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以后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二月末倒春寒的天气里,徐莹月站在正院阶下的一颗石榴树旁,细细地发着抖。 因为早起来问安的声音大了一点,嫡母徐大太太认为她不恭敬,把她罚站在这里,叫她醒醒规矩。 她已经站了快大半个时辰,目送了嫡长姐徐望月在前呼后拥下出门往隆昌侯府的花宴去做客,同为庶女的二姐姐徐惜月和小妹妹徐娇月陪着徐大太太用过早饭,拥裘回去自己的院子。 现在辰时末了,徐大太太开始当家理事,有家务要回的管事媳妇大娘们陆陆续续来了,她仍旧饿着肚子站在这里。 冻得冰冷的四肢,与饿得发疼的肚子,竟分不出来哪个更难熬一点。 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刮在她身上,罚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莹月不想同她们的目光对上,就假装被身边的石榴树吸引,盯着其中一根枝条发呆。 这根枝条上,比昨日多萌发了一个小小的嫩叶尖尖。 莹月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昨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嗯,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醒」规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罚她的理由,是说她请安的声音太小,有不想给嫡母请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门放大了些,不想,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里。 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错,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莹月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一条过错。 当然,徐大太太自己绝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苛刻之处,没打没骂,又不是数九寒天,这个时候往外站一站,还能把人站坏了?这么点仁慈的小小惩罚都受不住,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计同嫡母作对—— 所以现在莹月把腿站成了两条没知觉的木棍,也只好撑着继续站下去。 不过到了这个时辰,也好捱了一点,因为日头渐渐升高了,挟着寒意的晨风缓缓歇了,先前虚幻似的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真实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候,徐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金铃出来了,穿着簇新的石青短袄,紫花细布比甲,笼着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来问一声,你可知道错了?」 莹月张了张嘴——脸有点冻僵了,她顿片刻才回出话来:「——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铃传的是徐大太太的话,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莹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谢太太教导。」 金铃往旁让了半步,没多的话,转身径自上阶又掀帘进去了。 莹月到此时才敢跺了跺发麻的脚,把手放到嘴边呵着,汲取着一点热气,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弯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来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两声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么样,没个娘——」 「嘘,你不要命了?」一个大些的丫头正好走过发出感叹的擦廊柱的小丫头旁边,听见了,兜头给了她一下子,小声训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么就没娘了?叫太太听见,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头忙忙讨饶不迭,待大丫头走了,埋头擦起廊柱来,再不敢多话了。 莹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头石楠接着了。 石楠本来眼眶就发红,在道边上焦急地来回打转,一见了她蹒跚的步伐,飞奔着迎上来,眼泪同时洒下来:「姑娘!」 莹月让她扶住,顿时减轻了不少负担,放松下来挨着她,笑道:「哭什么,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别说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热水汤婆子熏笼都备好了,姑娘赶紧回去暖一暖。」 莹月又冷又饿,也没什么劲头说话,就点了头,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窝在离正院最远的西北角里,莹月每天去请安都要走老长一段路,冬日里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风。但莹月仍然很喜欢这里。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女,能独占这么一个小院算她运气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头,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见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里养,就把她丢给了徐惜月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在云姨娘的院子里住了两年,当时她才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长一岁的姐姐惜月后面,惜月让云姨娘教着做什么,她就跟着学,姐妹俩天天请安一道儿去,一道儿回,小小的两个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过了两年,不知徐大太太怎么回过味来了,认为如此是给云姨娘送了助力,莹月由她养大,凡事还不都听她的去了? 于是折腾着又把莹月挪了出来,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养她,寻了个空着的小院,随便配了几个下人,把她扔了进去。 小的时候莹月懵懂着,刚离开惜月那一阵一个人还哭了一阵鼻子,但渐渐大了,她就觉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这个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门都懒得串到这儿来,莹月回来,把院门一关,就把那些风霜喧扰全关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个丫头玉簪站在帘子外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了,忙小跑过来:「姑娘快进去,我烧了热水搁在熏笼上,现在还烫烫的,姑娘快把手脚暖一暖。」 两个丫头左右簇拥着把莹月扶进屋里,石楠替她脱鞋袜,玉簪走到床前,从被窝里拿出汤婆子放到她怀里,又转头去端熏笼上的铜盆。 鞋袜褪下,莹月小巧的双足悬着,她脚尖冻得生疼还发痒,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里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双足先替她生搓着,连着小腿一片,直搓到发热才许她放进水里。 莹月乖乖地抱着汤婆子由她摆布,冒着热气的水流漫过脚面,浸到脚踝处,她舒服地叹出口气来,往搭着陈旧墨绿椅袱的椅子里靠了靠。 玉簪见她耳朵红红的,伸手摸了摸,冰凉,不由怜惜地道:「再这么挨两日,姑娘连耳朵都要冻坏了。」 第2章 怕她生起疮来,一下一下地替她搓着,又小心地避开她耳垂上坠着的两粒珍珠小耳珰。 莹月自我安慰地道:「应该不会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 转身去拿干净布巾的石楠一听这话急了,忙转回来道:「这么说,姑娘明儿还得去挨罚?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别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娇贵,在自己家里行走也很少落单,莹月今天会一个人在那罚站,是因她昨日带了石楠去,结果主仆俩一起在那站了快一个时辰,她觉得今天去情况可能还不大妙,就哄着没带石楠。结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么明天我陪姑娘去,没有姑娘挨饿受冻,我们在这安坐的理。」 莹月拒绝了:「都不要。谁去,都是再白赔一个进去,我病了,有你们照顾我,你们病了,怎么办呢?我笨手笨脚的,可不会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说什么话,谁敢劳动姑娘伺候我们?」说完了又很发愁,「太太这股邪火,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 以往莹月的日子其实没有这么难过,她窝在这个偏远的小院里,不争不抢任何物事,给什么待遇都受着,徐大太太有交际要应酬,有家务要管,有亲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况下,犯不着来和她活得这个影子似的庶女过不去,丢远一点,少看见几眼也就是了。 现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缘故的。 这个缘故,家里上下其实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触着徐大太太的霉头,还没人敢在明面上说出来。 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莹月还是可以说一说。 脚泡好了,身上重新暖乎乎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炖在小炉子上的蜜枣粥,莹月就向正替她穿袜子的石楠问道:「怎么样?消息打听确实了吗?」 石楠早上没跟她去罚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里安坐了,莹月哄着她,给她寻了差事,叫她去打听一下昨天听到的一桩闲话。 能在清渠院这个冷窖里当差的,都不是什么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儿,要打听事,总归还是找得到自己的一点门路。 她一边引着莹月的脚踩进只在屋里穿的软罗绣鞋里,一边抬了头,很有兴趣地道:「打听到了!我去云姨娘院里,找梅露姐姐,假装要借二姑娘的绣花样子看一看,没等我寻话头提起来,那里的丫头自己就在议论着——方家的大爷,是真的回来了,而且都回来有七八天了!」 她口里的方家大爷,是京里平江伯府的长房长孙,徐家大姑娘徐望月的未婚夫。 在五年之前,方家大爷除了长房长孙这个称谓外,因其父母早逝,祖父心疼他,他还有另一个从父亲身上继承来的更显耀的身份:平江伯世子。 但那一年的春天里他出了事,受了重伤,抬回府后虽保住了命,却因咽喉受伤,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变成了一个哑巴,并因此失去了他的世子位。 他的叔父开宴庆贺自己敕封世子的那一日,他离家出走,一去五年,杳无音信,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由此可见,徐大太太管的家务也就那么回事,没人没眼色到在她跟前说,可背过身去,连丫头们都在公然议论起来了。 丫头们不但议论,议论得还很详尽。 石楠起劲地转述着:「听说是方老伯爷要不好了,方家大爷才回来的,回来了这几日,一直呆在方老伯爷屋里侍疾,门槛都没迈出去过。方老伯爷原来眼瞧着不行了,方伯爷使人连寿材都寻好了,不想这一见了孙子,方老伯爷又健旺了起来,先前药都吃不下去,如今饭都照常用了——」 玉簪正好进门,听得好笑:「这是怎么编出来的?难道有人这么大本事,钻进方老伯爷的屋子亲眼见着了不成?」 她一边说,一边把粥摆到莹月面前,粥重新热过,已经熬得稠稠的,但是没有别的小菜,莹月也不在乎,她饿了,喝粥也喝得很香,同时分神听着石楠说话。 「姐姐,是真的!」石楠认真地道,「梅露姐姐说,外面现在都传遍了,说方家大爷还是有孝心的,我们关在府里,才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她还跟蔡嬷嬷抱怨呢,说方家大爷不来我们府里拜见,十分无礼。唉,从方家大爷失了世子位后,太太就不喜欢他,不知嫌弃了他多少话,现在人家侍疾没空来,正趁了太太的意,可太太又不高兴了。」 说到徐大太太这个反应,玉簪信了,接了话:「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想挑刺,怎么都能挑出来。不过,怪不得太太连日火气这样大了,方家大爷回来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过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样地扳出手指来数,「头一桩,大姑娘今年十八岁了,方家大爷二十一了,哪一个还能等得拖得?第二桩,方老伯爷这个寿数,又这个身体,能不想赶在闭眼前看见孙子把孙媳妇娶回来?太太是没想明白,她还嫌人家不来,只怕来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过门的事了!」 她说得俏皮,莹月含着粥忍不住笑了一声,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脸颊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的那样,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实这几年方家大爷跑得没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时机了,方家不能说什么,大姑娘的名声也没有多少损伤。」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样的门第呢?」石楠快人快语,「现在可不是我们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爷是徐家上下几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时最高任过刑部尚书这样的中枢要职,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里定下来的。 玉簪道:「这话也是,这几年太太没少使劲,领着大姑娘去了多少场这样那样的宴席,只是不见一点儿效用。」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怜我们姑娘,一年到头连二门的门槛都迈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谐,太太还要拿着姑娘煞性子。」 第3章 莹月咽下一口粥去,连忙摆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么高,来往的人家连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么呢?别说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补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太太这事办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从方家要来的,我不好意思沾这样的光。」 徐老太爷当年结亲平江伯府,并没有人觉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爷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狱,大九卿之一,国朝延绵至今,文官与勋贵间渐次分明,其实已经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爷择了个勋贵孙女婿,当时还为清流嘲笑过。 可惜时移境迁,徐老太爷去世以后,徐家门第以飞一般的速度往下败落,如今的徐大老爷只是个从六品的寺丞——就这么个官,还是八年前徐老太爷临终上本替他求来的,八年后,徐大老爷毫无寸进,十分稳定,徐老太爷所以要顶着同僚的嘲笑结亲平江伯府,正为发现了儿子的不成器,勋贵有世袭,比文官家的传承总要稳当一些。徐老太爷当年如此做,其实是称得上睿智果断了。 话说回来,徐大老爷这么点纹风不动的品级,可不能如徐老太爷一般傲视勋贵,譬如隆昌侯府这样的豪门开宴,都不会给他的妻女发请帖。 但徐大太太是个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问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爷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爷对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满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还曾主动让已经接过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带着徐望月出去应酬散心,不过徐大太太心里有鬼,徐望月要是跟着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约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绝了,只要请帖。 聊到这个,石楠也纠结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拿着未婚夫家的帖子给大姑娘另寻别的金龟婿,这样的事只有太太做得出来。」 徐大太太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过一个府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主子们到底是什么主意,下人天长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来。 徐大太太打的是这样一个如意算盘:借着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继续能在豪门勋族间行走,等寻到了新的好头绪,再回过头来把平江伯府的婚约退掉。 这是徐太大大对这门婚事极为不满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缘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从六品小官女儿的原形,连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又怎么再攀高望上呢? 「总之,我是不要去的。」莹月总结,不过说完了她又觉得好笑起来,道,「好像太太真愿意带我去似的。」 两个丫头闻言,都怜惜地望向她。 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再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说亲的年纪,也该由长辈领着出门见几次客,偏是她们的姑娘可怜,竟一次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莹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脸颊:「别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还有二姐姐呢,轮到我且早着。」 其实徐望月的亲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过徐大太太不这么想,她还沉浸在徐老太爷仍在的往日荣光里,以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儿断不能许一个前程断绝的哑巴(虽然都是一个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这么认为,也没人敢去打破她的美梦,只能由着她使劲。 这份力气,自然是一点都不会浪费在庶女们身上。 惜月十七,莹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稳稳准备嫁妆的时候了,但在这个家里,顶上的嫡长姐一天安分不下来,她们两个只能跟着飘摇不定。 闲聊到这里就有点沉重了,不想带累主子的心绪,石楠忙把话头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边梅露姐姐在合什念佛呢,说方家大爷如今回来了,大姑娘能早点嫁过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后,适龄的好儿郎越少,能挑拣的余地也越小。 这个道理其实放在莹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后脚的年纪,实在没差多少,不过她平常没什么机会出门,养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两个未嫁的姐姐,她就觉得婚姻这事离自己还挺远,也不知道该为此发愁,浑然不觉地继续吃起粥来。 玉簪接话:「话是这么说,但这门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觉得方家大爷也怪倒霉的,我要是个男人,可不愿意娶大姑娘这样的。」 石楠听得哈一声笑了,忙忙点头附和:「我也不愿意!」 玉簪闲话归闲话,不耽误眼里的活,她见着莹月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时上前收拾,一边接着道:「太太和大姑娘的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没察觉,照理说,该有些数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爷回来了,方老伯爷很不好了,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大姑娘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往外凑,可一听说隆昌侯府要开花宴,大姑娘还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说话,还真帮忙又弄了帖子来。」 这一说,石楠想到了什么,忙道:「岂止呢!姐姐,你不知道,我听云姨娘院里的丫头说,平江伯府跟隆昌侯府其实不对付,方老伯爷三年前身子不好,把伯府传给了方伯爷,身上总兵官的差事却没能传下去,叫隆昌侯截走了,为此两家面上没什么,私下芥蒂不小。」 莹月原来正反手去身后的黄花梨小炕柜里摸她爱看的书,预备一会看,听见了惊讶地扭回头来:「真的?那洪夫人对我们太太也太好了。」 在徐家里,如果说徐大太太是个神人的话,徐大老爷就是个更神的人,儿女亲事在他眼里都是琐事,不值一提,徐老太爷在的时候由徐老太爷管,徐老太爷不在了,那就由徐大太太管,总之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既然徐家出面的是徐大太太,平江伯府对应接待的当然也是女眷,所以莹月有此说。 石楠神秘地道:「姑娘也觉得怪吧?我猜着,这里面肯定有事。」 莹月好奇追问:「有什么事?」 第4章 石楠老实道:「——不知道。」 玉簪也正停了手里的活聚精会神要听,闻言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你说得这么来劲,哄着姑娘玩呢。」 石楠憨笑道:「我都是听梅露姐姐她们说的,究竟里面怎么样,她们没猜出来,我也没处打听去。」又道,「对了,梅露姐姐她们都说,大姑娘这回出去肯定没用,方家大爷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多的想头。」 「大概就是回来了才着急,不然,太太火气大成那样。」 石楠点头:「也是,最后再搏一搏,说不准天上掉大饼了呢。」 莹月听着两个丫头的对话乐了,道:「我宁愿掉一掉,最好是掉个大姐姐和太太都满意的,太太高兴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石楠玉簪听了,都心有戚戚焉地一齐点头。 主仆三个挺像,都是既没大志向,也没大本事,只希望能窝在清渠院里默默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的。 嗯,石楠玉簪两个丫头想的还多一点,会替莹月展望一下她未来的夫婿——别的都不求,在徐大太太手里也求不来,能是个脾气温柔,待姑娘好一点的郎君就最好了。 闲话过了,玉簪收了碗箸出去洗,莹月早上遭了趟罪,好在剩下大半天的时间是她自己的,她找到了想看的那本新游记,踢了绣鞋,上了炕整个人都靠到窗户那边去,嗅着墨香,很有幸福感地翻开了第一页。 书是她托了石楠在外院当差的弟弟买的,她不能出门,就很爱看这些大江南北各色各样的游记,每月可怜的一点月钱全部花在了上面。石楠倒有心劝她买些新鲜的胭脂钗环打扮打扮,不过一想,门都出不去,打扮了给谁看呢?蔫蔫地罢了。 中午不用去徐大太太那,在莹月的计划里,她可以看半天书,睡个午觉,起来转一圈,看看她养的花有没有新变化,回屋用宣纸裁着做两个书签用——钱全花书上了,这些小玩意儿没钱再买,然后继续看书,到傍晚了,再去徐大太太那熬一熬。 深闺里的时光其实单调寂寞又无聊,但莹月早已习惯,她早早就开院单住,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给她配了个奶嬷嬷,但奶嬷嬷比石楠玉簪有门路,在这为人遗忘一点油水都没有的小院里熬了两年,就以莹月大了为由调了出去,那此后莹月身边就只剩下两个没比她大多少的小丫头了。 没有人再教导她,她跌跌撞撞地长着,摸索着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兴趣的事情打发掉不知该做什么好的长日,至于对不对,那是不会有人来指点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银钱都花在买书上,以她这个待嫁的年纪来说,显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张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什么需求也没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软糯又乖巧,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缺乏精心的照料养育还是有点不足的,莹月这个小习惯就不太好,她不爱用口脂,春日干燥,嘴唇发干她就自己咬着润一润,石楠玉簪两个先没发现,等后来留心到了,她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丫头们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了姑娘都不听,看来以后得姑爷说才行。」 莹月不懂她话里的打趣意味,辩解道:「我听了的。」 把涂得红润润的嘴唇嘟起来给她看。 石楠一下软了,笑开来:「是是,我说错了。」 莹月把小圆盒还给她,石楠一看,就剩个底儿了,她心下算了算,莹月用得少,没人提醒再想不起来自己用,这个底儿凑合着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月,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不需要用了,可以省点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来。 松口气之余,她又有点心酸,唉,这样的份例货其他三位姑娘从来不用,大姑娘不说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体贴另买了好的来使,只有她家姑娘,还得算着用。 这情绪在石楠放好口脂转回来时已经消失了,譬如此类不过日常,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她坐回了熏笼旁,一边陪着莹月,一边继续绣起帕子来。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觉过去了,隔窗能见灿烂晚霞时,莹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这回石楠坚决要陪着她一起,莹月哄她:「没事,昨晚太太也没怎么我,早上才罚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现在小院里就主仆三人了,得留个人下来管着看守烛火,烧茶备水等一类事,她送到院门口,帮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们,可要是我们总不去,由着姑娘一个人来回,太太一看,我们都是做什么吃的?那时罚下来才重呢。」 莹月一想,脸色变了,因为她瞬间都能想象出来徐大太太会说的话了,只有点头同意。 出了院门,越靠近正院,莹月的步伐越慢,她离开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只蜗牛被拔出了它的壳,原来面上含着的笑意,眼神中的灵动,都渐渐在消失,等到终于看见正院那几间上房的时候,她已经只余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第5章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说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从没有从徐大太太身上感受过任何母亲的温情,徐大太太摆布着她,从这个院里到那个院里,虽然是在同一个家中,但已经使得她当年稚弱的心灵里有了对于颠沛流离的初步认知,对于这样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连讨好都不敢去讨好她。 她在丫头们面前表现得没事,还推着石楠不要她来,其实童稚时留下的阴影一直笼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当影子般遗忘的时候还好,现在徐大太太心气不顺,喜怒无常要寻人出气了,她心头的阴影就卷土重来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没有找她的茬,可谁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没有。 莹月的运气居然不错,她终于挪到了正院里,只有金铃出来打发她:「太太这里有事,姑娘们回去在自己院里用饭吧。」 莹月大喜,张口就应了个「是」。 还是比她迟来一步的惜月上前,关心地多问了一句:「听说大姐姐回来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们该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铃道:「正是为着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凉,太太正忙着请医熬药,姑娘们还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说。」 话说到这样,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惜月退回来,领着丫头转身离开。 莹月如获大敕,按捺着雀跃跟着转身走,小声向石楠道:「我们正好绕去厨房,把饭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觉得开心,笑嘻嘻点头。 跟只会傻乐的主仆俩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样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笔直,脚步缓了一缓,等到莹月跟上来,红唇轻启:「就这点出息。」 莹月:「……」她有点陪着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这样,也没脾气了,抬手戳一戳她额头:「你现在就乐起来,明天早上怎么办?我可告诉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莹月小脸垮了:「——哦。」 挪了两步,扭脸没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风拿出来,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着脸点头。 跟着惜月来的丫头菊英扑哧一声笑出来。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头,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铃的脸色?她像是着急上火的样子吗?」 被吓唬的主仆俩面面相觑回想了一下,从彼此的脸上找到了答案,莹月恍然大悟:「对啊,难道大姐姐没有生病?」 惜月唇边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铃奇怪,跟大姐姐出门的下人们更奇怪,主子受凉生了病,下人们回来时面上不见一点担忧惶恐,倒像是从哪打了胜仗来似的,个个笑逐颜开——呵,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来。」 莹月身边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滞后,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别不小,莹月连望月受凉归府的信都不曾提前听闻,她已经连个中蹊跷之处都打听明白了。 在这一点上莹月表现出来的迟钝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闭塞而不可避免带来的欠缺,现在惜月一点,她也就明白了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大姐姐这是——如愿以偿了?」 在方家大爷如一把悬于头顶、随时可能直刺下来的利剑的时候,不会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时展颜的事情了——虽然目前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许多时候下人反应出来的就是主子的情绪,徐望月真有什么不好,服侍她出门的下人个个大祸临头,哭都来不及,哪里还笑得出来。 「大概是吧。」惜月嘴里含糊着,但她的神态已是很笃定,嘴角讥诮地挑了一挑,「这最后一搏,还真叫她搏到了。」 莹月松了口气,她别的没想,先想到自己该有一阵子的松快日子过了。不想这口气松得大了点,原原本本传到了惜月耳朵里。 惜月表情一窒,秀丽的面庞微微扭曲着向她瞪过来:「——蠢丫头,我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莹月倒也晓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小叛徒,讨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罚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补充,「我是替二姐姐开心。」 惜月只比她大一岁,但心智上要成熟许多,是个确确实实的大姑娘了,闻言脸颊就飞了红:「我有什么好开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边笑了出来,小声道:「三姑娘说的也没错,真叫大姑娘折腾成了,对姑娘并不是坏事。」 大姑娘一直拖着,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么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约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时候不去退,现在去,平江伯府难道就是好欺负的?闹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么跟隆昌侯府连上蔓的,人家还会要她?这样的侯门勋贵,要什么样好人家的姑娘没有,非得认死了大姐姐不成。」 她为着徐望月的得陇望蜀,生生耽误到了十七岁,单这一条就足够对长姐生出无数怨气了。 但她说的话是条条在理,徐望月离真正的如愿以偿还差着漫长一截路,平江伯府就是横在路中央的一座大山,能不能搬走,又要怎么搬,都是问题,稍有不慎徐望月的名声就要完蛋。 想到这一点惜月的心情又好起来,笑容里掺进了幸灾乐祸,倒是菊英忧虑起来:「姑娘,大姑娘的名声要因为这件事坏了,姑娘也——」 都是一家子的,跑得了哪个。不但惜月,莹月都讨不了好,只有娇月年纪小,受的影响还小些。 惜月牙关一咬:「那也先坏她的!」旋即眉间又现出了两分不甘,「太太跟大姐姐现在该称心满意了吧……」 惜月说的不错,徐大太太日常起居的西次间里,确实一片祥乐喜悦的气氛。 第6章 徐大太太满口地:「我的儿,娘就知道你争气。」 其实与别人猜测的有所不同,大姑娘望月这回出门,还真就是单纯地散心去的,她既没有这么坚韧的意志,到这时候还怀有幻想,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时候还搞事,她所以要出门,就是不想在家呆着,像等候秋决一样等候着平江伯府的人上门来谈完婚的事。 结果这无心插柳,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儿死了的那颗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风,生生不息地就窜了起来,坐在炕边守着女儿,恨不得叫她把每个细节都重复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半躺半坐,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望月不敢,这最要紧的关口,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她更想说,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他一点也没着恼,就陪我在外面呆着,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 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第7章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谓「他们这样人家」,指的是从已故徐老太爷算起的文官一脉,文官不守孝敢夺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断脊梁骨的。 勋贵就相对好一点,尤其是以武传家的,总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丢了回家来守孝。所以,方伯爷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脸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喷那可以继续当着差,可他现在没差事,若方老伯爷病逝,他还不好好守孝,那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没人敢推举他差事。 这也就是说,方伯爷会冒着气死老子耽误自己前程的风险,给一个隔房侄儿出头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望月躺着,眼睛慢慢放出亮光来,她起初听徐大太太这个主意,是真觉得异想天开,可不想徐大太太不是信口开河,她是真有算计的! 但旋即,她想起什么,又有所疑虑地道:「娘,你说,两府有这个芥蒂,洪夫人为何还愿意让我去——」 徐大太太不放在心上:「这有什么,京里面和心不和的人家多了,难道都老死不相往来?我儿,待你自己当家做主就知道了,这类面子情的事儿多着呢,有时越是私下死去活来的,明面上越要装得亲热。」 这个道理不难懂,望月一想,也就释然。 徐大太太说回了正题:「方伯爷眼里,他自己切身的利益才是最要紧的。」她一笑,「不然,他难道还会去心疼那个险些抢走他勋爵的大侄儿?」 这回徐望月不等母亲说出下文,忍不住紧紧地接了一句,「不会。」 「这就对了。」徐大太太笑意更深一层,嘴角边的每一条纹路都透出谋算,「只怕,还巴不得往下踩一脚,看他越低才越高兴呢。」 嫡母与长姐的心思,莹月一概不知,对她来讲就是她的好运气延续到了隔日,因为一早就收到了来自平江伯府洪夫人的拜帖,徐大太太又没工夫搭理她了,她才往正院门口一站,就被打发了回去。 莹月欢喜地转身就走,她不是没心没肺,事实上她在趋吉避凶上很有一套长久以来历练出的直觉般的预感——平江伯府与徐家如今落差巨大,打从两年前承了爵后,洪夫人的贵足再也不曾临过徐家的大门,这一遭主动要来,目的指向十分明确:必然是为着两家小辈完婚之事。 而望月现在有了别的念想,对旧婚约只有避之不及,徐大太太不会再乐见洪夫人的到访。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乍一看,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第8章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第9章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依常理论,徐望月虽然应当着急嫁过来,但方老伯爷已是在倒数着过日子的人,两相对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为要紧,更等不得。 洪夫人说着,走到方伯爷身边,问道:「伯爷,下一步怎么办?寻个机会将此事闹出来?」 方伯爷想了想,摇了头:「先不必,再等一等,看徐家接下来预备如何。」 洪夫人同意了:「好,听伯爷的。徐家一定有花招要使,且由他们自作聪明。」 事已说了,方伯爷抬步要出去,想起又转头叮嘱道:「看好家下人的嘴,不论闹成什么样,一定不能让老太爷知道。」 洪夫人笑道:「这还用伯爷说,我早发话把静德院里外守得严严实实了,保管什么风都透不进去。」 「长房那两个,尤其要看好了。」 洪夫人应着:「知道,慧姐儿小,小孩子嘴上没把门,容易乱说,真到闹出来的那阵子,不叫她进去见到老太爷就是了。」 方伯爷补了一句:「还有霄哥儿。」 提到方寒霄,洪夫人略略不以为然:「一个哑巴——」 不过她不会明着逆着方伯爷的意思,还是笑道,「好了,知道了,老太爷这病一半是为他病的,他这下回来,当然应该寸步不离地好好在静德院里侍疾,我连孝顺的风都替他放出去了,他再要出门乱跑,可是说不过去——除非,等我们用得着他的时候。」 方伯爷满意一点头,这才去了。 莹月的好运气似乎在继续,接下来连着好几日,她的晨昏定省都直接被免了。 因为卡在距离吉期仅有半个月这么要紧的关口,望月竟病了。她病的根源在那日去往隆昌侯府时染上的一点风寒,当时看着还好,谁知回到家来,连灌了几日的汤药都不见成效,竟缠绵不去,日渐沉重了起来。 如此,徐大太太自然没工夫再来理会庶女们了。 虽不用请安,但出于妹妹的礼仪,莹月也有被惜月约着一起去正院探过病,不过没能见到据说重病的望月,丫头把她们拦在门外,只说大姑娘病得重,怕过人,不宜见客。 莹月只有隔着门把想好的两句慰问念完,然后老老实实地转头走了。 她不傻,心里知道长姐这病来的奇怪,不过这不是她管得着的事,别人不来寻她的麻烦都算她运气好了,多的她既管不了,也不敢管。 倒是惜月若有所思:「大姐姐难道想借病把吉期躲过去?不对——她总不能一直病着吧。」 望月可不是单纯地想退掉平江伯府这头亲事,她还有隆昌侯府那边挂着呢,她有耐心装病,隆昌侯府可不一定有耐心等,续弦本来不比初婚有许多讲头,那边侯夫人要是看准了别人,说下聘就能下聘,根本不会给人预留出多少反应时间。 莹月记挂着自己看到一半的书,马虎回话道:「也许大姐姐是真的病重。」 惜月一声冷笑立时就冲出了鼻腔:「呵,连自家姐妹都不能见的病重?这种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你这个傻子罢了!还怕过人,大姐姐真病重了,太太巴不得我们全去陪她呢!」 莹月忙转头张望了一圈:「二姐姐,你小声点。」 第10章 所幸周围没有旁人,她扭回头来,才松了口气。 「就你小心,你这么小心,该受的罚哪回少了?」惜月话里不以为然,不过她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收敛了一些,「我姨娘说,太太和大姐姐一定有算计,就是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再等等就知道了。」莹月宽慰她,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下,「离下个月的吉期还有十——十三天,大姐姐真想做什么,到时候一定会有迹象的。」 「到那时候大姐姐该做的都做了,我知道了还有什么用?」惜月抬手戳戳她的额头,「就要料敌先机懂不懂。」 莹月懂是懂,不过——嗯,她不太关心,长姐的婚事在她猜来无非三种结果,一种嫁去平江伯府,一种嫁去隆昌侯府——或是在那场花宴上攀到的别的什么好姻缘,一种两头落空,另择他配。最终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只是长姐自己的事,和她挨不上边,她也就不觉得需要操什么心。 要说的话,她才看的那本游记里说的南边一些风俗才有意思,那里的豆花竟是甜的,那可怎么吃啊—— 惜月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恼得又戳她一下:「小傻子,你就犯傻吧,哪天太太把你卖了,你还给太太数钱呢。」 莹月反驳:「我不会的。」 惜月不信任地斜睨她:「你有本事对付太太?」 莹月耷头耷脑地,声音低了两个度:「——不会帮太太数钱。」 惜月:「……」 她好气又好笑,「得了,看你的书去吧,成天就惦记着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跟大哥真是投错了胎,大哥有你这份痴性,状元都该考回来了。」 她说的大哥是徐家长子徐尚宣,徐大太太所出,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成家了,亲事同望月一般,也是在徐老太爷手里定下来的,娶的是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家的长女。 徐尚宣不幸在读书上肖了父,徐老太爷在的时候抽空管着他,他的功课还算凑合,徐老太爷一去,徐大老爷习惯了由父亲代管儿子,根本没意识这儿子是他自己生的,该他管,徐尚宣自己在家半学半玩了几年,把原来会的书也不会了,徐大太太发现以后急了,但她一个妇道人家,衣食住行可以给儿子安排得妥妥帖帖,读书上实在不知该怎么伸手,一咬牙,把儿子连同儿媳妇一起托付给岳父管去了。 岳父比亲爹有心,去年时往南边出外差,监察各地,一圈转下来大约得一年,把女婿也一起提溜出去了,好叫他长长见识。所以现在徐尚宣不在家里。 莹月略为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消遣,怎么好和大哥比——」 惜月无语:「别想多了,没在夸你!」 「哦,我知道。」 莹月憨乎乎笑着,跟她告了别,领着石楠转身走了,背影看上去颇欢快,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 菊英都忍不住笑了:「难为三姑娘想得开。」 「这是想得开?这就是傻!」惜月不留情地道,不过她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但也怪不得她,不想开点又能怎么办,活活把自己愁死不成。」 菊英笑道:「姑娘还是护着三姑娘。」 惜月沉默片刻,失笑了一声:「我哪来的能耐护着别人,连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 菊英知道她想及婚事,解劝道:「等大姑娘的事了了,姑娘就好说了。」 惜月没这么乐观,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老爷太太都那样——且看着吧。」 日头东升西落,时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觉又是七八日过去,婚仪所定的吉日,已是迫在眉睫了。 不妙的是,望月仍旧病着,仍是不见人,许是她的状况着实重了,这一日傍晚,连徐大老爷都赶了回来。 徐大老爷并不在外地,但他是个行踪不定的神人,打徐大老爷去后,他当家做了主,从此家里就和没他这个人差不多了,三五日不在太寻常,十天半个月不回也不是稀罕事,究竟在外面都忙些什么,人却也说不上来。 好在他身上还栓了个官职,每日还需去衙门应个卯,家里有什么事寻他,还有个准地方递话。 这次他就是让徐大太太遣人请回来的,当晚灯亮了半夜,不知夫妇俩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隔日一早,徐大老爷仙踪一去,又不见人了。 这情况就明摆着不对了:望月出嫁在即,徐大老爷再不理俗尘,这几日也需在家撑一撑场面做一做样子罢? 可除此之外,别的又好似很正常,望月卧了病,徐大太太一边照顾她,一边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这些嫁妆里不少物件都是已备了多年的,徐大太太让人从库房搬出来,晒了满满一院子,看去富丽堂皇,一派有女将嫁的喜庆热闹。 这么一看,又好像没什么不对了。 但许多事外人看来寻常,自家人的感觉却不一样。 云姨娘的眼皮就直跳,她在徐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多年,深知徐大太太脾性,眼下这个局面,里头一定有事。 云姨娘别的不怕,只怕出了什么岔子,带累了她的惜月,姑娘十七岁才说亲本已是晚了,名声上再有了瑕疵,那还有生路吗? 徐大太太作为主母,所居的正院伺候的人手是最多的,丫头婆子管事嬷嬷,加起来足有二十来号人,既多,就难免有隔墙有耳以及约束不得力的时候。 为了女儿,云姨娘不惜积蓄大把往里砸钱,终于砸出了一道口子。 「……是真的。姨娘要是不愿意,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早做打算吧。」 乘夜来告密的小丫头跑了,云姨娘直着眼坐着,只觉天旋地转,满目金星。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那小丫头子不懂事,说的不一定是真的,许是她听岔了呢——」身边的大丫头担心地劝解着。 第11章 云姨娘恍若未闻,脑中只是一遍一遍回想着小丫头告的那句话,如一根淬毒的尖针,戳进她的天灵盖,激得她恨不得立刻拿刀去砍了徐大太太! 「不真,不真就怪了!这就是她干得出来的事!我说她怎么这么坐得住——」 云姨娘将余下无尽的愤怒咽回了喉咙口,她不是不想骂,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发泄上了。 