却是薛珍儿乘他低头,一把伸手把帕子抢过去了,长长的指甲刮到他的手背上,都刮出了一道白痕。 「你——!」 薛珍儿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抢了帕子还要警告他一句:「我绊倒的事也不许你出去胡说,不然,武安伯不砸你家大门,我爹也会砸!」 说完带着丫头扬长而去。 方寒诚气蒙了,薛珍儿走出去好几步了,他才想起来指着她的背影要骂:「——泼妇!」 徐尚宣不大不小地嘀咕了一句:「自己无能,还怪别人泼。」 方寒诚怒而转头:「你说什么?!」 徐尚宣道:「我说错了吗?那一介妇人,你说不过罢了,动手都输,难道还想我夸你一句有本事?」 方寒霄——嗯,方寒霄什么也没说,他就是点了点头。 点得方寒诚怒气值又爆了一个点,他正要爆发,方寒霄已经不搭理他了,转头悠然离去,他一走,徐尚宣忙跟着也走。 方寒诚一拳没挥出去,气得狠狠跺了下脚。 薛珍儿脚步匆匆往里走。 跟着她的丫头心惊胆战地低声道:「奶奶,您有点冒失了,原是说好了去看方二公子的,您怎么冲着方大公子就过去了呢。」 薛珍儿不当回事,她还噙了笑意:「谁知道方大公子会在那里,忽然看见,我一时没忍得住。你怕什么,就方二那个软蛋样,他能怎么样。」 丫头道:「奶奶,不是怕别的,哪怕被别人看见都算了,可是正巧落在他的眼里——」 「那又怎样,我还拿不住一个软蛋。」薛珍儿道,「再说了,他要是不同意,那刚好,我两只眼睛,也没一只看得上他,都是爹——哼!」 「侯爷也是为了奶奶好,一片苦心,都许奶奶先去看一看方二公子再说了——」 「屁,为我弟弟还差不多。」 薛珍儿脸色难看下来,声音也禁不住大了,丫头忙道:「奶奶!」 这是外面,毕竟不适合说这些事,薛珍儿冷哼一声,闭了嘴,继续走着,走回了添锦楼。 一进去,她就跟一双清澈的眼神对上了。 眼神不全是清澈,还有点凶意,所以她立刻发现了。 薛珍儿心情正不顺着,迎着那眼神走到近前,挑衅地低了头,道:「你看什么看?」 莹月脸颊涨红了——她不害怕,但是这种正面遭逢,她控制不住地还有点紧张,同时又觉得看她很不顺眼,憋了片刻,确定自己的嗓音不会抖,才道:「——我看了,怎么了?」 薛珍儿:「……」 她等着大招呢,憋半天,就给她憋出来句这? 这让她的大招也放不出来了,毕竟一楼客人呢,她也是要脸的,只能语音重重地回一句:「——不怎么!」 莹月整场宴席都心神不宁。 好像始终有一根针——不,不到那么严重,更像刺,木头没刨好冒出来的那种毛刺一样,似有若无地戳在她心上,让她总是不自在,终于熬到宴席结束,她会齐了自己的丫头,忙着就往外走。 薛珍儿见过了方寒诚,出于莫名的心情想和她说几句话,追后面撵她:「你站着,跑什么。我有两句话和你说。」 到底要说什么,她其实没想好,就是想先把人拦下来再说。 不过,她也不用说了,因为莹月没有空理她,不想停步,转头回道:「我没有话和你说。」 顿了下,想起来放一句狠点的,「他也没有。」 薛珍儿一噎:「你——」 莹月终于把心里闷着的这股不舒服发抒发出来了些,精神一爽,也不想回头看她什么脸色,脚下步子加快,直往前走。 薛珍儿不甘心还要追,她的丫头忙拉住她:「奶奶,这人来人往的,您消消火吧。」 薛珍儿恼道:「你没听见吗?她冲我放话!」 恼完了她也知道不能在这场合做什么,只得冲着丫头发泄了句:「她给我等着,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我看她再往哪儿跑!」 第42章 丫头小心翼翼地道:「——奶奶,那侯爷的意思,您是同意了?」 薛珍儿道:「谁说我同意了?就那个软蛋——」她烦躁地转了一点话音,「我不知道,再说罢。」 她做了多年独女,父亲不吝与她千娇万宠,以至养出她这般脾性,可是,在一些要紧的关头上,她知道,她恐怕终究违背不了父亲的意志。 ** 莹月在大门外找到了方寒霄,还没靠近他的时候,已经闻到了熏人的酒气——不是他的,是徐尚宣。 徐尚宣自觉对不住这个妹夫,男人要赔礼,最好的地方是酒桌,他咣咣就把自己喝醉了。 方寒霄起先没在意,见他喝得那么干脆,又看他那个外形,以为他酒量很好,等发现不对的时候,徐尚宣已经烂醉了,走都走不了。 他只得帮忙把这个醉汉拖出来。 莹月看愣了,等回过神,暂时顾不上自己的小心思,忙帮忙寻找徐家的小厮跟马车,终于找到了,把徐尚宣塞上去,她才回去了自家的车里。 她先上车,然后方寒霄上来,在她旁边落座。 莹月观察了他一下,确定他是好好的,没有醉。 方寒霄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脸扬眉:怎么了? 「怎么了,哼,你说怎么了。」 这一句莹月原来只是想在心里回他的,但她关不住喉咙,极顺畅地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说出来以后她有一点点后悔,疑心自己太凶,怕把他问烦了,拿余光去瞄他的脸色——一下瞄到一张放大的脸。 方寒霄整张脸都倾靠了过来,睫毛快戳到她脸上,然后才冲她摇头:不知道。 那个头摇的,之兴趣盎然,简直形容不尽。 他这么一挨近,半边身体自然跟着过来了——包括被薛珍儿拉扯过的那半边袖子。 莹月低头看一眼——她不想看到,想给他撕了。 但是这个心思太可怕了,她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坏。 方寒霄暂未解她在想什么,见她看他手臂,逗她似的,抬起手递给他。 莹月推他:「别闹。」 再闹,她真给他撕了哦。 这么在想象里残暴一下,她好像又出了点气,觉得又舒服点了。 方寒霄没听她的,又靠过来,莹月又推他一回。 这次方寒霄确定她是很不对劲了。 他翻出车上放的纸笔来问她:是我得罪了你,还是席上谁得罪了你? 他写时,莹月闷闷看着他的侧脸——除了不能说话,他哪哪都没缺点,一个侧脸都比别人生得好,怪不得乱招人。 他要生得难看一点,说不定薛珍儿就不那么喜欢他了。 然后她才去看方寒霄写的字,巧了,问到她心上了,她脱口就道:「都有。」 嗬,真长本事了。 方寒霄忍着笑,又写:那我们是怎么得罪了你? 莹月看见那个「我们」,本来已经消下去的小火苗呼呼又燃了起来,怒道:「你别问我,我不想说了。你们好,问你们去。」 说完她把脸一扭。 方寒霄眼睛眯起,嘴角逸出来笑意,他有点懂了,不过,又不很确定——小丫头,不会洞房,在他旁边躺一躺就担心自己要有孩子了,倒会犯醋? 看样子醋劲犯得还不小。 他写:我和谁好,我怎么不知道? 莹月心里隐隐感觉到自己是无理取闹,方寒霄要不管她,她自己憋一阵也就好了,毕竟就她看见的那一眼,是薛珍儿拉扯他,不是他去拉扯薛珍儿。 但方寒霄来赶着她说话,她这股娇气就下不去了,哼哼唧唧的,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都说了别问我了。」 方寒霄抖着肩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觉得现在这状况有趣极了,不想很快结束,就搁下笔,顺着她的意思不问了。 他虽不问,但话赶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莹月又怎么憋得回去,对着他的纸笔发呆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作的意思,只得主动又道:「你那边席上很闷吗?」 不然出来乱走什么。 方寒霄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她这拐弯抹角的质问,他不只抖肩膀了,向后一倒,无声大笑起来,整个人都在抖。 莹月完全不懂戳中了他哪根笑筋,她这么郁闷,他那么开心,两相一比,气得她又推他一把——因为他又笑得向她倾倒过来了。 然后把质问升级:「你是不是心虚了?」 不然忽然笑成这样,八成是想要掩饰。 方寒霄被她推着,一边仍是笑,一边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这醋劲岂止不小,简直就是很大。 他手抖着写下一行字反问:你那边席上是不是也很闷? 不然她怎么会也出来。 莹月否认:「一点都不闷,我一直在看戏。」 她中途走开过,当然不可能一直在看戏,还要这么说,其意就是台上有戏,台下也有戏,所以她才能一直看着。 这层意思藏得深,但方寒霄仍是听出来了,他立即又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 平常凭他怎么招惹,她恼羞极了都只会缩成一团,消极抵抗,现在整个是变身,连这么高级的讽刺都会冲他用了。 不过,显见也是真的委屈不高兴了。 方寒霄不逗她了,写:你是不是没有看见你哥哥在旁边? 她再能醋,天生的胆量摆在这里,蛮横没道理的事她其实做不出来,会这样,一定是其中有别的误会。 果然,莹月一看就呆了:「——什么?」 方寒霄拿笔又敲了一下那句话。 莹月鼓出来的满腔气扑哧一下被他全敲没了,讪讪得不得了,脸颊红透了:「我,我大哥哥真的在啊?」 第43章 她回忆起来了,旁边好像是有别的人在,不过她没注意看,薛珍儿那一扑冲击力太大了。 方寒霄写:你可以去问他。 莹月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用。」 她哪里好意思去问,连同别的也都不用问了,方寒霄就是有什么,也不可能当着大舅哥的面来。现在她迫切地面临着一个新问题了——她要怎么把自己从这窘到极致的境界里解救出来? 太丢人了,她胡思乱想着都忍不住把石楠埋怨了一下:她只看了一眼,石楠看了两眼,怎么也没认出来呢。 唉,不过也怪不得她,徐尚宣在外面晒成那样,五官都湮没在一团黑炭里了,当时还隔着好一段距离,谁能想到是他。 方寒霄提出了又一个佐证:不只他,我堂弟也在。 不过他回想了一下,以莹月从二门那边出来的角度问题,她可能看不见方寒诚的站位,她没发现方寒诚倒是不奇怪。 莹月这回没呆,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听漏了,原来她是去找你堂弟的!」 方寒霄满怀笑意一顿,他觉得不对了,这个说法和薛珍儿的似乎对不起来。 他写:你听见的是什么? 莹月很迫切地想洗清自己,以表明她真的是误会,十分仔细地把当时丫头和薛珍儿说的那半截话学给了他。 方寒霄问:只说了这个?在此之前,没有别人找她说过什么? 莹月想了想,确定地摇头:「没有,她一直坐在我背后。」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 所谓许大姑娘转托之事,原来根本不存在。 薛珍儿就是目标明确地冲着方寒诚去的,借着许大姑娘的名义,把他约到了那里。 问题出来了,薛珍儿为什么这么做呢? 莹月乐得见他想事情,免得来笑她,把自己往旁边缩缩,只怕打搅到他。 方寒霄之前已经笑了她不少时候,现在这一想,还没想出头绪,不多久也就回到平江伯府了。 他送徐尚宣耽搁了一会,方寒诚比他先回来,但没进去,特意在外院晃悠着,等他来了,迎上来开口嘲笑他。 「大哥,你原来比我想的更有能耐,连薛侯爷家的那个宝贝寡妇都勾得上手,几时教一教兄弟?」 方寒霄听他话音,知道他是不知去哪打听过了,问出来了薛珍儿的身份,所以回到府里了还有劲头再来泼他一遍脏水。 他没纸笔回不出话,也懒得理他,只转头留意了一下莹月的神情——从前不知道家里藏了这么只醋坛子,别又翻了。 莹月是不舒服,她不是在想薛珍儿了,只是觉得方寒诚讲话太难听了,反驳他:「你别胡说——」 「你胡说什么!」 同时响起来的这一声比莹月的响亮多了,方伯爷从门外大步走进来,对着方寒诚怒斥:「叫你出去拜寿,你又惹了什么祸来?满嘴胡浸,早知不该放你出来!」 方寒诚被训呆了:「爹——」 他想不通,他嘲笑一下方寒霄,方伯爷至于用这么凶的口气说他? 方伯爷还没训完了,伸指就向他:「你闭嘴!刚才那个话,再不许提了,你大哥成了亲的人,怎么会干这种事?你败自己兄长的名声,你出去又有什么光彩了?——还站着干什么,还不给我进去,这几天不许再出门了,好好反省去!」 方寒诚气得快炸裂了——这到底是谁的亲爹! 他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方伯爷余怒未消,对着他的背影还要说一句:「越大越不懂事!」 然后才跟方寒霄笑了笑:「霄哥儿,别跟你弟弟一般见识,他天天只是个胡闹。」 他笑意其实勉强,然而态度仍然是很明确的。方寒霄回了他一笑,摇头示意无妨,心下冷静无比——他难道还真的信方伯爷会主持公道乃至偏帮他? 这个态度奇怪,太奇怪了。 他让过一边,请方伯爷先走,然后他才慢慢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脑子里在转。 转到新房的时候,他差不多把前后事串连起来,转出了一点头绪。 然后他需要出门一趟。 如果他所想成真的话,那么他要去找个人商量一下。 方寒霄来到了于家。 于家是文官宅,在另一片街区,路程比较远,不过正好,他到的时候,于星诚刚刚下衙。 见到他来,于星诚官服还没换,有点惊讶地笑道:「镇海来了,有急事吗?」 没急事一般是会送个帖子的。 方寒霄点头,于星诚就道:「走吧,去书房说。」 方寒霄跟在他后面,两个人到了书房,刚刚坐定,方寒霄笔还没拿,一个人冲了进来。 是徐尚宣。 他是于家女婿,常年还都在这里跟随于星诚习学,这跟他自己家一样,他用不着等人层层传报,直接就能进来。 他满身的酒气还没散尽,但酒已经醒了,满面难以形容的惊悚表情,向着于星诚就道:「岳父,二妹妹被选成延平郡王妃了,我家该怎么办啊?!」 于星诚闻言,惊讶着在脑中寻索了一遍,没找到想要的信息,开口问女婿:「延平郡王是谁?」 徐尚宣呼呼喘着粗气:「就是蜀王家的次子,御笔点了二妹妹,同时也把他的封号定下来了!」 于星诚明白过来,这是才敕封的郡王,难怪他不知道。 成了亲,就算成人了,这个时候封王从礼仪上来说是很正常的操作。 不正常的是,会点选徐惜月为郡王妃。 惜月在这一波秀女里身份算是最顶尖的了,比她出身还好的恐怕没几个,礼部谨慎,怕被言官喷,之前报上去的人选里根本没有她,然而最终圣旨上却直接出现了她的名字,这其中可耐人寻味之处,太多了。 第44章 于星诚示意女婿:「不要着急,坐下说,细细说清楚了。」 「哎。」 徐尚宣抹了把汗,刚坐下,一杯茶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接了,发觉给他递茶的人衣饰不对,不似小厮,一抬头,险把茶盅摔了:「妹、妹夫啊,你怎么在这?!」 他才发现方寒霄也在书房里。 「镇海闲来无事,来走走。」于星诚代为解释,「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奇怪,你说你的。」 「哦哦。」徐尚宣一路跑进来,是真的渴,就把茶一口气喝了,喘匀了气,说起来。 他的经历不复杂,就是他在隆昌侯府喝多了酒以后,被送回家倒头就睡,睡着睡着,徐大太太来把他拍醒了,扭曲着脸面叫他出去接旨意。 他当时就把酒都给吓醒了! 徐大老爷不在家,他出离震惊地接了旨,掉头就奔于家来,找岳父讨主意来了。 于星诚沉吟片刻,问他:「你妹妹应当回来了吧?」 惜月无论是被送嫁往蜀地,还是延平郡王进京来迎娶,都是要从自己家里出嫁的。 徐尚宣连忙点头:「跟圣旨一起回来了,我想问问她怎么回事,但是她急着去看她姨娘,她身边又跟了八个宫里派来的宫人,我不好靠近,心里急得慌,就先来您这里了。」 「你观你妹妹神气如何?」 「和从前差不多吧?」徐尚宣迟疑,他毕竟也大半年没在家了,就是从前在家时候,也是在于家的多,和庶妹们关系算和气,但其实不那么熟悉。 于星诚摇摇头,又问他:「那你这个妹妹从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徐尚宣道:「就——就那样吧?」 说实话,他一个男人,真没有多少时候呆在后院里和妹妹们相处,而且他作为家中的嫡长子,除了望月因为是同胞兄妹,底气更足些,敢跟他闹个性子外,别的几个妹妹哪里敢得罪他,在他面前都是乖乖巧巧的,给他留下的印象,就都差不多。 他知道自己这个回答太模糊了,努力想了想,加了一句:「我几个妹妹都挺好的,三妹妹格外安静些,喜欢看书。」 莹月八百年找他一回,为着问他借书,又找他一回,为着还书,作为后宅女子来说,这还是比较稀罕的,所以他对这件事的印象深些,还能说一说。 就是对于星诚来说,没什么用。他问的又不是莹月。 「对了,我娘和二妹妹关系不好。」徐尚宣并不笨,他南边历练那么久不是白历练的,又想了想,找到了另一个突破口来说,一边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二妹妹这回选秀,都算是被我娘逼进去的,因为她之前不肯,咳咳——」 他瞄一眼方寒霄,咳嗽着把不肯替嫁这个话带了过去,继续道,「我娘生气处罚她,她求了我爹,寻到了选秀这条路。所以,她应该是个有主意的人。」 「——唉,都怪我不在家。」最后,徐尚宣说了这么一句,把过错全揽自己身上来了。 因为这整套事是徐大太太开的头,她不出那个荒谬的主意,牵不出后面这一串来,可他在家可以埋怨徐大太太,不能到外面说母亲的不是,只能说自己了。 方寒霄一直沉默听着。选秀这条路,其实不是惜月本人寻的,而是他寻的,当时只为了给隆昌侯添堵,顺便解惜月自己的困局,但是他也未料到,居然能选中。 与这件大事比,方伯爷那边倒是要先放一放了。 于星诚微皱了眉:「就是说,倘若亲家太太去问二姑娘话,是不一定能问出准话来了?」 徐尚宣愣一下,老实点头。 现在的惜月再不用畏惧徐大太太,她明面上碍着孝道不能怎么报复徐大太太,可倘若徐大太太想知道什么,她足有一百种方法敷衍她,一句实话都不会给她。 「你大妹妹也是问不出的。」于星诚这一句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徐尚宣还是只能点头,然后道:「我问吧,等我回去,二妹妹应该也跟云姨娘说过话了,岳父有什么话,交待给我,我去问她,她也许能说。」 于星诚摇头:「你是兄长,有些话不方便问。」何况惜月从前和他客气,如今会不会迁怒把他也算到徐大太太那一拨里,实在很难说。 他说着,转头去看方寒霄,方寒霄会意点头,上前拿笔写下:内人可以问。 于星诚终于松了口气:「这便好,总算有个能搭上话的人。」 他们必须要知道惜月到底是怎么选上的,而这一点只有去问惜月本人最准确。 方寒霄应下了话,他也不多嘱咐,只回头又去向徐尚宣道:「你回去,务必约束好亲家太太,圣旨已下,无论有什么心思,都不能再动了,到这个地步若出岔子,恐怕是你满门之祸。」 徐尚宣忙道:「是,我一定和我娘说。」 别的于星诚暂时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现下所知讯息太少,于是方寒霄和徐尚宣分头而出,各办各的事去。 ** 方寒霄回家来找了莹月。 莹月书都惊丢了,啪嗒一声落在桌上:「二、二姐姐选中了?」 见方寒霄点头,她当即急了:「你从前和我说不会中的!」 方寒霄无奈,他也难得地觉得有一点失颜面,低头写:我也不知为何,所以想你去问一问。 莹月站起来团团转:「好,我去问,可是这一下二姐姐要嫁很远了,我看书上说,蜀地那地方道可难行了,吃得也怪,他们连喝茶都要放一种花椒,茶都是辣的——唉,怎么就会选中了呢?!」 方寒霄:…… 他写:不一定要放,只是有些人放。 莹月转过来看了一眼:「哦,可以不放?那还好了。」 第45章 书上也不全是准的,有些人游历到那里,见到以为奇事记录下来,但其实不代表当地所有人都那么做。 「不说了,我去看二姐姐。」 石楠拿了披风来,现在去,回来时恐怕要快宵禁了,八月晚间还是有些凉风的。 方寒霄没有别的事,陪着她一起去。 惜月已经不住清渠院了,搬回了原来的院子。 时间太紧,现在只有她一间屋子收拾出来了,外面堂屋厢房等处还在紧着收拾,丫头们搬着各色物件忙碌着里外进出,在这里掌总安排的是徐大太太派来的蔡嬷嬷,至于徐大太太本人,说吹了风头疼,接完旨就回屋里躺着去了。 她这么做当然是怠慢的,落到宫里派来的宫人们眼里容易让人生出些不好的联想,但徐大太太已经是尽力了,她实在没法摆出正常欢欣的面孔,托病躲开,指个嬷嬷来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涵养。 莹月走到门前的时候,有点却步,因为这院子同她从前来时也不一样了,最直观的表现是守卫森严了许多,不但院门外,院门里都站了一圈宫人,她正打量着的时候,接到传报的菊英从里面奔了出来,满面是笑:「三姑奶奶,您快请进,我们姑娘才还念叨着您呢!」 莹月收回目光随她往里走,帘子一掀,惜月就站在门槛边上等她,也是含笑:「我不便出去,不然,到外面迎你去了。你的信倒是快,我也是才回来呢。」 莹月看着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儿,说出来一句:「——二姐姐,你瘦了。」 惜月确实是瘦,但是她看上去精神很好,这同她被徐大太太关在家里折磨时的瘦不同,眼下瘦出来的是一种沉静,她伸出来拉莹月一把的手都是优雅的:「来,先进来说话。」 莹月被她拉进去,里间是已经重新布置好的,坐褥靠垫样样都是簇新的,云姨娘也在里面,见到莹月也是满脸的笑:「三姑奶奶来了,快来坐。」 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莹月要客气,惜月把她按坐下:「只管坐,我姨娘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说着就在旁边坐下,又问莹月:「你可是听大哥说的?」 莹月点头,她是听方寒霄说的,不过消息来源是徐尚宣,就当时听徐尚宣说的也不错。她不会同人耍心眼,心里急,直通通地就问:「二姐姐,你怎么选上的?」 惜月淡定笑道:「傻话,不是你与我传的信吗?这会又来问我。」 「我不知道可以选上呀,就想给你找个地方躲躲,省得你在家里受罪。」 惜月笑道:「既然去了,怎么能白走一遭?」她拉莹月的手,「你不怪我了?」 她面上不显,听这个小妹子说话腔调还同从前一般,心里其实很是松了口气,闹翻以后,莹月给她送过一回钱一回口信,但毕竟没有再面对面说过话,到底这份情谊能不能挽回来,她心中也是忐忑的。 莹月心事重重:「顾不上了。」 她并不是惜月以为的那么天真,她考虑的问题可现实了,把在家里时和方寒霄说的吃行问题又提出来说了一遍,然后道:「二姐姐,蜀地太远了,你嫁过去,可能我们几十年都不能再见面了。」 在残酷的分离可能即是永别的局势面前,那一点小疙瘩又算得了什么,就算要提,也不是现在提的。 这句话一说,惜月没怎么样,云姨娘的笑意顿时消失了,眼眶泛出泪来。 她是郡王妃的生母,徐大太太再看她不顺眼,也不能对她怎么样了,可是她将要付出的,是和女儿此生不复相见的代价。 人生不如意事,恒十居七八。 她说不出来这句话,可是她的感触,就是这样的。 莹月一句话把云姨娘弄哭了,忙要往回找补,道:「我随口说说的,远归远,说不定有机会可以回来。」 惜月也是眼圈微红,但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意的事,我能挣出这口气来,以后也不用担心姨娘在家里受罪,已经满足了。」 又道,「你不来,我正也要遣人去请你,你如今在那边府里还好吗?妹夫对你怎么样?他若是有什么欺负你的地方,你告诉我,乘着我还没走,我替你说他两句。」 方寒霄听不听是一回事,但她既已选中郡王妃,自然是有这个资格出头说一说的。 莹月摇头:「我都很好。」 惜月放心了——不是她轻信,莹月从外表在上看确实比在家里养得好多了,她把声音压低了点:「那你回去告诉妹夫,小心些他二叔。」 莹月一愣,紧张起来:「怎么了?」 「我在里面的时候,方伯爷似乎找人给秀女递过话。」 她们这批秀女,选秀期间一直住在皇城外围辟出来的一处宫室里,方伯爷是外臣,不能直接去接触秀女,但他作为协管,想找人往里给秀女带个话是极容易的。 莹月凑上前了点:「他说什么?」 惜月摇头:「我不知道,我怕惹事,没有敢太关注。不过,他似乎是想往里打听什么。」 莹月点头:「好,我等会儿告诉他。」 她见云姨娘坐在一边,情绪仍未平复下来,背过脸去偷偷抹泪,想把气氛再缓和一下,就假装轻快地笑道:「二姐姐,你还是那么厉害,去选,就能选中了,我都没有想到。」 惜月却摇头,笑了:「不是我厉害,是你问,我才说老实话,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莹月:「啊?」她真的不解了,「那二姐姐你先前——?」 惜月先前那个话音,听着是她很厉害的啊。 惜月小声道:「我只过了第一关第二关,但到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的时候,被刷下来了。当时我发愁死了,不知道回家来,还是落在太太的掌心里要怎么办。好在到我们这一关,暂时不会被放归,大人们选中的名单报上去,要等皇上的首肯,若是皇上不满意,可能要在我们这些还留着的人里面再选一遍——前两关就落选的人是会马上遣送回家的。」 第46章 莹月聚精会神地听着,点着头:「嗯。」 「据宫人们说,一般皇上都不会不满意,皇上日理万机,没有空在宗室选秀这样的小事上费神,而且这回还是礼部跟承恩公一起定的人选,被驳回的可能性更小了。我听到这些,都死心了,跟我一个屋的姑娘也没有选中,我们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回家的信迟迟没有下来,可是要说重选,也没有选,我们就一直傻呆呆地在里面住着。」 「——然后就住到今天了。」 莹月猝不及防,傻傻地张大了嘴:「啊?」 惜月轻笑道:「对,就是这样,忽然旨意就下来了,没有什么重选不重选,我直接就被从落选的人里点中了。所以我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这实在出乎了莹月意料,她以为惜月应该是在里面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重围而出的,结果却是这样。 她想来想去,只能道:「二姐姐,那你运气很好。」 一句话把惜月说得噗哧笑了,点头道:「对,我运气很好。」转头向云姨娘,「所以,姨娘也不要担心我了,我去得再远,我们都过得好,心里互相知道,就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云姨娘努力撑出笑容来:「你说得是。」 惜月再回头嘱咐莹月:「这事你暂且不要告诉太太和大姐姐那边,太太不知道把我想成什么样了,才接旨的时候,她都快昏头了,就让她再昏几天,我偏不给她这个明白。」 莹月先答应了,又问:「那我能告诉大爷吗?」 惜月一顿,目光古怪地看她。 莹月被看得有点惴惴,争取道:「选秀的信其实是他打听到的。」 惜月忍不住笑了:「我不是那意思,你可以说。只是,你们夫妻是至亲的,你同他说个话,还问我做什么?我就不同意,你告诉他,我也怪不着你。」 「还有,你管他叫的是什么称呼呀?就一个大爷,不留神的话,都不知道你叫的是谁家大爷,你好歹也加个你家的。」 莹月从前被她教训习惯了,乖乖点着头:「哦。」 惜月怀疑地看着她:「——我的事都不瞒你,你也说老实话,你们真过得好?」 她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但她现在还是个未婚姑娘,说不上来到底不对劲在哪,转头去向云姨娘求助。 可云姨娘首先她不是正房,其次她这个妾呢,做得还比较倒霉,常年难见徐大老爷仙踪,正常恩爱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她也没见识过。 惜月见她眼露茫然,只得回头再看莹月,莹月跟她确认:「二姐姐,我是很好,没人欺负我。只有那府里洪夫人有点霸道,不过我不是二房的媳妇,她一般也管不到我。之前她扣过我的小厮,大爷——我们大爷也替我出头了,我没吃亏。」 这么听上去又没有什么了,惜月迟疑着释然了:「好吧,我在家还要呆一阵子,你如果有什么事,及时叫人送信来,别自己硬捱着。」 莹月问她:「能呆多久?」 「看皇上的旨意了,暂时还没有说我要怎么完婚,要是郡王来京迎娶,我能呆久一点,要是让我自己去蜀地,那嫁妆备齐,我就要走了。」 莹月想起来,忙道:「对了,我要准备添妆!」 她心里琢磨开了,要准备什么好,她现在还是有钱的,应该能备出几样体面的来—— 惜月打断了她的念头:「别破费了,什么也不要你的,你出嫁,我都没来得及给你什么。」 她见莹月要说话,又抢道:「你上次捎来的银票,我原去换开了想带到宫里去打点的,结果前面太顺,后头一下被刷下来,都没来得及用。这就算你给我的添妆了,分量很足了。」 莹月道:「这怎么好算呀。」 「怎么不好,」惜月想了想,「你要实在非得再添,那别给什么首饰银钱了,太太会给我备的,就算她不备,大哥回来了,大哥不会像她那么行事。嗯——我要走了,你送我一篇送别的文章吧,以后我想你了,就拿出来看看,比送我钱好。」 其实惜月内心不是真觉得书文比银钱好,她被徐大太太关着,吃过没钱的亏,那日子莹月过得下去,她过不了。所以这么说,就是哄着莹月,不想再要她破费了。 莹月不知道,信以为真,认真地应了:「那好。」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二姐姐,我不会写,都是写着玩。」 惜月干脆地道:「总比我强吧,说不定比大哥哥也强。」 莹月忙道:「没有,没有。」 又说得两句,看看天快黑了,怕迟了宵禁回不去,莹月就站起来告辞,惜月下午才从宫里回来,也有疲累,没有留她,说了得闲再请她来,就站在门边目送她走了。 莹月记性不错,在回去的路上,就一字一句地全告诉给了方寒霄。 