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天师有独特的降妖技巧》 第1章 她是天师 戚红药看见姐姐尸体那年,八岁。 塌上的少女双目微阖,肤色青白,身上盖着不知是谁的一件大袍,一双青白的小腿从袍下探出,上有数道皮肉翻卷的伤痕,袍下的身躯似乎不着寸缕。 仔细看去,被袍子遮盖住的地方也不甚平整,本该隆起的地方,却有些不自然的凹陷。 戚红药知道,那是因为姐姐的身体缺了几块,找不到了,也就拼不全。 她摇了摇头,后退,下意识想远离床榻。 可一只手从背后推着她,按着她上前看,不容挣扎。 “姑姑……”瘦小的女孩没有能力反抗,踉跄着被按到尸身前,鼻尖几乎要触上那道狰狞伤口,一瞬间,鼻腔充盈着死人血的腥臭味,视线中,翻卷的皮肉被无限放大,叫人避无可避。 如此近的距离,可以清楚看见尸身颈间的那三粒鲜红色的痣——戚红药在同样的位置,也有这么三个痣,只不过,她的痣目前还是黑色的。 这也再一次提醒她,眼前躺着的这具残破躯体,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她呆了一呆,奋力挣扎起来,“我……我不……不要……” 背后,一道沉冷的声音响起:“看好了,这就是轻信妖物的下场。” “别可怜她,这是她自找的。” “妖,是世间最残忍、狡猾、无心的东西,不管它看起来多么像人,也永远不可与人同论。” “她愚蠢到爱上了妖,才有今天。” “你的血脉特殊,若不想走你姐姐的老路,就要牢记——天道之下,人、妖不能并存,你今生的使命,就是杀尽妖族,别让它们为祸人间。” 戚红药逐渐不再挣扎,身后那不可撼动的重压散去了,她慢慢站直身体,看着少女惨白的脸庞,麻木而安静地点头。 * ‘十方谷’作为众多天师流派中执牛耳者,其弟子于斩妖除魔一事上,向来是身先士卒,不甘人后的。 人与妖的斗争世代不歇,谷内每阵亡一个弟子,谷外的土地下便会多一颗种子。 自一千六百年前妖物现世至今,周遭八百里荒山已成林海。 这树种名为“娑婆”,十年一开花,其花朵是制造“探妖铃”的原材料。 当年戚红药亲手为姐姐栽下的那棵树,在这个夏天也要开花了,因这棵“娑婆”尚有亲人在世,按规矩,所结的花也只归亲人所有。 距离花开之日还有六天。 而戚红药此刻正在万里之外,哼着小曲儿,越过外观难辨的几具尸骸,叩响了一座庵堂的大门。 无念庵地处妙月山山腰处,妙月山则位于西北苦寒之地,是真正的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好地方。 ——至少戚红药觉得这里很好,动起手来不用顾忌太多,不怕误伤无辜。 十日前。 也是这样的一个黑夜,庵内本已熄灯灭烛,忽然有拍门声响起。 砰。 砰砰。 值夜的小尼姑惊得一激灵,强睁开惺忪睡眼,盯向大门方向,“这时间了,谁呀?”她有点儿害怕,不想开门,可那拍门声一声接着一声,虽不见急促,却十分均匀,给人一种十分有耐心,可以就此一直拍到地老天荒之感。 有咳嗽声从卧房传来,外面的人再敲下去,怕是会惊动师姐、师叔们。 大门小心翼翼的开了一条缝,小尼姑举着灯笼,借着月光往外扫视,看清楚了,不由呆住。 月色下,一个眉目如画的俊俏男人就站在门前,正含笑望着她。 他一个字都没说,她的脸却慢慢红了,望着那双眼睛,目光逐渐变得呆滞而涣散。 “我可以进去吗?” 小尼姑缓缓点头:“请进。” 男人笑了,门在他身后合上。 暖黄的纸皮灯笼在风中款款摇曳,很快暗了下去。 小尼姑却没注意手上的灯烛已灭,依旧迷迷蒙蒙走着,耳边响起一道温柔的嗓音:“你们庵里,供的是哪路菩萨?” 小尼姑脑海一片混沌,恍惚听见自己说:“九天娘娘,地母元君。” 随她话音一落,黑暗中似起了一声轻笑:“可怜……竟连菩萨都是女的。你如此青春年少,入了庵堂便要一生青灯古佛,平日里不觉寂寞么?” 这声音离得好近,小尼姑颤巍巍停步,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靠近过来,伸手揽在她的腰间,呼吸时带着股难言的腥气,一下一下,喷在女孩儿皮肉细腻的颈间。 “好嫩……好香……我忍不住了,给我吧……”这声音愈发低沉暗哑,吞咽着口水,透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黑暗中,小尼姑双颊充血,微微喘了起来,心跳如雷,娇怯的侧首:“公子,你——”这一转头,她呆住了。 “公子”那张英俊的脸在笑。 他的薄唇慢慢咧开,直至耳根,人皮经不起这样的拉扯,肌理撕裂,一对黑色的大颚从他的口腔中探出。 “他”的躯干也在拔高,一对对尖锐的“足”从两侧冒了出来。 咔咔。 小尼姑快要脱眶而出眼瞳里,倒映出一条巨型蜈蚣的身影。 “啊啊啊啊啊————!!!” 很快,一股似有若无的腥味顺着门缝飘出,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渐浓郁。 三天的功夫,人面蜈蚣现身此地的消息已然传开,方圆百里人心惶惶,本地官员发下销金榜,广征天师除妖。 根据无念庵逃出的一个老尼所言,那人面蜈蚣已经完全脱去兽形,外表与人一般无二,道行惊人,凡是与他对视的人,都会神志不清,任其摆布,两个年长的姑子被生吞活嚼,连叫也没叫一声;年轻的几个则被困在庵内,看来要慢慢享用。 她能逃出来,则是因为年纪大了经常起夜,正巧看见守门的小尼领着男人进入,大为吃惊,刚要出声喝问,却见那男人的身躯在月色下拉长、变形,成了一丈多高的妖兽,张口便将小尼吞了下去。 血和残肉喷了一地。 她吓得几乎不能动弹,眼看妖物又变回人形,在睡房前叩门,低声唤:“能不能让我进去?” …… 听完这个描述,冲着销金榜上五十两黄金而来的天师,有十人当场告辞。 ——妖物的外表,是其修为最直观的展示,通常来说,三百年以下修为的妖物,外观都还带着显着的兽类特征。 要做到外表全无破绽,要么是王族,要么至少有五百年修为打底。 五百年的人面蜈蚣!他们就算再想挣钱,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命去花。 走的十人固然是心里没底,留下的七个难道就信心十足么? 当晚本地官员为几位天师壮行,目送他们上了山。 忐忑间过了半晌,忽听一声长啸从山上传来,如兽吼,似龙吟,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人的惨叫声。 青蓝色的火焰在山腰处一闪而没,像是哪位天师的手段,只不知有没有奏效。 山下人心惶惶,山腰处,两丈来长的人面蜈蚣抖动百足,簌簌有声地冲向逃跑的天师。 毒汁从巨大的口器中喷出,那天师只觉背后剧痛,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蜈蚣霎时覆了上去。 血肉咀嚼的声音很刺耳,片刻功夫,蜈蚣爬走,地上只剩一张浸满血的人皮。 两个天师连滚带爬轱辘到山脚,老爷被吓了一跳,脸色不太好看,问:“上面情况如何,两位何故如此呀?” 那二人脸色白过纸钱,一句接一句:“妖气冲天,已腐蚀了山上草木,刘天师和钱天师已经不成了......那庵里的人必定尸骨无存,此妖绝非寻常天师可敌,劝您还是快快遣散乡民,逃命去吧!” 此刻,蜈蚣吃饱了,窸窣着退回庵内,等着下一波自动上门的美食。 它没有等很久——仅一刻钟后,门又响了。 戚红药站在门口,等待间发现脖颈的缎带有些松了,低头解开,重新打结。 庵门吱轧轧打开,巨大黑影悄无声息的立起,蜈蚣头上那张人脸斯斯文文,悬在半空俯视少女,无声微笑。 戚红药好像一点儿都没察觉不对,低着头,苦恼的拽住带子一端,犹自喃喃:“练了那么多次,怎么就系不好呢?” 咔咔。 一滴涎液从半空滴下,滋啦一声,把地面蚀出一个小洞。 蜈蚣慢慢放低身躯,围着少女盘旋起来,密集到麻人的千足,行动间发出喀喇喀喇的轻响。 圈子越收越小。 戚红药终于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视线徐徐扫过眼前巨大多足的躯干,最后,定格在那张苍白含笑的人脸上。 蜈蚣俊秀的脸上带着一抹松弛笑意,上半身抬起,自空中游动着逼近,属于年轻公子的嗓音温柔动听: “小娘子,你看我俊么?” 俊未必俊,但实在很近——可以闻到一股来自它口中腐肉残渣的臭气。 她看看盘得蚊香似的虫身,乌溜溜的眼睛微微睁大。 还挺长。 人面蜈蚣看这个娇嫩的姑娘,虽不明白她为何毫无惧色,但嗅着她身上似有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忍耐不住,兴奋嘶鸣一声,稍一摆动身躯,便将少女卷入庵堂。 腥风骤起,大门轰然关闭。 山脚下,人心惶惶。 天不知怎的,提前黑了。 一团团墨似的的浓云翻涌着,星月难现。 不知何人大喊了一声:“不好,那妖物冲下山来啦!” 话音一落,人们如同被炮惊了的山雀,呼啦一下四散奔逃,有些慌乱之下不辨方向,竟然闭眼奔着妙月山冲过去了。 县官和师爷腿已软了,跑不动,互相搀扶着爬到一块大石后头,尖声喊:“哪位天师护我周全,我有百两黄金相赠!” 那两个本待逃走的天师闻言顿足——一百两……若不和妖物正面交锋,只是保住这废物老爷,也可以冒险一试。 一刻钟后,无念庵大门重开。 瘦弱纤细的身影自院内步出,手上提着一物,圆鼓轮墩,汁液淋漓。她抬手擦拭脸颊沾染的血污,面无表情,低声自语:“没有王族的命,又得了王族的病——这么爱美,成全你。” 越过她的肩头,可见院内一条两丈来长的无头虫躯,被打成了一个巨大的蝴蝶结。 戚红药拎着东西下山时,遍寻不到老爷的人影,险些以为是自己动作太慢,人家等不及就先回去了,不由生出几分懊恼,正在张望那些人的去向时,山石间传出一声轻响。 因为没感受到妖气,她没防备,扭头看去,一道黄光却从反方向袭来,她回身抬手一挡,可掐出的挡煞诀却毫无用处,一下就被击穿。 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扑的一声轻响。 戚红药闷哼着后退两步,掐住腕子,抬头看去,只见两个天师正一手掐诀,一手执兵刃,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 ‘原来是人。’她心下叹息一声,‘难怪挡煞诀无效。’ 痛感呼啸而来,额上很快见了汗,她深吸一口气,俯身去找地上的断手。 众人满眼戒备的打量着这个从山上下来的身影,一时闹不准这是人是妖:“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戚红药没说话,草丛有些深,看不清楚手掉在哪里了,又往前迈了一步,蹲身摸索起来。 月亮姗姗来迟地突破云层,自背后照出这姑娘细骨伶仃的身躯,左手的断肢看着那么可怜。 几个人们面面相觑——要说方才天黑也罢了,现在有了月色,他们看得很清楚,这女孩不可能是山上那人面蜈蚣。 她分明是被误伤的,可是没人上前一步,安慰安慰这个倒霉的姑娘。 天师除妖么,动静大一些,误伤也是常有的事,谁让这丫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档口出现呢。 戚红药也不在意他们的态度。 她只是疼得很,冷汗一颗颗、一粒粒地冒了上来,让本就雪白的小脸此刻简直已经有些透明了。 片刻后,她直起身,动作粗暴地拎着那只断手,硬生生往腕子上怼,看得人目瞪口呆。 诡异且惊悚的是,那断手还真就“黏住”在她腕上,没有再掉下来。 她又将脚边的东西往前踢了一踢,那物甩着碧绿的血水,朝着众人滚了过去。 停下时正好是人脸一面朝上,苍白的皮子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是……是人面蜈蚣的头!” “你也是天师?”两个掐诀念咒的天师态度马上变了,收起架势,认真打量这个瘦弱清秀的姑娘:“阁下师从何门?” 戚红药跟没听见似的,目光锁定县丞,将手一伸:“榜金。” 老爷面色苍白冒着虚汗,但看看她,又瞥一眼蜈蚣头,眼神中的怀疑几乎要溢出来,“难道是你把这孽畜给——” 戚红药点头。 众人先是松了一口气——这作恶多端的畜生终是死了,老天开眼! 县官缓缓出了口气,却摇摇头:“非是本官不信姑娘——” 戚红药听明白了。她也不是头一遭遇上这种质疑,当机立断,一把薅住老爷的襟子,扯他上山。 还真没人能拦住她。 一众人追着赶着,呼啦啦都上了山,看见那造型别致的巨大妖尸,不由齐齐呆滞。 “这……这是你一人所为?” 县丞胡子抖动:“其余几位天师现在何处?” 戚红药望月回忆片刻,道:“一个跑了,两个半被吃了,还有一个半——” 她边说边前行几步,勾勾手:“你来。” 县丞不悦,觉得她十分无礼,但自恃身份,不屑于跟这山野妇孺一般见识,上前几步:“那几位——” 戚红药将手一竖:“停下。”指了指他脚下的一片地,“你踩着的就是。” 县丞:“……”本官看这女人比人面蜈蚣还像妖孽! 他们如约取出钱来,戚红药伸手去接。 师爷看看她伸来的那只手,沉默了——是方才断的那只,伤口还血刺呼啦的——很明显是接反了,手背朝上,脉门朝下。 场面带着一点诡异的滑稽,老头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将钱袋放她手背上,还是塞她手心里。 除妖成功的消息飞速扩散,片刻功夫,山下已聚集了不少百姓。 “姑娘,小生刚到,不知状况,姑娘可否为小生解惑?” 眼前的白衣公子着实俊俏,被问话的姑娘羞答答的,搜肠刮肚,尽量将所有关于人面蜈蚣的传说都讲明白,一边说,一边抬眼偷偷去瞄—— 白衣公子看起来刚及弱冠,身量瘦削高挑,举止风度翩翩,往脸上看去,眼若桃花瓣,唇似一点朱,俊秀明朗,称得上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论相貌,这张脸走到哪里都能成为焦点。 白十九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对此一直很自得,也很享受姑娘们纯情倾慕的视线。 他胆也忒大,上前一步,将那姑娘的小手拾起,款款深情地道: “多谢姑娘,这消息对小生大有用处,感激之情,难以尽述,姑娘家住何方,烦请告知,小生当登门——” 他眨眨多情的眸子,刻意压低三分嗓音,正要再忽悠忽悠,更进一步,却感觉手心里那方才还软绵绵的小手,嗖一下抽走了。 抬眼一看,小姑娘满面绯红,双眼迷离的望着他身后。 白十九心中悲愤低吼:又是这样! 他咬牙回头。 那人一身黑底金纹锦袍,正仰首望向山腰处,俊雅的容颜透着一种珍珠般的白,倒将五官凌厉之感淡去不少,反显得极贵气。 夏日的夜晚太热,他衣服前襟略有些松垮,里衣被坚实的胸肌撑起,外袍直至腰间倏然一收,劲瘦的腰肢被二指宽的暗金带子束缚住,气质端地是风流颓唐,难描难画。 周围的人已看得呆住了。 白十九打量着这个随意一站,就大杀四方的好友,眼神中的怨念快要溢出来了,“我说,你回去问问三姑,咱俩小时候是不是抱错了?” 万俟云螭没搭理他,微微合目,凝神去感知空气中残留的气息。 “上山。” 山路一转,一道清瘦单薄的身影映入眼帘,白十九眼睛一亮:“是个姑娘!” 三人距离越来越近,白十九瞪大了眼:“清秀佳人,我见犹怜,她一个人下山会有危险,我得保护她!” 第2章 长天契 万俟云螭一把薅住了他,“正事要紧,回头再发你的春。” 山路狭窄,三人相距不过数尺,擦身而过。 戚红药手腕疼得厉害,视线往那两人身上飘了一眼,正赶上白十九满脸挂笑,巴巴的看过来,她愣了一下,虽有些莫名,但依旧礼貌的回以一笑。 白十九兴奋的脸都涨红了,使劲儿拽好友:“你看到没,看到没,她看见了你,却只对我笑了——” 万俟云螭也站住了,回过头,盯着戚红药离去的背影,微微眯眼:“好重的血气。” 白十九急了:“难道她受伤了?世道如此凶险,她孤身一人赶路可不成,需要人保护——” 万俟云螭本也有一瞬间迟疑,要不要追上去——他直觉那女子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一听白十九的念叨,瞬间觉得,还是先上山取妖丹为好。 万一这骚狐狸发起春,没完没了的,恐怕会耽误大事。 白十九没能如愿,咬牙切齿念叨:“你尊重一下我的种族,好不好?到底咱俩谁是狐狸精,每次和你一起,姑娘们都看不见我了,好容易有一个——” “你是。”万俟脚步停顿,目光一瞬不瞬,明显精神全集中在眼前的妖尸上。 “我咋觉得你才——” 万俟扬了扬手,黑袍衬着金丝,显得那手更白,尊贵无比。 白十九即止住了声,眉毛挑起。 万俟道:“有高阶天师来过。” 那几个字一出,白十九“叽”的一声蹿起,好像个误触捕兽夹的狐狸,双目霎时变为焦黄兽瞳,发间兽耳隐现。 万俟厉目瞪他。 “对不起,没忍住。”他尴尬的笑了一下。“谁叫你突然吓人,好端端提那玩意作甚!” “我不提,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这蜈蚣头虽已失,但身长两丈有余,披鳞覆甲,色青而有光,至少五百年道行打底,能杀掉它的绝非凡俗之辈,必然是个实力强横的高手。 万俟淡淡道:“你也该适应一下了,以后,总有正面对上的时候。” “啊呸呸呸,你才正面刚天师——” 万俟没心情和他斗嘴,只觉得有些烦躁,倒不是因为人面蜈蚣的死——这家伙杀孽太重,坏了规矩,他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处决方法。 问题是,妖珠哪去了?那是集妖物修为之大成的宝贝,是极重要的资源,也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蜈蚣身带剧毒,其妖珠对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价值,于天师而言,还可能有害,对方取走有什么用? 虽然妖丹去向没有头绪,万俟云螭也要先回族中复命。 白十九一想到好友家族那糟心的情况,不由呲牙咧嘴。 ——蚺蟒一族是现存的七大王族之一,血脉实力强悍,却苦于子嗣凋零,虽有百万妖兵在手,可本族的纯血王嗣只有三位。 万俟云螭身为长子,完美继承了家族的纯血天赋,自然被立为继承人,只是,在强大利益的背面,还存在着另一种压力。 蚺蟒一族,世居黑水之南。 位于中心地带的上皇山,一整个被从内部掏空、改造,成为万俟氏的居所。 万俟云螭回到正殿时,大长老已恭候多时,得知那人面蜈蚣的妖丹不知去向,当即冷了脸色。 “殿下,三颗五百年妖丹是我族许诺的供品,若是妖祖临世之时还不能备齐,恐怕会被降罪。” 白十九忍不住插口道:“五百年的妖多了去,这不算什么难事-----” 长老冷哼一声,丝毫不给这狐族小公子留面儿:“五千年的妖也不是没有!不过白小少爷是否忘了‘长天契’的存在?” 白十九一噎,反问:“那长老说怎么办?” 大长老等的就是这一问,当即道:“若殿下肯应允跟金蛇一族联姻之事,他们愿意提供一颗合适的黑蛛妖丹。” 还没说完,就被白十九嗤笑打断:“那女人还没死心呢?倒真舍得下老本------” 万俟云螭忽然起身:“够了。” 他并指为刀,猛然刺向自己肋下,抽回手时,二指间夹着一块流光溢彩的事物。 鲜血顺着白皙的指节流下,湿濡了袖口。 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虚弱:“我这块金鳞,可抵得上一枚五百年杂血妖丹么?” 别说白十九,连大长老都给这一下镇住了。 多少蛇族终身难修出的金鳞,就这么给他拔了。 虽说万俟身怀王族血统,修炼起来先天带着优势,可二百年来统共才修出这一片金鳞! 大长老告退之时,提醒道:“殿下,金鳞的确可抵一枚妖丹,您也别忘了,还差两枚。” 说话时,眼睛往那被血染得更深的衣料看去,暗道:有本事你再拔两片。 “老朽告退。” 那身影一旦消失,白十九嘴就开了闸:“老东西也太狂了!他要造反不成?!我看他就是收了巫蛇族的好处,曲氏为了攀上王族,也是不遗余力了——” 万俟云螭面如寒铁,他肋间伤口极深,力量有大幅流失。 那道金鳞不能不拔。 不止是大长老,族内高层都很看好那位曲氏女——巫山蛇族的首领之女,封号金蛇娘子。 “金”为蚺蟒一族的纯血标志,从此封号便可窥见曲氏部族的野心。 王族若想诞下强大的后代,配偶的血脉也是极为重要的。 万俟云螭也见过那位,谈不上喜欢,谈不上讨厌,准确来说,没感觉。 关键是,他厌恶这种受人摆布的情况。 可身为家族储君,他不能仅凭自己的喜恶,就驳回一个强大附属部族发来的联姻请求。 这次失了那颗五百年妖丹,族内催逼声音必然更盛。 他想要慢慢剪除那些觊觎王族的势力,就不能让其有近身的机会。 黑金色袍袖一翻,手中便多了个巴掌大的卷轴,展开来,上有三行小字: 妙月山人面蜈蚣。 西风岭九头秃鹫。 落霞庄隐雾妖莲。 那犹带血渍的修长手指一拨,卷轴重又合拢,他转身下了高台。 白十九追上去:“咱这是去?” 万俟云螭眸中暗影浮沉:“西风岭。” 人面蜈蚣已失,另外两颗妖丹他势在必得! 戚红药回到十方谷时,顺手摘下了那朵娑婆花。 赖药师一边给她处理腕伤,一边抱怨:“你就不能当心点儿?总仗着天赋异禀就如此乱来,就算死不了,难道不疼么?” 说到这儿,不知第多少次重提旧话:“好好一个女儿家,明明可以走药师的路子——你看哪个天师门派的女弟子不是这样?偏你特性儿,非得跟那些糙男人出去杀妖……” 戚红药从随身小囊里掏出一颗暗青浑圆的珠子,放在案上,手指一顶,咕噜噜滚向对面。 赖晴空磕巴了,眼珠紧粘着妖珠,咽了下口水,小声道:“给,给我的?” “嗯。”戚红药点头,这不是王族妖丹,用不上。 “我的好药儿!你可真天生的天师苗子,实在是太贴心了——” 戚红药嗯啊的应和着,明显心不在焉,嘴里嚼着一段草茎,眼盯着桌上的娑婆花,苦涩的滋味逐渐溢满口腔,脸色因失血太多而略显苍白,但嘴角微微翘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赖药师欢天喜地,重新给她正好手掌,收拾工具时道:“对了,孙姑姑在陈师叔那里,要你接好了手就过去。” 咀嚼的动作一顿,静了片刻,点点头。 穿过狩园,再过了一念桥,就是陈师叔的居所。 一路上遇见不少弟子,见了她纷纷主动问好:“戚师姐!” 戚红药心不在焉,潦草点头。 喊她师姐的弟子很多都比她年长,但她自幼被谷内十大长老之一孙若梅收在膝下,辈分便高一些。 戚红药在门外磨蹭了半天,直到里面传来重重两声咳嗽,才不情不愿的推门进入。 “师叔。”她先对着主位坐着的男人行礼,而后转向一旁俯身再拜:“姑姑。” 青袍女人端坐不动,冷哼一声,两道刀痕般的法令纹陷了一陷。戚红药躬着身,也不敢动。 陈无极看看师妹,再看看戚红药,哈哈一笑,示意她直起身来:“丫头此行可还顺利?听说那人面蜈蚣颇有些道行。” 戚红药赶紧道:“回师叔,那畜生虽彻底化形了,但修为不算高深,弟子幸不辱命——” 孙姑姑幽幽开口截道:“呵,道行不高,还能断你一臂?” 戚红药试图解释:“我是被其他天师误伤——” 孙姑姑蓦地起身,到近前抬手抽掉了她脖颈系的带子,三颗米粒大的痣露出,一如血珠,一如墨色,中间一颗是隐隐的赭色。 “第二颗也起变化了,为什么不说?” 戚红药静了一瞬,低声道:“近来没有留心,大约是才变的。” 孙姑姑将带子往地上一掷,一巴掌扇了过去。 戚红药被打得头一偏。 “自己的命都不留心,你对什么会留心?再这么下去,还不等霜天血月来临,三颗痣变为鲜红,诅咒应验,你就得死——我这些年培养你——” 嘴里逐渐溢出铁锈味,戚红药眨眨眼,偷偷给师叔递眼神。 陈无极也挺怕师妹发飙,硬着头皮截断道:“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孙姑姑冷声道:“不错,只要她能在霜天血月来临之前与人结下同心契,就能破开诅咒——可这犟东西——” 陈无极接到:“同心契的人选也不好找,这也怪不得红药。” 孙姑姑道:“怎么不好找,不是有个现成的?沈家二公子是你我看着长大的,论外貌论品行有哪一点配不上她?” 戚红药跟着点头,小声喃喃:“是是是,我配不上他。” 孙姑姑的手又扬了起来,陈无极好说歹说的拦下了,将她请出去,转回头,看看垂头擦血的戚红药,叹气:“丫头,你也该对这事上点儿心了,你姑姑如此心焦,也因事关生死,怕来不及。” 见姑姑走了,戚红药才缓舒一口气,说话也轻快许多:“师叔,我也不是有意拖延,只不过手头待处理的妖物太多,没倒开空。” 陈无极哭笑不得:“好大的口气——门内上有谷主,下有数百天师,中间还有我们这些长老,你再忙还能有几位师叔忙?天下的妖物除了你就没人能收拾?我看你就是推脱。” 戚红药也不吭声。 陈无极看看她,无奈道:“就这么不愿意跟沈青禾结契?我听说,你跟他自小便有过接触,不是挺有缘么?” “这关节上,别学山下的年轻人净想什么情情爱爱,能除咒、活下来才是第一要务,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当今世道,要找个年龄、修为与你相当的人,是何等不易!” 戚红药脑海中浮现出那人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模样,静了一会儿,道:“同心契一成,除非一方身死道消,否则终身相伴,不离不弃。” 陈无极道:“莫非你嫌沈青禾不配——” 戚红药轻声道:“不结契会死的人是我,他没必要为了我赔上一生。” 她低着头,脚尖开始在地上无意识的划拉,心中默默道:他不喜欢我,我知道。 此言一出,陈无极也沉默了。 静了半晌,道:“当今世道强者为尊,你天资卓绝,实力有目共睹,那沈青禾的人品模样虽好,功法上却不如你,这事情沈家并不吃亏,你要真是心存愧疚,结契后,真心待他便是了。” 戚红药目光落在墙上一个造型别致的标本上,口中道:“我已选了第二种方法。” 陈无极嘴唇蠕动着,小声问:“那人面蜈蚣果真只是杂血…?” 戚红药摇头。 说起来,这第二种除咒办法还是他讲给戚红药的。 “丫头——” “师叔,”戚红药截道:“您前些天提到那西风岭的妖物,还在么?” 一刻钟后,她直奔药师庐。 “风风火火的做什么!”赖药师举着刚研磨好的妖丹粉,叫撞门声惊得手一哆嗦,粉末簌簌而下,量多了,解药变成毒药。 刚要发火,但转头一看清来人,她也没招了,“又回来做什么?” “赖姐姐,”戚红药也瞄见那作废的散方,摸摸鼻子,舔着脸道:“再给我备些伤药吧。” 赖晴空一怔,倏而反应过来,满眼不可置信:“你又要出去?” 戚红药“嗯”了一声。 赖晴空视线扫过她脖颈间的小痣:“你不要命了是不是,难道不怕引动诅咒提前——” 戚红药摇摇头,截断了她:“就是为了除咒。” 陈师叔说的第二种办法,就是弄到一颗王族妖物的内丹,将其炼化服下,就能不用结同心契也可除咒。 赖药师险些把药炉打翻:“王族?!戚红药你疯了!没有药!” 一千六百年前,天裂。 从裂隙中涌现大量妖物来到人间,初时到来的妖物性情温和胆小,见到人常常躲避跑走,只在深山老林生活,不敢接近闹市。那时人对妖的存在也大感新鲜,见其形态各异,有些还与人十分近似,有些则容貌美艳远胜平常男女,一时间引得不少人起了歹心,对妖大肆捕捉,供富豪、位高者赏玩淫虐。 那些长相类人的妖物被捉到后,与牛羊同市,下场却比畜生更有不如。 但“好景”不长。 那道不知在何处的裂隙扩大了。 逐渐的,有凶猛且噬食血肉的妖兽出现,对人畜大肆捕杀,更有妖王现世,灵智初开,便仿效人类行为,将凡人圈养,犹如牲畜,饥则食之,饱则用以淫谑,百姓陷入水火之中,苦不堪言。 “天师”一脉就是在这关头出现的,这些天赋异禀的人们凭借自身异能,历经数年搏杀鏖战之后,终于令人、妖的势力逐渐均衡。 天师与妖物的斗争血腥酷烈,最初不得其法,损失惨重,可随着时间流逝,经验的积累,人类万物之灵的优势慢慢显露,凭借经验与智慧,梳理出许多针对妖物的法门,逐步夺回了主动权。 数百年前一场大战后,双方都死伤惨重,天师一整代传人几乎都战死,而妖兽也给杀得将近灭族。 不得已,由七位妖王与十名高阶天师出面,签订了两族共存协议:长天契。 长天契存,则两族不可擅自开战,若有违者,两族可共戮之。 此后数百年间,有些妖物选择退守天裂之内,有些却依旧留在人间,裂土为王。 人与妖都急需休养生息。 妖物等级森严,重视先天血脉,实力最强的通常都是王族,而王族之上的妖祖,似乎只在三百年一次的霜天血月之日,才能现身人间。 平日里常见的妖物多是底层杂血,高等血统的妖物十分罕见,偶有消息,也是昙花一现。 而自那场恶战以后,天师也险些断了代,经过这许多年的修养,虽又有传承,但也不复往日规模。十方谷算是势力最大的三大门派之一,另两家“桃叶渡”、“小天山”也极有威望,培养了众多门人弟子。 余下的那些,好一些的出身天师世家,次一些的也有师门传承,最差一等的,即没有靠山也讲不出来历,便被称为“野客”。 然而虽有长天契做镇,天下依旧难称太平。 那些妖物徘徊人间,有些噬食血肉的,镇日看那些肥美人类,却不能随意宰杀,当真备受煎熬。 同样的,一些人也盯着妖的一身皮肉骨骼眼馋——例如河里常见的金鲤一族,扒下的鱼皮能避刀枪,不受火侵,可是难得的宝贝。 因这种种原因,在欲望利益驱动之下,仍有不少妖物和人甘冒奇险——例如那人面蜈蚣,它是经历过当年那场乱斗的,吃过了人,再也难忘那种滋味,多年来一直在些阴暗角落活动,捡一些落单的旅人吃掉,只要没人报给天师或妖王,它本来是可以一直这么逍遥下去的。 没想到妙月庵跑出来个老尼,将事情给闹大了。 而戚红药这一代天师,平日里的任务,便是处理那些过了界、坏了规矩的妖物。 不过在她看来,不管是否违背长天契,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它们就不该来到人间。 “西风岭那只秃鹫已修出九头,巢穴的位置又极隐蔽,听说有数十个野客都做了鸟粪,你独个前去,恐怕不好办。” 第3章 落霞山庄 赖晴空道:“你看那些稍有背景的天师,出门都带着药师,不仅能及时疗伤,也是极好的战斗辅助,不如这次我跟你一起---” 戚红药沉默片刻,道:“你知道我是死不了的,可是我不能保证身边的人也不死。” 赖晴空提高了声音:“我能自保。我知道你要去的地方很危险,所以-----” “所以我不会和任何人一同行动。”戚红药转过头,没有看她,盯着桌上的娑婆花。 她保护不了任何人。 “赖姐姐,探妖铃多久能成?” 她打断了对面要出口的话,问道。 “……至少半月。” 戚红药笑了,点点头:“有了这个,探查妖物就方便许多了。” 赖晴空却道:“你别大意-----我听说王族看来已经跟常人无异,探妖铃能起多大作用,还说不好。” “我晓得,你放心。” 西风岭上,连云洞府。 这是九头秃鹫的地盘,当万俟云螭和白十九赶到时,发现那方圆百里已是白骨遍野,腐气冲天。 九头秃鹫骤见他二人,一瞬间流露惧色,但又很快压抑下去。 “真是稀客……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白十九龇牙咧嘴地看着眼前说话的“人”,这鸟化形的难度似乎颇大,一个脑袋旁边还带着两颗肉瘤,看来不人不鬼,无端恶心又滑稽。 万俟云螭淡淡道:“何必明知故问?若肯自挖妖丹,或可留你一命。” 九头秃鹫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没办法,蟒本就是鸟的天敌,这种刻在血脉中的恐惧感,是很难克服的,除非他的修为远高于对方。 但只看万俟云螭这风流倜傥的外形,再看九头秃鹫这副尊容,便可知二人实力差距有多么遥远了。 九头秃鹫长嗥一声,猛一甩头,焦黄的眼珠一翻,转为漆黑。 万俟云螭看着他,缓缓摇头。 “装模作样的黄口小儿——你是王族又如何,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他身躯蓦地一展,好不容易修出的几分人样,一下子裂开、变形,扁长羽毛蓬乱地冒出,转瞬覆盖满脸,双臂化为巨翅,挥动间,击起砂石一片,猛袭万俟云螭。 “真丑啊……”白十九嫌弃得直皱鼻子,“还有股臭味儿呢怎么。” 万俟云螭因刚失了金鳞,面色有些异样的苍白,但神情波澜不惊,金光隐现的瞳中,映出九头秃鹫丑陋的身影,略一摆手,道:“去外面等我,很快。” 白十九巴不得能闪开,反正他不担心万俟——别说一个九头鸟,就是个九命鸟,今儿也得撂这。 出去时,还没忘把门带上,临走时又瞥了一眼,正看见一条粗壮漆黑的蟒尾,从那俊美男人的衣摆下探出。 山门轰然关闭。 白十九晃晃悠悠,找了棵大树,一跃而上,在一根粗细适中的枝丫上躺倒,好像身没二两重,树枝随风颤悠悠,美得很。 他觉着自己刚一合眼,就被人叫起来了。 “这么快!珠子拿到了?” 万俟云螭站在树下,苍白俊美的脸上,一片片黑鳞正逐渐褪去。 “嗯。” 白十九往下扫视,发现了那颗被他握在手中的淡黄色珠子。他慢慢眨眼:“这么说,就差一颗……在哪来着?” “落霞山庄。” 隐雾妖莲可不比前两个妖物好找,其踪迹莫测,目前只有落霞庄主公孙项说得出下落。 戚红药蹲在落霞山庄大门外,长吁短叹,因为心里还在想着西风岭那九头秃鹫——她到时,鸟脖子上仅存一个脑袋了。 扑空了。 谁手这么快。 九个脑袋,拔掉了八个,剩下这个呢,看表情是生生疼死的。 够狠呢。 会是妖物的手笔么? 这年头,敢违背长天契的大妖可不好找,师叔来信说这落霞山庄还有一只,可不能再错过。 夕阳都快下山了,自大道传来一阵车轮滚动。 戚红药懒得起身,引颈望去,却见车辆到近前停下,赶车的人将门帘一掀,一男一女踏下来。 男的一身紫袍,看来三十不到,身材高大,眉目俊朗,腰间配一柄长剑;女子更娇嫩些,只有十六七的模样,一袭水红色罗裙,外罩着浅粉纱袍,手中还提了一个小匣子。 见车夫径直去扣落霞山庄大门,戚红药蹲在那仰头道:“你们也是揭了落霞山庄销金榜么?” 也?车夫视线往这儿一飘,看清后,那眼神,轻蔑中带着一点儿漠视,漠视中透着一丝儿鄙夷。 而后清了清嗓,扬声道:“小天山派周天师、王药师到!” 戚红药叫他瞪得有些莫名,但还是好心提醒:“没人,我都敲一下午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内传来。 门开了。 “周天师大驾光临,鄙庄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戚红药扭回头,跟门房四目相对。 “你怎么还没走呢?我们这儿又不是善堂,你迷路就去别处——” 戚红药咽下嗓子眼儿里的脏话,慢吞吞起身,暗道,不怪人家,怪我不懂报名。 正想跟那几人一道进去,门房横臂一拦:“这可不是你能进的地方!” 戚红药飞快从怀中掏出一物,啪一下按在门房脸上,径直步入。 门房一趔斜,双臂急挥,撕下来一看,竟是自家发出的销金榜,怪道:“你也是天师?!” 落霞山庄总共发了二十一张销金榜,算上戚红药,如今已有二十名天师揭榜。 她进入大厅后,挑了个最末的椅子坐下,抄起茶壶来,先饱饮三杯,顺便观察厅内各色人物。 看了一圈,心中暗叹:麻烦。 盯上隐雾妖莲的天师,着实不少,这也不稀奇——那妖物全身是宝,不仅枝叶能解剧毒,莲子更是增进修为的好物。 她只盼没人想瓜分妖丹。 “公孙庄主,既然发榜除妖,为何还不给出那妖莲所在?” 庄主公孙项看了眼说话的天师,带着笑容客客气气回道:“尚有一位天师未到,诸位稍安勿躁。” 那个车上下来的粉衣女子娇娇俏俏开口道:“还等人?有我师兄在此,公孙庄主竟然还要依赖旁人么?” “就是,我看都不劳动周兄和王姑娘出手,对付区区一株妖莲,我弟兄二人足矣。”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冲周齐宇谄媚一笑,视线从王梦儿身上掠过,不敢多做停留。 周齐宇眼皮也没撩一下。 自这位小天山的周天师一到,便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戚红药方才一扫之下已经看出,在场的多半是野客,没根基没背景,见了三大派的弟子,自然要小心着些——哪怕他们自身修为远超周齐宇,面上却要恭敬。 所谓人在江湖飘,哪能不遇妖。 三大派不光是树大根深、能人辈出,更重要的是,优秀的药师,几乎都出在三大派和天师世家——虽说药师战力不强,很难单挑妖物,但术业有专攻,他们极擅制药、除咒、疗伤,是天师最好的搭档。 高阶天师身边,多有固定药师相伴,二者互为依存——天师除妖,顺带为药师搜集制药材料;药师疗伤,也会辅助天师战斗。 毕竟再酷炫的天师,和妖物相搏也难免中咒挂彩,有靠谱的药师在身边,等于多了个外带血包。 拥有一位固定药师是很奢侈的——对于野客们来说。 大家一般小伤靠挺,真倒霉中了咒术,或者伤太重,才去请大门派的药师出手。 有时候得掏空老底,才能救回条命。 有时候你想掏老底,人家都懒得搭理。 所以,他们尽量和大门派打好关系,就算不能得什么符箓法器,也不至于关键时刻,请不到药师相助。 常见的搭配为男天师、女药师。 罕见些的是男天师、男药师。 戚红药这样的,属于野生品种。 “诸位稍安勿躁。”不管旁人如何说,公孙庄主也不为所动,打定主意要见到那第二十一张销金榜,才肯公布消息。 又过一会儿,周齐宇脸色愈发冷了,跟粉衣少女眼神交错,忽然起身,潦草拱手:“公孙庄主的贵客既然迟迟未到——” 这时忽听廊外高声报:“云龙世家莫七爷、白药师到——” 第4章 我要妖丹 厅内众人纷纷望向门口,都要看看这压轴登场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雕花回廊处,白十九一步一颤,想到一会儿要进那挤满天师的地方,满脸如丧考批,低声问:“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去找隐雾妖莲?” 万俟云螭未穿金丝黑袍,换了身更低调的暗青色长袍,发髻高束,杀气收敛,一派儒雅,“你知道它在哪?” “那……那咱们可以黄雀在后,盯着他们动向就是了,有必要加入进去吗?” 自幼的交情,让万俟云螭对白十九的智力十分包容,多年磨砺之下,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然后呢?你负责杀人夺丹,我负责毁尸灭迹?” 若像前两处那情况也罢了——毕竟盯上人面蜈蚣和九头秃鹫的天师不多,有极大可操作的余地。 但隐雾妖莲已经引来多方觊觎,若他们能先一步找到,自然万事大吉,可若跟在天师后面才找到——难道要明抢不成? 须知谁破了长天契,谁就是下一个众矢之的。 白十九颤悠悠呼出一口气,心灰意懒之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但我为什么非来不可?” 带路的小厮停步,躬身一引:“二位,到了。” 万俟云螭一步跨入门槛,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我需要你……揪出那个隐患。” 他们本可以更早到达,之所以迟了,是因为收到一个消息——金蛇娘子也派了心腹之人,来此争夺隐雾妖莲。 美其名曰,要助万俟云螭一臂之力。 白十九眼看那道高级传信符在万俟云螭手中化为飞灰。 “啧,啧啧,长得太俊美,太招女人喜欢,也未见得好——其实要我说,你就从了她吧,人家出身大族,又是妖界三美之一,追求者无数,娘家势力雄厚,也不算辱没你——” “哦?”万俟云螭转过头,上一眼,下一眼,注目打量他。 笑容逐渐从白十九脸上消失:“干啥这样看我,怪渗人的。” “你莫非……” “什么?” 万俟云螭笑得很温柔:“你莫非喜欢曲天娇?” “早说啊,”他亲切地拍拍白十九肩头,鼓励道:“去追她,我支持你——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亲自当这个月老,跟曲氏族长说项。”顿了顿,道: “白氏为七王之一,你又是纯血嫡出的十九王子,和曲天娇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曲天娇就是金蛇娘子。 白十九小脸儿一片惨白,干巴巴笑了一声:“别……别开这种玩笑……” 他是爱美人不假,却很有自知之明——对那等野心大、手段狠辣的女子而言,做一条溜光水滑的狐皮围巾,大约是他唯一的价值。 万俟云螭笑了,安抚地道:“别这么说自己。” 白十九眼泪吧差看着他。 “应该还能匀出一副手套。” 白狐泪奔。 他们一入大厅,便引起轻微骚动。 王梦儿脸上那略显刻薄的神情、隐隐的敌意,在目光触到万俟云螭的一瞬,蒸发殆尽。 好俊的男人。 她不动声色的长吸一口气,胸膛自然而然挺起来,腰身打直,更显得不盈一握,微微收紧下颌,偏了偏脸——她知道自己的左脸更好看,调整好神情,露出一个秀美又不失矜持的微笑,望了过去。 周齐宇此刻还没注意到师妹的异样,正面色不善的打量刚进门那两人。 他的视线很快略过白十九,定在那器宇不凡的青衣人身上。 越看越觉得刺眼——什么云龙世家,没听说过,不知哪处山沟野地冒头的,还自称少主,真叫人可发一笑。 他眼看本宅主人竟起身相迎,心中更觉愤愤—— 公孙项着实有眼无珠,把个名不见经传、虚有其表的家伙奉为座上宾,难怪会叫区区一株妖莲搅得家宅不宁! “莫少主,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公孙项对周齐宇都不曾给出这样看重的态度,勾得其余天师对万俟云螭十分好奇。 万俟云螭却没多言,只回了礼,径直落座,视线不动声色扫过众人。 他这样,反更显得高深莫测。 云龙世家的莫七少主这个身份,是他早年备下的,因偶尔需要跟天师们打交道,用妖族身份多有不便,因此常用这身份办事。 世间虽存在什么“云龙世家”,但的确有很多人,都受过“莫七少主”的恩惠。 公孙项早年曾被妖物盯上,险些丢掉性命,是为莫七少主所救,因此欠下人情,也多少窥见了万俟云螭的实力。 得知隐雾妖莲的消息时,万俟云螭本打算直接从公孙项口中问出其所在,没想到,对方却说,救命之恩难忘,可隐雾妖莲一事,有些难言之隐,还请莫少主亲来落霞山庄走一趟。 驳了恩人的请求,公孙项心下愧疚,因此对他格外礼待一些。 万俟云螭其实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人性善变,忘恩负义都是常情,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此行能取得妖丹,其余皆是—— 不。 还有一件事。 他徐徐扫视的目光终于有了落点。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用不着白十九暗中疯狂拽他袖子,万俟云螭也想起来了——这不是妙月山上,那个满身血气的女子吗? 能在这种场合出现,她就绝不是个普通人。 或者……不是人。 说起来,那日这女子先他们一步下山来,那么巧,人面蜈蚣的内丹就没了。 万俟云螭借饮茶之际,眼眸微垂,遮去一闪而逝的杀意。 大长老一听到妖丹遗失,马上提到曲氏有补救措施……分明是早有准备。 说是曲氏有备无患也好,说是深谋远虑也成,万俟云螭心中对此一直怀有疑虑。 但,若这女子是金蛇娘子曲天娇的心腹,那么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曲氏提前派人取走蜈蚣妖丹,等他扑空,再献上黑蛛妖丹,帮王族解决燃眉之急,两家联姻之事,自此是板上钉钉。 万俟云螭想得入神,手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这时忽听一人道:“公孙庄主,如今人已齐了,总算能告诉大伙儿那妖莲下落了吧?” 他放下裂开的小盅,眼皮一撩,循声看去。 说话的是周齐宇。 公孙项正待答言,周齐宇却又截断道:“公孙庄主且慢,在下还有话要讲。”接着也不等主人家反应,便道:“在公布隐雾妖莲所在之前,周某认为,有些话得讲在前头——例如那妖物伏法之后,残躯如何分配?” 戚红药眼盯着杯中,看茶叶浮沉,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哼。 周齐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马上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道:“不错,这事情该先讲好,方能免去许多无谓之纷争,尤其是莲子的归属……” 传闻隐雾妖莲化形之后,每百五十年,方生一颗莲子,服食一颗便能延寿一纪,三颗能伐经洗髓,若七颗莲子并整株莲蓬一同使用,可半步登仙! 七颗莲子的妖莲只存在传说中,但种种迹象表明,落霞山庄这株,少说也有三颗莲子。 试问谁不心动? 周齐宇在手头两张销金榜间挣扎良久,终是忍痛推了另一头,约上师妹赶奔此处,全为莲子而已。 公孙项屡次被人抢话,倒是不恼,只略一沉吟,道:“按理说,该是论功行赏,哪一位诛妖出力最多,自然就有资格先选彩头。” 再者说,妖莲的价值也并非只在莲子,其莲叶花瓣枝蔓,无一不是入药珍品,只不过效用逊色于莲子罢了。 厅中响起一阵议论声,一个身披黄袍,斜背单斧的大汉道:“不错!现在有啥可争的,那劳什子花精,单算瓣瓣儿也有他十六七片,劈吧劈吧,在座的都有份儿!” 听到这里,在场的其他人都还算认同,有几位也出声附和。 独独万俟云螭嘴角微陷,露出一丝怜悯的笑。 戚红药干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茶水粗糙,沏茶的小厮也不尽心,她却喝得很有滋味。 粗茶有粗茶的好处,虽说溜进口中的茶梗咀嚼起来又硬又涩,但她总以为,苦味令人醒神、心清,而人心一清,就能避免说出浑话,做出浑事。 ——她一旦心中有事,就愿意吃些苦的东西。 她现在的心情就不是很好。 因为她发现,这屋子里不但有周天宇那样的蠢货,更可怕的是,还有些天真得令人绝望的家伙,只怕这一局后,能活下来的人不多。 真没必要担心东西不够分呢。 周天宇对这话题的走向很不满,干脆挑明了道:“公孙庄主,到时候,您当能说到做到么?非是周某小人之心,只不过人心有远近,到时候谁的功劳大,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他毫不遮掩的盯着万俟云螭,话中指向之明显,连瞎子都看出来了。 这担忧也不无道理。 销金榜不单是悬赏令,更兼有契约之功效。落霞山庄此次发布的销金榜已经言明,除妖之后,庄主公孙项绝不私吞妖莲,但却拥有其分配权。 也就是说,公孙项说谁能得到莲子,谁就能得到。 本来大家的起跑线都差不多,便是周齐宇、王梦儿这样的名门子弟,也与公孙项并无私交,谁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莫七爷——公孙项对此人明显是格外礼遇,则能不叫人心生顾忌呢? 不光是周齐宇,其他人心中未尝不做如此想。 万俟云螭没看见那些敌视目光似的,转头径直对公孙项道:“他们都觉得我有特权呢。”他修长的手指在下颌轻点,漫不经心地道:“既如此,我不要点儿什么,岂不是浪费?” 周齐宇一听,额头青筋都迸起了,单手按剑,怒道:“阁下未免太目中无人!” 万俟云螭终于侧了侧头,看向他,“阁下又在急什么?你我的目标并不冲突。” 戚红药停止咀嚼,目光第一次定在万俟云螭的脸上,微微发寒。 “不冲突?”周齐宇冷笑,“莫非你放着莲子不要,反钟意那些枝蔓?” “非也。”万俟云螭一字一顿的道:“我要妖丹。” 他嘴上回答周齐宇的问题,视线却盯着戚红药。 戚红药也在看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几乎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顿了半晌,戚红药的舌尖在口内游动,缓缓咽下了残茶。 万俟云螭看着那道突然摄人的目光,心中更肯定自己的猜想——果然,她也是冲着妖丹而来。 她必然就是金蛇娘子的心腹了。 万俟云螭一旦验证了猜想,第一个念头却是:好大胆的女子! 余光瞥了一眼从进屋就打蔫儿的白十九,心中暗道,她敢孤身潜在一众天师间,却比这狐狸强出百倍,不知原身是个什么妖物。 可惜,既是曲天娇的手下,自己是断不能让她活着离开。 戚红药此刻,也终于认真打量起万俟云螭,此时才发现,这突然冒出的莫七少主,竟是她获取妖丹的最大对手。 此人神气内敛,看不出修为几何,比周齐宇那厮要棘手得多。 不过……再狠的人物,也是会死的。 二人对视间,同时想到一件事:幸亏长天契不禁止同类相残,她/他既然拦了我的路,就必须付出代价! 第5章 为难 万俟云螭道明目的后,周齐宇虽面有疑色,到底不好纠缠下去,冷哼一声落座。 ——只要公孙项不偏帮姓莫的,在场的其他人就都算不得威胁。 如今没人再打断,公孙庄主总算能讲到正题。 他一开口便是:“诸位若问那隐雾妖莲的下落,还得随我去内宅一趟。”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左眼带着布罩的天师道:“公孙庄主自一开始便吞吞吐吐,早前说人未来齐,不肯道明详情,如今竟还推脱,去什么内宅——莫非拿我等耍笑不成?” “就是,内宅乃妇人居所,难道除妖之前,还得先拜见公孙家的夫人小姐?”这话说得讥诮,却没想到,公孙项一口应了: “不错。”看他的神情,分明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此事便是与某的夫人有关……实不相瞒,那妖莲的下落,其实我也不知晓,还须由内人告知各位。” 满堂寂静。 戚红药耳朵微微一竖,哦豁。 她将观察万俟云螭的注意力收回些许,重新打量起这位庄主,看着看着,品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公孙项刚过完五十大寿,但平日养尊处优,外貌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倒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 许是常年身居高位的缘故,他脸上流露的情绪很少,便是有,也很“公事公办”。 戚红药这些年四海除妖,三教九流都有接触,至少曾在三十五名掌权者的脸上见到过同一款微笑,连角度和嘴角下陷的深度,都惊人的相似。 此人面上好像很礼待这一干天师,但只看应对周齐宇的态度,就知道他对这些异人其实没几分重视。 方才他怎么说来着?听那意思仿佛是,公孙夫人知晓妖物下落,却不肯告诉他,只愿意跟前来的天师诉说…… 戚红药眨了眨眼,暗道:有趣。 公孙项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谁也没再多言,默默起身,准备跟着进后宅。 “慢着。”一道百灵似的娇声响起,几乎所有人都驻足看去。 “王姑娘有何指教?”公孙项依旧很客气。 “她是什么人,跟去做什么?”俏生生的细白指尖绷得笔直,直指屋内唯二的女性。 戚红药本来慢吞吞缀在大部队后边儿,忽然被人点了名,不由呆了一下,指着自己:“我?” 这下子,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万俟云螭收回已跨出门槛的脚,顺便把白十九也拎了回来,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 周齐宇皱起眉,压低声道:“梦儿,你做什么?” 王梦儿心里很不痛快。 打从万俟云螭一进来,她就注意到了他——本来只是注意到了而已,最多,还有一点儿希望对方也注意自己的意思。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价值——一个年轻貌美,出身名门的女药师,是多少天师梦寐以求的对象?自她十六岁起,身边的追求者就没断过。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关注她,但是,他们至少会多看她几眼。 哪怕那些目光都带着一点儿淫。 方才万俟云螭也看见了她,那眼神,却轻得令她心跳都落空了。 ——这本来也没什么。 ‘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王梦儿心里对自己说,‘他们不看你,也许是故意要显示自己的特别,引起你的注意。’ 她本来可以这样骗一骗自己,可是,那姓莫的男人,视线却定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入神了似的。 当王梦儿震惊的发现那居然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她一直没发现戚红药的存在。),她全身的血就涌向了脑袋。 也有好几个人,脸上同样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屋里原来是有两个女人的? 没办法,戚红药进屋时,他们都在关注周齐宇师兄妹,谁也没留心角落里挤了这样一个存在。 他们开始打量戚红药,有人试探着道:“姑娘,你是哪个门派的药师,为何孤身在此?” 哪有药师单独出来除妖的? 戚红药:“我——” 马上有人打断她:“是不是你的搭档还没到?” 几个天师上一眼下一眼扫视着,心思活络:这年头独个儿行动的女药师可不好见,那王梦儿虽条件优越,却轮不到他们觊觎,若能搭上这个也很不错。 戚红药:“不是,我……” “你要是愿意跟着我,等取得妖莲,我许你一瓣莲叶!” “呸,牙都咬碎了才给这点儿东西,穷光蛋还敢养药师?姑娘,你跟我,以后你炼药的材料我包了!” 又来…… 戚红药笑得略显沧桑。 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情况了,每回都得跟人解释一遍,本来以为,这次能糊弄过去。 唉。 一叹息的功夫,人家手都奔着她肩头来了。 黄袍大汉脸皮颇厚,看她瘦弱单薄,伸手就想将人拉到身边,不料戚红药一探手握住了他的腕子。 他心下不以为然,只装作看不懂人家拒绝之意,依旧施力—— 手臂却好像给水泥裹住了一般,纹丝不动。他瞪大了眼,开始用力拉扯,脸逐渐憋出了猪肝色。 “我是天师。”戚红药终于能说完一句话,单手钳着大汉,另只手掏出销金榜,一抖,展示给众人看。 那榜单角落的画押处,明晃晃写着“戚红药”三个字,一看就是女名。 “你撒手!”大汉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 戚红药很给面子,很配合,说松手就松手,大汉没一个站住,墩坐在地。 万俟云螭看在眼里,心中微动:力大无穷,莫非是犀牛巨象一类? 那她化形的本事算十分出众了。 一听说戚红药是天师,那些热切的目光登时一变,先是不可思议,而后成了怀疑、轻视。 “女人做天师……真是疯了……”野客也没有野到这份儿上的。 王梦儿也没想到她居然是个天师,气得贝齿轻咬下唇,突然道:“你说你是天师,证据呢?” 戚红药看着她,不明白自己哪儿招人眼了:“你要什么证据?” 王梦儿转向公孙项,道:“庄主,您可曾听过,世间有种妖物天赋奇特,即便道行不深,但是惯会伪装,经常喜欢截获他人的战利品。” 她几乎就是在明示,戚红药可能是妖物所化了。 戚红药这些年没少遭遇各类刁难质疑,可是被人当做妖物,还真叫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她只觉得新鲜,又有点儿好奇王梦儿的脑回路。 只是她虽不在意,人群中那左眼蒙布罩的天师,闻言却身躯一震,不动声色的往后稍了稍。 白十九吞了吞唾沫,也想往后退,可是被万俟云螭挂住腰带,跑不了。 其实在场的人,听见王梦儿这一猜测,多数都觉得是故意找茬,因为他们很难相信,竟然有妖物会胆大包天的潜伏在他们这些高人之间,还是以这么个无比扎眼的女天师身份出现。 可是没有人反驳王梦儿的话——戚红药那身打扮,说朴素都是抬举她了,谁也犯不上为这一个素不相识的破烂天师,去得罪小天山的女药师。 公孙项看看戚红药,又看看王梦儿,脸上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吞吞吐吐道:“王姑娘,这指控非同小可,若是空口无凭……” “庄主不必为难,我自有分辨的法门。”王梦儿余光瞥见万俟云螭终于在看自己,心中得意,矜持一笑,纤手按在随身小匣的铜扣之上,咔哒一声,那巴掌大的匣子弹开盖儿,开始往上层层延伸,扩张了数倍方止,小楼般伫立着,隐约可见其中摆了各色粉末药瓶。 她探手进第二层,一抹一勾,指尖便夹出个翠绿色小瓶。 “这种药水名唤‘显影’,只要涂抹于肌肤之上,不出片刻,是人是妖便见分晓——若是人,自然没有变化,但若是妖物,会现出本体无所遁形!” 她目光幽幽的盯住戚红药,笑问:“你可敢一试?” 戚红药看出来了,今儿这位王姑娘是打定主意要为难人,面对这种情况,辩解反而浪费时间,她多一句也没有,低头挽起袖口,露出一段白生生的手臂,递到王梦儿跟前。 那腕间红线般的伤疤,看起来很是惹眼。 王梦儿垂眸扫了一眼,摇头,“手臂不成。”转头对众人道:“须知大多妖物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乃是胸腹,四肢反而鳞厚甲重,药水一时半刻都难以沁入。” 此言一出,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听这意思,难道要那女天师宽衣解带,把药膏涂在……胸腹上? “你这是做什么?”周齐宇闹不明白师妹的用意,只觉得是浪费时间,皱眉催促:“别胡闹!” 王梦儿一把甩开师兄的手,瞪眼看着戚红药:“你敢是不敢?不敢,你就是妖物!” 戚红药盯了她半晌,喃喃地道:“你真该庆幸,我不轻易杀人的。” 其实有时候她也会陷入迷茫——仔细一想,自十二岁出谷历练起,因妖物发愁的时候其实很少,被人暗算刁难的时候却极多。 对妖,尚且能以暴制暴,凭实力打到对方闭嘴,可是对人…… 戚红药只剩一声长叹。 现今这个局面,按说连难题都算不上——只要拿出十方谷的弟子令,这些人自然会闭嘴。 可是她不能。 不能传出十方谷弟子收集妖丹的消息——若是让姑姑得知她的目的,必然令她禁足,乖乖等着跟沈青禾结契。 戚红药还在沉默,却有人喝道:“我看她十分可疑,寻常女人哪里有这般大力?还磨磨蹭蹭的,心里当真有鬼不成?”说话的正是那摔了个屁墩儿的黄袍大汉,他脸上阵青阵红,愤愤瞪着令他当众丢丑的女人。 他的话,竟然得到了一些人小声附和,那几双眼睛长久的在戚红药的胸腹间逗留,几乎要用目光将她的衣服扒下,直白到令人作呕。 戚红药面色很平静,往前一步,接近了王梦儿,抬手—— 被牵住了。 “药儿,你还要与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第6章 公孙夫人 冷白的肤色,指骨修长,肌理匀称,指甲也修剪得干净整洁。 虽然男性特征明显,但这真是很漂亮的一只手。 可戚红药第一个念头却是:好凉。 她盯了那手片刻,视线上移,对上了一双幽黑的瞳孔,发现那双眼微弯,似有笑意。 “药儿。”万俟云螭柔声低唤,手掌完全包裹住戚红药的,又靠近了一些,低头注视着她:“你宁肯让他们如此取笑,也不愿让我证明你的身份么?” 周遭人看呆了,公孙项也是一怔,迟疑着道:“莫少主,难道和这位戚姑娘是相……相识?” 谁都听得出,公孙项想说的恐怕是“相好”二字。 万俟云螭叹了口气,似极无奈一般道:“何止是相识呢……”他看着戚红药的眼神,宠溺中带着一丝纵容,纵容里还透出一点无奈。 这情况…… 众人看那高大俊美的男人,好一片深情款款,而戚红药则一言不发,只是别开眼眸不去看他,对比之下显得小鸟依人,单薄可怜。 妥妥一对儿置气的小情侣么这不是! “药儿生我的气,得知我要那妖莲的内丹,便也跟来,非要抢在我前面拿到。”万俟云螭说到这,顿了顿,道:“本来我也随她——却不知哪里碍了诸位的眼,非说她是妖物不可?” 他盯住王梦儿,声音冷了下去:“王药师既说她是妖物,想必暗指莫某也是一丘之貉,如此说,莫某的药师,也是妖物所化?” “难不成,这十来个天师中,竟有一小半都是妖物?” 白十九从他过去牵起戚红药,人就已呆滞,听到这猛一个机灵,但看见周围人望来的神态眼色,马上昂首挺胸,目光灼灼! 他一点儿也心虚!此时此刻,他就是个天师! 白十九疯狂给自己洗脑。 公孙项见状,马上道:“没有的事!戚姑娘既然是恩公的……好友,当然不可能是妖物!” 王梦儿已呆住了,一时间张口结舌,半晌,才讷讷的道:“我,我也是一片好心,防患于未然。” 万俟云螭再也未看她一眼,左手握住戚红药的手,右手虚虚搭在她腰间,半牵半揽的,往门外走去。 戚红药垂着眸,从头到尾不发一语,似乎默认了万俟云螭的说辞,此刻也很配合,待到离了旁人视线,便暗自施力,想把手抽出来。 “别动。”万俟云螭微垂着头,嘴唇翕动,看起来像是在小声哄人,说的却是:“你不想暴露的,对吧?” 戚红药动作一顿。 万俟云螭发现,这女人从方才到现在都一语不发,禁不住问道:“你不好奇么?” 戚红药终于开口:“好奇什么?” 万俟云螭道:“我为你解围,你不想知道原因?” 戚红药道:“不问,你也一样说。”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总有图穷匕见的时候。 沉默一会儿,万俟云螭低声笑了,“没错。”他忍不住又低头去看她,视线在那张从容的面容上打了个转儿,移开。 先遑论其他,单说这份沉稳,就跟她主子那张扬的行事方法大相径庭,真难为曲天娇能重用她。 但万俟云螭出手解围,当然不是吃饱了撑得想英雄救美,他原本热闹看得好好的,偏王梦儿拿出个什么“显影”,说能令妖物化形。 这就令他不能置身事外了。 ——万一戚红药鱼死网破,身份暴露后把自己也拉下水呢? 况且,考虑到此事带来的影响——妖族和人在长天契的辖制下,勉强维持一点表面和平,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必然会引起误会,觉得妖物潜伏在落霞山庄,是心存不轨。 万一顺藤摸瓜查到曲氏头上却麻烦了,巫蛇族再怎么的,也属于自己同族分支,一旦跟天师杠上,对蚺蟒王族影响也是极不好的。 所以,戚红药的处境他并不关心,但却绝不能看她当场被人揭开妖物的身份。 白十九呆呆跟在他俩身后,亦步亦趋,满目惊疑的盯着万俟云螭的背影,心间给百八十个猜测踏得尘土飞扬。 周围时不时投来几道微妙的视线,虽然竭力克制,但不少人还是很关注这对男女。 只是在一双双八卦的视线中,却有一双眼,饱含杀意,定定注视着她的背影。 这时候,只听领路的公孙项道:“内子缠绵病榻多年,难以挪动,因此要请动诸位随我前往她养病的居所一见,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戚红药心中一动,看向公孙项。 万俟云螭道:“竟然要去他夫人房中……很有趣,是不是?” 凉丝丝的气息拂过脸侧,戚红药下意识偏了偏头。 太近了。 一路走来,那人执着她的手始终不曾松开,外人看着暧昧旖旎,戚红药心里却是门儿清:这分明是怕自己跑了。 从头到尾,她只是象征性的挣了一挣,而后一直很配合——其实,就算这姓莫的不来找她,她之后也要找上去的,不了解对手,之后怎么抢那妖丹? 公孙夫人的居所,布局很奇特。 落霞山庄占地极广,单是方才一路走来匆匆一撇间,便有大片水榭楼阁绵延,观其设计,必出于名家之手,连周齐宇那样眼高于顶的人,都流露出几分欣赏之意。 然而,一进入公孙夫人院中,强烈的违和感扑面而来。 这里既没有假山花草,也没有池塘水榭,光秃秃的青砖地面寸草不生,但要说院内什么装饰都没有,也不尽然。 有缸。 六口齐腰高,三人才能合抱的大缸。 从院门一跨入内,那六口大缸就撞入眼帘,左边三口,右边三口,人须得从中间穿过,才能去到房前。 经过时,戚红药往里瞥了一眼,瞳孔收缩,脚步一顿。 耳边,传来莫七低沉微凉的声音:“不要看,别停步。” 擎住她小臂的手一紧,痛感袭来,戚红药轻吸一口,移开视线,面色微微僵硬。 这时,走在他们前方的王梦儿也好奇的靠近一口大缸,探头往里看去,戚红药眼盯着她,只见她似是先怔了一下,而后掩口惊呼: “师兄快来看,好漂亮的花儿!” 花? 她方才看见的分明是…… 莫非每口缸里的东西不一样? 她眼睫低垂,心中思量:谁看见的是幻想?她,还是王梦儿?又或者都是? ——姓莫的倒是很淡定,莫非没注意到水缸的异样么? 她忍不住侧头去看,正巧万俟云螭也低头,二人四目相对。 好一双柔情似水目。 这人俊得近乎妖异,一双眼有钩子似的,撩人眼,勾人心。 戚红药率先移开了视线。 万俟云螭看她沉下去的脸色,轻笑一声, 房门开着,看来已经通报过,公孙项示意众人直接入内。 戚红药一步跨入,对这屋子已经有了一种强力的印象。 来自嗅觉。 好浓重的香味。 这味道既不是檀香沉香,也不似龙涎、麝香,闷沉沉的,吸到鼻腔,像一股浓稠的、介于液体和气体之间的感觉。 喘气一困难,人就难免做起深呼吸来,戚红药已听见周边的呼吸之声都加重了些许。 王梦儿尤其受不了,眉峰蹙着,偷偷掏出一块绢帕掩鼻,给她师哥递了个眼色。 内室垂着厚重的纱帘,隐约可见卧榻上有个人影,半坐半卧,还没看清,已有了一种病歪歪的印象。 纷杂的脚步声渐渐停了,二十来人挤进来,便是多大的屋子也显得空间不足,何况这卧室本也不算很大。 戚红药又一次对公孙项刮目相看:竟能把这些外人——且几乎都是男子,大喇喇领到夫人床前,真个行事不拘小节。 纱帘后的人咳了一声,嘶嘶隆隆,喉咙里有东西堵住一样。半晌,才调匀了呼吸,微微嘶哑的女声传出:“请恕妾身体弱,不能起身相迎……” 气道杂声太大,听不出年纪,但的确很虚弱。 众人纷纷道:“不敢。” 公孙项缓步上前,对纱帘后的女子轻声道:“玉芝,有什么话,你不愿跟我说,现在可以对诸位天师讲明了。”他说到这里,有些落寞似的,对众人一礼,转身出去。 屋内的人面面相觑,转而目光都投向纱帘上映出的人影。 公孙项走后,那沙哑的女声又咳了起来,喘息着道:“诸位若心有疑惑……不妨直言。” 周齐宇见无人出声,清了清嗓子,道:“公孙夫人,在下乃小天山派弟子周齐宇,受公孙庄主销金榜所召,前来贵庄除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而后道:“但方才公孙庄主却道,他并不知晓妖物所在,须得问您——” 他说话期间,夫人断断续续地咳着,像淅沥不停的风雨,没断过。 婢女端过一碗暗棕色的液体,打起纱帘,递了进去。 从那一线空隙,戚红药瞥见一只细瘦的腕子,披着一片朦胧的红,上面用彩线绣着个什么图样,因角度问题,看不真切。 “不错,”片刻,公孙夫人递出空碗,气息渐匀,接着道:“我知道,却不想让他也知道。” “……这是为何?” “因为不想让外子涉险。”那碗不知是药水还是什么的液体,明显是起了作用的,公孙夫人声音中的杂音少了一些,说话也流畅了不少。“他毕竟只是个凡夫俗子,不比各位法术高强。” 她声音幽幽的,没什么力气:“况且,那妖物,一开始就是冲我来的。” “怎么说?” “诸位可见到门外那些水缸了么?” “自然。” “都从缸里看见了什么?” “这……”周齐宇一愣,面现迟疑之色,一时没开口。 但一旁却有好几人先后答道:“好大一条锦鲤!” “你说什么,分明是几缸盐豆子!” “发癫——这是落霞山庄!你当是那土方瓦窑?还盐豆子——嗤!” 王梦儿捋了捋鬓角,把嘴边的“芙蓉花”咽了回去。 还有很多人一言不发,听到这些回答,脸上显出一种警惕,又顿悟的表情。 公孙夫人道:“诸位看的都没错,又都错了。” 她说:“缸是空的。” 空气一寂。 “什么意思?” 公孙夫人道:“那是为了防备隐雾妖莲,布下的‘伽蓝’幻阵。” 戚红药感觉到,身边那人气息一重,像是无声的哼了一哼,又好像一个嗤笑。 她克制着自己,不去观察莫七,将注意力都放在公孙夫人身上。 有人低声问:“什么是伽蓝幻阵?” 一个打扮得和尚似的天师,眼睛中闪着两道铁色的光泽:“伽蓝幻阵……莫非是那个传闻中能倒吸幻象的阵法?” 从帘上映出的影子看来,公孙夫人在转头看他,“不错,简大师不愧为‘失名废寺’的俗家弟子,见识果真不同凡响。” 被称为简大师的半个和尚,抬手在自己没有戒疤的光头上来回划拉,头顶那片皮肉油滋滋的亮泽,在光线昏暗的室内简直闪了一闪似的。 “夫人竟认得我,真叫姓简的受宠若惊。”他嘿、嘿的笑了两声,听着很憨直,眼睛一眨不眨的死死盯住纱帘。 公孙夫人又咳了起来,半晌,接着道:“外子恐我失礼于人,已提前向我交代诸位的来历了。” 戚红药突然开口:“如此说来,公孙夫人也知道他的来历么?”将手一指,差点儿戳着万俟云螭的鼻梁。 万俟云螭眉梢一剔,暗道真是不乖,手上暗暗施力—— 戚红药能听见自己腕骨发出咯吱一声响,眼眶的肌肉抽了一抽,但除此以外,无动于衷。 她盯住纱帘后转动的头,有一种感觉,那公孙夫人的目光好像透过纱帘,直击在她身上。 夫人似笑了一声,道:“莫公子于外子有救命之恩,那便也是我的恩公,如何能不认得呢?” 戚红药还想说下去:“那——” 但有人等的不耐烦了,截道:“公孙夫人,先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便于我等了解妖物的底细。” 公孙夫人咳了两声,“周公子稍安勿躁。” 他们听这位病弱的夫人讲起事情经过。 那是三个月前的一日傍晚。 第7章 渔翁和干尸 公孙夫人体弱,身边常年有多人服侍,然用得最顺手的,还得说是七年前进府的绿荷、梅香两个丫鬟,那二人是前后被买来的,年岁也相当,入府时都只在十岁上下,公孙夫人喜爱小姑娘机灵,带在身边亲自调教,不出一年,已经很有些样子。 三月前,夫人差二人同去办一件事,可从清晨起就出门,直至日落黄昏时分,也不见人回来。 “我心中有些担忧,毕竟是年轻女孩子,万一遇到什么歹人……”她的声音似断若续,似有若无,令人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呼吸都跟着放轻了。 家仆们散出去找了半宿,只在距离山庄不远的一片水泽边,找到了昏迷的梅香,却不见绿荷的身影。 梅香看着很是狼藉,衣裙都脏污得不成样子,泥地里打过滚似的,脚腕手臂还带着伤。 被带回山庄后,她昏迷了一日方醒,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找夫人哭诉,言道:绿荷借着这次采买的机会与人私奔,为了拖延时间不被追上,还企图杀掉梅香,她为了逃命,慌不择路,闯入深林之中,也不知方向,只是闷头狂奔,结果一脚踏空,似滚下了山坡,便失去意识了。 公孙夫人听了,也没说信与不信,只嘱咐她好生休息,同时下令,不必再追差绿荷的下落。 “逃奴被追上了就是死罪,她毕竟跟了我这些年,虽只是个婢女,也有些情份,我也不忍心就赶她到山穷水尽。” 简大师插口道:“夫人仁善,但不知婢女的事情跟妖物有何关系?” 公孙夫人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大师莫急,这便讲到了……” “从梅香苏醒后,庄子里就开始死人。” 简大师挑了挑毛虫似的两道眉:“哦?” 戚红药一直盯着纱帘上映出的身影,只见夫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很害怕似的,揪紧了身上的被子。 屋内一片寂静,都在等着她讲下去,那幽暗暧昧的香气逐渐不大明显了,也许是嗅觉已经被香得麻痹。 “死了许多人,”她又咳了起来,“每天一个,都被吸成了干尸。” “吸血?” 公孙夫人的影子一动,“不,不只是血……他们身上所有的液体,都没了。人脆得像枯叶,一碰,就碎了。” 前后死了十七人,有男有女,年龄不一,但死法都相同。 “后来我才知道,回来的那个,是隐雾妖莲所化,梅香和绿荷,怕是早已遇害。” 纱帘后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一旁侍立的婢女低声安慰她,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半晌,戚红药开口,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问的话:“妖莲却一直没有对您下手?” 婢女回头厉声斥道:“你什么意思,莫非要我们夫人也遇害才好?” 戚红药面上淡淡的,道:“夫人恕罪,只是我心中疑惑,不能理解罢了——听起来那妖物不择男女老少,也并非单捡男子下手,她又是扮成您的贴身婢女,按理说,您才是她最容易得手的目标。” 婢女眉毛都立了起来,指着她:“好无礼!你——”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夫人止住了她:“芳桂,戚姑娘有此一问,也是正常。想必在场的诸位,也有同样的疑惑。” 她是有理由不被害的。 一只苍白、纤弱的手从纱帘后探出,掌心朝上,托着一物。 “简大师,您是佛门弟子,想来认得此物?” 姓简的光头道一声:“恕罪。”往前两步,近看那物,其他人都盯着他,片刻,他恍然“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没想到夫人竟和玄明大师相识,失礼失礼,此物是佛门至宝,夫人得此物防身,那妖莲一时半刻,的确不能近身。”简方方——简大师几句话间,已叫身后众人明白了缘由。 戚红药眉尖兀地一蹙。 “不过——”他说到这里,话音一转,疑道:“这灵符虽是玄明大师的手笔,但光彩已褪,看来效力也几近于无了……” 公孙夫人收回了手,淡淡道:“大师好眼力,正是因为这道符的存在,那妖物才不敢对我不利,可是,这符的效力,也因妖气的腐蚀而日渐衰退。不过在此之前,外子已请来诸多天师,想要制服那妖物。” “之前?”周齐宇忍不住道:“莫非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天师来除妖?” “不错,前后共请了十五位天师,其中两位,还是柳州越氏弟子,但并无一人成功,最后只想出办法将其暂时封印到一处,可是封印随时可能被破开,我们也除不得它,只怕封印时间一到,就,就……” 落霞山庄就这么和那隐雾妖莲僵持住了,谁也奈何不得谁,但妖莲一旦破开封印,夫人手中的佛门符也失去效用,落霞山庄恐有灭门之祸。 “封印那日,我自做诱饵,引那妖物到阵法所在之处,而外子听从几位天师的指示,带人布阵守住庄门,谨防妖物杀回来,他也因此不知妖物被封在何处——他事后一直问那妖物的所在,可我,可我不敢告诉他阵法的入口,我怕他一时冲动,进入其中,他一介凡人,哪里是妖的对手!” 夫人说到这里,低声啜泣起来,她似乎是南方女子,说起话来绵软,哭泣声似断若续,哀婉柔弱,让人听得心生不忍,恨不能马上做些什么,好好安抚她。 周齐宇闻言,脸上露出一点不屑之色,傲然道:“不过是个草木妖精,夫人不必如此忧心。” “可是,可是那许多位道长天师都不能成,只怕……” 周齐宇道:“那些野客,手段粗糙,也不晓得多少玄门道法,无端显得妖物厉害,请夫人说出妖莲所在,周某这便动身,不日便可除了此妖!” 戚红药发现,那个叫莫七的竟然在冷笑。 只不知笑的是描述中的那些天师,还是笑周齐宇。 这时,忽听一人道:“夫人,那些失手的天师,后来如何了?” 戚红药转头看去,发现说话的是个渔翁。 他当然不是真的渔翁,只是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背后还斜插三柄钓竿。 一翠色,一黑色,一赤红,看不出材质,只是都一般纤细,不甚结实的样子。 戚红药认得他——虽今日之前从没见过,但她一进大厅,就认出了他。 “阎王叫你三钩死”的丁丑丁三钩。 戚红药喜欢收集那些有名野客的资料,也因此了解许多素未谋面之人的过往。 野客们虽名头不好听,但不代表能力就一定比高门弟子要差。 试想一个没有师门传承,也无家族倚靠的人,仅凭着自身天赋就踏上降妖一途,还要一次又一次,在与妖的对战中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证明。 可惜,世人本就不是只看实力的——除非你已能将所有人都甩在身后,强到让人们忽略了你的出身。 但这说起来容易,真要做到,世上又有几个? 她从来不轻视野客,她喜欢观察他们,在这类人身上,能够学到许多高门大派不会传授的东西。 有些东西也许上不得台面,有些事做起来也没那么体面,但是关键的时刻,真的可以保命。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人总得先活着,才能图其他。 天师也只有活下去,才能除掉更多的妖物。 丁丑提了一个问题:之前那些天师如何了? 公孙夫人是这样回答的:“有几位受伤不轻,外子便请医延治,伤好后,他们也不肯在山庄多做逗留,自行离去了。” 丁丑问:“有没有死的?” 好几人看向他,又看看公孙夫人。 “有。”她回答得很慢,语气很沉重,“其中两位伤重不治,落霞山庄已将其厚葬了。” 丁丑眼睛往那角落里灰暗的梳妆台看去,那铜镜朦朦胧胧,也许是因为有客到,也许是因为公孙夫人久病之下无力梳妆,那台上没有很多东西,只余一面铜镜,一个尺来高的花瓶。 他收回目光,抬手一压头顶,面容完全隐在箬笠之后。 “公孙夫人,”丁丑的声音压抑低沉:“还请明示妖莲所在。” “诸位,”公孙夫人轻叹一声,“非是我不肯说,只是当初布下阵法的天师嘱咐过,那阵中一次只能进入两名天师,一旦超过人数,恐怕灵力太盛,反给妖莲借势突破了。” “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各异——有些一怔之下略显胆怯,有些则刚好相反—— 周齐宇朗声大笑,“正合我意!去的人多了,反而累赘,到时候莲子也不好分配!” 王梦儿上前去,拽了拽他的衣袖,仰着头,眼波流转:“师兄,我与你一同入内,定能取得莲子。” 周齐宇凝眸看着她,执起她的手,柔声道:“师妹,有你助我,是我之幸,待取来莲子,定与师妹共享!” 王梦儿抬手遮唇,娇羞一笑,眼梢却不知为何扫向万俟云螭的所在。 他两个自在那里郎情妾意,不防公孙夫人出声打断了这一幕:“周公子,明日,恐怕还不到劳您大驾的时候。” 周齐宇皱眉道:“什么意思?” “周公子莫要装傻哩!便是我这粗人也晓得,凡事都得讲究个先来后到——你是大门户出身,肯定也明白这道理,是不?”简大师那手又开始摩挲头,油光锃亮的,很是细腻。 公孙夫人道:“不错,正是要按照诸位到达山庄的先后,来安排进入大阵的顺序。” 万俟云螭从进了这屋内,便雕塑似的没了动静,到这时候才轻叹了一声:“唉。”他生得俊美,叹息起来也十分好看。 戚红药一派的幸灾乐祸:“我虽来得晚,却不是垫底的,况且……”她暗道:别人与自己的目的还不相干,只有这个什么莫七少爷,也是奔着妖丹而来,只要我比他早一步,就够了。 万俟云螭低低的,自言自语一般道:“是呢。” “今日天色已晚,现在入阵于我们不利,请王祥、关保二位天师,明日卯时前来,自有人带你们去寻大阵所在。” 周齐宇气得额角爆出青筋,但这安排明面上也没有错,最后只得一抖袍子,转身离去。 王梦儿的脸色也很难看,目光游移着扫向床榻,又抽了抽鼻子,这才去追师兄。 戚红药等人出来时,发现早有小厮等在院外,领着他们去到住处。 落霞山庄不愧出了名的财力雄厚,每位天师都能分到一处独立小院儿,位置也是按照来的顺序安排的。 戚红药和万俟云螭成了邻居。 她心中有诸多疑惑未解,又兼膈应隔壁那厮,一夜辗转难眠。 五更鸡叫,戚红药竖着耳朵去听,王祥关保的院落离她甚远,哪里有什么动静。 隔壁也很寂静。 按着约定,那二人一旦得手,会敲动阵口的鸣钟,声传百里,自有人前去接应。 他们在等消息——其实最好是没有消息,这说明打头阵的人没成功,莲子还在。 也不知是老天爷顺应人心还是怎地,当真一日都死寂。 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难免心中一沉。 败了。 究竟是王祥关保实力不济,还是那隐雾妖莲当真厉害? 前者便罢了,要是后面这原因,自己进去,岂不也是凶多吉少么? 戚红药不想那么多。她觉得这结果是理所当然的——如果真是王族,岂会这么容易给人消灭? 况且,她心中有更深一层怀疑,只是尚无证据,要验证还很困难。 隔壁,白十九在院子里闷得直转圈,不住追问:“我说,咱们当真不用跟去?”按他的意思,就该暗中尾随,先下手为强,早点儿完事早点儿收工,在这环境待着,压力太大。 抬手一捋鬓丝,往手上一看,白十九欲哭无泪:他都开始掉毛了! 可是万俟云螭不答应。 他一直阖眼静坐着,只道:“疑点太多,不急于行动。” 白十九道:“有疑点?什么疑点?” 没人回答他。 当日晚间。 一众人又被召至公孙夫人的住处,路过那些水缸时,戚红药又瞄了一眼,一望之下,心头微动—— 靠近门口那缸里涌动的血,似乎更多了,原本只有三分满,如今已接近半缸。 第8章 人胎?妖胎? 公孙夫人语气沉重的公布,王祥关保二位天师失手了。 “他们人呢?” “那二位被传送出阵时,受伤不轻,山庄的大夫能力有限,午间已被送下山去治疗了。” 王梦儿突然开口:“公孙夫人的咳疾,比昨日见好了呢。” 静了一瞬。 纱帘后的人缓缓道:“妾身这病,时有反复,偶尔严重些,昨儿刚巧犯了,如今吃上药,自然见轻,倒叫王姑娘挂怀了。” 戚红药盯着纱帘,对心中那个略显荒唐的猜测,越发笃定。 第二日行动的人选已定好,众人散去。 是夜,四更。 一道黑影自院中跃出,刚翻上屋顶,砰一下和人撞了满怀。 戚红药紧退两步稳住身形,脚下屋瓦卡楞愣做响,揉揉额头,心道这人胸膛是铁铸的不成? 月色下,万俟云螭一袭暗青,面目比白日看来更显俊美,轻声道:“大晚上不睡觉,姑娘好兴致。” 戚红药笑得很假:“彼此彼此。” 今夜不睡觉的又何止他二人? 待到公孙夫人院落附近,戚红药发现已有数道黑影埋伏在此,从身形上,她认出了丁丑、周齐宇,另有一个裹头巾的,估计是那位简大师——他那光头在夜色下比月光还显眼些,包起来更好。 好地方都被占得差不多了,她四下瞧瞧,干脆的从屋檐一跃而下——却没有落地,脚尖勾住了两片鸳鸯瓦,纤瘦的身子缓缓向下展开,隐在暗影中。 她刚松一口气,忽觉身边也有人依样画葫芦挂下来了,距离极近。 一侧头,就能看见莫七那张俊美得简直讨厌的脸。 戚红药想骂人:又不是没有其他位置了,他挤过来做什么! 偏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不能发出声音,只好忍着。 她哪里知道,万俟云螭将她当做妖物,离得近些,一来防止她身份暴露连累自己,二来若她有异动,随时可以出手击杀。 将近卯时,有脚步声自院外响起,仆从低声禀报:“夫人,二位天师到了。” 仆人并未进入院中,送人到此,就退下了。 今天来的也是野客,那二人步入院内,带着兵刃、符袋,看起来略微有些紧张——想来昨天那两位的情况,让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黎明将至未至,院子笼罩在暗沉的光线中,吱嘎一声,屋门开启。 黑洞洞的门,里面像是连根蜡烛都未点。 那两人在门口略一迟疑,对视一眼,迈步进屋。 静。 天色由暗至明,却也没亮到哪去——今儿偏是个阴天。 但时辰已经过了许久。 辰时,无人出屋,里面一片寂静。 巳时,无人出屋。 风有些凉,戚红药的双脚已麻木了。 午时—— 最先等不住的,是周齐宇。 他一直藏在院落死角,视野开阔,又能蹲能坐,本来不算辛苦——至少比戚红药好受得多。 他突然就发动了,一道剑光似的射向屋门,砰的一声,碎木四溅! 周齐宇身形一闪而逝,屋内传出一声女子尖叫,一声低低的惊呼。 这下子,其他人也没必要藏下去了。 戚红药身子一展,脚不沾地平平飞出,与此同时,简大师、丁丑也飙射向屋内。 屋内一片狼藉。 那梳妆台似乎被人砸了,地上散落些许门板碎木、花瓶碎片,还有少许的水渍。 周齐宇拔剑对着床榻,婢女横身拦在床前,身体颤颤发抖,色厉内荏的喝到:“大胆狂徒!你要杀人不成!” 周齐宇冷冷道:“杀人?一个妖物,也敢妄称公孙夫人,我看她胆子也忒大!给我让开,否则连你一并宰杀!” 说着话,往前一蹿,一手硬把那婢女拽开,探八卦剑便往纱帘内刺去! “住手!!” 一道人影虎扑上前,铮地一声响,隔开了周齐宇的剑锋。 公孙项喘着粗气,双目圆瞪,眉毛倒竖,手持随身佩刀指着周齐宇:“姓周的,你这狂徒!我请你来,本是为除妖保我夫人平安,你竟然敢伤她!待我修书一封上告小天山,看你师门如何处置!” 周齐宇被他撞得一趔斜,刚刚站定,闻言大怒:“公孙项,你连自己夫人被掉包了都不知晓,还敢在这里威胁我?!” 公孙项眼珠都红了:“你放屁!我的夫人我会错认?!”他环视闯入屋内的众人,胸口剧烈的起伏逐渐平缓,冷静一些后,道:“怎么,你们几个聚集在此,也是这个意思?” 简大师原本面沉如铁,一见公孙项要翻脸,突然哈哈一笑:“哪里哪里,我是听见这边动静不对,恐怕夫人出事,才赶来看看。” 周齐宇冷笑一声。 公孙项道:“哦?这么说,几位都是如此?”他不善的目光扫过戚红药等人,在万俟云螭身上停顿片刻。 丁丑双瞳精亮,目光自箬笠下阴阴射出:“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公孙庄主,你的夫人的确很可疑。” 公孙项又是一声吼:“我看你们才是可疑!领了我的销金令,捉妖没有寸进,反而惊了我夫人——” 周齐宇冷声道:“是你们夫妇说,每日只有两人能进入困妖阵,如今两天过去,已经有四名天师入内——第一日那二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以今天我……和这几人才早早蹲守在此。” “我们眼看着两个天师进入房中,却再也没有动静,别说是去什么困妖阵,根本就是消失无踪!公孙庄主,我看你身后那个,早就已经不是公孙夫人,而是隐雾妖莲假扮的!” 公孙项身躯一震,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想回头看一眼,但马上克制住了——如果连他都对自己的夫人产生怀疑,他夫人要如何自处? 纱帘后,传来公孙夫人颤巍巍的声音:“老爷——妾身,妾身当真不是——” 简大师听着她的话,眼珠一转,突然道:“我也不相信夫人是妖——否则您手里怎么会有佛门符呢?我是从来没怀疑过夫人的……不过么,光我一人相信也没用,您还得拿出能令诸位都信服的证据,否则这几位,怕不会善罢甘休呢!” 周齐宇转头狠狠睙他一眼。 这里的动静太大,公孙项来是带着众多护卫,其他院落的天师虽没半夜前来蹲守,但也时刻留意着周遭动静,此刻都聚集过来了。 好一派热闹。 剑拔弩张。 王梦儿挤到师兄身边,见情况僵持,赶紧助力:“公孙庄主,要说尊夫人不是妖物,为何屋子里要点上这么浓重的‘玉雪香’?这味道正好能遮住隐雾妖莲的气息!” 一旁的婢女不敢怼别人,怼她可不客气:“点香怎么了?似你这般行走江湖的粗俗女子,想必是没学过大户人家的规矩——” 王梦儿气得呼吸一滞,冷笑:“你只管嘴硬,我看你们就是用浓重的香料来掩饰她的妖气!” 说着话,见师兄和公孙项正在对峙,她干脆上前一把掀开纱帘! 公孙项阻挡不及,一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床榻。 简大师和丁丑,本来已经不声不响的靠近,一个把住床头,一个横在床尾,只待确定了“她”的身份,就要一齐动手! 可是,纱帘掀开的一刹,所有人都呆住了。 ——床榻上的确有人。 落霞庄主公孙项的夫人,早有美名在外,待字闺中时,也曾引动众多名门公子上门求娶,最后不知怎的,却嫁给了个比她足足大了二十岁的丈夫。 可是,床榻上这女子……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五官虽也能隐约看出底子不错,但面色苍白无光,双目无神,孱弱的勉强坐起身子,满目惊恐之色,一手紧抓着覆盖住下半身的被褥,一手护住了腹部——那里高高隆起,显见是…… 戚红药瞳孔收缩,一时不能言语。 这是个孕妇。 万俟云螭的视线朝隆起的腹部一扫,暗暗蹙眉,看向公孙项。他昨日隐约察觉纱帘之后似有妖气,那夫人行动言语间,也有颇多疑点,之所以按兵不动,是为了避免误杀——人要对人动手,是没什么顾忌的,可他是妖,就要小心不能触动长天契。 如今看来,小心些还是对的—— 众所周知,妖与人结合,乃天道大忌,不可能孕有后代。 “你们满意了?!” 公孙项铁青着脸,从怔愣的王梦儿手中一把扯过纱帘,重新拉好,免得妻子暴露人前。 他转回身,面向众人,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我夫人已有数月身孕,即将临盆,因胎相不稳,用这熏香的偏方加以稳固——”他厉目瞪着王梦儿:“你前天怀疑戚姑娘是妖,今日又要动我的夫人,真个和贵师兄一般蛮横无理,小天山就是这样调教门徒的?!你还有什么疑问,一道说了罢!” 王梦儿一时脸庞涨红,张口结舌,尴尬的扭头看向师兄。 围住床榻的几个天师对视一眼,垂下目光,却站住没动。 周齐宇见无人说话,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今儿左右已将公孙项得罪了,不妨就查个清楚: “人与妖固然不能有嗣,但谁知道,她腹中的就是个人胎?” 这话着实是太过了。 所有人都等着公孙项暴怒的反应。 可不知是气过劲儿了还是怎的,他只是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阴沉着盯着周齐宇:“你要怎么验?” 周齐宇刚要开口,公孙项接着道:“是不是要用您手中那把剑,剖开我夫人的肚子,取出胎儿观瞧呀?” 他的声音很平静,周齐宇却被这句话震了一下,望见那双眼中的阴鹜之色,背后唰的起了一层冷汗。 “庄主说笑了……”他气势不由自主削弱了许多,干笑一声,道:“我师妹精通医术,只要让她把脉,自然能判断出胎儿的……身份。” “身份?”公孙项放轻了声音,持刀指着周齐宇:“你不如直接说我是个妖物,否则,我夫人怎么能怀上妖胎?!” “好,真是好得很——”他举着刀,缓缓转头,扫视屋内众人:“老夫重金请来的天师,没想到是引狼入室,竟然反污蔑我是妖物……你们有本事,就拿出证据来——否则休怪老夫翻脸无情!” 随这一声喊喝,屋外响起一阵兵刃出鞘之声。 见庄主震怒,聚集而来的侍卫和众多庄客纷纷拔刀:“这些天师欺人太甚,没本事除妖,却来污蔑我们夫人!咱们便是肉体凡胎,比不得天师老爷神通广大,可落霞山庄也不是能任人撒野的地方!” 眼看情况僵持住了。 这时,虚弱的声音自纱帘后传出,犹自带着颤音:“老爷,便让那王姑娘来查看罢,如今妖物未除,咱们自己人倒先斗起来,反让妖物渔翁得利……方才周公子骤然闯入,妾身没有准备,这才受惊,如今老爷在此,妾身心绪平复许多,已无大碍了。” 公孙项没有回头,面对众人,犹带怒色,视线不离刀刃:“你是我公孙项的夫人,何必受此侮辱!况且如今身体虚弱,极易动胎气——” 公孙夫人咳了起来,柔声道:“老爷,妾身被污为妖物,还是小事,可不能让咱们得孩儿被人质疑,您便让他们……查个清楚罢。” 也许是听到事关孩子,公孙项终于松口,让开地方准许王梦儿上前诊脉,不过,仍旧不离床前,看架势,王梦儿若敢做出分毫诊脉以外的动作,那刀便要劈在她身上。 戚红药看了眼周齐宇,见他双眼死死盯着师妹的神色,握剑柄的手已经迸起青筋。也对,自己若是他,此刻必然只有一个期待——公孙夫人最好就是隐雾妖莲。 否则,少不得要为他持剑闯入的行为付出些代价。 王梦儿这时也没了轻浮骄纵之态,脉诊得十分细致。片刻,那秀气的眉似蹙还颦,又展开腰间小匣,手指在“显影”瓶身略略一顿,又移开,转而拾出一块薄纱,缠在夫人腕上,重新再诊,前后足有一炷香时间,倒也无人催促她, 因为在场的人都很重视小天山药师的判断,谁也不希望结果出错。 第9章 她的死 熬人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王梦儿抬首和师兄对视,缓缓摇头。 周齐宇额角迸起一道青筋,没忍住,往前冲了一步:“你查仔细了?” 王梦儿不由皱眉:“我的手段,你还不相信么?” 公孙项冷笑道:“他不是不信你,是不甘心——周公子是恨不得将我夫人立斩于剑下才好!” 周齐宇脸上乍青乍红的,张口又闭上,喉咙里塞着茄子似的。 “怎么,周公子似乎还对结果不服?那不如老夫这就修书一封,给你们小天山派寄去,再请些人来评判,说起来,我和贵派的宋长老,还有那么几分交情——” 周齐宇脱口而出:“不!”赶紧收剑作揖:“公孙庄主,今日之事……是周某莽撞了,在下也是除妖心切,不曾想考虑不周,冲撞了夫人,真是罪过。”说着对着纱帘又施一礼:“还望夫人恕罪。” 公孙项冷哼一声,环顾四周,道:“内子受了惊吓,需要静养,既然已经还她清白,便请诸位速速离开!” 周齐宇闹了个没脸,不敢再说话,但其他几人却还有话要说的。 简大师第一个接过话来:“不错、不错,我就说夫人怎么会是妖物呢,一场误会,哈哈哈哈哈!”说着话,却一步未动,更没有离开的意思。 丁丑接着道:“不过,还是有疑问未解。” 公孙项长吸了一口气,寒着脸正要强下逐客令,不成想被戚红药抢道:“只有一个问题——请夫人明示,早上那两位天师现在何处?” 这也是其他几人想问的——其实,若非那两个天师进屋再没出来,周齐宇也不至于这么武断就动了手。 公孙项怒道:“你们有完没完?!” 纱帘后伸出一只苍白细瘦的手,轻拉他的衣角,幽幽一叹,“夫君,罢了,是妾身隐瞒诸多,才引得诸位天师生疑——只是,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怕你涉险……现下看来,却也不得不说了。” 而后,公孙夫人道:“他们之所以再没出去,是因为已经进入困妖阵。” “什么?!” 有人反映了过来,却又有些不可思议的道:“莫非,莫非困妖阵的入口——” “就在这房内。”说话的人居然是丁丑。见其他人望过来,他不疾不徐地道:“入口,应该就是那面铜镜。” 静了一会儿,纱帘后,公孙夫人道:“丁天师好眼力,您是怎么看出的?” 丁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我师弟可曾来过?” 公孙项望望纱帘,打量打量丁丑,视线在他那显眼的箬笠上顿了一顿,迟疑地道:“阁下的师弟是?” 丁丑道:“他姓江,骑驴。” 听到“骑驴”二字,公孙项面现恍然之色:“是有这么一位,不过,他已经离开了。” 丁丑道:“他自己走的?什么时候?” 公孙项此刻仿佛又有了耐心,点手唤来一名庄客,那人自怀中抽出一本小册,哗啦啦翻动起来,数十页后一停。 “回庄主,江天师是一月之前离开山庄的。”说着,将册子往前一递,公孙项示意他拿给丁丑看。 据说,丁丑的师弟受伤不轻,和他一同进去的那位天师则好一些,是他带着江天师逃出来的。 丁丑之所以揭了落霞山庄的销金榜,也是为了寻他师弟下落而来,听说师弟是被另一名天师带离山庄的,也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其他人暂时没有问题了。 临出门时,王梦儿脚步迟疑,频频回首,公孙项不耐道:“王姑娘还有话要说?” 戚红药走得快了些,已经到了院中,隐约听到王梦儿的声音传来:“恕我直言,尊夫人这一胎,恐怕是保不住的,若早些拿去,母体还免得多受苦楚。” 她闻言顿足,回头瞧去,看不见屋内的情况,公孙项对这话作何反应,便不得而知。 转眼已近酉时,天色暗沉下去,大阵的入口既然已经坦明,众人索性就将铜镜从房内取出,暂且置于院内——不能出院,是因为铜镜内的困妖阵和院里的伽蓝幻阵互为表里,合在一处效力倍增,铜镜一旦离开院子,恐怕就再难困住妖莲。 月色东升,众目睽睽之下,镜面发出一道白光,院中光秃秃的青砖上,蓦地多了两具躯体。 从衣着服饰可以看出,此二人正是白日里那两名消失的天师。 只是,那原本是两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如今衣服看起来却极不合身,空荡荡的摊在地上,因为他们的身体已经干枯而萎缩,皮肉紧紧的巴在骨头上,显得手脚柴火般纤细。 众人面色凝重,简大师率先上前,一探手自怀中掏出一柄似木质的杆子,想要拨转过其中一具尸身的头,没成想刚一触到,咔嚓一声,那脑袋像是枝头熟透的果子,从细硬的颈椎上脱落了。 咕噜噜。 滚了挺远,撞到一人的鞋边,停住。 万俟云螭慢条斯理的躬身去拾,一双小手快他一步,嗖一下抓走了干枯的头骨。 他抬眼看去,戚红药微笑回望,口型微动,无声道:太慢了。 万俟云螭偏了偏头,学着她无声道:无妨,归你。 戚红药高举起手,对着月色细看人头,全神贯注得仿佛是在观赏一件精美的瓷器,也不嫌脏,翻来调去,从七窍一直检查到脖颈断处,又掰开嘴巴细看。 白十九看着她动作,有点儿呆了,“姑娘,你不怕他身上带有妖毒?”他是一片好意,天然的有怜香惜玉之心,暗道:就算你是妖,那也一样得防备中招呀! 戚红药却没听见他的话,只凝神观察人头,神情愈发凝重。 忽见她低声道:“得罪了!”突然二指扣进头骨眼眶,稍一用力,咔吧一声,掀起了那片头盖骨。 有几个天师本来正盯着她的动作,见状忍不住拧过身去,胸臆翻腾着隐隐作呕。 只有万俟云螭慢慢踱步到她身边,探头一瞧,笑了:“脑髓都吸干了。” 戚红药斜眼睨他:“莫公子在笑什么?你很开心?” 万俟云螭道:“唔……没有,只是和你想到一处罢了。” 戚红药抿了抿唇,将头骨送身体旁边。公孙项着人安葬两位天师。 院中的气氛沉重而压抑,许多双眼睛,都投向两个人的身上:一个是姓刘的野客,一个是简大师。 明天正轮到他二人入阵。 刘姓天师紧紧盯着地上的死人,脸色也没比死人好到哪里去,月光下,可见汗一层层的冒出,晶亮亮,慢慢自额角汇集、滑落,令他鬓角处都打了绺子。 简大师没有头发,所以免了这种尴尬的现象。他看起来,倒比他的队友更勇敢,更淡定。 刘天师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戚红药没有围在这一圈,而是趁着所有人没注意到的时候,溜到门口那水缸旁,瞄了一眼。 果然。 这口缸已经满了。 浓稠的血,红得发黑,几乎要溢出缸沿。 她抽了抽鼻子,没有任何腥臭味,反有丝丝缕缕的清香飘来。 她围着院内转了一圈,发现六口大缸,有三口已满,余下的或者半缸液体,或者只有个底子。 旁人对这缸内的诡异液体视而不见,或者说,他们看见的是另一幅景象——可戚红药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能看见这些。 一转头,正听见刘天师在请辞。 他一个野客,即无多少法宝,也没几招厉害的绝杀技,能活到今天,关键离不了审时度势的能力——还是那句话,再高的悬赏,也得有命去拿才是。 公孙项闻言,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接过他递回的销金令。 刘天师垂着头,朝众人匆匆一礼,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如此说,明日我老简是一个人进阵喽?”简大师那双豹眼四顾,落在一张张或是迟疑,或是沉思的脸。 周齐宇其实很想早点进阵,他也有那个降妖的自信,可是,他的计划是跟师妹王梦儿一道进入,一来他们师兄妹配合已久,行动默契;二来,看前面的状态,那阵内必然凶险无比,若是一同进阵的人在关键时刻靠不住,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是以他迟疑。 他迟疑,却有干脆的。 “简大师,明日我随你去如何?”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慢悠悠走上前来,面带微笑。 等戚红药回到房内时,望了眼刻漏,已近子时。 她和衣躺下,觉得今日格外的疲乏,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清晨,一声嘶吼划破天空,身体在大脑还反应不及的时候,就鱼跃而起,戚红药站在床上呆了半晌,才醒过神来,耳畔听见一个变了调儿的声音:“师妹——!!” 戚红药飞身赶奔吼声传来的方向,匆忙间,余光往隔壁院落一扫,只见大门紧闭,里面分毫动静也无。 四方有数道人影起伏,片刻间,都赶到了周齐宇师兄妹所在的院落。 院门大敞,周齐宇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他师妹。 王梦儿死了。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周齐宇。 ——这很正常,因为他们师兄妹本来就在一处住着。 王梦儿的死状很诡异。 周齐宇说,他每日寅时便起身,在院中练半个时辰剑,估摸着快要到开启阵法的时刻,便去叫师妹一起动身前往观瞧。 然而敲了许久房门,师妹的房中却迟迟没有动静,他担心有什么意外,不得已,只好破门而入,一进到屋内,就看见了王梦儿。 她背对着周齐宇,跪在地上,身体僵直,一动不动。 “梦儿?”周齐宇隐约觉得不对,心生警惕,一步步凑近,右手已按在剑柄上。 他转到她的身前,看清了她的脸—— 王梦儿瞪着眼、仰头望天,嘴巴张得大大的,叼着一截舌头。 她自己的舌头。 被人割下来,又塞回她的口中。 消息很快传开,在庄客和仆役间引起极大的恐慌:“阵法封不住妖物,它出来杀人了!” 戚红药赶来后,看清这一幕,马上折身扑奔公孙夫人的院落。 仔细查看过那六口缸后,她发现里面的液体和昨日相同,没有增加。 ‘王梦儿恐怕不是死于妖莲之手。’ 是谁杀了她? 又为什么要把她的舌头割下来? 方才,她在人群中找寻过,没看见那莫七的身影,也没见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药师,早上,那二人分明不在院中,他们去了哪里?王梦儿的死是否和莫七有关系? 戚红药思绪纷乱间,抬首望向那寂静的房门——公孙夫人就在里面。 她看看门,又看看那几口缸,心中那股强烈的违和感挥之不去,不由抬脚往门口走去。 铁灰色的天空笼罩大地,这院落整体看来,就像一所巨大的监狱,而回廊上一根根柱子,便是监狱的栅栏,只不知,身在狱中的是公孙夫人,还是他们这一众天师? 戚红药也不知自己接近那屋子要做什么,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只是下意识的,被吸引过去。 屋内很静。 看看天色,就要到约定入阵的时间了,那铜镜依旧收在夫人房内,但她仿佛还没有起身的意思。 戚红药心中奇怪:周齐宇那边闹这么大的动静,这里竟然连个通报之人都没有么? 想了想,她手向怀中一探,抽出个扁扁的口袋,往掌心控了控,一张剪纸小人儿飘落。 戚红药磕破食指,用血在小人儿头部一点,“它”便站了起来,伸伸懒腰。 戚红药指指窗棂缝儿,小人儿分明没有五官,但从肢体动作来看,很是垂头丧气,懒得动弹。 戚红药:“……”没办法,自己生而被咒,天资受缚,难以学习高阶道术,连这么个基础的人偶术,都施展不顺,可是眼下除了这个,没有别的窥探方法了。 她疯狂作揖,比了个“拜托”的手势,小人儿抱着胳膊,总算磨磨蹭蹭的钻进窗缝儿。 接着,戚红药背靠窗棂坐下,流血的手指在自己额间一点,双目缓缓闭上,脑中清晰的显现出屋内情形。 这种人偶术虽然方便,但除非是专修傀儡一门的天师,否则很难远程操控——这也是为什么昨天其他天师宁肯亲身来此蹲守,也不愿借助傀儡术的原因了。 对专注提升战力的天师而言,这实在是十分鸡肋的道术。 如今,戚红药这样做,实在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如果那公孙夫人没有问题,被发现也顶多是有些尴尬不愉快——大不了被当成变态处理。 可是,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 第10章 暗算 屋子里很黑。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小纸人的视角——看什么都是巨大无比的,多亏了夫人房中摆设简单,总算顺利找到床铺的方向。 摸上床以前,小纸人想先确认一下铜镜的位置,吭哧吭哧爬上梳妆台后,愣住了。 台子上是空的。 这里本该有个花瓶,以及那块铜镜。 花瓶在昨天周齐宇闯入时打破了,铜镜被他们挪到院中,但后来送了回来,戚红药亲眼看见摆在台上的。 哪儿去了? 黑暗中,纱帘似动了一动。 小纸人马上卧倒,静静观察。 公孙夫人的声音,从帘后传出:“萍儿,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寅末了。”婢女的声音突然响起,近得就似在耳边,戚红药强自克制没有动作。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还是说……一直都在那里?她看见自己了吗? “您该换药了。” 一点烛光氤氲开,照着萍儿的面容,不知怎的,五官神情看起来比白日里呆滞许多。 纱帘拉开了。 戚红药小心的克制着动作幅度,扭头看去,只见床上的公孙夫人正慢慢起身,她隆起的肚腹显见有些碍事,不过,萍儿已经把药端了过去。 不,不对。 应该说,是举了过去。 那是一口缸。 台上的小纸人僵住了,眼看着萍儿把床脚处的板子一抽,从里面拖拽出一口空缸,而后,又把这一口满漾着液体的缸推了进去。 “夫人,这药已经受了三夜月华照耀,您趁着新鲜服用,明天又会有的。” 公孙夫人很听劝的,开始“吃药”。 她下身本来一直盖着床薄被,现在,她终于掀开了被子。 台上的小纸人为了看清楚些,不得不努力撑高身体,接着,便看见那被子下面的情况。 戚红药缓缓瞪大双眼。 那本该长着腿脚的地方,是数条粗大的根须,根的另一头,就扎在水缸之中,源源不断地自其中汲取养料,发出细微的“咕咚、咕咚”声。 果然是妖! 可是,她又分明怀孕……难道王梦儿诊错了? 戚红药正想着,忽听到:“夫人,有客到呢。” 那咕咚咚的声音一顿,公孙夫人沙哑的嗓音响起:“那便……去将她请进来。” 戚红药猛一抬头,发现萍儿不知何时竟已近在咫尺! 黑暗中,萍儿的瞳孔闪着猩红色的光,表情木然的盯着小纸人,杀气腾腾,一掌拍下。 窗外的戚红药心知不好,念咒掐诀,纸人“嗖”地一下从窗棂缝挤出去。 屋内,萍儿慢慢撤开手,只见台上徒留一个半寸深的掌印,却什么也没打到。 “追。”公孙夫人疾道:“不要留活口。” “是!” 戚红药脚下疾退,往院门飙射而去,可不知为何,本来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竟然怎么都无法拉近。 她耳听见房门被推开,萍儿的声音道:“是戚姑娘吧?夫人有请。”她的声音,每说一个字,就距离更近一分。 待说到“请”字,二人距离不过数尺,萍儿背着天光,身形模糊不清,戚红药抬眼看去,冷不丁惊了一下。 这什么东西? 但紧接着,就看清了她的轮廓——原来是有一对巨大的翅膀自她肩胛处展开,光线模糊下,才错觉她身躯十分庞大。 仔细一看,那翅膀还挺漂亮,蓝盈盈的,覆着一层磷光,随着闪动,有细密的鳞粉飘散空中,如梦似幻。 可惜戚红药无心观赏,她早过了白日做梦的时候。 这鳞粉恐怕才是致幻的根源。 她屏住呼吸,目光落在院内几口大缸上——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困妖的伽蓝幻阵,恐怕,缸中的不明液体,就来自那些天师被吸干的身子。 公孙夫人院落,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是用来捕猎的。 不过…… 戚红药可不认为自己是小飞虫。 她和萍儿对视一瞬,突然冲向大缸,抬手劈下! “大胆!”身后传来萍儿气急败坏的惊叫,蝶翅震颤,空气中鳞粉密度骤然增加,她扑身去抓戚红药,但显见是来不及了。 不过,萍儿心中还有一丝侥幸——那大缸是高人相赠的法宝,不仅是存贮“人药”的绝佳容器,其质地也十分坚硬,寻常斧钺难伤其分毫。 这女人若是动用什么法宝刀剑,还有可能破开大缸,但仅凭一双肉掌—— 咔。 萍儿眼珠瞪得极大,清清楚楚的看见,大缸自被击打的部位起,延伸出一条裂纹。 裂纹还在逐渐扩大。 戚红药甩了甩手,竖起掌,又是一击! 哗啦—— 缸应声而碎。 浓稠而鲜红的液体,在地面涌动了片刻,慢慢渗入青石板中。 “我的药!”屋内传来一声尖啸,公孙夫人嘶声吼道:“阻止她!杀了她!” 戚红药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她虽然尽力屏息,但难免还是吸入了一些鳞粉,一旦运气,血流加速,那鳞粉的便效用显现了。 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笑盈盈的望着她,缓步走来。 “姐姐……”戚红药甩了甩头,那身影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她喃喃地道,“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姐姐”点了点头,笑得很温柔,离她越来越近,声音似隔着一层雾传来的,有些模糊氤氲:“我是来接你啊……和我回家吧……” “家?家……”戚红药的目光变得茫然,瞳孔渐渐散了,她垂头,看见姐姐向她伸来的手,往前迎了一步。 萍儿带着一抹狰狞的笑,原本细皮嫩肉的小臂,兀地冒出数排黑色锯齿,急搠向戚红药的心口—— 噗的一声。 萍儿一呆,低头看去,一截水缸的碎片,深深嵌入她腹中,只露出个尖儿在外面。 戚红药出手太快了,以至于她还来不及疼,只感觉到一丝麻痒。 “你……你为什么……” 上一瞬还神志涣散的人,这时双目亮得惊人,她一手按着萍儿的背,一手接着用力,将碎片缓缓的,残酷而彻底的推入她腹中,俯首在耳边道:“哦,因为我一直记得,我没有家。” 那缸本就是一种法器,对妖能造成严重伤害,但萍儿并不甘心就这么完了,突然发力挣扎,戚红药也不勉强,松开手,任她脱身。 因痛苦过剧,萍儿的脸已经恢复妖首,完全看不出人样,她踉跄着往屋内跑:“夫人,夫人救我!” 可刚一转身,没两步,突然背后一脚大力蹬来,它扑地跌倒,紧接着被一步踏住,翅膀根部传来一阵拉扯感。 戚红药薅着那对蝶翅,目光冰冷:“你们一共杀了多少天师?” 蝶妖徒劳的挣扎着,因为伤重,难以维持人身,体侧又冒出两对脚来,乌漆嘛黑的,不断划拉,青石砖头被刨出几道深深的刻痕,但背后传来的力量连一丝颤动也无。 蝶妖似乎是累了,不再挣动,趴在那里,小声嘟囔着什么。 戚红药一脚踏着它,俯身去听。 不料它突然回头,蚊香似的蜷曲口器猛一下弹出,戚红药偏头躲开,扬起的鬓丝被斩断,纷扬落下。 她一把揪住那没来得及收回的口器,三两下挽了个结。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 戚红药目光冷得如冰似铁,双手交错拢住蝶翅,前后发力一扯,耳听得“刺啦”一声—— “!!!!!” 蝶妖这下连叫也叫不出了,但看那样子,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戚红药把失去光泽的蝶翅抛开,蹲下身,眼睛紧盯着房门,手在蝶妖的脑袋上拍了两巴掌:“别装死,我知道你们生命力有多顽强,不过,如果你的夫人还不肯救你,下一次,断的可就不是翅膀了。” 蝶妖身躯不由一抖。 戚红药笑笑,道:“蝴蝶没了头,能活多久呢?” 她盯着那房门思索:公孙夫人——不,隐雾妖莲对这虫子下属,好像也太不在意了些。到这关头,还不出来,莫非真这么沉得住气? 不对。 戚红药微微眯眼,还没想清楚其中关节,突觉身后一阵寒意逼来,饱经战斗锤炼的身体自己做出了反应,五指并拢如刀,向后挥出—— 身后那人脚步微错,躲开这一击,二人也因此拉开距离。 万俟云螭眸色不明的望着她,片刻,微笑道:“这么狠?” 戚红药转头看见是他,心中警惕,缓缓道:“哦,抱歉,不习惯别人站在我身后。” 这人此时出现,也是奔着隐雾妖莲来的?他也知道公孙夫人的身份么? 如果知道了……戚红药可没忘,这家伙一开始就是冲着妖丹来的。 万俟云螭似看出她的紧张,略微一顿,踱步上前,看看那地上模样凄惨的蝶妖,叹道:“她可真是惹错了人。” 蝶妖听见他的声音,忽然不挣扎了。 房门突然炸开。 数道大腿粗的藤蔓自屋内蹿出,直向二人席卷而来,戚红药正欲后撤躲避,忽觉脚腕一紧,是那蝶妖铁锯般的腿扣住了她,稍一挣动,就要连血带肉的撕下一块来。 情况不等人,来不及打死这蝶妖,藤蔓已攻到近前,腿竟然一时动弹不得,戚红药咬紧了牙,准备硬拼。 眼前光影一闪,蝶妖的双足断落,而她腰间被什么东西缠住,猛的向后拖拽去。 她腾空飞起,落下时,感觉后背像是撞在了一堵墙上,可是触感颇有弹性,而且莫名的熟悉。 耳边,一道微凉的气息拂过:“现在走,你还能活下去。” 戚红药低头看看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冷声道:“松开。” 万俟云螭盯着她,目光微冷——方才的举动,已经是他看在这女妖能力出众的份儿上,能给出的最大善意,算是对强者的尊重——但既然对方不领情,一会儿就休怪他绝情了。 粗壮的藤蔓再次袭来,戚红药手脚一旦自由,便无所畏惧,身法快如闪电,逮着空隙,钻入房中。 擒贼先擒王,先拔了花根,藤蔓自然就枯萎了。 戚红药闯进屋内,只见室内本就不太大的空间已被挤得满满当当,那“公孙夫人”的上半截人身被一节节根茎高高顶起,于昏暗的房中俯视着戚红药。 她胸口幽光一闪——铜镜,居然就镶嵌在她双乳之间。 戚红药举手间断了数道藤蔓,一抬头看得清楚,瞳孔收缩,哑声道:“那镜子,究竟是什么?”而后视线落在她腰腹间:“你当真是怀了公孙项的孩子?” “公孙夫人”那张脸庞秀丽依旧,她没有开口,却能听见她的声音回荡在屋内:“若不是因为我的孩儿,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戚红药面上冷笑,心中惊疑不定:妖如何能怀人胎?这家伙必定是撒谎! 她虽然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再下手时,还是多了几分迟疑。 那些藤蔓每被扯断一根,那“公孙夫人”就会惨叫一声,而戚红药虽然也受了伤,但总体来说,击败她不过是时间问题。 妖莲愈渐衰败下去,行动更迟缓,戚红药揉身挤入密集翻腾的藤蔓之中,越来越迫近她的本体。 这时,忽听“公孙夫人”尖啸一声,喝道:“你还不动手?!” 万俟云螭方才紧跟着戚红药进入房内。 他一直只是看着,没有动作。 在公孙夫人这一声喊后,他像是突然醒了过来,立即行动——一掌拍在背对他的戚红药后心。 砰的一声。 胸臆间一阵翻腾,她一口血喷出,正落在铜镜面上,倏然白光一闪,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屋内涌动的藤蔓静了下来,公孙夫人惊魂未定,低头查看那铜镜,万俟云螭收回掌,长眉一蹙,道:“发生了什么事?” 公孙夫人眼珠游移不定,低声道:“她似乎触动了阵法。” 万俟云螭顿了顿,道:“她会如何?” “我这铜镜,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臭天师的,任其修为多高,一旦跌入其中,法力都会失效——或者说,道术越高,死的越快。”公孙夫人突然抬头看了一眼他,妩媚的笑了:“你既然打伤了她,又做什么关心的样子?” 万俟云螭淡然道:“我只答应,不让别人杀你而已,却没准备为你杀人。” 其实,他也不很在意戚红药的生死,毕竟是金蛇娘子的眼线,又奔着妖丹而来,顺手除掉也好,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 第11章 独眼人 戚红药被吸入镜中,只觉身体骤然失去控制,悬浮在半空,然后猛地下坠—— 她挥动四肢,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没想到,竟然真的触到了什么,只是那玩儿意光滑溜溜,根本止不住她下坠的趋势。 但只要有东西,就证明这暗黑无光的地方不是没边没沿的。 终于,在她第三次做出尝试时,手臂紧紧挽住了一条藤,下坠之势陡然而止。 戚红药大口喘气,心脏后知后觉的骤然跳了起来,半天才见平复。 她小心翼翼的往下看去,触目一片漆黑,她只有紧紧攀住这藤蔓似的东西,但还是隐有下滑的趋势。 黑暗中,一阵窸窣动静传来,细细密密的,好像什么东西遭到啃食的沙沙声。 照明咒怎么念来着?她向来对咒法不太上心,因为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天赋有限,学了也难有成就,不如把有限的时间,用来冶炼除妖的手段。 没想到啊,书到用时方恨少,咒到念时不够多。 试了半天,面前终于浮出一小团光晕,照明范围不大,且时明时暗的,不过,聊胜于无。 小光团颤悠悠往下面飘去,戚红药极目去看,看清的瞬间,突然后悔点灯。 有些时候,看不见比看得见还好一点,不了解比了解更安全。 看不见时,也只是对未知的恐惧,如今看见了,不仅恐惧有了实体,还更兼十分恶心。 她本来不确定,那镜子究竟是不是传送阵,如今有九成的把握,这是个类似芥子须弥的东西。 因为坑底布满了“黑处士”。 处士,本指有才德而隐居者,但“黑处士”,指的是一种虫子。 黑甲,红斑,十六足,体型虽只有拇指大小,可锤不死,打不烂,布满细齿的口器一旦咬住猎物,就再不撒口,若硬要将其从身上摘下,就算生生拉断它的身体,那嘴也依旧嵌在皮肉里。 尤其是,这东西咬住猎物后,会分泌出一种令人剧痛的液体,如同伤口处被生挖下一大块肉。 戚红药开始流汗,手脚冰凉,掌心有些打滑。 她对这种虫子,很是熟悉,也了解被咬后的痛苦——因为她已经有过一次被“黑处士”包围的经历,足足熬了三日,精神几近崩溃,才寻得脱身之法,从那以后,她一见到这种虫子,就难以自抑的心生恐惧。 而这种“虫”,本身并不是活物——究竟是什么,她也不得而知,只是听孙姑姑讲到,这虫子只能生活在芥子须弥之中,一旦见了天光,就会消隐无踪。 她竭力抑制住身体的颤动,仰头往上看去,入目一片虚无。 她不会高阶道法,而须弥芥子是无法用蛮力突破的,像上次那种侥幸的际遇,还会发生第二次么? 掌心传来的火辣辣痛感,令她强行回神,借着光晕一看,藤蔓上被握过的地方鲜血淋漓——这东西竟也有腐蚀肌骨的作用。 戚红药明白了,看来这个芥子须弥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为了捕猎而存在的。如果她就这样僵持下去,手掌早晚被腐蚀殆尽,到时候,必然坠入虫堆。 她每“死”一次,颈间的痣,就更红一分,若三颗痣都全红,到时候,她的生命就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虫咬啃食中,消磨殆尽。 她不怕死,但如果就这样死去,真的好不甘心。 她忍住恐惧,垂头在密密麻麻爬动的虫堆中扫视,竭力寻找一条活路。 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一件事:“黑处士”明显已经足够对付猎物,为什么还会有藤蔓的存在? ——假如,是猎物先坠入虫堆,死后,再由这些藤蔓将其骨骸提出去呢?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能捱到那一刻么?藤蔓又是根据什么判断何时该拽走猎物呢? 不知不觉间,她又向下滑脱了数寸,距离虫坑更近了。戚红药禁不住想:我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 “公孙夫人”已经沉默了许久。 万俟云螭似也在思索,片刻,抬手打出一抹流光,光冲东南天边而去。 他转回身,缓缓地道:“你这样沉默,是要毁约么?”他没有厉声逼问,也并不很着急的样子,但是,公孙夫人听在耳中,止不住的要打起冷颤。 她没见过这个男人,只知他也是妖,一开始,他找上门时,公孙夫人是想要灭口的——可是对方只是稍微了泄出一丝妖气,其中蕴含的可怖力量,马上断了她那不切实际的念头。 根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 可是,她也不愿、更不能就这么将幕后之人透露给他——那人的可怕程度,还要远超万俟云螭,若被对方知道自己出卖了他,自己同样难逃一死。 所以她只有沉默。 可是沉默能拖延多久呢?对面的耐心,看来已经要耗尽了。 如果……公孙夫人脑中不断回想方才那一幕:那女天师也是个实力强横的,攻势无匹,还重伤了她的蝶奴,可最后不还是被宝镜给吞了吗? 这镜子是那个人所赠,据说,是专门克制天师道体的——只要落入其中,别管他修的是何种大圣功法,都要变为肉体凡胎,被“黑处士”啃食殆尽。 想来有些可惜,若是能吸干那女天师,必然大补,远比吃上十个三流货色好得多,到时候,她腹中的胎儿是不是就能平安降世了? 郎君是多么喜爱这个孩儿,这是他们盼了多年的希望!眼看着便要诞生,就在这几日了。 公孙夫人盯着万俟云螭,脑子飞速运作:怎样才能摆脱这个讨厌的男人?不能惹怒他……撒个谎呢?不用很复杂,只要能拖延一段时间就行……等调走这家伙,也许可以把那女天师的遗骸捞出来……这么短的时间,“黑处士”兴许还没吃干净,自己吸上两口,算作方才一场大战的补偿。 想到这里,体内真的升起一股饥饿感,她忍不住吞咽口水,那些粗壮的藤蔓又蠢蠢蠕动起来。 万俟云螭叹了口气,抬起手,一把握住了从身边悄悄靠近的藤蔓,稍一用力,捏为齑粉。 “我不喜欢为难别人。”他的声音古井无波,只是漆黑的双眸中,似有金光一闪。“罢了,还是取走妖丹方便。” 公孙夫人痛得闷哼一声,见他望过来,心中一骇,赶忙道:“我说,我只是,只是在想该怎么说……” 万俟云螭笑了,自戚红药跌入镜中,他心里就不是很舒服,萦绕着一股想开杀戒的欲望,只是他心里杀意愈盛,表面看起来反而越是平静。 白十九若在此处,想必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状态。 不过,眼下他有自己的一滩乱子要处理。 白十九正在周齐宇的院落外观察情况,适方才,他已截到万俟云螭发来的流光讯息,很简洁的一句话:扮做戚红药,便宜行事。 他们本是妖族,最好低调行动,若是万不得已要与人交手,尽量将影响降到最低,用别人的身份最好不过。 万俟云螭认为戚红药已死,而且,目前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她的身份最是好用。 光迅一闪而逝,白十九暗自嘀咕:要我一个雄狐扮成女子,这堂堂的男儿气概如何藏得住,怎么看都得很快就露馅儿啊! 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根本就没几个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院子已经给人围得水泄不通。 公孙庄主闻讯赶来,见到王梦儿的死状也是惊得不轻,当即下令山庄戒严,有行为反常者立即上报,谨防妖莲又化作人形潜伏下来,故技重施。 周齐宇目光茫然,看着师妹,喃喃地道:“我就睡在她隔壁,却一点声音也没发觉……她为什么不挣扎呢?” 公孙项进来后,打量一圈周遭痕迹,又查看了王梦儿的尸身,见他如此,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天师们几乎都已到齐,人群中,丁丑突然开口道:“周公子,恕我直言——此事,还未见得就是妖莲所为。” 周齐宇呆呆抬头:“你说什么?” 丁丑道:“之前那些死在妖莲手下的人,都是被吸成干尸,令师妹则不然,此疑点一。” “其二,即便是妖莲从困妖阵中脱出,可周兄的院落位于山庄东南区域,距离公孙夫人那边尚有一段距离,怎么看,妖莲最先经过的也不该是周兄的宅院,它怎么就单单挑中了王姑娘下手?” 周齐宇的大脑仿佛是动转不灵,只会追问:“你是什么意思?” 丁丑环视周遭人群,冷声道:“我看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王姑娘招惹了哪个天师,结了仇,引来杀身之祸;要么就是,这山庄里,除了隐雾妖莲,还有其他妖物!” 此言一出,引起一片哗然。 “结仇?结仇……”周齐宇低声喃喃,视线落在师妹腰袢的小匣上,突然身子一颤。 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排的“戚红药”,听见“结仇”二字,就知不好。 果不其然。 周齐宇推开师妹,一纵而起,眼珠四下逡巡,马上锁定了“戚红药”的位置,拔剑便冲了上来! 白十九一边在心中暗骂,恨那姓丁的王八不怀好意,一边匆忙闪躲。 “定是你这毒妇!只因那日梦儿疑你是妖,你便怀恨在心,趁夜下此毒手,是不是?!”也不等“戚红药”回答,周齐宇一剑连着一剑刺了过来,“我看梦儿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妖物!” 那剑柄上篆刻的八卦符文发出淡淡金光,正是专门克制妖物的太清罡气,若是戚红药真人在此,自是不惧的,可是,眼前这个却是狐妖白十九所化,他虽也谈不上惧怕周齐宇,但也十分厌恶这太清罡气! 见周齐宇突然动手,围在院中的人们呼啦散开,有些人喊着让他不要冲动,有些只是冷眼旁观,似乎也对戚红药之身份存疑。 公孙项两次想要拉架,都被八卦剑的罡风逼退,那周齐宇也不知是真受了刺激,还是借机装疯,险些把公孙项也铆个窟窿。 “戚红药”本来只是闪躲,无意跟他撕缠,也不想敢动用妖法——否则,他要面对的就不是周齐宇一人的追杀了。 正苦恼间,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道细细的声音:“戚姑娘你直闯入房,自后窗脱身,我替你掩护!” 白十九心中一动,目光四扫,没有看见说话的人,但那人给出的办法不失为一条出路,否则院中拥堵,往哪个方向都不好避开周齐宇的追杀。 “戚红药”当机立断,趁着周齐宇一剑刺空,合身钻入房内,三窜两跳间,便到了后窗处,耳边听身后有响动,分毫不敢迟疑,纵身跃出。 身后一阵骚乱声,似乎有人弄出了浓烟。 白十九脱得身来,一路狂奔,恨不能化出四爪——可又怕被人看见。 终于,感到身后安静下来,他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扶着树,指天指地的大骂万俟云螭。 “出的什么馊主意!害得小爷——” “戚姑娘。” “咳咳——咳咳咳咳——”骤闻人声,白十九一口气没喘上来,好悬给自己的口水呛死,边咳边回身,只见一个略微有些眼熟的身影站在他身后一丈来远,这是那个谁来着? 白十九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是那左眼的眼罩,是个很醒目的特点,这群天师里,就这么一个独眼的。 印象中,这个人存在感挺低,或者说,是行事极为底调,一直跟在其他天师后面,也不出头,也不像周齐宇那样挑事。 但白十九不敢放松警惕——只要是天师,就是妖的死敌。 而且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巧合吗? “戚姑娘,你没事吧?”他很关切似的问,接着道:“刚才情况危急,不得已,我只好用迷烟扰乱他们的视线,才能助你脱身。” 白十九略微一愣,没想到方才竟然是他? 他脑筋飞快转动:这人和戚红药什么关系?若是他们彼此熟识,自己须得谨慎些回答,否则容易露馅儿。 顶着戚红药的脸,干巴巴笑了一下:“无事,方才多谢你。” 那人笑了,道:“戚姑娘客气了,只是,你现在成了众矢之的,恐怕不好行动,想要离开落霞山庄也难,更别说,还要取得隐雾妖莲之内丹了。” 白十九心道,我有什么不好行动的,只要寻个没人的地方变回来就是了,谁还能认出我? 可他越是着急,那独眼人似乎越是不急,慢悠悠,磨磨蹭蹭地道:“戚姑娘,我有办法可以让你顺利洗脱杀人嫌疑。” 白十九心中不耐已到十分,硬邦邦的道:“哦,是吗?莫非你知道凶手是谁?” 那人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什么?”白十九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眼珠微转,态度当即柔软了许多,笑道:“还请您明示。” 那人却转身便走,道:“随我来。”走出十来步,偷眼一看,身后的“戚红药”果然跟上来了,不由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哪里来的贱人,竟敢跟我们金蛇娘娘抢人?! 第12章 高人 这独眼天师才是“金蛇娘子”曲天娇的部下,他自然也是妖,真身为避役,最擅幻化变形,是潜伏的一把好手。 此次曲天娇给他的任务,是帮助万俟云螭取得妖丹——但有一条,必须要让他领情,记得她曲天娇的好。 领情——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领另一人的情? 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提供了帮助,这叫人情。 在他不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凑上前去,这叫巴结。 要把这差事办好,可真不容易。 难归难,这次的任务,还是他好不容易抢到的,只要能在娘娘面前露脸,以后才有族内晋升的机会,才能得到更多更好的资源。 避役心里清楚,对面那万俟云螭是蚺蟒王族的少主,随便拔根汗毛,都比自己腰粗,若是就这么干等下去,恐怕永远也没有完成任务的一天。 不过么,机会都是自己创造的。 万俟云螭再厉害,也有他不擅长的东西,而那恰好就是避役之长处——探听消息。 若论隐匿气息行踪,避役若称第二,还少有妖兽敢称第一。 因此,他总能很轻易的打探到其他人难以触及的消息,不管谈话的地方有多么隐蔽,不管当事人有多么警觉——就如那公孙项,他以为自己躲在暗室中与人见面,就安稳无虞了,却不知字字句句都落入第三者耳中。 一想到昨晚听见的内容,这只避役就兴奋得几乎要化出原型来——只要将这消息上报给金蛇娘子,就算妖丹这事不成,自己也是大功一件!毕竟谁也想不到,那天师的高门大派中,竟然有个隐藏得如此深的疯子! 已经取得物证,他本来已经可以回去邀功了,不过么,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妥——万俟少主是娘子相中的人,任何女人——不,任何雌性,哪怕是一只雌蚊子,也不该接近他!那个姓戚的女人到底哪里出奇,竟然让万俟少主另眼相待,还牵她的手…… 最好是,能够拎着戚红药的人头去见娘娘,兴许娘娘一高兴,就赏他一粒金丹呢! 避役不紧不慢在前面走着,想到兴奋处,不由得舌头一伸,啪一下粘住一只路过的飞虫,卷回口中嚼吧嚼吧咽了。 白十九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脱身之法——要不要把这家伙打晕? 忽然脚步一顿。 前面那人呢?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入树林深处,仰头一看,上空是茂密交错的繁枝,遮天蔽日,即便是白天,也黑得渗人。 白十九虽然一直走神思考跑路的问题,但始终留了几分精神给前面,即便如此,还是没发现那人是何时消失的。 好像上一瞬间他的脚步声还在,下一刻,人影——就连气息都消失无踪。 环视周遭,咂咂嘴,白十九玩味的笑了。 呦,玩儿这手——看这样子,好像自己错判了那人和戚红药的关系呢……该怎么处理? 理论上讲,最好不要跟天师起正面冲突,这一点很麻烦,但如果,是对方主动招惹自己的呢? 白十九考虑事情从来都很快、很简单,马上决定:那就等对方先动手,左右都到这一步了,应该不会等很久吧? 避役的确没有顾忌。他此次“出差”,身上带着金蛇娘子赐予的法宝,一件“尸螺”甲——此物专克道术、太清罡气等天师伎俩,自带腐气,那些修习灵气的臭天师一旦沾上分毫,就免不了融筋蚀骨。 他观察了两天,还是没看出这个姓戚的臭丫头道法如何,但深感不宜再等下去了,今日算是天赐良机! 引她落单是第一步,而后再诱入深林,到了这里,就是避役的主战场,随便一棵树、一块石,都可以是他的化身,杀这丫头便如探囊取物一般,事后也很好处理。 白十九步子稍有一顿,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继续往前走。 茂密的树林挤挤挨挨,不时有横生的乱枝打在人脸上,他抬手一拂—— 避役杀气暴增:就是现在! 白十九的身后,一棵看起来和其他别无二致的树,突然发动,粗枝一合,就扣住了“戚红药”的身体,而后,黑色的腐蚀液体自它身上释放出来,黏黏糊糊,很快就蹭了白十九一身。 白十九:日呦!!! 避役皮肤分泌的这种毒液,粘性极强,好些的法衣也许能抗住片刻,但时间一久,还是会被穿透,再加上“尸螺甲”之腐气,一旦触上皮肤,很快便可将人分解殆尽。 避役眼看着“戚红药”的衣衫消融,皮肉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还没来得及开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这人怎么看起来像是根熔化的蜡烛?有些地方分明没有触到毒液,怎么也在溶解? 关键是,她怎么看起来反而块头更大了?! “溶解”的速度其实很快,眨了几眼的功夫,避役发现,自己抱住的居然变成了男人。 不对——是男妖。 他惊骇的发现,怀中的“人”回过头来,竟然长着兽首,本来雪白蓬松的毛沾上不少黑色粘液,看起来狼狈无比,那眼神,像是能将他活活撕碎。 这,这不是万俟少主的朋友,狐族十九王子么?! 避役傻了,忘记松手,本就不大灵光的脑袋卡住,一时间想不通发生了什么,哪里出了错?会不会……会不会是姓戚这女人用了幻术? 白十九感受到皮毛上附着的粘液,烦躁得想要放声尖叫,他缓缓回头,对上避役显出了原型的、无比丑陋的脸,面无表情:“你是不是找死啊——” 真……真真真是白少爷! 避役慌忙撒开手,嘶啦一声,不小心又粘下来不少白毛,白十九痛得眼角一抽,喉中发出“呼噜”的低沉声音,双瞳血红,兽齿隐现。 避役摆着手,连连后退,慌不及地道:“误会!这是误会!我其实是——”一不小心,又甩了几点子黑浆,崩到白十九脸上。 白十九脑袋里那根弦啪的一下就断了。 避役只见到一只巨大的兽足幻影挂住风声呼啸而来,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片刻,树林深处响起一阵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而后—— “呕——咔,咔咳咳咳……” 白色的巨大妖兽连呕带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真难吃,骨头怎地恁硬?” 它面前的地上,是一大堆被嚼得七零八落的兽躯,避役那双猩红的眼珠无神望向天空,鳄鱼般粗糙的表皮被撕了个七七八八,已经看不出整体形状。 但仔细一看,那硌到白十九的,并非是避役的骨骼,而是个黄橙橙、亮闪闪的事物。 像是……镜子?而且看起来有些眼熟呢,感觉和公孙夫人房里那面很相似。 白十九低头照照自己,一看见那脏兮兮的毛发,简直欲哭无泪:“先找个地方洗澡吧……” * 戚红药总算在手掌被蚀成白骨之前,找到了一个缓口气的办法——这地方毕竟不是没边没沿,她荡起藤蔓,三番五次向个个方向试探,终于,在左侧碰了壁。 谢天谢地!总算有了坑底之外的着力点。 只是,那触感光滑溜溜,好像还有粘液附着其上,她试着用脚蹬、单手抓,却怎么也攀不住,指甲勉强挂上,却因单手力量不够而又荡了回来。 戚红药想了想,要么就一直挂在这里,要么,就搏一把,撒开藤蔓,双手扣上去! 可是,一旦失手,下面就是虫窟,没边没沿的“黑处士”,正等待食物的降临。 汗水滑进了她的眼睛,十分酸涩。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自昨夜就没有进食,又经历那样剧烈的搏斗,体力已消耗得差不多了。 若不撒手一搏,掉下去也只是早一息和晚一息的问题。 去他妈的,拼了! 藤蔓一下,又一下荡起,越来越高,及至顶点,她霍然撒手! 纤瘦的身影被黑暗吞噬。 * 公孙夫人总算想好了说辞。 她对万俟云螭讲的第一句,就是:“那个给我出主意的人,并非妖族,而是天师。” 而后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的真身模样。” 万俟云螭的神色因第一句话而震动,及至听见第二句,只是挑了挑眉,而后心道,她倒是聪明。 若她直接说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未免显得也太天真无邪——谁会仅听一个身份不明之人的指使,就秘密谋划,杀了这许多的天师? 要真是这样,她就不是隐雾妖莲,而是朵巨大的天池白莲了。 但她说对方是个天师……那么在妖物面前隐瞒身份,倒是理所应当。 万俟云螭眸色暗沉,这样一来,事情虽然听着更不可置信,却反而令人难断真假。 他沉思片刻,望向公孙夫人,道:“就这点消息,不足以换你的妖丹。” 屋内游走的根茎僵住一瞬,公孙夫人目光闪烁,嘘嘘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除此以外,我还留下一些他的东西,多是他与我的法器,也许,你能从那上面找到关于他身份的线索。” 万俟云螭盯住她半晌,微微一笑:“东西在何处?” …… 目送那个大妖离去,公孙夫人紧绷的神经,才敢略微松弛一些。 静了片刻,她往屋外走去。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屋子了,大约从怀孕后,她就一直躺在这里“养胎”,虽然养料不断,但身体依旧日渐虚弱。 自修成人躯后,她已久不开杀戒了,虽然用了那位高人的办法,怀上了孩子,可也许是因人、妖相恋,天道难容,腹中这孩子格外的脆弱,她日日以几身修为供应,还是远远不足,甚至,自己都变得形销骨立。 不得已,公孙夫人又去求教那位高人,而后得来这种以血养血的法子。 以天师的血肉,蕴养她的血,而后再将营养转给胎儿,如此一来,至少可以保证孩子能平安降世。 可上哪里弄来那么些天师? 就算能找到,天师又不是路边的野菜,岂是她说杀就能够杀得的,平日里,她避还避不及,如今怀着身孕,又怎么和人缠斗? 这些在她看来无解的事情,那位高人都替她一一化解了。 妖莲欣喜叩谢之后,又忍不住心中的疑问:“您为何愿意如此助我?” 那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看她对公孙项痴心一片,体恤人、妖相恋之艰难,被他们的诚心打动了。 这回答也不知道真假,但公孙夫人没有追问下去。 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帮助,又何必非要去询问别人的因果? 更何况,她不愿意提及自己和郎君的事情,一想到,就觉得心口抽痛,惶恐不安——她始终没有告诉公孙项自己是妖,害怕郎君一旦知道了,就再也不会见她了。 那样她一定会发疯,会受不了的。 她爱公孙项已经入骨,也正因如此,才宁愿损伤根基,也要为他诞下一儿半女,可是,她却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让公孙项知晓。 毕竟,有多少人类,能接受妖物的爱呢? 她以隐雾妖莲作乱为由,让公孙项寻来许多天师,又假称用困妖阵困住了妖物,引那些天师独自前来,逐个击破。 她做这一切,其实不是没有破绽的——可是,公孙项从来不问她,那些消失的天师究竟去了哪里,她又为什么自怀孕后就再不走动了。 郎君那么信任她,不能给他留下祸患,她告诉那个万俟云螭,那神秘人的东西都在波月潭——也就是她早年修炼的地址,距此不远,森林中央便是。 这当然是个谎言,但是等谎言被戳穿后,她已经离开这里了——她一走,谁也没理由把公孙项怎么样。 天已经亮了。 院中一片狼藉。 她要在别人发现以前,将一切恢复原样。 公孙夫人“走”得有些艰辛,一开始,她只是在“进餐”时才幻化出下身的根须,可不知为何,最近需要的血肉越来越多,也只勉强能维持人形而已——往往还是只有上半身。 她需要食物,需要更多的血肉。 粗细不一的根须在院中徐徐舞动,像是某种陆生的章鱼。地上的残缸碎瓦,都被一一清理干净,及至那须子触到一团乌漆嘛糟的东西,突然定住了。 那“团”东西还在微微蠕动着,背上翅根不住的颤抖,断断续续呼唤:“夫人……夫人救我……” 第13章 公孙项 是萍儿。 公孙夫人凑近了些。 萍儿吃力的扬起头,半边脸是妖,半边脸是人,看见她过来,眼神中迸出求生的光:“夫人……夫!” 她突然顿住了,因为她看见,公孙夫人在缓缓的咽口水。 夫人看她的视线也很热切,那是人在饥饿之际,见到了一碗白米饭的神情。 ——虽然不是什么大菜,但也能顶饱。 四面八方,都是直立而起的根须。 萍儿尖叫一声,蠕动着身体想要逃跑,可是晚了。 噗嗤——! 剑锋刺入血肉的声音,总是不那么动听,热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但头脑反而因此冷静了些许。 周齐宇愣愣站在那,手里的剑,正插在一个人胸膛,那是落霞山庄的一名庄客,他圆瞪着双眼,脸上的表情因剧痛而扭曲,手攥住剑锋,明显是想阻止剑刃再深入。 周遭的喊声逐渐变大,潮水一般涌入周齐宇耳中,他有种如梦方苏之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为什么会……会杀人? 刚才他似乎是在追那个姓戚的女天师来着? 他还来不及想明白,就已经被人包围了。 公孙项看着自己的庄客被杀,怒喝一声:“姓周的,你师妹的死还没有查清凶手,凭什么在我山庄胡乱杀人?!” 山庄其他的仆役庄客们也是怒极,纷纷喝道:“你这厮发什么疯,先追那女天师不成,突然转头大开杀戒,而后便夺路奔逃——庄主,我看他师妹的死,弄不好就是他贼喊捉贼,一手造成的!” 要说前面几句话,周齐宇还不敢轻易反驳,但最后这句话可是戳了他的心肝,当即暴怒道:“你放屁!我师妹昨日还好好的,今早就死到你们地盘上,公孙项,此事你若不能给我一个交代,待我回到师门如实禀报,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公孙项怒极反笑,“小子,我不过是看在你师门的份儿上,才敬你三分,你还真当老夫怕你不成?!杀了我的庄客,还想走?做梦!”说罢一挥手,百十来人持刀的持刀,拿绳的拿绳,还有几个甩着链子镖,一看就是练家子,都一拥而上。 周齐宇面上虽是一副凛然不惧的样子,实际早就汗湿重衫——他那些本事多靠灵力运作,或是先天罡气——基本都是针对妖物的,如今面对众多武者,一时间竟然施展不开,只是怒吼着挥剑乱砍。 还真叫他砍翻了几个,一时间镇住了其他人。 周齐宇这时候真是有些狼狈,发髻都散开了,满脸溅血,慌乱四顾,突然扫见人群后站着丁丑、简大师等人,似是在冷眼旁观。 他心思电转,当即大吼:“诸位同道,我是被人陷害的!这落霞山庄的销金令,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公孙老狗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先杀了我师妹,又要害了周某——诸位若再袖手旁观,最后谁也没法活着离开这里!” 周齐宇本是慌乱之下,为求自保脱口而出这话,只想将那些外来天师都拉到自己一边,连他自己也不知,他无意中究竟道破了多少真相。 丁丑和其他几人交换了视线,简大师摸摸自己的光头,咋舌:“难办呀,难办。”而后转头问:“你们怎么看?” 丁丑道:“是有些疑点。” 其他几人有些不做声,有些点了点头,其实眼看周齐宇被围攻,他们如何不心生警惕? 说到底,大家都是被公孙项雇来的,虽说利益上有冲突,但于立场无碍呀!现在眼瞅着雇主追打同僚,就难免联想到自己的安危上。 简大师眼珠转动,哈哈一笑:“既然有疑点,那咱们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公子被冤,是不是?”说话间,他已纵身跃入场中。 ——周齐宇这厮固然是高傲自大、行事嚣张,但一来他们立场一致,二来么,他毕竟是小天山的弟子,今天这事情,若真给姓周的按死在此处,倒还好,可若弄不死他,或死得不那么利索,传出什么消息去,来日小天山要算账,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只怕都要跟着吃挂落儿。 简方方其实早已想通这其中的关节,但一直按捺着没有动作,直到此刻,才觉出手最佳——若是太早,姓周的没吃什么苦头,未必领情;再晚些,他真受重伤,自己围观这许久,就算出手相救,恐怕也要吃他记恨。 不光他想得明白,其余的也不傻,见他抢先行动,都暗骂一声老狐狸,纷纷抽家伙跃入场中。 这些人毕竟不是凡俗手段,虎入羊群一般冲开道路,围到周齐宇身边,跟对面形成对峙之势。 公孙项眼看着这一幕,怒得手抖,戟指众人:“你们——你们——” 那些天师俱都面色冷淡,丁丑向前一步,压了压箬笠,道:“公孙庄主,我们无意与落霞山庄为敌,只是我自来到贵庄,有些事情心存疑虑,还请庄主能给个说法。” 公孙项冷笑:“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们,找你们来是捉妖的,你们领了我的销金令,不但一无所获,反来问我要说法?好哇,好得很,你们如此行事,待此间事了,落霞山庄必然要给诸位的大名好好传扬传扬!” 闻言,那些天师脸色更难看几分。 他们之中多是野客,许多人都是靠着销金令过活的,而有些销金令的颁布者,很重视天师的声誉,对一些声名不佳、信誉有损的天师会拒之门外,若是没有强大的师门背景,就只好小心维护自己的名号,免得到时候空有一身本领,却无人肯雇。 公孙项此言,是赤裸裸的威胁。 丁丑却不为所动,箬笠下一双冷眼,隐含杀气望向他:“公孙庄主,我只问一件事——我师弟当真活着离开这里了么?!” 公孙项明显没想到他会提这么个问题,顿了一顿,道:“这是自然。” 丁丑看着他,突然厉喝:“我师弟分明死在此处!” 这一声如晴天落雷,公孙项身子一震,目中闪过一丝愕然,很快镇定下来,冷冷一笑,道:“你说他死在此处,尸骨呢?证据呢?你空口白牙就来构陷,真以为我公孙项软弱好欺不成?!” 丁丑敢这样说,当然是有证据的。 他和江寅,本来是有师承的,虽然小门小户,但也好过寻常野客。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二人叛门而出,自谋生路。 丁丑对师门没啥感情,但对于这个同病相怜的师弟,还一直记挂于心,每年都要聚商一两日,也算生命中少有的牵绊。 可是,今年到了时间,师弟却不见踪迹,丁丑在约定之处等了三日,心头隐隐生出不妙之感,干脆动身寻找,只知道师弟最后一次接的销金令,便是这隐雾妖莲一事。 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他。 但一进入山庄,丁丑就断定师弟已遇害——他即知落霞山庄是江寅最后现身之地,当晚便动用特殊手段,粗略搜寻了一番——这也是他熟知师弟行事习惯的缘故,果不其然,在一处空着的院落中,发现了江寅留下的字迹。 师弟总爱将捉妖心得随手记录下来,字迹是灵气所写,肉眼难见,丁丑却可以通过师门秘术读取,从墙壁上留下的文字,可知江寅发现山庄中一些古怪之处:公孙夫人行动诡秘,隐雾妖莲只闻其名而不见其形,最可疑的,是那面铜镜——据说是困妖阵的入口,可是进入的天师,都是有来无回。 墙上的讯息写的有些粗糙无序,似乎江寅当时也心烦意乱,到后来,已经不成句子,只有“铜镜”二字不断循环,大大小小,写满了大半墙壁。 问题只在于:他是不是除妖失手而亡? 一开始,丁丑满心以为是那隐雾妖莲太凶悍,江寅斗其不过,才丧命。 但那日,他问起公孙项,对方居然说,江寅是活着离开这里的,这分明是谎言,从那一刻起,丁丑就注意上了公孙项。 眼下,他将自己来的目的,以及对师弟之死的推测和盘托出,听得其余几位天师对公孙项频频侧目,刚有些动摇的想法转瞬又坚如磐石——这落霞山庄当真有异,他们得暂时放下利益冲突,先从此处脱身为上。 公孙项听完了丁丑的话,默不作声,竟然没有辩解。 周齐宇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指着他大喝:“老匹夫你用销金令骗来许多天师,又以残忍手段将他们,用心何其歹毒!我师妹——我师妹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公孙项闻言,脸上也不见怒色,只是阴沉沉的抬眸望着他,半晌,突然笑了,轻轻的、耳语般道:“那贱人竟然说我的孩儿不能降生,难道不该死?难道不该割了她的舌头么?” 周齐宇呆住了,万没想到,就因为师妹提醒他胎儿难以保全,竟找来杀身之祸。 简大师等人闻言也深觉他不可理喻:“公孙项,你疯了!” “我疯?”公孙项突然放声大笑,陡地,笑声一收,断喝道:“都给我上,杀了他们!” …… 密林深处,一只巨大的白狐狸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水潭,扑通一声跳了进去,反复搓洗,恨不能把皮扒下来看看。 忽然,它舔毛的动作一顿,牙齿龇着,凶相毕露的瞪着一个方向。 一道颀长的身影自林中步出,对他道:“收起你那张傻脸,赶紧上来。” 白狐一愣,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自它口中冒出:“万俟?” 白光闪过,狐狸消失,转而一个白衣青年出现在潭边,满脸期待的看着青衣人:“事情办妥了?公孙夫人就是隐雾妖莲对不对?妖丹拿到没?”一连串的问题,只待对面一点头,他就准备欢呼,总算能离开这鬼地方,不用再跟那些真真假假的天师碰面了! 可惜,天不遂狐愿。 万俟云螭在那可怜巴巴的期待目光中,冷酷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他没管一脸悲愤的白十九,转而将视线投向那片湖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黑:“你刚才在里面洗澡?” “是啊,被个臭壁虎喷了一身鬼东西,诶,你帮我看看后背还有没有——” 万俟云螭实在有点儿不想下水,他还没化形的时候,就不是很喜欢在水里泡着,更何况,这还是骚狐狸的洗澡水,搅得发浑了都。 白十九没发现他微微发僵的样子,犹自嘟囔:“你那主意可糟透了,非要我扮做戚姑娘,结果怎么样?引来个喜欢乱抱别人的疯子壁虎,口感还一点儿也不好……” 万俟云螭回过神,微微皱眉:“你说什么?”什么壁虎疯子的? 白十九却一拍脑门,想起什么来,“对了,你看这个!” 他把从避役身上得到的铜镜拿给万俟云螭,“是不是很眼熟?我看着,跟公孙夫人那个很像,是同一块吗?” 不可能是同一块。万俟云螭垂目打量这镜子,他是亲眼看着那铜镜将戚红药吸进去的,公孙夫人的那块还在她手里。 不过,单从外观来说,两面镜子几乎一模一样——这花样也很特殊,背面雕刻的似乎是……甲虫? 镜子么,其款式虽也多种多样,但大差不差的,都是些花开富贵、龙凤呈祥之类的图案,取个吉祥之意,似这种甲虫图,还真是少见。 万俟云螭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镜子的雕花,脑海中搜索着这种虫子的信息,但一时想不起来什么。 还是先下水一探,看看这波月潭底是否有线索。 白十九等在岸边,百无聊赖的,过了半个时辰,只见原本风平浪静的潭水哗啦啦翻涌起来,一个巨大的暗影自潭底涌现,离水面越来越近—— “喂,喂喂喂喂喂喂——!”白十九急速后退,远离水潭,边跑边喊喊:“刚晾干的毛!” 哗啦! 完了,晚了。 巨蟒上身跃出水面,带起瀑布般的一阵子,稀里哗啦,给岸边浇了个透。 白十九淋得落水狗似的,回头怒吼:“你——!”骤见万俟云螭那极难看的脸色,话就变了:“什么也没找到?” 万俟云螭上岸恢复人身,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双目沉沉:“找那妖莲——”忽然脚步一顿,喃喃道:“她既然敢骗我,想必不会继续留在落霞山庄。”忽而转身道:“你往下山路去堵她。” 白十九问:“那你呢?” 万俟云螭微笑:“我给了她机会,可她不想要,那自然有别人会要。” 白十九看他那摸笑,禁不住打了个寒蝉,问:“谁?” “公孙项。” 第14章 妖莲之死 公孙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他本来是很有把握,能像过去处理那些天师一样,把这些人也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作为他那孩儿的养料。 一个人和妖的孩子,是多么的罕见,多么珍贵——他只在一册古籍中看见过,据说将这种“产物”吃下去,能让凡人脱离肉体,摆脱生老病死之苦,永免六道轮回之罪。 公孙项想到这里,眼睛里简直要发出绿光来。 一开始,他就知道他的妻子不是人。 或者这么说:他们的相遇,本就是他一手安排的——隐雾妖莲是世间难寻的妖物,珍贵之处在于,她的全身都可入药,若是结出莲子,更是大补之物,可说能活死人,肉白骨。 公孙项本身是个凡人,也没有修道的根骨,当不成天师,却偏偏有一颗想要长生不死的心。 他通过多年的筹备,终于有了跟隐雾妖莲——也就是他的夫人孟玉芝相逢的机遇,经过一番巧妙的“缘分”,成功让那女妖爱上了他。 他对妖,是既厌恶,又向往的——向往妖的寿命,妖的强大,却又厌恶妖总是被本能驱使,欲望远大于理智的样子。 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办法,最好是,既能够不受人之生老病死,又能够避免妖物的兽性影响……世界上真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存在吗? 有。 公孙项一想到隐雾妖莲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就一阵的迫切、狂喜。 那是他的药! 药万万不能有失。为着这个,他强忍不适,接近那妖物,还要装出一副鹣鲽情深的模样,只要熬到那药胎成熟,他就可以脱胎换骨! 可叹那隐雾妖莲一心以为他不知道自己身份,可实际上,真正被蒙在鼓里的,反而是她。 甚至,那个所谓的“高人”,也是先接触了公孙项,才博得公孙夫人之信任的。 孟玉芝于他而言,就是个养药的容器,而眼前这些天师,便是不可或缺的“肥料”。 公孙项看着这群人,心中狂跳,攥紧了手中的刀——快到了关键时刻,绝对不能让这群人坏了他的好事,既然普通的家丁护院不能将他们如何,那就只有动用那个东西了。 身后不远处就是房门,他不动声色的往那边靠去。 一道黑色的影子穿梭在深林之中,闪电般向山庄方向飙去。 万俟云螭行进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周遭景物如云雾似幻影,转瞬而逝,看来片刻功夫就能抵达目的地,但掠过一处时,他突然刹住。 先是浓重的妖气吸引了他。 他扭头向左侧的密林看去,那里一片漆黑,但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飘了出来。 非常熟悉的味道……半个时辰前,还闻到了。 万俟云螭心下极为诧异:莫非那妖莲竟然没有跑,反躲到这里了? 不对——妖气逸散得如此严重,丝毫没有隐匿气息的意思,要么,这是一个故意引人进入的陷阱,要么…… 就是妖物已经失去了对身躯的控制力。 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掺杂了一丝死气。万俟云螭望着那片黑暗,若有所思,片刻,调转脚步进入林中。 妖气越来越浓烈,同时还有血腥气掺杂其中,令他不由得皱眉:这么下去,恐怕很快就引来天师的注意,那妖莲想做什么? 很快,万俟云螭停住了脚步,望着那具干瘪、变形的妖尸。还没上前细看,单凭这气息,就可以断定是隐雾妖莲之尸身了。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会死在此处? 仔细看去,妖莲的头颈还保持人形,但双臂已化为叶片,下半身转为根须,那些长短不一的根茎铺了一地,俱都干瘪得一踏就碎为齑粉,而周围的草木倒折,粗树歪斜、细枝断裂,还有些动物——一只熊的尸体就伏在不远处,身下压住一截根茎;还有狐狸、鹿的尸体,有些是被吸得只剩皮毛,有些虽死了,但还有血液未干。 看这情形,要么是经历了一场大战,要么,就是它死得太过痛苦,奋力挣扎所致。 万俟云螭的视线落在它的腹部:那里已经瘪了下去,由于所有体液都干涸了,显得那黑洞洞的伤口格外渗人,看痕迹,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内而外,破开了它的腹部…… 他撩衣蹲身,把一只满是血污的兔尸挑到一旁,细细查看妖莲伤口,抬手一拂,发觉妖丹还在,其上有一丝微妙的气韵残留。“天师……” 万俟云螭收起妖丹,微微眯眼,看向妖莲的脸,只见它干瘪的脸上口大张着,双目圆瞪几乎凸出眼眶,仿佛在注视自己的肚子。 那表情,又似极惊恐,又似极欢喜。 此处种种,加上之前发生的事情,令万俟云螭不由得产生一个略微荒唐的猜想:之前,这隐雾妖莲每日都要新鲜的天师血肉,才能维持胎儿营养,即便如此,看它的样子也是日渐衰败。 今日它身份暴露,怕引来追杀连累公孙项,因此想要离开落霞山庄……却没想到,仅仅半日没有血肉滋养,那“胎儿”便受不了了,开始倒吸母体来满足自身需求。 也许,还有清晨一场战斗的缘故,也加速了妖莲体内能量的消耗。 那真的会是个“人胎”?可如果不是,为何小天山的药师王梦儿竟会诊断不出呢? 他视线上移,看见了那面几乎嵌进妖莲体内的铜镜。 一见到这面镜子,不由自主的,脑海中就浮现戚红药被吸进去的一幕。 他晃了下神,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来,自怀中掏出了另一面镜子,抬手取下妖莲身上这一面,放在一起两相对比,果然,从形状到花纹,无一处细节不吻合。 万俟云螭细细检索着两面镜子,却忽略了一件事:这镜子是遇血便启的,而他的手,方才沾上了一些兔血。 白光一闪。 * 戚红药一头撞在那滑不留手的柔韧“墙壁”上,身体一弹,差点直接掉下去,终于拼尽全力,十指弯曲如爪,终于牢牢扒住了。 她吊在那里喘了口气,缓得一缓,开始一边爬,一边摸索,在手掌触摸到一些疙瘩凸起之后,内心升起一阵狂喜——有坑洼就证明能落脚,而且还可能有更大的凸起物! 那个勉强算作照明物光团已经灭了,因为维持那东西,也要消耗能量,戚红药如今只靠着体力活下去,一丝一毫也不敢浪费。 黑暗中,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墙壁”又黏腻发滑,虽然偶尔能踏住疙瘩借力,但有数次都险些踩空,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自己又前进了多远——她甚至不很确定,自己究竟是在向上,还是向下,仅凭着光团熄灭前最后的印象而行动。 突然她一脚蹬空,身子飞速下滑! 戚红药呼吸一窒,手刨脚蹬,猛一下手指扳到一块凸起,刹住了下坠之势,她狂喘了数声,突然咳了起来。 胸口的伤处在烧灼着,有腥甜的液体在喉头涌动——万俟云螭那一掌着实伤她不轻,随着咳嗽,有星星点点的血喷出。 “别让我再见到你……王八蛋……”她实在是太累了,几乎撑不住想要松手,想就这样睡下去,但一想到下面成堆的“黑处士”,到底不甘心这样死。 她看不见的是,身前的“墙壁”被她的血溅到后,骤起一阵变化——戚红药忽然觉得,脚下能踩的地方,似乎宽了起来。 她现在全身的力量,几乎都挂在十指上,分毫不敢泄劲儿,唯恐脚下再次打滑。不过没想到的是,慢慢的,她的脚竟然能够平踩在一块地方……墙在动! 戚红药心中一颤:莫非眼前这堵“墙”,是活的? 接着,她发现自己已经能够站稳,脚下的“平台”似乎还在不住变大,她忍住心中惊惧,缓缓撒开手,蹲身摸索,惊讶的发现,这“平台”竟宽窄六尺有余,别说站着,就是躺下也成。 不过她可不敢躺,万一这突然出现的东西,又突然消失了呢?想了想,手在空中一挥,之前那藤蔓有被她抓住了。 “嘶——”那东西是有腐蚀性的,她掌心的肉刚长好些,又是一阵剧痛。可没办法,这里除了这个,没有其他能够利用的东西。 她将藤蔓在腰间围了一圈,好在身上穿着赖晴空给她炼制的软甲,虽然不能抵御太重的袭击,但对抗这种腐蚀攻势,还是可以拖延一阵的。 先这么凑合吧,如果下面这平台突然消失,她也不至于一下子摔下去。 戚红药刚系好了绳结,忽然,视线中出现了一块光斑——就像是纯黑的幕布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刺眼的光一闪,接着,有什么东西挂着风声落了下来。 来势汹汹,光听声音,就知分量不轻。 戚红药心猛地一跳——方才那光斑一闪之间,她清楚的看见,掉下来的是个人的样子! 来不及思索,下意识的一把抛出藤蔓:“接住!”她也看不清方向,凭着方才的印象,也看那人的造化了。 突然手中藤蔓唰一下绷直了,显见另一头是坠上了重物。 戚红药咬牙发力,想将这人拉上平台——这铜镜是隐雾妖莲用来杀害天师的,能被吸入铜镜之中,对方很可能也是个天师。 她觉得自己还没怎么用力,耳边一阵风声掠来,接着,就多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人在她身边。 那人的动作很轻。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感受,戚红药后知后觉的警醒起来,往后稍了稍,心道这家伙若有异动,就一脚踹他下去。 不过,新来的“人”很安静,也没有要靠近她的意思。 过了半晌,戚红药先问:“是谁?” 静了许久,久得戚红药疑心对面是个哑巴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一道十分动听的男生,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是……你?”这女妖居然还活着? 戚红药如被雷劈了一般,“啪”一下点灯,昂晃悠悠的银白光斑闪烁着,照亮对面万俟云螭俊雅得略显邪气的容颜。 二人四目相对,纷纷瞪大眼睛,同时出手! 万俟云螭瞳孔收缩,转瞬接了对面七拳四脚一横扫,寂静的空间里,窸窣虫声是背景音,没人说话,但接连响起一阵凌厉的风声。 平台地方太狭小,能做的动作有限,戚红药本来伤势不轻,更兼体力消耗严重,又攻了数招,被万俟云螭一把握住双手,她心下一紧,暗自戒备这人将她甩出平台,然而,万俟云螭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大手紧紧钳住她的腕子,似乎也在迟疑。 他其实应该把这女妖扔下去的,听声音,下面是个虫池,不过——万俟云螭心中对自己说:她方才毕竟出手拉了我一把,虽然现在看起来,很明显是个误会。 妖虽然没有人那些条条框框,但他也不愿欠别人的情。 思考间,忽觉手掌的触感有些黏腻,余光一扫,竟见那细瘦伶仃的腕骨满是鲜血,再往上看,手掌有些部分都露出骨头来。 万俟云螭下意识一皱眉,移开了目光,忽略心头那一抹不适。 罢了……之前自己还暗算了她,就算她是金蛇娘子派来的细作,也罪不至于死两次。 在他思索的片刻,戚红药也冷静了下来。 她本就不是一个很冲动的人,方才乍见仇人,没有忍住,但是这数招交手,也让她看清自己的不利处境,既然一时不能拿对方怎样,便不宜擅动。 万俟云螭看出了她情绪的变化,淡淡道:“不打了?” 戚红药挑眉,“打不过。” “好,咱俩谁也别招惹谁,你若同意,我便撒手。” 戚红药看起来很是心平气和的点点头。 万俟云螭缓缓撒手,看她,果然不再动作。 “你怎么也掉进来了?”戚红药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平台上,揉着手腕,好像突然就忘了方才的事情,主动搭茬聊天。 她作势往万俟云螭身后看:“也有人暗算你吗?” 万俟云螭:“……”算了,她说的也是事实,没什么可气的。 他没有心思和人闲话,借着那点微光,默不作声的扫视周遭环境,片刻后,道:“能在这里活下来,你运气不错。” “是么?”戚红药轻笑一声,看看腰间那绿到发黑的藤——它还在缓缓蠕动,想要蚀透腰带。 她叹了口气,正在缓慢恢复的手指探入怀中,拈出一根草茎来,叼在口中咀嚼。 运气么?也许吧。 不过万俟云螭的到来,让她有了离开的希望。 “我只问你一件事,”戚红药道:“是同一面镜子么?” 万俟云螭沉默片刻,还是说了实话:“不是。” 戚红药咀嚼的动作一顿,眼睛亮了起来。 这么说,这是一个罕见的多入口芥子须弥——多入口的意思,就是离开的机会也更多,只要掐着入口开启的一瞬,能够聚力冲出,便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接近天方夜谭。 首先,她不能确定开口的位置——刚才万俟云螭跌进来的位置,倒是有印象,就在头顶三丈左右,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跌进来时,那洞口开在哪里?若是同一处,那自然好办许多,若是不同,可就麻烦了——那要怎么估计下一次入口开放的位置? 另一个问题是,就算确定了位置,自己又咋么冲出去呢? 不过……她觑目看着万俟云螭,感觉这王八蛋似乎挺稳当的,没有慌——也是,自己掉下来的时候可是啥也没有,他一下来,就能站上这平台。 戚红药感觉手指头比刚才还疼,又开始嚼草茎。 真苦啊。 第15章 报复 镜子外面,白十九快要疯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人呢?哪去了?” 他原本是听万俟云螭的安排,下山去阻截隐雾妖莲,可是走出不远,又改了主意,觉得让万俟云螭一个妖去找那周围全是天师的公孙项,实在不妥,便想跟他同去,解决了那边,而后再截妖莲也不迟。 没想到行至林边,他同样也被空中逸散的妖气吸引进来,但只来得及看清万俟云螭的背影,就见白光一闪,人不见了。 哐啷一声,两块铜镜落地。 白十九懵了,过去捡起铜镜,上面一丝痕迹也没有,只照出他目瞪口呆的脸。 摸索了半天,这玩意儿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也不敢贸然动手击毁铜镜,想了想,干脆往怀里一揣,往落霞山庄内而去。 总归是那两口子的东西,公孙项也许知道用法! 白十九找到公孙项时,发现形势变得十分奇怪:怎么看着,那些天师是和公孙项干起来了? 见他到来,天师这边还比较雀跃,因为他们一直以为白十九是药师来着,便道:“白药师快来这边,公孙项他疯了,我们一起杀出山庄去!” 白十九一怔:“什么叫公孙项疯了——他怎么偏偏这时候疯了?!”一下子只觉头大无比,拎着两面镜子无所适从。 一名天师道:“怎么只有白药师你,莫七爷呢?” 有人怼了怼那说话的人,低声道:“姓莫的和公孙项关系不浅,你忘了?有救命之恩呢。”说着,看向白十九的眼神略显不善。 突然想起这一茬,许多人都不吭气了。 白十九却是个有点缺心眼儿的,丝毫没察觉气氛不对,直接道:“这镜子也不知是什么鬼东西,就见到一阵白光,莫七便不见了。” 简芳芳适才被庄客围攻,挂了点彩,闻言按着伤口,嘶声道:“听说那铜镜就是困妖阵入口,莫少主恐怕是触动了机关,给吸进去了,应该无妨。” 白十九瞠目,“困妖阵?那不是——”他想说那不是抓了个正着么,万俟云螭他就是妖啊!总算还有些理智,没有说出口。 公孙项见对面又来帮手,本来已经露出些忌惮的神情,但一见那铜镜,像是想起了什么,顿有癫狂之态,对他们喊喝道:“你们这些混账,毁了我的山庄,又惊走了我的药,你们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一边说,一边踉跄着向屋内奔去,别人不想管他,只有周齐宇仗剑便追,但刚追到门内,就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出来。 简芳芳一眼看见,道:“怎么了?”刚说完,已看见公孙项也从屋内出来了,整个人简直金光闪闪—— 因为他在身上挂满了铜镜! “来啊,你们过来啊!谁敢靠前,我就催动铜镜,将你们都送去做养料!” 众人纷纷后退,一时还真不敢动他。 公孙项更加猖狂起来,竟挥刀朝他们扑过来。 戚红药和万俟云螭等在芥子须弥内,忽然听见白十九的声音自袖中传来:“万俟,你坚持住啊,千万别化水儿!到时候我不好收拾!” 万俟云螭额角青筋一横,很想骂人,但白十九这也算提醒他还有这么个传音螺,想了想,他回道:“你试着再次触发铜镜,我需要一个能够出去的机会。” 他手上的传音螺被白十九的大嗓门震得嗡嗡直响:“不是哥们不仗义,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万俟云螭一顿,戚红药在旁听得清楚,道:“我那时,是将血喷在上面,便看见白光一闪。” 万俟云螭看了她一眼,回想自己方才,似乎也是蹭了血在上面——只不过,那不是自己的血。莫非只要是血,都能开启铜镜,而谁站在铜镜之前,谁就会被吸入? 不管对不对,姑且一试。 他便对着传音螺道:“用血,然后对准……公孙项。” 白十九:“好嘞,收到!” 要让他想点儿什么,可能有难度,但是白少爷的执行力,还是很牛的。 公孙项其实对操纵这镜子不很熟练,但也晓得方法,眼看白十九不退反进,冲过来的同时,嗖地自怀中又掏出一面铜镜来! 这镜子折射他身上那些镜面的光,锃明瓦亮的击在他眼睛上,令公孙项不得不侧头躲避,正这时候,白十九磕破手指,在镜面一抹,而后对准了他:“进去吧你!” 通路开启! 这白光只能持续两息,万俟云螭看准时机,纵身一跃—— 脚上蓦地传来一股大力,将他往后一拉,万俟云螭惊怒间,眼前闪过戚红药隐含杀气的笑脸,冲他一龇小白牙:“还你的。” 什么?万俟云螭被那笑容闪得一愣,陡地肋间剧痛! 那正是他缺了块鳞的位置——想来是方才二人交手,戚红药没用全力,叫自己低估了她,同时间,又观察到他动作间的弱点——虽然万俟云螭已经隐藏得很好,至少如果对手是白十九那般的,是绝对不会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但戚红药表面是个娇弱少女,实则身经百战,眼光何其毒辣,片刻功夫就确认——这厮的肋部有伤! 她出招向来很有目的性,很单纯,就一个诀窍:哪儿疼打哪儿! 真的好使。 万俟云螭挨了这一下,脸色骤然惨白下去,更糟糕的是,随着戚红药的跃起,那“平台”竟然倏地消失了! 戚红药一跃向那出口,就感到一阵磅礴的引力传来,不由自主被吸了过去,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正见到万俟云螭跌入黑暗的一瞬。 那双黑如寒潭的眼,因错愕而微微睁大,死死望着她,手臂向她的方向一挥,坠落下去。 戚红药看见那家伙口型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视线一晃,已到了外面。 骤然摆脱那诡秘幽暗的所在,四周声光色彩如潮水般袭向她,戚红药一瞬间有些恍惚,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因腿软而栽倒。 有人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肘,急道:“戚姑娘,你怎么会在镜中?万俟——莫七他怎么没出来?” 是白十九在发问。戚红药脑子快速恢复清明,想起这人是那混蛋带来的药师,心思电转,当即决定保持着极度虚弱的样子,垂头微喘,道:“他……他……” 白十九道:“他怎么了?” 戚红药另一只手垂下,五指暗自攥紧,刺激得伤口一阵剧痛,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眶霎时红了:“莫公子他,他把先我推上来,自己反而错失了时机,他还在陷在里面。” 白十九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惊呆了。 万俟云螭,为了救她,而决定牺牲自己? 戚红药偷偷撩眼皮,被对面双目中浓重的怀疑震了一下,心中暗骂:那王八蛋的人品究竟有多次,怎么连他朋友都对救人一事如此的震惊? 她紧接着找补一句:“也是没想到那出口竟然如此快就关闭了,对了,你们不是有沟通的道具吗,快联系他试试。”试试他究竟死了没有。 白十九的大脑犹处在余震中,半晌才反应过来:“哦?哦哦对对对。”赶紧催动传音螺,可等了半晌,只闻其中一片嗡嗡声。 白十九皱了皱眉,“没人接。” 戚红药心中很是踏实,暗自点头:能有人接就怪了,姓莫的掉进“黑处士”堆里,这么会儿的功夫,怕已经去投胎了。 别怪她心狠,是那混蛋先下黑手的! 她看着白十九研究手里的两面铜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白药师,你这铜镜是哪里来的?” 白十九一愣神,“啊?哦,”他想到了那只浑身漆黑的大壁虎,但这里都是天师,不欲讲出来多惹麻烦,便含糊其辞地道:“一面是林中捡来的,另一面是公孙夫人---啊不,隐雾妖莲身上得到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此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周齐羽十分激动,抢道:“她果真是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什么落霞山庄,分明是那两公婆的妖窟,那妖妇在何处,快带我过去!” 简芳芳低声道:“他娘的差点忘了莲子。” 戚红药却不关心什么莲子莲藕的,一听见白十九的话,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这下几乎跟纸一样白:“是你找到了它?那妖莲……它跑了吗?” 白十九挠挠头,道:“不是我,是莫七找到的,我只见到了她的尸首。” 戚红药眼前一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双眼紧盯住白十九,颤声问:“那……那妖丹?” 白十九“哦”了一声,一拍脑门。“差点儿忘了,应该是在莫七身上。” 咣当一声,白十九震惊看去:“戚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势太重?”他赶紧上前搀扶,戚红药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她靠着墙滑坐下去,双目失神,气若游丝:“我只是……记挂莫七公子的安危……” 那王八蛋真是死早了啊。 她的样子看起来已经很狼狈了,衣衫上血迹斑斑,双手伤势尤重,从喘息时嘶嘶的动静听来,胸腔也似乎有伤。 白十九望着她,目中逐渐盈满热泪:“姑娘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你放心,莫七他不会有事的。” 戚红药喃喃地道:“怎么可能呢……就算是铁人,掉进那虫窟里,也难有全尸了……” 白十九满不在意,充满信心:“那家伙的鳞硬着呢——” 戚红药一挑眉。 白十九差点儿咬了舌头:“鳞……甲,对他那护身鳞甲可结实了,是件高阶法宝。”说着又去摆弄那镜子:“只是怎么把他弄出来呢?” 旁边的天师们可不关心万俟云螭的下场,缠上来问那妖莲的下落,这本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白十九告知他们树林的方位,一眨眼间,人就都走光了。 落霞山庄的庄客和仆役们早被打得四散奔逃,剩下的几个,也在公孙项跌入铜镜后溜走了。 周遭陡地安静下来,白十九正在挠头,忽听怀中传音螺里有动静:“闪开。” 白十九一愣:“你终于回话了,刚才怎么突然失联?” 突然,那铜镜嗡嗡震动起来,很快变得烫手,镜面骤然爆出刺目的光芒,白十九一惊之下脱手将其抛出,铜镜飞到半空,嘭的一声炸裂开来。 爆炸的余波冲得院中砖瓦倒飞,白十九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冲那凭空出现的男人抱怨:“我说你能不能别每次都牵连我?上回弄我一身水,这次又崩了一身灰。” 说着抬头看去,不由一愣。“你……怎么搞的,这么狼狈,里面的东西很厉害?” 万俟云螭被吸入铜镜时,本是一身青衣,如今却又恢复那身黑底金纹长袍,在他刚出镜的一瞬,可看到袍上有斑斑点点的黑色附着物,但一见阳光,便化为一缕烟气消散了。 往脸上看,半边是俊美的人面,半边覆盖着黑中泛金的鳞,正在缓缓消退,目光阴鹜而冷凝:“她人呢?” 白十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谁?” “戚红药。” 第16章 规矩 万俟云螭既然不是铁树,也就没有开花。他只是迫切的想找到戚红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想见一个人了。 肋间的伤处愈发作痛。 一想到她那时机掐到极好的一击,万俟云螭忍不住笑了。 白十九打了个哆嗦,看着那完全转为金色的双眼,心里总觉得这笑容有点儿渗人,不像是在回忆什么甜蜜的事,倒仿佛是……要吃人似的。 唉,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管,只好怀揣一颗八卦之心,给好友指路:“都去树林了,就是妖莲尸身那里。” 话音未落,万俟云螭已经踪迹不见。 “神行千里都用出来了,这么急着见她?”白十九略微感到咋舌,想得颇远:这事儿要是被金蛇娘子知道,那戚姑娘还能得好么? 不行,得提醒一下万俟,别这么冲动,要低调,徐徐图之才是。想到这,他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那小子于情爱一道,到底还是经验不足,也罢,谁让我们是死党呢,有时间教教他。” 万俟云螭速度虽快,但赶到林中时,只见到垂头丧气的周齐宇等人,他来势无匹,骤然而至,倒把众人惊了一跳。 “谁?!——啊,原来是莫公子,你从镜中脱身了?” 万俟云螭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他想找的人不在这里。 他已无心和这些人废话,转身便欲离去,身后一人喝道:“姓莫的你站住!” 万俟云螭脚步未停,一道人影追来,横身拦住他:“听那白药师说,你是第一个发现妖莲尸身的,有什么所得,该交出来与大伙儿分享才是!” 周齐宇满心燥郁,已经顾不得口气好坏——落霞山庄这一遭,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小师妹被公孙项害死,自己回到师门难免要被问责,更连隐雾妖莲片枝残叶都没捞着,若被门内其他势力的弟子得知,自己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不管是什么莲叶花瓣的,能得一点是一点,聊胜于无。 简芳芳几人远远看着周齐宇的举动,谁都没吭声。 万俟云螭抬头,神色阴鹜的看着他,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逐渐汇集起来,轻声道:“好说,你要莲叶,还是莲子?” “你——你有莲……”周齐宇都不敢想还有这好事,激动之下声音略高了些,引得其他人都注目看来。 他忽觉不妥,及时收声:“……子?” 万俟云螭神色淡淡的,没有否认。 周齐宇一个激灵,语气当即和缓许多:“莫公子,”忽然想起身后那些眼睛,便又往前两步,靠近了小声道:“若不是我拖住了公孙项,你也不可能这么顺利拿到莲子,对不对?何况你有言在先,只要妖丹的,所以呢,看在道义的份儿上,这莲子理应给……有我一份儿吧?” 他竟有脸提道义。 万俟云螭的声音也很轻:“如此说,他们也该有份。”说着,望向丁丑、简芳芳等人。 周齐宇心中一急,生怕他真走过去公布这消息,上手去想扣住他的肩:“别——莫兄别犯傻!这东西自然分的人越少越好,你说是不是?” 万俟云螭垂眸看看他伸过来的手:“唔,有道理。” 周齐宇心中一喜,飞快扭回头看了眼丁丑等人,小声道:“莫兄,咱们离开此处,去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万俟云螭缓缓点头:“正有此意。” 周齐宇喜上眉梢,在前引路,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简芳芳眼看这一幕,摸了摸锃亮的脑袋,转头对丁丑道:“跟过去不?” 箬笠下,丁丑的眸光很冷:“姓周的依仗门户,枉顾道上的规矩,大师你也不想混了?” 天师这行当,最早那一阵,可说是降妖除魔,护卫一方平安的存在,但发展至今,刨根究底,也不过是江湖上的一门手艺。 只不过他们这行,比之做买做卖、推车担担的风险大的多,相对也有更高的回报。 既是江湖,就有“道”,“道”虽不是白纸黑字写下来的规矩,但在行内已是约定俗成,轻易不能破坏。 像这一回,他们并没有在诛杀妖莲的过程中使上力,即便再眼馋,也不能去提那没脸的要求。 野客在这方面,很多时候倒比高门子弟更讲究些——有背景的耍些无赖,还能遮掩过去,但若是身如浮萍毫无根基,便要多加爱护自己的名声——可以技不如人,但决不能传出无耻之名。 因为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简芳芳大笑:“丁爷,休要小瞧人,我老简若也那般行事,早也混不下去了!不过,”他笑容微敛,目光有些狡黠:“你不好奇那位莫公子会如何行事么?” 打从一开始,简大师就觉得丁丑这人可交,而莫七这个人很神秘。 他从未在人前出手,除了刚来那日,给姓戚的女天师解了围,平时连话也少说,叫人十分捉摸不透。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第17章 去找她? 简大师觉得,要在天师这行混得好,不单单要下功夫研究妖物,更得留心同行——要尽可能多的了解其他天师的能力,因为谁也不知道,大家下一次见面时,是合作者还是竞争者——不管是哪一种,多了解总是没错的。 丁丑沉吟片刻,道:“去看看。” 他们对那位小天山高徒周齐宇的能力,已经摸了个底儿掉,说实话,那人虽然狂傲自大,但也并非是绣花枕头,确实有些真本事,想来他和莫七动手,该很有看头。 但并非所有人都存这个闲心,在细细查看现场,还是一无所获后,其余几个天师满怀丧气怨愤,就此离去。 等白十九赶到时,这里已经只有被踏得稀碎的妖莲尸首,他循着气味深入树林,半晌,才发现两个颇熟悉的身影,过去招呼道:“二位可见到莫七了?” 说着话扫视周围,发现此处树木断折,一片混乱,仿佛是曾有什么庞然大物碾过一般。 听见他的声音,前面两人骤然醒过神来,丁丑回身,目光复杂的打量着白十九,忍不住道:“白药师,你与那位莫公子,究竟——” 他想问,究竟修的是什么路子,怎么…… 白十九感觉他目光怪怪的,上前两步,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呦,这不是周公子么?” 周齐宇活得好好的,双目圆瞪,目光似乎钉在树林顶部。 白十九:“他这是怎么了?”刚凑近一点儿,忽然一股极刺鼻的味道冲向天灵盖:“嚯!” 熏死狐了! 简大师和丁丑的心情也很复杂。他俩追来的路上,心中曾升起无数猜想:那二人或许是一场激斗难分胜负,或者一方被吊打——隐约感觉那个人应该不会是莫公子。 甚至已经做好看见血肉横飞之场景的准备。 但眼前的一幕,还是出乎他们的预料——既没有血腥气,也没有骨断筋折的暴力痕迹,只是很臭。 屎尿齐流的那种臭。 周齐宇周公子躺在一堆枯枝落叶上,宝剑断裂,半截横在一边,半截握在他手里,双目放空,四肢微微抽搐,惹人注目的是,他衣衫下摆洇出了一片暗黄,骚臭的味道在空中越来越浓。 站着的三人心情十分复杂。 丁丑发现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周公子是不是在说什么?” 靠近了些,隐约听见细微的动静: “……蛇……蛇……” 丁丑眉毛拧起,疑道:“蛇?” 白十九一下窜了起来,忍着臭靠过去,作势倾听,而后斩钉截铁地道:“他,他说——”眼珠子四下逡巡,一下锚住了那把剑:“折!对,他说的是,是折了!” 丁丑一愣,“是吗?” 白十九疯狂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简大师沉吟道:“也许周公子是因断剑而太受打击,一时迷失了神志。”这么说起来,比“和人交手被吓得大小便失禁”好听一些。 不过做天师的本命法宝叫人给撅了,也够丢人呐。 地上的周齐宇对他们的话毫无反应,大大瞪着的眼中深含恐惧,时不时喃喃自语。 简大师和丁丑搀扶他离开,之后会通知小天山来领人,借此机会,也好在大门派前挂名,算个人情。 落霞山庄当夜燃起了一场大火,不知是怎么烧起来的——但主人即没了,庄客仆从们便散的散,逃的逃,顺便卷走了山庄内所有搬得动的值钱物件。 红焰映透了半边天,及至凌晨方灭,晨光一出,昨日的富丽山庄,今早已成白地。 观赏那耀目的火光,白十九问身边那人:“你心情这么差,真是因为没找到戚姑娘?” 万俟云螭眸中映着火焰的形状,光线明暗交杂,神情捉摸不定,“对隐雾妖莲这一桩,你怎么看?” 白十九想了想,道:“无非是那妖莲痴心妄想,以为妖能怀上人胎,为此杀害许多天师,结果不知养出个什么东西,反吸干了她。” 万俟云螭道:“你觉得,公孙项在此事中,算个什么角色?” 白十九沉吟片刻,认真地道:“他看似一介凡人,连天师都不如,但明显是利用感情,将妖莲玩弄于股掌,让她心甘情愿遭那个罪——算是个人渣吧。” 万俟云螭不语,只是长眉一敛。 白十九见状道:“怎么,莫非还有隐情?” 万俟云螭似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镜子。” 如果这事情的根结在公孙夫妇,那些面铜镜又是从何而来?公孙夫人口中那神秘的天师,究竟是否存在? 还有那妖胎,是自己破腹而出,还是……被人取走的? 可惜,公孙项坠入虫窟尸骨无存,是没得问了。 万俟云螭隐隐有种感觉:若背后真有个神秘人存在,对方所布置的,绝不仅限落霞山庄一处……恐怕对妖族来说,是个隐患。 他转身,往山下行去。 白十九追上来,问道:“你要去找戚姑娘吗?” 万俟云螭淡淡望了他一眼。 白十九眼睛一亮,很来劲儿:“你看你这还瞒着我做啥,追姑娘我在行啊!看在咱俩这些年交情的份儿上,我就倾囊相授,保证让你如愿以偿!” 虽然一次都没成功过,但他至少已试验出三百一十二种错误的告白时机,五百六十一种错误的送礼方法,一千零三十五条错误的爱情语录。 万俟云螭沉默片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从某些方面来说,你也挺难得。” 白十九骄傲挺胸! 但一转念,他又有些发愁:“你去哪儿找戚姑娘啊?她也没留下只言片语的。” 万俟云螭笑了,本就十分俊美的容颜,更显出几分妖异:“你忘了她此行的目的么?” 在白十九恍然的目光中,那枚泛着青光的妖丹被轻轻抛起,又落回苍白有力的手掌中。 第18章 曲天娇 小巧的水晶杯,给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把玩着,其主人慵懒地斜倚在美人榻上,听下跪的仆从汇报: “万俟少主已取得妖丹,不日便要回山。” 转杯的手指一顿,塌上的人开口道:“避役那边可有消息?” 这声音缠绵微哑,有股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间的奇特风韵,跪着的小妖忍不住偷偷抬头,只见到那塌上的美人,乌压压云鬓半堕,粉嫩嫩香腮胜雪,遮不住的万种风情悉堆眼角,只是一双柳叶吊梢眉,略显凌厉。 它只偷着瞄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道:“回娘子,馆庭的人来信儿,说避役的身牌……毁了。” 静了一瞬,榻上的美人直起身来,道:“怎么回事?” 这声音很软,很女人,听得人耳朵一酥,小妖自尾骨往上蹿了个激灵,凝了凝神,道:“身牌四分五裂,看痕迹,该是妖兽撕咬所致。” 金蛇娘子秀丽的眉尖一挑,道:“是他做的?” 小妖迟疑了下,答:“馆庭的大人看过,说看那齿痕,像是猎犬、狐狸一类所为。” “狐狸?”曲天娇眸光微闪,沉思片刻,道:“他这次出门,身边跟着旁人么?” “有的,是白家十九公子。” 曲天娇轻轻咬着下唇,眸中划过一丝怒意:“一只公狐狸,却总缠着他作甚?”还无端咬死她麾下妖物,这算是挑衅么? 曲天娇自美人榻上起身,娇嫩赤裸的足踏在铺地的虎皮上,缓缓踱步,脚踝上系着的铃铛叮铃轻响。 “避役可有传回什么讯息?”总不会出去一趟,毫无所得就死了吧? 小妖低低叩首,视线中掠过一抹白嫩,但一想到避役传回的那段消息,它也就没心偷看了。 曲天娇问完了话,没听见动静,眼角一撇,不悦地道:“你抖什么?说!” 小妖吓得一哆嗦,一对鼠耳噗的冒出,心中暗恨那几个把自己推来顶包的同僚,不得不答道:“回娘子,避役时曾传回一段留影,寄在此处。”说着,双手奉上一件法器,正是族内常用来传递影像消息的。 曲天娇一拂手,那法器放出蓝光,空旷的殿内景象一变,霎时挤满了人。 一道娇喝响起:“你敢是不敢?不敢,你就是妖物!” 曲天娇打量着眼前王梦儿的虚影,而后看向她对面,扫见戚红药几近寒酸的打扮,不施粉黛的脸,视线未做停留,就滑了过去。 这正是前在几日落霞山庄,王梦儿为难戚红药那一幕。 这角度看着颇别扭,想来是避役害怕小动作被人发现,站位隐蔽所致。 万俟云螭似乎不在录影范围之内,曲天娇看得心中略感厌烦:那家伙传回这么段影像来,有什么意思? 一旁跪着的小妖不动声色的往后蹭,想要偷偷溜走。 影像还在继续,曲天娇正不耐烦想要将其关闭,忽然听见一道她绝对不会错认的声音: “药儿,你还要与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她目光一凝,爬到门口的小妖顾不得许多,撒腿就想跑,但听身后暗含杀气的一声:“给我站住。” 它僵住了,再不敢乱动。 曲天娇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一幕:万俟云螭将那不起眼的女人揽在怀中,亲昵的唤她“药儿”。 他说,她在和他置气呢。 鼠妖一下一下的重重磕头:“娘子,小的只是个传话的,娘子息怒——” 曲天娇对这求饶声置若罔闻,只是问:“那贱人是谁。” 鼠妖哆嗦得话都说不清了:“正,正在……在查……” 金蛇娘子的声音还是很柔美:“你抬起头来。” “小……小的……”鼠妖听命抬头看去,圆溜溜的小眼睛里,倒映出她姣好的容颜。 以及一双化为竖瞳的蛇眼。 它没忍住,吱了一声,口唇一掀,两对儿大板牙龇出,身后骤现一条三尺来长的光秃鼠尾。 曲天娇伸出一根手指,搭起它的下颌,蛇信一吐,冰凉凉的划过鼠妖的脸颊:“我又不饿,你怎么怕成这样子?” 鼠妖打起了摆子。 曲天娇笑道:“你们灰鼠一族不是以族众多而出名么?要查一个有图有影的小贱人,想来是不费吹灰之力。这样吧,三天,我要知道她的名姓、来历,否则……”通红的蛇信子一进一出,嘶嘶有声:“我就亲自帮你们消减些无用的族人。” 鼠妖跌跌撞撞爬出去,爆一声尖啸,马上四面八方都有小灰脑袋冒出,它发下任务后,就砰地一声变回原形,摊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第19章 他来了 戚红药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千万只眼睛的搜寻目标。 她现在只觉得很累。 落霞山庄这趟闹了个空手而归,下一次再要有王族的消息,不知该到何年何月了。 摸了摸颈侧那三颗痣的位置他,她有些恍惚:当真就只剩下结契一条路了么? 一想到结契的对象,心底就泛起微微酸涩的感觉。 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温柔,英俊,又善良,她在他的面前,常感到自惭形秽。 沈青禾于她而言,就像高不可攀的峰上雪,皎洁无瑕的云间月。戚红药自问,像自己这样终日与妖物厮杀的污浊之人,怎么有资格站在那么完美的人身边呢? 会弄脏他的。 更何况……那日,曾听见他亲口说,不喜欢杀戮太重之人,尤其是女孩子,若不能秉持一颗美好向善之心,至少也该有些好生之德, ‘好生之德。’戚红药苦笑,心里喃喃:‘我这辈子,都很难有那样的德行了。’ 她活着,就是为了抹除妖物,以前是,以后也是。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虽喜欢那个人,喜欢得心都痛了,但也不愿意强迫他做不愿之事,竭尽全力的避免结契。 沈家虽是天师世家,排面不小,但能跟十方谷的孙若梅长老攀上关系,那是多少势力求之不得的机会! 孙若梅的夫君早亡,无儿无女,大半生下来,仅收了两名弟子——其中一个,还在十年前夭折了。 余下的这个,就显得格外珍贵,值钱。 沈家得知孙姑姑给徒儿物色结契人选后,不动声色的使了许多巧劲儿,终于让家中二公子入了她老人家的法眼。 在这件事上,沈二公子没有多大的发言权,是不能不为家族效力的。 戚红药知道,若非自己表现得抗拒已极,二人此刻大典都办好了。 亲手将心上人推开,因为给不了他要的幸福。 一想到这里,她长吸了一口气,不知第多少次,对自己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想也没有用,要点儿志气吧。”突然抬起双手,啪啪拍着自己的脸,力气颇大,没一会儿就红了。 赖晴空一回掀开药炉的帘子,就看见这一幕,赶紧过去阻住她:“你这是做什么呢,发癔症?” “没有。”戚红药小声嘟囔:“醒醒神。” 赖晴空打量她半晌,道:“失手了?” 一提到那颗错失的妖丹,戚红药一阵的灰心丧气,连开口的心情都没有,敷衍着一点头。 赖晴空视线直往她脖颈飘,“那……接下来怎么办?你还有其他王族的消息吗?” “没有了。” 二人安静了一会儿,空气中充盈着各类药草的味道,间或夹杂一丝来自奇怪原料(比如某种妖兽的身体部位。)的腥甜。 混杂在一起,就是深入肺腑的磅礴的苦涩。 赖晴空身为药师,偶尔也会受不了这地方的气味,经常得出去透透,可戚红药却是一得了空子,就往药庐里钻,或坐或躺,一待就是一天。 “你这癖好也真奇怪,竟偏爱药味,怪道总来我这儿。”赖晴空一边说,一边眼珠四扫,寻找什么东西,接着一探手,自戚红药身旁被她戏称为“破烂峰”那摇摇欲坠的一大堆中,精准的捉出一个捣药锤,盘膝坐下,往半满的石臼里又扔进一段虫尸似的东西,咣咣咣开始凿药。 动静挺大,气味也很呛人,她不得不把两个鼻孔都塞住,饶是如此,眼睛也是给呛得发红。 戚红药半死不活的躺在一边,扭头看去,气若游丝:“你为什么总坚持手捣呢?”药师也是可以修炼道法的,虽然主要的进修方向不是攻击力,但施个范围小小的碾压咒,应该不成问题。 赖晴空耳朵还挺好使,或者说,是看她口型给猜出来了,手上依旧均匀的施力,答道:“那不行,咒术控制不好力道,出来的货色都是一般粗细,影响药效。” 上回那两个难得的抱脸虫,就是这么给糟蹋了,给她都心疼毁了。 “哦……”戚红药慢吞吞的扭回头,阖眼。 捣药声逐渐变缓,赖晴空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她,手上动作慢慢停下。 “药儿,你知不知道……” 戚红药闭着眼,哼哼:“……嗯?” 赖晴空一咬牙,还是说了:“沈青禾来了。” 她其实很犹豫,该不该告诉戚红药这个消息。她是知道她的心结的。 戚红药有些自卑。或者说,她只在沈青禾面前,显得很自卑。 赖晴空对此是十分不解——在她看来,那沈青禾表面看着虽然光鲜,但若细论,优势无非两点:天师世家的出身,加上风采姿容上乘。 其他的,没了。 哦对,虽是世家出身,但他并非长子。 而戚红药,虽然没有家族倚靠,但身为天师界巨擘十方谷的三大顶门弟子之一,这光环难道不比那凭借投胎得来的耀眼? 在天师这一领域,门楣固然是重要,但若没有实力,降不得妖,除不了怪,那也不过是给人徒增笑料罢了。 第20章 他和她 沈青禾当然不至于是个废物,相反,他的战绩很漂亮。 据传,他七岁便能斗“金太岁”(一种还未开化的虫妖。);十二岁独自下水,捉住碧波潭内搅扰渔民的鲶鱼精;十五岁上,更是驱走了盘踞天顺府三年、先后杀害上百名天师的银颚蚁王,并其窝内数万族众。 这是很辉煌耀目的履历,不过赖晴空也明白这里面的道道深了去了:沈家少不得要给这位二公子造势、护航,那些事迹的背后究竟有几分真,还不好说呢。 就算都是真的,他那点儿功绩也得看和谁比——在寻常天师里,也许是难得的,但和戚红药比起来,真就叫人看不上眼。 她也曾尝试给戚红药计算过,却发现这丫头一年到头没几天消停时候,常常是哪里的妖物最凶猛、危险,就往哪里去,嘴上说是为了高额的销金令,但赖晴空晓得,主要原因,大约和她姐姐的死有关。 沈青禾十年的光辉记录,还不够戚红药半年的厮杀。 她以女子之身,在一水儿的男天师堆里,直闯到顶门弟子的身份,那是她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结果,门内的弟子提起她来,哪个不敬重三分? 这样的声望,是实打实用血汗堆砌得来的,只不过时日一久,外面难免会传些不好的声音——有的说她锋芒太露,有的说她残酷嗜杀,还有说她是母夜叉临凡,天煞孤星一个。 算来算去,行业上对她的毁誉竟比赞誉还多,而散布这些话的,也并非什么三姑六婆,而是一些曾在她手下吃过亏的男性天师——理由么,大抵因为她是个女子。 大多数天师还是要脸的,例如丁丑、简大师一类,但也有那么一部分,在技不如人时,会被动触发恼羞成怒的反应。 若败在强大的同性手下,那些天师可能屁都不敢放一个,偏偏她是个女子。 于是,无数谣言诋毁凭空滋生——似乎捉妖的本事越差,鼓唇弄舌的本领就越强,那是一般妇女都赶不上的程度。 及至后来,孙姑姑发下话,要她行事谨慎些,莫争虚名,以除妖为第一要务。自那以后,除非真有棘手的妖物出现,戚红药便很少再接那些高调的销金令。 天师是更迭极快的行当,可能前一日刚听说个新秀崛起,第二天就收到了对方葬于妖腹的丧讯;早上才见过面的同门,晚上已阴阳两隔。就这么三五年过去,道上还认得她的人,也不多了。 而沈青禾跟戚红药的情况,正好相反。 沈家二少是以慈悲心着称的。虽然出身天师世家,但他很少杀生,即便是对妖物,也兵不血刃,常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妖物只要加以适当的引导,也能向善云云。 因此,赖晴空其实很有些瞧不上沈青禾,她觉得,那种优柔寡断的男人配不上红药,奈何这丫头没吃过好的,硬生生把自己看低到尘埃里,非说自己配不上姓沈的。 这也真奇了怪,按说沈青禾那思想,跟戚红药正正相反,是两个极端,戚红药最该厌恶他才对——但她偏偏一点儿都不反感沈青禾。 只是依旧我行我素,也没因为他的喜恶而改变自己。 更叫赖晴空无奈的是,孙姑姑很看好沈青禾,甚至将其视为自己徒儿最好的结契人选,她也就只好咽下一肚子牢骚,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襄助红药获取王族妖丹,这样才能避免跟那姓沈的纠缠。 可是,今日沈青禾不知为何登门十方谷。 赖晴空先说出来,也是给戚红药一点心理准备——孙姑姑一定会安排二人见面的,到时候希望这傻丫头别太掉链子。 戚红药呆了呆,腾楞一下翻身坐起,脑袋撞在一个凸起物上,也顾不及了:“他,他来——” 哗啦一声,“破烂峰”塌了,少女的身影瞬间淹没不见。 赖晴空:“……”至不至于,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小山似的杂物堆里,一条细瘦的小臂突出重围,艰难的摆动了两下。 第21章 计划 黑水之南。 白十九觉得,陪着万俟云螭走这一趟,自己都累瘦了。 但他并不打算回家将养,而是想继续围观——啊不,是出谋划策,对,就是给难得动心的好友做情感军师。 近距离观看万俟云螭的追爱之旅,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白十九激动得快要掉毛,努力压抑,但还是忍不住问:“你跟戚姑娘办喜酒的时候,我能不能当司仪?” 万俟云螭已经忍了他一路,如今上皇山近在咫尺,耳目众多,再任由这大嘴巴说下去,恐怕族内明日就要遍传流言。他轻轻抽了一口气,温柔地道:“闭嘴,否则把你做成围脖当聘礼。” 白十九:“……”嘤! 七宝议事大殿,族内六名长老已到齐,只有二长老的位置空着,万俟云螭取出那枚妖丹,抬眸扫视,没错过大长老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之色。 身量魁伟,但造型略显不羁的三长老率先发言:“恭喜少主——如此一来,许给妖祖的祭品已经齐备,了却了我族中一件大事!” 他语声含笑,目中尽是欣慰之色——万俟云螭的生母,乃是他同胞的十一妹,按着人族的规矩,少主还得叫他一声娘舅,关系自是比其余长老更亲近些。 大长老斜眼瞅着那枚妖丹被收起,面上冷冷的,突然道:“贡品虽是重要,但还算不得我族中头等大事。” 此言一出,其他长老纷纷侧目,有几位眉头蹙起。 三长老面色一寒:“慎言!”竟敢说妖祖的贡品事小,也未免太口无遮拦! “依我看,”大长老的语气缓了缓,环视众人,道:“少主妃位空悬,至今没有人选,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听他这么说,几位长老神色稍缓,连三长老也轻轻颔首:“不错,这的确是当务之急。” 白十九厚着脸皮也跟进来,闻言看向好友,心知他最厌烦的就是在此事上受人逼迫。 没想到,万俟云螭的神色看起来颇为平和,只是垂眸听着,白十九有一瞬间疑心他是睡着了。 大长老见这话头已起,便接着道:“诸位谁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一阵子沉默后,都望向万俟云螭。 六长老苦笑道:“这个……人选是有不少的。”光他本族的适龄女子就有十来位,虽说出身略有参差,但个顶个儿的都是绝色美人,据他所知,那几位长老的族内也是不缺好苗子的。 但问题是,少主他不肯给机会啊! 一次又一次的,被拒绝得都麻木了。 大长老咳了一声,沉沉道:“如此,我先推举一位——诸位觉得,曲氏的金蛇娘子,如何啊?” 四长老大赞:“听闻那曲氏女,乃是巫蛇族长的掌上明珠,血脉极佳,的确是上好的储妃人选。” 三长老和五长老是眼观鼻,鼻观心,既不表示反对,也没有多赞成的意思。 在座的都清楚,这大长老为什么一门心的推荐曲氏女。 原本,在很漫长的一段岁月中,族中是只有五名长老的。 按蚺蟒王族的规矩,族内长老都是从有功的部族选拔上来辅佐王上的,这些长老姓氏不一,彼此掣肘牵制,关系颇为微妙。 那时候,大长老和四长老关系紧密,三长老跟五长老意气相投,一个二长老常年不在族中,少有露面,没啥存在感。 明面上看,大长老资历最老,地位也是最高,族内每遇大事决策,都少不了他的拍板,始终稳稳压了三长老一头。 但百年前,王又自五柳、常濯二族中擢拔出两个新的长老加入,新来的两位长老明面上是中立,实则多次在重大抉择中,站在老三老五一边,人数优势下强驳大长老,导致他许多谋划都胎死腹中。 大长老过得憋屈了,不可能坐以待毙。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招来一股新势力,把水搅浑。 那曲氏女若能成为储妃,巫蛇族自然就有举荐大功,到时候便顺理成章的塞进一位八长老——不用问,那自然跟大长老穿一条裤子。 想法很好,但执行起来实在波折重重。 第22章 设套 他们(大长老和巫蛇族长)想了各种办法,一开始是放出风声,盛赞金蛇娘子的品貌出身,隐晦的提示万俟云螭这位美人的存在,但收效甚微。 于是,他们又安排了一场只有两个男女在场的“相遇”:用族人误入陷阱的消息,引万俟云螭入一处迷阵——其实这也不算欺骗,里面自然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等他去救。 曲天娇的手段,他们是晓得的,放心的。 她自长成,就从来不缺裙下之臣,她也喜爱那些雄性为她而斗,为她而疯狂的样子。 有段时间,她实在是无聊,逗弄得巫蛇族内部的几个高手因她而起了内讧,暗战不止,若不是族长调节及时,只怕部族要损失一批中坚力量。 这样一个媚骨天成,一颦一笑都带着钩子的尤物,拿来对付当时青涩得像个毛桃儿的少主,真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 那一日的曲天娇真是美得惊人,就连阅尽千帆的大长老,在看见她的一瞬间,都忍不住动念。 淫念。 那女妖美得像一场罪恶,引人来犯。 曲族长看见少主的身影消失在阵中,不由得意一笑,自觉胜券在握,已经开始商讨下一步该怎么走,以及八长老的人选——他心中有两个选项,有些摇摆不定,要问问大长老的意思。 但他还没来得阐明看法,现实就狠狠扇了两人一耳光——不到一刻钟的光景,万俟云螭就孤身出来了。 曲族长目瞪口呆,大长老也顾不得掩饰,现身拦住他:“少主,”他往那片迷迷蒙蒙的雾中看去:“这……这里面的人?” 万俟云螭脚步一顿,回头看他,脸色有些格外的苍白:“里面无人。” “什么?!”大长老忍不住高声了些,万俟云螭眸光轻闪,微笑:“长老若不信,不妨亲自进去看看。” 大长老瞠目,他有什么可看的,那曲天娇分明就在里面! 为了万无一失,迷阵中还放了些催情之物,怕万俟云螭察觉,效力不算霸道猛烈,但绵绵入骨,足以吊起欲念,事半功倍。 这样得天独厚的机会……他忍了又忍,视线还是往万俟云螭的下身扫去——这小子是不是不行? 就算是那些寺庙修行的秃驴,也不至于有这般的定力吧? 万俟云螭当然不是有病。 他进了阵,也吸入了药物,并且很快就遇见了那百媚千娇,仅披了一身薄纱,倒伏于地的“族人”,女人的上身,裙摆下,碧色点金的蛇尾迤逦蜿蜒,带着妖特有的 仅仅是那背影的曲线,已经柔美得令人心碎。 万俟云螭看见她的一瞬间,就止步。 因为他察觉自己动了欲念——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牲口似的无理由的动了欲——这不正常。 曲天娇听见他来的动静,暗自期待一个炽热、甚至于粗鲁的怀抱,可是,什么都没有。 雾已经很浓。 药就下在雾里。 她从身后的动静中听出了退意,不得已,嘤咛一声转醒,扭回身,用略沙哑,又娇得动人的声音唤他:“……万俟少主?” 她的眼神带着初醒的迷蒙,有些单纯的动人,一转过身,可以看见那削肩上的薄纱半坠,有胭脂般刺目的一片红。 这样一个场景,这样一个机会。 任何一个男人,这时候都不会走,也不该走。 万俟云螭的身体也僵住了一瞬,盯着那款摆的蛇尾,双瞳中金芒隐现,他后退的脚步停下了。 然后,在曲天娇饱含期待的注视下,他抬起右手,扳住了自己左手的小指,啪的一声,掰断了。 曲天娇呆住了,轻咬下唇:“……少主?”她忍不住想起身过去。 痛觉令万俟云螭的眼神清明起来,他直视她的眼睛,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曲天娇本来震惊于他的反应,闻言,心下一喜,娇怯的答:“妾是曲家女,小名天娇。” 万俟云螭微笑:“好,我记得了。” 曲天娇眼睁睁看他离开,毫不眷恋的。 第23章 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雾快散尽了,她才从地上起身,整了整仪容,蛇尾化足,走了出去。 她没去看大长老和父亲的神情,只是望着那位离开的方向,眼神幽暗而带着一点狠,像是对身边人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起誓:“我会得到他,我一定会,让他爱上我。” 后来,白十九得知这一段的时候,万俟云螭的小指已经恢复如初,但其上多了枚尾戒,白十九戏称那是“色戒”。 他忍不住问:“你真不心动?那可是艳冠妖界的金蛇娘子,她的大名,可不逊于我狐族九公主,这是多好的事儿!”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理由:“反正你也没有心上人,为什么要拒绝?” 万俟云螭看也没看他,只回了一句:“狐族美人如云,你阿兄却娶了鹿妖,又是为什么?” 白十九噎住了。 他三嫂的确只算得上清秀之姿,但三哥却对她爱如至宝。 他还想分辨两句:“可,可是……” 万俟云螭淡淡地道:“动欲和动心,我还是能区分得开的。” 不过,别人可不在乎他分不分得开。 他虽十分明确的拒绝了巫蛇族的联姻请求,对方却并不死心,几次三番搞小动作,抓住一切机会把曲天娇推上前来。 弄得万俟云螭现在一听见金蛇娘子的名号,就心生厌恶。 但又不能仅为此事,就疏远一个强大的附属族,很多时候,他也只有忍耐。 ——需要一个何时的时机,彻底解决这经年的宿疾。 见他不表态,大长老和四长老对视一眼,愈发迫切,忍不住沉声道:“尽早和曲氏女成婚,也是为了王族的安定着想,八十一部族都盼着新的王族血脉诞生。” 万俟云螭单手支颐,凤目微阖,睡着了似的,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倒是白十九听得目瞪口呆,“不是,你们都不问一下他的意思么?这就给人选定好了?” 大长老沉沉叹息,一副劳心劳力,为难至极的模样:“非是我等强要干涉少主的婚事,只是……储妃之位空悬日久,未免叫族众心思浮动,久而久之,不利领导。”顿了顿,肃容道:“云螭少主即为储君,当履行储君之责任,莫要任性妄为,辜负王上期望。” 四长老这时接口道:“况且,除了金蛇娘子,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谁说没有?”白十九这个急啊,好像被逼婚的是他一样,扭头催促好友:“你咋还不说呢,这还隐瞒啥!” 此言一出,几位长老神色俱是一变。 大长老和四长老是狐疑中透着微寒,三长老却有些惊讶,转头看过去:“莫非少主……心中有了人?” 万俟云螭缓缓睁眼,暗黑的瞳孔中有金芒一闪,视线扫过那几张神态各异的脸,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笑:“不错。” 大长老和三长老几乎异口同声:“是谁?” 一声紧绷,一声欣喜。 万俟云螭站起身,掸了掸黑袍,步下高台,不疾不徐的道:“她的身份,恐怕要问巫蛇族长了。” 这句话听得人云里雾里,大长老不由一蹙眉:什么意思?莫非是巫蛇族的?不会是曲天娇,否则他直说便是,可曲氏还有哪个美艳更胜金蛇娘子的存在? 但转念一想:无妨,只要是曲氏的女儿,就不影响自己的计划。 他狐疑的视线不由投向了白十九,这家伙是跟少主一同出去,听方才那话头,明显是知情人。 白十九很激动,很期待,眼睛简直烁烁发光,但闭紧住嘴巴一言不发,因为他想看大长老露出更震惊的神色——如果知道曲天娇派出的探子竟然歪打正着的被万俟云螭看上了,怕不是得气得吐血? 少主莅临巫蛇部之前,消息便已传开了。 据说,少主是来找他的储妃的。 第24章 尴尬 曲天娇正在花圃与姐妹宴饮,听到消息,强抑着心中的激动,身边几个同族姐妹对视一眼,娇笑着道:“恭喜妹妹,贺喜妹妹,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虽说心中酸得冒泡,但她们也知,自己是没有跟曲天娇一较高下之能力的——不管从母族、血统、还是容貌而言,曲天娇都是名副其实的“绝色天娇”。 当初她苦追万俟云螭,族中不少女妖都在看笑话,嘲讽这位裙下之臣无数的第一美人,竟也有被人嫌弃的时候,真是白瞎了族长给她制造那许多珍贵的机会。 不少妖心中都嘀咕,万俟云螭可能是真的不喜欢她,否则姿态再高,也没有这样吊着人的,唉,连这样的大美人都不能得少主青眼,也不知最后能当上储妃的,会是个什么神仙下凡。 没想到,今儿竟然传来消息,那位要来巫蛇族找他的心上人——这消息一出,所有人都默认了指的就是曲天娇。 巫蛇族长曲长威早得了信儿,远远出来相迎,带着几分喜上眉梢,行过礼后,在前引路,“少主这边请。” 态度是恭敬中又带了几分矜持,不如以往那么拘谨——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成为万俟云螭的岳丈了,腰杆子无形中就硬了许多。 视线往后面跟随的长老们一扫,正正跟大长老来了个四目相对,曲长威微一颔首,目光喜悦而笃定——那意思,咱们的谋划要成了。 但大长老却轻轻摇头。 曲长威不解何意,有心再确认一下,正巧万俟云螭发问:“族长要领路去何处?” 已经到了往常待客的议事大厅门前,但他似乎不准备停步。 曲族长蓦地回神,打了个磕巴,心说你不是来找我女儿的么?自然是带你去见她啊! 但细一想,这么回答似有不妥,这位少主兴许还想端着点儿,不好一下子给他小心思都揭穿了,叫人怪没面子的。 定了定神,他赶紧答道:“便是此处,请少主暂歇片刻,您要找的人,稍后即来。” 他们没有等很久,头道山茶刚能入口时,便有了动静。 白十九耳朵最灵,只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香风乍起吹入殿中,恍似百花拂面,熏人欲醉。 抬眼望去,十来道袅娜身影结伴成行,虽还看不清她们的容颜,但仅凭着那身段之风流,已觉媚色无边。 白十九这样见惯了美人的,也瞧得愣住——这何止是美,她们就像是色欲的化身,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诱惑。 心说怪道都讲蛇族的美人,是唯一能跟狐族平分秋色的存在,若说狐族的魅力是一种纯、欲相杂的感觉,那么蛇族的美人,则像是淬了毒的珍宝,致命,却又叫人移不开眼。 厉害,厉害,如今算是见识了。 白十九咂咂嘴,转头一看,万俟云螭的视线也投向那几位美人,但只一扫之间,就断定自己要找的人不在其中,继而垂下视线,把玩着手中酒杯。 一旁的曲长威偷眼瞧他,心中冷笑:小子还挺能装的,非得这么端着是吧?行,就给足你这个面子! 那一众美人已袅袅娜娜的进来了,这一下看得清楚,她们的样貌若单拎出来,个个顶尖,但被领头那女子一衬,霎时如明珠蒙尘,顿失光彩。 曲天娇美目流转,行礼,一开口,直叫人脊背都酥麻起来:“天娇见过少主、见过诸位长老。”而后走到曲长威身边,低声道:“父亲唤我来,所为何事?” 曲长威看见这最得意的女儿,心中满意至极,含笑点头,捋了捋颌下浓密的胡子,往万俟云螭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非是为父唤你,乃是少主要寻你。” 大长老咳了起来,但是队友没接到信号。 曲天娇嫩白的脸颊飞上两片红来,云霞般好看,更添三分美丽,双眸含水般望向万俟云螭,掩口轻笑:“少主唤奴来,又是为何?” 万俟云螭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看了看她,又看向曲长威,墨染的浓眉一挑:“我何时说要见她?” 曲家父女齐齐怔住,原本轻快暧昧的气氛为之一僵,曲长威脑子转不动,干巴巴地道:“少主此行,不是要找储妃么?” 莫非消息有误,万俟云螭是来谈正事的,是他会错了意? 想到此,他脸上不觉有些发烧,掩饰着咳了一下,正要开口让曲天娇退下,却听万俟云螭并无迟疑地道:“不错。” 不错?什么不错? 看出来他的疑惑,万俟云螭很好心的又强调:“我是来寻我的……心上人。” 曲长威:“那……那……”他忍不住指向自己的女儿,张口结舌。 万俟云螭顺着他手指看去,挑眉疑惑:“这跟金蛇娘子又有什么关系?” 曲天娇的脸还是红的,只不过,并非那种如梦似幻的少女粉靥,而是一种充血的涨红。 白十九嘴唇咬得死紧,才勉强没有笑出声。 曲长威面现怒容,压着气道:“少主,小女是族内血脉最高最纯的,你——你弃她不选,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万俟云螭自顾自斟了杯茶,笑道:“你在教我做事?”他也没有发怒的意思,但厅内的气压一下就低了下去。 曲长威的怒容一僵。 那几个跟金蛇娘子一路前来的女妖,面面相觑,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本来是曲天娇把她们叫来,为见证万俟少主提亲的重要一刻,日后好好给她传扬一番,可谁成想,竟是这么尴尬的发展。 她们虽说心里爽利,但谁也不敢流露分毫幸灾乐祸之色,唯恐曲天娇生怨报复。 这金蛇娘子的手段,族内无人不知,她依仗着族长的宠爱,做事向无顾忌,且嫉妒心极强,她的所有物,哪怕并不稀罕,也向来是不准别人染指的。 明里暗里被她弄死的妖不计其数,便是其家人报上去,也不过是得到几句敷衍,或寻个替死鬼,不了了之。 提起印象较深的一次,就发生在三年前,那一次闹得太过,巫蛇族内怨声载道,曲常威软硬兼施,费了好大劲儿,才没叫曲天娇的臭名传出去。 起因不过是族内一个青年,向一位名唤玉娇奴的女孩儿求婚,这本是再正常不过,也叫人喜闻乐见的事情。 其实这事情跟曲天娇本来没啥关系,非要说的话,那青年原本是金蛇娘子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可她连看也没正眼看过他,那青年本也只是慕名而已,自知事不可成,很快便放弃,转而去追求族内另一名美人,便是玉娇奴。 据传,那青年曾露出口风,很庆幸遇见了玉娇奴,她是他见过的最美好的姑娘。 其实热恋中的人,看自己的心上人自然格外与众不同,这也没什么。 但金蛇娘子听了这信儿后,那女妖玉娇奴,就倒了血霉。 订亲前日,曲天娇着人去唤玉娇奴,说是想见见这位族内有名的美人,另有一份贺礼送上。 曲天娇在族内的地位,仅次于族长,玉娇奴心中虽有惧意,但不敢不从,且自认平日并无得罪她之处,甚至都没见过那位金蛇娘子,想来不致有什么为难。 她想得过于天真了。 入夜时分,玉娇奴进了金蛇娘子的院落,有妖物见到这一幕,碍于曲天娇过去的行事风格,很担心会出事,赶紧去告知那准备订婚的青年,以及玉娇奴的家人,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得了讯的族人就聚集而来,还没来得及恳请金蛇娘子放人,就听见院内传出一声渗人的凄厉惨叫。 院门平静的打开,一名侍从步出,径直来到那准新郎的跟前,将手中小托盘往前一送。 青年看了眼那蒙着布的托盘,上面只有一点微微起伏,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哑声质问:“我的未婚妻在何处?” 侍从笑眯眯的看着他,道:“不先看看娘子送你的新婚贺礼么?” “什么?” 侍从道:“娘子一见到玉娇奴,就说‘明白了’。” 青年有些警惕,又有几分不解:“她明白什么?” 侍从笑道:“明白你为何喜欢玉娇奴——她那双眼睛,的确是漂亮,长得很像娘子呢。” 青年的脸霎时白了下去,下意识分辨:“不是这样——” 侍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慎言,慎言。”又将托盘往前送,几乎要怼上青年的胸膛:“看看这个,娘子帮你把她最美的地方,留下了。” 一瞬哗然,玉娇奴的家人扑上前来,掀开蒙布,霎时腥气扑鼻,只见托盘上两粒血淋淋的眼珠子,还冒着热气。 青年怒吼一声,要往里冲,却被身后的族人死死按住——冲撞高等血脉是死罪,他们不能眼看自家子侄丧命。 侍从冷漠的看着这一幕,问他:“你莫非喜欢的不是她的眼睛?那是什么,说出来,再给你送来便是。” 这事最后闹到族长跟前,但最后,也不过是息事宁人,以玉娇奴没死的借口,金蛇娘子只得了个禁闭半年的惩罚,不痛不痒。 她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谁敢惹她? 谁惹得起? 想到这里,虽是难得见她吃瘪受辱,那几个女妖也不敢逗留,悄无声息的便往外溜去。 偏偏此时,曲天娇抬眼盯了过来,喝道:“站住!” 她是气急了,又羞又愤,强压着怒火,对曲族长道:“少主既说是来找人,咱们岂有不配合之礼?父亲,该把族内所有的女妖都唤来,方便少主挑选才是。” 她的声音带着颤意,脸上血色已尽褪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背着她勾引万俟云螭,先找出那贱人,而后……有得是手段让她消失! 不,那贱人不光要死,还要受尽苦楚——为今日羞辱自己付出代价! 曲常威却没有马上答应爱女的请求。 他跟曲天娇的想法有些出入。 万俟云螭这要求提的,让他是七分惊怒,三分喜——惊怒之处在于,对方心中的储妃人选不是曲天娇,喜的是,总算没离了他们巫蛇族。 只要还是本族的女妖,对计划的影响也许不大。 他的儿女也不止这一个,只不过,这个女儿的姿容最佳,本事比儿子还强些,她那早逝的母亲血脉也好,才格外的受宠。 平日里,曲长威是将这女儿当做继承人来培养,总归他们妖族没有人那般非要带把儿的才能传承的规矩。 他们崇拜强者,不论雌雄。 但是……换掉这个女儿,也不是不可以。 曲天娇了解她的父亲,一见他沉吟的架势,马上猜到了父亲的打算,脸白了下去,但并未发作,生生忍住,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点低落:“父亲有何迟疑之处?女儿只是好奇,哪位姐妹能有如此殊荣,得少主青睐……女儿虽没这般好命,但也愿献上一份祝福。” 她那小脸白得令人心生怜惜,神情寥落,仅看着这一幕,真难以跟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形象对上。 可但凡跟她打过交道的,就再也不敢以貌取人。 曲长威要下决定也不难,关键少主就等在这里,看那架势,今儿那人是非见不可的,即便他有心为金蛇娘子周旋一二,当着这些长老的面,也由不得他推诿。 咔哒一声,青玉小杯轻触桌面,曲长威猛地回神,没去看女儿阴沉的脸色,一改方才不满的神情,恭敬的对万俟云螭道:“还请少主将那女子之名示下,老夫这就派人去寻。” 几位长老也都看向万俟云螭。 “她的名字……不清楚。”万俟云螭经过一番思索,给出这个回答。 他又不是傻子,曲天娇恨得眼睛都淬了毒似的,恐怕他真说出那个名字,就休想见到人了。 况且,如果那个女妖是曲天娇的手下,“戚红药”这个名字就很可能是化名,也未必能靠此找到人,反而还暴露了自己的目标—— 他一想到那心狠手辣的女子,就想起被“黑处士”咬噬肌肤的痛苦,牙根就微微发痒,很想咬一点儿什么。 近日来,做梦都是她反手打自己一掌的画面,此仇不报,难得安生。 等找到了人…… 第25章 灰鼠 曲长威听见这个回答,神色有一瞬愕然,“不知道?” 白十九插口:“有什么奇怪的,一见钟情,忘问名儿了。你将人都召集来便是,一见面不就都清楚了么!” 曲长威一噎,想了想道:“族中女子众多,一时半刻怕不能齐聚,少主能否形容一下那姑娘的音容年纪,也好划出个范围来,效率高一些。” 外表?外表是可以变的,若是擅长幻化的妖物,九成九不会以真容示人,而且……之所以放出选妃的风声,就是怕她警惕,如果听见少主要找的人跟她型容相似,难免不会联想到自己身上。 到时候打草惊蛇,叫她跑了,自己岂不是白来一趟? 于是万俟云螭这样回答:“凡是能动的,不拘年龄,不拘样貌,也不拘族类,都召来。” 简单的说——雌的,活的,都要。 曲长威都傻了,目光直勾勾盯着少主。 可万俟云螭再没有开口的意思,这……也就只好如此。 族长一道令下,半个时辰左右,族内凡是还能动弹的女妖,都陆续前来,很快就挤挤挨挨在门外站了一片,一眼看去,莺莺燕燕云鬓花颜,真是壮丽。 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女妖们十人一波,分次进入厅堂见过少主,一进来,就扫见屋内的情形,但谁也闹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不是传闻少主选妃么?怎么的,难道是海选? 曲天娇直不楞登的戳在一边,好像一棵漂亮的盆栽,只是脸色隐隐发青:事情闹得这样大,想也知道,今日一过,自己将会成为全族,不,恐怕是整个妖界的大笑话! 可如果不揪出那个贱人来,她又怎么甘心就此避退? 从大晌午,直到日落,进进出出的女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万俟云螭还没有动静。 白十九打了第二十八个哈欠。 金蛇娘子打量那些女妖的目光,虽还是饱含恨意,但慢慢的,也着实有点儿累了,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 曲长威陪坐得都有些麻木了,抬了抬屁股,偷眼看看万俟云螭,见他还是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样子,忍不住开始琢磨,这小子莫不是在耍我玩儿? 其实也不止他们父女,一旁那几位长老,神色俱都有些发僵,眼看外面已是满天星斗,候着的人也不多了,大长老终于忍不住起身,压着怒气道:“少主,莫非这些女子中,竟没有一个是你要找的人么?” 这时候,最后的十几名女妖一股脑都上来了,还是不对。 万俟云螭的神情,令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闻言撩了撩眼皮,看向大长老,很淡定:“没有。” 大长老:“……”你小子是不是耍人呢?! 到底没敢把心头不满说出口,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有心阴言两句,万俟云螭却没心搭理他,扭过头道:“曲族长,你们族内的女妖,都在此处了么?” 虽是这么问,但料想曲长威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机会做手脚,万俟云螭不得不开始盘算,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什么。 果然,曲长威神情木木的,忍着气道:“不错。只要能化形的,都受召来过了,”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莫非少主的心上人,是哪条没修成人形的——” 白十九大声道:“慎言啊曲族长,你下了召令不假,但难保有些现下没在族内的女子呢?”他跟着耗了一下午,看来看去,哪个也不是戚姑娘,倒是没往别处想,只疑心是不是漏掉了谁,或者……白十九斜眼扫向曲天娇,想想那些关于金蛇娘子的传言,不由得有些阴谋论。 “听说曲娘子手下也有不少女妖,不知今日都到了么?” 曲长威大怒,没法冲万俟云螭发的火,都冲着白十九去了,当即冷声道:“白少爷,我们蚺蟒一族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狐族的来置喙,老夫身为巫蛇族长,受你这般质问——” 曲天娇急忙打断他:“父亲!” 她虽也白白在这里耽搁了许久功夫,但心情反而更好了些——看样子万俟云螭所谓的找心上人,就是个借口而已,他根本就不是为选妃而来的。 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但不重要,只要不是选妃就好。 她又害怕父亲一时失言,说出什么开罪少主的话,就想转移话题,这么巧,一抬头扫见有个鬼祟的身影在门外徘徊,探头探脑的,看不清形貌,便扬声厉喝:“谁在外面?!” 那矮小的身影一激灵,僵了片刻后,似想逃跑,但刚一退步,就被拎住后脖颈子,往厅内提溜。 屋内的气氛本来有些紧绷,此刻众人都往那被拎来的小妖看去。 被这些高阶血脉的大妖们打量,小妖忍不住“叽溜溜”地叫了起来——不是他想叫,实在是恐惧太过,难以自控。 他们族群本就胆子不大,这场景没尿出来就算不错了。 白十九上前,围着他转了两圈,抽抽鼻子,饶有兴致的道:“原来是个鼠妖,你蹲在门外做什么?” 曲长威冷哼一声,道:“这不懂规矩的东西,没必要细问,拉出去切了便是。” 万俟云螭蹙了蹙眉,站起身,无意在此多耗时间,因没找到人,心中颇有些失望,还有点不甘,夹杂一起就成了烦躁,他没心情看曲长威在这里大发淫威,抬步往外走去。 但听见曲长威这话,那鼠妖简直抖得像秋风卷落叶,几乎跪都跪不稳当,尖叫一声,冲着曲天娇道:“娘子救我!我查到戚红药的下落了,是想来跟您复命的!” 原来,这鼠妖就是前几日领命去调查戚红药的那只,当初金蛇娘子给他的时限只有三日,如果到时不能交差,自己族内大大小小的鼠妖,怕有不少要填进蛇腹。 本来已经快出大厅,闻言,万俟云螭的脚步一顿,倏然回身看来。 “给我闭嘴!”曲天娇也记起来自己给出的指令,尤其是想起了避役的留影中,那个姓戚的小贱人。 这令她此刻真是很后悔把这东西叫进来,余光扫见少主望了过来,当即也顾不得再做姿态,莲步一抬,冲那鼠妖心口踢去,口中叱道:“无礼的鼠辈,敢惊了少主的驾,该死!” 这一脚看着没什么力道,甚至给人一种小女儿家花拳绣腿的感觉,可是,要真落在那鼠妖身上,怕能将他胸骨都踢得粉碎。 万俟云螭眉峰一挑,白十九立马会意。 