天一亮,离吉期就只剩三日了。 她原以为这刀是架在不情不愿的望月颈间,不想徐大太太使的好一招祸水东引,竟是不知不觉移给了她的惜月。 没有理会丫头的劝解,云姨娘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夜未睡。 直到在丫头连绵的哈欠中,天亮了。 云姨娘终于动了:「去叫二姑娘过来。」 丫头揉着眼,答应着忙去了。 天刚亮,惜月才起,等她穿戴好了,犹带着两分困意过来的时候,云姨娘已经黑着两个眼圈,一句不停地吩咐人收拾东西了。 惜月看愣了:「姨娘,这一大早上的是做什么?」 云姨娘转头见她,亭亭立着,出落得鲜花一般,眼眶立时就发酸了,同时心里发了狠——想让她的孩子去填坑,做梦! 「惜月,」她把女儿叫到身边,揽着她低低道,「你跟姨娘走,这两天这家里呆不得了。」 惜月茫然道:「去哪里?姨娘,发生什么事了?」 「太太想让你替大姑娘嫁给那个哑巴去。」云姨娘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唇齿间几乎磨出了金石之声。 惜月足足怔了好几息的功夫:「——太太疯了?!」 「她疯不疯不知道,我不能叫你赔进去。」云姨娘道,「你跟我走。」 惜月还沉浸在震惊当中,因为太出乎意料,她一时连愤怒都没来得及,只是糊涂中又带点慌张,道:「去哪儿呀?姨娘,我们能到哪去?」 「到衙门找老爷去。」云姨娘想了一夜,已经想出了对策,「叫老爷找个宅子,把我们留下,等这里的污糟事结束了,再回来。」 听说是去找徐大老爷,不是往外面去乱跑,惜月定了定神,冷静了些下来,道:「姨娘,老爷能答应吗?——老爷前天回来过,太太的这个主意,肯定跟他商量过了,他肯定是同意了!」 惜月终于想起来愤怒了,嫡母不是亲的,爹总是亲的,可照旧是把她卖了! 云姨娘冷道:「老爷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只要不让他烦神,凭谁说什么都是好。太太能叫他同意,我就能叫他反悔。他敢不留下我们,我就在鸿胪寺里闹起来,看他让步不让步。」 惜月为云姨娘的大胆犹豫了一下,但旋即意识到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徐大老爷这个爹,虽然万般指靠不上,但他总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脾气着实不坏,连受气包莹月都没挨过他的一句重话,云姨娘真跟他豁出去闹起来,他很可能,也不会怎么样—— 「对了!」惜月一个激灵,想起来道,「得去告诉三妹妹一声,我走了,这事指不定就落她那个傻子头上了。」 「别去。」云姨娘紧紧拽着她,盯着她道,「你告诉了她,我们还走得了吗?」 惜月解释:「三妹妹不会把我供出去的——」 她只说了一句,声音就低下去渐至消失了。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云姨娘的意思,徐大太太的算计总需填进去一个人的,她逃了,就是莹月,莹月要逃了,那就是她。 「各有各的命。」云姨娘道,「我知道你和她好,可眼下,你做不起这个好人,她是什么命,只能由她去。」 惜月失着神,她和莹月好吗?从前她心里是这么觉得的,长姐望月眼睛生在头顶上,小妹娇月聪明过了头,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给人下话使绊子,只有莹月,傻兮兮的,又有小时候一起长过两年的情分,她还能放心和她说两句话。 可她现在忽然发现不是,她和莹月也没那么好,因为被云姨娘一点出来,她心里要去提醒她的念头立刻就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上涨的求自保的危机感。 她不想被嫡母替嫁给一个身份前程尽毁的哑巴——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残酷宣告了她未来的黑暗! 「你听姨娘的,」云姨娘加重了语气,「这会儿天光早,太太想不到我们敢跑,后角门那婆子好买通,我们立刻就走。生出了一点枝节,惊动了太太,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惜月一时没有说话,但好一会的沉默之后,她终于轻轻地点了下头。 徐大太太没叫人看着云姨娘和惜月,因为她没想到这两个人敢跑出家门去,在她想来,惜月就不愿意要闹腾也是在家闹罢了,且闹不出什么来——徐大老爷都叫她说通了,父母之命压下来,叫她去死都只好去,又还能怎么着? 她太笃定了,以至于云姨娘和惜月逃跑的消息她都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是洪夫人。 云姨娘和惜月两个人前脚从后角门偷偷摸摸地出来,后脚就有两方人马分别没入了平江伯府之中。 「他家的庶女跑了?是哪一个?」 小厮跪在屏风外细细回话:「应该是行二的,有个年纪大些的女人跟着一起出来,我听那守门的婆子管她叫云姨娘。」 洪夫人端着茶盏:「知道往哪里去了?」 小厮道:「小的跟他们到了大路上,听她们雇了轿子,跟轿夫说去鸿胪寺。」 「那是要去找徐大老爷了。」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再去盯着,若有别的动向,速来回报。」 站在旁边的丫头听了洪夫人夸赞,就走到屏风外,给了那小厮一个绣锦荷包,小厮忙接了,磕头谢赏,见洪夫人没有别话,站起弓着腰退出去了。 第12章 屏风内侧,洪夫人喝了一口茶,笑问丫头:「你猜,徐家那二姑娘为什么跑?」 走回来的丫头抿嘴笑道:「夫人考不倒婢子。婢子猜,二姑娘跑,是因为大姑娘病。」 这句话听上去很趣致,洪夫人笑出声来:「你这丫头,越发出息了,说话都带上机锋了。」 又摇摇头,有点惋惜似的,「那些个文官世宦,总爱说他们清贵有规矩,你看看,比我们强在哪里?徐家还是出过一部尚书的人家呢,不过七八年,就荒唐成这个样儿了。」 丫头接上话:「说得好听罢了,子孙不争气,再大的富贵也就那么回事,哪比得上我们这样世代传承的。」 洪夫人爱听这样的话,嘴角就翘起来,把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 丫头会意地上前添茶,问道:「夫人,如今怎么着?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还要做什么?」洪夫人懒懒地道,「我看徐大太太这主意很好——跑了一个也不怕,不是还有一个适龄的吗?凭她抬哪一个来,等抬来了,好戏才正开锣呢。」 丫头捧上茶去,笑着恭维:「夫人说得是,还是夫人技高一筹。」 按下洪夫人这边不提,第二个知道的,还不是徐大太太。 从徐家离开的第二波盯梢的同样是个小厮,他从平江伯府后院大厨房一侧的角门入,绕了一圈,轻飘飘进了静德院。 这里是重病的方老伯爷养病之所,与别处比,明显静谧许多,来往的一两个下人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院落里几乎鸦雀不闻。 小厮挨着墙边,溜进了正房旁边的耳房。 耳房窗下摆着一个小炉,上面放着药罐,药罐盖子微微倾斜,苦涩的药气萦绕而上,熏染得一屋子都是草木药味,说不上难闻,可也并不好闻。 一个穿灰衣的男人坐在药炉前,侧对着门口,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 小厮走上前去,低声把在徐家后门处的所见禀报了——他报的还包括了洪夫人派出去的那个小厮的动向。 男人听他说完,点了点头。 小厮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反应,问道:「爷,接下去该怎么做?」 男人扇火的手顿了一下,抬起来——他这一抬,衣袖就滑落了一点下来,露出了他自掌根蔓延隐没到衣袖里面的一道伤痕,虽已落痂愈合,但由其虬结狰狞之态,仍可想见当日受创之重。 他就用这只手执着灰扑扑的扇柄慢悠悠在半空中虚划:静观,其变。 小厮眼也不眨地认真看完,道:「是。」 就退出去,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多余动静。 男人低了头,重新扇起炉火来。他的动作和之前别无二致,好像从没人进来和他说过话一样。 ** 午后,徐大太太才终于知道了后院起火的事。 这很大程度得怪她自己,她为了瞒住望月装病的秘密,不让各处来请安,才让云姨娘能瞒了这么久。 怎么跑的,跑去哪里了,这不难审,把云姨娘院里的丫头提一串子过来就有了,难的是审出来了之后怎么办。 这么半天功夫,够云姨娘找到徐大老爷了,她不忌惮闹,徐大太太却万万不愿意,这风声走出去,李代桃僵的计策还怎么使? 徐大太太鼓着腮运了足足的气,茶盅都摔碎了一套,最终还是把这口气咽了——跑了一个不要紧,家里不还有一个么! 剩的这个傻,呆,还更好摆布。 这回再不能出差错了,徐大太太命人把莹月从清渠院里提溜出来,放到眼皮底下亲自看着,直等到三月十五,吉期前夜,方把谋算透露给了她。 莹月祸从天降,无端叫从自己的壳里拔出来,在正院一间耳房里关了两天一夜,看守她的丫头凭她问什么一概不理,只是牢牢管束着她,别说出门了,连走动都不许她走动。莹月在这样的境况里吃吃不好,睡睡不安稳,本已吓得不轻,再听徐大太太这一番高论,人直接惊傻掉了。 「望月病了,方轮到你,不然,你还没这个福气呢。」徐大太太居高临下地向着她,「你老实些,遵父母之命嫁过去,才有你的好处,以后方家大奶奶做着,该有的风光一样不少,你懂不懂?」 莹月不懂,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长姐的夫家,她怎么可以嫁过去?什么大奶奶二奶奶,和她又怎么会有关系? 徐大太太两句「好话」说完,跟着就转成了恐吓:「你要是不听话,像二丫头瞎闹腾给家里添麻烦,哼——那不要说平江伯府那样的人家了,能寻着个尼庵收容你,都算是你的运道,以后死了只能做个孤魂野鬼,想得一道香火供奉都没有!」 她这一疾言厉色起来,还是很见成效的,莹月一贯怕她,话不曾回,先反射般露出了惧怕的表情。 对徐大太太来说这就够了,她不需要莹月做什么多的配合,只要她代替望月,坐着花轿,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就算替嫁成功——从这个角度讲,充任这个人选的是惜月还是莹月并无什么差别,不过一以序齿,二来惜月精明些,叫她顶替似乎把握更大,不想精明的难控制,惜月竟直接逃出家门去了。 话说回来,这所谓成功只是对徐大太太的算计而言,至于莹月这么荒唐地「嫁」进去,将要遭遇什么,日后的日子怎么过,甚至于能不能活得下去,那都不在徐大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又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疼她那许多作甚,将她好吃好喝地养大这么大已是恩情了,如今给家里派点用场也是该当的。 徐大太太几句交待完就走了,莹月终于缓回神来,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做不了什么,像个落入陷阱的小兽般又受困了三个多时辰,外面五更鼓打过,渐渐有了人声,徐大太太重新过来,吩咐人把她拉出去,换到一间厢房里,让喜娘给她开脸上妆挽发更衣。 第13章 莹月让人按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细长的棉线绞在脸上,是一种奇怪得说不上来的痛楚,她想挣扎,想说不,按着她的老嬷嬷重重一把拧在她的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可不能动,绞坏了脸不好看,要不讨新郎官喜欢了。」 什么新郎官,那不是她的! 莹月鼓起勇气,想大声叫嚷出来,但老嬷嬷眼疾手快地又拧她一把,把她到嘴边的话拧成了受痛倒抽的一口冷气。 她想再反抗,但单薄的阅历,缺失的教养让她无能对这种突然的变故做出有效应对,屋里满当当一屋子人,可没有人在乎她,理会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纸糊般的笑容,用光怪陆离的声音告诉她「姑娘大喜了」,像是最荒诞的一折戏,她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她就这么被压着完成了一道道程序,外头天光渐亮,但她看不见了,一顶缀着珠珞的盖袱当头罩下,她的眼前只剩一片血红。 不知道什么人来将她背起,她落进了一顶轿子里,手里还被塞进个肚腹圆鼓鼓的瓶子,周围爆竹锣鼓大作,轿子跟着被抬起。说来可笑,莹月长这么大,因为从没出过门,连轿子都没有机会坐过,现在脚下忽然一轻,周身一飘,瞬间的失重感让她差点一头撞轿厢上去。 轿子开始走起来了,周围喧闹更甚,莹月荒谬如处梦里的感受也更强,外面的许多人声该是熟悉的,她此刻听来却陌生得如隔云雾里,连徐大太太的哭声都变得虚幻了——当然,这可能因她本也是装作出来的缘故。 轿子里总算没有个老嬷嬷时刻准备着要拧她一把,莹月终于有了点自主权,但她能做的事仍然很少,跟在轿旁行走的喜娘丫头遍是徐大太太的人手,她有一点异动,把她镇压回去极容易。 莹月把遮挡视线的盖袱揭了,见到轿厢右边有个小小的方窗,想要伸手去掀上面覆盖的帘子,坠着流苏的轿帘才一动,立刻被从外面压下,莹月连是谁动的手都没见着。 她又试图向外说话,但外面太吵了,锣鼓没一刻停过,因为出了徐家大门,沿途还开始有小孩子跟着凑热闹讨喜钱的大笑大叫声,她嗓音天生细软,把嗓门扯到最大了也传不出去——左右倒是能听见,但能离她这么近的肯定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根本不理她。 莹月又急又恐惧,她难道真的就这样被抬到平江伯府去吗?徐大太太肯定没事先跟人说好,不然不会这么临时地把她抓出来充数,到时候平江伯府的人见了她,肯定都诧异极了,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几乎要在轿子里尴尬羞愧得昏过去。 徐大太太厉害,什么都干得出来,她不行啊! 莹月伸长了胳膊,着急地再去够前面的轿帘,她只有摔出去了,这动静总不能再被掩住,平江伯府不可能认她,早晚是丢人,不如丢在半路上,她宁可回去挨徐大太太的教训—— 咕咚一声,被她随手放在身边的宝瓶先滚下了地,顺着帘底一路滚了出去,这下外面的人不能视若无睹了,但因出了这个意外,轿子本来只是有点颠,走在前面的轿夫看见宝瓶,呆了呆,脚步就慢了,在后面抬的不知道,仍旧照常走,算好的节奏一乱,轿子就来了个大的颠簸。 事有凑巧,莹月也被这意外惊得半张了嘴,她姿势半坐半起,本来别扭,一下子被颠了回去,脑袋撞在轿厢上的同时,启开的牙关也被撞合了起来——正正咬中了舌头! 瞬间的剧痛袭来,令得她神智都散了片刻。 外面的小小乱子很快处理好了,跟在轿旁的一个丫头捡起了宝瓶,大概怕她再闹事,索性暂时不给她了,轿子继续行进了起来。 莹月满目泪光,什么反应都做不了,因为太痛了,奔涌而出的鲜血几乎瞬间填满了她整个口腔,她噎得呛咳了一声,血顺着下巴溢到了前襟上。 她此时才在这剧痛里找回了一丝行动能力,下意识抬手先擦了一下下巴,满手黏腻,她低头一看,直接变成了一只血手。 莹月吓住了,这视觉效果也太惊人! 而这不过是个开始,她嘴里不知道咬到多重,血根本止不住,她合上嘴巴,想借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措施止血,但没用,口腔很快又满了,她被迫咽了两口,那个味——别提了,差点把她噎吐了。 但莹月还是努力又咽了两口,血一下子流得太多也太猛了,她害怕自己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她不想给长姐替嫁,可她更不想死,她连家门都没有出去过,就这样死了好不甘心啊。 她天真地觉得把血咽下去,流出来的血又回到身体里,好像就不那么可怕了一样。 她同时想往外求救,但嘴巴里的现状让她无法再发声,想再往外摔,只怕雪上加霜,一个不好直接把自己摔死了。 她只能勉力颤巍巍伸手去掀小窗上的轿帘,但一掀外面就让人压住了,她现在没有力气跟人拉锯,只好转而去拍打轿厢,但由她把厢壁拍出好几个血手印来,外面并没有一丝回应,轿子只是仍旧一颠一颠地行着。 而莹月的体力在持续快速地流逝中,有一段时间,她神智恍惚,似乎是晕过去了,但最终她又知道没有,因为血不会像口水一样被自然吞咽下去,嘴里新涌出来的鲜血不断把她噎醒。 神智稍一回归,她就赶紧无力地拍打轿厢,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伤口具体在哪了,整条舌头都肿胀剧痛,血一直涌,这种明确感受到生命力一点点从体力流失的感觉太可怕了…… 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她——不想死—— 咚! 轿子落了地。 轿子停了,莹月以为自己的求救终于得到了回应,但外间只是喜乐声大作,爆竹齐鸣,爆开一阵比先更大的喧哗,里面似乎夹杂了什么「请郎君射箭」一类的欢喝声。 莹月没听清楚,她差点被这阵猛烈的动静震晕过去。唯一的好处是脚下终于安稳住了,她拽回仅余的神智后,得以一手巴着厢壁,靠着这支撑往前挪着,伸手去掀大红的轿子帘—— 第14章 没等碰触,忽然「夺」一声,有一支箭从外面钉到了轿门上,不知是本来距离近还是射箭的人腕力大,这一支箭射上来,带动得整个轿子都晃了两晃。 然后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爷,你疯啦,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你使这么大劲,把人吓晕了,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方爷就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呢,看我们方爷这威风,将来这夫纲一定错不了!」 「哎呀,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一口血和着口水,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眼眶刹时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对方一眼之后,却是迅如闪电,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第15章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一点,但听说归听说,她从未以为自己能和长姐的夫婿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便也从未将这一点往心里去。 王大夫走开了,大约是忙着开方抓药去了,莹月悄悄把眼闭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后,她心头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想装晕—— 因为她的麻烦事确实不少,她可没忘记,她是个假货! 什么「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现在是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哪里还会好心找大夫给她治伤,说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丢到大门外面去了。 因为这样,她虽然跟方寒霄已有过挺近距离的接触,但甚至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心虚呀。 当然她心里很有自觉,她被撵出去是迟早的事,不过她有一点小心思,这个给她看伤的大夫很厉害的样子,她想从他那里蹭一碗药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恼怒还恼怒不过来,不狠狠罚她就不错了,肯定不愿意给她请什么大夫。 房间里十分安静,闭上眼睛以后,别的感官被相应放大,但莹月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动静,只能从没有听到脚步声来判断方寒霄没有走动,应该还在床边不远处,除此之外,她就只听见自己喉间细微的吞咽声—— 「霄哥儿,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你抱着新娘子跑到这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连着声音一起响起,是原在花厅里宴客的洪夫人闻讯匆忙赶了过来。 莹月眼皮一颤——她运气太差了,连碗药都来不及蹭到! 呜呜。 方寒霄往床边望了一眼。 他看得到莹月染血的细弱脖颈间微不可觉的滑动,以及她忽然颤动了一下的眼皮。 他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 洪夫人其实不认得莹月,徐大太太就没把庶女叫出来见过她,但洪夫人认得望月,往床上一看,她就诧异地叫出声来:「这是谁?」 莹月面如火烙,心似死灰——她最害怕面对的情形发生了,丢丢丢死个人了! 她完全没脸睁开眼来,只听屋里静了片刻,洪夫人否认的声音继续响起来:「不是,这不是徐家大姑娘。」 莹月持续装死,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就是能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说她事前不知情,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手劲特别大,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这吉期定得急,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一时赶不回来,二哥儿小,来不过做个样子,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有话,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底下的二爷是庶子,今年才十一岁,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第16章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蔡嬷嬷嚅动着嘴唇:「是家里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第17章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这跟徐大太太事前认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后就会压下此事的预判不一样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样并不是因为她天真到认为可以糊弄过洪夫人,而是以为洪夫人会为了踩侄儿,配合她这个糊弄! 蔡嬷嬷汗如雨下。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比她以为的要危险很多,也许她应该听金铃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莹月没注意到蔡嬷嬷的反应,她只在洪夫人说「咬舌自尽」的时候愣了一下,因为没想到她的意外受伤被误会成了这样,而屋里无人反驳,连蔡嬷嬷都不响,看来这成了公认的了。 她想解释,不过又一想,她确实不想嫁给方寒霄——他该是长姐的夫婿,洪夫人的想法从结果上也不算错,就闭上嘴,努力又专心致志地往床下爬。 喝了药后,她感觉自己攒出一点力气了,就想赶快离开,蔡嬷嬷这时候管不了她,平江伯府的人巴不得把她扫地出门,应该也不会来拦她。 但莹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仍然手软脚软,脚挨下去刚够着脚踏,撑着棉褥的手臂就撑不住一滑,整个人秤砣般往下直坠,幸亏方寒霄离得近,一伸胳膊险险在她脸着地之前把她捞了起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窘得头顶冒烟,眼都睁不开,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她不会赖下来,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尝试了一下,只有放弃,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方寒霄看见了,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其间的意味,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看了她,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蔡嬷嬷一扭头,慌乱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许是真的生气被徐大太太摆了一道,失了颜面,平江伯是男人,总该沉得住气些,不那么意气用事罢? 有一件许多人心内都有共知但因无证据而只好存疑的事:当年方寒霄之父作为嫡长子承袭爵位,那是天经地义,无可争驳,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没有顺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传给了年幼的儿子方寒霄,方正盛对此真能心服吗?其后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终上位为如今的平江伯,从方寒霄出事算起虽已有五年了,可这道疑云,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爷去后,以六品官门撼平江伯府,抛一个莹月来顶缸,与这疑云有分不开的关系。于她内心深处,实认为她是个苦主,是方正盛抢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过形势比人强,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废物已是定局,她忍耐着不曾在明面在发泄出来罢了。 这里面纠结如乱麻的心态非三言两语能叙清,总之徐大太太干这事确实有自己认为能成事的一套逻辑,蔡嬷嬷作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态,方跟着也有自信。 但她的自信很快再一次粉碎了,方伯爷比洪夫人还果决,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面沉如水,进来就直接怒道:「我都听说了,徐家竟敢如此辱霄哥儿,简直岂有此理!夫人,不必和这些奴仆多费什么口舌,把这假新娘子架回轿子里,我亲自去送还徐家,要徐怀英给我个交待!」 徐怀英就是徐大老爷。 蔡嬷嬷变颜失色,还想寻话挽回,但方伯爷发令是十分好使的,立刻就有人去床上拖拽莹月,莹月本就不想留下,毫不反抗,足够配合,但耐不住这些人动作粗鲁,她脑袋被磕在床边围板上,发出动静不轻的一声咚响,她叫不出来痛,一下被磕得眼泪汪汪。 王大夫医者父母心,他现在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虽知自己不该管闲事,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大——这姑娘伤得不轻。」 方伯爷看他一眼,道:「先生怎么在这里?老太爷那里离不得人,先生还是回去静德院看着罢——对了,这里的事,就不要入老太爷耳了,免得惊到老太爷病体。」 他并不怕王大夫回去多嘴,方老伯爷真因意外有了不好,做大夫的第一个跑不掉。 王大夫不太高兴,倒不为别的,他才亲手熬了一碗药给莹月喝下去了,这会儿病家就让这么对待,他觉得他的药浪费白熬了,未免可惜。这话没办法跟方伯爷说,他只有扫了方寒霄一句:「大爷叫我费这劲做什么呢。」 说完就走了。 他不是伯府奴仆,不必十分看人眼色。 伯府的奴仆也不受他干扰,就继续要拖拽莹月,方寒霄却似乎受了王大夫一句触动,站出来,向方伯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方伯爷叹气道:「霄哥儿,我知道这事很伤你的颜面,你有气就发出来罢,不要在心里憋着,伤了身体就不值了。徐家那边,我已派了人去查探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你才回来,二叔一定不会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 第18章 洪夫人适时接话:「伯爷,哪里还用得着查?就不查,我也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徐望月定然是跟别人有了瓜葛了,还不知到了哪一步,不然,怎会塞个庶女来堵我们的嘴?我跟伯爷一道去,看徐家能狡辩出什么来!」 蔡嬷嬷眼前一黑——这不可能有误了,平江伯府就是要往大了闹! 方寒霄站在叔父方伯爷的对面,垂在身侧的手掌握起,浓而墨黑的剑眉往下压着,狭长的眼尾里现出了一线红血丝,因为绷起了表情,侧脸的线条显得分外明锐。看起来,是被刺激得终于隐忍不住,怒火上头了。 毕竟被戴绿头巾堪称男人的奇耻大辱,又有几个男人能真的忍下这口气呢。 洪夫人眼中闪过喜色,指挥起下人重新动作,莹月咚咚又遭了两下罪,被下人架下床来,拖着往外行去。 但眼看莹月要被拖过门槛,方伯爷和洪夫人都要跟上去之际,不知为何,方寒霄竟又拦了上去。 方伯爷神色不着痕迹地微僵了一下,眉间藏着一点不耐烦:「霄哥儿,又怎么了?天色快黑了,再拖延下去,我们就不便出门了,府里还有许多宾客在等着,也需与他们个交待,时间紧得很。」 婚者,昏时礼也,成婚的吉时在黄昏,送亲队伍也是算着差不多的点来的,此时确实已经日暮了,最后一点残照斜晖从门前吝啬地铺了一小片进来,照在方寒霄殷红的喜袍下摆上,但照不到他上半身,他整个脸面,更完全隐在了昏暗中,因此而有了一点莫测。 莹月被他拦在面前,跟他距离近,茫然地仰脸看他——她遭到这个待遇,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方寒霄会过来拦着才意外,她想看他是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方寒霄的表情,但跟没看也没什么差别,有一个瞬间,她似乎看到方寒霄对着自己的叔叔和婶娘,嘴角逸出一丝奇怪的笑意,但等她定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了,方寒霄的嘴唇动也没动过,她会觉得他笑,更像是自己被撞了好几下之后撞出来的昏然错觉。 方寒霄并没低头看她,拦住了人之后,就走去窗下,那里桌上有纸笔,他挥笔快速写了两行字,然后拎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给方伯爷看:五年未归,有我之过。罢了。 罢了? 罢了?! 方伯爷这回的神色没有掩饰住,惊诧直接从目光中透了出来。 洪夫人不识字,听了身边一个丫头低声念出来,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她的颜色比方伯爷变得更大,她自己觉出来了,想以笑意遮掩,又实在笑不出来,仓促间嘴角干干的抽动了两下:「霄哥儿,这样大的事,怎能就罢了?又怎么作罢?你真是孩子话,徐家踩着你的脸欺负,婶娘不替你把这个公道讨回来,以后你,连着你叔叔婶娘,都该不好意思出门了!」 方寒霄垂目又写。 他换一张纸举起来:闹出去,我一般丢人。 他这个说法不难理解:定好的新娘子临过门让岳家给换了个庶女,传扬出去,固然徐家名声狼藉,他落魄之后,让岳家这么嫌弃打脸,笑话他的人也绝不会少。 当年没出事之前的方寒霄,在整个京城贵公子圈里都是数得着的,方老伯爷偏心他,把世子位给了他,但同时教导他也悉心严厉,他在文武上比差不多年纪的勋贵子弟都强出一档,是那种长辈会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训斥「你看看人家平江伯世子」的天之骄子。 可是如今,健全的身体没了,大好的前程没了,连婚事,都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他宁可咽下这口气,免得再度沦为他人口中谈资实为人之常情。 洪夫人明白过来关节,松了口气,笑着道:「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何必去理他?哪个背后无人说,说一阵子,像先前冬日那呼啦啦的北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忍气吞声,心头这份委屈可是过不去,你听婶娘的,痛痛快快地闹他一场,把气都出了,以后想起来才不后悔,没牵挂。」 单听她这番话,实在入情入理,方寒霄也好像被打动了,他站在桌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方伯爷和洪夫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此,表情都舒展开来。 方寒霄低头又去写些什么,洪夫人等不及了,催道:「霄哥儿,有话回来再说——」 方寒霄将纸提起扬开。 丫头小心地念:「多谢婶娘好意,但事已至此,为免惊扰祖父,还是将错——就错?」 …… 方伯爷和洪夫人的表情都裂了。 只有蔡嬷嬷,感动地快流下泪来:多通情达理好说话的大——不对,三姑爷,早知如此,直接来寻姑爷把话说开了不就行了吗?何必提心吊胆冒风险搞替嫁这一出呢! 丫头念完后,方寒霄把纸放回了桌上,他独自站在窗边,周身缭绕着淡淡的寂寥之意,大红喜服愈是衬出他受屈之深,但他为了祖父病体还是坚持要吞下奇耻大辱,此刻就是再苛刻的人来,也无法对他讲出重话。 方伯爷就只能深深吸了口气:「——不用担心老太爷那里,我早已命人将静德院看守好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会传到老太爷耳朵里。」 方寒霄摇头又写:只怕万一。 洪夫人勉强撑出一点菲薄笑容:「那也没法将错就错啊,这么个大活人,瞒得过谁的眼目去?谁不知道是个假的,到时候老太爷知道了,更该生气了。」 她说着,控制不住地看向莹月,要不是确定方寒霄这几年不在京里,她都要以为这个侄儿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发展出什么私情了,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他现在的作为,除非——他是知道了什么。 洪夫人想到此处,心内不由一颤,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能知道个什么? 第19章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一笔字如行云流水,迅疾流畅,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他把纸盖回桌面,走到门边,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被他拉起来后,才回过神来,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还是怎么样,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第20章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别说了。」方伯爷嗓音暗哑地打断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爷夫妇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这会功夫,方寒霄已经目的明确地拉着莹月走进了正堂院落。 周围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方寒霄。 外面的宾客包括亲眷们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见人来了,自然都蜂拥上来问。 莹月感觉到扶着她的一只手撤开,然后不知方寒霄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女眷的声音就笑起来:「原来是撞了头,我说呢!还是大爷心疼新娘子,抱起来就跑了,我们在里面听见了,都吓得不知怎么回事,外面那起人,说什么的都有——对了,新娘子没事吧?」 停顿了片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见是好事多磨了。来,都让让,新人要拜堂了,有话待会再说,可别误了吉时!」 她听上去很热心,也能揽事,把围上来的其他人都疏散了,莹月感觉方寒霄拉着她继续走起来——她不想走,她迟钝地终于知道方寒霄带她来做什么了,这个堂一拜下去,她跟他完了礼,就真的要做夫妻了。 这怎么可以呢! 她慌着又挣扎起来,但跟之前一样,她根本挣不动,方寒霄察觉到她不想走,手掌下滑,揽着她腰,几乎直接把她提起来,带着继续走。 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在他们看来,新娘子才在轿子里撞了头,身子肯定是虚弱的,新郎亲近点扶一把并没什么,而且连莹月先前吐在喜裳前襟上已经变暗的血渍都有解释了——啧啧,撞得真不轻,都流血了,所以新郎官更该帮忙扶一把了。 「呜不——」 她在盖袱下努力出声,方寒霄垂下眼帘,朝她的头顶看了一眼。 这个小东西不想嫁给他。 他此前从未真正留心过她的意志,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确感受到了。 不过,那又怎样呢。 通赞就位,抓住吉时的尾巴喊出礼词:「一拜天地——」 莹月惶急里生出气来——她不愿意的,他这时候还压着她,他肯定知道!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攒了把劲,想大声喊出来:「窝——咳咳!」 她太用力了,舌头上本来几乎几乎快止住血、只还在渗着一点点血丝的伤口重新崩开,单单如此还好,方寒霄扶在她侧腰的手正巧于此时不知有意无意地一按,她瞬间一阵剧烈酸软,非但话说不下去,鲜血混着口水,还一下呛到她嗓子眼里,呛得她咳嗽不止。 观礼的亲眷们大为惊讶同情:这新娘子真的伤得很重啊!平白地都能咳得要断了气,怪不得先前新郎官不顾礼仪直接把她抱进去呢。 接下来,就完全不由莹月做主了,众人都知道她情形不好,没人敢闹她,只怕她在喜堂里就倒下,配合着很快让他们把三拜完成了。 知晓大势已去、但还是赶了来的方伯爷面无表情地站在侧边——他尽管是如今平江伯府的主人,这个场合也只能算做观礼的人,红烛耀耀下,他略一错眼,就看到上首主位上兄长黑沉沉的灵牌,他皱了皱眉,把目光移开,放回方寒霄身上。 他眼底是浓重的审视狐疑之色,方寒霄似乎没有察觉,这屋里到处都是红的,他一身也是红的,无处不在的红映在他的眼里,似喜色,又似血色。 在通赞「送入洞房」的清亮喊声中,他扶着莹月往后走去。 新房不是莹月先前呆的那间屋子,是另一个地方。 不过莹月没在注意这些了,堂已经拜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挣扎,从喜堂出来,她缓过一点劲以后,就悲从中来地哭起来。 要说悲伤什么,她其实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掉,从今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舌头痛着,哭还哭不了大声,怕牵扯到,只能抽抽搭搭地,过一会儿嘤一声。 第21章 方寒霄先没理她,但她没个停歇,他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把莹月送进去以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但洪夫人恼怒之下,没去正堂观礼,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长房无人可以出面,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气,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 她对着花生咽了口口水,从出门就滴水未进,她现在很饿了。 横竖屋里没人,莹月剥开花生壳,把红胖的果子放到嘴里,小心尽量不动用受伤的舌头,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还有一点甜,一共四颗吃完,她——更饿了。 火烧火燎的饥饿被完全勾了出来,莹月想到刚才旁边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块被褥掀开来,然后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开的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还有红枣,再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里面就滚出几颗桂圆来。 她开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拢起来,感觉今天总算有了一点好事。 「咕咚。」 大约是怕惊扰到养病的方老伯爷,爆竹锣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响着,府内一声没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静,于是身后这声咽口水的动静也就显得很明晰。 莹月一呆,紧张地慢慢转头,就见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个女童不知怎么走了来,站在她身后,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的小袄裙,梳两个丫髻,脸庞圆圆的,脖子上挂一个金项圈。 莹月松了口气,小孩子总是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就算不认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软,她冲女童笑了笑,想问她是谁,不过舌头一动一痛,只有放弃了,她转而往自己找出来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来吃。 女童忽然被发现,大大的眼睛藏着一点紧张,摇了头,声音很清脆地说:「我不吃,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喜欢吃。」 说是这么说,她不经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意,莹月觉得她嘴硬得很可爱,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拿了一颗桂圆给她。 女童顿了一下,默默接了过来,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莹月看她剥了好几下不得法,没剥开来,意识到这个娃娃从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没干过这种活计,就重新拿了一个,剥开来递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我自己剥着吃的香。」 她说话小大人也似,莹月忍不住笑了,没勉强她,收回了手把桂圆放到自己嘴里。 她吃得慢,女童剥得慢,两个的速度倒是差不多,莹月见她费了好一会功夫终于吃完了桂圆,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动又捡了一颗红枣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颗花生,然后又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她似乎偏好带壳的果物——或者是剥壳的乐趣,莹月留心看她,见她又拿了两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圆,红枣碰也不碰。 莹月就捡着红枣吃,反正她只要填饱肚子,吃哪样都无所谓。 这小堆果子毕竟不多,渐渐地,就吃完了。 莹月有点遗憾,因为分了一半给女童,她没吃多少,还是觉得很饿。女童好像也意犹未尽,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问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吗?」 莹月点头,头点到一半——这女娃娃叫她什么?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经往床上一扑,两条短胳膊努力伸长了,往床铺内侧的被褥底下去够东西。 花生,桂圆,红枣——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对上莹月震惊的眼神,她以为莹月是惊讶她怎么能抓出这么多果子,就停了停,带点得意地解释:「我看见他们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许我进来。」 莹月:「……哦。」 女童「咦」了一声,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脸看她:「大嫂,你会说话啊。」 莹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过年纪是对得上的,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方寒霄的这个小妹子本身是遗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时还难产而亡,等于平江伯府长房夫妇差不多是前后脚去了,方老伯爷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这一节因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关,徐大太太在家里提过好几次,所以连她也知道。 「他们说你家嫌弃我大哥,给他换了个新娘子,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也换了个哑巴呢。」女童童言无忌地道。 莹月想解释,话到嘴边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哑巴。 她就哑然了,只能把嘴唇分开一点,打手势示意她是受伤了才不能说话。 第22章 女童懂了,点头:「哦——原来你撞到的不是头。」 她大概是各处掺着听了些闲话,有真有假,不过总的来说,她知道的还不少,又问着莹月:「他们还说你也不想嫁给我大哥,是真的吗?」 莹月有点迟疑,对着小孩子嫌弃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试图找到个言简意赅不至引起误会的准确说辞,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经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欢他没事,我也不喜欢。」 这个莹月已经隐有所觉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换了个哑巴」就不大对劲,透着对兄长的轻忽。 如果说兄妹俩关系一般还算寻常的话,女童下一句话就差点把莹月的果子都吓掉了:「大哥把你丢房里一个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欢你,这样正好,以后我和你过吧,好不好?」 「……」 莹月凌乱地望着眼前这个小豆丁,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没有精力照管我了,说以后要把我交给大嫂。」 这句就一下把脱缰的进展拉回来了,莹月恍然大悟,这孩子父母已逝,长嫂就该如母,本来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脱,没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惊了一跳。 莹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没有一样,想到这个女童身世更堪怜,连父母的一面都没有缘分见着,不由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以为她答应了,原来一直有点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语调也快活起来,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里了。」 莹月不确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对,跟脸蛋圆圆的小娃娃住比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说了不算哪,这小娃娃——又能做主吗? 不能。 脚步声响起,方寒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嬷嬷回去。」 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她的奶嬷嬷王氏依言把她放下来,替她理了理小袄,微带忧虑地道:「不知道大爷听没听见姐儿的话。」 「听见了又怎么样?」方慧不以为然,「祖父叫我跟着大嫂,我才过来的。他不管我,难道还不许大嫂管我吗?」 王氏无奈解释:「老太爷不全是那个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托付给大爷,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这么说。」 「那不还是大嫂管我吗?」方慧天真的声音里有一点尖锐,「大哥总是不管我的,从前是,以后还是,所以我来找大嫂有什么错。」 「好,好,没错没错。」王氏安抚她,「不过大爷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儿的亲哥哥,难道还会不心疼姐儿——」 「心疼我,就是把我丢在家里,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赖到祖父那里,还不知道多受多少气呢。嬷嬷,你别说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过。」 她说着,埋头踢了踢小脚,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王氏道:「今儿是大爷的花烛夜,他不在这里,还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识到不该跟这么小的姐儿说什么花烛不花烛的,忙转了话题,「姐儿要看大奶奶,明天再来罢。」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牵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来,带点好奇地轻轻笑道:「姐儿倒是肯跟大奶奶亲近。」 「那有什么办法,祖父跟我说了过好几回了,我总不能让祖父病着还替我操心。」 王氏欣慰:「姐儿真懂事。」 「她比原来那个好。」方慧声音变得轻松起来,「嬷嬷,她有点呆,那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眼睛都哭肿了,她还偷吃床上撒的果子,嘻嘻。」 「是吗?」 「真的,要是原来那个,肯定要训我不能给我吃,哼,幸亏把她换了。」 「姐儿,原来你也吃了?」 「——我就吃了几颗!」 「好,好,就几颗……」 方寒霄站在新房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往旁边让了让,原来他身后还缩着两个丫头,他这一让,才露出来。 是玉簪和石楠。 两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都灰头土脸的,见到莹月也不敢着声,只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急切激动地把莹月望着。 莹月也是一激动,居然有力气忽地一下站起来:「——!」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来了,从她在徐家被关起来起,就再没有见到自己的丫头了。