有关方伯爷之事,是惜月主动说出来的,方寒霄先听到了这个,觉得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他明白白日里薛珍儿和方伯爷两个人的反常了,方伯爷没白挤进去协管,他探听来探听去,恐怕是探听到了建成侯薛鸿兴和蜀王间的眉眼——很有可能是薛鸿兴也使人往里打听,为他发觉了,他顺着这条线,摸出了薛鸿兴背后的蜀王。 方伯爷当然是不会去告发的,那对他没有多大好处,借此搭上他早已想搭上的藩王线,才更符合他的利益。 而最快建立起两个本无多大交情的家族间信任的方法,莫过于联姻。 方寒霄想了想,这门亲事他恐怕拆不掉,方伯爷连那样的儿媳妇都准备认了,下的几乎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破釜沉舟的决心了。 他暂时把此事放过一边,继续听莹月说起来。 他对接下来这件事的感想仍然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第47章 如此,他面上就没有多大波动,莹月好奇道:「你不惊讶吗?你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方寒霄向她点点头。 莹月不满了,不满中还有点失落:「你为什么知道,一样听的话,我都没听出来,二姐姐自己也不知道。」 她感觉自己有点没用。 方寒宵看出来她的心思,写着告诉她:得你告诉我,只有你能问。 再过几日他们从别的渠道也许也能打听出来这些细节,可惜月自己到底在这过程里发没发挥过作用,她有没有背着人做过什么导致局面的翻盘,只有她本人才知道。 而他们需要确认这一点。 莹月是很好哄的,她一想,好像有道理,惜月还特地嘱咐她不要告诉给徐大太太那一边呢,心里就舒服了,重新笑眯眯的。 问方寒霄:「那是怎么回事?」 她这么乐呵,方寒霄心中的千头万绪好像也跟着轻松了,不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她帮忙探了话,他也不想倒过来瞒她,只是这缘故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他想了想,简单点写:圣意如此。 莹月一看,还是不解,不过以她的年纪阅历,她不会再往后去追究,天子的旨意,那就是最高了,谁还跟天子去问为什么呢? 她有这个答案就够了,点头:「哦。」 隔日下午,方寒霄算着于星诚下衙的时辰,去了于家。 他跟于星诚不用解释那么多前因后果,只把话一转述,于星诚当即明白了。 「原来如此。」 所谓圣意如此,更准确地来说,其实是圣心独断。 没有任何干扰,只是皇帝一人的意志。 皇帝不会平白生出这个意志,一定有什么左右了他的决定。 惜月的出身在秀女是算高的,这不是她的优势,反而是劣势,但皇帝力排众议,把她从落选的那一拨里提了出来,直接点中,这表明,她一定有她别的不可取代的长处。 别人未必能很快想出这一点,但于星诚一定能,因为不久之前,参奏隆昌侯的那封弹章是他亲手写就的。 皇帝当时没有很大反应,可是从那以后,选秀按兵不动,直到如今,忽然出了结果。 说得更明白一点,昨天是什么日子呢?是隆昌侯亲爹岑老侯爷做大寿的好日子。 皇帝捡在这一天,敲锣打鼓,把隆昌侯儿媳妇的亲妹妹,点给了蜀王之子。 要说只是巧合,那么,也未免太巧了。 如于星诚这样沉浮官场十来年的人,已不可能有这份天真,他立刻就把前后事宜全联系了起来,并且得出了结论:「皇上,疑上隆昌侯了。」 他的弹章没有白写,虽因举不出实证而没有在朝堂上激起多大水花,可是在皇帝心里,投下了阴影。 皇帝沉吟至今,捡在昨日那么个大好时日,给隆昌侯与潞王上了一出离间计。 这两个人臣间若没有什么,那是最好,什么妨碍也没有,可若要有什么,那以后潞王还能不能那么信任隆昌侯呢? 于星诚感叹了一句:「圣心啊——」 下一个词通常是「难测」,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与方寒霄碰了下眼神,二人嘴边都泛起一丝微笑。 ——在信息足够的情况下,圣心,其实是可测的。 方寒霄从于家回来的时候,迎头赶上了自己府里的一场地动。 这场地动引发自方伯爷,爆发在洪夫人及方寒诚。 洪夫人的嗓子都快叫劈音了:「不——行!不——可能!」 他们起初在自家居住的正房里吵,会被方寒霄迎头撞上,是因为随后转移到静德院来了。 洪夫人和儿子两个人撼动不了方伯爷一个人,又气又急没奈何,这时候想起方老伯爷来了,一状告了过来。 方老伯爷听了怔了好一刻,道:「把老二给我叫过来。」 于是方伯爷也来了,方寒霄进去的时候,正听见他在说:「爹,薛家那姑娘除了嫁过一回之外,别的并没什么不好——」 「她都嫁过一回了,还算什么姑娘?!」洪夫人才听了一句,就受不了地打断了他,她面色紫涨,昂着头,伸着脖子,整个人是一副快气炸了的神气。 「先头许家那个倒是不掺假的大姑娘,谁叫你生的儿子不争气,胡闹把亲事毁了?」方伯爷吵到现在,还被叫来亲爹这里,火气也不小,张口就道。 「是我一个人生的儿子吗?争不争气伯爷不问问自己,只来问我?」洪夫人愤怒非常,她平时对方伯爷说话都是宛转容让的,这时候顾不得了,反唇就质问他,又道,「再说,就算诚哥儿糊涂过一次,好人家的姑娘多得是,重新再慢慢挑就是了!」 方伯爷冷笑:「你倒是想挑,不想想别人是不是还由得你挑,诚哥儿当着岳母的面出了那个丑,有规矩的正经人家谁敢要这么个女婿?除非往下找,那些小门小户的姑娘,你又看得上了?」 那自然是看不上的。洪夫人堵了片刻,坚持道:「诚哥儿也是才退的婚,伯爷着什么急,过一阵子,等那些风言风语散了些,总能找到的。再怎么找,也比找那个残花败柳强。」 方伯爷听得立刻皱起了眉:「你闭嘴!薛家姑——姑奶奶是正经出嫁,正经孀居,什么残花败柳,你少胡说。」 他说得其实有道理,但这句话里一个「姑奶奶」,一个「孀居」,都戳中了洪夫人的爆点,她嗓音当即又拔高了一个度:「我的诚哥儿做错了什么,伯爷要这么刻薄他,伯爷叫我不说可以,我绝不同意跟薛家结这门亲!」 她转头就扑倒在方老伯爷面前跪下,哭道:「老太爷,您看看,伯爷好狠的心啊,求老太爷给我们做主啊——诚哥儿,你也来,快求求你祖父。」 第48章 她说着,去拉方寒诚,方寒诚顺着她的力道扑通跪下了。 「老太爷,求您劝劝父亲。」方寒诚磕了个头,他从前被方老伯爷训过后就跟方老伯爷冷淡起来,但这个时候他作为人子,有一万个不同意也抗衡不过方伯爷,只有来求方老伯爷出面还有一线希望,故此这个头磕得很是实在。 不实在不行啊,想到要娶薛珍儿那个母老虎,他下半辈子都是噩梦! 方老伯爷脸色纠结着,问方伯爷:「老二,你到底怎么想的?」 儿子能乐意给孙子找这么个孙媳妇,他也是很意外的,意外得一时都气不起来。 方伯爷眼神飘忽了一下:「没怎么想,只是跟建成侯在席上巧遇,聊得还算投机,不觉就说到了儿女事上。建成侯露出来这个意思,我一想,还算合适——」 洪夫人知道她不该插话,但实在忍耐不住:「哪里合适了?!我们诚哥儿又不是娶续弦,就是续弦,也犯不着娶个寡妇!」 方老伯爷少有地赞同了她:「对啊,老二,婚姻大事马虎不得,你还是慎重一些。」 洪夫人及方寒诚得了撑腰,忙在一旁点头不迭。 但方伯爷态度很坚持:「爹,我是慎重考虑过的,建成侯刚向我提出来的时候,我也很意外,但再一想,我若回绝了,再想找这么个人品,这么个家世的,哪里有这么容易?爹之前还催过我,叫我尽快给诚哥儿另找一门亲事,最好抢在许家之前,才能把诚哥儿的声名挽回一二。我如此做,也是听了您的嘱咐。」 方老伯爷道:「我没叫你找个嫁过一回的妇人。」 这个坎,他老人家心里也是过不去的。 洪夫人忙道:「就是,还是老太爷心疼诚哥儿!」 方伯爷道:「薛家姑奶奶出嫁那一回还不满一年,男人就死了,同没嫁过的差别也不甚大,诚哥儿心里若不足意,府里这些丫头们,凭你看上谁,都给你就是了。」 方寒诚手指抠着青砖:「我不要!」 丫头跟正经妻子能比吗?再说他觉得自己收两个貌美丫头是红袖添香的风流事,让方伯爷这么一说,好像他是个色欲熏心的色鬼似的,他觉得自己很冤枉,所以一口回绝了。 洪夫人眼看方伯爷坚持,脑中一转,倒是想出了另一个主意:「伯爷要是执意如此,也不是不行,薛家既然这么看中诚哥儿,他家女儿若肯给诚哥儿屈身做个妾室,那——」 「别做梦了。」这回是方老伯爷打断了她,「老二媳妇,你着急也不要这么胡想,薛家那是嫡长女,出门子与人做妾,薛鸿兴从此还要不要做人了?他就是把女儿留到老死家中,也不会同意这种下策的。」 方伯爷跟着训她:「就是,异想天开,我们这样人家,哪有姑娘去为侧妾的。」 洪夫人怒道:「我们这样人家,还没有头婚娶寡妇的呢!诚哥儿从此就好做人了?!」 方伯爷哑然片刻,勉强道:「你不懂,我有我的道理,等诚哥儿他日挣得了好前程,谁敢笑他,捧着他都来不及。」 方寒诚把青砖抠出来一条印子,闷声道:「我不要人捧着,我就不要娶她。」 方伯爷对儿子就霸权多了:「有你说话的份儿!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还挑三拣四的,你看看你大哥,妻子都叫岳家换了一回,不也硬是认了?」 方老伯爷不乐意了:「你训儿子就训儿子,拉扯我霄儿做什么?——霄儿,你回来了?」 屋里吵成了一锅粥,到这时,歪在门边看戏的方寒霄终于被人发现了。 方寒霄点了点头。 他嘴边一抹笑意,看在方寒诚眼里刺目无比,想到自己昨天还在不怀好意地取笑他跟薛珍儿有染,今天这口锅就扣到了自己头上,方寒诚自觉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冲口就道:「你笑什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娶个替嫁来的毛丫头,好像你很有脸面一样!」 方寒霄脸色微沉,不过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方老伯爷先一步爆了:「诚哥儿,你有点礼数没有?兄长当前,一个字没说,你张口就顶撞讥讽他!你这么本事,也不用在这里求我了,有事自去和你老子说去罢!」 方老伯爷对方伯爷的主意至今没有发怒,是惊讶盖过了生气,可不表示他老人家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训方伯爷都跟训孙子一样,何况是训真孙子,兄友弟恭是个基本礼数,方寒霄什么都没干,方寒诚就冲他这么个态度,方老伯爷不能接受,立即就撵起人来。 方寒诚略有怯意,又不甘心,道:「是大哥先笑我——」 「笑怎么了?他回家来,不笑,还哭给你看不成?!」方老伯爷偏心起来确实是不大讲道理的,连着方伯爷洪夫人一起撵了,「都走都走,没见你们干两件像样的顺心事,成天不是闹这个,就是闹那个,吵得我这里都不清静,我还想多活两年,管不起你们了,娶谁不娶谁的,本来就是父母之命,我这个隔辈的老头子管不着,也不想管了!」 方伯爷正中下怀,方老伯爷不管就不管,他正好自己做决定,他是二房家主,他说了就算,妻子与儿子不同意也得同意。 当下上前扯住洪夫人,不管她的挣扎,拉起来就往外走,父母都出门了,方寒诚一个人赖不住,也不想看方老伯爷的冷脸,犹豫又赌气地跟了上去。 方老伯爷把人撵走了,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放不下,气闷地向方寒霄抱怨:「看看你二叔,我都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想一出是一出,没见一件拿得出手的正经事。」 方寒霄倒是知道,方伯爷这动作太快了,昨天薛珍儿才相看过方寒诚,今天方伯爷就把这层窗户纸捅开了,对这门亲,他简直热切无比势在必得。 他原来在考虑要不要出手把这门婚拆了,现在看,这拆的难度直线上涨,也许他还没来得及设法,薛珍儿已经进门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用分神费这个劲了,就叫方寒诚去消受好了。 第49章 他不打算把这些告诉方老伯爷,只随意点了点头,然后走去床头立柜那里,往里寻他的东西。 方老伯爷有阵子没见他这个动作,一时觉得眼熟,但没想起来他干什么,问他:「霄儿,你找什么——?」 他忽然顿住,因为六个熟悉的大字展开在他面前——少操心,多静养。 「你这臭小子!」方老伯爷忍不住笑骂,「我都好了,你还管着我,亏这些东西你还收着,回头我就给你扔了!」 说是这么说,但这几张方寒霄用来敷衍过他无数回的纸一直静静地躺在他的卧室里,躺了好几个月,他毕竟从来也没丢过。 他心里也是控制不住地泛着暖意:「行啦,我知道,我真不管了。我该说的也说了,你二叔不听,我总不能硬按着他的头,由他去罢。」 方寒霄才点点头,把纸放了回去。 方老伯爷想起来,又安慰他:「别听诚哥儿胡说,他自己心里不痛快,才挑拨你,你别存在心里,再去给你媳妇脸色看,那可是犯不着。你这个媳妇娘家是差了点,可是文文静静的,不惹事,也懂诗书知礼仪,将来教子很够用了,不比别人差。」 一旦看一个人顺眼了,那要找好处是很容易找出来的,方老伯爷还有一句话怕伤着孙子的自尊心都没说:以方寒霄现在状况,他注定不能出仕,那妻子出身再高对他的帮助也有限,贵女骄人,说不定倒过来要压他一头,届时西风压倒了东风,那心里怎么是滋味,还不如低一点,不受气,在家能把夫主的气势堂堂正正地摆着。 方寒霄又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要去新房,方老伯爷忙点头:「去吧!」 孙子孙媳日渐和睦,他是很看好的,心里也很安慰,不过他老人家不知道的是,所谓孙子不用受气这个想法,未必全然准确。 方寒霄走到新房,一进门,就见到莹月坐在书案前,半垂的侧脸眉头紧锁,目光发红,她难得会出现这么一副烦恼无限的模样,他有点奇怪地走过去,俯身想看看她怎么了。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铺在她面前的纸上写了什么,已经让莹月焦躁地一把推开,并且蹦豆般脆亮地给了他一串话:「我在忙,别看我,别过来,我要安静。」 方寒霄:…… 他被推开,盯着莹月的后脑勺看了一会。 莹月毫无所觉,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纸发呆,目光非常用力,周身泛着要把这张纸看出个洞来的可怕气势。 方寒霄再:…… 他默默转身,走到外间坐下去了。 莹月终于把她死活想不起来的一个典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了出来,记到纸上,迈过去了足把她卡住有小半个时辰的这一节,舒畅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意识到大事不妙! 方寒霄好像来找过她,她像撵丫头似的,连推带赶毫不犹豫地把他撵开了—— 她心里咚地沉了一下,很是把自己震惊了——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儿? 她在书案前又沉思了片刻,应该没有吧,很大可能是她的错觉,她当时没有回头看,来的应该就是丫头,如果是他,她那么无礼,他不会那么听话就被推走了。 这么一想,她又松了口气,放下笔站起身来,捶了捶自己的腰。 然后她一边捶着,一边往门边走,伸手掀了帘子——僵住。 方寒霄坐在椅子里,闻声转过目光来,静静地,幽幽地看着她。 天已黄昏,晚霞余晖从屋外铺了进来,恰铺到他脚底下停了,他整个人隐在阴影中,眼睫安静地舒展着,静谧如一幅画卷。 这个意思就是说,他一看就不是才来,而是已经坐了一段时间,才坐出这个八风不动的气势。 莹月差点摔出去——她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腿软着,努力勉强自己走了过去。 方寒霄不言不动,仍是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 「——很久了吗?」莹月嗓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 「有好一会儿了。」石楠从暖阁那边探出头来,回复她,目光同情。 莹月最后一丝侥幸湮灭,表情哐当垮了下来。 「我不是有意的。」她道着歉,心下忐忑,别说她不厉害了,就是厉害的媳妇也没有把男人赶出去晾到太阳都下山的,而且她觉得自己为的还不算什么正事,就是消遣。 方寒霄没什么反应。 莹月费解,这是跟她计较还是不计较?看着不像生气,可也不理她。 若是从前,她该吓缩起来了,现在他待她不错,她就还有再磨一下的勇气,见到桌上有橘子,拿起来搭讪着问他:「你吃橘子吗?吴嫂子送来的,我吃过一个,很甜的。」 方寒霄目中终于出现了点情绪——小骗子,橘子也是酸的,哪里甜,他再也不会上她当了。 他就摇头,但莹月急着要给他献这个殷勤,已经低下头去努力剥起来了,没看见他的动作。 一时剥好了,她细心地连外面那层白色的丝络都揭了,才递给他。 方寒霄坚定地摇头。说了他不会上当。 但他同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橘子,这一眼让莹月误会了,以为他是嫌她赔罪的诚意不够,她犹豫了一会儿,把橘子扳开,取出一瓣来放到他嘴边。 方寒霄:…… 他很冷静,橘子肯定还是酸的,这一点不会有错,不过,她递上来的手指看上去很甜。 他不觉就张开嘴把橘瓣吃了——这颗橘子熟得很好,大半滋味都甜,但七分甜里仍然是还掺了三分酸。 算比樱桃好一点点,他抬头,正看见莹月往自己嘴里也填了一瓣。 「我看你皱眉头,」她鼓着脸颊,有点含糊地跟他讲,「我尝尝酸不酸,酸就我吃,我另拿一个给你。」 第50章 方寒霄盯着她看,他自己嘴里是酸的,不过他觉得她嘴里的肯定不酸。 她吃什么都很甜,就是这么好养。 他拉扯她的胳膊,莹月全无防备,又怕手里拿着的橘子掉地上,一时没敢挣扎,顺着他的力道跌坐在了他腿上。 屋里没人在,先前她想不出词烦躁,把丫头们全赶出去玩去了,石楠在暖阁里,这时也早把头缩了回去。 但她还是很害羞,小声问他:「你干什么呀?」 现在是没人,但随时可能有人来的,这是堂屋,人一进来就看到了,都没处回避。 方寒霄听她讲话变得清楚,那瓣橘子应该是吃完了,他从她手里把剩的大半个拿过来,剥了一瓣,放到她唇边。 莹月感觉先前她撵他那一页应该是揭过去了,心里悬的石头落了地,觉得不好这么快又违背他,就低下头,顺着他的意思把橘瓣吃了。 她才嚼一口,刚尝到丰满酸甜的汁水,就觉下巴一紧,被他捏住,然后他温热的唇堵了上来。 莹月:「……!」 这是在干嘛,她吃东西呢! 她嘴巴都不敢张,怕满嘴的汁水跑出来,漏一下巴就丢人死了。 方寒霄没这个顾忌,着意撬开她唇瓣,尝她嘴里的滋味。 极短的时间里,莹月就要被逼哭了,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了,因此满身都冒着羞耻的小火苗——他怎么想出来这么干的! 方寒霄的动作有点乱,因为他心跳也很快,他同样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出来这么对她。 但他停不下来,荒唐归荒唐,感觉像着魔。 当然,到终于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太好看,下巴上都湿漉漉的。 这主要归结于方寒霄的技术不到家,他自己把自己刺激乱了。 莹月呆坐了片刻——在他大腿上,才猛然醒神弹开来。 她又手足无措地立了片刻,拿袖子要抹下巴,快碰到了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扯帕子。 方寒霄倒在椅子里,看她擦完,伸手问她要。 莹月瞪他片刻,不情不愿地把帕子给他,到底憋不住,小声说他一句:「你下流。」 下流在哪儿,她说不出来,总之就觉得他很超过——好好的橘子不吃,要从她嘴里抢,怎么想得出来的,肯定不是正经人干的事。 他之前亲她,就是单纯地亲,可没有这么多花头。 方寒霄接过帕子,一边胡乱擦自己的下巴,一边赞同地点头——他也觉得他很下流。 但他一点都不脸红。 并且听她这么嗔怪一句,他还很想更下流一点。 莹月的直觉发挥了作用,在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前,她连忙掀帘躲去了外面。 「奶奶的事忙好了?那天色晚了,可以摆饭了吗?」外面的丫头看见了她,很快迎上来发问。 「嗯,摆吧。」 他听着她在屋外力持镇定的声音,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下,换了个姿势。 等用过饭以后,莹月努力把先前的窘迫忘了,还是跟方寒霄解释了一下,她之前写文修文都不着急,没这么烦躁过,那是因为没有时间限制,她修多久都没人管她,但这次不一样,惜月在不久的将来随时可能出嫁,她总得在她走以前把添妆送给她。 添了这个截稿日期,她就很急了。 方寒霄才得过乐趣,心情很好地写着安慰了她一句:不必着急,延平郡王应当是来京迎娶。 皇帝连侄媳妇都捏着鼻子选了,怎么会不想借机看一看侄儿们究竟是什么形容脾性?几位郡王——潞王家的也封了,不但得来,估计还很有可能住上一阵子,让皇帝好生拣选一下。 他的预估没有错,又隔两天,两封旨意就分别朝着蜀地和河南传达了出去,命郡王们来京受封并成亲。 这如一块巨石,砸进了多年微波荡漾然而始终起不来波澜的朝堂里,文臣武将勋贵外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出去,等着郡王们破天荒的进京。 说「破天荒」夸张了点,不过从先帝起,诸藩自分封出去以后,确实再没有被召入京过了,这是头一次,哪怕里面出不了太子,也很令人关注。 万众瞩目中,三位郡王一则自西南,二则以南,承载着两座王府无数的雄心野望,往京城进发了。 河南的潞王系离得近,车马兼程,九月初就到了,蜀地的延平郡王路程要多出两倍来,蜀道本身还有许多难行之处,他晚一点本来没什么,但等到潞王家的两位郡王都在宫里出入过好几遭了,飒爽秋风一层层凉,延平郡王还是没到。 这就不太正常了。 十月初,终于有一封来自延平郡王的奏章先于他本人送进了京——他自承在途中遭遇刺杀,险些伤及性命,不得不停下养伤,写奏章的时候,刚刚摆脱了性命之忧,但仍需要养一阵才能继续上路。 对于耽误了朝见,他奏章里表示了惭愧之意。 对了,他受伤的地点在扬州,因为走陆路的话,舒适度和速度很难兼顾,水路相对要好一些,所以他出了蜀地以后,就沿长江南下,准备到扬州经运河直接进京,这也是一般人从蜀地进京会选择的路程,不想就是快到扬州,准备停下休整的这一晚里,出了事。 这一消息投入朝堂,如在刚起的波澜里又激起了一波巨浪,扬州知府的请罪折子随即来了,证实了确有此事,延平郡王本来住在驿站,如今已经被他连夜接进了知府衙门里养伤,并布上重重守卫。 他的奏章里,同时提供了另一个重要信息:当夜刺杀延平郡王的人马,在与延平郡王随行守卫的厮杀中,丢下了一件物证,这件物证是一把长枪,枪的尾部烙印着韩王府的徽记。 本来似乎和三王娶亲毫无关系、常年如透明般隐在甘肃的韩王,就这么以破空之势,被拉入了乱局之中,显现在朝堂的众目睽睽下。 第51章 郡王遇刺,非同小可。 不论皇帝心底究竟待不待见这些侄儿们,都必须对此事做出反应,进行彻查。 「此事绝不是王爷所为,若不是蜀王自导自演,就是潞王栽赃陷害。」于星诚严肃地下了结论。 闻讯的第一时刻就赶到了于家的方寒霄默然点头,写:证据太拙劣。 谁搞刺杀会大鸣大放地扛着自家的徽记去,太蠢了。 但蠢是一回事,既然现场出现了韩王的行迹,在没有调查清楚前,韩王就摆脱不了干系。 参劾韩王的奏本很快就在御案上垒起了一小摞,都是直接给韩王定了罪要求严惩韩王的——都有物证了,到底定不定罪另说,踩他一脚参他一本总是够的。 这些迫不及待上奏本的自然以支持蜀王的为多,但支持潞王的也不少,两家平时互掐得厉害,但在搞倒韩王这一点上,却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同一边:韩王无论怎样低调,他是嫡出,他此前因传说里与皇帝的矛盾而不敢冒出头来争竞,但他的身份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隐在暗处的他,始终是一个庞然对手,一旦露头,蜀王与潞王在法理性上都要喘不过气来。 有机会搞他,一定要搞死他,然后两家再腾出空来,从容互掐不迟。 连着几天,朝堂上的气氛都很义愤填膺,替韩王说话的人太少了,少到靠着一支丢下的长枪就俨然快能把韩王定罪的程度。 于星诚心下焦急,但他仍然得沉住气,他身上没有倾向,可以出头替韩王说话,但他不能出头这么早,因为他得把力气省到后面,争取后面的一项权力。 就是他迟迟没有等到。 离事发还不过五日,物议里已经生出了十个版本的猜测,有官员微弱地替韩王争取着:「韩王派人刺杀,怎会携自己王府的武器去?这一看就是栽赃陷害。」 「不错,一看就知,所以这焉知不是韩王使的一出脱身计?」对手官员里立刻有人反唇相讥,「韩王好计谋,大大方方地派了自己的人手,使着顺手得力的武器,掩杀延平郡王于郊外,险致他于死地,事了之后,还有您这样的聪明人替他开脱!」 替韩王说话的官员气道:「我何曾是开脱?不过是觉得证据不足,不可轻易定罪!」 「还要什么样的证据?莫非要延平郡王遇刺于你眼前才算吗?!」 「正是!臣也以为,这必是韩王使的计策,利用人心反向,人都以为他不会那么做,他其实正是那么做!」 「臣附议——!」 又是臣情激愤声讨韩王的一天,于星诚立在朝堂中,已经在犹豫着要不要由自己迈出去说话了,事态的进展不如他预期,朝堂里不是没有冷静明眼的人,但这部分人的声音在皇帝的放任下,很快湮没在了声讨韩王的大浪潮里,以至于一个本该早就提起来的程序,竟然迟迟得不到正视。 不能再拖延了,文生口舌便杀人,这种先例不是没有过,虽然韩王龙子凤孙,不至于惨到这个地步,但就这么被人污蔑下去,后果也是很难料的。 他的步子动了动,但还没来得及从队列里迈出去,一个响亮的声音从大殿左侧响了起来—— 「到底是不是,总得去查一查吧?延平郡王都没说定是韩王呢!」 于星诚精神大振,同时心中又生出诧异,因为这句话传出的那个方向都在群臣背后了,照理是不会有臣子的,那里是护驾侍卫们的站位还差不多—— 他转头找去,发现他没有想错,站在那个角落的果然是个雄赳赳侍卫,身穿金甲,昂首挺胸,面貌英武,一眼看去十分气宇轩昂。 侍卫对上循声扫过来的一大波目光也夷然不惧,只在皇帝低沉出声问「言者何人」的时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道:「回禀皇上,是臣,臣多嘴失仪了!」 他身上穿着甲衣,能跪,但上半身弯不下来,于是看去更是威武了,活脱一个铁骨铮铮的诤将形象。 不过,他卖相好归卖相好,终究是一个侍卫,不好好值守,贸然插嘴朝政议论,是大忌讳,给他定一个「藐视朝堂」的罪名一点也不冤。 先前吵吵的朝臣们尤其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这么多臣子站在这里,不会说话,轮得着一个侍卫跳出来! 嗡地一声,群议顿起,全冲着侍卫而去,恨不得当场把他拖出去打上六十大板。 于星诚沉了沉呼吸,迈步出去,他周围发现的官员见此都静了一静,四品官职在这朝堂里不算多高,但于星诚任的职位特殊,御史一般人都不想招惹,何况是御史里的小头头。 「皇上,臣要请罪。」 再待他一开口,就把整个大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有人不知为什么侍卫乱插话他要请罪,这个罪要请,也该是分管那个愣头青侍卫的指挥使请,但有人灵醒,一愣之后便即领悟,乃至后悔为什么自己迟出去一步,只能看他发挥的—— 于星诚一拂袍袖,已经跪了下去,清朗开口:「臣忝居台宪,不能为君分忧,如此简单而切中要害的一句话,不能从御史口中出,而要由一个侍卫说出来,就是臣的失职,是臣及整个都察院的过错!臣愧煞,羞煞!」 吵了几天,到底有没有人说出要查一查呢?当然有的,但很快被别的声音盖过去了,想从这件事里得到利益的人太多了,那一点冷静的声音,完全出不了头,在皇帝有意坐视的情况下,像雨滴砸进河水一样瞬间就没了。 这一句话由于星诚说出来的结果可能都差不多,而且他说,不但会被人借势照头打压,更有可能东拉西扯反过来扣他帽子,但由一个侍卫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他的身份最低,最没有资格开口,这也完全跟他没有关系,惟其如此,他开这个口,才凸显出了整个事件的荒诞性。 第52章 满朝衣冠楚楚,满朝别有用心,这一个最简单的公道,居然要一个侍卫看不过眼,从侍卫的嘴里说出来! 丢不丢人?! 丢死人了! 本来情况未必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但于星诚这一站出来,成功地把风向引了过去,他赔上自身,给这件事盖了个章,把原本站干岸上,拼命要把韩王踹下去的众人一起拉下了水。 还吵什么,凭你吵什么,都是个丢人! 于星诚话音落后,朝堂居然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这个局太难破了。 侍卫还跪着,面色涨得通红,看去更是个打抱不平的模样了,只有侍卫——薛嘉言自己知道,他是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赌这一句,是冒了风险的,很有可能不但要挨板子,好容易活动来的这个缺也要丢掉,不过他还是说出来了,因为有人告诉他,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帮他,他绝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且就算丢掉这个缺,那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凭此得到的声望,比这一个区区侍卫要珍贵百倍,只问他敢不敢赌。 ——说一句话而已,他有什么不敢! 他当时拍着胸脯就应下了,不过真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要不是这一身甲衣撑着他,他可能已经怂了。 煌煌天威,不是说着玩的。 幸亏他兄弟了解他,只给他安排了这一句台词,叫他时刻留意着于星诚,发现他要出声,就抢在他前一步说话,除此外,什么多余的事也不要做。 他也不敢做呀,现在只敢老实跪在这里,因为紧张,出了一头汗。 他不说,于星诚在接着说:「臣夏日才自江南巡抚回来,对江南情形略有熟悉,臣请将功赎罪,前去扬州查延平郡王遇刺案,臣必竭力将此案查得清清楚楚,还朝堂一个清明,还皇上一个明白,不使皇上为诸藩相残烦恼,生手足之痛!」 这才是他沉默至今,想要争取到的权力。 查案一事,绝不能交给他人,那太不受控了,他必须握到自己手里,他可以保证自己公允无私,不能保证别人如此。 他在这个时候,将这个目的说了出来,他有自信自己不会招致任何怀疑,因为这个时机太好了,简直天造地设,而且皇帝不会不同意,由他来领这个罪,收这个场,太合适了。 再闹下去,真的要不好看了。 皇帝也是要脸的,也得见好就收。 「准奏。」 他没有等待多久,御座上的皇帝开了金口,并且是一连串地把钦差的名目行头都封给了他,十分干脆。 不能不干脆,朝堂上如此乱象,他才是天下之主,脱不了干系,于星诚揽的这个责任,其实是替他揽的,于星诚嘴里说着不能「为君分忧」,他站出来,其实就是分了。 这种似是而非的分寸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且时机错一点都不是那个味了。 薛嘉言跪在角落里,心跳扑通扑通地听着,这封完了钦差,接着就得找他算账了吧?他在他们侍卫伙里混得还不错,希望等会揍他的时候能杖下留点情面—— 皇帝果然转向了他:「下跪当班侍卫者何人?」 薛嘉言弯不下腰,就低了头,老老实实地把名姓家世报了。 「原来是薛都督的侄儿,也是将门虎子了,怪不得性子也这样虎。」皇帝笑了一声,「你扰乱朝堂,本当有罪,不过眼下有一件差事,朕欲命你也去将功折罪,你愿不愿意啊?」 薛嘉言这点眼色是有的,听着似乎不用挨揍,又激动,大声道:「愿意,但凭皇上吩咐,臣百死不辞!」 皇帝点头:「倒不用你这么效力,于爱卿往扬州查案,此事牵涉刺杀,恐怕凶险,你挑几个人,带个队,就随行去保护他罢。」 薛嘉言暂不知这有什么深意,不过不用挨揍就是好的,想也不想道:「是!」顿一顿又赶忙道,「臣谢皇上不罚之恩!」 皇帝不再说什么,起身,往后走,退朝。 薛嘉言领的这份差事等于也是钦差,不用再在这殿里当值,在走过来的太监的催促下,糊涂又激动地站起来蹦出大殿去了。 于家。 与薛嘉言不同,成功争取到钦差的于星诚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对着方寒霄只是叹了口气,道:「镇海,我心中很失望。」 他没有说对谁失望,也没有说为何失望,但方寒霄懂。 是对皇帝。 朝堂上呈现如此多的杂音,源于臣子们各自的私心,更在于皇帝的私心,不是皇帝因私心而放纵,吵不成今日这个局面。 要照方寒霄的意思,皇帝是人,当然可以有私心,不过这不符合于星诚这样士大夫的期许,皇帝是人,更是人君,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能发私意凌天下也。 方寒霄没和皇帝打过多少交道,对皇帝也称不上什么感情,但于星诚读圣贤书,学辅君术,他是有的,正因为有,他才觉得失望。 「皇上从前,不是这样——」于星诚若有所失地,又叹了口气。 皇帝这样的表现,不但展露了对于韩王的心结,同时对延平郡王的遭遇也显得很漠然,不是他借势出头,皇帝尤不着急派人去查出真相,以还延平郡王公道。 不过以他成熟之心智,不会任由自己限于这种情绪里太久,这口气再叹完,很快就回转了过来,笑着赞了方寒霄一句:「镇海真是神来之笔,我都不知你安排下了侍卫这一招。」 方寒霄表情淡然,微笑了下,写:嘉言来与我抱怨,我顺手教了他一句,能不能赶巧用上,我也不知。再者,您也是不知的好。 于星诚对他后一句表示赞同:「不错,朝堂上那么多双眼睛,我确实不能提前知道。」 第53章 薛嘉言不早不晚,抢在他前一步说话,对于他已经是个提醒,他不宜再知道更多,流露出一点事前串通的迹象,都可能为人察觉,就不察觉,临场发挥的效果可能也没那么好。 他想了想,道:「镇海,你近来京中有事吗?若无事,不如随我一起前往扬州?」他又补充,「不必怕人多想,我才带尚宣出去过一趟。」 女婿能带,那再带一带女婿的妹婿好像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有一层亲戚关系掩盖,许多事行起来确实要方便不少。 就算有人想得多些,觉得他们这组合可疑,方寒霄的哑疾是另一重掩护,也难想到带一个哑巴出门有什么深意。 而且不但是和他有,方寒霄更即将要和延平郡王有一层连襟关系,皇帝这鸳鸯谱一拉,不仅是在隆昌侯和潞王之间埋下了一条芥蒂,把他们几家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错综复杂了。 于星诚不是心血来潮做出这个邀请,他有理由:「此案牵涉王爷,王爷那边的事,你更清楚些,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方寒霄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去确实更方便,比如那长枪究竟是真是假,他直接可以分辨出来,不必传信再去甘肃确认,奔波耽误。 既已说定,于星诚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就催他:「那你快回去收拾收拾行装吧,跟家里长辈禀报一声。」 方寒霄点头,转身要走,于星诚忽又把他叫住:「镇海。」 方寒霄在门口停住,转回身来,神色间带着疑问。 于星诚深深注视着他,低声道:「镇海,你与我交个底,此事当真与韩王无关?」 他虽然站了队,但归根结底是因为韩王身上的那个嫡字,他的站队,是真出于公心而无私谊。 作为朝廷命官,他与韩王其实没有实质上的深入来往,那位一竿子被封到边关上去的王爷究竟为人如何,他不能尽知,他嘴上说此事绝非韩王所为,心里不能真的肯定到一丝疑问都没有。 无论答案是与否,不会影响他的立场,毕竟蜀王和潞王都不是省油的灯,韩王忍到此时才出手已经算坐得住了。可是在赴扬州之前,他需要求得一个真相,他不能接受事到临头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就是韩王干的,那会让他的争取变成一个笑话。 他愿意秉承公心替韩王尽力洗脱污名,但不能说服自己替韩王做出伪证,这违背了他的信念。 方寒霄走了回来,执笔慎重写:如是韩王所为,请您如实上报。 于星诚看他一笔一划写完,松了口气笑了:「这就好,都是眼下局势乱麻一般,闹得我也草木皆兵了。」 方寒霄挑挑眉,写:您想一想潞王,便知王爷无暇如此。 蜀王家还算好,三个儿子,潞王家可有六个,这得杀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哪怕韩王是个冷酷魔王都没必要这么干。 于星诚点头赞同:「你说的是。」 不过也不能怪他多想,局面确实开始朝着凶险的一面去了,连刺杀都出来了,下一步,又会发生什么? 而不是韩王,刺杀延平郡王的这个幕后黑手,又究竟来自哪一只呢。 件件都是问题,这些问题眼下都得不到答案,只有等到了扬州,才能查知一二了。 方寒霄回到平江伯府,先禀报了方老伯爷,方老伯爷没说什么,扬州不算远,走水路十天左右就到了,也不累,方寒霄从前常跟他在运河上跑,这条路更是精熟,都不用他格外操心什么。 他只是先问了一句:「于大人怎么肯带你出去?」 方寒霄跟他对望一刻,镇定,不动。 他当然想得出理由欺骗方老伯爷,不过他不太想,说一个谎,要无数个后续谎言去圆,隐瞒方老伯爷,跟主动变着法去欺骗他,毕竟还是有那么点不一样,他在心理上的承受也不一样。 他不去拿纸笔,方老伯爷就知道问不出来了,他从前还生气,现在气着气着,已经习惯了方寒霄就是有许多事情瞒着他,无奈地道:「好罢!于大人是个正经人,你愿意跟他出去见识见识也好,只是不要自作主张,于大人也算你的长辈,你遇事多问问他的好。」 见方寒霄应了,挥手示意他走,孩子大了,管不动了,他这大把年纪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也罢了。 不过这是他面上的赌气,于他心底,方寒霄是孙子,不是孙女,天天闷在家里才不是个事,虽然哑了,也该常往外去,多些历练才好,他如今无职在身,又是这个熬一年算一年的身子骨,除了给孙儿留些银钱,帮不了他更多,他自己找着门路,他总犯不着去阻拦。 方寒霄下一步就去了新房,他也要告诉莹月一声。 对莹月来说,丈夫出门办事还是个挺新奇的体验,但新奇之外,要说别的什么感受,她是没有的。 看完方寒霄写的,她就点点头:「哦,好的。」 方寒霄:…… 非常不满地扭头看她。 莹月倒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眨眨眼,试探地道:「扬州风光很美,你能去,很好的。」 方寒霄眼睛都眯起来了。 他能去,很好? 他要出门,她没一点留恋舍不得,就跟他说很好?她的良心呢? 莹月这时没管他进一步的情绪,因为她这么一说,把自己说得羡慕了:「你能出门真好呀。」 她就只能在京城里逛逛了,不过人不能太贪心,她从前家门都出不去,这么一对比,现在又还是不错了。 方寒霄:…… 思路根本跟他不在一条线上,也完全不是他想要的反应。 他重重地写:你不想我? 莹月傻傻问他:「想你什么?」 这一句下意识的话说完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求生本能,立刻改口:「想的,你要去多长时间?」 第54章 方寒霄写:十年。 「……」莹月震惊了,「这么久?那你还回来吗?」 方寒霄:…… 他真的要生气了。 这是什么没良心的问话! 「我不是那意思,」莹月看他眼神都变黑了,连忙解释,「可是你去太久了嘛。」 知道说一个「太久」,还算有救,方寒霄心里舒服了点,不过仍是有点悻悻然,这跟他想象里的离情依依一点都不一样,而且他隐隐有自觉,这不全是莹月的责任,他自己也犯了蠢,没事写个「十年」干什么,心智被她传染了一样。 莹月真的不傻,她是一眼看见十年被惊着了,片刻后他没有更多表示,她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哭笑不得地嗔怪他:「你又哄人,你哪会去那么久。」 方寒霄默不吭声,要不是理想和现实差太远,他也不会被她带歪掉。现在还轮着她摆出一副大人样,倒过来说他了。 莹月说完就转身了,方寒霄盯她的背影——这就完了?她居然这就走一边去了?! 他心里酝酿着风暴,莹月没走远,只是到墙边柜子那里,探身进去翻呀翻,过一会儿,捧着满手的东西过来了。 「这个小一点的荷包里是两千两的银票,这个手帕里裹的是一些碎银,我等下再找个大的荷包给你装起来,家里的钱都在这里了,你出门远,都带上呀。」莹月忽闪着睫毛,跟他说。 方寒霄:…… 他心里的风暴哗啦一下散尽,云消雾散,天晴日丽。 像被一只小手伸进去抚平了他所有的倒刺,他懒懒地,似乎无所谓地,点了个头。 方寒霄当然没有真的把莹月那点零花钱——连私房钱都算不上的一点银子收走,不过他知道,这点银子在莹月那里是她所有了,这份心意他是还算满意地领受下了。 朝廷里面等着回话,他这一去不会太久,算上来回,估计最多也就一个月的功夫,所以也没多少可收拾交待的事情,他随手找了几件衣裳几张银票,打成个包袱后,就只再把方慧叫了来,和着莹月一起,交待她两人这阵子如果遇着什么难处,及时去找方老伯爷求助。 方慧很警惕:「——大哥,你要去多久?不能不去吗?」 她的反应倒是比莹月还激烈。 「你大哥有事要忙,我在家呢,我陪着你呀。」莹月很好脾气地哄她。 她跟方慧相处也有几个月了,她没明确问过,但渐渐摸清了方慧心底的心结。 这主要源自方寒霄五年前的出走,方慧当时落到洪夫人手里,虐待是没受着,但难免听了些不好听的话,类似于她没爹没娘连哥哥都跑了,她就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之类的话,方慧因此跟洪夫人闹翻了,她明事早,知道洪夫人不是个好人,但毕竟太小了,多少受了这些话的影响,因此记恨上方寒霄把她丢下,面对着长兄时,就总是很拧巴。 但她拧巴归拧巴,听到方寒霄又要出门的消息,那股子防范的心理立时就跑了出来——又走,走了又不回来了怎么办?! 方寒霄把大概时限写给了她,莹月在旁一句一句好声好气地安慰着她,终于把她安慰得顺服了下来,她哼了一声,道:「那我不管你了,你就是不回来也没什么,反正现在我有大嫂了。」 莹月笑眯眯地揽住了她的小身子:「嗯。」 方寒霄原来正松了口气,听了这一声,目光又转了过去——她「嗯」的什么?意思他不回来也没什么? 莹月不明所以,跟他目光对上,学着嘱咐了他一句:「你一路上要小心,早去早回。」她想了一想,偏头,「还有,不要太辛苦了。」 方寒霄舒服了,同她点了个头,表示知道了。 ** 从京城到扬州这一路,几乎全在水面上度过。 这一条路程且是繁华水道,南来北往的大大小小的行船无数,薛嘉言长这么大,头一回出京,兴奋得不得了,不过才在甲板上来回飞跑了两趟,他就被撂倒了——晕船,不得不躺进了舱室里。 他很悲愤,又哼唧唧地:「方爷,你说我在京里也不是没有坐过船,都好好的,怎么到这大河上,就晕了呢?!」 ——大河大船,同你京里坐着玩的小舟怎么一样。 方寒霄写了要给他看,薛嘉言勉强抬了头,眼前一阵晕眩,脑袋顿时又砸回了枕上:「哎呦,不行,我看不了字,一看这一团团的,我更晕。」 那没招了,方寒霄把纸揉了,站起身来,晕船这毛病没药医,但也不难治,捱着,在船上再飘两天,习惯了就好了。 他走回了最大的那间舱室,于星诚同他一样,在外面跑惯了的人,在水面上与在平地并不觉有什么差别,拿着一本书,偷闲在看。 察觉他进来,笑把书放下,道:「他还好吗?」 方寒霄点头,示意没有大问题。 「那就好。」于星诚笑道:「幸而今天天气还不错,不曾刮起大风,不然他还要难过些。」 方寒霄写:无事,这两日天气都晴朗。 于星诚看了:「你问过外面的船夫了?——哦,对了,你不必问,你昔日跟老伯爷在江上常来常往,这类简单天象你多半自己就会看。」 方寒霄笑着点了点头。 于星诚打量了一下他,面上生出惋惜之意:「镇海,你受这番磨折,着实是可惜了。天意实在弄人。」 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譬如王爷也是。一晃四五年了,不知王爷可曾把丧子之痛放下。到如今,又无端受了这个指责。」 他这个王爷,指的自然是韩王。 随着他这句话,方寒霄的思绪也悠悠飘了回去。 船行江上,闲适无事,听着舱外浑厚规律的波涛声,人似乎很容易回顾起往昔来。 第55章 那一年,他悲极愤极,破家而出,游荡在空茫的天地之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野人般漫无目的地到处行走,他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听见任何话语,逢城有意不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直到有一天,他游荡到了甘肃境内。 他来的时候不巧,这里的关卡查验比任何地方都严厉,他从京城出来四处乱走,因为几乎没进过城镇,便也没人问他验看路引,天下之大,他尽可游荡,但甘肃这里却不同,他在郊外时也被官兵抓住了,他当时形容很糟,一看就不像个正经良民,官兵抓他也算情理之中。 他没怎么反抗,也不打算自报家门,牢里的日子未见得比外面餐风宿露难过多少,进去就进去,他无所谓。 但官兵却没有把他送进牢里,而是送进了韩王府里。 负责审问他的,是在病榻上的韩王妃。 他把自己混得像个野人一样,但神智毕竟始终清楚,于是他很快搞明白了,甘肃境内所以风声这么紧,是因为韩王的长子兼世子刚刚亡殁。 这位王世子年少气盛,偷偷带了一两千兵去偷袭在边境上骚扰的北漠骑兵,不幸战死,全军覆没。 照理这是王世子自己的问题,但韩王强忍着巨大的悲痛,详验了王世子的尸身,发现他在许多伤痕之下,有一道刀伤,这刀伤不同于北漠有些骑兵会使用的弯刀,而是来自内陆的直刀。 韩王因此认定了世子的死有疑,与当地官府通了气,在甘肃全境展开搜捕,寻找一切可疑人物。 方寒霄作为外地游荡过来的生面孔,就这么被抓了进来。 他那个时候,是脾气最犟最坏的时候,刀架到脖子上了,也不肯服软解释,报出家门,因为他自觉已经同方家做了切割,从此都不把自己当做方家人了。 但架在他脖间的刀仍是很快放了下来,因为护卫在威胁他的时候,切断了他披散的长发,露出了他脖间的伤口。 他刚受伤那一阵,方老伯爷还在任上,没有赶回来,是方伯爷给他请的大夫看的,就是在那一段短暂时候里,他确定了是方伯爷下的黑手,因为他重伤垂危在床,方伯爷和洪夫人这对平时一向待他慈爱可亲得不得了的二叔二婶终于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些真面目,那一种怠慢与压抑不住的喜悦与多年夙愿得偿的如愿,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上。 什么和睦,什么慈蔼,都是假的。 既然是这样,方伯爷当然不可能给他请什么好大夫看,他命硬,吊着一口气,等到了日夜兼程赶回来的方老伯爷,向他告了方伯爷的状,然而因为他遇匪时没有留下证据,方老伯爷并不肯相信。 方老伯爷能替他做的,就是把满京的好大夫都拉到府里来治他,可是这些好大夫最终给出来的都是一个结论:治不了他受伤的喉咙。 方老伯爷无法,被迫做出了将世子位移给方伯爷的打算。 他强撑的这一口气,到这时再也撑不下去了,愤而出走,他开始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后来又去外面游荡,再没有用过药,身上有些伤口好了坏,坏了好,一直反复,到被抓进韩王府的时候,都仍是看得出来。 这伤口某种程度上是救了他,因为韩王妃及时意识到了他一语不发,不是抵抗,而很可能是受伤说不出话来。 韩王妃中年丧子,心情悲痛,当时的情形也没有多好,发现到他应该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之后,一口气松下来,就想先歇一歇,让人把他拉去洗澡,洗完了再过来接受审问。 他当时那一身,着实有碍观瞻,韩王妃看他有点头疼,不想捏着鼻子问他。 不过等洗完以后,韩王妃的感想就又不一样了。 天下英朗的少年郎可能多少都有点差不多,而还另有个说法,叫做人有相同,物有相似,他洗去了一身尘垢,换了新的干净衣裳,往韩王妃面前一站,韩王妃那么坚强的人,能出头亲自审问疑凶的,顿时红了眼圈——因为露出了干净整洁的头脸以后,他跟刚刚战殁的韩王世子,居然足有四五分相似。 这四五分听上去似乎不多,但已足以聊慰韩王妃丧子的心情,韩王妃立刻把他留了下来,给他安排住处,衣食,下人,然后请他帮忙做一件事。 去照顾韩王。 他从进府起,安排他各项事宜,所有出面的一直都是韩王妃,这不是没来由的,因为韩王病得更重。 同遇丧子之痛,韩王妃以女子之身,反而更坚韧些,而韩王在验看过儿子的尸身后,受不得这个刺激,直接被击垮在了病榻上,已经连神智都不清楚了。 韩王之病,主要是心病,任谁看见儿子身有十数处伤口,还要一一仔细去查验这些伤口,验完以后都不能不倒下。 方寒霄当时处于几乎放弃人生的阶段,对什么都无可无不可,韩王妃请他去,他就去了。 他起初照顾韩王说不上多么精心,一则他不会,他是鲜衣怒马地长大的,哪里干过伺候人的活计,二则他也没那个心,韩王丧子不丧子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渐渐地,他被韩王悲痛的模样触动了。 他想起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不相信他是一回事,可方老伯爷飞马赶回,见到伤重的他时,那一种快被压弯了腰的发自内心的伤痛也不是假的。 他挣扎在生死一线,愤恨于自己被不信任的时候,顾不上亲人的情绪,但当他以旁观者的姿态去看韩王,看韩王只要醒着,就贪婪地从他脸上寻找亡子的影子,他忽然就把方老伯爷那些伤痛全记了起来。 他身体前程毁于一旦,从云端直坠地面,方老伯爷怎么会不难过呢。 他还跑了,方老伯爷知道,一定更伤心吧。 变的只是方伯爷,方老伯爷其实没有变,一直都是疼他的老祖父。 第56章 认清到了这一点,他内心那些涌动堵塞了好长时间的情绪终于寻到了出口,慢慢开始往外排解,他对韩王的照料变得认真起来,因为他在这过程里也得到了同自己的和解。 在韩王府的第一年,韩王夫妇一直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想说,他对方老伯爷没有怨恨了,可他还是不想回去,就这样回去没有意义,难道方老伯爷还能把爵位从方伯爷头上夺过来,再还给他吗? 这个爵位是方家的,然而说到底是朝廷的,朝廷的封赏,不是儿戏,不会任由有爵人家过家家似的,一会儿给这个,一会儿又给那个,哪怕一房之内长次子更替,都是要有充分理由的。 韩王夫妇看出他身上有事,但没有逼他,就一直把他留着,因为他们愿意看见他,不过他也没能瞒太久,第二年,就露馅了。 想到这里,方寒霄写:到了扬州,您要先私访几天吗? 于星诚看了,想了想,道:「倒是不必,我们直接去拜见延平郡王罢,这回的事,民间恐怕打听不出什么来。」 方寒霄点了点头。 于星诚若有所感,笑道:「镇海,你是想起了当年啊。」 方寒霄与于星诚当年那一次巧遇,就源自于星诚的微服私访,那是方寒霄到甘肃的第二年,于星诚奉旨入陕西行省巡行,出于想看一看韩王风评的缘故,他进入韩王封地的时候,选择了微服。 这一微就微出问题来了,世子亡殁的阴影仍在整个封地上徘徊,官府不能长久为藩王所用,明面上是撤回了对当地的盘查,但属于韩王府自己的势力从未有放松,于星诚这么撞进去,还似有若无地打探着韩王,岂有不引起韩王府注意的。 于是,他就步了方寒霄的后尘,也被抓进去了。 于星诚起初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官员身份,试图找说辞糊弄过去,但他没有与先世子相像的优势,韩王对他可一点都不客气,发现他说的不是实话,就要命人上刑。 就是这个时候,方寒霄才练完了武,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两边一碰头,都愣住了。 两家联络有亲,他们此前当然是认识的。 于星诚的御史身份暴露了,方寒霄豪贵子弟的出身也瞒不住了。 两人在韩王面前都泄了底,那没什么可嘴硬的了,只有坐下来谈。 谈的结果,当无事发生过,于星诚既没有在这里见过方寒霄,方寒霄也不知道于星诚来考察过韩王。 对外面,都绝口不提,按兵不动。 直到如今。 「王爷膝下还有二子,希望可疗他丧子之痛罢。」于星诚是为这件事被抓进去过的,所以他的印象也很深刻,感慨着又道,「只可惜,二位小爷年纪着实是小了些。」 战殁的王世子有两个弟弟,如今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当年出事时这两个更小,一个才开蒙,一个才会跑,所以韩王夫妇要从方寒霄身上找安慰,他和王世子的年纪正好差不多,品貌上才好有个相似。 十二岁的韩王次子如今已经接了过世长兄的位子,被封为新的韩王世子,韩王还可以出继的,就是八岁的小儿子,这个儿子论年纪其实倒比被召进京成亲受封的那三位郡王合适,皇帝下心思养一养,还可以养得亲,以皇帝四十出头的年纪,也不很着急要一个已经成年的继承人,养个十来年,再接位也不会令臣子有主少国疑的担心。 但韩王夫妇对这个选择都不大热衷,一则儿子太小,二则先世子之疑到现在仍未查清,韩王夫妇未免有杯弓蛇影的恐惧,所以京中闹得沸沸扬扬,韩王府自管偏居一隅,不是很想伸手掺和。 方寒霄入京,要通过那么隐蔽迂回的方式去逐个打击潞王蜀王,而不由身为先帝嫡出的韩王直接出头争取,与这有很大的关系。 韩王的透明,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一点是连于星诚都不知道的,不过不要紧,在他这等士大夫眼里,品性贵重之人,就该矜惜自重,有事由底下人去办就行了,如潞王蜀王这样跳得老高,迫不及待要把儿子塞给皇帝的,才是轻浮佻达,落了下乘。 「方爷,方爷——寒霄!我闷死了,你来陪我说说话呀!」 薛嘉言哀怨的叫声响起起来,船上总共这么大点地方,隔了两间舱室,他放开嗓门叫唤起来,也能清晰地传过来。 于星诚听到,忍不住笑了:「你这位小友,倒是心无挂碍,是个有福气的人。」 方寒霄将陈年心思拂开,也笑起来,站起来拱了拱手。 于星诚拿起书来,笑道:「去吧。」 薛嘉言叫着要方寒宵陪他说话,不过他晕船时候见不得字,找了方寒霄也跟他聊不起来,但没事,他就自己一个人东拉西扯地瞎说。 这么熬了两天,他的症状终于熬过去了,蹦起来在船上到处溜达。 去往扬州的一路上都顺风顺水,十月中,船只顺利抵达扬州渡口。 扬州知府蒋明堂提前一天接到了信,此刻带领着扬州府上下的大大小小官员,齐聚在河岸边等着,迎候钦差的轿子也准备好了。 于星诚下船见礼上轿等都不需别叙,他的官职特殊,中枢都察院大佬下降一个府城,足够把知府及以下级别压得趴在地上,逢迎巴结他都来不及,哪敢有一丝怠慢。 来到扬州府衙时,时近正午,蒋知府做事周到,已经在府衙中备好了宴席,要请钦差入席,先行用饭。 于星诚摇了头:「本官奉旨为查案而来,先拜见郡王为是。」 蒋知府忙道:「是,是,宪台虑事周全。」 又忙引路。 延平郡王就安置在府衙后衙,这里原是蒋知府内眷的居处,为了保证延平郡王的安全,蒋知府把内眷迁出,暂借住到别处去,把这里腾了出来,怕自己府衙里的衙役战斗力不强,不靠谱,又特问守备司去借了两百兵丁来,把后衙团团围住,院落里面也是十步一岗,堪称守卫极是森严了。 第57章 于星诚微有赞许:「使君费心了。」 使君是古朝时对知府太守一类父母坐堂官的称呼,今人用古称,要的是那一股雅意,下对上这么用是尊称,上对下,就是有抬举客气的意思在里头。 蒋知府面上顿时露出压不住的笑容:「宪台太客气了,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方寒霄跟在后头,打眼一瞧周围,忍不住也笑了笑。 于星诚是儒士,不通兵事,这番布置入他眼里,就是一团乱麻,看着热闹,一点事不顶。 真有悍匪胆大包天杀进来,这些兵丁恐怕得先自己撞作一堆,也不知道这是这位蒋知府的主意,还是扬州守备司不堪一用。 他面上不露,就跟到了正屋里去。 与堂兄弟们一般出门迎亲,亲没迎到,差点把自己折到鬼门关里的延平郡王就住在这里。 延平郡王今年十八岁,此刻歪在雕花隔窗下的罗汉床上,脸色苍白,眉目生得有些疏淡,遇刺至今已有半个多月,他看上去仍显得虚弱。 他从床上被人扶着下来,行礼——于星诚身负皇差,手里有圣旨,该他先接旨。 皇帝的圣旨里没说多少话,就简单抚慰了一下,又点明了于星诚是来查案的,让扬州地方及延平郡王都要配合。 等这一套程序走完,延平郡王躺回了床上,就轮到于星诚等人向他行礼了。 他抬了抬手,有气无力地道:「众位不必多礼,都坐罢。」 说是都坐,有资格在他面前坐下的,其实也就于星诚一人,连陪同的蒋知府都是站着。 这个点,延平郡王自己也要用饭,所以这一番说话时间不长,几句寒暄相叙过后,于星诚就退了出来,在蒋知府的安排下用了饭,洗了尘,小小休整了一下,下午辰光,重新来到了延平郡王的面前,这一回,是正式问话了。 延平郡王遇刺的过程不复杂,九月下旬的一天里,郡王一行人行到了距着扬州城还有大约三十里左右的一处驿站附近,因当时天已黄昏,再往前走,就算赶到扬州城门也关了,所以便投宿进了驿站,在此暂做休整。 就在当夜,一行使刀使枪的蒙面刺客杀了进来。 护卫们当时大半已睡下,被惊醒后仓促应战,一边奋力保护郡王所住的屋子,一边向刺客喊话,报出郡王身份,又言说可以银钱相酬,试图惊走刺客。 刺客们却是一概不应,郡王的身份既震慑不住对方,也无法以财帛动之,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冲着杀人来的,双方只得以命相搏。 这伙刺客在数量上比不过护卫们,但他们在时间与地点的选择上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似乎早就在此踩好了点,在激战中,硬是越过了重重守卫,寻机伤到了延平郡王。 不过护卫们也不是吃素的,在被惊起赶来的驿站驿丁的助战下,还是成功赶走了刺客,保住了郡王的性命,因为当时天色太晚,刺客们逃窜没入夜色中后,护卫们不便找寻,也怕是调虎离山,便未敢追击,只是将延平郡王团团保护好了,又分出一人来赶着去扬州城请大夫并向当地官府报信求助。 于星诚聚精会神地听罢,先问道:「不知郡王的伤势可好些了吗?」 延平郡王点头:「蒋知府替我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如今已是好了不少,只是仍需再养上一阵子,不便在路上奔波。」 得到表扬的蒋知府又压不住笑容了,忙道:「都是郡王福大命大,那刺客再凶暴,也未能奈何得了郡王。下官这里,只是小小尽了一点心意。」 他又感叹,「唉,宪台,您不知道,我那日才赶往城外去接郡王时,可是把我吓了一大跳,郡王当胸那么一道血淋淋的刀口划下来,差一点就——险,险哪!」 延平郡王所受伤处倒不多,但地方确实凶险,当胸而下,若不是他拼命往后躲了一躲,这一刀就不是力竭而下,而是直接穿胸而过了。 