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楼特编养老组》
第一章 面试
松市终于头也不回地撞进了深秋,犹如高空抛物般的树叶子,把最后一点暑气盖进了地里,天干物燥,落叶经过几轮低温炙烤,个个脆得堪比炸过头的烟熏培根,风一吹,满街的培根都在给自己翻面。
降温来得突然,好像人晚一步穿外套,都能被冻得原地去世,人民医院挂号处的六个人工窗口前面,叉成了十条队伍。
好在人没有夏天那么燥,十个队伍里的人一时都老老实实地带着口罩低头玩手机。
黑黝黝的脑袋密密地叠在一起,看起来竟透着诡异的和谐。
此番对比下来,住院部的十二楼就显得冷清。陈霰白在空荡的走廊里坐了一会,把协会给她的资料拿了出来。
白纸黑字中间的折横处磨出了纤维,纸要烂不烂。她视线落在“霍慑”两个字上,心就提了起来,两只手的拇指无意识地掐上资料边角,纸上凹出一对小小的月牙。
她正严肃地思考面试被拒怎么办。
实际上住院部并不存在十二楼,电梯最高只到十一楼,去十二楼要先在安全出口扫描志愿者证,再从消防通道走上去。
值班护士刚查房回来,听她旁若无人地在走廊里念经:“我叫陈霰白,是协会的初级志愿者——我叫陈霰白,是协会的初级志愿者——”
见她打算没完没了地循环下去,护士终于忍不住细声细气地提醒这个“陈霰白”:“1201病房的病人还在休息。”
陈霰白还在想下一句该说什么,就被突然传来的女声吓了一跳,她像只炸毛的猫,一瞬间僵直了背。寻声望去,一个护士姐姐对着她推了一下眼镜。
两人视线一对上,陈霰白决定她等下得滚着逃跑。霍慑资料的第一页备注就写着:目前需静养。
那饱经风霜的资料上顿时又多了五、六、七、八个月牙。她理智在线,迫使自己撤回了“逃跑”的选项,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对护士姐姐扯出一个笑。
这个带着三分歉意的尬笑,看起来十分像五官错位。
正好其他病房在按铃,护士没顾上管她,急急忙忙地走了。陈霰白像个狐獴一样,伸着脖子看了一会,看护士走远了,才壮着胆子站起来,悄悄往前走了几步,贴墙站好,极小心地握上1201的病房门把手。
门锁涩得拧不动,她半个身体的重力压在上面使劲转了两下,正疑心门是不是被锁上了,突然听见一声陈旧的“咔嗒”。
之前用力过猛导致门瞬间滑开,她吓得连忙又把门拽了回来,只留了一道门缝,她往缝里觑了一眼。
一来一回,门板扇出来一阵悠悠的凉风,门前的陈霰白从扑面而来的风里,嗅到了一点病房里溢出来味道。
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那味道馥郁又清甜,她抬头用力嗅了两下。
她不知道这个“霍慑”原来这么的少女,好奇心驱使下,她轻轻推门,房间里居然比走廊还要冷一些,探头一看,遮光的窗帘只拉了一半,刚好能挡住床的位置。
她一眼看见七八捧巨大的花束东倒西歪地倚墙立着,阳光从窗户透进来,花束之前应该被人洒过水,层层叠叠的花瓣中,水珠闪现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她“啧啧”地看向病床,一只半人高的玩具熊诡异地盘腿坐在陪护椅上,而熊的旁边,有个男人正安静地睡着。
黑色的碎刘海轻轻地覆在他额头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起伏,使他看起来和那只熊一样蓬松且毛茸茸的。
她未来志愿服务对象——霍慑,此时正被笼罩在柔和的日光里。从她的角度,他自己仿佛就是光芒本体。
陈霰白几乎是慈爱地看着他。
霍慑白天睡得浅,隐约听到门口一点动静,眼皮轻轻一动,以为是护士来给他送药,缩在被子里翻身转向门的位置,眯着眼睛看见他的病房门被缓缓地推开了一条缝,接着这条门缝中猛地飘出一颗人头。
他半梦半醒间扫了两眼,吓得差点叫出来。
陈霰白本想偷偷看几眼,没想到碰巧霍慑醒了,十二分惊喜地拖着东西溜进了病房,顺手重重地关上了门。
霍慑从床上撑着胳膊坐起来起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她,只见她小步跑进来,把包放在茶几上,碰得旁边果篮一晃。
危险分子如今都流行这样的伪装吗。
陈霰白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提防了起来,她“哼哧哼哧”低头在包里翻了一会,把她的个人档案找出来,双手递向他。
一叠a4纸直捣霍慑面门。
他压着火,咬牙吸了一口冷气,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姑娘发脾气。何况这姑娘还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接过纸的同时,她僵硬地一鞠躬,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刚弯腰就直起了身。她看着霍慑,紧张地说道:“您好,我是志愿者协会的初级志愿者,我叫陈霰白……这是我的档案,请。”
这一番折腾下来,霍慑已经错过了他起床气爆发的最好时机,现在突然发作又会显得他小气。
他只好憋着一肚子气,黑着脸翻开档案。
房间光线不是很好,他刚在姓名栏看清“陈”这个字,陈霰白体察入微,颠颠地跑到窗前“唰”的一下拉开了窗帘。
瞬间天光大亮,霍慑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晃了眼睛,他抬手遮住光,烦躁值刚往上窜了两个点,一低头看见她的工作履历那里竟然老老实实地写着一个“无”,他眨了眨眼睛,确实是“无”。
他才睡醒,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他开玩笑。
他抬头盯着陈霰白看了一会。
陈霰白被他面无表情地这么一顿打量,浑身不自在,怯怯地对上他的视线。
霍慑那双漂亮的眼睛,有时候会显得他整个人意外地柔软,但他此刻垂下眼来,陈霰白看见他端正又略有些消瘦的脸上,无端生出一点凶相。
他哑着嗓子问她:“你进协会多久了?”
他蓦地开口,喉咙仿佛黏在一起,陈霰白没听懂又不好意思让他重复,挠头楞了一会。
等她皱眉分辨完他在问什么,她丧气地想,完蛋。
“……有一年半了。”
“嗯,协会会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你。”霍慑把那一叠纸放到床头,才看见他的床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放了一束康乃馨。
“小陈,走的时候麻烦一下帮我把窗帘拉上,我得再睡一会。”
他受累把康乃馨摔地上,又懒洋洋地躺回床上。
小陈听话地把窗帘给他拉了回去,房间瞬间暗了下去,霍慑安心地窝在被子里不动了。
陈霰白背好包原地站了一会,她想她有必要跟霍慑再确认一遍:“我是面试通过了吗?”
霍慑还醒着,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对。”
这一声“对”,听得陈霰白不敢高兴得太明显,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开门,还被扶手冰了一下。
霍慑隔着被子听见门锁“咔哒”一声,闷声提醒她:“路上小心。”
陈霰白出来给他关上病房门,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
听着那个初级志愿者欢脱的脚步声,霍慑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被这个面试彻底搞了一出后,他回笼觉就没睡成。
房间空调保持在二十二度,冷风把墙边花里翻滚的芬芳往他的方向推,花香仿佛能化出无数个盈盈的指头,在他气管里深深浅浅地抠挖。霍慑又往被子里钻了几下。
协会那班人,送花勤得像要给他吊唁,他前脚让护士丢了,后脚又能收到一屋子。
志愿淡季接得活不多,导致全体志愿者都闲得慌,不仅一批一批地拼车过来,每个人怀里抱的花还都一模一样,让他不禁怀疑这群人在花店包了月团购的特价套餐。
他在会客期间尽量保持着友好平和的社交态度,结果这些自闭症患者来了之后也不说话,一进门就整齐划一地排排站着给他默哀。
想到这里,他翻了个身,和陪护椅上的熊面面相觑,熊姿势已经从打坐变成了二郎腿,肚皮上用透明胶带贴了一张爱心字条,上排写着着“给亲爱的监管者,祝早日康复——十四楼集体赠”,下排东倒西歪地签着人名,有些名字为了照顾爱心边框,还体贴地写成了一个圈。他不用想都能猜到这群人签字的时候,沉痛哀悼的模样。
在他出事后,协会一直有意要帮他安排一个志愿者。协会是好心,但说实话,其实这么做意义不大,他没觉得自己特别需要保护。
他一个成年人也不是丧失生存能力,有点脑子的志愿者都不会跑到他这里来触霉头。
他缓过神来,把这只吊儿郎当的熊捶得远远的。
熊掉到地上,像没死透一样,还弹了两下。
结果协会找来一个冷板凳坐了一年半的新人,履历那栏空得他都觉得可怜。
进协会快两年,要想空成这样也要凭点真本事。新人特殊能力是什么来着?
他当时没仔细看,想到这里他伸手摸到那几张纸,眯着眼睛找到能力那栏:“预言类、预言梦”,看完他又无力地躺了回去。
屋里百合花香都要“咯咯”的笑出来,腻人的香气前赴后继涌过来,熏得他脑袋要炸了,但特地按铃让护士过来扔花,显得他多矫情似的,早知道就让那个新人顺手带出去了。
这个预言梦,听起来多像一个神婆属性啊。
第二章 噩梦
第二天的凌晨七点半,陈霰白就让霍慑领教了当代新人志愿者爱岗敬业的精神面貌。
霍慑这部手机自打买回来起,就从没在这个点响过。在接连“叮叮咚咚”的响了几十声之后,居然还大有继续响下去的势头。
他只好爬起来瞄了一眼,四十七条消息全是陈霰白一个人发的,霍慑太阳穴一跳,新人遇上突发状况,屁话会特别多,这一点可以理解。
他深呼吸,从仅存的人性里榨出一点耐心,点开消息逐条看下来,差点背过气去。
陈霰白不仅是屁话多,她是结合插叙、倒叙等多种叙述手法,向他描述她昨天梦见了什么。
虽然这件小事怎么也不至于让他的铃声响成打击乐,但她非要把一句话要拆成五六个对话框来发,最后补充的结论是:建议他可以关空调了,不然会感冒。
还用她说?是个人都来劝过他。
他顶着一头乱发,脸色差得像要杀人,抬头扫了眼病房,除了那只撅屁|股趴在地上的熊,病房里昨天送过来的花束被清得干干净净,暴躁之余又被医院的效率结结实实顺了一把毛,听着空调稳定运作的声音,他老人家终于闭着眼睛满意地栽回被子里。
失去意识之前,为了防止陈霰白再来叨叨,他从被子里伸出两个指头,凭空对着手机的方向轻轻捏了一下,又默默缩回被子里。
在他睡着之后,床头手机屏幕连闪了几下,却在铃声响起的一瞬间,像被人扼住喉咙一般,蓦地没了声音。
空调的凉风缓缓吹过地上玩具熊瑟缩的绒毛,抚上他的眉头,霍慑仿佛梦里也过得不顺。
病房冷得犹如座暗无天日的冰棺,他静静地睡在里面,像个苟延残喘的活死人。
***
陈霰白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了协会给她的霍慑资料。那么一个大活人,个人资料却只有薄薄两张纸。
她不知道被录用后的志愿者要怎么处理志愿对象的信息,但随便扔掉有些不像话,最后只能学着白远山的样子,叠了两下夹进了志愿者证的背面。
志愿者证瞬间鼓了起来,她捏着那个塑料卡包,协会只告诉了她霍慑住院原因:意外溺水导致的能力丧失。其他因为保护志愿服务对象的隐私,一概没有提及。
虽然在普遍的认知里,能力这种东西应该与生俱来,差不多和本能相同,但是诊断结果如此,大家只能默认他是一个原能力者,现普通人。
能力者的优越感会让人情难自禁|地对他产生同情,突然消失的天赋,怎么说都不会是件容易接受的事。
陈霰白见到的霍慑只是一个有些懒洋洋的一个热心青年,她职业生涯从他起步,她想象不到霍慑是能力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至少他在医院静养的模样,是个惨人。
陈霰白的志愿工作单方面圆满地进行了一个星期,这期间霍慑一直没有回复过她的消息。她每天一边等霍慑反馈,一边闲得无聊会把消息从头到尾浏览一遍,随着消息记录的增加,她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诡异。
这种不可言说的诡异感持续到了周末她总结工作进展的时候,她才猛然发现,在整个志愿服务过程中,她看起来是个有着极强倾诉欲|望的心理疾病患者,对一个无辜的树洞网友自言自语,肆意骚扰。
这样的认知让她有些不安,终于在有天路过医院的时候,她望着浸泡在黄昏里的住院部大楼,十二楼一扇扇紧闭的玻璃窗倒映着天色,她忍不住问出来:“我要不要去看看他?”
她父亲白远山在电话里委婉地说:“志愿者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的。”
她下意识想听白远山的,但此时一阵风吹过来,围着她悠悠地转圈。
陈霰白在秋风里哆嗦了一下,没由来地想:霍慑今天关空调了吗?
“我跟你又没法比,”她把微微变形的志愿者证找出来,小步走进了医院大门,“你不知道他多惨。”
她现在不用偷偷摸摸躲着护士进病房了,谨慎地“笃笃”敲了敲1201的门。
房里没有人应,霍慑可能又在休息。
她在病房前站着等了一会,不想就这么回去,于是趴在门上,对着门缝小声喊霍慑的名字。
终于房里有人说了一声:“我在。”
陈霰白一开门发现霍慑不在床|上,视线在房间里一扫,看见他正披了件外套,站在窗前吹风。
病房里没开灯,仅有的光源来自那扇大开的窗户,黄昏暧|昧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身影,病房里光线昏沉,傍晚的风无声不响地拂开他外套的衣角,他身上宽松的病号服被风一晃,勒出他窄窄的腰线,陈霰白第一次知道他原来这么瘦。
他背影叠着窗外燃烧的晚霞,在这样灼灼的天色映衬下,看起来形单影只,分外单薄。
陈霰白心里“咯噔”一声,她下意识想开灯,但开关刚按下,灯挣扎着要亮起来,却闪烁了两下就灭了。房间经过那一瞬的光,显得更暗了,她又拍了几下开关,“噼啪噼啪”的声音在房间里听得格外明显。
霍慑听见身后的动静,反应过来,原本紧绷的肩膀蓦地卸了力:“抱歉。”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房间就瞬间亮了起来。
陈霰白扶着开关茫然地想了半天,她也是能力者,对异能不奇怪,只是——
她半天没出声,霍慑刚好也回头看她,两人一对视,她看着霍慑的眼睛:“——您能力恢复了吗?”
霍慑怔了片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否认:“一点点。”
“嗯。”陈霰白虽然猜到了一点,但听他这么说,还是有些懵。
这种情况下,她应该恭喜霍慑吗?
很快,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发的那些诡异信息,尴尬地有点结巴,“我这些天,我吵到您了吗?”
霍慑倚在窗台上,眼睛一弯,看着她无声笑了起来。
陈霰白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和瓷砖拼接线有没有对齐。
霍慑见状刚想安慰她几句,却见她原地纠结了一会,突然抬起头,红着脸问:“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但能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霍慑挑眉,觉得自己今天真是特别的好说话:“你先说。”
“您能暂时别跟协会说吗?我那个,那个履历填的话,要至少十五天的志愿服务……”陈霰白越说越小声,尾音只剩下了一点微弱的气声。
霍慑听见她这个要求还挺意外,他发现自己能力恢复的时候,就没打算跟协会说。
但他也不介意卖一个人情给她。
陈霰白看霍慑点头,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接着她高高兴兴地问“那您觉得我这些天的预言准吗?”
霍慑保持着微笑,然后适时地闭麦了。
她蹦到他身旁,和他站在一排,撑着窗台张望着外面说:“您应该也知道,我的预言没法像别的预言者那样,它们只是一点跟未来有关联的片段。”
原来她本人也知道不怎么准,霍慑想。
“没有梦或者梦境太多我记不住的时候,在那个时候我就是普通人,所以我觉得当普通人也没那么难接受,”她看着霍慑的侧脸,他此刻垂着眼睛,不知道想着什么,“但是协会告诉我,我的志愿对象是变成普通人的原能力者,而且说不定能力一辈子也恢复不了,我还,挺难过的。”
霍慑原本以为像陈霰白话多,好奇心还这么重的人,等脑袋消化完肯定会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没想到她叹了一声气,接着对他说:“知道您恢复能力我就放心多了。”
霍慑哑然,这个初级志愿者整天脑袋里在想什么。
他脱口而出:“你知道‘初级志愿者’是什么意思吗?”
陈霰白听话题转得这么快,睁着眼点点头。
“但凡能力出彩一点的,都不会是初级志愿者,”霍慑望着头顶的灯,灯光在他的控制下规律地明暗交替着,“协会里面晋升条件没那么多,除了是能力强化,就是凭履历经验。”
陈霰白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头顶的灯光每两秒照亮一次她在玻璃窗上的影子。
你能力增强就是失眠多梦;论履历,你等了一年半才接到一个面试,你打算磨多少年?
但这句话有些刻薄,霍慑在心里想了想,没说出来。
陈霰白数了一下灯光总共闪了二十六下,她感叹道:“我觉得您原来的能力一定很厉害。”
“嗯?”
“我说这个,”陈霰白指指天花板,“恢复一点点,能做到这样。”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也很厉害。”
“谢谢谢谢,”她坦然接受了他的称赞,“我还会更厉害的。”
知道霍慑能力恢复,陈霰白身上的压力骤然小了很多。
她再不用担心这个人有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也不用自我怀疑能力是不是发挥到位了。
这天晚上,陈霰白忽觉,世间原来无处不自在。
她安然入眠,月光在夜风的吹拂下,更显澄澈。月色吻遍所有人的梦境,却偏偏漏了她。
在她的梦中,她的志愿对象倒在一片血泊里,咽了气。
梦里的霍慑双目无神地倒在地上,四周玫瑰色的鲜血汩汩地蔓延开,他口里还在不断地呕出血,她不知所措地跪在他身边,恸哭着向周围求救,她膝盖下粘稠的血液干成了血迹,始终没有人路过。
他气息奄奄望着她,仿佛能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面色惨白,眼神无比哀伤。她捧着他的脸呼喊他的名字,霍慑什么反应都没有给她,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却只能痛哭。
她浑身染满了霍慑的血,干涸的血迹犹如枷锁一般,捆的她要窒息。她抬头从霍慑涣散的瞳孔里,恍惚看见了一个男人的倒影,她回头去看那个男人的脸。
恍然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从梦里惊醒,白远山刚从协会下班回来,最近协会要处理的事出奇的多,几乎所有高级志愿者都在加班,他路过陈霰白房间,听见她在梦里哭得喘不过气。
他把陈霰白叫醒,纳闷地问她:“为什么这么伤心?”
她陷在梦里无能为力的情绪里面,醒了却缓不过来,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流进她的头发里。她抽抽噎噎地说:“霍慑,霍慑全是血。”
“霍慑?”白远山第一次听说陈霰白志愿对象的名字,“最近出意外的那个霍慑吗?”
“嗯。”
“哦,那我认识他,”白远山从旁边抽了几张纸,递给陈霰白擦眼泪,“你还要睡吗?”
陈霰白看了一眼手表,三点零三分,
“嗯。”
她得告诉霍慑,得提醒他,但这时候霍慑肯定还在睡。
她又想到梦里的那个霍慑,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三章 帽子
这天是霍慑的出院日,他难得起了早,预约了出租车,感谢了医护人员,正按日程计划收拾东西,一个仿佛没头的陈霰白横冲直撞地跑进来,进来也什么不说,光盯着他看。
他被她看得发毛,哼出一个“嗯?”
却听陈霰白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咒他最近会有血光之灾。
要不是知道她是什么德行,他还真想跟这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的神婆杠一杠。
“你梦见我死了?”他一边蹲着装行李箱,一边问她,“怎么死的?”
陈霰白肿着眼睛站在他旁边,低头像个挨训的小丫鬟:“不知道。”
“身上有致命伤吗?”
她眯着眼睛,回忆道:“可能有?你周围淌了好多血。”
“那我是失血过多?”
陈霰白有一说一:“……不知道”
他把那只讨人厌的熊肚皮上的纸条拽了,拎着熊的后颈问陈霰白:“你要吗?”
陈霰白摇摇头。
预言只跟他说了一半,最关键的霍慑还没听到,陈霰白像个小鸡仔一样的跟着他后面跑,霍慑无视了几次,发现甩不开这个鸡仔,只好停下来听她接着说。
陈霰白如愿以偿,当说到还有个陌生人在场,霍慑终于提起了兴趣,问她:“谁?”
“不知道。”
霍慑不敢相信这个预言本质是个废话:“总之最近我有危险了?”
陈霰白揉了揉眼睛,预言的特殊性在于永远不能被断言,她为难道:“可能吧。”
霍慑实在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个初级志愿者,听她说了这么多,竟然还和没听一样,不免有些动气:“你这个预言能不能再准一点?”
陈霰白现在被霍慑这么一顿追问,回想起来也觉得很荒谬,梦里的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能哭得那么伤心。
最后她把霍慑一路送到路边,车早就到了,她替他抱着熊,费劲地拉开出租车门,转头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最近您还是小心一点。”
霍慑“啪”的关上后备箱,本能地不想相信她的预言,但对她的好心还是得表示一下,于是敷衍地“嗯”了两声,接着对她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陈霰白目送车载着霍慑消失在十字路口,正担忧不知道她的话霍慑听进去了多少,一低头发现熊忘记给霍慑了。
***
霍慑到家之后,没直接进门,他把行李箱靠墙放在楼道里,先掏手机打了个电话。
两分钟后楼梯上响起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穿着宽松t恤的男人,顶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踩着拖鞋火急火燎地冲了下来。
那人在看见霍慑的一瞬,刹在了台阶上,腿上和上身成套装的大裤衩抖成了旗子。
他扶在楼梯扶手上探头探脑地打量了霍慑一番,明明长得十分清秀,却笑出了几分朴实,说:“我都以为你要死在医院了。”
霍慑还没回话,他仿佛直接看透了霍慑在想什么,回道:“我今天休息啊。”
“我知道,知道,”他欢乐地三两步从楼梯上跳下来,从霍慑身后的牛奶箱里掏出一把钥匙,熟练地开了门,“伤员别动,放着我来。”
霍慑听话地把手机塞进口袋,站一旁当起了大爷。
他殷勤地替霍慑提起箱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多了几分藏不住的腼腆,道:“你在医院住了这么久,看到我们胡老师了吗?”
“说错了,是大家的胡老师,”他接着自顾自地问,“她好不好?”
霍慑也不说话,跟在这个工具人身后,背着手,老神在在地进了门。
“我最近没在协会看见她,还以为她在医院。”他放下行李箱,转头对着霍慑问,“听说协会给你招了志愿者,谁啊?我认识吗?”
霍慑踢了他一脚,苏崇躲着跳到一边。
霍慑弯腰打开行李箱,终于屈尊降贵地开口道:“你不认识,是个新人,”但他转头又想到陈霰白进协会有一年半了,补了一句,“她没什么经验。”
那人听见霍慑在心里提了一个人名,他挠挠头,奇怪地问了出来:“陈霰白?”
“嘶,”霍慑手上动作停了下来,“苏崇,你怎么什么都听?”
叫苏崇的心道不好,刚想跑但没来得及,被霍慑转身一把抓住,霍慑扣住他的腕关节,苏崇警惕地看着他,虽然心里慌得不行,但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他现在是个“原能力者”,自己慌什么?
霍慑握着他手腕,控制力度攥了一下就松开了,苏崇腿一软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咂摸出似乎有哪里不对,他皱着眉仔细听了一会,小区楼下除草机的声音今天格外的吵,但整个房子里除了霍慑翻东西的声音,只剩他自己轰鸣一般的心跳声。
他有些震惊,等反应过来,嘴角不自觉地就提了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只是他听不见霍慑在想什么了。
这种情况在霍慑住院前经常发生。
他喘了两下匀平了气,盘膝坐好,盯着霍慑的后脑勺,想这狗人瞒着所有人这么久,也是胆大包天,于是手动把笑容复位,装模作样地气闷道:“还是您厉害。”
霍慑不睬他,把从行李箱拣出来的衣服递给他,苏崇抱着衣服站起来往阳台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被这个道德渣滓衬托得光辉无比:“我本来还想申请给你当志愿者的,但你不配。你是一个不配得到我们全体志愿者友情关怀的弟弟。”
霍慑想起在病房里要人命的花,心里啐了一口:“屁友情。”
很快阳台洗衣机“嗡嗡”的运行起来,苏崇锲而不舍地对他喊:“这回多久啊,我明天还得去协会。”
“晚上吧,你以为我恢复多少。”
自己搞不好是第一个发现霍慑能力恢复的,苏崇美滋滋地想。
霍慑住院半个月,阳台绿植阵亡一片,仅有两头蒜幸存。苏崇半跪在地上,指头在瓷砖上划过去,沾了一指头灰。
楼下绿化带里工作的除草机突然炸了一下,机器像磕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一阵刺耳的卷刃声,苏崇奇怪地看过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其中有个园林工人似乎抬头望了他一眼。
他们俩人的视线刚隔空对上,那个工人就低下头,往树荫处退了几小步。
“他躲什么?”位置离得太远,就算霍慑没关他的能力,苏崇也听不到这个人在想什么。
能力用不上,他就忍不住原地盯着那个人多看了一会。
和其他工人一样,那个人也戴着顶帽子,他此时低着头,帽檐挡住了他的半张脸,苏崇见他个子不高,越看越像是个不好意思的孩子,估计偷看的时候被人发现,正窘得不行。
苏崇也不想为难他,便好心地收回了目光。
洗衣机适时地滴了几声,霍慑那个大爷在客厅催他晾衣服。
霍慑一到家像回了安全区,浑身筋被抽了个干净,软绵绵地现出了无赖原形,有事就招呼苏崇做,没事就闭着眼睛编几个事叫苏崇做。
恨不得未来半个月的家务也让苏崇包了。
苏崇后知后觉自己被人当工具人用了,他本来想着霍慑是个废人,他给帮帮忙就算了,谁能想到这个废人非但没有残废,搞不好养几天就要回协会报到了,顿时手一顿,看霍慑像看个诈骗犯。
霍慑以为苏崇不想干了:“不懂就问,人世间有你这么拖地的吗?”
听得苏崇想把拖把的海绵头塞他嘴里。
霍慑家里的清洁工具应有尽有,苏崇翻他储藏室的柜子发现,光是拖把头的替换,他就屯了四个颜色不一样的。
苏崇搞不懂这人明明这么喜欢做家务,为什么还来使唤他?
他洗完拖把,随手放在厕所窗台上晾,霍慑家没有装防盗网,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窗外夕阳西下,他临风捶了捶腰,风里传来别人家做饭的味道。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一天就差不多过去了,他难得一天放假,就被人骗来当苦力,真是无比充实的一天。
反正霍慑看不见他消极怠工,他索性打开了朋友圈刷了两下,胡不恤的朋友圈还停在上个月她拍的一张牛杂面。
看得他有些饿了,苏崇把手机塞回口袋,无意瞥了一眼,在路边看见顶眼熟的帽子。
是上午那个小孩。
工人们早就收工下班了,除草工作应该也已经结束很久了,久到苏崇想不起来,那些扰民的除草柴油机到底是什么时候停的。
修剪齐整的绿化带上,他一个小矮子孤零零地站着,抬头一动不动地望着霍慑家这个方向。
苏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小孩看的差不多是客厅的窗户,霍慑此时正好在客厅溜达。
阳台朝南,厕所和客厅的窗户向北,等于这个小孩绕了一圈,饭都不吃,锲而不舍地盯着霍慑家这个目标。
霍慑家有什么好的,能叫人看出花来。苏崇冷着脸,躲在窗户侧面观察了他一会。
帽子下面他把工人擦汗用的毛巾包在脸上,哪怕他扬着头,苏崇也看不见他的五官。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上午他脸上分明还是什么都没有的,太阳大的时候不防晒,现在太阳都要下山了,他才裹着脸。
苏崇越想越觉得他可疑,他不禁有些阴谋论起来:是因为被他吓到过,所以特意遮了脸怕被人认出来吗?
那个帽子怪脸上只剩了双眼睛,现在还眯成了一条线,仿佛被光照得睁不开。
路的对面有个家长带着孩子在边上打羽毛球,一大一小姿势都很业余,但架不住风大,羽毛球在风里借力,在空中划成了一道线远远地落到绿化带里,小孩高高兴兴地跑去捡,帽子怪见有人朝自己跑过来,压着帽子往旁边让了两步,他这么一动苏崇终于看出来了,他哪是什么小个子的“孩子”,明明就是个驼背。
不知道他是故意装的,还是先天性的佝偻病,反正现在缩着肩,脖子僵直地向前倾,活像个王八。
过来捡球的小孩拿到球也不急着走,十分不怕生地站着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霍慑家的方向,脆生生地童音问他:“叔叔,你在看什么呀?”