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他一走,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忙跑进来,一左一右扶住莹月,主仆三人对视着,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要挨个打四十棍,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带过来了,不然——呜呜,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第23章 她连哭带说,脸成了一张花猫,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莹月摇摇头,把嘴巴张开了给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气,石楠:「呜呜呜——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时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姑娘不愿意,不过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姑娘有个好歹,叫我和石楠还怎么活呢。」 石楠呜呜地也劝:「姑娘可别再做这傻事了,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莹月道:「系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亲近的人在一块儿要放松许多,把说话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达清楚一些简单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听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绪,把莹月重新扶回床边去坐下。 床上这会儿有点乱,是先前莹月跟方慧找果子时弄的,方慧后刨出来的果子还堆在褥子上,旁边摆着盖袱,盖袱里盛着两个人剥出来的果壳。 玉簪看了一愣:「他们没给姑娘吃饭?」 莹月再没心没肺,也不会这时候在新房里馋喜果子吃,这一看就是饿得没法了。 莹月点点头,想起来问:「你们——也没次吧?」 她都饿到现在了,两个丫头刚从棍棒底下逃出来,又哪里能有饭吃。 石楠苦着脸点头:「路上就饿死了,不过到了这里,洪夫人把我们拉去押着要打,我一吓,忘了饿了,现在姑娘一问,我才又想起来了。姑娘听,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环顾一圈,想找个人问问,但新房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们之外,又哪还有别人。 莹月拉她:「没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犹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里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头问人,就只好坐下来,帮着剥果子给莹月,见果子不少,间或自己也吃一点。 石楠见桌上有茶壶,积极地去倒茶,不过一摸壶身,她就皱了眉:「这茶都凉透了,我们倒是没关系,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莹月也正口渴着,道:「嫩——」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听门口帘子响,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比甲的丫头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长方食盒,笑着道:「大奶奶好,婢子给大奶奶送碗面来。」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里面果然是一碗面,澄黄的鸡汤,雪白的面条,面条上还卧着一个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围飘着碧绿的葱花,一亮相,缭绕的热气带着香味飘出来,无论是就站在桌边的石楠,还是坐在床那边的莹月和玉簪,眼光齐齐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来:「有劳姐姐,请姐姐替我们姑娘多谢大爷想着——」 丫头抿嘴一笑:「你误会了,我不是大爷的丫头,我是伺候我们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厨房要的面。」 玉簪怔住——什么大姑娘?在她想来,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里把她和石楠要过来还给莹月,这面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会忽然跑出一个大姑娘来? 莹月也很意外,意外之余又很感激,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能替她设想到这个,她慢慢地道:「谢谢泥们——大姑娘。」 丫头笑着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气,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搅大奶奶了。」 丫头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边来扶莹月:「姑娘,方家大爷对姑娘不错呀,连大爷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莹月点头又摇头:「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窝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莹月很委屈了,连被扶到桌旁桌下后,摆在面前的那碗鸡汤面看上去都没那么香了。 玉簪诧异道:「逼姑娘拜堂?」 莹月点头:「他掐我,不让我所话。」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里了?」 莹月低头翻衣裳,她现在腰际还隐隐有点酸麻,她觉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发出一声惊叫,玉簪听见了弯腰来看,顿时也捂着嘴:「姑娘……」 这反应太夸张了罢?就算真青了,也不至于比她嘴里的伤更严重——莹月奇怪地低下头,她还穿着嫁衣,层层叠叠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拢了拢才看到,然后她懂丫头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了。 只见她露出来的腰际那一块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几个青紫掐痕,映照着周围雪白的肌肤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石楠很气愤:「怎么能对姑娘下这么重的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莹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见她后背的情形更惨,青紫落梅似的洒在她的背脊上,简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气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时都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方家大爷怎么下得了手,真是,他怎么能这么坏呀!——姑娘,怎么了?」 她看到莹月忽然动作很慌张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帮忙。 她茫然一抬头,呆住。 要么说背后莫说人呢,说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样子。 石楠回过神,忙也帮着莹月整理衣裳,心里忐忑,不知莹月叫没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见了,他才走到门边,就看到莹月在翻衣裳,他脚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厉害了,他看见她拥坐在一团云霞似的嫁衣里,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第24章 他眼神闪了一闪。 他的角度见不到莹月的背部,但听丫头的心疼惊叹声也猜出来了,临出门的姑娘还叫掐成这样,她平常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不问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居然不是一根黄连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转,无疑是少女的曲线,可论她胸腔里的心眼,恐怕还没有八岁的方慧多。 还跟丫头告他的状——真不知怎么痴长了这么大。 玉簪石楠手忙脚乱地帮着莹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围在莹月旁边,对着方寒霄怒目而视。此时在两个丫头眼中,他已经从救命恩人变成了刽子手。 莹月有点讪讪地小声道,「不,不系他。」 她虽然很生气被方寒霄强迫拜堂,不过她记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现在把一身伤都赖给他背着,那也不对。 方寒霄已经略微别过了视线,余光见她收拾完毕,才走进来,他手里也提着个食盒,比先前丫头拿来的还大些,是三层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见桌上的面碗时,顿了一顿。 听说不是他掐的,玉簪态度又回转了,笑着很有眼色地解释:「是大姑娘让人送来的,不想这会大爷又亲自送来,多谢大爷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转身就又走了。 丫头们毕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石楠才犹豫地道:「他怎么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烛夜——他还回来吗?」 虽不知那方家大爷到底在想什么,但都逼着她们姑娘拜了堂了,显见是要做夫妻了。 玉簪想了一下,道:「应该不回来了吧?姑娘还伤着呢。」 石楠释然,也是,姑娘话都说不齐全,一身的掐痕,能做什么,正该休息休息才好。 想到掐痕,她忙又问:「姑娘,那是谁把你掐成这样?」 莹月道:「蔡嬷嬷。」 「怪不得!」石楠咬牙,「太太身边,就数这个老婆子最凶。姑娘,你别怕,才我们在那边院里,蔡嬷嬷也被按在那里呢,大爷把我们带了出来,可没管她,这会她肯定噼里啪啦地在挨打,四十棍子,一棍也少不了。」 莹月想一想,觉得解气,点点头笑了。 玉簪已经在掀食盒盖了,一边笑道:「难为大爷还记挂着姑娘没吃东西,刚才冤枉大爷了。」 石楠探头看,也高兴起来:「呀,真不少,我和玉簪姐也沾着姑娘的光,可以填饱肚子了。」 莹月可不觉得自己被记挂着,从她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起,发生的事样样都透着诡异,她说不出来,但她知道不对劲。 不过现在她没有精力深想了,她跟两个丫头围坐着,慢吞吞挑拣着清淡软烂的饭食吃了个半饱,困意就跟着涌了上来。 丫头们服侍着她脱了一层层的嫁衣,没有水,丫头们不敢出门去要,莹月困得不行,也不想洗了,就往床上一倒,蜷着睡了过去。 这一天的混乱,终于是暂时结束了。 ** 莹月歇下了,方寒霄还没有。 他在喝酒。 他是新郎官,需要宴陪宾客。 一般人跟他不熟,又因他有哑疾,不敢来灌他,他昔日的几个好友却无顾忌,同他勾肩搭背,一边灌还要一边埋怨他:「方爷,你太不够意思,这几年不理别人也罢了,把爷我都忘了,只管跑出去快活,连封信都不往回捎!不行,今儿这杯酒你必须喝了,不喝不许去洞房!」 「就是,必须喝!」 方寒霄倒也不拒绝,酒来杯干,于是一杯一杯又一杯,他身上很快为酒气所浸染,眼神也渐渐不那么清明起来。 「好,方爷痛快!」 「这才够朋友,不枉哥哥一直惦记着你,你不知道,那年你走了,方寒诚那小子倒得了脸,在外面到处嘚瑟,人模人样地还来找我喝酒,哼,他也配——!」 「薛爷,酒多了,胡言乱语了。」旁边的青年一巴掌糊住他的嘴,但随即自己压低了声音,冲方寒霄挤眉弄眼:「不但薛爷,我也没理他,假文酸醋的,跟他多说两句话都能酸倒,哥几个看他就来气,不揍他一顿算好的,跟他喝个屁的酒!」 方寒霄嘴角勾起,把才满上的酒盅跟他一碰,各各饮尽。 「方兄,我也来敬你一杯!」 嚷嚷这一声的是隆昌侯府的世子岑永春,他原不在这一桌,端着酒盅特特挤了过来,眉开眼笑,一副看这里热闹也来凑一凑的样子。 方寒霄眼神抬起,很懒慢地看了过去。 满目喜庆大红中,对上岑永春那一张也称得上英俊,但眉目间因一股没来由的得意而显得有些怪异的面孔,他发现自己内心十分平静,甚至有点想笑。 他转了头,让侍婢重新斟满酒,然后向着岑永春扬了扬。 请。 请君入瓮。 徐家。 徐大太太和徐大姑娘一夜未眠。 母女俩捏着一把冷汗,时刻恐惧着平江伯府的人冲进来大闹一场,砸个稀巴烂,但直到日出东方,什么也没有发生。 莹月在轿子里咬舌之事,徐大太太昨晚就知道了,蔡嬷嬷有先见之明,恐怕自己进去落不着好,没让作为兄弟充数送嫁的徐家二哥儿徐尚聪一起进府,而是乘着混乱叫人带他逃回了徐家,给徐大太太送了口信。 徐大太太当时就眼前一黑,觉得完了,完了——完到了天亮,居然一切如常,日头照常升起,好似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难道洪夫人这么大本事,这种情况下,还压着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认了? 第25章 徐大太太都恍惚了,一方面不太敢相信有这种好事,另一方面又实在很想相信。 望月比她更定不住神,病也不装了,穿着中衣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时忍不住道:「娘,要么,把二哥儿再叫过来问问?」 徐大太太浮肿着两只眼睛,皱眉摇头:「问他白问,他大门都没进去,怎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月不响了,又绕了一圈,跺脚:「蔡嬷嬷和金铃他们回来一个也好,竟都不见影子!」 是的,现在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就是除了徐尚聪之外,徐家送嫁的人都如肉包子打狗,通通一去不回。这种同城婚嫁,送嫁人等按理是不需留宿的,到了地头领一桌喜宴,得些赏钱就该回来了。 徐大太太见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人,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替嫁到底是成功还是没成功,她就不能确定。 她这颗心,就只能悬在嗓子眼落不下来。 过一会儿,望月禁不住又提出了一个猜测,道:「娘,会不会是方大爷生气,把他们扣下教训了?」 徐大太太想一想,慢慢点头,方寒霄势单力薄,拗不过得势的二房,一腔怒气堵着没处发,拿徐家下人撒一撒火倒是有可能,洪夫人也没必要阻拦,在她这样的贵夫人眼里,就是把蔡嬷嬷金铃等尽皆打死,那也算不得什么。 望月松一口气:「若真如此就好了。等方大爷出够了气,把他们放回来,娘多给些伤病银子罢,也不叫他们白受苦一场。」 徐大太太觉得没有这样简单,但她当然希望就这样简单,努力把自己说服得松快了点,她一转眼看见望月只着中衣,忙道:「你这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下来了?快回床上去,真弄出病来怎么好。」 「我不冷。」 望月说着,不过一夜没睡,她现在实在很有些困倦,平江伯府一直没人上门,看着似乎太平,她的困意涌上来,揉着眼睛在徐大太太的催促下回到了床上。 「娘,你也休息一会。」 徐大太太哪睡得着,道:「你睡吧,我让人打听些事去。」 她说着出门,召来丫头传话,叫使几个机灵些的下人,往认识的昨晚参加了喜宴的人家去,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情况来。 ** 平江伯府,新房。 主仆三个醒来得很早,毕竟是生地方,又还有许多事糊涂着不明白,谁也不能放心地真睡踏实了。 醒来莹月就面临着尴尬事,她不愿意再穿嫁衣,可新房里也没别的衣裳给她替换。 玉簪在屋里束手无策地转了两圈,鼓起勇气道:「姑娘等着,我出去问一问。我们来时,太太收拾了不少箱笼跟着抬来的,里面应该会有衣裳。」 莹月忙把她拉着:「别切,洪夫人在。」 她在新房呆了一夜,虽然府里没人来伺候她,可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这让她潜意识认为新房是安全的,出去就不一定了,谁知道会不会被洪夫人抓去打板子。 玉簪一想也有点怕,就顿住了。 没别的选择,莹月倒也不在乎凑合,自己下了床,伸手去够搭在紫檀木架上的嫁衣,她年轻,复原能力好,昨天凄惨得那样,吃饱又睡了一觉,起来就感觉精神好多了,除了舌头还是仍旧痛着,说话不便。 玉簪忙过来帮她,刚穿好,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大嫂,你起来了吗?」 莹月一愣,看一眼玉簪,玉簪会意扬声道:「起来了。」 石楠快步走到门边掀帘去迎,只见方慧换了一身鹅黄的袄裙,发饰也跟着换过了,脖子上倒仍挂着那个金项圈,她走进来,道:「大嫂,我来看你了。」 王氏跟在后面,表情歉意:「大姑娘来太早了,我没劝得住,打搅大奶奶了。」 莹月摇头示意没事。 玉簪跟石楠上去向方慧行礼,玉簪心细,就便问了一声能到哪里去要一点热水来,这个天气衣裳穿旧的还无妨,洗漱也省了就忍不了了。 方慧扭头向王氏道:「嬷嬷,你去叫人送热水来。」 王氏答应着了要出去,玉簪忙跟上去:「不敢,嬷嬷给我指个路,我闲着,去提来就行了。」 她两人出门去了,莹月招呼方慧来坐,又谢谢她昨晚让人送来的面。 方慧很大方地道:「不值什么。」过了片刻补充,「其实是嬷嬷想起来让人送的。」 她毕竟只有八岁,跑到新房里跟莹月一起吃果子大部分是因为好玩,没想到莹月是因为饿了才吃。 莹月笑道:「还是谢谢泥。」 她分得清楚,要不是因为方慧,平江伯府的下人怎么会跟她来发这个善心。 方慧的大眼睛眯起来一些:「没事啦。」 有人指点要方便不少,没多久玉簪就回来了,她提着热水,走在旁边的王氏手里也没空着,提着一个食盒,里面应该是早膳。 石楠忙上去接过来,和玉簪一起服侍着莹月洗漱过,主仆三个一起围坐在桌前用饭。 方慧一直没走,在屋里四处转悠,不觉转悠到旁边来,莹月拉拉她的小手,把一碟红豆饼推给她。 方慧先说不要:「我来前吃过了。」 但莹月伤着舌头,用起饭来太慢了,她又转了两圈,无聊得很,还是回到桌前来抓起一个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又拿一个,王氏在旁看得很高兴,给她倒茶:「难得姐儿今天用得多些,平常怎么劝也不肯。」 慢悠悠一顿早饭用过,方慧来拉莹月:「大嫂,我们去给祖父请安吧。」 莹月这才知道她一早就来,又一直等在这里是为什么,第一反应就要拒绝:「不好吧?老伯爷,病着——」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她至今还不觉得自己跟平江伯府有什么关系。 第26章 但方慧很坚持,还向莹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大哥不带你见祖父,我带你去。」 话里隐隐地竟是邀功的意思。 莹月哭笑不得,饶是她不大会在别人话音上用心思的,也听出两分倾轧方寒霄的意思来了,这孩子,不知方寒霄怎么得罪了她,她好像是很认真地在跟兄长闹不和。 王氏也觉得不妥,在旁劝了几句,但劝不下来,最后只好道:「大姑娘去可以,可是如果老太爷还没醒,或是大爷不同意,大姑娘不要纠缠,马上就回来。」 她退了一步,方慧才应了:「好。」 莹月松口气,听王氏的意思,方寒霄现在应该正在方老伯爷那边,所以王氏敢放方慧去。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可是正想找方寒霄,昨晚她是惊吓累伤交加,实在没有精力做什么,现在她想好好跟他说一说了,总不能就真这么稀里糊涂地在这里住下来了吧。 有方慧陪着,不用害怕洪夫人忽然冒出来把她抓走,方慧再来拉她时,莹月就点头同意了。 玉簪犹豫道:「姑娘的身体——」 好是好了点,可那是相对昨天而言,要到外面去就勉强了,她不太放心。 莹月安慰地冲她笑笑,表示没事。 她当然还是很不舒服,但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一点,不然就这么在新房里发呆,感觉也很不对啊。 她带着石楠,跟上方慧出门了。 府里虽不放爆竹,但办喜事仍怕吵着方老伯爷,挑的新房位置距离静德院有些远,好在方慧人小腿短走不快,莹月在旁边也不吃力,一行人缓缓走到了静德院。 然后就叫拦了下来。 穿着褐紫色褙子的粗壮妇人拿着扫帚,原像是在院门前扫着地,但一发现方慧等人,就停了动作,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行礼:「大姑娘好,大姑娘这么早来,老太爷还歇着呢。」 方慧先「咦」了一声:「钱嫂子,你怎么在这?」然后道,「祖父今天睡得这么好?那我们就到院子里等一会。」 又转头给莹月解释,「大嫂,只要等一会就好了,我记着的,快到祖父吃药的时辰了。」 莹月觉得她小小的摆出一副靠谱模样很可爱,微笑点头:「好。」 但她们说好了,粗壮妇人却还是没有让开的意思,拿着一人高的竹枝大扫帚堵在院门前笑道:「大姑娘,忘了跟您说,夫人吩咐过,这几日府里事多,怕烦扰着老太爷,各处都先不必过来请安了。」 莹月一愣,方慧已然把脸沉了下来。 方慧人小气性不小,再张口时,连称呼都换了:「钱家的,原来你是专等在这里拦我的,我倒不知道,我来给老太爷请安,什么时候要经过你的同意了?」 钱家的陪笑:「大姑娘别误会,我岂敢呢。原是夫人吩咐了,老太爷如今最要静养,等过几日老太爷好了,大姑娘再来尽孝心不迟。」 方慧点了下头:「那我知道了,二婶娘越发厉害了,都能把祖父看管起来了——」 钱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乱说,怎么叫看管,实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伯爷也是知道赞同的。」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莹月就在旁边,耳膜几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这份派头。」 钱家的却不畏惧让步,她的腰弯下来,但笑容几乎没有变过:「大姑娘,您要是独个前来,我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也要为您通融一二,可您带了这个——」她眼角瞥了一眼莹月,好像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似的,直接跳了过去,「这位来,我就万万不敢应承了,老太爷可不知道大爷给他换了一个孙媳,这要见了,该怎么说呢?老太爷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这个刺激。」 随着她越说,方慧气得越鼓,本就圆圆的脸蛋因为惹了怒色,气成了一颗大红苹果——说实话,这是她没考虑周全,现在被钱家的挑出来,她心里明白自己冒撞了,可不愿意认输承认,脸面上下不来,一口气就堵着了。 莹月想了想:「窝回去,你进去。」 钱家的不是说方慧一个人可以进去吗?她本来也不要见方老伯爷,就先回去好了,见方寒霄再找别的机会。 方慧还不甘心,但钱家的脸色反而僵住了:「这——」 莹月忽然意识到了,她其实根本连方慧也不愿意放进去,不过是捡个现成话说。 方慧也发现了,她眼睛一亮,松了莹月的手就往里冲,钱家的不敢叫她进去,赶着去拦,王氏怕她受伤,忙去护着,方慧人小灵活,从大人们的腿边窜了过去,钱家的跟王氏反而撞在一起,哎呦一声,各自向后倒地。 莹月:「……」 她目瞪口呆。 方慧得意地咯咯笑,一边回头嘲笑钱家的一边飞快向前跑—— 「哎呦!」 好景不长,她撞在一个人的大腿上,也呼出痛来。 她撞到的人没有出声,只是及时伸手巴住她的后脑勺免得她倒地受伤,然后修长的手掌伸过来,捋开她的刘海,查看她的额头。 方慧若有所感,一定睛,见到眼跟前的那只手腕上的疤痕,她的呼痛声顿时咽了回去,小脸板下来,挥开那只手,自己站到旁边。 王氏和钱家的从地上爬起来,到他跟前行礼:「大爷。」 方寒霄点了下头,注视着王氏。 王氏就开口禀报:「回大爷话,大姑娘带大奶奶来给老太爷请安,钱嫂子不让进去,大奶奶要回去,让大姑娘一个人进去,谁知钱嫂子还不许,说都是二夫人的吩咐——」 第27章 钱家的忙辩解:「夫人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 方寒霄眼神毫无变化,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进去,只是背着的手抽出来,向方慧招了招。 方慧虽然跟他不和,但该识时务的时候还是识的,拉着莹月就走:「大嫂我们进去,我看谁敢拦。」 莹月脚步微顿,但见方寒霄站着不动,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有点磨蹭着跟了过去。 钱家的急了:「大爷,这可不行——」 方寒霄扭头,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示意,一个原在屋檐下翻检药材的小厮站起走了来,笑道:「钱嫂子,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会碍着老太爷养病,你在这大吵大闹,还跟人打了起来,就不怕吵着老太爷了?你还是请出去吧。」 他一行说一行动手撮弄着钱家的,竟是硬把她推出去了。 钱家的气得没法,到底不敢在静德院的门口吵闹,一跺脚,转身快速走了。 方慧踮脚去看,道:「肯定跟二婶娘告状去了,哼。」 抓住这空档,莹月向方寒霄道:「我想和泥说话。」 方寒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莹月忙跟上去,方慧不解,转回头来也要跟着走,王氏拉住她,道:「大姑娘,大爷和大奶奶说话,那不是你听的,你跟嬷嬷在这等一会。等大奶奶出来,要是大爷同意你带大奶奶去给老太爷请安,你再去。」 方慧不大乐意,不过还是勉强应了,她不想跟王氏在院子里干站,左右顾盼一下,很快跑屋檐底下看小厮翻药材去了。 莹月跟着方寒霄进了一间耳房。 一进门,莹月就忙忙道:「窝想回家。」 她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嫁给方寒霄太不可思议了,她来找方寒霄,就是觉得应该还有纠正的机会。 方寒霄脚步一顿之后继续走去桌边,凡他在的地方必有纸笔,他很快写了几个字,推到桌边。 莹月充满希望地上前一看: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拒绝得太干脆,莹月急了:「窝家噗对——」 她急起来语速快,一快就说不清楚了,还差点喷出口水来,她一窘,偷偷看一眼方寒霄,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忙把嘴闭上。 桌上还有一支羊毫小笔,她灵机一动,伸手拿起来刷刷也写:我家送我来骗你不对,可是你扣下我也不对,我告诉你,我大姐姐是装病的,你把她换回来就好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她这是把望月都卖了,从前她可万没有这个胆子。 方寒霄目光扫过,眼中闪过无语——连告状都能告得这么毫无心计含量。 他手腕拧转,信笔回她:真的? 莹月连忙点头。 方寒霄笔下不停,连着写:那我不能要她。 莹月:…… 她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坐实了他的未婚妻不愿意嫁给他? 她后悔地把上一张纸揉掉,又写:我是大姐姐的妹妹,我也不好,你把我送回去,娶别人才好。 方寒霄:不。 这次拒绝比先还简短干脆,莹月一看,不但急了,她还有点气了,字都大了些:我要回家! 方寒霄笔走龙蛇:你已出嫁,此处就是你家。 莹月挣扎:可是应该嫁给你的是大姐姐。 方寒霄终于多看了她的纸一眼,她情急之后,字迹不再似普通闺秀的娟细,笔画转折处的铿锵利落明显起来,因其利落,看去别有一番舒心。 这笔字不知怎么练出来的,都说字如其人,倒也并不全然如此。 因他有所停顿,莹月以为他在抉择,又燃起希望来,他和她的长姐定亲时日太久了,她没见过他,可在徐家提起他来,都是把他作为大姐夫来说的,现在忽然让她替过来,她拧不过这个劲,只觉得不可以,徐大太太要把她胡乱嫁的是别人,她不见得能这么反弹,也许哭一场就认命了。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他的笔动了:你清白已失,如何回去。 莹月一下眼睛都吓得瞪圆了——她她她怎么就「清白已失」了?! 「窝没——!」 方寒霄微微低头看她,她澄澈的眼神一清到底,因为受了惊吓,眼波颤动着,好似被偶然跃起小鱼惊乱的山间溪水。 莹月这里,是一下吓过头,待跟他眼神一碰,倏忽也就醒过神来:她昨晚是睡在新房里的,一个姑娘家,这么在外男府里睡了一夜,还谈什么清白?可不就已失了。 方寒霄在不在新房不能决定什么,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她要不服不认,那倒也还有一条路——自尽以全清白。 也许能博别人对她的尸体叹一声:原来贞烈。 莹月可不要! 她打小长得随便,女诫之类的教导受过一些——她也是因此识的字,但这种书枯燥得很,明显没有游记话本有意思,她学是学过,完全有口无心,徐大太太不重视她,没闲工夫抽查她的功课,既没人管,她更糊弄了。 所以该懂的规矩她懂,但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简单点说:她觉悟不高。 叫她嫁给方寒霄她不愿意,叫她为此以死明志,她更不干。 方寒霄不看她了,低头收拾起写过的字纸来。他从她一览无遗的表情上已经得到了答案,看来人单蠢一点未见得全是坏事,她这么快找到出路,都有点出乎他意料。 当然,对他来说,同样也不是坏事。 莹月觉得自己还在挣扎中呢,还想问他为什么要认下她,不过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她直觉她问不出来真话。 方寒霄以笔解释过这个问题,但那无法解释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在婚姻大事上遭受这种欺骗,即便他不能用声音表达出来愤怒,肢体总是可以的,摔个杯子踢个椅子,这些反应哪怕是装也不难,可他一概没有。 第28章 莹月无法不多想,她不知道他的平静背后藏着什么,她甚至有点没来由地觉得,连这平静本身,都是他有意控制出来的。 趋利避害的本能跑出来,她有点害怕他——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对她似乎是很不错了。 方寒霄收拾好了字纸,走到窗下药炉前蹲下,把字纸塞到炉子里去烧。 他四肢都很修长,肩膀宽阔,蜂腰猿臂,莹月还不懂得欣赏,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觉得他往那一蹲的姿势都很磊落,心下不由叹一口气:除了不会说话,这个大——前大姐夫看上去真没哪里不好啊,大姐姐要不那么嫌弃,肯嫁过来,两个人肯定过得很好,也不用她这个顶缸的在这里战战兢兢了。 方寒霄一张一张地往炉膛里塞纸,莹月干干地站着,无事可做,只见他塞完了,站起扯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手,然后揭开炉子上的药罐盖子看了看,看完拿布巾包起药罐两边的提手,把药罐端了起来。 他整个动作都很顺畅,并无迟疑张望,看来是做惯了这件事。 再然后,他就往门外走了。 莹月被晾着有点无措,方寒霄显然是要端药服侍方老伯爷去,她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要是出门,只能重新回到新房,可在这里等他,也不知道还能找他说什么。 进退两难。 她犹豫的这个当口,方寒霄已经出去了。 方慧一眼看见,蹬蹬跑过来,招呼她:「大嫂,我们也去。」 王氏忙过来:「大姑娘再等一等,老太爷这会儿要用药,总得等老太爷用完药了,才好去问一问大爷,大爷觉得没事,我们就去。」 她说的是正理,方慧撅了噘小嘴:「好吧。」 话分两头,莹月跟方寒霄笔谈的时候,洪夫人已经收到了静德院的最新消息。 钱家的小心翼翼站在下首:「——夫人再三叮嘱,老太爷静养是最要紧的事,所以我没敢与他们十分争执,赶着来报夫人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使个眼色,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她倒当了宝,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么阿物儿,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识好歹,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第29章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不管真货假货,总是已经领进了门,这未来的长孙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得有个数。 方寒霄这回没出什么招,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方老伯爷总算感觉好了点。 唉,可怜天下祖父心啊。 方寒霄答应得这么痛快,其实是因为莹月人就在隔壁,不费他什么事。 倒是被示意了要跟着走的莹月走了两步,发现要进正房就吓住了:「窝——真见老伯爷?」 她怎么敢,把方老伯爷气出问题来,她可赔不起。 方慧积极地踮起脚来牵她:「大嫂,走。」 她对着兄长哪哪都来气,但有一点是看在眼里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从回来,就一手接过了照顾服侍方老伯爷的差事,什么丫头小厮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爷床前打的地铺,直到婚期临近,方老伯爷想叫他休息得好一点,硬撵着他,他才睡到远一点的罗汉床上去了,终究也还是同方老伯爷一间房,对方老伯爷的一应传唤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长孙对老人家来说,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第30章 心肝回来,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那就是可以见,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内室并不晦暗,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礼,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 她快哭了:「窝窝没想来——」真不关她事啊! 「闭嘴。」方老伯爷虚弱地,又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辩解,然后拍了第三下床铺,「徐家、徐怀英这个小畜生,给我霄儿换了个庶女就算了,还是个结巴大舌头!」 他的声音出离愤怒地在房间里响着,「老子还没死呢!来人,抬我去徐家,老子亲自去问问他,搞这么个闺女来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儿,老子要替老尚书打死他,清理门户!」 房间里静寂了片刻,只听见方老伯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寒霄从他胸前撤手,往桌边走。 方老伯爷还要拉他:「霄儿,你站住,我跟你说,这事我必不能依着你了,娶这么个媳妇进门,以后你这一房如何立身处事,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莹月说话,可从她见莹月开始,莹月已经是说话不灵便的样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不是大舌头,还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样的缘故不好着声,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觉得莹月好的时候应该没这个毛病,可万一要有呢?她打不了保票啊。 方老伯爷养病要静,石楠在外面没跟进来,这个时候,只能莹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爷气坏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爷,我——不系大舌头——」 「闭嘴,闭嘴!」方老伯爷听她说话只觉全身都泡在酸水里——替孙儿心疼的,他可怜的孙儿呦,娶个庶女就够倒霉了,这下好,霉到家了! 这成了两口子,以后出门,一个哑巴一个大舌头,还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爷想到那个情景,简直觉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莹月张着嘴巴,感觉百口莫辩——她还真没法自辩,一说话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爷枯瘦的手已经从床铺里伸出来指着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来了,一张纸一抖,显在他眼前。 ——她在轿子里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爷:「刻——你怎不早说?!」 嗯,这一点方寒霄没有和他提过。 方寒霄是带着笔过来的,信笔添了几个字给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过来方老伯爷这里时一来时辰有点晚,方老伯爷快安歇了,二来他喝得多了点,一些他以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没有和方老伯爷说。 「咬舌了?」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难去想莹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爷也不例外,他顺理成章地照着莹月不愿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着莹月的手垂到了床边,方寒霄给他掖回被子里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又过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帐子顶道:「难得老尚书风骨未绝。」 方寒霄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这个误会他也曾经有过,他没纠正,放任方老伯爷又神游了一会。 「那就——这样吧,」方老伯爷终于回过神来了,干咳了一声,「这样,倒还凑合了。」 他没问莹月为什么先搞到「以死抗拒」,现在又打消念头来给他请安了——多明显,他孙儿这样的大好男儿,什么样的姑娘见了能不动心,寻死一回是义愤所迫,缓过这个劲来,又见到他孙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孙儿过日子了。 第31章 「过来,我看看。」 方老伯爷发了那么一通火,其实还没有见到莹月的脸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莹月一直在屏风处,这个距离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莹月才把他气得噎气,哪里敢过去?站桩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来拉她她也不敢动,为难地冲她摇头,两个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尽了,过来,揪着莹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莹月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动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着,怕自己随意动作再触着方老伯爷的暴点。 方老伯爷这回还算平静,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来说,莹月不及望月美艳,但她有她的长处,她长得软,软里透着一点书卷气,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戳眼讨厌。 方老伯爷一眼望过,大致就是这么个感受,要说喜欢没多喜欢,他还替孙儿委屈着呢,哪里能喜欢个顶替来的,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大概就是两个字:凑合。 他心里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唉,都怨他,这么好的孙儿,到头来,婚姻上就落得了这个结果。这小庶女相貌看着还过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养——这话他做祖父的不好说出来,只得心里挑剔了一下。 方慧这时见没事,凑上来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着,我已经跟大嫂说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听大嫂的话,大嫂照顾我。」 孙女这么贴心懂事,方老伯爷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顿住,「什么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让人搬东西,我跟大嫂住一个院子,方便大嫂照顾我。」 她说着,仰头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觉自己成功排挤了他,美滋滋。 方寒霄面色未变,方老伯爷的感觉先不好了,艰难地道:「妞妞,你自己的院子住的好好的,去新房做什么?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听话。」 新婚小夫妻夹个活泼好动的小孙女进去,那像什么样子?他又哪天才能抱到重孙子? 没错,之前他是觉得孙儿回来就于愿足矣能瞑目了,可转眼孙儿成了亲,这么个替嫁的孙媳妇他拗不过孙儿,都捏着鼻子认下了,那不看到重孙子再走,他多亏! 方老伯爷不同意,方慧很失望,嘟着嘴,半带撒娇地道:「祖父,大哥在这里照顾祖父,又不去新房住,为什么我不可以去嘛。我替大哥陪着大嫂。」 方老伯爷宠爱小孙女,虽然拒绝她,但也不对她生气,只是听笑了:「这可不是你替得了的。妞妞乖,你要去,白日再去。」 又向方寒霄道,「霄儿,你今晚上就回新房去吧,我这里伺候的人多着,也不非得要你。」 方寒霄不置可否。 方老伯爷看他这表情就一噎——这噎不是动怒,而是一股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时光了,方寒霄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正是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这一段最重要的岁月,方寒霄离开了他的羽翼,这个曾经爱说爱闹的长孙像一只雏鹰,主动决然地跃下了悬崖,去受风霜雨雪的摧折。 从外貌上看,终于归来的方寒霄不像吃过很大苦头,只是成熟高大了一些,但方伯老爷不能自欺欺人,他知道他不可能没有吃过苦头。 别的不说,照顾重病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方寒霄从一回来就直接接手照顾了他,完全不用跟小厮学习,只询问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项——而他从前在家时从未做过这等事,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么凭空来的,方老伯爷问过他,他不说,方老伯爷便也不敢细想。 他不忍心想,也不忍心逼他,只得这么含糊着罢了,只当孙儿是出去玩耍了一趟,玩够了,就回来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时时都能这么想得开的。 怎么说呢,别人哑掉之后在表达上必然要出现许多缺陷,心性也会跟着一起生变,方寒霄的变化也有,但是是另一个方向,他不会说话了,苦恼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比如方老伯爷现在,方寒宵给他摆出这么一张平平静静的脸,这比拿事先准备好的字纸堵他还让他头疼,因为方寒霄一旦离开纸笔,就等于切断了跟别人交流的渠道,别人还不能拿他怎么样——欺负一个哑巴,好意思吗? 方老伯爷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孙儿非但没有为自身的哑疾所困,反而将它化成了一项利器。 这样一想,方老伯爷又骄傲起来——要是孙儿能不用来对付他就更好了。 「霄儿,我跟你说话,你今晚上搬回新房去,听到没有?」为抱重孙的念头所鼓舞,方老伯爷不放弃地又强调了一遍。 方寒霄这次终于给他回应了,万能三张纸其中的一张:少操心,多静养。 「嘿,你这小子!」方老伯爷气的,仅剩的几根胡须都吹翘了起来。 方寒霄已经在给莹月眼神示意,告诉她可以走了。 莹月不管他们祖孙间的交锋,逃过一劫般,抬脚就要走,方老伯爷想起什么,忙道:「等等。」 他问方寒霄:「前几日叫你装的那红包呢?拿给你媳妇。」 别管他对莹月有多少不满意,新妇是他叫来磕头的,那人不能白来一趟,见面礼必要给的。这红包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没想到实际进门来的换了个人。 方寒霄点点头,去立柜那里取了红包,塞到被叫住的莹月手里。 莹月不大敢接,方寒霄不跟她拉扯,直接往她手心一塞,莹月怕掉地上,只得忙捧着了,看上去倒不出奇,红红的一个包袋,里面菲薄,可能是装的纸张,轻飘飘的。 方老伯爷这心不能少操,又想起来一事了:「霄儿,你娶了这个,那先头那个怎么说?婚书换过没有——嗯,你办这些不便,把你二叔叫来,我同他说。」 第32章 方寒霄走回床边的脚步微顿,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莹月的替嫁,他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婚书不婚书的,他没成过家,没处理过细务,方老伯爷不提,他一时真未想得起来。 他给方老伯爷写:知道,不必二叔,我来。 方老伯爷看过,叹了口气:「好吧,不必就不必,你不喜欢你二叔,我也不逼着你了,等我眼一闭,我这里的东西终归都是你的,你就是败家些,也尽够你用了。」 方寒霄眉梢微微一挑,居然露出点笑意来,他手腕随意转动,写与方老伯爷:我没不喜欢二叔。 方老伯爷哼了一声:「祖父面前,你嘴硬个什么劲。」 他重病榻间都看开了,孙子跟儿子不合就不合罢,硬按着孙儿的头叫他去蹲叔叔的屋檐底下,再是为他好,也是委屈了他,何必呢。 但方寒霄居然换了张纸,诚恳地又给他写了一遍:真的没有,我出去一趟,都懂事了。 「……」方老伯爷很狐疑,他说了这么一会话,本来已经疲累了,硬是又挣出点精神来,道:「我不信,霄儿,你不用敷衍我。」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其实已经燃起希望来了,哪个老人愿意见到家宅不宁儿女反目,往日就是有什么恩怨,一家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能过去最好过去,往前面看,慢慢重新和睦起来才好。 方寒霄去重蘸了墨,低头刷刷写:事过境迁,如今我回来,该着二叔嫌我多余了,是二叔不高兴,我并没有什么。 方老伯爷看了这一串,愣了愣:「什么话,你二叔怎么就嫌你了——」 不过他不是掩耳盗铃的性子,既知道他们叔侄不合,勉强说这些也是无益,说一半就停了,转而把方寒霄的话又看了看,照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通了:「哦,你二叔不高兴,你就高兴了。」 方寒霄虽然不是这么写的,但他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把纸收了回来。 方老伯爷见他笑,就不舍得怪责他了,还顺着道:「不要管你二叔高兴不高兴,他要真嫌你,哪里苛待了你,你告诉我,我叫他来教训,有我在一天,绝不叫你受他的气。」 这心偏的,假使方伯爷在此,听到老父的话恐怕得吐出一口血来,但方老伯爷这是信了方寒霄的话,以为他真的打算摒弃前嫌了,自然没口子地哄他,至于方伯爷,他好几十岁的人了,又是做叔叔的,让让侄儿怎么了? 方寒霄把安心养病那张纸向他晃了晃,又新写了几个字交待自己的去向:我去办一下婚书。 方老伯爷之前都没敢问他对二房如今是怎么个看法,只怕一问又把他问跑了,这下忽然得了意外之喜,高兴极了,看过就点头道:「嗯,我这里的人你都可以用,你看谁办这事合适,就叫他去,叫徐家把原来那封婚书交出来,你亲眼看着撕毁,然后重新写一封,知道吗?」 方寒霄点头,看方老伯爷安心地合上了眼休息,他俯身替他掖好了被角,转身出去。 莹月同方慧跟在后面,方慧的小目的没有达成,有点闷闷不乐,出来后拉着莹月道:「大嫂,我们回去吧。」 说完有意不向方寒霄打招呼,就要走,莹月不想和方寒霄打交道,也是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顺着转了身。 方寒霄并不管她们,只是随后往外走,他要去拿当年的庚贴聘书及才写就不久的婚书等一套婚证物件,父母去后,大房的东西都到了他手里,他出去这几年是由方老伯爷代管,他一回来,方老伯爷当时只剩一口气,怕自己不治,忙忙都交待给了他,包括这些在内。 他没有亲自去徐家,时近午时,最终持着这些赶到徐家的是方老伯爷的一个幕僚亲信周先生。 徐大老爷照常不在,徐大太太出的面,她望着抛在面前桌上的一套婚书,神情非常恍惚。 她疑心自己是耳朵出了错,又或者索性是一夜没睡,现在不小心打了个盹,于是陷入了自己构造的美梦之中。 不然,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徐大太太的全部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喜从天降! 周先生态度斯文地催了她一声:「大太太,我们老伯爷和大爷那里,还等着回话,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徐大太太以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借着那痛楚,才能明确这确实不是梦,并同时压下自己奔涌而出的喜悦,她使帕子去擦并没有一滴泪的眼睛:「唉——我竟不知道怎么说了!老伯爷真是大人大量,宽宏肯体谅人,只是可惜我们大丫头没福,偏捡在这时候病了——」 周先生很好地藏起了眼底的一丝鄙夷与不耐烦,微笑着,听徐大太太抒发了一通关于自家如何不得已如何想成全老伯爷念想的意思,待她说得告了一个段落,方提醒道:「大太太,您看这婚书?」 「我去拿,我去拿!」 徐大太太一叠声地道,站起来往后面去,然后脚不点地地飞快又回来了,都没使丫头,亲自捧着,她拿来的除了旧庚帖婚书等物之外,还有莹月的一份新庚帖都准备好了。 周先生一看便了然了,徐家这是已有蓄谋,只是之前为图蒙混,没有拿出来。他也不拆穿,一样样和徐大太太交接。 徐大太太先得回了望月当年的庚帖,忙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是聘书,再是婚书,每得回一样,徐大太太都觉得精神更爽利一分,待婚书到手,简直神清气爽,一夜未眠的疲倦都不翼而飞了,她把婚书也要收起,周先生虚虚一拦,笑道:「大太太,这就不必收了罢?你我各撕两半,各自放心——万一流落到外面去,徒生麻烦。」 徐大太太怎可能会把女儿的「黑历史」流落出去,但周先生说的也是到了她心坎里,当场就撕了,岂不更好更放心? 她忙道:「对,就依先生所说!」 