眼看躲不开,那老鼠吓得叫也叫不出了,却忽觉头皮一紧,身子往后跌去,扑通一下,摔出寻丈远。 白十九收回手来,眼睛瞄着那只探出的秀足,笑眯眯道:“还是不要叫他脏了金蛇娘子的玉足。” 说完,抢先过去拎起那缩成一团的大灰耗子,道:“你不是来汇报的么,还不趁着少主在此,赶紧跟你们娘子讲讲结果,好将功赎罪,我们为你求情也好开口,否则我们一走,你这小命可难说呢。” 他脸上笑眯眯的,只稍微放出一丝狐族的威压,那耗子已经被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磕磕巴巴的说:“我讲,我这就讲。” “没这个必要。”曲天娇的脸色已经很难看,眼盯着白十九,心中恨极,可当着万俟云螭的面,她不敢强行动手,只能干巴巴的道:“这东西只是去打探些上不得台面的消息,岂敢说出来脏了少主的耳朵。” 她明显是有些紧张了,递了个眼神给父亲,曲长威本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见女儿一再阻拦那鼠妖开口,也猜到这其中怕有什么隐情,上前一步,刚想开口拦阻,却见万俟云螭肃容,一摆手。 “曲族长,”他看了眼曲天娇,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一些,没那么漫不经心了,“灰鼠一族,可是巫蛇族附属族群之一?” 曲长威只好先咽下嘴边的话,答道:“不错。” 万俟云螭看向那几乎快显出原型的大老鼠,收敛气势,尽量温和的问道:“你在灰鼠族,是什么身份?” 大耗子哆嗦着,答:“回……回少主,小的……小的是,是族长。” 白十九张大了嘴。 万俟云螭呼吸一顿,眸色更沉,目光如刀一横,再开口时,已隐隐有些怒意:“好,很好。” 曲长威听到这回答,也是一怔,心道糟糕—— 巫蛇族身为蚺蟒大族的附属族之一,论其血脉,是仅次于王族的存在,按规矩,可以拥有三百附属部族。 他们族人的平均战力很是强悍,因此也的确吸引很多弱小的妖族,前来寻求庇护。 灰鼠一族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跟巫蛇族签订了五百年的契约,用自身天赋本领,为巫蛇族效命,以此来换取族人平安繁衍的机会。 灰鼠虽说没什么战斗力,但优势是族人众多,行动灵巧,用来打探消息,还算不错。 但曲长威很是看不上这种软弱的小族,他自继位以来就很有野心,想让巫蛇族在自己手中更加壮大——就算血脉上压不过王族,也至少要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是现在,王族以下的二等大族,算上巫蛇在内,足有八十一部,血脉等级都与巫蛇相当,他们要出头,何其艰难? 曲长威盘算着,第一步,应该慢慢剔除些软弱无能的附属族,吸收善斗善战的妖族,先从内部强大起来。 想象很美好,但进展很缓慢。 例如这灰鼠——和他们签订契约的,是上一任巫蛇族长,时至今日,契约还有三百余年才到期呢。 曲长威只好眼不见心不烦,把这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东西,分给儿女们调动差遣,平时也从不过问他们的死活。 但就算是抬手就能碾死的东西,也不能苛待太甚,明面上总要过得去。 否则,王族是有权治他们统领不当之罪的。 今天这一幕,他是深觉无辜,因为这灰鼠一族,本来就是拨给了金蛇娘子的,直接归她所有,谁知道闹出这么一出,当众抖处来,显得他对待附属妖族很是暴虐似的。 曲族长觉得,自己多冤啊! 万俟云螭对此不欲多言,吩咐身后长老:“将灰鼠一族,迁往上皇山。” “好好好,您尽管……啊?”曲长威愕然抬头,“一族?” 曲天娇咬紧了嘴唇,脸色煞白煞白,幽怨的望着万俟云螭,嚷了一句:“您带走那族长便是,但灰鼠毕竟与我巫蛇有契约在,还占着一个名额——” 况且都带走了,刚打探回来的消息,她找谁去问! “契约?”万俟云螭闻言,竟笑了,他一笑起来,更俊得叫人移不开眼,只是那笑容中有些说不出的讥诮:“本来念在你许是初犯,不知者不罪,但即明知有契约,还这般肆意折辱一个族长,动辄打杀,看来是明知故犯,不可不罚。” “少主,这,这其中怕是有些误会——” 曲长威回头狠狠地剜了女儿一眼,转身还想分辩,万俟云螭却道:“孤亲眼所见,你还有何解释?” 曲长威听得一呆,而后有细汗冒出——万俟云螭虽是储君之尊,但平日里很少称孤道寡,他曾说,不愿学那人族冗沉繁琐的规矩,妖自有妖的自在。 但今日,他竟也称孤——这是点了曲长威一下,二人尊卑有别。 曲族长能怎么样?也只好诺诺应着:“是,是,老夫必对小女严加管教……惩治。” 万俟云螭凝着他满是汗液的额头,笑得意味深长:“那孤便等着曲族长的动作,望你能秉公行事,莫叫你的族人寒了心。” 曲长威垂目行礼,恭送少主离去。 当夜——万俟云螭刚回到上皇山,巫蛇族便传出消息:金蛇娘子骄恣无度,恃宠放纵,苛待从族,罚二十金鞭之刑,从族数量削减一半,一应待遇连降三级。 他挥了挥手,让报信的小妖退下。 “好家伙,”白十九听得咋舌,喃喃道:“二十金鞭,还真狠得下心,他不是挺疼爱金蛇娘子么?” 第26章 鸡同鸭讲 二十的数目听着不多,但金鞭是极重的刑罚,对修为差些的小妖,例如那灰鼠,二十金鞭下去,妖丹都得打裂了。 但金蛇娘子的修为,当然不是一个区区鼠妖能比的,她不一定有内伤,只也少不得一顿皮开肉绽。 关键是,多屈辱啊。 万俟云螭漫不经心地道:“那不过是打给外人看的。” 今日一行,颇有些收获。 借着找人的名头,他故意说些激怒曲长威的话,又摆出明显轻视他女儿的样子,为的,是试他的反应。 巫蛇族的势力日渐膨胀,曲长威此人野心显然不小,但今日细观其行事,有色厉内荏之相,虽已努力遮掩燥气,仍不免外露几分。 不是个成大器的材料。 万俟云螭转到一块方大的石台前,以指为刀,刻下‘羊质虎皮’四个大字。 指到处,石屑纷纷落下,字痕嵌入石中一寸有余,写完,他看了看那几个字,手掌一抹,石台复又平整如初。 曲长威单拎出来,不算大患,但怕的是王族内有人生出异心,跟他勾搭连环。 而且……比巫蛇更强悍的几个部族,近来也不大老实。 究其原因,大约是快到妖祖临凡之日了。 有些妖族自身血脉已经不低,可说离纯血仅一步之遥,若是能得妖祖赐福,剔除血脉中的杂质,便可成为一支新的王族——那等于撞了泼天大运,平地飞升。 只是,妖祖每千年才有一次临凡,每次也只有七位纯血妖王,才能得近身侍奉的殊荣。 不过,若想要见上妖祖一面,也不是全无办法——只要得到妖王的举荐便好。 要得妖王青眼,就得够强悍——妖是不信奉人间那些三纲五常的,只有一个原则:强者为尊。 万俟云螭能得今日的储君之位,血统只是资质的证明,最重要的是,他能打败其余竞争者,展现自己的确是最合适的王位继承人。 那位王——也就是他血统上的父亲,实际并不关心哪个子女胜出。 一想起幼年的事情,不由有些出神,忽听大长老提出要将那灰鼠族长带走安置。 万俟云螭拦了下来,说还有事要细问,大长老一听,也不想走了,却被三长老一把攀住手臂,道: “那鼠妖胆小,咱们跟着凑什么热闹,无非是问问他们与巫蛇族的契约内容,没啥可听的,走吧走吧。”也不去看大长老死沉的脸色,拉拉扯扯的将其拽走了。 偏殿安静下来,大灰鼠伏倒在地,抖成了一团,耳听见脚步声向自己走来,就砰砰砰疯狂磕头。 万俟云螭道:“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您,您问。” 万俟云螭:“曲天娇为何要差你调查戚红药?” 灰鼠哆嗦着,小眼珠转动,打了个磕巴。 白十九懒懒坐在一边,一个哈欠,眼皮都睁不开了:“算了,我看这家伙有点儿滑头,你救下他也没用,不如给我当宵夜——” 也许是因为困乏,说这话时,他的双瞳已呈兽态,尖尖的犬齿龇了出来,一张脸半人半兽,隐约能看见带着倒刺的舌头一晃。 灰鼠就看了那么一眼,差点闭过气去。 万俟云螭摆了摆手,白十九适时闭嘴,只是兽态仍在。 “你若老实些,你的族人,孤便安顿在上皇山,不必再回巫蛇族。”他垂眼看这年纪不小了的族长,想尽量平和些跟他沟通。 听见这话,灰鼠肥硕的身子颤了颤,正要开口,白十九就抢道:“你要是不老实呢,其实也不会被送回去。” “你一看,就是个好鼠。来时候我掂了掂,足有百来斤吧?”他笑得森森的,两颗尖锐的犬齿,被摇曳的烛火一映,显着一股渗人的惨白,“肥美多汁,你还怪会长的嘞。送回去给人打杀,不是很可惜么?不如给我——” “少主!小的方才吓傻了脑子,一时犯浑,您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灰鼠简直是尖叫着喊出来的,然后他听见有人遗憾的咽了下口水。 “那就从头说起。”万俟云螭索性也不问了,问多了反而容易有疏漏。 灰鼠:“从头……从,从哪个头?”他问得小心翼翼:“从小的入巫蛇族那日开始?” “别呀!”白十九不干了:“看在我陪了一天的份儿上,你可赶紧问重点吧,就让他说,金蛇娘子下令调查戚姑娘,是不是因为嫉妒她得了你们少主的青眼?” 灰鼠一愣,心道你这不是都知道了么。便点头道:“是。” 万俟云螭心中一动,扭头对上白十九略微得意的目光。 这回,灰鼠知道面前两位大佬要听的是哪个“头”了。 小尖脑袋努力的捋了捋,忽然想到一事,他的眼睛一亮,道:“回少主,此事要从金蛇娘子她,她暗中布下探子跟踪您说起。” 发现自己能抱上万俟云螭的大腿,以后再也不用回去巫蛇族,灰鼠恨不能挖心掏肝的表示真心。 弄清楚了少主的意思,他自然是知道多少,就讲多少,而且这件事,还牵涉到一个很敏感的部分——曲天娇派人监视、跟踪储君,这事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少主是什么心思。 他要是对曲天娇有情意,那这事儿就不算事儿。 可看今儿的情形,曲天娇不止单相思,还惹得少主厌弃——对此,灰鼠都有些疑惑不解,少主对那样的美女都不怜惜,莫非是在修炼什么独门儿功法? 管他呢。 这对他而言,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自从被分配给金蛇娘子,灰鼠活得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知不招人待见,他也很少在曲天娇面前晃悠,可是,自己的族人还需要资源,需要庇护,他只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这位出了名的狠辣美人当差。 明明大小也是个族长,这些年却受尽屈辱磋磨。 他能不恨曲天娇么? 恨,但没有能力报复,就只好忍。 现在么,他还是没有那个能力——但有能力收拾她的人,不就在自己眼前么? 想到这,灰鼠心眼儿活动起来,说得绘声绘色:“少主,金蛇娘子非是第一次派人跟踪您,她手下养了极多擅长追踪伪装的妖物,单小的所知,就有一百多号……” 万俟云螭淡淡道:“我只问落霞山庄那一个的来历。” 灰鼠张了张嘴,心想那只避役?那家伙做了什么,竟然死了还叫少主记到如今,竟然还打探来历……一边疑惑,一边飞速回想,很快组织好语言:“回少主,那家伙是曲……金蛇娘子手下最得意的探子之一,但平日里很少出现在族中,只有得金蛇娘子的召唤,才能见他身影。” 万俟云螭暗道:是了,所以今天来了众多女妖,唯独没有那姓戚的。 白十九催促:“然后呢,接着说啊。” “然后……然后,”灰鼠苦思,还有啥,他跟避役又不熟悉,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但没谱儿的事儿,说出来,日后少主会不会追究? 管他呢。 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至少,也得让少主觉得他是有价值的,才能留他的族人在上皇山。 “少主,”耗子往前挪了一点儿,小眼睛提溜乱转:“小的曾听过一些传言,只是说出来,怕脏了您的耳朵。” 白十九的耳朵立了起来。 万俟云螭默了一瞬,道:“照实说。”他倒想知道能脏到什么程度,还能比那个暴戾恣睢的金蛇娘子更过分不成? 灰鼠压低了声音:“他……那家伙十分的,好色。” 万俟云螭:“……你说什么?”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那女人好什么? 白十九的头上好像插了两杆标枪,要不是有头皮连着,耳朵怕会起飞,一双兽瞳烁烁放光,抢着回答:“他说好色!”说完一顿,轻声喃喃:“好家伙,她可是深藏不露啊……” 再看看前方站着的好友,莫名替他尴尬——心上妖是个花心大萝卜,多打击蟒呀。 但话又说回来,仔细一想—— “其实也算个优点,”白十九从石椅上翻身下来,走到万俟云螭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声音深邃,气质沉稳:“这么看,你是有优势的,你的胜算很大。” 毕竟你这么有姿色!连巅峰时期的我也要暂避锋芒。 “花心不是她的罪过,她也只不过是想在短暂生命中,饱览更多美色,”说着,用力握了握他的肩头,目光十分刚毅。“是爷们儿就原谅她这点儿小爱好。” 万俟云螭回头看他,那目光怎么形容呢,就像在看一个失智多年的故人,宽容中带着一丝隐忍,隐忍中透出一丝杀气,他笑得很含蓄:“滚。” 白十九神情一愕,又很快释然,点了点头:“家丑不可外扬,我懂。” 走出两步,突然回头哀求:“真的不能让我一起听吗?” 万俟云螭那俊逸的眉眼似乎会说话,温温柔柔的: “别逼我扇你。” 狐狸脚步沉重,一步一回头的消失在大殿尽头。 灰鼠感觉他俩方才的对话很神秘,虽然每个字都听清了,但又一句都没听懂。 “接着讲,”万俟云螭示意道:“就凭她,能怎么个好色法?” 妖族美人众多,抡起那戚红药的长相,只能称得上清秀之姿,性格倒是别具一格,挺合……打住。 “她能有什么本钱好色?”他有点儿好笑,自言自语似的又问一遍。 灰鼠老老实实的回答:“少主有所不知,他最精通的就是变换外形,执行任务时呢,就变得平庸底调一些,不引人瞩目,待到四下玩乐时候,那皮子自然是俊俏极了!” 原来那还不是她的真容? 突然想到一事,他问:“她究竟是什么妖?” 灰鼠呆呆地答道:“他是避役啊。” “避役?”万俟云螭双眉紧蹙,脸色有些古怪:“是——四脚蛇?” 灰鼠想了想,点头,“算是吧,他属于会变色,善伪装的那种。” 万俟云螭:“……”之前对她的原身有诸多猜测,都没猜中呢。行吧,真难为她能修炼出那么强的战斗力。 不愧是最善伪装的族群,装天师装得天衣无缝,自己和那狗鼻子的白十九,都没闻出不对来。 他在空旷的大殿内溜达了几步,突然问:“她现在何处?” “啊?”灰鼠张口结舌,呆住了,那避役早死了,还是白少爷亲手杀的,少主怎么好像不知道似的? 万俟云螭瞥了眼他呆滞的表情,误会了。 他以为这耗子年龄太大,耳朵不好,眉头不由蹙了蹙,但还是耐着性子重复:“我在问你,戚红药现在何处?你今日去金蛇娘子处,不就是为报告此事么?” “啊?哦,哦哦……”耗子一扑棱脑袋,心说少主这话题转换的也太突然了,上一句还聊避役呢,下一句就问上戚姑娘了,这谁反应得过来? “回少主,小的族人的确发现了戚姑娘的下落,她就在尸胡山南边,七十余里的一处镇上。” 万俟云螭点了点头,暗道还算聪明,没跑到曲天娇眼皮底下蹦跶,算她闪的快。 不过……他忍不住按了按肋下的伤处——正是那先拔了一道金鳞,又被戚红药击了一掌的地方,忍不住想,离这么远,自己还有必要为那一掌之仇,特地走一趟么? 族中还有不少事务要处理。 那就算了。 他示意灰鼠退下。 耗子松了一大口气,往殿门走去,没多远,听见身后道:“站住。” “她去那边做什么?” 万俟云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大约是闲的。 “这,小的族孙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紧,但隐约听见,似乎和什么‘镜子’有关。” 万俟云螭眉心一跳,“镜子,铜镜?” 他马上联想到,落霞山庄的隐雾妖莲,手中就有一面被制成芥子须弥的铜镜,自己也正是在那镜子里被戚红药所暗算。 虽然一开始,是他先将人打进去的。 灰鼠支吾着,不敢肯定,但这个线索对万俟云螭来说已经足够了。 足够成为他动身的理由。 第27章 沈青禾的心思 隐雾妖莲用那面镜子,吸食了无数天师、妖物的血肉,而那邪门的功法还不知是谁传授给她的。 万俟云螭心里隐约有种预感,那背后的始作俑者,恐怕所图不小,能揪出此人最好,免得有更多妖族受害。 他觉得,自己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想赶去尸胡山的,跟那姓戚的女子关系不大。 最多,就是顺便报复一下。 正事要紧。 对。 戚红药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正事要紧。 可是,她一进到这里,就浑身不适——也不是真的不舒服,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别扭。 因为,沈青禾就在离她不足三尺远的地方站着。 虽然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半年多,但他看起来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俊逸,温文尔雅,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画中的佳公子走出来了。 戚红药不敢看他,从进了屋子,就目不斜视,盯紧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好像已经瞧入了定。 孙姑姑一看她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道:“你也听见青禾的来意了,依我看,这是个历练的好机会,便随他走上一遭吧。” 沈青禾望着身边垂着头,好像在出神的少女,目光温和而略显克制:“戚姑娘——” 戚红药没反应。 “戚姑娘?”他又唤了一声,声音略扬。 他离得近了些,有些微的气流吹在戚红药耳边,她就更僵了。 孙姑姑一拍桌案,嗵地一声:“你睡着了不成?!” 戚红药一个激灵,“徒儿没有。”说话时,脚下横跨一步,拉开跟沈青禾之间的距离。 他眼中有失望之色,一闪而逝,但他掩饰得很好。 孙姑姑也注意到了徒儿的举动,一时间真是恨铁不成钢——她满心以为,戚红药若要除诅咒,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跟人结契。 而沈青禾,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年轻人可以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不管是人品、家世、还是样貌,哪一样,配自己这徒儿也够了,谁知道那死丫头是哪根筋不对,说什么也不肯定下来,眼看着离霜天血月不远了,这么下去,诅咒一应验,她后悔都来不及! 孙姑姑脾气很暴躁,为着这事,几次动手,而戚红药大多时候都不违逆她——或者说,她在其他方面,向来对师父言听计从,但唯独在这件事上,轴得很。 实在打得厉害了,戚红药就跑,跑到师叔陈无极那里,就有人帮她拦下了。 陈无极是这么劝的:“年轻人么,总把感情看得比天还大,不能硬去勉强,万一——唉呀师妹,你听说过梁祝没?” 孙姑姑怒极反笑:“怎么,她还要跳坟?” 陈无极道:“唉呀,唉呀,不是,哪就到那一步了。咱们做老人的,不就是想孩子好么,我是说,万一那丫头心里已经有人了呢?” 于是孙姑姑忍着怒火,压着气,尽量慈和的去问徒儿:“你若心里有别的结契人选,说出来便是,师父也不是顽固不化之人,解咒要紧。” 戚红药磕巴也不打:“没有。” “那你为什么——?!”孙姑姑火又憋不住了。 过去半年,这一幕是经常上演。 不过经过陈无极的开导,孙姑姑也意识到,自己这徒儿是不吃硬的,也许,应该采取些迂回的策略——比如,让她跟沈青禾多些接触的机会,毕竟,感情么,都是培养出来的。 她是有这个想法,但是,还没来得及做些安排,沈青禾就登门来,说是有事相求。 孙姑姑听了他的表述,觉得简直是天赐良机。 沈青禾是代表沈家来的。 沈家,是东方八大天师世家之一,想当年,若论起实力,虽然比不得十方谷、桃叶渡、小天山这样的大门户,但其族内高手也是层出不穷,自创建后的三百年间,从未有人才枯竭之相,论起在众多天师世家中的地位,也是首屈一指的。 可惜,如今是第四百个年头了。 大约从七十年前,沈氏出了一场大乱,导致族中的青年才俊、中流砥柱折损过半,自此元气大伤。 经过几十年的修养,非但没有恢复,反而少有根骨上佳的新生力量出生。 道上不少人在背后议论,说沈家运势已到头,百年后必然陨落,该给其他的新势力让路。 不过,背后说说也就罢了,谁也不敢真当面挑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人家也不过是稍有势微,还称不上穷途末路。 沈青禾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出生的。 他上有哥哥,下有兄弟姊妹六七人,自己虽是嫡出,但有哥哥在上压着,若无意外,也跟继承家业无缘。 他和戚红药,也算得上少年相识,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对自己是有意的。 他更知道,他和戚红药的事,是家族的意思,他们都希望,他能够“攀”上孙姑姑这根高枝儿。 一开始,沈青禾不是没有怨愤。 他是个男人,有自己的雄心壮志,他本来是不屑于靠女人、也不觉得有那个必要。 所以他讨厌戚红药,讨厌这个困住了自己,让自己失去其他发展可能的女孩。 这是他少年时期的想法。 后来,慢慢的,随着阅历的增加,眼界广了,他也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能力,虽然不愿承认,可是算来算去,跟戚红药结契,竟是他能走的最好的一条路。 这是他的机会。 虽然她并不是顶尖的美人,但跟出身相比,这都不算什么。 况且她的能力也的确出众。 沈青禾知道她喜欢自己,他也任由这种喜欢肆意生长,反正,他享受这种感觉,虽然暗暗觉得她的外表配不上自己,可是,在其他方面,他需要这么一个对象。 但近来一段时间,戚红药的反应,让他有些琢磨不透。 自二人相遇起,那女孩儿的视线,就总是若有若无的围着他打转儿,多少次,只要他需要,她就会出手,替他解决一些“麻烦”的妖物,而且不争名利,通通算在他的身上。 当然,沈青禾是从来不会直接开口,提这种略显下作的要求的。 他只要暗示一下就够了——暗示自己为除一只恶蛟而苦恼,不出三日,戚红药就能带来那恶蛟的头颅。 暗示自己看中了一株深植于寒潭的灵草,那几十个天师试了百次,折了大半的地方,戚红药说进去就进去了。 那一次,沈青禾清楚的记得,她连着三次入潭,前两次都冻得口唇青紫,战栗不已,难以潜入最底部,本来,他都看不下去了,心生恻隐,柔声劝道:“算了,那寒草不要也罢,你的安全重要。” 只是说话时,难掩落寞之色,显见是违心之语。 戚红药话不多,从来也不跟他啰嗦,只是看了眼他的神情,便转身离开寒潭。 沈青禾有一瞬间的失望,以为她真的放弃了。 可是,很快,那道纤弱却坚韧的身影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她手中持着一个小小的酒瓶,走到谭边,拔开塞子一饮而尽。 他眼睁睁看到,有腾腾的热气从她肌肤上散发出来,她的脸色,开始显出了一种不正常的红。 “这是?”他看向那个小瓶子,有心问,又及时止住了。 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不知道,才是无辜的,不知道,人情也就没那么大。 她付出什么,都是她自愿的,不是么? 凭着那一点“火毒酒”的热力,戚红药第三次下寒潭,这回撑到了地方,顺手剖了一条吃人的水蟒,然后,在沈青禾饱含期盼的视线中,送上寒草。 她在寒潭里浸了将近一个时辰,后来火毒酒的效力也持续不了这么久,等到再上岸时,她裸露在外的部分肌肤,令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已经死了三天的尸体。 沈青禾感动得凝视了她半晌,轻声道谢。 她抬了抬僵硬的胳膊,抹去脸上的水,低声道:“没事。”她想说,你高兴就好。但这话有些肉麻兮兮的,她说不出口,只是瞄了眼那俊俏青年的表情,心里偷偷高兴。 沈青禾没接到她的目光,那时候,他在小心翼翼的收好寒草。 其实,他们私底下很少见面,几乎每一次,都是他遇到了麻烦,才会想起她来。 戚红药也不会纠缠他,很少主动找他。 沈青禾对这一点,还是很满意的。 这方便他将两人的关系维持得不远不近,不冷不热。 但这种情形,持续到半年前戛然而止,突然之间,她就冷落了他。 过去,他们虽然见面也少,但是她从来不会躲他。 但最近——尤其是二月份那一次,沈青禾着人透出消息,让她知晓自己遇到了麻烦,需要帮手,却并没有得到跟往常一样的迅速回应。 或者说,回应了,但来的不是她。 沈青禾看着来“助力”的五大三粗的男性天师,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忍住了没去问。 也许,这只不过是她引起自己注意的一个小小手段。 她毕竟还是委托同门前来了,不是吗? 可是这种情况,第二次又发生了。 沈青禾那次忍不住了。 受了委托前来的天师,也是十方谷弟子,看着身形魁伟,面容也颇俊朗的,沈青禾几乎忍不住想问:你跟戚红药是什么关系? 但话到嘴边,变成了旁敲侧击的打探:“戚姑娘……近来可好?” 那天师看他一眼,答道:“戚师姐事多繁忙,无暇答应沈公子,便差我来搭把手。” 繁忙?沈青禾目光一愕,几乎要脱口而出:对她而言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情? 这话当然不能说。 他终于感觉到,戚红药是有心疏远他了。 可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非……真就因为,自己那日的几句无心之语? 他不过是多喝了两杯佳酿,跟四弟闲谈,论起心中对女子的喜好偏向,不巧被戚红药听见了。 可他又怎么知道,她会折回来送东西呢? 况且,他也不过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实话罢了。 她受得了跟妖物血肉横飞的搏斗,却受不得这轻飘飘的几句话? 怎么可能? 沈青禾心底觉得,这不过是女人的一种以退为进,惺惺作态罢了,目的么,就是让自己更注意她,更在意她,最好是逼得自己跟她告白。 他偏不解释。 戚红药方方面面都压他一头,若是不好好打打她的气焰,日后二人结契,还怎么往下过?自己岂不是要给她骑到头上来? 可是,这一冷,就是半年多。 他终于还是有些心慌了,尤其在听说,戚红药很少在谷里待着,正在四处找寻另一种除咒的方法。 什么意思? 她难道不用这个最简单稳妥的结契之法,冒死也要寻别的路子? 沈青禾终于坐不住了。 他终于想去找人,可是,用什么理由? 巧的是有家仆来禀报,说尸胡山一带出了事,闹起妖来,而当地官员是沈家一个旁支,出了事,立马发来信函求助本家天师。 沈青禾眸光微亮,生出个想法,索性直接揽过此事。 他稍作准备,第二日就带着人,携重礼扣开了十方谷的大门,很快被领到孙若梅跟前。“晚辈见过孙长老。” 孙若梅打量他片刻,见这青年没什么变化,一派的丰神俊逸,眉目舒朗,气质上佳,心中满意,点了点头,语气和缓的跟他寒暄了数句,问过沈家长辈的安,才谈到他来此的目的。 沈青禾落座,将尸胡山的事情一讲,孙若梅道:“哦?竟这般棘手,连你们沈家都找不出人来收拾么?” 沈青禾垂头道:“家里的人手多派出去了,倒不开来处理此事,因此,晚辈想请您出手相助。” 孙若梅一皱眉,道:“谷内的弟子倒是不少——” 沈青禾突然站起身,冲着她深施一礼:“晚辈此来,其实……”他的神情中透出一点点窘迫,一点点羞于启齿的感觉:“晚辈,只想找戚姑娘同行。” 孙若梅打量着他,没有马上给出答复。 这有多少有点儿出乎沈青禾的意料了。 他心里清楚,孙若梅是很支持自己跟戚红药结契一事的。 他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敢乱动,能感觉到那带着威压的视线扫视自己,片刻后,才慢慢移开。 第28章 沈家的护卫 孙若梅低叹一声。 沈青禾忍着抬头的冲动,听见她有些压抑的声音:“起来吧。” 沈青禾这才敢动,刚一站好,又听到: “你是个好孩子,难为你惦记着她,只是,”孙若梅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如果红药很……排斥结契,你当如何?” 沈青禾眉心一颤,倏地抬头看向孙姑姑,哑声问:“她……她是这么想的?” 孙姑姑沉吟着,道:“她是个轴的,不知听了何处的传言,说还有其他办法能够除咒,便有些不甘心了。” 她看向沈青禾的目光,带着一点儿愧疚。 这孩子是她早就相中了的,沈家因为这事,多年来不曾给他议亲,比他年纪更小的弟弟妹妹,如今都成了家。 若事不成,岂非因自己的徒儿的事,耽误了人家? 沈青禾已经压下了惊讶的表情,垂目敛眉,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虽说有言在先,但若戚姑娘当真无意,晚辈也绝不会勉强她。只是……晚辈只担心她的身体。” 他的声音虽有些低落,但目光很诚挚,带着真切的关心。 沈青禾不是不怒。 但他心里清楚,即便结契一事不成,也绝不可以因此得罪孙姑姑。 而且,他就不信,戚红药能在此事上完全做主。 他猜得没错。 孙姑姑看着他,点了点头,心中略感欣慰——自己没有看错人,这孩子是个不错的。 她见沈青禾脸色略显灰败,想了想道:“但依我的意思,还是你们结契最为妥当。便让她折腾几天,若当真到了那一步,就由不得她使性子了!” 又叹一声:“只是怕委屈了你。” 沈青禾还要说什么,戚红药却在这时候推门进入,他一回头,二人四目相对,戚红药没做声,只是潦草一点头,而后越过他给师父见礼。 孙姑姑肃容横眉:“你没看见沈公子在那里?规矩都学到狗肚子去了!” 戚红药无奈,又转过身低声道:“沈公子。” 沈青禾微笑,风度翩翩:“戚姑娘,好久不见。” 戚红药已经别过了头。 孙姑姑简单讲了沈青禾的来意,对戚红药道:“就是这么回事,你近来左右无事,就陪沈公子走一趟吧。” 戚红药皱着眉道:“有事的,本月谷中发布的任务,我已领了三起,如今还有两起悬着——” 孙姑姑干脆的道:“将销金令交接其他弟子,你先处理这一桩。” 戚红药道:“那也不行,还有——” “有什么?十方谷没了你还不成了是吗?!”孙姑姑火了,冷硬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戚红药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安安静静的,用最平和的方式表达抗议。 孙姑姑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心说怎么就教出这么个滚刀肉的东西!要不是有沈青禾在这站着,此刻她就要上手教训了。 关键时刻,一直沉默的沈青禾出声道:“戚姑娘,据传,这次大闹尸胡山的,乃是一只千年道行的妖鹿,角上声鳞,似有王族之相。且那妖物专门挑选妇孺下手,可说十恶不赦——死在它口中的天师,也有双十之数,再耽误下去,怕是死伤更多。” 戚红药听见那句“王族之相”,沉默片刻,还是道:“那也不是非得我去,卢方师兄、赵凯师弟,都有降服鹿妖的经验,找他们更合适些。” 沈青禾寂了一瞬,道:“可是,我只相信你。” 戚红药身子一颤。 孙姑姑忍着气,也没错漏徒儿的细微动作,见状又道:“其他事情先搁置几日,尸胡山此行速战速决,等你回过头来,也绝不耽误什么。” 戚红药答应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师父的命令而妥协,还是因为沈青禾那句话。 从屋内出来,没走出多远,沈青禾叫住了她:“戚姑娘!” 戚红药脚步稍有迟疑,慢慢停下,但没有回头。 沈青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虽然看不见他的人,但是戚红药脑海中却能补全他说话时的神情。 “戚姑娘,是否沈某近来有得罪之处?”他问得很恳切。 戚红药侧头,回道:“沈公子多虑了,请尽快收拾行囊,我们好上路。” 沈青禾没有再说什么。 一行人当晚就出发—— 一行,算上她,正好十人。 戚红药扫了眼沈青禾身后站的那些人,知道这是天师世家的排场——这已经算是低调的了,她曾见过,有些世家给出行的子弟每人配上百十来位随扈,跟皇帝出行似的,一则为保护家族血脉,二来生怕弟子在外面堕了排场,砸了面子。 但戚红药细看之下,发现沈青禾带着的那八人,可不比百人阵仗小。 有六名男仆,两名婢女。 她扫见了那些“男仆”的脸,竟发现不少的熟面孔。 左前那个面现平平无奇的中年人,是“妖太岁”魏普生,他在湘南一带成名,三十余年没有败绩,最出名的一场战役,是在十余头恶蛟的围攻中,毫发无伤的救出周巡抚的独子。 他送了人,又转回头,将那一片的蛟妖,不拘大小,不问善恶,百余只都杀了个干净,血染博湖。 妖物遇上他,真好像今年犯太岁,难逃厄运。 而右边为首的,则是个老者,驼背弯腰,满布沟壑的脸上,几乎叫人找不到他的嘴在哪里——他是“老不死”葛无香。 戚红药一看见他,就厌恶得皱眉:沈家怎么会请这种人,还叫其贴身保护二公子? 葛无香是个高手,这一点在道上是公认的事实。 但他是个渣滓,这更是人所公知的。 他的年龄看起来很大了,但成名的时间并不算很长——至少,没有魏普生年头多,说起来,也就是最近十年的事情。 他成名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即将入土的样子,成名十年,再见他,还是这幅尊容。 他好像没有年轻过,但也永远不会更老。 因着这个特点,道上的人都称他为“老不死。” 其实这个称呼中,还隐藏另一个原因。 葛无香虽出道不算早,名声却比大多数“前辈”——比如魏普生,名头更响,也更臭。 这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捉妖的手段下作,比旁的人大有不同,但更因为他的另一个特点: 他好色。 极好色。 好妖色。 戚红药少年时就独自闯荡,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遇过纷纷扰扰的事,她憎恨妖物,觉得那不是应该存在于这世道的东西。 死在她手下的妖,决不比任何一个成名天师手里的少,如果有机会,她也绝不会在诛妖时候手软。 死在她手下妖,都很痛快。 ——虽然痛,但很快。 可是,一旦落在葛无香这人手中,妖的下场是大大不同的。 他虽也是个天师,却很挑剔——他接销金令,看的不是赏金额度,也并非是妖物的修为。 他看色。 他只接女妖的榜。 越美的,他就越积极。 落在他手里的妖,很少立即就断气的,因为他的最重要的目的,本来就不是除妖。 他要满足自己的淫虐欲。 若是对人类的女子下手,可能会受到批判,会受到制裁,可是,对着一些触犯了长天契的女妖,不管做什么,似乎都理所应当。 他对自己这行为,美其名曰:替天行道。 “只用寻常的方法,那些妖物怎么会痛苦,哪里会后悔?”他咧着那没牙的嘴,对一个因好奇而追问他的年轻人笑,说话时,他伸手往自己下身巨大的鼓包揉去,笑道:“老夫的棍刑,你见过么?那些受过的女妖,没一个不惨叫连连,她们不仅后悔自己是妖物,还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死。” 戚红药曾在一次任务中跟此人打了照面,那时候,她还不晓得这个老者是谁,等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份,听说了他的事迹,那是她第一次,对一个天师起了杀心。 妖物固然该死,但葛无香,连妖都不如。 第29章 预感 也不止戚红药厌恶他,道上许多天师,一谈到他的名字,都要吐口唾沫。 据传,前年他因为淫辱了一个狐族的女妖,引来对方族人的追杀,已经销声匿迹了一年有余,旁人都猜测他是给妖物弄死了,没想到居然是给沈家招募来,作为年轻子弟的护卫。 戚红药先觉得不可思议,但紧接着明白了——似这种高手,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想寻求庇护,哪里会甘心受人差遣,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能请到他,沈家估计还得偷着乐。 葛无香的视线,正好像拔丝一般,纠缠在那两名婢女身上,松垂的眼皮一颤一颤,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时不时伸出一截舌头,舔舐他几乎不存在的嘴唇。 戚红药只是望了一眼,都觉得喉头一阵恶心,忍不住泛起杀心。 但葛无香也只有过过眼瘾罢了,如果不想失去沈家的庇护,那两个女子,可不是他能动的。 寒着脸移开视线,她看向最后一个眼熟的人——那人站得离沈青禾最近,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贴着他。 那是个很好看的少年人,长得秀秀气气,皮肤白皙,看人的时候,眼神会不好意的闪躲开,似乎总带着一丝腼腆,是个第一印象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人。 可是戚红药一认出他来,只觉自脚跟升起一股战栗的电流,鸡皮疙瘩顺着脊背一路向上爬来。 她只见过这人一面。 如果说葛无香其人,只是叫人恶心,心生厌恶,那么这个看起来羞羞答答的年轻人,就是令人打心底畏怖、寒战。 葛无香是个很有针对性的变态,这个少年,行事却没有原则,没有规矩,他只喜欢看猎物痛苦发狂的样子。 为此可以不择手段。 她见过一只经他“处理”的妖,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活物”,但偏偏还没有断气。 只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仅仅变态也就罢了,可怖的是这个人实力拔群,一些跟他打过交道的天师,私下议论: 此人行事之老道,修为之精湛,根本就不是这个年纪能触及的水平。 甚至有人猜测,他的真实年纪,很可能比葛无香更大。 这真是个比妖还像妖怪的存在。 听说,他喜欢别人叫他“小白”。 戚红药的目光只是多停留了一瞬,那少年就似察觉到了什么,也望过来,对她羞涩一笑。 她别开头,心中烦躁不安,隐隐生出一种预感:尸胡山这一趟,恐怕不会很顺利。 沈家请的这些人固然是厉害,但实在不应安排在沈青禾的身边。 他们都曾是道上有名的野客,想也知道,沈家为了包下这些人,肯定付出不小的代价。 可其中三人已经如此声名狼藉,剩下的,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戚红药平复一下纷乱的思绪,在沈青禾欲言又止的目光中,紧了紧绑腿,直起身道:“沈公子,我先行一步,到尸胡山脚处等你。” 沈青禾略微有些愕然,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保持着微笑:“那,也好。我们人太多,赶路想必有些累赘,戚姑娘你便做个开路先锋,沈某稍后便到。” 戚红药没说什么,转眼便消失在小路上。 几日功夫,沈青禾一行人,辗转来到尸胡山,老远就看见了出来迎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沈家的旁支亲属,那人看起来形容憔悴,很明显是被鹿妖一事折磨不轻。 沈青禾视线一扫,没在人群中找到戚红药的身影,心中有些不悦。 他们一边往镇上去,那沈家族人一边殷勤小意,奉承着沈青禾,连对他身后几个仆役打扮的天师,也十分给面子,着人去接他们手中提着的重物行礼。 可没有一个人将东西递给他们,俱都目不斜视的跟在二公子身后,那几个本地人也只好讪讪作罢。 来迎接的人叫沈琼,四十来岁,在本地衙门做典史,近来被妖物杀伤人命的事情,闹得心力憔悴,忍不住跟沈青禾诉起苦: “公子,您修为高深,道法精湛,不晓得我们这些凡俗人的苦处,一遇到妖物,也不拘是什么蟑螂、蚂蚁成精,都够咱喝一壶的。”说着又叹道:“这些年活得朝不保夕,为了除妖,几乎家财散尽,苦也,苦也!” 第30章 掌嘴 先叫苦,是有必要的,虽说都是姓沈,但一表三千里,八竿子打不着,主家的人何等势利,肯定不会白帮忙。 其实,唉,沈琼一听说来的是二少爷,就暗道倒霉——他更希望上面派的是普通门客,至少能做沈家的门客,那是真有实力。 偏偏来了个二爷,这尊大佛谁敢支使?好吃好喝供着不说,走时候非得刮下自己一层皮不可。 他一边说着话,又偷眼观察沈青禾,正跟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撞上,有点尴尬的僵住了。 沈青禾靠近他些,低声道:“这地方如此苦寒,你为什么不走呢?虽只是我沈家旁支,但想换个地方做官,也不是难事,对不对?” 沈琼只木了一瞬,又很快活动起来:“少爷说得轻巧,您不知这里的麻烦……” 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移开视线,躲避沈青禾的目光——这年轻人的眼睛,令他有种自己没穿衣服,无所遁形的感觉。 沈青禾拍了拍他的肩膀,但笑不语。 这个挨着尸胡山的镇子,名唤龙鳞玉藻镇。 听了介绍,两名婢女咯咯笑起来:“名儿还怪好听的。” 沈琼道:“据传说,这镇子有千年历史了,那时候,尸胡山上有蟒妖出没,后来虽给天师除掉,尸骨却就地掩埋,最早来此的乡民为图个镇压之意,就用了“龙鳞”二字,盖那长虫一头。” “那玉藻呢?” 沈琼道:“为了好听,后加的。” 俏丽的女婢乐不可支,伸出粉拳去敲他的肩:“你这人倒实诚。” 沈琼双眉飞快一拢,但看二少爷没反应,便也不好发作。 他堂堂一个典史,竟成了婢子都能肆意调笑的对象,沈青禾却跟瞎了似的,也不约束手下。 沈琼心知这是故意的。 他脸上带着一层薄笑,鸡蛋壳似的那么脆弱,偏偏不破。 沈青禾道:“先前到的那位戚天师,你们如何安排了?” 沈琼一愣:“哪个戚天师?”一边说,一边飞快思索,但毫无头绪。 沈青禾脚步一顿,道:“她还没到?” 沈琼听着,这语气怎么那么奇怪,好像是指责的意思——可是指责谁?那个戚天师,还是他沈琼? 往二少爷脸上看去,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小心地道:“公子,许是我的属下,那些小子见不是您的大驾,就给做主安排了,等咱们回到镇上,一问便知。” 说是回镇上再问,但他马上遣人先一步去查,一见观察二少爷的神色,便觉着那个戚天师,恐怕是个重要人物。 好在他们刚到镇口,就有了回信: “沈爷!” 沈琼沉着脸使了个眼色,示意小弟冲二少汇报。 “镇上这几日,不曾来过什么戚天师,倒是,倒是来了个姓戚的女人,一进镇上,就到处打听跟鹿妖有关的事情,因沈爷曾吩咐过,此事不可传给外人知晓,兄弟们就留心,盯上那个女的,想,想……” 这瘦小的衙役说着说着,在沈青禾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声音渐小。 沈青禾:“想什么,接着说。” 沈琼也觑见二少的神色,心中一寒,忽然抢步上前,兜头给那小衙役个脆的:“混账东西,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老子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汇报要说重点!就说那戚,戚天师现在何处?” 沈青禾只是偏了偏头,一旁的魏普生便出手扣住了沈琼的肩,往后一拉。 沈琼觉得,自己那半边膀子,好像下一瞬就会从躯干上脱落,脸色登时惨白。 沈青禾对那个小衙役道:“接着说,那位戚姑娘,现在何处?” 小衙役看着典史的处境,总算知道这些人是惹不起的,哆嗦着道:“兄弟们也没把她怎么样,只是想,想让她安分点儿……可她甩脱了咱们得跟踪,不知去哪了。” 沈青禾沉默了半晌,低叹一声,道:“既然如此,便随她去。”又微笑着看向沈琼:“劳烦兄长带路,咱们先往下塌处去罢。” 他的话音一落,沈琼就感觉肩上铁钳一松,那中年男人又退了回去。 他是敢怒不敢言,低头平复一下情绪,再抬头时,又是一张笑脸,略带担忧的问:“是我先前安排得不周,二少莫怪,只是那位戚姑娘不知所踪,要不要我加派人手搜寻,以免出什么意外?” “她出意外?”沈青禾摇了摇头,有些玩笑似的道:“如果她都不成,我岂不是来送死的?”明明是这么自贬的话,他说起来,却这么自然,给不清楚的人听来,就似他将自己踩进泥里,去捧戚红药一样。 可这话,他敢说,却没人敢当真。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你们不了解。”沈青禾煞有介事的讲给身边人听:“太野了,所以才闲不住。” 跟在他身后的葛无香,裂开黑洞似的嘴,笑得无声无息,接上一句:“少爷还是年轻,女人么,都是贱皮子,该用些强硬手段,才能让她们怕你;她们只有怕了你,才会展现出柔顺、乖巧的一面,就像驯服猛兽一样——” 话音未落,忽听沈青禾冷冷地道:“掌嘴。” 葛无香还来不及反应——不,他实际上是眼睁睁看见,一只秀丽得不逊于女子的手臂挥来,浑不着力似的,速度好像也不快,但他偏偏躲不过去。 啪的一声。 接着,啪啪啪啪啪。 六巴掌,一下他都没躲开。 脸都扇肿了,人倒是显得年轻了不少——褶子都涨开,皮肤自然光滑一些。 第31章 庞家 好在,他的牙在二十年前就掉光了,所以这回损失不大。 沈青禾头也没回,“沈家出重金养着你们,替你们挡下仇家的追杀,你们应该知恩图报。”他语气并不很严肃,堪称和蔼:“你们的权限已经很大,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要认清自己的位置,别越界。” 葛无香含混的嘟囔:“是。” 那双老而浑浊的眼珠盯向前方,看的不是沈青禾,而是刚才出手打他的“小白”。 他看见小白回头,挥了挥打人的那只手,给他一个年轻而调皮的笑。 他也听见魏普生发出一声嗤笑。 他知道,魏普生虽然跟他同受沈家雇佣,但很是瞧不上他。 很多人都瞧不上他——就因为他的小癖好。 但那又怎么样呢? 瞧不上他的人,几乎都活不过他。 他想得到的女人,最后都能弄到手,都玩儿得到。 他本来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想对那个姓戚的女天师如何——他又没有疯,那女人也不是什么绝色,没有女妖的美艳,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地方? 一刻钟前,他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理由有了。 他要玩儿沈青禾的女人。 他本来就是天师中的亡命之徒,很多事,做下去也不过是再换个东家而已。 葛无香抿了抿没有唇的嘴,他不怕沈青禾,甚至也不认为沈家是个庞然大物,他心里只有一个忌惮——那就是小白的存在。 不过,办法总会有的。 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况且,小白只守在沈青禾身边,只对他一人负责,只要自己做得巧妙一些,想得手也不难。 问题是,那个女人现在哪儿去了? 戚红药没有走远,就在尸胡山脚下。 她甚至眼看沈青禾一行人的到来,又目送他们离去,只是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对话内容。 虽然答应了师父走这一趟,但她其实不想跟沈青禾一同行动。 抛去那点儿女私情的小事,更重要的一点是,跟沈家雇佣那几人相处久了,她怕还没找到妖物,先跟自己人动起手来。 实在是太挑战她的克制力了。 一个葛无香已经臭名昭着,再加上个最以心狠手辣闻名的“小白”,着实叫她很难专心除妖。 说起葛无香,也许那老东西记不得了,但戚红药实际上跟他打过交道。 那是一次剿灭大型蜂妖巢穴的行动,由官府牵头,请来一百三十一名好手待命,戚红药当时还是个未长成的小姑娘,十四岁的年纪,因为生得瘦小,看起来跟十一二差不多。 走着走着,就容易湮没在人群中。 一来,葛无香对这种黄毛丫头没兴趣,二来,那一次是由孙姑姑带她一道行动的,葛无香可不敢惹孙若梅。 所以,他根本不记得二人曾见过。 戚红药却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她曾试图暗杀葛无香。 在无意撞见他凌虐雌蜂的一幕后,戚红药就觉得,杀这个老东西,该比除妖更紧急。 她做事,下决定很快,行动更快,脑子有时候都跟不上手速,等回过神,自己已经在夜半三更,拎着家伙站到葛无香的房门前。 但这场草率的“刺杀”,被半夜起床发现徒弟失踪的孙若梅制止住,且狠狠赏了戚红药一顿戒鞭。 “你还知道蒙脸。”孙若梅气急反笑,先打完了,一见她那倔样子,怒火又涌上来,才厉声质问原因。 戚红药毫不隐瞒,将自己所见,详详细细,一幕不落的都讲出来。 孙若梅听得怔住。 戚红药以为,师父这下该同意她的看法——葛无香是个老变态,就多余活着。 可实际上,孙若梅只是沉默许久,而后道:“此事,不是你该管的,以后不准再犯。” 戚红药瞪大眼睛。 她那时本来就很瘦,眼睛也不小,这么用力一瞪,好像要凸出来一样:“为什么?” 孙若梅反问:“你又是为什么,你同情妖?” 戚红药脸都涨红了,伸着脖子跟她师父喊:“我没有!是那老东西太恶心,我才——” 孙若梅厉喝:“住口!” 戚红药呆了半晌,看着师父,又问一遍:“为什么?” “因为他是人。”孙若梅盯着徒儿的眼,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你记住,天师永远不能因为妖,而伤人。” 真是想起来就气苦。 她一到了龙鳞玉藻镇,没有亮出身份,而是先搜集信息。 因为她知道,一旦说出自己是受沈青禾之邀前来,一定会受到很好的接待,但是,也不得不等沈青禾到达,才能一起行动。 那些人不会把重要的消息先透露给她的。 而且…… 她从山坡上起身,抖落衣摆粘着的小蜘蛛,琢磨:这次除妖,恐怕不像沈青禾所言的那么简单。 她是三天前入镇的,一开始,只不过想从本地居民的口中,打探些妖物相关的信息,比如对方的能力特点——通常,这种消息传播起来,是非常快的。 即便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妖物本体,但这并不影响大家从左邻右舍的只言片语中,发挥丰富的想象力。 缝缝补补一番,就是段惊悚的好故事。 这种流言的水分很大,有些初出茅庐的天师,难免会被言语中夸张的形容给镇住,但戚红药有足够多的经验,足以从一片汪洋中捞出属于自己的干货。 可是很奇怪。 她向后走了两间茶馆、三间酒肆、甚至包括一所妓馆。 结果可以说,所获甚微。 她累了,干脆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一边嚼刚买的饼,一边皱眉苦思。 死面饼真硬,还要两个大钱,一咬牙买了三个,想从老板口中换点儿消息,但是六个大子儿白白牺牲了。 默哀。 奇怪。 按照沈青禾所言,此地是闹鹿妖,且杀害了不少良家妇女,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这镇上的人,一谈到妖物,却眼神闪躲,三缄其口? 而且她注意到,从第二间酒馆出来后,就有人盯上了她。 看那行走做派,不像是地痞,倒可能是官面儿人。 伸脖子咽下手里那半块饼,噎的嗓子生疼,看看天色,太阳已经西斜。收起剩下的饼,站起身来,四下一望,钻进一条最狭窄的小胡同。 两个盯梢的便装衙役,对视一眼,跟了上去,直跑到尽头,也没有再见到戚红药的身影。 青天白日,二人起了鸡皮疙瘩,这是见鬼么? 在墙的另一面,她听见那二人嘀咕半晌,终于折返回去,她便接着往北去。 虽然没人亲口告诉她,但在妓馆里听墙根儿,还是得到了一点线索。 有点儿出乎意料的是,此次最大的苦主,也是最开始的受害人,并非姓沈。 那是个隐居在此的大人物。 “大人物”——这是本地居民给他封的,实际上,大家只知道他很有钱。 不过有钱么,就能买来势力,甚至,有时候也能买来权。 这大人物姓庞,叫庞大海。 也有戏称他为“胖大海”的,因为庞老爷真的很胖。 庞家是十三年前搬来这个镇上的,当时声势很大,本地官员都登门拜访,好一段时间,庞府都是宾客盈门的状态。 庞老爷膝下无子,中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 庞老爷的女儿很漂亮。 她就是鹿妖的第一个目标,据称,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还没有找到尸首的受害者。 第32章 义庄 庞老爷的女儿出事的半年前,有好几个年轻人——听说都是庞老爷的子侄,带着车马行李,陆陆续续住进庞府,但平日里,几乎没人见过他们出来。 这些外地来的少爷,简直跟大闺女似的内向。 ——不,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庞老爷的女儿,庞娟小姐还是挺好玩儿好动的,庞老爷只有这么一个独女,不想太拘着她,街上的买卖铺户,隔三差五就能看见庞小姐带着跟班儿出来逛街的身影。 可是,自从一年前传出她染病后的消息后,她就很少出门,最近半年,更没人见她露面。 戚红药躲在妓馆的包厢外,从那高一声低一声,伴着调笑的谈话中,勉强拼凑出这些信息,冷不丁,房里就响起了酣战的动静。 她挠挠下巴,正要起身离开,突然一声女子吟哦透过门板传来,暗示战斗结束。 男人喘个不停,隐约能听见他问:“怎么样,厉不厉害?” 戚红药:“……”厉害,效率是真高。 循着手头仅有的这点儿信息,她决定先往庞家一趟。 因为刚才的几句对话中,提到一件重要的事:庞小姐还没被找到。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她算是鹿妖手里的人质? 那就麻烦了。 过去不是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每一次,想救出一个活的人质,都难免得付出点儿额外代价,这倒也没什么。 关键是,她也见过那些人,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大多数的时候,妖是不会特地留下人质的,正如人捉一群野鸡来吃,也不可能留下一只,作为防止鸡群报复的筹码。 又有谁捕了一网鱼,会留下一条养在门口,等鱼群来赎? 要有,那也是诱饵,用来引更多猎物上钩的手段。 但戚红药跟妖物打了这些年交道,知道大多数吃人的妖,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会吃人的妖,只把人当成食物,就不会惧怕人。 既然不怕,要什么人质? 其实,“人质”只是人这边儿的说法,多数时候,那不过是被抢救下来的,妖还没来得及吃完的“口粮”。 有些妖喜欢吃活肉,今天一双手,明儿个一只眼,保持食材不要断气是很重要的,那样口感才好。 如果能在它们吃完之前把人救出来,对外,就可以宣传成功拯救了“人质”。 其实是抢了人家的剩饭。 她不喜欢接这种活儿,不是因为难度大,而是那些被救回来的人,多数还是会选择自戕。 乍一听很奇怪——能从妖口活下来,那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谁还会再去寻死? 有的。 戚红药见过很多。 有些人是因为没有家人,以残疾之躯难以独活。 另外一些倒是有家人,但家人不愿意照顾他们,既嫌弃,又恐惧,觉得被妖盯上的人,很不祥,可能会再次引来妖物。 况且,已经被吃得成了残疾,没法做什么体力活,价值不大了。 最后,那些人会发现,即便熬过地狱般的折磨,可人间其实也没好到哪去。 戚红药不止一次,在不止一人口中,听见过同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救我?还不如叫我当初就死了。” 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好命,才能遇见亲人发自内心的欢喜。 这样的事情发生太多次,以致她听见“人质”这个词,就忍不住要皱眉。 救了人,比袖手旁观更受唾骂指责。 被救的人恨她,其亲属也恨她,只不敢明面说,但目光中的怨怼,有如实质。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带他/她回来?’ 戚红药又不瞎,经常给那些目光刺得生疼。 可想到庞娟那般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落在妖兽的手里,她就不免生出一股惋惜。 女人若被妖掳走,回来后,要面对的恶意,恐怕比男人更多百倍。 庞娟就算真活着,能受得了么? 她烦躁得厉害,又自怀里拽出一截草茎,嚼了起来。 好苦。 ‘瞎,现在想那么多做什么?’ ‘至少,我不能替她选择,不能替她放弃。’ 我尽我的职责,只要有机会,只要她还活着,一定要救她出来,早一天,就让她少受些妖兽的痛苦煎熬。 如果……如果她不想坚持下去,至少,由人给她做了断,总好过被妖生嚼活吞。 至少,能给她留一些尊严。 戚红药心里,其实还有几分侥幸:听说那位庞老爷,很宠爱这唯一的掌上明珠,也许,庞娟会是个罕见的幸运儿。 庞家很好找,是镇北占地面积最大的宅院。 但是很不好进。 太阳匆匆溜走,进镇来的第一个白日,就这么过去了。 她想趁着夜色翻过高墙,结果人刚跃起,一头撞在虚空,被弹回来。 竟然有界? 庞家财大气粗,也许,女儿的事情给庞老爷吓得不轻,赶紧请来高人增加府上防卫,也可以理解。 戚红药暗自磨牙,她不善道术,一时半会儿的,还真就破不了界。 围着庞府转了一圈,没瞧见有什么破绽,只好先回头。 本来,她该趁这时间休息,但一想到那个生死不知的少女,又实在难以入眠。 所以刚离开庞家,又奔衙门口去。 除了庞小姐,听说还有几个受害者,在义庄里挺尸。 镇上只有一个义庄,就在衙门后头的阴暗小巷里。 “……听说,有些鬼会在暗中盯着无主的尸体,专等有人来领尸,就趁着那功夫,跟人回家,或者,干脆变成尸体的模样……” 一个义庄把门儿的,手里拎着气死风灯,小声吓唬同伴,讲得绘声绘色,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 戚红药躲在暗处,一句故事一口饼,听得津津有味。 但难免有些疑惑:义庄平日里,会有这么多人值哨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藏的是珠宝。 都吃完了,扑勒扑勒手,在距离那三个人不到半尺的地方,滑进门去。 义庄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令人十分不适的气味,光线也很暗,只隐隐约约能看清,那十来块停尸板的位置。 几乎是满员。 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她开始一具一具的检视过去,先筛查出因妖物袭击而死的尸体。 掀开第一具尸体的布罩,血气冲鼻,往尸首脸上瞟了一眼,小声道:“打扰”,飞快合上。 这是个男尸,按沈家的消息称,受害者应该只有妇孺。 戚红药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脚,倒回来。 又掀开那男尸的布,这次看得很细致。 她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这人分明就是死于妖兽之手。 他身上只有一处伤,自丹田而起,经过腹部,向上延伸,直至膻中。 皮肉翻卷,血已经流干。 一眼过去,可以清晰看见此人的脏器——有点儿乱,看样子在搬动的过程中掉出来过,又被胡乱堆了回去。 “嚯……” 大开膛。 双手悬在尸体上方比划了几下,再结合那妖的族类,戚红药心里已经能复刻出这人遇害瞬间的情形——恐怕是被鹿角直接挑中,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就…… 目光游走间,忽然瞥见一抹黄色。 “得罪了。”她自尸体衣襟内一摸,看着手上拉出来的丹书符纸,瞳孔收缩:“天师?” “你竟然是天师?”视线在那张肌肉松弛的脸上转了一圈,戚红药低声呢喃:“你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来?” 战死天师的尸首,怎么会在义庄里摆着? 即便是野客,也该有专门的组织前来“回收”。 可是尸体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她突然转身,挨个查看剩余的十来具尸首。 竟无一例外,都是男性,且都是天师。 有些看起来刚走不久,有一些,却已经生出腐烂的迹象。 戚红药站在这些死状各异,但都很凄惨的同行中间,拧眉苦思。 这些天师难道都是死在那鹿妖手里?又谁是把他们送来的? 如果这所义庄里安置的都是天师,那么受害的女子,又在什么地方? 其实,若只想从受害人身上,找到跟妖物能力有关的蛛丝马迹,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可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管是镇上人神神秘秘的态度,沈家提供的错漏百出的信息,还是这个存满天师尸首的义庄,都令她感到不合理。 突然,门外传来动静:“又一个,抬进去抬进去。” “一、二、起!诶呦穿的什么破烂货,刮破老子衣服。” “嘿,这帮天师大爷手里有得是法宝,兴许你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呢。” “什么金镶玉,一件破箬笠,也不知道能卖几个钱。” “你可别动歪心思!上头说了,谁敢动这些尸首——哪怕是少个小物件,也要咱爷们拿命去抵。” “领这么个脏差,真他妈倒霉……”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门大敞,一个大而古怪的影子,磨磨蹭蹭了挪进来,那两个人抬着一具死尸,不愿再摸黑往里进,商量着,要不就近抛在空地上。 “明儿天亮点儿,再给他安排位置。” “你小子不怕他变鬼找你?” “老子怕啥,不过是临时来守个几日,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义庄的臭杂役?” “也对……” 门轴咯吱转动,屋内重归于寂。 等到外面人声渐远,戚红药往门边蹭去。 她瞄了眼新来的尸体。 破碎凄冷的月光,正照在这倒霉老兄的身上,刚好足够叫人看清他的轮廓。 戚红药瞪大了眼睛。 残损的箬笠,破碎的蓑衣。 只是没见到他标志性的三把鱼竿。 “阎王叫你三钩死。” 如今三钩不见踪影,他却真见了阎王。 戚红药没想到,新送来的这具尸体,竟然还是个熟人——至少,半个月前两人还打过照面。 半个月,记忆都是新鲜热乎的。 人却已经凉了。 “……丁前辈。” 她忍不住有些发怵。 若说别的人,戚红药还不敢乱下断言,但丁丑的实力,她是晓得的。 这么一个优秀的天师,竟然也死在龙鳞玉藻镇,区区鹿妖,真有这么大杀伤力? 不过,丁丑的死法,跟别人略有不同。 这里停放的其他尸体,多数被一击毙命,要么开膛,要么穿胸,还有少数几个,大半身躯都消失了,好像被野兽吃过一样。 丁丑不是,他尸体完整,而致命伤在背部。 两只眼睛圆睁,嘴角肌肉牵动,固定在那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留给世界的,只是一副苍白又无意义的表情。 他的身体动作也有些奇怪,右手紧紧攥拳,小臂横在胸口,好像是要向谁挥出。 戚红药双掌合十,行了一礼,将他翻过去,在后心处,看见一处苹果大小的洞,虽然没有被击穿,但他的生命力已经从那里溜走了。 她想了想,又翻过尸身,用力板开那只僵握的右拳。 里面什么也没有。 仿佛他那么用力的攥紧拳头,只是因为不甘心去死一样。 ——第一眼看去,好像是这样。 但戚红药不这么想。 如果她是丁丑,就算死,也要借机给外界传达出一些信息,给后来的天师一点提示。 她眉头紧蹙着,从那只手的掌根,看到手心,每一条纹路,都没有放过,最后看向手指。 视线在指尖处顿住。 准确的说,是在凝视他的指甲缝。 那里有一些干涸的血渍,就像指甲曾深深抠进皮肉里。 难道是他攥拳太紧,所以刺伤了自己的掌心? 不对,掌心没有多余伤痕。 戚红药怔了一瞬,猛地回过神来,突然扑上死尸,去扒他的衣服。 如果有第二个活人在场,看这一幕发生,恐怕要被吓出个好歹。 黑暗阴森的场所,冲鼻的血腥腐臭气味,一个花季少女,在遍地死尸的屋内,疯了般把一具尸体扒得精光。 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片刻后,她突然停下动作。 找到了。 灰白色、被指甲划开的皮肉微微翻卷,那一笔一划,都透着死气。 戚红药脖子扭得几乎跟肩膀平行,鼻尖眼看就要触上尸体,紧盯住那两个字,呼吸骤停。 “铜……镜。” 丁丑临死前,在他左边小腹的皮肉上,以指甲刻下这两个字,然后用衣襟盖好。 为什么要做得这么隐蔽? 他紧紧攥住拳头,是不是为了掩盖指尖的血痕? 为什么,他怕谁看见? 第33章 诈尸 她本来想先离开义庄,天亮以后,再出门收集消息。 看看丁丑的尸体,她改变主意了。 转眼到了下半夜,门外站岗的三个人,突然觉得后脖子一阵儿,一阵儿的发寒……像有人趴在肩头吹气似的。 打了个激灵,回头看去,发现门不知何时开了个缝儿。 停尸房内,传来“吱嘎”一声。 那是木板被重物碾压的动静。 这种动静其实挺常见的,几乎谁都听过,也几乎每天都会听见。 半夜翻身,早上起床,身下的木板床就难免会有这样的声音。 可是…… 他们颤抖着对视,从瞳孔中,倒映出彼此白惨惨的脸。 死人,怎么会翻身呢? 又是“哒”的一声轻响。 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突然回身,一脚踹开房门,将灯举过头顶:“肯定是野猫进来掏死人肉,赶紧轰出去,尸体要是受损,咱们都得跟着吃挂落!” 这个解释听起来,可比诈尸合理多了,关键也叫人更乐意接受些。 可是这地方哪有野猫? 个子最小的那个杂役,本来正弯腰四下踅摸,突然一抬头,爆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耗子:“那是什么!?” 其他两人给他惊得一跳,顺他目光过去,看见一个“人”,静静的伫立在窗棂旁,月色从背后倾泻而下,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但从那轮廓来看,应该就是刚被抬进来的那具尸体——箬笠和蓑衣还是很有特点的。 “他……他怎么站起来了?诈尸啊!!” 离门口近些的两个,四肢并用,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了,剩下的小个子男人慌中出错,一腿踢到块硬物上,顿感一阵钻心的痛,也不敢喊,接着往门口跑,肩膀却被人扣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错觉,他只觉得,那手真凉啊。 背后那个,真的还是“人”么? 听老人说,遇见僵尸从背后抓人,千万不能回头,否则会被吸走阳气。 小个子杂役手脚软得像面条一样,瘫坐在地,巨大的惊怖之下,神志都有些混乱了,嘴里不住嘟囔:“放过我,放过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杀你,不是我杀你……” 他本来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但好像真的有个声音回应了他:“不是你,又是谁?” “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去找庞家人啊!你放开我,缠着我做什么!”他已经濒临崩溃,大哭起来:“不是庞老爷雇了你们吗!” “哦,多谢。” 他只听见这么一句,就昏死过去。 第二日一早,那两个跑掉的同伴又回来,看见倒在房内的人,掐人中给唤醒了,他讲述了一遍自己的经历,听得那两人吹胡子瞪眼,都认为他是被那幻影给吓疯了。 “幻影?” “是啊,咱们清点过,这里的尸体一具不多,一具不少,没有哪个站在窗边。” “昨天你小子乱叫一通,给我们吓一跳,后来想想,哪有诈尸啊!” “那,那昨天那个新来的?” “喏,不是躺在那?”说着一指丁丑的尸身,小个子杂役斗胆上前观看,果然,箬笠蓑衣都在尸体上披着呢,正是昨天那个模样。 他们又检查一遍,很明显,人是死透了。 经此一事,有两人说啥也不干这差事了,晕倒在停尸房内的那个,更是大病了一场,醒来后,举家连夜搬离小镇。 戚红药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得到了消息,但没有功夫精力善后。 她今天必须要进入庞家。 第34章 左管家 暗探的路子昨天已经试过,行不通,因为庞府已经被一种“界”罩住,她虽知道那是个什么道法,可是破不了。 除了暗探,她也可以乔装成杂役,或者藏身于进出府的马车上。 但她不想这么做,太麻烦,没必要。 她今天一定要见到庞大海。 其实最快的方法一直都摆在她眼前,只是她很不喜欢那样做而已。 戚红药在来来往往的路人视线中,径直走向庞府大门,门外两个仆役横臂阻拦,呵斥她速速离去。 她深吸一口气,道:“烦请进去通报一声,十方谷天师戚红药,有要事求见庞老爷。” 拦人的男仆一愣,重新打量她,却没有进去报信的意思:“你是天师?”而后转头问另一人:“你听说过这一号吗?咱们老爷什么时候请女人除妖了?” 同伴嗤笑出声,明显是不拿她的话当真。 “还‘十方谷’,不傻呢,知道吹个大的,那地方不是天资绝顶之人,哪里能进得去?小娘子,撒谎前好歹照照镜子,怎么不干脆说你是谷主呢?” “诶你看你说的什么话!谷主是个男的,她要这么说,不就得验身么?怪羞臊人小姑娘的,哈哈哈哈哈哈!” 戚红药面无表情,不欲跟这种人废话,往前迈了一步。 那两人还以为她是羞恼了,想要辩解,笑得更开心,一个还伸手往她心口推去:“爷们拦住你,是为了你好,别不知道好歹,回去绣花儿吧!” 伸出去的手臂发出清脆的咔吧一声。 片刻后,大门开了。 少女一手薅着一人的领子,拖死狗似的,将两个男仆拽了进去。 她猜的没错,大门果然是最容易进入的地方。 想必,那个设界的天师对自身实力很有把握,即便有妖物从正门进来,也翻不出水花。 果然,刚走几步,马上有人拦住她。 这次是几个武士打扮的人,看起来像庞府护院。 戚红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脚步不停,手上不松,依旧向前。 看她的架势,好像如果没人拦着,她会就这样一直走下去,遇墙拆墙,见水渡水。 武士们齐声大喝,围拢过来,他们手上都抄着兵刃,此刻对准了戚红药,蓄势待发—— 这也不算是小题大做,因为只要长着眼睛的,都看见这个瘦弱的少女,一手拎着一个体格两倍于她的大汉,举重若轻的样子,好像是拎了两包棉花。 局势一触即发的功夫,一道呵斥声传来:“住手,都退下,不得无礼!” 听见这道声音,戚红药终于停下脚步,抬头看去。 那是一个很有气质的中年人,说是中年,其实不过三十多岁,只是,他面容虽然不老,头发已见斑白。 他的脸破了相,就像是一团正在被揉捏的面,中间凹下去,四周鼓起,说不出的怪异。 仿佛曾有人一拳击中了他的面门,打塌了骨头,他却没死。 即使长成这样,也无损于他那身沉稳气质。 武士们见了他,纷纷道:“左管家。” 见戚红药望过来,他微微一笑,道:“姑娘,不知这两个奴才如何得罪了你?” 戚红药也很客气的回答:“他们没有得罪我,我也不认得他们是谁。” 中年男人顿了顿,还保持微笑:“那姑娘这是?” 戚红药认认真真的道:“我只是想进来。” 男人刚要张嘴说话,她又补充:“我请他们代为通报,可是他们不信,也不听我的话。” 被称为左管家的男人笑了,道:“请你不妨再报一次,我一定会听。” 戚红药想了想,道:“好吧。”说着,将手一松,嗵嗵两声,那俩人脸着地,一动不动。 “没死,只是昏迷。”见周围的视线都盯着那他们,怕有误会,解释道:“我轻易是不会杀人的,请放心。” 她整了整衣摆,双手行了个天师礼:“十方谷天师戚红药,有事求见庞老爷。” 第35章 庞大海 那些武士看向中年男人,似乎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将这女子乱刃分尸。 没想到,管家却面容严肃,颔首一礼:“失敬,怠慢了戚天师,这两个刁奴的确该打。来人。” 马上有人上来,拎着那两人的脚脖子,拖了下去。 脸朝下啊,看着怪疼的。 “我们老爷正在用早膳,还请戚天师到厅中稍等片刻。” 戚红药收回视线,看管家,有些好奇:“你这么快就相信我的身份,不怕我是个骗子么?” 管家笑道:“戚天师说笑了,谁敢冒充十方谷的人,莫非不想吃天师这碗饭了?” 戚红药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颇有些无礼地道:“不对,还有其他理由。”她偏了偏头,“你是不是见过我?” 管家终于露出一点点惊讶的神色,“不错。左某确实见过姑娘。” 戚红药来了精神:“什么时候的事?你也是天师?” 姓左的管家笑而不语,反问:“姑娘为何要见庞老爷?” 戚红药瞧瞧他,看不出什么,只道:“为了调查他女儿的事情。” 两人走得很慢,主要是左管家带路的速度不快。 左管家看她的眼神,颇有深意,似乎略有迟疑,道:“戚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趟这浑水为好。” “为什么?”戚红药道:“我是个天师,既然知道此地妖物横行,祸害凡人,就没有坐视不管的理由。” 左管家道:“仅是如此?” 戚红药笑了:“难道这理由还不够么?” 她环顾四周,像是在看院中美景,突然道:“庞家到底请了多少天师?我看这道界,像是‘大都会’甘家的手笔。” 左管家突然停步,一拍额头,望着她:“我却忘记问了,阁下可领了销金令?” “……没有。” 左管家眼神闪动,轻出一口气,道:“既然如此——” 忽听一人道:“老爷听说有贵客到,怎么耽搁在此处?还是快快请进去,老爷等得急了。” 戚红药循声望去,一名文士打扮的人,自回廊处现身,疾步往这边走来,面上堆笑,冲左管家摆了摆手:“你自去忙吧,由我领戚天师去见老爷。” 戚红药发现,这文士一露面,左管家的脸,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又揉了一下,变得表面光滑而细腻,一点儿情绪也看不出了。 他没有开口,戚红药低声道谢,跟着那文士去。 “阁下是?”她打量文士的侧颜,发现这人真白。 不是男人能有的白,但也不属于女人那种白皙的感觉。 甚至不属于人。 一种带点灰色,近垩的白。 文士脸上那笑,就似纹上去的,道:“我姓蓝,是庞老爷的幕僚。” 戚红药道:“哦,蓝幕僚,我没有销金令。” 蓝幕僚脚步不停,偏头看她一眼,道:“庞家本就没有发出销金令。” 戚红药一愣。 鼻端隐约嗅见一点点腐臭的味道,似乎在这人张口时就浓厚一点,有什么东西在他口中烂掉了似的——戚红药暗自皱眉,想拉开点儿距离,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 好在,很快就见到了庞老爷。 根据镇上听见的传言,以及过往经验,戚红药以为,自己要么会看见一位忧思过度的老父亲,要么是个愁眉不展的员外爷。 庞大海跟这两个形象都不挨边儿。 那是一个肥胖、强壮、满脸戾气的男人。 他一脸的怒容,满身的恨意,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衣服都快被涨开——一部分是肥肉的原因,一部分可能因为胸膛中怒气太盛。 他的恨得如此剧烈,如此张扬,令戚红药忍不住担心,这人怕不是随时都可能暴毙身亡? 她心里本来有许多问题,但见到庞大海后,只剩疑惑:他为什么会这么恨? 为什么看不见他对女儿的担忧?难道他对那妖物的恨意,已经远超出对女儿生死的关怀了吗? “你说你是十方谷的天师,你给我杀了宋晏那王八蛋,我替你扬名!” 这个不太老的老人,一见到戚红药,就下达了命令。 “谁是宋晏?”戚红药道:“我只是天师,只杀妖物,除非有人杀我,否则我决不杀人。” “你要杀人,就找错人了。”她说:“我来,是希望你能提供一些鹿妖的信息,好营救你的女儿回来。” 庞大海瞪着她,狞笑道:“宋晏是我的侄子,如果没有他,我女儿就不会被鹿妖掳走!你不杀人也没关系,带回我女儿,也把他捉回来,我自己弄死他。” 戚红药眉梢一挑:“你的意思是,宋晏、庞娟都被鹿妖掳走了?” “啊呸!什么掳走,那贱种跟妖物是一伙的,我府上有八名天师护卫,只要娟儿不出门,什么妖物也奈何不了她,是那个小贱畜,他吃我的穿我的,是我让他活得像个人样,可他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第36章 紫气东来 戚红药沉默一瞬,她无法想象人跟妖联手的情况,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一切都是他做的?你在女儿失踪后,见过宋晏?” “也许,”她恐怕这黑胖的老爷一口气上不来,气死过去,安抚道:“也许你的侄子没有背叛你,他也是个受害者,可能已经死在妖兽口中了。” 庞老爷一下蹿起来,像是一座山炸了似的,厉喝:“我知道他还活着!只要那妖还活着,他就不会死!” 戚红药为这说法错愕。 但听到这一句,她突然缓醒过来,“你已经请了许多天师出手,是不是?” 庞大海死死盯住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那些天师都死了?” 庞大海尖声道:“你要是害怕,就滚回去。” 戚红药:“你为什么不将自己手下人派出去呢?我看那位姓蓝的先生,像是云岭‘六九联盟’的蓝家出身。” 说实话,戚红药刚发现这一点时,难掩震惊——龙鳞玉藻镇虽说也不算小,但位置偏僻,地势颇险,进出并不方便,这位庞老爷竟能搜拢来这许多的高手,实在不一般。 况且,还有位布下结界的高人没露面呢。 庞老爷咧开那张大嘴,笑得好像要生嚼人肉:“不妨告诉你,我这里除了蓝,还有紫,还有绿——但你只管做你该做的,其他事,你管不着。” 戚红药凝视着他,道:“好,那些人,我不问。但有一个人,你得回答我。” 庞大海喘着粗气,瞪眼:“谁?” “丁丑。” “哦,他怎么了?” 戚红药道:“他死了。” 庞大海的神情,突然就平和了许多,“他是个有本事的,可惜,运气不好。” 戚红药道:“他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庞大海耸耸肩,堆积的肥肉把脖子挤得快看不见,“可能是被挑开肚子,或者嚼碎了脑袋。” “我又没在旁边看着,”他突然又愤怒的咆哮起来:“谁知道!” 戚红药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突然道:“那铜镜呢?你知不知道,铜镜在哪里?” 庞大海听见那两个字,仿佛哆嗦了一下。 “谁告诉你铜镜的消息?” 他肥大的肚子往前一压,面前有一条被阳光照亮的地方,能清晰地看见,大大小小的唾沫星子,从血盆大口中喷出来,花洒似的:“你究竟是不是天师,是,就去抓那个该死的畜生,不是就滚出去!” 他越愤怒,戚红药反而越平静。 她知道,对付这种人,跟他比谁嗓门大是没有用的。 而且,这是个观察人的好机会——人在暴怒的时候,总比冷静的时候能暴露出更多东西。 庞大海几乎快叫她看疯了,拍着桌子怒吼:“来人!来人!” 余音未落,一道紫色的身影立即出现,他一步跨进门来,再走一步,已到庞大海跟前。 门本来就没关,他直接进来也不稀奇,但门口距离庞大海那位置,足有三丈来远。 他一步,就从门槛迈到庞大海面前。 戚红药瞳孔收缩,低声喃喃:“缩地成寸。” 能随便展示这种道术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这荒山僻岭中的庞家,究竟藏了多少高人? 她现在已有九分信了庞大海的话:如果没有内鬼,很难想象,会有妖能将庞娟从这里劫走。 那紫衣人耳朵动了动,转头看她。 黑发,黑眼,黑色的皮肤——连嘴唇也紫得发黑。 如果不是还有些许眼白,这张脸就被黑色彻底占领了。 “你好。”他说,“是你在问铜镜的下落?” 戚红药看着那双眼,忽然有种被人掐住喉咙的窒息感觉。 她一察觉不妙,就笑了起来。 笑得很大声,很放得开,是一种寻常男人都不会的“豪迈”笑法。 紫衣人目中流出一丝欣赏。 庞老爷却很愤怒:“你笑够了没有?” 戚红药不理他,接着笑,直到胸臆间那种窒息的感觉都消散后,才停下。 “别人都很喜欢我笑,”她对庞老爷说:“初次见面,怕你听不够,就多送你几声。” 庞老爷的脸色,几乎跟紫衣人的衣服一样紫。 他就没见过这么讨厌,这么难以形容的女人。 紫衣人赞赏道:“你用笑声破我的‘气’,倒很适宜。” 戚红药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他回视,目光逐渐变得疑惑,而后,陡地呛咳起来。 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震颤,双脚都离了地。 这一场咳嗽后,紫衣人那居高临下的态度不复见了。 戚红药笑嘻嘻的,“来而不往非礼也。若我没猜错,阁下便是‘紫气东来’纪东来先生。” “你叫破我的名号,我却还不知道你是谁。”纪东来叹气:“也许我在这里躲得太久,脑子已经不好使了。” 戚红药无意探讨这个问题。 纪东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戚红药按照先前的准备,没有提到沈青禾,只说自己是为调查朋友的死因而来。 “阁下的朋友是?” “丁丑。” 纪东来凝了她半晌,转头对庞老爷道:“有她在,对找回小姐是一大助力。” 庞大海呼哧呼哧的哼道:“可是她不肯杀宋晏!” 纪东来道:“那也没什么,我去杀就好。” 庞老爷盯了他半晌,阴沉地道:“我给你时间了,我给了你们很多时间——可是你们一个个,都不中用。” 纪东来叹气,“我们要顾虑的事情太多,您也知道,小姐她一见到我们就……要把人活着带回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庞大海鼓动的胸膛,突然静止。 “既然活不成,就弄死再带回来。” 戚红药怀疑自己没听懂,问:“弄死谁?” “我的女儿。”庞大海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把她的尸首带回来,一样算你们的功劳。” 戚红药一时呆住了。 纪东来却道:“老爷是气糊涂了,小姐再怎么说,也是您的骨肉,况且,她已许亲,真出了事,姑爷那边怎么交代?” 庞大海好像已经听不见别人说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起来焦躁且愤怒:“姓沈的已经找来他本家人,不能让他抢在我前面……” 纪东来往戚红药的方向瞥了一眼,打断了他的话:“老爷,您且安心,有戚姑娘加入我们,事情会进展顺利的。” 第37章 繁花小筑 庞老爷好像并不在乎女儿的生死。 从他的表现来看,对侄子宋晏的恨,都要远超对女儿性命的担忧。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令他再三强调、十分挂怀:“一定要在沈家前面找到他们,带回我的镜子!” 戚红药没有再多问,因为问了,这个人也绝不会说。 她只有自己调查。 她提出一个要求:“我想见到庞府里所有的天师。” 庞大海哼哼着,往后瘫坐:“那要看,他们是不是愿意见你。” 片刻后,他们从庞老爷的房中退了出来,纪东来领着她,往庞小姐的住处去。 这是戚红药的第二个要求:她需要先了解一下,庞小姐是怎么被带走的——在这样一个高手环伺的地方,很难想象,得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达到目的。 “那个妖物的方法很巧妙,没有惊动任何人,等我们发觉时,繁花小筑已经空了。” 繁花小筑,就是庞娟居住的地方。 戚红药一边观察着四周,闻言挑眉:“连纪先生也没察觉?” 纪东来面现惭愧之色:“不中用了。” 戚红药瞥他一眼,心知这人隐瞒了很多事情。 庞小姐消失是实情,但,要说一点都没惊动别人,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一路走来,对这庞府内的情形,她越看,心中疑惑越甚。 一个富商的家宅,气氛怎么如此安静森严? 路上也撞见一些仆役,但他们低着头,来去匆匆,周身紧绷得似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路过一片镂空的石墙,可以隐约望见隔壁园林中的景象,每隔数丈远,有三五男仆结队,手里都拿着家伙,似乎在巡逻。 大白天,为何要派这么多人手,在自己园林里巡逻? 她还来不及细看,就被纪东来催促着向前。 临近繁花小筑,才发现这里是个被湖水环绕,非渡船不能进出的地方。 别处都是暖日晴云,偏这里,被一片烟云笼罩,站在湖这边,竟然看不清十丈开外的湖心建筑。 纪东来领着她到雾最浓的一处,抬起双手,在乳白色的雾中一拨,眼前浓雾霎时淡去,可以看见一条精致的小舟系在岸边石柱上,随着二人的靠近,那船像有灵智似的,吱呀呀飘过来。 “这?” 纪东来道:“湖面和小舟,都被施了术,今日是我与姑娘一道来,要是戚姑娘一个人,船是不会出现的。” 戚红药一时间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道:“你们老爷,究竟是看重这个女儿,还是不看重?” 要说不重视,偏偏在女儿的住处设下这么多防护,好像十分怕她出事。 要说重视,方才又分明说,他女儿的生死无关紧要。 那人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 戚红药这欲言又止的神情,落在纪东来眼中,但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二人登船,不片刻功夫,就飘到了小筑前。 脚一踏上岸,戚红药便止步,道:“这里也有界?” 纪东来含笑不语,请她往前走。 这一走,让她越发疑惑起来。 仅看这条小径,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毫不夸张。 只是这些岗哨,都是凡人看不见的东西。 例如一块石,一只鸟,一具不小心搁浅上岸的鱼尸。 “这样布置,”她忍不住问:“你们小姐进出方便吗?” 纪东来道:“小姐性格文秀,平日里是不爱出小筑的。” 真的么? 她想到昨日在镇上听见的传言。 庞小姐难道不是个爱玩儿爱笑的性子? 这个姓纪的,嘴里仿佛也没几句实话。 小筑的面积不小,但是看起来风格很独特。 至少,跟戚红药往常见过的少女闺房,很有些不同。 繁花小筑,却一朵花也没有。 这里仅有的一大块空地上,种满了竹子。 好一片苍翠挺秀的所在,风一过,幽幽竹香溢满鼻端。 可惜的是,这里的竹子,竟然有一大半,都被摧折砍断了。 见戚红药脚步停顿,目光在那片残损的竹林处打转,纪东来回头道:“哦,那是小姐心爱的野竹,老爷特地差人从蜀中运来,要栽种得活,可不容易。” 纪东来看着那片竹林,似有些出神:“她平日里,是很爱惜它们的。” 戚红药眨了眨眼:“那这?” 纪东来道:“半年前,她生了一场病,从那以后,就性情大变,似乎总有郁气,她也不好打骂仆人,只好用这种方式发泄吧。” 只好砍了自己辛苦培养的竹子么? 她走近观看,发现竹子上那些断口、伤痕,像是刀剑所致,不由挑眉,暗道:莫非庞娟竟然是个好武的姑娘? 这一点猜测,在进入她的闺房后,得到了证实。 戚红药一进屋,第一眼就盯上床对面的那面墙。 “那里本来是有三把剑的。”纪东来顺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它们都有名字,棕色那柄长剑,叫月曙;靛青的那柄,叫天星。” “还有一柄……”他看看那两柄中间的空位,那里只剩一个挂钩,以及墙上一道灰暗的影子,是常年挂着东西留下的印记。 纪东来的声音,低得像一声轻叹:“朱颜。” 戚红药凝着那道痕迹,许久,问:“剑呢?” 她回头,观察纪东来的神情:“难道——” 纪东来点了点头,又摇头:“等有人来时,剑已经不见。也许是那一天,她带走了。” 那一天,自然就是庞娟被掳走的一天。 戚红药听到这句,心中倏地一动。 ‘也许是她带走了。’ 纪东来为什么会这么说? 这里有这么多“眼线”、“警报”,按理说,庞娟只要触动任何一处,都马上会有人赶来,至少,也能及时封锁庞家,让那只妖不能轻易带她出去。 可是,按照庞老爷的说法,直到第二天来人送饭,他们才发现小姐出事。 所以戚红药听到这里,下意识觉得:庞涓是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才被掳走。 但如果是这样,纪东来为什么会觉得,是庞涓自己带走了剑? 戚红药凑上前细看,那剑柄处的缠带,用料上好,不过有些旧了,看得出主人的使用频率很高。 看着眼前两柄剑,她心里的违和感更加强烈了——怎么看,这庞娟也不是个文秀安静的类型,你可以说她稳重,也可以是内敛的,但她一定充满活力,充满生气。 “庞小姐,是生了什么病?”依着纪东来所言,庞娟生病之后,才性情大变。 纪东来脸色不太好看,回答得很简略:“年节出去游玩,染了风寒。” “风寒?”仅是风寒,就能导致人性情大变? 看来问这个姓纪的,也没什么用。 戚红药有心仔细搜寻繁花小筑,但纪东来制止了她:“戚姑娘,你要看小姐的住处,如今已经看到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些狼藉……老爷封锁此处,也是怕睹物思人。” 狼藉? 戚红药一路看来,除了那些被庞娟砍倒的竹子,并没有见到其他可称得上“狼藉”或“挣扎”的痕迹。 屋内的摆设,也是整整齐齐的,床铺、桌椅都在原处,只有墙上少了一把剑。 似乎,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带走了。 也或者…… 压下心中那个怪异的猜测,纪东来就在一边看着,她也不好做什么,只好点头:“走吧。” 纪东来亲自送她出了庞府:“近日来发生这些大事,老爷难免受了刺激,情绪不稳,这时候不方便让您留宿在此,还请见谅。” 戚红药对此并不在意,但她很想找机会再去一次繁花小筑,方才一趟,又留意到庞府许多神秘之处,还是得找机会查探清楚。 第38章 白鹿 纪东来似乎已经猜到她的打算,临分别时,提醒道:“戚姑娘,你若只是要尽一个天师的职责,就请尽快上尸胡山,追踪那个潜藏其中的妖物,这样不仅能够救人,也能给你的朋友丁天师报仇。” 戚红药看着他,道:“庞老爷说不出丁天师是怎么死的,纪先生莫非知道详情?” 纪东来沉默片刻,道:“所有人,都是因那妖物而死。这一点,毋庸置疑。” 戚红药点了点头,“多谢。” 第三天,她用了一上午,在镇上旁敲侧击的收集讯息,觉得差不多了,就出发去往尸胡山。 刚到半山坡,远远就看见沈青禾那队人的到来。 她思索再三,还是没有过去,一转身,没入山林之中。 沈琼带着二少一行人,到了落脚处,备齐茶水,请沈青禾休息一日,明天再论除妖之事。 沈青禾却要他先将事情始末,妖物特点讲述一遍。 沈琼喏喏称是。 那妖物的原型,是一头白鹿。 沈青禾刚听到这里,就打断道:“白鹿——”他扭头看向身侧侍立的人,问:“白鹿一族,不是早就被灭了么?” 他这话也没有说具体问谁,端地看谁回答的快,葛无香抢先道:“三百年前那场仗打下来,白鹿的族群是散了,却还有妖存活于世。” 沈青禾目中有沉思之色,道:“我依稀记得,它们灭族的原因,是因为自身价值过高,遭人觊觎,对不对?” 这次魏普生抢了先,道:“二少爷说得不错,白鹿的皮毛、鹿茸,鹿血、鹿心都是极好的补品,当初因为这点原因,才致使他们找来灭族之祸。不过么,因为有长天契的辖制,那队动手的天师,也都陨灭了。” 他们挑起了事,滥杀无辜的妖物,白鹿发出求救信号,自然有其他妖族前来救援——可是,按着长天契的规矩,他们也只能诛杀那些动手的天师,至于其后的买家——那些真正推动此事的凶手,反而逍遥法外,没受到任何影响。 他们财大势大,只要价码够高,一些野客就算明知事后会引来妖族反扑,也甘愿卖命。 更有一些,是受了胁迫的,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妻儿老小。 白鹿妖族的湮灭,是自有长天契以后,极少发生的一次灭种屠杀,造成的影响很是恶劣,那段时间,大的天师门派、世家,都三令五申的约束弟子,近期尽量不要去挑衅妖族。 戚红药也听说过这件事情,那时候赖药师还跟她讨论过:“药儿,你说,人和妖的区别究竟在哪呢?都是这般嗜杀……” 当时戚红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许久,只道:“人毕竟是人,虽有渣滓,除掉就好。妖却天生没有心的,只有兽性。” 赖晴空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知道,戚红药说的也没错,对天师而言,这是个普遍的认知。 正如对多数妖物而言,人也不过是肥美的走地鸡。 白鹿一族的事情固然可悲,但这些年死到妖物手里的人,同样不可计数,那些被生嚼活吞的,多数都是普通人,他们不是天师,没有能力反抗妖物,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天师们看多了这些,就觉得不管用何种残酷手段除妖,都是可以接受的,也就不大可能对妖心生怜悯。 沈青禾那种没事儿就同情一下妖物的,才在是少数中的少数,异端中的异端。 戚红药的姐姐,就是因为轻信了妖物,在不该怜悯的时候心生怜悯,才会死的那么惨。 所以戚红药不能不恨。 但让赖晴空比较欣慰的一点是,她毕竟还有理智,做不出那样滥杀的行为。 戚红药的确不想自己沦落到跟妖一般嗜杀。 虽也有杀到濒临失去理智的时刻,但她时刻都记得,自己是人。 人是有感情,有底线,有道德的存在。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正因为她看重这些品质,才会喜欢沈青禾。 她自己是做不到对妖物手下留情的,她羡慕那个还会心软,还能够心生怜悯的人,有时候——或者说很多时候,他都会让她想起自己的姐姐。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姐姐错了,错得离谱,为了一个妖物,不仅浪费了绝佳的天赋,更牵连同门,最后还把自己命搭了进去。 戚红药一面怨恨她的愚蠢,怨恨她丢下自己,一面又怀念这个自己所知的,唯一的亲人。 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姐姐带着的,没见过父母,也没有其他亲族。 她是没有什么亲情概念的,只是知道,姐姐是世界上唯一的,对她最好的那个人。 可是,就这么一个人,也抛下她而去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会被妖物迷惑——那些东西除了一张美丽的皮子,还有什么?他们无心无情的本质,是每一个天师都清楚的,姐姐怎么会明知故犯?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觉得,姐姐的死,是活该。 可是一过了那极端的劲儿,更多的时候,她又思念她。 再没有人会那么温柔的对待自己了。 不过,坚强久了,也无所谓了。 沈青禾一旦确认了那妖物就是不见踪迹许久的白鹿族,神色微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他低低叹了一声,道:“其实,对那一族,人做得有些太过了。” 有人沉默,有人低声附和:“公子有赤子之心,难得难得。” 即便心里各有盘算,或对沈青禾的话不屑一顾,至少,他们没在面上表现出来。 总要给这位二少爷一个面子,人家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心软不是罪过。 沈琼见二少爷不再说什么,咳了一声,开口道:“这段时日,镇上的百姓被那妖物折磨得痛苦不堪,但凡是有女儿的人家,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哪日睁眼,女儿就遭了祸害。” “这段时日?”沈青禾忽然问:“已经持续很久了么?” 沈琼笑容有些僵住,道:“是……”他小心的瞟着少爷,道:“已经,一年多了。” 沈青禾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一年多……你却近日才告知沈家白鹿的存在,发出求助消息?” “这,这是因为,”沈琼有点儿结巴,额头见汗,叫旁边人看得都替他着急:“镇上,原本是有不少天师,都在追寻鹿妖下落的。” “哦?”沈青禾道:“你雇来的?” “不不不——”沈琼连连摆手:“是镇上的一个大户所为,那家主人叫做庞大海,他家里也丢了女儿。” “接着说,然后如何了?” 沈琼咽了口唾沫,道:“本来,本来以为那些天师足够了,那鹿妖也的确有一段销声匿迹的时候,可谁想到,突然再次出手,不仅杀了许多女子,这次连天师也不放过,都,都死了。” 第39章 人血 一个侍立在沈青禾背后的年轻人,闻言嗤笑,低声道:“那只能说明,你们请的都是废物。” 沈琼一撩眼皮,发现说话的是那六个随扈之一,喉头蠢动一下,忍了这口气,接着道:“不过,那妖物劫持了庞小姐,逃进尸胡山,而后再也没回镇上犯案。” 沈青禾沉吟着道:“这么说,它现下就在尸胡山中?” 沈琼点头:“不错。”接着道:“庞家已经洒下人去搜山,但是,没有一个能找到庞小姐的下落,听说反而给那妖物杀得七零八落,十人九不回。” 方才出声的青年突然一闪身,转到沈青禾面前,沉声道:“公子,我愿立刻前往尸胡山,三日内,必定提那妖物首级来见您。”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个子不高,但猿臂蜂腰,身形彪悍,五官长得颇为俊俏,只是因为常年在外奔波,皮肤晒得黝黑,一看就是个精悍人物。 沈青禾看着他,思索片刻,道:“甘六,此事疑点颇多,不急着动手,你是我的左膀右臂,若不谨慎,稍有闪失,岂不叫我痛心?” 沈琼跟着小声劝:“不错,山中危险,这位小哥还是休息两日,待养足精气神,做好准备,再进山不迟。” 被唤作甘六的青年朗声大笑,陡地笑声一收,道:“我若连这小小的鹿妖也收拾不了,才真是对不住公子的赏识!” 他轻蔑的瞥了眼沈琼的方向,道:“正因疑点颇多,才需要有人一探究竟,公子放心,六子快去快回,便不能杀那畜生,也能探出它的实底!” 沈琼没有理由再做阻拦。 他抬了抬手,甘六立时靠近,俯身去听。 几句耳语后,甘六又朝他一拜,转身出了府宅,直奔尸胡山而去。 沈青禾身后的几人,神色各异——以他们的本事,竟谁也没听清楚二公子究竟说了什么。 这当然是因为,沈青禾用了些特殊手段。 在别人的地盘上,小心一些总没有错,可是,那沈琼看起来就是草包一个,有必要这样戒备么? 魏普生的脸色有些难看,葛无香耷拉着脑袋,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白一直在笑,不出声,只是看起来很自在,很开心,他的站位距离沈青禾最近,他有没有听见什么? 可谁也不会去问他。 从外边看去,尸胡山已经很大。 虽然没有连绵的山脉,但要峰有峰,要岭有岭。 一进入其中,仿佛是走入另一个世界。 她登过北方最高的加洛山,也去过南边最以深广闻的哀陵山群,每一次,都给她一些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独自进出大山,不仅要在其中活下去,还得搜寻妖物下落,也时刻谨防着被妖物偷袭。 在这种地方活动,有时候,捉妖只不过是个顺带手的事,已经不算难题——难的是,捉妖之后,怎么出山? 这才是最要命、最刺激的步骤。 有一次,她被困在丹穴山中,那是个群妖聚集的所在,她为了抓住一只咬死无数家畜牛羊的狸妖,深入其中,用三天时间逮到它,又用七天,甩脱妖群的追踪。 但麻烦的是,这之后她就迷了路,一个人拎着肥硕的狸妖,在深山转了两个月,才找到出去的方向。 丹穴山是远近闻名的妖山,几乎没有大型动物会在其中出没,连只兔子、地鼠也找不到。 等出山时,她看起来就像个风干得不够彻底的活尸,手里拎着皮包骨头的狸妖,俩个都硬生生饿得脱了相——狸妖更惨一些,是连饿带吓,它真怕这女人哪一次没找到吃食,就给它生嚼了。 有那么一段时日,一人一妖连着十来顿,都只找到些野果和昆虫充饥,狸妖觉得她望过来的目光中饱含食欲,隐隐泛绿。 它听见这个可怕的女人小声念叨:“它罪不至死……罪不至死。” 狸妖真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老祖奶。 每当回想起那段经历,戚红药就难免对深山产生一种抗拒感。 从那次以后,她一旦确认目标的踪迹,出手就极快、极准——拼着几天不眠不休,也得在有人烟的地方把妖物擒住。 她是真怕在追到山里,再来那么一遭。 可是,人这一生,总难免有几次:怕什么就来什么。 现在她已在山中。 从外观来看,尸胡山总算没有那么大,至少看得清边际在哪。 山上的雾,也要比山脚下淡许多,至此,戚红药觉得还好。 只是这样大的一座山,该往哪个方向找? 她决定,先去高处——登高望远,看得够多,才有足够的信息,才有得选。 山里很安静。 虽然有虫鸣、鸟叫、偶尔自远处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呼嗥,但是没有人的动静。 这让她紧绷的神经松缓了一些。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一呼一吸间,鼻腔里充斥着淡淡微甜的花香,苔藓湿润的气息、木头特有的树脂味儿、以及一点腥气。 一开始,戚红药以为,那是泥土特有的腥气,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土地会散发这种味道,但她却很喜欢去嗅。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投错了胎。 她应该是悬崖峭壁上,狂风中一个颤巍巍鸟窝里的一颗鸟蛋; 又或者,在远离人烟的某一汪湖水中,做条以水藻为生的小鱼; 再不济——她视线放低,往脚边一扫,那里有几朵扎堆生长的蘑菇,肥敦敦灰扑扑,靠底下的部分,不知被什么动物啃缺个口子。 做蘑菇是不是也挺好? 偏偏她是个人。 她走过去,又回头看了一眼。 但话说回来,有动物吃它,是不是证明这东西无毒? 大约是之前两次进山的经历太惨痛,给她留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记忆,养成一点儿无伤大雅的小习惯——见到森林里能吃的东西,就有啃上一口的冲动。 她蹲下来,仔细看看,挑出一朵长得最高,比较肥实的,撷下来,放在鼻端嗅嗅—— 嗯? 拿远一点儿,再嗅嗅。 腥气。 她停住动作,举起这朵蘑菇,细细打量上面那一点红。 人血,多么熟悉的味道。 第40章 重逢 一下子,方才闲适的心情都烟消云散。 她对着阳光,看得十分仔细,好像手里不是一块沾了血的蘑菇,而是朵世间罕见的奇花。 这么一看,还真给她看出一点东西来。 蘑菇上不仅是人血,还是死人的血。 从这一点血迹,可以找出一条路来。 戚红药顺着这点痕迹,走了下去。 直到一片矮坡尽头,再往前,山路为之一变,眼前豁然开朗。 一大片花田横空出现,一望过去,连绵不断,她刚刚站稳,恰有一阵风从身畔掠过,吹向花海。 细软的黄花齐齐低首,露出下面碧绿的柔软细弱的枝梗,随风款摆,似水生香,比浪更柔。 她看着眼前如梦般的景色,一时间有些发怔。 这样的一座山里,花开放再好,也无人得知,会不会很寂寞? 这个念头只起了一瞬,再仔细一些看去,心里就有了答案: 不会。 花是可以没有看客的,但一定不能少了肥料。 她一步步挨近花田,走的越近,心就越寒。 有一只丰腴的臂膀,自花田边缘探出,横在黑色潮湿的土地上,看那灰败的色泽,很明显是属于死人的。 这些花并不很高,至多到人小腿中间,所以,一旦有个人躺在其中,必然会压倒一部分花枝,仔细去看,还是很容易分辨得出的。 好一片盛放在尸体上的花。 她蹚过两遍,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七具尸体。 有些已经腐败过度,看不出形貌;有些则还新鲜,分明是刚死没两日的。 观其容貌、服饰,都是女子。 这就叫人难免联想到,镇上那些已经死亡,却又下落不明的女人。 真的是她们? 戚红药一时间还不敢确认,原因有两个: 其一,如果是那些失踪的女子,是谁,又为什么要把她们带到这里来? 其二:她刚刚检查了几具还能分辨形貌的死者,发现这些尸首的体表,并没有受到重创的痕迹——这跟鹿妖传闻中的杀人方式,很不相符。 其中有好几个女子身形臃肿,竟然是孕妇的模样。 戚红药神情冷寂,心中觉得,应该将那杀人的畜生千刀万剐。 穿过这片花田,往里面走,就再也看不见这样美丽而诡谲的景象。 花没了,但尸体依旧在。 地势逐渐陡峭起来,时不时出现一些纵横生长的植被,阻住人的视线。 她攀上一片嶙峋的石山,视线刚一开阔,一具倒旋的尸首就映入眼帘。 血滴滴答答的,还在流着,看来死了不到一个时辰。 这人一身劲装,是个天师,必定也是进山来寻鹿妖的。戚红药垂眸一扫,他手中攥着的符箓,应该是“太乙伏魔阵”的一角。 那阵法至少需要七人以上才能启动,他还有同伴。 她将人放下来,阖上那双圆瞪的眼,极目远眺,而后朝树木最密集的方向冲了下去。 只有那个方向最安静,连一声鸟鸣都没有。 她已经尽力疾奔,但还是晚到一步。 不过血气还未散,甚至,有的人也还没有彻底断气。 看了眼密林方向,她迟疑了一瞬,还是停下脚步,扶起一个正在大口喘息的天师,只看了一眼,不由双眉紧锁。 腿和腰之间,仅剩一层薄皮连着,肺腑脏器都暴露在外。 救不了了。 那人双眼放空望天,大概已经瞧不见什么了,但一感觉有人靠近,就挣扎着呢喃:“帮……帮帮……我……” 他喘得就像胸膛里塞了个破风箱,每一下,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 戚红药闭了闭眼,低声道:“好。” 便探手向他的脖颈处,稍一用力,咔哒一声。 那人不喘了,脸上的肌肉也不再因痛苦而痉挛,松弛得像是睡着了。 戚红药站起身,扫视地上的另外几人,都是刚死不久,死状无一例外的惨烈。 她心中的怒意已经聚集到一个顶点,濒临爆炸。 “好畜生……” 舔了舔干涩的嘴角,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这会是一场硬仗。 除了那几名天师泼墨似的的血,地上还有一些深红近黑的血迹,往林木深处延伸去,看起来,那只鹿妖也受了伤,只不知道伤得如何。 也许这时候选择回头更好一些,看看地上这些天师,哪个也不像新手,分明准备充分,却都惨死在此处。 她只有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先回到镇上,最好跟沈青禾会面,商量一下,再来行动么? 戚红药蹲身,紧了紧绑腿,复又站起。 不行。 那畜生刚刚大开杀戒,走不远,这时候不追,下次未必有这种机会。 而且,越是危险,越代表必须尽快除掉,否则,就会有更多无辜者惨死。 想了想,她将手探入怀中,自贴身的小衣里,取出一件还带着体温的东西来。 阳光下展开来,那东西带有一层莹莹绿光,是一双材质极薄的手套,仔细看去,可见一道道细微的脉络游走其上,仿佛这手套还有血管。 戚红药展开它,慢慢戴好,直至其严丝合缝的贴合皮肤,双手交互一挫,发出“铮”一声,像金属交击的动静。 “老伙计,今天要用到你了哦。” 她做好准备,重新展开追踪,凭借经验,顺着路上一些异常的痕迹,越走越深,周遭的光线也越来越暗。 明明是白天,但环境已经快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又过了一会儿,她不得不停步观察。 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飘来一阵腥风,左边枝叶茂密的树木丛中,有咔嚓咔嚓的动静传出,仿佛,是有谁在咀嚼什么东西。 戚红药屏住呼吸,快速而悄然无声的靠过去。 距离越来越近,那种咀嚼声也越发明显,间或还有“呸、呸”吐什么的动静。 似乎有一个人声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真不好啃,这山里就没有什么好猎物么?” 另一道声音低沉得多,也更简洁:“快点。” 戚红药脚步骤然一顿。 两个? 竟然有同伙? 莫非,真如庞大海所言,是鹿妖跟宋晏联手,做下这些大案? 她慢慢展动手指,纤细却充满力量的关节轻盈舒展,而后收紧成拳。 ‘如果那个宋晏,真的跟妖物为伍,那便只好格毙当场。’ 有些事,最好先有个心理预判,否则到时骤然对上个普通人,出手轻重不好判断,杀也不是,不杀呢,又容易被杀。 她一想到来路上见到的那些女子、天师,就再没有犹豫可言。 戚红药将自己的存在感压至最低,气息全无,整个人,不会比一根枯藤、一片落叶更有活气。 终于,双方距离,已经近在咫尺。 五步。 里面吃东西的声音,骤然停了。 空气寂静的那一瞬,戚红药当机立断,瞄准声音消失的方位,一拳挥出! 这么近的距离,失手的可能性很小。 但也不是没有。 这一拳落空。 因为另一个声音提前一瞬,喝了一声:“谁?” 戚红药感觉一阵冷风,裹挟无匹杀气从正面袭来,她来不及发出第二击,只能先矮身躲避,耳畔听见一阵枝叶碎落的响动,接着,身侧咔嚓一声,一棵大树应声折断。 脸颊传来一点刺痛的感觉,片刻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颊边流下,慢慢淌入颈窝。 那个人也没有击中她,只是出招的气劲割裂了她的肌肤。 好厉害。 黑暗中,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呼吸放得更轻,更缓。 如果方才自己躲慢一步,恐怕要从中间给人劈成两半了。 思绪闪现,手上动作不停,两边都凭着一丁点儿细微的动静,捕捉对面人的位置,一时间罡风四起,杀气纵横,不断有击中什么的杂声传来。 偶尔响起一两声痛呼,并非戚红药发出的。 但她隐约感觉到,对面动手的似乎只有一个,方才出招伤她的那人,似乎已经隐遁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黑暗的环境对她而言已经十分不利,因为大部分妖物,都很擅长夜视,她应该把这两个家伙引到一个明亮的地方—— 她刚意识到这一点,还来不及行动,突有一股电流顺着脊背直攀颈后。 这是一种她太熟悉的感觉——杀气。 有人在她背后! 那一击落下时,轻得像是来自情人的抚摸。 但手掌接触她背部的一瞬,却爆出“砰”的一声巨响。 戚红药齿间溢出一声低吟,被打得往前扑了两步,一时间站立不稳,如果在这个时候,背后那人补上一击,她怕是很难躲过去。 一瞬间,她往前跌倒时,左手食、中二指并拢成剑指,蓄势待发—— 就等着对方补刀。 这一刻,不仅是对方杀她的好时机,也是对她而言最有利的反击时刻。 只有这时候,才能确认对方的位置——那人肯定是在她背后的。 压下喉间铁锈味,她的眼底闪过一抹猩红。 王八蛋,来拼一把,看看谁的命更硬! 但不知为何,身后的“人”没有选择追击,好像是给她那一声痛呼给惊住了。 可另一个跟她对战的,并没停手的意思,杀招挂着风声从旁袭来,行动间隐隐带着一抹腥气。 戚红药低声道:“来得好!”眼睛已经适应了幽暗的光线,隐约能看见那家伙腾身而起,自上而下袭来,她顺势便将“指剑”递了出去,直点对方鼠溪部位! 身旁响起一声低喝:“躲开!” 随着声音响起,一道人影迅速靠近过来,飞起一脚—— 将腾空的另一道影子给踢了回去。 原来这声躲开,是对他同伴说的。 对面传来嗷呜一声惨叫。 戚红药十分遗憾,双指点空——她本有把握一招就废掉对方。 但来不及懊恼,便感觉到有人贴近自己的身体,当即横肘一摆,狠狠击向身侧。 击中了,但真他妈的硬。 她和那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拼着吃她一招,闷哼半声,竟然不退反进,长臂一展,从她胸前横过,往后用力一拉,将人牢牢锁在怀里。 戚红药双肘聚力,刚要向后击去,喉咙突被一只大手掐住。 她动作一顿。 这时候,旁边断了的大树才缓缓倒下,光线从上空投下,霎时间,视野大明。 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戚红药猛一闭眼,颈侧传来一道沉重而湿润的呼吸声。 少女身形纤弱,背后那人却生得高大,这样将她按在怀中,从背后看,完全遮住了她的身影。 万俟云螭胸口痛得要命,咽下齿间溢出的血腥味,咬着牙,俯首在她耳边:“你又暗算我,第二次了。” 我真该杀了你。 暗沉的金色在他眼底涌动,戚红药感觉到,喉间的那只手,正在施力收紧。 她花了点功夫,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 心里实在是难以置信——闹鬼吗? 呼吸已经很困难,但她依旧笑得出来:“王八蛋,比我命还大,虫子好玩儿吗?” 万俟云螭看她的侧脸,心里恨得发痒,但不知怎么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直没有下手。 他突然抬头,狠狠瞪了白十九一眼。 白十九鼻青脸肿,左脸上还带着半个鞋印,一副蒙圈的样子,叫他这一瞪,突然缓过神:“啊啊啊——这不是戚姑娘吗!” “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他一瘸一拐的跑过来(刚才落地崴了脚),伸手去掰万俟云螭的胳膊:“赶紧放手,赶紧的……”一边说,一边使眼色:你疯了,看见是她还下手这么重? 万俟云螭默不作声,但顺着他的力道,松了手。 戚红药俯身呛咳几声,站起来,抡胳膊就给了他一下。 白十九猝不及防,眼看那姑娘一拳就砸在好友下巴上,登时见红。 万俟云螭被打得一偏头,嘴角溢出些猩红的血,他死死盯住戚红药,怒极反笑,一步逼近:“我看你是——” 戚红药目光冷得像刀,杀气大盛。 白十九赶紧挤到两人中间,拼命给万俟云螭使眼色:冷静,冷静,不是你要找人家的?一会儿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而后一转头,对上戚红药那双冷漠的眼睛,白十九:“……”嘤,好吓人。 他突然跌坐在地,一把抱住戚红药的腿:“嫂子,都是误会啊嫂子!” 万俟云螭:“……” 戚红药猝不及防,目光从冷漠的杀意,逐渐转为震惊、警惕:“……有病?”一边说,一边试图把脚抽出来。 太卑鄙了,用这种出其不意的方法将她困住,她完全没有料到! 白十九死不撒手:“嫂子你怎么上来就打人呢?刚才太黑了,我也没注意是你,真不是故意的……” 第41章 她一定会喜欢你 戚红药脸憋得通红,使劲儿拽出一条腿,刺啦一声,衣衫被勾破一层,实在忍不住,怒喝:“放手,否则我——”说着将掌一竖,作势要劈下去。 其实,她一发现找错了人,就没心思继续纠缠。不管上次这个姓莫的是怎样活下来的,两人也是互不相欠。 万俟云螭这个气啊,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白十九左右看看,一骨碌爬起来,刚要开口,戚红药森森盯住他:“你再敢乱叫一句试试。” “……戚姑娘,我这不是,这不是看气氛僵硬,想活跃一下么。”他笑得有些尴尬,不停给万俟云螭递眼色:说句话呀你!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白十九尴尬得俩爪子没地方放,在身上这拍拍,那拍拍,时不时摸到伤处,痛呼一声:“戚姑娘你下手也,也太狠了点儿。” 戚红药瞄他一眼,看这青年的一身白衣,都给弄成大花布了,有些想笑,强忍住。 但眼神明显软化许多。 想了想,她还是道声抱歉:“我不知道是你们。”但是我也没少挨打。 虽然是她先出手偷袭,但对面有两人,且出手时一点儿也没客气,现在高涨的战意消退,身体的疼痛越发凸显。 脸颊一跳一跳的痛着,火辣辣的,抬手一抿,满掌鲜红。 白十九一看暗道不好! 那可是姑娘家最最最最在意的脸啊! 这这这这要是追究起来…… 冷不丁的,他一声大叫:“戚姑娘!” 戚红药稍有出神,没防备,给他吓一哆嗦,茫然:“啊?” 白十九扯着她袖子,满脸悲愤,指着木头似的万俟云螭:“你看看这个混蛋,方才你打我就算了,他居然也来打我!” “是吗?”戚红药说完,才想起来——好像是,自己正要一指点中这白药师,那个姓莫的横出一脚,将人踢飞了。 万俟云螭冷眼看他发癫,心道我方才要是不出手,你就要从公的变成公公了。 白痴。 “你看看,他为了你竟然还瞪我!” 戚红药心思转动,看白十九的视线在自己脸颊的伤口打转,大约猜到了其用意,好笑道:“白药师,本就是我先动手,这点伤也不算什么。” 她急着去追鹿妖,也不想再看见莫七那张脸,将白十九的手拽开,略一颔首:“我还有事,告辞。” 说完就走,毫不留恋。 白十九张口结舌,眼看人消失在密林中,回过头,一脸痛心疾首:“你这个不争气的——”对上万俟云螭阴沉的目光,后半句话及时咽了回去。 “你俩到底咋回事,上次你救了她,她见到你,怎么这样冷漠?”不对,何止是冷漠,方才那情形,分明是剑拔弩张。 感觉一眼没盯住,戚红药就能给万俟云螭铆个窟窿。 万俟云螭实在是受不了这傻狐狸叽叽喳喳,终于开尊口,解释当初发生的事情。 “你说……是你暗算她,把她打进铜镜中,然后她又在出口暗算你……” “对。” “那你前段时间,大张旗鼓的找她是……?” 万俟云螭一脸阴云密布:“报那一掌之仇,不然呢?” 白十九望定他,半晌,目光逐渐坚毅。 “我不信。” 万俟云螭猛吸一口气。 “阿螭,我知道,可能戚姑娘刚才的态度伤到了你,”白十九斟酌着用词,语气温和,目光饱含鼓励:“但你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甚至无视内心的真挚感情——” 万俟云螭看起来像要吃人。 白十九看着他,疑惑不解:“你要是不喜欢她,刚才怎么不下手呢?” “……” 他对着白十九那满脸“你看你看”的欠揍表情,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白十九终于瞥见那梆硬的拳头,咽了口唾沫,气焰小了不少:“其实,唉,我就觉得,如果这是误会,那挺可惜的。” “你们族里一直逼迫你找个储妃,偏你又不喜欢他们提供的候选人,阿螭啊,不是我说,”他有些同情的拍拍好友:“你就像块肥嫩的鱼肚,柔韧的牛里脊,香气四溢的柑橘——” “为什么不干脆推出一个人来,给自己减轻些压力呢?” 万俟云螭已经懒得理他,默不作声走在前面。 白十九孜孜不倦:“哦,我知道,哪个女妖敢接近你,不用几天,金蛇娘子就派人送她们归西了,但是戚姑娘不一样啊,你回头看看我。” 他硬拉着万俟云螭站住了,指着一身狼狈:“我打赌,就是金蛇娘子本人来,戚姑娘也能给她做成一蛇八吃。” 万俟云螭有点儿匪夷所思的看着他,道:“你莫非看不出来她那跟我拼命的架势?” 白十九沉默。 白十九恍然! “原来你怕她不喜欢你!” 白十九大喜:老天开眼,你小子也有今天! 万俟云螭头一次体验到什么叫急火攻心,只有不断提醒自己:这是他的发小,杀不得,从小一起长大的,杀不得…… “她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可是蚺蟒王族的少主!”白十九觉得这小子可能是一沾感情,脑子有点发傻。 “按你这么说,”万俟云螭尽量心平气和:“她那几下杀招,还是有爱意的表现?”他打量白十九,从头到脚:“这么看,她还是比较中意你。” “不不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万俟云螭一边的眉毛快要挑进发髻线:“她奉曲天娇的命令跟踪我,还抢夺妖丹——”会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白十九一拍大腿:“她就是不知道!你想啊,要是知道了,她怎么敢下手?而且这对曲天娇可没有好处,万一她趁机勾引你呢?” “对,对对。”他越说,越觉得这猜测好有道理:“曲天娇肯定是只告诉她任务对象,但隐瞒了你的身份。刚才你听到没有,她张口就叫我白药师!” 万俟云螭一愣,沉思片刻,突然觉得,这傻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第42章 向天一拳 白十九越说越激动,喜上眉梢:“她要是知道了,怎么会舍得拒绝你?这可是当储妃的机会,等你成王,她就是万妖之母!” “而且,”白十九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又善良,而且十分讲义气:“单凭外表,她也没有拒绝你的理由啊。” 万俟云螭沉默片刻,道:“你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他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向白十九问策的一天。 “好极了!”白十九双眼烁烁放光:“而且一箭双雕,你想啊,一方面她可以成为你的挡箭牌,另一方面,等她对你动心,你还不是想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 万俟云螭浓眉一挑:“我是那么卑鄙的人?” 白十九严肃摇头:“你不是。” 万俟云螭笑得很含蓄。 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儿兴奋。 “糟了!”白十九突然尖叫一声。 他看向戚红药离开的方向,道:“她是往东南方走的!” 万俟云螭愣了一瞬,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他们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那里有危险。 什么危险? 对妖物来说,最大危险的自然是——天师! 万俟云螭沉声道:“追。” 既然想要那个人,至少就不能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幽灵般穿梭在森林中,但全然不知道,戚红药根本没走这条路。 戚红药离开得有些急。 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又跟那个莫七动手。 一看见那张脸,就让她想起那颗错失的妖丹。 但刚走出不远,她突然有点儿后悔——也许刚才应该趁机问问铜镜的问题。 丁天师临死前在自己身上刻下的线索,必然很重要。 世界上有很多铜镜,条件差不多些的人家里,都会备下一面或几面。 但丁丑所指,不大可能是普通的镜子。 戚红药一瞬间就联想到落霞山庄——那面被制成芥子须弥的铜镜,有许多天师葬身其中,她也差点儿成为其中之一。 一直到最后,她也没太弄清那铜镜的作用。 它似乎是用来炼化天师肉体,而后将其转化为药液的一种法器。 隐雾妖莲靠着那些血肉凝成的汁液,来保住腹中本不该存在的胎儿。 她想到这里,愈发懊恼,刚才真该多问一句的,毕竟那家伙也进过铜镜,且比她还晚出来些,兴许会有更多线索呢? 戚红药迟疑一瞬,决定返回去问清楚。 她以为自己是顺着原路返回,实际上,在一条分叉的小径后,她完全走错了方向。 当意识到自己走错路时,再回头已经太迟。 眼前是一片断崖。 山路到了此处,仿佛被天神用巨斧一分为二,沟壑深不见底,层层云雾堆积在山谷内,将半壁山崖都遮掩住,令人看不清石壁上的场景。 她被断崖对面的情况吸引住视线。 有数十道人影,自半山腰往上攀登。 那些人的身手都很不错,似猿猴般腾跃山间,令旁观者都为之捏一把冷汗,生怕他们一下抓空,就跌落山涧。 时不时,又悠长的鸟鸣自下方传来,不知隔了多远,声音在山壁来回一撞,变得凄厉无比。 戚红药眼神一凝,视线在几道人影上一点而过,飞快捕捉到一个目标——也是那些人的目标。 有一个形状怪异、体格庞大的家伙,正飞速游弋在陡峭的岩壁上,忽上而下,忽左而右,那几个猿猴似的人已经很灵巧,但偏偏连这个看似笨重的家伙的一片衣角也捉不住。 云雾时浓时淡,偶尔遮挡视线,戚红药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再往前一步,就会掉下万丈深渊,可是,她仍然要很吃力,才能分辨出对面山壁上的人形。 看那几道人影追逐缠斗了一阵,忽有一阵山风吹来,浓雾稍散,对面的景象一下子清晰许多。 戚红药终于看清了,瞬间,双瞳收缩如针—— 那个怪异的被追逐的“东西”,是妖! 她之所以如此确认,因为那东西双腿间垂着一条不属于人类的尾巴,正随着它的攀爬,不住摆动,扫落无数碎石,令身处下方的人不得不闪身躲避,时不时被落石击中,发出惨叫。 风不止,很快,雾彻底散了。 第一眼,她以为那妖是个畸形的驼子。 再一看,她发现自己错了。 妖的背上,竟然负着一个人。 是个乌发红裙的女子。 戚红药心底瞬间闪出一个名字:庞娟。 她一定是庞娟! 那么劫持她的,就是鹿妖。 突然——也许是那妖之前就受了伤,也许是攀爬太久力竭了,它的身形一晃,左脚踩空,哗啦一声,往下滑落数丈。 野兽般的嘶吼声遥遥传来,待到这边,已经走了调。 它下方一名天师单手攀住岩石,一手挥刀上撩,看得戚红药倒吸一口凉气。 庞娟还在它背上,如果这刀刺中了,他们俩都会跌落下去! 那些天师动起手怎么毫无顾忌? 不过,鹿妖在最后一刻止住下滑之势,侧了侧身,长尾如钢鞭般一扫,击开了那柄长刀,而后,又奋力向上爬去。 戚红药看得双眉紧锁,有不可思议之感涌上心头:那鹿妖,竟然刻意偏身,似乎想让庞娟远离刀剑的攻击范围。 这一幕看起来十分怪异:数十名天师像壁虎似的游走在断壁上,而妖兽护着一个女子,在躲避他们的追杀…… 戚红药猛的一晃脑袋,觉得自己一定是没看明白。 她得到对面去。 可是她又不会飞。 如果从山谷下方过去,等她绕到上面,怕庞娟的头七都过了。 怎么办? 视线在周遭疾扫,触目一片荒芜,除了没用的树木,就是些乱石。 再一看两处山壁间最近的距离,她的视线一凝,呼吸微微停滞。 ——十丈挂零。 跃过去……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 对面山壁,本来有十六名天师,缠斗至今,四人跌落山涧,剩余的全神贯注斗妖兽,陡地,猝不及防,身后一阵凌厉风响,接着,半空炸起一声厉喝:“闪开!” 戚红药这一跃用力过猛,炮弹似的射来,整个人拍在山壁上,险些被震下去,她以手为爪,一把扣住岩石,但跌势仍然不止,双手在坚硬的石壁上留下两道极显眼的爪痕。 好在她还带着自己的“老伙计”,那隐泛绿光的手套也不知是什么质地,受到这般磨砺,也不见损毁,很好的保护住主人的手。 下滑百米有余,她才终于一把扣住岩壁,停了下来。 惯性之下,身体晃荡不止,刚稳定些,她猛一提气,骤然发力,迅速向上攀去。 那几个天师本正全心围攻妖鹿,被对面来人惊了一跳,低头看去,发现竟然是个女人,也并非妖物,注意力就又回到上头。 这时候,三名天师对鹿妖形成合围之势,一人以符箓干扰,两人手持利刃,悄无声息的从旁寻找机会。 戚红药仰头看见这一幕,发现这一局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一旦得手,妖鹿失足坠崖,庞娟一个凡人,必死无疑。 她有心出声制止,但如果提醒了妖鹿,那些天师的处境就变得十分危险。 出声,可能会害死天师,不出声,庞娟性命休矣。 她一直在观察那只鹿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妖兽她见得多了,不管是什么品种,但凡能幻化成人,道行都不浅,他们多数都会选择变成外表俊美的模样,一来行走人间更容易些,二来,也更易取得猎物的信任。 可是这妖…… 那两个持兵刃的天师所处位置并不很好,想要一击得手,不太可能,二人对视一眼,迅速转变打法,一个暴喝出手,去刺那鹿妖的肋下,另一个则将手探向它背上的女人。 戚红药看见这一幕,心里一松:他们还没有放弃营救庞娟,至少还在尽力尝试。 在金光四射的符箓掩护下,那一刀刺中了目标。 鹿妖仰头发出一声非人的嘶鸣,明显被激怒了,但它一手托住庞娟,一手攀住石壁,已经腾不出手对敌,那粗大坚硬得像钢铁铸造的尾巴一甩,尾梢扫过刺杀者的手腕——本就有分金裂石之力,人身肉长的,哪能扛过这一下? 比切豆腐还顺滑。 那人虽然及时抽手,但半个手掌已经被削断。 这人应该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好手,只是惨哼一声,当即往后撤身,剧痛和慌乱之下,也并没有踩空。 如果此时妖鹿横身追击,他也活不了。 但许是肋下那一击也不轻,妖鹿并没有理睬他,加快了攀爬的速度,本来距离崖顶不远,它再发力一跃,就顺利爬了上去。 戚红药追得很快,只是那断掌的鲜血淋下来,她躲闪不及,浇中头脸。 温热的人血,裹挟着腥气,她动作停顿一瞬,再次加速。 这种时刻很危险—— 妖鹿先一步抢上崖顶,它守在那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己和这些天师,有一个算一个,都可能被其击落。 戚红药心思电转,一边留意崖顶的动静,一边注意落脚点,同时发现,自己成了离崖顶最近的五人之一。 她在测算那妖物会出现的位置。 五个人,距离不近,不可能一齐被击落,端看它会挑谁先下手。 如果她是妖兽,一定先挑选看起来最弱的一个,也不用很麻烦,就以巨石凌空砸下,只要动作够快,完全可以再奔到另一边,解决其他人。 看起来最弱的…… 情况对她很不利啊。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妖物放弃这个干掉对手的大好时机,选择仓皇逃命。 但可能性不大。 果然,崖边探出一个脑袋,戚红药来不及细看,只发现一点:它的站位,就在自己上方。 她果然就是被选中的那个倒霉蛋儿。 如果她是妖兽,现在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上方悬起一片阴影,石头的大小已经超出她的预计。 戚红药仰头,瞳孔中映出飞速砸下的大石。 旁边几个天师都看见这一幕,目光漠然,甚至有两个还露出笑容——这女人给他们引开一次攻势,正好趁着机会抢上山崖! 那些冷漠的视线只扫了她一眼,就移开去。 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一个体格强壮的男人牢牢扒住山石,他的位置很好,脚下甚至有块能站两三人的凸起大石,只要他横身一拉,戚红药就能免于这种被石头砸到脑浆迸裂的险境。 在上方坠石落下的前一瞬,戚红药也注意身旁能落脚的大石,她有一瞬间心动——但马上,又扫见那男人的神情。 那是一种警惕、凶狠、冰冷的目光。 她马上打消脑海中的念头,毫无疑问,如果她敢越过去,这男人会在她没站稳的时候,就将她一脚登下。 他这样做,可能都不需要理由,只是出于一种本能。 戚红药见识过太多人心险恶,知道有时候,人做一件极端的事情,是不需要动机的。 她不会冒这个险。 大石已经落下。 一瞬间,她脚下飞快点过三处,两块石头应声而碎,第三块纹丝不动,便用力踩实,而后向天一拳挥出。 这个场景,在她身边那男人看来,是很滑稽的。 他甚至停住动作,分出一点心神,不想错过这女人被砸开花的一刻。 他以为,会在戚红药的脸上看见惊恐,看见无措,对死亡的恐惧,甚至呆滞。 可是,这个可笑的女人,竟然对石挥拳——那么瘦弱的胳膊,看起来比柴火棍儿也结实不到哪去,别说去打石头,就算是打在软木头上,都有骨折的风险。 多可笑啊,蝼蚁向天挥拳。 她要打碎自己必死的宿命吗? 可能人临死,都难免想挣扎一下吧。 第43章 谈判 有一瞬间,巨石遮住了少女的身影,看起来,已经砸中了她。 但是空中响起炸耳的爆裂声。 石碎的动静太大,淹没了戚红药发出的断喝。 石头像是被炸药崩碎,霎时向四周飞散溅开,旁边那男人猝不及防,被一块大石当胸砸中,口喷鲜血,向后坠落下去。 他带着一脸惊恐的神情,坠向谷底。 戚红药侧头看了一眼,喃喃道:“很抱歉,这个落点不是我能控制的。” 甩去头脸沾到的石屑,接着向上爬。 那鹿妖向她抛了一块石头,没关注是否击落了目标,就又举起一块,砸向另一个天师。 戚红药趁机攀上崖顶,腾身一跃,劲瘦的腰身轻盈无比,稳稳站在崖边。 在她之前,已经有三人也攀了上来。 鹿妖已经没办法继续崖下抛石,因为它要对付这些已经登顶的天师。 戚红药第一次正面对上这只鹿妖。 有那么一瞬间,她为这畜生的丑陋程度感到震惊。 甚至,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它的种族,根本就无法从这畸形的外貌做出任何判断——这真的是鹿吗? 它看起来,更像一堆碎尸块缝合而成的怪物。 这东西的头不小,发顶稀疏,隐约几根黑黄的毛发因久不打理,已经成绺,盖不住下面布满红癣的头皮。 左侧颅顶仿佛被钝器重击过,凹下去一大块,右侧则怪异的凸起,像是骨骼下有角要破颅而出。 光秃的眉骨下,它的右眼大如鸡卵,暴突出眼眶半寸有余,满布血丝,随着动作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掉出来。 右眼却小得像是瓜子壳,只有眼白,没有瞳孔。 一张嘴斜斜咧着,像被刀豁开,通红的牙龈,暗黄的兽齿暴露在空气中,隐约能看见缝隙中挂着一些血肉残渣。 戚红药不愿去想那是什么肉。 它身高超过一丈,肩背极宽,但拥有不成比例的枯瘦下肢,它的左臂粗壮得如同熊腿,右臂……竟然是人手的样子。 看起来虽然肌肉发达,但体表却是高一块,低一处,好像皮肤下的填充物没有塞匀实,在肩胛处,或者是腰间,骤然而突兀的鼓起个大包,丑陋且怪异,有些鼓包的表面出现破损,还在流出脓液。 戚红药的目光在那条光滑无毛的膀子上停顿一瞬,慢慢拧眉。 她还没见过这种组合的妖,看起来,就像是这家伙只有胳膊成功化成人型,其余部分却各自野蛮生长。 不……不只是长得怪异,它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肉。 遍体鳞伤。 从它左肩头直至右肋下,深有五分,皮肉翻卷,随着这畜生的喘息,还不断有血液溢出。 仔细看去,伤口周围已经有腐肉生出,甚至,有蛆虫在上面爬动。 这是它身上最轻的一处伤。 也是,想想一路走来,那么多天师的尸骸,就算这是个铜头铁臂的妖,也该付出些代价。 又有两人翻了上来。 戚红药看那五个天师彼此对视,站位一转,十分默契,便知他们都是一伙的。 这种情况,她要贸然出手,反而会搅了人家的配合。 戚红药的目光,落在鹿妖背后负着的女子身上。 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庞娟低垂的头,黑发遮住她大半脸庞,她的身体一动不动,看不出起伏。 这情形令人心生不祥之感。 庞娟真的还活着吗? 天师的包围圈逐渐合拢,越来越逼近鹿妖,令它发出沉闷的低吼,戚红药仔细去听,判断它的脏器应该也有不轻的损伤。 但是那几个天师仍然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已经见识到这妖的厉害,好不容易拼到这里,谁也不想做送死的人。 戚红药慢慢挪动脚步,正想找机会先将庞娟抢救下来,忽听一个天师开口道:“你放开庞小姐,交出镜子,老爷就不再追究。” 戚红药皱了皱眉,心说这妖物看起来已经没有人样,它能听懂人话吗? 从那妖的反应来看,答案成疑。 它呼哧呼哧的喘着,慢慢压低身体,做出准备战斗的架势。 随着它的喘息,有股浓浊的臭气飘散在空中,站得近那几人,脸色都很难看。 对于妖的这种反应,那说话的天师竟然还没有放弃谈判。 这人小幅度的移动着脚步,明显也在寻找最佳的出手地点,他一身劲装,年纪在四十左右,上唇留着八字小胡,神色冷峻,一眨不眨的盯住妖物的眼睛。 他尽量放轻松语调,道:“你这样,我们动起手来,庞小姐也很有可能会死。你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对不对?” 戚红药神色怪异的看了眼那人。 莫非他指望,这个妖物会因为担忧庞娟的安危而停手? 开什么玩笑,如果会发生这种事,她就—— 幸好她还没有想下去。 妖鹿身形一颤,突然爆出一声大吼,响彻山林。 而后,一道嘶哑得几乎难以分辨的声音,从它喉管里传出“……你们……骗我……你……说谎……” 它看起来十分激动,脚爪下意识用力蹬地,碎石咯啦作响。 八字胡的天师目光闪烁,舔了舔嘴唇,干笑:“我骗你做什么?之前,那是我们人多势众,还有胜算,但打到如今,你受伤不轻,我们人也折损不少,不想再耗下去,也很合理,是不是?” 他用这种轻盈而诱哄的语气,对那个看起来脑子就不大好使的妖兽许下承诺:“我保证,这一次,只要你不再抵抗,我们就不会伤害你。” 他试探着往前挪动,跟妖鹿的距离,已经只有两臂之遥。 那妖一言不发,呼吸也放轻下去,丑陋的脸上,脓血和血水交织,腥气逼人,但它肩背的肌肉不再那样高高隆起,似乎放松了一些。 胡子男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口中安抚道:“你看,我们大可不必闹得两败俱伤,把铜镜交给我吧,还有庞小姐——” 说着,将一只空手向前探去。 听见他提到“庞小姐”这三个字,妖鹿的呼吸骤然一顿。 戚红药觉察不妙,大喝一声:“小心!” 妖鹿一爪挥出,疾如闪电。 胡子男眼前有什么东西虚晃一下,接着,眼睁睁看见自己的胳膊齐肘断落。 血光暴现。 他痛得大吼一声,厉喝:“快!” 一道人影闪到后方,手中八道符箓一齐飚出,金光瀑现,空气中炸起一阵爆破声。 “!” 戚红药顶着爆炸,疾冲向前。 她方才注意到有人自后面靠近,但没想到对方竟然用了这样杀伤力极强的手段—— 他们口口声声的要带回庞小姐,怎么出手就是杀招?! 土石飞扬,沙尘遮天蔽日,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楚。 第44章 庞娟 耳畔传来饱含痛楚的一声兽吼,戚红药循声冲了过去,视线中飘过一抹水红,来不及多想,便出手去拽,怀中一沉,疾速后撤。 左右响起破风声,金光四起,有人也注意到庞娟惹眼的红裙,将她的所在当做妖兽坐标,追杀过来。 戚红药将人甩上肩头,反手夺过一柄袭来的短剑,暴喝一声,击退两处攻势,想抽身离开,但一时不能突围。 混战中,她的小腿被不知什么兵刃钩中,开了道血槽,撕下一块肉去。 直至灰尘逐渐散去,攻势才逐渐停止。他们终于看清楚,妖鹿和庞娟已然分开,而庞娟落在一个女天师手里。 戚红药终于有功夫歇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探手去试庞娟的鼻息——活的,还有气,很平稳,看起来只是昏过去了。 悬着的心稍定,她感觉到几道十分不善的视线射来,冷冷回望过去,只见其中一人手持一柄刻满符箓的护手钩,钩上血痕犹新,正在缓慢滴落。 戚红药低头,扫了眼自己本来肉就不多的小腿,那里鲜血崩流,很快濡湿了靴袜。 “我受庞老爷委托,来救回他的女儿。”她忍着剧痛,想表明自己的立场。 可是,那些人彼此对视一眼,并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沉默着,更快速的围拢过来。 痛感越来越强,额角的神经一跳一跳的,她俯身,将庞娟放在身后一块大石前,再抬头时,目光冷寂:“听不懂人话是吧。” 对面那五人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中,使钢钩的一矮身,迅如猿猴,第一个冲到跟前,双臂交错,想一击削断她的小腿。 同时,另一人自右边掩杀过来,没带兵刃,但拳挥近时,手臂上骤然膨出数百根硬刺,看那森白的色泽,应该是他自身骨骼所化。 一些天师血脉独特,能够化肉身为兵器,算是一种罕见的天赋。 面对这诡异的一幕,戚红药应对沉稳,连呼吸都没乱,一步不闪,只稍一矮身,避过骨刺,而后借着低头的动作,直接伸手去握那柄钩刀。 纤细的手指触上刀刃,一把握住。 使钩的男人冷哼一声,手上劲力不减,准备将这少女的手指连同小腿一并斩断。 可他忽然挥不动刀。 这一刀劈出,就像卡在了花岗岩中。 男人震惊的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那少女握住他的钢钩,向上一送,正好插进使骨刺者的胸膛中。 动作使得轻盈又巧妙,行云流水,甚至给人一种,本来就是他要杀那人的错觉。 在同伴怨愤的目光中,使钩的男人终于回过神,怒吼一声,抽回手,再次横斩戚红药。 他又一次斩到同伴——那个女人力量简直大得出奇,就像一个成年人捏住幼儿的手臂,在操纵他的动作。 自然得像只是顺水推舟。 男人几欲癫狂,但剩下的同伙不敢再靠近他,戚红药一撒手,让他走,他却嗷嗷叫着扑上来。 他忘记自己身处断崖边缘。 戚红药叹气,一闪身,惨叫声回荡在山涧中。 地上,庞娟的手动了一下,戚红药没留意到这一点。 她正扭头看向另一边——剩余的几个天师,正在围攻鹿妖。 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个手臂齐肘而断的男人已经指挥同伴,几度冲锋,从那鹿妖后背插着的匕首、身上鲜血横流的伤口看来,他的攻势很奏效。 但他们的人手,也死伤惨重,目前还站着的,只有两个人。 戚红药神情冷凝,心中迟疑,要不要出手? 这些人,与其说是天师,倒不如说,更像杀手。 而且是不分对象的滥杀。 可是,他们毕竟是人。 而对面的是妖。 这似乎也不难选,尤其,她是个天师。 戚红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尝到一点腥甜,她也不知是谁的血。 回头看了眼庞娟,那个位置远离悬崖,很安全。 为今之计,最好先收拾了鹿妖,再带她回家,至于那些人,只要他们不拦路,就当看不见。 那边的战争已近尾声,野兽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血液在它踏过的地方挥洒,好像是流不尽的一样。 可是,又有谁的血,是真流不尽的? 它快要不行了。 戚红药发现,它那只丑陋恶心的大眼珠,正往这边看过来,似乎在找寻庞娟的下落。 它的眼睛一动,对面的天师随之跃起,挥剑当空劈下。 这一下看着气势汹汹,吼声也十分迫人。 妖兽咧着丑陋歪斜的嘴,厉吼一声,抡起粗壮的前肢,愤然砸下。 这时候,一条手臂悄无声息的自地下冒出,利刃寒光闪烁,向上疾快地一递。 刻满符文的短刀刺入妖兽腋下软皮,深至刀柄,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扑倒在地,身躯抽动着,还想爬起来。 断臂男人飞快越上前,举起手中兵器,噗噗又补了两下。 妖兽已经没有反应了。 “成……成了……成了!” 一道人影破土而出,跟那断臂男人相视大笑。 笑着笑着,断臂男人突然使了个眼色,示意同伴看戚红药那边。 戚红药凝神戒备,正在想下一步行动时,一个人影摇摇晃晃的越过她,往前跑去。 是庞娟。 不知她什么时候苏醒的,戚红药一时愣住,待反应过来,喝道:“别过去!” 庞娟分明听见她说话,却头也不回,直往那两人所在奔去。 也许,这位庞小姐认得对面的人。 戚红药收回想拉人的手,决定静观其变,人家毕竟没见过她,也许是不相信她这个陌生人。 那断臂男人一看见庞娟自己跑过来,脸上带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道:“庞小姐不必害怕,这畜生已经伏法,老爷很担心你的安危,跟我们回去吧。” 庞娟站在妖兽的尸体旁,似乎是惊慌过度,缓不过来,半晌一言不发。 “他……死了?” 庞娟的声音很奇怪,似哭似笑,压抑而痛苦,像在忍耐着什么。 断臂男伤口很痛,不想在这地方浪费时间,有些不耐烦道:“小姐,它已经死透了,不信,你可以试试。” 庞娟转过脸,看向他递来的那把匕首。 她接了过去,看着男人,问:“我应该扎哪里,才能确认它死了?” 像她这样一个远近闻名的美人,而今受了惊吓,小脸惨白,黑发如瀑披散,独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美。 男人靠过去,笑着指给她看:“扎哽嗓咽喉,是最保险的,这里血管也多,气管一断,即便是妖物,也难活命。” 庞娟道:“好。” 她说完,回手一刀捅进他的咽喉。 不管是出刀的时机,发力的角度,还是那种狠劲,都无可挑剔。 仅这一下,就看得出她是个玩儿兵刃的老手。 断臂男惊愕的瞪大眼睛,颤抖着指向她,张了张嘴,像一条缺氧的鱼。 庞娟拔出匕首,血如泉涌,而后,挥刀横斩,切开他的气管。 尸体向后仰倒,但是庞娟又扑上去,将刀插入他的心口。 一下,又一下。 每次拔出,都有血液喷溅,很快就染红了她的脸,令红衣更艳。 她那么用力,恨不得把刀柄都塞进他的胸膛里去。 第45章 沼泽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戚红药和另一个人反应过来后,同时行动。 土遁男人怒吼一声,冲向庞娟。 戚红药也以最快的速度冲去,连环三脚将其逼退,她收势不及,侧滑倒地,又飞快起身,挡在男人和庞娟之间。 “做什么?”戚红药冷声道。 男人怒火上涌,脖子憋粗了一圈,青筋盘绕其上,看起来十分可怖,他粗喘着戟指庞娟:“小娼妇,你敢杀我大哥!” 戚红药面上冷沉,心里也是惊疑不定。 她也想不明白,庞娟为什么这样做? 但这个问题,大可以后再问,现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伤害她。 她用余光扫向身侧,却被眼前一幕惊住。 庞娟竟然不惧腥臭恶心,伏在那具丑陋的妖尸上,用白皙的手,一寸寸抚摸它,她垂着头,从戚红药的角度,难以观察她的神色,可是,谁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透出那难言的哀憾。 庞娟本来还算洁净的衣裙,很快就被脏污沾染,她不嫌弃,竟然还用手去捧那怪物的脸,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 “疯女人……这女人是个疯子!”男人大吼:“你保护她做什么?快杀了她!” 戚红药也觉得庞娟的举动极不寻常,但她依旧面对着男人,寸步不移,嘴上道:“杀了她,回去怎么跟庞老爷交代?” 男人冷笑一声,气急败坏,“庞大海要是真看重她,就不会用她来做——” 戚红药竖耳听着。 他却突然住口,瞪着她:“不对,你又是什么人,在这里横加阻拦,可知道你得罪的是谁么?!” 戚红药活动一下受伤的那条腿,感觉到血肉正在快速生长,口中道:“正等你告诉我呢。” 她应对这个男人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留心身后的情况。 她当然要小心一些,不光是为庞娟的安危担忧,也得留意别落得跟那断臂男人一般下场。 庞娟好像哭累了,她在妖尸上摸索片刻,又俯身在其胸口,就像是在寻找心跳声。 她有时候会抬起头,用刀锋一样凛冽的目光,刮过面前一男一女的脸。 戚红药被她看得很不舒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残暴的凶徒。 是庞娟的视线,给她带来这种心理暗示。 那个男人看戚红药不肯让步,而自己也没有把握突破过去,似乎打起退堂鼓来,一步步往后退,口中道:“好,好,你们跟妖物联手,杀害天师,有种的不要跑,等我找来人——” 戚红药的视线没离开他的脚。 因为她没有忘记,这个人从土中跃出,才击杀那妖兽,如果再给他钻进土里去,可不好防备。 这个时候,她大部分精神都集中在男人那里。 等她听到动静不对,回头去看时,庞娟已经拖着妖物到了悬崖边缘。 那个女子看起来很秀美,个子也不高,虽然有些武功底子,但毕竟还是凡人身躯。 真是想不通,她怎么会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能拉动三倍于她的妖物。 有那么一瞬间,戚红药有些疑惑:她要做什么?把妖兽抛下山崖么? 她猜对了一半。 庞娟的确要把那妖物抛下去。 但她是抱着它,一齐坠入了山谷。 那抹红色转瞬即逝,快得如同一道幻影。 戚红药呆了半晌,走到崖边,往下望去: 触目一片幽森的浓雾,深不见底。 抬脚踢落一块石头,石头迅速淹没在浓雾中,好像滴水入海,好半天,也没有落地的动静传回来。 太深了,人掉下去,怕是必死无疑。 那个男人也看见这一幕,喃喃道:“真是疯了……” 戚红药一回首,瞪着他,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们究竟接到什么命令?为什么庞娟不肯跟你们回去?” 她这一连串的提问抛出,那男人只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跑。 戚红药急追,她身法灵巧,三两下就拉近距离,抬手便可勾住男人的衣领—— 嗖地一下,那人拌了个跟头,往地面扑去。 跟土地相撞的一瞬间,他融进去,不见了。 她晚了一步,一把抓空,又回头看了眼山崖,到底不甘心,暗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该有个结果。 如今,只有顺着山路而下,到谷底去找找看。 路很不好走。 及至她临近谷底时,已经星月漫天。 其实,从谷底向上看去,天空好像一条缥缈的灰蓝色缎带,既不美丽,也不壮阔。 只是越发衬托出两面山壁的森然。 这种环境,这个时间,怀揣一个寻找尸体的目标,戚红药终于接近崖底。 下面太黑了。 看不清楚环境的情况下,贸然前行是很愚蠢的举动,可她却不得不走下去。 因为她听见有水声——也许附近有一条溪流。 在经过这样漫长、血腥、劳累的一天,她渴得能喝下半条江的水。 可是,若在往常,她宁肯在脚下这块稳当的石台上熬到天亮,也绝不肯在这时候摸黑去喝水。 未知的环境,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她向来很擅长忍耐,也习惯肉体受到打熬,这滋味当然很不好受,可总比死要强得多。 但——庞娟如果落在这里,尸体很容易被水流冲走,或者损毁,而方才那些人叫嚣着要铜镜,如果铜镜就在她或者鹿妖的身上…… 看起来她是没得选。 眨了眨被汗水刺痛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从石台一跃而下,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刚开始的一段路没什么问题,一刻钟后,她脚下的触感逐渐变得奇怪,有些湿滑,有些黏腻,并且越来喧软,要花些力气,才能迈得动步。 距离水声越来越近,可她不敢再往前。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一双小腿,有半截都陷在泥沼中了,即便不动,也越来越沉下去。 戚红药过去不是没有走过沼泽地,也有过陷入的经历,她按经验行动,尝试脱身,却发现那些办法都不起作用。 这片沼泽像是活的一样,会主动缠住猎物。 下陷的速度快得惊人,片刻就到达腰部。 更糟糕的是,她触到沼泽的部分皮肤,先起了一阵麻痒,而后开始刺痛。 不是很剧烈,但细细密密,沁入肌肤,深至骨髓。 这沼泽还有毒。 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的心跳加剧,努力保持镇定,但一时间不敢再轻易动作。 突然,毫无防备的,一阵刺耳尖锐的叫声自远处传来,动静十分奇特,不像寻常野兽能发出的。 戚红药心中一紧,依照经验,这很像是某种妖兽的叫声。 她如今陷在这里,偏偏又遇上妖兽……情况简直不能更糟糕了。 正在懊恼之际,忽听遥遥传来一声呼喊:“戚姑娘——” 那声音虽因距离太远而有些失真,但这山中知道她名姓的人并不多。 戚红药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夜色还是那么黑,但白十九嘹亮的大嗓门,穿透力堪比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戚姑娘——你在不在——” 第46章 濒死 白十九和万俟云螭追出百十里路,才发现不对劲。 再走下去,都出山了,可并没有戚红药的踪迹。 他们又掉回头来仔细搜寻,一路找到断崖那里,痕迹突然断了。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万俟云螭突然道:“地下有人。”同时脚下发力一跺,坚硬的山石土地瞬间龟裂,一声惨叫从裂缝中传出。 黑影破土而出,往南急蹿。 白十九吓得一跳:“什么鬼东西?” 万俟云螭消失了一瞬,回来时,手上像拎王八似的拎着一个男人。 “天师?”白十九打量着男人的装备,摸摸下巴,道:“躲在这里做什么?” 那男人不吭声,万俟云螭这样拎着他,让他身体触碰不到土地,也就没办法施展土遁,心里焦急,干脆将头一低,当做没听见白十九说话。 白十九很不高兴。 自从来到这个荒僻的尸胡山,他是三天饿两顿,没吃几口顺心饭,就等着找到戚姑娘后,赶紧出山呢。 非得在这时候触小爷的霉头是吧? “阿螭,你知道有道菜,叫‘叫花鸡’么?把鸡用荷叶,泥土包起来烤熟,金黄酥脆,口感好极了。说起来,我都三天没吃肉了。” 男人身体一颤,挣扎着抬头,看见眼前的白衣青年双目猩红,头脸逐渐变形、拉长,兽齿獠牙,似要择人而噬。 “你……你们……你们是妖!” 本以为自己是落在同行手里,他还有些倔强的心气儿,想着只要不开口,这些人摸不清他的来历,就不会贸然出杀手。 可这两个根本就不是人! 妖吃人,还管你的来历么? 没费多大功夫,男人就竹筒倒豆子,问什么说什么。 他以为,这两个妖物也是奔着庞娟来的。 所以一开口就是:“庞小姐抱着那妖物的尸首,跳崖了。” 这话中的歧义,可太大了。 万俟云螭跟白十九并不清楚山上还有个鹿妖,因此,第一时间将“妖物”二字,跟戚红药对上了号。 “尸首?”白十九木呆呆呢喃,有点发怔,看看好友:“戚姑娘?”真的吗? “就凭你?”他难以置信的打量这个天师。 “不不不不不,”这人疯狂否认,害怕两个妖想报仇,眼珠一转,都推给别人:“是其他受到雇佣的天师,他们,他们联手杀的,对,”他破口大骂起来:“他们不讲道义,围攻,还偷袭,真,真不是人!”一边说,一边想偷觑那两个妖物的脸色。 可是这个姿势真难受,仰不起头来。 “是我们来晚了!”白十九心头一阵悲戚涌上,为朋友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恋情默哀。 万俟云螭挑了挑眉,冷然不语,那天师忽觉天旋地转,黑袍妖物拎着他,就像耍弄玩偶一样轻松,一下子身体正直过来,跟万俟云螭来了个面对面。 眼前的妖物长得俊美异常,比他之前猎妖所见的都更出众,但他看着那张脸,心中恐惧却飙到一个极点。 越是完美的外表,代表妖物道行越深。 被那双幽黑泛金的眼瞳一盯,对面不用开口,天师已觉得自己死过十七八个来回了。 “你说,妖物的尸首……”他比白十九要冷静得多,主要是不认为那个彪悍的女人会这么死掉,“是什么妖?” 天师脸色发灰,气若游丝,小声道:“鹿,鹿妖啊……” 果然。 瞬间,万俟云螭心头划过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松感,面上还是没有表情,冷哼一声,把人拎开些距离。 杀意消散,那天师这才敢喘口气。 等问出戚红药的去向,万俟云螭也没为难他,将手一撒,那人瞬间钻入土中,踪迹不见。 而后,他和白十九顺着山壁直入谷底。 他们要下去,比戚红药快捷、方便得多,只是离地面越近,越能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危机感的源头并非某个生物,而是来自周围环境。 机敏的动物对危险的环境会提前感知到,产生警惕,而妖在这方面更敏感得多。 二人都嗅到了沼泽的味道。 临近崖底,山壁的角度几近垂直,万俟云螭足尖点在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上,看起来几乎是悬空而立,他率先停步,嗅了嗅空中气息,长眉一轩。 白十九也刹住脚,一手扣入岩壁站定,黑暗中,兽瞳精光四射,扫视下方情况,道:“好家伙,这么大一片沼泽。” 万俟云螭道:“味道不对。” 这里不是普通的沼泽,瘴气弥漫,似有毒物隐含其中。 白十九也点头,“闻起来,至少有百十来种毒草——肯定也有毒虫。” 他有点儿担忧,道:“你说,戚姑娘真的下来了?” 万俟云螭沉默一瞬,道:“你来喊。” “啊?喊什么?” 万俟云螭瞅着他。 “哦,哦哦。”你早说嘛,自己张不开嘴是吧?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他松了松衣领,清了清嗓子,长吸一口气,胸膛嘭起,引颈高声呼! 声音十分尖锐! 嘹亮悦耳! 超常发挥! 白十九有把握,戚红药就算是站在山谷上面,也能听见这动静! 喊完,骄傲抬头,却发现万俟云螭看他的目光有些难以言喻: “你鬼叫什么?” 白十九委屈极了:“不是你让我喊的么。” 万俟云螭平静的看了他一会儿,道:“我让你叫她的名字。” “……那你又不说清楚。” 不得不说,抛去脑力的问题,白十九的体力是很不错的,尤其是这副金嗓子。 戚红药听见了有人喊她,却没办法做出回应,因为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下陷到脖子,而陷入沼泽内的躯体遭受强力的压迫,胸腔已经出现窒息感,别说呼喊,连出气都是问题。 她听见那呼喊声由远及近,经过了自己上方,又逐渐远去。 这种眼睁睁错过获救机会的滋味,真的很不好。 戚红药血脉特殊,轻易是死不掉的,可谁知道这沼泽下面是什么情况? 如果不死,却陷入其中难以拔身,那恐怕称得上是世上最残忍恐怖的境遇。 想到这里,脑海里的恐惧念头挥之不去——她会不会在这泥沼里生而死,死而生,直到用尽了重生之力,才会真正解脱? 她其实不很怕死,但这种死法,未免过于折磨,也过于残忍了。 可是…… 现在,她要用力仰起头,才能让口鼻不被吞没。耳中灌入泥浆,让她已经听不清楚上方传来的呼喊。 也许,是白十九已经走远了。 但不论如何,戚红药心里想,谢谢他。 总算还有人找过自己。 她的意识逐渐昏沉。 眼前的光也被黑暗吞噬,再有两三个呼吸,口鼻就会被泥浆封住。 朦朦胧胧间,她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下沉停止了。 很快,她就知道这不是错觉。 因为她正在向上升起。 这感觉真奇特,好像脚下踩着什么庞大而强壮的存在,那力量正将她送出泥沼。 戚红药神志有些昏沉,但还没有完全昏迷过去,她为自己这个奇特的猜测感到好笑。 泥沼的拉扯力极强,牵一发而动全身——看起来要将她从这里牵出去不难,可实际上,几乎等同于要扛起这个满布整个谷底的巨大泥潭。 什么东西能有这样强悍到可与自然抗争的力量? 身体升起的速度十分缓慢,牵扯力极大,但她能感受到下方传来的推力也在逐步增加。 她睁不开眼睛,但呼吸的沉闷感正在减轻,这说明她的胸口已经浮出泥潭。 在脱离至肘部的时候,她下意识往上拔起手臂,刚一动作,身体又往下沉了几寸。 突然,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近的像在她耳边低喃:“别动。” 那声音绷得很紧,几乎是咬牙切齿。 第47章 脱身 戚红药竭力控制住身体挣扎的本能,配合躺平,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像是有一百年那么长,又仿佛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头上传来白十九的动静:“可以了可以了,我抓住她了!” 她感觉有一双手扣住了自己两腋,接着发力一提,脚上传来最后一点牵引力,而后身体突然一轻。 戚红药伏在地上,大口喘气,身体颤抖,接近虚脱。 半晌,勉强爬了起来,抹去脸上污泥,她睁开眼,看见身边蹲坐的一脸担忧的白十九,低声道:“多谢你,白药师。” 白十九看她无碍,才松了口气,接着,又将目光投向那片泥潭。 戚红药也发现他的神情有些紧张,再一扫视周遭,没看见那个讨厌家伙的影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方才,”她咳嗽着,吐出口中泥沙,“方才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求求你,说是吧。 她的心悬着,期待一个肯定的答案。 最好是白十九,否则…… 白十九摇头。 “我就是最后拉了你一把,是阿螭下去了。”他神情严肃的盯着泥潭:“他还没有上来。” 戚红药呆住,半晌,哑声道:“他,他跳下去,救我?” 白十九“嗯”了一声,解释道:“不这样不行,你陷入太深,如果从上面直接拉你出来,”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泥潭的拉力太强,你会碎掉的。” “可是,”戚红药有点儿无措,看着那片泥潭,黑暗中,那里风平浪静,没有活物存在的痕迹:“他怎么办?” 白十九面色很严肃,语气也有些沉重,但还是宽慰戚红药:“他说他有把握。”看见戚红药一脸震惊,他想了想,又补一句:“你放心,他不说空话的。” 其实,方才也是万俟云螭发现了戚红药的踪迹。 白十九一路喊过来,嗓子都劈了,也没听见有人回应,他就觉得,戚姑娘肯定不在这里。 但万俟云螭不这么想。 没有回应,有可能是人不在这里,但也有一种可能,是那个人已经没有发出回应的能力。 在白十九呼喊时,他一直在细细查看泥潭的表面,总算在最后一刻,险而又险的,发现了即将被淹没的戚红药。 看清状况的一刹那,万俟云螭有过犹豫。 戚红药的处境十分不妙,几乎全身都被泥潭吞没了,如果想将她救出来,除非由下而上的托举,此外没有任何办法。 这是毒沼,即便是妖物,也不想沾染上身,而且,其深浅不明,毒性莫测,保不齐一下去,不单救不了人,他要脱身也难。 为了一个跟他剑拔弩张的女妖,值得吗? 留给他做决定的时间不多。 等白十九察觉到身边黑影一闪,迅速回头,只来得及见到半截粗壮的黑金蛇尾没入泥沼,接着,泥潭表面涌动,无数气泡溢出,波波作响,似有什么东西,朝着戚红药所在的位置去了。 有那么片刻,泥潭重新恢复平静,但很快,就见一个人形慢慢浮现,白十九抓住时机,一把将人拽上来。 他没有讲过程,而戚红药也无心细问,她现在只担心,那家伙还能活着上来吗? 就算他还能浮出泥潭,但这又不是水,在里面想挪动一寸,都需要莫大气力,他还能坚持到上岸吗? 如果对方为救她而死……她死死攥拳,指尖几乎扣入掌心,突然想到什么,飞快起身,去搬脚边的石头。 白十九听见响动,回头——嗖的一下,一块石头从他耳旁飞过,落在泥潭表面。 戚红药紧盯着,心中默数到十,那石头下陷程度几不可查。 行得通。 她眼睛发亮,精神一震,手上动作加快,又扔出三块扁石,白十九看不明白,道:“这是?” 戚红药咬了咬牙,道:“我可以踩着石头走在表面,只要能确认他的位置……” 她心里发紧,但还是接着说下去:“我会尽力救他。” 白十九错愕:“你怎么救?” 戚红药没说话。 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他对她做的一样,将人托上来。 她也没把握,但不能就站在这里干看着。 她不想欠人一条命。 “白药师,麻烦你,一会儿若看我脚下没有落脚点,再抛些石头。” 白十九听明白她的意思,大惊,赶紧阻拦:“不用不用,他会自己上来的,你千万不要——” 他俩说话时,戚红药手上动作没停,一块接一块石头抛出去。 万俟云螭将人推举上去,感觉上面一轻,便知她已获救,于是卸力休整片刻。 为了能最大程度发挥力量,他以原身滑入泥潭,但要出去,这个状态就不合适了,还是人形更方便些。 休整片刻,他一鼓作气向上冲去,刚破开泥障表面,一露头,耳边一阵冷风袭来,啪的一下,迎面被一块石头击中。 万俟云螭被打得往后一仰脖。 这动静跟击中泥潭的声音不同,岸上两人同时看来。 白十九:“……” 戚红药:“……啊。”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她发誓。 片刻后,三个人沉默的站在干燥的岩石上,只有白十九看起来最干净体面,另外两个,好像是泥塑活过来一样。 戚红药先打破沉默,对万俟云螭道:“方才,谢谢你。” 万俟云螭按了按额头的青紫,他冒险救人,结果唯一的一点负伤,还是拜这个女人所赐,此刻真是什么脾气都没了。 “无妨。”他慢条斯理地道:“戚姑娘下次可以瞄得再准一些,莫某就不会站在这里碍你的眼了。” 戚红药有点儿脸红。 她当然不是被对面那张大花脸帅到了,纯粹是出于尴尬。 摸了摸鼻子,一手泥。 白十九眼皮都要挤抽筋了,疯狂给好友暗示:瞅瞅你说的什么话!阴阳怪气,打你一下怎么了?又打不死你! 为了缓解尴尬,白十九疯狂找话题:“戚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多危险呀。” 戚红药略一迟疑,不知该不该将情况对两人合盘道出。 他们救了她不假,但一码归一码,自己也不知他们来此的目的,贸然托底,不是明智之举。 万俟云螭瞟了她一眼,冷笑:“不愿说就算了。” “……”戚红药有些尴尬,人家刚冒险救了自己,身上泥还没干呢。 算了,反正她也有些话想问,干脆,就当做交换情报。 她想了想,说是为了一只鹿妖而来。 万俟云螭和白十九对视一眼,道:“方才在崖上遇见一名天师,他也提到鹿妖,似乎已经死了?” 戚红药点点头,眉头微蹙,道:“也许吧,我不能肯定。庞娟带着鹿妖跳下山崖,我没来得及检查。” 现在想想,那妖物还真不一定就是死透了。 白十九有些奇怪,问:“戚姑娘,你为何要追鹿妖?” 问到点子上了。 戚红药咳了一声,道:“其实,我也有些事情想问白药师……和莫公子。” 万俟云螭不语,眼睛看着别处。 白十九笑得很灿烂:“你问你问。” 戚红药看了一眼万俟云螭,干咳两声,道:“白药师可还记得,在落霞山庄里,曾有些作用奇特的镜子?” 万俟云螭微微偏头,耳朵动了动。 白十九点头:“当然记得,你还跟阿螭掉进去了,是不是?” 戚红药又摸摸鼻子,点头,沉住气:“那些镜子,都留在落霞山庄了么?你可有保留一面?” 万俟云螭心中一动,刚要说话,白十九嘴快,道:“没有啊,都毁了。” 戚红药眼睛瞪大,重复:“都毁了?” 白十九道:“是啊,阿螭出来的时候,就给炸了。” “!”戚红药心口一滞,本来还想问出点什么来,这下万念俱灰。 要换做半日前,她非得当面奚落莫七一通,可现在,只有低头认倒霉:“啧。” 万俟云螭瞄见她愤愤的表情,一时好气又好笑:“你嘟囔什么坏话呢?” 戚红药抬头,神色无辜:“啊?没有,莫公子听错了。” 万俟云螭盯着她,幽幽道:“你最好是。” 戚红药低头,小声:“呸。” 万俟云螭:“你……” 戚红药茫然:“嘴里有沙子,你没有么?” 第48章 再帮你一次 三人小心谨慎的沿石壁前进,往水流之处去。 白十九和万俟云螭的夜视能力都很好,他俩却感到奇怪,戚红药怎么好像晚上眼神不好似的? 万俟云螭第三次提醒她小心脚下,心头不免闪过一抹疑惑:避役,是一种夜盲的族群吗? 夜晚的河流,在皓月下闪闪发光,河道很窄,两岸十分安静,有点异乎寻常。 连蛙声、虫鸣也不闻一声。 但水面的反光,令这里看起来更明亮一些,戚红药能将环境看个大概。 第一眼,什么也没有。 很空旷,一目了然——因为能供人停留的地方只有那么大一点,明显是空的。 她心中不免一沉——莫非庞娟和那妖物,竟然都沉浸到河里去了? 这已经是很糟糕的情况。 白十九东望西望,也没发现什么,道:“戚姑娘,我看你要找的人,恐怕是在……”他暗示的朝河面看去。 戚红药心中沮丧,脸上就带出一点来。 她闭目沉思片刻,再一睁眼,目光坚定,长出了一口气,对身边人道:“莫公子,白药师,今日多谢你们出手相救,只是我还有疑虑未解,不好就这样离去,两位不必陪我在此相耗,山高水长,他日江湖再见,红药再来偿还大恩。” 她怀疑庞娟沉入水底,准备潜入河里探探,但这一去,不知要消耗多少时间和功夫,这两位救了自己,她不好意思让人家在风寒露重的大半夜,守在河边等待,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想劝他们先走。 说到底,这不过是她应了沈青禾的请求,才揽下鹿妖的烂摊子,好与不好,都得自己担着。 尤其是,她不想再欠莫七这个人的情。 万俟云螭听了,却冷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戚红药额角突突直跳,狗嘴里是真吐不出象牙。 万俟云螭打量她,道:“我们走后,你待怎的,要下河?” 戚红药有些恼,强压着不发作,声音难免冷淡了些:“此事我自有打算,不劳阁下挂心。” 万俟云螭转身面对着她,语气轻柔地道:“我不挂心?我怎么能不挂心呢。” 他逼近一步,两人距离不足二尺,迎面一股迫人的气势,戚红药皱了皱眉,但脚下纹丝不动。 “你要是想下水,最好是等到天亮,我走远一点。”他慢条斯理,用最温柔嗓音,说最恶毒的话:“这样,你淹死的时候我听不见,也就省得爬山一半,还得回来捞你。” 戚红药额角青筋一横。 十指伸展收缩,骨节几乎爆出噼啪声响。 她抬眼,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以目光慢慢描摹。 她看得那么专心致志,以致万俟云螭都忍不住要问:“你在看什么?” 戚红药呢喃道:“看你的脸,看你的眉眼,我要记得牢牢的,回去画下来。” 然后贴在木人桩上,一天打九次。 一旁偷听的白十九:“……!” “……”万俟云螭瞳孔微震,呼吸一滞,心中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女妖还挺大胆的。 就是金蛇娘子,也没有她这么热情奔放,竟然敢凑这么近观察自己,还说出这样等同告白的话来,真是……真是…… 哼。 看在她这么诚实的份儿上,再帮她一次,也无妨。 戚红药正在默诵心经。 她觉得,世上真是没有比这人更欠揍的存在了,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恩将仇报。 她转过头,准备劝白十九走,刚要开口,眼角就瞥见一道黑影“嗖”的投入水中。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戚红药:“……!?” 白十九:“……?!” 二人站在岸边,望着水面,静默半晌,戚红药干涩地道:“莫公子这个症状,有多久了?” 白十九木然摇头。 戚红药心情有些复杂,想了想,还是顺应良心道:“有时间,带他去看看吧,我也认识一个大夫,在这方面还颇有建树。”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听说胎里带的那种,都治得好。” 白十九欲言又止,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 戚姑娘,我怀疑他是受到了你的刺激,可是没有证据。 河道太窄,不能化出原型,万俟云螭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又回到岸边。 他一冒头,就看见戚红药有些担忧的面孔,不知怎的,心头很舒坦,以往讨厌的那种落水的感觉,此刻也不那么难捱了。 白十九看着有发癫嫌疑的老友,心情很复杂,“有发现吗?” “河道下面有出口,是通往别处的水流。底下也没有妖物的行迹。” 白十九冲着面带疑色的戚红药点点头:“阿螭若说没有,那肯定就是没有的。” 戚红药只能先放弃独自搜寻的打算。 她水性虽也不错,但还不清楚中间过渡的河道有多长,万一来不及换气,就麻烦了。 白十九为终于能出山而雀跃欢呼! 万俟云螭的脸色还是臭臭的,但下了一次水,衣衫泥浆尽褪,形象重新清新起来。 可惜戚红药心事重重,完全没心情观赏身边美男。 天光渐亮,走得久了,难免要聊些什么。 戚红药谈起庞娟那怪异的举动,问身边两人怎么看。 她觉得,莫七此人讨厌归讨厌,但是的确实力莫测,单凭他能深入泥潭救自己出来,便不是寻常天师能做到的。 该虚心请教时,她很能拉得下脸。 听完,万俟云螭眉头微蹙,没有马上说话,但白十九略显兴奋,双目放光:“你是说,那个庞小姐,竟然为鹿妖的死而伤心?她还出手杀了天师?” 戚红药迟疑着点头,道:“似乎是……伤心的。我也不确定。但她的确杀了庞老爷派来的天师。” 白十九小声道:“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四下望望,做贼似的那么谨慎,接着道:“她会不会是,爱上了那个鹿妖?” “……嗤。” 难得,戚红药跟万俟云螭同时发出一声冷笑。 两人一愣,对视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 万俟云螭回过神,讥诮地道:“妖和人?” 戚红药难得有一回跟他意见一致,点了点头:“这话可不能乱讲,人和妖,是绝不可能在一起的,有违天道。” 白十九讪讪一笑:“我就那么一说,活跃活跃气氛,妖当然是和妖才匹配呀!”就像你俩! 第49章 埋伏 戚红药看了眼白十九,她心里有个盘算,一直没有敲定,此刻终于下定决心。 只是不知对面两人是否同意。 正巧这时白十九问,下一步有何打算。 戚红药沉吟片刻,道:“我觉得镇上女子失踪惨死一事的疑点颇多,虽然传言都说是鹿妖所为,但……”说到此处,想起庞娟那时哀憾的神情,迟疑着住口。 万俟云螭看了她一眼,道:“你觉得,凶手可能另有其人?” “只是一种感觉。”戚红药没有证据,皱了皱眉,感觉脸上紧绷得很,突然想到,自己此刻的脸八成也是白一道、灰一道的。 万俟云螭道:“你想从何处查起?” “庞家。”庞娟怪异的举动,是最令她不解的,庞大海那枉顾女儿生死的追杀指令,也很反人性。 她觑眼看向万俟云螭,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万俟云螭眼睛望着前面,却像是感受到她的迟疑,道:“有话直说。” 戚红药脱口而出:“我们合作好吗?” 万俟云螭的脚步一顿。 白十九听见,眼睛一亮,凑过来道:“合作?戚姑娘你的意思是咱们一同行动吗?” 戚红药的想法很简单,她不想跟沈青禾那些手下打交道,偏事情发展至今,千头万绪,没个头脑,想要从庞家下手调查,但从前日的经历看来,其中卧虎藏龙,她孤身一人,缺少帮手,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拿到有用的消息。 “我们合力调查,我要一个幕后真相,若取得铜镜,你们拿走。” 这听起来对双方都有利,白十九看向万俟云螭,见他转过头去没有反应,心知是默认了,当即跟戚红药道:“没问题,就这么说定了!” 戚红药心头一轻,得这两人的助力,想要探查庞家,也会轻松许多。 心事一了,就觉得轻松许多,起了闲聊的心情。 戚红药道:“你们怎么会想到要回去找我?” 白十九道:“当时你走的那个方向,正是我跟阿螭来的那条道路,那边有好几个天师!” 戚红药等着他往下说。 白十九看着她,示意理由已经说完了。 戚红药略显迷茫,“有天师,然后呢?” 白十九卡了一下,被戚红药这个无所谓的表情刺到了,突然觉得人家姑娘都这么淡定,自己和阿螭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 讪笑着揉了揉鼻子,道:“也,也没什么,就是担心你会有危险么,毕竟天师可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最后两字没有出口,因为戚红药一声厉喝打断了他:“谁在那里!” 她说到“在”字时,万俟云螭已朝着七丈外的一棵参天巨树飙去,一张纸似的那么轻盈,眨眼就扎入树冠。 密不透风的树冠霎时一阵狂抖,绿叶零落如雨,枝干沙沙作响。 隐约能看见有两道身影游弋其中,戚红药微微眯眼,视线中有一丝精亮的光闪过。 她眉梢一挑,刚想上去帮忙,就听见砰的一声,而后惨叫声响起,一道人影自上方坠落下来。 树高十丈有余,那人被击落于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听着都觉骨头疼。 但他仿佛也没怎么,一骨碌身就想爬起来,但万俟云螭如影随形,猎鹰扑兔般自上坠下,出手如电,予他双腿关节又是一下重击,那人闷哼一声,彻底动弹不得。 “鬼鬼祟祟躲在树上,要做什么?”白十九走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头发,将其薅了起来,左右先抽两个嘴巴。 戚红药一看清楚那是个人的模样,敌意就先削减大半,见白十九下手颇重,走上前稍拦了一拦:“先问问他的来历,也许是接了任务的天师。” 白十九一龇牙,心道小爷打的不就是天师么!但还是撒开手,任凭那人跌坐下去。 万俟云螭落地后也没靠近,站在一旁看着。 那人脸朝下栽倒,戚红药先打量到他的服饰,一眼扫去,不由暗自蹙眉:怎么有些眼熟? 她心中一动,探手将那人的身体扳正过来,露出一张痛得扭曲的脸。 果然是个熟人。 不,说熟悉,还不太准确,只能说是认得。 此人就是沈青禾那六个扈从之一,当初都是打过照面的。 戚红药看清了,不由一呆,赶紧将人扶坐起来,检查伤势。 她脸色这样严肃,看架势,竟然是认识这个埋伏者,白十九暗道糟糕:这是打了戚姑娘的熟人? 再一瞄那人变了形的双腿,低呼:完蛋完蛋,下手还挺重。 万俟云螭见到这一幕,脸色也不大好看,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冷眼看着,没有开口。 戚红药飞快查看了一遍,发现此人双肩和双膝伤势最重,除此之外,没有伤痕。 万俟云螭的出手十分精准,干脆利落。 双膝那一下,她和白十九都看得很清楚,至于肩膀的伤,应该是在顶上树冠重缠斗时造成的,他也正因此才跌落下来。 甘六痛得脸色惨白,这么片刻的功夫,已经大汗淋漓,他本来以为这次遇上了硬茬,必死无疑,没想到眼前一晃,竟看见了戚红药。 “戚姑娘……”他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是沈公子的扈从——” 戚红药面色很沉,示意他不必多言:“我知道。”一边说,一边帮他把被击碎的骨骼摆正,方便后续治疗,又自他身上摸出药来,给他服下。 “他们,他们是什么人?”甘六死盯着万俟云螭的方向,目中闪过愤恨之色。 戚红药手上动作不停,头也没抬:“天师。” 甘六没留意到她冷淡的语气,否则,就不会说出后面的话。 甘六此刻肺都要气炸了。 沈青禾身边六人,小白的地位最特殊,也最得二少信重,是他惹不起的存在,可余下那几个,甘六却不曾服过谁。 什么魏普生、葛无香,都是些沽名钓誉、名不符实之徒,凭什么处处压他一头? 他在沈青禾面前请战,本有十足信心能够拿下区区鹿妖,到那时,也让公子看看他的本事。 却没想到,自从进入这座山里,就压根儿没摸到妖物的踪影。 甘六自负一身本领,有劲儿没处使,如果就这么回去,在那帮人面前,更觉抬不起头来,这时候,就想起公子给他的第二个任务。 他便盘桓在山中,到处寻找其他天师的踪迹。 他擅长追踪,妖兽的痕迹虽然不明显,但一些天师的行迹很容易辨认,没花多少功夫,甘六就找到了不少天师。 可惜,都是死的。 二少爷要活的。 第50章 情人发 正在他心烦意乱之际,那三个人的出现,简直是上门送菜。 甘六老早就盯上了他们,只是始终保持距离,没有靠近,因此也就没看清楚戚红药也在其中。 他的心已经被即将完成任务的兴奋感占据。 即便对方有三个人,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失手——这穷乡僻壤的小镇,能有什么厉害人物?看看那些被妖兽开膛破肚的家伙,恐怕只会耍两下符箓,就敢自称是天师了。 他可不是那样的孬货。 甘六是有骄傲的资本的。他是“大都会”甘家的旁支子弟,今年才二十二岁,却至少有十年以上的除妖经验,放在哪里,也称得上一声青年俊才。 依他的天资,本来有机会接受主家的培养。 可他在七年前甘家家主举办的猎妖会上,压了正堂小少爷的风头,自此,便遭主家老爷憎恶,连带着他的父母,也失去了家族的庇佑。 甘六不甘心就这么劳碌卖命,埋没一生——这样来看,他还不如做个野客,至少能闯出自己的名头,实力若是够强,未必不可开宗立派! 他将心一横,叛出甘家。 他觉得,自己只缺少一个契机,逃出了甘家的樊笼,早晚能扬名立万。 少年的梦想总是闪亮而美好的,但现实给予他沉痛的打击。 叛逃流亡三个月的功夫,他就明白了:如果不能找到一个更有力的靠山,甘家执法堂的人很快就会找到他,那时候,不要说什么开宗立派,连坟头都未必能立得住。 于是,在他人生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刻,沈家——准确来说,是沈青禾收留了他。 甘六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是屈就,大材小用,但经历了几件事情,见过二公子的行事手段后,他开始打从心底里恭敬沈青禾。 沈青禾的命令,他一定会尽力、尽命的执行。 二少爷吩咐,在尸胡山若遇见其他天师,定要活捉一个回来,他有话要问。 吩咐很简短,甘六知道,这代表权限很宽:只要活捉,不管是完完整整,还是缺胳膊少腿,只要还剩一口气,就算完成任务。 偏他运气不好,进山来,一路只遇见死尸。 所以这三人,他是决计不会放过的。 他不怕对面人多,人多有人多的打发办法。 他们“大都会”甘家,在天师行业里最有名的特征是:埋伏、追踪、猎杀。 甘家的天师甚少鲁莽出击,跟对手正面搏斗,那是愚夫的行为。 布下陷阱,等猎物自投罗网,才是上上策。 甘六眼中闪着一种兴奋和残忍交织的光。 二少只要一个,剩下的两个,也许他可以玩一玩再杀。 有些人喜欢斗鸡,有些人喜欢斗狗,还有爱好斗虫的——但甘六觉得,那些都很无聊。 要说斗,还得是人。 人,才是世上最好斗、最善斗的存在。 他小的时候,就常被驱赶着跟其他分支或杂役的孩子斗,输掉不会死,但会沦落到比死要更难受的境地。 想到童年往事,他的心跳微微加速,血液也有些沸腾,这一瞬间,微不可察的露出一丝杀气。 就这么一丝丝——他们就发现了他! 虽然,他本来就是要他们发现自己,但实不该是现在。 事情没有按计划进行,不过……他只遗憾的叹一小口气,又高兴起来。 现在动手也没什么关系。 陷阱,是需要饵的,他自己,也是诱饵的一种。 他选中的这颗树冠,是百米之内最大、最高的一棵,从那三人走的路上必能看见。 他只用了三五个呼吸的功夫,就布好了机关。 只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他就会发出一点响动,引猎物上来。 甘六心里有数——三人必定不会都上来,最有可能是上来一人查看情况,他便先擒住这个倒霉蛋,废了他的行动能力,拎在手中做人质。 那之后,如果剩下的两个投鼠忌器,自是最好;如果他们心狠手辣,不顾同伴死活,倒也无妨,他已经想好至少六种办法,来应对突发状况。 ——他就是这样打算的,所以,在看见万俟云螭过来的一瞬,甘六兴奋得有些发抖:蠢货! 茂密的树冠不止遮掩视线,也给一些要命的东西打了掩护。 枝叶间遍布着无数蛛丝般粗细、却刀斧难断的线,若在阳光下,本来会有一点反光,但在树荫里,它们几乎是隐形的。 这是甘六的三项绝技之一,曾有人见过后对此厌恶至极,称之为“魔鬼线”。 甘六觉得不好听,他花了三天时间追杀那个乱起名字的人,最后在其尸身刻下‘情人发’三个字。 情之一字,最断人肠。 情人的发丝,用来断人血肉,岂非再合适不过了? 每一次布下陷阱后,他都十分期待切割猎物时的动静,以及随之而来的惨嚎——那可真是最动人不过的声音。 谁也不知道,这根丝到底有多长、有多韧,但甘六曾用它割开一只犰狳妖的背甲,丝滑得很。 万俟云螭逼近的速度太快,他的肉眼几乎难以跟上,有那么一瞬间,甘六简直害怕他撞到丝上位置不对,直接把自己大卸八块——那可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弄断这人的四肢,然后用来要挟其他两个。 来了! 甘六瞪大眼睛,一瞬间后,脸上兴奋之色犹在,瞳孔已经变得错愕惊疑。 ‘情人发’触到万俟云螭的身体,就像一根真正的蛛丝那样,断了。 甘六惊惧之下,疾退。 但万俟云螭动作太快,疾风骤雨一般,他连自己是怎么中招的都不清楚,只觉微风拂面,耳听咔嚓一声,两条膀子就动弹不得了。 剧痛延迟一瞬,才冲入脑仁。 甘六向树下跌去,这是他另一条逃生的路径。 他并非没有准备——每一次设陷阱,他都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以防猎物太过棘手,超出自己能力范围。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他如此庆幸自己的这个习惯。 这回真是遇上硬茬子了,但也无妨,只要他能活着离开就不算输! 可是紧接着,万俟云螭以雷霆万钧之势追击下来,又废了他的双腿。 甘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但身体只剩翻滚蠕动的能力,四肢不听使唤。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在下一瞬间,看见了救命稻草。 那女人——她不就是少爷特地去请的那个女天师么? 甘六绝处逢生,生怕对面没认出他来,忍着剧痛,先提少爷的名号。 果然,戚红药拦住了其他两人,来给他疗伤了。 甘六松了一口气,知道有她在,自己是死不了了。 可是——他恨得眼珠通红,瞪向万俟云螭的方向,牙都快咬碎了:“戚天师,那人究竟是谁,我只是在树上小憩,他却突然袭击,出手如此狠毒——” 戚红药手上动作一顿。 第51章 温柔 甘六知道,戚红药从十方谷出发,是孤身一人来到龙鳞玉藻镇,这两人九成九是她路上结识,或者,干脆是山内遇上的,不会有什么深情厚谊。 他也听说了一些“流言”,这个女天师,似乎对他们二少很上心。 关节粉碎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甘六额头青筋浮凸,一面咬牙忍着疗伤的痛,一边跟戚红药道:“此二人……不是善类,戚天师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白十九听得火上头:“你小子分明不怀好意,只不过被我们抢了先机,就在这反咬一口!” 他说的声音很大,但一瞄到那人的伤处,其实也有点儿心虚。 这小子是戚姑娘的朋友?那她会不会怪我们下手太重—— 白十九偷眼看去,戚红药似乎只专心给那人处理伤势,面上看不出喜怒。 万俟云螭的神色很冷淡,一直注视别处,仿佛看那人一眼,都会脏了眼睛。 甘六心中愤恨,此刻服下的药起了作用,精神振奋许多,他没听见戚红药的回应,接着往下说,言语间,还有几分指责的意思:“戚姑娘既然早就到了镇上,为何不按照约定跟我们少爷会和?少爷没看见你的踪影,很是担心。” 戚红药一言不发,给他包扎妥了,站起身,对白十九和万俟云螭道:“咱们在此分别吧,我要先将他送回到朋友身边。” 白十九干笑一声,拿不准她的态度,试探着道:“那咱们之前的约定——?” 戚红药一笑:“当然作数。” 见她笑了,白十九也知这段插曲不算什么,松了口气,一咧嘴:“好,那两日后,我们去哪里寻你?” 戚红药摇了摇头,“我送回他,自去找你们。” 她的视线一动,在万俟云螭被袖口掩住大半的苍白手指上打了个转,没再多言,转头扶起甘六离去。 白十九看人走远了,回过头道:“那小子真讨厌,不过,你下手可也不轻。” 万俟云螭眸色很冷,右手在眼前摊开,他注视着中指关节:那里的肌肤被割裂了。 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那个人耍的小聪明触怒了他,所以想给那人一个教训。 耳边是白十九叽叽喳喳的动静:“咱们去庞家吧,先调查看看有没有跟铜镜相关的线索。” 手指曲合间,有刺痛的感觉。 他不再看着手,压下心底一丝烦躁,往山下走去。 甘六服了极好的丹药,被戚红药搀扶着,勉强走了不远,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两人的踪影。 “如果不是靠偷袭,他根本就不可能近我的身。”一想到自己任务没有完成,还要以这副尊容回去见二少爷,甘六心口有点儿发紧。 不知道是为了泄愤,还是因为心有不甘,也或者,觉得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总之一路上,他喋喋不休的咒骂着万俟云螭,后来累了,喘口气,又接着道:“下三滥的东西,偷袭的腌渍手段都能使出来,我看他早晚有一天会横死——” 他突然住口。 喉咙处,有一只冰凉的手卡在那里。 戚红药的眼神,比手更冰冷得多:“我拦着他们,是看在你家少爷的份上,而不是因为你值得活下去,明白了吗?” 甘六双目圆瞪,不敢动。 “你应该庆幸,是他先出手。”戚红药的声音不大,也并不刻意压低,却听得甘六骨头缝发寒:“如果是我,发现你布下的小把戏后,会直接把你胳膊扯下来。” “他已经很有分寸了,所以安静一些,好吗?” 甘六双瞳映出女子面无表情的脸,僵硬地点头。 脖颈间那只充满死气的手撤开了。 戚红药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她本来没打算现在去见沈青禾,因为庞家的事情疑点太多,那鹿妖又生死成迷,事情成了一团乱麻,而自己毫无头绪,可是甘六的出现,让她不得不改变计划。 沈青禾看见她,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只是细细打量一番,脸上就露出一种恰到好处、温和而满怀关切的神情:“你还好吗?” 他没有问戚红药为何不按照约定等在镇上,也没有马上探听她的去向、有没有收获。 他第一句话,先关心她的状况。 戚红药刻意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低声道:“我没事。”顿了顿,又道:“我一入镇上,得到一些线索,所以先去尸胡山找那妖物的踪迹,可——没有收获。”她越说,心里越烦躁,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用。 她解释自己单独行动的原因,但沈青禾却截断了她,又问一遍:“你有没有受伤?” 戚红药心头一颤。 她将被血染红的那条小腿往后收了收,道:“有过,但已经好了。” 沈青禾也知道她的能力,闻言轻轻皱了皱眉,道:“我知你能力出众,但面对妖物,行事还是要小心一些。” 戚红药一对上他,沉默的时候要比说话的时刻更多,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点头。 沈青禾笑得很温柔,也很有分寸——既像是对一个心仪姑娘的柔情,又仿佛只是一种对朋友的热情。 戚红药从来都分辨不出他的意思,也不敢问,尤其听见他那段关于意中人的话后,就更没有底气去问。 不问,好歹还能骗一骗自己。 带着答案去提问,是想听见什么呢?她明知沈家有意撮合两人,沈青禾可能身不由己,如果自己去问他的心意,他又能说什么? 这样温柔的一个人,难道要逼他撒谎吗? 她一双眼睛就像是散养的,跑又无处跑,家又不愿待,一通乱扫,瞧见甘六被人抬走,便顺势道:“我还有事……” 忽觉指尖一暖。 沈青禾执起她的手,没怎么用力,就将人牵入院中,用一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语气道:“你已经做了很多,现在你应该休息,不管是因为沈家,还是为了我,都不应让你如此奔波劳累。” 她像木偶似的,给人牵着走,这个时候,若有箭袭来,恐怕她被射成筛子也不会有知觉。 第52章 你要杀谁 “这位……想必就是令二爷时刻挂念的戚姑娘?”沈琼一路赔笑,赶紧请来大夫,戚红药脸一红,再三推拒,还是拗不过沈青禾坚持,只好进入室内乖乖让人诊治。 老大夫一见这满身泥土鲜血的人,神色登时严肃起来,示意她先把那条伤腿拿出来晒晒,一边打开随身药箱,露出里面瓶瓶罐罐、针刀无数,看这架势要大干一场。 沈青禾在一旁看着,见状笑了笑,道:“我去看看甘六的伤势。” 戚红药知道他是避嫌,点点头。 沈青禾走到门边,又回首道:“好好修养,不要想太多,万事还有我呢。” 这话让她心脏忽悠一下,“……嗯。” 门扉轻掩。 老大夫收回视线,咂咂嘴,一边检查,一边闲唠嗑:“年轻人呐……不过那公子长得真俊,跟姑娘你也很般配。” 戚红药垂下眼帘,心中说不上是甜是苦,也没法跟人家解释什么,只有沉默。 屋外,沈青禾缓缓步入庭院,一道鬼魅似的身影,不知何时贴上前来。 “看住她,将伺候的人安排好。” 那身影点了点头,倏地消失不见。 沈青禾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今日阳光晴好,晒在身上让人懒懒的,既不想思考,也不想动作,似乎就这样感受免费的幸福,也很美好。 可惜,这样好的阳光,不是谁都懂得享受的。 窗外的天气很热,很燥,但甘六此刻很冷。 伤口的疼痛已经过了劲,内心的忐忑却难以控制。 沈青禾进来的时候,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沈家对招募来的高手很大方,尤其在伤药方面,从不吝啬,但药再好,一时片刻的,碎骨也难以愈合,所以他的努力也是徒劳。 幸好沈青禾从来都不是个计较虚礼的人。 他示意甘六躺好,走到床榻边,掀开被褥,垂目检视他四肢的伤。 甘六满心耻辱,脸色青白,咬着牙道:“二爷,是我没用,我——” 沈青禾抬起一只手,甘六立时止声。 “说说看,发生了什么。”他以手触碰那伤处青肿的肌肤,一开始动作很轻,待到碎骨最严重的部位,突然一用力,指头陷入伤处三分有余。 甘六痛得额角青筋浮凸,冷汗沁出,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沈青禾慢慢松开手指,甘六的膝盖已经凹了个圆坑下去。 他凝视着那伤处,半晌道:“好霸道的手法。伤你的人是何来历?” 甘六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哑了半晌,不敢去看主子,垂头屏息嗫嚅着:“属下……也不认得那人。” 他的鬓角已经被冷汗打湿,心知对这个答案,二少爷必定不满。 他也不想表现得这么没用——不仅无功而返,还被人重伤,更连那人的身份都摸不清楚。 可事实如此。 沈青禾抬眸,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温度。 “你进沈家几年了?” 甘六喉咙发紧,涩声道:“至七月,整五年。” 沈青禾点了点头,轻声道:“是了,早在魏大师来前,你就跟在我身边。” 甘六摸不准二少的意思,不敢说话。 “我派人搜罗各大帮派、世家、道上后起之秀的信息,每三月一次,请专人为你们几个讲解,你可知是为什么?” 甘六觉得,现在这感觉还不如方才碎骨刺肉时的剧痛舒坦,他木呆呆的点头。 沈青禾却看也没有看他,径自道:“是为了拓宽你们的眼界,让你们在跟其他天师遭遇时,能尽快看出对面来历,来增加你们对敌的胜算。” 一个天师世家要发展壮大,不单要能降妖,更重要的,是能压过其他同道一筹。 他本来是斜坐在床榻边,现在上身微微前倾,脸上波澜不惊,声音轻柔:“五年的培养,你现在告诉我,对一个那样的高手,你什么也没看出来?” 甘六嘴唇周围的肌肉一抽,汗珠顺着鬓角滑落,脑子飞快运转,突然一激灵:“公子,我——我本来是可以看出他的来历,但是那个女……戚姑娘她护着那男人,所以我才错失时机!” 沈青禾撩了撩眼皮,道:“你说什么?” 甘六咽下一口唾沫,滋润干涸的喉咙,再开口时,虽然还有些慌乱,但已经坚定了不少:“二爷,那男人是和戚姑娘一路同行,他们,他们举止暧昧,我正是因为顾忌到戚姑娘,以为他们关系亲密,才会被那人所伤!” 沈青禾的表情,令人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 甘六屏息等着,半晌,沈青禾开口:“都看到了什么,一字不落的给我复述出来。” 甘六知道,自己可能赌对了。 沈青禾再从屋内出来时,日已渐西,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终于过去了。 他做了个只有他和另一个人才能看懂的手势。 一阵风起,叶子飘摇触地之前,小白现身,自然得就像他本来是隐身站在沈青禾身边一样。 有好半晌,沈青禾并没下达任何指令,也没有说话。 小白脸上好像永远挂着一抹笑,不急不躁,甚至没有去看他的主子——他正仰着头,像个好奇的小男孩一样,在观察一只伏在头顶三尺多高的树干的上嘶声尖叫的蝉。 “你不开心么?”小白一抬手,不知怎么的,那蝉就到了他手里,叫声越发聒噪。 他举起它,对着天空,看蝉翼上细细的脉络,又向沈青禾道:“你叫我来,想要杀谁?” 沈青禾看了他一眼。 小白道:“别不高兴,我要保护你,当然要先了解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你,要知道你那一句话是真,那一句话是谎,我得明白你挑眉、抿嘴、眼珠子一颤都是什么意思。” “比如现在,”他视线往沈青禾上身上一扫,“你的呼吸比两个时辰前更沉、更缓,大指掐在食指第二节——你一生气,就会有这个动作。” 沈青禾脸色阴沉,瞧了他半晌,点头:“你很好。” 他转过头,道:“那么你来说说看,我现在想要什么?” 小白见他终于肯说话,咯咯笑着将二指一捻,蝉鸣骤止。“你现在想要什么,我还不清楚。”他将指尖的汁液随手抹到树干上,偏了偏头,补充道:“因为你自己也不清楚。” 第53章 栽了 沈青禾道:“我在想,这些年精心培养的下属,是不是废物。” 小白笑道:“这有什么可想的——他让你有这种想法,已经是废物了。” 沈青禾突然道:“甘六在一合之内,就被人击败。” 小白不以为意:“所以说,你带他们来做什么,有我就够了。” 沈青禾道:“你的职责与他们不同。” 小白:“哦,我的职责是保护你,那你叫我出来做什么,现在有刺客?”一边说,一边动作夸张的引颈四望。 沈青禾有些烦躁,但他能忍。 他对有利用价值的人,一直都很能容忍。 “甘六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 小白撇了撇嘴,拽了一根树枝在手,扯来甩去:“我只答应保护你的安全,进山的事情,太麻烦。” 他突然往沈青禾身前凑去,压低声音道:“但是你很想要白鹿,对不对?” 他笑嘻嘻的拧着脑袋,目光自下而上盯住沈青禾:“白鹿的心肝,可以提升天师修为,是大补之物。”那秀丽得像女孩子似的眼睛一眨,一眨,“油煎还是爆炒?” 沈青禾垂眼与他对视,目光深不见底,淡淡道:“你废话太多了。” 小白瞪着他,片刻后,蓦地爆出一阵大笑。 他拍拍沈青禾的肩头,喘息着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好,好得很,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反正,酬劳你是知道的,对吧?” 他伸出一截猩红的舌尖,舔舐嘴角:“要我进山,你得出这个数——” 沈青禾脸色略微发青,道:“这里不是沈家。” 小白哼哼道:“那是你的事,反正,没有三个,我是不会动手的。” 沈青禾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攥紧,最终点了头:“好。” “但是,”他又补充一点:“进山之前,我要你先去探一个人的底细。” 很快就有人根据甘六的描述,画出一幅图来。 小白打开看看,又看看沈青禾,噗嗤一声笑了:“他长得比你好看诶,怎么,怕你未来老婆变心?” 很明显,他听见了沈青禾跟甘六的对话。 见沈青禾神色不愉,他砸了咂嘴,“再加一颗心脏,我帮你把这人的头带回来,如何?” “或者……”他又展开图来细看,微笑道:“就要他的心也成,看着怪讨厌的。” 万俟云螭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个麻烦人物列入猎杀名单之中。 也许知道了,也完全不会在意。 人族的天师很多,但他并不会像某些妖那样去刻意关注,只道遇上了,没冲突便无事,有冲突便打。 白十九问:“打不过呢?” “跑。”万俟云螭平静地道:“这还用问?” 他以目光表达:你最近越发傻了。 白十九被这样干脆利落的回答噎住,像不认得他似的:“……你不觉得这样说很没面子么?” 万俟云螭打量着眼前高墙,以及那道肉眼难辨的结界,漠然地道:“面子和命有时不可兼得。” 二人正在庞家大宅外,商议是现在就进入,还是等等戚红药。 白十九的意思是等一等,“戚姑娘说,这里很多天师,她也没摸透具体情况,咱们还是小心点。”又强调:“我当然不是害怕他们,只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 万俟云螭漫不经心地道:“有理。”然后一抬手,直接拍在结界上。 白十九:“!!!” 一刹那,身边空气似乎出现了扭曲,万俟云螭脚下一挫,身影鬼魅般隐去。 白十九崩溃大喊:“你神经病啊!” 时值傍晚,天边云霞未散,街上行人听见一声奇异的响动,都往庞府大门看去。 驻足看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也就自发离开了。 万俟云螭触动结界后,并未走远,十分大胆的留在附近观察。 一息之间,便有数道人影自院墙内飚出,面向八方,森严以待。 “这不就看清了么。”他轻轻地道。 白十九咬牙切齿:“下回动手前,能不能先知会我一声?” 万俟云螭眼盯着那几个人影,漫不经心地:“尽量。” 他注视着那几个因结界被触动而发动的天师,从头到脚看过一遍,心中估摸着这些人的能耐,眼看他们的神情从满是戒备杀意,到逐渐变得茫然,最后几个人碰了个头,交谈数语,其中一个啐了一口,又回庞府院内去了。 十六人。 仅仅是响应最外一层防卫的天师,就有十六人。 万俟云螭的眼睛暗了暗,真正对这面围墙后面的情况起了兴趣。 “怎么办,这么多天师!”白十九着实是出乎意料,虽然从戚红药那里听说了庞府格外戒备森严,但这架势也未免过于惊人了。 一个小小的镇子,就算是闹了妖,请一两位天师便罢,还用人海战术,把自己宅邸围成铁桶一块,那个庞大海究竟是有多怕死? 白十九如今只愁一件事:他俩要怎么进去啊? 他有点儿懊恼:“我怎么就忘了问问戚姑娘?” 万俟云螭冷声道:“你不提她就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白十九背着他做了个鬼脸。 就知道凶我,有本事你当面跟戚姑娘刚,小样儿,有你栽的一天! 万俟云螭会不会栽还未可知,但戚红药是栽了。 字面上的意思,栽倒在地。 好容易打发那老大夫,她便想起身去赴约,可还没出院门,就被人堵了回来。 “姑娘这是去哪里?二少爷吩咐,一定要你养好了伤,绝不可再受劳累。”一个管家打扮的人自垂花门外转入,正巧拦住了戚红药。 戚红药起先还耐着性子解释,说自己已无大碍,那管事的却听不懂似的,点手唤来一名女仆,吩咐道:“你在这里伺候着,二少来时,戚姑娘若是不见踪影,有你的好瞧!” 说完转身便走。 戚红药听得眉头紧锁,想要拦他,那女仆以为她要走,扑通一下跪在面前,砰砰磕头。 她看着年岁不小了,满面惊慌唯唯诺诺,不一会儿,额头就青紫一片。 戚红药当然可以转身便走,左右她手脚也没被拴上,可她走了,这女人明显是要倒霉。 看看天色还未全黑,自己跟那二人也没约具体时间,只好晚些过去。 最迟等待到亥时,她直接离去便是,莫非沈青禾会三更半夜跑来找她?开什么玩笑。 这么想着,她便先回屋,没多久,晚膳就送了进来。 连日奔波,没吃上几口饱饭,看不见饭时,还觉不出饿来,一见到,才知肠肚都贴成一片了。 她对吃食也不挑剔,能入口的都行,何况沈琼为了接待好二少爷,宅上换了最好的厨师,连带戚红药也跟着沾光。 饭一下肚,困意就上涌。 人吃饱犯困,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这种困到眼皮都睁不开的情况很少在戚红药身上发生。 十五岁左右,她曾孤身深入一片满布妖巢的地带,那里连脚边爬过的蚂蚁,都可能置人于死地,接连一十三天,她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脱身后一头栽倒下去,大睡七日不曾醒来,前来接应的同门还以为她死了。 按理说,就尸胡山这一两日的奔波,她不至于累成这副样子。 戚红药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此刻大脑已经陷入混沌,没多久,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54章 院子 门扉响动,女仆迈着碎步进入,一声不吭的将人扶上床榻,在屋内停留半晌,才掩门出去。 万俟云螭二人等到月上中天,也没见戚红药的影子,当即决定,先进入庞府查探。 “怎么进去?”还是那个老问题,白十九头皮都快挠破了,也没想出法子来。 “好办。” “你有办法?”白十九刚一振奋精神,便见万俟云螭幽幽望着他,心头不由一寒。 这种即将受到算计的感觉,好熟悉。 片刻后—— “在那边!追!别让他跑了!” 白十九迎着夜晚凉风疾奔,泪洒青砖,心里怒骂万俟云螭十八代祖宗。 万俟云螭无所谓,随他骂。总归他的目的达成了。 让白十九把人引开,有两重好处:一来方便他进入庞府,二来,他有种直觉,被引走的那些不过是小菜,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府内,万一打了交手仗,那小子咋咋呼呼的,弄狠了再现出妖像来,岂不是捅了马蜂窝? 到时候,他俩就是整个龙鳞玉藻镇上所有天师的共同目标。 虽说不怕天师,但他也没兴趣打糊涂仗——便是动手,那也该在目的达成之后。 院墙外的动静不小,数个呼吸间,府内灯烛一一点燃,由外到内的明亮起来。 仆役们被喧闹声惊醒,睡眼惺忪连滚带爬的起来查看,一时间灯笼火把无数,偌大的园林人影幢幢,奔走传令。 万俟云螭自腰间芥子须弥中掏出一物,放在怀中,接着步履从容,鬼魅似的游走在众人之间,分明正面迎来一大群人,又跟他们擦肩而过,那些人却如盲了一般,对他视而不见。 这些都是凡俗之人,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才令万俟云螭的脚步稍有停顿。 那是个脸仿佛一块被人打过的发面团般的男人。 看见他的仆役、护院都纷纷打招呼:“左总管!” 万俟云螭脚步一缓,并未止步,从他身边走过去的一瞬,侧目看了他一眼。 那男人同样没有看见他,却似十分敏锐的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同时侧头看来。 他那一眼落在了去年刚添置的假山石上,其六尺来高的部位,有两个黑洞洞的石窟,乍一看,倒有些人眼的意思。 左总管目中有抹疑思一闪而逝,并未多做停留,举步往最安静的方向走去。 万俟云螭稍一思索,跟了上去。 他的决定是对的。 左总管放着混乱嘈杂的仆役们不管,而是行色匆匆跑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查看,那必然只有一个理由:他得了主家的吩咐,看护这里不能发生闪失的东西。 从外面看去,这一片地方黑暗静谧,尤其让外面的喧闹声一衬,更显得与世无争,格格不入。 左总管将手搭在锁园门的二指粗的铁锁链上,又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总觉得,身后像有谁在跟着。 他性格虽然谨慎,但并非是个多疑之人,很少有这样疑神疑鬼的时刻。 万俟云螭就站在那里,大大方方任他瞧。 迟疑片刻,按住铁索的手一发力,锁头哗楞楞落下,门开了个极小的缝隙,那总管面条似的一滑而入,门马上又关紧。 万俟云螭无所谓,反正他又不走门。 他从上方跃入,一落地,饶是见惯了突发情况,也不免惊住一瞬。 这个从外面看来十分冷寂的废旧小园里,居然不是空的。 有十几个也做仆役打扮的男人,就在门旁肃立,眼都盯着刚进入的左总管。 这些人周身气势紧沉肃杀,一看就跟外面那些寻常的武夫护院不同。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触动了外墙结界,伍毛儿已着人去追了。” 静了一瞬,有人问:“是他回来了?” 左总管道:“不知道,不重要,捉住便知。”他的目光在漆黑无灯的园中一扫,道:“此处可有异响?” 那几个男人对视一眼,道:“没动静。” 左总管没走,站了一会儿,道:“我要亲自查看一下,以防意外。” 那几个人面上似有不悦之意,有个领头模样的站出来:“我们兄弟的本事,左爷不是不清楚。” 左总管似乎笑了一声,道:“我们老爷对此事的在意程度,各位也应心里有数,不要多言,开路吧。” 那人目光跟他一错,哼笑一声,抬手一引:“既如此,请。” 园子不大,草木横生,月光下看来很是荒凉凄清。 似乎打理清洁的工作并不在这些仆役的职责内。 从门口再往内走个百十步,就能看见小屋,其间会经过一处干涸的池塘,池塘旁不远处,有一口水井。 这三处万俟云螭都做了留意,但那人引着左总管,既没有进小屋,也不曾靠近池塘,更没有跳井。 那带路人在屋前的空地上,左三右七,进四退六走了几步,而后蹲身,以掌击地,地面霎时显出一个黑洞。 那人和左总管跃入其中,万俟云螭紧随其后。 对院落中被藏起的东西,万俟云螭预想了很多种可能:人有些特点,跟鸟儿很像,就是喜欢收集金银珠宝之类毫无用处的东西,并对其趋之若鹜,甚至舍生忘死。 所以很多妖觉得,人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 但也有妖物指出:咱们不也一直在模仿和学习人的模式吗? 不过,除了金银珠宝这种族类共同偏好,人收藏的种类更五花八门一些:古董、字画、书籍……或者一些奇怪的标本。 他曾见过的一个人,专门喜欢收集石头——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石子,有些是因为形状奇特而受人喜爱,有些是颜色漂亮,还有一些,竟然是因为够丑。 他没有再想下去,通道并不长,也并非是传送阵之类的,因为隐约还能听见上方传来的人声,他们就在庞府底下。 地下有光,但十分昏暗,刚一落地,就听见深处有人道:“牛金牛。” 引路人答:“参水猿。” 静了一瞬,有金器轻响,似乎是收刀的动静。里面人道:“怎么突然带人下来?” 引路人冷笑一声,道:“上面出了点乱子,左总管来查探查探,看咱们是否偷懒。” 左总管也不言语,任他这样讥嘲。 第55章 再入庞家 万俟云螭呼吸微敛,没想到在地下竟然还安排了专人把守,并且……他的耳朵动了动,注目向深处的那片黑暗。 里面有很多人。 从气息上,就可以判断出这一点,但奇怪的是…… 万俟云螭凤目微阖,凝神感受那微妙的差异——那些呼吸声沉重而不稳,似乎很虚弱。 经过一条狭窄逼仄的通道后,眼前豁然开朗,空间比方才宽敞了几十倍。 这里已经可称是一座地宫。 圆形的地宫,就像一只倒扣的碗。 墙壁上,每隔十步就有一只妖兽形态的石雕,或以手持、口衔、尾巴来卷住火把,统一之处是,神态俱都十分狰狞,那些晃动的火苗时而收缩,时而伸长,何种形态,端看地宫里风的大小。 他们的进入就带来了风,火焰又一阵猛烈嚣张挣扎。 这地宫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洞”。 洞门口铁栅紧闭,从外面看来很安静。 引路人走到空地中间,环视四周,回头对左总管一摊手。 左总管正眼不瞧他,顺着圆形的墙壁慢慢踱步,一一检视牢房里的情况。 那引路的嗤笑一声,转头跟此处看守闲聊起来:“今天没见送上去?” 看守留一只眼盯着左总管的动作,一面分神唠嗑:“有两个快了,明天吧。” 一声低低的呻吟,从墙壁的黑洞里传出,是个女人的声音,似乎饱含痛苦。 “再没有药送来,这几个也是早晚得事。”看守者烦躁地道:“上头不要这一批了?” 引路者斜了他一眼,道:“少打听,也不是咱们能管的,拿钱办事,别出岔子就行。” 万俟云螭站在一处铁栅前,凝目看着里面的场景。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怪异的女子,她干瘪的上身赤裸着,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下身只虚搭了一块破布,手臂和大腿都露在外面,她太瘦了,眼睛看起来大得惊人,但细弱的脖子似乎支撑不住圆大的脑袋,连转头都很困难。 她胳膊上的皮肤紧紧巴住骨头,皮和骨之间的血肉已经枯竭了。 只有肚子是隆起的。 甚至,是比寻常即将临盆的孕妇都更夸张的形状,在母体干尸一样的躯干的衬托下,看来简直可怖。 圆大的肚皮下,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时不时的顶起一个尖锐的包,令人看得头皮发紧,担忧那东西下一刻就会破腹而出。 空气中满是腥臭的味道,多数来自人的排泄物,还有一种浅淡的似曾相识的怪味。 万俟云螭移开视线,这个女人还活着,但也离死不远了。 这里共挤了五十二间牢房,他一一察看过,十八间是空的,余下都住了人。 都是孕妇,区别只在,有些刚刚显怀,女人的血肉还算丰盈,有些就如同那第一个女人一样,行将就木。 活着的和将死的,脸上都是一种麻木的绝望。 左总管“查房”完毕,对引路人示意没问题,可以走了。 万俟云螭正在思考,要不要跟他一起出去。 这地方就像一个牲畜圏,所不同的是,关押对象是人。 庞大海为什么要弄这些? 他想了片刻,觉得还是应该先出去,再去庞家其他地方查探一下。 念头刚一定,忽然,一声拉长的“呃”的一声,从壁上的洞内传来,动静不大,很虚弱,还伴随着微不可察的一种轻响。 就像什么东西被刺破了,卟地一声。 片刻功夫,一股像烂鱼臭虾混合着牛羊骚气的味道,弥漫至整个地宫。 看守者本要去开门的脚步一顿,低声咒骂:“又他妈爆了。” 万俟云螭回头望向声响的源头,正是他第一看见的那女人所在。 他返回去,看见里面渗人的一幕:血水混杂着黄绿的脓水流了一地,正慢慢渗入泥土。女人圆瞪两只大眼,生气全无,鼓溜溜的肚子已经彻底瘪了下去,一个看不出形状的,满是粘液的“生物”在她的尸骸上抽动着,不一时,也不动了。 出口处,引路的一副被熏到窒息的表情,连连挥手:“先让我们出去,你再处理。” “不行,得先收拾干净,要不回来就没法待人了。”看守的瞟一眼他嫌恶的表情,突然觉得让这些人体味体味他的鬼差事也不错,脚步越发放慢,悠悠闲闲的去开锁。 铁栅的门被打开,看守者往里看了一眼,出来走到一个妖兽雕塑前,用力一扳那血盆大口中的獠牙,黑暗中,一阵隆隆的动静响起。 地上有一处被钢板覆盖住,随着声响慢慢打开,接着,两道极快的影子夹杂着腥风从内蹿了出来,径直奔向那死人的黑洞里。 咔嚓,咔嚓…… 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咀嚼声溢满地宫,引路者看了眼左总管的神色,道:“真不巧,脏了您老人家的眼。” 那东西收拾“残局”的速度惊人,很快从洞中退了出来,又电射着原路返回。 万俟云螭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两只最低等的妖。 他漆黑的瞳孔内有丝丝金色涌动,忽然觉得,庞家的事情跟落霞山庄很有相似之处,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戚红药觉得这一觉睡得很好,很沉,很久都没有这样休息过了。 她醒过来时,已经是日上中天。 一睁眼,她没有动作,先望着头顶幔帐半晌,而后才坐起身来。 女仆就在外面侍立,她听得出,还是昨日那个。 见到沈青禾时,他正在练字。 戚红药沉默的望着他。 沈青禾只一看她的眼睛,就立刻道:“抱歉。” “你有什么要抱歉的?”她说。 沈青禾的神色温柔而愧疚:“我不该自作主张,给你用了许多安神食材,他们说,这只是会让你睡个好觉。” 戚红药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移开视线。 “有人来找过我吗?”她的头还在一跳一跳的疼着,不知是睡了太久,还是什么原因。 沈青禾略显茫然,对戚红药略有些歉意地道:“我今日出门办事,才回来,还不清楚。”而后点手唤来一人询问。 “自卯时到半刻钟前,共有五位访客,但其中并没有来找戚姑娘的。” 戚红药眉头微蹙,道:“昨夜晚间呢?” 门房干脆利落的摇头:“小的看过记录,也没有。” 沈青禾看见她的神情,微笑道:“是和朋友有约么?” 戚红药正在思索事情,没太留意他说话内容,只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沈青禾换了筷箸,给她夹菜,而后似不经意的道:“我竟不知,你在此处也有熟人。听甘六说,他和你的朋友起了些误会,此事是我管教无方,若有机会,希望能当面和你那位朋友道歉。” 戚红药思路被打断,听到这里,摇头道:“他不会介意的,没必要。” 沈青禾执箸的手一顿,偏头看她,语气是恰到好处的轻柔:“看来你很了解你的那位朋友。”顿了顿,又道:“他也是十方谷的弟子么?” 戚红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和莫七称不上相熟,但他救过我。我只听说他是‘云龙世家’的子弟。” 沈青禾暗中蹙眉,道:“‘云龙世家’……是我孤陋寡闻,一时间竟想不起这是哪一处的高门?” 他这样一说,戚红药也打了磕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真就说不出个详细来。 她摸了摸鼻子,道:“我也不清楚,没问过。” 沈青禾挑眉,点了点头,静了一会儿,突然轻笑起来。 戚红药看向他,沈青禾道:“忽然想起一件旧事——你可听说过,五年前曾有个野客,假冒世家子弟,妄图闯入‘桃叶渡’行窃的?” 戚红药想了想,恍然,也笑道:“自然,笑话闹得好大,听说那人把‘桃叶渡’的长老都骗过去,还因天赋出众入了宗门牒谱,后来是被他冒充的子弟侥幸生还,才使人揭穿了他的诡计。” 沈青禾笑着点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戚红药没做声。 用过饭,她便想出门,沈青禾道:“是有什么要紧处想查探么?”他凝视着戚红药:“此行是我非得要你来,却害你受伤,我这个该主事的,还一点头绪也无——所以,你若有什么发现,还请第一时间告知我,也让我多少起些作用。”他冲她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不然呐,以后离开你,我怕是寸步难行了。” 戚红药是最受不得这一套的,脸说红就红了。 热腾腾,粉莹莹的,煞是好看。 可惜她看不见自己的美,眼里只有沈青禾俊雅的温柔笑脸。 不过,她觉得此刻还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 庞家的水很深,事情扑朔迷离,如果让沈青禾带来的几人也参与进来,恐怕更会搅出一滩浑水,真相越发难以查明了。 她不想打草惊蛇,强抑着说出口的冲动,躲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眼下我只有一些猜测,没有证据,你等我……等我有了实证,马上告诉你。” 沈青禾笑容不变,抬手将她左鬓的碎发掖入耳后,微热的手擦过耳畔,似触非触。 戚红药出门时左脚踩右脚,险些给自己绊了个跟头。 沈青禾含笑注视着她离去,眼底一片冰凉。 身侧风声响起,他冷声道:“去查‘云龙世家’莫七的底细。” 万俟云螭用了大半夜的时间,摸清了庞府布局,但除了那个左总管之外,并未见到其他可称高手的存在。 是本就没有,还是没被他发现? 白十九在约定地点等着他,一身怨气浓郁得像是厉鬼:“再有这种事情,你去做诱饵,小爷不当活靶子了!” 昨天,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被追上了!那些该死的天师还用符箓攻击他,尾巴毛都烧焦了一块。 万俟云螭还在想那地宫中诡异的一幕幕,突然道:“去找她。” 有些事情,得问问戚红药。 白十九愤愤嘟囔着什么,闻言一愣:“啊?去哪找?” 万俟云螭沉默一瞬:“你不知道?” 白十九傻眼:“我凭什么就知道!” 得了,谁都没问。 戚红药出了门,没多远,发现身后有人在跟着她,她没动声色,直走到一处僻静地方,才把那人揪了出来。 是沈琼安排的人,说是担忧她的安危,见戚红药脸色不渝,马上改口道,是害怕庞家的人加害她。 “你们怎么会知道,我进过庞家?” 那人支支吾吾:“小的哪里知道,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戚红药知道,那个看起来底调得近乎窝囊的沈琼,看来也有一些秘密没有透露。 在距离庞府不远的小食摊上,她找到了塞了满嘴烧饼的白十九。 “阿螭昨晚进去过,”白十九一抻脖子,捶了锤胸口,“不过,他说想等你一起再进去一趟。” 戚红药问:“可有什么收获?” 白十九捡着重点跟她说了三五句,一皱眉:“我听着怪恶心的,也不知那个庞大海要做什么。” 戚红药一听见“孕妇”二字,当时变了脸色。 她想到,尸胡山中那一片柔黄花海下的尸体。 万俟云螭回来时,两手空空。 戚红药打量他一眼,而后道:“现在进去?” 万俟云螭等她回来,就是为了走正门。 总不能老让白十九去当诱饵。 巧了,今日守门的,就是那日被戚红药痛打一顿的两个,一看清来人的脸,赶紧开门,一个字都不多问。 那天脸皮都要给地砖磨掉一层。 戚红药却没有马上进去,站在门口笑眯眯看着两人,道:“上次有些误会,我下手太重,给两位小哥赔个不是。” 那二人一听,面面相觑,连道:“不敢不敢……是我们有眼不识金,天师莫要怪罪,就是小的福分了。” 戚红药点点头,迈步进入大门。 她发现,万俟云螭就站在自己身侧,可那两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一个眼神也没递。 “什么法门?”她嘴唇的动作极小,声音低得几不可察。 万俟云螭自怀中将那块幻花石取出,在她眼前一晃。 戚红药眼珠跟着石头走,满是渴望:“好东西,还有么?” “没了,只此一块。” “能隐身?” “不,只是造成视觉蒙蔽的效果。”他说:“跟你的天赋差不多。” 戚红药:“嗯?”什么意思? 迎面来人堵住了她的追问,“戚天师,老爷有请。” 戚红药这一次见庞大海,发现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比之上次更显暴躁,他看她的视线阴沉而狠厉,劈头就是一句:“我的人说,是你放走了鹿妖。” 戚红药揉揉鼻子,道:“你的人撒谎了。” 庞大海像一头病老的恶虎般盯着她,半晌,道:“那你找回我的女儿了么?” 戚红药道:“没有。” 庞大海的目光更愤怒:“那你想必找回我的镜子了?” 戚红药只能道:“也没有。” 庞大海“嘭”的一拍桌案:“你却有脸来见我!”看来就像一条发疯的老狗。 戚红药有些担忧的看着他红到发紫的脸膛:“注意身体啊庞老爷,你这样是很容易暴毙的。” 庞大海像打摆子似的抖了起来,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戚红药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瞧瞧他,道:“有点儿凉了。” 庞大海厉声喊:“你给我滚!” 戚红药耸耸肩,径自步出屋去。 庞大海气得呼哧带喘,在她走后,越想越恨,拍着桌案喊道:“来人,给我追上那个女人,打,打出去!” 家丁们手持棍棒冲出,四下搜寻,却都没有找到戚红药的身影。 莫非她这么快就出了府门? 戚红药根本没有走远,她就站在距离厅堂三尺不到的位置,看着这些人风风火火的忙叨着,这种体验新奇得很。 只不过……她面上不显,身体却有些僵硬的往前挣了挣,横在腰间的强壮手臂马上一紧。 第56章 画像 万俟云螭压低头,在她耳边道:“别乱动,这石头的功效范围很小。” 戚红药已经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就算不靠那石头,她也可以及时藏起来,偏压不住心头好奇,想要试试。 她的个头在女子中算是中上,可头往后一靠,刚好能枕在男人的胸膛上,这家伙身材也过于高大了。 触感还不好,她有些恼怒的想,没有弹性,一点也不软,邦邦硬。 但是很热。 热量透过两人的衣物传来,让她有种自己后背要被灼伤的错觉。 他还把头凑过来,在她的耳边说话。 真可恨啊,故意的么? 对,故意的。 万俟云螭低头打量陷在自己怀中的女孩,视线在她乌黑的发顶滑下,停留在那只有点粉,有点透明的耳廓上。 手指有些痒痒。 他的小臂刚刚一动,就听怀中人咬牙切齿地道:“人都散了,撒手!” 万俟云螭道:“不行,会被发现的。” 戚红药二话不说,抬脚往后一跺,用了七成气力。 身后响起抽气声,腰间的手臂却不松反收。 “你——!”她正要发作,耳畔的声音道:“假山后面有人盯着。” 戚红药一惊,凝神看去,果真见一片衣角于山石间隐现。 她只好先忍了。 “去哪里?” “繁花小筑。” 上一次查探时间短,且有旁人监视,有几处可疑的地方,她还没来得及细看。 小舟在浓雾中靠近,岸边不见人影,船身一晃,下沉二分,而后嘎吱吱驶离岸边,往那孤立于湖心的建筑驶去。 再次登上这片遍布陷阱的地面,戚红药打起十二分谨慎,但走了一段路,细看后发现,那些监视的手段,似乎都随主人的消失而撤去了。 万俟云螭是第一次来,也被那片千疮百孔的竹林吸引住视线,戚红药则直奔阁楼内部,推门而入,四处搜查起来。 很快,她在床头处发现一个暗格,拉开来看,里面是有东西的。 万俟云螭进入屋内时,发现戚红药正对着一张画发呆。 画中人青衫玉冠,目如点漆,长身玉立,顾盼神飞,通身气质俊秀儒雅,鲜活得像随时能从纸上跃下。 这画没有落款,但看笔触,执笔者大约是很细腻的性格,字迹娟秀,很可能属于女子的。 “看傻了?” 戚红药拨开眼前晃动的大手,蹙眉道:“你说,这个人会是谁?” 万俟云螭扫了眼小匣的位置,那是紧挨着床头的暗格,他轻笑一声:“少女情怀……” 戚红药暗道:庞小姐的心上人么?又想起庞大海口口声声说庞娟受人诱拐,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对—— “宋晏。” 离开繁花小筑后,戚红药说什么也不要沾他那块破石头的光了,凭着极快的身法和精准预判,在庞府内行动也不算费劲。 万俟云螭只以为她是留一手,不想在他面前动用天赋。 不远处,一名男仆匆匆走过,忽听身侧传来怪异声响,他脚步一顿侧头去看,突然一只手自后面探出,捂住嘴将他往后拖去。 男仆一点儿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戚红药将人往假山后一按,抬眼看看方才弄出动静万俟云螭,纤眉一挑。 还挺机灵。 戚红药抬手掐住男仆的肩膀关节,指力一吐,男人惨叫起来,但万俟云螭已经捂住他的嘴,他只能瞪着两个眼睛,无声求饶。 片刻,万俟云螭撒手,男仆惊恐的张口,刚要说什么,戚红药一个眼神,万俟云螭又把他嘴捂上了。 戚红药面无表情的施力,男人痛得四肢抽搐,开始翻白眼,戚红药道:“说不说?” 男人瞪着她,两眼快要脱眶而出。 戚红药冷笑:“呦,还挺横?”她挽了挽袖子,“今天陪你玩一玩。” 男人疯狂用手捶地。 