帽子怪果然年纪不小了,苏崇第一次对祖国的花朵产生感激的心情。
那人没理小孩,快步从绿化带上走下来,站路边贼心不死地朝霍慑家连看了两眼,扶着帽子匆匆走了。
晚上,苏崇打扫完卫生,去社区超市逛了一圈,没买到牛杂,买了两斤牛肉回来,煮了两碗牛肉面。
霍慑吃完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终于良心发现,决定去帮苏崇洗洗碗。
苏崇冲掉海碗里的泡沫,冷不丁地背对着他说:“霍慑,今天有个人一直盯着你家看。”
霍慑发现苏崇已经快洗完了,刚想走,听见这句又停住了:“什么时候?”
“我去晾衣服的时候,”苏崇关上水龙头,“还有洗拖把的时候,他也没走。”
霍慑以为是陈霰白,问他:“男的女的?”
苏崇少有的正色道:“男的,前几天都没有,你今天出院,我才看见他。混在园林工人里头,裹得像个神经病,要我跟协会说一声吗?”
霍慑看着苏崇的表情,不由得想到了陈霰白做的噩梦,沉吟了一会说:“没必要,我这几天不出门。”
苏崇看着他甩了甩手上的水,不置可否。
他想到苏崇也是好心,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下次你再看见,觉得不舒服就报警吧。”
第四章 投诉
后面几天,霍慑就像他跟苏崇说的那样,除了出门丢个垃圾,其他时候他就是非典型深闺小姐,活动范围不超过客厅。每天睡醒后的娱乐活动也很简单,犹如智障儿童一般,一门心思在家里点蜡烛玩。
他可能真是病假太长,闲得慌。把家里备用的蜡烛全找出来切了,在客厅里摆了一排两三厘米高的蜡烛头,粗略一算,差不多二十多个,然后在家里找了一圈打火机,好不容易点着了。
他一脸严肃地坐在火光前,手里摩挲着一个小巧别致的打火机,看起来像在举行一个邪教仪式。烛光在他眼睛里跳动,脸颊也被染上了一点暖色,却显得他比平时还要不近人情一些。
整排烛火烧着了后,窜起来比蜡烛还高,透明的烛泪迫不期待地顺着蜡烛桩,连滚带爬地往下滴,瓷砖地被蜡烛油淌得麻麻赖赖的。照这种烧法,用不了多久火苗就要淹死在蜡烛油里。
霍慑盘腿坐在地上,手撑头欣赏了一会,然后伸出两根食指在一左一右两终端的蜡烛上敲了敲,先从他碰到的蜡烛开始,两头的烛火如传染一般,一个个迅速地矮下去,一改方才送死一样的烧法,整排歪歪扭扭的蜡烛顶上的火苗,纷纷维持在统一的豆粒大小上。
他手指仿佛不怕烫,在蜡烛上方依次点过去,手指还未碰到火苗,火苗躲一样的主动收拢,逐渐变成一点烛芯上的火星。
手指一挪开,火星瞬间迸发成火苗,蜡烛死而复生,剧烈燃烧起来。
他来来回回把这排蜡烛折腾了几遍,直到听见从远处传来的除草机的声音。
他捏了一把空气,二十八盏火苗“噗”的一声齐齐熄灭了。
他家这排的草地已经修完了,除草机的声音是前一幢那里传过来的,他家前面只剩一两个工人在给灌木塑形。
小区绿化做得不错,工人给树剪个头剪到现在。他搬了个板凳坐在阳台上,工头一样的看着工人干活。
他虽然不希望协会插手,但苏崇的话他还是信的。苏崇这个人,有时候因为他读心者的身份,待人接物好得近乎没有原则,但毕竟他都是在十一楼被人当成测谎仪用的,整天跟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撒谎精打交道,后天锻炼下见多识广,意外地警惕性比常人高一点。
霍慑视线在今天的两个工人身上分别停了一会,果然,苏崇说的那个神经病又来了。
那人蒙着脸,身上挎着一个灰扑扑的布包,脚上蹬的是一双解放鞋,目测身高一米七左右,细缝眼,正低着头修剪绿化带的灌木丛,霍慑看他勤勤恳恳的工人模样,好像还挺像一回事。工作期间有没有鬼鬼祟祟盯着他家看不清楚,但这都第三天了,磨磨蹭蹭光对着他家楼下的树折腾,绿化带里能有几棵树经得住这么剪。
他也不是傻的,起身把凳子搬回去,换了双鞋出门了。
小区前门有家便利超市,他生怕人注意不到他似的,慢悠悠地晃过去,精挑细选地买了包烟,从便利店出来,倒也不急着抽,站在路边逐字逐句地看戒烟标语。
三行标语他看得津津有味,“不经意”地往周围一瞥,小区护栏后的草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来者帽檐压得极低,这还是霍慑第一次平视他,这个矮子仿佛心虚得厉害,背弓得十分猥琐。霍慑余光看着他,竟觉得看起来分外眼熟,好像以前在哪见过。
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霍慑两三下动作熟练地拆了包装,拿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想了片刻,从人行道上走下来拦了辆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问:“您去哪?”
霍慑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志愿者协会。”
志愿者协会的大楼是松市的地标性建筑,这个地标立得相当长寿,在市中心一杵就是三十多年。
从前确实能担得上这项殊荣,如今全靠厚脸皮。尤其在周围动辄百八十层的超高建筑群拔地而起后,这座有且只有十四层楼的四方柱子被衬得仿佛一个有待爆破的危楼。
协会不仅办公地点像捡破烂发家的,其中从业人员也似乎比附近楼里的低若干个档次。霍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零二了,本来走得慢,结果在大门口被几个穿着拖鞋,急急忙忙跑去打卡的志愿者们撞了进去。
协会前台正在涂口红,突然见到他还挺惊讶,霍慑见状赶紧把嘴里的烟吐了出来,自证清白:“我没抽,咬着玩的。”
前台姐姐看到那支烟根本连点都没点,于是回过头继续举着镜子补唇妆。
她一边对着镜子的自己抿了抿嘴,一边对他纳闷道:“你不在医院待着,跑过来干嘛?”
说着,满意地把口红旋回去,再从脚下捞出一个纸篓,示意他把烟丢了。
他听话地扔了烟,盯着前台红不红、粉不粉的嘴上皱眉看了一会,问:“投诉个人,你这里有表格吗?”
前台姐姐见霍慑研究起自己的口红,满心欢喜地以为他要夸夸她的新色号,结果听见这么一句,郁闷地憋着嘴,拉开一个小抽屉,在乱七八糟的文件里埋头翻了半天,递给他一张纸。
霍慑问她要了一支笔,趴在台子上在表格第一栏填了“陈霰白”三个字。
前台姐姐在一旁托着腮,心疼地看他填单子。
十四楼的监管者在志愿服务中,意外丧失能力这件事,全协会都知道。现在他病假还没休完,就特地跑来协会投诉人,那肯定是在不懂事的志愿者那里受了委屈,于是叹了一口气,用劝他节哀的语气安慰他道:“协会很快可以帮你重新换一个志愿者的。”
他笔一顿,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再来一个屁经验没有的?他这里是什么菜鸡培训点?
几笔填完陈霰白的基础信息,下一栏是投诉原因,协会贴心地帮他罗列了一堆,他看都没看,在单子上面胡乱勾了几个选项,在末尾像交差一样,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最后整篇检查了两遍,他把单子递给前台。前台姐姐仔细把投诉单收到另一个小抽屉里,然后用无限接近怜惜的眼神看着他,认真嘱咐:“回去要好好休息啊。”
霍慑把笔帽盖回去,他从这句话听出一点哄他的意思,发觉协会里的人虽然拿他当朵娇花看,但出发点都是在照顾他。
对于这种令人上头的呵护备至,到底要该怎么跟人反馈他的感想,他还真没有经验,于是随口说:“口红颜色不错。”
前台姐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内心已经喊出了声:“对!因为是草莓糖色的!”
霍慑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在她鼓励的眼神中措辞了半天:“就……还挺红的。”
前台呸了一声“什么狗屁直男”,把他赶走了。
霍慑不觉得这句评价是贬义,浑不在意地对她挥挥手,走出协会大门,天高气爽,他出门没顾上换衣服,现在被秋风这么一阵吹,凉气直往人肉里钻。
差不多到了饭点,地铁站肯定不能去。路上也找不到出租车,他手机叫了一辆车,司机在两个路口外等红绿灯。这是在协会附近,他怕遇见熟人,连哆嗦都不敢,板着脸直挺挺地站在风口里,硬着头皮快被风吹散架了。
七分钟后,司机终于接到了冻成鹌鹑的霍慑,看他那副落魄样,默不作声地把暖风打开了。
霍慑呼了一口气,搓了搓手,感觉他又活过来了。
解决一个陈霰白,还剩一个小区里的变态。
当然,陈霰白和变态性质不一样,但他估计两人脑子的有病程度难分伯仲。
那个园林工人会跟他走到小区门口,在他意料之中,但陈霰白这个人的行动模式真的难以捉摸,他怕就怕她会脑子一热,莫名其妙地跑来他家看望他,然后再被楼下的变态盯上,接着会发生什么,后果他都不敢想。
从苏崇的个人经历上看,协会的投诉虽然就那么一张小破纸,但带来的杀伤力不可低估,陈霰白相当于被他祭天了。
他家离协会不远,司机把他送到单元楼下,提醒他把贵重物品带好,他道了声谢谢,出神地下了车。
等事情结束,不仅要想办法把投诉撤回来,还要跟陈霰白当面道个歉,然后……还有补偿问题。
依照缺什么给什么的原则,他想了想,给她几条履历正好。
但又想到她的能力,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思路:要是实在找不到事给她做,以后十四楼划水混业务的时候,多带一个她。至于要怎么带到十四楼,霍慑顿时头疼起来,她那个履历实在让人没眼看。
他脑袋里考虑的事又多又杂,自己怎么走到家门口的都不知道,刚走到楼梯口,一眼看见墙上微微敞开的牛奶箱。
他谨慎地在楼道里左右看了看,和平时一样,四下寂静无声,这种寂静让他获得了一种都市生活特有的安全感。
确认没人之后,他两步跨上台阶,打开牛奶箱试探地摸了一把,摸到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他松了一口气,拿钥匙开了门。
一进家门,他恍然觉得家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感。
不过他在医院睡了半个月,看哪都微妙。
他没多想,先去厨房把米淘了,家里除了米什么都没有,中饭他煮点茶喝喝算了,等晚上再把苏崇叫过来做晚饭。
等他把电饭煲电源摁上,环顾了一圈四周,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神经过敏——厨房看起来有点奇怪,好像哪里空了一块。
具体空了哪他也说不上来,可能上次苏崇打扫卫生的时候,顺手给他收过了。
泡茶的水已经在灶台上煮起来了,霍慑趁这段时间,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凉水浇在脸上,他一个哆嗦。空旷的家里,只能听见烧水的声音。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刚进门的时候,体会到的微妙感是什么,耳边除草机的声音飘得十分远,远到生出一点不真实,仿佛微弱的轰鸣声只是他的幻觉。
厨房水壶的声音小了下去,估计快烧开了,霍慑拽下旁边的毛巾,擦了一把水。
忽然,他身后的浴帘轻轻一动,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隔着塑料帘子踏在地上。
霍慑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从镜子里看见,一个戴着遮阳帽的男人一把拉开帘子,从浴缸里不急不慢地跨出来。
而对方在看见霍慑的那一刻就站直了身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扯下了自己的脸上的遮挡,无声地与镜子里的霍慑对视着,镜子里的他确实是一个挺拔的青年,看起来甚至还要比霍慑小几岁。
他也不是细缝眼,霍慑对着那张脸:“甘——”
他没说完,对方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嘴角满意地上提了几分,笑出了霍慑熟悉的模样。然后这熟悉的笑容却在下一瞬间,变成了志得意满地狞笑,对方高高举起手里的竹木砧板,对准霍慑后脑恶狠狠地砸了下来。
厨房水壶嘴里继而迸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第五章 苏崇
陈霰白自从梦见霍慑英年早逝之后,她的预言就此戛然而止,哪怕她晚上九点睡也没梦到续集,甚至一点相关联的提示信息都没有。
这不是什么好预兆,不管从哪个角度想,都像是在预示霍慑要彻底归西。
脑子刚冒出来“归西”两个字,她的头脑风暴就开始了。
诸如:“暴毙”、“嗝屁”、“去世”,还有“丧生”。
词汇叠加起来的威力,成功使她的焦虑实现了最大化,她在手心里掐出一排月牙状的指甲印,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霍慑忘了带走的熊,那只熊现在坐在她家窗台上,低头望着地板,她看着自然卷的熊脑袋,忽然丧气地想:“搞不好这就是霍慑遗物。”
医院十二楼的特护病房是专门给协会空出来的,除了病人亲属就只有协会的志愿者才能去探望,可她刚梦见霍慑歇菜,他人就出院了。
差点忘了,死的变相说法原来还有“歇菜”。
学校在开运动会,连带着周末,她总共心神不宁地在家待了三天。
白远山早上跟她说他们十三楼现在每天忙得满地找不到头,他今天可以休息,还是协会看他年纪大。
他是在陈述事实,但让整天闲得抠脚的陈霰白,听得很羡慕。
她迫不及待地想确认霍慑是否尚在人间,但她手上仅有的霍慑联络方式像个假的,协会也没有回复她对霍慑住址信息的申请。
陈霰白靠在椅子上瘫了一会,瘫得四大皆空,桌子旁充电的手机忽然“吱吱”的震了起来。
她游离在宇宙之外的意识,勉强回归了两三缕,她分出神思考刚刚手机是不是响了。
是不是来通知她记得出席霍慑葬礼,说霍慑音容宛在、笑貌犹存?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奔过去解锁一看,收件箱有一个未读,是协会的邮件,但不是回复。
她奇怪地点开一看,邮件里冷漠地告知她收到一个志愿服务对象的投诉,她的志愿者资格目前待审核。
协会不愧是推动志愿者职业化的地方,处理客户投诉格外的积极,霍慑才交上去,这边处理结果就到了。
窗台上那只身体比例严重不协调,脑袋大还没脖子的熊,终于抗不过地心引力,“啪”的一声栽到了地上,她放下手机把熊捞起来,熊一脸痴呆地看着她。
这只熊前天刚被她洗过一遍,现在蓬松到脸上都炸满了自然卷,几乎连眼睛都看不见。
那则通知下面还附有投诉详情,说霍慑投诉她利用能力恐吓志愿服务对象,而且他申请终止了后续的志愿服务。
他这么讲也有道理,她确实跟他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疯话。
她无可适从地委屈了一会,把脸埋在熊肚皮上,熊身上有洗衣液的味道,梦里那个濒死的霍慑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预言梦这种能力除了折磨人,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她抱着熊,闭着眼睛在它身上吸了一口,干燥后的清香令人安心又舒适,她想起霍慑病房里的花香。那个香气萦绕的病房她只去过两次,一次是面试,还有一次是霍慑答应她,把能力恢复的事瞒下去……的那次。
陈霰白终于反应过来,越想越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弄虚作假混经验的时候,他不举报她,非要投诉她利用能力恐吓他?
而且她什么时候恐吓他了?
她把熊放回窗台上,熊歪着脑袋,她伸手拨开熊眼睛周围的绒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不是出事了?
她心惊胆战地想,预言成真了。
陈霰白原地踟蹰了一会,脑袋里关于“去不去霍慑家”开始天人交战,很快这个问题就变成了“怎么去霍慑家”。
她想到一个不太合适,但能弄到霍慑家的地址的办法。
霍慑是申请志愿服务的人,协会档案室有专门的存放客户信息的地方,她可以试着把霍慑档案偷出来,但目前尴尬的地方在于,她的志愿资格目前待审核,可能连协会都进不去。
白远山在珍贵的休息日里,没有选择休息,陈霰白也不知道他在厨房瞎捣鼓什么,居然半天没有动静。
她从房间走出来,在家里试探地转了两圈,明目张胆地路过白远山两次,发现他没理她。于是故作淡定地从厨房走出来,悄悄把她爸的高级志愿者证塞进兜里,对着厨房喊了一声:“我去一趟协会。”
厨房那里好像接受信息有延时,过了一会,白远山才说:“知道了,你记得带上手机和钱包。”
陈霰白生怕他多问,应声“嗯”了几句,飞快地溜出了门。
协会在市中心,多条公交线路直达。
陈霰白从地铁站出来一路冲刺,她目前的志愿者工作还是兼职,大楼来得次数不多,上次过来,还是来拿面试资料。
这个点进协会的人不多,她捏紧口袋里的证件,镇定地走进大门,协会前台正在补妆,仿佛察觉到陈霰白的视线,前台抬头看了她两眼。
陈霰白立即撇开了目光,她现在起码践踏了两条协会规定,没法不慌。
好在前台只看了看她,又转头忙自己的去了。
陈霰白以为自己渡过了一劫,正要路过前台的时候,听见那个姐姐“咔哒”扣上了粉饼盒,她此刻做贼心虚,被吓得一愣。
前台用只有陈霰白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档案室在四楼会议室旁边。”
陈霰白瞪圆了眼睛,惊悚地回头看她,前台对她礼貌一笑,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听。
她对前台道了谢,急匆匆地刷证跑进了电梯,按下四楼键。
***
苏崇午饭时间一直在跟负责管理志愿记录的四楼同事套近乎,旁敲侧击地问人家知不知道胡不恤最近去了哪里。
档案室工作人员本着职业素养,对读心者百般提防,全程跟他装傻充愣、转移话题,连“胡不恤是谁?”这种问题都能大言不惭地问出来。
眼看一中午都快被折腾下去了,胡老师的消息还没探出来,他正愁着,一个小姑娘冒冒失失地撞了过来,他没什么事,只是肩膀遭到了不知名坚硬物体突然的重击,疼得毫无防备甚至眼前有些发黑而已。
倒是那个小姑娘捂着头坐地上了。
被苏崇盯了一中午的档案室同事在一旁目睹了一切,见没人注意,趁机悄悄跑了。
苏崇揉个肩膀的功夫,发现旁边人就不见了,不禁有些郁闷此人的机灵程度。
地上的小姑娘已经爬起来了,十分羞愧地用手挡着脸跟他道歉,他觉得没什么,一低头见墙边突然多了一张志愿者证,估计是小姑娘的,便帮她捡了起来。
他一弯腰又扯到了肩膀,“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无意看了一眼手里的证,刚刚咽进去的冷气就把他噎了一下。
不得了,白远山。
陈霰白抬眼看见他手里的东西,脸“唰”的一下白了。
苏崇不用读心,光看小姑娘的表情他就明白这什么情况了,他把印有照片的那一面扣了过来,对她勉强地笑了一下,问:“白远山的证怎么在你手上?”
陈霰白惊恐地看着他,这个人是要把她送去保安处吗?
苏崇挑眉问她:“我为什么要送你去保安处?”
陈霰白觉得今天真是行大运,来协会一趟能连遇两个读心者。
撞到读心者不算蠢,在读心者面前说谎才是世界级的迷惑行为,她绞着手指,紧张地说:“白远山是我爸,他不知道我拿他证了。”
苏崇知道白远山有个女儿,就是没想到他女儿都这么大了,但他突然有些不明白,白远山不是在十三楼吗?
他问出了声:“你来四楼做什么?”
“我的志愿对象出事了,我得来档案室找资料……”陈霰白说得语无伦次,苏崇听到她提到“我的志愿对象”的时候,心里对应的名字是“霍慑”。
苏崇一愣,想到了什么,他不确定地问了一声:“陈霰白?”
她点点头。
不得了,白远山女儿是霍慑志愿者。
但这不是吃瓜的时候。苏崇想到她刚刚说霍慑出事了,于是伸手把她拉走了,陈霰白被他拽的一个踉跄,苏崇轻声说:“这里不方便讲话,我们换个地方。”
这人是谁?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那个青年耐心地对她解释道:“苏崇,中级志愿者,你别怕,我和霍慑认识。”
陈霰白稀里糊涂地被拉到四楼吸烟区,协会禁烟后,吸烟区成了楼里的摆设。苏崇知道陈霰白现在紧张,于是敞开吸烟区的门,把自己和白远山的志愿者证都递给她,才开口问:“霍慑怎么了?”
陈霰白看着证件上“苏崇”两个字,证件照里的人虽然表情有些死板,但确实是眼前这个人。
她开始磕磕绊绊地对他讲自己关于霍慑的预言,苏崇听得很认真,听完点头说:“我知道了。”
然后他掏手机给霍慑打了一个电话,想着对面陈霰白,特地按的免提,机械的女声在空荡的吸烟区响起,告诉他们: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苏崇眼皮一跳,又看了眼时间:“他可能手机没电了,这样,我午休还有一点时间,我送你过去,剩下的车上说。”
说完,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特别像不法分子在诱骗无知少女,接着补充道:“你要不要拍张我的志愿者证,发给你爸?”
陈霰白刚想拒绝,却发现苏崇虽然问得和蔼,他递过来的志愿者证一点也不和蔼。
过了一会,陈霰白指了指手机上的“已读”,对他说:“他看到了。”
苏崇松了口气,这才敢带着陈霰白下楼。
陈霰白拿着两本志愿者证,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后面,苏崇在电梯间的镜子里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额头红起来了。
这个铁一样的额头,看得苏崇肩膀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揉着肩膀想,白远山女儿对陌生人戒心太低,不太行。
刚出电梯,苏崇就接到了白远山的电话,苏崇按了免提,陈霰白听到她爸在电话里纳闷地问:“苏崇?”
她眼前已经出现了白远山皱眉的样子。
“对,是我,就跟您说一下,我和您女儿等会去霍慑家,您别担心。”
白远山不担心,他就是奇怪陈霰白什么时候跟协会里的人玩得这么好。
到了大门口,苏崇叫陈霰白等着,他去把车开过来。
陈霰白转身对前台姐姐挥了挥手,刚想拉副驾驶的门,苏崇指头点了点方向盘,不好意思地婉言道:“你还是坐后排吧。”
陈霰白摸不着头脑,觉得这个读心者真是难以想象的奇怪。
***
“霍慑他之前是高级志愿者,救志愿对象的时候溺水了,他没告诉你?反正他能力丧失之后,协会就给他放了长假,让他休息。”
陈霰白猜到霍慑可能跟协会沾点关系,但不知道他居然也是志愿者。
她坐在后座上不知所措地掐着手指,低声说:“他出院之后,我的预言里面,关于他的部分就没有了。”
“我不太懂你们预言者,但说不定真要出事,前几天他刚出院的时候,是有些事不对劲,”苏崇等红灯的时候,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还被他投诉了?嚯,这招真脏。你也别多想,他肯定有他的原因。”
陈霰白“嗯”了一声,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的梦,苏崇听到了细节,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苏崇开车进了一个离协会不远的小区,陈霰白听说过这里的房价,不免小小地惊叹了一声。苏崇轻车熟路地停在了一幢单元门前面,解开安全带对她说:“就是这里,第四单元。”
陈霰白被苏崇一路领到了霍慑家门口,她正准备敲门,被苏崇拦了下来,苏崇指头比在嘴唇上对她“嘘”了一声,然后从霍慑家门口的牛奶箱里拿出一枚钥匙,轻轻旋开了门。
霍慑家里静悄悄的,人好像不在家,但苏崇还是不敢发出声音,他脱了鞋小心地踩在客厅的地板上,陈霰白看他突然僵住了。
苏崇环顾一圈,这个屋子里有人在,但不是霍慑。
差不多在卫生间的方向,他刚刚听见有个男人在心里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声:“真麻烦。”
这声音狠狠地挫在他的骨头缝里,苏崇拿起客厅果篮里的水果刀,伸手把陈霰白护在身后,一把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第六章 神迹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们看见一个园林工人打扮的人,正背对着门站着,听见门口地动静不慌不忙地扭头望向他们两人,那人眼睛布满血丝,在看见苏崇的那一刻,脸上竟缓慢地扯出一个“他乡逢故知”般的微笑。
陈霰白在苏崇身后,苏崇站着光喘气也不出声,没人解说,她搞不清楚现在什么情况,于是她探出头,错开苏崇这个障碍物,默默地往前瞄了一眼。
那个陌生人身旁的浴缸里,静静垂下来一只人手,那只手一动不动地抵在地上,骨节分明,虽然是个男人的手,指甲却修得十分整齐,只不过结合手腕和胳膊部分的皮肤来看,这个人恐怕长期缺少光照。
陈霰白心跳鼓动起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往浴缸方向走了两步,浴缸里躺着一个不知生死的男人,她颤抖地盯着那个人苍白的侧脸,心里轻轻喊了一声:“霍慑?”
霍慑指缝里隐约渗着血,她腿一软几乎站不住,伸手拽住苏崇的胳膊,听见苏崇攥紧了手里的水果刀,微不可闻地说了一个名字:“甘望。”
她以为苏崇在跟自己说话,诧异地看着他。
那个陌生人听见“甘望”这个名字没有否认,他略略扬起眉,抿了一下嘴唇,显出一副为难的模样,说:“你们两个送过来做什么,我又不要你们的。”
苏崇不懂他这时候扮什么无辜,但听完他说的话,突然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顾及到甘望的身份,他扔下手里水果刀,朝甘望扑了过去,咬牙道:“你怎么敢——”
金属刀刃坠地,尖锐的一声敲在瓷砖上,陈霰白如惊弓之鸟,吓得跌在地上。
甘望被苏崇猛地撞到了地上,他既不慌张也不反抗,仿佛早就料到苏崇会如此反应,看苏崇一贯温和的表情上裂出一点愤怒,反而十分配合地笑了两下。
“我遇到了一个剥夺者,”甘望被苏崇按住脖子,艰难地问他,“你听说过剥夺者吗?”
苏崇不可置信地愣住了,甘望怎么会知道剥夺者?
甘望得空喘了两口气,面上带着三分嘲弄,用气声提醒他:“苏崇,你不能伤我,我还是霍慑的志愿对象。”
听见“霍慑”两个字,陈霰白闻言看向甘望,看见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趁此刻没人注意她,她伸手把地上的水果刀捡了起来,悄悄插在外套口袋里,用手紧紧压住了。
苏崇换了个姿势,把甘望拉起来,从背后别住他的手,确认控制好了甘望后,他对陈霰白说:“去看看霍慑怎么样了。”
陈霰白突然被点名,下意识捂住了口袋。
等反应过来是苏崇在喊她,她发现自己已经彻底站不起来了,于是按着口袋跪在地上,朝着霍慑用膝盖爬过去。
浴缸盛不下完整一个腿长手长的霍慑,他差不多是靠坐在浴缸里,头歪在墙上,脸色简直和墙砖融为一体,苍白得可怕。陈霰白把一时间所有能想到的神明都求了个遍,终于哆哆嗦嗦地伸手在他脖子上压了一会,霍慑的皮肤很凉,她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对“死亡”一词,近乎一无所知。
密不透风的绝望笼罩住了她,她感受到霍慑颈部皮肤柔|软的触感,心想:“霍慑他是死了吗?”
这种认知又让她十分不甘心,她以掐上霍慑脖子的力度,重新把指头压在他的侧颈,用力按了一会,这段时间,各地区隶属于不同神话题材的神仙们又被她混在一起求了一遍。
漫长的几秒钟后,她渐渐从自己无名指和中指的第二的指节感受到动脉里的血浪,正在霍慑的皮肤下的血管里跳动,她一眨眼,眼眶里翻滚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她把刚刚求助过的神仙们抛诸脑后,带着哭腔对苏崇说:“还有,还有脉搏。”
甘望忍不住嗤笑:“废话,我又不要他的命。”
陈霰白把眼泪和鼻涕蹭在袖子上,凶手被抓,霍慑还活着,让她觉得腿上的力气好像又回来了,她慢慢扒着浴缸试着借力站了起来,站稳之后,她接着不切实际地打算把霍慑从浴缸里抱出来。
霍慑虽然瘦,但好歹是个配置骨架的实心成年人,苏崇看她晃晃悠悠的样子,怕她失手把霍慑摔了,于是分出一只手帮她托了一下,但就在这时,原本放弃抵抗的甘望卡准了苏崇松手的时机,顺势向后一个肘击,苏崇应声闷|哼着蹲了下去,他这边一丢手,陈霰白差点没能捞住霍慑,她赶忙拽了一下,总算没让霍慑头着地。
甘望从苏崇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反手扣住那边正在搬运人质的陈霰白,臂弯勒住她的脖子,又收获了一个新人质。
苏崇想去拉陈霰白已经晚了一步,眼看她惊慌失措地被甘望带到卫生间的窗户前。
霍慑这个王八蛋家里没有装防盗网。
苏崇绷紧神经盯着甘望,心里警惕他疯起来说不定会把陈霰白从窗户推下去。
陈霰白被甘望勒得透不过气,她垫着脚,想到她口袋里的东西,挣扎着去摸口袋里的水果刀,甘望只顾着和苏崇对峙,没注意到她在做什么。
她脑袋里一团乱麻,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本着一点求生本能,她冒着窒息的风险拿出了刀,两只手握着刀柄抖得厉害,整把刀被她带着一起抖成了帕金森命运共同体。
她仰头吸了一口气,把刀尖朝着身后的甘望,刀身贴着自己的腰侧,竭力将水果刀推了出去。甘望显然没想到陈霰白还能反抗,猝不及防地腹部一痛。
他低头一看,一把苹果绿的水果刀抵在自己肚子上,刀口附近的衣服微微见了血。
陈霰白虽然力气不大,但可能是刚刚求神求得诚心,八方神明开眼,让她碰巧扎得还挺准。
即使只捅进去一个刀尖尖,也让甘望疼得稍稍松开了她,她立即痛苦地咳了起来,隐隐猜到自己伤到了他,又往后咬着牙扶着刀柄,使劲推了一把,感觉刀捅得又深了几分。
甘望骂了一声,伸手推开了她。
他腹部的血已经缓缓渗了出来,陈霰白手撑在地上,抬头盯着那个蔓延的小血团看。
苏崇没能想到这一幕,他听见陈霰白想:“这怎么够?”