哗啦哗啦一阵,她直接把婚书撕碎了。 第33章 周先生倒只是撕成了两半,见徐大太太看过来一眼,和气地同她解释:「还需拿回去给老伯爷及大爷过目一下。」 徐大太太听他说什么都在理,又是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最后,周先生将方寒霄才写就的换成了莹月姓名的新婚书交给徐大太太。 徐大太太用力盯了两眼,她本也是书香家的姑娘,常用字是识得的,确定了上面确实写的是「徐氏莹月」四个字,周身上下,那是无一处不舒坦,缓缓地吐出了口气来。 她还待表达抒发些场面上的话语,周先生差事办完,已经不要听她这些了,站起来微微欠身告辞。 徐大太太此时才想起好像少了点什么,犹豫着问:「先生,我家派去送嫁的一些家人,至今没回来——不知出什么事了?」 周先生道:「为贵府作为,夫人十分恼怒,命人扣押下来,现在如何,我身在外院,不知详情。」 徐大太太一愣:「洪夫人?」 不该是方寒霄干的吗?洪夫人装模作样恼什么怒? 周先生看出来了她的想法,笑道:「我们大爷固然不悦,但不是和下人为难的人,如今木已成舟,连对太太这里都不曾多说什么,留难贵府下人做什么呢?」 徐大太太一想,也是,方寒霄真要搞事,何必这么快派人来把婚书这么要紧的东西换了?丢了西瓜,去揪住几个芝麻算账,那有什么必要。 周先生再度告辞。 徐大太太想不通怎么回事,不过婚书才是要紧事,几个下人,一时回不来就回不来罢,回头再设法也不迟。她就也不想了,忙唤人送周先生出去。 午后,从徐家取回来的婚书交到了方寒霄手里。 方老伯爷中午时醒来吃了药,又朦胧睡去了,方寒霄在耳房里,坐在药炉前的小杌上,拿着破裂的婚书看了一眼。 良缘永结、白头之约——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确认没错,就塞到了炉子里,动作利落而全无留恋,同他先前塞与莹月笔谈的废纸别无二致。 然后他看了看手边剩下的那张纸,是莹月的庚帖。 就成分来说,莹月实在也并不清白,她骨子里流的,是同背弃他的徐望月一样的血——但同时,她姓的徐,也是徐老尚书的徐。 方寒霄冷漠的眼神缓了缓,何况就徐莹月那样,连借势装个贞女都不会装,还要他含糊其辞往方老伯爷面前打圆场助她过关的,要把她跟徐望月划为一类人,实在也划不过去。 待她的用途了了,就替她安排个合适的去处罢。 方寒霄可以调得动方老伯爷的人手,但就整个伯府层面上来说,内外两院绝大部分的势力已经落入了方伯爷及洪夫人手里,方寒霄使周先生出去没有刻意瞒人,洪夫人就很快打听清楚了周先生的去向及作为。 方伯爷这时候也在家,他身上没职差,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富贵闲人,每日除了想法怎么弄到一个有权有油水不输于丢掉的那个总兵官以外,别无它事可做。 听说婚书都换过了,他脸色甚是阴沉:「你我大意了。」 洪夫人的心绪也很坏,道:「伯爷说的不错。」 这婚书换的前提是,莹月进静德院见过了方老伯爷,得到了方老伯爷的首肯,也就是说,这件事再无翻盘余地,彻底尘埃落定。 这时候再要说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赌气就说不过去了,他们还在疑虑观望,方寒霄已经毫不停歇地把后续做成,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没有二房插手进去的余地。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洪夫人似自语,又似问着方伯爷,「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方伯爷皱眉不语,昨日之前,方寒霄从未从静德院出来过,他没什么同别人接触的机会,要说走漏风声,实在无从走漏起,可要说他自己看出来的,他院门都没出过,又从哪里去看? 「莫不是老太爷帮了他?」洪夫人猜测着,「老太爷如今好一点了,一向那么宠他——」 「老太爷不是那样的性子。」方伯爷这次倒是肯定地打断了她,「你瞎猜什么。」 方老伯爷武将出身,一生快意恩仇,喜怒分明,一个人的脾性是不会临到老了生出突变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无可猜,胡乱说了一嘴,被否决掉,她带着烦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觉得他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们装在里面了。」 方伯爷听得心内微微一动,他们这次失败得这么措手不及,根源在于对归来的方寒霄毫无了解,以至于叫他坏了事,都不知道错出在哪里,因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轨迹。 方伯爷就转头问她:「新房那里,如今有多少我们的人?」 洪夫人一愣:「这——」 一个也没有,她昨晚生气,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给莹月留了个空荡荡的屋子。 她有点吞吐地说了,方伯爷虽则在家,但不管后院这些家务,听得忍不住斥她:「你赌这个气做什么,难道你能一直都不给新房安排伺候的人?传扬出去,你这个当婶娘的脸上很好看吗?」 洪夫人辩道:「谁知那个假货真能存身下来,如今再补过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补进去,原来那些有些随意了。」 原来就没以为这婚事能成,她没有必要往那去浪费人力,关于新房的一应布置看着花团锦簇,样样不缺,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爷听她有安排,面色方霁,嘱咐道:「最好,霄哥儿身边也能安插下人。」 这就有些难办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们,不会把他们摆这么一道,既不信任,又怎会接受他们安插过去的人。 第34章 但洪夫人掌中馈有些年头了,后院里的事还是有办法的,笑道:「霄哥儿在静德院里不出,直接往他身边塞人是塞不进的,但他既成了亲,有了妻子,他身边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徐家那丫头才进门,立身不正,底气又虚,就以昨晚她那模样来看,也不是心里有成算的人,乘着这时候,我给霄哥儿安排两个房里人,叫她领了去,谅她不敢吭声。」 方伯爷不由点头:「若能以通房的名义过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间,尽有余地施展。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边娇花似的丫头多了,随口就报出了两个人名,以颜色而言,是她身边最出色的,人也聪慧解语,方伯爷却一口否了:「不行,得识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可不是吗?给方寒霄挑房里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识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话同她说,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岂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识字这个要求比漂亮要严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这样的门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着娘家门风不与女儿延师教学,她出嫁后初时不管家还好,待管了家就觉出不识字的吃力来,往身边搜罗了几个懂书的丫头,这时要挑,也还将就能挑出来。 「就留仙和兰香吧,」洪夫人道,又有点头疼,「不过,留仙是诚哥儿看中的,我先已答应了他,再过几个月,待留仙带的菊香能顶上来,就把留仙给了他。」 方伯爷皱皱眉:「诚哥儿身边的人不少了吧,正经书不读,怎么专在丫头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护着儿子,笑道:「大家子弟,谁房里没有几个人,诚哥儿并不为过。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儿在头上压着,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这几年侯爷当家做了主,他方过得好了些,如今不过要个丫头,值得什么。」 方伯爷要做严父,习惯性挑了儿子一句,心里其实也不以为添个通房算什么,就道:「那另外给他一个就是了,还是霄哥儿那边为重,留仙既然合适,先给霄哥儿。」 洪夫人答应了,生得好的丫头多得是,大不了补儿子两个。 方伯爷失利了一回,谨慎许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确认道:「这两个丫头果然好吗?」 洪夫人道:「伯爷放心,留仙和兰香伯爷也见过的,都正是好年岁,头脸生得也整齐,留仙清丽,兰香明媚,总有一个能栓住霄哥儿的心。」 方伯爷听了略有满意:「这样就好,你看着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事办了。」 「那还挑什么时候,就现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夹在众人里一起过去,也不显眼。」 洪夫人说着,雷厉风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从新房撤走的下人们都叫过来,在当院站了一地,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补进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兰香叫到跟前,细细吩咐了一番话。 这些细务方伯爷就不参与了,看了片刻,便抬脚走了。 洪夫人这里忙活了小半日,一应都安排好了,看看日头将暮,款款起身,领人往新房而去。 话分两头,且说莹月从静德院出来后,方慧原还想跟着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莹月舌头伤着,方慧要去,莹月不能不应付她,就得陪她说话,那于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时,就劝着方慧走了,让莹月自己休息。 莹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里照旧还是空荡荡的,没人也没东西,箱柜摆得鲜亮齐整,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空的——原是给莹月装嫁妆的,她嫁妆没进新房,就没东西可摆。 石楠很后悔:「姑娘,我在那边院里其实想到了,可是我没敢说,我,我有点怕方大爷,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怕他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莹月坐在旁边,老实道:「窝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连忙点头:「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说不上来,方大爷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觉得他怪有威势的,我话都到嘴边了,硬是问不出来,觉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摇头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虚。这倒怪不得你。」 莹月这门进得是明媒正娶不错,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这话也就骗骗外头人,徐大太太在里面弄了什么鬼,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吗?这事要说怪是一点怪不着她们,甚至她们也是受害人,可这话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说,到他这个更纯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说不响,他不来找她们麻烦就算不错了,谁还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莹月忧愁地道:「你所得对,窝以后怎么办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可在这里想一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个昏暗。 玉簪年纪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稳重的,勉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别怕,又不是我们求来的,方大爷认下了姑娘,那以后姑娘就是这里的主母了,姑娘这么可人疼,时日久了,方大爷知道了姑娘的为人,日子就会——姑娘,这是什么?」 她看见了莹月从袖子里露出来的红包一角。 莹月低头一看,想起来:「哦,老伯爷给的。」 她把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心情还很沉重,待取出里面的纸张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识得两个字——莹月闲的时候教的,不过不足以认出纸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么?」 她念的是纸上印得最大的几个字里的两个,余下的统统不认得。 莹月——她咽了口口水,道:「两银。」 「一千两银?」玉簪合起来重复了一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千两银子?!」 莹月傻呵呵地:「嗯。」 第35章 这是一张京里同德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银。 此时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铜钱为单位,银子都少见,别说银票了,徐家出过一部尚书,自然是有银票的,但主仆三个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财物是莹月每个月一两的月钱。 也就是说,这一张轻飘飘的纸,就是莹月一千个月——八十三年还有余的月钱。 「姑娘,我们——这就发财了?」石楠恍惚地问。 莹月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 以为自己一文不名,结果发现原来身怀巨款。 这巨大的落差让主仆三个对着那张一千两的银票发了好一会呆,才陆续回过神来。 石楠的目光还没法从银票上拔出来,有点结巴地道:「姑、姑娘,玉簪姐,你们别笑我没见过世面,我怎么觉得这钱有点烫手呢?」 讲真,这要是一百两,她能乐得跳起来到屋外跑两圈,可翻出十倍的一千两——有点吓人。 为了形容好自己的感受,她还努力打了个比方:「就是太太给姑娘准备的嫁妆,加起来也未必能有一千两吧。」 她是跟着轿子来的,见过沿途挑的那些箱笼,看上去不少,但她可不敢想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徐大太太之前是把给望月准备的嫁妆晒了一院子,可既然是给望月的,那就不要妄想会给莹月陪过来,不然望月嫁期不会定到很远,拿什么给她陪去隆昌侯府呢? 玉簪咽着口水点着头:「你不用解释,我懂。」 方老伯爷随手给个见面礼就超出了莹月总嫁妆的价值,这出手,是豪阔到惊人了。 莹月满面严肃,小心翼翼地把银票折起,放回了红包袋里,向两个丫头道:「窝要还给他。」 她不敢收这么重的礼。 玉簪石楠都没什么意见,不过石楠有点舍不得,要求道:「姑娘,再给我一眼吧,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说不定以后也没有机会见了。」 莹月笑开来,点头:「好。」 做出归还的决定以后,她也就轻松起来,把银票重新取出,跟两个丫头围坐着瞻仰观看,她没见过银票,也有些好奇。 三个人傻乐过一圈,才又收起来,时间差不多到了中午,打厨房里送了饭来。 这回送饭来的是个打扮利落包着头巾的嫂子,自称姓吴,奉了方寒霄的令。 玉簪请她坐下,和她攀谈了几句,据她说,以后新房的饭食都由她来送,等到莹月伤好,能管事了,那愿意自己派人去厨房领也行。 玉簪谢了她,把她送出去,回身笑道:「要说大爷待姑娘也是不错了,等晚上他过来,姑娘和他提一提嫁妆的事,应该能拿回来。」 徐大太太准备的东西再少,那也能找出些东西来使,新房总不能一直这么空荡,最起码的,莹月得有两件换洗衣裳。 莹月正寻地方把那个红包藏好,闻言紧张地一回头:「他过来?」 倒把玉簪问得一愣:「——不过来吗?」 昨晚是特殊情况,哪有夜夜让新娘子守空房的,认都认了,就算碍着莹月的伤,暂时不干什么,也该来坐一坐罢。 莹月绷着脸回忆了一下,一口气松下来:「不过来的,老伯爷叫他来,他不来,我想他不喜欢窝。」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困扰,还觉得挺好的,方老伯爷之前叫他来,她在旁边呆着,不敢出声,但是十分怕他应下来。 石楠可不认同,不过要说方寒霄现在就喜欢莹月,那也是太自欺欺人,她就退一步道:「姑娘别急,大爷总会喜欢姑娘的。」 莹月嘀咕:「窝才不急。」 要照她天真的想法,方寒霄就此把她忘在新房里才好。 玉簪已经把食盒打开来摆饭,吴嫂子送来的饭食真不错,比在徐家时的好多了,莹月看着都犯了馋,但是碍着伤处,越香的菜式放的料越重,她都不能碰,只得还是挑着些软烂清淡的慢慢吃了些。 用过了饭,又没事了,莹月不出门,躺回床上去休养,躺了半下午,她躺不住了,百无聊赖地又爬起来,她这时想起了她丢在徐家的那些书,十分心疼地跟丫头念叨:「我的苏,我攒好久呢,还有——」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熙攘的脚步声。 然后,洪夫人领着两个丫头进来了。 莹月全无防备,一抬头,直接吓僵住了。 玉簪石楠也僵了,她们是从洪夫人的棍棒底下逃出来的,还不知道这时候蔡嬷嬷等人是个什么下场呢,一联想,哪有不怕的? 但是洪夫人看上去居然很和气,踏进门槛,往莹月面上一打量,笑着问她:「好些了?」 莹月被她一问,才反应过来,站起来,战战兢兢地道:「嗯。」 她没请洪夫人坐,洪夫人自己十分自如地寻到主位坐下了,又向她招了招手:「坐吧,你身子虚着,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了。」 莹月就僵硬地坐下。 她胆小,但正常情况下,她不是胆小到这个程度的人,她还能找着方寒霄去拿笔争辩几句呢,但洪夫人不太一样,她精明外露一看就是个厉害人是一桩,另一桩,则是她这个年纪又是这个做派,很容易让莹月想到徐大太太,对于徐大太太这一款式的,莹月是真的怕。 见到了她就想把自己缩起来,好让徐大太太看不见她。 她这样的举止不算很有礼仪,但洪夫人反而满意,再把莹月周身细一打量,就更满意了。 一看就是个好摆布的被嫡母收拾惯了的庶女,身子骨还生得细弱,没熟的青果子似的,穿着朱红嫁衣都显不出什么新妇风韵——莹月身上的嫁衣其实原是望月的,婚期定得太急,仓促间绣不出新的,也不敢往外头去买,怕引人疑虑。莹月身量比望月娇小,穿着不怎么合身,因此愈显出稚气来了。 第36章 她这个模样,以洪夫人老辣的眼光来看,那就是三个字:没长开。 没长开好,没长开,才有留仙兰香施展的余地,哪个男人也不喜欢啃没熟的青果子,一啃涩一嘴。 洪夫人的态度更和气了,徐徐跟她说:「昨晚上太混乱了,许多事我没来得及料理,你这里当时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排,怕人多口杂,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外头去,有失我们这样人家的颜面,所以暂时我把人都叫走了,只把你自己的丫头叫了来,先服侍着你。」 留一个空荡荡的新房给莹月本是不成道理,石楠玉簪两个也是方寒霄去要回来的,但从洪夫人嘴里说来,竟似乎都是她的体贴苦心,莹月心里觉得不对,怕被拉去打板子,不敢驳,低眉顺眼地只是听。 当然,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在徐家时修炼得最厉害的本事,就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嘴巴上不要去顶,能少吃好些苦头。 洪夫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道:「我特意重挑了挑,有一点磨牙好传小话的我都剔出去了,唉,霄哥儿这孩子,我同伯爷都不知他怎样想的——算了,不说了,他既然认了你,你就是大房正经的奶奶了,如今我把人都领了来,你先使着,若还有谁不老实不服管的,你只管去告诉我,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有意一下子疾言厉色起来,见到莹月吓得眼皮一颤,两个丫头立在旁边也是噤若寒蝉,满意地扬了扬唇,挥了挥手:「都进来吧,给大奶奶见礼。」 屋门大敞,帘子高高打起,两排共八个丫头四个婆子鱼贯进来向莹月行礼。 洪夫人从旁解释着:「我问过了,原来贴身伺候你的就只有你身边这两个丫头,依着我们家的规矩,我另给你配了六个,婆子是粗使的,照理还该有些跑腿的小丫头,不过我想着你这里没人使,只两个丫头够着什么的,所以先急急忙忙替你把屋里的人配齐了,至于屋外跑腿浇花做粗活的那些,回头我看了册子,再挑好的与你送来——唉,也是没想到,你们大太太就待你这样。」 这意思是给莹月陪嫁来的人太少了,所以迫得洪夫人有些准备不及,先给她配一批,回来视情况——视这些眼线刺探的情况,再往里追补一批,洪夫人这么一说,称得上是进可攻退可守了。 莹月听她说着,心里只是沉甸甸地往下坠。 方徐两家生态很不一样,在徐家里,就是长姐望月身边也没这么多伺候的人,她更是习惯了只有玉簪石楠两个,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洪夫人这一下把她整间屋子都快塞满了,别不别有心思的且不说,她第一感觉是好烦。 她不习惯也不喜欢身边跟上这么多人。 但她的习惯和喜欢从来也不重要,莹月憋闷着,日常过得差一点寒酸一点她是真不在意,可是安全的小圈子被打破,她很不舒服。 心里呼呼地往外冒着逆反的小火苗。 再怂再软趴趴的人,也是有她那么一根小逆鳞的,碰到她要不高兴。 洪夫人要是就带两三个丫头来,她可能也就包子地收下了,可是一下搞这么些,那她一个也不想要。 而且——丫头不是六个,明明是八个啊! 这么多人挤在屋里,转个身都要撞到! 她总闷着不说话,洪夫人有点不耐烦了,此时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自以为明白过来了,笑道:「你可是奇怪留仙和兰香?」 莹月其实没特意盯着她们两个,不过她们站的位置最好,看上去就像在看她们了,莹月想摇头,洪夫人已先道:「霄哥儿这几年都在外头,身边也没个人,如今乘着你进门,一并替他也安排两个,若不是为着老太爷病势沉重,其实这两个人早该添上了——唉,他母亲去的早,说不得,这些事只有我这个做婶娘的替他想着了。」 又道:「不过,自然也算是伺候你的,屋里有什么活计,你不要想着是长辈赐的,就不敢吩咐她们,该使唤只管使唤,若有哪个拿大不敬重你的,我饶不了她。」 清丽的留仙和明媚的兰香一齐屈膝,娇声道:「奴婢万万不敢。」 洪夫人挑了唇角:「这就对了,从今往后,好生伺候着大爷和大奶奶,知道吗?」 留仙兰香应道:「是,奴婢谨遵夫人吩咐。」 莹月在徐家再是不受宠,她也是正经姑娘,一些不规矩的荤话是没人到她面前说的,所以洪夫人先说给方寒霄「添人」,她还没意会过来,直到洪夫人说「也算」伺候她的,她心中叮铃一声,忽然开了窍,才明白了这多出来的丫头是做什么使的。 她精神一振! 不不,她没想顺势给方寒霄塞人好解脱自己,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安排方寒霄生活的资格,她还没有进入所谓「方大奶奶」的状态。 所以她想的是,她没资格管方寒霄,自然也没资格替方寒霄收通房啊! 给方寒霄的这两个有理由不要,那给她的这六个也可以退掉——不说全退掉吧,浑水摸鱼退两个也是好的,否则一想到以后每天她都要生活在一屋人的眼光里,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莹月腰杆不由直了直,找到理由了,她就好开口了,慢慢道:「夫人,窝不能,收她们——」 她讲话慢,理由没那么快说出来,洪夫人先听见的是她不带拐弯的拒绝,因为出于意料之外,脸色当即就变了:她小看了这小庶女,看着是个青果子,其实里面是有数的! 莹月慢悠悠地说出了下文,「大爷没有同意,窝不敢收。」 她可理直气壮了,因为在她的念头里,只要方寒霄同意,她马上就收,所以她没在拒绝洪夫人,只是不能替方寒霄做主嘛。 至于方寒霄会不会收,那莹月还真有数,早上方寒霄和方老伯爷谈话的时候没避着她,她站得远一点,看不见方寒霄写了什么,可她听得见方老伯爷的话,方寒霄跟二房不对付这一点,她是能拼凑出来并且十分肯定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对付,当爹的都盖章并且认命了,还能有假吗? 第37章 那都这么不对付了,方寒霄怎么还会要洪夫人给的通房,他看上去也不是个色鬼模样——虽然她不知道色鬼该是什么样,不过肯定不是方寒霄那样的。 洪夫人听见她下一句,心绪才缓了缓,笑道:「傻孩子,要他同意做什么?霄哥儿要面子,你真去问他,他自然是说不要的,可哪个男人不喜欢美人,你真替他安排下了,他还能拒绝不成?」 又缓缓道,「照理,这话我说不说都行,不过瞧你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就格外教你一句。你听我告诉你,你这婚事,原来定的是你大姐姐,因你大姐姐病了才换了你——这里面到底是怎么样,我就不多说了,霄哥儿为着我们老太爷,是认了你不错,可是他心里到底高不高兴,你应该知道?」 莹月摇头:「窝不知道,看不粗来。」 她还是怕洪夫人,这句话说得很老实,她就是看不出来方寒霄到底高不高兴,也不知道他对她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老实不代表不噎人,洪夫人就:「……」 她不是个很好耐性的人,深吸了口气,语速都加快了点,「你这孩子,这有什么不知道的?猜也猜出来了!你大约是要面子,不好意思说,其实,这样才是吃亏呢,霄哥儿心里必然是郁怒的,你学着大度些,不要等他开口,把可他心意的事替他办在头里,慢慢哄转俯就着他,这男人的心也不是铁石做的,他看清了你贤惠,自然缓缓就叫你熨帖过来了,到那时,你的日子才算是好过呢。」 莹月眨巴着眼,脸颊从淡粉变作了深粉——其实洪夫人说得并不露骨,但从没人教过她男女之间的任何事,她在这上面几乎是一张白纸,洪夫人嘴里又是哄转又是熨帖的,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就这个程度也够把她羞着了。 方寒霄那么大个人,为什么要她去哄啊。 她埋头捏着衣襟,很害羞地道:「窝,窝不会。」 洪夫人见她有羞意,不知她这羞意纯是闺阁少女的本能,其实根本还没想过要和方寒霄过日子,以为有门,打起精神再接再厉:「你才嫁来,自然是不会的,不会,才要慢慢学起来。男人嘛,其实也是好琢磨的,你顺着他,温柔贤良,不要学那等拈酸吃醋的小家子气,就好了。我一片都是为你好的话,你细想想。」 莹月哪里好意思细想,把洪夫人那教她哄男人的话全丢到脑后去,辨了辨她话里的意思,这还是要给方寒霄塞人啊,就先点头:「嗯。」 洪夫人一喜,莹月接着道:「大爷在,老伯爷那,夫人——」 这一串话她说得有点吃力,石楠在旁原捏了一把汗,怕她不懂事应了下来,只是主子们说话,她不敢插嘴,这时见莹月说话不便,但是坚持住了,心下放松,上前一步代为回话道:「夫人,我们姑娘的意思是,大爷如今在老伯爷那里,我们姑娘初进门,不敢替大爷做主,夫人有这番美意,可遣人去询大爷一声,或是婢子跑个腿,只要得了大爷允准,我们姑娘再没有二话的。」 当然她很想有,不过若方寒霄有纳妾之意,那她们根本无力相阻,只能认了。 洪夫人:「……」 费了半天劲,天都快黑了,绕来绕去绕回来了原点! 要是能往方寒霄身边塞得进人,还用来这里迂回吗?!再说,方寒霄日夜都在静德院里服侍方老伯爷,这话根本提都不好去跟他提,孙儿侍疾老祖父的关口,她作为方老伯爷的儿媳妇不跟着为公公病体忧心,跟孙儿说给他塞两女人,这事传出去她得是什么形象? 只能是借着莹月新妇进门的遮掩,才能办得自然一点。就是这新妇也太不开窍了——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洪夫人努力平了平气,但是没平下去,不过她找着了一个出气的茬儿,向着石楠冷笑一声:「大奶奶,我便说你身边的人太少了,不但少,还不成个体统,新婚第二日了,连个称呼都不晓得换,可见素日多么懒散!」 石楠脸一白,意识到自己不该仍管着莹月叫「姑娘」,也是多年的习惯了,一时未改得掉,她胆也不大,扑通一声吓跪下了:「婢子错了——」 洪夫人手已一指:「开导她两下,给她长长记性。」 莹月见过她亲自动手扇蔡嬷嬷,忙站起来把石楠挡在后面:「八要紧,她会改的。」 洪夫人皮笑肉不笑:「大奶奶,你年轻不知事,这些个丫头,平时同你再好,当管教时也不能不管教,不然她们欺负你好性儿,一里一里地上来的时候再管就晚了。」 不用她再说什么,她身后的丫头上前,要把石楠拽出来「开导」她,莹月和玉簪都忙去救,那一个丫头要突围她们两个还是有点难的,场面一时就僵持住了。 洪夫人这两下要是开导出去,这口气也就出了,谁知莹月护到这样,也不知道个礼仪,自己出来摇摇晃晃地跟丫头拉扯,她气出不来,堵在心里冲撞,怒得站起身来,往前走近,三人正拉扯成一团,下手没个准头,玉簪一挥手不小心碰到了她小腹,不过轻轻一拂,但是给了她由头,洪夫人厉声道:「好呀,没个王法了,都敢冲着我动起手来了!」 一个人存心找茬,那鸡蛋里挑出骨头也不难,有这一声,洪夫人就不只是要开导石楠了,把玉簪也捎带上了:「把这两个丫头都给我带走,这样野人一般的规矩,也配在主子面前伺候!」 两丫头都吓傻了,不知为何事情就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这屋里除她们以外,余下全是洪夫人的人,四个婆子过来一上手,她们哪还有挣扎的余地,很快就叫拧下了。 洪夫人此时心情方舒,向莹月道:「大奶奶,我知道这两个丫头伺候你日子久了,你舍不得,你也莫急,我带去教导几日规矩,教得懂事了,再还与你。」 「不——」 洪夫人并不理她,叫婆子拖起玉簪石楠就走,她带来的那一屋子丫头倒是全留了下来。 第38章 莹月徒劳地追了两步,又茫然转头与一屋子陌生人对了一眼。 留仙上前想扶她:「大奶奶,您别担心,有奴婢们伺候您呢。」 她不要这些人! 她要她的玉簪石楠,她们一块儿长大的,奶嬷嬷走了,她就剩玉簪石楠了! 莹月一把拍开了她的手,扶着门框往外跑。 洪夫人一行人已经出院门了,还能见着背影,莹月看了一眼,没有去追,追上去没用的,她抢不过洪夫人。 她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里的前方是静德院。 她的记性正经不错,早上来回过一趟,她已经记住去静德院的路了。 能从洪夫人手里要人的只有方寒霄,他能要出来第一回 ,就能要出来第二回。 虽然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她,可是她得去试一试。 方寒霄这个时候当然是在静德院的,他的行踪十分固定,成了亲也没有任何变化。 这对莹月是件好事,她顺利地、哭哭啼啼地,在专为煎药所用的耳房里找到了他。 「呜呜呜呜!」 方寒霄:…… 他从药炉前抬起头来。 莹月想着玉簪石楠可能遭的罪,路上就忍不住哭出来了,这时一张脸都水涟涟的,但她脑子里十分清醒,还考虑到了自己说不了长句子,呜呜着直接走到了木桌面前,拿笔埋头刷刷写。 一时写好了,她抹着眼泪,要拿去给方寒霄看,一转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起了身,已经走到了她旁边,忙把纸摆到他面前。 ——夫人把我的丫头都抓走了,说要教训她们,求你帮帮我。 十分朴素直白的求救了。 方寒霄皱了皱眉,从旁边扯过张纸写了问她:为什么。 莹月写:说石楠不应该叫我姑娘,没规矩——她写到这里刷刷涂掉,感觉自己没有抓住重点,重写。 ——她要给你两个小妾,我不敢答应,叫她来问你,她不问,生气抓了我的丫头。 方寒霄皱起的眉头一耸——什么玩意儿? 他笔伸过去,在小妾两个字底下划了一道。 莹月懂他的意思,换纸刷刷写:真的,叫留仙和兰香,长得很好看。 这两个丫头方寒霄是知道的,撇开相貌除外,身上最有别于其余下人的素质是识文断字,洪夫人弄这么两个人来,针对性十分明确了。 莹月着急,刷刷又写:我不是不答应,她给你的人,为什么来问我呢,我不好答应,你喜欢,就收下来,她们现在还在屋子里。把我的玉簪和石楠还给我就好了。 方寒霄斜了她一眼——为什么来问她?她是大房的主母了,依规矩,是有权利给他安排伺候的人的,他喜不喜欢要不要另说。 不过她自己好像没有这个自觉。 没有很好。 看在她出乎意料能顶住洪夫人压力的份上,他该跑这一趟,替她把赔进去的两个丫头要回来。 方寒霄丢了笔,出门招手叫来个小厮,往药炉的方向指了指。 小厮心领神会:「大爷放心去忙,这里我盯着。」 方寒霄便转头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出来跟上。 莹月:「哦哦。」 忙放下笔出去。 方寒霄这么一说就通,她提着的心放了一点下来,他步子大,她颠颠地跟着,路上微微喘着气,连说带比划地把事情经过都说给他听,好帮助他做判断。 方寒霄并不太需要,不过她嘀嘀咕咕地倒也并不烦人,他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方寒霄目的明确,直往洪夫人所居的正堂而去,遥遥见到那一座格外堂皇的建筑群时,莹月意识到了什么,左右张望一下,确实就她同方寒霄两个人,她有点着急又担心地道:「就——窝们进去?」 不用找点帮手吗?洪夫人身边好多人呢。 方寒霄无语,脚步不停,径直往里。 莹月记挂着玉簪石楠,只好鼓起勇气跟进去。 非常巧,玉簪和石楠正被按在院子的石板地上,两个婆子各站一边,手里举着块手掌宽的长板,往下要打。 这长板看上去不甚厉害,但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挨上几下也是很够呛了。 方寒霄忽然闯进去,两个婆子一时愣住,这板子就没打得下去。 莹月泪汪汪地从他身边冲过去,把两个丫头挨个连忙打量。 玉簪石楠两个本也吓得一脸泪,但见到他们来,眼神都是刷地亮起来,也不要人扶,飞快地都爬起来,拉着莹月就往方寒霄身后躲,玉簪边拉她还边安慰:「姑娘,我们没事,没来得及挨打呢。」 方寒霄转身往后走。 玉簪石楠一左一右马上跟着。 被拥在中间的莹月糊涂了:「——这就走了?」 不用跟洪夫人理论说话什么的? 石楠心大,又一次从洪夫人的板子底下逃出来,她忽然觉得洪夫人也没那么可怕了,窃窃给莹月解释:「对呀,我们昨晚就是这么走的。」 见莹月还是一头雾水,玉簪在一旁说得更详细了些,原来洪夫人虽然爱好打人板子,但是她这等贵夫人自持身份,还不至于必要站在外面亲眼看着人被打得血肉横飞,哭嚎惨叫,所以她都只在屋里。昨晚上也是,方寒霄带了个小厮过去问话,玉簪石楠两个大着胆子应了,小厮就点着她们让起来跟着走,两个人站起来,糊里糊涂就跟着走了,并没有什么跟洪夫人交锋的场面。 现在方寒霄还是不进去见洪夫人,转身就走,她两个便自觉照旧跟上去了。 莹月呆呆地——这也可以? 她担心地转头看了一下,却见那院中婆子只是束手无策地站着,另有人匆忙掀帘子往正房里去,大约是报告洪夫人去了,但是并没有谁来追他们。 第39章 也是呀,方寒霄不会说话,追上来能跟他理论什么?不过大眼瞪小眼。 便是莹月自己不放心,想问他话,也只好先憋着,一路跟着回到了新房。 新房里还有事。 留仙兰香等人还在呢。 先前莹月跑出去,留仙想追,但是怕自己出了新房的门就再进不来了,因此犹豫住了。 不过,她这点顾忌是多余了,方寒霄长腿迈进屋里,从丫头们辨出她来,第一个就向她招了招手。 玉簪石楠紧张地变了脸色——难道姑爷真喜欢洪夫人塞过来的这个丫头?不然怎么进来就找她。 留仙也是一怔,跟着忙越众而出,低眉浅笑行礼:「大爷——」 新房里没有纸笔,方寒霄站在桌边,修长食指在桌面上缓慢滑动:你同二弟睡过了。(?) 不知是个疑问句还是肯定句,但是留仙瞬间惨白的脸色揭露了答案。 「呀。」 这声小小惊呼是莹月发出来的,她原只是下意识探头在旁边看,不想看到了这么劲爆的一句话。 什、什么叫睡过了! 莹月脸颊刹时红遍,她嗖嗖往后退了两步,觉得简直不好意思跟方寒霄呆在一间屋里。 他怎么这么说话呀——真是的。 别人都茫然不动,她给出这么强烈的反应就很显眼了,方寒霄都忍不住分神看了她一眼。 莹月被他一看,更加害羞了,虽然他连片衣角都没碰着她,可是他这样讲话,还看她,她觉得自己都不纯洁了。 …… 留仙噗通一声跪下了。 「大爷饶命,呜呜——」她抽泣起来。 她确实同方寒诚有染,她原来没以为是件多么严重的事,因为洪夫人话语中已经透出意来,说再过一阵,等她把跟着她的二等丫头菊香教出来了,就让她到方寒诚屋里去,那么她的身子给方寒诚不过是个早晚的事,方寒诚来缠她,她就没有坚持守住。 谁知道洪夫人会突然改了主意,又要把她给方寒霄呢! 留仙觉得自己真是被坑死了,可是洪夫人把她叫去,还给她安排了任务,叫她要想法从方寒霄身上尽可能多地套出他的秘密,这个任务来得太突然了,留仙没有应变的时间,洪夫人又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平常时候留仙提前跟方寒诚有了首尾洪夫人可能不会怎么样,但赶在有可能坏她事的当口,就很难说了。 留仙因此没敢坦白。 不想洪夫人不知道的事,方寒霄竟是知道的。 现在当面叫揭开,她的心智直接就垮了。 方寒霄手指在桌面上又动。 留仙忙抹掉眼泪,用力去看。 你知道该去找谁。 留仙一愣——该去找谁,当然是方寒诚啊!这时候,只有方寒诚肯去找洪夫人求情,还能救她一命了。 留仙忙咚咚磕了两个头,以谢他的不追究,跟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要走。 方寒霄忽然指了一下兰香。 兰香还站在丫头群里,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留仙福至心灵,过去拉了她就走,大爷不是白白放过她的,她也得帮点忙,把兰香带走就是她要付出的报酬。 兰香茫然被拉走了,屋里还留下了六个不但茫然并且开始有些瑟瑟的丫头。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们里面最厉害的两个上来就被干掉了,这感觉,才可怕。 方寒霄的目光缓缓从六个丫头面上拂过,没人敢同他对视,都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但其实方寒霄没打算再做什么。他离家太久了,这府里没被方伯爷与洪夫人收复的人手已经不多,他能确定绝对可靠的人,更少。 既然都有被刺探的风险,就用这六个也没有什么。因为包括这新房的女主人在内,都并不在他信任的名单里。 他的目光顺着移到了莹月身上,莹月一察觉到,脑子里就开始回放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睡过了睡过了睡过了」—— 她才缓回来的脸色又晕红的了,悄悄挪了个方向,把侧脸也藏好了。 方寒霄:…… 臊成这样,刚才为什么特特把脑袋伸过来看他写字。 自讨苦吃。 就在这个时候,厨房的吴嫂子拎着食盒进来了,忽然见到一屋子人一怔,然后忙向方寒霄行礼:「大爷。」 此时外面天色已黯,差不多正是晚饭时辰了。 玉簪上去帮忙吴嫂子把食盒一起抬到桌上,乘势向桌旁的莹月使了个眼色。 莹月:「……嗯?」 她跟玉簪其实有默契,看出来玉簪那意思是叫她开口留方寒霄吃饭,不过——她眼神飘了飘,很不走心地假装不懂,低了头把食盒盯着。 她还不好意思着,而且玉簪这个眼色使的,不知怎么就让她想起之前洪夫人说的那串话了,怎么怎么哄男人之类的,她就更不好意思了,还有一点小小别扭,方寒霄帮她带回了丫头,她本来应该跟他客套一下的,也说不出来了。 玉簪被她的装傻弄得哭笑不得,但也不是就没办法了,莹月不肯开腔,她直接向着方寒霄笑道:「可是巧了,大爷若不忙,就留下一起用个饭?」 方寒霄心里默算了下时间,药再煎一刻应该就好了,他回去先要服侍方老伯爷吃药,然后才能吃饭,他一个人,也不很犯得着再往厨房去取饭食,就点了头。 玉簪一喜,莹月脸一垮,悄悄瞪她一眼,这下轮到玉簪装傻看不见了,她掀开食盒盖子往外摆饭,石楠也忙过来帮忙。 那六个丫头则站在几步之外,不知道她们到底是怎么个说法,想找点事干,没得吩咐,又不敢动。 方寒霄自己把椅子拖开坐下,莹月往旁边让了让,眼角余光瞄见她们,这一下想起来,顾不得那点小别扭了,忙带点求恳地向方寒霄道:「窝没有事,不用那么多人。」 第40章 说实话,留仙兰香她反而不是那么在意,她真正想赖掉的是塞给她的这几个。 六个算多? 方寒霄同她的想法不一样,把这六个退掉不难,可是还得另挑别的来补,他哪来这么多功夫管她的丫头。 就平平看她一眼,没什么表示,眼神又收回去了。 莹月:「……」 她先看方寒霄的脸,见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又去看他的手,看好一会,他修长的手掌也只是放着不动,没有要写画的意思,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就是不理她了。 莹月好生失望,不敢追着他再说,石楠见她一直站着,过来把椅子往后拉了拉让她坐,她只好闷闷坐下。 一时饭食摆好了,方寒霄自顾吃起来。 他用饭快,莹月手里捧着的米饭才下去了个尖儿,他已经吃完了两碗。 方寒霄放下雕银木箸后顿了一顿,他不关心莹月,之前给她要回两个丫头,又安排了饭食,看着待她不错,其实就是保障了她一个最基本的生活待遇,别的就都没了,连莹月的伤他也没放在心上。 此时见她吃个饭那么费劲,他方真正注意到了。 方老伯爷那边等着服侍,方寒霄没时间等她慢慢吃完,伸手把她饭碗拿开了点,示意她转过来。 莹月正吃得聚精会神——她不敢走神,一松懈很容易不小心磨到伤处,忽然碗没了,呆呆地举着木箸转头,嘴巴还微张着。 方寒霄在桌上写:张嘴。 莹月回过神,眨了下眼,没张,反而警惕地把嘴巴闭紧了。 吃着饭呢,干嘛叫她张嘴,太奇怪了,也不好看。 方寒霄赶时间,没空跟她细说,手掌伸过来,直接掐着她粉白的脸颊迫着她张嘴。 莹月:「……呃!」 她傻了,还没有人这么对待过她,不但嘴巴张圆了,两个眼睛也瞪得圆圆的,整个人都是惊呆的了状态。 方寒霄还不满意,指尖加了把劲,让她把嘴巴再张大点。 莹月终于反应过来了,窘迫得头顶都要冒起烟来,嘤嘤地在他手里挣扎,同时努力往身后的椅子里缩,想躲开他。 闹什么。 方寒霄眯了眯眼。 他不松手,同时另一只手想划写解释,但莹月只是挣扎,根本不往桌面上看,还是旁边侍立的玉簪忽然间明白过来,忙道:「姑——大奶奶,大爷是想看看你的伤口,你别动,叫大爷看看,若还要用药,好请大夫过来,可别耽误了。」 莹月缩在椅子里顿住。 她昨天浑水摸鱼骗到过一碗药喝,但当时情况乱,王大夫只是说后面要好好养着,是不是还需要吃药,他没有明确表示,如果要,她却没有,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自己养着,养不好,以后说话真变成了大舌头,可就糟了。 为大舌头的阴影笼罩着,莹月终于不动了。 但光不动也不行,方寒霄掐在她腮帮上的一根手指点了点,催促示意着她把舌头伸出来。 大舌头大舌头大舌头—— 莹月冒着烟,乌长的眼睫颤动着,努力鼓励(吓唬)着自己,终于把舌头吐出来了一截,自我感觉傻出天际。 她心里乃至于埋怨起自己来——撞到头也好呀,为什么偏偏是咬舌呢! 她的咬伤在舌面左侧,血是已经不流了,但伤痕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十分鲜明的一道血印,血印周围的舌肉微微肿起,有一点点糜烂,因伤在嘴里,时时有口水润着,并不腌臜,看去只是十分可怜。 方寒霄看清了,终于松了手。 莹月往后一仰,忙两只手一齐把嘴巴捂住。 方寒霄没再做什么,站起来往外走。 玉簪想起来,赶着拦了一拦:「大爷留步。」 转身匆匆去把收在空荡紫檀立橱的那个红包取了出来,双手呈给方寒霄道:「这份礼太贵重了,大奶奶收受唯恐于理不合,想交与大爷保管。另外,婢子想问一问,大奶奶的嫁妆不知放在何处,大奶奶的衣物用具都在里面,新房里没有这些,有些不太方便。」 方寒霄皱眉,目光往屋里扫了一扫——洪夫人连要给他的通房都配齐塞了来,他以为经过这么一天,嫁妆也该送进新房来了,不想竟是没有。 ——这其实不奇怪,他都不把莹月放在心上,洪夫人难道还会真心替她考虑不成,所作所为,不过只从各自利益出发罢了。 他看了莹月一眼,她背朝着他,娇小纤瘦的身子被椅背挡了大半,露出来的确实是昨天那一袭旧嫁衣,他只是不留心,此刻想起便也记得清楚,她襟前应该还有着脏污血渍。 就这么件衣裳,她凑合穿了一天,有嫁妆也没敢提起来要,逼到没法了,借着还他红包的由头方由丫头就势开了口。 这个徐家女这么进了门,他觉得自己所为已经不算亏待了她,可实际上,是她傻得不知道展示自己的难处而已。 方寒霄缓缓走回去,到莹月身边,划指写给她看:昨日一切都由二婶处置,你的嫁妆应当也在二婶那里,让那六个丫头去与你要,要不回来,她们也不必回来了。 莹月先拿眼角余光随着他的手指动着,但看到后来,她的眼神不由亮起来:这么好的主意,她怎么想不出来?! 她坐直了身子,给玉簪一字一字地慢慢传话,玉簪凝神听完,也是觉得很妙,笑意满满地转身,脆声把这句话给一直干站在屋子另一边的六个丫头宣读了一遍。 六丫头:「……」 真是觉得非常倒霉了,可是又不能不听,既然要在新房伺候,那主子吩咐的第一件事就顶回去,便是她们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一群人乌云罩顶般,拖拖拉拉往外走。 第41章 方寒霄跟着出去。 玉簪手里还捧着红包,忙追两步,方寒霄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回手向她一摆,径自走了。 这显然是不要的意思,玉簪不便再耽误他,迟疑地顿了脚步。 「大奶奶,大爷不收怎么办?」 莹月头皮先麻了一下。玉簪当着外人这么叫她还好,现在私底下也改了称呼,她听起来奇怪得不得了,可才差点为这个吃了亏,她再不习惯也只能说服自己慢慢接受。 不过这个红包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方寒霄不要,总不能硬撵上去塞给他,她就道:「先,放着。」 她说着话,一边抬手重新捂回腮帮,包着小心揉了揉——方寒霄手劲使的不小,她让他捏了两下,现在都还觉得有些酸麻。 石楠见了,关心的问道:「很痛吗?」 那倒也没有,莹月摇了摇头,这时外人都走光了,她向晃动着甩下的帘子望了一眼,转回头来,有点苦恼地向石楠道:「窝刚才四不是像一只狗?」 石楠喷笑出来:「——姑娘说什么呢!」 她乐得称呼都忘换了。 帘外,一只脚迈过门槛其实还没有走出门外的方寒霄:…… 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闺秀这么形容自己。 莹月娇憨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窝觉得很像,唉,好蠢哦。」 方寒霄嘴角抽动了一下,想到刚才她在他手里的模样:蠢,是有那么一点,不过,也不全然如此就是了。 他迈出门槛,加快步伐去了。 莹月不知情,说过以后接着慢悠悠用她剩下的饭,等她吃得差不多了,王大夫从静德院里过来了。 他给莹月重看诊了一遍,莹月对着大夫倒是没什么心理障碍,认真把嘴张大了给他看,王大夫看过,表示最好还是再喝两剂药,她点着头忙应了,王大夫得了方寒霄吩咐,知道她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不说开药方,自管回去静德院,找了个小厮把药煎好了才送来。 莹月喝着药的时候,去洪夫人处要嫁妆的丫头们也回来了一个,传了洪夫人的话:今日天色已晚,嫁妆明日一早就回。 两个通房没塞进去,六个丫头还被撵回来要嫁妆,洪夫人当然是不想给的。 她不是贪莹月的嫁妆,吉日时莹月在门外就出了岔子,此后虽在方寒霄的坚持下把礼行成了,但一应程序都很潦草凑合,晒妆直接没晒,下人来问,她正是气急之时,把徐家送嫁来的人都拉倒打了一顿,至于他们抬的箱笼,她随手指了个空院就叫先丢进去,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她没看过,并不知道。 但这不妨碍洪夫人心中有数,徐大太太那个人,她打过几年交道,是太清楚了,她要能给庶女陪出什么好玩意儿,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既不值钱,她有什么必要扣着,没让送到新房去,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这一出——而现在不想给,则是咽不下这口气! 要说气她不该气方寒霄,该气她自己的儿子方寒诚。 但方寒诚过来求情的时候,说的也很有道理:「母亲都说好了给我的,我一时才孟浪了点——若不然,我怎么会背着母亲行事呢。」 快弱冠的儿子跪在面前,虽是辩解,脸颊也泛着羞愧的红,声音压得低低地道,「母亲,都是我的错,要怪就怪我罢,留仙一个丫头,我要,她又能怎么样,都是我坏了她。」 洪夫人看在眼里,听到耳里,心头闷着的指责哪里还说得出来,一叠声地道:「起来,快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屈膝跪在这里。」 「我跪的是母亲,天经地义的,就跪一晚上又有什么。」 洪夫人听着心头更软了,忙笑道:「好,知道你孝顺,快起来,别把膝盖磕疼了。」 方寒诚抬起头来:「母亲不怪留仙了?」 洪夫人叹口气:「罢了!」亲儿子做出来的事,还能怎么样,还不只得罢了。 方寒诚这才在丫头的搀扶下站起来了,坐到洪夫人下首,丫头捧了茶来,他先起身接了,奉与洪夫人。 洪夫人接着喝了一口,他退回去坐下,眼睛垂着,缓缓道:「母亲,我还未及相问,原说好了给我的人,为什么忽然转给了大哥?连知会都未知会我一声,不然,我早该来同母亲请罪了,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屋里都是心腹,洪夫人也不讳言,直接把方伯爷的话都说了:「——是你父亲的意思,你大哥成了哑巴是不错,从此我们再无后顾之忧了,可也有些别的麻烦,现在要与他屋里放人,这可选的人就极少了。」 方寒诚下垂的眼神中闪过冷光,道:「母亲没有说留仙原是给我的人吗?」 洪夫人道:「说了,不过,不是还没有给你吗?你父亲那么说,我也只好依了,想着再重与你选一个也不费事。」她说着嗔怪又亲热地笑了笑,「谁知道你这孩子馋猫似的,手这么快,如今,只好都不提了。」 知道是说好了给他的人,方伯爷还是毫无犹豫,夺去要给堂兄。 方寒诚附和着洪夫人般扯了扯嘴角,但是目光中殊无笑意。 洪夫人独他一个儿子,最是命根子一般,一留心,看出来他的不对了,把茶盅放下,道:「诚哥儿,你可别怨怪你父亲,他面上严厉些,可这般苦心,攒下的这份家业将来还不都是传给你。」 方寒诚道:「母亲,我知道。」 他确实知道,也并不怀疑,但他从小到大感受到的那些偏心,也并不是假的,他知道方伯爷是为了把家业从大房手里夺过来,可是有时候——比如现在,他宁愿方伯爷少用些苦心。 他没有那么在乎留仙,但他在乎自己的东西被随意拿走,而唾手得到的堂兄方寒霄并不稀罕,还不想要。 这份屈辱没人懂他,他说不出来,长年闷在心里,闷成了一碗毒酿。 第42章 洪夫人虽是瞧出来,也不能把他的心思摸到那么准,劝过一句就算了,想起来问道:「对了,兰香呢,我怎么听说留仙那丫头把兰香也带走了?难道兰香也——?」 方寒诚摇头:「没有,儿子岂是那样的人。」 洪夫人笑了:「也是,那兰香是怎么回事?」 「兰香自己愿意跟我。」方寒诚道,他语意淡淡,但掩不住其中的一丝得色,「她不愿意跟大哥。」 洪夫人不悦了,面色冷下来:「这是她愿意不愿意的事?荒唐!还敢找着你去说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人——」 「母亲,」方寒诚提高了一点声音,站起来道,「兰香没和我说,她只是和留仙说了,她们小姐妹私底下的话。留仙可怜她,才悄悄跟我转述了。大哥现在那个样子,成日里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兰香害怕他,不想跟他也是人之常情。」 「那也没有她一个奴婢多嘴的余地!」洪夫人甚是恼怒,「她比别人多识些文字,我待她格外好些,不想倒把她惯出这么大的心思,还在爷们里挑拣起来了,一山巴着一山高,嫌弃霄哥儿不好,那就拉到外院去配个小子,我看她还眼大不眼大!」 方寒诚道:「母亲何必动怒,兰香服侍母亲这些年,一向没有什么不到之处,现在也不是她存心勾引我的,只当我问母亲讨了她,母亲疼一疼儿子,不行吗?」 一个丫头不值什么,但在这当口闹出来,洪夫人就不高兴了,板着脸,一时不肯应声。 方寒诚仍旧站着,道:「母亲想一想,其实我就不要兰香,大哥也不会收她了,他知道了留仙与我的事,焉知不会把一起去的兰香疑上了?既然疑了她,就勉强塞进去也是无用了,大哥必然要把她防着,母亲不过白白损失一个可用的人。」 洪夫人脸色微松:「你这句话说得倒还有理。不过,诚哥儿,我知道你是个好心的孩子,只是心也不要太软了,兰香那丫头歪心邪意的,不能要,留下留仙服侍你罢了。」 方寒诚不肯退让,他原来没在兰香身上用心,会注意到她肯替她出头就是刚才兰香和留仙找到他,在他面前哀哀剖白的一片「歪心邪意」,兰香看不上堂兄,冒着大大得罪洪夫人的风险也要来向他表白,这极大地满足了他长久以来被堂兄压着的说不出口的那部分心态。 他在母亲面前尽有的是颜面,就来求一场情也不很费事,所以他一口就应下了。 