万俟云螭松开手,男人大喘一声:“让我说什么,你倒是问啊!” 戚红药脸一红:“啊,我忘了。” 万俟云螭忍笑看着她。 戚红药松开手,道:“那处常年上锁的园子,是怎么回事?” 男人瞳孔收缩,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到这里,道:“这……我也只是个受雇的,知道的不多……” 男人的目光恐惧地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一掠,咽了口唾沫,讲下去。 镇上人都知道,年前,庞家来了一批人,听说是庞大海的子侄前来投靠,不过那些人深居简出,很少在街面上走动。 男仆道:“外人不晓得,乱猜测,其实那些人不是老爷的亲属。因为他们进入府中后,没多久就销声匿迹。” 戚红药道:“停。”她自怀中掏出那幅人物小像,双手一展:“这个人,认识么?” 男人眼睛瞪大,“认得,认得。这个就是宋晏。” 第57章 你担心我 宋晏也是当初来庞府的年轻人中的一位。 “你们小姐……”戚红药觉得这样问有些不合适,但也没有更好的说法:“跟宋晏是什么关系?” 男人眼神刚有一丝躲闪,戚红药一探手,以食、中二指自身边假山上“剪”了一角石头下来。 就跟刀切豆腐一般丝滑,切口十分平整。 她平静的看着他。 男人眼珠颤了一颤,目光终于沉寂下去。 他是庞府的老人,虽说不算庞大海的心腹之人,但对府内发生的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 从一年前开始,每月初一的子夜时分,会有一辆马车走小门送来“货物”,他有几次被安排值班守夜,发现那些所谓的货,竟然都是女人。 年轻的女子,都被蒙着头,绑着手,牲口一般牵着、驱赶着进入那个废弃的小园,而后再也没出来过。 万俟云螭敛目,他是亲眼看见,那些女子是怎样被“处理”的,她们当然不会有机会再出来。 “人是从哪来的?” “一开始,应该都是从外地运来的。”男人谨慎地道:“后来,人运送越发勤了,从一月一次,变成十二天一次,家主也总是发脾气,后来我发现……府上的婢女经常无故消失,说是被辞退回家。” 庞家本来是有许多婢女的,但现在,一个都看不到。 而那些打着子侄名义入住的男人,除了宋晏和少数两个可以在府内自由活动,其余的连家丁们也不常能见到。 “一开始,老爷本来是严令禁止小姐跟这些人接触的。可小姐后来不知怎么,就……就跟宋晏扯到一处。” 戚红药想了想,问:“在庞大海知道这件事以前,他待庞小姐如何?” 男人想了想,道:“老爷只得这么一个女儿,虽然平日父女不算很亲近,但小姐若提要求,老爷很少驳回,连小姐想习武,老爷也请了有名的师傅教导她。” 戚红药眉头紧锁:“但他却仅因为庞娟被妖掳走,就能让手下天师痛下杀手?” 男人讷讷道:“这……这,我也不知,但老爷和小姐的关系,恶化有已半年之久。” 此事府内无人不知,因为那父女俩没一个是软和性格,吵起来颇有掀翻屋顶的气势。 “因为宋晏?” “不,在那之前——差不多半年前。” 戚红药示意他往下说。 他偷眼觑着戚红药,发现她正无意识的揉搓着手中那块石头,石屑窸窣,纷扬而下。 他再不敢犹豫,“一吵开,老爷就将我们撵走,我也没怎么听真切,但仿佛听见小姐提到了那荒园中的女人,还骂道‘天打雷劈’、‘丧心病狂’。” 戚红药眉梢一颤,抬眸,跟万俟云螭对望一眼。 她收回视线,突然道:“从那以后,你们小姐就‘病了’,是不是?” 男仆一愣:“不错,老爷说小姐病得严重,不能出繁花小筑,每日饮食一应需求,都有专人送去。” 庞娟这样被关了半年,直到除夕夜,庞大海才愿意让这个‘久病’的女儿出来活动活动。 那段时间,庞大海似乎心情很好,在年初二,还摆筵请了沈典史,并让宋晏和另外两个青年作陪,甚至连庞娟,都出现在席上。 戚红药倏地抬头盯住他,“你说他宴请了谁?” 男人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迟疑着重复:“沈琼,沈典史。” 戚红药目光很沉,道:“他们私交很好?” “这个没有听说,平时也没见沈典史登门。” 庞大海自来到龙鳞玉藻镇,就广受瞩目,有人猜测他是家资巨富的商贾,有人认为他是朝廷隐退的官员,加上一些在庞府帮佣的本地人说,府内布局奢华无比,亭台楼阁无数,庞大海上挥金如土,连下人的吃食衣物也比小富之家的少爷小姐还好。 消息一传开,登门请求结交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一个平时从来不跟庞家来往的典史,在大年初二,却能得到庞大海的单独宴请。”戚红药喃喃地道:“说他们没关系,谁信呢?” 男人等了一会儿,不见两人提问,只有讲下去。 庞娟和宋晏的命运,也是在夜宴这日改变的。 说起庞大海此人,其眼光不可谓不毒辣,他仅从女儿和宋晏对视的一个眼神,就认定那绝非两个陌生男女该有的,待筵席散后,再细一盘问唯一的伺候庞娟的丫鬟,便知庞娟违背了他的命令,数次于夜间偷偷离开繁花小筑,早上再返回。 庞大海暴怒。 谁也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但宋晏从那一日起,就从庞府消失了。 “再后来,就听说小姐失心疯了,先砍伤贴身丫鬟,又提剑冲那废园去,被,被老爷的人拦下后,重新关起来,再然后,小姐就被妖兽掳走了。” 戚红药道:“为什么庞大海说是宋晏跟妖物勾结?” 男仆茫然摇头,他只能讲出这么些,也的确只知道这些。 离了庞府,戚红药率先问:“你怎么看?” 万俟云螭沉吟半晌,道:“你曾说过,庞娟对那鹿妖的态度很奇怪?” 有件事始终令他很在意:地宫中食尸的两头妖兽,究竟是受困于此,不得不听命于人,还是……自愿? 他没有把心中的疑虑讲出来,戚红药对他而言并不可信,而且。他侧目看过去,这个女妖同样有事瞒着他。 戚红药一边走,一边将那日山崖上的情况,捡着重点又跟他讲述一遍,尽量不做主观臆断。 她既然主动提出跟这人联手,总会拿出些诚意来,况且,只要能破了城中女子丢失之谜,捉住祸乱的妖物,是谁领功劳,她不在意。 万俟云螭听罢,道:“我会再进山一趟。”那一妖一人死不见尸,就很可能还活着。 戚红药一怔,转念想到:若要查明真相,从庞娟身上入手,的确是最好最快的选择。 不过…… 她想到万俟云螭展露的手段,本不想多言,但嗓子眼儿那句话打了几个转,还是没拴住:“你若要进山谷下的河道,千万小心些,我陷于泥潭中时,曾听见有妖物的嚎叫声。” 一边说,心里一边暗嘲自己多余。 万俟云螭脚步一顿,凑她近了些,含笑道:“你担心我?” 第58章 跟踪 戚红药一看他欠欠儿的笑,就想抽自己嘴巴。 万俟云螭却看着她,似玩笑似正经地说:“敢冒犯我的妖,不多。” 戚红药抬起右手,在左手掌心轻拍了几下,为他的自信。 万俟云螭望着她,忽然一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暖热的气流吹过,痒痒的,戚红药没躲,躲开显得她胆怯。 “知道了,多谢。”她眼神略微闪烁,转身要走,又回头道:“下次说话,保持距离。” 万俟云螭笑眯眯一颔首:“遵命。” 白十九叼着夹肉的烧饼,远远招手。 “收获不小?是不是查出线索了?”他是了解万俟云螭的,虽然那张脸看起来没有明显笑意,但他就是知道,这家伙心情不错。 万俟云螭告诉他,还得进山一趟。 白十九长吸一口气,转头跑了。过一会儿,揣着鼓囊囊的袋子回来,里面透出麻酱烧饼的香味。 “人可真会享受,要是能把老王带回白家就好了。” 羡慕也没用,妖族不兴这个,一般是吃刺身。 戚红药肚子也饿了,她顺着街道走走停停,目光在一处处小馆儿酒楼点过,似乎有些犹豫。 好容易进了一家店,稍一停顿,又出来了。 路越走越偏僻,慢慢的,食肆酒家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侧布满青苔的高墙,胡同狭窄逼仄,阳光从头顶越过,可望而不可及。 窄路长得看不清尽头。她一个人走在里面,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戚红药突然停步,回身。 身后三尺,站着个戴白色面具的男人。 再晚一息,这人探手便可触及她的要害。 戚红药瞳孔骤缩,心跳为之一顿。 她虽知道有人跟着自己,却没想到已经被人近身到这个程度。 他的气息掩藏得极好,甚至,这么近的距离,她也听不见对面的呼吸声。 简直不可思议。 可她面上表情控制得极好,越是遇到突发情况,越要镇定,面对敌人,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真实的情绪,这是她坚守的原则之一。 面对她突然的转身,跟踪者一动不动,看不出情绪。 面具只有眼睛的部位掏空,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对着她,余下是一片死板的白。 一只苍蝇落在上面,在左边的黑洞边沿搓脚、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戚红药没法看清对面人的样子,甚至感觉不到对面有杀气,这反而令她更加谨慎。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杀意,是很难隐藏的。而且,一般人也不会想要隐藏,杀气本就是一种震慑猎物的手段。 她在脑中飞快搜索,自己在龙鳞玉藻镇有结下什么仇家么? 一边想,一边似漫不经心地动了一动。 她的站姿,由正对那人,变为左肩左脚在前,劲力后挫落在右脚,右手掩在背后。 左手放松的垂着,整个人看起来也很松弛。 她也在笑。 她一笑,对面那人就看不下去了似的,道:“你再多动一寸,我就出手。” 随话出口,有股森寒刺骨的恶意逼来,戚红药面上微微刺痛,这突然爆出的杀意竟然有如实质,几可伤人。 她却越发冷静,她直望进对面两个漆黑的窟窿,仿佛寄希望能将那人从这两个洞里薅出来:“庞大海让你来的?” 面具后面噗嗤一笑:“真蠢。”这声音很古怪,像一男一女同时说话。 戚红药也不恼,慢条斯理道:“沈琼?” 面具人止住笑,偏偏头:“再猜,给你三次机会,猜得到,我就不杀你。” 戚红药摇头。 面具人:“猜不到?” 戚红药笑道:“怕你不认,也怕你不杀我。” 面具人一抬手,苍白的指尖上腾地燃起一簇黑色的火焰,像一小团墨在空气中扭曲翻腾。 戚红药瞳孔缩得如针尖一般,映出那比花生豆大不了多少的火苗,嗓子眼有些发干。 面具人道:“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戚红药哼了一声:“能用禁术,必定不是在册的天师。” 面具人道:“识货就好,我也就不必费劲儿去恐吓你。” 戚红药目光闪烁,道:“你既然有这样的东西,方才为什么不出手?莫非是喜欢跟人废话么?” 面具人不语,戚红药自顾自道:“哦,我知道了,‘死火’沾身,非死不灭——” 面具人截道:“把你烧成灰也不要紧。” 戚红药道:“哦,这么说,要紧的不是我。”她目中有狡黠的光一闪:“你是冲着这个来的,对吧?”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个卷轴,一晃,又收回去。 对面寂静一瞬,森然道:“把它交给我,今天就放你一马。” 戚红药灿然一笑:“好!”突然一横肘,击向身侧墙壁! 既知你投鼠忌器,我还怕你什么! 轰的一声,墙面破出一个大洞,霎时砖崩石裂,尘土飞扬。 面具人被那一声“好”答得一愣,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他怪叫一声,疾冲向坍塌的墙洞。 他以为戚红药是跑了,没想到刚一转身,背后就吃了一记。 要命的一击。 戚红药知道他手中那朵‘死火’的厉害,出手毫无余地。 她不通道术,这一击后,他若不死,她便活不成。 她右手二指弯曲如钩,直击气海俞,噗的一声,面具人陷在地上,身体像一根折断的筷子。他看起来已经没有反击的能力,但戚红药分秒不顿,出手如电,又连击关节四肢,一串令人牙酸的骨碎之声不绝于耳。 第59章 死活 她停手,尘埃尽落。 冷汗这时才冒出来。 看起来是她单方面虐打对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若非一瞬间抢占先机,现在躺在地上,骨骼尽碎的就是她。 将手心的汗渍在衣服上擦了擦,她上前一把拎起那个表面还算囫囵个的人,翻过来,面具已经碎了,有一小半嵌入额骨,跟些碎骨和乳糜状物混在一起。 戚红药将剩余的半块面具掀下去,希望能看见至少半张完整的脸。 刚掀开一角,她扫见那裸露的皮肤,有些疑惑的皱眉,待露出下面完整的部分,不由圆瞪双目,呆了半晌,半个身子如入冰窖。 戚红药对自己的胆量一直有信心,她能孤身在义庄翻找尸体,单这一点,已非常人可以做到。 可她此刻只觉得胆寒。 面具下是个死人。 ——这好像是句废话,不是她刚打死了他么? 不是。 她控制住微微颤抖的手,拨开尸体的衣服,看着那些在血肉中钻进钻出的蛆虫。 这是一个死了至少七天的人。 戚红药不缺乏见死人的机会,也常跟各种死法的尸体打交道,她可以从这尸体的‘成色’判断出他大概的死亡日子。 可能是七天前,也可能有八天了——但绝对不会是今天,更不可能是刚才! 难怪自己察觉不到跟踪者的气息。 死人怎么可能有呼吸? 戚红药忍不住苦笑——可死人也不应该会动。 等冷静下来,她开始想到,这应该是某种控尸术。 一个会使用死火的死人。 如果它是受到某人操纵的,那个人是否就在附近?刚才跟自己对话的,究竟是这具死尸,还是它背后的人? 她忍不住要想:尸体还会说话和思考么? 也许会吧。 不过…… 万俟云螭看着石洞中这个不人不妖,似兽似魔的丑陋东西,偏头轻声道:“你说,它还算是活的么?” 白十九心里发苦,一阵阵犯恶心:“你让我走吧,这么下去,饼都吃不下去了。” 尸胡山,万俟云螭顺着河道出去,走了不远,就在一个石窟中找到了鹿妖。 看来他们实在没有力气走远了。 洞中有一件女子的破碎红裙,没有见到庞娟的身影。 万俟云螭很怀疑眼前这个究竟是不是鹿妖。 它跟戚红药描述中山崖上的妖物,倒是很吻合,但跟他所了解的妖族相差太巨。 万俟云螭想了想,往洞穴深处走去,在阴影处坐下。 “干啥?”白十九略崩溃:“你还要等在这里?臭死了啊这地方!把这家伙带回去慢慢审问不好吗?” 万俟云螭打量着周围的“布置”,赞道:“竟然能想到要把猛兽的粪便堆在洞口附近,如果这是那位庞小姐做的,她很聪明。” 在山中盘桓,最先要小心的应该是野兽。 鹿妖若没有受伤,自然能横行山林,可现如今,它自己还得靠人照顾。 白十九捏着鼻子道:“照这么说,庞小姐还真跟它关系不错?” 万俟云螭道:“是不是,很快就能知晓。” 可他俩等到月上中天,也没见庞娟现身。 白十九鼻子已经闻不出臭了,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咱们是不是猜错了,我看她不会回来的。” 万俟云螭没说话,站起身走到鹿妖旁边,仔细查看后,确认它的伤口是经过包扎救治的,只是手法粗糙,看起来很不会处理外伤。 他于是重新坐了回去。在应该付出耐心时,他是从不吝啬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白十九昏昏欲睡,耳朵突然一动。 石洞周遭没有树木遮挡,银色的月光水一样倾泻而下,照得一切都清晰可见,包括那个缓慢靠近的单薄身影。 白十九下意识屏住呼吸,凝目看去,明白了庞娟为何这时候才出现。 她的左腿似乎受了重伤,拖在地上抬不起来,右手拄剑为拐,单凭右脚,一点点勉强往山洞移动。 一边走,还不时扫视四周,即便有个蛇鼠压过草地,也能叫她僵住半晌不动。 如果有任何一个镇上的居民在场,怕都难以相信,这个狼狈憔悴、披头散发的叫花子似的女人,竟是昔日丽色过人的庞家千金。 万俟云螭不动声色隐住身形,看着庞娟一点点挪进洞里,她先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倚着石壁喘息片刻,又挣扎着往鹿妖走去。 检视一下它身体的伤口,发现没有进一步恶化,便自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中翻捡起来,叮叮当当的找出三四个小瓷瓶,她看着手中的瓶子,略有迟疑,低声喃喃道:“哪一个?” 接着,做了一个举动: 她把三个瓶子都打开,倒出一些在自己流血的左腿上,霎时疼得抽搐不已。 但从结果来看,三瓶至少都不是毒药。 擦去冷汗,她一股脑将药倒在妖鹿身上,展臂伏身。 有一瞬间,万俟云螭还以为她是在拥抱它,但下一刻,他反应过来——庞娟是害怕药会导致剧痛,引起挣扎,所以用身体压制它。 她的预判是有道理的,那些药粉不知是什么成分,很刺激,令昏迷中的虚弱妖物猛地一弹。 庞娟死死按着它,虽然一个凡人女子的力量跟妖比起来那么微不足道,她始终没有松手。 她竭力凑近妖丑陋得令人恶心的头部,流着泪,低声唤:“你挺住,就算为了我,你也一定要活下去,你忘记曾给我的承诺吗?你说过你会保护我的……” 第60章 除非我死 庞娟的声音一转,突现一丝恨意:“你死,就是负了我,宋晏,我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 万俟云螭猛地站起,跟白十九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震惊之色。 庞娟骤然抬头:“谁在那?!”一手去摸腰间宝剑,探了个空,才想起剑被当做拐杖放在地上了。 她扑向宝剑,剑却已经到了一个男人手里。 一刹的怔愣后,庞娟缓缓站直,闭了闭眼,想掩盖其中溢出的绝望,她不动了,哑声道:“你们是谁的人?庞大海,还是沈琼?” 万俟云螭没有说话,往妖鹿的方向移动一步。 庞娟厉喝:“站住!”声音撞到石壁上,在洞内激荡。 万俟云螭看了她一眼。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如此虚弱狼狈的女人,竟然还有这样的气势。 可惜,当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过于悬殊时,空有气势是没用的。 他走到近前,蹲身仔细观察鹿妖的头脸——他是见过庞娟闺房里那幅宋晏的画像的,眼前这张勉强可以称之为脸的尊容,令人无论如何也难以联想到那画上顾盼神飞的美男子。 他以手中剑破开妖兽蔽体的几块布料,看清它的身躯后,万俟云螭后退两步,倏然转头盯住庞娟。 白十九见他神色不正,凑上前一看,惊得呆住了。 单从外表看,他还以为是鹿妖化形太失败,把自己弄得四不像,甚至保留了人的一条手臂。 但布片掀开后,才发现它的身体是东一块、西一块被拼合在一起。 那条熊掌似的左臂跟肩膀的衔接处,有条丑陋骇人的肉线,蜈蚣似的盘踞在那里。从胸膛到腹部,有三四道同样的“肉虫”横贯躯体,看起来就像它曾经被劈碎了,再缝到一起。 白十九瞠目看着,“它究竟是什么?” 万俟云螭走到庞娟面前:“庞小姐,不如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庞娟冷笑,一眨不眨的盯住他,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似乎下一瞬就要迸裂。 “你们这些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她的嘴唇抖哆着,反反复复念这两句,好像多听两遍,万俟云螭就会突然倒地变成个什么牲口似的。 万俟云螭并不动怒,他是带着几分怜悯在看眼前这个弱小的存在,心底又有几分敬佩这女人的坚韧,为这一点敬意,他愿意拿出耐心。 “庞小姐,”他平和地道:“我并非是你父亲的人,来此也不是为了追杀你们,”他看了眼鹿妖方向,顿了顿道:“你这样是救不了他的。” “他早晚会死在你手里,我可以出手,报酬是一件东西的下落——” 庞娟先笑了一下,声音像吃什么噎住了似的,接着又是一串小声的咯咯笑,再然后捧腹大笑,最后笑得跺脚、捶腿。 她指着万俟云螭:“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要镜子,直说就好了,装个什么正人君子……哈哈哈哈……”忽然笑声一顿,咬牙切齿地道:“没有。你要如愿,除非我死。” “不过,我死了,你们更找不到镜子。”她眼中闪着某种疯狂的光:“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再有机会做那丧尽天良的勾当!” 第61章 我又不是人 万俟云螭被她眸中的光一刺,竟觉心头微寒。 这样有血性的女子,偏有个庞大海那种生父,更不巧生在人的世道中,若为妖,不看雄雌,早晚有成事的一天。 可惜了。 他看着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另一个清瘦的身影。 ——一个看着虽单薄,却一身凶气,狡猾又心狠,难斗极了的女子。 白十九惊讶的看着万俟云螭,心中暗自佩服:这时候竟还能笑出来? 他可是愁眉不展了,不知道怎样才能令庞娟放下戒备。 这女子手中虽无兵刃,但毫无疑问,她肯定在考虑怎么能把他俩徒手掐死。 万俟云螭则不为这种问题烦心,他直接问了出来:“你要怎样,才会信任我?” 庞娟阴阴地笑道:“你是人么?” 声音中裹挟的恨意不容忽视,她一字一顿地道:“只要是个人,我都不会相信。” 她说这话,本是带着讥诮的恨意,却没想到,对面那俊伟得简直妖异的男人竟点头道:“你早说就好,我不是人。” 庞娟哑然,今晚第一次感觉荒唐。 她以为这个男人是戏弄她,正要发怒,忽见到令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的一幕。 一片片黑而璀璨的,宝石般的鳞,慢慢覆盖住他的半边脸,银月映照之处,粗壮、摄人的妖尾蜿蜒于地,她虽是个凡人,但一眼望去,也能感受到黑金蟒鳞下蕴含着磅礴的力量。 心脏狂跳起来。 庞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她也见过一些妖,自问比寻常人更有经历,更有见识,可从没有哪一次,产生这种身如蝼蚁,任人宰割之感。 万俟云螭怕吓到她,已经很收敛,但这样的刺激对于一个凡人而言,还是太过了。 他不由得产生一个奇怪的联想,戚红药看见他的真身,会是什么反应? 妖是极为慕强的。 她会臣服于他么? 喉核滚动,他忽觉得身体有些发热,忙将思绪一收,稳住心神令妖态褪去。 “我也要展示一下吗?”白十九跃跃欲试,准备龇牙。 不过准备晚了。庞娟不愧有跟妖物逃亡的魄力,很快镇定下来,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沙哑,情绪却平稳了许多:“你们为什么要镜子?” 万俟云螭暗自松了口气。只要她不是心存死志,愿意好好谈,事情就容易许多。 敌意是很麻烦的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就像一层隐形的屏障,能将任何沟通都阻断在外。 好在,庞娟对妖的信任程度,远超过对人的。 她情绪一稳定下来,就想起刚才两人的对话,脱口而出:“你真能救他?” 白十九张了张嘴,又闭上,忍不住扭头,那鹿妖看起来就像一堆已经死了很久的尸块。 万俟云螭知道,庞娟的态度只是有缓,并不代表妥协——即便面对两个能将她一口吞下的妖又怎样,她反正不怕死。 他要赢得这个女子的信任,所以回答得很谨慎:“他伤得很重,我能保他三日内不死,三日之后,最好出山。” 庞娟听见“出山”二字,身体一颤,缓缓闭眼,惨笑道:“出去,还不如死在山里,至少落得干净。” 万俟云螭等的就是这个话头,极自然的顺势道:“为什么?” 他看庞娟不愿回答,接着道:“你和他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是不可说的?” “你有什么委屈,不妨讲出来,”他身上有一种极令人安心的,沉稳的气质:“我以我的血发誓,绝不辜负你的信任。” 白十九转头,惊讶的望着他。 庞娟面色惨白,看了他半晌,目中渐有悲愤之色,似哭似笑:“妖,妖尚且能够如此,人却——”她长长抽了一口气。 “我的父亲疯了。”她以这句话开头,神情平静而麻木:“他对外传,是我疯了,可实际上,他才是那个疯子。” 第62章 痴人说梦 一年前,庞家来的所谓的十几个外男,都是妖物。 “一开始我也不清楚,因为庞大海不许我接近他们,也不许我问起相关之事。”庞娟对自己的父亲直呼其名,毫无顾忌。 那时候的她虽然对那些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但还是遵从父命。 可她虽然不问,却能感觉到家中的变化。 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她父亲庞大海。 “以前,他虽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至少尽了一个父亲的责任。”她的生母早亡,临终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独女,而庞大海在妻子临终的床前发誓,一定会好好照顾女儿。 妻子亡后,他也果真没有再娶,对外的说法,是不希望女儿受委屈,为此还获得一片赞誉,庞娟却清楚,母亲在时,父亲也很少关注她,与其说是为亡妻守身,不如说是对“色”不感兴趣。 一个男人不好色,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还是有的。他色心虽小,野心却大。 “他想要,”庞娟嗓子干哑,目中流露浓浓的嘲讽之色:“他想要组建一支军队,能够助他称王,成为一方霸主,甚至……”她扫了眼万俟云螭和白十九,干巴巴的笑了一声。 白十九听得有些茫然,“军队?打谁?”他扭头看向万俟云螭,发现他面色很沉。 庞娟突然道:“你们知道多少?” 万俟云螭道:“不多。” 庞娟道:“你见过那些女人了?”她从对面的神情确认了这一点,点了点头,表情变得诡异起来:“那你知不知道,她们怀的是什么?” 白十九听得奇怪,一般来说,会问怀的是谁的孩子,“怀的是什么”,这算什么问题? 万俟云螭却轻声道:“反正不是人。” 白十九一呆,失笑道:“那总不会是妖吧?”他是当做玩笑来说的,可另外两人谁也没笑。庞娟神色木然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他有些懵了,没心没肺的笑从脸上消失,有点儿打磕巴:“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这时,万俟云螭轻声道:“不可能。” 他盯着庞娟的眼睛,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道:“人和妖,不可能有后。” 庞娟突然放声大笑。 她一边笑,眼望着斑驳漆黑的石窟顶,一边任泪水流过脸颊,半晌,喃喃道:“所以我才说,他疯了啊。” “所以我才要断了他的念想,带走那面镜子……” 本来是不行的,可不知庞大海从哪里得到的秘术,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培育出一批由人和妖的“混血儿”。 人虽号称万物之灵,但本身存在极严重的弱点。 几乎所有的动物——牛羊、鱼虾、禽鸟、昆虫……它们的孩子,自出生后不久——牛羊的崽子下生便能行走,其余短则数日,长也不过一二年,便可独立生存。偏偏人的幼崽,若不得长者庇佑,几乎是落地便死。 幼年的人,是何等脆弱的生物。 要是想培养一批天师,需要花费数十年的时间,还得看苗子的天赋好不好,给他们提供“磨刀”的机会,更得承受这过程中的折损率。 一百个有天赋者,最后能成长为合格天师的,不超过十人。 按说这样的比例,人族该早就被妖吞噬掉才是。 然天道有恒,总算给人留了一线生机,妖的个体能力虽强悍,却因有极强的领地意识,多是独行,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人的力量再渺小,通过合作,就能打掉比自身更强悍的对手。 可庞大海没有这样的耐心,他的想法疯狂而简单——只要创出一支“杂交”的队伍,既有人的服从性,懂得合作,又有妖的单兵战斗力,出世便是杀器。 如果这个想法能叫他实现,那将是世间最可怕的一股力量。 “镜子。”庞娟低声道:“本来是痴人梦话,那面镜子却让他有了希望。” 万俟云螭周身气息极寒,连白十九也肃容不语。 “镇上所谓的妖物掳走妇孺,本来就是一场骗局。把人们的视线引向妖物,既能掩盖他丧心病狂的试验,又会骗来许多天师。” “他强迫妖和人交媾……畜生……”她痴痴笑着,眼睛投向黑暗,瞳孔一片空茫:“你知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才让那些女人活受罪的?” 本来,那些女人是不可能受孕的。 “用镜子来炼药——药引,就是天师的肉身。” 只要定期投放“药引”,那镜子就能源源不断的提供“药汁”出来,给那些人服下药汁,就能保住妖胎。 “他遍洒人手来搜山,难道是因为惦念他唯一的女儿么?”庞娟笑得很苦,转而有种凄厉的决绝浮上脸庞:“不是!因为我盗走了他的镜子,他再没有办法炼药,死去的天师、那些女人,都派不上用场了——他怕是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 庞娟放声大笑,却听得白十九都心生不忍。 他想安慰一下这个女人,不知说什么好,有些笨拙地道:“至少,至少你做了一件好事,你没有错。” 第63章 不像花的女子 “不,我错得离谱。” 庞娟拖着伤腿,走向“宋晏”。 她站在那里,低头打量地上四不像的怪物,静了片刻,突然道:“你们知不知道,它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 “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她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脸上流淌的是别人的眼泪。 万俟云螭自从见过那幅画,心中就有个疑惑,此刻终于能问出来:“如果他是宋晏,那么白鹿在哪?” 庞娟还没开口,白十九先懵了:“等等,”他转头盯着死党:“什么意思?宋晏不就是白鹿吗?” 万俟云螭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怪物七拼八凑的身体上。他记得戚红药提到过,宋晏是庞大海的侄子。 白十九干笑:“肯定是庞大海撒谎了,这个虽然丑了点,但——这可是拼合的……” 如果说这是妖,还说得过去,因为妖的体魄之强健远非人能比拟,而人能受得了这种磋磨吗? 万俟云螭也觉得匪夷所思,一时没有说话。 庞娟沉默半晌,哑声道:“不错。” 她眼里的悲哀,浓得像要流下来。 “他原本是人。” 但当庞大海发现,这个受他雇佣的年轻人,竟然胆敢勾引他的女儿时,宋晏的命运就陷入地狱。 他和庞娟,其实是在庞府之外认识的,他本来就是为这个女子才进入庞府,努力获取庞老爷的青睐。 那时候,庞娟还是自由的,父亲并不很拘束她,这使她可以三五不时逛逛集市,在有侍女随从陪护的情况下,还能去到更远一些的城镇游玩。 她似乎时刻充满活力,性格虽有一点被金钱堆砌出的骄纵,行事却不野蛮。 她是个不羞怯,不安静,不像花的女子。 她身上的那种旺盛的生命力,走到哪里,都很吸人眼球,灿烂得像在燃烧自己。 而宋晏是个普通又不普通的游侠。 普通在他没有做天师的天赋,偏又好武,只好在人的江湖里周旋。少年时便行走江湖,跟所有故事中的侠客一样,爱美酒,爱宝剑。 不普通在于,他虽出身富家,但重义轻财,不需借助家族势力庇佑,常常为救人,为帮朋友而惹祸上身。 而他俊美的外表,又常给他会带来一些无伤大雅的麻烦,因为某些尴尬的经历,宋晏一度认为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不可捉摸更不可靠近的存在。 可在一个轻寒的天气里,他遇见了庞娟,只一眼,就爱上了这个燃烧自己的女子。 他埋了剑,放下酒,告别朋友,带着平生积攒的所有勇气,去认识那个姑娘。 他只站在她身边,身体就已经不听使唤。 庞娟一笑,他的心都要化了。 庞娟在那座城里逗留了五天,直到庞老爷派人来寻。 那是他和她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们谈天聊地,讲人生,谈理想,彼此相见恨晚,只恨不能将三辈子的话都说尽。 ‘我上一世可能是个哑巴。’宋晏想,‘只是失忆了,现在才想起说话的痛快来。’ 他在庞娟的眼里,看见了一样璀璨的光,这令他突然生出勇气和豪情。 分别之际,他对庞娟说:“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会让你的父亲认可我。” 你为什么要取得我父亲的认可? 庞娟不用问,红着脸转身离去。 她在家中等他,那段日子,时间过得真慢。 她有几次都忍不住相思之苦,想要去找他,可她毕竟还要顾及脸面,还有些小女子的矜持,她的骄傲也不允许这种行为发生。 连府上的洒扫杂役都看得出,庞小姐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快乐,常常对着天空发呆,开始有了心事。 但庞大海完全没留意到这一点。 他给自己女儿很宽的权限,银钱方面,只要不超过一定的数额,他也从不过问,甚至连在外过夜这种放在其他人家决不能容忍的事情,庞大海也表现得很“宽容”。 小时候,庞娟为自己拥有这样的父亲感到开心,后来,慢慢的,她开始明白父亲这种行为下的含义:不要用琐事打扰你老子。 庞娟用几次鲁莽的试探,才读懂了这一句,看清父亲冷漠的心后,她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家。 一个女孩子要离开她的家族,总不会像男人那么容易,不是背上一柄剑,跨上一匹马,就能走得了的。 这个世道不允许。 留给她的路只有一条:成亲。从一个男人的掌控中逃离,然后被另一个男人带走。 好在,那个男人是她心之所爱。 好在,宋晏没有让她等很久。 第64章 傻子 年底,刚好有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庞家在招募人手,提的要求中,最要紧的是:年轻,服管教,不是天师。 宋晏在这期间曾回过老家一趟,本是要交待些事情,不想还有个意外收获:他发现自己的家族,竟然跟庞家沾点远亲——虽然已出了五服,但他要叫庞老爷一句叔父,也不算离谱。 宋晏本来人物出众,往那些备选者中一站,端地是鹤立鸡群,再靠着薄薄的一层关系,顺利被选进庞府。 和他一同被选中的,还有两个年轻人。 庞大海交给他们的任务,乍一听很轻松——他要这三个人盯着府内一些人的举动,随时汇报给他听。 万俟云螭听到此处,若有所思,有些突兀地问:“庞家那些天师,平日里服从你父亲调遣么?” 庞娟抬了抬眼皮,露出一丝苍白的笑:“你发现了。” 她已经冷静了许多,再说话时,没有直视万俟云螭的眼睛。 方才那一幕,令她从骨子里对这个妖物产生惧意,这不是性格勇敢与否的问题,而是作为一个从未接受过任何训练的普通人的本能反应。 白十九听得一头雾水:“发现啥了?”我刚才是不是漏听了什么? 庞娟讥诮地一笑:“他不信任那些天师,包括已在府上任劳任怨干了十三年的左管家……因为这些人,都是随镜子一起出现的。” 庞娟其实也没弄清楚父亲跟那些天师的关系,明面上看着,他是老爷,他们要受他的差遣,但庞娟隐约觉得,她父亲才是那个受人操控的存在。 庞大海极有可能也发觉到了这一点,可没办法,那个给他提供镜子的人安排这些人手进来,由不得他拒绝。 而且他要梦想成真,也不得不依赖这些人。 至少,弄来的那些用来“配种”的妖,如果没有天师坐镇,谁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但庞大海也信不过这些天师,慢慢的,甚至开始怀疑府内的人都被收买了,因此他从外面搜罗新鲜血液,作为自己的眼线。 几个年轻的、干练的、家世背景清清楚楚的普通人。 这种人才让他感觉到安全,不受威胁。 宋晏因此而进入庞家。 一开始,他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发现自己陷入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里。 他只知道现在自己距离庞娟很近——即便一时还不能见面,但二人同处在一个宅子里,也许只隔了几处回廊,几堵墙。 他高兴得整夜睡不着,在小院纯洁又寂寞的月色里,折一梅枝为剑,直舞到东方渐白。 可是,他还没有见到庞娟,反而先见识到地狱。 只因为他比另外两个青年更加胆大,更加心细,也因为某个原因,让他更急于表现自己。 所以他不光关注那些天师,还从那些人固定的行动轨迹中,发现一些异样,那时候,庞府还不像如今这般戒备森严。 所以他发现了庞府内深藏的人间炼狱。 如果他不是那么聪明,也许命运会大不相同。 宋晏从那里出来,跌跌撞撞,不知方向,险些一头碰上假山。 黑暗中,他阵阵反胃,呕吐物喷溅在受人精心打理的草坪上。 等到心脏不再疯狂的跳动,大脑也重新恢复思考:他该怎么做? 庞大海要么是个魔鬼,要么是个疯子。庞娟呢?她知道这些事情吗? 庞大海显然不会希望有人发现这些,宋晏明白,自己的情况很危险。 他第一反应是去找庞娟——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太危险,他应该带她走。 可是——他又想到,她若是早就知情呢? 如果她是站在她父亲一边的呢?他们毕竟只相处过几天的时光。 那自己就是上赶着送死。 如果自己现在,趁夜逃走,只当今夜是噩梦一场,醒来后,还是个逍遥游侠,不好么? 今天不走,以后未必能走得了。 宋晏倚着假山,看着月亮。 终于一笑,死就死。 人有些时候,就是会做一些傻事,明知是坑也跳,明知是毒也服。 值不值得,外人说不好,端看自己内心的判断。 好在,庞娟的回应,让他知道自己的一片真心没有错付。 “我当时听到他的描述,不知怎的,心里并不是很震惊。”庞娟望着石窟的洞壁,平静地道:“也许,我早就隐约察觉到一些事,只不过愿意做个缩头乌龟,不想深究。” 所以庞娟一听宋晏的话,就知道他没有撒谎,因为这也暗合她的猜测。 但她却不肯跟他走。 第65章 枉为人 白十九听得心都悬着,连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跟他走?” 庞娟看了他一眼,道:“他一个人走,无非是府上少个人手,庞大海就算有意捉他,也不会太兴师动众。我跟他一起,他就再也走不掉了。”而且,她留下,还能干扰追踪的人。 白十九明白了。 当时庞娟很快就冷静下来,想通其中关节,拒绝了宋晏的提议。 “你要我与你私奔?要我为你背叛我的父亲?你当我是什么人?”她突然变脸,横眉冷对:“从我的房间出去,滚,否则我就叫人了!” 宋晏一愕,庞娟转身取出宝剑,唰地拔出,剑锋森寒:“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否则,叫你有如此案!”说着,一剑劈开紫檀小几。 白十九紧张得直搓手:“然后呢,他,他走了吗?” 没走。宋晏很快看穿庞娟的用意。 这两人一个不肯拖累对方,一个不愿独自逃离,就这么纠缠着,又过了几个月。 宋晏总是偷偷来劝她离开,庞娟赶他也赶不走,又怕他这举动被人发现,真是无奈已极。 后来,她有意多次跟庞大海发生争执,最终如愿被隔离在繁花小筑,这反而令她不受人关注,能够偷偷的去见宋晏。 直到年底的家宴,二人关系因一个眼神而暴露,宋晏突然从府内消失。 庞娟突然收声。 半晌。“那,”白十九问得小心翼翼:“那他是怎么变成……变成……”他不知道怎么措辞,才能好听一些。 万俟云螭也想问这个问题。 庞娟好像陷入一阵恍惚,这时回神,道:“我后来才知道,在这个‘妖胎’的主意之前,庞大海曾另有一种异想天开的举动。” “他企图将人的头,移植到妖的躯干上,以此‘造兵’。这当然失败了。” 即便妖的生命力极其强悍,断头也很难再活。 “后来,他就尝试用‘拼接’的办法,每次只修改人的某一部分,比如移植一条胳膊,重接一条大腿,换一副肝脏。” 白十九听得呆住,喃喃地道:“他可真是疯了。” 万俟云螭只问:“他从什么地方搜罗妖?” 庞娟神情漠然的摇摇头:“不知道。”她看向地上的“宋晏”,接着讲下去:“我的父亲,他为了惩罚这个胆敢勾引他女儿的人,又重新动用了那种手段。” “过去,还没有哪个人能在这种‘改造’后活下来。” 也不知是先天体质太好,还是心中执念太盛,宋晏成了唯一的例外。 庞娟道:“他是不是很丑?” 白十九小心翼翼的瞅瞅她:“其,其实看习惯了,也还好。大概属于耐看那种……” 庞娟放声大笑。 “他看着恶心死了!”她突然大吼起来:“你看看那张脸,是不是很想吐?你看他畸形的四肢,我每次扫见,就觉得恐怖又滑稽,你知不知道,他甚至像动物一样直接在你面前排泄——” 万俟云螭突然道:“可你并没有离开他。” 嘶吼声倏地一收。 他怜悯的看着她。 庞娟已经涕泪满脸,哭得像个孩子。 “因为,我爱上他的时候,他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怎么能忘记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 万俟云螭像是看不见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多么崩溃,近乎冷酷的接着说:“可他不止是丑,他甚至已经不是个人。” 虽然他是妖,但他不理解,这个人难道能接受跟妖在一起么? 这就像有妖宣布自己爱上一个人,简直,简直—— 庞娟抬起头,直直盯着他。 “妖又如何?你以为,我经历了这么多,还会在乎世人的目光?” “妖若有情妖非孽;人若无情枉为人。” 不知怎地,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万俟云螭心脏如遭轻雷一噬。 他突然有些无措,有些烦躁,便站起身道:“你信任我,坦白了你所知的,我也会兑现我的承诺。” 他答应庞娟会救治宋晏,自然不会食言。 庞娟掏出那些她费尽辛苦,从各个天师尸首上搜罗出的药瓶,万俟云螭却表示不用。 妖自有妖的手段。 此时,长夜将晓,东方渐白,洞外景色一片荒凉,一只黑胖的甲虫卧在草丛中,整夜都没爬动过。 数个捕食者从它身边经过,却没有多看它一眼。 白十九伸了个懒腰,往外面透透气,一脚踏过它。 “咯啦”一声。 百里之外,沈琼府邸。 小白倏地睁开眼睛。 面前桌案上,一个穿白衣,戴面具的人偶,已经碎成了小块。 另一个虫子模样的粗糙木雕,在片刻前也骤然一扁。 虽然损失了两个偶神,但小白的精神很亢奋。 他那双眼少女般的杏核眼里,闪着一种诡谲摄人的光。 “看看我听到了什么——”他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在屋子里转着圈,手舞足蹈。 “好玩儿,太好玩儿了——” 第66章 晒太阳 夕阳西下,戚红药回到沈琼的宅邸。 一路上,她反复思索着手头的线索和问题,尤其是那白衣死尸的来历。 她有一种直觉,那个隐于幕后的控尸者,极有可能是她认得的人。 这猜测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控尸这种下作手段,其优势有二: 一是距离够远,操控者能将自己置于安全之地;二则可以隐藏自己的身份。 但这种术法的缺点也很明显——任何一种能远程施展的术法,其对操纵者的精神和体力消耗都会很大。 更何况,不管用何种办法,那些死尸总不如自己的身体好用,攻击力会大打折扣。 比如方才白衣尸体的反应能力,就略有逊色——虽然以常人标准而言,它已极快,可面对高水准的天师,电光火石之间的微小差异,足可定胜负。 那白衣尸被废了以后,戚红药又在镇上逛游了半日,再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和跟踪。 仿佛对方已经放弃抢夺画卷。 不,也许从一开始,操纵者的目的就不是那幅画。 对方更像意在试探。 但有一点矛盾之处,令她十分在意:对于幕后之人的身份,明面上有两个选项:庞家,或者沈琼。 她刚刚得罪了庞大海,那老头几乎被她气死,而她刚出庞家就遭遇白衣尸,对方又张口就要那幅画——仿佛是对她的一举一动十分清楚,一直盯着她似的。 这么看来,庞家是很有嫌疑的。 可如果对方操纵死尸,是怕被她认出来呢?庞家的天师不会有这种顾虑,他们可以坦荡的暴露杀机。 从这个角度,沈琼反而更可疑。 他和庞大海究竟有何渊源,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另一个叫她挂心的事情则是:那一小朵死火,是控尸者能力的延伸么? 她听说过有些操纵师,可以通过媒介来施展自己的天赋。 沈琼…… 戚红药想得出神,忽听有人唤道:“戚姑娘?” 她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了沈家大门,她退回两步,登上台阶,对门房打个招呼,正要往里走,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回头问道:“你们老爷今日当值么?” 沈琼是本地典史,平日要去衙门点卯的。 门房稍有一愣,道:“老爷今日休沐。” 戚红药没动,站在原地跟门房闲聊起来,“我来这几次,次次都碰见沈爷,看来他班上也不是很忙?” 门房陪着笑,道:“这不是沈二少爷贵客远来么,我们家爷便跟上官请示,得了批,暂将手头一些不要紧的事情交托副手处理了。” 戚红药看着他,笑笑:“你知道的还挺多么。” 门房挠挠头,说:“不光我知道,老爷交代全府上下,二爷的事情就是头等大事,提醒我们小心伺候着。” 戚红药有心再问些,却见一道人影自府内疾步而来,正是沈琼。她一刹间注意到,这人面上肌肉绷得很紧,双眉攒簇,步履也很急。 沈琼见了门口的戚红药,明显一愣。 “戚姑娘。”他换上笑容的速度之快,令戚红药都疑心自己刚才看见的是错觉。 “姑娘这是?”沈琼的声音带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问。 戚红药展颜一笑,小白牙很整齐:“晒太阳。” 沈琼扫了眼铅灰色天空中刚登场的银盘,张口便赞:“好雅兴。” 第67章 左轻裘 沈琼客气了一句,就想走。 戚红药却像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直不楞登的道:“您这是去哪?” 沈琼脚步一顿,打量戚红药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忽然想起衙门有些急事,失礼,少陪!” 说罢匆匆一抱拳,疾步离去。 戚红药望着他惶急的背影,眸光微闪,想了想,转身对门房道:“请帮我叫贵府的总管出来。” 门房心道你在这里来去自由,自己进去找不就是了? 可又不敢抱怨。 但等他引着总管出来时,门口哪还有人影? 戚红药远远缀着沈琼,跟踪难度不小。 这个男人脚步极快,一开始,还真是往衙门口方向去的。 就在府衙临近眼前,他脚下蓦地一转,钻入一个小胡同中。 戚红药正要跟上去,突然止步,闪身到旁边铺户挡住自己。 沈琼进去后,没有脚步声。 她沉住气,数着呼吸,等到第三十五个数时,沈琼的脸贴着胡同砖墙探出来,目光在寂静的街道上来回逡巡。 戚红药自怀中掏出一截草茎,慢慢咀嚼,暗骂,老狐狸。 好在,沈琼虽小心,但事态急迫,也没办法太绕弯子,这一次试探后,就疾奔目的地而去。 戚红药发现他竟然绕到庞府后面的一处废宅内,看看左右无人,钻了进去。 里面传来一声门轴响动,戚红药想了想,两步蹬上墙,单手扒住墙沿,缓缓探头。 院子里杂物堆积,荒凉而冷寂,没有人影。 房门关着。 她一翻身跃入院中,触地的动静比落叶还轻,一道游魂似的靠近院内唯一的屋子。 屋里的谈话声很低,但戚红药久经考验的耳朵告诉她,问题不大。 沈琼的声音低、快而急切:“镜子还没有找到,怎么突然要收手?”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要比他徐缓得多:“镜子已废,庞大海也没有价值了,当然应该走。” 这个声音,戚红药只听过一次,就在最近几天。 好在很有辨识度。 是左管家。 她觉得,这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房里面,有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好像有人在来回踱步,略有些燥,戚红药盲猜是沈琼在原地转圈。 “沈青禾那小王八,又该怎么处理?主上答应我,会助我夺权——可我这一走,我这一走还怎么回去!” 脚步声重重一跺,沈琼的声音又响起:“三天内撤走——说得轻巧,你知道有多少尾巴要收拾?这真是他的意思?为什么我没有收到——” 左管家的声音很平静,略带一丝极轻的嘲弄:“无妨,你若处理不完,到时自有人收拾烂摊子。我就是奉命来通知一下,你当然也可以不听。” 沈琼的呼吸声霎时一重。 像是忍怒,又像是恐惧,半晌才又开口:“我怎么会违背他?只是,只是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下令?” 左管家似乎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因为你能力太差。” 戚红药蹲在地上,无声啧啧,实话真是太伤人了。 沈琼明显被刺的不轻,声音霎时一扬:“左轻裘,你不要太狂——” 戚红药心中一动,觉得“轻裘”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不知在哪里听过似的。 面对他的怒斥,左管家无动于衷,沈琼最后愤然离去。 戚红药想了想,选择跟上。她要看看沈琼究竟是奉谁的命,又要“处理”什么。 在她离开不久后,左轻裘推门而出,望了眼地上戚红药方才所在的位置,叹息一声,“被人跟到这里,还一无所觉,我不说你蠢,已经是留了面子。” 他仰头,看看已经完全降临的夜空,喃喃地道:“三天若还处理不完,他就只好处理你了。” 第68章 烫烫烫 尸胡山上,白十九说出去打点儿吃的。 万俟云螭用大半天时间,终于为“宋晏”稳住伤情,但就如他之前所言,若继续留在山中,任何救治都是白费功夫。 在疗伤时,他终于明白为何镇上的天师都声称追杀白鹿——因为宋晏跟白鹿妖,早已融为一体。 他身体内,被塞入了白鹿的心脏。 原本,万俟云螭认为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虽然肢体被拼接得面目全非,不人不鬼,但白鹿妖的心肝乃是罕见的补物,加上宋晏自身惊人的意志力,才硬挺到现在。 可在彻底检视过这具身体后,他改变了想法。 万俟云螭以王族纯厚的妖力稳住了他的情况,庞娟整个人始终绷得很紧,眼看“宋晏”的呼吸平稳起来,她才肉眼可见的松弛了一些。 万俟云螭留意到这一点,面上表现得颇为从容,心里却很沉重。 “宋晏”的情况其实不容乐观。 连他也很难说清楚,眼前这个究竟算是人,还是妖。 庞大海的手段极端残酷,但不得不说,充满了想象力——他用来“拼接”的妖兽躯体选材都很讲究,且——竟还保留了妖力,也就是说,这具拼盘似的身体,每一个板块,都有不同的妖气。 万俟云螭发现这一点时,不可谓不震惊。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一特点,会害死“宋晏”。 虽然……他不认为现在这个存在,还是庞娟口中的那个人。 “他”也许保留一部分宋晏的执念,但随着身体内几个板块的妖气相冲,很快,这残留的意志也将逐渐湮没。 庞娟虽痛苦,但也曾亲口承认,“宋晏”变成这样以后,几乎是无法和她交流的。 “他”此刻之所以还有一些人性留存,还记得自己要保护庞娟,也许是因为这是宋晏死前最大的执念。 ——没错,万俟云螭检视后,认为宋晏其实早已死了,如今这个,只是个载有他痴念的躯壳。 他不知是否该说出来,让庞娟接受这一现实。 也许,庞娟其实是感觉到了的,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 但不管怎样,还是要将“他”先送出山去,万俟云螭垂眸思索,脑海中筛了一遍精通疗愈术的从部,片刻就有了决断。 只要能将“宋晏”送到那里,也许还真有一线回旋之地。 他正准备征询庞娟的意愿,忽有一阵子烟气,伴随浓郁的烧焦味道,急速扩散开来,庞娟被呛得咳嗽连连,很快,视野都给缭绕的烟遮蔽住。 怎么回事?莫非有敌袭?! 万俟云螭蓦地起身,全神戒备,洞门口白茫茫的一片中,传来白十九手忙脚乱的扑打声:“呦呦呦呦呦……烫烫烫……” “……”给人疗伤一夜都没怎么乏累,但此刻突觉身心俱疲。 他抬抬手,一道强风从洞内飙旋而起,不片刻,卷散烟雾,露出洞口满脸黑灰的白十九。 白十九一手执着一根树枝,上叉一块焦黑的物体,眼睛给烟熏得发红,干巴巴一笑,小声道:“我我我是想,庞小姐吃不了生的,我给她烤烤。” 他晃了晃手里的树枝,树枝经不住一摆,咔嚓折断。 第69章 分头行动 万俟云螭长长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点点头,道:“当然,你总不会是想要烧死我俩。” 白十九尴尬的看看地上的不明物体,再看看庞娟,手在身上一摸索,不知从哪掏出几个果子,献宝一般地上去,“庞小姐,你凑合凑合,先吃这个,甜的,我试验过。” 看得出来,因为其中一个带着牙印。 还是挺大一口。 庞娟看他一身狼狈的样子,再看看那几个果子,眼眶微红。 白十九有点儿手忙脚乱了,“唉呀,唉呀你别哭呀,我我我最怕姑娘家哭——唉呀是不是你不爱吃这个?小事,小事,我再去给你找——” 庞娟拿起一个,蹭也不蹭,咔嚓一口咬下去,接着,一口又一口,吃相十分凶狠。 白十九蹲在旁边一个一个递给她,看得有点儿流口水,小声问:“好吃不?”他看庞娟一边吃,一边流泪,有点呆住了:“你这么喜欢吃呀?”原来不是只有狐族才爱这种果子! 他不明白,让庞娟哭的哪里是这些果子。 白十九看着一堆果核,咽了下口水,有一小丢丢心疼。 有一块还没啃干净。 不过,不过它们献身得不冤! 庞娟咽下最后一口,转头就说出镜子的下落。 万俟云螭略有些惊讶,镜子当然越早取得越好,但庞娟原说要平安脱险后,才会吐出镜子的所在。 毕竟,这是她手里最重要的,且唯一的筹码。 他看了眼还在对果核咽口水的白十九,这傻狐狸完全没发现自己立功了。 略有些麻烦的是,庞娟只能提供一个大概的地点——山中不比城镇,她虽已尽量精准的描述周围环境特点,找起来还是会有些难度。 但念在是逃亡中仓促掩藏,能记得地点已经不易,不能苛求更多。 万俟云螭稍一沉吟,道:“我送他们出去,十九,你去找镜子。”狗鼻子也好使些。 白十九一皱鼻子,苦哈哈的道:“能不能换换?我不想在山里转悠了,阿螭,再待下去,我搞不好要死这里的。” 万俟云螭听这话刺耳,眉峰一敛,正要再说什么,白十九却已转头跟庞娟推销起自己来:“庞小姐,我的皮毛蓬松又暖和,跑起来又快又稳,你们在我背上睡一觉,醒来就到地方啦!” 然后我也可以吃一顿好的! 庞娟看了眼万俟云螭,略有些迟疑。 白十九再接再厉:“你别看他现在人模人样的,带你们赶路肯定要化出原身,那好家伙,我跟你说,屁股底下冰凉邦硬,你们坐都坐不稳!”一边说,一边晃晃头,两个雪白的大耳朵唰地冒了出来,颤巍巍抖了两下。 看这强烈的对比!你想想,冰凉、梆硬,和我的软绵绵! 这句话提醒了庞娟,她想起昨晚见到的那蟒尾,身体激灵灵打了个哆嗦,默默低下头。 万俟云螭:“……”这种被嫌弃的滋味。 但那小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他稍一思索,便点了头。 “宋晏”的伤已不能再耽搁,一敲定分工,白十九立即出发。 庞娟向万俟云螭颔首,感谢他的帮助,雪白漂亮的巨兽甩了甩脑袋,白十九的声音传出:“坐稳了呀,走喽!” 万俟云螭目送它撒欢儿离去,笑着摇摇头。 如果他能预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此刻就决计笑不出来,说什么也要阻止白十九走这一趟。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第70章 抓谁? 夜已深。 蝉鸣蛙声四起,家家户户闭门落锁,街上连个耗子也没有。 但衙门后面,一条潮湿阴暗的小巷里,却格外忙碌,几道身影进进出出,仔细看他们出入的地方,可真适合大晚上来。 义庄。 戚红药靠在拐角处,眼看着一个人进入停尸房内,再出来时,身影大变,宽了一倍不止——不是突然变异,而是背上背了个死人。 他们竟是一趟一趟将里面的死人背出去。 离着这么远,也能闻到一股一百个臭鸡蛋加烂鱼再腐化七天后的味道。 听说尸臭味的黏着力非常强,真不知那几个背尸的会是什么感觉。 沈琼一手掩着鼻子,在一边监工,压低声音,不停催促:“快快快——” 好容易里面都撤空了,沈琼四下看看,吩咐一声:“点火!” 方才他们一直摸黑行动,仅靠一点月色照明,直到此时,才为了放火而点火。 红光燃起的一瞬,戚红药看得清楚,义庄的墙围边,堆满了稻草等易燃之物,地上反光的是火油,只待火把一燎,顷刻便能将此处烧为白地。 到时候房倒屋塌,便是灭了火,也看不出义庄内少了尸体。 真是好算计。 沈琼一声令下,静了片刻,却没见有人行动,转头叱道:“我叫你点火,聋了吗——” 突然声音一收。 “大半夜玩儿火,会尿床的,沈典史。”戚红药举着火把,小心避开火油处,好声好气地劝道,“事关您的声誉,这行为太危险了,这个,还是我帮你们收着吧。” 沈琼瞪着她,有一瞬,表情好像见鬼了一样,突然惊醒过来,厉声喝道:“抓住她!” 空气一时安静极了。 风中传来蛤蟆的大合唱,但乐队配合不佳,听着略有些聒噪。 火焰因风抖哆个不停,戚红药左右望望,道:“谁?抓谁?” 沈琼跟火焰一起哆嗦起来,同频。 气的。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注意到,几个助手,不知何时已躺了一地,自己成了光杆将军。 戚红药笑眯眯的道:“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了,月色甚美啊,沈典史,能赏脸聊聊么?” 见沈琼不言语,戚红药望向不远处的几驾马车——那是用来运送尸体的,眼下无人看管。 她慢悠悠地道:“其实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我也不会把你怎样——实话说,对此我感到很遗憾,但我毕竟是个天师,而你又不是妖物。” 沈琼突然道:“那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干笑一声:“戚天师,我念在你是二爷带来的客人,一直以礼相待,好吃好喝的供应,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戚红药奇道:“这时候愿意叫他二爷了?不是‘姓沈的小王八蛋’么?” 沈琼一愣,倏然脸色大变:“你跟踪我?!” “是。”戚红药答应得痛快,“所以我知道你很急迫——如果你配合,我愿意放你离开。” 火光映照中,沈琼的脸色微微橙红,看起来有几分肿胀。他瞪着戚红药,冷硬地道:“你想要什么?” 戚红药道:“人的事,不归我管,抓你也没用,只是要你如实回答一些问题而已。” 沈琼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不会说,因为我还不想死。” 第71章 飞针 戚红药双眉一耸:“我知道你不是主谋,我只要幕后之人的身份,一个名字而已,我就放你走,绝不伤你性命。” 沈琼冷笑,声音有些虚弱无力:“我如果说出他的身份,也只有一死。” 戚红药眨了眨眼。 她知道,在生死面前,其他一切威胁都不算什么,要让沈琼开口,很难。 “这样,”她压低声音,诱哄地,慢慢地道:“我理解你的苦衷,咱们各退一步——你给我一个提示就好,怎么样?我马上让路,你爱走多远,就走多远。我保证,我绝不追击。” 她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但不保证其他人会放过你。 这一次,沈琼沉默得更久。 戚红药接着道:“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也许我这样直接提出要求,显得很无理,那不如——” 沈琼等着她往下说。 戚红药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颈骨发出“咯啦啦”一阵轻响,她笑得很和善:“不如我们交交手,这样,你一会儿说出什么线索,都会显得情有可原,我保证,这方面我是有经验的。” 她看着沈琼,“两年前有个獾子,也是坚持不肯暴露它老大的所在,我们‘交流’过后,它变得善解人意了许多。” 那是一窝獾妖祸害村镇,为首的更有食婴之癖,方圆百里不知多少幼儿婴孩丧命妖口。 戚红药顿了顿,带着几分感慨,接着道:“‘交流’真的会令它们更有人味,弄得我都不忍心下手了。”它们甚至学会了双膝下跪的动作,要知道低等妖物是没有“跪下”这一概念的。 沈琼忍怒含愤,低喝道:“你威胁我也——” “不不不,绝无威胁之意,”戚红药一抬手,火焰摇曳:“我的意思是,獾子虽然最后出卖了它老大,但并未受到族内的责备。” 沈琼明知自己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戚红药微笑:“因为它看起来实在太凄惨,它们对它的坦白表示谅解。” 沈琼的脸色,就像一块被放干了血的猪肝。 戚红药抬眼看看天,道:“选吧,沈典史,是我们先‘交流’一下,还是你直接说出来?”她很真诚的补充了一句:“不用害怕麻烦我。但如果你比较爱惜身体,我个人还是推荐第二种选择。” 如果能选,沈琼更想这个女人能当场暴毙。 可惜,选项里没有这个。 他当然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戚红药的对手。 夜已过半,再拖下去,天都快亮了。 沈琼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松动,咽了口唾沫,干涩地道:“我不会给你他的信息,但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镜子的功能——” 戚红药倏地抬头,瞳孔中倒映出一蓬幽蓝的光点。 蓝光电射而至。 “小心!” 红焰霎时暴涨,于空中一划,游龙出海,打落大部分飞针。 她一回首,想拉开沈琼,但发现晚了一步。 沈琼突然住口,脸上显出一种极端惊惧之色。 他一把抓住自己的喉咙,胸腔处一阵“嘶嘶”鸣响,眨眼间,五官溢出黑色的血,沈琼猛地一挺脖子,四肢乱划,看起来就像一只挣扎求生的王八。 他瞪着戚红药,嘴巴张合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三五个呼吸间,就不动了。 一根牛毫细针,闪着湛蓝的光,刺在他后脖颈处。 前面的一蓬飞针只是掩护,后面无声无息的这根,才是杀招。 戚红药俯身探了探脉,长吸一口气,抬头,视线射向正东的建筑顶部。 蓝光从那里发出,她不必查看,已知是人去楼空。 对方目的在于灭口。 运尸马车还在胡同口停着,拉车的大马安静而温顺,马蹄都被包了起来,落地无声。 只是已无人再驱使它们赶路了。 第71章 小白 尸胡山山脊。 白色的身影闪电般奔驰而过,它四爪几乎悬空,跑得极快、极稳。 庞娟伏在白狐皮毛蓬松,触感温热的背上,几乎感受不到颠簸,只觉比她自小躺过的任何一张床都更舒适,一时昏然欲睡。 她已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看看身侧还在昏迷的妖兽,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唯有告诉自己,他们已经快要脱险,只要能挺过这一劫,总能找到令他恢复的办法。 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她将脸埋入温暖的白色毛毛中,一声轻轻的叹息,随风逸散。 她真的很累,躺在这里,就仿佛回到胎儿时期,细密蓬松的皮毛包裹住她,是一种全身浸入热水的感觉,舒服至极。她忍不住喟叹一声,慢慢阖上双眼。 白狐的脚步却突然放慢下来。 “怎么了?”庞娟感觉到了,强打精神坐起身,观察周围。 他们还没有出尸胡山,往前路看去,林木杂生,视野稍有遮蔽,但道路还算宽敞。 白十九没有马上回答,头上两只大耳一动,又一动。 他抽了抽鼻子,嗅嗅。 有臭味。 尸体的臭味。 在这样大的一座山里,每天,每时,每一瞬间,都会有生命死去,有新生命诞生,闻到尸体的腐臭味不足为奇,也许只是有些动物死在前面而已。 但心头忽滋生一种不安的感觉,白狐下意识刨动脚爪,锋锐的指甲在山石地上留下几道深刻刨痕。 他觉得,前面似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没证据,只是一种出于妖兽本能的直觉。 白十九停在这里,开始盘算:是冲过去,还是绕路? 冲过去,他自己是不怕的,可是,他还有责任在身上。阿螭答应会帮庞小姐,兄弟的事情,就是他白十九的事情。 绕路的话……沿着现下这条路走,两日就可出山,而一想到改钻山林,白十九就有点烦躁,时间不知要耽搁多少。 庞娟敏感的察觉到他异常躁动,她虽没有看出前路有何不妥,但还是道:“白公子,如果有不便之处,咱们就绕点路吧。” 狐狸挠得脚下石子咯啦作响,他知道,宋晏的情况很不稳定,早一刻得到救治,就多一点恢复的可能。 想了想,白十九对庞娟实话实说:“我感觉,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但不能确定是否危险。” 庞娟身体不自觉抖了起来。连日来的逃亡经历,已经把从小没吃过大苦的她折磨得够呛,揪着狐狸毛皮的手指不由收紧:“那,那怎么办?” 白狐伸出薄薄的粉色舌头,在鼻端一舐,低声道:“我想冲过去,试试看。” 那危险的气息虽然存在,但并不是很明显。 他是这样想的:如果里面那东西不是冲他们来的,大家便井水不犯河水。 如果是,那么……难道不走这条路,对方就会放过他们吗? 万一,这种危险的气息只是个障眼法呢?实际上,对手也可能在别的路径上布好了陷阱,引诱他们过去。 既然有这么多种可能,自己这脑子,想到天黑也想不出结果,那直接冲就完了! 白十九骨子里还是个好战好斗的,虽然有时会犯熊,但轻易也没服过谁。 他现在等着庞娟的回答。 庞娟克制住抖动,沉默片刻,道:“好。” 白狐龇了龇牙:“庞小姐,抓紧了!” 嗖的一下,白色巨兽窜入前方林道。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庞娟只觉得周遭气温骤降,忍不住又往狐毛里缩了缩。 奔出了百十丈远,陡地,白十九急刹住脚,速度太快,致使爪尖推起碎石无数。 它仰起头,焦黄的双眼中,瞳孔凝成一条黑色的线,紧紧盯住左前方一根树杈。 那里站着一个人,白衣,着银色面具,脚下踩的树枝,不过一指多粗,却有足踏泰山之感。 那人也在看他,慢慢竟在树枝上蹲下,抬起一只手,挥了挥:“嗨,小狗,你好吗?” 面具后,小白声音懒懒的,有点百无聊赖。 他本来以为,能截住万俟云螭——没想到,蟒妖竟没有亲自护送庞娟。 他本来是相中了那条璀璨如宝石的蟒皮。 四足妖兽的皮子,他已经收集很多,看得厌烦了。不过,眼前这个,却有些不同——当真浑身上下,一根杂毛儿也没有,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银狐,成色比他手里最好的一张,还好得多。 说起那张皮,巧得很,也属于一只狐妖。 火红的毛色,像晚霞一样灿烂,色调还会随光线明暗而变化,鲜活得就像还长在身上似的。 小白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只红狐狸很难杀,命很有些韧劲儿,所以那一次,他兴头上来,玩了点儿新花样——他给狐妖安上了一对翅膀。 狐狸当然长不出翅膀,狐妖也不成。 他只是破开狐妖背部,然后,从伤口处将它的肺掏了出来,这样,它看起来就像是长了一双翅膀! 想起开心的回忆,他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而后又陷入思考—— 要怎样做,从哪里下手,才能完好无损的扒下这张皮呢? “你叫白十九,对不对?”他一边琢磨着,轻盈的从树上跃下,一步,一步的靠近。 “我喜欢你的名字,我会给你留下一张完整的皮。” 第72章 痕迹 这是一面几乎垂直于天地的岩壁。 其陡峭嶙峋,几无立锥之地,却见半腰处,一个黑袍男人似悬空而立,探手入一个凹陷处,扳下死死卡在那里的一面铜镜。 这地方凭庞娟自己,是绝无可能上来的,想必是“宋晏”带她逃亡时,途经此地,庞娟知道形势危险,镜子很可能会被夺走,因此才匆忙将其掩藏起来。 万俟云螭侧了侧脸,跟一头黑山羊对视, “咩——” “……吃你的盐去。” 山羊听不懂他说话,好奇的观察这个人,不肯动弹。 万俟云螭取得铜镜,心情不错,见状好笑道:“亏得不是白十九来,否则一口就把你——” 陡地,一声锐尖如婴孩啼哭的动静,划破长空,刺入耳膜。 这叫声属于狐族妖兽,他并不陌生,只是以往从未有如此凄厉刺耳。 万俟云螭怔愣一瞬,倏而神色大变! 山羊本来懵懂好奇的看着他,但马上,它的身体开始僵硬。 它那颗小小的脑仁儿想不明白,刚才这里还是个两脚兽,怎么突然就成了一条巨蟒! 恐怖的威压令它觉得自己死定了,已经放弃挣扎,顺应本能,让身体变得僵硬。 可那邪恶的巨兽看也没看它一眼,一口吞下个亮东西,飞速游动着离开了。 万俟云螭用最快的速度,沿着一丝微弱的气味追赶白十九。 * 为防止那些天师的遗骸再被偷运走,戚红药守着沈琼的尸体和马车,直到天光大亮,才见到人影,忙请他们给沈宅报个信,自己则赶往庞家。 其实她心里已经不抱希望——沈琼既然已被灭口,庞大海断不会在镇上停留,徒惹麻烦。 果不其然。 庞家已成了空宅。 可检视一圈后,她有些不解——庞大海自己逃走也便罢了,那些天师撤走也理所应当,但为何连家奴院工都消失不见? 她曾粗略估算过,庞家上下少说有两百来人,许多都是武士、洒扫杂役之流,庞大海有必要都带走么? 仅一夜之间,龙鳞玉藻镇上最大、最气派的宅院,就似从没有人住过似的那么干净。 戚红药在庞家耽搁了一阵,出来后,略一迟疑:是去山上寻莫七他们,还是先回沈家一趟? 最后,她决定还是先见见沈青禾。毕竟此事是受他所托,事情发展至今,自己还没跟人家正经交流过,其实很不应该。 戚红药有些丧气的叹息一声。 她内心里,是希望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带着真相去见沈青禾的。 她希望自己能帮上他的忙,而不是表现得如此没用。 戚红药仰头望望天空,给灿烂的晴空刺得一眯眼,探手入怀,摸出一根草茎,续在唇间,慢慢咂摸滋味。 苦啊。 世事不可强求。 对手明显棋高一着,在她眼皮底下将沈琼灭口,庞家人去楼空,以致她手头线索全废。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莫七和白药师那边,希望他们已经顺利找到庞娟的下落。 * 一条体长百丈有余,周身覆着璀璨黑鳞的巨蟒,闪电游龙般穿行在林间,它横突直撞,一路摧枯拉朽,爆响不绝于耳,迅猛而沉重的身躯,径直碾过地面,大小树木野草般倒折于地,乱石被碾为土尘,它一瞬息便突进数里。 这场景仅是看一眼,就足以叫人产生荡魂摄魄之感。 在白十九曾驻足犹豫的那条路前,它突然停住,重化为人。 可鳞片还是覆盖住他大部分肌肤,双眼也依旧是竖瞳。 风送着血腥味飘来,不必刻意去嗅,也溢满鼻腔。 浓稠的血味中夹杂着死气。 前方什么动静也没有。 自那声惨厉的嘶吼后,一切声音就戛然而止。 地上有一些狐妖留下的爪痕,杂乱无章,但不算很深刻。 万俟云螭将气息收敛掩藏起来,缓步前行,精神和肌骨都绷得如一根快断的弦。 路径一转,他停步,脸颊肌肉一绷,微微抽动。 视野豁然开朗。 这里是大山,虽山脊处地势较高,但树木依旧丰茂,本来是极遮蔽视线的。 可是,现在目之所及,没有一棵树还立着。 眼前的场景,如同这里曾遭飓风席卷,狼藉遍地,触目惊心。 他的视线在一株巨木的断裂处停留一瞬,那里狠狠挨了一下子,是狐妖留下的爪痕。 越往前走,这样的痕迹越多,越重。 万俟云螭从这些痕迹中,基本可以推演出白十九的战况,行动轨迹,以及他的伤势。 这里并没有见血。 但越到后面,爪痕越重——这并非说他前面是有所保留——本来,妖的反应速度极快,在意识到攻击会落空的一瞬,就该顺势收力。 此处爪痕这样重,证明白十九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他失去了对自身力量那精确的控制力,每一击,都用尽全力,但明显是徒劳无功。 万俟云螭的神情很冷静,他的呼吸沉重而迟缓,头脑却一片冰凉。他将所见一一记下,在种种信息中,推演白十九的去向。 同时也在搜集白十九对手的痕迹。 相比白十九的存在感来说,他对手留下的痕迹,很少,非常少。 是个罕见的高手。 可能……只有一个人。 血腥气突然浓郁起来。 万俟云螭阴沉的望向前路,那里的死气,浓郁至极。 血腥气搅得他无法顺利思考。 他脚步微微颤了一颤,还是迈出。 第73章 长短腿 戚红药回到沈宅时,府邸内已在做灵堂布置。往来的仆役,面上惶惑远大于哀色。 沈琼走得如此突兀,什么都没交代,他没有妻妾,更无一儿半女,以后沈宅便没了主人,他们这些签了死契的,还不知要被那主家来的二爷发卖到哪里。 这种担忧在行动上表现出来,就格外的讨好沈青禾,连带着他的几个随扈,都有人围着打转。 甘六哼着歌,坐在廊下擦刀,身旁摆着干碟,切好的水果——他喜欢吃水果时佐以辣椒粉,这是他老家的吃法。 戚红药一进入沈府,他便注意到了。 一看见戚红药,就令他回想起那个屈辱的日子,随着时间流逝,劫后余生的一丝感激也化为怨愤。 他恨戚红药为何不早些阻住那个男人,恨她不肯在少爷面前为自己圆全脸面,甚至恨她当时为何在场,目睹了自己的丑态。 他恨得大脑充血,但完全忽略了一件事——如果戚红药不在,他的小命也早就没了。 “戚姑娘。”甘六翻身跃起,拦在戚红药跟前,皮笑肉不笑,匕首在指尖杂耍般翻飞。 “你来找我们少爷?他现下很忙,恐怕不方便见你。” 戚红药恍惚一瞬,才在脑海里搜到这号人。 她能感受到甘六的恶意,略觉惊奇,驻足看他。 甘六见她果真停步,笑得更明显了些,用一种故意的,放肆的眼神,上下扫视戚红药的身体。 他的情绪有些不正常的亢奋,如果有时间平静一下,也许不会冲动发言。 但就像一些借酒装疯的人一般,甘六享受体内血气沸腾的余韵,放肆地道: “戚姑娘,看在你那天陪我回来的份儿上,提醒你一句,做女人呢,最好还是温柔、体贴一些,别总争强好胜,想跟男人别苗头。” 他眼睛落在刀刃上,满是恶意的放缓语速,手指在刀锋一抹,笑得意味不明:“太倔强的女人,下场通常,都很惨。” 戚红药微微一笑,平静地赞道:“听起来你做女人比我有经验。” 她的视线在甘六下盘一扫,一脸关切的道:“你的腿,看起来一长一短,是不是没有接好?我可以帮你重新接一下。” 重接,当然得先打断。 甘六倏地住口,脸色铁青的冷笑一声,逼视着她,压低嗓音:“你袒护那个男人,以为我看不出你们恶心的关系?凭你,也想跟我们二少——” 戚红药眼眶的肌肉一跳,点了点头,道:“不错。他如果被你这样的蛆虫包围,的确会叫人产生一种别样的距离感。” 甘六脖颈青筋浮凸:“你——” “甘六。” 一个干练的中年汉子从主屋内步出,道:“做什么阻住戚姑娘?” 甘六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戚红药撩眼皮看去,魏普生跟她眼神一对,马上恭敬的垂眸,道:“姑娘,这小子欠管教,请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他又道:“二爷才回来,方才在用膳,您这边请。” 戚红药略微一怔。沈青禾自从来到此处,一直深居简出,没想到今日竟也出门去了,莫非有了什么重要线索? 她跨入屋中,沈青禾坐在一张面南黄杨大桌后面,正在漱口。 一名侍婢刚撤走他的餐碟,匆匆退下,动作小心,略有遮掩之意。 她不遮掩还好些,戚红药也许不会去留意一个空盘。 第74章 生食 天师这门独特的行业,带给她远超常人的历练,不必刻意维持,她的注意力也非常集中,要么沉浸于思考中,要么在观察某个对象,为此常自动滤去身边琐事,忘记一些没必要记得的东西。 比如方才对甘六,险些没想起来是谁。 但当一些特殊“信号”出现时,就会触动她的神经,令她不由自主盯上去。 “信号”包括但不仅限于:身边的某人情绪紧绷,行为异常。 戚红药着意看了眼那婢女想要掩护的东西。 这一眼便觑见,餐盘中有摸猩红之色。 她不由生出一丝诧异:这吃食……生的? 沈青禾咳了一声,引她收回视线。 他文人似的手,执着一块产自湖州的绢帕,在嘴角轻按,软绢下的唇,形细而薄,又不失棱角,男人见了,免不了含酸骂一句:长这样的嘴,必定是个薄情寡义,巧言令色之辈。 而女人见到,却很容易产生一种,想要被这唇亲吻的悸动。 戚红药偶尔放任自己,也曾对这漂亮的嘴想入非非,但此刻,她的大脑还在运作,是以她只观察,不产生情绪: 沈青禾的嘴唇看起来,似比往日更红一些。 脸上的肌肤色泽,也更血气充盈。 沈青禾见她不语,率先道:“怎么了?”他平日里也总带着一抹微笑,但今天看起来,弧度就格外真诚些,像真为什么事情而开怀。 戚红药能感觉到这种变化,她没有多想,直接问了出来:“心情不错?” 这本是随口随心一语,但沈青禾却极快的“嗯?”了一声,嘴角一压,略有些责备的看着她。 戚红药不明所以,茫然回望。 沈青禾看了她半晌,似无可奈何般叹了一声:“沈琼此人,虽说是有些为虎作伥的嫌疑,但毕竟罪名还没有做实,他也还在我沈家的族谱上,突然横死,我如何谈得上心情不错?” 戚红药一噎,老实地道:“对不起。” 沈青禾一愣,反而失笑:“我没有责备你,倒也不必如此认真。” 戚红药却道:“不是为这事。我是想说,龙鳞玉藻镇的事情,恐怕我帮不上什么忙。”她简略的讲了下调查所得,等着迎接沈青禾失望的表情。 可没想到,沈青禾面上波澜不惊,反开口安慰她:“这件事已经了结。一二日内,我们便可启程返回。” 戚红药太过惊讶,声音一扬:“了结?可庞娟和鹿妖——” 她正要往下说,魏普生突然闯入,一阵风似的急切,径直走到沈青禾身旁,神情严肃,张口欲言,望了戚红药一眼,又闭上。 戚红药见状,很识相的准备退开,留地方给主仆二人谈话。沈青禾低声问了句什么,魏普生也低声作答,而后他忽然扬声道:“戚姑娘就在此处,魏大师,你有话直接说便是,没什么是她不能听的。” 戚红药其实也并不很想听,但沈青禾这样一说,她只好驻足留步。 魏普生的声音,平整得就像他这个人,四四方方,没什么情绪:“戚姑娘,你的朋友找来,正在前厅……闹事。” 戚红药一呆,下意识道:“谁?” 魏普生道:“他自称莫七。” 第75章 奇袭 白十九伤得很重。 他的下颌最先受到重击,颌骨被击得粉碎。 * 片刻前。 骤遇奇袭,白十九身负两人,又不能放手搏杀,只好跳跃躲闪,偶有还击,多数都落了空。 他反应也不可谓不快,一发现对手难缠,当机立断,加速奔跃,想要甩脱对方,可他方越过一块大石,刚及落地,面具人五指便铲到,险险擦过它的眼珠,击中了鼻骨。 狐妖痛得发出一声嘶吼,反射性腾身跃起,背上却传来庞娟压抑的低呼。 庞娟已经尽力不想妨碍它的战斗,不想成为一个累赘,可是,人在遇险时的本能,还是难以控制。 方才她险些被甩出去——按这个力度,她怕要一头碰死在岩壁上,或者直接落下山崖。 巧得很,这地方,正离她曾跳过一次的悬崖不远,可再跳一次,没有妖兽为她缓冲,存活的机会何其渺茫。 白狐的动作霎时一僵,白衣人趁势抢近前来,那手五指如枪,指甲暴突出三寸来长,闪烁暗青光泽,似金属,又似玉石,绝非肉身能有。 一道欢快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小心呦——我不想弄坏你的皮——”突然易指为拳。 咔嚓一声响,狐妖生受这一击,横挪了数丈。 白狐晃了晃脑袋,耳中一阵隆隆声响,紧接着,剧痛蔓延开来。 它的下颌被一拳打得歪斜,失去了撕咬的能力, 血水混杂着涎水滴落,兽瞳缓缓变得血红,杀意暴涨。 庞娟屏住呼吸,胆战心惊,突然,手臂被推了一下。 她惊恐的扭头,看清后,又是惊喜,又是无措:“你醒了?” “宋晏”因为一直在昏迷中,所以万俟云螭将它的身躯紧紧缚在白十九背上,防止半途滑下,如今,不知是伤势好转,还是感受到危急,它突然苏醒过来。 它一醒来,马上寻找庞娟的身影。 看见她就在自己旁边,那张丑陋的脸,露出一个笑的表情。 庞娟看看“他”,再抖哆着望了眼对面的白衣人,将心一横。 白十九强抑住兽性搏杀的本能,勉强保持冷静,思考如何脱身——他要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重点是将庞娟和宋晏平安送走,而不是撕碎对面的人。 突觉背上一轻。 庞娟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割开“宋晏”的束缚,也放任自己滑落在地。 白十九愕然回头,庞娟冲他喊:“宋晏醒了,他会保护我,你专心迎战,不要顾忌我们!” 她看得很清楚,对面那厮的动作诡异又可怖,如果带着自己这个负累,白十九可能会被活活拖死。 白十九也明白这一点,他更清楚,如果自己倒下,庞娟二人就完了。 他一确认“宋晏”的确可以行动,便移开视线,专心对敌。 出身七王之一的白家,他好歹也是个纯血王族,虽然平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但于妖物而言,血统就是一种天然的实力印证。 白狐抖擞精神,正式展开搏杀。 面具后,小白的呼吸有些兴奋起来:“这样才有趣,这样才好玩——来吧,小狗,让我看看你没了牙,还能怎么伤人呢?” 妖狐尖啸一声,如白色闪电般扑向对手。 很快,白衣人身上也见了血。 他却越来越激动,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你会是个很好的收藏品。” 本来,这样打下去,一时半会儿,还难见结果。 突然,身后一声惨厉惊呼传来,白十九震惊中分心一瞥,发现庞娟的身体竟悬在空中! 第76章 断臂 她莫非突然会飞了? 当然不可能。 “宋晏”发出一声咆哮,试图将她拉下来,刚一扯她的腿,庞娟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血从她臂膀衔接处迸溅而出。 半空中,有一些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像提人偶似的,将她提了起来。 “宋晏”一拉扯她,丝线就切入肉中,再多施加力气,她的手臂会被从身上切下去。 白十九怒声嘶吼,想要去救援,却不想趁这一分神的间隙,又吃了一下重击。 极重。 这是决定胜负,也决定生死的一击。 它的脊骨,被白衣人以上示下,狠狠凿中。 骨骼断裂的声音十分刺耳。 极度的痛苦,让它发出了声传百里的嘶嚎。 白衣人一脚踏住它的头,用力碾了碾,笑道:“脚感不错哦。” 狐妖肢体抽搐,充血的兽瞳,一眨不眨瞪住他。 这场搏命的战斗,它本来未必会输。 再不济,它也有独自脱身的能力。 可惜,从一开始,它就失了先招。 剧痛层层递进,后肢已经麻木,它吃力的想要站起来,却是白费力气。 庞娟和“宋晏”那边,突然就没了动静,它转不过头,看不见身后的情景,眼前只有逐渐放大的一张面具。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断脊之犬,哈哈哈哈哈——” 小白心情大好,松了松衣领,哼起歌来,一边打量着下手的地方。 林间隐隐传来女子的惨叫声。 白十九也听见了“宋晏”的咆哮,但一息过后,戛然而止。 白狐突然不动了。 小白手举着隐泛青光的手,正要动作,见状一愣。 “怎么?死了?” “喂——谁准你死的?皮一定要活剥,你知不知道!” 他突然暴躁起来,“废物,垃圾——装死是不是,我有一百种办法,可以在不弄坏皮毛来收拾你。”他倏地俯身,凑近狐狸耳朵,“你再不动,我就挖你眼,拔你舌——” 倏而又自喃喃:“但你的眼睛处理一下,也很漂亮,手边没有工具,还是拔舌吧!” 说着,一抬手,动作残酷又利落,扳开了白狐的嘴,探手入内,要扯它的舌根。 他自感赢得轻松,就难免自傲,就瞧不起白十九。 狐妖突然睁眼。 它的下颌骨本来伤重,稍有移动,都痛得钻心。 但并非是动不了。 只要忍得了痛—— 森白锋利的兽齿,比世间最锋利的神兵也不逊色,咔嚓一声,血光爆现。 鲜血从兽齿间迸出,白衣人只觉手臂一麻,发出一声尖叫,飞速向后跳去,但他的左手,连带着半截小臂,已跟主人永别。 白衣人连退几步,抬起断臂,看着伤处,好像呆住了。 蓦地,他竟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突地,笑声顿止,他横出一脚,猛踢中妖狐腹部。 妖狐庞大的身躯,竟被踢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到崖边,它呛咳起来,吐出一点红肉,是内脏碎片。 白衣人溜达着走来。 白十九勉强睁着充血的眼,看清环境——受这一脚,令它一下缩短了与崖边的距离。 它憋着的一点气力,此刻突然爆发,虽然脊柱的断裂让后腿难以施力,但前肢仍有活动的能力。 它用尽全力撑起身体,连滚带翻的扑向悬崖。 白衣人反应过来,飞速掠近,伸手去抓:“想跑?做梦——” 他几乎就要抓到它,但一拢手指,全是狐狸毛。 这个季节,的确是容易掉毛的。 巨兽飞速坠下山崖,身形不断缩小。 白衣人毫不犹豫,立即就要跳下去追。 这时候,身后突有一道声音喊住了他:“哨子说有天师靠近,二爷有令,马上撤走。” 白衣人一脚已踏住山崖最外的石头,闻言猛一回头,没说话,只是透过面具,看向前来传话之人。 甘六被那两个黑洞一盯,遍体生寒,舌头冻在了嘴里,一声也发不出。 第77章 消失 白衣人重复了一遍:“他要我撤走?” 甘六只能点头,他连移开目光的能力都失去了,眼珠好像被黑洞给吸住。 静了一会儿。 就在甘六以为这个疯子已经杀得起兴,会枉顾命令时,白衣人却耸了耸肩,步下山崖,一边走,没听见脚步声跟随,他回头,挥了挥自己的断肘,示意甘六跟上。 鲜血淋漓洒落,热乎,又腥甜。 “他是老大,他说了算喽,唉,小狗狗摔下去,皮子都毁了……”白衣人嘟嘟囔囔,声音满是懊恼。 甘六喉头一耸,木然迈步。 * 半个时辰后。 万俟云螭站在腥风四散的路口,略一迟疑。 山顶方向,狐妖残留的气息十分明显,但林间的血气更盛。 他先往崖顶去。 狂风烈烈,环视四周,那些坚硬的岩石上,遍布妖兽留下的抓痕,地面上也满是坑洼,交错着宽而重的摩擦痕迹。 他的目光在地上一只断手上稍作停留,接着,留意到崖边被尘土半掩的碎肉,种种迹象,都在昭示战况之惨烈。 万俟云螭看到这里,心里已有最坏的准备。 所谓准备,不单指出于多年友情——他身为蚺蟒一族的储君,更要考虑到,白十九的死,会引发什么后果。 从私情讲,他的兄弟是为他的事而受牵累,此杀亲之仇,他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放过凶手。 但从公义讲,他要预料到白氏王族的反应——以白十九在他族内的地位,他那几位姐姐兄长,怕是甘冒触犯长天契的后果,也要叫杀他之人付出代价。 关键是,由此引发的战斗,会不会波及无辜,会不会蔓延到一个无法收拾的状态…… 万俟云螭的胸膛里像燃着一盘火,脑海却冷得能结冰。 他从山顶一跃而下。 在狭窄的山底往复逡巡,一边搜寻,一边思考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他没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细节。 但没有找到白十九的踪迹。 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处落点,介于溪水和沼泽之间,是一段土石干路,首先便可排除白十九被沼泽吞没,或被流水冲走的可能。 如果它当时还有反应的能力,能活动呢?是不是自己离开了? 万俟云螭忍不住冒出这样乐观的想法,但现场没有任何线索支持这个判断。 因为没有它离开的脚印。 就算是直接砸在地上,也该留下点什么。 如今这个情形,就好像是,白十九从上面跃下,然后在半空消失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万俟云螭想不通,但他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人的脚印。 很新鲜,一道比较重些,尺寸也小,看着像女子的。 另外两道更轻,应该属于身手不错的男人。 白十九的去向,会跟这些人有关吗? 他重新回到崖顶,调回头,去检视那片血气最盛的林地。 入目便是尸块。 “宋晏”拼合的身体,被人重新切开,散落于地。 他的胸、腹部,给砍得十分细碎,骨肉分离也很彻底,同一个部位,没补第二下,但胸膛部分被搅得很碎,几乎成了烂肉一块。 万俟云螭蹲下身,用一种冷静得接近冷酷的态度,细细查看,记下几处重点。 头、心、肺都不见了。 工具是刀,很短。用刀者手段不算高明,胜在力气大,这也许并非是他用得惯的兵刃。 不远处,还有一具横卧在地的躯体。 从气息可以确认,那是庞娟。 他将她俯卧的身体翻了过来,万俟云螭低着头,盯住她的脸。 一股冰冷的愤怒,在他的血管中流淌。 女人的胸骨收到重击,完全塌陷下去,脸上皮肉翻卷,刀痕无数,看伤口的样子,她是在活着的状态下,遭受这种折磨的。 有人虐杀了她,可能意在拷问镜子的下落。 他抬起头,阴冷的蛇瞳扫视周遭。 从现场的痕迹看,至少还曾有三人到场。 一个人的移动范围很小,站位远离血渍,步法从容,他是“首领”。 另外一个的脚印,遍布在宋晏和庞娟的尸首旁,是“行刑者”。 第三道脚印则径直从山崖处行来,在地面留下一串淋漓血渍,应是跟白十九交手的那人。 但血迹在百步外骤止。 万俟云螭长吸了一口气。 当务之急,是找到白十九的下落,确认他脱险后,再去追凶手。 他在崖顶凿出一个洞穴,拾拢了宋晏的残躯,安置进去,而后抱起庞娟,也放在一旁。 他站起身,准备封穴,突然动作一顿。 方才似有东西勾了下他的衣角,轻微得像是错觉。 一低头,看见那是一根血肉模糊,沾满灰土的手指,也并非特地勾住他,只是抽搐了一下。 这一下,令万俟云螭呼吸窒住,他一眨不眨的盯着。 直到那手指又动了一下。 第78章 初次交锋 即说是她的朋友闹事,戚红药当然要去看看。 跟沈青禾来到前厅时,已有不少护院家丁都围在此处。 甘六没发现主子已到,他全神盯着眼前的男人,腰间双刀发出一阵“哒哒”轻响,仿佛是感受到主人的心情,按捺不住亟待出鞘。 “我还发愁,怕找不到你,你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一拍腰间,双刀唰地一下跳到掌中,挽了个叫人眼花缭乱的刀花,双脚大开,扑食猛虎般,将身一压。 可万俟云螭的视线越过他,径直投向刚到的两人。 戚红药也正好看向他,一扫眼,便皱了皱眉。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人如此狼狈的样子。 鬓发微散,那件黑袍上沾了不少尘土,其上的暗金纹路,也似被什么液体浸透,成了棕红的一块。 凭直觉,她认为那是血。 谁的血?是他受伤了? 莫非是尸胡山一行发生了意外? 正待开口询问,身旁传来一声轻咳,“甘六,不得无礼。” 戚红药回神,万俟云螭也随之移目看向沈青禾。 沈青禾微微一笑,道:“这位,想必就是红药曾提过的莫公子了?” 戚红药:“啊?……哦,是的。” 沈青禾从来是叫她戚姑娘的,还第一次称呼得如此亲密,当着众人,她险些反应不过来。 甘六愤声道:“二爷,就是他无故打伤我——” 沈青禾叱道:“住口!你自己行为不端,惹出误会,还敢狡辩!跪下,给莫公子道歉。” 甘六脸上肌肉突突乱颤了一阵,脸皮比墙皮还难看,抖着手,活像贞妇即将失节,偏又不能违令,只有跪地,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莫公子,是我的错,对不住。” 可万俟云螭却没有功夫配合他,他看也没看甘六。 他的目光在沈青禾跟戚红药之间逡巡。 沈青禾道:“莫兄,我这仆人跪也跪了,也知错了,望你大人有大量,饶过他则个。” 他慢声细语地道:“此处,也并非在下宅邸,在下不过是暂为管理,莫兄即便心有愤懑,也不该在此处发泄。” 言下之意,仿佛万俟云螭来此,是为了教训甘六。 万俟云螭一直等他说完,终于开口。 他毫不迟疑地道:“我并非本地人,来此,只为找我的朋友。我无意冒犯你,自进宅以来,你的仆役们始终在监视我。我以我全部的尊重和礼数,站在这里。我无意跟你的仆从追究往事,阁下大可以放心。若阁下愿意移步,让莫某跟朋友交谈几句,莫某不胜感激。” 厅里的人,望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惊愕,也有些敬畏。 他的用辞很谦逊,但这并不会使他显得弱势。 按着甘六几日来发的牢骚,他们都认为击伤了甘六的人是个狂横、霸道之徒,依仗武力横行无忌,目中无人。 可他这一番话下来,连沈青禾,也找不出挑刺的点。 反被这个男人展现的风度刺了一下。 沈青禾一霎愕然。 他本想表现得比这个莫七更有德行,更有教养,但现在,好像他再说什么,都显得有些无礼。 连戚红药也略微一呆,她还没有见过莫七这一面,以往几次短暂的相处,只觉得此人性情古怪,做事不拘章法,是以她一听见魏普生说“闹事”,才急忙赶来。 可这情况,怎么看,也不是他的问题。 沈青禾有些笑不出来了,戚红药脚步一动,沈青禾却扣住了她的手。 他目视万俟云螭,尽量维持云淡风轻之色,以玩笑般的口吻道:“若莫兄的朋友,并不想跟你说话呢?” 戚红药有些惊愕的看着他。 沈青禾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但他知道,戚红药不会当众驳他的面子。 万俟云螭道:“我找她,是有事相求,如果她不愿帮我,我希望听见她亲口说。”顿了顿,道:“然后我便立即离开。” 沈青禾满意了,他侧过头,微笑的看着戚红药:“听来,莫兄的事情,应该也不算大,红药,你近日劳苦奔波,眼看返程在即,还是安心修养的好,莫兄的事,我可以另派人手帮助——” 戚红药轻轻将他的手扒拉下去。 沈青禾的笑容在嘴角结痂。 戚红药认真地道:“他找的是我。”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沈青禾深吸了一口气,“红药,莫兄有何事不妨直言,我可以派人一起,总比你们两人强些。” 戚红药看了眼沈青禾,没做声,转而望向万俟云螭。 万俟云螭则直接地道:“我不能在这里说。” 这令戚红药有些迟疑起来。 沈青禾方才的表现有些奇怪,堪称反常,令她产生一种有点荒唐的感觉:他在针对莫七。 这感觉很明显,至于原因是什么,目前不得而知。 她当然可以马上跟莫七出去,但也不得不考虑到沈青禾的感受。 想了想,戚红药走到万俟云螭近前,低声问:“白药师呢?” 从一见到莫七,她就在思考他的来意。 看他的样子不像受伤,可身上又有大片的污渍血迹,加上白十九没有出现—— 万俟云螭低头注视着她,摇了摇头。 戚红药目光一凝,心沉了下去。 白十九出事了。 万俟云螭一俯首,贴近她耳边低声道:“帮我这次,欠你一个人情。” 这一幕,令沈青禾负在身后的手攥成拳。 甘六冷哼一声,声音不高不低,阴阳怪气地道:“鸡鸣狗盗之徒,才遮遮掩掩。” 第79章 你可以拒绝 戚红药回头望了眼甘六,看在沈青禾的面上,终是没说什么。 即知事关白十九的安危,她便再无犹疑。 沈青禾眼睁睁看二人离去,一抬手,甘六立即倾身过来:“爷。” “他呢?” 这个“他”似乎不做二指,甘六立时答道:“白爷手臂,伤得颇重。” 沈青禾转头,轻轻地道:“他死了么?” 甘六一抖:“没,没有。” 沈青禾道:“没死,就叫他滚来见我。” 甘六大气不敢出,低着头,直到步履声远去。 一出离沈宅,万俟云螭和戚红药直奔尸胡山。 路上,他只简明扼要的讲了一下重点:“庞娟重伤,需要人照顾,十九下落不明,我得去寻他。” 戚红药看了他一眼,一个字也没有多问。 这反令万俟云螭再三看她,“你——”他顿了顿,道:“你没什么想问的么?” 戚红药的声音,被风一吹,有些飘散:“有,问题挺多的,但你有心情细说么?” 万俟云螭苦笑。 没有。 说来话长,光要讲庞娟和宋晏那段儿,就得半日。 戚红药笑笑:“所以我没必要问。朋友么,我信你。” 方才这家伙一口一个“朋友”,叫她都有些感动了。 万俟云螭看见她促狭的笑,板着脸别过头去。 他沉默了一下,道:“方才,是否让你难做了?” 这下轮到戚红药沉默。 她越开了这个问题,反问:“庞娟和白药师的事,你方才为何不肯说?” 万俟云螭迟疑刹那,还是解释道:“十九护送庞娟离开,却半路遭人暗算,是天师下手。因此,所有的天师在我看来,都有嫌疑,都不可信。” 戚红药失笑,心道:我不也是天师么,你却如此干脆就告诉我? 转而暗叹,方才一场,叫沈青禾落了面子,怕是……不,他是个坦荡君子,应该不致因此小事心生隔阂。 出于私心,她觉得有必要替沈青禾解释两句,:“你的顾虑有道理,不过,沈公子不可能做那种事情。”说着,心中暗叹,也怪不得莫七谨慎些,他又不熟悉沈青禾的为人。 万俟云螭看她一眼,道:“看来你很相信那个天师。”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太舒服,他想要问:你平日都跟天师走这么近么? 但戚红药先开口:“还是具体说说,需要我做什么?” 万俟云螭突然停下,站定了望着她。 戚红药见状也驻足,沉默等待。 万俟云螭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慎重地道:“我接下来提出的请求,你可以拒绝。” 白十九出事,叫他如受当头一棒,再不敢轻视这事件背后潜藏的危机。 他用尽可能简短的叙述,让戚红药明白此事的危险程度:“我需要你在我离开的三天内,保护庞娟。这三日,你随时会受到攻击,对手,极可能就是截杀十九之人。” 他说到最后这句,透出些苦意,嗓音干涩。 白十九已死——这是所有结果中,他最不愿去想的一个,但眼下看来,这可能性其实很大。 那日林中痕迹仓促,出于什么原因,那些人撤走很急,也因此没有仔细勘察,才留了庞娟一口气。 但如果,对方返回头,很容易发现庞娟和宋晏的尸首不见——他们极有可能,再行追杀。 戚红药没有说话,从袖中摸出一截碧绿,续入口中。 半晌,笑了笑,道:“就这些吗?晓得嘞,走吧。” 第80章 保护 她欠白十九的情。 她忘不了,当初自己陷入沼泽,是白十九大半夜满山谷寻她,喊劈了嗓子,最后把她从泥潭里拔出来。 当然——她瞄了眼身边的人——也得感谢这个人。 这两份救命恩情,压得她心里沉甸甸的,是以莫七虽给她选择的余地,但对她来说,从他开口,这事就没有拒绝的可能。 万俟云螭带她进入一处隐蔽的洞穴,戚红药看向暗处角落里,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跟前几日见到的那红衣鲜艳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惨了。 惨到令人感觉惊讶:她竟然还在活着。 惨得叫任何一个还有心的人,都不忍看第二眼。 戚红药虽然年轻,但经历的风浪远超常人,正因对残酷的场面司空见惯,面对某些情况时,她的反应,就时常显得不够有人味儿。 可看清楚庞娟的样子后,她还是忍不住变了颜色。 戚红药觉得喉咙里像有东西压迫,轻声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万俟云螭摇了摇头。 “以一个凡人的资质而言,她的求生意志很惊人。”他顿了顿,道:“但我只能暂时稳住她的心脉,至多六日。” “六日后呢?” “我知道有一个能为她续命的地方,三天后,不管能不能找到十九,我都会带她过去。” 他曾承诺过庞娟,不会辜负她的信任,便只有一丝希望,他也会尽力。 而且,若三天还找不到白十九,这件事便不能再瞒下去,至少,也该知会白氏族人。 “所以,”戚红药听明白了,“我的职责是保护她三日,直到你回来。” 她看向庞娟,心里有些没底。 要她来做三天护卫,她自觉问题不大,但庞娟看起来,实在太虚弱,气息似有若无,她不精医术,万一这三天里情况恶化…… 这女孩的命运已经太凄惨,戚红药不希望自己也成为她的一道劫数。 万俟云螭对这一点却很笃定:“三日内,只要不再受到伤害,她不会有事。” 戚红药留在安静的洞穴中,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查探一下庞娟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 每多看她残破的身体一次,她心里的怒火,就更炽盛一分。 其实她见过的许多更惨得多的情况——天师跟妖物搏杀,结果就像掷一块铜板,可能是正面的生,也有可能是反面的死。 偶尔的,还有一丝可能——铜板立着落地。 求生不能生,求死不能死。 重伤,苟活一阵,再痛苦屈辱的死去,临终时,往往已不成人形。 戚红药也并非是百战不殆,也曾有落入魔窟,生受折磨的经历,她自问,若没有那么独特的血脉天赋加持,自己就七零八落,拼凑不全了。 可是,这是她的命。 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要做天师,要在腥风血雨中,跟妖物搏命,厮杀,早就做好了随时受伤、身死的准备。 她对自己,已经很硬得下心。 可是,见到有人以如此残虐的手段折磨一个平民女子,只为逼问一件东西的下落——她不能接受。 这是畜生行径,连妖都不如。 想到妖,她又琢磨起莫七那句“宋晏变成妖物”,一时入神。 转眼,天就黑了。 山上气温变化急剧,湿气加重,为谨慎起见,她没有生火,只将自己的护甲脱下来,盖在庞娟身上。 戚红药牢记目的:只要捱过三天,等莫七回来。 护甲的作用不光能防刀兵,更能保暖,骤一下脱掉,夜间风寒露重,饶是铜人,也要免不了要打哆嗦。 “寒”与“饥”,向来是难兄难弟,越冷,饿得越快;饿而无食,人就更冷。 但不管多饿,她也不会离开此处,甚至已经做好三日后再吃饭的准备。好在,洞壁上有涓涓流水,解渴不是问题。 戚红药在洞口坐下,蜷起一腿,倚着块干燥的石壁,闭目小憩。 空气中遍布喧闹的虫鸣,陡地,一丝杀气触动她的神经。 倏然睁眼,冷意凝结眼底,她正待跃起,但耳朵动了动,转而笑了。 刚想着吃饭,食物就送到门口。 听动静,个头不小呢。 不能惊了猎物,万一跑掉,眼下不便追击。 她便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在脚边摸索,掂了掂,石头轻重合适。 手腕一抖,耳听破风声响,猎物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戚红药笑得有点自得。 她缓步走过去,拨开草丛一看,眼睛更亮几分,喃喃道:“三天的口粮都够了。” 是只豹子。 草丛中有窸窣响动,一个野鼠似的小兽,一溜烟跑没了影。 看来方才那一抹杀机,非是针对她的,而是豹子即将捕食。 石头打得挺准,正中头部,戚红药倒拖豹尾,往洞口走去。 一脚已踏上洞内岩地,她突然驻足,回首四顾。 黑暗中,有双眼睛盯住了她。 第81章 她死不了 戚红药并没有看见那双眼睛在哪。 实际上,她只凭感觉——跟那日在小胡同中,被白衣尸盯住一模一样的感觉。 说来很玄,这滋味,类似被一种微妙的“死气”包围,令她头皮发麻,脊背生寒。 有些人会忽视这种感觉,但戚红药不会。 她常常觉得,一个人做事,如果太过依赖直觉,一生必定要撞很多次墙,吃无数个亏,还经常后悔;可一个人若完全忽视自己的直觉,那么他恐怕想要后悔,都不会再有机会。 戚红药尊重自己的直觉——“尊重”这个说法听起来也许很奇怪,好像她的直觉能自立门户似的——但她的确是这样做的。 在天师这个行当,她算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却并未因此得到什么照拂,反常因女子身份而受人轻视。 就有那么几句话,是她总能在男性天师口中听到的: 例如:“女人嘛,做事都不讲理的,都靠直觉,咱爷们当然比不上,哈哈哈。” 实际上,往往是他们判断失策,能力不行,偏没理辩驳,才将话题打翻,胡搅蛮缠到男女差异上。 面对这种饱含偏见的言语,戚红药一般会适当流露一点礼貌的讶异,关切地回:“直觉所在,非关男女,阁下若是没有,是为大脑轻残之症,”顿了顿,又语带安抚地道:“但也不必因此羞惭,我观阁下四肢发达,也算是取长补短。” 对话往往以打一架告终。 但不论如何,不管其他天师怎么说,她还是热烈欢迎任何一种直觉到来——尤其是不好的直觉。 因为她一向认为,提前预警,总比事后烧纸强得多。 戚红药收回视线,不动声色,依旧将豹子拖入洞穴,而后在山洞周围上上下下,摸摸索索,不一阵,山洞口垂落的藤条,都到了她手中。 她没有试图去黑暗的树丛中搜索,甚至也没表现出很警觉。 她在洞口一坐,开始做起手工活儿来。 编筐。 手法意外的十分娴熟,藤条翻飞,速度快得出了残影。 很快,一个半人多高的藤筐就初具模样,用手扯了扯,虽有些粗糙,但还挺结实。 小白闭着眼,单手托颊,一字一句描述自己看到的场景。 “筐?”沈青禾眉梢一闪,疑道:“她要做什么?” 小白耸耸肩,依旧闭着眼,语声轻快:“谁知道呢……咦,她方才,好像发现我了。” 沈青禾脸色一沉,唤道:“魏普生,甘六!” 两个身形彪悍的男子,立刻从门外闪身进来,恭敬垂首,齐声道:“二爷。” 沈青禾转向小白,道:“驱你的偶神为他们引路,务必要找到庞娟,记住,杀无赦!” 趁着庞娟重伤昏迷,现在就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下手时机。 小白“哈”了一声,笑道:“若你那未来老婆拦着呢,怎么办?” 空气一静。 魏普生和甘六俱看向二爷,等待指示。 沈青禾的脸色隐隐发青,两腮紧绷,一字一顿地道:“隐藏好身份,要砍要杀,你们只管放手做,她死不了。” 戚红药那妖孽般的特殊天赋,使她即便被大卸八块,也能活下来。 她只要活着跟自己结契,这就够了——可如果庞娟醒来指控他,以戚红药的性子,即便只对此事有几分疑虑,结契一事,也再无可能。 沈青禾其实在乎的不是庞娟的死活,更不考虑她能构成什么威胁。 他在乎的是,戚红药的反应。 同样的话,庞娟就是喊破了嗓子,在天师的圈子里也翻不出水花。 可戚红药若是信了那女人,为之出头,麻烦就大了。 他对戚红药,在暗处也是用足了心思的,甚至,比戚红药以为的,还要更了解她。 所以他几乎可以肯定,戚红药对此事只要有三分疑心,结契之事,就会泡汤,他这么久的努力、压抑,都将付诸东流。 沈青禾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82章 看戏 沈青禾一个眼神,身侧的两个婢女,迅速挨近甘六与魏普生,那二人脸上俱显出一丝嫌恶之色,却不敢乱动。 只见女子白嫩的双手,在两个男人脸上一阵揉捏,而后,如敲击乐器般,在他们的肩膊、髋部、骨骼等各个关节轻轻回击打。 片刻后,她们闪身移步,魏普生所在之处,成了一个驼背的侏儒;而甘六的位置,则变为一个满脸坑洼的细高汉子。 那细高汉子低头瞄了眼侏儒,哼笑一声,声音已全无甘六的特点。 侏儒看了眼身侧之人,面无表情。 沈青禾道:“去吧,不要再叫我失望。” 细高汉子——甘六,便笑不出来了,赶紧应道:“是!” 二人即刻动身。 小白一直笑嘻嘻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大堆偶人,哗啦一下堆在桌上,对沈青禾道:“你看我对你多好呀,这么多,都给你媳妇用上哦!” “不过,我现在看不见她的影子了,那个山洞太空旷,我的偶神一靠近,就会被她发现。”保住偶神比较重要,万一这个被毁掉,可就没法盯住她的行踪了。 他嘟囔着:“当初叫你在她身上多种些‘引子’,你偏不听。” 沈青禾看了他一眼,道:“一个她感觉不到,多了恐怕有所察觉。”略一沉吟,道:“你之前着人跟着她,可查出什么异常?” 小白一脸无辜:“没有哦。” 沈青禾狭长的眼一眯,更显得目光锋锐:“哦?庞娟的下落,是你提供的,你却一直不肯说,跟着谁找到她?又怎么知道,会有妖物护她离开?” 小白东张西望,像没听见他问话似的,身体在椅子上前后摇摆起来。 沈青禾顿了顿,道:“是跟那个莫七有关?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你可有头绪?” 小白干脆望着房屋顶梁,吹起了口哨。 沈青禾盯着他,将青筋浮凸的手背在身后,挤出一丝笑:“好吧,你不愿说,我不勉强。但你立了功,总该得些封赏。” 小白终于转头向他,脸如同白衣尸的面具。 沈青禾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 但马上,那死人般的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什么也不要哦!这一次,什么也不要。” 他只想要看戏。 嘿,伪装成天师的蟒妖,不知情的戚红药,加上眼前暗气暗憋,这位女天师的未婚夫。 沈青禾若现在就知道那妖物的身份,还有什么好瞧的? 让局势发展下去——如果戚红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那蟒妖走得再近一点,会怎么样呢? 小白啃着指甲,盯住沈青禾,吭哧吭哧地笑。 他喜欢这种感觉,自己是唯一一个,知道所有登台角色的身份,等待着他们即将发生的,命运的交错,看命运会怎么玩儿。 这世上,再没有比老天爷更棒的剧本先生了! 他已拿到了贵宾票,为了不影响观赏体验,就该学会闭嘴。 沈青禾一怔。 小白眼睛一眨不眨,捉到他眼底一霎流露的茫然,慢慢地,笑声渐大,一边笑,一边用手砰砰捶桌。 笑声逐渐变得尖利、刺耳。 疯狂。 沈青禾眼角肌肉跳动,不再试图跟这个疯子沟通。 第83章 做一把刀 戚红药拿着编好的藤篓,已经进入山洞很久。 眨眼大半夜过去,夜已进入倒计时。 可黎明之前,才是最黑暗的时刻。 树上,一只怪模怪样的小猴儿,警惕的看过周围,盯住猎物,一扑身,就将大甲虫按住。 它带着蹼的指头灵活一撬,大甲虫亮绿的壳子就从身上剥离开,它一把塞进嘴里,正待大嚼,突然呆呆顿住。 它叼着虫,瞪着面前大片的灌木丛。 一息前,那还只有树影,石影。 现却有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的立在草丛中。 不,是两道。 等等—— 三、四…… 没等数完,猴子仓皇逃跑。 不知何时,百丈之内,万籁俱寂。 所有能称得上是活物的,都被这些“活尸”的死气激走。 然而,一众僵尸的身影中,还是夹着两个“鲜活”的人。 细高的一个呼吸急促,紧盯着幽黑洞穴,眼底闪着一种残忍的光,他伸出舌头,来回地舔舐上唇——他似乎连舌头都变形了,变得细长而尖锐,若再分个叉,便像蜥蜴更多于像人。 一探出,竟直接舔到鼻子。 “还等什么,杀进去,把那女人——” 身边的侏儒面色阴沉,低声道:“甘六,不要忘记你的身份,戚红药早晚要与二爷结契,你做事前,自考虑清楚。” 魏普生抽筋似的扭了下脖子,心底烦躁。这种“易容”术,看似便宜,但实际上,每动用一次,都很伤身体,他觉得自己肩胛处的骨骼没有被安置好,有点儿错位。 甘六转头啐了一口,恨声道:“她算个屁!没听见二爷说么,砍杀随意!” 魏普生自觉已尽了这点微薄的同僚之情,再不多言。 自己要找死的人,谁能拦得住? ——他倒不是说戚红药有多么厉害,只是,那早晚是二爷的妻子,而他们这些做随扈的,表面很得重用,说到底,也不过是刀,是剑,是用来消耗、磨损的。 他们连人都称不上。 但魏普生不觉得这想法是一种侮辱——他认为这个定位很精准,他觉得,人活在世上,如果连自己的位置都摸不清,没有自知之明,就只好浑浑噩噩一辈子,不死也只是浪费口粮。 做一把刀,没什么不好,只要尽量让自己保持锋利,就不需要考虑其他事情。 他觉得自己是个明白人,因此早有打算——待会儿动起手来,只奔着庞娟去,对戚红药,能避则避。 鼻腔里隐约能闻到一些腐臭味,来自身边众多的白衣腐尸。 魏普生叹了口气。 今天这个活计,非常糟糕,不单要挤在这死人队里,还得隐藏身份,小心别断了自己的后路。 那女天师的能力,他也隐隐有些耳闻,总归是不可能杀死的,既如此,就更不能结仇——如今二爷拿他们当利刃,还算爱惜信重,但再往后呢,再顺手的道具,亲近得过夫妻么? 女人若想要影响一个同床共枕的男人,可真是太容易了。 他已经不再年轻,也受够了浪荡江湖的滋味,沈家的待遇不错,如果可以,他会尽力保住这份安稳的活计。 洞口就像个大张的嘴,黑漆漆的,看久了,有种会被吸进去的错觉。 甘六道:“别磨蹭了,先叫这些死人进去试试,老子不信她长了三头六臂!” 但按着魏普生的意思,最好是弄出些响动,把戚红药引出来,一人缠住她,另一人趁机进入山洞,杀掉庞娟,任务便算完成了。 甘六道:“那我来缠住她,你去杀那贱人。”他对杀一个将死的人毫无兴趣,只想趁机好好收拾一下戚红药。 魏普生斜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其实,他们已经半晌都没有刻意隐藏气息,按理说,里面的人该多少有所察觉才是。 甘六嗤笑:“蠢货,被人围住也不知道。” 他等不及了,脚尖一动,踢飞了块石头,砸在岩石上。 这动静可够大了。 第84章 引子 “缩头乌龟。”甘六先啐一口,转而起疑:“莫非已经跑了?” 魏普生断然道:“不会。白爷的偶神一直盯住这里。恐怕,她是想要以逸待劳。” 换做是他,也会这么做。 身边有个需要保护的目标,又被数目众多的敌人包围,最好是不要妄动,保持敌明我暗。 甘六大笑:“她以为自己在什么铜墙铁壁里么?” 别说一个破山洞,她戚红药就算是蜘蛛精,守的是盘丝洞,今儿也要给你抽丝剥茧,踏平了! 魏普生递了个眼神,身边的活尸马上动作。 ——小白只对这些“偶神”下达了一个指令:听从甘六、魏普生调遣。 三道毫无生气的身影疾冲向洞穴,一晃消失在黑暗中。 魏普生和甘六屏息,凝神细听,但半晌过去,洞内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好似泥牛入海。 不——泥牛进海的一瞬,至少还有点儿水花儿呢。 甘六拧眉:“怎么回事,真没人?” 他有些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想进去。 魏普生的人生阅历更多,行事更沉得住气,拦住他:“不,再等等。” 他看向身侧的活尸,发现它们跟受小白直接操作时不大相同,似乎十分木讷,没有指令就全无反应。 操尸者手段,越集中,越精准,这一百来个偶神,看着虽声势浩大,但它们不具备思考能力,只起一个打手的作用。 不过,这些白衣尸,本就是给魏普生和甘六助攻用的,他俩才是真正的杀招。 又进入十个活尸,跟刚才一样,洞内还是保持寂静。 “再进!”甘六扫向两侧乌压压的影子,眼珠一转,道:“填也给她填平了!” 魏普生挑眉看他,这小子,怎么突然不莽撞了? 甘六冷笑。 他又不癫,既然情况未知,为啥要自己去试? 然而,又进了数十个,还是没动静。 眼看着天已大亮。 这下,连魏普生也沉不住气了,甘六从蹲身的石上一跃而下,慢慢靠近洞边。 一个白衣尸走在前面,甘六紧随着它,眼观六路,一步一顿,精神紧绷如蛛丝,触之即变。 白衣尸在他眼前迈入洞内,甘六屏住呼吸,紧了紧手,但觉兵刃不很趁手。 这不是他的“情人发”,也不是双刀,那两样戚红药都见过,会暴露他的身份。 他擎着一对“刺”。 “刺”长二尺三分,色白而略微透黄,带着天然的弧度,取自一头蛟妖的肋骨。 据传,当初为打磨这两根骨头,“鎏金楼”三名大师,合力以“金刚砂”、“浑力钻”,耗费一年,才算稍稍能锉动些骨屑。 这东西是沈青禾赏他的,今日之前,世上还没有任何一个人使用过,所以,谁也无法从这对“刺”,推演出使用者的身份。 甘六一脚踏在潮湿的地面,发出的响动,不会比蜻蜓振翅更大。 但依旧可以令人察觉。 因为洞内委实太静,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足以令人心惊。 魏普生守在洞外,开始时,只是一片寂静。 突地,洞窟内传出一声闷雷似的愤怒咆哮。 声音撞在洞壁上,有些失真,但并不妨碍人听清楚内容。 魏普生抢进洞内,双目疾电般点过四周——上下左右,一角不漏。一霎之间,先确定好一件事——戚红药和庞娟,都不在这里。 至于她们是如何消失的,其实也一目了然——洞穴再往里走一些,可以看见另一个出口。 戚红药临走时,甚至懒得把洞口掩饰一下。 她就那么大摇大摆的带着庞娟,从后路撤走。 而他和甘六,傻乎乎在洞外守着,从夜半站到天光,才敢动作。 听起来真的很蠢。 甘六像头病牛似的大喘,气满胸膛,“婊子——” 魏普生沉默,心中一阵费解:他们之所以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就是因为太信任白爷的偶神,谁都觉得,只要偶神没有异动,戚红药就肯定还在原地。 否则,活尸就该跟着戚红药身上的“引子”走才是。 他带着疑惑转头,看见了诡异中又带着好笑的一幕—— 洞的一个角落,有十多个白衣尸,挤挤挨挨围成一圈,一步也不挪动,齐刷刷的仰头,盯着洞顶上一截系在石笋上的藤。 魏普生眯了眯眼,而后马上反应过来,它们看的不是藤。 一道青光划过,藤蔓落地,他谨慎地走上前,终于看清楚。 那是个米粒大小,红如宝石的小虫,伏在藤上,没什么生气。 魏普生退后两步,跟那虫保持距离。 甘六的眼珠子通红。 “这是‘引子’,那贱人竟发现了……” 侏儒的脸十分僵硬,道:“也许,她是早就发现了,留到现在,就为反将我们一车。” 其实,戚红药发觉得不算很早,只能说,刚好来得及。 她一察觉洞外有“眼睛”,马上,不用刻意思考,脑海中便将很多线索连接在一起。 她首先问自己:庞娟的藏身处,为什么这么快就暴露? 严谨地说,知情者一共三人。 莫七不会泄露消息,否则,等不到他们来,庞娟就完了。 庞娟自己更不可能。 排除那两个选项,剩下的就只有—— ‘是我泄露了这里的位置。’ ‘可我是怎么泄露的?’ 戚红药在编藤篓的时候,脑子飞快思索。 她突然一抬手,摸了摸耳后。 她想起庞府门前,莫七倏然挨近,低声的一句:“你左耳后有个伤口,长及半寸,还很新鲜。” 戚红药当时未动声色。 她不记得自己有伤到这个位置。 这个位置奇怪——耳后是很隐蔽,平日自己都很少触碰的部位,怎么会突然受伤的? 其次,她也没有任何痛感——即便平日里总受伤,但她的神经又没坏死,该疼还是会疼。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伤痕绝非她自己造成的。 她也没有被人近身的时候(除了姓莫的那次),行业所致,她平日习惯保持高度警惕,就连睡觉时也…… 等等。 飞速交织的藤条,突然停住。 ‘其实是有的——’她想,‘仅有的一天,莫名很困,一觉睡到天昏地暗。’ 戚红药眼珠颤动,勉强笑了一下,暗道自己是一天没吃饭,饿昏头了。 不,不可能是他。 拎着编好的藤篓,她走入洞穴深处,盘膝坐下,手自绑腿处拂过,左手指间就多了一抹锋锐。 她轻轻地,长长地吸一口气,右手二指牵拉住耳垂,左手持刀,探向左耳之后,切下。 先是一麻,而后才痛。 血沿着刀刃,滑过脖颈,淹没在领口。 戚红药的脸,在洞穴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敷了一层劣质铅粉似的,手上动作缓慢而慎重,凭着感觉,将刀在伤口处一层,一层的刮过,她脸颊肌肉突突地跳着,汗水慢慢打湿鬓角。 但持刀的那只手,一直很稳。 终于,在彻底把耳朵割掉前,刀刃遇见一种不同的阻尼感,那东西似乎会动,被刀一触,扭动着想往深处钻。 手指冷静的往里一推,再一剜。 血珠淋漓洒落,中间裹挟着一个硬物,刚一触地,便萎靡不动了。 戚红药垂目,盯着那只刚从她血肉里钻出的虫,一时间,她沉寂得几与石窟融为一体。 第85章 追追追 她脑子里有一千个声音在往复循环,炸裂的呼喝:去找沈青禾! 去问他,这是不是他的手笔。 这冲动如此强烈,汹涌得要吞没理智,令她都忘记耳后流血的伤口。 戚红药本来盘膝坐在那,突然,头猛地撞向身前凸起的石头。 砰。 耳内嗡的一阵轰鸣。 她昏昏沉沉直起身,借着剧痛带来的清醒,告诉自己: 真相不重要。 在这个时候,真相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她回身,看向身旁的藤篓。 现在,重要的事情有且只有一件:保护庞娟。 保护庞娟! * 甘六的一腔愤怒,很快转为兴奋。 因为他有一个喜人的发现——那贱人掩藏踪迹的手段虽好,但还不够绝妙。 如果只是戚红药自己,她也许会像个鬼魂一样,一见太阳就消散无踪。 可是,她还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其实她留下的痕迹已经非常少,甚至可以说,虽然有,也接近于无。这个世上,几乎没几人有那个本事,能分辨得出。 甘六几乎笑出了声。 他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感激自己的姓氏、出身。 他是“大都会”甘家的子弟,而甘家,正是以埋伏、追踪、猎杀之绝技闻名天下。 甘六虽然叛出家族,但本事已学到火候。 “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捕猎吧——我会像鹰扑兔,猫捉鼠一样捕获你。”他轻轻地道:“好好跑,老子开心了,兴许会给你个痛快的。” 那日,他先被万俟云螭废了四肢,而后遭戚红药卡脖子威胁,甘六深以为耻。 尤其是对戚红药。 ——万俟云螭他固然也恨,但那个男人十分强悍,他虽输掉,也并不觉得有那么屈辱。 戚红药不同。 就算碰巧有那么两把刷子,一个女人——不管她是天师还是厨子,皇妃还是花魁,有声望还是掌实权,归根结底,她也还是个女人。 她怎么敢,趁自己伤重,就那般羞辱威胁他?! 那贱人,一定要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甘六是这样的暗暗切齿。 是以,他已顾不得在旁人面前遮掩实力,动用浑身解数,只为雪耻。 他在没有脚印的地方看见脚印; 在狂风飙旋的地方嗅到残息; 从一个垮倒了半寸的蚁窝、一块被猛兽遗弃的腐肉、几片轻黄带绿的落叶,推断出“猎物”的逃亡路线。 他甚至可以根据这些不算痕迹的痕迹,来估算出双方的距离。 他只用鼻子一嗅,就能说出这痕迹是哪一天哪一刻留下的,比渔佬看鱼的品相还准;比老妓相男人的眼光还毒。 他一路从阳光普照,追到星斗漫天;由晓风残月,再见到红日艳艳,不管猎物是否休憩,猎手总是昼夜不休。 一日夜的工夫,眨眼便过。 甘六心中也暗自窃喜:这两日干旱无雨,真天助我也! 魏普生沉默的跟随,在甘六又一次,凭一只盘旋的飞鸟而断言戚红药曾在此停留过,他似玩笑,似感慨地道:“看来,人犯错不要紧,给人抓捕,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被甘六郎盯上——”他笑着摇了摇头,道:“希望老夫不必亲自体会这滋味。” 甘六顿足,眯着眼瞧他,忽然大笑:“老哥哥突然开起玩笑,弟还真不适应——你我同为二公子卖命,岂有互逐之理?” 魏普生也笑得见牙不见眼:“玩笑,自然是玩笑。” 二人相视开怀,侏儒边笑,边拍打细高汉子的小臂,细高汉子也笑着垂手拍拍他的肩。 倏地,笑容一敛,甘六道:“近了。” 于是,他们动作愈发急迫。 恶狼一旦嗅到血腥气,就会没命般扑向猎物,期待将其撕碎。 不过,问题是,甘六等人自觉是狼,戚红药莫非就答应做羊了么? 在她短短不足二十年的人生中,固然有那么两次,被撕得有些零落,但每一次,都有些不得已的原因——巧得很,一次因同伴临阵背刺,另一次是盟友背信未来援助,才令她的处境骤然恶化。 (不过,虽然碎过,但最后拼得也还算不错。) 而这一次,她没有盟友,总算不用在应对敌人的同时,还留着眼睛盯住背后。 听起来真是可喜可贺。 完整存活的几率一下就大了许多。 第二日傍晚。 天边着火似的红,叫本就喉咙干涸的人,更觉缺水。 戚红药轻快的滑下一处土坡,小心翼翼护着背后的藤篓,耳听见里面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行动间尽量避免颠簸。 这一夜两日中,她仅有的两次停步,都是为了补充水分。 但即便喝水,也不敢喝饱——水一多,就难免要如厕,戚红药真心不希望自己在来不及提裤子的情况下,遭遇敌人。 那画面想想就挺醉人。 好在,剧烈的运动量,令她喝下的水几乎都化为汗液蒸发,基本没有额外排泄的需要。 可是——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距离上一次喝水,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以这样的活动烈度,再不饮水,至多一个时辰后,她就会虚脱。 她只好稍稍改变一点路线,跟着一只山中原住民,寻找水源。 这是个不大太的水潭,所处地势颇低,周围的植被,也生得格外猖狂,但水边还留有一小片空白的石头地,也许是哪只常来此地饮水的动物给踩踏出来的,平坦而适合站立。 戚红药的目光,自安静繁杂的灌木丛上一掠而过,又低头看看石面覆盖的薄薄青苔,觉得可能会有点滑,于是先卸下背后的藤篓,掀开上面遮蔽之物,往里看看,叹了口气,低声道:“庞姑娘,如今你我命都系在一处,能不能得活,只能指望你的造化和运气,”她苦笑着又叹一声,自喃道:“因为我的运气一直不怎么好。” 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累。 为了甩开追踪,两日来,她几乎没有走过平地。 四肢的关节因不断地攀上爬下,稍一弯曲,就像螺钉锈蚀了似的那么酸涩;两手遍布攀岩留下的细碎伤口,一路愈合了又破开,破开后又愈合,但总的来说,是破开的速度快一些。 左脚底的快靴,昨天晚上就已磨出个洞来;一个时辰前,右脚的大指头也探头出来吹风。 这也罢了。 最累的,还是精神——一直保持高度警惕,两日不眠不休,令她的神情看来已有些麻木。 但胃里反倒没什么感觉——第一日的饿是最难熬的,第二天,身体大约是发现叫苦无用,就老实许多。 戚红药想要蹲身饮水,忍不住再叹一声。 她发现,狂奔赶路时,一时间令人身体兴奋,或能忽略其他,但稍一停步,只觉全身的伤痛、疲惫,蜂拥而上,几乎要一把给她按倒在地。 除了解渴,最好再借冰凉的水洗把脸,醒醒神。 她机械地蹲下去,以手拂了拂水面,荡开枯叶杂枝,水面登时一清。 戚红药低头,看向水中。 水中也有一双眼睛在看她。 第86章 交手 四目相对的刹那,水中人似笑非笑,口形无声地道:“逮—到—你—了——!” 一惊之下,戚红药“啊”地叫了一声,脸色一白,右手闪电般探入水中,一把掐住甘六的脖子! 甘六本来大笑着刚要自水中一跃而起,冷不防,又被她按回淤泥中。 “……!!?”他是张着嘴的,一下子,给水灌得翻白眼。 同时间,灌木中跃起十七、八道影子,直袭藤篓。 戚红药一把拉过藤篓,护在身后,以按在水中的右手为支点,腰一较力,身如大旗般一横,双腿连环点出,击退近前的活尸。 甘六脖子吃住她全身重量,加之那连环踢蹬的冲劲,整个头都埋进泥里。 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双手一探,十指鹰爪般扣住戚红药胳膊,戚红药双脚落地,便将右手一抡,甘六只觉自己飞了起来。 飞起,但也没有松手。 他像个什么古怪的兵器,攀住戚红药的右手,借力出水后,马上将身一蜷,以腰腹的力量调动双腿,一下盘在戚红药的腰上。 “好腰。” 他的下身贴住戚红药的小腹。 甘六顶着一头湿泥,笑得很淫。 虽然这疯女人方才的反应,有些超出常识,但他不过是一招落在下风,又不代表会一直输。 她也得意不了多久。 他一盘住戚红药的腰,双掌立起,左右击向她的太阳穴。 一个人臂展能有多长? 在这短短的挥臂距离中,戚红药竟听见一声雷暴似的响。 这一击若中了,她的脑袋恐怕会炸成千百块脆片。 可怎么躲?她已经被甘六钳住,前后左右,都没得闪。 戚红药不躲。 她一拳,闪电般击中甘六的下巴。 甘六清楚地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动静。 就像一根甘蔗被从中间撅断。 那一双掌还没到击中目标,人已倒了下去,手脚随之卸力。 不过,他的倒,至少有七分是自觉后仰的,大大卸力,因此才捡回一条命。 戚红药一拳解决甘六,一矮身,藤篓就到了她背上,但随之探来数十只活尸的胳膊,也已到近前。 直到现在,她还踩在那块有青苔的石头上,没挪动过。 突地,她将脚尖往身前石子地一铲,一挑,耳听见啪啪啪啪啪—— 小石子如炮弹般飞射出去,打在活尸身上,一颗一个洞,有些被击碎头颅,有些只被伤到四肢。 头颅碎裂的,当时倒下;但击中四肢的,还能活动,只不过被冲力打得往草丛、水潭中倒去。 戚红药来不及对付所有的,眼觑得一丝缝隙,就泥鳅般钻过去,刚冲出重围,突地,脚下一痛,向左栽倒。 土地上,冒出一截带血的弯刀,一只小而粗糙的手握着刀柄,地面砂石一涌,人影破土而出。 戚红药重又站稳,余光扫见,自己左脚筋险些给人切断,血汪汪地涌着。 右臂的衣料,也深红一片。 甘六那十指像金刚钻似的,给她铆了一排窟窿。 她看着眼前的侏儒,余光瞥到麻子脸又站起来了,眼珠微颤,冷声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追杀庞娟?” 侏儒阴沉着脸,道:“你既知道我们只杀庞娟,将人放下,马上走,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戚红药笑笑,道:“哦?我又不认得你们,说话算不算数的,谁知道?” 麻子脸这时也走过来,一手托着自己下颌骨,一手固定脑袋,左右一较力,咔哒一声。 错位虽然矫正了,但有一侧塌陷下去,没办法弥补。 他啐出一口血沫,阴狠的瞪着她,口中含混地道:“不走最好,今天就要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戚红药眯眼看他,“我掘你祖坟了?阁下仿佛格外恨我。” 麻子脸不答,冷笑着一挥手。 白衣尸前仆后继的涌过来。 戚红药转身就跑! 魏普生和甘六相视一眼,都觉得很好笑。 难道她认为,自己还能逃得掉么? 甘六更暗自发狠:今天不给她抽筋扒皮,老子就跟她姓! 第87章 大白萝卜 戚红药的脚程极快。 任何一个人——不,就连一只兔子、羚羊,逃命时也会爆发出生命的最大潜力。 戚红药当然比兔子羚羊要强的多。 但后面的猎杀者,也并非是鬣狗、狮虎之流的猛兽。 他们比猛兽更要阴险、残忍得多。 猛兽捕到猎物,至多是用来饱腹,可人就不同了,人的花样玩法之多,远超动物能理解的极限。 戚红药脚腕处的伤口,鲜血仍在崩流,她虽有强悍的愈合力,但身体片刻都不得停歇,伤口反复受到拉扯、撕裂,就大大影响了愈合的速度。 山林里障碍频多,令她没法跑得很快,有那么几次,甘六的“刺”掷出,几乎是着她的耳垂飙过的;魏普生的弯刀,也有两次差点就勾住藤篓。 戚红药一路狂奔,像一只慌不择路的羚羊,但有时刚拉开一点距离,旋即又被追上。 沉重的藤篓也限制了她的速度。 甘六一边追,一边喘着气心中怒骂:“臭婊子,真他妈的能跑,别让我逮到你——” 戚红药连蹦带蹿,跌跌撞撞,一路只向着下坡走,这样冲得虽快,但越走,地势越低,路也越窄,逐渐进到山谷底部。 甘六发现了这一点,喜得几乎大叫:“她找死!” 路径越狭窄,越有利于他们的追踪。 戚红药本来在全力狂奔——按理说,脚下越平坦,跑得越快,她却跑着跑着,贴向山壁。 那山壁陡峭至极,立足都有些困难,何况在上面奔跑? 每一步都得找好落脚点,石壁嶙峋,还要借助些手的力量,才能顺利前进,一下子,速度大减。 甘六、魏普生也贴着山壁行进,紧随其后,眼看距离缩短,甘六纵身一跃,指尖险险擦过藤篓,他冷哼一声,再一蹿—— 突然,耳听魏普生喝道:“小心脚下!” 甘六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就已经做出反应——他一把扣住石壁,令身体悬空。 这样,不管脚下是个什么情况,只要不落地,也就没有大碍。 而后,才有时间分心细看。 一望之下,勃然变色。 魏普生早就觉得奇怪。 他第一奇怪的是,戚红药真是被他们迫得走投无路,才跑到这峡谷中来么? 第二奇怪,她为何舍平地不走,而专挑山石陡峭嶙峋之处落脚? 魏普生一旦起疑,心思转动,脚下就没那么急迫,落后甘六些许。 他想着,也许该让活尸打前阵,不管姓戚那女人有什么诡计,都会暴露出来。 他一转头,命令就要脱口而出—— 可身后是空的。 本来跟在后面,声势壮大的活尸队伍,不知何时已被他们甩在百丈之外。 魏普生吃了一惊,再一细看,恍然大悟。 那数目众多的白衣尸,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冷不丁地看去,就像一堆茁壮的大白萝卜扎在沼泽中。 沼泽。 他这时候才惊觉,原来这片看起来跟湿泥地似的地方,竟然是会吃人的! 活尸摇晃着,还在动弹,但越动,下陷的速度就越快。 魏普生后背唰地起了一阵寒意,再扭头,正见到甘六纵身一跃,要抓戚红药。 甘六这一跃不要紧,脚下的落点,可十分危险,真一踏入沼泽,再想抽身就难了! 是以他出声提醒。 甘六也不愧是受沈青禾精心培养的膀臂,虽然平日里性情有些暴戾鲁莽,但临战反应之快,万中无一。 他眼看那些活尸慢慢沉入泥地,心里也有一瞬后怕。 但紧接着,就转为恚怒! 他猛地扭头,急待发泄怒火,但这么一顿之间隙,戚红药已在十丈开外。 这场追逐战的参与者,猎物和猎手加在一处,也只剩三个还能动弹。 魏普生和甘六也没有想到,那些白衣尸几乎没派上什么用场,就集体报废。 他们只有自力更生。 前方山壁骤然凸出一块,戚红药本来被甘六遮住的身影,一下暴露在魏普生的视线中。 魏普生突然喝道:“闪开!”一探手,自他那迷你的胸膛掏出一物。 甘六将身紧贴岩壁,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在空中炸开,直扑戚红药。 那东西乍一看,像是一只在半空中游动的八爪鱼。 它实际上也的确是“爪”。 “刺”是沈青禾赏给甘六的,而这个“爪”,则是魏普生点名求取,因为此物最符合他此行想达到的目的——不求伤人,只求捕获。 方才于山林追逐时,障碍甚多,不便使用,现在可没有那些顾忌。 听到恶风响动,戚红药一回头,骤见那张牙舞爪的东西扑来,心一紧,猛地前蹿数尺,“爪”险险抓空。 虽落空,却并没有着地,只见侏儒两根粗短手指一动,“爪”于半空中一顿,倏地收回到主人手中。 旋即又掷出。 她能躲得了一次,难道次次都能躲开? 尤其山壁落脚点有限,左右无路,转个身都难,又不能踏足泥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除非她会飞。 魏普生那双精亮的眼珠子,往前方路径一扫,便已算好戚红药接下来会落足的几个“点”,他这一击,面面俱到,任她如何蹿蹦跳跃,也飞不出“爪”范围! 魏普生冷哼一声,自觉已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爪”疾电般投来,戚红药眼看避无可避。 她突然做了一件事。 她疾退。 速度之快,好像后脑勺长着眼睛,脚下一丝不乱,来时踏过的每一步,好像都印在她脑海中。 她不乱,却有人大乱。 甘六本贴着山壁给“爪”让路,没提防,戚红药连人带筐,一齐撞入他怀中! 他的“刺”因距离太近,反没有施展的机会。 甘六真是做噩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戚红药竟然会对他“投怀送抱”。 现在,这“噩梦”像枚炮弹似的撞向他,偏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不过,可能是怕损坏背篓,戚红药力道使得很巧,甘六并不觉得很痛,险只险在,差点被撞下山壁。 底下就是沼泽,看情形,牵扯力还远超寻常湿地,至少那些白衣尸没一个能脱身的。 好在,他右手如钢钳一般,死死扣住了岩壁。 这一瞬,戚红药的身影跟甘六重叠在一处,魏普生一时无法再下手。 他只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那两人就交起手来。 地方十分有限,移动起来惊险万分,尤其戚红药身后的藤篓,极大的限制了她转身的空间。 但这么近的距离,甘六的“刺”,也发挥不出作用了。 魏普生喝道:“跟她拉开距离——” 甘六觑了个空隙,也往后疾退,于此同时,“爪”流星般飞出,直袭目标! 戚红药此刻面对甘六方向,见状,一手扳住岩壁,空手去抓那“爪”—— 魏普生冷笑一声,手指牵动,那“八爪鱼”,突然在半空一拐,绕过戚红药,从后袭向背篓—— 戚红药只觉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牵力,整个人都要被拽下山道。 她咬了咬牙,一松手,任凭那力量拉扯着背篓自双肩滑落,又在背篓腾空的一刻,闪电般将其扣住。 “爪”紧紧勾住背篓,幸好戚红药以护甲为其加固,一时半会儿,扯不坏。 钢索的两端,戚红药跟魏普生同时发力—— 第88章 我还不急 魏普生咬紧牙关,额角青筋绷露,暗暗震惊于这女人的蛮力,甘六也怒喝一声,握住钢索,一同较劲,他就不信,还能扯不动这贱人! 僵持了数息,魏普生突然喝道:“动手啊——!” 甘六一激灵,猛地醒过神来——对啊,我他妈跟这儿拔什么河! 抢背篓有什么用,关键是杀了里面的人! 他一松手,抽出“刺”来,同时间,魏普生脱力往前跌去,藤篓重又飞向戚红药怀中—— 甘六腾身一扑,对准背篓猛刺下去! 一股兴奋而疯狂的情绪在他眼底炸现,他尖喝一声:“去死吧——!” 戚红药的目光,却从背篓上移开。 她看着甘六,对他甜甜的笑了一下。 “你去吧,我还不急。” 然后,她做了一件令甘六和魏普生都大脑宕机的动作—— 她、将、藤、篓、推、向、甘、六! “呼”的一声,甘六只觉胸膛像被一颗雷火弹击中,连人带筐,被撞下山壁,跌入泥沼! 但他手中的“刺”,也已经穿透了目标,白着进去,从另一头,带着血出来—— 接着,一人一筐,“噗”地一下,都陷入泥中。 甘六反应极速,衣服刚一沾泥,便想跃起,只要他动作够快,也许可以脱离险境。 他本来,是全身心的想逃出泥沼。 他也听见身后传来一些动静,可能是庞娟被刺后,临死前的挣动。 他其实不必浪费时间去看,但突然间,心里有种微妙、诡谲的感受,难以形容,不知怎么,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正见一道黑影朝他扑来! 甘六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第一个念头是:庞娟要跟他同归于尽。 可是,庞娟就算毁了容,也断不至于腥风熏人,遍体黄毛还长出花斑! 甘六被扑倒的刹那,目眦欲裂—— 一——头——豹! 人和豹,在泥沼中滚成一团。 但甘六毕竟身手不凡,刚才只是猝不及防,一旦反应过来,三五下,就扼死豹子。他两手撑着豹尸,想要借力脱出,可身体反又下沉几寸。 这一眨眼的功夫,泥沼已经裹住他大半截小腿。 山壁上,魏普生呆若木鸡,瞪着戚红药。 “你,你——早就发现我们的埋伏了?” 在水潭边,他们分明听见戚红药对背篓里的“人”说话。 戚红药看着他,终于有心情笑一笑。 “你们太小心,谨慎得过了头。水潭边的石头,经常有动物饮水踏足,其上的青苔,怎么会分布得如此均匀,连一点擦痕都没有呢?” 因为甘六怕她被多余的痕迹惊走,因此,小心布置,想让那里看起来没人踏足过。 魏普生嘶哑地道:“所以,你故意当着我们的面,对着背篓说话——” 戚红药余光扫见甘六还在泥潭挣扎,心情颇好,解释道:“也不全是,其实我每次停步,都会重复那段话,不管有没有发现埋伏。”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魏普生一时哑口无言。 戚红药看看旁边,很好心的提醒他:“你的朋友,看来靠自己是出不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后退,道:“我就不等你们啦,先走一步。” 魏普生喊叫似的道:“等一等——!” 戚红药驻足看他。 “我知道了,”他舔了舔唇,一字一顿,干涩地道:“庞娟还在山洞中,是不是?” 戚红药微笑不语。 魏普生望定她,吐字如喷钉,道:“就在那根藤下的位置,对不对?” “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们一定会上钩?” “其实,只有七成把握。”戚红药道:“但足可一试。” 她笑了笑,转身便走。 魏普生盯住她的背影,只犹豫一瞬,便放弃追逐的打算。 如今自己单枪匹马,反观戚红药却再无累赘,真要动手,未必有胜算,而且,他的任务对象,又不是这个姓戚的。 就如他刚才所说,此次任务,败局已定。 这时,泥潭中的甘六疾呼:“救我——!” 魏普生注目望去,泥沼已经淹过他的双膝。 他干脆的甩出“爪”,一下吸住甘六胸膛,发力一拉,甘六纹丝未动。 魏普生心里咯噔一下,这时,戚红药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遥遥喊道:“哦对了,别太用力,人会碎哒——” 甘六脸如金纸,哆嗦起来,脱口而出:“魏大师——” 魏普生厉喝:“住口!” 好在,戚红药的已走得足够远,没听见这一声称呼。 魏普生看着甘六,目光在他逐渐被泥沼吞没的双腿上逗留一瞬,心里有了决断,但手刚摸上弯刀刀柄,又顿住。 这小子睚眦必报,却未必记恩,自己这个做法,若是他日后记恨…… 甘六看出他的迟疑,涕泪横流,哀求声像条老狗哼唧:“您救救我——看在二公子的份上——我一定记得您的恩情——我发誓,若有负您救命之恩,我死无葬身之地!!!” 戚红药哼着小曲儿,虽然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但精神总算轻松许多。 她想,其实,只要动作够快,豁得出去,那麻子还是能捡一条命的。 只看他的同伴,会怎么选? 她忽而驻足。 身后的山谷内,隐隐传出一声嘶嚎,凄厉至极,但仅一瞬,又重归于寂。 她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腿。 还好,都在。 第89章 发展 戚红药回到洞中时,看见莫七站在洞穴深处,似乎在发呆。 她有点讶异,因为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好几个时辰呢。 不过,莫七看起来,比她还惊讶似的,被她一唤,人都抖了一下。 戚红药拖着疲惫的脚步,上前道:“不是说三天?” 万俟云螭刚回神,眼盯住她,“唔”了一声,“十九没有大碍,便提前些回来。”顿了顿,道:“你,你……” 他一旦确认白十九还活着,就奔回来山洞,唯恐有失。 可一见到洞穴外,那些活尸踏过的足迹,万俟云螭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他站在洞口,可以感觉到山洞里很安静,听起来,没有活人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完了。 如果自己回来晚了,戚红药因为保护庞娟而死,那么—— 他冲入洞内,一眼望去,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厮杀痕迹,但也没有戚红药和庞娟的身影。 这里干净得让他怀疑自己进错了地方。 万俟云螭呆了一呆,倏而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带着庞娟跑了。 如果戚红药再晚回来一步,他此刻已经顺着踪迹追踪而去。 是以她从背后一发声,万俟云螭才那么讶异。 可回来的只有戚红药一个。 他的目光沉了一沉,但紧接着想到:她能活下来,已经不易。归根结底,是我来迟了。 戚红药都不用去猜他的想法,直接道:“庞姑娘还在洞里,不用担心。” 万俟云螭一愣,再看她一身狼狈,遍身血痕的样子,很快明白过来什么,诚心诚意地道:“你辛苦了,多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戚红药马上道:“怎么谢?” 万俟云螭被问得一窒。 戚红药面无表情“哈哈”一声,道:“开玩笑的——不过你身上有吃的么?” 她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山洞的一个角落,蹲身摸索,双手扣住一处,用力一掀—— 没掀动。 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在空荡荡的山洞里,被放大了许多。 戚红药蹲在那,背影沮丧得像一朵灰蘑。 她好饿啊。 没有力气了。 万俟云螭不知怎的,觉得微微有些尴尬,他走过去,一撩黑袍下摆,也在旁边蹲下,单手一扳,拎起大石板,轻轻地放在旁边。 庞娟沉静的躺在那里,看来状况很平稳。 戚红药探头看了看,心才彻底放下。 又是咕噜一声。 她还没怎么,万俟云螭脸倒有点红似的,侧目看向她有点灰扑扑的脸,只觉得,从这个角度看,那双眼睛形状很可爱,跟小狗的眼睛似的。 眼珠乌溜溜的,眼仁儿又大,一看就很聪明。 要不怎么能在那么多敌人的包围下,还护住了庞娟,甩脱追击呢。 戚红药的头稍稍动了一下,他马上转回目光,好像在打量庞娟的情况,嘴上道:“一直没吃饭?是我考虑不周,忘记给你备下一些了,对不住。”抚着膝头的手紧了紧,刚想说:你爱吃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准备。 ‘毕竟,想感谢一个人,做顿饭也是应该的。’万俟少主深沉地想。 或者十顿。 仔细考虑一下,一百顿也不是很过分。 毕竟,知恩图报是我们妖族的传统美德。 戚红药听不见他这些心声,喃喃地道:“本来是不用饿肚子的,本来我已经有晚饭了。它看起来非常美味……” 万俟云螭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什么毛病,竟然听人谈晚饭,也觉得津津有味,又有点心虚,因为她毕竟是因为帮自己的忙,才饿成这样:“哦,你有晚饭——在哪,要吃吗?” 他一问完,觉得身边这人,不知为何看起来更萎靡了几分。 快要变成蘑菇干了。 戚红药伤心地道:“本来是有的,现在没了。我一路都没时间吃,可是,它刚刚,跟敌人同归于尽了。” 万俟云螭:“……?”他小心的掩饰着,不让茫然的表情流露出来,沉稳的点了点头:“哦,同归于尽了,听起来很遗憾。” 他想,这个回答,滴水不漏。 戚红药又呆了一会儿,好像才回过神似的,突然道:“你见到白药师了?他怎么样了?” 万俟云螭道:“实际上没有见到,但我找到他留下的讯号,可以肯定,他现在没事。”一个小小的狐狸爪印。 至少可以肯定,白十九的生命安全没问题。 万俟云螭一旦确认这一点,心头千斤重压骤然消散,一瞬间轻松了不少。 “辛苦你了。”他又重复一遍,听着有点笨笨的。 其实,若拿出平日里接人待物那一套,足可以体面的表达谢意,但他突然觉得,那样太虚伪,对不起戚红药这样诚挚相助的真情。 万俟云螭又不经意似的看向她的侧颜,缓缓吸了口气。 镜子已经到手,需要拿回去细细研究,如果有必要,可能还要请精于炼器的妖给拆解检查。 等回头找到白十九,就返程在即了。 他觉得,有些话,也许应该说开。 他……他觉得,自己也许对这个女妖,有那么一丝丝,不一样的感觉。 就在方才,以为她出事的一刻,那紧张感,不是假的。 万俟云螭偷眼看她,对自己道:‘一点点好感,不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不过,该给她的尊重,必须给到。 比如坦白彼此的身份——至少,就算她还有顾忌,但自己应该先做个表态。 要不然,要不然以后怎么发展呢? 第90章 哈哈 是的,他改变主意了。 他不应该以选择一个挡箭牌的目的,来接触戚红药,幸好,她还不知道自己有过这种想法。 只要现在把话说开,坦诚相待,就当做重新认识一下。 万俟云螭想得挺远:只要戚红药点头,愿意跟他回上皇山,他可以马上将避役这个族群的妖,都纳入保护范围之内,避免金蛇娘子之流动歪心思。 ‘但这不代表我就非她不可,’他矜持的想,‘不能让她有这种感觉,得让她明白,这只是一种报恩的方法,顺理成章,顺水推舟。’ 对,没错,就这样说。 万俟云螭刚一张口,戚红药突然道:“如果你发现自己喜欢的人,不是你以为的样子,可能……面目全非,你会怎么做?” 万俟云螭心一颤,第一个反应是:莫非我刚才说出声了? 他一时摸不准戚红药此言的用意,十分谨慎地道:“这个,要看具体的情况,先看清她隐藏起来的那部分,是什么样子的。” 戚红药目中有一抹痛苦的茫然:“所以,我应该追查真相的,是不是?” 不管那个真相是什么,她都不应该掩耳盗铃。 如果沈青禾没有做那些事,品行无碍,自己调查清楚,也是为他正名。 戚红药只觉心如蚁噬。 接连两日来,追逐逃亡,固然令人十分疲累,但能将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敌人,反而叫她没功夫去胡思乱想。 可是现在,尘埃已定。 一些曾经逃避的问题,像座山似的,一股脑都堆在她眼前。 戚红药此刻,脑袋里一遍遍闪过的,全是沈青禾的画面。 她想起那个人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守礼,从来不会故意去伤害别人,即便受了委屈,也不爱辩驳。 她想起,沈青禾曾有一次顶着非议,阻止世家子弟凌虐妖物; 想到他在除妖的过程中,自己受了重伤,昏迷数日,但一睁眼,就只问别人是否有伤亡。 她想起他们的初遇。 很早以前,孙姑姑对戚红药的训练方法,就严苛到即便是以“铁腕”着称的十方谷第一教习游夏俊,都委婉的提出劝阻,希望她注意分寸。 别把这么好的苗子给活活练死。 但戚红药从未怨过孙姑姑,她知道,自己分明无法修习高阶道术,却能在十方谷做一名天师,这已经是多数野客做梦都不敢想的,也因为她是孙姑姑唯一的在册弟子,在谷内的地位,才如此之高。 在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中,她看着无数鲜活的生命,死在妖物手中,早上还跟她说话的前辈,下午被人送回时,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躯体。 戚红药从亲身经历中明白,平日里那些非人的打熬,才是她能活下去的根本。 即便她天赋特异,但也并非没有限制,每一次“死”去,她脖颈的痣,就更红几分,待到全变为鲜红,她也就跟常人无异,死了,就是死了。 就像她姐姐一样。 戚墨萍,本是个比她妹妹行事谨慎得多的姑娘。 甚至,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她颈间的“诅咒”还都是墨黑的。 可是,仅仅一夜之间,她所有的“重生”机会,都被耗尽了。 一夜——从她失踪,到被寻到,六个时辰内,被人反复杀死。 直到对方确认,她再也不可能复活,才停手。 戚红药那时还小,一开始,没意识到这一点,只知道姐姐死了,为一个妖而死。 是孙姑姑扳着她的肩头,一字一句,告诉她姐姐的这种死法,意味着什么。 孙姑姑的本意,是想让她知道妖的可恨,令她日后除妖之心,坚定不移,但却忘记了一件事——眼前的小徒儿,再怎么,也还是一个孩子,她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猛地得知那残酷的过程,是否能受得了? 事实证明,这件事带给戚红药的冲击,已经远远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 而后的三四天里,她水米难进,人迅速的“枯”了下去。 孙姑姑无法,也不晓得如何解决,刚巧,碰上沈家来人问好,带着家中二、三位公子,请十方谷的前辈点拨一下,给相看相看,是不是那块“材料”。 沈青禾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出现的。 明明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但他的身上,就有一种谷中其他孩子没有的气质,也不会像别的人一样,见戚红药呆呆的,就置之不理。 他展现出远超同龄人的耐心,一整天,只围着这个小妹妹打转,但并不聒噪,偶尔用一两句话,来试探她的反应。 沈青禾随长辈在十方谷逗留了三天,走的时候,戚红药才跟他说了第一句话: “你还会来吗?” 沈青禾一愣,马上就笑了,温柔地道:“当然。” 但两年后,他们才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只不过,对戚红药而言,是等了两年;于沈青禾而言,只是过了两年。 沈青禾仅通过重逢后的一个眼神,就看透了这个女孩子喜欢他。 * 其实,戚红药的心底,比任何人都不希望那猜测成真。 因为沈青禾,是她过往的十数年,在严酷的训练、厮杀中,唯一的一点光。 她觉得,他温柔、心软、干干净净,不像自己—— 想到这里,瞄了眼自己垂着的手——这双手满是泥渍,还来不及清洗,一些细碎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掌心处,还有一大块被蹭破的皮挂在那——是跟侏儒抢夺藤篓时磨出的。 这应该是一种火辣辣的疼,可是,她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配不上沈青禾。 但她也从来都没有想过,希望他变得跟自己一样脏。 用一个很俗的说法:那是她心里的月亮。 她一直都没有勇气接近他,只远远看着,就已经寄托了太多太多的感情在他身上。 几乎可以这样说:否定了沈青禾,戚红药也等于亲手撕碎一部分自己。 万俟云螭看着她,突地,心中一痛。 他轻声地道:“你在流泪。” 戚红药垂着头,石地上,洇出两块小小的暗点,半天,咕哝一句:“饿的,很正常。你饿的时候不会吗?” 万俟云螭静了静,道:“不会。我饿的时候,一般是食物流泪。” 戚红药哼了一声,像笑似的。 “我想去做一件事,我想要,确认一些……真相,可是,我不敢。”她似是说给身边人听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万俟云螭一顿,道:“介意我一起么?” 戚红药茫然抬头,脑子转得很吃力,但还没忘:“庞姑娘——” 万俟云螭道:“没事,今日晚间,自会有人护她离开。” 白十九出事那时,他便已经联络到附近的从属部族,今天刚好到此,是蝙蝠一族,极其灵敏,也很有半夜运人的经验。 戚红药慢慢点了点头,垂下脑袋,片刻后,又抬起来:“安全吗?” 万俟云螭道:“放心,他们会飞。” 戚红药:“哈。”迟疑了一下,又补充:“哈哈。” 万俟云螭:“……”你要是不想笑,其实可以不用笑的。 第91章 自尊 万俟云螭看见她的眼泪,心里什么都懂了,但一句也没有多问。 他只是一伸手,轻轻托了下戚红药的肘,“既然饿了,我去寻些吃的,你——”他视线扫过那双沾泥带血的手,想要查看一下,但胳膊抬起几分,又垂落下去。 有些事情做起来,是需要身份的。 她心里,有喜欢的人,不是我。 是我来得晚了。 万俟云螭自嘲的笑了一笑,没想到,自己难得体味点心动的滋味,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结果就是有花无果。 戚红药精神还有些恍惚,顺着力道站起身,低声道:“不麻烦你,我,我自己去。” “你难道还知道我爱吃什么?”万俟云螭故意扬了扬声,在戚红药看过来时,挑眉道:“你以为,只有你肚饿么?” 他如此说,戚红药也就没理由客气,便留在洞中歇息。 万俟云螭不想走远,因为戚红药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他站在洞口处,闭目,耳边捕捉到千百种不同的动静: 一串在枝头停憩、蹦跳的鸟儿,三五在只树上攀援的猴子,从里奔跑的野鼠,以及正在野鼠后面紧追不舍的黄鼬…… 都太小了。 忽然,他微微侧头,再睁眼,身形一晃消失。 百十步外,一头獐子正在专心品草,细嚼慢咽,突地,草丛连响动都没有,它就被一股大力按在地上,傻乎乎的瞪着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脖子咔吧一声,就交待了。 万俟云螭直起身,正要回去洞内,忽然驻足,手飞快往半空一探。 “少……主是我!少主……少主轻点——” 一个似蝙蝠又长着牛脸的动物,给万俟云螭钳住了脖子,吱吱叫唤。 万俟云螭挑了挑眉,松手。 那小妖啪嗒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婴儿倒气似的动静。 万俟云螭认出,这是约好今晚来接庞娟的那一族妖物,但现在离约定时间还早,便道:“何事?” 它稍一缓过来,马上伏地行礼,两片带蹼的前肢扒在地上,“少主恕罪——小的族人,本该今夜来接人,可方才,不小心给进山的几个天师撞见,被撵得紧,不敢停脚——” 也不敢飞来洞穴,恐怕给那帮天师再引过来。 万俟云螭闻言一皱眉,本就心情很糟糕,听见这消息,当即道:“你回去,告诉你的族人,将人引来此处,按约定行事,天师我会解决。” 小妖领命离去。 万俟云螭看看手边的獐子,思索片刻,先回山洞。 “怎么了?”戚红药这时神思稍定,看出他似有话要说。 万俟云螭只含糊地道:“一点小问题,我会解决,你吃了饭,就休息一下,待会儿可能有点噪声,但不必担心。” 之所以让那小妖将人引到这附近,因为他不放心离开太远,几个天师而已,就近解决,只要保证他们不会成为护送庞娟的阻碍就好。 戚红药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在想,等庞姑娘一走,自己也就该去见见沈青禾了。 不一会儿,万俟云螭扫见洞口处,那报信的小妖正悄咪咪的探头,便对戚红药道:“我去解决些事情,不会走远,有什么情况,你就叫我。” 戚红药“嗯”了一声,低头专心处理獐子。 万俟云螭看了眼她的动作,心说,虽然饿成这样,但吃饭还是很文雅的,大多数的妖物,都是直接上嘴。 可又一想,也许是有别人看着,她放不开,就像同族的一些女妖,分明能一口吞下狮子,但在有其他优质雄性在场时,总要分两、三口吃。 他忍不住走了一下神:我在她眼里,算不算个优质的? 想也只有心酸。 片刻前,他还为二人在山洞里的单独相处而心猿意马,可现在,既知她心里有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远一点,才不至于看一眼,心就刺痛一下。 他也曾有一瞬间,心中满是不甘:‘她喜欢的人能有多好,能强过我去?’ ‘如果我向她告白,也许她会改变主意呢?’ 但这个念头,马上被他压下去。 理智告诉他,戚红药方才的表现,可见对那人用情极深,自己这时说什么,都不过是自取其辱。 ‘等回去就好了。’他想,‘时间会冲淡一切,只要不再见她……’ 他临出洞,特地嘱咐一句:“不用给我留,我还有,你尽管吃。” 戚红药:“……哦。”不特地留,也吃不完啊,一整头獐子,我看起来就那么像饭桶么? 第92章 心酸 万俟云螭走出洞穴,发现那些蝙蝠似的小妖,很会做事,将人引到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这样打起来,洞中也不会听见很大噪音。 他还没到近前,遥遥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武师弟,瞄准那根树枝——” 哗啦一声响,万俟云螭扫见三五个小妖腾空飞起,又很快落了下去。 “嘿——这些小妖什么意思,跑又不跑,就在这一处打转,逗我们玩儿呢?” 一个呼呼直喘的男声道:“要,要不是它们叼走了赖师姐的药匣,咱们,咱么也不用这么追。” 又是砰的一声,好像有树干受到重击,接着,一个女子清脆的嗓音道:“你俩小心点儿,摔了我的药匣,仔细我回头给你用黄连!” 一时间真是热闹,林子里哗啦啦的,三个人,四五只小妖,硬是弄出锣鼓喧天的架势。 万俟云螭冷着脸,一步步靠近过去,已经算好了出手顺序,虽不能轻易杀掉,但对那两个男人打得重些,也好出一口闷气。 他一抬手,正要唤回小妖,忽听背后脚步声响,回头看去,发现戚红药竟然跟了出来。 他忙道:“怎么了?” “捡点儿柴。”戚红药耳朵动了动,看向树丛另一头:“那边怎么了,有人?” 万俟云螭见她都到了这里,也没必要瞒着,便点头:“嗯,几个天师,我去——”他本想说‘解决一下’,但觉这听起来,显得自己太冷酷,缓了口气,道:“我去看看。” 说完,自觉心酸:她心里都没有我,我还这样在意她的看法,真没出息。 戚红药略一沉吟,道:“听着人数不少,若是歹类,怕你一人难以支应,我和你一起。” 庞娟现在的藏身处,一时半会儿不会有问题,关键是,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 万俟云螭闻言,心里又苦又甜。 甜在她关心自己安危,苦在,这是出于朋友的立场,没有其他意思。 他在前面为她拨开树丛开路,走出十几步远,转过一丛高木,霎时跟那三人打了照面。 万俟云螭不准备废话,他想着,自己动作快一些,也免了戚红药动手,她的伤还没有好。 对面那三人乍见有人出现,齐齐露出警惕之色,但一望见万俟云螭身后那人,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万俟云螭眼见中间那个高个儿女子,竟毫不迟疑的冲来,不由暗自警惕。 她连对手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就贸然出击,看架势一往无前,莫非手头有什么杀招? 他是白白戒备了,因为那女子压根儿就没看他,像阵风似的,从他身边刮过去,径直冲向斜后方的戚红药。 万俟云螭心头恚怒:在我面前就敢动她,当我是死的? 他转身动作快得像鬼影,手臂一伸,冲女子后心掏去。 两个男天师大惊,冲上前抢救:“赖师姐小心!” 眼看要血溅当场。 这时,却听戚红药唤了一声:“赖姐姐——” 万俟云螭:“……?!”他猛地撤手,劲力回锉,脚下一个踉跄。 第93章 秃了 赖晴空不知道自己差一悬就死了,一把抱住戚红药,满脸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接着才扭回头看去,问两个男天师:“你们方才说什么?”叫我小心? 武克山和唐宋警惕的盯着万俟云螭,赶过来护在赖晴空身边。 药师几乎没有战斗力,他俩跟随在侧,就是起一个保镖的作用。 戚红药松开赖晴空,觉得方才腰间似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赖晴空斜挎的小包。 不对,准确来说,是小包里面的东西。 戚红药跟那个探出头来的肉乎乎的小脑袋对视,但感觉这小东西眼神有些逃避、发僵似的。 “这是什么?”长得好别致啊。 赖晴空正在打量她一身的伤痕跟血迹,频频皱眉,闻言垂目一扫,“哦,捡了一只狐狸,看着挺可爱的,是不是?” 戚红药奇道:“狐狸?狐狸还有没毛的品种?” 赖晴空道:“它受了伤,为了检查方便,所以把毛剃掉了。”紧接着道:“你怎么弄得这样狼狈,究竟发生什么事?” 一旁的武克山、唐宋也跟着问。 戚红药揉揉鼻子,“说来话长。对了,”她突然想起被晾到一边的莫七,扭回头,对赖晴空介绍道:“这位是莫七莫公子,自己人。” 赖晴空这才看向万俟云螭,一望之下,眼睛一亮,笑眯眯打招呼:“你好你好。”扭头对戚红药挤了挤眼睛,“这个好,这个真帅啊,比姓沈的强多了,丫头你可以啊!” 戚红药脸一红,有点儿尴尬,生怕莫七听见,低声反驳:“说什么呢,就是朋友,他救过我命。” 赖晴空闻言,脸色一肃,再看万俟云螭,态度正经了许多,刚想正式见礼,却见对方的视线紧紧盯住自己腰间—— 没毛儿的狐狸在里面一动不动,绝望装死。 但没有用,这么近的距离,老朋友已闻出来味儿了。 万俟云螭上前来,对赖晴空一颔首,幽幽地道:“可否借你袋中宠物一观?看着,有些眼熟之感。” “莫非,这是阁下丢失的宠物?”赖晴空恍然——因为这只狐狸很聪明,像是经过特殊调教,如果是什么大户人家特地豢养的,也说得过去。 于是探手去掏。 没想到,狐狸闪电般一下蹿出,企图逃脱! 万俟云螭一把握住,跟它四目相对。 沉默。 万俟云螭:“噗。” 白十九眼泪都流了下来! 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 赖晴空一见,赶紧上前,很怕这人一怒把狐狸捏死,陪着笑道:“它平时不要咬人的,可能,可能人多,受了刺激,不好意思哈,它就是,就是有点儿活泼。” 万俟云螭面无表情,盯着狐狸,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 狐狸吭哧两声,小眼睛心虚的眨巴眨巴。 赖晴空双手递出,笑容满面,等着此人把狐狸还回来。 万俟云螭松开手,但狐狸没动。 反正没有毛的样子已经被看光了。 ‘本王子的心已死了。’ 赖晴空“咦”了一声,心道奇怪。 这只狐狸连日来都不肯让唐宋和武克山碰一下,只不排斥她而已,没想到,今天见了这个男人,竟然脾气大变。 “啊,看来,果真是阁下豢养的宠物。” 万俟云螭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能吃又能拉,养不起。” 狐狸嗷的一声,蹦到地上,蹿进丛林。 赖晴空“啊”了一声,有点焦急:“它的伤还没好。”本来想治好了再放生的。 但草丛一响,狐狸又探头看他们。 万俟云螭:“……” 戚红药倒看得新奇,笑道:“真挺有灵性,它像在等人似的。” “我去看看。”万俟云螭沉默一瞬,目光扫过那两男一女,刚好也有很多问题,需要白十九解答。 他一走,赖晴空拉着戚红药问东问西:“你怎么伤成这样,难道那鹿妖有那么厉害?” 戚红药苦笑,“说来话长。”转而问:“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赖晴空道:“你还说!还不是因为你一直不回信。” 戚红药茫然道:“什么信?” 赖晴空道:“陈师叔发出六十一道弟子令,召唤所有在外弟子回谷,其余人都有回复,唯有你,没一点消息……你可吓死我了!” 戚红药眉峰一锁。 十方谷的召令,并非寻常口信、纸张,乃是一种特殊的沟通道术,通常情况,不管弟子身在何处,只要人还活着,都可送达。 可是,她的确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谷中一时流言四起,都道戚红药是死了。 第94章 阿螭啊 戚红药真心实意地道:“我实没收到令箭,否则一定回复,叫你们担心了,对不住。” 唐宋嘴快道:“别人还好说,就是孙长老——” 十方谷只有一位孙姓长老,就是戚红药的师父孙若梅,平日里弟子也称其为孙姑姑。 戚红药听到此处,暗道糟糕,莫非惹得师父发怒了? 却见赖晴空叹了口气,看着她,小心地道:“孙姑姑本来刚开始闭‘清净关’,不知哪个多嘴的兔崽子,跑到她老人家居处吵嚷,说你死了,以至于……” 戚红药脸色一白。 闭‘清净关’,时间不必太长,但最要紧是抱元守一,若分神分心,轻则真气紊乱,重则筋脉俱损。 戚红药一把握住赖晴空的小臂,紧声道:“师父她,她怎么样了?!” 赖晴空知是吓到她了,忙道:“也没有大碍,只是真气走岔,须得些时日调息,三五个月,不能动气、动武。” 戚红药这才略松了一口气,心中自责不已。 可她也想不通,为何偏偏就自己没有收到令信? * 林中,看着是一人一狐,正在对峙。 “你打算就个这样子跟我说话?” 万俟云螭看眼前一身肉粉,丑了吧唧的秃毛狐狸,十分无情的笑出声。 虽说妖兽重伤时,形体缩得越小,越有利于休养恢复,但这小子至不至于缩成掌心那么大? 话说回来,真有这么小的狐狸吗? 白十九一脸哀莫大于心死,已经破罐子破摔:“我就算化成人,光头,没眉毛就好看啦?” 狐狸愤怒地龇牙,横竖这个样子,都被人看光了,但自己英俊潇洒的人类形象绝对要保持住! 万俟云螭不笑了,望定他,道:“累你出事,抱歉。” 白十九突然觉得风有点儿冷,冻牙,挺不自在的舔了舔鼻子,垂下脑袋:“说到底,还是我本事不济,打不过那混蛋,才叫庞小姐和宋晏都……” 万俟云螭道:“庞娟还活着,就在那边的山洞中。” 狐狸原地一蹦。 “啊?”它开始原地转圈:“真的呀?诶,是不是你及时赶到了?那宋晏呢?” 万俟云螭眼尖的注意到,它脑袋顶上没剃干净的几根细毛纷纷起立,尾巴唰唰的扫地。 看来是挺兴奋的。 但他不得不说下去:“宋晏死了。” 狐狸一僵。 唯一还带半截毛毛的尾巴,也彻底垂下去。 “哦,哦……那,那庞小姐还活着,也好。” 静了一会儿,万俟云螭道:“伤你的人,还能认得出么?” 白十九忍不住又龇牙,和方才不同,带出一点森森的杀气。“他带着面具……不过,我咬断了他一只手。” 万俟云螭点头,道:“我已通知最近的几处从属前来,其中有一户,是极擅追踪的,这件事可以交由它们手中,一有消息便会来报。” 白十九有点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时不时的,偷偷瞥万俟云螭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阿螭啊。” 他这语气,令万俟云螭眉梢一跳。 “那什么,其实,其实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那个,方才,那是戚姑娘,对吧?” 万俟云螭好笑道:“你摔到脑子了?连她都不认识?” 狐狸有点心虚的往后稍了稍,脚爪刨了两下地。“阿螭,你,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她,对吧?嗯,我觉得你俩也不合适。” 第95章 这样也好 万俟云螭道:“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狐狸眼珠乱转,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他。 万俟云螭眯了眯眼,道:“我觉得她挺好的,你们来之前,正准备坦白心迹。” 白十九一僵,“啊?” 万俟云螭道:“是啊,到时候请你当司仪。” 白十九声音哭丧下去,“别啊,你,我……她——” 万俟云螭:“三个人过不了。” 白十九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可她是个人呐!” 万俟云螭一怔。 “什么意思?” 狐狸抽抽搭搭,“赖姑娘,就是刚才那个个子又高长得漂亮性格温柔品行又善良医术通神的——” 万俟云螭:“说重点。” 白十九嗫嚅道:“她,她是个药师,‘十方谷’的,就是那个最大的天师门派——” 万俟云螭道:“说重点。” 白十九咽了口唾沫:“她,那个,戚姑娘方才叫她什么,你听见没?” 白十九:“她叫赖姑娘姐姐,不光是女子和女子之间套近乎的称呼,是因为她俩师出——” “够了。” 白十九:“……同门。” 万俟云螭突然怒喝:“我说够了!” 一刹间,万籁俱寂,周遭之活物,都受到一股难言的压迫感,虫不鸣,鸟不叫,草丛里的猎手和猎物都僵在原地。 白十九一呆。 他看见万俟云螭闭目,半晌,再睁开,那双深刻的眼窝里,似有暗金的光芒沉了下去。 作为一同长大的朋友,他知道,这意味着万俟云螭现在情绪起伏剧烈,最好不要刺激。 可是,唉。白十九心想,该知道的,早晚要知道。 其实,这事也早有痕迹——戚红药从未自称是妖,言行也没有刻意隐藏什么,只是他俩都自发忽略了……唉。 白十九一得知戚红药的身份,很快,记忆里的一些事,就对上茬了。 他瞄着万俟云螭的脸色,小声嗫嚅着道:“我,我也想起来了,我好像,是吃了一只大壁虎,在落霞山庄……可粘牙了……我,我也不知道那玩儿意还叫避役啊……小时候族里上课,我也没咋听……” 还以为就是一顿寻常的点心,不咋好吃那种。 静了片刻,万俟云螭突然笑了。 白十九一哆嗦,“阿螭,你别这样,怪渗人的。” 万俟云螭却自喃道:“这样也好。” 既然注定不会有结果,既然从一开始就是误会,那更没什么可遗憾的。 她有没有喜欢的人,都跟他没有关系了,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不能在一起。 “走吧,”几个呼吸的功夫,他眉宇间已恢复漠然:“镜子已经到手,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狐狸垂着头,在他转身的一刻,突然出声:“你,你先回去吧,我晚一点。” 万俟云螭驻足,目光盯着一株老树,那里的枝干上有个鸟巢,方才给他的杀气一激,一只鸟僵在边缘,险险要掉下来,另一只则摇摇晃晃的,把它往巢里拨楞。 万俟云螭眼盯着这一幕,口中讥诮的道:“你可千万别说,是因为那个女药师。” 静了片刻,白十九重又开口,嗓音轻颤,压抑着什么似的:“她救了我的命,我,我要报答她,有什么问题?” 万俟云螭从方才开始,心头就盘着一团无名火,闻言道:“你见一个爱一个,这也无妨,但找天师和药师,绝无可能。如果你真的脑子不清醒,我不介意替你动手除了她。” 第96章 求救 “万俟云螭——!” 狐狸骤然尖叫一声。 它的身体有点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是你的跟屁虫,你比我强大,也当我是兄弟,所以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它声音也抖得厉害,爪子紧扒地面:“就算这次差点儿给人打死,我也只恨自己本事不济。但是,但是有些事情,你没资格替我决定,我也不需要别人来替我决定!” 那双狭长的兽瞳中,有抹红光一闪而逝,白十九呼哧呼哧喘着气,死死盯住他。 万俟云螭结结实实的怔住了,好半晌,没有言语。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道:“好,你不要别人插手,没问题;你非要找个药师,当然也可以。但你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这句话,叫狐狸气势汹汹的喘气声,忽然消失了。 万俟云螭移目望定它,轻声道:“就算你能接受跟人在一起,那她呢,你有没有想过,她能接受一只狐妖吗?” 白十九垂下头,半晌,小声道:“不知道。我没想过,我不敢想。”它的声音有些瑟缩,前爪后退,弓着背,身体蜷了起来。 万俟云螭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接着道:“如果你只是一时兴起——”他顿了顿,忽然觉得依白十九的过往记录,这其实很有可能,话似乎没必要说得太狠。 但不知为何,心中有股不吐不快之感,因此并不想停下。 “你喜欢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救了你,因为你们共同经历了一点事情,也许,还有一点因美貌而起的欲望。但这算得了什么呢?就这点经历,值得你之后要付出的感情和代价么?你的宗族,她的立场,都注定你们不可能有结果。” 顿了顿,又道:“而且,如果你真的惦念她对你的那点恩情,就该离她远一点,不要害她,也不要害了自己。” 狐狸又瑟缩了一下,两个耳朵也耷拉在地,看起来还没有一只豚鼠大。 万俟云螭看看它,放缓了口气,道:“走吧,这里不是你我该停留的地方。” 依他对白十九的了解,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够了。 他转身,但身后并没有传来跟随的脚步声。 “我……不走。” 白十九的声音,一开始还带着低颤,但随着字句出口,逐渐变得坚定,“我要报答她,没有说,非得是那种关系,就算,就算不是以人的身份陪在她身边,就算她只把我当个宠物,我也……愿意。” 谁也没办法体会,当初坠下悬崖的他有多绝望,被人一把接住的时候,又是怎样一种做梦的感觉。 他本以为,自己得脊柱伤得太重,就算不死,也少不得要落下残疾。 是赖姑娘救了他。 万俟云螭转回身,匪夷所思的看着他。 “你是说,你要放着王族身份不管,却甘愿当一只供人赏玩的畜生?” 白十九不理这话中的嘲讽之意,道:“不会很久,只要数月。”它迟疑一瞬,补充:“或者说,等她平安回到十方谷以后。” 万俟云螭气得要笑出声,道:“这点路,还需要几个月?” 白十九却严肃的点点头:“不,他们之后会去一个地方,”顿了顿,又补充:“不光是她,连戚姑娘也要一起。” 因为没人提防一只狐狸,是以,他一路上把赖晴空和武克奇、唐宋三人的对话听了个全,得知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才为此深感忧心。 “那里是很危险的地方,”白十九虽然没有化人,但狐狸脸上,却出现一种人才有的忧虑之色:“阿螭,这段时间,你我困在此处,却不知外界出了大事。” * 戚红药道:“究竟什么事,为何突然发出弟子令?” 赖晴空的神情,是少有的肃穆。“你刚出发的第二天,谷内接了一道求救讯息,来自‘失名废寺’。” 戚红药双眉一敛。 仅这一句,已知事情有多麻烦了。 若是寻常的小门户,地方势力,哪怕,是某一世家来信求援,都不会令人如此讶异。 偏偏是“失名废寺”。 “失名废寺”跟“悠游观”分列南北,雄踞天师道上两大尊位,他们既非传统天师门派,又跟靠血脉维系的世家不同,乃是两股特立独行的势力,平日很少见他们的弟子出来走动,或接销金令,但每每遇到大妖祸世,天师力短之时,其门人弟子自会站出来相助。 很有些隐逸高人的风范。 “失名废寺”在册的弟子不算多,只有三百一十八名道僧,但其俗家弟子众多,因为这是唯一允许野客“挂名”的大门户,虽然门槛不低,但总比‘十方谷’、‘小天山’、‘桃叶渡’那样分毫机会不给留的好,总算给了个搏出身的机会。 在落霞山庄一役中,那“半个和尚”简芳芳,正是“失名废寺”的俗家弟子。 “刚接到讯息时,谷主还道是哪个顽劣之徒的恶作剧。” 因为谁也不会轻易相信,“失名废寺”那样卧虎藏龙之处,竟然会突然遇袭,毫无还手之力,沦落到要求助外部力量。 “出于谨慎起见,谷主还是派了两名弟子出去查探,没想到,这事竟是真的。除了咱们十方谷,‘桃叶渡’和‘小天山’也都接到了求救讯号,可是,等赶到那里时,‘失名废寺’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戚红药一愣,道:“‘什么也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赖晴空:“意思就是,全寺上下三百一十八名道僧,全都消失不见。 ‘什么也没有’的意思,不光指没有活人,甚至没有死尸。 鸡鸭鹅犬,凡是能喘气的,会动弹的,通通人间蒸发。 第97章 人选 赖晴空所知的讯息也不算很多,她离开十方谷时,只听闻三大派并许多势力,都遣人手来调查此事,算算日期,先动身的那批,此刻该已到达“失名废寺”了。 至于调查的方向,主要有二: 第一,是那些失踪僧道的下落。 第二:要弄清这件事背后的主使者。 对第二条,“上面”只有一个要求:查清此事是否是妖物的手笔。 这可能性似乎很大,否则,总不会“失名废寺”的三百多道僧,是自己集体出走? 若没有妖参与,一切皆可从长计议;若有,就不得不考虑,妖族是否有意要撕毁“长天契”。 这实在是个极令人心惊的信号。 是以,此次各大门派、家族派出的都是精锐子弟,人数虽不多,但个个身经百战,不论实力还是阅历,拿出来都能令人信服。 而十方谷之所以发出弟子令,也是要集中选拔人手,别的事可以暂缓,这件事,一定要骨干弟子去走一趟。 这也是个极好的历练、交际之机。 赖晴空叹道:“你音信全无,三个名额,便给了杜玉京、金大力和李文渊。” 戚红药“咦”了一声,奇道:“怎么是这三个?” 她倒不是眼红人家,只是,这人选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了。 “舒无戏师兄,莫非不够资格?” 舒无戏是陈无极的大徒弟,除妖实力超群,只是为人略有些不拘小节。 早些年,旁人都劝陈无极给徒弟改个名,因都犯个“无”字,冷不丁一听,还以为是同辈人,但陈无极对此倒浑不在意。 赖晴空苦笑,“他又犯了大戒,正在挨罚,听说陈师叔亲自下令,不许他参与此事。” “那段飞流段师弟呢?” “他是收到召令便回了,可是,一双手使不上。” 戚红药吃惊:“怎么?” 唐宋忍笑道:“除妖的时候,不小心给同行天师的咒术击中,粘住了。没有大碍,只是解咒要些时日。” “蒋南音,总不会也——” 武克奇、唐宋齐声道:“他又犯病了,非说做梦不祥,一月不可出谷。” 戚红药:“……”好,行吧。 赖晴空叹了口气,道:“谷里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孙姑姑、陈师叔平日声望更高些,但欧阳师叔、莫师叔和其余十来位,也向来不太……服气。” 只不过,平日是憋着一口气调教弟子,都希望自己门徒露脸。眼下,看到“失名废寺”这样好的历练机会,岂能放过? 一个个,都玩儿命给徒弟争取名额。 “这次,刨去你们几个首选,轮也该轮到其余师叔的徒弟了。” 但“失名废寺”此行,非同小可,不比寻常天师猎妖,恐怕背后牵连巨大。 如今派出的三位师兄,虽也很有资历,但依着戚红药对那三位的了解,心觉这组合,有些不够稳妥。 碍于武、唐两个师兄弟在场,对谷主的决定,她不好多说什么。 “那,”她想了想,道:“如此说,我是没有必要去了。” 她以为名额既定,赖晴空说来,也不过是告知她发生了什么事而已。 “不。”赖晴空却道:“你得去。” 第98章 大蒜 戚红药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赖晴空接着道:“这是孙姑姑的意思。” 戚红药一愕,“师父?为什么?” 她给沈青禾这件事,闹得身心俱疲,况且这事人选已定,她还真没有那么强的心气儿,非去凑凑热闹。 赖晴空肃容,压低了声音,道:“姑姑说,你若是没事,就马上赶去‘失名废寺’,她觉得,这件事背后,恐怕有大阴谋,若是妖物做下的,就该早有准备才是。” 戚红药道:“可是,十方谷不是已经去了三人?” 还都是谷内长老的嫡传弟子。 哪一个,身份也不次于戚红药。 赖晴空咳了一声,神情微微有些尴尬:“孙姑姑眼光颇高,你身为她的弟子,应该深有体会——她这些年,也拢共只收下你一个,可见对徒儿的天赋,要求有多么苛刻。所以,咳,也许她老人家,还是更信任自己徒弟的判断。” 其实,孙若梅在听说派遣人员之名单后,当时啐了一口,道:“三头猪,能查出什么来?” 她平日里逮着机会,就没少嘲讽其余长老收徒的眼光。 但这话她可以说,赖晴空实在不敢转述。 戚红药:“可是谷主之命——” 赖晴空说起这个,噗嗤笑了:“谷主也是同意的。” 戚红药:“啊?” 本来么,几个最合心意的人选都因故去不了,谷主也有些头疼,偏又碍于规矩,不能对另外几个长老的推举充耳不闻,只有点头。 “你以为,叫那几个前去,谷主就不怕在其他门派前,丢了面子么?” 毕竟别家派出的都是精英,万一,叫人家认为,金大力、李文渊和杜玉京三人,代表了‘十方谷’新一代的最高水准…… “不过,谷主也很难做。” 偌大一个门派,且是天师界执牛耳者,身为谷主也难以事必躬亲,最要紧的,还是得用人得当,尽量一碗水端平。 “所以,谷主行事就难免有诸多忌讳,可孙姑姑,唉,你知道,她老人家脾气一动,”赖晴空顿了顿,含蓄地道:“向来是不大会婉转表达的。” 戚红药心有戚戚地点头,心道这说法太客气了。 心中想起往日几次,师父跟谷主拍桌子大吵的画面,暗道:我师父这回岔了气,兴许能收敛些…… 她还是忍不住问:“师父做了什么?” 一旁,武克奇“噗”的一下,没憋住。 唐宋脸也涨红,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 赖晴空瞪了他俩一眼,接着道:“你师父她,也不顾还在养伤,冲到谷主的居所,把,把……” 武克奇抢道:“把谷主精心培养的绿植、平日最爱的几件古董,收拢一处,一把火烧掉。” 戚红药吓了一跳:“啊?!” “没烧成,”赖晴空忙道:“但给谷主吓得够呛。” 关键是,引得谷内众多弟子围来观看,孙姑姑当着面,说谷主平日烂眼枯瞎的相不准东西,抱着盆大蒜当空谷奇兰养了十三年,年年死一次,耗费灵液浇灌复活; 还把新出窖不到三个时辰的破玩儿意买回来,说是前朝贡品,诗仙亲自烧的。 孙姑姑当时就指出,东西还没凉透呢,但谷主非说是带回来时怀里焐的。 唐宋横眉立目,捏着嗓子,模仿孙姑姑骂谷主那段: “这样也罢了,自家闭起门,也不至于如何丢人,可您怎么近来眼疾愈发严重,连人和猪都分不清,照此行事,十方谷早晚成为天师界的笑话。” 戚红药抬手拭汗,心道:老头儿……啊不对,谷主平日脾气是挺好,但师父在众多弟子面前这样,这是否有点儿太……少不得,又得在背后给其他长老骂。 “欧阳师叔气得要动手。” 可不么,徒儿被骂是猪,他这个做师父的又算什么? 其实,几个师叔平日里,也没少“切磋”。 “不过,这次被谷主拦下了。”理由很正统:孙姑姑刚因闭关受伤,不能动武。 但欧阳穆气性太大,昏过去了。 戚红药:“……”啊。 第99章 莫非是你 赖晴空看她神色,能猜到她所想大概,笑道:“没事,我看,谷主和孙姑姑,是很有默契的唱了一场戏,这样,别的长老也不好多嘴。” 毕竟,当时那情景,看谷主的状态,要不是周围弟子太多,就差给孙姑姑跪下求她手下留情了。 十方谷的谷主,是个很神奇的存在。 戚红药小时候刚进谷,他就是那副七八十的标准老头儿样,如今一转眼,十数年过去,他还是那样儿——甚至,戚红药留心细数,那张脸上的皱纹都没变过。 平日里看着,说好听点,叫和和气气,说白一些,很有几分窝窝囊囊,许多十方谷的新进弟子,第一次见他,都将其误认为看门儿大爷。 但不知为何,外界对这位的评价极高,戚红药行走江湖,多有听到野客、别家的门人弟子,表达对十方谷谷主滔滔不绝的敬仰之情。 “所以,就这么给我加进去了?” 赖晴空点头,道:“这一趟,你是非走不可了,我跟你一道。”见戚红药一蹙眉,似有否决之意,她飞快说下去:“这也是你师父的意思。” 戚红药:“可是——” 赖晴空突然“啊”了一声,道:“对了,你还没说,为何在山中停留这么久?” 戚红药刚一张口,赖晴空又凑上前,低声道:“我跟你说,这山里有变态!我捡到的那只小狐狸,给人打断了脊椎,重创肺腑,还把它抛下山崖!” 戚红药听得一皱眉:“会不会是被其他野兽袭击了?” 赖晴空道:“不,几乎没有外伤,一定是人干的。” 说到这里,起身四处张望,“那位莫公子,怎么还没回来?” * 白十九严肃地讲完从赖晴空那里听来的情况,舔了舔爪子,道:“所以,他们要去那‘失名废寺’,我必须跟着,关键,不能叫人把脏水扣到咱们妖族头上。” 狐狸挺起胸膛,双目烁烁放光,为自己找的理由——啊不,为自己心怀大义而骄傲! 而且,那个什么废寺,一听就不是好地方,丢失一群秃驴就算了,赖姑娘可不能出事。 但这句不用说出来,免得万俟笑话。 万俟云螭也没有想到,白十九还真找出个正当理由来。 如果事实如他所言,的确非同小可。 “阿螭,”白十九有些犹豫地道:“你说,会不会真是妖族做下的?” 万俟云螭毫不迟疑地道:“不可能。” “失名废寺”之名号,在妖界也是无人不知,这消息,无异于哪天起床,听说某一王族,一夜间凭空消失。 就算有妖族做得到,可是,在这样的大动作之前,必须得考虑到随之而来的后果。 也必定要跟其他妖王,提前通气。 否则,还没得到其他王族的支持,就企图做这等同于撕毁‘长天契’的举动,真出了事,就自己兜着。 甚至,还可能被不想开战妖族联手制住,送给天师那边,息事宁人。 这也并非是妖类胆怯。 人族那边,若发现有对妖族无故挑衅之行为,也会如此处理。 两方都还没有忘记,当年那“通天一战”的后果——几乎令人、妖二族三代之精英尽灭,平民、妖卒更死伤不计,真个尸横遍野,白骨如山。 此后二百余年,都未能恢复生机。 也因此,如今两边高层,都十分珍惜“长天契”带来的平衡局面。 平日里,有些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各人恩怨各人解决。 但哪个势力敢私下挑起争端,妄图撕毁“长天契”,那就是本族的罪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妖犯了失心疯,可这么大动作,也一定瞒不严实。 万俟云螭身为蚺蟒储君,若连这种巨变都无从知晓,那说明万俟一族已被排斥在妖界之外,离消失也不远了。 是以,他才能这么肯定,“失名废寺”之案,绝非妖的手笔。 白十九吭哧了两声,道:“你这都是推测,不管怎么说,我也要去。而且,我觉得阿螭你也该去。” 万俟云螭沉默片刻,道:“理由?” 白十九道:“既然你认定不是妖族所为,那,那岂不是更该,抓出幕后之人么?省得,省得引起误会。” 万俟云螭点了点头,道:“有理。你跟他们走,我自出发去调查。” 白十九一呆:“啊?不一起吗?”我我我我自己一个狐被天师包围,很没有安全感呐! 万俟云螭有些烦躁的皱了皱眉,一起?他现在只想要冷静一段时间,最好,视线中别出现戚红药的身影。 狐狸绞尽脑汁劝他:“要的啊,因为,因为——啊!你要保护戚姑娘!” 万俟云螭脸色有些发青:“你自己发痴,还要拉我一起?”你以为,孤王会像你一样没有出息? 笑话。 白十九急得原地转圈,踩得落叶噼啪直响:“你,你还欠她人情!” 万俟云螭听得来气又好笑:“你刚来,又知道什么?” 白十九:“我——” 万俟云螭正听着,忽然,狐狸娇软倒地,眼眸半睁,哼唧起来。 “?”这是什么恶心的动静。 他还没来得及问白十九发什么癫,不远处,传来赖晴空的声音:“莫公子,找到狐狸了么?” 狐狸哼唧得更加大声! 甚至伸出一只前爪,抖如风中败叶! 万俟云螭:“……”你,好样的。 赖晴空拨开草丛来,一眼望见的就是这一幕: 一个身高八尺挂零的大男人,杀气腾腾地死盯着地上一只孱弱、无助,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动物。 赖晴空十分震惊:他,居然有脸杀气腾腾! 她也没漏看这人握着拳头,青筋贲起的手背。 这,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什么令人发指的霸凌现场! 莫非,你就是山中徘徊的那个变态? 第100章 天作之合 赖晴空死死盯住万俟云螭,从头发梢到脚后跟,都写满“戒备”二字。 她一步,一步地往狐狸所在之处挪去,慢慢蹲身去抓狐狸,眼睛却不离那可怕的“变态”。 万俟云螭额角青筋横突,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你不要误会——” 赖晴空眼睛一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红药啊啊啊啊——” 什么叫震耳欲聋。 什么叫撕心裂肺。 “!!?”万俟云螭吃惊的看着她,啪的一下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狐狸也给吓得一哆嗦,但很有定力的没有睁眼。 很快,由远及近,一阵草丛响动,哗啦一下,戚红药扎手扎脚的冲出来,后面跟着唐宋、武克奇。 “怎么了?赖姐姐你——” 戚红药顶着一脑袋小树枝、碎叶,一跃拦在赖晴空身前,警惕戒备,拿眼飞快点过四周,锁定威胁—— 树。 灌木。 莫七。 没了。 再点一遍: 莫七、灌木、树,没了。 嗯? 莫非,莫非敌人已经撤走,或者隐蔽起来了? 万俟云螭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避,原地消失,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之冲动。 赖晴空则迅速缩到戚红药身后,手指越过她肩头,指向前方:“他!” 戚红药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莫七。 原来不是敌袭。她精神一松,站直了道:“莫公子?他怎么了?” 赖晴空哆哆嗦嗦:“他就是那个变——” 戚红药睁大眼睛听着。 万俟云螭这辈子的反应都没这么快过:“赖姑娘我以我的人格保证它毫发无伤。” 赖晴空:“——态。” 俩人话撞在一起,戚红药没听清:“啊?” 赖晴空愤愤道:“这个男的,他,他欺凌小动物,还撒谎,它怎么可能没事,它在发抖!” 万俟云螭已经在心里把白十九掐到翻白眼,但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强忍住实施的欲望。 不能真的坐实自己“变态”的名声。 他刻意的不去看戚红药,可又忍不住脑补她的反应。 耳边听到她说:“赖姐姐,怎么可能,你怕是误会了。” 万俟云螭的心骤然一松。 但赖晴空紧接着道:“好,你说它没事,难道是睡着了?来,你给我叫醒它!” 万俟云螭冷笑:“好。”正有此意。 万俟云螭迈大步上前,一伸手。 狐狸像犯了羊癫疯一样剧烈的抖起来! 赖晴空将手一拦:“慢着!你不能碰它,你看,你一靠近,它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万俟云螭:“……它装的。”这是实话。 赖晴空一声嗤笑,非常轻蔑,非常鄙夷。 万俟云螭听说,人有个病,被称为“心疾”,会因情绪波动太剧而发作,严重时可以致死。 他突然就体会到那种感觉。 他气得妖丹都要裂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狐狸,万俟云螭低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起来吧,别玩儿了。”你小子要玩儿死我吗?! 狐狸感受到他的杀气,眼皮一颤,闭得更紧。 赖晴空小声:“‘我以我的人格发誓’。” 万俟云螭:“……”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白十九可能找到了他的天作之合。 不,决不能让他俩在一起,否则蚺蟒一族很快就会失去他们的储君。 第101章 别笑 戚红药好奇的在一旁看热闹,瞅瞅狐狸,瞅瞅莫七。 白十九狭长的眼,颤巍巍挑开一条缝儿,给老朋友一点提示:你知道我的条件! 你怎么能放我一个狐,单独跟那么多天师去“失名废寺”! 万俟云螭死盯着它没几根毛的脑瓜顶,张口欲言,嘴唇有点儿哆嗦。 戚红药突然感觉,自己衣角被扯了一下,扭头看过去,赖晴空示意她看地上一小堆碎石。 戚红药:“?” 赖晴空继续小声:“你看,像不像莫公子碎了一地的人格?” 戚红药:“……”忍住,别笑。 赖晴空一抬头,扫见万俟云螭的神色,吓得咧嘴:咦——这什么眼神,好可怕。 她又往戚红药后面挪去,虽然红药比她矮半头,但是感觉很有安全感。 现在,不管万俟云螭有多不愿意直视戚红药,也只能越过她的肩头,才能看见白十九。 戚红药感觉,他的脸色好像隐隐发青,咳了一声,给打圆场:“赖姐姐,肯定是误会,你别逗人玩儿了——” 赖晴空:“红药,你来得晚了,没看见刚才他有多可怕!你等我一会儿仔细给你学学。” 万俟云螭猛吸一口气。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答应你。” 几个人都看向他,戚红药疑道:“你说什么?” 万俟云螭两腮紧绷,盯住狐狸:“我数到三。一——” 赖晴空惊喜的发现,狐狸耳朵拨楞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眼了。 但是很缓慢,很虚弱,很惹人怜惜。 还嘤了一声。 她瞪了万俟云螭一眼,上下扫视:“行吧,算给你蒙着了,有些人,也就是欺负动物不会说话……” 万俟云螭的手有点儿哆嗦。 别的人都走了,戚红药还留在这里,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地道:“赖姐姐没有恶意,她就是比较喜欢小动物,有时候反应有点激烈,山谷里的师兄弟多,小时候调皮,招猫斗狗上树掏鸟窝,很多都被她追着打过。” “你别往心里去啊。”她笑得有点小心翼翼,素黑的发顶还挂着两根小树枝,一片残叶。 万俟云螭觉得胸膛里好像给乱飞的小鸟撞了一下,脱口而出:“没有。” 说完就懊恼。 怎么能这么干脆就原谅了呢? 语气不够冰冷,不能体现出孤的无情。 于是又调整表情,冷冷地补上一句:“没事。” 戚红药看着他,笑嘻嘻,小鹿似的眼睛一弯,两只瞳仁儿又大又黑。 万俟云螭唰地扭头看树,动作太快,颈椎发出“咯啦”一声轻响。 戚红药疑惑地随他目光望去,那树上有什么东西么? “对了,你之前说,晚上会有人来接庞姑娘?” 万俟云螭沉默。 你们不是见过了吗,负责接人的,刚被你们打跑。 就算没有,能怎么接?让蝠妖在一群天师的眼皮底下,架着人飞走? 只好含混地道:“有意外,需要延迟。” 戚红药“哦”了一声,道:“那正好,赖姐姐医术很好,是我们谷青年一辈数一数二的药师,让她为庞姑娘调养一下身体,再送走也不迟。” 万俟云螭只能点头。 赖晴空一看到庞娟的情况,当即道:“她太虚弱了,不能留在这里,附近不是个小镇吗,去那边。” 戚红药有些迟疑。 赖晴空看出来了,“怎么?” 戚红药咬着唇,现在她没有证据,不能空口白牙说沈青禾值得怀疑,如果到最后发现误会,这是毁人清白。 她只好道:“有股势力在追杀庞姑娘,她一现身镇上,恐怕那些人又找上门来。” 赖晴空神色冷静,语气却不容置疑:“她需要一个更好的环境,否则伤势很快会恶化。” 戚红药知道,一沾到治病救人这一块,赖晴空就跟变个人似的,轻易不会妥协。 而且,她也相信赖晴空的判断,并且莫七早就提到,只能保证庞娟三五日不死,过后,如果还得不到救治,恐怕回天乏术。 第102章 有的 镇上安置之处倒是现成的:庞府如今成了空宅一座,庞大海生死不知,下落不明,那么他的独生女庞娟,就成了这里唯一的主人。 此处十分安静,不受人打扰,正适合养伤。 戚红药将她安置好,嘱咐赖晴空:“赖姐姐,在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她,”她反复强调:“任何人,因为谁都可能是那个凶手。” 赖晴空道:“姓莫的呢?” 戚红药当即道:“他可以。” 赖晴空看着她,“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问:“你要出门?做什么去?” 戚红药自然是去找沈青禾,她有许多话要说,也许多疑问,需要人来解答。 她只道:“去沈公子那边儿,我有些事要找他。” 赖晴空又“啊”了一声,右手攥拳在左掌心一敲:“对啊,我都忘了他也在这里。”但紧接着,一把扣住戚红药:“找他你着什么急,来,先给你检查检查。” 她看着戚红药衣衫遍布血痕,很是心疼,早想给她看看。 隔壁,一间空屋内。 万俟云螭关好房门,注目看向桌上瑟瑟发抖的狐狸。 发出一声冷酷的笑。 狐狸被五花大绑,尤其是嘴,拿苇叶子三圈又三扣,打了十六个死结。 白十九:“……”刚才路上太得意,一不小心,被他趁着赖姑娘不注意,给绑来了! 阿螭!你你你你你冷静一些!给我个死前辩白的机会好吗! 万俟云螭给它解绑,示意:“喊,大声喊。” 看是你的赖姑娘来得快,还是孤王的手刀快。 白十九彻底蔫吧了,眼泪吧差的看着他:“阿螭,你打,就打吧,但是,你,你答应了的事,可得算数啊。” 万俟云螭气得想笑。 他要是说话跟放屁一样,现在何至于气到心梗? 白十九看他神情,已经心里有数,暗道:只要你一起去就行,我就不用担心孤军奋战啦!嘿嘿。 然后躺倒,示弱,显示自己半死不活,将眼一闭:来吧!报复吧!小王经历大风大浪,受得住! 打完我,你就不能反悔了哦! 万俟云螭看着这个蠢货,感觉心好累。 他还没有无聊到为这点事报复的程度,找白十九,是为了叮嘱一些事: “你脑子要清醒些,她现在亲近你,那是因为,她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狐狸,一旦得知你是狐妖——” 他顿了顿,道:“你全身上下,扒皮拆骨,都得给她拿去炼药。” “所以,不管你多喜欢那个药师,都得掩盖好自己的妖气。” 狐狸听见“扒皮拆骨”一段儿,猛地一激灵,而后有点儿萎靡,舔了舔爪子,道:“知道了。不会有事的,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咱俩的身……份……” 一人一狐,同时一怔。 有的。 庞娟! 白十九一哆嗦,“可是,可是庞小姐,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的,对吧?而且,就算她醒了,也不一定,就提起咱俩呀。” 万俟云螭面沉似水,思索片刻,道:“我去看看。”此事必须谨慎,不得不防,最好,能叫庞娟一直保持昏迷,直到送离这里。 * 戚红药被赖晴空强按住,找了间空屋,给她检查外伤内伤,一时没走了。 赖晴空正给她剥去掌心磨脱的一块皮,以便新肉生出,忽然,戚红药突然想起什么,腾地起身,紧声道:“庞姑娘那边——” 赖晴空又把她按回来:“放心,我已给她服了些药,也嘱咐唐宋、武克奇去守着了,真有什么情况,他俩就算应付不了,也能来报信。” 戚红药稍松了口气,追问:“可告诉他们,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吗?” 赖晴空叹了口气,“告诉了告诉了,你不要再乱动!坐好!” 戚红药不敢说话了。 庞娟屋外,唐宋和武克奇正感到十分为难。 他们眼前,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他俩都认识,甚至很熟悉。 这个人说,想要进去看看庞姑娘的情况。 可师姐的命令是:“不准任何人靠近屋子”。 沈青禾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带着三分疑惑,道:“哦?这是为何?” 唐宋含混地道:“师姐说,为了庞姑娘的安全……听说有人要害她。” 沈青禾哑然失笑,看着他俩,不用说话,武克奇与唐宋,渐渐觉得很尴尬。 这话说的,像怀疑沈青禾似的。 沈青禾虽不是经常去十方谷,但每次去,都少不得带些好东西给大伙儿分分,且他待人随和,没有什么少爷架子,谷里的师兄师弟,多少都能跟他套点交情。 武克奇挠挠头,突然道:“沈大哥,你既来了,为何不先去看戚师妹?” 沈青禾笑容微敛,轻轻叹息一声,道:“我何尝不想呢,只是,这镇上闹妖物一事,还没彻底查清,而庞姑娘涉及一些重要线索,我有些话需要问她,这也是红药所愿。”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红药出力太多,已经叫我觉得自己很无能,我现在去见她,也不过说些安慰的空话,还不如给她带去一些有用的线索。” 武克奇跟唐宋对视一眼,都是男人,颇能理解这种想在未婚妻面前露脸的心情。 第103章 请开门 唐宋心里还有些崇敬沈青禾,加之年轻,脸皮又薄,忍不住道:“师兄,我看沈大哥不是外人,进去看看又能怎地。” 武克奇面现迟疑之色,还是不肯点头,只尴尬的对沈青禾笑笑,道:“我说沈大哥,庞小姐又没醒,其实你进去,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沈青禾看着他,右手一动,一个小瓶自袖中滑落掌心,道:“此物是我沈家秘药,外用可生肌疗毒,内服可滋养五脏肺腑,庞姑娘只要一息尚存,用了不消片刻,便能醒来。” 唐宋瞪大眼睛看那小瓶,小声:“哇——” 他早听说,一些传承久远的天师世家,族中都有些不外传的秘术、秘技、秘方,且不是常规门派的路子,效果往往拔群,只是多不拿到人前使用。 庞娟的情况,他们都见到了,几乎是个活死人,连赖师姐都不能保证可以治好,如今沈青禾打包票说,这药下去,人就能醒过来,叫唐宋很好奇,很想开开眼。 话说到这份儿上,武克奇也多看了瓶子两眼,口中赞道:“沈大哥不愧是世家底蕴,”心里却觉有些不对。 唐宋已经转身,要去推门。 武克奇急道:“慢!”一把按住师弟肩头,对沈青禾满脸堆笑,道:“沈大哥,不是小弟我不近人情,实在是……唉,你知道,赖师姐她……唉,上回就因为没听她吩咐,叫我三天出不来茅坑,屁眼都要肿成核桃……您这药是好使,可庞姑娘委实伤得太重,贸然用药,真有个差头,咱哥们有嘴都说不清。”说着,转头就对唐宋道:“去跟赖师姐——或戚师妹也成,说了明情况,请给个话来。” 语罢,一推唐宋肩头,让他快走。 沈青禾脸上斯文的笑容逐渐消失,他望定了武克奇,半晌,突又笑了笑,道:“好,我等着。” 唐宋不明所以,见沈青禾似神色不虞,心中暗怪师兄此举多余。 沈大哥跟戚师姐的事儿,满谷都晓得,早晚得叫一声姐夫呢,自己人,有必要这样防备么? 连孙姑姑平日都对他多有夸赞,你这样对他,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岂不尴尬? 但师兄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自己若不动弹,叫他白做恶人,只好冲沈青禾尴尬一笑,跑着往赖晴空的小院去了。 唐宋一走,武克奇一个人面对沈青禾,心里也有些忐忑,他其实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觉得,沈青禾这执意要探视庞娟的理由,听着虽合理,但他的似乎有点急切,因此,下意识推拒。 毕竟——武克奇忍不住挠了挠屁股,心想:对赖师姐的吩咐不谨慎,那后果他可是有所领教了。 如果赖师姐那边说没问题,大不了,他事后再给沈青禾赔个礼,道个歉,料想沈大哥不是那小心眼的人,不至于跟他这大老粗计较。 武克奇低头思索,心里正掂量着,要不要跟沈青禾闲聊两句,免得面上太僵。 他一抬头,吓了一跳。 沈青禾不知何时凑到跟前,近得一跨步,就能撞到他身上。 “诶呦,”武克奇心头倏地一紧,不动声色连退两步,后背触上门板,发出一声轻响。 他一手啪啪拍胸口:“吓我一跳,嘿。” 沈青禾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睛:“有什么可害怕的?”突然一笑:“我长得很吓人?” 武克奇看着这个笑容,骤觉有一股寒意,从脚下直蹿天灵盖。 他忍住闪躲的冲动,一手慢慢移到背后,暗中握紧别在腰间的小斧,精神紧绷。 沈青禾膝盖微曲,脚尖一动。 突然。 “师兄——” 唐宋一路小跑回来,有点喘,看见他俩这诡异的站位,不由愣了一下,马上喊道: “戚师姐说可以,叫咱们放沈大哥进去。” 唐宋的到来,打破武克奇跟沈青禾之间森寒的气氛。 武克奇握斧的手一松,眼中戒备还未完全退去,沈青禾却已经笑着让开一步,“请开门。” 第104章 给你一刀 赖晴空动作很快,一两刻钟,戚红药身上的伤口都给处理妥当了。 其实小伤基本已经愈合,只是有些部位沾砂带土,赖晴空为了防止她留疤,坚持得好好清创。 不过,戚红药心里有事,有些坐不住,好容易等赖晴空点头放人,当即一跃而起,就要往外跑。 赖晴空在后面追她:“诶——等等,慢点,膝盖忘上药了!” 戚红药生怕给她追上,穿过空荡荡的院子,蒙头往大门跑,在门口处,一不小心还撞了个人。她头也来不及抬,嘴上道:“抱歉,对不住。”继续冲下台阶,忽听那人道:“戚姑娘这么急,是往哪去?” 戚红药本已冲出十来步远,听见这个声音,脚下急刹,险些摔倒,猛回头:“你——魏大师?” 魏普生点了点四四方方头,露出一个带点疏离的笑:“戚姑娘。” 戚红药看着他,突然想到什么,退回到魏普生跟前,上下打量起来。 魏普生笑笑,道:“姑娘难道认不出老夫了?” 戚红药的目光,在他双腿稍作停留,闻言也笑道:“自然认得,只是,我看大师的新鞋样式挺好。” 魏普生低头扫了眼自己脚尖,道:“二爷才赏的。” 戚红药道:“哦,挺俏皮的。你们二爷现在沈府么?我有些事找他。” 魏普生看着她,神色有些奇异,指了指大门内,道:“二爷带着甘六、葛无香一道,进去有一会儿了,姑娘难道没见到么?” 没有。 戚红药一路从里面冲出来,并未见到任何人影。 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脸色有些发白,一跺脚,往回狂奔。 赖晴空看她迎面又冲回来,猛一下在眼前刹住,戚红药拉住她的小臂,急道:“武师兄和唐师弟,可是一直守着庞姑娘么?” 赖晴空道:“自然,我的吩咐,他俩一定会听。” 她见戚红药神色不正,道:“怎么了,发生啥事?” 戚红药飞快地道:“赖姐姐,你不要乱走,去找莫七,他会保护你,路上不要相信任何人,快去!” 赖晴空给她这急迫的情绪也感染了:“啊?那你呢?” 戚红药嘴唇毫无血色,声音有点颤抖:“我去庞姑娘那边。” 赖晴空还待再问,但面前已经没人影了。 * 武克奇觉得,沈青禾今天看起来有些古怪,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可给他的感觉,十分诡异。 他眼盯着沈青禾,口中问师弟:“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是戚师妹亲口说的吗?” 唐宋都有点儿不耐烦了:“是啊!我跑到半路,正好在回廊那里,撞见戚师姐,她也正往这边溜达呢,一听说沈大哥到,很开心,唉呀师兄你不要啰嗦,赶紧开门吧。” 保护庞娟,说到底还是戚红药的意思,唐宋既然问过她,可以放沈青禾进入,自己似乎也就没有理由再拦着。 武克奇想着,一边开房门,一边对沈青禾道:“沈大哥,可别怪我多事,我这也是给赖师姐捉弄怕了。” 忽然,他的耳朵动了动,觉得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似乎有人奔来。 武克奇手上动作停住,扭头望向拱门。 这时,沈青禾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在他脑后响起,低得似一声轻喃:“不会怪你。” 武克奇打了个激灵,突觉着腰间一凉,接着一麻。 他低头,看见小腹处,有一截刀尖突了出来。 第105章 那我是谁? 沈青禾的手还在施力,武克奇嘶吼一声,双肘向身后撞去,狂喊:“师弟——!” 唐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师兄突然袭向沈大哥,二人一同往后栽倒。 但重重砸在地上的,只有武克奇。 沈青禾像一朵棉絮似的飘起站好。 唐宋终于看见穿透师兄小腹的刀,他暴喝一声,跃起,双手飞快结印,颈后背着的一对印满符文的铁尺,发出金光,闪电般飞击而出。 “量天伏魔尺”带着风声,朝沈青禾尖啸袭来。 沈青禾看了眼唐宋,笑得很轻蔑,稍稍偏头,铁尺擦鬓边而过,但于空中一折,游鱼似的,又掉头再攻。 沈青禾脚下寸步未移,一抬手,量天尺在即将触到他眼皮前,停住。 唐宋双手掐印,额间已渗出汗珠,但无论他怎么催逼,铁尺只在沈青禾额前剧烈抖动,不停嗡鸣,却半寸也移动不得。 武克奇翻身站起,伤口鲜血崩流,但他没去管体内的短剑,反手一拨腰后,唰的一下,银光闪烁,一柄小斧破空而出。 他一开口,有血沫顺着嘴角留下:“沈青禾……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青禾哼笑一声,另一只手拦下飞斧,刚露出一抹嘲讽的笑,蓦地,动作一僵。 武克奇双手在腰腹一抹,两掌都是鲜血,大喝一声,双掌合十,颂念雷声普化伏魔咒。 沈青禾一时间,竟觉通身麻木,动弹不得,面上不由显出惊愕之色。 这种咒法本是针对妖物才能发挥最大作用,但用在人的身上,也可起到制衡之功。 只是,沈青禾虽不能动,但武克奇、唐宋也同样不敢撤招,三人竟就这样僵持在院里。 那阵远来的脚步声,已逼近拱门,唐宋离得最近,勉强扭头看去—— “戚……师姐……” 救兵到来,唐宋大喜,只生怕戚红药看不明白局势,想要解释,但正以全身之力维持铁尺,只在齿间勉强逼出几个字:“沈……暗算……” 戚红药停住脚,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见戚师姐过来自己身边,心急如焚,只想提醒她先去解决沈青禾,不住使眼色,汗水滴落,打湿衣襟。 戚红药眨了眨眼,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一边说,一边靠近唐宋。 唐宋气急,眼看武克奇脸色青白,坚持不住了,急道:“你……!” 他一转头,什么都说不出了。 因为他发现,戚红药竟然还在笑。 笑得很邪。 “哦,我知道了,你要我帮你们,打他,对不对?” “唉,可是,我怎么舍得打他呢?他可是我的小亲亲。” “戚红药”嘻嘻一笑,接着自语道:“但我不能白来,既舍不得打他,就只好打你了。” 话音一落,掌也劈下。 唐宋这一刻知道,完了。 他现在连倒地闪躲都做不到,因为,他一撤力,压力会全去到武克奇那边,师兄已经重伤,这一下就得要了他的命。 可是,就算不躲,自己死了,武克奇难道就能活吗? 唐宋把眼一闭,心中悲愤,只不明白,戚师姐怎么会这样糊涂? 掌落的风声,像死神的叹息。 他等死。 但他命不该绝。 “戚红药”劈落的手腕,被人横空一攥。 “她”吃惊地抬头看去。 撞上一双暗金浮动的眼睛。 * 戚红药拔足狂奔,速度之快,几乎像是在飞。 她已能遥见到庞娟那院落的拱门。 她听见,里面传来一种异样的响声,那是有人在搏斗。 一息之后,她就跌入拱门,冲得太快,一时间,视界不稳,天旋地转。 还没站稳,双目飞快扫视周遭,看清的一瞬间,戚红药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她看见唐宋、武克奇、跟沈青禾僵持一处。 她还看见了莫七。 莫七正抓着一个人的胳膊,用力往地上砸去。 哗啦一声,砖石开裂,土尘飞扬。 那个挨揍的人,是她。 戚红药呆住。 她经历过的大小战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见过妖吃人,见过人捉妖,见过人杀人,见过妖杀妖。 但她是第一次,旁观自己被别人痛揍。 这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红药——?” 戚红药迷茫中回头,看了一眼,瞳孔一震,再回过身,看向院中。 唐宋三人还在对峙。 耳边,传来沈青禾的声音:“我方才没找到你,你怎么在这?发生了什——”他看向院中,声音也随之顿住。 戚红药此刻,只有一个感觉: 荒唐。 院中那个,是沈青禾。 自己身边这个,也是沈青禾。 如果莫七打的是“戚红药”,那我又是谁? 第106章 微妙 眼前这一幕,十分诡谲。 戚红药稍一思索——先不论真假沈青禾,反正那俩受制的,肯定是她的师兄弟。 她一旦反应过来,加入战局,形势很快向一方倾斜。 万俟云螭手中死死钳着假货的脖子,那假的“戚红药”脸皮都紫胀了,双手紧紧扳住他的胳膊,竟然还能对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来。 “用……力啊,我……喜……欢。” 任她说什么,万俟云螭只是不下死手。 最好是留活口。 那头,戚红药冲到“沈青禾”身前,抬手一掌,当空劈下,瞄准的部位,虽不是要害,但足可废掉他半个身子。 “咔”的一声,那“沈青禾”飞跌出去,口中喷血。 武克奇、唐宋也随之卸力倒地。 戚红药身后的那个沈青禾,赶紧冲上前来,对两个随从吩咐道:“快救人!” 戚红药余光扫见这一幕,略有迟疑,但分身乏术,只能先解决眼前这个。 “沈青禾”右肩吃她一掌,只觉得如同给巨斧劈中一般,骨头当时塌陷下去,右手垂落,再不能动。 他连退十几步,后背砰的一下撞在墙上,刚一站定,左臂抬起,想要反击,只是戚红药已到他近前,掌化为指,闪电般点在他檀中、鸠尾、巨阙、神阙、气海、关元、中极、曲骨之上。 这八处,乃是人身死穴,一旦点中,全看点穴者施力深浅,轻则造成昏阙,重则倒毙当场。 这样的点穴之法,多数天师都不屑于学习,因为跟妖对战时用不上,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练习咒法、道术。 但戚红药先天不能修习道术,因而,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学会的攻击手段。 “沈青禾”倒了下去。 戚红药没有下死手。 她马上回头去查看武克奇、唐宋的情况。 万俟云螭手中的假货已经没了动静,看来是给掐晕过去了。 可他刚一松手,那“戚红药”啪的睁眼,一下跃起,往庞娟所在的房间撞去,哗啦一声,房门破碎。 万俟云螭随之冲进去阻止。 这一瞬间,戚红药刚来到武克奇近前,而沈青禾看向她,大喝道:“小心——”起身冲来。 戚红药只觉身后有风声响动,紧接着,被沈青禾将她扑倒在地,死死压在她的上方。 “嘣”的一声响,沈青禾身子一颤,闷哼一声。 那假的“沈青禾”一击得手,一跃飞身上房,三晃两晃,身影不见。 “追!”沈青禾只说了一个字,就呛咳起来,点点血渍随之落下。 甘六、葛无香领命追去。 沈青禾低头,问:“有没有受伤?” 戚红药看着他嘴角的血渍,双手一撑,坐了起来,沈青禾也闪身想要起来,但摇晃着坐在地上。 “你伤到何处了?”戚红药方才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动,知道是沈青禾替她挨了一下。 沈青禾脸色苍白,额角沁出汗珠,勉强笑了笑:“不要紧,你没事就好。” 戚红药看着他,心里天人交战,一时哑然。 万俟云螭拎着脖颈断裂的假货,从房内步出,刚来得及看见那假的“沈青禾”发出一击后,跌跌撞撞逃走了。 戚红药似乎倒在地上,看不出受没受伤,他心中一紧,扔下手中死尸,刚一靠近,便见看见那二人正默默无言的对视。 那眼神,令万俟云螭脚步一顿,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静了一瞬,是戚红药率先动弹,她探出手,想搀扶沈青禾起身。 沈青禾垂着头,虚弱地咳一声,也伸出手,去搭她的胳膊。 一搭,就搭在一条粗壮有力的小臂上。 沈青禾一僵,抬起头——戚红药的胳膊也很紧实,但决不会这么粗。 第107章 跟瞎了有什么区别 “我来。”万俟云螭一手扣住他的左臂,稍一提,人就站直了。 沈青禾:“……”调整一下呼吸,道:“多谢莫兄。” “没事。”万俟云螭随口一应,看也没看他,眼睛扫过戚红药,见没有伤到,才觉松了口气。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戚红药猛地醒神:“师兄!” 武克奇面如金纸,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唐宋倒是没什么事,只不过有些脱力。 万幸,这里有现成的大夫,他们将武克奇抬到空房中,赖晴空赶来,取出药匣,将人都赶了出去。 房门一合,戚红药、万俟云螭、沈青禾并唐宋站在院中,面面相觑,一时很静。 片刻,沈青禾率先开口,“红药,唐宋,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疑惑,只是因为受了伤,没什么血色。 戚红药摇了摇头,转而看唐宋和万俟云螭。 唐宋到现在,也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但他隐约知道,刚才那个沈大哥是假的,现在这个应该是真的,便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讲出来。 戚红药听得眉头紧锁,看了眼沈青禾,没有说话。 沈青禾咳了两声,抽出一块手帕,掩了掩唇,一拿开,所有人都看见,上面带了血渍。 “看来,有人伪装成我的样子,想要杀庞姑娘。”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就算他得手,嫁祸给我,这谎言也太拙劣,谁会上当呢?” 唐宋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我,我信了他真是沈大哥,”担忧的望向紧闭的房门:“但是师哥起疑,可能就因为这样,那王八蛋才捅他一刀。” 戚红药皱眉,道:“可武师兄也只是怀疑,不敢确认。否则不至于吃他的暗算。” 万俟云螭看着沈青禾,神情若有所思,道:“看来那个人伪装得很成功。” 他一说话,戚红药突然想起自己进来时,看到的那一幕,瞟了他一眼,道:“哦,你倒是没有上当么。” 唐宋抢道:“没有!莫公子一来就开始揍她,唉,我都没看出来,还以为戚师姐你疯了呢。” 万俟云螭:“……她一看就是假货,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沈青禾突然道:“依我看着,那二人装的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莫兄怎么反应如此迅速?”又对戚红药笑道:“如果是我,就算那人跟你只有几分相似,也足够我心有顾忌,不敢妄动了。” 戚红药略觉有些尴尬,对他微微一笑,脚趾扣地。 万俟云螭平静地道:“知道就是知道。” 都不用思考,就算那个人顶着跟戚红药一模一样的外表,他也没有一刻迟疑过。 从头到脚,从气息到动作,从她一瞬间的神态,每一丝每一毫,都跟戚红药完全不同,他怎么可能会错认呢? 这都能弄错,跟瞎了有什么区别。 唐宋走过去,用脚将地上的假货翻了个身,看见那脖颈处,几乎要跟身体分离开,一咧嘴,看向莫七,心道:好大的手劲儿! “可惜死了。”他用手在那尸体头脸处摸索,但没有找到接缝儿,很明显,不是面具一类。 “应该是某种天赋。”戚红药也过来一同观察,感觉挺新鲜,像是给自己尸检似的。 “如果是天赋,死后,随着血脉之力的消逝,是无法维持的,应该露出原身才对。”沈青禾也加入进来,瞄了戚红药一眼,口中叹道:“可惜莫兄杀了她,若是能留活口,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幕后主使者了。” 他这样一说,戚红药突然想到,方才这假货撞入庞娟房中,忙问:“庞姑娘——” 万俟云螭道:“你放心,她没事。” 戚红药点头,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沈青禾垂眸不语,突然,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第108章 眼神不好 戚红药不知他伤在何处,关切地道:“方才,多谢你替我挡下……你伤到何处了?一会儿请赖姐姐看看。” 沈青禾白着脸,咳了半晌,才平复下来,摇摇头,道:“我当时,一见那人暗算你,什么也来不及想,”他伸手一握红药的手,反过来安慰她:“你不要为我担心,我还没那么脆弱。” 万俟云螭听着,只觉匪夷所思。 被一个受了重创,废了半边膀子的人打一下,就虚弱成这个样子,这还叫不脆弱? 他盯着那两只交握的手,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就是戚红药为之流泪,放在心上的那人。 孤王究竟哪里比不上他? 他心里一时间,说不上是怎么个滋味,又觉得酸涩,又觉得没必要较劲,反正,戚红药也不是妖,自己和她注定是没结果。 可是…… 万俟云螭看着那两只手,只觉心头一股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突然想到一个原因,一个很好的理由,能解释自己目前心态—— 就算是不讲情爱,他也足可以站在朋友的角度,担忧戚红药的前程。 况且,他还欠着戚红药人情,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入火海。 至于沈青禾怎么就算火海了,万俟云螭心里给出了一个十分明确的标准:太虚了。 这种雄性,就算能脸上开花,在他们妖族,那也是光棍儿到死的命,都没雌性搭理的。 身体虚,不仅没法扞卫伴侣,甚至很难养家——搞不好,雌性早早就要当寡妇。 他怎么能看着戚红药走上那样的命运呢! 对。 是这个原因。 孤王得拆散——啊不,孤王得拯救这个眼神不是很好的女人。 万俟云螭打定主意,舒坦了。 这理由一旦成立,接下来有什么行动,都顺理成章。 小子,她的手,你也握不了多久。 戚红药乍一下被沈青禾握住手,心里其实感觉有些怪异。 她还没有完全消除对沈青禾的怀疑。 有些问题,还没有答案,例如,关于她耳后的蛊虫,还有追杀庞娟的那侏儒跟麻子…… 她轻轻抽出了手。 沈青禾目光一凝,笑容略微收敛。 突然,房上瓦片轻响,一道人影跳入院中,是葛无香。 “二爷。”他看起来很狼狈,一张满是皱褶的老脸上,还带着数道深深的血痕。 沈青禾站起身,肃容道:“追到人了?”又看向他身后,皱眉道:“怎么只有你回来?” 葛无香哑声道:“二爷恕罪……那人有同党,拦在半路,狙击了小人和六子,小的拼死逃回来……” 沈青禾目露震惊之色:“甘六呢?” 葛无香摇了摇头。 沈青禾闭目,神情隐忍,透出一丝悲戚:“他十几岁就跟随我,没想到……”倏而睁眼,含怒道:“给我查,必须找出幕后黑手,我倒要看看,是谁要败我名声,还杀了我的家仆。” 叹了口气,吩咐葛无香:“先将甘六好好收殓了。” 葛无香低头领命。 戚红药在一旁看着,突然道:“我跟你同去。” 沈青禾眼角肌肉微微抽动,看向她。 戚红药温声解释:“万一对方还有埋伏,恐怕他一个人应付不来。” 沈青禾看向葛无香,后者垂着头,微不可查的一点。 沈青禾目光微闪,对戚红药道:“好,那我们一起——”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沈青禾睁大眼,不能自控的往后退了两步——他是被人挤开的。 万俟云螭不动声色,使巧劲儿一推他,站到他和戚红药之间,因比他高出半头,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着他,道:“沈兄脸色实在不好,方才站着都很吃力,依我看,不该再劳动你,毕竟,真动起手,拳脚无眼,沈兄如今娇弱,恐怕不能自保。” 娇弱。 唐宋无缘无故呛咳了一声。 葛无香身躯也是一抖。 只有沈青禾的脸色有些发青。 他阴沉沉盯住万俟云螭,咬着牙道:“沈某堂堂七尺男儿,莫兄这说法,是否太过侮辱人了?” 戚红药的脑袋,从万俟云螭肩膀旁边探了出来——因万俟云螭宽阔的背把沈青禾给挡得太严实了,“你们谁都不用去,我跟着去就行。”说着,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万俟云螭的后腰,低声道:“我师兄他们都受伤了,你得留下来,保护庞小姐呀。” 万俟云螭腰间一痒,待反应过来她是怎么个动作,一霎时,心间一麻。 他“唔”了一声,忍住了没有回头,飞快道:“好,听你的。” 毕竟孤王很尊重朋友。 这是我们妖界的传统美德。 某个房间里,刚摆脱五花大绑的狐狸骂声不绝。 第109章 不是还没成亲么 “甘六”的死状,看来十分凄惨,遍身是血,一只左手不见踪影,看伤口,似给什么术法炸断的。 可这具尸体的腿,完好无缺。 ——这一点,戚红药一眼就注意到了,但还是细细查看半晌,才让开,请葛无香为其收殓。 她蹲身检查时,葛无香一双浑浊苍老的眼,一眨不眨的盯住她的背影,从乌黑的发,到发间露出的一点白嫩颈子,再看她肩背那女子独有的纤细线条,直至腰间——为了行动方便,戚红药从来是劲装打扮,衣衫以一条巴掌宽的腰带一束,其实没什么装饰,但她行走坐卧,从不萎靡,挺拔如松,这样朴素的打扮,反衬托出她体格标致风流。 葛无香悄无声息地,慢慢凑近。 前年,他因耍死了一个狐妖,被其族人追上报复,虽然最后侥幸得脱,鼻梁却给毁去了,现在他的鼻子,就好像一团肥肉挂在脸上。 如今这团肥肉抽了抽,葛无香眼睛眯起,神情有些陶醉。 是处子的香气。 虽没有女妖那天然妖冶的味道,却也能勾起他的兴致了。 可是……他盯了半晌,后退一步。 现在不是好时机。 这女人状态正佳,他可不想猎个艳,还得搏命。 而且,他也还没有找好下家——一旦对戚红药出手,沈家,他肯定是待不了了,须得有新主顾庇护才行。 葛无香笑了一下,他有得是耐心等着。 * 武克奇的情况稳定下来,唐宋在一旁守着,其余的人,在庞娟隔壁空房里,讨论今日遇袭之事。 赖晴空、沈青禾、万俟云螭三人分宾主落座——主位留给唯一的女药师,两个男人一左一右,这屋子偌大,空荡荡的,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戚红药往回赶的时候,沈青禾在向万俟云螭发难:“我和红药是因为收到了求援信号而来,却不知莫兄,来这龙鳞玉藻镇,有何贵干?” 万俟云螭看着他,有点儿惊奇的似的:“你不知道?