紧接着,她趁甘望不备伸手抢过刀,甘望以为她想拔刀,赶紧按住了她的手,但她只是抓牢了刀身,连同水果刀的刀刃部分,被她一齐攥在手里,她丧失痛觉一般,刀刃瞬间刻进了她的十指,血缓缓地从她指头上冒出来,顺着她手腕“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刀被她攥得越紧,血就流得越快。
眼看她成了伤得最厉害的那一个,甘望猜她走投无路了,嘴角轻轻一提,刚想笑出来,突然陈霰白面无表情地握着刀,猛地把刀向右旋去,甘望顿时瞪大眼睛,惨叫了起来。
陈霰白顺势把水果刀往他肚子里压了几寸,再扭着抽出来,甘望按压住不断涌血的刀口,目眦欲裂地瞪着她,见他衣服上血染得越来越快,陈霰白才反应过来她刚刚做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惊讶于自己身上女杀手的潜质,这位杀手明日之星就接着被十指连心带来的报应诛灭了。
陈霰白疼得恨不得蜷在地上,眼前的甘望却突然向她前倾了身体,陈霰白没能躲开,被他伸手勾住脖子。
甘望把下巴轻轻压|在她肩膀上,他凑得这么近,陈霰白闻见了他身上的热气混着血的味道,胃里翻起来一阵恶心,准备破罐破摔地吐在这个变|态身上。
甘望看向一脸戒备的苏崇,对他露齿而笑,笑容意味不明,总体观感十分阴森。陈霰白听见甘望在她耳边对她说:“你们小心。”
他一字一顿,在她耳边吐字极为清晰:“你们自有天罚。”
说完他按住肚子上的刀口,一手打开卫生间的窗户,当着他们的面,从窗口纵身跃下。
苏崇赶紧冲过来扶住呆掉的陈霰白,她被苏崇托着胳膊扶起来踉跄了一步,继而脱力地跪了下来。
救护车来得很快,苏崇让陈霰白也去医院检查一下,她才想起来自己手上翻卷的刀伤,其实不是随便处理一下,过几天就好的小创口。
在救护车上,陈霰白看着自己身上沾的血,垂头丧气地想,预言最后还是不准。
梦里那些黏黏糊糊从霍慑身上淌下来的血,原来是她自己的,怪不得她在梦里会哭得那么惨。
陈霰白问身旁的苏崇:“霍慑就是因为甘望溺水的吗?”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苏崇提心吊胆到现在,累得几乎说不了话,轻轻点了点头:“嗯。”
霍慑丧失能力这件事肯定也和甘望脱不了关系,陈霰白对躺在担架上的惨人产生了别样的同情。
甘望逃走前跟她说“他们自有天罚”,让她想到甘望对苏崇炫耀的“剥夺者”,两句话同样高深莫测、晦涩难懂,她转头见苏崇眼睛都快闭上了,卑微地问他:“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苏崇听见她想问什么,于是半睁开眼,对她轻轻“嘘”了一声:“这个我恐怕不能说,得让协会来处理。”
“哦。”陈霰白有点失望,她抬手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但手掌的伤口不允许她这么做,于是手抬到一半,换成了手背在苏崇肩膀上点了点。
苏崇看她安慰完自己,笨拙地收回手,心里蓦地一软,他猜霍慑决定投诉她的时候,估计良心也很过不去。
霍慑只是晕过去了,伤得不重。帮霍慑办完所有手续出来,苏崇回到了十二楼,他还没出消防通道,突然在台阶上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便站住了,起初以为自己累出了幻觉,但越听越不对劲。
在霍慑病房的方向,有一个女生在心里担忧地想:“他怎么又进医院了?”
运气守恒是真的,苏崇想。
那个女生继而叹了声气,他差点融化在台阶上。
朝思暮想的人能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人要是低姿态惯了,总会忍不住感谢上天,觉得这说不定是神迹。除了神迹,好像也别无解释。
苏崇不能免俗,胡不恤就是神迹本身。
第七章 胡不恤
苏崇磨磨|蹭蹭地走到霍慑病房门口,霍慑病房门微微敞开,胡不恤看着不省人事的霍慑,默默地想:“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苏崇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往前走,全身绷成了点和线,好像一动骨头都要散架,他就在走廊里静静地看她,近一月没见,胡不恤好像瘦了一点,长发散在肩上,像给她整个人裹了条黑毯子,她坐在陪护椅上垂着眼睛,低头看身旁的病患,没发现门外的苏崇。
苏崇有点羡慕那个不省人事的病患。
胡不恤低头看着霍慑想,她才听说霍慑出院回家了,今天特地抽了空想来探望他,没想到半路上收到协会消息,说霍慑又进医院了,她才匆匆改了目的地。
她担心霍慑多灾多难的体质,苏崇却听得一阵后怕,要是甘望给胡不恤开了门——
陈霰白举着两只不能动的爪子,困难地给白远山打完电话,成功开发了人类极限,回来看见苏崇愣愣地站在霍慑病房门口,表情一言难尽。她走过去顺着苏崇的角度一看,霍慑病房里有一个她没见过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白底碎花的连衣裙,海藻一样的长发别在耳后,眉目深邃,显得她有几分英气,此刻她表情淡淡的,颇有些慈眉善目的意味,她俯下|身替霍慑理了理被子,长发从肩上滑下来,看起来比房间里的阳光还要明媚。
陈霰白仔细观察了一会,觉得她在颜值上和霍慑十分登对,以为这是霍慑的女朋友,悄声问苏崇:“这是谁啊?”
苏崇听见了陈霰白对胡不恤的评价,既高兴她慧眼识珠,对胡老师外貌的高分评价,又对c|p粉总数增长的现实感到怅惘,于是代表官方在线辟谣,手撕c|p:“胡不恤,单身,协会的高级志愿者。”
“奥,”陈霰白点点头,接着问,“她怎么在这,霍慑朋友吗?”
这个问题,问的苏崇更加难过,他干巴巴地说:“是朋友,特地来看望霍慑的。”
陈霰白没注意到苏崇的奇怪反应,经过一天的患难友谊,她眼里的苏崇本身就是个怪人。
“你好,”陈霰白背着手走进了病房,跟漂亮姐姐搭话,“你也来看霍慑吗?”
苏崇只顾着胡老师,没发现身旁陈霰白什么时候不见的,等听见陈霰白跟胡不恤搭话,他顿时慌了起来。
从这个角度,胡老师会看见他吗?
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内心希望胡不恤能看他一眼,又畏惧相望一眼之后的现实,两相纠结中,他无助地看向眼前那个人,将头颅献了出去,静等命运。
胡不恤循着声音望向门口的陈霰白,跟她打招呼:“你好。”
她正脸比陈霰白之前看见的还要漂亮,陈霰白觉得她实在不像高级志愿者,有点好奇她的能力是什么。
但对前辈的礼貌还是有必要的,陈霰白对她鞠躬:“我叫陈霰白,霍慑的志愿者。”
“啊,我知道你,”胡不恤对她笑起来,整个人温婉又和气,“我听说是你救了霍慑,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做的。”陈霰白承蒙夸奖,连连晃动爪子,她虽然还没来得看医生,但手已经不疼了,只是从视觉效果上讲,依旧看起来十分惨烈,她怕吓到漂亮姐姐,又不好意思地把手背了回去。
胡不恤指了指她藏起来的血手,柔声道:“能给我看看吗?”
陈霰白有些尴尬,想不明白她这么照顾这个漂亮姐姐的情绪,她怎么不领情,好奇心还这么重。
但她还是老实地把爪子交出来,摊给胡不恤看。她手上沾满了铁锈色的血迹,指头那些伤口上的血痂导致指节只能曲着,没法伸直,看起来血腥且诡异。
胡不恤没被吓到,她面色如常地低头看了一会,陈霰白从她认真的神情上莫名觉得她在津津有味地研究自己的爪子,她见胡不恤还伸出手指,好像想摸一摸她的伤口,陈霰白视死如归地想,给漂亮姐姐长长见识而已,没什么的。
但胡不恤却趁她不备,突然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攥,陈霰白立刻毛骨悚然地僵住了。
她以为自己会疼得魂飞魄散、就地升天,人生的走马灯已进入放映倒计时,但她龇牙咧嘴地感受了一会,手上竟然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觉得,胡不恤手还热乎乎的。
胡不恤很快就把手松开了,陈霰白一看,自己灵动自如的指头,看起来像个杀猪回来没洗手的屠夫。
原来那些刀口赫然出现在胡不恤白莹莹的指头上,伤痕深浅、位置被复制的一模一样,它们在她手上肉眼可见地飞快愈合。
陈霰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血痂被胡不恤一条一条地撕下来,最后那些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病房外的苏崇在看见胡不恤转移陈霰白伤口的时候,就忍不住撇过头去,但就算他不看,读心这种能力,还是将胡不恤钻心一般的抽气声,丝毫不差地传到了他耳边。
胡不恤把痊愈的手递给陈霰白那个傻子看,还在哄她说:“没事的,我一点也不疼。”
陈霰白牵住她的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治愈者是人类瑰宝,可遇不可求,今天她还能见到一个活的,陈霰白几乎是崇拜地看着胡不恤。
胡不恤把滑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无意瞄到手腕上的表,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她略有些迟疑道:“我等会还有事,你,你可以留在这里帮忙照顾霍慑吗?”
治愈者人美心善,陈霰白就差抱着她喊“活菩萨”。既然“菩萨”一般的漂亮姐姐有事相求,陈霰白抓住一切能对她尽忠竭力的机会,连连点头,叫她尽管放心。
毕竟就算她靠不住,也还有苏崇在。
胡不恤被陈霰白热情地送出病房,抬眼看见走廊里傻站着的苏崇,苏崇一见胡不恤出来了,连忙装出一副刚路过的样子,低声说:“胡老师再见。”
在协会以外的地方喊她“胡老师”的人不多,胡不恤不免多看了苏崇几眼,对他一轻轻点头:“嗯,再见。”说完就走了。
苏崇一直目送她快走到消防通道那里,见她突然脚步一顿,在原地站了一会。
胡不恤缓缓转过身看着苏崇,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他先一步听到了胡不恤准备说什么,一颗心跳得仿佛能飘起来。
在他期盼的目光里,胡不恤皱眉道:“我记得你,我们是同一批进协会的。”
这句话她说出来,和在心里想有着本质区别。苏崇抿起嘴,想把嘴角压下去。
她说完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好像在确认记忆,面带歉意地问他:“可我后来,怎么没见过你了?”
这里面牵扯到的故事有点多,苏崇知道胡不恤是真的赶时间,不想这时候耽误她,最后他遮住自己通红的耳朵,清了清嗓子:“胡老师不是有急事吗?先去吧,我下次再跟你说。”
胡不恤闻言一愣,只好对他摇了摇手,走了。
等听不见胡不恤脚步声了,苏崇扶着大腿弯腰在原地长舒了一口气,不住地感叹道:“今天什么好日子。”
他揉着脸尽力平复了一会心情,脑子却像喝了假酒一样,控制不住地回放胡不恤的那两句话,胡不恤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协会本部,就算在本部,也只在十三楼活动,没见过他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他重新算了一下身上背的投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十三楼。
***
霍慑醒来的时候,苏崇正坐在他旁边无聊地刷手机。
他反应有些慢,记得自己昏过去的时候明明还是在家里卫生间,但现在……霍慑盯着熟悉的天花板看了一会,认出了这是哪里。
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又回来了。一动不动地问苏崇:“甘望呢?”
苏崇听他突然开口一点也不意外,把手机锁屏,懒懒地说:“跑了。”
霍慑动了两下想坐起来,突然发现了什么,扭头看苏崇:“胡不恤来过了?”
苏崇本来不想搭理他,但今天是个好日子,于是听他这话顿时有点酸,阴阳怪气地问:“你怎么知道?”
霍慑躺了太久,背有些僵,他慢慢撑着坐了起来:“甘望砸的地方现在没感觉了。”
苏崇在他背后塞了一个枕头。
霍慑向后一仰,靠在枕头上,眼神平视着前面,斟酌地开口:“甘望他……”
苏崇知道他在组织语言,没催他。
“甘望他好像是想要我的能力。溺水的时候,上次能力丧失估计也是他。”
“我也猜到了,”苏崇摆出说正事的表情,“他跟我说他见到一个剥夺者。”
霍慑闻言配合地没有说话,在心里问苏崇:“有线索了吗?”
“暂时没有,老唐让‘下水道朋友’去找了。”
协会知道了就好,霍慑这么想着,却听见苏崇突然话锋一转,转到了他身上:“你能力恢复这件事,估计协会也得知道了,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上班?”
霍慑倒在靠枕上,眼看好日子到头,极度郁闷地抱怨了一声:“胡不恤闲得治我。”
“怎么说话。”苏崇伸腿蹬了一下他的床沿。
“回去让胡老师给你治治脑子,”他看了苏崇一眼,又想起来此人是远近闻名地胡老师迷弟,“不行,回去就想办法把你跟胡不恤隔离。”
苏崇被脏招膈应得说不出话来,却突然想到了上一个脏招受害者陈霰白:“你那个志愿者小姑娘这次立功了,协会不把她升级那就说不过去了。”
“嗯?”他什么志愿者?
“她扎了甘望一刀,结果她自己血飙得比甘望还多。”
霍慑愣住了,抬头环顾了病房一圈,他醒来就看见苏崇在,没想到陈霰白也被扯在甘望这件事里。
但病房里就他和苏崇在,他没法确认陈霰白具体伤情。“她受伤了?”他诧异道,“让胡不恤给她治啊。”
苏崇对这么不要脸的言论,表示谴责,就对着他床沿又蹬了一脚:“做个人吧,胡老师宅心仁厚,看见就给治了。”
“哦。”那还行。他想了一会,苏崇应该没事要跟他说了,毫不留情地逐客,“你走吧,你吵到我休息了。”说完就躺了下来。
苏崇临出门冷不丁地回头对他说:“你知道陈霰白她爸是谁吗?”
霍慑把眼睛闭了起来,懒得理他。在心里大声喊:恶俗读心者永远有那么多八卦。
苏崇听见了也不跟他急,把白远山的名字轻轻念了出来。
这个名字他比较熟,霍慑也不装睡了,他不可置信地问了出来:“谁?”
“我走了,你个弟弟小心白远山找你算账。”
霍慑紧紧拧着眉,躺床|上被苏崇堵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脑海里突然跳出来的两个感想让他陷入了职业生涯里,目前最深刻的沉思。
他不知道“白远山的女儿是菜鸡”和“陈霰白她爸居然是白远山”,到底哪一个更让他难以接受。
第八章 林袅
陈霰白去十一楼报到的第一天,是苏崇来接她的。
苏崇还是老样子,对谁都一样的好脾气,也对谁都一样的拘谨,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和苏崇算是过命的交情,苏崇再面对她的时候,整个人明显放松多了。
如果是上次的苏崇,就不会特地在中级志愿者的部门门口,特地等着把新的志愿者证交给她。
那天陈霰白从医院回家吃晚饭,她爸刚把他耗时一天的劳动成果端上桌,她就收到了协会发来的新邮件,协会提醒她一星期内去协会更换志愿者证。
白远山一整个休息日都在厨房里面给鸡剔骨,中途只给苏崇打了一个电话,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陈霰白也不敢解释得太仔细,反正白远山上班之后肯定会知道完整版,她从邮箱里退出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志愿者资格,看见霍慑的投诉已经被撤销了。
苏崇把贴了她照片的中级志愿者证拿给她:“你是兼职志愿者对吧。”
“对,我等毕业了再转成全职,”陈霰白接过新的证件,抓着摸了两把,小心收进包里,“霍慑怎么样了?”
“他还在医院,等能力彻底恢复再回来复职,”苏崇看了周围一圈,问她,“你要参观一下中级这里吗?现在人不多,我可以带你逛一圈。”
协会的十楼到十一楼是中级志愿者的地方,高级志愿者在上面三层,苏崇带着她整层楼走了一遍,陈霰白觉得这里看起来和她在初级志愿者部门看到的差不了太多,只不过办公位比初级多得多,看来她听说过的传言是真的,协会的中级志愿者人数是最多的。
她跟着苏崇看完了十楼,正等电梯上十一楼,有件从她见到苏崇那一刻,就不大能想明白的事,现在跟着东道主姿态的苏崇,看完了她未来的工作场地,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让人疑惑,她犹豫了一路还是问了出来:“苏崇,为什么我被升级了,你没有?”
如果她没有在协会碰见苏崇,无论她能不能拿到霍慑家的地址,结局一定比现在还要惨烈。
苏崇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他其实早知道她在纳闷什么,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大庭广众地问出来。
果不其然,和他们并排一起等电梯的女生,听见陈霰白的问题,窃窃地笑了一声。
陈霰白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在乐什么,她把这个女生从头到脚看了两遍,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这个女生好像从刚才就跟在他们后面。
当跟屁虫被发现的女生被当事人逮住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她憋着笑迎上陈霰白探究的目光:“我不笑了,苏崇你告诉她。”
苏崇后悔没有早一点堵上她们其中一个的嘴:“……我身上的投诉有点多,一时半会消不掉。”
那个女生怕陈霰白不明白,对她眨眨眼,进一步地解释道:“他是从十三楼降到十一楼的,懂吗?”
陈霰白终于读懂了此刻诡异的气氛,后悔不迭,她怕苏崇会更尴尬,于是默默地想:“苏崇以前是高级志愿者吗?”
结果苏崇头也不回地破罐破摔道:“对,我跟霍慑就是在十三楼认识的。这是林袅,你未来同事。”
林袅伸手跟陈霰白握手,热情地问他们:“你们等会去哪?十一楼吗?”
正好电梯“叮”的一声到了,苏崇走进去按了十一楼,问她:“林袅你很闲吗?”
林袅也跟着走进去,憨憨地点头:“啊。工地上的活都干完了。”
陈霰白皱眉,为什么中级志愿者要去工地工作?
林袅这边还在对她解释:“我平时在工地上班。”
陈霰白皱眉皱得更厉害了。见她没懂,林袅两手比划起来,密闭的电梯厢内扬起一阵风,吹得陈霰白马尾辫飘到了她自己嘴里,她连“呸”好几口,抬眼发现这阵妖风的风向由林袅指头控制。
林袅只顾着炫技,没管他们的反应:“工地有时候扬尘太多了,我就要过去看场子。”
苏崇听见陈霰白没见过世面地在心里喊:“酷——”
吹个风有什么好酷的,她真的是高级志愿者家的小孩吗?
第九章
林袅闲得慌,非要赖着跟着他们一起逛十一楼,她一心想过来凑热闹,在十楼潜伏了一路终于逮到机会转成明面向导,憋得太久竟然比平时还要人来疯,抓着苏崇和陈霰白聊饮水机甲、乙、丙、丁的使用差异。
陈霰白小心地观察着苏崇的表情,发现他一副习以为常的麻木脸,便跟苏崇一起站在饮水机旁边,犹如站岗一般,站成了十一楼的三个奇葩。
好在林袅仿佛只对饮水机之类的设施有独特心得,绕过饮水机这道坎之后,她就哑炮了。眼看虽然林袅本人意犹未尽,但向导之旅实际接近尾声,走廊里传来一声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苏崇去干活!”,苏崇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可以脱离苦海的机会,他喜闻乐见地把陈霰白丢给林袅,乐颠颠地循着声音跑了。
林袅望着苏崇的背影,看他走远了,才小声对陈霰白说:“其实苏崇很惨的。”陈霰白看她精神分裂一般突然换了表情,惊诧地看着她。
林袅一改不正经语气,叮嘱她:“虽然我们会拿投诉开他的玩笑,但他不是投诉里面说的那种人,你以后就知道了。”
“今天很高兴认识你,十一楼好久没新人了,”林袅看起来和陈霰白差不多大,却一副长辈做派地拍了拍陈霰白的肩膀,“以后提我名字,整个协会没有人会为难你。”
这天下班之后,陈霰白在十一楼一边等她爸,一边给办公室绿植浇水。她今天其实没有必要留下来,只是林袅劝她提前体验全职生活,但由于她的志愿对象还在住院,十一楼也没有给她具体分工,她就在办公室里干坐着,明目张胆地划了一天的水。
白远山说他今天不用加班,可以按时回家。夕阳捂化了窗户,陈霰白踢了花盆几下,把绿植踢进光里,窗外晚霞散落在落日上方,天上隐隐见到几颗星星,看着楼底车流汇聚又分散,陈霰白不禁思考起白远山今天上班的出行工具是什么。
坐地铁和开车的可能性都很大。身旁饮水机“咕咚”一声,陈霰白抬头一看,空荡的办公室里,突然来了一个没在十一楼见过的男生,若无其事地在拿水杯接水。
陈霰白装作没看到,继续低头给草浇水,那个男生接了大半杯冷水混热水,捧着杯子抿了一口,才不急不慢地开口道:“你是今天刚来十一楼的志愿者,对吧。”
陈霰白看他一副淡定搭话的模样,发现协会大楼里面的怪人不是一般的多。
她不知道这种情况要如何应答,但这个怪人好像在等她回话,且此人大有她不吭声他就不走了的架势,于是她被迫点点头。
“我叫林顷,林袅是我妹妹,”他吹了一下茶叶沫,看向她,“她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但人本心不坏,你别跟她计较。”
陈霰白听他提到了林袅才仔细看了他两眼,他五官确实和林袅有几分相像,但两人气质天差地别,俩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来熟,不过他语速很慢,乍一听上去像在找人商量,他此刻眼神轻轻落在她身上,让人想起了“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句。
他明明一副端方君子相,陈霰白却莫名有些怕他,仿佛她基因里面写着得提防此类人等,愣愣地说:“奥。”
他舒展开眉眼,用眼睛对她轻轻笑了一下,礼貌地一点头:“下班慢走。”
说完抱着自己的水杯,像个老干部似的心满意足地走了。
陈霰白悄悄探头看过去,发现他按了上楼的电梯键。整栋楼都快走光了,他上楼做什么?
第二天,陈霰白把霍慑丢给她的熊带来协会,让苏崇替她转交。
苏崇桌子东西有些多,熊体积过大,他让陈霰白暂时收在她座位上。
这只自然卷的大熊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里,惹得林袅来来回回地从这只熊的周围,刻意路过,眼看她脸上表情越来越古怪,陈霰白以为她对大熊有什么指教,悄悄拉住苏崇:“协会不给带毛绒玩具来吗?”
苏崇没听过这种规定,他抬眼皮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的林袅,凑过头来给陈霰白解释:“她只是看这个熊眼熟,等着,憋不住了会来问你的。”
过了一会,林袅在座位上乱七八糟的杂物堆里埋头翻了一阵,翻出半盒巧克力,献宝一样的捧到陈霰白面前,陈霰白拣了一个,拆开都有点化了。
林袅看陈霰白吃了她的巧克力,好奇地问她:“这只熊你从哪弄来的?”
陈霰白说不出话,巧克力甜的她眼睛都眯了起来,林袅也拆了一个巧克力塞嘴里:“好吃吧。我就剩着几个了,省着吃到现在。”
陈霰白费劲地把腻嗓子的甜味咽下去:“这个熊不是我的,是我的志愿对象的。”
林袅吃完又拆了一个巧克力:“你带来协会做什么?”
“我想还给他,苏崇认识他,他叫霍慑。”陈霰白主动把垃圾桶给她扔垃圾。
林袅表情瞬间像吃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陈霰白把垃圾桶往她眼前递了递,示意她随时可以吐出来。
林袅原先只是眼熟,现在陈霰白提了熊主人,她就恍然想起了这只熊的前世今生。那天霍慑住院,恰逢她狗屎运巅峰:她在电影院前面玩夹娃娃机,操作一把小剪刀,只两下剪断了吊大熊的绳子,总共花费四块钱,耗时三分钟。适逢林顷问她要东西去给霍慑探病,她转手两百块卖给林顷了。
时隔多日,这只熊看起来还是这么丑,甚至毛炸起来更丑了。她没想到新来的同事居然还有给监管者做志愿工作的能耐,不免高看了她几分,把巧克力全倒给了陈霰白,以示尊敬。
等苏崇闲下来,来问陈霰白要熊,她抓住机会把昨天傍晚遇到的人说给他听,苏崇一边薅着熊脑袋,一边严肃地听她对那个人的描述。下班堵人这么奇怪的事,显然不是常人能做出来的,他听到开头已经猜到了是谁。
“他说他是林袅的哥哥。”
苏崇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单手抱着熊,比划了一下林顷的身高,问她:“是不是比我高一点,说话有些慢,人还挺和善的?”
陈霰白想了想,是这样的。
什么小孩,升中级第一天就遇林顷,苏崇同情地看着她:“你被他威胁了。”转头喊:“林袅——”
林袅正在玩手机,听见苏崇远远地叫她过去,以为有八卦听,于是伸长了脖子兴高采烈地蹬着办公椅,“哧哧”一路划了过去。
等她颠颠地跑来,结果他们是找她聊林顷。
苏崇用眼神示意陈霰白再说一遍,林袅听完林顷这个丢人东西说的话,老神在在地一锤定音:“是威胁。”
这和威胁有什么关系,陈霰白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们。
林袅逐条分析给她听:“他在饮水机旁边找你讲话。我都看不下去,十四楼的水不好喝吗?他老人家要来蹭十一楼的水喝。”
苏崇抱着手在一旁,见缝插针地补充道:“林顷这个人是很和善,但能力比较,唔……不好说。”
苏崇揪着熊脸跟陈霰白讲了一件旧事:“我还在十三楼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志愿者开会,夏天蚊子多,我坐在林顷旁边,桌子上突然掉了好多蚊子腿,我抬头一看,不得了,那场面真不得了——蚊子在我们头顶上被炸成一朵朵指甲盖那么大的黑雾,一朵接一朵,吸过血的就炸成血雾,炸完蚊子腿就纷纷落到我们桌子上。以至于过了这么久了,现在我看到‘花非花雾非雾’这句话,还是会有生理反应,”他话一顿,“就是林顷干的。”
不懂就问,陈霰白虚心请教林袅:“你哥哥的能力是?”
不懂就问,陈霰白虚心请教林袅:“你哥哥的能力是?”
林袅“啧”了一声,十分嫌弃陈霰白的称呼:“什么哥哥,双胞胎分什么兄妹。林顷有时候去帮忙人工降雨。”
苏崇接着补充:“林顷控制水,控制得一绝。”
他刚说完,又是一声“苏崇去干活!”朝他们的方向吼了过来,苏崇举着投降的手势从善如流地退出了上班摸鱼组织。
林袅和陈霰白目送苏崇奔赴刑场,慷慨就义。
陈霰白接着摸鱼:“我昨天看他走的时候,坐电梯上楼了,他不用回家吗?”
“不,”摸鱼二号选手林袅手指朝天花板一指,“他平时住十四楼。”
陈霰白只知道十二楼到十四楼是高级志愿者的地盘,从没听说协会居然还被划分出了住宅功能区。
她惊奇地问:“十四楼还能住吗?”
“他老人家在里面养老。”
陈霰白没有兄弟姐妹,头一次听到这种骚话,觉得她的新朋友非常的有趣。
林袅冲她挤挤眼,见她没有反应过来,又点了她一下:“林顷在‘养老组’里面啊。”
“‘养老组’是什么?”这三个字,她听都没听过。
林袅表情一滞,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小声嘀咕道:“我看你认识霍慑……”
她讪讪地退出了上班摸鱼组织:“懂了,不说了。”说完,蹬着椅子逃回了自己座位。
事情好像越来越奇怪了,晚上和她爸一起回家的时候,陈霰白咨询了资深高级志愿者白远山先生:“你知道协会最高层其实可以住人吗?”
白远山闻言,神色如常:“知道,有时候我们加班就住在十四楼。”
“你知道就好了,听说过‘养老组’吗?”陈霰白纳闷道,“这是什么意思,提前退休吗?”
陈霰白埋头走路还不忘碎碎念:“提前退休的人就住到十四楼吗?我新朋友的哥哥就在十四楼,你退休也会去协会十四楼住吗?”
白远山突然叫住她,欲言又止。
陈霰白站住了回头看着白远山,第一次见她爸这幅表情,她原地等了一会,听见白远山皱起眉,没头没脑地对她说:“我不知道什么人跟你说到了这个,但你不要去管它,你能离得越远越好。”
白远山难得一次喊了她的全名:“陈霰白,‘养老组’不是你该管的事,明白吗?”