「母亲,不过一个丫头,要那许多讲究作甚?兰香识字,叫她给我整理整理书房也好,母亲这都不答应,可见是不疼儿子了。」 洪夫人缠不过儿子,口风又松了一点:「说是这样说,你下半年就成亲了,这屋里人放得太多,只怕你媳妇家有话说。」 方寒诚比方寒霄小两岁,今年十九岁,婚事已定,婚期也是在即了,闻言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话说?她进门来只该孝顺母亲。」 这句话洪夫人听得舒心,有意道:「只怕你真娶进来了,就不是这样想了。」 「母亲怕我娶了媳妇忘了娘?」方寒诚笑了,「这可是多虑,儿子再不是那样的人,她有什么不好,母亲只管教导,儿子绝没有二话,凭是什么样的千金贵女,也没有在母亲面前不恭的道理。」 洪夫人终于让哄得开了怀,方寒诚见到她面上止不住的笑意,紧着就道:「那儿子就多谢母亲赏赐了。」 洪夫人无奈地挥挥手:「去罢!」 方寒诚笑着一躬身,转身走了。 他住的是伯府东北方向的一处院落,又大又宽敞,朝向风景都好,院落周围栽着一圈的梧桐树,院子的名字,就叫栖梧院。 此时的栖梧院里,兰香正缩在耳房里发着呆,留仙在旁边陪她,同时安慰着她:「你别怕,夫人最疼二爷,二爷肯去求情,我们一定没事的。」 又道:「你听我的没错,我们真到大爷那里,夫人对大爷是个什么意思,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就是替夫人办成了事,可我们成了大爷的人,将来是个什么了局呢?这伯府的富贵好处,夫人是一星半点也不舍得叫他沾的,他沾不得,我们也跟着完了,就是夫人要犒赏我们,把我们调回来,不过配个小小管事,但跟了二爷,做了房里人——哪怕挣不上姨娘,只要生下一儿半女,从此儿女就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了,不强似拖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去配个管事?这还得管事不嫌弃你,有那心气高的,只怕还看不中你呢!那只得去配小厮了,你愿意?」 兰香让问得一颤,连忙摇头。她如今在洪夫人面前何等体面,将来若只能配个小厮,那还不如一头撞死。 这番话留仙不是第一次跟她说了,留仙把她从新房里拉出来后,能哄到这栖梧院来,靠的就是这番似是而非的分析。 留仙也是没办法,她不帮忙把兰香哄走,方寒霄去找着洪夫人讨公道,那她就完了,把堂弟破过身子的女人塞给他,方寒霄占着百分百的道理,只要闹,她一定是牺牲品,方寒诚都保不下她。 她当然并不想把方寒诚分给兰香一半,可她没得选,只能先把眼前这一关熬过去。所以她手把手地教了兰香该如何去博得方寒诚的怜爱,她了解方寒诚,果然成功了。 现在,就看方寒诚的求情结果如何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方寒诚看上去很有两分斯文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口。 留仙见到他胸有成竹般的笑意,猛然闭了下眼,一颗心随着泪珠一起落了下来。 成了。 理亏的不但是留仙,更是洪夫人,因为留仙出了这个岔子,所以方寒霄使人来要嫁妆,话说得那么不客气,洪夫人气得晚饭都没吃下去,最终也不能不给。 她不能为出气而在这件事上有所留难,不然,就该把方寒霄本人引来了,当着面地问她给个破了身的丫头是什么意思,她何以作答? 第43章 连着之前方寒霄长驱直入,甩手把玉簪石楠带走连个照面都不同她打的事她都一样不能追究,其中含糊之处,不是方寒霄无礼,反而是给她这个做婶娘的留了脸面,她硬要扯开细算,只能把自己的脸算肿。 而且,她暂也没空往新房那边使劲了,第一她跟方伯爷说好了的事没办成,得想词怎么糊弄方伯爷,第二,她都不知留仙跟儿子已经成了事,方寒霄闷在静德院里怎么就知道了?消息到底从哪泄出去的,她也得把自己身边排查排查。 如此莹月那点众人都觉得应该没什么好东西的嫁妆,次日一早如数顺利地被抬进了新房,交还到了她手里。 玉簪石楠都很开心,徐大太太陪的嫁妆再差,那也比没有好,凑合着总是有使的东西了。 单从数量上来说,这些嫁妆其实挺像回事,左一抬右一抬的,有直接露在外面的摆件容器类,也有厚沉的樟木箱子装着的,上面一色系着大红绸带,玉簪石楠之前看过,但半路上看不齐全,而且当时又慌又怕也没心思想这些,这时细一看,比想象里的居然要丰厚许多,不由都更开心起来。 当下忙着手查验安放起来,这时候随着嫁妆回来的六个丫头倒派上了不少用场,若就玉簪石楠两个,完全摆布不开这么多东西,六个丫头昨晚叫方寒霄给了个下马威,回去洪夫人也还不出颜色,样样只是按照方寒霄的意思在走,她们原有的心气不觉都压了好些下来,只跟在玉簪石楠后面行事,不敢擅作主张。 莹月心也很热,她没看那些器具,巴巴地围着七八个樟木箱子转悠,她想着里面要是有她攒下的书就好了,那些对徐大太太没用,说不定徐大太太嫌占地方,收拾收拾给她丢过来了呢。 箱子是上了锁的,玉簪原想等一等再收拾,见她这样,笑着找了钥匙过来,蹲地上先开离她最近的一个。 莹月俯着身,很期待地看着。 玉簪手里的是一串钥匙,分不出哪个对哪个,试到第三把才试对了,钥匙拧动,箱盖被掀开了。 「呀!」 这一声是玉簪发出来的,饱含惊喜,把另一边的石楠都引了过来。 「玉簪姐,怎么了?」 玉簪头也不抬,喜笑颜开地道:「快过来看,真是好东西!」 这是满满一箱绸缎,不但塞得厚实,质料看上去也很不错,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日头底下一照,各色纹样璀灿,耀花人的眼目。 石楠来看见了,惊异地脱口而出:「太太叫人抬错了?」 不然怎么可能给这么好的料子,就算只有这一箱也很贵的好吗?! 六个丫头里一个叫宜芳的悄悄走近看了一眼,陪着笑道:「回大奶奶,两位姐姐,这似乎是我们家备去的聘礼。」 玉簪石楠明白过来——徐大太太自己掏银子给莹月陪这么好的东西太离奇了,现在说是平江伯府给的聘礼就正常了,徐大太太把莹月填过来,还是想能替嫁成功,那不舍得给她陪嫁好东西,平江伯府给的聘礼总不能也全扣下来,这么办事就太蠢了。 两个人互相望望,眼神里都有激动,有这些,以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莹月态度一般,她不是不喜欢这些好看光鲜的绸缎,可赶不上对她书的感情,见不是,更大的情绪是失望。 玉簪精神很振奋,去开下一个箱子。 箱盖掀开,是大半箱横七竖八的书籍,不知是摆放的时候不经心,还是路途上受了颠簸,这些书籍乱糟糟的,有些还卷了边,看去不起眼又灰扑扑。 这跟前一箱的绸缎形成了太鲜明的对比,六个丫头有的装作不经意地凑近,有的偷偷踮起一点脚尖,目光都投过来,又互相碰触着,流露出各自的心照不宣:这新奶奶在家时果然是不受宠啊。 「我的苏!」 只有莹月开心地叫了出来,当即就伸手进去一本本翻找清点着,嘴里还念叨个不停:「、、、——」 其实她高兴之下音发得很不准,有的字眼堆在一起六丫头根本听不出她说什么,但因如此,更显出她乐颠颠的满心欢喜,这是伪装不出的。 玉簪失笑着摇摇头,不去打搅她,转个身再开第三个箱子。 这一个箱子里装的是一些衣物及首饰,摆在上面的看着还像回事,但六丫头出自勋贵世家,都生得一双富贵利眼,石楠从旁伸手进去翻了一下,就这个瞬间,她们也看出底下摆着的几件衣物质料极为一般了,晃眼间有一件的折痕里甚至是看得出有点褪色。 玉簪石楠很熟悉,这里面大半都是莹月家常穿的衣裳,石楠挺高兴的:「姑娘——不对,大奶奶终于有衣裳替换了。」 那绸缎再美,不能就这么披在身上,需要裁剪缝制,能解当务之急的,还得是这箱子里的旧衣裳。 她就招呼人:「来,帮个忙,把这个箱子先抬进去。」 六丫头很恍惚地看看这两个从新奶奶娘家跟来的原班人马,她们面上是真的没有什么失望不满,再看莹月,那就更恍惚了——她团在第二个箱子旁边,暂时停了叨咕书名,捋着袖子往箱子里翻找着什么,全神贯注,眼神都闪闪发光,不看箱子单看她,得以为她守着的是一箱赤金。 候到这一波忙完,宜芳抽个空子,拐弯抹角地把自己的纳闷提出了一点,也是有试探的意思,石楠见她们帮了半日的忙,挺得力的,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瞒,痛快地给了回答:「没什么,我们太太就是这样的。」 给陪旧衣裳旧书就是徐大太太的为人,多正常啊。 宜芳:「……」她闷了一闷,「那大奶奶也——」 她看向已经换过衣裳,但仍旧只和那一箱子书较劲的莹月,不知该怎么形容,怕说不好得罪石楠,顿住了。 石楠半懂不懂,回答仍旧痛快:「对啊!」 第44章 她们姑娘,也就是这样的。 莹月不是真超脱到不在乎她其余的嫁妆,她是暂时顾不上,想先找着她要找的。 她最终从箱子底翻出来了,这是一本看上去很简陋的书,没有封面,没有书名,甚至称「书」都算是勉强,因为它既未刊印也未发行,世上独此一本,从写成到装订的一切都是写作者本人一手包办。 里面的内容很杂,有读书心得,有游历地方的笔记,有一些对朝廷政令的思考,乃至还有两个比较奇特的律法小案子,加起来一共五十二篇文章,约一百五十页纸,拿在手里很有些分量。 莹月长出了一口气,宝贝般把它放到旁边,把被压出来的一个折角展开撸平,又细心地用手去拂一些小的翘起来的毛边,等她细致地收拾过了,它没有变身,看上去仍然是一本其貌不扬的书——或者说是册子。 但它对她的意义最不一样。 她最初意识到书籍除了如《女诫》、《烈女传》般枯燥呆板以外,还可以载有世上最有意思最有乐趣的事情,就是从这本册子而来。 册子的作者,是莹月的祖父,徐家曾经最有出息的人,天降文曲星先徐老尚书。 徐老尚书公务繁多,人生的最后几年奉诏在刑部尚书任上主持修订《问刑条例》,尤其忙碌,这本册子是他偷闲写下来的,因为太忙,断续了不少时候才攒下来这么些,不成系统,没有装裱,只是简单装订了起来。 这似乎不符合徐老尚书的身份,但徐老尚书写这本册子的目的本不是为了着书立说,而只是给长孙徐尚宣开阔眼界、并进一步激发他对读书的兴趣所用。 也就是说,这本册子应该是属于莹月的嫡兄徐尚宣的,所以现在落到莹月手里,是因为,徐尚宣这个人吧,他在读书上的天分实在一般,兴趣也缺缺——要不是这样,也不会逼得徐老尚书在修订律法的空隙里还想法给他攒出这么个册子了。 只是可惜徐老尚书再苦心孤诣,也没把徐尚宣这个学渣激发出来,他对于读书的不感兴趣是全方位的,凡带字的都不喜欢,不管这字写的是什么。 彼时莹月开蒙不久,正受着《女诫》这类女四书的折磨,偶然发现了这本被徐尚宣随手搁置的册子,如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徐老尚书是正经从农家子登入天子堂的进士出身,没有后台,一步步靠着自己走上尚书高位,以他的文才与大半生所历世情,每一篇文章都写得精秀而不乏妙趣,勾得字还认不全的莹月一头扎了进去。 那时候还不满十岁的莹月说不出来这册子哪里好,许多文章她甚至看得半懂不懂,但仍旧觉得好,并且,比《女诫》有意思,有意思太多了。 她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问徐尚宣借,徐尚宣跟庶妹关系一般,但他本没拿这册子当回事,随手就借给了莹月。此后不多久徐老尚书逝世,徐尚宣在读书上彻底失去了管束,他记得自己有这本册子,但他就是没兴趣看,既然不看,那也没必要问庶妹讨还,他不讨,莹月就有充足的时间自己磕绊着看,抓住上课的机会一点点问着不认识的字和词句,花了两三年功夫,才把这五十二篇文章看完——只能算是看完,徐老尚书这册子是为长孙读书而作,不是给她当话本看的,其中义理深奥之处,她至今尚不能完全认知清楚。 就她来说,她从中最大的收获是认的字从女四书扩展到了更多的常用字,这时候徐大太太觉得姑娘家用不着长年累月地读着书,把女先生辞了,对她也没太大影响,她可以自己阅读一般的书籍了。 直到这个时候,这本册子的主人都仍然是徐尚宣,莹月不舍得还他,但不能不还,拖到自己感觉实在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只有拿着去找他。 但老天——或者说,徐大太太帮了她一回。 拜徐大太太所赐,徐尚宣这时候已经落入了岳父的手里,徐大太太对长子万般用心,为了对亲家老爷表示诚意,连儿媳都不叫在身边伺候,一并送回娘家去陪读,徐尚宣的岳父受了如此重托,深有压力,非常负责地把女婿和儿子一样管教。 这对学渣徐尚宣来说就很惨了,比先时在徐老尚书手里还受苦——徐老尚书比他岳父要忙得多,年纪大了,精力也有限,没法时时刻刻地压着他。 莹月捡着他回家请安的空档来还书,徐尚宣一看,一个脑袋变作两个脑袋大,他倒不是不拿徐老尚书的心血当回事,但他实在不想再多看一本书,庶妹这么喜欢,来还的时候都满脸舍不得,那就给她也没什么,都是一家人嘛,又没流落到外人那里去。 这本册子就此最终留在了莹月手里,并在替嫁的时候,被不知就底的徐大太太一扫而空,全部装来充数了。 莹月找到了这个,更开心了,把册子尽量整理好了,又拿了两本书放在它上面压着它,让它变得更平整一点,然后才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发麻的腿脚,有心情好奇地去看看别的嫁妆了。 石楠之前没有打扰她,但一直注意着她,见她像是忙完了,笑嘻嘻地展开半匹绯红色的缎子,走过来往莹月身上比划:「大奶奶看这颜色纹样,又鲜艳又轻俏,很衬肤色,拿这个做一身袄裙,一定好看。」 对这些漂亮的衣物首饰,莹月没有的时候并不想,也不觉得该羡慕有这些的长姐望月,但现在她自己有了,她也乐意欣赏盘算一下,道:「一身,会不会有点艳。」 玉簪笑道:「大奶奶这样的年纪,又是新嫁娘,穿得再艳也是该当的。」 宜芳很有眼色地从旁奉承了一句:「大奶奶皮肤白,穿上身一定压得住,而且会显得气色更好了。」 石楠把缎子收回来,拍板:「就是这样。先来一套,我跟玉簪姐今天把裁出来,明天就可以做。」 莹月笑眯眯点头:「我们一起缝。」 她会做衣裳,有学一些女红,只是学得不精,跟她的《女诫》一样,凑合自家够用。她那一箱旧衣裳,有差不多是一半由徐大太太按季发下料子来,然后她跟丫头们关在屋里做出来的。 第45章 现在得了新料子,她也习惯性这么说了,但宜芳忙道:「哪里要大奶奶亲自动手?那要我们做什么使的,大奶奶若放心,这料子就交给我,最多三天我就替奶奶做出来。」 莹月一怔,想起来了,她现在不只两个丫头了,洪夫人一下给她塞了六个,烦是烦了点,不过干活的人也跟着变多了。 这些人不管真实来意是什么,既然来了,就得跟着干活,莹月不给安排,她们自己都得找着事做。 莹月不想留她们,但已经退不回去,她不是会为难人的性子——她连给人冷脸都不知道怎么给,就半带犹豫地点了头:「那你做?」 宜芳把她的疑问直接当成了吩咐,笑开来:「我做!」 殷勤地拉着石楠到旁边问起莹月衣物的尺寸,又向她请教具体作什么样式的袄裙好,裙摆用几幅,裙襕用什么纹样,女孩子说起这个是很容易打开话匣子的,石楠兴致勃勃地就跟她商量起来了。 莹月又在变得满当了不少的新房里转了转,不多久,还是转回了她的书旁边,各色新样器物不是不吸引她,但是看过了,也就看过了,生不出更多的留恋,还是理书更让她觉得有意思一点。 新房里没有专门的书架,但临窗靠墙处有一座带着栏架格的橱柜,上面是三排木格,底下是两开门的柜子,她想着能不能把书摆到上面,玉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猜到她的心思,道:「我估着应该放得下,我疏忽了,早想起来不该让人往上放东西,这就取下来。」 先时忙乱,丫头们已往格子里摆了些花瓶之类的玩器,此时丫头们听见玉簪这么说,重又去取下,再把书往上放的时候莹月就不要别人动手了,她自己琢磨着,把书按类别、自己喜好及常用程度等分好了,才一本一本往格子里放。 这时候有丫头想来帮忙,莹月摇头:「不用,窝来。」 玉簪把她拉开了,轻声道:「大奶奶的书一向是自己理的,以后也都不用管这里,擦一擦浮尘就行了。」 好一阵子以后,莹月终于把书都放置好了,她拍了拍手,退后几步打量了一下,打心底冒出一股满足感,不由笑眯眯地。 就在这时,门外来了两个丫头,一个捧着些文房之物,一个抱着一大摞宣纸,进来行礼,说是方寒霄让送来的。 大约是因着昨日以手划字的不便,所以他想起让人添了些纸笔了。 他让送来的正经不少,单笔就有七八支,摆开有一排,莹月一眼看中了其中一支碧玉管笔,这支笔通体碧绿,色浓润而通透,雕着竹纹。 莹月在家时一向用的是最常见的竹管笔,从没得过这么精致的,送东西的丫头一走,她就忍不住拿起来观看了。 玉簪见她这样喜欢,心中一动,过来悄声道:「大爷既然送过来,大奶奶应该也可以用一用。」 莹月点头:「嗯嗯。」 她现在就想试一试了,虽然这玉做的笔杆微凉,她拿在手里有点冰,其实不是很适应,但真的太美貌了,感觉用这支笔写出来的字都能好看两分。 玉簪又道:「大爷人其实挺好的。」 莹月:「——唔。」 她分神应的这一声就含糊多了,她也不是觉得方寒霄不好,只是觉得没法评价方寒霄,她心头始终有迷雾未散,这令她看不穿他的为人。 玉簪就当作认可听了,道:「那以后,大奶奶就同大爷好好过日子罢。大爷来了,大奶奶多同他说会儿话。」 莹月闷了一下,找借口道:「他不会说话。」 她能跟方寒霄说什么呀?怪怪的。 玉簪无奈:「大奶奶——」 莹月拿着笔冲她讨饶地笑笑,玉簪就劝不下去了,只得也笑了。 她其实也不是很会劝这个,不过觉得自己应该说,才说一说,说不下去也就罢了。 这一天因为要整理嫁妆,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么多东西要一天之内理顺是比较困难的,转到隔日众人起来,继续整理。 上午的时候,方慧来转了一圈,不过留的时候不长,王氏见这里忙着,呆一会就把她拉走了。 下午时,方寒霄来了。 他来是要说回门的事,依着正常礼仪,明天他该带着莹月回徐家去了,但他不想去,方老伯爷理解他的心情,不过还是劝了他两句:「你就去!去了替我把徐怀英臭骂一顿,哼!」 方寒霄无语看他一眼,把方老伯爷看醒过了神:「哦——你骂不了人。」 用纸写出的骂辞哪如破口骂出的痛快。 方老伯爷很遗憾,又哼了一声:「跑不了他,等我能下床了,亲自去骂他!」 方寒霄只是听着,没什么反应。 方老伯爷想起又催了他一句:「你不去就不去,就说你媳妇要养伤,谅徐家也没胆跟你挑这个理。你现跟你媳妇去说一声罢。」 总窝在静德院里,跟他这个老头子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他可吊着一口气等着抱重孙子呢。 方寒霄先想叫个下人去说,但方老伯爷不依,撑着跟他唠叨,他被催不过,想想走一趟也无妨,便起身去了。 进了新房院落,只见正房门窗皆是敞开着,丫头里外进出地忙碌。 推开的窗扇下从别处新抬来了一个台案,莹月面窗而坐,脸庞半垂,嘴角含着春风般的笑意,美滋滋地用着他的笔,铺着他送来的宣纸,悬腕往上面写着什么。 方寒霄:…… 她倒是会挑,一挑就挑中了他最常用的那支。 方寒霄收回目光,从敞开的房门走了进去。 为了便于收拾东西,外面待客的堂屋及莹月所在的里间两处帘子此时也都是挑起的,内里摆设一览无余。 丫头见到他,蹲身行礼:「大爷。」 第46章 方寒霄站在里间门口处往里打量,这屋子要说变化不是非常大,除了窗下多出的那个台案以外,别的家具都仍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妆台上多了妆奁,架子上多了布巾,桌面上多了花瓶,那座紫檀拦架格里,整整齐齐地摞上了两排半的书。 便是这两排多的书一放,整间新房的气质跟着变了。 帘子,床帐,被褥,窗上贴的窗花,所见满眼的喜庆大红都被压得「沉」了下来,不再如原先那般喧嚣耀目。 方寒霄默然,他忽然有一点领悟方老伯爷为什么在那么早之前就毫不犹豫地替他同徐家定下亲事了。 这新房里摆的书籍不算多,打眼一眼且许多是旧书,但却远比方老伯爷自己那间养病的静室更有书香——那遍布四壁的书画挂得再多,是给别人看的,为着彰显主人的雅致气度,可是莹月所在的窗边那一角,样样是为着她自己来的,她看书写字,自然家常如此,并不冲别人发出什么讯息,但踏入这间屋子,主人读不读书,自动就让人感觉得到。 这是徐家作为真正诗礼人家的底蕴——哪怕是限于徐老尚书还在的那个徐家,这种底蕴不是武将出身的方老伯爷摆一屋子书画能摆出来的,方老伯爷钦羡徐家门第,为此早早将孙辈亲事定下,实在是有他的道理。 所以方寒霄在这一点上说不怨他,是真的不怨,方家有世袭爵位,然而历代毕竟只能传子孙一人,其余子孙的功业仍需要自己去赚,武道艰险,若能多辟一道文路,子孙们就多一个出路,至于半途出了岔子,那不是方老伯爷的过错。 这时,玉簪立在莹月旁边正报着:「红漆木桶——」 莹月蘸墨写着,听不见她的下文,催道:「几个?」 玉簪小而飞快地说道:「两个。」跟着向方寒霄行礼,「大爷来了。」 莹月笔一顿,旋即加快速度把数量填上了,把笔在笔架上小心放好,转回身来站起。 她穿着淡粉色的衫子——这是她旧衣物里最接近新妇适宜穿的颜色了,梳着回心髻,这发髻是以额前发分股盘结出一个回心置于头前,余下的头发总梳成一个发髻,饰各色钗簪以点缀。本该很显妇人风韵,不知怎的梳到莹月头上,配上她稚秀的五官,额前绕出的那个回心一点妩媚不见,倒是显出了十分俏皮,她清澈的眼神一眨,清灵灵的。 方寒霄点了下头,走过去,拿起她放下的笔,眼神顺便扫了一眼她正在写的那张宣纸。 铜插香炉一个—— 红漆木桶两个—— …… 什么东西。 莹月见到他看了,伸手把纸往旁边藏了藏,有点讪讪地道:「窝的嫁妆。」 她本没想解释,但方寒霄那一瞬的眼神很奇怪,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她不得不说了一下。 她的感觉没错,方寒霄确实在奇怪。 他入眼先见到的是一笔略熟悉的利落的字,那回莹月找着他跟他笔谈情急之时露过一回,因不似闺阁手笔,所以他记住了,眼下又再见到,这样的笔迹,书着文章诗词才算匹配,结果她写的是什么——香炉木桶? 不过,她写这些东西都用的是这样的字体,可见这才是她的常用笔迹。 他扯过张纸来,写着问她:你的嫁妆单子呢? 徐家不管给她陪了什么,必然是要有嫁妆单子同来的,若没这单子,以后出了问题都说不清。 莹月从旁边扯过本册子来给他:「喏。」 方寒霄没接,只以目示意,问她怎么了。 莹月不想说,但挨不过去,方寒霄站面前盯着她,眼神深而平静,看上去很有耐性跟她耗着,她拖拖拉拉地,只好道:「不对,有些是乱的。」 虽然不是她的错,可是作为徐家的一份子,她不能不替徐大太太脸红,徐大太太给她乱陪些东西来罢了,结果大概因时间太赶,单子都没制对,要说数目是大差不离,可铜的香炉写成了瓷的,木桶写成了木盆,这跟实际的物品怎么对得上来,莹月对了几样就发现不行,得重制一份。不然如这种账目,天长日久累积下去,只会摞得更乱,那时想理都理不出了。 方寒霄眉心蹙了一下,写:价值差多少? 他根本不在乎莹月陪多少东西,她就空手走进来对他也没什么差别,可徐大太太要是连嫁妆单子都玩花样,把贱的写成贵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莹月想了想道:「应该,没差多少,就是比较乱。」 还是那句话,不管怎样,徐大太太是希望替嫁可以成功的,那没必要弄的鬼,她不会也不敢,这单子所以乱,就是她搞事搞得力不从心了,顾不到那么周全。 这还罢了。 方寒霄就便写道:我有事,明天回门就免了罢。 莹月一怔:「回门?」 方寒霄眼看着她的目光从懵懂变明白,显然,他要不来说这一声,她根本没记起有回门这件事。 这不能怪莹月,她整个昏礼仪程都是乱的,因此不能如一般新嫁娘一般把这些算得清楚,眼下得到方寒霄的这声通知,她愣过之后,慢慢点了头:「哦。」 她没问方寒霄有什么事居然可以压过回门礼,因为她想一想,也并不是很想回去。 徐大太太把她这么推出来,切断了她最后一丝系于徐家的安全感,她之前闹过一次要回去,只是迫不得已在两个坏选择里选了相对好一点点的那个,但随后发现不是,她回不去了,那便也不想回了。 对于徐大太太,她说不上恨,她比较难生出这么浓烈的情感,她只是短时间内不想再见到徐大太太,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见她,不恨她,不甘心,可是恨她,又能怎么样呢。 对于自己落到如今境地的命运,莹月看似渐渐适应了一点,其实她心底仍然是茫然居多。 她不怎么掩饰得住情绪,这份茫然从表情里透了出来,显得怪落寞的。 方寒霄看了一眼,想到刚才他隔窗见她还那么笑眯眯地,嘴角都翘着,现在听说他不给她回娘家了,就这样。他原已准备抬起走的脚不知怎么就缓了一缓,好像迈不出去。 第47章 他往纸上多写了一句:你家被二婶扣下的那些下人,刚才还回去了。 他说的是被洪夫人狠狠打过一顿的蔡嬷嬷等人,洪夫人把他们扣到现在是实在不甘心,思想着还能拿他们做些文章,谁知方寒霄根本不管,徐大太太也不敢着人来要,竟就这么搭在她手里了。 洪夫人不耐烦起来,意识到这些终究都是下人,扣多久都没什么用处,才让人把他们撵出去了,方寒霄来新房的路上正好碰见。 他告诉莹月的意思是,她便不回去,她家的下人回去了,她于娘家情分上也算好看一点。 莹月眨着眼,又:「哦。」 她不关心蔡嬷嬷他们,那都是徐大太太的人,洪夫人放不放,她不觉得跟她有什么关系——或者准确地说,她不觉得她需要努力和徐大太太维系情分,就没有的东西,又去哪里维系呢。 方寒霄:…… 他意识到他误解了,这小丫头的心居然比他想的要硬一点,她若牵挂娘家,听到还人的信不会是这个浅淡反应。 当然这其实是正常,经过替嫁这么一遭,还对娘家抱持幻想才是傻,不过在这一点上的认知,往往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莹月,莹月则正看着他手里的笔。 她迟钝地担起心来了,这支笔好看又贵重,他看见她用了,不会把带走吧?好可惜,她才写了没几个字。 方寒霄被她看的,准备放回去的手都顿了一顿,他发现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错,什么伪也不会做,可有时候通的方向比较古里古怪,他还真未必看得准她在想什么。 比如现在,他顿一顿之后,还是把笔放回了笔架上,他眼角余光一直似有若无地瞄着她,就见她眼神一亮,嘴角又翘起来,好像得了什么便宜似的,是个忍着偷笑的样子。 方寒霄无语地明白过来。 这支碧玉管笔是他从前在家时最常用的笔,因为他习武之人体热,对莹月来着有些冰凉的笔管对他是刚好,他执着这支笔,比较容易静下心来。 不知她为什么看准了,念着不放。 这时候外面忽然跑进来个丫头,气喘吁吁地道:「大爷,宫中有使者来看望老太爷,老大爷请大爷速速回去!」 宫中? 莹月连着屋里的丫头们都惊讶地看过去,方寒霄点一点头,毫不耽搁,疾步跟她走了出去。 ** 从宫中来的使者是奉了皇命,前来慰问方老伯爷病体,此刻人已经在方老伯爷的屋里了。 方伯爷也匆匆赶来了,他比方寒霄快了一点,此刻正满面笑容地跟被他称为「福公公」的内侍寒暄。 这位使者福公公年岁不大,品级也不高,不但离着太监还差得远,要是在宫里,他连这一声「公公」都混不到手,不过方伯爷对他这么客气,自然是原因的,福公公本人目前不怎么样,他跟的师傅却是近侍在皇帝身边的张太监,时刻能上达天听。 「天恩真是浩荡,公公请务必上禀,臣实在感激无尽——」 方寒霄在方伯爷说这句话的时候进了门,先往床边走了两步,看见方老伯爷安稳躺着,表情没什么不适,才转回身去,静静站到方伯爷背后。 方伯爷身上没职差,跟这等天子近侍搭上话的机会也不多,寒暄完了表忠心,表完忠心接着说感激,福公公面庞清秀,性子也不急,就含笑听他说着,不时点头,表示一定会回禀皇帝,方伯爷一见,更来劲了,他自己未自觉说了多少话,表忠心的话,说的再多能叫多吗? 直到搜肠刮肚再也寻不出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暂时止住了话头。 他说话的这个当口,福公公已经借机把方寒霄打量过两回了,这时得了话缝,含笑道:「这位就是府上大公子了?」 方寒霄点头,方伯爷忙道:「正是。唉,公公别见怪,他可怜见的,遭了难说不成话,公公有什么话,就同我说罢。」 福公公笑道:「这一句有些不便,只能同大公子说。」 他脸色忽的一肃:「有旨意。」 方伯爷膝盖一软,当即跪下了,方老伯爷在床上想勉力爬起,方寒霄转身去扶他,方伯爷反应过来,忙膝行着也要过去,福公公道:「请老伯爷不必劳动,旨意是给大公子的。」 方老伯爷喘了口气,方寒霄把他扶躺回去,转身就地跪下。 说是给方寒霄,但方伯爷既然在场,那就不能不陪着跪下,他俯在地上,目光中尽是疑虑。 福公公传的是口谕:「旨意,着方寒霄明日进宫,于御书房见驾。」 听他没有下文,方伯爷和方寒霄叩首领旨。 待爬起来后,方伯爷忙问道:「皇上召霄哥儿,这——霄哥儿不会说话啊。」 他其实很想问皇帝好好地怎会想起传召方寒霄一个无品无职的勋贵子侄?!——怕犯忌讳,硬忍回去了。 不过福公公很好说话,主动笑道:「大公子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嘛,皇爷近来有些怀念侍君多年的老臣们,之前听说老伯爷病重不起,就叹息过一回,如今听见大公子回来,孝心虔诚,日夜服侍在床前,老伯爷的身子骨竟似好了些,十分高兴,所以召大公子进去问一问。既是大公子用心服侍的,大公子自然最清楚状况不是?」 方伯爷:「……」 方寒霄如何用心服侍方老伯爷的风是他放出去的,为的是堵住他出去走动的腿脚,好使自己的安排不致泄露。 现在这风放到皇帝面前去了。 皇帝要召他。 方伯爷觉得自己的膝盖很痛,脚更痛。 他强抑着心头的一口血,送福公公出去。 此时方老伯爷在床上咳嗽了两声,方寒霄要看他,就慢了一步。 第48章 他出去以后,步子因急切而似乎有些莽撞,撞到了福公公一下,福公公就感觉手里一满,多出了个荷包来。 ——方老伯爷急匆匆让方寒霄拿的。 福公公眉头一展,一句话也没说,一路只是听方伯爷的,及到门口,告辞扬长去了。 ** 等到回到了宫里,福公公变回了小福子。 在皇帝面前回过了话后,张太监私下来细问了他两句。 小福子嘴一撇:「爷爷,怪道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呢,我瞧方伯爷待方老伯爷那样,还不及我对爷爷的孝心呢!」 张太监五旬左右,细目长眉,慢悠悠地道:「怎么说?」 小福子就把在平江伯府的见闻说了:「——爷爷您看,亲爹躺在床上,方伯爷进了屋看也没过去看一眼,只是拉着我说个没完,后来我宣旨意,也是方大公子动了,他才跟着动,我要不提醒一声,再没有方大公子在,他能让老伯爷自己从床上爬下来跪着!真是活脱一个不孝子,老伯爷把爵位给他,我瞧真是白瞎了。」 张太监眯缝着眼:「人家的家业愿意传给谁,有你什么事。」 小福子道:「我只是替方老伯爷惋惜,当年多英雄的一个人物,北边把蛮子打得冒不了头,调到水上去,又一手把那些成气候不成气候的水贼们都打服了,帮着设立起了漕运的一套关卡,结果现在迟了暮,儿孙死的死,不孝的不孝,只剩了一个长孙还像个样子,偏偏遭匪还成了哑巴,唉。」 张太监看上去快睡着了,但他薄唇一掀,话语如单刀直入,语意沁凉:「得了多少彩头?」 小福子:「……」他嘿嘿嘿笑了,把袖子里的荷包掏出来,「就知道我这点成色,瞒不过爷爷的慧眼,爷爷请看。」 他把荷包倒过来倒了倒,倒出来一个小金马。 小金马不大,但是是实心的,这分量就不一样了,而且做工还十分精美,四个蹄子翻飞,头昂得高高的。 「方家那大公子虽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里是个明白人,看他做事这份敞亮,就是叫人舒服。」 张太监随意扫了一眼:「你觉得是方大公子给的?」 小福子点着头:「方大公子亲自塞我手里的,这还能有错?方伯爷倒也还客气,一路把我送出了门。说起来,我不是去给他传的旨意,也怨不得他没个表示。」 张太监嗤笑了一声:「蠢货!」 小福子:「……」他小心翼翼地,「爷爷是骂我呀,还是骂那方伯爷呀?」 他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味呢。 张太监缓缓道:「方伯爷和我又没恩怨,我好好地骂他做什么?自然是骂你这个蠢猴崽子了。」 小福子眉毛一耷,跪地上道:「我是蠢,吃的饭还没爷爷吃的盐多,不然要认爷爷作爷爷呢,求爷爷指点迷津。」 这个小徒弟年纪小生得好,心眼儿算滑溜,但也有实诚的时候,张太监嘴上不留情,心里是最喜欢他的,踢了他一脚,叫他起来,才道:「你以为方伯爷不表示,只为着你不是去给他传旨?这是想坑他那大侄儿,你自家想想,你辛苦跑这么一趟,又是传的好信儿,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心里还这么舒服吗?」 小福子一愣,往平江伯府去传话,是个明摆着的好差,这种累世勋爵家最不差钱,宫中去人几乎从不会空手而回,那些文官宅邸就不一定了,有那不开窍的,连碗茶都未必请喝。 皇帝不会给小福子这个位分上的小内侍直接吩咐差事,原是说给了张太监,张太监照拂自己徒弟,才使唤他去了。 小福子回过点味来:「当然是不舒服,不过这么样的话,我也不会记恨方伯爷,本不是给他传的话。」 不记恨方伯爷,那就是记恨方寒霄了——用记恨形容严重了,毕竟人家不欠他的,但是通行的赏赐没得着,心里发皱不自在是肯定的。 方伯爷若不在场,那这赏赐轮不着他掏,但他既然在,方寒霄作为晚辈没有越过他行事的礼。而方寒霄如果反应不快,就呆呆等着方伯爷的示意,那只有把小福子送出了门,等出个难以挽回了。 「第二,」张太监竖起两根手指冲他晃了晃,「这彩头也不是方大公子给你的,你看这荷包,是个丫头使的花样,跟这贵重的金马配得起来吗?」 他一说,小福子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装金马的荷包是粉色的,绣着一圈海棠花,质料也一般,没绣金也没绣银,方寒霄一个大男人就算喜欢这种娘们唧唧的花样,也不会用这么简朴的。 他之前出了平江伯府大门,就先把金马倒出来看过了,一下被金马迷花了眼,此后一路只顾着喜孜孜了,哪里还去注意荷包是什么模样。 「这金马也不是为赏人制的,当是事出突然,方老伯爷随手从屋里找出来的一个物件,要了丫头的荷包装起来,填给了你这个猴崽子。」 张太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小福子终于懂了:如果金马是方寒霄随身带的,那不会是这么个荷包装着,既然不是他随身带的,那他从方老伯爷屋里出来,自然只有是方老伯爷的东西了。 「爷爷这一双慧眼,小福子我修几世才能修出来呢!」小福子心悦诚服,「爷爷身在宫里,一双眼睛却好似跟着我去了平江伯府一趟似的,我不知道的,爷爷都看出来了。」 「老伯爷一片苦心啊。」张太监悠悠叹息着,「病得那样,还想着替孙子打点你。也就是老伯爷,才有这样的出手,你真从方伯爷手里接赏,这金马是空心还是实心,可就说不准了。」 小福子笑道:「那倒怨不得方伯爷,老伯爷镇着江海十来年,到方伯爷手里,把这差事丢了,这丢的岂止是一个差事,是成千上万就如那江河般流淌的进项,怎么还大方得起来呢。」 张太监斜了他一眼:「你这猴儿,这会儿会说漂亮话了,才我问你,你给方伯爷下的那是什么定语?张嘴就说人不孝!我瞧你比人亲爹方老伯爷还厉害些。」 第49章 小福子喊冤:「爷爷,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添一些儿油醋,方伯爷就是那么干的,他自己大约不觉得,我看到眼里,可是替老伯爷心酸得很。」 「因为他并不感激方老伯爷,」张太监一针见血地道,「他虽说承了爵,可这爵位是从方大公子手里走了一圈,绕了个弯子才落到他手里的。这个弯子一绕,味就不对了,于他来说,不是方老伯爷给他的,而是他自己赚来的。」 小福子看一眼手里的小金马,心自然就偏了过去:「当年这弯子还不知怎么绕的呢。我瞧方老伯爷也不放心得很,不然,才直说让方伯爷给赏就是了,偏等他出了门,让方大公子追上来。 张太监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这个话才算是说得有点意思了,我叫你出去,你不单是要带着手,也要带着眼睛,带着心。」 小福子连连点头:「是,多谢爷爷教我。」 又砸吧着嘴道,「这有儿孙也麻烦得紧,方家人丁算少的,都隔着辈斗成了这样,我瞧还不如我们这样没根的清静呢。」 张太监白他一眼:「才说你灵醒,又冒蠢话!你这是年岁小,等你到了咱家这个年纪,金山银山换不到一个连着你血脉的后,你才知道真没有,是个什么滋味。」 小福子大咧咧地:「没有就没有呗,我自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以后只服侍着爷爷,给爷爷送了终就成了,我又不是方老伯爷,有什么了不得的家业要传承。」 他说完这句话,屋子里静了一瞬。 灯花跳了一下,张太监慢慢道:「你这种话似乎没什么,但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小福子低了眉眼,诺诺地应了个是。 说方老伯爷没什么,就传出去也不会怎样。 可这座宫里,住着一个至高无上的人,他有一份世上最大的家业,无子可承。 假使这位至尊听到耳中,触景伤情,小福子的前程就悬乎了。 「在这宫里行走,你再加上一百个小心,都不算多的。」张太监又点了他一句,才道:「行了,明天我不给你排差事,你就在宫门外等着,领方大公子进来,你收了人家的重礼,也当殷勤些,别叫人觉得礼砸水里去了。」 小福子忙道:「是。」又陪着笑,「爷爷看,这小金马打得真精神,回头我给爷爷放到宅子里,也是个好意头。」 张太监斥道:「咱家稀罕你这些,还要你献这个勤儿。」 「那是,那是。」小福子嘻嘻笑,「不过我就乐意孝敬爷爷,爷爷不要也不行。」 站起来垫着脚尖溜了。 张太监无奈,冲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这猴崽子。」 隔日一早,方寒霄就出了门,小福子来传旨时虽没说具体的时辰,但觐见之事,当然是宜早不宜迟,宁可在殿外等一天,不能皇帝传唤的时候说人还没到。 方老伯爷很不放心,嘱咐了他许多话,方寒霄一一地听了,不过他这么连着沉默点头,只有让方老伯爷更不放心了——皇帝要召方家人了解他的病情不稀奇,他能在漕运总兵官这么肥到滴油的差事上干上十来年,跟皇帝当然算是君臣相得的,但要示天恩为何不召方伯爷,却召了哑掉的方寒霄呢? 方老伯爷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得目送走方寒霄后,在家里悬着心等他回来。 方寒霄进宫的一路上很顺利,因为小福子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他了,笑嘻嘻地给他引路:「大公子早呀,昨儿方伯爷一直拉着我说话,我忘了提醒大公子一声,最好早些来,幸好大公子肚里有,自动来了。」 方寒霄向他笑了笑,他不会说话,但眉目生得好,深邃清朗,是天然的贵公子风度,这一笑,便好似同人打了个亲近又和气的招呼。 小福子不觉一边走,一边就和他搭话:「大公子这是头一回进宫来?」 方寒霄竖手指跟他比了个「二」。 他举止随意,因这随意,小福子感觉不到跟他的距离感,笑着就道:「呦,想必从前是跟老伯爷来过的了。」 方寒霄点点头。 小福子又与他聊了两句,方寒霄一概以摇头点头回应,他的哑疾让他跟人的沟通终究还是存在很大障碍的,小福子忍不住可惜道:「大公子这样的人品,怎么就,唉——」 同情也是扎人心,小福子识趣地止住了,转而道:「大公子别担心,皇爷是因着别事,想起了方老伯爷,才召大公子来问一问,大公子有什么说什么便成了。」 方寒霄点头微笑示谢,又转头注目着他。 小福子声音压低了,笑道:「大公子真是个聪明人,您这么看着我,想必是听出点头绪来了,这也不是秘密,我说了无妨——隆昌侯,就是接了您叔叔差事的那位,在任上闹出事来了。」 方寒霄眼神一闪,他懂了,方老伯爷镇守了那么多年没事,隆昌侯接手不过两三年就出事,这一对比,皇帝想起了老臣的好——这老臣还正重病着,所以特地召了他的子孙入宫,是问询也是抚慰了。 方寒霄笑意加深,冲小福子又点点头,但没给他递赏钱。 小福子反而高兴,他又不是个只会死要钱的钱篓子,讨赏也是讲究气氛的,他看方寒霄合眼缘,主动给他多说两句,那是他乐意,方寒霄要掏把银子出来砸他是在侮辱他,不给才是领了他的情。 当下两人一路走着,不多时到了御书房外,今日没有大朝,但有小朝,皇帝在文化殿里和几个阁老议着事,还没过来。 方寒霄就暂在旁边廊下等着。 边上有耳房,来觐见的人也可以在里面歇一歇脚,不过小福子悄悄告诉了他窍门:「大公子这不是急事,最好就在边上等着,这样皇爷下了小朝过来,一眼就可以看见大公子,免得叫那些官们加了塞。」 第50章 在这里候驾的不只是方寒霄,也有几个级别不够参加小朝或是因别事而来陛见的官员们。 他说的不错,等过近一个时辰后,御驾降临,确实一下就看见了方寒霄,想起来召他来见的事,但与此同时,不妙的是,圣心不悦,皇帝迈过朱红门槛的时候,步幅间那股子郁气几乎是挥洒着溢了出来。 小福子一看就快哭了:他怎么这么倒霉啊,领着人献了半天殷勤,结果撞皇帝气头上来了! 早知还不如叫方寒霄躲着等一等,先让别的官员过来给皇帝煞煞性子了。 这时候想也晚了,里面已经传出话来,宣方寒霄觐见。 方寒霄进去,行叩拜礼。 皇帝坐在御案后,眼底怒气尚存。 他这气不是因朝事,作为一个年已四十二岁而膝下空虚的皇帝,他跟大臣最容易生冲突的,是子嗣问题。 今次也不例外,议着好好的事,最后阁老们拐弯抹角地,又把话题拐到了建议他过继子嗣上,过继,过继,他又不是不答应,不过是要再抉择抉择,这些人还只是天天唠叨个没完! 唠叨一回,就等于提醒他一回,他自己生不出来,后宫三千沃地,他种不出一棵苗。 越听这种话,他越是不想把过继的事正式提上议程。 现在,他的目光长久地停在方寒霄缨枪般的身形上,这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膝下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哪怕他不能说话,是个哑巴,他也能拼尽全力把他扶上帝位,把这片大好江山留给他—— 张太监立在侧边,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根九龙柱。 他是从文华殿那边跟过来的,知道皇帝受了什么气,也猜出来皇帝现在在想什么,皇帝这是想儿子想得快魔障了,从前看见小娃娃想,如今看见二十出头的也想了,凡年纪够给他做儿子的,皇帝就要想一想,如果他有这么个儿子—— 这么着了魔似的皇帝,谁敢去招惹他,由他想去罢了。 皇帝终于想完了,然后想起来叫方寒霄起来。 方寒霄跪了有不短功夫,若是那些老臣,起来得有些踉跄,就是年轻些的,身子也得歪一歪,他却如行云流水,干脆又利落地就从跪着的缨枪变成了一根站着的缨枪,好似他的膝盖跪的不是冷硬的金砖似的。 皇帝一看:「你这家传的功夫没丢下?」 方寒霄笑着躬身。 皇帝领会了他的意思是「不敢」,点了点头:「你祖父是老当益壮,没病倒前,五六十岁的人了,来见朕都是这么精神奕奕,你如今穷且益坚,没丢了你祖父的英名,也是难得了。」 这个「穷」,指的是处境穷困之意,方寒霄落到如今出仕都不能的地步,当然是穷困的,所以皇帝有此说,而能与他这句金口玉言,评价是极好了。 方寒霄又躬身致谢。 皇帝问他:「你祖父现在身体怎么样了?朕听说好些了?」 这就不是点头摇头能回答清楚的了,也不好在皇帝面前瞎比划,方寒霄做手势,请用纸笔。 皇帝点头:「拿给他。」 方寒霄伏地写:草民禀奏,草民祖父病体胜于月前,但仍缠绵病榻之中,据大夫言,需再过一月左右,方知如何。 写罢张太监捧着纸拿到皇帝面前,皇帝看过,不由又看了方寒霄一眼——那纸上连着两个「草民」,但方寒霄的形貌与真正的草民实在相去甚远,他似乎就该呆在金马玉堂里。 倒退个五年,确实如此,可惜祸福旦夕,他这一生的前程已经断了。 皇帝点点头:「你好生服侍着你祖父罢,回头朕再派个太医去。」 他说着目视张太监,张太监忙道:「是,老奴记下了。皇爷真是宅心仁厚,体恤老臣,老奴听说,这位大公子才成了亲,老伯爷让这一冲,说不得病又要好上两分,所以皇爷不必太过忧心了。」 这事皇帝是不知道的,他关注不到这么细,闻言眉头一轩:「哦,竟有此事?那朕召来的倒是一位新郎官了。」 张太监凑趣地笑了:「可不是,皇爷夸他是夸得正巧,这新郎官看上去哪有不精神的——说起来方大公子的岳家,皇爷也极熟悉,就是先徐老尚书家,方大公子娶的是他的长孙女。」 人听到喜事心里总是爽利些,皇帝先前的郁气不觉暂时散了,笑道:「朕想起来了,原是老尚书家,老尚书选了这个女婿,当年吴阁老还在殿里嘲笑过他,这些文人眉角偏是多,依朕看,这么个女婿,哪里不体面了?」 张太监笑道:「可不是么——」他的笑意渐渐有点消失,因为看到方寒霄没有跟着笑,而是忽然伏地写着什么。 面君时出现的一点小小不对之处,都可能是大事。 而方寒霄呈上来的这张纸,也确实让皇帝皱了眉:「不是长孙女?是行三的妹妹?」 张太监惊讶极了:这是什么话? 他忙道:「皇爷,老奴听见的确是长孙女,这亲是老尚书在的时候定的,如今老尚书去了都有七八年了,老奴觉着也不可能听错这么久呀——」 「你看。」皇帝打断了他的话,把纸递给他。 张太监忙接过,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哦,原是大姑娘病了——」 怕老伯爷病体等不得,只得换成了三姑娘。 于方寒霄来说,就很不走运了,说是差不多一般徐家的姑娘,可嫡女换成了庶女,教养嫁妆等等一定都有差。 张太监唏嘘着:「大公子真是,孝心可嘉啊。」 这样临阵换人的亲事也忍下来了。 皇帝沉吟了片刻,问方寒霄:「方正盛如今怎么样?」 方正盛就是方伯爷,这一句来得略有离奇,但方寒霄忽然意识到,皇帝要问方老伯爷病情,选择召他而不是方伯爷,也许最终为的,就是要问这一句。 第51章 隆昌侯在任上出了事。 皇帝想起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病得床都下不来,皇帝不可能启用他,问他病情,也就只能单纯地问一问。 但方伯爷没病——他暂时还不知道隆昌侯到底出的什么事,皇帝也不一定为这件事就想换下隆昌侯,但有此一问,皇帝起码是对隆昌侯不满意,动了一点这样的心思。 这一问,借在他禀奏妻子换了人之后,也很有点说不出的意味,因为当年隆昌侯把方伯爷搞下来,靠的就是挑拨方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现在他这个侄儿回来了,一回来婚事就出了错,虽然他没说和方伯爷有关,但皇帝能在这时候问出来,恐怕——是有点被勾起了前情。 漕运总兵官这个职位,方伯爷不能从隆昌侯手里夺过来。 方寒霄低垂了眉眼,提笔要写回禀。 但好一会,他一个字没写出来。 不,他没在想词,因为写不出来本身,就是一种回话。 皇帝看得懂,他点了点头:「好了,你去吧。」 方寒霄叩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仍旧是小福子来领他出宫。 小福子很不好意思,收礼也有收礼的道义,他把方寒霄领皇帝气头上去显然是失了手,路上连连跟他道歉。 方寒霄却一点没流露出受气的模样,含着笑还以目光安慰他,小福子更惭愧了,心里想这位大公子人可真好啊。 人很好的大公子快行到了宫外时,遇到了一个人。 他的脚步顿住了。 那个人毫不停留,与他擦肩而过,很快往里走了。 小福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咦了一声:「这不是隆昌侯吗?呦,不知他几时回的京,真是经不住念叨。」 才提过,就出现了。 方寒霄皱起了眉。 隆昌侯居然回了京。 那事情倒有些难办了。 这个时候,莹月也感觉很难办。 今天是她的回门日,但方寒霄说有事不回,她也就不回,继续呆在新房里重新造册她的嫁妆。 不想她不去,徐家有人能来,指名道姓地找上了她。 来的不是徐大太太——她还不敢来,而是徐二老爷和徐二太太。 徐大老爷的名号里既然有个「大」字,他当然是有兄弟的,徐二老爷跟徐大老爷一般的读书不成,却比他能惹事,当年徐老尚书主政刑部后,徐二老爷一下子抖了起来,要借着父亲大司寇的威风给自己找点进项,看中了京里好路段的一间好铺子,上门威胁人家低价卖给他,不想能在这种地段立下脚的也不是无名之辈,人家背后也是有靠山的,回去跟靠山把状一告,靠山想了想,觉得徐老尚书似乎不是这样为人,就暂且没怎么样,找了个中间人,把这事跟徐老尚书透了透风。 徐老尚书差点气死过去,儿子读书上废物还罢了,人品还有这么大问题!一气之下,徐老尚书直接把徐二老爷撵回了扬州老家去,跟宗族说好了,把他圈那老实呆着,再不许到处惹事。 从那以后的许多年,徐二老爷再没机会来到京城一步。 直到如今,徐二老爷遇上了事,被贵人欺负,咽不下这口气,要进京来告状,同时请哥哥嫂子帮忙——徐大老爷再不济,总比他强些,还是个官身,所以来了。 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的莹月很懵:那找她爹徐大老爷去呀,为什么能找到她头上来? 她跟这对叔婶阔别多年,连他们的长相都记不清了,真的非常非常不熟。 徐二太太今年快四十岁,一路舟车劳顿地赶上京来,她的脸色很有些憔悴,嗓子也有点嘶哑,她哑着嗓子给出了解释,原来是去了的,但等半天没等到徐大老爷,不知他哪里玩去了,而徐大太太根本没把他们的来意听完,一听说来求助的,说一声有事就出去了,再没回来待客的屋子。 他们是自己在徐家里打听,打听到了莹月这一出,才来了。 莹月更懵了,她很老实地慢慢地道:「二叔,二婶,窝什么也不懂的。贵人一个都没见过。」 她对徐二老爷最大也是最后的印象就是他干那桩事惹怒了徐老尚书,所以她觉得,这个二叔好像不是个好人,她不想跟他打交道。 徐二老爷干咳了一声:「怎么没见过?这府里的不全是贵人?三丫头,只要你肯给叔叔伸手搭个桥,这事就算成了。」 莹月继续很老实地道:「不行,他们都不喜欢我。」 方老伯爷是很嫌弃地捏着鼻子认下了她,方伯爷洪夫人当天就想把她撵出门,方寒霄——方寒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肯定也是不喜欢她,她在这里混得这么惨,能跟谁搭桥去呀。 她说的是实话,徐二老爷和徐二太太也不是不相信——定的侄女本是望月,出了门的变成莹月,平江伯府能欢喜才怪呢。 但就剩这条路了,还是一条很可能成功的路,那管莹月怎么样,他们都得试试。 徐二老爷就好似没有听见她的拒绝,自管自就继续说起来了:「三丫头,这事对你真的不难,就是抬抬手的事。我告诉你——」 就半叙事半诉苦地说起来,原来当年徐老尚书把他撵回老家后,每年是有往老家捎钱供他花销的,扬州本身也是繁华地,徐二老爷好地方住着,白来的钱花着,又有宗族受老父之命看管着他,他便也安分了不少时候。 但白给钱这种事呢,只有亲爹才乐意,徐老尚书一去,徐家到了徐大老爷手里,那就不一样了,徐二老爷一分钱没往公中交过,每年干拨钱给他花销,花一个少一个,凭什么啊? 徐大太太管着账,干脆利落地就把二房的这笔银钱全断了,徐二老爷靠着徐老尚书临去前最后分的一笔家产撑了几年,撑不住了,自己要开始找进项起来了。 第52章 一般细水长流的生意徐二老爷是不耐烦做的,扬州那地界,想找个不一般来钱快的生意也不难——一个字,盐。 若是徐老尚书尚在,绝不会叫他沾手这门生意,盐商里面的水太深了,以徐二老爷胆大心愣的特质,绝不适合从事。 但他既然不在了,徐二老爷也就想做就做了,打着尚书子的名号,使家人出去,倒也容易地结交到了两三个小盐商,弄到了些盐引,以家人的名义,顺利地做成了几笔生意。 生意当然是要越做越大才好,不过徐老尚书的名号前面已经多了个「先」,那徐二老爷这个尚书子就也不甚值钱了,徐二老爷因此没办法弄到更多的盐引。 没盐引,生意就做不大。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因为徐二老爷结交的人里,弄不到盐引,但可以弄到多的盐。 莹月口齿不便,没法跟徐二老爷讲多的道理,徐二老爷说起来没个完,她也只好听着,听到这里惊呼了一声:「二叔,你贩私盐?」 徐二老爷:「……」 他被噎到,咯嘣一下停了。 这毛丫头,怎么倒比徐大太太精。 徐大太太听到这里还没反应呢,早知不跟她说这么细了。 「怎么叫贩私盐呢,我又不是没有盐引。」徐二老爷嘴上是硬着不肯认。 莹月认真地道:「二叔,你的盐,比盐引多,多出来的,就是私盐。」 她觉得这道理挺明白的。 「就多那么一点。」徐二老爷咕咚灌了一口茶,又道,「这一点,算多吗?只能说是下人不小心,可是,那淮安东沟口钞关却硬生生把我的船拦了下来,要扣留全部货物,我的家人不服,与那钞关的兵丁生了争执,打斗中,竟害我的船翻了,我整船的货物,都落入了水里,落入了水里啊!」 徐二老爷说到这一句时,痛心得快落泪了。 莹月略为难地道:「可是二叔,你那是,私盐啊。」 私盐被查,那不是理所应当?还跟人家动手,那落得这个结果虽然凄惨,她觉得也只好认了。而且没来把徐二老爷抓走算不错了,他还告人家,别把他自己告牢里去。 徐二老爷目光悲痛中又闪起光来:「什么私盐?哪有私盐?都落进水里了啊,好侄女!」 莹月:「……」 她吃惊地睁大了眼,她在机心上有不足,所以这时才听出来,徐二老爷这是打算翻脸不认! 盐落进水里就化——官盐的部分还好,私盐肯定不会包扎得那么密实,就算当时及时地捞上来了几包,跟原来船上的数目肯定也是对不上了。 等于证据自动湮灭掉了。 莹月觉得,徐二老爷这个胆量真是神了,钞关因为没证据放过了他,他不甘心身家损失,倒过来要告钞关了。 她还是低估了徐二老爷,徐二老爷道:「我开始告的是钞关,淮安府衙畏惧隆昌侯权势,偏说船翻了是我自己的过错,哼,那我就告隆昌侯!他手底下的人害得我的货物全喂了河水,他就得赔!」 这一段钞关的主官,就是隆昌侯,他从方伯爷手里夺去的差事,全称就叫做镇守淮安总兵官。 ——说是镇守淮安,实际上管辖范围要大得多,只是这里是大运河的中段,黄淮两河都在此交汇,是漕运的重中之重,所以随着时间推移,在此设立了专门的官署,但主官不一定常驻于此。 莹月震惊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看着徐二老爷那一张理直气壮的脸,只能想,他们徐家——可都是神人啊! 既知道了是这种事,莹月更不能答应他了,但徐二老爷夫妇的屁股底下好似坠了个秤砣,坐着不走,只是纠缠着她。 徐二老爷这时倒也把真实目的露出来了,原是要她引见方伯爷,徐二老爷且神秘地对她道:「从前隆昌侯那位子是方伯爷的,这么肥的差事,他不想拿回来?我跟他联手,借这桩案子把隆昌侯搞下来!我告诉你,钞关不但翻了我的船,还害得我的一个老家人和族里投奔我的远房大侄儿淹死了,这可是人命官司!」 莹月失声道:「淹死了人?」 徐二老爷重重点头:「可不是!」 事实上出面告的也就是这个淹死的远房大侄儿的父母,徐二老爷并没出面,在明面上,他跟这件事情还没有什么关系,包括买盐引等一应事宜,都是托在这个大侄儿的名下做的,这是官宦人家从商的一贯做法,徐二老爷虽然不是了,习惯性还是这么干了。 而且,徐二老爷也一进来先就说了要去拜见一下方伯爷,但是方伯爷心绪正很不好,把他当成了打秋风的,直接回说没空,他没法,才来找了莹月。 莹月犹豫了一下:「二叔,你等一等。」 钱物损失就损失,总能再赚来,掺上人命就不一样了,怪道徐二老爷这么有底气,一定要告。 她站起走到一边,悄悄跟石楠道:「你去看一看,大爷回来了没有,告诉他这个事,别叫伯爷知道。」 她其实不想去找方寒霄,但她害怕徐二老爷在她这里纠缠不出个眉目,掉头一定要去找到方伯爷,那方伯爷跟方寒霄又不对付——她想一想就觉得头好大。 宁可提前去告诉他一声,他要生气她也只好受着,唉。 徐二老爷纠缠的时候太久,而方寒霄面圣的时间不长,这个时候,他已经回来了。 石楠在静德院里找到了他,愁眉苦脸地把徐二老爷的勾当告诉了她,她着急,徐二老爷有一些话她也有点听不懂,说的有点颠三倒四,但以方寒霄的理解力,他没有障碍地全部听明白了。 他因为看见隆昌侯而微沉的那颗心重新上扬了起来。 天无绝人之路。 