眼下延平郡王的伤处好好地包裹在衣裳内,于星诚不可能叫他脱下看一看——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也看不出究竟,一句慰问过后,就问上了正题:「不知当日的刺客那边,可有伤亡?」 延平郡王回道:「应当是有的,只是深夜之中,不能十分分辨清楚。」 「他们一共大约有几人?全部撤走了吗?既有伤亡,可曾留下尸体?」 延平郡王想了想,道:「我一直在屋里,只遭逢了一个杀进来的刺客,其他人我不曾亲见,据我的护卫及驿站的驿丁们所言,有说七八个的,有说十来个的,乃至有说几十个的——」 延平郡王说着,苦笑了一下,笑容中掺着余悸,「到底多少,至今也弄不清楚。」 于星诚皱了皱眉,七八个和几十个?这样的供词也差太远了吧。 蒋知府在旁补充道:「宪台,下官不才,也召相关人等问过一回,确实乱糟糟的,说什么的都有,恐怕因着当时深夜,敌我难分,看不分明。」 延平郡王接着道:「至于尸体,没有留下,也许纵是有,也叫他们带走了。」 于星诚面色严肃起来,能严整到这个地步,尸体都不留下,那绝非一般匪徒了。 「那么刺客留下的,只有那一支长枪吗?」 延平郡王道:「还有两口刀,只是刀上并没有什么特殊标记。」 蒋知府又补一句:「下官在奏章里不曾把刀列上去,因为当时事出紧急,一时没分辨出来刀是哪一方的,后来问过了护卫与驿丁,都说刀不是他们的,才确定也是刺客丢下的。下官想着如此恶性大案,朝廷必然要派钦差下来追查,如今刀与枪都封存在府库里,宪台若要查看,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于星诚点头:「有劳使君。」 蒋知府便忙走到门外,吩咐人去取。 屋里,于星诚注视着延平郡王,继续问道:「敢问郡王,可曾与韩王结怨?您遭此劫难,心中可怀疑是他所为吗?」 第58章 延平郡王大约没料到他问话如此单刀直入,怔了好一会儿,避而不答,苦笑道:「怎么如此问我——」 于星诚心平气和地道:「请郡王不必顾虑,心中是何想法,只管与下官道来,您如与韩王有怨,自然韩王的嫌疑就要大了一层,下官奉旨查案,必定尽力秉持公心,会将一切如实呈报皇上。」 延平郡王想了想,道:「好罢,我自然信任大人。我出生的时候,父王已经就藩,我长到这么大,还不曾有机会见过韩王叔一面,便想结怨,也无处去结。不过——」 他欲言又止。 于星诚不语,只是鼓励地看着他,延平郡王便接着道:「不过,我父王与韩王叔之间是否有些什么过往,就不是我一个小辈所能尽知的了。但,虽然如此,」他话锋又一转,「我相信应该不是韩王叔所为,便是我父王与韩王叔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韩王叔何至于要大费周章,远从甘肃派人来刺杀我呢。」 「那您认为,这支长枪是别人陷害韩王的了?」 延平郡王又面露犹豫:「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说实话,我自己也想了好一阵子了,想不出有谁这么恨我,要置我于死地。我一个闲散宗室,即便如今封了郡王,又能碍着谁的路呢。」 于星诚听闻此言,如被迷雾笼住的心中不禁失笑了一下。 戏过了。 这位郡王,他进京是去干什么的,只怕天下没有人不知道,说他只是闲散宗室,碍不着谁,这话才真是骗不过谁。 这位郡王面上一直风度翩翩,说话不疾不徐,显得无害不争,可,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把握不好分寸。 他面上丝毫不显,还安慰着道:「郡王不必忧思,您在这里是全然安全的,再也不会有歹徒能伤着您。」 延平郡王显得如惊弓之鸟般,勉强笑道:「但愿罢。」 证物在这时候取来了。 为了更好地查看,于星诚没有让拿进屋里,两刀一枪,在屋门前的青石板道上一字排开,雪白的刀刃,与锋锐的枪尖在阳光下闪着让人心中瑟缩的光。 血光。 刀与枪上都染着血,没有擦,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暗褐色,很接近于黑色。 单看这三把兵刃,也可想见当时激战划破夜空的惨烈。 薛嘉言咋舌:「打得很厉害哪。」 于星诚先取刀看,方寒霄蹲身下来,似顺手般,在他旁边拿起了长枪。 枪上有红缨,红缨已凝结发沉发暗,不知饮过多少人血,顺着往下看,枪尾差不多是使用时右手握持的地方,烫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这个图案是为了增加握持力,不至于因力战出汗后手滑,同时也是个徽记。 方寒霄只看一眼就知道,确实是韩王府的。 即便不是,这个假造得也足可乱真,挑剔不出毛病。 也就是说,这个人必然是接触过韩王府的长枪,有机会仔细观察过,方能一模一样地仿造,而如果要费这个功夫和手艺,不如直接想法去顺一支了。 长枪是武器,武器就有折损率,并且折损率还不低,想从这里面做手脚弄出一支来,不容易,但有心人又绝对能办得到。 综合下来,方寒霄最终的结论是,不用在枪上耗时间查了,枪就是真的。 他转过脸,向着于星诚点了点头。 于星诚会意,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把手里的刀放下,又去看另一口。 这两口刀确如蒋知府所言,没有任何标记,看不出个首尾头绪。 于星诚沉吟片刻,把刀都放下,站起来向蒋知府道:「这三样武器暂且都劳使君继续保管,不要经他人之手。郡王还在养伤,本官不便一直打搅于他,打算先去城外那座驿站看一看,使君方便叫个人与我领路吗?」 蒋知府不料他如此雷厉风行,一呆,道:「宪台,那驿站离城有三十里路呢,这都快申末了,这时候出城,赶不及回来的——」 「赶不及在驿站住一夜就是了。」于星诚话语和缓,然而不容反驳,「本官至今才来,已经算是晚了,再经不起一丝耽搁,使君公务繁忙,使衙役与我跑腿便是。」 蒋知府只好道:「好,好,宪台真是勤于公务,下官愧不可及啊。」 又道,「下官是很想陪宪台跑一趟的,只是郡王这里也是要紧,下官不敢不亲自守着。宪台请等一等,下官去唤邓推官来陪宪台一同前去。」 推官是府衙佐贰官,主管当地刑名,他来陪于星诚去查案,算是应有之意。 于星诚应了,进去和延平郡王告了别,便出了门,一边往外走,一边等着邓推官来汇合。 等了好一会儿,却没等到。 于星诚不耐烦起来,天色若再晚,就真的不便出城了,天下的府衙基本都是一个格局,他知道推官厅在哪里,当下也不耽搁,径直自己寻觅着往那边走去。 未到近前,先听见了一阵哭嚎。 「老天,你开开眼哪,看看这些贼官,他不为民做主,贪赃又枉法啊——!」 于星诚脸色变了,加快脚步往里走去。 薛嘉言也忙跟在后面,才走到门边,就忙好奇地伸头往里打量——不是他没同情心,一般的「民」,可真不敢来官府这么哭,听听这嚷的话,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与其说哭,更像是撒泼。 只见厅里极为热闹,一个妇人带着两个青年男子,抱住当地一个穿青袍的中年官员双脚,放声痛哭数落,那中年官员挣扎不开,狼狈之极,有两个书办在旁想帮忙,被青年男子赖地上抱脚拦住,差点一起滚地上去,蒋知府站在旁边,脸色甚为难看,劝了两句劝不住,就扬声要向外叫衙役—— 第59章 一抬头,跟面无表情的于星诚对上,他惊得哑住了。 片刻后道:「下、下官可以解释——」 他没解释得出来,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那妇人发现到门外来了人,满脸泪痕地往外一看,忽然眼放精光,嗷地一嗓子叫了出来:「——侄女婿!」 这妇人闹了好一会事,形象甚是狼狈,方寒霄听得她那一声,仔细辨认了片刻,方回想起来——此妇好像是曾上京进平江伯府寻过莹月一回的徐二太太? 徐二太太这一声把蒋知府也唬了一跳,见到徐二太太舍邓推官直扑将方寒霄而去,目中更现出满满疑惑。 于星诚没跟他介绍过方寒霄,他一直把他当随行人员看了,钦差出行,带几个护卫或是幕僚家人都是很正常的事。 「侄女婿,天幸在这里见到你,我们可算找到能做主的人了啊!」徐二太太又是一声嚷嚷,要往方寒霄脚下扑,方寒霄疾步退后,徐二太太扑了个空,愣了一下,见方寒霄随后有个微弯腰虚扶她的动作,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长辈身份。 她毕竟不是真的市井泼妇,闹这一出是迫不得已,这下醒过了神,也就不再使出折腾邓推官那一招,自己慢慢爬了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回头招呼两个青年男子:「大郎,二郎,过来,与你们三堂妹夫见礼。」 两个青年男子从跟书办的扭打中脱出身来,有点茫然地过来,各自通了名姓,一个叫徐尚聪,一个叫徐尚阳,正是徐二老爷与徐二太太膝下的两个儿子。 徐二太太又指挥儿子:「快跪下,咱们家的冤情,官府不管,如今只有着落在你们妹夫身上了!」 她有点仗着方寒霄不能说话,兜头先给他罩个大帽子的意思。 方寒霄甚是无语,不过也不能视若无睹,向旁边走两步,往厅里张望,试图寻个纸笔。 不过蒋知府先干笑了一声,道:「徐太太,你慎言,本府待你,已是颇留情面了,你领着儿子,咆哮公堂这么多天,本府念你是个妇道人家,家中遭难生变,至今不曾治你的罪,你也当有些数才好。」 说罢不等徐二太太反驳,先忙转向了于星诚,一脸苦恼地叹气道:「宪台,容下官解释一下,不知宪台知不知道您的亲戚徐二老爷一家,如今做的是什么生意?」 于星诚皱眉摇头。 女婿的父亲的弟弟,这个亲戚叙得着实是远了些,徐二老爷身无官职,又远离中枢久矣,久不通消息的一个民间富家翁,他更不会去特地关注。 「是盐。」蒋知府压低了声音道,「上月末,徐二老爷贩盐回来,被人黑吃了黑,截杀在芦苇荡里,徐二老爷命大,逃得了性命,但一船本钱全叫人截走了,徐二太太因此天天来闹,可——本官也没办法呀。」 蒋知府说着,目中闪烁着深意,试图传达给于星诚什么信息。 不过不用他打这个眼色,于星诚也明白过来了,盐分官盐私盐,正经凭盐引提官盐不会用上「黑吃黑」这个词。 徐二老爷这是自己干的就不是正经买卖,吃了亏,还跑府衙来闹,府衙不把他抓起来论罪就算看在他几门厉害亲戚的份上了,还要替他去申冤,那他就是皇亲国戚也没这么大脸面。 蒋知府见他明白,就接着道:「这件事下官本该早与宪台通个气,只是宪台勤于公事,从沾脚落着扬州地面起,就没有闲过,下官想着,也是郡王那边的事要紧,就暂且没有提起,想等宪台歇息时,再说。」 他这话也有道理,于星诚是查案钦差,为郡王事降,他作为地方官,迎头先告诉他你家亲戚犯事儿了,跟给于星诚难看似的,得寻个合适的时机,徐徐提上一嘴,既不冒犯,也才显出他的人情来——徐二太太这么闹,他还不治她,可不就算是人情了么。 徐二太太傻愣住了,目光来回在于星诚与方寒霄之间转悠——他们二房一家好多年前就被徐老尚书撵回扬州老家来了,她当年在京时见过于星诚一两次,但那么久之前的事,如何还有印象,她早不记得于星诚是何长相了。 而徐二老爷不在官场,她一个妇人,也没处打听官场中事,并不知道有钦差要来的事,陡然瞧见个方寒霄,已是如见紫薇星,因此一头撞了上去。 于星诚点点头,道:「你想的是,本官此来,只为查郡王钦案,一些地方上的事务,本官不会也不便插手,使君秉公办理便是。」 蒋知府舒了口气,笑道:「是,是。」 钦差下降,满城官员的皮都是绷紧了的,虽说奉的旨意只是来查延平郡王案的,可谁叫于星诚的官职特殊呢,他要顺手查点别的,那也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扬州府不能说一个「不」字。如今他这打的听着是官腔,其实是许诺,他不管扬州内务,对蒋知府就是个大大回报了。 「宪台放心,下官不是那等残酷之人,徐二老爷遭此厄运,至今病在床上,下官心里也是有些不忍的,唉。只是一则郡王这里出了事,下官腾不出手来,二则,实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这要查出点什么来,谁的脸面上过得去呢。」 私盐贩子之间的搏斗其实非常惨烈,黑吃黑毫不稀奇,方老伯爷当年纵横水上,相当一部分任务就是打击他们。而不管他们之间打得多么惨,从来没有打输了的告上公堂的,这不是自投罗网么。这种事,当真只有徐二老爷家干得出来。 他们这里说话,那边徐二太太终于把于星诚的身份给连想带猜地蒙了出来,一下激动极了:「是于家老爷?!于家老爷——!」 她才收拾出来的长辈风范又没了,跌撞着掉头就要冲于星诚来,蒋知府哪能让她碰着钦差,忙拦道:「徐二太太,你冷静一点,钦差面前,不得无礼!」 联亲归联亲,你一个平头百姓家,还能真这么跟四品宪官不见外啊。 于星诚向她一点头,算见了礼,转头向方寒霄道:「镇海,我需往驿站去,你暂留在此处,听一听徐二太太的话,回头告诉我。」 第60章 方寒霄点头,示意知道。 蒋知府好奇地又看一眼方寒霄,边向徐二太太道:「行了,宪台做了处置,你可别闹了,宪台身上有要紧公务,耽误了皇差,本官也不能再宽纵你。」 能留一个贵人侄女婿说话也是好的,徐二太太冷静下来,缓和了声气道:「哎,我知道了。」 她又推儿子给于星诚行礼,耽误了这么会儿功夫,时辰又更晚了一些,于星诚确实着急,匆匆受了,就领着人往外去了,邓推官勉强收拾了仪容,连忙跟上去。 推官厅这里是官衙,不是叙旧说话的地方,徐二太太就邀着方寒霄往徐家去。 路上徐二太太嘴没闲着,絮絮叨叨地,于是方寒霄先明白了,徐二太太其实至今尚不知道府衙里还躺着更厉害的一门亲眷,大约是因徐二老爷倒下之后,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了连通外界消息的渠道,对所有上层消息都是滞后的。延平郡王因迎亲至扬州府,在驿站遭遇刺杀,养伤于府衙,这一连串紧着发生的事她都不知道,若知道,只怕她更该把府衙闹翻了天。 府衙的人不告诉她,恐怕有些是不知道里面连着亲,而如蒋知府这些知道的,那同时更知道利害,皇亲宗室,可不像民间的亲眷故交,哪能纡尊降贵讲这么些交情,再说延平郡王还没有进京完婚,先把他未婚妻的婶子放到他病床前去闹一通,郡王才不会觉得蒋知府讲亲戚情谊,只会觉得他没眼色没事找事。 故此蒋知府由着徐二太太闹,不敢拿她怎么样,却也对此绝口不提,直到今日徐二太太撞上了远从京里而来的另两门亲眷。 方寒霄心里有数,只怕蒋知府知道差遣来的钦差身份,也有拿徐二太太做个人情的意思,他听着,也不点破。 徐家地段好,离府衙没有多少路程,徐二老爷年初时挂上了隆昌侯的路子,短短几个月,已经翻身发了一笔,把自家本来不错的老宅又扩了扩,在里面栽柳引水,弄出一番风景。 扬州盐商多,一个比一个富,银钱多得无处散漫,就喜好折腾这些,以建园林为乐。徐二老爷暂时不到这个境界,但也很努力地要学一学。 不过,家事再丰美,他如今也消受不着了,蒋知府说的「病在床上」其实是个笼统含蓄,徐二老爷事实上是受了伤,很重的伤。 一刀从左肩横过胸腹,直落到右胯,比延平郡王挨的那一刀还凶险。 他能捡回这条命来,只因为一件事:他胖。 这半年多来他背靠隆昌侯,隆昌侯懒得与他纠缠,手心里漏点就够喂饱了他,他本来中年就有些发福,再一得意,天天酒席不断,把自己吃得吹了气般涨起来,直是个行动的肉圆。 就是这一身肥满的肉救了他。 砍杀他的那一刀极是凶狠,落刀处心肝脾肺肾尽是要害,但这一刀入了他皮,入了他肉,硬是没能砍进他的内脏里。 徐二老爷当时沉入了水底,但等劫匪将他的人砍杀殆尽,抢走了他的船,他慢悠悠地靠一身肉又浮了上来,飘在芦苇荡里,等到天明时,为人发现,救了上来。 很难说他的命是好还是不好,说好吧,盐一丢就是一船,一丢就是一船,说不好吧,这种要命伤势,他居然能死里逃出生来,养了十来日,能躺在床上哼哼出声了。 「贤侄女婿呀,你听我告诉你——」 徐二老爷这回着实损失惨重,他心肺是逃过一劫,但脾胃没这么好运气,还是叫砍了一道进去,飘在水里那会儿失血不少,元气大损,养到现在,虽是把命续了回来,人还是虚弱得很。 但他想及这回吃的大亏,十分身残志坚,硬是拒绝了儿子代为分忧解说的请求,自己仰面躺着,亲自连咳带喘,一言一语地把当夜情形回想诉说了出来。 …… 且说徐二老爷打从跟隆昌侯连上亲后,那是在各个河道都抖了起来,按理他如今要弄盐引也容易了许多,但人欲壑难填,盐引再容易弄,那也得下本钱,私盐的本钱相对就要比官盐低廉许多,当然,风险也大。 徐二老爷如今有大靠山,不怕风险,他就还是老样子,官盐私盐一起来,因为自觉没人敢怎么着他,他还勇于上船押运起来。 一般情况下,徐二老爷这个身份,不至于亲自出面沾手,但这次这船盐有点特殊,全部都是私盐,没一丁点官盐。 这是徐二老爷才搭上的一个门路,从外地一个上家盐枭手里买来的,因为怕路上被查,家下人颜面不够,被关卡扣下来,徐二老爷才亲自上船,打算弄回来跟官盐掺到一起,再拿出去发卖。 私盐船一般昼伏夜出,白天慢慢地在水面上飘,晚上加紧赶路,因为有些关卡官吏懈怠,夜间懒得一船船验看,混过去的可能性更大。 徐二老爷靠着这一招,一路都很顺利,他作为隆昌侯亲家之弟的身份都没用上,就快回到了扬州城。 就是快到家的前一晚上出了事。 事出得非常突然。 依律法,城门晚间关闭,水关水闸也不例外,到天明才会重新打开,放人马车船进城。当时私盐船距离入城河道还有大约十来里水程,船上载的不是正经货物,徐二老爷怕提前靠近了水闸,跟其他船一起等候入闸的时候被好事者窥破机关,于是决定提前停下,休息两三个时辰,然后再赶路,这样等到天明的时候,正好可以进城。 他下令停下的这一处河道旁生着一大丛芦苇荡,为了隐蔽,徐二老爷指挥着把船划到了芦苇荡里面藏好,留了两个船夫守夜,看着万无一失,然后才安心去睡了。 下弦月色浅淡,深秋枯黄的芦苇在月光下随夜风轻轻摇荡,本是一副美好静谧的画面。 就在这静谧里,杀出了雪亮刀光。 私盐船上大部分人都睡了,守夜的两个船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双双中刀落水。 第61章 贩私盐本就是提着脑袋干的买卖,船上人说是睡,其实没有谁能真睡得着,也就是躺着休息一下,听到惊叫,纷纷提家伙从船上各处奔出来——对,徐二老爷这艘船上也是有武装的,所有贩私盐的人,都不可能空手提盐来回,有的大盐枭武装甚至不下于官府。 但没有用,徐二老爷这边的武装与对方对上直是不堪一击,连个血战的过程都没有,如被砍瓜切菜般,暗夜里只听闻惨叫与咚咚不绝于耳的落水声,这个声音不多久就轮到了徐二老爷。 徐二老爷当时胆都被吓破了,抖抖索索地试图往船后躲——那里其实躲不住人,他就是慌了神了,结果被劈面一刀,他站立不稳,秤砣般沉进了水里。 他这样也是有好处的,瞬间沉得太快,砍他的人都没来得及给他第二刀,估计是想着他不可能逃出生天,或者是觉得没必要,那人没下水来确定他的死活,转头又杀别人去了。 徐二老爷流够了血,喝饱了水,连扑腾的力气都没了,他一身肉所自带的浮力发挥了作用,待劫匪抢了他的船离开后,他慢慢飘了上来。 他是唯一生还的人。 …… 「这些杀千刀的劫匪啊,抢劫又杀人,我的船,我的盐,我的人,哎呦——」徐二老爷老泪纵横,一脸的心痛欲死。 他这回损失惨重的不在盐,他如今身家不同,一船私盐不至于伤筋动骨,要紧的在人,能跑船能跟盐枭接头能护船的人手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他好不容易攒出来,一个照面叫人废完了,更惨的是连对方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想报仇都不知道找谁,这一番憋屈的,可不只好找官府去了。 徐二老爷也不指望官府替他把劫匪怎么样,起码查出这些人是谁,然后他再找隆昌侯要人报仇去。 这个仇不报不行,不然,他再费劲找齐了人手,再出去干活,再叫这些劫匪捡现成给他劫了怎么办?劫匪不除,他寝食难安! 方寒霄暂没有回话,只在心中思索。 徐二老爷入盐业不久,特别精锐的人手他也许招募不来,但这么容易就叫人整船屠尽,也不合常理。这不是散兵游勇能有的战斗力。 有这个能力的人,应该不会挑上徐二老爷——因为应该会打听得到徐二老爷背后的势力,去动他的收益,远比不上要付出的成本,一船私盐利再大,比不上可能会招惹到隆昌侯的后果,民不与官斗,隆昌侯如果下令,此后这帮人还打算在江南河道上吃饭吗? 如果如蒋知府所言,是私盐贩子黑吃黑,那动徐二老爷,不是谋财,恰恰是砸了自己的饭碗。 「贤侄女婿?」徐二老爷催他,「二叔不求你别的,你就替我跟那蒋知府说一说,叫他排查排查,好歹弄清楚是谁害了我。」 徐二太太满面笑容:「老爷,不只是侄女婿,于家老爷也来了,是钦差!」 「哪个于家老爷?」 「就是大老爷家大哥儿的岳父,在都察院里做着官的——!」 他夫妇俩说着话,片刻都欢欣鼓舞起来,方寒霄捡这空档写了一行字问徐二老爷:劫匪所乘何船?人数几何?除杀人越货外,有无任何特别举动? 徐二老爷分神看了一眼:「船?当时夜里,月色不好,我们这样的船,夜里是从来不敢点灯的,他们的船也没点,我没看得清楚,应该就是一般的小船,没我们的大。人数我不知道,那时候哪有功夫数,总有十来个吧?——总之吓人得很,真真是杀人不眨眼。」 他说着,大约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在床上打了个颤,满身松垮的肥肉都跟着抖了抖。 方寒霄冷静地点了点最后一个问题。 徐二老爷见他问得细,看着是有帮忙的意思,倒也肯配合,努力回想着:「这个,应该没有吧?刀逼到眼跟前了,谁有工夫观察他们,他们通通都把脸面蒙着,也认不清谁是谁。」 方寒霄蹙眉,写:事发后,可有派人去芦苇荡验看? 站在一旁的徐尚聪这时插言:「去了,我领人去的,不过,除了那片芦苇荡被砍得乱七八糟,别的都看不出什么了。船跟盐连影子也没留下。」 ——尸体呢?可有打捞? 「只捞了几具。这天气水里已经很冷了,芦苇荡底下还容易被缠着脚,一般人都不愿意下去,别的捞不上来的,只好罢了,多赔给了他家几两银钱。」 徐二老爷叹着气表白:「侄女婿,我们也是尽力了,等我被救回来,能说清楚这事,都过去好几天了,有的还不知飘哪去了,就捞上来的也泡得不成模样,大哥儿回来,吐得一天没吃饭。」 方寒霄默然,那就是从尸身上也难找出什么线索了。 他沉默片刻,只能写:那您自家船呢?有何特征?船上共有多少盐?包裹怎样?您要想不出别的来,似乎只可从销赃一条线上来了。 徐二老爷一听:「对呀!我怎么没想着,我光想着让人去那地方转,看能不能把船找回来了!」 看来捞尸是顺便,寻船才是正题,不过,能想法去捞也还是有点人心了。 方寒霄把上一张纸的最后一个问题又点了点,他还是觉得此事里面有蹊跷,不像是寻常的杀人越货,因此又问一遍,希望徐二老爷能想起一点线索来。 徐二老爷积极地点头,嘴里念叨:「我再想想,再想想——」 过好一会儿,他迟疑着道:「他们杀人的时候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我落了水以后,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但在这之前,就是最先我船上的人惊叫的时候,好像在他们叫之前,我就听到有东西落进水里的声音,声音闷闷的,我当时迷迷糊糊的,记不太清了。」 方寒霄迅疾写:距离惊叫有多久时候? 「有一会儿吧?」徐二老爷不确定地道。 有一会儿就对了。 第62章 方寒霄心中笃定了一下。 如果是接连响起,有可能是劫匪在惊叫声起之前已经开始杀人,但这中间隔了时间,那么很有可能,是劫匪行船至此,徐家船上守夜的船夫不想惹麻烦,没有出声,劫匪在做自己的事,不想做完以后,发现了藏在芦苇荡里的徐家船只,暴起杀人—— 与杀人越货比,杀人灭口,更合理。 深夜驾船到芦苇荡,扑通一声响,不管这扔下去的是人还是物,干的都绝对是秘事。 劫走私盐船,很可能只是个障眼法,要弄出私盐贩子火拼的假相来。此事之不可告人,乃至于不惜杀一整船人也要掩藏的地步。 这群凶徒偶然路过,不知徐二老爷身份,应当只把他当做寻常私盐贩子,以为他就算有家人存世知道,也必定不敢闹大,此事可以悄无声声息地掩藏过去。 然而徐二老爷偏偏没有如他们如愿。他不但活了下来,还很敢闹,很能闹。 凶徒碰上徐二老爷,真不知道更是谁的不幸。 方寒霄写下他最后一个问题:九月下旬,哪一天? 这个问题他留到现在才问,是觉得已经不那么要紧了,扬州城地处内陆,要同时出现这么两拨穷凶极恶的匪徒从概率上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问这一句,不过是跟于星诚回报的时候更明确一点。 这个问题徐二老爷记得真真的,飞快给了答案,不出方寒霄所料,与延平郡王是同一天夜里。 他无语站立起来。 蒋知府作为一府父母官,做官是把好手,做事,是根棒槌。 他只要肯多想一点,多问徐二太太一句,这件事当中的联系早就出来了。 他却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安置延平郡王以及逢迎钦差身上,他不是不管徐二太太,徐二太太那么闹,他也没打她板子,可在徐二太太本身的诉求上面,他没有投注半点心力,只把她当做一个工具,用来跟钦差拉拉关系。 他准备提出告辞,但这时候到了徐二老爷换药的时候,丫头进来帮忙,他暂时不便说话,就等了一等。 都是男人,没人要他回避,他也想多得到一点线索,就看着丫头把徐二老爷身上缠的布条掀开,露出他那条纵横可怕的伤口来。 上浅下深,上面结着厚厚赤红的血痂,下面右侧肚腹那一侧更惨,还没愈合,一个破洞露着,血肉外翻,丫头才把布条揭开,徐二老爷已经发出了「哎呦」的惨叫声。 这惨叫似一记惊雷,劈在方寒霄的脑海中。 他的右侧手腕,忽然火烧一样灼痛起来。 他盯着徐二老爷身上的伤口,合拢了手掌,摸到了自己掌心下缘的那一处疤痕。 他这处伤不只露出来的这一点,是从肩侧划落下来,切破手臂,最终落点在他掌缘,险将他手筋砍断的一条漫长伤痕。 五年过去,他上臂的伤疤已经养好了,看不出什么来,但小臂到掌缘这一段伤得太重,留下的疤痕将要跟随他一生。 给他留下这道疤痕的人,擅使缠字诀,与常人刀法不同,常人出手时气势最盛,而后力竭,此人相反,他出刀时含劲不吐,到对手以为他力竭放松警惕时,忽然发力,后发制人。 反应在伤痕上,就是伤痕很长,且落点重于起点。 会开口说话的,不只是人。 如果你曾日日夜夜观察过自己身上的伤口,它一定可以告诉你些什么。 这一道特殊的伤痕,方寒霄生平第三次见到。 第一次,自然是他自己,第二次,是一个已死的人身上。 先韩王世子。 他初到韩王府时一直隐姓埋名,韩王妃何以信任他,敢请他去照顾韩王,就是因为他洗浴时,韩王妃的心腹发现了他身上这一道伤痕。 有共同的仇人,那么就是朋友。 这一天里,莹月的手也有点疼。 拉架时被挠的。 延平郡王遇刺,各方反应里,数一个人最高兴。 不是韩王,也不是潞王,而是望月。 望月打从嫁到隆昌侯府,就好似把自己的好运道用完了般,不停地走背字,走完一个又一个,婆婆待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惜月中选的事一出,连本来还哄着她的丈夫岑永春都翻脸了,找着她大吵一架,吵完以后十来天没理她,自去到外面游乐,望月费了好大的力气去宛转俯就,总算哄回头了点,但也就是个不冷不热,跟从前她在屋外站一会儿都要体贴解衣赠她的男子判若两人。 她的日子过得像掉进冰窖了一样。 直到延平郡王遇刺的消息传来。 朝堂上吵成了一团,隆昌侯府关起门来,里面欢喜得像过年。 延平郡王要是没了,他的亲事肯定也没了,隆昌侯府不用再头疼被皇帝生拉硬拽跟延平郡王扯上关系,再一个更好,潞王系直接就少了个对手——唯一的遗憾就是,那刺客怎地如此不中用,没真将他杀死呢?! 虽有遗憾,但延平郡王能受伤也不错,他耽搁在扬州里,潞王家的两位郡王可是已经到了京里,先一步在皇帝及群臣面前亮上相了。 岑夫人及岑永春的心情都好起来,望月也就终于从冰窖里探出了头来。 她心中的趁愿,丝毫不下于婆婆及丈夫,捡着一日回娘家来,亲自当面要嘲讽惜月了。 她来的时候巧,惜月刚从外面回来,两人在二门里碰上了面。 惜月一身穿戴极好,身后跟着的宫人手里还捧着一个彩漆紫檀螺钿方盒,里面不知放着什么,但只从这个盒子繁复精美的工艺看,里面也不会是凡品。 望月把她打量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妹妹如今飞上枝头,大变样了,我竟快认不出了。」 第63章 惜月如今有什么可怕她的,她本也是争强不愿退后让人的性子,停了步,当即就道:「原来是大姐姐,大姐姐认不出我,这也怪不得,大姐姐从前何曾把我们这些庶出的妹妹放在眼里呢。见得少,自然就生疏了。」 望月才开口就被噎回来,脸色僵了一下道:「二妹妹,你说什么呢,一个家里住着,什么见得少见得多的。我倒要问问,你这是去哪儿了?别怪我做姐姐的多嘴,延平郡王如今躺在扬州,生死未卜,你这未来的郡王妃不在家中,总出去闲逛交游,可不是做人妻子的道理。他日郡王上京,传到郡王耳中,只怕二妹妹不好解释。」 延平郡王当然没严重到生死未卜,写奏章上京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了危险,望月这么说,不过是有意夸大,打压惜月。 惜月丝毫不惧,扬起唇角,笑了一笑:「大姐姐真是会替我考虑。不过,大姐姐多虑了,我并没有出去闲逛,今日出门,是宫里皇后娘娘相召,让我去说说话儿。大姐姐说什么生死未卜,不知是哪个旮旯角落里听来的烂嘴巴子的闲话,皇后娘娘亲自告诉我了,说郡王没有大碍,叫我不必忧愁,只管安心待嫁,蒙皇后娘娘青眼,还赏赐了我一件首饰。皇后娘娘还说,京里有什么处得来的姐妹,让我也只管多去坐坐,告别告别,不必拘泥闷在家里,女儿家远嫁离乡,不容易。大姐姐听听,皇后娘娘这是多么慈悲宽厚,肯替臣女着想的一片天下之母的仁心呢?」 望月从她说第一句话起,脸色就大变了,待听完,直是变出了好几个色儿。她还没来得及见到徐大太太,不知道这回事,也万没料到惜月能蒙皇后召见,还得了赏赐,她来是准备痛击惜月的,这可好,先叫惜月给了她一下痛击,而惜月末尾问她那话,她还不能不回。 「那自然是的,」她嘴角都要抽筋了,挤出点笑容来,「皇后娘娘的为人,谁不钦服呢。」 