陈霰白有点被她爸吓到了,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他:“奥。”
第十章
白远山训完陈霰白就没再说话了,他本人没生气,只是听陈霰白嘴里提起“养老组”有些神经过敏,等身旁的陈霰白埋头只顾着走路不再说话了,他才发得自己刚刚似乎是反应过度了。油然而起的愧疚把白远山呛了一下,他两手插袋思考了一会,想给她道个歉,但又不知道该跟她解释什么。
陈霰白本人好像没什么事,倒是白远山陷入了一种无言的尴尬。
他今天没开车过来,陈霰白得跟着他去坐地铁。人行道上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地在他们身边走过,不是赶着回家,就是赶着赴约。等他们父女俩走进地铁站,以一模一样的姿势站到了候车区,良久,白远山看着头顶的l|ed灯牌,从“列车还有三分钟抵达”转成“列车即将进站”,低头瞥了几眼陈霰白的表情,小声问她:“你晚上想吃什么?”
陈霰白认真地说:“我想吃橙子。”
白远山见陈霰白没跟他生气,放心了不少:“好,回家买。”说着把她的包背到自己身上。
陈霰白从林袅的话里就懂了“养老组”八成是个协会机密,下班之后白远山又叫她别管这件事,那这个八成就升到了十成。她虽然好奇心旺盛,但也会分事情轻重,机密就不必好奇了。只不过她昨天碰见的林袅哥哥,这个活生生的人原来属于机密的一部分,这居然是《陈霰白奇遇记》。
白远山挎着她的小布包,抓着地铁杆子的模样有些滑稽,她抬头看他:“现在有橙子吗?”
“我们去超市找找。”白远山拍了拍她的头。
她觉得白远山也挺厉害的,但她爸怎么没进“养老组”呢。
超市生鲜区的橙子有国产的还有进口的,白远山一边买了一袋,在称重区突然被叫住了,一个穿着超市马甲的员工跑到他面前:“白老师。”
白远山交际圈一只手数得过来,陈霰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超市有了熟人。
白远山一脸茫然地看着那个员工,显然也不知道这个年轻女人怎么会认识自己。
年轻女人见白远山对自己没印象了,丝毫不介意道:“我是张芸啊。”她对陈霰白笑了一下,“这是您女儿吗?”
白远山听到“张芸”这个名字,就突然想起来了:“哦,张芸,霰霰你得叫姐姐。”
陈霰白不明所以,但对她礼貌一点头:“姐姐好。”
张芸对她笑笑,她脸上很干,脸颊浮现了一层红血丝,这么一笑,脸上笑出了几条笑纹,竟然有种超脱年纪的亲切感。
她看见白远山手里的橙子,指了指手边的货架问陈霰白:“今天橘子特价,两块钱一斤,平时五块多一斤,买点橘子吗?也很甜的。”
白远山让陈霰白去挑几个橘子,问:“怎么,你现在不上学了在超市吗?”
张芸局促地捏住自己马甲的拉链头,轻轻上下移了两下:“还在上学,这是兼职。我就是想谢谢您上次帮我和我妹妹……”
陈霰白一边拣橘子,一边留心她在说什么,原来是白远山工作认识的。
她马甲里面的黑色薄卫衣洗得褪了色,超市的暖调光一照,衣服看起来像从哪捡来的,下|身裤子是一条旧的高中校裤,面料被磨得发亮。
白远山扫了一眼,收回视线问她:“这没什么,你和你妹妹最近怎么样?”
张芸摩挲着手,她手掌上生了一层茧子:“我们还好,我在超市上班的时候,对门阿姨会帮我照顾她。您呢,吃过了吗?”
“才下班,这就回家做饭,”白远山想起来她也就比陈霰白大几岁,不知道她一个人带着妹妹怎么过的,“有我电话吗?要是有困难可以跟我说。”
“有的,有的……但我和妹妹最近真的还不错,您别费心。”
陈霰白称了橘子回来,她之前只顾着听两人讲话,没注意自己拣了多少,看了电子标签上面写着“3.60k|g”吃了一惊。
白远山听张芸这么说,也没跟她坚持,接过陈霰白七斤重的橘子,跟张芸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陈霰白蹲地上系鞋带,没跟上他,但隐隐听见张芸好像被什么人给训了,她连忙回头看了一眼,张芸脸上还是笑笑的,生鲜区本来人就嘈杂,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正好白远山在前面找她,她跳起来走了。
回家白远山给他们俩煮了两碗鸡蛋面,配着三四个橙子,跟陈霰白讲了张芸家的事。
涉及志愿服务对象的隐私,白远山省去了他当时的工作内容:“张芸父母去世的时候,我听说他们的大女儿刚考上研究生,家里还有一个才几岁的二女儿,这家人本来家境就一般,两个孩子又在上学,当时协会为这件事弄了一次捐款。今天看,她一个人还是辛苦。”
陈霰白一边听一边剥橙子,白远山想到这里,突发奇想地问她:“我要是也不在了,你一个人能好好的吗?”
她一听,把嘴里橙子咽下去,看她爸今天被刺激得不轻:“你去见我妈了,就剩我一个,那怎么说我也得把自己照顾好啊,”她把手上半个橙子分给白远山,愁道,“但虽然这么说,我过得不好,你和陈女士也不会知道。”
白远山听她提到陈蕊,这天聊得越来越丧气,叹了口气,怪自己先提起的话茬,他吃了陈霰白那半个橙子,起身把碗筷拿去厨房洗了。
这是陈蕊去世的第十六年。关于妈妈去世,陈霰白就记得那天学前班放学没人来接她,她在传达室门口背着小书包一直坐到晚上,才见到白远山。那个黑漆漆的夜里,白远山背着她和小书包走回家,走得她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白远山又把她摇醒,告诉她:妈妈出了意外,以后就他们俩了。
那天白远山哭没哭不知道,反正六岁的陈霰白趴在他背上哭得挺伤心的。
她也是从陈女士突然离世,才知道特殊能力者也没有办法逃掉生老病死。
现在白远山低头在水池那里搓碗,背影看起来就和那天夜里差不多。
陈霰白跟她爸说:“你别多想,你肯定长命百岁。就算你非要去陪我妈,到时候我也在协会转正了,协会食堂也会管我饭吃的。”
她这么说完,不知道白远山有没有好受一点,但白远山冲掉手上泡沫,背对着她伸过手,拍了拍她的头。
几天后,陈霰白他们家一大袋的橘子快吃完了,像张芸说的那样,橘子不仅甜,皮也薄。陈霰白想叫她爸路过超市再买一袋回来,但白远山又加班了。
她只好自己跑到超市买了一袋变回原价五块钱一斤的橘子,生鲜区看了一圈,没看到张芸,好像张芸和橘子特价是一起出现,又一起消失了一样。
白远山跟陈霰白说自己今天得加班之后,一个人来了一个靠近松市郊区的旧小区。
这里以前是电厂的职工居民楼,楼与楼畏畏缩缩地挤在一起,外墙上的青苔顺着空调外机滴水的痕迹肆意繁殖,路灯八百米外才有一盏,路的照明只能靠单元楼前的大灯,大灯的质量也参差不齐,不是闪得如迪厅,就是周围绕飞着成群结队的蛾子,整个小区只寥寥亮了几户人家,白远山看了一下,五号楼三单元没有错。
十三楼的同事这几天接到一个工作,私下悄悄透露给了他一个疑点:当事人出事前,手机最后一个拨出去的号码是他的。
白远山当着同事的面,检查了自己的通话记录,他这边没有显示陌生号码的来电,只可能是对方还没打通就出事了。
协会的规定压|在身上,同事也不好跟白远山说太多细节,只在他手心里匆匆写下一个“张茉”的名字。
但“张茉”一个名字,留给白远山的信息就足够多了。撇开同名同姓的巧合不谈,张芸十岁的妹妹就叫这个。
白远山不知道松市还有这么破的小区,当年张家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虽然有家庭住址,但从没来过,现在俩姐妹估计也不会挪地方住。
具体地址是三单元504室,白远山抬头数了一下,五楼正好是最高楼。
身后“哐”的一声,又接着一声猫炸毛的嚎叫,白远山一听就知道是野猫翻倒了垃圾桶,他把手机电筒打开,小区楼道里很可能不会配感应灯,大步走进了单元。
凌晨三点多,夜班刚刚结束的工人终于到了家,他把自行车停靠在单元门边上,就着头顶三单元的大灯,从拐角拖出一根铁链子把自行车捆好锁上了,眯着眼睛,撑着一点精神劲,一步一步踩上楼,正走到二楼,眼前一个醉鬼睡在台阶上挡住了路,他粗着嗓子“诶”了几声,醉鬼睡得挺沉,丝毫反应都没有。
他刚刚下班,赶着回家睡觉,脾气突然被这个醉鬼激了起来,骂了几声娘,把手里电筒打开,想照照这到底谁家的男人,手电筒“啪”的亮了起来,原本湮没在黑暗里的楼道墙上瞬间被打出一道光圈,他把光圈对准了台阶上的醉鬼,却照出醉鬼身|下一滩血迹。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走进了几步,台阶上血迹随着光源的移动泛着光,台阶上昏睡不醒的男人也是个陌生面孔。他举着手电筒颤颤地在楼道里,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最终慌慌张张地报了警。
第二天,陈霰白学校没有课,她挎着包一早去了协会大楼,找林袅和苏崇玩。
却在一楼电梯口遇见了应该在医院休息的霍慑,霍慑气色比前段时间好一点,看来在医院恢复得很到位,但他一脸“谁都别挡着爹的路”地从电梯里走出来,看得陈霰白觉得有些陌生。
两个人都对在协会遇见彼此这件事,表示惊奇,她还没开口,被霍慑抢了一步:“你怎么在这?”
陈霰白给他看自己中级志愿者的证:“去十一楼啊。”
霍慑不是跟她说这个,他犹豫着开口:“白远山……”
陈霰白不解,白远山虽然昨天加班没回家,但志愿者加班睡在协会很奇怪吗?
他换了个说法,皱眉道:“你爸出事了,你不知道吗?”
第十一章
从她表情就知道她知道个屁。
陈霰白志愿者证还没收起来,愣在当场,霍慑怎么会知道她爸的名字?以及,她瞪着眼睛问了出来:“他怎么了?”
几台电梯前都有人在排队,他们两个不可能就这么占着地方聊天,霍慑往旁边站了站,给赶着上班的志愿者让了位置,顺便唤她:“过来说。”
他刚走了几步,想到她那张崭新的志愿者证,问:“你赶着打卡吗?”
陈霰白摇头,这人怎么话说一半就不说了,抢了几步拽住他的袖子:“我爸,白远山他怎么了?”
霍慑知道得也不多,协会勒令他赶紧从医院滚回来,等他滚回来一看,十四楼歇业多月,就因为白远山这件事,又要开张接活了。
“不急是吧,”霍慑看了陈霰白一眼,“我带你去见他。”
说完,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志愿者万不能多管闲事,同一层楼的志愿者去管别的同事负责的工作,这做得不太地道。霍慑本人觉得白远山这件事可大可小,看协会态度好像也没打算跟他较真。
现在就剩下十四楼的事。
霍慑有必要提醒她:“我们现在去医院,你是去探病,我是去上班,等下看到什么都当不知道,也别说出去,知道吗?”
陈霰白现在就想着她爸到底出了什么事,白远山前天说自己去世的假设如今一语成谶,被霍慑这么一通没头没脑的话一搅和,她问:“我能看到什么?”
“没什么。”霍慑嘴里轻轻“啧”了一声,他们总不会严刑逼供白远山。
医院十二楼和霍慑有着奇怪的缘分,他一脚踏进十二楼的走廊,住院部特有的消毒水气味伴随着令人亲切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他刚有几分觉得自己到家的感觉,就看到老唐坐在他家门口的长凳上垂着头打瞌睡。
老唐大名唐明,是个体格略显富态的秃头,年纪不大,就二十来岁,但架不住秃头显老。转成全职志愿者之前,主业做程序员,年轻气盛不信命,硬是熬光了半脑袋的头发,现在天气转凉之后怕头会受风寒,还要戴帽子保暖。
霍慑把他滑到地上的帽子捡起来,抖了抖,一下扣到老唐的脑袋上。
老唐被他弄得一惊,扶着脑袋上的帽子,缩着肩膀透过帽檐看到霍慑,还有霍慑身后的陌生姑娘。
他下意识擦了一把嘴角,小声怪霍慑:“你怎么不说一声不止你一个。”
霍慑带头推开老唐旁边的病房门,简明扼要地说:“白远山闺女。”
老唐扶好帽子,对陈霰白一伸手:“请。”
陈霰白冲这个浓眉大眼的胖子点头:“谢谢。”
她刚走进病房,还没看见白远山,霍慑挡着病床对她说:“你别紧张,他没事,昨天被人发现得不是太晚。”
她闻言绕过霍慑,白远山躺在床|上,脑袋上绑了一圈严严实实地绷带。
她想碰碰他,但又被那层绷带吓得收回了手,转过身看着霍慑和那个胖子:“我爸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件事现在归十四楼管,老唐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符合行业规范,指着霍慑:“你问他,十四楼他最大。”
霍慑想踢这个胖子一脚。
非官方发言人被迫临时营业,只好对她说:“工伤,其他你别问。”
老唐迈着腿躲到了门口,霍慑看了一眼他,把陪护椅搬到陈霰白眼前:“我还有工作,你就在这陪着你爸,他要是醒了,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陈霰白愣愣地看着他把那个胖子同事拉走了。
等走下十二楼,霍慑恢复到工作的状态,板着脸开口:“人呢?”
老唐闷闷地说:“天平间。”
“你见过了吗?”
“还没,我一个人害怕。”老唐搓了搓胳膊。
第十二章
(前一章我补了两千多字,要是觉得章节不连贯,可以返回前一章看看)
太平间里安静得犹如时间静止,“她”嘴唇一开一合所吐露的话,每个人都听见了。
林袅对她吓了养老组成员的作死行为,感到一丢丢的后悔。
此时此刻,半空中那张头发形成的人脸,还有人脸的喃喃自语证明,这位胖子想吓死人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老唐重复了一下“张茉”说的话:“天罚,她是有罪的。”
张茉不是起死回生,唐明也不会招来附身替死人开口,他只是将自己的精神力分一点给张茉身体的一部分,试着让这一部分还原出事情发生时的细节。
唐明的经验里,在一般情况下,因为意外而当场身亡的人,身体虽然会有点反应,但可以得到的线索很有限。
只有生前执念特别强的,死物才会亲口发声。
“张茉”说完这两句话,发丝交错的脸一瞬间就解体了。林袅的风还在继续,那张由头发编织成的人脸,在微微的风里涌动着,像被莫名的惊涛骇浪冲散一般,长发飞舞间坠了下来。
老唐叹了一口气,把张茉的长发捞回白布里:“没了。”
霍慑作为监管者,从老唐缠头发开始,心里就一直默默警惕着这个胖子万一情绪不稳定,能力当场失控。现在听见老唐宣布结束,他反而暗自松了一口气。
毕竟精神力一旦注入过多,说不定会让张茉本人坐起来跟他们聊天。
霍慑转身对工作人员道了声:“辛苦了。”
工作人员:“不辛苦。”说完,一步错过霍慑,上前检查尸体情况。
工作人员是被医院特地安排过来的,对于刚刚在眼前发生的一幕,始终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林袅见霍慑示意他们离开,她正好从那位工作人员面前走过,看此人一副面无表情地淡定模样,配合四周冰凉凉的环境,觉得这个人也分外渗人。
她不敢多看,和老唐跟着霍慑走上了出口的台阶,回到了地面。
走出那间小房子,才明白地下和地上是两个世界。听见远处飞来几声鸟鸣,老唐“重返人间”后脸色正常了不少,之前在停尸房里没敢说的话,此刻往霍慑身边挨了几步,凑过脑袋附着他耳朵悄悄说了出来:“刚刚那两句话,我听着不太对,很可能是遗言。”
霍慑被突然被圆滚滚的老唐挨得这么近,十分不适应,他皱着眉,克制着没把“嫌弃”二字,在脸上表达得特别明显,下巴尖往下点了点,表示心里有数了。
接着,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和老唐隔出点距离,扭头问林袅:“你还要跟我们一起吗?”
林袅凑了一会十四楼的热闹,彻底开拓了眼界,顿觉此生无憾。她立正站好,表情庄严得就给他们差敬礼了:“我决定先回十一楼,去中级志愿者部继续创造人生价值。”
林袅告辞后,老唐那个胖子像是在太平间有了后遗症,非要靠着人说话,又往霍慑身旁挪了挪:“我听说那个受伤的姐姐,也在医院里。”
老唐偷偷瞄着他,小声问:“咱们要去看看吗?”
霍慑怎么看都觉得走远的林袅,浑身的气势像是要回协会找林顷算账。
乍一听见老唐在自己耳边的提议,还没反应过来这个胖子什么时候又凑过来的,他又往边上让了点距离,想到那个姐姐是跟妹妹同时坠的楼,说:“先不了,上去看一眼白远山,再回去写报告。”
霍慑到了十二楼,正要敲病房门的时候,陈霰白正要出去,她猛地一开门,霍慑在门口躲得快,门一下撞在老唐身上。
老唐按着脑袋上的帽子,短暂地懵了一下。
陈霰白推门看见霍慑先是一惊,紧接着门撞到一个带弹性的重物,听见重物“嗷”了一嗓子,又是一惊。
她探头一看,霍慑怀里多了一个胖子,胖子正眯着眼睛叫唤,头上的帽子滑了一半,露出一截闪着光的脑门。
陈霰白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老唐一看是白远山的女儿,顿时清醒过来,调整了一下帽子,借着霍慑的胳膊站直了。
“我叫唐明,”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跟一天内第二次见面的姑娘聊些什么,最后绞尽脑汁,赶在霍慑打断他之前,力挽狂澜地补了一句,“叫我老唐就行。”
霍慑不想对老唐丢人现眼的行为作出过多解读:“我们等会要回协会了,走前想来看一下,你爸醒了吗?”
“没,”陈霰白把门关上了,犹豫地问道,“你们这么神秘,是能把那个人找出来对吗?”
老唐背着手憨憨地一垫脚,回答道:“那还没进行到这一步。”
眼看陈霰白睁大眼睛,一脸“那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即将问出口来,霍慑咳了一声,示意老唐赶紧闭嘴。
但老唐没注意到他,看陈霰白面带疑惑,有心想要炫一把,对着她又是憨憨地一垫脚:“正查着你爸受伤前插手的事。”
陈霰白越问越觉得奇怪:“什么事?”
老唐还想继续有问必答,被霍慑声色俱厉地拦了下来:“够了啊。”
“你也别问了。”他训完唐明,顺便把陈霰白警告了一顿,两句话虽然对象不一样,但语气都连在一起,他担心对陈霰白不太客气,指头放在唇边,又对着她“嘘——”
老唐看着霍慑的差别待遇,抿着嘴,神情十分委屈。
霍慑伸手拍了拍那颗委屈的猪头,对陈霰白说:“那我们走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你们加油吧。”陈霰白对两人挥了挥手。
***
林袅到了协会,前台姐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对她甜甜一笑:“林顷他在哦。”
“谢谢姐姐,姐姐的善良是姐姐美貌上闪耀的钻石高光。”林袅真心实意地夸完,瞬间换了个表情,“他在十四楼吗?”
前台托着腮对林袅的话十分受用,点点头。
林袅拿着证,一路杀上了十四楼,她因为林顷的关系,养老组进出自如。
中心位出道的十四楼不仅是协会大楼的最高层,还是所有楼层的洋气代表,南面的墙上嵌了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落地窗前摆了几株快两米高的天堂鸟,天堂鸟的间隙里错落着龟背竹、散尾葵之类的观叶热带植株,这一排绿植生长得极为茂盛,几乎接替了窗帘遮光的工作。
林顷正斜坐在一张贵妃榻上,明亮的阳光穿过参差的叶片,坠落在他身上,他把头靠在贵妃榻的围栏上避光,忙着逗手心里的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麻雀。
林袅看见这老人家在十四楼平心静气地玩|鸟,又想到他把自己骗去太平间帮忙的无耻行径,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对着那只圆头圆脑圆肚皮的麻雀,哄它说:“啾啾,咱别跟畜生玩了,来,来,过来姐姐这里。”
叫啾啾的胖麻雀从林袅手里跳下来,扑棱着翅膀,顺着他的躯干,一路蹦到了林顷身体和贵妃榻的缝隙,屁股一撅埋着脸躲起来了。
林顷低头,盯着啾啾翘着羽毛的小尾巴,疑惑地问她:“它怎么这么怕你?”
她怎么知道?林袅伸指头戳了戳啾啾的尾巴,啾啾吓得一哆嗦。
“这鸟不正常,”她被麻雀的事一打岔,差点忘记此行的目的,“太平间,你脑子掉地上忘了捡?”
林顷对她的不当言论免疫,一心给啾啾顺毛:“你又不是一个人,霍慑和唐明不是在吗?”
他抽空瞥了一眼,眼神说:这有什么好怕的?
林袅惊了,这还能是个人吗?
林顷两只手把啾啾从缝隙里捧出来,云淡风轻地跟她说:“让你感受一下十四楼工作日常,省得整天没事干,光眼巴巴地羡慕。”
他指头抚上啾啾的脑袋,啾啾歪着头给他摸,林顷逮到机会不忘叮嘱她:“你也给我长点心,医院这件事是我说的没错,但养老组的活,你也敢屁颠颠地跑过去。”
“我有时候都怀疑咱妈没给你生个脑子。”说完,啾啾叫了两声。
他听身旁没了动静,回头一看,林袅被他气跑了。
***
林袅气呼呼地回到了十一楼。
苏崇正准备收拾收拾去午休,冲她一招手:“吃饭吗?”
林袅恶声恶气道:“吃。”气归气,饭还是要吃的。
苏崇知道她在跟林顷生气,于是没提这件事,反正她每次生气,都气不过一顿饭的时间。
突然他手机屏一亮,林顷找他。苏崇点开给她读了起来:“林顷说他请你吃饭。”
“那我得吃顿贵的,”林袅闻言皱眉,“我们一起去吃,要吃就吃这个王八蛋双人份。”
苏崇乐了,一边拿着手机给林顷回话,一边对林袅说:“那感情好,我也有便宜占。”
“你先忙,我看下我们中午吃什么。”林袅说着,开始搜附近的美食攻略。
事情正在往苏崇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但美中不足的是,这个饭票效率不太高。
等他已经把办公桌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林袅还在抱着手机研究。
对话框里,林顷又发来一句:“我妹妹还生气吗?”
他一句“不气了”打了一半,听林袅一拍桌子。
林袅往往说话要比他读心快,他不用对她使用能力,她自己就能喊出来:“走,去胡老师家吃饭,打车费也叫林顷报销。”
苏崇听到这话把手机砸了。
第十三章
现在换成了林袅催他:“你在干嘛?”
苏崇把手机捡起来,还好屏幕没碎,他吹了一口灰,把给林顷的回话发了,稳了两下声音才对她确认道:“胡老师家?胡不恤?”
“胡老师家最近开了个面馆,她前阵子请假就是去帮她爸妈忙面馆开张,”林袅隐约有些羡慕,“面馆不大,碎事倒不少,听说胡老师瘦了两斤。”
不知道她羡慕胡不恤家里有家面馆,还是羡慕胡不恤瘦了两斤。
苏崇在协会里面,想方设法打听了那么久,对胡不恤行踪一无所知,结果整天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林袅,这位上班摸鱼小组荣誉成员竟然掌握了一手情报?
他古怪地盯着林袅看了许久,他怎么没发现林家双胞胎里面的,这个二百五居然还是个宝呢?
“哎呀,你能不能快点?”二百五愤愤地跺了跺脚。
苏崇借手机屏幕飞快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形象,青春靓丽的五好青年颜值在线,他顺手整理好外套:“这就走。”
他轻飘飘地和林袅走进电梯,突然意识到一个不得了的问题:“等等,胡老师家的面馆,胡老师父母也在?”
“是啊,就是叔叔阿姨经营的。”电梯里信号不太行,林袅发给胡不恤的消息一直在转圈圈。
苏崇差点给这个姑奶奶跪下来,他跟胡不恤话都没说过几句,这下就直接见叔叔阿姨,老天要给他改命,让他一步登天吗?
“我问问胡老师他们家最贵的单品是什么,看有没有大碗全家福,”林袅回头看他,眼神透露着怜悯,“苏崇,你给我透个底——”
苏崇脑内正疯狂琢磨怎么才能给叔叔阿姨留下个好印象,恍然听见林袅的这一句长音,紧张得他汗都出来了。
他心虚地对上林袅的视线,怎么,难道连这个二百五也发现了?
林袅要是知道了,保不齐整个十四楼都得来吃他的瓜,他在心里默默点了一下十四楼里八卦精的数量和质量。
这群人说不定会手拉手跑到胡不恤面前宣布喜讯。
她心里:“全……”全?
林袅对苏崇脑内导得一出大戏浑然不觉,甩着胳膊比划了一个硕大的圈,她动作有些夸张:“全家福大碗,你吃得下吗?”
她一脸“算了吧”:“嗐,别撑坏自己,你还是吃小碗吧。”
电梯门一开,苏崇呸林顷这什么饭桶妹妹。他这位阳光青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你把定位发给我,我去开车。”
林袅从后面窜过来,给了青年一顿捶,然后拉着他挑了辆最贵的专车走了。
握不到方向盘的苏崇只好靠记路线来缓解压力,和他一起坐在后排的林袅手机“滴”了两声,收到两条胡不恤的语音。
苏崇偷眼瞄着那两个气泡,又开始紧张起来,他努力保持着表面上的镇定,弯腰稍稍往林袅手机的位置靠了三寸。
胡不恤说:“太远了,你们会不会迟到啊?”
林袅点开了第二条,胡不恤说:“要不我带给你们吧。”
苏崇装出不在意的模样,眼神落在车窗外,路边行道树混着光线,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浅浅的斑驳:“林袅你什么时候跟胡老师这么熟的?”
“啊?我跟胡老师本来就这样,”林袅打字回复胡老师,“小时候胡老师她们家在我家楼上,她跟她姐姐住,只不过后来她和她姐姐搬走了。”
苏崇闷闷地嘀咕:“我怎么不知道?”
林袅拍在他肩膀上:“兄弟你也没问我啊。”
专车运着他们至少驶过两个区,终于在一片居民小区前停了下来,林袅也是头一次来,下车之后看了一圈,店面排了一整条街。不用林袅说,他也猜到了,胡不恤家估计在这附近。
但他不解的是:“我以为协会给胡老师分了房子。”高级志愿者都住在协会的房产里,他后来被降到中级,协会也没收他房子,不走运的如林顷,来晚了没分到,只好住在十四楼。胡老师跟他同一批高级志愿者,按道理再不济,不会连十四楼都没得住。
“是分了,胡老师说家里父母年纪大了,住远了她没法照顾。”
林袅终于找到了地方,把他拉到其中一间店面,苏崇仰着脖子看,崭新的招牌写着“聂胡面馆”。
她用胳膊顶开玻璃门,头顶上的感应装置响起一阵电子音:“欢迎光临。”
店里面摆了三张长桌子,才开业生意一般般,店里只有几个客人。厨房有个阿姨闻声掀帘子看了一眼,迎过来招呼他们:“吃点什么?”
“阿姨好,我们是胡不恤的同事,”林袅笑嘻嘻地走过去,探头探脑地往厨房里看,“叔叔在吗?叔叔中午好。”
苏崇跟在林袅后面,扶着门:“阿姨好。”
“是吗?特地过来的?多不好意思,”阿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着看他们,“想吃什么说,我请你们吃。”
“那不好,这次一定要给钱。阿姨你把免单留到下次我来。”
阿姨只当这个姑娘开玩笑:“行啊,你天天来都行。”
苏崇把店里面的菜单看了两遍,由着这个饭桶吃,她能把胡不恤家的新店吃倒闭。
林袅坐下来,用筷子敲鼓一样地敲桌沿:“全家福一碗大碗,一碗小碗,大碗不要香菜,”她问苏崇,“哎,你那个小碗要香菜吗?”
自进门后就一直哑巴的苏崇摇了摇头。
十分钟不到,一大一小摞满料的面碗上了桌,厨房煮面的叔叔还送了他们一人两个荷包蛋。
苏崇用筷子翻了一下他的小碗,从满碗各种各样的卤肉里捞出一筷子面条,林袅那个碗比她头还大,大碗里配菜规模更是夸张,她忙不迭地拿出手机:“我拍张照给胡老师看。”
苏崇终于尝到了之前在胡不恤朋友圈看见过的同款面条,极力绷着稳重的人设不敢崩,抱着个小碗不慎用力过猛,小口吃面,吃得像个大户小姐。
他对面的林袅仿佛和他换了角色,她呼噜噜地把面条汤溅了半张桌子,吃到一半,想到了请客的林顷,扯过抽纸一抹嘴:“阿姨,我要再打包一份云吞面,也不要香菜。”
苏崇吃得差不多了,抽了张纸给林袅擦桌子,随口问:“阿姨好像和胡老师不太像,胡老师长得像叔叔吗?”