她没跟你说?” 静了一瞬,沈青禾哼笑一声,道:“从来不曾听她提起你。” 万俟云螭道:“哦,那看来她跟你也是无话可说。” 赖晴空瞪大眼睛,盯着他俩,一手抓过身旁杯子,满上,又自腰间褡裢掏啊掏,掏出一把南瓜子。 咔吧。 炒得有点儿过火了。 沈青禾一滞,道:“你与她相识,也不会太久,赖药师是红药的闺中密友,也不曾听过莫兄的名号吧?” 赖晴空摇摇头。 沈青禾笑了。 万俟云螭:“的确不久,也还好,就是同患难的浅薄关系,我为她差点丧命,她为我险死还生。” 他沉吟片刻,道:“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生死之交而已。” 他暗算戚红药,戚红药又报复了他,都是往死打,还一起进过镜子,这怎么不算生死之交呢? 赖晴空一手抓着茶杯,倒水那只手都没对准杯口,热水浇在手上,烫得她一激灵:“你仔细讲讲,展开说。” 沈青禾皱了皱眉,冷笑一声,道:“莫兄此言,颇易引人误会。也许红药还没来得及跟你讲,其实,沈某跟她之间,有长辈定下的婚约,希望你言辞间,注意分寸。” 万俟云螭眼皮都没撩,淡淡地道:“不妨事,不是还没成亲么。” 赖晴空刚喝一口茶。 噗的一声,接着一阵呛咳。 第110章 蛊虫 戚红药回来时,只觉得屋内气氛十分古怪——但具体怎么个古怪法,她也说不上来。 只是她一进屋,三个人齐刷刷转头盯住她,六只眼精光四射。 “……”她一瞬间有点儿起鸡皮疙瘩,迟疑着要不要先出去。 “药儿回来啦,来来来——”赖晴空笑得很慈祥,看戚红药的目光,就像一个老母亲,终于盼来孩儿出息的样子。 戚红药更迟疑了,想逃的心,此刻达到顶点。 但还有正事要说。 葛无香随着一道进来,给沈青禾行礼:“二爷,已办妥了。” 沈青禾点点头,一挥手,道:“让他们把人押来吧。”转而对戚红药道:“有一件事,想报于你知——这也是我今日会来的原因。” “庞府虽已人去楼空,但我始终觉得不放心,因此,差人盯住此处,你一回来,我就得了信。” 他眼盯着戚红药,道:“你这几日,身上可有什么不适么?” 戚红药本来有意质问他耳后蛊虫一事,没想到,反给他先说破。 她看着他,道:“你难道不清楚么?”她指了指自己耳后,“那日,你在我饮食中用了药,这是你亲口承认的。” 沈青禾的脸上还是白惨惨的,神色有些愕然,有些哀伤。 “你果真怀疑我?”他一激动,再次咳嗽,“你知不知道,我一查之下,得知那细作对你下手,有多么心急,多么心焦?” 戚红药咬着唇,目光明显迟疑,她心知,沈青禾既然敢提,必然是有把握解释得清。 这片刻,外面脚步声响,有一阵重物拖过地面的动静,屋内几人循声看去,只见葛无香、魏普生一左一右,架着一个不成人形的,进屋来,一撒手,那人扑在地上,身子抽搐不已。 戚红药冷眼看去,认了出来,这正是那日,沈府内苦拦她的仆妇。 这女子本就是个哑巴,如今受到拷打,全身无一块好肉,血痂将衣衫粘住,裹在身上,撕都撕不下来,散出一股铁锈腥臊之气,看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沈青禾似乎也很惊讶,责备道:“让你们审问,怎么将人打成这个样子?” 葛无香、魏普生对视一眼,道:“二爷,这细作看着可怜,实际嘴硬得很,她已招出,是沈琼派她给戚姑娘下蛊,小人在她的身上,搜出控蛊之物。”说着,魏普生自怀中掏出一个容器,巴掌大小,封得很严实。 有嗡嗡的动静,从中传出。 赖晴空“腾”一下起身,冲过来,捧过那似金属似藤木的容器,贴在耳边,仔细辨别。 听了听,眉头紧锁,拿在手中,就要开盖。 魏普生忍不住道:“小心,这东西厉害得很,给她搜身的小子,不留神给咬了一口,当时手背青紫,痛得满地打滚,半刻钟不到,就断了气。” 赖晴空哼了一声,没好气的道:“那是自然,此物名唤‘千尸虫’,需在战场、坟地等尸毒最盛处,孕育七年,才得小成,二十一年,方能练成母蛊,别说给它咬一口,就是沾上尸气,也能要你半条命。” 她这说法,未免令人胆寒,尤其魏普生,本来只以为别给咬到就好,现下只觉得心口处,碰到罐子的那块皮肉,都在隐隐作痛。 他心里没底,面上强笑:“这位姑娘,你只听一下,就猜得准么?我看,也没你说得那般吓人。” 赖晴空睨着他,冷笑:“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割肉自救。” 魏普生不知赖晴空的来历,沈青禾却脸色骤变,起身道:“魏大师,且看看胸口!” 魏普生脸色有些发白,嘴上道:“能有什么事?”其实心里也急,顾不得回避,双手一扒前襟,上衣左右分开,露出长满黑毛,一堵墙似的厚实胸膛,众人定睛一看,右心房那块皮肉,果真隐隐发青。 “快!”沈青禾袖子一抖,抛出一柄小刀,魏普生接住,一咬牙,挥刀切下。 这一刀够狠,他一大块右胸,连着乳头,都削了下去,流出的血,竟然还透着青。 魏普生“恩”了一声,胸前血如泉涌,沈青禾扬声道:“来人!” 院中,随着魏、葛二人同来的沈家仆役,赶紧上前,使金疮药给魏普生敷上,可是,药粉一敷上去,便给血水冲掉。 魏普生暗自咬牙,小白将蛊盒给他时,根本没有提及要小心此物。 戚红药眼看这一幕,一时若有所思。 如果这蛊虫这般厉害,那女人带在身上,是如何经受得住的?她看来,也不像是练成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否则,何至于给人打成个血葫芦? 戚红药看向沈青禾,突然道:“我记得,沈大哥你带来的随扈有八人,对不对?” 沈青禾一怔,道:“不错。不过,六子他……唉。”顿了顿,道:“怎么?” 戚红药一叹,道:“我们早上才到庞府,短短数个时辰间,咱们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一日还没过去呢。我看,最好将人手都调集一处,沈大哥你也留在此处,以防止再有冒名顶替之事。” 她说得很诚恳,话中理由也站得住脚,沈青禾没法反驳,只好点头:“有道理,”又微笑道:“留你自己在这里,我也会担心。” 赖晴空已经打开了盖子,专心致志盯着蛊盅,还探手进去拨动。 “不咋活呀这个,忒没精神,怎么养的。” 沈青禾看在眼里,觉得颈后汗毛直竖,强笑一声,道:“赖师姐可真是百毒不侵。” 戚红药没有接话,要在过去,她马上就会给沈青禾讲解,那是因为赖晴空平日擦手擦身的脂膏,都掺了特殊药粉,所以才不惧毒虫、尸蛊。 可她现在不想多说了。 赖晴空正在发愁,突觉有一片阴影笼罩过来,侧头一看是莫七,她瞅瞅他,道:“没看见那人的下场么,还敢离这么近?” 万俟云螭扫了眼那蛊虫,道:“可以用崂山木,掺些化骨水,一分木,九分水,早晚一次,泡泡就好了。” 赖晴空眼睛一亮,站直身体,不看蛊虫了,开始打量他,“呦呵,真人不露相啊——” 万俟云螭谦虚道:“不过是见家中长辈摆弄过,侥幸得知而已,比不得赖师姐你。” 赖晴空很是受用,看他也没那么不顺眼了。“化骨水我有些存货,崂山木却不好弄。” 万俟云螭微微一笑:“我有。” 赖晴空立刻道:“其实,我一直是很看好你和红药滴。” 万俟云螭矜持地道:“在下和戚姑娘,只是普通的生死之交。” 好一个普通的生死之交。 赖晴空瞅着他,笑得一脸深意。 沈青禾的随扈,并一众沈宅留守的仆役,哗啦啦都往庞府来。 戚红药留心一点,发现除了甘六,剩下的几个,也都没有腿伤。 那白衣娃娃脸的少年,一蹦一跳进入庞府,似乎为什么事情很开心,见到谁,都跟人打招呼:“你好,你好。” 戚红药冷不防给他堵住路,小白双手探出,想去握她的手,“你好啊戚姑娘。” 戚红药侧身一避,不想跟这疯子多做接触。 转眼两日过去,平安无事。 只有万俟云螭在发愁:该怎么在这些天师的眼皮底下,把庞娟送走? 而戚红药跟赖晴空在商量,这一两日,就可动身去“失名废寺”了。 武克奇已经可以下地活动,至多两天,赶路便不成问题。 沈青禾听见她们提到“失名废寺”,心中一动,道:“沈某也收到家中信函,只待此间事了,便也要去兰州查探一二,不如我们同行?” 赖晴空看向戚红药,她心里其实不大想跟沈青禾这一班人马同路。 戚红药也没想到,沈青禾突然提出同行,稍一迟疑,道:“武师兄伤得不轻,不宜赶路太速,沈大哥跟我们同行,怕是会耽搁不少时间。” 沈青禾微笑道:“不妨事。人多一些,万一路上遇到妖物,也有个支应。” 万俟云螭刚好此刻也来到厅中,闻言道:“若从此出发赶往兰州,走苍梧、淅川一条道,没听说有什么群妖聚集的所在,不必为此担忧。” 况且有孤王跟着,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讨打? 戚红药笑道:“有也不要紧,做天师的,还怕妖么?” 沈青禾叹道:“我知你素来胆大,可是,妖毕竟是妖,生性卑鄙,万一伪装起来——” 赖晴空听到这里,突然一拍脑门儿:“唉呀!” 武克奇、唐宋、葛无香、魏普生等人都在厅中,满屋子给她这声惊了一跳。 赖晴空看着戚红药,笑道:“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将腰间褡裢解开,掏出一个小匣。 戚红药一看那上的花纹,认了出来,眼睛一亮:“啊,探妖铃,我都给忘到脑后了,终于炼成了。” 赖晴空冲沈青禾得意一笑,道:“有这个,再不用怕什么妖物伪装,十丈之内,只要有妖,此铃必响。” “这匣子,是特殊材料打造的,专门用来隔绝妖气,免得受十方谷内捉来的妖物影响,早晚响个不停。” 她说着,打开匣子,道:“你看,是不是很——” 赖晴空突然住口。 厅中鸦雀无声。 只有铃声脆响。 第111章 谁是妖 每个人的反应,都大有不同。 赖晴空目瞪口呆。 戚红药一怔之后,玩笑神情一扫而光,飞快警戒起来,目光投向门外; 唐宋抽出兵刃,四下张望,盯着桌椅板凳,梁柱窗台,好像认为妖物会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 沈青禾也是一愣神,刚开始,也看向门外,但很快,心念一转,蓦地回头,开始打量厅中之人。 第一眼,就落在万俟云螭身上。 万俟云螭根本就毫无准备,冷不丁听见“探妖铃”三个字,刚觉不妙,事情就成了这样子—— 唐宋检视一圈,没有发现,便伸长了脖子来看,道:“赖师姐,是不是铃没炼好?” 赖晴空柳眉一竖:“仔细你的嘴!我又不是第一次炮制探妖铃,什么时候出过问题?” 唐宋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其实,低等的妖物,仅看外形,在辨识上并无难度,不需要借助什么手段。 难的从来都是如何辨出高等血脉的妖。 妖的血统越纯净,其化形后的外貌就越像人,若是王族,基本是无法用肉眼勘破其伪装的。 天师道上,有些大门户,是有自己的手段能辨别妖物的。 只是,能辨普通妖物的器具很多,但能辨别出纯血妖物的,是难得之至宝。 例如“桃叶渡”的“折枝木”,取自他们的镇派神物“七宝树”,一旦有妖在附近,根据妖气强弱的不同,树枝也会呈现出不同的状态,有时会开出花来,有时则枯萎干缩。 而另一大宗“小天山”的法子,是从他们守山大石“达摩镜”上,咔嚓些边角料——“达摩镜”名为镜,实是一块横三丈、竖五丈的巨石,只不过一面呈现玉石色泽,平滑如镜,光可鉴人。 那石头的玉面色如牛乳,一受到妖气触动,色就转深。 而“探妖铃”,则是“十方谷”特有之物,乃逝去弟子尸骨所化。每个战死的弟子,会被埋至十方谷外的山丘上,随之种下一颗树种,佐以秘法培育,先长成“娑婆树”,十年后,方可结出一朵花,经过谷内药师炮制,便是遇妖即响的“探妖铃”。 这三大门派,虽都各有神通,但这些宝物的数目有限,不是每个弟子都有份儿的。 像“桃叶渡”的神树,总归枝繁叶茂,但这一二百年,下半截也给薅秃了不少; “小天山”那石头,一开始还是捡些碎屑,慢慢的,边角料不够用了,开始打大石的主意,不过门中有禁令,每年取石,不得超过十次,大小不可超过鸡卵。 不过,弟子们领到的“达摩石”,通常才枣核那么大,用个三五次,就耗尽功效了,因此不是遇见棘手的情况,轻易不舍得拿出来。 每十年,“小天山”都会派人给“达摩镜”重新丈量尺寸,到今年三月为止,石头的横、宽已经比三百年前缩了一尺有余,掌门当即下令,“乙”等以下弟子,不许持有“达摩石”。 而“十方谷”的“探妖铃”,相对上面两家,数目还算是多的,只不过,跟前两个门派拿来就用不同,“娑婆花”还得经过一些加工——这过程里,就难免会有折损。 沈青禾突然道:“‘探妖铃’之声名,威震天师道,沈某也相信赖师姐的能力,绝不会出现差错;与其要怀疑探妖铃出了问题,倒不如想想,咱们之中,会不会……有妖混进来?” 这一句像炸雷似的投下,唐宋干巴巴地“哈哈”一声,道:“沈,沈大哥可真会玩笑。” 可一见沈青禾的脸色,绝无玩笑之意,再看看师姐、莫公子等,也都一派严肃,唐宋细一琢磨,不觉汗毛竖起。 难道,他们之中,有人是妖物假扮的? 赖晴空第一赞同这个猜测。 “前两日刚发生这种事情——那些假货装扮得惟妙惟肖,咱们都见识过了,还险些上当;今天探妖铃既然响了,这厅中,必然是有一个,甚或两个、三个,都不是人!” 唐宋打了个冷战:“师姐,你,你别开这玩笑,怪吓人。” 人装人,怎么也是同类,好接受一些;妖变成人,混在身边,听着就令人浑身发麻。 武克奇本来重伤未愈,脸上没有血色,闻言第一个看向沈青禾。他对那天的情形,可记忆犹新,腰间纱布还在渗血呢。 沈青禾环视厅内,道:“唐贤弟,不必惊慌,咱们这里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经不住盘问。” 唐宋结结巴巴:“盘问?问啥啊?” 沈青禾微笑:“自然是问些妖物答不上来的问题。” 他转头看向戚红药:“就比如,一些只有咱们自己人知道,绝没有跟旁人提过的话题。” 又对赖晴空道:“赖师姐,咱们小时候发生的许多趣事,你自管问,我都还记得。” 万俟云螭的视线,在他跟戚红药间打了个转,心里莫名一阵烦躁。 认识的早,很了不起? “不过……”沈青禾沉吟着,欲言又止。 这时,立在他身后的葛无香,突然开口:“公子,您这个法子不好,有疏漏。” 沈青禾挑了挑眉,道:“哦?” 葛无香道:“对自己人行得通,可这里有外人。” 万俟云螭捏着茶盏的手腕一送,明黄的茶汤流入口中,轻笑一声,垂眸不语。 戚红药看向葛无香,眉心一攒。 沈青禾余光扫见她的脸色,转头叱道:“不知礼的奴才,浑说什么?莫兄是戚姑娘的朋友,自然就是沈某的朋友,讲什么‘外人’?” 葛无香默默闭嘴,退回阴影中去。 沈青禾冲万俟云螭歉意的笑了笑,道:“莫兄勿怪,我这老奴一向是心直口快……” 万俟云螭撩了撩眼皮,心知此人并不是看穿了他的身份,只是单纯的在针对他。 他其实并不在意沈青禾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姓沈的要想盘问,自管盘问,总归是些没法考证的说法。 关键是,这些天师不可能仅凭口头问答,就解除对一个人的怀疑。 万俟云螭盯着那还在发出脆响的花朵,觉得有些麻烦。 他的妖气,已经收束得很好,但这东西太过敏锐…… 他忍不住看了眼戚红药,见她神情虽然警惕,但并未因沈青禾的话而额外关注自己,不觉心下略感安慰。 他现在还没有要暴露身份的打算,退一万步讲,就算要坦白,也不想是这么被动的给人揭穿。 赖晴空这时道:“依我看,问是问不出什么的,要查,便都得查,谁也不能落下,前天那些假货,不也是扮做我们熟识之人么?” 她只差点名沈青禾了。 唐宋挠挠头:“怎么查呢?”这又不比以往,探妖铃一响,直接扑上去干就完了,现在那狡猾的妖不知伪装成谁,怎么下手呢? 沈青禾主动道:“赖师姐,我看,要一个个试验为好。” 赖晴空抬了抬眉,道:“哦?怎么一个个试?” 沈青禾道:“先将探妖铃置于空屋中,我们一个一个进入,谁进去时响了,那自然就是妖物所化。”冷笑一声,道:“大家一拥而上,将其格杀当场!” 没人反对,这时候,谁反对,谁就等于大喊:我是妖。 第112章 别走了吧 一众人都撤到院中,唐宋搀扶武克奇,他觉得自己师兄肯定是真的,其余的人,彼此都有些戒备之意。 沈青禾盯着万俟云螭。 万俟云螭本在思考对策,感觉到这不善的视线,回望过去,道:“沈兄有事?” 沈青禾轻声道:“莫兄,沈某听说,你出身‘云龙世家’,恕在下孤陋寡闻,却不知‘云龙世家’,在哪一省,哪一山?” 万俟云螭也学他,声音放轻:“沈兄恕罪,在下族人隐世已久,不便透露地址,若有机会,请沈兄亲自去游玩一番,莫某必尽地主之谊。” 沈青禾笑意更深,看着他:“能去深山隐世之族一游,听来令人悠然神往,沈某先谢过莫兄盛情,翘首以待。” 戚红药给他俩夹在中间,听着对话似无问题,但语气上,就莫名品出些火药味,方才在厅中,她感觉得出沈青禾主仆的话里话外,有些针对莫七, 虽不明白这二人因何看彼此不顺眼,但不能眼见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于是笑着调侃:“你俩倒是一见如故,忘了我这个中间人了?” 沈青禾当即道:“这可忘不了,若要去,必定是你我同行,想必莫兄不会吝啬招待的。”说完,还对她温柔一笑。 万俟云螭眼盯着戚红药,见她竟没反驳,一想到他俩所谓的“婚约”,心里骤觉有些憋闷,又觉得自己这气来得古怪,要发作起来,也没有立场,他算什么身份? 沈青禾可以光明正大的说,跟她一起同行。 自己呢,最多是个朋友——这还是身份不暴露的情况下。 朋友哪有管得那么宽的。 他心里不舒服,嘴上就忍不住有些阴阳怪气:“你要来便来么?也行,就是得走另一条路。” 戚红药笑道:“怎么说?” 万俟云螭心道,姓沈的我自然安排好好“招待”,你若是去到上皇山,自然……自然…… 他看着戚红药一双小鹿似的眼睛,脑子里突然生出一种,近乎食欲的强烈而奇怪的感觉,野马脱缰,不受控制。 你要是去了,就别走了吧。 孤王可以给你单独辟出一峰,只有我们俩…… 这念头只冒了个头,就给他的理智掐死了。 但万俟云螭给这自己一瞬间的想法,惊得渗出冷汗。 他沉着脸,移开目光,不去看戚红药,也不再跟她多说一个字。 戚红药正等着他回答呢,冷不丁吃个臭脸,感觉莫名奇妙,摸了摸鼻子,倒也没往心里去。 沈青禾又凑上来,在她身边低声道:“红药,你觉得,谁更可能是妖所变?” 戚红药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沈青禾瞧了眼僵立在一旁的万俟云螭,凑近了,含笑对戚红药道:“我以为你会怀疑我呢。” 他离得这样近,戚红药忍不住有些脸红,但还是回答:“你不是,我看得出来。” 沈青禾嘴角一扬,声音也随之扬起:“哦?你这么肯定?这样相信我?” 戚红药点点头:“嗯。”关键是,前两天刚有人扮成沈青禾的样子,谁都会多留意他一些,对方应该不至于蠢到再用他的身份。 万俟云螭想装听不见,但无奈耳朵不很配合,他装作不经意的瞄了一眼,见戚红药白嫩的脸蛋飘了一抹红,眼睛霎时给这景色勾住了,但一想到她是为谁脸红的,心口又觉着气得发胀。 第113章 别叫她失望 这时候,赖晴空的试验已经开始。 她是第一个进屋的,铃没有响。 赖晴空退出来,对众人一探手:看吧,我炼的铃没问题。 接着是唐宋,他搀扶武克奇一同进入。 没有响。 戚红药进入,没响。 几个仆役,前后都进入屋内,都没响。 魏普生、葛无香也试过,很快,只剩下万俟云螭和沈青禾二人。 戚红药的神色,随着人数逐渐减少,变得冷硬。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那俩人身上。 沈青禾心中一面震惊,一面兴奋:莫非,这个男人真是妖物所化?! 他双臂在身后一剪,比了个手势,马上,葛无香、魏普生行动起来,一左一右,堵死了万俟云螭的退路。 唐宋、赖晴空也满是警戒的盯着这边。 现在,只要有一个结果,他们就会一拥而上,联手制住这个伪装成人的妖物。 沈青禾快步进屋,退出,铃声没响。 戚红药心脏微微收缩,虽然觉得不可能,但在理智的催使下,不得不做出反应。 她一步步后退,跟那人拉开距离,眼神死死盯住莫七。 沈青禾笑着,对他道:“莫兄,请进屋吧?” 万俟云螭被戚红药目中的那抹疑色刺痛。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如今人、妖二族面上和平,他堂堂的蚺蟒一族储君,报出名号来,就算是“十方谷”谷主,也得礼待他三分。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费尽心机隐瞒身份,叫人当猎物似的围起来,受这样的屈辱? 这种鸟气,真是受够了。 尤其是——戚红药,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孤? 孤王只是因误会不能报通身份,可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你这副样子,是要跟这几个臭天师,一起围攻孤么? 他一下钻了牛角尖,就越想越窄,只觉得心头一阵委屈,憋得够呛。 ‘也不用你们拿那什么探妖铃、探鬼铃来折辱,孤便是自报身份,你们又能如何?’ 他见戚红药满是戒备的盯着自己,心头一痛,脑袋发热,忍不住冷笑一声,便要开口—— 戚红药怒道:“你笑个屁,说,你将他弄到哪去了?!” 万俟云螭一结巴,脑子没转过来。 戚红药疾声厉色:“交出莫七的下落,我不杀你,否则,你休想活着走出去!” 万俟云螭:“……”还能这样? 沈青禾:“……”他忍不住道:“也许,他就是莫七,并没有被人掉包。” 戚红药长辫一甩,厉色道:“不可能,那人虽然混蛋了些,但决不可能是妖!”妖怎么可能有心去保护庞娟,会为了朋友的下落而担惊受怕呢,妖是没有心的。 沈青禾叫她一叱,脸上有些不好看,冷笑一声,道:“行,那我们拭目以待。” 万俟云螭看着她,一时间,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原来她到现在,都没有怀疑我。’ 虽说令人有些哭笑不得,可他突然就气不起来了。 ‘罢了,’他想:‘待会儿铃响,孤便只做是别人伪装的,不要叫她失望……’ 第114章 不许说我傻了 万俟云螭这一思索,看起来就像是心虚。 沈青禾见他不动,加之方才受戚红药一叱,觉得伤了面子,不想给他任何拖延的机会,便笑道:“我看莫兄尊步难移,不如,我去将铃取来,在此试验便好。”说着,往屋内走去。 其余人已对万俟云螭形成合围之势,空气中像布满了炸药,一触即发。 陡地,铃声大作。 戚红药脚下一栽,险些冲出去:“?!” 万俟云螭:“……??” 众人齐齐回头看去。 沈青禾左脚刚跨进厅内,右脚还在门槛外,这距离,倒是刚好能触发探妖铃。 他脸色一变,急急收回脚来。 铃声陡止。 沈青禾一转头,发现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十分不善,至少也算得上很微妙,忙道:“……我方才分明进入过,并未触动铃响。” 这倒也是实情。 赖晴空眉头紧锁,一咬唇,道:“你再试一次。” 沈青禾无奈,又一抬脚。 屋内,阴影处,一只刚长出些毛毛的小狐狸,跟他同步抬爪。 “铃铃铃——” “这!”沈青禾这一下有些绷不住了,也顾不得会得罪赖晴空,急道:“这铃有问题!” 狐狸甩了甩头顶几根毛,暗地嘤嘤:铃是没问题滴,赖姑娘亲手炼的,非常灵敏。小王选的这个位置非常好,进一步就触发响铃,退一步高枕无忧。 不信你看,我一伸爪—— “铃——————” 沈青禾惊得脸色一白,连退数步,再不敢往门边靠。 戚红药“咦”了一声,也觉得离奇,刚才他们是亲眼看沈青禾试验的,并没有这种情况。 难道真是铃出了问题? 有没有问题,再试一次,就知道了。 这一试,叫赖晴空直接哑口无言。 ——重走一遍,谁进去,铃都会响。 人一出来,声音就停了。 “这……” 万俟云螭这时候也猜到,八成是白十九做了什么,心中第一次对这小子大赞:聪明。 十九王子躲在阴暗角落,纵享狐生高光时刻。 阿螭,帮你挽尊,以后不可以再说小王傻了哦! 赖晴空这下子,也不能强说铃没问题了,脸色憋得发红,进去把铃收起来,走到戚红药跟前,低声道:“唉,我炼制的时候,十分小心,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戚红药心里虽有些失望,但怕她上火,只笑道:“不妨事,反正最近也用不着。” 赖晴空将匣子收回褡裢中,忽觉得裙角一坠,低头看去,“啊,你怎么在这儿?”弯腰把狐狸捞了起来,觉着触手软乎乎,温热温热,心里也随着好受了一些。 狐狸在她腿上翻身,露出肚皮,扭一扭,嘤嘤撒娇。 对不起啊赖姑娘,但你不要难过,你好厉害哒,刚才要把小王吓死了—— 赖晴空给它哼唧得也笑了一下,叹口气,道:“今天怪我,没弄清楚就折腾大家。”其实别人还好,关键是—— 戚红药也想到这一茬,抬头看向万俟云螭,不好意地道:“对不住,方才还以为你是假的。” 其实万俟云螭比她心虚多了,但面上看起来很是淡定,矜持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根本没往心里去,还对赖晴空说了句:“不妨事。” 赖晴空本以为,怎么也得吃人家几个白眼,没想到莫七给轻轻揭过了,忍不住赞道:“莫公子好大的胸襟。” 腿上的狐狸又开始疯狂扭动:哼,要是没有小王,莫公子就是好大的蛇胆了! 沈青禾强笑了一下,道:“方才还以为莫兄……幸亏虚惊一场,诶,沈某也是心惊胆战。” 说是这么说,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莫七如果真的没问题,刚才为什么不立刻进去,他犹豫什么? 沈青禾将这一丝疑虑压在心底。 第114章 你能不能先松手 既是闹剧一场,仆役们很快都散去,厅内就聊起别的话题。 例如:去“失名废寺”的路上,沈青禾等人要不要同行。 万俟云螭一直没有做声。 沈青禾微笑太久,肌肉有点儿僵,时不时给戚红药递一个关怀的眼神,但戚红药没有收到。 戚红药在偷偷观察莫七。 ‘他是不是生气了?’ 她心里正有些忐忑,忽见万俟云螭长身而起,往厅外走去。 沈青禾刚跟赖晴空讲述同行的利弊,一转头,道:“我看,还要问问红药的——” 人呢? 万俟云螭觉着心里乱,不想跟那些天师挤在一处,便出来清醒一下。 探妖铃这件事,提醒了他:如果跟这些人同去“失名废寺”,一路上也许无碍,但根据白十九听来的说法,各类天师已经云集“失名废寺”,想必查探妖物的方式也花样百出。 暴露身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到时候,场面恐怕要比今天精彩得多。 这样下去不行。 万俟云螭看着庭中几棵大树,脑海里思绪万千,一想到天师发现他们中间混了妖物时,会有什么反应,多么震惊,不由嗤笑出声。 可猝不及防的,戚红药的脸庞一下跃出。 那张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诧,不信,而后转为震怒,戒备,再然后——万俟云螭冷笑一下,心道,就该是恩断义绝,恨我骗她了。 到时候,怕不是要跟她的沈大哥,一齐打死我这妖孽才好。 今天虽是侥幸过了关,但那一天,也早晚要来。 想到此处,一时间情绪翻涌,因着脑中臆测的未来太糟糕,悲意溢满胸膛,整个人,看起来就有些愤愤的。 戚红药悄悄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从旁探头,见那人身体绷得如铁铸一般,双眉紧攒,目光似讥诮,似愤怒,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果然是生气的,只是,方才碍于人多,怕伤了我和赖姐姐的面子,不好发作。 她心里埋怨自己莽撞,竟然宁肯怀疑朋友,都没怀疑是探妖铃出了问题,做出那样伤人的举动,实在不该。 得正式道个歉才好,不能一句话就带过了。 她心里忐忑,动作就愈发小心,加之没做好心理准备,脚步轻缓又迟疑,像做贼似的,从后面接近。 万俟云螭凭着脑中想象那一幕,给自己气了个倒仰,本来正在出神,突然,察觉背后有人靠近。 已经很近。 骤然给人近到贴身的距离,万俟云螭的身体快大脑一步,本能做出反应,猛地一转身,手臂向后打去:“谁?” 戚红药没料他会如此受惊,措手不及:“啊!”为躲他这下,往后仰倒。 二人就在大厅门外,她身后两三步,就是门框,眼看着后脑就撞上去。 万俟云螭才看清是她,一惊之下反应迅速,电光火石之间,打出的手臂一横,将她拦腰揽住,另只手飞快垫在她后脑勺跟门框之间,只是自己没刹住,脚下踉跄着也往前送去。 戚红药连退两步,本来能够站稳,给他一揽,反立不定脚跟,刚挣扎着稳住身体,忽地一下,那高大的身影推着她往后退去,直接把她死死压在门上。 门框砰的一声闷响。 厅内一静,赖晴空的声音传出:“红药?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 戚红药倒是没有撞到,只是腰间有些硌得慌,脸拍在一堵墙上似的,手脚都被压住,感觉自己像是某种饼里的馅儿。 万俟云螭的脑子,也许在方才的畅想中烧干了,这时竟然没松手,先问:“撞到哪了么?” 戚红药脸给他按在胸口,脑袋也被一掌控制,摇头都难,觉得有点儿喘不上来气儿。 “没……有……”声音有点儿闷。 你能不能先松手? 万俟云螭现在不敢松手,因为方才心绪起伏,一惊之下,自己的瞳孔可能已经变为金色,最好不要被戚红药注意到。 要等到情绪平复一些。 这一等,就有些不对劲。 怀里这个,抱起来大小正合适,又软,又暖,还会动,抱着好舒服,让他心里生出一种很充实的,被填满的感觉。 鼻端能嗅到她身上的气息,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是觉得好闻,还带来一点儿晕眩。 忍不住紧了紧胳膊。 眼睛更加金光灿灿。 要命,怎么办。 他又产生到那种奇怪的食欲了。 第115章 晚霞 戚红药晕头转向,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像给蟒蛇缠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但知道这人不会伤害她,于是,只小幅度的拨楞拨楞脑袋,示意松手。 万俟云螭脱口而出:“别动,我,我有事。” 门响的动静不小,赖晴空没听见回话,便起身出来查看。 如果他们现在走出来——不,只要站在门口一扭头,就能看见戚红药和莫七紧紧地嵌在一起—— 万俟云螭的理智,是个未知的存在,说他没有呢,他知道这种情况得跑,至少也不能被人看见。 但若说有…… 他一蹲身,在戚红药还没反应过来时,把人一把扛上肩头,飞身上了房。 虽然他的每个举动,都令戚红药大感意外,迷惑不解,但她还记得他刚才的嘱咐,很讲义气的没有出声。 赖晴空、沈青禾几人往外看去,自然什么也没瞧见。 “诶?我以为刚才是红药呢,” 嘟囔声回到屋里。 日头渐西,晚风徐徐。 吹了凉风,万俟云螭才算冷静下来。 他扭过脸,避开身边打量的视线。 戚红药一肚子莫名其妙,不懂为什么他要把自己扛到屋顶上,屁股下面还挺硌得慌,看这人的样子,仿佛不准备走了? “诶,你”她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你究竟有什么事?” 万俟云螭两只手暗暗攥紧,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闷声道:“你又有什么事,做什么突然站我身后?” 他这一招“反客为主”,倒真给戚红药问住了,戚红药摸了摸鼻子,道:“哦,也没什么,就是,白天的事情,我觉得挺,挺对不住你的。” 万俟云螭一怔,心思陡转,马上“哼”了一声。 戚红药:“……”你这人前人后,差距也太大了。白天在赖姐姐他们跟前,表现得那么大度,现在就留着臭脸给我是吧? 行吧,我理亏,让你一次。 她吭哧两声,小声道:“对不起哦。” 万俟云螭强压下嘴角的弧度,依旧不去看她,口中道:“这就完了?” 戚红药险些从房梁上蹦起来:“我,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能想到铃不好使?”到底有些心虚,降低了声音,道:“再说,再说不是也没动手么。” 万俟云螭声音一扬:“没动手就完了?是谁当着面,说我是‘那混蛋’的?” 戚红药没想到他听见那句了,一下蔫吧许多,道:“嘿嘿……我那也是,嘿,一时情急,口不择言。” 她凑近了些,笑得很狗腿,小声地道:“你长得这么俊,人物潇洒,一定宽宏大量,就别气了吧,好不?” 万俟云螭恐怕自己笑出声,死死咬住唇肉,声音闷闷的,道:“下回再有这种事儿,怎么说?” 戚红药感觉有门儿,赶紧赌咒发誓:“肯定相信你!谁怀疑你,我帮你揍他们,我肯定不会再疑你的!” 万俟云螭终于转过头。 天边一片火烧似的晚霞,灿烂而辉煌,却映得人间万物黯淡,远处的建筑、山体,更连成一片,视线中,只有一整个巨大而模糊的黑影。 可是,眼前的她,看起来却如此清晰。 纤毫毕现。 轮廓干净的像站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法跟这片景色融合。 也没法跟他所在的世界融合。 万俟云螭的目光,在她两颊停留住,觉得那里像是藏了两个美味的小包子,刚出笼,白嫩嫩,让人很有食欲。 他的眼中,有一些戚红药现在还看不明白的情绪, “如果,很多人,包括你的沈大哥,都说我是妖呢?” 戚红药急了:“你还是不信我嘛,我发誓,如果再怀疑你,我就不得好——” 万俟云螭厉声截断:“够了!” 见戚红药呆住,他缓和口气,勉强笑了一下,道:“我信你,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戚红药:“哦,哦。” 万俟云螭突然道:“你好像,比别的天师更讨厌妖,为什么?” 戚红药没料到他突然有此一问。 她姐姐的事情,十方谷内知情者虽然不少,但是,她从未主动对旁人讲过,这是她生命中一块大而古怪的疤,自己天天时时去碰,但从来不想对别人提起,就连跟沈青禾,也未谈过这个话题。 万俟云螭话一出口,见她不语,心下便明白了几分,有些后悔问,刚要随便说些什么岔开,就听她道: “你还没说,为啥给我扛上屋顶?” 万俟云螭慢吞吞起身,一步,一步往屋檐走。 “你不是说我混蛋么,混蛋做些混蛋事,要什么理由?” 戚红药睁大眼睛:“诶,你!”却见那人嗖的一下跃下房去,大摇大摆回房了。 她站在屋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这一夜,倒是睡得很香,做梦还笑醒了,但一睁眼,也不记得梦到什么。 只是心情不错。 第二一早,戚红药哼着歌儿起床,正开心,忽听万俟云螭跟众人告辞,言道不与他们同行去“失名废寺”了。 第116章 磨石 戚红药感觉,自己一天的好心情,就要没了。 她也不知为甚么会这样想,好心情和莫七走不走,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他没关系,她想,早上心情好,是因为做了个好梦;这阵儿又不好了,是因为我左脚先跨门槛。 合情合理。 沈青禾倒是发自内心的笑了一回,还关切地说一句:“沈某听闻,‘失名废寺’一事,引来八方好手云集,莫兄若是前往参与,必能大放异彩,唉,却不想因事错过,可惜,可惜。” 万俟云螭含笑瞥了眼刚进门来,沉着苦脸那人,道:“沈兄不必可惜,莫某还是会到场的。” 戚红药耳朵动了一下,默默坐直。 沈青禾笑容一滞,“哦?那莫兄方才又说——” 万俟云螭吐字清晰,生怕那个谁听不清:“只因有言在先,莫某须得将庞姑娘送到一个安全的所在,才好处理自己的事。”顿了顿,道:“待事情一了,即刻赶往‘失名废寺’,想必不会耽搁太久。” 戚红药感觉到那人在看自己,把刚掏出来的草梗又塞回怀里,给自己倒了杯茶,看房梁,看地板,看那只疯狂挠桌角的狐狸,就是不看那个谁。 现在心情又好了一点,那肯定是因为用右手拿茶杯的缘故。 白十九想象眼前这根桌腿是一条大蟒蛇,疯狂刨。 鳞都给你刨下来。 昨天晚上,万俟云螭把它单独拎出来,讲到要兵分两路,在‘失名废寺’汇合。 白十九差点儿给他跪下:“阿螭,哪来的兵分两路,拢共就你一个兵,我最多算是人质……你都答应会一起去了,怎么能反悔呢?就算看在白天我那么机智的份儿上,也不能如此绝情啊!” 万俟云螭耐着性子给他分析利弊,如果就这么毫无准备的跟天师同行,他俩暴露是早晚的事。 要想完全隔绝妖气,还是有办法做到的,只是他得先回上皇山一趟,取一些东西。 白十九心存侥幸:“我觉得你多虑了,兴许没事儿呢?” 万俟云螭蹲下来,瞅着它,道:“那好,我只准备我那份儿,你靠自己,希望他们发现你的身份后,会看在你体格弱小的份儿上,手下留情。” 白十九一僵,嘴硬道:“那,那是,这么小的狐狸皮,能做什么?” 万俟云螭笑道:“十个挖耳勺,还是不成问题的。” 混蛋啊,你见过纯皮带毛的挖耳勺么! 赖晴空听着身边有动静,咔哧咔哧响个不停,一低头,“啊!” 她弯腰捞起狐狸,看看那几乎要变成筷子的桌腿,再瞅瞅手上这个小东西,执起它的爪子细看:“莫不是在磨爪子?可不能用家具,等我给你找个磨石。” 狐狸“嘤”了一声,身娇体软,乖乖躺在赖姑娘又暖又软的臂弯中,双眼半眯。 那个混蛋说快去快回,小王,小王小心一些,不会有事的。 万俟云螭临走之时,将戚红药单独叫到一边,从身上解下个配饰来:“这个,你带在身上。” 戚红药本来刻意不去看他,但忍不住还是往他手里瞄了一眼,一看就移不开视线了:“这是什么?” 第117章 煎水作冰 她之前也注意到莫七佩着这个,但只以为是什么玉石,世家公子常佩的那种装饰之物。 如今拿在手中,见其色如羊脂,触之微凉,却并非很硬,带着一点韧性。 “咦,软的?” 万俟云螭微笑看着她,心道,蛇蜕当然不会很硬。 又见她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把玩,不知怎的,微微有些脸红,咳了一声,道:“你,你收好。” 戚红药有点开心,但还是递还给他,嘴上说:“我不戴配饰的,容易弄丢。” 万俟云螭道:“不是配饰。此物能避百毒,你如果给什么毒物伤到,或是误服了有毒的,只消把这个磨成粉,指甲大的一块就足够了。” 戚红药:“哦。”那还挺实用。 她小声说:“给我了,那你呢?” 万俟云螭看着她,眼中笑意浓浓,道:“不必担心,我还有。” 他根本就不需要。 因为王族的蛇蜕用处很多,基本都得入公库,但这是他第一次蛇蜕,便自七寸处裁了这么一块,于他而言,算一个有些私密的纪念之物。 戚红药收下了,低着头,嘴角弯起,脚尖在原地一掂,一掂。 有一点开心捏。 万俟云螭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小小的发旋上,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道:“那我走啦。你自己一路小心。” 戚红药也不知自己脸上热个什么劲儿,点了点头,道:“你也小心些,要是——” 正要说下去,突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她一惊,倏地回身,沈青禾已经走到近前,看看万俟云螭,又看看戚红药,笑道:“二位这是聊什么呢?” 万俟云螭目光冷了下去,嘴角的笑反而更盛:“正在跟戚姑娘告辞。” 沈青禾“哦”了一声,眼神意味深长,转头道:“红药,我方才听见,赖师姐似找你有事。” 戚红药正觉尴尬,闻言忙不迭的一点头,最后看了万俟云螭一眼,道:“你,唉,再见,再见。”转身就跑了。 看着她走远,万俟云螭脸上最后一点装饰性的笑,也消失不见。 “她走了,沈兄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沈青禾眼望那条走廊,也不再费心假笑,冷声道:“你可知,她是我的未婚妻?” 万俟云螭脸色微寒,没有做声。 沈青禾转身盯着他,迈近一步,双眼如淬寒冰:“莫兄,如果是你的妻子,你会希望她跟其他男人走得很近么?” 万俟云螭垂着的手,缓缓攥紧,背在身后:“她并不是你的妻子。” 沈青禾哼笑一声,道:“现在不是,但很快就是了。” 他欣赏着万俟云螭冷沉的脸色,觉得心情很好,轻声道:“姓莫的,我不管你是什么‘云龙’、‘云虫’的少主,只希望你知道一件事:我跟她的婚事,不光是两个人的关系,更是十方谷跟沈家势力的纽带,谁要妄图干扰,是自找无趣……自寻死路。” 沈青禾轻笑着,道:“我观莫兄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干这等煎水作冰、缘木求鱼的蠢事。” 万俟云螭带着庞娟离开了。 武克奇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戚红药、赖晴空等,也收拾妥当,出发往兰州,若脚程够快,半月左右,即可到达“失名废寺”。 刚进入上皇山之范围,庞娟就醒过来,只是人呆呆的,似乎是因为惊吓过度,失了魂。 万俟云螭将人交给部下,吩咐好生医治,任何妖物,不经他的许可,不能擅自接近。 他刚一回来,大长老就来求见。 万俟云螭心知,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族中必然积累了不少事务,王上将南部六十一族划与他管辖,平日里,小事可由几位长老定夺,但有些事,还是要等他敲板,否则谁也不敢擅动。 这是他身为储君的职责所在,若日后继位,还有更繁重的事务等着他。 几位长老,并三十几个部族首领,都汇聚在议事大殿中,一见少主露面,俱都离座行礼。 万俟云螭撩袍端坐主位,示意他们起身。 大长老第一个出列,一开口,就是个炸雷:“少主,乔氏族长,于三日前遭人暗杀,族中老幼五百三十六口,无一幸免,属下亲往调查,有证据表明,是天师所为。” 大殿之中,空气一时凝住,针落可闻。 第117章 等我遇见了 大长老一直压着这个消息,在座的其他人并不知晓,骤然听闻,都给震得不轻。 这一惊之下,茫然无措,待反应过来,愤怒的情绪开始在大殿中发酵。 几位长老只是私下碰了碰视线,因少主没有开口,他们也保持沉默。 但在场的一些族长,平日里,不大见得到万俟云螭,对他的性子手段,也不甚了解,虽有几分尊敬,也是敬他的身份,而非像对王上那样,是从骨子里的服膺。 是以,有的妖一听这消息,忍不住道:“兀那狗天师,欺人太甚!可是将咱们当做能随意欺凌的牲畜了?他们这是公然撕毁长天契,咱们还忍个什么,少主,我族中千余好手,您只要一声令下,老朽愿为前锋,不必劳动别个,我的孩儿们,自能将那些鸟天师踏做肉泥!” 这老者狮子般的嗓门,震得殿内嗡嗡作响,数道视线投向他,或赞同、或嗤笑、或鄙夷,也有低声应和的。 三长老眯眼打量这个傻帽,认出来,是淅川一带的蝰部首领。摇了摇头,看向主位。 大长老躬身许久,也没听见少主发话,忍不住一抬头,跟万俟云螭冷峻的视线撞个正着。 他心中一颤,不由自主垂目。 万俟云螭的声音,在大殿中如钟磬一般清晰:“太阿难,乔氏一族,地处西南,因先天行动迟缓,战力薄弱,族人繁衍艰难,我王特赐其族安置于三被累氏、扎各起氏之间,借那二族之战力,庇护乔氏老弱。” 太阿难——大长老垂着头,不言语。 万俟云螭往前微微倾身:“你如今说,乔氏被天师屠灭,那么想来,三被累氏、扎各起氏族人,也无从幸免,至少,也有参战吧?” 他的语气沉静而平和,并无质问之意,但正是这种冷静,令听者从心底发寒。 大长老身体一动,不得不答:“这……倒不曾。” 万俟云螭道:“哦?” 殿内的目光,又都投向大长老。 太阿难垂头,心中将万俟云螭骂了千百遍,但这样一个场合,不比私下,容不得他摆长老架子。 “三被累氏、扎各起氏……并没有族人伤亡。” 这下,不用万俟云螭发问,自有别个跳出来怀疑:“这怎么可能,难道那二族的人,都死过去了?” 大长老斜睨那妖一眼,冷哼道:“天师的手段,层出不穷,焉知不是什么卑鄙法门,屏蔽了他们眼目?” 这个猜测着实令人心惊。 如果天师真能做到这一点,悄无声息灭了一族,那会不会继续用这种手段,鲸吞蚕食—— 大殿中空气凝结,一张张面孔有的凝肃,有的惊疑,彼此交换着眼神。 一时无人出声,最后,视线都投向上位的少主。 万俟云螭动了一下,身体往后靠去,坐姿很放松,双肩舒展,手臂在交椅扶手上自然垂着。 他展现出的这种松弛感,在不知不觉中,也影响到在场的其他妖物,令他们心神为之一定。 越是遇到突发事件,做首领的,越要表现得镇定。当今王上最看重的,就是他身上这种,临大事而有静气的内质。 其实,若论硬实力,万俟云螭并非是兄弟姐妹中战力最强的一个。 他的长姐万俟那伽,原身体格之庞大,远超族内所有雄性,曾有单挑一百零七个求婚者而不败之记录。 万俟云螭记得,那时候自己还曾问长姐,难道那些求婚者中,就没一个能看上眼的么? 万俟那伽说,没有,都不对。 万俟云螭追问:“你怎么知道不对?” 万俟那伽不耐烦道:“知道就是知道,一看他们,就没胃口。” 少年的万俟云螭陷入沉思,片刻后,慎重地问了一个问题:“那等我遇见了,我怎么知道就是对的呢?” 他记得,姐姐当时看着他,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说:“你呀……”万俟那伽打量着弟弟,见他小小年纪,气质中已带着些冷傲孤清,不由摇头:“你可难办。” 她咯咯笑着,白嫩的食指在弟弟额头一点:“什么时候,遇见个你一看见她,就想吃了她的,那感觉就对了。” 万俟云螭隐约觉得,这个吃,挺有深意。 万俟那伽本有实力竞争王位,但问题是,她太好战,以致于她的父亲根本就不敢将统帅族群的重任交给女儿,唯恐哪个家族触了她的霉头,万俟那伽发作起来,不管不顾就会开战,那时候,族人的前途发展,都会给她抛诸脑后了。 但万俟氏的王,也不想白白浪费这样一个勇士,便给女儿安排个职位,专门负责平乱——妖本就没什么君臣父子的概念,稍有压制不到,就生反心,也是很正常的情况,万俟那伽处理起这些事,那是指哪打哪,对付反叛者,称得上手到擒来,药到病除。 除了常年不在族中,没什么不好的,只不过,有时候做得太过,一点儿根儿也没留,不免受到一些诟病。 但除去武力方面,要论其他,万俟云螭也不是最得王上偏爱的子女,这一点,从他的名字上,也可体现出来。 他降生时,妖族已在人间盘踞千年,不光是外表向人靠拢,很多习俗,规矩,也是从人那边照搬过来。(只不过,妖天性不驯,所谓规矩,很多妖也只学个皮毛,做做样子也就是了。) 人有个说法,讲“螭”为无角之龙,“虬”为有角之龙,他的父亲给他取名为云螭,而给他异母的兄弟赐名云虬。 从一开始,王对他们的期待,就是不同的。 万俟云螭生母早亡,但因娘舅是族中三长老,倒也未受新后苛待,只不过,没机会像兄弟那样,早早进入七大王族的视线中,他兄弟万俟云虬往来交际的,全是其他王族精心培育的继承者,而他就不是很得人搭理。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结识了同样继位无望的闲散王子白十九,一个蟒蛇,一个狐狸,还挺能玩儿到一起去。 再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万俟云虬决策不慎,捅出大篓子,王上震怒,万俟云螭抓住这个机会,以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摆平了事情,这下子,终于叫他爹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优秀的儿子。 万俟云螭深知,自己能成为万俟氏的王储,固然跟自身实力相关,但也少不了运气的加持,他的身前背后,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只等他行差踏错,好取而代之。 单是眼前这位表面恭敬的大长老,心里还不知有多恨他。 万俟云螭其实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太阿难押宝早了,也太过自信,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培养跟万俟云虬的关系上,好不容易,让自己成为储君的老师,结果徒弟一招棋错,失去王上信任,给万俟云螭这个阴暗处猫着的小崽子(大长老原话)捡了大漏。 就算万俟云虬无缘王位,太阿难也不想要万俟云螭好过。 再说,王上体格正健,要谈继位,还早着呢,万俟云螭后头,还有十七八个兄弟姊妹,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变数? 他们彼此都知对方的意思,只是不能拿到明面来说。 万俟云螭打破沉默,道:“大长老有何证据,不妨先拿出一观。” 太阿难的证据,是几具尸首——准确来说,是尸体上留下的攻击印痕。 几位长老,各部首领都上前观瞧,仅一瞥间,已经有妖怒喝:“果真是那群狗天师的手笔!” 太明显了,妖尸遍布符箓印记,有的一看就知是中了咒术而亡。 万俟云螭步下高台,走到那几具兽形尸身近前,垂目一扫,笑了。 大长老哼了一声,道:“少主好兴致,见此惨状,还笑得出来。” 万俟云螭道:“我笑那动手的天师,怎么不干脆将名字刻它鼻子上?” 第118章 承担后果 太阿难一噎,道:“少主有什么话,还请明示。” 万俟云螭道:“依大长老之意,该当如何?” 太阿难一挑眉,道:“自然是上禀我王,传令全族警戒,并向元凶天师追责,要他们血债血偿。” 他的话,引来不少附和之声。 万俟云螭不置可否,反身上台,重又落座,环视一众妖物,道:“‘失名废寺’一事,诸位可有耳闻?” 大长老长眉一轩,眯眼看向他。 五长老乌启明道:“这,是听说了。” 万俟云螭道:“如今天师传言,那是我妖族的手笔。” 哗的一下,底下开了锅。 “他们这是恶人先告状!” “好端端,谁要去招惹那群秃驴?” “就是……” 大长老插口道:“少主,如今在商议乔氏灭族一事,为何顾左右而言他?失名废寺的案子,自有他们天师去查,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给乔氏讨个公道。” 万俟云螭道:“向谁讨?” 大长老怒道:“自然是天师!” 万俟云螭道:“可是,他们也正要向我等讨失名废寺之人口呢。” “那便让他们来,正好——” 万俟云螭冷冷截断道:“正好什么,开战么?” “战便战,怕他们不成?” 万俟云螭身上,又散发出那种冰冷的怒意:“诸位莫非是嫌弃族人太多,想要削减一些?” 大长老冷笑道:“少主莫不是惧战?若是我王——不,就算当年的云虬公子,做事也不会如此瞻前顾后。” 万俟云螭倒也不怒,反而对他一笑:“所以,云虬他才犯了大错,而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孤。” 太阿难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去,脸皮的色泽和质地,变得像一块老木头。 三长老这时开口,道:“这两件事前后发生,也许……这其中有人挑拨,想要引起战火?” 四长老赤新道:“怎么挑拨,难道这不是天师的手笔?只要是,那就不算冤枉了他们。” 五长老道:“话不是这么说,如果真有背后动手脚的,咱们按着人家算计走,岂不成了笑话?” 太阿难道:“不论如何,还是先将此事报与王上。南部虽交由少主带管,但此事不比寻常,可能涉及妖族安危存亡——” 尤其,这屠杀是在万俟云螭离开的一段时间发生的,可以顺便给他扣个失职的帽子。 万俟云螭慢慢抬起一只手,闹哄哄的大殿为之一静。 “禀告王上——要怎么说?”他往前倾身,俯视众妖,道:“谁有切实的证据,敢说此事不是有人刻意挑拨?若因此引发战火,诸位,你们谁又有这个能力,可以承担后果?” 万俟云螭眼睛一眨不眨,缓缓扫过殿内仰望他的一张张面孔,冷静地道:“我万俟氏之下,有八十一大部,九百一十六中部,余下小族,数以万计。每一部,每一族,都是万俟氏的子民,乔氏遇袭,孤心亦伤,但,此事牵涉甚大,不可仅凭表面所见,便草率结论。” “当年‘通天一战’,孤王生得晚,未能经历,但在座的前辈中——几位长老自不必说,阿史那、古一、普氏族长,孤王记得,也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其中残酷之处,想来不用提醒,各位自有体会。” 被他点名的几个族长,都是一怔,迟疑着垂下头。 今日本来只是场例行的会议,南方六十一部,只有十位大族长、二十余个中部族长到场,都是因为有事求见少主,不成想,竟撞上这样的话题——开不开战,哪里是他们几个在此就能定下的? 看大长老的意思,是将此事视为战争讯号——但少主话里话外的,仿佛要先压下来,细查。 他们几个如何表态,端看是支持少主,还是站大长老一方。 但是,能不站队,还是不要轻易站队,否则,大长老不就是前车之鉴? 这么一想,殿中一阵沉默。 第115章 究竟是谁 万俟云螭对这个反应,已经很满意。 他本来就不奢求这些族长能力挺自己,驳倒大长老,但只要他们不出声反对,于他已是一种帮助。 他笑了笑,身体往后靠去。 大长老强压怒火,道:“那依少主看,又该当如何?” 万俟云螭道:“封锁消息,着人细查——不光要差清楚凶手的身份,更要查清,三被累氏、扎各起氏因何对此全无所觉,没有结果之前,所有族长,约束手下,不得擅动,不得以此为由攻袭天师,违者处死。” 他起身,示意会议到此为止。 众妖齐声应诺,纷纷散去。 三长老留了下来,在偏殿中等待万俟云螭。 “现在封锁消息是对的,否则,一旦传出去,恐怕会引起一些部族的骚乱,尤其是跟乔氏交好的那几个——但你要知道,纸包不住火,时间一长,早晚是……” 三长老游天麟是万俟云螭的亲娘舅,比着其他长老,自然更真心为他考虑。 万俟云螭对他也很尊重,认真听完,道:“不会很久,我会亲自调查此事。” 游天麟一怔,道:“你怎么查,从何处下手?” 万俟云螭想了想,还是将真实想法对他道出:“我认为,乔氏惨案,与‘失名废寺’一事,或有内在关联。” 游天麟两道赤黑的浓眉紧蹙着,道:“可有证据?” 万俟云螭迟疑一瞬,缓缓摇头。他只是觉得,这两件事,有些相似之处,很可能,都意在引起人、妖二族对立。 游天麟沉着脸,在偏殿里来回踱步,突然一抬头,盯着外甥,道:“我听说,你此次出门,带回个人族的女子,还送到我那边去了?” 万俟云螭道:“不错,”一看舅舅的表情,又解释了一句:“收留她,是为践承诺,等她伤好,自然会送走,这期间,还请舅父多些看顾,莫让她再受惊吓伤害。” 游天麟心中暗惊,脸色有些阴沉,“只是承诺?你……该不会……” 万俟云螭失笑,斩钉截铁地道:“绝对不会。”至少不是这个。 游天麟见他神色不似作伪,松了口气,道:“千万别犯傻。” 刚才有一瞬间,他都开始猜想,外甥莫非是因为那个人族女子,才强压下此事,不肯针对天师的。 幸好,万俟云螭否认得很干脆。 但游天麟一提醒,也叫万俟云螭想起来,该去看看庞娟的情况。 妖族的治疗手段,比人要来得粗糙,但一些偏门方法,能收到奇效,只是过程会有些痛苦。 时隔数日,再见到庞娟,他几乎要认不出这个女人。 这倒不是因为庞娟容貌尽毁——主要是,她通身的气质,都跟当初那个敢爱敢恨的富家少女,大不相同了。 万俟云螭注意到,她手边有一面镜子。 庞娟顺他的视线看去,笑了一下,道:“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己现在这张脸。” 她的笑容阴冷,苍白,但声音十分平静。 万俟云螭看着她,问:“究竟是谁?” 第116章 狗护食 庞娟眼盯着床帏,摇了摇头,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眼泪。 她的眼睛,早已枯干了。 “你救了我,已算践行了承诺,但我还有一个请求。” …… 万俟云螭静静听着,皱眉。 庞娟扭过头,盯着他:“这件事,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会回报你。” 万俟云螭缓缓地道:“你说的事,并无先例,可能会死,或者,求死不能。” 庞娟突然一伸手,死死抓住万俟云螭的衣袖,两只眼珠瞪着,几乎要爆出眼眶:“如果不能让他付出代价,我活着,也是身在地狱,不如现在就死——” 万俟云螭看看她枯瘦如鸟爪的一双手,道:“你若愿意说出那人的身份,我可以替你动手。”宋晏出事,他自觉也有责任。 庞娟慢慢松开手,扭过头,不再看他。 * 跟沈青禾同行的最大好处,就是旅途会舒适许多。 沈家主家那边儿,早早得了消息,在去往“失名废寺”的路上,每百五十里,都有专人接待,吃住精细,无不妥帖,连宠物狐狸,都有专门的活鸡活鸭供应。 赖晴空、武克奇和唐宋三人,对此感触最深。 他们仨来的路上,那是捕兽捞鱼,风餐露宿,还自觉不赖,毕竟没饿着。 但此刻,跟人家世家公子的生活一比,就是天上地下,勉强比乞丐好一些。 戚红药对这些倒是没什么感触,只想尽快赶到失名废寺,查清真相,好回谷中给师父复命。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令她颇感头疼。 她一路上,都在尽量回避沈青禾的接近。 一方面,是因为心中难以摆脱对沈青禾的怀疑;另一方面,她实在是受不了一直被人盘问。 沈青禾旁一直在敲侧击的打探,她究竟是怎么跟莫七结识的。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她说完之后,沈青禾就话里话外的暗示,莫七此人来历不明,很不可信。 戚红药态度严肃的表示,莫七是她的朋友,她不会怀疑他。 沈青禾听了这句话,脸色不大好看,强笑一声,道:“可你之前,倒是怀疑我给你下了蛊。” 戚红药沉默了。 她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沈青禾,但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会那么相信莫七。 她想逃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沈青禾并不打算放过她。 “庞小姐的事,难道你不觉得很可疑?” 戚红药刚要离开,闻言驻足,“有什么可疑的?” 沈青禾冷笑,道:“从头到尾,都只是莫七跟你转述庞娟的话,都是他在描述发生的事,对不对?” 戚红药一愣。 沈青禾接着道:“你有听见,庞娟亲自跟你说话么?” 沈青禾自然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不然,戚红药早就跟他翻脸了。 戚红药沉默片刻,道:“没有。但他没有理由骗我。” 沈青禾似给她气笑了:“你竟这样说——难道我就有理由给你下蛊么?” 这句把戚红药给问住了。 沈青禾迫近她,凝视她,一句一顿地道:“从始至终,都只有他在庞娟身边——庞娟受到重创,陷入昏迷,最可疑的人,难道不是那个莫七么?” “红药,你只怀疑我,公平吗?你我相识了多少年,我的为人,难道你不清楚?你与他才认识多久?” 他俯下头,在戚红药耳边道:“你和我,才是一条路上的,你怎么能为了他,而埋怨我?” 温热的气息吹过她鬓边发丝,有些难言的暧昧。 戚红药心里却生不起旖旎之感,脸色发白,心神不定,下意识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过去那么多年,一直是沈青禾主动跟她保持距离。 每一次,她鼓起勇气靠近他,都会被他不着痕迹的推开。 她本来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一次两次后,也就不再自找无趣。 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偷偷盼望,两人能更近一些,他能待自己更“不同”,可这一刻,真的如此挨近,她又突然觉得这样并不舒服。 她忍不又想,沈青禾的态度,为什么会发生转变?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仿佛,就在来龙鳞玉藻镇之后。 当晚,戚红药忍不住敲开赖晴空的房门,吞吞吐吐,跟她聊起心里的疑惑。 赖晴空很快就听懂了,冷笑着摇头。 戚红药不明白,问:“赖姐姐,你笑什么?” 赖晴空一下一下抚着怀中的狐狸,细而浓的眉一挑,道:“我笑,有一条护食的狗。” 戚红药:? 赖晴空看着她,心下叹息,要是这丫头在感情方面,能有她战斗方面十分之一的天赋,也省得叫人如此忧心。 可她不好说得太明白,戚红药和沈青禾之间,毕竟还有个孙姑姑架着。 “药儿,你说,狗为什么护食?” 戚红药挠挠头,“因为……饿?” 赖晴空嗤笑一声,道:“屁。有些狗呢,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就算它不吃,也绝不许别人来动,看来好像是很宝贝那骨头,实际上,只是不能忍受别人动它的利益。” 她轻轻拍了拍戚红药的手,道:“药儿,我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狗护食,可能有千百种理由,但绝不至于,是因为爱上了骨头。” 第117章 就是她? 戚红药觉得自己听懂了,但又不是很懂。 躺着的狐狸仰起头,满眼崇拜的看着赖晴空。 一入兰州,距离失名废寺就只有三两日路程。 他们在一个小镇歇时脚,这里人口稠密,天师的身影也逐渐增多。 每见三五十个平民,就能发现其中有些气质特异的人,年轻年老的都有,或是独行,或是结伴,戚红药只扫一眼,就认得出,对面一定是天师。 这个比例,其实已经很惊人。 这只是一个兰州的边缘小镇。 这地方的空气,仿佛都要比别处更紧张一些。 戚红药觉得,城内气氛有些诡异。 倒不是说暗处有埋伏什么的,怪的不是景物,而是人。 目前为止,他们见过的天师,基本都是野客。 野客是很容易辨认的,他们身上,没有世家子弟那种松弛而自信的感觉,外表看起来虽还算自然,但目光中,总是隐隐透出一点警惕,不论是吃饭,赶路,还是歇脚,都时刻打着精神,保证自己遇到任何不寻常的事,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来反应。 戚红药知道,有这种特质,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强,而是因为没有靠山。 她有一段时间,混迹在野客中,知道一个人在江湖上,没有师门、家族庇护,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她敬重野客,但同时,也对他们保持警惕——这群天师的行事动机,全出于自身需求,不考虑门派,也没有太多规章礼法可以制约他们,硬要说,就是比较在意“信誉”。 但令戚红药感到奇怪的,并不是此地天师众多——“失名废寺”的动静,要说震动天师界,也不算夸张,不管是想要调查事件真相,还是想借机抓挠些好处,遇见点机缘,都可以成为天师们赶赴此地的理由。 怪异的是这些人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竭力隐瞒,也还是会流露出来的兴奋,而且越压抑,人的五官,看起来就越怪异,越有违和感。 一群道僧失踪,有什么好值得兴奋的?他们在为什么事而兴奋? 沈青禾也感觉到有些不对,着意提醒:“咱们行动小心些,不要分散。” 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各自都将表明身份之物,放在显眼的位置,沈青禾吩咐从属都换上统一服饰,其右臂上方,以银线绣撰沈家家徽,看来十分醒目。 他一转头,正想提醒同行的几人,就见唐宋右手持着一截石灰块,右手抻着武克奇的袖子,认认真真的画着什么。 很快,他道:“好了,师兄该你了,你给我写到胸前吧,大一点儿,醒目。” 他一闪身,冷不防,“十方谷”三个大字,扭扭曲曲,哐一下撞入沈青禾眼内。 沈青禾忍不住后退两步,像怕这三个字会跳出来咬人。 武克奇接过石灰块,唰唰几笔,唐宋的青布短打也惨遭毒手。 两人互相看看,都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沈青禾委婉的提醒:“二位,为何不用谷内标志,如此直白……” 唐宋苦哈哈一咧嘴:“沈大哥,咱们那个太难画了啊!”什么劳什子的上古符文,记不住,真的记不住,万一画错了,还得安个大不敬的罪名,何必呢? 沈青禾咽下嘴边的话,看向戚红药。 好在,戚红药并没有那个打算,叫他稍微松了口气。 赖晴空的药匣上,早打上山谷标志,也省了这个麻烦。 到了人多繁华之处,城中天师又多,沈家便撤了豪华招待,好在小镇上不缺茶楼酒馆,沈青禾的下属寻了镇上最大的一处客栈,请他们过去登记。 老板站在柜台后,瞄了这群人一眼,就知道他们跟最近涌到镇上的那些人一样,低着头,道:“药师上三楼左手边,天师在二楼。” 戚红药跟着师兄他们一起在二楼停步,老板见状喊道:“诶——药师在三楼。” 戚红药也习惯了,只回答:“我是天师。” 原本闹哄哄,人声鼎沸的大堂,倏地一静。 正在吃饭的,喝茶的,聊天的许多人,都看向她。 戚红药有点儿起鸡皮疙瘩,女子身份做天师,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例如她师父孙若梅,就是天师道上无人不知的存在,过去她行走江湖,虽然也会给人多看两眼,但绝不至于像看西洋景儿似的这么稀奇。 这些人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夸张? 慢慢的,嗡声四起,仿佛一大群蚊精聚集此处: “就是她?” “女天师,应该没错。” “这……跟传言也不怎么像啊……” 第118章 我叫什么名子 万俟云螭将铜镜取出,交给五长老门下精于炼器的乌梢一族,命他们拆解其中法门机关,同时叮嘱五长老,若有所发现,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事宜都待他回族后再行定夺。 五长老乌启明有些不解:“少主刚回来,又要出门?” 万俟云螭一面吩咐人去取“无痕露”,一面回答他的疑问:“失名废寺一事,大有玄机,孤要亲去查探。” 乌启明一惊,道:“此事……或可派灵蛇部去探听消息,那失名废寺如今是天师聚集的所在,少主千金之躯,何必以身犯险?” 万俟云螭眼前似有个少女的纤细身影晃过,略一失神,答道:“不妨事,有无痕露,不致暴露身份。”顿了顿,含糊地道:“况且,孤答应了白十九,不可言而无信。” 乌启明低声暗骂:“又是那不着调的——”一看万俟云螭的脸上,悻悻住口。 万俟云螭拿好兄弟当盾牌,十分熟练,毫无愧疚之意。 因为白十九也常常拿他当借口,出去胡玩儿——他俩的名声,在彼此族群里,都是顶风臭着八百里,成为妖族育儿的反面教材,常见长辈拎着小妖的尾巴训诫:交朋友要慎重,千万不可学那个谁,净日狐朋蛇友一道混闹。 乌启明出离大殿,还是有些不放心,私下找到三长老,道:“不能叫少主单独一个,必须派护卫同行。” 游天麟一提到这个,也很头疼:“我提过,给他驳回了,说反而容易暴露身份。” 乌启明沉吟半晌,突然道:“老游,你觉不觉得,少主跟那个白家的小少爷,有点儿太铁了?我怎么看他,这么急切想去失名废寺呢?” 该说不说,万俟云螭过去虽也常出门,却很少往这种天师聚集的地方走,人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虽不惧怕天师,但也从不自找麻烦。 游天麟那张雄性气息十分浓厚的脸上,露出一点不解的神色:“什么意思?” 乌启明张了张口,到底没把心底的顾忌说出来,只含混地道:“咱们还是得把选储妃的事儿提上日程,另外啊,我看也得给白狐那边儿送个信儿,那白十九年纪也不小了,这么浪荡着算什么,赶紧给他也安排上。” 游天麟失笑道:“自家的都没着落,你管得还挺宽。”我媳妇都没你管的多。 乌启明低声嘟囔:“你懂个屁。”听我媳妇讲了许多故事,老夫见识广博。 狐狸精狐狸精,那可不是白叫的,听说他们全族都精通那个啥之术。 万俟云螭要是知道五长老心底的想法,恐怕要呕出一口血来。 白十九要是晓得,也至少三天吃不下饭。 但他俩一时半刻还不会知道。 而且,乌启明的担忧确有来由:万俟云螭表现得的确是有些急。 他自己都不能理解,为何会这么急切。 其实,跟她分开,总共也不过十几日,他却觉得胸口有些空落落的,心里还隐隐生出一股不安。 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偏偏无法可解,只好尽快动身,等到那不安之源头的身边,一定就会好受了。 但他刚离开上皇山,就发觉后面有跟踪者。 有几个是游天麟的部下,但也有大长老的人。 万俟云螭一时未动声色:若硬要阻拦这些人跟着,也不是不行,但没那个必要。 况且,“失名废寺”此行,风险未知,恐怕还真的需要些能调动的帮手才好。 目前这种情况很好——虽有眼睛缀着,但他们不敢明着来打扰,自己只做不知,该用人时,再挑明也不迟。 * 兰州一处小镇的客栈内,戚红药已经被人盯得发毛,手忍不住往脸上摸去——没错,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嘴也在原位。 他们看什么呢? 赖晴空本来已经上楼,见状噔噔噔走下楼梯,往下面大堂一扫眼,挨个儿瞪回去:“看什么,看什么,没见过美女?” 她话音一落,底下有人“噗嗤”笑出声。 这一笑,恼了赖晴空,两条柳叶刀似的眉一闪,道:“嗨呀,我看看这是哪个漏气儿的茶壶响了?” 不知哪个嘟囔了一句:“小丫头片子一个,还美女。” “见面不如闻名,真是叫人失望。” 赖晴空已经开始挽袖子,探手向腰间褡裢:“今儿不叫你尝点苦头,算你那窟窿眼儿闭得紧——” 武克奇、唐宋见势不好,赶紧拦着:“诶诶诶姑奶奶,使不得使不得——” 戚红药怕赖晴空给气出个好歹,忙将人往楼上推:“没事儿,叫他们说去,还能看少我块肉不成?” 忽听沈青禾一扬声:“店家。” 掌柜的赔着笑跑上来,沈青禾面色微寒,二指朝堂下轻点,道:“是你们本地风俗不好,还是有什么缘故,今日你须得给我个答复,否则——”他笑得很斯文,但话音刚落,背后的随扈,出手一搭二楼的护栏,只听“嘶啦”一声,木头上冒出袅袅青烟,被腐蚀了一块。 掌柜的见他人物俊朗,衣着考究,仆从都有这般本事,想来必是哪个天师世家的公子,心下一哆嗦,笑僵在脸上,有汗渗出,也顾不得擦拭,赶紧道: “这个,这个,其实呢,是大家久闻姑娘芳名,心中仰慕,这这这乍一相见,情难自控,情难自控……” 戚红药奇道:“我的名字?你知我是谁?” 掌柜的点头哈腰,满脸谄笑:“自然,道上有几个女天师?您的芳名,这几天已经遍传天下—— 您半月前刚一出师,就横扫商山群妖,独战九尾龟,是当今最出名的女天师,都传说您姿容绝世,早听闻姑娘也会来“失名废寺”一探,这不,大家伙儿也是好奇,没有恶意,还望姑娘海涵则个。” 戚红药跟赖晴空对视一眼,已知他们错认了人,她笑吟吟地道:“你倒是说说,我叫什么名字呀?” 掌柜的目光有些茫然,但有问就答:“您不就是,蓬莱千峰洞主的义女,连珊瑚,连姑娘么?” 第119章 三战成名 沈青禾目光闪动,“千峰洞主?” 蓬莱千峰洞,在天师道上,是个十分奇异的所在,洞主屈仲仇实力强横,但性情狂傲,行事怪异,故道上对其风评,好恶参半。 但有一节,是天师界广为流传,人所共知的—— 据传,他曾七次登临十方谷,只为求一个长老之位,却都被谷主婉拒,一怒之下,孤身离去,后率领弟子百余人,在海岛之上自立门派,放言此生不入十方谷。 屈仲仇无儿无女,因此事,更少与中原天师来往,但他年轻时的一些降妖事迹,却总给人拿来反复传颂,甚至编撰成评书传扬。 总而言之,这是个传奇人物,虽然见过他的人很少,但声称见过他的人很多。 有关于他的传说,是花样百出,多不胜数。 戚红药即知他们是错认了,便只笑笑,道:“我姓戚,是十方谷的弟子,不是你们口中的连姑娘。”言罢转身,想要回房歇息。 大堂中不知哪个嘀咕一句:“我就说不会是她,一个黄毛丫头,也敢跟连姑娘比,连姑娘是何等绝色——” 赖晴空一脚踏上二楼围栏,准备直接跃下去:“兔崽子你给我等着——” 戚红药一转身,拦腰将她抱了回来,赖晴空手足挥动,但给她扛着就使不上劲:“撒手,撒手!” 戚红药闷不做声,一口气将她抗上三楼,回房关门。 赖晴空往塌上一坐:“气死我了,你拦着我做什么?”她一拍腰间:“刚调好的药,正愁没地方试!” 戚红药笑嘻嘻的自桌上给她倒了杯茶,躬着腰,双手递上:“知道姐姐是为我,但置这个气犯不上,世上比我漂亮的女孩子多了,难道还不准人说?” 赖晴空瞅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笑的那个熊样儿,恨声道:“他们当面说,就是不把你当回事——” 戚红药顺毛摸:“嗯嗯,可他们又不认识我,不当回事,也正常。” 想了想又道:“那连姑娘也是无辜,她想来也不知自己背后给这么多人议论的。罢了,旁人爱说啥就说么,总归明日咱们就离开,何必跟些萍水相逢之人动真火?” 赖晴空睨着她,道:“我气的哪只是那几个无赖——连珊瑚这名字,你不觉得耳熟么?” 戚红药是真没印象,一愣,道:“怎么?是姐姐的熟人么?” 赖晴空好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要说有,也是你。” 又嘟囔了句:“奇怪,孙姑姑竟没跟你提过。” 她看眼前这个不着心肺的丫头,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竟然还能撞见她,也是孽缘。”顿了顿,道:“你那时年纪尚小,也许记不得了,若你姐姐在——”倏地住口,看向戚红药。 戚红药道:“无妨。” 赖晴空犹豫再三,道:“说起来她,就免不得要提到墨萍。”戚墨萍就是戚红药早亡的姐姐。 戚红药点了点头,神情看起来还算平静。 “当年,十方谷孙若梅长老放出话,说有意收徒,一下子,引来各方瞩目。” 赖晴空把自己所知,娓娓道来。 她比戚红药年长几岁,父母又都是十方谷的弟子,惜在一次猎妖任务中双双战死,谷主便直接将她计入在一位药师长老的名下。 赖晴空自记事起,便在十方谷了,因此知晓谷内许多传闻轶事。 她还记得,孙姑姑要收徒的事一传出,连十方谷内诸人,都大受震动,几位长老都私下议论,道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十方谷虽然弟子众多,但基本上,是由大教习游夏俊统一指导的,能拜入长老名下,成为亲传弟子的,千里挑一。 而几位长老间,虽明着没有排行,但各自能力、本领、行为偏好,早在一次次联合猎妖的行动中,已暴露得七七八八。 例如欧阳穆,以阵法、布局、行事谨慎出名,作战讲究策略谋划; 陈无极,多专多能,擅符箓、咒术、冶炼之道; 孔寒声,专攻炼药,兼善驭兽。 …… 这些人各有专长,也难说谁就一定比谁强,但若论个体战力,还是孙若梅压盖众人一筹。 当年,刚传出消息,道十方谷谷主,选一女子为长老之位,立时引来各界盖天的议论、质疑之声。 孙若梅从来不费口舌辩解,凭着“逍遥谷”、“大石栅”、“虎城双星阁”三场战役,令所有质疑的声音,都泯灭无踪。 这三场仗,俱都不次于今日“失名废寺”之规模,参与者众,“小天山”、“桃叶渡”等宗门,派出弟子数十人,各大世家,更声势浩大,动辄百千口,前去参战。 彼时,孙若梅自请代表十方谷出战,不要同行者。 谷主不知怎么想的,再三思索下,竟然同意了。 三场仗,都取得了满意的结果。而孙若梅,凭一己之力,杀妖数目,竟碾压七大世家,且追平了“小天山”、“桃叶渡”之弟子总和。 三战成名。 那时候,外界的许多势力,都有心要孩儿拜入十方谷,若只求入门,倒也容易,但若是十分重视某一位长老的能力,想要孩儿成其亲传弟子,就少不得绞尽脑汁,手段尽出。 为此,各个儿都下了极大苦功。 有些长老还好说话些,看着苗子不错的,收也便收了;有些或许不想收徒,但因跟其长辈有交,情面难却,考虑诸多因素,怎么也得有几个弟子摆摆样子,也是半推半就的收了一些。 只有孙若梅,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任是请动谁来做说客,拿出多少重礼,都不假辞色的拒之门外。 后来不堪其扰,干脆放出话来:只收女弟子,且要做天师培养。 一下子,门前就寂静许多。 “可是,也真有些人家,动了念头,要送女儿来试试。” 赖晴空讲到这里,略微一顿:“那时候,莫愁湖畔的连家,就将唯一的掌上明珠送来十方谷,并献上‘七宝飞霞剑’,只求孙姑姑能将女儿收归门下。” 戚红药“啊”了一声,道:“我师父怎么说?” 赖晴空瞅着她,道:“还能怎么说?自然是拒绝了。” 戚红药有些不解:“那连小姐,资质很差么?” 赖晴空笑了,道:“她父母亲,既有胆将女儿送到孙姑姑跟前,当然不是真来‘献丑’的,想必很有把握。” “只不过,连珊瑚虽好,你姐姐墨萍,却比她更好。” 第120章 好剑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这话拿来比人,虽听着不顺耳,但理终究是一样的。 当年,莫愁湖畔的连家,虽进不了一流世家的梯队,但也相逊不远。 连氏夫妇人到中年,仅得一女。因连夫人有孕之时,三次夜梦一株通体血红的珊瑚树,又知此物乃佛门七宝之一,自古有防灾祸、增智慧一说,便为爱女取名珊瑚。 连珊瑚自小有慧名在外,她父亲逢人说起女儿,必赞其伶俐乖巧,颖悟绝伦,言谈之中,难掩得色。 也不是他王婆卖瓜,许多见过连珊瑚的人,都道此女冰雪聪明,只是,难免有些父母溺爱骄纵出来的小性子,念她年纪尚幼,倒也无伤大雅。 久而久之,谁都知道这女娃娃是连家人的眼珠子。 听闻连氏夫妇竟能狠下心,将人送到孙姑姑膝下做个天师培育,实在是大大出乎旁人意料。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孙若梅竟拒绝了连家人的请求。 按说,孙若梅放出的收徒条件只有两个:一是只收肯做天师的女孩儿为徒,二是要求徒儿天资“过得去”。 听起来不难达到。 不过,世俗来讲,女子先天体力逊于男人,天性又偏细腻,走药师一途,更易有建树;二来,孙若梅口中的“天资过得去”,那根本就不是门槛儿,而是道天堑。 但是,即便已经有无数失败者在前,大家还是觉得,连珊瑚此女应该能入孙姑姑的法眼。 甚至连珊瑚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外人决猜不到,这个拜师的决定,竟是这个女童千磨万缠,才叫连氏夫妇点头答应的。 时年,孙若梅又参与一场大仗,战绩卓越,一时风头无两,往来连家的宾朋闲聊时,常有提及。 连夫人一开始只当她小女孩儿家听了传说,才讲仰慕孙若梅,那些拜师之话,不过笑谈而已; 谁想到,连珊瑚哭闹不休,见父母不当个事儿,干脆离家出走,给连家老仆找回来后,她爹娘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任凭他们连哄带吓,连珊瑚就是咬准,定要拜师孙若梅。 连庄主见女儿如此坚定,再一考量孙若梅的身份、本事,突觉此事若能成,也未尝不好。 他们是舍不得女儿吃苦,才横拦竖挡,其实心里都晓得,不吃苦中苦,怎成人上人? 连振升本来遗憾不能有子,但女儿若真能学得孙若梅的本事,他们连家,也许能还有发扬盛大的可能。 这个念头一旦转动,他心中就兴奋起来,努力说服了发妻,又咬咬牙,取出连家祖传一柄“七宝飞霞剑”,亲自拜上十方谷,为女求师。 连家主也知此事难为,因此,一开始就放低了身段,暗想着,自己舍出一张老脸来,孙若梅再怎么不近人情,也不好生硬回绝,只要给珊瑚一个表现的机会,凭他女儿的天资,不信孙若梅还能挑剔出什么来。 没想到的是,他递上拜帖讲明来意,孙若梅也的确给足他面子,出谷相迎,可刚寒暄两句,孙若梅就单刀直入:“我的徒儿,人选已定,连家主不必费心了。” 连振升一腔热血,登时凉了下去。 但他既下决心为女寻师,也难被这一句话就打发了,笑道:“孙长老,您有了一个徒儿,但也不妨多收一个,小女——”他牵了下女儿,示意她给孙若梅行礼。 连珊瑚生得粉雕玉琢,加之父母宠爱,穿戴皆是上等,鞋子都是蜀锦包面,脖子上,还缀着一条圆润光泽的珍珠项链,更趁得她肌肤牛奶般白皙,软嫩可人,看来极讨喜,见了孙若梅,也不怯,大大方方行礼。 孙若梅看看她,抬头对连振升淡淡道:“我早说过,只召一个弟子。” 连振升沉沉盯着她,两腮发紧,突然一转身,从随扈手中取过一个长匣,啪嗒一下,盖子弹开,霎时间,匣内射出夺目光华,更有一股剑气荡出,周遭几人,顿觉须发直竖,脊背生寒。 孙若梅冷眼看去,道了声:“好剑!” 第121章 当真很有勇气 戚红药听到此时,忍不住截断道:“等等——我师父说只招一个弟子,那我是哪儿来的?” 赖晴空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一点:“是不是傻?孙姑姑如此说,肯定是为绝断连家主的念头,将人哄回去,也就是了。” 戚红药揉了揉额头,喃道:“是么?” 赖晴空道:“我又没在跟前听着,这些还是后来传言得知。” 她接着讲了下去。 那宝剑形制略短,剑鞘非皮非木,也不是金属,竟用石头刻成;开匣时发出光彩的,乃是剑柄之上镶嵌的七件饰品: 金、银、琥珀、珊瑚、砗磲、琉璃、玛瑙。 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但孙若梅那声好,只为这宝剑的剑气喝彩。 剑不出鞘,已觉锋芒迫人。 连振升笑得颇为自傲,道:“‘七宝飞霞剑’,不沾妖血誓不还。您看这些宝石,颗颗均有来历……” 孙若梅移目看了眼那耀目生花的剑柄,只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连振升介绍了半晌,口干舌燥,最后总结道:“连家有意以此为小女的拜师礼,孙长老若肯收下小女——” 孙若梅笑了,道:“要我说,连家主这些宝石,都堆砌在一件死物上,真是可惜了。” 连振升一愣,问:“何意?” 孙若梅道:“您为什么不将其挂在额头上,岂不更令大伙儿开眼界?” 连振升一时反应不及,“你,你——” 你了半天,脸上噀血似的涨红,也没说出下半句。 倒是一旁的小女孩儿连珊瑚,脆脆开口,道:“您为什么不肯收下我呢,您现在的徒儿,就一定比我有天资么?” 连振升虽然给孙若梅掘了个跟头,但孙若梅的臭脾气,天师道上谁人不知?况且她地位在这儿摆着,自己也不算很丢人。 可听见女儿出言不逊,赶紧拦道:“珊儿,住口!” 孙若梅挑眉下视,见她小小年纪,生得一张美人面,但眉眼之间,有凛然之意,心中颇为赞赏,口中却道:“我那劣徒,虽是天资平平,礼数家教,还是好的。” 言下之意,责备连珊瑚在长辈相谈时插言,缺少家教。 连珊瑚到底年纪尚幼,性子又争强,给孙若梅这么一点,脸一红,也不听父亲训斥,娇声道:“我要和她比一比!” 孙若梅冷笑,懒得跟个小儿多言,正要回谷,没成想,连珊瑚竟扑上来抱住她的腿。 孙若梅这回有些怒了,“好无礼的丫头!”偏又不能发力踢开她,要硬给人揪下去,又怕手重伤到,一时还真没法,只好瞪向连振升。 连振升下意识要去拉女儿,但转念一想,又顿住。 有些时候,人也不能太要脸。 连珊瑚抱住了她的腿,尖声道:“我要是输了,马上就走;我要是赢了,您得收下我!” 赖晴空讲到这里,喘口气,喝杯茶。 戚红药道:“那女孩子当真很有勇气。后来呢?” 赖晴空放下杯子,忽觉膝头一沉,一个暖暖的毛球儿挨近她小腹,翻身嘤嘤。 她低头挠了挠那块小肚皮,觉着一看这狐狸,心里就欢喜,忍不住想笑。 她以前也照顾过许多小动物,却没有一只这么粘人的,又极会撒娇,晚上睡觉,它都往被窝儿钻,还知道枕着枕头,非常有灵性。 “后来,孙姑姑就成全她,真叫来了墨萍,随那丫头出题,听说一连比了十场。” 戚红药瞪大眼睛:“十场?都比什么?” 赖晴空耸耸肩,道:“不知道,关起门来比试的,大约是给姓连的留些面子。不过,那丫头是哭着走的。” 戚红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其实,姑姑不收她,也许还有其他理由,未必是她天资不够。” 赖晴空奇道:“怎么说?” 戚红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连道术都学不成,还有比我资质更差的么?” 说起这点,赖晴空又想起来:“对了,听说,收你为徒的消息传出去后,给连家人气得够呛,到处传言孙姑姑有眼无珠,不识美玉,所以药儿,这一次‘失名废寺’之行,如果真撞上连珊瑚,你还是要打起精神,多加小心些。” 戚红药笑了,道:“我晓得了。”知道赖晴空是为她着想。 但她心里其实有些不以为意,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连姑娘兴许早就放下了。 况且,自己除了师门以外,要什么,没什么,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地方? 第122章 天道荒唐 夜晚,戚红药躺在床榻上,还在琢磨白日所见的人和事。 连珊瑚的存在,可以解释客栈众人对她额外瞩目的原因。 但一路走来,他们遇到的那些天师,总不能都是因为这个理由而神情兴奋。 戚红药想得愈多,思绪纷杂,偏又没线索,理不出头绪,心中烦闷,便翻身下床,来到窗边。 时值初秋,夜风不甚凉,刚好消去几月来的暑气。 天边一轮明月,柔和摄人,又不黯淡,她从楼上看去,只见街头巷尾,都笼罩在一种轻柔宁和的氛围里。 戚红药的心头,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距离失名废寺的路,已经不多,莫七说他会赶来汇合……当我到了那里,能看见他么? 她倚在窗边,默默发呆,脑子里一时想到莫七,念头一转,又想到:师父呢,她老人家,现在伤势如何了? 她心底始终感念恩师对她的栽培。 虽然平日里,孙若梅对她教导甚是严苛,少有温情待她的时候,可她心里晓得,除了她学不了的道术,师父已将自身本领倾囊相授,毫无保留,平时严厉一些,也是为了她能在这残酷的世上活下去。 但是,孙若梅能教给她的,也很有限。 有些知识可以通过口传心授来习得,但也有一些事情,只有亲身经历过,付出一些代价,才能长记性。 于戚红药而言,降妖之技学起来虽艰难些,可只要能吃苦,就能学得会。 跟处世之道不同。 她一直都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 偏偏这世道是这样的:一个人可以不会捉妖,但最好是会做人。 因为妖吃人在明处,人吃人在暗处。 如果你是一个天师,在小心妖兽爪子的同时,更要提防人心叵测。 出来闯荡这些年,戚红药杀过的妖不计其数,得罪过的人,更数不过来。 有时,她也觉得疲惫、厌倦。 但她又常这样宽慰自己:我总归还有些本领,想想那些无力抵抗妖兽的平民,遇到妖物肆虐,只能眼看亲人被大嚼、惨死,眼睁睁等着轮到自己,岂不是更可怜么? 转念又叹:天道荒唐,既然造了人,为何又引来妖? 人要活下去,何其不易。 一想到“活着”二字,她的手,忍不住抚上颈侧。 那里有三颗小痣,一颗红,一颗黑,还有一颗,色泽介乎二者之中。 她身负的“不死”天赋,听着很令人羡慕,可是,这能力不是没有限制的。 她每一次受伤流血,颈间的小痣,都会起一些变化,师父说,待到三颗都转为红色,她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说来奇怪,旁的天师中,也有许多天赋异禀者,却没听说哪一位似她这个情况,额外多一道枷锁。 不过,要去处这个限制,其实也不难。 只要她愿意找人结契,二人生死一命,她的天赋会共享出去,而诅咒会随之消融。 可是,戚红药自懂事起,就被孙姑姑按着,苦练除妖技巧,可说两耳不闻窗外事; 等到十来岁上,总算可以单独行动,偶尔,也跟一些年轻的男性天师有合作,但她游走江湖,整日思考怎么跟妖物搏杀保命还来不及,哪有心思想些风花雪月之事。 这么多年来,心里唯一有些异样情愫的,就是沈青禾。 可是,沈青禾对她的态度,一直十分微妙,硬生生给戚红药培养出一种,对他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的心态。 尤其最近又发生了一些事,叫戚红药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沈青禾了。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懂过。 她又想到沈青禾近来态度转变,似乎,是从莫七出现开始的? 说起来,自己跟莫七,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大约因为初见不甚美好,彼此算计敌视,后来再发生什么,关系也不能更坏了。 因为形象早就触底了,反而没啥包袱。 她跟那个人在一处,是很轻松的,虽然称不上无话不谈,但不至于像沈青禾跟前那般小心翼翼,生怕惹人不开心。 胡思乱想半宿,第二日起床,人看着略微没有精神。 距离古月城,还有一日路途。 失名废寺在古月城城郊一带,要抵达目的,还需穿城而过。 说来奇怪,他们一路来,原本遇见很多天师,可是到了古月城附近,反而人数蜕减。 入城这日,天气骤变。 分明初秋天气,却陡地刮起朔风,劈面吹来,割得人脸生疼。 赖晴空头上罩了纱笼,怀里抱着狐狸,走得有些辛苦。 戚红药看那古旧而充满历史感的城门,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沉重。 城门外,衰草枯杨,景色凄凉。 古月城内的景象,竟比外面清冷更甚。 空气中飘着一丝腥甜的气味。 他们对视一眼,戒备起来,循着有声响处而去。 城里已经没有普通人。 ——甚至已经没有多少普通的建筑。这里不少房屋都成了砖头瓦砾,树木断折,好像曾有什么庞然大物低空飞过,将这些东西都给撞碎了。 第123章 虫与飞鸟 大道之上,人影寥寥。 忽闻一声厉鸣自头顶响起,戚红药向天望去,只见晴空中掠过数道黑影,队形十分整齐的向城内一个方向滑翔而去。 唐宋看得咋舌:“好大的鸟!” 四下里,又有一阵急密的窸窣声,几人游目一瞧,不由愀然色变,往后急避—— 只见房角、屋檐、砖缝、草坷、砂石地上,密密麻麻钻出许多爬虫来,大的有尺来长,小的肉眼难辨,一眼看去,种类繁多,蜈蚣、蝎子、通体火红的大蚂蚁等等,个个都是蜇人的好手。 他们宁神戒备,赖晴空已掏出药粉在手,正待撒出,忽闻远处传来一阵唳鸣,声调悠长,婉转奇异,这些爬虫闻声一静,不再乱转,跟先前的飞鸟一样,都奔着一个方向而去。 沈青禾凝视着天空上迅速远去的几个黑点,道:“不知是哪个天师门派的手笔。” 戚红药也在心中盘算,天师道上有一些门户,专攻驭兽之道,以猛兽毒虫为除妖手段,不知那些人是否也到了城中。 但愿不是她心里想的那个,否则,只怕会遇到老熟人,有些麻烦。 他们加紧脚步,行了片刻,刚离大道,就见一段坡路下躺着数个人影。 远远的,已见地面有淋漓血迹,暗红一片,走近一看,果然伤痕遍体,不是活人。 五个尸体,都是天师装扮,其中三个看服饰是同一门户的;余下两个,像是野客。 那貌似野客的尸体手中攥着一把卑手刀,刀刃经过改装,开了三道血槽,杀伤力极强。 他身边最近的一具尸身,腰部、肩头、胸前都有整齐而深的伤口。 戚红药游目一扫,缓缓皱眉。 “赖姐姐,”她转头问:“你来看,这几人身上的伤口,和他们的兵器——” 赖晴空撩起纱帘,一望之下,神情严肃起来,蹲身细查。 她的检查结果,跟戚红药的猜测相符:这几个人,并非受到妖兽攻袭,而是互殴致死的。 武克奇“嘶”了一声,道:“大家都是奔着为失名废寺解围而来,怎地自相残杀?” 戚红药不做声,她想起前两日借宿的小镇上,那些天师兴奋而贪婪的目光。 看来,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沈青禾面色微沉。 沈家虽早将失名废寺一事报与他知,但他兄长沈洛英先行一步,已经参与进来,按说,有什么要紧的事,该给兄弟透个话才是。 如今他跟戚红药等人一样,对眼前情况一头雾水,要么是沈洛英的消息被人截住,递不出来;要么,就是他根本没心叫沈青禾知晓要害信息。 此念一转,他心中冷笑,暗道,我的好大哥,你便要争功,也得看看自己有无这个本事。 失名废寺已近在眼前,有什么疑惑,很快便能解开了。 沈青禾道:“先让魏大师他们去探查一番,咱们不要贸然行动。” 戚红药却不喜欢让别人做事,自己在原地等着,便道:“我也去,咱们分头行动快一些。” 正说话间,忽见前面道上似有个矮小的人影,一晃而过,戚红药“咦”了一声,“怎么还有小孩儿?” 她心中想到,这样荒凉危险的城池,除了天师外,寻常的成年人都不敢多做逗留,一个孩子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第124章 混血 她念头一起,便追上去,想问问话,若孩子是跟家人走散的,将其送出城也无妨,总归得远离这种险境。 说来奇怪,那“孩子”跑起来一斜一拐,偏偏速度奇快,窜蹦跳跃,一时真难拉近距离。 这时,忽听另一方向传来人声吆喝:“哪儿去了,好容易撵出个落单的,休叫跑了!” 说话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迅速逼近,戚红药紧忙一闪,自身旁一条岔道呼啦涌出一大帮人,猛一见她,也是一愣。 为首男人着一身绛紫色衣靠,年纪三十左右,不知怎么,看起来还有些眼熟。 他身后跟着十来人,个个手持兵刃,神情焦躁而兴奋。 紫衣男人气喘吁吁,额角汗水肆流,目光在戚红药身上一打而过,飞快移目,在四周逡巡,他手中托着个巴掌大的圆盘,盘中一分为二,半边血红,半边漆黑,红的部分嵌有四颗黑宝石,黑的那边,却有红宝石三粒。 正中间,一根雕花银针光华灿灿,抖动不停。 戚红药认出来这个东西,眉梢一跳。 天星罗盘——那么这男人必是‘九侯府’的人了。 “跑哪儿去了?” “小畜生还想溜,没门儿!” 紫衣人身后,一个瘦小的汉子闪步上前,上下打量戚红药,道:“喂,妮子,看见一个小畜生从这儿过么?” 戚红药即知他们来历,心中冷笑,作势四下张望,道:“眼前畜生不少,阁下指的哪一只?” 瘦小汉子一怔,待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好哇,敢骂爷们,我看你是跟那畜生一样的——”手中一柄怪模怪样铁钩似的东西,竟朝戚红药脸上挥来。 旁边几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钩下去,能将这女娃的嘴豁开。 戚红药对“九侯府”的观感,向来很差。 她跟这帮派的人打交道,虽然只有两次,但印象已极深刻: 第一次,九侯府的人,在联合除妖的关键时刻逃遁,导致同行天师死伤惨重。 这也罢了,贪生怕死,算人之常情,但他们人走了不说,还将唯一的出口堵死——戚红药活着出来后,曾上门逼问,他们却义正词严道,那么做,是担心妖兽逃出,谁知道里面还有人的? 第二次,更加荒唐。为了引出一个逃入地穴的食人妖虫,九侯府的几名天师,竟用三个小孩儿做“引”,拿来钓妖兽。 戚红药也接了那次的销金令,给他们这一番操作惊得目瞪口呆,她上前阻止,起了冲突,大打出手,她一个人群殴对面一帮,虽然没少挨揍,但总的来说,也没落下风,因此更瞧不起他们——行事卑鄙,也就罢了,竟然还这么没用! 如今也算冤家路窄。 不过,对面的人并不认得她。 瘦小汉子一钩挥出,眼前一闪,手上一轻。 戚红药掂了掂手中钢钩,笑道:“没什么分量么,却不知够不够快?”随手一抛,银光朝那瘦汉电射而去。 瘦汉一惊,蹲身急躲,铁钩“呼”的擦着头皮飞过,一下勾住他的发髻,冲力未止,带着他向后跌去,“咚”一声响,死死钉在身后一块房门板上。 戚红药应变速度之快,远出这些人的意料,电光火石之间,那瘦小汉子就贴在门上,手刨脚蹬,去拔头上的钢钩。 余下几个男人变颜变色,要冲上来,为首的紫衣人眉眼凌厉,横臂拦住,上一眼、下一眼扫视戚红药,道:“姑娘,你是何人,为什么出手伤人,还拦着我们捉妖?” 他们倒打一耙,戚红药也没心追究,只听见“捉妖”二字,心中一动,道:“妖在何处?” 这时那瘦汉子终于重获自由,一跃而起,喝道:“装什么傻!方才跑的那小兔崽子,不就是妖!” 戚红药迟疑一瞬,有些不信。 妖物中,固然有些高等血脉能完全化为人形,但没几个外观是以幼年期呈现的——除非那妖也是幼年就能化形。 她心中有此疑惑,就说了出来。 紫衣人正要解答,突然住口,眯眼看着她:“你也是天师?” 戚红药点了点头:“十方谷的。” 紫衣人疑色更甚:“不可能,十方谷的天师,我们见过——你如果是十方谷的人,怎么到现在,还不晓得‘混血’的存在?” 第125章 孩子 其实,戚红药看得没错,这紫衣人的确是“九侯府”的天师,且位列三大护法之一,此次跟随府主来到失名废寺,本是打着结交人脉,扩展生意的念头,没想到,竟意外撞上一件大机缘。 他口中所谓的“混血”,乃是一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存在。 过去,从未在天师道上听说过这种“东西”。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这样一个物种来。 正如同谁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第一次做了尝试,发现了“混血”的隐藏价值。 ——这东西的心脏,吃下去可大大增强天师的能力,对身怀血脉天赋者而言,更是大补。 谁第一个发现了这一点,又是怎么发现的,就不得而知,也不甚重要。 消息迅速在奔着“失名废寺”聚集而来的天师中传开。 所以紫衣人——周邦易才会对戚红药的身份起疑。 “十方谷”的天师,分明早就到了此处,怎么会不知“混血”的存在呢? 这时,他手上所持的圆盘,突然发出“哒”的一声,银针指向西北。 “有了!追!” 周邦易目光陡地炙热起来,不再跟这不相干的女人浪费时间,一挥手,带着众人呼啦啦往银针所指处而去。 戚红药想要缀在后面,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真捉妖也便罢了,如果是以捉妖的名义,欺凌弱小……嘿,总归这不是她第一次揍“九侯府”的天师。 忽听背后赖晴空的声音响起:“药儿,发生什么事?” 她回过头,看见沈青禾等都追了上来,便驻足稍等。 沈青禾到近前,目光在四周一扫,看见门板上钉着的铁钩,不由皱眉,道:“方才有人袭击你?” 戚红药着急追人,没时间多说,潦草一点头,道:“往那边去了,跟我来。” 这一耽搁的功夫,等她找到那群“九侯府”的人,就见其中几人扑在地上,死死压制着什么—— 她冲到近前,发现那是个孩子。 即便离得这样近,那看起来,也只是个人类的孩子。 戚红药一见之下,怒火上蹿,厉声道:“做什么伤人!”她动作飞快,且出手利落,冲上前去,一手一个,扣住两个汉子的肩膀,那两人霎时杀猪般嚎叫起来。 立刻有人攻向戚红药:“又是你这贼女子!” 身后寒风一凛,戚红药拉着那个“孩子”就地翻滚,躲过攻击,还没站起身,蓦地,手臂传来一阵剧痛。 她惊愕间一低头,见那“孩子”死死咬住她的小臂,很快,血色在她袖上漾开。 戚红药惊愕的,还不是这个小孩攻击她。 她眼睁睁看着片刻前还是人模样的一张脸,现在竟然布满鬃毛,双瞳血红。 这竟然真的是妖。 她一怔愣的功夫,身后一人竖起金刚拐,对她的后脑砸了下去。 戚红药此刻右手被那“孩子”叼住,正待以左手迎敌,忽听“当”的一声,金刚拐被一柄宝剑架住。 偷袭者只觉手臂震痛,虎口一麻,鲜血崩流,当机立断往后疾退。 沈青禾挡在戚红药身前,青色剑绦在风中烈烈作响,没有回头,语带关切:“没事吧?” 戚红药回过神来,想要先制住眼前小妖,可这时候,又自左右射来两道灵符,那小妖怪叫一声,撒开口,就地一滚,想要逃跑。 可哪里跑得了? “九侯府”的人为捉他,已耗了一天一夜,只碍于地形不便,总是给它逃脱掉,眼下这地方一片废墟,没个躲藏遮掩之处,这么好的机会,再不可能放过的。 周邦易十来人配合默契,眨眼各据一角,形成个简易伏魔阵,同时催动符箓,口中念念有词。 按说,这阵法约束力极强,足可令狮虎一类的大型妖物都难以动弹,用来困住一个小妖,应该绰绰有余。 可那小妖,虽然左支右拙冲不出去,却分明能跑能跳。 唐宋、武克奇、沈青禾几个也收手,神色各异的看着这一幕。 小妖终是给人擒住了,它一察觉自己跑不掉,脸上鬃毛又全褪去,恢复了小孩儿的模样,眼含泪光。 第126章 妇人之仁 赖晴空刚跑到近前,有些喘,见到这一幕也很震惊:“这么小的妖,居然能完整化形,莫非是王族?” 一个黑胖的汉子啐道:“呸!就是个杂种,不知哪来这么多杂种,不过么,嘿嘿,倒是很补。” 戚红药这时候还不明白“很补”是指什么说的,她只是盯着那妖的双眼,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兽类的痕迹。 周邦易手持着一柄短刀,冲小妖头上劈去。 “慢——住手!” 周邦易有心装没听见,可是,余光扫见他们人也不少,手下一顿,哼道:“怎么,姑娘还觉得这不是妖?” 戚红药一噎,道:“抱歉,方才是我没弄清楚,莽撞了。”顿了顿,道:“可是,就算是妖,它若没犯长天契,也不好这样杀掉。” 遵循“长天契”是天师道上的规矩,妖族也是如此。 在长天契出现之前,天师是遇妖便杀的;妖也几乎是见人就吃,二者几乎不能并生于天地间,因此才逼出了当年“通天一战”。 而长天契的存在,就是辖制两族间滥杀的情况。 妖吃人的现象,虽然没有杜绝,但也减轻十之八九。 人也不敢再大张旗鼓的觊觎妖兽。 在“长天契”的制约下,妖可以除去无故伤妖的人;天师则只能对吃人、伤害人之利益的妖下手。 谁违背了,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虽然这些年来,平日里也是大小混战无数,但跟之前的血腥岁月相比,已经是难得的太平景象。 戚红药提醒周邦易这句,从道义上讲,也无可厚非。 况且,那妖看起来实在太像一个小孩子。 岂料,周邦易听了她的话,仰天大笑:“真是妇人之仁——我既然敢下手,当然是有把握不会触动长天契,”陡地语声一寒:“倒是你们一再阻拦,莫非要庇护妖物不成?”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敢应? 周邦易冷冷地道:“它和它的同族,伤了我们许多弟子,仅凭这一点,我就有理由对它做任何处置——更何况……”嘿嘿一笑,突然住口,陡地一喝:“动手!” 旁边黑胖的汉子手起刀落,噗嗤一声,小妖头颅落地。 断颈处的血,窜起尺来高。 那颗头颅,咕噜噜滚动两圈,停住后,双眼无神望天,似有一点泪痕。 戚红药瞳孔一颤,手指痉挛的缩紧成拳。这类似杀人的一幕,令她全身都难以抑制的紧绷起来。 妖的尸身还在周邦易手里拎着。 赖晴空颤声道:“它,它怎么还没变回原身?” 妖即便能够化为人形,死了以后,总该原形毕露。 周邦易等人不答话,他们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似乎很激动。 无头尸体给抛在地上,周邦易道:“谁来?” “我!”之前袭击戚红药那瘦小的汉子刚跨步出列,突地想起什么,手往腰后一摸,探了个空,恨恨瞪向戚红药,只得又退回去。 另一个天师见状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歇歇吧,交给我了!”说着,自腰间短鞘内抽出一把匕首,大步来在瘦小的尸体前,单膝跪地,一手在其胸膛之上凌空比划了两下,接着,猛地刺下,用力一划。 虽然已确定死去的是妖,可它跟人一般无二的身躯,令眼前这一幕,叫人格外难以接受。 戚红药脸色苍白,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觉得,自己宁可跟十条人面蜈蚣缠斗,也不要遇上这样一只妖。 武克奇和唐宋看得也直咧嘴:“这,这是做什么,怕没死透么?” 沈青禾目光有些怪异,有些不解。 他已经从那些人的动作、表情看出会发生什么,因为他有经验。 可是,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赖晴空感觉怀中的狐狸在不安的扭动,抬手捂住了它的眼睛。 作为一个痴迷炼药的药师,她平日里多是在十方谷内活动,偶尔出去,也是为了采药、收集材料。 在少有的几次“外勤”中,她也见过杀妖猎妖的场面,可是,那看来就跟杀虎擒狼一般,虽然过程凶险血腥,但总归杀的是异类,为的是保卫平民免受妖物侵袭。 眼前这个做法,算什么? 第127章 仁道 短刀在那具小小的尸身里刮荡,血腥气浓得叫人几欲作呕。 赖晴空是真要吐了,又看两眼,将怀中狐狸往唐宋那边一塞,想要上前阻止。 戚红药横臂拦住了她。 “药儿,他们,他们这——” 戚红药低声道:“那是一只违了长天契的妖,赖姐姐。”她声音有些虚弱,脸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但话中意思明确:“我们不能插手,否则就触犯了门规。” 武克奇、唐宋已经转过头去,憋闷地道:“咱们还是走吧,这,这实在太恶心了。” 沈青禾却从戚红药压抑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心念一转,忽大步上前,扬声道:“住手!” 拿刀的汉子依旧在“搜刮”着什么,余下几人向沈青禾看来:“你喊叫什么?怎么,莫非你还同情妖物么?” 沈青禾面色微沉,声音克制而有礼:“诸位,除妖自是我辈天师的第一本份,可此妖已死,阁下还毁其尸身,未免有失仁道。” “仁道?哈哈哈——”周邦易有心大声讥笑一通,可细一看沈青禾的服饰气派,话到嘴边,又留了三分余地,只讽道:“你们什么也不懂,自然能大谈仁道天道的,等知晓缘由,嘿,怕是比咱爷们做得更狠。” 正这时,忽听一声:“找到啦!” 周邦易脸上一霎露出惊喜之色,再不搭理沈青禾,回身看向喊话之人。 沈青禾、戚红药、赖晴空等人的目光,也都被那人吸引过去。 那汉子蹭了一身血,神情十分亢奋,将刀抛在一旁,左掌中托着一块脏器,右手心是一颗乌漆嘛黑,鹌鹑蛋大小的东西。 “九侯府”的人都围上前,个个眼珠子黏在那两件事物上。 周邦易探出的手一顿,看看周遭十来双眼睛,眼珠转动,道:“为了这两件东西,大家也费力不少,这样,我做主,妖丹带回去献于府主,这颗心,就作为弟兄们的犒劳,分了罢。” 话音一落,那些人顿时兴奋无比。 “大护法,此言当真?” 周邦易笑道:“岂会拿你们取笑?” 当即持刀在手,依旧叫那汉子托住脏器,他拎起一角来,银光一闪,削下一片,抬手扔进口中大嚼。 而后,掌心刀子上下翻飞,转瞬将那块血淋淋的肉都切了,没有伤到下面手掌一丝一毫。 那几个天师又是一阵起哄:“好俊的刀法!” 周邦易退后一步,示意他们自取肉片就是,转而回身看向沈青禾,微笑道:“阁下想要尝尝么?” 他的嘴唇像是两块刚切好的生肉,粘稠的血水附着其上,一点点流向下颌。 沈青禾心中一凛。 他看着那些一哄而上,争抢血肉的人,隐约明白了什么,心中倏地兴奋起来。 周邦易看清楚他的眼神,笑了。 虽然沈青禾方才义正辞严的出面制止他,可是,他感觉得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同类。 沈青禾不语,反身回到戚红药跟前,低声道:“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戚红药瞥见,他的手在微微的颤动。 她以为,沈青禾是为这群人牲口似的行径而愤怒。 她心里原本对沈青禾起了一些怀疑,但这一刻,忽然觉得,这个人还是她自小接触的那个沈大哥。 沈青禾垂着头。 他心中的兴奋,几乎要压抑不住了。 他想要尽快弄清楚,这种妖物的血肉,究竟有什么魔力——看那些人的样子,这东西,恐怕比白鹿的心肝,更珍贵,更有效用。 戚红药此刻心中也有无数疑问:方才伏魔阵中,为何那小妖能活动自如? 它死后,尸身怎么还维持人的样子? “九侯府”这群人,为何抢食妖兽内脏,还保留妖丹,要献给他们府主? 其中,重中之重的问题是:究竟何为“混血”? 第128章 山海无量 离了“九侯府”一群人,又行半日,戚红药心头一股郁气淤着,脑中时时回想起那小妖的一双眼睛。 那分明是人的眼睛。 况且,妖怎么会流泪的? 可如果是人,他又怎地遍脸生毛,片刻倏忽不见…… 她想得几乎入迷,等到沈青禾提醒一句:“小心看路。”才猛然回过神。 抬头看去,给眼前景象惊得一呆。 他们此刻,仍身在古月城中,此城久来干旱无雨,只有数口水井勉强支撑百姓生活,城中连条小河也围囿不下。 就在这样一个险胜沙漠的干旱所在,他们面前,却立着一艘船。 此船之大,是她平生仅见,甲板之上托着一座楼,层檐参天,横列如山。 也说不好这究竟是一艘载着楼的船,还是个有船底的楼。 戚红药仰头,下颌跟脖子几乎拉成一条直线,目光还没笼罩船身。 她往后退了百来步,终于,看清了这庞然大物的真容。 只见船帮面向他们这一边,以行楷镌刻“山海无量”四字,字字过丈,却是着人先写好,再按着笔迹篆刻的。 真不知要多大的笔,怎么个运笔法,才写得出这般大字。 这四个字看来雄浑遒劲,有股苍劲古拙之意透出,戚红药一时间竟为其气势所摄,移不开视线。 “姑娘觉得,此字如何?” 戚红药下意识点了点头:“气贯长虹,笔扫千军。” 那人大笑起来。 戚红药猛一醒神,这才发觉跟自己对话的人并不认识,扭头看去,入目是个清瘦高挑的男子,四十来岁的模样。 说他清瘦,已是客气,看此人的身架,仿佛衣服下只有一副骨骼支撑着。 他五官看来倒还有几分清俊,只是瘦得太过,脸上骨骼略显凌厉,左眉中有一道疤痕,直贯眼皮。 “谢谢,谢谢,谬赞了。” 那人说着,大踏步走上前去,似乎想要上船。 戚红药见他径直往前,步履飞快,可再不停步,脸都要拍在船身上了,不由“诶”了一声,想叫住他。 她不叫还好,忽见那人脚下速度更快,直挺挺撞向船身—— 然后陡地向上行去。 他一步一步,像是脚下踩着隐形的台阶,稳稳当当,身影逐渐升高,直至踏上甲板,消失不见。 唐宋站得不远,见这一幕,揉了揉眼睛:“大白天的,见鬼了?” 武克奇上前,摸了摸船身,敲打两下,声音沉闷,眼珠一转,有心跟师弟开个玩笑,故作讶异地道:“诶,原来此处有机关,只要冲得够快,就能踏上去!” 唐宋信以为真,“啊,那我试试!” 这傻小子真的开始助跑,往前冲。 戚红药从后追上,一把扣住他肩膀,道:“武师兄跟你说笑话呢。”她已从讶异中缓过来,想明白了:“方才那位,若没猜错,该是‘六九联盟’的供奉之一,绰号‘出人意表’的蓝青石蓝先生。” 她虽没有见过蓝青石,但自小被孙姑姑按头背了许多天师的资料,对各大势力中之强者都能做到心中有数,加上闯荡江湖,耳闻更广,凭着脑中的信息拼凑一下,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武克奇哈哈笑了一通,赞同道:“师妹说得不错,我之前参与一场猎妖,曾远远见过蓝先生一面,正是那位‘出人意表’。” 这时,忽听一阵喧闹声从头顶传来,他几个抬头看去,却没发现人影,片刻,只见上面嗖嗖甩出数条粗绳,接着,才有人攀绳而下。 第129章 蓝金虎 自船身下来的有十七八人,大半都奔沈青禾而来,到他面前齐齐行礼:“见过二公子。” 一声便叫人明白,这几个都是沈家人。 剩下几个也稳步过来,为首的男人三十多岁,服饰颇为考究,面皮白净斯文,笑容可掬,对戚红药几人施礼道:“小人蓝金虎,代表‘六九联盟’,恭迎‘十方谷’武天师、戚天师、唐天师、赖药师大驾光临。” 他一开口,居然精确无误点出几人姓氏、来历,戚红药心中暗自戒备,已知这‘六九联盟’的确非同等闲。 沈青禾示意自家门人起身说话,目光往船身一点,道:“你们为何在蓝家船上?我兄长在何处?” 那几个随扈打扮的人中,走出一个回话:“大公子应蓝氏邀请,入驻‘山海无量’,商谈探失名废寺之人选。” 沈青禾忍不住一皱眉。 沈家与‘六九联盟’的蓝氏,平日只面上过得去,并无太多利益牵扯、深刻往来,沈家人怎么跑到蓝家地盘来待着? 可当着蓝金虎的面,他不能直接开口质问。 沈青禾看向大船,目光沉沉。 眼前这艘“山海无量”,他是早有耳闻:此乃数十年前,蓝氏倾全族之力炼就的一艘宝船,传闻其中机关奥秘数不胜数。 此次失名废寺之行,名为搜救道僧,实则各方势力云集,多为几身筹谋,利益纠葛不会少,况且,还有之前遇到的“混血”妖物出现——这是随时都能引起多方抢夺的东西,来此的势力,即便都是天师,彼此间也是竞争关系,怎么沈洛英竟跑到别人眼皮底下落脚,生怕人家监视起来不方便么? 他大哥的脑子终于坏掉了么。 坏掉也不打紧,可别连累家族大事。 沈青禾正暗骂兄长糊涂,赖晴空关注的却是另一个点: “探失名废寺?” 那答话的人略一迟疑,沈青禾即道:“这位是‘十方谷’的赖药师,她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 有他这句话,那人对赖晴空躬了躬身,神情尊敬许多,但他方才迟疑,却不只是顾忌赖晴空的身份,更多原因,在于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了想道:“回赖药师的话,自各从方人马到达此处,半月以来,每日都安排人手,轮流进入‘失名废寺’探索。” 这倒是奇了。 赖晴空眨了眨眼,道:“怎么,那寺庙很大么?探了半个月,还没线索?” 那人脸色有些发苦,答道:“这,并非很大,而是,而是很多。” 这话听得几人都是一愣。 也只有问下去:“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靠这一个人,还真说不明白。 赖晴空只好换了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十方谷’扎营何处?” 不管怎样,也得先跟同门汇合,就算问消息,还是从自己人口中听到的更可靠一些。 可没想到,是蓝金虎回答她: “贵派高手,也都在船上。” 戚红药心中一动,笑着道:“如此说,倒是叨扰了……不知这船上究竟有多少门户安札?” 蓝金虎也笑眯眯答道:“截至今早,有一百三十九派、三百六十一门、一千零二十三世族——哦,还有野客三千九百四十六人。” 他所说的那些门派,当然不是倾巢出动,就如同十方谷一般,每个势力仅派出数人为代表而已。 即便如此,数目也十分可观了。 戚红药与沈青禾对视一眼。 听起来,他们只有上船。 可要上船,也并不容易。 “山海无量”船帮已高愈百尺,可是,低处既没有个能走的通道,也不见上面续下个梯子、吊篮之类的,要上去,得各凭本事。 方才蓝青石施展玄术,登天而上,可那条“路”只他走得,旁人轻易学不来。 蓝金虎笑得十分和善,客客气气地道:“诸位莫怪,如此布置,只因来探‘失名废寺’的,俱是天师道上的豪侠,各个本领高强,若咱们还弄些通道梯子的累赘之物,反显得瞧不起人——您说是吧?” 戚红药微笑着看他一眼,指了指自己,道:“那您今日就要见着一个不够‘高强’的天师了。” 蓝金虎哈哈一笑:“戚姑娘真爱玩笑,您是孙长老的高徒,道上谁人不知?小人久闻姑娘威名,恨无缘一见,今日还请不要藏拙,给小人一个开眼的机会。” 第130章 看她吃个暴亏 其实,他既知戚红药的来历,就一定听说过,她是修习不了高阶道术的,眼前这船帮的高度,绝非靠着轻身功夫就能登上,且船体侧面呈现一定弧度,表面光滑,难以攀爬。 很难想象,不施展些道术,该如何上去。 沈青禾侧了侧头,在戚红药耳边低声道:“一会儿,我带着你——” 蓝金虎突然一拍脑门,笑盈盈补充一句:“当然,要是哪位行动不便,小人也可以安排通路——或有人相帮,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戚红药若真叫人带着上去,她和她的师门,很快就会在天师界大大出名。 戚红药婉拒了沈青禾的好意。 武克奇跟唐宋,反而没提出要捎带戚红药一程之意。 唐宋见别人都看着他们,挠了挠头,转身对师兄师姐道:“我先上去探探。” 赖晴空点头:“小心些。”蓝家这排场,哪里是待客之道,分明是给下马威,没安着好心。 唐宋“嗯”一声,左手在右肩头一拍,背后金光乍现,“量天伏魔尺”蹿上半空,一兜即回,悬至他脚边,唐宋一跃踏上,腾空而起,直掠上去,旋即身影消失在船舷后。 等了一会儿,一个小黑影从上面探出身来,挥了挥手。 这便是没有问题了。 戚红药对武克奇道:“师兄,你先上去,我垫后。” 武克奇心中对师妹的实力有把握,既然戚红药没有开口求援,他也不会多嘴,只往蓝金虎方向扫了一眼,低声道:“你自小心些。” 戚红药点点头,武克奇便催动银斧,也似唐宋一般,踏足其上,一道虚影,消失不见。 蓝金虎大指一挑,道:“好!不愧是‘十方谷’高足!” 唐、武二人并不会飞,所施展的,乃是天师道术中较高等的一门技艺,需要借用法宝,佐以道术,便能凌空跃出极远。 不过,跃行的距离,要视自身道法高低而定,听说修炼至极处,可瞬息之间,跃进百里。 不过,当世有此修为者,屈指可数。 能做到唐宋、武克奇这个地步,已是大大的不易。 沈青禾就站在戚红药身边,轻声地道:“红药,莫与他们一般见识,还是我带你——” 戚红药截道:“沈大哥,你自去就好,我稍后便来。” 沈青禾深深望她一眼,想了想,也不再多言。 他背靠沈家,家资雄厚,要上船,犯不上像唐宋等人那么粗暴,只一挥手,身后魏普生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桃核,二指一挫,核桃一分两半,转瞬涨大,成了小船一般,沈青禾几人便登上去,临发动时,他转头询问地看向赖晴空。 赖晴空道:“我跟药儿一道。”又睨了蓝金虎一眼,道:“或者我没那本事上去,便在这里打个地铺好啦,你们来来往往的,记得别踩着我就行。” 蓝金虎笑容一僵,道:“赖药师说笑了。您走的通路,蓝家早有安排,无需担忧。” 赖晴空冷笑一声:“莫要如此说,担不起——他们都没路可走,难道你只为我一人单开条路出来么?岂敢劳动大驾!不过,我倒要看看你们家药师都是如何进出的——我十方谷的药师是没长翅膀,但兴许你们蓝家的药师都会飞呢!” 蓝金虎干巴巴笑了一声,道:“这,当然不是,各家药师都走那条路的。” 沈青禾一行人先上去了。 蓝金虎赞了一声:“好宝物,沈家果真底蕴不浅。”转头看戚红药,道:“戚姑娘,时间不早了,您也请吧?” 戚红药听得出,蓝金虎很有些想看好戏的意思, 她想了想,道:“蓝前辈——” 虽然这蓝金虎一口一个“小人”自称,可他年纪辈分摆在那里,戚红药不能失礼于人。 她客客气气地道:“使什么法子上去,都成么?会不会追究我的责任?” 蓝金虎笑道:“姑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一切后果,蓝某担着。”他心中想:你能造成什么后果?连道术也难施展,大不了用些工具攀爬上去,不半路跌下就算好了。 忽然想到什么,补充一句:“啊,对了,您可小心着些,否则,伤了贵体,小的可担不住孙长老问责。” 戚红药好脾气的笑了笑,道:“哦,我晓得分寸,多谢提点。” 转头对赖晴空道:“姐姐,咱们一道么?” 蓝金虎站在一旁,心中讶异,琢磨着:难道你还要逞英雄,背着个药师上去?他暗暗冷笑,要看这女人如何吃个暴亏。 第131章 对不住 赖晴空对戚红药却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闻言点头:“一道最好。” 蓝金虎便眼看着戚红药从容地自怀中掏出一块绿莹莹东西,冷不丁一看,像掌心托着一汪水似的。 但他马上发现不对——那东西有实体,且柔软,展开来,竟然是副手套。 戚红药将她的老伙计戴好,靠近船身,右手抚着船帮,缓步前行,手套跟船身接触的部分,发出一阵轻柔的沙响。 她走出十几步,停下了。 蓝金虎眼看着她探出二指,在那块船帮上左敲敲,右敲敲,上面几下,又蹲身一路敲到脚下,敲得很轻,因为他几乎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就在蓝金虎的耐心即将告罄时,戚红药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他一愣,道:“你笑什么?” 戚红药转身道:“我笑您真是太客气了。” 蓝金虎心里觉得不对劲,道:“怎么说?” 戚红药诚恳地道:“您知道我不会什么道法,上去有些艰难,所以特地在此留了个门,真是用心良苦。” 蓝金虎瞅瞅她,又瞅瞅所指的那部分船身,静了一会儿,道:“戚姑娘,你这……唉,其实,有许多天师都上不去的,也不算怎么丢人,我这便安排另条通路——” 戚红药却笑眯眯的对赖晴空招手:“姐姐,来这边。” 她指了指方才敲打的那部分,对赖晴空道:“门在这里,你先进吧。” 赖晴空也有些茫然,但十分配合,问:“怎么进?” 戚红药比划:“进门嘛,自然要推开。” 蓝金虎在旁听她俩对话,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戚姑娘面子上下不来,小人也能理解,这样吧,着人给您递个梯——” “子”还没出口,硬咽了回去。 他眼睁睁看着,赖晴空伸手一推,“山海无量”的船身上,“卜”地一下,豁出个大洞来,形状还颇为规整,长条的,的确像门。 门开了。 赖晴空是个实打实的药师,且是女子——不,退一万步说,就算来个男天师,刀砍斧凿劈上半个时辰,“山海无量”的船身,也不该有什么损毁。 这毕竟是蓝家近年来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蓝金虎瞠目,盯向戚红药,“你,你莫非……”他疾步上前,检视这大洞,他还记得方才戚红药敲击的几个点,果真就在大洞的边缘。 他的目光,忍不住投向戚红药的手,恨不能要用眼神给它掰开,只想弄清手里究竟攥着什么,用了什么邪门儿的兵刃。 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这是什么法门?” 戚红药心口气血略微有些翻涌,但面上很平静。 此船不愧为蓝氏心血结成,确有不凡之处。 单就船身而言,虽是木料,其硬度,已经远超一般金属,可与百炼精钢相提并论——这听起来,似乎也不算多稀罕,可是它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船身材质又浑然一体,这点来说,殊为难得。 真不知蓝家从何处寻来这种奇木。 戚红药虽打破船板,实出于被逼无奈,心中反而有些遗憾,暗暗道:但愿他们有办法修补。 外人不晓得,她在道术上虽然难有大成,但先天体内蕴着一种奇力,少时控制不当,常弄出乱子,后来按着师父传授的心法练习,才逐渐收发自如。 方才,她将周身内劲,俱都逼到食中二指之上,叩门动作表面轻柔,实际暗劲奇巧,遇强越强,力道层出不穷,过去练功时,便是三人合抱之大树,经她这样一指,也得拦腰折断。 但来怪异,她最近隐约有种感觉,随着颈间小痣变红,体内这股力量,越发奔涌浩大,也不知是福是祸。 蓝金虎哪里晓得这一点,他是第一次见戚红药,仅凭手头一点浮皮潦草的信息,对她其实知之甚少。 本来,他俩是毫不相干之人,每日来“山海无量”的天师,又数目众多,蓝金虎也不是闲着没事儿,挨个儿为难。 可他收了上面的旨意,要给这女天师一天苦头瞧瞧,他自掂量着,十方谷名声在外,不好轻易伤其弟子,最好磨磨她的锐气,才有此一难。 却没想到,“山海无量”给人捅出个窟窿来。 戚红药见他面上青红交错,隐有急愤之色,心知不好弄得太难堪了,毕竟,上了船,就是蓝氏地盘,抬头不见低头见。 便摘下手套,托在掌中,道:“此物是我师父自谷主处求来,听说,取材于上古妖兽,能破世间一切金属、硬物,实是件至宝。说来惭愧,若不是倚仗这个,我其实无法登船。” 她诚恳地道:“蓝前辈,是我占了大便宜,还弄坏船身,对不住。” 第132章 一双眼睛 听她这样一说,蓝金虎的脸上,霎时平静许多。 其实,船身并非第一次受损,他们自然有法修补,难堪的,只在于给这女娃娃敲几下就破掉,传扬出去,还道“山海无量”是纸糊的,蓝氏面子要哪里搁? 但是,戚红药此话一出,“山海无量”就等于是被十方谷谷主的一件异宝击破,这不算丢脸,甚至,还隐隐有些值得宣扬——毕竟只破了这一点。 戚红药几乎能透过蓝金虎那颗圆大的颅骨,看见他是怎样思考的。 这是最好的结果。 多年来,她在生死之间摸爬滚打,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人,若能令朋友低估自己的优点,敌人高估自己的缺陷,人生就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戚红药向来不太喜欢被人“高看一眼”。 今日之事,若非事关师门脸面,其实也没必要强争这一口气,便按蓝家的意思,只说自己进不去船,让他们给搭梯子,又能怎样? 现在,既然已出手震慑了蓝家,不堕十方谷威名,她便退一步,让人顺过这口气,也无妨。 至于究竟是十方谷的宝物厉害,还是她这个弟子厉害,倒不重要了。 蓝金虎当即顺着她的话说:“姑娘莫要如此说,咱们即有言在先,您不必担忧,船身会有专人修补。小人今日得见此等宝物,也算开了眼,值了,值了。” 又指了指那破洞,笑道:“门即已开,您请进去吧。”又点了一个手下:“去给戚天师、赖药师引路。” 戚红药对他一笑,点了点头,跟赖晴空一道跨入“门”中。 蓝金虎目光深沉,目送她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身边的下属忍不住道:“您还真让她们从这里走?这不是会经过——” 蓝金虎肃容一抬手,身后声音顿止,听他道:“上头吩咐,要试探她的底,你们谁看出来了?” 手下几个面面相觑,道:“她,无非借助那宝物手套,有什么了不起?” 蓝金虎不笑了,回头看几个下属,皱了皱眉,但考虑这几个是自己心腹之人,还是耐着性子道:“她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不怕别人说她不行。” “一个一点否定都听不得的人,才是最脆弱的;一个稍微受到攻击,就全力反扑,生怕不能找回场子的人,必然外强中干。” 他又转头看向那个黑洞,接着道:“你们记着,不惧别人轻视、毁谤,是因为这个人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心够定,所以,外人怎么评价,都不会在意。” 蓝金虎似在跟手下说话,又似自言自语,低声道:“不过,我倒希望她不是这种人,否则,对我蓝家,可没有好处。” * 万俟云螭心里再急,赶路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一些。 因为沿途遇上的天师,越来越多。 他不能在天师面前,施展只有妖才会的术法。 慢下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搜集很多信息。 妖族在天师中虽然也有耳目,但都分布在一些重要的地方,轻易不会动用。 此次失名废寺之行,前途未卜,于他而言,等于身处于一个强敌环伺之境,还要调查清楚,此事幕后黑手是谁。 万俟云螭知道,想达成这些目的,兼要防备意外发生,只有尽量做到知己知彼。 所以,他虽然并不很疲惫,但还是选择在一家客栈歇歇脚。 这是小镇上最大的客栈,又因这小镇乃到达古月城必经之路,涌入了众多天师,人口流动一大,传闻就多,消息也更杂。 万俟云螭仅在大堂中坐了片刻,已经听到许多讯息,不过—— 他抬头望向二楼,方才上去的几个天师,看起来很像“桃叶渡”的弟子。 楼下三教九流汇聚,固然小道消息极多,但想知道些重要线索,最好还是从名门子弟处探听。 万俟云螭缓步上了二楼。 他对掌柜的说,自己喜静,加了三倍价钱,要了右手边最靠里的一间房,如此,回房路上,必然会经过右侧所有房屋。 他走得很轻,很慢,但没有刻意掩去脚步声,看起来很坦然,不至跟做贼似的。 他光明正大的偷听各个房内的谈话内容。 右手第一间,一个粗豪的男人道:“唉,我老婆埋怨我上次回去太急,没通知她,可我这不是,想给她个惊喜么……” …… 第三间内:“……还是不要通知三弟,万一……还不够你我分的……” …… 第四扇门后,声音脚步都较为轻盈,该是几名女子在内。 第五扇门,就是桃叶渡弟子的房间。 万俟云螭一面走,一面凝神去听第五间房内的动静,而自他身边第四扇门后,传出了一些窸窣的聊天声。 他本来无意关注那几个女声的谈话内容。 可是,有一个名字突然撞入耳内,令他霎时双脚钉在原地。 “……那个戚红药,听说她出门,身边连个捧剑侍奉之人都没有,镇日跟些个下九流的野客混着,一点儿道术都不会,降妖全凭蛮力…… “天呐……母夜叉么……”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对的对的……穷得连两个铜板都掏不出,常追着人讨那几个销金令的银钱——” 万俟云螭凝神去听,耳边声音清晰了许多。 里面似乎有几人噗嗤笑出声,“……真真寒酸无比,简直辱没了十方谷的名号,她有什么脸,跟咱们小姐相提并论?” 几个女孩子都咯咯笑了起来。 又一人道:“依我看,那个什么十方谷的,也是有名无实,什么天师道第一门派,都是些有眼无珠之辈,否则,孙若梅怎么眼瞎——” 这时,忽听一道柔柔的女声截道:“行了,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们,怎么在背后嚼人舌根,还没完没了?” 里面一静,接着,几人细声应道:“奴婢知错。” 万俟云螭无声冷笑。 看来,最后发话的这个女子,就是所谓的“小姐”了,她似乎是斥责婢女胡言,可是,万俟云螭听在耳中,只觉得有十一分的虚伪。 他虽为妖族,但久居上位,深知一个人和妖之间共通的道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前面说话那几人,敢在“小姐”面前大发厥词,对十方谷、戚红药品头论足,语多诋毁,必然是心里清楚,这样说会讨得主人欢心。 想来她们平日里,这种话题也是少不了。 果不其然,屋内仅静了一会儿,笑声又起。 万俟云螭垂眸敛目,掌心隐有黑气汇集。 他每临重大的决策时,常会慎重思考,再下决定。 但抛去王族身份,私底下,他向来不以仁人君子自诩,行事但凭本心,甚至还颇为记仇——单从他为报戚红药一掌之仇,就从上皇山直追到尸胡山来看,某些方面,这位实在称不上宽容大度。 他现在,着实是想给门后的人留下点印象。 可余光一扫,楼下厅堂内天师众多,思忖片刻,终是放弃。 没想到,他不动手,门内的人却扬声喝道: “谁在外面?!” 也没听见脚步声,门就突然开了,先有三道银光射出,万俟云螭脚步微错,身子一斜,避开攻击。 原来,屋内那位“小姐”,正是近来声名大噪的女天师连珊瑚。她虽耳听婢女谈笑,却机敏不减,早留心到有人上楼,但脚步声却在这门前停住,久久不动。 连珊瑚以为,门口偷听的,必然是个宵小之辈,或者,又是哪个登徒子——她自幼貌美,更兼出身不错,所以常有世家子弟、江湖豪客对她献殷勤,只扰得她不胜其烦。 “蕙兰、水仙,将人拿下。” “是!” 只见屋内两道淡黄色身影左右一分,擎剑冲出,一名白衣女子,也飘然挨近门口。 万俟云螭避开迎面刺来的短剑,身体顺势滑向围栏,连珊瑚见两个婢子没有刺中,亲自出手,追扑而来。 身后无路,万俟云螭身子往后翻仰,头下脚上,直向栏外坠去,却在彻底掉下之前,脚尖一勾,人又提气翻了回来,猛一下,正面对上连珊瑚。 连珊瑚自冲出门,只见一个大鹏鸟般的黑影“忽”地荡下廊去,她刚冲到木栏前,陡地,那人又翻回来,速度之快,犹如闪电,她躲之不及,“啊”了一声,抬头间,对上一双眼睛。 第133章 毕竟还很年轻 (宝子们,土狗预告在此:之后发展中,可能出现男二男三,女二女三企图横刀夺爱的情节,有些宝子会理解为雌竞,视此为雷点的宝子们,看到这条消息,请谨慎阅读,俺不想误伤小天使!) 连珊瑚打了个冷战。 她这一抖,不是因为害怕。 也许在平常时候,骤见这样一双眼睛,还不至于叫她有那么大的触动。 但临敌之际,本自全神关注,她又因为过去经历,先入为主,认定门口偷听的定是个形容猥琐之徒,尤其一眼望去,先确定了是个男人,心里更笃定此人是宵小之辈。 可是,万俟云螭的脸——你要真想找个词来骂,可以说他长得“伤风败俗”、“逼良为娼\",还更准确一些。 要想用上“猥琐”二字,中间还隔了千八百个沈青禾。 连珊瑚出身名门,自少年起,来往交际的,多是贵人佳丽,翩翩公子——她自诩是个见惯了“美色”的。 许多受到少女追捧的世家公子,在她看来,都是些绣花枕头、鱼质龙文。 甚至,她认为那些仅看少年俊美,就送出芳心的女子,也是因为她们内心轻浮,缺乏内质,才会被徒有其表的东西吸引住。 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那么“轻浮”。 她毕竟还太年轻。 虽然她也时常暗自告诫自己:接人待物时,一定得表现得谦卑得体,不能叫人挑出一点毛病。 她以为自己这样想,是一种自谦。 实际上,一个人要企图做到十全十美,这念头本就是极自傲的。 这种自傲之情,已深入她骨头里了——这本来也无伤大雅,她本来就有自傲的本钱,一个漂亮的带点儿傲气姑娘,只要不伤害到别人,这甚至不算错处,还有些可爱。 可近年来,连珊瑚觉得,自己已心淡如水,看人时,能够全不受其外貌干扰了。 其实很多人都会经历这种时刻。 有些人运气好,可以将这信念保持一辈子。 有些人就比较倒霉,会在某一天,蓦然明白:原来不是自己通透过人,能够不受美色干扰,而是过去还没有遇见能够扰乱己心的那种美色。 连珊瑚本来可以做前者。 撞见万俟云螭,算她倒霉。 万俟云螭猛地一下翻上围栏,险些跟追攻而来的白衣女撞个满怀。 ——很险,连珊瑚有点刹不住,但万俟云螭刹住了。 两人脸对脸,身体距离一寸,衣衫仿佛已纠缠在一起。 连珊瑚性格中带些洁癖,自懂事以来,还从未叫哪个男人这样贴身靠近过——就连她自己的父亲,她也绝不会近到一尺之内。 可陡然间,万俟云螭那张脸,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近得仿佛呼吸可闻。 这一瞬的时间好长。 她这一刻,还没感觉到自己思绪有什么浮动,甚至不能评判眼前人是美是丑。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心里留下了一个震撼的印象。 万俟云螭对她微笑了一下。 她的心跳,为这笑容停了一瞬。 万俟云螭笑,是因为高兴——正愁没有一个正当理由动手,这个人就自送上门。 现在,那些天师都看得见,是她们擎刀动剑的迫住他,他要反击,也很正常,对不对? 他的左手贴身提起,手掌背对连珊瑚肩头,向她拂去。 看着是浑不着力,像是好心要为姑娘扫扫肩上尘。 可是,他一出手便凝着三分“九幽玄气”的暗劲,打着人后,不致伤重,但那条中招的膀子,少说个把月是提不起来的。 他拿不准这女子本领高低,不想打死人,下手已经收敛许多。 连珊瑚也非等闲之辈,虽给他笑容晃了一下,心中多有惊艳,可没拖慢应变速度,身体往后飘去。 万俟云螭心中微讶,倒没想到她动作奇快,待要追击,忽听隔壁“砰”的一声响,房门大开,“桃叶渡”的几个天师,听见外面有人动手,也跃出查看。 他们早知隔壁住的是何人,一见眼前情况,忙喝问:“连姑娘,可需要帮手么?” 连珊瑚脱口而出:“不——不必。”这一句,已经全无杀气。 她不由自主看向那背靠栏杆的人。 万俟云螭瞥了“桃叶渡”几个男天师一眼,稍一踌躇,选择离开。 连珊瑚见他转身,忍不住撵上前一步,道:“你——” 万俟云螭回头又看她一眼,跃下栏杆,出了客栈,转瞬不见。 * 领路的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比戚红药看着还小一些。 这年轻人似乎不善言辞,领着戚红药、赖晴空进入“山海无量”不久,脚步停顿,四下张望。 赖晴空道:“怎么,找不到路了么?”话一出口,自己先反应过来:是了,此处本来不该有路,药儿硬打个窟窿,蓝家人估计也没从这儿走过。 那少年只是四下张望,摇了摇头。 片刻后,道:“这边请。” 她们随着他一路穿过漆黑的走道,尽头处,隐约看出一扇门的轮廓,少年在门前停步,抬手一推,“哗”一下,门后鼎沸的人声,爆炸似的冲击着几人的耳膜。 光线十分昏暗。 眼前房间闹哄哄,少说挤了三五百人。 这地方本来不小,棚顶也高,只因为人太多,才显得有些逼仄。 人之所以这样多,因为这里遍布赌台。 台桌上的赌客、围观者的情绪都很亢奋,叫声、笑声、怒吼声交织在一处,喧嚣无比,多待片刻,都有种脑浆要沸腾的感觉。 领路的少年没有费劲扯嗓子大喊,只跟她俩比了个手势:跟我来。 她们要穿过屋子,但周围满是汗水、口臭、体臭等等异味交织,熏得赖晴空几乎闭过气去,忙自褡裢中取出几粒药丸,自服用一颗,给戚红药一颗,那少年摇手示意不用,她想了想,递到肩头蹲着的狐狸口中。 这小家伙很懂事,嗷呜一口,就咽下去了。 戚红药含着药丸,便觉有一股清凉之气,直冲天灵,精神为之一振。 她一边拉着赖晴空往前挤,一边观察屋内情形。 其实,难闻的气味,还不是此处最可怕的东西。 可怕的,是这些人脸上的神情。 十分狂热。 那一双双眼睛布满血丝,叫喊起来唾沫横飞,甚至手脚都因激动而突突直颤。 这幅癫狂的样子,远超于她在外面见过的其他赌客。 有几个男人亢奋过度,扫见有女人经过,不假思索,伸手就要拉扯—— 戚红药刚想拦着,忽然,一道白影电光似的蹿出,那男人惨叫一声,往后跳去,左手按住右臂,掌下鲜血淋漓。 小狐狸嗖嗖蹿回到赖药师肩头,淡粉色薄薄的舌头舔了舔嘴边的毛,边沿血迹消失不见。 第134章 你别害怕 领路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动作。 这些赌徒一见了血,更加亢奋。 受伤那大汉,突然狂吼一声,嘴里叽哩哇啦不知说的什么,周围赌桌,数名大汉弃了牌九骰子,推案而起,围拢过来。 赌场内,突然安静许多。 无数双眼睛盯向这边,赖晴空有些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手刚探入褡裢,突然被人从后猛推了一下,踉跄着往前扑去,戚红药正警惕前面围来的人,闻声回身,扶住了她。 她双目疾扫,寻找那领路小子的身影,可视线被赌徒组成的人墙给挡住了。 这些赌徒脸上的神情,不笑不怒,只是盯着她们,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很统一,仿佛是同一个大脑在指挥几百张脸。 戚红药心中微寒,若只她一个,倒也无妨,不说这几百人都能撂倒,横竖也能全身而退,可是,赖晴空怎么办?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抬手在身上摸索两下,想找块长布料——可为了行动方便,她从来一身短打,最后摸到脖颈处,解开那条围颈缎带,三两下,将自己左手跟赖晴空的右手缠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这是为了防止一会儿打起来,两人被冲散。 即便如此,她心里也还是没底。 可形势逼人,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有硬冲了。 戚红药低声道:“我数到三,咱们往东边那扇门去。” 赖晴空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阵仗,她见周围这些个赌徒,目光森森,横肉堆脸,赤裸坦露的男性身躯上,纹着各色怪异的花绣。 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未免戚红药有后顾之忧,强笑了笑,声音微颤,道:“好,你只管冲,我跟得上。” 戚红药紧了紧握着她的那只手,说话的片刻功夫,眼神不住在人群间逡巡,已觑准了几个大汉站位的空挡。 “一——” “二——” 蓦地,不知哪里响起一声喊,听发音,像头野象在嗥叫—— 这些赌徒如同得到冲锋信号的鬣狗,凶猛地扑向眼前这两只兔子。 戚红药一听见那嗥叫声,便知不好,左手一拉赖晴空,右脚高抬猛落,劈在身旁赌桌的边沿上,笨重的大桌板“呼”地一下飞起,在空中旋了两圈,啸叫着拍下,压倒六七个大汉。 也怪他们站得太密了些。 她二人踏上那块桌板,冲出十来步,又被围住。 一交上手,戚红药便知,这些赌徒不是常人。 他们不光体格、人数站着优势,且行动迅猛奸刁,出招阴狠歹毒,兼有配合,十分难斗。 但若放在平时,她要摆平这些人,只是时间问题。 奈何她如今单手应敌,一面还要顾着赖晴空的安危,难免瞻前顾后,施展不开。 戚红药此刻心里终于有些后悔:既然早看出蓝家有意为难自己,就该让赖晴空跟别人一道走——就算走蓝金虎安排的通路,也好过让她受自己牵连,落到这般险境中。 她一念及此处,心绪微乱。 可是,这种时刻,哪怕只有一丝一瞬,她也实在不该分心的。 一不留神,挨了两刀,所幸不是要害处。 这些赌徒在搏斗中,也维持着亢奋的状态,比平常人更不知痛,似乎,也不知死,一波接着一波,扑向两个身材纤弱的女子。 戚红药额上已经见汗,突然暴喝一声,俯身扯住一个胖大赌徒的脚踝,将人凭空抡了起来——这一幕看起来其实有些好笑,仿佛一只狸猫,抡起了一只老虎。 呼啦一下,人群荡开数尺,她正要往前冲,左手一轻。 缎带被一个持刀的赌徒划断了。 戚红药急回头,就这一刹那的功夫,赖晴空的身影,已被涌来的赌徒淹没。 一霎时,她全身的血,都涌向心脏。 药师相比直面妖物的天师而言,是很脆弱的存在。 道上默认的规矩是:天师与药师是战友,但药师不能单独降妖,她们的战场,从来就不在前线。 几乎每个在外闯荡的药师身边,都会有天师搭档保护。 赖晴空也曾几次提出,想助她一臂之力,可是,每次都被她回绝了。 并非是她认为赖晴空能力不足——她只是觉得自己接的活计太危险,她又不会道术,每次都是近身搏斗,一遇上强敌,全身而退都很难,怕没能力兼顾朋友。 虽然,有药师相伴,天师除妖手段会更多,过程会轻松一些,伤痛也能大大避免,但她从来不肯松口。 她已经见过太多因天师能力不足,而导致药师惨死在妖物手中,实在不愿自己的朋友也面临那种危险。 她怕的就是发生眼前这一幕。 可是,上天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恐惧,就改变命运的轨迹。 她越觉得自己保护不了朋友,朋友就真的死在她眼前。 戚红药耳内嗡地一阵轰鸣,脑子想要行动,身体却木住了,瞳孔中,映着无数砸来的拳头、挥刀的手臂—— 赖晴空往后跌去时,极力想要自救,但手中药物还来不及撒出,就被人打落。 一具具猛兽般的躯体向她挤来,即便不刻意针对,踏也能将她踏死,碾也能将她碾碎了。 更何况,这些男人,本就不会放过她。 对于某些人来说,撕碎一个女人,要比强占一个女人,更能带来快感。 正如一些人,喜欢虐待柔弱不能自保的小动物,看其在自己脚下挣扎,无力逃生,最后惨死,心中便会产生莫大的爽感。 无数只毛烘烘的手探向这个美丽的女子。 赖晴空一闭眼,牙关紧咬,告诉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她知道,戚红药一定会想办法救她,可是,如果来不及,至少别让红药太难过。 别让她听见自己的惨叫声。 她的手臂已经被人死死钳住,正遭猛力推搡拉扯。 她不敢睁眼,心知一旦看见这些张交织着残暴、欲望的扭曲的脸,她就再也控制不住,一定会叫出声来。 可她虽能强忍着不惊叫,却忍不住不流泪。 突然,钳住她胳膊的几只手,同时撒开,她失去平衡,往后跌倒。 她感觉自己又撞入一个人的怀中,便猛烈挣扎起来,身后那人的手,本来已经圈住她的腰身,见她反抗,忙触电般撒开了。 可撒开后,似觉不妥,又去捉住她的手,轻轻包在手心。 一个干净,年轻,又有几分腼腆的少年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赖……赖姑娘,你别害怕,我带你出去。” 第135章 好巧 赖晴空受惊过度,加之周围喧嚣躁狂,一时间,哪里反应得过来身后之人是好是坏? 可是,她手脚虚软,再想要挣扎,身体也没力气了,只有任凭身后那人抱住她。 白十九手臂搂得很紧,脸上很红,心脏狂跳。 方才,他一见局势不好,就从赖姑娘肩头蹿下,趁乱咬伤不少赌徒,可是,仅凭兽态,又不能变大,能做的实在太有限了。 趁着混战一起,没人注意一只狐狸的去向,白十九偷偷恢复人身,一边打,一边满场寻找赖姑娘的踪影。 他刚寻见戚红药和赖晴空,就看见带子断裂、她跌入凶徒人堆中那一幕。 白十九一霎时魂飞天外。 当时再顾不了许多,右手五指化为兽爪,锋利程度削铁如泥,切血肉之躯,跟砍菜切瓜相似。 他将身一压,猛冲出去,一爪一个,开路神速。 终于把赖晴空从那些人手里抢了下来。 刚抱到怀里,还没捂热,就见几个赌徒在天上飞——他们当然没长翅膀,只不过是被一个人抡上了天。 实不是出于自愿。 戚红药杀红了眼,分涛破浪一般,冲到跟前,骤见赖晴空蜷缩在一人怀中,不知死活,她心中着急,抬手便劈,突然听那人唤道:“戚姑娘——!” 戚红药脑子一清,定睛看去,瞪大了眼:“白药师?!” 眼前这个十八九岁的俊俏少年,不是失踪已久的白十九,又是哪个? 戚红药方才之所以没认出他,一来,是因为白十九正低头看着赖晴空,二人视线没对上;二来,白十九的发型,着实变化太大了。 白药师的头发,怎么变得这样短? 他又怎么会出现在“山海无量”上?且这么巧,就给她们撞见了...... 虽然戚红药心中有诸多疑问,但这档口,实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戚红药看出是他救下赖晴空,心下稍安,正好空出手来,收拾周围赌徒,临转身,没忘了嘱咐白十九一句:“请帮忙照看她片刻,多谢!” 白十九喜滋滋的“嗯”了一声。 戚红药感激的对他一颔首,转身杀了回去。 白十九扫两眼,见戚红药没落下风,就心安理得窝在角落里,护着赖姑娘。 赖晴空此时已昏了过去。 昏迷中,脸容也隐现惊慌之色,眼角缓缓沁出一些泪花。 白十九低头看着她,想为她擦去眼泪,可一抬手,见自己右手虽已恢复人形,但指间满是猩红血渍,又放下了。 只默默拿眼睛描绘她的轮廓,一时看入了迷。 不知昏迷中梦见了什么,致使赖晴空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白十九有些无措。 他一沾情字,本就有些发痴,察觉怀中温软的身躯在抖哆,心中一时涌起万分怜惜,又想起半月以来同床共枕,她待自己,亲密无间,心里柔情百转,几不能自抑,很想要亲亲她,又没胆放肆,只好紧了紧手臂,垂头喃喃道:“赖姑娘,你,你莫怕,有我在,定不叫任何人伤你的。” 第136章 傻得可爱 赖晴空睁开眼睛,脑海里还有些混沌。 她隐约记得,自己昏倒时,好像被一个人紧紧抱在怀里。 但她现在还活着——那红药呢? 一转头,视线落在床榻边沿:那里露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赖晴空精神还没完全恢复,一时陷入迷茫:这是个什么? 听见她动弹的声音,那“东西”也突地抬起——原来是个人的头顶。 留着一头好短的头发。 赖晴空呆呆看着这个伏在床沿,突然抬头,然后眼巴巴盯住她的少年,张了张口,道:“我,我们认识么?” 她想问的实际上是:你是谁,红药呢? 可是,不知怎么的,她给这年轻人一双亮晶晶水汪汪的大眼一望,心中隐隐出一种故人重逢之感;可是,再一打量这少年的脸,赖晴空又很肯定,自己并没有见过他。 一时间大感讶异,脱口而出的意思,就变成了:我曾见过你么? 但更令她惊讶的是这个年轻人的反应。 那一双大眼睛,仿佛汪着泪光,眼巴巴看着她,不说话,也不走开。 赖晴空愣在当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怀疑:我是不是失忆了?他是否曾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过去,曾医治过因外伤而导致失忆的病人,深知这种情况下,被遗忘的那个,才更痛苦。 况且,这少年又实在令她觉得亲切,他不说话,不动弹,赖晴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柔声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白十九蹲在床边,头比床沿略高一点,像只大狗似的。 赖姑娘醒来了,在跟他说话,她当然认不出面前这个就是她的狐狸,可是,这态度已经比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那种,还要温柔。 可是他心跳好快,不敢开口。 白十九的双手在床板下方暗暗施力,硬生生把上好的硬木床抠出了十个窟窿。 回答她啊! 又不是第一次跟女孩子说话,怎么就张不开嘴呢,真,真是丢狐妖的脸! 他在心里默念,给自己打气:我是个狐妖,我是有天赋的,我们全族都精通魅惑之术,对,我一定可以的! 终于鼓足勇气,他一张口:“……嘤。” 沉默。 白十九:“……”刚才,是我吗? 赖晴空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目光逐渐变得疑惑起来。 “你……” 这时,门扉响动。 戚红药推门而入,抬眼向内一望,喜道:“赖姐姐,你醒了!” 白十九“嗖”一下弹开,退得太快,后脑勺“嘣”地一下撞在墙边博古架上。 架子晃悠两下,夸嚓一声,隔板断裂,上面摆件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戚红药和赖晴空都吓了一跳,齐齐看向他。 白十九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心里想,这一下怎么没撞死我呢,就一了百了了。 静了一会儿,赖晴空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这年轻人空长得一张机灵面孔,怎么傻得这样可爱。 头也真够硬。 白十九本来尴尬得要死,骤见她展露笑颜,又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出丑,也不算什么了。 戚红药一头雾水,哪晓得怎么回事,先对赖晴空介绍道:“这位是白药师,他是莫公子的好友,今天多亏了他,否则——” 不用她说下去,赖晴空已经想起来缎带断掉的事情。 她抬头望着白十九,微笑道:“原来你姓白——多谢你救了我。”顿了顿,道:“没想到,白公子也是药师,不知你师从何门?” 白十九不想骗她,可这药师的身份,根本就是胡诌的,要讲实话,他师从大屿山千狐洞,那是能说的么? 不过这么半天,他总算是平静许多,能说出一句整话了:“我,跟阿螭一样。”都是妖。 这,这也不算骗她,对吧? 赖晴空“哦”了一声,点点头:“那就都是‘云龙世家’的门人了。”方才还以为是哪个寺庙的小和尚刚还俗。 白十九只有点头。 赖晴空问戚红药:“我昏迷之后,全不知发生了什么,”转头打量四周,问:“这里是哪儿?” 戚红药讲起这个,忍不住冷笑:“蓝家人安排的休憩处。他们使的诡计,故意叫我们经过那间屋子,估计是想给我些苦头吃,又或者,要探探我的底。” 赖晴空沉思道:“他们这样针对你,必有缘由,只是现在无从得知……后来呢?” 戚红药深吸一口气,道:“后来,见那些赌棍倒下七八成,善后的人便出来了。” 第137章 狐狸 来人自称是此一层的管事,听见领路少年去报信,说出了大乱子,才慌忙赶来。 “山海无量”不光从外看来船体庞大,内部更施加了高阶的空间术法,整艘船楼层过百,戚红药此刻所在之处,是船的最底一层。 管事的一张口,道歉连连,先自抽嘴巴,言语间,自己十分无辜,蓝家十分无辜,都摘得干干净净,事情全是误会——当然,全怪那些赌徒疯了心。 “不过,”他话音一转,道:“小的还得说一句:那些个赌棍,并非船上工人,更不是蓝家人,所以,他们的行为,不归蓝家管束,实在抱歉。” 言下之意,发生这种事情,只怪她们自己倒霉,挨打也是白挨。 戚红药当时怒上心头,一把薅住那管事的脖领子,冷笑道:“原来船上不是蓝家人的,就可肆意妄为,你早说啊——早说出来,我何必因为顾忌你们蓝家脸面,下手太轻呢。” 笑了笑,接着道:“不过,现在叫我知晓也不晚,刚好此刻闲来无事,我便自这层起,挨个儿房间打过去,哦,你们放心,姓戚的若叫人打死,绝不追究蓝家责任;只是,要有倒霉蛋儿死在我手,也请蓝家人多多担待。” 管事的瞪着眼,张口结舌:“这,这这戚姑娘……” 戚红药道:“便从您开始吧。”言罢左手按住了他,右手怼脸一个通天炮。 这管事虽也是天师,但多年来周旋于琐事之中,久不经锻炼,戚红药也存心吓唬他,否则要动真格的,一拳下去少不得叫其头骨炸开。 但就这么一下,此人也受不住,当时眼前炸出万朵金星,脑内轰隆作响,鼻下热乎乎流出两道来——管事的心中大大叫屈:报信儿的说这女子颇能忍气,怎么到他这儿两句话就动起手来! 他也不想想,方才要没有白十九出现,赖晴空不死也得重伤,这跟在外面单受蓝金虎刁难能相提并论么? 戚红药要是再不给他们点儿警告,之后的路,怕还有幺蛾子。 但此人是个滑头,虽挨了打,心中却觉得,他毕竟是蓝家人,戚红药不敢真杀了他,眼珠一转,干脆一挺脖子,口中嚷道:“十方谷的天师忒不讲理,你们招惹是非,引起斗殴,毁了我们一间屋子,反来怪主人家!有本事你打死我,你打死我!” 戚红药一看他的表情,就知他肚里憋的什么屁,凉凉一笑,松开揪住他领口的手,还轻轻抚平了衣襟褶皱,口中道:“您别嚷啊。” 管事的见她态度似有软化,心气儿一下起来了,刚要阴阳怪气几句,忽觉戚红药手扣住他肩头,笑道: “您留着点儿气力,待会儿呢,我去哪里,进哪间房,您便跟我做个伴儿,省得我找不见路,不过,要再遇见什么‘突发’情况,我怕顾不上您,当然了,您是蓝家人,想来船上有什么‘恶客’,也不敢对您动手的。”说着,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肩。 她分明比这管事矮了大半头,可是,管事的只觉自己像是老虎爪下的山鸡,通体生寒,动弹不得。 戚红药这句威胁是有用的。 管事的心中一颤,暗道:前面的路,的确还安排有“好手”,等着要盘盘这姓戚的,可是,那些人都是野兽一般,真动起手来,刀剑无眼,这女人万一拿自己当盾牌,他岂有命在? 到时候她还可以将责任推给旁人…… 想到此,不由心里大骂:真是最毒妇人心! 又一转念,自己受的不是死命令,犯不上为了试探,就把命搭进去。 当时不敢再耍滑头,只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戚红药也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轻声道:“再有也没关系——不过,您最好祈祷我下一次必死,不然,咱俩一定还会见面的。” 赖晴空问道:“他的保证,有用么?” 戚红药摇了摇头,道:“不好说。我看他不过是给后面推出来顶包的,权利不会很大。” 赖晴空听着,沉吟片刻,道:“还是得先跟唐宋他们汇合,我担心……” 戚红药知道她未竟之言:怕只怕蓝家针对的不是她,而是十方谷,那么,武师兄、唐宋的处境,也很不妙了。 赖晴空突然一怔,如梦方苏似的,探手在床铺上摸索起来。 她一动弹,就忍不住皱眉,只觉全身的肌肉,都酸痛无比,更有几个地方,是一种钝痛——也许是受到踢打,或在拉扯中受了伤。 可是,她摸索片刻后,还要下地。 戚红药扶着她:“你需要休息,想要什么,我给你取就是了。” 赖晴空有些焦急,“狐狸——我的狐狸哪儿去了?” 白十九身子陡地一颤。 赖晴空自语道:“它那么小一只,万一在混战中被人踩踏……”说着,一掀被褥下了床,要回到那赌厅中去找。 戚红药心知赖晴空很喜爱那狐狸,要拦也拦不住,可她身体虚弱,不宜擅动,干脆道:“我去找,姐姐等在这里就好。” 赖晴空有些愧疚,又要她跑一趟,想了想,小声道:“它很机灵的,也许自己会避开危险,但——但如果你看见了,就带它回来吧,别留在那地方。”说着话,心里一酸,别过头去。 她想,狐狸那么聪明,要是活着,肯定跑出来了;眼下那厅中活人都撤走了,剩下的只有死物,戚红药如果能找见狐狸,当然也是死的。 她对一些动物的爱护,旁人常不能理解,认为她把那些长毛畜生看得跟人一般重,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赖晴空也不是逮着什么都喜欢,只是对些毛茸茸的小兽格外钟情。 她父母早亡,自小被孔寒声长老收为亲传,待遇固然不错,只是小小年纪就独居一室,少有玩伴,镇日与草药毒虫为伍,时间一久,逐渐变得落寞寡欢。 孔寒声也怕徒儿这样下去,性子会愈发孤僻,有心给她找个伙伴,但门下其余弟子,年龄较赖晴空最接近的,也要长她十来岁,怎么能玩儿到一处去? 他一时也有些头痛。 孔寒声除了精通炼药,兼善驭兽之道,某天,看管兽园的弟子来报,称圈养幼兽的笼子损坏,刚来的几只幼兽跑丢了。 弟子们找了一天,捉住乱跑的六只,余下一只虎崽、一只熊崽,不见踪迹。 过了大半个月,才有人在赖晴空的院中发现了那两只。 赖晴空低着头,听师父训诫,最后,看在两只幼兽被照顾得不错的份儿上,没有罚她。 孔寒声还以为这个徒儿是想要学习驭兽,才私留幼兽,但一问她,她又摇头。 赖晴空见过师父驭兽的手段,知道要想令野兽听令,驯养时,少不得恩威并施,将其兽性磨去,才好驱使。 她下不了手。 孔寒声了解情况后,也熄了传她驭兽法门的念头,又见小徒儿再三偷看那两只小兽,心中一软,准许她先养着——总归幼兽得长到一岁以上,才能抗住训练,在这之前,由她留下做个伴儿,也无妨。 就这么着,后来,许多新到的幼兽,都在赖晴空手下养过,只是没等长大,就被带走了。 她自捡到那只狐狸,心里十分喜爱,但从没打算带回十方谷,只想着,等找个合适的地方,放生就是。 可是,越养越舍不得,磨磨蹭蹭,拖到如今。 她心里悔之不及,全怪自己私心,带它上了船,才害了它。 想到此处,忍不住眼眶一红。 白十九见她如此,险些脱口而出:我没事! 猛一激灵,反应过来,改口道:“赖姑娘,你别难过,你,你的狐狸没事。” 第138章 问他做什么 戚红药道:“白药师,莫非你见到它了?” 白十九见赖晴空双目含泪看向自己,心脏一缩,道:“不错,我亲眼看见它跑出去的,这么大,白色,对不对?”说着,拿手比了个尺寸。 “它真的没有事,看起来非常有精神!” 赖晴空见他说的有模有样,不像编来安慰自己的,心为之一宽,但又想到:狐狸能跑到哪里去?这艘船上人鬼都有,万一遇见心歹的…… 可是,就算再担心,现在也无从找起,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跟同门汇合。 戚红药想起一事,问道:“白药师怎么也在船上?突然见你出现,我险些没反应过来的。” 白十九道:“啊,这个么,这个,是——阿螭,对,是阿螭他说,失名废寺挺热闹,叫我来的!” 莫七? 赖晴空眼波微动,瞄向戚红药。 戚红药双眸亮晶晶的,眨了一眨,问:“他已经来了么?也上船了么?” 白十九道:“那到没有,我自己来的。” 戚红药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静了一会儿,道:“他怎么……算了。” 她其实想问:说好也来失名废寺,他怎么没来? 可话未出口,心念倏动:我问他做什么? 他又不是我同门,我又不是他债主,追着问他下落,算怎么回事? 一边想,一边拿手去扭床垫边缘做点缀的一个小结,一不小心,给扯下来了。 戚红药垂头看着掌心孤单单的线结,心里道:是了,那个家伙惯会骗人的,说要来,可能就是句玩笑话呢,就我傻,当真了。 这么一想,不知怎的,突觉有些委屈。 抬手在腰上按了按,触手微硬——腰封中有个暗袋,里面放着莫七临分别时送她的东西。 心里那句“混蛋”又咽回去了。 她心情骤起骤落,也不晓得掩饰些,神情变化,全落在赖晴空眼中。赖晴空若有所思,略一沉吟,道:“虽说该尽快去跟咱们的人汇合,但这船内情况不明,一下子也不晓得该去哪里找,不如,先休息一晚,明早精神养好,再从长计议。” 戚红药“唔”了一声。 瞅着有点儿蔫吧。 没看见白十九还好一些,如今白十九在眼前走动,叫她很难不联想到那个谁。 赖晴空默默打量她的神情,心中思索甚多: 红药遇妖、对付敌人,自有一套方法,通常不落下风。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做那些事,是过脑而不过心。 可是,也许因为她将全部心神、精力都用来除妖,导致长板愈长,短板愈短,自身弱点也十分明显:不会处理感情,总被人牵着鼻子走。 一直给那姓沈的小白脸拿捏住了。 这些年,她是旁观者清,知道姓沈的没少从戚红药身上捞好处,对她却无甚回报,了不起,哄小猫小狗似的,多夸几句,这个傻瓜就能偷乐好些时候。 赖晴空有时一看见她那个傻样,气得心口都疼。 她分析,造成这种情况,一是戚红药心性使然,认定了一个人好,轻易不会相疑;二也是因她在此方面经验太少,加上出门在外,遇到的男子,跟她多属于竞争关系,互相之间,不起争斗就不错了,谈何交往。 弄得戚红药不知人外有人,还道是错过沈青禾,就再没谁会对她那么好,那么温柔了。 赖晴空忍不住叹气。 平日看她除妖对敌,明明也不傻,怎么就想不明白一个道理:只要你自身有足够高的价值,对你好的人,自会源源不绝而来的。 况且,沈青禾那叫做对你好么? 比起你实打实的付出,那一点浮在表面的温柔态度,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她看得清楚没有用。 红药年轻,又是当局者迷,但好在本心持正,虽对沈青禾多有付出,却也晓得自尊自爱,应该不至于吃大亏。 麻烦的是,她的师父孙长老,听了外界诸多对沈青禾为人的赞美之辞,又兼那小子家世、风采也确属一流,便认为此子堪为徒儿良配,一个劲儿催促二人尽早结契。 赖晴空是有心无力,身为晚辈弟子,哪里能干预得了谷内长老的决策?况且,戚红药身上的诅咒日益发展,的确拖不得了。 要说沈青禾不行,可又上哪找更好的人选? 过去这算个问题,可是,赖晴空冷眼瞧着,药儿对那个莫七,似乎有些…… 第139章 眼皮子浅 连珊瑚凭栏而立,看着万俟云螭消失的门口,怔怔出神,身旁婢女轻声唤道:“小姐?” 声音不大,但惊得她心中一颤。 又望了眼客栈大门,连珊瑚转身回房。 这么片刻功夫,楼下大堂中,有几双眼睛,已盯住了她。 “是这个么?” “不像,方才有人唤她‘连姑娘’,咱们要找的那个,姓戚。” “嘿,我看咱们娘娘是不是多心了,少主怎么可能喜欢上个天师呢?” “你管那么多做啥,按着娘娘的意思,先找到人,盯住了,再等命令。” 几乎所有进了古月城的天师,都免不了见到那艘“山海无量”。 蓝家人不知打什么主意,派出弟子,十分热情的主动邀请,对象也不拘是名门子弟,还是江湖野客,都请上船来。 有些人本来无意上去,可是,一听说:某某天师也在上面,某某世家都落脚此处,心里便活动了。 人多是有好处的,人多的地方,“信息”才多。 “失名废寺”这件事,引来八方豪客云集,想在这些好手中崭露头角,不光得有实力,更要有些手段,有些运气。 若这些都没有,那就算是凑热闹,混个脸熟,也最好得在人多之处。 出于这种种理由,很少有天师拒绝登船。 连珊瑚带着七名婢女,一路行来,极是引人注目,她本生得十分貌美,又爱穿白挂素,更显得俏丽动人,神情虽端庄冷淡,可仍难杜绝四面八方投来的或痴迷,或垂涎的视线。 连珊瑚心里本来厌恶这种目光,常恨不能将这种男人的眼珠子挖出来,不过,这几日,她倒不觉得很难过了。 她一感受到有人看向她,余光也会扫一下,只是,每回都倍感失望。 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应该也是天师,又经过那座小镇,那必然也是来失名废寺的,可是,一路来,并没有撞见。 连珊瑚一入古月城,就接到蓝家邀约,请她登“山海无量”,本来她性子喜静,不爱人多喧嚣之处,且身怀法宝,自己独住,反而舒坦,她的婢女,也都清楚小姐的性子,只看连珊瑚稍一皱眉,她们就赶忙上前回绝了蓝家的邀约。 蓝家派来的人见状,知道也不能勉强,行了个礼,转身要走,忽听身后清亮的女声道:“慢着。” 连珊瑚柔声道:“这位小哥,你说船上天师众多……可有近日到达的么?” 蓝家来的人回道:“自然是有的,最近三日进城的天师,基本都在我们“山海无量”之上了。” 连珊瑚贝齿轻轻咬了下嘴唇,目光稍有迟疑,但很快下了决定:“好,蓝家盛情相邀,珊瑚岂有拒绝之理?还请回禀贵家主,承蒙抬爱,我等明日便要上门叨扰了。” 那小厮见她答应,自己任务算是完成了,自然欢喜,跑回去报信。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有些摸不准小姐的想法。 翌日,连珊瑚早早到达“山海无量”,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早闻姑娘风采绝世,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连珊瑚自幼就听惯了这些褒奖之词,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早没有感觉,强按下不耐之情,淡淡一笑,道:“蓝先生谬赞了,珊瑚奉义父之命,来古月城探查‘失名废寺’之事,蒙您盛情相邀,却之不恭,这几日,就给您添麻烦了。” 蓝家出来接待她的,正是前两日接待戚红药等人的蓝金虎,他哈哈一笑,道:“姑娘太客气了。”又十分关切地道:“屈岛主他老人家,近来可好么?听闻岛主近年闭关数次,于‘紫薇真经’,更有颖悟,真是可喜可贺。” 连珊瑚彬彬有礼地一颔首,道:“承蒙挂念,义父身体安泰,一切都好,他老人家功夫的确又有精进,因近年来省身克己……” 寒暄着,蓝金虎领她上船,正要带她往下榻处去,连珊瑚却提出,想要从上到下,把这船都逛上一逛。 蓝金虎一愣,道:“啊……这个么……” 连珊瑚瞅着他,问:“怎么,可有什么不便之处么?” 蓝金虎道:“不是拦着姑娘,只不过,‘山海无量’实在极大,内里格局复杂,走道路径成千上万……其中又有些危险的所在,这,万一姑娘迷了路……” 连珊瑚微微一笑,道:“原来您是怕我去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这却多虑了,珊瑚只是想往人多的地方走走,绝不会擅闯蓝家禁地。至于危险么……”她顿了一顿,语气微带傲然:“若在区区一艘小船上,都难有自保之力,还谈何去探‘失名废寺’?” 蓝金虎听见“区区一艘小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暗冷笑:好大的口气! 连珊瑚见他不语,接着道:“也或许,是这船上有什么宝物,怕人瞧见的,”她轻笑一声,道:“但请您放心,连家和蓬莱岛上,惯多见世间至宝,不出见识短浅之辈。” 言下之意,竟有几分暗指:眼皮浅的才看得上蓝家东西的。 连珊瑚看着挺知礼,态度很客气,说话却着实不太照顾对面人的感受。 蓝金虎的确是怕连珊瑚乱走,但其中诸多顾虑,只可彼此心领神会,一旦挑明,实在不好听。 其实,连珊瑚也不是刻意使人难堪,只不过,她从小到大,自来多是别人体谅她,很少轮到她去体谅别人,难免就意识不到自己话中有刺。 蓝金虎暗恼:你既知道缘由,心里清楚就得了,拿明面来说,却叫人怎么下的来台? 但又一想,犯不上跟个丫头一般见识,便道:“姑娘都如此说了,小人再阻拦,倒是蓝家的不是——那便找两个向导,也免去姑娘寻路的麻烦。” 连珊瑚无可无不可的一点头。 蓝金虎留下两个“向导”,自去招呼其他人了,连珊瑚却也不嫌累,直接吩咐,要他们领路,去人最多的场合看看。 身后跟着的婢女们交换眼色,越发不明白小姐的心思,怎么近日举止如此反常? 只有一个黄衣女,是那日围攻万俟云螭的人之一,她心思较别的更细一些,联想到,小姐的变化,似从那日在客栈遇见那个黑衣男人后,才开始的。她细察连珊瑚的情状,发现她频频出神,偶尔面颊飞红,心下就有了计较。 蓝金虎留下的两个“向导”,具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个身量高瘦,一个体格敦实,他俩一面在前介绍,偷眼看向连珊瑚,心中暗喜。 这些日子以来,船上来往的天师众多,几乎都是男的,却从未见过此等美人,而且,大美人身后还跟了七个小美人。 于是争先抢着回答连珊瑚的问题,得知她欲往人多处去,高个儿的一个抢道:“连姑娘,据此不远,便是‘避火堂’,其内收藏无数珍贵火种,都是天师道上鼎鼎罕见的。”他曾轮值‘避火堂’,对内三百余种异火,能说出些来历、门道,便想在连珊瑚面前显示一番。 身材敦实的那个抢道:“一些火苗子,有什么稀罕?要说人多,还得是‘弱水之隔’——” 高个儿的大声道:“那种腌臜地方,连姑娘如何能够踏足?” 敦实的不搭理他,转头道:“姑娘若要人多热闹的,便去‘弱水之隔’,那里每日都有擂台赌斗,彩头丰厚,花式百出,来船上的客人,少有不去瞧热闹的,尤其这几日刚上船的……” 连珊瑚没意思听他俩争执,但听见“近日上船的”,心念不由一动,想到:也许那人也在其中呢。 便道:“就去‘弱水之隔’。” 第140章 筛选 “弱水之隔”的擂台,跟连珊瑚心中所想的,大不相同。 民间所谓擂台,一种是由桩主(主办者)摆擂,对手轮流挑战,若挑战者胜,则为新擂主;二一种,是两支队伍,各派数人,每队设一主帅,按着顺序轮番挑战,哪一方主帅先失利,便是败了。 这种活动通常会吸引很多人观看,像在这船上之人,基本都是天师同行,来看打擂,既有热闹,又能对旁人道术本领加深了解,颖悟深的,还能学上一招半式。 若是一时技痒,自上台显显身手,也是个出名的途径。 按常理而言,愿意打擂的,应该多数是年轻人,一来年岁上热血正涌,豪气方兴;二来,他们有自小苦练的根基,且还没有太受挫折,难免就更自信、自傲一些,遇见这样人前显圣的机会,很难克制住内心的冲动。 反而越是经验多,经历多,绝招多的天师,越晓得藏拙、低调的好处,轻易不会参与这种事情。 可是,如果只有一群毛头小子逞强斗狠,这样的擂台,也吸引不了多少人观看。 对此,“弱水之隔”的幕后操手,只做了两件事,就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第一,他使攻擂的风险大大增加——要是仅提高难度,还阻挡不住低阶天师来尝试,可是,如果失败就会死,那么这些人上台之前,就得掂量好自己的斤两,想清楚,有没有必要为出风头而搭上一条命。 这一步,是为了筛去弱者。 第二:如果做一件事,只有高风险,却回报甚低,那除了一些追求刺激的疯子,几乎没人会去尝试。 要钓到大鱼,还得安排香饵。 蓝家人便在“彩头”上,下了血本。 所以,在“弱水之隔”的三座大擂上比斗的,几乎全是高手、老手。 这样的场面,就格外的好看,格外的吸引人。 连珊瑚本来以为,这种地方人多,只不过是一些臭男人的本性使然,争强好胜,爱出风头,想必那扇大门一推开,就是喧嚣吵闹,沸反盈天的场景。 但她一踏入“弱水之隔”,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的确地方很大。 这里的人也真多。 ——这本就在她预想之内。 令她感到出乎意料的是: 这样大而拥挤的场所,居然很安静。 当然,这种安静,是相对这么多人而言的。 她过去,曾见过一些小规模的擂台,不过百十来个人围拢观看,就已喧嚣无比,吵闹得令人心烦气燥。 眼前这个场子,至少容纳了一两千人,可是,空气中只飘着些窃窃私语声。 她一开始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难道,这里有规矩,不许人大声说话么? 当然不是的。 这些人差不多分作三堆,各个在自己感兴趣的擂台前围观,有些人,还在两个擂台间跑来跑去,想是对两边都有兴趣,哪边都不肯错过。 连珊瑚也不由得好奇起来:这里的比斗,真有那么好看么? 可是,三座擂台的所在,都被人团团围住,她站在门口的位置,一时还看不清全貌。 负责为连珊瑚引路的两个少年,一左一右,你一言,我一语,给她介绍情况。 “连姑娘请看,”高个儿少年引她往距离门口最近的那个方向看去,道:“这一座大擂,以压阵的宝物为名,唤作‘白玉菩提’,七阵赌输赢,谁能连胜四场,那压阵的彩头——‘白玉清心菩提子’,就归他所有了。” 连珊瑚心中一动,道:“莫非,是三百年前那位‘大智鸠摩罗禅师’所持有的三粒菩提子之一?” 敦实的少年抢答:“不错!连姑娘真是见识广博,咱们蓝家这个,正是那失传已久的宝贝,不光是这一粒,其余的两颗,也都在——” 他的声音,忽被一声清越的钟鸣吞没了。 连珊瑚闻声抬头,才注意到,就在众人头顶一丈左右,悬着一只小小的金钟。 这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四面都无有依靠,她抬眼望去时,钟身刚受撞击,颤动未止。 钟虽小,却有穿云裂石之音。 只不知是什么人,又用了什么法子敲动这钟。 这时,最里面那处擂台,突然起了一阵喧哗,一个拉得长长的尖细的声音,传遍全场: “第二局,十方谷戚天师胜——” 第141章 让路 十方谷,姓戚。 短短一句话,噗噗刺了连珊瑚两下。 钟声方寂,那敦实的少年转回头,还想接着介绍,却见大美人儿面色霜寒,拔步直奔最后一个擂台而去。 此处不单人多,且鱼龙混杂,有些人本在观擂,但见她从眼前晃过,一袭白衣,貌若仙子,登时看直了眼。 这船上的女子,占总人数十之一二,且几乎都是药师身份,被自己门派护得严严实实,叫这些个男人们想要一饱眼福都难,镇日抬眼低头,都是些大老爷们,久不见女人,乍逢连珊瑚这般的,看得他们哈喇子顺嘴角直淌。 便有几个,自从这伙儿女子出现,就盯在眼中,见连珊瑚往这边奔来,非但不让路,那七八个汉子眼神交错,反往一处凑凑,只留个窄窄缝隙,连珊瑚要想快点过去,就得从他们中间挤,免不了要贴皮沾肉的。 这几个天师本是一伙儿的,对外自称郸昌八杰,实际上单拎出来,做野客都不够格,只好抱团取暖,喊一个响亮名号,平日靠此接些追捕小妖的低级销金令,混日子。 他们来古月城,就是想凑热闹,若能借机捡漏最好,上了蓝家的船,每日有吃有喝,东游西逛,发现“弱水之隔”人多,便天天来看,却还抱怨不停,说蓝家实在不会招呼客人,船上怎么也不给配些娘们。 此乃心性最下等下流之人,且兼智力不足,兽性压过人性,只知害怕那些一眼看起来,就比自己强壮的存在,对旁的人,几乎没有辨别能力。 他们原本是叫郸昌十八杰,惹错人,死了十个,剩下这些,还是不长记性。 连珊瑚柔美的脸蛋上隐现一层青气。 其实以她的身法,要躲开这群人,易如反掌,他们连反应的时间也不会有。可她一抬眼,看见这帮男人一个个高矮不齐,形容参差,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更兼目光中难掩淫邪,心中蓦地一阵翻腾作呕。 她的几名婢女,本来在前为小姐开路,虽未大声喧哗,也少不了低声呵斥挡路者,这本是她们过去惯做的,可是,没想到,眼前这帮男人,一来心性蠢钝,不晓得她们来历,又加之在船上日久,已要憋疯了,见她们上前来驱赶,非但不避不怒,还伸手就抓,口中道:“唉呀,小娘子说什么,听不清,来凑近点儿——” 最前的几个黄衣女子,不防备世上还有如此下作之人,竟没闪开,给那双毛烘烘的臭手在腰臀、大腿上狠狠摸了一把,当下没有忍住,尖叫出声。 她们一喊叫,在这样的环境里格外引人注意,不少凝神观擂的,回过头来厉目一瞪:“噤声!” 也有一些,本意是要斥责,但一见原来是美人,当时气势全无,看擂的心都散了,频频回头关注这边发展。 给连珊瑚引路的两个小子,本来被她甩在身后,这时撵上来,见此情景,吓得脸色一白:他俩早得蓝金虎吩咐,连珊瑚是贵客,不可轻慢了,便要出声喝阻那几个色胆包天的男人。 话还没出口,忽然耳后凉风陡起,有什么东西,贴着他头皮飞过去—— 那“郸昌八杰”见这些个女孩儿花容失色,惊声尖叫,忍不住狂笑起来,视线中骤然掠过一抹白光,笑声陡止。 略静一瞬,耳听噗通、噗通、噗通……八颗人头齐齐滚落。 尸身还立着,奇怪的是,脖腔断处并没有血液飚出。 一些分心看着这边的人,见状忍不住低呼:“嚯!” “好厉害的杀招!” “我却没看清她使的是何兵刃?” 对话的两人彼此相询,发现对方也没弄明白。 方才只见那白衣女子一抖左手,一道白光飙射而去,半空环着那八个转了一圈,人头就掉了。 白光回转,又隐没在连珊瑚袖中。 有人凑近尸身去看,发现伤口处结着一层细细的冰碴,致使血液冻结,流不出来。 看向连珊瑚的人,越来越多。 周围有议论声嗡嗡响起: “又一个女天师……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这个大美人儿,比台上那个还漂亮,啧啧……” “那几个倒霉蛋,怎么得罪她了?” “几个废物不自量力……不过为这点事儿,就把人全杀了,不是道上做派,这娘们手也真够黑的……” …… 连珊瑚轻轻一抖手,长袖遮住腕子,她杀了人,看也不多看一眼,径自往前走去。 只是耳边充斥这些议论声,叫她心里无端焦躁。 没几步,又有人挡在前面。 “连姑娘,请留步。” 连珊瑚冷眼看去,见是蓝家的人,看打扮是个管事。 她将心中火气压了压,道:“阁下拦住我,是什么意思?”现在盯着她打量的人越来越多,连珊瑚心头烦躁,脱口而出:“要我给他们偿命么?” 来者满脸赔笑,道:“连姑娘说笑了,在这艘船上,每个人,都是我蓝家的客人,但各人只凭本事立足,若是客人杀了客人,蓝家又非衙门口,如何能评判对错呢,姑娘无需多虑,只不过……” 他还要往下讲,连珊瑚眉眼一剔,还未说话,忽听围观者中有人道:“连姑娘做的一点错也没有,蓝家请那般恶客上船,放任他们骚扰妇女,难道还有脸出来追究受害者的责任么?” 众人闻声看去,见人群左右一分,从后方步出三个青年,看年纪在二十八九、三十出头; 三人衣着都是浅紫圆领袍衫,左胸口处,以金线绣着一个极复杂的团纹。 看个头,身高都在七尺左右,人物长得颇整齐,可称英俊。 人群中又起了一阵小声议论:“是小天山的弟子——” 那三个青年一齐走到连珊瑚面前,打头的一个抬手一礼,道:“连姑娘,你放心,方才发生的事情,我们兄弟三人都看在眼里,是非对错,自有公道,不容人混赖,谁要敢对你再行纠缠,那得先问过我手里的剑!” 说着,斜眼睨向那蓝氏的管家。 管家瞅瞅他们仨横眉立目那样子,嘿嘿笑了两声,并不多言,将路让开。 第142章 拍马屁的技巧 连珊瑚看了那三人一眼,略略颔首,便别过头去。 方才说话的青年一见她望向自己,心中以为,自己这英雄救美,给佳人留下好印象了,便想要再接再厉。 连珊瑚却不等他说话,又往前走,步速颇快。 这三人无法,双腿紧倒腾,一边走,一边没忘自我介绍:“连姑娘,在下凌修儒,这二位是我的兄弟,凌修武,凌修哲,我兄弟三人,都是小天山——的弟子——姑——娘——”他越说,越张不开口,因为连珊瑚越走越快,后来,身形如飞,他撵都撵不上,更别提还跟人家搭讪聊天。 不过,这场地再大,也是有尽头的,待到擂台附近,连珊瑚见人群围的甚密,脚步一顿,正要飞身腾起,自这些人头上踏过去,便听那个什么儒的道:“姑娘,我来为你开路!” 她想了想,便索性站住不动,使了个眼神,令婢子也不要妄动。 这种男人她见得多了,无非想要先献殷勤,引起她的注意——不过,这三个是小天山的弟子,还算有资格为她效力,这里臭男人众多,她们都是女子,的确行动多有不便,就勉强受用了罢。 凌氏哥仨见佳人默许了,心中一喜,动作十分麻利,看准了那野客扎堆的角落,过去推搡,嘴里也不甚客气,那些专心看擂的,被人这样一撞当然不悦,可一转头,见他们是小天山的弟子,自己一个野客,惹不起,便忍气让路。 他三个也真好本事,这么拥挤的地方,竟很快弄出一条还算宽敞的通路来,直通到看台跟前。 连珊瑚皱了皱眉,觉得周遭都是野客,似乎有种臭烘烘的味道,但这时候也没甚好挑剔,何况,她心急要看那姓戚的天师,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猜测的那个,便对凌修儒微微颔首,道:“多谢几位。” 凌修儒一呆,眼中只看见她云鬓乌黑,衬得白皙的面庞更显欺霜赛雪;双目盈盈,看人时,似含着一汪水;唇小而饱满,擦了口脂,浑似唇间衔着一颗熟透的樱桃;脸庞小小,下颌尖秀,是最惹人怜惜的样子,便是神情拒人千里,可配上这样的长相,又叫人如何忌惮得起来? 凌修儒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凌修武、凌修哲见美人跟大哥搭话,心里也热,却苦于大哥手快嘴快,也没给兄弟献殷勤的机会。 他们一门心思,都放在连珊瑚身上,等挤到擂台附近,才猛然发现,身前竟立着几根手臂粗的铁条。 ——准确来说,铁条属于笼子的一部分。 这牢笼十分庞大,不知以何材料铸成,牢笼内,两道身影疾如电炮火石,穿梭游走,一瞬交手,就发出连连爆响。 看见台上的比斗打得正酣,凌氏两个兄弟计上心来,晓得要如何讨佳人欢心了。 台上一人的身法起伏不定,肉眼难以捕捉细节,但看身形纤巧,竟也是个女子,凌修武眼珠一转,道:“这女子身法虽也轻灵,可是,比之连姑娘方才施展的,可差得太远了。” 凌修哲听二哥此言,一下就明白他的目的,心中冷笑,道:耍嘴你何时胜过我的? 便道:“二哥说的不错。不过,女子能成为天师,已殊为不易,恐怕要比我等男儿付出的艰辛更甚。台上这位,虽然与连姑娘相比,是云泥之别,但也属难得了,修哲敬佩她的毅力。唉,可惜有连姑娘珠玉在前,她怎么努力,也越不过连姑娘——话说回来,别说女子,就是男儿,又有几个,能如连姑娘这样优秀呢?” 连珊瑚闻言看了他一眼。 凌修哲心中暗喜,绷紧了全身肌肉,让自己显得更刚毅些,深情回望。 他们的大哥——凌修儒见状不由生怒,心道:这是你们未来嫂子,你俩在这里一唱一和,抢我的风头,是什么意思? 他瞪凌修武,凌修武转过头。 瞪向凌修哲,凌修哲根本没注意到。 凌修儒一窒,继而想到:莫非只你俩会说,我就没长舌头? 他又凝神盯了台上两眼,忽然道:“奇怪!这个女子,怎么不施展道术,只近身与对手缠斗?” 身边有人听见了,好心回答他:“这位十方谷的戚天师,自小就修习不了道术,所以——” 凌修儒大笑一声:“哈!”转头对连珊瑚道:“方才听那报钟,似乎她运气不错,连胜两阵,也不知对手何人,但若是凌某上场,嘿。”他冷笑了一下,借着道:“依我看,这女子也是想出名想疯了,竟然连道术都不会,还敢上台,连姑娘,我看她一定是听说了你的名声,想要东施效颦,所以才——” 连珊瑚本自凝神观战,耳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聒噪不停,话中意思,将台上女子贬了个一无是处,心中不由恚怒:她姐妹俩要是废物,那当年输在废物手中的我,又成什么了?! 一时气得脸色发白,只恨场合不对,否则给这三个的嘴撕烂。 可凌氏三兄弟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原委,还以为自己是在猛拍佳人玉臀。 其实兜头盖脸,扇了人家一顿嘴巴。 连珊瑚强迫自己专心观战,目光随着台上那女天师的身影转动,看了半晌,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她的对手,怎么看起来如此怪异? 这时,牢笼内“嘭”的一声巨响,两道身影一错,齐齐落下,一个往前冲了两步,站稳;一个直扑出七八步去,身形摇摇摆摆,轰然倒地。 金钟又响—— “第三局,十方谷戚天师胜——” 人群一下喧闹起来,议论声、交谈声潮水般灌入耳朵。 连珊瑚此刻才终于看清楚笼内的情形。 瞳孔一缩。 凌氏兄弟三人,瞪大了眼,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什么东西?这不是人!” 一旁有人大笑道:“这座擂台上,对手当然不是人!”说着,有些好奇的打量他们,道:“‘这个叫’混血‘’,你们之前没见过么?” 第143章 相思透骨镜 “弱水之隔”有三座大擂: “白玉菩提子”是妖物对战天师。 “紫金炼狱笼”是天师对战“混血”。 “相思透骨镜”则是天师对战天师。 三座擂台难说哪个更惊险些,蓝氏为了提高观赏性,不单彩头极诱人,“对手”也安排得很不一般。 “白玉菩提”对阵所用的妖,基本都是因触犯“长天契”而被捕获的,不过,蓝家费了老大劲捉住它们,却并不下杀手,而是将其关押起来,拿到擂台上与人比斗。 一般的妖物,还难以取得这个活命的资格,能留存下来上得了擂台的,至少,是有能力完全化形,就如戚红药早先杀灭的人面蜈蚣一般,能整身化人,才算过关。 连珊瑚等人赶到时,戚红药身在“紫金炼狱”内,这里的对手,非人非妖,亦人亦妖,正是他们来古月城路上,见“九侯府”之人追杀的那种“混血”。 这一擂胜者的彩头,正是对战使用的这个“紫金炼狱笼”,此物能大能小,坚固无比,乃是“鎏金楼”祖师心血之物,曾在“通天一战”中,发挥过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最后一擂,换做“相思透骨”,是天师对天师,这个很好理解,无非两名天师相斗,胜者能得宝物。 听着似乎不如前面两处惊险,毕竟天师之间若无死仇,只为争个宝物,大可点到为止,没必要非拼出你死我活。 蓝家当然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天师们如何想,他们控制不了,但作为东道主,改变一下客观条件,那是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这“相思透骨镜”的场地,比别的更有不同。 戚红药落地时脚步略微踉跄。 她已经很累了。 早在连珊瑚等人进入“弱水之隔”以前,她已在此处打了六场。 连珊瑚等人听见金钟鸣响,提示“第二局十方谷戚天师胜”,乃是指“紫金炼狱”内的第二阵,但在此之前,“白玉菩提”七阵赌输赢,戚红药已连赢四场,而后,才来在“紫金炼狱”内,跟“混血”对战。 每座擂台的东南角,都有专门座位,供给蓝氏的贵宾使用。 所谓贵宾,一是指名门大派之代表;二是指少数威震天师道的野客。 赖晴空、沈青禾、武克奇、唐宋等十方谷弟子,便在台下落座观战。 眼看戚红药身形摇晃,连沈青禾在内,都为她捏着一把汗。 如果可以,武克奇唐宋等人,倒是有心替一替师妹,可是,如果中途换人,就得从头开始挑战,否则,擂台的彩头便拿不到了。 偏偏戚红药又对那最后一件宝物势在必得,谁也劝不动。 铁笼内,她抬起伤势较轻的左臂,拂开额前碎发,望了眼场地中间的那座擂台,那是她的目标所在。 这三座擂台中,“白玉菩提子”和“紫金炼狱笼”乃是新换的名头,先前的彩头被人领走后,擂台的名称,自然随之更新,也起了一个宣传的作用。 只有中间那面“相思透骨镜”,还没人拿得走。 可要上那座擂,却有一个前提:必须打通了另外两处,才有资格登上那天师对天师的战场。 戚红药的目光,简直要穿透人群,落在压阵的宝物上。 她虽然只草草望过一眼,可那面“相思透骨镜”,看来分明跟落霞山庄内,隐雾妖莲所持有的铜镜一般无二! 到底是不是同样的镜子,只有拿在手里,才能侦辨。 第144章 吃人的镜子 两日前。 戚红药、赖晴空跟白十九见面后,商议该去找其他同门汇合,一来防止蓝家再弄古怪,二来急需跟师兄弟们交换信息,尽快弄清失名废寺的情况。 可是,蓝家那管事的也许怕她再报复,一下躲得无影无踪,他几个只好自己打探路径。 从其他天师口中得知,“十方谷”、“小天山”、“桃叶渡”的代表,基本都在“山海无量”的顶层活动,所以应该一路往上行。 不过,这船上也不知究竟多少层,他们仨无头苍蝇一样,乱走乱逛,半天才找到这一层向上的通路,戚红药心想,这样下去,等走到顶,人都老了。 便请白药师看顾一下赖晴空,她自去“找条快捷的路来”。 白十九不知她心里盘算,还以为她真知道捷径,心里一时有些怅然。 他是打着这个主意:走得慢一些,只我们三个,戚姑娘常常要去探路,我便有许多时间能跟赖姑娘独处……要等他们找到同门,赖姑娘跟前哪里还有我的位置了? 这么一想,心里老大不痛快,又没法刻意拖延,只觉着,得珍惜这点儿独处的时间,可又说不出该怎么个珍惜法。 可怜他眼巴巴盯着赖晴空,活似一块人形大蜡,心里都要憋得爆炸了,嘴里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白十九的眼睛要是会说话,恐怕吵也把人吵死了。 赖晴空跟这个白药师相处了大半日,心里暗暗奇怪:这个少年似乎有些发憨,且总愣愣盯着自己看——要换别个男人,这样看一个姑娘家,定叫人觉得冒犯,可是,白十九一来长得清秀漂亮,二来,虽说求偶之心极盛,但他本性中天然一股纯情,目光全无淫邪之念,倒不会叫人生出反感。 不过,即便被这样看着,因他年纪比自己小,行为又有些呆,赖晴空心里还是没有往男女之事上拐,只以为他是有什么事,不好说出口。 药师之间,偶尔会互相切磋探讨,即便不是同门,但有些年长的遇到年幼的,也常传些经验法门,赖晴空过去就遇见过,因此心中猜测,这个“小和尚”八成要问些炼药、制药方面的事,不好意思开口。 她都暗自替白十九着急,心道这少年怎么这样腼腆,要学东西,脸皮自然得厚一些。 罢了,要不我主动问问,也算回报他救我的恩情—— 她思考了这么半晌,正待开口,那边戚红药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就是戚红药找的“捷径”。 赖晴空奇道:“怎么,蓝家现在又肯派来人领路了?” 来者笑得略微尴尬,道:“这,之前还以为几位没有急事,想要慢慢游览船内,所以,咱们也不敢叫人相扰……” 那他们现在怎么就敢来“打扰”了? 因为,戚红药方才“误闯”入一间房内,不走回头路,遇墙拆墙,直打通了六间屋子,惊得里面众多客人都作鸟兽散。 蓝家就不得不找人来给这“迷路”的姑娘引路了。 来人把他们带入一个略显狭小的空间内,这里四面墙壁不知是何材料,透明度优胜水晶,领路人先问过他们要去几层,而后,自角落的小匣之内取出一张符来,掐了个法决,明黄的符纸慢慢变为灰色。 墙外景色骤起变化——方才两侧还是走道,一下子,他们好像站在一间大厅的中央,厅中人数不少,但还没看仔细,场景又是一变,成了伸手不见五的一处暗室; 接着,眼前牛羊鱼虾,蔬菜瓜果堆成小山,仿佛来到某一层的后厨; 再一变,左侧竟然卧着一头雄狮,右手边,两条体长过丈的鳄鱼,在走道上来回逡巡。 戚红药看得饶有兴致,道:“这种空间转换之法,倒很新鲜。” 说话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堆白花花的赤裸男体,地上多是水桶浴巾,看样子是个澡堂。 戚红药:“……” 赖晴空:“……” 白十九惊呼一声,抬手去捂赖晴空的眼睛:“赖姑娘小心眼睛!” “失误,失误,对不住。”持符的那人也觉得颇有些尴尬,手一抖,景色又变。 方才那一幕冲击太大,戚红药一时间,真不知该说什么,莫名有种被迫成为女淫贼的感觉,半晌,才勉强道:“这怎么回事……他们不会发现咱们么?” 领路人擦擦额上的汗,道:“不会的,只是,只是这个术法虽然能将人送到地方,路径却不是固定的,保不齐,就,就……嘿。” 赖晴空喃喃地道:“这么说,我们在此处落脚,也免不了被人窥探了?” “不不不,十方谷的弟子,是我蓝氏贵客,住的地方,自有格外防护,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戚红药对他这说法表示十分怀疑。 此际,墙外景物又是一变,她眼角余光一撇,蓦地瞄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停下!” 但瞬息间,眼前景物已一变再变,戚红药一把拉住那人的胳膊,急道:“回去!回到方才那里——” 她情急之下,力道控制的不好,蓝家的人嗷的一声,撒开手上符纸,连声道:“轻点轻点——” 要回去,可不是容易的,因为这空间在何处跳转,都是随机,须得知道方才是什么地方,在第几层,才能返回。 戚红药急得一跺脚,无计可施。 赖晴空见她这样,问:“你方才看见谁了?” 戚红药道:“左轻裘!” 赖晴空略显茫然,不晓得谁是左轻裘。 戚红药简单给她介绍两句,谈及当初在庞家的情形,又讲起庞大海等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偌大的庞家,连个下人都不曾留下。 赖晴空迟疑着道:“他会出现在这里?药儿,你看清楚了么?” 戚红药其实只看见了那人的侧脸,可是,她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就是他,没有错。” 想了想,突然道:“我不去顶层了,”她对那领路的道:“请你将他们两个送上去,我,我——”一时间脑子里纷纷杂杂也想不到下半句,只好道:“你们这里,有镜子么?” 她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自己听着都有些莫名奇妙,正要再整理言语,问得详细些,不想那蓝家人却道:“咱们船上,应有尽有,不知姑娘问的是水晶镜、银镜、琉璃镜、还是铜镜?” 戚红药道:“铜镜,但不是寻常铜镜。我要找的,是一面会吃人的镜子。”她直直盯住这个人,本以为他要么听不懂,要么听得懂,也会装糊涂。 这个人却笑吟吟地道:“啊,倒是有这么一面。” 戚红药万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心中虽有防备,但不免露出几分激动之色,手上一紧,道:“在哪?带我去!” 铜镜就在“弱水之隔”。 赖晴空不肯抛下她自己去顶层,那白十九自然就跟着。 但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在此处撞见了唐宋、武克奇和沈青禾等人。 甚至另外两个十方谷的弟子,李文渊、金大力也在此处。 只杜玉京一个,留守在顶层,参与探“失名废寺”的回会议。 “赖师妹,戚师妹,”李文渊见到戚红药二人,露出一些喜色,道:“我本来还追问蓝家人你们的下落,没想到竟再在此撞见!” 一旁人高马大虎头虎脑的汉子也在笑,金大力不善言辞,只学师兄也冲两个师妹点点头。 金大力与李文渊虽然也属十方谷弟子,但跟戚红药不算很相熟,加之他们师父总拿这个师妹当模版,训斥他们笨得连个不会道术的姑娘也比不上,时日一久,难免心里有些芥蒂。 不过,出门在外,所处环境凶险莫测,前途未知,再怎么,见到同门也比遇见其他天师要亲近许多,大家都是十方谷弟子,羁绊要大过那些小小隔阂,此刻见戚红药、赖晴空都平安无事,李文渊和金大力倒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自己人”当然越多越好,看看“桃叶渡”那边,来了足有三十多个,虽说人数多不等于实力高,但是可以壮大声势呀! 戚红药见了他们,自然也打心底高兴,只是,她此刻心心念念,记挂另一件事,没说几句,就打探起这里的情况来。 沈青禾手下人多,探听消息也格外的方便,三言两语,就为戚红药解了惑。 “相思透骨镜……”她将这名字念了两遍,脑中遍思江湖传说,也没有对得上号的。 沈青禾暗中观察她的神情,心中也在思索,“镜子”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早在龙鳞玉藻镇,他着人监视沈琼,也曾听说什么“镜子”——只是,沈琼言道那镜子给庞娟偷走了,不知下落,言语间,似极为懊恼,沈青禾就留了心。 不过,他在尸胡山上,令甘六对庞娟百般拷问,那女人也不肯吐出镜子的下落,他那时不知其作用,也就没有再找下去。 现在看来,戚红药竟然也关注那镜子? 也许,真是什么至宝…… 他念及此,心中倏地一动,眼波流转,凑到戚红药跟前,柔声道:“你很喜欢那镜子么?那我这便上台,为你赢下来。” 第145章 草率行动 沈青禾现在对“镜子”很感兴趣。 他说,他愿意“为了戚红药”而上台比斗,赢回彩头。 此言一出,方才负责打探消息的魏普生几人,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但沈青禾没注意到这些,说这话时,眼睛着意深情款款的望着姑娘。 戚红药也转头回视他,眼睛乌溜溜亮晶晶,一张口,却不是沈青禾意料中含羞带怯的样子,她认认真真地道:“沈大哥,咱们初来乍到,还是先弄清楚擂台的情况为好,”转而望向些聚拢的人群,道:“我觉得,蓝家既然敢将这些宝物设为彩头,必不会叫人轻易得手的。” 否则船上天师云集,卧虎藏龙,他们损失该有多大? 怕不是每天都要更换彩头。 戚红药没有贸然领下沈青禾的好意,其实是怕他现在夸下海口,待会儿万一看见擂台凶险,不好收场。 李文渊也道:“不错,沈兄,咱们还得先看看形势。” 沈青禾略微一窒,笑容渐渐隐去,双手负在身后,柔声道:“好,红药说的有道理,咱们便先观察一番,再做打算。” 戚红药“唔”了一声,没再看他。 她跟沈青禾虽然相识已久,可是,相处却着实不多。 这一段时间的共处,让她发现,沈大哥其实跟她预想的样子,很有些出入。 就比如方才这件事。 戚红药觉得,一个人胆子十分大,大约分为三种情况: 一是真有本事,所谓艺高人胆大; 二是脑子不好使; 第三种,就是太草率——没弄清状况,自以为占据优势。 草率行动,是为盲动,盲动即蠢。 不过,她并没有说沈青禾蠢的意思,只是觉得他有些失于急躁了。 他们先往离门口最近的“白玉菩提擂”走去,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一片,戚红药挽了挽袖子,正准备挤进去,肩膀却师兄扣住。 李文渊皱着眉,道:“咱们十方谷的弟子,跟这群野客挤到一堆,算什么?”转头四下张望,突然高举胳膊,比了个手势。 金大力见师妹不明所以,解释了一句:“李师兄在招呼蓝家人。”他跟李文渊、杜玉京上船更早,晓得许多门道、规矩:在这种大场合,蓝家通常会给身份较高的天师安排特殊待遇。 果不其然,没等片刻,就见一位小厮打扮的小跑奔来,李文渊神色颇为倨傲,抬手点指那边人群,说了句什么,而后,小厮便领他们径直往看台东南角去。 那里果真空着一片座位,视野极佳。 他抬抬手,打发了小厮,回过头,面上略有得色的招呼其他几位落座。 沈青禾虽心中有气,面上还得保持微笑,可是,等他看清楚擂台上的情景,就连假笑也笑不出了。 脸上逼出了一层薄汗。 这个擂台,是专门设来,给天师对战妖物的。 戚红药正待转身落座,忽听身后一声尖啸,接着,人群传来惊呼,她往台上看去,冷不防,被嘣了星星点点一脸。 腥热滑腻,是血。 第146章 快抢救 一人背对她站在台上,从后腰处,掼出一截森白的骨头。 他是被对手自正面击中小腹,冲力太大太疾,致使腰椎骨倒折,穿透下背。 赖晴空忍不住低呼一声。 戚红药瞳孔收缩,眼看那人的躯体又被高高提起,然后猛地掼在地上。 他身体自地面弹起数尺,好像一尾柔韧的活鱼。 可是,戚红药甚至不用拿眼确认,只听也听得出,最后这一下,令此人全身骨骼尽碎,已经咽气了。 黑影一闪,扑在那人身上,大口撕咬。 咔嚓咔嚓,眨眼之间,就嚼了一条膀子。 从那天师失利,到此刻被吃,总共不过三五个呼吸的功夫。 人群中炸出一声惨呼:“师弟——!我们不打了,认输,认输!” 又一阵喧哗:“快快快——带下来抢救——” 擂台地面突然显出符文,金光闪烁,台上的妖兽的四肢登时被牢牢锁在地面,动弹不得。 便有人上去将那天师拖了下台。 赖晴空也已看出,那人没救了。 他身躯仅剩三分之二。 那天师的亲朋和一些观者围拢上去,还抱着一丝能抢救的希望。 戚红药看向台上。 浅色的台面,血迹斑驳,有黑有红,台面一些地方冒着青烟,显见是方才那位天师施展道术所致,靠近台边的地方,伏着一只妖兽,脸生黄毛,隐带黑斑,人身兽首,四肢肌肉带着一种铁灰的色泽。 这妖的原型,应该是鬣狗一类。 戚红药一遍遍回想方才那一幕,脑中浮现几个词: 疾速——显而易见。 表皮硬——这点可以从它的肌肤色泽推测,并且,这妖兽身上毛发有些烧焦痕迹,但肌肤却没有明显伤痕,也不见流血,可见其硬度非比寻常。 咬合力强悍——一口就能将人骨嚼碎,看它下颌的形状,恐怕寻常兵刃在它嘴里也跟吃糕点一样。 不过,这三种优势在妖物中很常见,它的本事很可能不止这些。 那它的弱点是什么? 戚红药盯着它的眼睛,那双浑浊的黑色眼珠,是这妖物现在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部位,它也感受到戚红药的视线,眼珠转了转,对上她的。 戚红药走进一些,双手扒住台面,头往里探,几乎能闻到这妖兽口鼻呼出的臭气。 她打量妖兽半晌,突然笑了,抬手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好畜生,你的耳朵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妖兽原本十分嗜血凶残的眼珠,似乎颤了一下。 戚红药大笑起来。 这时候,有人注意到她,疾声道:“闪开闪开!哪里来的丫头,小心待会儿阵法重启,它一口将你脑袋咬下来!” 戚红药笑着谢过那人好意,转身回到自己同门身边,赖晴空低声问:“可看出什么了?” 戚红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看出来一些,但还不够。 一旁李文渊面色凝沉,插言道:“戚师妹,你方才说,想要那‘相思透骨镜’……现在还是这样想么?” 戚红药道:“不错。” 唐宋忍不住道:“师姐,不是咱们灭自己志气,只是,要拿那面镜子,不单单打一阵,得在此处连赢四局,再换场地,去那劳什子‘紫金炼狱笼’,最后,还得跟天师比斗——” 戚红药道:“嗯,我稍后再去那两处观摩一下,若实在难为,不会强出头的。” 听她这么说,几个同门才略松了一口气。 沈青禾却暗暗期盼,她最好能去试试。 方才,趁着那天师被抬下去,场内喧闹之际,他曾询问小白:“你能不能去赢下镜子?” 小白一路来,也不怎么说话,也不会提要求,只是悠哉悠哉跟在他后面,存在感极低,此刻听见雇主提问,倒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我去,自然可以赢的,不过,价码你出得起么?” 第147章 输也不丢人 他笑眯眯看着沈青禾的眼睛,道:“你们沈家,只出了一份佣金,那是用来保住你命的,其余事情,我要是愿意做,自然会做,不然呢,价格另算。” 就像当初围堵白十九,他看中了那狐狸皮,自会出手。 沈青禾面色微微发青,知道他所谓的“价码”,可不是寻常珠宝、黄白之物。 况且,这三座擂台,不知要比斗多少阵,这个疯子搞不好要狮子大开口。 镜子的价值还未可知,似乎,不值得投入太多。 而且……沈青禾看向戚红药的方向,心中道:最好是她去,只要取到手,我要拿来观瞧,难道她会不允么? 很快,他们又去剩下的两处看台转了一圈,回到“白玉菩提”落座。 李文渊与金大力想着方才见到的情景,对视一眼,心中尤有余悸,又一次跟戚红药确认:“师妹,你当真非取那镜子不可么?” 戚红药此刻,对擂台的难度已做到心里有数,思忖片刻,点头道:“我觉得可以一试。” 李文渊脸色一霎有些发白,将牙一咬,大声道:“好!我去!” 戚红药万没想到他会如此说,一下愣住。 金大力大手攥拳,一捶胸口,道:“我也可以!” 唐宋觉得热血沸腾,跟着:“我也——” 武克奇回身给他一个嘴巴,“这有你说话的份儿?”而后转头,摸摸鼻子,笑道:“我倒是看得手痒了,我先去试试罢。” 唐宋挨了一下,脸是不疼,但没明白武师兄的意思,有些不服不忿:“我怎么就不成了,再说不行就不行呗,师兄你打我干啥——” 李文渊道:“我是你们师兄,谁也别跟我争,都给我在此等着。”他目光扫向擂台,脸上带着一丝傲狠之色:“死在我李文渊手下的妖物,堆积如山,蓝家这区区几只小畜生,算得了什么?” 他倒也不算说大话。 身为欧阳穆的大弟子,李文渊天赋远超多数同辈人,因少年成名,性格有些过于傲气,偶尔争强拔尖,不过,跟在师尊身边,也学得几分欧阳穆的谨慎做派。 他嘴上虽然说得轻蔑,眼望擂台,心里却着实有些沉重。 要按他本心,是不该为那点彩头,就上台比斗的。 不光因为蓝家弄来的妖物厉害,更主要的是,这台子的布置,明面看,似乎没有问题,实际上,对天师极为不利。 可是,他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个会服软的,尤其是戚师妹已经提出要上台比斗——往日里,师父就总拿这个师妹来跟他们对比,言辞之间,感叹他们师兄弟,还不如一个女孩子能吃苦,有本事。 李文渊听得多了,这些还都能忍,唯独受不了一点:师父事事都要跟孙师叔争个高下,在哪方面,都不肯说个“服”字,可是有一日,竟当着他的面,感叹自己收弟子的眼光,着实比不上孙若梅。 他听在耳中,深以为耻。 此次被选中来探“失名废寺”,是他师父竭力跟谷主推荐,才给徒儿争取来这个机会,李文渊本来打定主意,一定要闯出些名堂来,让师父也能因他而扬眉吐气。 可谁知,来此有月余了,连那寺内的实际情况都还不明了,多数时间,都在这船上打转。 叫他如何不急? 眼下,戚师妹也到了,她要上台打擂,李文渊心想,不管她最后是成是败,自己若冷眼旁观,回去都很难交代。 成了,她自然大大扬名,师父得知,少不得又要羡慕一场。 败了,她生死难料,自己一个大男人,又是当师兄的,就眼睁睁看着师妹去冒险,连个屁也不敢放,师父要是知道,恐怕得气吐了血。 这么一想,李文渊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只是,蓝家这擂上已经折损无数天师,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一时想要回头再嘱咐两句,又觉得自己婆婆妈妈,干脆一言不发,径直奔向擂台。 没走两步,身后传来戚红药的喊声:“师兄,慢着!听我一言!” 李文渊驻足等她说。 戚红药追上来,道:“师兄,这个擂,实在该我去打。不是红药跟您抢这功劳,只是——”她得有些狡黠:“这种布局,对我十分有利。” 赖晴空也跟过来,她眼见到那一幕血腥的场面,虽然心中相信红药,可是,还免不了要劝:“药儿,你真要上去?” 方才听那些人议论,之前上台的天师,即便见势不妙马上认输,可一瞬之间,若受到妖兽追击,也少有能活着下台的。 戚红药道:“赖姐姐,李师兄,那些失利的天师,未必本事不高,只不过,这种地方,对他们而言实在不利。”她指向台面:“场地有限——若是精通符箓的天师,在外面自然能放开手脚,可是,在这里,如果用些杀伤力极强的符——例如五雷符,少不得,要把自己一道劈了。” “若是以咒术为强,那也很不便,原因还是地方太小——在外面,还可以拉开距离,或有其他天师辅助,或者利用地形,总归能争取到颂念咒语的时间,这里么……” 她不用再说下去,赖晴空已懂了。 李文渊其实也早看出这一点,可是,他不能说——说出来,就好像在给自己的怯懦找理由。 戚红药笑了笑,接着道:“我么,本来就擅长近身战,场地小一些,倒还省了我追逐的功夫。”她对赖晴空眨眨眼,道:“待会儿我上去,你们也不必担心,我的天赋,师兄师姐还不清楚么?了不起,撕得太碎一些,你们辛苦辛苦,别落下哪块忘了捡就好。” 赖晴空嗔怒道:“不要胡说!那是好玩儿的么?!” 李文渊皱着眉,还待再说,戚红药凑近他,小声道:“师兄,你看,台下这么多人,蓝家眼线又多,他们弄这擂台,谁知道安了什么心?咱们十方谷的秘术法门,总不能平白给人看去,再说了,杀鸡焉用宰牛刀——就让我一个连道术都不会的上去,能赢,固然好,但输了,咱也不丢人。” 第148章 中间人 戚红药将她上台的理由尽摆足了,李文渊深深望了她一眼,半晌,终于点头:“好,便依师妹。” 一旁的金大力有些急了,小擀面杖似的指头往台上一指,道:“那货不好对付,皮硬得很,还是我去---”他绰号唤做“顽石点头”,一来指他性格方面十分憨直,不撞南墙不回头;二指他最善对付这种“壳子硬”的货色,就算是块花岗岩,对上金大力,也少不得要乖顺柔软一些。 李文渊拦道:“便让戚师妹上台一试,她要不成,咱们再上去也不迟。”方才戚红药那一番话,固然有给他搭台阶的成分,不过,有一点,李文渊觉得很有道理:蓝家弄这擂台的目的不明,如果真为探查各大门派的道术技法,那还是不在他们面前施展本领,还更稳妥一些。 沈青禾凝目注视戚红药,温柔微笑,饱含鼓励地道:“我相信你的能力。” 赖晴空心里紧张,手下意识紧紧攥起,指甲掐得发白,白十九见到,有些心疼,见她全神盯着台上,便偷偷捉过她的手,掰开来,按在自己手背上,这样,她掐得再紧,也伤不到自己。 他们都仔细观察台上这形似鬣狗的妖物,赖晴空心里想的是:方才红药似乎看出些门道,一会儿动起手,应该--- 刚想到此处,戚红药已经跃到台上,她一上去,下方顿时一阵哗然: “怎么上去个丫头?” “这女子是谁,上去做什么?” 戚红药不管下面的喧闹声说什么,自凝神打量台上情况,先拿眼量好台面尺寸,做到心中有数,以免闪避之时撞到死路。 站在台上,比之台下观战时的感觉,又大有不同。 她正在打量眼前妖兽,突然,台面阵法金光大盛,刺得人不得不闭目,片刻后,感觉光芒暗去,再睁眼时,不由一怔。 耳边传来李文渊、武克奇等人的喊声:“怎么换了——?!” 戚红药看向对面,那里站着的不再是鬣狗妖,而是一个身材婀娜,雪肤红唇,容貌堪称妖艳的美人。 美则美矣,若身后没有立着一条巨大的蝎尾,那就更好了。 女妖看着她,笑得很妩媚:“呦……好水灵的小姑娘,比老娘上一次吃的臭道士,可诱人多了。”说话时,脸庞突然撕裂开,自嘴里里探出一对大颚,咔嚓一下,又缩回去,一瞬后,脸庞恢复如初。 戚红药先是一呆,而后有些想笑,心道给我看这个做什么,是指望吓唬我,还是要我羡慕一下? 她凝神细瞧这个蝎子精,正暗暗思索对策,忽然,擂台中央白光一闪—— “当当当当——嘿,诸位同道,有礼有礼,小的乃本擂‘中间人’是也!” 戚红药瞪大眼睛,往后退了两步,打量这个突然出现在擂台中央的……公鸡? 有那么一瞬间——在这东西开口说人话的时候,她以为这是妖来着。 但细一看,就知不对。 这只是一个用来传声的“傀儡”。 第149章 钩夫人 公鸡迈着人似的方步,向戚红药走了两步,一展左翅,道:“好叫诸位同道知晓,这位,可不是哪来的迷途小羊羔——”说着,自己嗝儿嗝儿笑了起来,“此乃十方谷年轻一辈最有前途的天师之一,戚红药戚姑娘。” 公鸡声音十分奇怪,男不男,女不女,更有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虽然话中内容像是夸戚红药,却听得人很不舒服。 又栽栽歪歪的往蝎女那边迈步,一展右翅,道:“这个,有些老客必然熟悉,不用小的多做介绍;但咱们船上来来往往的,新客官不少,小的就再啰嗦几句:它,就是蓝家耗费三十七名好手,才捕获成功的‘钩夫人’。” 台下传来李文渊的喊声:“方才分明是个鬣狗,怎么还临阵换妖?” 公鸡“喔喔”两声,伸长脖子瞧李文渊等人,“哦,原来是新来的,难怪问这种傻问题——” 公鸡大声道:“当然是为了公平!” 它在迈着方步,在台上打转:“新来的人,养精蓄锐,也许,已经在台下观战很久,看出了台上妖物的弱点——可是,台上的天师,拼上性命,跟妖兽斗得两败俱伤,也许,就差那么一点点……结果死了。”它翅膀一摊,好像人耸肩似的。 “如果不换个妖物,那前面的天师,岂非为他人作嫁衣裳?” “况且,咱们的妖兽,虽侥幸赢了——但打了一场又一场,战力必然磨损得厉害,后来的,岂非白捡便宜?以后谁还乐意先登场呢?那擂台,就不好看啦!” 公鸡闭嘴。 戚红药以为它说完了,便开口:“无妨——” “而且!”公鸡声音一拔。 戚红药:…… “这位!”公鸡一个箭步,窜到她跟前,双翅冲她一比:“可是十方谷的天师呐!是咱们蓝家的贵客呐!怎么能拿普通货色来应付人家呢!” “所以!”它又高一脚低一脚,栽栽楞楞奔向蝎女,双翅一比:“‘钩夫人’战绩卓着,侥幸……胜过七十一场,勉勉强强,可以拿来招待贵宾了。” 蝎女突然出声打断了它,含嗔带怨地道:“都说一百遍了,别叫我夫人,多老气呀,我那死鬼,早给蓝家人泡了药酒,人家现在,是孀居……该叫娘子呀……”身后粗长惊人的蝎尾一摆,甩在怀中,它搂着自己的尾巴,用脸颊轻轻蹭着顶端铁黑色的钩针,表情妩媚,周身透着股说不出的淫邪之气。 公鸡又嗝儿嗝儿笑了起来,鸡头转向蝎妖,道:“你好不要脸,那是你第几个老公了?只最后一个泡在咱们蓝家酒桶里,你自己吃了两个,还全按在别人头上么?” 看台下许多天师,闻言齐齐打了个冷战。 其实大多数天师平日里捉的妖,都是兽形的,了不起能口吐人言。 捉那样的低级妖物风险更小,赏金也足够糊口。 若是不巧,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见能整身化人的妖物,对大多数天师而言,都算命苦——本事不到家,能不能活,就只凭运气了。 有些年轻的,或者低阶的天师,正因为没亲眼见过这种妖物的厉害,又兼眼前这个女子着实妖艳动人,一时竟看得起了怜惜之心。 可听公鸡话中所言,这女妖竟然连自己配偶都吃,脑中骤然一清:是啊,再漂亮,它也是妖! 戚红药对此倒是无感,她只是暗觉好笑:妖如果晓得感情,还讲夫妻情份,那才真是白日见鬼呢。 蝎女还在跟公鸡发嗔:“死鬼——你总揭人家的底干嘛啦,讨厌啦——”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它充满女性魅力的,正在款款扭动的身躯上。 冷不防,嘭的一声,公鸡炸开,碎片机括散了一地。 台下许多人都没防备,给吓一哆嗦,低声骂:“什么鬼东西!” 戚红药瞳孔收缩,目光紧紧盯住那根蝎尾。 方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蝎子用它的尾针,将傀儡打爆,速度之快,从台下诸人的反应来看,有些人,甚至都没发现它的这个动作。 公鸡虽毁得七七八八,但它阴阳怪调的声音,仍从地上的鸡头里冒了出来: “对战开始喽!” 第150章 多疑 戚红药一面望定了蝎妖,一面调整站姿,呼吸逐渐减轻,目光凝定,从容不迫。 她始终注视着蝎女,只是眼神比方才更冷些,里面原本充沛的情感,似乎在瞬间就被抹去了。 台下,李文渊等人的位置是面对妖物,只能看见戚红药的侧颜,自方才公鸡爆炸的一幕后,武克奇、李文渊神情霎时凝重许多。 “不好对付……” “李师兄,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李文渊沉默一瞬,低声道:“先以我的飞剑牵制住它,争取时间颂念咒术,减轻它的速度。” 武克奇沉沉点头,道:“换我也会如此做。可戚师妹她……” 她一来没办法催动法宝缠住妖物,二来不能用道术、咒术,实在难以想象,她会怎么破局。 台上,戚红药以目光丈量自己跟蝎女的距离。 台面十丈有余,看着虽然不小,可是,一些行动迅速的妖物,一霎之间便能跃进数丈。 方才那公鸡距离蝎子一丈左右。 蝎尾目测也是一丈挂零——但有些妖物的肢节,是可以伸缩的。 所以,范围还要再扩大一些—— 戚红药低声自语道:“三丈之内,都是禁区呢——” 她面对一个妖物时的反应,比之传统天师,更多像猎人面对一头猛兽。 猎人也没有道法加成,与速度、体型都远胜自己的猛兽搏斗时,更多的要借助经验、技巧以及对猎物的了解。 戚红药还真的曾找过一些老猎户取经。 她虽然憎恨妖物,但是,从来也不会轻视小瞧它们。 一个原因是,她除妖不能仰仗道术,只有近战取胜,行动上,就必须更加谨慎。 旁的天师,从远处进攻,或用符箓,或用阵法,一击不中,可以立即退走,可是,她若失手,转圜的余地,就要小得多。 要是遇上厉害的妖物,一朝失手,攻守立场转换,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二来,她见过许多厉害的前辈,都因轻敌而惨死在妖物爪下。 看得多了,每每临敌,她会反复告诫自己:你若瞧不起眼前的妖物,就等于是瞧不起死在它手中的天师。 戚红药掂量自己,实在没有胜过那些前辈的地方,那她有什么资格轻敌,有什么本钱自大呢? 台下的人屏息等待开战。 今天这一局,女妖也就罢了,还算常见,可连天师,都是个女娃娃,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过,她俩怎么还不开打呢? 戚红药在观察妖的时候,那妖也在观察她。 “钩夫人”一向自诩足智多谋,它虽然很想扑上去,撕碎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天师,但它更想活着离开擂台。 而在这种地方,要一直活下去,就得学会谨慎。 它方才故意击毁公鸡,为的,就是试探对手的反应。 但凡对面那人露出一丝一毫的震惊、茫然之色,它都会毫不犹豫的冲刺,瞄准人脑出击。 她在这座擂台,已经打了七十余场,过去,她也会冷不丁的刻意制造一些响动,很多天师都曾在这一瞬露出过破绽,他们脸上茫然的神情,就等于在告诉它:这人的能力远低于自己,连发生了什么都没弄清楚。 面对那种对手,它攻击起来当然毫无顾忌,速战速决。 可是……对面这个女天师的反应,不对劲。 巨大的蝎尾在她身后小幅度的晃动,左一偏,右一偏。 像是小姑娘在甩她的辫子。 如果这根“辫子”不是有三米来高,大腿粗细,还带着毒针,那画面看起来还怪有一些可爱的。 钩娘子此刻的心意,就像这根尾巴一样,摇摆难决。 这个女天师,自上台来,还没有挪动过位置,她分明看清楚我一瞬间就击碎了傀儡,可神色始终很定。 她是不是胸有成竹?还是要引我先出手? 它试探着往前迈步,忽见那女天师对她笑了一下。 蝎女心中一紧,脸上回了她一个娇娇的笑容,脚步退回。 它想:一定有诈! 戚红药几乎能猜到它的每一个思维的转变。 她的一举一动,呼吸眼神,都是做姿态给这只大蝎子看的。 要说妖物跟猛兽有何区别,从大面上看,妖肯定比猛兽更多变化,更凶残。 但最重要的一点——本质区别则是: 妖更像人。 而且,越高等的妖,这个特征越明显。 像人,似乎就意味着更聪明,更会利用心智; 一个先天肉体条件远超人类的物种,再加上人的脑子,那还得了? 戚红药小的时候,就常觉得天道不公,凭什么赐予妖物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 可后来,她战斗更多,经验、经历得多了,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妖太聪明,能听懂人话,会像人一样思考、用谋,对它们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 聪明的好处自不必言。 坏处在于,人性中有的毛病,妖也会有。 比如—— 多疑。 第151章 天下为笼 疑心是一柄双刃剑。 它可以帮助人规避风险,但也可能作茧自缚,反被人利用对付自身。 其实,戚红药对更换对手这件事,并不很在意。 蝎子还是鬣狗,对她而言没什么不同,要说差距,只不过留给她的观察时间更短了一些。 实战本来就是如此的。 而且,事情总有两面性:她固然没有机会多了解对手,难道这妖物就了解她么? 况且她还占据了优势:蝎子已经主动透露出一些信息给她。 它击碎傀儡的举动,是一种试探,它企图通过这个突发的行为,来测试对手的反应,可惜,测试的结果,不尽如它意。 还反而暴露出它自己的性格特点——‘特点’在很多时候,就是弱点的别称。 它以张狂妩媚的外表,掩饰内心的多疑。 多疑的人也好,妖也罢,在情况未知时,就不会擅动。 蝎女盯着对手,正拿不准要不要主动出击,突然,戚红药先动了。 她俩个目前距离五丈左右,戚红药脚下一动,既没有往前进攻,也没有后退拉远距离。 她往右边横挪。 步履像散步一样缓慢,松弛。 蝎子眼随她动,巨大、多节、带刺的尾巴跃跃欲试,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这女天师想要做什么? 虽然环境限制颇大,但戚红药若想收拾这个妖物,其实有许多种办法,只是,这妖物速度奇快,攻击范围又广,自己固然能凭蛮力取胜,可少不得得费些力气。 她想要用个省力的办法,因为后面还要打上很多场。 又见这个蝎女多疑,心道:我逗一逗它。 蝎女转动眼珠,暗自盘算:往常那些个臭道士,一上台来,不说抢夺先手,至少也要赶紧布阵……心思一动,突然道:“小姑娘,我看你长得干干净净,怪招人疼的,跟那些臭男人大不相同,就给你个机会摆阵念咒,诺,我现在闭上眼,数到十,你可不要浪费时间啊。”说着,当真闭上眼睛。 戚红药脚下不停,似笑非笑地道:“何必这样费事?唉,实不相瞒,我其实一点阵法、道术都使唤不出的,你就算闭眼一年,与我又有何用呢?” 蝎女先听傀儡公鸡说到,这个是十方谷的天师,心下先戒备三分,又见她半晌没有施展道术,便有些生疑,所以要引她先动手,只看她是念咒、飞符、还是用法宝,便知底细。 不防戚红药却如此说。 其实她说的,是大实话。 无奈,有些实话,听起来就是跟撒谎一样。 蝎女暗暗冷笑,道:你要真不会道术,还会告诉我?你言语示弱,却气定神闲,分明是撒谎诓我先出手,再以什么杀招反制——当你奶奶是个傻的么? 当下更咬定主意,不可擅动。 戚红药兜了个圈子,已经快要完全走到它右手边,脚步略缓。 蝎女扭脸盯着她,突然觉得不对:她从我正面绕到侧面,是不是想偷袭我侧身部位? 蝎子的侧腹本就是它们身体最脆弱的部位,是唯一没有硬甲保护的地方。 钩夫人心里好笑,蠢货,你这样能有什么用,我一转身,不还是正面对着你么? 它当真转身。 没想到,它一动,戚红药突然步速加快,继续往右侧绕它。 且圈子兜小,竟然逐步靠近。 蝎女更加不知她目的,过往的天师,忌惮它的蝎尾,会主动拉开距离,这丫头怎么回事? 她当真要近身战么? 戚红药步速或快或慢,那蝎子眼盯住她,自恃本领高强,但为防万一,要叫她先出手,又为防侧身暴露,身体不得不随戚红药转动。 台下的人只见到那女天师兜着妖物打转,他两个距离越来越近,不由得为这赤手空拳的女子捏了一把汗。 蝎女本来是想“以不变应万变”,可是,在它随戚红药转身的一刹那,这机会就不存在了。 戚红药每缩短一步跟它的距离,它仿佛就感觉到一种无形威压逼近自己。 二者距离仍在三丈以上,但按照这个进程,再有八九个呼吸,戚红药就会挨近到三丈之内。 蓦地,蝎妖察觉不对。 本来,戚红药是疾速行走,围着它大大兜圈,而它只要原地转动身体,保持面朝戚红药便好。 但不知何时起,它发现,自己脚下也在移动。 因为戚红药踏进的步伐十分怪异,有正有斜,时疾时徐,而或突进数步,而或倒退两步,它不知不觉间,给带动得一起踏起圈子。 更邪门儿的是,它发现,那女子圈子越兜越小,自己走的步数,却越来越多,慢慢的,她俩形势调转过来,竟成了她围着戚红药跑圈。 台下李文渊看出了门道,眼神精亮。“不是道术,也非咒法,竟然只凭身法步伐,就能引得对手上钩,有趣,有趣。” 武克奇觉得不止是步法,但没有反驳师兄,只道:“看来,那妖物疑心太重,一开始没有动手,就注定败局了。” 金大力道:“为啥它现在不动手呢?” 武克奇笑道:“不是它不想,实是不能够了。” 金大力没明白。 李文渊眼盯着擂台,手在下颌轻触,问道:“戚师妹这一招,是什么名头?” 唐宋在一旁插嘴:“我知道——我有一次跟师姐一道行动,曾见她这样引得一群妖物随她转圈的,最后都跌入山涧了……叫,叫什么来着?”突然想起来: “对了——‘天下为笼’!” 说到此时,台上情况又起变化。 蝎妖只觉得身不由己,围着戚红药跑动起来,步速越来越快,尤似奔马,足不点地。 武克奇说的不假——不是它不想停,实在是不能停。 它在跑动中,需以蝎尾来保持平衡,一时竟无法进攻,可它要是一停,惯性之下,身上便会出现极大空隙,除非,要赌这个女天师本领不高,抓不住这致命的缺陷。 它敢赌么? 第152章 手下留情,下手无情 戚红药现在占据了擂台中心位置,眼看它围着自己狂奔,粗长的蝎尾在身后几乎绷直,甩得呼呼作响。 蝎妖只觉自己全身都给一道饱含杀意的目光笼罩住了,出于兽类本能,它能预感到,自己停步的一瞬,就是那女天师出杀招的时候。 可再不停下,它累也累死了。 它现在只恨自己怎么没在一开始就出手。 蓦地,听见一个声音道:“你为何不化出原型呢?” 蝎女猛一醒神,是呀,自己用惯了人身作战,若是本体,那所谓的空隙,也就不存在了! 它之所以不以本体对敌,因为这擂台对于妖兽的身躯而言,实在太小,恐怕动作施展不开,不过,笨重有笨重的好处,盔甲厚重,破坏力强大,过了这一坎,自己再恢复人形,到时非把这臭丫头大卸八块不可! 这么想着,一边狂奔,一边将身体伏低,喀拉啦一阵爆响,它的四肢骨节拉长、变形,人皮尽褪。 眨眼功夫,一只巨大的黑蝎子,出现在擂台中央。 黑蝎甲壳油亮亮,硬如钢铁,它两只大螯一张一合,声如刀剑相撞。 “来吧,小丫头,轮到老娘来收拾你了——” 钩夫人的声音,从巨蝎体内传出,恨意浓浓。 “你在哪儿?” 它六足交错,转动庞大的身躯,八眼扫视四方,却并没有发现戚红药的身影。 “你别躲呀,出来,让我轻轻的蜇一下,不会很痛……我再一点点吃了你……” 它背上两只复眼,似乎看见一道异常的影子—— 不等它反应过来,蝎尾一沉,接着,一股强大的拉力,从它尾部传来。 那个可恨的女天师又说话了:“嘿,你爱吃螃蟹么?跟你说,我拆螃蟹,可有一手了!” 钩夫人还来不及细思她话中的意思,就以螃蟹的角度,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可有一手”。 它竭力挥动双螯,想把身后的天师砸死,夹碎。 可是,它这幅模样,虽然甲厚壳重,但远不如人身迅捷。 擂台上,轰轰响动不绝。 钩夫人尖如金属相划的惨叫声,一直也没断过,间或夹着“咔嚓”、“咔啦”的动静。 台下面,白十九瞪大眼看着,双股夹紧,感觉自己尾巴骨也隐隐作痛,仿佛有什么就要离他而去。 等黑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化出原型时,一切都晚了。 戚红药好不容易诓它上当,岂会叫它有机会再变成人? 不到一刻钟,惨叫声就逐渐消失。 戚红药长出一口气,直起身,擦擦额头一层薄汗。 台面上,是被掀开壳子的妖物,蝎尾在她手中拎着,那尾针上闪着一层金属样的蓝光,显然有剧毒。 钩夫人还没死,但也没多少活气儿了。 戚红药走到它眼前,蹲下来,低声道:“你还怪实在的,我叫你变原型,你就变了,唉,你这样,显得我欺负傻子,好不地道。” 蝎子嘶嘶吐气:“你……我……” 戚红药道:“我替你说:你好卑鄙,我好不甘心。” 蝎子:“……” 戚红药盯了它一会儿,道:“你还不肯去死么?也罢,我再送你个痛快吧。”言罢,抬手冲它头上劈落。 突然,一个尖利的嗓音喊道:“手下留情,留情——” 戚红药余光扫见,台上又出来一个蓝家的傀儡鸡,冲这边来了,想是要阻止她杀掉蝎妖。 也是,费这么大劲才捕获的高等妖物,自然得物尽其用,养一养,以妖兽惊人的恢复能力,很快就能再次上台作战了。 可是,跟它对战的天师,遇难之际,蓝家人也会来阻拦么? 不见得吧。 她就跟没听见似的,咔的一下,叫蝎妖彻底了账,然后回头,看向爆出尖叫的傀儡:“对不住,对不住,我反应太迟钝了。” 她笑得有些内疚,有些歉意。 公鸡盯着她,半晌,高声报:“第一局——十方谷戚天师胜——” 台下自从那大蝎子出现,就一直保持安静,此刻,方起了一阵骚动。 这蝎女不是第一次登台,至少已有几十名天师,惨死在它的手中,它最难对付的地方,就在于那霹雳般快的尾针。 现在,那节尾巴,就攥在女天师手中,似乎尖儿都没了。 赖晴空高兴得跳起来,李文渊等人,也难掩喜色。 很快,蝎子的尸体被处理掉。 戚红药对师兄师姐回以微笑,转身迎接下一场。 这种擂台赌斗,是不给人休息的时间的。 蓝家人对她方才不给面子的行为,显然十分不满。 因为,第二只妖兽登场后,新来傀儡鸡,借着给双方报名号的机会,补了一句:“这位戚天师,跟旁人真是大大不同,她用不得道术,用不得法阵,却能降妖除怪,真真了不起!大家给她一些鼓励吧!” 戚红药微微冷笑,心知,这是将她老底透给对面的妖物,免得这妖又谨慎过头,重蹈前面蝎子的覆辙。 台下有些人没发觉,还真的真心实意给她叫好。 有一些——例如她的同门,听得几欲起身掐死那木头鸡。 戚红药倒也不怎么生气,她本就没打算还以攻心为主。 玩儿心眼,偶有一次也就罢了,否则,很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打量对面新来的妖物。 哦,大癞蛤蟆。 都跟毒沾点儿边呢。 …… 半个时辰左右,蟾蜍的那点儿蟾酥,就都给她挤净了。 这种擂台上,生死一瞬,局面变动无穷,一旦开打,观众往往看得屏息凝神,待决出胜负,见又是天师获胜,不由齐齐给她叫好。 死在这老蛤蟆手中的天师,不比死在蝎女手中的少,他们的亲友无力报仇,见有人能杀掉这妖物,自然觉得十分痛快。 戚红药跟赖晴空要了个小瓶儿,给她装满蟾酥:“赖姐姐,这个给你。” 赖晴空一面欢喜,一面又忍不住为她担心。 戚红药做了个鬼脸,给她逗笑了,反身再迎下一战。 说来奇怪,那公鸡分明是个傀儡,可脸上竟仿佛是有表情的。 它转头面对戚红药时,脸色十分之臭。 这个女人,装傻作痴,手下一个活口也不肯留,可恨! 第三局,它也懒得介绍了,草草道:“开始!” 临转身,还啐了一口。 第153章 对手 “弱水之隔”内设照明之物,并无窗户,见不到日光,其内之人,也就不知此是何时。 不过,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时间总是实打实的在溜走。 “白玉菩提擂”上,戚红药双腿盘住熊妖粗壮的脖颈,一手按着它头顶,一手托住其下颌,双手一较力,咔吧一声,那妖物脑袋倒旋,鼻孔朝天,登时了账。 此时距她上台,约莫过了三四个时辰,算上这个熊妖,她已连胜四阵。 傀儡鸡早不试图叫她手下留妖了,一摇一晃,栽栽歪歪走上台,瞅了眼熊妖的尸首,打鼻孔冒出一道黑烟,还带些刺鼻的油味,吆喝道:“第四局——十方谷戚天师胜——” 戚红药自妖尸上跃下,觉得有些乏累,后背刚叫熊妖摸了一下,留下几道血槽,初时皮肉翻卷,但现在已没什么大碍。 公鸡对她潦草的点点头,道:“戚天师,你要拿走‘白玉菩提子’么?” 戚红药道:“我要‘相思透骨镜’。” 公鸡似乎一愣,身上零件发出一阵咔吧咔吧的响动,它问:“那是中间擂台的彩头,要上到那里,你至少还得打过‘紫金炼狱笼’三场全胜——只可现在马上就去,不能休息,不可中断。” 戚红药在上这台前,已经心里有数,平静的点点头,道:“我晓得了。” 台下,赖晴空扯着嗓子喊:“这样车轮战,都不给人喘口气的?你们蓝家不是说要公平么!?” 