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太子她真有皇位要继承》 第1章 这人她见过的 新书来了! 背景深厚心机美人谢皎vs自以为自己的条狼的陆清江。 男主陆清江~是陆清江!不是渣男陆重山(秦崇风)。新书不易,作者哭泣,求个收藏关注行不行~ …… 夏夜惊雷阵阵,雨打芭蕉。 京郊佛寺外,一队人骑着马正在赶路。他们手握长刀,被雨水稀释的血,顺着刀锋落下,跌入泥泞中,一片肃杀景象。 佛寺后院禅房,一个小童猛地坐起身,推开门快步往外走。雷霆在头顶炸响,张牙舞爪,颇为骇人,映出小童唇红齿白,雌雄莫辨的长相。 这是个小姑娘,年纪不大,也就七八岁模样,梳了个丸子头,乍一看像个男孩。 “祖父祖父!” “小蛮怎么起来了?”老者闻声打开房门,见小姑娘立在雨水中,忙不迭走过去,将人抱起来,回到廊下。 “小蛮这是怎么了?”老者须发皆白,寻常布衣打扮,却是不怒自威,威仪万千。看向小姑娘的目光里,满是慈爱。 “血腥味,还有马蹄声。”小姑娘道。 老者脸色微变,强撑笑意道:“小蛮还记得祖父教你的吗?” “往南走,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往后谢皎死了,只有小蛮,只有杜微澜。”小姑娘说得一板一眼。 “若是有人欺你该如何?” “人前不计较,人后送他上西天。” “好,是我谢家子孙!小蛮你听好了,往南走,莫回头。不要回来!你父皇死了,往后这江山,容不下太子谢皎。我的小蛮,却能活着。” 风大雨大,小姑娘被丢出佛寺后门。 攥着小包袱,她眨了眨眼,祖父忘了给她银子。小姑娘深深叹了口气,顺着山岭,往南走去。 再往后,谢家江山变了天,虽还姓谢,却换了人间。 …… 七年后,清水河畔。 仲春时节,梨花开得热烈,风一吹就散了。 杜微澜一身粗麻孝衣,跪在铺满衰败花瓣的青石板上,红着眼眶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面前摆着草席一床,上面躺着早已经断了气的中年男子。 旁边立着一块板,上书墨水淋漓的四个大字——卖身葬父。 来往行人皆是唏嘘世道,却无人驻足上前,反而脚步匆匆,飞快路过,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一般。 “大爷,来玩儿啊~” 杜微澜身后传来声音。 她回头,就见穿红戴绿的姑娘们,梳着高髻倚在河边的栏杆上,手中摇着绣着猫戏蝴蝶的团扇,巧笑嫣然,眸含春色。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子引诱。 行人脚步越发匆忙,引得一群姑娘们嬉笑不已,甚至唱起勾栏小曲来。 清水县因清水河穿城而过得名,这里是北地,没有南国的温婉,就连路边揽客的姑娘们都格外张扬大胆。乌发梳成高髻,初春天气还有些冷,她们穿着单薄长裙,风一吹,衣袂翻飞仿若各色盛开的花儿。 “一个个的,装得倒挺正经。昨个儿刚从老娘床上下来。床上喊娇娇娘,下了床就不认人了。”穿着桃红衣裳的女子啐了一口,手里的团扇转成竹蜻蜓。 一不留神,团扇脱手,砸在了杜微澜头上。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了。我说小蛮姑娘啊,你这卖身葬父的地方挑得不好,这清水县多得是自顾不暇的,能有几个富贵又善心的?” 桃红女子捡起团扇,衣袖飘飞间,香风阵阵。她也不假意揽客了,干脆凑到杜微澜身旁,捏了一把觊觎已久的脸蛋。 “瞧瞧这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小蛮不如跟了我,往后吃香喝辣,后半辈子也能有个着落。” 杜微澜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桂娘,现在是白日,而且你的折枝楼在三条街开外。还有,你眼里有血丝,眼底都青了。” “啊?”桂娘惊呼一声,忙拉过一旁的莺莺燕燕求证,“我这顾盼生辉的一双眼啊!怎么就毁了呢?” 一群美娇娘嘀嘀咕咕,发现彼此形容憔悴,忙不迭你牵我,我拉你,簇拥成一团跑走了。 “小蛮!我还会回来的!” 桂娘是个嗓门大的,声音也好听,喊一嗓子,引得半条街侧目。旁人看杜微澜的目光,越发古怪起来,怀疑她卖身葬父的本意。 杜微澜叹了口气,折枝楼这些人三天来五次,咋咋呼呼,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她掀开白布,发现地上躺着的人都快臭了,皮肉开始鼓胀。杜微澜抿了抿嘴,琢磨把人埋了,再换一个。 城外三十里的乱葬岗,多得是无主尸体。有孤苦伶仃的,也有一家子整整齐齐的。想要什么样子的都有。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姑娘是要卖身葬父?我看这位……与姑娘长得不像。” 杜微澜抬眼便是泪潸潸,泪珠子噼里啪啦落在跪着的青石板上。连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开始自己的传统艺能。 “我爹死了七天,都脱了像,公子能看得出什么?公子莫不是戏耍奴家?奴家名唤小蛮,大名杜氏微澜,早年与爹爹在京中过活,前头变了天,没了糊口营生,只能四处讨生活。一路多曲折,风餐露宿,饥饱不定,艰难坎坷。 “我父女二人是正月底到的清水县,人是二月初没的。我这苦命的爹啊~连顿饱饭都没吃上,连个好日子都没过上。偏偏还有人污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杜微澜年纪不大,声音清脆,还真有几分余音绕梁的架势。 陆重山后退两步,咽了口唾沫,定下心神。 这姑娘声音好听,可这是哭丧。 旁人勾栏听曲,他听人哭丧,多多少少有点不吉利。 “看你可怜,这五两银子你且拿着,将你爹葬了。” 杜微澜抬头,总算看清了来人,一身青衫,长得是白面书生模样,很符合读书人的刻板印象。看着是个好欺负,好拿捏的,可那一双眼却洞若观火,让人不太自在。 像大雄宝殿里俯瞰人间的神像,如那经书里知晓过去未来的佛陀,仿佛只是来人间一朝,体验世间冷暖的。 这种人,其实也好拿捏。 贵人哪里会去想寻常人的苦闷? 杜微澜一眼,便认出来人身份,这人她见过的。 杜微澜伸手拿过五两的银锭子,捏在掌心,抬袖擦了擦泪水,话音里还带着哭腔。 “不够。郊外的劣等田地一亩八两银子,少了人家是不卖的。奴家逃难出来,前些年乱糟糟丢了户籍,买不得田地。” 第2章 我年纪小,我可以等 女子说话的声音温软,像没出满月的小猫,含糊着气音儿。 陆重山只觉后背发痒,想挠一挠,没来由心头烦躁。 “你跟我走,自有安顿你的去处。”丢下这句话,他扭头就走。若非需要一个人演戏,他真不想和这姑娘多说半句。 美则美矣,看着也好拿捏,可这未语泪先流的架势,实在是让人头疼。 走出去一丈远,发觉人没跟上,陆重山回头就见杜微澜还在原地跪着,荼蘼衰败的杏花撒了一地,落在麻布衣裳上,平白生出一种落拓诗意来。 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生得单薄苍白,偏偏红唇墨发,让人惊艳之余,违和感极强。给他一种生错了地方的感觉。 这样的人,怎么会流落到清水县呢?这样的长相,应该养在某个深宅大院里,不被旁人看到。 “还不走?”陆重山眉头微皱,竟真开始设想这样一个人,养在后宅会如何。 “还没谈好呢。”杜微澜头也没抬,将风吹开的麻布抖落开来,重新给捡来的‘爹’盖上。裹尸布盖好的同时,她敛去眼中嘲讽。 这人不认得她了,她却认得对方。 陆重山怒道:“又不是你亲爹!你跪了半个月,换过两个爹。跟我走或是见官,你选一个。” 杜微澜表情呆滞一瞬,旋即展露出跑江湖的丰富经验来。 “干爹也是爹,公子莫不是欺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 眼看着周遭有人开始聚集看热闹,陆重山深吸一口气,甩袖道:“随我来,你……干爹自然有人处理。” “那不成,旁人办事,我不放心。” 陆重山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拳,缓缓闭上眼。 “好,好。”连连道了两个好字,他声音压抑道,“你爹要葬在哪?” “城东二十里。”杜微澜抬头,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闪着光。终于钓了一条大鱼,嘿嘿。 “那是一处风水宝地。”她补充,语气自豪极了。 …… “风水宝地?” 陆重山坐在牛车上,看着不远处的荒芜土丘,眼里满是困惑。 “这就是你说的风水宝地?一根草都不长。” 杜微澜没空搭理他,拉着卖家讨价还价,要价八两银子一亩的劣等田地,她试图以六两六钱成交。 “六六大顺,讨个吉利。” 陆重山等了许久,没得到回应,直接走过去,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递给卖家。 “地契明日再说,先把事情了结。” 杜微澜眼睁睁看着卖家火速写了收据塞给陆重山,揣着银子麻溜跑了,恨不得追上去。 十两银子!那是十两银子! “公子可知,十两银子在清水县能买一亩上等田?”杜微澜是个锱铢必较的,对这种行为完全忍不了。 抛开一切不谈,她不愿意看到冤枉钱给出去。 “天要黑了。”陆重山道,“天黑之前要回家。” 杜微澜憋着一口气,选了个位置,开始挖坑。 她是有经验的,身量单薄,可她力气大,这里土质又松软,半个时辰时间,她就挖了个细长的不正经墓坑。 杜微澜没置办棺材,用草席裹好‘干爹’,拖到坑里,填上土,最后将挖出来的土全都填进去,再插上一棵树当墓碑,这样一个坟就好了。 本就是个荒郊野外乱葬岗孤零零的新鬼,如今也算有了藏身之地,入土为安。 杜微澜也不跪下磕头,蹲在地上,烧了一把在路上叠的纸钱,念起佛家超度往生的经文。 陆重山全程袖手旁观,此刻听杜微澜熟稔唱诵经文,甚至盘坐在地上,手拍着膝盖打木鱼的节拍,不由微楞。 回去的路上,陆重山驾着牛车,杜微澜躺在死人躺过的车板上闭目养神。 卖身葬父,卖身葬母,卖身葬全家的戏码,她基本到一个地方就来一出。一来凑盘缠,二来寻开心。 杜微澜今年十四岁,在江湖闯荡已有七个年头,赶过车、卖过鱼、杀过猪、埋过人,当过乞丐、干过行脚商,迁坟刨坑也干过。 今日从头到尾,她说的话里就三件事没骗人。 一是,清水县劣等田地一亩地八两银子。 二是,她从京城来。 三来,那块地真是风水宝地。 捏着掌心里的五两银子,杜微澜盘算之后如何跑路。忽地,有马蹄声传来,她睁开眼,侧头去看,冷不丁对上陆重山的目光。 “念经挺熟,你信佛?”陆重山语气有些古怪,看人的目光也怪怪的,仿佛在透过表象看其他什么人。那目光,似乎要把人衣服剥了。 杜微澜不喜欢这样的目光,过于直白赤裸,仿佛她是称斤论两的肉。 “小时候在庙里住过几日,我不信这个,我是吃肉的。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晚上有大肘子吃吗?”杜微澜张嘴就来,说完一番话,只觉得口齿生津,腹中饥饿。 “你……”陆重山眉头再次皱了起来,面上染了阴霾。 “大哥!你怎么出城了?营里分了些肉,正好休沐,我就拿回来了。”随着马蹄声接近,一道清亮声音响起。 “咦,这是谁?大哥你怎么还带了个姑娘?” 来人年纪不大,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短打装扮,露出半截精壮的胳膊,他穿得寻常,胯下却是一匹骏马。 “这马威风吧,队长让我送回城里。” 这人倒是个活泼的,不等陆重山说话,就直接把挂在马背上的包袱塞给杜微澜。 “劳驾拿一下。” 杜微澜匆忙起身,勉强接住那沉甸甸,软乎乎,带着热气的包袱。羊膻味扑面而来,羊是刚杀的,肉还是热的。 杜微澜手抖了抖,将包袱放在车辕的位置。 “这姑娘长得好看,穿的是孝衣?家里人死了?节哀。”少年看清杜微澜的打扮,收了笑,言语多了几分郑重。 “我叫陆清江,今年十七,如今在城外的军营里谋差事。家住清水县桃杏胡同,院子里有一株枣树,门口就是水井。” 这少年倒是个自来熟的,说话时,直勾勾盯着杜微澜看,迫不及待道:“姑娘家住何处?可曾婚配?看我如何?我年纪小,可以等几年,等姑娘出了孝期。” 第3章 这难不倒她 陆重山手里驱赶牛车的鞭子打了个转,摔在马脖子上。 “话真多。” 兄弟二人对上目光,陆清江笑了,旋即怪叫一声,一拉缰绳,朝着城门冲去。马是军马,速度极快,三两下就只剩背影。 杜微澜张望,发觉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弟弟和哥哥完全不同,弟弟干净热烈,哥哥晦暗阴沉。 沉默片刻后,陆重山道:“我在家中是老大,那个不着调的是行二的弟弟,另外还有个妹妹。我父早亡,只有一寡母。 “我叫陆重山,住处清江已经说过了。你既然卖身葬父,往后就是我的人了,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听话。” 杜微澜有一搭没一搭戳着包袱里的肉,口中嗯嗯啊啊应和,全然不挂心。 忽地她被一只手握住脖子,被迫仰起头。 “你的来历,我不过问。听话是你唯一要做的事。”陆重山眼中一片晦暗。 窒息感一点点蔓延开来,杜微澜扒着对方的手试图挣扎,却没有成功。这人看着文弱,力气却不小。 杜微澜眼前阵阵发黑,不知过了多久桎梏松开,她趴在板车边缘,捂着脖子大口喘息。 “记住这种感觉,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陆重山语气冷厉,与之前的儒雅气质截然不同。 杜微澜哑声道:“公子要奴家做什么?” “七日后你我成婚。” “什么?” 陆重山用施舍语气道:“我给你正妻的体面,但你要听话,不要妄想旁的东西。” 杜微澜倚在车板上,嗅着‘干爹’留下的轻微腐臭味,无声笑了。 听话?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 上次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七年前。 说这种话的人,如今坟头的草都一丈高了吧? 陆重山?山河万钧重。这名字可真晦气! 陆清江,江山如故,河清海晏,这名字还算喜庆。 杜微澜直觉陆重山不是个好东西。 进了城,杜微澜安排到一处偏僻小院,院中无人,荒草丛生,只有一个房间临时打扫出来给她住,被褥和衣物都是簇新的,屏风后还有一桶冒着热气的洗澡水。 桌上摆了食盒和茶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准备的很周到,但也只是点到为止的周到。就像陆重山之前说的所谓‘体面’,都是表面功夫。 “每日会有人来送饭,七日后花轿上门。”陆重山丢下这句话,径直离开。 杜微澜很想问他地契的事,可陆重山走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问。 “这人有病吧?”杜微澜就没见过这种人,她摸摸脖子,气不打一处来。试探就试探,非要掐脖子看她会不会反抗! 这一笔账记下了,暂时敌强我弱,来日十倍奉还。 打开食盒,里头都是素菜,一点荤腥都没。杜微澜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真把我当和尚啊?一点肉都没。”爹是假爹,两人心知肚明,杜微澜可不觉得这人安排素菜是为了守礼。 杜微澜关紧门窗,用椅子抵着,迅速洗了个澡,然后打开衣柜挑了一套不起眼的浅蓝色衣服,穿戴整齐后拉开门走出去。 大门推了几下,没推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这是个小问题,杜微澜直接爬上墙头,一跃而下。。 一炷香后,杜微澜出现在夜市上,将之前陆重山给的五两银子兑成铜板,买了些小食,坐在路边墙角吃。 一个小乞丐从稻草堆里钻出来,凑过去抓了一颗鹌鹑蛋,笑嘻嘻道:“你骗到人了?” “差不多吧。”杜微澜慢悠悠道,把一块羊肉锅盔递过去。 小乞丐立刻接了,狼吞虎咽着吃完。 五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够不上酒楼里一桌上等席面,却足够一个人省吃俭用一年花销。这陆重山出手,也算阔绰。 不过这人实在是邪性。 看着是个儒雅随和的书生,内里还不知道怎样呢。杜微澜摸摸脖子,那股子窒息感如附骨之蛆,令人战栗。 “你说陆重山?他是清水县最有可能考中进士的人,就连县太爷见了他都露笑脸呢。他爹死了七八年,有个弟弟陆清江会拳脚,在县尉手底下的大头兵,有个妹妹和我差不多大,长得可好看了。” 小乞一边说,一边剥鹌鹑蛋,荷叶包里二十多颗鹌鹑蛋,硬生生被他吃了个干净。 吃完又觉得渴,端起一杯吊梨汤,闷了一大口,这才继续道:“他娘是做烧饼的,时不时还会给我烧饼吃。嫁给他,以后你就不用挨饿了。” 杜微澜啃猪尾巴的动作一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怎么算都不对。 按照小乞丐的说法,陆家算不上富裕,日子还算过得去。 若是陆家有家底,陆重山的娘何必起早贪黑卖烧饼? 若是陆家没家底,怎么说也是做买卖的家庭,陆重山这大手大脚的花销习惯是哪里来的? 明明六两六就能谈下来的劣等田地,再不济原价八两银子,他偏偏要给十两! 这人有病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玩意儿。 再结合这厮掐她脖子的行径,杜微澜觉得这是个傻疯傻疯的。 “猪尾巴还有吗?看着挺好吃的。”小乞捧着竹筒装的吊梨汤,眼巴巴看着杜微澜手里的猪尾巴。这东西不便宜,二十文一根。尤其是杜微澜买的这一家是老字号,味道更是一绝,卖二十五文。 杜微澜连忙将最后一节塞进嘴里,无比熟练地将骨头吐到手心。 “没了。”她摊手。 小乞撇撇嘴,不说话了。 杜微澜将骨头放在墙根,早就在观望的黄狗立刻试探着走过来,开始狼吞虎咽。 “你出嫁,喜糖给我点呗。”小乞丐又支棱起来,眼巴巴望着杜微澜。 这下轮到杜微澜撇嘴了,起身去不远处的点心铺子,买了半斤绿豆糕,半斤蜜枣。 蜜枣给小乞丐,绿豆糕是她的。 夜深了,杜微澜提着点心慢悠悠往回走。大门还锁着,但这不影响她发挥。 少女咬住绑点心的绳子,攀上距离墙头三尺远的一株老槐树,而后跃上墙头,直接往下跳,落地卸力,就地一滚。 动作一气呵成,不好看,但实用。 杜微澜拍拍身上的土,摸黑走进房间,倒头就睡。 躲在屋顶嗑瓜子的黑衣人咬到舌尖,倒吸一口凉气。 “主子千挑万选,选小家碧玉怕日后撇不干净,选孤女又嫌长得不好看,到最后怎么选了个这样的?长得是好看,可看着也不好拿捏啊。” 杜微澜沉入梦乡的时候,陆家正在闹腾。 第4章 一梦了无痕 陆家热热闹闹。 陆清江带回来的羊肉切了一块下来炝炒,剩下的做成卤肉。白日里卖烧饼没有用完的发面团,被陆母做成馒头,又煮了一锅小米粥。 陆家的晚饭总是稍晚一些,坐在不大的厨房里,一家人热火朝天吃饭。 陆重山说起自己的亲事,陆母大惊。 “七天后?那不就是二月二十五?是不是太快了?三媒六聘走下来,怎么说也要半年。重山啊,娘是催你,可你也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 陆母絮絮叨叨,忽地想到什么脸色大变。 “你是不是你欺负了人家姑娘,身子瞒不住了?清江,去请家法!” 陆清江闷头喝粥,闻言‘啊’了一声,他也懒得动,直接抽出灶膛里的一根柴火棍递过去。 “娘,用这个,最长记性。”陆家的家法是一根鞭子,陆清江小时候经常挨打,很清楚那根鞭子杀伤力不行,还是棍子好用。 陆母瞪儿子一眼,抬手捂住小女儿的耳朵。 “陆重山我问你,你是不是搞出孩子了?瞒不住了,所以才急着成亲?哪家的姑娘?我要是那姑娘爹娘,看我不打死你!” 啪嗒。 陆清江手里的柴火棍落地,砸在脚上,他原地蹦了两下,鞋面上留下两个窟窿眼。 少年睁大眼,看看他娘,再看看大哥,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小妹陆黎茫然看着脸色微变的大哥,反应剧烈的二哥,默默吃下一口葱爆羊肉。 没听见在说什么,还是干饭吧。 这一晚,陆重山努力证明自己对‘心上人’一见钟情,绝对没有人命官司,纯属老房子着火。 陆清江把吃饱喝足的妹妹提溜起来塞进被窝,而后回到厨房,一边洗碗刷锅,一边支起耳朵偷听。 灶台擦了三遍,柴火数了二十遍后。 陆母终于是松了口。 “罢了,既然你喜欢,又是个苦命的孩子,明日就开始安排。该有的礼数,家里必须要有,这是规矩。”陆母还是信任这个儿子的,也觉得不太可能搞出人命。说话间,眉梢眼角又带了笑意。 “这几年你都不愿意定亲,临了倒是有了喜欢的姑娘,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陆清江捞了一块卤肉啃,心里酸溜溜的。他算是听出来了,大哥说的心上人是白日里他看到的那个姑娘,那姑娘看起来也就比小妹大一点,还披麻戴孝呢。 估计都没及笄,大哥难道是个畜生? 陆清江脑中闪过的那张芙蓉面,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往后,这就是他嫂子? 他喊不出口。 陆母欢欢喜喜去睡觉,陆重山松了一口气,闷了两碗茶才放松下来。 “哥,你说的姑娘是白天我见过的那个?”陆清江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你说她是孤女,家里人刚死?现在就成亲啊?是不是不太合适?” “死的是干爹。”陆重山语气诚恳。 “干爹也是爹啊。” 陆清江小声嘀咕,继续啃肉。他带回来的是一根羊腿,羊蹄和带骨肉都在另一个锅里吊着汤,卤肉锅里都是实打实的脱骨肉。陆母手艺算不上好,但这肉是实打实的,滋味很不错。 陆重山去休息,陆清江蹲在厨房门口,啃着肉看月亮,瞥见一旁树梢上的黑影,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我哥要成亲了啊。” 不知怎地,白日里看到的那张脸,一直在脑海里浮现。 “杜微澜。”陆清江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心中情绪莫名,有种喝了一瓶醋的感觉。 “小名叫小蛮,小蛮……这名字真好啊。” 第二日,陆清江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匆匆把衣服洗好晾在后院。他格外庆幸家里搬家,一人一个屋子,不然他早上洗衣服太尴尬了。 陆家是七年前搬到清水县的,为数不多的亲戚都在外地,七日内赶不过来。所以不用准备亲戚的宴请,不过其他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陆母起了个大早,盘算需要采买的东西,拉着家里力气最大的劳力陆清江出门。 大儿子是个读书人,二儿子是个武夫,武夫最适合干体力活,陆母用得顺手。 陆清江背着大竹篓,神不守舍跟在母亲身后。 陆重山在家里拍烧饼,小妹陆黎在院子里剪窗花。 陆家的烧饼买卖不大,在临街的一面墙上开了一道小门,盖了个小屋,每日能有三五百钱的收入,刨去各种成本,大概就是八十到一百文的利润。 陆黎年纪小,够不到灶台,除了她,家里人都会拍烧饼。陆重山是手艺最生疏的那个。 “状元郎今日不读书?”买烧饼的顾客见了陆重山,难免调笑两句。 陆重山也不说什么,只是腼腆笑着,给人装烧饼。 过了一会儿,一个长得不起眼的人过来买烧饼,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主子,那姑娘昨晚跑了。” 陆重山脸色微变。 那人又道:“买了鹌鹑蛋、羊肉锅盔、吊梨汤、猪尾巴、豌豆黄、绿豆糕、蜜枣,一个小乞丐吃了杜姑娘的鹌鹑蛋、羊肉锅盔、吊梨汤,和三块豌豆黄,又拿了蜜枣。 “还一只两个月大的黄狗,叼猪尾巴的骨头,跑了八趟。然后杜姑娘翻墙回去,睡觉了。” 陆重山将刚出锅的烧饼塞进对方手里,示意他滚。 那人继续道:“五更天的时候,杜姑娘又出去了。” “……然后呢?” “跟丢了。” 陆重山:“老六!” 他拿起擀面杖,忍了又忍才没有敲在这人脑袋上。 “找!绑也要绑回来!” “是!”叫老六的人忙不迭应下,揣着烧饼走了,走到半路啃了一口,发现烧饼没熟。 “主子你这样做生意不地道,我给铜板了啊。” 另一头,陆清江背着沉重的竹篓,蹲在角落里看他娘和摊主讨价还价。五文钱一斤藕,他娘试图讲价到三斤十文。这是个费嘴皮子的力气活。 陆清江知道,过一会儿他娘就会成功,然后他的背篓会更重。 “十文钱三斤,我们买得多。”一个提着篮子的姑娘也凑过来,帮着一起讲价。 陆清江歪头看着对面的唇枪舌战,有些昏昏欲睡,他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等睡着了,又做了不可言说的梦。佳人入梦来,真是好一番折腾,一大早起来洗裤子,这会儿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十文钱三斤的价钱,没谈下来,最后以二十文钱五斤的价格成交。 帮忙讲价的姑娘只要一节莲藕,剩下的都是他家的。 陆清江看那姑娘拿出四枚铜板,暗自咂舌,他的背篓要增加四斤重量了。忽地,他看到那姑娘的侧脸,猛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 “这就是我家二小子。”陆母见儿子上道,知道主动过来,直接将四斤莲藕放进背篓里。 陆清江刚要说话,就见他娘拉住杜微澜。 “你刚说的藕夹,我没见过,不如去我家吃饭,我们做出来看看?我大儿子要成亲,还有几道菜没定下呢。”陆母眉眼含笑,养子陆重山要成亲,她算是松了一口气,连脚步都轻快了。 “伯母不介意的话,自然可以。”杜微澜笑眯眯的。 她笑起来乖乖巧巧,很受陆母这样年纪的人喜爱。陆母越看越欢喜,旁敲侧击问她的来历住处。 陆清江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背着竹篓,闷头跟在后面。 他娘还不知道,这是大哥选中的未来媳妇。 第5章 漂亮的骗子 陆母的问题对杜微澜而言,根本不用过脑子,她有一整套话术,三言两语就把孤苦人设立住了。 她说自己祖籍京城,后来家里招了难,双亲都不在了。她出来寻亲,却失了姑母的消息。 一番话下来,引得陆母连连抹泪,拉着人不撒手。 “真是个可怜孩子,你若是寻不到你姑母,以后可要怎么办啊?” 陆清江心中隐隐有违和感,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是杜微澜说得那样。这姑娘说话带着哭腔,看起来情真意切,那一番话说得流畅,让人找不到错处。 可没有问题,本身就是个问题。 谁家没有苦难?杜微澜诉说苦难时,说得过于熟练了。 他娘本就是个纯良性子,说好听点是淳朴善良,说难听就是好骗。陆清江觉得,这姑娘大抵是个骗子。长得好看的骗子。 大哥那么聪明的人,就连学堂的夫子都说大哥蟾宫折桂有望,居然会被这样蹩脚的骗术骗到,难道是因为这姑娘长得好看? 这姑娘是长得好看。不过她这样长得好看,其实也可怜,容易被人盯上。 陆清江思绪纷乱,闷头跟着母亲,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杜微澜。 陆清江觉得自家在清水县算不上富贵,也没有宗族扶持,论家世根本排不上号。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根本没什么好骗的。 难道这姑娘是看大哥长得好,要骗色? 那他长得也不错啊,怎么就看上大哥了? 陆清江胡思乱想,心里头多多少少有点酸溜溜。 意识到自己的念头,陆清江强行让自己不要想下去,可偏偏又回忆起昨晚旖旎的春梦。有些人就是这样,见之难忘,思之若狂。 啪! 陆清江给自己了一巴掌,这姑娘才多大!他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巴掌声清脆,陆母闻声回头,面上满是诧异。 “有蚊子。”陆清江随口胡诌。 陆母没多想,倒是杜微澜多看了陆清江一眼。小乞说城外军营当值,会些拳脚,不知拳脚功夫如何。这人……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陆清江发觉杜微澜的目光,撇过头去。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大哥要娶的姑娘可能还没到成亲的年纪。大哥今年二十,老牛吃嫩草,真是个畜生啊。 杜微澜哪里知道这个沉默的少年想了一堆有的没的。 她跟在陆母身旁,说起食谱菜肴来。 杜微澜走南闯北,见识不少,按着清水县这边的时令菜蔬,说了几个菜名。陆母大喜,越发拉着人不放手了。 “我正发愁呢,有了你,这席面就有着落了。” 陆家算得上小康之家,富贵称不上,自家又没什么亲戚,陆母原本还发愁要不要去酒楼置办席面,生怕委屈了人家姑娘。 满打满算还有六日,时间紧任务重,陆母焦虑得不得了。 又买了其他食材,回家的路上,陆母瞥了眼一言不发的二儿子,恨铁不成钢。忙拉着杜微澜问她年纪,找话题。 “今年十四。”杜微澜如实道。 “若是实在找不到姑母,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免得颠簸困苦。” 陆母见她身形单薄,不由叹息。 “这世道啊,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原本还安稳了几日,前几年换了天,又是乱糟糟。” 说到一半,陆母自觉失言,不再往下说。朝廷的事情他们这些百姓说不得,隔墙有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火上身。 回去的路上,陆母问来问去,唯独忘了问名字。杜微澜也不提醒,只跟着陆母往家走。 陆清江盯着脚尖,亦步亦趋跟着,头也不抬,心绪纷乱。 到了陆家,陆母欢欢喜喜迎着杜微澜进门。 “重山,阿黎快出来。” 陆黎在厨房剥蒜,闻言立刻冲到院子里,看到杜微澜,她脚步一顿,往后退了一步,躲在院子里的枣树后面,怯生生探出头看人。 “这是路上遇到的,叫……”陆母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竟是还不知人家姑娘叫什么。 “杜微澜,伯母叫我小蛮就好。”杜微澜低声道。 啪! 陆重山从烧饼铺子过来,手里的陶盆直接落地,摔成两半。 “小蛮这名字好,来先坐下休息一会儿,饿了吧?先夹个卤肉烧饼,昨天刚做的卤肉……小蛮?”陆母后知后觉,惊呼一声,看看自己手里牵着的姑娘,再看长子惊愕的表情,当即‘哎呦’一声。 “这不是巧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小蛮快坐下,阿黎来,叫嫂子。不对,过几日过了门叫嫂子,先叫姐姐。清江快把点心茶水拿出来。” 陆母笑得见牙不见眼,片刻功夫,杜微澜手里就被塞了夹着卤羊肉的烧饼,手边是一杯清茶,桌子上摆着早上刚买的点心果子。 陆母欢欢喜喜张罗起来,见两个儿子呆愣站着,气得不行,直接把人拉到厢房里自生自灭。 “真是一个比一个不顶用!” 交代小女儿陪客,眼看着要中午了,陆母干脆关了烧饼铺子,闷头进厨房忙碌起来。 “伯母,我来吧。”杜微澜起身道。 “小蛮你歇着。”陆母欢天喜地,路上她见杜微澜模样好,性子好,起了撮合二儿子的心思。结果这竟是未来大儿媳。 老母亲感慨万千,哪里敢让杜微澜下厨房。 这第一次的见面,她稀里糊涂把人拉到家里,已经出格了。如果再让人干活,岂不是一点礼数都没有? 陆母走路都是飘的,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住。 别看老大重山长得人模狗样,其实是个脾气倔的,那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早几年考上秀才的时候,媒人就络绎不绝,可那小子死活不松口,说什么要先建功后立业。 陆母拗不过这个儿子,亲事只能暂且搁置。 一来二去,转眼都二十了,总算是开窍了。 陆母眼眶发热,只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儿,做饭越发卖力。人就是这样,越想做好一件事,就越是做不好。 陆母本就不擅厨艺,一时间手忙脚乱得很。 外头,阿黎啃着点心,怯怯和杜微澜说话。听杜微澜指着家里的枣树,说枣子的各种吃法,眼睛渐渐亮了。 “有枣,去年的枣子还没吃完。”小姑娘跑去屋里,抱了个袋子出来。 杜微澜看她亮晶晶的眼睛,觉得好玩。她很少和这样年纪的小孩接触,很少看到这样干净纯粹的目光。 阿黎让她想起很久之前养的小奶狗,不由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等这些点心吃完了就做,天气越来越热,点心不好放。” “好!”阿黎点头如捣蒜。 另一头,东厢房里陆家兄弟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开口。长久沉默后,陆清江道:“大哥,这姑娘有些不对劲。” 陆重山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有好心情,闻言冷硬道:“如何不对?” “来历不对。” 陆清江习惯了大哥冷淡的性格,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怀疑说了。 长兄如父,对陆清江而言,陆重山亦兄亦父,积威甚重。 “你在质疑我的眼光?我选的人,还轮不到你来反对。”陆重山反问。 陆清江发觉大哥生气,却不明白大哥在气什么。怎么就是反对了?虽然他的确想反对这桩亲事。 那姑娘才十四,过几年再嫁人也行的。 大哥年纪那么大了,总不能祸害人家花骨朵。 第6章 嫁妆与宴请与弄臣 陆重山深吸一口气,重重闭上眼,坐在榻上拿起一本书翻阅起来。 这个杜微澜,的确有些出乎意料,可那又如何?不听话就换人,城外乱葬岗有得是地方,不缺死人。 “大哥,你书拿反了。”陆清江提醒,旋即得了个冷眼。 午饭陆母使出了全身解数,越是努力,水准越低。她把没做好的菜倒进陶盆里,端去东厢房,剩下的菜色精心摆盘上桌。 兄弟二人看着半盆子菜,以及胡乱丢进去的五根筷子,怀疑母亲是在喂猪。 连筷子都不数的。 陆母才不管儿子怎么想的,人家姑娘第一次上门,又是个可怜孩子,她自然要讲规矩。作为当家人,宴请女子,两个小子自然要回避。 杜微澜吃了口陆母做的饭,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手艺,实在是称不上好。 吃过午饭,陆母拉着杜微澜去自己房间说体己话,还给包了个红封。 “我家那小子不懂规矩,委屈小蛮了。”想到自家儿子自顾自定下的婚期,陆母就牙痒痒。这完全是欺负人家姑娘没有母族,谁家婚事如此仓促? 陆母脱下腕上银镯,哑声道:“这是陆家祖传的镯子,你拿着。” 说了一会儿话,陆母指派陆重山送杜微澜回去,又装了不少吃食让杜微澜带着。 路上,陆重山提着食盒,走在杜微澜身侧,冷不丁道:“你故意的?” “公子说什么?”杜微澜侧头,展颜一笑,午后斜阳打在她脸上,连绒毛都可以看清。 杜微澜长相极佳,眉如弯月,眼如星子,琼鼻红唇。她骨架不大,人却高挑,显出一副扶风摆柳的姿态,看着就是一副好欺负模样。 可内里如何,陆重山还未看清。 陆重山眉头微皱,他疑心这人勾搭自己,但没有证据。 行到那处宅院,陆重山掏出钥匙开门,院落已经彻底收拾好,除了空空荡荡没有人气儿,倒是挑不出别错处。 “这东西你拿着。” 他将食盒放在门槛上,留下一个信封,径直离开。 杜微澜是如何避开暗卫跟踪,又是怎么盯上陆母的,陆重山不想问,大不了有异动直接杀了。 “主子。”之前买烧饼的老六走过来,压低声音道,“查过了,杜姑娘自从来了清水县,一直是孤身一人。除了从乱葬岗背尸招摇撞骗外,没做过其他出格的事。杜姑娘也不会武。” “一个不会武的弱女子,避开了你们的盯梢?”陆重山嗤笑,望着路边一朵新开的黄花,眸色深沉。 老六哑然,转移话题道:“主子真要迎娶杜姑娘?回京后要如何和老夫人交代?” “交代?陆重山娶妻,与我何干?继续查,这个杜微澜不简单,接近我定有缘由。” “可……明明是主子您自己找上门的啊。” 人家姑娘招摇撞骗,卖身葬父,想想日子就滋润,自家主子自己凑上去,非要掺和一脚。老六都替杜微澜叫屈。 老六不敢想,天天骗那些脑子不好的富贵公子哥,日子会有多快乐。 “折枝楼那边什么情况?”想到之前围在杜微澜身旁的莺莺燕燕,陆重山眸色更深。 “许是桂娘她们看上了杜姑娘的根骨。”老六道。 “勾人狐媚的根骨?” 陆重山扬长而去,老六挠头:“主子生气了?气什么?哎,侯爷的信还没给主子。” 老六一路狂奔,总算将书信递过去,陆重山一目十行看完,脸色更难看了。 宅院里,杜微澜打开信封,里头是户籍和地契,看着一整套户籍路引,她垂下了眼。 印章字迹没有错处,就连纸张笔墨都是做旧了的,甚至印章的缺口都没问题。给清水县陆家一年时间也做不到这个地步,但陆重山一日时间就拿到了。 “真是底蕴深厚,枝繁叶茂。” 杜微澜将东西收好,盘点了剩下的银钱,出门挖了自己之前藏的银子,加起来十八两。这笔钱,倒是可以把寻常人家女儿的嫁妆置办齐整。 就当是过家家了,她开始置办嫁妆。 …… 婚期太近,陆母忙得脚不沾地张罗。 各地有各地的规矩,杜微澜又是个孤女,陆母看看膝下女儿,将心比心,生怕遗漏半分,争取将事情安排得尽善尽美。 陆家是前几年搬到清水县的,没什么根脚。亲戚朋友又不在本地,陆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宴客,自家没亲戚,可儿子有师长好友。 数来数去,人数越数越多,最后陆重山做主,在迎客楼置办了八桌席面。 陆母有心问一问花销,可大儿子绝口不提,她也不好多问。 陆家忙忙碌碌,杜微澜倒是游刃有余。她找人打听过,用了半日置办嫁妆,之后白日里窝着看话本子,晚上翻墙出城挖坑埋人。 老六日日监视,眼睁睁瞧着那一亩地全都起了坟包包,只觉得莫名其妙。 杜微澜翻墙挖坑的本事不错,力气也大,一晚上能挖三个细长的坑埋人,坑的长宽那是一点都不多挖。 临了再来个诵经超度。 老六觉得这姑娘改行丧葬,也能赚钱。 陆家和杜微澜都很忙,清水县衙却弥漫在一种莫名的焦躁里。 “他成婚,去还是不去?”县令计兴急得满屋子乱转,与他不合的县尉宁全安坐在太师椅里长吁短叹,难得和同僚有相同的难题。 “罢了,又不是正经妻子,若是上赶着去了,也不合适。” 县令一拍脑袋,决心不掺和。自从那位来了清水县,他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好不容易熬过了任期,以为可以调走,哪怕是平调也好。 结果他连任了!!! 计兴抓耳挠腮许久,只觉得头疼。不敢得罪,不敢巴结,真是比后宅的母老虎都难伺候。母老虎尚且可以和离,那位京中来的公子哥,他是远了不行,近了也不行。 自己的仕途,被拿捏得死死的。 “你不去,我也不去。”县尉宁全安一拍大腿,头也不回走了。 到了成婚的那一日, 两人在陆家门外面面相觑,相互暗骂一声弄臣。 站在门口迎客的陆清江见了二人,连忙上前,将人引到上位。 陆清江觉得奇怪,这两个当官的看似老神在在,怎么眼里却透着一股子心虚?是他看错了? 第7章 妖精一样 一县之长的别扭心思杜微澜不清楚,清水县这边成婚沿袭古制,傍晚观礼。这会儿已经拜过堂,她坐在簇新的红缎被面上,啃阿黎偷偷给她的点心。 这小姑娘是个疼人的,杜微澜决心以后给小姑子多做点好吃的。 暮色笼罩,最后一抹斜阳在喧嚣中湮灭。宾客离去,有想闹洞房的,都被县令和县尉手下的人带走,生怕这落入鸡窝的凤凰有半点不高兴。 陆重山发现两位大人挤眉弄眼看自己,起身拱手,笑容浅淡。 旁人见了,都说陆家大儿稳重,宠辱不惊,可当大任。只有县令县尉知道,这是凤凰对他们的认可。 送走宾客,只剩杯盘狼藉,陆母动手收拾。 陆重山道:“母亲不必收拾,明日会有人来。” 陆母嗔怪道:“你这孩子,惦念这个作甚?还不进屋去?” 陆重山径直往新房走去,陆清江提着酒壶,闷了一口酒,道:“娘,有几个兄弟喝多了,我去送送。” 随便找了个借口,也不等母亲回应,陆清江径直出门。陆母顾不上儿子,也懒得管了,反正清水县还算安稳,出不了事。 阿黎端着盘子,挑了自己爱吃的点心往厨房放。今日吃了酒楼的饭菜,她才意识到自己平时吃的都是猪食。 陆母见状哭笑不得,干脆和女儿一起将没动过的菜收拾了,所幸天还不热,明日还能吃。 洞房内。 陆重山解开腰带,随意将厚重喜服扯下丢到地上,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床边。二话不说,直接扯下红盖头。 杜微澜还没抬眼,带着酒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嘴角有点心渣。” 杜微澜抬手,没摸到点心渣,倒是指尖染了唇脂。 “公子欺我。”她瞪了对方一眼,含娇带怯,正常新婚男子见妻子如此,定然心头火热。 陆重山随手将盖头丢到一旁,欺身朝杜微澜压下。 杜微澜眉头微皱,这人看着不胖,却沉,儒雅随和表象下是结实的胸膛,带着很强的侵略性,仿佛下一刻就要攻城略地。 杜微澜捏了捏掌心银簪,盯着他的脖子并不言语。 忽地,身上一轻,陆重山在一旁坐下,手里握着巴掌大的小包袱。 “过些日子我去游学,这些银两你拿着,算是补贴家用。我看你孤苦无依,为你找了这样一个去处,以后要好好侍奉婆母,不要多想。好自为之。” 杜微澜接过小包袱,抬眼望见陆重山黑黝黝的眼珠子,如临深渊。 包袱里是轻飘飘两张银票,一张五十两,一共百两。 她扯出一抹笑,艰涩道:“今日是洞房花烛夜,公子不愿?” 陆重山盯着她涂了粉的脸,想起她不施粉黛时的容貌,只觉得这些妆点辱了原本的好颜色。清水出芙蓉,何必过多妆点? “我从不趁人之危,你打地铺。”陆重山丢下这句话,掀被躺平一气呵成。 杜微澜愣在原地,低头轻轻笑了。 打地铺? 还没到夏天,地面难免潮湿冷硬,她才不傻,睡硬邦邦的地面。 杜微澜打开箱笼,取出一床簇新的被子铺在床里面,又拿了个荞麦枕头。 做完这些,她又翻出一个大包袱,一层层打开,露出里头半只烧鸡。裹得厚重,因此烧鸡还有些许余温,而后杜微澜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是果酒,味道不错。 一口酒一口肉吃饱了饭,杜微澜取下头面,换下嫁衣,将脸上的妆容细细卸了,又用凉茶漱了口,这才趿着鞋走到床边。 盯着闭了眼的陆重山看。 杜微澜径直越过对方,钻进自己的被窝里,伸了个懒腰,便借着酒劲沉沉睡去。 她几乎沾枕头就睡,这下轮到陆重山睡不着了。 龙凤烛火苗攒动,适应了光线后,屋内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房间里多了箱笼,多了屏风,多了衣柜,多了许多物件。 陆重山不是重物欲的人,喜好清简,房里一应摆设也是简简单单。就连衣柜里的衣服都是差不多颜色,被褥也是靛青。 如今房间多了摆设,被褥因为成亲换成赤红,这让陆重山很不习惯,有种被人侵占的古怪感觉。 身侧多了一个人,更让他不习惯。 女子呼吸轻缓,带着些许酒气,酒是柿子酒,去年陆清江酿的。酒劲不大,里头放了不少糖,颇为甜腻。 陆重山翻身,看到女子的唇瓣,上面似乎还带着酒气,不知…… 陆重山闭上眼,不再去想。 这样一个人,配不上他。这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何必徒增是非? 陆重山暗暗念诵经文,试图清心寡欲。 他不是真正的陆家人,当年陆家老大早夭,恰巧陆家夫妻捡回了他,便当儿子养。他有自己的使命,有自己的未来,况且……家中没有婚前纳妾的规矩。 不过是几分好颜色,还当不得他的正妻。 这一房媳妇是给陆家老大娶的,与他何干? …… “清江,还喝呢?” 清水河畔,几个少年郎勾肩搭背,望着河面上的花船,试图看清弹琴花娘的容貌。 “你哥成亲了,下一个就是你,估计过段时间就要给你张罗。”其中一个少年戳戳陆清江的脊背,笑嘻嘻道,“你看我妹妹如何?三年,你再等三年,我就把我妹妹嫁给你。” 姚慎的妹妹姚杏今年十三,后娘已经开始张罗亲事,甚至都挑到了鳏夫身上,谁家给的彩礼多,就相看谁家。 姚慎不想妹妹早出嫁,更不想妹妹嫁给鳏夫,天天向伙伴们推销妹妹。 陆清江咧嘴,呲牙道:“不如何。” 他心情不好,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 一会儿是杜微澜那日披麻戴孝的模样,一会儿是梦境里娇憨婉转的姿态,陆清江闷了一口酒,酒是烈酒,暖了胃,却凉了手脚,也凉了心。 一方面是杜微澜来历不明,陆清江怕母亲和妹妹出岔子。 一方面想的是今夜杜微澜是否和梦中一般模样,在兄长身下……承欢。 “我妹妹怎么了?”姚慎不乐意了。 “丑!” 陆清江那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他知道自己的心思龌龊,可就是憋着一口气,心里头难受。这七日时间,他翻来倒去说服自己,白日里不动声色,夜里佳人却频频入梦来。 “妖精一样。”陆清江嘟囔,他怀疑杜微澜是不是什么妖精,不过是见了一面,就给他下了迷魂汤。 “你说谁是妖精!” 姚慎是个好哥哥,以为是说自家妹妹,当即与陆清江缠斗起来。 第8章 年少思春 都是十来岁的少年郎,又都是军伍出身,打架切磋是家常便饭。陆清江武艺是家传,打架从没输过,这次却输了。 少年趴在桥头,假意疼痛难忍,却是默默擦掉快要落下的一滴泪。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结果那姑娘成了嫂子。 陆清江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这番思绪又不能与旁人诉说。他甚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错了,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再来!”陆清江踉跄起身,摆开架势。 军营切磋是常有的事,伙伴们只以为他醉了,没多想,选了个松软的沙土地继续切磋。 在一起训练久了,如此打斗打不出真火,倒是发泄了少年的满腔怨念。 …… 翌日清晨,杜微澜睁开眼,先是伸了个懒腰,手背撞上东西,侧头看到陆重山的侧脸,她撇了撇嘴,轻手轻脚下床。 翻出梳子,开始梳理头发,挽成妇人发髻。 院子里,陆母正在洒扫,迎客楼的人已经收走了桌椅板凳碗碟,邻家的小狗在角落里啃骨头。 杜微澜捡起一块小石头丢过去,小狗气呼呼想冲过来,却舍不得又拖不动大骨头,胖乎乎的身体就连尾巴尖都在使劲。杜微澜冲过去,撸了撸狗头。 这是个小奶狗,还想啃骨头,啃了半天,都不见有牙印。 “汪汪汪!”小奶狗气到打滚。 陆母察觉动静,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杜微澜接过陆母手里的扫帚,“我来吧。” 陆母不动声色打量,见儿媳笑盈盈的,气色不错,一颗心算是放下。大儿子是个有主意的,不愿成亲的是他,突然要成亲的也是他,陆母真怕委屈了人家姑娘。 “我去热饭。”陆母嘴里说着,却是径直往儿子的房间走去,顺手拿了窗台上的鸡毛掸子。 陆重山被打醒,还有点茫然,瞧见床边横眉冷对的陆母,他看向身侧。 “看什么看?小蛮都起来了,你还在睡!年少纵欲可不是好事!”陆母点到为止,扭头就走。 陆重山坐在床边,看着只剩下一点火星子的龙凤烛,久久不能回神。床上只剩下喜被,多出来的枕头也没了。 地上乱丢的喜服也被收起来叠好,放在了柜子上。 陆重山突然意识到,杜微澜是一枚听话的棋子。 他好心情地起身洗漱。 陆家今日早饭是白粥酱菜,还有昨晚没动过的酱肘子。 酱肘子被撕碎,浇了红油,洒了芝麻,拌上蒜泥,倒是可口。主食是烧饼,却和家里平时做的烧饼不同,只有小孩子拳头大小,里头裹着梅菜,入口酥脆内里松软。 饭桌上阿黎就着凉拌肘子,一口气吃了五个小烧饼。一夜未睡,鼻青脸肿的陆清江原本迷迷糊糊,发现妹妹继续拿烧饼,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捉住她的手。 “不能再吃了,喝粥。” 阿黎撇嘴,闷头喝粥。 陆母见杜微澜诧异,解释道:“阿黎脾胃不好,不能多吃。大夫说要少吃多餐。” 自家女儿挑嘴得很,陆母早就习惯了,没想到今日会吃多。凉拌肘子和小烧饼是儿媳做的,女儿爱吃,陆母是既发愁,又欣慰。 发愁是怕儿媳轻视小姑子,欣慰是女儿终于多吃了几口饭。 “等会儿做几个糖饼,阿黎饿了吃。我看厨房有麦子,炒一炒,拿来泡茶,也能养脾胃。”杜微澜倒是觉得这小姑娘挺好玩。 阿黎眼睛一点点亮了,有人和她说有了嫂子会挨打。哼,嫂子才不打她,还给做糖饼哎。 “还有枣糕!”小姑娘顺杆爬。 “好。” 陆重山看向杜微澜,见她眉眼含笑,心下微沉。 这女子,是不是太忍辱负重了些? 陆清江发觉兄长盯着嫂嫂看,一口气喝完粥,闷声道:“我吃饱了,去军营。” “不是说放假三日?”陆母诧异。 “切磋输了,我去找场子。”陆清江急匆匆往外走,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陆母连忙找出伤药追出去,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好斗。 “这些饼子拿上,给同僚分一分,别整天打架,你这样以后怎么找媳妇儿?任谁说起来,都说陆老二逞凶斗狠,以后寻不到媳妇儿那可怎么办?” 陆清江揣着伤药和梅菜烧饼,硬邦邦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娘你别管了。” 陆母气得不轻,抬手却见儿子已经跑走了。 到了军营,陆清江闷头往自己的营舍走,却被人拦了路。 “清江你怎么来了?藏了什么好东西?我都闻到了。” 都是昨晚陪他熬夜的兄弟,陆清江只能把梅菜烧饼取出来。人多,一人拿两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就瘪了。 “这个好吃,你家的新花样?怎么卖?下次回去给我妹妹带。” 姚慎三句话不离妹妹,他娘死得早,继母苛待,他这个长子日子还能过得去,小妹日子就难熬了。姚慎最大的梦想就是给妹妹找个好夫婿。 “不卖。”陆清江径直去睡觉。 到了傍晚,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一拉被子,看着湿漉漉的亵裤,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了下去。 “嗷!”少年弓着脊背,摔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过了片刻,缓过来那股子蛋疼,陆清江仰躺在地上,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些妄念,不能有,绝对不能有。 军营这边少年思春,陆家院子里,杜微澜正在腌萝卜。 陆家早上吃的咸菜是萝卜干做的,大人吃着还行,阿黎年纪小换牙,吃起来格外艰难。 杜微澜干脆洗了两个萝卜,做点腌脆萝卜。 阿黎蹲在一旁兴奋看着,眼睛亮晶晶。 陆母在厨房里和面,时不时往院子里看一眼,不由笑了。自家女儿不合群,很少出门玩,有时候蔫蔫的,实在是让人担心。 今日这模样,倒是让陆母欣慰不已。 陆重山在房间里看书,时不时听到阿黎的笑声,眉头紧锁。 大儿子的婚事尘埃落定,二儿子就要开始张罗了。陆母一边忙碌,一边斟酌。老大是个有主意的,她做不了主,老二她还是能做主的。 杜微澜刚将坛子安置好,就见陆母解开围裙,兴冲冲往外走。 “婆母要出门?” “出去有点小事,晚饭有劳小蛮了。”陆母欢欢喜喜出去,欢欢喜喜归来。 晚饭是在前院吃的,饭桌上说起城中适龄的姑娘们。 杜微澜初来乍到,对清水县适龄女儿们不熟,小妹阿黎是个不爱出门的,两人对不上号,只听陆母欢天喜地说起东家姑娘西家女。 “婆母是要给清江说亲?”杜微澜问。 “先打听打听,心里也有个底。”说起儿子的亲事,陆母有使不完的力气,越发眉飞色舞起来,对清水县的适龄女儿们,竟是如数家珍。 大门外,陆清江手搭在门板上,听着里头的言语,迟迟没有推门。 第9章 我的话你听吗? 他紧赶慢赶回来,好不容易收拾好思绪,强压下心中念头,却听母亲与长嫂说起自己与谁家姑娘相配。 平生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一颗心在油锅里煎熬的感觉。 咕嘟嘟冒泡,痛彻心扉。 “陆老二回来了?怎么不进家门?”邻居路过,面露诧异。 陆清江胡乱敷衍了两句,推门入内。不过一日光景,他已经觉得家中一切变得陌生。还是那棵老枣树,还是那个院子,几间屋舍。 可他就是觉得自己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清江回来了,锅里还有饭,自己去盛。”陆母笑盈盈,招呼陆清江。 晚饭是杜微澜做的,手艺虽说比不上酒楼大厨,但比起陆母,那是好太多了。 陆清江去厨房端饭,坐在妹妹身旁,盯着一盘凉拌萝卜丝闷头苦吃。加了藜麦的米饭,他连吃三碗。其实早就吃饱了,可他心里头堵得慌,想用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 偏偏他的心思又不能对旁人言说。 吃过饭,陆清江去厨房洗碗刷锅,小妹阿黎去后院喂鸡,陆重山仍旧去房中读书。 陆母拉着杜微澜进屋,将藏在箱子下的银子取出来,数了又数。 “原先是七十八两,聘礼十五两银,老大拿了八两银和宾客随礼给酒楼结账,杂七杂八的摆件布料又用掉了二两银子,还剩下五十三两。老二成亲,也按这个来算,统共要花费二十五两银子。”陆母将二十五两银子拿出来另外放,将剩下的银子当着杜微澜的面数了又数。 杜微澜想到昨晚陆重山随手拿出来的一百两银票,只觉得讽刺。 陆母为了些许散碎银两,数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错。陆重山却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她笑眯眯从剩下的银子里取出来二十五两,道:“婆母算错了,阿黎那份也要先分出来。都是儿女,要一视同仁,往后这是嫁妆,年年都往里面添一些。我老家都是这个规矩。” 陆母一愣,见杜微澜目光真诚,不似作伪,不由连连点头。 只是如此,只剩下三两银子家用了。陆母将银子交给杜微澜,让她管家。 “婆母,我看重山和阿黎清江长得不像,和婆母长得也不太像,他是像公爹?”杜微澜问。 “老大是你公爹捡来的,说是战友的遗孤,看着可怜,就养着了。”说起这个,陆母目露怀念,她是个善心的,这些年对养子亲子一视同仁。只是说起已经去世的丈夫,难免伤怀。 婆媳二人说了一会儿话,阿黎风风火火从后院过来,手里举着一只鸡蛋。 “嫂子,明天吃这个!” 杜微澜点头,又听阿黎抱怨后院的母鸡自从过年被二哥杀鸡吓到,就没下蛋,现在终于下了个鸡蛋。小姑娘噘着嘴,都能挂油瓶了。 厨房里闷头洗碗的陆清江听着妹妹咋咋呼呼的声音,捏碎了一只瓷勺。 就不能说点他的好? 虽然听不真切,可他知道,妹妹肯定在说自己坏话。 杜微澜捏着陆母塞给自己的三两银子出了屋子,径直朝东厢房走去。陆家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陆重山住在东厢房,另外一间安放杂物。陆清江和妹妹阿黎住在西厢房。 三两碎银,比陆重山给她的百两银票沉多了。 进了屋,恰巧油灯炸了个灯花,火苗小了很多。杜微澜走过去,取下头上银簪,拨弄灯芯,将焦黑的灯芯剪去一节。 屋内顿时亮堂许多。 陆重山放下书,侧头看她。 女子头发梳成了妇人模样,没了初见时的那股子柔弱,看着倒是有几分坚韧。陆重山第一次发现,杜微澜虽瘦,脸颊上却有软肉。 不知怎地,陆重山想起一句诗。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 若是这人识时务,名分的事情,以后不是没有什么周旋的余地。 长得不错,作为正妻家世不够,可娇妾是够格的,前提是足够乖巧听话。 陆重山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目光却仍旧停留在那道身形上。 杜微澜选了个小箱子,将银子放好。察觉那道堪称俯视的目光,她冷不丁道:“公子这样看我,是在考量称斤论两能卖几钱银子?” “你与折枝楼的人认识?” “原先没见过。”杜微澜没说假话。 “你只为钱财,为何不去折枝楼。”陆重山的问题堪称露骨,只差直接说既然贪恋财物,怎么不去卖身? 杜微澜坐在梳妆台前,拨弄桌面上的物件,并不回应这个问题。 陆母刚才算账,其实是一笔糊涂账,算的是二十五两银子,可昨日喜宴的席面都不止二十五两银子。 陆家新置办的这套妆台,都不止五十两价格。 至于宾客随礼,她虽没见到,但也知清水县这种地方,给不了一百两的随礼。偏偏陆重山轻飘飘给了她一百两银票。 这一来二去,陆家的花销和陆重山的大手大脚,堪称对比鲜明。 一笔糊涂账。 陆母身居内宅,阿黎年纪小,她们没发觉情有可原,陆清江发现了吗? 杜微澜想起那个少年,发现第一次见时对方态度极好,之后都是冷冷淡淡,大抵是厌她? “问你话呢。”陆重山执意要个答案,他盯着杜微澜的脊背,看她散开的头发垂落披散,发尾搭在凳子上。 杜微澜长得漂亮,那是连头发丝都精致的漂亮。她的漂亮不突兀,没有攻击力,不艳俗,哪怕是再刻薄的人,都没法子昧着良心说不好看。 在陆重山眼中,这是勾引。 “公子这问题,要我怎么答呢。”杜微澜叹了一口气,起身走过去,“折枝楼虽好,红颜易逝,奴家求一日安稳,也求一世安稳。奴家没读过什么书,可一顿饱和顿顿饱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陆重山拍开她伸过来的手,眼中满是厌恶。 “收起你的狐媚模样,只需照应好陆家,旁的不要肖想,你不配。” “公子说的是。”杜微澜揉着发红的手,笑得温顺,径直往外走去,随手从桌子上取了一根桃木簪将头发挽起,推开门。 不配? 杜微澜望着窗外月色,笑了。 她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了。 她没有告诉陆重山,她见过他。那时他跪在她脚边,如同羊圈里最温顺的羔羊,口称不配。 同样的话,放在不同境遇里,由同样的人说出,含义截然相反。杜微澜不生气,反而觉得可笑。 这人所依仗的东西过于虚无。 遇强则弱,遇弱则强,就像墙头的草,实在可笑。 陆清江刚往灶台里塞最后一把柴,看到立在厨房门口的杜微澜,身子一僵,火星子打在手背上都没察觉。只闷声喊了一声:“嫂嫂。” “我来取些热水,清江明日也休息吗?” 陆清江绷着脸皮点头,并不言语。 “清江会爬树吗?”杜微澜问。 陆清江仍旧点头。 “城西五里,清河旁的几棵树,可有主家?”杜微澜仍旧是问。 陆清江摇头。 “会钓鱼吗?”又问。 陆清江点头。 杜微澜笑了,这人呆愣愣,一答一问,一戳一蹦跶,还挺好玩。倒是和第一次见的时候不一样。 “你叫我一声嫂嫂,那我的话你听吗?” 第10章 二哥偷看 陆清江耳朵尖红了,支支吾吾没吭声,仍旧是点头。 “明日早些起来。”杜微澜道。 她打了锅里的热水,兑了些井水,端到东厢房洗漱。陆清江站在厨房里,耳朵已经红透,鞋面上又多了几个火星子留下的窟窿,他丝毫没有察觉。 佳人言语并无出格之处,奈何听者心中另有他想。 陆清江心脏狂跳,给母亲和妹妹兑了洗脚水端过去,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杜微澜洗漱好直接上床睡觉,仍旧是昨天那套被子枕头。至于陆重山如何,她才不管。 陆重山手里的书半晌没翻页,好一会儿才起身,吊死鬼一般直挺挺立在床边。见杜微澜真的睡着,不是装睡,他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打了个地铺躺下。 这一房妻室是给陆家老大娶的,陆重山不愿节外生枝,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次日,早饭摊了鸡蛋饼,自家母鸡下的蛋做的饼子,另外放在一只小碗里。 “都怪二哥吓到母鸡,要不然天天都有鸡蛋,都不用去外面买。”阿黎是个记仇的,捧着小碗,还不忘怪罪二哥。 陆清江连忙讨饶,趁阿黎不注意,把小份的鸡蛋饼全夹走塞进嘴里,气得阿黎踹他脚。 陆母哭笑不得,听杜微澜说要出城挖野菜,也没拦着,指派大儿子一起去。 “我也要!还有二哥,二哥会爬树,大哥不会!”阿黎高兴极了。 陆母便道:“老大天天埋头读书,也要松快松快,你们都去。” 已经是二月底,杜微澜选的地方她踩过点,那里有几株老槐树和一株香椿正鲜嫩。 一行人雇来牛车,直接出了城。 “嫂子嫂子!你说是不是二哥的错!”阿黎一路上嘴巴不停,全都在告状。 陆清江在前面赶车,他昨天晚上没睡好,脑袋昏昏沉沉,听妹妹叽叽喳喳说自己,干脆把人揪过来赶车。 “少说两句,等会儿鱼都要被你吓跑了。” “二哥又欺负我!”阿黎想挣扎,可一个六岁的孩子,哪里敌得过十七岁的少年郎。被箍在臂膀之间,徒劳挣扎。 “到底谁欺负谁?”陆清江觉得自己冤枉。 城西河畔是一片荒地,不知是何人的土地,一直无人开垦,按理说这是一处好地方,距离水源近,方便灌溉,种地收成应该不错。可这里没人开垦。 陆清江跳下牛车,伸手扶妹妹下来。见杜微澜从另一边跳下地,他收回手,扭头说起自己听到的小道消息。 “我听人说清水县是前朝善柔公主的封地,当年圈了几个地方作行宫,这里似乎就是。”说话间,陆清江快步走到十丈开外,踢了踢地面。 那处地方不长草,硬邦邦的,显然是夯土。工程显然没有正式开始,只有一片片夯土表示这片地方曾经有所规划。夯土寸草不生,其余区域草木丰茂。 阿黎拉着杜微澜看热闹,两人顺着狭长的夯土区域走,发现这处行宫占地面积极大。 “这么大的房子,若是盖好了,会多漂亮?”小姑娘满脸震惊。 杜微澜用镰刀割了两支迎春,编成花环模样放在阿黎脑袋上,随口道:“非常漂亮。” 陆清江已经爬上香椿树,腰上绑着篮子,手脚麻利往篮子里丢香椿芽。 陆重山立在河边,手里还握着一本书,他望着迎春花枝条里的一大一小,眸光闪了闪。 陆清江说得不对,这不是善柔公主的行宫,也不是善柔公主的封地。前朝善柔公主体弱多病,是早夭后才得的封号,没有什么封地。 清水县以西方圆五十里的地界,原是前朝太子选定的行宫。 太子谢皎自幼礼佛,清水县附近有一佛寺名叫蝉鸣寺,传承八百年。谢皎心向往之,特意选定了这一处地方。不久之后,皇权旁落,太子谢皎不知所踪。 这一处便搁置了。 七年过去,新帝忙碌一时间顾不上这种小事,这块地方就这样荒废了七年之久。 回忆起那位太子的龙章凤姿,陆重山叹了口气。前朝太子谢皎幼而慧敏,可惜沉迷佛法,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佛寺之中修行,一般人难窥其面貌。 九年前他曾见过一次,那时谢皎才五岁,却已经显露出帝王威仪。 可惜,七年前改弦易辙,谢皎失踪了。 这些年新帝一直派人查探,了无音讯,很多人都认为,谢皎已经死在那场变故之中。可那样聪慧的人,真的会悄无声息死去吗? “大哥!大哥!” 一道声音打断陆重山的思路,他望过去,就见阿黎提着鱼竿,上面挂着一条巴掌大的小鱼。 “嫂子很厉害的!钓到鱼了!” 突然被打断思路,陆重山微微皱眉,很快恢复常态,迎了上去。 杜微澜会钓鱼,而且钓得不错。 半个多时辰后,钓到了一条大鱼,她直接把其他小鱼放生,大鱼丢进鱼篓里。 陆清江手脚麻利,已经摘好香椿和槐花,许是这里的确与其他地方不同,湿冷了些,草木生长万物竞发的时间也晚,食材格外鲜嫩。 又挖了些荠菜,马齿笕之类的野菜,一行人开始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陆清江依旧赶车,杜微澜和阿黎择菜,陆重山坐在车尾读书,手里那本书从始至终都没有翻页。 陆重山看向之前挖野菜的方向,再次听陆清江说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拳。 “二哥,公主是不是很漂亮?”阿黎问。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也有难看的。”陆清江随口胡诌,“大哥考了状元,说不准就能见到公主。” “大哥长得好,公主看上大哥怎么办?”小姑娘有点发愁,看向新得的嫂子。 杜微澜笑了。 “这个好说,我与你哥和离就好了。不能挡了你哥的前程,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喜事。 ” 阿黎用力摇头:“不好,大哥你别考状元了,怪麻烦的。” 小姑娘想得不多,拉着杜微澜的袖子不撒手。 两日时间,她已经舍不得这个嫂子了。旁人和她说嫂子进门会欺负她,可嫂子根本没有欺负她!。 “胡闹,如今皇帝没有子嗣,哪里来的公主?”陆重山听不下去,丢下一句话,便闷头继续读书,这次书没拿反,只是书页许久没翻。。 阿黎吐了吐舌头,靠在杜微澜身上,商量怎么吃野菜。 “荠菜包子,槐花包子,阿黎吃过吗?停车停车,那边还有野葱。”杜微澜瞥见路边一片郁郁葱葱,连忙拍拍陆清江肩膀。 陆清江脊背一僵,连忙停车。见两人跳下车,伸手想要扶一把,终究是没赶上。 少年看了眼仍旧在读书的大哥,提着篮子也去薅野葱,目光忍不住频频移向杜微澜,而后迅速移开。 “二哥你偷看!” 第11章 姚大娘 “二哥你不认得野葱就说嘛!”小姑娘凑过去,举着手里的野葱显摆。 陆清江松了一口气,闷头继续采野菜,心却是乱的。 这个妹妹真是越来越会往人心口上插刀,一惊一乍,真是要吓死他。 第二日,陆清江带着荠菜馅的包子回营地,刚进班房,包子就被抢光了。 “没我妹妹做的好吃。”姚慎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开口挑衅,“我妹妹做的包子才好吃呢。” “那你明日拿来几个?”陆清江没好气道。 姚慎后娘不是好相与的,自从后娘当家,姚慎自己吃口好的都难,更别提是将吃食带出来了。陆清江这种回家一趟还能带吃食的,在军营里是少有。 姚慎不说话了。 其他人开始打听陆清江什么时候回家,上次带的小烧饼味道不错,烧饼铺什么时候卖。 陆清江不想回家,他觉得自己的念头不光彩,不想在家里待。更不知道家里要不要卖小烧饼,含含糊糊糊弄过去,就跑去销假了。 军营里训练忙碌,陆清江勉强将自己的心思抛到一边。 陆家,陆母在小铺子里卖烧饼,陆重山仍旧读书,也不知道这人读的什么,经常一下午都不翻页。 杜微澜见了,忍不住翻白眼。 杜微澜和阿黎在后院种菜。陆家后院不大,只有半分地,除了鸡笼,还有一个小屋子放农具。余下可以种菜的地方不过一丈见方。 陆家在清水县没有田地,只有这个宅子。以前是陆清江负责种菜,只是这人手艺不好,种什么死什么,家里吃菜大多要去外面采买。 这两年阿黎和陆母摆弄田地,情况稍微好了些。 杜微澜看了往年剩下的种子,都是萝卜白菜芫荽小葱种子,这种菜即便是出门买,也是不贵的。她干脆带着阿黎出去买种子,有些买不到的种子就是邻居家里打听,讨要一些。 荠菜、芥菜、油菜、葵菜、小头蒜、小葱、芫荽、菠菜、枸杞、小白菜、黄瓜、丝瓜、豆角、萝卜、葫芦、茄子……倒是让她收集到了二十多种本地可以种植的菜蔬。 气候正好,种子发芽,长了十来天,就可以移植了。 杜微澜选了长得好的菜苗,在家里各处空地种植。 韭菜是直接挖的根,种在外墙边。又在旁边种了些薄荷之类的香草。蔓生植物靠墙栽种,对阳光需求不多的,就在阳光少的角落里种植,又在各处加了草木灰施肥。 栽种完,余下还有不少苗。干脆只留了可以现在吃的小青菜的留着间苗,旁的都挖出来,根系带着土,装进篮子里。 杜微澜带着阿黎往借种子的人家里送菜苗。各家留下的种子不同,都没有全乎的,见了菜苗,多多少少都乐意选上几株。 但凡家里有一点空地,就没人会拒绝旁人已经培育好的菜苗。 最后还剩下一些菜苗,杜微澜让阿黎拿出去售卖,阿黎鼓起勇气,带着邻居家的小狗出去摆摊,两三天下来,倒是换来十几文钱。 陆重山冷眼旁观,从未过问。 倒是阿黎高兴,揣着铜板,比拿了压岁钱都高兴。 “嫂子嫂子,鸡蛋也可以卖!”小姑娘得了自己赚铜板的乐趣,环顾一圈,只觉得家里什么都能卖。 陆清江刚到家门口,就听到这句话,当即‘哎呦’一声。 “那不成,鸡蛋还是要吃的。阿黎你干什么了?哪里弄的铜板?” 半个月过去,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休沐归家。 阿黎拉着二哥,欢天喜地在后院转了一圈,介绍起栽种的植物,如数家珍。 陆清江脸上笑着,余光瞥到跟过来的杜微澜,猛地偏过头。