林袅闻言没有搭话,低头喝了口面汤,眼神一阵闪躲。
这幅表情苏崇干活的时候常见,但在林袅脸上从没见过。他一瞬职业病犯了,指节在桌子上轻轻叩了两下。
林袅缩着肩膀,躲在大碗后面,在他的注视里撑了一会,最后迟疑地伸出小指:“咱们拉个勾,你不能说出去,跟霍慑也不能说。”
苏崇跟她拉了勾,她压低了嗓子说:“阿姨和叔叔,其实是胡老师的姑姑、姑父。”
他想到招牌上的“聂胡”,刚想问胡不恤的亲生父母的事,林袅转头看见阿姨已经在给她打包了,挥着筷子胡说八道:“阿姨,你别给我筷子,那个人喜欢用手抓着吃。”
林袅付过钱之后,对林顷差不多消气了,她也不管面汤洒不洒,甩着打包盒,蹦蹦跳跳地跟叔叔阿姨说再见,他们的专车回协会的时候,路过冰淇淋店,林袅还下去买了三个冰淇淋球。
***
林袅只跟他说了一半,他也不好追着她问个不停,晚上苏崇在家待不下去,开车顺着白天的印象,把车停在两个街角外,像每一个晚上出门散步的人那样,慢慢往面馆走。
路灯从行道树的枝丫里强行灌下灯光,他抄着口袋在路边看见个姑娘拖着半人高的垃圾袋,吃力地往街边垃圾桶里丢。她盘着头发,身形肖似胡不恤,苏崇愣愣地看着她,姑娘转身一抬眼,在橘黄的灯光里认出他:“苏崇?”
苏崇僵住了。
“我妈说今天中午林袅和她男朋友来吃饭的,”胡不恤冲他一笑,“原来是你。”
他后悔刚刚没给她搭把手,闻言只能尴尬地解释道:“林袅不是我女朋友。”
“对不起,那我妈误会了。”胡不恤略带歉意地小声说。
“嗯,”他讪讪地强调了一下,“我没女朋友。”
“那我给你道歉。”胡不恤看他满脸的不知所措,明明是她误会了,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指着面馆:“你吃夜宵吗?”
苏崇郁闷地跟胡不恤走回面馆,面馆已经打烊了,但里头的灯还亮着。胡不恤让他等一下,径直走进了厨房。
他听见厨房里传出煮水的声音,椅子整齐地码在桌子下面,让苏崇有些不敢坐下来,她之前应该在店里打扫卫生,地面泛着水光,看样子才拖过不久。
不久,胡不恤端出两碗混着面条、云吞、馄饨和饺子的不知所谓的东西。
“我还没吃晚饭。店里东西不多了,我就每样放了点,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胡不恤给他端一碗香菜上来让他吃,他都不介意。
胡不恤坐他对面低着头吃面,睫毛垂着挡住了眼睛,她吃得很快,额头上很快覆了一层汗。
苏崇把碗里的饺子和云吞夹给她,她抬头看了一眼苏崇,奇怪地问他:“你不吃吗?”
同样是饿肚子,林袅吃得像和碗有仇。
苏崇摇摇头,放下筷子,跟她说:“林袅跟我说,你以前和姐姐住她家楼上。”
“对,我那个时候不常出门,邻居谁也不认识,”想到了林袅,她笑了一下,“就知道楼里有对龙凤胎,难为她还记得我。”
苏崇却僵住了,她若无其事的表情下,心里轻轻解释:那个时候姐姐关着我,也不让我见其他人。
震惊之余,他近乎是自言自语说道:“……她说你后来搬走了。”
“对,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们后来就没见过了。”
十几年前,姑姑把我救出来了。
苏崇僵直了背,店门关着他却一阵发寒,不敢说话了。
***
老唐跟霍慑从医院回了十四楼,中饭都没来得及吃,两个人把报告整理好,终于赶在下班之前交给了协会。
协会第二天给他回了邮件,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老唐看完脸色都变了,协会只问了一个问题:“张茉有没有可能是特殊能力者?”
第十四章
天气干燥,老唐脸近来变干了不少,他伸手在自己脸上揉了一把。“张茉”和“特殊能力者”,可能吗?
老唐在抽屉拿出一瓶大宝,挤在脸上搓了搓。可能的。
他想起来在医院的时候,他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把精神力灌进张茉头发里,头发迅速成了型,他只当是小孩子的身体容易控制,现在想想,如果用能力者的身体来解释,似乎也解释得通。
毕竟能力者对精神力干扰比较敏感。
老唐决定和霍慑谈谈,面谈。
“茜茜,”他弯着腰从客厅找到阳台,“茜茜——”
阳台的快递箱子里应声跳出一只膀大腰圆的黑猫。
黑猫抬头瞅着老唐,随主人,一副憨憨的模样。老唐把茜茜抱起来,猫油亮的皮上不掺一点杂色,老唐像抬着一块篮球大的煤炭。
老唐艰难地抱着胖猫坐到沙发上,猫想从他腿上跳下去,被老唐抓着熟练地一顿顺毛,很快没有原则地趴在老唐膝盖上“呼噜呼噜”起来。
猫老实了,老唐双手顺势静静地按在茜茜柔|软温热的皮毛上。见老唐手停了,猫也不像平常那样回头咬他,那双金色的眼睛平视着前方,圆溜溜地瞪直了。
过了一会,茜茜甩着尾巴从老唐身上跳下来,老唐则身子一歪,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猫跳到客厅的窗台上,两只爪子合力推开了窗户,穿过防盗窗蹦上他们家的空调外机,在楼外跃了几下,背上的皮毛映上夜色,一瞬间犹如湖面上晃动的波光。
猫就这么消失了。
***
霍慑洗完澡出来,头还没来得及吹,听见有东西在他家窗户上撞了一下。
他顶着湿漉漉的脑袋走过去一看,一只姿势奇异的肥猫正用力地推他家的窗户,而他本人站在窗户前面,猫竟然也不躲。
眼看窗户被推开了,这只猫倒不急着进来,睁着眼睛坐在风里,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开口。
“不进来就把窗户关上。”
肥猫闻言用后脚站起来,两只前爪拍拍屁|股,象征意义地自我清洁了一番,从窗台跳下来,霍慑在它身后关上了窗。
猫走了几步又原地坐了下来,注视着霍慑的背影,猫嘴一张就是老唐的声音:“霍慑。”
“嗯,”他想到了什么,“你这猫要喂吗?我冰箱有无盐鸡胸。”
提到吃,老唐敏|感起来:“不不,医生说它得减肥。”
霍慑走到冰箱那里,又从厨房改道卫生间,拽过来一条毛巾,边擦脑袋边问他:“行,不是讨东西吃,那你来干什么?”
“协会邮件你看到了吗?”
“没,”霍慑擦脑袋的动作一顿,“我都要睡了,我看什么邮件。”
“我来就为了跟你说这件事,协会问我,张茉会不会是特殊能力者?”
霍慑像是没听到一般,毛巾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安静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你怎么想?”
憨憨的猫脸透出一股认真的神色来:“霍慑,我觉得有可能。”
霍慑把擦头发的毛巾,随身扔在茶几上:“我知道了,你这只猫跑这么远过来要喝水吗?”
“你给它喝点吧,”老唐犹豫了一下,想到喝水不会胖,“以后我都用这只猫来找你,医生叫我给它增加点运动量。”
你自己明明也需要运动量,但霍慑想了想没说。
他接了一小碗水放到猫前面:“它叫什么?”
“茜茜,茜茜公主知道吗?”肥猫埋头喝水也不忘自卖自夸,“这猫小时候可美了,明天我拿照片给你看。”
“林顷养了只麻雀你知道吗?你要有事就自己多跑两步,别顶个猫头跑过去,”霍慑好心劝他,“鸟被吓到事小,你连人带猫被林顷揍一顿那就不好说了。”
“诶,得嘞,”肥猫舔|舔嘴巴坐起来,“张茉那件事你多想想,我走了。”
霍慑送走老唐,回房间打开了电脑,邮箱里有两封新邮件。一封和老唐收到的一样,张茉的事,另一封是通知他,为了预防在白远山这件事的调查后续中,再次出现志愿者受伤等紧急情况,十四楼有人调上来。
附件是这个人的档案,他点开扫了眼,回复协会:不行。
第二天,苏崇就从十一楼偷偷溜出来,摸到十四楼来找霍慑。霍慑这边才被协会骂完放回来,苏崇窜出来把他拽走了。
霍慑看了一圈吸烟区,问他:“你干嘛?我戒烟了。”
“我也不抽烟,”苏崇压低了声音,“林袅早上跟我说胡不恤要被调回来了,真的吗?”
霍慑面无表情地一挑眉:“那她消息灵通。真的,要我帮你要签名吗?”
苏崇听他话里带刺,奇怪道:“……你今天情绪不太对,”他一顿,皱眉问,“协会为什么找你谈话?”
霍慑依旧面无表情道:“因为我不让胡不恤调回来,协会说我光顾着摆架子,不管组员死活。”
苏崇惊讶道:“为什……”
“别问,问我也不说,也别想套路我,”霍慑提快了语速,一边说着,一边趁苏崇不备,把他读心关了,“就两分钟,你赶紧给我回去工作。”
然后他也不管苏崇,一心默背着两分钟倒计时,头也不回地跑了。
能把读心者给防得严严实实的十四楼保密程度,不可小觑。
苏崇回到十一楼,林袅蹬着办公椅转着圈,滑到他这里:“你去蹲厕所去了吗?这么久。”面露同情,“喝点茶吧,喝茶对身体好的。”
他不能直说他是去十四楼找人打听胡老师消息去了,只好默认了自己存在严重的肠道问题。
林袅在办公椅上又自娱自乐地转了两圈:“你别愣着,二楼有请,协会找你。”
说着她悄悄补了一句:“是不是又有投诉来骂你了啊?”
“投诉吗?不该啊,”苏崇喃喃道,推开了林袅的椅子,“我去一趟看看。”
第十四章下
林袅被他随手一推,往前溜了好远,迫不得已使用了脚刹特技。
苏崇在二楼电梯口碰见了胡不恤,胡不恤像昨晚一样盘着头发,她回头先看见了苏崇,长裙的裙摆随身体一晃,见她对自己一笑,苏崇赶紧:“胡老师好。”
他试探着开口:“胡老师去哪?”
胡不恤被调回十四楼,显然心情不错:“协会说让我来一趟,你呢?”
苏崇跟在她后面,走着走着忍不住轻轻一跳:“那我们顺路。”
协会的谈话室在走廊的尽头。走廊很深,明明是白天却亮着灯。奶白色的瓷砖地本来就很亮,被顶上的灯这么一照,人像踩在闪烁着的星云上。他们走到核桃木的厚重大门前,苏崇替胡不恤推开门,和她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他毫不担心是接到了新投诉,协会虽然时不时地丧良心,但总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数落他。
一进门,谈话室里中央坐了一位银发老头,老头抬头戴上老花镜,仿佛认识他们很久了:“胡不恤、苏崇。”
点了他们名字后,递给他们一人一本装订成册的a4纸。
“现在有件事,要你们去帮个忙。”
老头清了声嗓,给他们讲了事件起因:
“前段时间,郊区有个小区两姐妹坠楼,妹妹当场身亡,姐姐被送往医院抢救。协会派过去协助警方调查的志愿者,发现姐姐在坠楼前,给协会另一位高级志愿者打过电话。”
“这个高级志愿者得知后,私自去事发地查探,但在事发地被人袭击昏迷至今。”
苏崇越听越不对劲,这明显是十四楼该管的事,给胡不恤讲讲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带他听?
老头继续不疾不徐地说:“因为协会志愿者受伤,十四楼从这里插手。”
“十四楼两个志愿者去过医院,回来之后给我交了这个报告。报告里面说那个当场身亡的妹妹,对他们暗示姐姐是下手的那个。”
胡不恤忽然呼吸一滞。
“本来十四楼负责的只是遇袭的高级志愿者,但这个已经身亡的妹妹,有证据表明,她可能是特殊能力者。考虑到特殊能力者和我们协会沾半点关系,现在俩姐妹的坠楼也归给十四楼。”
苏崇听到这里,终于知道了霍慑为什么这时候不让胡不恤调回来。
胡不恤之前在养老组待过,霍慑是十四楼的监管者,以他在档案室的档案权限,不可能不知道胡不恤小时候的事。
他赶忙侧过头看胡不恤的反应,她也是一惊,拿着霍慑和唐明提交的报告匆忙翻了几页,最后眼睛盯着“姐妹关系”这个字眼上,深吸了一口气。
苏崇见她手微微颤抖起来,她下一瞬把颤抖的手藏在身后,背绷成了一道线,然后冷静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知道,苏崇头一次对胡不恤生出恨她不争气的恼意。协会也真是实打实地丧良心,这还不如读他的被投诉历史。
丧良心的老头毫无自觉:“我希望你们去给十四楼帮个忙,苏崇还是中级志愿者,没法直接并进十四楼,你这次十一楼的工作停一停,尽力配合十四楼。”
胡不恤偷偷瞄了一眼苏崇默默想:“怎么会是中级志愿者?”
她以为苏崇没看到她的小动作,但不料他听得一清二楚。
“我想你们去跟医院的姐姐谈谈,不是什么会失控的工作,监管者就不去了。”老头摘下眼镜,“整个过程,最后需要提交报告给协会。”
苏崇只能点头答应。
胡不恤从偷眼看他之后,就收回视线陷入了沉思,她想得很简单:“妹妹,已经去世了吗?”
她轻飘飘的声音落在苏崇耳朵里,让他想起昨晚自己雀跃心情一瞬间化为乌有,四肢泛寒的经历。
协会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指望胡不恤去治一治那个害死亲妹妹的姐姐吗?
第十五章
“胡老师,”苏崇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胡老师。”
胡不恤扭过头,怔怔地看着他,她身后的电子屏正在滚动今天的专家号。
医院大厅有些嘈杂,他们在这里坐了有一会了,胡不恤一直出神地想事情没吭声,苏崇听见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那个姐姐。
“我一个人去吧,我会把她说的记下来的,”他便尽量放缓了声音,和胡不恤商量道,“人多万一吓到那个姐姐也不好,你说是吗?”
苏崇安抚一样的声音穿过忙着交费和排队的人群,轻飘飘地落到她耳朵里,胡不恤渐渐松开了攥起来的拳头。她从苏崇面上的表情读出一丝微妙的讨好,正疑惑他为什么这么说,远处传来一阵电子音:“请65号患者到一号诊室就诊。”
她之前随便找的地方,拉着苏崇坐下来休息,胡不恤循声回头一看,对面是门诊的候诊区。形形色色的人不断从他们周围走过,不知道苏崇陪了她多久,这个念头刚起,她心里生出一阵歉意。
而苏崇依旧望着她,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没刚刚那么害怕了:“怎么好意思全部让你帮忙,”她起身对苏崇承认错误,“是我耽误你时间了。”
胡不恤说着又变回了她平时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刚她只是太累了,才在原地休息了一下。
张芸在脱离危险之后,就转进了普通病房。胡不恤虽然不想蹭苏崇的报告署名,但她也不愿意在张芸这件事上表现得多么积极。她默默跟在苏崇身后当一个尾巴,苏崇一早发现了但不戳破,他们拐上住院部,张芸她的病房门敞开着,苏崇半只脚踏进去,叩了两下门。
房间里的人看见他,用虚弱的气声问:“你是?”
“苏崇,中级志愿者,这位是我的同事,胡不恤,”苏崇往前走了两步,给他的“尾巴”腾位置,“你别紧张,我们只是想跟你简单谈一些事。”
胡不恤一进来,看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生,躺在床|上,尽力仰着头打量着他们。她左手上裹着绷带,只是微微仰着头,看得出额头上也被密密地包扎好了。
苏崇走过去给她看自己的志愿者证,她瞪着眼睛,茫然又不知所措,显然是被他们的突然到访吓了一跳,胡不恤盯着她看了一会发现,这不是一双行凶者的眼睛。
张芸不安地应道:“好,好。”
“是这样的,你受伤之前给我们协会一个高级志愿者打过电话,”苏崇坐在陪护椅上,往床边凑了凑,低头问“有什么原因吗?”
张芸艰难地看完他的志愿者证,虽然脑海里一直在重复那天发生的事,但突然被人这么问,她有些懵,静了一会,她才磕磕绊绊地开口:“那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张茉,我妹妹有些不太对,她……”
提到张茉,她没继续说下去,换了一个话题:“那个志愿者以前是负责我父母车祸去世的,他的号码我一直存在手机里面。”
“我,我以为我可以问问他。”
她喃喃道:“我电话还没拨出去,我妹妹她就掉下去了……”
当时张茉从房顶上一步踏空,只来得及短促地尖叫一声,留给她一个极其憎恶的眼神。
那个眼神剜开她皮肉,入骨地钉在她灵魂上,她不知道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小姑娘,为什么会对她抱有那么深重的恨意。
她平时忙着两份兼职和上学,没什么朋友,父母去世后,还走动的亲戚只剩下一些在外地的长辈,在医院这几天,一直没有人来看她,她就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浑身多处骨折,虽然没法动弹,但张芸也不敢合眼,一闭上眼,耳边就是张茉凄厉地质问她为什么还不去死。
昨天半夜,她被骨折的伤口疼醒,枕在被眼泪润得一片冰凉的枕头上,她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梦里是张茉。拂面的夜风跌跌撞撞的掉进窗户,窗帘被吹开,漏出墨一样的夜,张茉在夜里坠下楼的场景历历在目。
她顿时疼得喘不过气,躺在床|上,仿佛又被生生撕裂一遍。
张芸突然侧过脸来,苏崇看见她脸上泪痕一闪。
她已经猜到了结局,但还是带着哭腔,想问一问他们:“你们知道我妹妹她怎么样了吗?我在这里没见到她。”
苏崇和胡不恤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苏崇犹豫了一下拍拍她的手:“你妹妹,已经不在了。”
张芸被残存的希望折磨多日,听到苏崇的回答,终于像得到判决一般,痛哭却解脱地哭了出来。
胡不恤在一旁看着张芸哀鸣一样的呜咽,想到了什么,她绕过苏崇,来到张芸床边,半蹲下来小声问:“嘘,你是不是肋骨也骨折了?”
苏崇判断张芸刚刚的回答没有骗他们,她听到妹妹确切死讯的反应也不像做戏,但老唐的报告里提到的“妹妹”却说她有罪,他正纳闷这是什么怎么回事,听见胡不恤伏在床边想:肋骨骨折可禁不住这么哭。
张芸听不到胡不恤在跟她说什么,她撕心裂肺地想,此后她就是真正的伶仃一人活在世上了。
胡不恤理解她的心情,心里掂量一番,一手抓住床沿,另一只手伸进了张芸的被子里,她小心地拨开她的病号服,把手贴上了张芸的肚子。
张芸被皮肤上突然温热的触感惊得一噎,她震惊地看着那个志愿者,志愿者又当着她的面,迅速把手抽了回去。
原本半蹲的胡不恤,就这么忽然捂住胸口跪了下来,骨折和皮外伤不一样,愈合得没有那么快,她得这么缓一会。
张芸觉得胸口一轻,火烧一样的疼痛消失了,而那个碰过她的志愿者静静地靠在她床边,正“嘶嘶”的喘气,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苏崇:“她——”
胡不恤疼得冷汗出来了,苏崇自知拦不了她,分外心疼地说:“是她做的,她叫胡不恤,是个治愈者。”
他刚才注意力一直放在张芸身上,没顾上胡不恤在想什么。没料到胡老师其实想得很简单,她只是放弃怀疑这个张芸了。
胡不恤一动不动地休息了一会,撑着床慢慢站了起来,苏崇伸手扶她,也被她不动声色地挡开了,她满脸歉意的看向张芸,比了一个嘴型:“对不起。”
这句莫名其妙的道歉听得苏崇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这是有什么毛病?竟然本来还打算转移张芸胳膊的骨折。
为防止她继续乱来,苏崇不由分说地把胡不恤搀出去了。
把胡不恤放在走廊里的长凳上,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苏崇转身又回到病房来,他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问她。
“协会的志愿者发现你妹妹的遗言是,‘她有罪’,她在说什么?”
张芸闭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许久,她说:“她说的是,我有罪。”说完,眼泪顺着她脸上斑驳地泪痕滚了下来。
苏崇从病房里出来,胡不恤头抵在走廊的墙上缓气,她也不打听清楚张芸具体断了多少根肋骨,贸贸然直接转移,导致自己现在疼得忍都忍不住。
“胡老师,我说话,你听着,你说话别开口了,我能听到,”苏崇递给胡不恤一只手,“我之前没有自我介绍过,我能听见你在想什么,你明白了就点点我的手。”
胡不恤慢慢点了点他的手。
“这样的,张芸刚刚在里面跟我说,‘她有罪’,这个和霍慑和老唐的判断一样。”
苏崇探头看了一眼,胡不恤虽然微微皱着眉,但正在认真地听他说话。
“但张芸刚刚的反应你也看到了,我不觉得张芸害死的妹妹。”
胡不恤嗯了一声。
“不是让你别出声吗?你别不放心,我真的能听见。我说一下我的看法,她说她有罪,”考虑到胡不恤的经历,他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我觉得她可能对妹妹……不太好。”
“虐待。”胡不恤这么想。
“是,”见她没什么过度反应,苏崇点头道,“不排除这项可能性。”
“报告我来写第一版,你看有什么要补充或者更改的,”他见胡不恤皱眉想拒绝,连忙说道,“你别觉得占我便宜了,我到时候丢很多语病让你改,咱俩工作量就扯平了。”
改语病算什么工作量,胡不恤闻言想笑,可惜嘴角刚刚扬起来,又被骨头上的疼扯了回去,苏崇埋头找纸没看到她的表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跟她说:“那个受伤的高级志愿者,正好在这家医院,我也认识他。嗐,其实他一家子我都认识,”苏崇揪出一张纸,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他,等我回来我请你喝骨头汤。”
胡不恤表示她知道了。
苏崇便在一路频频回头叮嘱她“别动”、“别乱动”的奇怪行为中走远了。
***
陈霰白惊讶的看着他:“我还以为是……”
“谁?霍慑?”苏崇见她这幅表情,奇怪地挠挠头,“霍慑和老唐也来过了吗?他怎么这么有良心。”
“你也是顺路来看我爸的吗?”陈霰白关上门。
“嗯,来医院工作的,”他随口问,“你怎么知道?”
“你和霍慑一样,都空手过来的,”陈霰白说完发现她这句话有歧义,急忙解释,“啊,我不是叫你们买东西来的意思,我爸也不会想因为住院收礼物的。”
苏崇盯着白远山的脸,看了好一会,才徐徐开口道:“不,霍慑和常人不一样,他看病人从不买东西。”
他回头看见陈霰白眼下郁郁的青色,安慰她道:“你别担心,你爸还有意识,我听得不太清,但肯定会醒过来的。”
但陈霰白没搭他这句,她一脸为难地看着他,正犹豫要不要跟他说,苏崇先一步听见了:“我昨天梦见你了,苏崇。”
要不是陈霰白声音过于坦荡,他以为她还想说点“喜欢他”之类的话。
配合陈霰白预言者这一身份,他没法不正视她的梦:“梦见什么了?”
苏崇问,她才怯怯地开口:“你和那个,那个我以为是霍慑女朋友的胡老师,你们在芦苇荡里迷了路。”
“你们一直走到了水泽里,你,特别是你,你陷在水流的漩涡里,离你们来时的路越来越远。”
她自己说完都觉得很扯:“哎,我的预言经常不准的,你随便听听就好了。但你是不是错过什么?你要迷路了?”
陈霰白的预言总能说中现实的一部分,她自己虽然常常轻视自己,但苏崇毕竟亲眼见识过她的预言,今天也确实是他和胡不恤一起行动,预言还是准的。
“我迷路了吗?”他认真回想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我错过什么了吗?”
他突然灵光一闪,对陈霰白说:“我还有工作,先走了,你注意多休息。”说完,匆匆跑了出去,门也没关。
***
胡不恤闭眼睛在长凳上假寐,听见走廊转角那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睁眼看见是苏崇,刚想提起精神给他打招呼,苏崇却径直走进了张芸的病房。
张芸正伸着手,努力够床头柜上的纸巾想擦眼睛,但下一秒,那盒纸巾仿佛通了人性,自己飞到了她手里。
苏崇目睹了这一幕。
他之前没想到,白远山只是昏迷而已,陈霰白都要一直陪着看护;张芸行动如此不便的,她也没有请护工,她住院的这几天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她当然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因为张芸是个特殊能力者。
第十六章
“张芸。”苏崇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张芸见苏崇突然出现,不知道是自己拿纸巾的方式惹了事,红着眼睛茫然地问他:“怎么了吗?”
苏崇听出她心底一片镇定,有些意外:“我之前没问,所以你也算不上骗我,我想再跟你确定一件事,”他肯定道,“你是能力者。”
为什么协会来的志愿者要问她这件事?张芸对这一涉及隐私的问题没有否认:“对。”
苏崇接着问:“你妹妹呢?”
张芸对苏崇提起有关妹妹的问题,有明显的回避,她躲开了苏崇的眼神,过了好一会才说:“……她不是。”
判断她没有说谎之后,苏崇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问张芸的这两个问题简直是在协会规定上大胆试探。苏崇心惊胆战地想,老唐和霍慑只敢推测的问题,被他直接问了出来。
这么一想,他顿时想起自己一沓投诉表,不免有些后怕,对张芸小声道:“我知道了,你休息吧。”
拼着被降到初级志愿者的风险,他极具献身精神地证明老唐和霍慑在报告里的推测,应该反过来看。
这件事不如他们预想的那样:普通人嫉恨能力者,然后对其加以迫害。
这下终于不用抵在胡不恤伤疤上戳刀子,苏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前应该头疼的问题只剩这个报告该怎么写,不仅得更正前一份报告的错误,还得交代他的更正依据。关于依据……要是老老实实承认自己通过读心能力刺探他人隐私,那他和主动申请去初级志愿者部报到也差不多了。
胡不恤脸色比较之前已经好多了,之前在病房里猝不及防地几根肋骨同时齐声而断,疼得她眼前一闪一闪地发黑。
苏崇走过去,弯着腰问她:“胡老师,你还能走吗?”
“发生什么了?”她开口问。
“没事,老唐他们的报告有点小问题,得联系他们一下。”说完,他腼腆又礼貌地一笑,“工作就差报告了,我们先去喝骨头汤。”
***
霍慑敲了敲唐明家的门,他们都住在同一个小区,只是唐明转全职的时间比较短,住得地方不靠着他和苏崇。
他敲了得有两分钟,老唐睡眼惺忪地撒着拖鞋给他开了门,茜茜在老唐腿边探头探脑地看霍慑,老唐搓了把脸:“什么事,不能打电话吗?”
“上次电话你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那我可以用茜茜去找你,你干嘛特地跑一趟。”
茜茜小心翼翼地溜到霍慑身后,凑着脸闻他裤脚,他往旁边躲开,猫被吓得整个炸了起来。
“你这猫有多掉毛你自己不清楚吗?”胖就算了,居然连秃头的毛病也传染。
老唐不会苏崇读心的本事,听见有人当面嫌弃自家猫,他有心反驳但不知道怎么回嘴,委委屈屈地念叨:“茜茜不爱掉毛的。”说着捞起肥猫,给猫梳毛。
“我今天来你这里一趟,回去都得换衣服。你别给我瘪嘴。”霍慑说回正事,“苏崇从医院回来了,张茉不是能力者,那个叫张芸的姐姐才是。”
霍慑给老唐描述了一下苏崇见到的张芸能力,怕老唐不懂,说道:“我和苏崇觉得是念力。”
老唐梳猫的手一顿,想到医院里冷冰冰的张茉,抱怨道:“姐姐有能力不救自己妹妹。”
“救了,就是救了才被送去抢救的。虽然身份弄错了,但能力者总数没变,我看这件事协会还得管下去,”霍慑突然想到老唐精神力附着的能力,“哎,你有办法能看到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老唐一掀眼皮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就算我有这项绝活,直接把人家记忆放出来,难道就,就不算违规吗?”违规两字他说得极轻。
眼看霍慑要嘲讽,这胖子不服输一般的嘴硬道:“我听说白远山的可以不违规,但他还没醒过来。”
霍慑闻言不屑地嘁了一声:“我走了,你接着抱猫一起睡。”
“茜茜有自己小床的,不是,我们沟通完了吗?”