公鸡在这时候,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武克奇拍了拍赖晴空的肩膀,安抚她冷静,“规则如此,蓝家必然要想办法多多制造难度,否则,有多少宝物,都给人领走了。” “紫金炼狱笼”看起来,比方才那擂台可要渗人得多。 这是一整个铁笼。 在第一座大擂时,李文渊等人还盘算,若师妹扛不住,情况不好,他们就别管什么规不规矩,上台将人抢救下来为重,可是,这一座铁笼,真是分毫救人的机会也不给的。 戚红药脱去手套,抹去脸上汗水血渍,又重新戴好她的‘老伙计’。 铁笼的出入口只有一个,且开在笼子顶部。 她一跃入内,双腿还没站直,忽听头上风声响动,有什么东西跟着落下来,她以为是妖物偷袭,借着此际姿势,以手撑地,两脚鞭腿往上抽去,嘭的一下,踢中一物,不甚沉重,触感也柔软,好似个沙包—— 戚红药翻身落地,看向被她踢得撞在铁柱上的“妖”,倏然睁大眼睛。 公鸡从两根铁杆子间挤进来,见状,“诶呦诶呦”的叫唤起来:“还没喊开始呢,戚天师这是做什么?唉唉——” 戚红药打从进入“弱水之隔”,这是第一次真火上头,两步蹿过去,一把掐住了鸡脖子,给它拎到视线平齐处,森然道:“你们故意的,是不是?” 她指向伏在地上不动的那个小小的身影,道:“为什么扔进来个孩子?王八蛋你们——”心里恨自己草率出手,方才这一脚,也没留情,只怕那孩子已经…… 第154章 心里却很高兴 她在来古月城的路上,虽已见过一个被“九侯府”处决的“混血”,可是,毕竟没有全弄明白,此刻乍见这个小孩模样的,就没有往妖物上联想。 因为妖兽想修炼到化形,再天赋异禀,那也都是成年之后的事。 兽身成年,化成的人形也是成年,几乎见不到能以幼儿姿态化人的妖族。 除非王族算是例外——可王族哪里是能轻动的,即便触了长天契,也有格外途径处理,怎么可能,将其拿到这里来受凌辱? 公鸡嗝儿嗝儿笑了,它反正没真长着气管,卡脖子就卡脖子呗。 “戚天师,你看仔细了再来骂人。” 这时,地上伏着的小小身影,突然动了一下。 “他”慢慢的站起身,晃了晃脑袋,似乎头撞到铁笼,有些磕糊涂了。 戚红药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眼神一凝,心中一惊。 这个“孩子”,冷眼看跟寻常小儿无异,可是,“他”抬头望过来时,那杂草般的乱发下,一双眼睛,竟然红如鸽血。 耳边听公鸡阴不阴,阳不阳的道:“人的眼睛,可有这样儿的?你再看看他的手指、耳朵、牙齿……嘿嘿,这叫做‘混血’,乃是人妖结合之产物,戚天师要可怜他,不如先可怜可怜自己,这小家伙,厉害着呢。” 戚红药心中一翻,想起了来时遇见那一幕——九侯府几个人分食“混血”心肝,那个死掉的,也没比眼前这个大多少。 她一撒手,公鸡扑棱两下木翅,悬在半空,道:“规矩你懂,打杀了他,你就算赢,三局连胜,就可以登‘相思透骨擂’了。” 戚红药盯着它,道:“蓝家莫非疯了,弄出这样天打雷劈的……东西。” 公鸡喔喔一声,“戚天师真会抬举人,唉,可惜这不是咱家手笔——这些东西,是从‘失名废寺’内跑出来的,蓝家不过是捉到一两只,拿来给大家开心一下而已。” 它突然拔脖大叫:“第一局,开始喽!”嗖地一下,自铁笼缝隙逃脱了。 戚红药看着她的“对手”,此刻真开始觉得棘手。 她宁愿面对一个凶恶残暴的妖物,就可以一心杀敌,下手不必容情。 可对面那矮小的身影,站直了也不过到她腰部高矮,这,这怎么打? 她心里烦躁得很,暗想:干脆掐昏了罢,总归算我赢就行。 一时间,有些走神。 在这样比斗生死的擂台上,心神不宁,是为大忌。 台下乍起一阵惊呼。 戚红药刚及反应,胸肋之间,骤然一冷。 那“小孩”将右手五指从她体内抽出,接着往心口刺去—— 一只绿莹莹的手,钳住“他”的腕子。 “他”闪电般切换左手,朝她脖颈划出,指骨比常人的要多出一节,指甲如兽,十分锋利。 但又被攥住。 此际,“他”身在半空,两手都受制,小孩儿一般的脸上,面无表情。 戚红药咳了一声,有血沫自嘴角涌出,方才一击,伤到了她的肺部。 不过,她心里却高兴。 第155章 成长 “多谢你。”她一边咳,一边笑,血呛在喉咙,声音有些嘶哑,“给我上了一课,我以为自己能做到不轻敌,看来,还是太自大了。” 她感觉掌中有股巨力与她相抗,虽暗惊于这“混血”的力量,但不准备松手,咬牙笑道:“好孩儿,跟你老祖比气力么?”便将游走周身的那股奇劲蕴于双臂,耳听“咔吧”一声,“小孩儿”双臂倒折,骨骼断裂。 “他”脸上露出一种惊色,但哼也未哼一声,眼看双臂垂软,突然身子一挺,两腿朝戚红药小腹登去。 戚红药双手钳着他,二者距离又太近,眼看躲无可躲,干脆将“他”猛力甩出,砸向铁栏杆。 那声音,听得台下同门忍不住皱眉,心道:这次了结得倒是快。 戚红药也觉差不多了,一手按住伤口,一面搜寻那公鸡的身影。 没想到,公鸡没出来,她余光却扫见,那矮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 “他”垂着头,双肘骨骼反曲,显是被拗断了,左腿的形态也很怪异,那是方才撞在铁笼上导致的。 看台下,赖晴空忍不住道:“那个……怎么还能动,分明脊椎骨骼都断裂了……” 突听旁边有人嗤笑,她扭头看去,见发出笑声的是个高壮汉子,那人打量一眼赖晴空,道:“你们是头一次看这擂台吧?告诉你们,女天师遇上这个对手,算是倒霉。” 武克奇道:“怎么说?” 大汉道:“前一个跟这小子比斗的天师,硬跟他耗了三日,最后因失血过多而亡。” 唐宋忍不住道:“那是你不晓得我师姐的厉害,岂是寻常天师能比的么?!” 赖晴空也忍不住道:“你看那小妖,他已经这副模样了,再怎么坚持?” 大汉不说话,抬了抬下颌,示意她自己看台上。 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孩子”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即便距离这样远,台下也能听见他全身骨骼都爆出一阵噼啪乱响,接着,扭断的关节明显正了过来。 戚红药“嘶”了一声,她见到这一幕,不止伤口疼,脑袋比伤处更疼。 没等对面完全恢复,她率先冲过去,以掌为刀,刀劈要害,要确保“他”再也站不起来。 但没有用,几个喘息的时间,“他”又会站起。 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这个“孩子”似乎比刚入笼的时候,更高了一点,似乎……长大了? 不是错觉。 “他”每恢复一次,就会成长一些,速度更快,进攻也更狠。 一个时辰左右,戚红药共将他打倒十余次,一开始,很快就能将其打倒,但渐渐地,要缠斗一阵,才能得手,她将这“孩子”全身的死穴都打了遍,只差没将脑袋揪下来。 而眼前的“混血”,已从儿童模样,变成一个外貌十七八的少年。 随着“他”的长成,戚红药也付出不少代价,除了最早被暗算的肋间,后来左臂、双腿、肩头都挂了彩。 李文渊几人看得心焦,有些沉不住气了,向那大汉一礼,道:“请教兄台,这,这邪物难道就没有弱点,不会死么?” 那汉子瞅他们几个风采气度不凡,料想不是平常人物,有心结交,便给他们细讲一下:“我在这里观战,足有半月了,这个擂台专给天师对阵‘混血’,不过,‘混血’的本事也有强有弱。”顿了顿,道:“台上的是你们啥人?” 李文渊道:“她是在下同门师妹。” 汉子道:“你这师妹,是否得罪了蓝家人?” 李文渊眉头一皱,“此话怎讲?” 大汉道:“她对阵的这个,我半月以来,只见过三次,三次都是作为压箱底的杀招——却还没有第一阵就派出来的时候。”他指着铁笼内的“混血”,道:“要说他有什么弱点,我也难讲,但你们看他,是否一直在长大?” 这是很明显的,武克奇道:“不错,但我看他越长大,能力就越强——” 大汉接着道:“不错,他从小到大,自然是越来越强,但从壮年到老年,就顺应衰变之机,逐渐体弱,此乃一生死轮回,你们师妹若能撑到他‘老死’,自然就赢了。” 唐宋傻眼道:“可,可我看戚师姐把他打倒一次,他也只长大一点点,这样下去,得打到什么时候?” 谁也没法回答他。 台上,又一次交手后,两道身影齐齐后跃,拉开距离。 戚红药汗湿鬓角,余光扫见自己右肩伤得颇重,见了骨头,虽然在恢复中,但一时半刻,只能以左手支应。 那“混血”则失去了右眼,左边小腿自膝盖处倒折,但“他”对自己的伤处并不在意,反抬起一只手,在眼前细看,那指头上血水淋漓,却不是他的。 “他”的目光从手指移到戚红药脸上,突然咧嘴笑了。 “你的血,真香。” 戚红药挑了挑眉,没想到他竟然不是哑巴。 陡地,“他”身体一压,猛冲过来,看架势,要把眼前的天师撕碎。 戚红药已经发现,每次将“他”重伤,“他”就会更强悍一些。 可是,自己如果不下重手,只与他缠斗,那早晚要力竭,下场还是一样。 台下传来师兄的声音:“师妹,得休便休,此妖邪难斗,先停下对阵,下来从长计议——” 戚红药用力眨了眨眼,先前眼角受到一击,瞳孔充血,视物有些模糊。 她心领师兄的好意,但无法从命。 人一生,难免要遇见几次这样的难题。 摆在你面前的路,进退两难,似乎怎么选,都会错。 有些人不肯选,因为他们不愿、不敢、无力承担选错的后果,于是,干脆等着命运推动他走。 可是,不选,其实也是一种选——你只是把选择权交了出去,结果还是会来的。 对戚红药而言,只要是自己选的,不管最后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其实也并不很重要了; 谁永远不会出错?谁又一生都没做过后悔的决策? 最重要的是,她的命运,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 脚下横推一步,对手已冲到身前三尺,她左手一闪之间,击碎了“混血”双肩的骨骼,同时将伤重的右臂递上,堵住那东西咬来的嘴,在一寸来长的牙齿撕裂她手臂筋腱时,她空出的手,掣电般猛击“混血”心腹,一时间,砰砰砰砰闷响不绝。 第156章 化血红梅 最后一下,将“他”击飞出去,戚红药飞速追上,一把将“他”按在地面,以身体压制,五指并拢,向“他”喉核插去。 她面对这种所谓“混血”时,心态有些复杂,加上曾见一个十分类人的“混血”死在自己眼前,那模样跟普通儿童无异,心内大受触动,更难区分这一个存在究竟算什么——非人非妖,亦人亦妖,如果说妖物可憎,但他身上又流着人的血,该怎么说? 这样的内心纠结,令她一时无法像面对妖物一般果决的下杀手。 可是,如今状况,容不得她犹豫了。 “他”的能力,似乎和自己的天赋有异曲同工之处,能抗重伤而不死,那么,她就只有用更极端的手段来解决战斗。 她要切下这“混血”的头——就算“他”凭着身体的自愈力可以再生头颅,但一段时间内,就等于是看不见、听不见,任她处置。 她的指节已经探入皮肉中,忽听到:“喂,我认输。” 戚红药撩眼皮,望进了一双血红的瞳孔。 因喉咙受到压迫,“他”发声很困难,声音很紧,但目光之中,竟蕴含一种笑意。 十分古怪,令人不适。 戚红药一时没有动,直到听见傀儡公鸡暴躁的声音:“废物,你认输做什么……你没了头也一样活……” 鸡很愤怒,那就没问题了。 她于是缓缓松手,慢慢起身。 仰躺在地的“混血”依旧盯着她,舌尖在嘴角一探,把血液舔舐入口,笑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戚红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觉得没必要理会。 但“他”眼睛瞪得很大,笑了起来:“你……哈哈哈……你该不会还不知道……” “你等我……你记着,我叫魏长生,你记住,我等你来找我那天……哈哈哈哈哈……” 他四肢被金纹锁住,被拖牲口一样拖下了擂台。 之后两阵,戚红药再没遇上这样难缠的对手,虽然耗时更久,但总算拿下三场连胜。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道坎:只要她能在“相思透骨”擂上,赢过两场,就可以拿到镜子。 只有两场,听起来,似乎并不很难。 可是,这座擂台,其实才是天师死伤最多的一处。 赖晴空看着眼前一大块黑漆漆的凹地,奇道:“要在这坑里打么?” 李文渊面色凝沉,摇了摇头。 此时,“白玉菩提”擂上又有人登台;“紫金炼狱笼”也没空着,但大多数的人,都聚集在此处,等着看“相思透骨”开擂。 围观者还在不断增加。 傀儡鸡歪歪扭扭飞在半空,喔喔一声,道:“最近几日,这里都无人挑战,看来,大家都很期待新一轮的比斗呢。” 它笑了起来,声如老枭。 戚红药很不喜欢听它笑。 这傀儡从内至外透着一股邪气,明显唯恐天下不乱,它似乎只在预料到有人将惨死时,才会发出笑声。 这“飞鸡”冲向大坑底部,触动了一个开关,然后快速腾起,引颈叫道:“化血红梅,消骨断肠;误触者伤,陷入者亡——” 它喊声响起时,黑坑底部,突然冒出个泉眼似的东西,一股浑浊发红的液体,奔涌而出,随之一阵淡淡花香逸散开来,人吸入口鼻,只觉一线寒气穿喉而过,直灌脏腑。 片刻功夫,这一丈来深,十丈宽窄的黑坑内,已被红水填满八分。 这时,有几名蓝家仆役出现在场边,八名力士,共同抬着一只两丈多长的巨鳄,在数千只眼睛的注视下,将鳄鱼推入池中。 动作十分缓慢小心,仿佛很怕溅到池水。 鳄鱼沉入池中,毫无响动。 人群中有人道:“这是做什——” 声未落,池水表面,腾出许多气泡,仿佛要煮开了一般,接着,蓝家人使一杆钩子,搅动池水,蓦地一顿,向上提起,一副焦黑的东西挂在钩端。 他们架着那东西,在场边巡回一圈,叫人们都能看清,这便是方才那鳄鱼的遗骸。 鳄鱼皮肤极硬且柔韧,寻常刀剑难伤,可进入这池内不过数息之间,竟连一副完整骨骸都不能存。 第157章 狼狈 他们这个“介绍”方式,很直接,很有效,不需多费唇舌,就直观展示了什么叫“消骨断肠,陷入者亡。” 见者无不惊骇。 唐宋目瞪口呆,喃喃地道:“这个,该不会是传说中的‘红梅化骨池’吧……” 李文渊连苦笑也笑不出来,“恐怕正是。” 别说十方谷的一众天师,就算白十九这样妖族,也是头次见到如此凶险的布置。 赖晴空手有点哆嗦:“这怎么打?难道,难道要在这池水中……?” 傀儡鸡很满意这些人的反应,在半空大声道:“请大家放心,我们废了老大力气,弄来这池‘神水’,只不过是为了给擂台增添一点点趣味,真正的擂台,是布在池水之上的桩阵。” “师兄你看!” 唐宋指着池内,只见平湖一般的水面,突起点点黑影,黑影破水九尺,而后伫立不动。 乃是八十一根细桩。 说是“桩”,实则不过一指粗细,远远看着,如同数条黑刺林立。 一时鸦雀无声。 在场的人,几乎没有不晓得什么叫做“桩阵”的,可是,很少有人见过这样凶险的“繁星桩”。 围观者有人道:“这上面能站人么?还要打斗,若是失足,岂不就……!” 公鸡嗝儿嗝儿笑起来,“这个嘛,只能说,请登擂的天师,尽量小心些,不要掉下去,否则……嘿,那结果,也非蓝家所愿,咱们能做的,也只有尽快着人打捞了。” 它转头问戚红药:“所以戚天师,你可想好了,你现在还有机会拒绝。” 戚红药一直在观察池面,闻言,提了两个问题:“我的对手是谁?如何判定输赢?” 傀儡鸡道:“这一擂,分为两局,每局一个时辰,这时间里,谁先上台挑战你,谁就是你的对手,一个死掉,下一个就能补上;输赢也好说:只要你的对手认输,或是死亡,或是跌入池中,都算你赢,你可以拿走镜子。” 场边已经立起一个巨大的沙漏,用来计时。 戚红药道:“如果一个时辰未分胜负呢?” 公鸡道:“也算你赢。” “但要是你一不小心,掉入池内,”它声音里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了:“那么,你的对手,就能得到镜子。” 突然声音一扬,叫全场都能听见:“不止‘相思透骨镜’,连你之前打下的‘紫金炼狱笼’、‘白玉菩提子’,通通都归此阵胜者所有!” 人群一阵哗然,本来池水凶险,令许多人望而却步,可是,一听胜者居然能将三件至宝都收入囊中,不少人心思又活动起来。 很多双眼,或明或暗的打量着戚红药。 这“红梅化血池”看来虽然凶险无比,可是……只要让这个女子先掉下去,自己不就赢了么? 她已对战将近一日,一来身疲力竭,二来所有优势、弱点几乎都暴露出来,在场的谁都晓得,她是不通道术的,如此说,对手若以符箓远攻,逼她落入池水,那当真有极大胜算! 一时间,人心蠢动,不少个都跃跃欲试。 这里又有两种不同: 有些人,虽也动念,但数场对阵看下来,心中对戚红药很有些敬佩,暗忖她现下疲累,自己上去,就算赢了,也是趁人之危,日后传出,少不得受人唾骂,便打消念头。 这样的人占少数。 更多一些,心里想的是:规矩是蓝家人订的,我不上去,也有旁人上去,与其便宜别个,不如给我! 李文渊怒声道:“我师妹以命相搏胜了两擂,后来者竟能坐享其成么?你们蓝家之前口口声声说公平,这种条件,何谈公平?!” 公鸡道:“我反正觉得很公平,你们要是觉得不公平,可以不比。” 不比,当然就是弃权,认输。 戚红药对师兄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言。 赖晴空见她灰头土脸,遍体血痕,心中难过,道:“你要有什么需要就说,师姐这里药物齐备——” 戚红药凑近了,肃容低声道:“有吃的么?” 赖晴空:“……啊,啊有的!” 戚红药接过干粮,一口接一口,趁着登擂前的片刻功夫,吃得飞快,表情颇有些凶狠,头发垂落下来,也顾不得拨开,赖晴空便为她重束散落的碎发。 白十九在一旁,看得都心酸,暗道,要是阿螭在,一定不舍得叫戚姑娘这般狼狈…… 第158章 真损 人群中,连珊瑚有凌家三位护花使者开路,毫不费力来在最前的位置,她一直在打量戚红药,神情若有所思。 一旁的婢女掩唇道:“小姐,你看她那样子,大庭广众之下,就吃起东西,像,像条饿狗似的,好生粗鲁。” 连珊瑚皱了皱眉:“休得胡言。”但心下也觉得戚红药实在缺少名门子弟的风流气派,更有失女子端庄。暗道:就打个区区的小擂,竟弄得如斯狼狈,真真好不体面。 戚红药吃得半饱就停下,见几位师兄和沈大哥凑在一处,似在商议什么,便也没去打扰。 只听一声:“时间到!请天师登擂!” 戚红药缓了口气,精神振作,脚下一点,身如飘絮,登上“繁星桩”,因那桩面狭窄如锥,在上面想要站稳,着实不易,她脚下交错踏步,在“繁星桩”上匀速游走。 公鸡又扬声:“请挑战者登台——” 这一对一的挑战机会,是先到者得,若没抢到,只有等前面的不慎输掉、死了,后面的才有机会替补。 有几个天师早准备好了,但甫一跃起,面前人影一闪,阻住他们去路。 这一阻的间隙,便有一道身影,快捷如电,抢上“繁星桩”,面对戚红药,抬手一礼,微笑道:“戚天师,请了。” 戚红药一呆,“沈——” 沈青禾对她眨眨眼,示意不要多言。 李文渊和武克奇几个,按着沈青禾的主意,分头拦下了其他登台者,使他趁机上台占住位置,这样,至少可保戚红药第一局无事。 傀儡鸡大叫:“这样不行,不可同门相帮——” 沈青禾道:“我乃是沈家人,并非十方谷弟子。” 木鸡又喊:“亲友也不行——” 沈青禾道:“他姓戚,我姓沈,谁说我与她是亲?沈某不过恰巧跟他们一同来,怎样证明我是她的好友?” 还真没法证明。 沈家跟戚红药的长辈,虽有意叫他俩结契,可是,那不过是口头之约,戚红药始终不曾点头,事就并未订死,严格来说,他俩还真就什么关系也没有。 木鸡呆若木鸡。 沈青禾此举,既然不算违规,也就没法阻止。 他人物俊逸,动作潇洒,在“繁星桩”上游走,不时与戚红药身形交错,却两不相犯,一个高大英俊,一个纤细轻灵,看起来,竟极为相配。 唐宋看得十分开心:“沈大哥真有主意!那下一局——”他往沈青禾的几个随扈望去,心说那几位的本事也很了不得,随便哪个上去,师姐就可以—— 李文渊道:“别想了,你看看周围。” 讨这一个巧,已捅了蓝家肺门,就在方才,场边悄无声息涌出了数十个汉子,都盯住十方谷这一堆,明显要防止他们故技重施。 时间一到,沈青禾自认输下台。 从第二局起,事情便脱离他们的掌控。 想要登台挑战者,有数十人之众,但抢到先手的只有一位,这位天师也很有本领,他的计划也不错:不跟戚红药近战,只用自己的七星连珠箭,将其落脚的“繁星桩”一一射断—— 想到此处,张弓搭箭,刚一发力,突然脚下一空,身子往下坠去。 戚红药此际如蜻蜓般黏着在一根桩子顶部,纹丝不动。 那天师大惊之下,反应倒也快,身子斜飞而起,拿手去抓另一根桩子。 咔吧。 又是断的。 眼看就要落入池水。 ‘完了,我命休矣——’ 突觉下坠之势停住,他惊魂未定,身体不由自主,往擂台外飞去,落地滚了两圈,才觉差脚上钻心刺骨的痛,低头一看,半截脚掌,已被池水蚀去。 场内一阵哗然,谁也没料到这么快就要换人。 有人起了疑心,喊道:“她莫非会使用什么妖法?否则,不见符箓,不见念咒,怎么桩子就断了?” 戚红药将人撇出,脚下立定,环视全场,笑道:“哪位还来?” 她当然不会妖法,只不过占了先登台的便宜。 方才,她与沈青禾将这八十一根“繁星桩”踩了个遍,下脚或轻或重,对其硬度已做到心里有数,而后,她又走一圈,以内劲震踏过几根桩子,那几根表面看来无碍,实际已经脆弱无比。 戚红药也不藏着掖着,大声将这关窍讲明,直言,谁要上来,踩中哪根,全凭运气,不过,她也不总来得及救人的。 一时间寂静无比。 谁再上去,万一落脚的又是个坏桩,怎么办? 有人道:“就往她踩过的桩上落,总该没事罢?” “你没看见方才那位么,刚登台也没事,可后面一施力,才掉了下去。” “嘿,这丫头真够损的嘿。” 第159章 不过如此 戚红药不在意别人说她“损”。 如果做一点“损事”,能够免除些不必要的伤亡,那不妨就损一点。 她只叹自己头脑不够用,想不出更厉害的“损招”,吓住这些人,要他们不要妄动。 但蓝家抛出的饵,实在太香,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所以陆续的,又有四名天师登擂,一位失去了半截左腿;一位虽然半截身子入池,但身怀异宝,倒也无碍;一个损失了一大块屁股肉;还有一个,上擂台比划了片刻,险些一脚踏空,惊得胆寒心颤,主动认输。 戚红药心里晓得,这几位,都是以硬功见长的天师,若在平日里遇上,自己还要跟人家学习几招,可在这座擂台之上,他们虽然能以符咒远攻,但一来要分心脚下落点,二来不适应这如踏刀尖的感觉,行动起来,就不够快捷,常常被她偷袭…… 其实输得颇冤枉。 她暗觉侥幸,一面感激师父往日的严苛训练,一面想到,今日场中,似乎没有遇上跟她一样,身法走轻灵敏捷一路的,否则就要麻烦了。 人有时候,真是不要乱想。 天老爷耳背,有时只能听见你反复念叨的一个词,就当你是期待那事发生的。 天老爷惯爱成全人的。 台下,连珊瑚吩咐道:“蕙兰,我要登擂,你们在此待命,没我吩咐,不得擅动——” 忽然察觉身旁黄衣侍女没有应声,她扭头一看,不由得秀眉蹙起。 另两个婢女偷偷掐了蕙兰一把,她一激灵,猛地回神:“小姐……” 连珊瑚不悦道:“我的话都听不见,你看什么呢?” 蕙兰慌忙摇头,道:“没,没有。”心脏狂跳,可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回想起,沈青禾在阵上俊逸的身影。 好在,连珊瑚现在没工夫深究。 戚红药余光瞄着沙漏,时间还剩不到两刻钟。 忽听人群一阵惊呼: “漂亮!” “真俊啊!” 戚红药抬眼去看。 横空乍现一段雪练,宽仅一尺,长有数丈,一双小巧纤秀,绷得月牙儿似的玉足,在丝绢上轻轻一点,似触非触,人影便顺“布桥”飘摇而至。 来人着一身纯白,衣料轻薄,衣袖宽大,行动时,风起处,飘飘然如仙子临凡。 戚红药暗暗点头:好身法。 如果她不是停在自己跟前,就更好了。 唉。 连珊瑚立在桩面上,身如一株风中轻颤的水仙,清冷秀美,姿色绝伦,一亮相,便令全场为之屏息。 她却注目看着戚红药,想透过少女面上的浮尘和血迹,看清楚她究竟长什么样子。 方才距离甚远,看不真切,现下近前打量,心中道:当年戚墨萍小小年纪,已是美人坯子,她虽早夭,但这妹妹是长成了,不知比我如何? 却见眼前女子的五官,也算清秀俊俏,眼瞳乌黑有神,似有些灵气,可还远称不上是绝色。 不过如此。 她一见之下,失望顿生,战意倒是大减。 戚红药见她望着自己,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心道:好人呐,这是替我拖延时间来的。 忍不住就龇牙笑了一下。 第160章 不占你便宜 连珊瑚皱眉道:“你笑什么?笑我么?”她声音也很好听,清清冷冷,只是语气略显高傲。 戚红药听出人家不待见自己笑,摸了摸鼻子,道:“没什么。” 连珊瑚冷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戚红药老老实实摇头:“不知道。” 连珊瑚略微抬了抬下颌,道:“我姓连。” 戚红药道:“哦,姑娘姓连。好姓。” 连珊瑚顿了一顿,蹙眉:“你还不知我是谁么?” 戚红药其实一见到她,心中就有了猜测——来古月城的女天师,真没几个,又听她自报姓连,便知她定然是连珊瑚。 但口中却道:“这……的确有些耳熟,但一时难以想起,还请姑娘明示。”配合着微微茫然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淳朴可信。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没想到,连珊瑚却冷笑一声:“装什么傻!” 戚红药一惊。 就听连珊瑚道:“你姐姐,你师父,不可能没有跟你提起我。” 啊……戚红药一时间,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是前几日听赖药师提起,才知这位姑娘跟她姐姐的“渊源”。 但讲真话怪伤人的。 只好沉默。 连珊瑚见她不语,以为是给自己拆穿了,无言以对,轻哼一声,道:“你果真滑头。本来,今天我不欲登擂,你毕竟已比过几场,我再出手,算是欺负你。” 戚红药:“……啊,是的,是这样的。” 说下去,不要停。 连珊瑚道:“不过,你应该听说了,我与戚墨萍本有一场约斗,当初听闻她出事的消息,我还以为,这赌约今生都无法兑现了,可是……” 戚红药忙截道:“没有可是!连姑娘,”她尽力让语气显得诚恳一些,道:“我本事微弱,实在无法代表家姐赴你之约,这件事,就算了罢。” 连珊瑚柳眉一剔:“不成!你承认自己弱也好,不承认也罢,于我无妨,只要你跟我当着众人比一场,教我了却心结,自然不会再来为难你。” 戚红药轻轻叹了一口气。 “非得现在么?” 连珊瑚道:“你想要那‘相思透骨镜’,就必然要守住这擂台,所以,现在动手,就是最好的时机,否则脱离此处,谁知你还有没有胆量跟我对决呢?” “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我知道你先天存在缺陷,学不会道术,所以,今日我也不会使用道术、符箓。” 她一抬手,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段藕似的玉臂,肌肤晶莹如雪,简直泛着微光一般。 不过,连珊瑚可不是给人展示她膀子有多漂亮。 戚红药的目光,紧盯在她手腕处,那里有一片玉珏,不贴肌肤,悬空转动。 连珊瑚道:“我不占你的便宜,只用我的兵刃——转月,与你对阵。” 她对戚红药道:“亮出你的兵刃。” 戚红药抬手示意:“这双手套便是。” 连珊瑚定睛望去,认不出那手套是什么来历,但觉得不重要,再一看沙漏,时间所剩不多,当即喝了一声:“请!” 皓腕一抖,玉珏化作一道白光,无声无息,飙旋着击向目标。 戚红药脚下一错,踏稳桩子,旋身躲过,却见那珏一兜而回,再次袭来。 她闪了数次,但在先前对战中,化血池中的桩子已折损过半,能踩踏的地方,就十分有限,她能走的路径,在连珊瑚看来是一目了然。 第161章 你好卑鄙 这么下去,早晚山穷水尽,躲无可躲,一旦被击中,很可能会跌下池去。 戚红药突然立定身形,头未回,一把掐住自脑后飙来的玉珏。 连珊瑚见状,反而冷笑,暗道:这是你自找的。 低声颂念口诀,只听“嗡”的一声,那玉珏爆出一阵白光,猛地向上蹿出,戚红药若非及时撒手,险些被带到池水中去。 她身子栽歪两下,勉强保持住平衡,耳后恶风又起。 连珊瑚喝道:“你只要认输,我便停手,否则,我这玉珏的威力会越来越强,我无意要你性命——” 戚红药兜了这么许久,也不光是逃,她观察着,连珊瑚是眼先到,而后玉珏才至。 又瞄了眼沙漏,发现已快见底,突然身子一蹲,头顶上一道白光呼啸而过,她再一起身,突然转向连珊瑚,喝道:“着我法宝——!” 连珊瑚正全神催动“转月”,她认定了戚红药不会道术,也没有符箓兵刃,猛一下,见一道黑影迎面劈来,吃了一惊,慌忙侧身闪避,好在脚下轻盈,步法未乱,待站得稳了,抬眼四望,又是一惊。 那丫头人呢? “转月”悬在半空,因主人心思茫然,也就无处可去。 连珊瑚暗道:莫非她掉进池水里去了? 可那么大个人,落水总该有点儿动静吧? 围观人群一阵沸腾,喊什么的都有,乌乌嚷嚷,听不清楚。 连珊瑚只隐约听到一个词:脚下。 她一垂头。 戚红药头下脚上,倒挂桩上,双脚缠定,腰一挺,拔身而起,跟连珊瑚来了个脸对脸。 这一幕,似曾相识。 戚红药:“咴。” 连珊瑚“啊”的一声,惊诧之下,竟忘记自己没站在平地,脚步错踏,一下踩空,身往池中坠去。 她慌忙抛出一段素练,但还差半尺,才能勾到最近一处桩柱。 方才,为了防止对手近身战,她特地选中脚下这根桩子,就是看中它旁边的其他桩都已被毁,能够跟对面保持距离。 没想到,这一点“优势”,反要令自己倒霉。 连珊瑚一闭眼,却觉自己小臂被人拉住,身体一轻,便借力使力,荡空飞起,落在另一根桩上。 她惊魂甫定,脸色煞白。 待回过神,心下大为懊恼,自觉也并非实力不济,只是受这丫头阴招捉弄,才致失误。 “你……你撒谎,好卑鄙,你说自己只有一双手套,那方才又使的什么暗器打我?” 戚红药见她气得声音直抖,恐怕她一失足再掉下去,便实话实说:“不是暗器,”指了指自己脚下:“那是我的鞋。”又想到刚买不久,心中不舍。 连珊瑚瞪大眼睛,往她双脚一瞅,可不么,她这时右脚点在桩上,那左脚丫连袜子都没了,赤足示人。 她这时完全明白过来:这个鬼丫头,先以鞋子乔做暗器,转移自己视线,再趁机扑来,倒挂在她立足的这根柱上,然后恶意吓唬自己,叫自己丢了大脸。 方才,看台上似传来一阵笑声。 第162章 英雄救美 连珊瑚小脸乍青乍白,只觉得,这笑声饱含讥讽,都是在笑话自己出丑。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 “你——你不要脸,你——” 戚红药一笑,竟承认她的话,“连姑娘,跟我的小命比起来,脸有时候,就不那么重要了。” 说完,对她行礼:“承让。”转身要走。 因为沙漏已尽,这一阵,结束了。 连珊瑚喝道:“你往哪去,还没分出胜负呢,咱们接着打!” 她说这话,就未免叫人笑话了。 方才那一幕,有眼睛的都看出来,其实已经是戚红药胜了——虽说手段有些那个什么,但实战搏命,自然是有什么使什么,别说扔个鞋子——曾有天师,跟妖物相搏精疲力竭,最后躲到猪圈里,以猪粪投掷对手,趁其呕吐,再行反击,硬靠这个转败为胜。 流传出去,同行之间说起来虽觉好笑,但心下也佩服他机智。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认为命比脸重要。 戚红药是惯遭生活毒打,所以早早看开了。 她以己度人,却忽略一件事——大多数少年男女,并没有经历过她那么多的挫折,对他们而言,是头可断,血可流,但面子不能丢。 就如连珊瑚。 她已经不敢去看周围人的表情,心口一阵血气翻腾,脑中又想起当年输在戚墨萍手中,是何等屈辱,今日本想一雪前耻,却又成了笑柄。 煞白的脸蛋儿,就噀血一般红起来,怒叱道:“你往哪里走!”竟然催动玉珏,朝戚红药脑后砸去。 她其实只是性格高傲,本性不坏,以往从不曾暗箭伤人,但今日之辱,与她而言是前所未有,一时受了刺激,又羞愤难言,才大失常性,做出自己平日不齿之事来。 台下一阵哗然,唐宋大喊:“师姐小心——!” 戚红药此刻身犹在阵中,倒不曾失却警惕,听脑后恶风一起,及时俯身,躲过攻击。 连珊瑚正要催玉珏再攻,却听台下有人喊道:“你要不要脸,若不是我师姐拉你一把,你早化为血水了——” 唐宋气急眼了,嗓门可真不小。 连珊瑚听得清楚,脸上血色尽褪,呆立当场。 戚红药回头一望,心下叹气,想了想,道:“连姑娘,的确是我耍了花招,且你也没用全力,让了我道术、符箓。今日你我算输赢未分,有朝一日,再寻场地,咱们重新比过,好不好?” 她是琢磨,就算一定要打,换哪个地方,也比这化骨池上强。 两人又无死仇,何苦弄这么惨烈? 反正擂台结果已定,她在时限之内没有败北,就能拿到镜子。 没想到,听了这话,连珊瑚突然抬首道:“我不用你说这些好听的唬我,你不要小瞧了人。”她脸颊十分苍白,凄泠泠一笑,道:“但有一件事,要叫你们知道——就算你没拉住我,我也有本事脱身,戚红药,你看清楚,我可不欠你的命!” 说完,一咬牙,翻身坠下。 哗啦一声,池水飞溅,戚红药站得不远,往后疾退,但只来得及抬臂护住头脸,身前胸腹,顿时一片灼痛。 身后李文渊唤道:“师妹,快回来!” 场内的人给连珊瑚这一举动,惊得鸦雀无声。 一瞬之后,爆出翻天的喧哗声—— “那女天师掉下去了!” “女天师掉入化骨池了!” 戚红药撑着回到场边,蓦地一阵晕眩,站立不稳,向后跌倒。 赖晴空急忙叫唐宋几人扶住她,“那池水不光蚀人,还有毒,快,让她躺在这边——” 他们这里取药疗伤,自忙碌不说,连珊瑚那几个婢女,就快给活活吓死了: “小姐——!!” “救人呐——!!!” 几个黄衣女惊慌失措,转头求助一旁的凌氏兄弟:“少侠,快救救我家小姐!” 凌修武感觉自己被扯着往场边推,慌忙挣开,道:“这,这是化骨池,人掉进去就完了,你们小姐已经没救了。” 被他推倒的女子爬起来,喊道:“我们小姐有法宝护身,就算落水,也可能暂时没事,只要抢救及时——” 凌修儒眼珠微动,道:“那我这就喊蓝家人打捞。”转身挤进人群。 黄衣女道:“等蓝家人动手,就来不及了!” 凌修哲怒叱道:“你们倒会使唤人,自己怎么不去救你家小姐?!” 蕙兰尖声道:“你们三个没胆的——”啪的一下,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 她挣扎着爬起来,望向重归平静的池面,心中不由一阵绝望,突然,脑中浮现一人身影,她抬眼望向十方谷弟子处,心道:沈公子——沈公子一定不像这些下作的男人,我去求他救救小姐! 她只见到沈青禾登台时风采绝俗,后又主动退出,不贪恋彩头,尽显君子风范,不由芳心触动,现在情急失措,竟一厢情愿认定沈青禾是救命稻草,拔足往他那里奔去。 刚跑出没几步,突然,前方人群一阵哗然,接着,劈浪般左右分开,一道黑影,闪电飚出,毫不迟疑就跃入池中。 “有人跳下去救人了!” 第163章 追悔莫及 连珊瑚跳进化骨池的时候,并不是真的为赌一口气而寻死。 因为她身上,带着义父屈仲仇所增的一件至宝,此物能避水火侵身之苦,曾助她杀灭九尾龟,扬名天师道。 她依仗这法宝,想证明给在场的人看:不用姓戚的假惺惺来卖乖,我连珊瑚也有本事全身而退。 她本来很有把握能够脱身。 但大多数“失手”的人,在失手之前都挺有把握的。 连珊瑚心里也晓得,“化血红梅”不是凡水,义父的宝物在此水内,也许效力会大大折损,但她心中思忖,自己跃入池中,也不停留,立即跃出,不过转眼之间而已,应该不至出事。 如果不出意外,她的确能够顺利脱身。 可是,在场的千百人,眼睁睁看着她跳进池内,就再无动静了。 “化血红梅”虽说蚀骨断肠,毒性极强,但并无鹅毛沉底之特性。 谁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场边那只傀儡鸡,在不住摇头。 好,真好,送上门来给我们当刀。 这丫头死在此处,戚红药脱不了干系,到时候,连家和屈仲仇不会善罢甘休的。 连珊瑚方一落水,周身便出现一层“气”,包裹住她,使池水无法沾染她身体。 她也会水,当即发力向上游去,要破水而出。 她却没有注意到,池子底部悄无声息射出了百十道白色的细绳,顶端带钩,将她鞋袜、衣衫都锁住,连珊瑚手脚一摆,身子不升反降,不由大惊,挣扎片刻,才发现细钩的存在。 她慌了一瞬,马上镇定心神,在水中催动玉珏,想斩断白线。 可是,这种白线既然能抗住“化血红梅”的腐蚀,又岂会是寻常之物? 斩不断。 更令她心慌的是,身上那层“气”,本来在池水和她身躯间,撑起一寸多的空隙,现在,空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变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脑海里一片空白,拿手一个个去摘那钩子,可摘了半天,才取下一个来,这挂了一身,又怎摘得完? 在摘净钩子之前,她的“气罩”,会先破掉。 连珊瑚此际,真追悔莫及——我为什么非要跳下来呢?如果死在这池水中,自己连一具整身尸骨,都留存不下,又想到那鳄鱼焦黑的骸骨,恐怕,自己也会变成那般的丑陋模样,一时惊骇伤心,大哭起来。 一时想:蕙兰、水仙她们必然会找人救我的,可是怎么这么久还没动静? 一时又想:此番若能脱身,自己愿戒杀戒嗔,只要能活下来,再不去跟人赌斗争气了。 再一转念:我要是死了,变成鬼,不知是更往常面目一样,还是以死时情状示人? 她脑子里纷乱失序,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涌来,想到父母,想到义父,想到自己青春貌美,大好人生还没开始,就…… 身上的气层越来越薄弱,几近于无。她筋疲力尽,索性也不挣扎游动了,闭上眼,任凭自己往池底坠去。 突然,腰间一紧。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给一个人紧紧抱在怀中。 那人单手搂住她,一手在浑浊昏黄的池中挥动几下,然后带她向上游去。 半晌,连珊瑚才蓦地察觉到,那些钩绳,竟然都断了。 她仰起头,想要看清这个人的脸。 池水昏黄浑浊,光线极暗,可在她眼中,这人的样子,却十分清晰。 她一时间,真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弱水之隔”的人,几乎都涌来“相思透骨”这边,现场喧闹嘈杂,有呼喊着快救人的,有冷眼旁观的,有些人自告奋勇,愿跟蓝家人一起搜寻打捞。 白十九冲到池水前,一时茫然无措。 方才,他一直盯着戚姑娘和那连姑娘的对决,亲眼看着事态发展,连珊瑚翻身入水。 白十九吓了一跳,眼盯着池水,希望那姑娘有什么办法,能平安上来。 但他还没等到连珊瑚出水,倒先看见另一个入水救人的—— “……阿螭?” 白十九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盯着擂台太久,眼花了。 怎么可能是阿螭呢,哈,哈哈。 一边想,一边抢过一条蓝家的钩杆。 “肯定不是阿螭,他又不是疯了,跳这里面干啥,鳞都给他烧穿——” 他疯狂搅动池水。 突然,前面有人喊:“快闪开!” 只见水面下有阴影渐渐清晰,接着,“哗啦”一声—— “上来啦上来啦,快钩住,拉他们一把——” 白十九抬眼一看,脚下一软,险些栽进湖里去。 全场哗然,不少人都抻长脖子围观。 坠入这么久,还能活着从“化血红梅”出来的人,闻所未闻。 连珊瑚已经陷入昏迷,几乎就在她上岸的一瞬,那护身法宝彻底碎裂。 她的婢女马上挤过来,将人带走抢救。 另外一个,只看出是个男人。 伤势很重。 他伏在池边地面,没人敢靠近——因为他不像连珊瑚那样,有护体气罩,能保持身上干爽。 这个黑衣人全身上下都湿透了,那是化骨水,谁也不敢拿手去碰他。 第164章 少主干啥呢 白十九大喊一声:“阿螭——!!”往那边冲去。 赖晴空时不时留意他,闻听这声喊,怔住了:“谁?莫七?!” 戚红药此刻躺在一张薄垫上,刚服了药,听见有人喊“救人”、“重伤”,又听赖晴空这句:“莫七”,即翻身跃起,“嘶”了一声,险些又跌坐回去。 她胸腹灼伤颇重,跟寻常刀剑伤不同,这池水能阻止伤口恢复,赖晴空嘱咐她要静养两天。 沈青禾按住她肩头,道:“你不要动,我去看看就是了。” 戚红药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摇了摇头,道:“不妨事。我,我自己去看。” 赖晴空也想帮忙救人。 待到跟前不远,戚红药一看那人的身形,就认出来:是莫七,没错。 急道:“赖姐姐——” 赖晴空摆手:“我知道救人,但——”他身上的池水,却不好处理。 眼看着他身周围的地面,都给烧出一阵白烟。 白十九最先冲过来,他不光担忧万俟云螭的伤势,更要紧的是,怕他会不会因伤重而显出原身,哪怕只是几道鳞,也够要命了——这里是天师窝子,他俩插翅难飞。 他急得直蹦,但也不能叫阿螭就这么晾着,心一横,对赖晴空道:“我来扶他!”心想着,要是给他一翻身,发现不对,自己也好带他跑! 说完,回身一看,戚红药已经将人抗了起来。 万俟云螭身材比她高大许多,几乎要将她压得看不见了。 白十九心跳骤停,抖着胆去看,但见万俟云螭垂着头,脸并无妖鳞,只是大片肌肤,都被烧得血肉模糊。 “阿……阿螭!”白十九傻了,他怎么会伤得这样重! 戚红药背着他,感觉自己和莫七身躯交叠的部分,如触浓酸一般灼痛,咬紧牙,问:“赖姐姐,送他去哪?” 莫七的头,就垂在她脸颊边,她已经看见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但见他双目紧闭,兴许没有伤到眼珠,一身黑袍,似乎也由特殊面料织成,没有损毁,但池水毕竟浸透了衣服,只不知他身上伤势如何。 戚红药自己受伤时,虽然遭罪,也能捱受得住,可看见莫七这般模样,不知怎么,心中如受刀劈般痛起来。 她眼眶一红,心中不停地想:他呼吸还很平稳,他一定会没事的。 蓝家着人备下清水,给伤者洗涤。 帮万俟云螭擦身的,自然是白十九。 他看着自己死党这个凄惨的样子,简直欲哭无泪。 “阿螭,你是吃错药了还是怎地,唉……你那一身硬鳞呢?” 白十九不知,万俟云螭本来该比连珊瑚更早到达“山海无量”,可是,路上遇见一些“琼王蜂”,耽搁了脚步。 这是一种极低等的妖物,体型比寻常蜜蜂还小一些,但性情十分凶猛,且尾刺毒性极强,又是群居,寻常天师遇上了,都得绕道走,不敢招惹它们。 万俟云螭看见那几个小小飞虫,却眼前一亮。 他跟了上去,要找到这窝蜂子的老巢。 那日在客栈中,他曾听见有人闲言冷语的讥讽戚红药寒酸,为了小钱就能去搏命,心中留了意。 妖以血脉实力为尊,而他是妖中王族,自来是不缺什么“资源”的。 他也就很少想到去观察别人这一方面。 但他知道,人都需要“钱”——就是黄白之物,要没有那些东西,可能吃不饱,穿不暖。 而“琼王蜂”这种妖,能产出一种特殊的蜜,人若服之,轻体延年,外用又可消除肌体疤痕,令皮肤滑嫩,听说很受人族的“达官显贵”们欢迎,拇指大的一小瓶,就能卖出三百金。 有一些天师,专门“采蜜”卖钱,因此而死的也不少。 万俟云螭要弄这东西,却没有风险。 他跟到深山里,发现这里真有不少“琼王蜂”巢穴,也不想做得太绝,便在多个巢内,各取一部分蜜。 前后拢共打劫七个蜂巢,才算满意,扬长而去。 蜂蜜他收在一个兽皮缝制的囊中,想到须弥芥子里杂物太多,恐怕会弄坏这袋蜜,干脆塞在怀里。 一面走,一面盘算,我该怎么给她呢? 忽而驻足,看看四下没人,把蜜掏了出来,拿在手中,自己往左走几步,语气轻盈:“这个是什么,为什么要给我?” 又往右走几步,面对左边,声音一沉,道:“这是‘琼王蜂’的蜜,用处极多,我来时……凑巧发现的,你自己喝也成,卖了也好。” 又调回右边,声音扬了一扬:“真的?你真好,还是你惦记我,比那混蛋乌龟王八蛋的沈青禾强多了,以后我就跟你一个好!” …… 高空之上盘旋着两只游隼,一个道:“少主干什么呢?” 另一个道:“不懂,好像在练习一种步法。” …… 万俟云螭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晚到一步。 本来,晚点也不要紧,他以“云龙世家”莫少主的身份,上了船后,四处打听戚红药的下落,刚好那时,有人从“弱水之隔”出来,经过他附近,讨论道: “没想到,一个不会道术,不能用咒的女天师,打斗起来竟也这般精彩。” “她杀掉那只蝎子,着实令人心怀大畅,唉,也算给我表弟报仇了……” “人家是‘十方谷’孙长老的顶门弟子,啊不,听说是唯一一个徒弟,肯定手上有功夫的。要不说还得往名门大派里送孩子,真不是一般门户世家能比的啊……” 万俟云螭凝神听着,上前问道:“几位说的,可是一个叫戚红药的女天师么?” 那几人答道:“不错,‘弱水之隔’就这么一个女天师在打擂。” 找到了。 万俟云螭本来是个冷脸的,可心中期待近在眼前,眉眼不由透出一点笑意,问明了路径,转身离去。 那几个天师瞧着他的背影,议论:“好俊美的人物,不知是哪一门派的。” “看他通身气派,决非常人,说不定是哪个世家少爷呢。” …… 他心中期盼和她见面的时刻。 她会不会怪我来得太迟? 她做什么要去打擂,那擂台很好玩儿么?会不会很危险? 想得甚多,但“山海无量”内部道路四通八达,他中间走错了路,耽搁一段时间,掉回头,又撞见一群刚从“弱水之隔”出来的,听到: “那女天师竟敢在‘红梅化骨池’上与人比斗,诶呀,这要是掉下去,可就尸骨无存啦。” “谁说不是呢,你看刚开场时,那条鳄鱼,啧啧,连皮带骨,就剩点渣滓了。” 万俟云螭听得暗自惊诧,心下更急,待找到路进入“弱水之隔”,却眼前见人山人海,根本看不清戚红药在哪里。 他从入口处“白玉菩提”擂找起,但见台上人物不对,便抽身回来,往下一个台子去。 “相思透骨”擂就在场地中央,也是围观人数最多的一个,万俟云螭刚走近了些,便听人群大哗,乌乌嚷嚷喊着什么: “那女天师掉进池水去啦!” 他想起方才那些人的话:这池水蚀骨断肠,触之即亡。 一霎时心血翻腾,知道分秒必争,纵身就跳入池中。 其实,如果以蟒身入水,这种程度的腐蚀,真不能奈他何。 可是,他为了防止妖身暴露,早在登船之前,就服了“无痕露”,此刻别说化形,就连以鳞片护身,都不能够。 他怕自己撑不到救出人,便催动内丹,以自身元气护体,勉强减轻些池水腐蚀之力,只是不能睁眼。 凭着池内水波震荡,他找到了“她”。 第165章 也长嘴了 连珊瑚虽然没有受到池水侵蚀,但惊吓过度,陷入昏厥,她在睡梦中也不安定,不时惊呼颤抖,因此侍女又给小姐喂了些安神的药物,她过了许久才苏醒过来。 方一睁眼,眼前犹自昏花,就要下床来,四处张望,问:“他呢,他在哪里?” 近身侍候她的是蕙兰、洛芳两个婢子,见她像睡迷了似的,忙扶她站稳,道:“小姐问谁?” 连珊瑚犹似陷在那险境中一般,迷迷蒙蒙地道:“救我的那个人,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她在水底时分明看见,他就是她要寻的那个人。 蕙兰与洛芳对视一眼,洛芳面现迟疑之色,蕙兰咬着唇,道:“他,好像是受伤了,但是当时您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就没顾上他。” 连珊瑚一呆,道:“你们为何不带他回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何能叫别人带走?” 洛芳支支吾吾地道:“小姐,他,那公子虽说救了你,咱们也得小心些,万一……” 连珊瑚气道:“什么万一?我平日就是……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她身体尚很虚弱,一旦动怒,气息不匀,躬身咳了起来。 “小姐——”两个婢子见她动了真火,赶紧劝慰:“您别急,我们这就去找便是了。” 洛芳带了几人自去打探消息,蕙兰扶着小姐坐回床榻。 连珊瑚倚在床头,脑中浮现水底如梦似幻的那一幕,虚弱苍白的脸上,慢慢蒸出一道红霞来,心想:原来,原来他一直都跟着我,一直关注我,见我发生危险,就立刻奋不顾身,跳进池来救我,可他……他之前为什么不现身呢? 又一转念,暗道:是了,他又不知道我也在寻他,他一定见我气质太冷傲,所以不敢靠近…… 一旁的蕙兰,边给她准备净面之物,边偷眼打量,见小姐目光莹莹,两颊绯红,唇边隐有笑意,心中就猜到了七八分。 她当时离得近,眼看万俟云螭冲入水中那一幕,像那么俊美的男人也少见,一眼便认出,他是客栈中那人。 蕙兰心思又比旁人更细些,想得更多些,她留意到,小姐最近有些举止失常,来到“山海无量”后,又似在找什么人,莫非…… 她一面拧好帕子,一面道:“小姐,您找到了那位公子后,又当如何呢?” 连珊瑚立即道:“当然是报恩!” 蕙兰笑道:“怎么报?” 连珊瑚脸颊更云蒸霞蔚似的火红一片,支吾两声,恼了:“这是你该问的话?” 可是,她的不回答,也等于是一种回答了。 一个令女孩子满脸娇羞,又说不出口的答案,还能是什么呢? 人虽然长着嘴,但有些时候却只起一个进食、装饰的作用,显示这人有嘴吃饭,五官俱全而已。 就像有些人长脑袋,只是当个配重。 万俟云螭也有嘴。 他的嘴还长得很好看,以往时候,也还算好用。 他虽然不以口舌伶俐为傲,但也从来没在“说话”上,吃这么大亏。 他苏醒时,距离坠池已过四个时辰。 这一夜功夫,赖晴空来给他诊治过,戚红药也来看过他,不过他睁眼时,面前是白十九。 一脸哀怨,满地转圈的白十九。 第166章 你生气啦 随着意识恢复,痛觉也跟着复苏,他稍一挣动,白十九立即看过来:“阿螭!你终于醒了——” 万俟云螭自左边颧骨到下颌处的一片肌肤,给池水蚀得皮翻肉滚,右侧受伤倒还不重。 他以妖丹催动元气来护住自己,但却不像连珊瑚那宝物,能形成气罩,只是不过是能够使肌肤更不易受损,加速伤处恢复,但若受侵蚀的速度快于修复的速度,自然就留下伤口了。 他这个法子跟戚红药那种“天赋”又不相同,对身体消耗极大,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轻易动用的。 在那池水中没有办法,他只能这样支撑,直到昏迷以后,妖丹停止运转,伤势修复也就停下,伤口自然参差不齐。 万俟云螭隐约能猜到自己现在是怎么样一副尊容,又看见白十九表情很奇特——似乎带着一丝于心不忍,但目光又仿佛有些谴责。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种撕扯的痛感,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出声。 白十九也注意到这一点,叹气:“赖姑娘说你可能不小心呛了一点点池水,喉咙都灼伤了,一时半刻,还恢复不了。” 万俟云螭伸手捉住他胳膊,瞪着他。 白十九瞅着自己死党急得这个样,目光幽幽:“你想说啥,是不是要问‘她’的情况?” 万俟云螭用力点头,示意不要废话,快说。 白十九心情好复杂,但还是回答:“连姑娘没事,她脱险了。” 万俟云螭神情有一瞬茫然,而后手劲更重,瞪大眼盯着他,见他不言语了,另只手抄起来枕头去抡他。 白十九一下子跳起来:“你干啥——你自己问连姑娘情况,你打我做什么!” 万俟云螭栽栽歪歪从塌上爬起来,忍着浑身剧痛,一把薅住他衣领,提溜到眼前,气得直喘。 白十九简直莫名其妙,心里委屈死了:“你到底要问什么呀!你写下来,写下来好不好?” 万俟云螭一开始以为他不分情况,还故意跟自己逗笑,心中愤怒,又有口难言,脑子一下没转过来。 现给他一提醒,回过神,强抬手臂,也不寻纸笔,就以手在他胸前一笔一划—— 白十九懵了:“戚?你问戚姑娘?” 万俟云螭以为这傻子总算懂了,疯狂点头。 白十九有点儿茫然:“她,啊,她也受伤了,”说到这里,感觉阿螭又在写字。 重不重。 白十九挠挠头,“不重,就是背你回来时,被你身上池水给烧到了。” 万俟云螭:……??? 他一时间,想不通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跳下池救她,结果你们让她背我回来——别人是都死光了吗? 不对,她怎么可能还有余力背我呢? 白十九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终于开始担心:“阿螭,是不是池水流到你脑子里去了?”他是很认真在考虑这个可能性:“不行,我去找赖姑娘来看看,天呐,你,你不会是傻了吧?!” 转身冲出几步,听见身后“窟嗵”一声,回头一看,见万俟云螭栽倒在地,赶紧回来扶他。 万俟云螭把他也拽得跌坐下来。 他俩坐在地上,一个连写带比划,一个连猜带读,终于对上茬了。 白十九目光逐渐清明。 转而震惊。 接着不敢置信。 最后全是同情——同情阿螭,又同情自己。 “阿螭你,唉呀,唉呀,你,唉……” 万俟云螭也终于明白,原来“连珊瑚”不是一株珊瑚,而是一个女人,且他救的就是那个女人。 他弄清之后,第一个念头是:戚红药原来没有坠入池中,没有受这种蚀骨之痛,真好。 却又想起来方才白十九所言,她背自己回来,身上也给灼伤了,一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又有一点点欢喜,又想:结果是我连累了她。 白十九消化半晌,突然一骨碌身爬起来:“我去告诉戚姑娘!”好让赖姑娘也知晓缘由,别再因为阿螭冷淡我了。 万俟云螭一把薅住了他:不准去! 他心里羞耻,觉得自己弄出这样的误会,实在太蠢太丢人,实在没脸再跟人讲缘由。 白十九急了。 万俟云螭根本不知道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 蓝家给安排屋子供以疗伤,又说要提供大夫,可是,他们从一开始,就似对十方谷的人有敌意,谁敢让他们的大夫来治疗? 只好由赖晴空一个来处理伤员。 因万俟云螭伤重,戚红药便让先给他治疗,只说自己身上不痛,守在一旁等着。 赖晴空便在内间救人,李文渊、武克奇几人被沈青禾叫走,说是有事相商,留下唐宋和白十九,给她搭把手。 戚红药不便留在里面,一个人坐在外间发呆,身上火烧似的疼,但忍久了,似乎也不那样难捱。 突然门响。 有人在敲。 说是敲,其实跟“砸”也相差不远,挺不客气。 内屋唐宋探出头来,戚红药摆摆手,示意他进去,自己开门。 门口站着三个黄衫女子。 戚红药脚步轻,她们也没听见有人过来,门一开,落下的手险些砸在戚红药脸上。 这三个女子,就是奉了连珊瑚命令,来寻找小姐的“救命恩人”的。 她们从蓝家仆从口中,打探到那黑衣人被十方谷的给捡走了,当时有些心慌——要是给小姐知道,恩人落在对头手里,可又要动怒。 几人商量一阵,便跑来要人。 为首的洛芳乍一见开门之人,竟是害自家小姐落水的那个戚红药,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冷冷一笑。 戚红药见她们不说话,只盯着自己冷笑,便道:“你们有事么,没有事,我要关门了。” 说着,手上一动,门扉就要合上。 洛芳立马抬手撑住门,喝道:“慢着!”抬眼望向戚红药身后,那里立着个屏风,看不清里面情况,也不知都有什么人。 她冲身后二女示意,要她们进去搜。 那两个见戚红药瘦伶伶的把在门口,身上衣衫破损,血渍未干,十分狼狈,估摸她伤得不轻,便想硬挤进去找人。 戚红药道:“我看谁敢进去。” 她说这话,也不如何大声,也不横眉立目,平平淡淡,拿乌黑的眼瞳盯着这几人。 这三人就感觉脚像冻在地上,寸步难移。 洛芳无法,哼了一声,道:“你们将我家小姐的恩人挟持到此,是什么用意?快快将人交出来,也就罢了,否则——” 戚红药道:“否则怎样,你家小姐再跳一次化骨池么?” 几个黄衣女气得直抖。 戚红药本来不是个说话尖刻的性子。 她先前面对连珊瑚的挑衅,尚能做到心平气和,此刻却不知怎么,只觉心头盘着一团怒气,不知来由,无处发泄。 但话一出口,她也察觉自己情绪有些失控,只道:“他要养伤,不能跟你们走。”即闭口不再往下说。 洛芳也是女人。 她虽然完全不晓得戚红药跟万俟云螭有什么关系,但能从戚红药这种态度转变中,隐隐约约的,捉到一丝不对劲。 她心忖,自己虽打不过这死丫头,但恶心她几句,总是成的。 当即笑了起来。 “呦,你生气啦?怎么不是台上那副风光霁月的模样啦?不让我们带人走,为什么呀?”她故意夸张的看向左右两个同伴,眉飞色舞地道:“你莫不是……嫉妒有人为我家小姐甘愿赴死,心里发酸?” 戚红药的手,紧紧捏着木门,一言不发。 第167章 兔子肉 洛芳留意她神色发僵,心中一动,暗道:着了,原来还毛嫩呢。 便咬死这个话头,上一眼,下一眼,从头到脚打量戚红药,微微一笑,道:“我承认,你是有几分身手,一点儿伶俐,不过也未免心胸太狭隘了吧?见到我们小姐受人爱护,就这么眼红么?” 戚红药手上使力,想将门关闭,却听到:“你算那公子的什么人,凭什么替他做主?你怎么知道他不愿跟我们走呢?” 戚红药动作一滞,眉眼之间,隐现一丝茫然彷徨。 洛芳细细瞧她神色,更有把握了,眼珠一转,道:“唉,别看那人救了我们小姐,但实话说,想争抢着救咱们连姑娘的,可多着呢!他抢到了,算他动作快,是他命好——话虽如此,但我们小姐心地善良,吩咐咱们带他回去疗伤,你呀,拦也是拦不住的。等他醒过来,要知道你拦在中间,肯定恨透了你,戚姑娘,我劝你也不要枉做恶人,快快将人交给我们带走才是。” 又阴阳怪调的笑了一声,道:“还是说,你见那小子长得俊俏,心里活动了,思春了,所以才不放人?你没见过男人么?也是,看你像是从来都没人喜欢的,真怪可怜……不是我说话难听,戚姑娘,但就算是我们小姐看不上的,吃剩下不要的,也轮不到你。” 又转头跟身侧二人道:“不过说起来,我倒是认得一个,跟这位戚姑娘极为般配的,也是出身名门,本领不小,就是年龄大了点,样貌丑了点。” 一个黄衣女接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名门么,那必须是咱们岛上的孙伯,他老人家年轻时给连家当过马夫,新近丧妻,正张罗要续弦呢!” 另一个娇笑道:“不对,是不是咱们岛上守夜的章叔?他虽然一脸麻子,但体格可壮实呢,虽说老少配,也能叫戚姑娘你夜、夜、当、新、娘——” 三人笑得十分开心。 她们自知没法从戚红药手里硬抢人,便要拿话刺激她,说她思春,想男人,没廉耻,最好让她羞愤之下再没脸拦着。 也算给小姐出了一口恶气。 白十九躲在屏风后头,一字不落都听见了,心里又急,又不敢出去。 他虽然听得气愤,但惯来不擅跟女孩子争吵,何况门外一下来了三个。 更要紧的是,他猜不透万俟云螭舍命救人的用意,不敢轻易掺和,怕站哪一边都不对。 但毕竟跟戚红药相识日久,心里还是向着她的。 戚姑娘又没做错什么,平白受这等侮辱。 仔细想想,都怪阿螭,他究竟发什么癫? 赖晴空在屋内,刚给万俟云螭用了药。 她替人疗伤诊治时,摒除杂念,专心致志,此时告一段落,听门外叽叽喳喳吵闹不停,便吩咐唐宋在里面守着,自己出去查看。 正好听见这几句,又见戚红药一个呆呆站在那给人欺侮,不由勃然大怒,疾走两步,眼珠一转,手探向药囊。 “呦,我看看,这是谁家笼门没关紧,叫老鸨子跑出来了——” 赖晴空声音高扬,笑得很热情,要看她的脸,全想不到她会说出什么话来:“啊呦,原来是连家的么,真真好教养,你们平日里,也是这样给连小姐牵线搭桥么?”她手里拎着条素色帕子,扬手一抖:“那就难怪连小姐芳名满天下了!” 洛芳怒道:“你——!” 赖晴空声一扬,抢道:“要说这年头可真怪,被许多男人夸赞,竟也成了喜事么?我要是你们几个,才不会拿这事来说嘴——被众多男人追求,你以为是你家小姐值钱?” “你们见过兔子么?追兔子的动物可多啦,凡是吃肉的,都能插一脚——难道因为那兔子最好吃么?” 她心里越火,笑得越柔:“那是因为兔子最好得手,谁都能吃到嘴,自然谁都去追——吃不到的肉才被人说酸,能白吃到嘴的,当然要夸甜喽!” 所谓打架没好手,骂人没好口,赖晴空一顿歪缠,恶意满满,直噎得对面三个险些当场拔剑。 她越过戚红药,走到几个脸色铁青的黄衣女身前,一抬手,“你、你、还有你——”帕子在三人脸前似不经意的一掸,随手收回,“你们要找人,是不是?” 洛芳几人,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暗骂骚货,又给她一顿抢白,气得直哆嗦,本来手都按在佩剑上,恨不能一剑给她捅个窟窿,但听她如此说,想到小姐吩咐,强压一口气,道:“不错!快把那人交出来!” 赖晴空道:“就在里面,你们有本事,领了走就是。”说完,拉着戚红药让路。 戚红药也不知在想什么,垂着头,任她牵到一边。 赖晴空摸到她手心冰凉,侧目一看,见她目光有些呆呆的,小脸煞白,心里不由怒火更炽,暂且按捺下,要等那三只黄皮子走了再说。 却说洛芳三个心里也奇怪,她们竟这么痛快就让开路来,对视一眼,往内便闯,绕过屏风,直奔床铺,待看清床榻上那人形貌时,不由“啊”的一声惊叫。 “这,这是什么?” 赖晴空声音从外间传来:“你们要的人呀,快快带走吧。” 那三个有些傻眼。 床上这个,黑不溜秋,暴露在外的皮肤都被药泥盖住,挨近了,一股苦涩味道直冲鼻腔,呛得几人直咳嗽。 赖晴空又补了一句:“你们带人走时,可小心着点儿,别说我没提醒,过两个时辰一换药,否则伤口溃烂,这人要遍体流脓的!” 屋内传来半声干呕。 洛芳捂着鼻子后退,跟另外两个商量:“这,这怎么办,带回去的话……” 那两个心道,带回去谁伺候?还不是她们的活儿! 想了想,道:“小姐只说要打探他的下落……我看咱们先回去,将这人的情况禀明,再听小姐定夺,兴许……就不用带回去了呢。” 洛芳算是三人中的小头头,闻言深觉有理,又想外面那两个女人着实可恨,明知人是这副样子,所以才让她们带走,免得累赘,哼,想得美! 当即一摆手,示意二人撤走。 赖晴空见她们臭着脸从里面出来,心下好笑,追在后头喊:“诶,怎么走了?人怎么不带走啊,既然是你们小姐的恩人,记得药费给他付了,我这药可贵呢,千万回来带走他呦——!” 瞅那三个背影急匆匆离去,她啐了一口:“呸,不说人话,什么东西!” 将门砰的合上,拉着戚红药在外间小塌上坐下。 第168章 你傻不傻 外间光线有些昏暗,赖晴空给两个灯台挪位置,叫亮些的那个靠近戚红药,剪了灯芯,心情平复一些,缓了口气,道:“药儿,你怎么回事?” 你要打发那三个嘴贱的,易如反掌,做什么杵在那给人家骂? 戚红药道:“赖姐姐,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她声音微微发颤,脸上没什么血色。 赖晴空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她很想劝戚红药在某些方面能够大胆一些,自信一些。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谁都知道自信好,有谁一生下来就愿意自卑的? 可是,能不能够做到,往往不是人自己说了算的。 有些人在某一方面很自信,又在另一方面很自卑——于戚红药而言,她对自己做天师的能力很自信,但对于自己值得被人爱这一点上,就很自卑。 赖晴空也曾拿话劝过她,一件件给她分析她的优势、优点,但依旧没法从根上解决问题。 后来,她参考着自身一些情况,慢慢想明白了:信心不是凭空产生的。 信心来自实力,而实力则需要用成功来验证。 戚红药在天师这个身份的自信,来源于她一次又一次获胜的战绩,在这些次战斗中,她对自身的能力,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晓得自己长处,更知道自己短板软肋所在,知道在面对生死危机时,该怎么处理,也知道面对狡诈妖物时,该如何周旋。 所以她才自信。 可戚红药的那些经验,在情场上就完全派不上用途。 甚至更糟——她的情况完全颠倒过来。 赖晴空回想起她惨不忍睹的那一点“记录”: 打从认识个沈青禾,就一头扎了进去,按说两人条件势均力敌,药儿在师门、能力上还压他一头,分明是占着优势的,可是也不知怎么搞的,竟仅以朋友身份,拉拉扯扯许多年,她那点儿小心思被人家摸了个底儿掉,人家也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底牌是一点不露。 赖晴空有时,真有种想仰天长啸的冲动。 俗话说情场如战场,要拿两军对垒来比的话,戚红药这相当于: 鸣金十年,一卒未发,掏空了自己给对面送粮草兵饷,结果,给人家养得信心十足,士气高涨,还没交手呢,光偷听见主帅谈话,就叫她丢盔卸甲,狼狈逃窜了。 就这种感情“经历”,叫她如何自信得起来?要她拿什么来支撑自己的信心呢? 就算有个人,在她耳边日夜不停地大喊:你是最好滴,你是最棒滴,你是一定可以滴—— 她耳朵信了,嘴巴信了,心底深处,还是不会信的。 戚红药垂眸不语,似在发怔,赖晴空极少见到她这样,看了她片刻,又望向里间,声音放轻,冷冷地道:“这小子值得你伤心么?” 戚红药摇摇头,道:“跟他没关系。” 赖晴空要给她气笑了,道:“怎么没关系?那些人不是冲他来的?你,你不是因为他才伤心么?” 戚红药缓缓地道:“我方才,不是因为任何人,只是刚刚察觉自己的心意。”顿了顿,道:“我是喜欢他的,所以见他受伤才难过。” 她突然承认得这样干脆,不光赖晴空,连屏风后偷听的白十九,也吃了一惊。 戚红药先前捋不清,不解自己情绪烦闷失控,所为何来?她一见那人受重伤的样子,心里发疼,这感觉又大大异于往日见朋友同门受伤的担忧之情,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涩。 方才听那黄衣女言道:你生气么?你算他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替他决定? 戚红药那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是他—— 陡地心头一震,心想:我是他朋友?要是朋友,担心就罢了,他要救连姑娘,自有他的用意,救人总归是好事,我这气又从何生起? 又想那女子讲到的“嫉妒”二字,脑中如遭电噬,一下子,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来,许多喜乐悲忧,都因那人而起…… 原来—— 原来我是喜欢他的。 所以,我看见他舍命去救连姑娘,为此受了重伤,心里才这样难过。 戚红药因着突然想通了这个关节,心神震动,也不关心那几个女人骂了啥,站在门口,兀自琢磨起自己心事。 赖晴空咬牙道:“他害得你这一身伤,又引来这些个啰烂事,可恨!” 戚红药道:“赖姐姐,不是这样的。我难过,跟他无关,我受伤,也怪不得他。” 赖晴空有些要窒息:“你,你又——” 戚红药道:“我喜欢他,是我的事,总不能因为我喜欢他,他就一定要喜欢我。所以我说,跟他无关。” 顿了顿,又道:“我因为喜欢他,所以不想看他受苦,才愿意忍着化骨水来背他,这样做,也是因为我自己高兴,他没有求我这样做,也不必背这个干系。” 戚红药面色很平静,道:“就像我对沈大哥——我过去喜欢沈大哥,不也是这样么?” 赖晴空一时哑然,瞪眼看着她。 半晌,道:“你傻不傻?你付出了又得不到回报,图什么呢?” 戚红药淡淡地道:“图个开心啊。我以前喜欢沈大哥,所以我想要他开心。我看他开心,自己就开心。所以想见到他笑。说到底,我还是为了自己高兴的。” 赖晴空想了想,道:“可你到底疏远他了,不是么?” 戚红药轻轻点头,道:“因为他不喜欢我。我以前不晓得,所以接近他,后来晓得嘞,所以离开他。” 赖晴空道:“可你不是说,只要他开心就好么,他喜不喜欢你都无关?” 戚红药想了想,道:“可能我还是有私心的。我以为他‘有可能’会喜欢我,所以接近他。后来,听见沈大哥那些话,我就知道,我离他近了,反而叫他为难,所以我走。” 赖晴空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心里一阵发酸,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忍了半晌,道:“那这个莫七,你,你……” 烛光一晃,她眼里似有一点亮晶晶的,但脸上带笑:“姐姐,趁着我还没有那样喜欢他,现在离远些,倒是好事。” 第169章 离他远些吧 赖晴空这时明白,红药是真对姓莫的动心了。 可是,她心里有些想不通:依之前种种看来,莫七许多举动,分明也对红药有意,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难道当真见那连珊瑚皮相好,就变心了么?还是说,他之前不过觉得撩拨药儿好玩,才有那些举动言辞的? 那也着实太可恶了。 她是真把戚红药当亲妹子一般心疼,见她忍泪强笑,心里倒比她还难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轻轻拍着她的手,道:“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但等这个王八蛋醒了,我非得好好骂他一顿!” 最恨这些明明无心无意,还风流浪荡撩拨姑娘家的! 赖晴空心里发狠一笑,暗道:如此看,姓莫的跟那个连珊瑚倒也绝配!我便多下些功夫,给他治好了,他愿意去当那撵兔子的狗,自去就是,别再来红药眼前晃悠。 一时又有些头疼:红药这个想法,过于纯情,简直有些“傻”,要遇上个跟她一般心思的,两个都至情至性,那自然千好万好;要遇上稍有歹念——不,哪怕只是犹豫彷徨,不够坚定的,都不算良配。 可如今这世道,男女相处,不互生算计的,能有几个呢? 像戚红药这般傻的,世上也许还有一些。 关键是如何分辨? 有些满肚子花花肠的聪明人,惯会装成“痴情傻子”。 有些真正的“傻子”,表面看起来反而很精明强干,机智百变。 还有一部分人,遇见某些人时,他们是精明的;遇见某一人时,就成了“傻子”。 如今世道,一个“傻子”要遇上另一个“傻子”,本就很难,有时虽撞见了,却发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又或: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古人这两句诗,虽有借情明志之意,但其中描绘,两个本来般配的男女,却因遇时不对,而致阴差阳错,也着实令人唏嘘。 赖晴空一时晃神,突觉手上一紧,戚红药道:“赖姐姐,求你别,别跟他说我的心思。” 昏黄灯光之下,她神情看着还算镇定,但目光闪躲,声音也略微发抖:“我,我不想让他知道。” 赖晴空一怔,忙安慰道:“我又不傻,怎么会说的?谁知他出去放出什么屁来?”她知道,有些男人很喜欢宣扬“某某女子”爱慕自己,还爱而不得,以此当成一种谈资,将别人一片真心,放在脚下践踏的。 戚红药摇了摇头,道:“我想他不是那种人。只不过,我现在这样心境,他若知晓,日后见面必定十分尴尬,倒不如不说出来,还能自然些相处。” 赖晴空瞅着她,叹气,“他是不尴尬了,你呢?你见到他,不难受么?” 戚红药笑得有些苦:“我现在,一念及他,心就痛了,我,最好是离他远些吧,我是没办法和他做朋友了。待日后我缓过来些,再见面才好,那时,他也不知我曾有这样的心思,只当无事发生,才最好的。” 第170章 发个誓来 赖晴空心下无奈,但也尊重她的意思,叹口气,点点头:“好罢。” 她算算时辰,该看看那姓莫的情况,若还稳定,便只留一人照顾就够了。 一起身,往室内走去,转过屏风,刚迈出两步,余光扫见角落里一大团黑影,不由惊叫:“啊!谁!?” 那黑影一哆嗦,贴墙颤巍巍站起身,不敢说话。 戚红药听见动静,持烛台过来,灯光一晃,白十九一缩脖子,躲无可躲,不敢看她俩,手不住在身后墙壁摸索,似乎想凭空摸出个暗门供他逃走。 戚红药脸色发白,知道他在此处,必将方才的话都听见了。 赖晴空心中怒气陡生。 她本来对这个少年印象很好,觉得他虽偶尔有些傻气,尾巴似的老爱跟着自己,但行事憨直,嘴有点笨,似乎心性纯良,不像是个别有用心的。 没想到,竟然会躲在这里偷听两个姑娘私密谈话。 再一转念:这小子是那姓莫的好友,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个姓莫的不是好的,他又能好到哪去? 当即没好气道:“你做什么在这里偷听?听了多少去?” 白十九汗出沾背,神色仓惶,本来这两日相处,当着赖晴空面前,已经能说出几句整话,现下一紧张,彻底完蛋:“我,我我我我——” 赖晴空夺过戚红药手里的烛台,自己持着,往白十九逼近,凶霸霸地道:“你什么?”她这十分怒火,倒有七八分都属迁怒,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又恐怕这小子往出乱说方才对话,所以口气就很不好:“你听来做什么,要跟你那死党讲么?” 白十九紧紧贴住墙,退无可退,紧拨楞脑袋:“不……不是——我没有——” 赖晴空讲烛台往他脸上一递,本来想再斥责几句,突然见烛光之下,这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神情惊慌失措,脸上竟然似有泪痕,她一怔之下,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 待回过神,觉得又气又好笑:“你哭什么?该我们哭才是呢!” 白十九抬手臂拿袖子在脸上胡乱一顿抹。 他这个眼泪,倒并非是现在给吓的。 他方才听见戚红药那番话,其中意思是: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他幸福。为之付出,便无回报,也觉心甘如蜜。虽也在乎那人是否喜欢自己,可决不强求,还是希望他能追求到自己的幸福。 白十九听得心下大撼,只觉得戚姑娘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又说不出口的意思,他极能理解这种感情。 一时间,又联想到自己的满腹心事,想到自己跟赖姑娘一个人,一个妖,前途一片暗淡,似乎早晚有一天,要眼看着她给别人拥入怀中,自己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不由得悲从中来,心中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 他躲在这里吧嗒吧嗒掉眼泪,也不敢哭出声,可没想到,还是给人家发现了,且赖晴空气愤他偷听之举动,语气十分不好,白十九心下更添凄凉,抬手在脸上胡乱一通抹,道:“我,我没哭。”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语气之可怜,叫赖晴空都不忍再逼问下去。 但为了红药名声着想,赖晴空不得不认真对待,便道:“你听了也就听了,决不许对旁人说起,晓得么?” 她其实已经心软,语气也不大严厉了。 白十九虽然少年气重,身架却分明比两个姑娘高壮许多,此刻挤身在屏风跟墙面形成的角落里,毫无气势,像个小媳妇似的,含泪点头。 赖晴空打量他几眼,有些不放心:“不行,万一你食言呢?你发个誓来。” 白十九见她不信自己,心里委屈难受,一开口,声音沙哑,小声道:“我,我发誓,我要是说出去,就,就——”其实,他听见戚红药说不想要万俟云螭知晓,心下恻然,很明白这种心情,并没有准备说出去。 第171章 你干什么去 白十九伤心赖晴空将他视作个猥琐小人,不值得信赖,嘴里“就”了半天,眼泪巴巴盯着她,看她是不是果真要自己发毒誓。 戚红药心中暗叹,对赖晴空低声道:“算了,这屋子就这么大,白公子也没处待,不是故意的。” 赖晴空也很无奈,又瞥了白十九一眼,道:“你不发誓就罢了,但要真说出去,以后再别让我看见你。” 这话于赖晴空而言,已经是口下留情,也不算很难听。 但白十九听见“再别让我看见你”这句,心下一震,脱口而出:“不,我发誓——我要说出去,叫我给人剥皮拆骨,死不得全尸!” 戚红药吓了一跳,“不至于!” 赖晴空本来想着,叫他说句“不保密就烂舌头”之类的,也就罢了,也没想逼他发这样的毒誓,一时也呆在当场,不知所措。 里面唐宋听见动静,探头出来,疑道:“师姐刚才说什么?发生啥事啦?” 赖晴空瞄见白十九侧过身,以袖遮脸上泪痕,便“呼”的一下吹灭手中蜡烛,而后道:“没事。” 唐宋挠挠头,又回屋去。 赖晴空再给万俟云螭换了回药,说只留一个人守着足矣,她会定时过来查看。 白十九身为万俟云螭的好友,自然是义不容辞。 又过了两个时辰左右,万俟云螭缓醒过来,连比划带写,弄清事情原委,才知道这是个多大的误会。 白十九喜得一蹦。 他想马上去跟赖姑娘说清这个事情,也让戚姑娘知道,不要伤心。 可万俟云螭觉得这事自己做得太蠢,颜面无光,不想叫他说出去。 白十九目瞪口呆:“大家都以为你是为连姑娘跳的化骨池,你就不怕戚姑娘误会,伤心么?” 万俟云螭听他这语气,心中一动,写道:她在意? 白十九险些脱口而出:是啊! 突然想起自己发誓不说戚姑娘的心思,急急住口,险些咬了舌头。 “她,她……唉你管戚姑娘有没有呢,能避免误会就避免么!” 万俟云螭见他神色不正,支支吾吾,心道:那就是没有了。 他心里本有的一丝隐秘期盼,这下也落空了,骤觉心灰意冷。 ‘是了,她一心里只在意她那个沈大哥,我一厢情愿,还蠢得救错了人,说出去,怕要给他们笑死了,还指望她在意么,我想什么呢。’ ‘她不跟那姓沈的一起笑话我,就阿弥陀佛了。’ 他越想,心里越觉得羞愤,手上不由用力,却忘了自己遍体是伤,手掌此刻搭在膝头,一合拢,膝盖、手指关节犹似给千万根烧红的铁针刺穿般疼痛。 “红梅化骨池”本不是凡水,腐蚀性、毒性之强,实属世间罕见,以戚红药的血脉天赋,尚且不能马上恢复,万俟云螭更没她那样的能力,自然翻倍遭罪。 何况他伤处面积更大,蚀得也更严重,方才刚苏醒时,因一心惦念戚红药安危,注意力全在别处,又兼情绪过于激荡,才一时忽略肉身痛楚。 现下那一点心气全泄,身上、脸上剧痛一股涌上不说,敷的药物也甚是刺激,一霎时,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逼将上来,竟无一处好受的。 也说不上,究竟是外伤更难熬,还是心里更难受。 但白十九可不管那些。 他不想要赖姑娘再误会阿螭是个朝三暮四之人,连带对自己都生出成见。 “你不说,我去说!”反正自己只发誓不能说出戚姑娘的心思,又没发誓不能说出阿螭的! 万俟云螭厉目瞪他,一把薅住:不准去! 白十九心里虽急,见他一身伤,也不敢跟跟他撕扯,又不知该如何说服他,简直火上头。 突然想起一事,道:“你要不叫我说,那咱们也别在这处待着,省得连累戚姑娘受人羞辱。” 万俟云螭不明白,但听“戚姑娘受人羞辱”,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白十九便把之前他躲在屏风后面,偷听见的那几个黄衣女所言,几乎一字不落的都转述给万俟云螭。 说完一遍,犹自气急,道:“你非不愿意澄清这事,咱俩就走,等那个连姑娘再找上门,你赶紧跟她去了罢!兴许她妙手回春,都给你治好了呢!只别连累赖姑娘、戚姑娘平白给人家骂!” 说完,不闻万俟云螭回应,手上倒没有拉扯力道了,他一抬头,大惊:“阿螭你不要乱动,你干什么去!” 万俟云螭本来盘坐在地,重伤之下,动作竟然很利落,翻身而起,疾步往外行去。 白十九去拉他,被一把甩开,他惊得不轻,害怕万俟云螭伤口挣裂,自后拦腰抱住他,给拖回来。 要放在平时,两个白十九,也未必拦得住万俟云螭。 可他现在伤势太重,能走出这几步路,都因受心头怒火所激,被外力一拦,身体便踉跄着朝后倒去。 白十九搀着他,慌忙道:“阿螭你,你现在不能乱动——”一抬头,看见万俟云螭的神情,吓了一跳,“你,你冷静些,别激动!”咽了口唾沫,说:“咱们只要把这事澄清就好,行不行?自然就没人说戚姑娘的坏话啦!” 白十九其实能猜到几分万俟云螭坚持不说,心里想的是什么,但赌他不会因为一点自尊,就放任戚姑娘受人侮辱。 静了一瞬。 万俟云螭闭目,一挥手,示意他去。 第172章 清热解毒 白十九高兴极啦,小声道:“那,那我去跟戚姑娘说,你待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走!” 走到门口,又嘱咐一句:“千万别乱走啊!”人影一晃,不见了。 看得出十分急切。 其实,万俟云螭此刻妖力被“无痕露”封禁大半,又受此重伤,便是想要出去做什么,一时也再动弹不得。 他躺在床榻上,默运玄功,滋养体内受池水腐蚀的部分。 心却静不下来,想到方才白十九所言,因他救错了人,叫戚红药受那等侮辱,心头一时如受火烧,一时又如浸冰水。 内外交患,慢慢又陷入昏迷。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突觉脸上似被人触碰,他一下警醒,倏地出手攥住了那人的腕子。 纤细,触手微凉。 耳边听道:“你醒啦?” 这声音令他心底一颤,却有些不敢睁眼。 不敢看她。 我害她无故受辱,她会不会很讨厌我? 但又一转念,也许十九已经跟她说明缘由,她得知我不是故意的,也许,就不生我气了。 戚红药坐在床边小杌上,拿手指蘸取药膏给他擦脸,突然腕子被攥住,但一抬头,那人却没睁眼。 她一时拿不清,莫七究竟是醒着的,还是昏迷中反射动作。 不管是不是醒着,手腕这样被人握住,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另一只手放下药瓶,去扳他的手指,动作很轻。 那手掌很大,几乎攥住她半个小臂,只是手心十分灼热,也不知是因伤导致的,还是主人心热。 万俟云螭也不知怎么,脑子突然轴住一般,竟不想撒手,睁开眼,静静看着她摆弄自己的手指。 戚红药小心地避开他手上伤处,一根一根去扳他手指,但扳得轻了,就扳不动;要用力,又恐他痛,试了两次,不由叹气。 一抬眼,蓦地,四目相对。 “你……你醒啦。” 万俟云螭蓦地转开脸,半晌,又扭回头,瞄了她一眼,一手指了指自己喉咙。 “你说不了话,我知道。” 戚红药微微笑了一下,道:“我来给你换药的。” 万俟云螭轻轻点头。 戚红药等了一会儿,见他似不懂,只得晃了一下自己小臂,带得他手臂也是一动:“你先松手,要不,没法上药。” 那手就缓缓撒开了。 被手掌握过的肌肤,骤觉凉得发冷。 戚红药心底一颤,垂下眼,去鼓捣药瓶,又重新擦净了手,蘸取药膏,往他脸上探去。 这药膏比之上次有些不同,抹在肌肤上,就如同撕扯开皮肉后,再洒上一大把辣椒盐,十分刺激。 万俟云螭眉峰一抖,瞬即恢复平静。 戚红药反而有些手颤,想要问他疼不疼,可一动念,并没有张口。 ‘我跟他,很快连朋友都不算了,何必再说些没干系的话呢?’ 她心里难受,逼着自己动作快些,想着给他涂了药,说过话,就离开。 万俟云螭咬牙忍住这股剧痛,趁隙观察她的神情,却辨不出喜怒,他想要说些什么,口中一句也难言。 又过片刻,实在忍不住心中忐忑,以手在床板上划道:十九? 戚红药瞄见,点了点头:“我见到白公子了。” 万俟云螭紧绷的神经,终于一松,但想起自己所做的蠢事,都叫她知道了,不由耳根发红,心脏乱跳,又移开了视线。 戚红药见他别过头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把药喝了,再休息吧。” 她递给万俟云螭一个小盅,道:“赖姐姐特地调给你的,说是对你喉咙的伤处很好。”转身收拾木盘上的瓶瓶罐罐。 万俟云螭一手接过来,看也没看,一下倒入口中。 方一咽下,脸色剧变。 戚红药背对着他,一方面真是收拾东西,一方面,害怕自己说话时面色遮掩不住,露出什么来,手上动作放缓,轻声道:“我来,是跟你说一声,沈大哥集结人手,要探失名废寺,我……我决定跟他们一起去。”心里一霎涌上一丝酸楚,顿了半晌,压住情绪,强做欢快地道: “然后,然后我可能直接回去十方谷,就不登这船了……你自己小心养伤,不要再轻易涉险啦……”忽然住口,想到:他为了自己心爱之人涉险,哪有外人管着的道理?我这句话,却是多余,还显得酸心。 即闭口不言。 她这时若回头看看,必然会大吃一惊。 万俟云螭一杯药水下去,胸腹之间,如插入了一把钢刀翻绞血肉,周身之间,热汗涌出,脸上一层青气,若隐若现,双瞳一霎如两粒金丸,璀璨之中,又带着十分诡异。 他强忍住痛楚,没有惊动戚红药,闭目催动内丹,调息养元,十数次呼吸后,脑内沸腾之感才逐渐缓和下去。 心中惊骇,情知是药酒有问题,但怎么也不愿相信,她会投毒害自己。 这时,耳边听戚红药接着道:“这药酒还有三份,你分三日服用,我以前也喝过这个,清热解毒,效果可好了,赖师姐用千百株药草,才提炼一滴药液,药效十分强劲……”她靠着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来减轻心里的难过情绪,免得露出马脚,被莫七看出不对。 “我也不通药理,但听说里面有七叶一枝花、木蝴蝶、淡竹叶、野决明……” 的确是清热解毒。 但,野决明,又名“蛇灭门”。 七叶一枝花,也是鼎鼎有名的蛇药。 万俟云螭:“……” 第173章 还给你 万俟云螭眼前一黑。 他是真想就这么晕过去。 可真要晕倒了,又怕被人捏着鼻子灌下什么“蛇全死”、“一窝端”之类的“疗伤圣药”,那真就醒不过来了。 更何况,他听见了戚红药的话。 他就更不能在这时候晕过去。 他要问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我就要回十方谷,不登这船了? 却见戚红药忽然低头,手在腰间摸索一会儿,转过身来。 万俟云螭的眼睛已经恢复如常,只是有些发红,直直盯住她递过来的东西。 “这个,我其实也用不上,你给我,原就浪费了,还给你吧。” 莹白如玉,触手生温。 便是当日尸胡山分别之际,万俟云螭送给她的那块蛇蜕。 戚红药还记得,他说此物可解百毒,所以赠与她做防身之用。 但既然决定要“割断”二人关系,这样贵重的东西,最好还是还给他。 她其实想了很久,拿在手里再三摩挲,心知该还回去,否则睹物思人,更难抽身,可心里当真不舍得——倒不是因为此物贵重,只是二人相识一场,除了这东西,竟没别的可以作为佐证,此物一还,过个几年,江湖再见,便真跟陌路人一般了。 这段记忆,也会随时间流逝而淡漠。 心下不由恻然。 可不是她的,再喜欢,她也不稀罕。 万俟云螭看着蛇蜕,神色木然,既不接过,也不推拒。 他抬眼望定戚红药。 戚红药给他这眼神盯得一颤,心里更加慌乱,扯了扯嘴角,算作一个笑:“你别误会,我不是不喜欢,只是,这个太珍贵了,我……不该收你这样贵重的礼物,你把它送给更适合的人吧。” 万俟云螭张口,无声问她:我送谁? 戚红药很想装作读不懂,她此时,已经快要连假笑都坚持不住,长吸一口气,侧了侧头,道:“你何必问我。” 声音止不住有些发颤。 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 但感情是难以自控的。 人是很可怜的。 她一瞬也不想在这人面前停留了,将手里东西放在木盘上,抽身便走。 万俟云螭听出她话中决绝之意,虽弄不清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但知当务之急是:留下她! 话不说清楚,决不能叫她走。 但他现在这副样子,要留人,着实不易。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动弹得了的。 他拉住戚红药的手臂,脚下踉跄,险些跟她撞在一处。 戚红药伸手扶他,却被他趁势扳过肩头,又问了一遍:谁? 其实,她要想挣开他的手,本来容易得很,但此刻七情大动,心神剧震,离他又这样近,望着那双眼,心里酸涩得几乎不能呼吸,也就僵持住了。 戚红药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在里面打转,但不肯眨一眨下,心里埋怨他,不明白为何他执意要自己说出来,点了点头,道:“你一定要我说,好!” “——自然是连珊瑚,连姑娘。” 万俟云螭听见这个回答,惊怒之下,刚压下的药力,复又逆转,加之内丹损耗太甚,胸臆一阵剧痛,哑声道:“我——”突然口中鲜血狂喷,脑内轰鸣,目眩神昏,委顿栽倒。 第174章 从根源解决问题 半个时辰前。 白十九刚一出屋,就撞见前来送药的唐宋。 他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上前拦住,接过药盘,道:“唐兄弟,我来就好,不劳烦你了!” 打发走唐宋,白十九喜滋滋端着药盘,到处寻找戚姑娘的身影。 ‘待会儿,我跟戚姑娘说明事情原委,再假装事忙,请她帮忙给阿螭上药……嘿嘿,嘿嘿,他俩一定就合好啦!我真聪明!’ 他一遍一遍念叨一会儿该说的话,也没等很久,片刻功夫,就见戚红药往这边走来,脚步略显仓促。 “戚姑娘!”他赶紧迎上去。 戚红药见到他,微微一愣,颔首:“白公子。” 白十九本来话到嘴边,但她神色似有些惶急,不由问道:“怎么了?你有急事么?” 戚红药道:“嗯,有人找赖姐姐的麻烦,我去看看。” 白十九一惊之下,什么事都抛诸脑后,道:“什么?怎么回事,赖姑娘有危险么?”手里药盘一倾,险些都洒出去。 戚红药手疾眼快,一把托住,见他似比自己还急,安抚道:“师兄他们都在,姐姐不会有事的,我只是去看下情况。” 白十九道:“她在哪里?我去看看!” 戚红药瞄了眼他手中托盘,道:“就在下面一层——你不先去……送药么?” 说到“去”字时,白十九已将药盘推到她怀里,人往下行的通道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麻烦你了戚姑娘——阿螭有话跟你说……” 一溜烟不见了。 戚红药再要推拒,已是不能了。好歹知道赖晴空那边关系不大,而莫七身边又没人照顾,两下一较,叹了口气,便往万俟云螭那屋走去。 她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这一半日来,脑海里灌满了那人的身影,可一想到要与他见面,心里又十分抗拒。 可是,自己既已决定远离他,现在不见一面,也许今生再见也难。 万丈红尘,人海茫茫,有时倾尽心力要寻某人,还未必能成,更遑论两个无心找寻彼此的,再要相逢,就只能靠着偶遇……以后各有各的缘法,谁也不干系谁。 她低头看看手中托盘,见其上药物并不很多,心里知道赖姐姐因她而对莫七颇有怨怒,肯定不舍得给用好药,想了想,回到自己房中,将赖晴空嘱咐她每日服用的药酒给带上。 她本来是想着,给人重敷了药,就留下东西离开。 如果万俟云螭再晚一些醒来,两人连对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但现在,饶是他醒了,交流也不甚通畅——戚红药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会反应这么大。 万俟云螭骤然吐血栽倒,喷得戚红药上身一片猩红,她惊骇之下,将人就近扶到墙角倚坐,便想要出去呼救,方一动身子,发觉袖子仍给他紧紧攥住,不由大急,一抬手,刺啦一声,衣料脱落,她大半截清瘦雪白的膀子都暴露出来,但此时却管不了许多。 刚起身,突然听道:“我……我以为……” 戚红药倏地回头,发现万俟云螭竟没有昏迷,能够说话了。 她又不知万俟云螭是个妖,出于好心,给他服下疗伤药酒,不想其中多有克制蛇类的药物,且提纯极高,又兼万俟云螭妖力受限,重伤未愈,一杯下去,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去。 但此药效力跟“无痕露”相冲,歪打正着,导致“无痕露”功效大大衰颓,他体内妖丹又能自行运转,修复周身伤损,喉咙处的灼伤,也就痊愈许多。 戚红药惶急的道:“你不要说话,我去找人来——” 万俟云螭一把扯住她的手,终于能说出来:“我以为……是你落水……才跳下去……” 他已经用尽力气去抓她的手,可实际上,握得并不牢。 戚红药眼里只看见他身上血迹斑斑,一时呆住,道:“你说什么?你,你不要动,等我去叫人——” 万俟云螭双目通红,不知是因伤,还是因为什么,感觉到她似要将手抽走,仿佛不信自己,心伤加上恚怒,胸口沉重,喘不上气,又呕出一大口血来。 这一口血涌出,反觉轻松了些许。 他扶着墙站起,一步步往门口走。 戚红药搀扶着他,又担忧他的伤势,又不解他的用意,急得只问:“你要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去就是了——” 万俟云螭的肤色本就透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现下大量失血,脸上更无一点血气,唇边下颌一片猩红刺目,一眼看去,直令人心中发寒。 他转过头,道:“我去,杀了她。” 戚红药一呆:“谁?” 万俟云螭此时已走出屋子,正在走道上查看路径,轻声回道:“连珊瑚。” 因妖丹重又运转,他的气息越来越平稳。 再过一炷香左右,应当能恢复四成左右,杀那女天师,绰绰有余。 再没有比这个行为,更能表明他心迹的了。 万俟云螭并不是个疯子,也不喜欢像某些妖一样,动辄就要杀人。 可是,戚红药若真因那个女人就疏远了他,误会了他,那杀掉连珊瑚,岂非最好的解决之法? 从根源上解决了问题呢。 第175章 两个呆子 万俟云螭丝毫不觉这想法有什么不对,且自有他一套道理:若非他救错了人,那女人早该死了,能多活这么些时候,已算她捡了便宜。 她得了救,反害我受屈,分明是个恩将仇报之人,杀之无错。 戚红药见他杀气炽盛,竟不是玩笑话,心下大惊,脑子一时虽还没转过弯,也慌忙阻拦:“你杀她做什么!”牵着他手臂往回拉。 万俟云螭任她拉扯,只不动弹,口中道:“你不信我,我杀了她,你就知道了。” 戚红药一懵:“知道什么?” 万俟云螭道:“知道我跟她毫无干系。” 戚红药这时才猛然醒觉,又想起他方才似乎说道:我以为是你落水,才跳下去救人。 她一下怔住,望着他的侧颜,心里那些苦涩滋味,嘭的一下,都变成烟花炸开,只是,慢慢的心跳越来越快,擂鼓一般“咚咚”不停,脸上腾起热气,一时手足无措。 忽觉万俟云螭一动,蓦地回过神来,道:“我信你!你,你别去,别冲动!”一边说,一边往屋子里拽他。 万俟云螭给她贴近身来,紧紧抱住一条胳膊,只觉得手臂贴上一片鲜活的温热,心里一阵澎湃,胸腔里乱跳不停,说要去杀人,脑子里已经连目标姓甚名谁都忘了。 嘴上却道:“你嘴上说信我,心里还是不信我,我知道。等我杀了她,你才真信我。” 一边等她再贴近些来拦自己。 若换个人,戚红药一手刀下去,你进去也得进去,不进去也得进去。 偏生是这一个。 偏他又一身是伤。 她急得跺脚,道:“你到底要我怎地才信我!” 现在倒变成她求着万俟云螭相信自己是相信他的了。 万俟云螭道:“哼。” 戚红药还待再解释,忽然瞥见走道那头有影晃动,心里更急,哀求道:“咱俩别在这丢人了,好不好,你跟我进来吧,有话咱们里面说。”因他四肢伤多,又不敢太用力拉扯,忍着羞耻环抱住他腰间,将人往后拖。 万俟云螭这时候倒不反抗了,像坨大棉花似的,乖乖给她拖进去。 退回屋内,两个人一时都呆立无言。 这时的气氛,比之先前,又大有不同了。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但看起来既不觉得沉闷,也不显得幽暗。 只因人的心境变了而已。 一刻钟前,万俟云螭气得苦胆都要破了。 戚红药也心伤不已,来此本是要与他诀别。 又静了一会儿,二人同时开口。 万俟云螭:“我……” 戚红药:“你……” 又一齐闭嘴。 戚红药垂着头,眼睛没处放,半晌,讷讷道:“你,去那边坐着,小心伤口不好。” 万俟云螭眼睛盯在她脸上,觉着她两腮软嫩嫩,粉莹莹,真可爱煞了,再听她声音语调,似乎没有平日那般镇定,有一些羞怯似的……他有些不敢确定,不敢去想,却又由内而外的腾起那种怪异的“食欲”,忍不住想要靠她更近一些。 听见她道:“我……我去找赖姐姐给你诊看诊看,究竟为什么呕血。” 戚红药站在他面前,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打在自己身上,有些要喘不上气,想找个由头溜走。 万俟云螭却不甘心叫她这样走掉。 他还记得,这个狠心的说要跟她沈大哥一道去探失名废寺,再不回来了,今天说什么也要她打消这个念头。 就算要去,那也轮不到姓沈的作陪,他有什么能力保护她? 哼。 我的伤,很快就要好了。 第176章 不痛了 可她现在要走,怎么留人呢? 忽然之间想起一事:自己来时,弄到一些“琼王蜂”的蜂蜜,还没有给她。 心念一动,手便探向胸口——当然摸了个空,那兽皮制的袋子,一入化骨池,就给腐蚀殆尽了。 戚红药见他手按着胸前,却误会了,以为是身体不适,靠近过来搀扶:“你怎么样?是不是内伤发作?” 她也不清楚万俟云螭究竟喝了多少池水下去。 万俟云螭心中一动,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顺势坐在床榻边缘,垂着头,看起来有些虚弱。 戚红药拧了个帕子给他擦脸,等擦净了血迹,露出下面一部分伤疤来,突然想到,他这伤,竟是为自己而受的,心里的痛意,层层叠叠涌上来,手上执着帕子,竟不敢再触碰他伤口,忍不住问:“你痛不痛啊?” 说着话,泪水涟涟落下。 她其实很少因自己受伤而哭。 她经常受伤,但通常是给她包扎伤口的人比她还要怕见那些伤处。 八岁以后,她几乎再没因自己流血而流过泪。 但这几日来,发生的桩桩件件,无一不触动她肺腑,这跟皮肉伤处又大不相同,心里憋满委屈酸涩,在这一瞬间,都涌了上来。 万俟云螭本来存着一点小心思,想假做不适,要她留下来,却没想到,竟把她惹成这样。 一时心下大慌,后悔不迭,忙道:“我——我没事,你不要哭,我真的没有事!” 戚红药神情一片茫然,自己也不知为何,眼泪却停不下来,万俟云螭急得无法,站起身来,拿手去捧她脸颊,给她擦去眼泪,可好像怎么都擦不完,好像脸上是两个泉眼似的,泪水涓涓不停。 他也不知如何是好,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按去:“不疼的,早就不疼了。” “真……真的么?” “真的!” 他见戚红药一双泪眼望着自己,突然意识到:她这眼泪是为我流的。 心里一霎滚烫起来,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搂住了她,拿手轻拍她的背部,道:“真的不痛了。” 戚红药靠在他怀里,觉着很踏实,很心安,慢慢的,眼泪就止住了。 万俟云螭低声道:“你只要不哭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戚红药低低“嗯”了一声,头抵着他胸口蹭了蹭。这时终于平静下来,想自己莫名其妙哭了一场,倒有些羞臊,不好意思抬头看他。 万俟云螭心里又喜,又有些不安,不敢开口打破这一瞬的气氛。 “啊——!” 这一声喊,不很响亮,但把他俩都惊得不轻,一下子分开来,转头看去,却见一个黄衣女子站在屋门处,捂着嘴,瞪大眼看着他俩。 原来方才二人闪进屋来,各怀心事,眼里只顾及彼此,没留意大门竟然没关牢,给这女子闯了进来。 “你们——你们——”她目光在戚红药赤裸的臂膀上停留一瞬,带上明显的鄙夷之色。 万俟云螭少有这样失却警惕的时刻,惊了一瞬,即恢复镇定,一回身,将戚红药挡在身后,目光森冷的打量这个人。 第177章 报答 戚红药这时也敛定心神,从万俟云螭身后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道:“你是连姑娘的人。”这是个肯定句。 在“红梅化骨池”边,连珊瑚被几个黄衣女子带走,其中就有这一个。 况且她的服饰,跟前日来找茬的几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衣襟上花纹样式不同。 黄衣女斜眼看她,下颌微抬,道:“不错。” 万俟云螭现在听见“连珊瑚、连姑娘”这样的称呼,心里反射性生出警惕来,他连这人长什么样还未得知,已经吃了数个暴亏,不过……眼梢瞄了眼身后的人,心里一甜,想到:也算因祸得福。 但还是不愿跟这些人扯上瓜葛,又恼她突然闯进来,打扰了自己……一肚子火气,只当着戚红药的面,不好发作,便冷声道:“出去。” 黄衣女眼珠一直盯着戚红药,心中暗骂:真不要脸。突然听万俟云螭赶她走,微微一愕,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道:“公子,我是连珊瑚小姐的贴身婢女蕙兰,奉我家小姐之命,前来探望公子。”说到“连珊瑚”三个字,十分清晰郑重,顿了一顿,等着看万俟云螭的反应。 她跟她家小姐一样,都认定万俟云螭对连珊瑚是一片痴心,才舍身跳池水救人,种种行为,只为得到佳人垂青。 万俟云螭也清晰郑重地回了她一句:“出去。” 一个“滚”字在喉咙里急欲发出。 突然,感觉自己袖子被扯了一下,他眼不动身不转,只手飞快一捉,刚好握住一只还没来得及撒开的小手。 戚红药脸上霎时飞红,悄悄使力,一时挣脱不开,本来是要提醒他别动怒,没想到这人好不正经。 万俟云螭才不管那些个,握个手怎么啦? 那黄衣女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盯住戚红药,心中道:好个骚狐狸,看不出来,真会勾搭男人! 心中气不打一处来,看万俟云螭的眼神,也变得十分不善。 蕙兰来这里,本有两个目的。 昨日,洛芳三人奉命来寻小姐救命恩人的下落,找来找去,找到十方谷弟子的落脚处,虽见到了人,却拿不定主意,便回去请示小姐。 连珊瑚一听说找到了人,即责她们为何不将人带回来。 洛芳道:“姑娘,您听我说……那人,那人容貌尽毁,看着很不妙。”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十分详细的描述一遍自己所见,听得连珊瑚一呆,道:“他伤得这样重?那你们更该将他带回来,我连家有得是上好伤药,难道还舍不得给我的救命恩人使用么?” 洛芳几人面面相觑,道:“小姐,您涉世未深,心性纯良,但常言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那位公子虽冒险救人,但——正因这个恩情太大,咱们才须得小心行事。” 连珊瑚蹙眉:“怎么说?” 洛芳给一旁侍立的蕙兰递了个眼神,蕙兰跟她素有默契,已明白她话中意思,便接道:“小姐,您想想看,这么大一个恩情,那公子要提出什么要求,咱们也不好拒绝,是不是?” 连珊瑚点头:“知恩图报是应当的。” 蕙兰接着道:“可是,他要的报答,若是……小姐您呢?” 连珊瑚脸上霎时红了,羞恼道:“你这丫头,脑子里镇日想些什么来着!” 蕙兰转到她面前跪下,叩首道:“小姐恕罪,蒙老爷夫人大恩,奴婢几人,得以侍奉小姐左右,敢不效死力?” 顿了顿,道:“小姐,您天资聪颖,蕙质兰心,可生得太过貌美,又初初踏及江湖,还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但奴婢们受老爷、岛主所托,遇事不得不考虑周详……有些话,便是小姐怪罪,奴婢也不能不说。” 连珊瑚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你们一心为我,起来吧。” 蕙兰起身,接着道:“自来接近您的男子,所怀目的,总绕不开那一种,远的不说,就那凌家的——” 连珊瑚冷声道:“少提那些腌臜东西。” 蕙兰道:“是。似这些男子,居心路人皆知,但他们是痴心妄想,连您的边儿也沾不上,咱们也好打发。可是,那个救了小姐的公子,碍于恩情,若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小姐,咱么却如何是好?” 她偷眼观察连珊瑚的神色,借着道:“关键对那人来历、人品都不了解,而且……他是受池水侵蚀毁容,万一药物不起作用,岂非,一辈子就那样了?” 连珊瑚手指倏地收拢,身子一僵,心里的旖旎,一瞬消散大半。 第178章 解药 其实,她对万俟云螭之心动,跟其他男人对她心动,没什么不同,本质都属:见色起意。 即便那人救了她,可若他已不是“他”,那报答的“方式”,自然就大不相同。 连珊瑚涩声道:“难道,要我对救命恩人不管不顾么?” 蕙兰道:“依奴婢看,在弄清那人的底细前,您还是不要与之接触过多,省得叫他生出不该有的妄想,倒不好收拾。这段时间,奴婢几个,便代您去探望他,也不算我们失礼于人。” 连珊瑚静了片刻,道:“蕙兰,你拿上义父给我的‘寒露凝香膏’,送去给他,留心观察他的伤处,看看……是否真的没法医了。” 蕙兰应诺,站起身来,刚要跨出门,忽听身后一声惊叫。 接着又炸起数声惨叫。 “啊!你的脸——!” “我的头发!!!” “难道我的脸也……!” 洛芳三人看见彼此脸孔变化,争先挤到镜子前面,待看清后,又是一阵惨叫。 连珊瑚是眼睁睁看着她们仨变了模样——本来都是清秀佳人,突然眉毛、睫毛尽数脱落,脸上生出绿色斑点,拿手一碰头顶,青丝也纷纷如雨落下。 几个呼吸间,头皮上便没多少毛发了,光秃秃头皮一现,慢慢也被绿斑覆盖,活像脖子上顶了颗绿色的蛋。 三颗发了霉、长绿毛的蛋。 蕙兰慌忙折返回来,拉着连珊瑚避开:“小姐小心!” “怎么回事?你们,你们中什么邪了?!”她也不敢靠近那几人,生怕这“绿斑脱毛症”传染。 洛芳三个惊慌失措,强打精神回想,突然,惊叫道:“一定是十方谷那个女人!” “对,咱们只跟她俩有接触,就是她们做了手脚!” 蕙兰冷静下来,要她们细讲经过,听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除了描述当时言语攻击,更捉到一个细节:手帕。 她略一沉吟。 蕙兰是连珊瑚的左膀右臂,本来较其他几个更机敏心细,年龄也大一些,见识广博,当下心里有了计较,对连珊瑚道:“小姐,依奴婢看,必然是那女子在手帕上动了手脚,奴婢这便去走一趟,找她讨要解药,也就是了。” 也借此机会给那公子送药,查探他的情况。 是以,蕙兰按着洛芳几人描述,来到万俟云螭养伤的地方,却见房门虚掩,里面似有人喁喁私语,便蹑足过去偷听。 耳听见一男一女的声音,讲什么“你痛不痛”、什么“都听你的”,内容语调暧昧难言,忍不住跑到门口向里偷窥,却乍见戚红药衣衫不整的依偎在万俟云螭怀中,整整一对野鸳鸯。 她再见多识广,也是个黄花闺女,因平日恪守礼教,绝无一丝不妥举动,才能被选来近身侍候连珊瑚。 虽然也自称江湖儿女,性格却十分保守古板,乍见这“伤风败俗”的一幕,受惊非小,才失声惊叫。 等又见到戚红药当着人面前,还跟那男人勾勾搭搭,拉拉扯扯,心中十分不齿,但想着自己来此的目的,总算脸上没太难看。 她打量万俟云螭脸上伤处,见那疤痕占了少半张脸,倒也不如洛芳她们说得那么吓人,但又转念:这种男人,随便哪个女子都能勾搭去,脸就算好了,又有什么用? 手探在袖中,捏着“寒露凝香膏”的瓶子,稍有犹豫,还是掏了出来,往前一递,对万俟云螭道:“你脸上伤疤不浅,这是我们小姐……赐你的伤药。” 她本想说“赠你”,但觉得说辞太暧昧,这男人浪荡轻浮,着实不配,怕他起心惦记连珊瑚,便故意这样说,好叫他知道,他跟自己小姐是云泥之别,不要有痴心妄想。 万俟云螭简直要给她气笑了。 戚红药倒是挺高兴,上前问:“这药效果很好么?”她既然知道万俟云螭是为她受伤,心里更急迫想要他痊愈,赖姐姐的药固然好,但连姑娘这个,也许还有奇效呢。 她也发觉蕙兰看自己的眼神十分不善。 但她并不在意。她行走江湖,一跟妖物交手,连命都未必能保全,遑论衣衫完整,给人看见条胳膊,又算什么? 况且,她跟万俟云螭情之所至,才相依在一起,心里虽很甜蜜,但并没有生出什么龌龊想法,心怀坦荡,就是被人撞见,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蕙兰一见是她过来,想起洛芳几人中毒之事,反把手缩回来,道:“戚姑娘,你要这个药么,也可以,但须得先把我们的解药拿来。” 戚红药不解,问:“什么解药?” 蕙兰冷笑道:“你何必要装傻?”当即把洛芳几人的情况一说。 万俟云螭哈哈大笑。 第178章 你脚步太轻 蕙兰气愤道:“你笑什么?!” 戚红药已转过念来,猜是赖晴空做了什么手脚,正要答话,万俟云螭拦住她,含笑道:“什么糟烂药膏,拿来给你擦脚差不多,我那里有得是好的,不必理她。” 转头对蕙兰道:“告诉你家小姐,她也不用‘赐药’,也休指望我‘领赏’。我这人呢,天生心软,那日也没看清,还道是条小猫小狗掉下去了,谁成想是个人呢?唉,救了也便救了,虽不如救条小狗快活,总归也是个喘气儿的。” 万俟云螭本就很要面子,这次救错人还落下重伤,给他视作奇耻大辱,若非情势所逼,连戚红药都不欲她知晓缘由,更不会跟旁人说:我弄错了,没看清,就傻乎乎跳进去了。 那听起来过于愚蠢。 便以这番话怼回去,也足够表明他的心迹——他本就不是刻意去救连珊瑚的。 蕙兰听他话中意思,竟指自家小姐连猫狗都不如,气得手抖,险些把药罐砸他脸上。 “你,你——好!”转眼瞪着戚红药:“你又怎么说,解药给是不给?!” 戚红药光听她讲到那几个姑娘的状态,有再大的火,此刻也消了,何况这事本就出于误会,两方没有死仇,没必要做得太绝。 她为防备这些人记恨赖晴空,也就没提她的名字,只道:“解药是有的,不过需要一点儿时间准备,待我备好,自会给你们送去。” 蕙兰却不能就这样回去——否则药膏没送出去,解药没要回来,如何跟小姐交差? 即道:“你现在就准备,我有得是时间等你。” 万俟云螭侧过头,小声道:“真要给她们找解药?”他还记得白十九复述中,那几个黄衣女言辞十分恶劣,如今听到她们那形态,忍俊不禁,心怀大畅。 戚红药见他双目晶亮,笑得这样开怀,瞅瞅这个坏家伙,忍不住也噗嗤一笑。 而后点了点头,也小声道:“她们也吃够苦头了,早点了结,省得闹大了麻烦。” 蕙兰眼瞅这两个旁若无人的说悄悄话,脸色铁青。 片刻后,戚红药换了衣服,带着她去赖晴空住处。 房门一推即开,先见到一人背对门口,站在屋内。 戚红药一愣,唤道:“沈大哥?” 那人没有动静。 戚红药上前拍了下他肩头。 沈青禾不知在做什么,甚是专心,给她一拍,身体一震,倏地回头。 手一下按在桌上,嘭地一声。 在他转头这一霎,戚红药乍见他眼中似有一股奇异的光彩,鼻翼略微翕动,那是一种强抑的兴奋的神情。 她眼睛便往桌上扫去,沈青禾手掌只压盖住那物件三分之二,边缘全在外面,色泽古朴,隐露出一点花纹。 那是…… 沈青禾喉头微动,迅速镇定下来,先笑了一声,道:“原来是你,怎么走路这样轻,惊我一跳。”慢慢把手移开,露出下面的东西,果然是铜镜。 戚红药没说自己已叫过他了,眼盯着铜镜,慢慢地移目到他脸上,道:“这个,沈大哥从何处得来的?” 沈青禾镇定心神,迎着她的视线,道:“怎么是我得来的?这是你的,你忘了?赖师姐今天得了信,跟武兄去取这擂台的彩头,半途遇上一点麻烦,刚好被我和李兄、金兄撞见……武兄、李兄和金兄去处理善后事宜,我在此处,以防再有宵小前来打扰师姐。” 戚红药盯着他的眼睛,“哦”了一声,道:“多谢沈大哥。” 沈青禾表情略微有一瞬不自然,但马上道:“当然,这是你的东西——”又推过桌上一个盒子,道:“我方才出于好奇,便拿出来看了一眼……” 戚红药笑了一下,道:“能拿到这个铜镜,有沈大哥一份功劳,你要看十眼、五十眼也没有问题。”说罢,话题一转,道:“今天究竟遇到什么麻烦,还要师兄他们一齐去处理?” 沈青禾便讲起白天的事,戚红药这才知道,竟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她初登船时,被蓝家人设计,跟一些赌徒起了冲突,赖晴空也受惊不轻,那些赌鬼也没捞着好,基本都是横着出去的。 今日不知是凑巧,还是有心人算计,赖晴空去取东西时,又跟那些人照面,她本来无意惹事,但对面的居然当场架起一口大锅,开始吃肉。 戚红药有些不解,问:“他们吃肉就吃肉,干赖姐姐什么事?” 沈青禾苦笑,道:“我也不清楚。但赖师姐气得不轻。” 戚红药想了想,道:“什么肉?” 沈青禾道:“我听着,似乎是狐狸肉。” 戚红药:“……”默了一会儿,“然后?” 沈青禾现在想起那一幕,还会下意识皱眉,道:“有武师兄拦在中间,那些人也不敢太放肆,但……赖师姐她,似乎用了些什么手段,致使那几个人,突然倒地不起,身上长出豪猪般的长刺来。” 惨叫声引来不少人围观。 戚红药叹了口气。 “后来怎么收场的?” “似乎,她发现吃的不是她那只狐狸。” 但两方梁子已经结下了。 那伙赌徒也属一个天师门派,虽然规模不大,但在蜀北一带颇有脸面,今日闹得太丢人,他们放出话来,要跟赖晴空不死不休,未免事情不可收拾,李文渊几人才要跟对方沟通,周旋善后。 戚红药闪身进了里屋,见赖晴空垂首坐在床边,眼睛有些红肿,正一下一下抚摸着怀里的狐狸。 她自过去安慰不提。 外间屋,沈青禾这时才留意到,戚红药身后竟还跟着一位女子。 蕙兰万万没想到,令她两日来神思不属的沈公子,竟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又惊又喜,偷偷瞄着他,大气也不敢出,耳听戚红药一口一个“沈大哥”,不由皱眉,目光在这二人间来回逡巡。 第179章 掩饰 沈青禾彬彬有礼地冲她一颔首:“姑娘。” 蕙兰脸蛋一红,敛衽道:“沈公子。”见沈青禾目光微有相询之意,垂着头道:“我是连姑娘跟前伺候的,随戚……姑娘前来取药。” 沈青禾点了点头,道:“姑娘怎么称呼?” 蕙兰小声道:“我无姓,主家赐名蕙兰。”耳听沈青禾道:“‘幽植众宁知,芬芳只暗持。’此名于姑娘,也正相配。” 蕙兰听他拿古人一句诗来赞自己,心里又喜又羞,搜肠刮肚想要跟他聊些什么,见他不时望向里屋,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沈公子,跟戚姑娘很相熟么?” 沈青禾正在思索方才自己言行有无不妥,是否被戚红药看出什么来,突听蕙兰一问,看她一眼,答道:“不错,自幼相识。” 蕙兰自知问得有些唐突,但听他这个回答,心中不由一酸,再想到戚红药方才跟万俟云螭也举止暧昧,只觉得她甚是好命,身边这许多男子都围着她转。 心中忍不住生出一股妒忌,那种女人怎么配? 她神色变幻,都落在沈青禾眼里,想到她是连珊瑚的婢女,而连珊瑚又被莫七所救……心念一动,问道:“那日连小姐落入化骨池,不知伤得如何,是否痊愈了?” 蕙兰便说自家小姐没有大碍。 沈青禾笑道:“不过,也亏得莫兄英勇救人……”却见蕙兰一听莫七的名字,神色露出十二分不屑,都懒得掩饰。 沈青禾便住口,道:“怎么?” 蕙兰瞧了他一眼,张口欲言,欲言又止,半晌,道:“公子跟戚姑娘是至交好友,我要说出什么来,恐怕有损戚姑娘的名誉,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沈青禾暗暗冷笑,心道:你这是故意引我问了。 他便只微笑道:“姑娘要真不便说,沈某也不会强求。” 蕙兰一噎,她巴不得让沈青禾晓得戚红药是怎么个人品,岂肯乖乖闭嘴?咬着唇,一跺脚,道:“我却不能眼看公子受人蒙蔽……您随我来。” 戚红药不知何时会从里间出来,在此说话有些不便,但二人也没有走远,只在门外走道处站定。 蕙兰便将她所见一切——戚红药跟那莫七如何相拥,如何衣衫不整,如何言辞暧昧,都一一道来,最后还愤愤补上一句:“他侮辱我家小姐,竟然说,救猫救狗,都强过救人!” 走道上每隔三十步,才以一支火把照明,沈青禾背对光源,面上半光半影,晦暗难明,蕙兰离得这样近,也分辨不出他神情如何。 沈青禾一直静静听着她说。 蕙兰讲罢,静了许久,也不见他答言,心里开始有些无措,生怕沈青禾不信她的话,再把她当成个搬弄是非的小人,便道:“公子,蕙兰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伪,叫我天打雷劈!” 沈青禾笑了一下。 有时候,一个人哭,可能并不是受了委屈,而是为了掩盖心虚。 一个人满脸怒气,可能并非受人触怒,而是为了掩盖心里的窃喜。 而一个像沈青禾这样的人,在不该笑的时候笑,那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要旁人看出他心里的杀机。 第180章 劝你惜福 沈青禾慢慢地道:“我想,蕙兰姑娘是误会了。” 蕙兰一愣,以为他质疑自己所见,正要分辨,却听沈青禾一字一句,言辞恳切地道:“你误会了莫兄对连姑娘的一片痴情,良苦用心。” 他轻叹一声,道:“此事,本不该由我说——但眼见莫兄受人误解,我若装聋作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蕙兰一头雾水,结巴道:“这,这里还有隐情?” 沈青禾微笑道:“我与莫兄,相识虽不很久,但他对连姑娘一片痴心,却早就有迹可循——试想,若非为救心爱之人,谁能狠下心来,跳入化骨池中呢?” 蕙兰冷笑,道:“他亲口说,救一只狗,也好过救我家小姐!” 沈青禾缓缓地道:“他如此说,是让连小姐不必领情,不必心怀愧疚,这正是他的目的。” 蕙兰一震,倏而疑道:“他跟戚姑娘卿卿我我,又怎么说?” 沈青禾道:“自然是做给旁人看的——否则,那等私密之事,怎么连门都不关严?” 蕙兰脑子有些发懵,“可是……可是……” 沈青禾道:“我观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受莫兄语言所激,一时迷惑,也很正常。不过,沈某不得不为莫兄说句公道话:莫兄言行不一,只因他对连姑娘用情至深,近情情怯,所以于己多有贬低,自觉配不上连小姐,加之此次容貌损毁,更不欲拖累连小姐,使她产生悔愧之心,才故意恶语相向。用情之深,沈某同为男子,自叹不如。”说着话,轻轻摇头,似极有感触。 蕙兰眉头微蹙,欲言又止,沈青禾接着道:“似姑娘这等聪慧的女子,总该听过先圣之语:听其言而观其行——莫兄嘴上说得再绝情,但真有人信他为救猫狗就甘心跳化骨池么?” 蕙兰一呆,暗道:是啊,是这个理,我怎么给那姓莫的几句话就气着了,倒忽略这一点。 但心中依旧不解,道:“就算他……是为我们小姐好,那戚姑娘呢,就甘心拿女儿名节陪他演戏?” 沈青禾脸倏地白了下去。 他气息变化不小,连蕙兰也感受得出,不由问:“沈公子,你,你怎么了?” 沈青禾长吸一口气,缓缓露出个苦笑:“红药是真的喜欢他,所以,为他做些什么,也心甘情愿。” 蕙兰见他这幅神情,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颤声道:“沈公子,你莫非对戚姑娘……” 沈青禾道:“我与她有婚约在身。” 蕙兰低呼半声,慌忙掩口,看着沈青禾英俊的脸庞,一霎心痛不已。 这样好的一个男子,怎么碰上那样的女人! “她,戚姑娘她心里有别人,公子你又何必……”倏地住口,自知僭越。 沈青禾缓缓地道:“我与姑娘说这些,其实也有私心——红药无心于我,我虽心痛,亦可忍耐,因情之一字,本来身不由己,沈某并不记恨莫兄,倒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他一片深情无人知晓,还可能受人误解非议,我却不能坐视不理。” 顿了顿,对蕙兰温声道:“也不求姑娘在连小姐面前为莫兄美言,只要稍稍表明他的心迹,也就够了。” 蕙兰眼眶微微泛红,凝视着他的双眼,道:“我知晓了,也望公子早日宽怀……” 忽听戚红药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沈青禾转身的一刹,神情已完全平静。 戚红药看看他,看看蕙兰,见那女子眼眶微红,泫然欲泣,心中不解,将手里的小瓶一递,道:“药在此处,你拿了去罢。” 蕙兰瞪着她,劈手夺过药瓶,转身便走,行了几步,突然回头,道:“戚姑娘,奉劝你惜福,莫要糟蹋别人一片真心,会遭报应的!”甩袖而去。 戚红药:“.......?” 第181章 请帖 戚红药不解蕙兰话中含义,也无意深究。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赖晴空取回镜子的时候,也接了蓝家的帖子,帖中邀请十方谷一众,到顶层的‘四海齐锋阁’聚会,参与商讨‘失名废寺’相关事宜。 戚红药接着烛光,打开那银光熠熠的请帖,一打眼,十方谷众人名讳,都以浓绿墨汁书写其上,有趣的是,她的名字竟越过几位师兄,排在第一位。 她凝目看了片刻,合上帖子,想到:自我上船以来,蓝家多有针对,不管他们递这帖子为何,总归不会是什么好意——但师父命我查明失名废寺之案,还需收集足够信息,倒不妨借此机会,探听一二。 就算是场鸿门宴,她也实在没有理由不去。 “会议”的时间就在今晚。 戚红药除了开口跟赖晴空要来三个黄衣女的解药,也顺便开了另一个口: “姐姐,你有没有更好些的伤药,生肌疗毒的?” 赖晴空一惊,打量她:“你又受伤了?” 戚红药摸摸鼻子,“没有。” 赖晴空瞅了她片刻,恍然:“给那小子?没有!”有些来气,手上一紧,狐狸“吱”的叫了一声。 她赶紧给揉了揉,这时发觉戚红药脸蛋微微泛红,一点伤心神色也无,眯眼道:“怎么,不是说再不跟他有瓜葛了么?” 戚红药:“嘿嘿。” 赖晴空瞅她这幅熊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嘿嘿你个头啊。 有点儿出息没有! 戚红药怕她对莫七有成见,赶紧将事情始末、其中误会三言两语说清楚。 赖晴空听得怔住,心道:这世上还真有跟红药一样呆的么? 想想那小子也够冤枉的,叹了口气,忍着肉疼,从褡裢中取出一个小黑瓶,递给她,道:“这个拿去。”见她两眼亮晶晶,笑得傻乎乎,忍不住再叹一口气。 “今晚蓝氏之约,你要去么?” 戚红药喜滋滋收起药瓶,点头道:“自然。”说起这事,笑容收敛起来,不自觉露出一丝杀气:“不管蓝氏有何谋划,总要正面交锋的,而且,要去失名废寺,也避不开他们。” 古月城里几乎所有天师都聚集在这艘“山海无量”之上。 蓝氏牵头,多次组织人手探寺,他们借此机会,手里攥了不少线索,加上许多野客在这船上都仰赖蓝氏慷慨照顾,一些事情上,也就听由他们指挥,令蓝氏隐有成为野客领头羊的趋势。 戚红药觉得,蓝家人的行为很怪异,不像是单冲着失名废寺而来,但一时琢磨不透他们的目的。 一边想事情,一路来到万俟云螭门前,刚一停步,却听莫七声音传出,似乎正厉声斥责什么人。 随着她脚步靠近,里面声音骤止,静了一瞬,房门霍然大开,一道矮小的灰影“嗖”一下窜出来,动作之慌乱,可用“屁滚尿流”来形容。 戚红药眉头微蹙,看那身影消失在走道尽头,迈步进屋,见莫七站在床前,脸上犹有怒色未退。 她问:“方才那是?” 万俟云螭按下心头怒火,平复片刻,道:“走错屋的小贼。” 一个小贼,值得你动这样的肝火么? 戚红药看出他没有说实话,心里一瞬有些不适,但并未深问,从怀中取出药瓶来,道:“该上药了。” 人总是要有些秘密的。 第181章 麻烦 戚红药这两日,没少被赖晴空提溜着耳朵教导,灌了一肚子男女相处的大道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学以致用。 可道理虽懂得,还是有些闷闷的,有种被他排斥在外的感觉。 她哪里知道,万俟云螭并非不想说实话,实在是不敢说实话。 刚跑出去的那个,乃是妖族探子,一直找机会想与少主联络,好容易逮着机会,才进来报告一些事情。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万俟云螭再想找补几句,却没话可说,便乖乖过去坐下,等她给自己敷药。 没想到戚红药将药瓶一递,道:“你自己来吧。” 万俟云螭看着她,道:“你生我气了?” 戚红药道:“没有,我平白无故生什么气呢?你手都好多了,当然该自己擦药。” 万俟云螭静了一瞬,突然道:“方才那个,不是误闯进来的,我撒谎了,对不住你。但我现在不能说出他的身份,不是对你见外,实在怕你知道后,会疏远我。” 这是他现在所能透露的极限了。 他本来连这些也不该讲的,说出来,只不过为了叫她宽心一些。 戚红药凝视他半晌,倏而笑了。 万俟云螭见到她笑,悄悄松了口气。 依旧由她给他上药。 这时候,又没人关注他的手是否能用了。 万俟云螭身子前探,近得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汗毛,感觉到她轻柔的在自己脸上碰触,十分舒适,心跳愈速,又很惊奇,心道:曾听人言‘有情饮水饱’,我只道是大言谬误,可如今看来,情不止能管饱,还能止痛。 他哪里知道,之前擦的药膏疼痛,是因为赖晴空在里面加了些花活儿,如今这瓶没有加那些‘佐料’,自然药性平和许多,不会那么痛了。 戚红药一面为他上药,一面讲到,自己晚间要去赴蓝氏邀约,问他有没有收到帖子。 万俟云螭摇了摇头。 他这个“云龙世家”的出身,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跟天师道上各大势力都不挂边,偶有一些结交的,也多是野客,蓝家当然没理由对他另眼相待。 即便收到请帖,他今夜恐怕也无暇出席。 因为他刚收到两个十分糟糕的消息,亟待处理。 第一,还有其他妖物在这艘船上,且同为王族。 第二,金蛇娘子已经启程赶来,不日便到。 万俟云螭想到小妖报上来的王族名号,一时头大如斗,暗道晦气。 那个煞星怎么会跑这艘船上来? 忽觉眉心一温,戚红药食指一触即离,道:“不要皱眉。” “今晚我去看看情况,有什么消息,回来再讨论。” “嗯……小心些。” 戚红药一笑,道:“也许,是他们该小心我。” 她本来已做足了心理准备,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接招”。 蓝氏却没有“出招”。 “四海齐锋阁”大门敞开,十方谷众人到场时,发现“桃叶渡”、“小天山”的人都已就坐。 还有几个门派的弟子,也都是老熟人。 这里的空间很大,人很多。 不止有人,还有动物。 戚红药本来镇定自若,但见到那一堆跟飞禽走兽为伍的天师,不由脸色骤变。 第182章 两位首领 猛兽堆中不止有猛兽。 猛兽包括但不限于:虎豹熊罴、巨蟒大鼍。 猛兽上空还或停或盘旋了不少猛禽,有鹰雕鸢??、鹞鸮鸺鹠(猫头鹰)。 两只近人高的大鹫,摇摇摆摆在地当间散步,细长弯曲的脖颈上顶着个灰腾腾的丑陋的小脑袋,不住左顾右盼,时不时发出一声沙哑的喊叫。 房间虽大,但因这些动物的存在,屋中隐隐飘着一股腥臊臭气,有些人尚能接受,有些则不住朝那些动物撇去厌恶的目光。 戚红药一见到它们,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当然不是怕这些动物——妖岂非比走兽飞禽更可怖得多? 她怕的是随这些动物而来的人。 某一个人。 她还没有看得太清楚,已经飞快往师兄师姐身后避去,小声道:“遮住我些……” 对面的天师已经注意到他们,十分热情的来打招呼:“李兄、武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戚红药透过缝隙悄悄打量,没发现那个人的身影,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疑惑:他会错过这种好热闹? 忽听身后有人咳嗽一声,道:“姑娘?” 她一惊,疾回头,见一个陌生少年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少年也没想到会吓到她,略微一愣。 一旁有个声音道:“家主,这位便是十方谷的戚天师了。” 少年点了点头。 戚红药认出来,说话的那位,正是他们初登船时遇见的瘦长汉子,绰号“出人意表”的蓝青石。 他叫这少年什么……家主? 不光戚红药惊讶,十方谷其余几人,也是第一次跟蓝氏主人打照面,谁也没想到,偌大一个天师家族,把舵的竟如此年轻。 这也因蓝氏家主极少在人前现身,所以更使人觉得神秘。 李文渊几人一怔之后,马上来见礼。 面前的人再年轻,身份也在那摆着,是一族领袖,不容小视。 少年一笑,道:“诸位都是我蓝氏贵宾,不必多礼。” 他看起来也就十六七的岁数,说是少年,不如说是“美少年”更确切一些。 他的脸颊嫩白,桃花瓣似的透着一丝微粉;唇形饱满,艳若涂朱,眼睛大而明澈,看人的时候,予人一种十分真诚之感。 一笑起来,亲和力更强,叫人很容易忘却他的身份。 他自然姓蓝,他叫蓝晓星。 蓝晓星笑着对李文渊几人点点头,倒真有些上位者的风度威仪,而后转向戚红药道:“戚姑娘,我等你许久了。” 戚红药挑了挑眉。 蓝晓星道:“之前对姑娘诸多试探,实在事出无奈,还望姑娘海涵。” 戚红药还未答言,突然一道砂纸磨过似的声音道:“有什么解释的,咱们是给她机会,她偷着笑还来不及!” 戚红药转头看去,第一眼,什么也没看见。 然后,她发现自己看得太高了,声音是从下方传来。 说话的人年纪很大,身躯细瘦佝偻,如同一个巨大的鱼钩长了人脸,背部却似骆驼般隆起,下颌银髯犹似一片寒刃直刺到地面,他脸上皮肤,就如同用黄泥掺着石块抹成的,疙疙瘩瘩,凹凸不平。 只有一双眼,极亮,极寒。 现在,这双寒且冻人的眼,就打在戚红药身上。 他就是甘家的总瓢把子,甘怜君。 第183章 围棺而坐 “怜君”二字,实在是有些个风流,有些个暧昧的,谁能想到,竟属于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这是许多见过甘怜君的人,都会起的一个念头。 据传,甘怜君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个风流人物,只是不止外表风流,他还很野——他出身好,本领高,很少缺女人,也很少将女人当人。 他毁了很多女子,负了许多人。 有些女子无力为自己讨要公道,抱恨而终。 有些则不然——哪怕撼动不了甘家这庞然大物,哪怕付出巨大代价,也要叫他后悔招惹了自己。 甘怜君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固然有岁月不饶人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红颜不肯饶他。 他的这个大“驼峰”,就是被一个女人使毒计造成的;他的脸本来也很英俊,但是毁于另一个女子之手。 虽然,那些女人最后都给他剥皮拆骨了,可他一点也不痛快——他已经成了这副鬼样子,世上还有多少值得他开心的事呢? 他自从这些经历以后,就开始讨厌女人。 尤其讨厌戚红药这样年轻的鲜亮的过于有主见又不够顺从的女人。 听说,他家族中一个小辈——(虽然是个叛徒,但毕竟姓甘)——就毁在这个女子手中。 可是,他现在偏偏很需要这个女人。 随着蓝晓星、甘怜君的出现,令原本有些喧闹的屋内,逐渐安静下来。 地中央有一张长桌,桌上蒙着一块巨大的白布,覆盖全桌,直垂到地面。 蓝晓星在长桌之主位落座,他身后有四个影子般的影子伫立着,看形状是人。 为什么说看形状呢,因为“他们”的轮廓十分的不清晰,头脸一片混沌,黑糊糊雾蒙蒙的样子,更像是…… 唐宋看了一眼,两眼,心里发寒,忍不住提出:咱们再往后挪挪吧。武克奇嘲道:“你不如去跟‘万兽堂’的人挤挤,那边有狮又虎的,阳气多重。” 唐宋强争道:“你不害怕,因为你没有思想——你就跟墙角那只大王八一样是不晓得怕鬼的——” 武克奇大怒,转身掐他:“你个小王八蛋敢骂师兄——” 李文渊怒道:“噤声!”真不嫌丢人呐你俩! 甘怜君也已落座——他的身材着实令人担忧,叫人觉得这老人一坐下去,要么腿不能着地,要么脸朝向裤裆。 但这种事没有真的发生,因为甘怜君刚做出一个“坐”的起势,马上有一人“滑”至他的脚下,以身体给老大做“脚踏”。 所以他坐得很周正。 这时,又有一队人进入“四海齐锋阁”,霎时清香四溢,不止令人呼吸畅快许多,更使人眼前一亮。 “是连姑娘!” 众人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位俏生生的白衣佳人,面寒如霜,带着七八婢女,正往里行来。 从“弱水之隔”那一战后,戚红药跟连珊瑚都算是出了名。 连珊瑚遥遥望了戚红药一眼。 她是最后一位到达的客人。 众人围绕长桌落座,倒也没人争抢离主位更近的座位——这里的客人,个个来头不小,哪一家的势力,也未必逊色于蓝、甘两族,犯不上主动巴结。 大门关闭。 “轰”的一声。 屋内又静了几分,一些人看向蓝晓星的方向,也有一些更留意甘怜君。 蓝晓星站起身,露出一个有几分腼腆的笑,道:“大家肯赏光来此一聚,蓝某深感荣幸——” 甘怜君翻了个白眼,哑声道:“废什么话!”突然一伸手,扯住蒙桌之白布,腕子一抖,“卟”的一声响,白布炸成千万道碎屑,纷扬而起,雪一般飘摇落下。 这个场景看起来几乎有些唯美。 可是,谁也没心情赏“雪”,因为在场人的目光,都被白布之下的东西吸引住。 他们原来不是围桌而坐。 他们是围棺而坐。 第184章 活着出来 好大一口棺。 好一口大棺。 人生时虽然多是群居,死后却统一不爱热闹——便有合葬,那关系也至少得是夫妻。 单这里面躺着的十几(或许几十)个人,总不可能都是那一种关系罢? 因棺材材质透明,不光里面人数一目了然,其死状更是清晰可见。 蓝晓星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他是伏在每个人耳边低语:“他们死前,都是人。” 他这样解释一句,不是为了说废话。 只因为这些“人”此刻已经不大像是人了。 他们有的还保留人的躯干,但肩膊上顶着一个铁青的鱼头;有的保留自己面目,但身躯圆硕坚硬,闪着金灿碧绿的光,成了个大甲虫;还有双臂变为枯木的…… 戚红药皱眉盯着自己座位正对的这位倒霉的老兄,他倒全身都算“人样”,只不过脸上长出了一只脚来。 唐宋跟那条——那位鱼头前辈对视,那双真真切切的死鱼眼,正呆滞的瞪着他。 武克奇怪声道:“你又不怕了?” 唐宋道:“这跟鬼不一样,但还是挺渗人的。究竟怎么回事?” 谁都想问这个问题。 蓝晓星笑得有些发苦。 “这棺材里面的人,便是之前进入失名废寺探路的天师——但这只占全部人数的十之一二,剩余的,连尸骨都没捞到。” 忽听有人冷笑道:“我看这里躺着的,仿佛都是野客,可一个蓝家、甘家的子弟都没有呢,你们倒真会使唤替死鬼——” 甘怜君突然转头,望定说话那人。 那人冷不丁与他视线相撞,身子陡地一僵,一息之后,“咯咯”战栗起来。 甘怜君一字一顿,大声地道:“我甘家派出二十七名天师,其中三个,是我亲孙。” 蓝晓星也看向那人,温声道:“蓝家出动三十一人,由我小叔叔亲自带领。” “那他们人呢?给我们看尸体有什么用,叫他们出来说话!” “就是,有什么消息别藏着掖着,大家分享,才好制定对策。” 蓝晓星一动不动,但他身后的一个“影子”突然向前“飘”来。 耳听叮当几声响,影子黑糊糊的身躯里,蹦出一些东西,落在桌面上。 有眼见的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扳指,半截断剑,还有两个金光闪闪看不出形状的东西。 蓝晓星道:“他们都在这里了。” 甘怜君收回目光,转而盯向桌上的那金乎乎的物件。 他那须髯本来闪着一种银锭般的色泽,这一瞬间,突然暗沉得像块锈蚀了的铁。 屋内一霎寂静无声。 如此说,这两家派出的人,竟连尸首都没落下。 有人忍不住道:“只有死的么,就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甘怜君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们眼前这些,都是活着出来的。只不过,爬出寺门三尺之外,就齐齐咽了气。” 蓝晓星补充道:“从第二个生还者出现时,我们就使用各种手段,想要延长他们的生命,可是,无一奏效。” 李文渊拧眉道:“死因是?” 一旁有人缓缓地道:“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如果你的脑袋,被按在一头猪身上,你还能活多久?” 李文渊怒目看去,见说话的也算是个熟人——此次小天山派的领头弟子,“兰桂齐芳”兰字辈的莫兰庭。 李文渊冷冷一笑,尖刻地道:“李某是个凡人,头落即死,不如阁下体质与野兽般配,将头安插在兽身上,还能撑出寺庙门,走个三五步才死。” 莫兰庭还没怎地,他身侧有人怒声道:“小子,你敢羞辱我师兄?!” 蓝晓星声音一扬,道:“诸位,且莫争执,听我一言。” 他声音也不很大,但一霎便压过了场内争执、议论之音。 他环视场内,缓缓地道:“这些活着出寺的天师,有一些共同的特点。” 他说话时,眼睛是目视前方的,可戚红药却骤起一种被他凝视的感觉。 第185章 吃人的地方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蓝晓星是在盯着自己。 蓝晓星眼里其实空无一人。 他接着说了下去:“他们都是以武技见长的,少修道术,不专长符箓。” 一般这种情况,都因天师资质较低,多见于没有大门派肯收留的野客身上。 他说到这里,已经有许多人看向戚红药。 在场的人中,再没谁比她更符合这一特点了。 李文渊几人神情凝重,略微交换一下视线,武克奇突然道:“蓝家主,你说这话,好没道理——蓝、甘两族高手都不能得活,怎么这些天资一般的,反而能活着出来?” 蓝晓星沉吟片刻,道:“我们有个猜测。” 甘怜君道:“不是他们有本事能出来,而是那寺庙把他们‘吐’了出来。” “‘吐’?您这个说法,好像那寺庙是个活物,还晓得咽,晓得吐——”武克奇笑了起来,有几个声音附和着稀稀拉拉跟着笑。 蓝晓星没有笑。 甘怜君也没有笑。 “它就是个活物。” “它们,都是活的。” “寺庙本来是清净之地,里面的道僧也都吃素,可是,如今的庙,吃荤。” “吃人。” “它吃到好吃的,就咽了,难吃的,就吐出来。” “被它咽了的,尸骨无存;吐出来的,虽然能苟活数息,但身躯异变严重,也很快就死。”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为补充。 屋内的人听得喉头发紧。 他们不是第一次参与商讨探寺的会议,但却是第一次到见蓝、甘两个头领出面,也头一次听见这样关键核心的信息。 现在全场的人都盯着十方谷这一群,谁都听得出蓝家、甘家的意思,不过,又不是要他们去冒险,所以,谁也不会吭声。 李文渊涩声道:“这只是你们的一个猜测——甚至,也没人能证明那些没有出庙的人,就一定是死了,如果这其中原因跟修习道术深浅无关——” “有证明。” 这次,居然不是那两个领头的来反驳。 众人移目看去,说话的乃是“万兽堂”一个天师,他箕坐在椅子上,动作不甚雅观,右手臂抚着一只蛇鹫,左肩之上架着一只隼,见旁人望来,手臂一抬,那隼幽灵般滑翔而起,绕着场中飞翔一周。 眼看游隼一兜而返,依旧落在主人手臂上,抖抖翅膀,气质十分雄俊。 李文渊睨了一眼,道:“这算什么意思?” 那人道:“回答你的问题——没有修习道术的,可以从里面活着出来。” 李文渊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道:“什么?”眼盯着那鸟,突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哑声道:“难道这鸟——?” “不错。”蓝晓星道:“万兽堂的朋友们,前后驱遣不少猛兽入内,也折损不少,却有数只生还。” 只有兽活着回来,驭兽的天师都折在里面。 活着回来的猛兽,也多受了重伤,看起来被什么东西撕咬追杀过。 但不管数目再少,至少没死光。 一大群精通奇门道术的高手都葬身其内,一只扁毛畜生,倒能全须全尾的生还。 戚红药突然笑了,道:“如此说,我就明白了——我对那庙而言,就是那个最难吃的,最可能把它恶心吐了,且比野兽强一些,这样,反而有机会活着出来递一些情报,是不是?” 蓝晓星居然答:“是。” 十方谷的人脸色都不好看。 蓝晓星看向戚红药,道:“所以,戚姑娘,自你一进城,我们就留了心——我们不得不小心些,多试探试探,才知你是否有能力担当此等重任,否则,也只是给寺中更添一缕冤魂。” 戚红药道:“好。” “师妹!”李文渊、武克奇几人骤然变色,没想到她这样轻率就应下了。 蓝晓星眉梢微不可查的一挑,似乎也有些怔愣,但马上转为笑颜:“姑娘大义,蓝某深表敬意——” 戚红药摆了摆手,道:“你敬早了。” “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请两位当家释疑,只要二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便进寺也无妨。” 甘怜君道:“说。” 戚红药的第一个问题是: “我为什么要进去?” 屋里一众抻耳凝神听着的,俱都愣住。 甘怜君两道枯叶似的眉一蹙,“方才已经说过——” 戚红药道:“方才你们说的是‘为什么要我进去’,我现在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进去。” 蓝晓星干笑一声,道:“姑娘来此,不是代表十方谷,来探失名废寺么?” 戚红药笑道:“当然不是。” 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李文渊、金大力二人,道:“我师兄才是受谷主之命前来的,您想必已提前收到名单——可我的名字并不在其上,对不对?” 她接着道:“我虽然也想弄清事情真相,但并无义务配合你们,听蓝家的调遣。我在这城中转上一圈,找不到什么线索,也就离开了。说实话,我是个很老实的人,好奇心也不重,为何要拼命进去那吃人的庙里呢?” “何况,这城中已有不少谜团未解,例如那些‘混血’——我到现在,都没弄清他们是什么、从哪而来,我对这方面,倒更加有兴趣呢。” 蓝晓星看看甘怜君。 甘怜君道:“你要是这样想,就更该进去。因为,那些‘杂种’,就是自失名废寺中蹿出来的。” 第186章 仇家 “这么说,那寺庙很可能是个传送大阵,否则,‘混血’又不是萝卜白菜,总不可能是寺庙后院种出来的。” 戚红药道:“但你们捉住了一些,是不是?”她在蓝家的擂台上,是亲身跟那种‘混血’交手过的。 “不错。”蓝晓星也知道她要问什么,直接道:“但甘老亲自上阵,也无法从他们口中问出什么来。” 甘怜君冷哼一声。 场内数人面现动容之色。 蓝晓星不必细细描述“问供”之过程,只说是甘怜君动手,就足可令人信服了。 他曾以不流一滴血的办法,半个时辰内就令道上极有名的一个硬汉伏在地上学狗叫。 有些人落在他手里时,本来是“宁死不屈”的,可是,遇上他,本来就是一件比死还要痛苦得多的事情。 没有人质疑甘怜君的手段。 戚红药看了那老者一眼,接着,问出第二个问题:“我来的路上,曾见有天师生食‘混血’的血肉,这又有什么说法?” 蓝晓星微微一笑,道:“这一点,也是甘老的功劳,他老人家在审讯时发现混血的一个特点——这种混血不但自愈力很强,也可以通过嚼食他们的血肉,令天师伤处快速恢复,尤其是它们心脏,吃下之后,能够修补人体内许多恶疾、暗伤。”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过,‘混血’的能力有参差,他们的‘药效’,也并非都一般出色。” 戚红药心中一寒。 也不光她,许多人看向甘怜君的眼神,都有了变化;许多双眼睛,都开始避免与他对视。 唐宋憋不住小声道:“妈呀,得怎么个审法,才能发现人家内脏的药用啊……” 蓝晓星道:“戚姑娘,还有什么问题,尽可提出来。” 戚红药道:“还有最后一个。”她抬头,目光冷电一般盯住蓝晓星,缓缓地道:“蓝家和甘家,为何这样急切的想要探寺?” 哪怕折损族人,也不肯收手,甚至耗资无数,调动“山海无量”这艘庞然大物,只为多聚些人来帮手—— 蓝晓星今天第一遭笑不出来。 他不笑的时候,有些不像是活人,更像一个制作精良的人偶。 他长吸了一口气。 甘怜君突然怒喝:“不准说!” 蓝晓星没有看他,面色是一种雪般的冷,一双鸦羽似的黑眉,顷刻间覆了一层白霜。 整个人仿佛刚上冻。 “因为,失名废寺此案,事关蓝家、甘家一个共同的仇人。” 甘怜君拍案而起。 由于他面前的“案”乃是一口大棺,所以,他其实一巴掌拍在棺材盖上。 落掌无声,只有棺盖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好几双眼睛都瞪着他的掌下。 蓝晓星依旧没理他,环视场内,接着道:“我能说的只有:那个厉害的仇家,很可能就是做下‘失名废寺’大案之人,也是造出这许多‘混血’的幕后黑手。” 说到这里,引起一阵骚乱:“造出混血?我以为那些杂种是天生的,没想到是后天调理的么?” “也兴许是天生的,但人给配的种呗。” …… 蓝晓星接着道:“我那仇家,也许就躲在寺内。我承认,蓝家调集诸多人手,并非都为了搜寻道僧的下落——不,应该说,全是为了除掉这个大敌。” 甘怜君已颓然落座。 戚红药缓缓地道:“阁下怎么肯定,在此的一定是你的仇人?” 蓝晓星脸色已白中透青,如同个冻死鬼,没了风流俊俏之感,“我一听见这个‘手法’,就知道是他——只有他,才做得到叫一寺之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其中恩怨缘由,本来是我蓝家奇耻大辱,实不欲旁人知晓,晓星只能言尽于此,戚姑娘,其中内情,恕不能相告。” 屋内一霎寂静,而后哗然。 “谁这样厉害,竟然能被‘六九联盟’的蓝家视为大敌?!” “还有甘家呢!别说是一个人,就是当今道上哪个门派,也未必敢同时招惹他们两家。” “那人究竟是谁?” 蓝晓星摇了摇头。 “我不知他的名字。” 谁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这听起来简直有些滑稽。 满屋子视线都定在他和甘怜君身上。 甘怜君阴沉得像是一块发了霉的老木头。 他显然也答不上那仇家的名字。 戚红药本有七分疑他们编谎话,可是,此刻倒真信有那么一个人了。 她问:“那二位怎么称呼他呢?” 蓝晓星惨笑,“我怎么称呼他?他是有自称的。” 甘怜君木然接道:“他自唤‘凄凉人’。” 第187章 二十年 蓝晓星曼声低声吟:“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 此为秦观秦少游之词,词中意讲一女子凄凉心境,哀郁愁绝,别一种深沉怨愤之况味。 蓝晓星道:“我曾听那人吟诵此句,想来,他自号中‘凄凉’二字,由是得来。” 李文渊忍不住道:“那阁下必定见过他,就算不知姓名,也可对其外貌稍加描述,在座诸位,都是见多识广之人,也许有人能提出一二线索呢?” 可是,蓝晓星依旧摇头。 甘怜君干脆闭眼。 因为这二人不但说不出仇人的姓名,甚至连“他”是男是女,也没弄清楚。 已经有人忍不住嗤笑出声,暗道荒唐。 “那你们清楚什么?” 甘怜君硬邦邦地道:“他是个天师。” 蓝晓星缓缓地道:“他憎恨天师。” “他年纪至少在三十以上——因为这种混血,已经现世近廿载,那人再天赋异禀,总不可能一落生就钻研出这种东西。” “二十年了?” 戚红药一惊非轻,心下大疑——若非落霞山庄一行,她是从未听说过世上有这样的……存在。 如果这二人所言属实,那‘凄凉人’弄出那些‘混血’,是为了什么呢?莫非跟庞大海一般,也有些一统两界的愚蠢念头么? 庞大海这名字一冒出脑海,戚红药乍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此人跟‘镜子’,有何关系?” 很多人都听不懂这个问题。 但蓝晓星一听,脸就皱了起来。 “我们只知由他制作的铜镜,专克天师,但谁也不清楚镜子里面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作用。” “因为没人从里面活着出来。” 甘怜君补充一句:“没有‘人’,但妖能不能自由进出,谁也说不好。” 戚红药心中一动,暗道你们研究这许多年,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真巧了,我就进去过,活着出来了,莫七不也进去过么? 她甚至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再进入一次——风险当然很大,但如果能揪出一些秘密,倒也值得一试。 一边想,一边问:“蓝家的那面镜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蓝晓星沉默片刻,道:“实不相瞒,那是赝品。” 戚红药:“……”什么? 蓝晓星冲她诚恳地点了点头:“那面‘相思透骨镜’,是我们找人仿的。” 蓝晓星对着目瞪口呆的戚红药叹气,道:“我将它摆在那里,本意是要引那人的手下出来抢夺——没想到戚姑娘对此兴趣极大。” 戚红药干巴巴笑了一声:“倒是我的不对了。” “不过,”蓝晓星接着道:“虽为赝品,但也是件上等法器。而且,相思透骨这几个字,的确是那‘凄凉人’亲自所取,听说,他手下制作镜子无数,但只得一面珍品,余下尽皆是废料,零落各地,才造成这许多麻烦。” 戚红药心下惨笑:废料已经如此,那‘珍品’现世,还了得么? 蓝晓星道:“姑娘还有问题么?” 戚红药摸了摸鼻子,道:“实话说,问题是越来越多了。” 但问出来,这二人也未必会答,答了,自己也不一定信,那还不如不要去问,自己调查好一些。 有七嘴八舌的问蓝晓星,那个‘凄凉人’因何憎恨天师? 蓝晓星道:“此事牵涉极众,”他视线在三大派弟子处一掠而过,似别有深意:“非是蓝某不愿说,只是,若讲出来,恐怕有损道上朋友的声誉。” 有人小声嗤笑:“故弄玄虚。” 甘怜君冷冷一笑,道:“这不止是我们两家的事,却只有我两家在抗——你们以为,他只针对蓝家、甘家么?哼,若没有我们撑在前面,很快,就要轮到你们了。” “那就叫他来!管他什么七凉八凉的,爷们可不是挨打还弄不清对手的孬货!” 蓝晓星没理那些叫嚣的晚辈,转而向戚红药道:“戚天师只要愿意进寺一探,有何需要,大可讲来,蓝家倾力支持。” 戚红药立即道:“多谢,我现在就有个不情之请。” 蓝晓星道:“请讲。” “请开棺,我要验尸。” 第188章 你说怎么办 蓝晓星当即着人来抬棺盖。 十六名仆役在大棺两侧站定,搭手在棺上,吆喝一声,一齐发力,将盖抬在一旁,刚放下,忽听“咔嚓”之声不绝,蛛网般的细纹蔓延开来,数息之间,遍布整个大盖。 裂痕起点,正是甘怜君方才拍那一掌的位置。 棺体材质脆硬,甘怜君一掌下去,令其裂而不碎,力道控制,可说妙到颠毫。 戚红药瞥了那老人一眼,笑道:“甘老好巧的劲儿。” 甘怜君冷哼一声,闭目不语。 一开棺,霎时冲出一股子尸气来,不过没人后退,反而大多还趋前几步,俯身细看。 越看,越瞠目。 “这怎么可能?” “莫非是妖术导致……?” “没听说什么妖物有如此手段,否则岂不天下大乱了!” 戚红药看清之后,眉头蹙得愈紧。 她之所以要开棺细看,就是为了确认,这些尸体是否跟当初尸胡山那鹿妖的情况一样,或者有相似之处。 但只是一眼,就可以确定:没有。 这些本不该连接在一起的两种躯体,衔接处却自然无比,仿佛有生物先天就长这样——要不是其中还有几个曾见过的面孔,真要令人以为这是什么新型的异族。 她沿着棺侧缓步前行,一面观察细节,一面思索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以及能有的对策。 突然,棺内似有什么动了一下。 戚红药一怔,疾地看去,却见一只小小的淡绿的蝴蝶,轻轻煽动翅膀,自一具尸身上飞起。 别人也注意到了它,“这里怎么会有蝴蝶?” 戚红药看着那只蝴蝶,眼睛慢慢瞪大,突然一低头,看向棺中一具“尸体”。 那“尸体”面对着她,也在这时睁眼,笑了一下。 戚红药呆住,身后唐宋一声惨叫:“诈尸啊——!!” 屋内一阵大哗,众人黄符在手,兵刃出鞘,随时准备“杀鬼”。 戚红药脸色一霎惨白。 她没有动,不是因为吓傻了,也并非因为她不怕鬼——她还是不怎么喜欢见鬼的,但比起眼前这个“人”,鬼都会显得很亲切,很可爱、咬牙切齿地喝了一句:“卓王孙,你这鬼——!”脚下飞撤。 万兽堂的人大喊:“堂主,你怎么躺这里面!”七手八脚来搀扶他。 “睡着了——不晓得谁把我塞这里面,还挺暖和——不不不,别扶我,在我媳妇面前,多叫我没面!” 他伸了个懒腰,拔出腿,撑着死尸站起身,大喊:“都让开点,少爷我要出去了!” 他不喊,也没人会拦着。 连珊瑚几个女子本来站得挺近,给他这诈尸的一幕惊得花容惨淡,急急往后退去。也不止她们,好些个天师都震惊戒备的盯着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人。 他出来得一点也不潇洒,右脚先跨出来,左脚险些给棺材帮绊了个跟头,落地勉强站稳,开始整理衣襟,拿手去捋头上那堆羊毛似的卷发。 有些人认得他,有些人不认得;不认识的会站得近一些,认出来的都躲得远远的。 不认识的人躲他,多是因为他身上沾染的那股尸臭味。 认识的人躲他,那理由可就多了去了。 可是,别人能躲,蓝晓星、甘怜君这做东的,总不好对贵客视而不见。 “卓堂主。”蓝晓星上前来,拱手微笑,毫无异色:“还道你贵人事忙,无暇参与会议,没想到,却来得比谁都早。” 戚红药低声喃道:“见到他还能笑出来,蓝家主真是个人物,我算服了他啦。” 那卷发的青年——万兽堂堂主卓王孙道:“我也不晓得怎么就打瞌睡了,你们家下人也真大意,都不看看死活,就把我封进棺材去,蓝家主,这事你说怎么办吧。” 蓝晓星明知他是故意的,无奈道:“卓堂主要怎么办?” 卓王孙嘿嘿一笑,又贼又贱,道:“赔钱。” 第189章 一言难尽 他一边说,手腕一抖,不知从哪里扥出张纸来,上面细细密密写了不少小字,指了指黑字中一块空白处,道:“这里的数额,蓝家主看着填吧。” 戚红药目中有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出现了,卓王八的契约! 蓝晓星扫了那纸一眼,接过来,填了个数,却并不递给他,而是一挥手,叫人来当场结算,而后便将那纸张碾为粉尘。 戚红药羡慕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卓王孙连连对他比大指:“好,有气魄,不愧是一桶的领袖!”喜滋滋收好银票,抬头道:“我刚醒,听你们一只只的都在讨论什么镜子啊、寺庙的,带我一粒吧!” 没人说话,谁也不想跟这个一出现就敲诈蓝家一笔巨款的怪人打交道。 李文渊听他说话,眉头频频蹙起,低声道:“这人嘴里疯疯癫癫,说些什么?” 戚红药低着头,侧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回答:“他小时候遭人偷袭,伤到脑子,凡跟数量有关的词,一律乱套——” 李文渊听着声音越来越远,扭头一看,师妹都要消失在人群中了。 这时听卓王孙大叫起来:“媳妇——媳妇——我媳妇呢?我方才还看见她在这里呢——” 也不晓得他在喊谁,但屋内就这么几个女子,一时间,目光都集中在她们身上。 连珊瑚铁青着小脸,将那些目光一一瞪视回去,寒声道:“你这厮要找媳妇就喊出姓名来,少要搅扰无关者!” 卓王孙瞅瞅她,点头:“你这条大美人儿说话还怪有道理的,不过我媳妇叫啥来着?啊对,对对对——” 他大吸一口气,胸膛腆起,好像一条仰天长嗥的驴:“戚红药——红药啊——!” “嗵”的一声响,众人回身看去,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摇摇晃晃爬起来。 这时候,卓王孙又是一声喊:“戚红药——!” “砰”的一声,这回,一大帮人眼看着戚红药跌倒在地,那样子,就仿佛有个无形的手,攥住她四肢往地上拉去。 卓王孙又一吸气,“戚——” 戚红药受不了了,闭眼大喝:“我在这!” “啊,媳妇儿你原来在这里!我就说么,刚才我还看到你了,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李文渊几人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但见师妹一脸郁愤之色,人虽站直了,脚下如生根一般,寸步不挪。 卓王孙小跑过去,笑容满面,道:“真是好久不见——想你老公没有啊?” 一室寂静。几乎所有人都在打量这俩。 十方谷几人也目瞪口呆,但很快反应过来——师妹尚未与人结亲,这厮满嘴胡言,却是坏人名声,便上前来喝止:“姓卓的,你胡言乱语说些什么?” 卓王孙打量这几人,道:“我没胡说啊,她欠了我的钱,要么还钱,要么当我媳妇,这是有契约为证的!” 众人都看向戚红药。 她嘴唇翕动着,声如蚊呐:“我这些年努力筹钱,不是都寄给你了么?” 卓王孙笑嘻嘻道:“是啊,我收到了,你已经还清了十分之一,不过,我家里催我年底前成亲呢,媳妇,你时间可不多了。” 李文渊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戚红药身边,低声道:“师妹,这厮疯话连篇,你就任由他这样诋毁么?”这多少也牵扯门派声誉,一个女弟子竟然许两家,传出去成了什么了? 戚红药默了半晌,道:“此事,一言难尽。” 唐宋凑过来,小声问:“师姐,你方才连连跌跟头,怎么回事?他会使什么妖法么?” 戚红药还没答话,就听那卓王孙扬声道:“你们背着我商议什么呢?媳妇,你躲我也躲得够时候了,还不肯面对现实么?难道——难道你还不曾给我的身份过明路?” 戚红药真想找根针把他那大嘴给缝上。 她无言可以应对,又不想在这么多双眼睛下跟他辩驳,突然转头对蓝晓星道:“咱们接着商议进寺的事宜。” 她宁肯马上进去那吃人的寺里,也不想再见到这个姓卓的。 第190章 恭喜 戚红药应承得痛快,蓝晓星反而话锋一转,要她三思而后行。 戚红药道:“怎么,这事情又不着急了么?” 蓝晓星道:“倒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还是要等先前一拨人有了结果,戚姑娘再进去也不迟。” 屋内众人一惊,问:“莫非现在还有人在里头?” “有的。”蓝晓星转头看向十方谷一众,仿佛刚想起来一般,一拍额头,道:“对了,其中还有一位,杜玉京杜天师,也是十方谷的弟子吧?” “杜师兄进去了?”李文渊、武克奇、唐宋神色骤变,“你们为何不早说?!” 他们这两日是没见到杜玉京的身影,但只以为“山海无量”太大,杜玉京也没提前跟他们定好汇合之地,所以才没碰上。 谁成想,他竟然进入了失名废寺! 蓝晓星已料到他们的反应,因此面上波澜不惊,还透着一点无辜,略略摊手,道:“早说,几位又当如何?恐怕,戚姑娘还要以为咱们是以此要挟她进寺,可蓝家实无此意。”顿了顿,道:“那位杜天师,是跟诸位一样了解实情后,才决定进去的,他勇气过人,不愧为名门弟子,没有辱没十方谷的名号,蓝某以为,诸位该以此为傲才是。” “不过……他能不能全身而退,要看其造化了。” 戚红药的目光冷了下去。 脸上却扬起笑来。 这下,蓝家算是把她退路堵死了,再没有反悔一说。 她自袖口一摸,指尖多了一截碧绿的草梗,衔在口中,慢慢咀嚼,而后道:“我晓得嘞,多谢蓝家主告知我师兄的下落。” 唐宋急道:“师姐,弄不好是他们诓骗杜师兄进去的,否则师兄不会那么鲁莽——” 戚红药截断道:“走。” 身后,蓝晓星扬声道:“戚姑娘,明日晚间便有分晓,最迟后日早上——还请姑娘做好准备。” 屋内人前后散去,各个若有所思,桃叶渡、小天山的弟子各自聚拢成一堆,私语半晌,分出二人来,去追十方谷的人。 “戚天师留步!” 不远处,连珊瑚闻声也一驻足,望了过来。 戚红药打量来人,抱拳一礼:“郭兄。”她之前曾与这桃叶渡的天师有过交集,因此能叫上名来。 姓郭的天师忙还礼,道:“许久不见,戚天师一向可好?自上次一别,到如今已二载有余,时光荏苒,岁月蹉跎——” 戚红药语速飞快的打断他:“……郭兄,我觉得现在不是个叙旧的好时机,你有话直说无妨,我还要……办事。” 刚散会,周遭一百来眼睛盯着呢,趁着那个混蛋没出现,赶紧开溜。 郭业一笑,道:“先恭贺戚天师成家之喜——” 戚红药猛吸了一口气。 李文渊几人咳了起来。 郭业一愣,心觉着,光一句恭贺显得有些不够真诚,想了想:“贺礼稍后再给你补上。” 戚红药好想吐一口血给他看,可是内伤还不够严重,只憋得脸成了猪肝色,咬牙道:“谢了,大可不必。”迈步便要越过他去。 郭业不解她急匆匆干啥去,但自觉寒暄得很到位,锲而不舍在旁一路小跑跟着,匆匆道:“其实在下有一事相求——” 此时,戚红药已到了走道拐角处,匆忙间回头一瞥,正见到那牵虎擎鹰的一众万兽堂门人出来,其中顶着一头卷发的脑袋极为显眼,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人,正往这边转头。 她心下大惊,生怕被瞧见,见郭业还在喋喋不休,慌得一手扯住他小臂,一手去捂住他嘴,将人猛地拽过转角处,一把按在墙上,“噤声!” 不远处的连珊瑚亲眼目睹这一幕,身旁洛芳几人瞠目,低声惊呼:“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跟男人……小姐,别看,那女人太有伤风化了!” 连珊瑚摇了摇头,目中震惊稍退,渐生轻蔑之色,侧了侧头,道:“蕙兰,你先前与我说,她能不顾女子名声,去跟莫公子做戏,我还道世间没有那等不自爱的女子,现下看来,竟是我见识狭窄了。” 蕙兰震讶之后,心头竟是一喜,扳着指头数:“一个莫公子,一个沈公子,一个卓堂主,还有眼前这个大汉……真,真是不知廉耻!”心中想,我一定要叫沈公子知道她的真面目! 沈青禾无缘无故鼻子发痒,很想打个喷嚏。 他就站在蓝家“集会”的楼下一层,等候里面的人出来。 他大哥得了请帖,带着三个亲信与会,却不肯叫他这个亲兄弟一道进去,也不知是在防备什么。 沈青禾倚墙而立,嘴角噙着一抹笑。 要在往日,沈家大哥这个做法,足可激恼他,当然,他未必会将这种愤怒表现出来,但心境难免要受些影响。 可今日不同。 今日他心情好。 他终于见到了“镜子”。 他几乎是有些惊喜的发现,自己曾经见过一面一模一样的铜镜,就在他父亲——沈家现任族长的卧房中。 但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第191章 欠债 沈青禾正反复盘着一种猜测,想得有些入神,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抬头看去,众多身影从楼上下来。 见到其中有不少眼熟的世家子弟,沈青禾微笑颔首,没想到,对面人的目光,多是跟他一触即分,或扭头讪笑,或略微尴尬的匆匆点头,即擦身而过。 还有几个,素日里跟他有些来往,走到近前,目光闪烁,欲言又止,最后,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叹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沈兄,莫在一棵树上吊死。” 语气有一种刻意遮掩,又刻意想叫他听出来的同情。 沈青禾素来机敏过人,少有接不上话茬的时候,此刻却当真茫然。 但仅从这句话中,也听出了一些滋味,心中微动。 这两年,他私下放出风声,言道自己将与十方谷孙长老爱徒结契,道上的朋友即不明说,也都心中有数,多有羡慕。 即知内情,那这句“何患无妻”,指的就是—— “媳妇——!” 沈青禾眼眯成一缝,眼光刀似的射向楼梯口处。 戚红药脚步匆匆下楼来,身后缀着个高大年轻,一头卷毛的汉子,高一声,低一声:“媳妇——你等等我!” 戚红药一阵风似的刮过去,竟没发现沈青禾站在这里。 卓王孙追得很开心,两眼盯着戚红药的背影,路过道口时,虽也扫见有人站在那,但心里没提防,突然脚下一绊,往前栽倒。 他反应倒快,刚要把住身体,蓦地横里探出一臂,似要扶他,却“不小心”撞在他肋下风府穴,卓王孙只觉一阵酸痛直冲脑干,嗓子眼里“呃”的一声,捂住肋间,霎时动弹不得。 “兄台怎么了?没事吧?”沈青禾一脸关切,探臂来扶他,手在他小臂麻筋一戳。 卓王孙一时间,也不知该捂肋下,还是该按住小臂。 咬牙切齿道:“你这厮——!” 沈青禾十分无辜:“兄台,沈某见你跌倒,好心相扶,何故恶声相向?” 后面万兽堂帮众呼啦啦都追将过来,见状赶紧来搀扶:“唉呀堂主您又咋啦?” 卓王孙指着沈青禾,痛得说不出话来。 沈青禾冷笑不语,转身离去。 李文渊几个给郭业、小天山的人缠住不提,这边戚红药甩脱了卓王孙,一溜烟跑回屋内,将门一关,坐在椅上喘气。 床上努力打滚撒娇求抱抱的狐狸一僵,一下子收敛许多。 赖晴空给她突然闯入惊了一跳,再一看神情,挑眉道:“你怎么了?是那会议有什么不对?” 戚红药摇了摇头,半晌,低声道:“卓王孙也来了。” 赖晴空一时没想起这个名字。 戚红药给她提了个醒,道:“‘黑处士’。” “啊!就是你掉进陷阱,把你捞上来那小子——那不是你的债主么?” “……是。” “都七年了吧,还没还清?” 戚红药心里一酸,胸膛瘪了几分:“……没有。” 赖晴空看着她,良久,轻叹了一口气:“你这些年接了无数大额销金令,旁人不晓得,还道是你堆金积玉,故意寒酸示人,是个守财奴,谁能想到,竟然是真穷——穷就罢了,还背着一身饥荒。” 赖晴空还没来得给她像个对策,就听门口:“媳妇——!” 敲门声砰砰响起。 “媳妇你在里面吗?” 戚红药咔的一声捏碎了杯子。 她居然冒出一个侥幸的念头:如果我不出声,他就会往下一户去。 门外,卓王孙清了清嗓子:“戚红药!” 门里“砰”的一声。 “嘿,在里面。” 赖晴空眼睁睁看着她一头磕在桌上。 “戚红药!” 戚红药刚站起身,“哐”一下又倒了下去。 不开门是不行了。 卓王孙喜滋滋走进屋,一惊:“媳妇你在地上躺着做什么,多凉呀!” 戚红药默不作声起身,死气沉沉盯着他:“你究竟想干什么,我现在没钱,等我做一票大的,会还你的。” 卓王孙道:“媳妇,咱俩还谈钱不钱的,多见外呢。” 床铺上的狐狸僵住了,瞪俩大眼睛听着他们说话。 戚红药额角青筋浮凸,扶在桌面的手已扣进木头里,一字一顿地道:“别叫我媳妇。” 卓王孙羞答答地道:“那叫你老婆,你更喜欢吗?” 咔吧一声,桌角被人掰下一块来。 第192章 骟了吧 赖晴空腾一下起身,道:“药儿,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非你去做不可——”一边说,一边把戚红药往门外推去。 然后飞快关门,拦住想跟出去的卓王孙,笑道:“早听说万兽堂堂主最擅驭兽之法,实不相瞒,我恩师也通晓驭兽,只不知我们十方谷的法子,是否有不到之处,想请堂主给指点一二。” 卓王孙笑道:“好说,很快都是自己人了,等日后有得是时间。”又要开门。 赖晴空忙道:“别等日后,就现在——”突然眼睛扫到床上的狐狸,灵机一动,道:“这狐狸是我心头宝,堂主可否给相看相看,它品相如何?” 卓王孙咂咂嘴,一来不想驳了十方谷药师面子,二来,他觉得相看一眼不过片刻之事,不耽误什么。 大步走向床榻,径直伸手去拎那狐狸。 赖晴空在后面道:“你小心些,它不轻易叫男人碰的——” 卓王孙一笑,自付驯兽极有经验,一出手看似随便,但绝不会叫这么个毛都没长开的小东西给—— 狐狸咔哧一口咬住他两根手指。 血滋了出来,在空中划了两道细细的弧线。 赖晴空“啊”的一声,很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来,赶紧过来抢救……狐狸。 “怎么什么都咬呢?!”她小声道:“多脏啊……” 狐狸应声松口,虚弱瘫倒,仿佛食物中毒。 卓王孙:“赖姑娘,我听得到。” 赖晴空笑得有些抱歉。 卓王孙盯着她怀中窝成一团的毛球,道:“这什么品种,性子不太行啊,交给我调教几日,保管还给你一朵乖巧听话的狐狸。” 赖晴空道:“不用……”话没说完,忽觉怀中一空,那狐狸已到了卓王孙掌中。 狐狸也有一点懵,一时反应不及,给他翻了过来。 “啧,公的,还是趁着小时候骟,省得大一米开始发情,这东西很缠人的。” 狐狸呆住,蓦地爆出一声尖叫,疯狂挣扎起来。 卓王孙奇道:“嘿,这小东西像听懂了似的呢?” 赖晴空看得心疼,赶紧抢回怀里来,狐狸瑟瑟发抖,爪上小钩使劲儿扒住她衣襟,不停“嘤——嘤——”。 好像一块白花花的年糕糊在胸口。 赖晴空拽不下来,就这么着了,干笑道:“不骟,没必要。” 卓王孙豪迈的一挥手:“不用跟我客气,顺手的事,给你友情价!” 赖晴空只得又补了一句:“我这个就是路途寂寞,养来解闷的一个玩物,不想养很久,也不会带回十方谷,待此间事了,找块山林就放了。” 她说着话,忽然察觉狐狸不抖了,也不嘤嘤了,软趴趴的掉了下去。 这时有人叩门:“赖师妹。” 是李文渊几人回来了,一进屋,乍见卓王孙在场,俱都愣住。 赖晴空欣喜终于能换个话题,不用围绕骟狐狸聊天,赶紧将他们几个让进来,道:“怎么没跟红药一起回来?” 李文渊道:“给桃叶渡、小天山的人拌住了腿,他们……戚师妹呢?” 赖晴空悄悄使个颜色,嘴上道:“药儿有些急事处理,对了这位卓堂主,你们之前已见过了吧?他急着找药儿,要我说就等在这里,那丫头很快就回来的。” 武克奇见机最快,哈哈一笑,上前来按住起身要走的人,道:“堂主来得好,有些相关戚师妹的事,也请你给参考一下,出出主意,毕竟都不是外人。” 卓王孙爱听,喜道:“你这壶兄弟,真会说话,这里坐不下,咱们去盒宽阔的所在!” 一众人移步至宽敞大屋,武克奇悄声叫唐宋去备些酒菜来。 李文渊讲起方才郭业及小天山弟子的意思,语带讥讽:“他们说,愿意给戚师妹提供探寺所用的法宝、灵药。” 赖晴空一扬眉,“有这么好心?” 唐宋哼了一声,道:“但要师姐出来后,把所有见闻信息都与他们分享。” 赖晴空:“呸!不要脸,随便丢两件垃圾,就要买人家拿命换来的消息?他们自己人怎不拿着法宝进去呢?打量谁家没有好药怎地!” 武克奇转头道:“卓堂主,现下,也就你们万兽堂有相关经验,看在戚师妹的份儿上,能否给些参考意见?” 卓王孙捏着酒盅,一饮而尽,抹了把嘴,道:“你们也知道,活着出来的都不会说人话。” 几人默默点头。 但万兽堂自有一套与野兽交流的方法,虽不如人与人沟通那么详细明晰,要了解些大概意思,还是可以的。 卓王孙抬手掸了掸袖口,随着他的动作,似有两片纸忽闪着飘了出来。 那纸坠了一坠,忽悠悠升起来,原是两只蝴蝶。 “它们带给我的讯息是:不要靠近墙壁。”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捏在手中,沉吟着道:“我在蓝家那盏大棺中的尸首上,发现了一把很奇怪的事情。” 李文渊哼道:“还有比人头长在甲虫上更怪的事么?” 卓王孙看了他一眼,道:“那甲虫是我养的,前一盏入寺后消失不见,却跟后面的人融为一粒了。” 赖晴空听得有些悚然,下意识去抚膝头,摸了个空,“咦?” 狐狸呢? 狐狸此刻蹲在万俟云螭床头,哭得毛都沾在一处了。 “阿螭,她说我就是个玩物……” 万俟云螭面无表情哼了一声:“知道了,别弄脏我枕头。” 狐狸“嘤”的一声,抽抽搭搭道:“你也别得意,戚姑娘都有家室了……姓卓的……沈青禾……你行三……” 万俟云螭:“?”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193章 生不由己 狐狸道:“你不仅行三,还是唯一没有名分的一个……”它滔滔不绝,控诉那个姓卓的好讨厌。 万俟云螭只在听见戚红药两次无故跌倒时,皱了皱眉。 白十九讲着讲着,停了下来,瞅瞅他,道:“阿螭,你不惊讶么?” 万俟云螭道:“惊讶。” “看不出来呢……” 万俟云螭道:“那人叫她媳妇,她答应了么?” 白十九摇摇头。 万俟云螭淡淡道:“那不就完了。” 嘴上说得平淡,却从白十九的描述中品出一丝不对劲,站起身,道:“她在赖药师那边?” 白十九摇头:“不,戚姑娘找借口离开了,现在就那个讨厌鬼在。” 万俟云螭并不关心那什么姓卓的还是姓凳的。 他有些担忧戚红药的处境。 戚红药本也是要去找万俟云螭的,可是,半路上,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勾走了。 这男人看来三十多岁,四十不到,两鬓略见霜白,他通身气质绝佳,只是那张脸的中间凹了进去,就像是一块被人揉过的面团。 戚红药本有些魂不守舍,但在见到这人的一瞬间,所有情绪,一瞬收敛,面上只剩云淡风轻。 “左管家。” 左轻裘对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戚红药跟上。 左轻裘引她到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停步。 戚红药四下一望。 “山海无量”每层都有几个道路汇集之处,这里虽也是路口,人却不多——可以说,此刻几乎没人经过。 她笑了笑:“真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在这种地方说话,比在一间密封的屋子更安全——所谓隔墙有耳,但在连墙都没有的地方,任何人的接近,都会第一时间被发现。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住口。 左轻裘静了片刻,看着她,道:“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么?” 戚红药道:“是你来找我的。” 左轻裘看着她的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种似无奈,似纵容的感情。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你实在是不该来的。” 戚红药一愣,一时不懂他此言的目的。 但她一瞬想起,这人似乎也曾试图阻止她见庞大海。 电光火石之间,几个微妙的信号在她脑中连通起来,不由脱口而出:“是你拦下了我门派令箭。” 这个猜测其实没什么根据。 当初在外的十方谷弟子都收到令箭,只有她没收到,戚红药百思不得其解——要么是令箭失误,要么是人为阻拦,可是,她一时又想不通谁会拦着她来失名废寺。 左轻裘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他只道:“请你不要进入失名废寺,不要插手混血的事情。” 他几乎是以一种恳求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戚红药目光一闪,道:“给我一个理由——如果你就是‘凄凉人’,也许我就免了进去的功夫。” 左轻裘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我不是他,他比我痛得多,疯得多,你……” 戚红药强忍住喉咙里百十来个问题,“哈”的笑了一声,转身要走,道:“你要阻拦我进去,只有一个办法——告诉我这背后始作俑者的身份。”她并不清楚左轻裘为何跑来拦住自己,但不妨碍对这一点加以利用。 左轻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些混血,也是很可怜的,你就当做是同情他们生不由几——” 戚红药脚步一顿,没有回头,道:“我是个天师。” 第194章 并无不同 左轻裘默了一瞬,道:“这不是理由。天师也不过只是一种身份而已。” 戚红药道:“对你来说,是这样的。”她转过身,看向左轻裘,一字一顿地道:“但这种身份,是我活到现在,站在此处的全部理由。” “妖的存在,是一种错误,它们本就不该出现在世上。” “我活着的目的,就是纠正这种错误。” 左轻裘负在身后的手攥得很紧,涩声道:“你的想法太极端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你该站在另外的立场来看,比如那些混血,他们的心性,也许跟人并无不同——” 戚红药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并无不同?哈。” 她声音很轻:“妖就是妖,人就是人,人跟妖的结合,违背天道,与其那样不人不妖的活着,死岂非更仁慈一些?” 左轻裘眼角肌肉抽搐着跳了起来,整个人,绷得如同一座石像。 戚红药若有所感,抬起头,前方路上现出一个身影,高大挺拔,俊美无俦,只是神色颇有冷意。 不过,那一种拒人千里的孤冷,在望见她时,如乍见朝阳的一块寒冰,已慢慢消融了。 戚红药看见那人,阴郁的目光也透出一抹温柔。 左轻裘踱步到她身侧,注视着万俟云螭走来,又转头,看见了戚红药的神情。 一刹那间,恍惚感觉是回到了二十年前。 心口隐隐抽痛,他轻吸了一口气,道:“他难道不能成为你的理由么?就算是为了他,你也不该再参与这件事。” 戚红药偏了偏头,“为什么?” 左轻裘轻声道:“你不止是个天师,也是他的心上人。你该为他着想一些。” “你为道义赴死,当然很轻易,可活着的一个,是很痛苦的。” 戚红药默了一瞬,轻笑:“你就那么肯定我出不来?” 左轻裘道:“不……你不明白,你活着出来,才可能会死。” 戚红药身子一震,虽不很明白他话中意思,心中却似有触动。 左轻裘仿佛是真的在担忧她的生死。 可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出现在庞家,为何又来到山海无量,跟镜子又有何关联?他说自己不是凄凉人,话语之中,又似对那人身份很了解…… 有无数个问题需要解答,但戚红药知道,这些利害相关的问题,除非此人主动坦白,否则就只有以强硬手段制服他,严刑迫供。 她在见到这人的一瞬间,不是没考虑过这些选项。 可是,从遇到他,直至走到这个路口,短短一段路,已叫她打消了“硬来”的想法。 其一,左轻裘行动看来松懈自然,但身形步法,全无可乘之机。 其二,这里毕竟是蓝家的地盘。一旦动手,难免要惊动主家,她却本能的不想蓝家、甘家插手进来。 而且,随着接触渐多,她越发觉得此人给她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曾见过你——在庞家之前。”戚红药,“是不是?” 左轻裘沉默一瞬,道:“是。” 戚红药道:“为什么我不记得?” 左轻裘轻声道:“你最好永远也不记得。” 第195章 兵不厌诈 万俟云螭此刻走到近前,这二人的谈话声音并未刻意压低,不知给他听到多少。 他脚步略微一顿,看了眼左轻裘,而后在戚红药身侧站定,默不作声,等着他们聊完。 也许他站在这里,会令左轻裘本来要说的话咽回去,但他却不想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退开。 戚红药也没有要他避开的意思。 左轻裘一个字也没有再言,最后望了一眼万俟云螭,转身便走。 “要不要请他留下?”万俟云螭低声道:“你我一齐出手,动静不会很大。” 他能看出戚红药对这人额外的关注,也能猜到几分她方才没有动手的原因。 戚红药注目看左轻裘远去的背影,最终,摇摇头,道:“没到时候。” 转而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万俟云螭微笑道:“我不知道。所以找了三层,路过十六个道口,才发现你。” 戚红药摸了摸鼻子,道:“我本来是要去找你的。” 二人顺着一条走道,缓步前行,这时候,谁也没去考虑这条路通向哪里。 万俟云螭没有问她关于方才的对话。 戚红药正害怕他出言阻拦,或者表现出担忧,见此悄悄松了口气。 脚步声透露出她的松弛。 万俟云螭突然道:“听十九说,你去参加会议,带回来个夫君么?” 戚红药左脚拌右脚,险些栽倒。 刚松的一口气,瞬间哽在心口。 “白药师他怎么知道——啊不,绝无此事……这是误会,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万俟云螭站住脚,看着她,道:“没关系,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情有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件了。” 戚红药一呆,怎么听这话,都不是滋味,“什么?我,不是,我还有什么瞒着你的?” 万俟云螭淡淡地道:“我怎么知道。我一个没名没份的,既不能当众喊你媳妇,又没有长辈牵线定亲,我有什么资格,去问你的秘密呢?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我没关系的,我一点也不难过。” 说完,转身便走。 戚红药一时傻住,终于反应过来,他原来生气了。 小跑着追上去,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陪着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跟他们不一样!” 听起来莫名一股人渣味。 万俟云螭冷笑一声:“自然不一样,我颇有姿色么,等那两个年老色衰,我就能上位了。” 戚红药:“……” 要换个人,爱误会就误会么,她心情要是好,还会给那人提供一些素材,天马行空,任由别人去编排也无妨。 可是这个人不一样,因为在意,所以不希望他误解自己。 万俟云螭越走越快。 戚红药急得无法,一跺脚,喊道:“你有什么问题就问么——你不问,我也不知从何讲起——” 万俟云螭脚步减缓,慢慢站定,侧首道:“你要编个话糊弄我,我也未必晓得。” 戚红药暗道真是遇上冤家了。 “我发誓,绝无半句谎言。” 万俟云螭斜眼睨着她,道:“知无不言?” 戚红药见他如此,真又好气又好笑,“知无不言。否则我这辈子还不清债务——够歹毒了吧?不过我跟那姓卓的恩怨已过了快十年——” 万俟云螭道:“好。”突然话锋一转:“你究竟为何这样憎恨妖物?” “你已答应我,知无不言,决不可有半点隐瞒。” 第196章 你撒谎 戚红药干巴巴地道:“我是一个天师,憎恨妖不是理所应当么。” 万俟云螭道:“身为一个猎人,捕杀猎物是理所应当的,但憎恨猎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戚红药别过头,脸上有些烦躁之色:“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对这事很好奇?” 万俟云螭道:“对。” 戚红药道:“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已经是这个样子——” 万俟云螭截断道:“可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戚红药沉默一会儿,道:“重要么?” 万俟云螭道:“对我而言,很重要。” 二人僵持片刻,戚红药看着他那双幽黑执拗的眼,半晌,颓然道:“好。” ——她之所以妥协,无关什么发不发誓的,只是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即将去一个极危险的地方,目前为止,还没人能活着从里面出来。 虽然面上很平静,但内心里,多少还是受到左轻裘话语的影响。 一念及生死,过往许多执拗,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可是,等真要开口时却发现,已经不知该从何讲起。 默了许久,她忽而一笑,道:“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我唯一的亲人死在妖物手里,所以我憎恨妖,想为她报仇。” 万俟云螭立即道:“你撒谎。” 戚红药一下卡住了似的,瞪着他,突然,“哈”了一声,大声道:“我撒谎?你去问赖姐姐,问十方谷任何一个人——就连负责洒扫的老人家都知道这件事——我姐姐因为轻信妖物,所以引狼入室,死在妖的手里——” 万俟云螭一字一顿地道:“我信你会因此为你的亲人报仇,可这不够你憎恨所有妖物的理由。” 戚红药几乎是在跟他嚷:“这还不算理由?这已经是天底下最名正言顺的理由,你知不知道,我们谷中有多少天师的亲人都死在妖物手中?只要有这个能力,他们个个都会报仇!” 万俟云螭漠然地道:“这可以成为他们发泄的理由,但不是你的。你如果已经杀掉了仇人,就不会再牵累无辜——你不是那种人。” 戚红药一霎间,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失神一瞬,咬牙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来质疑我的选择?” 万俟云螭凝视着她,声音一缓,道:“那你就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戚红药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痉挛般张开又攥紧,往后退去。 道路尽头,有人经过,脚步匆匆,那光影声响,遥远得像是他俩单独一个世界。 她一共退了三步。 仅三步,已疲惫得像是蹚过了一片海。 越过了一段沙漠。 经历了一次死亡。 她一直盯着万俟云螭,额角沁出了汗。 万俟云螭一言不发,只是等着她。 许久。 “我姐姐,死在十年前妖物突袭十方谷的那场大战中。” “那一夜,十方谷共有两百五十九位天师战死。” “其中也包括我师父的夫君。” 万俟云螭掩住心中讶异,轻声道:“十方谷,不该是个能被妖轻易攻破的地方。”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即便被突袭,这死伤人数也过于惊人了。 戚红药惨淡一笑。 “你说的不错。可是,那毕竟不是一块铜墙铁壁。” “任何组织,只要还有人存在,就会有弱点。” 第197章 你不懂 戚红药:“你能不能想象得到,一个天师会爱上妖物呢?” 万俟云螭垂在身侧的手弹动了一下。 戚红药露出一个有些讥诮的笑,“我姐姐就是的。” 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话,似乎陷入到某种回忆中。 “我自小没见过父母——或者是见过,但不记得了。从有记忆起,就只她一个亲人。” “她就是我对‘亲情’所有的理解。” “在拜入十方谷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们俩相依为命。拜师以后,我也一直跟在她身边,直到她死。” 顿了顿,突然道:“她是一个怪胎。” 戚红药本来有些温情的叙述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她表情有些古怪,似厌恶,又似痛苦。 “她喜欢妖。她对所有的妖,都不排斥,甚至。”她哼笑着道:“从小就给我讲些小妖怪的故事,哄我睡觉呢。” “仅是这样也罢,结果,她领着我拜入一个专门除妖的门派,又私底下要我别敌视妖物,你说好笑不好笑?” 万俟云螭张了张口,又闭上。 戚红药自己笑了起来。 笑声渐消。 “进入十方谷后,门规极严,就这么个情况,她有时出任务,还要偷偷带回些受伤的小妖崽子,藏在谷内一块少有人去的地方,送水送饭,疗伤施救,养得好了,再偷偷放出谷去。” 万俟云螭一直静静听着,突然道:“你有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这样做?” 戚红药沉默片刻,道:“一开始没想到问,等该问的时候,人已死了。” 万俟云螭将这话在心里盘了一圈。 你一开始,为什么没想过问? 换做任何一个天师,见到这种情况,都会去质问缘由,因为这太违反常识。 除非……你也觉得这样做没问题。 人对于自认理所当然之事,当然不会提问的。 他心里翻绞着酸痛,但又感觉见到了一点希望。 可还是要问下去,“然后?” “然后……错误一开始没有被制止,当然是愈演愈烈,直到苦果爆发,不可收拾。” 她目光有些呆滞,缓缓地道:“其实,早就该警戒的……有一次,险些被师父发现,我苦求陈师叔帮忙遮掩,否则,依照门规,早该将……打死。” “后来,我常常想,倒不如那时候死了,免得后来连累许多同门。” 万俟云螭细细观察她的神情,心里慢慢生出个略显荒唐的猜测。 但他希望那不是真的。 如果真是那样,摆他面前的,几乎一条死路。 “再后来,”戚红药背倚着墙壁,像瞌睡刚过一样,目光忽而一省,清明许多,只是垂下了头,接着道:“她救回来的一个妖物,利用感情……欺骗了她,在谷主闭关之际,摸清十方谷阵法入口,趁夜偷施毒雾,将百来个妖物放进谷中,师父他们猝不及防,先中了毒,又发现符箓、法器事先给人摧毁了,谷内机关、防御阵法也损失大半,而对面有备而来,攻势歹毒,一时之间,弟子死伤惨重,竟无还手之力。” “年长一辈中,我师公、李师伯、冯教习等十来人,都在此役身陨,师父中毒最深,除了吸入毒雾,还中了另外一种。亏得陈师叔助护,才得以渡劫。若非在外除妖的欧阳师叔、游师叔提前半日返还,只怕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鏖战半夜,惊动谷主,他强行破关,才彻底逼退那些妖物。” “我师父的一应饮食,都由她的大弟子照料,她喝下的那杯茶水,是我姐姐亲手递过去的。” “除此之外,种种迹象,都表明谷内有妖物的内应,几乎所有的痕迹,都指向我姐姐。” 静了一会儿,万俟云螭艰涩地道:“这的确是一件很无耻的事情,那些妖,确实该死。可是,这样的事情,在人——在我们的周围,不也经常发生么?人和人,难道就没有暗算,没有欺骗了?我知道你憎恨那些妖物杀了你的亲人,若还有逃走的,请你告诉我——就算只有一点族群的讯息,我也可以为你追查到当年的凶嫌。你要怎样发泄,怎样报复,都依你,好不好?如果杀了他们,你能放下执着——” 戚红药道:“你不懂。” 第198章 没有心 戚红药执拗的重复:“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万俟云螭有种浑身是劲,却无处着力的感觉。 “也许我没有你那样的经历,可是,我愿意设身处地去感受你的心情——因为一些卑鄙妖物蒙骗了你姐姐,致使她做出错事,令同门死伤惨重,我知道,这事情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难过,也许还令你感到耻辱——可是,她毕竟是被骗了,她也是个受害者,而且,她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你,你为什么不能将当年之事,当成一个独立的事件去看待呢?并不是所有的妖都那样卑鄙——” 戚红药听到“她已付出代价”一句,呼吸突然变得剧烈,颤抖。 “够了。” 她冷冰冰的注视着他:“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我放下对妖的仇恨呢?” 万俟云螭倏地顿住。 半晌,涩声道:“你这样,自己不也很痛苦么?” 戚红药看着他,噗嗤一下笑了:“我一个天师,不憎恨妖,难道要我心怀善意的杀了他们么?”笑了两声,眨眨眼,似乎觉得自己话中的情景很有趣,笑声渐大,而后乐不可支,止不住的狂笑起来,笑脱力了,弯下腰,滑坐在墙角。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很痛苦?我开心得很,能做天师,已经好过任人鱼肉的普通百姓,而且,我还是十方谷的——顶顶大的门户,我师父唯一的弟子,我为什么要痛苦?你知道,有多少凡人,挤破了头,也没有天赋,没有能力——有多少人,甚至想做个野客都是痴人说梦——一单丙级的销金令,就足以抵过寻常农户一年的收入——我多么幸运,我为什么不开心!” 万俟云螭道:“我不知道。因为你不肯告诉我。” 戚红药一跃而起,冲他吼道:“我说了我没有不开心!你是不是聋的?!” 万俟云螭沉默地看着她。 戚红药眼中的那股惊人的戾气,在他的注视中,渐渐沉寂。静了一会儿,突然道:“对不起,我不是想跟你发脾气的,但是你不该挑起这个话题——” 她此刻的神情,叫人完全看不出片刻前曾那样大动肝火。 她移开视线,转身背对着他,匆匆道:“我们走吧,我还要准备一下,不能只听蓝晓星一面之词,进寺的人出不来,也许还有其他因素——” 万俟云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骗自己呢?” 戚红药刚迈出两步,脚步一顿,身体开始哆嗦起来。 万俟云螭死死盯着她:“你也知道,其实你没必要因为那件事,就仇视所有的妖类,就像人也有好有坏一样——” “别再拿人和妖作比较。”她没有回头,也不再大喊,只是语声森寒,几近一种杀气:“妖是无情,无心,只有欲望的孽障。” 万俟云螭忍着心中抽痛,问:“妖……怎么就没有心?” 戚红药似乎一愣,而后道:“啊,我说错了,他们还是长着一种器官,也叫做‘心’,不过——”转回头,看着万俟云螭,道:“人没了心会死,妖不会,妖只有失去妖丹,才会死的。所以,妖丹才是他们的‘心’。” “你说,那种又冷、又硬,不晓得痛,只知从外界吸取力量的东西,能和人的心,相提并论么?” “他们是不知道什么叫‘情’的,有的只是力量、秩序、野心。” 万俟云螭愣在原地。 半晌,道:“你凭什么这样说,你见过的,都是触犯了长天契的恶妖,也许其他妖,也有懂得情,懂得——” 他张了张口,可胸膛里好痛,说不下去了。 戚红药笑了,面上露出了一种尖刻的讥诮之意:“真巧,她当初也是这样想的。” “她以为自己遇上的是个有情有义的妖,结果倒是给我上了一课:人不能太自信,太自大,妖真的很聪明——他们虽然没有心,但为达目的,完全有能力伪装出一副对人有情有义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只将人当做猎物。” 她看着万俟云螭,好心提醒道:“不要那么天真,如果你遇见一个看起来‘有心’的妖物,才真的要留神——他必定所图非轻,很可能不止想要你的命呢。” 万俟云螭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戚红药看了他半晌,忽然道:“你这样在意我做一个天师么?你也觉得我手很脏,是不是?” 她觉得自己是找到了莫七今天如此反常的答案。 沈青禾也是这样的。 戚红药移开目光,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过身摆摆手,走了。 万俟云螭留在原地,像一尊刚浇铸好的石像。 第199章 师姐 赖晴空回到房间时,还在琢磨着那万兽堂堂主的话。 她很为戚红药即将面临的情况担忧。 隐隐约约,有一阵细微的,抓挠木头的动静响起,是从门口传来的。 她愣了一下,马上起身去开门,眼睛往地上扫视:果然。 “你跑哪儿去了?这地方鱼龙混杂,再乱跑,小心叫人逮住吃掉!”嘴上吓唬,一蹲身轻轻将狐狸捞起来,抱在怀中。 她正要回身进屋,冷不丁扫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就站在门旁边。 “啊!……是你……有事?” 万俟云螭没说话,看了一眼她怀里的狐狸。 赖晴空瞅瞅他,瞅瞅狐狸,心思一动:“你带它回来的?” 万俟云螭点了点头,“捡到了。” 狐狸呼呼直喘。气的。 赖晴空觉得这人看起来仿佛有些阴郁,气氛略感奇怪,便扯了个笑容,道:“那多谢你啊!” 万俟云螭:“嗯。” 赖晴空等着他走,好关门。 万俟云螭不动弹,看看她,又看看狐狸。 静了一会儿。 赖晴空脸上的笑容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不太明白这人不走,又不言语,究竟什么意思,试探着道:“要不……进来坐坐?” 万俟云螭:“嗯。” 屋内光线暖黄,可人心里有些发寒。 她已经开始数数——数到一百,如果这人还不说话,自己就找个理由脱身,屋子留给他。 数到七十八的时候,万俟云螭道:“师姐。” 赖晴空一激灵,“啊?” 万俟云螭道:“师姐最近炼药,可还顺利吗?” 赖晴空:“啊,啊还行。” 沉默。 烛花爆出噼啪一声。 狐狸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赖晴空觉得屁股下的垫子有些扎肉了,准备从九十九接下去。 “师姐。” “啊?” “若需要什么材料,请告诉我。” “……啊,多谢,但现在倒也没什么紧要的……” “……” “师姐。” 赖晴空腾一下站起来,“莫公子,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些急事要处理……” 万俟云螭道:“当年十方谷遇袭,师姐也是亲身经历吧?” 赖晴空先是一惊,脸色渐沉,默了一会儿,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万俟云螭道:“没什么,只是刚知晓此事内情,心里有些震动。” 赖晴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跟她谈过了?” 万俟云螭目中有一抹痛色闪过,点了点头,缓缓地道:“她已经把所有经过都告诉了我。” 赖晴空坐了回去,手在狐狸背上轻抚,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道:“看起来,你对她的回答不太满意,否则,也不会来问我。可是,我知道的事情,也不会比她更多,她不想说的话,我也没法跟你讲,希望你能理解。” 万俟云螭手微微一僵,点了点头:“理解。”顿了顿,道:“我没有什么疑问,只是有些感慨,在这里,也无旁人可以讨论,只好来烦师姐您。” 赖晴空没有接话。 万俟云螭接着道:“当年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很大。我没想到,她姐姐竟然……对妖物很亲近。” 赖晴空谨慎地道:“其实,我跟她姐姐接触不多,是那件事发生后,才跟药儿熟悉起来的。” 万俟云螭接着道:“我本来一直有些奇怪——她已经是个优秀的天师,也在做她最想做的事,可是,似乎也并不因此而开怀。” 赖晴空点点头:“她是这样的……她心里是有些矛盾……” 万俟云螭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到,原来,竟还隐藏着那样的原因。” 赖晴空迟疑地道:“……她连这也跟你说了?” 万俟云螭手暗暗攥紧,不动声色,“唔”了一声。 赖晴空眯眼打量他。 万俟云螭尽力维持神色自然,只是呼吸微滞。 第200章 自恨 赖晴空叹了一口气。 “其实,要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她总也过不去那道坎。” 万俟云螭僵硬的一点头:“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赖晴空看着怀里的狐狸,似有些出神,静了一会儿,道:“你看她现在这样,又怎么想象得出,她小时候曾那么亲近妖……” 万俟云螭身体轻轻一颤,用全力克制自己,先不要去问这个“她”,指的是戚墨萍,还是……戚红药。 “她们姐妹两个,偷偷弄些受伤小妖回山谷,药儿是被墨萍给带的——这当然是触犯了门规,但也不算大错。谷内本就有一些登记在册的妖兽,只不过是平日里用来炼药、试符的。她俩带回来那些,其实没什么威胁性。” “在鏖战之后,谷主说,那些妖物是早有预谋的,就算没有墨萍,也早晚会来这么一场。追根揭底,还是十方谷这些年在道上一支独大,安乐太久,失却了警戒心,才有此横祸。” 万俟云螭试探着道:“好在,当时作乱的妖物都已被诛杀。” 赖晴空道:“这是自然。” 万俟云螭心倏地一缩。 这个回答,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现实似乎已经滑向他最不愿去想的方向。 他只想要找出戚红药的心结所在——就算她愿意当一辈子天师,他也会全力支持——天师也只是除掉触犯了长天契的妖物,那同样也是妖族的靶子。 他是希望她能放下心中对妖的那种偏执的仇恨。 否则,他们俩……就没有未来可言。 可是,他真不知该从何下手,戚红药那么抵触谈及那个话题,以至于到现在,他都没弄清她恨的真正原因和对象,究竟是什么。 如果说,她是因当年偷袭十方谷的妖而恨,恨那些妖物害她失去了亲人,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罪魁祸首,到时心中恨意,自然会随时间而慢慢淡去的。 万俟云螭只能祈求当年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这样,叫她恨也有个说法,有个去向,让她的执着有个解释。 可不光戚红药否认了这一点,连赖晴空也从侧面证实绝无此事。 ‘也对,如果真有脱逃的,她哪里还会去接什么销金令,怕天涯海角,也要把那些妖给揪出来,生吞活剥。’ 万俟云螭沉默良久。 灯芯无人修剪,逐渐昏暗。 静了一会儿。 万俟云螭忽然道:“可是,她还是不能原谅自己。” 赖晴空身子一颤,“这也不能怪她,她当时年纪那么小,当然很容易被骗,她这些年,也够痛苦了——” 万俟云螭霍然起身,身子一歪,站立不稳,手在桌案上撑了一撑。 竟然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 “她做了什么?” 赖晴空一呆,倏地,明白过来,瞪他:“你诈我?!” 万俟云螭呼吸声很重,一字一顿地道:“她姐姐,是为她而死的,她是被妖物骗了的那个,对不对?” 赖晴空愤愤盯着他,咬唇不语。 万俟云螭按着桌面的手指,已嵌进木中,嗄声道:“师姐,请你告诉我。” 赖晴空冷笑一声,道:“你好有本事,接着诈啊!” 万俟云螭转向她,眼神茫然而痛苦,低声道:“师姐,我不知还能去问谁,请你告诉我。” 赖晴空对上他的目光,心中一颤,嘴唇动了动。 “你非要问这个,为什么呢?这是她无法改变的过去,非要把她伤疤给你看,才满意么?” 万俟云螭苦笑。 为什么…… 为确定我是否痴心妄想。 他没有再问下去,迈步走向大门。 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传来:“其实,事实没有你说的那样糟糕,如果真都是红药的错,她师父第一个不容她。” 万俟云螭脚步一顿,回身看她。 赖晴空双眉紧攒着,很不情愿的道:“早年那事,我也不敢说都知情。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红药之所以受那么大影响,大约因为……她曾很信任那妖物,她曾竭力保护过它……所以她将后来发生的事,归咎一部分责任到自己身上。” 万俟云螭艰难地道:“可十方谷受袭那夜,她什么也没做,是不是?” 赖晴空眉头锁得很紧,半晌,道:“我不知道。她那时年龄尚幼,能做什么?况且事后谷内只是严令禁制谈及此事,并没有惩戒任何人。” “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戚红药。 可是,没有受到惩戒,是否就代表她什么“错事”也没做? 又或者,只因为她姐姐已经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所以才…… 万俟云螭深吸了一口气。 他现在终于看清了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一个境地。 他本来是想,无论戚红药恨谁——哪怕仇人是个王族,他也会全力助她复仇,如果她恨的是某一类妖物,那也无妨,他会陪着她,只要她能出气,能慢慢放下对妖的恨意…… 他愿意为她杀掉任何一个令她仇恨的对象。 可是。 “她恨的,一直都是她自己。” 第201章 他比我幸运 “她也许是做错了一些事,也许是‘认为’自己做错了一些事。” 赖晴空皱眉,道:“这不一样——” 万俟云螭斩钉截铁地道:“对她而言,没有区别。” 结果是一样的——都是无法原谅自己。 也许她认为自己应该付出代价——就像她姐姐一样。 万俟云螭喃喃地道:“可是,她恨任何人,事都有解,我最怕的,正是这个结果。” 赖晴空有些听不明白他的话,道:“你怕什么?” 万俟云螭道:“怕她放不下。” 赖晴空皱眉道:“放不下什么?你也在意她做天师这行当吗?” 万俟云螭低声道:“你不懂。”说完,陡地一震。 他突然想起了戚红药当时那句话。 ‘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我现在懂了。 赖晴空道:“我觉得,她慢慢会放下的,而且,做天师也挺适合她,没什么不好。” 万俟云螭却摇头道:“她不会。” 赖晴空嗤笑一声:“你凭什么这么说?” 万俟云螭缓缓地道:“因为她不是有恨,而是有悔。人恨一切,都还有路可走,都可以报仇为信念——唯独恨自己,无解。” “悔”正是一种对自己的恨。 你仇恨过去某个瞬间,做下“错事”的自己。 当你的仇人是自己时,你要如何报仇? 人到那时候,活着,就成了一种折磨。 这种人,会难以自抑的步向自毁。 “我没见过还有哪个天师,像她一样,似乎活着就是为了除妖。” 与其说这是一种强烈的信念,不如说,这种活法,也算一种令她心里好受些的方式……对某些事的一种弥补。 恨有可能会消失——那有个前提,就是你已报仇,仇人已死。 只要仇恨的对象还存在,恨就很难消失,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在内心发酵,愈演愈烈。 而戚红药憎恨心里的两大罪人是——妖,和她自己。 只要她还活着,“复仇”就不会结束。 万俟云螭有些恍惚的想:如果我是她,也会为了除妖献上一切,直到彻底倒在这条路上。 那一刻,才算获得解脱。 他已经没有想要问的,谢过赖晴空,走到门口,忽听道:“诶——” “最近……最近你见到白公子了吗?” 万俟云螭驻足,回过身,看了眼她怀中抱着的狐狸。 “师姐找他有事?” 赖晴空咬着唇,鼓起勇气道:“上次见面,有些误会,我说话难听……可能伤到他了,本想当面跟他致歉,但最近也没见到他……听说,听说你俩是至交好友,他若不愿意再见我,能不能烦你帮我转达一下歉意?” 狐狸“呜呜”扒拉她的衣襟,赖晴空看也没看它,手敷衍着拍了拍它的背:“别闹。” 万俟云螭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听说你的父母也死于猎妖之行,你是否也觉得,妖都该死?” 他这个问题来得突兀,赖晴空不明白这跟他传话有什么关系,只道这人还沉浸在方才话题之中,想了想,道:“你说的不错,我的双亲,的确是因妖兽而死。”突然感觉怀里的狐狸蜷缩了起来,似乎很不安。 “不过。”她神情很平静,接着说下去:“在那前后,我也见到无数被剥皮拆骨,炼药生吞的妖,它们之所以有那样的下场,大多数,是因自身价值太高,所以受人觊觎,我炼药时,也没少了用妖物做材料。” “你问我,恨不恨杀了我父母的妖兽,我可以告诉你——恨。” “但要叫我说,究竟人和妖,哪一方更该死——”她笑了一下,道:“不相伯仲,平分秋色。” 万俟云螭看了她良久,没有说话。 就在赖晴空已经开始疑惑时,他突然道:“那小子喜欢你。你上次说的话,叫他很伤心,他以为你讨厌他,所以躲起来了,不敢见你。” 陡地,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把呆住的赖晴空惊了一跳。 狐狸“嗷”一下蹿扑向万俟云螭。 万俟云螭一挥手,把它拨拉到一边。 狐狸落地滚了几圈,晕头转向的站起身,往门外冲去,等赖晴空反应过来去追,已经没影了。 她急得一跺脚:“它最近是怎么了——莫不是身上哪里不适?否则怎么这样躁动?” 万俟云螭从她身边经过,哼了一声,“他能有什么事。他命够好了。” “……比我幸运得多。” * “幸运”的狐狸跌跌撞撞,昏头昏脑的在船上乱蹿,企图找一条下船的路,赶紧离开这里。 ‘完了,赖姑娘知道了,她不会再想见到我——’ ‘阿螭那个王八蛋——!’ ‘我我我再也不能跟在赖姑娘身边了,她一定觉得我是个变态……’ ‘阿螭那个王八蛋——!!’ ‘可是赖姑娘会不会遇到危险呢?我再回去跟着她,会不会被当成图谋不轨?’ ‘啊啊啊啊阿螭那个王八蛋——!!!’ 没有看路,一头撞在门板上,“咚”的一声。 门内两人齐齐噤声。 脚步声临近,门开。 白十九摇摇晃晃站起来,甩了甩头,刚要走,被人一把掐住。 “这是什么?” 另一个声音懒懒地道:“哦……那姓赖的女人的宠物。” 这声音令白十九一激灵,抬眼看去,沈青禾身边那个随扈正看着它。 那眼神空洞得像个死人。 这人……叫什么来着,对了,小白。 也有个白字。 第202章 兄弟 二人目光如电,扫过走廊,没有发现其他人,便退回屋内。 掐着狐狸的人撩了撩眼皮,手上用力,狐狸的咽喉立刻向里瘪去。 白十九:“……?!”你大爷的!! “诶呦呦呦呦——干什么呢?” “杀了它。既然宠物在此,主人必定相距不远,我不想引来麻烦。” 小白“啧”了一声,讶道:“你还有这种顾忌?” 他语气那么真诚,脸上的表情又那么讥诮。 狐狸奋力挣扎——不到绝路,它不想在这个全是天师的地方显出妖身,否则,要么把这两人灭口,要么就是它完蛋。 小白笑嘻嘻的看着动物挣扎,那人始终在观察他的神情,见状,手一顿,力道逐渐削减。 再晚一瞬,白十九为保命,就不得不反击。 小白咂咂嘴,冷笑:“掐个狐狸也掐不死?” 头顶那人叹息一声,道:“这毕竟也是一条生命。它又不懂事,何必那么残忍?” 顺手将狐狸放到一边的桌案上。 “哈——你叫我来,就为了听你说这些屁话么?” 狐狸忍过喉头剧痛,没有试图跑走,躺在原地,眼睁开一条缝,看着屋内两人。 一个是沈青禾的随扈,小白。 另一个就是方才要掐死它的,很年轻,没有见过。 “我们已经许久没见面,你说话,一定要这样刺人么?” 小白仰头向着屋顶,悠悠地道:“有——屁——快——放——” 那人无奈地又叹了口气。 “我叫你来,是出于好意,想要提醒你——不管后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进失名废寺。” 小白转过头,望着他,陷入沉默。 半晌,噗嗤一下笑了。 “你……好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安静的等他笑完。 他脸都涨红了,抬手拭去眼角一点泪花,“你自己说这话……噗……不会笑场吗?” 那年轻人默了一瞬,涩声道:“你我亲兄弟一场,一定要如此?” 小白突然不笑了,四下张望,疑惑道:“谁是你兄弟?他在哪?”跑到屋内唯一桌板下瞅了瞅,一把抓起瘫软的狐狸,晃了晃:“它是你兄弟?你俩长得不像啊……” 突然动作一顿,食指一点自己鼻头,道:“你总该不会是在叫我吧?” 那人看着他,道:“你再恨我,再恨父亲,我们也是希望你好的。” “当年,你做了那丧绝人伦的事,族里当然不能留你,父亲没有对你斩尽杀绝,仅是驱逐除名,已经是念及血肉亲情……难道你要为此而记恨家族一辈子?” 小白将狐狸一抛,慌忙摆手:“没有没有,你乱说什么,没影儿的事儿!我算个什么东西?我哪里敢?我狗屁都不是!” “这些年,你要什么,族里不都提供给你?连‘死火’那样的禁物,也没拘着你使用……不管你怎么想,我只希望你别整日嗜杀胡混,言尽于此。” 那人转身,一步步往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一个死气沉沉的声音:“蓝晓星,就算老东西死了,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蓝晓星背对着他,瞳孔闪着铁一般的色泽,声音却很些凄哀的意味:“我知道你因为当年的事情怨恨我,但此刻,我是为你着想,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真的想你平安活着……大哥。” 沉默了片刻,蓝晓星听见身后逼近的脚步声,他克制住自己,没有动,没有回头。 一只冰凉、滑腻、软体动物一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想的,我以为,你和父亲一样……那这些年,倒是我错怪你了。” “你的嘱咐,我记下了,大哥领你的情……只是有一件事,哥哥心里不很明白——”他凑到蓝晓星耳边,呵气似的道:“为什么你们想那个姓戚的进去?” 他盯着蓝晓星脖子上绷得紧紧的肌肉,裂开一个无声的笑。 第203章 熟悉感 白十九躺在角落里,位置刚好可以看清这对“兄弟”的动作。 它不清楚蓝晓星是谁,但一听他们提起“戚姑娘”,不由凝神。 蓝晓星道:“没想到大哥还好奇这事。原因很简单——那女人在追查一些事物的来源,不能再叫她查下去,否则蓝家会有大麻烦。” “哦——”小白幽幽地道:“那就是要她进去送死喽?” 蓝晓星蹙着眉,叹了口气,道:“这样说,也许显得很残忍,但为家族长远之计,也实属无奈。” 十九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听这句话,心里忍不住啐了句:呸,伪君子。 小白后退一步,垂着头,腼腆地道:“何必兜个大圈子,我也愿意为家里出一份力的,我去杀了她,你也不用这样为难。” 蓝晓星身子一僵,脱口而出:“不——不合适。” 小白噘嘴,“为什么,你信不过我的手段?”忽又笑嘻嘻地道:“你要她身体哪一段,我今晚就带给你。” 狐狸耳朵一动,突然觉得,这人说话的语气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究竟在什么地方听过? 蓝晓星沉默片刻,道:“大哥,我不想你再造杀孽了,而且,那女人若在蓝家的船上死掉,日后十方谷问起来,也是一桩啰烂事。” 小白面无表情盯他许久,蓦地,扯出一个笑来:“好吧,听你的。”突然一个箭步蹿来,猛地抱住了蓝晓星:“弟弟,我好高兴啊。” 从狐狸的角度,只能看见蓝晓星的后脑勺,但刚好能看清小白的脸。 狐狸毛唰的炸了起来。 小白拍了拍他兄弟的背,就离开了。 门开启,又关闭。 现在只有蓝晓星一人在屋内。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抬手去解衣衫扣子。 脱去外裳,又自怀中取出一方帕子,细细擦着自己的左手——正是方才被他哥哥握过的一只。 他眉峰紧蹙着,但擦得慢条斯理,十分细致,而后,将绢帕掷在脚下。 “你这怪物。” 狐狸一僵,以为他发现自己了,不敢回头,三足落地,一足提起,定在原地。 “居然还敢出现在蓝家的船上……” “蓝晓白,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去死呢?” 白十九抖着胆子回头,发现蓝晓星是冲着门说话。 蓝晓星冷笑数声,也开门出去了。 白十九心急,暗道:听他们方才所言,分明要害戚姑娘,我要赶快通知她,或者告诉阿螭。 可现在那人刚走,也没有听见脚步声远去,他就在门外,所以自己不能马上出去。 白十九急得原地转圈,心里还恍惚的想着,那个小白的,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忽然,它发现眼前的东西在扭曲、变形。 似乎有个隐形的旋涡,在房屋中间出现,令屋内的一切——不,连这间屋子本身,也给扭曲起来。 白十九心道不好! 可它这时再试图冲向门口,已经不能够了。 蓝晓星站在门外,门在他身后坍缩成了一个旋涡,消失无踪。 他身后只剩一面墙。 仿佛那里一直都是一面墙。 第204章 大惑不解 万俟云螭沿着回廊前行,漫无目的。 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该去哪里。 也许目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需要走这段路。 他总得做点什么,如果静止不动,心里的苦水大概会将他吞没。 喧哗声逐渐侵入大脑,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周围竟然有这么多人。 ——这里人当然会很多,因为此处是“弱水之隔”。 场内依然是三处擂台,只是押擂的宝物已变,擂上的人也不同了。 人们几乎都聚集在左右两处擂台边,而位于场地中央的“红梅化血池”并没有开启。 他往人最少得那处走去,看着眼前被池水腐蚀到漆黑的干涸大坑,抑制不住又想起自己做下的蠢事。 一想起戚红药忍着池水蚀体之痛,背他回去,不由心潮翻涌,胸臆之间,又甜又苦。 甜的是她对自己在意。 苦的是累她受伤。 苦上加苦的是:‘如果,她知道我是妖,还会救我吗?’ 静了半晌,自嘲地一笑。 ‘只怕会一脚把我踹进池里,不见骨头不罢休。’ 心里酸楚如潮水般一阵接着一阵涌动,一时想入了迷,呆站在池边。 “小姐,您看那是谁?” 白衣女子顺着婢子手指处看去,见到那高大的身影,心中一动。 蕙兰跟洛芳交换个眼神,抿嘴笑了,凑到连珊瑚跟前,道:“小姐,他还真是够痴的,跑到这里来回忆当日救您的场景呢!” 连珊瑚脸一沉:“不许胡说!”手却不由得攥紧,虽然转开头去,但眼时不时扫一下那个身影。 “我可没有胡说,就是这么回事儿!不管那个姓戚的怎么纠缠,莫公子心里还是只有您的!” 连珊瑚道:“什么有没有的,他心里有谁,跟我可没关系,你们再乱说,小心打嘴!” 那几个婢女深解她的脾性,连珊瑚是真怒还是假怒,她们一眼就分辨得出,因此并未因受训斥就收敛,反而笑嘻嘻地道:“您看那人,还往池边凑呢,一会儿怕不是要栽进去摔个大跟斗!” 连珊瑚咬唇看着万俟云螭的身影,心中又有渴望,又有些纠结,她不欲叫旁人看出自己的心迹,冷着脸下令:“你们几个留在这儿。” 自己朝万俟云螭走去。 她想,过往遇见的男人,为她做了一点点事情,就要敲锣打鼓的来她面前鼓吹自己的付出,可这个男人,为救她几乎丧命,却还要忍着相思之苦,不敢对她表述衷情,又假借别的女人做挡箭牌,只为了不叫她为难……她还从未见过用情如此之深的人。 听说,他的脸伤也好多了…… “红梅化血池”周遭一大片空地,只万俟云螭一个孤零零的站着,连珊瑚来到他身后,并未刻意放轻脚步,本以为他察觉身后有人,便会回头,却不知万俟云螭想心事入了神,根本没发觉她的靠近。 站了一会儿,连珊瑚咳嗽一声。 万俟云螭兀自出神,还是没动。 连珊瑚:“……”难道要她主动搭讪? 她还在纠结,却见万俟云螭低叹一声,回过身来,迈步离去。 连珊瑚一时呆住。 他莫非没看见我在这里? 只恼了一瞬,就马上想到:‘必是他想得太出神,连我本人就在此处,也没发觉。’ 无怪她如此自信,只因连珊瑚自幼没经历过太大的挫折,尤其在外貌、男女一事,从来只有她拒绝别人,还未有过被拒绝的经历——试问一个在某领域从未吃过败仗的人,在此方面哪有不自信的道理? 她咬了咬唇,扬声道:“莫公子!” ‘我便先开口也无妨,总归他为我都能豁出命去,这算是给他的一些回馈了。’ 万俟云螭顿住脚,回过头,一时没认出喊他的人是谁。 其实,他二人只在小镇客栈有一面之缘,万俟云螭此时愁肠百结,神情有些恍惚,根本无心分辨眼前人的身份。 连珊瑚见他望着自己,心中一颤,清了清嗓子,道:“莫公子,你的伤势可好些了吗?” 她其实看见万俟云螭脸上伤疤淡化了许多,心里高兴,忍不住偷偷描摹起他容颜全部恢复后,那该是多么俊美的模样。 即便没有恢复,仅看这双眼,也够夺人心魄了。 连珊瑚盯着他,猜测他也许会惊讶、欣喜,也可能震惊之后故作冷漠。 万俟云螭看着她,脑袋终于运作起来。 是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 他一反应过来,马上想到:就为了她,叫我救错了人,害戚红药受伤,还生出误会。 ……但也因为这事,他才知道,原来她是那样在意自己的。 思绪不由得飘回到那日两人解除误会的一幕,想到她依偎在自己怀里,想到她为自己受伤而心痛落泪,一霎时,万种柔情涌上心头,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温柔、怜爱。 他那一双眼,任是无情也动人,何况流露深情。 连珊瑚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那样缠绵,羞臊得几乎站立不住,心里再无疑虑。 ‘他果然是……深爱我的。’ 可他只是看着自己,却不说话,连珊瑚轻轻吸了口气,粉红着一张俏脸,“莫公子,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的心意,我已知晓了。” 万俟云螭思绪被人打断,回过神来,咀嚼她话中意思——知晓什么? 一想之下,恍然记起——那日闯入房中的黄衣女,似乎是她的手下,那她说“知晓”,必然指晓得他那番话了。 不由蹙眉,心说你知道就知道,我怕你知道么?还用得着特地来通知我? 但他情绪沮丧,也没心说什么,便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无话来答她。 连珊瑚尽力想使自己看起来“冷”一些,但一望着他的眼睛,整个人已经半化不化,她很盼着万俟云螭能说些什么,偏偏这人沉默至此。 无奈之下,忍着羞涩道:“我,我想告诉你,我的想法,心意,也和你一样。” 万俟云螭真是大惑不解。 所以你来,就是为了把我的话还给我? 倒也不是不行。 他实在无心纠缠,但一想到,这好歹也算是他半个媒人,自己当时说话很难听,便对她多了一分忍耐,草草点头,道:“那太好了。” 连珊瑚还想再说什么,余光一瞥见婢女们都盯着这边,还掩嘴偷笑,心里羞恼,再有一万句话,也只好咽回去,匆匆道:“我先走了。” 万俟云螭礼貌的一颔首。 眼看着她脚步轻快的离开了。 这一幕,被暗处一双眼尽数看去,手运笔如飞,在纸上写写画画,见万俟云螭要离开,赶紧将纸卷吧卷吧塞入怀中,蹑足缀在后头。 第205章 孤挺得住 万俟云螭回屋,正要抬手推门,忽然动作一顿。 屋内有人。 是谁不请自入? 按说这艘船上,只一个人有这资格……所以是她消气了,回来找我? 一定是她。 万俟云螭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笑。 他上前一步,刚推开门,笑容就滞在了脸上。 屋内二人见他回来,齐齐行礼:“参见少主。” “……免礼。” 游天麟跟乌启明对视一眼,怎么听着少主仿佛很不乐意见他俩似的? 三个妖物,在天师的地盘开了碰头会。 万俟云螭问起他俩来此做什么。 乌启明怼怼游天麟,示意他先说。 游天麟想起自己收到的信报,憋了一肚子话,但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先说个不那么要紧的事情,暖暖场。 “少主,您带回来的那个庞姑娘,偷了咱们的药,又骗去镜子——” 万俟云螭刚坐下,闻言又站起来,眉头一锁。 “……失踪了。” 万俟云螭平静的看着他俩。 “你们是在告诉我,在万俟王族的上皇山,一个毫无道法的凡人,突破重重看守,消失了?” 乌启明脸差点儿扎进裤裆里,因为人本来是寄在他那里的。 游天麟还能挺住。 我是你大舅。 “是。”虽然难以启齿,但不说不行:“她是您的贵客,又在养伤,平日行动只要不触及机要处,就无人敢阻拦。” 万俟云螭深吸了一口气,“她怎么会拿到镜子?” 乌启明不回答不行了:“这个……拆解镜子的过程不是很顺利,庞姑娘听到以后,说她可以提供一些思路。” 再加上谁也没防备那么孱弱的一个女子,毕竟,放任何一个人看来,她都算是插翅难飞。 可人家没用插翅,就连影儿都飞不见了。 “药又是怎么回事。” 乌启明擦了把汗,小心措辞:“这个么,您走的时候吩咐,那姑娘提什么要求,只要别太过分,就尽量满足她。” 万俟云螭道:“她要什么?” 乌启明咧着嘴,笑得苦哈哈:“她要……要一种能把人,变成妖的秘方。” 屋里一下安静了。 半晌,万俟云螭声音似断若续的问:“你有?” 乌启明:“有……没有……有……” 一抬头,见少主脸都快冻上了。 “……有一种还在试验中,您知道,这是当初王上批准的,用以防备日后跟人族开战,以备不时之需——” 万俟云螭百思不得其解,看着乌启明:“她要这个东西,对你而言,属于‘不过份’的范围内,是吗?” “不不不不……不是。” 是不是的,现在追究,为时已晚。 万俟云螭有种很窝心的无力感,静坐了一会儿,道:“当务之急,要查出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离开上皇山。” 庞娟绝对不会道法,她这样凭空消失,极有可能上皇山内部有问题。 万俟云螭抬手揉捏山根,很有些心烦。 又一抬头,忽然觉得不对:“就这件事,也不需要你们二人一同来见我,还有什么事,都说了吧。” 孤挺得住。 孤最近饱经磨砺,坚强多了。 第206章 你疯了 游天麟不是怕他承受不了,而是怕问出什么来,自己承受不住。 但不问更不成——万一是真的,总不能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少主。” 万俟云螭少有见三长老神色如此凝重的时刻,不由得心下一紧。“怎么,又有部族遇袭了?” 游天麟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的亲外甥,心情很复杂,摇了摇头,缓缓开口:“这事说大也不大——老夫只想劝谏少主,该对咱们手下传递消息的小卒多加约束,免得他们信口胡言,导致流言四起,有损王族名誉。” 万俟云螭眉梢一动,沉默半晌,道:“哦?” 游天麟笑了笑,道:“竟然有消息称,少主您对一个女天师格外眷顾,似有意将其选为储妃——这种十分荒唐的流言,不知从何而起,应该及早掐断才是。” 乌启明看看老游,看看少主,不敢吱声。 游天麟紧盯着万俟云螭。 万俟云螭以沉默回应他。 但沉默,有时就是一种回答。 游天麟的脸色,在这异乎寻常的寂静中,逐渐变得铁青。 他瞪着万俟云螭,一字一顿地道:“你疯了。” 乌启明的嘴一张一合,像一条渴水的甲鱼。 他努力挤出一句话:“老游,少主也没说那流言是真的——” 游天麟一声低喝,淹没了乌启明的声音:“你忘了自己怎么走到今天的?你莫非不清楚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如果你真胆敢跟个人族的女子……王上一定会废黜你!” 忽而语气一缓,带着一丝恳求,道:“云螭,你不至真这么糊涂吧?” 游天麟虽是他的长辈,但一向称呼少主,甚少直呼名字。 乌启明也道:“少主,这消息已传到上皇山,许多双耳朵,都等您给句话。” 游天麟冷哼一声,断然道:“答案只能有一个,否则……” 万俟云螭突然道:“否则怎样?” 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叫人心底莫名发寒。 游天麟将心一横,道:“少主既受狐媚所惑,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源头掐断。” 游天麟杀意肆放,毫无遮掩。 万俟云螭深知这位舅父的脾性,身子陡地一震,手紧扣住扶手,手背苍白的肌肤下蕴着节节青筋,寒声道:“谁敢动她,就莫怪我不念旧情。” 话不妨说得狠一些。 他必须让这些人知晓此事的严重性,否则,若他们打着“为他好”的幌子贸然行动,戚红药的处境就会很危险。 游天麟双眼已呈竖瞳,心中震惊加上恚怒,大口喘气,心道:你自己听听这是什么话?为了一个人族,还是个天师——她竟令你失态至此,更加该死! 但又一转念,忽然冷笑一声,道:“少主,您要放狠话,可得找准对象——便是老夫承诺不去动她,消息一旦传开,王上也不会放过她!” 岂能允许一个人族女子来玷污王族纯血?! “到时候,”游天麟幽幽地道:“你越护着那连珊瑚,才越是害了她。” 万俟云螭本来已满腔怒火,听闻这句,突然沉默不语。 游天麟见状,眼睛一亮,觉得自己说到了他的痛处,乘胜追击:“现在,您为救那女天师甘愿跳化血池一事,都在上皇山传开了;那姓连的女人备受瞩目,希望少主莫太任性,做什么决定前,也该为她考虑考虑。” 第207章 幌子 万俟云螭目光恍惚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毅然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她无关!” 这……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实话。 游天麟气得手捂着胸口:“少主,你还袒护她?!休要再执迷不悟!” 万俟云螭简直害怕自己笑出声来:“哼!” 乌启明不敢插口——游天麟能跟少主叫板,因为人家还有层亲戚关系,况且,这事要细论,也能算是王族家事,他跟来,实是出于无奈——来的路上,游天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少主一意孤行,他俩就来硬的,先将万俟云螭带回上皇山——甭管是偷袭暗算还是什么大不敬的手段,总得给这个荒唐的发展掐断。 他是真不想沾手这种差事——拿鳞片想也知道,事后必遭少主记恨,可经不住老游再三苦劝,晓以大义,看在多年交情的份儿上,他还是咬牙应了这活计。 从大处说,储君之位一旦生变,少不得又是一番明争暗斗,谁知新君会什么德行? 从小处说,老游替他把最近百年来欠的外债给平了。 但二人先说好了——他只是个给打下手的,冲锋陷阵交给老游。 他只负责关键时刻出把力,且事先敲定: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走这最后一步。 乌启明心里一面打鼓,一面偷眼观察万俟云螭的神色,不知怎的,总感觉有股微妙的违和感。 说怒,少主好像也不那么怒。 甚至,方才有一瞬,他似乎是忍笑——乌启明不是很肯定,因为从任何角度而言,万俟云螭都没理由笑。 除非…… 他陷入沉思。 旁边的游天麟,气得脸上结出一层青气,舌头分叉:“无论如何,她都——” 万俟云螭豁然起身,沉声道:“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出事。敢轻举妄动者,后果自负。” 游天麟脸色由青色变为赭红,像一只螃蟹逐渐熟透。他还待再争辩几句,万俟云螭一挥手:“有什么话,待孤从失名废寺出来后再议。” 游天鳞伸着脖子:“少主,逃避问题是没有用的,等您从失名——什么?” 乌启明也刚反应过来,身子一抖:“不可,万万不可,少主,那地方凶危莫测,您万金之躯,怎能冒险?” 万俟云螭心道我冒的险还少么?我当然知道那里危险,正因如此,她要去,我又怎能不去? 游天麟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女天师男天师,脑筋飞转,竭力想找理由阻住少主的行动。 这一次,倒是乌启明反应更快,他偷眼观察万俟云螭的神色,见他谈及此事,眉宇微敛,似有愁思,不由得心中一动,沉声道:“少主若不想我们两个老东西阻拦,还须给个合适的理由。” “对!”游天麟道:“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想亲自去那地方?” 理由……万俟云螭倒没提前准备好,但现在准备也来得及。 也就一呼吸的功夫,想好了。 毕竟,过去那么多年,许多荒唐事迹,都拿同个理由遮掩—— “十九在里面,”他语气沉重得接近沉痛,“孤不能不管他。” 乌启明的表情就像刚生吞了一枚鸡蛋。 游天麟险些蹦起来:“就为这个?咱们族里又不欠白家的,回回给他擦屁股?!” 万俟云螭咳嗽一声,道:“胡说!