他总觉得旁人能看出自己的心思,面对杜微澜时,莫名心虚。 仿佛夜里做的不是梦,而是面对真人一般。 “明日去砍些竹子,搭架子。阿黎要葡萄树吗?”陆清江低头看妹妹,话却是和杜微澜说的。 半个月功夫,家里有了许多变化,他越发有种自己和这个家格格不入的感觉。 陆清江手气不好,养什么死什么,以前也这样折腾过,一年到头能种活的也就那几样。他以己度人,动了念头。 不止是葡萄,樱桃树、桃树、石榴树也要种,把空地都占满,免得有些人种的菜死了,最后哭鼻子。 陆清江恍惚一下,梦中床帏间的场景在脑中一闪而过,于是表情更严肃了。 “葡萄可以种在门后。小叔会爬树,正巧去姚大娘家里借个锯子,把枣树枝条疏一疏。”杜微澜道。 她觉得这个小叔子挺有意思,变脸比小狗都快,倒是没什么恶意,纯粹就是拧巴。 陆清江扭头,目光穿过厅堂,越过前院,落在了大门后一尺见方的空地上。 “也成。”他不看杜微澜,匆匆走了,走到大门口,意识到不对。 “哪个姚大娘?”他怎么不知道邻居有姓姚的?倒是有个伙伴姓姚。 “城西桂花胡同,头一家。”杜微澜道。 “……”陆清江仔细想了想,仍旧是没印象。 陆母从厨房出来,笑骂道:“清江就知道吃,他能知道什么?小蛮一起过去。正好给姚大娘送个发面团子,前两日她还说呢。” 陆清江面上有些挂不住,什么叫他就知道吃,他不要面子的吗?见杜微澜往外走,他连忙拉着妹妹一起跟在后面。 已经成婚半个多月,此刻杜微澜为了方便干活,荆钗布衣。明明与清水县大多妇人装扮差不多,可陆清江就是能看出不同来,只觉得杜微澜的长相在清水县是少有的。 他亦步亦趋跟着,始终将距离保持在不远不近的程度。不显得过分亲近,又不疏远。 到了桂花胡同,陆清江果然不认得姚大娘。姚大娘头发花白,孤身一人居住,腿脚不太好,见杜微澜拿来发面团子,连忙接过。 “真是谢谢了,阿黎来吃一块柿饼。” 陆清江在院子里张望,盯上了人家的柿子树。 “婆婆你家柿子树挺多啊。”少年直勾勾盯着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柿子树。 “那是,我家的柿子,可是清水县最好吃的。”姚大娘自豪极了。 “我能挖一棵吗?你家没柴了,水缸也没水。你们这边水井的水是苦的,我家门口的水甜。我给你把水缸填满,再装一屋子柴。就挖那边那一株小的。”只要陆清江想,就没有他挖不了的树。 姚大娘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这人噼里啪啦摆出好处,‘想挖哪棵挖哪棵’的话都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 第12章 油渣烧饼 “要把我屋顶修补修补。”姚大娘道。 陆清江满口应下,直接往外跑,不一会儿,就拉了五个人过来。明日轮到他们这一队休息,住在附近的伙伴不少,他一喊,就有人来。 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使不完的力气,人又灵巧,半个时辰就把事情给做了。 屋顶修了,树挖了,水缸装满了,就剩下柴火要等明日出城进山去砍。 “喝点水,都好好歇歇。”姚大娘没想到这一出,连忙给他们舀水。 “不喝了,清江说他管饭。”姚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从屋顶跳下来,冲到杜微澜面前,喜滋滋喊了声嫂子。 “嫂子也是你们叫的?”陆清江扛着柿子树,飞身过去,踹了姚慎屁股一脚。 “嫂子饿了,晚饭吃啥?”几个半大小子,全都直勾勾盯着杜微澜。姚慎挨了一脚,揉着屁股说话,他眼睛最亮。 五个人像扎堆冒出头的鼹鼠,眼巴巴瞅着人。目光干净,念头纯粹,只有干饭。 “昨日炸了猪油渣,家里应该还有面团,拍些饼子。灶台若是还有火,就煨红薯,中午还有骨头汤,煮面吃。” 杜微澜倒是没多想,话都到这一步了,她也不能泼冷水。至于之后婆母如何管教儿子,她就不管了。反正这个坏人她不做。 陆清江不乐意了,他可没说请吃饭,这几个人胡诌呢。 姚慎一把捂住他的嘴,五个人扛着陆清江,扛上果树,拔腿就往外跑。 阿黎连忙小跑跟上,杜微澜在姚大娘家的杂物间里选了一把合适的木工锯子,临出门,脚步一顿,道:“姚大娘和我一起吧,婆母还说请您吃饭呢。” 姚大娘要推辞,杜微澜已经拉着人往外走了。 姚大娘今年四十多,七年前独子谢寻死在战场上,前年做木匠丈夫病死,如今她孤身一人。许是打击太大,四十多岁的人,看着倒像是六十多。 要说陆母和姚大娘的渊源,还要从几日前说起,陆母出门掉了荷包,和杜微澜一起回去找的时候,姚大娘就坐在路边等失主。 两人聊得投机,才有了后来发面团子的事。 杜微澜力气大,姚大娘有心推脱,却始终挣脱不了,出了巷子,只能跟着杜微澜去陆家。 杜微澜到家的时候,柿子树已经种在墙角,浇好了水。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杜微澜拍烧饼的时候,才真正明白什么是饭桶。其中一个叫姚慎的,尤其能吃。 陆母在厨房和面做面条,姚大娘端着碗吃汤面,看着院子里的几个少年,不由叹了口气。 “妹子啊,以后管管你家老二,这些个人,是真能吃。粮食也是铜板换来的,旁人吃了,自家就少了。” 陆母笑着摇头:“无妨,让他们干活来抵。这般年纪的小子,不用给他们脸。” 等锅里的面汤煮过几次面条,汤水已经浓稠的时候,陆母用围裙擦了擦手,解开围裙走过去,笑眯眯道:“都吃好了吗?” “吃好了。”六个少年异口同声。 “水缸空了,柴房也快空了,后院还有架子要搭。”陆母仍旧笑眯眯。 一群少年满口应下,站起来拍拍肚子,开始挑水,不多时,水缸就满了。 “剩下的明天再来。”陆母摆摆手,打发他们回去。 姚慎冲进烧饼铺,笑嘻嘻向杜微澜讨要了几个加了猪油渣的烧饼,也不嫌烫,揣进怀里就往外走,只说是给妹妹带。 五个少年脚底抹油离开,陆清江走到杜微澜身旁,不好意思道:“嫂嫂,姚慎他是照顾妹妹,他妹妹在家不好过这” 陆清江实在是脸上有点挂不住,怕给杜微澜留下什么坏印象。 夫子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如果杜微澜觉得他也是这样的人,那就太冤枉了。 “无妨,大了?阿黎姚慎妹妹多玩伴不多,可以一起玩。”半个多月时间,杜微澜是看出来了,陆黎是个腼腆的,很少主动与同龄人玩。 若是能有几个手帕交,那也不错。 这就难到陆清江了。 “姚慎家里头的继母管得严,姚杏平时都不出门的,要在家里干活。” 杜微澜点头,旁人的家事,她不好多说什么。 陆重山在屋子里读书,这会儿没了少年们的喧嚣,便出来吃饭。他进来拿烧饼,见弟弟站在杜微澜身侧,径直穿过二人,拿了个刚出炉的烧饼。 恰巧,老六过来买烧饼。 “这烧饼没见过,怎么卖?” “一两银子。”陆重山声音里带着火气。 老六不明所以,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忙掏银子。 杜微澜一惊,连忙阻止。 “这是自家吃的,不是正经要卖的,五文钱就好。”烧饼这种小生意,就是细水长流的买卖,不能做一锤子买卖。陆家除了陆清江有军饷,也就这点营生了。 杜微澜可不想砸锅。 她一把将碍事的陆重山拉到一旁,笑眯眯问老六要几个烧饼。 “八个!”老六伸出两根手指头,瞥见自家主子的冷脸,莫名有种畅快感。 剩下的油渣烧饼恰好还有八个,杜微澜用油纸包好递过去。 老六拿着烧饼,从怀里掏出一把铜板,数了四十枚,美滋滋走了。受罚是明天的老六,现在的老六还是要及时享乐的。 陆重山看着空空如也的烧饼筐,抿了抿嘴,没说话。 烧饼卖完,杜微澜关上临街的窗,收拾烧饼摊。炉灶里还有炭火,便挑了几根细长的红薯,放在余烬里煨着。 晚饭没赶上烤红薯,明早倒是能吃。 陆重山捏着手里几口能吃完的烧饼去厨房,厨房里还有面汤。家里的所有人都吃过饭了,唯独他闭门读书,没吃晚饭。 陆母不是个溺爱孩子的,有得吃就行,不惯着。 陆重山盛了一碗面汤,就着烧饼吃。 陆清江趁天还没黑透,爬上枣树修理枝条。杜微澜拿着一根竹竿,指挥他应该锯掉哪一枝。阿黎躲在屋檐下看热闹。 “一家不容二主,一国没有二朝,这支留着充当主枝,另外两根都锯了。” “这边的朝上长的也锯掉,争夺资源。” “这根和其他枝条打架争地盘,也不要。” “……” 陆清江倒是听话,指哪打哪。 第13章 剪枣枝 陆清江忙得晕头转向,枣树有刺,他一边小心避开,一边锯枝条,又生怕砸到杜微澜,可谓之手忙脚乱。 天色渐暗,阿黎抱着灯笼出来,挂在树梢上。 “二哥,你干活好慢,快点快点。” 陆清江咬牙,若非树上没有枣子,他绝对要摘下来砸妹妹几下。 又忙了一阵,总算将枣树枝条梳理好,陆清江跳下树,扫了眼地上的枝条,再看修剪后枝条稀疏的枣树,很怀疑这棵树还能不能活。 他把树枝拉到角落里堆起来,等着明日处理。 姚大娘站在厨房门口,乐呵呵道:“这剪得不错。” 陆清江不知道好不好,只要树没死就行,他怕树死了有人要哭鼻子,大哥那模样,不像是会哄人的。 姚大娘要回家了,陆母指派二儿子送客。姚大娘腿脚不好,走路慢,还没走到大门口,陆清江就不耐烦了,直接把人背起来往外跑。 “哎呀,慢点,慢点啊。” “清江你小心些,别把人摔了。”陆母追出去几步,看得心惊肉跳。 陆重山站在院子里,望着枣树,久久不语。 如今是三月初,月上枝头,显得枣树越发单薄,枝条稀少,瘦骨嶙峋。 明日早上另有五个劳力要来吃饭,杜微澜先将米泡上,又和了一盆面,免得明天早上来不及。面是杂面,比做烧饼的白面要便宜些,也更抗饿。 陆母也在和面,她要准备明天做烧饼的原材料。 陆清江回来接了母亲的活计,比起陆母,他力气大,和面更快。 “今日辛苦嫂嫂了。”他斟酌许久,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声音有些小,杜微澜没听清,侧头看过去,就见陆清江闷头和面。 少年神色冷峻,似遇到了难题,又仿佛在与什么较劲。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杜微澜睁开眼,发觉天色黯淡。 她揉着眼,套上鞋去拿衣服,刚走几步就被绊到,趔跌了一下。 陆重山半夜是饿醒的,辗转反侧许久刚睡着,忽然惊醒,往被子里缩了缩。他最近一直打地铺,平日里都是早起,杜微澜起身时,被褥已经收拾好了,今日倒是偷懒了。 若是陆母瞧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杜微澜想到窗台外挂着的鸡毛掸子,陆母有儿子那是真打。 杜微澜用脚尖踢了踢缩在被子里的人,低声道:“去床上睡。” 陆重山从被窝里钻出来,动作间里衣开了,露出一片胸膛。他看着瘦削单薄,该有的肉都不缺,皮肤白皙,有种白玉的质感。 睡眼惺忪的模样,眼尾微红,眼里还有几分茫然,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杜微澜只当没看到,套上外衣,挽好发径直往外走。 陆重山呆坐着,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长得不好吗?” 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看不上旁人可以,却不乐意旁人看不上他。 杜微澜觉得这种人就是贱。 她有些手痒,捞起刚起床的阿黎揉了揉脑袋,又去隔壁门口,蹲在地上,嘬嘬嘬,引逗小奶狗。 那小狗被她投喂多了,倒也给面子,努力从门缝里挤出来,在她掌下摊肚皮。 柔软温暖,毛茸茸的小狗可比一大早胸襟半露的某些人热情多了,勾着脑袋伸舌头舔舐杜微澜的手指。 隔壁邻居开门见了,顿时笑出声。 “小蛮喜欢狗,不如抱一只养?” 隔壁人家男人姓刘,也是外来的,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只有老婆母冯氏和媳妇李氏带着一双孙辈过日子。刘家孩子是一对双生子,名叫刘文刘武,和阿黎年纪相仿,如今在学堂读书。 “不了,这些小东西我养不活。迎春姐,你家的茄子活了吗?”李氏名叫李迎春,比杜微澜年长十岁,陆母与冯氏平辈论交,杜微澜喊李迎春一声姐。 “没活。”李迎春摊手,她养小鸡小鸭小狗在行,种菜实在是不行。 “我家里还有多的,给你送过来。” 杜微澜提着小狗的后颈皮,扭头进家门。小奶狗晃着尾巴,一个劲吐舌头。 阿黎正在厨房生火,看到小狗,立刻冲出来接住。 杜微澜挖了茄子苗给李迎春送去,回来将粥煮上,把花卷蒸上,而后拌上咸菜,又用猪油炒了个小白菜。 陆家早上吃得简单,陆母又添了几个烧饼。再加上昨天塞进炭火余烬里的红薯,早饭算是齐全了。 蒸花卷要小半个时辰,阿黎负责烧火,杜微澜坐在院子里玩狗。 小奶狗胖乎乎,腿短,戳一下就一个跟头。 杜微澜拿沾了猪油的饼子引逗,小狗上蹿下跳兴奋得不得了。 陆重山眯了一会儿起床,开窗看到这一幕,眉头紧锁,低声道:“玩物丧志。” 杜微澜只当没听到,有些人拥有凌云志,有的人只想片刻安乐。目的不同,没什么好坏对错之分。 陆清江起晚了,忙不迭将昨天的枣树枝条收拾好,用绳子捆住,堆到柴房的墙根处风干,怕枝干掉下来扎脚,还用棍子抵着。 这边刚忙活好,昨天那五个少年风风火火来了。 “娘,嫂子,大哥,妹妹。”他们跟着陆清江喊人,也不管称呼对不对,笑得灿烂。 陆母让他们把饭桌支起来,让陆清江去厨房端花卷。昨晚时间赶,杜微澜和陆母忙着做饭,随便吃了些。今早准备的充分,干脆都上桌吃饭。 他们这样的人家,规矩不重,没有什么上桌不上桌的讲究。原先是杜微澜没过门,陆母怕委屈人家姑娘,这才把两个儿子赶进厢房。如今都是一家人,便随意许多。 杜微澜坐在陆母旁边,阿黎坐在杜微澜另一侧,陆清江坐在的阿黎旁,其他人也都拖着凳子随便坐。 陆重山早就饿了,出来时只剩下杜微澜对面的位置。他绷着脸皮坐下,默不作声吃饭。 几个少年说起今日的日程,皆是兴高采烈,咋咋呼呼。 杜微澜捏着花卷笑眯眯听着,上山是好玩的,打猎捉鱼,驱虫逐鸟,砍柴采蘑菇都好玩。 陆重山见状眉头微皱。 陆母问了几句,见他们有章程,也就不管了。这群小子都是军伍出身,有得是力气,对城外那些荒山熟悉极了,根本用不着担心什么。 真遇到什么劫道的,那是送上门的军功。 阿黎一心都是山上的果子,连连追问这年节有没有好果子吃。杜微澜问了几句山上有没有蘑菇。 少年义气,咋咋呼呼,个个都是拍着膀子允诺,遇到果子蘑菇全都带回来。 陆重山沉默不语,竟是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不如重山也去?”陆母开口。 第14章 陆家老大如何? 陆母是看出来了,女儿和儿媳都想去。 小女儿跟着哥哥出门倒是说得过去,可儿媳总不能跟着去,大儿子若是同去,那是最好。 陆母也想吃新鲜的蘑菇,她信不过这几个少年,疑心这些人根本认不出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倒是听杜微澜以前说得头头是道,看着靠谱。 “我要读书。”陆重山拒绝。 陆母有些失望,不过也没说什么。这个儿子有自己的主意,读书的事情从来没让人操心过,就连早年读书,夫子都是主动找上门来,死乞白赖要收徒。 陆重山天赋好,读了几年书,竟是连书院都不用去了,新朝第一次科举,院试那是顺顺当当拿了案首,县令都说以后是能考中进士的。 去年揭榜,不少媒人登门,甚至还有外地的,老大都不乐意,后来就没人上门了。 陆母不懂太多,听儿子说要读书,便没说什么。 “嫂嫂这小白菜炒得好吃,又鲜嫩。上次的槐花包子也好吃。”少年们如同嘴上抹了蜜,想要谋福利。 “院子里就那一点多出来的菜苗,都在这里了。槐花也没了。想吃你们今日就看看有什么野菜,记得带回来。”杜微澜哭笑不得,她不气这几个少年得寸进尺,很少见到这样性情的人,只觉得好玩。 这群少年也不是想占什么便宜,纯粹就是自来熟。 陆清江有这样的朋友,不论是损友还是良友,运气都是不错的。 陆清江在桌子底下踹了伙伴一人一脚,脸皮怎么这么厚!他都不敢和嫂嫂讨要吃食,而且嫂嫂也是他们叫的! 五个少年只当没看到陆清江的眼色,一个个卖弄自己认识什么野菜蘑菇,还说路过军营去拿弓箭,要打猎。 听得阿黎眼睛锃亮,恨不得跟着一起走。 吃过饭,几人带着陆母给的水囊,揣了红薯和花卷当干粮,兴冲冲往外走。 阿黎坐在门边,已经开始望眼欲穿。 杜微澜烧上一锅水,泡上婆婆丁,清热去火。她去后院看了菜苗,便和陆母打个招呼,出门买菜。 她不太指望陆清江他们能带回来什么食材,就算带食材回来,也赶不上饭点,只会手忙脚乱。她做事习惯有条理,拿出至少两个备份的方案。 她出去没多久,陆重山借口去书局,也出了门。 “小蛮,那个陆家老大怎么样?”小乞看到杜微澜路过,立刻凑上前。 杜微澜摸出两枚铜板递给他,笑而不语。 小乞眼珠子转了转:“都说读书人那方面不行,不过陆家老大读书不错,说不定你以后能当状元夫人,也不算亏。” 杜微澜敲敲他的脑门,道:“你倒是想得多。” “哎呀,清水县我就你一个朋友,我不想多怎么办?我琢磨陆家老大看着脾气不好,他欺负你没有?” 小乞亦步亦趋跟着杜微澜,他也就六七岁模样,衣衫褴褛,头发用破布绑着,露出一张染了灰尘的脸。他长得不差,只是人脏兮兮的,看起来就邋遢了。 这样的邋遢,也是一层保护色,免得被人盯上皮相。 杜微澜买了些蜜枣,递给他一颗,想到之前陆重山掐自己脖子,她翻了个白眼。 “他不是个好东西。”最近半夜睡醒她都要假装梦游踹对方一脚,可总觉得力度还不太够。 “那怎么办?跑路?”小乞眼珠子滴溜溜转,“我听人说江南富庶,去江南乞讨一定吃得好。一起?或者你看陆家老二怎么样?” 杜微澜险些被口水呛到。 “你可闭嘴吧。” 这小孩年纪不大,想法倒是不少。 一滴雨落在杜微澜鼻尖,她摊手,发现天空落雨,春雨细细密密,连带着还有微凉的风。 “你自己玩去,我要回家了。”雨点渐渐密集,杜微澜小跑着穿街过巷,路过一个药铺,买了二两老姜,头顶着篮子,快步往桃杏胡同走。 临街书铺二楼,陆重山立在窗边,看着匆匆消失在视线里的那道身影。动作间,女子裙角在身后翻飞,行动虽快,步履却稳。一抹靛青衣裙,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他望着道路尽头,久久不语。 “主子,侯爷那边催您回京。到了京中,您不能直接参加乡试会试,要从头开始。” 自从七年前改弦易辙,科举第一次开,时间也与前朝不同,天下学子耽误了好几年。 去年陆重山考中秀才,按照清水县这边的户籍,今年就能秋闱,若是顺利,明年赴京春闱,不说状元,好歹也能二甲进士出身,凭借自己的能力在朝中谋个官职。 可若撇了陆重山这个身份,他还是白丁,一切重头再来。 “如今时局稳定了?”陆重山倚在椅子里,望着氤氲水汽的清茶,笑容嘲讽。 “他要我回去,重新搏一搏前途?前头的,都是无用功?耽误我十年,如今还要耽误几年?” 青瓷茶盏落地,四分五裂,滚烫茶水溅射到老六鞋面上。 老六立在一旁不敢言语,自家主子十年前被送出京城,后被陆家收养。那年主子才十岁,主家有千般理由,万般谋算,可也不能掩盖将小儿子送出京自生自灭的本质。 十年前,护国公秦正浩与瑞王谢行云意图谋逆,护国公存了些许私心,将年纪最小的庶子秦崇风送出京城,从此不闻不问。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新帝如日中天,当年的护国公,如今的忠义侯,急召儿子归京。 伴君如伴虎,帝心难测,秦正浩如今降了爵,无论是前头的护国二字,还是如今的忠义二字,都像是个笑话。 “主子,回去吧。清水县这样的小地方,放不下主子的雄心大志,配不上主子的谋略。” “准备吧。”陆重山,或者说秦崇风闭上眼,眉目间满是忧虑。 “主子到了京城,专心读书科举就是,如今朝中正缺能臣,以主子的能力,不愁站不稳脚跟。”老六一旁劝慰,在他看来,离京十年对主子而言是无妄之灾。 护国公原是军伍出身,后来年纪大了,醉心权势,一心钻营,不料棋差一招。临了,吃亏的还是自家主子。 老六实在是心痛, “你说清水县不是好地方,景国地域广阔,他谢皎为何选了这处?”陆重山问。 第15章 落汤鸡 “蝉鸣寺传承已久,先太子喜好佛学,大抵是心向往之,所以才会选了蝉鸣寺旁边的清水县。”老六哪里知道那些事,只能顺着话说。 谁人不知,早年惊才绝艳的太子谢皎醉心礼佛,从小就住在寺庙。后来宫变流血三日,当时的瑞王,如今的景德帝派人前往京郊寺庙,自此太子谢皎再无踪迹。 “你说,他如今会在何处?”陆重山搭在桌面上的手缓缓握拳。 老六答不上来,先太子名声大,年纪却小,如今若是还活着,大抵只有十四岁。若是寻常人家里顽劣的孩子,怕是还在爬树掏鸟窝,溜猫逗狗。 可先太子是不同的。 “那位喜静,或许在山中古寺里修行也说不定。”老六硬着头皮,重新取了杯盏,倒上一杯热茶。 “这是江南的明前茶,陛下赏赐,侯爷得了一包,快马加鞭让人送来的。主人,您如今是府里头一份了!”老六竖起大拇指,试图活跃气氛。 陆重山沉默不语,直到一杯清茶凉透,都没有喝一口。 老六立在一旁神游天外,说起来先太子和杜姑娘倒是年纪相仿。老六竟觉得,杜姑娘那样坑蒙拐骗,专骗富贵人家公子哥的活法儿不错。 至少比先太子自在。 先太子谢皎盛名在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个太子,年纪又小,不爱玩乐不爱美食,偏偏喜好佛事,旁人信不信老六不知道,反正他老六不信。 储君啊,哪有心慈手软的? 心慈手软的,那还是谢家人吗? 信佛,说说得了,谁当真谁是个笑话,先太子究竟内里如何,几人知晓? 老六神游天外,连陆重山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那杯香气寥寥的茶,终究是凉透了。 “阿嚏!” 杜微澜打了个喷嚏,随意用刀拍了拍老姜,发现拍不动,干脆切了两刀,直接丢进锅里熬煮。 “阿嚏!”她揉揉鼻子,嘟囔道,“肯定有人背后说我坏话。”阿黎坐在屋檐下翻花绳,闻言立刻道:“肯定是二哥说坏话!”六七岁的小姑娘,还记得自己的小鸡蛋饼被陆清江吃了,记仇。 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也少了。 陆母坐在小铺子里给莲藕削皮,时不时看一眼雨帘。 陆重山撑着油纸伞进门,陆母立刻站起来,笑道:“厨房有热水,先喝些驱寒。你弟弟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知不知道避雨。” 一下雨,气温骤降,原本都能穿单衣了,这会儿竟是有些冷,雨水一淋,凉到骨头缝。 陆重山端着老姜茶水坐在屋檐下,与陆母说自己最近读了什么书,看过什么文章。陆母哪里听得懂,只笑着点头。 “母亲,同窗邀我游学,恰好能赶上今年秋闱,明年春闱,时间都安排好了。过几日就准备出发。”陆重山盯着陆母鬓角白发,缓缓开口。 陆母一愣,放下手里东西,拿起一旁卖烧饼装钱的罐子,倒出来数了数。本钱加上利润,连本带利积攒了一个月,一共有两贯多钱。折合银子,不到三两。 家里除了日常开销的银两,倒是留了五十两银子,那是陆清江和彩礼钱和阿黎的嫁妆。 陆母去自己房间拿里二十五两银子出来,女儿年纪还小,暂时用不到嫁妆,可以挪用。如此东拼西凑,还不足三十两。 “穷家富路,这些怕是不太够。”陆母有些发愁,后院倒是有几只鸡…… “母亲不必忧心,游学是县令提议的,给了我等学子一人五十两银子,到了别处另有说法。” 陆母闻言,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想起什么,撑着伞去了自己房间,抱了一堆东西过来。 “这是前几日裁的布,要做夏衣。你马上要出门,我现在就赶工。还有冬衣,也要新做两套。”陆母当即忙碌起来,陆重山坐在小板凳上,一双腿无处安放,看着陆母做女红。 儿行千里母担忧,陆重山这一走,虽没有千里之遥,可一去至少也要一年。 陆母穿针引线,动作飞快,生怕时间来不及。 杜微澜耳力好,在厨房里听了个七七八八。 陆重山认不得她,她却记得这人。借口游学,怕是另有谋算。 雨越下越大,她望着院子里新栽的柿子树,盯着新芽,没来由想起曾经佛寺窗外的芭蕉。 雨还是不够大,到不了将血迹冲开的地步。 此刻春雷阵阵,勾起她一些不好的回忆,眼前阵阵血色,她扶着灶台坐下,咬紧牙关。 莫回头,莫回头。 她偏偏就要回头。 这些人筹划多年,找了她多年,她怎么能让人失望呢? 巷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旋即是推门声,六个少年冲进院子里,有人背着柴火,有人提着野鸡和鱼,还有人兜着衣服,里头不知是什么。 人人都笑得灿烂,衣衫湿透,落汤鸡一般。 “呸呸呸,这雨真大。”陆清江吐出嘴里的雨水,把湿漉漉的柴火丢到空地上。 原本特意砍掉枯树干柴,拿回来就能用,雨一淋,只能等日后晒干了。 “嫂嫂,有鱼,有野鸡,还有蘑菇!”几个少年咋咋呼呼,除了陆清江,其他都朝厨房跑。 杜微澜将东西接了,一人一碗加了婆婆丁的老姜汤打发。婆婆丁清热解毒,疏肝理气,性寒。老姜散寒解表,性热。两者放在一起,淋雨爬山后喝正合适。 陆母出来,看清这群落汤鸡,连忙让他们去陆清江屋子里换衣服,又打了热水,让陆清江端进屋,让他们擦洗。 一群少年你推我搡,咋咋呼呼跑去换衣服。 杜微澜将鱼放在案板上,抓起擀面杖敲了上去,开膛破肚取内脏,去鳞斩骨片肉,一气呵成。 不一会儿功夫,鱼肉收拾好,就连肌间刺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她在江南卖过鱼,收拾鱼的手段熟练。 阿黎双眼亮晶晶看着,盯着案板上一片染血鱼鳞,咽了口唾沫。 “嫂子,你好厉害。” “杀多了就会了。”杜微澜笑眯眯的,往鱼肉里加了蛋清和盐搅拌均匀。 第16章 小鸡炖蘑菇 杜微澜看向那一堆蘑菇和野菜,还别说,倒是没有毒蘑菇,野菜也是这时候正鲜美的,这群小子是真认识蘑菇和野菜。 她让阿黎清洗蘑菇和野菜,自始收拾野鸡,割喉放血。 “这个我来。 ”陆清江换好衣服过来,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从杜微澜手里接过野鸡,装了一盆热水,去廊下收拾。 “二哥!我要尾巴毛!”阿黎喊。 “留了你也踢不了几个,你连十个毽子都踢不了。”陆清江嘴里拆台,在妹妹拿着擀面杖冲出去时,立刻将拔好的野鸡翎羽双手奉上。 陆母还在做针线,对陆重山道:“你去游学,家里的事情放心就好。只是小蛮那里,你要好好说,这新婚燕尔的,你这一去就要一年多。不如小蛮和你一起去?” 陆重山身子一僵,沉声道:“不合适。” 陆母想想也是,却又心疼儿子儿媳新婚不久就要分开,思来想去,没有旁的法子,只能点头。 “你去和小蛮好好说说。” 于是,陆重山如赶鸭子上架一样,进了厨房。 杜微澜起锅烧油,正在炒菜,听他说了许多,也没仔细听内容,只是点头。 “好好好,行行行。”反正就那点事,还没有锅里的小青菜重要。 陆重山见她敷衍,心中生出莫名火气。 “你就不问问我是和谁一起去?” 杜微澜将炒好的青菜倒进盘子里,踢了踢灶膛外面的柴,火大了,重新烧油,做下一道菜。 她从善如流糊弄:“你和谁一起去?” 陆重山脸色微变,并不言语,直接拂袖离去。 杜微澜不以为意,又炒了个蘑菇,做了个醋溜鱼片,让阿黎去找陆母拿削好的莲藕,切片焯水,加上豆干一起,拌了个凉菜。 “嫂嫂,鸡要怎么做?”陆清江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收拾好心情提着鸡过来。 “切块,小鸡炖蘑菇。鸡杂洗干净,和猪肝一起炒。你酿的酒还有吗?天冷,喝些酒。”杜微澜道。 不等陆清江开口,换好衣服的损友已经将屋里的酒坛子搬了出来。 “嫂嫂这里有烈酒,有柿子酒,要哪个?” “你们要喝哪个,就拿哪个。”杜微澜想起陆母对这些少年的态度,干脆指派他们去厅堂摆桌子。 现成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半个时辰后,酒菜齐备,炒时蔬,炒鲜蘑,醋溜鱼片,凉拌藕片豆干,一道野鸡炖蘑菇,外加一个下酒菜炒鸡杂。五菜一汤,加上自家的烧饼。菜色不多,量却大。 一群人热热闹闹围着桌子吃了饭,一顿饭吃完,雨还没停,眼看着天色渐晚,少年们喝得晕乎乎,陆母干脆让几人住下,免得回家摔了。 陆清江的房间不大,但床是他自己砌的大通铺,睡六个少年那是足够的。 陆重山也喝了酒,菜没吃多少,倒是酒一杯接着一杯,不肯起身。 陆清江拉起大哥,把人扶进东厢房,放在还挂着红床帘的床上,逃也似的出去。 那五个醉猫喝了酒不安生,嚷嚷着明天继续抓鱼,再来找嫂嫂。一口一个嫂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一家。 陆清江胸中憋着一口气,一个个拉到大通铺上,直接把他们捶了一顿,这群人总算是老实了。 东厢房里,杜微澜关上门,扯下簪子,将头发理顺。 “小蛮,你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古怪的乳名?”陆重山倚在床上,冷不丁道。 “许是小时蛮横。”杜微澜随口应道,那时候叫她小名,知道她小名的,只有祖父一人。 陆重山听出的言语里的敷衍意味,他躺在床上,看着赤红帐顶,心思飞转。 终于要回京了,他的心情不亚于流放十年终于得以归家,既兴奋又期待。 他对前路茫然,回了京,往后就要按照家里的安排行事。秦家是他的后盾,他是秦家手里的棋子,身为秦家庶子,他没有太多选择权。 陆重山念头飞转,侧头看向杜微澜。 “过来。”他道。 陆家待他不薄,可他不能妇人之仁,坏了计划。把杜微澜留在陆家,是最好的安排。只是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安分吗? “公子要做甚?”杜微澜走过去,蹲在床边看着陆重山。 这人长得不错,面如冠玉,不说话时,也像个翩翩公子。一旦开口行事,那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玩意儿。 “洞房花烛。”陆重山开口,酒气扑到杜微澜脸上。 她顿时笑了,起身拿起妆盒,三步并做两步,直接砸在对方后脑勺上。 “想得倒还挺多。” 力道巧妙,陆重山直接晕厥。 杜微澜取了被子裹着,坐在临窗的椅子上,靠着窗听了一夜雨声。 她不喜欢下雨天。 很不喜欢。 次日,陆重山昏昏沉沉爬起来,推开门看到院子里的杜微澜,怒道:“你……” 刚说出一个字,就见陆清江扛着竹子进门。 “大哥你真能睡,这都中午了。娘出去买布了,说要给你做新衣裳。” 陆重山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看陆清江给蔓生的植物搭架子。大门后多了一株葡萄,土还是新鲜的,显然是早上刚移栽的。 葡萄扭曲的长枝条被绳子拉到墙头,可以想象,日后会是如何的枝繁叶茂。 “哥,你什么时候走?”陆清江问。 “三日后。”陆重山看向杜微澜,她正在绣花,似乎在绣……兔子? “为何绣这个?我不喜。” “阿黎喜欢。”杜微澜头也不抬,这人喜不喜欢和她没关系。 气氛沉默了一瞬,陆重山又道:“我的荷包破了。” 杜微澜从一旁的针线筐里拿了个素面荷包递过去,靛青色的荷包,上面没有绣任何东西,说好听点是素净,说难听就是寒酸。 束口的绳子末尾用了木珠,倒是有几分质朴。 这很符合陆重山平日里不重物欲的风格,他捏着质朴荷包,盯着还没绣好的兔子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陆母和阿黎回来,开始拉着陆重山裁剪衣物。三天后就要出发,时间紧任务重,陆母打算做冬夏各两套衣服,外加春秋各一套。 就连阿黎,都要帮忙缝衣角。 陆清江在角落里搭架子,时不时踮脚张望一眼,撇撇嘴也不说话。 第17章 大哥配不上她 杜微澜针线活不错,比陆母还快一些,尤其是刺绣,虽算不上极佳,但速度是可以保证的。 “小蛮这手艺真好。”陆母由衷感慨。 “以前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针线上的活计要自己做,没钱买零嘴,就去绣庄接点小活,换几个铜板。也就是速度快了点,比不上正经绣娘。”杜微澜随口回答。 陆母闻言,不由眼眶发热。 “要我说,小蛮和重山一起出门才合适,这一耽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真是苦了小蛮。” 杜微澜暗想,婆母怕是这辈子都抱不到陆重山的孩子。 陆重山这一走,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杜微澜有些同情这个妇人,掏心掏肺对待的孩子,背地里却是另一番行事风格。 她宽慰道:“婆母这话说的,戏文上都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重山是个读书人,数十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考取功名。到时候重山考上状元,那才光彩呢。” 这话说到了陆母心坎上,鬓角花白被生活磨去棱角的老妇擦着泪笑了。 “对对对,小蛮说的在理。” 陆重山冷眼旁观,只觉杜微澜是个诡诈的骗子,三言两语就能把人糊弄了过去。 陆清江蹲在墙头绑绳子,耳朵支棱着,时不时窥一眼大哥,发觉大哥脸色不对,哼了一声。 吃过中午饭,陆清江匆匆回军营,陆母给他拿了包子和烧饼带着。 “给你那些伙伴分着吃,他们也是出了力气大。”那群少年咋咋呼呼,可卖力气的时候都不藏着掖着,不是偷奸耍滑之辈。 陆母看在眼里,对儿子的这些伙伴很认可。 陆清江点头,看了眼忙着缝衣服的杜微澜,见她没抬头,抱着东西,耷拉脑袋走了。 刚到军营,就听说朝廷开始点兵,新帝要戍边将士换防。清水县也要调派两千人与大部队集合。 县尉宁全安站在台上唾沫横飞,陆清江立在下面昏昏欲睡。 景朝建国之初,继承了前朝各地匪患横行局面。太祖皇帝戎马一生,看不得如此乱象,下令所有县无论大小皆要专门屯兵,用来剿匪。 后来天下太平,建制还在,尽管景国面积没有前朝大,可兵员数量要比前朝足足多三成。 也是因此,太祖皇帝时常被老派文人痛斥穷兵黩武。当年老皇帝经常提着锤子上朝,谁喷锤谁。文人傲骨,小锤大锤轮番上场,再多的傲骨也成粉齑。 此事一度成为百姓之中的笑谈。 往后百年,景国的确吃了穷兵黩武的亏,这个亏,现在还在吃。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与之对应的,是战死将士家眷迟迟拿不到的抚恤金。 清水县兵员建制更多,小小一个清河县,城外军营足足有五千人,这其中还有早年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据说是先帝宠爱善柔公主,故而安排了这么多人,用来保护公主。如今新帝继位七年,还没腾出手解决这个问题。 清水县的军费,是单独有一本账,另外支出。无论是装备还是伙食,都比其他同等级的军营好上不少。 调走两千人不是小数目,占了大营的五分之二。 当晚,营房里一群人凑到一起商量。 县尉让他们自己报名决定去不去,若是到时候人数不够,再强制分配。 “我不想去,我还有妹妹要照顾。”姚慎第一个开口。 陆清江道:“我去。” “我也去。” “我就不去了。” 一个营房三十号人,最后结果是五五开。 第二日,报名的人登记后,各自归家与家人告别。 得知儿子要去边疆,陆母险些腿一软跌倒在地。 “陆清江,你给我跪下!” 少年默不作声,直挺挺跪下,低头看路过的蚂蚁。头低着,背脊却还是挺的,颈骨关节突出分明,脖子青筋鼓起。 “你爹就死在战场上啊,连一块骨头都没回来!你这是要我的命!陆清江!你是要逼死我!” 陆母硬生生打断一根鸡毛掸子。 杜微澜站在一旁,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拦。 “娘,现在不去,以后我也要去。北临虎视眈眈,这些年不知道闹出了多少乱子。我也吃了两年饷银,我不去谁去?说不定儿子还能当个大将军,给娘争个诰命呢。” 陆清江抬头,嬉皮笑脸道。 啪! 陆母一巴掌打了上去,力道十足,巴掌印瞬间就红了。 少年侧着头,打不还手,骂就还口。 陆母气得不行,她的丈夫陆松柏就死在战场上,那时阿黎还在腹中没出生,想到往事,陆母就伤心。 陆松柏死在战场上,恰逢皇权新旧交替,丢了花名册,别说是尸骨,连抚恤都无。陆松柏曾经战死沙场的证明,一点都没了。 “娘,我去给我爹报仇,我把爹找回来。”陆清江磕头,一字一顿。 “儿子去意已决。” “你这个不孝子!” 陆母打断了一根擀面杖,终究是没拗过这个儿子。 陆清江抹了一把嘴角血丝,一笑就露出满是血的猩红牙龈。 陆母真是气狠了,这会儿看儿子的惨样,暗自后悔,硬邦邦道:“我屋里有伤药。” 家里有两个人出远门,陆母干脆把烧饼铺子关了,一心给两个儿子置办衣服,这一去回来都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来。 妇人握着杜微澜的手,许久不曾言语。 这下要做的衣服更多了。 杜微澜看着踉跄起身的陆清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人好像挨了顿打很高兴。 “笑,笑死你!”陆母看儿子这样就生气。 陆清江拿了药膏,坐在院子里,一边胡乱在伤口上擦药,一边道:“军营里包吃包住,也有发衣裳,不用给我做。” 他娘准备做的衣裳也太多,嫂嫂那细得想麻杆一样的手指,做那么多衣裳,多累啊。 他看向杜微澜,闷声道:“给我多准备点吃的就行,不用衣服。” 这是嫂嫂,是大哥的人,陆清江有时候会想,如果先遇到杜微澜的是自己,会不会结果就不一样了。 大哥读书好,或许才是最适合嫂嫂的。 可他又觉得,嫂嫂这样好的人,大哥配不上。 第18章 年轻人要懂得节制 这些天他回家的日子不多,冷眼旁观着,大哥对嫂子算不上有多好。陆清江心里憋着一口气,说不出的滋味。 “你小子就知道吃。”陆母啐了一口,转念一想,老二说得也不错,忙让杜微澜看着安排些能放得住的吃食。 杜微澜道:“药材也要准备些,带点常用的药丸子,泡水的药草。我想着,军医怕是顾不上小病小灾。” 粮草先行,军中粮食或许不缺,可药材不会太多。 杜微澜没去过边境,但她大抵知道情况。不过,如今新帝上位,粮草能不能保障,是个未知数。 如今调兵,是要打仗? 杜微澜压下念头道:“如今是春天,不用特意准备什么衣物,等天气转冷,就要准备厚衣服了。听说北临苦寒。” 陆母听了连连点头,连忙取了银钱,让杜微澜先去置办吃食。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给儿子存的彩礼了。 “老二一起去,找郎中号脉,看看要不要抓药。” 儿行千里母担忧,两个儿子都要出远门,一个要去边疆,一个要游学。一文一武,各奔前程,陆母心里空落落的。 陆清江没想到自己会和杜微澜单独出门,紧张极了,始终盯着路边看。他第一次与杜微澜单独相处,心脏狂跳。 明知道自己不该有那些念头,却克制不住乱蹦的心。 到了药铺,杜微澜单独买药材,他去找老大夫把脉。 “小子,年轻人气血旺盛,伤是你娘打的?小伤小伤。不过啊,你不能纵欲过度,年纪大了会虚的啊。要节制,不要时常动手。” 陆清江耳朵红透,想反驳,支支吾吾什么都没说出来。 杜微澜拿着单独选的药材,过来问道:“怎么样,需不需要单独开药方?” 老大夫看了杜微澜选的药材,若有所指道:“这小子龙精虎猛,这些清火的药就够了。” 陆清江直接闹了个大红脸。 “还有些伤药要配,价高倒是无妨,主要是止血疗伤的效果要好一些。”杜微澜道。 老大夫听闻是为了出征准备的,拿出看家本领,配了一份药,交给小药童炮制。 “明天早上过来拿。” 最后结账,用了一两二钱银子。 药材准备好了,吃食也要准备,寻常吃食放不了太久,她打算就做些咸菜,肉干之类,方便下饭。 “我听人说军中伙食不如家里好吃,标准就是能吃饱,若是遇上不好的时候,勉强也就饿不死。”杜微澜随口就是‘我有一个朋友’。 陆清江提着一堆肉,胡乱点头,耳朵还是红的。 回到家,杜微澜指派陆清江切肉,让阿黎洗菜,三个人忙活了半日,做了两坛子吃食。 咸菜条多加了盐,也不怕坏,吃的时候一两根就足够下饭。 猪肉鸡肉羊肉切丁,炒出水分,加上各种香料,用油淹了,也能长期保存。 晚上,陆清江就着咸菜和肉丁吃了五个烧饼,连连竖起大拇指。 “嫂嫂,这个好吃!” “时间太赶,不然还能做点风干羊肉当口粮,那东西轻便。”杜微澜琢磨了一下,风干羊肉是轻便,成本也高。 “下次下次!”陆清江眼睛都在闪光。 “好吃也少吃点,在军中省着点吃,到了地方送信,家里再给你送。这一来一回,也不知道要几个月。”陆母语气幽幽,真想继续揍儿子。 “阿黎也在吃,娘你只说我。” 阿黎闷头干饭,才不管二哥说了什么。 陆清江看向陆重山,发现这人还是一副冷冷清清模样。 陆清江觉得自己是真不能在家里待了,再这样下去,他能嫉妒死。大哥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娶了个这样的媳妇儿?偏偏大哥还那么冷淡。 若是他,若是他…… 陆清江攥着衣角,侧头看一旁的杜微澜。 若他是大哥,必然舍不得出远门。科举一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不抱希冀,只会在家里待着,春日播种,秋天收获。冬天老婆孩子热炕头。 陆重山发觉弟弟的目光,眉头微皱。 次日,陆清江背着两个陶罐,外加几套半新不旧的衣服,还有一小包药材离家,行囊里还有两双鞋和一套简易笔墨。 “到了地方记得写信回来,到时候托人给你送东西。”陆母站在巷口抹眼泪,这一去,再回来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陆清江拍着胸脯保证,到了地方第一时间写信。他也曾读过书,比不上陆重山学识渊博,但写信是没问题的。 杜微澜将一包烧饼递过去,连带着两只针脚细密的小荷包。荷包有三层,中间的一层加了油布,内里是细棉,外面是粗布,乍一看不起眼,却能简单防水防潮。 “路过药铺记得取伤药,分成两份用袋子装好。一份贴身放,不到自身危及时候别用。一份随意取用。” “对对对,还是小蛮心细。”陆母欣慰不已,儿子多一份保障,她也放心了一点。 陆清江接过荷包,笑得灿烂。 “有劳嫂嫂。” 他揉了揉一旁哭唧唧的阿黎,扭头看向陆重山。 “大哥,弟弟去了,预祝大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对于这个大哥,陆清江有敬,有畏,敬他学识好,脑子好使,畏那些自从大哥被收养,时不时在自家周围出现的黑影。 陆清江不想掺和太多,大哥来历不俗,如星如月,高不可攀。他敬佩,但不亲近。 “为兄也祝你武运昌隆。”陆重山笑道,“陆家往后是要出个将军的。”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各含深意。 “呜呜呜,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阿黎抱着陆清江的腿不撒手,她从小没见过父亲,年长她八岁的二哥可谓是亦兄亦父。 大哥不苟言笑,一板一眼,只有二哥会带她出门玩乐。如今二哥从军,阿黎心中不舍。 “以后谁带我出去玩啊,呜呜呜。”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清江直接把人拎起来,放到杜微澜身旁。 “找你嫂子,让嫂子带你出去玩。”还以为小妮子是舍不得他,结果是哭没人和她一起玩,陆清江给了妹妹一个脑瓜崩,扭头就走。 “二哥!我等你回来!”阿黎大喊。 “知道了。”陆清江头也没回,背着行囊继续往前,他鼻头酸涩。可边境总归要有人去守的,他年富力壮正当年,他不去谁去? 第19章 二哥好,大哥坏 往前走了一段路,一群伙伴汇合,原本说不乐意去的姚慎也在其中,背着小小行囊,盯着陆清江怀里的包袱看。 “有什么好吃的?” “没有。”陆清江斜他一眼,大步流星往前走。 “陆老二,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也去?”姚慎小跑着跟上,好奇看着陆清江背后鼓鼓囊囊的行囊。 “看着挺沉,我帮你背?” 陆清江不理他,去药铺取了伤药,塞进荷包里,两个荷包都贴身放着。 那荷包是靛青色的,用同色丝线绣了‘陆’字,还有三根水波纹作为记号。陆清江妥善放好荷包,伙伴想看他都不给。 这是他的东西,嫂嫂给他的。 他不过是比大哥晚了半日见到杜微澜,就被抢了先。少年心里头憋着一股气,却 无可奈何,他做不出夺嫂的行径来。 “走了。”陆清江走出药铺,一挥手,靠在墙边无所事事的伙伴们立刻迎上来。 “清江你怕吗?我听人说现在形势紧张,要打仗了。”姚慎问。 另外几人也是七嘴八舌,其中有两个是孤儿,一个叫秦不文,一个叫秦不武,两人名字相似,却不是亲生兄弟,是秦家收养的孩子。后来收养他们的秦家死绝了,两人就在军营混口饭吃。 秦不武道:“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鸡儿!” 秦不文小声道:“我怕疼。” 一番话,引得众人哄笑。 一群少年儿郎们你推我搡出城,路边小乞捧着缺了口的碗,拍拍自己的胳膊腿。 “过几年,我能不能也去军中混口饭吃?”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老六路过,往小乞丐碗里丢了一枚铜板,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混口饭吃?那一群人去了,也不知道能活着回来几个,一群无知儿郎啊。 折枝楼。 桂娘摇着扇子倚在窗边,见老六进门,翻了个白眼。 “客官白日来我这楼里,怕是不合适,姑娘们都在休息。” “我不找他们,找你。” 桂娘扭着腰肢起身走过去,扇子在老六脸上拍了拍,香风拂面,老六却不敢沉浸在温柔乡,连连退后三步。 “你们管事的呢?” “我就是啊。”桂娘笑盈盈看人,团扇轻摇,上绣得是狮子猫滚绣球。 老六继续退。 “我问你,管事的呢?” “老娘就是!”桂娘不笑了,双手叉腰,气呼呼盯着老六。 “我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伙人以前是搞暗杀的,如今你们这批人可都归侯爷管。你一个妓子,也想唬我是个管事的?按照以前的算法,你们管事至少是个禁军统领的差,少说七品。” 老六上下打量桂娘,眼里满是不信任。 “滚滚滚,老娘这是兴趣爱好!老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桂娘气得不轻,直接把人打一顿,丢了出去。 老六鼻青脸肿连滚带爬逃走,到了巷口,撞上了陆重山。 “主子,她们不听话。” 陆重山眉头微皱,他今日得了信,才知道清水县有这样一个暗桩,原是先帝培植的亲信,做些见不得光的刺杀探查之事。 忠义侯安排他收服,看样子,难度有些大。 “我去。”陆重山径直进了折枝楼。 他前脚进去,后脚风声就传到了杜微澜耳朵里。 小乞杜蹲在陆家烧饼铺外面啃烧饼,一边啃一边声情并茂诉说所见所闻。他是个街头小乞,吃百家饭长大,心眼多着呢。 杜微澜把他当朋友,他也认这个朋友,看到不对,就来告状。 陆母原本坐在一旁择菜,还没从二儿子出征的心情里缓过来,听了小乞的话,险些把一口牙咬碎。 “小蛮你歇着,我去。成亲不到一个月,他就开始吃野食了,该打!” 陆母当即拿了鸡毛掸子出门。 “嫂子,我娘会不会把大哥打死?”阿黎探头探脑,看着母亲的背影。 杜微澜再次递给小乞一个烧饼,倒了一碗水给他。 小乞丐第二个烧饼还没吃完,陆重山就被陆母拎着耳朵拉回来。 “你给我跪下!小蛮有哪里对不起你,这才多久,就开始逛青楼了!以前也不见你有这个坏毛病!陆重山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陆母实在是气得不轻,“原先我看你是个好的,不曾想却是个这样的玩意儿!” 若是成婚两三年,陆重山去秦楼楚馆,陆母还不会气成这样,顶多把人揍一顿。 这新婚不足一个月,儿子就跑去外头偷吃,陆母这张脸挂不住。 她打儿子,一是气得很了,二是做给的杜微澜看的。人家姑娘无父无母,本就可怜,到了自家还被儿子这样欺负,这口气必须要出。 陆重山跪在地上,梗着脖子不说话,他没错,他是去办正经事的,可他不能说。养母对他有恩,可有些事情是不能说与旁人听的。 新婚逛青楼这口锅,陆重山只能捏着鼻子接住。 阿黎原本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和小乞丐说了一会话,这才反应过来。 “大哥真是个渣渣!”小姑娘义愤填膺,“大哥还不如二哥呢,二哥都不去折枝楼,嫂子你要是嫁给二哥就好了。” 小姑娘年纪不大,自有一番衡量标准,二哥爬树给她摘果子,掏鸟蛋,二哥是个好人。 大哥不苟言笑,还逛青楼,大哥是个坏人。 小乞丐吃着阿黎给的卤蛋,连连点头。 “阿黎姑娘说的对!” 小姑娘仰着下巴,满脸骄傲。 杜微澜哑然失笑,道:“阿黎莫要在外面说这个,对家里名声不好。” 陆家两个儿子,陆重山是收养的,陆清江是亲生的,一碗水本就不好端平,陆母已经做得不错了,奈何外头许多双眼睛盯着。若是阿黎的话传出去,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闲话。 阿黎撇了撇嘴,掏出一把红枣塞给小乞。 “我看你是个好的,以后谁说我坏话,你就告诉我,等二哥回来,让二哥揍他!我给你卤蛋吃。” “好!”小乞果断应下这桩差事。 当晚,遍体鳞伤的陆重山睡不着,翻出伤药,自己给自己上药,瞥见杜微澜坐在油灯旁做女红,语气古怪道:“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 “我去了青楼。” 第20章 陆老大离家! 陆重山原本没把人放在心上,可他见杜微澜如此平静,反而觉得不自在。 “公子给了我银钱,要我做陆家妇,我寻思着和外头酒楼雇跑堂没什么区别。公子是东家,我是做活的。有什么好生气?”杜微澜捏着针,一脸困惑。 “公子是觉得我演得不够?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寻死觅活,哭天抢地,自怨自艾,什么样的我都能演。戏班子的老旦都说我有天赋。” 陆重山一噎,扯下衣服,胡乱往伤口上抹了药,直接把自己摔进被褥里。 杜微澜不上心不过问的态度,让他有些憋屈。 这是他明面上的妻,尽管他给不了什么荣华富贵,可终究是他当下的妻。他本想着,若是杜微澜足够听话,日后有机会可以安排她做个妾室。 高门大户的妾,总归比清水县小户人家的妻好得多。 杜微澜如此态度,倒是让他打消了念头。 杜微澜若是知道这人如此想,能当场把他嘴缝上。 次日,陆重山出门一趟,带回一辆马车,说是县太爷看他学问好,特意给的。 陆母不疑有他,这个儿子一直运道不错,到了什么地方都有人稀罕。陆母忙着收拾东西装车的时候,陆重山看向杜微澜。 “二弟有两个陶罐,我是小蛮的丈夫,有没有四个陶罐?” 还真没有四个陶罐,家里只有三个空罐子了,而且时间也来不及。 “不是中午就要走?倒是有一罐咸菜,你带着路上吃。现做时间来不及了。”杜微澜晃晃手,这几天她做了好几套衣服,实在是有些累。 “二弟有,我没有,娘子不公允。” 被一双饱含委屈的眼盯着,杜微澜浑身不自在,用力踩着陆重山的脚背进厨房,开始忙碌。 陆重山站在原地,疼得龇牙咧嘴。 到傍晚时分,两个陶罐装满,放进马车。 “重山真是胡闹,都要晚上了,不如明日再走?”陆母看儿子耍小脾气,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母亲,还有同窗等着,今日必须出发。” 伪装成车夫的老六闻言拉了拉帽子,主子还知道有人等着呢?他等了足足三个时辰! 杜姑娘做了什么好吃的?闻着好香。 “母亲我要走了,您要保重身体。小蛮我妻在家侍奉婆母,切记尽职尽责。阿黎往后莫要贪玩。”陆重山站在马车旁边,与家人告别。 阿黎扭头不说话,大哥总是训她。 陆母看着陆重山上马车,恋恋不舍道:“路上小心啊。 ” 两个儿子相继离家,陆母背脊都佝偻了许多。 杜微澜站在一旁,暗道陆重山刚才是在威胁自己。好在她有先见之明,偷偷在陆重山新衣服里放了苍耳,还在咸菜罐子里多放了两斤辣椒粉。 陆母对此一无所知,盯着缓缓离去的马车,叹了口气。 “走了啊,就剩下咱们娘仨了。” 没了两个儿子在家,陆家的生活很快恢复平静,陆重山拿走了三十两银子,陆清江在军中有军饷,不肯拿家里的钱,明面上家里还剩下二十五两银子。 这是留给陆清江娶媳妇的,除去这些,陆家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还是要给小黎准备嫁妆的。”杜微澜在陆母房中数银子,发现陆母将小黎的嫁妆交给陆重山,而且陆重山接了,她是真瞧不起对方。 陆重山不缺银子,平日里大手大脚。她就不信,这么多年没机会不着痕迹给陆母银子。 就算没有机会,也能创造机会! 这人根本就没想过帮扶养母一家,临了假模假样,拿她做筏子报恩,简直是败类。 回到自己房间,杜微澜盘点自己的私房钱,加上陆重山给自己的一百两,一共是一百二十两。 她拿出十两银子彩礼的那部分,交给陆母。 “婆母先拿着,往后还我。” 陆母本来还在发愁,听杜微澜这样说,深深叹了口气。 “傻闺女哎,哪有这样的。彩礼嫁妆都是你的,拿出来给我怎么行?你就不怕我不给你了?” “这算借的,往后要还二十两。” 陆母看着儿媳脸上的笑容,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到底,她都觉得自家老大亏欠了儿媳。 第二日,烧饼铺子照常营业,多加了的山楂锅盔。 杜微澜给陆母算了一笔账,起早贪黑卖烧饼,最多一天五百文收入,去掉成本,大概一百五十文的利润,从早忙到晚,辛苦劳累,一年到头一身伤病,不划算的。 倒不如换个思路,卖些价格高的吃食,一天只在固定时间卖。 陆母听得晕乎乎,什么时间,什么成本,什么毛利损耗,似懂非懂。 杜微澜道:“之前清江虽然在军营,但一个月能回来一两次,每次都去砍柴,因此家里柴火是不要钱的。如今清江去了边境,往后买柴也是一项支出。” “做烧饼是个卖力气的活,和面发面都需要时间,一整天都没有歇息的时候,以前婆母出去采买,还有重山偶尔顶着,现在他们都不在家,只会更累。往后倒不如卖些价格贵的吃食。”她旁观了一个多月,大抵看明白,陆清江是家里约等于顶梁柱的存在,休沐的时候都在家里忙碌。 “可咱们卖什么呢?”陆母心里没底,“这个营生,还是老二想的,我做饭不好吃,也就烧饼做得好。” “咱们家位置不太好,路过的人少,烧饼也卖不上价。倒不如做些时令买卖。” 陆母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杜微澜说得对不对,好与不好。 小乞丐凑在一旁听热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阿黎也在一旁,戳了戳小乞丐,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话。 “娘,小乞丐说他会砍柴!他比我年纪小,收个弟弟吧!” 家里男丁都出远门,只剩下女眷,二哥之前交代她,要把那个看起来很机灵,也不偷东西的乞丐骗回家当门房,专门看门。免得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欺负他们家。 阿黎记得清清楚楚,可她有不同想法。 陆母正想事情呢,忽听女儿这么说,不由看向杜微澜。 儿子不在家,儿媳就是主心骨。她是看出来了,儿媳是个有主意有见识的。 第21章 骨汤小馄饨 小乞丐是可怜,和阿黎年纪差不多大,风餐露宿的,陆母见了就觉得不忍。之前家里孩子多,她没多想,如今小乞经常到她这里,眼看着品性不错,家里也的确缺个男丁。 女儿一说,陆母就起了心思。 陆清江是亲生的,多了解他娘啊,根本不自己劝,直接让妹妹提一嘴,深藏功与名。 可陆清江千算万算,没算到妹妹想要一个弟弟。 杜微澜见两个小孩儿眼珠子滴溜溜转,摇头道:“阿黎,你知不知道他成了你弟弟,以后家里要给他娶媳妇的? “你哥娶媳妇用了二十五两银子,你二哥以后也按这个数算。多了一个弟弟,以后还要出二十五两娶媳妇,再加上你的嫁妆,你算算家里有多少亏空?” 小姑娘掰手指头,算来算去,脸色大变:“这么多银子,我能吃一辈子糖葫芦。” 小乞顿时没了精神,垂头丧气不说话。 陆母于心不忍,可儿媳说得不错,既然收养了人家,就要负责,不然反倒是对不起这孩子了。 “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养个童养婿。”杜微澜促狭道。 阿黎还没反应过来,见多识广的小乞已经红了脸,扭头就跑。 “哎,你跑什么啊?你还说要带我去摘果子呢!”阿黎追了几步,没追上,回来气得直跺脚。 “他说知道什么地方有果子,要带我去,结果自己跑了!” 陆母哭笑不得,拉着杜微澜认认真真商量收养的事。 小乞可怜,可自家也不富裕,陆母自知有心无力,可又难免意动。家里都是女眷,有个男丁照应,也是不错的,最好再养一条狗。 等陆母说出心中所想,杜微澜道:“养狗倒是不错,至于养人……家里不养闲人,那小子若是干活麻利,倒是可以。他年纪小,至少能给家里干十年活。以后娶媳妇,家里帮衬一二,也算两清。” 陆母没想那么多,见儿媳松口,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蛮年纪不大,可她忍不住就想要依靠。儿子们在家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不明显,如今感觉更甚。凡事有了小蛮,她心里就有了底气。 小乞捧着浆果回来,洗干净递给阿黎,气呼呼的小姑娘破涕为笑。 听陆家说愿意收养自己,小乞喜不自胜,连忙跪下磕头。 “喊娘,要喊娘的。”阿黎一边吃果子,一边含糊不清道。 “娘!”小乞这一声喊,陆母眼泪都快掉下了。 “当年你大哥也是这般模样,可怜得呢。” 陆母让儿媳翻出陆重山以前的旧衣裳,烧了水,亲自给小孩儿洗了个澡。连换三桶水,洗澡水总算是干净了。 陆重山被收养的时候已经十岁了,七八岁的小乞穿着旧衣有些宽大,杜微澜把衣袖和裤腿折上去,缝了两针,这样穿上倒是还算合适。 “家里也就老大的旧衣服能用了,老二是个皮猴子,小时候每一件衣服都是破的。”陆母擦拭小乞的头发,说起陆清江小时候三天打五顿的过往。 “他和人一起上山,别人掏鸟窝,他掏了一窝蛇蛋,回家的路上孵出来,衣服里全都是蛇,把我吓得不轻。他爹回来把人揍了一顿。” “夏天偷偷去河里洗澡,衣服丢了,光着屁股回家。他爹干活回家,在下游捡了衣服,吓得腿都软了,是被人背回家的。又是一番好打。” “冬天不睡觉,非要堆雪人,偷偷爬到屋顶上,最后掉下来挂在了房檐上,我还以为是吊死鬼。他爹出去一看,脚脖子都冻紫了。” 陆清江小时候的事情,真是说不完。 小乞听得哈哈大笑,阿黎也是捧腹大笑。 杜微澜倒是没想到那个时而木讷时而热情的少年,小时候干了这么多必须挨揍的事。 家里多了个孩子,陆母干脆把堂屋收拾出来,让阿黎搬进去,让养子住在阿黎原先的房间里。 小乞铆足了劲搬东西,阿黎在一旁监工,生怕自己的宝贝被弄坏。 杜微澜坐在床上收拾阿黎的衣服,琢磨之后的夏装要做什么样式。 晚饭时分,小乞在饭桌上痛哭出声,从进家门开始就一直笑着的小孩儿,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陆母心疼得不得了,把人抱在怀里安慰。 “如今我儿是陆家人,起个名字,往后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以前有名字吗?”陆母问。 小乞打了个哭嗝,“记不得了。” “我来取名字,就叫小明!”阿黎道,“我叫陆黎,他叫陆明。” 阿黎是黎明出生,因此取了陆黎这个名字。 陆母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小乞反对,于是看向杜微澜。 杜微澜笑道:“就叫这个名字吧。” 陆明就这样成了陆家一份子,第二日杜微澜去外面打听,抱回一只一个多月大的小狗,黑包银的配色,是本地的土狗。脚掌宽大,身体结实,爪子和尾巴尖也带了一点白毛,看起来虎头虎脑的。 杜微澜听人说这样的狗好养活,也知道听话守家。 阿黎给小狗起名叫银子,陆银子。 陆明很喜欢狗,在葡萄树旁用青砖搭了个狗窝,陆母翻出陆清江小时候的破烂衣服,放在狗窝里垫窝。 杜微澜出去逛了几天市场,最后决定家里就做馄饨。 下午和晚上卖,利润高,休息的时间也多。最重要的是,不用和面太多,不需要发面,这样就能清闲许多。 做馄饨最重要的是干净,杜微澜带着陆明和阿黎将做买卖的小屋子重新打扫粉刷,新做了灶台。小屋地方小,好在临街,可以靠边在外头摆两个长条桌子。 紫菜、虾米、小葱、鲜肉、骨汤……做馄饨要准备的主要就是这些,杜微澜买了食材,试了几日,请街坊四邻试吃,把一直生活在本地的姚大娘也请来品尝,反复调整后,定下了适合清水县百姓口味的方子。 馄饨铺子开业,第一天不急着售卖,杜微澜带着两个孩子提着食盒,沿街挨家挨户送馄饨试吃。他们位置有点偏,酒香也怕巷子深,只能先打出名声。 杜微澜手艺不错,馅料骨汤调的口味好,当下就有人主动问起店铺的位置。 第22章 一笔经济账 馄饨定价十文钱一碗,除去各种成本,可以赚三文钱。 一天做一百碗,就是三百文。 陆家馄饨做的是小馄饨,一碗二十个。包熟练了,半个时辰就能包三五百个馄饨,阿黎和陆明也会包。一天三千个馄饨,一家四口齐上阵,不到一个时辰就包完了,这还算上了擀皮的功夫。 馄饨和饺子包子不一样,用的馅少,剁馅也省力气。 陆家馄饨每日中午开张,现包现做,皮薄汤多,用的是大骨汤,上等的虾米紫菜,渐渐的也打出了名头。 清水县的老饕都知道,另外配上一个油酥烧饼,那味道是极好的。 家里开张半个月后,坐下来算了一笔账,倒是比预期的利润要多一些。 馄饨算是小吃,不需要依着饭点,住在附近的人甚至直接拿碗来买,根本不停留。往往要不了两个时辰,一百碗馄饨就卖完了。 一天到头,倒是比之前卖烧饼清闲不少。 隔壁李迎春见了,看得眼热,拿了东西上门打听,想要做烧饼生意。 李迎春手艺也是可以的,杜微澜吃了她做的烧饼,便出主意让她在自家铺子旁边摆个摊,若是能做个移动的板车,那就更合适了。 他们家临街,李迎春家里不临街,的确是有些麻烦。 李迎春回去想了两天,打算先做些烧饼,提着篮子兜售。她做的烧饼五文钱一个,放了菜油,表面金黄,个头不大,旁人吃了,觉得不错,一来二去,来吃馄饨的人也会买,一天倒是能卖出去十几个。 刨去成本,也赚到了铜板。 过了几日,李迎春下定决心,当真找人做了个能放了炉灶的板车,炉子可以卸下来,就在陆家馄饨铺旁边开张卖烧饼。 刘文刘武下了学,也会帮忙。 李迎春想要多赚银子,早上天不亮就出摊,往往卖烧饼到半夜。 转眼一个月过去。 这一日陆家收摊早,用剩下的骨汤煮了面条,没了肉的骨头给陆银子吃,陆银子还没三个月大啃不动大棒骨,但这不影响它热爱骨头,努力往窝里拖。 隔壁的狗也来凑热闹,陆银子年纪小,却是个守财奴,只给对方最小的一块。 刘文刘武休沐,一整天跟着母亲卖烧饼,杜微澜喊他们一起吃面。 两个小孩儿咽了口唾沫,忍不住看向母亲。 “吃吧,这烧饼给阿黎吃。”李迎春做的烧饼味道不错,阿黎也喜欢吃,欢欢喜喜接过,掰开给陆明分了一半。 李迎春看着自家两个孩子趴在桌边狼吞虎咽,想到家里一个多月没见荤腥,越发难受,背过身抹泪。 陆母买菜回来,见状忙问怎么了。 李迎春这才说起最近的境遇来。 “原先一天五斤面兑水,一个烧饼一两面,一斤做十六个烧饼。约莫八十个,一天下来不够都卖。(这里用的是十六两称,非市斤) “后半月我就准备十斤干面粉,一天下来,勉勉强强也能卖完,卖不完的就自家吃,实在吃不了,就送给街坊。 “这起早贪黑的,我夜里都睡不了多久,前两日一算账,一个月下来,只赚钱几十文。” 杜微澜给李迎春盛了一碗面,坐在一旁听她诉苦。 李迎春抹泪,刘文刘武两个孩子也是坐在一旁抹泪。 “我就想不明白了,我这么努力,怎么就赚不到银钱。” 杜微澜算是听明白了。 “迎春姐,原先我家柴火是清江背回家的,不用钱,偶尔市面上有便宜煤卖,家里就会囤积许多。平日里做烧饼都是定量的,柴火和煤都省着用,也省了开销。 “你一天六七个时辰都开火,一天下来柴火钱都要不少,这就是一笔大开支。” 李迎春一愣:“竟是我错了吗?我只想着天天出摊,时间久一些,来买的人也就多。” 杜微澜将道理掰开揉碎了讲:“清水县巴掌大的地界,愿意花铜板买吃食的人就那么多。主要是书院里顾不上吃饭的学子,家里来不及开火的工匠,其余就是有闲钱的富户。这些人每日出入时间几乎都是固定的,其他时间卖出去不多。” 杜微澜跟过商队船队,知道各项成本都要面面俱到计算进去,有时候风向气候也要算。 更早时候也曾计算过各地运送粮草的损耗,她经手的海量资料,都是各处衙门机要眼巴巴递上来的。不说信息真假,单说信息量,那是寻常商户想都不敢想的。 听闻过,也亲眼见识过,如今看饮食这笔账,就显得格外简单。 李迎春思索片刻,发现果然如此,惊道:“午饭前和晚饭前烧饼卖得多,再就是来吃馄饨的,会买个刚出炉的烧饼。还有下学的学子,放工的工匠路过会买。早上也有人买,却不多。” 杜微澜点头。 清水县这种小地方,外来客商不多,平日里其实客源是固定的,除却逢年过节,其实整个清水县每日在吃食上的消费上下波动不大。 至于各家餐饮铺子赚钱多少,那就看各家的本事了。 李迎春想赚钱,寝食难安,忙忙碌碌,反倒是浪费了太多食材。陆家以前人多,陆重山和陆清江都是饭桶,偶尔卖不完,剩下的面团也不会浪费。 李迎春家里不行,两个孩子年纪小,婆母年纪大,吃得都不多。烧饼放不住,直接给了街坊,人家本来要买的,这样反而是不用买了。 一来二去,次数多了,街坊就不会买她的烧饼,只等着李迎春卖不完吃免费的。 还有做烧饼的五香粉、菜籽油、芝麻看着用量少,可也是个问题。想要出品稳定,必须要控制好质量和采买价格。 另外面粉也要控制成本,本来就是小生意,一斤十六两,一个烧饼干面粉一两,一斤做十六个烧饼,烧饼五文钱一个,全卖出去就是八十文。 粮食价格变动受天灾人祸战乱,各种因素影响。 有时候清水县面粉价格还会超过八十文,更别提做烧饼还要盐、五香粉、油,李迎春做的烧饼还加了芝麻,这些都是成本。 第23章 置办冬衣 烧饼价格调控,也是个问题。 杂七杂八的成本看起来是小钱,可这是小本买卖,本就是打熬力气的活计,经年累月下来,也是不小的支出。 这样一算,李迎春吓了一跳。 “我原想着,一个烧饼赚一文钱,也是不错的,原来里头这么多道理的吗?” 陆母也是惊讶:“家里做烧饼两年,我倒是没想过这些。原先都是清江休沐的时候去买面,买调料的。有时买得多,有时买得少,我倒是没注意。” 杜微澜叹了口气,她没想到陆家的担子,竟是几乎全落在了陆清江肩头。 那人年纪不大,倒是照顾家里不少。 这样一看,陆重山如同一个隐形人。他读书读得好,可除了这一点,离家后竟是没有任何值得人留念的地方。 家中柴火、米粮、屋顶破瓦、后院鸡笼,都是陆清江的影子。 “迎春姐先别想太多,先按着人多的时候出摊。午饭前摆出来,过了晚饭就收摊。不用准备太多,慢慢来。等摸清楚了路数再说。” 忙忙碌碌一个月,一算赚了十几个铜板,这落差实在是让人绝望。 好在李迎春是个坚韧的,一抹泪,露出笑来。 “听小蛮妹子的,一天赚十几个铜板,总比一个月赚十几个好。” 正说着,一人骑着马过来,是官府驿站的差役,送来了陆清江的信。 陆母高兴极了,忙拉着人坐下,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大骨汤面,又切了自家做的卤肉。 “这都饭点了,就在这里吃吧。”说话间,陆母又提了一壶大麦茶放在桌上。 这差役本是送最后一封信的,路上还在琢磨晚饭吃什么,这下子真是瞌睡就来枕头。 也不客气什么,直接吃了起来。 陆母识字不多,阿黎认字也少,陆明就更别说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磕磕绊绊,杜微澜倒是认识字,可她不好暴露。最后是刘文刘武两兄弟读信的。 听陆清江在信里说一切都好,偶尔还能打兔子钓鱼,驻地水草丰美,只是训练强度大一些,饭不好吃了点,咸菜肉酱快吃完了。 信里絮絮叨叨,说谁抢了他的咸菜和肉酱吃,又说起如何用咸菜和人换点心。 最后又说提前发了军饷,往家里捎二两银子,自己留了三两银子买肉吃。 陆母听了那是又哭又笑。 “我就说,这小子就知道吃!”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一个多月时间,陆母嘴上不说,心里是牵挂的。收到陆清江的来信,一颗心算是放下了一半。 “老大还没来信,大抵是舍不得寄信的银两。”陆母道。 杜微澜哼了一声,陆重山可不缺银子,陆家谁缺银子,陆重山都不可能缺。 那差役狼吞虎咽吃完一碗面,吨吨吨喝了几杯温茶,只觉得浑身畅快。 “三日后要送一批东西出去,你们要捎东西就尽快。那边天冷得早,军中发棉服晚,最好也提前准备。”平时差役懒得说太多,看在这一海碗加了肉的面条的份上,耐着性子交代了两句。 陆母连连感谢,顾不上其他,立刻解了围裙拉着杜微澜去街上买布料,买棉花。