霍慑不耐烦地一点头:“你不是嫌白远山他醒得慢,我去医院催催他。”
他不是开玩笑膈应老唐,真的拦了辆车,跑到医院去看望白远山了。
他自己住院那会,陈霰白还看过他几次,后来甚至还不要命地救了他。现在白远山住医院,情况比他那时候还要复杂一点,他怎么说都没理由不去多看看。
虽然他多看两眼,人也不一定立马能醒过来。
***
陈霰白洗完苹果回来,发现病房里多个霍慑,如苏崇所言,他是空手来的。
“早知道多洗一个了。”她想。
霍慑听见背后有人吃东西,回头一看,陈霰白正一脸好奇地盯着他,嘴里叼着个苹果。
短短一天没见,她下巴冒出三颗痘,眼圈也被加深了一层。
他没想过陪护病人这么辛苦,问她:“你吃过了吗?”
“中饭没有,但我吃苹果了。”
她还有脸炫,现在都快五点了。看她的架势,似乎晚饭也要用苹果对付过去。
但陈霰白脑子不好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懒得跟她讲道理,转念又想到苏崇今天下午来找他的时候,手里刚买了三斤猪骨头提回来。
他找到手机里苏崇的号码,跟她说:“苏崇今天好像要炖骨头汤,我们直接去他家吃饭。”
说着,号码就拨通了,他刚对电话里的苏崇说明了蹭饭的意图,苏崇直接把他电话挂了。
“没事,没事,”陈霰白见霍慑还要给苏崇拨回去,连忙道,“我晚上还要回家的,我回家再吃一样的。”
霍慑信她个鬼,他指头敲了敲手机壳,皱眉问她:“几点回去?”
“现在回去,”陈霰白隐隐约约感觉霍慑要生气,狗腿道,“真的。”
霍慑要生气是真的,但跟她没关系,她自己想得有点多。他就是想不明白苏崇怎么变得这么小气。
医院门口陈霰白说她要坐地铁回去,竭力暗示霍慑可以回家了,但霍慑瞎了一样没接收到,一路把她送到了地铁候车区。
他们两个只顾着走路什么话也没说,霍慑像押送她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不发一言。等“列车一分钟到站”的字样在l|ed灯牌上跳出来,他突然开口:“你把你地址发我。”
陈霰白以为霍慑要送她到家门口:“嗯?你别送我啊。”
“我在点外卖,顺手给你点一份。”霍慑听见她的迷惑发言,瞥了她一眼。
她把手机拿出来:“行,那我把钱转你。”
“别,”他眼睛一眨,“上次我还没谢谢你。”
说完,难得地对她笑了一下。
陈霰白没来得及说话,地铁就到站了,她闷着头走进去,抓着扶手和门外的霍慑面面相觑,他突然向前迈了一小步,握住她的手:“睡个好觉。”
他只握了一瞬,又把手抽了回去,陈霰白呆在原地,地铁门上的灯闪烁了几下,合上了。
地铁启动起来,隔着玻璃门,她看着霍慑依旧站在候车区目不转睛地拿着手机看,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但霍慑手很凉,握住她的那一刻,她甚至被冰了一下。
列车一路前进,霍慑瞬间从她视线里消失了。
她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和林袅的谈话。
她问林袅,霍慑为什么是监管者?
林袅说,他就像个笼子,专门把可能会能力失控的志愿者关起来。
林袅她说:“霍慑的能力是抑制。”
地铁车厢里面的灯呈现一种暖色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毫无变化的手,自己的能力是被抑制了吗?
陈霰白到家没一会,霍慑请她吃的饭也到了。她接电话还以为外卖小哥有口音,没想到霍慑给她名字那里填的陈显摆。
陈显摆接过外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沉甸甸的塑料袋上印了一个粤菜馆的名字,她拎到茶几上坐下来,拆开看是一份猪肚鸡。霍慑可能怕她不够吃,给她还配了两份白饭,猪肚鸡连肉带汤,店里拆成两大塑料桶来装。外卖盒一打开,汤的香气香卷着热气熏上来,仿佛把眼睛也滋补了一遍。汤里还放了白果,她埋头抿了一口汤,被鲜得眼睛都睁不开,咽下去的那一刻,暖意瞬间浸透五脏六腑,她不由感叹霍慑真的未卜先知,买了两份饭,她此刻觉得自己能吃下三人份。
她坐在地上把奶白色的鸡汤拍给霍慑看,霍慑简短地回她:“知道了。”
霍慑给自己点的是同一家粤菜的骨头汤。
他从地铁出来,打车回了家,刚准备开门,但又转头杀去了楼上苏崇家。
苏崇磨磨蹭蹭地给他开了门,门刚露出一道小缝,满屋子排骨汤的香味便逸了出来,霍慑听见厨房那里还隐隐有“咕嘟咕嘟”的声音,然后门口的苏崇顶住门不让他进来,还咬定了他没买骨头回来。
“我外卖点了骨头汤,我下去喝汤了。”
苏崇刚想问问他是不是闲的,霍慑对他挥了挥手:“今日行径,工作群里见。”
***
陈霰白洗完澡出来,满心雄心壮志。
一切就绪,陈霰白选手准备进入一场铁定没有预言梦的睡眠。
第十七章
陈霰白在梦里踏进了一个树林,泥地上盖了浅浅一层枯枝落叶,这个梦境十分真实,她一步步往林中走,还能听见一路从腐叶踏过去的声音。
落叶堆里闪动着几张暗淡的糖果纸,她小心翼翼地钻过树木野蛮生长的枝丫,远远看见了一圈铁质围墙,锈迹斑斑的铁线上长满了爬山虎和蔷薇,陈霰白在这片空无一人的树林里,往前走了几步,透过植物的间隙,望见墙里面有幢红砖房,她贴着围墙转了几圈始终没找到进去门,正纳闷围墙是不是全部焊死了没留门的时候——
红砖房里传来孩童的哭声,先是微不可察的一两声,但这两声突然引发了群体效应,哭声忽然杂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嚎哭声在这片树林里格外渗人,陈霰白一时没法判断具体里面有多少孩子,她用力拍在墙上,可攀爬在铁线上的植物挡了太多力,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她这里的动静,陈霰白抬头开始考虑翻墙的可行性,没想到那群孩子们惊恐的哭声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她把耳朵靠在围墙上,房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她只听清了最后一句,一个孩子说:“‘爸爸’要来了。”
他话音未落,林子的落叶齐齐被风吹开,露出了地下的东西,陈霰白低头一看,她脚边铺满了一模一样的彩色糖果纸。
陈霰白从这个静谧又诡异的梦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复盘她昨晚究竟梦到了什么。
树林里的红房子,孩子的哭声,还有满地的糖果纸。
前两个暂且不论,但关于糖果纸的图案,陈霰白越想越觉得熟悉,她觉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好像也吃过同款,只是这种糖现在不大常见了。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也不明白了。
预言梦往往抽象又不合常理,昨晚这么现实主义的梦境她还是第一回接触。糖纸她以前见过,但是关于树林和红房子却毫无印象,也没遇到荒郊野外突然有好多孩子同时放声大哭的场景,最奇怪的是霍慑明明抑制了她的能力,但是她还是梦见了什么。
已经八点了,她抓了抓头发,翻身起床,边叠被子边想着下次有机会,她得跟霍慑聊聊昨晚梦里发生的事。
***
“今天做什么?”
老唐说着,被一个哈欠掀翻了脑袋,他一早被霍慑“哐哐”的砸门声吵醒,头一回见他起得比自己早,吓得一头从床上栽下来,爬过去给他开门。
“简单,跟张芸打个招呼,然后去她家看看,”他吹了口老唐给他盛的银耳莲子汤,“你试试能不能把坠楼之前的事,感应出来。”
老唐挠了挠光亮的头皮,十分不解:“办不到干嘛还这么费事地试。”
“给你个开发自己的机会,你要是做不到,我们就再想办法,”他低头品了品瓷碗里小半碗汤,“你这汤炖得不错,回头把做法给苏崇发一遍。”
“叫苏崇给你做啊?”老唐想到了昨天鸡飞狗跳的工作群,“他不是骨头汤都不带你喝吗?”
“是啊。”霍慑无耻得眉毛都不动一下。
老唐不懂前因后果,见霍慑连碗汤都讨得可怜,说道:“那多费事,你来我这喝呗,养生汤我也会,都一个小区的。”
霍慑头回遇见主动叫他去蹭饭的,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
老唐见他笑,也跟着憨憨地笑两声:“你等着,我换个衣服,再给茜茜喂点,咱们就出门。”
张芸肋骨伤好了之后,已经能坐起来了,霍慑跟她说明了等会他和唐明两个志愿者要去她家附近看看,张芸眼神像已经枯死一样,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们:“你们觉得我妹妹坠楼,不是意外吗?”
霍慑不跟她拐弯抹角,坦白道:“是。”
“那你们去吧,”她指头攥着被单,眼睛微微闪动着亮光,看着他,“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来问我。”
霍慑点了点头,但没当真。毕竟苏崇不在场,她说了他也不敢信。
老唐有点社恐,刚刚在病房里不敢吱声,现在出来了,开始在他耳边念叨:“她家离这里还有点距离,协会怎么把她转院到这里来了,我们打车过去能报销吗?”
霍慑自动过滤了老唐满嘴的废话,看了眼手机,估摸着这个点陈霰白应该也在医院,对他说:“我加个人进来。”
他多叫个人来帮忙,老唐当然乐意,但看他一路拐上了医院十二楼,他就有些看不懂这波操作了,请病号能来干什么事?十二楼整层楼的病号来了也不管用啊。
霍慑之前一直想着带陈霰白混业务,今天这个活最适合划水不过了,重点地方由他和老唐盯着,放陈霰白在小区里面随便逛逛,本来就不指望她能起多大用处,等他和老唐结束他们三个就下班,最后报告下面多签一个陈霰白的名字。
老唐原本已经做好了劝阻霍慑失败的应对措施,一看霍慑找的是陈霰白,老唐摸了摸头顶,确认今天戴的是渔夫帽,他一本正经地想道:“好歹是个能跑能跳的,这可以。”
陈霰白一听霍慑说是十四楼要人帮忙,配合旁边老唐严肃的表情,当即不疑有他,决定撇下她爹,要给十四楼的各位发光发热。
霍慑没费点功夫就把她忽悠走了,自己都挺意外的。
老唐坐在副驾驶座上,时不时地想回头找陈霰白说话,霍慑看他绑着安全带在座位上扭成了只肉虫子,这胖子红着耳朵,还是什么话都没憋出来。
坐他旁边的陈霰白倒也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好像想跟他说什么,他一眼瞄见了:“怎么了?”
车里有唐明还有司机在,陈霰白有心要聊昨晚的梦也不好意思说,只能对他连连摆手,尴尬一笑:“没事,没事。”
既然她说没事,霍慑就转头继续看老唐滑稽行为。
第十七章下
车把他们三个放在一个老旧小区前,霍慑拿着手机翻看了一下:“她家在五幢三单元,老唐你跟我上去楼顶,”刚想带老唐走,看见身旁的陈霰白还在等他分任务,“至于陈霰白,你就在楼下,楼下看看。”
好在陈霰白没有起疑,还在小区门口跟他们挥手,老唐生怕错过这个机会,冒着傻气给她挥了回去。
霍慑看不下去,揪住老唐的帽子把他拖进了楼道里,老唐连忙手压住帽檐跌跌撞撞地跟他走进去。
老小区普遍不高,最高只有五楼,但是去顶楼比较麻烦,他们问邻居借了把梯子,竹竿拼成的梯子架在墙上,然后从楼道顶上一个四方的洞爬上去,碍于老唐体重基数比较大,由霍慑先上去,再把他拉上来,这倒霉胖子用力吸着气还蹭了一肚皮的灰。
老唐费半天劲才上来,他拍了拍运动服,暗自忖度待会怎么下去,抬头一看,霍慑一刻也没等他,长腿一跨径直走到了张芸和张茉坠楼的边角,他胆子挺大正探头往下看,丝毫看不出怯意,老唐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抖抖索索地往霍慑那里走。
楼顶风大,老唐抱着头不敢像霍慑那样往边缘站,只绕着圈大致看了一遍,大声喊:“你看出什么了吗!”
霍慑对他招招手让他过来,老唐虽然害怕会掉下去,但更怕霍慑突然动手把他拉过去,十分卑微地挪着步子靠过去。
霍慑指了指脚下:“你试试。”
老唐想:“我试你个大头鬼。”
“你给我一个碳基生物行不行?”见霍慑不睬他,老唐换了个语气,“哥你放过我,你看我晚上让白远山给你托梦行吗?”
“出息。”霍慑回头看了他一眼。
老唐顺水推舟:“那我们现在就下班了?”
“想得美,你在这里等一个碳基生物出来,你不是‘下水道朋友’挺多吗?”霍慑想坐下来,但看了一眼没找到地方,只好接着尴尬地站着,“我就在这陪你,遇到当时的目击者,你还能问问具体情况。”
老唐:“……”
小区地段位置不行,年轻人几乎都不在这里住,陈霰白绕着五幢把前后几幢居民楼都观察了一番,除了零星几个大爷围着一张歪腿小桌子在玩扑克,这个小区看起来还挺冷清的。
小区年代久,广玉兰长得比电线杆还高一截,她又往小区里面走了一点,看见一块水泥浇出来的空地,这块空地显然是整个小区的社交场合,陈霰白远远看见空地上搭了两个印着运动饮料的广告语的橘黄色小棚子,棚子前排队的老太太们呼朋引伴,看样子有些像便民问诊进社区的活动,她好奇地走到队伍前张望了一眼,坐在棚子里“坐诊”的人胸口都配了一柄十字架,有的是木头的,还有石头的,耶稣受难的姿势也各有不同。
她旁边两个老太太正在嘀嘀咕咕地咬耳朵:“这本书啊,你拿回去包红布里头,就这么睡一觉,哎呀,上帝显灵,你不要不信,睡觉放枕头底下能治病的,”说话的那位情绪突然高涨起来,“治什么?唉什么都能治的,上帝有什么治不好的,头疼脑热糖尿病,哪样治不了。”
她说的书是小棚子里面正在分发的《圣经》。
轮到这位老太太领书的时候,她探了探身子讨好地问端坐的传教士:“小伙子,我再拿几本,我家儿子女儿,我也要给他们领的。”
年轻的传教士推了推眼镜,笑眼在镜片后显得更加温和:“阿姨,你家的孩子们信教吗?”
“信的信的,都阿门的。”老太太说着要给传教士看她钥匙串,上面叮叮当当挂满了东西,十字架就挤在几颗黑红的桃核中间,她干瘦的指头一拨,耶稣沉默地向众人露出脸来。
传教士依旧无声谦和地笑着,双手递给她三本《圣经》。
后面的老太太们见这个小伙子这么好说话,纷纷拥了上来,队伍瞬间挤成了一道圈。反正是免费的书,多拿几本回家撕来点炉子都是好的。
传教士人手不够,管不了现场秩序,老太太们此时一个赛一个的孔武有力,不要钱的东西生怕别人拿完了,自己没有份。
陈霰白退了几步站在人群外,还以为没人注意到她,仰着头观察各家各户的阳台。
那个隐没在热闹人群里的传教士倒是直直地盯着她的方向,面上始终对她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陈霰白看了眼时间,估计霍慑他们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便走下水泥空地,转身往五幢走,边走边低头想:“回去的时候,她得跟霍慑说说那个红房子。”
第十八章
为了防止楼底下的人以为他俩要结伴跳楼,霍慑和老唐往里面站了几步,老唐没那么多讲究,腿蹲麻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霍慑蹲不愿意蹲,坐也不愿意坐,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坨肥肉盘坐着捶大腿。
等了近一个小时,有三两只小麻雀和鸽子停下来歇脚,没蹦两下。被老唐起身的动静一闹,又惊慌失措地逃了。
老唐托腮沉默了一会,楼顶上光线没遮没挡,渔夫帽的帽檐是窄窄的一溜圈,没什么实际用处,他抬头看霍慑还得虚眼睛:“‘天罚’,‘天罚’你说是什么意思呢?”
霍慑自从大学军训之后,就再也没站过这么久,听见一旁舒舒服服坐着还有帽子戴的老唐要跟他聊天,没好气地跺了跺脚:“上次你跟我说,可能是有人要遭报应。”
“啊,”老唐点头,“但上次咱们好像没怎么想这句话。”他们光顾着谁有罪的问题了。
霍慑好不容易把腿筋给抻开,看了他一眼:“你有高见?”
老唐盘腿坐着仿佛高僧入定,身后天高云淡,他又一脸宝相,看起来颇有几分禅意,霍慑一愣,心里猜是不是让他悟到了什么。
“张芸要被施以天罚。”老唐眯着眼睛说。
“张芸自己也说‘她有罪’就是原意,”老唐滚了半圈才扭着站起来,“咱们别在这里吹风了,跟协会申请一下,看能不能从两姐妹关系入手。”
老唐拍着屁|股嘀嘀咕咕:“到底谁想害谁,你不问问当事人你怎么捋关系……”
霍慑皱着眉想老唐的话,转眼看,他已经走远了。
高僧站在四方窟窿旁表示他要下班去吃饭,谁拦着都不好使。
他们下去还了梯子,才发现陈霰白在楼底下等了很久了。
表面形式还是要走一下,霍慑边掏手机打车边问她:“看出什么了?”
陈霰白一板一眼地答:“小区里面宗|教气氛很浓,大家对基|督教很感兴趣。”
“懂了,老年生活多姿多彩。”霍慑随口总结道。
她看看老唐,又看看霍慑:“我们结束了吗?”
“结束了结束了,”老唐生怕霍慑反悔,急忙宣布,“现在下班了,有事明天再说。”
“嗯,”霍慑半天才等来一个司机接了单,没反驳老唐,“走吧,我送你回医院。”
老唐以为霍慑跟他说话,理了理帽子:“我不去医院,你把我在路口放下来就行。”突然手机震了两下,他奇怪地点开一看,工作群多了两个小红点。
霍慑叫完车,默不作声地在群里@了他,下面附一张表情包: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j|pg
林袅飞快回复:好图,是我的了。
然后又在群里发了一遍: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j|pg
这个时间处在下班的临界点,上班摸鱼的不少,群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你给我撤咯!”老唐跳起来扯住霍慑,“撤咯!”
霍慑不畏强权,手机塞进口袋,嘴皮子一张就不是好话:“就不,两分钟到了。”
老唐瞪着眼睛,切身处地体会到了昨晚苏崇的郁闷。
远远过来一辆车,看见他们三个打了方向灯,靠边停了下来,霍慑走过去:“就这辆。”
老唐还在气他用工作群挂人,鼓着腮帮子上了车。等车开到了临近美食一条街的地方,他突然回头对霍慑“哼”了一声,让师傅在路口放他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跑得模样仿佛在害怕霍慑追下来捶他。
老唐走了,从始至终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陈霰白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霍慑:“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你等会别走。”
霍慑眼睛还盯在远去的老唐身上,有点想拍他的跑步姿势,随口应她:“嗯,行。”
师傅在医院大门前停了,霍慑和陈霰白一起下了车,他本以为按照陈霰白藏不住话的性子,下了车就要讲出来,正好也不耽误他等会回家点外卖。
结果她埋头就往住院部走,他跟着她一直走到了十二楼的消防通道里,刚想问问陈霰白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听见陈霰白突然低声说:
“昨天我梦见一个红房子,好几个孩子在里面哭。”陈霰白怕他不懂,解释道,“这不是预言,预言梦都不是这样的。”
“我也没去过那个地方,你昨天确实是抑制了我的能力,对吗?”
第十八章下
“……对。”霍慑显然也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他略略一愣神,“你,那个梦里你还看见了什么?”
陈霰白就又说了满地糖纸和房子里听见的童声,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漏了交代背景:“我在一片树林里,房子外面的围墙上长了蔷薇,但不是蔷薇的花季。”
“地形不像山,但它是个斜坡,四周很静,只有我一个人在。”
陈霰白怔怔地抬眼看向他:“你抑制了我的预言梦,你觉得,我梦见的是什么?”
她一系列发言听得霍慑也很懵,他怀疑道:“不是预言梦,那会是普通的梦吗?”
“普通的梦吗?”她垂下眼,不知所措地想了一会,像问又像答一般喃喃道,“……那是我反应过度了。”
她一副占用了公共资源的愧疚模样,撇开了视线:“对不起,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霍慑不会读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拍在她肩膀上,刚碰到她肩膀,就收回了手:“没事,我送你上去,顺便也去看看你爸。”
他们刚上楼转进走廊,正在查房的护士一眼看见霍慑后面垂头丧气的陈霰白,语气十分欢快:“你在这里啊,好消息,你爸爸下午的时候醒了。”
护士一笑:“快去看看吧。”
陈霰白一下子站直了,二话不说开始往前跑,她行动迅速,但脸上表情依旧呆得很,可见她脑袋里也没想明白。
白远山醒了?那个揽了别人活结果被打得进医院,躺了好几天的白远山,醒了?
她撇下霍慑,冲到病房前一推门,床边白远山的呼吸机已经被撤掉了,他人正躺在床上拿床头陈霰白买的苹果。
白远山听见声音,一看是陈霰白站在门口,她对他塌着眉毛,憋着嘴,于是白远山把袋子放下来,好声劝她:“……你别哭呀。”
陈霰白也不想哭,她一抹脸:“我以为你要死了,医生说你不会死的,但是你一直没动静,我想你会不会变成植物人。”
霍慑在门外,见陈霰白突然哭得委屈又伤心,他赶紧走了过去。
陈霰白对着她爸喊:“植物人,那就太惨了植物人——”
撞见这一出,霍慑进退维谷,他现在走过去也不是,直接下楼也不是。
白远山试着跟她转移话题:“你下午去哪了?”
她打了一个哭嗝,突然想起来白远山让她远离十四楼,含含糊糊地说:“霍慑让我帮他个忙。”
被点名的霍慑彻底走不掉了,他尴尬地走到门口来,对白远山打招呼:“白老师。”
陈霰白之前是霍慑的志愿者,这俩人玩得好,白远山不奇怪,他压根没往十四楼的关系上想,指了指手边的塑料袋问他:“你吃苹果吗?”
霍慑摇头摇了一半,陈霰白替他回答:“他吃,正好三个,我都洗了吧。”
陈霰白拎着一袋苹果抽抽噎噎地走了。
“白老师,”霍慑压低了声音,“出院之后,我们要您帮个忙。”
白远山从他语气里猜到了是什么事,他躺了太久脖子有些僵,只能微微一点头:“嗯,正好我自己也想去看看。”
“您好好休息,出院那天我再来看您。”
他俩犹如对暗号一般的交流完,陈霰白托着苹果出来了,她奇怪地看着霍慑:“你就走了吗?”塞了一个苹果给他,“拿走吧,我都洗好了。”
她转头问白远山:“你能自己咬吗?医院没有水果刀。”
晚上,陈霰白把陪护椅掀开,里面有个别致的小设计,把陪护椅中间的隔板拉直就是一张单人小床。
她给白远山留了一盏小夜灯,白远山看着她:“我睡得太久了,可能不想睡了。而且你不用回家吗?”
“你要有什么事,我再从家赶过来,那就更麻烦了。那你躺着,等困了再睡。”说完她裹着小被子缩在简易的床上不说话了。
不一会,陈霰白的呼吸声就变得又轻又缓起来,她睡着了。
白远山无言地盯着头顶上一枚橘色的灯光,夜晚静得能听见自己脑海里思维流动的声音,他想,他被人偷袭之前,发生了什么?
郊区到了晚上,除了道路,其他地方一盖黑黢黢,当时他搭着末班车到了站,手机导航标的路线被淹没在夜里,他想走也找不到方向。
就在那时候,一个胳膊上别着红袖箍的男青年拦住了他,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路灯下他五官干净细致,他问白远山:“你也是为张家姐妹的事,才来的吗?”
男青年说他姓付,自我介绍是心理学专业毕业,因为上过圣经的培训班,所以现在在附近的教堂里面从事心理疏导的工作。
居委会最近因为张家的事,忙得不可开交,看他是个大学生,便把他从教堂里拖出来帮忙。
他一路念叨着自己的事,没给白远山插嘴的机会,仿佛他们是久别多年再重逢的老友,他有很多近期的情况,要聊给对方听。
白远山对年轻人这样熟络的社交性格并不反感,小付把他送到了小区门口,忽然无缘无故地说:“我觉得张家妹妹,不像无辜的样子。”
年轻人说话的尾音略有些上扬,听起来仿佛在说“张家妹妹爱吃李四家的三鲜包子”,白远山愣愣地看他,小付却转过身,对他挥了挥手,沿着他们刚刚来时的路,轻快地走了。
第十九章
协会同意他们去接触张家姐妹周围的邻居。
霍慑收到这则消息后,把苏崇从十一楼里拎了出来,两人一起去了张芸家。
他在车上叮嘱苏崇:“注意态度,我们没权利讯问,别吓到人家。”
这点道理苏崇早就知道了,他小声说:“明白,但跟街坊邻居打交道,难度有些大。”
尤其最近出了人命,人总归会忌讳一点,苏崇往座位上一靠,提前跟霍慑交底:“跟你打个招呼,跑过去一趟,不一定能问出来什么。”
小区还是老样子,他们来得早,路上还有几个买菜回来的爷爷奶奶,苏崇没来过这,一路跟着霍慑,一路好奇地打量。
他们本来想从张芸家的对门问起,突然听见楼梯口有人说话:“小伙子,又是你啊。”
他们回头一看,一个阿姨从下面的台阶上探出头来:“我上次看到你的,你和一个小胖子,哎,你们是不是来找张芸啊?”
见霍慑点头,阿姨继续说道:“她们家出了一点事情,她人还在医院,现在家里没有人,你改天再过来吧。”
见她好像知道点什么,苏崇赶忙问她:“阿姨,你认识她们家吗?”
“认识诶,楼上楼下的怎么不认识,”阿姨小心地问,“哎,你们是警|察吗?”
“我们不是,就是单纯想问问。”
阿姨闻言想了一会,不是警|察她就没有那么紧张了,于是冲他们招手:“哦,那你下来,你下来我跟你讲。”
阿姨家住在四楼,她买菜刚回来,两包布袋子还放在脚边,她提起东西慢悠悠地走,跟他们悄悄地讲:“张芸平时上学辛苦,每天乌漆嘛黑的才回来,她妹妹就让我带,我把那个小丫头当亲孙女看的,”她叹了口气,声音低了几分,“可怜小丫头现在上天堂了,她还跟我说期中考试回来想吃红烧茄子呢。”
苏崇听阿姨走路带响,看见她腰上的钥匙串挂了一把东西,老年人什么都信一点,十字架混着辟邪的桃木挂件,他走快几步,过去帮她拎了一袋:“阿姨,你节哀。”
阿姨看了苏崇一眼,把轻一点的让给他,絮絮地说:“她姐姐平时忙,星期六、星期天都见不到人。”
“我要去教堂做礼拜,就把那个丫头也带过去,”阿姨走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拿出钥匙,开了门,“她是我们教堂里面最小的,跟我们一群老太一起唱圣歌……”
霍慑和苏崇在门外就闻见了她家里传出来的药味,阿姨可能没有开窗的习惯,客厅有些脏得窗户紧闭,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得家里灰蒙蒙的。
苏崇一愣,问:“小区附近有教堂吗?”
“有的呀,最近教堂里面来了好几个大学生,懂得又多,还给我们发了《圣经》回家看。”她指了指供在柜子上的几本书。
那柜子上摆着一张老先生的遗照,黑白照的两边一左一右的放着观音像和圣母像,《圣经》就放在照片前。
“我多拿了两本,结果两个孩子说不要,书你们拿走吧,正好两个人,放家里面对身体有好处的。”
他俩来一趟,莫名其妙被送了两本《圣经》,苏崇讪讪地接过书,说:“阿姨,张茉的事……”
“啊。张茉那个丫头,很听话的,她放学作业不会,我让她打电话问姐姐,我有她姐姐张芸号码,她也不问,她晓得她姐姐忙,”阿姨极快的揉了一下眼睛,“她就一个人拿到教堂里面,让里面的哥哥姐姐教她,写完作业再回来吃饭。”
说到这里,她转身去了房间里面,背对着他们嗅了嗅鼻子,等出来的时候,她神色如常,手上拿来几个橘子:“你们吃水果啊?”
“不吃,阿姨你自己吃吧,”霍慑给了苏崇一个眼神,接着对她说,“是这样,我们还有事,真的得走了。阿姨,今天谢谢你,我们下次再来。”
“哦,好,等张芸出院了,你们再来玩哦。”她拿着橘子犹豫了几下,没有给他们塞过去。
苏崇见状,从她手里把橘子拿走了,笑着说:“他不吃,我吃,我拿在路上吃。阿姨再见,别太难过了。”
下楼之后,霍慑绷着一张脸,表情上写着“我是智障”,苏崇一边剥橘子,一边听见他说:“昨天陈霰白昨天说基|督教什么的,我没当回事。”
霍慑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还没去过教堂呢。”
***
“你为什么一定要出院啊?”
“医院没有家里方便。”白远山含糊不清地说。
陈霰白眉毛皱到了一起去,奇怪道:“医院才方便,你有哪里不舒服的,现在就能给你检查了。”
白远山见糊弄不过去,纠结了一会说:“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在超市里面遇见的姐姐吗?我们买了橙子和橘子那次。”
经他这么一说,她想起来那个特价的橘子,惊讶道:“怎么了,她出事了吗?”