孤与十九自幼相识,肝胆相照,今他遇险,孤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游天麟一咬牙:“好!老夫替少主进去!” 万俟云螭一惊,断然回绝:“不行,”心念电转,马上道:“你们对他素有成见,进去也未必用心搜寻,万一连你们也折在里面,孤岂不是要一次救三个?” “不必多言了,你们俩就守在船上,一切事宜等孤返还后再来商议。” 言罢,一拂袖抬脚就走,游天麟不甘心,在后撵了几步,道:“少主将话说清再走!” 万俟云螭到了门前,回头瞧他俩一眼,将门一拉:“这是我的屋子,我为什么要走?你俩出去。” 游天麟:“……” 乌启明:“……” 门一关,两位长老丧眉搭眼的站在回廊。 沉默的沿着回廊走了一段,游天麟驻足,长长叹息一声。 乌启明安慰道:“我看,依少主的实力,进去也不会有什么事,况且多历练总是好的,咱们也别太多虑。” 游天麟一颗脑袋简直重逾千斤,摇得十分艰难:“出来之后,那连珊瑚又怎么解决?你看看他,为了那个女天师,简直神志不清了,这岂不是自毁前程?” 乌启明突然道:“老游,你被少主骗了。” 游天麟:“嗯?” 乌启明胸中已有成数,淡淡地道:“连珊瑚只是个幌子,是少主弄出来迷惑咱们视线的。” 游天麟懵了:“什么意思?他不喜欢连珊瑚?!” 乌启明斩钉截铁地道:“不喜欢。方才我见你一说出连珊瑚的名字,少主神色不忧反喜,可见他心里,另有其人,连珊瑚只是挡箭牌。” 游天麟刚有一丝喜色,待反应过来,失声道:“拿个女天师当挡箭牌,那背后的岂不更糟糕?” 乌启明神色十分凝重,点了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游天麟突然盯住他:“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快告诉我!” 乌启明犹豫一瞬,瞧瞧他身后是墙壁,道:“老游,你站好了听我说——少主心里那人,是白十九。” 游天麟瞪着他,半晌不语。 乌启明觉得有些不对劲,“老游?老游——?!” 游天麟好像是睁着眼睛昏过去了。 第208章 借刀杀人 一个女天师,还是一个雄狐妖。 这是一个问题。 “这不叫问题。”游天麟缓过来后,第一句话是:“我才是那个问题,我就不该来。” 乌启明一时没敢问:你是不该来这一趟,还是不该来这世上? 俩半大老头蹲在墙角,一个垂头丧气,一个面如死灰。 “选一个吧,老游。”乌启明摩挲一把脸。 是屎味的肉,还肉味的屎。 游天麟脸颊肌肉一阵突突乱跳,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如果王上因此要废储,他其实也不是不能支持。 恶念只是一闪而过,毕竟是自己亲外甥。 可他这个外甥,行事不怎么顾忌老舅的死活呢。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全力支持金蛇娘子,她要是来硬的,早就没这些事儿了。”顿了顿,一脸沧桑地道:“老夫可以帮她按住少主。” 乌启明被他这虎狼之词震了一下,突然余光扫见一处地方有些不对。 他深灰的影子中,有一块格外浓郁些,似乎……还在动。 “出来!”手一动,声落时,掌中已经攥住一物。 准确来说,是一个妖物。 乌启明一眼就认出来了,将其往地上狠狠一摔,那黑漆漆的东西“嗷呜”一声,滚了几滚,没敢趁势跑开,乖乖又滚回来了。 它从一个球形一展,成了纸一样薄薄一片,然后嘭起,哆哆嗦嗦的道:“小的……小的参见二位长老……” 游天麟和乌启明对视一眼,面色冷肃,隐隐杀气激得小妖战栗不已。 “谁派你来的?” 小妖支支吾吾,也不知是吓的,还是不想说。 游天麟一肚子邪火没地方撒,手一抬,小妖凌空飞起,随着他五指张合,身躯咔吧咔吧攒在一起,像团废纸。 这么揉个两次,就什么都招了。 乌启明眉梢挑得老高,不悦地道:“曲天娇?她来得倒快……哼,好大的胆,竟敢派人跟踪长老?” 小妖掉在地上,砰砰磕头:“不不不不敢,小的是,是没想到您二位会从少主房内出来……” 游天麟面无表情地道:“哦,那就是在跟踪少主喽?” 小妖磕头速度之快,几乎出现残影:“长老饶命!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只是……只是记录少主动向……长老也知我家娘子痴心少主……” 它这厢磕头,耳听头上二人讨论。乌启明道:“杀了吧,方才不知给它听到多少,传出去有损少主声誉。” 游天麟不知为何,沉吟不语。 小妖虚弱的尖叫一声,瘫软倒地:“小的什么也没听见,小的什么也不会说,小的现在就把舌头拔了——” 游天麟突然道:“等等。” 小妖两手已经抻出纸卷儿似的舌头,战战兢兢看着他。 游天麟蹲身下来,眯眼打量它:“你方才,听见多少?” “小的什么都没听见!一句话,不不不——一个字都没听见!保证什么也不会跟娘子说!” 游天麟笑了一下。 “不,你得说。” “你没听清的部分,老夫给你补上,回去讲给你家娘子,落下一个字,老夫就撕你一块皮下来。” 乌启明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跟那小妖核对细节: “一个狐妖,叫白十九。” “一……一个狐妖……白……白十九。” “一个女天师,叫连珊瑚。” “女,女天师……连……连连……” “珊瑚。” “珊瑚!” “少主有意从这二人中,选一个做储妃。” …… “老游,你,你这是?”眼看那小妖连滚带爬的走远了,乌启明简直一头雾水:“要让曲天娇知道这些,那还不得闹翻天了?” 游天麟笑得阴恻恻的:“少主既然不许咱俩动手,咱们就不动,但别人要动,跟咱们就无关了——” 他缓缓地道:“希望金蛇娘子保持她一贯的水准,不要令老夫失望。” 失不失望还是后话,但曲天娇此时是挺失神的。 “禀告娘子,据小的数日来调查,那姓戚的女天师,早已有家室了。” “什么?” “禀告娘子,她男人是万兽堂堂主——这一点有一百多号人可以作证,并且,据说……还跟沈家二少爷有婚约在身。” 那美艳动人的女子本来是斜倚在塌上,正在磕一只金背甲虫,闻言直起身子,细细的眉梢挑得老高:“先成亲,再订婚——人族还有这种玩儿法?” 不等下面回答,又一转念:反正不是跟同一个男人,估摸是一大一小。 跪地汇报的小妖也不觉得这消息有什么不对,点点头,煞有介事的帮主子分析:“少主要是进门,就算老三。” 曲天娇大怒:“放屁!那是我妖族的储君!” 那必须做大的! 啊不是,那必须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荒唐!”她自塌上翻身而起,赤足在地上来来回回:“他性情何等高傲,怎么可能甘受这种委屈?!” 一旁的刚刚回来的小妖,见缝插针冲了上来:“娘子慧眼!娘子明鉴!事情果真另有隐情!” 曲天娇柳眉倒竖:“讲!” 它把从两位长老处听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曲天娇脸色煞白,后退两步,指甲尖掐进肉里,喃喃道:“难怪……我就说那公狐狸老缠着他做什么……哼!” 又一皱眉:“连……” “娘子,连珊瑚。” “那又是个什么?” 有两个在此处盯梢许久的,赶紧将那日万俟云螭跳化血池救人一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因曲天娇之前只吩咐他们盯着戚红药,他俩也不敢讲旁人的事,可算逮着机会了。 “少主脸上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呢!” 几个小的纷纷出主意:“娘子,我看那连珊瑚是真得少主青睐。” “不对不对,白十九才是真的,少主不过是怕别人伤到他,所以把众人视线都拉到连珊瑚身上!” 曲天娇跌坐在榻上,目光凶狠,腮帮咬得死紧,忽而冷笑一声:“管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老娘一个也不留就是了!” 她伸出一根秀美柔滑的手指,勾了勾:“你,过来。” 给她点中的小妖趋步上前,曲天娇低声吩咐几句,而后道:“你一直盯在这边,想来熟悉那姓连的情况,记得小心行事,万不可叫她瞧出端倪。” “娘子放心……那姓戚的呢?” 曲天娇烦躁的一皱眉:“不用管她了。”万俟云螭就算是撞坏脑袋,也不至于跟人共享一妻。 “已经成家”、“收了一大一小”的戚红药,此刻正跟师兄弟聚在一处,商讨事情。 一个时辰前,他们的师兄杜玉京,从失名废寺出来了,他看起来一切正常,头是头,脚是脚,全身上下毫无异样。 只不过已经死了。 第209章 帮个忙 杜玉京的尸首是由蓝家人送来的。 屋里气氛十分凝重,但就连唐宋,也忍住没有显露出太激烈的情绪,只从他们几个微红的眼眶和青筋暴突的额角,能窥见出些许真实的情感。 戚红药看起来最为平静。 她检视杜玉京尸身时的目光,冷静得简直接近冷酷。 但在场的没一个人会因此怪她无情,因为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人,很可能就是她。 李文渊从见到杜玉京的尸身,就一直沉默着,这时突然道:“师妹,我看进寺一事——” 戚红药眼盯着尸体截断他的话:“师兄,送杜师兄回来的人在哪里,我些有话要问他们。” 蓝家的人就在外间候着,拘谨的向她问好。 戚红药笑了一下:“别紧张,感谢你们送我师兄回来。” 那两个男仆似乎一愣,而后赶紧道:“不敢,这是小的们份内之事……请姑娘节哀。” 戚红药这时才有些哀色,叹了口气,道:“人终有一死……何况干我们这一行,本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 那二人垂着头,嚅嚅道:“是,是。” 戚红药瞧了他俩一会儿,忽然转头向里间喊:“唐宋!” 虎头虎脑的年轻人快步出来。 戚红药一指左边那个男仆:“师姐没带银子,你给那位小哥找些赏钱。” 那男仆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唐宋却不容分说,上前将人往门外拉:“要的,要的。” 剩下屋里的一个,见状眼珠一转,赶紧道:“杜爷已送回来了,小的就先告退——” 戚红药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头,道:“不急,咱俩唠唠,我还有些话,须得请你解疑。” 她手分明很小,甚至称得上很秀气,可那人却有种被猛虎按住的感觉,咽了口唾沫,再不敢乱动。 戚红药空着的手一翻腕子,指尖多了截草茎,她衔在口中,聊家常似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我师兄他,也是刚出寺就暴毙了么?” “……这,小的也不知……” 肩膀骨头发出吱扭一声。 男人目眦欲裂,痛吼刚要冲出喉咙,但两根手指在他锁骨咽喉交界处飞快一戳。 戚红药:“咽回去。” “……!!!” 那人五官挪移,眼睛暴瞪着,脸上唰一下涌出一层油汪汪的冷汗。 仿佛过了半辈子那么久,肩头的手终于松劲。 戚红药往前探了探身,客客气气地道:“刚才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他出来时已经死了。” 戚红药点了点头,似乎这回答是在她意料之中,接着问:“那他怎么出来的?” “被……被寺庙抛出来的……” 戚红药道:“你们亲眼看见了?” “……是。” 他回答完这句,忽觉肩头一松,耳听那恐怖的女人道:“多谢,我没带钱,你跟外面那个去要吧。” 男仆屁滚尿流的跑了。 戚红药独自站在外间,出了会儿神,忽然很想莫七。 实在不该跟他吵架的。 看这次的情况,能不能再见,两说了。 她迟疑着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 呆了半晌,烦躁得猛揉头发:“唉呀——!” 忽然“咚”的一声,似乎有人敲门。 戚红药一愣,心呼的一下荡了起来,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将门拉开:“莫——” 门外之人冲她腼腆的笑了一下:“你好,戚姑娘。” 戚红药一颗心荡在半空,冻住了。 但她只木了一瞬间,马上回神:“你好。”眼里的光迅速冷却下去,心念电转:他来这里做什么? 门口,小白垫脚往她身后瞅瞅,察觉屋里有别人,便道:“戚姑娘,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我有点儿事情,想要求你。” 他两只手有些紧张似的扣在一起,看起来那么的秀气、羞赧,简直比屋里那棵盆栽还要人畜无害。 但戚红药却不敢真的把他当做一棵盆栽。 如果是,那也属于闻味儿就能毒死人的品种。 这样的一个人,在你面前说一个“求”字,你敢不敢应? 戚红药在笑。 她越不喜欢一个人,就越常常在那人面前只保持一个表情——笑。 一个含笑看人的女孩子,总比一个目露精光的女天师更叫人放松警惕。 她现在跟小白站在回廊的无人处,“请说。” 小白小声道:“你进失名废寺,能不能带我一个?” 戚红药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微笑着细细打量他。 “为什么?” 那张光滑白嫩的脸蛋一皱:“我好奇……可我自己不敢进去……” 戚红药默了一瞬,抚掌而笑:“那好极了,我也正愁前路艰险,不知帮手在哪,你就来了。” 小白没想到她答应的这般干脆,眉毛闪跳一下,却听她接着道:“不过,还得请你先帮我一个忙。” 戚红药示意他附耳过来。 小白听完,脸上真切的闪过一丝愕然,似笑非笑:“当真要我这么做?” 戚红药笑道:“这岂容儿戏?” 小白一下笑开了:“好——”凝视她的目光透着一丝狡黠:“我可真喜欢你这性格,但你就真不怕死么?” 戚红药笑道:“我比旁人死过的次数多一些。” 小白道:“哦,有道理——什么事一有了经验,就不会那么怕了。” 戚红药大笑着道:“你错了,正因经历过,所以才比别人更怕死。” 小白轻柔地道:“可我见你做的许多事,都像是在主动找死。” 戚红药眨了眨眼:“因为我比别人多一些本钱,可以尝试不同的死法——这可是很宝贵的机会,换做是你,你要不要试试?” 小白哧哧发笑。 第210章 上钩 人多是不想错过任何机会的。 可有些人即便遇见一个绝好的机会,也只能瞪眼任其溜走。 这要么是因反应不够快,要么是因为能力不够强。 沈青禾不是这种人。 他向来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或者,宁可毁掉别人的机会来换自己的一个机会。 他对机会的嗅觉向来也比别人更灵敏一些——大多数人,要等机会大摇大摆的从面前路过才能发掘,更有甚者,迟钝到要身边人推自己一下:“喂,那有个机会!”——才晓得行动。 沈青禾向来主动的,调动全身、全神去寻找机会。 方才,他距离老远,就看见莫七在跟连珊瑚身边的婢女说话。 莫七似乎将什么东西交给了那女人。 沈青禾眼瞧着那一幕,点手示意魏普生靠前,低语几句。 这条回廊的人不多。 蕙兰眉梢飞扬,嘴角微翘,一边走,一边摸摸腰间的信封——这东西一带回去,小姐看了,心情必定会很好。 小姐心情好的时候,一向很大方。 她喜欢小姐梳妆匣里那一枚松绿宝石戒指很久了…… 大约是因走路分心,没留意迎面过来一个大汉,手里端着什么东西,大喊:“借过借过——”横冲直撞的,一下碰了她肩头,将蕙兰冲得身子一趔斜—— “姑娘小心!”斜里横出一条强壮的臂膀,在她腰间一揽,使她不至于狼狈摔倒。 蕙兰即将出口的喝骂,在见到沈青禾那张英俊夺目的脸时,全堵在喉头,而后化作一声娇滴滴的轻呼:“……啊!” 沈青禾手臂轻轻一提,待她站稳,马上撤手,风度翩翩的后退一步,“没事吧?” 蕙兰脸上飞红,不敢看他,借着整理衣裙的动作,使自己镇定下来:“没事,多谢……多谢沈公子出手相助。” 忽然扫见自己裙摆腰胯之处,居然红了一大片。 蕙兰一时眼冒金星,还以为是自己不晓得的情况下来葵水了,但细一瞧,便知不对,这是从外而内泼在裙子上的。 “这,这不是我……定是方才那莽夫!”蕙兰见沈青禾也在看的裙子,羞愤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自己心仪的男人面前出这种丑,真比杀了她还要叫她难受。 她真想马上离开这里,可距离住处还有一段路,难道就穿这条裙子招摇过市? 走道那头,有好几人往这边来了。 蕙兰急怒交加之下,浑身哆嗦起来。 沈青禾忽然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就近推开一扇门,二人往里一闪,避过路人视线,而后,他叫来自己的随扈,吩咐:“给蕙兰姑娘备件干净衣衫来。” 蕙兰感激得眼泪一串串滚落。 沈青禾温柔地道:“姑娘收拾一下,沈某就守在外面。” 房门关闭,沈青禾背倚着墙,手腕一翻,指间多了一封信。 他看着信封上“连珊瑚姑娘亲启”几个字轻笑,直接抽出来查看。 越看,眼睛越亮。 “莫七,竟约连珊瑚今夜相会……”他看着这信,几乎要笑出声来,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片刻后,蕙兰换好衣衫,与他告辞,沈青禾目送她离去,笑得别有深意。 曲天娇蹙着眉,看回来报信的小妖:“都办妥了?” “妥了!娘娘放心,小的扮做少主,一个字也没多说,只将信件交出去,那女人丝毫没起疑,连珊瑚必定上钩!” 第211章 可趁之机 曲天娇此次来古月城,为减少暴露的风险,身边带的妖不算多,但都是她得心趁手的心腹,战力虽不顶尖,但花活儿很多。 适方才,便有一个化作万俟云螭的模样,给连珊瑚去了封信,约她今夜相会。 一只蟾蜍小心翼翼的给她捶腿,涎笑问道:“娘娘为何将约定之地,定在失名废寺门口?” 曲天娇星眸半眯,似睡非睡,半晌,才悠悠地道:“方便。” 那贱人还有些来历,动起手来,免不得有动静……这船上满是天师,给人察觉了,会很麻烦。 而此处那个什么失名废寺,听闻是会“吃人”的,已经进去的不少天师,没一个活着出来,岂非大好的毁尸之地? 只是要做得巧妙些,叫人以为,她是自己一不小心进去的……做得好了,就能把少主的嫌疑摘出去,不会给他造成困扰。 有小妖谄媚道:“小的愿为马前卒,为娘娘除此心腹之患!” 另外几个见状纷纷请命,都不想放过这个立功的好机会:“小的做事干净,保准不留痕迹!” “啐,你小子吃饭都擦不净嘴,还做事干净呢,娘娘,让小的去,小的毒针可利索——” 曲天娇似觉吵闹,眉尖一蹙,略抬了抬手,嘈杂的声音陡止。 “本宫亲自去。” 她睁开眼,目中漾着一抹蓝盈盈的幽光,像两丸淬了毒的宝珠,艳色惊人。 丹唇轻启:“此事不能出任何纰漏,瞧你们一个个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给老娘捅娄子,就算立功了。” 话虽然不很好听,可出自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之口,声音慵懒沙哑,当真骂也是赏。 听得几个小妖骨头都软了,马屁不要钱的疯狂涌出。 曲天娇在这样的背景音中,暗暗咬牙:本宫倒要看看,那连珊瑚究竟美到什么程度,能把万俟云螭给迷住!她眼睛美,我就给她挖了;嘴好看,我就给她撕了;头发美,就给她拔成秃子——看少主还爱她不爱! 本宫若做不成储妃,就谁也别想做。 自己求而不得,那就将其毁掉——对某些人来说,这也是件很痛快的事。 “如果她知道莫七的真面目,会是什么反应?” 突然发现自己心上人那丑陋的真面目,一定会很受打击,很脆弱……一个人脆弱时,往往会给别人可乘之机——那就是他重新夺回她心的机会。 沈青禾仿佛已看见戚红药那一刻的情状,忍不住扬起嘴角。 我要让你知道,除了我,你已别无选择。 你爱我也好,不爱我也罢,都只能与我结契。 魏普生在他身后侍立,以一种谦卑而谨慎的语调请教仿佛陷入沉思的沈青禾:“公子为何要改掉信上那二人的会面时间?” 在沈青禾还给蕙兰的那封信中,日期往后推迟了一天。 不待沈青禾说话,一旁的葛无香抢道:“有两个原因。” 魏普生一愣,沈青禾道:“你说。” 葛无香道:“既然要搭台唱戏,那当然要保证内容足够精彩,将那姓连的妞儿换成咱们的人,就更稳妥一些。”顿了顿,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况且,连珊瑚也是个绝色美人儿,白白便宜那小子,岂不可惜?少爷自然不想撮合他们。” 魏普生瞄见了沈青禾的表情,一个字也不敢说。 沈青禾转过脸来,看着葛无香,微笑道:“你说得很好,看来,你很了解我。” 葛无香对上他的视线,呼吸一窒,笑意全无,慌忙垂下头道:“小人,小人不过是信口胡言……” 沈青禾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道:“也不见得,说的都是我心里话。”他站起身,拍了拍葛无香佝偻的背:“你不愧是我心腹之人,我正愁假扮连珊瑚的人选,你既然这样机灵,擅长揣摩人心,那么,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 葛无香闻言一愕,额上沁着一层油汗:“小人扮成连珊瑚?” 沈青禾微笑道:“有何不可?我知道,你是很懂女人的,这件事交给你,我很放心。” 葛无香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才接到这倒霉差事,背上的手轻飘飘的,可在他心里重逾千斤,拍得他胸椎都要折断。 魏普生道:“公子,晚间这场好戏,不能没有观众,要不要属下去请戚姑娘?” 沈青禾沉吟片刻,却道:“不必。” 找她去看,未免太显刻意,一不小心,还会叫人觉得是自己下套……要找一个戚红药信任的,又极能影响到她的人…… 他点了下葛无香:“去请赖药师过来,就说有事相商。” 赖晴空的心情已经很郁卒。 她被万俟云螭临走前那番话搅得心里很乱,此际一见到葛无香那张老脸,更没耐烦:“他有什么事?” 葛无香那双浑浊的眼珠在她丰盈的胸部、曲线分明的腰臀打着转儿,不漏声色的道:“我们在失名废寺外的一处地方有所发现,事关重大,二公子想请姑娘去共同商讨。” 赖晴空本来就很担忧戚红药此行的安危,只是干着急却帮不上忙,现如今听说发现了相关线索,岂有不去之理? 只不过—— “现在不行么?一定要等晚上去?” 沈青禾对她的态度,就如同对着自己的长姐一般,向来带着些恭敬,道:“不错。”顿了顿,道:“师姐有所不知,那种怪异的现象,只有夜间子时前后才会出现,我派人盯了数日,才摸出这个规律。” 而明天一早,戚红药就会进寺。 时间已经紧迫到不容迟疑。 赖晴空觑着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第212章 约会 天底下也许不只有一座名唤“古月”的城池,但内有失名废寺的是只此一家。 ——过去数百年间,都是这样,直至一月之前,情况陡变。 古月城还是一座,但失名废寺冒出来七个。 七座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 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这七处寺庙,前前后后已“吞掉”了几百个天师。 现在,蓝家、甘家派出子弟轮流值岗,盯视这些庙宇。 “这群天师可真有趣,盯着几个死房子做什么,害怕它们跑了?” 小妖赶紧地道:“您放心!小的选中这处寺庙后,已经详细观察那些人的活动范围,今儿晚上,小的们会提前解决掉几个巡逻的,到时候,您把那女天师一杀,将她尸首抛进寺庙之内,那庙自会‘吃’掉她,保准不留一丝痕迹!” 另一只小妖凑上前,“娘子,要不小的们还是跟您一起——” 曲天娇蹙眉道:“这边用不着你们,都去给我盯着少主,决不能叫他发现此事。” “是!” 与此同时,沈青禾也着魏普生去“打扫”那处寺庙周围,不能让任何闲杂人等搅扰这场“好戏”。 魏普生去得很快,回来得更快,面色略显困惑:“二爷,那附近的巡逻者,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沈青禾满意的点点头:“你动作很快。” 魏普生道:“不是属下出手。” 沈青禾怔了一下,以手触额,失笑道:“是我糊涂了,莫七选择半夜私会佳人,当然是不欲被人发现的,看来是他提前清场。” 魏普生点头道:“应是如此。” 是夜。 赖晴空跟沈青禾一道出发,去观瞧那“异样”的所在。 这一处寺庙的位置远离城镇,已经挨近森林,周围杂草树木甚多,但碰巧今晚是个大晴天,月色如水银般倾泻到大地,令周围景色看来不显阴森,反有一种别样的清冷凄美。 沈青禾瞄了眼那伫立在荒野间的孤零零的建筑,在月色映照间,其上一砖一瓦,甚至斑驳的痕迹都能看个分明,他对此感到很满意。 天亦助我! 赖晴空跟着沈青禾走了一段路,感觉他似乎在围着庙转圈,眼睛又不时扫视远处,也不知在找什么。 夜间风凉,她紧了紧大氅,又等一会儿,忍不住问:“沈公子,你说的异观,究竟——” 忽听西北方传来一声狼嚎。 沈青禾眼睛一亮,脚下转向,逐渐远离寺庙。 接着,又传来三声夜枭鸣叫,一声比一声更近。 沈青禾听见这讯号,突然一回身拉过赖晴空,将她推到一棵大树之后躲起来:“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小心!” 魏普生也做出一副全神戒备的状态,面对寺庙方向,虎视眈眈。 片刻后,一个人影顺着小路,来在寺前一片空地。 月色映照下,只见那高大的身影外罩一件黑底金纹氅,他在银辉之下一回头,露出一张比月色更清冷的俊美脸庞。 赖晴空一眼认了出来,惊讶不已:“莫七?”她本来受沈青禾感染,精神有些紧绷,见来的是熟人,神经霎时一松,就想出去。 沈青禾却低声道:“等等,树丛后好像还有人。” 赖晴空一扭脸,见他神情十分肃穆,一时也不敢擅动,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树丛方向。 只听一阵窸窣响动,一道白色的倩影从林中步出,看向莫七的方向,脚步似乎一顿,接着径直走了过去。 魏普生适时出声:“那仿佛是连姑娘?她大晚上的,来这里见莫公子作什么?” 赖晴空微微睁大了眼,下意识屏住呼吸。 “连珊瑚”——也就是葛无香,此时极力绷住仪态,务求不露一丝破绽。 十几步外,那黑衣男人正凝视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令“她”紧张的东西。 葛无香本来是个十分老道的江湖人,但这种情形下,一时也没有分辨出来对面人眼中是什么情绪。 “她”如果早点看出来,待会儿就不至于要挨上一下。 可“她”如何能想得到,一个“男人”看美女的眼神,居然会夹杂那样浓烈的嫉妒! 沈青禾嘴角微微挑起,满意的看着那两道身影在月光下越走越近。 沈青禾轻声道:“看来,咱们是撞见了莫兄的好事,该回避一下。” 赖晴空是又惊又疑,忽然明白了什么,扭头看他一眼,冷笑道:“你找我来,就是为看这一幕?” 沈青禾一脸惊愕:“师姐,这从何说起?难道是我押着莫兄来私会连姑娘?” 赖晴空一噎,瞪了他一眼,转头望向寺前空地的二人。 第213章 敢跟我抢人 “莫七”凝视着向他走来的这个女子,越看,越是恨不能吃了她。 “连珊瑚”走到他近前十余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这男人看起来实在很冷淡。 难道这二人之前吵架了? 如果是这样,自己就不能表现得太主动,太热情。 “她”迟疑着停住脚,目光扫过莫七那张脸,想要在上面找出一个正常男人对美女会有的那种欲望。 一个男人,看见自己约会的女人到来,怎么着也该表现出一点迫切…… 好在,“莫七”表情虽然叫人琢磨不透,但过了一瞬间,就冲她露出一个笑容。“你来了。” “连珊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谨慎的露出一个笑。 “她”的声音虽然经过调整,但一个人说话的习惯,语调的顿挫,毕竟不那么容易模仿的,若是说多了,在相熟之人面前就很容易出现破绽。 所以葛无香尽量保持沉默。 巧了,对面“莫七”也是这样想的——曲天娇正等待这女人靠过来的一瞬,自己那时出手,定能出其不意杀掉她。 月色很美,风很凉,远的蝉鸣,近处叶片摩擦的沙沙声,交织出一幕美好的夜景。 只可怜沈青禾在草丛里等了半晌,却见那二人面对面站着,既不动作,也不说话,只觉气氛颇有些怪异,不由得皱眉,暗道:难道莫七察觉到连珊瑚是别人假扮,所以按兵不动? 赖晴空的神情,已经从惊怒转为疑惑,看一会儿那二人,又扭头看了眼沈青禾。 你还要看下去?我可没有兴趣了。 沈青禾:“……”不能再等了。 他悄悄打了个手势,远处草丛中即发出一阵嘹亮的蛙鸣。 “连珊瑚”身子一抖,知道这是二爷在催促他行动,她长吸一口气,扬起一个笑来,缓缓走近“莫七”。 就在“她”动作的同一时刻,“莫七”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令他十分不解的话: “你长得可真美。连我都有些嫉妒你了。” 一个男人,嫉妒一个女人长得很美? 电光火石之间,葛无香总算察觉不对,可他明白的有些太晚,反应又太慢。 “莫七”已经飞速贴近“她”的身体,葛无香只觉小腹一凉,低下头看去,正见一只苍白的手腕。 只看见了手腕,因为手掌已经插进他小腹中。 他终于明白过来,怒喝一声,抬手劈向对面,可被人轻易闪过。 “莫七”抽回那只鲜血淋漓的手,阴冷的盯着他,森然道:“你去死吧。” 葛无香只觉眼前红光一闪,接着脸颊上传来一阵剧痛,耳中仿佛听见“呲”的一声—— “连珊瑚”霎时血流披面,痛得嘶声大吼,双臂胡乱挥舞几下,不辨方位,蒙头就跑。 身后传来“莫七”的声音:“贱人,敢跟我抢人,我毁了你的脸,看你还怎么施展狐媚手段!” 躲在暗处的几人,已经被这一幕惊呆了。 赖晴空颤声道:“他,莫七,他们俩——?!”究竟是……怎么个关系? 沈青禾比她震惊十倍,平生脑筋第一次打结,瞠目结舌的看着“莫七”追杀“连珊瑚”,但很快反应过来,决不能叫他得手! 他一挥手,魏普生立即从侧方冲出,二人一齐朝“莫七”冲去。 与此同时,“莫七”——曲天娇也扫见草丛中奔来的人影,知道自己中了埋伏,但那“连珊瑚”就在她身前几步远,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回去她医好了脸,岂非后患无穷! 如果连珊瑚不是那么美,曲天娇也不至于一定要她死。 曲天娇一旦拿定主意,便没管冲出来的两个人影,依旧袭向“连珊瑚”——她对自己的身手很有自信,不觉得区区两三个天师能造成威胁,等杀掉这个心腹大患,再弄死后头那两个也不迟。 葛无香眼前都是血污,根本看不清路,小腹伤得很重,本来已经吃力,但觉一阵刺骨的杀意如影随形,他不敢停下,连滚带爬四肢并用,因不辨方向,不住围着寺庙打转,圈子越缩越小,距离寺庙越来越近—— 猛地,身后传来一股巨力将他击倒,葛无香口吐鲜血,喷在寺庙外墙上,还想挣扎,后背被人一脚踏住,曲天娇曲指成爪,冲他后心掏去! 葛无香耳听见二爷的怒喝从旁传来:“莫七你给我住手!” 突然,白光一闪,几个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 赖晴空胆战心惊的躲了一会儿,发觉那追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尝试着探头往外瞅瞅,什么也没有看见。 月色之下,山林掩映间,只有一座寺庙孤零零伫立在那里。 莫非……莫非他们绕到寺后去了? 她想到方才那一幕,心有余悸,本来想掉头就走,但又一想,莫七、沈青禾本来都是自己人,这一仗打得简直莫名其妙,而且那个连姑娘仿佛伤势不轻。 犹豫片刻,她忍住恐惧,决定绕过去看看,万一有伤员,也好帮忙救治。 她的身影转入寺后,片刻,又是一道白光。 第214章 是狗 静室之内,蓝晓星执壶为对面人添水。 两鬓霜白的中年男人欠了欠身。 蓝晓星放下壶,顶着一张年轻得几乎有些稚嫩的脸,语气尊敬:“左先生,您的意思,我已明白了。只是,此事非我一人能够决定,您也知道这其中的为难之处……不过,您说的句句在理,蓝某行事之前,必定再三斟酌,尽量留有余地也就是了。” 左轻裘点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告辞离去。 蓝晓星返回来,依旧坐在那张茶案前。 “刺啦”一声轻响,他面前的墙壁一抖,像块绢布似的裂开,一个老迈佝偻的身影,从中跨步而出。 蓝晓星并没有去看这个刚从墙里钻出的人,他闭上眼,仿佛已经入定。 来人似乎有些燥,在屋内来回踱步,半晌,脚跟立定,道:“刚才,姓左的来干什么?” 蓝晓星闭着眼,道:“他几次三番,不都是劝咱们别动戚红药么?” 甘怜君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他看上那臭丫头了?” 蓝晓星睁开眼,目中闪过一丝嫌恶之色,但一闪即逝:“你以为他是你?” 甘怜君猛地一瞪眼:“你!” 蓝晓星冷笑:“我怎么?” 甘怜君胸膛鼓起,又瘪下去,皮笑肉不笑:“没怎么,只不过我很奇怪,左轻裘这样对你指手画脚,你也能忍?” 蓝晓星叹了口气:“不忍,又能怎么样?他毕竟是‘那一位’的人。” 甘怜君意味深长地道:“他是么?” 蓝晓星反问:“他难道不是?” 甘怜君道:“他是,我们不也是?” 蓝晓星居然道:“不。” 甘怜君一愣。 蓝晓星慢条斯理地道:“他是‘那一位’的人,我们只是那一位的狗。” 甘怜君蹦了起来——说来有趣,像他这样的一个驼子,居然能跳得那么高,一落地,“嗵”的一声响,人比方才还矮了半尺。 “你愿意做狗,自己去做,别拽着老子!” 蓝晓星看着他脚下踩出的两个大洞,丝毫不以为意,接着道:“你发怒,又有什么用?谁叫咱们有把柄给他牵着。”忽而轻笑一声:“你知不知道,人和狗的区别在哪?” 甘怜君沉默一会儿,吭哧吭哧地道:“狗只有听话的份儿。” 蓝晓星笑了起来,开心极了,“不错,不错。” 甘怜君冷笑一声:“可咱俩要听谁的话?这次的事情,咱们完全是奉命行事,姓左的却要保那个女天师,这不是明晃晃违逆了‘那个人’的意思?” 蓝晓星又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难为——顺着左轻裘,那人知道了,必然发怒,咱们是少不了麻烦,但好处是,也许能趁机把这个姓左的除掉——” 他声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语:“可我觉得,还是应该按照原来的计划行动呢……” 甘怜君那两道铁色的眉,几乎就要在眉心相撞,“我来知会你一声,方才有人擅闯一处寺庙,被吃进去了。” 蓝晓星皱了皱眉:“什么人?” 甘怜君道:“现在还不清楚,等着看明天哪家的人闹失踪。” 他嗤笑一声,有些不解:“这些个‘饲料’也真够心急的……你动作实在太慢,要我说,这艘船全在你控制之下,一次便叫它多吃百十个,又能怎样?” 蓝晓星冷冷地道:“能怎样?现在吃的都是野客,没根基的,丢了也不要紧,可大门户的弟子,一定不能碰,至少,要留到最后。” 第215章 谁让她倒霉 甘怜君扭头啐了口痰:“胆小就说胆小——你念头一动,这船上任意一个房间都能吃人,神不知鬼不觉,你怕什么?” 蓝晓星冷笑:“你又在急什么?这是蓝家的地盘,我自有计划,你要是着急,就遣你们甘家的子弟动手——” 甘怜君大怒:“少放这屁!姓蓝的,咱们各有各的任务——我的孩儿们死伤惨重,流了多少血才攻下失名废寺,老子已经吃亏不小!现在叫你龟缩在后头阴人你都没胆,什么他妈的时候才能完成任务!” 蓝晓星轻笑一声:“你怎么不说是你的人没用呢?叫你们伪装成重伤遇袭,去求助失名废寺,待骗那些道僧不设防时,再下毒——就这么点事儿,还被人发觉了——说实话,要是我家出了这样的窝囊废,才不会派出来现眼。” 甘怜君的脸色涨成一种猪肝红,口沫横飞:“别在这事后诸葛——要换成你的人,现在屁股还没挪窝!哼,发现了又怎地,照样一个活口不留——” 蓝晓星深吸一口气:“好好好,我不跟你吵,你做事时,我没干预;我做事,希望你也不要指手画脚。”顿了顿,道:“况且,事到此时,已成功大半。” 沉默了一会儿,甘怜君道:“你说,他到底为什么……?” 这个“他”指的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蓝晓星一时没有言语,低着头去摆弄身前茶盘上的杯盏。 半晌,道:“我要是你,就绝不会浪费脑筋去想这种问题。” 甘怜君铁扫帚似的眉一挑,面露讥讽。 蓝晓星二指捏起一只茶盅,凑到眼前细细端详,声音轻柔而冷静:“只要他的行为,对我们的家族有利,管他是为报仇,还是为称霸天下呢?” 甘怜君皱眉道:“弄出那些杂种,可很不好控制。” 蓝晓星叹了口气:“要是随便就能控制在手,又怎么指望‘混血’能搅乱人、妖两族?” 小小的茶盅在苍白的指尖旋转。 “天师道秩序维持得太久了,有三大派在头顶压着,我们这些世家,决难翻身。”蓝晓星眼盯着那只茶盅,似乎在跟甘怜君说话,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要建立新的秩序,就得把旧有的打散、推翻——乱世,才有你我出头之日。” 茶盅慢慢静止不动。 蓝晓星将它轻轻放回茶盘上,坐直身子,“我想好了,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走——” 甘怜君道:“你是说,散布消息出去:只有妖和混血,才能从失名废寺活着出来——那些人会因此信戚红药是妖吗?” 蓝晓星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如果只有戚红药一人能从里面全身而退,那总得需要一个理由的。他们不一定要信,只要起疑就好。”忽而咯咯笑了起来:“对了,再加上一条消息:吃了她那种半妖的心肝,能活死人,肉白骨——总会有人想试试的。” 甘怜君暗觉得麻烦:“左轻裘知道,少不得找茬。说也奇怪,‘那个人’为什么非要那姓戚的丫头做靶子?” 蓝晓星瞟了他一眼,叹气:“因为戚红药倒霉,谁让她是孙若梅的徒弟呢?” “要杀孙若梅,须得先引她出十方谷——就不得不如此行事。” 第216章 二位 流言似滴毒入水,迅速弥漫开来。 只不过,“毒性”须得一点时间,才能渗透人心。 银月初降,红日未升,天际最暗之时刻,一伙人马齐聚在一座寺庙前。 蓝晓星亲自来送她这一程。 他几乎是有些怜悯的看着戚红药,这个女人还不清楚,一旦入寺,她的人生将会发生怎样的剧变。 她将会从一个名门弟子,变成人人得而诛之、分而食之的目标。 如果事情发展顺利,不但能叫孙若梅为这个弟子疲于奔命,到时整个十方谷都难脱干系。 蓝晓星还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意料之中的身影,这叫他打心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大哥,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越是劝你不要做的事,你越想要做。 真好。 “没想到这样兴师动众。”戚红药衔着一截草梗,目光点过夜雾下一道道身影,似乎有些感慨。 还都是大户子弟,桃叶渡、小天山的都在场,另有数名眼熟的,都出自天师世家。 蓝晓星道:“自从前头几批天师身陨,再无人敢进寺,戚姑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此举深明大义,怎能不叫人动容?我等虽帮不上忙,但来送姑娘一程,一壮声势,还是应该的。” 戚红药瞄了他一眼,嘴里叼着草梗,吐字有些含混不清,“哇,送我一程——你说话好不吉利,是不是很想我死啊?” 蓝晓星一愣,别过头干咳几声,啐了口唾沫,回过头:“姑娘说笑了。” 一旁的甘怜君目光如电,扫视人群:“十方谷的人呢,怎么不来送送同门?” 戚红药道:“我人缘不好呗。” 蓝晓星给甘怜君递了个眼神:少跟这女人废话,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一挥手:“开寺门!” 两道白光击向紧闭的大门,竟发出金戈交击之声。 在场除了蓝家、甘家的弟子,都是第一次见识失名废寺的面目,此刻俱都全神贯注盯向缓缓打开的寺门—— 什么也看不见。 那里只有一片漆黑深邃,敞开的门就像是一张洞开的大嘴,等着“食物”自投罗网。 蓝晓星目光炯炯:“戚姑娘,请吧。” 戚红药看了他一眼,面上不动声色,缓步朝那毫无生机的黑洞走去。 人群一阵窸窣,隐隐听见远处传来:“媳妇——媳妇——”后面紧跟着:“快快快按住堂主!” 突听一人道:“慢着,我也要去!” 戚红药停步,回头,那白衣身影三步两步蹿到她近前,笑嘻嘻道:“带我一个。” 蓝晓星似乎很吃惊似的:“你——!” 他很气,很急地跺了跺脚,恨恨叹了口气。 甘怜君瞧瞧他,瞧瞧白衣人,迟疑地道:“这位是——?” 小白——蓝晓白笑眯眯地道:“你可以叫我小白,我也想要进寺。” 甘怜君没见过他,恐怕这人是个变数,便道:“不可,你若没有戚姑娘的优势,进去也是白白送死。”还要再说什么,却见蓝晓星背对他打了个手势,甘怜君狐疑地咽下嘴边话。 蓝晓星甩袖,跺脚:“简直胡闹!”原地转了两圈,似乎也拿他无可奈何,将头扭向一边。 他只怕自己眼里的笑意被人看见。 这两人一进去,一则推进大计,二则除了他的眼中钉,真是可喜可贺。 静了一会儿,却没听见脚步声。 突听戚红药道:“他凭什么进去?” 蓝晓星一怔,回过头,见戚红药冷冰冰瞪着小白,道:“他要是进去,会拖我后腿,那我不如不去。” 蓝晓星:“……”什么? 小白不笑了,一双眼看死人般凝视着她:“你这人说话,可真叫人讨厌。” 戚红药淡淡道:“讨厌你就把耳朵割下来。” 蓝晓星:“二位——” 小白突然道:“割我耳朵,不如割你舌头好呢——” 话音未落,电射而出,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杀气纵横。 围观者哗然,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 蓝晓星和甘怜君一时也呆住——这怎么就打起来了? 眼看距离寺门越来越远,蓝晓星心中一动,暗道决不能叫这到嘴的肉给飞了,身形一起一落,到了二人中间:“二位停手,听我一言——” 这时刻,忽见小白五指如枪,直直插入戚红药左肩,她躲闪不及,霎时血光暴现。 蓝晓星喝道:“住手!”不能坏了他的计划! 他抢步上前阻拦,戚红药似乎也无力招架,顺势往他身后躲去。 蓝晓星暗恨他这大哥坏事,双袖一卷,便要借机给他下狠的,却见小白突然收手,不进反退,脸上漾出一种诡异的笑来。 蓝晓星一时不解,兀地,背后传来一股大力—— 待他反应过来,两肋死穴,已尽数被戚红药扣住。 耳畔传来她带着血腥气的呼吸:“捉住你喽——” 第217章 一起来吧 就在异变陡生的一瞬,蓝晓星在电光火石间连换了十三种身法以求脱困,但每一次,都在招式将发未发、将变未变之际给戚红药反制回来。 他二人动作太快,幅度太小,以致于旁人几乎没看出蓝晓星有挣扎,还以为他毫无反应的被戚红药控制住了。 围观者哗然。 但在惊呼声响起之前,已有二十八道光影射向、飙向、掠向戚红药。 他们都是“六九联盟”的好手,他们本来就有保护家主的责任,现在家主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挟持,这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一种不可忍受的屈辱。 寺庙前的这处空地,霎时化为一个杀阵。 戚红药拖着蓝晓星向寺门疾退,耳听左侧衣袂猎猎,快刀破风,她却扣住蓝晓星往右一横—— 一道鬼魅般的影子悄无声息自右方地下掠起,却没想到家主突然成了盾牌,只得怪叫一声,猛地收手。 戚红药目中映出数十道杀气腾腾的身影,但她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个人。 甘怜君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动,但就在戚红药侧头躲闪杀招的一刹那,他袖中飙出三道金光,一道射向小白,两道拐着弯射向戚红药后心。 小白咂咂嘴,跨步一闪,光束擦着他脸颊掠过。 突然,他猛一甩头,身后兜回的光在他下颌豁开一条血口,仅差一点,就能割开脖子。 他略微发呆,“咦”了一声,饶有兴味的摸摸脸上血渍。 而戚红药在金光飞来的一刹,跟怀抱的蓝晓星换了个位置。 噗的一声,本来应该打中她的一击,反把蓝晓星肩头洞穿两个血窟窿。 蓝晓星脸肌抽搐了一下,差点叫出声。 金光见血即消。 蓝晓星虽然受了伤,戚红药却始终没有放松对他的钳制,贴着他耳朵低声道:“甘爷下手……挺狠,看来……阁下的人缘……也不比我强么。”一边说,一边咳嗽起来。 蓝晓星原本惊怒交加,听见她的咳嗽声,突然笑了:“呛血了,你伤得也不轻。” 除去她方才挨小白那一下,蓝晓星也曾全力反扑,他自幼修习的“大悲屠魔心法”,类似一种内家硬功,劲气由内而发,运足功夫,曾经挣断七条手臂粗细的精钢铁索。 方才虽来不及全力施展,但也达到七八成功力,这个女人居然依旧能扣住他,这已经大大出乎蓝晓星之意料。 但他知道戚红药必定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戚红药咳了数声,即停住,笑道:“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蓝晓星本来已经很难看的脸色,在听了她这句话后,又青白几分。 倒不是因为话中内容,而是他察觉到,在说第一句话时,戚红药尚且气血难继,每说几字,就要喘息一下,可是,说到最后这句时,她的气息又重新变得连贯起来。 好惊人的恢复力。 蓝晓星余光扫见不远处他大哥那张幸灾乐祸的脸,恨得心头滴血。 距他被擒只过了三两个呼吸间,戚红药已挟着他退到寺门口。 甘怜君本来身子已经掠起,可一望见她身后的寺庙,突然止住冲势,甚至往后退了几步。 他咽了口唾沫,大声喝道:“蓝家的小子们还不快上!你们家主就要被人害了!” 蓝晓星瞧见甘怜君的举动,已看出这狡猾的老东西在想什么,险些破口大骂,但再退两步就会进寺,这处境令他顾不得旁的,呼吸都急促起来,“蓝某有什么不对之处,叫戚姑娘下死手暗算?” 他始终在奋力挣扎——蓝晓星比任何人都清楚“寺庙”里是什么情形,一旦进入,九死一生,更可怕的是,即便能活着出来,可原先散布那些谣言,岂非要反噬到自己身上? 好卑鄙的女人! 戚红药一声不吭,额角青筋浮凸,每退一步,艰难得好似扯着一座山在移动——仔细看去,会发现从蓝家护卫手中抛出一道道透明如蛛丝般的线,一端缠绕在蓝晓星身上,一端把控在那些人手里。 他们极力想把蓝晓星拉过去。 蓝晓星咬牙切齿:“你撒手——” 戚红药喘息一声,“既然都不肯撒手,就一起来吧!” 蓝晓星听她竟有余力说话,便知不好,猛听耳边炸起一声厉喝,身体就不由自主向后跌去—— 戚红药和蓝晓星的身影淹没在漆黑之中,但线未断,依旧从寺门内延伸出来,侍卫们不及反应,一溜烟都被拉扯过去。 小白欢呼一声:“来喽——!”跟着跃入寺门。 倒是没人拦着他。 场地上一阵大乱,瞠目等着门内出动静,可几十个活人进去,竟然似滴水入海,毫无波澜。 寂静得仿佛刚才那乱斗只是一场幻觉。 戚红药跟蓝晓星终于“拆伙”了。 她不得不撒手——因为她已经没有余力控制另一个人。 她一步踏进寺内,就急速下坠。 在一片黑暗中坠落。 这感觉似曾相识,就好像……当初坠入铜镜一样。 第218章 黑暗中 万俟云螭赶来时,寺门正在缓缓闭合。 门前聚着一大群人,正七嘴八舌探讨方才发生的事。 甘怜君满脸郁愤焦急之色,正跟一群刚到场的蓝家人交谈,隐约能听见“莫慌”、“大局为重”等字眼。 他已没心情关注这些事。 他本来可以跟戚红药一起进去,但一个时辰前,却被曲天娇的下属缠住——他们苦等金蛇娘子半宿,没见她回来,只能过来求助万俟云螭。 万俟云螭这才知道曲天娇背着他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唐宋等人也过来寻他,说赖药师不见了。 万俟云螭的心为之一悬,生怕这两件事间有什么勾连,又怕曲天娇蛇妖身份暴露,恐会引起大乱,不得已,只好先去找人。 他当然什么也找不到。 不仅那边没找到,戚红药这边他还晚到一步。 总算在寺门合拢的最后一瞬,黑色的身影潜入进去。 戚红药在急速下坠中企图自救。 “砰”的一下,身体斜着擦撞在坚固粗糙的表面,但刹不住脚,咕噜噜一路滚下去。 她仿佛是在一条石头甬道中滚动,且甬道不是直的,一两个呼吸间,就会出现一个转折。 一开始,还能听见身后传来其他躯体碰撞石壁的声音,但几次拐角后,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她竭力护住头脸、要害,感觉自己像一粒被摇匀的元宵。 不知过了多久,陡坡逐渐变得平缓,她抓住时机,手脚并用减缓冲势。 之后这段路,总算用走的,而不是滚下去。 这地方黑得简直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 戚红药站直身体,小心移步,左三右二,手即触到两侧石壁,便知甬道不算很宽,只足够二人并排通过。 她没有在原地停留太久。 总是要选一条路走的——但如果不是脚下还有点坡度,她几乎难以辨别自己是在往前走,还是在走回头路。 空气很潮湿、腥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附近腐烂掉。 她虽然记得那句“不要靠近墙壁”的警告,可眼下情况,实在没得选。 每走个百十步,就要撞一下墙,要有问题,早也有了。 她干脆闭上眼前行,以防突然见光出现暴盲,一边感受周遭空气中湿度和气味的变化,一边数着步数。 五百七十五…… 八百六十三…… 一千零六—— 突然,一阵异响传来,声音发闷,听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滚下来—— 戚红药一惊,急忙往来路退去,却不想身后竟也响起一阵怪声。 没等她找到第二条路,前方“嗵”的一声,有重物落地,随之一声闷哼。 是人。 背后那怪响也几乎在同时止住,没有发出痛呼——但戚红药听见一点点摩擦声——属于某种织物—— 她立即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存在感减至最弱。 那两人几乎同时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一时间没人说话。 戚红药身上有引火之物,那两个人或许也有。 可没有谁会选择在这种时刻点火。 半晌,前方传来一点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后面那人的呼吸一下紧绷起来。 第219章 立场 戚红药闭着眼,用心感受那二人的呼吸。 那两个人虽然立即屏息,但他们都知道自己在落地的一瞬间就已暴露。 他们都没发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戚红药扭转过身,使自己不会背对敌人,她沉静得几乎已化为这石头甬道的一部分,连心跳都渐缓,减弱。 可她依旧觉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 因为这里实在太安静。 她左手边——既是落地时哼了一声的那个,气声明显比右侧的更重一些,而右侧的人,现在连一丝衣料摩擦声也听不见了。 “他”仿佛已经彻底熔化在黑暗里。 连戚红药也摸不准,这人究竟还站在原位,还是已经挪动了位置。 陡然一阵轻响,左侧那人移动起来,接着,破风声起,“砰砰”几下响动,一个男人惨哼一声。 这人一出声,戚红药呼吸霎时顿住。 这个声音她不大可能听错——但沈青禾怎么会在这里? 通过刚才的动静判断,他似乎受伤不轻。 他就是刚刚站在左侧的人,但现在他的呼吸声明显更急促了些。 戚红药没有轻举妄动。 暗处还有个不明身份的人,就算她跟沈青禾一条阵线,现在也最好不要暴露自己。 静了一会儿,沈青禾开口:“莫兄?”他有些喘,“莫兄,你我又没有死仇,何必赶尽杀绝?” 戚红药心脏陡地一停:难道莫七也进来了?! 这时,突听一个声音道:“戚红药?” 这陌生的嗓音几乎是在她耳边响起。 戚红药一霎时汗毛炸起,身子一抖,反射性就要出手。 但电光火石之间,脑中转过一个念头:如果此人发现了她的存在,完全没必要多此一问,直接攻击岂不更好? 她于一刹那间克制住防卫本能,僵直不动。 汗珠已从额头逼出。 她的选择是对的。 因为“那人”其实并没有看见她,而是在问沈青禾。 “你是不是戚红药?” 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 戚红药绷得像铁一样的筋骨慢慢松弛下来。 沈青禾却凝固了。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淌了下来。 对面不是莫七,但的确是个硬茬子,也许……根本就不是人。 在这种环境中搏斗,对他极为不利,且方才对面一出手就伤到他肩膊…… 他脑子飞速转动起来——这个人问他是不是戚红药,究竟是什么目的? 很明显对面的人不认识戚红药,甚至连她是男是女都没弄清楚……不像是朋友。 但不是朋友,也未必就是敌人。 那声音第三次问:“你是不是,戚红药?” 语气古板,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只不过每问一句,就离沈青禾距离更近一些。 没有脚步声。 沈青禾吞咽唾沫的声音,在黑暗中可以听得很清晰。 他流血的那只臂膀在颤抖。 “我不是。” 空气中绽出一丝令人战栗的杀气。 戚红药曲指成爪,已经锁定那人的位置,只待他袭向沈青禾的一刹那,便是出手的—— 耳听沈青禾飞快地接了一句:“但我可以带你找到她!” 他自从进入这鬼地方,就一直在寻找出口,期间数次受袭,这里似乎埋伏了许多怪物,道路也四通八达,说不定之后还会撞见旁人——与其撒一个随时可能被拆穿的谎言,不如说一句能凸显自己价值的“真话”。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那股叫人汗毛直竖的杀意消失了。 戚红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知道已错过了最好的动手时机。 她倒是能理解沈青禾这个做法,缓兵之计么,换做是她,也可能这样回答。 静了一瞬,那声音再次响起:“带我去找她。” 这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但戚红药全无印象。 ‘他为什么要找我?’ 沈青禾刚好也问出这一句:“阁下找她做什么?” 那声音道:“与你无关。” 沈青禾也不恼,极自然的接了下去:“我问这个问题,是为阁下着想,我看阁下对戚红药一无所知,就算当面碰到,也难认出来。” 那声音略微疑惑,道:“不是有你?” 沈青禾暗暗松了口气。 好极了,是个傻子。 他于是语气更加和缓:“沈某本领低微,这地方危机四伏,就算我有心助阁下找人,可万一遇到意外——” 那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截断道:“这里有什么危险?你跟我一道,我保证你没事。” 沈青禾一顿,嗫嚅道:“我相信阁下的本领,只不过……” 那人道:“说!” 沈青禾道:“这地方还有一个人,一定会阻拦阁下达成目标。” 那人大声道:“谁?”声音撞在石壁上,层层荡出,似有回响。 黑暗中,沈青禾嘴角微勾,轻声道:“莫七。你要找戚红药,不论是杀她,还是其他目的,最好都先杀掉莫七,他也在这地穴中,等见到他,我给你指认。” 戚红药蓦地睁眼,手指一根根拢起,攥拳,转头向沈青禾的位置。 那声音喃喃重复:“莫七……莫七……我记住了。” 沈青禾英俊的脸上咧开一个无声的笑。 戚红药正震惊于沈青禾突如其来的借刀杀人,忽然身体向后一荡,纸皮般贴住石壁。 与此同时,一丝凉风擦着她鼻尖掠过。 “咦?”那个声音道:“还以为有人在这里……?” 戚红药一点气息也不敢泄露,情知因方才一瞬间情绪波动太剧,险些泄露踪迹,亏得她在最后一瞬间嗅到危险的气息。 沈青禾却是大惊:“这里还有别人?”心念一转,笑道:“无妨,沈某这里有照明之物,待有了光亮,暗处的兄台不现身也不成了!” 接着,一阵窸窣作响,戚红药明知他可能是故布疑阵,要引自己惊慌逃跑,露出马脚,可她又不得不如此——不动,沈青禾可能真有照明物,自己无所遁形,极可能直面两个敌人。 ——刚才沈青禾祸水东引的一番话,字字杀机毕露,戚红药震惊之后,已不敢去赌他的立场。 她不得不谨慎些。 她只有走。 可是,当她想走时,才发现自己根本走不了了! 第220章 一截阑尾 她本来是闭住一口气,手足反扣,以背部“吸”在墙上,只要真气一泄,人自然从墙面“脱落”。 这功法她使用过至少一百余次,偶尔一两回遇上光滑溜溜的地方,很难施展,但还从没有下不来的时候! 可她现在却给粘在石壁上! ——她不仅下不来,还飞快的被墙“吃”了进去——就好像她是块年糕,而那面墙是伸出舌头将她舔进口中似的。 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电光火石间,她决定放弃隐匿行踪,发力挣动起来。 ——面前这两人固然敌我难料,可谁知道墙里是个什么情况? 就算她陷入墙里不死,但万一……她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些古怪的画面: 一条长在脸上的腿; 一颗架在甲虫身上的人头; 长满大大小小的蘑菇的躯干…… 要真变成那副鬼样子,死不死还有什么区别?! 这一下,连沈青禾都发觉她的存在,喝了一声:“你是谁?!” 戚红药就算想回答他,此刻也没办法了,因为,仅一呼吸的功夫,她的头脸大半都陷入石中,根本张不开口。 再一瞬后,火光掠过漆黑的甬道,可“第三人”已彻底消失,沈青禾的脸色一时间比石壁还森寒。 方才这里绝对还有一个人! 戚红药很惊讶。 她发现自己的知觉竟然没有消失。 有那么一刹那,她是做好准备要跟石墙融为一体了,那过程不用想也知道,必定很不好受。 可她没得选。 人生没得选时,安静接受命运的安排可能也算一种风度。 不过,戚红药这个人,向来是要命而不要风度。 她不是不想挣扎,只不过全身上下,除了意识还是自由的,几乎再没有受己控制的部分。 她甚至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躯体。 ——她为什么还活着? ‘也或者……我已经死了?’ 在这时候,突然一股巨大的恐惧涌出,吞没了她:如果死后还有意识,困在这里,千年万年都没法解脱,该怎么办? 混混沌沌间,想起当初,在尸胡山涧中的泥沼,自己也是这样全身受制,以为得做个泥潭恶鬼了,结果…… 莫七。 在这种情景下想到他,真不如心里了无牵挂好一些。 反觉得更不甘心了。 戚红药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的,但想到莫七,令她心静了一些。 人一静下来,才能发觉一些慌乱时会错漏的感觉。 她感觉到自己实际上在移动。 她仿佛已经跟石壁融为一体,石壁又像是有生命般,裹挟着她缓慢的移动。 她在石壁中移动。 这不是错觉——而且戚红药发现自己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快得决不像在石中,而是被一个巨浪、一阵狂风催着赶着身不由己的前进或是后退—— 猛地,身体一下子悬空。 墙把她“吐”了出来! 刚摔到地上的一阵,戚红药在发懵。 那种全身受到裹挟的感觉一下子消失,好像突然有人把她的身体还给她了。 她其实只懵了很短很短的一会儿,就摇摇摆摆爬起来,眨了眨眼,面前石窟洞壁上斑斓的色彩,令她恍惚有种方才是做梦的感觉。 然后她猛地惊觉——这地方有光! 她还来不及查看四周,突然后心一凉。 戚红药垂头,看见一截圆锥状的银色兵刃,从自己心口探出。 身后那人一抽手,她闷哼一声,捂着伤口倒了下去。 长、硬、白的两根手指并拢,轻轻滑过兵刃,银锥光亮如新,滴血未沾。 血从她体内汩汩流出,在地面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暗色的泊,再缓缓渗入石缝。 戚红药想要爬起来。 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距离她很近。 他来到她身边,一脚踏住她背后的伤口,将人踩在地上,十分享受的缓缓地碾动脚掌。 剧痛令她抽搐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伤口不仅疼,而且痒。 银锥有毒。 她每呼吸一次,身上的麻痒感就越强烈些,越难以动作。 “啊呀……我看看这是谁……戚天师?怎么是你?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语声带笑,一边说,一边脚下接着用力。 戚红药此刻脑子已完全清醒过来,这个声音,她不用看脸也认得出:“蓝晓星……” 蓝晓星笑眯眯点头:“是我。”右手银锥忽而一立,噗的扎进她肩头。 “失手,失手,我没握稳……戚天师不要紧吧?” 他声音简直有些小心翼翼的,仿佛真的有些抱歉。 戚红药这次连抽搐也没有,毫无动静。 蓝晓星蹲下来,探出手,轻轻拍她的脸颊,动作竟然很温柔:“别装死,我知道这点小伤杀不了你,毒药也不是顶烈的,只不过,凑合能放倒两头熊、三头虎罢了。” 戚红药睁开眼,看清楚映入眼帘的那张脸,惊讶的发现,蓝晓星额角、颊边有数道深刻的伤口,血流披面,衣襟、袖口似乎给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碎,布料丝丝缕缕的,看着好不狼狈。 他在掉下来的这段时间,遇到了什么? 凭他的本事,总不会是摔的。 戚红药笑了一下。 蓝晓星脸上肌肉突突跳动,觉得伤处更疼,恨不能立时弄死这个女人。 可他不能。 在他们的计划中,不能少了戚红药。 一想到计划,他不止是脸疼、身疼,更连心脏、肝脏、胰脏等等有用的没用的部位都一起疼起来。 可这个疯女人,这个婊子! 她硬拉着他,一齐落入局中——蓝晓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局的结果,应该是“无人生还”。 流言已经放出,凡出寺者,都是妖物——或是混血。 他本来置身事外,掌控全局,坐山观虎斗……他本来是计划的核心——至少也是脑干! 现在他差不多成为一截阑尾。 不过。 蓝晓星深深长长吸了一口气。 他还有办法。 只要控制住戚红药,计划还可照旧进行。 况且……要不是掉进这里,他还不清楚,原来还有那么多烂尾巴要收拾。 甘怜君那老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原来他所谓的“没留活口”,就是把失名废寺的道僧都扔进这里——这处理的办法本来也还凑合,物尽其用,给混血当养料,可是,谁能想到还有和尚能在这鬼地方活下来? 他差一悬就死在那秃头手里! 第221章 一个女人 躺在地上的戚红药咳了起来,银锥第二次扎进她身体后,就一直没有拔出。 蓝晓星回过神,见她这副惨状,发自内心的露出笑来——只不过一笑,就牵动脸颊的伤口,笑容马上走形,成了一副古怪的神情。 他伏低身体,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我知道,你就像只蚂蟥一样难杀,我一旦将它拔出来,你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那样,我还得再捅你一回,唉,谁叫我是个心软的人,命运虽然逼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折磨别人,但我终究于心不忍。所以,就这样吧,就让它留在你的身体里。”拿手推了推那银锥,细听搅动血肉的声音,神情略显陶醉。 戚红药的手臂不受控的弹动了一下,她现在连眨眼都有些吃力,嘶声道:“你……到底……有没有……凄凉人……” 蓝晓星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反正你也跑不了,那我不妨就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戚红药呼吸微窒,看着他。 蓝晓星看向她的眼睛,顿了一顿,蓦地,爆出一阵大笑,这一刻,脸伤似乎都不痛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样说?你想套我的话?哈哈哈哈——” 猛一下起身,薅住她的头发,在地上拖行,“你把我当那种随时都会轻敌大意的白痴么?!我上你一次当也够了!” 戚红药身体擦着地面,所过之处,血迹淋漓,肩头还插着那三尺来长的银锥,好不凄惨。 蓝晓星迈步往前走,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很小心的避开墙壁拐角,一到视线受阻的地方,他会放慢脚步,谨慎的等一下,才继续前行。 他对这里的路径似乎也并不熟悉,很快就不得不停住脚。 按照他的推断,只要一直朝这方向走下去,就能到达他要去的地方。 蓝晓星盯着眼前狭窄到只有一尺左右的“通路”,眉头猛地一皱。 这段“细脖子路”虽然不宽,但他一定挤得过去,且从这端可以看见,窄路之后一片豁然开朗。 可免不了要触碰到石壁。 他知道,这里有些墙壁是可以碰触的,有些不可以……但要怎么才能试验出来? 他焦躁得开始啃噬自己拇指指甲。 戚红药给他当个牲口似的拖拽一路,痛得肌肉抽搐,冷汗直流,察觉他的异样,嘶声笑道:“你在害怕……你怕什么?” 蓝晓星四下张望,低喝道:“闭嘴!”一俯身,按住她的头,一下,一下的向地上砸去。 一开始,还能听见手底下有一两声忍痛闷哼,慢慢的,一声也没有了。 蓝晓星紧了紧手指,冷笑一声,站起身,拖着她往回走。 一来一往间,可见到这洞窟的风貌跟陆地上的寻常洞穴大有不同。 比如左手边这面石壁,分明没有缝隙,却发出了一种赤色的光——这光又不像是从石头后面照来的,仿佛面墙本身就是光源。 而数十尺外的岩壁,则发着一种青光,好似一大块莹莹宝石,美则美矣,却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除了赤色和青色的墙,这里还有蓝、白、金、紫、黄、绿、橙等等光源。 古怪已极,却又透着一种梦似的诡谲艳丽。 戚红药满脸是血,眼前一片朦胧的红色,脑海略微有些昏沉,余光瞄见这如梦似幻的场景,心脏砰砰跳动。 洞窟内的气温本来不算很低,可她现在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冷得微微颤抖。 她的血流得太多,也流得太快。 陡地,蓝晓星脚步一顿。 不远处,有呼吸声传来。 就在前方三十余尺的转角后。 那道气息其实就跟任何一个平常人呼吸的动静无异,甚至还更刻意的放轻,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在蓝晓星这样的高手耳中,这声音听起就像有个鼻炎患者在他耳边打鼾一样不容忽视。 这个人不很懂得如何隐蔽自己。 可这种人怎么能在这里活得下去? 他瞥了眼手上半死不活的戚红药,犹豫一瞬,选择拖着她一起过去——虽然对自己的毒药很有信心,戚红药看起来也真的没有反抗能力,但蓝晓星依旧不敢对这女人掉以轻心。 他极小心地靠近那处拐角,先把戚红药推了出去,见没受到攻击,他才幽灵般探出脖子。 那一侧光线有些昏暗,但依稀可以看清,有一个瘦弱无依的身影蜷缩在一块大石旁,似乎还在瑟瑟发抖。 蓝晓星呼吸一顿,然后笑了。 真是瞌睡就给送枕头,正愁没法试验那墙壁的危险,就有肉鸡送上门!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出现在此处……但转念一想,“山海无量”一直受自己的掌控,如今他被隔绝在此处,那船恐怕也失去了控制,保不齐,就开始自行“吃人”了。 也许这个女人就是其中一个倒霉蛋。 他又耐心等了片刻,细听那女子的呼吸声,绝不是伪装虚弱——然后,他从阴影内步出。 先前被他掷出来当靶子的戚红药还躺在地上,那蜷缩成一团的女人怔怔盯着他们,然后将身体蜷得更紧,手臂横在身前,牢牢抱着一个小包裹——或者是个褡裢——还是个药匣? 蓝晓星看不清。 距离太远,光线太暗,不光看不清她手里的东西,也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蓝晓星小心谨慎的朝那女人走去。 第222章 撒尿牛丸 他带着一点杀意,一点兴奋,一点戒备,朝他的猎物走去。 他走了两三步,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过去……” 蓝晓星面无表情的垂下头,看着她。 戚红药喘了口气,声音丝丝缕缕:“能在这里活着,她要么……是个诱饵……要么,有极强的自保手段……她身后的巨石,可以藏人……” 蓝晓星蹲下来,薅着头发强迫她仰起头,笑道:“你会有这么好心,来提醒我?” 戚红药满是血渍的脸上,绽开半个惨不忍睹的笑:“你至少不想我死,对不对?我现在比一只鸽子还好杀……换到别人手里,怕是小命难保……你活着,对我有利。” 蓝晓星不言语,望向那块大石,又转回头看着她,半晌,嗤笑一声,撒开手,任凭她脸撞在地上。 “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傻?那石头紧挨着墙,一旦被吃进去,必死无疑——除非你是妖,或是混血,否则,就算是你这样的天赋,也难活命。”蓝晓星冷笑着道。 戚红药一怔,她也进入过“墙”,虽然感觉很诡异,但其实并没受到什么伤害。 ——原来蓝晓星没看见她是从墙内出来的。 “你说这些,其实是想阻止我过去吧?看不出来,戚姑娘泥菩萨过江,竟还为别人的性命担忧。”他发出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可惜,蓝某不是听人一两句话,就会疑神疑鬼,束手不前的。” 戚红药暗自咬牙。她的声音很虚弱,很松弛,喃喃道:“失敬……原来你是个瞎子……地上这样明显的陷阱都看不出……” 蓝晓星一开始,还以为她刻意引他转移视线,因为地面他已经扫视过,没有异常。 但看着戚红药讥诮的目光,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慢慢伏低身体,当头几乎贴近地面时,视线中出现一片粼粼银光。 那女子背靠大石,身前地面不知撒了什东西东西,将她圈在当中,谁要接近她,少不得得踏到、蹭到一些地上的东西。 蓝晓星身体直起一点,视线中的银光马上消失——还真得像戚红药这样倒在地上的人才能注意到。 他暗道一声险,顿了顿,站起身,笑道:“倒是有点自保的手段,不过——”陷阱一旦被人察觉,也就毫无用处了。 话虽如此,到底生出一些忌惮。 对面那女子虽然听不清他们说话,但一定已看清楚蓝晓星方才伏低又站起的动作。 她身体更向石头贴近,似乎寄希望自己能融进石里。 蓝晓星想了想,缓步靠近,在触及地面银光前停步,温声道:“姑娘,你是何人,怎么会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停留?” 他现在完全变成戚红药初见他时的那种状态。 很温和,很有亲和力,可惜脸上的伤痕在一定程度影响了他的形象。 静了一静,那女子颤巍巍的开口:“你……你又是谁?” 蓝晓星声音里的愕然很明显,“姑娘不认得蓝某?”顿了顿,道:“莫非姑娘不是‘山海无量’上的天师?” 那女子喃喃道:“山海无量……不错,可我,我不知怎么,就进来这里了……” 蓝晓星点了点头:“蓝某乃是山海无量的掌舵人,此次遇上突发意外,导致阵法失控……”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苦笑道:“连我这个蓝家老大,都身不由己被卷进来了。”叹了口气,道:“可是,不论如何,害大家进入这鬼地方,都是我蓝家的不是……姑娘,你若愿意信我,就跟蓝某一道走,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女子听见这个许诺,激动得站起身:“当真?你有办法离开这鬼地方?” 蓝晓星沉敛地点头:“此次事件是我蓝家导致的,无论如何,也要给无辜卷入的众位一个交代。” 女人脸上露出欣喜之色,下一刻就要迈步出来,但目光一扫,忽然顿足,道:“那边地上的,是什么人?你为何这样对她?” 蓝晓星脸肌一跳,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上躺倒的戚红药。 她一身是血,肩头还插着银锥,加之拖行时沾染的尘土,看来好不凄惨。 蓝晓星眨了眨眼,缓缓地道:“姑娘有所不知,此处危机四伏,全因洞窟内潜藏着这种妖物,他们极擅长幻化人形——姑娘若也是天师,该有所了解才是。” “妖物?”女子迟疑地看他,半晌,道:“我不是天师,我,我只是个药师。” 蓝晓星道:“原来如此,难为姑娘在此等险境挣扎求生……” 女人有些警惕的看着他:“我自有防身手段,你别以为药师就好欺负的。” 蓝晓星笑得很温和:“别说有手段自保,就算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我也不想勉强别人……姑娘是否愿意与某同行,全凭自愿,蓝某也没时间在此地多做停留,这便要离开了。”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使得不错,本来对他尚存疑虑的女人,神情一下子犹豫起来。 但她还是有些疑虑,道:“你,你把那妖物拎过来,我看看。” 蓝晓星真有心跃进去直接将人抓出来,但又一转念,她既然懂得布下一道防线,难保没有后手……还是稳妥行事,最好叫她放下戒备,自己出来。 他返回戚红药身旁,伸手打撒她的头发,使她面目难以被看清,而后蹲身低声道:“你要是不想马上害死那女人,就管好嘴巴,否则我只好杀掉她,懂吗?” 戚红药点了头。 蓝晓星拖着她,带在那女子跟前,道:“姑娘,你不必害怕,这妖物已经无法伤人了。” 那女人眼睛直勾勾盯着戚红药,似乎是很少见到这样血淋淋的场景,一时给惊呆住了。 “她,她真是妖?” 蓝晓星闻言,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孽障,听见了么,问你是不是妖?” 戚红药微微抬起头,视线穿过乱发,看清那女子的脸,缓缓点了下头。 女人死死盯着她,也不知是见不得血,还是单纯害怕妖物,眼眶似乎有些发红,再开口时,声音都带着颤抖:“果然……果然是妖,蓝家主……真是,好手段。” 蓝晓星耐心快要告罄,用最温柔的声音道:“所以,姑娘不必再有疑虑,请出来,跟蓝某一起离开此处——” 戚红药躺在地上,突然用力仰起头,往地上重重一磕。 蓝晓星一愕,还没来得及去想她动作的原因,就见面前那女人忽然垂下头,道:“我想了想,还是不该跟你走,叫我在这里就好,蓝家主,好走,不送。” 蓝晓星没想到这么半天是白废话,脸色一青,狞笑道:“现在说不想走,晚了!” 女人呆了呆,柳眉倒竖,厉声道:“你果然是不怀好意!哼,有本事你就过来抓我——”说话时,视线不由自主扫向地面。 蓝晓星心中好笑,暗道:你的陷阱我早已看透,还以为我会中计么? 他作势抬步要踏入银粉撒过的地方,见女人屏息凝神睁大眼注视着自己,不由哈哈大笑,突然一跃而起,身体凌空飙出! 这一下势头之猛,如猎鹰扑兔,闪电般到了她近前,曲指成爪,抓向她的肩头—— 女人突然端肩蜷腿头下垂——就像是看见他扑来,吓得蜷缩成一团似的—— 陡地,从她曲起的脖颈后射出数十道金针,直刺蓝晓星。 蓝晓星看似攻势凌厉,实则一直暗中防备着,在金光乍现的一刻,双眼圆瞪,猛地爆出一声大喝:“咄!” 从他口中激射出一股气流,令那些金针倒飞回去,耳听一连数声“铎铎铎”,针射入女子背后的大石寸许深。 蓝晓星狂笑一声:“有什么毒针毒药,都使出来——”陡地笑声一顿,人不由自主向前飞去。 不是他想飞,而是身后冲力太大,将他半空中的身体一下子贯穿,“咄”地一声钉在大石之上。 蓝晓星怒吼一声,不顾血如泉涌的伤口,拼命挣动,低头看着胸口,一点点把身体从银锥上抽离—— 下方的女人尖叫:“药儿——!” 一道快得叫人看不清的身影,“嗖”一下跃了过来,接着,蓝晓星突然体会到做一颗撒尿牛丸的感觉。 据说,合格的撒尿牛丸,要经历三万次手打。 ——但由此可见,戚红药并没想杀他,否则,他根本没机会体验第二下。 蓝晓星落地时,看起来只差一碗高汤,就能上桌。 好在他的舌头还能用。 “你……你没中毒……?” 戚红药顶着一头满是血污的乱发,女鬼似的蹲在地上,垂头看他:“中了。” “那你……怎么……” “这还要多谢你。”戚红药撩起一些头发,把自己比鬼还难看的脸色展示给他。 经过方才一点点发泄,现在她心态平和多了:“谢谢你为了折磨我,一直不肯叫我的伤口愈合。” 蓝晓星一大一小充了血的眼睛一齐睁大。 戚红药抖着手,在全身上下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一截有点干巴的草梗,塞到嘴里叼着,长嘘一口气,道:“血流得多,固然不好;但血里的毒,也一齐流出去,这倒不赖。” 第223章 时间不多 此时,一旁的女子道:“药儿,跟他啰嗦什么,杀了他!”一边说,一边在腰间小褡裢里摸索出药瓶,抖着手送到戚红药嘴边,要她服下。 “快,快吃了,养血的。” 戚红药摇了摇头,轻轻推开她的手。 蓝晓星眼珠艰涩的转动,看向她:“你们……你们……” 戚红药没理他,转头道:“赖姐姐,这人知晓出去的方法,待会儿叫他引路,先把你送出去。” 这是她没杀蓝晓星的最重要的一个理由。 戚红药完全想不通,赖晴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 方才,蓝晓星将她先抛出来做饵试探,戚红药虽没看清楚对面人的脸,但对地上那波光粼粼的银色粉末可是再熟悉不过。 所以,趁着蓝晓星还没看过来之前,她马上高举胳膊,做了一个动作。 赖晴空当时怔愣一下,接着便认出这个只有十方谷弟子才懂的讯号,几乎就要冲过来,但戚红药动作的意思是叫她:不要擅动。 赖晴空只见她倒地不起,不知她伤得有多重,又看见方才她像是被什么人推出来的,敌暗我明,只得强忍着震惊、心痛,留在原地观察情况。 然后蓝晓星就冒了出来。 他全不知自己从一开始就已暴露了,还试图在赖晴空面前扮演一个好人。 戚红药之所以先叫破地上银粉的存在,因为她晓得那银粉的作用和效果,虽然有些杀伤力,可赖晴空不会轻易撒出见血封喉的毒药,以免误伤无辜,而一般的毒,实在不足以马上放倒蓝晓星这种人——他如果不是立即失去反抗能力,反而会激怒他,到时他必定对赖晴空下杀手。 而且,人对未知的事物会打起极高的警觉心,可一旦陷阱已暴露出来,安全感就会油然而生——因为未知成了已知。 最重要的是,布下陷阱的人,还不知他已知了。 这甚至会令他产生出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并将大部分注意力,都用来防备地上的东西。 而戚红药凭借二人对话拖延时间,等体内残毒排得七七八八,且蓝晓星的耐心业已告罄之际,就给了赖晴空第二个讯号——她一头磕在地上,意为“动手”,赖晴空也马上会意,引蓝晓星全神攻击自己,给戚红药创造了一个绝佳的反攻时机。 蓝晓星惨笑道:“我并没输给你,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碰上了你的帮手……谁叫命运偏爱你。”他声音很凄楚,很颓丧,暗中却借着说话的功夫,暗暗运功疗伤。 因脏腑给那一顿雷霆般的拳头打得都移了位,四肢、脊骨也有多处断裂,虽说不死,却时不时要吐口血,面上更是朱砂般通噀红一片,加之眼眶、额角青紫,脖子上活像顶了个调色盘,跟戚红药惨白发青的面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色彩诡异的洞壁映衬下,他俩好似一躺一蹲的两个活鬼在谈心。 戚红药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你好好领路,带我们到出口,我自然会放了你。” 蓝晓星嘶声笑道:“放了我?当我没有价值时,恐怕正是我的死期。” 戚红药平静地道:“哦,原来你已看穿我伪善的面具,那太好了——我就实话实说了——现在死还是晚些死,你自己选。” 蓝晓星一噎。 戚红药道:“你瞪我也没有用,快点,选吧。” 这时候,赖晴空正在检查她的伤势,如今细看她胸背间的贯穿伤,饶是伤口正在愈合,也觉触目惊心,不由恶狠狠的瞪向蓝晓星。 她取了一块干净的绢帕为戚红药擦拭脸颊脖颈的血污,可有几滴血渍,像是怎么也擦不去似的—— 戚红药也觉得伤口很痛,她其实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得她快要忘记这种伤势会痛得多么鲜活猛烈。 忽听赖晴空低呼一声,戚红药转头看她,只见她脸色比方才苍白许多,小声道:“药儿……你,你的痣……” 戚红药目光一凝,呼吸陡地沉重起来,慢慢的抬手摸向颈侧。 她自己是摸不出什么的,沉默一会儿,问:“都红了?” 赖晴空忙道:“没有,没有……还有一颗……” 她紧紧盯住戚红药的颈间,在数日之前,那三颗痣还只有一颗是红的,如今两颗色泽都鲜红得如同刚渗出的血珠,一颗看似还黑,但总叫人觉得它黑得也不那么纯正。 戚红药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像是从地面延伸而出的一尊石像。 赖晴空有点无措:“你别急,总有办法……” 戚红药忽然轻轻的笑了:“有什么办法,这地方上哪找个王族给我挖内丹么?”她一笑起来,那种笼罩在身上的灰色阴霾似乎顷刻间就消散了。 她尽力不去想:我还能再受几次伤,流多少血? ‘我或许真是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了,但不论如何,在我倒下之前,一定要把赖姐姐送出去。’ 她一旦拿定主意,反而转头安慰起赖晴空:“没关系,接下来我小心些就好。” 赖晴空咬唇看着她,欲言又止——这鬼地方,又岂是小心戒备,就能避免伤亡的? 可她知道担忧的话不能多说,因为说了也没用,反而徒增压力与烦恼。 戚红药站起身,俯视着地上也不知是那么虚弱还是假装得气若游丝的蓝晓星,微微一笑:“我的时间不太多,所以蓝家主,咱们也别废话——” 突然,她猛地喝了一声:“谁?!”双目如电,紧盯巨石投下的阴影处。 一个人缓步从那里走了出来,他那么从容自若,仿佛是出生在阴影中的一抹游魂。 戚红药一见到这个人,本来正在愈合的伤口,好像突然又炸开了。 小白笑眯眯跟她打招呼:“你好呀,戚姑娘。” 第224章 我只是饿了 赖晴空几乎马上就察觉到戚红药有种异乎寻常的紧绷。 不过,这种紧绷感转瞬即逝,她很快的控制着自己松弛下来。 赖晴空有些紧张的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她对此人也不算陌生,认得是沈青禾的一个随扈,只不过往日少有交集,在她的印象中,这少年仿佛性子很腼腆,话也不多。 小白一步跨出阴影,站在石壁暗黄的光芒下,浅色衣衫的胸襟、双手袖口处似有斑斑污渍。 戚红药对他缓缓点头:“你好。” 小白像个好奇的孩子,踮起一侧脚尖,歪头往她身后瞧,道:“那是谁啊戚姑娘,看起来好倒霉。” 戚红药微笑道:“你一直在这里,难道没听见他的身份么?” 赖晴空闻言一愕:“他,他一直在?怎么会?”她躲在这里时,分明检查过四周,空无一人,且巨石毗邻墙壁,正常人都不敢贴墙那么近—— 戚红药却很笃定,此人绝对不在“正常人”的范畴之内。 虽然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可他一定在自己和蓝晓星到达前就已藏身此处了。 赖晴空一想到这一点,就从心底泛出一股森寒来——她竟然全没发现自己身后有人。 小白笑得很腼腆,左脚轻轻碾地画圈,“我看那位姑娘胆子不大,怕贸然出来会吓到她,所以没敢动。”看了赖晴空一眼。 戚红药道:“嗯,多谢你这么善解人意。” 小白默默站着,瞅着她俩。 赖晴空感觉到气氛古怪,下意识往戚红药身后躲了躲。 不知怎么,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有些……不对劲。 小白眨眨眼睛,羞羞怯怯的道:“戚姑娘,我之前帮了你一个忙,对不对?” 戚红药答得很快:“对。” 小白道:“所以……” 戚红药长吸一口气:“所以我欠你一个人情。” 小白喜动颜色:“那,那你们带我一起出去吧,这鬼地方,一点儿也不好玩儿!”他眼睛扫向匍匐在地的蓝晓星,笑嘻嘻地道:“我刚才听见他知道路,对不对?” 戚红药只有、只能说:“对。” 小白慢悠悠来到蓝晓星跟前,蹲下来,拿手指去戳他——正好是他脸上最重的一个伤口,看见伤口周遭的肌肉因疼痛而不住收缩,喜得一拍手:“嚯,一戳一蹦跶!” 要是换个有些血性的人,此刻恐怕会嚼舌自尽。 不过蓝晓星不是那种人。 他声音嘶哑得仿佛喉咙管已经劈成了百十来缕,随着气流抖动:“你一直……都在……眼看着我……” 小白背此际对着那二人,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唇上:“嘘——” 蓝晓星目光一闪,嘴唇翕动,到底没再出声。 小白站起身,一拍胸膛道:“戚姑娘,我来背他!” 戚红药看着他,沉吟道:“这恐怕不大方便?” 小白笑道:“总比你们两个女孩子方便呀!” 戚红药也笑了:“我是说,你来背他,那谁来背你的朋友呢?” 此言一出,小白和赖晴空都是一愣,所不同者,后者是不明所以而怔愣,前者却是一种被人叫破秘密的呆怔。 赖晴空忍不住四下扫视:“还有人躲在这里?”她想到小白是从石后转过来的,不由得想去那阴影内看看。 戚红药忙伸手拦住她。 她之所以这样说,因为此人方才走向蓝晓星时,带了点不同寻常的腥风。 那是新鲜血液的味道。 距离远时,尚难察觉,可离近了,不光能闻到气味,也能看出他身上那些污渍,全是血迹。 在这样的鬼地方,见血也算寻常——但此人身上衣衫完好,无有外伤,血却只能是别人的。 这新鲜的血还未干。 如果他已经在此躲避许久,血却是在哪里沾染? 这使她心里陡生一个念头:石头后面还有一个人。 她是对的,石后果然有人。 这里血腥气爆涨。 这里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 赖晴空是个药师,放在民间,也可称为医者,只不过是专研跟妖兽有关的药物,且医毒双修,她为磨练技术所见过的死人恐怕比戚红药见过的还多,其死法更是千奇百怪: 有中毒而导致尸身不腐但臭得熏死了方圆百尺所有草木的;有中了妖术而致身体皮肤寸寸片片点点剥落直至见骨也不曾见血的;有死后还能说话,还会陪你聊天的——并非是诈尸闹鬼,只不过那人身上伤口异化,手臂、胸腹间长满了“嘴”,直至宿主肉体腐败严重,那些叽叽喳喳聊闲天的伤口才萎靡枯死。 赖晴空秉承一个药师的职责,跟随师尊学业时,面对那种种异状,虽也觉心惊胆寒,却也都克制住自己,不曾退怯。 可今日,只看了石后这人一眼——他其实是活着的——她就转过身呕吐起来。 因为她一眼就看出这个全裸的男人身上那一百多道伤口是什么造成的,于是她马上发散思维,思维一散即不可收拾。 所以她的大脑为了保护主人,只有用呕吐来减缓这种冲击力。 但她很快就缓过来,以手背擦拭嘴角,在气都没有喘匀的时候,说:“药儿,杀了他,快!” 戚红药在看到这人的情况时,也不由呆住,赖晴空一出声,她马上就要出手——忽觉得无从下手。 击断颈骨是较快、较不痛苦的一种方式,但这人颈部已经看不见骨骼; 重击头顶百会穴,也可令他瞬间毙命,可是,他颅骨已经被撬开,白花花的脑颤巍巍的,怎么打? 或者打胸口,击断心脉——可是,他的心呢? 不要说心,连肝肺肾等等都搅做一堆,暴露在空气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它们还在颤动。 他居然还活着,但谁都看得出,他每喘一口气,都不咎于受一千零一刀活剐。 最后,戚红药只好在他已没有骨头喉管但不知为何还能维持生命的脖子上再补一下。 彻底的头身分家后,紧缩成一团的五官骤然舒展,脸上竟露出一个微笑。 身后传来小白饱含遗憾的声音:“戚姑娘,你真浪费好东西,喉管是最脆而爽口的。” 戚红药突然明白他身上的血迹是从哪来的,如何染上的。 她现在也很想吐。 她转回身,看着小白,一字一句地问:“你当他是什么?” 小白笑道:“他是什么我不管,但我饿的时候,他就是食物。” 说着咂咂嘴,似在回味:“我只捡最嫩、最适口的部位来吃,例如脑花、喉管、心尖等,别的部分——比如手脚,我是一概不动的。”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和他即无冤,也无仇,连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 他无奈无辜无邪地道:“我只是饿了。” 他用一种吟诗般的声调感叹:“可是,男人的口感还是太粗糙——还是在外面好,我能获得更丰厚的报酬——那是最鲜最嫩的十来岁的干净处子之心,脆嫩爽口,说起来,倒有些想念我那有些小气的雇主了——” 然后他的眉尖就蹙了起来,催促戚红药:“戚姑娘,咱们快动身,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啦!” 赖晴空尖声道:“你这魔鬼——你,你让他活生生看着自己被你吃掉——” 小白脸上笑容慢慢淡去,转过头,侧过肩,看着赖晴空。 戚红药横跨一步,将赖晴空拦在身后。 小白却只是挑了挑眉,用一种微微的嫌恶口吻道:“不吃活肉,难道叫我吃死人?” 他摇头叹息:“你们可真恶心。” 赖晴空脸上惨白,她忍不住看向戚红药——她以为,戚红药一定忍不了这丧心病狂的神经病。 戚红药却没有动作。 第225章 梦中 戚红药慢慢地道:“你之所以不害怕墙壁突然吃人,是因为你将他放在贴墙的一侧,这样,墙一旦有异动,你马上就可以察觉、躲开。” 小白“嗯哼”一声,这时已走到蓝晓星近前,将人一把抡到背上,回首笑嘻嘻地道:“我聪明不聪明?” “这叫一箭双雕——他活着,不仅口感好,而且有用,因为我试验过,墙是不吃死人的。” 他冲两个女子俏皮的眨了眨眼,扛着蓝晓星,哼起小调,悠哉悠哉向前走去。 赖晴空伺他一转身,颤声道:“药儿,我们当真跟他同行?” 戚红药盯着小白的背影,发现他脖颈、大椎、后心几处死穴都被蓝晓星给挡住了,若施突袭,不容易得手。 况且…… 她忍不住又摸了摸颈侧的小痣。 在外面打了千百次仗,重伤濒死之时也不在少数,却没这样飞速恶化,不知是否跟这里诡谲的环境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跟小白动手,她有把握不受重伤么? 下一次,她还能爬起来吗? 身旁赖晴空的声音响起:“药儿?” 戚红药身子一抖,垂头道:“我觉得……似乎还有些毒素残留,不是……不是跟他动手的好时机。” 她紧攥的拳使掌心一阵刺痛。 她听见身边人在慌慌忙忙的翻找药物,很快就将一粒散发着清香的米粒大小的药丸递给她:“吃这个试试。” 戚红药默默接过来,药入口并不苦,只是微微酸涩。 可她现在很想吃些苦的,最好是苦到大脑麻木,断绝杂念。 耳听见赖晴空嘟囔:“先跟他一起走也好,毕竟那个姓蓝的知道出路……” 他们走了一阵,越发察觉这些洞窟的奇特之处。 几人在走上坡路,那坡度堪称陡峭,小白扛着蓝晓星在前,戚红药断后,赖晴空走在中间。 虽然有光,但脚下路面凹凸不平,且潮湿滑腻,赖晴空冷不防脚下一滑,往旁边栽倒,小白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手向后一探,正给她抓住,稍一用力,就把人带了起来。 他回过头道:“姑娘小心呀。” 赖晴空仿佛是呆住了,竟然捉着他的手没撒开,小白一笑,轻轻抽出手,继续往前走。 戚红药赶上来,低声问:“怎么了?” 她看见赖晴空的肩头在颤抖,以为是方才险些失足撞到墙壁,给吓到了。 赖晴空一把捉住她的手,声音轻如蚊呐:“他……他……” 戚红药:“他怎么了?” 赖晴空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戚红药倏地抬头看向前面,神色更凝重三分。 一道涓涓溪流从旁经过,竟然跟他们往同一方向流淌——自来是水往低处流,谁见过水往高处流? 赖晴空忍不住道:“这一定不是水!” 戚红药却道:“不,这可以喝。”说完,自己反而一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给出这样肯定的回答。 不过,那确实是水,小白将嘴巴贴上去,痛饮了几大口。 戚红药越走,越沉默,犹疑之心愈重。 很快,他们又一次站在那条“细脖子”的通道口前,蓝晓星嘶嘶哑哑地道:“我只知道要往这方向走……至于危不危险,你们自己试吧。” 戚红药听得出他语声带着笑意,也明白他为什么会笑。 他很清楚,自己还有用,绝对不会被抛出去当试路石。 小白“呀”了一声,扛着人站住脚,看看左右几个漆黑的洞口,再看看眼前细细的一条路,拿手摩挲下巴:“难办了呀。” 赖晴空有些紧张,十分警惕的盯着他,生怕他突然发难。 戚红药这时却望定了一块凸起得像是王座的石头,好像在发呆。 在蓝晓星上次拖拽她来此时,她就觉得这里很眼熟,好像在很久以前,曾在那石座上小憩……甚至可以回忆起躺在上面的触感。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种熟悉的感觉,从她被墙吐出来后就有,似乎是在梦里——或者上辈子曾到过这里。 她不安的思绪被一声惨呼打断,突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逼来,陡地,左手边那洞窟内一下子涌出了六七个人,鱼罐头似的哗啦一下从洞内连滚带爬的冲了出来。 这些人从黑暗的洞窟内奔出,骤然来到有光的地方,一时不能适应,大叫着东奔西走,在这一处还算宽敞的地方转起圈来。 有一个直挺挺的朝小白冲去,他一笑,后退一步,伸脚一绊,那人身不由己往前扑去,脚下刹之不及,一头撞在石壁上,当时血花迸溅,身体缓缓滑落在地,不动了。 小白一手扣住蓝晓星,一手按着肚腹,笑得直不起腰, 这一下,叫其他狂奔跳叫的人倒逐渐冷静下来,洞内一时只回荡着他层层叠叠夜枭啸叫般的笑。 那些人惊魂甫定,纷纷躲开这个看起来半疯不颠的,其中一人喝道:“你笑什么?” 小白笑得开始打嗝,并不理他。 这些人甫一出现,戚红药就全神戒备,视线不时扫向他们现身的那处洞口,但并未见什么异动,心中生疑,偷眼观瞧那几人的样子,一个个不说面黄肌瘦,也都容颜憔悴,且都是生面孔,不由更加警惕。 掉下来这许久,一路上虽有水源,却不见吃食,人若是饿极了…… 她不动声色的瞟了小白一眼。 她既不想变成那样吃人的鬼,更不愿当别人的口粮。 第226章 有人找你 因为小白那一举动,新来的几人看他们的眼神很有些警惕、敌意。 “你们是什么人?”那人转而问戚红药。 戚红药打量他,见此人三十多岁四十不到,衣衫污迹斑斑,说话时嗓门洪亮,嗡嗡作响,但目光闪烁,不住吞咽唾沫,分明是色厉内荏,强撑门面。 他还算是好的,剩余那几人的目光胆怯而瑟缩,很容易叫人联想到给猫追到末路的老鼠。 那大汉见她不言语,声音愈大,也更自信起来:“你们几个——” 戚红药突然出言打断他:“你们几个慌慌张张,给狗撵么?” 一句话,令这七人里有四个都蹦了起来。 “狗?你怎么知道是狗!” “你看见那怪物还不快跑!赶紧跑!” 戚红药一下子倒噎住了。 “跟我们一起逃命吧,别在这里等死!” 有人说着话,不知是真怜惜两个姑娘,还是打着什么主意,上来就伸手想牵她们走。 戚红药哪里会给他近身的机会。 那人摔在地上时还是懵的。 小白却突然道:“咦,你们要走?出口就在这边,你们还要往哪走呢?” “出……口?” 小白笑吟吟地点头:“出口呀。” 几双眼齐刷刷亮起来,全往他所示的方向看去,可是,见到那条狭窄细长的路时,眼内光芒一下都熄灭了。 有人干笑道:“这……这……你们何不先走?” 小白哧哧的笑:“这不是等你们吗!” 那几人面面相觑,突然调转目光盯着场内唯二的两个女子。 “咱们几个男子汉,怎么好意思先走,请姑娘先行吧。” “就是……毕竟,毕竟女孩子柔弱,先,先走也对,我们男子汉殿后……” 一边说,一边打量小白的神色,生怕他们是一伙的。 小白却示意:“继续,你们要能说动戚姑娘去探路,那最好不过啦!不要光动嘴嘛,戚天师可不是耳根软的。”他竟然将蓝晓星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上去,托着腮,十分期待的看着几人。 “戚?你是……戚红药?” 这几人听了这个名字,神情突变。 戚红药很清楚自己并没见过他们,一时弄不清这些人变色的原因。 一个额前生有一缕白发的男人道:“戚天师,久仰大名。”顿了顿,接着道:“你知不知道,有个人一直在找你?”说完,被旁边同伴狠狠怼了下。 他捂着肋间“诶呦”一声,叫到:“咱们既然见到她,总不能当没看见,就算给那英俊的小哥带个话了——” 戚红药一怔,脑中一霎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她有些不敢去想,又忍不住问:“是……是谁找我?可是……姓莫?” 那生白毛的先是一怔,而后眼珠一转,笑道:“对对对,就是姓莫。他找你好苦呢!” 戚红药心脏砰砰跳了起来,暗道:他果然下来了——他怎么这样傻! 一时情绪翻涌,略微走神,那几人互相交换眼神,仿佛漫不经心的挪动脚步,慢慢靠近过来。 这时,忽然左边洞穴传来一种怪异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人热到不行,在不住地粗喘,同时又有一种轻微的“哒哒”声—— 戚红药倏然回神,听出来那是猛兽爪尖跟岩石相碰的动静,速度极快,越来越近,马上就要—— 她一把拉住赖晴空,身子一弓,像只虾似的疾往后弹,一眨眼已远离那处危险的洞口。 可不是谁都有她这样的反应和警觉。 一息之后,一道黑影从洞内飚出,直扑倒一人,惨叫声骤然响起,接着是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戚红药没被这突然出现的黑影吓到,反而被身旁一个男人的尖叫给震得耳膜生疼。 她谨慎的凝视着伏在尸身上(片刻前那还是个活人)撕咬大嚼的身影,哑声道:“这是……什么妖?” “狗!不,不对,是狼!” 戚红药的视线,从那妖物六只长短不一,甚至品种也不一的腿(其中两个是爪,另外两个是蹄)上,移到它獒犬似的圆大头部,发现这东西竟然长了两只驴耳朵。 它吃着吃着,也许是高兴,突然仰头发出一声长嗥,嘴张得很大,可声音却像是一只…… 蝉? 赖晴空也看傻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戚红药长吸一口气,眼前这好像三五种动物拼接在一起的古怪东西,让她想起尸胡山上那只鹿妖。 她转头看了眼仿佛已经无力逃跑,瘫软成一堆的几人,问:“你们难道不是天师?” “我们当然是!” “你们的同伴都变妖粪了,为何不攻击它?” “你懂什么!这洞里的妖物都是杀不死的!”说着,似乎要证明自己并非因窝囊不敢反抗,那人一翻腕,袖中飚出一道银线,三张符箓,径直射向妖兽。 银线悄无声息的没入它的脑门,连根毛都没打断。 黄符贴在它肋间龟壳似的硬甲上,随着它扯肉的动作呼扇呼扇,好像是某种品味独特的装饰物。 “你看清了,不是我们没本事,实在是这鬼东西邪门——要么就是这鬼地方有问题!” 戚红药瞠目看着这一幕,突然想到:天师手段都对它无效,如果叫这东西跑到寺外,岂不天下大乱? 那怪物吃了几口,突然一抬头,两丸红碳似的眼珠直勾勾盯过来。 赖晴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药瓶,也不知它是不是要扑过来,不免有点儿哆嗦,可是,它不知看到了什么,竟略显瑟缩,晃了晃丑陋的脑袋,又发出一声蝉鸣,就反身奔入另一个洞口,很快即消失不见。 那几人呆立半晌,似乎不敢相信“它”就这样放过了他们。 沉默一会儿,小白打了个哈欠,掸了掸下摆,站起身,笑道:“这里不是有出口?大家还等什么,顺着这条道出去就是。” 所有人看着他身后的羊肠窄道默不作声。 洞穴中一时只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你们是不是怕墙壁有危险?没事,不要怕,其实我已经试过了。” “什么?” 小白从蓝晓星身上迈步跨过,走到那小道前面,直接抬手去摸墙壁。 几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动作,片刻后,见他若无其事收回手臂,不由得大喜:“果然没事——快——快往那边跑!” 说着,争先恐后往小道挤去。 戚红药觑眼瞧着小白垂落的左手,心中疑惑不已,此人绝对不会为其他人而甘心以身试险—— 陡地,脑海中想起方才赖晴空的话:“我握住他手臂时,竟没摸到脉——要么他是个死人,要么那是个假肢。” 电光火石之间,戚红药脑子一激灵,喝道:“不要过去——” 晚了。 几乎在她声音响起的同时,数声惊恐的惨叫接连响起。 只见最先冲入窄道的三人身体突然滞住,然后飞快向石壁内陷入,他们五官因惊怖而扭曲,身体疯狂挣动,却不能减缓自己的陷入速度。 余下三人连滚带爬向后跌去,睁大眼看着同伴消失在坚硬冰冷的岩石中。 戚红药想起自己在石中的经历,正要安抚这些人别太惊慌,突见他们掉过头,连滚带爬的远离那小道。 “快跑,要来不及了,快——!” 什么来不及? 那几个人冲向右侧一个通道,可还不等到达近前,通道突然一合,成了死墙。 他们毫不犹豫调转方向冲向另一个洞口,可是,那洞口也一瞬就封死了。 戚红药见到这一幕,还没时间细思,周遭发光的墙面竟然鼓动起来,似有什么东西在石皮下折腾,接着,一颗头从墙面探出。 她一眼便认出,这张脸就是方才陷入的三人之一,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能出来! 只不过——戚红药观察到,他不像是自己那样一瞬就被抛出来,反而挣扎得甚为艰难,半晌才探出半个膀子,一条手臂。 接着,第二条手臂也挣脱出来。 戚红药迈前一步,刚想去拉他一把,见状,陡地停住。 赖晴空嘴唇发青:“他……她……” 那人挥舞着两条胳膊,似乎在求救。 如果不是两条都长在右边,一定有人愿意去拉他一把。 第227章 对不起 墙里的“人”挣扎越剧,暴露出来的身体越多。 刚刚消失的那三人,现在都露脸了。 一张脸顶在脖子上。 一张脸印在胸口。 一张脸正随着其人手臂挥舞,若隐若现——很不巧长在手心里。 戚红药看着眼前堪称惊悚的一幕,感觉后颈生寒,一阵子隐隐作呕——她突然明白过来,之前那些身躯和甲虫结合在一起的尸首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是被墙吸入进去,再吐了出来。 也许很不巧,同时进去的还有一些小昆虫——有些门派就是擅长御使虫类,于是跟自己随身携带的虫子结为一体; 身上长了菌子的(或者说菌上长了人体)的,亦或是脸上开花——想必也是同样的道理。 不论什么东西,一旦同时被墙吸入进去,都可能合二三四五六七八……为一。 戚红药看着眼前这一团,“他们”终于彻底脱离石壁,像某种罕见品种的蜘蛛一样,落地即转动脖子,四处“张望”,(好在脖子只有一根,不过比寻常人的粗壮些。),好像那三张脸上的六只惨白眼瞳能用似的。 一瞬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看见这怪物,心里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我身体的某处是不是也已跟什么东西融在一起,只不过我自己还没看见,没注意到? ‘我难道已经成为一个怪物?’ 这想法令她四肢百骸都虚软下来。 赖晴空余光一扫,见戚红药突然抡拳给了自己一下,惊道:“你怎么了?” 她对自己下手挺狠,腮帮一阵剧痛,脑袋嗡鸣,猛地一晃头,低声道:“没事。” 她要强迫自己摒除杂念,才能应对眼前的危机。 那丑陋的东西在原地只顿了一顿,即马上动起来,身上七扭八歪横生竖长的手手脚脚轮流踏地,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小白冲去。 因为距离他最近。 小白“哇”了一声,身体似晃不晃,一边闪躲它乱拳乱脚乱出残影的攻击,一边还有余力点评:“长得太没有美感,你活着怪多余的。” 话落,突然出手扣住它一条腿,同时间身上硬挨了数十击,可见肩头、胸口有塌陷,分明骨骼被击断,但他双腿稳如生根,身子岿然不动,好像这些手手脚脚只是跟他玩笑调情似的。 他摆了个嫌弃的表情,然后肩背猛地发力一扳,这三人扭结而成的大怪胎立时腾空而起,“霍”的打横飞出! 那几个男人见怪物冲自己撞来,待要躲闪,却不是都能闪得开的,一个倒霉蛋被其拦腰抱住,惊得本能之下大喝:“天地玄宗,万炁本……”可惜一句还没念完,“咔嚓”一声,半个头颅就给嚼碎了。 与此同时,周遭景物还在飞速变化中。 那羊肠小道倒还保留原样,却没人敢接近,剩余的几个洞口都消失不见。 几人一时间竟如陷死地。 戚红药拉着赖晴空腾挪闪躲,险而又险,几次都差点触碰到墙壁。 另外两个男人也很狼狈,但眼珠不住四处逡巡,似乎透着一点希翼之色。 突听一声微弱嘶哑的叫唤:“救我——” 戚红药陡地想起地上还躺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蓝晓星。 原来那怪物左扑右拿都落了空,饿得三张嘴一起流涎水,这时偏巧蓝晓星蛄蛹着想爬去角落,一动弹,就给它盯上了。 黑影带着腥风“虎”一下跃起,摁小鸡仔似的掐住蓝晓星,张口便咬。 忽听一人道:“你要吃他,问过我了吗?” 咔吧一声,它长在手心的那张脸,连着手臂一起给扯离了身体,怪物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奋力挣扎,总算在脖子被钳住之前脱身。 小白抓着那条断臂,低头,跟掌心的脸来了个对视,笑道:“你真怪恶心的。”那脸一副哭丧相。 蓝晓星脸上的淤青都给吓白了,险些背过气去,此刻反应过来,往前一扑,紧紧握住他的脚踝:“救我,别丢下我——你别忘了,我可是你的——你的……” 小白低头看着他。 蓝晓星盯着那双眼睛,舌头仿佛突然断了。 小白蹲下来,用那截手臂在背后抓了抓,然后塞进蓝晓星怀里:“拿着,还挺好使。” 蓝晓星抱着尸白的胳膊,几欲作呕,偏此刻又不敢得罪他,干脆垂下头,避免跟他对视,却瞧见那手掌心的脸竟然对自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蓝晓星:“……”他脸上少有的一块完好皮肤,现在也变成绛紫色。 那断了一臂的怪物再不敢招惹煞星,闪得远远的,专心袭击另外几人。 其中一个天师被怪物追得无法,眼见它挺害怕那个白衣少年,灵机一动,便往小白身边靠拢,借他的威势保全自身。 这一做法看起来很聪明,也果然马上就起效,怪物追了两步,就不敢再靠近。 突然,额前一缕白发的天师大喊:“出现了!” 戚红药循声看去,发现原本光秃的石壁上,竟然又出现一个洞口。 只有一个,且位置距离她很远,但离小白和蓝晓星几人挺近。 那两个男天师面露喜色,可马上又生愁容——因为洞口开在半悬空,高于地面数尺,要进去,少不得会碰触石壁。 小白偏头看了看,站起身,一把将蓝晓星甩上肩头,然后手臂一展,揪住那个跑他身边避难的天师。 男人大惊,疯狂挣扎:“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忽地一下,他腾空飞起,身体一下撞在洞口的石壁上,又重重跌落地面。 小白笑道:“哦,那这个是能碰的喽。” 他扛着蓝晓星,两步跃上洞壁,回头望了一眼,挥手道:“戚姑娘,我先走喽!” 他的身影几乎一瞬间就淹没在黑暗中。 刚被当成试验品的天师爬起来,就想追上去,可是,还没等他攀上石壁,洞口倏地又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怎么这回这么快?” 那白毛男天师此刻正被怪物撵得上蹿下跳,大吼:“我怎么知道!快来帮我一把,引开它!” 这倒霉的东西不知怎么回事,就爱追杀他俩。 戚红药一直没有主动出击,虽然方才有两次机会,她有把握能在三招内“拆掉”这个怪物,可是,在她的计算中,第一次她的心肺会被洞穿,第二次可能面临“斩首”的风险。 ‘可是我又不会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这不正是她一直以来的战斗方式吗? 眼看那怪物仅差分毫就险些扑倒另一个天师,她却还没有动作。 ‘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牵制住它,或者……或者什么?’ …… ‘我真的不会死吗?’ ……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生出,慢慢扩散到四肢百骸,她发现自己似乎感觉不到手脚的所在。 也许是体内余毒未清。 她忍不住又摸了摸颈侧。 赖晴空注意到她这一动作,看见了她额角的冷汗,和略显呆滞的目光。 赖晴空突然之间明白过来。 一念之间,心里涌起巨大的愧疚,一下一下的钝痛。 她靠近了些,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一直都把你的坚强当成理所当然。 戚红药一怔,视线不敢离开怪物,侧头道:“什么?” 赖晴空没有再说话,手在褡裢里摸索片刻,取出一个龙眼大的珠子,磕破手指,将血涂在其上,等血珠完全沁入表面,便将珠子攥在掌心,游目一扫,悄悄往左手边挪动。 那里躺着一具尸骸,正是她的目标。 她动作很轻,戚红药全神关注妖物动向,加上那两个天师大呼小叫,一时竟没发觉异样。 赖晴空偷偷摸摸来到尸体身侧,看了眼死者圆瞪的双眼,口中不住的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借你的身体一用……”然后将那丸药投入尸身伤口内,见皮肉变色,便知成了,她抬头看看场中局面,猛吸一口气,放声尖叫。 戚红药和怪物同时向她冲来。 前者是为了救她,后者是为了吃她。 戚红药虽离得更远,但速度更快,一个飞扑,在怪物手臂伸到之时,险而又险的将她按倒,一轱辘起身,向后飞踢—— 踢了个空。 因为那怪物没有追来,而是停在尸体旁,鼻翼翕动,似乎在嗅什么。 突然俯身叼起一块肉,大嚼。 洞内一时安静无比,只有嚼筋咬骨的咯吱声。 戚红药虽然不解它的反应,但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便要动手,却被赖晴空拉住:“别去,让,让它吃完。” 那两个男人跑得几乎脱力,趁机喘口气,都盯着这诡异的一幕。 三个吃一个,似乎不怎么费劲。 戚红药感觉到赖晴空很紧张,攥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十分用力,侧首低声道:“是不是下了毒?” 赖晴空点点头,又摇头。 那药丸里的确有毒,七十二种,但她依旧担心不能起效——毕竟天师的手段对这妖物都没用,万一它对药也能抵抗呢? 因此,除了毒以外,还有一种奇特的饵。 第228章 别过去 戚红药看着她,眉心掠过一抹忧色,道:“什么饵?” 她知道优秀的药师都有些“私房”绝活,不到关键时刻,不会轻易使用。一来那是保命底牌,不可轻易暴露人前;二来有些手段会损伤自身,代价不小。 “我去弄死它。”戚红药觉得现在动手也不错,看那东西吃得十分专心,两张脸上两张嘴,争先抢肉,不过胸口那处位置出于劣势,不像脖子上的嘴,可以直接埋头大嚼,只好控制手臂往嘴里猛塞,还时不时被另一条胳膊捂住嘴。 赖晴空没有撒手,道:“你会受伤,我不希望你再受伤。” 戚红药将要起身,闻言一下子僵住。 赖晴空轻声道:“一直是你在保护我,药儿,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戚红药嘴唇微颤,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何等滋味,心想:我身为天师,却要同行药师亲身上阵冒险,还有何话好分辨的?她看出我畏战,故有此举,说这话不过是不想我难堪罢了。 她觉得自己内心某种肮脏懦弱的部分,突然被拖到阳光下暴晒。很想要分辨两句,解释自己不是怕死,不是胆小,可张了张嘴,却想不出一句话。 一时心里如受火烧,愣愣盯着那怪物,发现它已吃得七七八八,脖子一抻,打了个饱嗝。 但有两只手还在往胸口的嘴巴续肉,似乎不只一个胃。 赖晴空的神情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取出一丸药塞入口中,不一会儿,脸现一层青气,双目泛出莹莹绿光。 戚红药瞧见她的变化,有些忧心:“姐姐,你——”忽见她抬起一只手,抡圆了往自己脸上扇去。 戚红药一惊,不知是否该拦,就听—— “啪。” “啪!!” 两声响,一近一远。 近的这处声音不大,远的那个可十分响亮,好像鞭炮炸开似的。 戚红药扭头一看,那怪物举着一条胳膊,脖子上的脸肿了半边,一脸懵圈。 赖晴空心里一松,解颜而笑,“我只担心它不怕毒,所以加了‘饵’进去,看来起效了。” 那边的怪物也露出一个笑容,不过令人看了想自戳双目,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懂。 戚红药看了会儿,心中一动,道:“它莫非在学你?” 赖晴空忍不住笑起来,挺了挺胸膛,“它自然不想学,却也由不得它!” 她说话时,怪物跟着挺胸,脖子上那张脸,也一般地挑起嘴角,叽里咕噜讲一大堆。 那两个男天师也发现情况有变,四颗眼珠不住的在女药师和怪物间扫动。 戚红药双眉一舒即敛,悄声道:“它如果受攻击,会不会牵连你?” 赖晴空道:“不会。”她拿手在头颈比划,她的手臂是重起轻落,那怪物也跟她一般动作,可臂展不同,一下狠狠砍在自己颈骨上。 可惜力道还不够重。 戚红药暗忖: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 又观察几眼,便大步走向那站姿袅娜的妖物。 却不想,那边两个男天师自觉已看出门道,大喝一声抢先冲过来,要一雪前耻。 戚红药见状即停步,她也不是吃饱了撑的,有人肯出力,又何必相争? 那两人冲得虽快,到底对刚才的生死追逐心有余悸,距离五六步远,便先后停下,一人自地上拾了块石头,往怪物砸去,把昔日同伴的脸打得血流不止,见它呆站着不知躲避,二人大喜,对视一眼,白毛男叫道:“咱们宰了他!” 他叫得很大声,动作却落后,等同伴先冲上去,才跟着上前。 冲锋在前的男人手里也无兵刃,又明知符箓对这妖物无用,不想白费力气,视线在脚边一扫,即挑中一块大石,将其抱起,大喝一声,向那怪物头顶砸落! 这一下要是中了,保准能打它个万朵桃花开! 戚红药始终留着三分警惕,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似乎自己忽略了什么。 它的站姿、神情都与赖晴空一般无二,这不假。 可是, 在男人举起石头的一刻,她紧盯着那妖物,突然想到——它既然有两个胃,为何就不能有两副大脑? 赖晴空毕竟只有一个人,一颗头,一双胳膊一双腿。 她都能控制得住吗? “别过去——!”戚红药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判断,疾跃上前,想将人拉回来。 陡地,那妖物探出两臂,强行扳过躯干,面对袭来的男子。 胸口上的那张脸,惊现一个惨笑。 男人发出一声惨叫。 第229章 如魔似幻 男人惨叫的原因多半是为受惊,而非疼痛,因为他还来不及感受到痛。 青白色的冰冷指节,已探入男人腹中半寸,再用一分力气,就能将他开膛。 但另一只手——比它那手小得多,温暖得多,饱含生机——已扣住男天师的肩膀,一搭一扯,人即向后飞去。 那天师一落地,惊魂未定,骤觉腹间剧痛蔓延开来,低头一看,又是一声大叫。 他瘫软在地,抖手解开衣襟,想确认自己是否会死。 戚红药扣住那个天师后,本想救他回来 观察形势再动作,可拉开他的一瞬,妖物胸膛的嘴巴一咧,似笑非笑,从中弹射出一块灰暗的粘块般的东西,无声无息射向戚红药。 戚红药将人一把推开,自己也闪身避过,不想灰色的粘块突然在半空炸开,结成一张伞大的网,她一惊之下,身体迅速侧后卧倒,应变虽已极速,但左腿还是擦着了网边儿,一瞬便觉腿上传来巨大的牵扯力。 抬头一看,发现粘块从妖物嘴里弹出,却未脱离,而是像青蛙舌头一般牵连着舌根,她情知不好,却站不起身,只得双手紧紧扒住地面,竭力抗衡脚上传来的拉力,一时陷入僵持。 一旁那白毛天师一见此景,十分惊慌,眼睛四处踅摸,仿佛希翼能出现个逃生的洞口,可惜,并没有通路出现。 他看了看另一旁倒地的同伴,咽了口唾沫,突然抱起一块石头,冲过来猛砸灰色粘块的连接处,但这东西不知是何材质,软如蚕丝,韧如钢铁,狠力砸了几下,不见分毫破损。 他越来越觉得脱力,想到戚红药一死,可能就轮到自己了,哭丧着道:“这,这是他的天赋,没想到死了还能用——” “他”想必就指胸口那张脸的主人了。 忽听“咯啦”一声响,戚红药右手下的石块经不住这么大力量,碎裂成屑,她身子一下又向后移了半尺,身体已是悬空,全靠左手支撑,手臂、额角青筋迸现。 她在飞速思考要不要撒手,也许可以反借这股力道攻击—— 突然,缠住脚腕的碾网一阵狂抖,戚红药回不了头,但余光扫见赖晴空的动作—— 她双手食、中二指,扣在胸骨锁骨之间,做了个狠力下挖的手势。 洞内爆出一声惨厉嘶鸣,戚红药脚上缠力突然消失,身子向前戗倒,手在地面一撑,旋身而起,耳听身后怪物不住嘶鸣,急回头看去—— 那妖物肩膊右侧的两条手臂,跟背部、肋间的一手一脚打了起来。 左侧一条胳膊似乎在拉架。 肚脐伸出的腿正奋力去踩裤裆里那条胳膊,而后者扳住了前者两根脚趾,企图拗断。 胸口那脸上,双眼的位置成了两个黑洞,有灰褐色的粘稠液体缓缓流出,它嘶吼着,从脸部肌肉的动向来看,应该是想要抬头咬上面那脑袋一口——可惜不具备这个能力。 再见多识广的人,也要给这一幕吸引住,难以移目。 真是如魔似幻。 赖晴空见戚红药已经脱身,不由长嘘了一口气,有些脱力。 在异变陡生的一刻,她是竭力想控制妖物的躯体,但那身躯内不止一个脑子,似乎能交替控制身体,都奋力抵抗外来操纵。 其中一个胃吃了更多的药物,而另外一个胃吃得少,所受制衡就更小。 赖晴空见戚红药遇险,更加心急,发现自己无法操纵那怪物全身,干脆放弃这个打算,转而全心控制它的某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五条胳膊的其中两条而已。 然后,用这两只手,挖出了胸口那张脸上的眼睛。 ——一副身体有两个脑子,可以是优势,也可以是劣势。 一条船,本就不该有两个掌舵者。 几人安静的观战。 一刻钟时间,那玩意就分出了“胜负”。 败者——脖颈上的脑袋,被掐断了颈椎,揪下来扔在地上,而胜利的一方,也损失惨重,躯干上仅余一条完好的胳膊,一条反折的断臂,还有三条伤腿(其中两条还时不时踢下第三条。) “它”现在看起来,倒接近一个“人”的形态,只不过无头,伤口处又流出灰褐色的“血”,淋漓不尽。 但它终于独自占有这具身体! 它发出一声嘶鸣,饱含痛楚,又透着一丝兴奋,声音撞击在石壁上,幽幽回荡,经久不—— 绝。 一下子就绝了。 “呃”的一声,它大张的嘴巴被一块飞石堵住。 两个男天师看够了好戏,跳起来揍它。 “……他妈的……大家都是两条胳膊……老子还怕你么……” 哐哐几下,本来已经苟延残喘的妖物,彻底垮倒,给石块砸了个稀巴烂。 他俩呼哧带喘的站起身,“呸呸”冲妖尸吐唾沫,擦擦额头汗珠,仿佛是累坏了。 第230章 屎壳郎是无辜的 戚红药扫了眼,确定那滩肉泥再难起身,转头问:“没事吧?有没有受影响?” 赖晴空咬唇,眼神很有些不安:“我太低估那妖物的能力,对不起。” 戚红药收回目光,垂下头,沉默半晌,想说什么,忽听脚步声靠近,即住口不言。 那两个男天师了凑过来,额生白毛的天师笑道:“嘿,方才算那怪物疯得快,否则再多砸两下,我一定能成功救出戚姑娘。” 他都这样提醒了,戚红药只能说:“多谢你。阁下怎么称呼?” 白毛天师道:“在下戈大兴。”指了指身旁同伴,“叫他石二虎就好。我俩是结拜的兄弟。” 戚红药转头看向那几乎给砸成肉馅儿的妖尸。 戈大兴顺她目光瞅了一眼,突然抬手捂脸,哀声道:“那也是我们兄弟,柏三关,钱四勇,万老五,还有先前那个易六。” 戚红药点点头,心知这些八成都是化名。 “我们本在‘山海无量’待得好好的,头一晚赌得很痛快,正待睡个好觉,谁成想,睁眼就是噩梦!啊!可怜我这几个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兄弟啊——” 他扯着嗓子号哭几声,可惜,眼里干涩,好在方才打砸老朋友尸身时很卖力气,流了不少汗,权做泪珠擦拭。 戚红药暗暗摇头,道:“这么说,你们并非自愿进来的?” 戈大兴蹦了起来,“谁——哪个脑子给屎壳郎推走的会主动来这该死倒霉遭瘟的鬼地方!” 戚红药清了清嗓子,拉了下领口:“……话也不必说得如此难听。” 但此人话中透漏出一个讯息:山海无量上的人,已在不知不觉中被送进这里来。 总不会只有他们几个特别倒霉。 ……如此看来,蓝家将人都聚集在船上,是早有阴谋,恐怕道僧失踪一事,跟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戚红药正思索这其中关联,忽见那个叫石二的,苍白着一张脸,手捂肚腹,低声道:“唉,其实我应该感谢戚姑娘,要不是你拉我一把,我早就……”突然呻吟一声,弓背弯腰,五官拧成一团。 戈大兴忙搀住他,手在他腹间一按,满掌猩红,焦声道:“二弟,你怎么样?” 男人不答话,额上沁出大片冷汗,呼吸发颤。 赖晴空医者天性,扫了眼他手捂的部位,见殷红逐渐扩散,蹙眉道:“许是伤口太深,也可能那妖物的手掌有毒,放他躺下,我看看。” 那人躺倒在地,很快就陷入昏迷,赖晴空给他检视伤处,准备缝合,戚红药面无表情的在一旁抱臂观瞧。 那姓戈的又凑上来,神情犹豫,欲言又止。 戚红药瞄他一眼:“怎么了?” 戈大兴道:“我有件事情,想来想去,不知该不该跟姑娘说。” 戚红药看着他,笑了笑,又转回视线。 戈大兴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不问我要说什么?” 戚红药视线追随着那根在皮肉里进进出出的针,沉默片刻,道:“如果这消息我知也可,不知也可,那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人知道太多,不见得是好事。”顿了顿,接着道:“况且,我根本不必问。” 戈大兴道:“为什么?” 戚红药道:“你要是不想说,就不会那样讲,你既然那样讲,说明你很想告诉我,我又何必多问。” 戈大兴一怔,笑得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道:“姑娘真是……快人快语。 那我就不兜圈子了,其实,这事跟到处找你的那位小哥有关。” 戚红药一怔,终于正色看他:“哦?” 戈大兴压低声音,道:“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吧?要不,怎么那样心急到处寻你——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戚红药声音一扬,略微急迫:“你知道他在哪?” 第231章 戏法 戈大兴将她神情变化尽收眼底,露出一丝微笑。 忽然一拍脑门:“怪我没说清,不是我知道他的位置,是他留给我一个联系的方法。” 他看了眼赖晴空的方向,道:“咱们别打扰那边治疗,戚姑娘请进一步说话。” 戚红药又看了眼地上躺的那人。 走出二十来步,戚红药停步,道:“戈天师,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罢。” 她语气虽不强硬,但自有一股威严,戈大兴心里一突,不得不站住,嘴咧得挺大:“哦哦,这里好,够安静了。” 他将手伸进怀中,摸摸索索找什东西,嘴也不闲着:“戚姑娘,听说你的天赋很独特,身躯不死不灭,是不是?” 垂着的头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戚红药笑道:“是吗?我自己都不清楚。” 戈大兴掏啊掏,嘟嘟囔囔:“姑娘真是太谦虚了,唉,像你这样的天赋可真好!一般的符箓和咒法对这里妖怪不起效,看来普通天师是没什么机会活着离开这鬼地方喽——” 突然声音一高:“找到了!” 他手紧攥着,示意戚红药靠近些。 戈大兴声音很低,很兴奋:“就是这东西,他说靠这个就能联络他——我可不敢轻易撒手,会跑的。” 戚红药不得不倾身去看。 戈大兴将拳凑到她眼皮底下,手一张,口中道:“戚姑娘,你好好看看吧!” 戚红药垂眸一扫,只见到一张粗黑的手掌,五指短粗,掌心却什么也没有。 不—— 有东西。 一缕青烟。 带着缥缈轻盈的香气,往人的五官七窍钻去。 戚红药神情突然起了变化,眼睛微微睁大,身子一颤。 戈大兴鼻翼翕动,脸色很怪异,有种兴奋、残忍和阴柔杂交出的快乐。 这使他脸部的肌肉扭曲,变形,看起来无与伦比的丑陋。 他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的瞧着她。 戚红药想往后退,但身子晃了一晃,并没有动。 她连抬头都不能,艰难的开口:“为什么?” 戈大兴笑了起来,“好愚蠢的问题。” 他的手在腰间一抹,就多了一条细窄的白纸。 那是一角很普通,很常见的宣纸,雪白绵软,需小心对待,才能不损坏它。 戈大兴腕子一抖,宣纸突然“勃起”。 硬了。 轻轻一划,破风声即显示它有多么坚挺。 戚红药的眼珠随他动作而转,微微颤动。 “当然是为了活下去。” 戈大兴留了一部分注意赖晴空的动静,将声音压得很低,但难掩兴奋,一抬手,戚红药脸颊就多了一道红痕,血珠滚落。 血痕慢慢渗透进“刀刃”。 确认她真躲不开,戈大兴才长舒一口气,笑得更放肆,伸出舌尖,舔舐纸刀上晕染的血珠。 “你的天赋,真令人嫉妒……能给我就好了……可惜,是个女人……” 戚红药再开口时,声音比方才还小,很吃力才能说:“所以你的话,都是谎言。” 戈大兴道:“别这么说,其实,真的有人在找你,不过,我猜他是想要杀了你。” 戚红药道:“他是谁?” 他舔了舔嘴唇,不知想到什么,目中闪过一丝恐惧:“也许不是人……谁知道呢?但‘他’可能是这里的主宰者……只要把你献给他,也许我就能活着出去。”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确保你没能力反抗,我不想一路挟着颗雷火弹前进。” 他拿余光扫了眼专心救人的赖晴空,笑道:“你那朋友是不能留了。” 他将手中纸刀举到视线平齐,对准了毫无察觉的赖晴空的背部,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我一刀就能贯穿她的心脏,你信不信?” 戚红药突然道:“我就喜欢你这种人。” 戈大兴一愣:“什么?” 他上一眼,下一眼打量戚红药:“凭你,还想施美人计?” 戚红药:“……我就喜欢你这种,一得意,就什么都会说出来的人,比姓蓝的强多了。” 她说到“一”字,开始动手,到“多”字出口时,那柄沾了血的纸刀,已在她指尖旋转,飞舞。 像一只镶红边儿的白蝴蝶。 戈大兴脸上血色褪尽,“你吸了我的‘定魂香’——” 戚红药笑道:“你问这个?” 她扬起她秀秀气气的颈子,冲着虚空,幽幽吹了口气。 一缕淡青色的烟,从她口中喷出,凝而不散,飘在半空。 戚红药一张口,又将其吸了进去。 又吐出。 再吸入。 变戏法似的,玩得不亦乐乎。 戈大兴的神情,就好像戚红药吸的不是那股烟,而是他的魂魄。 他的人和斗志都迅速萎靡下去。 “你……你不是人……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后退。 戚红药道:“小心,再退就撞墙了。” 她不仅好心提醒,还十分善良的拉住了他。 那只窄窄的小小的手,轻轻的柔柔的搭在他颈椎处,松一下,紧一下的揉捏着:“我很好奇,三个人进去墙里,会合二为一,那么将一个人扒光了扔进去,会怎么样?” 戈大兴像一只虎爪下的山鸡,浑身僵直,眼睛圆瞪,大气也不敢出。 戚红药客客气气地道:“请你给我示范一下,好不好?” 第232章 你会死 戚红药挟着戈大兴往那羊肠小路走去。 戈大兴自然不肯配合,几乎是躺在地上给她拖着走。 戚红药知道,这种人不彻底治一治,以后还会害人。 尤其,她还想问出更多消息。 可走出几步,突然觉得,手里的身躯越来越沉。 死沉死沉。 她垂头一看,戈大兴眼还睁着,但不知何时,已经咽气。 戚红药不由得怔住,撒手,“嗵”的一声,死尸彻底躺倒。 赖晴空手里活计刚告一段落,注意到动静,起身望来。 在她转头那一瞬,脚边刚刚还在昏迷的男人倏然睁眼。 戚红药看着地上的死尸,又看看自己的双手,眉头紧锁。 想了想,抬头道:“赖——” 她本想叫赖晴空验看戈大兴的死因,但一眼望去,陡然色变:“小心——!!” 她箭似的冲过去。 她速度极快,但那人距离赖晴空实在太近,在她出声示警的一刻,那双手在赖晴空两肩一劈,而后一把掐住她脖颈。 “你再敢靠近一步,我就掐碎她的骨头,看你的腿快,还是老子手快。” 赖晴空两臂剧痛,无法动弹,已经被他掐得脸色发紫,看着戚红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戚红药直起身,脚回挪一步,“好,我不过去。” 她眼珠盯住那只掐人的手,语声和缓:“你松松手,她已经不能呼吸了。” “她是你的保命牌,”戚红药声音不高,也不重,更不是威胁,只陈述一个事实:“她活着,你才有跟我谈话的筹码。” 对某些人而言,讲事实永远比用情绪更能打动他们。 因为“事实”会道出事态发展的某种必然性。 那手松了松。 “不错……现在筹码在我手里……” 戚红药目光微闪,嘘一口气,道:“她刚刚救了你,你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么?” “救命恩人?嗯,不错,我是该感谢她救了这具身体,否则,我怎能能从你手中脱身呢?” 戚红药一怔,瞄了眼戈大兴的尸首,突然,微微睁大双眼。 她想到了一个有些扯蛋的可能性。 “……这是你的‘天赋’?” 那人笑了起来,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石洞中,像有十来个人一起陪笑。 陡地,笑声一顿:“不错,这个叫‘凤凰涅盘’,比起你的天赋如何?” 戚红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笑道:“我自愧不如。但不知如何称呼阁下——该叫你戈兄,还是石兄?” “我的名字,连我自己都遗忘了。戚天师,咱们少废话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跟我走,去见那个在寻找你的‘人’。” 他有些激动,呼吸不稳:“只要把你带给‘他’,也许,我就能离开这鬼地方——” 戚红药眼珠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语声倒轻快:“嗨,就这么点儿事?没问题。” 石二虎——现在是戈大兴——一手掐着赖晴空,一手在身上摸索,片刻,在后腰抽出一把短刀,远远抛在地上,当的一声。 “你自己动手。” 戚红药也不太意外,沉默一瞬,笑着问他:“断手还是断腿?” 戈大兴道:“断头。” 戚红药拾刀的动作一滞。 戈大兴看着她,喘息着,笑道:“你虽然小瞧我,我却没有小瞧你:你的‘不死’天赋那么强,如果不是重伤,很快就恢复了,再说,带着一颗头,好过带着一个人,对不对。” 他耸了耸肩,“反正你也死不了。” 赖晴空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的悲鸣,奋力冲她摇头。 戚红药垂首,注视掌中的刀。 真是一把好刀,弧度很美,刀身森白,擦得很亮,在墙壁淡红的光晕下,能映出她的脸。 她看着这张冷静的脸,一时觉得很陌生。 刀里的人嘴巴一张一合,说:‘你知道你就要死了吗?’ ‘这次,你再也无法复活了。’ ‘还记得你姐姐的死状吗?你更惨,连全尸都不会有的。’ 戚红药盯着“她”,低声道:“闭嘴。” 接着,她看见自己的脸在刀光里,细细颤抖起来。 不…… 是石洞在抖。 第233章 狗? 又有新的洞口现出了。 一次出现了三个:一处在戚红药身后墙壁上;一处在他们头顶倒悬着;第三个,竟就开在戈大兴脚边——他要是站得再往右两步,可能刚才直接就掉下去了。 戈大兴惊了一跳,侧头看向脚边,连吞两口唾液,但马上兴奋地笑了:“看来,什么地方又有人被‘吃掉’了——天助我也——连路都备好了!” 他一抬头,突然喝道:“退回去!” 原来戚红药在他留意通道时,以极快的速度掠过来,可惜,他回头太快。 戈大兴没有动弹,而是喝令戚红药后退。 站在这处洞口旁边,令他很有安全感,要想走,不用碰触墙壁,马上就能走得脱。 戚红药只有、只能一步一步,退回原地。 “咔”的一声轻响,赖晴空齿间溢出一声极压抑的闷哼。 她的左臂关节呈现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 戚红药眼看着戈大兴硬生生拗断了赖晴空的胳膊。 戈大兴还松开一点对她喉咙的钳制,希望她能叫得凄惨些。 但没想到,这女人竟还挺能忍痛。 戚红药几乎已忘记怎样眨眼,眼白血丝横生,嘴里弥漫开一点腥气。 “这是对你擅动的惩罚。” 他把嘴凑到女人耳旁,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能感到她乌黑的鬓发几乎已被汗液打湿。“你得叫啊,你不叫,戚天师一点都不心疼你。” 他喃喃地道:“她要还不肯动手,你就只好再痛一次了,唉,这样的一个美人,其实我也不忍心下手的,毕竟,你没有她那样的能力,骨头断了,要很久才能养好吧?” 赖晴空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舌尖已尝到血腥味,身体因断骨之痛而簌簌颤抖,但始终不发一声。 戚红药哑声道:“我动手以后,你一样不会放过她。” 戈大兴立即道:“这你可多虑了,戚天师,我不是那种小人,你要是不信,我可以——” 他咬破舌尖,虚空喷一口血,嗡声颂咒,而后大声道:“我保证,只要戚红药肯动手自裁,我马上放了赖药师,且决不再对她出手。” 血雾在空中凝结成一道符箓,发出金光,而后消散无踪。 “戚天师,这‘言咒’,你虽不会使,但一定认得吧?” “现在,你还有不动手的理由么?唉,看来,你是不愿牺牲自己来救她罢了。” 戈大兴的手,已搭在赖晴空另一条膀子上,就要用力。 “住手。” 戚红药的声音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起来有些失真。 “我割。” 戈大兴说对了一点:赖晴空是常人身躯,受伤极难复原,她不能眼看着赖晴空出事。 赖晴空只有一条命,赌不起。 所以她只有拿自己赌:我的‘天赋’不会耗尽。 戚红药眼底一片猩红,突然猛吸一口气,左手撩开发辫,右手刀冲自己脖颈横斩——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戈大兴本来满眼兴奋,紧盯着她的动作,只等人头落地,自己捡现成的,可就在戚红药挥刀的一刻,忽然,他听见了“咔嚓”一声。 却不是戚红药人头落地的动静。 声音伴随一股猛兽的腥气,同时出现。 极快,极近。 这弹指一瞬间,戈大兴还没反应过来,胸腔腰际一热,血已飙了出来。 他余光扫见,自己的身体,自胸口下已经分家。 可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戚红药却看得很清楚,方才一瞬间,从他脚边的洞口内,跃出一只雪白的妖兽,一口就将戈大兴腰断两截! 那是什么?狗? 不—— 是狐狸。 第234章 请你放过我 雪白巨大的狐妖,从地上洞内一跃而出,张口就咬碎了“石二虎”的身体。 热血喷溅,妖兽撒嘴,将人甩出,嘴边脸颊的毛发,染得猩红一片,转头向赖晴空凑来。 戚红药见这一幕,惊骇不已,无奈距离太远,鞭长莫及,陡然厉喝一声,将手中弯刀抛出。 寒光一闪。 那妖兽似乎是没想到她会攻击自己似的,等刀至近前,才晓得要躲,可哪里还躲得过去? “噗”的一下——这一刀本是奔它要害而去,但它身子及时偏过一点,刀刃便嵌入它右前肢靠近胸膛处。 妖兽痛得嘶吼一声,见戚红药逼近,目中闪过一抹惧色,一低头,咬住跌坐在地的赖晴空,反身跳入地洞。 洞口开始合拢,戚红药一个飞扑,拼尽全力去拉赖晴空,但手指仅勾住她一片衣角,落了个空。 地面重新变为一片岩石,她的半截小臂,却死死卡在地里,好像是土里生出截胳膊,胳膊上又连了个人。 她直不起身,只能半跪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这时,身后又有异响。 按说,这地方除了她一个活人,就剩两具尸体。 “石二虎”的上半截,就在她手边不远,看那尊容,明显是与世长辞了。 那剩下的就只有—— 戚红药扭头一看,果然。 先前暴毙的“戈大兴”,此刻又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 “好险,好险——幸亏老子见机得快……” 看来,他在重伤濒死的一刻,催动天赋,脱离了石二虎的躯体,又返回原身。 他一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看向戚红药,见她被困住,不由得大喜,“哈哈哈——” 笑着笑着,忽觉不对。 似乎不止他一个人笑。 戚红药竟然也在笑。 她说:“你还活着,很好。” 然后戈大兴望见她的一双眼睛。 有一种人,当她/他内心怒火蹿至极点的时候,并不会放声嘶喊,或青筋暴突的大嚷大叫、大吵大闹。 他们反而向内收敛。 会结冰。 戈大兴忽然有种感觉:现在,马上出手,杀了她,否则,死的就是我。 他立即甩出一柄刀。 白色的纸刃旋转飙至,横斩她的脖颈。 虽然戚红药此刻活动受制,身体挪动不了,这一刀对她而言,却也不难躲。 可是她不躲。 她肩膀下沉,一张口,衔住飞快旋转的刀身,头被冲力带动,猛的一偏。 牙齿松开,刀就落在她左掌心,她毫不迟疑地挥刀,斩向右臂。 而后,她站起身,看都没看自己那断臂一眼,目光牢牢地钉在戈大兴的身上。 戈大兴不由自主往后退步。 ——她目中那一抹冷酷的光,令戈大兴只扫见一眼,便觉得: 石壁似乎也不那么可怕。 洞穴内的黑暗,其实还挺亲切。 他所有的侥幸,都被这一个眼神杀死,仅剩的念头是: ‘我就算死,也决不要死在她手里——!’ 戈大兴转头,一猛子扎进黑暗里,一往无前。 他跑起来,快得感受不到自己手脚在哪,也不再害怕碰壁。 勇气,是可以用恐惧为燃料的。 因为恐惧老去,一个连针刺都忍不得的人,可以在脸上动刀。 因为恐惧肥胖,一个平日连看见蚯蚓都觉恶心的姑娘,不介意吞下蛔虫; 因为恐惧失败的人生,有人能甘冒奇险,去往一条明知‘十人九不回’的淘金路。 因为害怕面对别人的评判,一个一生都谨小慎微的人,也会有勇气从高处一跃而下。 这些个“勇敢”中,多少都包含了一些:不得已。 被逼无奈。 戈大兴现在就是这样的——他不再惧怕眼前的困难,是因为屁股后头,有个更要命的存在在追他。 他一边跑,一边向后扔出大把的“纸钱”,且不住颂念攻击咒术——天师的手段,不过是对这里的妖物没有用,但是,对同类还是威力不减的。 “纸钱”比纸刀的优势,在于数目——漫天花雨一般,向后撒出,不用拿眼瞄准。 时不时,身后传来碎石迸溅,或击中什么的声音,可是,戈大兴始终不敢停步歇一下,回头看一眼。 因为他喉咙处卡着的那看不见的手,还在缩紧。 ——那不是幻觉,而是一股切切实实存在的杀意。 只要这感觉还在,他就清楚,戚红药一定还在追他。 他越跑,就越累; 越累,就越恐惧。 到后来,忍不住放声大哭——他一边向身后扔一件件能置人于死地的暗器,一边嚎叫:“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 声音在狭长的洞道内层层回荡,像某种怪异的兽吼。 但没有人回答他。 戈大兴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万一,万一她已经被我打成重伤呢?或者,她累了,早就不追了,也说不定! ‘我要不要回头看一眼?’ 可他到底不敢。 他还没有直面恐惧的勇气。 所以,他只好在这像梦境一样,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通道内,舍生忘死的继续跑。 直到转过一处拐角,迎头撞上了一群人。 被他撞到的男人还没怎样,他的身子却向后弹去,一下倒在地上,老牛似的喘个不停。 简直再也不想起来。 可是,人家却不由得他在这装死。 “什么人?”领头的男人喝了一声,出于警惕,没有马上靠近。 戈大兴听见这个声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赵兄!” 他一下扑过去,如旱苗渴雨,双手一搂,抱住人家小腿,嚎啕:“救命——你救救我!” “你是——你是戈大兴?” 那人也马上认出了这个熟人。 戈大兴从地上爬起来,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他出来的洞口还在,安静而幽黑,像一只巨兽的独眼在盯着他。 他打了个哆嗦,才转头看向赵姓男子身后,发现足有二三十人,里面还有些熟面孔。 人多壮胆,戈大兴突然觉得不那么冷了,有了些安全感。 第235章 赵大侠 姓赵那人拉起他,并没留意到他惨白的脸色,道:“戈兄,你竟然也进来了,唉,在此遇见,算咱们哥们倒霉。” 他擎着戈大兴的小臂,拍了拍,慨然道:“在这鬼地方,只要不是怪物,那都是自己人,越多越好,咱们结伴同行——” 戈大兴:“是是是……大侠你说的对……” 此人姓赵名大侠。 赵大侠一侧身,指着身后道:“来,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沈青禾沈公子,旁边的是‘桃叶渡’的邓兄……这位是‘六合彩’的钱爷……这是连珊瑚连姑娘……‘逍遥岭’的虎三爷——” 戈大兴哪有心情细听,分分秒秒怕戚红药追来,慌忙截断道:“赵兄,容我稍后再跟诸位见礼,危急关头,还是先解决眼下困境!” “你如此慌张,是否身后有妖物追逐?” 有几人见他不住回视洞口,立时提起精神,生怕里面突然蹿出个“七手八脚”的怪物。 连珊瑚神色肃穆,小脸苍白,身侧两个黄衣婢女擎剑在手,都有些颤抖。 几天前,她们本来好好的在船上休息,大半夜的,突然一阵子天旋地转,如堕噩梦之中,再睁眼,就到了这个鬼地方。 进来的第一日,她随身的六名婢子就死了三个,蕙兰在追逐中走散,如今只剩洛芳、莲心两个跟随在侧。 能留下这两人,还是幸亏遇见了……她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个始终跟他们保持距离的身影。 他站在一块形状奇异的怪石旁,垂头专心摆弄手里的小物件,一路来,都不曾上前搭话。 半日前。 在环环相扣又大同小异的洞穴中穿梭许久,一众人都有些疲惫,尤其之前跟怪物搏斗受了伤的,更觉吃力,便提出在那处有光的地方休整片刻。 赵大侠沉思片刻,准了,叮嘱几个根本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早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天师道:“小心戒备,不要疏忽大意。” 对面连眼皮都没撩一撩,但赵大侠觉得,沉默就是服从。 赵大侠是最早掉进洞穴的一批人,他运气不错,初始几天,没遇上棘手的妖物,后来团结了三个天师同行,路途中边救人,边力所能及的击杀妖物,队伍越结越大,越大就越吸引别人来投,几乎一路上遇见的所有天师,都请求跟随,赵大侠也颇有侠风,来者不拒,大手一挥,能动的都跟上。 赵大侠在这个以人为食的洞窟里,俨然成了许多饵料的救星。 但人一多,队伍就不太好带。 尤其,赵大侠只是个野客。 虽然他是这小团体的发起人,但也只是个野客。 他们遇见了桃叶渡一对天师与药师的组合,帮他们干掉了一只地瓜似的妖物;又遇见似乎被一个和尚给挟持了的沈公子,助他脱身;撞见饿得几乎啃地皮的“紫金道爷”冯满满,还捡到受伤颇重瘸了条腿绰号“冷面杀手”的韩高丽公子…… 现在,这团队里不仅有三大派的高徒,还有世家贵公子、小山门的首领……哪一个,都比他更能服众,更有号召力。 赵大侠还是有点怕自己被人挤下去的。 他喜欢听他们称呼他为“赵哥”,这样叫他的人中,有三人的年纪已经可以做他叔叔,他觉得,这种人叫他“哥”,代表的是一种臣服。 赵大侠听得很舒坦。 他在外面,还从没这样受人尊重过。 第236章 套套近乎 他私下里给“他的”小团体起了个名字:大侠门。 虽然比不上“十方谷”、“小天山”、“桃叶渡”那么有名,但是,我们有实力。 大侠门的掌门是:赵大侠。 他目光沉稳的扫了眼四周众人,尤其那几个女子。 掌门夫人:连珊瑚。 掌门二夫人:何月(桃叶渡的女药师,虽然现在依偎在她师兄身旁,但这不是问题。) 掌门的小妾:连珊瑚的两个婢女。 …… 他想得好好的,美美的,突然叫一个人的出现,把这梦境给破坏了。 他们休息过后,选了个洞口,重新踏上征程,结果,刚出隧道,就看见了: 一地的妖物死尸。 以及: 那该死的讨厌的杀千刀的一眼看去就浪荡放诞有伤风化的混蛋—— 他说:“出去。” 他一下就吸取了所有雌性的视线。 赵大侠发现,他内定的大夫人、二夫人和两个小妾都开始似有若无的瞄那野男人。 连珊瑚的婢女发出一声低呼:“莫——” 赵大侠一下子就蹦起来,打断她的声音:“这里是你家?你要我们出去,我们就得出去?凭什么!” 那着金纹黑袍,趺坐于地的男人,倚靠着洞口这一侧墙壁,扭头扫了他们一眼,脸上血痕未干,漠然道:“随你们便。” 赵大侠一挥手,道:“我们就在这里休息!” 虽然刚休息完。 其实这样一直休息,也挺累。 但重点是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对着干。 他没注意到,沈公子见到这人的一瞬,俊脸煞白,险些退回洞内,视线不住连珊瑚跟那男人之间逡巡。 赵大侠自顾自地道:“沈兄,来这边坐——” 好几人都向沈青禾投去温和、尊重的目光,因为他是个有用的人。 ——包括赵大侠在内,有六七人都遇见过,这洞里有个神秘的存在——也许就是洞穴的统领者——因为他可以指挥一些妖物进攻或退走,他一直在打探一个人的下落。 一路上,赵大侠努力拉进跟沈青禾的关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到时候,就靠沈兄来说服戚姑娘配合行动,毕竟,你是她的未婚夫,若她通情达理,也就免了冲突——” 赵大侠是这么想的:虽然我的门派势力也不小,但出去洞穴之后,还是暂时不要招惹十方谷那样的对头,让戚红药主动献身最好。 那沈公子的作用就很大了,一定让他站在我们这一边,站在大义这一边。 沈青禾目光微闪,低头,斯斯文文咬了一口饼,慢慢咀嚼。 周遭传来好几道吞咽口水的声音。 事发突然,多数人毫无准备就到了这鬼地方,有些条件好的,携有储物法宝,可惜,容量有限,平日多用来装符箓、药物和兵刃,谁也没想到拿那么宝贵的空间去装吃食。 所以,现在,大家只靠着少数几人携带的干粮度日。 赵大侠逮着机会,就跟沈青禾套套近乎,吃食也先紧着他。 沈青禾似乎有些纠结,眉眼间,有对未婚妻的不舍,不忍,但最终还是表示,会以大局为重。 每次歇脚,赵大侠都会找他“谈心”,坚定他的信念,沈青禾一直很配合。 但这次,他只希望赵大侠赶紧闭嘴。 他一点也不想见到莫七,更不希望让他听见任何有关戚红药的消息。 第237章 有趣 其他人也觉没必要停步,但是,还没等有人出声反对,突然,数道黑影从对面的洞窟中蹿出。 这一下猝不及防,乍起一片惊呼,众人慌忙散开,各掏兵刃——都晓得符箓咒术无用,只能近身血战。 万俟云螭倚着石壁,打量那些怪物的模样。 赵大侠就站在他身旁不远,尖叫一声:“大家小心!” 除了万俟云螭,几乎所有人都杀气腾腾,全神戒备。 有趣的是,那三只怪物脸上的三只眼睛,盯了万俟云螭一会儿,发出一声鸟叫,却冲一旁的天师攻去。 它们没有腿,但速度极快,一扑即中,登时惨嚎声响彻洞内。 旁边几人立即上前救援,却也没多大作用,反被抓伤了四肢,桃叶渡的两名弟子毕竟师出名门,虽然拿手的攻击方式都用不了,但勇武过人,上前将怪物挑翻在地,背后受袭,险而又险避开去。 万俟云螭叹了口气。 真的好碍事。 连珊瑚和两名婢女也加入战团,可那些东西皮糙肉厚,仿佛生着龟甲,全身上下凸出无数肉瘤,不是胳膊不是腿,伸伸缩缩,无比恶心。 洛芳持剑刺中一只眼珠,“噗”的一声,灰色汁液飚出,溅她一脸。 她呆了呆,“啊”的一声惨叫,汁液反而淌进嘴里,她于是叫得更惨。 万俟云螭看得有些好笑,站起身来,不疾不徐,迈步上前,从距离最近的一只开始,凌空一抓,那怪物腹间便即爆开,惊声嘶鸣,扭动几下,绝倒于地。 连珊瑚主仆二人,正因洛芳撤手而陷入苦斗,一下子对手自爆,瞬间解脱,她一双美目凝着万俟云螭,见他从容转身,往另一头怪物行去,不片刻功夫,“砰砰”两声,三只都了了账。 一时间,洞内只剩呼呼气喘之声,那些人彼此交换视线,都盯住万俟云螭。 “你……你这是什么法门?” 万俟云螭不理问话那人,扫见人群中的沈青禾,大步走去,一把薅住他领口,“戚红药呢?” 沈青禾见他冲自己走来,几乎下意识想跑——刚掉进石窟内那会儿,这疯子追着他撵,那架势仿佛是要杀人灭口,害他慌不择路,撞见个古里古怪的和尚,费了牛劲才脱身。 “……”咱俩一块儿掉下来的,你现在来问我? 见其他人都望过来,沈青禾有些羞恼,一把打开他的手,冷声道:“我怎么知道!” 旁人听见他问戚红药,都以为,这俊得邪门儿的男人跟他们一样,是为了逃出这里,才打探那女天师的下落。 赵大侠觉得,刚才给这小子抢尽风头,是时候讨回来了,提高嗓门道:“你问我们,算是问对人了!我们正要去找那位戚姑娘,只要把她交给这里的‘洞主’,我们就一定能平安出去!” 沈青禾恨不得把赵大侠那张大嘴缝上。 万俟云螭道:“哦?” 他转过脸,盯着沈青禾,“是这样吗?” 赵大侠一下跃过来,喜滋滋揽住沈青禾的肩,拍了拍,大声道:“不错,有沈公子在,不怕戚红药不配合!” 万俟云螭缓缓地道:“我看不出这二者间有什么联系。” 赵大侠道:“嘿,那是你无知!沈公子,是戚姑娘的未婚夫,所谓‘至亲不过夫妻’!” 万俟云螭笑了:“我要没听错,这位‘夫’,正准备为各位,出卖自己至亲的‘妻’,是不是?” 有人听不下去,喝道:“沈公子深明大义,决定替我们劝说戚姑娘合作,这不是出卖,这是以大局为重!” 万俟云螭自喃道:“人真有趣——即说是挚爱,又能为其他人将其牺牲,那岂非挚爱才是最不重要的一个?” 他笑着摇了摇头:“有趣。” 旁人听不清,喝道:“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又想起他方才手段诡谲,眨眼间就击毙了三只妖物,心中突然生起忌惮,语气缓和了些,道:“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道行动?” 那他们就多了个强助。 连珊瑚脉脉望着他,目光隐含一丝期待。 赵大侠瞥见“大夫人”的视线,马上,立即就生出反感—— 他暗暗咬牙,已经准备好拒绝的话,说什么也不会让此人加入到“大侠门”! 赵大侠真的想太多了。 万俟云螭完全没有这个需要。 他于沉思中回过神,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诸位一个个,都是超越沈公子‘挚爱’的存在,想来他已经够忙。莫某心中有人,不便参合。” 说不参合,却一路尾随在后。 那些人虽不满他的倨傲态度,但有这么个高手在侧,又觉壮胆气,也就不说什么。 连珊瑚咬着嘴唇,视线不由自主总飘过去。 洛芳很知晓她的心意,低声道:“小姐,您也别跟莫公子置气了,那夜,他虽然爽约,但也许其中另有隐情,他是真抽不开身呢?你看,咱们一进来,他就到了,可见是随你而来的!” “再说,看他分明跟沈公子不合,却还这样一路跟随保护,不就是因为你在这里么!他都亲口承认,是为心上人……” 要在外面,洛芳是决计不会说这番话,可是,这鬼地方凶险莫测,形势变化万千,她们三个女子,虽然现下跟着大伙儿行动,可这些人中,毕竟没有真靠得住的。 说起来,还就是莫公子——跟那些被怪物撵到东逃西窜的男人比起来,真显得天神下凡一般,无比可靠。 洛芳随连珊瑚的视线望去,高声道:“小姐,他为了你,都甘心来这种地方,可见痴心。” 而且,莫公子脸伤彻底好了,原来长得那么俊美…… 不过他手里那是什么?每次大伙儿停下歇脚,都看见他拿来摆弄,像个石像,只是看不清楚轮廓。 连珊瑚听得很高兴,心里其实早就不气了,轻轻嗯了一声,道:“那待会儿,你去叫他过来,就说我有话对他讲。” “那他必定开心极了!”洛芳一边说,一边环视周遭众人,好叫他们明白,这个厉害的男人,是看在她们小姐的面上,才随行保护的! 一旁逮着机会就对连珊瑚献殷勤的几个男子,纷纷向万俟云螭投去憎恶的视线。 “桃叶渡”的女天师何月,很看不惯连珊瑚主仆的做派,见一众男子都围着她打转儿,偷偷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个时候,戈大兴突然出现。 他被追得很狼狈。 这些人,多数游荡在此有些时日了,基本都遭遇过那合体怪胎,因道术不起效果,常被撵得四下逃窜,想起来也心有余悸。 但随着结伴之人越来越多,且其中几位还是顶尖高手,胆气渐豪,也不那么怯了。 有人当场拔剑,高声道:“戈天师,休要灭自己威风,管什么怪物,让它来就是,爷们不把它拆个七零八落,算它长得结实!” “不,不是怪物。”戈大兴听这一问,再看看这伙天师,突然心思活络起来:我何不利用他们,反将戚红药一军? 就算弄不死她,至少也能保我安全。 可是,怎么说,才能叫他们站在我这头,这是个问题。 他期期艾艾,犹犹豫豫,将“难言之隐”四个大字,写在额头上。 “说来……唉!说来可笑,追我的哪里是妖物,乃是个同为天师的女子!” 此言一出,数人色变。 一双暗金色的眸子,越过众人,剑也似的盯住戈大兴脸上。 戈大兴还待再矫饰几句,却见这些人神色严肃,互相交换眼色。 他咽了口唾沫,眼珠颤动:“大侠,怎,怎么了?” 赵大侠眉心紧得能夹死苍蝇,“你说的女天师,是不是戚红药?” 戈大兴心里咯噔一下,登时警惕起来,干笑一声,想要不动声色的把手臂抽出来,奈何赵大侠手劲儿贼大,一时竟挣脱不开。 “是不是?”赵大侠还在追问。 戈大兴无法,咬咬牙:“是!” 第238章 目中无人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追你很紧?就在你身后?” 戈大兴汗湿鬓角,“是—— 有人看向他身后的洞口,疑道:“那人呢?” 戈大兴咽了口唾沫,惶然道:“不知道,也许,也许是我的‘纸钱’,将她阻住一阵。” 赵大侠道:“也可能是岔路多,追丢了?”一跺脚,道:“咿!好好的机会,错过多么可惜!” 戈大兴转了转眼珠。 他还在喘,看起来真是被吓坏了,脸色白中透灰,灰中凝着一层死气。 沈青禾微微眯眼,“她为什么要追杀阁下?” 戈大兴嘴唇颤了颤,瞄向赵大侠。 赵大侠:“这位是沈公子,大兴,他大概是唯一能在戚姑娘手里将你保下的人。” 戈大兴只好道:“因为……因为一点误会,我,我遇见一个人,在找她,我好心提醒戚姑娘,可是,她,她非但不领情,还以为我有歹意……” 沈青禾冷笑,好整以暇地道:“好心提醒?阁下莫不是把我们当三岁小儿?要不想说实话,恕沈某不能相助。” 戈大兴心念电转,从方才赵大侠的言语反应来看,这些人很可能跟自己打着同样主意,干脆将牙一咬,心一横。 “对!我就是想让她跟我走,去见那人——我就是想活,又有什么错?”他突然豁出去似的道:“我是个小人,可我只是威胁她一下,并没有伤到她,她师姐又不是我杀的!” 沈青禾神色一凛,寒声问:“你说什么?” 他深知戚红药的脾性,若此人害了赖晴空……那可麻烦了。 戈大兴正要为自己细细分辩一下,忽然身子一僵。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听见了。 ——脚步声。 很平稳,踩得很实。 这说明,来人无意掩藏自己的行迹。 戈大兴脸如黄蜡,腿一软,瘫在地上,膝行上前去抱赵大侠的腿:“同为天师,你们得救救我!我曾跟那个神秘人谈过话,我愿意把所有消息都拿出来分享!” 他是个江湖人,江湖人的一个特点是:不天真。 在危急时刻,紧要关头,试图以情动人,就是一种极可悲的天真。 戈大兴不是那种人,他一出口,就是:价值。 他展现自己的价值,以求得保护。 他聪明的地方在于,没有拿身上的物件来交换——因为他知道,人一死,连尸首都不属于自己了,人家要是觊觎他的法宝、符箓,大可以等他死后瓜分。 但脑子里的东西不同,那是跟他的命,紧紧捆绑在一起的。 那才是每个人最有价值的东西。 他赌一件事: 这伙人也想抓住戚红药,换取出路。 从这一点来说,他赌对了。 赵大侠拍了拍他的头顶,像是一个慈父安慰倒了霉惹了事的儿子:“没事,放心,有我们在,戚姑娘必会给个面子,放过你的。” 一众人屏息凝神,视线都纠结在那个洞口。 这一群人中,除却沈青禾、连珊瑚主仆,剩余的,对戚红药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他们见戈大兴这位道上很有名气的野客,竟然给一个女子追得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狼狈如斯,嘴上不说,心里对戚红药的样子,也有了预期。 所以,在那个身影出现时,他们才如此惊讶。 怎么她看起来,既不彪悍,也不魁梧,甚至——气势也很平淡。 全没有想象中那样杀气腾腾。 怎么她看起来,竟是这样瘦削孤冷的一个样子。 好像一道刚死不久的鬼魂。 如果不是鬼——活人怎么会有这样冷寂的一双眼睛。 几乎谁也不能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不会道术、血痕遍体、断了一臂的女子,在追杀经验老道、法宝齐备、四肢健全的戈大兴。 她从那漆黑的洞口步出,赵大侠本来雄赳赳气昂昂,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站在排头,结果,只看了她一眼,就有种瞳孔被刺穿的错觉,马上移开视线。 他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大义”,现在,它们都惨死在嘴里。 他求救一样的望向沈青禾。 可沈青禾比他还觉胆寒。 因为赵大侠只不过是被那股杀气所摄,他却是实打实了解戚红药的性格。 可是,他没有办法拒绝,至少,不能在这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拒绝。 他只好、只能壮着胆子,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张口:“红——” 一阵细微的风起,她人已侧掠过去,一步紧似一步,逼近戈大兴。 她对这洞窟里的这么多人,视若无睹,谁都看得出,她眼里只有那一个目标。 戈大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动静,连滚带爬往别人身后掩藏自己,好像寄希望戚红药看不见他,就会放过他似的。 第239章 不要逼我 他爬到“六合彩”钱爷脚下,钱虎登时感觉自胸口炸开一阵寒意,上冲天灵盖,下至脚后跟,一抬头,跟那道冷厉的视线撞个正着。 他几乎是下意识去拔刀,自卫。 虽然这可怖的杀意不是针对他的,可他已经无力分辨了。 钱虎脑子僵住,手握住刀柄,一时没有动弹,忽然间,人就飞了出去。 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若不是韩公子搭把手,拽住他的脚踝,大约他会一头撞在墙壁上。 戚红药不动手时,谁也不敢妄动,她一动了手,就仿佛宣布一个讯息:她是活人,不是鬼。 这一下,就如同戳破了某种迷障,令人胆气顿生。 “住手!” 不知哪个人扯嗓子喊了这句,一众天师惊觉,闻声而动,将这个孤身独臂的人团团包围。 赵大侠站在包围圈外,好像刚解冻似的,长舒一口气,缓过阳来,喊道:“戚天师,你为何无故出手伤人?有什么事,大家最好坐下来,慢慢谈。” 他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道:“我代表大伙儿,有些话要对你说。” 沈青禾站在很前面的位置,用最温柔的声音,最沉稳的语调,缓缓地道:“红药,你冷静些,究竟发生什么事,慢慢告诉我,好不好?这里是很危险的,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担心你……你受伤不轻,手臂还痛不痛?” 沈青禾一边说话,一边才有心细细打量她,不看则可,细看之下,不由得暗暗吸气。 她身上除了最显眼的那条断臂,从头到脚,可说没几寸完好肌肤,一道道绽开的伤口血流不止,人已成了血葫芦,只是衣衫颜色较深,看不明显。 看来,戈大兴扔出的那些“纸钱”,打出的那些咒法,有一些——不,有很多都没落空。 沈青禾几乎有些不明白——余光瞄了眼戈大兴,只见一副屁滚尿流的样子。 就凭这种货色,也能把她伤成这样? 她难道躲不开那些攻击? 现在却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先安抚她冷静下来。 沈青禾给周遭几人递了手势,那些人迟疑片刻,还是配合着收敛杀气。 他一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人,温声道:“你到了这里,就没事了,这里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主持公道,也避免产生误会,遗憾后悔——” 戈大兴早从一人裆下钻到外围,回头一看,见女魔头已经被围住,一半时难以妄动,不禁喜出望外,爬起来,喊道:“对,都是误会,又不是我咬死你师姐——” 沈青禾脑袋里“嘣”的一声,疾喝道:“住口!” 气得恨不能一拳垂扁戈大兴的脸:这个蠢货! 现在住口,已经晚了。 戚红药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也没有正色看谁一眼,现在,终于抬起头,平视眼前的人:“沈青禾,你让开。” 沈青禾心里一突。 本来,他通过观察戚红药的行为,得出结论:她受了过大的刺激,只是外表平静,精神一定在爆发的边缘,丧失了理智,没什么分辨能力了。 可是,她这样平静的叫出他的名字,原来,并不是没有看见他。 这一下出乎沈青禾意料。 本来,他该马上调整一下,换个方法稳住对面,可是,又禁不住想: ‘她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我,从来都称我为沈大哥。’ ‘她也从来也不会用这样冰冷的目光注视我,好像我是个跟她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罢了,也许……是她心伤太过,以及给激愤冲昏头脑,等情绪平稳下来,一定就会恢复如常的。’ 他的嘴张了又合,本来话到嘴边,忽觉得需要捋一捋思绪。 这么一迟疑,戚红药已经再次迈步走向戈大兴。 二人相距,只有十步远,看她的样子,前面挡着山,她就穿山;前面拦着海,她就跨海。 不过,拦住她的,只有人。 人是最麻烦的路障,一个人要想阻碍另个人的路,不会像山、海那样,站在那里等对方挑战——他们会使尽浑身解数,不光在物理上给你增加阻碍,还会从肉体上、精神上、心理上多方面的攻击你。 ——其实,他们也不是舍不得戈大兴,只不过,戚红药一露面,就令人十分不安,方才众人为她杀气所摄,俱都胆寒,现在缓过神来,自觉很是丢脸。 他们想找回一些场子。 再说,要想寻求之后的合作,最好能杀一杀这女子的锐气,才有得商量——总不能她要怎样,就由着她。 戚红药才踏出两步,就听见身侧一人疾喝: “站住!” 她恍若未闻,那人又喊一声:“还不停步,休怪我出刀了!” 其实,他说话时就已经在动手,但等话音落下,刀刃已调转过去,扎进他自己肩头,还在不断深入肌理。 冯满满爆出一声尖叫,但右肩被人扣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切开自己的肉,狭窄的刀锋刺进骨缝,发出一种酸涩的声响。 第240章 懦弱 戚红药凑近了,眼盯住他,一字一顿,如嚼碎铁:“我不想杀人,你们不要逼我。” 然后连人带刀,一把推开,抬手截住背后射来的两丸铁胆,一翻腕,铁胆在半空跟飞剑一碰,火花迸溅,飞剑倒射回主人手中,铁胆却斜着飞出,“啪”的一声,击中正颂念咒法的韩公子。 韩高丽捂着嘴,血从指缝涌出,戟指她:“唔……你……”突然侧头啐了一口,喷出几颗碎牙。 这一下,犯了众怒,本来还在观望态势的几个天师,也纷纷抄家伙在手。 “姓戚的,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好言相劝,你却出手伤人,你这样,还够得上名门正派的弟子吗!” 戚红药只是往前走,三步之后,又一人拦在她身前。 连珊瑚容颜亚赛霜雪,气势凛然:“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同为天师,就该团结一致,彼此帮扶,共同寻找出路,你怎么能同室操戈,将矛头对准自己人?就算戈天师有错在先,可其他人又没得罪你,你为了出口气,就肆意伤人,如此任性妄为,终将自食恶果!” 好几个男天师在旁叫好:“连姑娘说得太对了!” “连姑娘高义!” “有理有据,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连珊瑚展了展肩,容色更冷,眉眼更丽。 戚红药双眼依旧盯住那一个人,只盯住那一个人。 她连一抹余光都没有分给连珊瑚。 但她依旧回答了她的话: “如果我做错了,你们可以杀了我。但这世上,是有报应这回事的,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 所以戈大兴必须得死。 连珊瑚没有听懂。 她只觉得,同为女子,同样都是罕有的女天师,戚红药应该跟自己一样,给天下女人都树立榜样,不能让男人一提起她们,就说“不理性”、“蛮横无理”、“幼稚”、“无知”,应该做个表率,让男人对她这样的女子刮目相看。 她觉得,自己方才一番话,已经是晓以大义,用心良苦,没想到,此女居然固执如斯,全不领情,不由得微微动怒,扫见戈大兴试图爬走,便叱道:“戈天师,不必担忧,我们不会叫她动你!” 转头对戚红药道:“之前对阵,我让了你符箓咒术,今日再动手,可不会手下留情了!”言罢,左手展腕催动玉珏,右手指尖夹持一张金符,双臂一抖,左右齐齐飚出。 动手的不止有她。 在连珊瑚发话之际,赵大侠悄悄给其余人打手势,使眼色——他们足足有三十几人,怎么说,拿脚指头想,也不会输! 连珊瑚一动手,他就立时一举拳——这个讯号就是,出击! 眨眼间,有三四道“捕手”、七八道“杀手”,俱都攻向戚红药。 至少有十六件兵刃瞄准了她的后心。 但这一瞬之间,戚红药单掌已经印在连珊瑚胸口。 连珊瑚双眼圆瞪,满目惊骇,她不是躲不开,只是刚才没想到要躲,再要躲,就来不及了。 ——她以为戚红药一定会先应对背后杀招,根本无隙朝她进攻。 谁知她竟完全豁出去,只进不退! 当她发觉这一掌,自己完全躲不开时,才体会到恐惧的滋味。 可是,这掌落下来,连珊瑚只是栽了一栽,晃了一晃。 她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原来这女人已是外强中干,强撑一口气,在这里硬挺而已! 但她还是往后跌几步,卸去力道,期间一仰头,又发现一个叫她心跳加速的事情—— 电光火石之间,有一道身影,抢在在所有攻击发出的瞬间,急掠过来。 连珊瑚心中一喜:是他!不禁想:他必定是见戚红药打我,怕我遇险,唉,他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她心里甜滋滋的。 但并没有甜多久。 戚红药的确是强弩之末,一掌击出,牵动内伤外患,倒比连珊瑚踉跄得还厉害,心知背后攻势凌厉,也并不准备费力闪避。 她想要更疼一些,想要看看,自己到底会不会死。 自从眼看着赖晴空被妖兽拖入地穴,她脑海里魔魔怔怔,有个念头始终徘徊不去: ‘如果不是我怕死,她就不会出事。’ ‘是我的懦弱害死了她。’ ‘我真是个废物,保护不了任何人,只晓得苟且偷生。这条烂命,就那么金贵?’ 这些想法,几乎要将她脑袋撑得爆炸。 她也不愿去想,可是,除非能跳离这具躯壳,否则,人是无法回避自我攻击的。 可是,她等待的剧痛并没有来临。 先是一道风,而后数声轻响,似乎有谁,挡在她身后。 戚红药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整个人都定住。 万俟云螭的目光,落在她断臂伤处,脸色苍白得像他才是被砍掉臂膀的那一个。 大概谁也体验不到,他乍见她那一身伤时的心情。 连他自己,过去也从来没有这样子难受过。 ——胸口痛得像给人一斧子劈下去,斧刃还在血肉中拧转,翻搅。 ——如果他可以做到冷静一些,反而能早点来到她的身边,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妖血翻腾,双目金光涌动,一层泛着异彩的黑鳞瞬间攀上脸颊。 幸亏,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戚红药身上。 第241章 好。 万俟云螭比谁都要心急,比谁都要心痛,偏偏谁都能动,唯他不行。 他不仅被戚红药的伤口伤到,还得要眼睁睁看着她受人围攻。 他忍得喉头里泛起血腥气,却吭也不能吭一声,否则,不管是谁回头望上一眼,事情都无法收拾了。 在这极短,极痛苦的一瞬间,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倏忽闪现: ‘我如果是个人,该有多好。’ ‘那我就不用忍,不用这样藏着掖着,可以在第一时间光明正大的去到她身边,保护她不要再受到伤害。’ 万俟云螭恍惚一瞬,待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所想,不由得冷汗浸体。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 连珊瑚满心喜悦的看着这个男人,期待他也回给自己一个深情的眼神,可不知怎么,他只是眼一瞬不瞬的盯住戚红药。 连珊瑚瞥了眼戚红药,见她样子实在很惨,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莫公子,她那一掌不重,我没有大碍,你别伤她性命。” 赵大侠喊道:“诶,那小子,你干什么多管闲事?” 戚红药慢慢站直了身,眼里映出他的身影,张了张口:“你……”忽然身体抽动一下,呕出一大口血。 她摇晃了一下,想要站稳,但两腿发软,栽向一旁。 万俟云螭一把抱住她,感觉到她的身体很冷,在微微抽搐着,血一口接一口的涌出,他胸前的衣襟很快就被打湿浸透了。 他一手揽住她,一手掏伤药,可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摸不到药。 万俟云螭背对那一众人,跪坐下来,将她完全拢在自己怀中,将药丸抵到她唇边,看她吃了下去,轻轻拍着她的背,以手将她额角被血污粘结在一起的乱发梳去脑后,不会遮挡视线。 戚红药头抵着他的胸口,喃喃地道:“我要……杀一个人……你帮我……拦住他们。” 万俟云螭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亲,道:“好。” 赵大侠等人面面相觑,听闻他俩旁若无人的对话,气得发笑,“好哇,原来你们是一伙儿,藏得挺深呐!” 沈青禾目光沉沉盯着这一幕,腮帮紧了紧,手指抽了抽,立定未动。 他其实也不希望戚红药出事——可是,他也不准备为了她,跟这干人对抗。 他知道莫七一定会出手,那就不妨要他去做这个好人,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连珊瑚却脸色惨白,目光茫然,呆呆瞅着那二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两个侍女擎扶住她的小臂:“小姐……” 万俟云螭全神全意都在戚红药身上,不理周遭是何种情况,他俩之间的气氛,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连珊瑚咬着唇,颤声道:“你们……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为何要这样护着她?” 听她的口气,活脱脱是正室夫人质问变了心的夫婿。 “连姑娘,这还用问?瞧这模样,分明这对狗男女早就暗通款曲,说不定已勾搭成奸——” 赵大侠大声咳嗽,瞄一眼沈青禾,忙给说话那人使眼色,要他注意措辞。 别人却并不把他当回事,依旧大声道:“姓莫的,你让开,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女人是很容易再找的,命可只有一条;你把她交出来,看在一路同行的份儿上,我们不跟你作对,你要是死脑筋,可得掂量掂量,一个人,能不能扛过我们三十几名好手!” 他喊这一句,当然不会是因为顾念同行之情,只不过,对万俟云螭当初翻掌间击杀妖物的实力印象太深,实不愿跟他动手。 第242章 低估 有些人是这样的:分明不战的原因是他怕你,但言语上,要说成你怕他,是他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让你走。 其实,你能见到一头驴对老虎大声嗥叫,扬蹄撒泼,但绝少见到老虎去恐吓驴的时刻——老虎只要看自己饿不饿,想不想吃;饿就直接吃,不饿就当没看见,并不用去吓唬驴,也不会管驴的意见。 万俟云螭根本头也未抬,单掌按在戚红药后心处,微微发烫,运功助她疏通筋脉淤堵,见她呼吸平稳了些,他揉成一团的心,才略微展开。 戚红药睁开眼,看着他。 万俟云螭温柔的问:“现在么?” 戚红药点了点头。 于是,场中形势陡变。 赵大侠突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只有一双手,两条腿,一个躯干,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霹雳绝招,雷霆手段,怎么他们就是无法越过他去? 只见他褪下外氅,托在手中,一挥一展,如黑云舒卷,就拦下、挡住、反击、倒射回所有他们扔出的暗器和符箓。 西面的人想要趁东面出手时,趁机抢入,可刚奔出几步,眼前一花,他就被人拎在手中,然后“噗噗”几声响,他的背上就插了两把短剑,炸开三张灵符、中了七道咒术。 他整个人一下子就镂了。 镂空了。 万俟云螭将他抛了回去,道:“不是我杀你的,她只说要我拦住你们,你要是死了,得怪你的朋友们下手太狠。” 他虽然一向是个很有主见的男人,但从来都很尊重戚红药的意思,现在尤其如此。 眼前一众人耽耽虎视,他却将大部分精神都留意身后,没错过她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给她“搭把手”。 但再没有人敢冲过来,他们先前远距离的攻击,本是一种试探,只要万俟云螭露出一丝忙于应对的慌乱,他们就会一拥而上,近身相搏。 可是,他稳得像一座山矗在这里,他们发出的一道道攻击,好像是他随手一挥就能掸去的落叶枯枝,从容不迫,轻描淡写。 沈青禾的呼吸十分沉重。 他虽然厌恶莫七,但从来都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他一直把莫七视作一个高手,但他如今才明白,自己还是太小瞧这个人了。 旁的人虽已胆寒,但有一人,反而怒火更炙,她盯着万俟云螭,那眼神似冤似愤,含情含恨。 连珊瑚那双湖水般美丽的眸子,已经盈满泪花,眼底悠悠荡荡,将坠不坠;她实在不愿在旁人的注目下哭泣,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她本来是很爱干净,甚至有些洁癖的女子,对自己的兵刃向来爱惜,从不令其粘尘落土。方才那玉珏没有击中戚红药,此刻静静躺在粗糙的岩地上,主人却看也没看它一眼。 “你……她给你下了什么迷药,蒙骗了你?” 万俟云螭没有说话,因为戚红药的动作很轻,他要凝神细听。 戈大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要早知如此,宁肯先跑一步,别向这些人求救——可他太高估了人数的优势,也太低估戚红药杀他的决心,尤其那个男人的插手,是最大的意外之数。 明明这里有三个洞口,他钻到哪一个里面,都有活的机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眼看戚红药一步步逼近,他突然往后退去,后背几乎要贴到墙壁,放声狂笑:“你以为你杀得了我?你大可以试试看!你这幅鬼样子,咱俩谁杀谁,还未可知!” 大约是恐惧到了头,已转变为暴怒,他跳着脚的骂了一会儿,却发现,戚红药站住不动了,脸上浮现一种奇怪的神情。 戈大兴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有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第243章 寂寞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双手上。 戈大兴低头看了一眼,恍惚想起自己身后,是快要挨着墙壁的。 ——这双手是从墙里钻出来的。 他刚瞪大了眼,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身体向后一折,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一时陷入死寂。 一静下来,就能听见啃骨头的声音。 咯吱咯吱的,还不时吸吮一下骨髓似的,十分诱人。 这声音也不知从何处传来,好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们,把一众好几天没正经吃饭的天师听得直咽唾沫。 没过一会儿,墙里有东西抛出来,先是一个头颅,然后是些人体的“边角料”。 戈大兴的眼睛睁着,不过脸颊的肉少了大半,看不大出他死前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们盯着他的伤口,几乎马上就跟方才的咀嚼声联系在一起。 “那是什么?” “墙里……墙里有什么东西……吃了他!” 明显就是那双手的主人。 不过,“它”扔完了“厨余”,就再无异响,叫人想追也无从追起。 万俟云螭来到戚红药身旁,见她还在凝视戈大兴的头颅,便伸出手来,轻轻转过她的脸颊。 “一颗头有什么好看的,看我。” 戚红药目光黯淡,魂不守舍,万俟云螭小心的揽着她的肩,走到不远处一块大石上坐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们转动,看那高大的男人亲亲蜜蜜的环抱着戚红药,低头小声的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安抚她。 一双双眼睛,忍不住去看沈青禾跟连珊瑚的表情。 …… 万俟云螭终于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一愣:“……狐狸?” 戚红药回想起那一幕,说不出话来,只有闭目点头。 万俟云螭:“白色的,狐狸?” 戚红药有些茫然:我刚才提到那妖兽的颜色么? “……是。” 万俟云螭目光微亮,出于谨慎,还是再多问一句:“你仔细想想,那只狐狸,是不是……毛挺短?” 戚红药心里很痛苦,不解他提这种问题的目的,但又感受到他的急切,还是尽力回忆起来:“……是不长。” 万俟云螭心里豁然一松,没忍住笑出声来,直接道:“赖师姐不会有事的。” 他说得实在是太肯定,简直斩钉截铁。 戚红药黯淡的目光亮了一亮,屏住呼吸,盯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万俟云螭:“……”不太好解释呢,想了想,道:“那不是普通的妖兽,是……十九驯化的,坐骑,因为他也进来了。” 对,坐骑。 但那小子怎么也会进来? 戚红药觉得这回答有些天马行空,但见他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心里不由得起了期待:“真的?你不要骗我——” 万俟云螭失笑:“我什么时候骗过……”突然住口。 戚红药没将他那一瞬的僵硬放在心上,她看他的目光,始终是充满信任的。 她微垂着头,低声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怕你是为安慰我,才这样说的。” 万俟云螭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保证,她一定不会有事。” 戚红药当然愿意相信他,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期待事情真是这样的。 现在,她觉得,自己死去的一部分,又活过来了,至少也是感觉到了生机。 万俟云螭瞄见她嘴角的弧度,一时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目光一侧,又见那断臂伤口,斑斑血痕,不禁暗暗生恨。 他当然恨那些伤了戚红药的人,但他恨自己,还多过恨别人。 戚红药也察觉他正盯着自己的伤处,她望见他眼底的痛惜,忽然道:“你转过头去,不要看我。” 万俟云螭一呆,问:“为什么?” 戚红药垂着眼,道:“你不看,我就忘了伤口的存在。你一看我,我的伤口就好像活过来……”她扣在膝头的手指慢慢拢紧。 我会忍不住向你喊痛的。 就像一个跌倒的孩子,如果身边没有人在意,他也许自己爬起来,拍拍尘土就好了。 可要有个心疼他的人在一旁,那孩子保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觉得自己好委屈,身上好痛,不叫人哄个半晌,是决不肯止住哭声的。 戚红药过去一直是一个人,她从来没条件、也仿佛没资格拥有一个能“哭诉”、“撒娇”的对象。 她忙时是一个人,闲时是一个人;开心是一个人,痛苦也是一个人。 自从能独立除妖,就几乎是独自生活,偶尔回师门一趟,那也不过是为问候恩师,再进行一些补给。 细一算来,一年里大部分时光,都是孤身在江湖漂泊的。 一个人虽然利落、逍遥,也偶尔会感到寂寞。 只不过,在遇到某个人之前,寂寞并不显得那么难捱。 那时候,她寂寞也寂寞得有声有色。 第244章 两不相干 万俟云螭听懂了她的未竟之语,一瞬之间,觉得很痛。 这一种痛,有别于身体上受创、流血,是一种同命相连的感受——他共享她的寂寞。 这令万俟云螭体会到一种过往从未有过的情感。 ——仿佛她的缺憾他也有,她的落寞他也尝过。 ——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 这一刻,他已经全想不起来什么妖、人有别,将这段时日所积压的顾虑,都抛诸脑后。 只是看着她,就蓦地生起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他这一生,有再多的勇悍、高傲,在她的面前,也强硬不起来了。 他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对她说,可是,又因为太多了,都挤在一处,撞在一起,哪句也出不来。 忽听一人唤道:“红药。” 这嗓音清雅,温和,带着跟他外貌一样的风度翩翩,实在很好听。 但坐在石上的二人一齐惊了一跳——谁也没留意沈青禾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好在,他俩定力还不错,虽然心里惊着了,面上倒不大看得出来,只不过,万俟云螭身体略微一侧,正好将戚红药挡住——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等看清楚来人,他也就坐正了。 戚红药一面觉得踏实,一面心里又酸胀胀的,一阵乱跳——她一靠近了莫七,就会有这种感觉,这滋味其实很磨人,可是,又莫名使人上瘾,有时候,她就总忍不住想凑近那人一点,再近一点。 现在,沈青禾就站在这里,目光像是一把刀落下去,劈在二人之间。 “莫兄,我有些话,想要对红药说,可否请你——?” 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征得另一个男人的同意,才能跟自己的“未婚妻”说句话,这于任何男人而言,都算得上奇耻大辱。 在场的许多人,都对他投以隐晦的同情目光。 万俟云螭平复住心底思绪,转头以目光相询。 戚红药沉默片刻,点头道:“我也有些话,想要跟沈大哥说。” 沈青禾微微一笑,带着一点得意,挑衅般看了眼万俟云螭。 万俟云螭缓缓吸一口气,站起身,正要迈步,忽觉手上一坠,一回身—— 戚红药起身,踮脚,飞快往前一凑,在他耳边道:“你等我,很快的。” 他只觉得耳边一暖,温温凉凉的呼吸掠过去,好像有什么鲜活的温热的一点温柔触了上去。 ——这一个比柳絮还轻比云朵还绵的“轻轻一点”,却险些一击就把他撂倒。 ——这简直是比刀比剑比世上所有天师的符箓加在一起都要更可怕的东西。 他转过身,晕陶陶的离开了。 留下一个血红色的戚红药,和一个脸庞蟹壳青的沈青禾。 沈青禾本来打好一番说辞,入情入理,分析利弊,不求戚红药马上回心转意,但叫她暂时跟莫七保持距离也好—— 通通胎死腹中了。 他很想,很想抡一个巴掌到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脸上,可又不敢。 戚红药率先开口:“沈大哥,若能离开这里,我会禀明家师——你我今后再无瓜葛,两不相干。” 第245章 是我变心 沈青禾知道,试图挽回一个变心的女人,算是世上最徒劳无功的努力之一。 这一点,大概是男女一个较明显的差异。 多数男人的心里,可以什么白月光、朱砂痣、酸青梅、甜初恋并生共存,尽管他那颗心掏出来,可能还没有半粒猪肝大,这些人却也通通都住得下——甚至,再来十几个,也不成问题。 可是,情况到了女人这里,就不大行得通。 一个女人要是爱上了第二个男人,那几乎一定已经放弃了第一个——她对他的感情可能是恨,可能是漠然,可能是还有一些些愧疚和温情,但绝对不可能分一些爱情给他。 女孩子的爱,比男人的更难获得,也决绝得多;同样,要令她放下一段曾真心付出的感情,她必要承受更大的痛苦——但放下了,就是永别。 也许你听说过,某某姑娘对若干年前分手的恋人爱火重燃——这里面也许有一点小小的误会: 女孩子的爱火,不存在“重燃”。 她但凡还爱得起来,那只说明,火从未灭过。 要真灭了,就算那男人突然英伟如同九天菩萨,十方,也难再叫她动一点心了。 所以,多数的男人谈起往日风流韵事,常露出一些意味深长,回味无穷,恋恋不舍,仿佛深情依依似的——因为他们可以同时“爱”许多人,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而女子谈起前任,就干脆利落得多,除却那些还没放下,剩余多数是:“呸——我当初是怎么瞎掉的!” 沈青禾不太肯定自己目前在戚红药心中是个什么形象。 他露出一个几分凄苦,几分酸涩,再一点落寞的笑:“红药,你真的很绝情。” 他眼睫颤巍巍的垂着,长长吸了一口气,颤声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告诉我这个消息?” 戚红药竟然干脆地点头,道:“是的。” 沈青禾心头一梗,险些接不下去。 但戚红药接着道:“这样,对你对我,都好一些。” 沈青禾忍不住冷笑:“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我好?我还得谢谢你?” 戚红药略微迟疑,道:“其实,主要我不想委屈了他,你是顺带。” 沈青禾:“……”他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戚红药道:“沈大哥,我过去,曾经很喜欢你。” 沈青禾笑了起来:“你所谓的喜欢,也不过如此,说变就变了。” 戚红药道:“但我知道,你是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的——你过去没喜欢过我,现在也是一样。” 她坦坦荡荡的迎上沈青禾的目光:“你的心始终如一,你说得没错,是我变心了。” 沈青禾突然觉得很滑稽。 他一直都觉得,这女子的感情,不过是他股掌之物,他高兴时、需要时,就赏她一点甜头;烦了,腻了,就踢她到一边。 他当自己是能操控她喜怒的神明。 他也向来喜欢操控人心,喜欢像牵人偶似的摆弄那些“心智低于他的人”。 ——他把戚红药对他的爱恋,当做是一种“愚蠢”的表征。 ——如果不是太蠢,怎么有人心甘情愿为一个不爱她的人付出? 他告诉自己,不必为失去这份愚蠢的喜欢而惋惜,她喜欢谁,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 而且,谁说一定要互相喜欢,才能结契的? 第246章 为什么是你 沈青禾心里是这样想的,但嘴上说的却是: “就算你变了心,无意与我结契,那也是出去之后的事了——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红药,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不要跟莫七走那么近?” 戚红药眉也未皱一下,道:“你若是怕人编排,可以跟他们说:这场联姻,是我负你。他们大不了来骂我,就与你无干了。”顿了顿,道:“或者我去说,也可以。” 沈青禾没想到她油盐不进,气急道:“你宁肯叫人唾弃你,也不肯收敛一些,哪怕是做戏——跟那小子稍微保持距离?” 戚红药道:“他会不开心的。再说,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意,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沈青禾突然噤声。 他当然清楚。 沈家早放出风去,说十方谷孙长老唯一的女徒儿,对他们二少爷痴心一片,非沈青禾不可,弄得许多人明里暗里笑戚红药不要脸。 她这些年,挨的流言蜚语还少么? 沈青禾一时间,也说不上心里到底是愤怒多一些,还是不甘多一些,见她似要离去,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我之事,恐怕不是你一厢情愿,就能了结得了的!” 戚红药驻足,终于流露出一点异样神情,她抿了抿唇,眉峰微蹙。 沈青禾见此,心里有一种得逞的快意。 他等着她发怒——他不喜欢这种只有自己在愤怒的感觉。 可是,戚红药再开口时,声音还是很平静,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面墙壁,并不看他。 “沈大哥,我进入寺内这段时间里,不巧遇见你的一位随扈,他为人真是很有趣,叫我突然生出些疑问,也许,你能为我解答。” 沈青禾一怔,弄不准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又不想就此闭嘴,只好不咸不淡的道:“你说。” 戚红药道:“是关于庞娟庞姑娘的,你一定还记得她吧?” 沈青禾一愕,不明白她怎么此刻讲这些,心念电转:她说遇见我一个随扈,会是谁,魏普生还是葛无香?又将话题转到庞娟身上,莫非—— 他精神一下子绷紧,飞快思索当初是否留下漏洞。 几个呼吸间,他就确定:没有。 连动手的甘六,都“消失”得合情合理,就算庞娟现在站出来指控他,也很难取信于人。 ——想起当初他“以假乱真”的计策,沈青禾都不由得佩服自己,真是智计绝顶! 就算再站出来几十个、一百个目击证人,也没谁能指控他。 因为,那天所有人——连戚红药都亲眼看见,有人假扮成他的样作恶。 那人既然能做一件,就能做十件,一百件。 所有的坏事,都可以是那个“沈青禾”做下的。 这么一想,他甚至大受启发:这一招,以后不妨一用再用,兴许,还有大放光彩之处…… 他一边想,一边道:“当然记得——毕竟,我差一点就要被当成杀人凶手了。” 叹了口气,似乎十分感慨:“谁能想到,世上还有如此阴毒的陷害之法呢?” 戚红药很赞同似的点点头,而后道:“那日的事,我思来想去,冒出一个小小的疑问。” 沈青禾笑了,抬头挺胸,目光灼灼的盯着她,道:“你说。” 戚红药道:“为什么是你?” 沈青禾一时没明白。 戚红药缓缓地道:“我思来想去,想不通一点——那些人,为什么不直接变成我的样子,赖师姐的样子,那岂不是更方便?也许,武师兄他们根本不会盘问,就放人进入了。” 她的目光,从墙壁上移开,凝住沈青禾,轻声道:“为什么会变成你?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第247章 又怎么样 戚红药道:“我猜,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他们虽然有变化成我的能力,却没有十足把握——因为,我师兄即便放人进入,也很可能陪同在侧,且对庞小姐的用药饮食,也十分小心,要下杀手,可并不容易。” “况且,掩埋真相,也并不只有灭口这一条途径。” “他们也可以用一个什么法子,令庞娟即便活着,也无法指证凶手。” 沈青禾声音沙哑的笑了:“这,这怎么可能呢?” 戚红药道:“怎么不可能?只要叫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受人蒙蔽的,她看到的是假象,就可以了。” “从这个角度去想,就很有趣了……他们变化出两个人的样子,一个是我,另一个么……” 沈青禾呆了一呆,脸上有错愕之色一晃而过,但很快就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我怎么知道歹人的想法?难道就因为他们变成我的样子,我就值得怀疑?也许,他们就期待你会这样怀疑,他们就是要挑拨你我的关系呢?” “你却这么轻易就上当了!” “红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变了,自从跟那个莫七混在一处,你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单纯的——” 戚红药道:“沈大哥,我只不过是讲出一个想法,一个猜测,请你一起分析而已——你这是怎么了?” 沈青禾倏地顿住。 戚红药与他擦肩而过,低声道:“你流了这么多汗,不擦一下吗?” 她走开去,沈青禾惨白着脸,拭了拭额角,凝目一看,手背上哪里有汗?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住戚红药的背影,拳头捏得“噼啪”作响。 万俟云螭垂着头,似乎站在那里发呆。 忽听一人道:“喂,那小子,你干什么惹连姑娘伤心?” 赵大侠这句话问得很不客气,明显要找茬。 但是,那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抬起头时,嘴角还挂着一点微笑,春风拂面般,问他道:“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赵大侠盯着他,打了个激灵,后退一步,心中想起过去听说的一些事:有些人,越动杀意,越是和善,这小子一路臭着张脸,现在突然这样,莫非,莫非是对我起了杀心? 万俟云螭抬手摸了摸耳垂,快乐简直要从眼底溢出来,很好脾气的又问一遍:“你有什么事?” 赵大侠咽了口唾沫。 他有心退后,但脑海中浮现出连珊瑚那苍白娇弱的样子,突然一股热血上涌,胆气遂豪,大声地道:“我问你,为何要惹连姑娘伤心!” 万俟云螭望着他,道:“你问错人了。” 赵大侠道:“呸,这里就你一个小白脸,她一直盯着你,方才还为你流泪……你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说着说着,自己觉得很委屈,暗想:要是有女孩子用那样的目光看我一眼,那我得多幸福!这小子除了长得比我高一点,比我白一点,有哪里比我好? 须知皮黑些才有男子气概! 粗柳簸萁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就这姓莫的,一看便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诶,偏偏天下女人都好这一口。 他一遍暗气暗恨,一边道:“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失去连姑娘!” 万俟云螭叹了口气,道:“我失去连姑娘,就好比海胆失去暖手炉。” 赵大侠一呆,大声嗤道:“神经……海胆没有暖手炉,又怎么样?” 万俟云螭点头,“是啊,又怎么样?” 第248章 完了 “你——!” 他突然住声,目光凝在一处。 万俟云螭回头,看见一个清冷得像一株莲花的女子。 莲瓣上还带着露珠——她的泪。 她肯定已经听见两人的对话。 连珊瑚一开口,就是:“请你让开,我有些话,想跟莫公子单独聊。” 赵大侠跺了跺脚,放了个屁,眼瞪着万俟云螭,嘴里对连珊瑚道:“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叫我!” 他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万俟云螭也很想走,但连珊瑚又开口:“你方才,为什么故意那样说?” 万俟云螭停步,道:“没什么故意不故意,心里话而已。” 连珊瑚泪盈于睫:“我不信!” 万俟云螭:“……姑娘随意,爱信不信。” 连珊瑚道:“你究竟为何变心?” 万俟云螭“嗖”的瞄了不远处戚红药一眼,低声飞快地道:“你说话注意些好吗?这帽子不是可以乱扣的!” 连珊瑚泪眼婆娑的看着他,“是不是因为我表现得太高傲,让你觉得难以靠近?” 万俟云螭看着她,突然明白:有些人,就是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难听见别人声音的。 但这个误会必须要解决,他可不想连累自己的幸福。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临敌的耐心与定力来:“你究竟,为什么觉得我喜欢你?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 要不是这洞里还有那么人,那么多双眼睛都似有若无的盯着他们,连珊瑚怕是会嘶吼出来:“你当初跳进化骨池救我,你还不承认对我的感情?” 万俟云螭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中间就竟出了什么差错,这么简单的一个误会,竟然至今没能解开。 “连姑娘,”他很恳切的望着她,“当初的事情,已经着你婢女传话,说得十分清楚了。如果,你稍有一点感恩之心,就请你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 “我当初,以为落水的是药儿,救你,纯属误会,但救了也便救了,终归是一条性命。你不要让我觉得后悔,好吗?” 连珊瑚脸色看起来跟新死三天的人差不多。 现在,事情似乎一点疑问也没有了。 但她却更不明白,更不甘心,更想要问清楚:“究竟我哪里不如她?” 洛芳再也忍不住,上来呛到:“我家小姐貌若天仙、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万俟云螭截断道:“姑娘,我看得见你家小姐长什么样子,我又不瞎。” 他对连珊瑚道:“你长得很美,说实话,人间妖界,都算罕有。” 连珊瑚本来泪如泉涌,听到这里,渐渐止住,娇花般的脸庞,又浮现一丝期待,可没等她开口,万俟云螭又接着道: “罕有是罕有,但比你更美的,还是有一些的。” 洛芳气得简直想给他一剑:“呦,什么意思,你该不会说,戚红药比我家小姐漂亮吧?” 万俟云螭想了想,道:“这不是眼睛的问题,是心的问题。” “我见你时,知道我面前立着一个美人。” 连珊瑚咬着唇,不想问,但还是问出口,“你见她,又怎么样?” 万俟云螭抬起头,这时,戚红药已经和沈青禾叙完话,正向他走来。 他心口里砰砰砰的跳动。 我见到她,是什么感觉? 万俟云螭低声地道:“完了。” 连珊瑚:“......完了?” 万俟云螭:“完了。” 第249章 我有的是 万俟云螭探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物件。 连珊瑚跟洛芳曾见他一路上将此物拿在手里把玩,但直到此刻,才看清楚这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石像,似乎有条辫子,是一个姑娘。 他攥在手里,看着戚红药,往前一递,嘴唇翕动,小声道:“这个给你。” 戚红药接过来,目光一扫,不由得愣了一下,小声问:“我呀?” 万俟云螭“嗯”了一声。 一眼就认出来了,看来孤的手艺不错。 他脸有一点点红,见戚红药似乎想说什么,飞快岔开:“你饿不饿?” 一问这个,戚红药急道:“你有吃的?唉,我本来是准备了的,但打斗途中遗落了。”因为她的储物道具比较简陋——宗门发的那个早给她卖掉还债了,后面这个是捡别人的。 万俟云螭凑近她一些,道:“你想吃什么?” “……这话说的,好像我能点菜似的。” “试试么。” “……牛肉馅儿饼。” 牛肉馅饼就到了她手里。 戚红药:“!!!小混沌!” …… 不远处,沈青禾定定望着这一幕,旁边墙壁发出翠绿色的光芒,映得他像一块水头不太好的翡翠。 他眼底积郁着一片阴沉的情绪,久久没有移动视线。 忽听身侧一人道:“沈青禾,你看着他们这样,甘心么?” 他回过身,见连珊瑚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她的目光,也直直望向那二人。 沈青禾打量她几眼,微微冷笑道:“连姑娘,你有话不妨直说。” 连珊瑚移目,看向他:“戚红药本来是你的未婚妻,可是,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移情别恋,去缠住莫公子,你心里,一定很不好过吧?” 沈青禾双手在后背着,紧紧攥拳,脸上一派从容,“婚嫁本凭自愿,况且,好不好过也是沈某的私事,与姑娘无关。”顿了顿,接着道:“连姑娘要有本事,不妨使在莫公子身上,来找沈某,却是弄错对象了。” 连珊瑚阴沉的盯住他,道:“沈青禾,要不是你哄骗我的婢女,我也不至于成了个单相思的笑话。”她一字一顿地道:“你欠我的。” 沈青禾笑了,终于肯正色看她,“原来你也不是很蠢。说吧,你想如何?” 连珊瑚清冷的眸子里盈满不甘,低声道:“我只要事情恢复原状——原本该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有办法让他们两个分开,你自领走你的未婚妻。” 沈青禾嗤笑道:“说得容易……然后呢,莫七眼里就有你了?” 连珊瑚冷冷地道:“之后,就不干你事了。” …… 戚红药因单手不便,万俟云螭便时不时给她嘴里续个小馄饨、夹块烤乳鸽,二人一个吃得开心,一个喂得满意。 一旁几个啃了很久干粮的天师,都不错眼珠的盯着他们。 万俟云螭进失名废寺,本就是为戚红药,事事件件都尽量从她的角度考虑,要是他自己,吃上一顿再下来,少说能顶个把月——就算要带吃食,也是整头的牛羊牲畜。 戚红药现在看他的目光,就像看见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简直亮得惊人。 万俟少主挺了挺胸膛,笑道:“你尽管吃,孤……我有得是。” 第250章 时差 他临来之前,洗劫了“山海无量”上六个厨房。 堂堂七大王族之一的蚺蟒储君,随身储物法宝中,装满各式小吃糕点,熟食饮品,说出去,谁会信? 他看向她的伤口——虽不忍见,但忽视不了,“多吃一些,也许伤口长得快。” 戚红药垂头扫了眼断臂,道:“可惜那截陷在地里,取不出来,要长出新的,还得些时间。” 她不跟他客气,大口大口吃得飞快,还能空隙里说两句话:“嗯嗯,嗯嗯,你也吃呀——掉下来这两天,可真难熬——” 万俟云螭目光一闪,道:“两天?” 戚红药道:“嗯,虽然这里没有阳光,但我凭感觉估算,应该大差不差的。” 万俟云螭神情突然变得很古怪。 仿佛看见手里的乳鸽开口跟他聊心事。 他缓缓地道:“可是,我在这里,已经度过一个月了。” 戚红药拿取糕点的动作顿止。 万俟云螭取出一件金色镂空的圆形物件,有巴掌大小。 里面没有水,但有一条粉白的鱼在游动,鱼的周围,漂浮着六七个蓝色的,绿豆大小的泡泡。 “每过一个时辰,它会长大一分,吐出一个泡泡,及至十二个,便重化为籽,周而复始。” 他的神情已经不止是古怪,更有些凝重:“我可以肯定,从进入此处,这鱼已经历过不止三十次‘轮回’。” “要么,是你我之中有一人感知错误,要么……就是这里的时间有问题。” 戚红药已从乍听这消息的惊奇中冷静下来,想了想,道:“在这个鬼地方,发生什么,都不稀奇了。” 但好在,他们现在终于在一处,只要两人不分开,遇见再大的危难险阻,似乎也不那么可怖。 “嗯。”万俟云螭也是这样想的,温声道:“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戚红药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找出路。赖姐姐如果没事,也一定会往出口去。” 她正要接着说,忽然瞄见那天师堆里起了一阵骚乱。 侧耳一听: “冯道爷——谁看见冯道爷了?” “他刚才还在这里呀!” 冯满满当时抢攻不成,反被戚红药一刀贯穿肩膀,之后便一直不敢擅动,肩头敷了金疮药,就在原地打坐疗伤,谁也没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肯定趁咱们不注意,他从哪个洞口溜走了。” “他要走就走,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嘿,这姓冯的用了我的金疮药,临走也不知会一声,忒不晓事,怎么混江湖的?” 忽有一人惊呼:“我的‘开阳锏’哪去了?” “大家点一点随身物件,看有没有丢失!” 众人猛醒过来,一阵哗然,赶紧清点装备。 戚红药踱步过去,蹲下来打量冯满满之前停留的位置,看了一会儿,伸二指在地上一抹,触感微微潮湿,指尖沾染的砂石黑红,泛着腥气。 深色的岩地上,似乎有拖拽的痕迹。 不对。 冯满满受伤不轻,但伤在肩头,就算他带伤离去,按理,也不该在地面剐蹭出血痕来。 除非,是他人已经躺倒,肩膀伤处才会摩擦到路面。 他不是自己走的,甚至,不是自愿“离开”的。 她目光往众人面上一扫,冷峻凌厉,但见各人疑惑的疑惑,咒骂的咒骂,没谁露出可疑神情。 陡地,又是一声喊: “韩公子怎么也不见了!” 第251章 抓住它 有人记得,韩高丽公子方才还在清点他的物品。 现在,地上只余他那把短剑,孤零零的。 一个曾距离韩公子最近的天师道:“他非说我拿他的东西,要抢我包裹来看,我气不过,转身拿兵刃,再回头,人就消失了!” 他看来茫然大过愤怒。 ——消失了。 自从目睹戈大兴被墙壁里的手捉走,众人就尽量远离石壁,三五成群的聚做一堆,或挨着大石休憩,或找块空地疗伤。 现在,这么多天师聚在一处,竟然接连两人消失无踪,都毫无察觉,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戚红药拾起韩公子的匕首,目光在光彩各异的石壁上逡巡,又落回地面。 万俟云螭见她凝视岩地,便问:“怎么?” 戚红药望了他一眼,那目光很奇特。 万俟云螭一霎就读懂了她的意思。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余下的几十名天师,终于警惕起来,各持兵刃,扫视四周,尤其关注岩壁、洞口处。 戚红药退到一个角落,将众人位置,洞内情形,尽收眼底。 匕首在她掌中轻轻抛起,落下来,再抛起。 一下,又一下。 银光熠熠。 陡地—— 寒光一闪。 那人只觉得有什么凉丝丝,冷冰冰,寒津津的东西,擦着他的小腿肚飙了过去。 他先打了个冷战,一低头,看见脚边多了一条猛烈挣扎的手臂。 那肌肤白得发青,白得发寒,腕子、手指凶猛的跳动着,好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活鱼。 ——只有一条手臂。 没有肩背,也没有躯干。 手是从地里面伸出的。 那天师大叫一声,跳到一旁——刀再晚到一刻,那条惨青色的手,就可能握住他的脚腕——之后会怎样,想想韩公子和冯天师,也能料到一二。 周围的人,虽也惊了一跳,但马上反应过来,举刀动剑向地上的手臂刺/砍/劈了下去! 戚红药喝道:“慢——!” 却已经太晚。那条手臂看起来跟人的差异不大,受这乱刃攻击,马上就骨断筋折,半截留在地面,半截“嗖”的一下缩回地底。 戚红药忍不住叹了口气。 本想一次“揪”它出来,这下子,又溜了。 众人惊魂未定,连脚底下也信不过了,纷纷寻找高处跃上去。 可是,高处似乎也不那么可靠。 这处洞窟,有高度、能站住人的石头,仅一块,现在却有六十多条腿,都要挤上去。 没受伤的、动作迅猛的男人,能抢到最好的位置,剩余的,就只好一层层贴在外围。 连珊瑚跟两名婢女动作慢了些,只好在靠边站着,几人惊疑不定的扫视地面,莲心突然道:“戚姑娘,你反应倒快,好像早知道它们会从地上出现。” 戚红药和万俟云螭都留在原地,没试图去抢占“地盘”,她一边检视四周,随口答道:“我这条手臂,就断在一个地上冒出的洞穴里。” 洛芳立即接道:“哈!你既然知道地面有危险,为什么不提醒大家?就等着自己出风头,是不是?你要通过这种方式,叫咱们对你感激涕零,显着你本事大了!” 戚红药挑了挑眉,道:“地下的东西不傻。先后失踪的两位,都负了伤,“它”挑选对象很准,明显是能观察到地面情况的,极可能听见我们的对话。” 一旦那“东西”知道他们起了戒心,下一刻,就说不好会从哪里钻出来,反而更加危险。 可是,她的这番解释,没几个人愿意听。 人们比较喜欢莲心和洛芳的推测。 责备毕竟比感恩要容易得多,心理负担更小得多。 尤其—— “你还有脸提冯道爷、韩公子的伤?还不是拜你所赐!” ——他们仿佛完全忘记,是那二人先动手,且技不如人,才遭“反杀”的。 戚红药懒得搭理他们,转头欲跟万俟云螭商量,如何把那东西再引出来,这时,忽听一人道:“等等——你们看那手臂,好像是在流血?” 有人道:“废话,谁胳膊给砍上十几下,会不流血?” 戚红药听着,突然一怔。 先发话那人急道:“蠢材,你们莫非没遇见过墙里出来的怪物?那东西哪里会流血!” 一语惊醒梦中人。 之前遇见的“合体妖物”,伤口流出的是一种灰色的粘稠汁液,可是,地上这截断臂,可实打实在流血! 惨白的肌肤,惨红的血。 一些人的眼白,也随之红了起来。 “那不是怪物,是混血——它的心肝可是疗伤圣品,大补之物——” “抓住它!” 第252章 粉白的跳蚤 万俟云螭问:“混血?” 戚红药皱着眉,看地上的断臂,答道:“一种……半人半妖的东西。” 万俟云螭怀疑自己听错了:“一种什么?” 他为了尽快与戚红药相会,自上皇山出发后,昼夜兼程,一路上无暇他顾,仅在一个小镇暂停半日,并没听见什么“混血”相干的消息。 在“山海无量”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情占据他的心神,虽有几次听见“混血”这词,也无意追问。 其实,戚红药对此事也属一知半解,只在来时路上,遇见过“九侯府”的天师,捉一个小孩模样的“混血”,现场宰杀来吃; 而后于“弱水之隔”的第二擂:“紫金炼狱笼”内,跟几个所谓的“混血”打过几场。 ——剩余有关“混血”的信息,则是听蓝晓星、甘怜君提供的,但对那二人嘴里说出的话,她保持高度警惕。 大石上聚集的天师起了一阵骚动。 “它哪去了?怎么没影了?” “可能没人在下面,它就不出来。” “——姓戚的跟那个——那个谁不是戳在那里?” “……你傻,它又不傻,柿子要挑软的捏,换做是你,刚被那女人断去一臂,还会招惹她啊?” “那怎么办,要不,谁下去给它引出来?” “要去你去!” 冯满满、韩高丽两位天师,哼也没哼一声就了了账——在弄清“混血”的手段之前,谁也不想拿命给旁人开路。 戚红药倒希望那东西奔自己来,可这么半天,毫无动静。 “它是不是离开了?” 人群中一个声音道:“可不能叫这活宝跑掉,它不敢动厉害的,那就送个废物下去罢!”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中意思,站在最边缘的莲心,突然大叫一声,身子扑跌出去。 一条腿,缩回挤挤攘攘的人群中。 连珊瑚也是措手不及,回首怒视:“谁干的?!” 在她追究“凶手”的时刻,她的婢女已经遇险。 ——莲心这一跌,直飞出两丈来远,想她身后那人,也是使上吃奶的劲儿去踢。 她“嗬”的一声扑在地上,刚撑起上身,“哇”一下呕出一大口血。 后心这一脚,震伤她的心脉,致使气血逆行,内伤极重,别说爬起来、跑回去,光这么躺着,一时半刻要是得不到救治,也得毙命。 有人喃喃地道:“好家伙,一脚就废了她,够歹毒。” 又不知谁低声嘟囔:“呦,大善人,嫌别人狠,一会儿钓上来混血,别腆着脸来分。” 没人说话了。 洛芳吓得脸色惨白,叫了一声:“小姐,莲心——” 连珊瑚抛出一截素练,要莲心抓住,可是,她根本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自救? 身后一道低沉的男声道:“我劝你想好了再行动。” 连珊瑚寒着脸,“沈青禾,你要么帮忙,要么闭嘴。” 沈青禾轻轻笑了一声,道:“看清楚,她站也站不住,这里可没有位置给她躺下。你拉她回来,难道要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你一旦离开这方寸之地,再回来,还指望会有人给你留地方?诱饵,从来是越多越好的。” 连珊瑚本领虽然不低,但江湖阅历实在很浅,一遇变故,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 她的神情,从愤怒,到焦急,至错愕,最后在犹豫和恐惧间徘徊。 洛芳去拉她的衣袖,嘴唇颤抖:“小姐,咱们如果不管莲心的话,她一定会死的!” 连珊瑚给沈青禾两句话说得心神不稳,现在遭她拉扯,烦躁道:“怎么救?一会儿你把位置让给她?” 洛芳一愕,忽听几人疾道:“来了!” 她打了个激灵,忙看向莲心。 第一眼,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粉白色的跳蚤。 ——并不是,那只是个动作像跳蚤般的“人”。 一个少年,绝对是男孩。 因为他那话儿,明晃晃的随他的动作晃荡——这小子浑身上下,连条兜裆布也没有。 “他”凶猛地冲地上凄惨呻吟的女子扑了过去! 同一时间,另一道身影电光似的迫过来。 戚红药本来很松弛——像个睡过了头的松鼠什么的,可是,在“猎物”出现的一刻,她反应迅速到将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她脚下一蹬而跃出,空气中似乎发出一声爆响。 有人没忍住,眨了一下眼。 眼皮合上之前,“混血”刚及出现,扑向少女。 眼皮一闭,再睁开,戚红药那条完好的手臂,已经从后洞穿“他”的肩胛。 接着,才是无数声大大小小投掷符箓、法器、兵刃的动静。 那些反应稍慢一拍的人,也终于动手了。 可是,他们现在出手,攻击不光奔着“混血”而去,也会打在戚红药和地上还没断气的莲心身上。 有人从岩石上跳下来——风险已经解除了! 现在要比谁的手脚更快,可以“捡尸”! 毕竟,一个混血,只有一粒内丹,一颗心脏,先到先得。 第253章 等候许久了 激烈耀眼的符箓在半空接连炸响。 洞窟把本就震耳的爆炸声更放大数倍,隆隆地回荡在众人脑内。 戚红药心头一颤,不禁分神回望,万俟云螭没转身,背对着她,轻轻摆手。 没事,你忙你的。 ——好像那些攻击对他而言不过是当面放了场烟花而已。 打不过还不服气的一众人纷纷怒斥:“你们想独占混血是不是,不要脸!” 万俟云螭漠然地道:“我不知什么混血纯血、鸭血狗血,但你们要是伤到她,就请心里有个准备。” “你吓唬谁!要我们做好什么准备?” 连珊瑚柔声道:“莫公子,我只是想救救我的婢女,你让我过去,好不好?” 万俟云螭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方才她还有救时,你不肯救,现在,她已经没救了。” 洛芳怒道:“你胡说!莲心还有气呢!” 万俟云螭只是微微冷笑,并不争辩。 妖比人更多出一股野性的直觉,捕猎时,不需要靠很近,也能判断前方的猎物是死是活,他们对生命的旺盛和衰败,格外敏感。 那个叫莲心的女子,单听她的呼吸,已知有断骨插入心肺,现在的确是还有气,但挨不过片刻,必定归天。 连珊瑚的神情,就像给人迎面扇了一巴掌,僵在原地,哀怨的望着他。 可惜,郎心似铁。 其实,万俟云螭已经很给面子——要放在过去,决无耐心跟他们啰嗦,碰见这样不晓事的,一口一个,也就消停了。 可是,现在,当着她的面,他得谨慎、小心些,他不希望叫她觉得自己是个凶残的“人”。 他不想从她眼里看到一丝一毫一丁点的反感情绪。 他受不了。 就在此际,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闷哼。 方才,在戚红药分心回望的一刻,那混血突然回头。 ——他本来是背对戚红药,给她一击穿透肩胛。 这一刻,他身体、躯干、肩膀还保持一个“向前”的姿势,脑袋却从正面扭到背面——整个调转过来。 戚红药一下跟“他”成了脸对脸。 ——连“他”的四肢关节,也同时间扭转过来,“他”背对着她,肩膀一折,两臂(一完整,一残缺)猛地合拢,钳抱住她,对准咽喉,一口咬下! 看看戈大兴的残骸,可知这东西嚼人骨就像嚼糖豆一样脆口。 戚红药抬臂往上一挡,另只手反击向“他”要害。 猛地,断臂被“他”一口咬住,她闷哼一声,抬眼间,第一次看清楚这“混血”的长相。 一见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不是曾跟她在“紫金炼狱笼”内缠斗许久的那个混血,叫做—— “魏长生!” 此刻,万俟云螭掠至她身边,抬手便要击下。 戚红药却道:“别杀他!” 那“混血”咬住她的手臂,齿间满溢鲜血,陡地,“他”睁大了眼睛,神情像是很茫然。 “他”只怔了很短的时间,就撒开口,想要后撤,但完好的那条胳膊给戚红药钳住了,见挣脱不开,“他”一低头,竟然咬断了自己的小臂! 然后“他”跃开去,望了戚红药一眼,转身就跑。 不知为何,“他”没有再遁入地底或是墙壁中,反而选择冲向一个漆黑的洞口。 戚红药道:“追!”率先跟上。 万俟云螭随她疾奔,在猎猎的衣袂声中,问:“为何留他一命?” 戚红药道:“我在外面见过这个混血,它竟然又回到此处,必然知道往返的通路!” 他们的目的是离开这里,杀不杀这怪物,并不重要。 身后,脚步声紧迫密集,显见那群人也跟了上来。 那混血奔得飞快,忽左忽右,上跳下跃,每当险些给人撵上时,他就遁入墙壁。 奇怪的是,不一会儿,“他”自己又探出头来,四下张望。 好像生怕身后的人看不见他,就不追了。 “他”在迷宫似的洞窟中,不知跑了多久,越跑越狭,道路越窄,时不时,还回头望一眼。 “他”的双眼在黑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像两丸电光凝成的。 被“他”凝视的人,会有种被细雷劈中的感觉。 “他”越跑越快,疾奔得脚下几乎飞起,陡地,身子往左一晃,突然消失无踪。 一瞬间,戚红药还以为它又行土遁了。 但走近一看,原来左面有个洞口,看起来,就跟他们方才经过的那百十来个一模一样,没有特别之处。 她便要追入,万俟云螭忽然横臂一挡,微笑道:“这次,让我先,好不好?” 一路上,他紧随着戚红药的脚步,从没有过阻拦、抢先的举动。 因为,在那些个转角、洞口面前,他没有感觉到危险。 但这个不一样。 戚红药望了他一眼,心道,你舍不得我,难道我就舍得你么? 一起罢。 不管前路有什么艰难,有什么危险,总归两人一起,就能面对。 身后脚步声迫近,他二人已经跃入洞内。 此处果真不寻常。 那“混血”找到了靠山。 “他”看见二人追进来,也不再跑,不再隐藏,而是往一双脚的后头一蹲,“嗬嗬”喘粗气。 那光溜溜白花花的身体实在夺人眼球,所以,戚红药一跃进来,视线先捕捉到“他”,接着,才留意到:还有一双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一眼就能看出很脏的鞋。 鞋面满是漏洞,只有几根细线牵住鞋底,依依地不舍分离。 往上看会发现,这人的鞋子虽破,但比起他那身衣衫来,还算是好的。 ——那一身脏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破得已经看不出款式的衣衫,勉强能遮住身体而已。 这人虽然穿了衣服,不知怎么,看起来比脚下光屁股的“混血”还要有伤风化。 幸亏这是个男人。 幸亏他没有头发。 否则,头发必定比衣衫还要肮脏吧。 “光头”站在那里,见有人突然闯入,并不惊讶似的,双手合十,冲着万俟云螭深施一礼,颂了声佛号,道:“戚施主,贫僧等候许久了。” 第254章 我就说她不是 此处光线昏暗,但从轮廓和声音来判断,这和尚很年轻,只不知,他为何冲着万俟云螭叫出戚红药的名字。 万俟云螭眉梢跳了一跳,没有做声。 和尚抬起头,注目打量他,微微一笑:“施主初见贫僧,或有疑虑,但贫僧自与施主神交已久——” 万俟云螭挑了挑眉:“哦?” 和尚微笑点头:“早盼能得见施主一面,唉,贫僧有许多心事,欲待诉说,实指望有朝一日,能跟戚施主坦诚相见,彻夜畅聊,抵足而眠——” 戚红药:“……?” 万俟云螭那两道长眉几乎要化为飞刀,砍在他脸上,寒声道:“是么?” 两个字,杀气四溢。 他也学着和尚,笑了,缓缓地道:“看来,你我是有些话,可以聊聊的。” 和尚眼睛一亮:“啊,施主也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万俟云螭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和尚:“阿弥陀佛,施主太心急了,贫僧还不困。” 万俟云螭冷笑,袖中单掌暗暗蓄力,口中道:“大和尚不必忧虑,我帮你一把就是了。” 孤一掌就要你长眠不起。 脚边那混血急得拿嘴去撕和尚的破僧袍,往戚红药那边比划。 和尚低头看向“他”,神情略显困惑:“怎么,不是他?” 那难道是—— 面前只有两个人。 隔着黯淡的光线,也能感受到和尚的错愕。 “竟然……是个女娃……?” 那瘦削伶仃,满身血污的女子也在打量他。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 万俟云螭见他一个劲儿盯着戚红药,目光痴痴呆呆,联想方才荒唐对话,觉得其用心甚为可疑,横移脚步,试探着挡在戚红药身前。 和尚往前凑两步,踮起右脚,伸长脖子,视线绕过他,看。 万俟云螭往左半步。 和尚“嗖”一下,往右探头,眼巴巴的,瞅。 万俟云螭额角青筋起节,往右一步。 和尚左晃右晃,都看不见,干脆再往前两步,将头架他肩膀上,盯。 万俟云螭:“……!” 他惊诧于这和尚身法之快,自己居然没能及时躲开。 戚红药也觉得这和尚很怪。 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就十分复杂。 一提和尚,当然会联想到“失名废寺”消失的那些道僧。 可是—— 她看向蹲在地上,正龇牙咧嘴做鬼脸的“混血”,见她望来,赶紧往和尚身后躲了躲。 “失名废寺”乃天师道正统门户,堂堂道僧,怎么会跟半人半妖的东西混在一起? 而且,听这人说话,给她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来不及细思,这功夫,后面的人便追上来了。 赵大侠跟着人群冲进来,一眼望去,惊呼道:“是你!” 他嗓门大,声音在空旷的洞穴内层层回荡,再经一个个小洞口的加工,一下子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呼喊—— 是你……你……你…… 和尚茫然抬头,好像给这群乍然出现的人惊了一跳,吃吃地道:“是,是我。” “又是你!” “对,对,又是我。” 尾随在队伍最后的那人,一瞧见和尚,愀然色变,连退三步,转身逃向来时的洞口。 “啊呀,那位可是沈施主?” 沈青禾一脚已踏入洞内,肩膀忽然被人扣住。 谁也没看清,和尚是怎么越过一众人,去到他身边的。 沈青禾此人,虽内里腌臜,但多少还有些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气度,鲜少有受惊失态的时候。 可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他居然在轻轻的发抖。 动作很细微,幅度也不大,但确实在颤抖。 和尚对着他的后脑勺道:“沈施主,贫僧一直在找你。” 沈青禾似乎在默默发力,见挣脱不开那只手掌,才转过身,这样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脸色看着比旁人黑一些,目光隐含恐惧,瞪着和尚,一言不发。 和尚道:“阿弥陀佛,施主莫怕,贫僧要代三师弟向您致歉,他性格鲁直,不晓变通,当时以为上当,一心急,就少了分寸,不是故意踢您会阴的,那三十多下,实属无心之举——” 不知怎么,洞内这时静得出奇,呼吸可闻,一派肃然,衬得和尚吐字十分清晰。 半晌,沈青禾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岂敢记恨大师。” 和尚欣慰的笑了,突然想起什么来,擎着他手臂,轻轻一扯:“来来来,沈施主,烦你相看一下,那边两人,哪一个才是戚红药?” 沈青禾身不由己,到了近前,往戚红药方向一点:“她是。” 和尚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轻轻一敲:“你看看,我就说她不是!” 沈青禾:“……” 戚红药:“……?” 和尚道:“沈施主骗了我三师弟八次,六师弟十二次,戒律堂长老十五次——沈施主嘴里是没有真话的。” 第255章 万佛 和尚这样一说,戚红药这个当事人还没怎么,旁人先不干了。 有些人——比如赵大侠,先前就遇见过这个和尚,那时候见他气势强悍,行动诡异,且能调动一些“混血”做帮手,便默认他是这石窟的“大王”,谁也不敢招惹,纷纷避让,又听他口里念念叨叨,逮着人就问“是不是戚红药”,就十分留心。 “喏,我们把戚红药给你送到跟前,你倒不认得了?” 许是人多胆壮,也或是和尚看起来比那日脾气更好,总之,这帮人七嘴八舌,纷纷指天作保: “她若不是戚红药,我就不姓赵!” “她若不是戚红药,我这辈子打光棍!” “她若不是戚红药,沈兄再挨三十脚!” …… 和尚手掌不住的上下搓动,看看这边,瞧瞧那边。 戚红药简直有些好笑,但一扫见那“混血”的脸,就笑不出来了。 跟妖物为伍的,能是什么好人? 那“混血”仿佛很依赖他……似乎此人能调动寺内的怪物。 想到这点,脑海中陡然跳出一个名字。 “阁下……可认得蓝晓星、甘怜君么?” 那和尚闻言,愀然色变,目光往戚红药脸上一扫,直似厉电一般。 戚红药心中微动,不闪不避,冷然回视。 “你莫非就是凄凉人?” 和尚本来厉目瞪着她。 突然,身子一颤,满眼的怒意似乎都凝固了。 “什么……?我是?你——你——” 戚红药飞快地道:“你若不是,怎么一听见那二人的名字,就如此愤怒?又怎么会有本事调动这些怪物?蓝家主和甘家主说过,此处有他们一个仇人,此人指挥众多妖物,杀死寺僧,布下疑阵,故意引八方天师前来调查,趁机捕杀无辜者,作为妖物饵料!” 戚红药深知蓝、甘那两个鬼的嘴里只怕没一句实话,但这和尚着实可疑,不妨用话诈一诈他。 