石楠:「……」 第53章 她很费解地看着方寒霄大步往外走,步子很快,但步伐间不是麻烦上门的烦躁,而是——挺欢欣的? 方寒霄就这么大步走到了新房。 莹月见到他来,大是松一口气,但又有点理屈,站起来,眼神看着地上,不敢跟他相对。 然后,她的怀里被塞了一本书,和一张纸。 纸上写:读你的书去,别乱掺和。 莹月茫然抬头,方寒霄高高大大地站她面前,下巴往外点了点,示意她出去。 他看上去不像生气,可又为什么撵她呢,他不会说话,她觉得她在方便一点,而且还给她塞本书——什么意思,哄小孩子似的。 他真是怪怪的。 莹月满心疑问,迟疑着还是走了出去。 莹月懵懵地出去了,方寒霄和徐二老爷以笔交谈起来。 徐二老爷多年居在扬州,知道兄长家和平江伯府连了亲,但不知道平江伯府内部闹家务,见不到方伯爷,那见一见方寒霄也凑合,怎么也是条路子。 他就很精神地又说起来了,这回他还长了点记性,没提私盐不私盐的,只说钞关冤枉他,害他翻船还死人,当地官府也不替他做主,他真的是好苦呦。 方寒霄仔仔细细地听他说完,再很有耐心地问他的诉求。 徐二老爷的诉求非常简单——就是要钱! 那一船货是他的大半身家了,私盐便宜,官盐可贵,盐引还搭上了他许多人情,这一下全部泡汤,他怎么能依?舍得一身剐,也得把隆昌侯拉下马。再说,他可不是那些没门道的小盐商,被官府查了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他亲爹,可曾是一部尚书!他亲哥,现做着京官!他侄女,嫁到了平江伯府! 徐二老爷觉得他有这么多条人脉,只要他肯努力,那一定能把损失找回来。 方寒霄作为「人脉」之一,听了,很和气地笑了笑。 他已经完全把这件事联起来了。说实话,方老伯爷在日,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那些私盐贩子为了暴利什么都干得出来,永远打击不完。 但是呢,一般干这种事的,哪怕是背后有官员倚靠,被查到也都认了倒霉,不管是没了货还是没了人,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买卖,能跟官府讲出来什么理? 偏到隆昌侯手里背运,碰上徐二老爷这么一个过了气的官二代,本事没多少,胆量邪大,自家没理的事也不怯场,有尚书老爹在前,隆昌侯在他眼里都不算多大官,他逮着照样咬一口。 因为掺了人命,隆昌侯这一口还真叫他咬着了,都被咬回了京,当面跟皇帝辩白了。 方寒霄眯了眯眼,瞌睡遇着枕头是什么样?就是现在这样了。 他在纸上写:这个官司,您恐怕打不赢。 徐二老爷一看急了:「怎么打不赢?隆昌侯再厉害,他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方寒霄写:私盐虽入河,查验的钞关兵丁尚在。 物证没了,人证还好好活着呢,徐二老爷没那么容易赖得干净。 徐二老爷见他知道,讪笑了一下,道:「我是夹带了点不该夹带的货,把这点罚没我也认了,再要罚我点银子我也能认,可一下没收我整条船,那谁能甘心呢?!」 连颗盐粒子都不肯给他剩下,兵丁跳上船就搬运,两方因此冲突起来,才闹翻了船。 方寒霄无语,贩卖私盐在本朝立朝那时可是死罪,如今方松弛了些,那逮到也得笞五十,再视情节法办,没收货物更是应有之意,谁还管哪些是官的哪些是私的,掺了私,自然一体全部罚没——隆昌侯这职位所以肥,一部分就是肥在这里。这一部分多少入国库多少不知了去向,里面能做的文章很多。 他写:律法如此。 徐二老爷正要更急,就见他接着写道:不过,打赢官司难,要钱,不难。 徐二老爷眼睛炯炯起来——这就够了!打官司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钱! 「好侄女婿,有你这句话,二叔就放心了,这件事就全托赖你帮忙了,那隆昌侯好像怪厉害的,不瞒你说——什么,你帮不了?」 他把方寒霄才写的一行字念了出来。 「哎,这是怎么说——」 方寒霄挥手示意他别急,继续写:您舍近求远了,此事该回徐家求助。 徐二老爷悻悻地:「家里要有门路,我还用得着来这吗?打爹去了,我那大哥就把我这个兄弟忘到了后脑勺,我写过几封信与他,一封也不回,我亲自上京来,连他人影都看不到,大太太更是过分,明摆着敷衍我们,哼。」 徐二太太在旁叹气点头附和。 方寒霄摇头,写:我不打诳语,您只管去,务必当面将事情始末说明。 徐二老爷要告的可是隆昌侯,徐大太太是没听完他说的话才走开了,要是听完了,只怕不用徐二老爷费事,徐大太太先要想法设法地把他留下来。 徐家两房再生疏,徐二老爷也是徐大老爷的亲弟弟,这一状真告到了御前,闹大了,徐大太太还怎么跟隆昌侯做亲家?她不可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徐二老爷狐疑:「能管用?」 方寒霄不能把招支得太明,垂着眼帘只又写了一句:您如实说便是,包括来此处见我二叔而未得的事。 方寒霄这个举止气度,不像是会信口开河的人,徐二老爷渐渐地有点信了,屁股微有松动。 方寒霄又推了他一把:您先去说,若不成,再来寻我二叔。 徐二老爷一想,也是,平江伯府这么大门第摆在这里,还能跑了不成? 终于磨蹭着站了起来。 方寒霄慢悠悠地走在后面送客,眼神随意地顺势把屋里外都扫过一遍,发现丫头们比他先进来时似乎要少了一两个,不知是在旁边的厢房里忙碌,还是出去了。 第54章 他没问,嘴角勾起笑了笑,莹月这时间里一直站在院子角落,见他们出来,勾头望了望,恰对上方寒霄的笑意,心底立时毛毛的。 她也不知自己怎会生出这个感觉,他笑起来其实很明朗的,可她就是觉得不大对劲,可能是他嘴角勾的弧度不对?嗯,总觉得他不是笑,是要吃人—— 好吧,夸张了点,那也是要坑人,总之,不像干好事的样子。 她心里忐忑着,脚下慢慢地要过去,他送的客是她的二叔二婶,她应该也要跟着一下,不能就站这干看吧。 方寒霄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他笑意依旧,但是忽然抬了手,告诫性地向她一指。 别、别动? 莹月一吓,顿住了。 方寒霄的本意是叫她别出来,但见她停在原地,也算符合要求,就转了头,径自继续送客了。 ** 新房少掉的那个丫头是气喘吁吁地跑去找了洪夫人通风报信。 洪夫人是有成算的人,一听徐二老爷要告隆昌侯,立即就命人去寻方伯爷。 方伯爷先前没见徐二老爷,此时一听,他竟是这个来意,后悔又庆幸地冒出一身冷汗——悔的是没把徐二老爷当回事,庆幸的是幸亏洪夫人在新房安插了人,这么重要的消息,还能及时地报过来。 「夫人,真是多亏了你。」 洪夫人先前安插通房出了错,闹了没脸,又使好大力气才劝住了方伯爷没去揍儿子一顿,这时终于描补回来,矜持地笑了笑:「伯爷,天无绝人之路,这是伯爷的运道到了。」 方伯爷点了头,连忙出门,匆匆找他的运道去了。 但丫头跑来找洪夫人,诉说一遍,洪夫人着人去找他,找来了,又诉说一遍,这里面必然是要耽误一些时间的。 方伯爷脚步匆匆地走到了新房,莹月除了拜堂那日,如今还是第一回 看见他,吓了好大一跳,道:「窝,我二叔,二婶,已经走了。」 她说话还慢,把方伯爷听得急得火星子快冒出来,顾不得斥她,忙掉头去追。 追的半途上,遇见了方寒霄。 他心下咯噔一沉,劈头问道:「徐二老爷呢?!」 方寒霄随身没带纸笔,笑着向他做口型:早走啦。 他牙齿雪白,笑意宛然。 方伯爷头脑一晕。 又一个机会,又一个机会让他搅和了! 不,还有机会的,徐二老爷一定走得不远,他还能追上去! 他不顾形象地快步往外走起来。 方寒霄无聊地看了他的一眼背影,没管他,继续往里面走。 他不但已经送走了徐二老爷,还叫人想法去徐家传信了,徐大太太一定会知道徐二老爷要告隆昌侯的事。 所以方伯爷没机会的。 他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晃着手,走回了新房。 莹月这个时候正要进屋。 她早该进去了,只是方寒霄走后,她莫名所以,跟丫头聊了一会儿,没聊出个所以然,把方伯爷聊来了,虽然他很快又走了,但她惊得没回过神,玉簪石楠两个也茫然得厉害,主仆三个在院子里又胡猜了一阵,才想起要进屋。 这个时候,方寒霄走回来了。 …… 他怎么还会回来! 莹月也不知自己怎样想的,总之可能是又吓了一跳,然后她抱着一直没机会放下的他塞给她的书,老老实实地站回到了院子角落里。 方寒霄:……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走过来的,可能是心情太放松,打发走了徐二老爷,他本来是该回去静德院了。 他眼睁睁看着莹月挪着碎步从台阶下退回了那个角落,嘴角抽了抽,没憋住,也就索性笑了出来。 他笑着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动了,然后转身走了,看背影肩头还有点耸动。 莹月:「……」 她知道自己犯了蠢,但还是被嘲笑得红了脸。 这个人好坏呀! 徐家。 方伯爷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徐二老爷急着要找门路把官司打赢,归心似箭地飞快赶回了徐家。 徐大太太见他又来,开始几乎要气死,因为徐二老爷不顾礼仪地直闯到了后院,也不管她要不要听,直接把她堵在了正房里,巴拉巴拉地就说起来。 徐大太太这一次终于被迫听完了徐二老爷的话,然后她再也气不起来了,而是出了一身冷汗,如劫后余生。 差一点,差一点她望月的好事就要叫愣头青的小叔子给搅了! 她忙忙地就让人安排屋舍,无论如何,先得把徐二老爷留下来,不能再叫他往外头去瞎撞。 真是太可怕了,他还撞到了平江伯府去,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一个人,怪不得当年公公要把他撵回扬州去,一压这么多年,看看这一回来,就又要坏事! 徐大太太又气又怕,又赶着着人送信去衙门给徐大老爷,徐大老爷却没那么快回来,她找不到可靠的人商量,心里存着这么件事难过,忍不住和女儿望月抱怨了两句。 「你看看你二叔,真是一辈子没有干过一件好事,你祖父在时还能管着他些,如今是无法无天了!」 望月一听也是急了:「娘,隆昌侯也回来了?」 徐大太太不意她的关注点是这个,愣了一下道:「你二叔是这么说的,说是被他告了回来,所以他也才跟着来了,这门官司可能要打到御前去。」 「糟了!」 徐大太太点头叹气:「可不是糟了。」 「娘,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望月捏着帕子,「隆昌侯不在京里,岑世子娶续弦,说通了岑夫人就可以,隆昌侯不奉诏是不能私自回京的,岑夫人到时去信任上跟他说一声,多半也就成了,可他回了京里,怎么会不亲自过问儿子的亲事?那——那就难说了。」 第55章 做娘的宠惯儿子,知道里面有些不妥一般也难经得住儿子歪缠,做爹的就不一样了,世上多是严父为多,儿子敢不恭敬听话,讨一顿好打还差不多。 这个道理基本各家都相通,徐大太太一听,回味过来问题比她以为的更加棘手,登时眉头深锁:「都是你二叔惹出来的,唉,真是个灾星!」 母女俩想来想去,无计可解,只能互相对着把徐二老爷又骂一顿。 好在到了晚上,徐家的第一号大神人徐大老爷终于接信回来了。 徐大老爷和徐二老爷是十多年不曾见面了,不过一母同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徐二老爷一点也不生疏,抱着兄长大腿就求救。 徐大老爷任由弟弟把他的衣摆揉成了一团,很好脾气地道:「二弟,我也没有办法啊,而且,我看这事是你过错更多。」 徐二老爷好几十岁的人,瞪大了眼:「大哥,你还是不是我的亲大哥了?!别人说我错也就罢了,我们一个娘胎生出来的,你也不向着我!」 徐大老爷道:「好,好,我向着你。」 就这么一句。 徐二老爷再问,徐大老爷就道:「我向着你,但是我没有办法啊。」 徐二老爷不信:「大哥,你在京里这么多年,又做着官,怎会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又不像我,窝在扬州那小地方这么多年,就那刑部大理寺什么的——咱爹当年可做的是刑部尚书,还有都察院,哦对了,我大侄儿那岳父不是升了佥都御史了?这些可能审这桩案子的地方,你快都带我去转转,提前把官司打点打点!」 徐二老爷又扒拉出一条人脉,信心大涨,心想怪不得方寒霄叫他回徐家来呢,家里这么多关系,他确实没必要去舍近求远。 徐大太太脸撂了下来,这灾小叔子把望月坑了还不够,还想把徐尚宣也坑进去?! 她一口先堵住了:「大哥儿他岳父去南边巡查去了,连着大哥儿都不在家,二叔别提他们了。」 徐二老爷很失望:「怎么这般不巧。」 徐大太太听他口气,气得重重剜了他一眼。 徐二老爷毫无所谓,徐大老爷的好脾气还给了他进一步耍赖的信心,他捡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道:「大哥,你不帮我也行,我输了官司,回去没钱过日子了,我就不走了,我把我家大哥儿二哥儿还有几个丫头都叫过来,以后就在这里靠着大哥了,我也是徐家人,这宅子也有我的一份子,对吧?」 对个鬼! 徐大太太要气炸了,道:「二叔,老太爷在日,我们可是分过家的!」 「对啊。」徐二老爷一口应下,「我也没要再分一遍,就来走走亲戚,不行吗?」 徐大太太收拾庶女智计百出,对上这种横且不要脸的,就没那么大能耐了,气得只能冲徐大老爷道:「老爷,你看看!」 徐大老爷愁眉苦脸。 徐二老爷来这么一招,他生平最怕麻烦,也有点受不了了。 「二弟,你就不要告嘛。」 徐二老爷一口拒绝:「不告不行,我精穷了。况且不说我,族里那大侄儿跟着我出了事,隆昌侯不把损失赔给我,我拿什么钱去赔他?人家一条命就白死了不成?这可都是族里的人,大哥,你是在京里不错,可你总有回家祭祖的一天吧,到时候族里人都戳着你的脊梁骨,那连我们爹的颜面都不好看。」 他还正经有两分歪理。 徐大老爷只好叹气:「唉。」 从淮安府一路扩散而来的这件案子对于京城的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桩小案子,许多人都还并不知道。 但也有一些人格外关注。 方伯爷毫无疑问是这里面最用心的一个,案子还未下发有司,他已经努力地、全方位地从各个途径去打听这桩案子的每个细节,他那日虽然没有追上徐二老爷,但徐二老爷既然在京,那就总有见到他的机会,方伯爷打算在与徐二老爷碰面之前,先把前期准备都做好了,确定能打动徐二老爷,然后帮着他,形成对隆昌侯的一击即中。 他如今虽然没职差,但比徐二老爷这等远离中枢的人政治嗅觉还是敏锐得多,皇帝若放心隆昌侯,根本就不会叫他回来,由当地官府审理就是,既然叫回来了,那就是有缝。 方伯爷要做的,就是努力把这条缝扩大,扩成一个坑,把隆昌侯踹下去。 但他有一点疏忽的是,隆昌侯不是个死人。 他这么打听,隆昌侯府在京里也是盘桓世居多年,很快就收到了风。 方伯爷之居心,那真是连隆昌侯府的一个小厮都知道。 皇帝似乎对他不太放心,背后阴恻恻有对手准备捅他个透心凉—— 隆昌侯在这双重压力之下,怂了。 或者说,也不叫怂,是战略性妥协。 徐二老爷为什么告他,要钱,隆昌侯缺不缺钱,不缺。 两条理,非常简单明了。 隆昌侯先前不妥协,是没想到徐二老爷是这么个人,但现在情势到了这样,他就坐下来和徐二老爷谈一谈,也没什么。 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是必备的品质,也并不丢人。 互相达成了什么条件外人未可知,总之谈出来的结果是:徐家族里那个淹死后生的父母撤诉了。 这对父母改了口,说其实不确定儿子到底是自己跌河里淹死还是被钞关兵丁推下去的,这口不是好改的,改了就是诬告官员,总算隆昌侯宽宏大量,看在他们是老来丧子,伤心过度的份上,代为求了情,没把他们入罪,打顿板子以儆效尤罢了。 那个老家人是奴身,原就是顺带着告的,跟着不算数了,人命官司都已了结,单纯的一船货物到不了皇帝的眼界里,没出三月,整件事葫芦提地就完了,徐二老爷也悄无声息地出京,回去了扬州。 第56章 因为错失了第一时间与徐二老爷达成联盟而转去准备的方伯爷:「……」 他很方。 他失去风度,暴跳如雷地在自家院里足足把隆昌侯骂了半个时辰。 怎么能就这么怂了呢! 徐家唯一足惧的徐老尚书早在底下躺成了一具白骨,就现在徐家这几块料,以隆昌侯之威势,居然跟他们怂了! 那个后生的父母,徐二老爷,肯定不会白白改口,这些刁民胡搅蛮缠勒索隆昌侯,隆昌侯居然咽得下这口气! 方伯爷真是——他这口气好难咽下去啊。 隆昌侯了了官非,在出京回衙的船上。 他没进船舱,今日有风,船帆被风吹得饱满鼓足,他的衣袍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徐家与他要的不单是钱。比方伯爷以为的还要多。 他还是给了。 他咽得下这口气吗?当然不。 但他不能失去漕运总兵官这个位置,他冒不起一丝可能的风险。 因为天下风云将变,他要以此为基点,图谋一场更大的,从龙富贵。 他已经下注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莹月在平江伯府里渐渐安稳了下来。 这一小段日子里没人找她麻烦,她当然也不会去找别人的,从表面看去,似乎同她在徐家偏远小院时的岁月差不多了。 这个差不多的意思就是说,她出嫁了,但方寒霄这个丈夫,有和没有也是差不多的。 他很少来新房。 方寒霄仍旧长住在静德院里,只以照料方老伯爷为要,似乎不记得他和莹月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完成——圆房。 时令进入四月,天气越来越暖和,对于方老伯爷这样的老人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熬过了寒冬春日,病势竟有渐起之意,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更有精神唠叨方寒霄了。 主要唠叨一件事:叫他别在这呆着,多去新房。 方寒霄不去,就听着,拿三张纸轮换应付他。 把方老伯爷应付得又噎又无奈:「你就这么烦你那媳妇?那你娶她过门做什么!」 方寒霄想了想,终于写了两个字回他:不烦。 方老伯爷抬手把纸打落,虎着脸看他:「不烦你还不去,只是在这里窝着,告诉你,老头子烦你了!」 他不那么确切地知道孙子和孙子媳妇还没圆房的事,毕竟是祖父辈,不好问到这么细——问了方寒霄也不会答他,但方寒霄这么成天在他眼前晃悠,对他的抱孙大计显然是不利的。 都有额外的劲头动手了,方寒霄观察了一下,觉得方老伯爷应该是不需要他整天随侍在旁了,他把纸拿走,回头做手势自己要出去。 方老伯爷满意点头:「这才对,快去快去。」 方寒霄走出房门,收拾收拾衣裳,走了。 他没去新房,而是一路出了伯府大门,找朋友联络感情去了。 ** 除去那日必须的觐见之外,这是方寒霄自回来头一次出门,消息很快报到了洪夫人处,不多时,又顺着来到了莹月面前。 莹月正跟方慧在一起栽花。 花是从院门外挖来的一棵蔷薇,一共有三四棵,不知怎么冒了头,莹月瞧着它在墙根下长得挺好,想着它是野花,又就长在她院门外,动了应该没事,就挖了一棵进来。 正挖着土,方慧来玩了,一看很有兴趣,笑嘻嘻地蹲下来跟她一块挖。 两个人都上了手,弄得手上脏兮兮的,莹月是习惯了,她在家时就两个丫头,好多事她要跟着上手做的,方慧不一样,她打出生还没弄到这么脏过,把王氏看得连着叹气,但方慧就不肯走,就要蹲那,她也没办法,只能尽量看着让她别再把泥蹭脸上去。 方慧还乐着呢:「嬷嬷,回去我们也找一棵种着,自己种花原来这么有意思,你从前都只让丫头玩。」 王氏忙着替她把滑下来的袖口又卷上去一点,道:「小祖宗,那可不行,你喜欢,去花房要两盆就是了。」 这哪里是玩,方慧从没经过的才以为趣事,对大奶奶来说,就是在家干惯了活,只是这话王氏不好说出来。 方慧不依:「为什么?我就要种。」 王氏笑道:「大爷要看见我把你带成个脏娃娃,我可没法交待。」 方慧被「脏娃娃」三个字逗得咯咯直笑:「有什么可跟他交待的?嬷嬷,他要骂你,我护着你!」 王氏无奈摇头:「那我可谢谢姐儿了。」 莹月在旁一边拿找到的一块小片板把土压得严实一点,一边听得跟着笑,她习惯了安静,但很喜欢方慧过来,她是个爽爽快快的小孩子,跟她在一块很轻松。 正说得热闹,六丫头之一过来了,无意般轻声道:「大奶奶,大爷出去了。」 莹月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举着木片道:「哦。」 跟她说干什么呀?她又管不着方寒霄。 她扭了头,向丫头望了一眼,见她好像也没什么别话再说,就扭回头去,继续拍土了。 丫头愣着,方慧撵她:「站开一点,你挡着我的阳光了,这花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丫头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一个土陶花盆,盆里歪歪扭扭种了棵小蔷薇,时令没到,一个花苞也没有,只有几片绿叶子颤巍巍地舒展在盆里。 她下意识听令站开了,然后才想起另找了句话,闲聊般地道:「大爷最近还是头一次出门,不知道办什么要紧事去了。」 方慧直接道:「管他干什么去呢。」 莹月附和地点点头,就是。 方慧看她的木片也有趣,跟她要求:「大嫂,我也想压一压土。」 第57章 莹月就把木片给她,柔声告诉她:「轻轻的,不要拍得太严实了,也小心别碰到叶子。」 她的舌头已经好了,现在说话都恢复了正常。 方慧嗯嗯应声,把木片接过去半玩半拍起来。 丫头:「……」 她实在找不到话缝了,也不敢太明显,闷闷地走开出门,她的行动还是很自由的,莹月根本不管她,她顺利地走去了正堂,回了洪夫人话。 「大奶奶不知道大爷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距徐二老爷来访已过去半个多月了,洪夫人让更盯紧了新房动向,但再没有任何的有用信息可以回报,丫头心头也有些忐忑,怕招来洪夫人的怒气。 洪夫人的脸色倒还好,她往新房塞了那么多眼线,方寒霄和莹月根本还没圆房这件事她起码是可以确定的,此时听了,不过皱了皱眉:「这两个人真是——」 方寒霄还罢了,他不满意莹月不想去新房很正常,莹月新妇进门都一个来月了,据丫头回报,她也就那么呆着,从不主动去俯就,想着把男人的心捂回来,对自己的独守空房,她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那她做什么呢?」洪夫人问了一句。 丫头无奈地道:「种花。」 「前天晒书,昨儿读书,今天种花。」洪夫人自语了一句,「她这倒挺自在。」 丫头心里悄道:可不是嘛。 以她的观察,大爷来的时候大奶奶才比较紧张,他不来,她可自在了,坐那看书一看看半天,大爷弄了许多宣纸来,她还把宣纸裁了又黏成双层的做书皮,把她几本翻太多了已经呈散架趋势的书都包起来,又拆了断裂的书线重缝,就这活,一干能干一天不带动弹的,可投入了。 作为新妇,这位大奶奶唯一干的像新妇的事就是把她的嫁妆理了理,以后的时间就全耗在这上面了——这叫什么事啊。 要说伺候这么位主子呢,那是极好伺候的,莹月不管家,没家务要理,她那些书,她自己在理,别人沾手她好像还有些舍不得,除此外不过衣食二字,一共八个丫头就管这么点事,那真是闭着眼睛也给伺候完了——更别说她还不挑,穿什么都行,给什么吃什么。 但作为眼线,丫头就觉得可太难做了,莹月捣鼓的事情超出了她们的理解范围,有时候想给洪夫人回报,都寻不出个准确的词。 洪夫人又问了一句:「她也还是没管你们?霄哥儿也没问过?」 丫头点头:「是。」 她们去之前都是受了洪夫人许多严厉叮嘱的,也做好了她们去意可疑,可能要面临的一些勾心斗角的准备,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丫头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件事可以回:「大奶奶的两个丫头,倒是时不时劝着大奶奶多和大爷处处。」 洪夫人:「然后呢?」 「大爷总不来,偶尔来了也很快走了,她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洪夫人揉了揉额头:「怎么就没办法了?这两个废物没办法,你不会帮着想想?」 丫头:「——我?」 洪夫人已经定了主意,想知道方寒霄的更多讯息,必须首先得能接触到他,他如果都不去新房,那她在新房塞那么些人手有什么用?那六个都算是她得力的人,难道还真都耗在新房里伺候人去了。 「对。」洪夫人道,「你跟那几个也说说,以后多劝着大奶奶些,她不懂,你们教她懂,这也是为了她好,不得夫婿喜欢的日子好过吗?」 看大奶奶那样,她可能觉得挺好过的——丫头心里这么想着,不敢说出来,诺诺地应了声。 怕完不成任务以后挨骂,丫头到底含蓄地提了句:「婢子看大奶奶那样,是真正养在深闺的姑娘,虽是嫁了过来,可这上面,可能还全未开窍——」 这个洪夫人也是知道的,她看莹月就是枚青果子,沉思片刻,道:「你先多劝着,实在不成,我自有一定成事的办法。」 她在新房里伏下了那么多人手,捡着方寒霄偶然去的时候,点个熏香什么的还不是容易极了吗? 方寒霄出门后径自去了建成侯府。 当年他还在京时,与他交游最深的就是建成侯二房长子薛嘉言,两个人差不多一同长大,他昏礼时,薛嘉言也来了。 薛嘉言此时正好在府里,被长辈压着叫他选差事,他不想选,生无可恋地听着他母亲陈二夫人唠叨他,忽听下人传报方寒霄来找他,一跃而起:「娘,我有事,我先走了,差事回头再说!」 「哎,你这孩子——!」 陈二夫人站起来,追他不及,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旁边的嬷嬷劝道:「是方家大爷来寻,方大爷不是个淘气性子,大爷便和他去散散心也没什么。」 「方大爷不淘气,我们家里这位爷可淘气得很!」陈二夫人叹气,「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一天天只知道玩,捐好的差事都不肯去做,总这么着,怎么得了。」 嬷嬷道:「也不能全怪我们大爷贪玩,选来选去总是在都督府里,大爷心里别扭着,不想看那边的脸色。」 「我知道,可这是我们最好走通的关系了,大哥儿进去熬个几年,只要不出大差错,品级就能升上来,上别处哪有这份便利呢?」陈二夫人说着,烦恼地坐了回去。 嬷嬷心中一动,道:「方家大爷回来了,这回没来得及,下次他再来,夫人请他进来坐坐,大爷从前就肯听他的话,说不准他倒能劝准了大爷——或者不用夫人说,方家大爷自动就要劝他了。」 陈二夫人心中升起希望,旋即又叹了口气:「唉,方家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 好好的世子,丢了还残了,如今叫人提起来只能称一声「方家大爷」,这可算个什么称呼。 第58章 「那他下回来,我跟他说说罢。」陈二夫人忽想起来,「对了,他不是才娶了亲?下个帖子,把他媳妇一起请来,大家坐一坐说话,更好——就是他那媳妇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才听了徐家在外面放的风才知道,定好的大姑娘,临到过门变成了三姑娘,当时没一个人说,过后才慢慢传出来,透着蹊跷。」 陈二夫人这么一想,又后悔了,「算了,不请了罢,万一人家里面有事呢。」 嬷嬷笑道:「依我说,可以请得,方大爷若是不愿意,随便说一句病了就婉拒了,方大爷如今说不得话,夫人独独把他请来,也有些不便。」 陈二夫人一想:「倒也是,那就请一请,来不来依他的便。你叫二丫头来,代我拟个帖子。」 嬷嬷答应一声去了。 ** 方寒霄和薛嘉言出得门来,找了家茶楼的雅间坐着,这时也正在说他的婚事。 薛嘉言好奇死了:「方爷,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徐家捣鬼,嫌弃你这样,才换了个庶女给你?我一听到徐家放风就想去问你了,怕耽误你伺候你们家老太爷,硬憋到了现在。」 不等方寒霄回答,他马上紧着又道:「你别不好意思,告诉我,真是这样,我整不死徐家!」 方寒霄问酒家要了纸笔,写了个「没」字。 薛嘉言看一看纸,又看一看他,面色转成了黯然:「方爷,你说你——唉,这贼老天,怎么这么不公道呢,偏把你坑出这个毛病,你就是缺条胳膊断条腿也比这强啊,你们家老太爷疼你,说不定都会硬偏着你。」 平江伯是武职,独臂将军史上不是没有,哑巴治军就相对太难了,军情紧急时,将军不能发号施令,写张纸传来传去哪赶得上呢,武人一般文化还低,做到三四品大字不识的都有。 方寒霄:…… 丢下笔从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薛嘉言嘿嘿笑了:「我就是这么一说,哪能真的咒你啊。」 方寒霄重新写着问他:我不在京这几年,你如何了?现任何职? 薛嘉言大咧咧地道:「什么职也没有,爷不耐烦做那官,到处耍着呗,就是你不在,哥几个都没什么大意思,耍不出劲儿。」 建成侯本籍在蜀中,现在府里偶尔还有老家的人过来投奔,薛嘉言好闹,跟着学了点乡音,所以满口「耍」来「耍」去的。 方寒霄目光微凝,瞪他一眼,当即写道:那你就打算这么耍一辈子? 薛嘉言往纸上一看,被刺着了似的,捂着眼:「哎呦,方爷,你怎么比我娘还厉害,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不见,好容易你回来了,出来聊聊,开开心心的才是,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张口就一辈子,爷这一辈子还长着呢,着什么急呀。」 方寒霄呵呵冷笑一声,写:那是,不着急,等你那吃着奶的弟弟爬你头顶上,爬得高高的,你够也够不着他,那时更不用着急了。 薛嘉言:「……」 他从捂眼变成捂胸口,一张俊脸都扭曲了:「方爷,多大仇,有你这么捅兄弟心窝子的么,早知我不跟你出来了!」 方寒霄说这话自然是有原因的,凡他们这些有爵人家,好些都太平不到哪儿去,各闹各的家务。 建成侯府与平江伯府的问题不同,如今的建成侯子嗣上甚是艰难,到四十五岁上膝下只得一女,而他的弟弟薛二老爷倒是十分顺利,儿子一个接一个地蹦,薛嘉言就是长子。 老建成侯还在的时候,眼看大儿子的子嗣估摸是没戏了,也掺了一点偏心薛嘉言这个活泼讨喜的长孙的心思,张罗着要把薛嘉言过继给长房。 薛二老爷夫妇原不愿意,但挨不过老建成侯坚持,加上长兄这个年纪了,还生不出儿子,大概过继是早晚的事了,要过继,自然先捡着亲兄弟的房头来,就只得勉强地应了下来。 不想世间事,有时真是无法言说,薛嘉言的过继手续都快齐备了,文书都写好了,只差开祠堂祭祖这一步,建成侯有个小妾查出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老建成侯的意思还是继续过继,小妾生出来不知是男是女,而且他做的主,压着二房同意了,这时候忽然反悔,如果一朝瓜熟蒂落,小妾生出来的还是个丫头怎么办?再把作废的文书重写一遍?薛嘉言好端端的薛家子孙,并且还是事实上的长孙,也不能让人这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 但建成侯不同意,他坚决地撕毁了过继文书,把薛嘉言退了回去。 他赌赢了,九个月后,小妾生出来了他梦寐以求的儿子。 既然有了亲生子,那过继之事是再也休提了,只是二房让这么耍了一遭,心里自然不痛快的,不痛快也没办法,总不能硬把儿子塞给建成侯,再说,陈二夫人还舍不得呢,在家骂了一通建成侯也就罢了。 可建成侯那边没罢,他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渐渐地,有点防上薛嘉言了——他的儿子还这么小,而薛嘉言已经成了人,焉知将来不会欺负他儿子?尤其薛嘉言还曾经差点过继给了他,抢了他儿子的世子位子。 这时候,老建成侯已经过世了,建成侯无需顾忌,行动间虽然一切如常,但一些小细节上,难免有点把这意思流露了出来,薛嘉言是个大而化之的性子,但他心里不傻,大伯从前待他什么样,如今待他什么样,他有数。 既有数,他就不想沾建成侯的光,他给找的差事,他也不想去。 但是要他自己找差事呢—— 「我没本事找啊。」薛嘉言一摊手,甚是理直气壮地道,「我文不成武不就的,我看上的地儿都不要我,要我的,我又看不上。」 碰上这么个混不吝,就是他爹薛二老爷都没招,薛二老爷是个好人,什么吃喝嫖赌的纨绔恶习一概没有,连个妾都不纳,不过他在为官上一样淡泊,做着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轮到给儿子使劲的时候,他就有些有心无力了,只能指望继承了家族全部权柄的建成侯。 第59章 偏偏儿子跟建成侯不对付,就是不肯要他给找的差,薛二老爷知道儿子心里别扭,不忍心逼狠了他,有时柳条都举起来,又放下了,放任着儿子二十出头还四处游手好闲。 不过,似薛嘉言这样的勋贵子弟,前程再无亮吃穿是不愁的,一般程度的败家家里也能承受,京里像他一样游荡着的爷们多了,所以薛二老爷和陈二夫人虽是着急,薛嘉言自己感觉还是挺良好的。 不但良好,他还先操心上了方寒霄,一边往嘴里塞着茶点,一边有点含糊地道:「方爷,别说我了,我亲爹亲娘都在,凭怎么着,日子也差不到哪儿去。倒是你,你以后可怎么说?对了,你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要走,你把我一起带走,我跟你出去闯闯!」 方寒霄:不走。走也不带你这样没本事的。 薛嘉言又扎一回心,气得端起茶碗往嘴里灌了大半碗茶。 方寒霄刷刷写了几笔,推推他,示意他看。 薛嘉言自尊心接连受损,不乐意看,方寒霄才不惯着他,拿纸就往他脸上一糊,纸上墨迹未干,薛嘉言哇哇叫着,顶着几个墨点把纸揭下来。 「嗯?你给我找个差?」薛嘉言甚是惊奇,「什么差?」 方寒霄想了想,写:御前侍卫,做不做? 这是很适合薛嘉言这样子弟的差事,对个人素质要求不高,出身好长得好,能给皇帝充门面不丢人就行,对薛嘉言自己来说,也很光鲜,熬几年资历,以后转别的武职也容易。 要是老建成侯尚在,早可以把薛嘉言塞进去,只是他去了,薛二老爷不具备这个能耐。而建成侯现领着五军都督府其中一军,出于自己的心思,给薛嘉言找来找去都只在都督府里,薛嘉言就不想去他手底下,受着他的监视猜忌,所以宁可游荡。 现在薛嘉言一看就动心了,但有点犹豫:「好是好,但是方爷,你——」 他想说方寒霄都这样了,自身难保,哪来的门路帮他啊? 方寒霄写:我祖父如今好些了。 方老伯爷虽然卸任了,办这点事还是手到擒来,都不用亲自出面,写封手书,让人拿着找到在这事上说话算话的人,该打点的打点一下就行了。 薛嘉言眼睛亮着,嘿嘿嘿地搓手笑了:「这怎么好意思呢, 会不会太麻烦你家老太爷了?」 方寒霄笑了一声,写:你就说吧,要不要? 那当然是要了! 到时候他往殿门口那么一站,他那小心眼儿大伯看见他,不得把心眼疑虑得更小了! 薛嘉言随便一想,就胸怀大畅,连连点头。 「方爷,还是你最够兄弟,不枉我盼着你回来,把眼角纹都盼出来了,你看,你看——」 他正起劲说着,外头忽传来一阵喜乐声音。 「谁家办喜事了?」薛嘉言正是高兴头上,跳着就到窗边去看了。 方寒霄也是无事,踱到他旁边跟着往外张望。 却不是正式办喜事,是送定亲礼的,最前列摆着两只用红绸扎着的金雁,后面跟着抬各色礼物的人,一路吹吹打打,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去的。 薛嘉言眼尖,连人喜牌上的字也看清楚了:「呦,隆昌侯府,是岑永春那小子娶续弦了?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霉——」 他扭头冲方寒霄道,「方爷,这小子不知犯什么病,打你走了,在外面有意无意地说你坏话,哥几个找他,他还没种,装死不认。那天你成亲,亏这小子也有脸去,要不是怕搅了你的大好日子,我当时就得把他灌趴下!」 方寒霄懒懒走回来,岑永春要娶谁,他当然是知道的。 不是他冷眼旁观推波助澜,这门亲事还未必能真的成就。 薛嘉言不知内情,跟回来唠叨:「嘿,对了,我要去打听打听,等他吉日那天,我就去灌他,把他灌得洞不了房,哈哈!」 他兴高采烈,方寒霄把剩的半碗温茶一饮而尽,挥挥手,示意他走了。 薛嘉言还舍不得他:「别呀,方爷,才出来就回去了?我领你去耍耍,我告诉你,你不在这几年,京里又出了不少好耍的地儿——」 方寒霄写:回去给你找差事。 写毕把纸给他看了一眼,然后全部揉了。 薛嘉言:「哦哦,方爷,真兄弟!」 一边冲他竖大拇指,一边忙跟他后面下了楼梯。 方寒霄给薛嘉言的差事得来很容易,方老伯爷对他满心愧怜,只愁他不提要求,现在不过要个侍卫缺,那有什么难为的,方寒霄回去只一说,他立刻就应下了。 且还道:「你们这打小的交情难得,连着你从前处得好的那些小子们,你该都多走动走动,将来我去了,你也多几个照应。」 说完就让叫幕僚周先生来。 方老伯爷多年来的文书都是由周先生负责的,一来方老伯爷自己在任上时忙碌,没空写这些个,二来,他就算不忙,他也写不出来——别看方老伯爷把养病的静室都布置得像书房一样,其实他本人的文化水平,就相当于一个蒙童。 人缺什么,就想什么,要么他七早八早地给长孙定下那么门亲事呢。 周先生很快来了,依着方老伯爷的意思书成了一封信,方老伯爷人情做足,直接写给了一个跟他有点交情的锦衣卫同知,给薛嘉言在锦衣卫里求了个编制,叫他去做校尉。 这类编制比较灵活,只要关系到位,就是本来满额了,也能寻理由再往里塞个把。 写好了,方老伯爷问他:「叫你二叔去跑一趟,还是薛家自家去?」 方寒霄已经伸手拿起了信。 方老伯爷明白了,叹了口气:「好吧,那就薛家自己去,你告诉薛二老爷——」 第60章 就把那同知的喜好叮嘱了一下,说明该带什么礼去,周先生蘸了墨,忙听着又写了一份便条。 都备好了,方寒霄向方老伯爷躬身拱手,以示道谢,方老伯爷能帮孙儿一把,还挺满足的,挥手道:「跟我客套什么,去吧——」 方寒霄转身出去。 方老伯爷忽然觉出哪里不对,琢磨了一下总算反应过来:「霄儿,你没去新房?跑外面去了?」 方寒霄已经只剩了个背影给他,方老伯爷气得只得吹了下胡子瞪了下眼:「不听话的臭小子,你等我好了,看怎么收拾你!」 ** 薛嘉言这时候也回了家。 他得意洋洋地,主动找着他母亲陈二夫人:「娘,从今往后你可别念叨我了,我马上就要有差事了!」 这出去转了总共没一个时辰,回来就换了副神气,陈二夫人不大相信,眼睛看着账册,头也不抬地道:「哦,什么差事?」 薛嘉言感觉到了她的敷衍,不满地过去一巴掌拍在账册上,脸凑上去道:「御前侍卫!怎么样,威风不威风?」 「这孩子,这么大嗓门叫唤什么。」陈二夫人唬了一跳,把他大脸推开,再把那四个字一想,狐疑道:「好倒是好,就是你有什么门路进去?御前的活可是个香馍馍,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 薛嘉言满面生光地炫耀:「寒霄给我找的,他说我这么总是混日子不行,不然我现在看大伯的脸色就算了,以后还得看我那个小堂弟的脸色,丢人。」 方寒霄没说到这么明,不过意思是这个意思,他也没总结错。 陈二夫人一听,顾不上盘账了,连声道:「可不是这个话,阿弥陀佛,总算你是开窍了!」 说着真的合掌念起佛来。 屋里的丫头们忍不住都笑。 薛嘉言略觉没面子,哼了一声:「娘,你儿子聪明着呢,哪里不开窍了。」 说完了就要跑,陈二夫人忙把他叫住:「回来,你这没头没脑的,话都没说清楚就走了,怎么就给你找了?这事确定了吗?」 薛嘉言道:「有什么不确定的,娘,你以为寒霄是我啊,他开了口,那肯定是准话,我等着就是了。」 「……」陈二夫人好气又好笑,「难为你,还知道自己是没个准的!」 薛嘉言笑嘻嘻地:「那不是跟寒霄比嘛,别人我可不认。好了,娘你忙着,我不烦你了,我也要忙起来了,先叫针线房去给我做几身好衣裳穿去,爷要当差啦,可不能跟从前似的不修边幅——」 他说着哼着歌,一路风一般地去了。 陈二夫人真是没有办法,向左右道:「看看这位小爷,阵风阵雨的,我和他爹都不是这样性子,不知怎么偏他这样。」 又忙道,「先前叫二丫头写的帖子送出去了没有?这下是真的要把方家哥儿请来问问了,且不能随便了,去看看谁家戏班子有空的小戏,请一班来演起来。捡那文些的,他家大奶奶书香出身,武戏恐怕她不爱看,不管来不来,先都预备起来。」 嬷嬷笑着连应:「已经命人送去了,小戏这就叫人去定。」 见陈二夫人没有别话,转身去传话不提。 ** 转回方寒霄这边,他不喜拖延,信到了手就要给薛嘉言送去,不想凑了巧,他还没出门,薛家的帖子先来了,邀他夫妇二人明日过府散心赏宴。 方寒霄沉吟片刻,拿了帖子往新房去。 此时莹月的花已经种好,方慧凑过了热闹,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她还有课要上,府里只得她一个姑娘,方老伯爷宠她,郑重其事地给她请了个女先生专门教她,因她年纪小,课程不紧,所以她仍有空不时到处跑跑。 莹月在窗下,拿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看,她有点无聊,现有的书其实早就看完了,若在徐家时,还好托人去书肆捡着新上市的刻版最多最便宜的书买两本补充进来,如今到了这里,她够不着外院的人,方寒霄毫无跟她圆房的意思——虽然这一点她也是正中下怀,不过她一个姑娘身,就摆不起大少奶奶的排场,只能凑合着过。 再者,就算找着人跑腿,她也没钱,只有方老伯爷给的红包,面额太大了,虽然还了方寒霄他不要,但她暂时还不太敢用,并且这么大面额也不是随便就能用出去的,得先去钱庄兑换,她没有得用的人手做这事,就只能将就翻着已经看过好几遍的旧书。 因为不怎么入神,她一手压着书页,另一手也没闲着,拿着那只碧玉管笔在指间转悠,一圈又一圈的,居然还挺灵活,直转到第四圈笔杆才转脱了手,落到了桌面上,发出当一声清脆的声音。 方寒霄在阶下:…… 她为什么总能这么让他一言难尽。 莹月一半心神在书上,一半心神在转笔上,方寒霄看见她转笔,她却一点没发现方寒霄的到来,直到丫头的通传声响起来,她方连忙缩回捡笔的手,推开椅子站起来。 方寒霄过去,把帖子递给她。 莹月茫然地接过来,低头看着。 然后她的脸色闪过了激烈的几番交战——她不想去建成侯府,徐大太太以前去别家从不带她,在自己家宴客也很少把她叫出来,她缺乏与外人交际应酬的机会,现在忽然叫她去,她打心底有些害怕,怕自己言行有失,招人取笑。 可是出门这件事本身她又是很愿意的,她想去街上逛一逛,哪怕什么都不干,就打街上过一圈,看一看就回来都很好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或者还能不能都难说了—— 方寒霄略有费解,因为他是真看不懂她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她的表情倒是很明白,但问题就出在明白上了,一时写着不想去,一时又写满了想去,写不想去的时候是退缩忐忑,写想去的时候简直激动——似乎快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 第61章 方寒霄看了好一会,见她还做不出个抉择,把帖子从她手里拿回来,在她纠结苦恼的眼神面前竖起三根手指,然后,撇下一根,然后,又撇下一根—— 莹月不知怎么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他在倒数,在那仅剩的一根手指压力下,来不及多想,忙道:「我去!」 想看一看外面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于此相比,别的好像都不算事了。 不过莹月觉得,她还是应该提前跟他坦白一下,好叫他有个心理准备,就吞吞吐吐地道:「我没有去别人家里做过客,要是给你丢了人——」 方寒霄斜睨她一眼,倾身到桌前拿起她转丢的笔,蘸了墨龙飞凤舞地写:想多了,你丢不着我的人。 莹月略为不好意思:「我肯定会小心的,但怕万一——」 她往那行字又看了一眼,忽觉得不太对味,那意思,好像不是安慰她说不会丢人,而是她丢了人也和他没关系? 她疑问地往方寒霄面上又看一眼,确定了,他就是后面这个意思。 她就:「……」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是这种被开嘲讽的感觉,她觉得有点不好。 但不知怎的,她也放松了点,大着胆子跟他道:「那你说的,我要是出了差错,你不要罚我。」 轮到方寒霄:…… 他又不是她师长,什么罚不罚? 本来他从未有这个意思,但听得这一句,信手补了一句给她:那不一定。 写完掷笔走了。 莹月脸垮了——那还说大方话! 说没关系,明明就有关系。 玉簪一直站在旁边,此时连蒙带猜地道:「大奶奶要出门做客了?」 莹月听到「出门」两个字,暂把他的威胁忘了,又开心起来,点着头,把陈二夫人的邀请跟她说了。 玉簪大为欢喜:「这是好事呀!快,石楠来,帮大奶奶参谋着,明天穿什么衣裳去。」 「来了来了!」石楠从外间跑进来,也是一脸高兴,且先跟莹月争取道:「我也想去,我也没有出过门呢,我跟去服侍大奶奶好不好?对了,还有玉簪姐,我们两个一起去!」 莹月笑着点头:「好,好,都去。」 石楠欢呼一声,玉簪失笑地推她一把:「别只顾乐了,我去开衣裳箱子,你去把首饰匣子抱来,定了大奶奶明日的穿戴才要紧,这头一回去别人府里做客,可不能马虎了。」 石楠应着:「好好好!」 别的丫头们闻见讯,也陆续走进来,一群丫头们围着莹月,热热闹闹地把她打扮起来。 隔日是个晴好天气,四月里风和日暖,出得门来,微风吹拂在人身上,心情都变得舒畅。 莹月穿着一身绯红色袄裙,就是那日宜芳揽去了做的,梳着惊鹄髻——六丫头之一另一个的手艺,在二门外踮脚上了马车。 她上去以后,方寒霄没去骑马,跟着也上来了,往她旁边一坐,存在感十足地便占掉大半个车厢。 丫头们坐在后面一辆小车,这辆车也不甚宽大,车上只得他两个人,莹月起初还没有觉得怎样,车轮滚滚向前,渐渐地,她觉出些不自在来了——也不说话,也不干嘛,就这么呆坐着,有点尴尬。 她嫁进来一个来月,还是头一遭跟方寒霄在一处呆这么久,而且她虽尽量往另一边缩着了,但马车转弯之时,还是难免要跟他挨上,胳膊紧紧压在一起,那感觉很怪。 他干嘛不去骑马,他肯定会。莹月心里禁不住嘀咕。 方寒霄这时若有所思地往她脸上扫了一眼,莹月吓一跳——她没说出声,就想一想,这也感觉到她的「嫌弃」了? 方寒霄看完确定了一下:她是胖了,脸都嘟了一点。 她嫁来那晚,他拎着她走来走去,跟拎只兔子没什么差别,挟制着她拜堂时,他捏在手里的胳膊细得不堪一折,但刚才挤过来的胳膊则多了分明的圆润肉感——看着傻唧唧的,倒还挺能吃,才这么点时间,就把自己养成这样了。 莹月这时候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马车出了平江伯府所在的这条街区,外面渐渐热闹起来了,开始出现了一些小贩的叫卖声。 她眼睛一亮,顾不得想尴尬不尴尬了,开始专心琢磨找个什么借口可以把马车帘子掀一掀,不过,她才刚想,就见方寒霄伸手一挥,把左侧的车帘全部扯开了,别到划子上,然后双手环胸往后一倚,衣摆下两条大长腿舒展开来,还占了点她这边的位置。 马车上干坐着,莹月没事做,其实他也很无聊的,不然管莹月胳膊粗细干嘛。 莹月:「……」 再也不嫌他不去骑马也不嫌他占地方了,他要是不在,她自己未必敢把车帘大大方方扯这么开呀! 车帘外其实没什么稀罕,不过行人走来走去,小贩沿街叫卖,店铺矗立两旁,就是一幅最平常的街景。 但这风物于别人是司空见惯,对莹月是破天荒,她看什么都新鲜,街头小贩吹个糖人都能把她目光黏得移不开,那个专注程度怎么说呢——拿根糖人说不定能把她骗走。 这一路她张望得是心满意足,进建成侯府的时候,心情都还开心激荡着,笑眼弯弯的。 陈二夫人一看,笑了:「呦,是个甜姐儿。」 客人这么满面春风地来,主人家也是开心的,陈二夫人心里且自以为有数,方寒霄能把这没声息换过的媳妇领出来,莹月本人状态还这么好,显见小夫妻俩感情不错,没那些不可说的问题。 便没顾虑地直接把莹月拉到身边,连连夸她生得秀气可人。 莹月短短生平所历的中年夫人,要么是徐大太太那样的,那么是洪夫人那样的,还没有谁像陈二夫人这么亲切又和气地招呼过她,她红着脸只是笑,又细声谦让两句,陈二夫人见她乖巧,更喜欢了,拉着又说了两句才放她去坐。 第62章 以方寒霄与薛嘉言的关系,彼此可以做得个通家之好,所以不需特别回避,薛嘉言和他娶的妻子孟氏也都在一间屋子里,互相见过礼后,分了宾主各自坐下说话。 孟氏同莹月一般,也是个身量娇小的小妇人,并且一叙起来,发现她的出身同莹月也有相似处,父亲现做着顺天府的通判,比不得莹月祖父的尚书权柄,但确实也是个书香人家了。 薛嘉言为这个很得意,向方寒霄夸耀道:「我爹给我说亲时,问我想要个什么样的,我就说,别的我不挑,丑点都凑合,就是要个跟你媳妇一样出身的,我们起小的交情,在一块能聊三天三夜都不腻,家里的娘们也得这么好才行,我就照你一样的找,省事。方爷,怎么样,我可不是说虚的,你不在了,我一样够兄弟。」 他两年前娶的妻,那时方寒霄还没回来,所以他有此说。 但听到陈二夫人耳里就很头疼了:「又来,你成天只是胡说,也不怕你媳妇听了生气。」 孟氏没有说话,坐在一边抿嘴笑着。 薛嘉言理直气壮:「我也没说错啊,娘,我给你挑回来的媳妇不是很好?脾气温柔,进门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又孝敬你。」 陈二夫人没好气道:「所以你就欺负你媳妇脾气好,那不温柔的,早跟你过不下去了。」 薛嘉言假装没听见,嘿嘿笑着,已经一巴掌拍方寒霄肩膀上了:「方爷,你可得加油,我女婿都替你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家的姑娘过门了!」 方寒霄:…… 薛嘉言兴致勃勃地接着往下张罗:「虎哥儿醒了没有?醒了抱过来玩一会。」 他的儿子虎哥儿将将七个月,奶娃娃除了吃就是睡,不过很巧,这会儿他才吃过一餐,没有睡,奶娘把他抱过来,他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睛很有神地睁着,好奇地转来转去。 薛嘉言上去哈哈着扮个鬼脸逗他,逗笑了赶紧催方寒霄:「方爷,快来看看你女婿,他笑了!」 不但是虎哥儿笑了,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了,陈二夫人也是拿儿子没办法了,懒得再纠正他的胡话,示意把孩子抱到莹月面前去:「给方大奶奶抱一抱。」 跟着一块笑着,心情正越来越放松的莹月:「——啊?」 奶娘已经倾身把孩子递了过来,莹月来不及推拒,只得顺着战战兢兢地伸直了胳膊,接住了散发着奶香的大胖小子,孟氏看出她没抱过孩子,微微侧身过来,笑着轻声指点着她,莹月依她所言,总算慢慢把姿势调整得顺当一些了。 虎哥儿虎得很,不认生,到了陌生人怀里也没哭,只是嫩嫩的小嘴砸吧了两下。 莹月忍不住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婴儿的小身子在她怀里呆着,柔软又很有些分量,抱着他,感觉满当当的。 陈二夫人满意地打趣道:「这就好了,你抱一抱,来年呀,也得个大胖小子。」 莹月脸一下子红了,这才知道为什么陈二夫人要把孩子弄过来让她抱一下,她对自己嫁人都没什么真实感,别说生孩子了,心底觉得这离她还非常遥远。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方寒霄,方寒霄反应平常,只是伸手拉了一下薛嘉言,把一封信跟便条递给他。 薛嘉言不解地把信倒出来,看了一下,立即高兴地道:「呦,方爷,你这动作也太快了。」 陈二夫人若有所感,忙问道:「怎么了?」 薛嘉言跟她说了一下,陈二夫人喜得合不拢嘴:「这孩子,真是,哪里就着急到这样,不知惊没惊着老伯爷病体,可着实是麻烦他老人家了。」 又向方寒霄道谢,方寒霄笑着示意只是小事,薛嘉言又打开便条在看,把上面的话念叨了两句出来,陈二夫人听了忙道:「你们有正事说,快去另寻个安静地方罢,老爷不知今儿忙不忙,若不忙,早些回来了,你们一处商量着更好。」 薛嘉言听话地就去拉方寒霄:「娘说的是,她们女人家的话,我们掺和在这里听得也无聊。走,方爷,我领你别处呆着去,一会吃饭了再回来。」 方寒霄转头看了莹月一眼,她自己尚是一团孩气,再抱着个孩子,那画面温馨只有两分,余下八分都是逗趣。 听见他要走,她清澈的眼神里闪过点惶然,虎哥儿那两颗黑葡萄恰也转过来,两双眼神映衬在一起,还真没多大差别。 陈二夫人不知莹月是怕生,见此打趣笑道:「到底是新婚小夫妻,看看,一时半会的都离不开。」 她这么一说,莹月就不好意思再看了,忙低了头,方寒霄不过随意一眼,也没别话,跟着薛嘉言就走了。 两个人出到外面走了一阵,薛嘉言抓住个小厮问了问,得知他父亲薛二老爷还没回来——这才上午,没回十分正常,不过薛二老爷这官做得和徐大老爷差不多,每日最大的职差就是去应个卯,差别只在徐大老爷应完不知去向,薛二老爷是个老实人,会回家来。 「咦。」 薛嘉言又走几步,忽地望着前方,惊讶地道:「我爹没回来,我那大伯倒回来了。」 方寒霄也看见了,只见一个绯袍宽袖的中年人正大步往里走来,方脸宽颊,胡须浓密,看去甚是威武。方寒霄既与薛嘉言处得好,从前常有来往,自然是认得他的,这中年人正是现任建成侯兼前军都督府大都督薛鸿兴。 薛鸿兴和薛二老爷可不一样,他要坐衙掌军的,公务繁忙得多,而且方寒霄算了算,今日还是大朝日,薛鸿兴就是不去衙门,也不该这么早回来。 薛鸿兴身后还跟着一个不起眼的庄稼汉子般的人物,薛嘉言在旁撇了撇嘴:「又来了。」 这时候薛鸿兴已经行到了近前,薛嘉言抱怨归抱怨,不能不行礼,躬了身道:「大伯回来了。」 薛鸿兴似乎很忙,目光在旁边一并见礼的方寒霄身上扫了一眼,点了下头,就匆匆领着那个汉子继续往他的书房方向去了,一句话也没说。 第63章 薛嘉言直起身来,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方寒霄拉了他一把。 薛嘉言会意道:「哦,你说那个人?不是我们府里的,老家来的,这两年老来,也不知来干什么。每次来几天又走了,大伯倒是肯招待他们,还在府里说过让我们不要看不起穷亲戚,谁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亲戚,我反正是一个也不认识——再说,我也没看不起他们过,倒是大伯自己才奇怪,他可看得也太重了些,一听说老家来人,人在军里都会马上赶回来,哼,谁知道搞什么鬼。」 他一路唠唠叨叨地没停过嘴,把方寒霄带到了薛二老爷的书房,方寒霄得了纸笔,写了一句问他:你真不知道? 「嘿,方爷,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呀——」薛嘉言说着,冲他挤了挤眼,「好了,我说实话,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方寒霄嗤笑一声,写了两个字回答他,却不是许诺保密,而是:蜀王。 …… 薛嘉言差点跳起来,忙抢过他那张纸撕了揉碎,才小声道:「行啊,寒霄,我怎么觉得你哑的时候比不哑的时候还厉害了?你这几年都不在京里,我们家的事,你怎么一猜一个准?」 方寒霄换了张纸写:你告诉我的。 薛嘉言抓着头:「我还没来得及说呢,好吧,你原比哥几个都聪明,猜到也不奇怪。不过方爷,只有我大伯打的这个主意,我们二房可没这意思啊。」 他说着,往上指了指,「——不过四十出头,着什么急呢?大伯他自己子嗣上不是差不多的路数,临到都死心了,忽然蹦出来一个——」 他又往上指指,「难保不是一样,我大伯对照对照自家,也该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可能。」 方寒霄摇了摇头,写:不一样。 薛鸿兴此前毕竟有一个女儿,今上,那是颗粒无收。 到这个时候,想下注的早该把筹码砸下去了。 包括他在内。 薛嘉言对自家大伯打的那个主意是真没多大兴趣,这方面他传了他爹薛二老爷的淡泊,不过他倒是对方寒霄很有兴趣,追着他问道:「你猜到了我大伯的,那你家呢?你那位叔叔怎么想的?他不见得就这么安分着吧。」 方寒霄笑一笑,讽刺意味十足地,然后写:他倒是想不安分,不过,没这个机会。 