留阿黎和陆明在铺子里收拾。 棉花是前朝时候朝廷推广种植的,如今价格倒是不高,比兽皮便宜许多。 陆母听人说冷,买了十斤棉花,又买了粗布细布各一匹,粗布是黑色的,细布是浅蓝的。 婆媳二人讨价还价一番,把开馄饨铺以来的所有利润都拿来换了这些东西。 回去的路上,陆母扛着比较沉的布料,让儿媳背暄软的棉花,回到家,两人都是一头汗。 陆母的丈夫陆松柏没驻守过北地,李迎春的丈夫以前倒是北地驻军。找李迎春打听了做什么衣服合适,陆母便拉着杜微澜忙碌起来。 陆清江在边境,又不是去相看,做衣服自然不多讲究,需要的是暖和抗风。外头一层粗布加一层细布,内里用细布。好看不到什么地方,胜在暖和。 布料买得多,裁剪好陆清江的衣物,还剩下不少布料。 这次布料的颜色杜微澜不喜欢,胜在价格公道。杜微澜干脆按照陆母做的棉袄尺寸,收放了一点量,做了一大一小两套里衣。陆清江今年十七,约莫还能长个子,小的那一套现在穿合适,大的一套可以过些日子穿。 杜微澜小时候听祖父讲战场上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除了粮草补给不及时饿肚子,就是一套衣裳能穿遍整个军营。 杜微澜将心比心,棉袄也就罢了,若是里衣也被旁人穿,想想就让人受不了。 她在衣角袖口缝上姓氏,又加了三根水波纹。 家里忙着做衣服,两个小孩子就干活卖馄饨。 擀皮调馅他们做不好,包馄饨煮馄饨,擦桌子收铜板是会的,杜微澜和陆母准备好馄饨皮和馅料,阿黎就闷头包馄饨煮馄饨,陆明负责烧火擦桌子。两个小孩迎来送往,倒是帮了不少忙。 忙忙碌碌的三天过去,将两坛子咸菜和肉酱,以及衣物交给差役,一家子都松了一口气,实在是太累了。 陆母其实是有准备的,提前做了三双鞋,只是没想到衣服要得如此急,这才五月,就要准备棉衣了。 看着儿子托人送回来的二两银子,陆母又高兴了。 她不知道军饷怎么会提前发,而且还是五两银子,也不计较陆清江要拿三两银子吃肉,反正看到这二两银子就高兴。 杜微澜心里打嘀咕,她也不清楚新帝在搞什么幺蛾子。发军饷这么麻利,税收要涨的吧? 给陆清江送了东西后,一家子又恢复了平时的规律。 陆家卖馄饨,隔壁李迎春卖烧饼,发不了财,但也有进项,一个月下来,能有差不多一贯的收入。 临近端午,杜微澜准备卖几天粽子,她和陆明一起去河边采了箬叶,回家清洗干净包粽子。 陆母见刘文刘武一边帮着卖烧饼一边温习功课,便想着让陆明也读些书。 有陆家担保,衙门查实后,给陆明落了户,如今陆明是实实在在的陆家人。 “陆明若是读书好,以后也能科举。让你大哥教你。”陆母笑眯眯的,想到大儿子,她就觉得未来有奔头。 第24章 做粽子 “娘,我不读书。”陆明连连摆手。 读书是要银子的,这段时间陆明已经看出陆家的情况,知道陆母是好心,但他不能真去花这个银钱。 “我脑子笨,读不会。” 陆母闻言,还想说什么,陆明已经跑去后院喂鸡喂鸭了。 “娘你真笨,大哥读书的时候先生是不要束修的,陆明那么笨,一个月要交很多束修。”阿黎在一旁嘟囔,说话间,手里已经包了个小粽子。 红线一捆,吊在半空,三角粽子不过是婴儿拳头大小,红绳绿粽,看着小巧玲珑,颇为有趣。 “看我的粽子!”小姑娘得意洋洋。 杜微澜扭头,当即笑问:“好看,阿黎打算一个卖多少钱?” 小姑娘盯着糯米碗,暗自琢磨好一会儿,才道:“两文钱,不,三文钱!也不太对……” 粽子不大,胜在好看,用的糯米和红豆蜜枣,阿黎犯了难,甜食难得蜜枣价高,糯米红豆倒是便宜些,里头还加了白砂糖,每一样用量和价格都是不同的。 七岁的小孩,陷入账目的漩涡。就连刘文刘武做完功课,也过来帮忙算账。 “还有粽子叶,外面有单独卖箬叶的,所以这个也要单独算,还有煮粽子的柴火。”刘文刘武已经彻底将学业抛到一旁,一心都是成本核算。 家境艰难的孩子,懂事总是早的。刘文刘武没了爹,越发知道日子难过,如今家里卖烧饼,他们也帮着卖烧饼,采买原料。 陆母盯着粽子,听三个小的翻来覆去算成本,默默将自己的念头咽了回去。 是她想岔了,忘了当年老二没有一直在学堂读书,就是因为束修。老二开了蒙,就不读书了,跟着她丈夫学了些拳脚功夫。 老大陆重山是收养的,在读书上顺风顺水,先生是求上门要教导的。陆重山读书太顺,以至于她忘了,读书是个消耗银两的事。 “小蛮,快看看,他们算得对不对。”陆母心里叹了口气,将杜微澜拉过来,此刻桌面上已经满是用水写出来的字迹。 三个小的完全算懵了。 杜微澜瞥了眼,还没说话,端着一碗腌肉出来的陆明冷不丁道:“你们三个是不是傻?算这个干甚?粽子做完数一数,买食材的钱平摊下来,再加上想赚的铜板,不就行了。一个个算,半分半毫能算清楚?” 三人一愣,皆是惊呼。 “陆明你脑子也不笨啊。”刘文惊呼。 “那是你们掉进阿黎的坑里了,她那个算法,恨不得一粒米都要算进去。” “陆明!”阿黎生气。 一时间几个孩子争论起来,来买馄饨和烧饼的客人跟着看热闹,都被逗笑了。 杜微澜也不说话,等他们争出结果再说,她洗干净手开始包粽子。 各地口味不同,还是要先看看清水县这边的口味。今天准备做两种粽子,甜咸各一种,甜的是红豆蜜枣粽,咸的是鲜肉蛋黄粽。 鲜肉切成半寸见方大小,已经腌过,选用的是五花猪肉。蛋黄是前些日子做的咸鸡蛋,蛋白用来下粥,蛋黄拿来包粽子。 “甜粽子倒是吃过,咸粽子只听过,却没吃过呢。”城中一个老饕名叫唐百年,自从陆家馄饨开张,就经常关顾,偶尔也会掐着点来,要一碗大骨汤煮的面条。 “那赶巧,您是老客,长了个好舌头,是清水县里一顶一的好舌头,粽子煮熟,第一个给您送去,给提提建议。”第一次做,本就是为了调整口味,杜微澜不介意给个顺水人情。 “那感情好,让那小子给我送,出锅了立刻送。”唐百年吃完馄饨起身,便匆匆离开。 他是清水县里唐氏米铺的掌柜,不是本地人,唐氏米铺是外地商行的,唐百年专管清水县这边的生意,临近端午,买米的人不少,铺子忙碌,少不得这个掌柜坐镇。 恰逢中午,唐百年这是急匆匆吃口饭就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馄饨卖完,粽子也出锅了。甜咸口味各十五只,杜微澜分给李迎春家里两甜两咸,留三对自家吃,剩下的一甜一咸绑在一起,交给阿黎和陆明跑腿去送。 送的都是经常来吃的老客,还有一份是给姚大娘的。 陆明平时偶尔要提着食盒去送馄饨,路熟。陆银子哼哧哼哧跟在后面,两个小孩一条狗很快就没了踪影。 等再出现,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两个小孩儿你一言我一语反馈起来。 “先给唐氏米铺送的,唐掌柜给了两斤糯米,让用这个米包粽子试试。” “城西的米书生说,若是有碱水粽就更好了,甜粽太甜,肉粽油腻。” “姚大娘说好吃,给了柿饼。” “……” 两个小孩学舌说话,皆是一脸兴奋。 暮色渐渐笼罩,今日五月初一,上弦月还未显出银钩,只有点点星辰闪烁。 各家炊烟袅袅,烧饼摊做好最后一炉烧饼,余温煨着小红薯,炉子偶尔闪烁一下火星子。 现在的天气已经很热了,此刻太阳下山,总算是有了些凉风,杜微澜解开围裙,一边喝粥,一边听两个小孩汇报,间或还有陆银子的犬吠声。 粥是糯米粥,包粽子需要提前浸泡糯米,剩下里一点米,干脆就熬粥了。 配上自家做的馒头和咸蛋白,再加上猪油炒的小青菜,一道小葱拌豆腐,外加粽子,便是一顿晚饭了。比不上富贵人家几菜几汤的排面,倒也怡然自得。 李迎春一家带着烧饼红薯和今日没卖完的卤豆皮,加入这顿晚饭。 两家人如今处得关系好,有来有往,相互占便宜,倒也不计较什么。两家都是外来户,凑在一起力量大。 这边正吃饭呢,一个身穿粉衣的娇俏女子匆匆过来,带着一股子香风。 “店家,还有馄饨吗?” 陆母道:“不巧,卖完了,明日请早。” 女子闻言,又匆匆走了。只是那阵香风,久久不散。 第二日临近中午,杜微澜开了临街的小门,就见昨日那个粉衣女子在自家门前徘徊。 “不是说早上?怎么现在才开门?”女子言语急切。 “我家是中午饭点前开门的。”杜微澜笑道。 “算了算了,快些,快些做。” 李迎春推着自己的家伙事儿过来,摆好自家的东西,帮着杜微澜将桌子放好,时不时瞥一眼那粉衣女子。 “小蛮,这人你见过吗?我怎么看着气势汹汹的。” “没见过。杜微澜摇头。” 两人各自开始忙碌,不多时陆母端着面盆出来,身后是端着一碗肉馅的陆明。 烧开半锅清水的时间,陆母已经包好几十只小馄饨。陆家馄饨皮薄,煮得快,下锅不一会儿就熟了。用笊篱捞出来,放进碗里,加上虾皮紫菜冲入骨汤,再点缀一点葱花,点两滴香油,便成了。 “我拿了食盒,放食盒里。”那粉衣女子连忙道。 杜微澜打开食盒,发现里面有个带盖小砂锅。 干脆取出来舀了一勺开水倒进去,冲洗倒出来,这才将馄饨连汤带水倒进去。 泡老茶要温杯,馄饨也是温热的好吃,砂锅厚重,馄饨直接倒进去就凉了。 “别盖盖子,闷久里不好吃。”杜微澜交代。 女子一愣,拿出一枚一两的银锞子放在桌上,提着食盒匆匆离开。 阿黎见了大喊:“多了,十文钱就够了。” “给你就拿着。”女子个子不高,脚程却快,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杜微澜只能将银锞子另外放,把馄饨铺子交给陆母,开始和阿黎一起包粽子。 碱水粽,红枣粽,不加蛋黄的肉粽。从昨天到反馈看,清水县这边不太吃特别甜的粽子,红枣粽就差不多了,不用放蜜枣。咸蛋黄没几个人爱吃,家里咸鸡蛋也不多了,干脆就直接做肉粽。 碱水粽最简单,其实就是糯米加上淘洗沉淀后的草木灰水做的,杜微澜还真没想到,清水县会有人想吃这个。不过既然有人说了,就做出来试试。 粽子做好,杜微澜让阿黎和陆明给唐掌柜送了他给的米做的粽子,又给米书生送碱水粽。 粽子自然不是白白给的,唐氏米铺如今是城中最大的粮商,价格偏高却足够稳定,其他铺子粮食涨价的时候,唐氏米铺价格还是和之前一样,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唐氏家大业大。 这样的家业,自然要维护好关系。 至于米书生,这是个举人,在书院教书,别的不爱就爱吃。他也不钻营其他,天天就研究食谱了。能吃,会吃,想吃,爱吃,这样的人简直是行走的食谱,杜微澜是不会放过的。 常客陆陆续续过来,馄饨很快卖完,煮好的粽子也卖出去不少。碱水粽配一小碟绵白糖,五文钱。不要糖,就卖四文钱。碟子小,糖也是薄薄一层。食客主要吃个新鲜,听说是米书生点的食谱,就更有兴趣了。 红枣粽五文,肉粽八文。 做的不多,一下午时间卖了三十只粽子,一百八十文,除去成本,大概赚五十文。 这买卖还是能做的,利润不错。 陆母也很高兴,今天只是试卖,还没到端午呢,就卖完了。这个生意能做。 正收摊呢,那个粉衣女子又来了。 “要一碗馄饨。” 第25章 秦三少爷的厌食 “不巧,最后一碗刚卖完。”陆母道。 “你们开门做生意的,怎么总是没有?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杜微澜擀面的手一顿,如果不是这人中午买馄饨了银子,她都要怀疑对方是上门找茬的。 她道:“不如来一碗面?汤是一样的汤,十五文一碗。” “行,你快点。” 女子坐在店门口以手扇风,阿黎买糖葫芦回来,见状拿了个蒲扇给她。女子接了,低声道了一声谢。 “嫂子,我饿了!”小姑娘踮脚张望,试图看清还有什么吃食,失望道,“粽子没有了啊?” “没了,你要吃,明日给你留。”杜微澜怕阿黎积食,昨晚阿黎自己一个人吃了两个大粽子。下午有了空闲,她就打发阿黎去买糖葫芦吃。 正说着,唐氏米铺的伙计扛着一包米提着一篮子红枣过来。 “陆家娘子,我们掌柜要定粽子,让我先把米送来,就今天的粽子,一样一百个,五月初五早上要。这是定钱,您看够不够。” 三百个粽子,给了一两银子的定钱。 米铺提供糯米和红枣,一百个肉粽大概需要三斤肉,算下来,这生意倒是能做。 “那行,红枣是够用的,就是这米不知道够不够。”杜微澜直接应下。 “掌柜说了,不够再送。”伙计见杜微澜答应,顾不上喝陆明递过来的凉茶,赶紧走了。 一碗面做好,粉衣女子打开食盒,拧眉道:“你家粽子做的好?” “那是,今天做得都卖光了。”陆明拿着阿黎递过来的糖葫芦,笑得得意,“我包粽子可好了,我就是个包粽子的天才。” 女子噗嗤笑了,塞给他一两银子。 “喏,这是饭钱,还要粽子,你家能做什么口味就做什么口味,一样要五个,明日就要。还有,中午晚上都给我留一碗馄饨。” 这人是个来去如风的,也不等陆明回应,直接走了。 “啥叫能做什么口味做什么口味?还能做小鸡炖蘑菇味的呢。嘿,这是银子啊。”陆明咬了好几口银锞子,又递给阿黎看。 阿黎嫌弃得不得了。 “洗干净,洗干净,脏死了。” “嫂子,给那女子做什么粽子?做三样?”陆明有点茫然,总觉得少了对不起这一两银子。 “给钱真多,难道是从江南来的?我听人说江南来的都财大气粗。” “家里还有蜜枣和栗子,咸蛋黄也还有,多加三样,一样做十个。明日的馄饨就不收钱了。”杜微澜琢磨了一会儿,直接拍板。 那就是个不把银钱当一回事儿的主儿,要什么都是给一两银子。既然不差钱,那就不找零了。 做生意只有多给的,没有少给的,不能人家要五个就只给五个。杜微澜不想得罪一个有钱的主顾。 “是不是傻啊,一两银子买糖葫芦,够我吃一年。”阿黎蹲在一旁靠着墙啃糖葫芦,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转眼到了第二日,杜微澜开了铺门,就见那女子和昨天一样在门口等着,今日倒是换了一身。 褙子用的蜀绣,内搭的抹胸和长裙都是苏绣。配色低调,乍一看不起眼,可若是仔细看,只从活灵活现的针法,就能看出不同寻常来。 杜微澜深知,这一身衣服即便是一截袖子,都能换好几个陆家馄饨铺子。 “粽子好了吗?”那女子问。 “还没。” “馄饨呢?” “也没。” “那你开门做什么?”女子质问。 杜微澜:“……”这位客人着实有钱,又着实不太聪明的样子。 “稍等片刻,粽子正在包,馄饨要现做。” “粽子不用煮,直接给我就行。我叫朱砂,晚上还来拿馄饨。” 朱砂姑娘双九年华模样,长得漂亮,偏偏今日这一身衣服颜色显老,压了几分气色。 “你家还能做什么吃的?我什么都要。”朱砂姑娘有个特点,财大气粗,直接掏出一锭五两的金子。 陆明提着粽子出来,看到金子,眼珠锃亮。 “客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金子,这可是金子啊! 小少年放下粽子,苍蝇腿搓手,若是身后有尾巴,怕是摇得比得了肉骨头的陆银子还欢快。 “要新鲜吃食,一日三餐,要讲究。” 陆明看向杜微澜,这要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不是傻子,五两金子一日三餐不重样,怎么看都是个麻烦客人。 “朱砂姑娘,小店庙小,也就做包馄饨做粽子了,您另请高明。”杜微澜直接回绝,没有要求,才是最麻烦的要求。 陆母把做好的馄饨放进食盒里,数了数粽子,一共六十个,放进篮子里,盖上一块蓝布递过去。 “朱砂姑娘,这是两碗馄饨的量,粽子做了六种,一种十个。红枣粽是红绳,蜜枣粽是青绳,碱水粽是白绳,板栗粽是黄绳,五花肉粽是黑绳,咸蛋黄肉粽是蓝绳。” 陆母语气和善,将吃食递过去。 “粽子是没煮的,肉粽的肉是熟的,可以和其他粽子一起出锅。” 朱砂接过东西,揣着金子气呼呼走了。 “金子,金子啊。”阿黎西子捧心,眼巴巴看着朱砂的背影。 “行了,别耍宝了,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什么饭能值五两金子?还不知道有什么麻烦呢。”陆母倒是个实在人,没有被金子蒙蔽双眼。 倒是李迎春不言不语,面上带着几分意动。 到了晚上,陆家吃饭时,朱砂又来了。 “馄饨顿顿都是这个口味,你们就不能换个味道?” 话虽这么说,等馄饨出锅,朱砂还是丢下一两银子,风一般走了。 “哎,给多了,多了。”阿黎追出去,捂着嗓子哑声喊,看着极为用力,其实说话声音连陆银子的耳力都听不清。 “汪!”陆银子抖抖耳朵,觉得自己聋了。 “别喊,别喊。”阿黎连忙捂住陆银子的狗嘴。 “三两银子,她这两天一共给了三两银子。”这可是平日家里两个多月的进项,再加上老主顾唐掌柜给的定钱,这个月才过去两天,就四两银子收入了。 阿黎眼睛在闪光。 陆明眼睛也在闪光。 “行了,别看了,赶紧吃饭。”陆母哭笑不得,真是两个小财迷啊。 李迎春也在张望,那五两金子仿佛还在她眼前晃悠,她恨不得追上去,接下这桩生意。索性理智尚存,能在清水县拿出五两金子吃饭的,怕是什么大人物。 若是出了岔子,那就惹麻烦了。 另一头,朱砂脚步匆匆进了折枝楼附近的小宅院,这宅子原本是一个祖籍苏州的县令建造的,后来官职调动,卖给一个富户。 那富户不是旁人,正是唐百年,平日里用来招待贵人使用。 朱砂绕过小桥流水的园林造景,穿过竹林,走过假山,总算找到了躺在竹椅里的人。 这人瘦骨嶙峋,颧骨突出,唇色发青,看着像是快死了。 “三少爷,晚饭都买回来,各种吃食都买了。昨晚您吃了一口馄饨,要不今天吃两口?” 朱砂说着,打开食盒,将吃食一样样拿出来。 此人名叫秦钰,是忠义侯秦正浩外室所出,今年十八岁。他在忠义侯的儿子里排行第三,因此被叫做三少爷。 忠义侯寄予厚望的大儿子秦凤暴毙而亡,庶子秦崇风(陆重山)被召回京城。 秦钰这个外室子,本就是充数的,如今被文采斐然的秦崇风衬托,更没了立锥之地。被忠义侯安排了个差事,到清水县收服没有被秦崇风收服的折枝楼管事。 折枝楼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管着折枝楼的人。 “真是一笔糊涂账,新帝这是给老头子下马威,那老头眼瞎看不出来。今朝的令,也想调动前朝的官?呵。” 秦钰语气嘲讽,瞥了眼馄饨,随意吃了两口,放下勺子,又躺了回去。 “三少爷,好歹多吃两口,说两口还真两口啊?还有豆沙馅的春卷,您也吃两口?厨房还煮着粽子,也吃两个?”朱砂努力劝说。 “不吃不吃,饿死得了,早死早托生。烦死了,过了六月就回去,小爷我就是不干活。那老头肯定是脑子被驴踢了,要么就是被门挤了。” 朱砂吓了一跳,左右看看,见周围没有侯府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不管折枝楼如何,三少爷好歹吃点。自从夫人去世,您就没吃过几顿正经饭食,当真是不饿么?” “不饿不饿,拿走拿走。”秦钰一脸不耐烦。 朱砂无法,只能撤下吃食。 “那老头子怎么还不死?新帝也是磨磨唧唧,想杀直接杀啊,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老六蹲在假山空隙里偷听,不由咂舌。 主子呦,你弟弟就是个废物点心,大草包,不必挂念。 入夜,老六溜出去,跑到之前安置过杜微澜的院子睡觉。他这次回来清水县,是有任务在身,陆重山离家差不多两个月,死讯该传回了。 第26章 有钱不赚王八蛋 眼看着端午将至,顾念好歹是个节庆,老六打定主意先偷懒,也让陆家过个舒坦节。 老六偶尔乔装打扮去陆家馄饨铺,看见笑盈盈的杜微澜和陆母,总觉得不自在。可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身份的鸿沟无法逾越。 陆家馄饨滋味不错,门口卖的烧饼也不错,粽子也好吃。 可这不过是清粥小菜,上不得台面,比不上海参燕窝鱼翅,比不得烈火烹油的富贵。 小富即安的平静日子或许不错,可他家主子要的是权柄在握,青史留名,权倾朝野。 老六说不清对与不对,反正主子要什么就是什么。往后,这是世上没了陆重山,只有侯府二公子秦崇风。 陆重山死了,二公子秦崇风才能堂堂正正站在人前,展露锋芒。 侯府嫡长子亡故,二公子是侯爷最看重的子嗣。老六可以想象,自家主子以后会有多风光。 小小清水县,装不下主子的雄才大略。 老六觉得自家主子的选择没有错,陆家的存在,阻碍了主子。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杜微澜与阿黎陆明一大早推着借来的板车,去给唐家米铺送粽子。 唐家米铺的掌柜唐百年看到粽子,忙不迭让小伙计给合作的大客户送粽子,人手不够,又请求陆家搭把手一起送,给工钱。 今日馄饨铺子不开张,杜微澜有空,便领了这个差事,收了铜板,一大两小去送粽子。 陆明对清水县大街小巷都熟,提着粽子一路小跑,杜微澜和阿黎勉强才能追上。 “哈哈哈,阿黎我就说你追不上我!”小孩儿清亮的声音在街巷响着,阿黎气得直跺脚,铆足了劲去追。 她后面,吃得胖乎乎的陆银子连滚带爬,汪呜汪呜追赶。 这小狗还是小了点,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月大,虎头虎脑,腿也短。 杜微澜追了几步,实在追不上,就不追了。 清水县太平,两个孩子机灵,街上又有不少相熟的人,倒是没什么危险。 路过卖香囊的摊子,她停下脚步选了几只五毒香囊,里头装着香料,上面绣着五种蛇虫鼠蚁,下面坠着彩绳。最近铺子忙着做粽子,没工夫做这种小东西。 香囊绣工不佳,但价格合适,卖五文钱一只。 杜微澜选了五只,又买了一捆一人多高的艾草。清水县这里的风俗,五毒香囊挂在身上,艾草绑在门框上。 今日闲暇,她准备下午做青团吃。 浓绿的艾草是刚割下来没多久的,叶片还没失去水分,颇为宽大。街上人多,扛着走不合适,她干脆竖着抱,加快脚步跟上两个小孩。 “三公子,今日清水县热闹,就是要出来逛逛,喝点雄黄酒,吃点本地特色吃食,若是您能再多穿一件衣服,那就更好了。”朱砂扯着秦钰衣袖,拉着人往前走,嘴里不停说话。 “刚出炉的锅盔,焦香酥脆。热气腾腾的肉包子,香得人舌头都要吞下肚,还有前面那家的桃酥,虽然比不上京中的,但也不错。陆家的馄饨也是刚出锅的好吃,旁边的烧饼也都说不错。” 秦钰人瘦,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看着也奇怪,仿佛风一吹,人就被吹跑。 露在衣袖外头的手指,骨节和青筋格外明显,乍一看像是鸡爪子。 “朱砂,少说几句,头疼。” “三公子!您若是多吃两口饭,奴婢一个月不说话都行。” 秦钰不说话了,木然看着来往行人,今日端午,街上人流如织,卖艺的乞讨的,卖饭的卖香囊的,卖酒的,热闹非凡。 “三公子你看,这多热闹,多好啊。” 朱砂看一旁有个胖子,两口吞下拳头大的肉包子,目露艳羡。 “我只觉得吵闹。”秦钰眉头微皱,脸上是不健康的浮红,双眼没有聚焦。忽地,他目光被一捆艾草吸引,那艾草长得高,好大一捆,只能看到举着艾草的一双手和下面的一截裙摆。 裙子是豆青色的,那手上一只手勾着几只粽子,一只手挂着香囊。 秦钰歪头,在艾草路过时,迅速掐了一节。 杜微澜脚步匆忙,完全没察觉自己的艾草被人掐了,只想着把手里的粽子送完就回去。 “三公子,你手里是什么?”朱砂发现秦钰手里的绿色叶片。 秦钰直接塞进袖子里,不说话。 “这不好吃,三公子别玩这些。快点快点,到了地方先吃烧饼,然后吃馄饨,那个铺子还卖粽子,就是前几日公子吃了一口的那个。” 秦钰厌食,朱砂这个大丫鬟简直是操碎了心,恨不得把这人脑袋砍下来往里面灌吃食。 自从来了清水县,朱砂就四处打听特色吃食,将清水县所有小吃都买了个遍。 临了,秦钰乐意吃的就没几样,即便是吃,也是一两口。愁死人。 “公子想喝酒吗?今日喝点酒,暖暖身子?” 秦钰不说话,掏出袖子里的艾草发呆。艾叶独有的气味充斥在鼻腔,他突然有些渴。 “别愣了!”朱砂气得不行,一巴掌拍在秦钰脑门上。 她娘是秦钰的乳母,主仆二人年纪相仿,因此虽以主仆相称,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秦钰生母唐妙音是商户女,朱砂的母亲是唐家绣坊管事,当年作为护国公秦正浩(现为忠义侯)外室的唐妙音生下秦钰,母子二人被秦家主母暗中磋磨,安排的乳母有问题。 唐妙音干脆请来朱砂的母亲,作为秦钰的乳母。 朱砂在秦家不过是不受宠三公子的丫鬟,可在秦钰生母唐妙音那一头是义女。 别说是朱砂给秦钰脑袋一巴掌,即便是朱砂把秦钰揍一顿,只要秦钰乐意吃饭,唐家人都要夸一句打得好。 “唐百年说要请吃饭,三公子去吗?” 秦钰不想说话,他不饿,就是有点渴,但他懒得说。 朱砂也不指望他说话,揪着这人衣领就往陆家馄饨走。 …… “什么?今天不卖馄饨?”朱砂看着紧闭的铺门,脸色难看,“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吗?有钱都不知道赚!” 李迎春吓了一跳,手里的芝麻全都洒在了面团上,忙道:“小蛮他们这几日做粽子太累了。也该歇歇的。” “我不管,就是要馄饨,还要你这烧饼,要刚出炉的。”朱砂掏出一两银子丢进收钱的小筐,目光扫了一圈,拉着秦钰在一旁的条凳上坐下。 李迎春看着那一两银子,手都是抖的,用尽全力拍烧饼。 刘文刘武捧着煮鸡蛋煮豆皮过来,李迎春立刻让他们回去取茶水,拿桌子。 那条凳是李迎春自己休息坐的,今天馄饨铺不出摊,没有桌子。看在一两银子的份上,李迎春恨不得给金主上一炷香。 两个小孩儿放下东西,连忙去搬桌子,他们以为娘是要在外面吃早饭,连带着吃食和祖母也都端了出来。 刘家的老祖母冯婆子年纪大,六十多了,眼睛不太好,跟着两个孙子出来,摸索着在秦钰身旁坐下。 “小蛮啊,你瘦了。喝茶喝茶,这是昨天炒的大麦。火候大了些,加了山楂干,看看不好不喝。” 冯婆子倒了一杯茶,塞进秦钰手里,连声道:“瘦了,瘦了啊,小蛮你要多吃点。” 朱砂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刘文刘武把清粥小菜放在桌上,见自家奶奶对陌生人嘘寒问暖,表情呆住。 “奶,这不是小蛮婶婶,这是个男的。”刘武道。 “啊?”冯婆子一愣,“那咋这么瘦?” 老人家年纪大,看不清,伸手拍着秦钰肩膀,语重心长道:“人是铁饭是钢,这样可不行。给十文钱,这顿饭我家管了!” 李迎春眼看着婆母伸手要钱,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去小声耳语:“娘,他们给了一两银子。” “那我回去摘菜,再做两道菜。”老太太眼神不好,耳朵却灵,立刻起身往回走。 陆母买肉回来,见邻居家的老姐妹匆匆往家里跑。 “这是怎么了?” 陆母今日买了羊肉,准备做羊肉汤,时间不早了,她也不停留,和李迎春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回家。 “站住!你们今天的馄饨呢?” 朱砂看到陆母就生气,她就没见过做生意这么不敬业的。眼看着烧饼上桌,秦钰碰都不碰,更是心急如焚。 秦老三总有一天要把自己饿死! 朱砂指着陆母怒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成什么大气候?你们就不能正经做生意?谁家做大生意的不是风雨无阻?” 陆母只觉得莫名其妙,休息一天而已,有这么严肃吗?再说了,自家也不是什么大生意啊。 朱砂掏出一两银子,塞进陆母手里。 “要一碗馄饨!” “……”银子沉甸甸,陆母就没见过这么财大气粗的食客。 “羊肉馄饨吃吗?”她实在是拒绝不了这么大的诱惑,今日家里没有猪肉,只有刚买回来的一块羊肉。若是不行,她现在去买肉也行, “做吧。”朱砂摆摆手,扭头见秦钰端着粗陶茶碗喝水,感动得差点落泪。 有钱不赚是王八,陆母忙不迭回家,开了铺子门,央刘文刘武帮忙看火,忙不迭剁馅,擀皮。 原本家里打算吃手擀面,面团倒是现成的。 这边陆母忙着做馄饨,另一头冯婆子已经端着两碗菜出来了。 第27章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冯婆子端出来两碗菜,一道是腊肉炒豆角,一道是丝瓜炒鸡蛋。加上原本的小米粥,小葱拌豆腐,凉拌萝卜丝,凑够了四菜一汤。 “吃,随意吃!不要客气。” 冯婆子很高兴,直接把筷子塞进秦钰手里,给他盛了一碗小米粥。一两银子,够两个孙子读书两个月书了。两个孙子去的书院束修不高,吃住都在家里,即便如此,家里也要省吃俭用才能供应。 得了这一两银子,至少手头宽裕点。 冯婆子盯着秦钰,刘文刘武也盯着。家里的规矩是长辈动筷才能动筷,虽然有时候忙起来这个规矩名存实亡,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有客人。 有客人,就要讲规矩。 秦钰被三双清澈的眼睛盯着,浑身不自在。 “汪汪。”小黄在桌子底下摇尾巴,它也饿了。 “吃,你是客,你先吃。”孟婆子开口。 秦钰:“……” 少年捏着筷子的手微微用力,朝凉拌萝卜丝而去。萝卜丝切的很细,青红辣椒切丝,加了辣椒油,已经腌入味,萝卜丝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 一根萝卜丝入口,味道还没尝出来,辣味已经浸满口腔。 秦钰捂住嘴,将咳嗽压下去。 冯婆子和刘文刘武已经开始闷头吃饭,今日有炒腊肉,是他们最喜欢的菜。 秦钰吃了一根萝卜丝就不吃了,盯着面前的小米粥发呆。 “馄饨好了。”陆母将馄饨放在桌上,虾皮紫菜是外面买的,小葱是自家种的。 她煮了一锅馄饨,算是早饭,盛了好几碗出来。 “玉奶奶,我的要加芫荽。”刘武道。陆母名叫齐晴玉,按辈分刘文刘武两个小孩就喊玉奶奶。 “行行行。”陆母很喜欢这两个小的,最近两家经常一起吃饭,几乎要过成一家了。 李迎春切了几个卤蛋放在碗里端过来,又凉拌了个豆皮丝,加上陆母这边的芫荽。 “小蛮和阿黎还没回来?”李迎春踮着脚张望。 “迎春也赶紧吃,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再说。”陆母连忙拉着李迎春坐下吃饭。 秦钰捏着筷子,茫然看着桌上热火朝天吃饭的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吃得那么香。 尤其是脚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叼了一块骨头的黄狗,正努力啃骨头,毛茸茸的身躯隔着衣料蹭在他腿上,触感古怪。 “哎呀,小蛮回来了!”陆母看到举着艾草的人,一眼就看出是杜微澜。 她立刻起身把剩下的馄饨下锅。 杜微澜身后是蹦蹦跳跳的阿黎,然后是脚步沉稳的陆明。等人近前,陆母才发现哪里是脚步沉稳,是陆明背着一筐杏。满满当当一筐,青黄相间,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娘,我们泡杏酒,还要杏干。”阿黎人还没到,就开始吆喝。 小姑娘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五毒香囊,杜微澜买了五个,阿黎和陆明买了五个,买了两次买重了。 “娘我给你们分香囊。娘一个,嫂子一个,我一个,银子一个,陆明一个。冯奶奶一个,迎春婶子一个,刘文刘武一人一个。” 还多出来一个,阿黎看着饭桌上多出来的人,眼珠子转了转。 她不认得秦钰,可她认得朱砂。朱砂站着,这人坐着,明显来历不小。 “还有一个给你!我嫂子说了,端午节就要带这个。艾草也分你点,记得回家挂在门上。辟邪祈福。” 小姑娘人小鬼大,胆子也大。她两个哥哥,一个二十,一个十七,再加上陆清江的狐朋狗友,阿黎经常和这种年岁的异性打交道的,完全不怯场的。 见秦钰一动不动,她以为对方害羞,直接抖开彩绳,把香囊挂在对方脖子上。 “娘,我还买雄黄了!我没忘!”小姑娘还不忘邀功。 陆母简直哭笑不得,打发他们先吃饭,自顾自去儿子陆清江房间里取了一小坛酒,酒倒进碗里融化雄黄,拿筷子给几个孩子耳朵,鼻孔点一点。 陆银子也凑过去,鼻子上被抹了一点雄黄酒。 秦钰搭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盯着陆母手里的碗看。 朱砂福至心灵,忙道:“给我家公子也用点。” 陆母一愣,见秦钰呆愣愣坐着,人瘦,精神也不好,猜测这人脑子不好,怕是还不如自家陆银子。 “好好好。东抹一抹,西抹一抹,额头鼻子抹一抹。蛇虫鼠蚁不沾边,百病消。” 秦钰一动不动,任由雄黄酒抹在脸,很凉带着浓重酒气,触感陌生。等陆母放下碗,他仍旧盯着人,目光发虚,神游天外。 陆母这暴脾气,若是自家儿子这德行,她一巴掌就扇上去了。看在一两银子的份上,陆母好言好语道:“公子好歹吃些东西吧。” 她算是明白了,之前朱砂拿出五两金子要他们供应一日三餐,就是为了这个公子。 看着脑子是真不好啊。 杜微澜早就饿了,闷头吃饭,她脸上耳朵里被陆母点了雄黄酒。她吃饭斯文却快,不一会儿就吃完一碗馄饨,一碗小米粥。 秦钰被她的进食速度吸引,歪着脑袋看她,仍旧是捏着袖子里藏的艾草发呆。 “婆母你们先吃,我把肉炖上。” 杜微澜发觉这脑子不好的公子哥盯着自己看,也觉得这人脑子不太行,干脆踢了踢脚边的陆银子。 “银子,去陪客。” 陆银子乖巧,最得小孩子喜欢,拿去玩吧。 可怜陆银子正在等狗碗里的馄饨放凉,直接被踢得打了个滚,四仰八叉躺在秦钰脚边。 秦钰低头,和这只黑白毛发掺杂的小狗对上眼,四个爪子尖,尾巴尖,胸脯,狗脸都有白毛,眉心也有一道细长的白毛,就连耳朵尖都各自有一片白。其他地方全都是黑的。 这狗长得俊,毛色也巧妙。 秦钰俯身戳了戳小狗脑袋,换来陆银子嫌弃扭头。 秦钰才不管这个,直接捞起小狗放在腿上。他给银子了,玩玩怎么了? 可怜陆银子奔波一早上,饭都没吃一口,就被人握在手里玩,看桌上吃食的眼珠子都是绿的,哈喇子流了秦钰一手。 朱砂冷眼旁观着,见状凑过来低声道:“三公子,这只狗似乎饿了。” “吃。”秦钰抓起烧饼,往陆银子嘴里塞。 陆银子爪子按住烧饼,直接趴在秦钰腿上撕扯起来。 陆银子还没三个月,平时馄饨铺客人多,经常被逗着玩。白日它不认生,也不咬人,这会儿被陌生人按着吃东西也不生气,只闷头干饭。 秦钰夹了鸡蛋和肉放在腿上,完全不管脏污的名贵衣料,陆银子更不懂了,只知道伸着脖子吃。 陆母和李迎春看到这一幕,对视一眼,皆是沉默。这公子哥穿着富贵,脑子却实在不好使。 众人都吃饱了,秦钰还在投喂陆银子,陆银子吃得肚子圆圆,真是一口都吃不下了,直接跳下地,咬住小黄的尾巴,把人往秦钰身边拖。 不能只有它一条狗受罪。 秦钰捞起黄狗,小黄狗比陆银子大一个多月,已经是一只体型不错的狗子。 很快,小黄也吃撑了,跳下地跑了。 秦钰坐在原地,脖子上挂着香囊,眉心一点雄黄,身上都是狗毛,看起来格外狼狈。 这下子,就连阿黎都发现这人不正常了,好奇地看着这个贵公子。 朱砂扶额,自家主子是真就吃了一口,倒是茶水喝了几杯。她叹了一口气,无奈至极。 罢了,好歹是吃了一根萝卜丝。 “饿了。”秦钰冷不丁开口。 “什么?”朱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钰不说话了,拿起筷子开始吃桌上的残羹冷炙。 朱砂都快哭了,连忙冲进馄饨铺,大喊:“有什么吃的,做什么吃的!快!” 生滚羊肉汤,芝麻小烧饼,是有现成食材的。 杜微澜让李迎春做小烧饼,自己片了羊肉,开始煮羊肉汤,热灶滚水,倒是快得很。 一刻钟后,食物上桌。 “吃!”朱砂将勺子塞进秦钰手里,“三公子不吃,今日我就吊死在这里!” 不远处有一棵桐树,伸过来一个枝条,高度合适,是上吊的好去处。 秦钰眉眼动了动,盯着羊肉汤发呆。 其实说是羊肉汤也不对,肉是羊肉,汤却是猪大骨吊的汤,汤色白净,羊肉单薄,还有一片生姜和切得细碎的碧绿小葱。 烧饼里面加了梅菜和羊肉碎,小小薄薄,焦香酥脆。 秦钰舀了半勺汤喝下,咬了一口烧饼嚼碎咽下。 吃过两口他不想吃了,可周围所有人都盯着他看。目光没有杂质,很纯粹,就连那两只吃撑的狗都盯着他看。 吃啊,吃吧,再吃一口。 仿佛有一道声音在他脑中回荡。 秦钰舀一勺汤送入口中,抬头就看对面老妇欣慰的目光。 他愣住。 “这孩子不错,知道吃饭。下雨知道回家,吃饭知道咽下去,就是好孩子。”冯婆子连连点头。 秦钰彻底呆愣。好孩子的标准这么低吗? 第28章 送来一个骨灰坛 秦钰哪里知道,这个标准不低了。 死人下雨是不会回家的,死人吃饭是不会咽下去的。 下雨往家跑,吃饭知道咽,是活人的标准。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啊。”老妇一脸慈爱,摸摸秦钰的脑袋。 “比我家的刘强好。” 身为侯府三少爷,哪怕生母是个外室上不得台面,秦钰也是个贵公子。他哪里被陌生老妇人这样对待过? 在秦家,他是不受宠的三少爷,生母死后,从长辈身上得不到任何温情。在唐家,唐家是商贾,对他总是恭敬逢迎多一些。 自从生母离世,秦钰很久没有这种待遇了。 没人会摸着他的脑袋,夸一句好孩子。秦家人不屑,唐家人不敢。 “多吃点,多吃点。”老妇年纪大,眼神不好,自从儿子战死就受了刺激,经常认错人。此刻,她把秦钰当成了自己早死的儿子刘强。 “再吃一口,继续吃,你以前饭量可不是这样。小蛮,再来一碗!还要大骨头,我儿喜欢啃骨头!” 杜微澜叹了口气,这是又病发了。 这是癔症,冯婆子有时会把别人错认成自己的儿子。这个病一阵一阵的,大夫都说心病难医,只能养着。 李迎春都快哭了,接过杜微澜递过来一大碗肉骨头放在桌子上,带着哭腔对秦钰道:“您多担待,自从我就家里那位战死,婆母就犯了癔症。这顿饭就当是我求您的。” 妇人噗通跪地,秦钰看着她红肿的眼,并不言语。 “吃,吃大块。”冯婆子将肉骨头放在秦钰嘴边。 “吃,吃饱了,好上路。” 朱砂闻言脸色一变,就要拍开冯婆子的手,被秦钰按住。 “好,我吃。” 他竟有些羡慕那个战死沙场的刘强,人都死了,还有母亲记挂。 秦钰被塞了两碗肉骨头,啃得腮帮子都疼了,冯婆子这才收手。 “儿啊,回人间一趟难,你早些回去,早些回去。七月半我给你烧多多的纸钱,看把我儿瘦的。”冯婆子摸摸秦钰的脸,泪水止不住的流。 秦钰打着嗝站起来,走路都需要朱砂扶着。 朱砂都快哭了,把钱袋直接丢到桌上。 “明天还来!” 天可怜见的,三公子终于吃一顿饱饭了,自从夫人去世,三公子就不乐意吃饭,千哄百哄才会勉强吃上几口。 今日这样,可真是头一遭。 “这孩子怪不容易的,看着和清江年纪差不多,却是个傻的。”陆母目送他们离开,打开钱袋子一看,发现里头金银都有。 “迎春啊,咱们两家把金银分了吧。” 李迎春看着那些金银咽了口唾沫,银子是散碎的,大概十几两。金子是两个小金锭,一个五两。 就算是平分,这也抵得过一年的进项。 李迎春捧着金银,险些哭出来。 “这么多,这么多啊。” 这笔钱财,足够他们一家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公子哥,虽然脑子不好,但心肠是真好啊。” 桂娘扛着糖葫芦靶子路过,闻言险些一个趔跌。 “要十个烧饼,什么都夹。”她提着裙摆在椅子上坐下,脚尖踢了踢桌子底下两只吃得肚子圆溜溜的小狗,小黄和陆银子哼哼唧唧不动弹,连尾巴尖都不乐意动一下。 有人买烧饼,李迎春立刻忙碌起来。 阿黎盯着糖葫芦发呆,好大好红,她还没见过这么大串的糖葫芦,一串有二十棵大山楂! “吃吗?”桂娘没骨头一般趴在桌面上,笑眯眯看着阿黎。 “一文钱一根。” 阿黎睁大眼,街上都卖两文一根,山楂没有这个多,糖也没有这个多。 她立刻摸出零花钱,六枚铜板。 “要,六根!” 杜微澜在自家院子的躺椅里乘凉,就见阿黎匆匆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糖葫芦。 “嫂子,好大的糖葫芦!” 杜微澜愣怔,谁家这样卖糖葫芦?上面的糖看着都半斤了。 “一文钱一串!”阿黎很高兴。 “……”这么卖,赔死吧。 杜微澜举着糖葫芦啃,只觉得腮帮子疼。 陆母看着阿黎递过来的糖葫芦也发愁,她是真吃不了这么多。只有阿黎和陆明,一人两根糖葫芦,左右开弓。 外头,李迎春也买了三根糖葫芦。一文钱一根,价格实在是低。 刘文刘武一人一根,婆母和她一人吃半根。 “姑娘要的烧饼多,用篮子装,吃完送回来就行。”李迎春将自家做的藤篮取出来,垫上干荷叶,放上烧饼。 一个白面烧饼五文钱,桂娘夹的菜多,算下来是十文钱。十个烧饼就是一百文。 桂娘数了一百个铜板放下,提着篮子,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离开。 “卖糖葫芦,一文钱一串的糖葫芦~又大又甜,小孩子都爱吃的糖葫芦~” 朱砂扶着打嗝的秦钰往回走,又欣慰又担心,走了一段路,忽听有人卖糖葫芦,掏出一两银子将人拦下,取了最大最红的两串。 “小美人儿,银子多了,一文钱一串。”桂娘打量朱砂,面上仍旧是笑眯眯的。她今日一身寻常靛青细布裙,面上没有上妆,头发仅仅用一根同色发带固定,看不出平日里那股子骄纵肆意,只是一开口,那语气就漏了陷。 朱砂皱眉:“给你就拿着,你们清水县做生意的,怎么都往外推。” “三公子吃糖葫芦,吃几口就舒坦了。” 秦钰手里被塞了糖葫芦,红彤彤,又大又圆,糖衣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眉头紧锁,将信将疑咬了一口,甜,齁甜。又酸又甜。 吃一口他就不想吃了。 “娘,我要糖葫芦!我要糖葫芦!”路过的小孩馋了,不肯继续往前走,哭着嚷嚷。 那妇人没办法,只能买了根糖葫芦打发自家崽子。 桂娘站在原地,不一会儿,糖葫芦就卖完了。扛着空了的草靶子她摸摸怀里的匕首,慢吞吞往折枝楼方向走。 “情报里没说秦家老三是个傻子啊。秦家是看不起谁?选个傻子来找我?” 桂娘嘟囔,从篮子里取出烧饼咬一口。 “还行,没有小蛮做的好吃。我的小蛮啊啊啊~~~不要我啊~~~~”这一声余音绕梁,路人纷纷侧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唱戏呢。 另一头,朱砂拉着秦钰来到唐氏米铺,刚进门,唐百年就冲了出来。 “三少爷啊,您可算是出门溜达了。” 唐百年脚步一顿,只见平日里干干净净的表少爷眉心一点黄,鼻尖也有一点,嗅着应该是雄黄兑酒。脖子上挂着做工粗糙的香囊,针脚不好,就连流苏都是一长一短。手里还有一根一尺多长的糖葫芦。 “这是搞嘛呢?”唐百年连口音都出来了。 朱砂看天看地看花瓶,就是不看人。这事情说起来,有点损三少爷的威严。 “哎,三少爷今天吃饭了?”唐百年发现钰突起的肚子,泪都快下来了。 “快坐下休息,坐下休息。三少爷过来,真是蓬荜生辉,三少爷吃饱没有?还有粽子。” “呕——”秦钰冲到后院,扶着墙根大吐特吐,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 中午,陆家吃了羊肉汤面,关了大门休息。 五月底的天,实在是热。阿黎捧着装满黄杏的碗猛吃,吃完就躺在树下的凉席上睡觉。 陆银子也哼哼唧唧凑过去,四仰八叉躺在竹席上。 陆母又好气又好笑,坐在一旁摇扇子。 “也不知道老二有没有收到衣裳,咱们这里热得冒烟,他们那里已经冷了?老大还没消息,也不知道如何了。老大身子骨不好,也不知道会不会生病。 “小蛮你说,老二咋那么多饷银,五两银子呢,咋就这么多?” 杜微澜躺在躺椅上,陆明在一旁扇扇子,清风将她微微汗湿的鬓发吹得左摇右摆。 她把头发别在脑后,慢悠悠道:“说不定收到了,过段时间就冷了吧?老大说不定快有消息了,老二说不定立功饷银就多了,回来问问……” 她随口敷衍,说着说着都快睡着了。 “小蛮啊,等老大回来你们生个孩子。以后我就安心带孩子。”陆母开始畅想未来。 杜微澜:“……” 爱咋说咋说,反正陆重山不会回来了。 那种人,怎么可能回来? 陆清江还知道往家里送钱,急哄哄写信回来报平安,要吃要喝。 快三个月了,陆重山那是一个屁都没放。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杜微澜是真看不上陆重山这种撇清一切的做派。 陆母絮絮叨叨,不需要旁人回应,又开始念叨秋冬家里置办什么衣裳被褥。这些都是小事,与吃饭活命没关系的事,在杜微澜这里都是小事。 杜微澜迷迷糊糊睡着,被拍门声吵醒,睁开眼时,陆明已经去开门了。 “是陆家吗?你家有个叫陆重山的?” 杜微澜起身,发现来人有些眼熟,似乎以前来买过几次烧饼,不过这人长得普通,一时间她想不起更多。 陆母已经慌忙站起来。 “是陆重山家,是来信了?”妇人有些仓皇,眼里满是渴望希冀,快步迎上去。 老六解开身后的包袱递过去。 “这是陆重山的遗物和骨灰,十日前路过株林,陆重山被强盗所杀,天气炎热不方便携带,只能就地火化。” 第29章 她觉得可笑 陆母脸上的笑容僵住,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儿是要去考进士的,所有人都说我儿以后前途无量,怎么会被人杀了呢?” 说话间,陆母已经泪流满面。 阿黎从席子上爬起来,揉着眼走过来,还有些茫然。 “娘,怎么了?” “你大哥,你大哥死了啊!” 阿黎大哭起来,陆明见状朝大腿捏了一把,也开始哭。 杜微澜站在后面,摸摸自己的脸,如果不哭,似乎不太礼貌。可她真哭不出,她只想笑。陆重山还真是做戏做全套。 老六打开包袱,里头是几套之前家里做的衣裳,一个骨灰坛子,还有一袋银两,另外还有学子和株林附近衙门的联名信。证明人死得明明白白,就是强盗所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杜微澜蹲在地上扶着陆母,低头盯着那些东西,险些笑出声来。 这一套倒是齐全,连地方官府都搬出来,是怕陆家追究? 她打开骨灰坛,掏出一节断裂的腿骨,骨头纤细,哪里是成年男子的骨头,分明是个未成年女子的。这是作假都不用心! 杜微澜见过死人,埋过死人,烧过死人,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骨灰想笑。 周围一阵哭嚎,只有她觉得悲哀。 “节哀。”老六低着头,绷着脸皮,说了这句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的任务完成了。 杜微澜让陆明去抓了一把铜钱,塞到老六手里,低声道:“家中不便留客,请您自便。” 老六握着铜板,只觉得烫手,他抬头,看到杜微澜讥诮笑容。 “?”杜姑娘这是伤心过度了吗?怎么这个神情? “杜姑娘……杜娘子节哀。” “你走吧,我知道了,人要往前看。” 老六走了,翻来覆去回想杜微澜的话,都没想明白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话不错,可这话不应该是他来说吗? 人都死了,活人要向前看。 无论如何,他的任务完成了。 往后,自家主子与陆家没有任何关系。反正陆家还有个儿子,少了主子一个也不碍事。凤凰落入野鸡窝,主子也是委屈了。 老六急匆匆离了清水县,回京城复命。 傍晚,朱砂又来买吃的,见陆家馄饨没看门,气得去拍门。 “你们做生意就不能好好做?” 阿黎开门,看到朱砂,蔫蔫道:“家里死人了,不做饭。” “什么?”朱砂跳脚,“谁死了?怎么死的,报官了吗?” 阿黎睁大眼:“为什么报官?” “没报官?那可不行。上午你家人还都好好的,怎么就死了?肯定有缘由!” 朱砂进门,见陆母坐在院子里抹眼泪,一个半大小子在收拾柴火,杜微澜坐在角落里发呆。环顾一圈,就连那条黑白毛的狗都在家。 “人没少,你家谁死了?”朱砂纳闷。 “我哥!”阿黎生气了,这人怎么没有一点眼力见,瞧瞧说的这话。 朱砂看了老六送回来的东西,细细看了信,翻了个白眼。 陆重山。这不是二公子的化名吗? 这可真是赶巧了。 “听闻你家这个陆重山是养子,死了就算了,就当养了一条狗。”朱砂说着,打开那个钱袋子看看,里头都是银子,一共也就三十多两。 朱砂的白眼都翻上了天。 “养一条狗都知道摇尾巴。就这点银子,糊弄谁呢?” “朱砂姑娘慎言!”陆母站起身,抄起鸡毛掸子朝朱砂走去。 “死者为大,你这样说我儿子,我是不许的。” 朱砂对上陆母满是怒意的一双眼,掏出一个钱袋子放下,疾呼:“我说错话了,这是赔罪。” 溜了溜了,赶紧溜了。 朱砂直接提着裙子就跑。 陆明捡起钱袋子,惊呼:“娘,是金子!” “不要,还回去!”陆母被气狠了,在她看来,朱砂就是在欺负人。 “家里是不富裕,可也不能被人这样欺负!” 陆明拔腿就追,杜微澜走到巷子口,倚在墙边看渐行渐远的两个人,撇了撇嘴。 朱砂有句话说的不错,养条狗都知道摇尾巴。陆重山真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十年养育之恩,死遁就能消弭? 李迎春见杜微澜的神色萎靡,拿了烧饼过来塞进她手里。 “小蛮节哀,饭要记得吃。”李迎春已经知道陆家的事情,只觉得造化弄人。看着因为休沐在家里帮忙的两个孩子,设身处地想一想都觉得心酸。 陆家老大那真是个人物,参加秋闱,必然是能考中的啊。 另一头,唐百年正在努力劝说秦钰吃饭。 秦钰握着糖葫芦不言语,唐百年想硬塞都没机会。天气热,糖葫芦的糖稀微微融化,落在秦钰手背上。 唐百年叹了口气,用温热的湿帕子擦掉糖稀。 “三公子,咱们再买一串好不好?这一串糖都要化了。” 秦钰看了眼糖葫芦,低头咬一口。 唐百年都快哭了,糖葫芦拿了大半天,总算是吃第二口了。 桌上都是清水县这边酒楼的拿手菜,秦钰愣是一口没吃,唐百年脑壳疼。 “三公子!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朱砂一路狂奔,刚进铺子,就被陆明追上拉住。 “你的钱,我娘说了,不要你的钱!” 陆明把钱袋塞进朱砂手里,扭头就走。连伙计与他打招呼都没注意。 “这小子今天怎么了?早上还笑嘻嘻的,这会儿怎么和旁人欠了他一百两银子似的?”伙计不明所以。 朱砂随手将钱袋子丢到柜台上,几步冲到后院。 “三公子!二公子死了!” 啪嗒,秦钰手里的糖葫芦掉在地上。 唐百年立刻起身,朝外面大喊:“快去买糖葫芦!” “死了好,二公子死了,以后三公子就是秦家独一份!”唐百年很高兴,表公子在秦家不受宠,现在秦家儿子死光了,表公子就是头一份。 “死了?”秦钰眉头紧锁,“他死了,我爹还不赶紧和那些姨娘多生几个? ” “不是,不是,是二公子的假身份。二公子以前就在陆家,就是卖馄饨的那个陆家,上午咱们还去吃东西了。” 说起这个,秦钰就想吐。吃太多,难受,他不想吃的,是那老太婆求他吃的。 朱砂连忙将自己遇见的事情说了。 秦钰来清水县完全就是被赶鸭子上架,他就没想按照家里安排的方向走,只想偷懒。 主仆二人是游山玩水吃吃喝喝过来的,秦钰负责躺在马车里睡觉,朱砂负责游山玩水。秦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听完朱砂的解释,再次沉默。 唐百年闷了一口酒,也是许久不言语。 小伙计将糖葫芦买回来,见自家掌柜脸色难看,把裹了糯米纸的糖葫芦放在盘子上,脚底抹油溜了。 上次有个铺子赔了三千两银子,掌柜脸都没这么黑,溜了溜了,他可不能触霉头。 “三公子,有句话不该我说。”唐百年叹了口气,说话间闷了一口酒。 “陆家养了二公子十年,养条狗都知道报恩。秦二公子这样,未免过于冷血。养育之恩尚且如此对待,往后二公子继承爵位,秦家还有三公子的位置吗?” 秦钰仍旧不言语。 “三公子不爱争,往日也就算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也短不了公子的吃穿用度。侯爷是您亲爹,再情亲淡薄,也是血脉相连。 “可若是侯爷去了呢?二公子今日能抛弃养母一家,抛弃如花似玉的新婚妻子,明日就能手足相残。三公子您想活吗?这可是生死攸关啊。” 朱砂睁大眼,怎么就到这一步了?怎么就生死攸关了? 唐百年还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他是个生意人,死的都能说成白的。夸大那是常有的事。 “不对。”秦钰道,“这不对。” “什么不对?”唐百年没料到秦钰如此反应,火上浇油道,“秦崇风是个畜生,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秦钰想到在自己他腿上打滚的小狗,殷殷期盼看着他吃饭的老妇,笑眯眯给他抹雄黄酒的妇人,还有那个慢悠悠切肉的女子,以及往他脖子上戴香囊的小姑娘,偷看他小男孩…… 那是他不敢奢望的东西。 “凭什么?”秦钰喃喃自语。 凭什么秦崇风得到了这些又要抛弃?京城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样的侯府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不回去了。”秦钰道。 “啊?”朱砂懵了。 “三公子说什么?” 唐百年也麻了,这位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不应该回去争,回去抢,回去宅斗吗?三公子不按常理出牌啊。 “给我个铺子玩玩。”秦钰看向唐百年。 “要不三公子先吃饭?吃了饭,我给……家里刚盘了个布料铺子,三公子拿去玩?”唐百年差点哭出来,表公子这是第一次问他要东西。 给他,全给他!继承不了侯府,继承唐家也行。 第30章 断脊之犬 秦钰拿起糖葫芦,咬了一口,皱眉咽下。 “吃这个麻椒鸡,这个好吃。”朱砂连忙布菜,看向唐百年的目光满是欣赏。 唐百年见秦钰当真动筷子,连忙跑出去让伙计加菜。 “迎客楼的所有拿手好菜都要,还有街上的各种点心小食,全都要!!!” 表公子终于不会把自己饿死了! 唐百年都快哭了。 虽然不明白表公子怎么想的,但唐百年还是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布菜。表公子是唐家已故大小姐唯一的儿子,唐家旁支许多,可真正排的上号的就只有唐家大小姐。 可惜天妒红颜,表公子出生不久,大小姐人就去了。 唐家世代经商,早年太祖继位时是出过力的,做过一段时间皇商,后来权力更迭,皇权争端,唐家退居幕后,渐渐退了出来。如今唐家不再经营盐铁,主要经营粮食布料,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 唐家旁支许多,都丢出来历练,一点点往上爬。 只有经商这一道干得漂亮的唐家人,才能在家里排得上号。经商没天赋的,都被安排读书。可惜唐家读书人不显,入了朝堂也经常被人打压。 如今唐家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依附着侯府,偌大的生意才没有被其他势力鲸吞。 唐百年是那经商和读书都没天赋的,被家里安排在清水县这样的小地方经商。如今表公子要铺子,唐百年意识到,自己今年的成绩又要排末尾了。 “三公子啊,您可要支棱起来。”唐百年都想哭了,他在意的是钱财吗?他在意的是来年祭祖自己能不能烧头一炷香。 秦钰不知道这中年胖子在想什么,胡乱吃了几口,拿了布料铺子的钥匙和房契,看向朱砂。 “我带三公子去。”唐百年立刻引路。 好歹吃了几口,今天晚上不用担心秦钰饿死了。朱砂都快感动哭了,三公子太难养了。 秦钰到布料铺子就开始看账本,拨弄算盘。布料铺子是刚盘下来的,连货物也一起转让。原本的掌柜留下了采购册子,秦钰一边看,一边皱眉。 “贵了。” “什么贵了?”朱砂在门口买了猪蹄,一边啃,一边问。 “进货贵了,售价也不对。” “三公子说怎么弄就怎么弄。”朱砂满不在乎,这铺子加上货,一千五百两都不到。她身上这套衣裳,都价值一千二两。加上头上的簪钗,一共一千八百两。 这铺子抵不过她一身装扮。 “三公子喝口水,外头有个枣糕味道也不错。” 秦钰抬头,盯着枣糕道:“多少钱?” “不知道啊,给了一两银子。”朱砂茫然。 秦钰握笔的手一顿。 一旁的唐百年忙道:“朱砂小姐手里的猪蹄卖三十五文一只,不过选的个头小了,他们家不论大小都一个价。枣糕八文钱一个,还有一种用蜂蜜的,齁甜,卖十五文。” 说起吃的,唐百年可是个考究派。 清水县的吃食,就没有他没吃过的,也没有他记不住的价格。 秦钰盯着朱砂手里的枣糕。 “贵了。” 朱砂人都麻了,她一直这样买啊,这样买不用排队,多快啊。 “是贵了。”唐百年附和。 秦钰伸手:“钱袋。” 朱砂如实道:“……丢粮铺柜台上了。买猪蹄的钱是盒子里拿的。” 秦钰打开钱盒,看着里头的散碎银子和铜板,皱眉道:“怎么入账?” “……”朱砂人都麻了。她娘经商,干娘也经商,可她不是那块料,看到账本就头疼,摸到算盘就困,哪里知道怎么入账。 “钱袋,拿回来。” 朱砂忙不迭去粮铺取钱袋,又被唐百年拉着说了清水县的物价。一两银子,够在清水县吃一个月小吃了。唐百年都想骂一句败家子。 秦钰熬夜将账目整理好,盘点库存,列出清单让朱砂进货。 朱砂反手就把单子交给唐百年。唐百年人都麻了,但又不得不从。 “明日镖局有一批粮运来,我派人一起回去采买。” “自家商队呢?”秦钰问。 “三公子啊,家里的商队早就没了,当初侯爷要人,家里就都给了,结果人一个都没回来,家里赔了家眷一大笔银子,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唐百年说话时哭丧着脸,以前唐家是培养了几百个押镖好手的,走在路上,点子再硬的土匪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如今,唐家早就没了当年的气派。 秦钰沉默了。 唐百年自知说错话,匆匆出去买早餐。 陆家。 陆母倚在床上目光呆滞看着门口。 姚大娘坐在床边低声宽慰,有相熟的人家,正在帮着张罗丧事。 陆家是外来户,在清水县没有亲戚,帮忙的都是左右四邻。 李迎春在厨房帮忙做菜,杜微澜坐在角落里择菜。家里死了人,按照本地的规矩,办丧事不吃肉。 丧事一切从简,原先成亲时过来的陆重山师长同窗,以及清水县两位长官都没来。 县令计兴没来,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县尉宁全安没来,让人送了二十两银子吊唁。杜微澜做主,丧事不知会那些没来的人。 喜事不请不来,丧事不请自来。这都是人之常情。。 昔日因为陆重山与自家交好的人不来吊唁,陆家没必要上赶着报信,把脸面送上去让人打。 倒是陆清江的那些伙伴,只要在清水县的全都来了。 姚慎不在家,姚慎的妹妹姚杏红着眼送来两张帕子。 “我也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就只有绣活了。”姚杏今年十三,这段时间一直被继母安排相看,哪家出的聘礼高,就许给哪家,待价而沽。 小姑娘兴致不高,整个人蔫蔫的。李迎春拉着人坐下,给她盛了一碗豆腐菜。 “先吃饭,先吃饭。也是苦了你这孩子了。” 姚杏哽咽着吃完一碗饭,起身要离开,杜微澜拉住她,往她手里放了一个小荷包,里头是冰糖。 “以后有难处就过来。” 看到这姑娘,杜微澜就想起那个呲着牙笑的厚脸皮少年。如今姚慎就在战场上,不知如今如何了。 姚杏抹着泪匆匆走了,其他邻里也是脚步匆匆。 陆重山是陆家养子,算不得长子,又没有子嗣。陆母将杜微澜喊到床前,抹泪道:“家里没有那些规矩,你干爹已经死了,重山又是养子,阿黎和陆明是同辈,小蛮你也是同辈,咱们家没有需要披麻戴孝的。” 清水县这边有长子夭折,父亲披麻戴孝以示家族失了继承人的规矩。 有些地方对女子压迫狠的,也有妻子为亡夫披麻戴孝的。 清水县没有这个规矩,陆家更是没有。 一来二去算下来,家里还真没有需要为陆重山披麻戴孝的。陆母是长辈,又是养母,有养育之恩。杜微澜作为妻子,是平辈。阿黎和陆明也是平辈。 最后,家里人只在胳膊上裹了黑纱以示哀悼。 陆母心中是有气的:“他求功名,路上出了岔子,那是命里有的。只可怜了我的小蛮,小蛮啊,过些时候改嫁吧。” 杜微澜坐在一旁不言语,若非陆母满脸泪水,她都要以为陆母知道陆重山没有死了。 送回来的衣裳是陆重山的,可那骨灰不是。杜微澜都不知道那骨灰是哪个倒霉鬼的,也不知道是特意杀的,还是捡来的死人。 她不同情陆重山,只觉得骨灰的主人遭受了无妄之灾,也不知道人家老家是哪里的,如今只能埋在清水县。 下午杜微澜央了牙人,用县尉宁全安送来的银子选了一块田地,作为坟地。一共三亩,距离水源不远,田地倒是不错,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风水宝地。讨价还价,最后二十两银子成交。 这块地距离之前陆重山置办的那块地距离不远。 骨灰用不着停灵七日,骨灰不会诈尸。陆母念着早日入土为安,第二日就要下葬。 翌日,陆家一行人出城到了地方。 陆清江的几个伙伴帮忙挖坟,阿黎捧着骨灰,陆明捧着旧衣。杜微澜搀着陆母,小声将陆重山之前置办坟地的事情说了。 原先置办的一亩地陆母是不知道的,如今那一块地埋人已经埋满了。都是杜微澜从乱葬岗拖过去的,小坟包密密麻麻,上面长满了野草。 “都是可怜人啊。”陆母远远看了眼,眼圈又红了。 下葬后,陆母让杜微澜给那些野坟也烧些纸钱。 “你说说,人命这么短,重山非要求什么封侯拜相呢?”陆母不多指望养子能做出一番功绩,只求考个秀才举人,做个教书匠,当个小官,平安顺遂一生。 如今陆重山死了,陆母有些后悔两个月前陆重山离开,自己没有拦。 骨灰下葬后,陆母就病了。 杜微澜按照陆母的意愿请刘文刘武帮忙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去给陆清江。 一来,说明养兄去世。二来,是不放心这个儿子,多多嘱咐一番。三来,是想让陆清江有机会就归家,莫要苦求名利失了性命。 经过陆重山这一遭后,陆母心里就没着落,她怕自己再失一个儿子。 陆母病着,提不起精神,杜微澜干脆将馄饨铺子关了,对外宣称守孝。她时不时半夜偷偷出门,将乱葬岗的人拖到地里埋了。 这些人大多是逃荒的流民,清水县义庄都满了,乱葬岗经常有新人。 衙役都是胡乱挖个浅坑,野狗都能刨出来。 “汪汪汪!” 伴随着犬吠声,杜微澜拖着一具尸体慢慢走在田垄之间。 有野狗扑过来,被她一棍子打断脊骨。 “断脊之犬,叫什么叫?” 第31章 他归心似箭 杜微澜忙活一晚上,埋了三个人。 她去河边洗干净自己,换了一身衣服,用艾草熏了熏,去掉尸臭味,这才提着菜篮子往回走。只要回去的路上买点菜,就能借口自己早起出门买菜。 走到城门口,正好是开城门的时候。 门开了,陆母就站在路中间。 “小蛮。”陆母看着杜微澜手里的篮子,篮子空空,里面没有菜。 杜微澜:“……” 回去的路上,杜微澜默默跟在陆母身后。 “以后不要晚上出去,外头危险,我听人说还有野狼野狗。你想出去就白天去。就当……就当是积阴德了。” 陆母还在病中,脸色虚白,脚步也有些虚浮,说话有气无力。她是良善,可她不傻,儿媳白日蔫蔫的,晚上轻手轻脚出去,眼看着自家地里坟头多了,哪里还想不清楚? 杜微澜点头。 陆母到了香火铺子门口,选了些香烛,放在杜微澜提着的篮子里。 “你公爹尸骨未归,家里只有一些旧衣,一个牌位。原先想着,等有机会寻回尸骨再安葬,这几日我经常梦到他,明日立个衣冠冢吧。” “好。”杜微澜点头。 第二日,陆家人坐着牛车出城,因是长辈,这次家里的小辈倒是披麻戴孝了。 没有惊动旁人,这次是杜微澜和陆明动手挖坑,陆母和阿黎将陆父的遗物放在棺材里,棺材下葬,杜微澜和陆明沉默着填土。 临了,阿黎捧了最后一捧土压在坟头。 陆母摆上贡品,点了香烛,烧了元宝,又在其他坟头烧了元宝。 “入土为安,你们都不容易,快些往生吧,来年投个好人家。”陆母看着这些坟头,原本就在病中,此刻脸色更白了。 阿黎跪在地上,一边烧纸钱,一边哭。杜微澜跪在一旁,教她念超度的经文。 杜微澜不信佛,但她对这些经文熟悉。 阿黎磕磕绊绊跟着读,靠在杜微澜身上直抹泪。 陆明跪在一旁,低着头折元宝。原先折的不够用,只能再折一些。 到了傍晚,一家人才回城。 从这一日开始,陆母便恢复了平日的神采,虽眼中还有哀伤,但总归是有了气力。 死人埋了,活人还要往前看的。 馄饨铺暂时不开张,陆母一心安排家里的衣裳鞋袜和被褥。 陆母拉着杜微澜买布料,发现常去的铺子换了主家,柜台后面坐着的是上次在自家铺子里吃饭的少年。 那少年还是一副半死不活模样,拨弄算盘倒是快,结账都比旁人干脆,店里布料价格比平时便宜一些,最后还抹了三文钱的零头。 回去的路上,陆母感慨:“倒是没想到,那公子哥还有这个能耐。他们铺子现在可是清水县里一等一的划算。” 李迎春见婆媳二人抱着布料回来,一打听,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他们家棉花也便宜两文钱,这几日没货了,说是明日有货,我还想着给刘文刘武做冬衣呢。” 陆母听了,也觉得合适,两人约定好明日同去。 次日买回棉花,陆家人忙碌起来。 太阳底下暖融融的,铺上两张大席子,下面铺上布料,中间铺一层棉花,上面再铺一层布料,陆母盘腿坐着就开始缝被子。 杜微澜和阿黎在一旁帮忙穿针,压被角。 盛夏阳光好,缝好的被子都不用晒的,直接就能收进箱子里。 陆明出去买菜,带回来两张兔皮。陆母拼拼凑凑,做出两个护膝,缝在给陆清江做的棉裤里。清水县冬天不会太冷,厚棉袄就够用了,北边不行,要更保暖的衣物。 日子一点点过去,偶尔有老饕挂念陆家馄饨,可人家家里刚办了丧事,不好叨扰。 朱砂时不时就过来看一眼,买个烧饼就走。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天气没那么炎热,杜微澜和陆母将更厚的衣裳做出来,托人送去给陆清江。 东西刚送出去第二日,驿站就送来一个包裹。里头是一张白狐皮,六两银子,外加几张信纸。这是之前两个月前那封信的回信。 陆清江先是把大哥陆重山骂了一顿,又表示自己没事会多烧纸钱。细细说了自己每天的吃食,字里行间都是三个字,不好吃。 陆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小子就知道吃!东西都送出去了,这次可没给他送吃的。” 说是没有,其实包裹里除了衣服和疗伤的药粉,还有羊肉干。 陆重山在家里身份其实挺尴尬的,真论起来,按照陆家的规矩,清水县的规矩,陆家人没有一个需要守孝茹素的。 阿黎和陆明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陆母也不让他们给养兄守孝。再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也比不上亲骨肉。人都死了,讲究这些有什么用? 杜微澜本就瘦,陆母也舍不得儿媳茹素,再说了陆家没这个规矩! 当年陆父死讯传来,她还怀着阿黎,就没吃素。不但没吃素,陆清江还天天去河里山里转悠,捞鱼捞虾打猎物。 一来二去,陆家饮食倒是与往常没什么区别。若是其他儒学盛行的地方,陆家这样肯定要被人指三道四,清水县不一样,清水县民风彪悍,死了丈夫第二天出嫁的都有。 至于陆父的衣冠冢,人已经过世七年,早就过了孝期,陆母是温良,可陆母不傻,她可不想因为死了七年的丈夫,让家里孩子吃不好。 收到陆清江的回信,陆母终于收拾好心情,精气神都回来了。 一家人用了三天时间收拾院子,馄饨铺子重新开张。 朱砂得到消息,提着食盒过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次倒是没直接丢一两银子,是按正常价格给的。 阿黎见了,还有点小失望。 “娘,这人不傻了哎。” 陆母一巴掌拍在阿黎脑袋上,笑骂:“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杜微澜也是摇头,说实在的,朱砂这人不错,就是有时候说话气人。这两个多月朱砂隔三差五过来,眼巴巴的,陆母先前就是再生气,也气消了。偶尔想想,竟也觉得朱砂说得对。 转眼到了八月,杜微澜开始做月饼,准备卖几天月饼。炉子还没做好,前线传来消息,说开始打仗,死了不少人。 陆母顿时慌了,决定去城外蝉鸣寺烧香。都说蝉鸣寺灵验,陆母早就想去了,一直舍不得路费。 “婆母去吧,我看家,家里还有许多东西要照料。”杜微澜不着痕迹道。 陆母看看厨房的面团和各色馅料,也觉得离不开人,决定带着阿黎和陆明出门,留了杜微澜和陆银子看家。 陆银子这条土狗见风就长,如今已经有膝盖高,乍一看威风凛凛,呲牙咧嘴的时候很能唬人。 今日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陆母出门前拿了油纸伞和蓑衣,交代道:“今日有点晚了,要是下大雨,我们就在寺里住一晚。回来给小蛮带蝉鸣寺的斋饭。” “对,我听人说蝉鸣寺的素包子好吃。”阿黎很兴奋,她还是第一次去蝉鸣寺呢。 杜微澜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径直去厨房忙碌。 月饼需要烤炉,今日烤炉是来不及做出来了,她干脆将发面团子做成油条。 八月的天,哪怕是阴天还是有点热,闷闷的,杜微澜将窗户大开,凉风阵阵,倒是好了不少。 馅料干脆选了几样,加上糯米粉放在模具里压出来,上蒸笼蒸米糕。 忙碌一番,已经到了傍晚,天色越发暗了。杜微澜给李迎春家里送了几块米糕,刚进家门就下雨了。 她干脆用凉茶就着点心和油条吃了几口,从外面锁了门翻墙回来睡觉。陆母他们出门带了钥匙,这样他们无论什么时候回家都方便。 雨越下越大,惊雷阵阵。 杜微澜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干脆把陆银子拖进屋子里撸狗解闷。 揉了一会儿狗,又觉得汗津津浑身难受,干脆从水缸里打了冷水洗澡,家里没人,灶火灭了,她懒得生火烧水。 “陆银子你出去,你是一只公狗!”陆银子嗷呜一声,听不懂,但这不影响小狗用爪子拍开门出去。 杜微澜关上门,迅速洗了个澡,顾不得收拾,直接擦干水套上衣服,立刻钻进被窝。 这下不热了,只剩下冷。 杜微澜迷迷糊糊睡着,连陆银子偷偷进屋趴在床边都不知道。 