方才,听见蓝晓星名字时,他一瞬间的怒意,绝非做伪,所以,戚红药更要拿话相激。 ——世上有没有“凄凉人”,并不重要,关键的是:这和尚急怒之下,会说出什么来。 一个人平白受冤,一定会有自证的冲动。 他说得越多,老底就露出越多。 和尚的反应很有趣。 他好像没听见戚红药后面这段话,口中只在喃喃重复:“你竟然说我是凄凉人?岂有此理,真岂有此理……” 一边说,一边神情怪异的打量戚红药。 那模样,就像他眼前立着一条把自己当做鸟的鱼。 赵大侠插口道:“要我说,戚姑娘也没冤枉你。瞅瞅你那破衣衫,你不凄凉谁凄凉?” 他一打岔,和尚重又平静下来,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苦水’,是失名废寺的道僧。” 当即有人表示不信:“嘿,剃个光头就是僧——你骗鬼呐!失名废寺的和尚都失踪了,怎么会在这地方?” 和尚奇道:“这地方怎么了,这地方就是失名废寺啊!”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半晌。 “你说什么?” 连珊瑚冷笑,“撒谎也要看看对象,我儿时随父母到过失名废寺,哪是这鬼地方能比的!” 和尚合十一礼:“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凝重深沉,声如黄钟大吕,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随他声起,四面八方,现出星星点点的光。 一开始,光点只像是暗室燃烧的香头儿,飘浮在半空,稀疏不匀。 很快,它们越来越密,越来越亮。 随着视野逐渐清晰,周遭环境映入眼帘,众人四下一望,几个定力稍差的,直接惊叫出声。 余下的嘴虽然紧,但也感惊心动魄。 ——这处洞窟,比他们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个都大。 现在虽然有了光,但一眼望去,还是顾不来洞内全貌。 这里不仅是大。 四周墙壁上,还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 看起来,就像是石洞生了密密的麻子,满脸的坑疤。 每一个小坑(其实最小的也有一人来高)内,都有光。 每一道光的后面,都有人影。 他们姿势各异,有站有卧,或静坐,或举臂抬腿,有些看起来随时会从洞壁上跃下。 正因骤见那些个人影,才吓得几人惊叫起来。 万俟云螭瞳孔倒映出灯光,凝成一种璀璨的金色,微微闪烁着。 他沉声道:“不是人。” 戚红药一惊过后,也冷静下来,凝目看去,点头。 的确不是人。 是佛像。 ——不仅有佛像,还有罗汉像、护法像、夜叉像、恶鬼像等等。 一眼望去,成千上万,各式各异,一窟,万法同宗。 众人只觉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直攀天灵盖。 这一刹那间的震撼,无以言表。 在这千万个石洞之中,有一个格外巨大,就位于和尚身后。 看其内的神像,似乎是一尊菩萨。 ——之所以说“似乎”,因为他们只能这样猜测。 这尊石像,面壁而坐,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有宽厚如山的背脊。 和尚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戚红药踮起脚,凑到万俟云螭耳边,悄声道:“不知怎么,现在听他说话,感觉威严多了。” 万俟云螭觉得耳朵有点痒痒,但一动也不敢动,谨慎地“嗯”了一声。 你接着说。 可是她不说了。 她又去观察和尚了。 ——和尚有什么好看的! 他心里有些烦躁,垂下眼帘,默默颂念“观法如幻心经”,竭力扼制一种冲动。 第256章 一人杀百人的方法 有了磅礴恢弘的场地做衬,和尚的身份,一下显得可信许多。 但有人不买账。 戚红药倔倔地道:“佛是佛,人是人,就算这里有十万尊佛,也不可能把我变成出家人。” 你也一样。 她看着和尚。 意思很明显是:我不信你。 不过,她虽然表示不信,许多人已经迫不及待的信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怎么你们这群和尚都不见了?” “这里跟我来过的失名废寺大不一样,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难道你们这群和尚,一直都生活在“寺”里,根本不需要人救?” “没事发什么求救讯号,害死多少人!” “大师,你知不知道怎么从这鬼地方出去?” 最后这个问题一出现,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这是大家最惦念的。 ——管这和尚是怎么来的,现在的关键是,他们要怎么回去! 那些人很心急的促他:“大师,究竟怎么出去,快说!” 有些人的眼神,已经很不善。 ——要不是刚才这和尚露了一手,实力莫测,他们早就一拥而上,将人擒下逼问了。 和尚对那些视线浑不在意,凝着戚红药,沉吟半晌,道:“贫僧须得从头讲起。” “方才,有几位施主说,此地跟曾见过的失名废寺不同,这话倒也不假,只因施主过往所见,乃是人间那所失名废寺。” 赵大侠蹦了起来:“你什么意思,难道这里是阴间?” 和尚摇了摇头,“此处也是寺庙的一部分,不过,始终深埋地底,未曾得见天日,除却本寺僧侣,无人知晓。诸位不知,也属应当。” “那原来的失名废寺呢?怎么连人带庙都不见了?” 和尚低眉敛目,静了片刻,道: “数十日前,有一个外乡人携幼子叩门,请求本寺长老出手医治,僧人便放其入内。” 戚红药跟万俟云螭对视一眼,沉吟道:“失名废寺地址虽不算偏僻,但据我观察,入城到寺庙这一路,途经‘惠南百草’、‘仁德’、‘慈永’等六七家医馆,此人舍医馆不去,反求助寺庙,岂不很可疑?” “就是啊,大和尚,你们总不该一点防范也没有吧?” 和尚像条临终的老狗似的喘了两声。 “阿弥陀佛。” “失名废寺”乃天师道上地位极高的存在。 跟“十方谷”、“小天山”、“桃叶渡”等大门户一样,这里寺僧的威名,也是以战养成的。 在“长天契”出现之前,人、妖两族纷争不断,大小战役数不胜数,遍地都是妖吃人、人猎妖的情况,只不过,当时的情况是:妖族先天体魄占优,勇悍如兽,皮糙肉厚,以普通人为食;而底层人类虽然孱弱,但凭着少部分强者,以一敌百,竟也能跟妖物维持个五五开。 便在那时,许多天师利用猎妖所得的利益,扩大自身势力,或以家族为基础,或立宗立派,广收门徒,便是如今各大“世家”的雏形。 而“十方谷”、“桃叶渡”、“小天山”等门派,也于同时代开创基业,只不过,这三大派创始人的初心,非为金钱名利,只因不忍见同族沦为妖兽饵食,想尽一己之能,保护普通人免受妖物荼毒。 除了这三派,还有许多有识之士,隐世奇人,纷纷再入红尘,奔走于人、妖二族之间,力求早日止戈止杀。 “失名废寺”便属这类存在。 妖族中,其实也有很多声音呼唤停战。 ——不只有人痛苦,很多妖物,因自身某一部位价值较高,被人盯上,也很难熬,每年都有百十来支族群,或因战事,或因捕猎,而彻底灭绝。 可惜,在那场“通天一战”发生之前,每当双方想坐下来,谈一谈的时候,总因一些刺激两族底线的话题而告吹。 跟其他激进的门派相比,道僧们行事还是比较平和的,虽然实力很强,但他们从不主动“猎妖”,只在遇见吃人的恶妖时,才痛下杀手。 虽然,在人、妖几场重大战役中,也有他们的身影,但比较不受当时的妖族排斥,常做为人族代表,出面跟妖方谈判。 世人都敬重他们的功绩。 不过,距离上一次大战,已经过去三百余年了。 自从“长天契”结成,人、妖两族再没有大规模的战争。 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一个大佬,熬过了最酷烈的战事,竟然在“和平时期”,悄无声息的完蛋了。 难道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么? 有人这样喃喃地问了出来。 和尚静默如一尊塑像。 “讲下去啊大和尚,进去一两人,又怎地了?难不成,就是他俩把你们都撂倒了?” 说话的人觉得自己这句很精彩,很可笑,先笑起来。 笑声孤零零的回荡在洞内。 笑了一会儿,见旁人面色严肃,只好讪讪闭嘴。 但那阵笑声已传出去,再荡回来时,好像已经不属于他,而是墙壁上的神像在笑。 连珊瑚突然道:“一两个人,也不是没可能做到。” 沈青禾目露赞许之色,轻轻点头:“不错。” 赵大侠道:“什么?你是说,一个人,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干掉三百多道僧?哈——就算这些和尚是纸扎的,挨个拆开,也累得人半死了!” 连珊瑚面现轻蔑之色,却欲言又止,抿了抿唇,瞄向万俟云螭。 她当然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是,真说出来,会不会显得她也有些歹毒? 她虽犹豫,很多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一个人,要杀几百人——而且这其中多是高手,当然不能靠硬来。 最传统,最常见的手法是—— “下毒。” 第257章 要不要做英雄。 “下毒?” 毒若是用好了,的确会很绝。 ——绝人门户的“绝”。 和尚没有否定他们的猜测。 “小女曾听家师提起,”连珊瑚矜持清冷的开口:“贵寺主持苦海大师,精研百草千方,尤擅辨毒、识毒,难道,连他老人家也没有看出歹人的奸计么?” 和尚又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戚红药发现,他不说话时,好像跟墙壁上那些石雕泥塑,没什么区别。 简直没有活气。 沉默一会儿,和尚还是接着讲了下去。 叩门者,是个柔美的妇人。 她怀里的孩子也很美。 妇人美,是因她身姿曼妙,面庞姣好,哪怕她泪光莹莹,跪伏于地,却也别有一番凄丽。 孩子美,美在其湖水般的一双眼仁儿,美在娇憨纯净的神态,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 按理说,“失名废寺”并非寻常寺庙,也不是医馆,没道理收留一个携带儿童的妇人。 他们本来有充足的理由,给这两位施主另做安排。 那女子却不肯离去,只恳求开门的僧人传一句话给主持。 赵大侠听到这里,兴奋得很,忍不住“预测”一下:“哇——她该不会是你们主持的老相好吧?带着孩子找上门了?” 苦水和尚的脸上裂开一个苦笑。 当时,苦海大师正在打坐,听了僧人传话,神色剧变,因起身太急,奔了两步,骤觉一阵晕眩,几要用手去扶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众和尚愕然相顾,不知发生何事。 苦海大师有一个胞弟,二人自幼失去父母,都在失名废寺出家,不仅血浓于水,且感情极为深厚。 去年腊月他兄弟因意外而逝世,也没见大师如此失态。 人有反常的态度,事就容易有反常的结果。 主持奔到寺门前,一见到那女子的模样,呆立当场,簌簌发抖。 妇人一言不发,只将怀抱的孩子往前一递。 苦海接过那个孩子,向襁褓里看了一眼,脸色就灰败下去。 ——以他的经验,这孩子是没救的。 可是,最后,他还是将孩子带回禅房,亲自为其医治。 “嘿,我猜,那女人拿个病孩子支走苦海大师,就趁机下毒了,对不对?” 和尚摇了摇头。 妇人当晚就不见了踪影。 “什么?——孩子呢?” “死了。” “死了?” “病死的。” “病?” “对。”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毒,还是病。 或者,是一种新的东西——称之为“病毒”更合适。 “病毒”通过孩子,染给苦海和尚。 等寺僧发现主持不曾用饭,一日未出禅房,担心出事,入内查看时,却发现屋内空空如也。 众寺僧遍寻佛院僧房,最后,在去往后山的小道旁,发现了主持。 苦海趴在地上,双目圆瞪,已经气绝。 他身后的地面上,有一段长长的乱迹,看起来,他在倒下后,又挣扎着爬了百来尺,曾竭力往树林深处去。 那漂亮的孩子就在苦海手边,早死透了。 和尚们当然很惊慌,都涌上去查看主持的情况。 ——当时,谁也没猜到苦海的死因,更没懂他孤身一个带着孩子跑到后山的用意。 不过他们很快就懂了。 亲身体验到了。 凡接触到主持和那婴孩尸体的和尚,在几炷香内,全部“病倒”。 接着,是在这段时间内,跟这几个和尚打过照面的僧人。 哪怕他们只是隔着一丈来远,说了一声: “阿弥陀佛。” 甚至,连进入主持禅房的人,都急速的染上那种病,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传播给其他僧人。 当他们察觉不对时,马上将解毒的药剂试验个遍,但没有一种起效的。 况且,一开始谁也没料到事情会那样严重,都先往食物、水源上想去。 健康的寺僧来照顾染病的,然后——不到一天,几乎全寺的僧人,都躺下了。 有人难以置信的问:“难道,就没有一个‘幸运儿’?一个能动弹的都没了?” 和尚点头:“有。” 有几个僧人体魄较为强健,没那么快失去行动能力,他们可以出去求救。 赵大侠听得着急,哐哐跺脚,“那你们为什么不去!再说寺庙里能有多少药,就算找不到神医,买一些药材试试解毒也好呀!” 和尚沉默了片刻,道:“因为,这种‘病’是会传染的。” ——连他们这样的修行者都抵御不住,普通人染上,很可能顷刻毙命。 所以,他们不仅不能出去,还要紧闭寺门,防止别人进来。 赵大侠忽然不说话了。 没有人说话。 戚红药耳听着和尚平静的陈述,目光盯着那尊巨大的神像,忽然感到难言的悲哀。 她钦佩他们直面死亡的勇气。 可是,这世间,为什么总是最好的那些人在牺牲呢? 又想起刚刚拜入师父门下的那段日子,不知天高地厚,学了点本事,打到几位师兄弟,就放言要做天下第一天师。 她野心勃勃,要做大英雄。 陈师叔那日喝多了酒,看这群少年人打闹,闻言,挨个敲他们的头,说:“年轻人,不要总想着做英雄。” 她不服气,“为什么?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做英雄啦?” 陈师叔笑了。 那个笑容,她当时看不懂,形容不出来,但记了很久。 后来,经历得多了,她也学会那样笑了。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陈无极的话: “因为英雄总是善始不善终。” 第258章 怎么进来的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沉痛而敬重的神情。 除了一人。 沈青禾脸色有点青青的,透着一点灰。 他完全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子的。 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好像是卡着痰。 他问出自己最担忧,最在意的问题:“那你……你是不是,也中毒了?” 此言一出,沉浸在哀伤情绪中的人们,都僵住了。 沈青禾问完,不等回答,一下往后跃去,想到自己跟这和尚接触最多,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又抱着一丝侥幸:“大师你——你应该没事,对吧?” 和尚道:“阿弥陀佛——贫僧自然也感染了。” 人群里“妈呀”一声,像崩了水的热油一样,往旁边炸开去。 和尚:“——不过诸位不必担忧,此病不会扩散了。” “你,你怎么敢肯定?” 和尚:“阿弥陀佛,沈施主有什么不对劲么?” 沈青禾本来没有,但听了和尚的话,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很异样。 但旁人观察他,分明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既然都中招,大师怎么没事?” 和尚只是微笑着摇摇头,颂一声佛号,接着讲下去。 “异变”的六个时辰后,开始有人来“清场”。 那些人的头脸用一种形状奇怪的面罩遮挡,口鼻处拉得很长,看起来像是猪一样,一入寺内,就大开杀戒。 但他们没料到的是,竟还有几个和尚,尚存一战之力。 +虽然只有十来个,却也叫那些人吃了许多苦头,尤其苦水跟师弟苦果还按住几个活口,希翼能问出解药来。 他们的期盼落空了。 因为,除了寺内的杀手,寺外还有人在布阵,阵法一成,空间扭转,整座寺庙,连同其内或死或生的和尚们,都堕入到这个地窟里。 和尚说到此处,又停了下来。 连珊瑚率先开口:“既然打了交手仗,能不能看出对面来路?” 戚红药则问:“对面究竟是人,还是妖?” 和尚道:“是天师。” 戚红药的身子微微抽搐一下。 万俟云螭却敛目垂眸,悄悄松了口气。 不仅是天师,还是道上极有名的大户。 甘家。 有些人愕然一惊,却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 有几人震惊过后,也陷入沉思。 但也有人接受不了。 “什么——!是不是你们弄错了?怎么可能!甘老爷子就在外头组织人手,搜寻营救你们呢!” “还有‘六九联盟’蓝家,把老底都掏出来,招待各方宾朋,商议探寺的事——” 有人化身名捕,沉吟道:“我看,很可能是歹人伪装成甘家人——毕竟,那可是道上数一数二的世家,他们疯了不成,要弄这种事情出来,图什么!” 还有人更敢想:“要我说,天师做不出这种事情,八成是妖物伪装的!对,它们不甘寂寞,想要闹事,就用这等阴险的办法,把大势力一个个干掉——” 好几张嘴抢着说话,都觉得和尚弄错了。 万俟云螭瞄见,戚红药听着那个妖物伪装的说法,神情若有所思,他马上、立即、斩钉截铁地道:“我看不是妖物。” 和尚本来要说什么,闻言闭嘴,跟所有人一起看向他。 戚红药也转头望着他。 “你小子凭什么这么说?” “你看见了是怎么的?” 万俟云螭只提出了一个问题:“诸位是怎么到这个鬼地方的?” 第259章 是不是傻? 他是自愿进来的,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沈青禾心中一动,见无人回答,竟率先答道:“沈某意外触碰了寺庙外墙,便进入此处。” “我……我是在船上打坐练功,一睁眼就到这了。” “睡梦中。” “……茅房拉屎。” …… 万俟云螭等他们说完,点了点头:“听来听去,诸位来此之前,多数都在‘山海无量’上?” 众人沉默。 没错。 赵大侠喃喃地道:“这么说……是船有问题?” 万俟云螭转头望向戚红药,柔声问:“你怎么看?” 戚红药叹了口气,道:“除非蓝晓星是妖,否则,这只能说是人祸了。” 蓝晓星当然是人。 万俟云螭紧攥的手松开了。 耳边充盈着此起彼伏的骂声,都在问候甘、蓝二人的祖宗。 一道清凌凌冷冰冰的嗓音,幽幽钻入众人耳膜:“‘失名废寺’的高僧,舍生取义,视死如归,小女钦佩至极,可惜,大师的牺牲,终究没能阻止小人的阴谋。” 嘈杂声渐止,一名大汉跺了跺脚:“咿!哪怕有一个寺僧逃脱出来,大伙儿也不至于上了蓝家的当!” “谁会想到鼎鼎大名的‘六九联盟’,就是幕后黑手!” “——关键谁敢怀疑他们!” 连珊瑚恬静的脸庞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聪明人是有的。那个人,早就发现不对了,只不过,她也许有什么顾忌,所以才没有提醒大家。” 赵大侠炮仗似的炸了。“谁?谁明知道蓝家甘家有问题,还看着我们跳火坑?!” 连珊瑚似被他吓了一跳,瞳孔微微颤动,转了转,凝向戚红药。 他们都随她看过去。 连珊瑚幽幽地道:“戚姑娘,你早就发觉蓝家有异了,不是么?否则,你何必拉着蓝晓星一同入寺?” 戚红药在清晨入寺,她那一番惊人举动,不到半个时辰,就遍传“山海无量”,且船上的人也都留意到蓝家全员戒备的状态。 当天晚上,连珊瑚才被“传送”进这里,所以她听说了那件事。 她本来不明白,戚红药发什么疯要牵累蓝晓星,方才,听和尚一番话,才知道蓝晓星、甘怜君原来心怀鬼胎。 ——然后将戚红药的行动,跟这个结果联系到一起。 连珊瑚的语气有多温柔,笑得就有多冷。 洛芳呆呆的望着她家小姐,张了张口,又闭上。 万俟云螭刚往前一步,小臂被拍了一下。 他侧头去看,发现戚红药竟然在笑。 ——她之所以笑,是方才觉得心痛,此刻好多了。 ——她宁肯陷入一场斗争,也不想继续在“失名废寺”那场悲剧中煎熬。 一开口,竟先肯定了连珊瑚的判断:“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因为怀疑蓝晓星,才拖他一起下来。” 现场马上炸开锅。 有人跳脚:“天杀的那你怎么不早说!早说出来,大家伙团结在一起,把那破船干翻,哪还有这些污糟事!” 有人冷笑:“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阴谋的,为什么不公布,是不是想要自己逞英雄?” 连珊瑚微微仰起下巴,睨着她:“你为什么会怀疑蓝家?如果说不出一个令大家信服的理由,那我们只好猜测:你是不是早就得到消息,知道他们的阴谋,却隐瞒大伙儿?” 对此,戚红药的回答是: “时间,是在进寺的前一天——看见我师兄尸体的时候。” 众人一愣,他们有些人,也听说了十方谷杜玉京的死讯。 连珊瑚立即道:“哦,戚姑娘,你不必说下去了。我猜你下面一定要讲:蓝家的事,是你师兄发现的,然后留下遗训给你?” 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去瞟万俟云螭的神情。 莫公子,求你看清楚,戚红药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我现在揭开她的伪装,求你不要再被她蒙蔽了! 她很想从万俟云螭脸上看出一些,类似“失望”的感情。 可是她先失望了。 戚红药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瞅着她:“我师兄的尸首,是经蓝家人手交给我们,从头到脚搜了八遍,能留下什么讯息?” 她眼睛仿佛会说话,说的是:你是不是傻? 第260章 一定会发生的事 连珊瑚给她看得涨红了脸:“那你凭什么怀疑蓝家?” 戚红药看着她,静静地道:“他们在我师兄的死因上,撒了谎。” 她曾盘问前来送尸的蓝家仆役,对方斩钉截铁地说,杜玉京就是死后被寺庙抛出来的。 连珊瑚咄咄逼人:“你怎么知道他们撒谎?” 戚红药道:“血不对。” “血?血能有什么问题?” 戚红药道:“他身体里的血,跟那些进过寺的尸体差不多,都是灰色的。”顿了顿,道:“但那‘布置’尸身的人,却漏算了一点——我师兄绰号‘赤雨愁云’。” “什么意思?” 旁人都略显茫然,唯独一名青年俊秀的汉子点头道:“我听说此次十方谷的几位道友,分别是‘顽石点头’金大力金兄,‘独断寒山’李文渊李兄,和‘赤雨愁云’杜玉京杜兄。” 戚红药侧目看去,认得此人是三大派之一“桃叶渡”的弟子,也是少数几个没参与围攻她的人,便抬手一礼:“尊台怎么称呼?” 那人还礼道:“‘桃叶渡’邓景龙。”又往身边一引:“这是我师妹,药师何月。” 那一直依依紧随师兄的姑娘,冲戚红药微笑了一下。 三大派虽有竞争关系,但毕竟同属一流梯队,各家领导层也多有来往,在这样危险而未知的环境中,倒仿佛比其他势力的人更亲近些。 戚红药接着道:“杜师兄绰号‘赤雨愁云’,跟他杀招有关——他喉咙里有个暗囊,能储血液,喷出时血雾如云,穿木碎石不在话下。” 她语声沉重地道:“他肢体的血液是灰色没错,但我们切开了他的喉管,发现血囊里的血,仍是红的。” 连珊瑚道:“那又怎么样?” 戚红药道:“一个人体内有两种血,这使我们有理由怀疑,他被人为‘炮制’过的。” 弄成一个进入过寺内,又被扔出去的假象。 而后,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戚红药连夜跟武克奇潜入船上的‘停尸处’,查验其他尸体,果然没有那种情况。 万俟云螭听到此处,突然皱了皱眉,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却听沈青禾道:“此事有一点说不通。” 他咳嗽一声,“如果失名废寺是蓝家的阴谋,他们何不将杜兄真的弄进寺内,那他的尸身必定毫无破绽。” 这也正是万俟云螭所感到疑惑的。 戚红药点头,“不错。但还有一种可能:蓝家和甘家只是利用这处地穴,却控制不了这面发生的事情——不是所有死在这里的人,都会被抛出去的。” 关于这一点,在当初蓝家那场围棺而坐的大会上,已广为人知——许多入寺者死不见尸。 戚红药缓缓地道:“所以,我们只能猜测:他们要确保杜师兄的死暴露出来,以此引起一些反应,而这种反应,对蓝家达成自己的目标有利。” 那一定是合乎情理,意料之中,万无一失肯定会发生的。 沈青禾愕然,“哪有这种事?” 语声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口气是有些冲——因为戚红药现在说的这件事,十方谷的人没一个提前透露给他。 沈青禾一向觉得,自己跟李文渊等人,已经是关系极好,交情极深,甚至——比他们跟戚红药之间的关系,更亲近些。 大家都是男人,当然相处更融洽,更有话题,更理解哥们儿兄弟间那点儿事儿。 从他打算跟戚红药结契的时候起,就致力与她身边的人打好关系。 ——本来么,他选择戚红药最大的理由,就是为了她的天赋、背后的山门、势力。 沈青禾始终清楚自己做每件事的目的,无时或忘。 所以,他现在才会这么难堪,愤怒。 ‘十方谷的人,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管对他们多好,遇到事情,还是将我全当做外人看待!’ 看来,没跟戚红药结契前,他们是不会对自己敞开心扉的。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怒气。 他觉得戚红药说的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站不住脚。 蓝家故意弄死杜玉京,还不肯毁尸灭迹,冒着暴露的风险,送到苦主面前,能达到什么目的? ‘有什么事情是肯定会发生的?’沈青禾觉得可笑,满含恶意的想,‘是你们肯定伤心,肯定大哭一场么?哈。’ 戚红药一字一顿地道:“有。如果杜师兄仅是失踪,我们不会轻举妄动。但他的死亡已经板上钉钉,那么,我们一定会将此事传讯回十方谷。” 第261章 不孤独 许多人脸上都带着一个问题:传讯回十方谷,又怎么样? 戚红药眉尖剔了一剔,压下愁绪。 杜玉京生父,乃是“十方谷”长老陆文涛青年时代的搭档药师,在二十多年前一场围剿恶妖的战役中,因陆文涛误判了形势,导致那位药师受累身亡。 杜玉京的母亲产后虚弱,惊闻噩耗,哀憾过度,不出半年便也病逝,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陆文涛便将其收在身边抚养,二十来年过去,说是师徒身份,其实不逊父子骨肉之情。 陆长老自觉对杜玉京父母的死,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待这个孩子,也就甚是宽容,虽然尽心调教,但始终下不了狠手锻炼他,导致杜玉京本领虽也不差,但潜力没得到深挖,临场对战的经验略显不足。 原本,来“失名废寺”的名额,是轮不到杜玉京的,可是,陆长老觉得,近十来年都少有这样的大事,况且各大门派都派出自家最优秀的青年弟子前去——这已不单单是个“事件”,于青年一代的天师而言,更是机遇。 像他这一代的天师,如孙若梅、陈无极、欧阳穆、游夏俊,哪个不是经历几次大阵仗的洗礼,才能扬名天师道的? “失名废寺”这样的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 本来,听说只有三个名额,陆文涛还挺上火,担心宝贝徒儿抢不到机会,没想到,孙若梅、陈无极的大弟子都因故去不了,这“美差”真落在杜玉京身上。 …… 这样的一个师父,得知了弟子死讯,会怎么样? ——陆文涛只要没死,爬也要爬来给徒儿报仇! 戚红药隐约有种感觉,蓝家的目的,可能与此有关。 所以,她跟师兄弟们商量过后,决定:她将计就计,稳住蓝家视线,依旧下失名废寺,而李文渊、金大力、武克奇几人,分头行动,连夜赶返“十方谷”。 赵大侠搔搔头皮,问:“为啥还分头?” 戚红药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是怕,来不及。” 她觉得,蓝家如果真是为引出陆文涛而杀害杜玉京,那恐怕……消息已经送出去了。 只怕陆师叔已在赶来的路上。 不光如此,其他师叔师伯,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还有旁人跟随陆师叔一道前来。 究竟蓝家目的为何?是对“十方谷”图谋不轨,还是仅针对陆师叔一人? 戚红药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 她眉间跟心脏一样,几乎都攒成一团。 希望李师兄他们能及时阻截,将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叫师叔们有个提防,万勿中蓝家的诡计。 沈青禾听完,笑了:“我看你是想太多,杜师兄的血,也许不过是一点巧合而已。” 戚红药沉默了许久,喃喃地道:“也许你是对的……但愿你是对的!” 可她还是难以忽视心中的不安。 蓦地,手背一暖,她抬起头,对上万俟云螭的视线。 他满蕴着担忧的一双眼睛。 戚红药勉强牵了牵嘴角:“我没事。” 万俟云螭看着她,缓缓地道:“我希望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是孤独的。” 你永远可以指望我。 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我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 沈青禾的目光,落在那一双紧紧相牵的手上,阴沉的几乎能滴出水来。 莫、七。 你现在牵着的,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他忍得手背青筋浮凸,眼眶一阵突突的跳动。 连珊瑚也死死的盯过来,几乎咬下自己的一块唇肉。 为什么,我哪里不如她?你怎么不肯这样子爱我呢? 怎么她姐妹二人专门欺负我,什么都要与我抢; 我的师父,给戚墨萍抢走了; 现在,连我爱的人,戚红药也不放过! 凭什么为什么干什么都可着我一人欺负! …… 一个人在凝视别人时,往往也在受人凝视。 和尚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人面上,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语音苍凉沉重,隐有金戈之声,众人为之一惊。 第262章 这和尚是疯子 众人一惊而回神。 和尚道:“诸位有什么话,不妨出去寺庙再说。” “出去?你知道怎么出去?!” 和尚微笑着从那破烂溜的怀里取出一块破布,往前一递:“地图。”指了指一个洞窟:“从那里走,按这上面路线,两个时辰左右,能见到出口。” 许多人也不知是惊讶过度,还是欢喜过头,木楞当场。 赵大侠反应快,一把夺过那“地图”,“多谢多谢,大师你一定能早登西天,立地成佛!”转身就奔洞窟去。 共有二十来人都随他一起跑,生怕把地图跟丢了。 六七人面现犹豫之色。 戚红药、万俟云螭立定不动。 沈青禾眼看那些人要跑没影了,蓦地,大喝一声:“诸位,别上了这和尚的当!” 这一声好像闷雷炸响,就是聋子也得吓一哆嗦。 他们迟疑着驻足回望。 沈青禾大声道:“这和尚根本没安好心,那一定不是出路!” 谁也不会喜欢希望被掐灭的感觉。 “你凭什么这么说!” 沈青禾冷笑,睨着和尚:“秃驴,你编得一手好故事,连我也险些信了你的鬼话!” 和尚微笑望着他。 戚红药一只手被万俟云螭握着,忽觉得鼻尖有点痒痒,举起手来想挠挠,却忘记这只胳膊已断了,只好悻悻放下,道:“我若说也怀疑大师,是否有些不敬?” 和尚笑了:“施主有何疑处,但讲无妨。” 戚红药看向他脚边,那个大狗一样窝着的混血,眨了眨眼,道:“也没什么,只是我不明白,这个魔窟,为何对大师格外优待?” 和尚扬了扬眉,意思是:此话怎讲?(因额头光洁无比,那两道短促的八字眉,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很显眼。) 戚红药道:“难道不是大师你指挥这个混血,引我们到这里么?” 沈青禾冷厉地道:“我们才进此处多久,已经数度死里逃生,难道他运气就那么好,一次都没触到墙?” 和尚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触到墙了。 而且倒霉得很,他和他仅存的活着的几个同门,刚一掉进来,小师弟就被墙吸住,他们为了救人,一串葡萄似的都给吸进墙里了。 “什么?!” “那你,你们怎么没事?” 和尚道:“有事。” “有什么事?你看起来好好的,还是两条胳膊两条腿。” 沈青禾扬声道:“这和尚其实是个疯子!你们等着,待会儿他就要装疯了——” 和尚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对沈青禾道:“三师弟有话对沈施主说。” 赵大侠四下张望:“诶,难道还有个大和尚在这?躲得也真严实,请出来吧——” 沈青禾脸色大变。 和尚话音一落,突然变了样子。 变样的意思是:五官眉眼依旧,四肢长短依旧,连他鼻孔里那呼扇呼扇的小鼻毛,也还依旧。 可是,他这一闭眼,再睁开后,双目精光湛湛,杀威凛凛,给他扫上一眼的人,都不禁脊背发寒。 戚红药后退一步,心下悚然。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和尚了。 其实,不是见过,而是听过。 就在刚掉下来时,那个漆黑不见五指的隧道里! 那个一照面就伤了沈青禾的人,一直在打探她下落的人。 她竟现在才认出他来! 赵大侠小心翼翼地道:“苦水大师,你怎么突然精神了?” 和尚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是苦水。” “……那,那你是?” “法号苦胆。” 第263章 要我怎么走 苦胆和尚是个看起来一拳能把人苦胆都打出来的狠角色。 没有证据,但他全身笼罩在这样的气质中。 那日,他跟他的师兄弟们被吸入墙内,无力反抗,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也搞不清,只是冥冥之中有股危机感,似乎身体正遭到吞噬。 有什么东西一口一口把他们咽下去的感觉。 众人凝神听他形容——在场的除了戚红药,谁也没有进墙的经历。(谢天谢地。) 但大家亟需一点过来人的经验,以防哪天自己也遭遇那等不测。 他们一边在心里“呸呸呸”,一边仔细听记。 “……什么?出来就发现你们都在一个身躯里了?” “奇哉怪哉,别个进去再出来,不是成了怪物,也至少不像个人,全没有理智可言,你——你们怎么这么好运?” 苦胆冷凝着脸道:“当时只有种感觉——我们之中,能出去一个人,我想小师弟最年轻,就让他出去,我愿意留下。” 顿了顿,道:“我知道师兄们也是这样选的。” 众人愕然。 “哪怕你已感觉到自己会死?” “是。” “你竟然没有一点求生欲么?” 苦胆那张邪不压正的脸上,竟也透出一点笑意,“我求生,谁不求生?我不想死,谁又欲死?能生则生,当死便死。” 他说到这一句时,才有了几分和尚的样子。 万俟云螭心念一动,肃然起敬,暗道:也许,正因为他们肯主动舍弃自己的肉身,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可是,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呢? 扪心自问,他是做不到的。 要是他落到那种境地,说什么,也不会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桃叶渡”的邓景龙苦笑摇头:“看来,咱们是参考不了大师的经验了。” 只好尽力避免给墙吃掉,自求多福。 苦胆指了指脚边的混血,道:“这些个小孩子,也许是把我们视做同类,在这地窟中,也多亏他们,我等才能来去自如。”说着,厉目瞪向沈青禾:“你这个骗子,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他竟然把那半人半妖的称为“小孩子”。 沈青禾气得喝骂:“滚你的!你以为我想留下?” 连珊瑚则忍不住指着那混血,道:“你知道他刚吃了一个人么?” 他们都等和尚的反应——从先前的叙述看,这“几位”大师不愧为佛门弟子,的确有舍己为人之心,可为什么会放任这些“混血”到处害人呢? 苦胆道:“我刚来时,这地窟没有人,他和他的同伴,吃的是石头。” “……什么?” 苦胆:“但慢慢有天师进入,”他一字一顿地道:“这孩子很擅长模仿。” 戚红药看着他,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想,涩声道:“你,你该不会是说——” 苦胆双眉倒竖,怒声回荡在洞窟内:“他见到进来的那些人在吃人,自然就以为,‘人’是一种食物!” 空气一时像是凝固了。 片刻,苦胆道:“你们还有问题么,没有,可以走了。” 走? 哦对,走! 和尚的身份听来没问题,那“出路”就显得十分可信了! 一转眼,人就跑得七七八八了。 只剩戚红药、万俟云螭、沈青禾与连珊瑚几人。 沈青禾其实一点都不想留在这,可是,他好奇,且多疑,他最关注的两人还没走。 连珊瑚袖子都快被洛芳撕开了,但瞧万俟云螭不走,就咬着牙也不走。 万俟云螭当然在等戚红药。 苦胆道:“诸位不走么?”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眼却直盯着一个人。 戚红药瞧着和尚的站位,苦笑。 “大师,您封死我的路,要我怎么走?” 第264章 他是你什么人 谁也没料到,这和尚会突然出手。 他一把扣住戚红药,二人纸片般飘摇而上,落在那十丈来高神像的头顶,刚及站稳,和尚抬脚用力一踏,周遭景物似无变化,但陡然静了下来。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万俟云螭紧随其后腾身撵上,沈青禾、连珊瑚各怀心思,也攀援上来。 苦胆浑不在意:“他们上不来的。” 方才他触动机关结界,但凡是“人”,都不可进入此处。 ——像他这样从墙内出来的,当然已不能算人了。 戚红药也不是。 苦胆沉声道:“现在,终于可以安静的说正事了。” 戚红药扬了扬眉,望向他身后。 那人衣袂带起猎猎风声,已然贴近和尚背后。 苦胆猛地回头,险些撞进万俟云螭怀里。 “你——!”他瞠目结舌,心口处,骤觉一寒。 万俟云螭一手抵住他的要害,先看向戚红药,见她没事,松了口气。 和尚以为是阵法失灵,但紧接着,就见沈青禾、连珊瑚也攀援上来,又先后被弹了下去。 阵法既然没有失灵,那只能说明,这里的三个,都不是人。 和尚:“……” 转头问戚红药:“这位莫非是你亲哥?” 万俟云螭怒目瞪他。 你才爱上你亲妹妹,呸! 戚红药一窒:“——?大师何出此言?” 难道我长得跟他很像? 和尚还要说什么,脑内一个声音道:师弟,是那女子。男的我看是妖。 和尚便没好气的一把拨开捺住他领口的那只手,喝道:“你出去!” 万俟云螭冷眼瞧着他,岿然不动。 戚红药道:“大师,你要说什么便说罢。” 和尚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对你很重要,你可想好了,真让他在这里听么?他是你什么人?” 戚红药抬眼一望,好巧那人也正注视过来,双眼里倒映着烛光,摄人心魄,恍恍惚惚的,还似含有一些希翼。 戚红药略顿了那么一顿。 在喜欢沈青禾的那段日子里,也曾有人故意的当面问她:“那位沈公子,是你什么人?” 天知道,她听到这个问题,既不觉得甜,也不觉得喜,反而很慌。 ——当时她马上就去看沈青禾的表情,害怕他会生气。 因为,人要是被误会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对象有什么暧昧关系,那是很呕心的。 所以她一向只敢小心地、小声地回答:“……我们只是朋友。” 可是,现在,面前这个人,不是沈青禾。 戚红药手攥了攥,掌心有些汗意,突然之间,有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劲儿,一股脑涌上来: “大师,我听得的话,他也听得——他是我的人。” 一说出口,闪电般喽一眼他的反应。 万俟云螭明显的怔了一怔,然后笑了。 戚红药从没见谁那样子笑过。 真好看呀。 然后,她的脸才后知后觉的红了。 和尚看着他俩,目光呆滞。 ‘大师兄,这……’ ‘……阿弥陀佛’ ‘造孽……’ ‘唉……’ 和尚示意找个地方坐下。 戚红药低头时,见左脚边似乎有一点轻微擦痕,就像是半个鞋印,可还没来得及细看,万俟云螭刚好走过来,不小心将那痕迹弄花了。 “怎么了?” “……没什么。” 都坐好,和尚反而沉默了。 半晌,再开口时,戚红药发现他又变成苦水。 苦水叹息一声,幽幽地道:“戚施主对方才那个混血孩子,有何看法?” 戚红药沉吟着,道:“像是我在外面见过的一个混血,可仔细看来,他并非是魏长生。” 和尚点头,“这洞窟中,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孩子,有些长相相似,有些不同。” 戚红药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这些混血,到底是哪来的?” 苦水和尚撩起眼皮,盯着她,道:“贫僧认为,他们都是由‘凄凉人’一手创造的。” 戚红药有些不信:“当真有个‘凄凉人’?” 和尚道:“有。” 戚红药目光微闪:“大师这样肯定,莫非见过他?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弄出这些事来?” 第265章 没有敌人的人 和尚脸部的肌肉,抖得像一群搁浅的鱼,他扬起头,眼珠颤动着,嘴巴无声的一张一合,很有些痴像。 这尊神像,就坐落在墙壁上挖凿的一个大窟内,三人端坐在它头顶,一面有光,三面昏暗,阵法又隔绝声音,和尚这幅怪样,令一时气氛有些诡谲。 戚红药与万俟云螭对视一眼,试探着道:“苦水大师?” 和尚打了个哆嗦。 “阿弥陀佛,老僧苦酒。” 果然又换人了——戚红药冲他颔首一礼。 因为接下来要讲的事情,苦水并非亲历者,而这位苦酒大师,是“幸存”的和尚中,年纪最长的一位。 ——但他也不过是那场“事件”的旁观者。 真正有参与的苦海住持,已经死去。 戚红药目光微闪,道:“这故事,想来一定跟那个抱婴上门的女子有关了。” 和尚的脸,大部分隐没在暗处,声音似乎变化不大,但语速低沉迟缓许多,“不错……正因那位女子肖似一位故人之妻,才令苦海主持那般失态。” “苦海大师的故人?” 戚红药问完,感觉和尚的目光投了过来。 “许多人的故人。” “……什么意思,那人很有名么?大师不妨说出来,我见识虽浅,但也许师门长辈会曾提到——” 和尚沉默了片刻,摇头。 戚红药这时还不懂他摇头是什么意思。 和尚这一段故事,从三十几年前讲起。 他讲之前,先问了一个问题:“依二位看来,我那苦海、苦胆两个师弟的身手如何?” 戚红药道:“二位大师父,实是当世罕有的高手。” 说这话不是拍马屁,她观察和尚许久,一举一动,全无破绽,觉得除了自家几位师父师叔,还没见过这样含威不露的高手,打心眼里敬服。 和尚叹息,道:“放在三十年前,这点手段,还难以跻身一流之列。” 三十年前,戚红药还没出生。 不过她知道,虽然距今不远,但那是个很血腥,很混乱,豪杰辈出,群雄并起的时代。 戚红药的师父、师叔,并当今道上许多门户的掌舵人,都是在那个时候成长、磨砺出来的。 和尚指了指还没放弃突破阵法的那二人:“他们是何来历?” 戚红药报上沈青禾跟连珊瑚的家世。 和尚喃喃地道:“连家……沈家……后辈已如此不济了么?” 戚红药不禁面上发烫,因为她觉得自己也没比沈青禾、连珊瑚强多少。 “这些小孩子,运气不好,早生些年,就可以领略那个人的风采了。” 戚红药笑了,“当年许多豪杰,如今都建在,不过多是身居高位,少有现身而已,要想见,还是能见到很多高人的。” 和尚道:“比不了。” 戚红药一扬眉,道:“‘东北王’查御天,率领一支三十百余人的天师队伍,跟妖族七王之一‘大兀神鹫族’形成对峙,二十年不曾放过一个恶妖,他怎么样?” 和尚摇头。 戚红药眉心一跳,吸了口气,“‘大梦神君’楼天晓,独战八荒,打得扶桑、归墟一带众妖俯首——” 和尚还是摇头。 戚红药又列举出五六位当世成名的高手,和尚要么说人家身手不行,要么说人品、气度不好,一派的不以为然。 在他眼中,竟没一个能跟那人相提并论的。 万俟云螭转头对戚红药道:“怕是这和尚脑筋不行了,把那‘凄凉人’跟神仙弄混了。” 和尚听了,也不恼。 戚红药平复一下心情,反而被吊起胃口:“能得大师这样高的评价……我真想象不出,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尚沉寂下去,似乎也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戚姑娘,你或许觉得,贫僧对那人赞誉太过,但如果去问前面你列举的那些人,他们也一定会赞成贫僧的说法。” 想起故人的风采,和尚沉缓的声音里,逐渐染上一点欣慰,一点寂寞的欢喜。 “谁要是跟他做朋友,他就是你最忠诚的朋友;谁若跟他做对手,他就会是个最可敬的对手。” 他只有对手,没有敌人——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可能会敬他,爱他;也可能怨他,恨他(但就连恨,也是因爱而不得才产生的。)——但几乎没谁会讨厌他。 第266章 这样的一个人 戚红药笑着摇头:“大师是否对那人太过誉了?我从没听师门长辈提起过这等人物。” 和尚道:“因为他不是为‘成名’而活,自然就不会很有名。” “他的朋友虽多,但没接触过他的更多;尤其,发生了那件事后,知情者都噤声不言。” “当年的参与者,如今也位高权重,可以轻易的抹去一些真相,况且,那人做的事情,本就不适合拿来给天师后辈听——不然,你们学坏怎么办?” 戚红药挑了挑眉,越发好奇。 和尚道:“说与不说他的名字,已无干系。天师道上已二十余年不曾听他事迹,他必然已舍去本名。况且,老僧只是凭着一些线索,妄自揣测,其实并不能肯定那位故友就是‘凄凉人’,要是弄错,岂非平白污他名声?” 戚红药一想,是这个理,便也不去深究。 “大师说他了不起,是怎么个了不起法?” 和尚方才将她列举的人物一一驳回,戚红药还是多少有些不服。 和尚承认,她方才所举的那些位,都很可敬,有的还很可叹,有的甚至可怕。 但依和尚看来,这些种特质难得,却都不算了不起。 戚红药失笑道:“英雄人杰,不外这几种,除此之外,还有更难得的品质么?” 和尚道:“是的。” “戚施主列举的那些人物事迹,那人要是想做,都做得到;可是,他能做到的,别人却做不到。” “凡称得上人物,必然有可敬的因素在内;要想做到叫人害怕,浑身威严,也并不难——难得的是,做一个可爱的人物。” 戚红药喃喃地道:“可爱……可爱有什么用?拿可爱诛妖么?” 万俟云螭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听见这句,眼睛瞄向她的侧颜。 也,也不是不行,孤……有的妖也许就吃这一套。 要不你试试看呢? 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他的脸在黝黯的光线里悄悄的红起来。 和尚大声清了清嗓子。 万俟云螭身子一晃,倏地回神,遮掩什么似的,匆忙道:“这种品质,的确难得。” 和尚哼了一声。 万俟云螭接着道:“不过,一个人能交下许多朋友,多因仗义疏财,他想必出身名门了?” 和尚叹了口气:“不,他是个穷鬼。” 实在没财挥霍。 他手里稍微有点钱,头一件事,就是还账。 他是个极重恩义的人,也很聪明,擅长阵法炼器,道上许多囊中羞涩的天师,都曾得他接济。 他好奇心重,常有些天马行空的念头,常废大气力弄来一些材料,制成法器,又不取分文就送给别人。 旁人看他很潇洒,以为他靠着“手艺”,必然腰缠万贯。 和尚似笑似叹地道:“其实他穷的时候,喝一文钱的酒都要赊账。” 他的钱,几乎都用来接济别人了——虽然也给自己留了应手的,但这世道太苦,总能碰见意外的事情发生,他既然不是个瞎子,只要看见了,就很难不管。 所以,常常连当晚的饭钱,都得跟朋友借。 他一但有了点钱,第一个举动,必是还账——每还清一笔,就喜滋滋的,昂首挺胸,自豪得很。 他的朋友,一般都做过他的债主;他的债主,后来也都会把他当成朋友。 戚红药听得想笑,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一个有点浮夸的形象。 和尚缓缓地道:“其实,他的朋友们,也并不了解他。” 他们只知道,这个人好像从来都不会为自己打算的。 ——谁都爱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说来奇怪,这样的一个穷鬼,却有许多女人都喜爱他。 不过,喜欢归喜欢,没一个愿意嫁给他的。 ——可爱的男人,大可以用来爱;但可靠的男人,才是可嫁的。 像他这样穷得只剩下一身本领可堪一用,自然给女孩子们一种感觉:不靠谱。 和尚道:“但有一天起,他也开始攒钱了。” 万俟云螭听着,牵了牵嘴角。 戚红药疑惑:“他转性了?” “不,”万俟云螭给她解释:“就跟鸟筑巢、蛛献礼一样,是……”语声顿止。 戚红药反应了一下,恍然道:“啊,我明白了,他想找媳妇了!” 万俟云螭低低地“嗯”了一声,嗓子有点干,咽了口唾沫,小心地瞅着她,膝头处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的搓动。 和尚像快断气一样的咳嗽起来。 戚红药听到现在,疑惑越来越大,“大师,也许你真的弄错了,你口中的那个人,怎么可能做出‘凄凉人’这样伤天害理的举动呢?” 和尚的眉毛低低垂下,面庞的肌理看来分明很年轻,周身却显出一种暮色。 他身体里发出一声沉郁的叹息。 像是千百个人在忍泣。 “一切的错误,始于一场求助。” 第267章 事情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他只是行踪不定,老朋友想要联系他,逐渐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越来越少出现在人前,偶有的几次露面,地点都很怪异——一早上才在“波月洞”现身,傍晚时分,竟然就到了相距六百多里远的“老龙潭”。 惯常爱去的那些地方,全没有他的身影了。 可是,要说他想隐蔽踪迹,也不对,因为他隔段时间,就会挑个人多眼杂的地方现身; 要说是无所事事到处游玩,他每次又都如蜻蜓点水,根本不歇脚。 忽东忽西,忽南忽北。 不过,地点虽然不同,人的特点却还相同——见过他的人都这样描述:这人看起来就像一条警惕的狗。 戚红药微微眯眼,道:“他莫非是在保护什么东西?” 和尚撩眼皮看向她:“何以见得?” 戚红药眨了眨眼,“我胡乱猜测一下:他恐怕是处境很危险,惹了什么厉害角色,自己收拾不了,”顿了顿,眉尖微蹙,沉吟着道:“可是,他又没有彻底隐藏起来,反而隔段时间就现身——这不是典型的吸引注意,转移视线么?” 和尚看她的目光似有赞许,又似乎有些悲意。 “不错,他那些举动的用意,就是要把暗处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戚红药猜中了,不见喜色,反而愣了一会儿。 “……拿自身做饵,那么,他想保护的东西,对他而言,一定是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了。” 她不经意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声音很轻。 和尚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呆呆的看着她,过了许久,自喃道:“是啊,这么显而易见的……是啊……” 蓦地,如梦方苏,喉咙里长长地“呃”了一声,问:“老僧讲到何处了?” 戚红药道:“他东跳西蹿,掩人耳目,在保护什么东西。” 和尚道:“那不是什么东西,是他的妻儿。” 戚红药和万俟云螭双双一怔。 和尚道:“确切的说,是他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儿。” “他已经成亲了?大师您这……略过了好大一段。” 和尚苦笑:“非也,跟二位一样,大家都是突然得知他有个妻子。” 就连他最好的朋友,闻听此事,也是一脸茫然。 戚红药一皱眉,反应过来:“慢着……这么说,是有人要伤害他的妻子?” 和尚的嘴唇,像没牙似的那么抿了抿,小声道:“不是人,一开始,是很多妖。” 戚红药只听见最后三个字,一跃而起,在地上唰唰转圈:“什么?他一个天师——”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噎了一下,小心地道:“莫非他触犯长天契?” 和尚摇头。 戚红药腰板又直了:“那不就得了!听您的描述,此人本领超群,交游广阔——怎么居然被妖物逼得东躲西藏,抱头鼠窜——他怕什么?就算自己打不过,招呼同道,一齐逼退妖族不成么!” 忽然脚步一顿,挠挠下巴,打量和尚:“大师,你莫欺负我出生晚——那年头不比混沌时期,咱们天师道跟妖族早已平分秋色,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和尚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讲下去: “他这么做,当然是很危险的,他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人,慢慢地,受伤越来越频繁,给他养伤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伤势便逐渐加重……等他的朋友们发现时,他几乎已顶不住了。” “他为什么非要自己顶着,为什么不求助?难道因为心高气傲么?” 和尚只是摇头,垂眸沉面低速地道:“……等他终于顶不住时,就不得不找朋友出手。” 戚红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听得大皱眉头,抓心挠肝,觉得很不合理:“等等,大师,您该不会要说,那人的妻儿,后来还是被妖物吃掉了,他怨朋友帮忙太晚,所以……开始恨所有的天师?” 和尚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事情还不如是这样的。 第268章 多么文静的嗜好 并非他的朋友不肯相助。 他们多是很讲义气的人,且或多或少都欠下他人情,有些人,甚至欠他不止一条命。 可是,他已经狼狈到这份儿上,还是不想任何一个朋友参与进这事来。 ——虽然他发出求助讯号,也不过是请谁能提供一个,给他暂歇口气、一时半刻不会给妖物攻破的地方,对于自己真正的麻烦,他只字不提。 但提不提是他的事,朋友却不能当做没事发生。 有几位能力极强,本领很大的,主动开口,愿为他“提供任何帮助”。 只要他一句话,就能将他和他的家人都妥帖的安置好,保准没有任何妖物可以找到他们。 和尚顿了顿,叹息一声:“他没有彻底拒绝。” 戚红药愕然道:“难道不该接受么?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 和尚愁眉不展,只是摇头。 万俟云螭忽然道:“凡是总该有个原由,妖这样纠缠他,为了什么?事不知始,何以谈终,如果不清楚那些妖为何盯上这对夫妻,又怎么判断孰是孰非?” 和尚撩起那对似重逾千斤的眼皮,瞧了他半晌,“因为他的妻子不是人。” 万俟云螭愣了一下,倏地睁大眼睛。 戚红药“呃”了一声,迟疑着道:“大师,咱们是背后议论,也不好这样骂人家……” 和尚:“……我说,她是妖,不是人。” “……什么?” 万俟云螭浑身绷得如同铁铸一般,心口突突颤动,侧过头,看她的神情。 戚红药干笑两声,瞅着和尚:“大师莫不是玩笑?” 和尚回视她,道:“她不仅是妖,还跟那人孕有后代。” “代”字刚及出口,戚红药就刚梆硬正的砸出三个字: “不可能!” 空气陡然一静。 一半晌,三个“人”各怀心事,极有默契都不开口。 和尚看着戚红药,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阿弥陀佛。” 他不必去举例证明人、妖能不能有后代,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万俟云螭握了下那瘦硬的小手,轻声道:“不妨先听完,看他如何说。” 他心情之激动,其实远超戚红药。 一直以来,他都竭力隐瞒自己妖物的身份,越是对戚红药动心,行事越如履薄冰,生怕暴露,神经绷得极紧。 本来陷入恋情,就易患得患失,他这情况,更特殊一些,属于患生患死。 特殊的惨,惨得特殊。 近来几日,连梦里的内容,都荒唐得紧:要么是暴露身份,戚红药单手抡着沈青禾揍他;要么是她头也不回的走,任凭自己怎么求,都毫不心软,甚至,特别过份的是,她嫌他原型太长,给系成个扣儿……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了,越来越频繁地起了一股冲动,想着,干脆找个时间,坦白一切,好过这样的钝刀子割肉。 想到梦里那个怎么也解不开的扣儿,他愤愤地…… 锤了自己一下。 没出息! 那么长一条蟒,怎么就给她系上了? 系上就系上吧,临走还啐我一口,说手感不如十九……孤早晚把那小子从头到脚再剔一遍。 耳边突然响起戚红药的声音:“你怎么了?” 他一惊回神:“啊?” 戚红药凑近过来,由下而上,略微侧仰着头,目光很有些担忧:“刚才叫你几声,你都没听见。” 她伸出唯一的那只手,手背贴贴他额头:“是不是不舒服?” 万俟云螭额上微凉,触电似的麻了一麻,看着她黝黑发亮的小狗似的眼睛,心里一个声音道:她只是爱系扣而已,犯不着大惊小怪。 谁还没点小爱好呢?多么文静的嗜好! ——要是不够长,可以把十九的尾巴截下来,给孤续上。 也解决了手感的问题。 和尚马上、立刻、大声地讲下去。 “不管这事有多么不可能,也确然发生了——那女妖真的怀上人胎。” 这事情太罕见,太不可思议,经过再三确认,消息才从妖族先传出,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各路人马,都有理由觊觎这已知的世上第一个“混血”。 有一种看法,从道德伦理出发,觉得此子的存在违逆天道,若降生下来,恐怕引发大灾厄,必除之而后快。 另一种想法,倾向于将“混血”视为一种武器,如果可以大量生产,加以利用,能一统人妖两界。 还有一种中立的,建议先观察一下,看生出的到底是个什么——万一这“杂交”的孩子根本活不了,大家岂不白费力气? “所以,”戚红药皱眉道:“妖物盯上的,是他的……孩子。” 万俟云螭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他保护住妻儿了吗?” 第269章 有错吗 和尚瞪着他,道:“保护?你难道没听见,我说他妻子是妖么?” 万俟云螭冷硬道:“那又怎样?” 戚红药瞧了他一眼。 和尚道:“怎样?哈……怎样……” …… “他”竭力想隐瞒妻子的身份,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消息从妖族传到天师耳中,觊觎那“混血”胎儿的目光更多,也更复杂。 但他仍在周旋着,只要有一搏之力,就不肯放弃,只是形势越发险峻,不得不更多的依赖朋友的帮助,才能有个喘息时间。 和尚道:“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很惨,可能会死。”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会怎么做?你能怎么做?”和尚眼珠逐渐瞪圆,一句紧似一句,语气近乎逼问:“如果你有这么一个朋友,会眼睁睁看他毁掉自己么?!” 戚红药微感愕然,迟疑着,方要回答,万俟云螭截断道:“能帮就帮,帮不了,也绝不害他。” “害?!”和尚“霍”地一下跳起,“呼”的一声风响,人已跃至万俟云螭身前:“什么叫害?怎么算帮?你懂得什么!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滑入深渊,万劫不复?!” 突然之间,这和尚状若疯癫,脖根粗了三圈,血色潮汐般涌上脸来,额角上蚯蚓般盘踞的血管突突跳动,好像随时会爆裂,气势骇人。 万俟云螭眉梢眼角似有一层寒霜,岿然不动。 戚红药跻身在二人中间,手臂横展,把万俟云螭往后推,“苦酒大师,请冷静些。” 和尚突然掉头问她:“你也这样想?你也觉得我们是害他?” 戚红药看他这副样子,心中一动,“不,你们……不是他的朋友么,能做什么害他的事?” 做什么事? 和尚一对上她的视线,眼里那惊人的怒意,霎时冷却。 甚至——戚红药几乎要怀疑自己弄错了——他怎么一看我,就好像有些胆怯似的? 和尚退回去,佝偻的坐态,像个老猴儿,别过头,自喃道:“……只是想要帮他……有错吗……有错吗……” 戚红药跟万俟云螭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和尚很不正常。 她怀疑面前的已不是苦酒大师,不知何时,又换了一位。 因为,苦酒大师是从旁观者的视角叙述,现在这位,情绪如此激动,仿佛是切身体会……从这几句话,戚红药有理由怀疑,他是当年那些“朋友”之一。 和尚扭曲的脸部肌肉突然一展,再开口时,声音又恢复平稳: “我们得知他妻子的身份,都觉得不可置信——他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受到妖物蛊惑。” “那些盯着他的妖和人,如跗骨之蛆,杀杀不得,驱驱不走,不达目的,誓不甘休。” “他没有家人,一向把我们当做家人……我们怎么能不管他?当然要救他,不惜任何代价。” 最后这四个字,不知怎么,听在耳中,令戚红药脊背生出一股寒意。 她隐约有了一种预感,一个模糊的猜测。 “……怎么救?” 和尚咧嘴一笑:“一切的根源,都在他的妻子——不,不是妻子,只是个女妖,不知用什么法子迷惑了他,我们要做的,就是令他清醒过来。” 万俟云螭道:“他向你们求助,是为了保住妻儿,他相信你们——你们如果这样想,跟那些追杀他的人,有何区别?” 和尚大声道:“当然不一样!我们跟那些龌龊自私的目的可不一样,我们是为了救他!”他摇了摇头,道:“但他已被妖物迷魂,不管旁敲侧击,就是不肯透话。” 和尚脸上露出一种沉吟、思考的神情,道:“那女妖一定是用了某种妖族咒术,好在,我们有的是解咒好手,只不过,须得先见到下咒之妖。” 他苦恼地道:“唉,可是,连对我们,他都不肯透露那女妖的下落,可见中毒之深!” 万俟云螭轻声道:“但你们一定有办法令他开口,套出他妻子的下落,对不对?毕竟,你们是朋友,毕竟,他是信任你们的。”他的声音里有股强抑的怒火,听来仿佛成冰。 和尚笑了:“对!” 万俟云螭的手指缓缓收拢,关节发出“噼啪”几声轻响。 和尚微笑道:“其实,他不肯对我们坦白,有一部分原因,是怕拖累朋友——那时,他还是很信任我们的。” 第270章 不该出手 万俟云螭喃喃地道:“所以,有时候,朋友反而是比敌人更可怕的。” 因为人们通常是以剑锋对准敌人,将剑柄朝向朋友的。 他们心底觉得朋友不会伤害自己。 可这往往就是许多人被暗算得手的原因。 和尚不理他,兀自道:“我们发现,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带上一些东西,去看望那女妖。” …… “他”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这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格外令“他”震惊。 自打半个时辰前,从藏身之处出来,“他”心里就隐隐生出一种不安。 妻子的身份曝光后,“他”的几个哥们,都很惊慌,觉得“他”是中邪了。 其实,“他”早也料到旁人会有此反应,暗自打定主意——只解释一次,他们要是接受不了,自己就走。 可是,真没想到,虽然那日吵得声嘶力竭,但过后,朋友们竟没再提拆散他们夫妻的话。 甚至,还笑着祝福“他”。 他们好像是无奈的妥协了,且依旧愿意给“他”提供帮助。 他心里的热血一阵阵上涌,想要仰天长叹:得友若此,夫复何求! 就算全天下都视他的妻儿为异类,只要兄弟们能接受,能理解,“他”就已感激苍天厚待了! 这些年的情谊,毕竟没有错付。 不过,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 昨晚临近亥时,他们好像为了什么事情发生激烈的争吵,一见他来,齐齐噤声,岔开话题,仿若无事发生。 今天,又到了跟妻子好约的日期。 他赶路赶得那么急切,满心期待,还隐隐有一丝恐惧。 恐惧一直盘在心头,没有消散过。 他要不停地告诉自己:那地方很隐蔽,很安全,一定不会被人找到——每天晚上才勉强能够合眼,才不会把自己活活熬死。 近来,还常出现某种幻觉——或是噩梦——梦见那藏身之处一片狼藉,血污飞溅四壁,没有人影;有时是一片火海,伴随着女子凄厉的惨叫——然后他就惊醒了。 每隔十天一次的见面,是他撑下去的力量。 好在,终于——快要熬出头了,孩儿快要降生了。 自打妻子有孕,妖力就大幅削减,随着胎儿月份渐大,她身体也越发孱弱,但她的眼睛更亮了,笑容也更多。 他们都期待这孩子的降生。 …… 月色有些苍凉,天涯似的那么远。 白天,“他”将附近一批窥伺的眼睛引至一百七十里外的“魔云涧”,那涧内有几条未开灵智,但性情凶猛至极的魔蜥,好巧不巧,在这些个人、妖赶到时,蜥蜴的蛋全碎了…… 月色下,他那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点点笑意,手在肋间按了按,伤处火烧似的痛,但心里却很快活。 至少可以安静三五天了。 “他”走得很急、很快,牵得身上一百三十几道新的旧的轻的重的伤口几乎要化为一张张嘴巴呻吟起来。 寒风啸叫,他红彤彤的耳朵动了动。 这一条狭窄险绝的道路,一侧挨着山壁,一侧紧邻悬崖,在冷月银辉之下,他却越走越急,越走越快。 陡地,猝不及防,他脚下一崴,身子摇晃一下,似竭力想要把住平衡,但不防备一阵旋风陡起,把他刮向深渊! 他一闭眼,任凭自己坠落下去。 失重的感觉仅一瞬,手臂一紧,“呼”地一声,人已重新站稳。 他低下头,看向左臂卷着的那段银链,脖子像是断了一样,很久都没抬起。 银链自己松开,回到主人手中。 “他”说:“你真不该出手的。” 银链的主人苦笑道:“是,明知你是故意的,可我做不到眼睁睁看你出事。” “冲这句话,”他说:“也许我们还是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银链的主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的……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原因。”顿了顿,道:“你耳朵还是那么灵。” “他”淡淡地道:“是你身上的药味太重了。” 银链的主人呆了一呆,道:“……是,你当然熟悉这药的味道……”想到自己曾身受严重内伤,十来位名医束手无策,只因缺少一味罕见灵药——传闻那药的所在地,处于一大妖族巢穴内,就算舍命闯入,也未必能找到,连他的家人,都已经放弃希望,但得知此事,眼前这人即亲自赶去,冒奇险取得药物,又昼夜兼程,不敢歇息片刻,终于及时将药送到,才有今日自己能站在此处。 银链的主人念及此处,目光更是坚定,道:“告诉我那女妖在何处。” “他”慢慢地眨眼,抬头,看向对面:“来的只有你一个么?” 银链的主人略微一顿,道:“如果你问此刻,是的。” “他”目光微闪,缓步倒退,口中道:“好,好——” 第271章 热的心 半山崖的风,像一个患了强迫症的人的手,非得把山上能克得动的东西,都给克下来。 克不动,就发狂的尖叫。 这风怕是疯了。 “他”心里嘶吼的声音,比疯了的风还疯狂,脸上却不动声色,古井无波。 现在,“他”跟那银链的主人对峙,在狂风中,身形一晃不晃,顽固得似两块牛皮癣,说什么也不会从细窄的小道上掉下去。 “他”声音弱得几乎要飘散风中:“我真没想到……是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 银链的主人皱眉,有些激动:“你这样问,难道以为我跟那些个觊觎你妻儿的目的相同?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他”轻声道:“不然呢?” “我是为了救你!” “他”说:“我不要你救。” “你现在当然会这么说,因为你已经被那女妖的妖术给魇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忍着怒意,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那只是你以为的!如果你清醒,怎么可能爱上妖物?” “他”冷冷地道:“因为我一向就不是守规矩的人,否则,当初怎么会傻到舍命救你?” “……” 银链的主人窒了一下,本已气满胸膛,突然平静下来,道:“不必多费口舌,你既然不肯说她的下落,就跟我回去吧。”他冷峻地道:“以你现在的伤势,是斗不过我的。” “他”知道这是实话。 可是—— “他”笑道:“要是听了这句话,就跟你回去,那我才是中邪呢。” 这话一出口,二人同时出手。 墨一样的夜色下,半山崖乍现一条银龙,但未及完全凝实身躯,就“砰”的一下爆裂开,放了束烟花似的那么美。 形势对“他”很不利。 不过,“他”一生中千百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占据有利开局的时刻,本就屈指可数。 “他”从来就不怕劣势。 许多人都认为他傻——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雄,他却常打些一看就会输的仗——从这一点看来,“他”的确是不聪明的。 “他”经常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只要他想。 就像现在,身上的伤口迸裂得七七八八,对面攻势越来越猛烈,再不停下,结果可能是“他”先滚落悬崖。 “他”却越战越勇,越打越狂。 银链的主人手里已经没有银链了,眼底涌现惧意,大吼:“你——等等——我们没必要——你何苦这样!”他不是怕打不过,而是已收不住手,再打下去,就不得不以绝学反击,以“他”现在的状态,是决计接不下的,可能会死——这绝非自己本意,他是想要救人的! 就在此时,突然,第三道身影加入战局。 这个人一出现,银链的主人面现喜色:“你来了!太好了,快帮我制住——”语音陡止,身上已被三张黑色符箓击中,定在当场。 后来的这人,身形十分壮硕,往道中间一站,人熊一般,显得那小路越发险峻。 风带走了一些乌云,月色更明朗,那壮硕大汉收回手,看见“他”呆愣在原地,觉得很好笑:“你这是什么反应,以为我也来捉你?” “他”难得迟疑:“你——不是么?” 这魁梧的汉子大声道:“失敬失敬,我以为你长着眼睛,原来是个瞎子!你将我看成跟他们一样迂的了?真是枉费这些年的交情!” 银链的主人怒瞪他,可惜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哪里也动不了。 月色一亮,可以看出那大汉脸上蓬蓬的全是毛,简直快找不见他鼻子眼睛嘴在哪里。 大汉道:“我要是跟他们一伙,还出手制住他干啥!” “他”心里一热,颤声道:“管大哥,你——” 管天虎摆了摆手:“我见这小子——”指了指银链人:“他们几个小混蛋,聚在一起准没好事,都是世家子弟,脑袋迂腐得很,果然!”摇了摇头,道:“不过,他也真不是要害你,你别恨他。” “他”沉默一阵,苦笑道:“我……我有什么立场恨......只要他别再打我妻儿的主意,日后,只当不认得罢了。” 那银链人闻言一震,难以置信的看向他。 这时,管天虎身子三晃两晃,越过银链人,来到“他”身前不远处,道:“就罚这个混小子在此处吹一夜风,哈哈,最好给他刮下去,摔不死他,也长长记性!” 顿了顿又道:“我看,那些个兔崽子商量好了,他不回去,之后肯定还会有人来——我跟你一道走,一会儿遇上哪个,就交给我!” 见“他”不动弹,不由面现怒意,扬声道:“怎么,莫非你不信老哥哥?” “他”迟缓地摇头,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嗄声道:“他们……我……怕连累你。” “说得屁话!” 这一声,好似空荡的山群间炸了个雷。 “当初我遭人诬陷,得罪十多个门派的弟子,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道上无人敢收留,都道我乃十恶不赦之徒——只有你,愿意听我辩解,站出来,提及那案件中一些疑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我提供庇护。” 管天虎踏前两步,蒲扇似的大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很感慨地道:“你给我安排那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始终记得,你亲自守在那条小道上,挨着饥饿,吃虫吃草;枕刀而眠,整整一十五天,打退三十余次暗杀偷袭,直挺到我沉冤得雪。” 黑夜中,管大虎粗豪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有些哀伤,“兄弟,那时你连我名字都不问,就愿意相信我,帮助我——这个情,我记一辈子,你有什么事,只要招呼一声,刀山火海,老哥哥绝无二话。” 深秋时节,半悬空的山崖上,风紧得像刮骨刀,这么一会儿站着不动,手脚就有些木了。 气温比一刻钟前更低,可是,“他”现在反而不觉得有那么冷。 因为,“他”胸膛里的那颗心是火热的! “他”一向是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常因情感过于细腻而苦恼——一个人太容易被触动,固然能体验到人生至真至纯的感受,可是,也更容易陷入极苦极伤的地狱。 全在一念之间。 “他”忍着热泪,缓缓点头 管天虎哈哈大笑:“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二人一路前行,七拐八转,下山、入谷、潜水、上岸,折腾近两个时辰。 终于在一处荒僻的杂草丛生的山坳里停步,“他”喘了会儿气,精亮的目光扫过那些乱木杂草。 管天虎也累得不轻,见他停步,再细一看,那些乱木之后似乎有个小屋,心中一动,挨近他:“是这里?” “他”轻轻颔首,刚说了个:“是——”倏地,光影一闪,管天虎指间六道灵符疾电也似的激射而出! 六道灵符,三个方向: 两道击向暗处的小屋,两道击向“他”,还有两道径直飙至半空,“蓬”地炸开。 第272章 恶心 信任就是,你亲手将伤害你的权利,交到那个人的手上,你赌他们是世界上最不可能行使这权利的人。 没什么是比赌“人性”,更疯狂的行为了。 疯狂,一定会伴随毁灭,只在早晚之差。 “他”正体验着毁灭。 那两道黑色的符纸落在身上,轻松得连一脸虬髯的管天虎也生出一点惭愧,有些不敢看他。 管天虎心里清楚,“他”躲不开这一击,并非因为距离太近——曾经有人一跤跌到“他”怀里,然后出刀——那距离比现在又更近得多,“他”也依旧闪避得开。 也不是因为攻速太快——比这更快更急更狠的招式,往常也伤不到“他”。 ——“他”躲不开,只因为:没想到这个人会对自己出手。 管天虎虽不敢看“他”,“他”可是很敢看管天虎的。 “他”的声音跟“他”的脸色一样苍白、空洞:“……为什么,连你也……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么?” 管天虎跺了跺小船似的大脚,大声道:“你中邪了,不这样,我们怎么救你!” “救我?”“他”脑中嗡嗡作响,能听见血管里的血液在急速奔流,好像随时会迸裂开。 “他”像快要窒息似的那样深深吸一口气,道:“怎么救?” 管天虎大声道:“你中了那女妖的咒,必须找到它,让它解咒!” “我清醒得很——”“他”动不了,强抑着愤怒,一字一顿道:“我没有中邪,我也没有你这种朋友。” 管天虎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中邪的人,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中邪。现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所以你说的任何话,我们都不会跟你计较。”他低声嘟囔着:“唉,等你清醒过来,一定会为你今天这样对我们,而感到内疚的。” “他”瞪着管天虎,目眦欲裂,想要说什么,可满心只剩下茫然的无力感,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他”说的任何话,都不被人接受。 “他”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哑巴。 ——不,哑巴还有人愿意去理解的,哑巴还可以写字。 “他”被人当成一个疯子,一个病人。 ——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实在要尽最大的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真的疯掉。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而是他的妻儿—— 有人靠近。 十人以上。 速度极快。 几乎在声音传到耳朵的一刻,身影就已经显现。 “他”身体动转不了,只能听见一个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对话。 “探出女妖所在了吗?” “嗯,就在那边,我已封住小屋,它绝对跑不了。” 有一人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用一种包容的语气道:“你只是病了而已,放心,我们没有放弃你,现在就要为你拔除那病灶了。”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至少有七道身影,飞扑树丛中的小屋,“砰”的一声爆响,房屋垮倒,木屑飞溅,强大的气流激得百米之内木石倒射,烟尘狂卷。 可是,除了建材断裂的声音外,再无异响。 不片刻,那几道身影返回来,其中一人将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掷,冲管天虎道:“上当了,空的!” 被他扔在地上的,是个小包袱,一摔便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管天虎愕然:“怎么会?我问他是不是,他说是……他居然骗我?!” “会不会,是猜到你的目的了?” 没等管天虎说话,另一人断然道:“不会,否则哪里还能制住他。恐怕,”这人拿脚拨了拨包袱里散出的东西,弯腰拾起一件来,凑近鼻端嗅了嗅,道:“是来这里先取些东西,管大哥太心急,没弄清楚,就动了手。” “这可难办了……” “现在怎么办?” 他们就在“他”面前商量片刻,得出结论:先将人带回去。 “他”瞠目看着这几人——这些,都曾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放开我……我很清醒,放开我——” “他”还是抱有一点希望,希望他们能把“他”当个人来对待。 那几人交换了眼神,一个人道:“你说你很清醒,怎么证明?” “他”张了张口,喉咙干涩:“怎么……证明?” 那几人又一次对视,换了一种谆谆善诱的姿态,对他道:“你如果能说出那女妖的下落,就证明你是清醒的。” “他”马上闭嘴,眼里的光消失了,脸上只剩一片木然。 他们失望地摇头,叹息。 “中毒太深了。” “他”被带回去,囚禁起来。 “我分辨过,那包袱里的东西,都是大补疗伤之物,想来,那女妖身怀有孕,状况并不算好……也许,断了它的药,就自生自灭了。” “不可。”另一人道:“咱们的目的是救他,据我所知,有些咒术十分歹毒,随着施术的妖物死去,可能会变成无解之绝症,咱们一定得找到那女妖,让它解开咒术!” “这两日,外面那些人和妖搜得越发紧了,咱们得抢先找到女妖,才能救他。” “我扮成他的样子,先将那些个眼睛引开,你们趁机出去搜寻。” “这很危险,你千万小心。” “诶,谁叫我们是他的朋友呢!只要能令他及时醒悟,迷途知返,我冒一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说得好!” 有人已经热泪盈眶:“他要是清醒过来,不知会多么感动!” “我们做这些,岂是图他感激?不过是想他好罢了!” …… 和尚似乎讲累了,停下来,喘了一会儿,一双圆眼偷瞄着戚红药的脸色。 光线太暗,她微垂着头,看不清。 倒是万俟云螭开了口。 他面色还算平静,只是瞳孔中闪着一种铁般的色泽,眼许久都没有眨一眨。 他说:“我平生虽然见识不少,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恶心的事情。” 第273章 不够了解 “你懂什么,我们是在救他!” “我对他,比对我自己还好——就算他恨我们,怪我们,可我们也不忍看他沉沦地狱!” 万俟云螭眼中闪着种奇异的光彩,道:“地狱?什么是地狱?” 和尚呼哧带喘:“妖……妖就是地狱,跟妖厮混一处,他就毁了——毁了你懂不懂!” 万俟云螭道:“我不懂。”他修长清癯的双指,冲和尚一点:“但如果我是他,那一刻,你们就是我的地狱。” 和尚瞠目,张着嘴,呆呆看他,忽然一拍脑门:“我疯了么,问你作甚么?你当然是站那边的……” 万俟云螭霎时住声,惊疑不定的看着他,然后飞快地瞄了戚红药一眼。 他的心脏在狂跳。 幸好,戚红药沉浸在那段故事中,似乎没留意到和尚的话,静了半晌,只道:“大师,请讲下去。” 和尚摸不准她的情绪,心里反有些生畏,一想到接下来要讲的内容,竟然有些不敢开口。 戚红药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既然会犹豫,说明对当年之事,也不像嘴上说得这样问心无愧。” 和尚脸色变了:“我有何可愧的?我们一举一动,无一不是为他打算,为他考量——实话说,就算要我们为他送命,也绝无二话!” 戚红药无奈的笑了下:“你没有讲完,我实在不好下断言。”顿了顿,忽然道:“但想必你们是捉到他妻儿了罢?” 和尚一惊,吃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戚红药平静地道:“是你们自己说的。” 和尚:“我们?什么时候?” 戚红药缓缓地道:“能让苦海大师失神失态,令失名废寺万劫不复……他对那女子,和她怀抱的婴儿,只怕十分问心有愧,其身份可想而知。”她微微偏头:“不过,究竟发生了什么,还待大师为我们解惑。” 提到那个女人跟孩子时,和尚的脸庞似乎闪过一丝惧意。 “我们是为了救他……我们也不想那么做的……那女妖就是不承认自己施咒……”他嘟嘟囔囔,语句颠三倒四,听不清晰,一面偷觑戚红药的脸色,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讲下去。 戚红药突然扭头,对万俟云螭道:“你刚才说,觉得这种事很罕见?” 万俟云螭一愣,道:“我的确是第一次听说。” 戚红药淡淡地道:“我却已听过很多遍了。” 和尚惊讶的看着她,“你……你知道这件事?” 戚红药道:“哦,那倒不是。我听说的版本,有些是做父母的管教‘玩物丧志’的子女,有些是做老师的惩戒‘不守规矩’的弟子;还有一些,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跑去插手插嘴别人的事。” 她煞有介事的一边点头,一边道:“可见这种‘为你好’的病发作起来,也不一定需要什么条件的。”她身子往万俟云螭的方向倾斜,小声道:“跟你讲,我偶尔也会用‘为你好’这一招——在我不准备讲道理的时候。” 万俟云螭听得有些怔愣了,他毕竟是妖物,虽然对人的世界有所了解,却还不能完全明白一些人的事迹。 ——人的一些想法跟行为,在妖看来,是何等匪夷所思。 戚红药将手一摊,道:“这样的事既不罕见,这样的人当然也就不罕见,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万俟云螭吃惊的看着她。 和尚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戚红药道:“我没什么意思——就算有,现在,对那人也没任何帮助了。所以,请接着讲下去吧。” 和尚好像脑子有些不清楚了:“讲……讲到哪里了……” 戚红药道:“你们捉住了他的妻儿——你们是怎么找到她们的?” 万俟云螭看着她——她看起来明明这么平静,可是,他却感觉,这平静只是层一戳就破的糖壳。 只不知戳破之后,涌现的会是什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好像还很不够。 这发现令他感到不安。 只有在极了解一个人的前提下,才好预测其面临重大变故时的反应——再依此想出应对之法。 可是,现在,万俟云螭看着她陷在暗处的侧颜,就像在看一个亘古未解的谜团。 ——目光带着一种痛苦的痴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控制不住的,在脑海里一遍遍推演:如果她发现我的身份,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他过去不屑想,现在不敢想。 第274章 朋友 和尚说,其实,要找到那女妖不难。 他们甚至没怎么费力去找,人就自己送上门了。 万俟云螭皱眉道:“什么意思?” 和尚说到这里,脸上出现了一种,好笑与愤怒掺杂的奇怪表情。 这令他的脸看起来简直有些扭曲。 “他虽然不肯将妻儿的下落告知我们,却告诉了另一个人。” 和尚喃喃地道:“‘他’信那混账小子,竟然更胜于信我们。” 戚红药瞥他一眼,讥诮地道:“是啊,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呢。” 和尚大声道:“其实原因我们也清楚!因为那死小子也是个疯子,身为一派的顶门大弟子,眼看要继承大业,结果竟爱上自己孀居的师娘——简直天理难容!”说到这里,语声一顿,斜眼去瞧对面反应。 戚红药低头,搔搔鼻尖。 万俟云螭很有些疑惑,直接发问:“他师娘是被迫的?” 和尚啐道:“呸,乐意得很!” 万俟云螭道:“那这人有妻儿?” 和尚道:“没有。” 万俟云螭道:“他师娘莫非跟他有血缘关系?” 和尚简直惊呆了:“你在说什么!” 万俟云螭一摊手,道:“那我看不出有何不妥——孀居,不就是男人死了么?如果她和那小子都乐意,你们跳叫什么?还天理难容,天理写哪了?” 和尚往后一仰,咚的一声,半晌,爬起身来,低声念叨:“怎么都跟‘那人’一个德行……” 戚红药忍不住道:“莫非‘他’也这么说?” 和尚恨恨地叹了一口气,道:“何止这么说!” 本来,按门户规矩,那年轻人跟他师娘传出这样的不伦之事,世所不容,而门派要正风气,按规矩须将那年轻人废去根基,挑断手筋,逐出门户,他师娘则要断去双足,永囚于暗牢。 万俟云螭听得连连冷笑。 和尚接着道:“这处罚本来很合适,不轻不重。可是,‘他’听说之后,竟给那小子出了个馊主意!” 戚红药很感兴趣的问:“什么主意?” 和尚气呼呼地道:“‘他’竟撺掇那小子跟他师娘去经历‘血池大狱’——那是他们师门的规矩,不论犯下何等重罪,只要能在‘血池大狱’中熬过三日,门派便再无权对其实施惩戒。” 戚红药挑了挑眉:“这主意似乎也不算太馊。” 和尚冷笑道:“‘血池大狱’若是好去处,其他犯了事的,为何宁肯成为废人,也不愿一搏?” 他自问自答:“因为,废物至少还能留一条命,进入‘血池大狱’的,不仅九成九会死,还是以一种最痛苦,最煎熬的方式去死!” 戚红药目光微闪,道:“九成九——就是还有机会活着出来喽?” 和尚大声道:“对天师而言,倒是有一线生机,可那小子的师娘却是普通女子,怎么熬得过去?!” 戚红药点头:“是啊,怎么熬过去的?” 和尚瞅着她,不知怎么,越看越气,还说不出是为什么。 戚红药道:“大师你快讲,我们听着呢。” 和尚是讲也气,不讲又不行,只好草草道:“‘他’替她进去了。” 戚红药没听懂:“谁替谁?” 和尚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那个傻子,爱上妖的大傻子——乔装成那小子的师娘,跟那个小子进了‘血池大狱’!” 这下子,连万俟云螭都呆住了。 “为什么?” 和尚道:“因为他们是朋友,因为‘他’觉得那小子跟他师娘都没有错,”他哼了一声又道:“这两人在这方面,倒都病得不轻!不,不对,跟爱上妖物比起来,别说师娘,就是爱上祖师奶奶也难以匹敌……” 戚红药轻轻嘘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好在,两人都出来了。” 和尚愤愤道:“是都出来了,可‘他’为这一遭,落下了很重的内伤,火毒攻心,常要饮寒酒压制痛楚。那小子自然是对‘他’千恩万谢,有求必应了……” 万俟云螭道:“所以,‘他’将妻儿托付给了这个朋友,因为‘他’的境遇,就如同那年轻人曾经的遭遇。”顿了顿,道:“想来‘他’这次没有看错人。” 和尚道:“你怎么知——不是,你什么意思?!” 万俟云螭也学戚红药那样子摸摸鼻子,微笑道:“否则你怎么会气成这样的?” “那小子是助纣为虐!是,是为虎作伥——”和尚气得语无伦次,口沫横飞。 陡地,话锋一转,突然平静下来,摇摇头道:“不过,年轻人,毕竟沉不住气。” 由于“他”在约定的时间内没回去,那身受重托、负责守护“他”妻儿的年轻人,自然很焦急,心知如果不是出了极严重的事情,“那人”是绝对不会失约的。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 第四日晚间,那年轻人终于挨不过担忧,出来寻“他”。 因为“他”曾透露过自己的落脚点,就在城中一个朋友的家中。 那年轻人本来只想在这朋友的住处探探线索,本没想到能找到“他”,甚至做好“他”十有八九是遇害了的心理准备。 结果,竟发现,原来“他”是被朋友给囚禁起来了。 “他”本来凝得像一尊石像,见到那年轻人的一霎那,陡然厉喝:“走——!” 好凄厉的一声喊。 原来从一个人的身躯里,竟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在深秋的夜里,惊起寒鸦无数。 ——“他”难道不怕惊动别人么? ——或许,“他”见到这年轻人的一刻,就知道:已经晚了。 那年轻人固然震惊,但行动毫不迟疑,整个人直如一支倒射的箭矢,飞速飙向外院。 第275章 有病 他来时,这院落寂静得就像一座大坟。 从他入屋,到跃出,不过三两个呼吸间,院落已给人占满。 万俟云螭怒瞪和尚:“你们抓住了他?” 和尚目光游移,一时没有答话。 戚红药看着他这表情,不禁心中一沉,脱口而出:“不,他们的目标不是那年轻人,而且,最好的办法,也不会是抓住人严刑逼供。” “毕竟,”她幽幽地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是宁死也不会出卖朋友的。” 和尚也不知是因愤怒还是羞愧,移开了视线。 戚红药其实猜得很对,事实的确如此。 他们是困住了那年轻人,不过,最稳妥的办法,还不是捉住他。 他们做出“竭力”围堵的架势,却还是“一不小心”露出个极小的破绽,叫那年轻人跑了。 戚红药突然道:“戏要做足,要演得像,可不容易吧?要是让他跑得太轻松,他必定生疑;可要是下手太狠,又怕他熬不到地方,在半路昏厥或者死了。”她一面点头,一面道:“诸位真是打人的一把好手,佩服,佩服。” 和尚面皮紫胀,好像血管快要爆裂了,咬紧牙关道:“你以为我们想做这卑鄙的事么?可我们有什么办法?不找到那女妖,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被毁掉?” “谁叫那小子去保护妖物的?况且,我们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他毁掉的岂止一张脸而已!” 话是这么说,想起那少年人原本英俊的脸庞,被打得如凹地一般变形,突然也有些张不开口了。 也许,可能,他们下手,是有些毒辣,本想先试试逼问那小子,如果他能吐口,也就不费后面的事了。谁知,那小子骨头真硬,死也不肯透露一个字。 和尚又想起自己的委屈来,呼哧带喘地道:“你——你怎么就不懂我们的苦心,我们这样折腾,哪有一分一毫是为自己考虑的?我们能得到什么?我们图什么?一切都是为了‘他’啊!你和‘他’,怎么都非要歪曲我们的用意!世上怎么总有你们这样不知好歹的人!” 戚红药叹了一口气。 她最近仿佛把一年的叹气份额,都预支掉了。 她向万俟云螭道:“要是有人时时对你耳提面命,长篇大论,训导你,告诫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是什么感觉?” 万俟云螭想了想,道:“若我年幼,不知世事,全当听长辈教导,就谈不上感觉。” 戚红药道:“现在呢?” 万俟云螭挑了挑眉,道:“那我会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白痴。” 戚红药轻声道:“可就算是一个真正的白痴,也绝不会高兴被人当成白痴对待。” 她对和尚道:“你们把自己的朋友当成白痴看待,觉得他无法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是吗?” 和尚跳了起来:“当然不是!谁说他傻了?你别血口喷人。” 戚红药道:“你们是没这么说,不过确实是这样做的。” 她又问万俟云螭:“如果你受到这样的对待,会是什么反应?” 万俟云螭道:“为了证明我不是一个白痴,当然要反抗。” 戚红药道:“是了,就算那人说得再有道理,也很难被接受——因为接受了这份‘好意’,就跟承认自己是个蠢货,没什么区别。” 有谁心底愿意承认自己愚蠢的? 她目光垂下,轻声道:“可你们真是为他好么?你们根本连尊重他也做不到——你们只是在维护自己内心的秩序罢了。” 和尚颤声道:“你,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根本不了我们的苦心,你,你是小人之心——” 戚红药道:“因为我也经常有这样自傲自大的时刻。” 她简直是彬彬有礼地道:“不过,要是知道自己犯有这病,可能病得就比一些人轻一些。” 和尚气得身体也抖哆起来,气急反笑,道:“要你这么说,世上所有替别人着想的,都是一种病?” 戚红药眨了眨眼,道:“我不敢这么说。” 和尚方冷笑一声,方要开口,又听戚红药接着道:“不过,如果我的‘为他好’,会因他没照做而愤怒,那么,就很难说是谁有病了。” 第276章 掩护 和尚憋住气,半晌,道:“要是那人往死路上去呢?你也不能强制他停下?” 戚红药一愣,垂头想了想,道:“活着当然很重要,任何人的生命,都很珍贵——人总该珍惜生命的。” 和尚轻舒了一口气,扬起下颌,道:“就是这样!” “可是。”戚红药话锋一转,认真地问:“要是人活着每天都要吃屎呢?” 万俟云螭突然呛咳起来,垂下头,肩头一耸一耸。 和尚瞠目结舌,瞪着戚红药,似乎想不通她怎么能说出这么……这么……的话来。 戚红药是认真的在和他探讨:“在那种情况下,有些人会觉得,活着最重要,认为劝别人活着,就是对别人好;可有些人会觉得,这种活法简直生不如死,那劝人早点解脱,才是对别人好。” 和尚好像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戚红药犹自喃道:“要我说,想活的不妨自去活;要解脱的也大可以寻求解脱,只是,都别替旁人拿主意的好。” 和尚不依不饶:“尊重也得分事情吧?你要明见到一个人不好的地方,难道不应该去纠正他?” 戚红药奇道:“尊重——当然是指尊重你理解不了的那部分——人和人的共同点是天然就受尊重的,还要特殊强调么?” 她轻轻地道:“只是,尊重向来是很难做到的,有些掌控不了自己人生的人,难免就会对别人的人生产生掌控欲。” 半晌,和尚终于道:“如此说,你是认定我们做错了?” 戚红药淡淡道:“大师何必在意我的看法?既已讲到此处,就不妨讲完它。这于我不过是个故事,又有什么好较真的?” 戚红药觉得自己说话很不客气,心里其实有些抱歉。 可是,和尚接下来的话,让她感觉:不好,骂早了。 …… 他们故意放走了那年轻人。 年轻人受伤很重,他那张原本很俊俏的脸,现在以鼻梁为中心,凹下拳头那么大的一块,别说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就算是大白天、人堆里,这副尊容,也能给人吓个够呛。 可是,跟他衣服下的伤处比,脸上的伤已经算是轻的,只不过伤在门面,顶在脖颈上,所以显得格外骇人。 受这么重的伤,当然会很痛苦,甚至,连跟踪他的人都觉得,这小子可能随时都会倒下的。 你看,他走路的姿势,就像一头濒死的狼。 ——可这头狼已撑了三天,即没有死,也没有停下来养伤,只是不停的跑。 第一天,他时而上山,时而入水,路线多变,但还算好跟踪。 第二天,他往最险恶难行的沼泽密林中行去,毒虫遍地,瘴气满谷,环境虽然恶劣,但跟踪的人却很兴奋:越危险的地方,越有可能是女妖的藏身处。 等到第二日晚间,跟踪者都已经很累了,那年轻人却越走越快——似乎奔逃对他而言算是一种休息,他的体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能恢复得很好。 到了第三日一早,他的路线再一次改变,这回,他一头扎进了菜市场。 戚红药眼睛一亮,忍不住低声:“哇。” 和尚苦笑。 掩藏一滴水最好的办法,是将其滴入大海。 和尚道:“我们的人跟丢了。” 万俟云螭目光一闪,道:“他的脸已经……不该是很显眼的么?” 和尚瞥他一眼,道:“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跟丢了。” 戚红药突然问:“他叫什么名字?” 和尚很不高兴:“你都不问‘那人’的名字,却对这年轻人感兴趣?” 戚红药眼睛亮亮的,笑道:“因为我也很想有一位这样的朋友。” 和尚冷笑,哼道:“你以为他很聪明,很本事?” 戚红药道:“他还很义气——不是么?” 和尚大声道:“你错了!他也错了!都大错特错!” 他冷冷地道:“我们派人跟踪他,本来就只是一种掩护。” 掩护真正要命的东西。 第277章 因为我是人 天师的手段,本就花样百出。 和尚道:“他再谨慎,再小心,也一定会回去看看那女妖的,因为那是他最好的朋友托付给他的事情。” 戚红药沉着脸道:“只要他回去,你们就一定能跟上门。” 和尚道:“不错。” 这些人一同出手,那少年当然无法抵抗。 女妖出乎意料的虚弱,也没怎么反抗,就被带走了。 万俟云螭道:“你们竟然没有杀了她?” 和尚冷声道:“我们的目的,始终是为了救人。” 万俟云螭目光一沉,道:“怎么救?” 和尚看了戚红药一眼,突然不说话了。 戚红药道:“大师竟还会有顾虑么?” 和尚迟疑地张口,又闭上。 戚红药抬手比了比和尚,又指了下自己,道:“话到此时,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已没有退路了。”顿了顿又道:“既然认为自己没做错,又何必害怕说出来呢?” 和尚立即喝道:“我没有害怕!只不过——只不过——” 戚红药立即道:“只不过什么?” 和尚的瞳孔似乎在颤抖。 “我们,本来,只想要那女妖解开咒术,可是……它怎么也不承认用了邪术。” 和尚避开戚红药的盯视,垂眸敛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我们只好自己试验……” 戚红药皱眉,看着他,突然,想起陈师叔给她出的那个主意。 服用一颗王族妖丹,或可除去自身诅咒。 难道…… 这猜测令她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和尚语速突然变得很快,吐字很潦草:“有个擅长除咒的给出主意,说女妖不配合也没关系,像这种情况,那女妖本身,就是……解药。” 戚红药默了一瞬,道:“什么意思?你们——” 她说不下去,也说不出口。 和尚的汗一粒粒、一颗颗的冒了上来,在微弱暖黄的光线下,像某种活的爬虫,遍布他的濯濯光头。 他的脸色本就已经又青又灰,现在看来,简直像去年就该埋了。 ——如果可以,他真是宁肯死,也不会说下去。 可是,他死也得说,不能不说——费这么大劲,见到这个孩子,不就是为这一刻么? 想到此处,干脆将眼一闭,道:“什么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解药,就是用来吃的!” 万俟云螭轻声问:“吃?我不懂你的意思。”他站起身,慢慢靠近和尚,一面道:“吃什么?怎么吃?”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浑身散发出凝重的杀意。 和尚身子一颤,没有睁眼,接着讲下去——毕竟,最要命的话已经说出口,剩下的,也就不难了。 一开始,只取那女妖的头发。 无效。 换成一部分皮肤。 无效。 眼,耳,舌。 都无效。 …… 戚红药飞身拦住万俟云螭,紧紧扣住他的手,一字字道:“我知道你听见这种事很愤怒,我理解你的愤怒,但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做任何事,都没有用,冷静些。” 万俟云螭静静站了片刻,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动。 半晌,道:“‘他’知情么?” 和尚颤声道:“‘他’要是知道,一定不会吃。” 他们将那些‘材料’做成药物,给‘他’掺到食水中。 后来,为了测试“药效”,他们就透露些情况给“他”。 毕竟,在他们的预测里,如果“他”痊愈了,对那女妖就不会有任何的同情怜悯,一定可以平静的接受这件事。 可是,结果,‘他’刚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疯了一样哀嚎,更祈求他们,想他们能放过‘他’的妻子。 戚红药长出了一口气,道:“‘他’越求你们,就越糟糕,是不是?” 和尚竟然道:“不错,是这样的。我们认为,这证明‘他’还陷在咒术里。” 所以就继续“救他”。 “后来,‘他’也反应过来,开始骗我们,假装不在乎。” 可惜,‘他’太不会演戏了。 …… 戚红药打断了他的讲述,直接问:“最后呢?” 和尚道:“最后,‘他’的症状一直都没有缓解,甚至表现得那么憎恨我们……” 他们只好剖出那女妖的内丹,给‘他’服下去,寄希望这最后的、药力最强的部分能“起效”。 和尚睁开眼,哀伤地道:“我们也不想这样的,我们也是没有法子。” 戚红药瞪着他,突然扭过头,干呕起来。 和尚盯住她,目光显得既愤怒,又茫然:“你现在听来,也许觉得我们做错了,可是,换成你是我们,又能怎么做?难道你还同情那妖物?别忘了我们都是天师,难道你能接受人跟妖物的结合吗?” 万俟云螭本来听得怒火中烧,倏然身体一僵,屏息凝神,耳轮绷紧。 戚红药直起身,擦擦嘴角,漠然道:“当然不能。” 和尚拧眉瞪目,道:“你如果不是同情那迷惑人类的妖,又究竟在愤怒什么?” 戚红药冷冷地道:“你们才真奇怪,竟然会谴责一个妖物没有道德——它既然已经是妖,难道还期盼它有良心道德么?你难道会因一头野兽不懂吟诗而愤怒的?” 和尚一愕,万俟云螭身子一颤。 和尚结结巴巴:“那你,那你为何斥责我们的做法?” 戚红药目中有种奇异的金属般的冷色,居高临下看着和尚,近乎傲慢地道:“因为,它是妖,但我是人。” 她指了指和尚,“你们是人。” 和尚呆住了。 万俟云螭看着她,目光微颤,呼吸都似冻结了。 戚红药道:“既然是人,就不该允许自己做出非人的事情。” 她问和尚:“人,怎么能连一点做人的尊严都没有呢?” 和尚滞了一滞,凝视她道:“若你是故事中的人呢?” 戚红药笑了:“我不会是。我不会成为你们。” “‘为你好’这三个字,就是一句脏话,”戚红药谦谦有礼,吐出的话却和刀子一样扎心: “也许,比脏话更可恨一些——脏话是可以直接反击、驳回的,可说出‘为你好’这话的人,不仅把对方当做白痴,还不许人家反驳——反驳了就是混账,就是不知好歹——这简直比直来直去的骂人,更可恨得多。” 和尚道:“话别说太绝,难道你就这么肯定,今生都不会遇到那种情况的?” 戚红药道:“哪种情况?”她偏了偏头,玩笑似的道:“如果你要问,我会不会遇上亲友爱妖物的情况——实话说,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她停顿片刻,道:“我其实很难理解,很不好受。可是,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做出你们这样的行为。” 和尚:“我们的行为怎么了?就算我们做得有些失了分寸,可发心是好的呀!我们也没想到,‘他’爱那女妖爱得疯魔了,会这样极端!” 戚红药仰起头,想了想,道:“我这个人,是很讨厌爬虫毒物的,已经到了看见就忍不住想弄死的地步。” 万俟云螭愕然看向她。 戚红药却并没留意到他的目光,缓声道:“如果我最好的朋友痴迷于此,我当然很不理解,很难接受,也许,还会试图叫她改变这个嗜好。但是,”她冷声道:“我绝不会把她心爱的宠物杀掉,榨成汁,给她灌下去。” 说到此处,简直有些反胃:“不是因为我也喜爱那些虫子,只因人不该这样对待朋友。” 她一字字道:“没有人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人也不应该做出这种事的,这样子,跟妖物有什么区别?” 和尚看了万俟云螭一眼。 万俟云螭看起来像已经风干成一个空壳,现在,就算有只小虫子爬过来,踢他一脚,他都可能会粉碎的。 第278章 玩笑 和尚把眼瞪着,把嘴张着,一开始,目中怒火犹盛;渐渐地,眼神开始闪烁;最后,垂下眼,低下头,久久不语。 万俟云螭也在想着他的心事,空气一时安静极了。 戚红药缓步回身,依旧在那石台落座,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断肢——这半日光景,又长出寸许,约么再有两日左右,就能恢复如初。 方才听和尚讲故事听得入迷,情绪激动,也就顾不得其他,现在一静下来,突然觉得:伤口好痒。 痒到叫她开始怀念断臂时候的痛。 她用另一只手的指甲,一下,一下的划过新生的皮肤,但这微微的刺痛,还不能止痒。 她于是在粗粝的石皮上蹭那块肌肤,蹭得火辣辣的痛,方觉得好受些。 万俟云螭瞄见,敛眉道:“怎么了?” 戚红药小声道:“痒痒。” 万俟云螭看着她,突然别开头,道:“我送的你的那块蛇——玉呢?” 戚红药取出来,递给他,道:“这叫做蛇玉?”她有些好奇:“我对玉石了解不多,第一次听说这名称呢。” 万俟云螭苦笑,道:“是,因为挺稀少的,产量不高。” 一边说,一边以拇指、食指捏住那“玉”的一个小角,稍一用力,喀地一声,掰下玉米粒大小一块来:“张嘴。” 入口一点冰凉,戚红药眉梢一跳,眼睛一亮:“呀,还挺好吃!” 万俟云螭也不知怎么的,脸还红了,轻咳一声,道:“一次不能多吃,这些应该够了。”又给她装回腰侧的小口袋里。 随他话音落下,戚红药忽察觉,断肢处那要人命的痒竟已减轻了许多,且还在减轻。 万俟云螭突然道:“你讨厌虫子,可以理解,可是,可是……蛇……也讨厌么?” 戚红药皱了下眉——好像光听见这个字,就令她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嗯,因为以前掉进蛇窟,给咬得很惨,”回想起那段惨痛经历,不禁打个寒颤:“疼就算了,还有毒。” 万俟云螭飞快地道:“也不是都有毒的——“他差点咬了舌头:“我的意思是,也不是都咬人的。” 戚红药道:“哦。” 万俟云螭忍了又忍,忍不住道:“真的,真的,有些品种,还是很温顺的,你把它系成扣儿,他都不会反抗!” 戚红药扭过身来,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他,,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用‘温顺’来形容蟒蛇。你怎么突然这么在意这个?难道你是……” 万俟云螭一惊,扬声道:“我不是!” 戚红药:“——喜欢养蛇?” 这么短短一瞬间,万俟云螭的鬓角发根已沁出一层汗,现下感觉整个脑袋都凉丝丝的,干巴巴地道:“啊……啊是的。” 养自己,不也是养蛇么。 戚红药眼睛一亮,突然凑过来,道:“大么?” 万俟云螭一噎:“算,算大……吧。” 戚红药觑着他,话中似乎带着那么一点暗示:“赖姐姐一直想要张大蟒皮,你也知道,她那褡裢已经很旧了。” 万俟云螭一呆:“啊?” 戚红药瞄他一眼,噗嗤笑了:“瞧你,脸都白了,逗你玩的,怎么可能动你宠物呢!” 万俟云螭道:“啊!” 戚红药又一沉脸:“不过,听说蛇胆药用价值极高——嘿嘿开玩笑——”转头一看:“你怎么了?” 不知怎地,万俟云螭的背似乎有些佝偻,手捂在腹间。 “……没什么,大概是,笑岔气了。” 他声音有些艰涩,神情有些发苦,生怕戚红药再说出什么“玩笑”来,忙道:“我们也许可以走了。” 戚红药道:“走?” 万俟云螭道:“看来大师的故事已经讲完,那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和尚已半晌都没动静,听见这一句,也似乎没什么反应。 戚红药垂眸道:“我也有些累了,可是,现在还不能走。” 万俟云螭问:“为什么?” 戚红药道:“因为,大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讲呢。” 万俟云螭道:“不如你直接问他——实话说,我怀疑对面又换了一位大师,且是位哑巴。” 戚红药本来想严肃些的,听他这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万俟云螭看她亮晶晶碎星星一样的眼睛,也跟着笑起来。 只是笑容里除了七分眷恋,还有三分掩藏很深的忧愁。 和尚这时发出一声长叹。 “阿弥陀佛。” 戚红药笑容陡止,试探着道:“苦海大师?” 和尚一扫方才那燥郁之色,垂眉低眼,道:“戚施主还有问题?”语调也明显比方才“那位”更沉稳缓慢些。 戚红药轻舒一口气,道:“只有一个。” 和尚道:“请讲。” 戚红药道:“为什么是我?” 她现在已经明白,和尚逢人就问她的名字,目的就是讲个故事给她听——明白之后,却更糊涂了。 这故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和尚目光闪动,看着她,半晌不语,有些犹豫不决。 第279章 一击 虽然他们几乎已听完了这段凄凉的旧事,也可以理解:不论是谁,要是有这样的一段经历,那往后人生中,他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情,都不足为奇的。 ——似乎这就是和尚的目的:揭露凄凉人为何会造出“混血”这样的半妖的缘由。 ——因为“那人”本来可以有一个半妖的孩子,可是,这世道、人心容不下他的妻儿,才致使发生那样一桩惨剧。 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晰明了。 可戚红药还在追问。 因为她一听完这个故事,就认定和尚必然还有事情要说的。 因为没人会愿意把这么一个故事讲给别人听,除非他很希望收获一些唾骂。 而且,和尚既然点名找她,且启用阵法,隔绝旁人靠近,总不会毫无缘由。 和尚迟疑片刻,道:“戚施主,你觉得那些人错了,是不是?” 戚红药道:“是。” “他们可恨么?” 戚红药沉默。 沉默有时就是一种默认。 因为有些话是不好说出口的,说出口就会很伤人,所以只好用沉默来表态。 和尚看着她,突然道:“你可知我们站在何物之上?” 戚红药略一迟疑,道:“神像?” 和尚道:“是佛。” 戚红药“哦”了一声,摸摸鼻子,道:“大师乃佛门弟子,行事倒是不拘小节。” 谁听说和尚踩佛头的。 和尚长叹一声。 “这尊佛像,本来是这里最大、最庄严的一座,也决不是面壁而立的。” 戚红药道:“哦?那为什么——” 和尚沉默片刻,道:“当时,那女妖的内丹都给“他”吃了,还不“见效”。” 万俟云螭忍怒道:“这可能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中什么‘咒术’。” 苦海和尚看着他,竟点了点头,道:“也许你是对的。” 万俟云螭剔一剔眉,冷笑道:“你倒比刚才那个疯和尚讲道理。” 苦海盯着他,一字字道:“因为他们最后才发现了一件事:那女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丈夫,是一个人。” 万俟云螭的神情,就像给人当头抡了一棍,耳边听见戚红药低柔但含怒的声音道:“——这听来令人很不可置信,但如果这是真的——” 万俟云螭身子猛地一颤,心跳如擂鼓,却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听见戚红药接着道:“我虽然一向不会同情妖物,但这故事里的人,也当真没一个像人。” 和尚看了万俟云螭一眼,问戚红药:“如果是你,遭受这种欺骗,会原谅那人么?” 戚红药用一声冷得能结冰的冷笑作为回答。 万俟云螭的脖颈好像突然变成了一截木头,完全转动不得。 和尚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半晌,接着道:“后来,他几乎疯魔了。” 戚红药点点头,道:“倒是可以理解,他也只好大疯一场了。” 万俟云螭似已回神,接道:“趁着疯,最好是杀几个人。” 和尚望着他,道:“他们发心不坏,只是用错了方法。” 万俟云螭冷冷地道:“别太谦虚了,这要还算不坏,那坏起来是什么样?”真叫妖不敢想。 而且,一个疯子是分辨不出什么‘发心’、‘用意’的。” 不过,“那人”虽看起来癫狂,但究竟是不是真疯,当时谁也不知道。 和尚说,那些朋友已经制不住他,关键是,面对他时,心底还隐隐生出一股惧意。 戚红药忍不住道:“你们做下如此残忍的事,事后怕一下,也正常。” 就像害死了人,唯恐受到冤魂索命一样。 因为心虚。 因为理亏。 和尚眼帘低垂,指着脚下,道:“这尊佛像,是他临走前,一击踢翻过来,才成了面壁之势。” 万俟云螭道:“一击?” 和尚道:“一击。” 戚红药干笑:“这石像……莫非是空心的?” 和尚木然道:“天然一块巨石雕成。” 当然是实心的。 戚红药顿觉悚然。 她是天生怪力,但自问也决做不到一脚踢转这小山似的石佛。 万俟云螭的惊异不下于她——蟒蛇的力量,在全种类妖兽中,绝对是位列前茅的,可他要不化出原型,也决不可能挪得动这石佛。 他忍不住道:“他要是有这样的本事,怎么还会被你们制住?” 和尚沉默一下,道:“我们怀疑,他是吃了那女妖的内丹后,才……” 戚红药这时蓦地发觉一件事:“等等——这佛像是他踢的,难道,他当年就被困在此处?” 和尚道:“不错。”他闭上眼,脑中涌起各色记忆,光怪陆离,交错着闪过,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人疯狂的笑声。 这些记忆很多都不属于他,可是,现在他已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也许,是体内的几个“灵魂”正在融合,他们这些“幸存”的僧人,早晚也要湮灭的——也或许,还没等湮灭,已先在这种融合中疯狂。 不过,疯之前,他还是牢记自己的使命。 和尚把眼一睁,对戚红药道:“戚施主,老僧有一不情之请。” 戚红药心中一动,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恐怕才是至关重要的,或许,正是和尚一直找寻她的理由。 “大师请讲。” 和尚道:“请你杀了我。” 第280章 二十三年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万籁俱寂。 戚红药眼一眨不眨盯着和尚,道:“原因?” 和尚道:“我希望他知道仇人已死,能够放下那段过往……也放过自己。” 戚红药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很冷静:“你以这样的一个理由,就要我动手杀人?” 万俟云螭在一旁,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自她身上散发出来,感觉到她在压抑着怒火。 和尚避开她的视线。 戚红药接着道:“如果你的死能让他放下仇恨,那么,现在他已经彻底毁了失名废寺,不用谁传话,以后也该收手了。”她顿了顿,微笑道:“况且,我也没有把握出去,我也可能会死在这里的。” 和尚身体一颤,道:“不!你决不能有事!” 戚红药淡淡地道:“这世上没有谁是决不能出事的。” 和尚嘴唇翕动,小声喃喃:“你不一样……你是关键的……” 戚红药皱了皱眉,没听清:“你说什么?” 和尚静了一瞬,一口气道:“没什么,只是想请帮我带出一个消息。” 戚红药道:“请说。” 和尚道:“当年那孩子,还活着。”他说这话时,双眼紧紧盯住戚红药,神色很奇特。 “孩子?那孩子不是被你们……?” 和尚道:“捉住女妖时,她已经生产,孩子应该是被那毁了脸的年轻人藏起来了。” 和尚继续用那种目光看着她,道:“你只要找到他,告诉他,他的孩子还活着,也许,他会停止这些疯狂的行动。” 戚红药道:“好,如果遇见他,我一定转述这件事,不过,他的经历虽然可怜,但也已做错了太多,毕竟有那么多天师,都因此事而亡,他如果是始作俑者,下场……” 她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和尚盯着她的眼神更怪异了——如果一个人的眼睛能说话,那此刻他的两颗眼珠一定在嘶吼着什么。 可惜眼睛是无法发音的。 他那张能够发声的嘴巴,此刻闭得比老蚌还紧。 他只是点了点那颗过期卤蛋似的光头。 戚红药再次问道:“为什么非找我来传话?” 和尚垂目,一个字也肯不说了。 万俟云螭看看他,又看一眼戚红药,不禁心中一动。 一个极为荒唐的猜测浮现心头,可转念一想:但她还有个姐姐。 他状似不经意地道:“大师就那么肯定,她能见到那人?这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二十年了吧?”他死死盯住和尚的脸,不错过一丝神色变化。 姐妹不一定有血缘关系。 如果真是—— 和尚嘴唇翕动,“二十三年了。” 紧扣膝头的手指一松,万俟云螭轻轻呼出一口气,那股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紧张感,一霎消散。 对不上,她今年还不到二十。 他不禁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会往这么荒唐的方向去想的? 他侧头看向戚红药,见她神色从容,似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一件事:自己似乎从没问过她的身世,她和她姐姐怎么会成为孤儿的? 戚红药忽然道:“我们走吧。”说着,起身径直往佛头边沿走去。 和尚一愕,飞快相拦:“你杀了我!你现在不杀我,早晚会后悔,早晚还要回到这里来杀我!” 戚红药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挑我来杀你,不过,我是不杀‘’死人‘’的。” 和尚僵立原地,似乎不知所措,慢慢将双手凑到眼前,见上面许多道细小的口子,在渗出液体。 液体是灰色的。 人血是绝不会是灰色的。 其实,他的确已经不能算是活人。 戚红药说完这句,就纵身跃下佛头。 万俟云螭紧随其后,方要踏出那屏障,忽然听和尚叫道:“那妖精,你站住!” 万俟云螭险些一个倒栽葱跌下去。 第281章 我不要她恨我 他回过头,冷声道:“怎么,需要我杀你么?可以,我不挑活人死人,你要再死几次,我都可以成全你。” 话是这么说,他也没有真要动手的意思。 刚才他就怀疑,这和尚已勘破他的妖身,只不知为何,竟然没在戚红药跟前挑破,冲着这一点,万俟云螭不想杀他。 和尚道:“妖精,刚才那故事你听见了。” 万俟云螭听这称呼十分别扭,没好气地道:“我不聋。” 和尚道:“有一点,我没有讲到,但希望你能知晓:‘那人’的遭遇固然凄惨,但他至少活了下来。” 万俟云螭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和尚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活下来?”不等回答,接着说:“因为他是落在我们这一边的。” 万俟云螭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我们这一边”,指的是人。 和尚道:“如果不是我们先出手扣住他,等他落到妖族手里,你猜,结果如何?” 他颇有深意地道:“妖的手段,难道会比人更仁慈么?” 万俟云怔住,思考片刻,道:“至少不会像你们那样伪善。” 和尚点头,道:“但他的下场也只有一死。” 他一字一顿地道:“人和妖相恋,结果总逃不过这样。” 万俟云螭倏然变色,咬紧牙关,全身绷得像一块铁。 和尚缓缓地道:“我们那样对待他,你听起来,是不是很难理解,很愤怒?我告诉你,那都是因为,他太重要了。” “因为他太优秀,所以,我们不能不管他。”和尚盯住万俟云螭,轻声道:“其实,当年追杀那对夫妻的妖物,有一些是冲着‘混血’胎儿去的,但我听说,也有很多妖,是打着扞卫‘族群荣誉’的旗号,誓要撕碎‘那个玷污了女妖的臭男人’,想把他生吞活嚼的。” 他垂眸叹了口气,道:“我还听说,那女妖在族内的身份不很高,竟就引动如此规模的震动,”他抬起目光,看向眼前这个俊美无俦的妖物,轻声道:“你猜,如果是个地位更高的妖物,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会引起怎样的震荡,作为他的恋人,又会是何等下场?” 和尚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她会不会,被愤怒的妖物一口一口分食了?” 万俟云螭突然道:“我不是那个人,她也不是那女妖。” 和尚肃容道:“我只希望,有些人能从旧事中吸取教训,永远别让当年的遗憾重演。” 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是真能避免重演的? 万俟云螭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本来就像是铁打的,可看起来突然变得很疲惫。 和尚斜眼瞄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在想,如果她是半妖就好了,对不对?” 万俟云螭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想?” 和尚道:“因为这是实话。她如果是半妖,你遇到的阻力,就会小很多了。” 他忽然笑了,道:“其实,我在这洞窟里待久了,整日跟混血相处,知道有一种办法,是可以把人变成半妖的。” 万俟云螭本来已没有在看他,听到这句,忽然转过头来,那目光令和尚连退两步。 他的眼瞳已完全变成金色,看着像某种华贵而冰冷宝石。 他盯着和尚看了一会儿,漠然道:“真可惜,她还在外面等我,否则,我现在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和尚目光闪动,道:“你难道不为这主意心动么?你难道不想破除所有阻碍,跟她长相厮守?” 万俟云螭道:“你会有这种念头,就难怪当年会那样对待朋友。” 他徐步向佛头边沿走去,声音传入和尚耳中,似断若续:“她多么看重‘人’这个身份——要是为成全我的心,而使她成为妖,她会恨我的。” 他纵身一跃,身影瞬间从和尚的视线中消失。 从这个高度跃下,失重感很强,风在耳边呼啸,可隔绝不了他脑海中的杂念。 我不要她恨我。 也不想她遇险。 我更不要放手。 我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 佛头上,和尚呆立在原地,许久未动,脑海里一个声音道:“这居然是一个妖物能说出的话?” “你说,当年,咱们是不是真的错了……” 第282章 吧嗒吧嗒 从佛像上跳下来这片刻,万俟云螭脑也乱,心也乱,人在飞速下坠,心里一息间闪过千百个念头。 不过,再高的地方跃下来,也有落地的一刻。 他一落地,就再没有接着思索那些愁事。 因为他马上发现一件事情: 戚红药不见了。 虽然这洞窟很大,光线也昏暗不明,可是,万俟云螭不用一处处查看,落地那一瞬,就可以确定:她不在这里。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沈青禾、连珊瑚攀佛像未果后,也不知做何行动,此刻都不见踪影。 但万俟云螭并不在乎他们的去向,他只不明白:难道她没等他,就走了? 这怎么可能? 难道——难道——他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脸:她会不会察觉到我妖物的身份,所以才…… 不对。 她又没有皈依佛门,要真得知他的身份,临走不扒下他一层蟒皮,都算是被夺舍了。 万俟云螭一时间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身后“呼”的一声响,和尚道:“咦,人呢?” 万俟云螭道:“你没长眼么?看不见么?都走了。” 和尚道:“咦,没等你?” 万俟云螭脸色青白,拢在袖内的手指抽动一下,默不作声。 和尚疑惑的自言自语:“没道理啊……”忽然抬手横摆,墙壁上探出一个脑袋,接着,一道白花花的影子嗖的蹿过来,在他脚边蹲好。 万俟云螭垂目望去,是那个一路引他们过来的混血。 和尚双手比比划划,那混血不会说话,嘴里咿咿呀呀,做出一些怪态,和尚看着,不时点头,突然怪道:“她竟不是自己走的?” 万俟云螭皱眉道:“什么意思?” 和尚指着混血,道:“他也讲不清楚,但是,似乎有一男一女带走了她。” 万俟云螭虽然不愿相信戚红药不告而别,可对这个说法,也不能接受:“你说笑话?”他再次扫视周遭,触目所及,并无异样:“这里没有打斗痕迹,而且,我方才也没听见任何异常响动。” 她总不可能抛下他,自愿跟沈青禾走。 可要说不是自愿,只晚了这几句话的功夫,凭沈青禾、连珊瑚二人,就是连起手来,也未必能拿住她,何况还没发出一点声音—— 说到这里,他倏然想起,那佛头上的阵法,是能隔绝外界声音的。 这说明,就在他跟和尚废话的功夫,下头可能已打得不可开交,她那时已陷入险境。 和尚也想到了这一点,一时大气也不敢喘,指着已蹿出去的混血,忙道:“它看见他们往哪去的,可以领路,咱们,咱们快些去追罢!” 万俟云螭强压下心头恚怒,也不搭话,深吸一口气,紧跟在后。 他缀在那白影之后,奔跃的速度极快,心也跳得极乱,但脑中思维奇异的很缓,很定。 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不能有事。 否则,我—— ……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不跟着我?” 赖晴空停步,回身看向一块大石,无奈已极。 静了片刻,一个截白色的嘴筒子从石头后面探出,黑黑的鼻头抽动两下,又嗖地缩了回去。 赖晴空面无表情,移开视线,一瘸一拐的继续往前走。 这寂静的洞穴把一些细微动静放大了许多,叫她想装听不见都难。 比如身后密集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为什么会很密集呢,因为有四只爪,还迈小碎步——其实它很想静音的跑,但猛兽的指甲一磕碰石子,难免会发出一点声音,它现在的体型又并不小巧轻盈。 赖晴空一停步,身后的哒哒声就没了。 她长吸一口气,继续走,身后就:哒哒哒哒哒。 她猛地回身,厉喝:“你不要再跟着我啦!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为什么一直装傻?你不是会说话的?!你跟着我到底图什么?你要吃就赶快吃,当我怕你吗!” 狐狸都给她吼呆住了。 第283章 要吃赶紧吃 赖晴空恶狠狠的瞪着它,一手探入腰包,凶霸霸地道:“你再不走,我还撒药粉!” 狐狸瑟缩了一下,舔舔鼻子,两个前爪原地踏踏,微微压低头,怯怯的看着她。 一时间,一人一狐都没有动弹。 赖晴空见它还知道害怕,心里松了口气,再次警告:“你不要跟着我了,听到没有?” 静了片刻,狐狸尾巴一摆:唰。 扫动了几颗小石子。 赖晴空忍不住盯了眼那蓬松的大尾巴。 毛茸茸的尾巴又一摆:唰唰。 赖晴空瞪着它,瞪着瞪着,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马上一咬舌尖,绷紧脸啐道:“以为自己是狗么,还摇上尾巴了!” 狐狸:啊,她笑了! 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赖晴空扭过头,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声音不停,还越来越快,虽然也不想管它,但还是忍不住道:“喂,你尾巴毛都快磨秃了。” 毕竟不是狗,尾巴竖不起来,一直贴地来回扫,它身后那一块地,再扫下去都抛光了。 狐狸开心的“嘤”了一声,两个大耳朵动了动,伏低身体,又往她跟前凑去。 真的很像狗啊。 赖晴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实在是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样子。 想当初,这妖物一口叼住她,她双臂动弹不得,一时昏迷过去,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 没想到,只是做了个软绵绵,暖洋洋的梦,又再次睁开眼。 梦不是没缘由的,原来她就躺在一片蓬松洁白的皮毛中,那感觉真又暖和,又舒适,别说在这冰冷的噩梦一样的石窟中,就算在外面,她也从来没躺过这样的“床”。 要不是感觉身下的温热“床垫”在微微起伏,她一时还清醒不了。 她才发觉,原来,叼走她的是个狐妖,现在,这狐妖身子团成了个团,把她紧紧圈在中央。 赖晴空一意识到这一点,心就凉了下去,想道:有些妖兽是有这个习惯,这是准备慢慢吃了。 可意识到这一点,好像也没什么用,因为她手臂伤得很重,一时半刻用不上力——话说回来,就算没受伤,脱身的可能性也极小。 这么大一个妖,一口下去,半个她就没了。 她重又闭上眼,心里有些认命了,甚至想:不如再睡一觉,也许睡梦被它吞掉,也没那么痛苦。 她可没发觉,在她醒来的那一会儿,这妖兽的呼吸都暂停了,见她又闭上眼,许久,方才小心翼翼的凑上来一点,在她颈窝嗅了嗅。 舔舔自己鼻子。 再闻闻。 舔舔自己鼻子。 再闻闻。 …… 它好像鼻子很干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舔鼻子,越来越凑近赖晴空,终于,“一不小心”舌尖碰到她的脸颊。 这一刻,狐狸和人都僵住了。 狐狸眼睛亮晶晶,胸膛里砰砰砰砰…… 但赖晴空忍着猛兽的鼻息,忍很久了,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你……你要吃赶紧吃!” 闭眼半晌,也没感觉有动静,忍不住又道:“打个商量,能……能不能从头吃?”这样比较不痛苦。 狐狸听懂了她的话,摇头似的晃动脑袋,喉咙发出“嘤嘤”的声音,好像很想说话,憋得够呛,又不敢真开口。 赖晴空只感觉它炽热的鼻息喷在头颈间,分分秒秒都以为它会咬自己,心道,死刑犯也没有这么遭罪的,这妖物是准备先吓死我再吃么? 第284章 白衣人 狐狸眨眨眼,看见她发抖,心知是害怕自己,不禁难受,偏偏没法解释:要真开口说话,一旦暴露身份,连阿螭都得受连累。 他也不敢轻易变回人身,因为之前给戚红药一刀劈中了前肢,伤口极深,一时半刻恢复不了,真变回人,怎么解释肩头的伤? 赖晴空不仅在发抖,而且脸色很苍白——她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连水也没机会喝上一口,加之双臂被人硬生生拗断,痛楚非常,再连惊带吓,体力流逝极快。 她于是一歪头,又昏了过去。 半昏半醒之间,隐约似看见一个白衣人影在眼前走动,时远时近,似乎有一点说不出的熟悉,可她实在太虚弱,模模糊糊的看了两眼,复又昏迷。 再醒来时,空气中飘着一股熟食香气。 对于一个又饿又累的伤号而言,这绝对是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赖晴空坐起身,肩头传来一阵刺痛,她这才发现自己两臂的伤处已经上了药,也包扎妥当了,只是手法很不专业。 面前三尺多远的地面上,摆着一块扁平干净的石头“盘子”,盘上像是—— 赖晴空徐徐咽了口唾沫,虽然已饿得发昏,但还是忍不住想到: 这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烧鹅? 她莫非还陷在梦中没醒么? 她抖着手在腿侧狠狠掐了一把,痛的。 管那么多作啥,这如果是梦,就更应该吃个饱再醒罢! 她几乎是扑向那盘“烧鹅”的——到这地步,不管过去是名门公子,还是高门淑女,此刻都只不过是一个饥饿的人罢了。 她一把将那“鹅”抓在手里,才注意到:怎么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 它几乎没有皮,再细一看,这也根本不是鹅,仿佛是一种体型跟鹅相近的鸟类——管它呢! 她的吃相可称不上文雅,更谈不上好看,但不远处幽暗的洞穴中,有双晶亮的兽瞳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吃饭,看得幸福极了。 它舔了舔嘴唇,嘴里还残留一点点“鹅味”——不是它想偷吃,也绝非把吃剩的留给赖晴空,只因他做饭的手艺实在不很好。 半日前,趁着她昏迷的时候,他总算是敢变回人身,第一件事,就是去翻赖晴空的药包,想给她包扎一下伤处。 药瓶真是太多了,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看得白十九晕头转向,拿起一个,嗅了嗅,阿嚏—— 咚的一下,昏过去了。 幸亏昏迷很短暂,他马上又爬了起来,再不敢轻易去闻,挠挠头,从那堆小瓶中找出几个,打开就往自己肩头撒去。 ——只要他用了没事,那就是伤药,可以给赖姑娘用。 第一瓶:痛痛痛痛痛—— 第二瓶:没反应。 第三瓶:咦——伤口开始冒泡泡了! 第……瓶,找到了。 他给赖晴空固定了手臂,敷上药,也顺手给自己抹了一点,然后动身去找吃的。 难得走了狗屎运,竟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捕到了一只鹰(看起来是天师驯养的,并非怪物,不知它主人是否已经遭难——反正遇上白十九,注定它是活不了的)。 捉到这一只,又在附近转了几转,再无所获,他也不敢走远,回到赖晴空身边,准备生火,给她弄出点熟食来。 要是他自己,当然就生吃了,连毛都不用去的,可是,赖姑娘的肠胃肯定受不了。 生火是一道坎——点火倒是不难,它将爪尖猛力一锉,就火星四溅,但那点鹰毛给火一燎,很快化为灰烬,肉连三分熟都不到。 不过,最后还是给他想到了办法,嘿嘿。 就是有点儿疼。 生火的材料虽有了,但因火候控制不好,外皮都糊掉了,他蹲在那里,左看右看,很不舒服,干脆把焦掉的部分都撕下来,塞嘴里。 真苦呀,可是也挺香。 连着咽了几次口水,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这鹰虽然不小,但绝对不够一人一妖吃的。 他一遍遍默念:我不饿,我一点也不饿。 等察觉赖晴空快要醒来,他就化为狐身,赶紧躲了起来——妖身也更方便,如果去接触墙壁,似乎就不会触发吞噬人的陷阱。 狐狸一边看着她吃东西,一边轻轻晃动尾巴,它过去一直不明白狗高兴时为啥喜欢摇尾巴,现在它才清楚,拥有一条蓬松绵软的大尾巴,对吸引伴侣而言是多么重要! 要想晃得好,就得在暗处下苦工,多练练。 希望伤口快点长好,我就能以人的姿态见她了……她会不会高兴见到我呢? 狐狸伏在地上,饥肠辘辘,但心里很甜,想着:回头算一下毛量,看还能够烧几次饭的,得记得从下往上薅,省得变成人,成了秃顶,那多难看呀。 它本来沉浸在快乐的畅想中,简直连饥饿都忘记了,突然,耳朵动了动,警惕的直起脖子,望向一处。 那里也是个洞穴,正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擦地声长短不一,似乎来者腿上有伤。 狐狸站起身,盯死那洞口方向,毛发微张,全神戒备。 一道身影自黑暗中显现,是个男人。 赖晴空毕竟没有野兽那样的听力,见此人突然出现,不禁吓了一跳。 那人本来喘息不停,明显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人,跟她一样愣住了。 四目相对,赖晴空打量他一身白衣,若有所思。 那男人本有一瞬惊慌失措,待定下神,细看眼前并非是怪物,只是个女人,不禁松了口气,再一打量,一眼便望见她双肩包扎的痕迹,瞳孔微张:这还是个受伤的女人…… 第285章 白影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 男人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肉上,咽了口唾沫——待在这种鬼地方,饥饿几乎已成为一种习惯,他已想不起上一顿熟肉是何时吃的。 虽然恨不能立时扑上去,抢过那肉来大嚼,可是,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不至于为一口吃食就失去理智。 男人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见赖晴空没大动作,便即停步,再次打量她,这下看出些门道:应该是个女药师。 他有瞄了眼那“烧鹅”,咽口唾沫,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方才没有轻举妄动,这鬼地方,怎么可能有落单的药师活下来,再看这块熟肉——这八成是她的天师搭子弄来的。 想到这里,眼珠四下乱转,扫视过一个个黢黑的洞口,可也看不出哪一个里面有人。 他又一转念:不对,那天师如果在此,没必要掩藏起来,很可能现下有事离开了。 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我趁这药师落单,制住了她,再等那天师露面,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两头“肉羊”就都归了我,可不比只瘦鹅饱腹得多! 赖晴空本见来人一身白衣,下意识将他跟昏迷时那白影联系起来,可又见此人神情不定,瞬息万变,目光游移,着实不太像好人,她心里顿时警惕起来。 “姑娘。”男人抱拳施礼,试探着往前走,语带关切:“此处危险,你因何一人在此?” 赖晴空随着他的靠近而绷紧神经,竭力稳住心神——药师体力本就比不得天师,就算她现在爬起来逃跑,不出十步,必被扑倒。 她笑了一下,微微扬起下颌:“谁告诉你我一个人在这?” 男人挑了挑眉,作势四下张望,道:“哦?可我并没见到第二个人。” 赖晴空脸色有些发白,保持着那种有点傲、又很淡定的笑,扬了扬手里的“烧鹅”,道:“他随时会回来。” 男人笑了,目光闪动,道:“那位兄台看来很有本事,竟能在此处找到吃食……唉,实不相瞒,我有三五日不曾进食水了,见到姑娘手中熟肉,真是垂涎三尺,好没出息。” 他不再靠近,但也没离开,在原地盘膝坐下,道:“借地方休息片刻,姑娘不介意吧?” 赖晴空瞥他一眼,微笑摇头。 她心底其实一点也笑不出来,可是,这时候如果不笑,她就只能哭了。 没安静片刻,那男人又煞有介事地道:“姑娘是药师吧?不知师从何门?其实我受了伤,能否请姑娘赏下点药?” 赖晴空不语,瞧了瞧他,略一点头,将吃剩下的小半只“烧鹅”放下,拿裙摆细细擦去手上油脂(男人看得直撇嘴),方才打开腰间褡裢,翻找起东西来。 她低垂着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中窃喜:正愁没机会拿药,正好—— 忽听道:“姑娘,好找么?不如都倒出来,岂不方便?”声音赫然已到三步之内。 赖晴空万没想到他鬼似的靠近过来,抬头一看,惊叫出声——但还没等张口,耳际“虎”的一声,疾风掠过,白影一闪。 第286章 痒痒 白影扑倒了白影。 那白衣人全然没安好心,本要趁女子惊悸之时出手擒她,突然间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都飞了出去,一丝挣扎余地都无。 待反应过来,人已像张纸皮似的贴在地上,双肩被猛兽大爪子一按,任他使出牛劲,纹丝不动,惊恐之际,此人卷腹收腰,两腿向上飞踹! 他已看清楚身上伏着的乃是一头妖兽,血盆大口,凶煞骇人,但他毕竟是个天师,震讶之下,还没失去临阵对敌应策之本能。 哼,妖兽腹部乃是软肋,这一蹬它必定吃痛撒爪,自己再顺势翻身躲避,接着,可以利用那女人脱身——这畜生总归是为了口吃的罢了—— 这些念头在脑海一过,是电光火石的功夫,打定主意,他腰眼一绷,正要发力,突然瞪大眼珠,爆出一声惨嚎。 因为妖兽居然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听见两声竹子断裂的声音——是从他腿骨发出的。 狐狸巨大的身躯简直是“砸”在这人身上,洞内一瞬给哀嚎声盈满:“我的腿——我的腿——!” 妖狐张开大嘴,对着他的脸咆哮:别他妈叫了!你以为我这个姿势舒服吗! 它这么大块头,坐下来要压住人腿,整个狐都得团得很紧呢。 ‘你叫这么惨,显得我很凶残似的,我警告你,不要让我在她面前丢脸——’ 那人只见那血红大嘴近在咫尺,森白獠牙一尺来长,舌头猩红,恶风扑面,这是要咬死他——一翻白眼闭过气去。 白十九见他忽然不动,反而害怕起来:你你你不要碰瓷,我并没有咬你!慌忙转头:赖姑娘你看清楚,不不不是我干的! 咦,人呢? 赖晴空趁着它扑那男人时跑了! ——不跑还等什么? 一个不怀好意的臭男人,一个残食人畜的妖兽,她再不跑,等着给人垫肚子么! 白十九慌了一会儿,撒开那人,嗅嗅空气中残留的气味,便知她是往哪去了,待要追赶,复又想到:她那么怕我,我追上去,她岂不是要吓坏了?可这里太危险,她一个人万一出事怎么办? 一时纠结无比,开始原地打转。 忽觉身侧有什么东西在动,它一回头,后腿便一痛。 一开始,只觉像给虫子蜇了一下似的,它还不在意。 但紧接着,随心脏每跳一下,痛感就越强一分,三五个呼吸间,那感觉已经像是给小刀划破个口子。 痛了一会儿,倏然转化为痒。 狐狸蹲坐在地,后爪翘起,搭在脑壳上,埋头去看伤处,想弄明白怎么回事。 这时,地上那装死的男人睁眼,盯住它,见它越来越不安,越来越躁动,不由露出一抹狞笑。 他以手臂撑起身体,拖着断腿一点点爬远,视线不离狐狸,看它痛苦的去抓挠伤口,就觉得开心。 拿眼一量狐狸雪白的毛色,男人目中露出贪婪之色,已经开始计算能够扒下多大一张皮来。 只要能活着出去,这么好的料子,卖给做法器的,够他一年挥霍了。 虽说那‘蚀骨虫’用在一个妖物身上,多少有些可惜,不过么,一时间手头也没更好的东西可用。 “小畜生,便宜你了,”他哈哈笑着看狐妖逐渐变得疯狂,将本来只有丁点儿大的伤处抓挠得一片血痕,还不停下,越来越用力。 男人觉得距离已经够远,便倚着一块石头坐起来,摸索出个药丸,一口服下,接着观赏狐狸的惨状,他很清楚这‘蚀骨虫’的效果,遥声道:“是不是很痒?怎么挠都不解痒吧?” 妖兽置若罔闻,试图用嘴撕咬那块皮肤。 这是当然的,给“蚀骨虫”咬一口,那痒感是钻心入肺,人都会给这感觉逼疯,更别说一个本能大于理智的妖兽了。 男人边摇头,边啧啧感叹:“用你身上,真是白瞎了,唉,这本来是给那女人准备的。女人的衣服,通常不好脱,但管是良家妇女,还是大家闺秀,一旦给这虫咬一口,哈哈,就再顾不得廉耻喽!想想看,一个女人全身发痒,痒得脱下衣服,挠出一身红痕,跪在你面前求你给解药……多么香艳……” 他眯着眼,似乎在回忆某种经历,低声笑起来,忽然语声一顿,又道:“跟你个畜生讲这些,是对牛弹琴,不过你放心,不会叫你痒很久的,等我恢复体力,就送你上路。” 毕竟那一身皮子还得保存好些,还有兽齿,都是比较值钱的东西。 他一心想着好事,没留意到,不知何时,狐妖的挣扎逐渐减弱,一双充血的兽瞳对准了他。 洞穴里,突然响起一道少年人的嗓音:“你……说什么?” 第287章 救它 那男人一惊,以为有人来了,飞快张望,却没见到人影,但瞄见狐妖居然摇摇晃晃站起来,逐步靠近。 它再一次开口,声音低沉阴郁:“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男人这才惊恐的发现,人声竟然是它发出来的!这狐妖的道行竟比预计要高深许多! 他本来以为这就是个寻常妖兽,甚至连半人的形态也做不到,因为通常而言,能化身为人的妖物,都会选择以人的姿态活动,一来便于伪装奇袭,体能消耗也小;二来不易被天师盯上。 “你……”男人这才明白自己的处境,结巴道:“你,你不痒么?啊不,我刚才,”眼珠一转,慌忙谄笑道:“我刚才说,这虫不是给您准备的,狐狸爷爷,这,这是个意外,本来是要用那女人身上——” 他不这样说,其实还好一些。 可是他不仅说了一遍,还强调一遍。 于是,他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妖兽血红的大嘴。 听见的最后一声,是咯啦一声。 天就黑了下去。 赖晴空返回来时,正见到狐妖嘴边衔着半截人身,扭头看她,场面难以形容的惊悚。 她血都凉了,立刻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我回来干什么! 本来,她是一心逃命的,已经跑出很远,脚步却逐渐慢下来,不知怎么,想到一件事:那狐妖,是一直都躲在身旁洞里么?它如果想伤我,其实一直都有机会,可是,可是……刚才如果不是它,我怕已遭毒手。 刚才那男人必定是天师,虽然一时给它扑住,未必不能翻身,万一…… 她站住不动了,嘴唇咬得几乎沁血,半晌,下定决心,返身往回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子,心里有个声音反复道:那是个妖物,你疯了么?它之前没吃你,也许只是不饿呢? 不管心里的叫嚣声有多大,脚下还是没停,但等她跑回去时,恰好看见极恐怖的一幕。 狐狸叼着人,扭头回看,呆住了。 它万没想到,赖姑娘竟然会回来! 狐狸兽瞳圆睁,血丝褪下一些,目光纯净了不少,高兴之下,有点忘我,颠颠儿朝赖晴空跑去,却见她掉头就跑! 白十九疑惑。 白十九站住。 它一低头,才醒觉自己是以什么个形象跑向她。 完了—— 白十九站在原地,认真考虑一件事:要不我现在把这人咽下去,她再回头,会不会以为刚才看错了? 可是——呕——呕—— 咽不下去。 这时,腿上那难忍的痒感一下子爆发起来,它吐出嘴里的人,疯狂去挠那块肌肤。 痒感还在蔓延,它难受得嘤嘤叫唤,脑子里除了“好痒”,什么也思考不了。 狐妖的哀鸣顺着洞穴传出很远,很像是小孩子的哭声。 就在它忍不住要用嘴咬下那块肉时,忽听一个颤抖的声音道:“别……别动!” 赖晴空一边掐自己大腿,一边想:我要是死在它嘴里,可谁也怨不着,纯粹是自找的。 她心里一万个不想回来。 可仔细一想,那男人本来就不是好人,自己回去,也不是为了他。 加上方才那嘤嘤的叫声,让她一下想起自己的小狐狸。 说起来,它要是多吃些饭,兴许也会长这么大……呸,怎么可能! 狐妖猩红的眼球盯住她,全身都在颤抖。 “你……你是不是能听懂我说话?”赖晴空豁出去了,一步步靠近过去,不敢看它的眼睛,便把目光投向它后腿伤处,那里皮肉鲜血淋漓,她倒是不怕,看得很仔细。 狐妖发出嘶嘶的气声,突然后腿猛地一蹬,前爪刨地,显见是越来越难受,忍不了多久了。 赖晴空凭着它的反应和伤口情况,心里有了些猜测,认为它可能是中了“蚀骨虫”、“活虱粉”二者之一,可这两种毒的解药相冲,万一用错了,后果可比现在更惨。 她也不知道这妖狐能听懂多少人言,试着道:“你是痒多,还是痛多?你听得懂吗?” 狐狸痛苦极了,前爪在那么坚硬的岩地上挠出数道沟痕,嘤嘤不停,嘴里“哧哧”气声不断。 赖晴空无奈,恐怕它熬不住,便捡了一个瓶子在手,咬牙道:“只好看你的运气了。” 这时,忽听一个年轻的喘息的声音道:“……痒……痒。” 赖晴空一愕,看它一眼,再不迟疑,抛了手中药瓶,拿起另一瓶,一手按住它腿,一股脑都倒在伤处。 刺啦一声响,那血肉模糊的部位腾起一缕白烟,狐狸身体猛地一弹,又重重落下,抽动片刻,安静了。 赖晴空被它甩到一旁,扑地跌倒,刚好摔在那死去男人的身边,一回头,发现竟然是具全尸,心想:原来它刚才不是在吃人。 不过这男人的确是给咬死了,腰间一排血洞。 她看看尸体,看看倒在地上呼呼喘气的狐狸,爬起来自尸身上撕下几大块里衣,连接一起,一瘸一拐的走到妖狐旁边,给它包扎腿。 她垂着头忙活,肚子发出咕噜一声,手一顿,叹了口气。 之前的“烧鹅”没吃几口,这么一会儿,基本都折腾没了。 狐狸侧躺在地,眼一眨不眨盯住她,伸舌头舔舔鼻子。 第288章 倒坐 就在万俟云螭跟和尚离开不久,石窟中万道光点逐一熄灭,复又归于黑暗。一道人影幽灵般到来,径直奔向大佛像,三蹦两跃,人已在佛顶立定。 随着和尚离去,那阵法业已关闭,他的到来不曾受阻。 他在漆黑中静立片刻,低声喃道:“啊,有人来过……”突然抬头,目光凝在头顶某一点,似乎在黑暗中也能视物,半晌,道:“还活着么?” 没有任何回应,他偏了偏头,侧耳倾听,忽然一笑,猛地跃起,只听哗啦一阵碎响,挟着个大茧似的物件,重又落地。 他的落脚处,正是戚红药发现有半个鞋印的地方。 那灰色的“茧”轻轻动了一下,他轻笑着并指一划,茧破,出来的却不是蝴蝶。 蓝晓星青肿的脸重见天日——不,这地方没有天日的,但总算比棺材似的茧壳好得多。 墨一般的浓黑中,静了许久,蓝晓白率先道:“生大哥气了?晓星,我也是没办法,带着你,怎么去找出路呢?你这身伤,也不宜移动的,不如我吃点苦,找到路才回来接你。” 他的声音很温柔,听来确有一种长兄对幼弟的关怀。 蓝晓星道:“呵呵。” “啪”地一声脆响。 静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蓝晓星忍怒含愤的语声:“……大哥,我……没生气。” 声音含混,就像嘴里有一口血似的。 蓝晓白笑道:“那就好,我知道你是懂事的。” 蓝晓星呼吸粗重,半晌,道:“大哥想找出路,直接问我就好了,何必费这个事?” 蓝晓白笑眯眯道:“哦,信不过你。” 蓝晓星一噎:“那你找到路了么?” 蓝晓白顿了顿,道:“差不多了。” 蓝晓星眼珠转动。 蓝晓白道:“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什么人?” 蓝晓星刚有一丝迟疑,脸上就又挨一下脆的。 他很怀疑自己现在还有几分人样。 蓝晓白收回手,好声好气地道:“这是为你好,万一你想不开,编瞎话骗我,哥哥就不得不割掉你的舌头,先挨一巴掌,是提醒你别犯大错。” 蓝晓星似乎给他彻底打服帖了,马上道:“是戚红药和她那个姘头,还有,还有一个和尚,其他人我不知道。” 蓝晓白道:“嗯,接着说。” 蓝晓星吐出一颗牙,道:“他们在这里谈一件事,我距离远,听不清楚多少,似乎跟什么人妖恋有关。” 蓝晓白一蹙眉,“什么人妖恋?” 蓝晓星道:“似乎是这庙里的哪个和尚破戒,爱上妖了。” 他看不见他大哥的神情,但能感受到对面呼吸停顿,深觉不妙,疾道:“我没编瞎话,要编也一定比这个靠谱,我发誓——!”说到最后几个字,简直放声嘶吼。 半晌,听见对面道:“看你吓的,好像哥哥会怀疑你似的,小傻瓜。” 蓝晓星胸臆一片翻腾,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即便在这样的黑暗中,他也始终在控制自己的神情,不管心中有多么兴奋,面上只是一副惊惧胆寒的模样。 拜这恶魔所赐,他也算因祸得福。 现在,他算彻底明白了“那人”的过往,原来,“他”是为这原因而仇恨天师,而且“他”竟然还有一个孩子! ——一个不知身在何方,是死是活的孩子。 如果能对这一点善加利用…… 忽听蓝晓白道:“该走了。” 蓝晓星倏地回神,目光微闪:“要去哪?” 蓝晓白笑道:“你受伤这样重,我做哥哥的,怎么能不管?当然是给你找大夫。” 说完,一把拎起动弹不得的蓝晓星,往外一掷,自己紧随其后跃下,在人砸地上以前,一把接住。 蓝晓星虽知他不会轻易杀掉自己,可也受不住这样的折腾,强抑着满腔恶意,不敢叫他发觉。 他晃悠悠站好,又看向黑暗中那佛像的位置,忍不住低声道:“为什么要倒过来?” 那人临走,踢得佛像倒转,只是为了出气么? 这问题本是自言自语,没想到走在前头的蓝晓白顿足,回头瞧了一眼,笑道:“佛像倒坐,你不晓得原因?” 蓝晓星一愣,“你——大哥知道?”这魔鬼除了折磨人趣乐,还会什么?我都不晓得的事情,他会知道? 蓝晓白的声音,在无边黑暗中荡开,幽幽笑道:“菩萨像,是众生相——它倒坐,是因众生不肯回头呀。” 他一边说,一边笑;一边笑,一边走。 笑声渐远,渐渐变形,听来比哭更哀伤。 蓝晓星原地站住,许久,又拖着步伐跟上。 第289章 老账 “包好了。” 赖晴空擦擦汗,鼻息间充斥着野兽的体味,一抬头,给近在咫尺的大脑袋吓了一跳:“啊!” 狐狸发出长长的“哧——”地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漏气似的——它刚才偷偷凑近,为了不叫她发觉,竭力屏住呼吸,憋得够呛。 见吓着人了,慌忙往后缩头,躺倒在地,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那双焦黄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嘴里不时小声嘤嘤,尾巴轻扫。 赖晴空惊魂少定,见它不是要攻击自己,就没那么怕了。 “你,”忽然想起这狐狸是会说话的,虽然只听见了一个字,可见道行不浅,心下更觉别扭——之前这狐的表现,像猛兽多过像妖物,她还放心些,可现在知道它连人话都会说,那就不一样了。 而且,它明明会说话,却一言不发,可见是极有心眼的。 “你既然能听懂我的话,那我就直说了。”她长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盯着兽目道:“你,你算是救了我,我给你解毒,也还你的情了,就,就这样吧。” 说完,一点点后退,跟妖狐拉开距离。 狐狸直起脖子,两个大耳朵竖起,见她要走,一轱辘身爬起来,拐哒拐哒跟上。 赖晴空听见动静,一回头,顿生警惕:“你还要干什么?”手探入褡裢中,威胁道:“你别靠过来,否则我用药了!” 狐狸嘤一声,望见她的神情,心里难受极了,忽忆起当初在她怀里撒娇打滚,赖姑娘对它何等温柔—— 诶,对了! 赖晴空就见眼前妖狐“咕咚”一下躺倒,侧翻,露出肚皮,左右扭动起来。 它却忽略一件事:小动物这样做,那叫撒痴撒娇;它现下体型庞大无比,往下一躺,好家伙,砸得碎石飞溅;左右一滚,只听咯啦啦一阵碎响,身下的小石头,都像给石碾子碾过似的,碎成粉末。 赖晴空惊得连退数步:“……”莫非毒没解干净? 狐狸滚过一圈,停下来,睁大眼睛期待的看向她,尾巴唰——唰——轻轻扫地。 赖晴空咽了口唾沫,猜不出它是什么用意,迟疑着拍了两下手,道:“真,真厉害。”心里道:这狐妖怕是有病,我找机会赶紧跑罢! 没想到,狐狸黏上她了。 赖晴空从一开的警惕、害怕,转而愤怒,烦躁;满心不解,怎么也想不通:它为啥一直跟着我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怕是怕不起来了,摸摸良心说,一路来,遇上两次怪物,要没有它,自己怕是够呛的。 她心里看这大狐狸已顺眼许多,偶尔偷瞄它几眼,发现长得跟自己养的那小狐狸还挺接近的,但毛病挺多,除了肩头、后腿的外伤,似乎还兼斑秃——那毛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看着怪可笑。 她也看出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狐狸格外亲近她,只是不肯说话,偶尔离开一会儿,很快又会出现,叼些食物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五日,也许有六七天——这鬼地方是很难判断时间流逝的,她只根据自己的体力和饥饿程度,做个大概估计——狐狸一次次的消失,再出现,有时带回来的“猎物”比较大块头,有时候很小只,它都先堆在赖晴空跟前,示意她先吃。 赖晴空一开始还有顾忌,奈何腹中饥饿难忍,看看那血糊糊不知什么动物的肉,迟疑着伸出手。 忽然开始下雪了。 这地方怎么可能下雪? 柳絮?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白花花飘落的是什么,呆了一呆,抬头看去,只见狐妖探嘴向腹侧,一口口扯下毛来。 “你……干什么?”见它每薅一下,都痛得一哆嗦,明显不是为好玩儿才这么干的。 赖晴空总算知道它是怎么秃的,可还想不通它为什么要这样做。 狐狸拿嘴拨了下那块生肉,再把一大蓬毛毛往她跟前推推,蹲坐下来,两爪一锉,“哧”一下火星四溅,那毛“呼”一下燃起来了。 赖晴空呆住了,抬头看去。 一人一兽四目相对,静了半晌,赖晴空轻声道:“你莫非……要我烤着吃?” 狐狸眼睛亮亮的,期待的看着她,脑袋上下点动。 赖晴空看了它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件事,道:“那烧鹅,该不会是你……给我烤的?” 妖兽皮毛不似普通兽毫,极耐燃,这么多毛,要烤熟一块肉,是绰绰有余的。 赖晴空看着火光,明明可以吃熟食更好,脸上却分毫笑意也无,更不动手烤肉,反而慢慢后退,盯着狐狸,道:“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做?你……你图什么?” 狐狸不安的原地踏步,拿嘴拱拱肉,期待的看着她。 赖晴空望着它的眼睛,半晌,忽柔声道:“你说句话,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好不好?” 白十九哪里敢的。 赖晴空脸色一沉,道:“你不肯出声,莫非是怕我认得你的声音么?” 白十九吓得猛摇头,心脏狂跳:完了,完了,她这么聪明,我就知道,迟早要露馅的—— 突然,左侧传来一声轻笑,一人一狐同时扭头,只见一个俊俏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到来,站在十数步外,正笑眯眯瞧着他们。 见到此人,赖晴空陡然脊背发寒,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赖药师,看来你遇到麻烦了,要我替你解决它么?” 赖晴空眼底森寒,尽量保持从容,道:“多谢,不必了。” 小白——蓝晓白笑道:“客气什么?”忽然转头朝白十九露一个颇有深意的笑来:“又见面了,小狐狸,还记得我么?” 白十九略微一怔,想道:我跟他,应当只在“山海无量”的房间里见过,可我那时是普通狐狸的模样……他怎么对上号的? 赖晴空一见到这人,就想起他吃人的一幕,心知这是个疯子,根本没法沟通,也无礼可讲,她一只手探进口袋,握住药瓶,一点点往后退去。 蓝晓白却没看她,只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狐狸,看着看着,脸倏然沉下去:“你的毛皮,怎么回事?丑死了!” 白十九觉得莫名其妙,龇牙:干你屁事。 它已感受到赖晴空的不安,便往她身边凑去,用身体替她挡住那俊俏青年。 狐狸凶猛龇牙:她讨厌你,滚! 蓝晓白似自言自语地道:“虽然这毛很丑,但皮子硝一下,还能用,而且,”他顿了一顿,看一眼自己的胳膊,嘴角一弯。 “咱们还有笔老账……要算呢。” 第290章 是你 赖晴空一步步往后退去,心知这个叫小白的,实力深不见底,脾气诡谲难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冲着狐狸来的?有这狐妖挡他一挡,自己还有机会逃。 我应该走的,不走,落在这恶魔的手里,怕比死还难过。 我应该走的…… 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可脚下逐渐停步,生根一般扎住了,视线盯在狐妖毛乎乎的身躯,迟疑难断。 它能打得过对手么? 它怕是连对面那人有多恐怖,都不清楚吧? ……傻乎乎的。 这么蠢的妖,怎么长到这么大块头的? 白十九一边盯着眼前的威胁,一面分神留意身后动静,听见她脚步声停顿,心中着急,偏不能出声,也不敢将视线从这俊俏的青年身上移开。 面对这个人,它其实一直有种奇怪的,一种令它毛发炸开的感觉,可是它说不好,怎么会这样的。 忽听蓝晓白道:“赖姑娘,别走了,我来是请你出手救人的。” 静了片刻,赖晴空道:“救谁?” 蓝晓白道:“蓝晓星。” 赖晴空冷笑一声,道:“你总该知道,打伤他的人是谁吧?” 蓝晓白笑道:“自然。” 赖晴空道:“蓝晓星这种人渣,不如就此死掉,救了又怎样,叫他去害其他人么!” 蓝晓白叹了口气,道:“听这话,你是不肯出手喽?” 赖晴空淡淡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死也不会救那种人。” 蓝晓白抬手,竖起食指,轻轻一晃:“姑娘,话不要说得太满么,咱们可以讲讲条件的。” 他笑眯眯地道:“你给他疗伤,作为酬谢,我帮你杀掉这只狐狸——它一直缠着你,是不是?” 狐狸倏然僵住,耳朵一动不动的竖着,不敢回头看她。 赖晴空扫了眼那僵得棒槌似的大尾巴,不知怎么,心里一软,嘴上恶声恶气地道:“谁说我要它死?我养着玩儿的,我乐意,不用你管。” 那尾巴又变得柔软一些了,它忍了又忍,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 忽听蓝晓白叹道:“女人呐,真是一种奇怪的存在。”说到这里,突然动手,身形一展,人缩步抢到狐狸颌下,一拳挥出。 没想到,狐狸一摆头,击空了。 “咦?” 这狐狸竟然学精了,面上仿佛走神,实际一直提防他呢。 一声尖锐的兽吼响彻洞窟,刺耳欲聋。 人影跟巨兽霎时缠斗在一处,一方锯齿獠牙,一方出手如刀。 赖晴空转身就跑! 她已发现,自己留下也没用,反而耽误妖兽动作,还可能拖后腿。 白十九发觉她离得远了,心下一松,嘶吼一声,全力厮杀搏命,却越打越惊,生出诡异的熟悉感。 蓝晓白躲开猛兽巨口,往后跃去,微微喘息,双手一金一白——后配的手,毕竟不如原装那么得用,令他的秘技施展起来阻滞甚多。 不过——他舔了舔嘴唇,越发兴奋,有难度才有趣味,不是么? “你表现得比上次勇猛呢,怎么,这次的女人你更喜欢么?” 他一边说话,一边缓步靠近,手徐徐变换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快,他的手本来细腻更胜女子,现在,连血管也看不见了,十指指尖染了胭脂似的,逐渐变红。 红艳欲滴。 血色正从指尖向手掌蔓延,洞窟中忽涌起一股强烈的腥臭味。 这种类似千百吨臭鱼烂虾死尸发酵的味道,令嗅觉灵敏的妖兽顿感晕眩,几不能呼吸。 气味是从那双红色的手散发出来的。 白十九却没看那双手,焦黄的兽瞳凝住蓝晓白的脸,洞中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蓝晓白瞅着它,噗嗤一笑:“你肯说话啦?不装哑巴了?” 白十九道:“什么叫‘这次的女人我更喜欢’?” 蓝晓白偏头看它,微笑道:“你不是妖么,白长了狗鼻子,大家老熟人,还闻不出来?” 其实,他上次截杀白十九和庞娟的行动中,用秘技掩去自身气息,直如一个死人般,没留下丝毫痕迹——要说有,那也只好从战斗方式中寻得一丝熟悉感。 “十九啊,你知不知道,在船上,我有多少次机会,可以杀掉你?” 他竖起两根手指:“至少二百二十次。”轻笑一声,摇摇头道:“你的警惕性太弱了。” 狐狸眼珠微颤。 气味虽然对不上号,可是,刚才交手的感觉,令他忆起前不久的噩梦。 那张带着面具的脸,背后原来是这样子的。 “原来……是你。” 蓝晓白本来很兴奋,很期待它的反应,听见语气如此平淡,不禁显得有些失望,道:“你见到我,不激动么?” 狐妖道:“激动极了。” 蓝晓白笑了:“那你有没有想我?” 狐妖道:“想极了,不仅想,我还很怕。” 蓝晓白道:“你怕我?真的?” 狐妖白十九道:“我怕你死太早!”倏然脚下一蹬,挟山崩之势扑出! 这洞窟的大小对人来说很宽敞,对妖兽的体格而言,就不那么方便了。 它不仅要进攻,更得防备,别给蓝晓白那双恶臭惊人的“血爪”掏上。 虽然地形不利,它身形之灵巧,也远超蓝晓白的意料。 这样庞大的身躯,却丝毫不显笨重,行动如风,应变如电,蓝晓白全力施展,本期百十合内将它制住,不料反给兽爪一撩到腰际,连衣服带肉皮,撕下一块。 他疾往后跃,拉开距离,低头一看,从肋下至腰间,有一道深约三分,皮肉翻卷,隐约可见模糊筋血。 瞧见伤痕那一刻,剧痛直冲大脑,一霎时,蓝晓白脸上血色褪尽,面如白垩。 可是他居然在笑。 因为——他将目光从伤口移开,看向自己指尖——那抹深红的色泽熔化了一般,滴落在地。 可他是人,又不是蜡烛,当然是不会熔化的,指尖淌的,只能是别人的血。 狐妖踉跄一下,勉强站稳,它原本给戚红药砍伤的前肢,还没有好利索,此刻再次撕裂,伤口流出的血隐隐发蓝,显见有毒。 白十九又一次闻到腐臭味——这回距离更近,是从它肩头发出的。 它伤口周遭的肉,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烂掉。 蓝晓白看着它,放声大笑:“来啊,来啊!看你能不能在烂光之前杀掉我!”陡地笑声一收,耸耸肩,冷淡地道:“你完了。真无聊。” 一想到待会儿的情形,他就忍不住皱眉,喃喃道:“这么大一滩烂肉,可怪恶心的。” 他想了想,道:“要不你跑吧,跑起来,就不那么痛了。” 妖狐竟然真的转身就跑。 它一头钻入黑洞中,疾奔,竖直的耳朵,在听着身后那死神般的脚步声。 白十九鼻息里依旧盈满臭味,这味道就像是恐惧本身,令人想要呕吐。 不过,恐惧不仅跟臭味一样叫人想吐,还有另一个共同点:当它们到达一个顶点,维持一段时间后,人就麻木了。 白十九的恐惧感,从来就不是针对身后那人——它害怕的是战败的后果。 上一次,它没能保住庞娟和宋晏。 这一回,轮到赖姑娘被盯上。 它跑着跑着,见前方左侧现出个洞窟,陡地冲入进去。 蓝晓白眼看着它动作,心下一笑,喃道:“你既然选好坟墓了,我就在此了结了你罢。” 他放缓脚步,缀在后头,想象它痛苦的样子,笑道:“你知不知道,给我这手指甲戳到一点江水,一盏茶功夫,整条江里都没有活物的。” 他的声音在狭长黑暗的洞穴内传开,幽灵般空洞摄人。 一步踏入洞窟,蓝晓白突然一愣。 第291章 狐狸又要跑丢了 这地方并不很大,一眼看去,甚至没有第二个出口。 可是,狐狸哪去了? 他只疑惑了刹那功夫,马上就想到一件事。 蓝晓白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还是晚了一步。 一道少年人的嗓音,在他耳后响起:“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妖?”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蓝晓白后背一麻,心口一痛。 “噗”的一声,那手又缩了回去。 一股子凉气散开,蓝晓白低头看向胸前血洞,想道:哦,原来那手是从我心口穿出来的。 他念及此,身体摇晃,勉力回头看去。 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正阴冷的盯着他。 蓝晓白面色青白,看向他肩头伤口,那里还在流血,血也还是青色的,呢喃道:“你竟然顶得住?” 这娃娃脸的年轻人,当然就是白十九,他注目盯着蓝晓白,并不搭话。 蓝晓白瞳孔颤动,微笑道:“你既然可以逼住毒素蔓延,刚才又为什么要跑呢?你要是不跑,断去这一臂,本可以活下来的。”他轻笑着偏了偏头,道:“跑起来,血流全身,真没救了。现在,就算你杀了我,也只好跟我一起去死。” 白十九看着他,终于开口。 他一张开嘴,就有大股的血涌了出来。 刚才一击,已是他集全身精神发出的,现在,他半个身体都已麻痹,更有一种蚀骨的痛苦自肩头伤口蔓延开。 他竟然也笑了一笑,说:“我死不死,不碍事的,但你一定得死。” 两个同样年轻,同样俊俏,甚至名字里同样有个“白”字的少年,这样对面而立,相距不过三步。 蓝晓白似乎不晓得自己伤势有多重,还很有闲情逸致的跟他聊天:“看来,你真的很记仇呢,其实,当初你断我一臂,也没吃多少亏。” 白十九道:“哦,那件事过去了。” 蓝晓白眉毛一闪,道:“那为什么?” 白十九平静地道:“谁要是想动赖姑娘,就一定得死。” 蓝晓白看着他,静了半晌,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嘶哑,破风箱似的:“你为她死在这里,她会知道么?” 白十九顿了一顿,目中闪过一抹痛惜,道:“不重要。” 蓝晓白点点头,道:“也是,她要知道你是妖物,讨厌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惋惜的?” 白十九本来强忍着痛楚,没有一丝表情,听见这句话,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 蓝晓白似乎撑不住了,踉跄几步,跌倒在地。 白十九强撑的那口气,在对手倒地那一瞬,便即泄掉。 他眼前已有些模糊,泪液正不受控的聚集,这也许是因为中毒的原因吧。 脑海里思绪纷乱,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冒了出来。 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其实很爱哭,长大以后,也总给族中长老说性情太温软,难成大器。 不成器就不成器呗,他战斗天赋本就不高,上头还那么多姐姐哥哥,也不等着他振兴族群。 世界上有那么多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他只想去体验那些美好的一切。 ……早知有今天,当初该好好修炼的,真给王族丢脸。 今天大约是不成了。 其实,还有很多风景,我没有看到呢。 …… 不知道阿螭跟戚姑娘和好没有。 总说我傻,哼,看以后谁给你背黑锅。 ………… 赖姑娘啊…… 希望你平安…… 狐狸又要跑丢了…… …… 第292章 你知道它是谁么 他感觉站着有点累,于是蹲下来。 蹲了片刻,觉得还是躺下舒服。 兽耳,兽爪逐一冒出来——不是他想这样的,只因为他已难维持人形。 大概任何生命走到尽头时,都会褪尽伪装,回归本源。 蓝晓白此刻盘膝坐在地上,瞧着它的样子,还有余力笑得出来:“我喜欢看妖物临死的样子,你这模样,格外有趣。” 白十九眨了眨眼,兽瞳孔似已无法聚焦,缓缓道:“你放心,咱俩会一起的。” 蓝晓白笑道:“那可要让你失望了。”他一边说话,嘴角涌出血沫,又浑不在意的一把抹去,虽然伤口血流不止,可他精神倒也还好,并无濒死之态。 明明给人一掌穿心,这人竟像是杀不死的! 他真的还是人么? 他笑眯眯地对白十九道:“你大概不清楚,我练的功法,从来离不开‘死’字,其实,”顿了一顿,低头看了眼胸口伤处,又接着道:“连我自己也说不好,我现在究竟算是活人,还是一具尸体。” 他唯恐狐狸听不清楚,凑近了,将手拢在嘴边,小声道:“告诉你这个,是为了让你死不瞑目哦——” 忽听白十九道:“是么?” 蓝晓白瞳孔收缩,身子往后疾弹,但还不够快。 他惊讶这狐狸竟然还能动:“又装死?!” 上一次,就是吃了这种亏,以致他断去一臂。 这一回,妖狐想将他拦腰咬住。 管你是不是尸体——一具身体要是腰断两截,就算不死,也干不了什么了。 蓝晓白也想到了这一点,迅速做出反应:在兽齿合拢的一瞬,双手猛地撑住妖狐上下颚——但一尺来长的森白獠牙,还是缓缓咬合,刺入腰际。 狐妖拼尽全力,面目狰狞骇人。 剧痛传至大脑,蓝晓白嘶吼一声,集全身之力,双目猩红,两臂青筋似一条条小蛇虬结,慢慢又撑开兽口。 这狐狸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久的。 他狞笑一声,决定干脆将它下颚掰断。 突然一个声音道:“畜生撒嘴!否则我杀了她!” 白十九只朝那边看了一眼,就似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动也不能动。 蓝晓白给那声音一惊,发力被打断,抽身跃步,低头一看腰际,喃喃道:“好险。” “大哥,你没事吧?” 蓝晓白听见这个声音,身体微微一僵,很快,镇定自若的转过身,微笑道:“你来了。” 蓝晓星道:“大哥。” 蓝晓白道:“我不是要你等在原地,别乱动么?” 蓝晓星推了下手边的女人,道:“你给我的蛊虫有些异样,我怕你出事,就追去了,谁知是这女人。” 蓝晓白没有说话,盯着他看了半晌,笑道:“亏得你惦记,大哥没白疼你。” 蓝晓星咽口唾沫,移目看向狐狸,涩声道:“大哥,你,你伤得不轻,没想到这畜生还有点本事。” 蓝晓白面无表情的走过去,扫了眼满脸血痕的赖晴空,摇摇头:“你看你,跑什么呢?跑到哪里,都早晚要被追上的。” 他往狐狸的方向一指:“那愚蠢的东西,还以为拖住我,你就能脱身。”他轻声笑了起来,脸色如同新死的尸体:“所以说,它是被自己活活蠢死的。” 赖晴空看起来经历了一场撕拼,发髻披散,外衫破碎,脖颈、脸颊遍布细碎伤口,看来是给岩石之类的粗粝东西刮伤的,形容甚惨。 听见蓝晓白的话,她看了眼倒地的狐狸,神情淡漠,很快收回视线,道:“你能掌握我的踪迹……是用蛊?” 蓝晓白伸伸舌头,“还以为你发现不了呢。” 赖晴空深吸一口气,道:“你扶我的时候?” 之前戚红药、赖晴空、蓝晓白几人同行时,她险些跌倒,是蓝晓白出手搭了她一把,她也因此发觉此人装有一条假肢。 想来,就在那时中了招。 蓝晓白叹道:“本来是想借你追踪戚红药的,谁知你俩竟分开了。” 他曾两次试着给戚红药下蛊,可蛊虫刚一沾身,就给她碾死了,那女人格外警惕,看来不在昏迷状态下,根本无法得手。 赖晴空虽是药师,但论感官,就远不如戚红药灵敏,又对自己的防毒手段过于自信,反给他钻了空子。 “挺厉害的。”赖晴空的声音有些喘,带着嘶声,似乎受了内伤,“作为一个药师,连自己身中蛊虫也没察觉,我现在死也不算冤。” “不要这样说嘛,”蓝晓白死人般的脸上,露出一个有点羞涩,有点腼腆的表情,“我也很下苦功的;你们药师,精研百草千方,贵在涉猎广泛;我就不一样了,我一向是个专一的男人。” 专一的只研究‘死’。 他抬起手,细细打量指尖逐渐褪去的红色,呢喃道:“专一,向来是种可贵的品质,不是么?” “再说,你随便涂抹的防身药物,遇上我精心准备数十年的‘死蛊’,被一举攻破,这岂非是一件很公平、很正常的事情?” 赖晴空神色木然,点头道:“正常极了。” 她闭上眼,看起来像连哭的必要都没有了。 “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蓝晓白叹了口气,仿佛无奈至极,“我都说了,找你,是为了让你救人的。” 赖晴空睁目,道:“救蓝晓星?” “对。” 赖晴空视线扫过蓝晓星,又移目扫视蓝晓白心口、腰际的血洞,忍不住笑了,道:“我劝你先救自己。” 蓝晓白耸耸肩——胸口的血流随之涌了一下——他笑容有些灰灰的,道:“不劳费心。” 赖晴空当然不会“费心”,她巴不得这两人立时暴毙。 可是,自己的小命攥在人家手里,不得不做出一点妥协。 她不动声色的瞄了眼狐狸的方向,见那巨兽在深长的吐气,却不闻吸气声,不禁眼神一黯,心中揪紧。 蓝晓白没错过她这细微的神情,眼珠转动,兴味地道:“诶,你知道它是谁么?” 赖晴空目光微闪,道:“难道你知道?” 第293章 还救不救 蓝晓白咯咯笑道:“没事,没事,等它一咽气,我就告诉你——它可喜欢你啦!你也真倒霉,竟然给一头狐妖盯上了,它们在找伴儿这一块,死脑筋的……说起来,你真该谢谢我,它要是不死,哪天憋不住,给你掳回巢穴,那妖的精力,可是旺盛极了——” 赖晴空只感一阵恶心欲呕,紧抿住唇。 一旁的蓝晓星露出一个只有男人才能心领神会的笑,视线像一柄沾了油的刷子,透过她残破衣衫,扫视玲珑曼妙的曲线,逗留了许久,淫淫地道:“可惜那畜生没这等艳福。” 他本来长得很清秀,可一露出这样的神情,马上就似一滩烂肉般令人作呕。 “公狐狸找个母狐狸配一配就好,这样的美人,怎么能给妖兽糟践呢?” 他一边说,手飞快在赖晴空腰际一划,往那曲线圆润的位置,用力抓了一把。 隔着衣料,只觉抓了一手软弹丰满,叫人心火直烧颅顶。 “腰细臀翘,真有些材料呢,看来药师平日没少给自己进补?” 赖晴空给雷劈了似的,惊叫一声,反手重重抽在蓝晓星脸上。 她本就没有受缚——大概那两人都觉得她根本跑不了, 蓝晓星硬挨这一下,只微微一偏头,这力道跟他大哥比起来,跟闹着玩儿似的。 蓝晓白本来在笑,看看他略红的脸颊,微微眯眼,突然道:“其实,赖姑娘还挺喜欢你呢。” 蓝晓星身子似乎颤了一下。 蓝晓白慢悠悠地道:“她那么擅长用药,打你这下,只要稍动些手脚,你这脸可就烂了。” 蓝晓星摸了摸脸颊,不语。 蓝晓白接着道:“而且,你能毫发无伤的带她回来,也真出乎我的预料,长本事了。” 赖晴空脸上的肌肉很僵硬,呼吸略微凝滞。 蓝晓星沉默片刻,突然道:“不是我长进了,是这女人很蠢。” 蓝晓白道:“怎么说?” 蓝晓星道:“她是故意给我抓住,想要假装被俘,然后找机会暗算你,放那狐狸跑。” 空气霎时一静。 蓝晓白盯着他,看了半晌,道:“就凭她?” 蓝晓星眼皮一撩,毫不迟疑地道:“当然不是,她要我一起配合,暗算你。” 蓝晓白瞅着他,含笑道:“你答应了?” 蓝晓星垂眸敛目,道:“是。” 他慢慢地道:“所以她既没有对我用药,也没有怎么挣扎,还任凭我在她身上‘制造’一些伤口出来,顺从得就像一只绵羊。”顿了顿,微笑道:“有些女人真是很天真,很好骗的。” 他说这话时,眼始终垂着,语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哥们聊天的那种亲近感。 “你——” 赖晴空的嘴唇抖哆着,目光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 蓝晓白看着弟弟,板起脸,摇摇头,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答应了人家的事,怎能毁约?” 蓝晓星道:“我这样,也是给她上一课,让她长长记性。”他也露出一丝微笑,道:“否则,一个女人到了她这年纪,竟然还会相信男人的空口许诺,岂非太可悲了?” 蓝晓白道:“可我还是觉得你做错了,应该给赖姑娘道歉。” 蓝晓星立即,立刻,丝毫勉强也没有,马上转头对这个刚扇了他一巴掌的女人道:“对不起,我不是人,我骗了你。” 赖晴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片刻,突然道:“我明白了。” 蓝晓白歪头问:“明白了什么?” 赖晴空木着脸道:“我要是有这么听话的一条狗生病了,也会请人全力救治的。” 蓝晓星听见这话,一丝羞愤的表情也没有,甚至挺了挺胸。 从赖晴空的神情看,她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堂堂“六九联盟”蓝家的掌舵人,怎么会自甘下贱到这种地步的? 蓝晓白微笑道:“你既然明白了,还在等什么呢?” 救人是她的本行。 但她一上手才发现,蓝晓星的伤势远比看起来严重。 戚红药虽没杀他,可那一顿打,几乎将他内脏、骨骼和筋脉都给摧毁得七七八八。 不得不说,他能撑这么久,还活动自如,真也算是一个奇迹——赖晴空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发现:不对劲。 “这是……” 蓝晓白站在一旁,轻声道:“哦,那是我的控尸蛊,没这个,他连路都走不了。” 赖晴空皱眉,又动作片刻,道:“这样不行,要把蛊虫先取出来,否则连真实状况都难确认。” 蓝晓白眯了眯眼,没做声。 赖晴空冷笑,转过身,道:“你爱救不救,其实要我说,还治什么,等他死了,你再用这蛊虫操控,不更是得心应手?” 她似不经意的扫了一眼,便注意到,蓝晓白的伤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愈合。 可狐狸的呼吸愈发微弱了。 赖晴空缓缓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语气不耐地道:“还治不治,给句话。” 顿了顿又道:“再拖下去,蛊虫一取出来,他暴毙而亡,可不要怪在我头上!” 第294章 它还不是单相思 蓝晓白目光一闪,笑道:“你取就是了。” 赖晴空挑眉道:“好。” 她令蓝晓星褪去上衫,右手二指在他身前大穴点按片刻,及至神阙、檀中之间,落指缓缓推动,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小刀,形似柳叶,刀薄如纸,寒锋利刃。 她持刀的手极稳,眼底暗光也极狠。 刀点在皮肉上,激得人汗毛倒竖,蓝晓星一抬眼,见她目中隐隐杀气,不禁心中生寒,飞快瞥了一眼蓝晓白。 这刀果真极锋利,抵在皮肤上,只要稍施压力,他的肌肤,就像熟过头的果子,“啵”地一下破开来。 血珠淋漓而下。 刀短暂一顿,正要压下,忽然,蓝晓白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慢着。”他俯身道:“我忘了一件事。” 这只手冰冷、柔腻,触感像是某种软体动物,贴在肌肤上,叫人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感觉。 赖晴空垂着眼,语气不耐:“什么事?” 蓝晓白指尖夹着一枚红豆似的小药粒,递到蓝晓星的嘴边,道:“吃了吧。没有这味药,擅自取出“死蛊”,那宿主是必死无疑的。” 赖晴空讥诮地笑了:“你怎么不再晚些想起来呢?那我也不用费力了。” 蓝晓白垂眸道:“我也没有坏心的,只是记性不大好。” 那药的气味腥臭无比,隔着一尺来远,赖晴空已被熏得干呕,蓝晓星却眼睛一亮,飞速咽下去,好像生怕他大哥反悔似的。 刀上有药,刀尖一挑,蛊虫便出离人体,几个呼吸间,便即干瘪死去。 蓝晓星本来文质彬彬的站在那里,突然之间,颈、肩、臂膀、髋骨、双腿一下就错位——髋骨顶到了肋骨的位置,肩膀却掉到了肚脐;两腿膝盖倒旋,双臂像大树折断的枝丫,随着身躯而一节节摆动。 他整个人就像一麻袋土豆似的摔在地上。 要不是还有一张人皮兜着,也许他的心肝脾肺、骨骼筋肉,都要给这一下跌散开,滚落一地。 因为他身上几乎没有一根完好的骨头。 他躺在地上,呻吟着,只能以“蠕动”的方式移动自己,模样忽然变得有点可笑,又有点恐怖。 他的大哥,此时并没有在看他,而盯着那死去的蛊虫,喃喃地道:“可惜了。” 赖晴空本来已着手给蓝晓星“修复”,忽停了手上活计,道:“我不明白。” 蓝晓白目光也没抬,道:“什么?” 赖晴空看了眼地上的人,道:“你究竟是对他好,还是要害他?” 蓝晓白略一扬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猜?” 赖晴空幽幽地道:“我一向不费劲去猜疯子的想法。” 蓝晓白耸一耸肩,道:“很明显,我不想要他死。” 赖晴空道:“是,但很明显你也不想要他好过,为什么?” 蓝晓白不笑了,道:“做人不要太好奇。” 赖晴空道:“如果你要他活着受罪——也许,我有办法能帮你达成所愿。” 蓝晓白冷淡地道:“我的所愿?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语声中,似有若无蕴着一股杀意。 赖晴空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危机,自顾自地道:“我只是看得出来,你想要折磨这小子,但背后原因,与我无关,我也无意知晓。” 蓝晓白偏了偏头,等她说下去。 赖晴空接着道:“我手里有一种药,或可达到你要的效果。” 地上的蓝晓星真像一块砧板上的肉——字面意思。 人到了这一步,真是很无奈,对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都已失去控制权,要眼看着、耳听着别人商议如何折磨他。 赖晴空见蓝晓白不语,慢悠悠补充一句:“我的药,保证是好东西。” 蓝晓白目光闪动,道:“怎么个好法?” 赖晴空的笑容很奇怪,一个人的笑容,通常很难做到“凶狠”与“含蓄”并存,但她现在就露出这样的一种笑来:“三年前,十方谷派弟子往西北围剿‘育空’狼族,曾捕获两只道行低的,带回来驯养。” 蓝晓白眉毛一剔,道:“当年‘育空’一族声势浩荡,是妖族中呼声很高的王族候选之一,却在两三年前突然湮没踪迹,难道——?” 赖晴空笑眯眯道:“不错,就是那一族。” 蓝晓白真有些好奇了,道:“这也能训?” 赖晴空道:“确实不容易——其实,连活捉回来,都很难的,这族群的妖物,的确很傲。不过,”她抬了抬手,手中小刀给石壁光线一照,折射道道异彩,她注目瞧着,一面道:“用了我的药后,那两条纯血的狼妖,比狗可听话多了。” 静了一会儿。 蓝晓白道:“狼跟狗,本就是近亲。” 赖晴空瞥了眼地上的人,笑得很甜:“只要方法对,人跟狗,也可以是近亲的。” 蓝晓白盯着她看了半晌,蓦地,爆出一阵大笑。 “赖姑娘,你在那无聊的名门正派呆着,真是屈才!” 地上的蓝晓星吭哧半天,勉力发出一声咒骂:“毒——妇——” 没人搭理他。 笑声渐止,蓝晓白拭去眼角泪花,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赖晴空怔了一下。 蓝晓白道:“这么好的药,你要是白给我,我可真不敢收呢。” 赖晴空笑意收敛了,往狐狸方向看了一眼——它前肢的伤口已经扩散开,露出大片筋血,腐臭惊人,要不是胸膛还有起伏,看来跟尸体也没什么两样。 她咬着唇,道:“这狐狸你留着也没用的,再放下去,都要烂光了。” 蓝晓白恍然道:“哦——”又咯咯笑了起来,“弄半天,它还不是单相思,天呐——” 第295章 错了 赖晴空颤巍巍吸了一口气,忍着。 蓝晓白简直乐不可支,“好,你说得有理,我留着它是没用——那你把药给我,治好了晓星,就可以带走狐狸。” 赖晴空呼吸一紧,终于露出一丝急切:“等那时候,它就死了,我要个死狐狸干什么?至少先稳住它一口气。” 蓝晓白慢悠悠地道:“你治疗的动作快一点,它也还能留一口气的。” 赖晴空牙根紧咬,忽道:“我还有一种药,可以令你断肢恢复如初。” 蓝晓白抬一抬左手,向着她笑道:“可它已经复原了。” 赖晴空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区别在哪,你自己清楚。” 蓝晓白挑眉看着她,略一沉吟,忽道:“好,你拿这两种药出来,我可以考虑答应你的要求。” 这两种药,一种是红丸,一种是黑丸。 赖晴空指着那黑丸道:“这一颗能塑筋脉,续断骨,别说是接一段手臂,就算要将驴蹄接到鱼身上,也保证跟天生的一般无二。” 她又点指红丸,简短地道:“这一颗,就是能叫人变成狗的药。” 蓝晓白看也没看黑丸,只好奇的打量那红丸,道:“吃下去,会怎么样?” 赖晴空道:“很痛苦。” 蓝晓白抬视线打量她,面无表情道:“哦……就这样?这种东西,我的蛊也可以做到。” 赖晴空笑得颇为自得,道:“当然,很多药都能做到这一点。但是,人这种动物,要是知道自己往后活着都很痛苦,是会自尽的。” 蓝晓白微笑道:“不错,因为他们失去了尊严和希望,就会死。” 赖晴空叹了口气,道:“可你也不想他死,是不是?你要他活着,既受制于你,又不能背叛你;分明痛苦万分,却连死都不能。” 她纤秀的手指点了点红丸,含笑道:“这个,就是一种能令人忘记尊严,又舍不得死的东西,因为它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使人痛苦,可是,也会带来一种极致的快乐。” “——一种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甩不脱的感觉,为了再次体验这种感觉,人是可以舍弃一切的。” 包括尊严。 一个人要是连尊严都不要,那真可以说比狗还不如。 ——狗还是有尊严的,它们尚且有想保护的对象,还懂得舍命扞卫一些东西。 可一旦沾了这个,人就没了三样东西:骨气、勇气和意气。 虽然还在喘气,那又还有什么意义? 活着,就只是活着,再也没有希望。 静了一瞬,洞窟内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蓝晓白放下手,望着赖晴空,由衷赞叹道:“我要是能有个姐妹,她一定是赖姑娘这样子的。” 赖晴空脸上带笑,嘴里已尝到血味。 她将药递到蓝晓白手里,黑丸有两粒,红丸只有一粒。 “这东西要定期服用,什么时候他难受极了,就给他一颗,只要药还在你手里,他就永远逃不脱你的控制,永远也不会背叛你。”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只要你说话算数,放过我和那狐妖,我会留下足够的红丸给你。” 蓝晓白瞟了她一眼,看向药丸,感叹道:“的确是好东西。不过,”他拾起一粒黑丸,道:“你的药如此厉害,我怎么放心吃呢?” 赖晴空道:“这里有两粒,你大可以试试。”她的目光飘向狐狸。 蓝晓白也看过去,“哦”了一声,“有道理。” 他果真走过去,这回,已全不用担心狐狸还能暗算他,任谁都看得出,它已虚弱至极。 赖晴空持刀的手,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青白,筋节凸起。 狐妖一直睁着眼,只是视线一片模糊,虽也听得见,但声音像隔着一层水帘才传入耳中。 它清醒的感觉到身体在溃烂,伤口如受火焚一样的痛。 但是它不在乎。 其实它很累,很困,也很想睡去。 可是这样倒下来,真窝囊,真不甘心。 ‘我怎么这样没用。’ ‘要换成阿姐,大哥,或者阿螭——肯定都不会叫这小子好过。’ ‘现在,我非但帮不了赖姑娘,还要等她来救我。’ ‘可她自己的安危呢?’ 白十九自小练功,就有个大问题:精神不专,总难做到凝神聚意,长老说,要意灌内丹,形神合一,用体内精气去追寻妖丹的动向。 别的兄弟姐妹三五呼吸就能做到——差点的可能个把时辰,都能成功入定,只有他,枯坐半日,最后得拿手去摸索定位,才勉强找得到妖丹在哪。 他最常听的一句话就是:这小子天资也还可以,就是心太散,神不守舍,所以境界难有突破。 他过去一直摸不到“凝神入定”究竟是个什么感觉,而今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刻,忽然生出一种体会——难以言传描述,玄之又玄,但神魂为之一震。 他即把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那一点,妖丹传来隐隐震动,散出腾腾能量,仿佛要炸裂开,可也许因为体力消耗太剧,妖力运转得断续不畅,总是差了一点。 他总是差那么一点。 在族里的排行差一点。 天资差一点。 毅力差一点。 修炼进度也当然会差一点。 ——他本来已经说服自己,不跟别个比较,活得开心就好了。 可是,现在,就因为差的这么一点点,他要眼看着心爱的女孩子遇险。 他宁肯自己死,也绝不希望这个女孩子受到伤害——可是,恐怕他连死也不会有任何价值。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令他直想放声痛哭。 其实他连哭都不能的——哭也要花气力,他要全神贯注的催动妖丹,搏一线生机。 糟糕的是,那粒妖丹就像是个无底洞,不管输送多少妖力进去,似乎永远都填不满。 渐渐地,狐狸的大耳朵虽然翻着,但已听不清外界的声音,眼睛虽然睁着,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忽然感觉有人在触碰它的嘴,什么东西滑进来,熔化在唇齿间。 蓝晓白站起身,转回头,道:“它吃了。” 赖晴空隔着数尺之遥,紧张的看着这一幕,指甲已掐进掌心肉里。 有那么片刻功夫,猛兽的喘息声平复了许多。 赖晴空眼中生出一点光彩,声音透着一丝喜意,道:“你看见了,药是没问题的——” 话音未落,倏地,狐妖爆出一声尖叫,身子“腾”地一下暴起,又重重摔在地上,四肢剧烈抽搐,身上腾起一阵白烟,像是皮下肌理都沸腾了似的,双目圆睁,瞳孔内血红一片。 洞窟中充斥着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叫声。 这声音之凄厉,任何人听见,心脏都会忍不住为之揪紧。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赖晴空完全呆住了,想要靠近,可是妖兽挣扎得太猛烈,根本不能近身。 “是啊,怎么会这样的?啊呀!”蓝晓白轻呼一声,一拍脑门,懊恼地道:“你瞧我,糊里糊涂的,喂错药了。” 他掌心里赫然是两粒黑色药丸,红的已经不见踪影。 蓝晓白看着赖晴空惊怒的表情,嘿嘿发笑。 突然,极突兀的,那刺耳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啊呀,”蓝晓白转头看了一眼,捂着嘴,吃吃地道:“这,是不是死了?” 狐狸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这回,连胸口的一点起伏也没有了。 蓝晓白一把钳住想扑过去的赖晴空,微笑道:“危险呀赖姑娘,它很会装死的,急什么,等彻底咽气再说么。” 他不会让赖晴空有任何机会救那该死的狐狸。 赖晴空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你——你——” 蓝晓白搔搔下巴,道:“药是你给我的呀,怪我喽?” 他本来等着看这女人遭到戏弄后,崩溃痛苦的样子,可一对上那双眼睛,不由微微一惊。 她脸上的表情虽然很激动,可目光就像是结了冰,比刚才更深沉,更幽暗,有种森寒的镇定。 蓝晓白眯了眯眼,很不喜欢这种视线,正要开口,赖晴空却打断了他,声音出乎意料的,竟然很柔和:“你这样的男人,真叫人捉摸不透。” 她又看了一眼没有声息的狐妖,神色凄哀,似乎彻底认命了,轻轻叹息道:“我以为,你对那药一定很感兴趣,没想到……” 第296章 有毒 蓝晓白笑着截断道:“我这人,最不爱叫人‘想得到’的。”他打量赖晴空现在的神情,很有些满意。 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柔弱,无助,还透出一些恐惧——她的身体都在微微抖哆着,想来,再不敢动一点反抗的念头了。 这个柔顺的女孩子低声道:“其实我懂你的。” 蓝晓白扣住她肩头的手,松了一松——他的手掌跟赖晴空的衣料之间,还隔着一层袖子,虽然他看起来行事无稽,可该谨慎的地方,从不会出错漏,这女人药师的身份,他是无时或忘的。 “你懂什么?” “懂你不喜欢叫人看透,不喜欢心思给人拆穿,爱戏耍别人,看人痛苦,你就很满足,对不对?” 蓝晓白道:“嗯,你说得对,那又怎么样呢?” 赖晴空瞥了一眼地上一滩烂泥似的蓝晓星,叹了口气,喃喃道:“他有一句话,说得即对,又不对。” “哪一句?” “他说,一个女人,不该轻信男人的空口许诺。” “哦,这话哪里不对?” “只对了一部分。”赖晴空淡淡地道:“这世上,固然有很多女人会上男人的当,不过,她们往往是给心爱的男人骗;可是,男人却常常会上陌生女子的当。” 她歪一歪头,有点俏皮地问:“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呢?” 蓝晓白突然发现,这女人不知何时起,既不发抖,也不瑟缩,更没有害怕——她语声从容得就像是在跟闺中密友聊天。 虽还不知道她态度转变的原因,但是,这种转变本身,已足够叫人警惕。 她在拖延时间。 他马上松手,往后几步,拉开距离。 他要是不动,还好一点,一动之下,忽有两个小黑点从身上不知何处脱落下来。 比豆子大一些,翻壳躺在地上,细看去,那细细密密的小脚还在抽动。 但也很快就不动了。 蓝晓白愀然色变。 ——就算在他发现自己胸口给人洞穿的那一刻,也没有这样“失态”。 他立即、立刻看向方才扣住她的那只手——洁白,柔嫩像女人的手,却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可是他全身的血都快要沸腾了! 赖晴空站在原地,神情淡淡的,接着道:“许多男人天生就瞧不起女人,把女人当做弱者,即便心有警惕,也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很怕那样会损了他们的面子。” 她叹了一口气,看着蓝晓白,幽幽地道:“你的脾气,的确叫人难以捉摸,不过,好在,你还是个男人。” 蓝晓白这时移目看向另一只手。 ——拿药丸的那只手,两粒黑色的药,还在他掌心握着,只是,药丸周围的皮肤,已经变得比药还黑。 “你在这药上下毒?”他脸色一霎阴沉许多,看着赖晴空,笑道:“我的确是小瞧你了,赖姑娘,你真是好狠的心呢。” 他瞟了那狐狸的“尸首”一眼,道:“怪我糊涂,还以为你真想救它,啧,原来是利用这个表象,令我放松戒备。” 赖晴空柔声道:“我知道你会很小心我,绝对不肯触碰我、或者给我触到的。” 蓝晓白视线死死钉在地上,漠然道:“你毒不倒我。” 赖晴空点头,道:“我知道,你身负一种罕见的剧毒,像你这种人,通常都对很多种毒药免疫的。” 她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蓝晓白施展那双血爪的样子,可是,妖狐的伤口已足够说明一切。 第297章 给你打虫子 蓝晓白一时没有动作,静了片刻,道:“这两种药,都有毒?” 赖晴空道:“不错。”顿了顿,接着道:“你本来也有戒备的,不是么?否则,也不会用义肢去接药了。” 蓝晓白笑道:“有什么用,不还是中招了?” 赖晴空道:“你不该用那只手的,我知道你的想法——一旦发现我借递药的时机下毒,你可以及时断去那手臂。” 蓝晓白默认了她的话。 赖晴空道:“可是,正因为那手臂跟你血脉没有完全接通,所以,它的感觉也不那么灵敏。如果是你的右手,不等毒素扩散开来,也许你就有所察觉。” 蓝晓白眼皮跳动,低声喃道:“竟然是这样么……?” 赖晴空眨了眨眼,笑道:“逗你玩的,你就是拿脚接,也来不及反应。” 她本来就是个很美丽,很有风韵的女人,虽然落到这样狼狈的境地,但展颜一笑时,依旧能令人移不开眼。 蓝晓白也开始笑。 他们俩是洞窟中唯二站立的人,相距六七尺,相视而笑,笑声越来越大,荡起层层回音。 蓝晓白笑着笑着,忽然声音一敛,偏头道:“可我还站着,并没有倒下。我还是可以杀你的,你信不信?” 赖晴空:“我信。” 蓝晓白:“你不怕?” 赖晴空淡淡道:“正因为怕死,才要这样做,不搏一搏,怎么把小命攥在自己手里呢?” 蓝晓白叽叽咯咯的笑起来,望着她,赞许地道:“你也说错了一点:我并未因你是女人而轻视你,在我眼里,你比他还强得多呢。” “他”指的是地上的蓝晓星。 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喜欢杀掉强者——只有强者的死亡,才有意义。”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朝她走来。 步履很慢,一开始,摇摇摆摆,像个脑子清醒,但身体给酒精麻痹了的醉汉。 三五步后,摇晃的幅度减小许多,走得更稳。 十步以后,速度渐快。 赖晴空随着他的靠近,一步步后退。 蓝晓白一边迈步,一边道:“这药是有些厉害的,”他叹息一声,“我自身就具备一种剧毒,这世上几乎没什么东西,比我更毒,你的药,能让我有些反应,已属难得,你就算死,也可以瞑目了。” 赖晴空一边退,一边道:“你当然应该能动的……” 因为那药本来就不是给你准备的。 “赖姑娘,你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来跑,太晚了。刚才,要是不说那些话,你至少可以跑出一段距离。不过,”蓝晓白耸了耸肩,露出一抹轻轻地,残忍的笑:“结果没区别,都是死。” 这一耸肩,忽然,又有几粒“黑豆豆”自他身上掉出来。 他本来闲庭信步,胜券在握,见到这一幕,突然停住脚步。 赖晴空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她发觉自己的心跳很快,脑袋也有些晕眩——人要是恐惧、兴奋到一定的程度,身体就会有反应的。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人的可怕与危险,也下定面对死亡的决心,可还是免不了会紧张。 ——不管怎么样,她的目的是达到了。 蓝晓白站在那里,那些小小的黑色的硬虫子,一个个自他身上“嘣”出来,令他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在散播种子的奇怪农作物,刚开始,只是零零星星,渐渐地,密集如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很快就在他脚边铺了一层。 都是虫尸。 蓝晓白再抬头时,脸上的肌肉在突突的跳动着,寒声道:“那到底是什么药?” 赖晴空一面继续后退,一面道:“你在怕什么,你不是还站着么?那不过是一点小药,给你打打虫子。” 她对这疯子的毒液还不了解,拿不准什么药能对他起效——出手的机会,只有一次,激怒了这家伙,自己是难逃一死的。 既然不确定,她干脆就放弃了这个“目标”。 蓝晓白固然不怕毒,可是,他身上的蛊虫呢? 他说他是杀不死的——可这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人,如果看起来好像有,只能说明方法用得不对。 赖晴空凭借自身经验,在得知那“死蛊”的存在时,就有了计划,且已经试验过药效——蓝晓星体内的那只蛊虫,死得比臭虫还快。 “你的不死之身是破掉了,你杀了我,也没关系,”她的一双眼睛,简直亮得惊人,嗓音也有些尖利起来:“死蛊离体,很快——等你下一次重伤时,就是你的死期!” 蓝晓白阴沉的看着她,额角青筋迸起,点点头:“我保证,你是没法活着见到那天的,但是,我可以留下你的眼睛,和皮肤——”倏地脚下一蹬,人箭射而出。 赖晴空身后无路,已经退无可退,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轻蔑,她也没有闭眼。 她双瞳中映出那恶鬼似的身影,一瞬就贴近过来! 可是—— 一道更快,更烈,更凶猛的影子,疾电也似的横扫而至,将蓝晓白一爪打得横飞出去! 第298章 他图什么呢 蓝晓白横飞数丈,拦腰撞在一块大石的截面上,身子一弹,重重摔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赖晴空还以为他再也爬不起来了。 但并没有。 ——很快,他就滚身而起,刚一站直,“哇”地喷出一口血。 猩红色打湿了他的衣衫前襟。 他大口吐血,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那只凛凛威风的妖狐,勾勾嘴角,道:“呦,竟然没死,白——” 狐妖瞳孔骤缩,忽然仰颈发出一声尖啸! 这声音尖如婴啼,却要响亮千百倍,几人耳膜霎时一阵刺痛,赖晴空忙抬手捂住。 在狐妖尖啸的时候,她注意到蓝晓白似乎说了什么,但见他嘴唇翕动,却一字也听不到,等手放下来时,耳内依旧嗡声不绝,堵了一层水帘似的,听不清外界动静,估摸一时半会儿是恢复不了。 在她迷茫不知所措时,背对她的狐狸开口,对蓝晓白道:“我既然没有死成,就该轮到你了。” 现在,谁都听不清它的声音,但这不要紧,它会用行动传达自己的意思。 白十九长这么大,从没有哪一时,哪一刻,这样暴虐的迫切的期待万分的想要将一个人活活撕碎。 他本来万分不愿在赖晴空面前展示自己这一面的,可是,他没得选,没有别的路留给他走。 谁也没见过这么疯狂的妖兽。 一开始,赖晴空还在为狐狸担心——虽然蓝晓白看来伤势不轻,他的那些死蛊也都完了蛋,可是,他就像是一条上古存活下来的巨大可怖的千足虫,虽然一部分足趾有损,但剩余腿脚的数目,还是很惊人,壳子更硬得如同百炼精钢,死而不僵。 赖晴空心知,别看这疯子现在形貌狼藉,只要给他稍缓过一口气,就又会回复到那杀神临凡的样子。 耳膜里不停传来“嗵”、“嗵”的闷响,视线中,那一人一妖、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闪电般攻防追逐,碎石飞溅,罡风四起。 她看得心都紧揪成一团。 她虽然是药师的身份,也不常出十方谷,可是,常年研习各类妖兽相关知识,在十方谷内,也常提供多种妖物,用以药师弟子们“观摩”、“研究”之便。 要论对妖兽的了解,她决不会比任何一个同龄的天师少。 可是,她却看不懂这只狐妖的路数。 洞窟里飙起一道道刀一样的飓风——这其实是很奇怪的现象,因为这里虽然不缺空气,但平时连一丝微风都难寻,否则,早有人顺着风向去找出口了。 ——这妖狐就是暴风眼,蓝晓白几次三番,想要突破它的攻势,趁机掠至赖晴空身边——他知道赖晴空是白十九的软肋,可是,每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 这只狐狸的皮毛已不太茂密,血块子凝结一绺绺,令它身上看来一斑白、一斑红的,在剧烈的搏击跃动中,先前皮肉翻起的伤口,也不时迸溅出一些血液,撒落在岩地上。 它先前受的伤实在太重,虽然在生死关头,他勘破了一些过去迷惘不清的修炼关隘,可究竟能产生多少助益,能增加几分胜算,他也没有把握。 它全力与蓝晓白撕拼,有几个瞬间,已占上风,可那疯子每每见势不妙,便作势袭向赖晴空,白十九就不得不改变攻势,为此,数次险些给他击中要害。 赖晴空已经退到一处洞口的边缘,她可以转身就跑,而且,也有理由跑——她留在这里,似乎已是一个累赘。 可是…… 她看着狐妖,目光逐渐变得迷惑,不解:它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拼命的保护我? 生平头一次,在面对一场人和妖的对战中,她衷心希望妖能获胜。 至少,至少这狐妖一定不会伤害她的。 这想法是多么可笑,又多么理所当然。 赖晴空使劲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 也许这段时间的经历,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吧?梦里竟有一只大狐狸,愿意用自己的毛给她生火、烤东西吃。 这狐狸还冒着生命危险,在保护她。 它分明可以直接跑走的,没必要留下来跟这疯子对抗,它这样,究竟图什么呢? 洞窟里的飓风越来越烈,赖晴空几乎睁不开眼,站立不稳,一步步往墙角退去,身旁噼啪作响,都是给风刮起的小石子。 忽然脸颊微微刺痛,她抬手一模,竟是个还没死透的蛊虫,不过也气息奄奄了,赖晴空眯眼扫视周遭,发现那些虫尸给风吹得到处乱飞,可是,她左手边的这面墙下,只有碎石,却没多少虫子的尸体。 她一撒手,指间的小虫嗖一下飘向石壁,而后消隐无踪。 白十九陷入苦战,他虽决意要弄死这王八蛋,可王八蛋的求生欲也是极强,而且,因为失去死蛊的缘故,蓝晓白的行动比以往谨慎得多,不再那样疯狂的以命相搏,暴露的要害,自然也就少了很多。 不过,妖狐疯狂的攻势到底迫得蓝晓白步步后退,越来越捉襟见肘。 他身上已经多处挂彩,突然一蹲身,险险躲过巨爪,头顶一痛,又添一道伤口,连头皮都险些给刨去,终于扛不住,游目一扫,锁定蓝晓星的位置——距离赖晴空很远。 他猛一下做出佯攻向赖晴空的样子,趁着狐狸回护之时,身子倒射至蓝晓星跟前,俯身将人一挟,回头笑道:“这次不赔你玩了,下次——”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跃入最近的洞口。 忽然腰间一凉。 接着,又是数下猛刺。 第299章 救我 蓝晓白在惯性下冲出几步,才拖着脚停下,低头,看见一张笑脸,和一把插入他小腹的刀——也或者是短剑,谁知道呢,毕竟刃口已全部没入血肉,只余手柄在外。 他松开手,原本烂泥似的蓝晓星,竟然平稳的站在地上。 蓝晓白张了张嘴,目光似乎有些讶异,和一些困惑。 身后传来赖晴空冷冰冰的嗓音:“不是只有你会用蛊的。” 蓝晓星站直了,拍拍身上土尘,叹了口气,道:“赖姑娘,你刚才可真吓人,我以为你真要杀我呢。” 赖晴空眨了眨眼,皮笑肉不笑:“做戏做全套么,希望你谅解。” 蓝晓星道:“我看见你遇险时,可真是心急,你要是早点给我种蛊,我刚才也可以救你的。” 赖晴空不屑的笑了。 她的确跟蓝晓星“有约在先”,但也清楚,形势不利时,他是决不会为自己而出手的,蛊要是下早了,他必然也还是在一旁装死,或站在那疯子一边,不过给自己徒添一个对手而已。 蓝晓白垂着头,嘴角流出红色的涎水,看着自己腰间,喃喃地道:“又一次……又背叛我,我竟,两次都给你出卖……真是我的好兄弟……” 蓝晓星看他的眼神,就如同在看一只粪坑里的蛆虫,冷漠地道:“你不是我的兄弟,我没有兄弟。” 他凑近了,压低了声音道:“蓝家宗谱,没有你的位置,你不过是个小时候受了刺激的疯子,当年父亲将你除名,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蓝晓白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放声狂笑,如狼嗥月,又似老枭夜鸣,震得小石子从高处落下,簌簌有声。 他喘息着道:“我为你,曾不惜牺牲一切,你陷我于万劫不复,我也从未想过要杀你。” 蓝晓星耸了耸肩:“你当年的确失去了一切,岂非求仁得仁?” 他也在笑,笑容里饱含恶毒的快意,叹息般道:“你当初既然已远走,就不该再出现,不该再来打搅蓝家的。” 他徐徐摇头,目光凝着蓝晓白的伤口,总结一句:“其实我也不是个心狠的人,可形势所迫,总逼得我不得不做一些不太好的事。” 赖晴空在一旁看着,忽然发现,这两人绝对是血脉至亲,为人如此相似,只不过,同样的话,出自蓝晓白之口,显得天真而残忍;出自蓝晓星之口,是斯文而恶毒。 蓝晓白正在一口一口的呕血,他垂着头,弯下腰,似乎站立不住,刚一摇摆,突然身子一晃,贴上去,一把抱住蓝晓星。 谁也没想到他还能施展这样灵活的身法。 蓝晓星虽然意外,但也并未惊慌,冷哼一声,翻掌击向他后心。 一掌下去,骨碎声起,咯啦一声。 蓝晓白又喷出一口血,全落在蓝晓星的肩头,他死抱着不撒手,放声狂笑,嘶喊:“兄弟——兄弟——!”声音震得蓝晓星脸都扭曲起来。 他眼里迸出一种诡异的光彩,抱着蓝晓星,呼一下撞向洞壁! 蓝晓星怒极狂吼,发力挣动,二人在地上翻滚撕扯,像两只纠缠在一起的鬣狗,狼狈至极。 砰的一下,一人后背撞在洞壁上,再要移动,却是不能。 蓝晓白发觉自己身体正一点点嵌入石中,而蓝晓星正竭力想挣脱他的钳制,他顿了一顿,狂笑,用尽全力锁死手臂:“来吧,跟哥哥融为一体,咱们兄弟,再也不用互相猜忌,再也不会分开!” 蓝晓星惊怒交加,嘶吼着挣扎,可蓝晓白豁命要跟他同归于尽,双臂绞紧,几有龙象之力,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蓝晓白的背已完全陷入石中,双眼像是快暴突出来。 蓝晓星勉力回头,放声狂喊:“救我——!” 赖晴空目光闪动,似乎没听见。 蓝晓星疾速地迸出一句话:“没有我你们谁也出不去!” 要是没有这一句话,他真的要跟他大哥永不分离了。 这关键的一句话救了他的命。 赖晴空虽然很希望这畜生去死,可是,他的话,也很可能是真的,毕竟失名废寺的阴谋,目前来看是蓝家一手策划,蓝晓星的生死,干系甚大。 第300章 心情复杂 蓝晓星的确该死,却还不能死。 赖晴空动手的一瞬,不禁想到:救他,会不会是个巨大的错误? 如果不救,因此而导致寺内的人都不能出去,这后果她可担得起? 眼下,情势紧逼,容不得她细思,只好咬牙决断。 ——他就算是个魔鬼,也是个极有价值的魔鬼! 一思索的功夫,蓝晓星距离墙壁又近几分,现在,他连挣扎都不敢了,僵着的身躯像是一张反张的弓,竭力延迟触墙的时间。 他向赖晴空求救,倒是求对了人,要是靠蛮力,恐怕只好切断蓝晓白的两条手臂——倒不是舍不得切,只是不好找角度,一不小心,容易只救出半截蓝晓星。 电光火石之间,赖晴空将手在鬓角一拂——好像她这时候突然想起来,该整理一下乱发——而后指尖一弹,一道银线没入蓝晓星背部。 蓝晓白双臂如铁箍般不可撼动,紧得几乎箍断人骨,且还在收紧。 蓝晓星绝望的瞪着眼,连叫也叫不出声,突然,身体一颤,就变成了一大块肉冻似的,顺滑无比地从这怀抱里脱了出去! 他一脱离出来,蒙头转向,连滚带爬的往空地处逃去,一边回头看——只见到那一双青筋盘结的手,扔在奋力抓挠着什么——虽然这双手上没长着脸,没有表情,可是它们此刻的动作,任谁看到,也会感到毛骨悚然,可以感受到它们主人暴烈疯狂的情绪! 不过,主人的全部躯干,都已没入墙中,很快,手也都消失不见了。 消失得这样干净,叫人不禁怀疑,蓝晓白这人的存在,只是一场幻觉。 不过,赖晴空觉得,石墙吞噬蓝晓白的速度,似乎比吞噬别人更缓慢,更费力一些。 但不管怎样,是吃下去了。 一点渣滓也没剩下。 看来,再恐怖的人,也敌不过这会吃人的洞窟。 对石窟而言,蓝晓白也许只是个比较辣口的小吃而已。 不过,给墙吃进去的人,不多时又会重新出现——以一种非人的姿态。 赖晴空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心中的恐惧让她一步步后退,远离那面墙,随时准备逃跑。 蓝晓星像一条落水狗一样,躺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他的衣衫也都湿透了,整个人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 喘了一会儿,他一骨碌身爬起来,瞠目看着那吞噬了他大哥的墙壁,蓦地爆出一阵大笑。 笑得开心极了,一边跺脚,一边拍手:“死了,终于死了——!” 赖晴空警惕的看着那墙面,半天都没见有动静,不禁瞥了蓝晓星一眼,道:“他,他怎么没出来?” 蓝晓白一边笑,一边拭去眼角的泪痕,站起身来,道:“进到墙里的人,有两种下场:一种是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怪物;二是给寺庙‘吐’出去——就是之前展示给大家的尸体,哦,我忘了,赖姑娘你还没见过是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细细的整理衣衫,打拢发髻。 赖晴空发现,几句话的功夫,这人竟然又完全变了一副样子。 斯文俏皮,含威不露。 她看着他,心里一阵阵涌动着寒气,这种人,实在比妖还可怕得多。 因为,妖是人人都晓得防范的——一样东西再可怖,只要你懂得避开它,危险就会大大降低。 可是,在人的社会中,一个如蓝晓星这般青年俊秀,且难得的地位还极高的男人,有多少人会防备他呢?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害,那张脸天然就知道该做出怎样的神情会令别人对他产生好感。 人人都知道躲避的东西,从来就不是最危险的。 正如很少有人会靠近悬崖,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己不会飞。 不会水的人,自然很少挨近河沿,也就少了溺水的风险。 你视一件东西为最可怕,就晓得尽力去避免它。 人大多是败于/死于自己眼中无害的人/物。 蓝晓星就予人一种十分无害的感觉。 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优雅的矜贵的善解人意的鸟。 可以简称为鸟人。 这鸟人正一步步朝赖晴空走过来。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目光幽深,晦暗不明,一只手背在身后,缓步靠近。 狐狸本来正蹲在地上舔舐伤处,见状,迅速起身,深邃明黄的兽瞳盯住蓝晓星,龇牙露出利齿,喉咙发出“呼噜噜”的低吼。 赖晴空本来在注意蓝晓星,听见动静,看了狐妖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怎么回事,这狐妖跟狗受惊是一个反应呢…… 也不怪白十九,他虽是妖,可身为王族,自幼学的礼仪规范是“七情不上脸,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忌讳与敌对战时暴露杀机。 当初,老师是这样教的: “你一旦表现出敌意,对方就有了防备,你就不好得手;这一点,我们妖,应该向人类学习。” “人是怎么做的?” 老师的神情,一瞬有些难以言喻,抬手摸摸喉咙,皱眉,似乎是想到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来回踱步走了两圈,断然道:“保持微笑,跟对手约定,从十开始倒数,数到七时,猛击他的咽喉,他肯定不会想到的。” 第301章 如果知道你是妖 老师教的,白十九向来学不会;老师没教的——比如,如何在不用语言的情况下,做出威胁的姿态——他就更不会了。 他只好按照曾见过的一些情况,回想那些未开化的妖物,都是怎么示威来着? …… 看起来多少有些像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的好意,赖晴空心领了。 只是,她既然敢救蓝晓星,当然有把握不会反害到自己,所倚仗的,就是种在蓝晓星体内的蛊虫。 “站在那里,不要靠近。” 这八个字轻飘飘,语气也不甚严厉,说话的人,也不过是个柔媚的女子,但蓝晓星马上就止步,脸上还挂着角度弧度纹丝不变的一抹笑。 “好。” 他含着笑眯着眼温和地一点头:“我不靠近。” 赖晴空也并非一点都不紧张,她的呼吸浅而快,只是容色淡定,甚至微微抬起下颏,露出一点傲:“你知道,如果我抽出蛊虫——” 蓝晓星微笑接道:“我就会变回一滩烂泥。” 他眼始终盯着赖晴空,道:“赖姑娘,你我并没有过节,说实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你,”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赖晴空道:“哦。”往狐狸脚边移了移。 蓝晓星一对女孩儿般的杏眼,也往狐狸那儿骨碌了一下,忽道:“这妖狐一直跟着你,可不像安什么好心,需要我帮忙么?” 白十九看见赖晴空挨过来,在心里偷偷高兴,根本没留意对面说什么。 赖晴空笑了,道:“你倒好心,只不过比它还要命。” 狐妖看着她,盯住她给淡紫的墙壁映得雪白的肌肤,目光有些发呆。 真好看呀。 她怎么能这样好看的? 其实,赖晴空固然是个美人,可刚经历一场恶斗,鬓发散乱,脸颊也受了伤,身上衣衫破损,难免沾泥带血,挂尘浮灰,实在谈不上很美。 奈何,在白十九眼里,就是觉得她比曾见过的任何人——包括妖,都没有谁像赖姑娘这样美丽的。 它只是这样看着她,心里就生出巨大的幸福感,身上的伤,似乎都只剩下一点痒痒。 别的人,别的事,都不重要了。 ‘要是赖姑娘,能像我喜欢她一样的喜欢我——不,只有十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一也行,我得多么幸福!我会活活的高兴死了。’ 它都不敢细想。 若陷入一场美梦,最好不要细究,因为一旦认真,梦就容易醒了。 心口就会很痛的。 见赖晴空维护狐狸,蓝晓星只是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长吁一口气,四下张望,似乎想找个位置坐下来,歇一歇。 他现在也很累。 可是,赖晴空却道:“我饿了。” 狐狸“噌”地站起来,目光炯炯。 赖晴空偏头,对它比了个手势,它一见,就乖乖坐回去。 赖晴空呼吸突然滞了一滞,很快地转头对蓝晓星道:“蓝公子,烦你去找些吃的。” 不管是出于男人对女人的照顾,还是碍于体内蛊虫的压力,蓝晓星都没理由拒绝这个要求。 他踏入洞口之前,回头看那一人一狐,笑得意味不明。 确定蓝晓星走远后,赖晴空即回身打量妖狐,片刻,道:“躺下,给你包扎。” 她的话,于白十九而言,不咎于一道天帝圣旨。 赖晴空检查得很细致,以小刀为它剜去霉肉烂处,一开始,白十九咬牙挺着,哼都不哼一声,只是筋肉难以控制,微微抽动着。 待到药粉洒下,它才忍不住叫了一声。 声音很轻,从齿间溢出,就像撒娇似的,一双明黄的精亮的眼睛,始终投向她的方向。 赖晴空却从始至终都没抬头看它一眼,但听见这叫声,手下顿了一顿,再包扎时,本也不重的动作,又轻了许多。 她发现,狐狸本来中毒已奄奄一息,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挺了过来,看样子,毒液对它已经失去效力。 要放在平时,赖晴空必然对这现象极感兴趣,不研究出原理,绝不干休。 可这一次,她只是沉默的为它包扎敷药,结束后,就站起身,疲倦而冷漠的道:“我们两清了,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 她转身就往洞口走去。 身后只静了一瞬,又响起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只是长短不匀,显然是一瘸一拐的。 她在原地站住,深深吸一口气,扼制住心头翻涌的情绪,眼底的酸楚,没有回头,道:“我如果……知道你是妖,当初在崖底,是不会救你的。” 第302章 世上会有这么傻的狐? 白十九看着她的背影,像被雷劈了一样立在原地,寸步难移。 ‘她她她她她猜到了。’ ‘她怎么会会会会会猜到的?’ 静了片刻,赖晴空回过身,见那狐妖摇头晃脑,东瞧西看,一副听不懂她说什么的样子。 她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 “你一直,都把我当傻瓜耍。” 狐狸不动了,但也不敢看她,一边盯着地上的石头,薄薄的舌头不停地舔舐鼻子,蹲坐在地,前爪交替踏动,从头到脚,每一根毛发都在展示什么叫做“不安”。 白十九到现在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暴露的。 其实很简单,只是刚才赖晴空的一个手势——意思是“坐下”。 打手势不算什么稀奇的行为,稀奇的是,这个动作是赖晴空跟她那只小狐狸独有的“暗号”,这几月以来,她闷了无聊,就训练那小东西解闷儿,设计了七种独创的动作,每种动作都是一个指令。 狐狸学得很快,比以前上课时候认真得多,毕竟做对了会有亲亲! 兴致十分高昂,并表示七种太少,七百种更好。 赖晴空只是下意识比了那个动作,没想到,妖狐毫不迟疑的就理解、遵从了。 一瞬之间,她就想通了一切:为什么这妖兽不伤害她;为什么它行动那样怪异,竟然薅下妖物珍视的皮毛,就为给她烤些熟食吃;为什么它会跟那疯子缠斗,遇险也不肯走,拼死也在保护她的安危…… 因为这就是她的那一只狐狸啊。 她的心剧烈的抽痛起来,眼眶热辣辣的。 “原来你一直都……都……”她闭了闭眼,忽又想起,自己数月以来,跟这一只道行颇深的狐妖亲密无间,同床共枕,甚至带它沐浴…… 她的呼吸已很难保持平稳,身子颤抖如寒风中一朵枝头上无依的花,嘴唇也在抖哆着,许久,睁开眼来,道:“我竟叫你这样的孽畜骗得团团转,真是蠢得可笑。” 狐狸腾地站起,绷紧四肢,眼一眨不眨盯住她。 白十九给“孽畜”二字刺得一痛,憋得胸膛里都快爆炸了,恨不能立刻开口,向她解释,自己从来也没有/不敢/不会去愚弄她,要是有一份这样的心思,它宁愿给人扒皮抽骨,都算活该。 可是它不能说,不能吐出一个字。 它绝对不能再暴露自己另一个身份。 ‘只暴露一层身份,局面已成为这个样子,如果,如果她知道了全部……她一定会恨死我的。 我不能让她恨我。 ……可是她也永远不会爱我了。 狐狸低低的叫起来,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并不很刺耳,只是,很像一个痛苦的人在哀叫、呻吟。 有口而不能言,其苦尤甚于哑。 性情使然,他见到漂亮姑娘,就觉得生命很美好,觉得月也明明,风也爽爽,世界都是香香的,便常厚着脸皮上前搭讪,虽总讲些傻话、做傻事,但因外貌很俊俏,其实倒很少有女子会讨厌他、排斥他的。 可是,不管姑娘的反应如何,都难有下一步发展。 一旦到发现真有可能跟某位姑娘有点儿什么的时候,他就怯了。 为此,还遭到族里其他青年的嘲笑——咱们可是狐妖!不论雌雄,都不会在情之一字上怕过谁的。 狐族的妖,大致分两种类型:一种游戏人间,一种情圣情痴。 前者情感归属飘忽不定,特点是玩得起,放得开,不动真格。 后者一身魅惑之术,都使在一个对象身上,这辈子只有丧偶,不可能和离。 后面这一类型,通常早早就会定下来——或者是被人定下,白十九有好几个兄长都属这一类型。 不过,他一直以来,都坚定不移把自己归到前者阵营,多次试图将“风流”这一标签安在自己头上,结果遭到族内惨烈嘲笑。 ——这辈子跟异性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拉手,究竟风哪门子的流?简直是狐族之耻,真应该开除狐籍。 嘲笑令他脸上挂不住,碍于自尊,就凭空捏造出许多“情史”、“丰功伟绩”,奈何谁也不信。 白十九郁闷至极,慢慢不爱跟他们一道玩儿,整天跟在万俟云螭身边,感觉能找回一些心理优势。 其他兄弟看他这样,不免神色怪异,后来,连父王都开始过问他的情感问题,并隐晦的表示,咱们一族,虽然未必都找异性,但你的口味是否也太重了一些呢? 在此事上,他大哥——也就是白狐一族将来的继任者——倒是不以为意,笑道:“没事,他是喜欢雌性的。” 大姐面色愁苦:“喜欢倒是喜欢,可我看着,跟人喜欢美景、花草差不多,咱们族,莫非要出一个新品种?” 大哥瞄了眼不远处在观察美女姐姐的十九,道:“应该不至于,我看,他只是没遇到心动的对象罢了。” “他说对谁都心动。” “那只因为他还分不清什么叫心动。” 大姐不禁问:“世上会有这么傻的狐?” 大哥摇头:“我本来也不相信,但看来确实有。” …… 在狐狸暗哑的叫声中,赖晴空冷冷开口:“你变成小兽,能做到妖气丝毫不泄,说明道行着实不浅,血统或许也很纯正,”她笑了笑,眼里带着三分讥诮:“可惜我有眼无珠,没看出来,否则,早将你炼成丹药了。告诉你,我拿来炼药的材料里,就有不少都来自狐妖呢。” 空气霎时一静。 狐狸不叫了,怔怔看着她。 赖晴空道:“你或许觉得愚弄我很好玩,不过,”她顿了顿,捱过心口刺痛,接着道:“你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地温柔地吐出刀锋一样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养狐狸了,因为你,狐狸会是我最讨厌的动物。” 