薛嘉言反应慢,还问:「怎么说?」 方寒霄写了「隆昌」两个字。 薛嘉言恍然大悟:「哦哦,你是说他差事被隆昌侯抢走了。」 方伯爷心酸得很,熬死了长兄,熬残了侄儿,终于把爵位熬到了手,却只到手了一半,他这个空头伯爷跟方老伯爷的威势就差得远了,便是他想下注,没有筹码,有志大位的藩王们得他再多的口头效忠也没用啊。 方寒霄点了头。 方伯爷此前之所以那么着急搞事,一回又一回,不单只为了眼前的利益,也是想以漕运总兵官这个差遣为跳板——其实就是如隆昌侯一般的心思,而他连着搅和他两回,很大程度也是为着要掐死他这条路子。 喜欢平江伯这个爵位,那就抱着爵位一边呆着去罢,别的,就不要想了。 薛嘉言撞了撞他肩膀,向他提出了新的疑问:「你当年遇匪那事,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我们是都觉得有,太巧了,就京郊那地段,又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就忽然冒出来一群不要命的亡命徒呢。」 方寒霄写:不知道。 当时事出突然,他年纪也还太轻,能保住命已亏得平时练武不缀,实在无暇再留下什么证据。 但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需要证据摆到眼前才可以下定论的,是不是,他心中早已有数,而他回来后方伯爷在他婚事上捣的鬼,则足证他的感觉并没有错。 薛嘉言叹了口气:「唉。」 他心里觉得这是方寒霄的伤心事,便也不提了,转而想起另一桩趣事,跟他挤眼睛:「方爷,我家那位大姑奶奶回来了,知道我昨天跟你出去,特意找我问来着。」 这位大姑奶奶是建成侯的独女,在家时如珠似宝,众星拱月,可惜姻缘上命不好,千挑万选了一个夫婿,不过一年就病死了,薛大姑奶奶就此守了寡,好在她没孩子,索性回家来了,建成侯膝下空虚,十分宠爱她,夫家也不敢留难,如今薛大姑奶奶便过着和没出嫁前一般的日子。 方寒霄记得有这么个人,但别的就一概没有留意了,他连这位大姑奶奶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不过薛嘉言那斜眉挤眼快抖腿的模样,打趣之意几乎喷薄而出,他想意会不到他的意思也难。 方寒霄:…… 懒得写了问他,望天只当没有听见。 薛嘉言不管,可有精神地告诉他:「你忘啦,从前我们去城外踢蹴鞠,她都去看过你的,还给你递过帕子,不过你没接。」 方寒霄完全没有印象。 也许薛大姑奶奶是去过,但他肯定当成她是去看堂弟薛嘉言的,不会朝自己身上想。 薛嘉言看见他只是事不关己的表情,唏嘘道:「方爷,你说你,白长这模样,一点也不解风情。我当时没有和你说过,因为那毕竟是我堂姐,你已经定了亲,我说了不好——不过我真以为你知道啊。」 以当时情形来说,方寒霄和徐家的亲事十分稳固,方老伯爷非常满意找了个尚书亲家,不可能换人,就算换,也不会换建成侯府这种和平江伯府差不多的武将门第,所以薛嘉言深知两家没戏,为了堂姐的闺誉计,也努力憋住了什么都没说。 如今就不一样了,他没想到堂姐都嫁过一回,还对方寒霄不能忘情,他也是憋了这么久实在憋不住了,一下子对着他倾倒出来。 不过和没说也没什么两样,方寒霄根本不在这上面用心,别人忘不忘情的,他反正是没有情。 第64章 于是他仍旧是一个字都没有写,只是由薛嘉言自己扯着:「我堂姐来问我时那个样子,我瞧她可后悔了,早知道你没娶徐大姑娘,而是娶了徐三姑娘,说不定她就努力争取一把了。」 于薛大姑奶奶来说,方寒霄连莹月那样临阵换的庶女都忍受了,她除了嫁过一回,不是个黄花闺女了,论出身比败落后的徐家强出几里地去,完全可以抵消掉她二嫁的劣势。 方寒霄终于踹了他一脚:别胡说。 「我没胡说,啧啧,方爷,你是不知道我堂姐为你着迷成什么样,当年在家都和我大伯闹过,你出走了,她还想等你回来呢。」薛嘉言越说越多,末了一摊手,「不过,没等住,谁也不知你跑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堂姐总不能在家里等成个老姑娘,还是嫁了。」 「嘿嘿,」他说着又笑起来了,「你瞧我大伯刚才都没和你说话,他是看见你头疼,我猜,说不定我堂姐又跟他不痛快了。」 ** 薛鸿兴现在确实有点头疼。 但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从蜀中来的使者。 蜀王又——问他要钱了。 使者是这么说的:「潞王如今在朝中声势大涨,推举他子嗣的人众多,王爷虽占了长的优势,禁不住众口攸攸,请侯爷想想办法,他日王爷得偿所愿,定然不会辜负侯爷。」 这所谓的想想办法,就是问薛鸿兴要钱,好也收买些口舌替蜀王说话——替潞王说话的那些人,当然不会是白白出力的。 这一点薛鸿兴很明白,他才从大朝出来,今日大朝提前结束,就是因群臣吵吵着又要皇帝早日过继子嗣,有的臣子性急,话还说得很不好听——陛下登基二十年膝下犹空,心里还没有点儿数吗? 还要等,臣子们真的等不下去了啊! 把皇帝气得,礼乐没有奏完就拂袖而去了。 这吵吵里,相当一部分是替潞王张目的,理由说得很漂亮,潞王向来贤德,并且连嫡带庶足足生养了六个儿子,光看潞王这子嗣,将来他的儿子生育上也差不到哪儿去,由他这一系过继,将来再也不用担心皇帝有绝嗣的风险啦。 应和者甚众,乃至把蜀王这个更有优势的庶长都压了过去——蜀王潞王都是皇帝的亲兄弟,与皇帝的血缘最近,除此外还有个封地在甘肃的韩王,韩王还是嫡出,只是和当今不同母,他的母亲是继皇后,和元后一样,已经过世了。 如果皇帝终要过继,就是从这三兄弟家里选了。 从儒家法理上说,蜀王占长,韩王占嫡,都比潞王这个两不靠的更得力,但如今却是潞王最出风头,他这风头,总不会是他真的贤德到惊动朝野罢。 ——道理薛鸿兴都懂,可是,他没钱了啊。 给过蜀王几回了,再给,真的囊中羞涩了,他领着五军都督府其中一军,有权不错,但不是那么好捞钱。 可也不能就直通通跟蜀王说没钱,那么多前期投资都砸下去了,不继续往下跟,前面的就等于白费了。 因此只能先把使者敷衍去休息,他自己坐在书房里浓眉深锁,想了一会,叫人去问建成侯夫人要地契册子来。 实在不行,只有卖两块地应应急了,不论多少,不能叫使者空手回去。 地契册子没要来,长女薛珍儿款款来了。 薛鸿兴看见她,这下是真的头痛起来了——这个女儿叫他惯得有些不成话,前两天从外面听说了方寒霄竟娶的是个庶女,又把当年那腔痴想勾了起来,方寒霄若还是平江伯世子,那他不是不能成全女儿,哑巴了都行,可他已经不是,将来前程尽毁,那就再不可能了。 薛珍儿不这么想,她是薛鸿兴的独女,弟弟未生之前,好长一段岁月独占着父母的宠爱,因此不但不怕母亲,连父亲都不怕,一张口,险把薛鸿兴噎死:「爹,我想好了,我就是要嫁给方大公子,若不能嫁给他,我白活这一世。」 薛鸿兴:「……」 他年纪不小了,受不了这个刺激,深吸了两口气才缓过来:「珍儿,你疯了?人家已经娶了妻了!」 薛珍儿神色也有点忧愁,但她不是觉得自己没有希望,而是道:「唉,方大公子太可怜了,徐家一定是嫌弃他哑了,才另换了个庶女给他,我若是早知道——我不嫌弃他呀,唉。」 她连着叹了两口气,真是痴爱无限了。 薛鸿兴是不得不又深吸了一口气 :「珍儿,你别胡闹了,方寒霄若不想娶那个庶女,当时便可以不答应,已经答应下来,那如今就不会再随便休妻。你死了这条心吧。」 薛珍儿才不,她把自己慎重考虑后的结果说了出来:「爹,我想过了,我愿意和徐家那个庶女共侍一夫。」 薛鸿兴:「——不、行!」 他这两个字是切切实实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若下人看见他的脸色,只怕当场得吓晕过去,薛珍儿毫无畏惧,还笑了:「爹,你听我说完,蜀王是不是又派人来要钱了?」 薛鸿兴眉头皱得死紧:「这不关你的事,你也不要挂在嘴上瞎提,回去你房里老实呆着。」 薛珍儿道:「我知道,我又不傻,不会往外头说去。爹,我只问你,咱们家还有钱吗?」 薛鸿兴不吭气了,蜀王是龙子凤孙,尊贵无比,那要起钱来也不会小家子气,几回一要,就快把他掏空了。建成侯府家大业大不错,可开销也大,如今平白多出这么大一项花费,却只见出不见进,他便是有座金山也禁不住这么花。 薛珍儿自言自语似地道:「蜀王若能成事还好,咱们家就是从龙之臣,眼下这些投入,他日都能找补回来。可要是不能,就全扔到水里了,连个响都听不着。」 她向着薛鸿兴一笑,「爹,那你只能留一个空壳子侯府给我弟弟了。这还没完,新皇登基,要是个小心眼的,弟弟别说前程了,能不被找茬都是好的,到时候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如那边府里的方伯爷一样,抱着个空头爵位过日子罢了。」 第65章 把薛鸿兴气的,但又不能不承认她说得对,他投入太多,就是只能进,不能退了,退了满盘皆输。 薛珍儿则眼神发亮:「爹,咱们家快空了,供不起蜀王了,可有人有钱啊!」 薛鸿兴一愣之后,立刻意识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有人喜欢炫富,有人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明面上很低调。 但平江伯府两种都不是,它是属于少有的再藏富也藏不了的。 平江伯府的衣食用度不算特别奢侈,府里主子们走出来,和一般的勋贵人家差不多,但方老伯爷把持漕运十来年,谁也不会信他家真的就这么一般,内里究竟有多少乾坤,谁也摸不着底。 越是摸不着底,越是觉得他家有钱。 如今方老伯爷重病,这家业照理是该都到了方伯爷手里,但平江伯府情形不一样,从前一直是长房为尊,方大老爷死后,方老伯爷还把长孙又扶了起来,真到方伯爷手里,也就是这五六年的功夫,他能接手过来多少,很难说。 方老伯爷病得最重那会儿,方寒霄可还在外面,以方老伯爷越过次子择长孙的偏爱,他临危之时,不可能不为长孙打算,这份打算甚至不会经方伯爷的手,其分量,也很可能不会弱于给方伯爷的。 毕竟方寒霄再残,他是长房长孙,生来如此,这个身份无论如何也夺不走,哪怕他亡殁在外面都一样。 薛鸿兴琢磨着,禁不住看了长女一眼,这个女儿聪慧尽有,不知怎么偏在小情小爱上拧着了一根筋,她还可怜方寒霄,方寒霄用得着她可怜? 薛鸿兴不知道方寒霄在徐二老爷背后推了一把的事,但他身在中枢,听说过方寒霄面君时的情形——一语未发,一字未写,硬是告了方伯爷一个再刁不过的状,这是一个可怜人干得出来的? 方家这叔侄两房,只怕早晚闹个不死不休,方寒霄面上清风明月,心里不知含了多少怨毒,得着机会,他必然是要把方伯爷往死里报复的。 不过,他能不能办到就两说了,他如今离着方伯爷,可差得太远了,除非他能找着助力—— 薛鸿兴陷入了深思,他在考虑他要不要充当这个助力了。 当然,他不可能白做这个好人。 薛珍儿催着:「爹,我说的没错吧?」 还真的——大部分没错。 有钱人多的是,如方寒霄这般样样凑巧得少。 巧在什么地方呢,他有钱,他能花,他本人前程断了,但他的出身门第仍然拿得出手。 薛鸿兴再缺钱,不可能把女儿嫁去那些商户人家,他既舍不得,也丢不起这个人,方寒霄就还有个遮掩,薛珍儿毕竟嫁过一回,再嫁与他,不是十分的说不过去。 与方寒霄差不多出身一样有钱前程还可以拉扯一把的女婿呢,有没有,有;薛鸿兴能不能找到,能;但是,人家的钱不会尽着他全填到蜀王那边去。 从这一点来说,方寒霄的前程断绝反而不是件坏事,他文武都走不得了,如果不甘于沦落,还有往上爬的心劲,那只能另辟蹊径,比如说,提前往下一代帝王身上下注,以求新皇登基后,与他个特别封赏。 如果真的能成,这是两得其便的事,说服方寒霄应该一点也不难。 现在这里面唯一也是最大的问题是,方寒霄已经娶妻了。 薛鸿兴都有一点微微的后悔了:怎么早没想起来有这桩巧宗儿呢?现在好了,要成就的话他的女儿只有去与人为妾,那断不可能。 他想把爵位再往上升升,给小儿子留下一份更大的基业,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一样也心疼女儿。 但薛珍儿不觉得这是多大的问题,她道:「爹,依女儿的本事,难道会斗不过一个徐家庶女吗?她那样进了门,方大公子肯定也并不喜欢她,这妾不过是个短暂的过渡。」 薛鸿兴虽然心中可惜,脑袋还很清醒,一口拒绝:「那也不行。」 他的女儿矮了这一头,他还怎么出门,只怕要被人笑死。 薛珍儿不肯依从,她出嫁的时日其实很短,如今仍是少女一般,跟父亲撒娇:「爹,你别觉得亏待了我,我自己愿意的。你想想蜀王,想想弟弟,咱们家如今在蜀王那里是头一份脸面,可是要叫他不满意了,将来论功行赏,那才恐怕要吃大亏,眼下便暂时做低一点,以图未来,又有什么妨碍。」 薛鸿兴叫她缠得心烦意乱,道:「好了,你也得让爹想一想——总之,做妾是绝不可能的。」 薛珍儿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爹,你想叫方大公子休妻娶我?」 薛鸿兴不置可否,斥了她一句:「你臊不臊,什么话都敢说。」 其实在他心中,如今的方寒霄当然是般配不得女儿的,薛珍儿给他做正妻都是十分下嫁,但谁叫他自家的资金链出了问题,而他有了儿子,女儿再宝贝,与儿子在同一个天平上一摆,儿子那端就重重地沉了下去—— 这是骗不了自己的,他还可以聊以自慰的就是,这是女儿自己的希望。 蜀王的使者就在客房里等着,最多一两天之内,他这个回话就得给出去,薛鸿兴想着,张口叫人进来吩咐:「去把嘉言叫来。」 下人应诺去了,薛珍儿脸颊晕红,喜道:「爹,可是叫他去探探方大公子的口风?」 薛鸿兴尚未完全下定决心,不肯松口,道:「没有你的事,回你房里去。」 薛珍儿了解父亲,眼见有望,怕自己追太紧了倒不成,她跟父亲直剖心意到这个地步,本已是很逾矩了,就应着磨磨蹭蹭地出门去。 薛鸿兴不合多叮嘱了她一句:「你要么回自己房里,要么去你娘那里,别在府里乱走。」 薛珍儿扭头奇道:「为什么?」 她这句话一问出来,薛鸿兴知道不好,她应该还不知道方寒霄来做客之事,他怕女儿提前闹出事来,含糊道:「没什么,你听话就是了!」 第66章 薛珍儿眼珠转了转,嘴上应了,转头出去就找了各处几个下人来问。 一问,问出来了,不但方寒霄来,方寒霄的新婚妻子也来了。 老建成侯去后,薛家两房虽还住在一个府里,但家是已经分过了,二房要做什么,并不需要跟大房通气,所以她之前不知道陈二夫人宴客之事。 一知道了,薛珍儿心中就好似被小猫抓过,又痒又痛,脚下完全不由自主,就往据说在演小戏的那间花厅走过去了。 ** 薛嘉言很晕。 他跟方寒霄说起薛珍儿,只是在等待薛二老爷的间隙里无聊扯出来的,兄弟么,还不想到哪说到哪,也是放心方寒霄的为人,知道他不是那等轻薄子弟,断不至于往外面宣扬去,所以他说得毫无负担,说过就往脑后一抛,一点没往心里去。 哪知道薛鸿兴会使人来叫了他,拐弯抹角地问起方寒霄的婚事。 薛嘉言开始还未意会,只以为薛鸿兴是听说了方寒霄的妻子从徐大姑娘换成了徐三姑娘,觉得奇怪,薛嘉言是很不喜欢徐家搞这一出的,哪怕方寒霄说了没事,他也觉得自己兄弟被欺负了,见问,就把徐家骂了一顿。 薛鸿兴没意识到这只是侄儿的立场,心内觉得自己的谋算有门,遂进一步把话点明了点。 这一下就把薛嘉言吓了一大跳! 他知道堂姐有个不好说的想头,不知道薛鸿兴能赞成啊! 这可不是疯了吗,他兄弟媳妇都过了门,怂恿人休妻再娶,多缺德啊,他才不干这种事! 薛鸿兴再叫他找着方寒霄试探试探,他就不愿意答应,他差事已经快到手了,也没什么可求着薛鸿兴的,坚决拒绝之后,甩手就走了。 走回来就跟方寒霄告了一状。 方寒霄:…… 他惊讶之情不下于薛鸿兴。 薛珍儿为情所困,不惜下嫁有其道理,薛鸿兴能顺着她胡闹,实在不可思议。 但世上万事运转,自有其规律逻辑,薛鸿兴不是个傻子,那就脱不了这个框架,他做此决定,一定有他的一套想法在。 方寒霄沉思着,把他所知的信息理了一遍。 首先,这应该是最近,乃至有点突发的变故。因为就在刚才,薛嘉言才说碰面时薛鸿兴没和他说话是看见他头疼,就是说薛鸿兴并不赞成薛珍儿的痴想,这很正常,这才是一个父亲的正确反应。 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薛鸿兴改了主意。 这个主意变得实在太快了些,以至于连薛嘉言都被弄懵了。 这时间里能发生什么,令薛鸿兴这个地位的人有这样大的转变? ——那个蜀中来的「亲戚」。 只有他,具备拨动薛鸿兴的能量。 那么其次,问题回到他自己身上,他有什么值得薛鸿兴把女儿赔出来做本钱的呢?——不,薛珍儿本人的意愿没有那么要紧,她无论如何受宠,倘若薛鸿兴不能从这个抉择里得到利益,那么她哪怕拿把刀架到脖子上,薛鸿兴也不会松口。 这不算冷酷,与他对女儿的宠爱也并不矛盾,方寒霄全都可以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情爱之事,于他们这样的人,就只不过是消遣点缀,有便有,没有也毫不可惜。人生苦短,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仇未报功未建业未立,他停不下脚步。 有一度,方寒霄怀疑薛鸿兴是知道了他深藏的秘密,但很快又推翻了,薛鸿兴倘若知道,完全用不着把女儿赔给他,直接就可以通过打击他来撬动他背后的人出局。 既然不是这样,那就只有他自身所有的某样东西打动了薛鸿兴了。 同为名利场中人,已经想到了这一步,方寒霄再进一步抓住那个悬浮着的要点就不费多大力气了——钱,只有钱。 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从蜀中至此千里迢迢,蜀王的使者这么辛苦来了,总不会就为给薛鸿兴带一句慰问。一定是有所求。 薛嘉言说了,蜀中的「老家人」这两年老来——为什么先前不来,只有这两年来?薛家起于蜀中,蜀王封地在成都府,有此地利之便,两家不太可能是这两年才勾连上的,来的原因,恐怕是蜀王坐不住了。 之前蜀王韩王潞王三王并立,蜀王居长,还算是比较有优势的那个,但这两年就慢慢地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潞王,他不知不觉地在京里刷起了存在感,他那六个儿子,很算是他的一大卖点,另两个藩王还真没有生到他那么多的。 蜀王为此着急,他一着急,就找上了他的最大支持者薛鸿兴。薛鸿兴不能叫他失望,否则他那个「最大」的前缀就该拿掉了。 天上不会掉钱,蜀王把薛鸿兴当成了钱袋子,薛鸿兴自己也得找个钱袋子。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最后这一口啃到他身上来了。 方寒霄又有点想笑了——好像一个多月前,岑永春在他的昏礼上来敬他的酒一样。 他似乎感觉得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微微发热,因为这非常有趣。 薛嘉言有点惊恐地问他:「方爷,你笑什么?你这么开心,不会是打算答应吧?」 他亲妹妹的年纪要是合适,方寒霄又未娶妻,那他巴不得把妹子嫁给他,从此还能赚声「大舅哥」,可隔房的堂姐,那还是算了吧。 方寒霄斜他一眼,摇摇头。怎么可能。 薛嘉言夸张地拍了拍胸膛:「幸好幸好,方爷,我就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堂姐比你媳妇出身再好,你也不是那种出卖自己的人啊。」 他说着又去拍了下方寒霄的胸膛,「方爷,别泄气,我相信你,你要想出头,肯定有自己的法子,才不用靠这种歪门邪道,是吧?」 第67章 方寒霄没点头,而是又摇了摇头。 薛嘉言有点糊涂了:「啊?」 方寒霄只是笑了笑。 不,他已经在婚姻上出卖过自己一回。 薛鸿兴没有再叫人来直接找他,应该也不会来了,这种事情,点到为止,不成立刻收手,是不适合说得太明白的。不过薛鸿兴能给他开的条件他可以自己想象得出,无非是帮他报复方伯爷,更近一步的是另替他铺一条前程。 都是他已经在做的事,所以,他没必要把自己再卖一遍。 毕竟,他主动以婚姻为筹码,跟别人开了价来买他,差别可大多了。 这个时候,莹月正在看戏,看得非常入戏,目眩神迷。 徐家不爱好这些,她还真的从没机会看过,生旦净末丑在搭起的小小戏台上唱做念打,那一方小戏台便好似一段全景人生,悲欢离合,诸情百象,如此直观地呈现在了她面前,她眼都舍不得眨,整个人都沉醉在了里面。 不过她也不是就这么呆看着不理人了,里面有些唱词不是官话,她头回听,听不懂那个音,孟氏是知道的,就低声跟她解释,两个人靠一块儿,都轻声细语文文秀秀的,陈二夫人看得直笑。 终于一出戏演完,暂告了一段落,陈二夫人张罗起摆宴来,孟氏站起去帮忙安排,莹月则乘空去更了下衣。 净房在花厅后面,过一条小径就到,莹月进去时一切如常,出来时,叫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给堵住了。 薛珍儿目前孀居,照理不该穿得这么显眼,不过她在自己府里,爱穿什么没人管得着她,她就只管自己高兴。 莹月不认得她,也很莫名,领她来的薛府丫头屈了膝:「大姑奶奶。」 莹月:「……」 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称呼,只好害羞地笑笑。 薛珍儿不说话,上上下下地把莹月打量着。 怎么说——她挺出乎意料的。 方寒霄当年在京中之出色,她至今想起还觉得心神摇曳,有幸见过他,对他动心的女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她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后来神秀骄子一朝遭厄,她心中不知有多么怜惜,但她印象里的方寒霄,仍旧是旧日那般,她想象里的这个「对手」,也必然应当十分的娇美妩媚,才能迷得方寒霄肯吃了这个亏—— 结果,她居然是这样的。 薛珍儿愣过了神,才捡回了心中的嫉痛,然后她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脸——她当年不是没有试图过和方寒霄发展出点什么,却是根本没发展下去,难道是因为他真正喜欢的是这种满脸稚气没长开的? 她总不说话,莹月被她看得毛毛的,低了头,想从她旁边离开。 薛珍儿不甘心,斜跨两步把她拦着,继续打量她,越打量,心中越痛。 她其实没有怎么在挑剔莹月的相貌,因为莹月不管什么模样,都已经是方寒霄的妻子,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够她心中的那根刺越扎越深的了。 没有苦恋过的人,不懂这种锥心之痛。 莹月就不明白,她有点惊吓地看着薛珍儿的表情,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看着她,居然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了。 「你,你没事吧?」 薛珍儿当然不会真的哭,她只是痛得眼圈红了,她想,她都可以,没道理她不行。 「你配不上方大公子。」薛珍儿满腔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她昂了下巴,轻蔑地对着莹月道。 莹月:「……哦。」 她还没搞清楚状况,出来更个衣,忽然出来个主家的大姑奶奶冲她嚷嚷这么一句,她没感觉被争风吃醋了,只觉得她好莫名其妙。 一同陪来的石楠护主,反驳了一句:「哪里配不上了?」 薛珍儿根本不屑看她,只是盯着莹月:「你根本是糟蹋了方大公子。」 她有哪点配站在方大公子旁边?一个毫无出色之处的庶女,根本是侮辱了方大公子! 莹月这就不能承认了,她觉得自己很冤,辩解道:「我没糟蹋他。」 讲完她觉出这句话很怪,收又收不回来,不由把脸红了一红。 薛珍儿见她脸红,更不痛快了,莹月的每一点反应,在她看来都是连着夫妻之情,都是往她心中的伤口上撒盐。 「大奶奶,我们走吧。」 石楠伸手扶莹月,她觉得这个什么大姑奶奶太奇怪了,不过在别人府上,她也不想惹麻烦,就想先走再说,离她远点。 莹月也是这个意思,就应了声要走,谁知脚步刚动,又被拦住了。 这下带路的丫头都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大姑奶奶,这是我们二夫人请的客人。」 言下之意怎么能对客人这么失礼。 薛珍儿并不把她放在眼里,理都不理她,丫头无奈,低低说一声:「我去禀报二夫人。」 忙忙跑走了。 薛珍儿倒是没有拦她,也没有再对莹月做什么,其实她来的本意只是想看一眼莹月是什么样子,话都没想和莹月说,但是真的见了,她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两方僵持着,薛珍儿知道自己该走了,真把陈二夫人引来,她面上要不好看,但她就是动不了脚,好像自虐一样,要多看莹月两眼。 莹月被她看的,浑身都不自在,徐大太太都没用这么复杂的目光切割过她。 她渐渐有点冒上小火星来了,吵架她是不会的,索性撑着也不说话,只是跟薛珍儿对看。 于是等方寒霄到来,就看到小径上,两个人对面立着,跟过招一样,大眼瞪小眼,无声胜有声地。 方寒霄:…… 这都是什么。 他跟薛嘉言又聊两句之后,薛二老爷回来了,便一起商量了一下薛嘉言的新差事,薛二老爷十分高兴,连连说太麻烦方老伯爷了,改日一定登门道谢,说了一阵,陈二夫人那里遣人来说开宴,几人就一起过来了。 第68章 一过来,逢上了丫头来告状。 方寒霄作为莹月的夫婿,妻子叫人堵了,他当然是得来亲自来看看的。 就看到她脸板板地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圆圆的,跟人对峙。 陈二夫人亲自一起过来的,已经连声抱歉上了,又忙去训薛珍儿,说她不知礼仪,太放肆了。 薛珍儿没反驳,她就没怎么听进耳朵里,心神全转到方寒霄身上了。 方寒霄既对薛珍儿无意,那就不打算涉入他们薛家内部的纷争,很有分寸地过去拉了莹月的胳膊就要走—— 他忽然警醒,这是外人面前,他拎莹月拎习惯了,外人看着可不对劲。 他手掌便顺势下滑,拉住了莹月的手,牵着她从小径旁边往花厅走。 莹月的脸板不住了,很快红透了。 她被方寒霄挟制着行动的时候双方距离也很近,可是她没有觉得怎样,现在不过牵个手,身体没有别的地方再接近,可是她感觉自己的心,扑通,跳了好大一声。 她不知道牵个手会这样,他的手掌很大很暖,手指应该都比她长出一截,让他拉着,有一种被包裹的感觉。 她很不好意思地想挣脱。 她纤细的手指乱动,手腕也跟他蹭在一起,方寒霄被她蹭得掌心手腕发痒,警告似地瞥她一眼,不是牵了,手掌合拢直接把她攥牢了。 「……」莹月闷了一下,找了个借口,「你手上好像沾了脏东西。」 她也不是虚言,他掌根往下那一块确实有不知什么东西好糙,手腕跟她磨在一起的时候磨得她皮肤痛。 握这么紧,她有点怕蹭到她手上去。 方寒霄顿了片刻,把手腕抬起翻过来一点,给她看了一眼。 一道蜈蚣般的虬结伤疤爬在上面。 莹月心中一颤,这伤在手腕内侧,她此前没有发现过,现在一看,忽然便想起来他是遇过匪的,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废了嗓子。 她把别人的伤疤当成了脏东西——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很抱歉了,小声道:「对不起。」 方寒霄没回应她,只是把她拉回了花厅,才终于松了手。 一时陈二夫人也回来了,看来是处理好了薛珍儿,又来跟方寒霄莹月赔礼,方寒霄知道薛家两房的关系,这事完全怪不着陈二夫人,便只是表示无事,陈二夫人也不想多提薛珍儿坏了气氛,就顺水推舟地带了过去,很快吩咐开起宴来。 有薛嘉言在,这场面就冷落不了,花厅外小戏们还又开了一出戏,丝竹悠扬唱词婉转,似有若无地传进厅中来,这一场宴仍是宾主尽欢。 到走的时候,莹月已经不大记得薛珍儿那件事了,她坐在马车上,只是回味着才听的戏文。 玉簪石楠都在后面的小车上,没人可以跟她讨论,莹月憋了好一会,终于憋不住了,眼睛亮亮地跟旁边的方寒霄搭话:「孟姐姐说,我们听的这出戏是里的一折。」 方寒霄:…… 他早已察觉莹月在他旁边有点不安分了,她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好似揣了许多心事似的,几回欲言又止,他以为她是想问薛珍儿的事,又问不出口,结果她好像终于鼓足了勇气,一开口跟他说的是什么——? 莹月还问他呢:「你从前看过吗?」 方寒霄无言以对,过一会,点了点头。 他反正是不会说话,能点个头就算给回应了,莹月受到鼓舞,很投入地自己往下说起来:「这出戏讲的是司徒王允用义女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两父子——」 她就说了大半路,方寒霄被她吵了大半路,到最后眼睛都闭上了,莹月还要拽着他问:「——你觉得呢?」 这是说到其中一个剧情点,她夸那句唱词写得很好,夸完还要向他找认同。 方寒霄心情舒散着,懒懒地,终于还是闭着眼点了点头。 莹月出了一回门,回来心情本来是极好的,薛珍儿根本没给她造成任何困扰,这个大姑奶奶虽然对她很不客气,但她觉得自己反正也不和她一个屋檐下过,以后能不能见第二次面都很难说,她自己的小姑子方慧又厉害又可爱,一点也不烦人。 所以休息了小半日后,她就琢磨着开始做自己的大事了。 她没有书看了,书荒的日子不好熬,所以——她打算自己写了! 她没有钱买书,可是现在她不缺纸笔呀,哪怕用完了,方寒霄肯定会再补过来,这是他的必需品。 怀揣着这个小心思,她严肃地铺开了纸笔,把宣纸展得平平的,选了最喜欢的碧玉管笔,一边磨墨,一边打起腹稿来。 这个腹稿不难打,她只打算先写一篇小小游记,就写她昨天出门做客的事,坐车看戏吃饭,每个程序都是明摆着的,她连演貂蝉的旦角扮的衣裳首饰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但磨墨好了,真准备下笔的时候,她卡住了。 就直接写「昨日出门」?太简单了。 至少铺垫个天气什么的——用什么词好呢? 风和日暄?这个词很好,但是是别人词里写着的,就算借用,第一句就跟人家重了不好吧。 那怎么写呢,春风日暖?也不对,现在天气虽然还不热,但实际来说不算春天了——那就夏风日暖?怪怪的。 第一句,她就琢磨了有小半个时辰,一心想开个好头,但是开不出来。 看别人的书真没有觉得这么难,洋洋洒洒几万字一气呵成,哪知道轮着自己,这么费劲。 石楠见她坐禅似的坐了许久,在旁劝了一句:「大奶奶,去院子里走一走罢,久坐身子要僵了。」 这么正襟危坐跟歪着看书不是一回事,是需要消耗体力的,她一说,莹月也觉得腰有点酸了,想了一下,放下笔站起来。她打算换换脑子,出去看一看风景,说不定好词就来了。 第69章 石楠跟她后面出去,她可不是白劝莹月的,她也有自己的话想说呢,一见把莹月劝动了,忙和玉簪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地陪上莹月了。 「大奶奶,」玉簪先笑着开了口,「中午把大爷叫来一起用饭吧?大爷总是一个人在那边院里,怪孤单的。」 孤单? 莹月噗哧笑了,她觉得这两个字实在放不到方寒霄身上去。 玉簪见她这反应,无奈了:「大奶奶!」 「别生气嘛,我不是故意的。」莹月安抚她。 石楠性急,挨着莹月把话直接说了:「大奶奶,现在跟之前可不一样了,我们真得抓紧点,你看昨天那个什么大姑奶奶,大爷过来了,她那个眼神,跟长在大爷身上了一样,可不知羞!」 她说着,很有点气愤,跟薛珍儿已经占着了方寒霄多大便宜一样。 莹月道:「是吗?」 她没有注意看,方寒霄过来直接就牵她手了,她哪还留心得到别的。 石楠重重点头:「是!我后来找着他们家的丫头打听了,那个大姑奶奶应该是在家守寡的,她自己的男人死了,想另外找就另外找去,大爷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哪是她想得着的,真是不要脸。」 玉簪昨日没跟到净房去,但在回来的马车上石楠就已经告诉过她了,当时怕莹月出门一趟疲倦,没有立刻来劝,但两人早已商量好了,歇一歇,找着了机会一定要好好跟莹月说一说,不能再由着她了。 已经成亲的的两个人,一个多月了,还各住各的,跟过家家似的,这怎么成呢,要是叫别的妖精们乘虚而入了,哭都哭不及。 她就在另一边也紧着劝:「大奶奶,我觉着大爷人真的挺好的,如今这日子,比我们从前在家里过得还自在些,是不是?」 吃着他的,用着他的,还跟他去看了非常好看的戏,这时候再要说方寒霄坏话,莹月自己也觉得说不出口了,犹豫着,点了头:「嗯。」 两个丫头见她松了口,都精神一振,石楠忙跟着道:「那大奶奶也热络些,别怕,大爷说不了话,他就是不高兴,顶多抬腿就走,不会骂人的——总不至于特地找张纸来写着骂罢,大奶奶这样的性子,不可能把他得罪到那么厉害。」 正在院里浇花的宜芳在旁听见了,甚是无语——真是什么主子养什么丫头,大奶奶从娘家带来的两个开头几句还说得像样,很快就歪了,什么叫「写着骂人」,这劝主子,哪是这么劝的! 她是六丫头之一,身上也是有任务的,把洒水的小壶一放,跟上来了,笑道:「大奶奶要请大爷过来用饭?吩咐我一声就是了,我正好闲着。」 说着直接就出院门去了,脚步飞快。 莹月叫都叫不及,傻了眼:「哎——」 玉簪石楠很高兴,她们是不会这么违背莹月意愿的,但是别人做了,那也不错嘛。 玉簪忍着笑,还假惺惺地说了一句:「这个宜芳,怎么这样急,都不听大奶奶的话,回来我要说说她。」 莹月不傻,怎会听不出来她的语气,鼓了鼓脸颊,很没威慑力地瞪她。 石楠就直接笑了出来,又劝莹月:「我们都是为大奶奶好,如今真该为以后打算打算了,总不成一辈子就这么混着过,你愿意,大爷可熬不住,要是往屋里收个把人,奶奶这样的脾性,斗得过谁?那是吃不完的亏。」 莹月沉默了,她虽然天真,但那么些书不是白读的,知道树欲静风不止的道理。方寒霄真纳了妾来,一个院里呆着,那不是她想独善其身就可以办到的,她不找人麻烦,别人要找她事,以徐大太太之威势,云姨娘偶尔还能给她添点麻烦呢。 不过她心里又想,方寒霄平时都不大理她,宜芳去叫,很大可能也叫不来,她倒也不用先就退缩起来。 便点点头:「我知道。」 两丫头见了,都很欢喜,再接再厉地教起她来,告诉她等方寒霄来了,她要怎么显得温柔贤淑一点,把方寒霄多留一刻是一刻,方老伯爷的病如今很有起色,不再需要方寒霄日夜随侍,所以留他也不会有孝道上的顾虑。 说实话,玉簪石楠在大方向上是对的,但说到这些细节,就暴露出在男女之事上的认知不足了——说白点,比莹月没强到哪儿去。 院里的其他丫头假装无意地靠近来,渐渐听不下去,忍不住接棒,给出专业指点,非常直白粗暴——先把方寒霄在床笫间拿下,房都没圆,紧着给他展示品德有什么用? 怎么拿下?非常简单,缠着他,别让他走啊。 「怎么缠?要是缠不住呢?」石楠很有好学精神地问。 丫头低笑:「这当然得看大奶奶的本事了。不过大奶奶是新妇,脸面薄,我出别的主意恐怕是为难着大奶奶。那就来最简单的一招,装病,心里闷,就想要大爷陪着。」 石楠一拍巴掌:「这招好!」 不费脑,易实行,比她想的那些可强多了。 莹月十分羞耻:「我不要!」 装病勾引男人?这六个字才在脑子里过一遍她已经要爆掉了。 「我要回房里了。」她宣布,转身往屋里走。 没有人阻拦她,但是她身后忽然传来丫头的请安声:「大爷来了。」 莹月一惊,转头看去。 方寒霄穿着一袭葱白长袍,腰系革带,正慢悠悠地迈着长腿走了进来。以他本身风采,再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入人眼帘直接就是四个字:玉树临风。 宜芳那丫头去叫他,眼神十分活络,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他心里有数这不是莹月使出来的人,不过,他还是来了。 原因? 不需要的,他也不想琢磨那么明白,他往自己的新房来,还需要理由不成——他总是不来才说不过去。 第70章 而他来都来了,莹月不能告诉他「我没请你」,只好闷闷地把这个「亏」咽了下去。 方寒霄比她自在,自顾就进了屋子。 石楠精神抖擞,道:「我去厨房,让吴嫂子多备两道菜!」 平江伯府主子们不多,一共只有两房头,大房还只剩了两口人,所以都是公用一个大厨房。 吴嫂子应该是方寒霄这边的人,新房这里的饭食从她手里过,从没受过什么留难,吴嫂子还十分用心,常常变着花样地给送来——直到现在玉簪石楠在府里熟悉点了,她两个比在徐府过得也松快不少,闲工夫多,会自己去拿,吴嫂子才不送了。 莹月在玉簪含笑催促下,磨蹭着往房里走。 丫头要不说缠着方寒霄那番话,她不会这样不自在,跟方寒霄聊过一回戏文——基本是她单方面地,她心态本来已经好些了,但才那么说过,方寒霄还随后进来了,她觉着以他当时的距离应该是听不见她们说了什么,但疑心易生暗鬼,她就忍不住想万一叫他听见只言片语的呢,他该怎么想她,多丢人呀! 所以进了房,她也不走近方寒霄,隔着他好一段距离,跟中间划了道楚河汉界似的。 方寒霄察觉到了,本来没留心她,因此反而觉出不对来了。 丫头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还没有进门,他没长顺风耳,并没听见什么,但莹月这个反应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昨天还那么吵他,连他闭上眼睛都不放过他,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小毛丫头,哪来这么些古怪。 方寒霄暂不管她,自己到桌前坐下,玉簪忙上前给他倒茶,又冲莹月使眼色。 莹月装作没看见,他坐下了,她就好找自己的位置了,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继续打腹稿。 只是她先前一个人都没想出来,现在屋里有个那么强的存在感,又哪还静得下心去,想来想去,脑子里被糊住了一样,就是通透不了,找不着感觉。 方寒霄独自坐着,感觉倒还不错,她吵的时候很吵,安静的时候也很安静,要总那么跟他叽叽喳喳,那他受不了,便装样子也难装出来。 说不上来是什么情形的气氛中,石楠和另一个丫头抬着食盒回来了,莹月能若无其事跟他两处坐着,不能分两桌吃饭,只好过去了。 怎么说,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是会弥漫并进化开的,莹月意识到自己把气氛搞得奇怪了,正因为意识到了,又没个台阶可下,她把自己困住,只有更加不自在了。 巧的是那个教她装病的丫头还进来服侍,帮着摆饭,莹月见着她,心内就发虚,同时坚定地想——她才不装病,她干不出来! 为了跟方寒霄表白她非常健康,让他就算听见了什么也不至多想,她努力地吃着饭,还添了一碗。 她要求添饭的时候,方寒霄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莹月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不自在感就消除了不少,跟他微笑了一下。 方寒霄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想:真的能吃。 怪不得这么快把自己养圆润了。 正用着饭,屋外来了一个丫头,抱着一摞各色帖子信件,禀报:「周先生偶感不适,告了假,这是这两日累积下来给老太爷请安慰问的文书,老太爷说,请大爷帮着分一分,该写回信的写个回信,别人一片好意,别拖延了寒了人的心。」 她说着,眼尖地瞥见窗下的书案,过去一放,脚不点地地飞快走了。 方寒霄:…… 方老伯爷这是知道他来了新房,才有意这么干,把他拖在这里久一些。 对方老伯爷的话,他不愿意听的往往就直接不回应,但他心里有个度,并不事事都跟方老伯爷拧着来,十回里违他八回,总也得答应两回。 用过了饭,他就踱到书案前坐下,墨都是莹月现成磨好了一砚池,他拆了信件,提笔便挨封回起来。 他忙着,莹月正好不打扰他,新房是一明两暗,共三间屋,她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另一边做暖阁及半个库房的小间里,打算歇一会。 她有点不太舒服——吃多了。 方徐两家生活水平不同,方家在饭食上要好得多,且也没人克扣她的,莹月比在徐家确实饭量见长,但再长,两碗饭仍然超出了她的正常所用,盛都盛来了,又不好剩下,她勉强塞下去,就有点撑着了。 这感觉不好过,她躺到炕上,想睡一会都睡不着,只觉胸腹间都好似被什么噎着,她要了茶喝,想把冲下去。 玉簪起初不知道,依言给她倒了两遍茶,莹月喝了——她更撑了。 她脸都皱了,玉簪慌了:「怎么了?可是吃着不新鲜的东西了?」 莹月苦巴着脸:「……我撑着了。」 要是饭食不新鲜,她这会儿该上吐下泻了,没别的反应,只是噎,那就是单纯撑着了。 玉簪听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大奶奶今日用得多,我以为是想了半日文章,耗神耗的才这样,早知我就拦着了。」 「我躺一会,应该就好了。」 莹月虽然难受,但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忍着闭上眼睛。 她在徐家时都是这样的,一些小毛病徐大太太不会给请大夫,都靠自己挨过去。 玉簪石楠两个也习惯了这样,便只是有点担心地守着她。 只是吃撑了这事吧,论病不算病,可也是真的难受,怎么躺都不自在,平躺觉着气短,侧躺压着更噎,莹月不觉就哼哼唧唧起来。 她能挨,可没坚强到一声不吭,连痛都不叫地挨着呀。 石楠坐不住了:「我找大爷说去,就是不请大夫,给寻两颗消食的丸药也好。」 莹月忙伸手拉她:「别去。」 第71章 石楠不解:「为什么?」 她觉得可以要来的,这点小事,方寒霄不会不帮。 莹月说不出来,只是哼唧道:「别去嘛。」 玉簪渐渐回过味来了,一处长大的人,终究是有些灵犀,她低声道:「好,不去,以后我再也不逼姑娘了。」 她复了旧日称呼,石楠愣了愣,忽然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怎么说的,装病弄成真病,什么事没办成,白吃了一番苦头! 她立刻也后悔极了:「姑娘真不喜欢他,讨厌他,我知道了,我不该总唠叨姑娘,我以后不说了,那起人再出什么装病的馊主意,姑娘也别理她们。」 莹月叹气道:「也不是——我没讨厌他。」 她就是不愿意像她们说的那样做而已。 石楠没口子应着:「好,好,不讨厌他,反正姑娘爱怎样就怎样吧,可别再像这回似的干傻事了。」 唉,她们家姑娘就是人软心善,不愿意也不忍心对人疾言厉色,可不就为难着自己了。 莹月又哼唧起来,她难受呀,哼出来还能好过点。 方寒霄站在小间的帘外——他本来真是不知道的,但是莹月嘤嘤个没完,小间里跟藏了只小猫似的,隔着堂屋都若有若无地传过来,他定不下心,不得不搁了笔,走了过来。 然后他串起来发生了什么了。 为了不勾引他,于是把自己吃撑了—— 方寒霄无语,走出门去。 他习武之人,脚步本来轻飘,两个丫头全神贯注在莹月身上,都没意识到他在帘外站过一刻,直到过一会后他回来,把两颗红红的还散发着果香的丸子往莹月枕边一放,两丫头方目瞪口呆。 方寒霄出去了。 玉簪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丸子闻了闻:「像山楂味。」 山楂是消食的,这是什么丸子,答案很明确了。 莹月脸一下红了,就是说——方寒霄起码是知道她吃撑这事了。 帘子又一掀,方寒霄重新回来,把一张纸展到她眼前给她看了看:先吃一颗,半个时辰后效用不显,再吃另一颗。 莹月简直没脸见他,自暴自弃地把纸捂到脸上,藏着点了点头。 方寒霄:…… 他才写的字,墨迹还没干。 他不管莹月的保护,硬是扳开了她的手,把坏了一点的纸张拿回来,先看一眼糊掉的纸,再看她的脸。 莹月没反应过来,顶着墨迹点点,只跟他对视一眼,就忙把脸撇过去,还想藏起来。 方寒霄捏着她的下巴,食指在她脸颊上用点力蹭了一下,然后把染黑的指尖竖到她眼前给她看。 莹月下巴被控制,想躲也躲不掉,两个眼珠被迫盯在他指尖上,渐渐靠近,快盯成了对眼—— 然后,她反应过来了! 她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莹月快羞哭了,这个人怎么这样,他就不能君子一点,当做看不到么。 方寒霄不君子,他欣赏似的,逮着莹月的脸又看了两眼,才终于发慈悲放过了她。 脸都丢完了,莹月也不躲了,自暴自弃地摊在炕上。 方寒霄看够了她的笑话,终于脚步轻快地出去了,玉簪石楠两个也没想到会生出这个变故,都想笑,又觉得对不住莹月,努力憋着,去倒了茶来,扶着莹月让她把山楂消食丸吃了。又打水来给她洗脸。 丸药还是很管用的,一炷香后,莹月终于觉得舒服些了。 她很盼着方寒霄赶紧走,但这一个下午,方寒霄占了她的位置,慢悠悠地替方老伯爷写着回信,就是不动弹,中间还来看了她一回,关心她好点了没——如果俊脸写满调侃也算关心的话。 直到黄昏,他才抱着满满的书信走了。 莹月这回人没白丢,之前丫头们一直动不动环绕着她嗡嗡,劝她接近方寒霄,把方寒霄的心勾到新房来,有过这次闹剧后,玉簪石楠再也不说了,那六个丫头想说,玉簪石楠还会找别的话题打岔,或把她们拉走。 六丫头作何感想暂不去提,莹月是可以专心继续写她的第一篇文章了。 她开始很有雄心壮志,但总是开不出满意的头来,开不出头,就无法继续走下一步,憋了几天,不得已跟自己妥协了一点点——先写,不管写成什么样,写出来再修。 她不硬抠字眼之后,就顺畅多了,她的思路本身不堵,要写什么是很明白的,不过两天功夫,就把全文都写好了,共计一千零五十个字,三页笺纸。 没有别人可以分享,她就拿给玉簪石楠看。 两丫头认识的那几个字完全不足以看懂连贯的文章,但仍然非常捧场地赞不绝口:「大奶奶太厉害了!」 厉害在哪里,那说不出来,不过只是一种感觉,在她们看来,文章是如徐尚宣那样的正经读书人才能做出来的(虽然他是个学渣),现在她们大奶奶也能写出来一篇,那可不厉害极了吗? 莹月自己虽然开心,不过还不甚满意,她觉得她读的书还是太少了些,词汇量不足,见识也少,有些情绪在心里想得好好的,笔下写出来就走样了,不如她以为的那么好。 她没别的事,就抱着这篇文章继续加工润色。 方寒霄不知忙什么去了,这几天没再过来,但是方慧来过两回,见到她干的事,很好奇,还跟她讨论了一下,然后,转头捅到方老伯爷那边去了。 她是炫耀着外加表白自己去说的:「祖父,我大嫂可用功了,她天天都在做文章,我也要好好读书,不辜负祖父的期望。」 方老伯爷欣羡读书人的门第,那是家里人人都知道的,方寒霄不在家的时候,方慧不乐意跟洪夫人过,跑来方老伯爷这里求庇护,把方老伯爷哄得十分宠她,就靠的这一招。 第72章 方老伯爷一听,心里舒服了点,觉得这个孙媳妇虽然换得很凑合吧,但也是有些可取之处,就发了话,叫方寒霄去,让莹月带着文章来给他看看。 方寒霄才从外面回来,不客气地写了四个字给他:您看不懂。 方老伯爷眼一瞪:「那要你管,我就是要看!我孙媳妇做的文章,我还不能看看了?你少啰嗦,去把人叫来。」 方寒霄摇摇头,倒也不跟他争,丢了笔,往新房走。 他到的时候,莹月没在琢磨她的文章,而是正捧着张银票发呆。 面值一千两,方老伯爷给她的那张。 她有一点想用掉这银票了,自己动了念头写文,才忽然意识到她方方面面都有不足,很需要再多读点书。 她没有别的钱,在徐家时徐大太太好歹一月给她发一两银子,这里她吃穿不愁,但没人和她提起来月银这回事,她也不能问人去要,于是看着锦衣玉食,其实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除了这张烫手的巨额银票。 她发呆发得很专注,因为内心正在剧烈挣扎她到底用不用,她那小小游记则就摆在手旁边,于是方寒霄到她身后,一俯身就把抽走了。 莹月:「……?」 她跳起来红着脸去抢:「还给我。」 跟自己的丫头分享分享喜悦还罢了,这种不成熟的小文章,哪里好意思拿给别人看。 方寒霄一只手就把她两只手腕都扣住了,轻松地镇压着她,另一手把笺纸举到眼前。 莹月急道:「你别看!」 她努力想挣扎,毫无效用不说,徒自把自己衣袖往下挣得滑了一截,露出小半雪白莹润的手臂,察觉到方寒霄的眼神移过来看了一眼,她——她不敢动了。 总算方寒霄的眼神又移了回去。 一千来字不长,他不多一会就看完了,微有讶异地扬了扬眉。 这是一篇鲜活之气几乎快跃出纸面的短文。 没有什么太生僻的用典,词藻也不十分华丽,但看到的人很容易带入到作文者在经历文中一切场景时的心绪,再平淡无奇的画面在她笔下也有一种别样的新鲜感,这一份活泼泼的灵气,极具作文者自己的特色。 词不惊人,情可动人。 他把错开的三张纸移开,一低头,见到莹月正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 眼睛里面都是委屈。 好像他把她怎么着了似的——然而良心这种东西,方寒霄觉得自己是不大有的,莹月都这样了,他一点也不心软,仍旧不把文章还给她,只是松开了她的手,然后示意她跟他走。 莹月抢不过他,只好没办法地跟他后面叨叨:「你怎么这样,你还给我还给我——」 逼急了,还大着胆子骂了他一句,「你这个坏人。」 方寒霄停了脚步。 莹月一吓,忙倒退两步。 但方寒霄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勾起一边嘴角向她笑了笑。 莹月更郁闷了——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你说! 郁闷完了还得跟他走,她的文章在他手里,谁知道他拿走要做什么去。 一路跟到了静德院里。 莹月眼睁睁看着她的文章落到了方老伯爷的手里,更傻眼了。 她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打发时间写着玩的东西,为什么最终会惊动到还在养病的方老伯爷这里来了? 方老伯爷被扶着半坐起来,很认真地看着。 方寒霄没说错——他其实真的看不懂,他当然比玉簪石楠要强,但识字,跟读书,仍然是两码子事。 这不要紧,方老伯爷自有一套辨别方法:他看不懂的,那才是正经文章呢! 他就非常满意了,连连夸了两声。 莹月摸不着头脑,只能涨红着脸,小声努力谦虚着说「没有,不敢」。 方老伯爷不但夸她,还不白夸,夸完就让给她红包,面额很熟悉,又是一千两,大手一挥,说是给她「零花着玩」。 他们家零花都是这样的呀——莹月晕晕地领了零花钱,出去了。 到了外面,方寒霄终于肯把文章还给她了。 跟他来一趟就暴富一下,莹月心里再多意见也说不出来了,她很想觉得自己不是被收买了,但是吧——就真的是发不出火来。 她为自己这念头有点羞愧,默默地要走,方寒霄拦了她一下,走到耳房里,从最靠近里面角落的一个柜子里摸索了一下,重新走出来,把手向着她伸出去,同时示意她伸手来接。 他的手是握成拳头的,莹月隐约瞥见他指缝间露出的似乎是什么块状物,迟疑地,伸出了手去。 叮叮咣咣,一小堆碎银落下来。 他手掌大,莹月没有防备,一只手装不下,忙另一只手也抬起去捧着。 方寒霄把银子给完她,就很干脆地向她抬抬下巴,示意她可以走了。 …… 要么古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呢,莹月一路追着他来的时候,还气得要打他了,觉得没有见过这么坏的人,这会儿被银子连番砸下来,她要是想解气,该全丢回他身上去,但是,实际上,她捧着满手银子,只能道:「——你要不要一起过去吃饭?」 那什么,就,总觉得至少得客气一下。 她没想过方寒霄会答应,也不太想他答应,但方寒霄点了点头,就走她前面去了。 莹月:「……」 低头看看银子,想想她急需要补充的书,她很没有骨气地跟上去了。 ** 主动邀请过一回以后,方寒霄过来新房开始频繁起来。 说不出来是怎么变化的,好像自然而然并且不知不觉就这样了,丫头们——尤其是玉簪石楠很懵,劝半天莹月没用,她们放弃死心了,反而算是如愿了? 第73章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嗯,不过反正是好事。 两丫头就很开心,另六个丫头感觉任务在望,心情也很不错,每日忙忙碌碌地,都觉得很有劲头,新房的气氛都因此变得喜洋洋的。 只有莹月感觉不太好。 方寒霄每次来呆的时间不长,但开始会动她的书,她在这上面有点小气,就是不喜欢别人碰,很担心别人给她弄脏了或者是弄坏了,哪怕看旧一点她都心疼。 这念头她没办法明说——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小气。 就只好满眼紧张地,看方寒霄在她眼皮子底下换着书看。 总算他看归看,并不带走,大多数时候是来吃饭时来早了,就随手抽一本她的书看一刻。 莹月又觉得很可惜了:他这次抽的和上次抽的往往未必是同一本,她那么不容易攒下的书,他都不认真看,乱看能看出什么意思来呢。 方寒霄再乱抽,她就要纠正他:「你上次看的这一本,你没有看完。」 她记得可清楚了,他才翻到一小半。 方寒霄顿了顿,目光奇异地看她一眼,接了她递过来的书。 莹月乘机问他:「我可以请人帮我买几本新书回来吗?」 她有钱了,而且是可以花的碎银,他给的,咳。 这种数目不多的银子她还是敢花的,捧回来第一刻先给玉簪石楠各挑了两块大点的分了,很有模样地道:「给你们压箱底。」 玉簪石楠要推辞:「我们要银子也没什么用,大奶奶留着买书。」 「我还有多的呢。」莹月把小捧银块跟银票都拿给她们看,又笑着难得反过去打趣一句,「你们也要慢慢把嫁妆攒起来了。从前我都发愁,不知道给你们陪两本书过去夫家嫌弃不嫌弃。」 书当然不比银子实用,不过玉簪石楠都知道,书是莹月的命根子,再不肯送别人的,从前没钱,能把书陪给她们就是最真切的心意了。 就都不推辞了,高兴地收了,石楠还笑嘻嘻地道:「我们也跟大奶奶发一回财。」 话说回来,方寒霄对她的买书请求点了下头,就看书去了。 莹月本还想问他她拜托给谁好,见他这样,不好意思催太紧,就打算等两天,再问一下。 谁知过两天后,方寒霄直接给她抱了一堆散发着新鲜墨香的书过来了。 莹月又惊又喜,绕着堆放在桌上的书团团转了两圈,挨本大概翻了一下,才想起来要向他道谢,又要去给他拿钱。 两块碎银抓在手里了——她递不出去。 拿他给的钱,买他的书,好像有哪里不对? 方寒霄只是挑眉看她,没接。 莹月讪讪地把手缩回来,又跟他道一遍谢。 方寒霄没说什么,他还是会拿书看,不拿新书,就拿她从娘家带来的旧书。 旧书莹月翻过多少遍了,如今看是不太看了,但她一本一本努力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书,感情是很不一样的,方寒霄去拿,她就仍是忍不住要去望一眼。 大体来说,这日子还是很和谐安宁的,除了洪夫人渐渐沉不住气。 方寒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如今常到新房来了,但仍旧不设法打发走她的眼线们,于是新房发生了什么,洪夫人基本上是实时可以接到汇报。 ——跟没接到也没什么两样。 两个人到一处就是看书,这是做夫妻还是做同窗啊? 丫头传话都渐渐传得吃力起来,因为方寒霄与莹月的对话是有的,但基本绕着书籍打转,莹月说的她听不懂,方寒霄写的回应她不识字,同时也看不懂—— 这怎么是好。 洪夫人都服气了:「就没点别的?」 丫头说不出来,好像就真的没有。 憋半天,她憋出来一句:「大奶奶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书,大爷动她好像都不太愿意,总盯着。」 这说来说去不还是书吗?! 洪夫人气得要骂她,总算丫头补了一句:「大爷应该看得出来,但是他还是要动。」 她有点费解地道,「他自己拿过来的新书,就从来不看,有两回大奶奶主动递了新书给他,他不要,还是去拿旧书了。」 她看见大奶奶对着他的背影偷偷瞪了一眼,但大爷就很处之泰然,坚持只拿旧书。 洪夫人心中一动:「——好像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她暂时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可以再忍一忍,等一等。 然后又过了一阵子,她终于等来了一个有价值的新消息:隆昌侯府岑永春与徐家徐望月婚期已到,帖子送到了府里,除了给方伯爷的,岑永春还亲自手书一封,送与方寒霄,邀他务必去喝这一杯喜酒。 