雨更大了,睡梦中杜微澜眉头紧锁,每一道雷声都让她蜷缩得更紧,陷入梦魇。她再次梦到了七年前那个夏日午夜。大雨,鲜血,长刀。 陆银子先前进门,门就开了一条缝,此刻风一吹,门开得更大了。 陆银子抖了抖,冒雨跑出去,钻进自己温暖的狗窝。 雨太大,最后竟是一点天光也无,明明还没到关城门的时候,天色却黑沉沉的,仿若午夜。城门口守城的小兵哈欠连天,盘算着换班的时辰。忽地,见一匹马冲来,勉强提起精神,正要责问,却发现是熟人。 “清江哥,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路过!”陆清江把马交给他,“驿站的马,丢给他们。” “行,哥你什么时候走?一起吃饭?” “下次再说。”陆清江随口敷衍,顾不上昔日伙伴递来的蓑衣,小跑着往家里走。 第32章 喂药 陆清江奉命跟随长官回京,路过清水县,告假回来两天,回头还要快马加鞭赶上大部队,此刻他是归心似箭。一点叙旧的心情都没有。 昔日同僚见了直挠头,不过也习惯了陆清江时不时的抽风。 如今对外称战事初起,其实已经打了三个月。之后还有一番忙碌,陆清江不知下次回家要什么时候。 到了胡同口,陆清江没看到信里说的馄饨铺子开门,也没见烧饼摊,快步走到家门口,发现门是锁着的。 抹了一把脸上雨水,他甩甩手,助跑两步一跃而起,手攀着墙头,一个用力就翻过去了。 刚落地,就听到一阵犬吠。 扭头就看到一个脑袋很大的黑皮白脸狗朝自己狂吠。 “闭嘴吧你,自己人。”陆清江直接冲过去,给了陆银子一个脑瓜崩。 “你是陆银子,我是陆清江,我是你哥!” 陆银子哪里挨过这种打,叫得更凶了。 “陆银子你闭嘴。” 陆清江直接扯下袜子塞住狗嘴,赤着脚打量院子,葡萄熟透了,他随手摘一串往嘴里塞。 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角落里用草垫子盖着一个泥炉子。陆清江心里犯嘀咕,先去厨房拿了些吃的,一边吃,一边喊人。 “娘,阿黎,嫂嫂,大……”大哥死了。陆清江闭嘴,先去敲他娘的窗户,敲了几下,又去开门,屋里没人。 他又去敲妹妹的窗户,自然也是没人。 最后到了东厢房窗边,还没敲呢,他发现门开着。天色太暗,他之前欲盖弥彰特意不往东厢房看,此刻才发现异常。 “嫂嫂?嫂嫂?” 陆清江喊了几声,没人回应。 忽地,一道惊雷炸响,照亮了黑漆漆的院子。 杜微澜被惊醒,睁开眼就见外头站着一个人,脑袋昏昏沉沉,四肢也重得很,仿佛有人拿锥子在凿她的头。 她握住枕头下磨得锋利的银簪,假装熟睡。 “嫂嫂,你在家吗?嫂嫂~~~” 陆清江扯着嗓子小声喊,他就不明白了,家里人都去哪了。不过糕点不错,他又咬了一口手里的米糕。 杜微澜听出来人身份,松了一口气。起身套上外衣,走过去道:“婆母他们去蝉鸣寺烧香,许是今日大雨,要住一晚。”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是哑的,越发觉得头重脚轻,脑袋昏昏沉沉。 “这样啊,嫂嫂早点休息,我,我也去休息了。” 陆清江忙不迭伸手关门,生怕被误会门是自己开的,临了还补了一句:“门可能是风吹开的。” “厨房有吃食。”杜微澜道。 陆清江自然知道,他都快吃饱了。 屋内没点灯,杜微澜摸黑往回走,走了两步便没了意识,摔在地上。 陆清江在外头听到动静,连忙推开门,恰逢电光一闪而过,看见倒在地上的人。他忙不迭把人抱到床上,手忙脚乱点了灯。 灯火之下女子容貌与离别时没什么区别,只是此刻面颊通红,倒是和他梦中妄想的模样相似。 陆清江拉开衣襟,手在里衣上蹭了蹭,觉得干净了,才摸杜微澜的额头,入手滚烫。 昏迷中,杜微澜的感受到凉意,脸往一旁躲了躲。 陆清江呼吸一滞,立刻收回手,又忍不住探手去摸。 “太烫了。” 再多的旖旎心思,面对高烧的心上人都要压下去,陆清江忙不迭出去,拉了拉大门,没拉开,干脆直接把门板卸了。 不多时,他扛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回来。 那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 “陆清江!要不是看在你家之前给我送粽子的份上,我一棍子敲死你!” “废话真多,快看看人。” 陆清江直接把人拉到床边,老大夫生气归生气,医德不下线,摸摸杜微澜的额头,看看舌苔,把把脉。 “风寒,这种天气怎么就风寒了?有能耐。脾胃也不好,思虑重了点。我开个方子,你去抓药。” 陆清江听不得废话,直接扛着人往回跑。 不一会儿,陆清江在老大夫的骂声中离开药铺,怀里揣着药包跑回家。 将药熬上,把大门修好,再把已经吐出袜子,试图咬人的陆银子五花大绑,再次堵住嘴。 陆清江满头大汗,端着药进了东厢房。 这间屋子自从杜微澜嫁过来,他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杜微澜嫁过来前,他倒是经常进来,里头的摆设大多是他放置的。陆清江心里头酸溜溜,一方面伤心大哥死了,一方面暗自窃喜大哥死了。 他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陆清江,你真不是个人!” 可这份念头疯狂滋长,压都压不住。陆清江觉得自己大抵是病了,需要吃药。 拉了个椅子坐在床边,陆清江盯着杜微澜发呆,等小几子上的药汤放到温热,他连忙将人扶起来喂药,动作间一双手都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 “陆清江啊陆清江,能不能把脑袋里的东西丢出去?” 勉强选了合适的姿势,少年僵着脊背将人半搂着,空着的那只手舀了一勺药送到杜微澜嘴边。 杜微澜还在梦魇中,牙关紧咬,药哪里灌得进去。褐色药汁顺着唇瓣直接流到下巴,最后落入衣襟里。 陆清江看着水渍,咬了咬牙。他试图用以前他娘给妹妹灌药的方式,掰开嘴,一勺药,一块糖……手放在下巴上,嘴是掰开了,病号眉头紧锁,脸都皱起来了。 陆清江连忙收手,低头看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指,再看怀中的人泛红的下巴,目光晦暗。 “……娇气!” 这么娇气,在床上是不是要哭啊? 陆清江浑身一僵,低头看裤裆,气得又给自己一巴掌。 “没出息的玩意儿。”许是打得次数多了,经验十足,力道控制得好,人只是哆嗦一下,倒是不疼。 陆清江觉得自己就是个没出息儿的。 怀里的人还在发烧,像搂着一个小火炉。他脑中不断闪回梦里的画面,咬了咬舌尖,气自己不争气,直接喝了一口药,小心翼翼渡药。 没经验,第一口药几乎都被他吞了。 后面只能总结经验,一点点继续喂药。 一碗药喂下去,已经过去小半时辰,他浑身是汗,汗水和原本的雨水混在一起,又被体温烘干,就这样半干不湿贴在身上。 陆清江径直出去,灌了好几口凉水,勉强压下一点心头火热。 可这只是饮鸩止渴,那股子燥热压下去一点点,旋即又起来了。 第33章 那份妄想 陆清江洗了个冷水澡,去自己房间换了一身衣服。躺在床上,又想起杜微澜被汗水浸湿的鬓发,一骨碌爬起来,又进了东厢房。 “我就是换个衣服,换个衣服。嫂嫂本来就在生病,穿湿衣服会难受,会加重病情。”找了个自以为合理的借口,陆清江打开衣柜,看着里头的衣服犯了难。 外衣他认得,裙子也认得,里衣亵裤认得……那么问题来了睡觉要不要穿肚兜? 陆清江一张脸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看着小衣发呆。 杜微澜昏昏沉沉醒来,口中苦涩,油灯燃着火苗,她有些不适应,眯着眼恍惚间看到有人站在自己屋里。 是陆清江? “出去。”她道。 “好嘞。”陆清江身子比脑子快,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屋外。 陆清江站在院子里,雨还在下,雨水浇得他透心凉。 嫂嫂让他出去…… 距离弱冠还差三年的少年忘了撑伞,直接回到自己房间,湿哒哒扑到自己的床上打了个滚。 嫂嫂嫌弃他。 杜微澜哪里知道许多,她看见床边的药碗,猜到被人喂了汤药。下巴有点疼,是直接灌药的?似乎是陆清江这莽撞小子的风格。 药里有安神的成分,杜微澜脑袋昏昏沉沉,很快又睡着了。 陆清江睡不着,满床打滚,等睡着了,又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等睡醒已经是中午。脑袋疼,精神萎靡,陆清江觉得自己还不如不睡觉! 陆母听到动静推门进来,嗔怪道:“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一回来见陆银子被绑在狗窝里,还以为来了贼人。昨日是你给小蛮熬药的?” 陆清江胡乱点头,想到喂药的情形,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不肯冒头。 “就知道睡,做了馄饨,赶紧出来吃。你这次回来多久?” 几个月不见儿子,陆母真是说不完的话。 陆清江裹着被子,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身下的一片狼藉,胡乱应了几声,等人出去这才松了一口气,迅速换了衣服,将换下来的脏衣服塞进包袱里准备带走。 厨房里,杜微澜正捧着碗喝药。药苦,她一次抿一小口。 陆母见了,真是好气又好笑,说道:“一口闷就不苦了。” 阿黎举着糖葫芦回来,闻言做了个鬼脸。 “羞羞脸,嫂子怕喝药!阿黎就不怕!” 陆明跟在后面,手里提着面袋子,也是嬉皮笑脸看着杜微澜。 杜微澜捧着药碗靠着水缸不说话,苦是真苦,而且下巴疼。 “嫂子快点喝,蝉鸣寺的素包子可好吃了。”阿黎掀开蒸笼,里头是正在加热的包子。包子是早上买的,放到现在早就凉透,加热后虽然没有刚出锅的好吃,但也不差。 杜微澜试图一口闷,却呛到了,放下碗 ,撑着膝盖咳嗽。 她从小就这样,吃不得苦药,以前有人为了哄她吃药,半碗汤药半碗蜜糖,她仍旧是磨磨蹭蹭一碗药喝一天。 阿黎觉得稀奇,蹲在一旁笑嘻嘻。 “嫂子还不如我,我现在喝药可乖了。以前二哥总是掰我下巴。” 陆清江刚到厨房门口,就听到这话,脚步一顿,目光飘忽不定,看天看地看扑过来的陆银子,就是不看人。 “二哥!你闻着味起来的吧!”小姑娘很不满意,挑了一串最小的糖葫芦递过去,又往杜微澜手里塞一串又大又红的,这才去看后院养的鸡鸭。 陆银子被她挡了一下,失去了伏击坏人的勇气。嗷呜一声,缩在角落里。 “行了,赶紧吃饭。”陆母今日心情不错。 昨晚下过雨,院子里湿漉漉的,陆家院子没有全铺青砖,不好摆桌子。午饭就在厨房吃。 陆明把小餐桌扛过来,帮着摆筷子。 陆清江站在厨房门口一动不动,盯着虚张声势的陆银子看。他心虚得厉害,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生怕旁人看清自己的心思,只能将目光放在小狗身上。 咬着陆清江裤腿的陆银子被吓得尾巴都夹起来了。 阿黎风风火火跑回来,直接把人推进厨房。 “二哥你站在这里挡路啊!那个是陆明,陆明喊二哥。下面咬你裤腿的是陆银子,咬你是你活该。” 小姑娘一张嘴噼里啪啦,陆明一声‘二哥’就这么淹没在了清脆的言语里。 陆明摸摸鼻子,继续往桌子上端菜。 杜微澜终于喝完药,咬了一口糖葫芦,这才觉得好一些,又啃了几口。 陆家今日的午饭是蝉鸣寺的素包子,骨汤小馄饨,腊肉炒青菜,凉拌小黄瓜,小炒羊肉,还有一盆蒸得松软的米饭,再配上昨日杜微澜炸的油条,可以算是丰富了。 “二哥真是的,突然回来也不说一声。”阿黎很不高兴,“二哥一回来就欺负陆银子,欺负嫂子!” “咳。”陆清江被一口菜呛到,瞪了一眼妹妹。 阿黎可不管,小嘴噼里啪啦数落人,陆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阿黎顾不上吃饭,凳子往后一拉,抱着胳膊就开始数落人。 “陆银子才几个月大,二哥就它绑起来,还往它嘴里塞袜子,陆银子都气哭了。” 小狗陆银子仿佛听懂了,嗷呜嗷呜卖可怜。 “药铺掌柜还说二哥踹他门,可凶了。二哥你这样以后娶不到媳妇的!” 小姑娘喋喋不休,陆清江拳头硬了。 “还有!你给嫂子喂药。” 陆清江身形一僵,迟疑看向一旁小口吃饭的杜微澜,一颗心脏狂跳,他……他被发现了? 现在跪下认错求娶,他娘应该不会打死他吧? 毕竟是亲娘,顶多打个半死吧? 以后有个闺女起什么名字呢?以后闺女出嫁,他要哭死的吧? 短短时间,少年人脑中电光石火,想了许多,连自己万一被打死了埋哪里合适,以及以后女儿叫什么都盘算好了。 阿黎怒道:“你灌药就灌药,把嫂子下巴都捏肿了!你以前这样欺负我,现在也这样欺负嫂子,该打!陆明,上家法!” 陆清江直愣愣看她,不对,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第34章 孝字压人 陆明埋头干饭,闻言抬头,看看气势汹汹的阿黎,再看看脸色不好的陆清江,眨眨眼低头继续吃饭。 倒是陆银子咬住陆清江的裤脚不松口,四条腿用力,疯狂扑腾。 “行了,阿黎别说了,你哥就那德行,吃饭,吃完饭去给你爹上坟。”陆母也不赞同儿子的行为,事急从权是没错,人家大夫也说风寒严重。可喂药也不能直接掰开嘴就直接灌,陆母看看杜微澜红肿的下巴,心疼极了。 恨不得给儿子一巴掌。 陆清江脑子嗡嗡响,他意识到这其中有误会,他屁股都抬起一半准备跪下认错了,结果来这一出。 陆清江瞥了一眼妹妹,抬手给她一个脑瓜崩。 “吃你的吧!”简直要气死了。 吃过饭,一家人租了一辆牛车,要去上坟。杜微澜还在发烧,陆母怕她吹风,不让她出门。 “小蛮看家,我们很快就回来。” 杜微澜打了个喷嚏,裹紧外衣,她越觉得自己出去一趟回来会发烧。早知道昨天不偷懒洗冷水澡了。 ……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陆母等人比平时多花了一半的时间,才到了自家坟地。 “那个最大的,种了松树的就是你爹的坟。”陆母情绪不太高,将装了香烛祭品的篮子递给陆清江。 陆清江提着篮子一脚深一脚浅过去,噗通跪下,点燃香烛,放上祭品,磕了几个头。 其他新坟他也象征性插了三根香,到了陆重山坟前,他蹲在地上张望,见家里人都在父亲坟前,他一边烧纸钱,一边嘟囔:“大哥啊,你早死早超生,保佑娘和妹子,还有小蛮。也保佑我立个小功,不用太大,能换几千两银子就行。” “大哥你死都死了,别缠着小蛮。小蛮她也挺不容易……” 陆清江有点说不下去,换了个话题继续道:“哥啊,我会给你报仇,这次我路过株林,那些匪徒绝对一个不留!小蛮也不容易,要是家里同意,小蛮同意,我想着小蛮嫁我也不错,我会好好对她的……哥你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坟头自然没有动静,不会有人爬出来反对。 等了片刻,陆清江又看向父亲坟头方向,小声道:“爹,你不说话,我也当你同意。” 八月的天,清水县郊外的草还没枯黄,风一吹草浪翻滚,麻雀乱飞。陆清江拉紧衣服,等了片刻,没听到其他动静,只当他们都乐意。 然后就是小蛮和他娘的心思,陆清江琢磨他娘可能要揍他,毕竟是亲生的应该不会打死,小蛮的心意就不知道了,要徐徐图之谋划。 至于阿黎怎么想,陆清江才不管,这倒霉丫头,天天就知道挑他的错处。 “二哥,你睡着了?娘说让你抓鱼!”阿黎扯着嗓子喊。 “我看你像一条鱼!”陆清江起身,从牛车上拿过渔网,朝小河边走去。 陆明提着篮子小跑过来,想要帮忙。 “二哥。”他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陆清江脾气算不上好,以前就是溜猫逗狗的,后来去了军营,也是个嚣张的。陆明早就认识他,从心底里畏惧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岁的人。 “你小子倒是蹬鼻子上脸。”陆清江本来想着给家里安排个机灵的看门小厮,这人倒是好,登堂入室了。 “招子放亮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心里知道。”陆清江对陆明没有好印象。 陆明咽了口唾沫,连连点头。 “二哥说的是。” 陆家两兄弟,陆明还是乞丐的时候就觉得陆清江不好惹。陆重山是个读书的,再坏能坏到什么地方? 陆明可是亲眼见过陆清江把欺负阿黎的人拖到巷子里揍的。 陆清江是真敢打,风评也是真不好。 “这河里真有鱼?骗人的吧?”陆清江骂了一声。 陆明颤了颤,指了指不远处,小心翼翼道:“二哥,那里有一条鲫鱼。” 鱼不大,两个巴掌大小,陆清江试了几次,没捞上来。干脆放下渔网,抽出腰间绑着的刀,砍了一节树枝削尖,直接趟水下河。 不多时,被木棍贯穿的一条鲤鱼被他丢到岸上。 陆明咽了口唾沫,阿黎说的对,二哥真的很凶。 祭拜之后,陆清江收了祭品,跳上牛车,嘴里叼着一块米糕,挥手招呼其他人上车。 “二哥,你又吃!” “咋地?老子吃完小子吃,有问题?我爹吃完了,我还不能吃一口?”陆清江理由充分,还往阿黎嘴里塞了半块米糕。 “你们不知道,我平时吃的都是什么狗食!” 陆母都懒得搭理儿子,她就没见过三两句话能自己骂自己的,看着筐里的鱼,琢磨怎么吃。 “弄个鱼头豆腐汤呗,还有熘鱼片。” 说起这个,陆清江可就不困了。 “你自己做,去上山一趟累都累死了。小蛮还生病呢,你也别指望小蛮。”儿子在外头,陆母担忧。如今儿子在眼前,陆母嫌弃。 陆清江看着筐里的两条鱼,改了主意:“烤鱼,我来做。回去阿黎去喊姚杏来家里吃饭。” “姚杏?”说起这个,陆母心里一个咯噔。 “姚杏那个后娘可真不是个东西,前几日听说姚杏爹病了,要把姚杏卖给县太爷做妾,这里头肯定也是后娘撺掇。” 陆清江拨弄鱼尾巴的手顿住,脸色顿时变了,他硬邦邦道:“回去再说。” 姚杏今年才十三岁,姚慎一天到晚想把妹妹推销出去并非没有原因。 后娘从进门开始就张罗把姚杏卖个好价钱,待价而沽好几年,如今倒是真有了攀龙附凤的门路。县令计兴今年五十多,有些人这个年纪都有十来岁的孙辈了。 这是真敢想。 陆清江不乐意姚慎把妹妹嫁给自己,不意味着他乐意让姚杏被人这样糟蹋磋磨。 他和姚慎是兄弟,兄弟的妹子就是他亲妹子。 姚慎在前头杀生杀死,就是为了让妹妹过好日子,临了姚家如此,这是把他兄弟的脸面踩在脚底下! 陆清江心头火气,恨不得把姚家那些人拉出来揍一顿。可顾念姚慎的名声,一个‘孝’字压死人,他只能强压着怒。 一步一步来,陆清江你要一步一步来。 第35章 小蛮杀谁? 陆清江脸色不好,阿黎没察觉不对,她哥就是狗脾气。小姑娘早就习惯了,低头剥瓜子,时不时往二哥嘴里塞一颗瓜子仁。 陆明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时不时小心翼翼看一眼这个便宜二哥。 他发现去前线一趟,陆清江更吓人了。 到了清水县外,陆清江不忙着进城,跳下车找守门小兵问了几句,回来后又问陆明会不会赶车。 陆明想说不太会,可被那双看似带着笑的眼珠子盯住,直白看清藏在眼里的怒意时,根本不敢说自己不会。 “回去先把鱼处理了,等我回来烤鱼。”陆清江戳了戳妹妹头上的小揪揪。 “这孩子,要干什么?”陆母见陆清江直接跑了,眉头微皱。 “娘,还喊姚杏姐吗?”阿黎站在牛车上张望,“二哥一下子就窜没影了,比陆银子都快。” 陆母拍拍女儿的腿:“怎么说话呢?不能把你哥和银子比,银子是狗,他是人。你二哥再狗,也是个人。路过姚杏家,你去喊人。说不准有姚慎的消息,也好让她知道。” 牛车路过姚杏家,阿黎果然去喊人,姚杏的继母骂骂咧咧几句,好歹是放了人。 去陆家的路上,姚杏纳闷:“阿黎,你哥要请我吃饭?是有我哥的消息?” 阿黎不知道有没有消息,拿了点心给姚杏。 姚杏捧着点心不敢吃,看向陆母。 “吃吧。”上次见姚杏还是陆重山办丧事的时候,看着人比那时候瘦了不少。陆母看到小姑娘露在外面的手腕一片青一片红,不由心里叹息。她也是有女儿的,看了心里难受。 回了家,陆母等人进门,陆明去还牛车。 杜微澜裹着厚衣服在院子里撸狗,见回来的人多了个姚杏,去厨房端了点心,放在堂屋的桌子上。 “吃吧,刚出锅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杜微澜看这小姑娘瑟瑟缩缩,发觉和上次见有些不同,瞥见她手腕上的淤青,眸色暗了暗。 “阿黎和姚杏一起吃东西,让她看看你后院养的小鱼。” 阿黎在后院石槽里养了两条小锦鲤,是陆明套圈得来的,小姑娘平日里一天看十几次。 阿黎欢天喜地端着点心拉人去后院,杜微澜进厨房坐在陆母身旁。 陆母正在收拾鱼鳞,叹道:“小蛮啊,姚杏那孩子是真可怜。若是真给县太爷当小妾,以后的日子……她才多大,县太爷都能当她爷爷了。偏偏姚慎那孩子又不在家,父母之命,不得不从。等会儿吃了饭,我给那孩子上了药再送回去。” 他们是外人,与姚家连亲戚都算不上,这种事情没有插手的余地。 陆母想着姚杏胳膊上的伤,就心里难受。 杜微澜敲着膝盖不言语,陆母也不需要旁人回应,完全是心里头憋着话,不吐不快。 “那县令计兴,今年到任期了吧。”杜微澜冷不丁道。 陆母哪里知道这个,抬头茫然看着杜微澜。 “这县令当的,算不上好。” 杜微澜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只蚂蚁路过一般。 陆母‘啊’了一声,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她一琢磨,惊道:“去年还多交了不少税呢,咱家出了个秀才,衙役收得税少,迎春家里卖了一亩地才把税交上。” 哪里是家里出了个秀才的缘故,分明是看在陆重山,或者说是秦崇风的份上。京城的腌臜污水,终究是流到了地方。 天下苦苛捐杂税久矣,这清水县的县令也是其中翘楚。 杜微澜起身道:“婆母,我觉得大夫开的药方子不对,出去再把把脉,换个药方。” “那你路上慢点,多穿件衣裳,别吹风。”陆母连忙交代,见杜微澜脸上没什么血色,下巴却一片红肿,又觉得生气。 “老二这个没脑子的!” 其实陆清江收着力气,没太用力,杜微澜肤色白,有一点伤就显得格外明显。 另一头,陆清江已经到了县尉宁全安府上,他先是掏了一个令牌出来,说起军务。 “说是要调清水县五百人,只要五百。”陆清江嬉皮笑脸。 “再调就没了。”宁全安直撮牙花子,“也不知道给点军费,就知道要人。这些年真是一点军费都没,全靠以前的底子撑着。” 陆清江听多了县尉宁全安哭穷,这是以前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以前在城外军营训练,每个月宁全安都要哭穷。和他们这群小兵蛋子哭穷有什么用?可宁全安就是锲而不舍。 这一套词,陆清江都会背了。 听了县尉大人例行哭穷发牢骚,总算等到松口,要到五百人。陆清江临走前故作不经意道:“听说县令要纳妾?不知什么时候,小子能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他?你尽早歇了攀扯的心思,人家过几个月就去京中了。” 陆清江笑着应下,厚着脸皮想要翻花名册选人,气得县尉直接一脚把人踹出家门。 “这是你小子能点兵的?滚滚滚!给你什么,你就用什么!” 陆清江笑嘻嘻出门,拐过去一条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另一头,杜微澜坐在茶楼里用竹签子戳绿豆糕,门外匆匆进来一个人,在对面坐下。 “别插了,都万箭穿心了。” 桂娘拿过竹签子,看着稀碎的绿豆糕,叹了口气。 “小蛮倒是稀客,第一次主动找奴家。”说话间,桂娘已经欺身上前,腰肢压在桌面上,染着丹蔻的手抚上杜微澜的脸。 “小蛮又漂亮了,下巴怎么了?哪个王八羔子欺负小蛮!” 杜微澜垂眼,看着被桂娘压扁的一碟点心,嘴角抽了抽。 “查一件事。”她道。 “查什么?要好处。上次粽子没吃到,我闻见了,小蛮身上有米糕味。”说话间,桂娘已经搂住杜微澜的肩膀,下巴压在她颈窝里,轻轻吹了一口气。 娇软美人缠绵道:“小蛮不在意奴,不喜爱奴,奴伤心。可今日小蛮来,奴是高兴的。” 杜微澜若是男子,或许会觉得受用,可她是女子,只觉得浑身汗毛竖立。 “正经点。” “正经不了,一点都正经不了。说吧,杀谁?一颗人头一块糕。”桂娘还在嗅,若不是杜微澜推开这人,怕是要被咬住耳垂。 第36章 殊途同归 折枝楼自有一套行为处事的方式,颇为蛮横霸道,说出来有些骇人。 这种行事风格,根本不能放在明面上。 那是要被人口诛笔伐遗臭万年的。 杜微澜叹道:“还没到死人的时候,查查清水县县令计兴的底细,列个罪状出来,找个路子送上去。”解决不了事情,就解决关键人物。 先把要纳妾的人解决掉。 “那老头要升迁,说不定上头有人保呢。这活太累,不如直接全杀了埋了爽快。计兴上头的也埋了,全埋了。” 桂娘蹭啊蹭啊,点心盘子茶壶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最后貌美的女娘如同一条美女蛇,游弋到杜微澜身侧,直接挤在一张椅子里,搂住她的腰。登徒子一般荡漾道:“啊~好久没抱过了。” “……你什么时候抱过?” 杜微澜都快疯了,她就没和如此轻浮的人接触过,如果桂娘不是个女的,她甚至怀疑对方想把她往床上带。 折枝楼的人现在都这样了吗? 就不能正经点? “小蛮小时候啊,小小一个。那时候吃瓜子都不吐瓜子皮,吓得跪了一地奴才,太上皇斩了好几颗脑袋,咕噜噜,比蹴鞠滚得还快。” “……”真是谢谢了。 杜微澜几乎是逃出茶楼的,她理理乱了的头发和衣角,去药铺重新把脉,要了一份不太苦的汤药。 提着药包慢吞吞往回走。 折枝楼是先帝所建暗卫机构,最开始是为了在民间各地采风,避免官官相护的情况发生,虽没有御史的排面,却有监督的权利。必要时,也做点脏活、累活、见不得人的活。。 后来换了个暗卫都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折枝楼就开始跑偏了。 桂娘说小时候抱过她,杜微澜不知道话中真假,这人从第一次见就奇奇怪怪,根本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杜微澜揉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深深叹了口气。 如非必要,她是真不想接触折枝楼的人。她甚至开始怀疑桂娘的性别了。 折枝楼真是越来越奇怪,明明一开始是正经杀人收集情报的,硬生生非要搞成这样。她真想回去问问,折枝楼现在是怎么想的,又怕桂娘搂着她要亲亲。 鸡皮疙瘩掉一地,真是掉一地。 “哎,小蛮见了我都不欢喜,真是太伤心了。” 桂娘出了包厢,到茶楼后院换了一身衣服,径直去县尉府上。 县尉宁全安刚送走陆清江,正对着花名册发愁,见人进门,手里的茶杯啪嗒掉地上了。 “不欢迎?”桂娘斜眼看他。 宁全安浑身一抖,避开茶杯碎片跪下,赔笑道:“哪敢啊,杜统领有什么吩咐?” “什么统领不统领,叫我桂妈妈。”桂娘一脸嫌弃。 宁全安满脸褶子更深了,硬生生就是不叫人。 “行了,起来吧。我问你,计兴攀上了京城秦家?”桂娘手里转着绣了食铁兽和乳虎的双面团扇,伸长脖子盯着摊开的花名册看。 “这点小事,统领若是不喜计兴,今晚我就让人做了那老头。”宁全安笑得灿烂,他和县令不和,相互看不对眼,能直接搞死对方,那是最好的。 “你给秦家递东西了没?”桂娘拿过花名册翻了翻,拿起笔划掉几个人。 宁全安不敢怒,不敢言,低着头道:“送了清水县特产老母鸡十只,羊两只,还有一张狐狸皮。被退回来了。县令送了五万两银子,秦家收了。过些时日就要去京中赴任,是礼部下面一个八品的小官。官虽小,却是个京官,也算天子脚下的臣。” 桂娘翻白眼:“怎么?你也想当京官?明天送你入皇城,当个京官里的京官?割了二两肉就行。求太上皇给你个大官当当。” “杜统领别欺负属下了,属下就是这么一说。同僚巴结秦家,我不假装巴结一下,显得不合群。那陆重山死了的时候,我还给了吊唁银子呢,我巴结得可认真了。”宁全安说起这个来了精神。 “前几日练兵路过陆重山的坟头,我偷偷放了秦崇风的生辰八字进去。” “行了,行了,不废话了。你这边收拾收拾计兴的罪状,我安排人送上去,一次把人给摁死了。” “有!杜统领等等,马上立刻!” 宁全安直接冲进书房,抱了一箩筐东西出来。 “这是六年来计兴欺男霸女,搜刮民脂民膏,贿赂长官的所有罪证!那老小子还想走之前纳妾呢,看我不把他撺掇死!” 宁全安精神了。 宁全安与县令计兴不和,计兴一直以为是政见不合。只有宁全安知道,计兴只要活着,他就看对方不顺眼。 …… 陆清江烤了鱼,烤完自己不耐烦吃,爬上屋顶躺在上面发呆。 姚杏想问问她哥姚慎的情况,可陆清江板着脸,她也不敢问,只低头吃阿黎往她碗里放的吃食。 “阿嚏!”杜微澜捧着药碗打了个喷嚏,呼吸了几下,这才试图一口气将碗里的药喝完。 陆清江听到动静坐起身,见她真一口闷了,扯了扯嘴角,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娘,家里有巴豆吗?”他问。 陆母没好气道:“你要巴豆干什么?” “拉不出来。”陆清江理由充分。 陆母看看一桌子菜,再看看坐在屋顶不吃饭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吃饭的时候,说拉不出来? “陆清江你给我滚下来!”陆母把儿子揍了一顿,丢了个药瓶给儿子,然后拉着吃饱的姚杏去自己房间上药。 陆清江握着药瓶,觉得自己家庭地位真是越来越低了。 “二哥,你活该!”阿黎还记得二哥弄乱她的头发。 陆清江直接扯了她头上的头绳,头也不回往自己屋子里走。 阿黎气得追上去。 “你干什么?我脱衣服上药你也看?”陆清江对付妹妹,那是有经验的。 气得小姑娘跳脚,抱着杜微澜的胳膊,说了一堆二哥以前干的糟心事。 陆清江躺在床上也不上药,听妹妹告状,气得牙痒痒,这丫头就知道坏他名声!倒霉孩子! 夜半,陆清江揣着巴豆粉翻墙出门,到了县令的私宅,直接去厨房将巴豆粉倒进面缸里搅匀。 第37章 鼠有鼠道 陆清江前脚刚走,一名黑衣人就落入厨房,掏出脑袋大小的一包白色药粉,倒进面缸水缸里搅和。 第二日,县令请了全城的大夫治病。全府上吐下泻,满城大夫竟是一时间束手无策,到了下午这些人肚子拉空了吐空了才消停。 陆清江揣着他娘做的饼子出城,暗暗感慨家里的巴豆放时间太久,坏了。效果居然这么好。 桂娘也纳闷,她趴在折枝楼二楼的窗边,听来往行人说起县令家的事情,有些茫然。 “我下的药还能窜稀?” 杜微澜得了消息,也是无语。 昨天陆清江要巴豆,半夜翻墙出门,今天县令就窜稀。这陆清江可真是个手快的,也够幼稚。 她不知道这里头还有桂娘的一份,毕竟折枝楼那是出手就是必杀,应该不会干这种事。 杜微澜盘算着之后如何做。 折枝楼的手段除了激进了点,不按常理出牌了点,其他没毛病。接下来就是姚杏家里人了。 姚慎不用管,是个对妹妹好的。 需要应对的只有姚杏的爹和后娘,后娘甄氏嫁到姚家后生了个儿子,如今五岁。现在也怀着孩子,快生了。姚杏的爹病重,不知道还有几日活头。 杜微澜又去抓药,想要更加不苦的。气得看病得老大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这丫头怎么就不听呢?” 杜微澜不管,她宁可病好得慢点,也不要苦药。抓了药,付了铜板。又拉着老大夫要食疗方子。 问了大半个时辰,老大夫嘴皮子都快冒火星子了,见姚杏过来抓药,顿时如释重负,去开方子抓药了。 “我爹还是咳。”姚杏道。 她看到杜微澜,眼前一亮,从篮子里掏出两个石榴递过去。 “小蛮嫂子,这是我家的石榴,剩下两个没卖出去,您帮我带给阿黎。” 杜微澜接过石榴,掏出一颗饴糖塞进姚杏嘴里,问道:“你爹的病怎么样了?” “她爹的病能怎样?就这几天了,要我说早点治现在都活蹦乱跳了。非要现在才抓药,有什么用?人都拖垮了。” 老大夫是个性情中人,能指着陆清江鼻子骂,也能毫不客气说人家爹快死了。 姚杏听了直抹泪。 “二十文。”老大夫将药包捆好,放在柜台上。 姚杏掏出卖石榴得来的铜板,数了又数,还差两文钱。 杜微澜把一只石榴放在柜台上,拿了药塞给姚杏。 “这就行了,天黑了赶紧回家。” 姚杏见老大夫没意见,抱着药红着脸走了。 杜微澜掏出两枚铜板放在柜台上,拿回石榴走了。老大夫在后面跳脚:“我缺这两个铜板吗?我要石榴,我想吃石榴!” 杜微澜脚步不停,就当什么都没听到,一溜烟走了。 姚杏姚慎的爹快死了。既然要死了,那就死得有价值点,姚杏年纪小,守孝吧。 姚家以孝压人,那就压。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清水县规矩不重,但要是人家儿女愿意守孝三年,也是个好名声。 连头带尾守孝三年,是按过年算的三年,这都八月了。守孝三年,其实满打满算守孝需要二十八个月。 姚杏今年十三岁,到时候还没满十六岁,完全不耽误说亲。 杜微澜路过点心铺子,买了几样自己懒得做的点心,路过布料铺子看见一匹鹅黄色的布料,停下脚步买了几尺,准备给阿黎做一条新裙子。 昨日小姑娘是真被陆清江气狠了,要好好哄。 另一头,出了城的陆清江在盘算时间,姚杏说家里安排她一个月后过门,他追上大部队,办完事回来,也就是二十五天,时间还来得及。 姚慎家里乱七八糟,姚慎自己都没法子,陆清江也懒得管,姚慎那个爹早就坏透了,又不是他爹,他才不管呢。陆清江想了个阴招。 “直接找几个兄弟把人劫了带走,回头让姚慎自己操心妹子。” 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陆清江一时间解决不了问题,就直接抢人。杜微澜解决不了问题,就直接掀桌。 姚家拿孝道压人,陆清江想的是直接让姚杏改名换姓,离了姚家。 杜微澜盘算的是先除纳妾的县令,后压姚家。县令用官威压人,她就夺了官。姚家以孝道压人,她就压回去。 姚杏回到家给父亲熬上药,蹲在屋檐下洗衣服,她嘴里含着那颗饴糖,大大一块,甜滋滋的。 甄氏端着一碗鸡蛋羹走出厨房,瞥见姚杏鼓着的腮帮子,大步走过去捏开她的嘴,看到糖,直接一巴掌甩了上去。 “不要脸的玩意儿,敢偷吃!你还敢花铜板买糖!姚家的钱都是你弟弟的,你也敢碰!” 姚杏被打蒙了,来不及辩解,扫帚就打在了脊背上。 以前姚慎在家,甄氏只敢偷偷拧姚杏,如今姚慎不在家,姚父躺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甄氏胆子就大了。 “长了一张狐媚子脸,见天勾搭人,去别人家吃饭也不知道带东西回来。和你那个废物哥哥一样,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贱人!” 甄氏不敢打姚杏的脸,怕县太爷嫌弃姚杏没了好长相,就挑着肉多的地方打。可姚杏人瘦,哪里有什么肉?扫帚棍子一下下都打在了骨头上。 姚杏蜷缩着不敢反抗。 后娘怀着孩子,她要是反抗,她爹真的会打死她的。 “娘,我饿。”五岁的姚宝从屋里探出头,“我饿,要糕。” “过来,先吃鸡蛋羹,让姚杏去给你买糕。”甄氏见儿子出来,立刻眉开眼笑,一棍子敲在姚杏胳膊上。“还不快去!” 姚杏瑟缩一下,低声道:“没铜钱了。” “卖石榴的钱呢?” “给,给我爹买药了。” “他一个痨病鬼,再多药也活不了!”甄氏冷笑,“你们一家子都是短命的,姚杏你怎么不去死!” 姚杏睁大眼,抬头看着大腹便便的妇人,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怎么不去死? 这句话在姚杏心头回荡,是啊,她怎么不去死?她死了,哥哥就不用为难。她死了,就不用给县太爷当妾。 死了,就不会挨打…… 姚杏神不守舍提着篮子出门,到了护城河畔,望着流水发呆。 第38章 熬死他们 “吃吗?”一只手突然伸到姚杏面前,掌心是一块切得棱角分明的红糖枣糕。 姚杏扭头,对上杜微澜的笑脸,眼圈一红,摇着头往后退了两步。 “小蛮嫂嫂,如果我死了,一切会不会就好了?” 小姑娘已经陷入绝境,看不到任何希望。 “我不想给县太爷当妾。我娘以前说过,宁当穷人妻,不当富人妾。”说话间,小姑娘已经泪流满面,眼中一片绝望。 这份言语,何尝不是一种垂死挣扎,一种求助? “后娘让我出来买糕点,却不给我铜板。以前我哥在家,她还能收敛,现在……”姚杏满脸仓惶,“我死了,我哥就不用再为难了。” 杜微澜把枣糕塞进她嘴里,断绝小姑娘继续说下去的可能。 再说下去,怕是要跳河了。 “死有什么用,你还年轻,能活几十年。他们还能活多久?你才十三,还能活很久,这就是你最大的筹码,好日子在后头呢。熬都能熬死他们。”杜微澜语气幽幽。 这话不止是说给姚杏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 姚杏听得云里雾里,口中的红糖枣糕甜到微微发苦,几乎是狼吞虎咽才勉强吃下嘴里的糕。 刚吃完,嘴里又被塞了一块桃酥。 姚杏甚至来不及思考,只能努力吃下去,才勉强没被噎到。 杜微澜喂了几块糕点,看着小姑娘红肿的眼圈以及茫然的目光,将一包白糖糕放在她挎着的篮子里,笑眯眯道:“回家去,和平日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姚杏被她推出去,走了几步后知后觉转头。 已经是傍晚,暮色夕照,波光粼粼金灿灿的清水河里倒映着垂岸的柳,叶片枯黄的柳叶摇摆,水声哗哗,河上还有花船上的吆喝。 杜微澜就倚在河边石栏杆上,怀里抱着许多东西,没骨头一般立着靠着。 天渐渐暗了。 可姚杏却觉得这样一个人,仿佛立在光里,如庙宇里的拈花微笑的神仙。 姚杏把篮子抱在怀里,转身跪下磕了个头。 怎么能死呢? 她哥说以后要过好日子的。 后娘要她死,她偏要活! 十三岁的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朝杜微澜大喊:“我要活着,我会活着!” 垂杨柳旁的这道身影,莫名成了她心中最大的靠山。姚杏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许是哥哥姚慎偷偷给她梅菜烧饼,说是陆家嫂嫂做的。许是每次见了陆家嫂嫂都能尝到一口甜。 姚杏已经分辨不清。 “我会活得很好!哪怕活成猪狗牛羊,我也要活!”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让这些话有理有据,姚杏的话一句比一句声音大。 姚杏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回家。 “哪里就要活成猪狗牛羊了呢?”花船甲板上桂娘摇着团扇,声音含混,满是不赞同。 县尉宁全安蜷缩在花船的船舱里,抱紧三十多岁的自己。他才三十多,却长得像四十,这和每日担惊受怕并非没有关联。 “杜统领啊,能不能别把下官往花船上带了?内子擅妒。”他都快哭了。 县令计兴怕老婆是假的,县尉宁全安怕老婆那是真的。 “看你这胆小的模样,家眷又不在清水县怕什么?我和你夫人睡过一个被窝,四舍五入也算你我同床共枕了。”桂娘摇着扇子不以为意道。 宁全安脸都绿了,当即怒道:“杜安红你果然觊觎我夫人!” 桂娘翻白眼。 “我和你夫人睡一个被窝的时候,你还在和尿泥玩呢。” 宁全安的气势稍纵即逝,抱紧枯瘦的自己。 “行了,你自己寻花问柳,我要回去睡觉了。”桂娘摇着团扇上了隔壁花船,不一会儿连人带船都没了影子。 宁全安这才发现,自己这艘船连划船掌舵的人都没了。 “我,我是个旱鸭子啊。”他傻眼。 船在水里飘,宁全安是动都不敢动一下。杜微澜嚼着酥糖看着那艘船,喊住路过的一个小兵。 “官爷,您看那是不是县尉大人?他那艘船怎么没人撑船?” 那小兵走到岸边一看,发现果然是县尉,连忙跳下水,朝那艘花船游去。 “县尉大人,你怎么来逛青楼~”小兵上了船,还不忘问一声。 宁全安脸都黑了。 “不该问的别问!” 杜微澜抱着东西,慢悠悠往回走。 “阿嚏!” 她今日在清水县转了大半日,有点受风。回去路过医馆,又开了一贴药。 “你到底有没有老老实实喝药?我就不信我开的药没用!”老大夫把了脉,先是怀疑自己,旋即开始怀疑病人。 “我看你就不像是个会老老实实吃药的!童儿去陆家,就说人扣下喝药了,让他们家里人来接!” 杜微澜都懵了,这老大夫怎么没有一点人与人之间该有的距离感? 她喝不喝药,和他一个大夫有什么关系? 抓药的小童立刻跑出去,不一会儿陆母就来了。 陆母见杜微澜靠在八仙桌上一脸生无可恋模样,不由笑了。 “我也想着小蛮没有乖乖吃药。” “对,嫂子还不如我呢!”阿黎也冒出头,旋即是陆明。 杜微澜:“……”一碗药罢了,用得着如此? 临了,一碗熬得浓稠的药汁硬生生灌下去,杜微澜才被放走,苦得她心肝都发颤。 药铺的小童左右手各握着一块酥糖,站在门口笑嘻嘻做了个鬼脸。 “爷爷说你明天还要来喝药!” “我会把嫂子带来的,一天三顿!”阿黎拍拍胸脯,揽下这个差事。 杜微澜突然有点后悔给小丫头扯布料,做裙子了。 陆明亦步亦趋走在后面,嘴里叼着一根酥糖,眯眼盯着杜微澜的背影,时不时伸手碰一碰阿黎的小发揪。 回到家,杜微澜真是一口饭都不想吃,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苦的。 陆母哭笑不得,见她喝完一碗小米粥,便打发人去睡觉,又交代道:“灶台上温了吃食,半夜饿了吃。” 陆清江全须全尾回来一趟,陆母心头的大石头放下许多,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见杜微澜一副蔫蔫模样,实在觉得好玩,伸手捏了把脸。 手上没多用力,儿媳面颊就红了一块。 陆母心虚收回手,突然觉得自己揍儿子揍得狠了,小蛮这张脸不用怎么用力就捏红了。看来是她有点冤枉儿子。 “阿嚏!”陆清江快马加鞭追上大部队,跳下马,还没站稳就打了个喷嚏。 第39章 无论如何,必须是匪 “哪个孙子挂念老子?” “陆清江你看谁过来了?”同僚牵过马,指了指不远处的营帐。 “谁?谁也挡不住老子钻被窝睡一觉。”陆清江大步走过去,掀开帘子,顿时睁大眼。 “姚慎?你怎么来了?” 姚慎睡得迷迷糊糊,握着刀跳起来,看到陆清江,收了刀继续躺回去。 “家里带的点心,吃吗?”陆清江晃晃小包袱。 “吃!” 姚慎跳起来,饿虎扑食一般夺了包袱。 陆清江啧啧两声,坐在一旁喝水,将姚杏的事小声说了。当然,他没说自己给县令计兴下巴豆的事。这种事说出去不好听,而且如果上纲上线,他是要吃官司的。 战场上面对敌人什么手段都能用,可离了战场,这种手段用在其他地方,就不太合适了。 陆清江知道自家底子薄弱,不敢嚣张肆意。他能扛得住,可他还有一家子人,不能不顾。 姚慎夺过水壶闷了一大口,红着眼道:“早知如此,我就该杀了甄氏!” “行了,你杀了她,往后怎么办?你不还是要坐牢?咱们不如想个法子,一劳永逸。”陆清江循循善诱。 原本他想找几个关系好的同僚一起干,现在姚慎来了,事情主导自然还是要放在姚慎这里。 说到底,这是姚慎家里的事情,他不能越俎代庖。 陆清江撺掇着,不着痕迹调动姚慎的情绪,二人定下了回程时抢姚杏的章程。 从始至终姚慎都觉得这个兄弟义气,认为这个法子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想出来的,完全没有意识到,从一开始自己就被困在陆清江的思路里,一切都是陆清江的盘算。 “陆清江,陈将军找你。”有人喊了一声。 陆清江又闷了一口水,去了主帐。 陈舍是这次前往京城述职的武将,从五品的游击将军,是他们这一队人里官职最高的。陈家世代功勋,到了陈舍这一辈,几乎到了末路。连续几次皇权交替押宝失策,陈家在京中已经基本没了话语权。 这次回京述职是意外,前线战事火热,陈舍这个游击将军却奉命回京述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恐怕是鸿门宴。 陆清江不知道这些,他如今不过是个大头兵,谋了点军功,刚当上小队长。这点功绩,放在台面上,那真是不够看的。 陆清江把令牌放在桌上,瞥了一眼背对自己的陈舍,就要轻手轻脚离开。 “回家舒坦吗?”冷不丁的一句话,让陆清江停下脚步。 “回家看了眼,听闻兄长死在株林匪徒手中,心情沮丧。除此之外,一切安好。”陆清江认真回答。 陈舍是他的贵人,若非有陈舍,他那点军功早就被人抢了去。 陆清江不知京中形势,只觉得游击将军陈舍是个好人,是个大官。灭族州府,破家知县,这五品的游击将军比七品的清河县令官大。 “株林?”陈舍转身,目光沉沉望着陆清江。 陈舍已至而立,鬓发早白,乍一看都能当陆清江爹了。 他在战场上的时间,比陆清江这条命都长。陆清江今年十七,陈舍三十,陈舍十二岁上的战场,至今已有十八年。 “往前一百三十里就是株林,按照行军路线,我们会路过株林。”陈舍看向陆清江的目光带着几分欲语还休的古怪。 陆清江伸着脖子看桌上沙盘,陈舍有个习惯,每次安营扎寨都要起个沙盘,繁琐是繁琐了点,细节是真清楚,比舆图直观。 “将军想剿匪?”陆清江乐了,“正好,我也算给我哥报仇。” 终归是养兄,陆清江对陆重山的死,心里是有疙瘩的。那样一个有本事的兄长,怎么能死得悄无声息呢? “我们兵分三路,我带人走主干道吸引敌人,你和姚慎分别带人包饺子。一个不留。”陈舍眸光黑沉,里头是此刻的陆清江根本看不懂的东西。 “不审?”陆清江诧异,这不是一贯作风啊。 “审也无用,株林匪徒,一个不留!”陈舍表情严肃,旋即又变了脸,笑道,“你小子回家一趟带了什么吃食?给老子呈上来。老子早就听说了,你以前每次回家都能带回不少吃食。” 陆清江表情顿时垮了,出了主帐,去了之前的帐篷从姚慎怀里抢了吃食拿过来。姚慎被迫从被窝里爬出来,哭丧着脸。 陆清江骑马一日跑了三百里,姚慎是骑马三日跑了一千里。 看起来日均都是三百多里,但一天和三天终究不同,姚慎此刻恨不得睡个昏天黑地,养好精神,回程掳走妹妹。 “睡个屁!”陈舍一人给一脚,嘴里嚼着油酥烧饼,开始排兵布阵。 他们只有五百人,株林那边传闻有八百匪。 “将军,要不咱们让地方上帮忙?怎么说也能借来几百人。”姚慎大腿疼屁股疼,撅着屁股看沙盘,话刚出口脸上就被糊了一巴掌。 “让他们帮忙,咱们不就没功劳了?这是大功一件啊。”陈舍笑眯眯,可总让人觉得后脊发凉。 陆清江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能灭株林的匪,给陆重山报仇,大哥在天之灵,也能安息。陆清江心中感慨,在他看来陆重山的死,真的可惜。 “不要走漏风声。”排兵布阵结束,陈舍直接把两个小子赶了出去。 次日傍晚,杜微澜坐在医馆里喝今日第三碗苦药的时候,几百里外的株林正在进行一场屠杀。 “清哥儿,这不对啊,这些人真是匪?” 姚慎砍掉一颗头颅,且战且退到了陆清江身旁,两人背靠着背防备敌人偷袭。那些匪徒奋起反抗,一开始路数还没问题,这会儿真是越看越不对。 “将军说是匪,那就匪。” 陆清江咬牙,都到这时候了,手上人命都十几条了,是不是匪重要吗? 百姓说株林有匪,他大哥也是株林匪徒所杀,当地衙门也说株林有匪,他们行军路过被株林的匪伤了。 这口锅,这群人必须背得结结实实! 百姓说是匪,官府说是匪。与他们回京述职的队伍短兵交接,还不亮明身份。 那这就是匪! 无论到底是什么人,必须是匪! 第40章 地鼠将军与八卦吃瓜 “老子眼里只看到这群匪徒伤了同僚!伤了我过命的兄弟!伤了大景回京领赏的武将!一群宵小,居然敢伤奉皇命归京的将军,是要造反?” 其他人已经杀红了眼,只听到造反两个字,手里的刀更快了。 军功,这可是军功啊。 军功是什么?是银子!是田产! 陈舍站在山坡上看着一番乱战,听手下的小喽啰们怒斥敌人造反,险些一个趔跌滚下山。 “这群王八羔子,可真能扯大旗。”陈舍拿过亲兵递来长弓,拉弓如满月,对准即将逃跑的土匪头领。 咻! 箭矢刺入心脏,那人倒在地上很快没了动静。 “收拾战场,砍脑袋,我们走!回京领赏!” 最后清点,这哪里有八百人,只有二百五人。人手一份军功都没有,勉强两人一个人头。 姚慎摸尸,掏出一块令牌,倏然睁大眼,朝陆清江看去。 “清哥儿你看这个。” 陆清江扭头,还没看清东西,就见一道箭矢飞来,他连忙拉过姚慎就地一滚。 咻咻咻。 乱箭齐射,他和姚慎用地上的尸体遮挡箭矢,勉强躲在一棵树后面。 姚慎胳膊中了一箭,伤口不深,他用力拔出来,盯着箭头,颤声道:“清哥儿咱们好像闯祸了。” 陆清江低头一看,好家伙,这箭是军中制式,和他们平时用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匠人批次被抹去了。姚慎掏出怀里的令牌,这牌子和陈舍之前给陆清江的那一枚,除了上面的字,其他的一模一样。 陆清江拿过令牌,扯开盔甲,塞进里衣的小兜里,顺便扯下脖子上的小香囊打开倒出药粉洒在姚慎胳膊上。 “我们身上穿着盔甲,有朝廷调令让我们回京。我们是兵。” “他们身上穿着布衣,握着刀,想夺我们辎重。他们是匪。” “什么令牌,没看见。那些箭,是他们抢来的,偷来的,夺来的。” 陆清江这一会儿脑子格外清晰,抓着姚慎的肩膀,死死盯着那些乱箭。 “清哥儿说的都对,能不能先松手,抓着我伤口了。”姚慎都快疼哭了。 陈舍带人从后面包抄,解决了五十个没有穿着甲的弓弩手。最后清点,自己五百人死了八十,伤了大半,气得这位老将直跳脚。 “让你们训练你们偷懒,现在遇到硬茬子了吧!” 陈舍掏出花名册,一一点名,给战死的额外加了一笔军功,又让人收尸。他们的辎重只有十辆车,干脆将东西都卸了,一人背一些粮草器具。空出来的车,一辆车上放八具尸体,就这样继续赶路。 这样尸体会腐败,好在是天气渐渐冷了,倒是也能撑到下一处地方。 路过村落,陈舍找到里正拿出朝廷的文书,里正慌里慌张将十里八乡的大夫找来治伤。 这里正甚至还找来老道士,给板车上死去的小兵超度。 村里人知道这群当兵的是去京城,路过株林剿了匪,顿时欢天喜地,壮着胆子送吃食。 陈舍摆手,让他们都拿走。 “不要不要,我们有。” 其他人啃着干粮,看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流哈喇子。陆清江也想吃,但他不表现出来,他刚给县令下过巴豆,总觉得有人也会给他下药。姚慎忍不住凑到陈舍身边,厚着脸皮问陈舍为什么不让吃。 “傻逼啊你,这里距离株林那么近,万一是一伙的,给我们下毒怎么办?吃,就知道吃!”陈舍劈头盖脸一阵骂。 姚慎都傻了。 “那他们的药我们还用?” “不用药等死吗?”陈舍没好气道,“吃了可能都中毒,治伤好歹有一半活路。” 姚慎脑袋嗡嗡响,直接拒绝大夫的治疗,他的伤已经上了药,清哥儿的药好用,这会儿已经不流血。 一群人休整了两个时辰,黎明之前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陈舍把人踹起来赶路。 “走,赶紧走。” 来去匆匆,陈舍这个游击将军不是随便来的,他是被从忠武将军撸到游击将军的,新帝说这个官衔很配,像个地鼠,四处冒头。 地鼠将军带着一群小兵跑路。 株林所在的州府硬生生连人影都没见到,只看到一地无头匪徒。 桂娘得到消息,嘴里的桂花酿直接喷了出来。 “不愧是你啊陈舍。” 杜微澜倒是不知这些。 最近姚大娘病了,她和阿黎经常去看望,顺便坐在姚大娘门口听周围人八卦。姚大娘这边的桂花胡同,最近闹得最凶的就是姚杏家。 姚杏有个窝囊爹,姚杏有个霸道后娘,姚杏有个从军的哥哥,姚杏有个贪吃的弟弟。 每日的八卦,不是姚杏又挨打了,就是姚杏爹又吐血了。 甚至有人开始猜测姚杏的爹还能活多久。 杜微澜坐在石头凳子上嗑瓜子,笑眯眯听着,时不时也说几句。 “那后娘的丈夫死了,就不怕其他人吃绝户?”杜微澜长得乖巧,又是个身世可怜脾气软的,旁人都乐意和她多说几句。 此话一出,就有人道: “小蛮你是不知道,那姚家是人多,可姚杏家真没什么好东西,倒是姚杏亲娘当初嫁过来,说是有不少嫁妆,但谁也没瞧见。姚杏家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拿点东西谁看得上?” 有个婶子道:“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过些日子等姚杏嫁给县太爷,谁敢触霉头?县太爷既是县官又是现管,可威风着呢。小妾怎么了?那也是巴结的对象。” 姚家是清水县本地家族,算是个大家族,家里没出什么人物,平日都是各管各的。 如今姚杏被县令计兴看上,姚家还真没人敢吃姚杏家的绝户,上赶着都来不及。 “姚杏爹病得不轻,怕是没几日了。哎,姚慎怕是赶不回来。”有人感慨。 “我听药铺的小童说,也就这几天了。街坊四邻的,咱们到时候也要去帮衬。说起来也是,人家大夫都说,早点治还能多活几天。也不知道那甄氏怎么想的。” 街坊四邻对甄氏没什么好印象。 姚慎不在家,姚杏年纪小,甄氏是家里管账的,竟是不肯给男人看病。 “要我说,她怕是想三嫁。” 第41章 糖葫芦 一群人七嘴八舌,不多时话题已经歪到县太爷一顿吃几道菜上面了。 杜微澜起身去厨房端了药给病榻上的姚大娘。 姚大娘年纪大了,前几日摔了一跤,人本来就腿脚不好,大夫说以后要拄拐了。 “小蛮放着吧,喝不喝药都这样了。我这一把年纪,死了一了百了。”姚大娘颓废。 “瞧您这话说的,怎么能不喝药呢?大夫都说您命长着呢。”杜微澜将人扶起来,拿过枕头垫着。 姚大娘喝了药,嘴里又被塞了一块饴糖。 “你这丫头,只有你吃了药爱吃糖。”姚大娘不由笑骂。 “大娘,我听人说……”杜微澜有关姚杏家的八卦说了。 姚大娘冷笑:“一群软脚的货色,以前姚家可不这样。当年姚家也是出过大官,出过将军的,后来分了家,如今倒成这样了。以前谁敢让姚家的闺女当妾?我看是想灭门!” 姚大娘气狠了,三言两语就开始捶床。 “等我病好了,我倒要上门问问姚杏爹到底要不要脸面!算起来,我还是他姚家现任族长的堂姑姑!”这亲戚,可真够远的。 可这也算正经长辈。无论平日里姚家认不认,可这身份摆出来,姚家人表面上都要恭敬些。 “姚杏那孩子,难啊。姚家没本事,竟这样磋磨一个小丫头。”姚大娘有心管,可隔着好几房不说,两个姚家早就分家了。她这个出嫁的老姑奶奶,算什么呢? 顶多就是给姚家人几拐棍罢了。 杜微澜在一旁附和几句,背着手看窗外,院子里柿子树挂了不少柿子,看着颇为喜人。 姚杏在家里洗衣服,听姚父在房间里咳嗽,默默看了眼石榴树。石榴已经不多了,这些日子买药钱都是她卖石榴换来的,后娘不肯给钱。 大夫说他爹要死了。 莫名的,姚杏心里竟有些轻松释然。旋即又觉得自己没良心,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爹。 可这些年她爹打她,打哥哥,小时候打娘的场面一直在脑中徘徊。 她亲娘是她爹打死的,姚杏一直没敢和哥哥姚慎说。也就是前两年她哥去了军中,她爹才不敢打哥哥的。 姚杏继续数石榴,石榴若是没了,她爹的药就没了。 莫名的,姚杏竟心情雀跃起来。 ……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杜微澜终于做了月饼出来,因为之前生病耽误了,最后做出来的月饼不多。 家里只给老主顾送去一些,那贪吃的米书生又提了一堆意见,老饕唐百年倒是没说什么,转头就拿着月饼送去给沉迷开铺子的秦钰。 伤筋动骨一百天,姚大娘下不了床,陆明用姚大娘亡夫留下的工具捣鼓出来一个轮椅,轮子没做好,姚大娘不敢坐,阿黎倒是玩得开心,连摔了好几个跟头。 姚大娘靠着床头吃月饼,她牙口不好,吃得慢。 “小蛮啊,你回去和你婆婆说说,我看陆明那小子是个有天赋的。我家老头子死得早,又没子嗣,手艺断了,可工具和图纸还在,你婆婆若是乐意,就在我家记个名,往后这小子算我家孩子。” 杜微澜正在思索这几日收集的情报,闻言扭头,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我说,陆明那小子,就给我当孙子吧。反正不是你家亲生的。” 姚大娘也不拐弯抹角,言语直白。 “那……以后陆明叫姚明?”不知道为什么,杜微澜感觉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族谱上写姚明,往后还叫陆明。”姚大娘眼一瞪,“被你这丫头绕进去了,我夫家姓谢,说起来还是皇家的远亲。是谢明!” 行吧。 杜微澜撇撇嘴,感觉更奇怪了。 姚杏卖完最后一篮子石榴,买了两日的药归家。 甄氏看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刀,姚杏抖了抖,仍旧熬药,送到姚父床边。姚父已经瘦成了骨架,吃不下饭,喝药也是艰难。 姚杏给父亲一勺一勺喂了药,而后仍旧去窗下洗衣。 衣服不是自家的,是甄氏找的活计,一天能有二十文收入,姚杏没见过这笔钱,她只负责洗衣。如今这天气还算好,到了冬天,手生了冻疮,水结冰,那才难捱。 莫名的,姚杏竟有点期盼当妾,至少不用冬天凿冰洗衣服了。 到时候她也能有银子买布料,给哥哥做衣裳吧? 哥哥知道自己这样想会生气吧?生气就生气,反正哥哥不打她,顶多骂她几句。 姚杏胡思乱想,手指不慎被断口坚韧的皂荚蹭破,十指连心,那股子疼让她心头发颤。抹了抹脸上的泪,她继续洗衣,却被甄氏赶出家门。 五岁的姚宝也被甄氏拉到大门外。 “我要糖葫芦!”姚宝拉着姚杏的手大喊。 姚杏被抓住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抽回手,姚宝没站稳跌坐在地,哇哇大哭起来。甄氏当即举着扫把出来,八个月的肚子一颤一颤,吓得姚杏不敢躲。 她觉得那肚子里有个蛤蟆,一蹦一蹦。 这次扫把没落在身上,姚杏缩了缩肩膀,小心翼翼睁开眼,看到甄氏面上带着些许慌乱。 “还不快滚!” 姚杏不敢问,拉起姚宝就跑。不慎撞到人,没敢抬头,说了一句‘对不住’,了,连忙绕开,脚步越发快了。 “这丫头如今长得倒是不错。”姚杏听到一个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贱皮子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甄氏嗤笑。 剩下的姚杏没听到了。 她拉着后娘生的弟弟,跑过两道街,不由哭了出来。 “糖葫芦,我要那个糖葫芦!”姚宝盯着不远处的糖葫芦流哈喇子。 卖糖葫芦的是个女子,走过来道:“要糖葫芦?一文钱一串。” 姚宝还真掏出来一枚铜板。 姚杏睁大眼,姚宝居然有钱,回去之后后娘不会又以为她偷钱,要打她吧?姚杏身子颤了颤。 “你这铜钱是旧的,买不了糖葫芦。回家拿新钱才行,我的糖葫芦可好吃了。” 桂娘笑眯眯看着五岁的姚宝,这小孩长得不好看,不及姚杏姚慎兄妹十之一二的美貌。 第42章 捉奸成双 姚宝是个长得胖的,脸上的肉好几层,一看就是养得好。 姚杏就不一样了,怎么看都像个麻杆,都快瘦脱相了。 这小胖子,丑死了! “回家,拿钱!”姚宝认定了糖葫芦,扯姚杏的胳膊,见她不动,开始踢姚杏的腿。 姚杏被打多了,这点痛倒不算什么,她不敢回家,怕后娘怪罪,忽地膝窝一疼,整个人脱力朝地上扑去,脑袋压在了一双绣着桂花的鞋面上。 她撑着地正要爬起来道歉,忽地耳后一凉,再次跌到地上没了意识。 “来人啊,小胖子把人打晕了!这是谁家闺女?快来看看,这是谁家闺女,赶紧送回去,请大夫啊。” 桂娘乔装打扮过,行人没发现她是折枝楼的老鸨,只以为是个寻常做生意的小娘子。见姚杏倒在地上,陆陆续续有人过来。 “这不是姚杏吗?怎么倒在地上?胳膊上怎么那么多伤?” 周围路人你一言我一语凑上来,看到姚杏,无论面上表情如何,眼里都闪烁八卦的光。 这些日子姚杏家里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无论是姚杏她爹的病,还是县太爷纳妾的事,所有人都好奇得很。 姚杏家的那些事,是很多人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 后娘当家,总会有人多看几眼。甄氏不是个仁善的,一来二去,这名声就不太好了。 “赶紧把姚杏送回家,人瘦成这样,不会是饿晕的吧?” 众人七嘴八舌,有个姓晏的壮年妇人扶起姚杏背在身上,感慨道:“一把骨头似的,还没小猪仔沉。” 晏婆子她是个杀猪的,家里男人死后,就接过了那把杀猪刀。此话一出,周围人哄笑,看向姚杏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 后娘手底下日子不好过,往后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有人已经去请大夫了。姚宝还在哭闹着要糖葫芦,根本没发觉周围人脸色不对。究竟是年纪小看不懂脸色,还是骄纵肆意从未看过别人眼色,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行人来到姚杏家门外,喊了一声没人应,正要拍门,就听到一阵混乱响动,窸窸窣窣,间或有咳嗽和惊呼声。 “这是咋了,不会是摔了吧?”一个大娘道,“姚杏后娘还怀着孩子呢。” 他们是来凑热闹的,不是想看到出人命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背着姚杏的晏婆子直接上前推门,大门是从里面拴着的,当即有姚家的族人翻墙,从里头将门打开。 几个妇人匆匆往院子里走,院子里倒是没有异常,正房窗下有个大木盆,旁边是水桶,里面满满当当放着衣服,是姚杏每天要洗的。 “姚杏爹?你家姚杏晕过去了。”有人扯着嗓子喊。 无人回应,一片寂然。 大夫匆匆过来,看了姚杏的情况,说是饿晕的。 当下,就有人心中戚戚。姚宝还在哭着要糖葫芦吃,旁人看他胖成一个球的模样,脸上难免带了几分厌恶。 就连姚家一个家族的,这时候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姚杏爹也没动静,去看看怎么回事吧。”之前翻墙那人道。他叫姚冬生,在姚父这一支里辈分高,年纪虽然才二十多,但论起来是姚父的叔辈,这种小事还是能做主的。 大夫进了房间,有几个好事者也凑了过去。只见姚父躺在床上,双目圆瞪,满脸怒容,一副气狠了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冬生叔!那甄氏!咳咳咳!!!”姚父话还没说完,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大块血痰。 大夫上前捉脉,脸色微变。 姚父还想继续说,却止不住的咳嗽。姚冬生刚要问细问,忽听到一阵怪异声响,闻声看去,后窗门半开着,那声音正是从后院传来。 姚冬生大步流星走过去,猛地推开窗,一个人的脚被钉耙的钉子贯穿,血流了一地,正撅着屁股抽搐。裤子半掉不掉,身上的衣服也胡乱披着,看起来颇为狼狈。 一只野猫试图正试图舔舐血迹。 姚冬生脸色一变,刚要关窗,已经有人挤了过来。 “这不是赵山吗?怎么在这?怎么屁股还是光的?”说话的是街上一个闲汉,素来与姚家人不对付,现在抓到把柄自然要宣扬出去。 “私通!”姚父咳了许久,终于将关键词说了出来。 原本在病床前的众人一听,连忙挤到窗边看热闹。 窗户小,已经有脑子灵活的自己出门去了后院,拿了绳子,捆猪崽子一样把赵山五花大绑起来。 “这就是奸夫啊?”已经有人发现不对,赵山的家伙事分明有刚用过的痕迹,湿淋淋的,有经验的一眼都能看出来。 “这赵山人长得不咋好看,本钱还挺足。”有人冷不丁开口。 众人七嘴八舌,乱糟糟的。 忽有人问:“甄氏呢?抓贼捉赃,捉奸捉双,另一个呢?” 众人在姚杏家里翻来覆去,终于找到躲在衣柜里的甄氏,将人拉到院子里,与那五花大绑的奸夫赵山丢到一块。 甄氏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早就没了打姚杏时的神气,惊疑不定看着挨挨挤挤站在院子里的人。 姚父被人扶出来,同样是浑身颤抖。甄氏是吓的,姚父是气的。 “报官?”那闲汉挤眉弄眼,他看姚家不顺眼,乐得看他们惹官司。 “不,不能报官。”甄氏陡然冷静下来,县太爷这关系是她好不容易攀上的,若是因为这事县太爷不乐意纳妾,那岂不是自己白白忙碌几个月? “这都要出人命了!”姚冬生气得跳脚,姚杏家这一支在族里不起眼,平日里也算相安无事,如今这局面,是在打整个姚家的脸面。 “报官!” 姚冬生他爹是族长,他的话还是有人听的。当即人群里有姚家人应了一声,立刻往县衙跑去。 甄氏腿一软坐在地上,她怎么都想不到,今日会有人来自家。明明让姚杏那贱皮子把姚宝带出去,怎么会招惹这么多人过来? 甄氏看向被人放在椅子上扶坐着,还在昏迷的姚杏,眼中满是怨恨。 都是她!是她惹事,不然怎么会有人来自家? 这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做,那起不来的东西还不是一声都不敢吭。今天有人撑腰,居然敢嚷嚷了! 甄氏看向姚父,心中不屑。 她是看不上对方的,若非姚杏娘的嫁妆丰厚,她才不会嫁过来。可惜她嫁过来五年,翻遍了所有屋子,一点嫁妆都没找到。 一家子破落户! 甄氏心中发狠。 姚宝哭着过来要糖葫芦,被她一把推开。 “滚!” 第43章 后娘说我爹不会死的 杜微澜和姚大娘家的邻居过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 五岁的胖小子被一巴掌打翻,就地打滚起来。原本被绑着丢在地上,抱着腿哀嚎的赵山见状挪过去,一脑袋砸在甄氏身上。 “你敢打我儿子?” 啪嗒,杜微澜手里的瓜子掉了。 周围人也是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火热盯着甄氏,旋即看向满地打滚的姚宝,以及被人扶着脸色铁青的姚父。 竟还有这样的瓜?阿黎睁大眼,眼里闪着光。 陆明也伸着脖子看,不过他看的是甄氏的肚子。比起从小养在家里的阿黎,陆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称得上见多识广。 陆明当即嘀咕道:“姚宝是赵山的儿子,姚杏后娘肚子里的是谁的孩子?” 他问出了其他人心中所想。 姚大娘是被人背着出来看热闹的,就在一旁,闻言一巴掌打在陆明脑袋上。 “你一个小孩,想那么多干什么?带阿黎回去。”姚大娘年纪大,是个有经验的吃瓜人,看这情况,怕是里头不知道多少腌臜,当即就要把两个孩子赶回家。 陆明撇撇嘴,小孩儿怎么了?这事情也不稀奇,又不是没见过。 陆明不敢反驳,只能拉着双眼亮晶晶的阿黎往回走。 “你拉我干什么?以前还纳闷,姚宝怎么那么丑。明明姚杏和她哥长得好,姚杏她爹虽然打孩子,但脸也能看。姚宝怎么就那么丑呢?”阿黎是真好奇。 陆明捂住她的嘴,把人往回拖。 “你少说两句吧。” 杜微澜还要看热闹,也被姚大娘赶回家。 “小孩子家家,回家嗑瓜子去。” 杜微澜:“……” 她十四了,哪里是小孩?虚岁都十五了。 姚大娘可不管这个,借着被人背着的身高优势,拍拍杜微澜的后脑勺。 “回家去。” 杜微澜瞥了一眼闹剧,再看已经往这边走的衙役,掏出五个铜板,找桂娘买了五根糖葫芦,给姚大娘一根,剩下的拿回家去。 杜微澜和阿黎三人前后脚到家,陆母已经急吼吼要出门。 “婆母你这是要出去?” “出去,看热闹。”陆母脚步不停,连杜微澜递给她糖葫芦都没注意,径直出门了。 “娘去姚杏家了!为什么不让我看!”阿黎很伤心,“姚杏姐还晕着呢,我还没挤进去看姚杏姐的情况呢。” 杜微澜把糖葫芦塞给阿黎两串,剩下一串给陆明,摇头道:“没事,有大夫在,姚杏不会有事。” 杜微澜裹着陆母新做的披风坐在枣树下面啃糖葫芦,琢磨自己的计划。发现甄氏和赵山私通是前几日的事情,没想到刚安排好耳目,这两个人就按耐不住见面。 事情发展还算顺利,甄氏和赵山自取灭亡,要是他们今日不行那苟且之事,也不会这么快被发现。 不过……姚宝不是姚杏她爹亲生的,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姚宝长得和赵山不像啊。 杜微澜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阿黎抱了小被子盖在杜微澜身上,又把陆银子塞进被子里。 “睡吧,我去看热闹!”小姑娘往外跑,陆明拦都拦不住。 姚杏家里翻天覆地,姚杏还在昏迷,大夫看了,只说是饿晕的。 这事情和姚杏没什么关系,这小姑娘完全是当街饿晕被好心路人送回家,县衙的人也没强行把人叫醒。毕竟这是县令计兴未来小妾,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甄氏私通生子,而且还是当着苦主的面私通。 哪怕姚家族长平时不怎么搭理姚杏一家,甄氏这事也只够开祠堂了。 衙役和姚家人交涉,最后确定这事情还是要先走一遭衙门,至于开祠堂,那就是宗族自己事情,之后再说。 姚父被人扶着,连吐好几口血,这会儿已经面若金纸。 他本就因为甄氏耽误了病症,快死了的人,哪怕有姚杏卖石榴买药,也是杯水车薪。此刻完全就是强弩之末。 先是甄氏私通被人知晓,后又得知娇养了五年的儿子不是自己的,气急攻心,当下已经站不住了。 陆母挤进院子里,绕开地上的血污,扶着姚杏低声喊。喊了几声没喊醒,干脆把人抱在怀里,自己坐在凳子上,掐姚杏的人中。 姚杏悠悠转醒,只觉得膝窝疼,人中疼,等看清抱着自己的陆母,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伯母。” “乖乖,看看你爹。”姚杏还没反应过来,陆母已经将她脑袋转向姚父。 “爹?”姚杏看到摇摇欲坠的父亲,立刻扑过去,膝盖一软,没到跟前就已经跪下。 “爹你怎么出来了?爹你怎么吐血了?