她本来还要说些更狠的,更决绝的话,可抬头看了一眼,突然说不出口。 它明黄色的大眼睛一片潮湿,泪水洇湿眼眶周遭的皮毛,汇聚成流,一颗颗一粒粒的滑落下来。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然身子一动,赖晴空跟着颤了一下,还以为它要攻击自己,没想到,它转身就奔入黑暗的洞穴中。 逃命一样。 只留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第303章 找人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传来脚步声,还有一种重物在地上拖拽的摩擦声。 脚步声至她身边一停,蓝晓星的声音响起:“赖姑娘,这鬼地方吃食可很不好找,请你将就吃些吧。” 赖晴空转头,瞥一眼给他抛在地上的——那看来像是一截什么东西的后腿,足有一人长短,毛发尽是血污灰土。 她没说什么,走过去蹲下,拿小刀割开外皮,露出里面新鲜的筋肉来,刀锋一掠,片下一片,拈起来塞入口中,腥甜味瞬间弥漫至鼻腔,还带着一股臊气,令人作呕。 咀嚼的动作滞了一滞,并没有吐出来,最后面无表情的咽了下去,复又切一块大的,塞入口中。 她一口接一口,将这腥臭难言血肉,和着喉咙里将要溢出酸涩、痛苦都一并咽了下去。 血水顺着嘴角溢出一点,她便拿袖口揩去,并不在意。 蓝晓星饶有兴致的打量她,目光落在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微笑道:“赖姑娘倒是不拘小节,我还怕你要我生火呢。” 赖晴空在细细咀嚼着,看也不看他一眼。“你生得出火么?” 蓝晓星叹息:“点火是不难的,只可惜,没有可燃之物。” 这话令她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正兴致勃勃从身上薅毛下来,然后呼的一把火,都点了。 那双明黄的大眼睛真诚的望着她,期待她的一点回应。 她又塞了一块肉入口,用力大嚼。 薅得跟斑秃一样,丑死了。 眼前慢慢起了一层水雾,酸涩涩的,她抬手拨了拨,垂下的乱发就遮住大部分头脸。 蓝晓星也探手去分割那肉,他不用刀,三个指头捏住一块,轻轻一合,那肉就给“切”了下来。 他一小块,一小块的吃着,吃相很斯文,咀嚼时,神情甚至有些享受,几块之后,便即停口,似闲聊般道:“赖姑娘,真有你说的那种药么?” 赖晴空道:“什么药?” 跟这种人,本是没必要多说一个字的,可是,她现在急需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 蓝晓星盯着自己手里滴血的肉块,轻轻地道:“就是……吃了之后,会从人变成狗的哪一种。” 赖晴空没有说话,接着吃,一片接一片,直到胃里胀满,隐隐犯呕,才停下来。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蓝晓星道:“还是没有的吧?”他似不经意的观察赖晴空,轻快地道:“否则,十方谷早就摆平人妖两界,何苦还要弟子冒死除妖呢?” 赖晴空平静地道:“你说的对,就是这样。” 蓝晓星微不可查的顿了一顿,微笑道:“你这样说,我反而觉得自己猜错了。” 赖晴空道:“哦?” 蓝晓星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手指缝隙,道:“你这样厌憎我,一定会把我往错路上引,你说我对,那我就是错了。” 赖晴空嘴角也勾了勾,缓缓地道:“我希望你活着,你会去死么?” 蓝晓星微微一愣,扬眉大笑。 “跟你说话真有趣,我喜欢。” 大约是给这句话恶心到了,赖晴空终于转头看了他一下,道:“你则不同,闭嘴的样子更类人一些。” 他们没有在这里继续逗留。 蓝晓星很有风度的征求她的意见:“我们现在就往出路去?” 他以为,任何一个困于洞窟的人,听见这句话,都没第二个答案。 赖晴空却道:“不。先找人。” 蓝晓星不用问,也知道她说的是谁,脚步一缓,皱眉道:“你跟戚红药,倒是情谊深厚……不过,你怎么知道去哪里找呢?在这地方,许多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赖晴空柔声道:“你死,她也不会死的。我的确不知她的位置,所以,还劳你带我将这里都走上一遍。” 第304章 心都熟了 蓝晓星忍不住道:“洞窟变化莫测,她要是活着,必定也会不停移动奔走,要是都走一遍,还找不到呢?” 赖晴空叹了口气,轻轻锤着自己酸痛的腿,道:“一遍找不到,就两遍,两遍找不到,就三遍。你听明白了么?” 蓝晓星哑口无言,看着她,忽道:“我虽然是个混蛋,却一直都很敬重你这样的人。” 赖晴空道:“哦。” 蓝晓星笑道:“你不是混蛋,自然会把混蛋看得一丝人性都没有。其实,”他轻叹一口气,道:“就算是个混蛋,也多是希望这世上好人多些,恶人少点的。” 赖晴空微微冷笑,道:“是啊,哪有狼会不喜欢羊呢?”在全身肌肉的抗议下,站起身,接着赶路。 蓝晓星配合她的步速,不疾不徐的走在她身侧,柔声道:“可在我眼里,你从来就不是羊。”他说这话时,微微低头,声音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欣赏,仿佛还隐含一点自卑:“像你这样的女子,本来就很难被定义的,我始终都很向往……” 赖晴空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奇异。 蓝晓星接着道:“其实,你天资极好,胆大心细,没必要一直留在十方谷,大门派约束太多,规矩死板,不知变通,以你的能力,令换一处势力存身,潜能才更好发挥。” 赖晴空道:“是么?” 蓝晓星仔细观察她的神情,小心的斟酌语言:“嗯,十方谷看似在道上地位最高,实际上,门派内能分给你的资源,又有多少?再加上朋党明争暗斗——赖姑娘,你不用瞪我,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这世上还有哪个大势力,能做到利出一孔的?争权夺利,乃人性使然。” 赖晴空拢了拢鬓角,道:“既然人性使然,我去到哪里,面临的都是同样问题,难道‘六九联盟’的徒众都不是人?” 蓝晓星好像听不出这话里的讥讽,面不改色道:“六九联盟内,当然也有争斗,有各种倾向;不过,”他露出一个亲和的俏皮的笑来:“你在十方谷,只是一个底层的普通的药师,上头有师父,有长老,有层层压制;可是,换一处势力,你将会成为上层,只要站得够高,就算有斗争又如何?是你碾压别人,而不会被人碾压。” 赖晴空一扬眉,娇笑道:“有多高?” 蓝晓星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凑近过来,顺手执起她一缕黑发,在指尖搓动,含笑低声道:“一人之下。” 赖晴空也没有躲,眨了眨眼:“这么大方?” 蓝晓星道:“蓝家向来唯才是用,对有能力者,从不吝啬。况且,”他凑得更近:“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一种只产生于男女之间的那种暧昧的气息,正在这枯燥的烦闷的令人极想逃离的洞窟里弥漫开来。 一个青年俊美的男人,一个因伤而更媚、因伤而更惹人怜的姑娘,他们相视微笑的一幕,看起来何等登对! 二人都很认真的凝视彼此的眼睛,这时候,要是有第三人路过,九成九会认为这两人是一对的。 人本来就是很容易给表像欺瞒,轻下判断的动物。 因为过于自信。 只有对视的两人,心知那双眼后是毒药、是利刃、是无数的算计——可落在旁人眼中,这一幕何等暧昧。 暧昧得叫侧面洞穴里偷偷探身的那个身影,心都快焦熟了。 第305章 你怎么也在这 他鼓起全部的勇气,折返回来,没想到,竟然看见这样一幕。 一时间,全身的伤口都爆炸似的痛起来,更有一股无名之火,盘踞心头,烧得血都沸腾起来,涌向大脑。 他骤感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住,忽觉手指钝痛,抬目光一看,原来,因过于用力扣住石壁,致使指甲都快要掀起来。 疼痛令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也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这种感觉就叫做嫉妒。 原来嫉妒是这样强烈的情感——要么撕碎蓝晓星,要么我死掉,总归我俩只能活一个。 白十九为自己的这个念头震惊了一下,觉得很陌生,这简直不像是他了。 可是,可是。 她在对着他笑呢。 她那样讨厌我,赶我走,却对着那混蛋笑了,我,我…… 为什么我是个妖呢? 蓝晓星接着说下去:“姑娘如果怕我心不诚,你我也可以结成更牢固的……夫妻同盟。” 赖晴空噗嗤一下笑了,道:“你知道自己在许诺什么吗?” 蓝晓星微笑道:“当然。” 赖晴空道:“你莫非觉得,我会喜欢你?” 蓝晓星挑眉,打量她:“你说出这话,真令我吃惊,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赖晴空看着他,道:“问这个问题,就不聪明了?” 蓝晓星笑了笑,道:“一个女人若连情关都没过,早晚要栽大跟头的,这辈子也难有成就。”他摇了摇头,“为什么女人都觉得,一定要有感情,两人才能在一起呢?女人为何都爱那些镜花水月之象?” “我不需要你喜欢我,也不必喜欢你——这世上结合的许多男女,初时都道彼此深爱,又有几个长久呢?只有利益,才是符合人性的,永远牢固的。” 他用一种很诚恳的语声道:“赖姑娘,希望你明白,咱们并非在谈感情,而是在谈生意,你若看中我开的条件,就少说情爱的玩笑话,咱们可以直接聊正题。” 赖晴空咯咯笑了起来,“是蓝家主先开玩笑的,这世上药师众多,我可没那福分,不敢生出非分之想。” 蓝晓星忽微微冷笑,道:“谁让我落在姑娘手里了?我知道,你现在需要我带路,所以不下杀手;你也知道,我一旦能出离此处,外面接应的蓝家药师,必然能为我治疗解蛊。所以,” 他平静的一语道破:“离开寺庙那一刻,大概就是我的死期罢。” 赖晴空没有反驳,在聪明人面前,何必装傻? 蓝晓星沉郁的吐出一口气,接着道:“现在,就是你敲竹杠的大好时机,我与其等着你开口,不如识相些,先划下道来。” 赖晴空神情微动,若有所思。 仿佛真有些心动。 蓝晓星将她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想了想,温声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亦不是凡夫俗子,咱们何苦去追逐那虚无的真情?你跟我,决不亏,我会调用蓝家一切资源喂养你,你将得到前所未有的助力,你我二人,可以携手共进,彼此互利,这岂非是最好的一种关系?” 他们一面谈,一面走,蓝晓星列出各种条件来吸引她,赖晴空也不说拒绝,也不说答应,只道:“这样的大事,总要容我想想罢?” 她的语气已经温和许多,不再那样的针锋相对。 蓝晓星将这变化看在眼里,很满意。 现在,他对自己计划的达成,至少有六成把握。 只要没有意外—— 意外就出现了。 那讨厌的小子突然就冒了出来——在他们爬出一条通道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小子蜷缩着坐在地上,听见动静,马上抬眼就看向他们。 蓝晓星心里那个六成,见到这人的一刻,几乎是直觉的打了个对折。 赖晴空则一愣之下,喜动颜色:“白药师?你怎么也在这里!” 蓝晓星冷眼看那长着一双小狗眼睛的青年,只见他急不可待的站起身,脚步微瘸,一拐一拐来到赖晴空跟前,眼睛眨一眨,似乎都在往外嘣星星。 呸! 第306章 偏心 有些时候,命运已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你从一个人身边拉开,识相些,就应该要晓得放手。 但许多人到这时,往往会突然声称不信命。 白十九当时伤心欲绝,一分一秒也不敢在她面前多留,逃离当场,可跑了一会儿,慢慢止步,眼泪还没干,心里已经开始后悔。 ‘我怎么能只考虑自己的心情?我本来就是妖,也真的骗了她,她生气,是应该的,在气头上说些狠话,我听完难道就倒地死了? 这石窟凶险莫测,鬼怪横行,我这样一走,她怎么办……真遇险,蓝晓星那混蛋是决靠不住的,她要是有事……’ 他一面的心如刀绞,一面又在搅碎的血肉里,和着对她的担心。 想到这里,一个激灵,从头顶凉到脚尖,不敢迟疑,一路飞沙走石,疾往回奔。 一边跑,一边想:‘我这模样回去,还是不方便。’ 其实,他在这几场战役中受伤不轻,保持本体原型,肯定恢复较快的,这时候再化人形,徒增消耗。 他也顾不了许多了。 虽然当时赖晴空跟蓝晓星已择路离去,但白十九仗着嗅觉灵敏,倒也没追丢,只是,本来的一腔热血,看见蓝晓星貌似“告白”那一幕,气得险些都从嘴里呕出来。 又急又气,刚才那劲儿还没过去,眼眶一红,又抹了几颗泪珠子。 一边掉眼泪,一边心里发狠:幸亏我回来了,否则,还不知道姓蓝的王八竟安的这种心思,他做梦! 白十九提出同行,赖晴空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一下子,两人行变做三人游,气氛玄而又玄,妙不可言。 “赖姑娘——” “赖姐姐——” “晴空姐姐——” “姐姐——” 叫得一声比一声亲近。 听得赖晴空欲言又止,略微尴尬,“白药师……” “姐姐叫我十九就好。” 他像个终于找到主人的小狗子似的,围着打转,有一点讨好,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赖晴空忽然回想起莫七的话来。 ‘那小子喜欢你。’ 其实不用这句话,只要没瞎,不聋,还有知觉,都能察觉出来。 这年轻人似乎没什么城府,只对蓝晓星不那么友好,肩头一撞,就给他挤到一旁。 蓝晓星倒似不以为意,嗤笑:“小屁孩儿。” 白十九不是很关心他放了什么屁,小心的走在赖晴空身侧,一点一点靠近些,心里砰砰砰砰砰——已经快从嗓子里跳出来。 胸臆间又酸涩,又甜蜜。 甜是甜在又能离她这样近,她对自己很亲切,不像是狐狸身份时那样的冰冷,也明显比跟蓝晓星一道时放松得多。 酸涩的是,难免会想到:她如果发现我这个身份也是假的,会不会再也不理我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心口就一阵子隐痛,手脚心冒汗。 他一来,忙前忙后,见她走得累,脱口而出:“姐姐,我不累,我背你走!” 蓝晓星:“……”嚯。 赖晴空也有点吓到,忙摆手道:“不,不了,我走得动,多谢你。” 他闻言有点失落,两手在膝头来回搓动。 赖晴空侧目瞧他,不知怎的,心里竟然有点不忍,柔声道:“我真的不累,你也有伤,还是注意保留体力。” 白十九唰的抬头,一瞬间,赖晴空好像幻视到他头顶有两个耳朵立起来了,恍惚一下,拨了拨头,心道我可能还是有点累吧。 这地方也不知有多少处洞窟,多少条通道,好像是永远也走不遍似的,就算有蓝晓星领路,还是难免会走些重复的道路。 食物也不总有,饮水更是一大问题,遇见水源时,各自用储物器皿存一些,可带多了也是累赘,更兼包里空间有限,总不能将其他东西尽数都抛了; 三人走岔了路,很久时间,滴水不见,一路上也不曾见过牲畜活物,想以血浆止渴都难,赖晴空甚至将些药液都拿出来分了,这时已顾不得别的,喝不死人都行。 可很快连药都没的喝。 白十九妖身抗造,蓝晓星靠蛊虫撑着,倒都还好些,赖晴空却挨不住,眼看着虚弱下去。 白十九搀着她走,眼睛却不时扫过蓝晓星腰间,终于忍不住道:“喂,你那储物袋,打开来看看!” 他怀疑蓝晓星偷藏食水。 蓝晓星自然不会把随身储物囊给别人检视,哼了一哼,恍若未闻。 白十九忽放缓脚步,扶赖晴空到一块大石坐下,转回身冷冰冰盯住蓝晓星。 蓝晓星也站住,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洞顶。 白十九道:“你自己打开,还是要我帮你打开?” 蓝晓星本欲保持个高姿态,可骤然感到一阵威压,似乎隐有杀气针对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凛,再看白十九,觉得他目中凶光闪动,杀机浮现,蠢蠢欲动。 他暗自皱眉:自己全靠蛊虫支撑,真跟这混小子起冲突,赖晴空万一拉偏架,我岂非倒霉定了? 不,不是万一,她九成九得偏着这小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 想到这里,强压下怒意,不得不解释道:“我要有食水,早拿出来吃些,何必熬得如此虚弱?” 白十九道:“那谁知道,兴许你偷吃!” 蓝晓星怒道:“我何时离开你们视线,哪有机会偷吃!” 白十九哼了一声,道:“反正你这厮人面兽心、阴狠毒辣、诡计多端、一肚子鬼蜮伎俩,我反正不相信,你会毫无准备就下到这洞窟里来!” 蓝晓星:“……”我准备什么?我本来就没准备下来! 他一时又回想起遭戚红药暗算那一幕,气血翻涌,牙都快咬碎了,有苦难言。 白十九眼睛一亮:“你脸红什么!你心里有鬼!”跳起来,撸袖子便揍过去! 可算让他找到理由削这个王八蛋了! 赖晴空侧卧在那石头上,翻了个身,背对二人,好像是睡着了。 蓝晓星眼都要瞪裂了,不信她睡得着! 第307章 他们说什么? 白十九固然是带伤,可仅靠蛊虫支撑的蓝晓星,还真就打不过白十九,刚开始咬牙硬撑,没一会儿功夫,惨叫起来,感觉会被打死,不得不撒口:“给你!给你检查!”一面将那储物囊扯下,摔在地上。 还是砰砰乒乒挨了许多下! 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赖晴空翻了个身,揉着眼睛,慢慢坐起来。 白十九便停了手,小跑过去,低声道:“姐姐,是不是吵醒你了?”心里懊恼自己做事毛躁:怎么忘记把那小子的嘴堵上! 赖晴空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蓝晓星,不禁掩口低呼:“这是怎么回事?” 蓝晓星强忍怒气,从地上爬起来,方要开口,便听白十九抢道:“他自己摔的!” 赖晴空道:“哦,原来如此,蓝公子也太不小心了。” 蓝晓星冷笑连连,啐了口带血的唾沫。 忽然,右手边窸窣作响,似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的接近过来。 一伙人,一个接一个,连滚带爬,四肢并用,肉罐头似的从那通道里涌出来。 白十九忙拉赖晴空往后退去。 只见这队人马衣衫褴褛,形容憔悴,面色惊惶,嘴里说什么的都有,还骂骂咧咧个不停,什么“贼秃驴”、“死和尚”变着花样。 “好险,捡了一条命!” “有道是不毒不秃,不秃不毒,那损秃贼一露面,老子就看出他不是好鸟!” “别叫爷爷再遇见,否则薅下他颗乌龟头来!” “还有那妖,伪装也太好了,咱们都没看出来——” “狗娘养的和尚画的好地图,出口在哪?!骗我们好苦!” 这些人看来已疲惫至极,却还骂得很起劲,好像将骂人当做一种精神食粮,只要骂得狠,够解恨,便不吃不喝,也有气力。 赖晴空、白十九和蓝晓星三个听见是人声,并非怪物,也就没有第一时间躲开。 那帮人乍从通道出来,各个如病虎伤豹,乍一下瞧见这里的二男一女,怔愣一下,齐齐噤声,面露警惕之色。 赵大侠最后一个从通道里爬出来,一抬头,骤见这里的三个“新人”,不禁吃了一惊:“啊!” 赖晴空不动声色的打量对面,没有贸然上前搭话。 蓝晓星也沉得住气,只低头擦拭脸上血迹。 静了片刻,对面一人率先开口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东西?” 乍一听,好像是在骂人。 赖晴空按了按白十九的手臂,示意稍安勿躁,回道:“这话好生奇怪,诸位是什么东西,我们就是什么东西。” 对面道:“呸,妖物都会这么说!一个个惯会伪装,伺机害人!” 又一人道:“伪装也没用,早晚要露馅,给我们逮到,叫这些恶妖死无全尸!” 赖晴空闻言心中一动,微笑道:“听起来,你们刚遭遇妖物了?” 她笑得虽然很甜,但对面二十来人神情都很警惕,在没确认他们身份前,似乎不打算多说。 不过,赵大侠夹在里面,见问话的是个美人,就禁不住道:“可不就是遇见妖了,道行深得很哩!” 这话一出口,那一伙儿的人狠狠睙他一眼,明显怪他多嘴。 赖晴空眉心一跳,想到一件事,忽觉得有些不安,冲着赵大侠又笑了一下,柔柔地道:“不知那是什么妖物?” 对面马上有人警惕的盯住她,道:“你问这做什么?” 赖晴空道:“只是好奇罢了,看诸位都不是一般的天师,想必就算遇到妖,也不会吃亏的,大家都困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跟我们讲讲,交流情报,又怕什么呢?” “交流?你拿什么跟我们换?” 赖晴空道:“我是个药师,手里没别的,只有药。”她微微一笑:“用不完的药。” 在这种地方,钱已不值钱,伤药却可以跟命一样珍贵。 马上,立刻,这帮人脸上的敌意,就消散许多。 赵大侠挺胸抬头,大声道:“这位姑娘,一看你就是个好人,实话告诉你,咱们遇见那妖物,可厉害得紧!陆上都罕见,善于化形,险些把我们都蒙蔽了,差点——” 身旁大汉横肘给了他一下,“别说了!”你都说出去,我们拿啥换药? 赖晴空揣度这些人的神情,眼珠转了转,勉强笑道:“连说都不敢说么?难道……诸位打不过它?” 赵大侠是最怕在姑娘面前折面子的,当即高声道:“谁说的?我不打死它才怪!” 赖晴空脸色一白,心脏揪紧。 她一听见“妖物”二字,一下就想到狐狸——毕竟来洞窟里这么久,除去那只大狐狸,还没遇到其他妖,有的只是一个个从墙里冒出的怪物。 她怀疑是妖狐跟这些人相遇,起了冲突。 它伤得不轻,遇上这么多天师,跑得掉么? 又听见赵大侠说“打死”二字,赖晴空本就体力不支,闻言脑袋一阵昏旋,差点倒下去。 白十九在旁,一把托住她臂膀,见她眉眼有些凄惶,慌道:“姐姐,你怎么了?” 赖晴空半倚着他,借力勉强站好,沉默半晌,才道:“你们遇到的妖物,是不是个狐狸?你们,你们把它怎么了?” 白十九呆呆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她以为那些人说的妖是我! ‘她原来没有那么生我的气。’ ‘她还愿意为我担心。’ ‘我,我死都值得了。’ ‘可是,要怎么告诉她,我没有事呢?’ 白十九一时脑袋打结,竟为这个问题而苦恼,实属多余,因为对面很快就道:“狐狸?什么狐狸?” 赖晴空听这话,精神微振,道:“难道不是一头白狐狸?” 赵大侠拧眉,一摆手道:“我们不曾见过什么狐狸。” 赖晴空悬着的心霎时落地,眼睛里一下又有了光彩,好奇心也起来了:“那是什么妖?” 白十九傻乎乎的望着她,随着一起笑。 却听对面道:“姑娘你不晓得,要是狐妖就好了,唉,这回真是个麻烦人物,啊不,妖物,否则,凭我等的本领,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他们听见赖晴空是药师,己方又急需医疗,表面似还硬气,言语早已软和许多。 赖晴空暗自好笑,心说这几个吹牛皮的本事确实不小,恐怕其他方面没什么本领。 那大汉苦叹一声,道:“几位,我们倒血霉,上辈子做九世恶徒,这辈子才沦落到这个地狱来,没出口不说,还遇上那样的高阶妖物,要想活着出去,是万万不能了。” 赖晴空听来听去,也没听明白:“有那么厉害?” 大汉苦笑道:“我们一伙人,都给它骗的团团转,竟然谁也没看出它原来是个妖物,否则,李兄、赵兄也不会毫无准备,顷刻丧命。” 回忆起那一幕,赵大侠面上浮现恐惧之色,咽了口唾沫:“它一直伪装成人,跟在十方谷戚天师身边,实则是条蟒妖,什么狗屁莫七,都是撒谎,它,它是个纯血妖物!” 一旁装死的蓝晓星倏然抬头,目光精亮。 白十九的注意力多在赖晴空身上,心里美的冒泡泡。 等他发现赖晴空肌肉僵硬的侧脸,才后知后觉。 他们刚才说什么——? 第308章 呆鹅 狐狸并不是一种冷血动物,可白十九现在浑身血都凉了。 赖晴空一惊之后,反而迅速镇定下来,要问详细缘由。 赵大侠跟其中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叙述经过。 “……从那佛窟出来,我们高兴坏了,以为真能找到出路。” “谁成想那和尚就是个骗子!巨骗!永堕十八层地狱!” “我们发觉不对,折返回来,就在半路撞见那莫七!” “我们见到他,还很高兴,以为他也是给和尚诓了。” “可它不对劲!” 赵大侠瞳孔微微放大,声音发颤,陷入回忆,喃喃道:“好厉害的蟒妖——一口一个,李兄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消失了……” 白十九快昏过去了,阿螭,你疯了吗! 赖晴空皱眉听完,迅速反问:“这么说,你们也不过是看见一个长相跟他很像的,也许那是妖物假扮的呢?” “假扮?我们亲眼看着它化出原型!那妖怎么不变成别人,单变成他?!” 赵大侠咽了口唾沫,回想起那一幕,犹自心惊,道:“我之前跟他同行一路,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就是他,错不了。” 赖晴空听见这话,居然仍很镇定:“亲眼看见,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对面几人纷纷冷笑:“你爱信不信,有本事你亲自去问它,看它吃不吃你就完了!” 赖晴空半点不肯示弱,她美丽的眼睛里,似有针芒射出,“没实际证据的事,还是不要乱说,免得跑了真凶,错冤枉好人。” 一个瘦小的身影自人群里跃出,一打眼,还道是个干巴男子,开口一听,才知原来是姑娘,她的声音饱含怨愤,眼里盈着泪光,道:“若非错以为它是好人,我弟也不会死那般惨!我们死里逃生,亲历险情,你却一直为那妖物开脱,又安的什么心?!” 白十九终于缓过神,来不及想万俟云螭是怎么露馅的,先打量眼前这群人的情态,心想:不能跟他们争吵,惹急了,动起手,赖姑娘会受牵连。 他此刻反而镇定下来,脑子里快速盘算对策,轻轻一扯赖晴空衣袖,低头道:“姐姐,这其中,一定有误会,现在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信的,咱们……” 赖晴空观察情况,也明白过来,点点头。 蓝晓星瞥了他俩一眼,忽然扬声道:“诸位莫怪,这位赖姑娘也是担心朋友,所以情急失态——毕竟,她跟戚姑娘都出身十方谷,情同莫逆,听见好友身边有妖物潜伏,一时失了分寸——” 这话一说出来,刚才已经放下警惕的人们,纷纷拧眉瞪目,手搭兵刃,目光中敌意如冰似铁。 连赵大侠这见了姑娘就扔掉脑子的,都连退数步,一脸震惊。 赖晴空怒极反笑,心知蓝晓星这是祸水东引——方才这王八一声不吭,生怕给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些人,说到底都是中了蓝家的圈套,才落在这鬼地方,要叫人给他揪了出去,恐怕不打死,也得剥一层皮。 她不禁冷笑道:“蓝晓星,你当人当腻了,还想要做条虫么!” 蓝晓星马上一副歉然的样子,垂头再不说话。 可是,话已说出口,就算弄死他,也不解决什么。 果然,听见蓝晓星这个名字,那些人立即骚动起来:“谁?蓝晓星?姓蓝的在此处?” 蓝晓星不等别人开口,自己先道:“诸位,蓝某在此!我们蓝家,也是受人利用,给人蒙蔽了,否则,我身为家主,岂会出现在此处?我在这里,正能证明蓝家的无辜!” 有人道:“你不是叫那个戚红药给硬拖进来的?” 蓝晓星立即道:“是啊,这整件事,我也是一头雾水,直到方才听几位说,她竟然一直跟妖物厮混一处,蓝某才终于有了一点头绪!看来这一切的背后,恐怕是十方谷跟妖物联手栽赃蓝家——” 他说到“栽”字,忽然稀里哗啦,垮倒下去,只不过人虽跟鼻涕虫一般,话还是说完了。 赖晴空气得嘴唇发白,恨不能一刀捅死他。 可是,晚了。 这话的内容是否是事实,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信。 一件事是不是事实,有时取决于它是否符合人们心中的常识逻辑——你说有朝一日,人可以到月亮上去,在有些人听来,这是痴人说梦,可有些人知道,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十方谷为天师道执牛耳者,任何时候,任何人敢说其与妖物勾结,都只会收到讥笑与白眼——运气不好,遇见十方谷弟子,可能还要挨一顿胖揍。 可是,偏偏在这群人面前——这么一伙刚刚遭到暗算的人——暗算他们的,虽然不是十方谷弟子,可是,要不是因为戚红药的存在,他们也不会对那莫七的身份毫不质疑! 只有赵大侠哀叹一句:“戚姑娘可能也是被骗了。” 赖晴空和白十九神色各异,一个心焦,一个心虚。 要是顺着赵大侠的话,直接承认呢? ——承认戚红药是上当,才好把十方谷给摘出来。 白十九看着赖晴空,紧张得想吐。 他好像一个等着宣判的死囚犯,一旦赖晴空点了头,她只要承认,不,只要默认万俟云螭是妖,那白十九也就跟着完蛋了。 虽然他的确是妖,可是,他还抱着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愿望。 赖晴空脸色惨白,如同陷入一场大病,神情冷凝——说来奇怪,一个长得这样妩媚的女人,竟然会有铁一样的气质。 这些人在观察她的反应,逼她认下这件事。 可要是认下来,这些个死伤,岂非十方谷也要担些责任? ——至少也是个“识妖不清”! 赖晴空眼珠转动,一时没有开口。 白十九看着还算镇定,实际心中已经无望。 好像已过了半辈子那么久,赖晴空终于开口:“我仍觉得,莫公子不是妖物,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此言一出,一滩烂泥似的蓝晓星,歪头笑了起来。 白十九看着赖晴空,不自觉又在流泪。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这样爱哭,可又控制不住。 赖晴空没有看他一眼,但拍了拍他的小臂。 白十九心里愧疚得无以言表,心潮剧烈起伏,低声道:“姐姐,我——” 赖晴空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开口。 那些人听见这回答,神色也冷落下来。 “这么说,你是不信我们的话,坚持要跟妖物为伍?” “好个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的十方谷!” 忽听一人道:“那戚红药身边跟着个妖物,你身边这个,该不会也是妖吧?” 白十九正痴痴的看着赖晴空,听见这话,转头望了一眼,目光十分冷淡。 那人只觉脸庞似给什么蜇了一下,张口结舌,待发觉自己竟被这小子一个眼神吓住了,不禁恼羞成怒,喝道:“你瞪我干什么?!” 白十九淡淡道:“没见过人腔子上顶个猪头的,我好奇么,就多看两眼,你不喜欢,我不看就是了,你凶什么?” 人群里冒出噗嗤一声,像是女孩子的动静,马上转为呛咳。 白十九年轻,长得白净俊俏,说话意思虽然不好听,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倒不叫人讨厌,反有几分少年义气。。 引得对面仅有的两位姑娘,都注目瞧他。 男的就没这样好心情了,个个面色肃杀,蓄势待发。 白十九悄悄握住赖晴空的手,低声道:“姐姐,我们走开,不跟这些人啰嗦,好不好?” 赖晴空看了地上的蓝晓星一眼,略微迟疑,心知是带不走这混蛋的,但不知距离出口还有多远…… 眼下情况,不容迟疑。 她注意到已经有几个人,正不动声色的挨过来,心中一凛,低声道:“好。” 白十九一下子绽开个灿烂的笑容,道:“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赖晴空“唔”了一声,便觉腰间一紧,身子轻飘飘飞了起来。 同时间,对面也猛地扑出,想将人拦下。 赖晴空目中只见点点符箓金光,耳听嘈杂交错的咒语,一只手在她头顶温柔的压了压,脸便埋入一个宽阔坚实的胸膛。 带着一抹微妙的,有些熟悉的香气。 她正疑惑这味道,注意力又转移——这少年人的手臂很结实、很稳当,只是他心跳的好快。 过了一会儿,赖晴空才察觉,自己的心也好慌。 可她知道,这些人不过是想要制住她,却不会下杀手,明白这一点,就不必很担心。 那心脏又为什么这样乱跳? 手,攀着少年衣襟的那纤瘦的手,慢慢攥紧。 白十九不敢暴露妖物手段,只求带她安全脱离此处。 他不恋战,极速撕开一道出口,发足狂奔。 赖晴空只觉如陷飓风之中,脚不沾地,魂魄追着躯壳跑,一时间,世间万物,可倚靠的只剩少年的胸膛。 赖晴空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那脚步终于减缓,慢慢停下。 白十九扶她站好,赖晴空眼前还有些发花,打量四周,发现这地方光线昏暗,是之前未曾踏足过的。 凝神听了片刻,松一口气,道:“没追来。”话一出口,倒把自己吓一跳:这处洞窟太安静了,也看不清有多大,声音空荡荡抛出去,就那么消失在寂寞中。 这令她心里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蓦地竟有些害怕,自从掉进这鬼地方以来,压抑了许多恐惧、担忧,从来不敢细想,自己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她慢慢的蹲下去,双手环抱膝头,将脸埋进去,唯恐情绪崩溃。 身旁窸窣响了一会儿,少年的声音道:“姐姐,你饿了吧,我们吃点东西。” 这一句话,期待,热切,有饱满的生命力,将赖晴空几乎冻住的精神,缓过一丝温暖。 这不是错觉,真的很温暖,而且有了光。 光从她怀抱的缝隙钻入,她抬起头,被晃得遮了下眼,身前竟然是一簇小火堆。 火堆还在逐渐变大,温暖的光映在少年脸庞,令他脸上细细的绒毛都似金子一般。 赖晴空呆看了一会儿,忽有一股肉食香气窜入鼻腔,饥饿过头的身体几乎麻木了,半晌,食欲才重新启动。 白十九一言不发,只为手上动作快些,不一会儿功夫,见肉熟,他喜得眉毛闪跳,自火上取下,递到赖晴空跟前:“姐姐,快吃,小心烫!” 赖晴空愣了一会儿,才接过来,刚一触那穿肉的工具,烫得一哆嗦,又收回手。 她这才看清,那东西并非木质的,闪着金属光泽,烤这许久,当然烫手。 白十九望见,一下抛开肉,去看她的手,急道:“痛不痛?怪我怪我,自己不怕烫,就忘了你不是——” 他猛一下住口,差点咬到舌头。 赖晴空凝着他,摇头道:“不碍事,不痛的。” 白十九这下学乖了,回头从火堆里捡起那肉,剥去焦处,用一块布缠住把手,再递过去,道:“姐姐,我给你拿着,你吃就好。” 赖晴空看着他一双眼睛,不觉有些恍惚,低头咬一口肉。 没盐,烤得技术也不好,一口下去,一半生,一半还冒血筋,嚼起来腮帮发酸。 可是,她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越吃越饿,越吃越快,吃到半截,突然推开,道:“我饱了,你吃吧。” 白十九摇摇头,“有得是呢,你就吃这么一点,怎么会饱?是不是里面没烤熟?我再去烤一下!” 赖晴空一把扯住他,低声道:“说让你吃,你就吃,不然我生气了。” 白十九一慌,转过身,三两口,连骨头都嚼了。 赖晴空这时才问: “这火……还有肉,哪儿来的?” 白十九举起一件巴掌大的物件,一副得意的样子:“我就说那混账私藏好货!” 那东西金丝走线,做工精湛,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分明是蓝晓星的储物囊。 白十九顺手带走的。 赖晴空倒真有些讶异:“他还真有吃的?” 白十九眼神有点儿飘,小声道:“是几只飞禽,我琢磨味道是不错的……喏,这里还有两只,咱们一会儿饿了就吃。” 赖晴空看过去,只见他从囊中掐出个浑身黑羽,头顶三根彩翎的鸟儿来,那鸟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毛都乍了,显见吓得不轻。 “……那点火的是?” 白十九一龇牙:“这里好多杂杂拉拉的破烂货,反正他都送我了,拿来烧火也算物尽其用!” 赖晴空拿过那倒霉的鸟儿来,借火光细看,半晌,幽幽叹一口气,道:“这种鸟,名唤‘三菩萨’,是极稀罕的东西,别看它体格不大,却天生对咒术免疫,用来传递消息,可以防止被人截停,想来蓝晓星宝贝的带在身边,八成也是做此用。” 赖晴空肃容瞧他,道:“这鸟,世上总共不过五只,有价无市,算一种至宝了。” 现在最多只剩四只了。 白十九见她没了笑容,心里有点打鼓,小声道:“那,那我是不是吃错了……” 赖晴空接着道:“是吃错了,下次烤得时候,要注意火候,别浪费好东西。” 白十九:“……啊?”他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逗自己玩儿呢。 赖晴空想起他方才呆鹅似的神情,一时笑得停不下来。 第309章 原来如此 白十九默了默,忽然道:“好哇,你戏弄我!”凑上去呵她痒痒。 两个一齐笑倒,赖晴空不妨后腰硌到一块石头,哎呦一声,白十九见了,忙拉她过来,一脚将那石头蹬飞出去:“什么破玩儿意!” 赖晴空本来挺疼,闻言又忍不住笑了,道:“你怎么,怎么小孩子脾气?是我不小心砸了它,它又躲不开,你倒怪它,傻不傻?” 白十九不说话。 闷了一会儿,道:“我是不大聪明。” 赖晴空一听这话,不笑了,扭头看去,见他似乎有些闷闷的。 她轻叹道:“你不是傻,是赤子之心,尤为难得。” 她从来对男人多有戒心,这是生长环境导致的:因父母早亡,十方谷孔寒声长老破例收她为弟子,同门中多是女性,因她是破格入门,年纪偏幼,那些位师姐正是双十年华,平日里讨论的,除了炼药,少不得沾些感情话题,有的总结经验,有的屡败屡战,有的师姐,给男人骗身骗心,还死心塌地,一厢情愿。 谈论起来,并不避讳这位小师妹。 赖晴空自小接触这些,冷眼旁观,早早就对异性不抱幻想了。 她天赋优秀,外貌姣好,十五六上下,就有谷中男弟子追求,她也试着跟眼缘不错的相处看看,但一段时间后,就得出结论:师姐们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她自己都说不出,世上得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叫她放下警惕,愿意交心的。 原来真有这样笨拙的家伙。 笨得叫她很难架起防备之心。 她一再的去看这青年,咬了咬唇,忍不住道:“你今年多大了?” 白十九眨眨眼,道:“二十。”要算上化形之前,是二百二十。 赖晴空垂下头,心里算着两人年龄差距,暗道:比我小五岁呢。 抬手抚了抚脸,不禁幽幽叹一口气。 又想到:我这样子,也真可笑,他恐怕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否则,我跟他相识日浅,于船上才见第一面,哪里就生出什么深情厚爱了?年轻男子的情感,多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除了一时兴起,还能怎么解释他对自己的这份情感? 赖晴空反复的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可是,人要已经对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恰证明是冷静不下来的。 白十九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姐姐,你刚才,为什么问那些人‘狐狸’?” 赖晴空皱了皱眉,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 白十九攥了攥拳,暗暗鼓起勇气,道:“你,你原本养了一只狐狸,不是么?” 赖晴空警惕起来,笑容隐去,道:“是,怎么了?” 白十九低声道:“如果它死了——” 赖晴空惊道:“什么?!”一把掐住他腕子,道:“你在哪看见的?” 白十九忙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你会不会,有一点伤心?” 赖晴空撇开手,心里为这个“如果”感到不快,不想理他,可见他问的认真,目中满是期待,心就一软,低声道:“养了那么久,当然会难过。” 又觉这话不吉利,皱眉道:“你不要咒它,它鬼得很,一定活的好好的。” 她以为这小子是随便找话题聊天,只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静了一会儿,又不见他接茬。 赖晴空正忍不住要看过去,就听见他道:“姐姐,我能不能……抱抱你?” 如果喊姐姐的,是个十岁以下小男孩,这要求不过分。 可是,这样一个成年的男人——别管他长得有多嫩,总归已经不是孩子了——对一个年轻女子提出这要求,简直可以直呼流氓。 偏偏他话里并无淫邪之意,语气简直是要哭了。 白十九说完,自己有些后悔,但还是很期待的等回应。 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竟真等到了一个温暖的,柔软的拥抱。 赖晴空拍拍他的背,感觉肩头潮潮的,“怎么了?” 白十九摇头,慢慢收紧手臂,心里情潮涌动,有些不能自抑。 不过,他一靠近过来,赖晴空又一次闻到那熟悉的香味,这回,联系起刚讨论那狐狸的话题,令她一下就想起这味道来—— 这是她给妖兽配的伤药,药气清淡复杂,可很有辨识度,因为是现配的,只此一家,别无撞款的可能。 白十九只觉怀里的人似乎有些僵硬,以为这动作令她不舒服,便放开手。 赖晴空垂着头,令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很久都不发一语。 白十九以为自己的要求太过孟浪,吓到了她,讪讪的也不敢开口。 就这么静静坐了一会儿,忽听洞壁一处似有响动,白十九起身去看,转了一圈,并没发现异常,便返回来。 赖晴空忽然开口道:“你身上有伤吧?” 白十九吓了一跳,很怕她要检查伤处,忙道:“小伤,不碍事的。” 赖晴空并不看他,点了点头,从包中取出一个小瓶,道:“这药虽不甚好,但也算内外兼治,你吃了它,好得快些。” 白十九从来也不会怀疑她的。 接过药来,看也不看,仰头吞下。 然后他就仰倒下去。 火还在烧着,蓝晓星的囊中想来都非凡品,耐燃得很。 借着光亮,她自挎包里翻找了许久,最后掏出个木头匣子。 青年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她跪坐在他的身边,手按在木匣的铜扣,微微的颤抖。 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咔哒一声,铜扣拨开。 匣口刚掀起不到一指的缝隙。 “滴铃铃铃——” 啪的一声响,木匣重重阖上。 赖晴空脸上一片空白,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世界好像只剩下火焰的哔啵声。 她垂眸盯着匣子,许久不曾动弹一下。 “原来……从来都没坏过。” 白十九醒来时,很不想睁眼,因为他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有一些醒着时,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在梦里轰轰烈烈的发生着。 无论谁做这样的梦,都舍不得醒的。 可是,有这么一句话: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所以他还是醒了。 还没睁眼时,脑子里就有一些开怀的期盼:终于,只有我和她两个单独一处,我一定保护好她。之前她吃的太少,一会儿定会饿了,先将那什么菩萨鸟烤来,这次一定注意火候…… 想到这里,睁开眼,无意识的搜寻那道身影。 好在,一下就找见了,他才心安,才呼出醒来时吸入的那口气。 可他一看清楚她的样子,又迷迷的怔住了。 火已熄灭,地上只留着一点青灰。 这样幽暗的光线下视物,对人眼也许是一种挑战,对妖而言,跟白日区别不大。 ——她在用药来拢发,梳妆。 因两臂高举,致使半截衣袖滑下,那胳膊嫩生生的,莹白耀目,像涂了蜜的莲藕。 慵慵懒懒挽好了发,又取一方细绢,倒了些液体擦脸。 有轻轻的层层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荡开。 这妖娆的,清灵的,引人欲念的背影,落在白十九眼底,就像一人身处地狱,忽见一尊观音出现——比观音还要神圣,比月亮还要皎洁。 成了他一生也难忘的画面。 他简直已经忘记要怎样眨眼。 赖晴空侧了侧脸,柔声道:“你醒了。” 白十九愣了一会儿,才道:“啊?啊,我,我醒了。” 他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睡着的,可这完全不重要。 赖晴空好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地道:“大概你太累,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白十九呆呆点头,“啊,是这样的,对。” 赖晴空对他温柔的笑了一下,道:“我饿了,你再帮我弄些吃的,好不好?” 于是火又炽烈的烧起。 白十九当初参加族里考学,也没这么紧张过,盯着那鸟,生怕再焦糊半点儿。 赖晴空挨到他身边,离得很近,一时看着篝火,一时去瞄他的脸庞,只见焰火映在他的双眸,泛出一种金子般的光泽,漂亮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白十九专心致志烤肉,耳边传来赖晴空的声音,出奇的轻:“十九,你跟莫公子,是自小认得的?” 白十九耳朵麻了麻,简直不敢转头看她,“啊,嗯嗯。” 他不想再编瞎话骗她,所以不敢多说。 赖晴空去好像也不在意这么敷衍的回答,径自说下去:“其实,能遇见莫公子,我真为红药感到高兴。” 白十九支吾点头:“嗯,嗯,我也是。” 赖晴空又幽幽地叹了一声,道:“看见他俩个彼此都有情意,真好过跟沈青禾万倍,药儿的师父,也不用那样担忧了,她也能平安活下去,真好。” 白十九耳朵一动,不禁有些好奇,道:“平安活下去?这,戚姑娘不是一直都好好的?” 赖晴空垂下一双妙目,道:“哦,原来你还不知道,也对,她应该不会主动提及此事。” 白十九提起精神听着。 赖晴空偏了偏头,拿手比着自己脖颈一处,道:“她在这位置,生有三粒小痣,初时黑色,随着年岁日长,不死天赋使用的次数增多,痣会由黑转红。” 白十九一头雾水:“红——红又怎么样?” 赖晴空道:“师父说,会死。” 白十九震腾一下站起身,惊得双眼圆瞪:“什么?!” 赖晴空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这咒自然是有解法的。” 白十九摸摸心口,长吁一口气道:“姐姐,你说话这大喘气,吓我一跳。” 赖晴空眼溜溜的觑着他,道:“没想到,你还很关心药儿呢。” 白十九一咧嘴,道:“姐姐,你不知道,阿螭,唉,唉。”他抓抓头,不知该怎么说,想了半天,只有一句:“戚姑娘要真有什么事,我怕阿螭……接受不了。” 赖晴空抬手拢拢碎发,掩去嘴角一抹冷笑。 抬头时,温柔地道:“你俩也算心意相通,很为彼此考虑,真是兄弟情深。” 白十九傻傻点头,很老成似的的叹了口气,道:“没办法,谁让我是他的军师!他很多事,都得我帮忙出主意呢,诶,要是没有我,他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 赖晴空凝着他,面带微笑,缓缓点头,“那你可真厉害呢。” 白十九听心上人夸自己,喜得心里冒泡,勉强克制得意,道:“幸好戚姑娘的咒已解开了!” 赖晴空道:“谁说解了,还没呢。” 白十九一愕:“啊?刚才不是说——” 赖晴空道:“别急,虽还没解,但方法是现成的。你以为,她师父为何一力撮合红药跟沈青禾的婚事?” 白十九有点懵:“为,为什么?” 赖晴空目中闪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慢慢地道:“因为,她中的这种咒,就是要跟人结契,才能解开的。” 白十九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诅咒。 赖晴空接着道:“本来,我就觉得那姓沈的并非良配,无奈红药那诅咒发展太急,没时间精挑细拣——谁成想,天可怜见,莫公子真是从天而降,现在,只要从这里出去,得师父点头,便皆大欢喜。” 白十九简直呆住了,脑子乱做一团,吃吃地道:“他俩在一起,得戚姑娘的师父……点头?” 赖晴空道:“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何况红药也真没有亲人在世,结契这样的大事,当然得孙姑姑把关才行呀。” 白十九暗自为兄弟捏一把汗,念头一转,心想,我先替阿螭探探口风,看那孙姑姑偏爱什么类型的后生,要备多少礼金,也好早做打算。便道:“姐姐,戚姑娘的师父……有啥要求,你帮帮忙,透露一二。” 赖晴空笑道:“听说,莫公子是世家出身,且家资颇丰,这样的身世,想来孙姑姑也不会再挑剔;至于人样子么——莫公子的风采姿容,已是无可挑剔,这方面却不需担心。” 白十九有心再多问问,含糊道:“姐姐你,你再细说说,万一到时我们准备不周,孙……孙姑姑不放人,怎么办?” 赖晴空掩嘴笑起来,一双眸子幽光潋滟,道:“你可是想多了,其实,红药的事情,真谈到要点,只有两件是必须的——第一么,必须得是红药真心喜欢的;” 白十九替万俟云螭自信了一把,挺起胸膛,道:“这……他俩肯定彼此喜欢!” 赖晴空笑眯眯的道:“那就是了——只要她喜欢,别说是莫公子这般人品气度,就算条件再差些,软磨硬泡一番,姑姑也必能同意。” 白十九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也龇牙笑了:“那位姑姑人真不错,可真好说话!” 赖晴空摇摇头,笑道:“她老人家倒谈不上好说话,只不过,唉,谁让红药是她唯一的弟子呢?为了徒弟的安危,她也会妥协的。” 白十九想了想,问:“第二件要点呢?” 赖晴空眼帘微垂,道:“第二个,根本算不得条件,不值一提。” 白十九听见这话,松了口气。 赖晴空接着说:“只要求是个男人就行。” “人”这个字,咬得很清晰。 白十九连连点头:“那可是不高!” 赖晴空笑吟吟的,眼一眨不眨盯住他。 白十九跟她四目相对,咂摸咂摸刚才一句,越想,越有点不对。 他慢慢的问:“什么叫,‘是个男人’就行啊?” 赖晴空嗔怪似的横了他一眼,道:“这还要我解释?就是字面意思呀,只要是‘人’,就可以。你看,这门槛是否低得都快陷进地里去了?” 第310章 中计 白十九差点脱口而出:那妖就不行么? 总算他还有理智,忍住了。 赖晴空像是没看见他震惊的神情,自顾自道:“这种条件,就是没有条件喽——莫公子也真是运气,咱们既不求金银珠宝,也不要珍兽法器,只要他出个人就是了,上哪找这样好说话的亲家去!” 白十九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里大喊:那位孙姑姑,还请狮子大开口罢!只求她把徒婿的品种放宽些,就算让阿螭搬座金山来,他也会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毕竟蚺蟒一族大大小小上千妖部,一个从族随一份,堆到一起,也要装满大半个十方谷了! 赖晴空看了他一眼,讶道:“怎么出了这些汗,是不是离火太近?”一边说,一边靠近过去,拿衣袖轻轻揩他额角。 白十九本来替万俟云螭心焦,这下心情一荡,脑子又空白了,忽掠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道:“姐姐,你,你不会身上也有……什么咒吧?” 赖晴空噗嗤一下笑了,手指一戳他额头,道:“你当那天赋是大白菜,随处可得么?” 白十九颤颤出了一口气,低声道:“那就好……” 赖晴空挨得很近,吐气如兰,问:“好什么?” 白十九舌头都打结了,汗流得更涌:“好——没有诅咒,当然好!” 忽然一阵焦糊味飘至鼻端,那肉当然又烤糊了。 将就吃了些东西,白十九心里有事,食不下咽,等赖晴空一撂手,便提出去找戚红药和阿螭。 赖晴空目光幽幽的,道:“好,也正该提醒一下莫公子,这洞窟里有妖物伪装成他,让他小心提防。” 白十九一个屁也不敢放。 只是,去哪里找人呢? 有许多人都想找万俟云螭。 万俟云螭却在全力追踪戚红药的下落。 那么戚红药又在哪? 她已经苏醒过来,但并没有睁眼。 她感到自己身下冰冷、坚硬而不平,也许是地面,也许是某块石头上。 耳边寂静得就像没有活物,如果再过片刻还没动静,她也只好睁眼。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她是不是快醒了?” 是沈青禾。 这声音出现得极突兀,在此之前,连呼吸声都没发出,定力差一些,恐怕会被惊得一跳。 戚红药眼睫微不可查的一抖,呼吸依旧轻而绵长。 另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道:“不会的,中了‘熔金’之毒,常人少说昏睡三日。” 沈青禾道:“她是常人?” 戚红药虽闭着眼,却能想到他说这话时,必然是在蹙眉。 连珊瑚道:“不是,所以她至少要昏迷七天以上。” 沈青禾道:“竟然功力越深,药力越强?” 连珊瑚道:“这药,本就是给非常人准备的。”她的声音有些疲惫,沙哑。 戚红药闭着眼,回忆之前一幕。 当时,从石佛跃下,一落地,不知怎么,略微有些眩晕,她晃了晃头,目之所及,没见一个人影。 空气中似有若无,飘荡着一股血腥气。 她对这味道极为敏感,立即警醒起来,目光逡巡,发现墙壁上一部分石窟的火烛已熄,在不远处的光影交界处,有一道身影,横卧在地。 隔着七十余步,戚红药便可以断定那是一具尸体。 这并非她经验丰富、眼光毒辣,只因对方头身分家,一目了然。 戚红药掠近过去,低头一看,瞳孔微微收缩,认出那死不瞑目的人头——是连珊瑚身边的婢女,似乎是叫洛芳的。 血气扑面,腥味扑鼻,她蹲身试了试,这女子新死不久,身体尚有余温。 连珊瑚的婢女死在这里,她又在哪? 看伤口处,肌腱平滑,绝非怪物撕咬所致,倒像给刀剑一类的利刃切断的。 如果凶手是人,他此刻是否还在这里? 这千佛窟半明半暗,明的地方灯光熠熠,无处藏人,那就只有—— 戚红药又抬头看向前方那一大片阴影,走近几步,才发现还有个模糊人影,倚靠石壁坐着。 刚看清个轮廓,不禁心头生寒。 又是一具无头尸体,肩以上齐平,尸身颇为狼藉,衣领胸前,都给暗黑的血液浸透了。 似乎还有血珠滴落的声音。 眯了眯眼,细看那尸身服饰,戚红药的心跳骤然一顿。 沈青禾?! 人的精神在受到剧烈冲击时,难免会失神。 更何况,这绝非是一般的冲击——倒谈不上情感上有波动——只是这突发的情况太出乎意料,令她呆了一瞬。 一瞬之间,杀气骤现! 三根细针——比蛛丝粗不了几分,悄无声息从背后刺来。 戚红药并未回头,背手一拨,叮铃一声轻响。 她才转过身,眼前一片雪也似的白练,迎面扑来,封死了她左右路线,她只有向后掠去。 身后有一具无头的尸体。 谁也不会去提防一个没有脑袋的人。 所以她直直撞向沈青禾的“尸首”,待到两肋剧痛,被他扣住,才知中计。 沈青禾十指如钳,几已陷入她肋间,戚红药没有试图扳他胳膊,双肘用力向后狠狠一击,身后闷哼一声。 可是,那指甲中的药物,也刺入她小腹中。 沈青禾感觉怀里身躯已经绵软无力,将人往肩上一抗,沉声道:“快走!” 雪练一收,露出一张清冷玉颜,连珊瑚阴沉的瞪了沈青禾一眼,又看向洛芳的尸首。 沈青禾不理她,飞速瞟了佛像一眼,唯恐万俟云螭下来,扛着人便钻入洞穴。 没一会儿,连珊瑚也赶了上来。 她晚这一会儿功夫,是为了处理掉洛芳的尸首——往墙内一抛便是,倒也方便。 又燃一道符箓,除净污血,尽量不留下掳人的痕迹。 连珊瑚前脚刚离开,万俟云螭便也跃下佛像。 相差不过数息。 沈、连二人发足狂奔,手段尽施,抹去身后痕迹,终于停步歇脚时,沈青禾扑通一下坐地上,喘得如同要断气一般。 连珊瑚也气息急促,脸上汗珠点点,但见他这样子,还是发出一声嗤笑:“废物。” 沈青禾喘声一停,咬了咬牙,冷笑道:“对,我是废物,你是宝物,你好本事,却为何也跟着我跑?红药不在,你怎么不去莫七跟前显显自己,不是刚好补上她的缺?” 连珊瑚脸色煞白,狠狠瞪着他:“我还没跟你算洛芳的帐!谁叫你杀了我的婢女?!” 沈青禾看她一眼,道:“如果没先看见一具真的尸首,她怎么会轻易相信我的‘死’呢?只有这样,才更有可信度,她才不会马上起疑。” 连珊瑚吼道:“那你就突然杀了洛芳?!” 沈青禾似很疑惑地道:“不然怎样,杀你么?” “你——!”连珊瑚双眼充血,忽然眼珠一滚,瞄定戚红药,纵身上前,曲指成爪,冲她脸部抓去! 这一爪却抓在沈青禾横拦的手臂上。 沈青禾往外一架,另只手击在连珊瑚肋下,令她不得不撒手后撤。 连珊瑚捂着剧痛的肋部,看向沈青禾的视线,几乎能吃人:“你,你——你还护着她!” 沈青禾横身拦在两个女子中间,逼得连珊瑚又退数步,方道:“连小姐,你莫不是疯了?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不护着她,难道护着你?” 连珊瑚瞪着他,大口的喘气,好像快要溺水了似的。 “你们,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她好,她有哪里比得过我?我什么地方不如她?!” 沈青禾闻言,从头到脚扫视她,目光轻佻至极,末了,一笑,道:“论相貌,连姑娘是女人中的极品,她自然比不过你。” 连珊瑚忽然不喘了,眼中出现一种奇异的光,看着沈青禾,屏息道:“那,那若给你机会选择,我和她之间,你会选谁?” 沈青禾啼笑皆非,暗道一声:蠢货。但面上不显,好整以暇的回道:“沈某是没那胆子肖想连姑娘的——” 连珊瑚急切得几乎是在嘶吼:“我给你胆子想!” 沈青禾“哦”了一声,想了想,道:“那我还是选她吧。” 连珊瑚怔住好一会儿,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话,脸上露出一种茫然的神情,摸摸自己的脸:“为什么?你,你刚才不是说,我比她好?” 沈青禾几乎是有点怜悯的看着她,摇了摇头,道:“连姑娘,沈某为人,向来是‘宁我负人,勿人负我’。” 他在连珊瑚面前,已经没必要伪装自己,反正最阴暗的一面,都已暴露了。 连珊瑚却不知他冒出这一句自我剖析,是何用意,淡淡道:“你倒说了句实话。” 沈青禾叹了口气,道:“我倒愿意将连姑娘引为知己,可枕边人么,还得是红药这样的。” 连珊瑚一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青禾道:“她也许有千百处都不如你,但有一点:她是个义不负人的;你太聪明了,咱们两个聪明人在一起,恐怕相克,做你的夫君,沈某不够格,还望你用情专一,千万别放弃莫兄。” 连珊瑚身子颤抖起来,嘴唇发白,冷笑道:“你说我自私,说我薄情,是不是?你凭什么这样说?你又了解我多少!” 沈青禾微笑摇头,道:“连姑娘,我这话,并非是贬你,其实,我很欣赏你的为人。” 他走近过去,微微俯身,在连珊瑚耳边道:“你是个很聪明,会权衡利弊的女人,所以,我可以放心的杀掉你的婢女,因为我知道,你不会为这点儿小事而终止计划的。”顿了顿,叹道:“可是,要换做是她的人,我绝不敢动这个手——因为我知道后面会很麻烦——她这个方面很不好,总把些无关紧要的人,看得太重。” 其实,他们所谓的计划,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决定赌一把,设个套,只要擒住戚红药或者万俟云螭任何一个,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本来这行动很有风险,重心全放在连珊瑚手中的秘药上,据她说,这药物不论多高明的天师,沾身便倒,绝无例外,沈青禾才敢冒险一试。 没想到,天赐良机,戚红药竟然单独先下来,二人深知机不可失,暗算得手,便飞速逃离。 沈青禾余光瞄着连珊瑚有些呆滞的脸,退后一步,安抚的拍拍她的肩,道:“其实你进步很快,真的,比初登船时,成熟多了,这鬼地方可真历练人,是吧?” 他说完,转身走了,去查看戚红药的情况。 连珊瑚似乎成了一座工艺精湛的美人雕像,久久未动。 在她的心里,似乎正发生着某种激烈的变化:有什么轮廓模糊的东西粉碎了,又从那废墟里,重生出更坚固,更清晰的一个来。 许久,她眨了眨眼,笑了。 沈青禾只看了一眼,就知这女人心里已发生极巨的变化。 他脸上带笑,心里却笑不出来。 一个自私的人,最难忍受的,就是跟另一个自私者共事,不过,现在两人之间,尚有利益攀扯,倒不妨相互利用一下。 至于谁获利大,谁吃些亏,就各凭本事了。 连珊瑚再也没有做出试图攻击戚红药的行为。 她好像忽然就平和了许多,开始跟沈青禾谈条件:“你要的人,已经得到手;我要的人,却还没着落,这可跟先前说好的不一样,不公平,你得帮我得到他。” 沈青禾眨了眨眼,道:“说实话,我真希望你心愿达成,不过,你就算抓住他,又能怎样?” 连珊瑚冷声道:“这就与你无关了。” 沈青禾撇撇嘴,无所谓道:“好,你想怎么做?” 连珊瑚看向戚红药,眼里闪着一种幽暗的光:“我有办法,要他自愿放下戚红药,跟我走,不过,”她转头看向沈青禾:“需要你的配合。” 沈青禾长吸一口气,郁郁叹出,道:“说吧,怎么做?” 连珊瑚微笑道:“我们至少已经跑了七个时辰了,是不是?” 沈青禾道:“不错,依我算,有十四个时辰,但这鬼地方的时光流逝,似乎不比寻常。” 连珊瑚又看了戚红药一眼,嘴角弧度更大,似乎看出了别人看不见的痕迹,喃喃地道:“可以了,药效行开了。” “熔金”之所以为连家禁药,轻易不得动用,当然不止是致人昏迷这么简单。 第311章 熔金 戚红药苏醒了,身体却动弹不得,正听那二人说到: “……给‘非常人’准备的药,什么意思?” 连珊瑚清幽的嗓音道:“你不是说她‘义不负人’么?不妨让我们试上一试。” 沈青禾眼里似乎有针芒一闪,微笑道:“怎么试?” 连珊瑚道:“你我所盼,便是令那二人分开,桥归桥,路归路。” 沈青禾有点僵硬地道:“可这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让一个男人承认自己的未婚妻深爱另一个男人,这无异于自认活王八,他说这话时,皮肉不动,真好像脸上覆了一层壳子。 连珊瑚看了他一眼。 女人看一个令她瞧不起的男人时,惯用这种视线——不是瞪,只是用比尘埃还轻的目光,“赏”他一眼。 沈青禾颧骨青筋一横。 连珊瑚微微扬起下颌,道:“有些看似不可能的事,也许只不过是没找到正确的解决手段罢了。” 沈青禾强压怒意,冷哼道:“倒要请连姑娘赐教,什么才是正确的方法?” 连珊瑚取出一把刀。 刀就如同它的主人,清冷而耀目,持在手里,如同攥了一泓月光。 再美的刀,也是杀人利刃。 她持着刀走向戚红药,沈青禾忙上前一拦:“你干什么?” 连珊瑚不耐道:“放心,不会伤了你的未来夫人。”站在那石块前,垂目盯着戚红药的脸,一动不动,许久,忽一挥刃,几缕青丝断落,捏在指尖。 沈青禾眉峰随之一跳。 连珊瑚取出一只小瓶,将发丝塞入其中,一面道:“沈青禾,你一个大男人,竟这样防备我,你怕我?” 沈青禾也不恼,彬彬有礼地道:“我见过太多‘大男人’栽到‘小女子’手里,因此从不敢小瞧女人。” 连珊瑚晃了晃瓶子,忽道:“你知不知道,这药为何叫做熔金?” 沈青禾等着她给答案。 连珊瑚的眼底,蕴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光:“金,代表人至贵至纯的一种情感。” 熔金,就是毁掉这种珍贵的东西。 沈青禾眼珠转动,笑了声,道:“倒是第一次听这种药,怎么个毁法,她吃完,就忘记莫七了?”顿了顿,道:“那这药也不如何出奇,令人失忆罢了。” 连珊瑚脸色有一点苍白,摇了摇头,嘴角微弯:“这药珍贵得很,是连家秘药,专门用来给走错了路的子弟‘矫正’的。” 她轻轻地幽幽地道:“戚家姐妹虽都有负于我,可我并不要她死。”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手中小瓶交给沈青禾,道:“该你了,找机会,给他用上。” “他”指的当然是万俟云螭。 沈青禾蹙眉:“我一个人去?”他几乎有点好笑地问:“你觉得,他会让我近身?” 连珊瑚道:“那是你的问题,做完这一步,我保证他二人今生再无可能。” 但事成之前,她不会在莫公子身前露面。 沈青禾看了她半晌,忽嗤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你怕他记恨你,是不是?”他凑近连珊瑚,盯着她的眼睛,道:“你想给他留下好印象,不让他知道你是主谋,免得他见到你就恨,就厌恶,所以只让我出头,对不对?可怜,多么卑微的心思——” 连珊瑚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一字一字地道:“我要是戚红药,早就一脚踢了你。” 沈青禾英俊的脸完全扭曲了。 连珊瑚柳眉轻颤,毛发都给杀气激得竖起,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暗地催动腕间玉珏。 可是,沈青禾只是双肩用力向上一耸——僵了片刻,又重重落下,一起一落间,他脸上的表情就平息了。 连珊瑚咬着唇,目光闪动,这时,才真有一点佩服他。 沈青禾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我互相攻击,有什么好处?”他取过药瓶,拿在眼前细细打量,忽抬头道:“若我使用时不小心沾到,可有解药?” 语气平静得就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连珊瑚没有回答,审视他片刻,摇了摇头。 沈青禾又道:“没有解药?” 连珊瑚依旧摇头,只道:“沈公子,这药因人而异,你么,就算喝一瓶下去,也用不着担心。” 沈青禾自然不信她的话,只道她是不愿透露,微微一哂,将药收好。 他既然要去找万俟云螭,当然不能将戚红药带在身边,可是,留她跟连珊瑚独处,也不放心,回头鸡飞蛋打,自己白忙活一遭。 连珊瑚道:“她?她该走了。” 沈青禾不解,却见她取出个掌心大的纸包,打开来,其上一小撮细粉末,一触空气,便“呲”的冒烟,放在戚红药脸旁,不一会儿,一股刺鼻的气味飘散开来。 连珊瑚转身便走,示意沈青禾跟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连珊瑚头也未回,冷冷地道:“你不走,待会儿她醒来,你自应付罢。” 这时,石上的人果然有了动静,沈青禾脸色一变,迟疑瞬间,拔足跟上连珊瑚。 戚红药除非失忆,否则,醒来第一个杀他。 第312章 狗一样 他们要尽快找到莫七。 沈青禾道:“怎么找人?我可没有办法。” 连珊瑚道:“知道你胆怯,不敢见他,”她冷笑一声,道:“指望你想办法,这事就黄了。” 沈青禾眼角肌肉在突突地跳动着,忽然道:“你越尖酸,也不过说明心里不甘而已,我不敢见他,你敢?” 他打量连珊瑚,带着一抹谑笑,摇头。 连珊瑚眉心一缩,仿佛给针刺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到清冷如菩萨般的神情,微微扬起下颌,道:“废话少说,来时,我已留些引子,以他的能力,定能发现,你顺路找去就是。” 她脸上结着一层霜气。 要不是不想坏了“大事”,若非还需要姓沈的去动手,她现在就想杀了他! 但一想到“大事”,她就能忍。 现在,此刻,她生命中再没有哪件事比这更重要! 她脑子里已全想不起家里的规训,师父的教导,只有一个目标。 为此,她已经失去了太多。 她的尊严,她的真心,给人践踏如泥。 ‘洛芳……’ 想到那双惊愕的,合不上的眼睛,连珊瑚忽然瑟缩了一下。 ‘沈青禾所说,不是真的,洛芳的死,跟我无关,分明是他突施杀手,洛芳泉下有知,也必定不会怪我的。’ 连珊瑚紧紧咬住嘴唇,安慰自己:只要这计划能成,洛芳就不算白死,是为主尽忠了。 洛芳走得那么急,一定不放心她的小姐罢? 想起这些年主仆情谊,不禁也感酸楚,心中喃喃:你在天有灵,要助我达成所愿,这样,有他在,一定会保护我,爱护我,你也就可以走得放心了。 眼里泪光还未褪,但素丽的脸庞,忽然透出一点胭脂般的血色。 ……然后,她会带着这份爱,去看看戚红药,让她知道,人要有自知之明,配不上的东西,不要肖想,偷来的总是要物归原主…… 她目光迷迷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那是她与万俟云螭相偕,站在戚红药面前,尤为清晰的是,戚红药当时的神情,周围人的目光......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沈青禾在黑暗的甬道中疾行,精神绷得很紧。 他的确怕见莫七——虽然不想承认,但也无法否认。 要不是不想前面功夫白费,他决不会冒这种险。 直到现在,他也在盘算着,如何把风险降到最低。 为这事冒生命危险,不值得,最好是有个“替身”,代他靠近莫七…… 还有戚红药,她必定已经恨极了他。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 就算他不这样做,那女人难道就能乖顺的跟他结契么? ——怕是毫无顾忌,就跟莫七跑了罢!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赌一把? ‘反正,她已对我起了疑心,她这个人……’黑暗中,沈青禾缓下脚步,站住,沉思了一会儿。 不差那一点儿了。 ——甚至,恨还更好一些。 爱的背面,从来就不是恨,而是遗忘、淡漠。 沈青禾深知这一点。 也许,他过去对戚红药的脾性有轻微的错估,导致线放太长,鱼溜了。 可他决不会用讨好的方式,来求一个变心的女人回头,那是蠢男人才做的事。 他不做徒劳无功的事。 在他看来,男女的感情出现危机,就如同一个人身体生病,要对症下药。 若病在前期,可以用清补食疗慢慢将养;病到中晚,用些猛药,也许反得奇效。 至于戚红药恨他,该怎么办,这点,沈青禾也有打算。 只要让她没得选,就好。 趁她昏迷时,沈青禾曾偷偷查看过,那诅咒发展极快——这也是他谨防连珊瑚动手的原因——戚红药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这药,真有连珊瑚所言的效果,莫七再不能靠前……那戚红药也绝不可能这段时间找到另一人选。 ‘当然,她必然记恨我。’ 但那重要吗? 只要从这里出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孙若梅坦白。 ——坦明他爱极了戚红药,见她变心,心碎欲绝,失去理智,不得已,做了错事。 他可以长跪不起,可以“以死明志”。 一个深情的男人,为爱做出一些疯狂的事,这世道是很能够包容的。 沈青禾有这个想法,是受到儿时一场见闻的启发:一名未出阁的女子,与姐妹结伴出游踏青,结果,半路给个男人连搠九刀——听起来,这只是个疯子暴起杀人的事件,那男人也应该严判,以正良俗。 忽有人说,曾见过那男人跟受害女子一路行过。 然后——不到三天时间,街上流传二人的“关系”,就至少有十七种版本。 就算那男人亲自下场,恐怕也想不出这么多、这么周全的理由。 人们嘴上不说女子“活该”,只是用眼睛、用欲言又止,来表示对男人遭遇的同情,理解。 他们叹息,然后摇头。 问他们为何,他们说:他本来可以有大好前程,也不过是个为情所误的男子罢了。 “罢了”——带有一种眼见贵物为贱事所累的遗憾。 沈青禾记住了这件事。 他为爱做出一些疯狂的事,责任可以在戚红药。 大家都会理解的,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默认。 这时候,他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形象”,就会派上大用场。 想想看,女人要过分到什么程度,才能逼得一个大男人做这种暗算呢? 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君子。 他的内心,该有多么苦? 他不必辩解太多,认错的态度要好,要悔恨——然后,那些人会替他补全一切。 沈青禾想着想着,笑了。 他手中虽持着照明物,但光源不很强烈,站在原地,只打亮肩头往上,看起来,是黑暗中悬着一张苍白的脸,说不出的诡谲。 忽然,前方响起一声短促惊呼! 沈青禾惊了一跳,翻手一弹,光源射出,一闪而逝,掠过一道白色人影,他看清位置,疾地耸身,探臂一抓。 黑暗中,一声惨哼。 沈青禾直觉抓住的是个女人,待重新照明,毫无准备之下看去,险些撒手,还以为见鬼。 一身白衣糟烂,满脸血污,披头散发—— 再细一看,饶是沈青禾惯来处变不惊,也不禁呆住。 连珊瑚? 不,不可能——二人片刻前刚分别,她就算在跟踪自己,也不至于变成这副鬼样子! 这时,眼前的“连珊瑚”开口:“二……二爷……?” 沈青禾霎时一醒,脱口而出: “葛无香?” “连珊瑚”扑通一声跪下了:“二爷!!”身子簌簌发抖,给沈青禾磕头:“二爷救我,求您给我恢复原样——” ——当初为了设计万俟云螭,沈青禾派人将他易容为连珊瑚的模样,没想到突发意外,一串人都给寺庙吃了进来。 沈青禾遇见他,很高兴。 手在怀中药瓶子按了一按。 他弯下腰,很亲切的把葛无香搀起来,借光亮打量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肩,道:“无香,你受苦了。” 葛无香顶着连珊瑚的脸,又血流披面,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青禾道:“你如此狼狈,可是遇到麻烦了?” 葛无香抬起头,目中满是恐惧,嘴唇抖哆着,半晌,吐出两个字:“莫七!” 沈青禾吃了一惊,下意识往他身后黑暗处看去,疾道:“他在追你?” 他手下发力抓紧,葛无香痛得一哆嗦,道:“没,没有。” 沈青禾松了口气,眼珠微动,道:“你遇见他了?” 葛无香颤颤点头,抬手摸摸喉咙,指逢间,似有幽光一闪。 沈青禾凝目看去,只见一条碧绿的、发丝般粗细的线,就系在葛无香脖子上,周遭光线极暗,若非那线闪着金属般的光泽,真叫人难以察觉。 “这是什么?” 葛无香只是摇头,似已恐惧得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转过身,展示给沈青禾看。 沈青禾心中起疑,微微眯眼,突然,视线一凝。 只见那碧丝在葛无香颈部环绕一圈,无边无际的延伸出去,远处跟黑暗融为一体。 葛无香就如条狗一样的给拴住了。 第313章 爱欲 葛无香坠入石窟的这段时间,跟旁人经历大有不同。 他进来之前就身负重伤,当时那情况,说一句死里逃生,也不为过。 按说,以他的伤势,在这种地方很难活下来,尤其倒霉的是,一下来就遇上怪物,被撵得慌不择路,半途撞上一名天师,那人本来似不想出手,但看清葛无香的脸后,忽然豪气顿生,挺身仗义相助,废好大气力,才弄死怪物。 那汉子十分热情,提出跟葛无香结伴同行,葛无香本也称得上老谋深算,戒心极强,但接连遭受剧变,是个人都要脆弱三分,再看这鬼地方凶险莫测,自己的伤势,也亟需时间疗养,顺势就应允下来。 他下来得突然,随身的药都快用尽,便跟男人借用一些,准备给自己换药。 葛无香虽然变成女子外形,但心态完全是男人的,且环境所迫,也没条件讲究,大马金刀往那一坐,剥去外衫,低头就解里衣。 那男人都呆住了,一双眼如苍蝇落在蜜罐上。 葛无香全神留意自己的伤处——他小腹几乎遭到贯穿,刚下来时,就摸黑粗劣包扎过,可一路奔逃,血已将腰间染红了。 正龇牙咧嘴的撕开伤口处黏连的布料,忽听一种粗重的喘息迫近过来:“姑娘,我来帮你!” 然后他就给人泰山压顶,一下扑倒。 热烘烘的鼻息在他颈侧乱喷,滑溜溜湿哒哒的舌头在脸颊脖颈刷上刷下,钻进钻出。 葛无香竟然懵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男人在干什么! 他爆出一声怒吼! 男人听见一声娇叱! 他更加兴奋,色欲冲头,又欺“她”伤重,淫笑着手向下摸索,去撕“她”衣裙。 突然,脸上的青筋一下都浮了上来,双眼暴突,牙齿上下磕碰,哒哒作响,一歪身,从“她”身上翻了下去,栽在地上,手脚痉挛抽搐,没多会儿,挺尸当场。 葛无香毕竟不是庸手,那男人又在最大意的时候。 但不得不说,就差一点儿,他就给人“得手”了! …… 沈青禾听着他涕泪横流的讲述,饶是平日极擅安抚人心,一时也不知该做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只好又拍拍他的手臂:“苦了你了。” 葛无香胳膊缩了一下。 沈青禾不禁有些尴尬。 其实,葛无香讲出的,还不足他经历的十分之一——从那男人死后,他又接连的遇见好几个——倒不全是那样,但他已经开始学会警惕,去分辨男人的神色,有了防备心,再不敢轻易宽衣,见到男人,比见到怪物还心惊些。 他已经这样小心,但还是免不了被盯上,被“偷袭”。 几天前,他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现在,他已说不好自己是什么;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他要怀疑自己是否生来就是个女人了? 男人的那段人生,是否只是她的一个环境,一场梦? 葛无香的遭遇,听起来也许有些奇怪——因为真正的连珊瑚都没有遇见这些麻烦。 难道连珊瑚的运气好,葛无香就倒霉到极点么? 顶着同一张脸,“她俩”又有什么区别? 有的,最大的区别是——葛无香太虚弱了。 连珊瑚也受到许多男天师的“注目”,但那些人,轻易不敢无礼。 别说她身边跟着佩剑婢女,就算独身一个,她看起来状态很好,神情机警,那晶莹粉白的腕子,固然很美,但还挂着曾飞取人头的玉珏——很多人虽没见过,也曾听说过她在“弱水之隔”连杀八人的辣手之举。 ——狼扑不扑羊,只看得手的把握不大而已。 面对有把握得手的对象,才会发动进攻。 连珊瑚的“冷”,也并非娘胎带的,乃是从小受到刻意培养。 那是在她拜师屈仲仇之前,她的母亲,曾带她去连家猎场,观摩各种动物的行迹,讲道:“你要做女天师,可以。只是世道艰险,对女子而言,危险尤甚,你偏生如此颜色,又青春年少……” 连珊瑚那时不很懂母亲话里的愁意从何而来,撒娇笑道:“娘亲莫非想女儿貌丑无颜更好?” 连夫人半晌没有说话,静了许久,道:“你去千峰洞拜师,那里规矩虽森严,但毕竟男弟子众多,珊儿,你须时刻记得自己出身家世,跟男弟子保持距离,你的声誉,就是连家的声誉,要自尊自爱——” 连珊瑚那时不过十三四的年纪,虽似垂首恭听,但神情颇不耐烦。 连夫人见女儿眼珠转动,知道她心气高,性格傲,最厌恶给人训导,便缓了语气,道:“你年岁渐长,少做些嬉笑轻浮之态,日后才能寻个佳婿。” 这话题选得好,连珊瑚脸蛋飞红,嗔道:“怎么突然扯到这上面。” 连夫人叹了口气,道:“这本来就是一回事。美色诱人,无关男女,如虎饿馋羊,鹰饿馋兔——长得一身肥肉,又无威严,自然令猛兽生欲。” 连珊瑚听懂了,脸红如噀血,叫嚷起来:“谁是兔子?我也可以做猛兽——” 连夫人皱眉道:“猛兽之后,尚有猎手,这不过是个比喻。关键在你自身的价值——好比妖垂涎人肉,人贪图妖身异宝。” 连珊瑚咬着唇道:“那就,就丢掉会给人惦记的部分,不就行了?” 连夫人缓缓地道:“剩下一堆废料?” 连珊瑚一噎,道:“那,那怎么办?” 连夫人道:“你要令人生畏。” 都说女儿肖父,但连珊瑚的长相,七成随了母亲,且青出于蓝,连夫人每每打量女儿容貌,心中颇为骄傲,但越如此,越不敢怠慢教养,毕竟,只得此一女,将来还指望连珊瑚能寻得乘龙快婿,助连家再上一层楼。 连珊瑚秀丽的小脸皱起,道:“生畏……要让人怕我?那,那——”她想问,难道世间男子,都喜欢坏脾气的女子?又不好意思问出口。 连夫人道:“你身上,须得有些摄人的东西。” 女儿已足够美丽,但光诱人,只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连珊瑚道:“摄人——是修为要高?” 连夫人点头,又徐徐摇头,道:“家世,修为,才华,智慧——凡一切能使你在这世道立足的,争取地位的,带来利益的,能称之为‘武器’的,都是‘摄人’的。” “一个女人,若出身高,是骄女;心智高,叫才女;气节高,为烈女……” 连珊瑚笑着抢道:“要是长得好,叫美女!”笑了几声,见母亲神色严肃,讷讷止住。 连夫人沉着脸,一字一顿地道:“除美貌而一无是处的,便是一块好肉。” 连夫人指着眼前猎场,道:“看这些食素的——要么有角,可以御敌;要么灵活,可以奔跑;再不济,体格强悍,虽长不出獠牙利齿,但狮子、豺狼冲刺之前,也须得掂量掂量,能否受得住它一脚。”顿了顿,道:“什么都没有,偏长得汁水丰足,口感细腻,诱人馋涎欲滴,它们不吃你,又吃谁?” 连珊瑚观察一会儿,点了点头。 连夫人走过去,轻抚女儿发顶,道:“诱人,会引来欲望;摄人,会令人心生忌惮,不敢轻薄相待;唯有这两者结合,才能叫别人不敢戏弄你的感情,才会认真对待你。夫妻之间,也要势均力敌。” 唯先有认真对待、彼此尊重,后才可能会产生“爱”。 要分辨“爱”和“欲”,并不需要很高的智力,却需要很理智的思维——这又恰恰是陷入情欲中的人最缺乏的。 连珊瑚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红晕不退,靠过去攀住母亲手臂,微笑道:“我只希望,以后能找一人,如父亲和您一般的……恩爱,就再好不过了。” 连夫人听见这一句,低头看着女儿憧憬的神情,脸上的笑还维持着,仕女图般端庄,只不过眼底一片淡漠。 后来,连珊瑚拜师屈仲仇,用心学艺,留在恩师身边侍奉左右,少有回家探望父母的机会。 ——连珊瑚如今看来是那么冷若冰霜,因为,她所理解的母亲的意思,就是如此。 这样的气质,再加上这样的出身,的确为她挡去许多狂蜂浪蝶。 尤其身处险恶环境中,她更注重防备,不敢叫自己显出一丝一毫的弱态。 猛兽总是先扑杀病弱、幼小的猎物。 所以,虽然也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却没人敢轻举妄动。 葛无香可没经过这样的传授。 他过去一直是“鬣狗”的角色,哪想到有一天,自己差点给别人“掏肛”! 他认为自己是倒了八辈子邪霉,再没什么经历能比这更惨! 他错了。 第314章 天助 差不多半日之前,葛无香又一次遇见莫七,一下子就给人捉住,系上这根“狗链”,人家牵一牵,就得往回跑。 沈青禾凝目观瞧那绿丝,没有贸然碰触,又问:“你脸上的伤,都是莫七打的——?” 葛无香颤巍巍点头。 沈青禾先有些震惊,但略一思索,也反应过来,暗道:好险,姓莫的怕已猜到是我和连珊瑚掳走红药,否则,何至于逮着葛无香就往死里打? 他这时再去看葛无香那张脸——真是皮开肉绽,鼻折唇翻,双眼肿胀,颧骨外掀,血糊糊一片,涕泣黏连,只隐约还剩个轮廓,须得熟人才看得出是连珊瑚。 ——他不禁后心都微微汗湿了。 姓莫的对连珊瑚这样一个容颜娇美,还深深爱慕他的女子,都能下得去重手,竟似专门打脸…… 沈青禾咽了口唾沫,琢磨着:自己撞见莫七,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该怎样应对,如果两人动起手,自己又有几分胜算? 细细思虑一番,就得出结论来:千万不能让他看见我。 可是,药还得使用,不能功亏一篑。 他略一沉思,抬目光盯住葛无香,道:“他打了你,之后呢?” 葛无香声音里的恐惧,勾了芡似的那么浓稠:“二爷,我,我……” 他抬了抬左手,这时,沈青禾才看见,他手里原来一直紧攥着个储物小囊。 葛无香干干巴巴地道:“他要我来找水,但线一动,我就得回去,否则——” 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沫,脑海里浮现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沈青禾目光在他左手一掠,垂目,掩去眼底异彩,要极力控制,才没笑出声来。 岂非天助我也! 葛无香顶着连珊瑚的脸,苦苦哀求:“二爷,求您把小人变回原样,再这么下去,小人断然活不成了!” 沈青禾目光微闪,视线下移,落在他颈间,忽然压低声音道:“这线却看不出是何材质,你弄不断么?” 葛无香哑声道:“不,不能断——”想到先前企图断线逃脱的那人的下场,瞳孔忽缩了一缩,一个字也讲不下去。 沈青禾这时从怀里掏出那个药瓶,看着葛无香。 葛无香看看药瓶,看看沈青禾,明白他的意思,可并未伸手去拿。 沈青禾没错过他一丝表情,看出他胆怯迟疑,眼珠一转,又把药瓶收回怀里。 葛无香道:“这,这……” 沈青禾摇摇头,摆摆手,眉心紧紧攒着,断然道:“不行,这东西虽然无色无味,药效奇强,能瞬间致人昏迷,但要掺在水里给他用上,还是有一定的风险,你的安危为要,且等我慢慢想些别的解决之道——” 葛无香咽了口唾沫,瞄着沈青禾,小声道:“那,那姓莫的,也许不会提防二爷……” 沈青禾动作一顿,微微冷笑,道:“哦?你要我去动手?” 葛无香跟随他多年,对这二爷的为人,也算了解,见他此刻神情,心中一寒,可是,沈青禾要是不管他,他就完了! 咬了咬牙,将心一横,语气逐渐强硬,道:“小人变成这样,全为二爷安排,不过,小人衷心耿耿,落在那活阎王手里,也没透露一丝半点二爷的谋算,毕竟,那莫七要是知道事情真相,恐怕也没意思折磨小人这跑腿的,直接就奔二爷而去……”话阴沉的停在这里。 沈青禾凝住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威胁我?” 葛无香立即低头,一言不发。 静了片刻,他听见一声深长的叹息。 葛无香心一颤,双膝扑通一下砸在地上:“只求二爷救小人脱身,小人必铭记深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听沈青禾缓缓地道:“方才言语,若非出自你口,换做是魏普生,我早已出手将其格杀。” 他说:“我平生最恨,就是受人威胁。你说这话,是为自己招杀机,我如果怕你泄密,最好的办法,是现在将你灭口。” 葛无香缩成一块的身体,抖哆起来。 他知道沈青禾说的是实话,可是,他活着,已经生不如死,沈青禾如果真的“慢慢想办法”,倒还不如给他个痛快。 葛无香缩颈垂头,眼前那双脚,忽然踏前一步,接着,腋下给人一架,他就不得不起身。 沈青禾也不嫌脏,给他展平衣襟,掸去土尘,一言不发。 葛无香嘴唇抖哆着,道:“二爷……我……” 沈青禾抬了抬手,道:“走吧。”抬眼望向碧丝尽头。 葛无香:“……二爷?” 沈青禾用力吸一口气,笑道:“我随你同去,看他能拿我如何。” 葛无香阴翳的双眼不敢置信的睁大了,他真没想到,沈青禾居然真肯为他走一遭! 一时间,挤也要挤出些鼻涕眼泪,连滚带爬跟上去。 可走没两步,沈青禾又道:“其实,我跟他,也已经撕破脸,势同水火,只怕一见面,就要互殴,到时你保护好自己,不要受到误伤。” 葛无香身子一僵,眼盯着绿丝,心想:我找你去,就是想你悄无声息暗算莫七,要是当面交手,你俩胜负先不说,到时候莫七手指头一勾,我人头落地,自保个屁! 我岂不是领个催命鬼回去? 这么一想,心里那点希望,全化为胆战,急忙道:“二爷,二爷且慢——” 沈青禾驻足,回头,神情带着问询之意。 葛无香喉结耸动,道:“二爷,还是将那药交于小人,容小人先试验试验,实不可为,您再出手……也不迟。” 沈青禾蹙眉,道:“你确定要这样?” 葛无香点头如捣蒜。 于是,药便到了他的手里,下药也成了他的活计。 葛无香在前头领路,身后,沈青禾摇了摇头,无声微笑。 第315章 悚然 那绿丝在视线里若隐若现,忽明忽暗,一道幽光般指引方向。 葛无香逐渐放慢脚步,身子佝偻,呼吸越来越粗重。 沈青禾知道,莫七只怕就在这甬道的尽头,便即屏息凝神,暗暗警惕。 光还没有出现,但越往前,空气中,飘来一股诡异难言的味道,像是血气,又仿佛掺杂一些屎尿臭味,臭味之中,竟还带有一股浓郁的“粉”味。 他眉头紧皱,正想问葛无香这气味来源,这时,甬道一折,前路豁然一亮。 ——其实也没有很亮,只不过沈青禾从黑暗中行来,乍一见石壁青光,有些不适。 他像一朵给风倒卷回来的柳絮,悄无声息,往暗处退了数尺。 葛无香却只能继续往前走。 沈青禾屏息望向石窟,一看之下,暗暗心惊,夹带不解。 首先,他一眼就望见了莫七。 ——姓莫的侧卧在……床上? 可这鬼地方哪里来的床? 沈青禾看不太清,便催精气蕴于双目,微微眯眼——看清了。 看清之后,眼还是眯着,嘴张开了。 是床。 人床。 只见四个汉子跪伏于地,手与膝齐,后背绷得笔直,皆是一般高低,共同负着一块石板,石板上铺着各色织物,织物上是吉祥卧姿的莫七。 这里异常的静。 仔细听,这几个汉子呼吸都捻得细细的,完全同频,身躯几无起伏。 如同王八驮石碑,稳当非常。 一道道蛛丝般的碧绿丝线,从莫七左手上延伸出来,其中一根,系往了葛无香,又有四根,系在四个“床柱”的脖子上;另外三根,往外延展,沈青禾顺着看去,才发现阴影里还伏着几个人。 他们躺得挺远,一个狗似的蜷缩着,身体在微微抽搐;两个没有动静。 血气和臭味,似乎就从这三个身上飘出来的。 好诡异,好渗人的一副画面。 沈青禾见这一幕,脑筋急转,暗忖:竟然不止针对“连珊瑚”,还捉来这许多天师……莫非因红药失踪,姓莫的狂性大发,不再装那道貌岸然的样子了? 他自然是看不明白,却也没有深思,只关注葛无香的动作。 葛无香在这魔窟一样的氛围里,艰难地移动,好像有两股力量,一个拉扯他往后,一个拽着他向前,这导致他走姿很怪异,双膝打摽,一拐一拐的上前去,临近十来步,便跪下去,等着。 这时,从“床”后又转过一个人来——沈青禾吃了一惊,因为他刚才完全没发现这人的存在。 这人本来是跪在后头,此刻也不起身,膝行上前,看一眼葛无香手里的水囊,指了指躺卧的莫七。 他如果不是哑巴,那就是一个音节都不敢发出来。 沈青禾双眉紧锁,看得目不转睛。 那跪行出来的人,示意葛无香上前去,从背影看,葛无香是摇头的——但摇头要是有用,他也就不用出现在这里了。 那人又往脖子比划一下,葛无香(当然,看起来是连珊瑚)就慢慢地支起身,一步,一步,凑上前去。 沈青禾一开始,以为那水是给莫七喝的,没想到,葛无香接过一块布料,倒了些水在上面,像个婢女一般,上前去给莫七擦手。 ——每一个动作,都出乎沈青禾预料之外,这种感觉令他有些不安,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他的注意力,此刻都放在一件事上:药能不能起效?按着连珊瑚的话,这药沾身则迷,那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大功告成,此际走了便可。 不过,他生性谨慎多疑,一时没有动弹,想看莫七中药之后的反应。 而且,沈青禾心里还另有一层盘算:如果莫七跟戚红药的反应类似,都陷入昏迷,那不妨借此机会,下手除掉这厮。 斩草除根,却不比等连珊瑚这狗屁秘药的效果更可靠? 至于连珊瑚的期盼么,不好意思,落空就落空了。 他漫不经意的想:‘大不了,多给她介绍些俊俏的男侍,三五月头上,自将姓莫的忘个精光。’ 他的嘴角,随着葛无香擦拭的动作而渐渐弯起。 来的路上,他已给葛无香双手涂上药膏,可以隔绝毒水,放心接触。 现在,只等莫七露出些异样的讯号——管是惊醒、剧痛、吐血——哪怕是昏过去,他总不能这样手牢牢撑着脑袋,一动不动吧! 动了,果然动了。 那双眼一睁,洞中气氛,顿时肃杀三分。 看得出来——葛无香恐惧得身躯都微微僵直了,但手中动作却不敢稍停。 沈青禾鼻翼翕张,兴奋得眼一眨不眨。 只见莫七慢悠悠撑起身体,并未完全起身,只是眼皮半撩,眼珠子斜斜滚向“连珊瑚”。 葛无香抖得好像一片风中败叶。 莫七冷冷瞧着“她”,抽回那条胳膊,掩口打了个哈欠,坐直了些,将那手举到眼前,掌心朝外,绷直指尖,细细观瞧。 沈青禾看这一幕,心中怪异之感更甚,可搜肠刮肚,冥思苦想,又说不好是哪里不对劲。 再等等,再瞧瞧。 葛无香持着手帕,干站在那里,没有得令,便一动不敢动。 跪地的男人这时凑上前来,一脸谄笑,“爷……”一个字,引得莫七掩鼻,瞪了他一眼,道:“滚边儿去,一身臭汗。” “唉,唉,小的滚,小的滚。”男人说着往后退。 但莫七眼又在他上身一溜,勾勾手指,道:“回来。” 男人赶紧凑过去,结果,沈青禾眼睁睁看着莫七伸出手,在男人壮硕的胸肌上用力揉了一把,而后,满意地道:“边儿去罢。” 沈青禾:“……?……??” 他不禁瞳孔巨震,汗毛倒竖,悚然之感顿生。 忽联想到连珊瑚所言:用了这药,戚红药跟莫七十断无可能了。 难道……是这么个没可能法?! 那戚红药岂非——岂非—— 第316章 震慑 只见莫七点水化镜,侧了侧身,乌发垂坠肩头,以手轻轻拨动,对镜似乎正在“梳妆”。 梳妆! 沈青禾就算看见莫七当场暴毙,也不会这样子震惊。 他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戚红药撸胳膊挽袖子,跟人吆五喝六,吃酒划拳、称兄道弟、兴之所至,坦胸漏背的模样—— 心突突惊跳,沈青禾猛地一晃脑袋,忽又想起,自己似乎也沾过一点药?急忙抬手,啐一口唾沫在手心,拿衣料疯狂擦拭。 他才,不要,变成,那副鬼样——! 倏然,又想起连珊瑚说:‘这药因人而异,你就算喝一瓶,也不用担心。’ ——她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沈青禾想着想着,脸色逐渐由赭红转为铁青。 …… 曲天娇的心情,还算不赖。 尤其看见那小贱人的一张大花脸,她就神清气爽。 一个眼神递过去,葛无香就激灵一下,上前跪倒,缩头弓背,汗湿双鬓。 一根手指托住“她”下颌,令葛无香不得不抬头,但俩眼珠子如练过千斤坠,不敢乱转。 上一回直视“莫七”,致使他左颧骨粉碎。 耳听那魔头的声音道:“好个骚货,现在还做这幅娇怯怯的模样,给谁看呢?你难道以为,他会来救你?” 黑暗中,沈青禾身子剧烈一颤。 ——他还以为自己行踪露馅了。 可是,屏息看去,莫七一眼都没往这边瞧,他便稳住心神,暂且按兵不动。 葛无香疯狂摇头,知道这时候一定要否认——虽然连那个“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都一直没弄明白过。 莫七一提到那个“他”,就是要收拾自己的前兆,葛无香要是直接问“他”是谁,会被认定为“装傻”,挨一顿打;要是不给反应,会被认为是“倔强”,挨一顿打;要是敢点头(第一次,没经验,听见“是不是希望他来救你”,胡乱点头),嚯,可惨极了—— 简直比得上他以往凌虐女妖的手段。 一开始,他还为自己的“贞节”担忧过,毕竟,要折磨一个女人\/女妖,还有什么是比这方法更痛快,更能满足的? 但说来奇怪,这魔头虽下手极狠,倒没动那个心思,也没叫其他“俘虏”来玩弄“她”取乐。 ——捉住个大美人,居然只用来殴打! 真是个变态! 他一边想,一边疯狂否认:“没,没等他,奴不敢有这念头——” 莫七——也就是曲天娇——微微冷笑,目光在那糟烂的脸上一兜,哼道:“你就是有心,也无力了。” 葛无香只是点头:“无力了,奴无力了。” “莫七”轻嗤一声,倒没再动手,身子往后仰倒,于床上那堆织物里,懒洋洋翻了个身。 就在沈青禾犹豫是否有必要观察下去时,忽听他道:“我饿了。” 洞中霎时一静。 洞中本来就很静。 可是,刚才,至少还有几道呼吸声。 现在,人数还是没变,但却少了四五道气息。 好像那三个字是刀片,切断了四五条喉管。 冷不丁,那原本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的大汉“虎”一下跃起,蒙头冲向距离莫七最远的一条甬道! ——正好是沈青禾藏身的那条。 这一下事起突然,猝不及防,眨眼间,那男人已快奔到洞口,同一时刻,他也发现了洞道中沈青禾的身影,霎时目中精光爆现,张口欲呼—— 也许,他想要喊:救我! 也许,他不指望别人救,只想用叫破有人藏身于此,来引走“莫七”的注意。 也或者,他只是好心想要提醒一句:快跑! ——但不管是什么,沈青禾都决不能叫他开口。 ‘不可用咒,咒光会暴露我的位置,也来不及蹲身去捡石子做暗器——’ 他一思一虑,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便有应策,右手在左手一扥,一片轻薄锋利之物,疾地射入那汉子大张的口中。 惊恐的男人其实并没看清暗处是何人,只见一个隐约轮廓,蓦地,喉咙一痛,声音哑住。 沈青禾抑制住转身逃跑的冲动,忍着左手一阵阵钝痛——血正从他缺了指甲的小指滴落下去,他屏息凝神,暂没发出任何响声,只等莫七去捉那男人的一瞬,就要顺势抽身退走。 猛兽捕猎的一刻,不大会留意周遭动静。 他本来还想观察一下,但现在已不能不走——这男人虽再也出不了声,但还是能指认位置的。 那汉子又往前跑了两步。 莫七却似乎没有捉人的意思,只是轻轻“呀”了一声——好像是人看见刚洗刷好的螃蟹,生龙活虎地逃出了水盆——有一点好玩儿,有一点惊讶。 那汉子的手竭力往前伸,几乎要触到沈青禾的身体,脸上忽然浮现一丝狰狞。 身后,“莫七”左手名指轻轻一扣,噗的一下,血溅了沈青禾一脸。 人头凌空倒飞,像一记好球,传回“莫七”怀里。 那没有头的身躯惯性下前冲了几步,往沈青禾怀里倒去。 沈青禾侧身一避,尸身库嗵一声,栽倒在甬洞内。 他只感一阵子心惊肉跳。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但甚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就像是人杀猪、杀鸡,震撼不在于“杀”,而在于那猪头突然飞起,喷你一脸血。 抬起颤抖的目光,看向洞中,不禁又是一僵:只见“莫七”一手托住那头,另一只手伸指望颅骨一戳,噗的一下,如同铁锥凿蛋壳一般轻巧——抽回来后,放入口中品味吸吮。 手指上挂了一层粘稠的红白之物,沈青禾不用看很清楚,也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感觉自己身上湿湿的,潮潮的,不知是血浸入来,还是汗液涌出。 沈青禾虽然也是天师,但天师和天师之间,仍可以有巨大的差距。 凡像他一般的世家子弟,都有镶金边儿的战绩,只不过,那些妖物,都经过精心筛选,又有家人提前“布置”,务必确保族中子弟能一战成功,一举成名。 甚至,连事后从妖物手里救出的“人质”,男女老少之比例,都是经过计算的,人捞出来,挨个都十分齐整,好像参加了某种叫“妖穴一日游”的活动刚回来——然后大家敲锣打鼓,一起传颂少爷小姐们的再造之恩。 因此,世家子弟虽也是天师,也勤加修炼,却很少会为除妖而弄脏自己的手。 没那个必要。 但戚红药这样的——或者说,普天下许许多多的普通天师,并没有那种条件。 有一次,戚红药为除掉一窝吃人成性的螺妖,不得已,潜进它们腐臭惊人的“水府”,挤在泡发了的人、畜尸身之间,伏了一昼夜,才找到下手机会。 那滋味,令她半年多见肉就吐。 她尚且还是“十方谷”的天师,手里还有些资源,背后尚有支撑,换成野客,行事只会更艰难——真有那趴在雪窝里等着妖物回巢,结果,身上冻得僵住,待要一跃而起时,才发现自己双腿已经给妖吃光了! ——那是沈青禾这一班的人,永远也体味不到的滋味。 所以,他才被眼前“莫七”食人脑髓的一幕,给震慑住了。 第317章 二爷快走 对那颗头,曲天娇只尝了尝滋味,就抛丢一边。 她讨厌这种气味和口感。 身为曲氏族长之女,她平日饮食一向很精到,凡入口的,都有专妖负责洗剥处理,且很少吃鹿、熊、虎豹等腥膻刺鼻的肉,只怕影响自己体味过于浓重,跟时下流行不符。 毕竟,现在都追求花粉味儿,清香气。 听族中老辈讲,六百多年前,大家还是以体味腥浓为美呢!尤其是女妖,越有“味道”,越有吸引力。 也不知怎么回事,慢慢地,流行起人那一套来,哼…… 曲天娇忽将腕子凑到鼻端,细细问嗅,眉头拧着,她总感觉,自己这两日身上味道重了,似乎有点膻,不禁狠狠剜了一眼“连珊瑚”。 若非为杀这小贱人,她也不会陷在这里——这鬼地方,除了时不时冒出些恶形恶状的怪胎,还没食没水,她难免腹中饥饿,少不得,就见着啥吃啥了。 可此处特产,乃是流着灰败汁液的怪物,她吞下去又吐出来,完全不能接受。 好在,这里还有人。 人! 碍于长天契,她这么大,还没吃过人呢! 想到“长天契”三个字,曲天娇也曾迟疑片刻,但马上就有了对策。 “长天契”,只是人、妖二族的一份停战契约,表明互不侵犯的态度而已,是一种规矩——就如人间的律法,得有执行人,才有威慑力。 这么多年,人偷猎妖,妖偷吃人的事情,从未断绝,一切的关键在于:你的行为,有没有暴露。 暴露出来,那些该死的天师,才有理由去击杀妖,妖族也不会给触犯长天契的同类提供庇护;而人要是偷猎妖物,一旦给告发,天师就决不能干扰妖物复仇,甚至要提供便利,派出人手协助追捕。 因而衍生出的“销金令”等手段,就是方便底层的人和妖,恩怨自决。 ‘——既然如此,我不暴露,不就行了?’ ‘我顶着少主的容貌,在这鬼地方,有谁能辨认我的真身?别说没有活口,就算有——那些个剩饭出去尽管告状好了!反正,少主在外面活动,总有人看得见,他自然能摆脱嫌隙。’ 曲天娇想得很周全,觉得自己这样行事,万无一失。 她哪里想得到,她的少主此刻也身处地窟,只因她这一通冒名顶替、肆意杀戮、大嚼大吃,令万俟云螭几乎万劫不复。 ——那是后话,现在,她无聊得紧,只在想该吃什么解馋。 看着地上一块块石头疙瘩,就联想到狼蛛,生吃软嫩辣口,开胃解腻;偶尔学人一般熟吃,取一巴掌大的(太小易焦),用鸡油,文火,细细炸来,以鹂鸟之蛋黄做蘸料,真个酥香可口…… 又想起平日做嚼口的蟾蜍干、金背甲虫、大蟋蟀等零食,味道绝佳,口感各异,不禁更流馋涎。 哪一样,都比人好吃得多了。 她前面吃那几个公的,肉都骚得很,整吞整咽,也觉得作呕,这倒叫她想不通,怎么有些妖物口口相传,说人肉如何如何美味,只恨长天契禁止捕捉——难道大家口味都这样重么? 还是说,这地窟里的品质都不好,也没经过处理,所以影响口感? 这么一想,她便捉住几个活的,养在身边,准备饿他们几天,待秽物排净,看滋味能否好些。 但光是饿着,也未必得味,她便问了先前捉的一个天师,得知人有一种法子,专门用来去除家畜腥臊味的—— 阉割一下,六根清净,骚味就少了。 据那天师说,阉完以后,猪都会“发愤图强吃食,一心一意长膘。” 曲天娇瞟了眼地上装死的两个“成品”,幽幽叹一口气。 她也不是吃不了苦的,并不挑肥拣瘦,管他是不是五花三层,只要能少点异味,便心满意足了。 可刚阉没多久,现在就吃,是不是有点急了? 要不…… 她将目光投向“连珊瑚”,这一回,并没有多少恨意,只带着一点食欲。 之前连吃几个都是公的,吃这个雌儿试试呢?兴许口味会清淡些? 本来,想留着这个小贱人慢慢折磨,可是,现在觉得也无甚趣味,还不如拿来果腹。 葛无香汗流满面,一动也不敢动,他虽看不见“莫七”此刻神色,却有一股森森寒意从脚底沿着脊柱直攀头顶。 药怎么还没起效? 他不无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比他现在这处境还不祥的,似乎就只有死了。 葛无香是半日前,才给“莫七”捉住的,要再早点,就能见到“莫七”袭击赵大侠等人,生吞天师那一幕,就会知道自己这种不祥之感,是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从食欲来,往肠胃去。 “莫七”缓缓抬手一招,微笑道:“你过来些。” 葛无香听见这声异乎寻常、堪称“和蔼”的呼唤,身子突地一颤,心中死亡的预感攀升至顶点—— 怎么办? 是不是已经没得选了? 突然,他急转头,朝身后洞口嘶声喊道:“二爷快走,不要管我!” 一刹时,正悄悄后退的沈青禾顿住脚,心脏几乎停跳,下意识遥望“莫七”,只见“他”歪了歪头,轻轻地道:“哦呀?”也移目看将过来。 那一双眼,饱含兴味,及尚未满足的食欲。 亮极了,只不过没有一丝人的情感。 第318章 莫非我会 戚红药闻着那股刺鼻的气味,身体受缚之感渐轻,待终于能动弹,翻身而起,结果,脚刚踏地,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她只觉得脑子里刚放了一挂八千响的鞭炮,炸得脑髓都浑了,硝烟漫布,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颈侧火辣辣剧痛,一时以为脖子有伤,拿手去摸,却光滑无痕,那位置,正好是三粒小痣的所在,此刻好像连着三条筋,牵动颅内某处,忽紧忽松,痛上加酸,好不难过。 她再一次勉强起身,挣扎走了几步,又绝倒于地。 昏昏蒙蒙间,眼似闭非闭,模糊看见一道身影从甬道内爬出来,那颈上顶着一个头,人立而起后,可见两腿之间还有颗头。 那怪物呆头呆脑瞅了片刻,瞄见地上这个女子。 戚红药丝毫动弹不得,擎等着被吃。 只见那玩意叉手叉脚飞速靠近,她脑袋里忽一阵炸裂剧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三次睁眼。 ——她都没想到,自己还能睁眼。 眼前一个大白屁股,左摇右摆。 有那么一刹那,戚红药甚至以为连珊瑚那毒药的效用,就是让人看见这下流幻觉。 但并不是。 那屁股的主人一撅一撅,提溜甩挂,是个公的。 戚红药只觉一阵窒息,眼看那屁股还在后稍——再往后,就坐她脸上了——这时候,再没气力,也得挪动挪动。 “……喂……!”她是想要大喝的,但声音出口,低弱得像蜜蜂嗡了一声。 不过,这么一点动静,也令身前那位仁兄惊了一惊,蓦地往前一蹿,跟她拉开距离,而后拧转身体回望。 “他”一让开,戚红药才看清楚,前面还横着一具尸体——说一具,也许不合适,有点儿零碎。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认出来,那是她第一次苏醒时见到的怪物。 那俩脑袋,一颗给混血抱在怀里,一颗仰面朝着洞顶,余下尸身,遍布撕咬痕迹。 戚红药瞄了眼混血的脸——果然,蹭得全是灰白汁液。 ……打扰人家用餐了,不好意思。 她一面反胃,一面暗暗心惊,想到:要是再晚些醒来,怕不是一会儿就轮到我了? 但目前来看,是这混血干掉了怪物,也算误打误撞救了她。 突然,她感觉腰腹给人用力抓了一把! 戚红药全没防备,惊得一翻身从石上滚了下来,定了定神,心里一瞬疑惑:我昏迷之前,不是已经从石台上下去了么?怎么又回来这里躺着?却没功夫细想缘由,只看清这里居然还有一个混血——刚才就在她身后蹲着。 这个倒是没光着,只不知从哪弄得的衣衫,乱七八糟往身上一裹,衣不衣,裳不裳,看着就十分糟心。 戚红药本来满心警惕,可见这两个“混血”似并无攻击的意思,也微微松一口气。 她现在闹不清自己身体是什么个状态,轻易不动手为佳。 忽然瞟见那混血乱衫之上,缀着一个白色挂饰,戚红药初时没在意,但细一看,急忙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莫七送她的蛇玉不见了! “还我!” 她一着急,声音大了些,那混血似乎瑟缩了一下,面对着她,慢慢往后退去。 戚红药看看玉,看看它,稳住了,缓声道:“那个,是你从我这里拿的,对不对?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你还给我,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挨近过去,嘴上虽然客气,实际已经做好抢夺的准备。 没想到,那混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就跑! 戚红药无法,只得去追。 她体力尚未完全恢复,筋骨酸软,那混血却跟猿猴似的,灵活得叫人牙根发痒,三五刻钟下来,路越跑越狭,戚红药已嘘嘘气喘,眼梢掠过身侧嶙峋怪石,忽然一醒,暗道自己真是脑袋不转弯。 那混血兀自跑跳,陡地身后风响,后背一痛,扑了出去,正想要爬起,戚红药疾赶上来,一脚将它踏在地上,劈手夺过那“蛇玉”,竖掌对准它后脑壳,比划了一下,略微犹豫。 气归气,似乎也没必要下死手。 刚才要不是它们,自己也交代在怪物之口了。 但话说回来,这家伙的同类可是吃人的……眼前这个,也吃过人么? 她眉头紧锁——对这种混血,虽不似像对妖那般排斥,但打心眼里有股抗拒感,说不上怎么的,就很不想接触。 听道僧讲述那故事后,便知道这些混血,都是人为培育出来的,也有几分可怜。 她想到此处,脚下略松,那混血就手刨脚蹬的脱离出去,一头扎入墙壁去了。 戚红药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放虎归山。 她的头又隐隐痛起来,心里顾虑重重,虽听见了沈青禾、连珊瑚二人的对话内容,知道自己中毒,可是,对毒性却全无了解。 莫非我会失忆? 第319章 不正常的正常 她站在这昏暗的甬道中,在脑海里一件件捋,师父、同门、莫七……莫七……没忘啊。 想到这里,又骤起另一种担忧,觉得连珊瑚跟沈青禾两人必然还有什么阴毒手段,恐怕要针对莫七的,心脏不禁都缩紧起来。 ‘我得赶在那二人之前,找到他。’ 抚了抚自己左臂,发现手已长好七成,心中咯噔一下,不喜反忧。 太快了。 比起以往恢复,速度快了一倍有余,是什么原因? 是这地方有古怪?还是说……诅咒到了最后时段,天赋会得到加强? 正在她出神凝思之际,身侧的墙壁上,悄无声息的探出了一双手臂,慢慢凑近。 戚红药似毫无所觉,就在那手于她腰际将触未触之时,忽闪电般向身后一掏:“出来!” 她这一击快、狠、准,并未落空,但令她没想到的是,那胳膊的肌肤着实滑溜,猪胰子似的出溜一下从她掌中脱走,她却收手不及,险些触到石壁,总算在毫厘之差停住了。 刚松口气,脚下一空。 就这么的,她又来了一次石中漫游。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新事物可怕一些,第二次就好多了。 虽然还是适应不了这种感觉——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脚,更不知自己是横着、竖着、斜着还是颠倒着——但总算不那么惊慌,因为知道可以出得去。 ——刚想到“出去”二字,呼地一下,就给墙“喷”了出来。 戚红药平日应变虽快,但近来接连受到重创,外伤未愈,又中了未知毒药,身体颇虚弱,勉强凌空拧身,总算没来个倒栽葱,踉跄站住脚。 方一落地,便觉不对,刚才身在半空,目光一掠间,似乎看见许多了不得的东西—— 她此刻面朝墙壁,耳朵动了动,听出身后无数道绵密的呼吸声,不禁后颈汗毛都竖立起来,深吸一口气,绷紧身体,谨慎而缓慢地回身,随时准备—— ——至多有三百来双眼睛,嵌在一张张无表情的脸上,向她行注目礼。 一眼望去,全是混血。 戚红药一霎只感毛骨悚然,身体都略微僵住。 那先前抢了她东西的混血,也混在其中,神情倒比另外那些个更有活气,对着她摇头晃脑,笑嘻嘻。 戚红药可笑不出来。 她正思考,是不是应该马上再重回到墙里去——她这条小命也许已脆得像锅巴,最好不要轻易去冒险。 一边想,眼也没闲着,快速打量周围情景、混血们的状态,越看,越觉得好古怪。 ——在这样诡谲的石窟中也堪称古怪的场合,会是什么样子? ——是正常的样子。 极常见,极正常的一间大屋子,有桌椅板凳,有房梁、数根大柱,材质都像是木头。 只有她出来的这面墙,还是石壁。 要光看另一方向,就好像她一不小心,闯进了谁家的客厅。 甚至,有一瞬间,戚红药还以为自己出离“失名废寺”了——如果眼前没有这么一大堆混血的话。 它们大多是赤身露体的——这个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但有一部分,身上还有些遮掩,只不过…… 例如第一排,左前方第二个,披着一件连戚红药这样寒酸惯了的,都能一眼感受到其华贵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 可是只有一件披风,里面一丝不挂。 右数第三个,头戴双龙戏珠紫金冠,上身穿湖绿小衫,配闪银缎面绣蟋蟀的夹袄,腰间不伦不类系着一条八宝玉带,下身穿……下身什么也没穿。 她眼珠胡乱转了一转,又给金光闪到——只见丈外地上横卧了一个,身上同样不着片缕,但双脚、双腕挂着许多金珠宝石,头顶乱蓬蓬一团,如同鸟窝一般,各色闪光宝石在发间隐现(它身上另一处毛发蓬勃的地方,也一派珠光宝气。),戚红药甚至看见一小截匕首的断刃也插在其中。 嚯。 她的眼眶肌肉在微微抽搐着,似乎已不堪重负。 她沉住气,告诉自己,只当是看见一窝狒狒罢了——谁见过野兽知羞耻的?它们身上的衣物,八成也是从入洞的天师处得来的。 正这样想着,忽然发现,它们都在瞧着她,神情已从初见的僵硬,发生了一些变化。 空气是死寂的。 “大厅”里弥漫着一股诡异气氛。 第320章 我救你出去 戚红药此刻,等于深陷包围之中,眼前这些混血数目虽多,要放在几日之前,她还真不会放在眼里,可现在么…… 只见那偷她玉的混血,对着同伴比比划划,似乎还小声叽咕什么,一边说,一边往她看来。 她沉息凝神,就在对面刚有动作的一刹,脚下一蹬,身往后倒冲,身后便是石壁,就算进去再滚一遭,能脱离这里便好—— 嗵的一声闷响。 众混血一齐倒吸凉气。 戚红药抱头蹲地,嘶嘶不停,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居然成了一面普通的石壁——这也就是她,换个人,怕连脑浆子都迸出来了。 这时,忽听身前一个声音道:“你……” 戚红药一惊,也顾不得脑壳钝痛,抬目光看去,只见身披大氅的那一位越众而出,不眨眼的盯住她,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既然靠墙壁脱身是不能了,她只好稳住心神,顶着后脑勺的大包(幸亏不是凹陷下去),笑了一笑,道:“我怎么了?” 她对于会说话的混血,更警惕得多——这些明显是更像人的,必然狡猾多诈——想想当初打擂的魏长生,真是极难啃的硬骨头。 那混血盯了她半晌,忽道:“你扮得真像!” 戚红药微微一愣,没懂这话什么意思,不动声色,道:“哦,是么?” 见她答话,那混血及后面的一众,都有点躁动起来,有几个对她龇牙——一开始,她以为这是示威,但又看一眼,感觉那似乎是在展示牙齿,再一眼,哦,好像是一个笑容。 好家伙,居然还有连笑也不会的,感觉连低等妖物都比它们聪明些。 那穿大氅的仁兄也咧了咧嘴,戚红药略微迟疑,学他们的样子,龇了龇牙。 对面又一阵小小骚乱,显见更激动了! “你……你可真,真像人!”领头这位似乎有些磕巴,说着话,突然一展大氅,亮出白鹤展翅的架势,嘴里还道:“你看我,像……像不像?” 戚红药猝不及防,双目如遭暗算,退了两步,背抵着墙,对面还在追问:“像吗?” 她干笑一声,道:“像什么?” “像人啊!” 戚红药看着他,忽然心中一动,道:“人有很多种样子的,你要像谁呢?” 那金鸡独立的仁兄听了,脸上显出一片茫然,放下手脚,回头问:“诶,我们该像谁?” “……不知道哇……” “谁?‘谁’是谁?” “唉你是不是糊涂,‘谁’谁也不是,‘谁’就是谁。” “我不叫糊涂……” 戚红药道:“是不是,像那个制造你们的人?” 如果“凄凉人”是因妻儿惨死,才弄出这些混血,那有没有可能,这些“产物”的身上,也寄托了他一部分念想呢? 比如,会不会像他心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这种猜测,也算是合乎人情的。 ——“凄凉人”虽然没能见到孩子,但是,完全可以在自己和妻子身上取一些特点,来构成他孩儿应有的样子。 这一些混血,会不会长得跟“他”有些像呢? 但戚红药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这时刻,那群混血围拢过来,越靠越近,但姿势蛮好笑:脚先探过来,身子再跟上,好像是在挨近一桶火药。 戚红药笑不出来,因为她目光四巡,发现自己已退无可退。 看来只好硬冲出去。 面对这种情况,她也是有经验的,最好能先擒住一个领头的——那穿斗篷的就不错。 她几乎已计算好了动手的位置,只待时机一到—— 猛听见一声大喝,惊得百来双眼齐往上翻,半空掠起一道身影,哒哒哒哒踩着众多颗脑袋,跃到圈里,对戚红药道:“跟上来,我救你出去!” 戚红药飞快一扫,见此人一身青布衣衫,该遮的都遮住,发髻规整,腰间还别着块不知谁家的天师令牌。 像个人似的。 看他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衬得戚红药越发蔫头耷脑,心想,这精气神,分我点儿就好了。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别说是人,就算突然冒出条狗,那也是极可疑的,不过么……戚红药眼珠微颤,人家即说要救她,要带路,她又何必拒绝呢? 只见那天师分手一拨,一众的混血就哗啦啦向旁倒去,都坐地上了,还傻狍子似的,伸长脖子往她瞧个不停。 这些位的“造型”都很惊世骇俗,且目之所及,都带着把儿,这样紧盯一个女子,放在别处,早要按“色魔”来算了。 不过,戚红药却感觉到,那些道目光不像好色,倒像好奇。 ——就像一个孤僻村落,突然来了外乡人,村里流鼻涕光屁股的小孩子,都会出来竞相观看——就是那么样的一种视线。 她也无暇细究,跟着那位“天师”三绕两绕,昏头涨脑穿过堂屋,耳听那人不断“嗨呀!”、“呔!”、“哪里走!”怪叫不停,也不知是冲谁说的。 他直挺挺往八仙桌后的墙面撞去,忽闪一下,身影不见,戚红药便知那又是一条通路,紧随其后,腾身跃入,眼前光线骤然一黯,耳际霎时清净。 第321章 你这么像人 这里赫然又是一处石窟,与之前走过的百来处别无二致。 只有左手边的洞壁,散着轻柔浅黄的光晕,光线比方才那大厅黯淡得多。 戚红药刚一站住,就见那天师回过头来,昂首挺胸,亮了个相。 对,就是戏台大武生那种亮相。 “小娘子莫怕,我是个人。” 戚红药给“小娘子”这一称呼叫得五官打结,忧郁地望着他。 这位仁兄,人一般是不会自我介绍“我是人”的。 你如果是人,刚才白鹤展翅的那位,也可算是一种“人”了。 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些倒霉的见鬼的莫名其妙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道:“你怎么不说话?”声音略微慌张。 戚红药缓缓吸一口气,倏然扬起一个笑脸,道:“多谢,多谢你仗义出手,阁下怎么称呼?” 演呗,看谁病得厉害。 观这个混血的言行,智商已超过狒狒,兴许能套出些有用的讯息呢? 那“人”见她答话,似乎悄悄松了口气,眉宇一宽,板板正正地道:“在下姓海,单名一个鲜字。” 戚红药:“……呃,仙山宝地的仙?” 海鲜摇头晃脑:“非也,非也,鱼羊之鲜也。” 戚红药欲言又止,往后退了两步。 海鲜道:“怎么?” 戚红药摩挲一把脸,略显沧桑,道:“怕过敏。” 海鲜目光一闪,微微迟疑,小声问:“何为‘过敏’?” 戚红药道:“吃不了螃蟹。” 海鲜一怔,愕然道:“螃蟹是吾兄,为何要吃他?” 戚红药心想,再讲下去,疯的就不是它,而是我了。于是摆摆手,道:“海……海兄,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管它是真疯还是假癫,先试探其意。 那海鲜不知怎么回事,听见“海兄”二字,脸红了,半晌,忽道:“等等再走,咱俩说说话。” 戚红药沉住气,微笑道:“请讲。” 海鲜双目精亮,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正要开口,又顿住,文绉绉咳了一声,才道:“久闻——阁下大名,下官早想结拜,您也许不认得小贼我,但请容我倾倒心中的喜气:一见到您,就令我百花齐放,金鼓齐鸣,民怨沸腾,茅房顿开……”它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戚红药的神情变化。 戚红药虽做了心理准备,仍给那“茅房顿开”震了一震,有些经受不住,只是僵硬的笑着。 见她不语,海鲜暗暗给自己鼓劲儿,接着讲下去:“下官远远见到你,便感电闪雷鸣,呼风唤雨,诚挚希望令堂和拙荆能义结金兰,共御厨师和王母,若蒙不弃,吾愿向你我共同的亲娘起誓……” 戚红药断然道:“够了。” 海鲜:“……三人行必有我师乎?啊?” 戚红药诚恳的看着它,道:“你赢了。” 海鲜眼里的茫然不似作伪,又道:“啊?” 戚红药道:“不要装疯卖傻了,咱们摊牌,你是混血,非要说自己是人,有何目的?” 海鲜呆了一呆,忽做怒色:“什么?你说我不是人?你凌辱我!” 戚红药一噎,只当它故意的,没耐心废话,直接道:“你说你是人,好,你知道这洞外是什么样子么?恐怕你连怎么出去,都不清楚罢!” 海鲜略一迟疑,便大声答:“知道!” 戚红药“哦”了一声,虽什么也没说,可神情分明不屑,不信的样子。 海鲜脸涨红了,突然喊了声:“你来,我给你看!”它说这种短句的时候,倒没什么破绽。 它一回身,又向来时的墙壁撞去,戚红药毫不迟疑跟上去——就算那边有许多混血,但若能探得出口位置,冒些风险,也算值得。 大厅中,众多的混血依旧未散,见他们回来,又眼巴巴望来,却无一个上前攻击的。 戚红药心中冷笑,暗道:果然方才是做样子,都是一丘之貉。 海鲜脸如熟蟹一般,一把拉住她胳膊,来到厅内一对太师椅前,戟指道:“这个,叫凳子!”又扯她走几步,指道:“这个叫桌,”顿了顿,补充一句:“方桌!”斜眼看着戚红药,得意地道:“对不对?你看,我要是没出去过,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些个混血,一脸崇拜的看着海鲜。 戚红药眉心蹙着,忽道:“外面还有什么?总不会满世界的桌子板凳?” 海鲜舔了舔唇,眼珠斜滚,道:“有……有阳光,有比这更大的石窟!” 戚红药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又有种被耍了的恼怒,冷笑不语。 海鲜连咽唾沫,见她不出声,反而急了:“你说,你说我像不像人?” 好么,这一句,完全露馅。 戚红药期望落空,一时心灰意懒,顺口道:“差远了。” 耳边半晌没声音,一抬头,不由惊诧,怎么还哭了? 海鲜泪如雨下,眼珠通红,恶狠狠瞪着她,忽然“咚”的一声,双膝跪地。 之前它们捉到的人,都会做这个动作,它知道这是祈求的意思。 那群混血也懵懵懂懂的跟着伏低身体。 戚红药反唬了一跳,“干什么?” 海鲜鼻涕流到嘴里,也不晓得擦,哽咽道:“你,你这么像人,一定,一定有私房菜,你,你救救,救救俺们——” 戚红药只觉啼笑皆非,但知道这家伙人话说不全,也不计较什么,只道:“为什么非要像人?”她有几分疑心,这些混血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海鲜抽噎着,“像人,才能出去,我,我想看,阳光是什么样子的。” 第322章 要整个儿的 戚红药苦笑。 想看看阳光啊…… 她哪有这本事。 沉默了一会儿,她蹲下身去,平视海鲜,道:“我师门的规矩,决不可与妖物为伍,帮不了你们,抱歉。” 海鲜虽不懂什么是“师门”,但听得出拒绝。 它一急,本来说话就不顺溜,这下更加磕巴:“我,我,我叫海鲜,人们都喜欢海鲜,我们不不不,不算妖——” 它额角,上唇都沁出细小的汗珠,看着戚红药,嘴巴微张,很呆,像条刚给人钓上岸的鱼。 戚红药站起身,居高临下,瞄了眼那若隐若现的锋利牙齿,轻轻地道:“可你们也不是人啊。” 海鲜小声说:“啊?”眼里的光忽闪一下,灭掉了。 这鱼突然就不怎么新鲜,不像新钓的,快臭了。 戚红药别开脸。 这世上可怜的人、事、物,她见得还少么? 这世道就是这样的。 太阳……她自己都没把握能再见到太阳,怎么回应它们?怎么敢胡乱给出希望? 少揽自己做不到的事,这些混血稀里糊涂,也许是逮着谁求谁,咬咬牙,离开这里就好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戚红药用力的吸一口气——胸骨突然重逾千斤,要靠着一口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来顶起胸膛,很不容易。 那些能昂首挺胸的人,靠的是什么? 人要问心无愧的活着,好他妈难啊。 这口气一吐出来,她就拔足往刚才那面墙壁走去,一边提防着阻拦和偷袭。 但混血们没有动作,它们用一种崇敬而胆怯的目光看着她,目送她。 身后,海鲜道:“哦,下官知道了。” 它的声音忽然又高亢起来:“阁下从外面来,一定跟人一样,喜欢吾们的脏腑,是不是?” 戚红药脚步倏然一顿。 海鲜见她驻足,以为自己说对了,欢喜地道:“我的炒肝尖儿给足下,足下品尝之后,传授它们秘技,可否?” 戚红药反应不可谓不快,脚下一蹬,人“嚯”地倒掠回去,险险扣住了它捅向自己胸膛的手——这手指看起来已经比常人的多出两节,指甲如钢锥般闪着寒光。 海鲜盯着她,目光有些不解,问:“怎么了?” 戚红药的脸色跟它的指甲差不多,打齿缝里迸出一句:“我帮不了你们,你威胁我,也没有用!” 海鲜一怔,道:“什么鞋?” 她看着它那双眼睛,额角青筋起节,半晌做不得声。 忽然,余光瞥见右边一道身影挨近过来,是那穿斗篷的,戚红药方起警惕,便听它道:“吃我的罢。”毫不迟疑,手便往自己腹间掏去。 戚红药一惊,疾喝:“慢着!” 这一声吼颇有气力,那混血惊得一哆嗦,手刚破开皮肤,鲜红的血沿腰腹蜿蜒流下。 戚红药瞳孔缩了一缩,慢慢松开钳制海鲜的手。 她后退几步,拉开距离,阴沉沉地扫视这些混血,用那只已长得八八九九的左手,在怀里掏了几下,自衣衫夹层扥出根半绿半黄的草梗,塞嘴里,慢慢咀嚼。 嚼着嚼着,眉头皱起。 干巴了都,没啥味了。 它们又惊奇,又疑惑的看着她的动作,海鲜赶忙打眼色,示意。 戚红药垂眸沉思,好一会儿,重重地叹一口气,抬起头来,刚想说话,愣住了。 眼前这些混血,个个嘴里都叼了一节东西,有的叼起同伴衣角,有的是一根线头,有的是一段丝带,啥也没找到的,就薅了头发塞嘴里。 ——嚼。 海鲜眼睛锃亮,在旁边指挥:“快快,快学,人,人喜欢这样做——” 戚红药嘴半张着,草梗滑落下去。 那些混血也赶紧吐出嘴里的东西。 “你们……唉!”她猛地一蹲,狂揉头发,又噌地站起,来回踱步,十分暴躁。 那群混血,呼啦啦跟着她动作,蹲下,揉头,蹿起,踱步。 戚红药看得眼前发黑,真想一闭眼,就这么昏过去。 她果真闭上眼,隔断了视觉干扰,脑子冷静一些,许久,自喃道:“好歹,血还是红的……一半算人……吧?” 再次睁眼时,眼底有了些光。 不过,师门规矩不可破,不能无缘故的帮扶妖物。 但是嘛——戚红药揉了揉鼻子,目光贼贼的。 “帮扶”是不行的,交易却是可以的——天师道的规矩,在特殊情况下,可以跟未触犯长天契的良家妖物交易。 至于什么是特殊情况…… “喂,我急着找一个人,”她舔舔嘴唇,道:“你们对这洞窟很熟悉,是不是?” 天师为了救人,跟妖做点交易,也算合理合规。 再说,这鬼地方不知多大,她自己去找,效率太低,混血既然生于斯长于斯,要找个人,想必比她便捷得多。 海鲜虽然不懂察言观色,但凭一股野兽般的直觉,已感觉到她态度的微妙转变,慌忙点头。 戚红药便拿出那块“蛇玉”,心里好生不舍,咬咬牙,还是递了出去:“你们能否分辨得出,这上面除我以外另一人的气味么?” 妖兽的嗅觉都很灵敏,给它们拿着这个,也许能追踪到莫七的所在。 那上身穿衣、下身清凉的混血接过“玉”,举在鼻端轻嗅,一旁的海鲜紧张极了,不停地小声催促,还得分一半儿嘴跟戚红药解释:“白灼的拱嘴儿,可好使了。” 戚红药估摸着“白灼”应该是这混血的名字,暗道:待会儿先得问清楚,你们这人话都跟哪儿学的。 虽然海鲜竭力推荐白灼,但看白灼的神情,似乎充满疑惑,闻了又闻,道:“是有另一种的锅气,可是,可是,” 海鲜急了,一眼又一眼偷瞟戚红药,见她皱眉,一巴掌拍白灼后脑勺:“快曰!” 白灼摸着脑壳,小声道:“可也不是人味儿啊。” 戚红药一怔:“什么?”但马上一转念,指着自己,问:“你看我是人么?” 白灼道:“像人。” 海鲜也在一旁比着大拇指:“可像可像了!” 像,那就还不是呗。 戚红药都气乐了,一把夺过玉来,重新塞进怀里,心道:连人味儿都能弄错,我脑子坏了才找这些家伙帮忙。 大约见她气色不正,海鲜有些慌,又不知它们哪里说错话还是做错事,抓耳挠腮,胡乱找补:“真的,你真像呀,不骗你!骗你我是厨子!” 戚红药点头:“好好好——” 海鲜道:“你找的人,皮儿长啥样?” 戚红药反应了一下,觉得“皮儿”大约指外貌。 虽怀疑它们能否听懂,但见它们也晓得穿衣,还能分辨色彩,戚红药便捡莫七的紧要特征,服饰形色,反复描述,直到那几个领了活儿的混血都能复述为止。 她还是不放心,可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海鲜一挥手:“去,把那人捞回来!”转头问戚红药:“阁下想要怎么吃?” 戚红药大惊,疾道:“不准伤他!”忽又警醒一事,道:“也不可走墙壁通路!”她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能在墙中来去自如,兴许跟天赋有关吧,但莫七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 海鲜也急忙嘱咐:“对,对,不进墙,进了墙,口感不好,要整个儿的,活的,嫩——” …… 待那几个混血一走,戚红药看向剩下的这群,心里愁得很。 这一双双眼睛,简直熠熠生辉,只是数目太多。 她转身,那些双眼睛就随她转动;一迈步,它们也连忙小步缀在后头,像是小鸭带着一群大鸭,场面看着挺可笑。 海鲜凑上前道:“你要溜哇?” 戚红药:“……”她纵身而起,跃上厅中的太师椅,直接坐上椅背,居高临下,环视一遭,清了清嗓子。 “你们要像人,对不对?那必须要听我的。” 下边一颗颗头此起彼伏。 戚红药像个山大王似的,目光稳稳掠过一张张充满渴盼的脸,沉声道: “首先——人,是不吃人的。” 第323章 宝贝 一个混血问:“不吃人,那,那吃什么?” 戚红药道:“能吃的东西很多,荤的像牲畜家禽,素的有萝卜白菜,红心儿萝卜生吃可甜了,”她声音里自带蘸料,“……唉呀你们以后会知道的。” 下面一个混血问:“什么是萝卜?什么是甜?” 戚红药很有感情的解释:“萝卜,就是一种很脆,很水灵的蔬菜。” 一个混血问:“什么叫水灵?” 另一个紧接着问:“什么是蔬菜?” 海鲜有点不屑的瞟了眼提问的那个混血,很明显,它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它可不是无缘无故被尊为首领的,它跟这些个,不是一洞之混血。 戚红药瞅着它们,愁得抬头纹都快开了。 这么下去没完,得找个突破口,用它们能理解的话沟通。 她略一思索,点手指了指,道:“诶,你为什么叫海鲜?” 海鲜不知怎的,脸还红了,吭哧半天,道:“就,就,下官生来就有海鲜的特点。” 戚红药倒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个回答,愣了一愣,心道:是了,也未必是瞎取名字,混血毕竟有一部分算妖,兴许人家有一部份刀鱼血统呢? 可又一转念,不对啊,指指“白灼”,道:“它的名字又从哪来?”总不会生下来就汆熟了? 海鲜吭哧吭哧,好像鱼刺卡了嗓子。 第二排那位珠光宝气的仁兄道:“书。” 书! 戚红药打椅背上跃下,“这地方有书?” 是凄凉人提供的,还是从哪个天师处打劫来的? 后者也就罢了,要是前者,就是很重要的线索。 海鲜瞪着那闪光的混血,一脸愤愤,对方举手弹了下“发巢”里的小金饰,斜睨着它,姿势还挺潇洒。 戚红药眨眨道:“哦,你们有事瞒我,好哇,这活儿我接不了,再见!”拍屁股就走。 海鲜那对提溜儿乱转的大眼珠子,咣当一下定住了,扑上去尖声道:“下官说——都说——!” 海鲜神神秘秘,支吾着不肯说出书籍所在,只亲自带两个混血去取,戚红药暗觉好笑,心道谁稀罕,就算是不世神功,我也练不了。 书取来,海鲜双手捧着送上,一共两本。 准确些说,一本是书,另一本是有术法加成的“动画”——就是字面意思,会动的画。 这东西在外面还挺常见,不过价格不便宜。 ——要请画师绘制连环图册,再施术将其百张合一,打开时,每张上的图案,都能做一定的动作,惟妙惟肖,有生命一样,好玩儿极了。 就有一类专门研习这种术法的天师,掏空心思,弄出花样百出的情节,卖给世家少爷小姐们,非常赚钱。 不过,正经门派是看不起这行当的,叱为那些天师旁门左道、不务正业,说这动画多是毒害人心、腐蚀心智的坏东西。 戚红药小时候跟姐姐出门,曾见识过一次,回来连着十多天梦里都有,险些因此改换志向,孙姑姑倒也没说什么,只命她手描十张唐卡,说这是作“动画”的基本功。 一张未画完,她已濒临崩溃,从此再无旁念。 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骤见这个东西,好比猫咪掉进虎窝里,发现一丛猫薄荷——喜欢是喜欢,哪有心情吸啊? 何况,她早也不是小孩儿了。 这本动画册足有一尺来厚,虽有法术加持,但纸张已泛黄,不似近期的物件,少说得十来年了,很难见到这么老旧,又给保养得这么好的书。 翻开来看,第一页的人物“虎”地跃入眼帘: 大花脸,霸王靠,浓髯披张。 “强兵百万我能降,且把盔甲披妆。” “精神抖擞,伫看那烟尘扫荡——” 唱腔豪壮高亢,十分提神。 戚红药震了一震,好嘛,还是个带配音的高档货。 她翻看几页,觉得很有趣——不只是动画有趣,这册子的规格也好玩儿——页面之间,并无情节关联,前半部只搜集各式戏曲人物,生、旦、净、末、丑,逐一展示,各有百余张;后面却是从一些天师传奇、话本上截下的人物,姿态各异,都标注了名字,多数耳熟能详,儿时听师叔们讲古,曾谈过这些人物故事。 戚红药挠挠下巴,翻过“白鹤亮翅”那一页,她对戏曲全不了解,但这动画很精彩,一时看得有点儿入迷,翻一页,又一页,那些混血眼珠全随她手势移动,手一触到书,它们就呼吸一滞,海鲜咽了口唾沫,按住她胳膊肘,说:“轻,轻点儿。” 戚红药一顿,转头看它,它脸红了,吭哧吭哧地道:“它,它不年轻了。” 第324章 人不骗人 戚红药忽然意识到,她手里的这个,可能是它们的宝贝。 她轻轻合上画册,递还给它,道:“你那些动作,跟这里面学的?” 海鲜没说话,全神贯注地接过画册,好像捧着的是它的心脏,传给下一个混血,那混血虔诚的接过去,再传给下一个;其余的,似乎还没资格碰这画册,张着嘴,眼巴巴的,看起来很羡慕那几个能摸一下画册的。 戚红药望那一张张脸看过去,不知怎么,心口有点酸涩。 海鲜眼盯着画册收好了,才回头道:“是呀。”他有点心虚似的,说:“以前,下官以为,人就是这样的。” 它还曾试图把脸也涂花呢。 戚红药“嗯”了一声,心想,它说的“以前”,恐怕是指没人下这地窟的那段时间。 等天师们进来了,它们才发现,原来人跟图册上面不一样。 戚红药有些胸闷,海鲜没觉察,问出它很在意的一个问题:“外面,有没有这样的人啊?” 它指的是图册上那些。 戚红药道:“有啊。” 海鲜眼睛一下子光芒万丈,它身后那些混血,凡听懂了的,神情都很振奋。 “有……!” “真——真的有!” 它们开心坏了,戚红药心里却很燥。 这些混血于她而言,本是个不必解决的难题。 现在,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麻烦怕是甩不掉了。 海鲜不懂她为什么皱眉,取来另一本书,捧在手中,道:“这个,就是吾们用来取名的。” 戚红药瞥了眼封面,沉默了。 近三十年来市面很火的《苏氏中馈录》。 ……是食谱。 拿食谱起名,可不就得叫海鲜么。 海鲜身子都快扭成麻绳了,羞涩地指着第三页第二行:“这,这里——中原之地,人人喜海鲜。” 戚红药瞅着“喜”和“海”字中间,破了一个小洞,猜那里原应该还有个字。 应该是“食”字。 她沉默许久,说:“所以你叫海鲜。” 海鲜脸红红的:“……嗯。” 她合上书,用力揉了把脸。 书还回去,她沉下心,又登上椅背,接着讲。 人不光不吃人,还需品行好,遵法令,讲道德,总之,人要有人的样子—— 讲半天,嘴都干了,下面一张张脸,都是一个模子印出的茫然。 “人的样子?” 海鲜鼓起勇气,提出要求:“阁下能否小火慢炖?” 戚红药:“……我尽量。” 思索片刻,她便道:“人跟妖的区别在于,人有最重要的有几个品质:善良,勇敢,诚实。” 她过去没给人讲过课,冷不丁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又觉说太多对面也记不住,便捡脑子里能想到的两三处来讲。 “什么是善良?” 戚红药道:“不吃人,不伤人。” 混血们听懂了,一齐点头。 “那,那什么叫勇敢?” 戚红药道:“遇见有妖、有人作恶,要去阻止。” “那诚实呢?” 戚红药道:“不骗人。” 她掰开了揉碎了不厌其烦的给这些混血讲解“恶”和“骗”的意思。 那个叫白灼的,欲言又止。 戚红药鼓励它们踊跃发言,道:“你有问题么?” 白灼看着她,小声道:“人,都不骗人么?” 戚红药咳嗽起来,半晌,道:“嗯,有时候……可以这么说。” 白灼看着她,声音大了一些,道:“可是,有个人骗了蒜苗。” 戚红药估摸蒜苗是另一个混血的名字。 “蒜苗怎么了?” 白灼直勾勾的看着她:“被吃了。”顿了顿,道:“他们说,愿意教蒜苗做人,蒜苗就过去了。” 白灼道:“阁下不是说,人不骗人,不吃人么?”它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话里既无讥讽,也不是质问。 就是很单纯的疑惑。 戚红药哑了。 海鲜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白灼后脑勺上,大声道:“笨,笨蛋,咱们又不是人!”它一边小心地觑着戚红药,一边大声道:“人肯定不吃人的——等到咱们像人,就不会被骗,不会被吃了!”说完,问戚红药:“下官说得对不对?” 第325章 有点想笑 戚红药很少遇见这样棘手的情况,她暗暗怀疑这些混血是否有未知的能力——比如通过目光,可以令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屁股底下这椅子做工太粗糙,可能木刺都没刮干净,要不,她怎么有点儿坐不住了呢。 现在,立刻,马上,换一个话题,什么都行,可是她跟它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或者聊聊那书中的内容呢?戏剧人物,传说故事? 也可以聊聊海鲜的烹饪方法……不,这个还是算了。 她脱口而出:“对了,你们怎么来的?” 出口的一瞬,才恍然发现,这问题多么重要,早就该问! ——就算它们不清楚离开此地的方法,难道连自己怎么来的,也一无所知么? 那些混血彼此望望,目光茫然,然后都看向海鲜和白灼,还有那位金碧辉煌的哥们。 戚红药观察着,又觉得有趣起来——看来,混血身上的衣服多寡,似关乎其在族群中的地位,穿得越多,地位越高。 想是打劫的衣服不够分配,只能给头领穿。 她等着海鲜回答,但海鲜还挂着那种表情,笑容有点呆呆的,又问一遍:“咱们要是跟人一样,就,就没事了,对罢?” 戚红药看着它,眼里的光冷却下去。 海鲜还不肯移开目光,甚至不肯眨一下眼,戚红药逐渐恼羞成怒,感觉自己给它们逼到绝境了。 她动了动脑袋——说点头也行,说脖子抽筋也行。 “是,你们如果是人,就不会有那样的事情了。”这声音听起来,至少得加一袋盐才有滋味。 她嗓子里还预备着不准备出口的后半句:可你们永远也不会成为人的。 妖就是妖,虽然由不得你们选择,事情已注定了。 她心底总有点排斥这些混血,可是,接触下来,又有一种感觉:它们不会比妖更可恨,倒是比妖更可悲。 真给它们真出去洞穴,也未必是好事,非人非妖,哪个势力都不会容纳,更何况身怀异宝——它们的心肝是大补之物,这消息是真的也好,谣言也罢,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人信。 面前这些个傻瓜,认为自己有朝一日,能通过模仿而变成人,这种想法,简直天真得可怕。 先不说它们能不能达到目的,就算变成人,只要它们还保留这种特质,结果能好到哪去呢? 人真不吃人么? 一直都吃吧,只是吃相比较文雅,大家不会直接露出獠牙。 那人跟妖物的区别,究竟在哪? 想到这里,猛地一震,回过神,冷汗都激了出来。 就像过去千百次一样,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自忖多年来闯荡历练,早炼就一副铁石心肠,对世间苦难,算是司空见惯。 面对这些混血,她的确有些怜悯的情绪,否则,就不会做这么些多余的事。 不过,这份怜悯,就如同一个小有家资者,见到一个贫困到要去翻残羹剩饭的人——有些为其感叹,有些为其遗憾,还有一丝极隐蔽的、决不想承认的窃喜: 我比他们强多了。 她心里也有这么一种,不自觉的居高临下。 为什么不呢? ‘我是人。’ 她是人,才有资格怜悯它们。 怜悯不是同情,同情是同一高度的,怜悯是俯视。 一个乞丐,可以同情另一个乞丐今天没要到饭,但决无地位去怜悯别的乞丐——大家都靠要饭活着,谁比谁高呢?说出来会惹人发笑。 其实,刚才她虽讲了那么多,但从心底里,自己都不以为意。 那些话,都是小时候听长辈们反复灌输,印在脑子里的,可是,真接触到血淋淋的江湖,事情就完全变了。 十方谷专有“文课”,跟教授实战技艺的“武课”相对——据说六十年前还只有武课的,但一次除妖行动中,有弟子因不识字而弄错了销金令的对象,把“荆棘乌”认作“刺辣鸟”,一路从大西北的洞阳城,追至东南最边儿的土罗波占江,若非同门发现得及时,都往佛郎机那边去了。 毅力是真有,人也是真轴。 这件事在天师道流传甚广,十方谷一时沦为笑柄。因此,为降低文盲概率,特意开设文化课。 戚红药记得很清楚,她学的第一堂课,有百十来同门一起,年龄大的大,小的小,执教的是王闻王师叔,上课内容,就跟她今日所讲的一般无二。 ——诚实、勇敢、善良乃人立身之本。 当年戚红药听的是频频点头,其余一百多个小脑袋瓜,不管听不听得懂,都觉这话题很庄重。 结果,隔天上武课,执教的陈无极问了一嘴,昨儿你们学的啥? 听完回答,冷笑三声。 这动静一听就很有性格,还没人家膝盖高的戚红药,立刻就注意上这个过期美男了。 王师叔的亲传弟子也在场,很护老师,当即壮胆子请陈师叔解释冷笑缘由,否则要告到谷主那去。 陈无极磕巴都不打,放下手中长剑,开讲: “诚实,诚实重不重要? 重要。但很多野兽也诚实的,而且,总的来说,智商越低越诚实。 反而妖都很狡诈,活得也蛮好。 勇敢,重不重要? 重要的,但狮不勇敢?虎不勇敢?为保护幼崽,以身为饵引走猎人的狐狸,不勇敢么? 善良呢? 牛啊,狗啊,生下来就是很善的——至少是符合人类道德论的那种善。 然后,该耕地的耕地,该看家的看家,到了时候,该上桌的上桌。” 陈无极摸着下颌那点儿胡髭,笑眯眯的:“等接触到现实中血淋淋的江湖,你们就会知道,没人能光靠善良,逼退一条饥饿的人面蜈蚣。” “你跟它玩儿勇敢,奋起反抗——在它眼里,你是很可爱的:瞅瞅这小东西,多么新鲜,蹦跶得多欢实!” “当然你也可以跟它讲诚实——诚实的说,俺不想死。记住要在给它咬住之后,咽下去之前——这个位置离得近,它听得比较清楚。” “善良是要分对象的。” “就如一只兔子对鹰说:我放你一马,你快逃命去吧。 ——它觉得自己很善良,今天不蹬鹰。噫!说这话也不管鹰的死活——鹰都要笑死喽! 但要是一只三头鹫,对鹰说:老子吃饱了,你滚蛋吧。 鹰回巢去,搞不好会给这位善良的鹫大王立个长生牌……如果它有这个手艺的话。” 底下的学生哄堂大笑,陈师叔也得意的晃晃脑袋,笑着。有半大小子起哄:“您所传授的,跟王师叔讲的很不同呀,按您的意思,王师叔讲的都是些无用之道理?” 陈无极道:“你们王师叔,负责教你们做好人;陈师叔我,负责教你们做一个活着的好人,这冲突么?这不冲突。” 戚红药当时想,怎么会不冲突呢?一个说善良有用,一个说善良没用。但陈无极不讲了,说讲太多,你们这些个地瓜蛋子会面成糊糊,什么形状都没有了。先舍命地淬炼自己罢——命只有先舍出去,才有可能在一次次的搏杀中带得回来。 仔细思虑了两位老师的话,为避免成为一具性情温和、道德高尚、平易近人的尸体,戚红药决定优先遵循陈师叔的教导。 但是现在,她把她自己都不信的一套,教给这些混血。 “只要你们更善良,更勇敢,更诚实,就会像人了。” 一边说,一边有点想笑。 不知是笑这些混血,笑自己,还是笑这个世道。 第326章 厨子 “我回答完,该你们了。” “你们怎么来的?” 问这话之前,她心里已有一些揣测,或许,就跟庞府里那样,由人类女子孕育,然后再送到这石窟里来,但通过什么媒介呢?镜子? 总不会直接在这地方孕育,凭普通人的体质,根本活不下来,更何况是怀胎的脆弱状态。 海鲜垂着视线,眼皮轻颤,说:“下官也不清楚。” 戚红药看着它,笑了:“看来你也没那么想做人。” 海鲜的脸色,像是死去的鱿鱼,“下官没有撒谎,真,真不知道。” 戚红药盯着他看了片刻,叹一口气。 “可它们的眼神都在说,你是知道的。” 这时,白灼插话:“它们看我们,因为我们是炖得最久的。” 就目前留存在洞窟内的混血而言,它们资历最久,而之前的许多混血,已经出洞去了——比如魏长生。 “既然如此,”戚红药道:“你们就更该知道了。” 就算对自己的到来没有印象,但总该看见其他同伴是怎么来的。 但海鲜硬邦邦地说:“来了,就是来了。” 那位珠光宝气的老哥又开金口:“带她去看看那里么。” 戚红药发现,这家伙话虽然很少,但每次都能讲到痛处。 ——至少是海鲜的痛处。 很有趣的是,海鲜明摆着不喜欢它,但似乎敢怒不敢言。 它愤怒的瞪了对面一眼,身子挺了一挺,又弯下去,在前头带路。 “你们熬得最久?”戚红药闲聊似的,走在那闪光的仁兄身边:“阁下怎么称呼?” “厨子。” 戚红药愣住了,以崭新的目光打量它。 厨子道:“别看了,容易爱上我。” 戚红药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道:“嗯,是有这种危险。你为什么叫厨子?” 厨子撩了撩逼人的发型,眼神沧桑,嗓音忧郁:“有些事,没有为什么。” 戚红药笑了,和善的看着它,目光若有所思。 真有趣,真奇怪,这家伙竟然很有个性。 个性的养成,需要相应的环境与经历,这石窟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牲口棚,混血们看似活动范围很大,其实还是圈养,生活空洞匮乏,从它们连阳光也没见过,就可见一斑。 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不合群的存在? 一头去过市集的牛,当然比别的牛更有吹嘘资本……它是么? 大约她的视线停留太久,厨子别过头。 白灼减缓脚步,落到戚红药身侧,轻轻拽了下她手肘位置的衣料——很轻,好像衣袖只是给洞壁上凸起的小石头刮了一下。 她转过头,白灼小声道:“别理他。” 戚红药笑了,“为什么?” “它,它爱撒谎。” “哦?” “它总装得好像,好像知道外面的样子。” 戚红药缓缓眨了眨眼,问:“你们怎么知道它在撒谎?也许,它是从人那里听来的,你们不也跟人学习么?”否则光靠那两本书的内容,根本做不到这样流畅的沟通。 白灼好像想挠挠头,但它发髻弄得不错,手就落在了下巴上:“厨子比海鲜下锅晚,就,就爱捡那些硬疙瘩,它从来也不捕捞人,怎么会学,学习呢?它说自己在外头待过,撒谎。” 戚红药从这语气里听见了嫉妒。 这些混血也许不懂“嫉妒”的概念,但这不妨碍它们去嫉妒。 真像人啊。 但它们还不懂得遮掩自己的情绪。 戚红药眼里的光更亮了,语气含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惊奇:“这么说,它可能是自己出去过呢?” 白灼刚一摆头,发冠一偏,立马拿手扶住,不敢乱动,整个上半身,只有嘴在一张一合:“不可能,不可能,它要是出锅了,就再也不会回来,出锅的,都不可能再回来。” 戚红药摇了摇头,道:“那可不一定,就不兴它恋家么?” 白灼喃喃地道:“外面那么好,那么好,出去的,都不会回来。” 戚红药低不可闻地道:“外面也未必就比这里好。”在这里,混血可以是猎人,在外面,混血八成是猎物。 顿了顿,微笑道:“可能人跟人不同么,有些人觉得外面好,有些人觉得老家好,只要有路可以回来就好。对了,出去和回来,是同一条路么?” 白灼目光有些茫然:“路?路……” 它“路”了半天,没有下文,戚红药心里失望,没显露出来,看着着前面厨子的背影,道:“只有它,声称自己知道外面的情况?” 白灼没说话,正聚精会神的扶正发冠。 戚红药又走到厨子身边,那胳膊肘轻轻一怼它:“诶,你出去过?” 厨子鼻孔朝天,瞟她一眼,那眼神令戚红药感觉自己在问一头牛吃没吃过草。 她刚生出一种自己蠢爆了的感觉,厨子道:“没有。” 戚红药:“……哥们,我看起来虽然块头不大,打人还是挺疼的。”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冷笑,道:“那白灼说得也没错,你真是一直在撒谎喽?” 厨子俩鼻孔喷出一股气儿,道:“没有。” 戚红药只是冷笑,道:“哦,我信。” 厨子瞪了她一会儿,忽然道:“我娘在家里,给我煮了鸡汤面,等我回去吃。” 戚红药一愣。 这时,前头的海鲜喊:“到了。” 戚红药循声看去,毫无准备之下,震了一震。 过去是听说过,有些人第一次去某地,或第一次见某人,会忽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容易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据说这是前世有缘的象征。 戚红药现在就想说:这个洞穴我曾见过的。 有种说不出的熟稔感。 其实,从进入石窟以来,这淡淡的熟悉感就跟茅房飘香一样,不管人们鼻孔堵得多严,都难免丝丝萦绕,挥之不去。 她不无沮丧地想,过去走那许多富贵人家,豪宅旺景,没一个有这感觉,偏偏对这鬼地方熟悉,看来我上辈子也没比这辈子好过到哪去。 第327章 盆栽 熟悉归熟悉,却只是一种感觉,没有具体记忆。 冷眼一看,眼前的洞窟很亮,但仔细看后,可以发现亮得与别处不同。 光线并非来自石壁,而是一种虫,但跟只有屁股亮的萤火虫不同,这长长的蠕动的银光烁烁的虫更像是—— 戚红药神情凝重,后退一步:“蛆?” 厨子跟它额角的青筋一齐蹦了起来,对她耳边喊:“蚕!蚕!!” 戚红药偏了偏头,“哦?你怎么肯定这是蚕?” 厨子道:“知道就是知道!” 戚红药不再说什么。 她正仰着头,看眼前的一株三人多高,非花非树的植物——准确来说,是一株植物的尸体。 它已经成了化石似的样子。 “落地生根”——也叫不死鸟。 听这两个名字,就知它的生命力该有多顽强。 她对植被了解不多,之所以能叫出这个名字,因为曾在谷主那堆绿植里见过。 这种植物长得不是很漂亮,特点是能适应各种环境变化,成为唯一一种不用浇灵液,也没被他老人家养死的盆栽。 回想当年,每隔三个月,谷内弟子就轮流去给谷主晒破烂——也就是他收集的古玩字画,奇花异草,统一拿出来晒太阳,用他老人家的话说,这叫吸日头之精华。 有弟子问:“那月亮呢?” 老头摆摆手:“晚上有露水,不成。”目光一扫,忽断喝一声:“放下!” 那弟子一哆嗦,手里的“兰亭续”刺啦缺个角。 老头拍完胸口拍大腿,喘不上来气,脸发紫,闻声赶来的陈师叔、欧阳师叔赶紧抢救,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一看那字轴,啼笑皆非,一边儿给他摩挲后背,一边儿劝:“这分明是盗版,书圣都作古多少年了,谁听说他写过续啊!” 老头气若游丝:“你们……你们懂什么……这是,才出,出土的……幸好,幸好我的……还有……”他投目向另一处。 戚红药伸头偷瞄了一眼,另一块石头上晒的是“黄州立春诗贴”,落款:苏轴。 好嘛,可能寒食不合适贴,就等着立春贴。 也不知要贴哪儿。 她觉得自己手重,不敢去动那些诗啊画的,看看屋里都快空了,只余犄角阴影里还有个盆栽,便过去抱了起来,还挺沉,叶片肥嘟嘟的,心想,它也要见见太阳的么,往盆儿里一看,嚯,那土干得看一眼都渴。 她一时以为,这“花”是不是不能浇水?但抱给谷主一看,老头也很困惑,许久,才想起来:“哦,是它,我好像喝剩的茶水都给它了。” 陈师叔凉飕飕地道:“你又忘了,我去年给你换了药方,得戒茶戒酒。” 谷主一拍脑袋:“啊,那八九个月没浇了呦。” 因为它太坚强了,所以格外不受重视么? 戚红药默然,低头看了会儿,摸摸它的叶子,问:“它叫什么名字?” 老头一边瞅他的立春贴,一边道:“落地生根。” 欧阳师叔也看过来,补充一句:“还叫不死鸟。” ——也可能这句是陈师叔说的,戚红药记不清了。 眼前这株,跟谷主那盆栽长得不大一样,但戚红药出于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情,私下搜集过这类植物的信息,对“落地生根”的其他形态,多少有些了解。 这么大一株,已远超常见种类, 而且,虽然极淡,极微弱,她仍感受到一丝丝妖气——许多妖物活着时,妖气收敛极好,但死亡的一瞬,会突然爆发,根据其道行深浅不同,妖气停留的时间也不一样。 大概因为这地方封闭,少有人来,妖气逸散得很慢。 看这妖植的样子,至少有十五年以上了。 十五年前,死在这里的妖物…… 戚红药走近了些,不知是受到妖气影响,还是什么原因,头又痛了起来,有些晕眩,看着它灰败的色泽,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这会不会,就是和尚口中……那个惨死的女妖呢? 第328章 手印 她盯着巨大的妖尸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 一条条银光熠熠的“蚕”,服帖的黏在洞壁上,厚厚一层,耀眼夺目,看久了,眼睛微微刺痛。 它们小而锋利的口器正咔嚓咔嚓啃着石壁,大嚼大吃,一刻不停。 戚红药遍搜脑海,却对这种虫毫无印象,海鲜在一旁说:“这个,可以吃。”它一遍说,一边飞快夹了一只,扔进嘴里,眉毛皱着:“但不好吃。”递一个给戚红药:“人,不能吃这个,我们可以。” 戚红药干笑一声,盯着那正在做伸展运动的虫,道:“人吃了会怎样?” 海鲜的回答很简练:“死。” 之前,它还不晓得人之厉害时,见洞中有人饿昏,便上前救助,将这种混血拿来果腹的食物给那人,结果…… “人,烧起来了。” 银色的,璀璨的,极冷的火焰。 耳边仿佛又回荡起那惨叫声,海鲜打了个哆嗦,赶紧嚼了个虫,压压惊。 戚红药听得心中生寒,退开数步,与虫保持距离。 几个混血反而凑过去捡虫吃,不一会儿,清空了一尺多大的墙面,但它们一停嘴,那儿的空位马上就被填满了。 戚红药仔细观察四周,却看不出虫是从何而来。 厨子又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书,传说都在这里找到的。” 戚红药道:“传说?” 海鲜道:“哦,这个,”它指那妖尸:“有很久很久了。” 早在它出生前,这妖尸就存在,听先前的混血讲,书就是在这个上面发现的。 倒真有些出乎意料,戚红药原本还纳闷儿,那书既然非凄凉人给混血的,难道是哪个天师的储物囊里地方宽绰,不单装符箓兵刃粮食,还带杂书? 原来,是这女妖的遗物。 看那画册,分明是由多本动画剪接、拼装而成,很用心思。 这是它平日收集的么? 也或者,是“凄凉人”弄来给孕中妻子解闷儿的,所以这女妖随身携带着…… 在它死后,书就散落此处。 戚红药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双眉如剑,猛地互刺一下,告诉自己,别再想下去了。 这只是个妖而已,不会有那么真切复杂的情感。 她避开不看妖尸,垂着头,目光旁落,盯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 那是一个“族”字。 她走过去,蹲下身,那块紧挨着妖尸的半人多高的石头,触地的边缘,隐约可见几道笔划似的痕迹。 围着石头转一圈,在另一面上,又发现两个极浅的手印,戚红药伸出自己的手比了比——这绝不可能是男人的,甚至连成年女人都未必有这样的小手,倒像孩子的。 这地方可能有小孩子? 一转念,心道,这当然应该是哪个小混血留下的,看着也很有些年头了,且劲儿够大,好像是推这石头翻了个个儿似的。 戚红药双手扣住石底,发力将它掀起来。 下面果然有字。 只没想到,石底竟然还伏蛰了不少虫,将本来还算平整的石面,啃食得坑洼不平。 往那石坑里一看:好大一堆银蚕,给这大石压在下面,不伤不死,要看那些混血吃起来它们来,就如嚼油炸蚕蛹一般轻松,真不懂这东西到底是软是硬? 戚红药以掌风挥落虫子,仔细分辨残留的字。 字迹并非墨汁写就,是浅浅刻在石上的,线条圆润,无金石之气,看来没用工具,像是以指为笔。她比对了一下指痕,发现较另一面上的小手印要粗一些,且字迹娟秀…… 这倒像是女妖留下的。 “风萧萧而异响……别虽一绪,事……万族…… 骨肉悲……不忍别……伤离别……” 下面字迹更加模糊: “春草碧色……伤如之……” 余下都给虫啃了。 但戚红药念到这里,心神撼动,略微恍惚。 她读的书不算很多,能记住的更少,唯独了解这篇文章,因为这《别赋》,她姐姐偶尔会吟唱。 “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戚墨萍唱歌时的神情已有些模糊,但戚红药记得她曾拿这个当童谣来哄自己睡觉;一个小豆包,另一个也没大到哪儿去,也许都不懂这些话的意思。 她好像从来也没想过去问,姐姐为什么要唱这一首。 ——现在,这么巧,这女妖写下来的居然就是这一首。 它给困在这里,饱受折磨的时候,写这些字时,在想什么? 戚红药正微微出神,忽听身边道:“啥,啥意思?” 她一回头,身边已围了一圈儿混血。 海鲜问:“阁下刚才念的,啥意思?” 戚红药张了张口,突然,地上冒出一个脑袋,结结巴巴喊:“找,找到人了!他,他好凶啊!” 第329章 一拳迎上 戚红药一下子弹了起来。 “在哪?!” 地上的脑袋说不清楚,倏地不见,又在二十步外墙壁上探出头来,摆摆手,似乎叫戚红药跟上。 戚红药紧随其后,却听身后脚步纷乱,余光一扫,那群混血全跟上来,她立时止步,道:“你们留在这儿,等我回来。” 海鲜道:“阁下还回来,教,教我们做人么?” 戚红药默了一默,没有回头,道:“回来。”又走出几步,顿住,道:“躲好了,别给人发现。” 然后她发足疾奔,身后悄无声息,像空的一样。 眼前道路层叠,洞洞相连,光影迷乱,恍如梦境。 肯定算不上是美梦。 那带路的混血时而消失,时而出现,一边去探勘情况,一边给她领路。 忽然,它探出半个身子来,五官揉成一团,好像十分纠结。 戚红药心中焦急,道:“怎么?” 它不答话,戚红药眯了眯眼,才见它的身体微微发僵,指尖在极细微的抖动。 ——就像是一只羚羊,刚发现前方草丛里埋伏着一头老虎。 它指着一个方向,道:“他……他……” 戚红药道:“我要找的人,在前面?” 混血勉强点一下头。戚红药道:“谢了,你的活儿到此为止。” 混血一头扎进石壁。 戚红药闭上眼,凝神感受,微微偏头,耳朵像给头顶无形的线拉住,稍稍立起。 两种脚步声。 一道属于捕食者,一道属于猎物。 错了。她心想。 看来前方并非是一只伏虎,这老虎在捕食呢。 好沸腾的杀意。 按对面这个接近速度,从一数到十,大家正好碰面。 她睁开眼,退了几步,身影没入暗处,头左右轻摆,颈骨发出一串爆豆子似的噼啪声; 七。 肩耸起,绕前一圈,绕后一圈,松动关节。 五。 十指舒张,绷直,再一根根收拢。 三。 将右腿后撤一步,力量蓄在右臂。 二。 按混血的意思,莫七就在迫近的二人中,也许正在追什么东西,也许正被什么东西追——总之,遇到了些麻烦。 一。 来了——! 那张脸刚出现在她视线中,电光火石之间,戚红药只看出一件事:这个不是莫七。 她一拳迎上。 沈青禾像个破沙包似的倒飞出去,哼都没哼一声。 不是他坚强,实在是声音已给这一拳打死在腹中。 他倒在地上,两个眼珠微微爆突,满脸青筋横起,汗浆如雨,缩成一团,来回翻滚,张着嘴,涎水顺着嘴角流出,无声惨叫。 戚红药往地上瞄了一眼,道:“哦,是你。”想了想,略感遗憾:“失手了,是我不好。” 因为害怕误杀,所以下手不够果断,得改。 沈青禾侧身躺在那,疾速倒气,听见她戏谑的声音,充血的眼珠子短暂地一抬,旋即艰难转头,望向身后。 戚红药也高高兴兴的,眼亮晶晶地往那个人看去。 曲天娇顿足原地,惊疑不定。 什么情况? …… 半个时辰前。 沈青禾这一刻有两种选择,打,或者跑。 曲天娇也有两种选择,吃,或者豢养。 ——本来,她一眼看见这站在阴影里的小白脸,还有几分斯文俊俏,杀意稍减——结果,这个不晓事的王八蛋居然敢先出手,还,还—— 她想到这里,脸庞微微狰狞。 这臭虫想是全力一击,她当时虽然躲过大半,但脸颊擦伤,灼痛无比,往身旁水镜一照,左半边脸焦黑如碳,鬓发尽落,肉皮翻卷,她即放声尖叫。 沈青禾骤然出手,本不求能一击必杀,只想为自己争取些逃跑时间,可惜稍偏了些,只擦中面部。 “莫七”却突然张口狂啸,凄厉割耳,只见他捧着自己的脸,手在下方接着要掉不掉的皮肉,状如癫狂。 沈青禾给他嗥得一哆嗦,待转身前,却瞄见“莫七”脸上伤处,正慢慢给深绿色蛇麟覆盖住,双眼瞳孔如针竖直—— 妖! 曲天娇看着镜中的脸——虽然看起来是少主,可这是她的肉!痛也是她在痛! 她此刻连报复都顾不上,颤抖着,啜泣着,凝集全部功力,全神地修补自己的容颜。 葛无香本已吓得快尿出来,骤觉颈间一松,低头一看,果然绿丝不见,他心念电转,斗胆子瞄了眼莫七,没有起身跑开,反而出溜一下子,钻入那张“人床”的缝隙中。 作为“床柱”的几人,面朝下,背朝上,看不见上头发生的事情,骤闻鬼啸,更兼一股凶悍无匹的杀意横卷洞内,震得他们耳中流出细细的血线,眼前发黑,虽感到连葛无香硬挤进来,他们也依旧不敢动一动。 片刻,忽感上方一轻,那腥风裹挟着啸声,转瞬间似已有百十丈远。 又过了不知多久,四个“床柱”的中间间,慢慢探出一个头来, “走……走了……” 那魔头终于离开了! 沈青禾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一天会羡慕蜈蚣。 ——腿多。 他现在几乎已感觉不到自己仅有的两条腿的存在——说实话,连屁股的轮廓都算不很清晰了。 可恨这洞穴的环境,令人不敢施展神行术法——万一刹不住脚,一头冲入墙里去,岂非枉送性命! 第330章 喷儿香 身后杀气犹如毒焰,烧得他后心阵阵蜇痛,不知是否使了什么妖法。 再这么跑下去,“莫七”追上他,也是迟早的事。 沈青禾甚至兴不起一点点迎敌的念头,只是一味逃——其实,凭他身手,再加几件法宝,拼上一拼,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是,他凭着之前对莫七的印象,先入为主,认为自己胜算极小。 就像野牛等身强体壮的食草动物一样,遇见狮子,首选也是掉头就跑,全无一搏之勇。 ——沈青禾当然不一定真吃素,只不过在强敌面前,他默认自己吃素。 况且,仅一个照面,曲天娇气势上就已完全压制他——几乎能压垮了他。 他本来也算智计百出,但着实没时间谋划,尤其意外发现莫七竟然是妖,便认定对方是要杀人灭口,惊惧之下,只顾得上别撞墙,别给追上,就算不错了。 可见长八百个心眼子的耗子,那也还是耗子,不会因它的智商略高而物种突变。 至少对猫来说,口感没有区别。 身后风声越发紧迫,沈青禾却连掏法宝的神都分不出,他已感觉到死亡在逼近,似乎神魂已跑在前头,回望身体,怒其不争,怎么不跟上—— 戚红药突如其来那一拳,跟雷火弹的威力差不多,那一下,将他离体的魂魄都给怼回到躯壳里,他却并不气。 他何止不气。 他简直大喜! 他艰难的看向身后,嘴角还挂着涎水,嗬嗬地道:“她……她……在这……”就好像戚红药这么大个人,“莫七”会看不见似的。 他只期待莫七看见戚红药没事,一高兴,就把他当个屁给放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躲过这一劫…… 躯干中段已痛得麻木了,但他还在打滚,滚得很有目的性,直奔拐角阴影处。 戚红药安静地看着他滚远,这一刻,忽然就想不起自己当初喜欢这个人时,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了。 但这不重要。她移开目光,落在“莫七”身上,顿了顿,微微眯眼。 曲天娇也乜了沈青禾一眼,心说这臭虫也跑不到哪儿去,待会儿收拾不迟。 她看着眼前的女天师,脑中一瞬闪过数个念头。 戚红药不认得她,她可很认得戚红药。 须知连珊瑚出现之前,这臭丫头才是占据她必杀名单榜首的。 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杀么? 留着似乎也没用。 一顺手的事儿——但听小妖说,这丫头有两把刷子。 顺带又想起了连珊瑚,暗暗皱眉:方才却忘了先杀那小贱人,但也无妨,回头杀之不迟。 戚红药看着“他”,脸上还挂着那高高兴兴的笑,嘴角的梨涡像是钉子留下的小坑,牢固极了。忽然偏了偏头,道:“你怎么了?” 曲天娇眼珠微颤,挑了挑万俟云螭的眉,含笑反问:“什么怎么了?”一边说,一边悠然迈步。 趁这小贱人没起疑,一口气解决她。 拿眼一量,二人距离约有十五步,如果她化出原型,也就一伸脖的事儿—— 戚红药讷讷地道:“你看见我,不高兴呀?”她有点儿紧张似的,两手绞在身后,好害羞的样子,全没有刚才抡拳打人的悍气。 曲天娇鼻翼附近的肌肉抽搐了下,道:“高兴,高兴极了。” 戚红药微微垂头,声音像将融的冰糖:“那你怎么还不过来,抱抱我呢?” 闻言,“万俟云螭”那张俊美的脸一瞬扭曲,但戚红药低眉垂眼,没看见。 曲天娇心道:抱你是吧?好。 她本可以简单直接粗暴的立即动手,就像对刚才那男人一样——可她现在改变主意了。 她要这臭丫头死得痛苦,不甘。 她立马想到了一种极适合这小贱人的死法。 就以少主的身份,给她一个“吻”好了。 蛇吻。 曲天娇心底冷笑,预想着稍后会发生的情景: 靠近她,揽住她,在她低头时,温柔地迅速地,以獠牙刺穿她脆弱的脖颈,细听她临死的哀鸣,细瞧她震讶的惊恐的绝望的眼睛——就让她以为是少主杀了她,岂不很有趣么? 戚红药抬眼时,正看见“莫七”那奇特的神情和眼底精亮的光,她没有回避,迎着那目光抿嘴一笑,少女多情的眼睛好像在说:呆瓜,你还等什么呢? 曲天娇忍不了这口气了。 她的血都要滚沸了。 她迅速地挨近过去,戚红药果然低头,那段颈子几乎是送到嘴边的! 这丫头还抬手来回抱“他”呢! 真真好蠢货! “莫七”的瞳孔,瞬息竖起,凶光毕露,腥风一炽,獠牙开合—— 喀喀喀喀喀一阵轻响。 曲天娇发出一道比她本体还长的惨叫。 好像灵魂要挣开皮囊的束缚,破体而出。 把戚红药都惊得一哆嗦,低头看看自己究竟捅到“他”哪里了——没错呀,她只不过是将“他”第八、九、十七、十八、十九的五节脊椎捏碎,按照经验来说,应当先麻木一下,然后才会痛。 难道这假货的痛觉异于常人的发达么?那可怪不得她了。 曲天娇的确是痛极了,可不全因为脊骨受袭——就在触到戚红药那一瞬,她感觉自己像给一根烧红的铁签子从头到脚贯穿了! 她立即撒手,后撤,但身子一歪,面筋似的摆了摆。 戚红药虽不知这假货为啥叫那么惨,但这时可不肯放“他”走,凝着那双蛇瞳,小声笑道:“去哪儿?唉,我就觉得你变心了,要不掏出来,给我看看罢!” 曲天娇嘶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戚红药尚有余力笑一笑:“知道就是知道。” 她不撒手,曲天娇痛得放声尖叫,嗓子都喊劈了。 角落里的沈青禾听见动静,冒险探头,一眼就镇住了: 这场面,似乎莫七被戚红药抱住,强行非礼,挣脱不开,叫得肝胆俱裂,简直丧,丧心病狂…… 戚红药忽然抽抽鼻子,纳闷儿:“怎么一股烤肉味儿?” 她此刻紧紧攀住“莫七”,怕叫“他”跑了,毕竟,这妖物伪装成莫七的模样,还不知有何图谋,须得拷问清楚。她抽空低头瞄了眼,只见二人贴近的大片肌肤,在冒着气,噼啪作响。 滚滚的白白的饭熟了似的蒸汽,喷儿香。 正疑惑间,忽听怀中妖物啸叫一声,身躯陡地拉长,戚红药只觉如同抱着一尾活鱼,又像一条巨蟒——“他”猛地一挣身,终于脱离钳制,一道碧色闪电般蹿向甬道! 这姓戚的会邪术!从没听说过这样的道术! 戚红药断喝一声:“别跑!” 第331章 世事 曲天娇凭什么不跑?跑得慢些,肉都八分熟了! 她的血脉已极近纯血,蟒鳞厚极硬极,从来最爱、也最擅长的就是近身战,在同族、异族中都罕有敌手。 可这姓戚的女天师……她一定是练了什么邪门术法,竟然避过蟒鳞防护,直烧脏腑,那滋味有如给炙红的钝刀片片活剐,她绝不、永不、誓不想经历第二次! 戚红药若知道她这个想法,可能要大呼冤枉。 她的确冤,因为,发生这样的情况,全是“熔金”导致的。 ——本来,按着连珊瑚和沈青禾的计划,服用熔金的该是万俟云螭。 这种药物一旦吃下,其实对自身没什么妨碍——只要你不动心。 就算动心动情,害到的也并非自己,反是心爱之人。 听着略玄,其实也不算很玄,只因人动情之时,汗液、血液内会发生一些极微妙的变化,合成一些新的物质,而“熔金”的效用,就是令那物质变质,成为毒药,再通过呼吸,汗液,毛孔中排出。 你越是爱一个人,挨他越近,你身体里的变化就越明显,身上的毒就越旺盛,害他/她越惨。 这药也不会致人死亡,只不过,你要眼看心中挚爱日渐虚弱、饱受折磨。 也许,有些人还会坚持下去,为了心中至死不渝的爱情。但“熔金”研发至今,没有拆不散的情人,就算挨着三五月不分离,也深情难再,一见彼此容颜,未起旖念,先生恐惧。 再坚如金石的情感,也难受住这王水般的侵蚀。 这样极有效,又不伤自身的药,只有连家族中极有前途,却在感情上“误入歧途”的青年子弟才有资格使用。每每有旁支血脉、道上朋友慕名求药,想给自家不晓事的男女“修正”过来,都因“熔金”珍贵难得,不能如愿。 连珊瑚心底觉得,这么好的东西,给戚红药用上,真算是便宜她了。 如果顺利,那二人用不了多久,便自动分开,桥归桥,路归路。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世事发展,往往不喜“本来”二字。 所以毒落在了曲天娇身上。 按说,她并不喜欢戚红药,应该没有任何反应才对,怎么会闹成这样? ——全因连珊瑚的一点不甘心。 她始终想不通——我到底哪里不如这貌平平,除了一身蛮力,几乎一无是处的女人?难道,就因为她比我更早遇见他么? 她心底总有个蟑螂般见不得光,又极难杀死的坚韧念头:万一莫公子其实对我有感情的呢? 她想:万一,万一莫公子心里是有我的,万一他自己都没看清自己的心呢?这种事,也并非不可能发生。而“熔金”对付的,是人心中挚爱的对象……如果牵连到我,怎么办? 因为这么一个念头,她就在那药上动了一点手脚——加入了戚红药的头发。 这样,药效略微起了变化,目标锁定在一个人身上——就算莫公子只是一时受到这女人的蒙蔽,心底并没那么喜欢她,也可保证药一定是作用在戚红药身上了。 连珊瑚将各方各面都考虑周全,认定此药堪称万无一失。 她连“莫七喜欢她”这种最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考虑在内,唯独没料到:下药之人失手了。 ——不是炒菜多放一勺盐的那种失手,这差不多是炒一锅盐忘了放菜。 全反了。 没下在恋人身上,而是仇人; 没下在男人身上,而是女人; 甚至没下在人身上,是妖。(这里倒是没差。) 就算是“熔金”的研发者在此,也绝对拿不准这种情况下,会产生什么后果。 药如果能开口,也会有些无奈的,八成不知该怎样完成任务。 曲天娇是真有些倒霉,她这感受也非比寻常,本来“熔金”发作起来,会令人有抽骨碎心之痛,但还不致叫人外表变成脆皮烤五花。 她只道这是什么了不得的道术,或者戚红药贴身穿了什么高阶法宝,惊痛之下,抱头鼠窜,耳听见一声“别跑”,干脆化出原型,好像“三不沾”划过食道那么流畅的穿过甬道,嗖一下踪迹不见。 其实,她这时候如果回头看看,可能当场就能报仇。 因为戚红药喊完那一句,人就倒了下去。 第332章 主动权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一根贯穿心脏、途径脖颈、接至大脑的弓弦,嘣地一声,断了。 她哼也没哼就昏了过去。 沈青禾将那双目送“莫七”的眼珠子收了回来。 他一点点站起,一点点靠近,垂着头,看着地上的戚红药,慢慢地,脸上露出一种既不爱也不恨,既不很激烈也不很平静的神情。 他再蠢,也反应过来,刚才那个一定不是莫七。 那就说明一件事:药下错人了。 他虽不清楚戚红药因何昏倒,但也并不担心,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喃喃地道:“你虽对我不起,但我总是会再给你一次机会的。” 沈青禾一俯身,想施力将人拖起来,忽然动作一顿,又慢慢站直,没有回头,道:“谁?” 一道狼狈的身影,用配套的狼狈声音道:“二……二爷。” 沈青禾两颊一绷,鼻翼附近的肉抽动一下,转身之际,面如平湖,难辨喜怒。 “我还以为,你打定主意要以这种身份活下去了。” 葛无香听出他语声讥讽,反而心中一喜,他只怕沈青禾笑着应对自己。 他双膝马上撞在地上,地上的石头很多,也挺尖锐,脏兮兮的白色衣裙,慢慢洇出一点红。 葛无香重重一扣头,什么也没有辩解。 沈青禾面无表情看着他,许久,道:“我可以给再给你一次机会。” 葛无香蜷缩在哪儿,颤抖一下。 沈青禾道:“看住她。别再出任何差错。” 葛无香没有动,道:“二爷,小人,小人如果再不恢复原貌,宁愿一死。” 沈青禾道:“你好好为我做事,怎么会死呢?”他袖口一抖,一个白瓷小瓶落在掌心,朝葛无香示意,“待我回来,你自能恢复如初。” 葛无香看着那瓶子,眼里冒出一种奇特的光,像条极恶又饿极的狗。 沈青禾手指再一动,瓶子滑入袖中,他又看了一眼戚红药,转身便走。 葛无香发出一声要断气似的哀鸣,膝行着扑上去:“二爷,二爷留步,万一您一时回不来,遇见麻烦,老奴这样子也保护不住戚姑娘,您留下药——” 沈青禾给他拖住一条腿,也不强挣,冷漠的垂眼盯着他,半晌,叹一口气,道:“罢了。”他好像是有些心软了,又拿出那瓶子,在葛无香渴盼的视线中,又取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将瓶身一裹,递出去。 葛无香抖手接过,但怎么也打不开瓶子。 沈青禾看他忙活一阵,方道:“药给你,是叫你安心做事。待我回来,再给你解开这禁制;若我六个时辰内回不来,它也会自动解除。” 葛无香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一触到沈青禾冰凉的视线,就吞了回去,只是小心捧着药瓶,走到戚红药身边坐下。 沈青禾笑了笑,转身离开。 现在,他要去找莫七,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戚红药在他手里,就完全没必要害怕莫七。 他也没必要再次冒险下药。 …… 面前三个甬道入口,该走那一条? 和尚早与他兵分两路。 他已经第六十八次在做选择,耐心磨得比穿了三年的草鞋底还烂,但不得不凑合着补一补,接着走。 她在哪里?现在状况怎么样?她的手还没恢复,独自跟那姓沈的卑鄙东西是否周旋得开? 万俟云螭行至第四十一条岔路时,忽然发现,地上多了一些虫尸。 这地方就算有人尸都算寻常,但稀奇的是,这虫子带有强烈的令人厌恶的一种信号:沈青禾的气味。 简直强得有些刻意,有些过份。 连珊瑚曾说自己“留下一点痕迹”,以便万俟云螭追踪来,指的便是这个。 她掐准时间,掸了一点比虱子还小十倍的“熏熏虫”在沈青禾身上,这虫自身没有任何气味,长相除了过分透明,也没别的特点,只不过,一旦沾人畜的肌肤汗液,就会模拟宿主气息散发出去,那味道是独一无二的。 几个呼吸间,它们就会繁殖一批,死去一批,再重复这一行为。宿主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这些脆弱的虫尸,不过,那时它们已从生的透明,转为死的苍白,若眼尖些,还算好辨认。 又或者,不靠视力,燃一道最初级的追踪符,也可以锁定“熏熏虫”宿主的方位。 但万俟云螭连燃符都用不着。 这气味于他而言强烈得就像陷阱。 但他一瞬也没犹豫——管它是陷阱市井还是水井,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更何况,猎人岂非常常就守在陷阱旁边? 他只盼能一会猎人。 盼得双眼冒火,嘴里发腥。 有那么几次,他能感受到,目标已近在咫尺,但不知怎么,刚转了条甬道,那气息又疾速地淡化了,好像正飞快逃离。 万俟云螭在黑暗中站了会儿,平复燥烈的杀意。 他瞳孔中折射出前方洞穴蓝色的光晕,心知等在那里的又是数道出口,数个选择。 耽误太多时间了。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想。’ 心动则神疲。 不要臆想她现在的遭遇,不要给自己脑中的猜测吓住,凝神辨别方向,判断…… 忽然,极突兀地,那虫尸的气味骤然浓重起来,随着轻轻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人生中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喜,只是需要一点耐心去等。 万俟云螭睁开眼,两丸暗金一闪,人一抹煤烟似的隐在黑暗里。 沈青禾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盘着那个包了浆的念头:怎么才能弄死姓莫的? 刚才,那妖物伪装成莫七,看样子滥杀无度,害死不少天师,此事如果操纵得当,算得上是一把好刀…… 或者,用戚红药威胁他,逼他就范,会有多大效果呢? 他想了想,哼笑一声,摇头,大家都是男人…… 一摇头,忽然觉得,脖子好冷,肩膀上沉了一沉。 沈青禾意识到什么,站住不动。 也动不了了。 有一条胳膊,看起来亲亲热热地揽着他肩头。胳膊的主人,用凉丝丝轻飘飘既不恼也不怒但令他几乎魂魄离体的声音道:“沈兄,真高兴咱们又见面了。” 沈青禾汗出如浆。 发生了什么? 好像一个呼吸间——呼气时,身旁绝对没有人;吸气时,他已经受制于人。 ——他这时才明白,自己跟莫七的差距有多大。 沈青禾心跳极快,眼睛亮得异常,声音微扬,似乎很惊讶:“莫兄?是你?怎么——” 耳边偏上一点的地方,一个平和淡漠的声音截断道:“沈兄,我也有许多话想跟你聊聊,不过,在此之前,烦请先回答我一个小小的问题:她人呢?” 沈青禾有一种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头巨兽齿间,那铡刀般的牙齿,随时会咬合,将他一分为二。 可是,他知道,主动权在自己手里。 第333章 条件 沈青禾道:“你问谁?”他微微笑了:“莫兄,我猜,你肯定是问连姑娘,对不对?” 万俟云螭一时没有说话,沈青禾突觉那处肩头,好像给一千条钢针穿刺了,惨哼半声,但白垩色汗津津的脸上,扭曲的笑容愈大,语调惊讶:“看来我猜错了。但莫兄总不会是问沈某的未婚妻——戚姑娘的下落罢?” 万俟云螭额角青筋一横,手下一紧。 方才一句话间,他足可以叫沈青禾死十六次。 就算想留活口,也至少有三百一十七种法子叫他后悔为人。 可是他没有动手。 他不下手,难道因为他是个性情宽厚,文雅朴实,心地善良的性子吗? ——如果有人这样平价万俟云螭,他的几个兄弟姐妹,恐怕要笑到吐血。 “宽厚?那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冷酷无情的王八蛋,谁要认为他宽厚,谁就是天字号第一蠢货。”万俟云虬说这话时,年纪还很小,手里正攥着爱宠紫电貂僵硬的尸体——他不过是前几日差人截下一点小东西(甚至不是万俟云螭的,只是他手下人的),马上就受到这样的“回报”。 “朴实?谁?”万俟那伽笑得酒杯都拿不稳了,道:“你觉得云螭朴实?来来来,大早上的,你怕是没睡醒罢?喝两杯清醒一下!” “他心地善……?”大长老嘴唇青紫,牙根咬紧,腹内痉挛,气沉丹田,声如洪钟,一张嘴恨不能把胃吐出去:“啊呸——!” 所以,万俟云螭不动手,并非不想杀,只因现在不能杀,得忍。 他发现,这姓沈的似乎是有备而来。 但是,虽然现在不能做绝,他也并不准备听人兜圈子,手下再添三分力气,甬道内登时响起一声惨叫。 万俟云螭相信,疼痛是比任何语言都有效的问询方式。 果然,沈青禾飞快地道:“她中了毒,但我能解;我若伤一分,她的处境就更危险十分。”感受到身侧骤然沉重的呼吸,他顶着一头冷汗,心中快意无比,顿了顿,感觉莫七似要动作,又道:“莫兄,我还有个小小的毛病,挨不得痛,一受了伤,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静了一会儿,万俟云螭松开手,似乎笑了一声,给他展了展肩头衣料,道:“没人会伤害你,谁要是伤害你,我第一个不同意。” 沈青禾往后退,拉开距离,得意而无声地笑着。 他在心里叹息,暗暗瞧不起万俟云螭。 男子汉大丈夫,竟为儿女情长束手束脚,作茧自缚——如果他是莫七,一定在此刻动手除掉自己,然后再慢慢找人——就算最后找不到,也好过这样投鼠忌器,陷入被动。 此人过于感情用事,即便修为再高,天赋再好,又有何用?早晚叫他死在我手! 正想时,忽听莫七道:“如果我杀了你,又会怎样?” 沈青禾一僵,强自镇定道:“哦?你又不想要她下落,不想要解药了?” 万俟云螭慢吞吞地道:“想。但我杀了你,慢慢搜解药,也是个办法。” 沈青禾马上道:“谁说药在我身上?”光线不明,他听见衣物摩擦声,心中一抖,一步步往光源退去,万俟云螭不疾不徐,缓缓逼近。 沈青禾口中疾道:“我一旦出事,葛无香就只好动手……在这地方,有不死之身,也没什么用。” 万俟云螭停步,静了一会,道:“你想怎样?” 沈青禾汗渍犹未干,借着光线打量他的神情,笑道:“想看看莫兄为了沈某的未婚妻,能做到什么份儿上。” 万俟云螭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沈青禾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等了会儿,道:“莫兄,咱们时间不多。” 万俟云螭道:“什么意思?” 沈青禾道:“葛无香是个好色的男人。” 万俟云螭瞳孔收缩,道:“你的人,总不会敢动她。” 沈青禾微笑着摇摇头,道:“他一直都有这个打算。” 万俟云螭简直惊住了:“你知道?” 沈青禾微笑道:“我一直都知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不想让他得手,他就得不了手。” 万俟云螭缓缓地长出一口气,竟也露出一丝微笑:“你莫非现在想了?” 他一笑,沈青禾的笑意就淡下去,显然不想看这个。 “世上有哪个男人想这样呢?”沈青禾徐徐摇头,又道:“可是,我也没有法子。” 万俟云螭冷冷地道:“难道有人逼你这样做?” 沈青禾点头:“有。” 万俟云螭道:“哦?” 沈青禾道:“你。”他目光闪动,轻轻地道:“因为你一直不肯放手,才逼得我不得不走这一步。”又叹了口气,道:“你要明白,她如果有了什么不好的遭遇,至少有一半责任在你。” 万俟云螭的手指在抽动着,他几乎已控制不住自己,突然哑声道:“你又没问过,怎么知道我不会放手?你不妨问一问。” 沈青禾又摇摇头,很惋惜似的,道:“晚了,现在条件变了。” 万俟云螭在等他讲下去。 “你得死。”沈青禾一片挚诚的看着他,“你死了,她的心才能静,我才能完全拥有她,否则,”他慢条斯理地道:“一个女人的残缺不管在身体还是在心理,做丈夫的,都很难接受的。” 第334章 可怜虫 空气静得像是有人死了。 但分明没有,至少这一刻没有。 不论这两个男人多么希望对方暴毙身亡,毕竟只是想想。 一个不敢动手,一个不能动手。 沈青禾说完那段话,就抿唇闭嘴,一副成竹在胸、优势在我的样子。 但没过一会儿,他鼓起的胸膛,就在万俟云螭的打量下渐渐干瘪,刚风干的额头,又潮热起来。 每一个呼吸,都显得那么漫长,压力在沉默中膨胀,使他终于忍不住:“你还不动手么?” 万俟云螭带着一点好奇似的打量他,问:“动手?” 沈青禾张了张嘴,万俟云螭笑了。 “你莫非觉得,听完你的话,我该大喊一声,自绝当场?” 沈青禾被他语气里的惊讶刺了一下,忽感觉自己像个白痴,怒笑一声,摇摇头,道:“所谓深情,也不过如此……真希望她能看见你此刻这副嘴脸!” 万俟云螭一点也不气,微笑道:“有你在旁做对比,我倒不担心她会厌我。” 沈青禾两腮一紧:“你——” 万俟云螭再次开口,听他的语气,并没有要故意刺激沈青禾的意思,客观得就像在点评一道别人桌上的菜: “你是个可怜虫,你是人渣,但你是个没见识的人渣,你连逼对手去死,都做得这么烂,说实话,我有点同情你。”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叫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残忍,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这样说的时候,轻轻掸了掸衣袖,漫不经心,好像全不为自己这番话的后果担忧。 好像沈青禾还不如他袖子上的一点浮灰重要,一点也不怕会因此激怒对方。 沈青禾看起来像一只刚发现自己走错窝的兔子。 万俟云螭不睬他呆滞的神情,垂眸沉面径自道:“现在是你提条件的时候,希望你珍惜这个机会,提一个我能接受的条件罢,我决不会为她去死,但为她的死而杀掉你,还不成问题。” 万俟云螭道:“快点。” 他往前迈了一步,神情还是那样冷峻而漠然,气势像一座山迫近过来。 沈青禾往后退,脚步散乱,脑子比脚步还乱,一时想不出对策,不知该先反唇相讥,还是该按自己的轨迹——不,他的轨迹早给碾碎了。 他反思自己最大的失误,就是错估了此人实力,又高估了他对戚红药的感情——这实在是太滑稽,太不应该的一件事,自己也是男人,怎么会不了解男人的想法?怎么就以为他会为戚红药做到舍生忘死? 沈青禾忽然激灵一下,惊觉挑衅此人并非明智之举,也许,应该先撤,从长计议。 这念头一出现,他就知道:该走了,斗志已泄。 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是强者的特权。 沈青禾走不了。 他自己也察觉到这一点。 他立刻/马上/当即放声大笑。 “莫兄,你我何必为一个女人争执至此?阁下乃世家天骄,沈某也算名门秀士,若非因为女人,依你我的身份,本可以煮酒论英雄。其实,沈某私心十分佩服阁下英雄气概,丰神俊逸,真乃平生仅见,唉,实不相瞒,在莫兄这等人物面前,小弟常感自惭形秽,私心企盼能有缘结您这样一位异性兄弟——” 万俟云螭抬了抬手,截断他口沫横飞的演讲,道:“好说,只要你懂事些,收你当义子也无不可。” 沈青禾嘴巴蠕动,好像把什么话嚼吧嚼吧,咽下去了。 第335章 你什么意思 他那张本来还算英俊的脸,现在看起来,很像一块挤净了血水的猪肺。 有趣的是,万俟云螭越是这样子肆无忌惮的羞辱他,他越不敢轻举妄动。 万俟云螭在打量他,眼神轻蔑。他一直表现得很沉得住气——能不动手,他不会动手——对付这种既不是铁骨铮铮,也并非软骨头,而是滑不留手浑身带毒的东西,来软的来硬的,都不大合适。 杀人是很容易的,动武力不需过脑,但关键是如何达成目的。 他要这家伙感到恐惧。 ——攻击在未发生时,才是最有威力的时候。恐惧多爆发在鞭子挥落之前——一旦鞭子真落下来,人就会觉得:痛,真他妈痛死了。 但他们又会发现:我毕竟没死,还能忍。原来这痛并非不能挨。 那时才麻烦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动手。 虽然他负在背后的掌心全是汗意,面上却云淡风轻,从容不迫。他身为王族纯血,却幼年丧母,在父王面前,远不如其他兄弟受待见,为站稳脚跟,这些年没少了明争暗斗,这使他深谙一个道理: 临敌之际,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的需求,一旦对手知道你想要的,就能猜到你所怕的,你就只好给人家牵住鼻子走。 他越显出在意戚红药的安危,这臭虫就越会捉住这一点不放。 可他也不能表示完全不在意——沈青禾虽然卑鄙,但不够蠢,不会信的。 他只有捏好分寸,够稳,他不急,对手才会急。 而且,在这场对峙中,除去言语交锋,他其实一直在进攻——以高阶妖物独有的一种攻击方式。 威压。 这算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攻击,纯血在低级妖物面前释放这种威压,如老虎啸月,令百兽慑服。 在天师对战高阶妖物时,也常会感受到强悍的压迫感,胆气弱一些的,可能会因此而怯战,想逃。 压迫感本身就是一种进攻。 万俟云螭很小心、很谨慎的释放这种威压,不想叫沈青禾察觉到他身上的妖气。其实他有些过虑了,因为沈青禾刚刚经受曲天娇爆炸式的妖气洗礼,这一块的神经几乎麻木,对少量妖气全无察觉。 他不知眼前这个是妖,他只感到模糊的恐惧,心慌,说不清缘由,只好将其归纳于一种预感,于是想逃。 沈青禾的确是有点措手不及。他以为自己握住了对方的命根子,其实判断失误,手里只攥了一条底裤——没底裤是挺糟糕的,但谁会为此而跳崖呢? 拿底裤做底牌,多少有些不合适。 他这一刻在流汗,汗水黏腻的感觉很糟糕,更糟糕的是,在凝滞的气氛中,他连抬手擦一擦冰凉滑腻的汗都不能够。 他还隐约有一种感觉:如果不小心应对,下一刻流的会是血。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就不得不改换方针。 “你大可以挖苦我,你尽情嘲笑我也没关系,可是,你以为我想这样么?”他极突然又极自然的变了一种神情,有一点苦涩,声音微微嘶哑:“我也是受人所迫,我也没有办法。” 万俟云螭看他的眼神有点奇特,慢慢地,若有所思地道:“你的确有些我没有的本事……也许某些方面,我该跟你学学。”他一边说,一边继续迫近,道:“先带我去见她,另外,解药交出来。” 沈青禾故作镇定的点头,转身领路,看万俟云螭气定神闲的样子,汗益发涌了,一想到待会儿不知该拿的什么唤醒戚红药,不禁心脏狂跳,想了想,道:“我们这就可以去见她,但我没有解药,她的确中了毒,毒不是我下的,我毕竟是她未婚——”倏地住口,险些咬住舌头,顿了一下,浑若无事的接着道:“我毕竟跟她有那么一点交情,只是看在长辈的面上,也不好让她出事。” 他偷眼观察,万俟云螭没有任何反应。 沈青禾只好接着道:“给她下毒,其实是连珊瑚的主——” 只见他身子兀地一抖,好像给闪电击中似的那么一颤,就倒了下去。 万俟云螭一回身,扣住那条再次袭向沈青禾后脑勺的白绫,发觉这一击力道之大,足可以叫人头骨粉碎。 他先扫了眼沈青禾,还有气。然后抬头望去。 白绫的另一端,攥在一只秀气白皙、十分美丽的小手里。 ——美得叫人感觉,这样的一双手只该抚琴弄花,任何比丝绸粗糙的东西,都没资格叫它们抚触的。 万俟云螭松手,任凭白绫飘回,沉默着和它的主人对视。 连珊瑚小脸惨白,唇也白,映得发色如漆,对比惊人,只眼角略微泛红,这使她看起来,有种凄泠的摧折人心的惨——因这种惨而更美。 她一开口,声音止不住发颤:“你,为什么要拦我?” 万俟云螭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连珊瑚咬着唇,道:“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小人,他一直想要害你,我,我不希望你出事。” 万俟云螭点了点头,道:“你一直跟在他后面,却在这时出手。” 连珊瑚微微愕然,有一点哀怨的道:“你难道,在怪我救你?” 万俟云螭看着她,道:“你的确救了一个人,但不是我。”他顿了下,道:“我觉得也不是他。” 连珊瑚睁大眼,那些泪珠伏兵似的迅速集合,随时准备冲锋:“你什么意思!?” 万俟云螭似乎笑了一下,道:“你不该出手的。”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在说:你不该自首的。 连珊瑚冷冷的盯着他,神情近乎于恨:“我便出手,又怎么样?” 万俟云螭的面色很温和,声音却极冷漠:“本来,他的话不值得信。” 连珊瑚泪莹莹的笑了起来:“本来?你现在就信了?就因为我…我为了你的安危而出手杀他……你竟宁肯信那种小人的话,也不信我?” 第336章 你真好 万俟云螭道:“你我之间,谈信任还是有点早。” 连珊瑚胸膛剧烈起伏,脸色还是那样白,唇咬得血红。 万俟云螭朝她的方向迈步,很慢,很稳,右手微微抬起,仿佛想接过对方递来的东西:“但我不觉得你跟他一样卑鄙……解药在你手里,是不是?” 连珊瑚笑了,道:“你错了。” 万俟云螭脚步一顿。 连珊瑚的声音尖利刺耳:“我不止比他还卑鄙,而且也没有解药!没有!没有!!” 万俟云螭疾电也似的扫了她一眼,错开视线,眼睫微垂,似乎在观察自己的脚尖。 连珊瑚泪珠纷落,发出一声长而颤抖的啜泣,不知是为自己失控的情绪而羞恼,还是恨眼前这人的无动于衷。 万俟云螭本来没有看她,听见那细弱的抽泣声,愣了一愣,一抬头,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动情,微微惊愕,飞快别过头去。 连珊瑚没错过他这一瞬间的反应,盈满泪水的眼睛,倏然亮了一些。 万俟云螭眼盯住一块活像个壁虎的大石,低声道:“你何必如此……何必说这种自污的气话。” 连珊瑚挂着泪,冷笑道:“你又知道我自污?你根本,根本就不在意我,也许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卑鄙。”她声音难以抑制的颤抖,带着哭腔。 万俟云螭闻声一颤,抬头——只见她眼眶通红,抿着唇,神情十分倔强,可单薄的身子正簌簌发抖。 上次她露出这样的神情,是因为做错事受到师父惩罚,她的十六位师兄弟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对待她就像是要挪动一颗去了壳的生鸡蛋,各个掏空家底,搏师妹一笑。 那时她还有几分小孩子气,现在,她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了。 她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天然的武器。 万俟云螭也会那样怜惜她么? 这样昏暗的怪石林立的山洞中,碰上这样一位看来像冰但实际上只待你指尖一触就能立马熔化成水的美人,你要不要去安慰她?要不要给她一个肩膀靠一靠? 什么?不要? 你还算个男人么?! ——就算你心里有情人,家里有老婆,似乎也不影响这一刻给予这可怜女子一点点温暖。 有几个男人,能狠下心来拒绝这么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女孩子呢? 看起来,她不管做错了什么事,似乎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毕竟,她虽然下毒、暗算别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太爱你了。 万俟云螭的眼神早就不那么冷了。 可是他眼中还有挣扎,生硬的别过头,似乎看她一眼都不敢,静了片刻,深呼吸一下,道:“我没那样想过你……但不论如何,你也不该打昏他的,现在,我怎么找人呢?” 声音早就软多了,叹息大于责备。 连珊瑚从他这一系列的反应中,得到莫大的鼓励——她本就很擅长无中生有,何况现在是真有这苗头——她马上道:“我,我知道她在哪,我可以带你去。” 万俟云螭一瞬脱口而出:“当真?” 连珊瑚看见他这反应,心里酸楚极了,又开始犹豫。 万俟云螭却在这时柔声道:“谢谢你。你真好。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狠毒的女子——” 连珊瑚目光忽然一寒,尖锐地道:“你又错了,我就是狠毒,我刻意给她下药,刻意要她不能接近你,因为,因为……” 她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她能带给你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不信她有什么地方比我更好,我比她更适合你——你根本就不了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们都被戚家姐妹蒙蔽了,其实她见我貌美,处处跟我作对,当初陷害我掉入化骨池……她一定,一定在你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是不是?” 万俟云螭眉心蹙着,缓缓点头,道:“她的确……唉,是有些嫉妒你。”又慢慢摇头,迟疑着道:“她这一点,很不好。” 连珊瑚的心脏霎时像得到一场异常温柔的按揉,舒服极了。 这简直比她从小到大得到百万句夸赞加在一起还让她感欣慰。 她几乎很急切地道:“那你相信她的话么?” 万俟云螭慢吞吞地道:“当时,我并不了解你的为人。”他停在这里,若有所思的看她。 连珊瑚心脏忽地一荡,眼珠转动,道:“我先带你去找她……就算她那样诬陷我,可我还是不希望她真的出事。” 万俟云螭露出一种动容的神情,分寸掌握得非常完美。 第337章 好痴情 连珊瑚在沈青禾身上用的追踪手段,再一次派上用场。 她顺着只有她能看见的痕迹,在前引路。 万俟云螭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时有时无的孱弱光线,叫人难以看清他的表情。 在距离第七次转折还有十数丈的位置,万俟云螭已可以肯定,戚红药就在这甬道的尽头。 可是他突然停步,身体微微僵硬。 他闻到一种死味。 是刚死不久的人才会发出的一种味道。 难道她…… 那念头一闪,他骤感一阵眩晕,喉咙像是给一只钢铁铸就的爪子钳住,且还在缩紧。 他应该继续迈步的,但是他没有动,呆了一瞬,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它们在抖哆着。 ‘你们在恐惧什么?难道认为死的是她么?不要抖了,走过去,看看那里,看看……看看……’ 连珊瑚发觉身后脚步声消失,停步回头,只见那张令她怦然心动的脸,此刻青白如尸,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像两个漆黑无底的洞,朝向前方即将光临的路口。 她打了个哆嗦,不知心底忽然涌现的恐惧,是因为什么。 ‘我是不是得讲点儿什么?’她想,“他对我本来有误解,我该抓住机会,尤其在见到戚红药之前……” 她便开口:“你怎么——” 然后她看见万俟云螭忽然又动了起来,有一点怪——就好像他是个关节欠打磨的木偶似的,那么的从她跟前走过去,一口气径直转过路口。她急忙跟上。 果然是尸体。 一具女——不,男——不,不对…… 看头脸是个干瘪的老头子,可身躯线条起伏,分明属于女子的。 连珊瑚望见这尸身,一失神后,脸唰地涨红了——这尸身的服饰打扮、发型鞋面都与她太相似,连身形也有九成像(因姿势太扭曲,不好判断。),若不看脸,她都恍惚错觉是自己躺在那里。 可这尸体的动作,怎地那么,那么难以启齿! ——只见“他”左手紧紧抓在胸口位置,右手则探向下阴,那处的衫裙都凌乱破碎得不成样子,手指保持着死亡一刻的状态,似乎在阴部努力抓挠什么,想找什么似的…… 在“他”脚边不远处,有只破碎的小瓶,现在是空的。 连珊瑚见这一幕,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却生出一股羞恼,心想这腌渍的尸首叫莫公子看见,他会怎么想……人呢? 万俟云螭多一眼都没瞧那怪异的尸体,早掠至十几步外地上的另一人身旁,跪在那里查看她的情况。 ——“她”,自然就是戚红药。 戚红药。 连珊瑚的脸突然就不红了,且速度惊人地白下去。 她恨不能将这名字带人一起嚼碎了啐出去。 她看不清楚万俟云螭的神情,他低着头,发丝垂坠,只能透过黑丝间隙看见一点斑驳的侧脸。 ——但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排斥感。 他微微拱起的背朝着自己,有点像一头护卫幼崽的野兽。 好在,这种氛围没有持续多久,万俟云螭似乎只是确认人还活着,那紧绷的背就慢慢放松下来。 连珊瑚走过去,垂眸冷淡地扫了一眼戚红药,又看向万俟云螭,目光像一把精致小刀,刀刃顺着他脸上的线条游走,像是想找出一些确凿的证据,或是什么痕迹。 但万俟云螭在她靠近过来后,便起身——刚好阻住她继续贴近的可能。 万俟云螭尽最大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焦躁,朝连珊瑚抬了抬嘴角,尽量温柔:“连姑娘,解药。” 五个字是极限,再多一个,杀意就遮不住了。 连珊瑚望进他眼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什么解药?” 万俟云螭想笑一笑,但失败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抽动一下,再次考虑杀人搜药的可能性。 连珊瑚没感觉到,她只是幽怨的盯着这张令她一见钟情的脸,问:“我承诺带你来找她,我说到做到,你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万俟云螭马上道:“谢谢你。”声音很有诚意,很诚恳,简直带着敬意,有点像县太爷感谢打虎归来的好汉。 也不能怪他,这已很不容易了——你的全副家当、最珍视的东西正在身后熊熊燃烧,而眼前这个手里捏着水阀的人不紧不慢,说:你怎么不先谢谢我呀? 万俟云螭道:“可以了吗?”他一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 连珊瑚的神情马上冷下去,道:“你很为她着急?你以为,她现在这样子是因为我?” 万俟云螭道:“难道不是?” 连珊瑚冷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不是。‘熔金’的作用,不是这样的。” 万俟云螭眉心倏地一敛,尽量稳住,道:“该是怎么样?” 连珊瑚本来可以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心里现在很难过,她希望有人跟她一样难过。 她噗嗤一声笑了,道:“她虽然中毒,其实不会怎么样,你其实应该担心一下,自己会怎么样?” 万俟云螭当然不知“熔金”的效用,听了她的话,也是一头雾水,但这不妨碍他临时发挥。 “你的意思是,她中毒,我会有危险?” “不错。” “哦。” 一阵沉默。 连珊瑚瞪了他片刻,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了?” 万俟云螭道:“你既然说,药不影响她,只影响我,我反而放心些。” 连珊瑚心里一阵接一阵的抽痛,面上却是冷笑:“好痴情——” 万俟云螭忽然截断道:“干痴情什么事?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真的伤害我。”顿了顿,低声道:“你对我一直很好,我知道。” 连珊瑚目中掠过一丝错愕,张口结舌。 第338章 你发誓 在男女之间,提到“以柔克刚”四个字,或许多数人的第一联想,是女子用温婉平和的手段,化去男子刚强猛烈之气,避免硬碰硬。 但现实中,女人不总是柔,男人不总是刚。 外刚强而内心脆弱敏感的“他”比比皆是;身板瘦小柔弱而内心冷硬坚毅的“她”不计其数。 万俟云螭从来都知道自己打不过大姐万俟那伽,他坦然承认这一点,从不避讳谈论这一点。(实际上他们族中没人打得过她。) 在条件不那么充足时,他曾以示弱的姿态,令当时如日中天的大长老吃了个暴亏。 他只追求能达成目的的最佳手段。 在目前的对峙中,他并没将连珊瑚视为弱势的一方,反而他是束手束脚的那个。 因为他心里有恐惧——害怕因自己的错误判断,不慎重的行动,害了戚红药。 他承认自己胆怯。 连珊瑚似乎因他的话而微微不知所措,她看着他,目光有些难以捉摸,过了一会儿,忽然一笑。 ——是许多男人看后会愿意为她做许多事的那种笑。 她说:“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万俟云螭道:“当然。我重伤昏迷时,你曾多次派婢女前去探望赠药,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意?” 连珊瑚眼里有冰晶似的泪光,苦笑道:“你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万俟云螭凝着她,低柔地道:“我的心,并不是石头做的。” 连珊瑚道:“可你,你还是选择她,你明知她在背后诋毁我,知道她人品低劣,还是偏爱她?!” 万俟云螭低头垂眸有些歉意地道:“我……我不能不管她……” 连珊瑚冷笑道:“你又不是他爹,凭什么非得管她?” 万俟云螭欲言又止,“有苦衷”三个字写在脑门上。 连珊瑚望定他,眼睛慢慢睁大:“你,你不是单纯的因为喜欢她才这样,对不对?究竟为什么?” 真好,万俟云螭心想,一下就看出了他想让她看见的东西,然后给出他希望她能有的反应。真是个好人。 他没有说话,偏过头,左脸颊写着“纠”,右脸颊刻着“结”。 “你说话呀!” 面对急迫得几乎是逼迫的追问下,他终于一字一顿地道:“我欠她救命之情。” 连珊瑚几乎要跳起来。 她就知道! 这就是她一直苦苦寻觅的答案!这就是真相! 她从来就没有被戚红药比下去,这里面另有隐情! 她竭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但略快的语速还是暴露了一些东西:“原来,她用恩情胁迫你跟她相处!” 万俟云螭从头发丝到鞋帮上沾着的一点石屑,都散发着肯定连珊瑚的意思。 但他轻轻闭眼,缓缓摇头。 摇头似乎是表示否定,可否定的对象是什么,端看你如何解读。 连珊瑚慢慢露出恍然之色,望着他的目光,变得怜惜起来。 不知东方还是西方,过去还是现在的哪一位智者说过:一个女人要是开始怜惜男人,那八成是要开始倒霉的迹象。这话算不算真理暂且不谈,但保准是经过不少验证的。 万俟云螭知道自己不用说太多,讲得太详细,枝节太多,反而显得假,容易给拆穿。 谎言,其实是越含糊越好的。 尤其现在这种情况,只要他表现出抗拒,不想细谈,自有人会替他臆想出许多理由——毕竟牵涉到女人,牵涉什么救命之恩,那过往说出来,极可能会伤到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不说是情有可原的。 一切尽在不言中。 端看对面的想象力。 连珊瑚的想象力很可能突破了万俟云螭的期待,因为她看他的神情,柔软得几乎像个母亲在看自己的儿子。 万俟云螭缓缓吸气,道:“所以,我必须得救她,不能看着她出事。” 连珊瑚眉尖蹙着,凝着他的侧脸,问:“然后呢?她恢复后,你不还是要受她挟制,继续待在你不爱的人身边么?” 万俟云螭撩眼皮瞧她,道:“我如果不救她,也没得选。” 连珊瑚急道:“不!不是这样的,救命之恩有很多种报达方法,她凭什么自私的将你拴在身边呢?让我来帮你,只要能还你自由,就算她贪得无厌,狮子大开口,我也有办法满足她!” 万俟云螭注视着她,道:“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 连珊瑚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你现在救了她,你们就扯平了……” 万俟云螭赞许的看着她,慢慢点头:“不错。” 连珊瑚却迟疑了。 万俟云螭手心里满是冷汗,但现在只有等,他不知道连珊瑚犹豫的原因是什么。 连珊瑚终于开口:“可是,”她瞄了他一下,有点愧疚似的,吞吞吐吐地道:“解药并不在我身上。这种药,本来就只有连家族长才能解,真的,我没有骗你——你想啊,这本来约束家族子弟用的,若一个人身上同时怀有毒药和解药,这岂非就毫无约束力了?” 万俟云螭不想信她的话,希望她在撒谎,但仔细观察那张脸,没发现一点给他希望的地方。 他险些就要脱口而出:这解药对你而言,可能比对她更重要。 因为拿不出解药,你现在就要死。 他慢慢地吸一口气,悄无声息,拉近距离。 连珊瑚突然地道:“不过,还有另一种办法抑制毒发。”说话时,忽觉遍体生寒,微微悚然。 她疾地抬目看向万俟云螭,可是,只见到那双眼里有些忧愁,有些焦虑……并没有杀气。 连珊瑚怔愣一瞬,暗笑自己敏感过头了——人们都说女人是靠直觉行事,她偏不想做个世人眼中的寻常女子,她觉得看问题要客观而理智,有根据再下论断。 她觉得自己一直都做得很不错。 万俟云螭微微后退,微微后怕。 他几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停手——连珊瑚再晚一弹指间开口,只怕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万俟云螭有把握一击必杀——不是连珊瑚太弱,只因为她对他并无方便,她江湖经验太少,太敞开自己了。 但那句话救了她。 万俟云螭在她说完后,抬头前,就意识到自己杀气收敛得不算很好,她极有可能有所察觉。 他有点冒冷汗。如果对面的是戚红药,刚才一瞬的漏洞就足够致命,后续没得再谈,只有动手。 ……不,如果是戚红药,谁演谁,还不一定呢。 一双小狗似的狡黠的眼睛,在他心里眨了眨。 他极渴望回头看她一眼,忍得心里即酸,又甜,更苦。 他将因撤力太急而微微发青的手往袖内缩了寸许,专注的看着眼前的女子,神情愈发温柔了。 连珊瑚本来为那一丝杀意而分神,但感觉到这无声的催促,加上也急欲救他“脱离苦海”,没怎么犹豫,就要将方法说出。 刚开口,却望见他的眼睛——那幽暗的眼神令她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忽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为了救她而骗我的?” 万俟云螭看着她,心想,那不然呢? 他斩钉截铁地道:“当然不是。”顿了顿,微微苦笑:“也许我不该把实话告诉你的。” 连珊瑚定定望进他的眼睛,半晌,道:“我很想信你,可又怕你叫我失望……你会吗?” 万俟云螭刚露出一点想宽慰她的神情,便听她道:“你发个誓罢。只要你发誓:以后也不再跟她纠缠。我马上告诉你解毒之法。” 短暂的停顿后。 万俟云螭以手指天,道:“我对连姑娘所言,句句是实,待戚红药解毒之后,我即与她分道扬镳,若有虚言,叫我,” 他顿了一顿,看着连珊瑚的眼睛,连珊瑚在死死地盯着他。 “肝肠寸断,碎心而亡。” 第339章 你最好还有第二件 等他最后一句话说完,连珊瑚的脸上,血色逐渐充盈,“其实,你不用发这么重的誓,我也信你的。” ‘放屁。’万俟云螭心想,点了点头,令发丝垂坠更多——他不确定头发能否将额角的青筋都遮掩住。 连珊瑚显然是没注意到,她现在反而不好意思那么直勾勾看着他了。 “可以说了么?” “瞧你急的。”她噗嗤一下笑了,小臂一抬,似乎是想要轻轻锤他胸口,但犹豫一下,有点拘束的收住了手。 这么做还有点儿早。 “其实,‘熔金’这种毒,对中毒者本身影响很小,不过,当她情念一动,身上便会自然而然产出一种毒素,引她动心的那个人,就会受这毒素的影响,据说,痛如抽骨蚀心……” 万俟云螭道:“可我并没有感觉到。” “那时因为她还在昏迷中,她一旦醒来,看见了你……”她轻蔑地笑了一下。 万俟云螭表示知道了,再一次问:“你所言的另一种解毒方法,是什么?” 连珊瑚瞧着他,微笑道:“你不是已经说出口了么?” 万俟云螭一愕。 “就是你的誓言——你发誓会远离她,只要你做到这一点,她就等于是没中毒一样!” 暴怒瞬间席卷他的胸臆。 连珊瑚有点儿得意,见万俟云螭一声不吭,笑道:“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选择,等她醒来,你告诉——不,你只要找人给她带个话就好,让她知道,你因毒而不得不远离她的,反正她又不明白熔金的效用,她会感激你的,你们这不就扯平了么——” 她也微微下垂头,脖颈的肌肤本来比雪练还白,现在漫上一层薄薄的粉色:“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呢?这地方危机重重,唉,大家也不知能不能平安出去,我,我的婢女遭沈青禾谋害,现在只剩我孤身一人……” 她没听见回应,有点羞涩的抬头,给眼前的胸膛吓了一跳。 万俟云螭不知什么时候挨近过来,二人距离不足一尺。 万俟云螭柔声道:“看着我的眼睛。” 那粉色霎时弥漫至整张俏丽的脸颊,她不知是羞涩,还是兴奋,眼睛亮得惊人,身子往前倾了倾,道:“看你做什么?” 一只手掌迅捷无声,由下自上,裹挟着一层乌黑的气,朝她胸腹间击出。 万俟云螭最近一次使用这掌法,是在与巨象一族的冲突中。 那时,象族“戮神官”蛮方,不知吃错什么药,率一众族人,趁时任蚺蟒储君的万俟云虬外出巡视,突施偷袭,阻截狙杀——万俟云虬只有数名亲信在侧,况且,撇开人数多寡不说,蟒妖虽以巨力闻名于世,象妖却是出了名的皮厚,万俟云虬化出原型参战,却绞不动象躯,而后,在部下的掩护中,几次想要突围,都给逼退回去,好不狼狈。 万俟云螭再晚到一步,他弟弟的蛇胆都要给人从嗓子眼挤出去了。 他人身迎战,以阴毒无比的一掌,了结了蛮方,举重若轻,一挥手,身后前来支援的族众一拥而上,救下储君。 当时那情景,跟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储君相比,万俟云螭的形象高大强悍得有些过分。族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各有盘算。 蛮方的尸身看来皮肉无伤,却不知怎么就倒地死去,待庞大的象妖被切割开后,死因才昭显:骨肉相杂,肝肺如浆,无一处脏器待在原位——好像在他体内曾发生过一场小型风暴。 万俟云螭不信连珊瑚的皮能比蛮方还厚。 他是对的。 他也错了。 那缠满黑气的手刚印上去,一道金光迸射开来,连珊瑚一声惊叫,人倒射而出。 ——她飞出去的一刹那,还有些弄不清情况,但落地之后,只觉腹中剧痛,耳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呆了一呆,朝左腕看去,只见玉珏碎为齑粉,纷扬落下。 ——原来这玉珏不光是一件兵刃,更是屈仲仇送她的保命之物,在主人身体受到致命袭击时,玉珏可为她卸去绝大部分压力。 连珊瑚深知此物的重要性,平日爱惜至极,每次使用之后,必定按师尊嘱咐,以灵符阵法蕴养,务求保持其最佳状态。 她遭受的最严重的一次危机,是斩杀九尾龟时,那妖物临死自爆,若非仰仗玉珏护身,连珊瑚不死也要重伤。 可是,那时,玉珏也不过裂了几道纹,事后养了半年,便恢复如初。 现在,它碎得比擦脸的珍珠粉还细。 “……你……你……为什么?” 万俟云螭也看见玉珏碎去的一幕,略一转念,就知是这法宝救了连珊瑚一命。 他微微一笑,道:“你最好还有第二件。”话落,脚下一踏,如一道寂静的风,掠向她。 连珊瑚几乎是避不过。 这时,一道悠长的吸气声,在空旷的洞内响起。 其实声音很微弱,但落在万俟云螭耳内,不啻于一道炸雷。 她醒了。 第340章 你才发现么 她是否已睁开眼睛看过来? 他难道要在她眼前以妖力杀掉连珊瑚?! 万俟云螭以生平最快的思考速度下了决断(快得无限接近下意识):收手。 杀招凝而不发,反挫回来,他方一立稳脚跟,即呕出一口血。 连珊瑚双目赤红,瞪着他,没错过他刚才一瞬间像给毒蛇咬了似的那么一颤,但同时间,眼底又似有一朵花在极速地绽开。 她腹间的伤势虽不轻,但给玉珏抵消八成,绝不至于无法行动……是另一种剧痛令她动弹不得。 “你骗我……”她不想哭,她心里恨极了这个人,但眼泪怎么那么不争气。 万俟云螭没有再看她一眼。 戚红药正勉力想要坐直起来,眼前光影浮动,耳中嗡鸣不止,感觉有人贴近身前,似乎隐约带了那么一点儿妖气……她反射性一拳挥出。 万俟云螭不知怎么,竟没躲开,下颌角硬挨这一下,苍白的脸颊霎时显得健康许多。 好在,戚红药刚苏醒,身体尚未全缓过来,这一拳力道有限。 万俟云螭咽下血味,目光一寸不离她的脸。 戚红药一拳出手,精神才彻底缓醒过来,抬头一看,呆住。 万俟云螭心跳如雷,不动声色,但没错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没见到人时,胸中积攒了千言万语,满是对他境况的担忧,谁成想……戚红药一霎断定刚才那妖气是自己的错觉,内疚不已,半晌,讷讷地道:“你怎么不躲?” 万俟云螭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摸摸自己下颌,缓缓眨眼,道:“又打不死我。” 戚红药眉毛有点痛的跳了跳——好像脸上挨了一下的是她:“这是什么呆话,我刚才恍惚感觉有妖气,大概是残梦未褪,错伤到你,对不起……是不是很痛啊?” 万俟云螭感受着她的轻轻触碰,目光很奇特:“也许你不是做梦,我就是妖呢?” 戚红药盯了他半晌,挠挠鼻子,道:“对不起么,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气了……”越说声越小。 万俟云螭突然笑了起来。 戚红药觉得他有点儿一惊一乍的,但又见他笑得开怀,真好看呀,忍不住,也跟着笑,有点儿傻。 忽听一点轻响,她越过万俟云螭肩头看去,似见到有雪白的衣角一闪而逝。“那是——” 万俟云螭没有回头,淡淡地道:“连珊瑚。” 戚红药一惊,“是她?”立即跃起,有心追赶:“不知她给我下了什么鬼东西,时不时昏厥,头痛欲裂,得让她交出解药!” 万俟云螭没有起身,没有动弹。 戚红药忽觉有些不对,目光一扫,见他脸上片刻间冒出许多细汗,唇色青白,不由蹙眉:“你怎么了?” 万俟云螭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戚红药盯着他看了片刻,目光沉下去,忽然伸手一推。 很普通的那么一推。 万俟云螭即向后垮倒。 戚红药没让他真的后脑着地,闪身将人扶住。 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冷沉平静:“伤还是毒?”说话的同时,手落在他肩头,迅速地轻盈的一路向下拍打,确认伤处。 万俟云螭摇了摇头:“毒。” 戚红药道:“连珊瑚?” 万俟云螭倚靠着她,身后的手臂非常稳定。他点点头,很虚弱。 比他的实际情况更虚弱。 万俟云螭感觉到随她靠近,痛愈发剧烈——不,说痛还不那么准确——骨头是痛的,但筋肉酸软,内脏好像在发出滋啦声。 这几种感受切实存在,只不过,也许没有他表现得这么严重。 “熔金”本来就是种小火慢煎,细水长流的毒,它的作用,是让相爱之人“自愿”分开。 他之所以表现得这样虚弱,只因为他不想她去追连珊瑚。 万俟云螭控制不住地在脑中默默排演可能发生的事情:她追上连珊瑚,那女人说中毒的其实是她,只要他们分开,他就都不会有事……她会因此而离开他么? 她会因此而离开他。 他又不可避免的想起连珊瑚的话:……情念一动,引她动心的人会受到毒素的影响…… 戚红药低头瞧瞧,“傻笑什么呢?” 万俟云螭握住她的一只手,笑得肩头震动:“你原来,这么喜欢我。” 戚红药道:“嗯?”也许这一刻,女孩子该有一点脸红,可是,她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只能回答:“你才发现么?” 第341章 不用急 戚红药的确不能舍下虚弱的恋人不管,去追连珊瑚。 其实,万俟云螭也可以谎称自己受内伤,而非中毒,这样,也就不用考虑解药的问题,况且,方才他硬生生止住攻势,脏腑受到震荡,的确有伤,这说法也瞒得过去。 他之所以声称中毒,是考虑到,万一(虽然可能性极小),他压不住人形,露出马脚来,瞳孔泛金什么的,全可以推到毒药上去。 他问自己:她会信么? ‘她一定会信。’ 万俟云螭一面唾弃自己此刻的行为,一面又对这答案产生一种隐秘的快感。 他知道她有多么难得,独一无二,虽然在感情方面,戚红药常有点没自信,可是,他暗地里觉得,是自己配不上她。 她的喜欢坦坦荡荡,付出十足真心,他却没有办法以同样的真诚回馈她,这让他觉得自己十分卑鄙。 他也明白,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走不远,早晚会——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露馅儿。 谎言已皮儿薄如纸,再多擀那么一下,就全漏了。 漏了,又会怎样? 万俟云螭握着那只手,和她依偎一处,体内痛楚潮水般涨落,连绵不绝,可正是这种感觉,才令他稍稍有点踏实了,这时候,反倒感激起连珊瑚来。 ——这毒令他不用再一遍遍去想‘她到底爱不爱我’这种傻乎乎的问题了。 ‘她是这么在意我的,也许,也许就算知道我的身份,也可以接受。’ 就像人总忍不住去臆想自己可能发财,这念头在他心里徘徊不去。 那只手忽然抽离出去。 万俟云螭一惊,迅速回神。 戚红药安置他倚石坐好,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尸体。 葛无香的死状诡异而滑稽,任何一个人,看见这么一具顶着老头脸、少女身的躯体,都很难不露出点惊诧的神情。 戚红药也扫了一眼,即移开视线,她的脸上,没露出一点儿好奇的神情——好像这种奇特的尸身她每天早上推开门都会见到似的。 其实她也第一次见,只是她不在意。 好奇是本能,但有些时候,人总要能克制本能,才好活下去的。 过去,她自己受重伤时,全副身心,只惦记如何摆脱险境,疗伤自救,全部注意力,只投放在解决问题的方法上。 别说只是一具头身不相称的尸体,现在,就算沈青禾光着屁股骑一匹飞马在旁边诗朗诵,她也绝不会为此分神。 她在那尸体身上摸索,有点像个变态,半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小三角纸袋,就在葛无香那紧扣胸口的手掌下,也许,他死前也想要拿出这东西,可惜,动作太慢,死得太快。 打开来,里面是一点黑色粉末。 她沾了点放进口中,点点头,将剩下的递到万俟云螭嘴边:“吃了它。这是沈家门客特有的待遇,虽然谈不上能解百毒,但也是罕见的好药。” 万俟云螭没有质疑,就着她的手服药,粉末刚含进嘴,忽然,对面墙壁上探出个脑袋,道:“你,你俩干啥呢?” 戚红药疾地转身,看清之后,身体松弛下来,“哦”了一声,道:“是你。” 那满头珠翠、金光闪闪的脑袋晃了晃,整个儿从墙壁里跨出来。 他不出来还好,一现全身,万俟云螭险些给药粉呛死。 戚红药匀出一只手,给他摩挲胸口,顺气,听见身后脚步声临近,也没有回头。 厨子晃晃悠悠,拽拽地走过来,在他俩身边儿蹲下,打量咳得像个肺痨的万俟云螭,道:“你找的就是他?瞅着……体格不太行啊。” 戚红药道:“管得着么你。” 厨子一点儿也不气,挠挠屁股,道:“我过来找你,有点儿事儿。” 戚红药一手给万俟云螭探脉,查看药效,一边道:“别来添乱,跟它们练习做人去罢。” 厨子道:“这事儿挺急的。” 戚红药忽然想起什么来,眼睛一亮,转头看他:“你来……也好,我也有件急事,帮我抓个人,成么?” 她虽然不能抽身去追连珊瑚,但是,混血在洞中来去自如,完全可以胜任追踪一职。 厨子也爽快,一甩头,刘海拴着的俩大戒指翻上脑壳,嘣的一声。“你说。” 戚红药道:“一个女人,叫连珊瑚,非常漂亮——”她还在琢磨怎么描述连珊瑚的形貌,厨子却道:“行,不急。” 戚红药道:“急得很!” 厨子道:“没有我这件事急。” 第342章 不能分开走 戚红药感觉手下脉搏略微稳定了些,微微松一口气。 其实,那药是好药,给万俟云螭服下,使他内伤好了许多,但对毒,全无效用。 因为中毒的人并不是他,就算他把解药当饭吃,也只图个顶饱。 厨子指指万俟云螭,道:“你这个,不咋地,换一个吧。” 戚红药真有点儿火了,觉得他没事儿找事儿,脸一沉,却听万俟云螭冷声道:“换谁?你?” 厨子瞅瞅他,道:“换谁都比你强。” 万俟云螭快气乐了,他当然不至于吃这疯疯癫癫的家伙的醋,但听闻此言,还是十分呕心,分明不想再开口,还是忍不住道:“疯言疯语。” 戚红药无奈道:“你别理它,它们——”想说‘它们都不算人的’,但话到嘴边,想了想,没有出口。 厨子可不管那些个,自顾自道:“你快死了。”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 戚红药回头盯住他,“我知道你没脑子,但说话最好还是小心些。” 厨子吹了声口哨,无所谓,道:“他就是快死了么。” 戚红药倏地探手钳住他,道:“你知道他中了何毒?” 厨子两眼茫然:“毒?” 戚红药窒了一窒,觉得自己跟他较真,才是有病,撒手一推,“走远点儿。” 厨子道:“诶,你不走么?你一起走吧,别带他。” 万俟云螭道:“你既然不知我中毒,为何说我快死了?” 厨子翘起大指,往自己身后指了指:“他们,都要杀你呢,瞅你这熊样儿,肯定要死啊。”转头对戚红药道:“咱们,不跟他玩儿了,好不?” 他人虽似疯似癫,话却令戚红药为之一惊。 “谁要杀他?” “他们啊。” “他们是谁?” “他们是人啊,一百多个呢。” 戚红药深吸一口气,换一种问题:“他们为何要杀他?” 厨子道:“那我哪儿知道。” 戚红药道:“你如何得知,他们要杀的是他呢?你知道他——”指了指万俟云螭:“他叫什么名字么?” 厨子摇头,“不知道。但我听见,他们要捉你,还要杀跟你在一起的妖——那不就是他么!” 万俟云螭心惊肉跳,疾道:“你胡说什么!我——” 他哪里想得到,曲天娇顶着他的外皮,肆意妄为,滥杀滥吃,招惹一大帮仇家,现在,洞内幸存的天师,口耳相传,都道他是妖物。 虽然他的确是妖,可还是觉得:好冤。 万俟云螭闹不清,怎么突然就有一大帮人勘破他妖物的身份,还要寻仇?! 戚红药只在初听消息时,微微一愣,很快,露出恍然之色,道:“原来如此。” 万俟云螭呆住,手足无措,本待下手格杀这个混血,可戚红药的反应,却叫他捉摸不透,什么叫“原来如此?” 但戚红药并没有在看他,蹙着眉,陷入沉思。 他下意识紧了紧手,戚红药“嘶”了一声,回过神,望见他的神情,也是一怔,马上道:“你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万俟云螭都懵了,偷偷觑她的反应,心想:她怎么一点儿都不吃惊的?难道,难道她早就料到,早就接受了么? 真的如此么?会有这种好事?! 兴奋之情刚刚弥漫心头,他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妖的?你生我的气么?我不是故意想骗你这么久,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又怕说出来,你会—— 他差一点儿就要笑出来了。 “这洞内有个妖物,伪装成你的样子,我也曾撞见过它,想来,是它四处游荡,给其他天师见到,受其外形蛊惑,误认作你。” 戚红药没听见回应,一抬头,给那惨淡的容颜吓了一跳:“是毒又发作了?” 这要他怎么回答呢? 他当然清楚,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也许还有些许呆滞。 可是,任谁处在他这个境遇里,脸色也好看不了的。 厨子道:“你现在知道麻烦啦,可以扔了他,跟我们走吗?” 戚红药没搭理它,她相信这混血的话,是因为曾亲眼看见那个跟万俟云螭外貌完全相同的妖物,但是,她不清楚假货究竟做了什么事,又做到何等地步,若遇上那群天师,他们是否会给辩解的机会? 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一碰面,对方就下死手,怎么办? 她蹲在地上,嘴里嚼着一段干瘪的草茎,心中飞速盘过几个念头,考虑是否要当面解开这个误会。看了眼气息紊乱的万俟云螭,很快有了决断。 戚红药吐出草梗,转头道:“诶,给你们推荐个好师傅,教做人的,要不要?” 厨子目光灼灼:“要的,要的!” 戚红药反手一指:“他。”见厨子面露不屑之色,道:“他绝对比我会做人的,你们保护好他,等我回去。” 万俟云螭不明所以,什么做人不做人的,听她的意思,似乎要单独行动,心中暗忖:我身份不知是如何暴露的,听这混血所言,那帮人来势汹汹,我俩若分开走,我的毒力应能缓解,可以想办法解决那些人……不,不成,如果分开后,是她率先遇见那伙人,听信他们的话,我就……完了。 他一念及此,激灵一下,紧紧攥住戚红药的手,道:“不能分开走。” 戚红药怔了下,而后微微一笑,轻拍他的手,安抚地道:“他们又没把我错认为妖,就算遇见了,我也有辩解的余地,没事的,”又指了指那两个混血,小声道:“别小看它们,它们可说是这里的地头蛇了,事情解决前,带你避开那些人,应该不成问题。” 她其实也放心不下“中毒”的万俟云螭,可权衡利弊,觉得误会总得有人去解释,在解开之前,最好不要叫他在那些义愤填膺的天师跟前露脸。 万俟云螭有苦难言,只认准一件事:决不能让她单独跟那些天师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