“不是她,是她妹妹,她有个十岁的亲妹妹去世了。”
白远山说完就沉默了,陈霰白听得心里一堵,她踟蹰了一下,一脸为难地出去了。
过了一会,陈霰白皱着眉又回来了,她不怎么情愿地跟他说:“我问过医生了,他也不让你出院,但他说可以给你放个半天假,你晚上之前得回来。”
白远山有些意外,她接着担心道:“这件事不用叫警|察吗?你上次被打成那样了。”
“这次不会了,有同事陪着我,”白远山坐起来摸了摸头上的绷带,在病号服外面披上外套,“能力者的事,连累到普通人就不对了。”
陈霰白把他正在充电的手机拔下来,拿给他:“你有脑震荡,你别忘了跟同事说啊。”
白远山换好鞋,向她保证:“我没事,我同事他们也不会让我有事的。”
她爸的同事们都是高级志愿者,陈霰白想到这里,略略放宽了心,她看着白远山上了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才转身回了楼上。
白远山上车打了一个电话:“喂,霍慑,你现在在哪?”
***
苏崇听见霍慑手机在响,问他:“谁的电话?”
霍慑盯着来电看了好一会,才点了接通:“……我在外面。”他说了张芸他们小区的名字。
他和苏崇正在解决午饭问题,两个人在小区旁边找到了一家砂锅店,菜刚点上,就接到了白远山的电话,
白远山在电话里说:“好,我今天出院半天,我等会过来。”
什么叫出院半天?霍慑没明白但也没多问:“行,苏崇也在,我们等你过来,你慢点来也行。”
见他挂了电话,苏崇问他:“怎么了?”
“白远山要过来,你别走,留这帮忙。”霍慑低头翻通讯录,“我再把老唐叫过来。”
苏崇把橘子吃完了,橘子皮往纸篓里一丢纳闷道:“那教堂不去了?”
“只是今天不去了,你别想跑啊。”霍慑警告他。
“来,两位的牛肉砂锅米线——”店里服务员中气十足地喊。
老唐来得比白远山晚一点,他今天休息,匆匆忙忙地刚起床就过来了,远远地看见白远山一身特殊的行头,隔着八米就对着车窗外招手喊:“白老师——”
不只是唐明一个这么客气,他们几个搬梯子准备上楼顶的时候,三个人给他扶着梯子,一群后辈这么战战兢兢地对待他,白远山颇有些不自在:“……我没什么事的。”
他说是这么说,但谁也不信。楼顶上,白远山一步没站稳,苏崇急忙扶过去之后,他手就一直护着白远山,白远山慢慢地走到张茉坠楼的边角,拍了拍苏崇,让他放开手。
只见白远山微微蹲下|身,一只手按在房顶上,忽然掌心用力,在他指节绷起的一瞬间,水泥“地面”上缓缓腾起一阵尘埃,他们四人明明就站在风里,这尘埃却没有瞬间散去,而是生长一般向上蔓延,眼看蔓延至人高,唐明以为他是造了个结实的雾境出来,白远山收回了手,往旁边让了让。
他这边一撤,雾境轰然坍塌,风过之后,只留下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唐明不由自主地感叹出声:“张芸……张茉……”
白远山把那晚的事情重现了。
“老唐,苏崇。”霍慑轻轻喊他们。
唐明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霍慑在提醒他们什么,这两个人影没有声音。
“张茉”情绪十分激动,“她”把“张芸”一路带向楼边,“张芸”表情很茫然,等“张茉”靠近边缘的时候,“张芸”才反应过来,但“她”仿佛顾虑着“张茉”一般,不敢挣动。
“她”的不反抗让“张茉”更加愤怒了,“她”反复指着楼下说着什么。老唐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小姑娘脸上出现这么狰狞的表情。
他吃惊地想:“妹妹这是被下降头了吗?”
“张茉”脚往前踏了一步,整个人失衡一样跌下楼去。
他们四个人见到这幅情景倒吸一口冷气,一旁的“张芸”连忙扑过去,扒着楼边,用念力硬是把那一团白蒙蒙的雾团给拉了起来。
可惜这不是结局。
“张茉”表情仿佛见到了什么脏东西,她对那个艰难地撑在边缘的“张芸”说了什么,然后伸手把她一起拉了下来。
两个雾团摔下楼,“张芸”那个雾团被楼下几户人家的遮阳棚挡了几下,但最后两秒钟不到的功夫,两个雾团落地,都化作尘埃四散了。
这下连霍慑也看懂了,“张茉”作死前说的是:“我不要你救我。”
第二十章
白远山低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张茉和张芸她们从争执的开始到坠楼的结束,都来得太快,他们一行四人目睹过后纷纷陷入了沉默。
白远山体会和这三个后辈不太一样,霍慑他们只是顺着协会的安排,出于工作要求,才和这两姐妹打过交道,白远山没有直接接触过张茉,只在几年前远远看过一眼。
张芸的父母车祸去世的时候,张茉还刚刚上小学,从学校赶回来的张芸突逢噩耗,整个人懵了,她妹妹张茉则哭着伏在她肩头,求张芸不要把她送人。
目睹完这出惨剧,原先对张芸颇有不满的老唐讷讷地说:“我和苏崇先回去整理报告了,霍慑,你,你……”
霍慑“嗯”了一下:“我送白老师回去,一会协会见。”
“唉。”老唐叹了声气,一脸郁郁地和苏崇从楼顶上下去了。
白远山在楼顶还原现场之后,精神似乎不太好,等霍慑叫到车,给他拉开车门,白远山不一会就倚着靠背睡着了。
白远山睡得沉,霍慑看着他,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陈霰白关于红房子的梦,树林里的红房子,红房子里传出哭声……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每一年十四楼处理的事,年末都会有一本汇总,其中就有一本关于“剥夺者”的。在甘望提过“剥夺者”之后,他又特地找出来翻了一遍。
“剥夺者”差不多是十五年前的事,事情就发生在一幢砖头房子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急着想去确认陈霰白梦见的场景,是不是可以和档案里的记载对应上,所以当车停在医院门口,白远山示意他“不用送”的时候,霍慑几乎是立刻答应的。
他匆匆赶到协会,但没上十四楼,而是直接去了档案室,档案室的工作人员麻利地给他找出来那本皮质封面的档案。
档案里保存了几张现场的照片,照片的下方,小字另起一行,记录了之后的人员变动:一人殉职,一人退出。
他鬼使神差地让工作人员把白远山的档拿案给他,果然,档案里写着他在十五年前退出了十四楼,养老组只是他们内部一个戏称,正经文件上还是“十四楼”。
霍慑想,他可能猜到那个殉职的人是谁了。
***
“苏崇,我要是把白远山名字写上去,会不会影响他休病假?”老唐一边打字,一边问对面的苏崇,“万一协会以为他好了,怎么办?”
“没事,大不了医院给他开证明,你就直接写,”苏崇一顿,跟他商量,“哎,能加一个形容词吗?说白老师他伤得很重,但依旧坚持带病上岗。”
霍慑推门进来,听老唐和苏崇正在讨论遣词造句的学问,照以往他得把这俩人喷一顿,但他今天脸色不太对,自顾自拉开一张凳子坐下来,苏崇和老唐谁也没注意到他。
他们俩最终达成一致,决定用“虚弱”一词来描写白远山,以避免协会的缺德徭役。
到这时,苏崇才看见霍慑,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这么快。”
老唐看了他一眼,说:“我和苏崇一人写一版,你是怎么样,你也来写一版吗?”
霍慑看他们真是没事找事干:“你们分开写?联名写完不好吗?”
“不,我跟老唐直接讨论过了,我跟他看到的不一样。”苏崇好脾气地跟他解释,“我看懂了一点唇语,他是感受到了精神力的波动,等会两份报告放在一起看,至少还能相互补充。”
“行,把我写进去,我等会来签个名。”
蹭报告署名这种事在他们十四楼常常发生,但不是霍慑的风格,苏崇听完凑过去问他:“你怎么了?”
霍慑趴在桌子上,声音闷闷地传过来:“我累了,我先躺一会,苏崇你写完叫我,我们得去教堂,你别忘了。”
他没忘,他只是不想记得,早知道要这么来回折腾,他还不如在张芸家附近找家网咖写完算了。
苏崇不是谦虚,他唇语是一天到晚在十一楼当测谎仪,无师自通悟出来的一点副技能,懂得内容十分有限。他报告写完,再把霍慑摇醒签字,前后一共不到四十分钟。
霍慑一脸烦躁地跟苏崇走了,留下老唐接着哼哧哼哧地打字。
苏崇一方面可怜他午睡没睡多久,另一方面怕他乱发火,最后决定开自己车过去,放他蜷在后座上接着睡,但他开着又忍不住在路上跟霍慑半真半假地抱怨:“我知道油钱协会报销,但你不能找一个会瞬移的来吗?”
“瞬移的是抢手货,十几家快递公司抢他一个人,恨不得把他劈开来用,你说我怎么找?”
苏崇瘪瘪嘴,问他:“你待会什么打算?”
霍慑说话像哼哼:“把教张茉写作业的人都见见,总能知道张茉怎么了。”
“不用问问张芸吗?”
“她不知道,她知道就不会被张茉带到楼边去了,你现在问她就是在补刀,”霍慑感叹,“你都问的什么狗屁。”
第二十章下
苏崇故意在路上多踩了两个刹车颠他。
教堂的位置其实并不挨着职工小区,苏崇听着导航绕到了一家培训学校的前面,他在路边下了车,从三四家土菜馆的屋檐后,看见一座撑着十字架的尖顶。
霍慑在后座上赖了一会,虽然苏崇这人车技如其人品一般的垃圾,但架不住这个垃圾人给自己车里配的是真皮座椅,睡得他腰都软了。
他这点赖床心思听得苏崇差点把他蹬下去。
车窗外一排建筑鳞次栉比地挨在一起,霍慑躺着看不清,好在他消极怠工还有个度,很快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长腿一跨,表情颇为挑衅地当着苏崇的面摔上车门,然后倦意涌上来,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教堂在另一个路口上留了一道铁门,此时只有铁门的侧门开着。他们两个走过去,发现这个教堂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如果不是尖顶上那枚显眼的十字架,很容易让人把它误认成一家网红小餐馆,橘粉色的墙面在秋日里显得活泼又明艳,整体上看它就像一个哥特式建筑的低劣仿冒品,不够高也不够尖,看来打娘胎里出来就缺少一种剑指苍穹的凛然感。
不知道是今天的活动刚结束,还是什么情况,教堂的门开着,但是里面有些暗,一排一排的座位之间,只有一个保洁阿姨在打扫卫生。
霍慑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你好,我们可以进来吗?”
这个声音在教堂里荡了一圈,保洁的阿姨应该听见了,但是没有理他,霍慑打算再问一遍时,教堂深处有一侧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在暗处,他脸上的眼镜片微微反了一下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可以的,进来吧。”
霍慑和苏崇扶着椅背走过去,这个年轻人看出来他们两个是生面孔,愣了一下说:“不好意思,神父今天不在,得明天才能回来。”
“我们不是来找神父的,”霍慑把志愿者证递给他看,“其实我们也不信教,主要有些事想问。”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个年轻人看过他的证件之后,本来就不冷淡的态度,忽然熟络起来。
年轻人伸出手微微一笑:“我姓付,有什么我能帮你们的吗?”
自来熟他遇见过不少,其中两个还是兄妹,但是把套近乎这件事做得亲切又自然的,这个姓付的还是第一个。
“教堂下午没人过来,我们也忘记开灯了。”小付伸着手,解释道。
霍慑伸手握了一下,跟他说正事:“我们来是为了张茉的事,听说她平时常常过来,是吗?”
“张茉……张茉,最近出意外的小姑娘,是她吗?”小付闻言表情黯淡了几分,“对,有这么回事。”
苏崇开口问他:“张茉生前经常接触的人,我们可以见见这些人吗?”
“需要单独聊吗?”小付转身指了指身后打开的小门,“那你们可以去我的办公室。”
这个教堂里的神职人员意外的配合,霍慑往他办公室里走,口袋里的手机短促地响了几声,他低头解锁手机,示意让苏崇先进去,老唐突然传来了一份文件,说他终于把报告敲好了,让霍慑给他检查一遍。
苏崇像个面试官一样待在那间办公室,办公室不大,除了桌椅就只有一套靠墙立着的橱柜,桌上摆着圣母像和几本心理学的书,陈设十分简单,却让苏崇坐得有些不自在。
他只等了一会,办公室里陆续走进来两个人,苏崇准备得问题都差不多,无非是他们对张茉的印象,还有距离张茉出事的最近一次,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们对苏崇认真地说了一些从各自角度观察到的细节,虽然都尽力想帮上忙,但能提供的新线索很有限,他们都没有看出张茉有哪里不对劲。
他们没有说谎,苏崇微微地有些失望,前两个人走后,门口走进来第三个人,这位是刚刚在教堂里扫地的保洁“阿姨”,和他和霍慑第一眼的判断不同,“阿姨”其实很年轻,甚至看起来只有十几岁。
苏崇让她坐下,她始终回避着不肯面对他,苏崇不免多看了她两眼,这个姑娘皮肤有些黑,仿佛十分不善言辞地低着头,她额头上的刘海又油又厚,苏崇怕吓到她,于是把问题又轻轻重复了两遍。
苏崇正耐心地等她的反应,她却突然抬起头来,被刘海挡住的眼睛满含笑意:“你今天没有见过我。”
“嗯?”苏崇没听明白。
“我今天不在教堂里。”她又说了一遍,她普通的五官因为这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忽然明亮了起来。
“我不认识张茉。”她眼里的笑意加深了。
“我知道了。”苏崇看着她,嘴角一提,学着她的表情缓缓地笑起来。
“苏崇,”霍慑直接推门进来了,“老唐报告里面说,那个楼顶上的张茉和他在医院感受到的精神力状态,不太一致——”
他没说完愣住了,从他的位置看不见那个保洁阿姨的脸,只能看见苏崇那张诡异的笑脸。
霍慑不可置信地问他:“苏崇,你疯了吗?”
第二十一章
他面前那位保洁阿姨背影僵住了,只见她如同齿轮卡住的木头人偶一般,一顿一顿地回头瞥了一眼霍慑,她极力保持着镇定,可绷紧的肩膀却有些战栗。
霍慑原本只盯着苏崇看,看见她奇怪的举动后,视线顺着苏崇的傻笑往前移了两寸,落在她身上,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在做什么?”
苏崇眼神天真得如同一个孩子,他自作主张地答:“她没有在做什么,我们今天应该没有见过她才对。”
“哦,是吗?”霍慑关上办公室的门,往前走了几步,手随意地撑在她的椅背后,“阿姨,你要不要顺便把我也催眠了?”
“阿姨”听见霍慑这么叫自己,咬牙回头瞪向他,对上霍慑眼神的那一瞬间,她放空了表情,睁大了眼睛把霍慑的倒影盛在自己的眼珠子里,摆出一张无辜脸对他说:“我没有催眠任何人。”
她眼睛的颜色极深,几乎和瞳孔混在一起,细看像一口幽深的黑潭,当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人时,引得人很难不去和她对视。
霍慑也是,他微微俯身,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见他没有移开眼睛,她垂下眼,将霍慑的模样锁在眼眶里,徐徐又刻薄地说:“你会在十字路口‘不小心’闯一个红灯,祝你好运。”
霍慑没想理她,但听到这句妖女言论被气笑了,他无视了她的催眠,轻声道:“无意冒犯。”说着,双手慢慢压上她的肩膀,把她按牢了。
他把她能力的开关给关上了。
对面的苏崇像突然从蜘蛛网上解救下来一般缓过神来,眨了眨眼问他:“……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被这个人催眠之后,”他手下的妖女发觉催眠没有奏效后开始挣动,霍慑怕她扭头咬自己,一手抓着她一边肩膀,把她和椅背压在一起,学着她刚刚的语气,实力嘲讽:“你跑不了今天,我也祝你好运。”
“老唐说张茉精神力状态不一致,他觉得楼顶上的那个地精神状态像被人干涉过,”他低头看她,聊天对象切换得得心应手,“哎,就是你吧?”
苏崇盯着这个坚持不懈着试图逃跑的姑娘,她个子不高骨架小,也不知道成年了没有,看样子年纪不大,估计很招小朋友喜欢,他没由来的一阵难过,垮了肩膀叹气一样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对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孩子?
她把头转向苏崇刘海一晃,眼睛闪着光,霍慑见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知道是“啧”她,还是“啧”苏崇。
突然,怜悯一样的声音从她心底传到他耳边:“你真可爱,我希望天罚没有降到你头上。”
这时,门上被“笃笃”敲了两下,小付拿着什么打开门进来了,看见门里这三个人的架势,他奇怪地问:“发生什么了吗?”
霍慑看见他提着个热水瓶,正给他们倒茶水,面对这一份好心,他也不好意思这么鲁莽地对他们教堂里的同事,手上力度不由放松了几分。
神父捏着两个一次性纸杯的上端,缓步走过来说:“小心烫。”
不知道是保洁的姑娘碰到了他,还是水太烫他没拿稳,霍慑手臂忽然电击般的一痛,他觉得自己像被鞭子突然抽了一下,立即钻心的“嘶”了一声,接着火烧一样的温度在他皮肤上流动开来,他外套加内搭都吸水,那小半杯开水浇在他手上,被吸附着固定在一起,霍慑龇牙咧嘴地赶忙把外套脱下来降温。
趁着这慌慌张张地一出,那个保洁姑娘时机卡得刚刚好,她跳起来拎着椅背向霍慑和苏崇扔过去,推开小付转身往门口逃,苏崇没想到她爆发力这么强,往前抓了一把没逮住她,霍慑正甩着胳膊降温,躲开了砸过来的椅子,看着她一闪过去的背影,急忙提腿去追。
等他和苏崇追到了教堂门口,人已经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霍慑烫伤的地方还在一抽一抽地疼,苏崇听他郁闷地骂了句脏话。
小付也跑了过来,一脸歉意地看着霍慑。
霍慑看他这样也发不出火来,咬牙甩着胳膊问:“你是故意的吗?”
小付没回答这个问题,一门心思给他道歉:“对不起,你手上得及时处理一下,先进来冲凉水吧。”
霍慑把教堂里面的水龙头开到了最大,接了大半盆水,把胳膊往里面浸,苏崇看他胳膊一片红印,皱眉问:“剩下怎么办?”
“她是个嫌疑人,让警察来调查,”霍慑烫伤的地方刀割一样的疼,“我看她劲不小,搞不好打了白远山的人也是她。”
第二十二章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整栋教学楼的人争先恐后地提着包往出口赶,正值饭点,教学楼最靠近食堂方向的侧门,人密密地从门口一直堵到楼梯间。
陈霰白被挤在人群里,随着比肩继踵的队伍缓慢挪动,放学后的气氛轻快无比,四面八方聊什么的都有,三食堂新开的粤菜窗口、演唱会门票的黄牛价还有计算机二级到底什么时候考,这些琐碎又热闹的日常,如封锁线一般把她隔离在孤岛上。
自手机关机后,她脑袋里就“嗡嗡”的吵成了一片,霍慑发来的“陈蕊”两个字带着零碎的回忆翻上来,一帧帧几乎化成了拳头,擂在她心上,回忆的后劲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她低下头偷偷伸指头在眼角位置点了点,原来自己还没有流眼泪。
她顺着人群走出教学楼,站在豁然开阔的台面处匀了两口气。
旁晚的风透着凉意,正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夕阳散发着柔和的橘粉色光辉,她还闻见了一点从旁边人身上传来的柑橘香水味,若有似无的芬芳在秋风里显得格外清冽,她被这香气引得下意识多看了那人两眼,有些意外的是,香水的主人似乎脸色不太好看,与果香有着强烈的违和感,像一连着几天没有睡好觉的模样,面容憔悴,睁不开的眼睛陷在黑眼圈里,她在陈霰白眼前极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接着脚步虚浮地走下台阶,陈霰白见她走去了图书馆的方向。
冬天将至未至,陈霰白理了理包带,单亲家庭的日子好像也就这样,白远山把她养到这么大,既没有亏待过她,也没有特地补偿过她。她爹十分擅长四平八稳地生活,他人虽然不冷漠,但架不住本性话少。一切都很好,只是他从不跟她提陈女士的死。
她对死亡的认知从陈女士开始,不在了的意思就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白远山不提,久而久之她也慢慢习惯了对这件事保持沉默,霍慑今天突然发消息来说,她妈妈是殉职的,纵使看到那行字的时候,她确实想揪着霍慑问清楚,但人从本能上往往趋向于逃避伤害,她情绪因为“陈蕊”迅速掀起惊讶和奇怪的感情,而此刻又迅速地缓和,原本脑袋里争吵不休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知道霍慑没有恶意,可她突然不敢问霍慑在说什么了。
***
霍慑看见对面“对方正在输入……”,等了一会,陈霰白什么也没发来。
他上翻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表达,用词准确规范,标点齐全,除了有一点违规的嫌疑,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他又看了两遍,才堪堪得出结论,可能直呼人家父母的名字不太礼貌。
一个装着药盒的塑料袋被丢在他身旁的塑料椅上,他立即心虚地把手机锁屏了,抬眼一看,来人是苏崇,当代活雷锋不仅交了费还顺手帮他拿了药。
以防苏崇听到他刚刚在想什么,他决定重新开始一个话题。
“我觉得你最近,”霍慑若有其事地皱眉,“不太对劲。”
苏崇其实心情不错,工作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九,剩下百分之十一还可以交由警|察叔叔完成;另一方面霍慑烫伤也处理好了,按照他死要面子的德行,也不会裹着纱布去找胡不恤治伤,诸事皆顺,乐得苏崇想吹口哨:“你想多了。”
见苏崇不搭话,霍慑翻着眼皮搜索了一遍苏崇身上的槽点,又换了一个话题:“啊,你投诉还剩多少来着?”
这句话扎得苏崇心一个对穿:“……”他把药房的塑料袋砸进霍慑怀里,这个人还是被烫死算了。
***
他们俩人一前一后走进协会大厅,霍慑手臂上的纱布分外惹眼,他本人迈着长腿,目不斜视地往电梯走,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赶着工作的大佬气息,没注意到四周的人纷纷侧目他今天的造型。
他这个多灾多难的体质在协会里远近闻名,如今日常外出都能带伤回来,简直是锤上添锤,一口气坐实了倒霉蛋人设。
他刚要走过前台,正掏手机检查陈霰白的回复情况,原本趴台子上小憩的前台姐姐醒了,她头上卡着一圈螃蟹造型的午觉神器,公司的门面担当顶着一个红螃蟹脑袋也是十分有个性。她睡眼惺忪地看见霍慑手臂还呆呆地“吧咂”了一下嘴:“又伤了?记得走医保啊,协会给报工伤的。”
陈霰白一个话痨明明看到了,但是一个字都没有发过来,看得霍慑略有些心不在焉:“嗯,知道了。”
前台今天没化妆,脸比平时淡了许多,长发被大红色的枕圈箍得微微有些炸,她打着哈欠揉了揉脸:“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女孩说话,就去学学苏崇,”她看着刚刚停好车走过来的苏崇,“我看他跟胡老师没话找话的时候就挺好的。”
第二十二章下
苏崇:“?”为什么突然cue他?
前台托着一颗螃蟹头对他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苏崇见状,脸色顿时变化得十分好看,推着霍慑说:“走吧走吧,老唐还在等着签字。”
赶完不明所以的霍慑,他转脸劝同为八卦爱好者的同类:“你也赶紧睡,睡眠使人年轻,使人散发青春活力。”
前台头顶上的螃蟹钳晃了两下,窥到他的小秘密,有恃无恐地呲牙笑起来。
苏崇惶恐她当众全给自己抖出来,忙不迭撵着霍慑走了。
***
“你没给我回复,我直接印了,快给一个签名!”老唐从报告完成后就搬了把凳子守着门,挨个数每个靠近的脚步声,听音辨人,霍慑一推门进来,看见一个胖子喜出望外地跳起来,像个私生饭一样问他要签名。
顶着老唐热烈的目光,霍慑别扭地用左手拿过别在报告纸上的签字笔,在报告下鬼画符一般署了自己的名字。
老唐没有注意霍慑怪异的姿势,见霍慑签了名,自顾自抖着两页报告纸又乐得一笑:“今天可以下班了。”
提早下班是为数不多能唤起当代人灵魂共鸣的词汇,其产生的幸福感不亚于从旧外套里翻出两百块钱,两者皆是殊途同归地达到“赚到了”的人生境界。
老唐可以收拾东西走人,不代表霍慑和苏崇也可以享受同等待遇。
霍慑听见老唐拿包哼起了歌,突然感到一阵跌宕起伏地心理不平衡,他用签字笔敲了老唐两下,拦住了他的路:“临时加个班,帮我把报告打了。”顺便晃了两下胳膊,向他展示自己的工伤。
老唐越过霍慑看向苏崇,苏崇瞄到这道老实人目光,无奈点头作证道:“是真的。”
老唐长叹一声,认命地向断手残废势力低头。
十四楼办公区和生活区严格分开,霍慑不知道从哪里拖进来一把躺椅,手臂上一层皮的烫伤被他演成了死期将至,他像个抽大烟抽空了身子的痨病鬼一样懒洋洋地躺着,舒服又忙碌,一边侧头检查手机信息接收情况,一边还要抽空给身前打报告的老唐找茬。
今天的霍慑格外的烦人,苏崇的八卦能力早就被他关了,原本从医院出来,对阻拦这个伤员去找胡不恤治伤而产生的些许内疚之情,被这把作天作地的操作折磨殆尽。
苏崇正按着霍慑叮嘱的要求,把字体换成宋体四号,他远在十一楼的好友林袅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看起来好像在找人。
“走错了,林顷不在这。”
苏崇出声的一刻,老唐瞥到了门口的动静,立即挺直了背。
林袅手上还提了东西:“嗐,我找霍慑,他叫我帮他拿外卖。”
“霍慑,霍慑?”苏崇没好气地回头一看,霍慑伸着裹了纱布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微微放低了声音,“哦,他睡了。他叫了什么,这么多?”
“三到四人份的肯德基套餐,可能有我的一份,”林袅看完塑料袋上的小票,毫不见外地拿了杯可乐出来,边咬着吸管边问,“诶,你们吃蛋挞吗?不吃我拿走了。”
林袅正好没想好晚上吃什么,她跟苏崇相处得久了,老唐看起来不像会跟她计较的模样,见没人反对,遂心安理得地当着他们的面,把东西挑挑拣拣了一遍,凭借自身饭量正常发挥,嘴角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在十四楼丰收的夕阳里满载而归。
她走后,老唐扒着外卖的塑料袋奇怪地问苏崇:“她是帮林顷也拿走一份吗?”
“没有,单纯是个饭桶而已,你吃你的,”见老唐犹犹豫豫,苏崇安慰他,“霍慑睡了,我也不饿。”
在老唐认知里,苏崇不会唬人,他斟酌地选了相对矮一点的汉堡盒。虽然苏崇这么说,但老唐还是生怕会馋到他似的,扒了汉堡的包装吃得飞快,
碳水是补充能量的快速通道,尤其配合油脂的食用,从咬下去的一刹那起,老唐听见了体内dna欢欣雀跃的奏鸣曲,垃圾食品使人快乐的真理,亘古不变。
快乐肥宅获取了快乐能量,非常有效率地用五分钟给霍慑的报告结了一个底,把打印出来的完成品托给苏崇转交霍慑,接着踮着脚溜了。
霍慑醒来的时候,老唐都差不多到家了,苏崇消消乐过了五关。
秋天往冬天过渡,天暗得特别快,办公区的日光灯显得有些刺眼,霍慑睁着眼睛,茫然地看了一会四周,许久才问苏崇:“唐明人呢?”
“回去了,报告在这里,”苏崇分出手,点了点桌子,“要不是等你,我也走了。”
“奥,我叫林袅帮我拿外卖,她拿了吗?”
“拿了,也吃了,”苏崇今日份的能量用完了,把塑料袋里的可乐拿出来,可乐里头的冰化了,杯壁上挂了一层水珠,让那杯可乐变得滑溜溜的,“就剩下一瓶可乐给你,你现在喝吗?”
“我拿在路上喝,”霍慑睡久了有些头晕,随口问,“我睡着的时候有人找过我吗?”
“有,陈霰白打了一个电话,我帮你接了。”
霍慑忽然清醒过来,苏崇看他的眼神,似乎是想让自己继续说下去:“她找你有点事,我说你睡着了,她就说下次再跟你说。”
第二十三章
霍慑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皱眉看着苏崇,似乎对他的处理方式颇有微词。
苏崇正热心帮忙把可乐杯上的水珠擦干净,虽然没看到他的表情,但听到了霍慑心里头嘀嘀咕咕传过来的抱怨声。
他纸巾揪了一张又一张,手上动作没停,心里也不住的纳闷,他手机刚响一声,他就眼疾手快的接上了,丝毫没有打扰到这个狼心狗肺的补觉时刻。
通情达理兼配高效率,助理也不过如此了。苏崇把垃圾扔了,终于请教他:“我怎么你了?”