然后她才想起来找补惜月话里夹带的机锋,沉下脸道:「二妹妹说话注意些,什么烂不烂嘴巴子,这也是你如今身份好说的话,那等市井无赖妇人和人争嘴时才这么咒人呢。」 惜月微微冷笑:「郡王明明没有大碍,这个人这么说郡王,才是咒他,我骂回去一句怎么了?正是我如今身份如此,我才要骂,郡王即便知道了,也只有觉着我向着他的。我不但要说她烂嘴巴子,我还要说她脏心烂肺,不修口德不行好事,这个人的倒霉日子,还在后头呢!」 两人站的这里并不避人,二门处有守门的婆子,也有来往办事的嫂子丫头,听这两位一句不让一句地顶起来,没两句话功夫就已白刃见血,都咋舌不已,不敢靠近,但也舍不得走,在附近游荡,悄悄围观偷听。 惜月一点不怕人听,她跟望月是积怨已久,不是这个长姐挑三拣四,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会把她拖到十七岁还没个着落,她翻身以后不找望月麻烦就不错了,望月还敢来找她,她一分情面都不会给她留,多年的怨气,狠狠地就扑了回去。 但望月没有这个准备,她不觉得她有什么对不起庶妹的,惜月这个反应,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被反扑得都傻了,一时只晓得道:「你——!」 「我什么?我劝大姐姐,还是少在我们身上用心,多把心思放在自家上罢。我听说大姐夫如今待大姐姐可差了不少,时不时家都不回了,呵,倒有点像我们老爷似的。焉知不是大姐姐不用心操持自家家务,把心思放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上的缘故呢?」 惜月越战越勇,一句话还扫落了两个人,连徐大太太都一并说进去了,望月这下如何能忍,偏偏口舌上敌不过再无顾忌的惜月,一时气昏了头,伸手要去打她。 惜月这下有点愣住,她没想到望月当着她身后的宫人敢动手,不过一愣之后,她也就回过神来,迅速招架起来。 莹月就是在这时赶过来了。 她的别赋终于写好了,来送给惜月,却是不巧,惜月被忽然一道旨意召进了宫,她原要回去,云姨娘嘴上说不出来,心里对她着实有歉疚,又感激她,努力殷勤地把她留住,叫她多坐一会儿,等一等惜月就回来了。 莹月不惯拒绝人,再者她回去也没事,就顺了云姨娘的意。坐着坐着,听说惜月回来了,她坐了好一阵子,也有点无聊,主动迎出来接她。 就撞上了两个姐姐掐成一团。 惜月进宫不可能带很多下人,她身边就跟了一个宫人,宫人手里还捧着御赐的东西,一时不好动弹,望月那边不一样,她带了两个丫头,都掺和进来有点拉偏架的意思,莹月看着惜月似乎吃亏,忙上去劝阻:「大姐姐,二姐姐,做什么呢,别打了!」 没劝两下,混乱里,不知道被谁挠了一把。 她痛呼一声,这下跟她来的石楠也急了,冲上来帮忙。 战局进一步扩大,在远处围观看热闹的下人们见情势不好,不敢再干看了,纷纷过来解劝拦阻。 终于把两方人马劝得分隔了开来。 徐家是书香门第,几十年没有在后院里出过这样的事,这也就是说,参与动手的不论是主子还是丫头其实都没什么经验,要说伤势,都还好,至多被挠破一层油皮,但形象就毁得比较厉害了,个个衣襟凌乱,发髻歪斜。 拉架的下人们看着想笑,又不敢笑。 闹到这个地步,望月和惜月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且有点没脸见人,撑着对脸冷哼一声,各自飞快扭头走人。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莹月才发现自己手背上被挠的那一道渗出了血丝。 惜月反而是完好无损的,看着心疼,嗔怪她:「傻丫头,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一边忙吩咐人找药来。 莹月乖乖伸手,让石楠给她涂着,好奇又惊叹地问惜月:「二姐姐,你们怎么会打起来?」 提到这个,惜月冷笑:「她想回来看我的笑话,我叫她看,越性叫她看个好看的!」 第64章 就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她,说完了道:「不提那败兴的事情了,我给你看皇后娘娘赏我的首饰。」 就问宫人讨了盒子来,兴致勃勃地打开盒子来给她看。 里面摆的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凤钗。 要说皇后召惜月进宫之事,虽属突发之事,但背后自有理由。延平郡王遇刺,皇帝拖了好几天才派人前往扬州,这事其实办得有点难看,皇家是要体面的,过后为了找补,就把惜月这个准延平郡王妃召进去抚慰一番,给点赏赐,算是把皇帝对侄儿的冷漠圆了过去。 姐妹两个看了一回首饰,又说一回进宫的事,惜月不但见了皇后,还见到了卫太妃,卫太妃即是蜀王生母,惜月算是她的孙媳妇,皇后召惜月进宫,自然顺便请了她作陪。 这位卫太妃也是先帝时有位分的仅存的老人了,今年已经六十九岁,因为年纪大辈分高,一向在宫里的日子还不错,只是很少出来。 这一回说过,又说莹月写的别赋,惜月小时学过书,后来她不感兴趣,就撂下了,不过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有,看得赞不绝口,把莹月夸得满脸通红,连连推辞,这一番话又说过,不觉天就快黑了。 丫头小声提醒,惜月探头往窗外看了看:「呀,这个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三妹妹,你不如就在这里住一夜,三妹夫不在家,左右你回去也没事,我们一床睡,再说说话儿。」 莹月想想惜月不久要远嫁出去,姐妹再没这样对坐说话的日子,心下也舍不得,就点点头,应下了,只打发玉簪回伯府说一声。 正院那边一直没人过来,估计是知道了惜月厉害,架都打了,说她两句更不会怕。莹月惜月两个安静地用过了饭,洗浴过,惜月找了自己的衣裳来给她换上,然后两人清爽地躺到床上去。 惜月把丫头全打发了出去,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莹月闲聊。 莹月不大有心事,困得快,说一会儿,就快要睡着了。 惜月不依,推她:「你这样就睡了?醒醒,我还问你话呢。」 莹月努力撑开眼睛,拉长着嗓音:「嗯——?」 惜月翻身趴过来,脑袋也往她枕上挤了挤,声音压得低低地问她:「你……那个时候,感觉怎么样?」 莹月茫然:「什么怎么样?」 惜月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圆房的时候。」 这一句挤出来,她也就自然了,跟着道:「姨娘跟我说,会很痛,叫我忍着,再痛也不要乱哭乱叫,败夫婿的兴致。我问她到底有多痛,她又说不出来,一时说像被劈成两半,一时又说忍忍,很快就过去了——都劈成两半了,怎么能很快就过去了?」 莹月:「……」 她默默地躺在被子里脸红冒烟。 但惜月不肯放过她,这么私密的话题,她也没别人可问,又推莹月:「你说说,我不告诉别人。到底痛成什么样?」 莹月被纠缠不过,只能道:「——不怎么痛。」 惜月惊讶了:「啊?」 这个小妹子娇娇小小的,不是多能忍痛的性子啊,刚才手背上被挠一把她还叫了呢。 她能说不怎么痛,难道是真的没事? 「就是有点可怕。」莹月开了头,也好说了,道,「你忍一忍,以后习惯了就好了,不行,就快点睡着,睡着就不知道了。」 她所谓的「可怕」,是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旁边躺着个男人,那可不是很吓人,但她没好意思说到这么细致,这么粗略一听,倒好像跟云姨娘的传授合上了似的。 惜月的心神就放松了一点:「真的不痛啊?我姨娘形容得吓人,好好的人,怎么就劈开了。」 「别人都痛吗?」莹月也有点惊讶,然后她找到了理由,道,「那可能是他对我比较好。」 这么一想,她忽然不太有困意了。 她觉得有点寂寞。 他走了十天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有点想他了。 方寒霄回到了扬州府衙,蒋知府做事一塌糊涂,做官确实是把好手,于星诚带着全部人马去驿站了,他对方寒霄这个唯一留下来的也不怠慢,给他把饭食屋舍都安排好了。 从徐二太太那只言片语里听出方寒霄来历不凡,还试图跟他攀谈一二,方寒霄心境动荡,加上对他殊无好感,懒得理他,借哑疾避而不谈,蒋知府没办法,只得罢了。 方寒霄进到屋里,一夜未眠。 他闷在迷雾里五年,方伯爷买凶杀他不难理解,韩王作为嫡藩,有仇家伏于四野相机而动也不难理解,但他与韩王都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会和韩王世子在伤痕上出现交集。 方老伯爷任着总兵官时,是不站队的,他比于星诚更纯,连个内心的倾向都没有,这一则是他确实没那个心思,二则那时候皇帝还算年轻,还没必要多做考虑。 也就是说,方寒霄跟着方老伯爷到处跑,跟诸藩也都没有任何来往,认都不认识,他居然会跟先韩王世子惹上同一批杀手,内在的逻辑在哪里,他一直寻不到——方伯爷又买这一批杀手去杀先韩王世子的可能基本是不存在,那个时候,方伯爷与诸藩也没有任何交集,无仇无怨,何况他要真有这么大本事,凭这一件秘事无论投靠蜀王还是潞王,两王都没有不收他的,用不着到现在削尖了脑袋才终于似乎搭上了蜀王的路子。 但要说只是巧合,方伯爷与韩藩仇家恰巧买到了同一批杀手,他又不能完全相信,内心始终存疑。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是,这同一批凶手,能下黑手置带着一两千兵的先韩王世子于死地,却在杀他的时候失了手,由他逃出了生天,也是甚为奇怪。 他回来后与方伯爷虚与委蛇,不明着翻脸搞倒他,所想的时机不到,这其中的一部分不到就是他想留着方伯爷,看能不能追出他当年买凶的痕迹,只是未能如愿,方伯爷大概是笃定他已是个废人,虽还时不时给他添堵找麻烦,但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到争自家的荣华富贵上去了。 第65章 毕竟买凶杀人虽然快捷,但风险太大了,威胁不大到不如此不得活的情况下,方伯爷没有必要搞第二回。杀他一回,能得爵位,杀他二回,什么也没有,还得把方老伯爷惹疯了或者伤心死了,他得回家守孝,那图什么呢。 方伯爷不动手,方寒霄就一直未能窥破其中机关。 直到现在,第三个受害者出现了。 这一个出现得猝不及防,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他来之前,全没想到他在平江伯府里遍寻不着的线索,会在扬州城里出现。 但其实,震惊归震惊,这倒不那么离奇。 韩王蜀王,同属藩王,他们之间有所交叉重合,比他毫无道理地被搅进去要有因果多了。 从他们之间寻突破点,应该也会比在他跟先韩王世子之间寻找要容易一点。 方寒霄七想八想,睁眼到了天亮,勉强自己合眼休息了一会,听到外面传来动静,他鱼跃起来,跳下床去出门。 果然是于星诚领着薛嘉言等人回来了,于星诚这一夜几乎也没怎么休息,他不比方寒霄年轻熬得住,眼下已经现出青黑,一副疲惫之色。 方寒霄犹豫片刻,于星诚察觉了,向他道:「镇海有话告诉我?那我们进去说。」 薛嘉言打着哈欠,困得东倒西歪的,不过一听于星诚的话,他又精神了,不是为别的—— 「镇海,镇海,方爷,你怎么想的,给自己起这么个字,老气横秋的,你起个腾海也比镇海强啊,哈哈!」 男子二十而字,方寒霄当年出走时还没来得及取,薛嘉言不知道,在船上时听见于星诚这么叫他就觉得好笑,一问知道是方寒霄自己在外面时取的,更加笑得打跌,到现在听见了还忍不住,困了都能把自己笑精神了。 方寒霄无语,挥手撵他。 其实薛嘉言的感觉没错,这么中正老实的字确实不是他取的,他在外时忙碌还来不及,哪会费这个闲心,这字,出自韩王所赠。 他在韩王府时一直隐去姓氏不用,韩王知道他为亲人所害,失去平江伯世子之位,心中郁结难去,就替他取了这个字,便于称呼他。平江镇海,后者比前者气魄更大,也有以此勉励他不要自弃之意。 但就这么单独听上去,是平淡了点,也还挺常见的,所以于星诚敢把这个字在外面叫出来,天底下叫镇海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薛嘉言哈哈笑着去睡觉了,方寒霄和于星诚进到屋里,说起话来。 方寒霄这么急迫把于星诚拦住,是有一件事要请他出面。 他要看一看延平郡王的伤口。 但以他身份,恐怕郡王未必依他,于星诚作为钦差前去,就妥当多了。 于星诚未等他笔走龙蛇地把去徐家的事交待完,脸色已然十分严峻起来,待看完,站起就道:「走!」 两人匆匆往府衙后院而去。 这个点,延平郡王刚刚醒来,正由下人给他擦脸,他不下床,衣裳还未穿得齐整,倒正方便于星诚上前去提出要求。 延平郡王面露难色,但终于还是答应道:「好。」 他的伤势不比徐二老爷严重,但刀口正在长合,揭开来一回,也是有些痛的。 待一层层布条揭去,他那道伤口露了出来,疤色还鲜艳着,贯胸而过,看得出当时确实凶险。 但方寒霄眼中的光冷静下来。 「打搅郡王了,请郡王安心养伤。」 两人告罪出来,下了台阶,于星诚低声问道:「与你们的伤口,可是并不一样?」 方寒霄点头。 延平郡王就是很普通的刀伤,没有那种特征在。 于星诚吁了口气,慢慢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凶徒不只一人,延平郡王没有伤在那个有特别刀法的人手里,这件事本该与先韩王世子扯不上任何联系。 但没有想到,延平郡王没有挨的这一刀,砍去了徐二老爷身上。 徐二老爷九死一生,活着把这证据留了下来。 他如果就淹死在了河里,那等到他们来时,就算徐二太太能不放弃地找上他们诉冤,也没意义了。徐二老爷那一身肉在河里泡上半个多月,连个人形都没了,别说什么伤口的特征—— 「不好!」于星诚忽然顿步,失声道。 方寒霄与他目光对上,苦笑一下,指了指前衙方向,做了个「昏」的口型。 他想了一夜,各个方面都想到了,结合延平郡王所说凶徒之中也有伤亡之事,他们当时虽把受伤的人或者是尸体挟走了,但不可能长久带在身边,凶徒于深夜出现在芦苇荡,很大的一个可能是为了抛尸。 这伙人把尸体都带走,多半是怕泄露身份,而绑上石头扔进河里,泡一阵子,就算再浮上来也不怕了,鱼虾啃一啃,水泡一泡,什么特征都没了。 唯一的意外就是没想到徐家的私盐船会藏在芦苇荡里休息,凶徒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整船人都杀下水去,一具尸体藏在十数具尸体之间,对凶徒们来说,隐蔽性是更强了。 但如果及时知道了这其中的关节,及时把人都捞上来,想寻出那具足可作为线索或者是证据使用的尸体,仍然是有可能的。 可是蒋知府这个昏官,他完全没把徐二太太放在心上,任由线索在河里泡到现在。 于星诚一到府就进入查案状态,昼夜不歇,唯恐自己来迟,但他到底是来迟了。 这实在怪不得他。 皇帝在京坐视群臣喧闹,蒋知府在扬州尸位素餐,好似一个睁眼瞎,从上至下,都是这么个风气,他一人使劲,浊流之中,又如何挽住狂澜。 「我心中,实在是失望啊,镇海。」 这句话于星诚此前说过一次,这一次,更加上了沉痛之意。 第66章 方寒霄反而镇定,这种茫然四顾的心境,他已经历了五年,如今终于重新出现了新的线索,哪怕很快又断掉,那也比一直找寻不到的好。 他扶一把于星诚的手臂,示意他们到前衙,找蒋知府要人去。 不论尸体捞上来究竟还有没有用,也得去捞一捞,赌一赌奇迹出现的可能。 世间万事,不去做,那就什么都没有。 于星诚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振奋了精神,但还是摇了摇头:「恐怕没用了,过了这么久,尸体飘到哪里去都很难说了。」 方寒霄目光在周围梭巡一圈,找到左前方一从竹子旁堆的一小块假山石——府衙特别喜欢在里面种竹子,取其气节之意,指了指,示意于星诚看。 于星诚愣了一下,眼睛一亮:「——不错!这群人抛尸要寻那般隐蔽之所,必然不想尸体很快浮上来,尸身上必然是绑了石头!」 而被杀下河去的徐家船上众人,是不可能也绑个石头跳下去的。 于星诚暂没有空去教训蒋知府,只是态度强硬地把府衙里所有的衙役都征用了,又压着蒋知府去找了些能下水的好手来,再遣人去徐家叫了去过现场捞人的徐尚聪来,会齐了浩浩荡荡往事发地而去。 路上顺便问了问徐尚聪,得知他捞上来的那几具尸体上都没有绑着石头,要是绑着,沉在极深的水底,他也没本事叫人捞上来。 不过是不是原来绑着,后飘上来的,他就不能确定了,于是于星诚又分出人来,让去这几家人里去问,这些都是壮劳力,家人下葬壮劳力,对他们身上的痕迹应该是会多看一看,徐尚聪捞人离着事发只有几日的时间,如果有紧紧束绑过的痕迹,应该看得出来也还记得住。 这么几头同时并行,毫不停歇。 于星诚与方寒霄没去别处,蒋知府稀里糊涂,犹不知道自己哪犯了错,但他看上官眼色一流,特征了艘大点的船来,专给于星诚乘坐,他们现在就飘在芦苇荡附近坐等。 人事已尽,如今只看天命。 所谓的天命就是——凶徒办事,像他们的刀一样靠谱,寻的绳子结实,至今还没有断。 「老、老爷,真的有!」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个水手满脸青白地浮了上来,喘了口气,在水面上抹了把脸,大声嚷道。 于星诚精神大振,疾步走到船舷边,连声吩咐:「快,把绳子给他!别的人呢?都到他这里,跟他下去!能拉上来,每人赏银十两!」 游在周围寻找的水手们闻言忙都聚拢过来,跟着那个水手潜了下去。 要寻找的这具尸体身上最显着的特征是绑了大石头,过了这些天,不知烂成了什么样,要避开芦苇在水下发达的须根,把他跟石头分开,再把尸体绑住拉上来,不是个小工程,众人下去后,只能轮换进行,不时有撑不住的上来换一口气。 于星诚目光炯炯,站在船舷边盯着——这是最后的希望,他不会水,不然指不定等不及自己跳下去捞了。 好在既然寻到了目标,那捞上来就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船上的人在又吹了小半个时辰河风后,水手们终于齐心协力,把这具特殊的尸体抬了上来。 外观模样——就不提也罢。 对这么具尸体,一般人都无从下手,只能抓紧时间弄回府衙去,找仵作。 这时幸亏天气已经冷了,若是盛夏时分在水下泡这么久,那别说仵作了,找神仙都没用,捞都不必去捞。 饶是如此,也把仵作弄得才上手就出去吐了一回。 仵作经验足,见惯了这类景象,可毕竟嗅觉没有失灵,禁不住这个味道。 尸体的衣服没这么快烂,但可能被水泡久了,又被鱼虾拉扯,变得有些丝丝缕缕,切割下来后,发现寻不到什么线索,就是最常见的麻料。 蒋知府本来殷勤地在旁陪着,到这个过程时已经受不了了,恰有个下仆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寻他,似有话说,他忙借故向于星诚告了罪。 于星诚这时候哪有空闲理他,他在不在,根本也没妨碍,便直接挥了挥手,叫他自便。 蒋知府松了口气,忙捏着鼻子跟下仆走了。 不过他在做官上真的精明,过一会儿,居然使人送了一筐橘子来,送来的下仆还道:「我们老爷上复宪台大老爷,这橘子不是给大老爷吃的,剥了橘皮,放在鼻子底下,您能好过些。」 于星诚:「……」 他哭笑不得,只得收下了。 方寒霄都忍不住想笑,过来拿了一个橘子剥了,分一半橘皮给于星诚,自己举着另一半,别说,得这味道消解一下,起码不至于喘口气都要跑出十来步路去了。 仵作正忙着,就没这个便利了,憋着气,拿着锋利的小刀,费力地寻着地方切割。 终于把衣服全部剥了,头发剃了——准确地说,不是剃,也是剥,因为头皮差不多泡得脱离了头盖骨,一扯,就是一缕头发连着头皮一起掉下来。 到这个程度,想从尸体的肉身上寻到什么特殊的让凶徒费事连尸体也必须要带走的痕迹,基本是很难了。 于星诚看着,才生出的一点轻松心情又沉下去。 仵作暂时停了手,冲出去喘了会气,缓一缓,重又回来。 于星诚和方寒霄怕错过线索,始终撑着没有走,只是一直盯着,但没盯出个所以然来。 「致命伤在这里,大老爷请看——心脏这里,应该是一下毙命。」仵作从头颅往下,查到胸肺,终于查出了点鱼虾啃噬之外的伤口,忙抬头道。 于星诚只是点头,面上没有什么喜悦之色。他不需要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伤在哪里,他想知道的,是此人本身的特征。 仵作又低头,继续往下查。 第67章 这实在是个不容易的活计,比从河里捞人都难多了。 无论被连泡带啃成了什么模样,从粗大的骨骼上及骨盆上总还能明确看出来这是一具男尸,而查到两腿之间的时候,在场的所有男性都不觉觉得背脊一凉,胯下也——有那么点寒飕飕的。 那一条长柱形里绵软无骨,大约很得鱼虾厚爱,被啃得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光秃秃空荡荡的一片。 仵作迟疑了一下,才又继续往下。 整具查完,一无所获。 于星诚失望之极,身形都晃了一下——他一夜未眠,撑着的一口气又泄了,难免有些煎熬不住,方寒霄从旁扶了他一把,把他直扶到外面去。 于星诚意识到还在往前走,愣了下,推拒道:「镇海,我没事——」 方寒霄不管,只是一直把他扶到钦差房里去,取纸笔,写:歇一会,过一个时辰我叫您,再去细查第二遍,实在查不出来,便罢了。我们放出假消息去,将府衙内外戒严,只装作查到了,看可否引出什么来。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虚虚实实,查案常事,于星诚在没有别的更好的主意之下,只能叹气道:「好罢。」 他嘴上说没事,其实也真的是累了,便合衣上床,倒头先睡一会。 且说蒋知府被下仆叫走之后。 「你问清楚了?」才到一个僻静地方,蒋知府就迫不及待地问向下仆。 下仆微弯着腰:「老爷,问清楚了,那姓方的是徐二老爷兄长徐大老爷的三女婿。」 「废话!这要你说,本官叫你去问的是,他到底什么出身来历!」 下仆面前,蒋知府勃然换过一副嘴脸,官威十分慑人。 下仆忙道:「是,是。这个小人也问到了,他本身出身京里的平江伯府,是长房长孙,曾经还好像是伯府世子,后来遇过一回匪徒,受伤变成了哑巴——」 「平江伯府?」蒋知府脸色大变。 他知道徐二老爷是先徐老尚书之子,在京里有亲眷,现在与隆昌侯还沾上了亲,但他远在扬州为官,没有下功夫到把徐二老爷兄长的三个女儿各嫁了什么人家都打听清楚的地步。 所以他不知道方寒霄的出身。 但下仆一说平江伯府,他立刻反应过来——扬州是大运河的重要连接河段,他怎么会没听过方老伯爷昔日的声名。 就是在方老伯爷打击过后,盐枭们的势头才下去,基本转成了小打小闹的私盐贩子,倒退个十年左右,淮安扬州两府因为周围有盐场,私盐之泛滥,几乎要把官盐挤压得卖不出去。 当然财帛动人心,现在买卖私盐的还是有,徐二老爷就是一个,不过不到猖獗的地步,官府没下力气穷追猛打,抓到就抓到,抓不到也罢了。 这也就是说,方老伯爷对于私盐倾销买卖那一整套程序,必然十分了解,他的长孙,家学渊源,很可能也是了然于胸。 于星诚随行人员带一个哑巴来,本有些奇怪,蒋知府因为自己的缘故,十分关注,他自己昨晚试图去找方寒霄聊过,奈何方寒霄没搭理他,他更上心了,想来想去,乘着于星诚去河上,派人去徐家悄悄打听了一下。 这一打听,果然是有问题! 于星诚悄悄地在队伍里夹这么一个通晓运输盐务的人来,是想干什么? 他说不会插手扬州府事,是真的不会插手吗? 于星诚与方寒霄几乎不离左右,与他说话时也与其他人不同,透着平级论交的随和,这不是一般的随从待遇,说是特意请来的参赞还差不多—— 蒋知府面色剧烈变幻,脸颊边的肌肉都抽了一抽。 除了明旨外,于星诚这位钦差有没有另外奉了密旨,把他也查一查,实在是不好说啊。 毕竟今早上于星诚问他要人时的脸色,可着实是难看极了。 别的不提,在看上官脸色这一条上,蒋知府还是十分敏锐的。 天色黑了。 方寒霄把于星诚叫了起来。 这时已是该着睡眠的时辰了,若是寻常事情,由着于星诚睡一夜再起来处置也不迟,但尸体不等人,这时候没处寻冰镇着,每时每刻情况都在变坏,拖一夜,明天是什么情形,又不好说了。 外面的饭食一直备着,方寒霄和薛嘉言坐着已经先用过了,于星诚过去看了一眼,摇头:「老啦,我可没你们这么好胃口,才看过那个,现在看见饭菜我都——」 「失火了,失火啦!」 几人心中一紧,疾步冲出去查看。 只见暗夜之中,火星烟雾缭绕而起,看方向正是推官厅。 刑名隶属推官掌理,仵作也来自推官厅,下午时的尸体查验,就在推官厅衙外。 「不好,快走!」 于星诚心中大急,向外便跑,险摔个跟头。 方寒霄和薛嘉言两人把他架起来,飞一般往推官厅那边跑。 方寒霄一路跑,一路心中电转:这要说是巧合,未免太巧了! 既不是巧合,那问题反而就明白了——捞上来的这具尸体泡成了这样,同伙还不放心,闻讯之后,还赶来试图毁尸灭迹,即是说,哪怕是毁损成这样的尸体,仍然是有价值的! 于星诚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推他:「你别管我,快先去,先去,帮忙灭火!」 方寒霄闷不吭声,依言将他推向薛嘉言,独自先行飞奔。 他一个人跑要快得多,不一刻到了推官厅,只见此处已经有人在端盆泼水,乱跑忙碌。 方寒霄不管别的,见到仵作张皇失措地在廊下张手喊叫,抢过一盆水来泼自己身上,冲着廊下的耳房便去——众人歇息走开的这一个时辰里,尸体暂时就存放在里面。 第68章 于星诚这时候赶到了,一问,傻了眼,急得跺脚:「烧了就烧了,值得什么——!」 便是天大的案子,要是把方寒霄这个韩王放在外面的耳目赔进去,就查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好在方寒霄既然敢冲进去,自然是有谱的,于星诚跺脚的这一下功夫,他已经背着物证冲了出来。 就是脸色不大好看,不是被火烧的,耳房不大,他进出迅疾如雷,身上没烧着,只沾了几个火星,会难看,是叫背上的物证熏着了。 这么近距离接触,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 薛嘉言本来要上去接,刚靠近他五步之内,呕一声,很没有义气地连忙跑了。 仵作等人上去,接了他一把。 推官厅几间屋舍仍在燃烧,被惊动的人络绎不绝地赶来救火,连后衙延平郡王都派了人来,他那里守卫众多,还有守备司的兵丁在,倒是能分出不少人手来帮忙。 蒋知府慌慌张张地,急命人去叫专负责救火的兵丁带唧筒来,又请上差赶紧移驾,不要耽搁在险地之间。 于星诚面色铁青,冷冷地道:「险?蒋大人,连你的推官厅都能忽遇火焚,这扬州城里,还有何处可保得平安?!本官哪也不去,就借着这股邪火之光,继续查下去,还出一片乾坤正气!」 蒋知府:「……」 他被于星诚的大无畏言辞震住了,一时两股战战,寻不出话来给自己解围。 但其实于星诚不傻,火势被发现得及时,这时候已经被控制了下来,推官厅几间屋或许保不住了,但推官地位超然于其他佐贰官,周围没有连着别的屋舍,火势因此也蔓延不出去。 于星诚把仵作叫过来,当真叫他就借着火光对抢出来的尸体进行第二次查验起来。 许是受了刺激,仵作心中既害怕,但也更灵醒起来,对着尸体又查一遍,最终目光落在了尸体的两腿之间。 他一边以胳膊遮住鼻息,一边皱着眉,俯身靠近张望,右手刃尖在那空荡之处拨弄—— 在场众男人们:「……」 连于星诚都忍不住换了个站姿。 「这里好像不是新伤。」 拨弄过好一会儿后,仵作抬起头来,迟疑着道:「我下午时就有一点奇怪,如果此处是被鱼虾啃噬,似乎不该被啃噬得这么干净,这么利落,就是烂,也该留下腐烂的痕迹,可这里就是什么都没有。可能,此人在死之前已经是这般状态了。」 方寒霄悚然而惊,他半身湿淋,一脸烟灰,抬头与于星诚对视。 ——本来就没有这个物件的男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罕有的天阉。 一种,是后天造成,时人常谓之,阉侍。 仵作所谓的不是新伤,意指这具尸体落水之前就缺少这个关键部位,至于是天阉还是后天阉割所致,以尸体的毁损程度,其实已不能确定。 但这不难推断。 因为如果是天阉,凶徒犯不着费这么大力气百般遮掩,这对凶徒来说应该算不上什么绝对不能泄露的机密。 这具尸体至今才打捞上来,其面目长相已完全湮没,亲爹娘来也不可能认得出来,只凭天阉这一个特征,指不出什么查探方向。 但凶徒的这一把火告诉了于星诚等人——凶徒认为能指出来。 那么,就只剩下了后一个可能,他是人为阉割。 一个好好的男人,当然不会这么跟自己过不去,这么干,恰恰是为了讨一口饭吃。 天下用得起并且有权利用这类自残以投身的特殊人群不多,大概就两处地方,一是皇宫内禁,二是诸藩王府。 如此,目标一下子缩小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 在仵作说出那句话以后,于星诚立刻就下令不用再查了——从这么具尸体身上,实在也不可能再查出别的来了,能有这一个发现,都算是奇迹。 他命薛嘉言领人留下把尸体看管好,然后带着仵作和方寒霄,直接往后衙走。 他要去见延平郡王。 这个时辰延平郡王本该安歇了,但前衙起了火,他哪里还敢睡,撑着爬起来,在下人的搀扶下站到门边去张望,恰见到于星诚匆匆前来,忙问道:「宪台,火势控制住了吗?」 于星诚点头:「郡王放心,还要多谢郡王派去的人,火势没蔓延开来,应该再过一阵就好了。」 延平郡王松了口气:「哎,这就好。」 两边进了屋,延平郡王回到了罗汉床上,也命人搬椅子请于星诚坐下,然后道:「这么晚了,宪台还带了人来,可是查出什么端倪了?」 于星诚也不瞒,简洁明了地把自己这两天一夜查案的经过说了一下以后,再示意仵作说话。 仵作跪着,一五一十把之前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延平郡王听着,脸色极为意外又震惊:「居然如此——」 以他心中猜测,害他的不是韩王就是试图嫁祸的潞王,但猜测做不得准,他喊出来也没用,没想到于星诚却是厉害,来的隔日就寻到了新证据,且比旧证据长枪要硬实得多。 