家里石榴卖完了,我找后娘要钱去买药,喝了药爹就好了。”总归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到这一幕心里就只剩下抓药熬药,完全忘了大夫早就说过人已经没几天活头。 姚父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满脸泪水的女儿沉默不语,只盯着她的脸看。 目光一寸寸在这张饿出来的瓜子脸上打量,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直到反复从这张脸上看出些许自己的影子,姚父身体颤了颤,伸手去摸姚杏的眼。 姚杏瑟缩一下,硬着头皮没敢动。 “我姚千,今日休妻!”姚父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又是一口血喷出来。姚杏被浇了满头满脸的血,愣怔看着自己的父亲。她昏迷了好一会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姚宝不是姚家人,族谱抹了。”这句话姚父是对着族长说的。 说完,姚父直挺挺向前倒去,姚杏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压在下面,好不容易爬出来,已经是满身灰尘,满头满脸的血。 “爹?”被压了一下,姚杏腿更疼了,瘫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喊人。 姚冬生走过来,探了探姚父的鼻息,大夫也过来确认,而后摇了摇头。 姚冬生道:“杏丫头,给你爹磕头。” “我爹死了?”姚杏呆愣愣望着姚冬生。 “后娘说我爹不会死的。后娘说卖石榴的钱应该给姚宝买糖,我爹不喝药,也不会死。我爹怎么会死呢?后娘都说了不会死。” 第44章 选个好的 姚冬生闻言叹了口气。 姚家族长脸色难看,姚家人他们自家欺负打压可以,轮不到旁人欺负。 甄氏早就被提着红黑水火棍的衙役吓到,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听着姚杏的话,挣扎着爬起来要打人。 “你这贱皮子!你爹最后没喝药吗!” 场面再次一片混乱,姚家族长在这里,怎么可能让甄氏打姚杏。若真打了,那不是打孩子,是打他姚家的脸! 陆母扶着姚大娘坐下,两人看这场面,脸色都不好看。 “把姚杏带过来,我就坐在这里,看谁敢动姚杏一下!”姚大娘是姑奶奶,虽说不是清水县姚家这一支,关系离得远了。可姚大娘辈分高,真论起辈分,族长也要低头。 平日里不好开口,这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姚大娘作为姑奶奶的话语权是有的。 姚大娘坐在椅子上,翘着伤腿,怀里搂着面上惶然的姚杏,旁人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县令计兴赶过来时,就见姚杏靠在姚大娘怀里哭得眼眶通红,脸色惨白。这是他选的小妾,再过十来天就过门了。 计兴心念微动,听人说了情况,瞥了眼已经躺在门板上的姚父,摆手道:“姚甄氏与人私通,害死丈夫,按律……” “大人,姚千临死前说要休妻。”姚冬生道。 “大胆,大人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一旁的衙役训斥。 姚冬生缩了缩脖子,不敢言语。 “那赵山与有妇之夫私通,奸生子鸠占鹊巢。现令赵家归还纹银二十两,姚宝送归赵家。赵山屡次私通,道德败坏,罚银百两,打五十大板,徒十年。” 赵山哪里想到自己会被如此惩罚,当即瞪圆了眼,面上满是惊恐。 “是甄氏,甄氏勾引的我!” 衙役直接上前堵住赵山的嘴,将人拖下去。 “至于甄氏……”计兴看向趴在姚大娘怀里的姚杏,“暂且押入大牢。” 姚千的丧事由姚家族长负责,从姚杏家里翻出银两,便开始忙碌起来。搭设灵棚,停灵哭丧一应事情,按部就班。 姚宝按照县令计兴的要求,送去赵家。姚家族长押着赵家人写下欠条,这事情算是暂且了结。 甄氏的休书已经写好,这是姚千的遗言,自然是死者为大,休妻这件事板上钉钉。 姚杏跪在棺材前,额头贴着地面,犹在梦中。短短一日时间,她的人生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继母被休,弟弟姚宝因是继母与他人通奸所生被送走,父亲在病痛和愤怒中死去。 如今,剩下她和哥哥了。 如果父亲早点死,她生母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想到这里,姚杏抽噎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哭晕过去。 “姚杏这孩子孝顺啊。她爹不是个东西,那继母也不是个东西。” 来帮忙的邻居和其他姚家人感慨万千,姚大娘坐在一旁,神情严肃,面前的小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和钱匣子,里头放着前来吊唁的人送来的铜板。 论辈分姚大娘是长辈,别说是隔着多少房,长辈就是长辈。平日里不显,这时候姑奶奶往灵堂外面一坐,想要吃绝户的族人都要掂量掂量。 陆母端来饭菜,将姚杏也拉到一旁,费了些功夫喊醒,好歹是劝人吃了几口饭。 在场所有人都以为姚杏哭得伤心,只有姚杏知道,她哭的是自己,哭自己得见天日,哭自己能喘一口气,如今她只有哥哥姚慎了。 也哭自己早亡的生母。 莫名的,姚杏心头松了一口气,竟有些畅快。 她还是想哭。 哭老天爷终于开了眼,哭自己脱离藩篱,往后有了奔头。 小姑娘趴在灵堂的蒲团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旁人见了皆是心有戚戚,哪个不念叨这是个纯孝孩子。 停灵七日,姚千下葬,姚杏在坟头哭晕。 姚大娘腿还没好,坐在板车上,搂着姚杏给她擦眼泪。 有人匆匆跑来,喊道:“甄氏生了。” 姚冬生眼皮一跳,怒道:“给赵家送去!别想让姚家养他们家的崽!” 说起通奸的事情,可真是打姚家的脸。姚冬生想起来就气。 “生下来没多久就断气了。”报信的人说。 甄氏没足月本就凶险,不过那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谁又能说得明白? 姚家是不要这个孩子的,赵家接连没了一百多两银子,一个儿子还在大牢里,乐不乐意要这个孩子也是问题。 坟地里,众人自有自己的判断,姚杏窝在姚大娘怀里,已经忘了哭。 清河县内,桂娘扛着糖葫芦的草靶子,把最大一串糖葫芦递给杜微澜,慢悠悠开口。 “那赵家托人进牢房,给甄氏灌了药。这可不是我出的手,折枝楼手段再下作,也不干这种事。 “要我看,那孩子死了也好,真活着,以后还不知道要如何。” 杜微澜没说话,姚杏家的事情是她一手推波助澜激化矛盾。不过事情到这一步,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这是他们自己作的。” 桂娘见她垂着眼皮,忙不迭开口:“他们不私通,不搞出人命,甄氏一开始就给姚杏的爹看病,不就什么事情都没了。” 杜微澜没说话。 桂娘急了。 “小蛮,这事情和你没关系啊,别什么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 杜微澜还是不言语,她只觉得有些悲哀。 桂娘还想说什么,见陆母提着篮子回来,立刻扛着草靶子走了。 “小蛮少吃些糖葫芦,容易牙疼。”陆母掀开篮子上盖着的花布,笑道,“今天吃螃蟹。” 里头八只大螃蟹被捆着钳子,个头不小,算是这秋日里难得的美食。 “姚杏家的事情算是结束了。”陆母叹了口气,“老二屋里有黄酒,今天我们配着吃。” 陆母是真铁了心,已故的养子陆重山已经被她选择性丢到脑后,将这个儿媳妇当闺女养。 “说起来老二也该说亲了,可他名声太差,愣是一个媒人都没上门。倒是有好几个媒人问起小蛮。” 陆母笑眯眯道:“小蛮啊,咱们选个好的,如何?” 杜微澜:“……” 第45章 株林暗遇 杜微澜一个脑袋两个大,陆重山凭本事死遁,她凭本事守寡,就不能过几日清净日子? 要不,她也死遁? 杜微澜心中盘算,进了家门把糖葫芦塞给陆明,抱起陆银子,逆着毛撸。陆银子不敢怒不敢言,嘤嘤嘤摇尾巴。 “这狗真乖。”杜微澜拍拍狗头。 “呜呜呜。”陆银子疯狂摇晃有一点白的尾巴。 …… 姚杏父亲下葬后,姚杏就被姚大娘带回家。姚杏家里的一应东西,统统在族人的见证下封箱。 姚大娘当众道:“你们什么心思我不管。这孩子以后就在我这里养,一切事情姚慎回来再说!” 说到底,都是为了那点家业。 甄氏想要姚杏娘的陪嫁,姚家其他人想吃绝户。姚大娘是哪个都看不上。 姚杏家里有什么?几间破屋,连带着家私,外加赵家赔的二十两还没给的银子。 计兴派人送过一次东西,被姚大娘拒了。 计兴还记得那日姚杏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痒难耐,唯恐即将到嘴的美人飞了,让人重新选日子,要提前纳妾。 姚大娘喊来族长,要让姚杏守孝三年。可族长哪里敢得罪县太爷。再说了,家里能攀上县太爷的关系,那是极好的。族长与姚冬生等人别说阻止,甚至巴不得姚杏当天就被小轿抬进门。 最终,日子定在了八月二十七。 眼看着没几日了,姚杏连做梦都会惊醒。 陆母见了,也心里难受。提议去庙里烧香,月初她刚去蝉鸣寺,前脚到地方,后脚儿子就归家了,虽然只是回家两日,可在陆母心里,蝉鸣寺灵验得不得了。 “说不定去了蝉鸣寺会有转机。”陆母这心态就是病急乱求医了。可如今这情况,谁能与县令计兴抗衡?不过是图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阿黎也想去蝉鸣寺,她还惦记着素斋。 姚大娘想想也觉得让姚杏出去散散心比较好,便定下八月二十五,也就是后日去蝉鸣寺。 “去呗,多住几天。”杜微澜得知消息,点了点头,“想住多久住多久,住到重阳节也不错。” 陆母忧心忡忡,只当儿媳忘了姚杏二十七就要入县令计兴的门。 这高门大户的妾室,不是那么好当的。陆母是真心疼姚杏这个小姑娘,生母早亡,生父不仁,后娘不慈,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如今好不容易有点盼头,却是如此境遇。 杜微澜数着时间,琢磨消息也该送回来了。 另一头,陆清江和姚慎正马不停蹄往回赶,京城的事情办完后,他们是一点都不敢耽误,直接就拉着长官跑了。 陈舍不知道这两个小子激动什么,只是以为他们想尽快上阵杀敌。 “我知道面圣让你们很激动,但你们先别激动,饭要一口一口吃,立功也要一点一点来。圣上见的是我,你们就是个陪衬。” 两人哪里是因为面圣激动,他们到现在都没搞明白陈舍回去一趟到底是干什么的,满心都是回去掳人。 姚慎一点带着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问题,那是他亲妹子,掳走亲妹子,那算掳吗?顶多算是吓唬妹妹。 再次路过株林,原本的村庄已经没了。陆清江下马查探,回来时脸色不好看。 “有血迹,看样子是屠杀。”陈舍脸色也不好了。 “他们这是灭口,秦家是要谋反吗!” 陆清江不说话,他对京中的形势不了解,去了一趟京城,只觉得满眼富贵,任何人看到他和姚慎都是趾高气扬模样。 守在宫门外时是这样,后来天子白龙鱼服面见陈舍将军,他和姚慎奉命在外等候时,那些人也是这样。 陆清江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压制。与他给清水县令下巴豆粉的感觉完全不同,至少他不敢给那位天子下巴豆。 那是要死全家的。 临了,他和姚慎都没敢看天子长什么样子,只看出来天子的衣服很贵,天子身边的侍从威严。 自然,天子也没注意他们两个大头兵。 “秦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陆清江就是个新兵蛋子,连长官的派系都没弄清楚,稀里糊涂进京面圣。别说是京城的形势,他连顶头上司的形势都还没弄清楚。 “秦家?三姓家奴尔。”陈舍冷笑。 “以前他们能在几岁的谢皎太子面前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他们什么干不出来?” 陈舍说完,立刻闭嘴。 “谢皎太子?”不能指望一个新兵蛋子对政治敏感,陆清江更茫然了。 “你们是清水县的,你们不知谢皎太子?” 陈舍翻白眼,怒道:“老子不和你们说这个,都过去的事了,你们也别问老子。问多了,脑袋不保。” 一队人来的时候五百,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二百五。 一部分是死了,一部分是伤了,新帝就让他们带回去二百五,加上游击将军自己,一共二百五十人,这次连辎重都没有,揣着赏银,背着干粮,盔甲都被没收了,若非还有马,活脱脱就是逃荒的。 再次路过株林,众人提高警惕。 “绕路?”姚慎建议。 陈舍踹他一脚。 “你憨啊,绕路不就更明显了。偷偷的潜伏,晚上走,马蹄包上布。” 入夜,二百多人潜入株林。 陆清江挂念自己之前偷偷藏在林子里的令牌,脱离大部队。姚慎见了,也悄悄跟上。 那令牌是金的,融了换成铜板,能买不少东西! 姚慎想想就流哈喇子。 他的饷银都没敢央人送回家,都自己存着,盘算着加上这次的赏银,可以在边境买个小院子给妹妹落脚。他一边走,一边拉着陆清江在他耳边嘀咕。 陆清江都快烦死了。 “闭嘴,小声点,拿了我们就走。”那块金子至少半斤,陆清江连去什么地方兑成铜板都盘算好了。 两人靠近地方,发觉有动静,干脆趴在地上一点点挪。对金子的渴望,让他们勇气满满。 “二公子,如今上面盯上了这里,往后怕是……” 陆清江到了自己埋金子的地方,还没动手,就听到一段对话。 他竖起耳朵,手已经摸到怀里的匕首。 第46章 打!打劫! “三公子如今就在清水县,不知会不会影响二公子大业。若非留着唐家还有用处,侯爷绝对不会留下三公子这个累赘。” 深夜荒林,秋风瑟瑟,陆清江裹紧衣服,趴在地上静听 侯爷?二公子?三公子? 这是什么家族内斗争端?陆清江觉得自己吃了个没头没尾的瓜。姚慎趴在一旁,也是好奇。两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给当今天子守过门,遇到这种情况,倒是不怎么怕,反而好奇心泛滥。 “老三不堪重用,怕是祸患。”二公子的声音传来,陆清江顿时僵住。 那是……是陆重山的声音!可陆重山不是已经死了? 只是声音相像吗? “清水县那边安排一下,莫要出岔子。我不方便去,此事不要节外生枝。”二公子继续道。 若是没有后面的话,陆清江还能告诉自己这是巧合,听了那个所谓二公子后面的话,他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 是陆重山!若不是陆重山,为何对清水县在意,为何不敢去清水县? 陆重山没有死! 陆清江趴在地上,直到人远去,又趴了小半个时辰防止对方使诈,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姚慎把挖出的令牌揣进怀里,连忙快步跟上去。 “清哥儿,我咋听着那个什么二公子声音有点耳熟?” “别声张。”陆清江心里乱糟糟的。 他早就发现陆重山这个养兄不对劲,无论是那些对待养兄态度毕恭毕敬的教书先生,还是家里偶尔出现的黑影,都让他感到困惑。 他娘只以为陆重山天赋高,得了先生另眼相看,死皮赖脸非要收学生。 陆清江一直知道,大哥是不一样的,大哥与众不同。学堂里的学子,无论天赋多高,都不会被先生那样恭敬对待。 陆清江从来不和人说这些疑点,他家是普通人家,他心里有一杆秤,不愿意招惹那些大人物。 竟是侯爷家的公子的吗? 比他想象中的来历要大,他原本以为大哥是县令的私生子。侯爷之子,真是富贵人家啊,一顶一的富贵人家。与他家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一个高高在上九重天上俯瞰人间,一个庸庸碌碌烂泥堆里图谋一日三餐。 陆重山死了,侯府的二公子活着,那嫂嫂算什么? 嫂嫂就这样被抛下了? 陆清江心里有隐秘的欢喜,更多的是愤怒。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追上大部队的,心头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嘴里生燎泡。队伍连夜赶路,到了第二日傍晚,抵达清水县外的军营。 陆清江躺在营房里心思纷乱。 姚慎已经找了几个关系好的同僚,凑在一起商量。事情不能外传,只能隐秘行事。几个人各自拿了自己不常穿的衣物,又找来各种东西,伪装成强盗模样。 “清哥儿,你看这扮相怎么样?”姚慎问。 陆清江瞟了眼,烦闷道:“还要打听姚杏最近的行为轨迹,知彼知己,才能一步到位。” “我回去打听?”姚慎话没说完,就被陆清江踹了一脚。 “长点脑子,你回去不就露馅了,要神不知鬼不觉。”陆清江心烦得很,也不引导了,直接拉着他们凑在一起安排。 “小笋你回家住一晚,旁敲侧击打听。你家离得近,你娘又是个喜欢看热闹的,准行。” “啊?那你们吃卤肉吗?” 陆清江眼皮一跳,想起小笋老子娘的性子,掏出一小块银锞子塞进他手里。 “吃,这块银子全换成卤肉!” 小笋立刻高兴了,揣了银子就跑去告假,拉了一匹马就跑。 第二日一大早,小笋扛着一大包卤下水回来。 “我娘早上刚做好的!” 陆清江拿过来分给众人,听小笋说打听来的情况。 小笋一边啃卤猪肝,一边道:“打听清楚了,今天姚杏要去蝉鸣寺,说是要给她爹娘祈福。租的马车帘子是深绿的。二十八那天姚杏进门。清水县里的人都知道这事情。” “今天不就是二十六?” 姚慎猛地站起来,气得扯断一根猪大肠。 “蝉鸣寺?”陆清江捡了块石头在地上画地形图,忽地一顿。 “小笋你怎么知道马车帘子长什么样?” “我过来路上看到的,姚杏还给我柿子吃呢。”小笋从怀里掏出一只柿子。 “赶紧的!出发!”陆清江猛地跳起来。他们行动匆忙,没多想姚杏这时候为什么出城。 小笋是个脑子轴的,旁人问什么说什么,多的一句话都没有。 陈舍正在了望台上喝茶,忽然看到十几号人往外跑了,忙问:“你们干什么去?” “打兔子!” “捞鱼!” “抓螃蟹!” “巡逻!” 九个人,九个答案。陈舍眼皮子一跳,看向不远处的宁全安。 “你用我来的人巡逻?” “放屁,明明是你抢老子的人!” 两人说完,都发现不对劲。这几个小子没头没脑,很不对。 “这里螃蟹好吃吗?鱼好吃吗?猎物多吗?”陈舍来了兴趣,拿了弓箭,又点了几个小兵,径直骑马出了营地。 另一头,阿黎趴在车窗上眼巴巴看着蝉鸣寺所在的方向,嘴里反复道:“蝉鸣寺的包子,真的好吃。刚出锅的特别好吃。” 陆明在前面赶车,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姚杏坐在旁边,看着阿黎,面上勉强露出一抹笑来。两日后她就要进县令计兴的门,给人做妾,真的高兴不起来。 姚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明明之前走投无路的时候,觉得若是真做了妾,能吃饱穿暖不挨打,也算是好事。此刻她却心中郁郁,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陆母见姚杏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暗自叹息。姚大娘的腿还没好,不良于行,留在家里。陆家人全家出来,不知今晚会不会归家,陆母干脆连陆银子也带上了,陆银子此刻躺在篮子里睡得正香。 杜微澜靠在角落里,掀开帘子一角,望着蝉鸣寺所在的方向。她没去过蝉鸣寺,却对蝉鸣寺的一切如数家珍。 马车在路上行进,因为人多马颓的缘故,渐渐落后其他车马许多。 往前又走了一段路,马车彻底落单。 忽地,马车摇晃一下,阿黎脑袋撞到窗框,惊呼一声,掀开帘子冲到车辕处,就要去质问陆明,却见道路中间站着七个手握钢刀的蒙面人。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 第47章 再相见 “你们是打劫的?”阿黎缩了缩脖子,躲在陆明身后。 “对,我们就是打劫的!把金银细软交出来!”其中一人洋洋得意大喊。 趴在不远处草窝里的陆清江发现不对,眼皮一跳,这情报不对。他正要吹哨子传信,忽被一只脚踩住脊背。 “小子,干什么呢?” 陆清江一个激灵,苦笑道:“将军,意外,都是意外。我们是有苦衷的。” 陈舍冷笑:“打家劫舍的苦衷?” 另一头,杜微澜已经抽出篮子里的砍柴刀,她将阿黎拉回车厢,径直走了出去。 “哪条道的?哪座山的?” 强盗们看到杜微澜,嘀嘀咕咕起来。他们七个都是生面孔,是陈舍带来的二百五十个人里头的,不是本地人。以为这就是姚慎的妹妹姚杏。 几人迅速商量几句,对视一眼,气势汹汹朝杜微澜道:“你过来!” 生死兄弟的妹妹,那就是他们的妹妹,现在凶一点,以后再道歉。七个人盘算得很好,手里的刀舞得虎虎生威。甚至有人已经想好怎么讨好姚慎这个未来大舅哥。 姚杏妹妹实在是长得好啊,怪不得被又老又馋的县令觊觎。 陆母吓得不轻,伸手要把杜微澜拉回来,可杜微澜已经跳下马车。 “小蛮,小蛮快回来。”陆母心急如焚,连忙追出去。 陆银子原本趴在马车角落里睡觉,这会儿被吵醒,跟着杜微澜跳下地,看到那些举着刀的人,顿时狂吠起来,不但狂吠,还冲过去咬。 阿黎和姚杏也跟着下了马车。 陆明握着马鞭,硬着头皮站在女眷和强盗们中间,瞥见杜微澜手里的砍柴刀,心里打鼓。姑奶奶哎,一打七,您能行吗? 眼看着情况一触即发,七个强盗有些纳闷。 “不对啊,怎么这么多人,怎么还有一条狗?都掳走?咱们人手不够啊。” 远处,趴在另一个草窝里的姚慎看到人一个个从马车出来,惊得连忙跑过来。 “错了错了!” 小笋那个坑货,怎么没说有这么多人?要是伤了陆家伯母妹子和嫂嫂,清哥儿怕是发火。 姚慎心急如焚,比他更快的是一支箭。 箭直接刺入两拨人中间,差点穿过陆银子的尾巴。 吓得陆银子满地乱窜,躲在杜微澜身后,弓着脊背,朝强盗低吼。 “何方宵小,敢在此作乱?”只见一队五人轻骑冲来,领头那人一身铠甲,横眉怒目,颇具威严。 “把他们都绑了!” 姚慎见状心里一咯噔,脚步一顿,差点调头。这要是被当成真强盗,那就事情大了。 陈舍坐在马上,目光扫视一圈,不由冷哼。这群小兵蛋子,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闯祸样样行。 “惊扰诸位,我等在此处练兵,这群没眼睛的认错了马车。” 自己的兵,只能自己兜底。陈舍硬着头皮扯谎,说话时不由老脸发红。这群小子实在过分,竟然干出这种事。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杜微澜抬头看着陈舍,觉得眼熟。 忽地,身旁的姚杏惊呼:“哥!” 姚慎已经被人五花大绑扯过来,听到妹妹喊自己,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人。 “哥,你回来怎么不和我说?”姚杏急得直哭,“爹死了,后娘被休,被关大牢了。姚宝是别人家的孩子。” 信息量巨大,姚慎忘了挣扎。 “啊?” 陆清江也被五花大绑丢到马车旁,阿黎看着满身草屑的二哥哈哈直笑,陆银子在旁边努力咬衣服。 陆银子是一条记仇的狗,还记得陆清江绑它。 大惊大喜之后,陆母勉强扶着马车站稳,擦着额头汗水道:“我就说,我就说蝉鸣寺灵验,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啊。” “哥你怎么回家也不说?”阿黎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 陆清江拒绝回答,他看向立在一旁的杜微澜,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路过,一个红衣女子探出头来。 “这是怎么了?路都堵上了。”此人正是朱砂。 阿黎忙道:“朱砂姐姐,这个将军说是在练兵。” 朱砂环顾一圈,觉得莫名奇妙,哪里有这样练兵的? 陈舍脸上挂不住,连忙让人都起来,让开路给他们通行。看到马车上的印记,陈舍道:“你们是唐家人?” 朱砂笑道:“我家公子的母亲是唐家人。” “如此,我等护送一段。”陈舍抱拳。 “本将陈舍,七年前幸得唐家商队运粮救急,活我麾下数千人性命,今日遇见,自然要报恩。” 陈舍说得郑重,朱砂有些无措,连忙去问马车里的人。 秦钰从马车里走出,朝陈舍行礼。 “忠义侯府秦钰,有劳陈将军了。” 陈舍看清秦钰消瘦模样,惊道:“你怎么看起来像快饿死了?” 秦钰:“……”这话真是没法接。 “是清水县饭菜不合口?来人,去狩猎!打兔子,抓螃蟹!请唐公子吃饭!” “小子姓秦。”秦钰第一次与秦家以外的军伍之人接触,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硬着头皮道,“陈将军,我是要去蝉鸣寺烧香拜佛,打兔子就不必了。” “去蝉鸣寺烧香与喝酒吃肉有什么冲突?”陈舍哈哈大笑。 这下子,不止是秦钰无话可说,杜微澜和陆母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误会’解除。 陈舍点了几个人去狩猎,拉着秦钰去马车里聊天,态度分外殷勤,不知道还以为是遇到了心上人。 陆清江等人被松绑,陆清江接过陆明手里的鞭子,负责赶车。他全程不敢往杜微澜的方向看,自然没发现杜微澜好奇盯着他背上的脚印。 姚慎心情百感交集,让妹妹上马,牵着马走在马车后面。一路上听妹妹说起这些日子的波折,他不由红了眼眶。 等听妹妹说生母去世的缘由,姚慎苦笑。 “人的嘴会骗人,身上的伤不会骗人。”他不是不知,不过是当时没有反抗的余地罢了。 后来有反抗的气力了,又怕妹妹以后日子不好过。姚慎一心想把妹妹嫁出去,多多少少也是存着以后与旁人同归于尽的心思。 如今死的死,关的关,姚慎有种仇恨无处落脚的感觉。 “往后日子会好的。”姚慎咬牙,“哥哥带你走!县令不过是七品,我们将军是四品官!哥哥还有军功!” 大不了就把人杀了! 第48章 蝉鸣寺下 瞻前顾后那么多年,以为是为了保护妹妹,最后还是让妹妹受了许多磋磨。 姚慎分不清自己以前的决定对不对,此刻他心里只剩下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 他没有能力对抗一个县令的权势。 他只能让县令计兴去死。 “我现在就回城!”姚慎咬牙切齿,眼底一片猩红。 姚杏连忙拉住姚慎的头发,她坐在马背上,这个高度差,只有抓头发最顺手。 “哥,你听我说,县令权势大,还攀上了大人物,我们斗不过他。哥你以后好好的就行,我往后吃喝不愁,你不用挂念的。” 姚杏试图劝慰兄长,说着说着不受控制泪流满面。 姚慎听在耳中,心里不是滋味,只恨自己没本事,被人压了一头。 另一头,陆清江心情也不太好,他不知怎么和家里人说自己发现的真相。 陆重山没死,不是什么遗孤,不是什么小可怜,是侯爷家的公子哥,是高高在上的权贵。 阿黎翻出点心塞进陆清江嘴里,见他脸色不好,怒道:“二哥,你也觉得我做的米糕不好吃?” 陆清江含着点心,连味道都没尝出来,闻言忙不迭摇头。 杜微澜抱着陆银子坐在车厢里,怎么想今日的事情都觉得不对。她掀开车帘,看着外头骑马跟着的小兵,四个穿着盔甲的都被打发去打猎了,剩下的都是穿着寻常布衣,背着长刀的。 “你们这种训练有多少人?”杜微澜喊住一人。 那人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干脆直接调转马头跑了。 陆母见杜微澜与人搭话,也往外看了几眼,发觉那人长得不错,暗暗点头。自家儿媳是个好的,总不能一辈子守活寡,若是有合适的,二嫁也无妨。 陆母心中盘算自是不说。 陆明仰头望着车顶,抱紧小小的自己。每次看阿黎抓了点心往陆清江嘴里塞,陆明都怀疑阿黎能不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陆清江一路上被投喂,都快吐出来了。 “二哥这是我特意做的,好吃吧!”阿黎一脸骄傲。 “做的好,下次不要做了,二哥给你银子,想吃什么买什么。”陆清江第一次发现,自己妹妹做出来的食物如此难吃。 到了蝉鸣寺山脚下,陆清江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继续吃了。 他踉踉跄跄下马车,站在旁边扶妹妹下车,然后陆母。他等着杜微澜下车,却见先下来的是陆明。 陆清江脸色顿时垮了,等看到陆明跳下车殷勤伸手去扶杜微澜,他脸色彻底黑了。 陆明察觉陆清江的脸色,不由抖了抖,阿黎胆子真大,居然不知道害怕。 “清江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们。”时隔二十多日再见儿子,陆母心中高兴,却也知道不能耽误儿子的正经差事,只是道,“若是有空就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蝉鸣寺山脚下人很多,游客如织,来往商贩不少。 阿黎想逛一逛,拉着杜微澜的手就往那边走。陆母见状又说了几句,直接打发儿子离开。 陆清江看着家里人往远处走,伸了伸手终究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去找陈舍汇合了。 陈舍那边恋恋不舍下了秦钰的马车,满脸餍足模样。 姚慎拉着妹妹过去,见状脚步一顿,抬手捂住妹妹的眼。 “不该看的不能看。” “什么?”姚杏不解。 陈舍看到姚慎,脸色顿时垮了,摆摆手让他滚蛋。一扭头看到陆清江,脸色就更不好了。 “你们一个个的,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亏你们想得出来!” 陈舍是真气得不轻,这事情若不是他有所察觉,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闹大,被御史盯上,往后无论立下多少功劳,都会被人指摘。 姚慎和陆清江对视一眼,立刻凑上前,后者赔笑脸道:“陈将军,您看这事情……我们不是走投无路没法子了。” 陈舍大怒:“这是清水县!你以为是在边境?是在株林?把你们那股子没用的小聪明都给老子放放!你们竟敢如此放肆!” “卖糖葫芦喽,一文钱一串儿~又大又甜的糖葫芦~”一个扛着糖葫芦草靶子路过的小贩打断了陈舍的怒意。 “来四串!” 在陆清江震惊的目光下,被誉为猛将的陈舍买来四串糖葫芦,蹲在路边吃。 “你们这群兔崽子,要是直接上门砍人,我还敬你们是条汉子,你们自己看看,干出来的是什么事情?这是清水县啊,你们怎么敢!” 陈舍会生气是陆清江料到的,可他没料到陈舍生气的点如此奇怪。 “将军我知道您生气,能不能先别生气。”陆清江压下心里那股子违和感,指着姚杏道,“姚慎的妹子也不容易,总不能往火坑里跳,那县令您没见过,那模样都能当您爹了,他哪里来的脸老牛吃嫩草?” “滚滚滚,这事情以后再说。” 说话间陈舍已经啃完四串糖葫芦,那叫一个迅速,连一颗果子都没剩下。 “后天就二十八了。”姚慎噗通一声跪下,“陈将军,求您了,我姚慎往后当牛做马报答您,我妹妹年纪还小,怎么能嫁给那样的畜生。” 姚杏也跟着跪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们…… 唉……”陈舍人都麻了。 他抬头,见远处卖糖葫芦的小贩在人群中来来往往,深深叹了一口气。 “行了,都起来,玩去吧。这事情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杜微澜买了糖葫芦,咬着竹签子看远处的陈舍。 “小蛮别看他,五大三粗长得丑,有什么好看的?看我,看我,看我。”扛着糖葫芦靶子的桂娘笑得灿烂。 杜微澜默默远离。她总觉得桂娘不对劲。 临近九月,秋高气爽,秋游的人不少,蝉鸣寺是一座古刹,来往香客不少,山下商贩聚集。杜微澜一行人逛了一圈,便去寻姚杏一起上山。 陈舍见陆清江一脸渴望模样,挥手让两个少年跟着家里人一起。 “你们玩,我去吃烤兔子。” 等他们上山,陈舍找了个地方换了一身衣服又去买糖葫芦。 第49章 谢皎之墓 上山时陆清江走在队伍最后,他看着拾阶而上的家人,感受着片刻悠闲时光,决定回去后再将真相说出。 陆明回头打量陆清江,拉了拉杜微澜的衣袖,小声道:“二哥看起来不高兴,好可怕的脸色。” 杜微澜回头,果然见陆清江神色阴郁,仿佛旁人欠他十万八万两银子。 她按住在脚边乱跑陆银子,收紧绑在它身上的绳子。 “银子别跑,不要乱叫,不许咬人,别用绳子绊我。” 陆清江听到动静,故作不经意抬头。今日杜微澜穿的是杏色长裙,上面绣了黄绿色的银杏叶,风一吹,几乎与台阶旁染了枯黄之色的草木融为一体。 上面穿着银灰色薄袄裙,越发显出清冷衰败。头上别着一根木簪,一根杏色发带。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陆清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阿黎和杜微澜的衣服是一样的布料,一样的款式,可他就是觉得妹妹像是落叶里的灰耗子,想捏一捏。杜微澜如同随着草木凋零而衰败的精怪,让他心头发颤,生怕人下一刻就消失不见。 陆清江快走几步,捏了捏阿黎头上的小毛团,而后捞起满地打转的陆银子。 “我在山上等你们。” 他待不下去了。 他恨不得立刻告诉杜微澜,陆重山诈死,陆重山骗人,陆重山抛弃了陆家。若是没有陆重山,杜微澜就不是他名义上的嫂子! 明明陆重山只是先认识她罢了。 陆清江心思纷乱,又觉得的自己卑劣,各种念头繁杂,脚步不由越发快了。 “二哥又怎么了?”阿黎捂着脑袋上的两对兔毛小球,气呼呼盯着陆清江的背影。 陆母也是叹气,这个儿子实在是狗脾气,不知是又怎么了。 “小蛮我们不管他,疯子一样。我们到了先去吃斋饭,然后去拜佛,之后就回家。今天人多,禅房肯定不够住。”陆母已经安排好今日的行程。 今日的确是比往日人多,爬到半山腰,往下看黑压压全是人。 “奇了怪,听人说以前初一十五也没有这么多人,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陆母心中犯嘀咕,脚步越发快了。 姚杏和姚慎走在后面,兄妹二人兴致都不高。 “陈将军一定有办法。”姚慎试图安慰妹妹,心里已经准备好明日回去刀人。 到了蝉鸣寺,正好是饭点,众人吃饭时秦钰也在吃饭。秦钰面前有一只包子,别人都吃饱了,他还一口没动。 “三公子,好歹吃两口吧。”朱砂都快哭了。 陆清江和姚慎听到‘三公子’这个称呼,就是一个激灵。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 “你们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脸臭。一边去,别碍事。”陆母生怕这两人冲撞神佛,将陆银子交给他们照料,带着杜微澜等人去拜佛。 杜微澜站在佛殿外,望着佛像金身却不入内。陆母正要说话,便有一个小沙弥迎上来,朝杜微澜道:“这位施主与我佛有缘,请随我来。” 陆母先是一愣,旋即又喜。 “小蛮快去,这可是大机缘。小蛮果然是有福气的。” 杜微澜看看一脸期待神色的小沙弥,再看满脸喜色的陆母,深深叹了口气。 “几位施主可去禅房静候。” 小沙弥朝陆母等人行礼,带着杜微澜往庙宇深处走去。 红墙碧瓦,高屋彩绘,飞檐走兽,蝉鸣寺传承几百年,最近一次修缮是在十年前,可谓是焕然一新,一改昔日破败之相。 绕过碑林,行过影壁,周遭顿时清冷安静下来。 “施主,请。”小沙弥将杜微澜带到一间静室外,便转身折返。 黄栌叶片已泛红,被风吹来,散落一地。杜微澜捡起一片叶子藏于袖中,推开那扇门,径直入内。 房间空无一物,却是连接一个小院落,院子里种了数株黄栌,院子正中是一处坟茔,供着时令瓜果点心,烧鸡一只,猪蹄一对,羊腿一根。 墓碑无字,仅仅是一块石板,不知里面葬着何人。杜微澜走过去,燃了香烛,在软垫上坐下。 一炷香燃尽,她起身径直离开。 这是她的坟。或者说,这是太子谢皎的坟。 这里埋葬着谢皎身为太子的前七年。谢皎,景哀帝谢春晖独子,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荣宠无双。世人皆称,太子谢皎幼而慧敏。群臣称赞太子慈以待人,怜天下多艰,悯百姓苦难,眼里见不得悲惨,假以时日定能立下一番大业。 这话用来逢迎一个几岁的孩童,实在可笑。 谢皎七岁那年,瑞王谢行云逼宫,景哀帝禅位自戕,自此皇权更迭,群臣称赞的太子谢皎不知所踪。 有人说谢皎死于宫变,有人说谢皎被新帝秘密处死,也有人说亲眼看到谢皎自杀,有人说见过太子谢皎的魂魄…… 众说纷纭,无论怎么猜,他们都不会想到,太子谢皎是个女娃娃。 “殿下。”小沙弥不知何时回来,静立一侧。 “谢皎已经死了。”杜微澜皱眉。 “殿下说笑,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衣冠冢罢了。如今各处还在寻找殿下踪迹,殿下若是无意,何必来清水县?我久候,只待殿下归来,共谋大业。” 小沙弥说着,面上满是渴望陶醉神情,仿佛大业已成。 “我有一个问题。”杜微澜冷不丁道。 “殿下请讲。” “你们吃素,为何供肉食?供奉之后的肉食,如何处理?你们出门买肉的时候,不尴尬吗?” 小沙弥脸色微变,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殿下,莫要取笑我等。殿下才是正统,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倾覆皇城不在话下。”说话间,小沙弥眼中显出狂热来。 “是吗?”杜微澜笑眯眯看他,“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她掏出藏在袖子里的砍柴刀。 “如此忠心耿耿,这话你去与旁人说。” 小沙弥脸色大变,转身要跑,却终究慢了一步。想要反抗,又晚了。 “我等助殿下成就大业,殿下何故害我?” “谢家江山谁人当家做主,还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助我成大业?你们拿我当筏子之前,能不能先对一对口供?” 杜微澜举起砍柴刀,她杀过猪宰过羊,倒是熟手,干脆利落。 “你们这些人还真是地里的野草,割一茬长一茬。”她将断了气的人丢到墓碑上,用帕子蘸血在上面写下一行字。 谢皎之墓。 “小蛮真棒!”墙头有人翻下来,啪啪啪鼓掌。 “小蛮还吃糖葫芦吗?” “……” 第50章 暗箭 杜微澜回到之前与陆母等人分离处,正要寻人,就听一声尖锐声响,一支箭射入她身旁的柱子,入木三分。 人群顿时尖叫起来,场面大乱。 她看到不远处树上站着一个黑衣人,手持弓弩,朝她瞄准。 “小心!”一道身影猛地冲来,杜微澜来不及躲开,就被按在地上,旋即一支箭砸在她手边,险些划破她的手指。 “……”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 旋即她被人拉起来,带到一堵墙后。 “嫂嫂没受伤吧?我娘她们呢?”陆清江紧紧握着杜微澜的手,心有余悸望着那几支箭。 “禅房,左边第三……”杜微澜手指过去,却见房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 陆清江连忙冲过去查探,很快跑回来,急道:“没人。可能是和其他香客一起下山了,我们快走。” “分开走,说不定能遇上。”杜微澜说完,选了一个方向要离开,她才不要和这人一起走,还有其他事呢。 刚走一步,就手腕一紧,被拉了回去。 “一起走,这件事不简单。”陆清江心脏狂跳,在株林的时候都没如此紧张。他颤声道,“先下山,这事情不对。”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一定是陆重山,一定是陆重山!” 陆清江脚步飞快,杜微澜被他抓着手腕,勉强跟上步伐,想挣脱都挣脱不开。乱箭很快射杀了好几人,场面彻底乱了起来。 所有人都朝山下跑去,一时间登山路拥挤不堪。 “走另一条路。”杜微澜停下脚步,用力拉着陆清江选了另一条路。 这条路空无一人,走到半山腰,二人隔着山路丛林看到姚慎。 “终于找到你们了,伯母他们都在山下,就差你们了。你们快下山。”姚慎伸展手臂大喊。山路不好走,看着双方距离不远,想要汇合却要绕路很久,因此姚慎没打算过来,说完便快步离开。 杜微澜闻言松了一口气,形势突然大变,她也怕陆家人出事。 陆清江卸下一口气,他咧开嘴刚要笑,忽地一支冷箭飞来,刺入他的后背。陆清江表情僵住,径直朝前倒去。 杜微澜扶住人,想追上去,就见放冷箭的黑衣人已经没了影子。 “陆清江你的药呢?”杜微澜撕开伤口处的衣料,见箭头没入身体的位置有倒刺,收回了拔箭的手。 “没了。”陆清江苦笑,“最后一包用完了,早知道留半包了。” 杜微澜掏出小刀,斩断箭身,将帕子叠成豆腐块撑着箭头,扯下发带固定好。免得斜射的箭头对伤口造成二次伤害。 做完这些,她将手上的血在陆清江肩头蹭了蹭。 陆清江以为嫂嫂关心自己,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越发觉得陆重山是个畜生。 杜微澜环顾周遭,树影婆娑,明明是正午,却因为丛林茂盛,显得阴冷,仿佛时刻会有暗箭飞来,让人很不安。 “你得罪什么人了?”杜微澜率先发难。 虽然最开始的箭是冲她来,但她选择先发制人。陆清江勉强靠在她身上,有气无力道:“大概是真得罪人了,还是个大人物,是个什么侯爷。” 杜微澜也就这么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人还真有仇家。 “哪个侯爷?”杜微澜矮身让他将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寻了个还算平稳的小路,搀扶着他继续往山下走。此地生乱,不宜久留。 “你怎么得罪人家了?”她问。 “不知道,好像是姓秦。”陆清江倚着人,胳膊揽着单薄肩膀,只觉得抓住了那道仿佛随时会消逝的光。故作无力蹭了蹭心上人的衣服,他竭力克制着要将人搂在怀里的冲动,完全忘了身上的伤。 姓秦?那就只有忠义侯秦正浩了。 杜微澜不觉得一个去边境的小兵能得罪秦正浩,很可能是什么争端涉及到了陆清江的上峰,这小子受了无妄之灾。 什么争端,能这样大张旗鼓动手杀人?比谋朝篡位还严重? 她刚才解决人,还要躲在没人的角落,朝堂这些人现在都玩这么野,直接刺杀的吗? 往前走了一段路,杜微澜发现自己走岔了,明明能看到山脚下的酒旗,却始终找不到下山的路。 “陆清江,你认路吗?” 陆清江抬头,望着浓绿、枯黄、艳红交织的秋日丛林,如实道:“我不信佛,第一次来这里。” “……” 远处还有刀兵交接声,以及百姓的喧闹。杜微澜试图往回走,找到大路,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陆清江猛地停下脚步。 “小蛮别往前走,前面有危险。”从陆清江的角度,清楚看到一个人正提着鲜血淋漓的尸体。 “往回走,我们要快些。” 他不再假装伤重,箭被骨头挡着,没有伤及内脏,连血都没有出多少,除了疼暂时没有太多影响。 陆清江拉着杜微澜往小路钻,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定自己伤口的血没有滴到地上,这才继续往前走。 走了小半个时辰,忽地脚下不慎踩到苔藓,两人跌到水涧之中。 陆清江将人紧紧搂在怀里,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流水太急,根本站不稳。 杜微澜要拉开他的手,陆清江哑声道:“小蛮别动,有乱石,会受伤的。” 顺着水流漂了一段路,二人总算是找到机会上岸。 秋日山间水流很凉,两人浑身湿透,杜微澜还好今日穿的衣服布料厚重,看不出什么。陆清江假装强盗,一身衣服穿得轻便,布料全都贴在了身上。 上了岸,陆清江注意到杜微澜的目光,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心中生出些许窘迫。 “先找路,快些回去。”他绷着脸站起身,刚要往前走,就身子一软跌到地上。 杜微澜凑过去,戳戳他的后背。这人原本背上有箭伤,伤势不重,这会儿箭头已经不见,后背衣料上有一大块破损,露出一个面积不小的倒三角形伤口。 伤口正丝丝缕缕渗血,上面还有河沙。 除此之外,衣服上还有苔藓磨蹭的痕迹,甚至还有一条小鱼。 这也是绝了。 第51章 有伤 杜微澜掀开陆清江的衣服,发现这人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打翻了的颜料。 箭头许是撞上石头后不知被流水走,此刻伤口大张着,呈现倒三角形,露出大片惨白血肉,有丝丝缕缕的血渗出。 之前这人说有乱石,她还以为只有岸边有,结果竟然伤成这样。 杜微澜自己倒是没受伤,只是浑身湿透有点冷。她不由感慨,这小子还真是能忍。 “疼吗?”她按了按伤口边缘红肿的区域。 陆清江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嘴硬道:“不疼,一点都不疼。”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脊背却在颤抖,原本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多了几分潮红。 杜微澜捧了流水冲掉伤口上的苔藓和水草,一点点清理掉乱爬的小鱼小虾,撕开衬裙一角,先将伤口简易包扎。 “我们找地方休息,先处理的伤口。”她发现这小子运气实在是不太好。 当个小兵能得罪忠义侯,被人射暗箭。走个山路,也能摔成这样。伤不致命,可二次伤害后创口面积大,血肉外翻,看着都疼,怕是要养上一些时日,留疤是肯定的。 杜微澜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山石自然形成的洞穴,倒是遮风挡雨。她将人扶起来朝那个方向走去。 “陆清江我觉得你应该去算算命,以后出门要看黄历,你这运气也太差了。” 陆清江想笑,可伤口传来的疼痛让他笑不出。 陆清江胳膊搭在杜微澜肩头,手指落在她臂弯处,那里绣着一小片黄绿渐变的银杏叶,浅灰布料上,这片叶子显得格外明显。他的手指一直在摩挲那片银杏叶。 杜微澜没察觉他的小动作,这人看着瘦,却是个死沉的,之前重量没有全压在自己身上,现在伤上加伤,突然卸了力,几乎所有体重都压在到了她这里。 真是每一顿饭都不是白吃的!她戳了戳这人的腰,不是虚胖,单纯就是死沉。 陆清江浑身僵硬,呼吸慢了半拍。 “小蛮,我会不会要死了。”他捏着那片银杏叶,心情复杂。从得知陆重山没有假死的真相后,他已经不愿意唤一句嫂嫂。无论是嘴上,还是心里。 “死不了。”杜微澜终于把人拉到地方,将人放下,然后拉开自己的衣襟。 “小蛮你要做什么?”陆清江大惊失色,失血苍白的脸上又多了几分血色,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冷,真的。” 杜微澜掏出一个小香囊,打开取出一只小拇指粗细的小药瓶,道:“什么使不得?你在发抖,怎么会不冷?是发热了?” 她伸手摸了摸陆清江额头,入手微烫,的确是发热了。 “先这个药吃了。”她倒出一小颗药丸。小巧的淡黄色药丸有红豆大小,在她掌心滴溜溜打转。 陆清江盯着她的掌心,咽了口唾沫,拿起药丸塞进嘴里,只觉喉间一阵清凉,来不及咽下,药丸已经融化。 杜微澜用匕首砍了一截树枝削尖递给他,道:“拿着防身,我去捡柴。天气冷,你不冷我还冷呢。” 衣服湿透,秋风一吹,实在是冷得厉害,也就这人死鸭子嘴硬,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陆清江握着树枝,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似乎……应该是他去捡柴火? “阿嚏!”陆清江打了个喷嚏,他扶着岩石站起来,忽地一阵眩晕,又坐了回去。 杜微澜抱着柴回来,就见陆清江脸色极为难看。 “怎么了?” “没事。”陆清江很生气,他这辈子就没这么窝囊过。短短一天时间里,受伤好几次,这是在战场上都没有的屈辱。 杜微澜的小荷包里什么都有,甚至有个小巧的火折子。 生了火,总算暖和几分。她将袄裙脱下,挂在树枝上烤干。里衣是浅青色的,衬裙也是同色,湿漉漉贴在身上,有些难受。她扯扯裙摆,选了合适的宽度用匕首划开。 陆清江坐在一旁,眼睛看着角落的一块石头,耳朵却不受控制竖起来。 篝火燃烧的声音,裂帛声,风声,呼吸声,心跳声……陆清江捂着心口,生怕被人听到自己心脏在剧烈跳动。 “小蛮。”他道。 “怎么不叫嫂嫂了。”杜微澜发现这人还真是别扭,以前都是木着脸喊嫂嫂,现在红着脸喊小蛮。还挺奇怪的。 陆清江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 杜微澜没等到回应,也没放在心上,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小药包道:“过来,背过身,衣服脱了。” 陆清江同手同脚走过去,背对火堆坐下,脱下已经残破不堪的上衣。杜微澜解开之前包扎的布料,露出伤口。伤口红肿,看起来比之前可怖许多。 “不用管,回去处理就行。脏兮兮的,吓人。”陆清江道。 “无妨。” 杜微澜烧红匕首,晾凉后用来挖去接触箭头的伤处,她不确定箭头有没有毒,但那支箭头明显是不太干净,伤口上还有油污,哪怕是溪水冲刷过,还是能看得到。 “疼了你就咬这个。”听到闷哼声,她递过去一根树枝。 一炷香时间后,伤口彻底清理干净,撒上药粉后,杜微澜用将烤干的布条包扎伤口,在收尾处打了个蝴蝶结。 陆清江惨白着脸看胸前浅青色的蝴蝶结,又扭头看杜微澜,伸手摸了摸蝴蝶结,不知想到什么,耳朵红了。 杜微澜用衣服捞了小鱼小虾,用树枝夹着在火上烤。 天色渐黯,已经到了傍晚,残阳如血,映着坐在火堆边上的人。这次仿若真正落入人间,有了切实的温度,不再易逝。 “天黑了。”陆清江道。只有他知道,说这三个字时,自己脑中有多少黄色废料。可他的语气,却平淡至极,十足的欲盖弥彰。 “嗯,衣服烤干就把火灭了。现在听不到动静,蝉鸣寺那边似乎结束了。明天天亮我们就找路回去。” 杜微澜没察觉不对,她将把小鱼放下,起身给衣服翻面,动作间,露出衬裙下的一双小腿。 裙摆割了两次,长度只到膝盖,鞋子也被丢到一旁烤着,她赤着脚站在地面上,火光映衬下,仿佛白玉落入枯草中。 陆清江侧头,不敢直视,他忽然道:“还有一个可能。” “什么?”杜微澜扭头看他,少年的身影在火光下,显得有点伶仃。 第52章 陆清江的独白 “那些人或许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陆家来的,他们想让我们全家死。”陆清江额头青筋暴起,声音微哑,仿若困兽。 “我娘他们现在不知道如何了,姚慎他们不知能不能护得住我娘和阿黎。” 少年说话时,还带着哽咽。许是失血的缘故,显得他整个人有些苍白,有一种莫名的脆弱。 杜微澜不知道姚慎能不能护得住陆母和阿黎,但她知道自己的人能护得住。她把烤熟的小虾塞进陆清江嘴里,问道:“他们为什么要陆家人死?” 见这人面不改色囫囵吞下,杜微澜才拿起一只小虾往嘴里送……呸呸呸,难吃。 这小子味觉是不是有问题? 她摸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放在火堆边烤。又从柴火堆里翻出刚才摘的野果,递到陆清江面前。 陆清江不疑有他,不忍推拒心上人的好意,一边啃果子,一边说起自己的发现。 “陆重山没死,他是个骗子!他是侯府的人,是侯府二公子。今天蝉鸣寺出事,说不定就是他想灭口。”少年说着,表情因为果子的酸甜微微变化,他完全没注意杜微澜将甜果子都收了起来。 杜微澜一边啃甜果子,一边点头附和。 “对,你说的对,我也这样觉得,陆重山看起来就不像好东西。” 陆重山真是不小心,居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废物点心中的废物点心。 杜微澜心中嫌弃,面上还是做出惊讶表情,时不时沾点水抹在脸上,假装痛哭流涕。今天太累,爬山下山还要扶伤员,她已经没力气假哭了。 “小蛮,陆重山是个骗子!”陆清江嘶吼,眼眶通红,眼里满是怒意。 “对对对,你说的对。”杜微澜顺毛撸,这小子看起来很受打击的样子,真是个小可怜。想想也是,陆家养了十年的养子,就是养一条狗,也是有感情的。 不过……秦崇风(陆重山)真的敢派人杀陆家人?而且还是在蝉鸣寺动手?秦崇风有这个胆量吗? 杜微澜心下盘算,今天来了好几拨人,一番乱斗。看来敢在蝉鸣寺动手的,除了她,还有不少人。她杀了个鼓吹造反的,其他势力是来干什么? 陆清江见她不再言语,连表情都没了,再次重复道:“小蛮,陆重山是个骗子。” “对对对,你说的对。”杜微澜随口敷衍。 “小蛮能不能,能不能看我一眼?你心里是不是只有他?”狗子落泪,狗子伤心,狗子爱而不得。 “什么?”杜微澜扭头,见点心已经烤干,拿起一块递过去,“饿吗?吃这个,虽然被水泡过,不过应该吃不死人。” 少年眼眶通红,眼中遍布血丝,面上因为高热的缘故有两坨潮红,呆愣愣接过点心,囫囵吃下。 “小蛮……”他拉长语调,眼中满是渴求,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兽。 杜微澜觉得这人烧糊涂了,这做派像极了陆银子撒娇打滚摇尾巴时的模样,浑身上下都写着只要给一块骨头就躺平任撸。 她掰了一小块点心放进嘴里,呸呸呸,泡水后难吃死了。 “你还吃吗?”杜微澜将剩下的递过去。 陆清江吃了点心,这让杜微澜不由感慨这人好养,比陆银子还好养,于是开始投喂他烤熟的小鱼小虾小螃蟹,还有土里挖出来虽然没毒但不好吃的植物根茎。 直到这人肚子微微鼓起来,杜微澜才收手,揉揉对方的脑袋,笑眯眯道:“真乖!” 陆银子二号,真是和陆银子一样乖。 陆清江眸光闪了闪,因伤口引发的高热让他脑中一片混沌,直接抓住放在他头上的那只手。 “小蛮,大哥是个骗子,大哥不是良人。小蛮嫁我好不好!” 伤病高热下理智支离破碎,只剩一道执念。陆清江拉着杜微澜的手,杜微澜觉得他这模样像摇尾乞怜的小狗。 “你怎么看上我的?因为我这张脸?”杜微澜还真没发觉这小子还有如此心思。 之前只以为陆清江是内敛腼腆又活泼,情绪多变,是个奇奇怪怪的人。这人指哪打哪,拿来干活有用极了。 “以前是因为小蛮长得好看……”少年盯着人,眼中倒映即将熄灭的篝火与霞光,他的言语有些混乱。 “小蛮是大哥的妻,我不能夺。 “大哥死了,我不能趁虚而入以势压人。 “大哥骗人,大哥没死,大哥骗了娘,骗了阿黎,骗了我,骗了小蛮,是大哥没福气,是大哥配不上小蛮。” 天黑了,夕阳坠入西山,篝火熄灭,只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姑娘,眼里仿佛闪着光。 “那还不是因为这张脸?” 杜微澜觉得好笑,戳了戳这人的额头,拉过挂在树梢上的裙子搭在他外露的脊背上。 “睡吧,睡醒了回家。” 她因为这张脸,被许多人盯上过,哪个不是用尽手段。陆清江这样的,她是见过,见过不少。 不过是少年慕艾,贪图美色罢了。 “不,不是。”少年目光灼灼,“小蛮好看,小蛮做饭好吃,但不是因为这个……一开始是因为小蛮好看……” 说着说着,他已经混乱了,揪着杜微澜衣袖不撒手。越发像咬着衣角不松口的陆银子。 杜微澜恍惚觉得,陆家养了两条狗。 一条陆银子,一条陆清江。 她起了逗弄的心思,笑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那是因为什么?” “小蛮和我一样没了爹,小蛮和我不一样没了娘。 “小蛮长得好,可小蛮没了爹娘,小蛮不知道因为容貌吃过多少苦头,可小蛮还是笑着。 “小蛮会做吃食,可若是有旁人给小蛮做吃食,小蛮怎么会做那么多? “小蛮活得苦,却要笑,明明比我苦,却非要笑着,我想让小蛮不要那么苦,也不用那样笑。小蛮笑得好看,可我好像看到小蛮在哭。” 杜微澜笑容僵住,她看着眸光黑亮的人,陷入沉默,没了逗弄的念头。 “小蛮不要喜欢大哥,喜欢我好不好?” 第53章 你说你觊觎我 “大哥对小蛮不理不睬,大哥让小蛮独守空房,我不会那样,我巴不得天天与小蛮说话,巴不得日日与小蛮同床,小蛮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陆清江你是不是在借病发疯?”杜微澜越听越觉得不对,这人怎么和发酒疯似的,话越说越离谱。 “我要小蛮,我想要小蛮。” 少年的手顺着她的手腕向上,如同巨蟒一般攀附,最终搂住杜微澜的肩膀,滚烫的额头压在她的肩窝,同样滚烫的耳朵触碰到她微凉的下巴。 如同一团火,秋夜里烧灼。 杜微澜想把人推开,手按在他胸前触碰到滚烫的体温又收了回去。 不是,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杜微澜取出剩下的一颗药,她试图往陆清江嘴里塞,这人却死活不张嘴。炙热的鼻息隔着衣襟打在她胸前,陌生得让人战栗。 “听话,吃药。” 杜微澜头大,她见过不少觊觎她这张脸的,见过觊觎她这副身子的,倒是没见过要让她过得不苦的。有人对她寄予厚望,有人想利用她,有人觊觎她,唯独没人问她过得苦不苦,活得累不累。 这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杜微澜彻底混乱了,好不容易掰开陆清江的嘴,将药塞进去,她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汗。 将人丢到一旁,盖上厚重的裙摆,她披着外衣坐在避风的角落里回忆今天发生的事。 蝉鸣寺有人蓄意谋反,自从十年前蝉鸣寺修缮后,就开始有风声。如今总算是显露出来,今日死在她手里的那个,不过是个小喽啰。 这些人上下求索,想要一个合适的傀儡当筏子,于是她被盯上了。 这些人想要利用她造反,试图用三言两语挑拨她的情绪。 实在可笑。 “小蛮。”一个人影从角落里钻出来,低声道,“蝉鸣寺所有人都有问题,已经清洗干净,似乎与忠义侯府有关联。” “又是秦家。”杜微澜闭上眼,拒绝对方递过来的糖葫芦。 “给蝉鸣寺换新和尚,别被周围百姓发现不对。秦家最近这么跳,是不是不想过了?” 桂娘点头不言语,目光盯着角落里睡着的陆清江看。 “看什么?”杜微澜发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 “这小子还挺有意思,小蛮不如收个面首玩玩。”桂娘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这种年纪的最好玩了,我看这小子是个听话的,往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唔唔。” 话音未落,一只手捂住桂娘的嘴。 “慎言。”陈舍松开手,几步来到杜微澜身前,单膝跪下。 “末将……” “闭嘴。”他刚说出两个字,就被杜微澜打断,“都回去歇着,下山的路线给我一份。” 杜微澜真没想到,自己对蝉鸣寺的地形熟记于心,居然会在山里迷路,简直奇耻大辱。 桂娘连忙在地上画了简易的路线图,还自告奋勇说会在路上做记号。 “末将还有一件事禀告。”陈舍一脸郑重,话还没说完,就被桂娘拉走。 “闭嘴吧你,话真多。” …… 杜微澜睡醒已经是清晨,她茫然掀开身上的衣裙,看到腰间箍着的手臂表情有一瞬呆滞。 “陆清江你给我松开。” 沉睡中的人没有反应,杜微澜扯开他的手刚要起身,却发觉身后有东西抵着自己。她起身扭头,脸色微变,用力将衣服摔在对方身上。 “陆清江起来!天亮了!” 喊不醒,就踹。 陆清江是被一个窝心脚踹醒的,迷迷糊糊要还手,握住脚腕后整个人都清醒了。 “小蛮。”他目光飘忽,立刻松开手坐起来,坐姿怪异。 “我们赶紧回去。”陆清江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心虚,旋即,他皱眉道,“我记得昨晚……我说,说什么了?” 少年有些结巴,目光灼灼盯着杜微澜,渴求一个答案。 “你说陆重山没死,陆重山是个大骗子,陆重山要弄死你全家。”杜微澜套上鞋袜,头也不回道。 “不是这个,还有别的。” “奥,你说你觊觎我。”杜微澜将昨晚陆清江说的话总结了一下。 陆清江一张脸红透,目光闪躲不敢看人,嘟囔道:“原来真说出来了,不是做梦。” 他见杜微澜已经套上上衣,忙不迭将裙子递过去,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而后拿起自己已经晾干的残破衣衫套上。 这次下山终于没有迷路。 到了山脚下,杜微澜仰头看身后的山,意识到自己记的是十年前冬天的地形图。山中草木变化,流水走向变动,已经与以往不同。 “小蛮!”陆母快步过来,将杜微澜拉进怀里,将人看了一圈,这才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阿黎红着眼站在一旁,拉着杜微澜的手腕不撒手。 “也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坏人害了。”小姑娘哭得眼都肿了,脚边的陆银子尾巴直摇,扒着杜微澜的裙角汪汪汪。 陆清江站在一旁,衣衫破败,脸色虚白,神色萎靡。 “婆母,清江受伤了。”杜微澜见他一副无家可归小狗模样,都觉得他有点可怜。 “什么?”陆母这才看向陆清江,“怎么受伤了?” 陆母松开杜微澜,走到儿子身旁上下打量,等陆清江转身,她透过破了洞的衣服看到包扎的痕迹。看清布料后,挑了挑眉。 陆母解开包扎伤口的布料,看清伤口,顿时脸色大变。 “快,快找大夫!” 昨晚陆母等人住在附近农家,昨日乱糟糟的,许多来上香的香客都被波及,好在正经的香客没有人死去,受伤的却不少。 好几个大夫都被请来,刚结束忙碌不久,姚慎直接拉了一个过来。 大夫看了陆清江的伤,道:“伤口处理得干净,换个药就行。失血有些多,我开个方子,你们回去抓药,多补一补。” 听了大夫的话,陆母这才放下心,等陆清江换了伤药重新包扎,赶紧拉着人回去。 “一起走吧。”一身红衣的朱砂扶着脸色虚白的秦钰过来。 “我和三公子也要回清水县。” 第54章 他深不可测 陆母见秦钰和自家儿子一样,也是一副半死不活模样,当即应下。 忽地想到什么,她问:“你家有没有其他人?你家公子也受伤了,有人照顾吗?” 朱砂刚要回答,就听秦钰道:“没有。” 朱砂讶然,茫然看着秦钰被姚慎扶上马车。三公子啊,那不是咱们家的马车,您不是嫌弃外面的马车不舒服吗? 说好的只是同行,怎么您直接上了别人家的马车? 今日回程的人不少,路上走的极慢,马车行进的速度还没有步行快。陆清江趴在车厢里,听着车轱辘咕噜噜转,心早就飞到了别处。 阿黎跑前跑后,从商贩手里买了白糖糕回来。 “二哥吃这个。” 小姑娘踮着脚,踩着车厢边缘,蹦蹦跳跳走到陆清江脑袋边,最后落地时不慎踩到了陆清江的手。 “哎呀,失误失误。二哥你肯定饿了,吃。”阿黎往陆清江嘴里塞糕点。 陆清江被踩得龇牙咧嘴,被迫将吃食咽下去。 “好吃吧,这是我特意买的。”阿黎洋洋得意。 陆清江手疼,伤口疼,哪里顾得上好不好吃,为了不被妹妹噎死,只能努力往下咽。 马车行得慢,还没走路快,很多人都是下车步行。陆家马车里有两个伤员,干脆其他人都在外面步行,累了就坐在车辕上休息。 杜微澜坐在车辕上啃红豆糕,心中感慨万千。 阿黎可真能睁眼说瞎话,明明是买了两样点心,白糖糕做的不好吃,这才拿进去的。 陆母拉着朱砂在后面说话,说起家里的药膳。前些日子杜微澜找药铺的老大夫要了几个药膳食谱,陆家做了几顿,味道不错。 陆母这会儿已经盘算起来,用药膳赚些银子,她将自家的手艺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朱砂有些踌躇,自家三公子挑食,从昨天到现在,几乎滴米未进。陆家做的药膳再好,自家公子也不一定吃。想到最近被严格管控的零用钱,朱砂心中泪流满面。 转念想到先前秦钰在陆家馄饨吃饭时的情形,朱砂心一横,献祭了这个月的点心,掏出一两银子道:“有劳了,我家公子伤得重,怕是要在你家附近住下,到时候您做好吃食送过去就好。” “不用那么麻烦,就住我家,我家小子的床大!”陆母顿时高兴了。直接把儿子的床分出去一半。 药膳麻烦,而且药材价格高,多个吃饭的,也能平摊成本。 秦钰不知自己被人卖了,他见阿黎往陆清江嘴里塞东西,欲言又止。他觉得这人快被噎死了。 “你……” “你也饿了吗?”阿黎将白糖糕递过去,见秦钰没反应,直接塞进他嘴里。 “你们这些伤员真麻烦,吃饭还要塞进嘴里,一点都不积极。” 阿黎成功将不好吃的白糖糕解决掉,蹦蹦跳跳出去找杜微澜要红豆糕,又撒娇起来,说回家要做白糖糕。 小姑娘做事情那是一气呵成,完全不遮掩。 “买的那个白糖糕好难吃,我想吃嫂子做的!” 被塞了好几块白糖糕的两个伤员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脸上的愤慨。说好的特意买的呢? 陆明按照陆母的要求买了一篮子苹果,洗干净拿过来,掀开车帘给里头的伤员递苹果,看到陆清江的神色,陆明吓得果子掉了。 啪嗒。 果子脱手落下,砸在了趴在车厢里的陆清江头上。 “二哥,二哥我不是故意的,意外,都是意外。”陆明都快吓哭了。二哥真是太吓人了,脾气这么差,以后肯定娶不到媳妇儿。 “这果子是特意买的,洗干净选了最好吃的,二哥慢慢吃。”陆明说着,却是将剩下的果子塞进秦钰手里。 “特意,最好吃的。”秦钰重复。 吃一堑长一智,他有理由怀疑,这是精挑细选出来最不好吃的。 陆清江咬了一口果子,口味微酸极甜,颇为爽口,三两口连着果核一起吃掉,他朝着秦钰伸手。 “再来一个。” 秦钰递给他一颗,陆清江仍旧是三两口吃完。 苹果不大,两个鸡蛋大小,大概是附近野生的,长得奇形怪状,味道却出奇不错。 秦钰见他吃得欢实,忍不住选了最小的一颗咬一口,酸甜的汁水充斥口腔,让他不由皱起眉,等那股子酸味过去,便是一股子果香。 秦钰小口啃果子,好像吃大口会被毒死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陆清江冷不丁道。 他还记得昨日有人喊三公子,如今陆清江听到任何人喊二公子三公子都会心里一个咯噔。 “我叫秦钰。我娘是唐家人,所以我也是唐家人。”秦钰语气有些古怪。 陆清江没听出来,他没那个分析语气的耐心,他也就犯错挨打的时候分析他娘的语气,看到心上人的时候琢磨心上人的言语,旁的真没那么多耐心。 “那你干脆叫唐钰好了,这样就不用和人解释了。” 秦钰一愣。 “陆二公子说的是。”他揉着肚子,看向陆清江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别叫我陆二公子,我叫陆清江,你叫我陆清江也行,喊我清哥儿也可以,怎么着都行。”反正别喊二公子,他应激。 “你叫秦钰,你是秦家人?是忠义侯府?” 陆清江上下打量,他知道自家上峰和忠义侯府不对付,株林的那些假匪和忠义侯也有关系。再结合在株林听到了什么二公子三公子的言论。 三公子在清水县…… 此刻面对秦钰,他突然就对上号了。 不等秦钰回答,他接着道:“你秦钰是忠义侯府三公子,你家还有个二公子?你来清水县是有事情要做,是不是?” 秦钰点头,只觉得这人知道的清清楚楚,根本没想到陆清江也是刚刚才想明白。 秦钰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折枝楼的事情牵扯很广,他不服从父命招揽折枝楼,不代表他不了解折枝楼的底细。此刻看着陆清江,秦钰有种被野狼盯上的感觉。 陆清江是折枝楼派来试探他的吗? 秦钰只觉得汗毛倒立,面前这个人深不可测。 第55章 陆清江的画饼技术 秦崇风在陆家十年,竟不知陆家老二与折枝楼的关系。原来秦崇风也是个废物!与他一样! 秦钰只觉得即便是今日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他视死如归道:“你都知道了,你想做什么?” 陆清江咔嚓咔嚓啃果子,目光审视,片刻后压低声音道:“想做什么?当然是和你商量个事。你哥不是个好东西啊,你哥他想弄死你。” 秦钰冷汗都下来了,被陆清江影响,声音也压低很多,眼中满是探究。 “你到底是不是折枝楼的人?你怎么知道秦崇风想要我死?” 陆清江茫然,什么秦崇风,什么折枝楼?折枝楼不是青楼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娘要是知道他和折枝楼有牵连,无论真假,铁定一顿连削带打。 “反正我不知折枝楼的。”陆清江嘟囔,“你那边还有个果子,递给我呗。” 秦钰背脊都在发颤,在他看来,陆清江完全是隐藏得极好的那类人,一举一动都在演戏,偏偏演得自然,不像假的。 