这是洪夫人一直在等的一件事,她知道两家定亲礼是已经办过了,岑永春是娶续弦,办得比较低调。洪夫人当时按兵不动,没去设法刺激方寒霄,就是等着一刀真的落下来,砍在他的心上,能不能刺激得他在失常之下,暴露出些什么。 没想到岑永春这么配合,帮着把这一刀砍得更重更深了些。 婚期是在五日之后,她立刻吩咐人留意新房的动静,尽快弄清楚方寒霄准不准备去。 ** 莹月好似被一盆冷水泼下来。 她沉在虚幻的安宁中,几乎快要以为自己就可以过着这样平静的日子,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 方寒霄把这一张朱红洒金的请帖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一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就惊恐地站起来往后躲,后背都撞到了放满书的格架上。 方寒霄平静地写了三个字:怕什么。 莹月快要转身抱着格架了——她能不害怕吗,她长姐背叛他,昏礼还邀请他去,这是怎么想的! 第74章 她恐惧里又有点生起气来,长姐太过分了,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自己默默嫁过去就算了,真把方寒霄招惹去,方寒霄受不得这个刺激,把她的昏礼搅和了,看她后悔不后悔。 方寒霄还写:你跟我一起去。 莹月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不她不去。 她才嫁来时对方寒霄那种说不出的害怕全回来了,方寒霄越平静,她越怕他忽然发作,忽然把书案掀了什么的——虽然他从没表现出任何一点这方面的倾向。 方寒霄不得不安抚她:我没生气。 莹月战战兢兢地,她不相信。 谁能信啊,她觉得她不傻。 方寒霄有点不悦了,他干什么了,把她吓成这样。 他脸色一变,莹月对别人的这种情绪很能感应到,嘤嘤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 就说他生气吧,还不承认。 方寒霄:…… 他没脾气了,只得再写了一遍:没有生气,生气也不找你。 莹月终于慢慢平复了一点下来:好像,有点道理?岑世子邀他去,他气不过去找他麻烦更合理,或者找长姐去。 方寒霄拿笔再点了点第二张写着叫她一起去的纸,莹月就不敢拒绝了,怕真惹着他,轻轻点点头。 又鼓足勇气小声道:「……对不起。」 总是她家办的坏事。 方寒霄放下笔,忽然掐她一把脸颊,把她含在眼眶里的两颗泪掐下来,走了。 莹月:「……」 五日时间倏忽而过,隆昌侯府请帖上写的吉时很快到了,而这个时候,时令也来到了六月初。 天气好像一下子就炎热了起来,五月里早晚还有凉风阵阵,一进入六月,便是清早出门,扑面而来的已经是一股热气,令人心里生出燥意。 莹月还好,她生来畏冷不畏热,只是她虽不燥,心里却七上八下,慌得厉害。 那日她被方寒霄掐了一把,感觉自己好像付出过代价了,让他出了下气,当时心定了点,但随着吉日一天天逼近,她又不得不忐忑起来了。 直到当天,她像个木偶一样被丫头们穿戴打扮好,下午时分,愁眉苦脸地出了门,那模样,不像去贺喜人家昏礼,更像是办事的主家有了什么倒霉事似的。 方寒霄还是不去骑马,还是坐她旁边。 莹月憋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细声细气地道:「就我们四个人去吗?」 配置跟上回去建成侯府都是一样的,她带了玉簪石楠,方寒霄仍是自己一个人——连车夫都算上勉强能再凑出来两个。 方寒霄靠在后壁上,点了个头。 莹月就又添一重担心——这要打起来怎么办? 她嚅嚅地提意见:「——还是多带几个人吧?」 方寒霄默了一下,搞懂了她的思路,嗤一声笑了。 莹月感觉到了淡淡的被嘲笑,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甚是轻松,情绪也比较稳定的样子,她被嘲一下又不算什么了。总比他寒霜冷面地坐她旁边,一脸就是去找茬的模样强。 唉,真不知道那个岑世子怎样想的,长姐知不知道这回事,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拦一拦。 她等待的这几日里,翻来覆去细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是差不多想明白了方寒霄的意思,抢了他未婚妻的人指名道姓地发帖子来向他示威,请他去参加昏礼,他要是不去,那才是示弱,装也得装出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去赴宴——好强的人都这样,要是换了她,她就肯定不去。 隆昌侯府距着平江伯府挺远,在另一个片区了,这是因为隆昌侯府发迹早于平江伯府,占下的地段比平江伯府要好,更临近宫城,不过同时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它没有平江伯府府邸大,宫城附近达官贵人比邻而居,就是侯府往里一放,也没有多么显眼了。 莹月一路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下,她下来的时候看了眼天色,发现他们到的时间不早不晚,算是刚刚好。 隆昌侯府里面已经很热闹了,这次是男女分开摆宴,进门送了礼包,就有下人来分别带路。 莹月又有点心慌了,转头看方寒霄一眼,小声道:「你走的时候叫我呀。」 她真怕方寒霄等会见了正场面,心里还是气不过,受刺激之下把她忘了,自己走了。 方寒霄:…… 他想了想,示意莹月伸手。 莹月会意地把掌心摊开。 方寒霄一笔一划慢慢写:记得就叫你。 莹月低着头呆滞了:她是不是看错了?记得叫她是什么意思?那要是不记得——? 方寒霄看一眼她傻眼的表情,眼底现出一丝笑意,没做多的解释,松开了她的手,转身跟下人走了。 莹月:「……」 周围人来人往,她没办法追,纠缠着太难看了,只好在下人有礼的催促下,慢吞吞往另一边走。 昏礼这样的人生大事,来贺喜赴宴的人众多,一个地方必然是安排不下的,莹月被引入的是个小一点的花厅,团团摆了四桌宴席,此时人将将来了一半。 屋里四处本立了伺候的丫头们,都穿得十分喜庆,客人们自己带的下人就不便再往下挤了,太过嘈杂,统一被安排到了隔壁的一间屋去,如有事召唤,可使主家的丫头去传话再叫来。 如此,莹月就只得一个人身处在这厅中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圈,发现她在来的诸人里应该是年纪最小的,而别的——别的就没什么了,她反正是一个人也不认得。 她在看别人,别人也在看她,这厅里来的女客们不少本身是认识的,便不认识的,进来互相有认识的人引荐一下,叙一叙,也能叙出点头绪来。 第75章 莹月与她们不同,是全然的生面孔,众人对过几回眼色,咬了一下耳朵,发现竟无人知道她,都有点觉得奇怪了。宴席的位置不是随便安排的,能到这间厅来,至少彼此该是差不多的人家。 于是不多时,就有人来含笑向莹月搭话了。 莹月不惯交际,红着脸报了家门,这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尚书家的孙女,你姐姐我常见,只是没见过你。」 她跟徐家应当是真的有来往,因为莹月没报娘家来历,她嫁了人,从此在外行走,先以夫家论了。 而这妇人仍能一下就说出徐老尚书的名号,不但跟徐家认识,而且关系应该还算是友好的——一般的只会说徐大老爷,出门交际本也没有越过父亲打着祖父名号的,她特别把已经过世的徐老尚书提出来,其实算是抬了莹月身价。 只是她算友好,旁人就不一定了,厅里乃至于静了一瞬,然后各色诧异的目光才投了过来。 徐家姑娘易嫁之事,在徐大太太不遗余力的宣传下,京中是已人尽皆知了,虽然徐大太太拼着命说是长女生病才致如此,但只看不过隔了三月,望月就摇身一转,重攀入了隆昌侯府的大门——哪怕望月当时是真的病了,真的不能出嫁,别人也不能不多想。 这各色异样目光里,有两道格外刺目。 莹月循着茫然找去,发现还挺巧,是两个坐在一起的妇人,年纪很轻,只比她大一点,大约在二十岁上下,穿戴上都很好,肌肤白皙,一派养尊处优气质高雅之相,只除了那眼神,真的刺人,两人离得近,还起到了近乎叠加的效用,以至于莹月根本忽视不了。 见到她望过来,两个人也不收敛,仍旧是直直地打量着她,那份与别人单纯看热闹不同的奇异意味让莹月觉得有些熟悉——怎么好似那日在建成侯府里,薛大姑奶奶看她一般? 莹月当时没把薛大姑奶奶放在心里,但她现在有点头疼了。 出门第一次,遇见一个「情敌」;出门第二次,遇见一双,那要是出门第三次——? …… 莹月觉得有点难理解,方寒霄长得是很英俊,可是只能远看,他这个人,一近相处起来,那真是又坏又烦人,刚才还吓唬她要把她丢下。 这些姑娘大概是没有跟他真的相处过,才会被蒙蔽了——不对,不是姑娘了,都嫁人了,嫁人了还惦记着他,还要对她放冷箭,更不知她们怎么想的。 莹月悄悄叹了口气。 「真是没想到——」 「呵,人算不如天算。」 坐在对面的两个妇人不但看,还拨动着嘴唇,轻轻议论着。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你怎么样?」 另一个被追问,咬咬唇不说话了。 先说话的那个低低地转移了话题:「徐望月这小贱人,偏她运气倒好。踩了人,自己上来了。」 咬唇的不肯认同了:「好什么?进门就做娘,亏她拉得下脸,为了荣华富贵,当真什么都不要了。」 先说话的笑一声:「这话也是,他日见着她,我得记得问问她这滋味怎么样。」 咬唇的叹息了一声:「只可惜了——」 她没说可惜谁,但先说话的自然是知道的,她声音里加了份狠劲:「徐望月太过分了,她这种日子还把他请来,想干什么。」 莹月不会作为娘家人坐到这个宴席上,她来,只可能是跟着方寒霄来,从平江伯府的交情算起的。 「为了显示心里没鬼吧。」咬唇的冷笑道,「当别人都傻子似的,看不出来她玩什么把戏。」 先说话的把声音更压低了一点:「行了,你犯不着生气,我听说,隆昌侯夫人可不怎么满意她,捱不过岑世子坚持,才勉强答应了。这往后,有她的好日子过。」 咬唇的点头:「我知道。荣华富贵有命赚,有没有命花可是另一回事——哎,你别看她了,来人了。」 先说话的也看见莹月身边走来了另一个人,把目光收回来:「知道了。」 来的是孟氏。 她跟着薛嘉言一处来的,脚步匆匆,进来到莹月身边坐下的时候,乃至带着一点微喘:「徐妹妹,我可算找到你了。」 莹月被一屋陌生人看来看去,正看得后背细汗都要冒出来了,忽然看见她出现,惊喜得不得了:「孟姐姐!」 虽然她跟孟氏只有过一回来往,可跟别人比,她已经算是亲近的了。 见孟氏大概是赶得急,头上微微冒汗,殷勤地拿自己的扇子给她扇扇,又好奇地问道:「孟姐姐,你知道我来?在找我吗?」 孟氏笑着道谢,点头解释道:「我跟我们爷一起来的,我们比你们来得晚一点,你们爷在门外守着,等到了我们,请我来跟你一起坐着,怕你一个人闷。」 莹月睁大了眼:「真的?」 孟氏笑道:「自然是真的,我跟丫头问你,但是来的人多,我先被引到另一处去了,问了一圈人,终于问到你在这里,我才过来了。」 莹月甚是感动:「孟姐姐,辛苦你了。」 「我辛苦什么呀。」孟氏笑道,「我也想跟你一处坐着,离开宴的时间还有一会,正好我们说说话。」 又打趣道,「主要是你们爷的嘱托,我们家爷就没他这份细心,你要谢,回去谢谢他。」 莹月脸红了。 他也不太坏。 怪不得从前招人喜欢了——她悄悄望了对面那两个妇人一眼。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的四大乐事之二,前者是小登科,后者是大登科。 岑永春今日将要达成前者,然而他心中的喜悦,丝毫不下于状元入洞房,大小连登科——或者说,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76章 这份饱满昂扬的喜悦都是他去迎来的新娘子带给他的,而在他骑着高头大马,胸戴红花地回到隆昌侯府以后,一眼见到正要往里面走的方寒霄时,达到了顶峰。 「寒霄!」 他乃至于在马上就叫了出来。 把挤在门外看热闹的众人的目光全引了过去。 方寒霄本来已经被下人引进府里了,他在男客那边寻了一圈薛嘉言,没找着,又出来等他,才耽误到了这一会。 听到呼唤,他淡淡转头,同时不动声色地伸长胳膊把身边的薛嘉言拦了一拦。 薛嘉言不安分地想往外窜:「方爷,你别拦我,不揍他一顿,我心里这口气下不去!」 他之前见到隆昌侯府过定礼时说要来灌醉岑永春,其实只是戏言,后来不多久由薛二老爷领着走通了锦衣卫同知的门路,就做校尉到宫里守大门去了,没把这回事当真记着。 直到喜帖送到了建成侯府,他换班回家,听到下人议论,才知道岑永春究竟要娶谁,气得暴跳,前天已经跑到平江伯府去过,约着方寒霄要去把岑永春打残。 方寒霄把他拦下了,只说对徐望月本来无意,不成没有什么可惜之处,薛嘉言本已有点被劝下了——徐望月若好,没有什么对不住他兄弟之处,那她嫁别人就嫁别人罢,总不能拦着不叫人出嫁;若不好,那这种姑娘本也配不上他兄弟,去祸害别人最好。 他说服了自己半天,但这会一见岑永春那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样儿,全部破功了,就想把他从马上拖下来一顿揍。 「寒霄是他叫的!谁跟他那么熟!不要脸!」薛嘉言被拦着窜不出去,气得只是碎念。 方寒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的,他从前跟岑永春真的不熟,几乎陌路。 所以,要不是有徐望月这一出,他都不会确定他对他有这么大怨念。 京中子弟无数,分门第分文武分才能,各自有各自的小圈子,从前方寒霄领头的这个小圈子,跟岑永春是没有交集的。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双方就是合不来,他们相同的只有出身,志趣都不相投,自然而然渐行渐远——这是曾经的方寒霄以为的。 他那个时候,太年少太飞扬也是太天真了,他不知道对于岑永春来说不是这样。 岑永春曾经努力接近过他们的圈子,但是没有成功,被排斥了。 那个时候,方寒霄自己是平江伯世子,将来要接方老伯爷的要职;薛鸿兴没有子嗣,薛嘉言过继给他是早晚的事,薛鸿兴掌握的都督府虽然捞钱比不上漕运总兵官,但是是中枢要职,位高权重;而岑永春呢,那个时候他的父亲隆昌侯身上只有一个闲职,于是他这个侯府世子,其实还比不上薛嘉言这个二房长子值钱—— 外面看着差不多的子弟们,里面扒一扒,其实是差挺多的。 所以,对岑永春来说,他不觉得方寒霄他们不带他玩只是跟他玩不到一块去,他认为自己是被人瞧不起。 这些都是方寒霄到了外面,因故要查隆昌侯府的时候才顺带着查出来的,他为此有一些惊讶,惊讶过后,就没什么了,只是把它作为一桩事备案着,暂时并没想到要怎么用,又能不能用。 但世事吧,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没料到他孤身返京没几天,岑永春就自己挥舞着把柄扑到他面前来了。 现在,方寒霄在众目睽睽中,微笑着看着岑永春跳下马来,昂首挺胸地走过来,忽然变得很熟络地跟他打招呼:「寒霄,你能来,我真高兴,以后咱们做了连襟,就是亲兄弟一般的交情了,一会我单敬你三杯,你可不许早走,我不放人的!」 方寒霄笑着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仍是当初那样耀眼,站在人群里仍如鹤立鸡群,所以岑永春还隔着一段距离,都可以一眼把他认出来,岑永春心中为此有一点堵滞,但旋即又舒服起来——他怎么可能不郁怒,不肯示弱在面上露出来罢了,表面上装得越好,心里肯定越呕! 岑永春的目光还往薛嘉言面上去转了一圈,看见薛嘉言瞪眼看他,心中更抖擞了——风水轮流转啊,当年一个二房的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他伯父自己得了亲生子,他一个侄儿,屁也不是了,想一想都痛快死人。 方寒霄心有别事,忍得下这口气,薛嘉言可忍不了,拳头当时就捏起来了:「看什么看,没看过爷?!」 他一直是这个脾气,对不喜欢的人不肯敷衍的,岑永春从前就吃过他两回排头,那时心中深为不忿,但眼下却觉得很心平气和:「嘉言,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冲动?我听说你如今有差事了,这是件好事,恭喜你,不过你得改改脾气,不然难道在殿前当值时也这么鲁莽吗?」 薛嘉言才听他说了个开头,白眼已经要翻上天了——所以他们从前就不乐意跟岑永春玩!仗着大他们两三岁,想挤进他们的圈子也罢了,偏偏还想争着做老大,一说话就教训人,好好的,谁愿意多这么个爹管着,凭什么呀他。 「我怎么当差,用不着你管,你捡别人的——哎呦!」 是方寒霄用力掐了他一把。 薛嘉言也知道自己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太难听了,他性子粗,但其实不怎么会出口伤人,悻悻地住了口。 岑永春脸色难看了一瞬,但很快把自己说服住了,他不是捡,他是抢! 硬生生从方寒霄手里抢过来的,还反手塞了个庶女给他。 方寒霄迫于无奈,只有凑合着把庶女认下了——没有比这更能解他当年那份不得志的心情了。 这个时候,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已经放得告一段落,有人过来陪笑催他:「新郎官,该射箭踢轿门,请新娘子出来了。」 岑永春随口道:「知道了。」 然后不再理会薛嘉言,继续去跟方寒霄道:「寒霄,三天后我们要回门去,听说之前你娶妻时,弟妹不慎撞着头受了伤,没能回去?正好,这回我们一起回去,你可不要不到啊——就算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也不能一辈子就不跟岳家来往了不是?想开点,嗯?」 第77章 他不着急去迎望月出轿,只是等着,看见方寒霄听见他的邀请后,眼神似乎变了一变,眼底压抑住了一点什么,他更舍不得转开眼了,恨不得就驻足在这里欣赏。 娶徐望月,值,太值了。 方寒霄跟他对视了片刻,快要压抑不住眼底的情绪似的,微微别过脸去,很草率地点了下头,好像无法面对他,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打发走。 岑永春真是志得意满,来催他的人把弓箭都递过来给他,他接了,道:「那我们说好了啊,你要不去,我叫人到你府上请你去。」 这才走了,背影都是扬眉吐气。 薛嘉言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又听说,听说来听说去的,他听说的真不少,跟那三姑六婆似的。」 方寒霄悠悠负了手,眼底抑住的情绪终于倾泻了一点出来——根本不是怒气,而是笑意。 果然,岑永春娶了徐望月,是不会舍得不向他炫耀的,不过,他得意的程度仍然有一点超乎了他的预料,简直如受不了锦衣夜行的暴发户一样。 他连鱼饵都不用放,他就上赶着浮上来咬钩了。 而这不过是个开始,他们成了连襟,以后肯定会更多地进行亲近,当然,都是岑永春主动,落在别人眼里——比如说隆昌侯眼里,他只是被迫,隆昌侯和方伯爷之间的龌龊不会牵连到他身上,他就是清清白白,毫无问题。 「好!」 「好箭法!」 喝彩声响起来,是岑永春向轿门边上射了一箭,同时爆竹声喜乐声又大作起来。 岑永春向前掀开了轿帘,方寒霄没有兴趣看了,扯一把薛嘉言,薛嘉言哼一声:「便宜他了,不行,等会我一定要灌他,寒霄,你可不要再拦我了,我灌不死他。」 方寒霄在这上面确实没必要阻拦,做口型:一起。 不让岑永春觉出他的「失意不忿」,他怎么会有动力进一步来贴着他呢。 薛嘉言努力辨认了一下,高兴了:「好!」 跟着他往里走去。 方寒霄不是虚言,等过小半个时辰之后,岑永春那边拜堂等礼仪完成了,过来敬酒,他伙同薛嘉言,是真把岑永春灌了个足。 有人来劝,他就乜斜着眼,要笑不笑,神色间乃至有点江湖气,摆明了他就是要找茬,岑永春见了,反而得意,他府里替他挡酒的堂兄弟们要代替他喝,他都不要,把人搡开,这是他至今为止喝得最香的酒,每一杯都是他少年黯淡时光的补偿,怎么可以由别人代替! 他就陪着方寒霄喝,喝得飘飘然,说话都大了舌头。 方寒霄不会说话,他大不大舌头是看不出来,不过他身上一层重过一层的酒气是明摆着的,看上去离醉也不远了。 他们这一桌,几乎是最后散的——还是岑永春已经醉晕了头,他的兄弟们看他模样不像,怕出丑,硬把他抬走了才了的局。 这时间里,莹月一直在另一边等着,越等越冷清,等到后来她们那个厅人都快散光了,要不是还有孟氏陪着,她都要哭了:她不会真被丢下了吧? 等终于被领着出去,见到方寒霄,她本已委屈了,再闻着他一身呛人酒气,她更觉不乐意了,也不害怕他在这里受刺激闹事了,大着胆子指责了他一句:「你怎么喝得这样。」 她要跟他一车回去的,好熏人。 方寒霄醉眼朦胧,把她望了一望,忽然倾身向前,照着她的脸呵了口气。 莹月被扑面的酒气熏得眼都闭了一闭。 待她回过神来,就气得跺了下脚。 他真是一点也不好! 月上柳梢头。 隆昌侯府外原来停得满满的车驾已经稀疏了许多,踩在一地爆竹上,埋怨的不只是莹月,孟氏也很不满,对着同样一身酒气的薛嘉言唠叨。 「做什么在喜宴上喝成这样,回去婆婆问起来,我看你要怎么说——」 「问就问,爷,高兴!」薛嘉言把胸脯一拍,响亮地回答。 孟氏吓一跳,忙轻轻拍了他一下,「你小声些。」 薛嘉言嗓门不减,嘿嘿笑着还要伸手抱她:「我没醉,那孙子才醉了呢,不信,我抱你上去——」 意思要抱孟氏上马车,孟氏的丫头们在一旁偷笑,把孟氏羞的,涨红着脸一把把他推开了:「还说没醉,满嘴胡话!」 又嗔着丫头们,「还不快把爷扶上去。」 丫头们笑着应了,薛嘉言被搀扶着,倒也不挣扎,只是回头向方寒霄打了个招呼:「方爷,我先走啦!」 打完招呼,他总算进了马车,孟氏松一口气,回头跟莹月也告了别,就跟着上了马车。 车帘晃了一下,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得薛嘉言的大嗓门传出来:「别生气嘛,回去罚我给你倒洗脚水好不好?我还给你——唔唔。」 这是孟氏忍无可忍,把他嘴捂住了。 薛嘉言还不消停,片刻后:「我大声?我没有啊,我明明压着嗓门的——」 莹月听着他的声音随着马车远去,再转头看看歪靠在马车上的方寒霄,感觉就,好了那么一点。 唉,他不会说话,好歹不会一路这么瞎嚷嚷。 她想着,往后面那辆小车走去,想看看里面的空间能不能让她跟玉簪石楠一起坐,挤一点也无所谓,隆昌侯府距着平江伯府好几条街的,总比一路都被醉鬼熏着的强。 但她没能如愿,因为她才迈出去两步,方寒霄手臂一伸,就勾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回来了,然后不容抗拒地往车里点点下巴,示意她进去。 所以说不能抗拒,因为莹月才试探着一挣扎,他居然俯了身,作势要抱了她丢到车里去,威胁之意非常明确。 第78章 「不不不,我自己上去。」 跟醉鬼讲不出道理,跟一个哑巴的醉鬼更加没有道理可讲,莹月飞快认了怂,努力躲避着他,踩着小条凳往马车里钻,玉簪石楠忍着笑在旁帮忙。 等莹月上去后,两人又想搀扶方寒霄,但他倒是不需要,凳子都没踩,直接就上去了。 波折一阵后,终于,他们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路略艰难。 车厢里就这么大点空间,莹月躲都躲不开,只能把脸皱着,忍受着从旁边袭来的阵阵酒气,他不知喝了多少,像从酒坛子里捞出来似的,莹月让他熏了一阵,感觉自己都要醉了。 「有什么好喝的,臭死了。」她忍不住嘀咕。 其实方寒霄不臭,他才喝的酒,酒气都还很新鲜,身上透着的是冷冽的酒香,不过在不喝酒的人闻来,这香跟臭实在没多大区别,味道都很冲。 方寒霄听见她喊臭,侧过脸来,不怒反笑,莹月陡然机灵起来,车帘两边都是撩起的,借着月光她只觉方寒霄那笑里分明的不怀好意,及时伸手在两人间挡住:「不臭,不臭,你香,行了吧?」 方寒霄听着她娇嫩讨饶的声音,嘴角又往上勾了勾,这才把脸转回去了。 他其实没醉,他身怀秘密,不可能放任自己在任何情形下喝醉。 但微醺是有的。 这感觉不坏,他懒洋洋靠在车壁上,感觉到自己有点挤着她了,就是不让开,总如一张拉满弦的弓的心绪微微松弛下来,于他是难得的休息。 他不再有别的动作,莹月算是松了口气,被挤着她也认了,默默拿着自己绣花的小团扇,一下一下给自己扇着风,聊胜于无地驱赶开一点酒气。 谁知她不扇还好,一扇,方寒霄更把脑袋往她这边挤了挤,要不是他高,得直接挨她肩膀上了。 他本来体热,喝了酒,更燥了,感觉到有凉风,可不就挤过来了。 莹月:「……」 她没地躲了,得,等于白扇,他一呼吸,酒气都喷在她头顶上。 这么熬了一路,终于回到平江伯府,在二门边下车的时候,她晃了一下。 玉簪忙从旁扶住,问她:「大奶奶,怎么了?」 莹月晕晕地道:「——我好像醉了。」 她忽然下到平地,是真有点发晕,就不知道是被酒气熏的,还是马车颠的,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玉簪担心地道:「那我去寻吴嫂子要碗醒酒汤?」 把莹月说笑了,摆手:「不用,没有这么严重。」 不过,她看一眼跟着跳下来的方寒霄——他是真的跳下来,把车厢都跳得一震,他这状态,怎么看也不大妥当啊。 莹月心软,方寒霄一直熏她是很讨厌,可是现在离了马车,他熏不着她了,她就又觉得他去赴前未婚妻的喜宴,喝成这样回来,到静德院可能还不敢惊动方老伯爷,只能一个人呆着,又有点可怜了。 她就迟疑着道:「你要来新房吗?我给你要碗醒酒汤,你喝了再去休息?」 方寒霄微有诧异地看她一眼,莹月不由退一步:「你,你要不需要就算了。」 她不勉强的,真的。 但方寒霄的表情怎么说,就是忽然舒展开来一般,下巴不知怎地却往上扬了扬,然后点一点,负着手就往二门里面走了。 石楠忙道:「玉簪姐,你陪大奶奶回去,我去找吴嫂子!」 就兴高采烈地先跑走了。 她们不逼姑娘,可是姑娘自己愿意管大爷,那就很好嘛。 莹月跟在方寒霄旁边,慢慢走到了新房。 方寒霄喝成这样,是在新房留守的六个丫头都没有想到的。 意外之后,就是高兴! 比玉簪石楠还高兴——都喝成这样了,并且还来了新房,酒是色媒人,这还有个不能成事的? 各自忙乱起来,打水的打水,奉茶的奉茶,不多时,莹月和方寒霄就各自洗过了手脸,再坐在屋里的时候,旁边还有丫头殷勤地给打着扇,这时周身感觉就透亮多了。 宜芳立在旁边,柔声笑道:「大奶奶稍等,已经去厨房催热水了,过一会就来。」 另一个丫头捧着碟红艳的西瓜上来:「这是留着给大奶奶回来时用的,一直浸在井水里,我们才剖开了。」 丫头们很有套路,如今天气热,这么汗津津又一身疲累地回来,那可能是不大有心情干什么的,就要好好地疏散一下,人都舒服了,再借着酒意,那才好—— 丫头们压抑着激动,走动间互相对着眼色,都以为这回必定十拿九稳,大爷肯定是有这个意思的,不然,他跟着来新房做什么? 莹月再吃过两片西瓜的时候,石楠捧着醒酒汤匆匆回来了。 她奉给方寒霄:「大爷请用。」 方寒霄接到手里,要喝,忽地又顿住,胳膊一伸,递到坐他对面的莹月面前。 莹月正要去拿第三片西瓜,眼底下忽然多出一碗晃悠着的汤水,呆呆地微张了嘴:「啊?」 方寒霄稳稳地端着,不动。 莹月渐渐反应过来了,她喊过一声晕,这是叫她也喝? 她摇头,软软地道:「我吃了西瓜,已经好了。」 她毕竟没喝酒,不可能真醉。 方寒霄不管,还把胳膊又伸了伸,碗口快抵到她嘴唇上了。 当着一屋丫头们的面,莹月脸当即红了,还不好太大动作地躲,怕把汤弄撒了,小心翼翼地闪避一下,没闪掉,她想把碗接过来,方寒霄也不松手,再僵持下去不是个事,她只好把眼一闭,敷衍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酸酸的,倒是不难喝。 第7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方寒霄垂着眼帘,眼神幽深地看她张开唇,乖乖地抿了一小口汤,虽然不多,他也不坚持了,把碗收回来,自己一口气把剩的一碗都喝完了。 喝完他就走了。 宜芳傻傻地还不知道他做什么去,直到看见他一路往外,直出了院门,方转了头,失声道:「大爷走了?」 莹月道:「嗯。」 宜芳:「……怎么就走了?」 莹月不能理解她不可置信的表情,奇怪地道:「天晚了,要休息了。」 她就是让方寒霄来喝醒酒汤,喝完他走了,多正常。 过一时,两个去抬热水的丫头哼哧哼哧地回来了,进来一看,也傻眼了。 莹月好脾气地又跟她们解释一遍,方寒霄走了,不会回来了,至少今晚上是不会回来了,他要去睡觉的。 两个累得一身汗的丫头看看莹月,又看看热水,想抱怨什么,不敢出口,憋着道:「——那抬这么多水来做什么呢。」 「多?」莹月看看那粗壮的水桶,无辜地道,「不多呀,玉簪石楠也要洗的,我们都出了一身汗。」 玉簪石楠笑嘻嘻地应:「就是,不但不多,还不够呢,不过多谢两位了,我们再去抬一趟就好了。」 忙得团团转的众丫头们:「……」 洪夫人心态要爆炸了。 她本已说服自己耐心地再等一等,熏香说起来简单,想找到不被觉察的好时机掺进去也是不容易的,终于等到昨晚,就是昨晚,天赐良机! ……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听到一点方寒霄醉酒去新房的传闻,把丫头找来问的时候,是做好了得到喜报的准备的,但得到的结果,让她张着嘴,噎了一腔气,都不知道该骂谁好。 理智上她知道怪不着丫头们,方寒霄抬脚就走,徐莹月坐视不管,丫头们并无法越俎代庖把他拉回来——可再知道,这口气难咽! 她此时方顺过来,打从方寒霄回来,她就没有一件事情顺心的,他看着窝在静德院里纹风不动,可一桩桩地搅和着她的盘算,毫不手软。 当初,怎么就没能让他死在京郊呢——! 那个时候他真是好对付得多,因为得到了世子位置,对从礼法来说同样有继承权的方伯爷心有歉疚,十分肯容让着他们,他们要算计他,也真是没费多大事,虽然没想到他还能挣回一条命来,但他因此患上的哑疾让方老伯爷犹豫之后,还是放弃了他。 爵位终于落到了二房手里。 只是又没想到,这局还没结束,还有可能翻盘。 这是洪夫人不可能容许的。 她陷入了沉思。 莹月这里,要回门了。 回她三个月前就该回去的门。 她之前是不想去,但这次情况不太一样,因为石楠本是徐家的家生子,她的老娘跟弟弟还在徐家里,没有跟着陪过来。 莹月从替嫁的伤痛里缓过神来以后,跟石楠有就此商量过,不过当时没想出什么办法,能把石楠的亲人要过来团圆当然最好,但徐大太太要是不放人,她们也不能强抢。 现在能动的脑筋就多了一点,因为莹月有钱了,要不过来,可以试着买一买。 因此在回门这件事上,她虽然难免嘀咕方寒霄为什么要那么逞强,去喜宴还不够,还要掺和这个,但面上还是老实地答应了下来。 逢到初五日,就跟着他一起驾车往徐家去了。 她现在跟方寒霄在一起也自在点了,自己带了本书上车看。方寒霄见她看书,没有做什么,一路就安安静静的。 马车行过一条又一条街,终于重新回到徐家的时候,莹月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只觉得眼眶一热。 她生长十六年的地方,她无法反抗地被推了出去,她因此不想回来,可是生身之家,她终究还是想念的。 他们出门不算晚,不过方寒霄眼神一瞥,见到门旁已先停了一辆极为气派的马车,车上有隆昌侯府的徽记,便知道岑永春作为新女婿十分积极,已经带着望月先一步到了。 徐家有下人跑出来引路。 一路上没关注莹月——自家的透明姑娘,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下死力气全方面多角度地把方寒霄盯了好几眼,从大姑爷变成三姑爷,简直是段传奇,下人可不得好生多看两眼,以便回头做谈资与人磕牙说嘴。 方寒霄全不以他的打量为意,只如闲庭信步,步伐间比莹月还自在两分。他这份气度不知怎地,渐渐就压得下人不敢看他了,缩了脖子,老实在前面带路。 他们来到正房的时候,岑永春正在堂屋里高谈阔论,桌子上,地上,都摆着满满的礼物。 徐大太太和徐大老爷坐在上首,徐大老爷还好,脸上笑着,但眼神是有些游离,心不在焉似的,徐大太太就笑得合不拢嘴,每一道细纹里都朝外流淌着喜悦。 莹月看见他们,忽然觉得极为陌生。 大概因为她跟他们本来也不算熟。 这个时候,徐大太太也看见她和方寒霄了,好似长在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一僵。 她知道莹月两口子要回来,岑永春一来,就代为宣告过了,还说了,如果候不到方寒霄,就亲自去平江伯府把他请来! 这让徐大太太本来的拒绝说不出口了,她不敢扫贵勋女婿的兴致。 现在终于看见人来,她很不耐烦,又不敢把脸色摆得太过,她有数,能把这桩替嫁抹平带过去已经是行了运了,再瞧不起方寒霄,惹急了他,对她没有好处。 就忍耐着,把笑容继续维持下去,岑永春原是侧坐,顺着她的眼神才看见了门外的来人,立时站了起来,振奋到十分地迎出去:「寒霄,你终于到了,再不来,我真去你府上请你了!」 第8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旁边的望月在椅中磨蹭了一下,不得不也站了起来。 她排行居长,其实不用站起来迎接妹妹妹婿的,但岑永春这般热情,都迎到了外面去,她还稳稳坐着,就有点不好看。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岑永春迎出去就后悔了——因为他激动过头,也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安稳地坐在那里,等着方寒霄进门来先向他见礼。 出都出来了,不能再退回去,他只好硬着头皮跟方寒霄并肩同行,再一起进去。 徐望月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她无可避免地跟她的前未婚夫正面遭遇上了。 她本来是应该很心虚的,但确切看清他相貌的那一刻,她控制不住地去看了旁边的莹月一眼,心中滑过一个念头——便宜她了。 这念头很无理,但又分明就摆在了眼前,岑永春是个英俊的青年,她在隆昌侯府与他初会时,也觉得他举手投足甚有魅力,但两人这么联袂前来,他拉着的方寒霄穿着打扮相对还随意一点,却就是随随便便将他压倒了。 不但是相貌,也是气质,岑永春作为差不多的贵公子出身,他站到方寒霄旁边,身上的贵气却好像有些不够用了似的,莫名就被衬出了两分局促感。 望月忍不住又看了方寒霄一眼——不,不,她没有别的心思,她对于她费尽心思攀到的高枝深为满意,但是,她就是没想到现在的方寒霄是这样的。 她绝不后悔,可是心里说不上来地空了那么一下。 徐大老爷是不大关注他们的眉眼的,他对又回来一对女儿女婿都不太在意,还是徐大太太忍不住,把茶盅放到桌上,发出当的一声响提醒他,他才醒过了神,回味过来该自己先发话。 就道:「三丫头,三女婿也来了,好,好,都坐吧。」 倒是很和颜悦色,也没想起来提该叫他们先跪拜行礼的事,方寒霄从善如流,就拉着莹月在另一边坐下了。 徐大太太心里膈应了一下,但徐大老爷行事糊涂,先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把人叫起来,只得罢了。 方寒霄来,也带了些礼物,玉簪石楠两个捧着送进来,在数量上与岑永春送来的是不能比的,大概就是个意思。 徐大太太心里不快,仍旧不敢挑,只想憋着尽快把方寒霄跟莹月打发走,但岑永春不如她的意,他就是要跟方寒霄攀谈,哪怕方寒霄没有纸笔,只能用点头摇头作答他都兴致不减。 不多时,徐大老爷坐不住了,站起来叫他们连襟间好好聊着,就找个有事要忙的借口走了。 他走后,岑永春继续说。 屋子里的气氛其实很怪异,各自婚事的错位令得没有人的心里是自然的,各自揣着各自不可示人的心思,在面上尽力维持着和平,好似当真是新婿齐回门热闹又喜庆一般——但人人又都分明清楚,并没有人相信这一点。 这里面真要说有谁心思用得最少,不是莹月,而是方寒霄。 有哑疾太方便了,他轻松惬意地跟随岑永春的步伐演着戏,视情况随便动作一下就算配合了,岑永春知道他有这么大个弱项,对他毫无防备,畅快大聊。 莹月反而是有在想事情的,她想着怎么跟徐大太太提出来,把石楠的老娘弟弟赎了,她还想去看看惜月。 她嫁的那么突然,跟惜月面都没照,有一点想她,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她比她聪明能干得多,应该是还不错。 她等来等去,终于等到岑永春停歇片刻,端起茶盅来喝茶,她忙站起来向徐大太太请求:「太太,我想去看看二姐姐。」 脱离掉徐大太太的掌控之后,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怕她了,敢正常一点地和她说话了。 徐大太太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她望了莹月一眼,没有拒绝,痛快地点头道:「你去吧。」 莹月转回脸,小声向方寒霄道:「我去看我二姐姐,一会就回来,好吗?」 方寒霄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 莹月松口气,带着石楠出去了,但把玉簪仍留在这里,算是服侍方寒霄,他头一回来徐家,毕竟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什么需要呢。 想到要见到惜月,她心情很好,路上还小声跟石楠道:「二姐姐比我厉害,我们正好去请教一下她,怎么跟太太开口,最好这回就顺利把你的亲人带走。」 石楠很激动,连连点头:「好,谢谢大奶奶!」 莹月离家不久,家中各处路途还是熟悉的,不过她如今再回来,算是客人了,徐大太太还是给她指了个丫头引路,这丫头带着带着,莹月觉得不对劲了。 她以为丫头是没听清楚徐大太太的吩咐,拉了她一下道:「我先不去清渠院,我找二姐姐。」 丫头笑了笑:「奴婢知道。二姑娘搬了地方,如今就住在三姑奶奶的旧居里。」 莹月愣住了。 搬到清渠院的不只惜月,还有她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愣过之后很奇怪,问丫头:「为什么?」 她的小院子不但地处偏僻,屋舍还十分窄小,原来只住了她一个姑娘带着两个丫头还算刚好,如今主子变成了两个,伺候的人跟着叠加,地方应当是不够用的。 丫头道:「云姨娘和二姑娘犯了错,太太罚她们搬到了这里来。」 这莹月猜到了,她追问道:「什么错?」 丫头含着一丝奇怪的为难的笑意,道:「奴婢不便说主子们的是非,三姑奶奶想知道,就问二姑娘罢。」 她是得了徐大太太的吩咐才这样说的。 莹月无法,她不会逼问人,只好加快了一点脚步,往清渠院走去。 她之前走得突然,徐大太太后来把她的书和旧衣物给她陪过去了,但她种的一些花草都还在这里,有些种在花盆里,有些花盆不够用了,就直接种在了墙角地上。 第8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如今她再迈进门里,只见院子里空无一人,而不论地上的还是花盆里的花草全部都枯光了,四五个花盆叠成一摞丢在墙角里,只从缝隙里冒出几根坚强的杂草。 莹月呆呆地在她的小院子里转了个圈,打量了一遍,她原来的布置已经面目全非了,但能看出来不是被人刻意糟蹋的,而像是主人无心打理,以致破败了下来。 她心里沉了一下,从这院子的情形看,云姨娘和惜月犯的很可能不是一般的错,不然随便收拾一下,也不会荒成这样,而她们连这一点点心思都懒得费了。 丫头已经扬声通报上了:「云姨娘,二姑娘,三姑奶奶回门来了。」 听到声音,从正房里出来一个丫头,满眼吃惊,一时竟未上来招呼。 莹月认得她,是惜月身边的大丫头菊英,她向她笑笑,主动道:「我回来了,来看看二姐姐。」 菊英低了头,好似没精打采,又好似不敢看她,声音飘忽着:「三姑娘——三姑奶奶。」 莹月领着石楠走上前去,等菊英打着帘子,她们进到屋里,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都没有留个人应门,因为除菊英之外,屋里就只得还有一个云姨娘的丫头梅露。 莹月对这里的屋舍极熟悉,知道别处都呆不了人,云姨娘和惜月身边,很可能就只有这两个丫头了。 和她当初的待遇一样。 惜月没有出来,直到她自己掀帘又进到里间,惜月好像才知道她来了似的,动作迟缓地从窗下的炕上下来穿鞋,头也没抬地道:「三妹妹。」 莹月没觉出异常,她走近一点,只是又吃了一惊:「二姐姐,你——」 她想说惜月怎么憔悴成这样了,话到嘴边,没忍心出口。 惜月虽然和她一样是庶女,但她有亲娘,境遇上就要比她好得多,她自己也好强,很有心气往上挣一挣。 然而不过三个月没见,从前走路都要把腰挺得笔直的惜月,身上的精气神竟就泄了大半,眉眼间全是晦暗。 莹月眼圈红了:「二姐姐,你受苦了。」 惜月随手撩了一下发丝——她连发辫都是随便梳的,鬓边毛糙了也不拿梳子抿一抿,她开了口,声音沉沉地:「没什么,我自找的。」 她望了一眼莹月,「你走吧,我那样对你,不值得你来看我。」 莹月愣道:「二姐姐,你怎么对我了?」 惜月:「……」 她也愣住了,她忽然意识到,那件事情莹月居然至今仍不知道。 这个傻妹妹,她是真的傻。 有一瞬间,她冲动地想找借口索性瞒过去算了,但眼角一瞥,便见到徐大太太的丫头贴在门边,透过帘子的一点缝隙往里看,眼神十分兴奋。 她的血冷了下来,瞒不住的,这是徐大太太对她的又一重整治。她从前不知道这个嫡母手段如此层出不穷,还想着去比望月,太天真了。 「太太本来想要替嫁的人是我。」 惜月面无表情地道,她没有如菊英那样目光闪烁,而是直直地看着莹月,她看得出来莹月神采不错,但她没觉得怎样,这个小傻子,从前日子那样,她也乐呵呵的,买到本雕版最多最便宜的书都能高兴很久。 这不能证明她代替她嫁出去以后,真的就过得多么好。 莹月很惊讶也有点懵:「啊?」 「我提前知道了,跟着姨娘逃出去找老爷了。」惜月慢慢地,终于说出了那一句,「我没告诉你。」 她知道她逃以后,莹月将要遭遇什么,她还知道其实她当时就算告诉莹月,以莹月的本事,她也做不了什么,但她还是没有说,她怕万一,万一莹月逃过去,厄运就仍然要回到她身上。 所以实际上,莹月替嫁替的是双重的,不但替的是望月,也是她。 …… 石楠惊呼了一声。 莹月也终于明白了。 她心里好像被一把很钝的刀划了一下,痛也是钝钝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不怪惜月,她只是没有告诉她而已,她本来也没有义务要告诉她——可是她说不出来。 她怔怔地,眼泪就流下来,也想不起来还要问惜月石楠亲人的事情了,后退了两步,就往外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自己要冷静一下。 石楠担心地紧紧跟着她,领路的丫头有意引着,把她们引回到了正院里。 岑永春精神真的好,还在挥手说着,方寒霄忽然若有所感,转头向外看去,就看到了一脸泪把脸都哭红了的莹月。 莹月顿在院子里,她意识到自己这模样不该进去,忙转头又要走,方寒霄站起来,大步追出去。 岑永春愣着:「怎么了?」 徐大太太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遮住了嘴角边的笑意:「没什么事,我这个三丫头向来养得娇些,大概,是和二丫头拌了嘴了。」 岑永春仍是莫名所以,伸头往外看了一眼:「寒霄还挺上心的。」 ** 出了正院以后,方寒霄在墙角处把莹月拉住了。 莹月呜呜咽咽地,不想叫人看着她哭,拿手抹着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方寒霄皱眉,看了一眼石楠。 石楠一路上回过味来,是越想越气愤,张口就一边解释一边把惜月告了。 这事要是望月做的那根本没什么,她们本来对她没有期待,可惜月不一样,以为亲近的人捅这一刀,感情上格外受创。 莹月听石楠说着,心口憋闷着的那口气渐渐散出来,边抽噎边道:「算了,不怪二姐姐,她只是没有告诉我——」 要命关头,谁管得上谁,惜月明哲保身,不算什么错。 第8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石楠生气地道:「可是如果大奶奶提前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去告诉二姑娘的!」 莹月:「……呜!」 她抽噎声陡然大了一点。 她哭什么呢,就是哭这个。 她不认为惜月害她,她甚至可以说服自己惜月情有可原,可她还是这么伤心,因为她在情感上不能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去看待这件事。 没有孩子不依恋爹娘,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她努力伸出去手过,但从没有回应,她没得到过这份理应与生俱来最深刻的羁绊,她跟惜月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一点,徐家令她有所留恋的人,不是徐大老爷和徐大太太,而是这个不同母的姐姐。 而现在,这份留恋也要没有了。 这意味着,她对整个徐家的留恋都要没有了。 于她软糯的内心深处,其实始终保留着一份对他人——哪怕是亲人的审慎。这是曾经那么多次伸出去而落空的手留在她身上的刻痕,她自己都未必记得了,但这刻痕确实地打了下来。 她会因此不自觉地学会收拾自己不该有的欲望,克制、保留着自己,以避免因此受到伤害。 简单说,这也算是趋吉避凶的一种,不过这一项是最深的本源,她模糊地知道这一点,并因这一点而难过。 因为她从她的家里找不到任何留恋了。 她难过的不单是被惜月伤到,也是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方寒霄本来只是平静地守着她。 惜月出逃甩锅之事,莹月不知道,他反而是知道的,他派人盯过徐家,不过这件事并不重要,所以事情过了以后,他也就放到脑后了。 他以为莹月哭一会儿该好了,谁知她看着快自己忍下来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重新哭回去了,两个眼睛都揉得红肿。 他皱起了眉,他不知道一个庶姐对她有这么大影响。 他的手抬了抬,但莹月依靠着石楠,兀自哭得入神,他手又放下来,转头看了一圈,找到一根小树枝,直接把她拉蹲下来,在地上写着告诉她:别哭了。 莹月努力辨认了一下,抽泣着道:「——哦。」 方寒霄又写:你姐姐跑了很好。 莹月噎住:「……好、好什么?」 她不那么想哭了,因为她有点觉得生气了,她这么难过,他还跟她对着来,怎么这样。 方寒霄慢悠悠划:不跑,我就要娶她了。 莹月:「……」 她嘴角一撇,嘤嘤嘤。 方寒霄少有地呆了片刻,把小树枝扔了,转头茫然看她。 「你,只想着你自己,呜——」莹月哭着指责他,「没有人管我,我呜呜呜——」 她觉得自己又惨又凄凉了,没有一个人喜欢她,为她着想一点。 方寒霄缓和气氛失败,没办法地,重新伸了手,简单粗暴地把她的脑袋摁了过来,摁到自己肩上。 莹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居然没想起来挣扎。 方寒霄心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于是耐心地,自己找了个节奏拍抚起她来。 清渠院里。 刚才外出不在的云姨娘顶着烈日,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她从十八岁起跟了徐大老爷,如今也是三十多的人了,这个年纪的日子一旦难熬起来,更易催逼容颜。 她出去时努力妆扮齐整了一番,但现在条件差了许多,劣质的铅粉使了不如不使,在骄阳下只来回绕了一圈,脂粉就因为闷在毛孔里的汗渗出而浮上来,跟戴了一层面具一样,窘迫地展示着迟暮的悲哀。 梅露见她热得嘴唇都干裂了,忙去捧了茶来,这茶跟从前也不同了,云姨娘渴着的时候不觉得,一气喝完一杯,再喝第二杯的时候就受不了了,越喝越慢,最后皱着眉,把还剩着的大半杯放到了炕桌上。 然后她才觉出有点不对,转头看了一眼对面只是埋头缝着手里一件中衣的女儿:「——你怎么了?」 惜月道:「我没事。」 她声音干干的,又叫了一声菊英,「你去给姨娘打扇,我总在屋子里,不热。」 原站在她边上的菊英答应着,走到了云姨娘身后,继续挥起手里的一柄水绿花蝶图纱织团扇。 扇子的纹样很好看,但再细看,就会发现扇面上已经有两根纱跳了,没有合适的丝线,无法补回去,只能就任那两根线那么突在外面。 大厦一倾,残酷在方方面面。 惜月不说,云姨娘也没有力气追问了,她实在顾不上,自己呆呆坐了一会,忽然落下泪来:「二姑娘,是姨娘害了你。」 惜月的手一抖。 她戳到手了,尖锐的针尖戳进指尖,痛到心尖。 但她没有叫疼,只是随手一抹,把那滴血抹了去,然后道:「姨娘别这么说,姨娘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云姨娘似乎没有听进去,只是有点失神地道:「我见到三丫头跟方家那大爷了,三丫头不知为着什么事,蹲在地上哭,方家大爷在旁边写着字哄她,他虽然不会说话,可看上去待三丫头不错,人生得也很体面。要不是从前姨娘心太高——」 惜月要重新缝制的手顿住了,她知道莹月为什么哭,低声道:「姨娘别说了。」 她不想多想这些,恐怕自己会难以再承受。至于是承受不住对莹月的所为,还是对于自己过往选择的追悔,她分不出来,也不想分。 她转移了话题:「姨娘没有见到老爷,对吗?」 云姨娘会出去,是为了想法设法堵徐大老爷去的。 打从她们逃家回来后,日子就一落千丈,徐大太太作为主母,从前是没想跟云姨娘认真,徐大老爷常年不着家,空的不只是她的屋子,也是云姨娘的屋子,对这些不受宠的妾们,徐大太太虽然仍旧看不顺眼,但不到十分扎眼的程度,于是不曾使过太激烈的手段对付。 第8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但云姨娘敢这么跟她作对,就不一样了,不把云姨娘收拾老实了,别人有样学样地作反起来,她还怎么管家? 勒令迁院子,找借口把大部分下人调走,克扣份例,全套手段毫不留情地砸下来。 对于待遇上的直线下降,云姨娘可以忍,她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如果受点罪能让徐大太太把这口气出了,她愿意。 所以开始的时候,她没想过去找徐大老爷求情——想找也不容易,徐大太太疏漏了一回,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跑出家门去。 但徐大太太的酷厉不止于此,她撂下了要命的一句话,令得云姨娘和惜月魂飞魄散,心气全无。 ——「二姑娘心高,伯府的公子都看不中,我竟不知该与你寻个什么人家才好了,既然如此,二姑娘就安心地在这院子里住下吧,不论十年八年,家里总是不缺你一口饭吃。 免得二姑娘嫁到那些不如意的人家去,委屈了你这娇贵身子不是?」 这一招太绝了,竟直接就绝了惜月出嫁的路,便是连那普通百姓的门户都不给她找了。 云姨娘哪里还能坐得住,冒着让徐大太太折磨人的手段再升级的风险,也得去找徐大老爷做主了。 要找徐大老爷,先得等,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今天。 可是她还是没有见到徐大老爷。 「我去晚了一步,没想到他就在家里坐了一会,已经又走了。」云姨娘咬着牙,忍耐着不在女儿面前露出怒容来。 惜月听了,怔了一会,她不想想起莹月,但不知怎地,又控制不住地提起她来,自语似地道:「到头来,是三丫头通透。我从前还说她傻,既不会讨好太太,也不知道多往老爷跟前去。我是都做全了,可是,又怎么样呢。」 不过一场无用功。 云姨娘没有接话,她说过一回莹月就算了,现在只是焦心在自己女儿身上,重重地叹过两声气,又觉自己太灰心丧志了,勉强挣出一点笑容道:「你别乱想,这是老爷的家,他总是会回来的,我们多打听着,下回肯定就能见到了。我违了太太的意,太太罚我罢了,你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哪能真的从此就不能嫁人了,只要能见着老爷的面,指定一说就通。」 惜月低垂着眼帘,唇边划过一丝讽刺的冷笑。 她在这里住了将近三个月了,三个月! 她的父亲像全然不知道这回事一样,从前她主动承欢膝下,徐大老爷对她也和颜悦色,好似挺宠爱她一般,可当她没办法往他面前去了,他从来也没主动来过,也许甚至都没有想起来问过徐大太太一声。他眼里,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女儿。 这三个月熬下来,足够她对这个亲爹熄灭幻想,她靠不住任何人,只有靠她自己。 惜月丢开了缝到一半的中衣,站起来道:「菊英,打水来,我要洗脸更衣。」 菊英以为她热出汗来了,想洗把脸凉爽一下,就答应一声匆匆去了。她们如今往厨房去要个热水都艰难,幸而天热,只是洗脸的话,冷水也能凑合。 一时洗过了脸,惜月没有坐回来,而是坐到陈旧的妆台前上妆去了,云姨娘看愣了:「二丫头,你想做什么?」 徐大太太那句要命的言辞太吓人了,并且目前为止,她还真的兑现了她的话,没有让惜月出去见人的意思,所以惜月闷着越来越颓,已经有好一阵子粉黛不施了。 惜月静静地道:「姨娘不要管,我自有办法。」 云姨娘怎么能不管,她急道:「二丫头,你别着急,别乱想主意,再得罪了太太——」 惜月给自己画着眉,道:「姨娘,我还能怎么得罪她。」 云姨娘一时失语了:不错,这已经几乎是最坏的情况了。 「再坏,无非她拿根绳子来把我勒死!」惜月的语调在压抑中窜了一个高调,然后又平静下来,「那也没什么,我在这里,跟死又有什么差别。」 她不是傻兮兮的莹月,有本书就可以当这里是世外桃源,她跟望月才是相同的,生来一颗望上的心,叫她闷在这里,年华像那院子里的花草一样,那么用不着等到枯死的那一天,她已经憋屈得活不下去了。 云姨娘揪着心问道:「那——你想怎么办?你总得告诉姨娘一声。」 惜月已经画好了眉,在用唇脂了,她还是少女,再憔悴,丰韵的底子也在,粉不好,她就不涂,就用这两样也把气色提亮了几分,然后吩咐菊英给她梳发。 再然后,她才回答云姨娘:「太太不是不肯给我找人家吗?我也不要她费心了,家里今天现成有,只看我豁不豁得出去罢了。」 母女连心,云姨娘迅速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失声道:「你说大姑爷还是三姑爷?你、你难道要给人做妾?!」 「当然是大姐夫了。」惜月笑道,「姨娘,你记得吧,大姐姐往隆昌侯府才去一趟,就能把这位如意郎君收入囊中,她可以,我为什么不行?我甚至不需要正妻之位,想来大姐夫应当愿意怜惜我。」 云姨娘简直错乱:「这不行,你别胡来,你敢跟大姑娘抢夫婿,太太不会放过你的,何况大姑娘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到她手底下,日子恐怕就和姨娘过的一样——何况你是尚书后人,怎么能与人做妾!」 徐老尚书在徐家有着崇高的地位,徐大老爷和徐二老爷越是不争气,徐家人越是想念他老人家,连云姨娘都不例外。 「姨娘,你慌什么。」惜月反而十分镇定,「太太不想我去抢大姐姐的夫婿,那就把我嫁到别的人家啊。」 「或者,她要是不想我到大姐夫面前去丢人,那也该尽快替我找个人家。」 只有破开眼前的这一道死局,才好谈后面的事情。 徐大太太当然会大怒,即使答应给她找人家也不会找什么好人家,但再坏,会有个底线,因为她的丈夫,将来是要跟岑永春做连襟的,找个下三滥的,徐大太太不在乎自家的脸面,也得顾虑一下岑永春的想法。 …… 云姨娘不说话了,她考虑起来。 求恳,她知道的,其实已经很难有作用了。 威胁,也许不失为一条路子。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替嫁以后》卷一 作者:溪花兮 02、《替嫁以后》卷二 作者:溪花兮 03、《替嫁以后》卷三 作者:溪花兮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