毕竟找支长枪丢下容易,于星诚从入手到最终查到尸身蹊跷的一连串经过却是各有人证物证事实互为倚证,丝丝入扣,不是人为造假造得出来的。 当然,如果有心人要抬杠,那现在这个局面其实是加重了韩王的嫌疑——现场有他府上的长枪,凶徒里还有王府这个级别才配使用的内侍。 延平郡王震惊过后,目光闪烁了一下,就略带含蓄地提出了这一点。 于星诚痛快地道:「这不难办。我来是问一问郡王,可由此想到新的线索,既然郡王仍旧认为是以韩王嫌疑为重——」 延平郡王忙道:「我没这么说,只是——这也太巧了些。」 第69章 于星诚面色不变,道:「郡王说的是。所以,我明日便要上书,请皇上下令诸藩当地官府协同王府长史,彻查各王府名册,看近期可有失踪内侍人口,如若有,那就要请该藩做出解释了。」 延平郡王的脸色相反,立刻变了,他勉强压抑着,笑道:「宪台的意思,难道连我们蜀王府也要查?」 于星诚道:「当然,郡王不要见怪,本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焉知不知外鬼来,串通了家贼呢?都查一查,去个疑,王爷和郡王以后住着也放心些。」 「——宪台真是勤勉认真之人,」过好一会儿,延平郡王才挤出来句话,「不过,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为我一人,搅得天下不宁,王叔们知道,都该怪罪我了。」 查别人还罢了,连他家都查,谁愿意啊?各藩争储,谁府里没点不好说的,不怕被查出这个,也怕被查出那个啊。 于星诚向北拱了拱手:「只要皇上首肯下令,不费多少事,官府就地查证便可,不需另行从京里遣人出去。」 延平郡王听他说得真真的,额头上不由冒出点汗——急的,皇帝怎么可能不同意?有个借口摸一摸诸藩的底,他巴不得,于星诚这封奏章只要一上,就没有不准的理。 他急得道:「不用,真的不用——」 一时连韩王也不敢咬了,转而道:「这阉人也未必是从王府出来的,说不定是谁家私蓄的,诸如有些地方豪强,胆大包天,朝廷严令禁止的事,他们买通官府,照行不误。他们干出这样的事,更有可能。而不说我们府里,就是我两位王叔,我听闻也都是慈善暄和之人,我虽不曾见过,我父王常日夸赞,想来断不至于残害我一个晚辈。」 于星诚听了道:「郡王当真如此想吗?本官觉得,还是查一查的好,到皇上跟前,本官也更好回话——」 延平郡王忙道:「当真,当真,宪台还是去查别的途径,说不定另有收获。」 于星诚见他态度坚决,这才点了头,道:「郡王说的也有道理,如此,本官再想想。天这样晚了,我就不打搅了,请郡王早些安歇。」 延平郡王亲自下床把他送出去,路上又敲两句边鼓,让他不用想了,赶紧把上这种奏章的念头彻底打消掉。 于星诚不置可否,在他不放心的目光中领着人走了。 「镇海,依你之见,蜀王可有贼喊捉贼的可能?」 回到房里后,于星诚一边脱衣服,一边问方寒霄。 延平郡王那个反应正经还挺可疑的,一副很怕被查到些什么的模样,不过方寒霄摇了摇头,写:他如行此招,与其陷害韩王,不如陷害潞王。 韩王本来就是弱势的那个,以亲儿子为筹码不打压更强劲的对手潞王,去折腾本来几乎都不算入局的韩王?从情理上说不通。 于星诚见了赞同:「此言有理。那么,是潞王了?」 如果动手的是潞王,那他是一次搞两个,杀蜀王子嫁祸韩王,撇开那把他们都没放在心上的长枪不算,从受益人上来说,潞王所得好处最多,他的嫌疑也就最大。 方寒霄想了想,仍旧摇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喉咙。 从五年前算起,这里面的受害人不单有韩王蜀王两系,还掺了一个他。 凶徒里有阉侍,那么这伙人作为刀头舔血游窜江湖以杀人为业的杀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只可能是出自某方势力的私自蓄养。 这方势力如果是潞王,为何会受方伯爷的收买,截杀于他。 隆昌侯与潞王早有勾结,乘方伯爷买凶将计就计,以谋取总兵官要职? 理由不够充分,五年之前,皇帝尚算得壮年,那时候朝廷内外虽然着急,还是愿意给他时间,也没想到他真的能一棵苗都养不出来。 而潞王如果有这样的深谋远虑,那么应该不会在隆昌侯上位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推到台前,造出一个树大招风的局面,这与他的谋略为人不符。 再来,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如果隆昌侯隐于幕后,曾合谋潞王暗算过他,那么他返京以后,绝不会有机会一直靠近岑永春,隆昌侯不可能不对他加以警惕,不会任由岑永春来找他,还总给他发帖子,邀他进入隆昌侯府。 至于说岑永春扮猪吃老虎的可能,那是不存在,确实有人大智如愚,但岑永春不是,他那点可怜的心眼乃至于不够他造作,从里而外非常明确,就两个字:浅薄。 这不是说潞王一点嫌疑都没有了,只是,嫌疑有,疑问也有。 蜀王同理,也许他就是剑走偏锋,就是要先把韩王搞到彻底出局,不能翻身呢? 方寒霄心中其实另有一点影绰不成型的猜想,但连他自己也觉荒诞,且全无理由,便没有对于星诚提起来。 两人聊了几句,于星诚沉吟着道:「镇海,我恐怕这里,是很难再查出什么来了。」 一来,时隔太久,二来,事涉阉侍,以于星诚的权限,他就算知道哪些人可疑,也不够格直接去查了,非得再请旨不可。 不过就以现有成绩,到皇帝面前交差也很看得过了,至于后续事宜,听凭圣裁便是。 方寒霄的感觉也是如此,当下两人也不说了,凑合安歇不提。 转到隔日,一早上,蒋知府来说话。 于星诚现在看见他就一肚子气,之前都没腾出功夫跟他算账,这下尸也验了,再见他来,居然还不知反省认错,说出两句话来不尴不尬,还试图跟他套近乎的意思,当下气得喝道:「蒋明堂,你做的好事!如今还要掩藏吗?!」 从使君到蒋大人到直呼其名,蒋知府这地位是哐哐掉了三级。 早上阳光晴好,于星诚睡过半夜,精神养了些回来,昂然立在台阶之上,朝阳洒遍他全身,凛凛官威显露无疑。 第70章 蒋知府原就有些怕他,经过昨晚,更加意识到于星诚跟他不是一路人,乃是他最怕见的那种清正之官,再看方寒霄立在他旁边,又是个形影不离,两人这么联袂出来,于星诚对他态度如此之差,很难说是不是方寒霄已经发现了什么,告诉了他—— 他的疑心暗鬼,被于星诚如炬的目光,巍然的正气一逼,便如露珠在这朝阳底下一样,全部无所遁形,再一听他兜头的质问,膝盖不觉就一软:「宪台,我、我招,都是应巡抚他逼的我,下官是迫不得已啊!」 于星诚:「……」 方寒霄:…… 两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于星诚那句所谓「做的好事」,乃是意指蒋知府做事麻木,致使物证白白在水里泡得不成样子,管辖府衙又不利,居然能让人乘隙防火,险些毁掉物证,而蒋知府毫无自觉,至今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所以于星诚又有后一句「掩藏」的问话。 万没料到,能问出这个后续来。 于星诚咳了一声,道:「——你以为推到凤阳巡抚身上去,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名吗?」 他从江南巡回不久,对这一大片地段的官员都了然于胸,凤阳巡抚姓应,正巧是蒋知府的直属上司,分管凤阳扬州等四府。 应巡抚这个巡抚头衔与于星诚曾巡抚江南时所领的那个不同,于星诚回京缴差,巡抚之责便即卸下,凤阳巡抚则是常驻官职,现今驻地在淮安府内,与知府这样的地方官类似,只是官阶更高一层,所辖属地也更大。 而顺着说完凤阳这个词,于星诚心中便即一动,昨晚太乱了,有的事情,他没想起来。 他转头看方寒霄,方寒霄了然地点了下头。 天下阉人可聚之地,除了皇城王府之外,其实还有两个地方。 凤阳祖陵,南京孝陵。 因为于星诚准确地把应巡抚所牧的凤阳给点出来了,蒋知府更以为自己是真的事发,为求宽大处理,竹筒倒豆子一般,忙把事情都推到应巡抚头上去,他使劲推到了一半,见于星诚都不再说话,只是倾听,忽然蓦然恍悟,肝胆俱慌成了几瓣——他意识到是自己贼人怂胆,心虚过甚,白白被诈出来了。 他瞬间就僵住了,脸色又青又白,恨不得晕死过去,又很想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宪台,我、我——」 于星诚似笑非笑,道:「蒋大人,你说,本官听着呢。」 「宪台,宪台,下官早起吹了风,把脑袋吹糊涂了,胡言乱语,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蒋知府垂死挣扎。 于星诚笑道:「你不说,也不要紧,该知道的,本官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蒋知府犯的事其实不甚稀奇,就是借地利之便,与盐枭合作,私下也贩了点私盐而已——非常巧,跟他合作的那个盐枭,就是徐二老爷找的那个门路。 于星诚与方寒霄之前听到这一句的时候一齐:…… 怪不得关于徐家一案,蒋知府从头到尾装死,连做样子去查一查都没有。 因为他不敢。 此时再回想他昨日说的那一句「实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要是查出点什么来,谁脸面上过得去」就很有意思了。 这个谁,说的根本就是他自己,如果查,不可能不查徐二老爷的私盐由来,一查这个由来,保不住他要把自己查进去。 他离奇昏庸的表相下,掩盖的是他自己也是这条非法利益线上的一份子,一切看似不合道理之处,背后未必真的没有道理。 而蒋知府现在这么容易被诈出来,也是因为这一点,他不敢查,于星诚可正在马不停蹄地查,蒋知府还不幸发现他随身带了个懂行的——即方寒霄本人,这个懂行的还和徐家联亲,徐二老爷抓住他如救命稻草,再没有什么事会瞒着他,这里面是不是交待出了什么,蒋知府无法不作联想。 一联想,再被于星诚误导性很强的质问劈面一问,可不就撑不住了。 话说回来,徐二老爷干这事还说得过去,他一个知府也来赚这份钱,实在掉价得不行不行的,扬州城里大小盐商数百,谁不要来孝敬他,他不必特别贪污,就是收收常例银子也够宦囊鼓满了。 但欲壑难填这种词,就是用来形容蒋知府的,他坐堂扬州城中,满眼都是盐业之暴利,盐商之豪阔,他们上缴那点常例银子,一对比,就跟打发要饭的似的,蒋知府怎么能满足? 当然在蒋知府口中,这个心思绝不是他主动动的,他跟应巡抚是同乡,老相识,他能选到扬州来就是应巡抚在吏部替他活动来的,应巡抚不会白做这个好人,蒋知府贩私盐所得,本钱全是他的,利钱要分应巡抚一半。 听上去蒋知府很亏,其实没有,他的考绩捏在应巡抚手里,眼看三年任期快满,这么肥的地方还能不能连任下去,很大程度要看应巡抚下笔留不留情了。 于星诚不疾不徐地道:「蒋大人,你想清楚了,据你目前所言,应巡抚不过收受了些你的贿赂,这份钱到底怎么来的,他未必知情,本官拿着你的半截口供去问应巡抚,他若说不知情,这份罪责,只好你一人扛下来了。」 蒋知府在推卸责任上还是很有一手,不然不会第一句就把应巡抚供出来,闻言忙道:「——等等,我有账本,账本上有应巡抚师爷的手印!」 他一笔又一笔的银钱送出去,应巡抚总也得给他个凭证,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哪。 …… 这一句说出来,蒋知府大势已去,他就是反悔了不交账本,于星诚也能派人去搜出来。 不过蒋知府在做账上有点天赋,他这本账册藏得且挺隐蔽,不在官署,后衙,居然是跟着蒋夫人走,被蒋夫人带了出去,伪装成家常日用账,上面一笔笔记的都是买卖首饰布匹之类,金额数目上还用了黑话切口,乍一看,与寻常的账本并无什么异样。 第71章 这枝节一生,直接终结了于星诚的钦差之行。 巡抚这个级别的大员不是于星诚动得了的,他连夜写了密奏,将延平郡王遇刺案的目前进展及蒋知府口供以八百里加急方式飞马传递入京,皇帝震怒,不召内阁,直接下中旨命于星诚就地将蒋知府与应巡抚一起锁拿,进京御审。 消息一出,南直隶官场震荡,于星诚忙得脚不沾地。 应巡抚官位虽尊,然有圣旨当前,拿下他两个衙役就够了,蒋知府就在府衙,抓他举手之劳,这里面比较麻烦的,是那个与他有买卖勾当的盐枭。 前文说过,到盐枭这个级别,是有私人武装的。 虽然如今基本不太成气候,到不了与官府相抗的地步,但也需费些力气。 为怕打草惊蛇,提前惊了那盐枭让他跑了,于星诚暂时连蒋知府都没动,接到中旨以后,马上去扬州守备司借了兵,前往盐枭所盘踞的宝应县。 他到的及时,也不及时。 盐枭没跑,但是,死了。 自杀。 死前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遗书,自承平生罪责,说他贩卖私盐如何罪大恶极,如何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祖宗,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唯有伏法一死,死后家产皆捐官家,希望能以此洗清自己的罪孽,换取家人们不必连坐,能得一条活路。 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 盐枭无论是真的悔悟也好,还是从个人隐秘渠道打听到自己事发,畏罪自杀也罢,他这一死,都算是结了案,从逻辑上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这里面唯一的问题是,他的遗书上还招出了另一件事。 他说行刺延平郡王的那批人是他的人手。 盐枭干的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胆量奇大,他手下的一批人当时路过驿站,见到延平郡王一行人马壮衣奢,听口音还是外地来的,就动了贪念,想乘夜抢一把。 没想到点子太扎手,他们打不过,见势不妙,只好撤走了。 后来有意无意地打听,才知道居然抢的是朝廷的郡王。 他们吓得不行,商量过后,连夜跑了,盐枭原不知道,过好几日之后,才从他们的失踪及风声的紧促里猜出了大概,他也惊吓着了,但他家大业大,没那么容易跑。 他要忽然一动,本来没他的事,官府也要盯上他了。 他心中纠结煎熬无比,听说此案风声愈紧,朝廷还特地派了钦差下来,更加害怕,这种事一旦查到他,就是破家灭族之祸,几重压力之下,他最终选择了一死赎罪。 同来担任保护之责的薛嘉言甚是抖擞:「宪台,这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 于星诚高兴不起来。 什么萝卜什么泥,这来的太巧了,有的巧是真的巧,有的可不是。 这个所谓凶手,根本是别人挑准了时机,硬塞到他手里来的。 薛嘉言不知道这里面还连着方寒霄及先韩王世子一事,所以可以轻松地信以为真,他不能。 非但不能,他还意识到了此案水下之深,幕后人物能量之大,远超出他预料。 他要凶手,就塞给他个凶手,还是牵连两案的凶手,时机挑得如此之好,人选挑得如此之准,生冲着堵他嘴来的。 这要是一般官员,葫芦提结个案,两桩功劳到手,回京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不要太快活。 但于星诚不愿意。 他不愿意也没招,延平郡王等不及了。 延平郡王身体养得差不多,听说抓到了「凶手」,再也不愿意被拖在扬州城了,急着进京刷存在感,催着于星诚快结案走人。 只是延平郡王催还好,于星诚不犯着听藩王的,但他再查得两日,没查出新东西,倒是京里也来旨意催了,让他快把蒋知府及应巡抚押进京去。 于星诚没法抗旨,无奈只好暂且把现有档案封存,领着一大串人犯,浩浩荡荡返京而去。 来时初冬,去时严冬。 众人有准备,衣裳倒是带得足,但江南与北地室外的冷酷不是一个级别,越走越冷,众人还是冻得不轻。 到京这一日,天上还飘起了鹅毛大雪。 于星诚与薛嘉言身上都有皇差,要进宫先行缴差,方寒霄反而没事,在城门口与他们告了别,径直策马往平江伯府而去。 他穿了斗篷,但不爱带笠帽,眯着眼睛,只管在风雪里驰行,待进入平江伯府大门的时候,落了满头满脸的雪,他也不在乎,跳下马,随手一抹脸,顶着满头雪朝里走。 雪还在落,除了门房几个小厮见到他突然回来,惊讶地请了安,府里人都躲在各处屋里避雪取暖,行道上空荡荡的。 地上铺了厚厚的雪,他咯吱咯吱地踩着,先到静德院去。 方老伯爷正窝在房里打盹,一下见到他回来,十分惊喜,见到他头上落的雪快把头发都盖白了,又心疼:「你这孩子,从前就这样!戴个帽子能压疼了你?快叫你媳妇打发你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去!」 方寒霄点个头,转身就走了。 「对了——」方老伯爷想就便问一下他此行顺不顺利,谁知他迅疾地已经出了房门,只好忍不住笑地叹了口气,「唉,从前撵他都不去!」 这下好,是留都留不住了。 新房院落也空无一人。 方寒霄踩着雪,上了台阶,掀开厚厚的桃红撒花夹帘,只见堂屋里居然也没有人,但是从左边的暖阁里,传出清脆娇柔的说笑之声,听动静人数还不少,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方寒霄驻足站了一会,听出来了,是莹月在给丫头们说故事,说的是一则书上的志怪传说,丫头们都没听过,有些词汇莹月说得过于文雅,丫头们还听不太懂,要发问,问过了,又互相就此讨论谈笑。 第72章 他听明白了,轻轻伸手去掀起了暖阁上挂的那层薄些的帘子。 里面着实兴旺,天上落着大雪,丫头们无处消遣,八个人原全挤这里来了,莹月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她坐在一个熏笼上,斜斜背对着门边,手里拿着本书,面朝众丫头,不疾不徐地给她们说着。她不时看一眼书,要看书的时候,头低下来,后面白皙娇嫩的脖颈就露出来。 方寒霄一脚踩进门去,不等能看见他的丫头出声,左手一伸,就塞到了莹月脖子里面去。 「呀!」 莹月好好说着故事,毫无预料,后颈像被塞进了一块冰,惊得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谁呀——!」 她抱怨着捂住脖颈转过身去。 丫头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来不及提醒,在她身后笑成一团。 屋子里更加热闹轻松起来,外面是寒冬大雪,里面却好似春暖花开。 莹月在这笑声里,惊喜地也笑了起来:「你回来了呀。」 她说。 方寒霄满心琐碎尘埃拂去,嘴角扬起来,点了点头。 方寒霄的归来让本来闲听故事的丫头们都变得忙碌起来。 去厨房要热水的要热水,要吃食的要吃食,寻布巾的寻布巾,拥挤的暖阁很快变得宽绰下来。 莹月站着,有点局促。 一打眼的惊喜过后,她忽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丫头们都出去了,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小别之后,重新看见他,她心里开心,雀跃,可也有点不自在。 她不明白这份不自在是哪儿来的,没来由地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好像她突然就变得很笨。而她更不明白的是,她觉得连这份不自在都是开心的。 开心到甜,好像谁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 她不再和方寒霄对视,但感觉得到方寒霄仍一直在看她,目光毫不收敛,直接,放肆。 ……她被看得也很开心。 莹月都想捂脸了。她怎么回事呀,真是的。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方寒霄心里想得更放肆。 屋里火盆熏笼都点着,先还聚了一大群人,暖洋洋的,莹月这么畏寒的性子,也没穿大衣裳,上身着一件杏红缠枝梅花小袄,下面是一条石榴裙。裙子没什么出奇,但袄子就不一样了。 冬日衣物与春夏不同,夏日做得宽大些无妨,还有衣袂当风的飘逸感,冬日本来穿得厚实,若不合身,只有显得臃肿,所以莹月这件小袄是可可就着她的身量来的,腰间细细一掐,胸前玲珑放开,衬得她身姿十分窈窕。 方寒霄还没有见过她这幅模样。 他的感想是:她好像养得又好了点,掐一把,搞不好真能掐出水来。 至于掐哪里,他没有细想——暂没有空,他发现了莹月有点躲他。 躲得也奇怪,不是怕他那种,而是有点扭扭捏捏的。 她脸是别过去了,表情力图镇定,但连睫毛都闪得不自然,有一下没一下地,透露了主人的紧张。 也同时闪在他的心坎上。 方寒霄把她身子扯正过来,然后向她张开手。 他当然可以直接把她扯到怀里,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模糊又笃定的心情,觉得他的邀请会得到回应。 他等了片刻,怀里一满。 莹月埋着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看,但是确实是主动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并且过一会儿,还伸手很磨蹭地,轻轻地,像他揽住她一样,回揽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他身上很凉,大氅都没有脱,莹月被冰了一下。 她的脸颊挨到他脖颈下氅衣的系带上,带子上沾了点未化的雪花,又冻得她小小颤抖了一下。 …… 莹月撑了片刻,开始挣扎了。 她冷。 他从外挟裹来的一身雪意把她咕咚咕咚的小躁动压了回去。 「你冷不冷?先换身衣裳吧。」莹月一边想从他怀里出来,一边有点含蓄地先和他道。 方寒霄摇头。 他在外面是冷的,但进来就好了,扑面热意很快温暖了他。他不放手。 莹月挣不动,脸仍旧被侧压在他胸前挨冻,只好说了实话:「——我冷。」 方寒霄:…… 这个小娇气包。 他松开了手,莹月忙往后退,才退两步,脸被握住。 他的手还没回暖,莹月颤了一下:「——嗯?」 方寒霄目中闪着笑意,把她脸上沾着的半片雪花拿了下来。 莹月的目光从他的指尖移到他柔和的表情上,忽然心跳漏跳一下,觉得他看上去又温柔又英俊。 ……她为什么怕挨冻呢,冻一下,其实也没什么的。 石楠在这时候递了热乎乎的布巾进来了,笑道:「大爷先擦擦脸,那边正备水,一刻就得。」 方寒霄抬手正解着氅衣系带,莹月见到,伸手帮忙先接了过来。 石楠很有眼色地又出去了。 雪太大,方寒霄里面的衣裳上也沾了些,莹月下意识伸手去掸了掸,她掸得很认真,掸完一处,发现别处也有,跟着掸,不觉绕着他忙了一圈。 方寒霄拿过她手里的布巾,擦脸擦手。他有意擦得很慢,站着不动,由莹月绕着他转。 莹月一时还忙不完,因为发现了他头发上落的雪更多,从前面看时还不那么明显,绕到后面,几乎满覆白雪,她踮起脚尖来帮他轻拍。 手里有事情做的时候,就想不起来要不自在了,莹月还越忙越起劲起来,她自己十分畏寒,以己度人,虽则方寒霄说了不冷,她见他一身冰雪,仍然觉得他也应该很冷,把他往旁边拉了点,示意他在她先前占据的熏笼上坐下,然后继续替他收拾头发上的雪花。 第73章 他坐下矮了一截,她不用把手臂抬很高了,也觉得轻松了一点。 弄了两下,她想起来,又走到外面去,倒了杯热茶来放到他手里,安排他:「你不渴也可以捂捂手。」 再拍拂两下,雪花落得差不多了,底下的才麻烦——方寒霄从城门口奔马至家,距离不短,他头发里乃至凝结了些冰渣。 「你是不是没有戴笠帽?你应该戴个呀,哪有这样在雪地里走的。」 莹月忍不住说他,说完想了想,又出去,把自己的雕花桃木小梳子拿来,这梳子不很名贵,但材质不错,是她在娘家时就用着的,如今也没换,越用,梳齿越柔和,梳起来越舒服。 她回来,解开他的发髻,替他由上至下一下下梳着,把冰渣梳走。 她这么里里外外左一趟又一趟的,方寒霄一声不吭,由她摆布,给茶他就接着,梳头发他就配合微微低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懒洋洋的十分享受的状态。 他心里确实也是这么觉得。 迈进家门不过一刻钟,尘还未洗,风霜未去,他已经觉得在扬州时那些连环的阴谋阳谋疑忌诡计都远去了,被那一道夹板帘,皆挡在了外面。 这是他的家,他不用担心谁来害他,不需绷起心神,他尽可以全然放松下来。 他一点也不畏惧那些复杂叵测的人事诡诈,但他毕竟也没有那么愿意每时每刻都在里面深陷,总将自己绷成一张永远蓄势的弓,得不到喘息的功夫,他也会觉得有一点累。 她天真,稚嫩,正好。 他不需要她懂那些事,她就安心沉迷她的书,做她与他完全不同的事,像一个小桃源一样,呆在他的家里。 「我要是弄疼了你,你要说啊。」 莹月见他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异议反应,反而有点不放心了,出声嘱咐他。 她尽量放轻动作了,不过他的头发有的被冰渣凝结到一起去了,她不使点力,梳不下来。 方寒霄懒懒点头。 过一会儿,他忽然反手向后,要搂她的腰。 莹月下意识要挣,忽然见到他另一只手拿着的杯子一晃,不敢动了——怕水晃出来,撒他身上去。 她以一种很有点别扭的姿势被他反手揽住,不得不贴住了他的后背,脚尖还得抵着熏笼,低头嗔他:「你干什么?」 她忙着呢。 方寒霄不动,人还往后仰了仰。 这一下,若有旁观者在,是他靠在莹月怀里,莹月揽着他了。 他坐着,莹月得以从极近的距离俯视他,这个姿势别扭,但倒没有什么压迫感,莹月被他这么一靠,没有了想推开他的念头,还莫名生出点温柔心情来,扶着他肩膀,问他:「你这一趟出门,是不是在外面很累?」 那倒没有。 方寒霄很小幅度地摇了下头。 她身上很软,又热,他觉得很舒服,一时不太想动。 不过莹月误会了,她觉得方寒霄就是很累,不然怎么会这副样子,并且,她还觉得方寒霄在跟她寻求安慰。 他这样子和平常不一样。 她觉得他有点可爱。 然后她有点想笑,心里柔柔的,她低头看他,想摸摸他的脸,她真的伸手了——从前她未必敢。 「你是不是在撒娇?」莹月摸他还带着凉意的脸,问他。 方寒霄:…… 什么? 他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错,扭头仰下巴盯她,目光很有威严。 但是莹月解读不出来,她照着自己的想法安慰他:「没事,我不笑话你,也不告诉人。」 他一看就很要面子,她懂。 她还主动揽他:「再给你靠一会儿?」 方寒霄:…… 他默默地,扭回头,向后仰了仰。 手里的杯子始终端得稳稳的。 莹月果然把他接着,他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冷了,她再挨着他也不觉得受冻了。 这么靠近他,她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大概是,分离期间那些淡淡的想念有了着陆的感觉。 莹月悄悄地想,他应该不会发现,她其实也想找个借口靠近他吧。 大雪终于慢慢停了。 已是掌灯时分。铜灯映着明瓦,窗棂下透出柔暖的光。 方寒霄洗浴过了,换了身干爽衣裳,长手长脚地趴到炕上,去晾头发。 身侧坐着人,一条条换着布巾给他绞着头发里残余的湿意。 做这个伺候人的活计的不是丫头,是莹月。 要说丫头来做他也没什么意见,但莹月自己主动就过来了,她不知是终于有做人妻子的自觉了,还是在情意上开了点窍,总之这一份趣致的殷勤,方寒霄是十分受用。 一直感觉到她在背后悉悉索索地忙着,因为太享受了,他还差点睡了过去。 出门在外,归途还是跟一大帮人犯同路,怎么也不可能吃住得多好,忙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回家松散下来,倦意一层层就全上来了。 他头原还有点支棱着,方便莹月动作,渐渐就颓了下去,半边脸颊完全压到了自己的手臂上,莹月见他久不动弹,凑近点去一看,见他眼睛都合上了。 睡了呀。 还说不累,真的嘴硬。 他睡了,她胆也更大了点,见到他被脸颊压着的那只手臂衣袖被压得凌乱,往上掀着,露出一小截修长结实的手臂。 她记得他这只手上有伤。 他给她看过,当时她不觉得怎样,只是因为被蹭痛了把它当成脏东西而有点抱歉,然后猜到他是遇匪时伤的也就算了,没有更进一步询问什么的好奇心。 第74章 眼下她却忽然想再看一眼。 怀着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心思,莹月悄悄伸手过去,把他的手腕向后扳过去一点,看他那道狰狞疤痕。 炕边光线不太好,她看得不甚清楚,不由又凑近了点。 能盘踞五年之久的疤痕,当然深刻而很不好看。 不过莹月全然没有在评估这个,她看了两眼,只觉得一定很痛。 然后—— 没有然后了,她跟方寒霄睁开的眼睛对上。 莹月吓一跳,震惊了:「你没睡着?!」 方寒霄悠悠摇头。没有。 「——哦。」莹月讪讪了一下,旋即又觉得自然起来,她也没干什么嘛。 「我就是一下想起来,看看你的伤。」她解释。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完她有点烦恼,从前那么多机会,他没事就来晃悠,她从来也没想起来去看他,这下好端端的,他没伤没病没撩她,她自己这个「一下想起来」是打哪想的呢? 好在方寒霄不知道她这个纠结的情绪——他招惹莹月一直是出自他自己的本心,有时候看上去很像样,其实也就是个碰巧。要说有多丰富的经验,乃至于去察觉分析到莹月那边细微的状态心意,他是都不具备。 「奶奶,摆饭吗?」 石楠的声音从帘子外传进来,给莹月解了围。 她也不多想了,忙转身起来:「嗯,摆吧。」 一时用过了饭,饱足之后,精神更易困倦,方寒霄直接躺回了炕上,莹月没这么早困,但在他无声的坚持下,还是跟着他一起歇下了。 方寒霄精力不足,一时倒也不想干什么,规矩地抱着她亲了一会儿,各自亲到手脚酥软,就满意地翻身睡了过去。 睡得早,他醒得也早。 天还没大亮,屋子里外都静悄悄的,他很精神地醒了过来——有一点是被压的。 