陆清江见他不动,干脆自己一点点挪过去拿果子。 杜微澜在外面啃苹果,脑袋紧贴着车厢,听里面两个人鸡同鸭讲,只觉得好玩。 陆清江误打误撞,三言两语,倒是把秦家老三吓得够呛。 想到这两日的事情,她用力咬了一口果子。有些人不想安稳啊,那就别安稳了。 道上来了个挑着担子卖煮鸡蛋和卤肉的,陆母打发陆明去买。买回来后在外面切好剥好,夹在饼子里。算是众人的午饭。 陆母掀开帘子递给两个伤员,就见自家儿子呈大字型趴着,那个长得漂亮的公子哥秦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副被欺负蹂躏了过的模样。 陆母当即恼了:“陆清江不许欺负其他小孩儿!” “三公子对不住,我家这孩子性子不好。别怕,回头我揍他!先吃东西,现在人多路上走得慢,恐怕还要两个时辰才能到家。先吃点垫垫肚子。” 陆母面对秦钰柔声细语,轮到陆清江,直接一巴掌拍在他小腿上。 “一天天就知道欺负人!我看你是欠教训!” “娘!我什么时候欺负人了?我这不是好好说话的吗?怎能凭空污人清白!一个烧饼不够,我要两个。”陆清江当即反驳,偷眼看秦钰的神情。 秦钰怕他,他还怕秦家搞事,牵连自家呢。一群勋贵,一天天就知道窝里横。陆清江的火气起来,狠狠咬了口肉夹馍,嘟囔道,“没咱们家的好吃。” “吃,你就知道吃!”儿子受伤陆母担惊受怕,儿子挑食陆母嫌弃。 “就这个,爱吃不吃。” 陆清江啃着烧饼,继续与秦钰谈合作。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想让‘陆重山’有好日子过。儿子多的人家,总要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他听人说忠义侯没了大儿子,就只有两个儿子了。原来秦老二叫秦崇风啊,这名字听着就晦气。 少年心里满腹嫌弃,转眼又开始冷静胡乱分析。 秦家家大业大,世袭的爵位,子孙自然争抢。秦家老大早就死了,如果老二不中用,那就老三上位。有竞争,就会有空子。秦家人忙忙碌碌,疯狂内斗,就不会有余力找他家的麻烦。 只要他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总有一天能让家人脱离险境! 陆清江对那个曾经的养兄不抱任何希望,蝉鸣寺的事情,让他确信秦崇风(陆重山)想灭口。 他语重心长,努力给秦钰画饼。 “你继承侯府之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找谁睡觉就找谁睡觉,没人管你,没人骂人,没人揍你,这日子多美好。” 这个饼秦钰吃不下去。 他想象不出这份美好。他不想吃,不想喝,不想找谁睡觉。生母去世后,他在侯府不受待见,没人管他,没人骂他,更没人揍他。倒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丧丧的秦家三公子捧着烧饼发呆,盖着毯子,目光忧郁落在虚空处。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陆母若是此刻掀开车帘,定要疑心儿子又欺负人。 陆清江还在试图游说,他绞尽脑汁想要给秦钰绘制美好蓝图,吃喝玩乐细说了个遍,又说起宅院,玩伴,给爹娘妹妹做新衣裳,嘴皮子都磨破了,都不见秦钰有半分动容。 “兄弟,你这是要成仙啊?你就没有一点生而为人的七情六欲?你都快成饿死鬼了,烧饼你不吃?不吃给我,我还想溜溜缝。” 出身寻常农家,从小三天两顿打的陆清江无法理解侯府三公子的抑郁。 有个大宅子,一百亩地,有一群好兄弟,爹娘尚在,给妹妹买新衣裳,找个喜欢的媳妇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陆清江的梦想就是这样朴实无华。 杜微澜在外面听着,险些笑出声。 这小子可真是难为秦钰了。秦家那情况,秦钰哪里能上位,除非秦钰想死。 陆清江不清楚情况,一字一句,都是往秦钰心头插刀。偏偏陆清江自我感觉良好,开始和秦钰说他早死的爹,问秦钰有没有门路看兵部的册子,能不能仔细查查他爹死在哪一次战役,能不能找回他爹的尸骨。 秦钰默默咬了一口肉夹馍,并不言语。只是看陆清江的目光,有了几分变化。 还未到清水县城门外,众人就见县尉宁全安带了一大队人,匆匆往蝉鸣寺的方向赶。 肃杀氛围,显得秋日更冷了,行人不敢喧嚣,继续闷头赶路。 姚慎见了连忙跟过去,被一个小队长训斥几句,垂头丧气回来。姚杏站在马车旁,脸色煞白,眼里是藏不住的惧色。 陆清江不管背上的伤,趴在车窗上数人数,临了惊道:“这是全出动了啊,真是出大事了。有人要倒霉喽。” 杜微澜听到动静扭头,一鞭子摔在车厢上,鞭风堪堪擦过陆清江的鬓角。 “伤口不疼了?”女子声音凉凉。 陆清江莫名心虚,摸了摸鬓角不存在的伤口,仿佛那股子凛冽风声还在。杜微澜沉着脸的时候,当真是能唬人的。 陆清江心头发紧,说不出的滋味,若是梦中她如此神情,他哪里敢动手动脚,哪里敢想什么温柔乡,恨不得跪下忠犬认主。 他哑声道:“不疼。” 第56章 蝉鸣寺邪性! 杜微澜觉得这人语气古怪,掀开车帘一角,就见陆清江直挺挺趴着,马车不够长,他小腿翘着,摇摆轻晃。像一只得了肉骨头后,吃饱喝足的大狗,悠哉游哉在摇尾巴。 她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用鞭子戳了戳他的腿。 “你是狗吗?” “汪?” 蜷缩在角落里的秦钰震惊看向陆清江,而后看向杜微澜。目光飞速切换,陷入长久的沉默中。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陆清江不会杀他灭口吧? 入了城,陆母拉着姚慎姚杏兄妹两个不让走。 “今天乱糟糟的,先去我们家。” 姚慎倒是个厚脸皮的,不置可否。姚杏连连摆手,可阿黎已经拉着她往家里走了。 “姚杏姐去我家,你住在我家!”小姑娘是个人来疯,完全没有刚受过惊吓的模样。 姚杏看向杜微澜,有了之前在河边的经历,她忍不住就想征询杜微澜的想法,仿佛这是她的主心骨一般。 杜微澜拉着姚杏的手道:“一起回去,先安顿下来。最近几日怕是不太平,不如一起住,算是抱团取暖,船到桥头自然直,凡事不多思。” 姚杏哽咽了一下,不由握紧杜微澜的手。 今日是县令计兴要她过门的日子,在蝉鸣寺突遭变故,姚杏一颗心七上八下,没有着落。 杜微澜心中明了,只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心中清楚,县令计兴今日不可能纳妾,过几日,计兴都能游街示众了。这些话自然不能说,只能柔声宽慰。 姚慎走在后面,看着这一幕,仰头快速眨眼,将眼泪逼回去。 回到家,陆母急忙张罗起来,请了隔壁冯婆子过来帮忙。那三公子对冯婆子态度不一样,冯婆子是专门来喂饭的。 陆母又让阿黎和陆明去找姚大娘报平安,路上顺便喊大夫。 安排好这些,她扭头看向杜微澜。 “今日吃什么?小蛮你的脸怎么了?” 陆母伸手摸摸杜微澜的额头,惊呼一声:“发热了,怎么这个月烧了两次。不会是蝉鸣寺里有什么不干净东西吧?” 陆母连忙把人拉到屋里躺下,先去熬了姜汤。 杜微澜迷迷糊糊,听陆母骂蝉鸣寺不干净,怕不是有邪神,每次家里人去,小蛮都要生病。 她只觉得好玩。两次发热,一次是她偷懒不想烧水洗澡,一次是山中落水。和蝉鸣寺,倒是没多大关系,只和水有关。 可陆母不这样想,陆母一心觉得蝉鸣寺供奉邪神,走的是献祭流。 “哪有什么庙宇是事事能成的?肯定有问题!还几百年的寺庙呢,我看里头有孤魂野鬼!”妇人当真是生气了,又惊又怒,骂声不断。 杜微澜昏昏沉沉睡着,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 屋里点了油灯,阿黎坐在床边翻花绳,见她睁眼,当即趿着鞋跑出去。 “娘,嫂子醒了!” 院子里很快有了动静,不多时,陆母端着饭碗进来,身后是捧着药碗的阿黎。 “先吃饭,吃完了喝药,好好睡一觉。以后再也不去蝉鸣寺,那里头怕是供奉的邪神!亏我之前还觉得灵验,这次去还给了一百文的香火钱。” 陆母骂骂咧咧,这次蝉鸣寺之行,把她气得够呛,乱糟糟出了事,死了人,儿子受伤,儿媳也病了。 杜微澜听陆母骂了许久,没有一个词是重复的,暗自心惊。这样的人才,若是在朝堂上吵架骂战,定是极好的。 陆母见儿媳神游天外,又摸了摸额头,发觉温度降了些,这才松了一口气。 “慢慢吃,吃完记得喝药,娘去看看姚家兄妹。” 后院姚慎姚杏兄妹两个正抱着哭呢,抱着兄长不让出门杀人的是姚杏,哭的也是姚杏。 可怜鸡鸭鹅饿了几顿,刚吃上饭,被吓得抱团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口都不敢吃。 “哥,别去,别去啊。我就只剩下你了。” 姚杏哭得伤心,姚慎手里握着斧头,脸色难看。 “放开,我必须砍了那狗官!” “然后呢?然后怎么办?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们一起死?一家子整整齐齐,共赴黄泉?” 陆母匆匆过来,见状不由叹息。麻绳专捡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如今这情况,陆母除了唏嘘,什么都做不了。县令有权力在手,不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可以抗衡的。 房间里,陆清江趴在床上啃肉包子。听后院哭声,只觉得心烦意乱,跳下床叼着包子径直往外走。他脚步轻快,没穿鞋,一时间屋子里的人竟没发觉。 冯婆子正在努力投喂秦钰,不知为何,老太太就铁了心,认为秦钰就是自家战死沙场的儿子。老太太心疼儿子在阴曹地府吃不饱,才会瘦成这,一个劲的投喂。 秦钰无法拒绝,只能一点点吃下。他没胃口,可看着老妇期待的目光,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朱砂在角落立着,见自家三公子吃了不少,连忙阻止。 “够了够了,明天再吃。”吃多了,再吐出来,得不偿失。朱砂掏出一包外头买的山楂糕递给冯婆子,又往秦钰嘴里塞了一块。 “吃了山楂糕,好消化。” 秦钰差点被噎得翻白眼,胃里沉甸甸的不舒坦。 杜微澜被后院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让阿黎出去劝一劝。 “你就说这一天县太爷都没找人,说不定人都死了。大晚上的,洗洗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阿黎是个听话孩子,当即跳下床,推门出去。 小姑娘刚到院子里,就看到蹑手蹑脚,握着砍柴刀的陆清江。 “二哥你拿砍柴刀干什么?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砍树枝?” 陆明在厨房烧水,闻言也出来了,见状吓了一跳,惊道:“好家伙,蝉鸣寺真邪门啊。二哥不会是中邪了吧?” 恰逢外面传来敲门声,陆银子没叫,反而摇尾巴。陆明开门,外头站着之前在城外见过的县尉宁全安。 “我来看看伤员。”宁全安手里提着东西,神情局促,走进院子里,这才露出身后的陈舍。 第57章 深夜来客 陈舍脸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手里握着好几串糖葫芦,进门直接塞给阿黎。 “拿去吃。” 阿黎人都懵了,躲在陆清江身后,好奇看着两个大官。 小姑娘没见过什么官员,只觉得给她糖葫芦的人,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比二哥厉害,笑起来也比二哥的笑能吓唬人。 “我们就是来看看,这枣树挺好,长得漂亮。”陈舍没话找话,四处打量,没见到杜微澜的身影,咽了口唾沫,笑得更灿烂了。 陆清江拉着妹妹往后退了一步,暗道这个顶头上司大概是疯了,笑的比哭都难看,渗人。 陆母匆匆出来,闻言忙道:“陆明,快给大人打枣吃。” “哎,不用不用不用。”陈舍身上冷汗都下来了,胡乱扯了几句,又说起最近城中不太平,没事不要出门。 “县令计兴失踪了,陆清江你好好在家歇着养伤。还要过些时日才回去,你在家好好养伤,好好养伤。” 说完,陈舍如释重负,立刻拉着宁全安逃也似的走了。 杜微澜站在东厢房门后听完全程,便知这两人的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哎,这两个当官的还挺好,来就来吧,还拿东西。” 陆母拿起宁全安挂在葡萄架上的羊腿和点心,有点摸不着头脑。 冯婆子捧着山楂糕从西厢房出来,阿黎立刻挑了三串糖葫芦递过去。陈舍给的糖葫芦太多,吃不完。 冯婆子乐呵呵收了,笑眯眯回家。 县令计兴失踪,纳妾的事也就不了了之,暂且没了顾虑。陆清江放下砍柴刀,姚慎从后院出来,闻言也放下斧头,姚杏破涕为笑。 “计兴最好死在外头!”姚慎恶狠狠道。 陆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开始安排今晚的住宿。朱砂是女眷,和姚杏一起住在阿黎房间。阿黎就和她住。陆明原本就住在西厢房,干脆姚慎也安排在西厢,反正是大通铺,够住。如此,陆清江屋子就住了四个人。 陆母完全是按性别分配的。 姚慎没意见,陆清江没意见,陆明自然也没意见,秦钰不敢有意见。皆大欢喜。 “我要和嫂子一起,我还能照顾嫂子呢!” 阿黎提出不同意见,陆母只能按着女儿的要求来,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阿黎将糖葫芦分了,一手一根糖葫芦,用肩膀推开门,笑眯眯道:“嫂子,我来盯着你喝药!” 杜微澜头都大了,小小风寒,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了,这药也不是非要喝的。 阿黎可不管这个,盯着人喝了药,啃完糖葫芦,又去打热水洗漱,指派陆明端了洗脚水,拉着杜微澜一起泡脚。 一番忙碌后,小姑娘去抱了自己的枕头,钻进被窝,一把抱住杜微澜的胳膊。 “嫂子,我害怕。” 终究是个小孩子,表现得再活泼开朗,也是会怕的。杜微澜将她搂在怀里,扯出帕子擦了擦小姑娘脸上的泪。 “不用怕,坏人都被打跑了。” 小时候她也经常躲在被窝里哭,后来不哭了,不是哭不出来,是知道哭也没用。 杜微澜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乱七八糟的梦做了一晚上,她发了一身的汗,头脑也清明许多。阿黎抱着她睡得正香,许是真吓到了,小姑娘眼角还有干涸的泪痕。 陆母端着药进来,伸手摸了摸阿黎的额头。 “这孩子一受惊就生病。昨晚我看着就不对,半夜过来看,果然有点烧,赶紧给她灌了半碗药。” 阿黎迷迷糊糊睁眼,往杜微澜怀里躲了躲。小姑娘浑身热乎乎的,一双眼湿漉漉,像是两丸水里的黑曜石。 “不喝也能活。”她声音小小撒娇。 “不喝不行,不喝我让你二哥灌药。”陆母虎了脸,阿黎连忙爬起来,一口气将药喝了,喝完苦着脸吐舌头。 陆母径直出去,又端了一碗药回来。 “小蛮喝药。” “我好了。”杜微澜试图挣扎。 “嫂子快喝,不然二哥要灌药的。”阿黎忙道。 陆母敲了女儿一个脑瓜崩,真是什么话都说,哪有小叔子给嫂子灌药的。见儿媳神色未变,一副老神在在模样,陆母心中复杂,既庆幸儿媳迟钝,免了不必要的矛盾,又心疼儿媳迟钝,不知过往明里暗里受过多少苦。 会错意的陆母将药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径直出去忙碌。 “嫂子快喝药!”阿黎盯着杜微澜,一脸认真。 …… 转眼三日过去,杜微澜的风寒好了,阿黎还蔫蔫的。小姑娘胃口不好,又黏人得紧,杜微澜只能天天琢磨新鲜吃食,让她多吃几口。 清水县里风声鹤唳,经常有衙役匆匆跑过,闹得人心惶惶。家里干脆关了铺子,养伤的养伤,养病的养病。除了每日陆明去看望姚大娘,顺便买些东西回来,家里便不再出门。 后院前院种的菜蔬种类多,还有鸡鸭鹅,外加县尉宁全安送来的羊腿,倒是吃食丰盛。 陆母翻着花样做菜,药膳每日一份,最开始是她做,后来杜微澜病好了,受不了陆母的手艺,开始掌勺。 陆母打下手,负责切配,陆明洗菜择菜,阿黎裹着厚披风烧火,杜微澜掌勺。 姚杏连见缝插针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拉着哥哥姚慎做些洒扫的活计,挑水,劈柴。朱砂没活干,不过她脸皮厚,天天坐在枣树下做针线。 一日早饭后,朱砂仍旧在树下做针线。 “哇!好厉害!像是活的。”阿黎看清绣绷子上的蝴蝶,不由睁大眼。 “那是,我家可以靠这个发家的!”说起这个,朱砂可就来精神了,拉着阿黎如数家珍说了一大串,苏绣蜀绣湘绣各种刺绣针法,不同产地不同蚕织成的布料,各种纺织工艺,听得阿黎晕晕乎乎。 “好厉害的样子,听不懂。”小姑娘吸了吸鼻涕,一脸懵逼。 “这算什么,还有呢……”朱砂可真是行家,不单对各地织造一清二楚,对新出的料子也是门清,还和阿黎讲绸缎商早年发家的故事。 讲故事那就有意思了,陆明干完活,也凑过来听,姚慎姚杏兄妹也凑过来,厨房里和面的陆母也竖起耳朵细听。 杜微澜原本躺在躺椅里昏昏欲睡晒太阳,听着听着,也觉有趣。 第58章 主心骨 商场如战场,各类手段频出,阴谋阳谋,不比两国争斗少。与利益相关,那真是拼了命的。 西厢房里,趴在床上的陆清江也竖着耳朵听故事。隔壁的刘文刘武两兄弟过来送东西,也是听得入迷。 秦钰见那么多人围着朱砂,莫名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插话道:“那绸缎商可不单单是因为下雨淋了仓库,损失惨重,才失势的。那绸缎商主业是盐商,那时候盐商们组了个商会,专门拿出来一大笔银子防范意外,拔高盐价,算是风险共担。 “新下来的巡抚见盐商势力大,耽误捞银子,这才做局,从中挑拨。不然,一两个绸缎仓库出问题,还真没法子让一个大商贾失势。” 一时间,屋里,院子里的人,全都看向秦钰,目光单纯且渴望。 秦钰轻咳一声,有些脸热。 “不过是些闲话,你们想听,我就随便说说。” 秦钰讲故事,虽没有朱砂那般有趣,胜在情节曲折,触类旁通。秦钰说故事,不单是说故事,还有当事人的一应社会关系,所在地的风土人情。 一个故事讲完,还要细细分析那生意成败的缘由,竟也是生动活泼。 听得阿黎都跃跃欲试,想做大生意了。 刘文刘武小跑着回家取了笔墨纸砚,拉个小桌子记录。 “三公子,你这些故事,都能写文集了!就叫商贾杂谈!”刘文兴奋极了,这可比学堂里的夫子讲课有意思。 唐氏米铺的唐百年过来送东西,见这架势,也觉有趣。坐下喝了一杯茶,说起早年唐家给边疆送粮,商队押送辎重遇到山匪的故事。也是一波三折,惊险刺激。 到了午饭时分,陆母留饭。唐百年推辞不过,便留了下来。他见秦钰在冯婆子的投喂下吃了一个巴掌大的油酥烧饼,喝了一盅滋补药膳,激动得泪都快下来了。 临走,唐百年再三道:“三少爷安心养伤,铺子我来照看。” 唐百年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唐氏粮铺的小厮就扛着一大包药材过来,说是掌柜给三少爷的。 陆母这才知道,唐百年和这位三少爷是亲戚关系。打开袋子一看,好家伙,全都是好药。 “掌柜说了,只管用,三少爷能多喝一口汤,也算是您们立了大功。”伙计笑嘻嘻的,那是毕恭毕敬。 陆母看向朱砂,这药材太贵重,她实在是不好意思收。推让几次,那小伙计干脆直接跑了。 陆母想追,忽听朱砂道:“别追了,拿着吧,都是家里的东西,能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堆着就行。晚上有羊肉锅盔吗?” 陆母连连点头,又想起给自家送羊肉两个当官的,又是一番忐忑。无功不受禄,这一波波的好东西送来,她心里是真没底。 杜微澜在后院琢磨不下蛋的是哪只鸡,想要杀一儆百。陆母过来,与她说了心中焦虑。 时日久了,陆母渐渐将杜微澜当成主心骨,这些事和儿子说自然是得不出什么结论,按理说与儿媳说也是无用功。 可陆母莫名觉得,杜微澜就是定海神针,主心骨,她不由的想问一问,忍不住就想依靠。 “药材留着,请大夫过来,给两个伤员再看看,药方子调一调。后面多加些药膳,之后药材有用不完的,再送回去。朱砂姑娘既然说那些药材不算什么,能用上的就用,不用多想。至于羊腿,做了锅盔送过去些,那羊腿大抵是看在陆清江面子上送的。” 杜微澜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陆清江有没有面子让陈舍送羊腿她不知道,反正那些药材对唐家而言真算不上什么。 陆母深以为然,当即就要张罗起来。 杜微澜拉住人:“等下,哪只鸡最近不下蛋?我分不清了。” 陆母定睛一看,指了指其中一只,立刻去忙了。剥葱,和面,剁肉馅,她还有得忙呢。 杜微澜抓住那只鸡,直接抹了脖子,鸡血落入碗中。 “陆明!上水!” “来了~”陆明提着一桶热水,小跑过来。 杀鸡,拔毛,开膛破肚。 杜微澜是熟手,陆明在一旁看得认真,努力偷师。 “这一手,我怕是要练三年。” 杜微澜道:“一天十只鸡,一个月就熟练了。” “哪有那么多鸡给我练啊,小蛮姐啊,你往后可不能这样显摆技术,要不然活都让你干了。” 杜微澜手一顿,将鸡塞给他,站在一旁看热闹。 “说得很对,我看你有学习厨艺的天赋,以后由你继承我的衣钵。” “啊?” 陆明手上不停,磕磕绊绊忙碌着。小乞儿出身的他,哪里杀过几只鸡,熟练度实在不高。 杜微澜要求不高,能处理干净就行。她指着笼子道:“鸡鸭鹅一共还有二十只,可以天天练,一天一只。” “天天吃肉,比过年还好呢。”陆明嘟囔着,继续忙碌。 他倒是聪明,也能吃苦,虽不熟练,但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子认真。 临近晚饭时分,陆母装了一篮子羊肉锅盔,外加自家做的辣炒鸡丁,托姚慎带着陆明去给县尉宁全安和那位叫陈舍的将军送吃食。顺便也去看望姚大娘。 姚大娘的伤还没好,独自一人,干什么都不方便,陆母时时挂念。 姚慎感激陆家,对陆母的安排自然无二话,直接带着陆明出门。到了晚饭时分,隔壁冯婆子又来给秦钰喂饭。 秦钰自己不想吃东西,可被这老妇人饱含泪水的眼望着,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顶多克制让自己不要吃撑。 陆母乐见其成,冯婆子见秦钰如同见了自家儿子,也是高兴。这几日连脑子都清醒了不少。勉强能分辨出,秦钰不是她那个战死沙场的儿子。 吃过晚饭,冯婆子揣着充当报酬的锅盔回家投喂孙子和儿媳。 陆母给陆清江的伤口换药,顺便给秦钰上药。秦钰只有胳膊上有皮外伤,陆母看这人半死不活的模样,便认认真真包扎,小心翼翼,动作轻柔。 陆清江冷眼看着,郁闷道:“娘。就他那点伤,吐一口唾沫就好。用不着费力气。你不用这么小心。” “你以为谁都和一样,皮糙肉厚?” 陆母收好伤药,剜了儿子一眼,径直出去。不多时端了两碗汤药回来。 “喝药!” 第59章 她与旁人不同 陆清江端起药碗一口闷。 秦钰见状,也端起来,一口闷。 陆清江偷偷背过身吐舌头,这药太苦。他强压下那股子苦涩,面上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秦钰神色几度变化,最终也定格在佯装无事的神情上,可他皱起的眉头,暴露了他。两人之间的较量,幼稚到了极点。 “要枣子吗?”阿黎捧着红枣进来,笑嘻嘻看着二人。 “不要。”陆清江撇过头,“男子汉大丈夫,吃药不嫌苦。” 秦钰也是摇头。 两人之间的较量,越发显得儿戏。 “嫂子,他们都不吃,说药不苦!枣糕我们自己吃!”阿黎更高兴了,捧着枣子跳过门槛,撞入杜微澜怀中。 今天枣糕做的不多,陆母装了一半让姚慎和陆明带出去用来还礼。剩下一半,只够一人一块。她哥和三少爷不吃,她就能多吃一块。 这样还多了一块。 阿黎仰着头道:“多出来的,给姚杏姐!姚杏姐两块!姚杏姐好瘦的,我听人说,瘦的人,生病死得快。” “好。”杜微澜哭笑不得,她真是服了这小姑娘,若是关系不好的人听到这番话,怕是要生出间隙的。 真不知道阿黎像谁,快言快语,说出的话总有歧义。 “下次要说,太瘦对身体不好,后面那句死得快就不用别说了。”她真怕有一天阿黎因为这张嘴被人打死。 “就是死得快啊,我见过,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得了一样的病,胖的人活得久!瘦的那个,坟头草都比我高。”阿黎反坐在凳子上,啃着枣糕,两只脚胡乱扑腾,满脸的天真无邪。 “后半句说出来不好听,容易挨揍。”杜微澜彻底没脾气了,“下次换个说法,就说对性命有碍。” 朱砂在院子里散步消食,闻言凑到西厢房窗边,笑道:“三少爷,听到了没?你这样死得快。要多吃点。” 秦钰冷哼一声没回应。 倒是陆清江靠着床边,目光越过门洞,望着杜微澜的背影。他心中念头疯狂滋长,偏偏面上无波无澜。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用力,竟有些嫉妒妹妹阿黎可以距离杜微澜那么近。 少年人的求而不得,让他一颗心酸涩鼓胀,被填得满满的。 姚杏在厨房刷锅,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还没有厨房里最粗的那根擀面杖粗。太瘦真的会死得快吗?姚杏求生意志上线,拿起一块给她哥留的锅盔,咬了一大口。 姚慎和陆明回来,姚杏连忙把饭菜端出来。两人早就饿了,闷头苦吃。 “找到县令了。”陆明说完这句话,低头喝了一口羊肉汤,再抬头,发现院子里所有人都盯着自己。西厢房的窗开着,露出两颗脑袋,像是地里冒出来的鼹鼠,两双眼直勾勾看着他。 “然后呢?”陆清江问。 “然后呢?”秦钰也是问。 “正商量埋哪呢。” “啊?”阿黎手里的枣糕差点掉地上,连忙握紧,“找到的是死人啊。” “河边发现的,人都泡发了,比泡木耳还要膨胀。” 姚慎西里呼噜闷头吃饭,等吃完,这才开口。 “人死了,事情过去了。我打听到甄氏死在了牢里,这事情算是了结。” 姚慎声音里带着难得的释然与轻松,担惊受怕几日,斧头不知道磨了多少次,就是想手刃了想让他妹妹做妾的县令计兴和甄氏。 他连带着妹妹亡命天涯的路线都想好了。 如果不是怕连累陆家,早就去砍人了。 妹妹今年只有十三岁,计兴欺人太甚,甄氏也该死!他爹也是个畜生!竟然同意让妹妹当妾。 如今姚慎恨的人都死了,十来岁的少年反而有些茫然,释然之后,只剩下空虚。 “陈将军说大军十日后出发,到时候我是要去的,清哥儿你呢?” 陆清江原本盯着妹妹手里的枣糕发呆,闻言下意识摇头,而后点头道:“去。你知道计兴是怎么死的吗?” “仵作说是畏罪自杀,也不知道什么大罪能让计兴那种人自杀。这样也好,省得他祸害百姓!” 定下十日后出发的章程,便是家中如何安排了。陆家前面几个月倒是安安稳稳,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维持现状也不错。 姚慎家里出了大事,现在家里只剩下兄妹两人,倒是需要从长计议。 姚慎道: “妹妹和我一起去边疆,我存了些银子,再卖了我们家房子和地,到时候应该能置办个小院子。以后有空我就回家住。族里那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把妹妹留在在清水县,我不放心。” 姚杏听完,抹着泪点头,咬牙道:“我去!往后我就和哥哥在一块。我也只有哥哥了。” 兄妹二人情深意切,众人见了心中动容。 如今姚父死了,甄氏死了,那姚宝不是姚家人,家里只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倒是个不错的结果。 “这样也好,只是姚慎你在外头忙,阿杏一个人在家,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习不习惯。”陆母既欣慰又心忧,她是个内心柔软的妇人,看不得旁人吃苦。更何况这对兄妹的年纪和她的儿女差不多,爱屋及乌,越发见不得他们吃苦。 姚慎倒是没想那么多,挠头道:“族里那些人不讲理,这次计兴要强纳我妹妹,肯定和族里的人有关系。我带妹妹走,以后妹妹就能少吃亏。人生地不熟,倒是能适应……” 一方面是族里不仁的长辈,一方面是未来人生地不熟的处境,一时间姚慎有些发愁。 陆清江道:“我们这么多人,总不会让妹子吃亏。我们十几个都在那边,谁敢动姚杏一个手指头,就斩他一条胳膊。” 杜微澜诧异,这小子似乎戾气越来越重了。 陆母拿起鸡毛掸子,直接敲在陆清江脑门上。 “你这孩子现在怎么回事儿!戾气那么重干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就不能与人为善?” 陆母发火,陆清江连忙收回脑袋,不敢直视锋芒,趴在床上假装自己不存在。 秦钰看得新奇,又惊讶陆母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陆家伯母别生气,气大伤身。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行,气消了比什么都好。” 这一鸡毛掸子,让秦钰深刻认识到陆清江的家庭地位。 和折枝楼有关系又如何?还不是要被陆伯母揍! 真是痛快! 而后秦钰看向杜微澜,他总觉得这个姑娘与旁人不同,可究竟如何不同,却说不出。 第60章 月下夜谈,真诚的可怕 “天气冷了,正好有好消息咱们高兴,姚兄弟也要出远门,明天我做东,去铺子里选布料,多做几套衣裳。” 秦钰露出笑模样,他长得好,又是个瘦弱的,几天来在陆母和隔壁冯婆子的投喂下,腮帮子有了一点肉,看着喜庆了一点。 这让陆母很有成就感,有种把半死不活的小鸡仔养活的欣慰。 “好,多做几套。” 陆母心中也快意,盘算了一下最近家里的收入,再加上陆清江的饷银,拿出五两十两银子给为全家置办衣裳,虽然肉疼,但也不至于大出血。 “我听人说今年冬天会特别冷,多做几件厚棉袄。” 陆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理解的做几套衣服与秦钰说的做几套衣服完全是两码事。 杜微澜坐在一旁啃枣糕,巴掌大的点心,她啃了许久。旁人为计兴的死高兴,她却在琢磨旁的。计兴死了,清水县就有个空缺,不知谁会来。 夜深了,众人各自休息。 杜微澜睡到半夜,听到敲窗户的声音,她轻手轻脚下床给阿黎拉好被子,拿了一根磨得尖锐簪子,将门打开。 外头月色明亮,月华五彩,是难得秋高气爽的晴朗月色。陆清江站在院子里,赤着脚,穿着一身浅青色里衣,手腕脚腕露在外头,关节格外明显。显得格外伶仃。 杜微澜指尖紧握着簪子,松懈力道,不着痕迹将簪子放进衣服内兜。 陆清江让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一种狗,幽州进贡的细犬,关节也是这样凸出明显。她专门用来狩猎兔子,那种狗跑起来就和飞得差不多,一天能捉很多只兔子。 不知道陆清江能不能跑过兔子。 幻想了一下这人撒丫子狂奔的画面,她突然感到抱歉,把一个人和狗放在一起比较,这不太好。 不过……真的想看。 陆清江也在看她。 夜深了,杜微澜出来披了一件厚披风,鹅黄色的,看起来极为厚实,脚下踩着一双青色绣鞋。月色太好,她整个人都被月光萦绕。这让白日里看着还有些烟火气的人,变得清冷许多,不似地上人,倒像月宫仙娥。 陆清江有种错觉,她似乎下一瞬就会消失,往后他再也看不见。 他压低声音道:“出去走走?” 陆清江盯着披风上随意的绑着的绳结,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陆家距离护城河不远,夹岸杨柳在秋风里摇摆,河里还有未曾衰败的荷叶,也在摇摆。开败的荷花只剩下莲蓬,直愣愣刺出水面。 陆清江仗着自己胳膊长,折了两片荷叶,一朵莲蓬。 两人坐在荷叶上,陆清江迅速剥开莲蓬,抠出莲子,取下苦涩莲芯,将剩下的莲子交给杜微澜。 “我怀疑计兴的死和忠义侯府有关系,蝉鸣寺的事情也和忠义侯府也有关系。我娘和你们刚到蝉鸣寺不久,蝉鸣寺就有强盗来屠杀,还有人放暗箭,肯定有问题。 “我觉得八成是忠义侯府干的。忠义侯府家的老二养在咱们家十年,这里头有多少后宅阴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恩将仇报不是没可能。 “陆重山……他叫秦崇风,就不是个好东西。我亲耳听到,他想弄死三少爷,那三少爷,不就是在我们家蹭吃蹭喝的秦钰。行,给银子了,不算蹭吃蹭喝。 “反正蝉鸣寺的事,要么是冲着灭咱们家口,要么是冲着秦钰,五五开。” 陆清江说得认真,剥莲蓬也认真,剥着剥着,忽然岔开话题道:“明天让姚慎下水挖藕,这时候的藕也好吃。” “行,炖排骨汤。”杜微澜眼中含笑。她越发觉得这人像她的那条细犬,每次都要叼着兔子在她面前显摆,旋转跳跃,腾挪转移,活泼得不像样子。 回过神,她的手已经放在陆清江脑袋上。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眼睛黑亮,盯着她,眼珠子在发光。 “小蛮你也觉得我分析得很对吧。” 真的很像摇尾巴的小狗。 杜微澜拍拍他的脑袋,认真道:“对对对。” “还有,秦钰很怕折枝楼,也不知道折枝楼到底是干什么的,秦钰这几天总是试探我和折枝楼的关系。折枝楼难不成不是正经青楼?别误会,我没去过,我也不想去。” 陆清江求生欲拉满,声音里带着紧张意味。他的手举到杜微澜面前,摊开手,肤色略深的掌心躺着几颗洁白如玉的莲子。 因为莲蓬汁液的缘故,手指上有黑色斑驳的痕迹,莲子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我想了想,家里人留在清水县难保不会出事。忠义侯府家大业大,手段脏,他们连县令计兴都能弄死,连府里的三少爷都能放弃,想弄死我们全家,那是动一动手指头的事情。陈舍将军这人虽然官职低,但他好像很受皇帝看重,而且陈舍将军和忠义侯府关系不好。我想好了,我们夹缝求生,全家去投靠陈舍将军!” 杜微澜捏起莲子塞进嘴里,唇角微微翘起。 这小子,怎么透着一股子蠢萌蠢萌气息。她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她是陆清江,也会选择这样做。不过,她不会将所有事情与别人全盘托出。 如果她是陆清江,会直接去找陆母,抱着大腿哭,哭到陆母同意。这个方案最简单直接,顶多挨顿揍。 陆清江从小到大,挨揍的时候多了,不差这一顿。 “小蛮,别怕,我和你说这个不是为了让你害怕。我娘她有时候脑子不好,看到乞丐给烧饼,看到没家的崽子想捡回家养,我娘这人看事情顶多看三年五载,不看十年八年,不想太多。阿黎年纪小,嘴瓢话多。陆明是捡来的,我不信他。小蛮,我只能找你商量,我们合作,一起说服我娘离开清水县。 家里银子不够,我就找弟兄们凑一凑,他们之前来家里蹭饭,该让他们出出血了。到了边境,选个位置好宅子,就选哪种即便前线打败仗,敌人打进来,敌人也不会选择路过的地方。安全,还能有机会跑路。” 杜微澜嘴角抽了抽。 “你这人,想得还挺周到。” 第61章 杜微澜的恶趣味 “那是,不好好打算怎么行。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陆清江飘了,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杜微澜真在夸他。 杜微澜拍拍他的脑袋,认真道:“以后别让人知道你心里是这样想的,不然我觉得你顶头上司真的会打死你。” 陈舍此人,打仗那是不要命的,舍得一身性命,也要和敌人硬刚。 陈舍这样的人,看不上那是未战先言退,一心找退路的人。 “那是,这话我不和别人说,只和你说。旁人我是不会说的。” 陆清江丝毫没有察觉杜微澜撸狗的手法,整个人如同得了一块肉的狗子,眼睛亮闪闪的。 “小蛮,我上次不是开玩笑的。你看我可还入眼?” 他耳朵尖是红的,眼里满是渴望,声音紧绷。 “这个啊。”杜微澜脑中闪过桂娘的话。 养个面首玩玩。 如果是这样的,似乎也不错,只是这小子怎么就看上她了?未免也太奇怪了。以前她不是没见过对她青眼相待的,当太子的时候,多得是人想要巴结她。后来离了京城,也有因为她的容貌觊觎她的。 那些的理由,要么为了荣华富贵,要么是贪图美色。唯独陆清江不一样,他竟说她过得苦,他竟觉得她孤独,想要给她撑一把伞。 这太奇怪了。 杜微澜现在都有点不知道要和这人如何相处。她似乎遇到了一个热情的大狗,疯狂摇尾巴,恨不得把心捧到她面前。 杜微澜见过了为财权美色所迷的人,唯独少见陆清江这样的。 “陆清江,我觉得你不对劲。你看上我,难道不是因为这张脸?”杜微澜把脸凑过去,鼻息交织,她道,“你仔细看看。” 陆清江手里的莲蓬都掉了。 “也不是,小蛮长得好看,只是小蛮长得好看。一开始是因为小蛮,后来不是……” “后来是怜悯?”杜微澜反问。 陆清江突然语气严肃起来。 “不是,不是怜悯,我对旁人不这样。只是因为小蛮是小蛮。” “你居然连个嫂嫂都不喊,你以前不是喊我嫂嫂吗?”杜微澜当真是起了逗弄的心思,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陆清江的鼻尖。 少年人顿时僵了脊背,支支吾吾道:“以前是觉得,人至少,至少不应该觊觎嫂嫂。可我现在知道,那是骗子。小蛮被骗了,所有人都被骗了。” “真是个有道德感的好孩子。” 杜微澜拍拍他的脑袋,很想问问他的心路历程,一定很有趣。可陆清江一副要冒烟模样,她决定还是不问了。 有趣的东西,就要保留得久一点。万一被发现本性,那就不好玩了。 哪里是陆重山骗她,她是故意入局的啊。 无论是陆重山还是秦崇风,不过是旁人手里的棋子。陆重山现在也把她当棋子,她能怎么办?当然是掀翻棋盘。 杜微澜笑眯眯道: “你们那个陈将军,是个什么官?” 陆清江终于找回自己正常的说话节奏,道:“游击将军,从五品。好像挺厉害,他还见皇上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那些太监都看不起我和姚慎。” “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混个比陈舍高的官衔,我就允你与我在一起好不好?”杜微澜再次故态复萌。鲜少人知道她这玩弄人心的恶趣味。 “陈舍说他杀了几百个敌人,坐到了现在这个位子。我现在杀了三十来个。下次我努力点。”陆清江当即盘算一下,自我感觉良好。 杜微澜眼皮一跳,觉得这人嘴里的努力可能不是什么正经努力。 “你如果死在战场上,那就什么都没了。”杜微澜提醒,,免得这人在战场上发疯。 她是想玩一玩,但不想让人死。总不能让陆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杜微澜就是给他一个门槛,反正寻常人这辈子都到不了陈舍的高度。 陈舍那个从五品,是从二品撸下来的,陆清江有得爬了。杜微澜揉揉陆清江的脑袋,很期待这人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小蛮揉我了,我也要揉一揉小蛮。” 杜微澜被紧紧抱住,隔着披风和薄薄的中衣,感受到生机勃勃的心跳。 咚咚咚。 心跳声很快,节奏有些乱。 “果然,手感不错。”一只手摩挲着厚重披风,夹棉的披风边缘滚了一圈兔毛,的确手感极佳。 杜微澜没动,她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身劲装打扮,身后背着一把刀,身形高挑峥嵘,手里提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人头大小。 “我会努力,超过陈舍!让他当我的手下。以后那群太监,见了我也要点头哈腰。” 有了目标的陆清江,立下志向。他不知道,自己身后无声立着陈舍,陈舍的手已经放在刀柄上。 陆清江这个目标不大不小,大抵是需要一辈子努力。而且大概率做不到。 杜微澜很好奇,陆清江日后能不能达到这样的成就。 这天下,这社稷,这些百姓,苦难久矣。她眼见着高屋建瓴,眼见着贪官污吏横行霸道,楼台高高起,却如建在云端。 “小蛮,以后会好的,都会好的。不管是京城的大官,还是什么秦崇风,还是其他什么人,谁动陆家人,我就让谁死!”陆清江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也不是个遵守规则的人。他心里的底线有且只有一条,那就是家人。 这样的人,多意气,讲仁义,难掌控,也最好掌控。如同一条疯狗。 “好啊。”杜微澜越发觉得有趣。 “回去吧,夜深了。”她捧着陆清江脑袋,不让他往后看。 陈舍脸色不好,看起来想杀人的样子。 真不知道以后陈舍要给这小子使多少绊子,她真的很期待。 回到陆家,陆清江回去睡觉,杜微澜却悄无声息再次出了门。 河边,陈舍正在剥莲蓬,见杜微澜过来,摊开手,掌心堆满了饱满的莲子。带着些许血腥之气。 “蝉鸣寺那边处理好了。县令计兴死无对证,不是我们干的,两个人,跑了一个,一个在这里。” 陈舍脚边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正是人头。 第62章 昔日风采 杜微澜踢了一下,包袱皮散开,露出一张人脸。她取出火折子,吹了吹,火光攒动下,看清了对方的脸。 “是在蝉鸣寺攻击我的人,可惜这人准头不好,倒是能吓唬人。”当时陆清江将她扑倒,其实那支箭看轨迹,不会射中她的。可陆清江根本来不及看这些。 “另一个应该是去找主子了,不用追查,没必要。陆清江的话你也听到了,他有句话说得不错。秦家想要人命,说不定也想要杜微澜的命。 秦崇风和计兴有关联,秦家图谋不小,查查计兴所有的书信。多给秦家使点绊子,秦家这几年太跳了。” “是。”陈舍点头,旋即摸着鼻子心虚道,“有人托我带句话。” 月下,血腥味四处弥漫,火折子的光,照亮杜微澜的面庞。无悲无喜,看不出情绪。 陈舍后退一步,清了清嗓子,摆开架势,沉声道:“离家七年,胡闹七年,你该回来了。别逼朕揍你!” 说完这句话,陈舍连退好几步,躲在柳树后,小心翼翼打量杜微澜的神情。 “不回。”杜微澜熄灭火折子,将那颗脑踢入河中,忽然想到什么。 “脑袋捞回来,只要够快,里头莲藕就还能吃。” 陈舍都快给跪了,大半夜的,折腾他。陈舍不敢反驳,只能取下身上的刀和匕首放在河岸上,下河摸脑袋。 其实这些年探寻先太子谢皎的人不少,他们都想知道谢皎太子的下落。 谢皎的生死是个谜团,一日不见尸体,一日无定数。 朝廷也在找,但不可能找到。那好事者怕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天子对先太子的态度是这样的。 一边派人寻找,一边派人给第一波人使绊子。 陈舍也想不明白,要么杀,要么关押,陛下放风筝一样的手法,实在是诡异。而且还别别扭扭喊人回京,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骗回去杀吗? 难不成,不杀,继续当太子?反正陛下现在一个子嗣都没有。 皇族子嗣稀薄,这是老传统了。 “小祖宗啊,这到底是为啥?想不通,真的想不通。”陈舍实在好奇,脑袋上顶着荷叶,真心求问。 “想知道答案,就拿你的脑袋换。我现在就告诉你。”杜微澜仍旧是笑模样。 “不想知道,不想知道。”陈舍已经麻了,他这个双面间谍墙头草,真是哪边都不敢得罪,哪边都不敢怠慢。 太累了 “秦家那个老三要不要……”陈舍提着脑袋上岸,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别了,我看那秦钰不像秦家人,更像是唐家人,天生的好料子,钱串子,就是求生意志差了点,总想饿死自己。 “秦家那些探子,该抓抓,该杀杀,该埋埋。就连陆清江都看出来了,这秦家爪子未免伸太长了。这江山,无论如何都是谢家的。” 杜微澜的话,让陈舍精神一振。这位祖宗那是真祖宗,终于是显露出以往的几分风采了。 “是!禀告殿下,边境也有秦家的爪子!” “砍了,一个不留,棋盘给他掀了。” 陈舍顿时高兴了,提着脑袋就走。 杜微澜回到陆家,眼睛一睁一闭,天就亮了,一夜无梦,睡得有些累。 院子里阿黎正在给陆银子梳毛,见杜微澜出来,立刻举起狗毛。 “嫂子,用这个给陆银子做窝吧。”陆银子趴在地上哼唧,一旁全都是狗毛,狗不大,毛不少。 “给它做一件马甲,这狗脑子有问题,天冷了,开始掉毛。”杜微澜提示。 陆清江坐在一旁晒太阳,他伤口恢复得快,好吃好喝静养几日,已经活蹦乱跳。眼睛始终盯着杜微澜看,直勾勾的。 只有一点点外伤的秦钰,伤口翻来覆去发炎,伤势好得很慢,还是一副半死不活模样,不过比之前好了一点,至少脸上有肉了。 陆清江提起陆银子的后颈皮,这狗已经五个多月大,沉甸甸一个,比后院的鸡鸭个头大。 虎头虎脑,铁包银,看起来就是个能吓唬人的。 “这狗还不错,牙口也行。”他掰开狗嘴,不顾陆银子呲牙咧嘴,满意点头。 陆母从厨房出来,见状叹了口气 “别欺负陆银子,你看它都和你不亲,咬你都是你活该。” 陆银子哪里敢咬陆清江,只敢呲牙表示愤怒。 杜微澜看看狗毛,最后还是决定用棉花做狗窝。这东西太脏,而且不好闻。姑嫂二人凑在一起商量怎么给陆银子做衣服,阿黎还抱出针线筐选布料颜色。 陆银子兴奋得摇尾巴,陆清江酸溜溜的,嚷嚷着也要。 “二哥你又不是狗,要什么马甲!”阿黎真是服了自家二哥。 姚杏在厨房帮着做饭,探出脑袋,见陆银子被拉着量尺寸,也觉得好玩,出来出主意。 “做个有帽子的,可以戴在脑袋上,一定好看。” 陆明和姚慎打水回来,也加入讨论阵营。朱砂在一旁做针线,也说要给陆银子做虎头帽。 陆银子端端正正坐在院子里昂首挺胸,一个劲摇尾巴,仿佛听懂了自己要有新衣服穿。 秦钰坐在一旁,看陆银子目光里带着羡慕。 过了一会儿,早饭上桌,隔壁邻居家的冯婆子来投喂秦钰。有冯婆子在,秦钰能多吃好几口。 “冯大娘,等会出去,你也来。带上你两个孙子。”秦钰对冯婆子道。 “出去干什么?” “去拿些布料,换季要做新衣服了。” 冯婆子撇嘴:“没铜板,没银子。” “这是我谢你们收留,是谢礼。”秦钰说话时,望着冯婆子的眼睛。冯婆子眼中有一层白翳,显得她格外沧桑憔悴。秦钰眼眶微红,不等冯婆子开口,就继续道,“去吧。新来了一批料子,合适。” “那行,给我儿媳选一块红布,做条红裙子。”冯婆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点头应下。 “儿啊,再吃一口,吃饱了好上路。” 这是又糊涂了,将秦钰认成那她战死沙场的儿子了。 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就连朱砂也不觉得不吉利了,只要能让秦钰多吃一口,就是坐在棺材里吃都行。 吃过饭,众人收拾东西出门,李迎春还要卖烧饼,只有冯婆子和刘文刘武两兄弟出门。杜微澜本来是不想出去的,可陆母非要拉着她出门。 “小蛮要多出去走走。” 第63章 不理解但尊重 姚慎姚杏两兄妹也被朱砂拉着。 一群人浩浩荡荡上街,直接去了布料铺子,不在铺子里选,直接开了库房。 伙计上前要介绍,直接被朱砂撵走。 “放着,我来。” 朱砂清了清嗓子,抱起一匹布料,开始介绍。 “这个布适合做褂子,上面的花纹可以对在一起,做出来好看。这块裁一段,做发带,适合几位公子。这银红的布料轻薄,适合做绢花,我这还有几个花样。” 朱砂一边说话,一边裁布,根本不用量尺寸的。完全没提价格产地,也没说布料工艺,主打一个选颜色,选款式。 杜微澜扫了一圈,这个仓库里的布料与外头的完全不是价位。连堪比贡品的布料都有。 秦家老三秦钰,在秦家不受宠,不被重视。在外祖唐家,那真是一等一的宝贝。这一仓库布料,以市价算,怕是能买下整个清水县。 杜微澜对唐家的财大气粗有了新的认知。 看秦钰,像在看一个钱袋子。 陆清江倚着架子,盯着杜微澜的侧脸看,顺着的她目光看到一匹黑色有暗纹的布料。 小蛮喜欢这种的?黑漆漆的,晚上出去杀人都不用换衣服,真的好看吗? 不理解,不明白,但尊重。 陆清江挠挠头,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朱砂干脆把秦钰拉过来当衣裳架子,又掏出一把缝衣针,开始将布料往秦钰身上堆。 瘦人天生就是衣裳架子。 各种颜色的布料堆在秦钰身上,被朱砂用缝衣针固定,显出衣服样式,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就连陆清江,姚慎这种对穿什么不在乎的人,都觉得有意思。 刘文刘武直接看呆了。 秦钰一动不动,当然,他也不敢动。 朱砂一件件翻,说道:“这块银红的,适合冯大娘,显得人白净,气色好。齐大娘适合这个苍青色的,可以做袄子,这布料厚重,再加上狐狸毛,好看。” 齐大娘就是陆母,陆母全名齐晴玉。做母亲太久,她已经快要忘了自己的名字。 陆母看那布料,在脑中想了想,也觉得朱砂说的不错。 “这凤蝶穿花的图案,可以做绣鞋,也好看。还有这个料子,别看灰扑扑的不好看,可它抗风,姚家妹子可以做个斗篷,天冷的时候穿。颜色丑是丑,但暖和极了。” “这块布,小嫂子可以看看。”朱砂抽出一块天蓝色布料,这块布泛着绿,波光粼粼。 “这是新布料,新样式,外头都没有的。水波潋滟,做条裙子最好,这块布说起来与小嫂子名字相配,就叫水织晴蓝。这一批还有红和紫,但货还没到。” 陆清江原本还盯着那块黑色布料,思索应该做什么衣裳,闻言看过去,只见那块布围在秦钰腰间,当真像是一汪碧水,映着半片蓝天。 青蓝渐变,随着动作摇曳。布料很薄,如轻纱,却又色泽饱满。 “这个不错。”陆清江道。 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做成衣服穿在杜微澜身上会是什么模样。杜微澜喜欢素净的布料,他之前打开她的衣柜,里头没有过于明艳的颜色,就连小衣都是浅紫青绿之类…… 陆清江垂下眼帘,摸了摸喉结。 陆母见了布料也欢喜,没在意儿子说了什么,只心里盘算。唐氏布料铺子以往最贵的料子也过一两银子一尺,其他的都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她看布料好看,盘算一下银钱,即便是一两银子一尺,做一条裙子咬咬牙十两银子自家如今也能拿出来。 陆母道:“看着不错。” 总归,家里有银子,买布料是够的。 “这料子的确不错,做衣服剩下的料子还能做绢花。”朱砂继续选料子,将秦钰拉来拉去摆弄,展示布料。 “这块是青竹暗纹,正反两面颜色不一样,做长袍给两个未来状元,也是好的。” 朱砂眉眼带笑,说起布料怎么做衣裳,做什么衣裳,那是头头是道。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她已经为众人各自选了好几块布料。 “我看距离出发的时间不远了,回去做衣裳来不及,不如交给绣娘。还有棉衣被褥也要多准备。正好,我们有商队要出发,姚家妹子跟着商队走。” 朱砂的话让姚慎有些意动,他看向妹妹,道:“这样也不错,不过沿途匪患,不知道会不会出岔子。” 陆清江撇过头,不想看这个不会说话的伙伴。 朱砂道:“姚公子这话说的,这不是有你们护着吗?唐百年已经和陈将军说好,一应事物都安排了。这次是做布匹生意,我也要去的。” 姚慎闻言,算是松了一口气。 朱砂也是个生意人,她娘当年唐家大小姐手下最得力的掌柜,主要负责织造。她虽然算账不行,可对布料是精通的。 这次出远门,是唐家的规划之中。 “听闻议和的折子送入京中,也不知结果如何,我们这些经商的,要早做打算。走,先去量衣裳尺寸,等会儿吃饭,三公子做东。” “先将银钱算了吧,我家的衣裳自己拿回去做。”陆母舍得买布料,舍不得请人做衣裳,十日时间,足够做衣裳了。 秦钰忙道:“伯母这话说的,今日我做东,算是酬谢这些日子你们的照顾。过几日我要回京,以后再见就难了。还请伯母不要推辞。” 最近秦钰按时吃饭,说话中气十足,看人时眼里满是真诚。 “这怎么行?开门做生意的,总不能让你们赔本。”陆母没想到,这布料竟是不要银钱的。 “唐家不缺钱,伯母放心。”朱砂拉着陆母就往外走,喊了一声,前面立刻有两个绣娘进来,取出软尺,就开始量尺寸。 陆母还想说,直接被朱砂捂住嘴。 朱砂凑到陆母耳畔,低声道:“大夫说我家三公子命短,三公子平日没朋友,好不容易和您们有些联系,伯母千万不要伤了三公子的心。三公子命短啊,三公子高高兴兴活着就很好了。钱财都是身外物,高兴几天是几天。” 这话听得陆母心肝颤。 第64章 给你烧香 秦钰年纪不大,也就比陆清江大一点。陆母是个感性的人,当即眼眶发热,她不敢想自家那个孽子如果是三公子这副模样,自己会多伤心。连吃饭都费劲,真是难养。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难养的崽。 冯婆子倒是不多说,直接拉着两个孙子量尺寸。“说好是不要钱的,说话要算话。” 陆母看自家儿子似乎有话要说,连忙将人扯到一旁。 “不许说话,人家三公子难得高兴,三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啊?”陆清江一头雾水,他娘今天怎么了?居然会占别人的便宜? 姚家兄妹二人想推辞,也被朱砂用同款言语说服。一时间,大部分人看秦钰都带着同情。 命短缺爱没朋友,真是个可怜人。 秦钰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考虑中午吃什么。陆清江也不知道,心思就没放在那些悄悄话上,没兴趣仔细听。 陆清江绕过陆母,走过去扯了扯秦钰袖子,把人拉回库房。 “那个黑色布料,我要了,多少银子?先说好,你给的是你给的,不知道你非要给布料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不管。只是这匹布,我要自己买。” 秦钰拿起陆清江指的那匹布。 黑色布料,上面是若隐若现的飞禽走兽,黑底银纹,鸟兽没有一只形态是重复的。这是唐家今年没有参选的贡品,实在是产量低,供应不上,干脆就不显摆了。 “三两银子。”秦钰随口叫价。 陆清江掏出钱袋子,里头是他借口买肉吃积攒的银两。还剩下五两银子,他讨价还价:“二两五,给我留一半零花钱。” 秦钰就没见过这么不识货的人,这匹布用的银线,重量都不止二两五钱,就更别提丝线染料工时了。这匹布需要一个老师傅织十年! 秦钰很想告诉陆清江真相,又怕吓到陆母和冯婆子,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陆清江抱着布,高高兴兴出去,塞进杜微澜手里,然后觉得布太沉,又拿过来自己抱着。杜微澜云里雾里,见他笑得像一朵花似得,只觉得莫名其妙。 “好看吗?”陆清江显摆。 杜微澜这才细看,发现上面是飞禽走兽,用的是缂丝工艺,却没用彩线,看着不出彩,其实做工精致,极耗人工。 没记错的话,那个让陈舍传话说要揍她的人,以前经常用这种暗纹布料。在其他地方,用这种低调奢华料子的人极少。 “还行吧。”杜微澜迁怒于布料,看不顺眼。 “这个布用来做裙子?”陆清江开始发愁,布料有些硬挺,做衣服不知道穿起来会不会不舒服。他平生第一次纠结布料做什么衣裳合适,平时都是给什么穿什么的。 陆母看到陆清江抱着的布料,凑过来看了眼。 “黑漆漆的,不吉利。”陆母一脸嫌弃。 杜微澜点头:“对,不吉利。” 陆清江睁大眼,他以为杜微澜一直看这匹布是因为喜欢。 误会就这样产生,陆清江抱紧布料,嘴硬道:“我觉得还挺好,低调有内涵。”他绝不承认是自己会错意。 更不想让他娘现在知道,自己觊觎杜微澜,他怕被打死。 少年委委屈屈退到角落里,像是被风吹雨打过的一棵野草。阿黎凑过来,踮脚将绿豆糕塞进他嘴里。 “二哥,你拿这个布,是要做夜行衣吗?说书先生说,晚上杀人越货,都是穿黑衣服的。哥你要杀谁?我那天看到你偷偷出门了。” 陆清江差点被绿豆糕噎死,好不容易囫囵咽下去,给了阿黎一个脑瓜崩。 “下次你吃了觉得难吃,就不用给我了,直接给陆明。还有,大人的事少打听,你哥就不能是行侠仗义吗?” “可是,陆明说这个好吃哎。” 阿黎捧着新买的绿豆糕,一脸无辜。 临近午饭时分,所有尺寸都量好。秦钰做东去酒楼吃饭,将特色菜全都点了一遍。 陆母看在眼里,想劝不要破费,却又想到秦钰的寿命,心里头难受。她已经没了一个养子,生死无常,人生难料,不忍心让秦钰留下遗憾。陆母眼里,秦钰已经约等于是个死人了。 吃饱喝足,各自归家,秦钰明日回京,就不往陆家去了。朱砂也要准备去边境,不去陆家。 在陆家叨扰几日,对秦钰而言是人生中最奢侈的日子。 那些嬉笑怒骂,鲜明情绪,是他很少遇到的。 他是京城秦家外室所出不受宠的三公子,是商贾唐家的外孙,旁人对待他,往往先看到的是身份。 冯婆子错认他是战死沙场的儿子,陆家伯母对他也如自家孩子。秦钰望着渐行渐远的人,目光萧索。 他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再见这些人了。 忽地,他看到陆清江回头,比了个划拉脖子的手势。 “那是什么意思?”秦钰问朱砂。 朱砂摸了摸脖子,猜测道:“似乎是让三公子洗干净脖子等着?” 秦钰虎躯一震,果断决定,回去再吃几口饭。冯大娘说的对,死也要当饱死鬼。 入夜。 还未入睡的秦钰听到窗边的动静开门,只见陆清江提着小灯笼,站在外头。穿着薄袄,打着赤脚,灯笼的光将他背影拉得很长,摇摇晃晃,像是杂谈志怪里的鬼魅。 “鞋呢?”秦钰咽了口唾沫,确认他有脚,这才松了一口气。 “杀人的时候,不穿鞋跑得快,这是我的习惯。”陆清江这话似真似假。 秦钰瞳孔收缩,往后退了几步,手摸索着想要找个东西防身。 陆清江进屋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又捏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味道还行。”如此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干荷叶,开始装点心。 “我给阿黎带点。我来没什么大事,不是来杀你的,你别怂。我就想问问,你回京,是要自投罗网? “秦崇风那种人,不知道你熟不熟悉,反正我熟。看似人模狗样,是个东西。内里根本不做个人,我猜你回去肯定要死翘翘。” 秦钰翻来覆去想陆清江那手势的含义,唯独没想到意思是这个。 “原来不是让我洗干净脖子等着?你到底是不是折枝楼的人?” “谁知道呢。”陆清江耸肩,他连折枝楼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愿露怯,慢悠悠道,“以后三天给我写一封信,到时候你就寄给陈舍将军,他面子大,应该没人拦。两次不来信,我就当你已经死了,给你烧香。” 第65章 陆家有两条狗 秦钰脸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血色,顿时没了。 “我虽然不太想活,可我也不想死。” “别扭。你这人真别扭。别怕,你死了以后我年年给你烧纸,要不你给我点东西,万一你死无全尸,我就给你弄个衣冠冢。往后清明重阳,我给我爹烧纸的时候,也给你烧点。” 陆清江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要死要活的,拧巴得很。 怎么会有人不想活呢? 是酒不好喝?还是饭不好吃? 陆清江想不通。 秦钰打开衣柜,当真拿出好几套衣裳打包,又抱了个钱匣子出来。 “这里头是散碎金银,我要是死了,你就拿这个给我弄个衣冠冢,还要戏班子,要水陆道场。” 陆清江打开一看,被里头的金子闪了眼。 “行,统统给你安排,花不完的,就给你买肉祭拜。祭拜完了,我吃。你喜欢吃什么肉?要不要来点酒?别看我这样,我酿酒可好了。” 秦钰不知道怎么接话,他第一次见陆清江这样的。说真诚也真诚,说扎心是真扎心。 “秦三啊,我希望你活着。”陆清江揣着一堆东西,临走前语气突然郑重起来。 “我当你是兄弟,我希望你能活着,活得好好的。就是死,也要活到老死。” 秦钰一愣,眼眶有些发热。 “好。” 回去路上,陆清江一路小跑,哼着小曲。 杜微澜在路边吃炸鹌鹑,见他回来招了招手。陆清江立刻快步跑过去。 “我让那小子三天一封信,寄给陈舍。我看陈舍都能见面皇帝,陈舍的信驿站肯定不敢怠慢。要是这小子六天不来信,肯定人死了。他死了,就证明秦家丧心病狂,我们要早作打算。 “那小子其实挺可怜,给我衣裳,让我以后给他弄个衣冠冢。生前不热闹,死后却要热热闹闹办丧事,要请人吹吹打打。他还给了一盒东西,留着办丧事用。” 陆清江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将事情说了。说完一个饿虎扑食咬住杜微澜手里的鹌鹑腿。 杜微澜觉得陆家养了两条狗,一条是陆银子,一条是陆清江。 盒子打开,里头大部分都是金子,只有一小部分银子。 “他要是死了,我亲自给他诵经。” 杜微澜发觉秦钰这人也有意思。 两人坐在河边吃完鹌鹑,擦干净手开始数金银。一共五十两金子,八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个体体面面的葬礼,那是绝对够的。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陆清江拨弄着盒子里的金银,叹了口气。 “以前我以为,只要有银子,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一天三顿饭,一年四季衣,就没有什么是银子解决不了的。现在发现,这世上还有比银子更重要的东西。” 他将盒子盖上,从怀里掏出荷叶包打开,递到杜微澜面前。 “这小子伙食还挺好,这点心我以前没吃过,长得像一朵花似的,漂亮。”荷花酥躺在干荷叶上,有些扁了,没了最初完美的形状,还带着些许体温。 “正好三个,你一个,娘一个,阿黎一个。陆明那小子没有。” 陆清江颇为得意的样子。 “我不爱吃这个,太腻。”杜微澜没动。 陆清江拿了一块塞进嘴里,把剩下两块重新包好,仍旧是塞进怀里。 已经到了九月,天越发冷了。一抹极细孤月高悬,寥寥几颗星辰挂在云间,垂岸柳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在萧瑟秋风里摇摆。 陆清江咂咂嘴,往上风口的方向挪了挪,挡住那股子冷风。 “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秦钰这人,其实也可怜。” 杜微澜看他一点点往自己身边凑,挑了挑眉:“你又看出什么了?” “秦钰在家里日子不好过,要不然也不能赖在咱们家。就他那伤,根本就用不着养,巴巴非要凑上来,送药送钱又送粮的,临了又扯布做衣裳。 “我一开始以为秦钰有所图谋,可家里有什么是那样的人能看上的?思前想后,我差不多明白了,秦钰就是想热热闹闹罢了。他整日半死不活的,偏偏又乐意与人说话。那不是说话,是挣扎。秦钰不是不想活,他一直在挣扎。 “今天我吓唬他,他还真被吓到了,脸色立刻就变了。你说说,诚心想死的人,怎么会被我三言两语吓到?” 杜微澜发现这人格外敏锐,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 她有点想象不出,陆清江是怎么吓唬秦钰的,直接拿武器抵着秦钰喉咙? “走吧,回去喽。阿黎鬼精鬼精的,指不定又怎么编排我,说我半夜三更不睡觉,出来杀人放火。” 话虽如此,陆清江言语里却没有不耐烦,反而满是无奈。 “明日劝劝我娘,我们必须全家一起走。秦钰都能被秦家吓成那样,现在能庇佑我们的,只有陈将军了。” 陆清江想了许多,试图将事情控制在自己还能控制的程度。 可他的认知有信息差,缺少最重要的一环。陆清江以为秦家会针对自家,会恩将仇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现在最害怕的不是他,要害怕的是秦家。 “事情倒也没有很凶险,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杜微澜试图安慰,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她的额头撞在他背上。 “我就是那个,个头高的。”陆清江转身,小灯笼的光映出他一脸委屈的神情。他伸手比划,杜微澜身高到他下巴的位置。 “你看,我就是那个天塌下来顶着的。” 少年微微低头,下巴抵着心上人头上插着的木簪。 “这玩意儿不好看,改天换个好看的,下次我去临国搞个石头,他们那里的石头好看。” 杜微澜只觉得炙热呼吸打在头顶,一股痒意从天灵盖到后脚跟,她直接把人推开,快步往前走。 “走那么快干什么?小蛮有没有听到走夜路的鬼故事?说的是一对夫妻赶着车在路上走,遇到一个挂在歪脖子树上的鬼,那鬼……” “闭嘴。” 杜微澜简直服了,一会儿功夫,她没说两句话,全听这人聒噪了。 “说就说,大晚上讲什么鬼故事?” “小蛮怕鬼?” 第66章 荷花酥 陆清江来了精神,三步并做两步,追上人,手虚虚笼在她肩头,却不敢落到实处。 “小蛮是不是累了,我背着你走。”他像个开屏的孔雀,非要嘚瑟一下。 “伤好了?” “一点小伤,死不了人。我背你。” 杜微澜直接抬手隔着衣服按在他伤口处,后者嗷了一声,再也不提背人的事了。 “小蛮小蛮,你说我啥时候能超过陈舍?他都三十多了,等我三十多,他都五十多了。万一他这几年升官,我就更追不上了。我啥时候才能娶媳妇儿啊,不会我入土了,还没媳妇儿吧。”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现在直接把陈舍解决掉,他就不能升官了。你的难度就小了。” “那不行,陈将军是个好人。我就难一点吧。要不我抱着你走吧,这样快一点。我看你困得睁不开眼了,我抱着你,你还能多睡一会儿。” 杜微澜:“……” 她是真想把人揍一顿。 也不知道这小子像谁,给点阳光就灿烂,最会蹬鼻子上脸,完全是一点过渡都没有。 与此同时,城外军营,正在看布防图的陈舍打了个喷嚏。 “谁在背后骂老子?不要命了!” 第二日,阿黎吃到了陆清江给的碎渣渣点心,小姑娘盯着点心渣,使劲猜测这是什么点心,却怎么都猜不出。 “嫂子,这是什么啊?” “荷花酥,想吃等会儿去买块肥猪肉,再买点红酒曲回来,家里还有豆沙馅。”杜微澜的话,让阿黎和陆明都来了精神。 姚杏从外面回来,闻言也觉得新奇。 “我只听过往糕饼上用酒曲点红点,还没听过直接用酒曲染色的。” 姚家兄妹如今还住在陆家,这两天正张罗着将房子和地都卖掉。之后拿这笔银子,去边境买一处宅院。 家里有人要出远门,陆母开始盘算带什么东西。众人先去唐家粮铺那边打听,得知秦钰还没出发,先去送行。 秦钰掀开车帘,探出身子,看着目送自己的众人,泪水夺眶而出。 “别送了,回去吧,都回去吧。”他伸长胳膊挥手,直到看不到人影,这才意犹未尽收回手。 “朱砂你也回去吧,这条路只能我自己走。你去了边境,要好好算账,别赔本了。陆清江此人深不可测,却是个有义气的。你以后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又不好打扰陈将军的,就去找陆清江。对这样的人,不要以利引诱,要以诚相待。” 朱砂点头,跳下马车,牵过马匹,头也不回直接上马走了。 “往后,我就是一个人了。”秦钰望着朱砂扬长而去的背影苦笑。在他看来,这就是生离死别。 清水县里,陆母等人正在努力采买,姚慎和陆明都背着竹筐,陆清江背上有伤,手里提着篮子。全都装得满满当当。 “吃食要好好准备,天凉了,能放很久。” 陆母铆足了劲,拉着杜微澜努力采买。到了中午时分,每个人手上都一堆东西。 回到家,便开始忙碌,陆母安排道:“姚杏择菜,陆明洗菜。姚慎剁肉馅。小蛮来给我看看调料对不对。” “我呢?”陆清江不服,“凭什么就我没事干?” “你烧火。” 陆母安排好事情,众人各自忙碌。陆清江坐在小板凳上,努力往灶台里加柴。 陆母切菜调味,杜微澜起锅烧油,准备先熬一点猪油做点心。 肉下锅,她就觉得不对,用脚尖踢了踢陆清江的脚踝。 “火小点。” 陆清江往外拉柴火,过了一会儿,杜微澜又踢他。 “大点,要蒸馒头了。” 蒸馒头的功夫,杜微澜往一小块面团里加酒曲揉开,再加上猪油,反复擀皮折叠。起酥需要耐心,完美的酥皮需要经验。 她不常做这个,屏气凝神一点点做,忽地,脚踝被人握住。 杜微澜身子一僵,瞪了眼罪魁祸首。 “翻来覆去十八次了。”陆清江盯着那面团,舌头顶了顶后槽牙,“很无聊?要不我出去打枣,你烧火,擀面多累啊,别玩这个。” 杜微澜动了动脚踝,没挣脱,直接一擀面杖敲在他脑袋上,响声清脆。 “活该!”陆母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夸赞道,“小蛮干得好,这小子就是欠揍。从小到大就这样,就知道添乱。” 陆清江捂着脑袋,缩成一团,他娘总是下他威风,真是让人伤心。 杜微澜擦干净擀面杖,又擀了几次,这才停手开始包豆沙。手法和包子差不多,只不过褶子都压在最下面。 而后再涂上泡了酒曲的水,淡红色一层层晕染,由浅到深,勾勒出纹理。而后拿小刀米字型开口。 陆清江伸着脖子看,一层层染色和里面一层层面皮,让他不由吸了一口气。 “吃口点心,还挺麻烦,以后还是做豆沙包子,干脆利落,省力气。” 