霍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拿过手机懒懒地抻了抻胳膊,嘴里不清不楚地说:“没。”就是看你有点讨厌。
苏崇惊道:“我听见了嘿。”
霍慑单手解了锁:“没有具体日期?”
“‘下次’,”苏崇强调了一遍,“她跟我说的‘下次’。”
他找到陈霰白的头像,一只套着南瓜头的雪纳瑞,慢慢地打字:“你要跟我说什么?”
陈霰白应该一直在线,对面雪纳瑞头像立即回复:“我想说声谢谢的。”
霍慑想,这有什么要打电话的。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陈霰白紧接着发来一句:“但我现在不想知道,你打算跟我说的事了。”
霍慑一愣,对话框又在闪:“对方正在输入…”
陈霰白打字极快,仿佛极其内疚:“耽误你时间不好意思。”
霍慑皱眉看了一会,发现她没有要撤回重新组织语言的意思,于是干巴巴地回:“没事。”
然后把手机锁屏了。
苏崇在一旁围观了这幕,莫名其妙地问他:“怎么了?”
霍慑对他摆着脸色,没耐心地说:“没什么,悬崖勒马,差点违规了。”
听起来是件好事,但他表情不像高兴的样子,苏崇极其克制地听了一会霍慑此刻在想什么,发现他正在骂自己:“八卦精管闲事。”
“可乐你拿走吧,冰都化了,”霍慑起来,拿起桌子上老唐留下来的报告,“掺了水有什么好喝的。”
尽管苏崇好奇他在发什么疯,但他一想到“八卦精”的名头,还是忍住了。
他插上吸管,低头听话地唆了一口可乐。
可乐其实还是冷的,冰块也没有化多少,苏崇吸管一搅,还能听到冰块们前赴后继撞上纸杯的声音。
他知道霍慑午觉起来有低血糖的毛病,故意把可乐吸得“哗哗”响。
霍慑听着动静,伏着桌子给报告签了名,“霍慑”两个字被他写得越来越丑,他自己又忍不住一阵烦,转头唾苏崇:“有病。”
***
陈霰白隔着好几天没去协会,不知道学校有事还是刻意躲着霍慑。
协会还是老样子,前台姐姐还是漂漂亮亮地当着门面。可能美貌这项俗世属性在讲究“天赋异禀”的协会里格外不起眼,很多志愿者匆匆给她的颜值打完分之后,下意识把她分到了外聘普通人那栏。
明明她和苏崇都是读心者,能力也不一定比那个前高级志愿者逊色,但这位小美人仿佛志不在此——她一边看透了每个在面前走过时的心思,另一边则毫不在意地从化妆包里拿出一只新口红,欣然接受外界对自己容貌的评价,继续没有上进心地低头叠加口红。
在寒潮彻底南下之后,妖风携低温奇袭松市,闹得协会里面原来那些运动装热衷者们纷纷不约而同地换上了羽绒服,臃肿还是其次,可怕的是羽绒服样式和配色都要比运动服跳脱,尤其还聚集在协会这样的土味大楼里,每天早上五彩缤纷的“米其林们”滚进大楼打卡的景象,分外扎眼。
陈霰白从地铁上就被这群看起来十分暖和的“米其林”挤在中间,被迫沾了一身鸭绒,等进了协会,才发现刚刚地铁上的几张面孔居然还是她的中级志愿者同事。
第二十三章下
秋干物躁,她外套上的静电恶霸一般,欺软怕硬地拽着绒绒不撒手,陈霰白到了十一楼自己座位上坐下来掸了半天,恰好苏崇路过,默不作声地从林袅地标性质的桌子上翻出来一个粘毛器递给她。
林袅平时仗着林顷的关系,上班时间狐假虎威地摸鱼,好端端的办公座位被她塞满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凭一己之力拉低了十一楼整洁平均值。
十一楼各位同僚也没有对她心慈手软,不见外地把她座位当个百宝箱用。
反正大部分东西都是她从林顷那里偷来的,就算变成公共资源她本人也不心疼。
就像现在这种情况,陈霰白粘完毛回头一看,林袅本人不在座位上,苏崇适时地解释道:“干活去了。”
快过年了,到处的工程队都在赶进度,工程队热火朝天,直接导致林袅的摸鱼事业遭到了重创,她忙起来一天要跑两个工地,最近几天认了命直接戴着安全帽过来协会打卡。
毕竟是户外工作,她得站在外面时时刻刻地盯着风场,必要时候——工地人手不够,她还要扇着一阵小凤,帮忙运一运水泥灰。尤其气温一下断了腿的跌了十度,害得林袅姜汤灌得人都要淹入味了。
每到这个林袅忙成狗的季节,苏崇及十一楼的各位同僚才会发自内心感谢自己的能力性质不用出远门跑腿。
苏崇忙里偷闲和陈霰白聊了两句林袅,很快又被人叫走了。
可能到了年底,协会也要冲业绩,陈霰白在十一楼的熟人们纷纷看不见人影,好像把人劈开当成五六个用才是生活本质。
她对生活本质没什么深刻体会,却意外地联想到了关爱孤寡老人公益广告里的一句:“忙,忙点好哇。”
正乱想着,又一个熟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日光灯苍白的光从他额前拂到鼻尖,他一张冷白皮的脸,被身上驼色的毛呢大衣衬得微微带了点血色,人好看得甚至掺了一点仙气,美中不足就是表情不太友善。他走得很快,陈霰白看见他脑后一撮微微翘起来的头发随着他脚步颠颠地晃。
霍慑来十一楼要一份对比资料,刚进来,一眼看见陈霰白没事干一样的四处张望。
本来要资料这事轮不到他做,哪怕急着要,让十一楼直接发给他也行,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就是鬼使神差地想到十一楼观光一趟,体验一下中级志愿者的风土人情。
陈霰白睁着眼睛,悄悄打量着霍慑。
对于霍慑帮她找红房子档案那件事她没失忆,就是有些惴惴不安。
最开始好奇的是她,后来拒绝的也是她,她不要脸地白白把人溜了一趟,霍慑等会跑过来骂她一顿都不算过分。
负责资料的同事去打印了,霍慑正在背着手等他。
他一边装模作样地在等,一边把余光留在陈霰白的方向,对她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气也气不出来。
白远山也好,去世的陈蕊也好,说到底毕竟人家家里的私事,他有什么立场管。
啧,但这个角度不能细想,想想就更气了。
同事把霍慑要的资料递给他,发现这位十四楼的监管者竟然一点也不急着走。
他特地跑过来催,不就是嫌十一楼进度太慢吗?
霍慑站在原地把几页纸的资料检查了两遍,也没等来陈霰白跟他解释那天具体什么情况,在同事奇怪的目光下,终于憋着嘴走了。
他一转身,陈霰白看他脑袋后面的炸毛好像翘得更厉害了。
第二十四章
赵瑜昨天躲在宿舍里哭了一整天,人的神经不是线,但绷紧了依旧会变得纤长且易断。大白天宿舍走廊外没什么人,偶尔一点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都像是在她耳膜上开来脑浆崩裂地一枪。
她先是想,人如果死了会不会好一点?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她鬼使神差地看向了桌上笔筒里的美工刀。
刀片很新,她买来几乎没用过。借着台灯的光,她颤颤巍巍地推出刀片,铁片锐利得发亮,赵瑜伸手摸向刀刃,她觉得有个人恶心得要死,但不知道应该是谁。
到底是是解成锦还是她自己?她抹了一把脸,把刀片收了回去。
然后哭得仿佛要把身体里腐烂的一部分给直接呕出来。
视频爆发得太突然。全民网瘾时代,流量一词奢侈又廉价,指望它吃饭的求而不得,整天把996的命吊在热度上,有事没事地发几张锦鲤图,嚎着嗓子招呼广大善男信女们前来转发,企图混过kpi考核。而流量集中体仿佛天生长在了渡劫区,稍有不慎,十万道天雷带着威压恨不得逼得人转世投胎,下辈子重新做人。
赵瑜以为自己跟这两者都沾不上边,直到室友忐忑不安地告诉她,她才发现原来她是被夹在中间的一类人——全世界在下针一样的雨,她的名字被血肉模糊地钉在评论区里。
但她躲起来的地方很快被人找到了。
发现她没去上课的室友,把自习室和图书馆里外翻了一遍,走投无路地来宿舍探探运气,一推门看见里头赵瑜惊慌失措地表情,几个女生连忙进来把门关上了。
“不是你的错,我们知道你是受害人,”室友看见了她手里的小刀,看起来比她还紧张,“你别怕,我们一步步来,先报警,我们可以给你当证人……”
过了许久,室友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听见赵瑜微不可闻地说:“……我该怎么办?”
***
赵瑜提着一口气,把手里险些攥成一团的信,交给了像助理一样的前台。
前台姐姐本来闻见了她袖间一缕柑橘香,想夸一夸选香水的品味,最近正好是应届生的“再找不到工作我就找不到工作了”的焦虑期,协会隔三差五地收到言辞恳切的求职信。
前台姐姐以为又来一个找工作的,却在看见赵瑜的瞬间,愣住了。
堵在喉咙口的玩笑话,突然的急刹车差点把她噎住。
赵瑜也不确定这么做有没有用,她竭力顶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的视线,她知道这么想不对,但她忍不住把这类打量的眼神归类到“不怀好意”一栏。昨天晚上她甚至没有办法组织语言,这封举报信还是室友帮她代笔的。
前台从她身上大概看懂了一些事,深深吸了一口气,信息量过大她脑袋一时有些反应过来,如果是真的……她冷静收下信,表情从未如此严肃:“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赵瑜闻言微微发抖地身体僵住了,她红着眼睛低下头,哽着嗓子说:“……谢谢。”
她像发现一枚冰原上的火种,冰天雪地里的一点点暖意都让她感激得热泪盈眶。
她想,事情说不定可以被解决的。
“没事吧?”她的室友一直在协会外等她,见她出来了小心地问,“信交上去了吗?”
赵瑜认真地点了点头。
室友如释重负地拍了拍她的肩,陪她接着去警局报案。
这个世界虽然走向了文明引导的路,但是依旧被看不见的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统治。
普通人离匪夷所思的艺术加工太远,没有舞台表现的机会,弱者们只好换个不为人知的角度被生活欺负得流血又流泪。
赵瑜想着刚刚那个协会里的工作人员对她说的话,她攥起了口袋里冰冷的手,希望被风吹得越烧越亮,她默默地咬着牙,事情一定会被解决的。
***
陈霰白关了闹钟,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她有十分钟的时间回想晚上梦见了什么,她打开了手机的记事本app。
首先她梦见了苏崇,苏崇好像很忙,她跟在苏崇后面,匆匆走下了长长的一段台阶,台阶的尽头有一扇门,苏崇敲不开门还摔了一跤。
……非常具有哲学色彩。
陈霰白把这段话润色了一番,发给了苏崇。
陈霰白喜欢跟苏崇打交道,他的理解能力还有对预言的接受程度,都明显比霍慑高一个阶段。
果然在她刷牙的时候,收到了苏崇的回复:“懂了,我今天会小心的。”
第二十五章
霍慑今天差点起迟了,最后厚着脸皮蹭苏崇的车去上班,他眼尖手又长,拿起苏崇保温杯打开就灌了一口。
“黑咖啡,”霍慑一挑眉,咂了咂嘴,“加点奶多好。”
他早上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原来想着能从苏崇这里捞点吃的垫一垫,结果只找到一杯苦得和毒药差不离的黑咖啡,咖啡|因提供的愉悦感是真的,但味觉上的刺激也是真的。
苏崇熟视无睹地在红绿灯前转了方向盘,听见霍慑蹭免费咖啡还要在心里骂脏话,觉得他今天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早饭呢。”
霍慑没回答,眯着眼睛只顾着给自己灌咖啡。
但苏崇已经听到了,故作惆怅地摇了摇头,表情不见有多同情邻居,但是至少语气做足了沉痛的样子:“……切片面包配水煮蛋,面包还成了面包干,太惨了吧。”
人比人,只要不被比下去,那还是挺高兴的,苏崇在一个工作日的早上难得的感觉自己到了快乐星球的大门口。
可惜这份快乐没有持续太久,
当他拿着霍慑丢给他的脏杯子,刚走进十一楼办公区,看见林袅抱着一顶安全帽,提前一步走过他的位置,特地驻足围观了一会,指了指他的桌子,惊叹道:“今天有你忙的。”
苏崇探头一看,她指尖控制了一点小风盛着几叠纸慢悠悠地晃,他看着纸缓缓落了下来。
桌子上是一封已经打开过举报信。
这年头还愿意写信的都市情怀青年已经到了易危级别,协会收到的举报信一般都是以电子邮件形式,还有再糙一点的苦主,会直接在网上激情开麦、口吐芬芳。
协会要靠着广大客户赚钱,逢投诉和举报一律积极处理,至于处理方法,按照协会自己的一套流程,任务层层细分,分给中级志愿者苏崇的就是让他大致判断下有没有人在说谎。
测谎仪苏崇把信封里的信倒了出来,篇幅不长,是女生的字迹,信的内容是贵协会初级志愿者解成锦出于报复目的,性|侵了自己的同班女同学,并上传了迷|奸的视频,造成视频的大范围传播。
苏崇看完,既然信里提到了有视频可以作证,想着今天工作量被减轻了一部分,但换个角度,视频的存在也是对受害人的二次伤害。
他把信折了起来,私心悄悄站到了受害的女生一边,小声唾弃了一声素未谋面的同事:“什么垃圾人。”
信是实名举报,留下的名字是赵瑜,写了联系方式还有松市一大学的英语专业。
苏崇拿着信走了出去,在走廊里按照联系方式的手机号拨了过去,电话响了三声,对方有人接通了,苏崇轻轻说:“你好,我是志愿者协会的中级志愿者,我们收到了你的举报信。你建议和我见一面吗?只是想初步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情况属实,我们协会就会启动对解成锦的调查了。”
他等了一会,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但她没有说话。
“你不用紧张,如果不愿意,可以找一个熟悉情况的同学代替你出面。”
“……我可以自己说的。”
“好的,那我们一会在你的学校见好吗?”
他仿佛能根据那颤抖的声音勾勒出对方的恐惧,苏崇叹了一口气,这个工作他不能一个人做,得找一个女生陪着一起去。
他瞬间在心里盘算了几个人选,首先排除了跟他最熟的林袅这名低情商选手。
苏崇盯着这个大学回想了一会,陈霰白刚来十一楼报到的时候,她的简历上,似乎也是这个学校名称。
正巧陈霰白刚来没一会,正在解脖子上的围巾。
听见有人喊她,回头一看,苏崇正招手让她过去。
本着为同事排忧解难的服务精神,新人小陈热心前往,却见苏崇手挡住了什么东西,问她:“你是哪个学校来着?”
陈霰白奇怪地眨了两下眼睛,摸不清楚状况,但依旧老实地说了名字,和信上写的大学一样。
苏崇尴尬地笑笑:“还没有毕业吧?”
陈霰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苏崇才一拍脑袋恍然想起来,这个话题他们之前聊过:“哦,我忘了你是兼职,”他把信收起来,问她,“帮个忙好吗?”
***
“……你为什么也跟过来了?”苏崇问。他明明找的人是林顷。
今天要处理的举报性质比较恶劣,需要十四楼派个人出来跟着,以备不时之需。
“我帮林顷代个班,当大冷天谁乐意出来一样,”霍慑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指挥驾驶员,“把暖风打开。”
霍慑也没说谎,只是他选的理由十分奇葩,林顷人住在十四楼,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别人给他代班。
苏崇瞥了一眼正在搓手的霍慑,觉得跟这个人计较下去又得没完没了:“我保温杯还在楼上,你今天得给我洗干净。”顺手给这位皇上开了最高温度,调整了风向,暖风对着龙颜吹。
缺少存在感的陈霰白被安排坐在后座,苏崇身上有两条投诉提到了“与异性暧昧”,怎么也不肯让非亲属的异性坐副驾驶,她等苏崇和霍慑话讲完了,才小心地扒着苏崇的靠背,试探性地朝霍慑一笑:“早上好呀。”
“嗯。”早上好个屁。
他其实一直在生气,这次替林顷出来就是因为看到了陈霰白的名字。
不气真的不行,他虽然在一个靠多管闲事的赚钱的行业,但从来没有超出本职工作的多管闲事过,自然也不会在多管闲事上栽跟头——他是有多缺心眼?
本来事情不大,他甚至都不好意思直说他有点生气,这几天找借口在十一楼晃了几次,以为陈霰白可以良心发现,给他道个歉或者怎么都行,但谁知道陈霰白没有良心。
霍慑摆着脸色微微回过头,看到陈霰白笑得一脸讨好,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么长时间自己是在跟傻|子置气。
人生真的太奇妙了,霍慑想。他默默地把所有负面情绪咽了下去,郁闷成了一条咸鱼干,弯腰在苏崇车里找东西吃。
***
外来车辆不给进学校大门,苏崇只能把车停在路边,陈霰白在大门刷了学生卡带着他们两个进去了。
苏崇低声联系赵瑜,说自己快到了。
陈霰白以为自己这趟出来给他们两个带路的:“你们要去英语系找人是吗?”她尽职地走在前面,“英语系在第二教学楼。”
霍慑提醒她:“你等会得跟我们一起去。”
她重新裹了一圈围巾,缩着脖子应道:“哦,可以啊,路是有点绕。”
天冷得不像话,简直要把人心头一点热血冻成一捻就化的灰。
学校的建筑物排得有些远,从大门走进去的路上显得有些空旷,几个骑着单车的男生掠过,从他们身侧溢出来的风拂在人脸上,苏崇呼了一口白雾,隐隐觉得明年的春天永远都到不了。
他和赵瑜在电话里约在了外国语学院的一间自习室见面。
陈霰白远远地看见一个女生孤零零地站在外国语学院的教学楼前。
她穿得极厚,仿佛她周围的局部小气候要比其他人低上个十几度,陈霰白转过头示意苏崇去看这个奇怪的女生。
她正好也注意到了他们一行人,眼神略过了学生模样的陈霰白,皱眉看着苏崇和霍慑。
苏崇听见她在想:“……是这两个人吗?”
他不好意思让人在室外等他,赶紧走了上去,拿出自己的志愿者证,问她:“赵瑜?”
赵瑜一点头,下巴压在羽绒服的领子上,她戴着手套的手指有些臃肿,小心地捧过苏崇的证件,仔细地读了一会。
霍慑也递给她自己的志愿者证,陈霰白见状慌里慌张地把证件掏了出来。
赵瑜像是冷得厉害,她红着眼睛瞥了一眼霍慑和陈霰白的证,就把苏崇的还了回去,“嗡嗡”的声音从羽绒服领口那里传出来:“那封举报信是我写的,我是赵瑜。我们进去说吧,好不好?”
赵瑜个子不矮,但她站着教学楼前的平台上,眼眶通红地提了一个小请求,陈霰白忽然觉得她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兔子。
苏崇他们跟着她去了一间空教室,赵瑜有一些驼背,走的时候还有些晃,像一座会移动的雪团,她站在教室门口对他们解释:“我觉得哪里都不合适,这是我常来的自习室,这个时间点都没有人的。”
陈霰白想着她的走路姿势,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苏崇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把手机拿了出来:“我们之间的对话,我会录音记录,你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录音。”
赵瑜坐在苏崇前一排,缩在座位上点点头。
霍慑嫌教室里的椅子冰,在苏崇旁边站着,他在十四楼的时候,大概听说了一点举报信的事。
赵瑜感受到了霍慑的视线,头压得更低了。
他平时刻薄归刻薄,同事之间总不会出手打他,久而久之恶劣得十分有自知之明,不该他开口的地方一律闭嘴。
但似乎不开口,赵瑜都怕他。
霍慑自觉道:“我回避。”他拍了拍苏崇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见霍慑走了出去,苏崇才问:“你在举报信里说的,‘出于报复目的’是什么意思?”
赵瑜捏紧了拳头,微微颤抖着说:“之前他在学校小腿韧带断裂,因为他家庭条件的问题,辅导员在我们专业组织过一次捐款。”
“但他觉得钱太少,说学校在推卸责任……后来他家里面的人来学校闹事,我们辅导员被停职了。”
“实际医生检查结果他的韧带是先天发育的问题,还有从小的营养不良,他自己明明知道这件事……这是我在辅导员办公室无意听见的。”
她声音很轻,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周围有人叹一声气,就能把她的话吹散了。
苏崇知道她现在回忆前因后果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所以一直没出声,听她自己慢慢组织语言。
“我把这件事说了出去,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后来他觉得在学校待不下去,自己申请了休学。”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这么恶心的人……”
她忽然极委屈地哭了出来,陈霰白从刚才就一直像个丫鬟一样守着他们,见她眼泪涌了出来赶紧给她递纸巾擦眼泪。
苏崇停止了手机的录音,他听得很仔细,赵瑜说的每一句都能和她心里想的话叠上,她没有说谎。
他把手机收了起来,正是没有说谎才更叫人难过。他问她:“赵瑜,你报警了吗?”
赵瑜点头:“嗯。”
“那就好,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接下来我们协会会对解成锦进行调查和处理的,如果还有其他情况,你可以联系我,今天的号码就是我私人手机号。”
陈霰白又给她递了张纸,她具体的不了解,但明白肯定有什么事发生在她身上,很糟糕的事情。
她看见了赵瑜眼下发青的黑眼圈,提醒她:“好好休息,一切都会没事的。”
赵瑜偏头看着她说:“谢谢。”
她接过了陈霰白的纸巾,就这么一个抬手的动作,陈霰白从她衣服上闻见了某日黄昏她曾经闻过的、动人的柑橘香。
第二十六章
陈霰白跟着苏崇走出教室,看见霍慑正从走廊的楼梯口冒出来。
苏崇奇怪地看着他:“你去哪了?”
霍慑走过来,拍了拍羊绒大衣鼓起来的口袋:“一楼有个售货机。”说着,他把口袋里的椰奶递给陈霰白。
陈霰白原本在教室坐着有些冷,接过来发现这个易拉罐居然是温的。
而苏崇看着霍慑给他的绿茶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微妙。
“看什么?其他比这个还甜。”他不想看苏崇那张嫌弃的脸,转头问陈霰白,“结束了?”
陈霰白正抓着易拉罐苍蝇搓手,突然被这么一问有些不太确定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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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苏崇忙着整理赵瑜陈述的情况,之前为了处理霍慑的问题耽误了一点时间,他匆匆地走出电梯间,看到林袅抱着一个大得有些夸张的纸箱正来回转悠,他脚步一顿,看起来不怎么惊讶地问:“你终于被林顷赶走了吗?”
林顷烦这个糟心妹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双胞胎其中一方必然要承担现实的重压。
林袅回过头见到他,仿佛恍然大悟地想起来苏崇这么一个人,从箱子里拿出一罐玻璃瓶,示意苏崇来拿。
罐子里面装着花生酱一样的糊糊,还挺沉。
苏崇拿在手上一看,密封的玻璃瓶身上贴着手写的“芝麻酱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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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对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精神失常行为,霍慑认为直接指出来,是为人处世的一种基本礼貌。
苏崇偏偏没领情,他低头琢磨了一会,继而不可置信地问霍慑:“是你做什么小动作了吗?”
霍慑一愣,等明白过来苏崇意思,表情就变得十分不友好起来。
自己业务能力有问题居然还能赖到同事身上去,人干事?
苏崇本来只是有点奇怪是不是霍慑干扰了他,没想到霍慑这边心理活动特别多,他有预感自己即将被脏话问候。多年相处习惯几乎成了条件反射,苏崇下意识地就要给霍慑顺毛,立即老实地低头认错:“知道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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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老唐家那只肥猫弓着背躲在门缝后面悄悄地观察霍慑。
“你这猫没喂吗?”霍慑捧着碗回头看了一会那道过于圆|润的黑影,问猫主人,“它怎么馋成这个样子?”
猫主人正在厨房煮东西,没听见客厅的动静。
唐明今天休息,没想到霍慑会登门讨饭,虽然听本人在门口一本正经地介绍说“他不挑食”,先不论这句话里面的可信度有多少,但老唐家里目前只有猫粮可以再来一碗。
霍慑终于抽空验证了新增加的可蹭饭人员名单,在他说明来意后,错愕的老唐不仅没有像苏崇那样把他婉言赶出去,甚至还卷袖子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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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胡不恤早上盘好的头发有些散了下来,她在女生宿舍楼下咬着皮筋重新把长发卷起来。
她几天前才从外地回来,协会平时用得着她的时候不多,她有时候能蹭到跟医院的团队下乡的名额,这次时间赶巧,正好刚回来就遇到工作安排。
胡不恤接着戴好针织的手套和帽子,她穿得像个正要去赶兼职的学生,站在校园背景里也不突兀。
女生宿舍大门有一块停自行车的区域,几只肥猫懒洋洋地盘在自行车坐垫上睡觉,胡不恤小心避开长了猫的车,把自己那辆自行车挪了出来。
上课时间学校人不多,她把车推到路边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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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男人垂头看着膝上的小册子,空荡荡的教堂里被人打开了所有的日光灯,那个人安静地坐在左边第一排的长椅上,表情虔诚地仿佛在等神迹发生。
壁画上方的玻璃花窗给受难的耶稣镀上了一层俗世的光芒,张露露推开半掩的门,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环顾了一圈教堂,压低了声音问道:“l|eo在吗?”一开口她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胆子小又不是她的错,这段时间里谨慎一点有什么不对。
关于举报信的调查才刚刚开始,赵瑜变得敏|感又黏黏糊糊,她好不容易在宿舍等赵瑜睡着了才能溜出来。张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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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张露露在门口敲了两下门,宿舍里没有动静,可能其他室友下午都有课。
她找出自己的钥匙,轻声打开了锁,果然,整间宿舍里只有赵瑜睡在床|上。
张露露屏住呼吸往赵瑜床铺上瞄了一眼。赵瑜吃的感冒药有助眠的成分,尤其是那两种药被她换过包装之后,赵瑜每天吃得计量还变大了。
此时她枕在枕头上,呼吸均匀,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了,张露露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脸上干掉的泪痕看了一会,整天宿舍里担惊受怕、哭哭啼啼的赵瑜看起来很可怜,但这种令人厌恶的可怜,让张露露觉得她受到伤害是活该的。<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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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半个小时后,霍慑原先设定的午觉闹铃就响了。
他一般午觉睡得浅,响铃方式设置的是震动,可惜这次闹铃的位置十分别出心裁,大衣口袋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滑到了他后腰,虽然还隔着其他衣服,但突如其来的一阵伴着“吱吱”响的震动还是差点让他从沙发上一翻身,然后滚了下去。
……还好没有人看见。
他还以为地震了。霍慑揉着脑袋,从沙发上把大衣捞起来,手机重新装回兜里。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本来就偏瘦,刚才掉地上更磕得他骨头疼,简单收拾完会议室,他重新披上大衣走了出去,路过那几间热闹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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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晚高|峰路段堵得像2g|网下信号卡顿时段的视频画面,车与车的衔接处,被排气管的热气遮掩下的车轮都是一帧一帧地转,只有漫天的雪飘得不含糊。
雨雪天气里,就免不了交通事故,遇上俩车主脾气好的还行,该报警的报警,该联系保险公司的联系保险公司,赶紧把路腾出来走人;遇上双方都在扯皮的,几股道上的人反正都被堵得走不掉,干脆就白捡热闹看:有人南腔北调地骂街,有人好心地按喇叭,还有人躲车里打电话联系电台广播。
今天除了天气不好,算是松市普普通通的一天。
陈霰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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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霍慑打了一个赌,他赌苏崇还没回去。他虽然不知道胡老师住哪,但肯定近不了,不然苏崇有什么好送的。
他这么想着,暗暗提了速。他们小区车位紧张,基本不占着消防通道的空地都被划了车位卖出去了。
霍慑想趁苏崇不在,停他的车位。
虽然雪天路况不好,但霍慑今天忽然就脱非入欧了。他从陈霰白那个小区门口一路绿灯开回了家,到达目的地比导航预估的时间还快了几分钟,等他开到苏崇车位附近,眼前一黑,隐约看见了“非洲部落欢迎您”的横幅。
冰天雪地里,路边一排车停得满满当当,竟然连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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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霍慑两只手放在大衣两侧,看着白远山的车。
雪停了之后,室外就变得更冷了,霍慑尖下巴磕在围巾里,惹不住抖了一下。
苏崇给他找的地方靠着围墙,虽然可以勉强塞下一辆车,但这辆车的车轮差点碾上绿化带,尾巴部分还占了一点别人的车位,所以为了明天不挡着别人上班,造成不必要的邻里纠纷,苏崇劝他赶在正常人上班之前,把车移出来,然后抓紧时间去协会补一觉。
霍慑藏在口袋里的手把外套左右两侧向着中间合拢起来,虽然这样也没有多保暖,但是他就是坚持着不扣扣子,他就这么站在雪地里深吸了一口
《十四楼特编养老组》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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