莹月畏寒,炕到这个时辰,温度降了些,变得温温的,察觉到身边有更热的热源,她睡梦中卷着被子就过来了,抱汤婆子一样把方寒霄抱着,一只腿还非常不淑女地压到他身上。 方寒霄被压得瞬间就更精神了。 他心猿意马地伸手去捞她,才摸着她柔软的背—— 砰砰。 外面传来敲院门的声音。 「谁呀?!」 从厢房里传出丫头睡意朦胧又带着不耐烦的应答声。才下过大雪,地上积着那么厚的雪,谁愿意早早起来出去。 「快开门,有急事!」外面喊着。 过了片刻。 外面接连两道开门声,一道是厢房门,一道是院门。 不知丫头和外面的人说了什么,很快,又一次敲门声响起来了。 这次敲的是正屋门。 「来了,来了。」是玉簪的声音,她从暖阁那边跑出来,把门栓抽开了。 「建成侯府薛大爷来,说有急事找大爷,人在外面立等,说十万火急,请大爷现在就出去!」 「什么事这么急——好的,知道了,我现在就传话。」 不用传了,方寒霄全部听见了。 他慢慢地手往下滑,把莹月压着他的那条腿移开,然后慢慢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这两个动作虽然缓慢而简单,但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自制力。 他把头发随便束一束,控制自己不要转头,步履重重地出去。 薛嘉言正在前院待客的小厅里等他。 薛嘉言来得真的太早了,沿途道上的雪还没有铲去多少,一些下人拿着扫帚木锸等器具刚开始忙碌。 见到方寒霄过来,他丢下茶盅,就迎上来,大嗓门嚷道:「方爷,大事不好了!」 方寒霄皱眉,薛嘉言为人虽然有点咋呼,但也不是无风起浪之人,昨日分别后他们进宫缴差,难道是出了什么大岔子? 不应该啊。 他们该备的证据都备得很妥当,便是最后盐枭的供词蹊跷之处,于星诚与他商议过,也是准备原原本本奏报的。于星诚不愿意拿糊涂账去敷衍皇帝,在得其全功与实事求是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方寒霄匆匆和他进去,不等坐下,就写了一句问他。 薛嘉言伸头一看,却摇头:「方爷,不是这个,我们挺顺利的,皇上听过了于宪台的禀报,就下旨把人犯先都关大牢去了,让我们把档案也都移交给刑部,这罪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得再过一道复审。昨日雪太大,简单定了个方案,皇上就让我们先回家了,休息两日,再说。」 遇刺一案是案中案,一案还连着一案,被牵拖出来的应巡抚这个级别的官员于星诚可以参可以审,但最终定罪权不在他手里,也不是他一言可决,最终怎么样,案情是否确实,朝廷这里还是要把一把关的,这不是一两天的事,程序走下来,得有一阵子。 方寒霄不解,搁笔看他。 不为此事,还能有什么值得他不在家休息,七早八早地跑过来? 「方爷,你听说了没有?我俩,要做亲家了!」薛嘉言坐到椅子里,一拍大腿,告诉他。 方寒霄:…… 他渐渐面无表情。 然后目光游移,不自觉地在左右梭巡,想寻个什么趁手的物件,砸到不靠谱的友人脑袋上去。 就为这破事,把他从被窝里叫了出来?! 薛嘉言对自身的危险毫无所觉,兀自满脸震惊地向他道:「方爷,你是不是没听懂什么意思?你听我跟你解释,你就知道了,你也得吓一跳——我那大堂姐,就是我大伯父家的,跟你那个堂弟,也就是你二叔家的,定亲了!」 这关系叫他形容的反而复杂了,其实也就是几个字:在他们外出公干的这段时间里,薛珍儿跟方寒诚正式定下来了。 第75章 方寒霄对此很漠然。 他早知道有这一天,无非早晚而已。 但薛嘉言不知道,他昨日到家时才听母亲陈二夫人说了,刚听见堂姐有了再嫁的人家,他还挺好奇,心说他堂姐想开了,等一听人家,喷了一地茶水。 「我们府上还好,大堂姐总是嫁过一回,虽说方寒诚那小子酸得十分讨厌,但单论门第,是很匹配得过去的,大堂姐结这门亲事,算划得来。可你二叔真是——他真是能下狠心啊!」 不是他要贬低自家堂姐,此时风气就这样,寡妇再醮,与初婚出阁就是要差了不少。因此他不得不佩服方伯爷,这都干得出来。 方寒霄连个点头都懒得给他。 薛嘉言对此有自己的解读:「方爷,你是吓着了?还是心情不好?唉,怨不得你,我都头疼我大伯父暗地里那一出,这可好,你二叔又掺和进来了。真是,他们到底想搏多大富贵才足够啊。」 他抱怨。 方寒霄不想说话。 跟哑巴聊天有个好处,他不回应的时候,别人一般也不会有多大期待,会自动给出他说不了话的解释,薛嘉言就继续说自己的:「我娘说了,他们这亲事定了以后,昏礼的日子赶得还挺急,年前就预备完礼。算算日子,最多不会超出一个月,我大堂姐就得进你们府门了——天哪!」 他哀叹一声,哐当往椅中一仰,「我就出去一趟,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方爷,你说闹这么乱,咱俩以后可怎么叙?」 方寒霄终于瞥了他一眼,拿起笔写:你伯父嫁女,有你多大事。该怎么叙,怎么叙。 薛嘉言愣了一愣:「是没有我什么事,我备份礼也就得了。不过你可是——嗯,」他对于方寒霄至今连个惊讶的眼神都没有还是有点不满意的,觉得他也太沉得住气了,因此不怀好意地挤着眼,打趣他,「我堂姐那个心思,你知道的。她过了门,小嫂子要是多想了,方爷,你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啦。」 方寒霄闻得这一句,只是一嗤,他有什么不好过,他一头撞来,坏了他的好事还差不多—— 不过,方寒霄想到此处,忽然又皱了皱眉。 他忘了,屋里还睡得香甜的那个小东西,好像,醋劲是一等一的。 年底的京城变得分外忙碌热闹起来。 应巡抚蒋知府案中案是一桩,延平郡王到京是另一桩。 郡王们还是有些顾忌,除了宫里之外,不好擅自往文武大臣家中去刷存在感,但彼此互相拜访就没有妨碍了,延平郡王到京第一日,早于他进京的潞王家的宝丰和怀庆两位郡王就双双上门去了。 从排行年纪论,延平郡王最长,潞王家两位郡王都需唤他一声哥哥。 也是为了等这位倒霉遇刺的哥哥,宝丰怀庆虽然往皇帝跟前打过好几圈照面了,但婚事还没有办,要拖着等延平郡王先娶。 宝丰怀庆二郡王对这个倒是不着急,上京一大任务就是娶亲,娶了,说不定就得回封地去了,不娶,满可以多赖一阵子,能赖到年后去,更好。 延平郡王人到了京,也没有立刻提起来亲事,他得先把身上的案子结了。 虽则他是受害者,但此事不了,背着个案子成亲,总觉得好像有点晦气。 他就到皇帝跟前哭。 这当然是很值得哭的,三郡王赴京,就他差点把命丢了,凭什么,多冤哪? 他站在于星诚那一头,不认同是盐枭的人行刺他,这无法解释那个阉人的存在,就算他是个天阉,那些盐枭凶徒在知道他的身份以后,都已经吓得连夜逃跑了,又何必再潜伏回来放火呢?如果他们行事当真严密到这个份上,那一开始就不会发现不了他的官家身份,只把他当成普通肥羊想宰一把。 不过出乎朝中众人意料的是,他否认掉盐枭后,没有掉头去咬韩王一口。 他的两位郡王堂弟为此心中疑惑,联袂又到他门上坐了坐,想探听个口风——这么现成的证据不咬韩王,该不会在后面等着,想乘他们不备咬他们潞王系一口吧? 延平郡王否认了这一点,然后在堂弟们的再三追问下,似乎不得已般说出了实情:若咬韩王,于星诚将上奏章,三王一起连坐遭殃。 延平郡王倒不怕堂弟们说出去,在这一点上,他们串在同一根绳上。他不敢说,宝丰怀庆也不会敢说,万一说了,那也不要紧,起码于星诚将无法再独善其身,得到皇帝跟前好好解释去了。 是的——延平郡王也不傻,于星诚找他说过那番话后,过去几天,他慢慢回过了一点味来。 于星诚这个看上去铁面无私万事秉公的纯臣,难道居然是倾向于韩王的? 他没有证据,从表面上看,也完全看不出来于星诚能和韩王有什么瓜葛。 于星诚的姻亲徐家如今在皇帝的摆布下,形成了一张局面很复杂的网,但这张网无论是往潞王伸,还是铺向他们蜀王系,和韩王都应该没有干系才对。 延平郡王对能选到徐家二姑娘为妃,是很满意的,这满意里相当一部分程度就是冲着于星诚而去,于星诚官职不算很高,但他谏臣兼纯臣的身份很宝贵,这样的人在皇帝面前说一句话,顶别人十句,虽然他从来不多说——正为他不多说,一旦开口,更有分量。 延平郡王很想借着这个拐弯亲把于星诚拉到自家的船上,他为此一直很配合于星诚的查案,为的就是铺出这条路去,在于星诚眼里留个好印象,为了不显得太猴急,他在扬州的时候,甚至都按兵不动,未曾轻易伸手。 但,如果他这只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于星诚的脚已经站了队,事情就不太妙了。 于星诚可以不站他,但是至少,也不能站到别人那里去。 延平郡王想尽快弄清楚这一点。 第76章 他性喜低调,自己不想出这个头,所以有意无意地把信泄露给了堂弟们,鼓动着堂弟们去。 宝丰怀庆二郡王对费尽工夫「探听」来的这个信息很关注。 先不为别的,万一于星诚真抽冷子上了这么道奏章,为个阉人把诸王府都翻查一遍,起码他们得做好准备啊。 一边紧急命人送信回去河南给潞王,一边开始想法打听于星诚。 藩王直接接触朝臣尤其还是文臣太招人眼了,两人不敢犯这个忌讳,想来想去,最终拐弯抹角地,把脑筋动到了方寒霄身上。 这不奇怪,扬州之行方寒霄一直随同于星诚左右,他和这件事本扯得上关系,再来,他是岑永春的连襟,两郡王也能找到渠道接触他。 于是就由岑永春出面,宴请方寒霄,要请不能平白请,为了放松方寒霄的警惕,岑永春还找了个借口——望月怀孕了,他高兴,找连襟喝两杯。 为了显得更自然,望月同时也向莹月发出了邀请,说大着肚子,寒冬腊月的,哪也去不了,在家太闷了,让莹月这个妹妹陪她去说说话。 莹月收到了帖子,不想去。 说什么话呀?她们根本没有多少感情,方寒霄出外那几天,她们还在徐家打起来了呢,她手都被挠破了。 现在又要装姐妹情深,何必呢。 方寒霄听了,眉头高高地挑起来,拿她的手看。 莹月知道他不信,声音低了两度,说了老实话:「——我没有打,是大姐姐和三姐姐,我拉架来着,没拉好。」 方寒霄忍不住笑了,就知道她没这份本事。 他又点点头,她不去便不去吧,他此时还没想到岑永春请他背后有什么深意,岑永春一贯喜欢拿抢了他的未婚妻一事在他面前显摆,现在望月有孕,他又勾起这段心事来也不奇怪。 因此他懒得勉强莹月,他不觉得莹月去不去有什么妨碍。 不过又过一刻,莹月磨磨蹭蹭地又来找他了:「——我还是去吧。」 她觉得自己出尔反尔,为此有点脸红。 方寒霄疑问地望向她。 「请了我们两个的,你都去了,我不去,嗯——」莹月顿了一会儿,没找着合适说辞,索性就又说了一遍,「我还是去吧。」 如今看着是一切时过境迁的模样,可请他的毕竟不是一般人,她不知道岑永春在他心底到底还扎得多深,也张不开口来问,怕有戳他痛处之嫌。总之是觉得,他既然要去,那她陪他一起去比较好。 方寒霄看出来她的心思,想解释,然而内情太多,现在确实不是透露的时机,他只能写一句:别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莹月有口无心地点头:「嗯嗯。」 她懂,他要面子,她不会拆穿他的。 方寒霄让闹得无奈,她一下乖起来,这体贴劲儿又挥霍得太富余了。 他不想被她脑补出一个与所谓前情敌耿耿于怀的形象来,他要治她也还是有招,眼睛一垂,目光就往下移,停到她小肚子上。 他目光顿住不动,莹月就被他看得忐忑起来了——什么意思呀? 肚子有什么好看的? 她自己低头也看了看,她才吃过午饭不多久,有点怕她是吃多了,肚子凸出来一点被他发现了。她跟宜芳讲过的,衣裳不要做得太合身,万一她胖了点,就不好穿了。 宜芳倒是听了她的,但是只给她胸前那段放宽了点,腰肢照样掐得细细的,玉簪石楠还都赞同,认为这样好看,她拧不过丫头们,这些小节她也不很费心,也就半推半就地依了。 现在她不知怎地,却又担心起来。 方寒霄终于把目光收回去了,但是他的手伸过来,照准她肚子摸了摸。 在莹月困惑的闪躲中,他收回手,一本正经地写:我从前问你,你说没有这么快,那现在过去这么久了,你是不是该有了? 「有什么——」莹月忽然回想起来,脸一红。 「我,我不知道。」她果然被带歪了,因为她想起了望月,望月请她去,是因为怀孕了。 她比她成亲早,其实该先一步的。 她脸红得还挺像回事。 方寒霄憋着一腔笑,写:宝宝怀在你肚子里,有没有,你怎么会不知道? 莹月对这个问题倒是可以回答出来,并且她被追问得有点恼羞,嗔道:「你为什么总问我,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方寒霄笔一顿,留下一个墨点——这是什么逻辑? 他写: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宝宝是你放的啊。」莹月甚是理直气壮地向他道,「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方寒霄:…… 他一面被这个逻辑惊呆,一面居然无法反驳。 他满腔的难以言喻,抖着手指写:我怎么放?谁告诉你这个话? 说她懂,她明显是不懂,不然根本不会和他聊下来,说她不懂,想一想,她分明又没有说错。 「那问你呀,是你放的。」莹月忽闪着眼睛跟他讲,而且说完以后,她忽然露出来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不会?所以我一直没有?」 方寒霄:……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痛,他现在是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 「你怎么了?」他表情变得太明显,莹月小心翼翼地,「我没有笑你,也没有怪你,丫头告诉我的,说你放了,我就有了。你不会没关系的,我不急。你——你要是着急,去学一学?你这么厉害,肯定一学就会了。」 方寒霄:…… 他真是谢谢她哦,还夸他。 莹月这么能给自己找理由,方寒霄也是服气,不过,倒是省了他的功夫,若是她哪天知道了着急,以为总是没有是自己的问题,愁眉苦脸起来,他还要费心安抚,倒是个头疼事。 第77章 就让她以为是他的问题吧——毕竟,方寒霄甚为勉强地想,其实也没错。 转到出门这一日,雪尚未完全化尽,但天气是好天气,日头一早就出来了,照在屋檐角的残雪上,闪着晶莹光芒。 到了隆昌侯府才知道,岑永春把两人的大舅子徐尚宣也给请来了。 徐尚宣本不想来,挨不过徐大太太连催带求,没奈何,他只好来了。 不但他来,他妻子于氏也是一同来的,望月头回有孕,于氏作为娘家嫂子过来看看,嘱咐些话,是该当的。 于氏常年在娘家过活,她的生活状态,是许多妇人梦寐以求的典范。 但这好日子不是全然没有代价,徐尚宣在学业上的进步始终缓慢,正为他不大开窍,徐大太太无计可施,才只好把长子两口子请托给了于星诚管教,徐尚宣在岳父的训导下,于两年前终于考出来了个秀才,但举试这关他迈不过去,已经连跪两次了,最近一次,正是三四个月前。 好在他的年纪还不算大,如今已经年底,就是翻到明年去,也不过二十五岁,还能再战几科。 徐尚宣考不上去,于氏作为宪官之女,如今也只好称一声秀才娘子,她这身份在隆昌侯府里来往的人家里算不得什么,故此岑夫人知道她上门,也没见,只推托一声忙,就让把她领到媳妇那里去了。 莹月也是差不多的待遇,莹月无所谓,她还不想见岑夫人呢,于氏一般没什么兴趣见,但交际应酬这回事,不是以兴趣论,礼数摆在这里,岑夫人对长媳家中来人避而不见,连个安也不让去请,这就是怠慢。 于氏就有些不悦。 望月不知道,见到她来,还先笑问了一句:「大嫂,你来得倒早,可先去见过我们太太了?该先见一下,我叫人领你去吧——本该我亲自领着,不过我月份轻,又才落了雪,太太担心我,怕我出去或是不甚滑跤,或是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所以这阵子只叫我呆在屋子里,连日常的请安都叫我不必去了。」 于氏听她这一通话,似解释似炫耀的,不动声色地候到她说完,才淡淡地道:「大姑奶奶多虑了,我们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家,才一进门,我就提起要去给夫人请安,只是夫人说忙,不曾见我。」 莹月正好被引进来,就便补了一句:「大姐姐,我也说了,你们太太也没有见我。」 她是不想被望月挑刺,所以抢先说出来,但这么一来,望月脸就僵了,想描补一下,莹月清澈眼神睁着,似乎好糊弄,于氏却是一脸了然,她这话就说不出来,嘴唇动了动,只能挤出来一句:「那是不巧了,太太今儿真忙。」 于氏虽不悦,也不想存心给孕妇添堵,笑着应了一句:「是呢。」 当下各方分宾主坐下。 望月请莹月时夸张说的是肚子大了,其实并没有,她才查出有孕,如今也就大约两个月,看得出什么,身形和从前一般无二,只是动作变得缓慢,往下坐时,还要丫头扶着。 莹月坐在于氏下首,她还挺高兴的,要是她一个人来,那就得挖空心思寻话和不甚合得来的长姐寒暄了,有于氏在,她就省事多了,只管跟着附和一二便是。 她想得没错,于氏是长嫂,既然来了,这个大梁自然是她要挑起的,寻着话,一句一句地和望月说起来。 莹月开始附和,渐渐有点神游,她心智尚小,对孩子经不感兴趣,也插不上嘴。 但望月眼神扫过她几回,看不惯她这幅置身事外的悠然样子,冷不丁开了口:「三妹妹,你成亲的日子可比我久得多了,怎么至今还没有消息呢?」 莹月:「——也没有早很多啊。」 就几个月么。 「总之是不少时候了。」望月原就有些上挑的眉眼更往上扬了扬,表情似笑非笑,「你也该上心些,别一天只知道傻吃傻玩,做了人家的媳妇,这肚皮争不争气,可是第一等要紧的事。三妹夫年纪又比你大,便是你不着急,他可不一定。」 她的话不好听,但莹月想了想,可能——方寒霄是真的有点着急的吧?都问过她几回了。 不过,也不是她的错嘛。他不会,她有什么办法呢。 她就很坦然,虑及方寒霄的面子,他应该不想别人知道他不会,还把这点替他隐瞒了,只道:「大姐姐,我知道了。」 莹月态度不算不好,但没造成她想达成的打击力度,望月可不满意——她从前对莹月没有这么多心思,这个老实得不得了的庶妹在她眼里几乎是透明的,她就是斗,一般也是去跟惜月斗,但打从莹月代替她出嫁以后,每见她一回,这个当初不起眼的小庶妹都显得更鲜亮一点,好像一颗宝珠一样,一点点被人拂去尘埃,露出底下流转的光华。 看在望月眼里,就是越来越扎眼。 一个女人过得怎么样,操不操心,累不累,有没有烦心事,真的从外貌上就看得出来。 「自家姐妹面前,你何必佯装,就老实说了罢。我是做姐姐的,才提醒你两句,你不抓紧些,底下那些小贱人们动了心思,抢在你前面养出来,占了你长子的位置,到时你哭都晚了。我告诉你,别以为他现在新鲜劲儿没过去,还对你好,你就大意,这天底下的男人,都差不多,摆在心头第一等的,都是子嗣,你院里要是有谁现养出来一个,妹夫的心立刻就被勾过去了。至于你,」望月挑起嘴角笑了笑,「现在不论对你多好,那都是做不得数的。」 于氏听得微微皱眉,望月这番话似乎没错,但听着怎么有那么点不对劲呢,跟盼着人家夫妻失和似的。 她在婆家时候少,跟姑子们都不甚熟,但大致脾性是知道的,望月这么不饶人,各自婚嫁了还要给来看望她的妹妹排头吃,她有点看不过眼,想说话,莹月已先道:「哦。」 于氏:「……」 第78章 她无奈了,这也太好性儿了吧?都出嫁的人了,怎么还好似泥捏的一样。 正想着,莹月补了一句:「不过,我家里和大姐姐家不太一样,现在没有大姐姐说的那些人,所以应该没事。」 她这一句补得很脆亮,眼里闪着的光乃至有点调皮,显然,是故意的。 立她身后的石楠腰板都跟着直了直。 于氏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举起茶盅来,掩住了将泄露的笑意。 望月就很堵心了,沉下脸道:「——你这是什么话,别的还罢了,嫉妒这一条,是犯了七出的,我们徐家的姑娘出门子,可不能带着这股小家子气,没得把门风都败坏了。」 公侯之家,爷们屋里摆两个人多正常,望月对这条规则还真是接受的,至于心里好不好受,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好受,也不敢宣之于口。 让岑永春把他的房里人都打发走?不可能的,恐怕岑夫人知道了,得先把她打发回娘家去。 莹月慢吞吞地:「——哦。」 她其实想说点什么,想一想,又算了,她跟望月就是没有话讲的,思想也差得远。 打个比方说,方寒霄要是纳别人,她不会闹腾,也不会阻止,可是肯定不会再喜欢他了,更不会给他的这种让她很不舒服的行为说话。 …… 莹月忽然走了一个大大的神。 喜欢? 她怎么会想到把这个词用到方寒霄身上?从前她好像一直都没有这样想过——当然喜欢这个词本身没有什么稀罕,她喜欢玉簪石楠,到方家以后,也喜欢小姑子方慧,但不知为什么,一旦把这个词用到方寒霄身上,好像它就不再像原来一样是个单纯的词了。 不是变得不好,相反,是太好了。它所体现的不但有亲近温暖,还多了光芒闪闪。 这一层光,从她的心里生出来,让她整颗心都变得无比快活。 这实在是个很寻常的时刻,甚至还是个不怎么愉快的时刻,因为对面坐着的是坑害过她并且现在还在拿话针对她的长姐,但她一点都不再放在心上,连反唇相讥的力气都懒得跟她废了。 因为她只是很开心。 这份开心占据了莹月全部的心思,以至于她分不出来一点来去跟望月生气。 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啊,她开心都要开心不过来了。 莹月努力地咬着唇——她现在要是笑出来,一定显得很傻,说不定还要把望月跟于氏都吓一跳。 她因此忍得很辛苦,学着于氏,也把茶盅挡到唇边。但心头的情绪挡不下去。 她喜欢方寒霄。 想到这一句,她的脸刹那间又似火烧,十分开心里,有五分都变作了羞涩。 不过,也没什么吧。 莹月努力说服着自己,他那么好,她喜欢他一点有什么呢。 他是她的夫婿,她是可以喜欢他的。 前院。 相比后院有些不尴不尬的气氛,前院也没好到哪里去。 基本上是岑永春一个人在高谈阔论。 「大舅兄,听说你这回又落榜了?」 徐尚宣的脸黑了一层——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都过去好几个月的事了,这妹婿好没眼色,现在还提! 他很不痛快地简短应道:「是啊。」 岑永春一笑:「大舅兄,别丧气嘛,状元哪是那么容易得的,我听说尊岳于世叔当年还落过一回榜呢。」 这话倒还中听,徐尚宣心里舒服了点,不过道:「我岳父和我不一样,他老人家那回是天上落雨,不慎污了卷子,才遭黜落的。」 简而言之,运气不好。他自己则是跟运气无关,就是实力不够。 「那也是没中。」岑永春手一挥,就把一概而论了,又道,「大舅兄,你这回没中,也不能全赖你,你跟着于世叔读书,但是于世叔公务太繁忙了,三不五时要出个外差,这回又才往扬州去了一回——寒霄,你还跟着了对不对?有阵子不见,下雪前原想叫你出来玩一遭,一打听,才知道你竟不在家。」 方寒霄对着他转过来的目光,慢慢点了下头,心里留上了神。 岑永春这话音有点微妙。 「这就对了!」岑永春一拍掌,又转向徐尚宣,「于世叔那么忙,哪有多少工夫专门教你,依我说,你该想法去找个书院,或是凑点银子,捐进国子监去,那才是你们读书的正途呢。」 徐尚宣一听,想也不想地拒绝了:「那不用,我跟着岳父很好。岳父虽忙,我把问题攒下来,候到他闲的时候去请教便是了。」 书院或是国子监的教授再厉害,一个人要面对许多个学生,他跟着于星诚可是一对一的,而且于星诚还是在职官员,他不但学读书,也提前学做官,这么好的机会,哪怕徐尚宣是看见书本就头痛的一个人,他也是知道好歹的。 「这倒也是。」岑永春没有坚持,跟着点头赞同,看上去倒不高傲,一副闲聊的样子道,「大舅兄,那你先前跟着于世叔下江南,可有什么趣事?说来叫我听听——那可是个好地方,我久想去,只是母亲不许,怕我缺人管束,在外面胡闹,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母亲还像三岁般地管着我,唉,哪像你们,自在得多了!」 徐尚宣没什么城府,聊开了他也愿意多说两句,但这个他还真说不出什么来,道:「哪有什么趣事,我们不是玩去的,一路正经事都忙不过来,能打仪仗的时候还好,有时候要微服,只能凭两条腿走,我两只脚底走得全是泡,大夏天的太阳还毒,我皮都晒脱了一层!」 他说着连连摇头,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 岑永春伸手点他,大笑:「大舅兄不实诚,难道还怕我去告你的状不成?别处不说,那十里秦淮,香艳脂粉,大舅兄难道能过而不入,不去领教领教?」 第79章 「嘘!」徐尚宣吓一跳,连忙摆手,「我们可是查人去的,岂敢干这样带头犯禁的事!」 「我不信。」岑永春撇嘴摇头,又去问方寒霄,「寒霄,你是个痛快人,不像他们那样人家有的没的忌讳一堆,你快说,你这回出去,有什么有意思的没有?」他说着挤眼,「扬州,也是个好地方啊,有一样闻名天下的特产,你没去尝尝?」 方寒霄眼睛眯起,似乎含笑,然而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真实神色,然后摇头。 他虽然摇头,但他相貌与徐尚宣差别得远,正经时是清朗,做出这副表情时,便透出几分矜贵风流意味,是他们这类贵介子弟自养尊处优的环境里天生而来的。 岑永春一见就来了劲,加重了语气:「真没有?我不信!于世叔忙便罢了,他是个正经人,想来确实也不会动这些心眼,你去忙的什么?难道就白跑一趟?——你要一定说没有,那你说说,你去这么久,到底干什么去了?前后加起来可有一个月呢,你不说细了,我就不信!」 方寒霄至此了然。 原来是问他打探来了。 只不知他想打探的是哪一方面,毕竟,他们在扬州停留时间不长,忙的事情可着实不少。 延平郡王?凶徒?蒋知府?应巡抚? 方寒霄脑子里转悠着,下笔写:你去刑部看看那一串人犯,便知我们忙的是什么了。 岑永春眼底光芒一闪,但是摇着头,似乎很嫌弃地道:「马上快过年了,我去看犯人干什么,不嫌晦气。再说,都是钦命案犯,哪是想见就见得着的,你只是敷衍我。」 顿了顿,又不经意般问,「我听说,这回揪出来的蛀虫十分厉害,居然包括了一个巡抚?」 这不是什么秘密,方寒霄随意点头。 「于世叔可真是厉害,立这么大功劳,这回官职又能往上动了动吧?」岑永春先夸了一句,才又道,「说到这个,我倒真是想问问,这个巡抚真是被下属咬出来的?没有别的什么?」 方寒霄一笔一划写:别的什么? 「就是——」岑永春卡了一下,「就是别的过错什么的,他自己没泄露点什么,纯是被下属连累出来的?那他可真是够背的。」 徐尚宣插嘴:「哪里背,他跟盐枭合作贩私盐啊,这还不够严重?我看他是罪有应得。」 岑永春道:「这不一定吧,我听说他本人还没认罪呢,只是扬州那个知府咬住他不放。」 「肯定是有证据的,不然岳父也不能听那知府一面之词,就把他抓回来。」徐尚宣说着向方寒霄,「对吧?」 不等方寒霄做出反应,岑永春抢着道:「话是这么说,这证据恐怕不一定确实,不然,他怎么还敢硬挺着不认呢,早点认了,皇上面前还能求个宽大处理,越挺着,越是惹怒龙颜。」 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徐尚宣不响了,看向方寒霄。 岑永春也看他,跟他确认:「寒霄,你最清楚情况,你来说,我和大舅兄谁说的对?」 方寒霄看看徐尚宣,又看看岑永春。 他亮出一张纸:你们知道证据是什么? 徐尚宣摇头,岑永春点头。 岑永春就便解释:「我听说是本什么账册,账册上有巡抚师爷的手印,对不对?」 方寒霄点头。 对。 也不对。 对的是岑永春的话,不对的是,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 当然这不是秘密,于星诚奏章中写得明白,身在官场,想打听一定打听得出来,可是,这跟岑永春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要去费劲打听? 徐尚宣近水楼台,都只是听说了个大概,细节全不清楚,岑永春关系既远,平常也不见他留心这些朝中事务,忽然地他反而都知道了。 「那就凭这个定不了巡抚的罪啊,手印又不是他本人按的,也许是师爷贪财背主,巡抚只是律下不严呢——除非还有别的证据,」岑永春目光闪烁,「寒霄你说说,有吗?」 徐尚宣抢话:「就算没有,现找也不难吧,这两个人合伙贪那么多钱总得有个去处,把家产一抄不就明白了。」 他跟于星诚跑过一回江南,对实务还有些心得,一张嘴出的主意正经是有用的。 岑永春道:「可是我听说任上没抄出什么来。」 徐尚宣笑了:「谁贪污还堆在官衙里?肯定送回老家去了啊。」 岑永春目光中蕴着说不明的含义,向方寒霄询问:「那要是老家也抄不出来呢?还有别的能指证他的证据吗?」 他说完似乎觉得自己问得明显了些,哈哈笑道:「我别是问到不该问的了吧?寒霄你别介意,大家随便聊聊,若是不方便说,不说也罢了,没事儿!」 方寒霄同他对视。 其实是没有的。 皇帝催得急,他们只来得及遣人把应巡抚抓了,同时就便把巡抚衙门抄了抄,至于应巡抚的老家还没来得及去管,应巡抚本人也确实没有认罪。 岑永春这么关切应巡抚,用意何在? 方寒霄想了想,最终落笔:我不知道。 可能有可能没有,猜去吧。 岑永春愣了愣:「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徐尚宣替方寒霄说话:「三妹婿不知道正常吧?他又不是朝廷官员,我跟着岳父出去,有些机密事岳父也不会叫我知道的。」 岑永春面上失望之色一闪而逝,旋即笑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罢!我们就是说说闲话,他倒多大霉,终究碍不着我们什么。不过,要是真能把他拿下马,于世叔的声望怎么也得涨一截,皇上又信任于世叔,往六部里提拔个侍郎都是极有可能的。」 六部尚书以下便是左右侍郎,正三品,于星诚若真提上去,等于是越过了从三品一级,属于破格,但这破的格不算多,六部若有空缺,还真是可以实现的。 第80章 提到这个,徐尚宣高兴,道:「真如此就好了,能在都察院就地提拔更好。」 佥都御史之上,还有副都御使,也是正三品。 「都行,都行。」岑永春很大包大揽地道,「于世叔是个谨慎人,朝上为立储的事吵了好几年了,他都没有多过话,怨不得皇上看重他。其实,他要是发句话,皇上说不准倒比别人的都能听进去。」 徐尚宣失笑:「那不能吧,那么多阁老尚书老大人们都没能劝得皇上定下心意,岳父岂有这么大本事。再说,岳父很忌讳这个的,在家时都从来不曾提起。」 岑永春不觉直了腰板:「不会吧?」他笑容僵着——不是不悦,而是紧张,「早些时候不说也罢了,如今郡王们都进京了,于世叔心里还能没个主意?还是——京里的这些他都不满意?」 方寒霄听到这一句,注目过去。 岑永春设这一局,不但想打探应巡抚,居然还包括于星诚。 怪不得他开头时话里话外地绕着于星诚打转。 于星诚参加科考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落没落过榜,以岑永春向来之为人,他并不应该知道。 岑永春这时候的目光来回在他与徐尚宣身上转着,说出了下一句:「那么,于世叔是更中意西北那一位了?」 徐尚宣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他是真不知道。 方寒霄也摇头。 岑永春拿手指点着他们:「都瞒着我!寒霄,你也不实在了,难道还怕我卖了你们不成?我就明说了,我乐意跟着于世叔选,如今我们同气连枝,都是一家人,把话说明白了,选一边使劲,免得互相打起来,岂不是好?」 说真的,方寒霄若不是早把岑家查过了一遍,对岑永春这番话,还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既然查过,早知他背后姓的是谁,这没毛病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笑了笑,写:你才是哄我们吧?令尊属意的难道不是潞王殿下? 「没这回事,都是——!」岑永春想出粗口,忽然想起当初那封奏章正是于星诚参的,紧急改了口,险把自己噎着,「都是道听途说!于世叔误会了,皇上不也没有采信吗?」 方寒霄写:没有便没有,不过你才提姻亲,那么是属意蜀王了? 从连成的姻亲看,蜀王系还真是目今与隆昌侯府关系最近的——嗯,皇帝干的。 岑永春:「……」 他更想爆粗口了,不过更不能爆,爆了就是冲着皇帝。皇帝这一手,实在太恶心了。 因为接连被踩了痛脚,他就没察觉出来情势怎么从他探问别人,变成了别人问他,紧着又解释,表示万万没有这回事。 方寒霄表示不信,你必然是自己有了心思,才会关注别人的啊。 岑永春又解释,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方寒霄才点了头,似乎信了,然后反问:你都没有,于宪台身为人臣,为什么会有呢? 徐尚宣附和赞同:「就是。」 岑永春:「……」 …… 这一场由岑永春设下的鸿门宴,最终以他自己砸锅收场。 费半天劲,想问的一个都没问着,这让他直到送客的时候都不甘心,亲自直陪到了门外,脑子里还在转悠着想词,徐尚宣还得应付他两句,方寒霄离了纸笔,则光明正大地连只耳朵都不分给他了。 他看见了莹月从里面出来。 她显得有些奇怪。 脚步——不但是脚步,她整个人都是轻盈的,粉粉的脸颊掩在颊边风帽的绒毛里,面上像笼着一层光,眼睛望见他时一弯,溅出的光似日头照着檐上积雪,剔透晶莹无杂质,闪着纯然欢喜。 方寒霄不由上前一步。 这欢喜太有感染力,令得他的嘴角不由也弯了,眉目都柔和下来。 他不觉伸了手,其实没想要得到回应,毕竟旁边还有人在,谁知莹月轻盈着到了他跟前,居然跟他牵了,还有点旁若无人地道:「走啦。」 ——走啦。 方寒霄就被拉走了。 他没跟徐尚宣岑永春告别,就没想起来这回事。 好在徐尚宣干坐半天,实在也想着赶紧走,接到于氏,忙忙地跟着也走了。 待他们都走后,从道旁一辆马车里钻出来一个青年男子,岑永春原要进去,一看见他,吓了一跳:「郡——您怎么来了?」 青年男子没管他的问句,先问他:「刚才那个妇人是谁?」 岑永春有点糊涂:「——您问哪个?」 青年男子白他一眼,甚为矜傲地:「当然是那个娇美可人,笑得花一样的。」 笑这个形容还是比较明确的,岑永春知道了他问谁,但还是迟疑着:「是我妻妹——成了亲的。」 「废话,我还能看不出来。」青年男子说着,伸头往那边追了一眼。 岑永春张口结舌,想劝,这位主不是他劝得住的,只好道:「您先进来吧,站这里被别人看见了不好。」 「知道了。你说说,你问出来什么没有,二哥可急着,叫我来问问你。」青年男子一边说,一边同他往里走。 岑永春一听这话就矮一截:「您听我解释……」 从隆昌侯府回来后,方寒霄觉得莹月变得有点磨人。 这当然不是不好,只是她开始常常主动找着他说话,他不可能不理她,可是他又开不了口,只能用写的,为此每天要耗掉厚厚一叠纸,写得他手腕都发酸。 打从哑掉以后,他还没有这么连续地一直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便说,也是用简短的字句表达尽可能多的意思,写字写到手发酸这个情况,就是他年幼开蒙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毕竟方家是以武立身,他虽也读书,但相比之下,他还是在武上面更为在行,耗的工夫也更多。 第8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么吓人——后来呢?」莹月惊呼着,呼完又侧过脸追着他问。 方寒霄:…… 被她清澈专注的眼神看着,他默默提起微酸的手腕又写。 他们这是在聊他在扬州府时经历的事,莹月原来只是想找个话题多和他说两句话儿,但找的这个话题意外地很吸引人,她不觉听进去了,得空就求恳着他要下文。 方寒霄为此觉得自己像个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但是呢,他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大约是这个听众太捧场的缘故。 莹月不白听他的,给他端茶倒水,捏肩捶腰,还很能吹捧他,一天得夸他七八遍「厉害」,望着他的眼神也变得崇拜,方寒霄没解读错的话,还有那么点小倾慕。 这也太能讨人喜欢了。 方寒霄因此甚至有点不太敢来新房——他毕竟揣着秘密,恐怕自己色令智昏,但是,他又舍不得不来,每天腿脚不受控制,自动就走过来了。 家里藏着这么一颗糖,就算暂时不能吃,闻一闻甜味也是好的。 就在这时候,二房方寒诚定下的婚期到了。 府里空前忙碌起来,但这忙碌里,并没有多少喜气。 下人们都知道这门婚事是方伯爷的一意孤行,洪夫人及方寒诚本人都深为反对,只是拗不过方伯爷这个家主才不得已成就。 因主子们的意见不一致,下人们也不容易做,一个丫头不大灵醒,路上见到方寒诚,不合笑着说了声「恭喜二爷」,被方寒诚一脚踹得半天没爬起来。 有这一节,下人们见到方伯爷时扮出一副笑脸,转头到洪夫人及方寒诚面前,立时把嘴角耷拉下去,一句顺嘴的喜话都不敢提。 连着好几日,方寒诚天天在外面喝得伶仃大醉。 方伯爷这时候倒没有管他,儿子不乐意,他也是知道的,可以容他发泄发泄,发泄完了,老实回来拜堂就行了。 方寒诚确实翻不出什么风浪,临到吉日这一天,他生无可恋歪歪斜斜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吹吹打打地去往建成侯府迎娶薛珍儿了。 昏礼诸般事宜不需多叙,从外面看,还算热闹喜庆。 里面,就出了点小问题。 挑完盖头后,应该是饮合卺酒,但方寒诚实在不想在新房里多做逗留,喜秤一丢就想走,喜娘忙叫了他一声,他才想起还有饮酒的程序。 满脸不耐烦地坐回去,端起一杯酒来,与薛珍儿交错手臂,他动作很粗鲁,交错中满满的酒盅一晃,半盅酒都不慎洒在了薛珍儿大红的衣裙上。 喜娘脸微僵,未及打圆场,只见新娘子手腕一翻,整盅酒直接倒在了方寒诚的衣襟上。 方寒诚跳了起来:「你——!」 薛珍儿红唇一挑,冷笑:「我与夫君一般,手抖。」 …… 喜娘这个圆场实在没办法打了,只能索性当做没看见,强撑着笑容取过酒壶来,重新给他们倒上。 这一下总算勉强完成了。 饮毕,方寒诚将酒盅一摔,站起就走。 薛珍儿下巴一扬,在他背后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呸。」 方寒诚险些一头撞门框上去,但是他领教过薛珍儿的厉害,知道回头也吵不过她,眼下不是吵的时候,她已经嫁过来,他要收拾她,有的是机会——如此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怒气冲冲地快步出去了。 莹月牵着方慧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她是不想来的,薛珍儿对方寒霄的心意表现得那么明显,结果却嫁给了方寒诚,这个发展太奇特了,她为此问过方寒霄一回,不过方寒霄表现得漠不关心,没给她什么回答,她糊里糊涂,但心里也反而有些放松,就不再提起。 现在她会来,是因为她是长房长媳,这个场合不出面陪一陪新娘子有点不好,加上方慧也很想来看看洪夫人那么不想要的儿媳妇是什么样,比她还积极地撺掇着,于是她们便一道来了。 万没想到能看到这么一出戏。 方慧很兴奋,小声笑道,「大嫂,二堂嫂可比你厉害多啦,二婶这下子有对手了,嘻嘻。」 莹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道:「——哎。」 洪夫人有好一阵子没找过她的麻烦了,方寒霄在外面那个月都很消停,因为她自顾不暇,一直忙着拆散儿子这门她一百个不满意的婚事,结果,一直没有拆掉。 而从现今看,往后她很可能也没多少空闲找事了,薛珍儿是真的厉害,对夫主都这么个态度,对婆婆,估计也恭敬不到哪儿去。 「大嫂,你也不用怕她,她再厉害,也欺负不到我们大房。」很有斗争精神的小方慧又挺起胸膛道。 莹月忍不住笑了,应道:「我知道,我不怕她。」 她曾经会怕的是徐大太太洪夫人这样的人,薛珍儿,她从来也没有怕过,非但不怕,她看见她还总有那么点跃跃欲试。 最好跟她斗一场,把她斗输,让她再也不敢拉扯方寒霄的袖子,把对方寒霄动的心思全部都熄灭掉才好——嗯,至于怎么斗,她不知道。 不过现在这样,她应该也算死心了吧,毕竟她都嫁给方寒诚了。 正想着,薛珍儿瞪过来一眼:「你们在那里嘀咕什么,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莹月道:「没有。」 喜娘由她们说话,在旁闭嘴装不存在——这么厉害的新娘子,惹不起,上去只会躺刀。 立在另一边的薛珍儿自己的陪嫁丫头倒是试图拦劝了一句,没用,薛珍儿继续找茬:「那你们说什么?」 方慧睁大了眼——这不是一般的厉害,是太厉害了吧? 莹月很镇定:「说我有点冷。」 这是真的,这里没有熏笼给她时时刻刻依着,她站了这么一阵子,手脚已经发冷了。 第8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薛珍儿又要冷笑,站她旁边的丫头忙抢先一步陪笑:「有劳奶奶在这里陪到现在,如今这里也没事了,奶奶既有些不舒服,就请赶紧回去休息吧,若是拖出病来,我们心里就过不去了。」 莹月也不想再呆下去,这场昏礼除了方伯爷,里里外外就没有一个人高兴的,气氛太诡异,她对着薛珍儿连祝福的话都讲不出来——太假了。 就点了头,说了句客气话:「好,如果有什么事,别客气,叫人去告诉我。」 丫头忙应道:「是。」 莹月便转身,带着方慧走了。 莹月把方慧送回她的小院子,然后回到自己院落,奔着熏笼去想烤手脚,忽然发现熏笼上搭了件衣裳,是方寒霄的斗篷,就问一直留守的玉簪:「大爷回来了?」 玉簪笑道:「是,才回来不久,到前面陪客去了。」 方寒霄今日原不在家,下午时于家来人把他叫过去了,不知有什么事。 莹月「嗯」了一声:「不要喝太多才好。」 玉簪逗她:「那奶奶遣个人去嘱咐他一声?」 莹月忙摇头:「别了,我管这么多,怕他烦我。」 她发现到自己变得比较缠人了,为此她想控制一下,就是大部分时候都不成功,他不在的时候,她还相对冷静,说得出这种话来。一在,她不由就绕过去了。 玉簪笑:「奶奶乱担心什么,我看大爷对奶奶中意得很,再也不会烦的。」 莹月眨着眼,嘴角忍不住翘:「真的?」 玉簪肯定点头:「真的!」 莹月就喜滋滋笑了,把方寒霄的斗篷拿起来盖自己腿上,然后她坐到熏笼上去,斗篷两边顺着她的腿垂下来,这样斗篷可以仍旧熏着,她也暖和了。 然后她伸手问玉簪要文稿。 玉簪应着,去书格里取出来。 这文稿不是她写的,实际上就是方寒霄与她的聊天记录,方寒霄不在的时候,她都在看。 她看这个是有目的的,她实在觉得他的扬州之行很有意思,想正式记录下来。做什么用她还没想好,就是觉得这是很好的素材,如果随意放过,随它湮没在时间里,她觉得有点可惜。 她一边看,一边整理着思绪。 玉簪替她把灯挑亮了点,轻手轻脚地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帘子一响,丫头招呼声音跟着响起,方寒霄回来了。 他没喝多少酒,因为他先前都耽搁在于家里,快天黑才回来,实际上参与方寒诚的喜宴时间不多,敷衍敬过几桌亲近些的席面就托词走了,人知道他有疾,也没谁硬要留了灌他。 不过一进门,他打眼一看,那不多的几杯酒好像也硬是挥发出了几分酒意来,令得他微醺。 莹月膝上盖着他的斗篷,手里摊开的是他随手留的文字,他不过出去半天,她这一副睹物思人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磨人。 太磨人了。 他真切地有点烦恼起来。 方寒霄心头身上都是一热,迈进去,直接将她一抱。 莹月忽然腾空,吓了一大跳,惊叫一声,手里的纸散了一地。 「我的东西,快放我下来!」莹月急得拍他。 方寒霄没回味过来,还把脸凑她面前去——他都回来了,还看什么纸?看他本人不就好了。 「别闹。」莹月直接推他的脸。 方寒霄:…… 莹月手不重,但让他意识到了他居然自作多情了一回,这一下打击得他脸上有点过不去,他把莹月放下来,但没有松手,硬是低头,咬着她唇瓣亲一回,把她亲得迷迷糊糊的,才觉得满意了,放她自由。 莹月缓慢地眨着眼,好一会才在他突袭的热情里缓过神来,蹲身去捡飘了满地的纸。 捡完又捡滑落在地上的大氅。 她虽然推了他,但这么任劳任怨的,一个字埋怨也没有,方寒霄心下又觉得很软了,过去帮着把大氅拿起来,丢到熏笼上去。 莹月抿着唇,走到书案那边去,把字纸放好。感觉到他的目光追过来,脸颊微微地热。 她才不抱怨呢,他刚才虽然很不稳重,胡来吓她一跳,但是——那什么,感觉也挺好的。 他花样真是多。 「你要喝茶吗?」她收拾了一下心情,转脸问。 方寒霄摇头,他不渴。 走到跟前去,把那叠理得整齐的纸翻了一翻,疑问地看她。 「我想记下来。」莹月就便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说了一下,又征询他的意见,「可以吗?我不拿给别人看,就留在家里。」 方寒霄靠在书案旁,长身玉立,伸手撩了下她的耳坠子,点了下头。 喜欢就做吧。 明确有自己的路很好。她在深闺里,多数时光毕竟是寂寞的,她没流于哀怨过,活得简单又积极,连带她身边那些丫头,不见她怎样使出手段收复,日子自然而然过了下来,气氛居然大体不错,起码他在的时候,没见谁和谁掐尖磨牙过。 莹月高兴了:「好。」又问他,「案子出结果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吗?」 方寒霄又点头——其实今天就有新进展。 他去于家,为的就是此事。 打从回京后,他是一下子闲了下来,京里围绕着行刺和私盐两桩案子,其实一直都在疾速运转中。 今日于星诚找他去,告诉他,应巡抚和蒋知府的案子生变了。 在蒋知府的口中,贩私盐案的主谋一直都是应巡抚,他不过是底下办事跑腿的,在账本上留下手印的师爷的口径要含糊一些,但大体上,也说了自己是听应巡抚的意思行事。 第8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看上去是很合理的,因为这么大笔进项,倘若没有应巡抚参与,蒋知府堂堂一个四品官,又不是个傻子,如何敢与他一个外聘的师爷合作呢? 而这么两个人证摆着,众口一词地指向应巡抚,看上去他是怎么也甩不脱干系。 但世事难料,这绝地里,应巡抚居然反杀了。 他本人是一直没有认过罪,他这个级别的大员,刑部暂时不便对他动刑,只是一边审他,一边传讯去当地官府,去查抄他老家的财物。现在结果出来了,应家不是大族,人口简单,当地官府把应家抄过一遍以后,没抄出什么巨额财产来。 刑部据此又去问师爷,师爷起先对此表示出绝对的不相信,但经再三询问,确定确实是没有抄出来以后,他就疯了,在牢里大哭大笑,大叫大嚷,埋怨自己不是个官身,贱命一条不值钱,出了事没人护持没人捞,哭完又骂官官相护,人人一笔烂账,官场中人没一个好东西。 一通疯发过,招出一篇新词。 他说他与蒋知府合谋贪的钱确实没有经应巡抚的手,应巡抚也不知道此事,但这不是说应巡抚就干净了,应巡抚没沾手这个钱,可是另有进项,十分秘密,他不知道哪儿来的,但是数额很大,绝对比他和蒋知府弄的那些多,所以抄应家抄出个一无所获是绝不可能的。 他敢把主家拉下水挡刀,正是确定应巡抚自身有鬼。 可惜他再言之凿凿,这番空口无凭的话做不得准。 倒是他反了口,那就得交待交待既然他不是听应巡抚所命,那背后又是谁了。 刑部没工夫容他多加考虑,直接把他拖出来上刑。 不等夹板夹上,师爷已经知道大势已去,如他自己骂的,应巡抚是官,蒋知府也是官,独他一条命最不值钱,既然已经脱不了身,那就没必要零碎受罪,都招了还痛快点。 他招出来一个新人物,凤阳皇陵的镇守太监吴太监。 他跟蒋知府合谋得的那些钱,大半其实是贿赂给吴太监了。 这一下,把刑部负责审讯的主官炸得不轻,忙忙写了奏本,向皇帝禀报。 师爷新咬出来的这个吴太监,没什么人听说过,在京里众人的记忆中几乎是不存在的。 因为他离京很久了。 他是皇帝还在东宫时的身边老人,皇帝登基后没几年,他犯了错,被贬出了京,发配到了凤阳看守陵墓去,一看看到现在没挪过窝,半辈子都跟坟墓为伴了。 为什么贿赂吴太监,师爷说了,他想搏个官身,吴太监答应了替他设法,这事应巡抚此前也答应过他,但迟迟没有下文,师爷等不及了,心中又为此有些怨恨,所以偷偷背着应巡抚行了事。 至于师爷一个巡抚幕僚怎么会和吴太监搭上线的,师爷也招了,是有一回,他随同应巡抚前往皇陵拜祭,跟吴太监叙话时叙出来两个人是同乡,这年头能在外地碰上个同乡不容易,太监没根没后代,对同乡又比普通人更在意一层,所以两人就此认识上了。他酒后跟吴太监吐露自己为选官郁闷之事,吴太监就告诉他,只要打点的银钱准备足了,可以给他帮这个忙。 吴太监自己是失了势,远离中枢了,但师爷本身只是个多年不第的举人,做不了多大官,他这个层级的捐官,用不着皇帝身边的近臣才能办成,吴太监要是有什么昔年的旧门路,能替他使上劲是有可能的。 别说,师爷招出来的这个新供词听上去居然更合理——太监,没有不贪财的。 而师爷的招供对蒋知府是毁灭性的。 账册子是他亲手记的,他从一开始就赖不掉,因此招供得十分痛快,为着这个痛快,他无论在于星诚手里,还是进了刑部大牢,都没怎么受罪,结果,原来都是假的。 「他从第一句就是假话?就是栽赃应巡抚?」莹月目瞪口呆,觉得她的脑袋有些不够用。 方寒霄说不清心内是什么滋味,缓缓点了点头。 于星诚跟他说的时候,他也惊讶极了。 他们居然一直小看了蒋知府这个人。 蒋知府昏庸无比,能被于星诚一句话吓得自己漏了底,但这不表示,他对于自己的事发是毫无准备的,毕竟,他此前就觉得方寒霄的随行不对劲了。 他与师爷实际上早约定好了如果事发,就把应巡抚推出去拖延时间,为真正的事主吴太监打掩护,吴太监好能在外面使计拉他们一把。 只不过没想到一山更有一山高,应巡抚猝不及防被抓,人在牢中,居然还有办法将家产尽数转移,令他们的打算落空。 如此,师爷和蒋知府的拳头空伸出去,劲无处抵消,就只能反弹回自己身上了。 莹月不知道说什么好。 外面寂静中,隐隐传来那边喜宴的喧闹声,似有若无。 但她此时再联想到薛珍儿,已经全无什么感觉了。 男人们在权利斗争中所表现出的腐臭与残酷,实在不是闺阁中的一些针头线脑所能比拟的。 「那应巡抚呢?他现在怎么样?」 方寒霄寻了笔,写:他只有失察之名,恐怕很快就会放出来了。 失察这个罪名是轻得多了,连官职都不必撸去,看他在皇帝面前的颜面怎么样,若好,罚几年俸银,若不好,也不过贬个一二级,而且他被下属和身边人联合陷害,传扬出去,说不定还能引得不少人同情他,总之,他最终损失不大。 莹月又想了好一会儿,想出来一句:「我觉得,这件事没完。」 方寒霄点头。 当然没完,师爷招出来的那个吴太监,就得另算一笔账,召他进京的旨意,已经下了。 不过他现在不想想那些事情了,方寒诚身着大红喜服的模样,勾起了他之前不算遥远的回忆,他放下笔,心猿意马地去勾莹月下巴,打算好好调戏她一下。 第8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谁知莹月正好歪头,躲过了他的手,然后十分顺手地把他才放下的笔拿起来了,小表情十分认真:「我要好好重新梳理一下。」 又冒出了新情况,说真的,她不是盼着多生枝节多有事,可是从创作的角度讲,行文多波折还确实不是件坏事。 这会儿,她要跟那一堆破纸较劲,梳什么理? 方寒霄不可思议又不大痛快地眯了眼。 他抬手抚上莹月圆润的肩膀,在她困惑的眼神中,轻松地把她往书案一压,低头就亲下去。 过好一会儿,在莹月含糊着呜呜「腰要断了」的抗议声中,他才放了她一马,直起身,舔舔嘴唇走了。 莹月:「……」 她冒着烟。 不是被亲的,是被他最后那个动作闹的。 他舔什么嘴唇。 好——她捂了脸,嘤嘤,好不像个好人啊。 …… 跟他多回味似的。 接下来的几天,二房那边十分热闹。 方寒诚和薛珍儿吵架啦,方寒诚和薛珍儿又吵架啦,薛珍儿和洪夫人吵架啦…… 没有一天消停的,丫头们天天都有新鲜话说。 莹月捎带着听了一耳朵,但没往心里去,她也不出门,只是忙着自己的事。 方寒霄与她笔谈,毕竟不可能把所有细节对话都告诉得她清清楚楚,大致就是个梗概,她想做成一个完整的记录,里面有不少血肉需要她自己填充。 这个填充倾向于哪个方面,是平实简略一点,还是夸张一点以显示险象环生,大方向上她需要把控好,实际写起来的时候才不会跑歪。 为此她把那些字纸翻了又翻。 因为实际上这还是个未完结的案子,她不免又把结果猜测了一番。 她本来不擅长猜谜,但耐不住她全身心地投入这件事中,她与方寒霄的视角还有些差别——有关于其间暴露出来的相同刀痕之事,因为涉及先韩王世子,方寒霄将此隐瞒了,没有说出来,因此莹月面对的,是两个相对要单纯一点的案子。 延平郡王夜半遇刺,徐二老爷满船遭屠,水底沉尸重现,盐枭暴露自尽;蒋知府不打自招,应巡抚无辜遭殃,师爷难扛压力,吴太监浮出水面。 大概是这么个经过。 捋清楚以后,莹月忽然发现,两案其实没有多么深刻的关联。 它们唯一直接的交集,是那个盐枭。 如果蒋知府不是跟徐二老爷用了同一个盐枭,蒋知府不会因为心虚而暴露,后面这个案子根本爆不出来。 而偏偏,这个唯一横跨两案的盐枭死了。 自杀。留下的遗书经过查证,是本人笔迹。 也就是说他在死因这一点上没有疑问,但同时,引出了一个更大的疑问——于星诚与方寒霄一致不肯相信他遗书上招认的所谓延平郡王遇刺案真相,都认为他是被推出来顶罪,那么,什么人有这个能耐,可以迫使他放弃主动性命? 能做到盐枭这个级别的人,必然悍勇,拼死一战才更符合其为人,他放弃了这个选项,而直接选择赴死,至少体现了两点,其一,这个人是他无论如何没办法抗衡也拒绝不了的;其二,这个人同时拥有许诺的能力,令得盐枭相信他死以后,家人能得到保全。 能做到第一点已经不容易,做到第二点更难,表明这个人,霸权和威势同时有。 只可能是官场中人。 这个官场中人,距离扬州还应该不算很远,至少一定在南直隶范围之内,否则来不及有这么快的反应勒令盐枭自尽,给遇刺案划上句号。 而遇刺案不结,为此案下扬州的于星诚不会走——这个人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逐走于星诚。 为什么逐走他?怕他再查出什么来。 于星诚为钦案而来,如果蒋知府不是沉不住气主动暴露,他连蒋知府都不会去查,更不会去查扬州府以外的事务,也就是说,这个人不是怕于星诚查出别的什么,只是怕他查这桩钦案。 怕再查下去,很可能真的叫他查出来。 所以主动塞给他一个凶手。 塞的这个盐枭有些粗糙,但不能说这个人行事蠢笨,因为一般官员,查到这个程度,线索如此有限,是真的不会再深究了,有个现成凶手带回去,到皇帝跟前去邀邀功,还求别的什么? 做官为什么,升官发财啊,蒋知府就是其中一个杰出的代表。 因为应巡抚涉入了此案,莹月不由把他代入进去想了想,发现不像,应巡抚炮制一个盐枭的权势是够的,但他如果和盐枭发生过交集,又有这么厉害的手段,不会发现不了自己身边师爷和盐枭间的手脚,以至于直接被从任上抓进京里,丢尽脸面还可能面临贬官。 对了,这个应巡抚背后也是有人的。 师爷到这个地步没必要坚持诬蔑他,他确实是有说不清来路的财产,可是及时被转移走了。 这里与盐枭的死有异曲同工之妙——转移财产不是一日之功,而且还要不为当地官府察觉,更难,但应巡抚背后的人仍然反应很快,替他办到了,其中蕴含的意思,这个人知道应巡抚出事的消息必然也很快,他所身处之地,很大可能也在南直隶范围之内。 莹月咬着嘴唇,努力想着——南直隶官场就那么大,先后有两股厉害势力隐没,她想试着至少猜出一股来。 …… 猜不出来。 案子不是好查的,她又毕竟大半时候都在深闺里,最深只能想到这里。这时候,石楠笑嘻嘻地掀了帘子,探进头来:「奶奶,眼看快过年了,别用功啦,我们出去逛逛罢,也该买点年货了。」 莹月恍然惊醒,忙道:「对!亏你说一声,我都没想起来。」 第8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是她出嫁以后过的第一个年,从前在徐家她门都出不去,不需要操这个心,如今自己当家立户,该把操持起来了。 她不大会,好在平江伯府大面上仍是洪夫人管家,祭祖年宴等这些大场面都是洪夫人在管,不但不要她插手,还怕她插手,故此时近年底,没有人来吩咐她做任何事情,她在家务上仍旧是安闲的。 长房这边,该分的一些分例也分下来了,洪夫人不傻,她要是克扣,方老伯爷还在呢,方老伯爷只愁找不到借口偏向长房,她敢扣一分,方老伯爷敢补过十分来。 故此莹月这里其实也不缺什么年货,石楠来这么说,就是个想出门逛逛的由头罢了——这时候街上多么热闹啊,出去看看多好。 她们如今是可以自由出门的,方寒霄不在的时候莹月就领着丫头回去过徐家,跟方老伯爷说一声就行了,方老伯爷能把方慧教成那样,不是个迂腐性子,只要去说,没有不同意的。 「去问问慧姐儿,要不要一道出门逛逛。」 莹月想起来,向玉簪道,方寒霄今日不在家,倒是不用去和他说,问一问方慧就可以了。 方慧的女先生放回家过年去了,年后才回来,她这阵子都不上课了,天天闲着玩。 过一会儿,方慧颠颠地跟在玉簪后面来了,清脆地嚷道:「大嫂,我要去!」 莹月笑应:「好。」 两人收拾了,方慧带上乳母,莹月带上丫头,到方老伯爷那里说了一声,方老伯爷给增派了两个小厮,一行人就出发。 街市上果真十分热闹。 一些店家已经提早把红灯笼都挂起来了,人群来往熙熙攘攘,衣着有贵有贱,还有许多小孩子在大人的腿缝间穿行,笑着打闹,有顽皮的还往人脚边摔一种自制的小玩意儿,把人惊得一跳,就扮着鬼脸大笑跑开。 莹月下马车不久,脚边就被扔了一个,摔成两半的小竹片跳起来,其实伤不了人,动静也不算很大,但她从前没见过这个玩法,唬了一跳。挤在她两侧的玉簪石楠忙聚拢上前,把她护住。 扔她的是路边一个摆摊的一个摊主家的小子,摊主是个包着青头巾的中年妇人,见莹月一行人衣着不俗,似闯了祸,跑出来气得兜头对着自家的淘小子就是一巴掌:「不长眼的小王八蛋,贵人你也敢惊扰!」 妇人下手不轻,小子嘴一咧,就哭起来。 莹月回过神来,忙虚拦了一下:「这位大嫂,我没事,别打孩子了。」 妇人松了口气,转身跟她致歉:「小夫人大量,真对不住。」 「姐儿,你做什么?」王氏在旁,把想往前窜的方慧拉住,「可不能乱跑,街上人多,小心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我没乱跑,你才玩的是什么?」方慧确实没想走远,只是凑近那个呜呜正哭的小子,往他手里张望。 小子被她一问,嘴巴还张着,眼泪已经不觉停下来了——方慧在他眼里,跟小仙女差不多,他憋着嗓子,乃至有两分害羞地道:「就是爆竹。」 这是夸张的称呼了,没有点火,其实爆不起来,称为「摔竹」还差不多,把竹子弄成小片,用纱线或者草根之类不值钱随手能找到的东西松松捆一下,摔的时候劈啪作响,小孩子学大人,拿这个假装当爆竹玩了。 方慧身边没有这么简陋又粗鲁的玩器,她见了还挺新鲜,问小子:「多少钱一个?你卖我两个。」 小子呆了一下:「不要钱,你要,我,我给你两个。」 灰扑扑的小手就伸过来,王氏见没有危险,倒不为这样的小事拂方慧的心意,只是不令方慧去接,自己接过来,跟小子道了谢。 小子傻笑。 小孩子的心意也是心意,莹月不好意思白得他的东西,就驻足到他家的摊位前,想挑两样东西照顾一下生意。 妇人忙给她介绍。 这个摊子上卖的主要是一些珠串荷包手帕耳坠等小物,都不值钱,方慧眼下对这些没有兴趣,走到一边去,学着小子去玩摔竹。 这东西工艺十分简陋,但摔出去要保证分开还能制造出一点弹跳的动静还是需要一点手法的,方慧摔两下都没摔开,不服气,小厮捡回给她,她又摔第三下。 这下摔开了。 摔到了一只鹿皮靴旁边,靴子已非平民所能穿着,靴身上居然还镶有珠玉,一望便知不凡。 「小丫头,你长不长眼——」立时有人伸指呵斥。 「哎,闭嘴。」靴子的主人原来没有说话,但忽然见到了莹月闻声转过来的脸面,眼睛一亮,伸手一扬,阻止了身侧的下人。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替嫁以后》卷一 作者:溪花兮 02、《替嫁以后》卷二 作者:溪花兮 03、《替嫁以后》卷三 作者:溪花兮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