他嘀嘀咕咕,那只手始终搭在杜微澜脚踝上。天冷,裙摆长,若是不细看,没人能发现陆清江的小动作。可杜微澜清楚地感觉到这只手作乱。 带着薄茧的手指隔着足袜摸索,杜微澜快被他烦死了,直接用另一只脚踩在他手指头上,俯身压低声音道:“老实点,不然这把刀就是给你开瓢的。” 尖刀锋利,被一只沾染面粉的手握着,落在陆清江眼中毫无威慑力。他盯着杜微澜的手腕,那里有一道疤,很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位置是手腕内侧,看痕迹,像是本人划的。 陆清江低头看自己手腕,比划了一下位置,旋即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姚慎端着剁好的肉进来。 “这点心好看,不过这也太耗功夫了,我二十斤肉都剁好了,还是包子爽利。” “你懂什么?这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啃你馒头去。” 陆清江端了蒸笼,挑出最丑的一个馒头,塞进姚慎手里。刚出锅的馒头滚烫,姚慎左右手相互倒腾,勉强隔着袖子握住。 陆家有两个灶台,陆母开始炒菜的时候,杜微澜才刚弄好点心面胚,开始下锅炸。 “火大了,小点,小点。” “加一点柴……” 陆清江手里一根柴,进进出出,伸长脖子看锅里的点心。 只见刀口次第展开,随着气泡密集,开得果然像荷花,等酥皮都起来了,露出里头的红豆馅。 “阿黎,看开花!”陆清江喊了一声。 第67章 和陆银子眼神一模一样 阿黎立刻跑进来,看到荷花酥的花瓣一层层展开,发出感叹。 “原来是长这样啊,真好看。二哥你带回来都成渣渣了,什么都看不出。怪不得叫荷花酥,真是荷花模样。” 陆明和姚家兄妹有凑过来看,家里七个人,杜微澜做了二十二个点心,一人三个,多出来的一只给陆银子。 今日午饭比较简单,除了荷花酥和馒头,还有一道青菜,一道肉沫豆腐。 陆母忙着张罗炸丸子,没工夫弄复杂的菜。杜微澜做荷花酥,已经费了不少时间。凑合着吃了一顿饭,姚慎出门忙卖房卖地的事情。 姚杏进厨房帮忙炸丸子,杜微澜熬肉酱做咸菜。阿黎和陆明洗菜,削皮,切块。 陆清江这个伤员坐在小板凳上闷头烧火。 到了晚上,丸子炸完,只等晾凉收起来。陆清江喜滋滋洗坛子,晾坛子,等着晾干装肉酱。 一家人忙了一天,顺便糊弄两口,倒头就睡。 陆清江睡到半夜,猛地惊醒,踹了一脚旁边的人。 “清哥儿,又咋了?”姚慎一个咕噜爬起来,抓住床边放着的斧头,“有偷袭?” “偷什么偷。忘记和我娘说让她们也一起走了。” “明天说呗。”姚慎又躺回去,见陆明睡得香,也踹一脚,这才心态平和。 陆明翻了个身,继续睡。 “我娘明天揍我,你拦着点。”陆清江心脏狂跳,迷迷糊糊睡着,恍惚间看到一个人站在他旁边。身形陌生,背对他,看不见长相,却莫名觉得熟悉。 “小蛮是你吗?” 脚下传来濡湿触感,陆清江低头,只见一片血色,他把人拉过来,就见那血是从杜微澜手腕上流下来的,片刻功夫,血水就没过他的脚踝。 陆清江被惊醒,猛地坐起,就见陆银子两条前腿趴在床上,正用舌头舔他的脚。 “陆银子!”他一把抓起陆银子,直接放在院子里枣树的枝桠上。“你给我好好检讨!” “这是怎么了?”杜微澜踮着脚试图摘葡萄藤上最后一串葡萄,扭头就见陆清江把陆银子放在离地一人高的地方,陆银子吓得一动不敢动。 “陆银子不听话。” 陆清江拎起陆银子的后颈皮,陆银子呲牙,他也呲牙,吓得陆银子瑟瑟发抖,尾巴都不敢动了。 “陆清江!”陆母从屋里出来,见状快步过来,捡起扫把。 “松手,一天天就知道欺负银子!” “我这是教它,怎么能说欺负?”陆清江放下狗,面上多了几分正色。 “娘,你们和我一起走吧。到时候置办个大宅子,我听人说,以后不打仗,要谈和。往后清净得很,也没计兴那种坏官,有人欺负你们的话,我就在旁边,不用怕。” 陆清江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借口牵强。 陆母眉头紧锁,抬手摸摸儿子脑袋。 “没烧啊,怎么脑子不对?偷喝酒了?张嘴我闻闻。大夫都说了,你伤没好,不能喝酒。” 陆清江来不及说话,已经被掰开嘴,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用眼神示意杜微澜劝一劝,那眼神和陆银子看人求助的目光,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没酒味啊,你怎么说胡话了?清水县的日子还过得去,谁要和你去北边那种鬼地方。”陆母仔细端详儿子,觉得哪哪都不对劲,顺着陆清江的眼神看过去。 “你看小蛮干什么?你盯上那串葡萄了?” “娘,我是那种嘴馋的人吗?” 陆清江真是服了,他娘总在心上人面前下他面子。他就想追个媳妇儿,他容易嘛?当真是阻碍重重,另外还有秦家这个大危险,对他造成身家性命的威胁。 想到秦家,想到秦崇风,陆清江牙痒痒。 “你朝谁呲牙?” 陆母哪里不清楚自家儿子的性格,见他眼里满是戾气,直接一巴掌拍过去。 “小蛮,葡萄不给他吃,这是最后一串,一颗都不给他。” 最后一串是秋葡萄,长得小小一串,果实稀疏,杜微澜拿去洗干净,吃了一颗,把剩下的放碗里,直接递给陆母。 陆母也吃一颗,转而端给在后院洗衣裳的姚杏。阿黎和陆明正商量下次吃哪一只鸡,见状也凑过来。一人吃了一颗紫莹莹的小葡萄,全都变了脸色。 “好酸。” 阿黎吐吐舌头,端着葡萄去找陆清江。 “二哥,二哥,给你个好东西吃。” 陆清江躺在躺椅里心事重重,顾不上多想,直接被塞了一嘴个头小小的酸葡萄,脸色大变。 “什么玩意儿?”陆清江想吐,却被阿黎捂住嘴,只能咽下去,酸得眼尾一片猩红。 “二哥你被酸哭了?” 阿黎伸手戳二哥的脸,被直接提起来,挂在枣树大枝桠上。 “一天天就知道坑我,下次去坑姚慎,别逮着我薅。”阿黎挂在树上笑嘻嘻。 “二哥你要蛋蛋吗?”小姑娘摊开手,掌心一颗大鸭蛋。 陆清江拿过来,直接去厨房丢进锅里。杜微澜在厨房的火堆里烤栗子,他在一旁蹲下。 “小蛮,我总不能和我娘说陆重山没死,现在是秦崇风,秦家想要咱家的命。我娘会伤心别的。可我娘那人,我真是劝不动,劝不动啊。小蛮你想想办法吧。” 杜微澜把栗子夹出来,仔细端详,发现没熟,又放了回去。 “你去抱着腿哭,哭得惨一点。”她出主意。 陆清江后槽牙直痒痒,徒手捡了个板栗咬开,就那么半生不熟塞进嘴里,被烫得倒吸凉气。 “我娘那人,我说什么都没效果。她对旁人比对我好。”少年蔫蔫的,脑袋试图往杜微澜身上靠,不放过任何一个贴贴的机会。 陆银子趴在门框上,本来要进来,看到陆清江,直接扭头去自己的狗窝。 “你还真是人憎狗嫌啊。” 杜微澜将火钳塞给他。 “看着火,我去找你娘。你家在清水县没什么产业,不过是一块坟地,一间屋。这屋子和地就先不处置了。家里还有四十多两银子,你有多少私房钱?” 陆清江眼珠子转了转。 “二两半,还有一把铜板。秦钰那笔钱先不动。” 这还是个有原则的,不动旁人的丧葬钱。 杜微澜自己还有十来两银子,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银子。加起来,一共六十两,倒是勉强可以先租赁屋舍安家。 “等着吧,看好栗子,别烤焦了。” 第68章 烤焦栗子 陆清江连连点头,目送杜微澜出了厨房,自己轻手轻脚跟上,一路到了厅堂,就见她和陆母说话。 陆清江靠在墙边支棱着耳朵偷听。 他不明白,小蛮是哪里来的勇气,觉得能轻易说服他娘。 “婆母,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一下。”陆母在后院做针线,杜微澜走过去蹲在旁边,脑袋放在对方膝盖上。 陆母笑弯了眼,捋了捋杜微澜鬓角旁的头发。 “怎么了?小蛮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对待儿子和儿媳,陆母完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 “我梦到我娘了,我娘老家在凤城,当年我娘去世,外祖一家将人葬在凤城的逐王山上。那时候我年纪小,没机会去。后来也没去成。”杜微澜眼泪说来就来,说话间泪水已经浸透陆母的裙摆。 “不哭,不哭。”陆母慌了神,连忙抽出帕子。 “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外祖一家也是狠心,将你娘葬在那么远的的地方。你小小年纪,没了娘,又没了爹,连姑母的消息都没了,实在是世事无常。” 陆母心里不是滋味,说着说着,泪都下来了。 陆明抓鸡的手顿住,震惊望着杜微澜。 阿黎也安静下来。 姚杏抬袖抹了一把泪,宽慰道:“小蛮姐,咱们都一样,谁还不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以后会好的。凤城就在边境,你说说具体的位置,我有机会路过,去上一炷香。” “我娘在梦里说她冷,说坟头的草很久没拔了。”杜微澜泪潸潸,说话带着哭腔,陆母没见过她如此作态,看得心如刀绞,完全不知这是杜微澜打小就熟练掌握的技能。 真哭伤神,假哭才能达成目的。 杜微澜熟稔得很。 陆母哪里知道这些,放下针线,将人搂在怀里柔声安慰。 陆清江在墙后偷听,心中也不是滋味。只觉得这不像是假的。 杜微澜哭道:“这次唐家商队去边境会路过凤城,我想跟去看看。” “好好好,让老二陪着你过去,有什么事也好照应。”陆母连忙应下,一个劲给杜微澜擦眼泪。 “我生的孩子都是皮猴子,记吃不记打的,哪有小蛮这样,水做的一样。好孩子别哭了,怎样都行,你哭得我心里头难受。” 杜微澜抬头,红着眼圈道:“婆母,我一个人去害怕。” “那不是还有清江,那小子开山斩草是够用了,也能驱蛇赶狼,用得到的地方使劲用。” “小叔是男子,我一介女流总不能同行,说出去也不好听。”杜微澜仍旧抹泪。 陆母心里一揪,叹道:“也对。这山高路远的,什么都不方便。” “我和小蛮姐一起。”姚杏忙道。 杜微澜仍旧抹泪:“如此也好,就是不知凤城那边会如何。我家之前与外祖家关系不好,我爹连我娘具体葬在何处都不知,我也只知道是在逐山上,具体位置不知道。上门去外祖家,一直没有来往,不知要如何说。” “你这外祖实在荒唐!”陆母气得不轻,“我与你一同去!” “还有我!我也去。”阿黎凑过来,忽地大声道,“二哥偷听!” 陆清江真想把妹妹脑袋扭了,讪笑着走出来。看着趴在陆母膝盖上的杜微澜,他眼神复杂。 “我就是过来问问,中午吃什么。你们说话,我也不好打扰。” “就知道吃!”陆母当即迁怒,“我要去凤城一趟。你去姚大娘家借东西,敲两个箱子,架子。家里箱笼不够用。你再去朱砂姑娘那边问问,看能不能车队带上我们。” 陆清江走路都是飘的,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只要先把人骗出去,其他的什么都好说。他赶紧出去忙碌。 “小蛮不哭,婆母陪你去,婆母倒是要好好问问,你那外祖家还讲不讲道理!上一辈如何,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怎么能牵连小辈?快不哭了,你先歇着,我们中午吃顿好的。陆明,杀鸡!” “哎~” 陆明忙不迭应了,偷偷朝杜微澜竖起一个大拇指。 不愧是小蛮姐,还是这么熟练。 姚杏后知后觉,惊道:“我们一起走?那真是太好了。陆伯母你们还回来吗?要不别回来了,反正你们家在清水县没什么亲戚。我们在边境也有个照应。” 姚杏和陆母去厨房帮忙,看到火堆里的栗子,连忙夹出来。 “这都烤焦了,不能吃了。” “究竟如何,走一步看一步。”陆母叹了口气,掀开锅盖,看到里面的鸭蛋,翻了个白眼。 “这小子就不长脑子,说了多少次,鸭蛋煮了不好吃。” 陆母这边忙碌午饭自是不提,后院阿黎给杜微澜擦眼泪,又说起怎么收拾行李。 “我还没出过远门,嫂子凤城很远吗?” 杜微澜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地形图,给小姑娘指明道路。 “一千多里,赶路看速度,一般商队要走二十天。如果是战报送信,换马换人,最快三天。” 阿黎睁大眼。 “我最远只去过蝉鸣寺。蝉鸣寺真邪性,现在大家都说蝉鸣寺是邪教,都不去蝉鸣寺了。” 陆明在一旁杀鸡,他已经很熟练了,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全部工作。他将鲜艳的鸡毛留下来给阿黎做毽子,翅膀的毛发用来做鸡毛掸子。 陆清江出了家门,先去姚大娘家里借工具,姚大娘听他说是要去凤城,当即把人拉住。 “带上我吧。”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眼里满是期待,闪烁泪花,“我儿葬在凤城,本以为这辈子都去不了。” 陆清江不敢应承,只说回去和他娘商量。 姚大娘却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不急着拿工具,你先背我去你家,我和你娘说。”姚大娘难得硬气,她腿还没好,走路蹒跚,拉着陆清江要他背。 陆清江背上还有伤,只能在姚大娘家的空屋里,找到一辆独轮车,重新加固了一下,把人放上去。 “大娘你坐稳,你要摔了,我娘要揍我的。” “快点吧,快点嘛。”姚大娘恨不得手里有个马鞭,也好给陆清江两鞭子,让他快点。 推着车一路小跑,回到家门口陆清江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见姚大娘往下跳,想拦已经来不及,姚大娘直接连滚带爬下车,一个驴打滚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攀着门框往他家冲。 “玉妹子!玉妹子!” 第69章 点名册 陆母听到动静走出厨房,见姚大娘风尘仆仆模样,吓了一跳。 “伤不是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我来和你商量个事,你家是要去凤城?带上我吧。” 陆母正不知如何回应,隔壁冯婆子端着碗过来找‘儿子’。 “今天有肉丸子!” 冯婆子这是又糊涂了,李迎春跟在后面,连连劝说,可冯婆子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要找儿子。一时间乱糟糟的。 姚大娘也是心焦,拉着陆母说去凤城的事。 “我儿子战死,就埋在凤城,我这一把年纪,再不去就没机会了。老妹妹啊,带上我吧。” “我儿子也在凤城!我儿子呢!”冯婆子打翻碗,肉丸子滚了一地,嚎啕大哭起来。 李迎春真是又歉意又窘迫,想要把自家婆婆往外拉。 “我不走,我要我儿子,我儿子呢!我的儿啊,临了临了我都没见着啊。” 陆母一把拉住冯婆子的手,下了决心:“去,一起去。” 出远门动身何其难,那凤城七年前埋了不少战死沙场将士的尸骨,有权有势的人家,已经将坟迁走。剩下出远门都艰难的,没有余力迁坟,只能遥遥北望。 “咱们一起去,去凤城!至少你们去了,还能找到坟。”陆母心头不是滋味,越发坚定了这颗心。 李迎春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哎了一声。 “那就去,带上刘文刘武,去看看他们的爹。” 陆清江站在一旁,张大嘴,震惊地看着他娘。就这么三言两语定下,不用从长计议的?这时候倒是不用他劝了。 “老二你还站着干什么?赶紧去啊,让你干的事情干完了?中午杀鸡,干完赶紧回来吃饭。” 陆母指派儿子,那是顺手得很。 陆清江把独轮车推进院子里,先去布料铺子找朱砂。唐百年也在铺子了,两人听了陆清江的话,便应了下来。 “不过是多一辆车罢了。” “也可能是三辆,五辆。”陆清江有点拿不准,本来他的计划很简单,就是骗他娘去边境远离是非之地。 结果竟成了凤城拜祭,而且还多了两户人家。 陆清江心里不是滋味,凤城葬了不少人,好几座山都是坟头,有名字的没名字,密密麻麻。 他爹也死在战场上,却不是北边,是南边。至今他爹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只有七年前死讯传来。 说起凤城的坟茔,唐百年也是感慨。又细问陆清江这次去北边有多少兵士。 陆清江这几天在家养伤摆烂,哪里知道这个,出了铺子,径直去找陈舍和清水县县尉宁全安。 陈舍和宁全安正在衙门里查卷宗,听到传话说陆清江来找,相互对视一眼,眼里全都是茫然。 “清哥儿,你怎么来了?” 姚慎来衙门处理地契房契的事,刚和买主一起从文书那里出来,就见陆清江站在空地上,仰着头一副神游天外模样。 “有点事,弄好了?”陆清江拿过姚慎手里的契书看了价格,又瞥了眼买主,买主正是姚家族长的儿子姚冬生。 姚冬生被陆清江盯着,抖了抖。 “姚家大叔,你家开价不公道啊。”陆清江直勾勾盯着人。 “还,还另有一个红包,预祝乔迁之喜。”姚冬生冷汗都下来了,陆清江在清水县称不上地痞无赖,是个揍地痞无赖的。陆清江不好相处,凶名在外。 姚冬生掏出二两银子,塞进陆清江手里,立刻跑了。 “怎么又给钱?”姚慎摸不到头脑,“清哥儿你不是说不清楚价格吗?怎么说开价不公道?这个价比别人给我说的,还高五百文呢。” “谁知道呢,可能是他看我面善。说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乔迁,行了,你回去吧,顺道去姚大娘家里把木匠工具搬到我家,再弄几块木板。姚大娘在我家,你随便拿,觉得用得着的都拿去我家。” 陆清江把银子塞进姚慎怀里,见陈舍出来,立刻迎上去。 “陈将军今天气色不错啊。” 黑眼圈快掉地上的陈舍都不想理他。 姚慎打了个招呼,便按照陆清江说的去姚大娘家里。什么顺路,要绕一大段路呢。 “陈将军,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您看,这次开拔多少人?” 陈舍咬着后槽牙,怎么看陆清江怎么不顺眼。这小子狼子野心,觊觎那个小祖宗,还蓄谋赶超他的功绩。 “加上我们的二百五,一共一千三。人不多。” 二百五这个数,真不知道是不是陛下的恶趣味,带过去五百人,回来只有二百五。剩下的都被安排其他差事了。陈舍有种被夹在中间的无助感,杜微澜间接指派他,陛下直接指派他。 两个都不能得罪,两个都要捧着。 这两个王不见王,倒是相安无事。他夹在中间,两头受累。 听陆清江说家里人和姚大娘冯婆子要去凤城上坟,陈舍都想给自己哭坟了。 “一千三啊,唐家车队这次三百人。加上我们十几个。哎,宁大人呢?我找宁大人打听个事。” 宁全安被迫走出来。 “找我何事?” “也不是大事,就是想看看卷宗,战死在北地战场,埋的凤城的将士名单。”陆清江还是笑模样,宁全安看他这样就浑身不自在。 “你小子又想干什么?拦路抢劫的事,还没和你算账呢!” 说起这个,宁全安就生气,拦路抢人,就算是抢的是亲妹妹都不行! “要不是看你在蝉鸣寺受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看老子不打你五十军棍!” “宁大人你看天色不早,咱们速战速决,我还要回家吃饭呢。”陆清江仍旧笑嘻嘻。 宁全安让人将名单找出来,陆清江誊抄了一份,又翻了翻其他记录,一无所获,揣着小册子走了。 回到家,正好饭点。 他吃完饭径直出门,只留下姚慎一个人在院子里敲敲打打,研究怎么搞几个箱子出来。 陆清江揣着名单,穿街走巷一间间叩门,说明来意。 “我过几日要去凤城一趟,祭拜同僚。你们若是想要祭拜,书信也好,东西也行,准备好了送到我家。要是走得开,一起走也行,吃住你们自己想法子,去的路上跟着官兵和商队,安全没问题。” 有人问起回来怎么安排。 第70章 去凤城! “回程就要另外安排了。” 面对这个问题陆清江如实相告,他没打算回清水县,自然没有安排回程。 傍晚,陆清江把杜微澜拉到院子角落里,垂着头道:“对不住,都是因为我,勾起了你的伤心事。还有,谢谢。” 陆清江哪里知道,杜微澜只是假哭。 “无妨,事情办成就行。” 陆清江心里更愧疚了。 陆清江揣着册子忙了三日,只有两户人家要和他一起走,剩下的二百多户都托他烧东西,送祭品,烧书信。 东西陆陆续续送到陆家,陆清江央求陆母缝布袋子,将那些纸扎书信之类的一袋袋装好,然后又请刘文刘武一个对号入座写上名字。 姚杏,冯婆子,姚大娘也帮着缝。李迎春忙着做干粮,杜微澜也忙着做咸菜和肉酱。一家子人忙忙碌碌。 有人来陆家送东西,见陆母等人缝袋子,也坐下一起缝,顺便聊天。一连几日,陆家都极为热闹。 三天时间后,东西都准备好,装了整整三大筐。有走不开的烈属,将家里闲置的板车,箱子等物件送来,又帮着几家人收拾行李,还有人送了驴和骡子,甚至一匹劣马过来。 七年来陆清江是唯一一个上门张罗祭拜的,大家心存感激,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无法同行,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也有商量着,以后迁坟的。总归,陆家当真是热闹了好几日,原本的馄饨生意,自然是顾不上了。 转眼到了出发那日,陆家,冯婆子一家,姚杏一家,姚大娘一家,外加另外两户人家。加起来一共十二辆车,拉车的有劣马,有驴,也有骡子。板车也是拼拼凑凑,车上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李迎春甚至将定做的摊位都带上了。 陈舍远远瞧见,觉得这不是远行,分明是出门踏青郊游。 朱砂早就看过陆家人的行装,甚至专门空出来一辆拉货的车,用来放肉酱和咸菜。今日再看陆家人准备的东西,那是哭笑不得,竟然连灶台都有,更别提柴火煤炭以及厨具了。 姚大娘腿还没好,她的板车上垫着褥子和草垫子,只摆了两个箱子,头顶还加了挡风的棚子。 陆明负责姚大娘这辆车,头上戴着姚大娘编的草帽。其他板车就没有这么精致,主打一个能用就行。 清点好了人数和辎重,队伍开始出发。 一千三百士兵,五百人走前面,五百人押后,三百人走中间以防意外。商队和百姓也在中间。辎重长长,队伍延绵三五里,缓慢前行。 队伍行进速度慢,大部分人都是步行。 阿黎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新奇,背着小竹筐,拿着小铲子,嚷嚷着挖野菜,跑来跑去。不过半日时间,小姑娘已经累得趴在姚大娘板车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杜微澜将水囊递给她,笑道:“还有二十来天,过几日你就腻了。” “什么腻了?”姚慎骑着马过来,“阿黎,骑马吗?这是我好不容易抢来的大马。” “要要要!” 阿黎顿时支棱起来。 “小蛮嫂嫂,一起?”姚慎朝杜微澜伸手。 “不必了。”杜微澜捋了捋这匹马的鬃毛,笑着拒绝。“陆银子过来,跳上来,爬篮子里,别被踩到尾巴。” 铁包银的小狗一跃而上,爬进垫了棉布的篮子里,兴奋得直摇尾巴。 陆清江坐在后面板车上用炭笔画地图,琢磨去凤城的路径。他伤还好利落,告假几日,同僚们见他这样皆是羡慕。 陈舍骑着马巡逻队伍,见他优哉游哉,险些一鞭子甩上去。 “你小子,倒是清闲。” “陈将军,我有个事想问。”陆清江仰头,笑眯眯的,却是笑容不及眼底,眼中一片探寻。 “我看卷宗,以前战死沙场的人会送回来,再不济也会组织一些人,先按照阵亡者名单,按照区域就地下葬。各项抚恤自不用提。 “可从七年开始,不一样了。我这个名单里,大部分都是七年前阵亡的。包括我爹也死在那时候。从南到北,清水县户籍阵亡的人有多少?只说这名单,人数就不对。实际人数更多。名单二百三十五人,我这里有二百三十五个口袋,里头是二百三十五个家的思念。可我还有一个名单,有五百八十八人,他们还没有消息。” 少年坐在竹筐旁,竹筐里是密密麻麻要溢出来的白色布袋,布袋簇拥着他,像是盛开的白花。他声音不大,格外平缓,说出的话却让陈舍头皮发麻。 “少的那些人,去哪里了?他们是怎么死的,又死在那一场战役里,埋在何处?” 陈舍脸色阴沉:“这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别人和你说的?” “有区别吗?”陆清江反问。 “陈大人,陈将军,陈舍陈将军,游击将军陈舍,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吗?为什么差了这么多人,一个清水县这么多人,整个景国呢?我爹不是本地人,先不说,就说这五百八十八人,他们人呢?就是死,也该有一捧骨头。” “战场上本就是如此,很多人死得无声无息,没有名字,没有籍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孤坟。”陈舍神情肃然。 “到底是多少座呢?还有,我家没有收到抚恤,冯婆子家没有,姚大娘也没收到。陈将军,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吗?” 少年声声质问。 陈舍嘴角抿着,不发一言,偷眼看了前头板车上的杜微澜,压低声音道:“有些事,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决定的。陆清江你只是个小人物,别想那么多,很多事情都是有缘故的,一切都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这里面水很深。” 杜微澜拿着一块骨头逗弄陆银子,半大小狗疯狂摇尾巴,摇头晃脑讨好,吐着舌头格外欢乐。 杜微澜将骨头丢出去。 “银子,去,叼回来。”陆银子一个跃起,翻滚落地,四条腿撒花一样去捡骨头。 远处传来阿黎的尖叫和姚杏的声音,还有陆明喊着也要上马的动静。 有人驱马过去,直接将陆明拉上马,旋即是陆明的惊呼声。 “骑大马喽!” 第71章 在路上 马蹄在干枯草地上踢踏,鸿雁南飞,秋意浓,远处鹧鸪啼,地上蛐蛐叫。秋高气爽,远山映着红叶,连风声都带着干燥冷冽意味。 深秋时节,寒风萧瑟。 陈舍就那么坐在风中,望着单手提着一条狗的杜微澜,少女头发胡乱用一根杏黄发带加上木簪固定,头发有些炸毛,手里是一只只知道摇尾巴的痴憨狗子。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可让陈舍联想起昔日站在斑斓猛虎面前的小太子。番邦进贡的老虎,养得膘肥体壮,小太子摸老虎脑袋的时候,甚至需要踮着脚。 先帝唯有一个子嗣,荣宠至极,一出生就立为太子。百官逢迎,群臣捧杀。 小太子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只说那虎是大猫,吓得前来进贡的使臣跪地不起,那番邦小国,至今年年朝贡,岁岁称臣,这些年时常打听太子谢皎的去向。 若是一直如此该多好? 本是琼楼宾上客,旁人见了哪个不赞一句仿若天上仙,可如今偏要入这尘世间。 陈舍心情复杂。 “陈将军,陈将军,你听到我说话了吗?”陆清江仍旧是问。 “闭嘴。这事情牵扯多,别说是你,就是我也把握不住。不该问的别问。” 陆清江不肯放弃。 “将军以为我问的是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埋在何处。这样也不行吗?我只想知道这个而已,那是我爹,我也没有资格吗?” 陈舍目光洞若观火,审视面前这个少年。心知肚明,他问的根本不是这个。 “然后呢?结果不是你满意的,你待如何?” “能如何?当然是认命了。” 认命是不可能认命的,陆清江笑容人畜无害。 陈舍一直都知道,陆清江是个刺头。而且是一个人际关系很好的刺头,和谁都能聊得来,和谁都能处兄弟。三言两语都能为旁人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这样的人很奇怪,有时候陈舍都怀疑陆清江是不是装出来的。有些人从军,是图名利,是谋生计,是想升官加爵,是想荣华富贵。 可陆清江表现出来的很奇怪,有时候陈舍甚至看不出陆清江到底想要什么。 陆清江混团体,拉帮派的能力太强了。 这种人掌控好了,是一把好刀。若是掌控不好,那就是祸害。 “我只是想知道罢了。”陆清江摊手,嘴角挂着笑。 这笑容与杜微澜的笑很像,陈舍闭上眼,不敢看。当年太子谢皎这样笑着,信步走入兽笼,如今杜微澜这样笑着,要斩秦家的爪牙。 这不是笑,这是招魂幡。 陈舍瘆得慌。 “你别笑了,数你的人数,看你的地图。”陈舍有些心梗,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回事儿,和杜微澜真是越来越像了。 谢家出疯子,一个比一个疯,杜微澜更是个中翘楚。这陆清江怎么也疯了? 陈舍心头发堵。 转眼到了傍晚,队伍停下休息,安营扎寨。 唐家商队的后勤做的不错,每个人都能有帐篷休息,十人一个帐篷,另外有安排人巡逻守夜。 吃食相对就简陋一些,去河边打水,烧了水凑合干粮吃一点。 唐家商队如此,陈舍带领的队伍也没好到什么地方。吃食都是干粮,一千多里路,辎重里大部分都是粮草。吃食只求能吃,其他的不多要求。 李迎春站在自家板车前,看着忙忙碌碌就为了一口热饭的伙计和兵士,顿时乐了。 她踮脚,扯着嗓子喊:“干活啦!” 妇人声音清脆,众人纷纷看过来。 转而就见三个半大小子合力抬下一个炉子,然后是铁板,陶盆。头发花白的老妇提了一盒煤,抓了点干枯野草引燃,然后放上松枝。 煤炉很快烧起来。 “这是做什么?”陈舍诧异,话音未落,姚杏就提着一个篮子跑过。 “迎春婶子,茶叶蛋好了!” “哎,我芝麻呢?猪油和芝麻刘文刘武找找,零碎东西太多,真是不好找。” “小蛮,小蛮你的板栗呢?” 几人忙活起来,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陆明,赶紧的,包馄饨,”陆母吨吨吨剁肉,两把菜刀舞得虎虎生威。 杜微澜负责搅拌馅料,擀皮。 刘文刘武推着独轮车,去河边打水。腿脚不好的姚大娘专门负责烧火,头发花白的冯婆子炒菜,姚杏择菜切菜。另外两户人家一共七个人,也忙着摆马扎,放桌板,剥蒜切葱。 不多时,烧饼摊和馄饨摊支了起来。夹菜的烧饼五文钱一个,肉馄饨八文,羊肉锅盔十文。 发面是昨天晚上做的,现在面团正好。肉馄饨和羊肉锅盔的面,都是现和。肉馅都是现场剁的。 都是做惯了的活计,配合默契。 小半个时辰,第一波食物出锅,香气四溢。 朱砂看看自己的干粮,再看热气腾腾的馄饨和焦香酥脆的锅盔,立刻端着碗走过去。 “来一碗。” 陆陆续续不少人被吸引,过去买吃食。陆家馄饨和李迎春的烧饼味道都好,价格也实惠,用料足,一时间摊位都被围住。 “排队,排队,排成两队!”阿黎努力维持秩序,还不忘给陈舍端一碗馄饨。 “嫂子说陈将军辛苦,陈将军先吃。” 小姑娘笑容灿烂,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馄饨,身后还有个举着锅盔的半大小子。言语恭敬,可这话落在陈舍耳中,就不一样了。 “不辛苦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 陈舍接过馄饨,恨不得供起来。 他哪里辛苦?他不敢辛苦,他就是觉得离谱。哎呀,他居然能吃到‘先太子’做的吃食。真是……有点不是滋味。 陈舍一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幺蛾子,遇到有山的地方,都要疑心土匪下山。遇到有村落的地方,就怕荒村枯骨。有种出去打仗,领头上司跟着的感觉。 陆清江拉着姚慎缩在角落里,假装不认识家里人。 姚慎盯着自家忙碌的妹妹,哈喇子都快下来了。 “清哥儿,你拉我干什么?好吃的,都是好吃的。” 陆清江死死拉住姚慎:“我们不过去,去了我娘她们不好收别人的铜板。” “……那我们晚上吃啥?姚杏把咸菜加烧饼里了!是红油萝卜丝!” 第72章 怀疑人生的一天 “刚出锅的烧饼配上红油萝卜丝,一口下去,香的,脆的,咸的,辣的,那滋味绝了!现在夹的是炒干丝,里头加猪油渣了!居然还有人加黄豆酱和卤鸡蛋,吸溜……” 姚慎蹲在石头上吸溜口水。 “为啥那货吃馄饨要一大把香菜,香菜不要钱吗?那还是我昨天买的香菜,八文钱一斤呢。”他当真是怨念极重。 陆清江从怀里摸出两个面饼递过去。 “吃这个,那边熟人太多,我们不过去。” 陆清江心里也在滴血,他都能想象每一种吃食的味道。可他不能过去,去了影响自家赚钱。都是同僚,不收钱自家亏本,收钱面子上过不去。干脆还是不过去了。 两个人缩在角落里,啃没味道的饼子。 阿黎提着小篮子过来,见状顿住脚步。 “你们都吃上了啊?” “没!” 两人饿虎扑食,陆清江按住阿黎,姚慎拿过篮子。打开上面盖着的蓝布,就见里面摆着一盘饺子,两个夹了菜的油酥烧饼,还有两张锅盔,两个小坛子里装了蛋花汤。除此之外,还有洗干净的一把小葱和几颗野果。 “果子是我骑马的时候发现的。”阿黎仰着下巴,格外骄傲。 “阿黎最棒,阿黎最行。”姚慎都快感动哭了,“阿黎你怎么这么可心,可真会疼人~呜呜呜~阿黎啊,要不你嫁……” 话没说完,姚慎就被陆清江一脚踹到屁股。 “你也配?” “这不是说顺嘴了,嘿嘿。”姚慎也不生气,揉揉屁股,就开始干饭。 阿黎送了饭,立刻跑回去帮忙。 陆清江瞥了眼杜微澜所在的方向,杜微澜正在包馄饨,若有所感看过去,二人目光遥遥对视。 陆清江指了指自己的脸。 杜微澜一愣,用袖子蹭了蹭脸,什么都没有,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清江顿时笑开了,端起骨汤冲的蛋花汤喝了一大口,只觉畅快。 “有饺子?”陈舍端着碗过来,“我怎么只有馄饨?没有饺子。是一个馅的吗?” 陆清江提起篮子就要跑,然而已经晚了,身后多了好几人围追堵截。 “陆清江我问你,饺子好吃吗?” “陆清江我问你,吃独食良心不痛的吗?” “陆清江我问你,嫂子,啊不,饺子是什么馅的?” 陆清江:“……” 这群人是狗吗? 鸡飞狗跳的一顿饭后,好几个人都表示下一顿要吃陆清江和姚慎同款。 “凭什么你有蛋花汤,有饺子,还有果子和小葱?” 陆清江已经不想顾忌什么面子不面子,嚣张道:“怎么,我家给我吃什么,你们也有意见?想吃找你娘去!” 年龄相仿的一群人,说着说着,就拉开架势,混斗起来。倒也不真打,寻常切磋 ,死不了人的那种。 姚慎闷头干饭,生怕少吃一口。 一场混乱过去,篮子里的吃食被姚慎和陈舍吃完。 陆清江质问两人:“我饺子呢?一口没吃的饺子呢?” “和馄饨一个馅,就是没有馄饨剁的细。”陈舍打了个嗝,“没有醋,不然就更好吃了。小葱不错,水灵。” 陆清江:“……” 另一头,饭食卖完,只剩下一个面团,没了馅料。陆母干脆做成手擀面,下在骨汤里,还剩下一点炒菜,配上汤面一起吃,滋味也是极好。 陆银子在一旁啃阿黎和陆明啃过的肉骨头,兴奋得摇尾巴。 李迎春家的狗也带来了,不过这狗胆子小,白天躲起来,这会儿也只敢吃陆银子剩下的骨头。 两条狗尾巴摇成风车的时候,陆清江垂头丧气过来。 “怎么了?”陆母诧异,陆清江和姚慎他们的帐篷在外围。女眷这边是单独的帐篷,位于营帐最中间的位置,呈拱卫状。陆母实在是想不明白,陆清江这时候不休息,过来干什么。 “篮子不用拿过来,赶紧回去歇着。你伤还没好,早点睡觉。” “没吃饱。”陆清江一脸委屈。 看着可怜巴巴的儿子,陆母知晓缘由后,一时间哭笑不得。 “小蛮做了栗子糕,你先吃一口。汤面马上就好。”陆母怎么都没想到,一篮子吃食陆清江就喝了几口汤。 “土匪,那群人就是土匪!饺子一口都没吃到!”陆清江当真是委屈极了,“他们没有娘的吗!” 陆母实在是不知要说什么好了。 “明天吃煎饺。”杜微澜道。 “和今天一样的馅?”陆清江是真伤心,一口都没吃到,得不到的最魂牵梦萦。 陆母没好气道:“果然就知道吃。肉用完了,明天没有羊肉也没有猪肉,只有肉干。明天吃萝卜干馅,加猪油渣。” 出门在外,就有出门在外赶路的不便,很多时令菜蔬和鲜肉是买不到的,只能路过的时候顺便采买。 陆母道:“我们也正发愁呢,路线是定好的,也不知道一路上方不方便采买。” 杜微澜盛了一碗手擀面递给陆清江,陆清江接碗的时候,二人指尖碰触。陆清江连忙收回手,险些没端稳饭碗。 发觉其他人都在聊天没看自己,陆清江心中有一种隐晦的欢喜与安定。 “多谢。”如今他不知要如何在外人面前称呼杜微澜,喊嫂子,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喊小蛮,他在外人面前喊不出,只能硬邦邦吐出‘多谢’两个字。 陆母佯怒:“又不是外人,你这是什么态度?就不能好好说话?” 陆清江闷头吃面不说话,汤面是骨汤煮的,煮过好多次馄饨,颇为粘稠,咸香可口。配上小咸菜和自己发的黄豆芽,一吃一个不吱声。 还有剩下的一点点馅放进面团里,用灶火余温烤出来的小饼子,酥脆干香。 吃饭的人多了个陆清江,食物就有点少了,陆母拿出事先准备的干粮饼子丢进儿子碗里。 “你吃一碗就行了,我看你也不饿,不用吃第二碗。” 陆清江:“……” 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家的娘是不是亲娘,他是不是捡来的。要不然他娘为什么不肯心疼他,哪怕是心疼一点点。 吃过饭,众人收拾东西,准备休息。陆清江也回了自己营帐。李迎春等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颇为兴奋,凑在一起聊天。 杜微澜坐在角落里,用树枝在地上勾画。 “嫂子你在干什么?”阿黎凑过来,目光好奇。 第73章 阿黎算账 “我在想下一顿吃什么。”杜微澜望着天上星辰,慢悠悠道,“还有下下一顿吃什么。” 阿黎来了精神,一边啃栗子糕,一边盘点自己想吃的东西。 其他人也来了精神,开始讨论。 陆母等人早就商量好,一路上做吃食售卖,一家出一两银子搭伙,到了凤城分钱。加起来近两千人的队伍,但凡一日百人来吃,也能有进项。倒也不为了赚大钱,只求到了凤城能多点底气。 拖家带口,没有银钱傍身,寸步难行。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切,杜微澜在一旁听着,并不言语。她仍旧用树枝在地上勾画,篝火不够明亮,看不太清,没人发现这其实是一幅舆图。 千里江山,山脉河川,曲折往复。这是景国舆图。 众人讨论的时候,陈舍躺在营帐里心里打嘀咕。 “到底是几个意思?我天天被夹在中间,难啊,难啊,难啊。真是难啊。” 陆清江和姚慎正在被围攻。 “陆清江你和姚慎几个意思?吃独食是吧?就知道吃独食是吧?” 姚慎裹着被子,假装自己不存在。 陆清江窝在角落,抓起被子往另外八个人身上摔。 “老子这不是没吃到?老子就喝了一口汤!你们想吃,回去找娘去!抢老子的饭干什么!” “就知道你小子藏着掖着,有那么好看两个妹妹,都不让我们知道。还是姚慎有义气,逢人就说自己有个妹妹。清哥儿你两个妹妹说亲了吗?” “什么两个妹妹?”陆清江瞬间警觉。 “就是那个穿着浅绿裙子,笑得好看的。说亲没?长得真好看啊。” 陆清江顿时恼了。 “好看也不许看!” 姚慎你天天给你妹妹说亲,我还以为你妹妹丑到嫁不出去了呢。你妹妹还没定下吧” 姚慎不装睡了,直接跳到说话那人背上。 “你几个意思?我妹妹有没有定亲,和你有关系?我妹子年纪小,要多留几年!” 没了恶继母和恶爹,姚慎整个人都轻松了,完全不想推销妹妹了。 一场混战拉开帷幕,嬉笑打闹,格外热闹。 陈舍站在帐篷外,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最终,帐篷里的吱哇乱叫的十个人敲定好给伙食费,按照陆清江和姚慎的标准来。陆清江蹲在床上嘀咕好一会儿,最终定下一个人一天五十文的价格。 “吃饭可以,不许肖想我家妹妹!” 陆清江没解释,杜微澜不是他妹妹,是嫂子。陆清江心里头不是滋味,越发觉得陆重山可恶。如果不是陆重山,哪里会有这许多波折? 少年心里把陆重山揍了千八百遍。 第二日,陆母得知这件事,气得拿扫帚打儿子。 “下次采买还没着落,上哪给你弄五十文的饭菜?肉才多少钱一斤!你居然收五十文” 陆清江满地乱跑,躲在杜微澜身后,探出脑袋。 “娘,这个好说,让他们去采买不就行了。我娘和小蛮手艺好,五十文怎么了?他们划算得很。”陆母当真是气狠了,拉开杜微澜,直接揍儿子。 陆清江的同僚见了,乐不可支。 不多时,陈舍过来商量伙食的事情。 “这次开拔,没有火头军,只是轮流做饭。平日军中不计较这个,如今看,还是要考虑一二。陆家大娘可以在军中挑出几十个人,专门负责伙食。采买一应开支,我这边出,除此之外,我再给你们一人一天一百文工费。” 一天一百文,路途大概二十天,那就是二两银子。 这个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陆母有些迟疑,按照她们昨天晚上的计算,其实收入还会比这个高一点点。这群当兵的和送货押镖的,全都是能吃能喝的年纪,一顿饭吃二十文钱也是有的。 昨晚小小算了一笔账,一顿晚饭的营收就有十几两银子,去掉成本,能有八两的收入。一时间,陆母两难,细细思索起来。 “男女老少都是这个价吗?”陆明凑过来。 陈舍道:“那是自然,我看你们都是有经验的,行军在外不容易,这群小子大多都在清水县呆着,没见过世面,再往前走,怕是要水土不服。能吃到清水县的本地菜色,自然是好的。” 阿黎掏出算盘,算了起来。 “我嫂子说过,在商言商,陈将军既然说这个,那我们就细细算一笔账,将事情都说开。刘文刘武!” 小姑娘一声招呼,正在读书习字的两个半大小子跑过来,嘴里还叼着一块鸡蛋饼。 “阿黎,咋了?” “写东西,立契书,和陈将军谈生意。” 刘文刘武也不多问,当即搬了个小桌子过来,还煞有介事搬了椅子,摆出谈判的架势。 朱砂原本在看人收帐篷,发现有好玩的事情,立刻凑上来。杜微澜也站在一旁啃饼子,看热闹。 阿黎坐在陈舍面前,放下算盘,开始计算。 “陈将军说男女老少都算。我们一共六户人家,除了我二哥和姚慎哥,合计十八人。一人一天一百文,从这里到凤城大概还需要二十日。我们就按二十天算,无论时间长短,都是这个价钱。” 算盘珠噼里啪啦,陈舍有些坐立难安。他看向杜微澜,发现杜微澜正在看算盘。 陈舍压力更大了。 “合计是三万六千个铜板,折合二十六两银子,陈将军看看对不对。” “对,没问题。” “结账用铜板,各地白银兑换铜板的数量不同。”朱砂提醒,“这种小生意,距离远,不要轻易用金银兑票结算,要用铜板,最实惠,不会亏。” 阿黎一脸受教模样。 “刘文,加上这一条,要铜板结账。陈将军,这条没意见吧?” 陈舍哪里敢有什么意见,故作深沉点了点头。 “先预付五成。”阿黎笑嘻嘻。 陈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还是点了头。 “陈将军说让我娘挑人,具体挑多少呢?一千多人的饭,可不好做。” 阿黎回忆起大哥成亲那日,酒楼来了五个厨子,好几个帮厨,很多菜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这还只是八桌的菜,八十多个宾客。 小姑娘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直接按照这个标准拨弄算盘珠子。 “最起码要二百人。” 杜微澜大概猜到阿黎是拿什么当参照物计算出来的结果,险些笑出声。 第74章 陆清江的小心思 陈舍觉得不对,平时火头军根本不是这个比例。他环顾周遭,见所有人都表情不变,杜微澜还在啃鸡蛋饼。 二百人,做一千多人的饭,难道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不通庶务的陈舍有点怀疑人生。 以前一千人的队伍,只有十五个人做饭……这就是饭难吃的原因? “可以。”陈舍点头。 “若是他们不服管教怎么办?”阿黎想起家里不听话的小狗,还有不听话的二哥,对这件事很在意。 “我派人管理。” 说到这里,陈舍已经对阿黎刮目相看,小小年纪,居然考虑周到。京中同样年纪的小姑娘,怕是还在诗酒花茶附庸风雅,顶多看几眼账本子,根本不会上心。 陈舍哪里知道,阿黎就是个财迷,家里卖馄饨,她包馄饨的时候都要算一个馄饨卖多少钱,晚上都要数一数铜板,算算赚了多少才能安心睡觉。 可谓是深得杜微澜的真传,一分一毫都要心里有数。 “好,陈将军大气。刘文这一条加上。刘武你跟着写,要两份的,两份要写一模一样。” 刘文刘武是现成的捉笔吏,阿黎让写什么,就写什么,指哪打哪。 “然后就是采买。陈将军每日给兵士吃饭预算多少?我们也好安排。” 陈舍闻言,只觉得面前坐着的不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而是个谈判的生意人。 “二十文?”他有些不确定,打仗他在行,这种后勤他几乎没过问过,人多的时候有人专门管理,人少的时候凑合过。 “尚可。”阿黎点头,她家平时一日伙食也差不多这样,嫂子说要多吃肉。 “每三日采买一次,三天九顿的菜单也会一起出。咱们要有单独一笔账是采买的,同时我们六家人也一起吃大锅饭。陈将军觉得如何?” 陈舍已经彻底麻了。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教导出来的?-他有种两军讲和相互出条件的错觉。 一笔生意谈好,一式两份的契书也写好了。阿黎看向陆母。 “娘,按手印。” 陆母在一旁听着,早就骄傲得扬起下巴,二话不说,直接拿过刘文递过来的印泥,按上大拇指,啪啪两下。而后写下自己唯一会写的三个字——齐晴玉。 齐晴玉是陆母的名字。 “陈将军,请。”陆母笑眯眯的,一脸憨厚模样。 陈舍也写下名字,按手印,揣着契书离开时,还有点怀疑人生。陆家人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一个陆清江就够邪门了,还有个锱铢必较的小丫头,就连看着温温柔柔的妇人都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个叫陆明的小子,也是个内秀的。 “朱砂姐姐。”阿黎看向朱砂。 “之后不能卖烧饼馄饨了,你们自己吃自己的干粮吧。” 朱砂立刻道:“按照陈将军他们的标准,我们也出人,也出钱。我们人少,十三分之四,就按照这个比例。” 阿黎噼里啪啦打算盘,九章算术里有这个,但她学的不精通,算了两遍都没算好。 刘文见状,拿过算盘算了起来。 “阿黎你回头再练练,算术一定不能差,容易赔本。” 刘武也是点头,两个读书郎也钻进了钱眼里。 最后得出七千七的数目,刘文直接按八千算。又敲定了以后采买成本按照两边的人数计算,写了契书,这才算结束。 算下来,一人一天一百三十文净收入。这个收入很可观了,按照人头算的,无论是阿黎陆明刘文刘武这样的半大孩子,还是腿脚不便的姚大娘,都是一天一百三十文。 这笔生意,可以说是极为划算。 一时间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开始盘算采买的事情。 原先因为行军采买不方便的问题,迎刃而解。 陆清江和姚慎得知消息,连忙拉了几十个知根知底的人,陈舍又挑了一百多个人。加上商队出的人,以及陆家这边。加起来一共二百多人。 负责不到两千人的饭菜,那简直是再轻松不过。 “前头有个虎头镇,派十个人去采买。”陆母第一次指挥这么多人,很激动,苍蝇腿搓手。“也不知道都有什么菜。” 杜微澜道:“婆母也一起去,和清江姚慎他们一起就是,骑马也快。” 陆母原本想着让那群半大小子去采买,不知道会不会讲价,心里有点忐忑,听杜微澜这样说,也觉得有道理。 “如此也好。”陆母当下看向儿子。“你骑马带我。”自家亲儿子,不用白不用。 陆清江人都麻了。 “娘,骑马多累啊,你就别去了,要不让小蛮去?我看小蛮比你有见识,小蛮杀价也厉害。” “小蛮不会骑马,她怎么去?” 陆母狐疑看向儿子,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她还没发觉陆清江言语称呼的异常。 “没事,可以骑驴!”阿黎立刻凑上来,“我和嫂子骑驴。” “我,我刚学会骑马。”姚杏小声开口。 虎头镇距离这里三十多里,算不得必经之路,最后敲定好了十五人去,五辆板车拉货。 陆母还是不放心要一起去。 去的路上空车疾行,车板颠簸根本坐不了人。 陆清江将陆母扶上马背,转头朝杜微澜伸手,却见她已经上马,俯身去拉阿黎和姚杏。 “小蛮姐,缰绳给我,我可以的。”姚杏脸色发白。 杜微澜选的是大马,个头比人还高,阿黎兴奋,姚杏恐惧。 “抱紧我的腰,阿黎别乱动。” “啊?好!”姚杏立刻搂住杜微澜的腰,旋即眼前一花,只觉风声凛冽。 陆母见三人一马从自己面前跑过,连忙踢了踢儿子肩膀。 “赶紧的!万一摔了怎么办?你这孩子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陆清江连忙上马追上去。 身后五辆板车也在官道上狂奔,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清哥儿你带着伯母慢点,我先去前面!”姚慎也担心,加快速度往前冲。 杜微澜三人到虎头镇,已经吃上糖葫芦,姚慎才堪堪追上。 “小蛮小嫂子,你会骑马啊。”姚慎一路上提心吊胆,见三人安然无恙站在路边啃糖葫芦,无奈苦笑 “会一点点。”杜微澜拍拍一旁的大马。 “我看这不是一点点,我都差点跟不上,这马真好啊……小嫂子,这是陈将军的马?这匹马怎么被牵出来了?” 第75章 千里孤坟 “随便选的,这马还挺听话。”杜微澜拍拍马背,笑容灿烂。 另一头,跟随大部队前行的陈舍坐在马车里,无比怀念自己被‘借’走的爱马。 “小黑啊小黑,可别把人摔了,别摔了,不敢摔啊。” 杜微澜等人采买结束,后面的人才赶到,直接装车,去找大部队汇合。 回去的路上,阿黎还要骑马,被陆清江瞪了回去。 “你还是想想中午吃什么吧。” 说完,他幽怨看向杜微澜。 陆母已经拉着杜微澜要骑马了。 “还是小蛮速度快,清江骑马技术不行,小蛮咱们先走。阿黎和姚杏在车上休息。陆清江你给我看好妹妹!” 谁还没有一个纵马狂奔的梦想,陆母不会骑马,不代表她不想骑马。 见儿媳妇的马快,陆母当即就嫌弃起了儿子。陆清江有苦难言,只能看着老母亲和心上人上马。 “姚慎你跟着队伍,别把阿黎和姚杏弄丢了,我跟着我娘。” 陆清江说完,直接跳上马跑了。 姚慎都来不及反对,人就没了踪影。 直到追上大部队,陆清江才堪堪赶上两人。 “你们也太快了。”陆清江有些怀疑人生。 而陈舍在心疼自己的马。 “三十里路,一个来回,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陈舍心疼极了。 陆清江拦住陈舍,正色道:“陈将军,我觉得马术还要练。我家小蛮带着人都比我们十几个人快。” “练,往死里练!” 陈舍踹陆清江一脚,这小子也不看看他的是什么马,更是不看骑马的是谁!那是轻易能练出来的吗? “将军还是你的马好,以后我们都用这种马吧。” “滚滚滚!” 陈舍直接把人赶走。 菜运回来,就到了午饭时候,陆母已经有点累了,但还是很兴奋地安排起来。陆母和李迎春都是当家做主惯了的,指派家里孩子干活极为顺手,现在指派二百多人,也顺手,甚至有点膨胀。 午饭稍微晚了一点,但所有人都吃得好,休整之后,继续赶路。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到就到了凤城。中途采买了五次物资,第十八天到了凤城,比预估的早了两天。 陈舍找凤城长官交涉之后,与陆母等人结了账,便带着人去军营。朱砂和唐家商队的人只是路过凤城,还要往前走。 只有杜微澜一行人,这次的目的地是凤城。陆清江和姚慎暂且留在凤城,阿黎算好账目,给每一家分了铜板,众人带着一车未亡人的思念去祭拜。 衙门看在陈舍的面子上,专门派了两个小吏带着杜微澜等人上山。 到了荒山,气氛一下子凝固。 山上密密麻麻都是坟头,有的是石头墓碑,有的干脆是木板,有的只是个孤零零的坟头。有的墓碑上有字,有的墓碑无字。 一片凄凉。 “有的人运气好,人死了,同僚没死,带回来能归乡就归乡,回不去的,就埋在这里。墓碑上名姓籍贯,名册里也有记录,日后家里人可能会来迁坟。” 两个小吏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一脸沧桑模样,与众人说山上的情况。 “有些队伍全军覆灭,连打过几场仗都无从判断,有军衔穿的不一样,还能判断出身份,普通小兵根本就查不出什么。只能立个无字碑。” “也有误入战场的普通百姓,找不到家人,就埋在这里。也有断肢,不知是谁的,只能一起埋了。” 阿黎和姚杏听得脸都白了。 山脉连绵,坟头高高低低,低的都是很早以前的,高的是近些年的。 杜微澜发现,低矮的坟头大多有墓碑,哪怕墓碑上没有字,坟头上草也少。比较新的坟头,高高大大,被枯草覆盖。 “那些矮坟头,怎么会草木少?” “以前土里加了石灰,草总归少一点。新的那些,有的连棺材都没有,十个八个人一起埋的,草木自然长得好。”小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小吏指着不远处的坟头,道:“你们要找的清水县的,那边应该也有。都快成乱葬岗了,要烧纸,只能一起烧了。想要找人,不容易的。” 陆清江沉默着上前,用棍子画了个圈,从杜微澜手里接过篮子,里头是黄纸叠的元宝。 火苗攒动,见风就长,纸灰像是黑蝴蝶,被风吹四处乱飞。偶尔有大片的挂在干枯树梢上,风一吹,又散了。 陆母取出祭品,一样样放好。 没有墓碑,连成片的坟头,根本分不清彼此。活着的时候他们一起冲锋陷阵,死了埋葬在一起。 所有人都沉默了,气氛陷入一种沉重的宁静里。 只有风声萧瑟,秋风打着旋,将燃尽的纸灰卷上天。乌鸦哭丧一般,‘古瓦古瓦’叫着,像是迟来的丧曲。 陆清江猛地站起来,扯过一个竹筐,掏出里头的布袋子打开。里头是未亡人的思念,有书信,有衣裳,有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承载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闷,承载着妻儿的忧愁。 可打开了,却找不到那个死去的人。 李迎春带着两个儿子张望着寻找丈夫的坟,冯婆子坐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形容疯癫。 一同来的两户人家,也在寻找自家人的坟。 陆清江跑去看那些墓碑,有字的无字的,密密麻麻,半个时辰后,他回来了。 “分不清,真分不清。” 少年眼里还有血色,姚慎蹲在地上烧纸钱,元宝不够用,就现折,姚杏和阿黎她们闷头折纸,黄纸上的碎屑沾染衣袂,风一吹,像战场上的风沙。 陆母拿着一根棍子拨弄铜盆里燃烧的纸钱,试图烧得更干净些。 杜微澜站在远处,望着连绵不绝的荒坟,默然不语。 “找不着,小蛮,我找不到他们!根本找不到!” 千里迢迢赶来,孤坟遍野,可他们根本找不到,找不到。陆清江情绪激动。 “那就别找了,干脆一起烧,一起拜。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再找也找不到。”姚慎喊了一声,惊飞树梢上的乌鸦。 陆清江回头望,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跌跌撞撞跑回来,路过杜微澜时,拉住她的衣袖。 “小蛮,你听到了吗?他们在哭,他们回不了家,他们在哭。” 第76章 他变脸极快 少年褪去平日里那股子吊儿郎当的松弛劲儿,眼眶通红,眼中满是血丝,额头青筋暴起。 “我爹也回不了家。” 近乎小兽的呜咽,让杜微澜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听到了。” 这连绵山脉,新鬼旧鬼的哭嚎,她怎么可能听不到?昔日折子里的寥寥几笔,就是这满目疮痍。 一个个坟包,就是他们归宿。 所有人情绪都不高,李迎春也没找到自家丈夫的坟,倒是寻到了同乡的,翻找一番,在坟前将家属送来的东西烧了。 那两户人家没找到自家人的坟,也没遇到同乡的,只茫然站在坟堆里,像是几个新鬼。 陆母拉着杜微澜道:“小蛮,你不是会念佛经?念一念超度的经文吧。” 妇人眼眶也是红的,拉着杜微澜的手,神色凄婉。 “若是诵经求佛有用,怎么会死这么多人?他们不需要这样超度,要超度他们,有别的法子。念经是最没用的。” 陆母惊讶,却没精力细问。 倒是两个小吏诧异看着杜微澜,在旁人没看到的地方行礼,毕恭毕敬道: “天子急召。” “不接。” 杜微澜径直绕过两人,朝山下走去。 “小蛮你去哪?”陆母喊。 “纸钱不够,我去买点。”杜微澜没回头,挥了挥手,径直下山。 身侧传来一阵哭嚎,姚大娘抱着墓碑嚎啕大哭。 “我的儿,我的儿啊。” 一连三日,众人看过所有坟头,烧了价值二十两银子的纸钱,仍旧有许多人没找到。 那一袋袋东西,最后只能选了坟头中间的空地,画了个圈,由陆清江一个个念名字,一个个烧。 荒山枯骨无人收,寥寥青烟勉为祭。 姚大娘不肯下山,只想守着的儿子的坟,好说歹说,说起择日迁坟的事情,老人家这才精神平稳了些。 回到凤城,李迎春不愿意回清水县了。 “我年年上山来找,总能找到刘强的坟。”妇人言语坚定,可她明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十几个人已经日以继夜,寻了三日,根本没找到。又不能一个个坟挖出来辨别,即便是挖出,一具具白骨也无从分辨。 另外两户人家也不愿意走,都存着继续找的心思。 最后是凤城里唐家商行的人出面,帮他们找了合适的房屋。李迎春仍旧打算做老本行,守着那荒山。 另外两户人家,也各有各的生计。 姚大娘找了看风水的半仙选日子,又拿出积蓄找棺材铺打棺材,置办各种东西。忙忙碌碌,脚不沾地。 陆母怕她出事,让陆明跟着。 安顿好这些,陆母问杜微澜外祖家的情况。 “你外祖家这事情办的,真是不地道。”陆母想到这一茬,就不高兴,原本想拉着杜微澜出门的,转念一想,便让杜微澜留在刚租赁的房子里休息。 “小蛮等着,全都交给我。” 陆母带着阿黎出门,陆明也跟着姚大娘出门,这时候院子里只剩下杜微澜和陆清江两人。陆清江坐在小院子里,抱着头发呆。 骗家里人远离清水县的是陆清江,这时候有些后悔的还是陆清江。 “小蛮,我是不是错了?秦家危险,凤城也危险,边境更危险。我之前竟然觉得,不过是战场,总能有地方可以安稳。看了那些坟,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如果我死了,我娘和阿黎会怎么样?” 陆清江望着杜微澜。 少年眼里满是茫然,一边是的农夫与蛇里的毒蛇,一边是战况瞬息万变的战场,他今年十七岁,完全不知如何抉择才能将危险降到最低。 “如果我们赢了……只要景国赢了,就不用担心这个。可景国能赢吗?听人说要谈和了,谈和……”他指着远处的山峦,“这他娘的要怎么谈!死了这么多人,要怎么谈!” “还说要割地,总不能真割地出去吧?” 陆清江长在市井,后又从军。一直是个小人物,视野不高,一心只有吃饭和活着,一心只是家里有饭吃,家里人好好的罢了。 他甚至没有太大的目标。 他没有野望。 陆重山的存在,却逼他滋生妄想,为了自保,为了护着家人。还有……为了娶媳妇儿。 “小蛮,如果谈和了,不打仗了,我以后怎么超过陈舍?” 少年抬起头,眼神算不上清白。欲望滋生,不为名利,不为前途。只为身家性命,只为讨个媳妇儿。 “要不换个条件?” 陆清江凑到杜微澜身边,小心翼翼拉住她的手。 “换成别的好不好?没仗打,军功哪里来?换成别的吧。” 他一点点往杜微澜身上凑,最后胳膊贴着胳膊,头贴着头。陆银子摇着尾巴凑过来也要贴贴,被他直接塞进竹筐里盖上盖子。 这人真是脸色变得很快,杜微澜简直要气笑了。 她道:“我们打个赌,我赌谈和谈不成。” 陆清江眨眼,旋即就见杜微澜拿棍子在地上画图。 “这是莽山,这是逐王山,这是凤城,这是玉川城……这是临国的金竹城。莽山横跨两国,在临国叫金山。前几天我们去的山头都是逐王山一脉,也叫秦山。秦山一脉是天堑,早年太祖皇帝开国时,以秦山为界,斩敌数十万,当时临国还是小国,为了求和奉上莽山,后来临国崛起,七年前夺了一半莽山,改名金山。” 杜微澜一边画,一边说。 陆清江侧头看她,只觉得心上人和平日不同,没了笑模样,眉眼间都是隐而不发的凛冽。 杜微澜继续道:“如今玉川城和莽山是军事要冲,易攻难守。反倒是秦山天堑尚在。” 陆清江前些日子在前线,对这些还是了解的,玉川城多难守,他很清楚。可听杜微澜说这些,他有种陌生感,隐隐还有几分兴奋。 “前线缺粮。”他道,“朝廷供应粮草不足,后面补的兵员也不太行,要训练很久,伤亡也大。” 这话本来不该和后宅妇人说,可陆清江忍不住,他就是觉得杜微澜不一样,很不一样。 “我听人说,是朝廷不信主将,怕主将倒戈,所以粮草不愿多给。朝堂上现在乱糟糟的,党争严重,前线的各项补给也就少了。” 第77章 想要个矿山 “求和割地,无外乎两个结果。临国把金山和金竹城给我们,或者我们把莽山和玉川城给他们。 “莽山在太祖时就是我景国领土,自然是寸土不能让。今日让了莽山,明日就去要让逐王山,后日秦山一脉皆要落入邻国之手。” 杜微澜的话,让陆清江没来由心头激荡,明明只是淡淡的语气,却让人觉得波澜迭起。 “对!小蛮说的对!一点都不能让,一步退步步退,绝对不能让。”很快,他沮丧道,“可我们说话不算数,那些官老爷说话才算数。” 杜微澜手里的棍子抵着金山所在的位置,素白手指贴在暗色棍子上,像是冬雪盖顶,说不出的凉意。 “知道为什么我们叫这座山莽山,临国叫它金山吗?” 陆清江自然不知,他盯着杜微澜的手指,嘟囔道:“你让我杀人,我还行,问我这个,我哪里知道。” “我们这半边草木葱葱,故名莽山。那半边草木稀疏,盛产金矿,所以叫金山。金竹城也因此得名。” 说起金矿,杜微澜眼睛极亮。 “临国人的手艺不行,守着宝贝提炼不出来。这矿山,我高低要弄到手。” “小蛮好志向!”陆清江竖起大拇指,不愿打击心上人。金矿这东西,可不是寻常能到手的,就是到手了,也护不住。 陆清江觉得自己肩头担子更重了。 他以后要是当不了大官,都没法子拥有一座金矿。 没有金矿,就没法子让小蛮高兴。 陆清江压力很大。 “知道逐王山为什么叫逐王山吗?”杜微澜指着逐王山所在的方位。 陆清江心里只有打仗,以及干掉敌人的同时自己不要死,哪里会想这些东西。 “前朝哀帝奔逃至此,被山匪驱逐,最后死在山崖下,这座山由此得名,逐王山。后太祖得了江山,因祖籍秦城,这座山脉就叫秦山。这是景国龙脉,山脉绵延八百里,西起凤城,东到京都。为了金矿,莽山不能割,为了龙脉,秦山不能失。” 听了杜微澜的话,陆清江脑中似有什么东西关联在一起,那些乱乱的线条,终于有了解开的迹象。 他正要说话,姚慎匆匆过来,道:“陈将军让我们回去。” 陆清江压下心头思绪,去厨房扫荡一圈,把骂骂咧咧的陆银子从竹筐里取出来,然后把竹筐装满。 临走前,他冲到杜微澜身边,一把将人抱住。 “小蛮,等我回来。金矿会有的,一定会有的。”未来媳妇儿想要的东西,他一定想办法搞到手。 姚慎出门时,整个人都是同手同脚的。 “清哥儿啊,你抱你嫂子干什么?你哥不是没死?上次我们都看见了,那就是你哥。” “怎么说话呢?”陆清江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当即跳脚,“我就当陆重山死了,在蝉鸣寺秦家人要害我娘和阿黎!我背上伤还没好呢,要不是我在,那一箭肯定射中小蛮。陆重山死了,现在只有秦崇风!” “所以,你看上你嫂子了?也是,小蛮那么好看,人也好。”姚慎有些酸溜溜。 “小蛮也是你叫的?”陆清江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大步往前走。 “兄弟,有什么吃的我都能分你几口,你给我娘当儿子都行,我没意见。但你不能抢我媳妇儿,媳妇儿是不能分的,绝对不能!” 姚慎戳了戳陆清江背着的竹筐。 “里面的卤肉分我三斤。” “滚蛋,顶多给你三两!” “清哥儿你这就不地道了,而且小蛮明面上是你嫂子,你这样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兄终弟及!我呸,陆重山……秦崇风那玩意儿,老子不认他!” 兄终弟及? 姚慎觉得有点不对,可看陆清江一副理所当然模样,完全被带歪了。 “清哥儿你这个想法,你娘知道吗?你嫂子知道吗?” 陆清江想到他娘的鸡毛掸子,想到杜微澜仿佛开玩笑的语气,心头一紧,一把捂住姚慎的嘴。 “赶紧走,你话怎么那么多?休沐赶紧过来置办宅院。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唐家的,我们不能总用,还是要有自家的院子。” 两人牵着马,快步朝城门口走。 玉川城距离凤城五十里,快马加鞭,倒是可以一日折返,两人不觉得远,已经开始商量下次回来拿什么吃食了。 两个人穿的都是之前秦钰让人做的新衣,布料耐磨,看着低调。他们看不出这衣服料子和以前的有什么区别,反正穿着挺舒服。他们只在意下一顿吃什么,不在乎穿什么。 却不知,已经有人因为衣服盯上了他们。 “这两个人什么来历,这布料是贡品,二十两银子一尺,他们就这样穿?简直是暴殄天物。去查查,这是不是谁家走过场的公子哥,又是混军功的!看这两人的样子,怕是手里一点血都没有。我要弹劾!弹劾!!!” 刚到凤城的监察御史谢风雨气势汹汹,干劲满满。 一旁跟着的小官连忙去跟踪打探。 一刻钟后,陆清江和姚慎把跟踪他们的人揍了一顿,拉着人往衙门走。遇到之前那两个小吏,直接交给对方。 “这个人跟踪我们,看起来图谋不轨,说不定是敌国探子。”陆清江一本正经,格外认真严肃。 两个小吏不敢怠慢,立刻将人五花大绑。 “两位小将军放心,交给我们。” 第一次被叫小将军的两个少年有点飘,骑着马走了。 谢风雨得知自己的人被送去衙门关押,越发觉得那两个少年背后站着大家族,不然怎么敢动监察御史的人? 这世上谁不认得监察御史的牌子? 陆清江和姚慎出了城,纵马疾驰。 “清哥儿,你说这牌子是啥?好像不是金子做的。”姚慎咬了一口令牌,他不认识字,横竖不明白上面写的什么,大声喊陆清江。 陆清江拿过来看,发现上面有监察两个字。 他眼珠子转了转,掂掂重量,的确不是金子,也不是银镀金,这个重量这个体积,应该是铜。 “咱也不知道,咱也没见过。” 他手一松,令牌脱手,滚到路边泥坑里。 “赶紧回去,好好训练,努力杀敌,建功立业!” 第78章 凤城周家 陆清江干劲满满,姚慎回头看泥坑里躺着的令牌,也觉得问题不大。这东西看起来不重要,要不然也不会被一个只会叫嚣的小喽啰拿着。 两人加快速度,往军营赶。 完全不知道,某个监察御史已经找令牌找疯了。 另一头,陆母打听了杜微澜外祖家的情况。 杜微澜外祖家的姓周,据说当年出过贵妃,贵妃生了个太子,可惜贵妃死的早,七年前太子也失踪了。 陆母仔细打听一番,发觉这周家当真是富贵,底蕴厚重。自家那个早死的大儿子,就算真考上状元,都不一定能配得上周家的门户。陆母唏嘘不已。 周家是凤城一顶一的大户人家。 杜微澜说自家母亲是庶出,不受宠,当年是被迫嫁出去的,之后就没回过娘家。母亲去世后,外祖家派人将尸体带走,葬在了逐王山。 “真不是好东西!逼着女儿嫁人,临了连外孙女都舍弃。” 陆母只觉得周家不是什么好人家,磋磨家里孩子,临了连外孙女都不认。她哪里知道,杜微澜话里的春秋笔法。 只以为这是个小可怜庶女被逼嫁破落户,最后郁郁而终的故事。 陆母带着阿黎出门,在外头旁敲侧击打听的时候,周家乱成一团。 “老祖宗啊,那妇人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打听这个?还打听家里嫁出去的庶女。”周家的掌家娘子急忙去请自家老太太,将外头有人打听自家的事情说了。 周家老太太今年八十多,见多识广,即便如此,也惊得掉了手里的龙头拐杖。 “都说什么了?家里就一个姑奶奶,哪里还有什么庶女?” “那妇人带着个半大小丫头,打听家里头嫁出去的庶女,还有逐王山的坟,还问咱们家的姑爷。话里话外,那意思,好像是来走亲戚攀交情的。” “我周家到了你们这一辈,三房一共就出了一个女儿,倒是庶出,可早就养在你大嫂膝下,族谱记的是嫡女,早就送到宫里。前些年落叶归根,葬在逐王山……”老太太皱眉,忽地想到什么,猛地起身。 “闭门谢客!把家里的老爷全都叫回来,全都叫回来!” 老太太手都在发颤,眼中半是惊惧,半是欣喜。 周家热闹起来,开了小门,好几个侍从牵着马出去,匆匆去寻自家老爷。 陆母自觉打听够了消息,带着阿黎回去,路上买了些时令蔬果,又选了几样没吃过的点心。 “我们快点回去,这点心没吃过,店家说热的好吃。赶紧回去给你嫂子吃。” 陆母没察觉有人跟踪,拉着阿黎的手,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脚步轻快。 到了纸扎铺子,她停下脚步,选了几样东西,付了定金。 一路上,陆母一言一行,买了什么,都被人传回周家。周家众人不断猜测这妇人的目的。 陆母见有卖柿子的,选了十几个柿子,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回到暂时的住处。 清水县来的几户人家,住处是连着的院落,一家一个院子。李迎春和另外两家人多,开火方便,自顾自做饭。姚大娘孤身一人,姚杏也只有哥哥,陆母就让两家和自己家一起吃。 到家时,姚杏正在择菜。姚大娘在叠元宝,陆明正在努力挑水。 “另外两个呢?”陆母环顾一圈,没看到自家儿子和姚慎,平日快到饭点的时候,两个人早就蹲厨房门口了。 “我哥说军营有事,他们先回去。休沐了过来。” 姚杏接过陆母手里的篮子,见里头东西不少,立刻处理起来。 “肉今天直接做了,多炒两个菜,吃了晚饭好好休息,大家也都累得不轻。点心也趁热吃。”陆母交代两句,直接进厨房。 她见杜微澜在炒菜,不由眼眶微热。 “小蛮,我去打听了,你外祖家实在是不厚道,那样富贵的人家,却让你一个人在外头流浪。明天咱们就上门!我给你讨回这口气!” 杜微澜原本是半蒙半骗,只是为了让陆母松口离开清水县。没想到陆母行动力这么强,明天就要登门。她有点骑虎难下。 杜微澜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外头传来吆喝声。 “卖针头线脑,卖针头线脑!” “婆母你先做饭,我去买点针线。” 陆母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洗干净手接过活计。 杜微澜出去,就见吆喝的是个半大小子,货郎打扮,肩头是挑子,前后都是满满当当的东西。 “要一两红线。” “好嘞。”那小子放下挑子,作势要拿东西,假装不经意看向杜微澜,看清了人,脚下一个趔趄,直接摔在了地上。 “你是人是鬼?” “你猜。”杜微澜捏他脸,“都这么大了啊,以前我还抱过你呢。” “我不猜!!!” 小少年拍开杜微澜的手,连滚带爬跑开,连东西都不要了。 “哎,你不要你的东西了?不要就都是我的了!” 杜微澜在后面喊,少年听了她的话,跑得更快了。 陆明从里头出来,看到杜微澜面前的杂货担子,惊道:“小蛮姐,你买这么多东西?” “我就要一两红线,其他都是送的。”杜微澜挑挑拣拣,笑道,“东西还挺多,拿回家吧。” “这合适吗?”陆明眨眨眼。 “合适,很合适。家里有新买的点心,回去吃。” 陆明立刻拿起东西进门。 杜微澜踮脚张望巷尾,见有两个人的探头探脑,看到她后,又迅速缩回脑袋,一副受惊模样。 杜微澜顿时笑了。 陆家众人吃了饭,陆母就开始翻箱子,为明天登门做准备。 “不能给小蛮丢脸,明天我换上新衣裳。” 陆母挑挑拣拣,选了一套暗蓝色配深红的马面裙和褂子,这是之前秦钰让做的,她心疼那孩子命不久矣,没好意思拒绝。此刻穿在身上,觉得很能撑场面。 陆母放好衣服,想起秦钰,又觉得心酸,那孩子太难了,本来就身子骨不好,现在又快死了。 陆母心疼小一辈的时候,周家已经炸了锅。 周家一群老少爷们坐在花厅里七嘴八舌,商量对策。 “谢皎不是死了吗?怎么回来呢?难道是鬼?既然是鬼,为什么不去找新帝,找我们干什么?” 周家的小少年抱紧自己,瑟瑟发抖,哭丧着脸道:“我怕鬼。” 第79章 周家来人 “那是活人!”周家新一代的长子拍了拍弟弟,可他的语气里带着颤音。 “老二家的,让人找个小院子收拾出来,明日请那妇人上门。别被人发现问题,也别让人知道是咱们家来亲戚。” 周家老夫人也是声音颤抖,说话时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老夫人几乎要坐不稳。 “快去准备衣裳席面,细致些。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来,新帝如今还发疯一样找人,要是让他知道咱们家和谢皎有联系,那就捅娄子了。” 在场所有人抖三抖。 谁都知道那个杀父弑兄的新帝是个疯子,牵扯到身家性命,所有人都和鹌鹑一样。 “娘,要不给她换个身份?谢皎早就死了,死人一个,和咱家闺女有啥关系?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把前太子和咱家闺女联系起来啊。说出去谁信,太子谢皎是女的?不会有人信的。” 周家胆子小,怂得明明白白,却不忘干一些能灭九族的事情。 周家闭门头脑风暴,试图将事情遮掩过去。 另一头,住在县衙安排的屋舍里的监察御史谢风雨还在翻找自己的行囊。 “我牌子呢?我那么大一块牌子呢?怎么会不见了呢?” 第二日,陆母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自己,穿戴一新,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让人看她的穿着打扮有没有问题。 “伯母我觉得这样很好。”姚杏竖起大拇指。 姚大娘也是连连点头,道:“这一身看着就像官老爷家里的夫人,绝对没问题。再拿个荷包里头放上铜板,赏赐下人用。” 陆母觉得有道理,还真翻出来一个荷包,从钱盒子里选出比较新的铜板装进去。 陆母随便吃了两口,见杜微澜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连忙拉着她要去换。 刚有动作,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陆家婶子在吗?” “小蛮你去换衣裳,我去开门。”陆母不明所以,将杜微澜推进屋,小跑着去开门。 大门打开,外头站着两个人,一个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个中年妇人。两人穿着簇新的靛青色布衣,看起来还是一块布做的。 “你们找谁?”陆母确定这是生面孔,自己没见过这两个人。 “您就是陆家婶子吧?”中年妇人上前拉住陆母的手,笑吟吟的。“我姓赵,夫家姓周,这是我家婆母。听闻你昨日打听周家,我们想着和自家能对上,就过来问问。” 陆母打量两人穿着,发现是寻常布料,以前她经常买这样的布料做衣裳。不过自家的手艺不太好,没这两人的衣裳手艺好。 陆母打量周家二人的时候,周家婆媳也在打量陆母。 陆母一身衣服看得两人心里犯嘀咕,做工刺绣比凤城最好的绣娘还要好一些,布料也是上等货,他们家不是穿不起,实在是有些布料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偏偏陆母身上的料子是家里想买,一直没货没买到的。 一时间两边的人都各怀心思,对彼此的印象有些转变。周家妇觉得陆母富贵,陆母觉得周家不如昨天打听到的那般富贵。 “你们是周家人?有个女儿嫁去了京城,后来女儿去世,你们将人带回来葬在逐王山上。对外孙女不管不问,后来女婿死了,外孙女无依无靠,流落街头?” 陆母的话让周老夫人有点茫然。 这话说起来也不错,可就是有点不对劲。 周家是有女儿嫁去京城,给皇帝当贵妃。后来周贵妃去世,的确落叶归根,葬在了逐王山。对外孙女不管不问……这也没错,他们连人都没找到。 女婿……景哀帝谢春晖的确是死了。 至于外孙女流落街头……这个事,就有点说不清了。沾上就是人命官司啊。 周老夫人眼眶红了,拉着陆母的手,情真意切道:“老妹妹啊,你这话说的,谁家能舍得了骨肉分离?要不是没办法,又怎么会到如今这副局面?” 杜微澜换了一条百迭裙出来,见三人彼此拉着手,一副哭坟架势。 “婆母,你们说什么呢?” 周老夫人浑身一僵,看清杜微澜的一张脸,先是后退半步,被儿媳扶住后背,这才站稳,而后几步冲到杜微澜身边,将人一把抱住。 未语泪先流,当真是情真意切。 “你就是我外祖母吗?”杜微澜拍拍周老夫人的后背,语气里也带了一点哭腔。 演戏,这还真是遗传的。 周老夫人抖得更厉害了。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我是你曾外祖母啊。你外祖母早几年就去了。几年不见,你都这么高了,还成亲了啊。” 周老夫人整个人都是慌的,谁敢娶她啊,这是不要命了啊。 中年妇人见了,连忙上前,拉着杜微澜嘘寒问暖。 “几年不见阿月,真是越来越俊俏了。” “嫂子你以前叫阿月吗?”阿黎凑过来,仰着头看杜微澜。小姑娘穿着遍地锦绣穿蝶的裙子,头发用同色发带固定,看起来粉雕玉琢,格外可爱。 杜微澜没忍住捏了捏阿黎的脸。 “那是以前的小名。” 这下子周家老夫人又开始心里打嘀咕。 这还改名换姓了?叫什么?不会露馅吧?还有这陆家看起来不富贵,穿着却格外大气,就这半大丫头的一条裙子,都能换这个院子了。 一时间,周老夫人还真看不出陆家的路数。 “这大早上的,吃了吗?”陆母拉着人坐下。 周老夫人的确没吃,一大早就紧赶慢赶收拾,根本顾不上吃饭。周老夫人睁着眼说瞎话,道:“吃过了才来的。” “吃过了也要再吃点,小蛮去给你曾外祖母盛饭。这位怎么称呼?”陆母把周老夫人让到主位,拉着人不松手。 周老夫人冷汗都下来了,见杜微澜当真进了厨房,更是目光飘忽。 “这是我家老三家的媳妇儿。” 周老夫人拍拍儿媳妇,那是一个头两个大。周家三夫人是个八面玲珑的,这时候也不知道如何说了,只坐在一旁赔笑。 阿黎现在就是个人来疯,当即拉着陆明去拿点心水果,嫌桌子太小,还去隔壁搬了桌子。 “你们吃好喝好!” 第80章 大受震撼 小姑娘如今算是半个生意人,那气势是没得说。 在清水县的时候阿黎卖馄饨,送粽子,收铜板,迎来送往,那是不在话下,一点都不怯场。来凤城的一路上跟着家里大人采买,与军中官员小兵交涉,胆子是越来越大。 阿黎再也不是那个躲在枣树后面探头的小姑娘了。 如今,她是敢和武将谈生意的陆黎。 “这孩子真大气啊。”周老夫人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词评价阿黎,只觉得从小姑娘身上看到了曾外孙女曾经的影子。 陆家的早饭简单,小米粥,鸡蛋饼,小咸菜。杜微澜端出来两碗小米粥,把鸡蛋饼切丝,配上小咸菜端上来。 “都是家常便饭,随意吃一些。”陆母笑眯眯的,拿起筷子往周老夫人手里塞。 “小蛮手艺好,这鸡蛋饼是小蛮做的,味道极好的。” 啪嗒。筷子落地,周老夫人险些哭出来。 她不敢吃。 这陆家妇人怎么想的,这都敢吃?就不怕折寿吗?这可是曾经的储君啊。 这含金量,陆家平头百姓,怕是不明白。 姚杏连忙递过去一双新筷子。 “老大娘快吃吧,小蛮姐做饭可好吃了。” 姚大娘也点头:“对,小蛮手艺可好了。” 周老夫人险些哭出来,侧头看杜微澜,见她笑容矜持,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吃,我吃。”周老夫人硬着头皮吃早饭,味道的确不错,可她根本没心思细细品味。 陆母和姚大娘在一旁算辈分,算来算去,发现她们两个和周老夫人的儿媳周赵氏是一个辈分。 老太太是曾外祖母,杜微澜的外祖母已经去世,而周赵氏是杜微澜外祖母的妯娌。阿黎陆明和姚杏和杜微澜是一辈的。 “这样算,就不是老姐姐,是老婶子。阿黎和陆明姚杏也要喊一声曾外祖母。” 三个小的连忙道:“曾外祖母好。” 周老夫人都懵了,辈分是这样算的? 周老夫人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攀亲戚的,下意识就想褪下手腕上的镯子给见面礼。摸到手腕上空荡荡的,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这一身行头,主打一个寻常百姓人设。 想给个银锞子,丫鬟也不在身边。 “哎,真是好孩子。”周老夫人有点尴尬,这不符合她平日待人接物的原则,只能闷头继续吃。 早上没吃饭,昨晚又没心情吃。 两顿没有进食的老人家吃过几口食物,那股子饥肠辘辘的感觉就上来了,也顾不上饭是谁做的,一口口吃了起来。 “老婶子今年高寿?” “七十五。” “真是老寿星。”陆母笑着,心里却在暗中打量判断。 杜微澜坐在一旁,也在打量周老夫人。她其实和周老夫人不熟,周家偏安一隅,很少上京。最近一次见到周老夫人,还是这位老封君跪在龙撵前,请求带周贵妃归乡。 十年过去,她仍记得周老夫人即便跪着,也笔直的脊背。 那年她六十五,如今七十五。 背脊已经不再笔直,微微佝偻着,面上带着惊惶。 吃过早饭,陆母主动提出要去周家看看,周老夫人松了一口气,带着人往刚准备好的宅子走。 陆母让其他人留在家里,只带上杜微澜。 到了‘周家’宅子,陆母才明白昨天自己找错了地方。 “我昨天打听错了,原来凤城有两个周家。”陆母自觉闹笑话,见周家家境普通,一家子十几口人挤在小宅子里,又听闻周老夫人说起往事,唏嘘不已。 “我家那孩子嫁过去,是祖上的定的亲。可惜命不好,没多久就香消玉损。当年家里没本事把小蛮带过来,是拼了命才把那孩子带回来的。” 周老夫人避重就轻,这春秋笔法完全是一脉相承的。 “我那姑爷家不好相处,渐渐就断了联系,却不想小蛮竟吃了许多苦。” “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啊。”陆母叹息,心里对周家的埋怨去了大半。 中午周家留饭,吃过饭,陆母说要去拜祭杜微澜的母亲,周家人又是一番忙碌。 傍晚,逐王山上,陆母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坟头,心里对周家的埋怨几乎没了。 “小蛮,上一炷香啊。” 杜微澜在周家人哭一般的目光里,拿过三根香,跪下祭拜。 周老夫人被家里小辈扶着,勉强才没摔倒。这坟头都是刚造假的,还真跪啊。周家人心中惴惴不安。 陆母从篮子里取出事先准备的黄纸引燃,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请杜微澜的亡母放心。 直到天色渐暗,众人才下山。 下山的路上,陆母坐在牛车上,拉着周老夫人的手。 “老婶子啊,你有所不知,我家老大没福气,成亲没几日,进京赶考死在了路上,我看小蛮还年轻,总不能这样守寡,就想和你商量商量小蛮日后的亲事。” 周老夫人彻底撑不住了,吓得眼一翻,直接晕倒。 “祖母!”周家大少爷连忙扶住自家老太太,“亲家奶奶还是别说了,我家老夫人最看重那位姑奶奶,如今想到伤心事,您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了。” 说话的时候,周家少爷一直朝着杜微澜看。 杜微澜抬头望天,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回到凤城,周家人借口与外孙女叙旧,将陆母送到家,就直接拉着杜微澜去了‘周家’。 一进家门,锁好大门,一群人就下饺子一样全跪下了。 “太子殿下,您这是闹哪出?” 杜微澜走到廊下的躺椅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笑问:“人没少,也没多。这些年,家里没添丁进口,也没死人?” 周家大房老爷今年已经六十,按理说是杜微澜的外祖父,可周大老爷不敢拿乔,低着头将家里人如今什么职位,做什么差事说了。 “行了,起来吧,你们倒是谨慎,惜命。” 周大老爷连忙将周老夫人扶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身,鹌鹑一样,按照辈分身高排排站。 周家是武将发家,有从龙之功,后来急流勇退,守着凤城过日子。之前家里人还会在军中任职,现在杜微澜听周大老爷说那些职位,唯一和军中有关的事务,就是运送粮草押镖了。 这一群人主打一个怂。 大老爷:“不敢出头,怕新帝想起来,满门抄斩。” 第81章 皇权为重 二老爷:“新帝不当人,我怕受欺负,还不如什么大不干。” 三老爷:“现在也挺好的,饿不死,冻不死。” 四老爷:“土皇帝一样,不用打仗拼命,还不错。” 五老爷:“就是名声不太好,不过手痒了能喊几个人去剿匪,就当玩一玩,也不错。” 大少爷:“平时就是读书,一直读书,反复读书,但也不参加科举,就凑合过。” 二少爷:“画山水修身养性,不打打杀杀。” 三少爷:“我都上山吃斋念佛,还挺有意思,就是饭菜不好吃。” …… 九少爷:“你欺负我!你吓我!你到底是不是鬼!哇~” 十岁的九少爷哇地一声哭出来。 一群女眷也都好奇看着杜微澜,周家几代就出了个庶出的女儿,那庶出的女儿嫁出去,只生了这么一个独苗苗。 而且这独苗苗还是前任皇帝的独苗苗。 外头都喊太子的。 这是昔日的储君。 周家人一直都知道,太子是个姑娘。可前任皇帝非要当儿子养,他们不敢问,也不敢说。 “行了,别慌,别怂。”杜微澜真是服了,周家人还和以前一样,一个比一个离谱。 “小蛮,你嫁人了啊?”周老夫人胆子还是比较大的,就是膝盖软。 “恩。”杜微澜点头,拉过一旁的椅子示意老夫人坐下。十年不见,老太太真是沧桑许多。 周老夫人坐下,只敢坐半边,小心翼翼道:“那人死了啊?” “算是死了吧。不过你们也认识,老熟人秦家,对方是秦家老二秦崇风。” 周老夫人立刻跳起来。 “谢皎你糊涂啊!” “坐下坐下,别激动。”杜微澜拍拍椅子,老夫人又坐了下去,这次局促许多,偷眼打量杜微澜神情。 “我来凤城,是想查查秦家七年前都动过什么手脚,那时候战场上死的人多到不正常。这不应该。 “如今秦家在边境安排了不少人,也要一个个拔掉。秦家能背叛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既然要处理,就要把人按死,一口气都不留。秦家大少爷前些年死了,二少爷是个阴狠角色,三少爷……”杜微澜顿了一下,想到秦钰。 “不用管三少爷。”秦钰喘气都费劲,根本用不到防备。 “现在秦家主要是忠义侯和秦崇风,你们继续去军中任职,先把秦家派系全都解决掉。” “是要谋反?加我一个!”周大老爷顿时来兴趣了。 话音刚落,就被周老夫人打了一巴掌。 “加我。” “还有我。” “我我我!” 一时间周老夫人手都打肿了。 “你们不怕死了?”杜微澜发现这一家子还挺好玩。 “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九少爷说完,就被拉过去打屁股。 “你还没十八呢!你不怕鬼了?死了就变成鬼了。”三夫人噼里啪啦揍儿子。 院子里闹腾起来,杜微澜冷眼旁观,心中情绪莫名。 “殿下……小蛮啊,就算是要对付秦家,也不能委屈自己啊。秦家没一个好东西,你嫁给秦家老二,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周赵氏凑过来,小心翼翼开口。 “秦崇风用的是陆重山的假身份,而且杜微澜和谢皎有什么关系?”杜微澜摊手,马甲而已,用过就丢,只要她想,马甲可以有很多。 “好像有道理。”周赵氏点点头,旋即又发现不对。 “小蛮殿下啊,您这样过来,万一被狗皇帝发现,他派人……”周赵氏用手在脖子上比划,“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小命最重要,所以我们想了个好主意。” 说起这个,周家人全都凑了过来,像是遇到吃食的一窝蚂蚁,黑压压一片脑袋凑近杜微澜。 “我们伪装的很好,现在没人能从周家看出来您来了。以后您换个身份,我们徐徐图之,造反是个力气活,需要胆大心细。” “对!” “没错,大哥说的对。” “小蛮殿下放心,我们不认那个狗皇帝,我们只认先帝。谢行云那个狗东西,我们不服!” 周家人主打一个又怂又疯。 杜微澜知道,他们对她恭敬,其实对皇权恭敬。周家不认可如今的皇帝,她这个前任皇帝唯一的血脉,就成了他们的寄托。 他们跪的不是她。 跪的是皇权。 他们惧的也不是她,惧的是皇权。 就是这样一群人,当年将她的母亲送入宫中。也是这样一群人,将她的母亲从宫中带走。 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后宫吃人,她娘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三。 杜微澜不太喜欢周家,周家的行事作风,一向是以皇权为重,以自家为轻。 即便她作为既得利益者,也不喜欢这样的做派。 周家服从的只不过是他们认可的君主,服从的是某个人。 第二日,杜微澜回到陆家,陆母拉着她仔细打量,发现和昨日没有区别,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蛮啊,我看你外祖家人还不错,就是以前做的那些事,不太厚道。我回来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对,有些话你别不爱听,我看你外祖家不对劲。 “咱们家有银子,咱们过自己的日子,往后知道你娘的坟在什么地方了,我们自己去祭拜。” 陆母絮絮叨叨,说完发现自己言语有歧义,又道:“倒也不是不让你和周家亲近,娘就是觉得,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周家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就像,就像……” 陆母斟酌着。 “就像看什么能称斤论两的东西,反正就是不对劲。” 说完这番话,陆母小心翼翼打量杜微澜神色。 杜微澜心中说不出的滋味,陆母这些话若是其他人听了,或许会生气,觉得离间亲情。 可在她眼里,陆母是极为坦诚的。 周家对皇室的忠诚坦坦荡荡,陆母对她的好明明白白。 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周家将亲情排在第二位,以皇权为重。在陆母这里,亲情却是放在第一位的。 杜微澜点头:“婆母说的对,我也觉得外祖家奇奇怪怪。” 陆母闻言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心。 “既然我们来了凤城,往后关系还要维持,隔三差五也要去看望长辈。不然外面有人会说的。你赶紧歇着,今天吃烩菜,好久没做这个了,特意炸了小酥肉。” 陆母絮絮叨叨,扭头去厨房忙碌了。 第82章 陆清江的战功 “嫂子,你看我的板栗!”阿黎冲出厨房,亮出手里的板栗。 杜微澜接过来一看,赞道:“熟了,烤得正正好。” 小姑娘显摆道:“陆明的板栗没烤好,还是我厉害。” “我的红薯也很好,阿黎的红薯烤焦了!”陆明也冲出来,显摆自己的红薯。 姚杏早就乐不可支,连手里的针线都拿不稳了。 “小蛮姐,他们两个昨天烤了一天,就没几个能吃的,也就显摆的这几个还不错。” 两个小孩子立刻争论起来,陆银子蹲在一旁摇尾巴,等着红薯掉下来。 杜微澜看着这一幕,不由笑了。 炊烟袅袅,小院热闹,犬吠鸡鸣,自有一番生机盎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隔壁李迎春再次卖起了烧饼,陆家也支起馄饨摊。 刘文刘武开始在凤城的学堂读书,从学堂回来,就帮家里干活。 这一日,陆明一边包馄饨,一边眼巴巴看刘文刘武做功课,杜微澜走过去揉着他脑袋道:“想学?” 陆明摇头。 “不想。凤城束修比清水县高,读书没什么用。” “去吧,束修都给你交了,学堂夫子不收小姑娘,你学完回来教阿黎。” 陆明睁大眼,手里的馄饨皮都掉了。 “真的?” 姚杏端着空碗凑过来道:“衣服都给你做好了,还有书袋。笔墨纸砚也置办好了。你还问什么真假?” 陆明站起来,脸上的笑无论如何都压不住。 “我也能读书了?” 他哪里是不想读书,只不过是自卑,觉得曾经是乞儿的自己不配罢了。 “这是怎么了?”一只手按在陆明肩头,是陆清江。身后还有背着一筐衣服的姚慎。 “我要去读书了。”陆明双眼亮晶晶。 “读书啊。”陆清江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根笔。 “战场上捡的,还镶了个珠子,拿去用。” 笔杆上用隶书刻了字,陆清江看不懂,也懒得管。陆明握着那只笔,见笔头炸毛,表情呆滞了一下。 “这玩意儿能用吗?沉甸甸的,不会是金子做的吧?可笔杆是黑的啊。” 一时间所有人都凑过来。 陆清江把笔丢进炉灶里,过了一会儿取出来,火焰把外面的一层烧掉,果然露出金灿灿的表面。 “真是金的?”陆清江把金笔丢进水里,放凉了又捞出来咬了一口。 “是金子。找个布卷起来,笔头再弄一撮毛,肯定还能用。反正都给你了,拿去用吧。”陆清江直接塞给陆明。 这是从敌人尸体上扒下来的,他觉得不吉利。就算是金子也不行,而且空心的金子,也没多重。陆清江不喜欢读书,看陆明兴奋,就忍不住想这小子哭着写功课的场面。 大快人心。 “娘,我要吃三碗馄饨!” “我也要三碗!” 两个少年二大爷一样,手里的东西一撂,直接坐在椅子上,坐等干饭。 陆母拿起擀面杖作势要打。 “娘,你看这是什么。”陆清江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东西,是一把匕首,金灿灿的。 陆母一愣,旋即就见姚慎要往外掏东西,是一串珠子,金珠子。 “哪里来的?” 陆母赶紧用抹布盖上两样东西,免得被街上路人看到。 “捡的。” “嘿嘿。” 杜微澜端了两碗馄饨过来,掀开抹布看了眼,匕首上面刻了字,珠子上面挂着金印。 匕首上刻着永胜两个字,金印上是常胜两个字。 杜微澜又拿过陆明手里的金笔笔管,上面也刻着两个字,必胜。 永胜,常胜,必胜。三件套,齐了。 “前头打仗顺利吗?”她眯着眼问。 “也还行,反正对面死得人更多。嘿嘿嘿。”陆清江尾巴都翘起来了,“我和姚慎还记了功劳,好多功劳呢。有个脑袋特别值钱,陈将军说至少一百两!叫什么王胜,好像是个什么将军。” 姚慎眉飞色舞:“是常胜将军。我们挖了个坑,刚好他马蹄踩进去了,马翻了,他就撞清哥儿刀上了,他还想跑,我一看不行啊,赶紧射了一箭,那一箭射进他眼睛里,人就没气了。” 说起这个,陆清江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射他眼里了,那支箭插着我耳朵尖射过去的。” 陆母看自家儿子的耳朵,发现右耳处有一点点血痂,还没绿豆大。当即是又好气又好笑。 “行了,你们先吃,回来也不早点说,我去把骨头炖上,晚上吃骨汤面。陆明,去买些卤肉。” 陆明连忙数了铜板,跑去街上买东西。 剩下的馄饨不多,一人三碗是没有的,只剩下四碗,都给两人吃了。陆母去厨房忙碌,姚杏拉着哥哥看有没有受伤。 姚慎一脸得意:“没事,一点事都没,都是小伤。这些衣裳都是洗过的,不过我们不会缝,妹妹给缝一缝。” 姚杏拉出来一看,衣服是洗过的,可上面的血都没洗干净,还有血淋淋的刀口呢。衣裳二十多件,就没有一件是自家人的。 “哥!” “哎,收了铜板的,两文钱缝一件衣服。”姚慎搓手,掏出一把铜板。 姚杏直接踹他小腿一脚。 “你可闭嘴吧,这衣裳都没洗干净。你跟我去河边,把衣服洗了!不洗干净,我才不缝!” 面对妹妹,姚慎是没有半点脾气,只能抱着衣裳,带上皂角,跟着妹妹去洗衣服。 阿黎也提着小桶跟上。 一时间馄饨摊只剩下陆清江和杜微澜两人。 陆清江从怀里摸出一只镯子,放在桌上,推到杜微澜面前。 “这也是战利品,长得还挺好看的。”少年耳尖微红,兴奋道,“先拿着玩,那一百两银子发下来,我和姚慎一人一半,到时候给你打新镯子。” 他目光闪亮,盯着杜微澜的手腕,伸出两根手指比划。 “要这么粗的!三两沉的镯子,肯定好看。” 杜微澜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三两重的就不是镯子,是枷锁。 陆清江完全没意识到问题,还沉浸在兴奋里。 “还有挂脖子上的牌子,叫什么璎珞的。咱们先弄银的,以后换成金的。我娘和阿黎也弄一套。五十两银子,应该够一人打两套。” 陆清江甚至用手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画花样,要牡丹花的,要桂花的,还要有银簪子。 杜微澜都不知道要如何纠正他的审美,她完全无法想象两指宽的厚重银镯子会是什么效果…… 第83章 狗味情话,想你 陆母出来收摊,听到儿子这样安排五十两银子的用处,直接一巴掌拍过去。 “三两重的镯子,四两重的簪子,瓦片大的璎珞,亏你想得出来!想累死谁啊?赶紧收拾东西,一天天就不知道让人省心。五十两银子我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陆清江表情顿时垮了。 他见杜微澜还在笑,呲了呲森白的牙,梗着脖子道:“我以后还有军功,能换很多银子。娘,我做主了,这些银子打首饰!” “你连下顿吃啥都做不了主!银子是拿军功换的?分明是你拿命换!你非要和你爹一样死在战场上,才能消停是不是?”陆母越说越气,直接把陆清江脑袋按进碗里。 陆清江根本没防备,再抬头,脸上还挂着小葱碎。 少年委屈极了,买首饰怎么了?真是的,以后还是应该存私房钱。 休沐只有一天半,去掉路上来回的时间,明日中午陆清江和姚慎就要回军营。 陆母忙着张罗吃食。 陆清江说咸菜吃完了,军营的饭不好吃,要咸菜。 杜微澜把咸菜缸取出来,捞出好几碗切碎,用油浸着。陆清江凑过去,时不时捏一块咸菜丢进嘴里。 “洗手了吗?”杜微澜简直服了这人。 “反正是我自己吃,没事没事。”陆清江捧了小罐子过来,笑嘻嘻往里面倒咸菜。 姚杏将洗好的衣服晾在院子里,姚慎跟在后面,一件件努力拧干。 刚洗过的衣服拧不到全干的程度,好在凤城干燥多风,挂在晾衣绳上,有风吹着,干得很快。 破损衣物太多,阿黎和姚大娘也帮着缝补,阿黎虽然手艺不行,但穿针引线,找找破洞还是可以的。两人腿上搭着一块油纸,衣裳没干,只能这样缝。 姚大娘和姚杏缝好一件,姚慎就把没缝的递过去,缝好的赶紧拉开晾好。 陆明买了卤肉回来,陆母切片直接放在做好的面条上。 “都别忙了,先吃饭,吃了饭再忙。”今日儿子归家,陆母那颗不安稳的心,终于暂时落到肚子里。 陆清江立刻冲进厨房端面条,姚慎也麻溜摆桌子。陆母见状简直是哭笑不得。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两个在外头吃的猪食呢!” “伯母这话说的,可真是说对了。”姚慎拍拍自己的肚子,“难吃到我都饿瘦了!” “那就多吃点,多吃点。”陆母将一盘另外切的肥肉,全都倒进陆清江和姚慎碗里。这肥肉家里人不爱吃,如今肚子里有油水,再吃肥肉就觉得腻了。也就陆银子会摇着尾巴讨要。 两个少年没发现陆母的投喂有什么不对劲,闷头苦吃。比脑袋还大的海碗面条和卤肉堆得冒尖,几乎是片刻就吃完了。 “锅里还有,自己去盛。” 陆母看得眼眶发热,觉得两个孩子在外面吃苦了。 “明早多买点肉,家里卤好,你们走的时候带上,一天吃几块,改善伙食。” “那感情好,伯母这是我的伙食费,我要和清哥儿一样的伙食。”姚慎掏出一串铜板,是缝补衣物收的钱财。 陆母也不客气,直接拿过来,丢进做生意的钱盒子里。 “好好好。” “要小蛮嫂嫂做的!小蛮嫂嫂做的好吃。”姚慎又开始提要求。 陆清江直接踹他一脚。 “你还挑上了,爱吃不吃!” 姚慎才不管伙伴的冷脸,直接端着碗坐到杜微澜旁边。 “嫂嫂,你就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吧。上次清哥儿带的卤肉,只给我吃了几口。” 杜微澜真是服了这两个人,吵架都是菜鸡互啄样式的。 “行,明日我来做。一人给你们带上几斤。” “好嘞!”姚慎顿时乐了。 陆清江小心翼翼打量杜微澜神色,见她和往日一样,心里有点不舒服。踢了踢姚慎的屁股,道:“赶紧吃饭,吃完饭干活!” 姚慎嘿嘿一笑,闷头吃饭。 吃过饭,陆母也帮着缝缝补补,杜微澜去厨房准备卤肉的材料。陆清江打发姚慎在院子里劈柴,自己钻进厨房洗碗。 他从小做惯了这些,陆母甚至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厨房里只有一盏油灯亮着。陆清江频频侧头看杜微澜,灯下看美人,轮廓格外柔和,橙暖的光照得人棱角圆润。 “怎么了?” 杜微澜无法忽略这道目光,简直是比陆银子用尾巴扫她的腿还明显。 “很久不见,想你了。” 杜微澜掰陈皮的手一顿,直接将整块陈皮塞进布袋子里。 “想就想,说出来干什么?” “想一个人,就要说出来,让她知道。不然就是单相思了。”少年目光灼灼,可杜微澜偏偏觉得这目光像极了陆银子看骨头。 “缺了香叶陈皮和栀子,我出去买。” 杜微澜几乎落荒而逃,她不知道如何回应这样炙热单纯的目光。 她见多了利益熏心之人,见多了见色忘义之人,也见多了为权势,为金银,不惜泯灭人性的人。 无论是太子谢皎,还是孤女杜微澜,都见过太多人性扭曲的一面。太子谢皎高高在上俯瞰人间,被许多人逢迎捧杀。孤女杜微澜低入尘埃,多得是人轻视算计。 利用与欺骗,她见过太多。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有无缘无故的坏。她的存在,无论任何时候,都挡了一些人的路,总有人要算计她。 偏偏陆清江像是泥泞沼泽里探出来的一片荷叶,干干净净,不染尘埃,不沾污秽,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 想要继续逗弄他,又觉得不对。 杜微澜去买需要的香料,路过药铺,直接进去。不用问她就知道,之前准备的伤药,陆清江肯定用完了。 狗窝里存不住剩馒头,陆清江手里存不住伤药。 药铺的小童十几岁年纪,身上穿着灰布衣,头上戴着碧玉簪,见人就是三分笑。 “客官要些什么?” 杜微澜报了一串药名,小童立刻取出一大包药粉。 “这是前些日子多做的,只管拿去。最近不太平,姑娘小心。” 杜微澜不认识这小童,却认识他头上的簪子,之前清水县药铺里的老大夫,头上也有这样一支簪子。 第84章 谢风雨 这簪子折枝楼的桂娘也有。 还有一个人,也有。 这是一个标志,也是一个誓言。是折枝楼对外不起眼的一个小玩意儿,与令牌差不多性质。 “天下纷纷扰扰,什么时候太平过呢?”杜微澜拿了药,径直往外走。 小童道:“景国要与临国议和,姑娘怎么看?” “当然是不看。” 议和? 杜微澜想不到任何议和的理由,除非临国还她金山。除非临国给荒山上还未归乡的枯骨偿命。除非人事科一副生,否则,临国欠的根本还不了。议和,她不同意。 “昔日太祖时,临国不过是个几千人的小国,递交国书,求大景万世庇佑。更是送来公主和亲。不过二百年过去,他们这么快忘了?上古以三十年为一世,满打满算也不过七世。” 杜微澜此刻哪里还有平日里巧笑嫣然的柔和模样,侧身望着小童,即便是穿着琵琶袖的袄子,下配百褶裙,一副普普通通的市井打扮,仍旧锋芒毕露,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小童问:“如今临国女帝王宣玉登基,姑娘怎么看?” “论血脉不过是旁支,论权利不过是傀儡。听话就留,不听话就死。如今临国的常胜将军王胜已死,摄政的王乾必有异动。要我看,他们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 小童扶着柜台,勉强稳住身形。 “姑娘啊,您一直这么狂妄的吗?” 小童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杜微澜径直离开,没走几步,就遇到脸色沉郁的监察御史谢风雨。 谢风雨看到杜微澜,先是揉揉眼,再看一眼,继续揉眼,继续看,继续揉眼。 “我的祖宗啊,看到活的了!” 谢风雨惊呼一声,冲到杜微澜面前,一把将人拉住,拖着人跑到一处小巷子里。 “殿下啊,你怎么在这里?活着不容易啊,你怎么到处乱跑啊,躲着不行吗?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我现在是御史,按道理我要公正严明,不能知法犯法,要讲规矩。” 谢风雨哭丧着脸。 “殿下你先跑,过几天我再写着折子上报,我们时间错开,他们就找不到你了。” “……”杜微澜沉默一瞬,扭头就走。 “快走啊,三天,最多三天我就递折子。” 谢风雨是个迂腐的,说话的时候,表情都在狰狞,似乎在和良心作斗争。谢风雨是谢家旁支,天赋异禀,文采斐然,论文学造诣,比得过半个朝堂。上天是公平的,给了谢风雨天赋,也给了他犟驴一样的脾气。 谢风雨如今在朝堂,就是个孤臣,孤独的孤,没人和他一个派系,自成一派。要不是他姓谢,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些事情逃不过谢行云的耳目。老师你别闹了,脑子能不能开窍点?” 杜微澜真是服了,她这个授业恩师,脑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一根筋,不开窍。 “什么?陛下知道你在这里?那他怎么不弄死你?这不对劲啊。他杀废帝,一刀一个脑袋,刀快极了。难道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最近周家有异动,他们不会是想谋反吧?不行,我要上报!” 杜微澜捡起地上的棍子,直接给对方一棍子,谢风雨瘫软在地。 杜微澜拖着人走出巷子,喊了个推着车路过的人,付了铜板,请他把谢风雨推回家。 谢风雨其实是个不错的长辈,就是脑子有点不对劲。 杜微澜有时候真怀疑这人会因为这张嘴,活不到寿终正寝。 陆清江正在薅狗毛,试图用来做毛笔,听到门口有动静立刻站起来。见杜微澜身后有板车,立刻凑过去看。 “这是谁?” “路上捡的,你们谁有空送去衙门。” 早就不耐烦缝衣服的姚慎自告奋勇,直接扛起晕厥过去的某监察御史就朝着衙门跑。 “我拿了伤药,分装好带在身上,和上次的药差不多,可以应急。” 杜微澜话音刚落,陆清江已经掏出两个空荷包。 “小蛮你怎么知道我的药用完了?” 杜微澜都懒得理他,直接将药包塞过去。 “自己装。” “好嘞。” 陆清江闷头装荷包,两个装满了,还觉得不够,又找陆母要了几个荷包。这一大包药粉一斤多重,用料不惜物力人力,价值远超同类外伤用药。 杜微澜不在意这个。 陆清江也没多想,一个劲的往荷包里装,一共装了九个荷包,还剩下大概二两伤药,他找了个矮胖的小瓷瓶装好。 “娘,我把药放在厨房的窗台上。这药好用,出血的伤口,撒上药粉就能止血!” “呸呸呸,谁和你一样,天天流血!”陆母白了儿子一眼。 看不到儿子,心里担忧,见了儿子,又生气。陆母的心情实在是起起伏伏。 陆清江才不管他娘说什么,收好荷包,再次进厨房开始扫荡。 “有三十个鸡蛋,小蛮我要茶叶蛋。还有猪油渣,我明天能带猪油渣小烧饼吗?还有梅干菜,有梅干菜烧饼吃吗?” 说着话,陆清江已经开始生火。 刚熄灭没多久的灶台还有余温,火很快点燃,他一股脑把鸡蛋放进锅里,舀水,找茶叶,忙得不亦乐乎。 煮鸡蛋的时候,他又开始和面。 杜微澜倚在门口,抬手打了个哈欠。 她发现根本不需要自己做什么,这小子足够积极。 “鸡蛋敲点裂痕,锅里丢点花椒好吃。”杜微澜忍不住提醒。 陆清江立刻翻找花椒,捏了一点放在掌心。 “够吗?” “再来点。” 厨房里水汽氤氲,带着咸香气息,院子里点了两盏灯,陆母等人在灯下缝缝补补,陆明负责晾衣服。一派岁月静好模样。 缝的衣裳破洞都是刀枪剑戟留下的。 忙着煮茶叶蛋和面的少年,袖子高高挽起,裸露的小臂上又多了一道长长疤痕。 杜微澜伸手点了点那道疤。 “疼吗?” “都快好了,别和我娘说。”陆清江压低声音,甚至探头看了眼院子里的陆母,生怕被听到。 “我娘刚才都没发现,我拉着袖子,她没看见。”少年语气自豪,仿佛瞒了一道伤疤,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我闻到了,清哥儿你在吃什么好吃的?” 进了院子的姚慎快步冲入厨房,陆清江脸色立刻变了,抬脚要踹。 第85章 周家嘴脸 “清哥儿,你别踹,屁股都要肿了。我都闻出来了,茶叶蛋对不对?我把人送去衙门,好像那还是个什么大官,衙门的人可殷勤了。” 姚慎搓手:“清哥儿,让我吃一个茶叶蛋呗,又饿了。” “吃!就知道吃!” 单独相处被打断,陆清江恨不得把人揍一顿。他此刻终于能理解他娘骂他吃货时的感受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陆清江还是要和姚慎一个屋。这院子房间少,只有四间住人的屋子,姚大娘和姚杏一间房,陆母一间房,杜微澜一间房,阿黎晚上抱着枕头,想睡哪间睡哪间。 临睡前,陆清江看着妹妹抱着枕头去杜微澜房间,羡慕得要命。 陆清江下定决心,下次回来就看宅子,五十两的赏银先不打首饰,加上家里的银钱,应该能买个小宅子,到时候一人一间屋子,就算屋子不够,也要隔出来几间! 他不能抱着心上人睡觉,也不能让妹妹抱! 陆清江气得直磨牙,很想把杜微澜屋里的阿黎塞进狗窝。 亲妹妹也不行! 第二日,姚慎起了个大早,见衣服干了,立刻收起来,全都塞进竹筐里。 陆清江拿着钱去买肉,回来就眼巴巴看着杜微澜切肉卤肉。 陆母气得翻白眼。 “吃!就知道吃!你上辈子就是个猪!” “娘你这就不知道了,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陆清江委屈。 说他就说他,偏偏在心上人面前贬低,多影响他的形象啊。 陆清江心里苦。 陆母懒得搭理儿子,照常出馄饨摊,一帘子馄饨包好,陆清江又凑过去了。 “娘,饿,没有三碗馄饨吃不饱。” 姚慎有样学样,也凑过去:“娘,饿。” 陆母都被气笑了,连忙下锅煮馄饨。 姚杏听哥哥朝陆母喊娘,抬头看陆母脸色,见陆母面色如常,小小松了一口气。姚杏的娘死得早,记忆中的母亲早已模糊。 姚杏寻思,她娘如果活着,大概和陆伯母差不多吧。 吃过早饭,陆清江和姚慎把床拖出来,在院子里躺尸,嗅着厨房飘来的卤肉气息,吞咽口水。 到了中午,卤肉做好,也差不多到他们出发的时间。 陆母收拾了不少吃食给两人带上,临走又伤感起来。远香近臭,想到儿子还要很久才回来,老母亲直抹眼泪。 “娘你放心,我会活着回来的。”陆清江一句话,让陆母提着鸡毛掸子追了他三条街。 “你这小子,就会说不吉利的话!看我不打你!” 姚慎背着大竹筐,手里提着装了卤肉卤鸡蛋的篮子,慢悠悠跟在后面,眼中满是艳羡。 陆清江和姚慎回军营,陆家的日子再次平静下来,包馄饨,卖馄饨,一派安宁景象。 又过了七日,街上渐渐有了传言,大军压境,又一场硬仗要打。 陆母心中惴惴,又开始烧香拜佛,祈求儿子平安。陆母不信这个,唯独偏爱临时抱佛脚。 谢风雨成了陆家馄饨摊的常客,一个油酥烧饼,一碗馄饨,一天三顿都来吃。他倒是和周家人不一样,杜微澜包馄饨,煮馄饨,他看在眼里,照吃不误,完全不心虚的。 笑话,以前可是正经拜师过的。 这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都能老父亲自居,怂是不怂的,就是有点纠结。一边是教养几年的学生,一边是皇帝,夹在中间怪难受的。 旁人或许直接就选了,谢风雨不一样,他拧巴。 一会儿想自家学生还挺难的,一会儿想起御史的职责。感情与理性相互交锋,但这不影响他一口一只馄饨。 杜微澜见谢风雨天天都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也不知折子到底有没有送出去。 她也懒得问。 反正谢行云知道她在哪里,根本用不着谢风雨通风报信。 时间在百姓的惶惶不安,风声鹤唳中一点点度过。 这一日,杜微澜提着篮子去外祖家走亲戚,兵士调动越发频繁,边境多了三万兵马。而临国,对外宣称增兵十万。 仿佛战事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杜微澜怀疑,整个临国都没有十万兵马,听他们吹。真有十万兵马,打仗都不用打,后勤保障一个月就能把临国拖垮。 十万兵马十万张嘴,这可不是小数目。 她都怀疑大景国库够不够谢行云挥霍的。 周大老爷冷静分析: “现在的情况是要谈和,正在讲条件,如今双方都在消耗粮草。好在秋收过后,各地粮食还算充裕,这情况按照以往的经验,能僵持到开春。到了春天,人困马乏,青黄不接,谁先撑不住,谁就势弱。” 杜微澜坐在主位,看着沙盘,望着起伏的山峦沉默不语。 “殿下,我们认为明年正月就个好时机,年前招兵买马,到了正月初一,杀入京城,打他个措手不及!谢行云数典忘祖,绝非仁君。” “然后呢?” 杜微澜敲敲桌面,望着秦山一脉,猛地伸手抽出象征着敌人的小旗。 “从谢行云手里夺了天下之后呢?” 少女面上带着三分笑,却是笑不及眼底,静静望着终于显露野心的周大老爷。 “自然是斧正朝堂,让一切重回正轨。先帝是个仁君,若是这天下再出一个仁君,定然江山永固。” “仁君,是说我吗?”周大老爷神色微微变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微澜用手指碾碎金山。 “那这些压境的敌兵呢?” “让他三分又如何?来日方长。”周大老爷满不在乎,“给临国一块地就行。” “我大景国土,就这样拱手让人?” 周大老爷痛心疾首道:“殿下要成大业,不可妇人之仁,必须有取舍,给出去之后再夺回来就是。” 这是一块糖吗? 给出去,再要回来? 置百姓于何地?置祖宗脸面于何地?今日割一城,明日送一地,这个先例一开,岂不是让后世耻笑? 杜微澜从小到大,就没受到过这种退让教育。 第86章 刺杀摄政王 “殿下别忘了,你父亲是如何死的。你祖父如今生死未卜。你与谢行云深仇大恨,拖一日,就是让你父亲死不瞑目一日?九泉之下,你父亲如何安息?” 周大老爷步步紧逼,哪里还有什么鹌鹑模样,眼中的野心几乎要溢出来。 什么忠于仁君,什么缅怀先帝,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想要谋求更多东西罢了。 若非为了更大利益,周家怎么可能步步退让。 杜微澜点头:“外祖父说得对极了。谢春晖是死不瞑目。” 杜微澜离开周家,没有回陆家,径直去找谢风雨要了一匹马。 “要马干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殿下见到我的令牌了吗?我想清楚了,那天就是那两个奇怪小子从我侍从那里偷了令牌,不然我不可能找不到!我查清楚了,送我去衙门的那个姚慎,和你是一伙的!” 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现在怎么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离他们远点!” 杜微澜拍拍这位曾经师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老师啊,到了这样危急存亡的时刻,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一个牌子而已,你搞个假货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我身为监察御史,不能知法犯法,不能弄虚作假。” “那我去帮你找他们问问。”杜微澜一脸认真。 谢风雨许多年没有和自己这个学生接触,早就忘了学生的本性,甚至有点感动。 “路上慢点,找不到就回来!晚上我想吃手擀面。” 半个时辰后,谢风雨才回过味来。 “不对,那两个小子从军,现在前头在打仗!问什么问!谢皎又驴我!” 谢风雨原地跳脚,慌得六神无主。 回到住处取出折子,赶紧写奏折,写完后又压在柜子下面。谢风雨在原地踱来踱去,一边是当今天子,一边是昔日高徒,当真是左右为难。 “啊呀!她去干什么,她去干什么啊!” 顾不得其他,谢风雨赶忙往前线玉川城跑。 与此同时,陈舍正在点兵,如今局势已呈白热化,两边都不发起大规模攻击,但相互骚扰肯定是有的。 而且对方来了个皇夫王乾压阵,可谓是气势汹汹。 陈舍想不明白,那女帝王宣玉今年还没他家祖宗年纪大,怎么会有个比他年纪还大的皇夫。奇奇怪怪,王乾的年纪,都能当王宣玉的爹了。 王宣玉就和傀儡戏里的傀儡一样,王乾才是真正的掌权人。 现在敌过掌权人来压阵,陈舍还是有压力的。 转念想到自己这边也有人压阵……那个小祖宗距离这里只有几十里,陈舍压力倍增。 陆清江提着食盒进门,见陈舍捂着腮帮子,当即道:“陈将军,今天有红烧肉,你牙疼吃不了,我就勉为其难拿去吃了。” “你给我站住!红烧肉留下,你走!” 陈舍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 上头的意思是要稳住,敌方来了个摄政王,我方还有个前太子。都是压阵,人家的摄政王能拿来提振士气,自己这边的前太子,说出来能把人吓一趔趄。 陆清江没能吃上红烧肉,只能回去吃自己仅剩的卤肉。 天气越来越冷,卤肉放了半个多月还能吃。茶叶蛋和小烧饼早就吃完了,坛子里还有一点咸菜。 陆清江一边吃,一边看着外头。 外面有一株歪脖子树,小小一个,枝头还有一片叶子,陆清江看久了,发现霜打的叶子有点好看。 他觉得可以按照这个样子,做个簪子。他不知道要怎么做,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军功赏赐,决定找专门的匠人来做。 专业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做。 之前秦钰让人做的裙子,杜微澜穿着就好看。这次回去,可以再做几套裙子。 天空开始飘雪,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冬天。陆清江盘算下次休沐要干什么,在他看来自己是小人物,天塌下来,还有大官顶着。 与此同时,杜微澜已经来到莽山与金山交界处的边境,她坐在石头上,望着下方密密麻麻驻扎的营地。临国士兵正在建造房屋,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入夜,杜微澜潜入最大的一个营帐里。 抽出那把鎏金镶宝刻着‘永胜’两个字的匕首,划破王乾的喉咙。她来得快,走得也快。一身暗纹黑裙,在暗夜中仿佛一道鬼影。 她自幼习武,学的却是暗杀的手艺。教她的是前任暗卫营统领谢峻,他说知己知彼才是防身法门,只有知道刺客会如何刺杀,才能有效躲开。 所以,谢峻教她暗杀。这种教学方式很清奇,有用是有用,就是怪怪的。杜微澜从来不让人知道自己会那些东西,总觉得堂堂太子学刺杀太奇怪。 后来谢峻上了战场,死在敌人手中,万箭穿心而死。 谢峻不是谢家血脉,是个专门收养的孤儿。可以取代谢峻的人有很多,但在杜微澜心里,不一样。 她只有一文一武两个师父,一个谢风雨,一篇文章压京都。一个谢峻,一柄利刃屠满门。 这是她自己选的师父。 谢风雨还活着,就是活得不太好。谢峻却死了,明明她还有很多东西没学会。 “果然是一把好刀。”杜微澜快步离开敌军军营,却不慎撞到起夜的敌兵。 “你是谁?”对方一边提裤子,一边质问。 杜微澜抬手,刚要动作,就见又有三个人站起来。 “敌袭!” 这些人大半夜为什么在外面蹲坑?王胜的匕首难不成开光了?只要拿着名叫永胜的匕首,就会屡战屡败? 杜微澜逃得有些狼狈,后面一直有人追杀,好在是深夜,倒还能应付。 越过国境线,她倚在马背上,看了眼追兵,翻身上马,打了个呼哨。 “溜了,溜了。” 话音刚落,一支箭直接射穿胯下骏马的眼睛,羽箭没入眼眶大半,马直接侧翻倒地。 杜微澜就地一滚,避开另一支箭,她躲在石头后面,看到远处火把照亮一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她刺杀的王乾。 玩替身? 她第一次实战,居然失败得如此彻底。 杜微澜心情不太好,扭头就走。 敌众我寡,打不过就跑。 “你那身法我认得,谢峻可真是一块硬骨头,身中数箭,还能连杀八人。” 杜微澜脚步一顿。 第87章 女帝的相好 “王胜也是好样的,常胜将军不常胜,不知摄政王有没有找到你弟弟的尸体?来年记得多上一炷香。” 口嗨归口嗨,跑路还是要跑路的。杜微澜赌他们不敢越过这条线。 越过了,就不用谈和。她拿这条命赌。 王乾没动,站在高处看着一路狂奔的杜微澜,挥了挥手。 “去个人,我要她项上人头当酒壶。” 立刻有人走出来,一身劲装,提着弓箭,身形高大,火把映出他脸上横亘着的伤疤。 “我去!” “好!事成之后,赏银千两。景国没人了,竟然派个女子刺杀本王,若是美人计或许还有用。”王乾哈哈大笑,其他人也笑开了。 …… “什么?” 本就焦头烂额的陈舍听完谢风雨的话,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怎么不拦着?狗屁的你要找牌子!对面是摄政王,谢皎做梦都想杀的人!你敢给她马?娘的,这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来人,来人,清点人马!所有人,全部集合!集合!” 陈舍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大局,什么上峰的命令。 大局大得过皇嗣?上峰大得过皇帝? 今日杜微澜死在莽山,明日他陈舍脑袋就要搬家,不光他陈舍,从他往上,全部都要撸一遍。 “疯子,疯子,谢家人果然都是疯子!” 陆清江睡得迷迷糊糊被吵醒,爬起来集合,听说要搜山,连忙跑回去多穿了一件棉袄。 “大晚上的,搜什么啊。” 听到巡逻搜山的命令,陆清江抱紧刚出被窝的自己。 “只有遇到敌兵,才能杀!”陈舍再三强调。 一个文官也在一旁跳脚,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是在战场上,也要认清楚敌我再动手,不能乱杀无辜,不能伤害到无辜人。 话是这样没错,可这两个人在军营说这个,有点奇怪。 “清哥儿,这当官的是个傻货吧?”姚慎凑过来,好几个同乡也凑过来,七八个少年一脸装出来的孺慕,嘴里却交流着上头是傻逼。 秦不文小心翼翼道:“声音小点,我怕他们听到。” 秦不武翻白眼:“乱糟糟的,他们听不到。这些当官的,今天肯定是吃错药了。” 陆清江老神在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冷不丁道:“等会儿先别走,去我那里拿东西,吃的,用的拿一些。看这架势不对劲。也不知道上头到底谈的什么,说不准是要拿我们这些小兵献祭。如果事情不对,就先躲起来,逃兵我们不干,送死的炮灰也不干。”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到。距离远一点的,甚至是通过他嘴唇开合判断言语的。 “卤肉?”姚慎来精神了。 “还有那个很好用的药粉?”秦不文问。 见陆清江点头,周围人眼睛都亮了。 谁不知道陆清江藏了好吃的,还有上好的伤药。吃食他偷偷摸摸,很少拿出来给别人吃。伤药也是,不是很严重的伤,他根本不拿出来给别人用。 几个人都得过恩惠,清楚陆清江在这方面多小气,难得有好事,都很激动。 队伍很快解散,八个少年如同游鱼,看似出发,实际上在陆清江的小屋集合。 “肉不多了,你们一人一块,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再吃,忍一忍能顶三天死不了。药粉……”陆清江掏出一把袋子。 一共八个人,九个袋子。他把之前杜微澜给他做的两个袋子留下,其他的分出去。 “省着点用,用不完的还我。衣裳都多穿点,水也带点。” 众人没有嬉皮笑脸,以最快的速度去拿水囊,拿衣服。 整个军营里充斥着山雨欲来的气息,他们处于军营的最底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 无论是那个婆婆妈妈废话多的废物文官,还是游击将军陈舍,以及匆匆赶来的其他将军,都透着一股子慌乱。 仿佛天要塌了。 “娘的,总不能是皇帝来御驾亲征,被人给捅了一刀吧?” 陆清江小声嘀咕,姚慎正在往怀里塞卤肉,闻言肉都掉了。 “清哥儿你这么一说,还真说不定。反正我没见过陈将军这样,就跟自家老娘死了一样,我看他都快哭了。 “还有那个叫什么谢风雨的文官,上次我送去他衙门,衙门的人对他低头哈腰,肯定是个大官。这是战场,说什么好生之德,简直是笑话。” “多穿点,实在不行带上个毯子,捆结实了,别被人当成逃兵。”陆清江面色凝重。 这种时候,逃兵就是死路一条。情况乱糟糟的,上面一会儿谈和,一会儿集合,还相互试探,陆清江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要打就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他还想着以后打过去了,给自家小蛮搞点金子呢。他是想清楚了,一座矿山他可能这辈子都得不到,但趁乱搞点矿石还是有希望的。 “清哥儿,你说咱们这边不会要真要投降吧?凭什么啊,明明是他们打我们。 “那个什么临国摄政王,听说是女帝的相好。好家伙,皇帝还有女的,她都当皇帝了,为啥还要摄政王?那个女帝和姚杏也差不多年纪,要是我妹妹当女帝,我可不想有个什么摄政王掺和。一家不容二主,我妹妹当家,就是我妹妹当家,用不着别人插一脚!” 妹控的言论陆清江没心思搭理,他一个劲往身上套衣服。 他只会杀人和干饭,反正以后肯定是小蛮当家,小蛮算账可厉害了。 一个妹控,一个恋爱脑,根本讨论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收拾好东西,两人直接冲出去,分头行动。 陆清江跟着大部队走,时不时左右张望。 他穿得臃肿,不一会儿就一身汗,还在下雪,极目之处白茫茫一片,火把一照,一片惨白。 陆清江脑中浮现杜微澜之前画的地形图,虽然是树枝随便画的,可细节到位。白雪覆山峦,山脉走向一下子就变得清晰起来。 “和小蛮画得差不多啊。” 他扯开衣襟,冰冷的风夹杂着雪灌入,滚烫的皮肤顿时就凉了。 穿得太厚,他步履蹒跚,渐渐到了队伍末尾。 陆清江发现他身后又来了许多人。 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以他最近几个月的经验可以看出,八千人以上。 这些人无论是装备,还是气势,都比他们强。 “这些人送去打仗,一定效果好。” 陆清江小声嘀咕,继续跟着大部队走,再往上,队伍分散开来。他听到陈舍和那个谢风雨似乎在争吵什么。 第88章 陆清江的胡乱分析 “谢家的人都是疯子,你不知道吗?你还自诩帝师!你不知道,谢家身上就是流着疯子的血!临国那群皇室是疯子,大景的也是疯子!” “我也姓谢,我怎么不疯?陈舍你怎么不说是你那边出了问题?如果你早点上报,不就没有这档子事了?人就算是死在自家人手里,也比不明不白死在外头强!” 陆清江竖起耳朵听,只觉得这是一个惊天大八卦。 也不知道说的是谁,谢家,疯子,皇室,三个关键词加起来,似乎很有内幕。 陆清江猜测这个事,比秦家的阴私更要命。他默默远离,这种事情他才不沾边,一个秦家已经逼得他上下求索,想方设法带着家人跑路了。 如果再沾染上什么大事,他怕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他还没娶媳妇儿呢,家里还没在凤城置办宅院,他还想买几十亩地。听说凤城的苹果好吃,也不知道小蛮喜不喜欢,如果喜欢,可以种一亩。还有橘子…… 少年心里头盘算,考虑到妹妹喜欢吃山楂,勉为其难决定,分出一小块地方种两棵山楂树。 还有枣树,小蛮做的枣糕好吃。 最好能挖个鱼塘,他钓鱼技术可好了,不能不显摆。 万一小蛮看他钓鱼技术好,就愿意嫁给他了呢? 陆清江想着想着,都开始盘算成亲的时候打什么柜子,盖什么被子,就连以后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怕心上人不同意,他想了八个名字备用。 陆清江尽量走在队伍边缘,试图避开是非,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落单了。 从怀里掏出水囊,抿了一口水。陆清江蹲在雪地里冷静分析。 “没银子,一百亩地要不少钱,池塘可以自己挖,可也要引水,有水源的地方,价格都高。凤城这鬼地方,水源少。还有房子也要银子。” 陆清江掰着手指头算,发现这样下去,自己一辈子都搞不到这么多银子。 “富贵险中求,干了!要是能找到那个谢家什么人,军功有了,赏赐有了,什么都有了!小蛮一定会嫁给我的!” 山里冰冷的风,吹不灭少年那颗向往建功立业,置办田亩,然后摆烂的心。 “左右烂命一条,现在忌惮秦家,怕秦家搞事。如果这一波我立大功,功劳和皇室有关,秦家不可能只手遮天,只要我功劳够大,就能比秦家厉害!秦家看到我,只有怂的份!” 陆清江越想越激动。 他现在是个小喽啰,只能想法子避开秦家。 可他若是立下大功一件,得天子青睐,脚踩陈舍,拳打秦家,岂不是美哉?小蛮一定会满意的! 陆清江的思路很快从苟命,变成建功立业。他完全忘了,之前自己是怎么劝说伙伴的。 “秦家势力太大,秦家容不得人,只能拼了。” 秦家根本想不到,边境有个少年将他们视为假想敌,并不懈努力着。 “如果我是那个姓谢的疯子,我会去哪里?”陆清江一边上山,一边分析。 被什么‘帝师’谢风雨重视的人,肯定是个大人物。据说皇帝现在还没有崽,所以这个帝师可能是皇帝的师父……好家伙,陆清江惊了,他还以为谢风雨是个笨家伙,走路上都能摔晕被他家小蛮捡到。 原来是个大人物。 真是人不可貌相。 帝师在意的大人物,肯定和皇帝有关系。 皇帝没有孩子,那就是皇帝亲戚家的孩子,这么重要,说不定是要过继的孩子。过继的皇子也是皇子,毕竟人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陆清江想到之前和姚慎说的女帝,又想到一个可能,说不定是个皇女。 无所谓了,反正是个大人物。 “一个皇位继承人,而且是疯子,来到两军交战的地方,人丢了……” 陆清江一拍脑门。 “这不明摆着,现在要议和,那个谢家疯子不想议和呗。我可真是个聪明脑袋。” 陆清江得意。 “如果我是那个疯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疯子,不想议和,我来这里要干什么?” 少年脚下一滑,顺着一个坡滚下去,浑身沾满雪花,就地一躺,往嘴里塞了一小块卤肉。 “凉了,没有热的好吃。 “我是个疯子,不想议和,当然是搞事情喽。以前打架我爹揍我,只要我在水里泡一个时辰,发热了回去,我爹就不揍我了。只要把事情搞大,就能达成目标。我小时候不想挨打,所以生病。那个疯子不想议和,那就……” 陆清江咬到自己舌头,猛地跳起来。 “这种地方,死一个陆清江,就和死一个蚂蚁差不多。以前我家死个蚂蚁,我爹看都不看一眼,可如果死的是我,我爹会拼命的。 “在玉川城,陆清江就是蚂蚁,死一个陆清江,死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陆清江,皇帝都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在意。 “如果死的是谢家疯子,皇帝会不会和我爹一样和人拼命?” 陆清江一拍脑门。 “娘的,这可真是个疯子,玩命的啊。我要是那个疯子,肯定去刺杀敌军主将,活不活的无所谓,只要达成目的就行。人都死了,哪管什么洪水滔天?” 陆清江倒吸一口冷气。 “疯子不愧是疯子,谢家疯子不会是去杀摄政王了吧?那摄政王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算了,无所谓,先去看看。” 说着,陆清江从背囊里找出一件白床单,裹紧因为激动得颤抖的自己。 “伪装伪装,努力伪装起来。”他又掏出一块卤肉,然后默默放回去。 “省着点吃,也不知道要走多久。那个疯子可真疯,皇家的人不会都这样吧?好家伙,现在搬新家还来得及吗?” 陆清江很怀疑这群疯子,能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他望着四周的山,努力回忆之前杜微澜画的地形图。选定了一处好地方,立刻往那个方向赶。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分散开。 茫茫大山,上万人进去,就像是往沙漠里洒了一把沙砾,完全不起眼。 他们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寻找什么。 第89章 秦家长子 杜微澜没想到有追兵,而且追兵只有一个人。 闹着玩一样,看不起谁啊? 这人身形高大,大雪天穿得单薄,连胸膛都外露,衣裳是景国习武之人常穿的那种,可这样冷的天,穿一件单衣,看着实在奇怪。 “你这一身,不冷吗?我认识一个人,他要是这样穿衣服,他娘能追着他打三条街。” “与你何干!” 对方显然不好相处,而且声音出乎意料的清亮,和长相完全不搭边。 “你能听得懂我的话?你是大景人?你怎么去临国了?是大景的日子不好过,走投无路所以去临国的?” 杜微澜一路小跑,挑衅的话就没断过。论跑路,她是专业的。七年来,走走停停,不知道跑过多少次。 只要她想,就没有跑不了的。用言语骚扰对方,只要对方停顿一秒,就算她赢。 这次是意外,没干过刺杀的活儿,失手了,下次一定干掉王乾! 忽地,一支羽箭射入她脚边,距离她不过三寸。 杜微澜捡起那根箭,顺着山坡滑下去,躲在一块石头后面。雪越下越大,已经到了可以遮蔽视线的程度,对方能射中,恐怕是从她的声音确定位置的。 杜微澜摸了摸箭头,发现还是有倒刺的,是个阴狠角色。 脚步声沙沙,越来越近,她握紧匕首,屏气凝神。 “你是何人,为何刺杀王乾?与他有什么恩怨?” 脚步声停下,杜微澜从声音判断,人距离她大概三丈远。这声音与长相实在是不搭。 “出来,我也不是一定要杀你。景国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一个女子出来刺杀?” 对方循循善诱,无论是行为还是言语,都与长相不符。看长相是个武夫,声音像个书生,行为又像个阴人的谋士。 杜微澜第一时间就判断出这人不简单。 雪夜寒冷,她为了方便行动,穿得单薄,厚衣服都在马上,马死了,她没来得及拿衣服。 这会儿手指已经有些冻僵。 再这样僵持下去,会冻死的。对方有弓箭,直接跑有风险。今日若是已经刺杀成功,她死就死了,反正烂命一条。可王乾没死,她怎么能死? 她不能死! 她死了就什么都做不,只能任由如同周家秦家那样的人钻营下去。只要她死了,什么都没了。 她是来寻仇的,不是来取死的。 “阁下又是何人?”杜微澜走出去,望着站在山坡上的人。 那人丢下弓箭,直接跳下来。 “秦凤”。 “忠义侯长子秦凤。八岁时就曾与谢风雨并称京都两文豪,人是七年前死的。你没死?” 杜微澜仰头,天色太暗 ,她看不清对方长相。 秦凤语气很冷:“你又是何人?” “奴婢不过是太子谢皎身边,一个小小的侍从罢了。如今谢皎死了,我们这些人无处可去,只能在折枝楼安身。我来这里,也是被迫的。如今折枝楼在忠义侯秦正浩麾下,是二公子秦崇风在管。大公子,您怎么会在这里?” 杜微澜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明面上如今折枝楼就是忠义侯秦正浩的。 景国官场之人都分不清这个,就更别提临国人了。这里头的道道,恐怕连忠义侯自己都弄不清,还以为皇帝给他了一个好差事。 听到杜微澜的话,秦凤明显放松了一些,问:“秦家如今如何了?” “介意我拿火折子吗?我想确定一下是不是大公子。毕竟这是主家的事情,不好对旁人言语。” 杜微澜语气谦卑。 “可。”秦凤这语气,当真是与秦崇风区别不大,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 杜微澜掏出火折子吹了吹,一点火苗亮起,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大公子可否近一点?奴婢这里风小,您那里风大。” 秦凤走近几步,杜微澜将火折子靠近他的脸。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脖子微凉,然而她手里的匕首已经刺入对方心脏。 “对不住,杀猪多了,直接刺心脏,手快了那么一点点,承让。” 杜微澜退后一步,避开对方的短刀,摸了摸脖子,有血,但不多。 秦凤不可置信看她。 “毒妇!” 杜微澜懒得理他,没必要和一个死人多说。她吹亮火折子,直接将人踹倒,踩着对方胸膛查看,果然是秦家人,这眉眼错不了。 还有一口气的秦凤也看清杜微澜的脸,不可置信睁大眼。 “你,你骗我!你不是折枝楼……” 抹脖子的一刀,让他后面的话永远说不出。杜微澜盖好火折子,在黑暗中用巧劲掰断他的颈骨,割下脑袋。 动作熟练,她杀猪次数多了,分解猪肉也很熟的。 这玩意儿能换功劳,她决定想法子把脑袋丢给陆清江。 已经去世的秦家大公子秦凤,成了敌国摄政王的人。这事情还挺有意思,不知道秦正浩能不能解释清楚。如果解释不清楚,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她正盘算回去的路,忽觉头顶一道不自然的风声,就地一滚,可惜还是没能完全避开,被箭伤到了小腿。 还有追兵? 杜微澜躺在地上,假装中箭,握紧匕首试图给对方致命一击。 对方直接跳下来,丢了一个雪球在她身上。雪球落在脖子上,刺骨冰冷。然后是脚步声,忽远忽近,似在试探。 这人到底过不过来?遛弯呢? 杜微澜躺在雪地里,地上凉飕飕的,脖子上的雪也凉飕飕的,雪团融化,冰水流了她一脖子,浸泡伤口,这感觉就像是一把锯子在来回磨。 杜微澜想弄死对方,只能耐心等对方没耐心。 等了不知道多久,对方终于放松警惕走过来,杜微澜看到他手里的刀,直接扑过去,匕首是冲着心脏去的,可惜被躲开,只刺中手臂。 “你是什么人?跟踪我?” “小蛮?”陆清江听到声音,抵在杜微澜脖子上的刀直接落地。 “小蛮你怎么在这里?怎么都是血腥味?你受伤了?” 陆清江暗戳戳戒备许久,就怕敌人诈尸,试探好几次,唯独没想到‘敌人’是杜微澜。 他将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发现杜微澜小腿上的伤,这手感,即便是天色太暗看不清,丰富的经验也能告诉他,是箭头划过的伤口,而且是新伤。 “这是意外,我以为是敌人来着。”陆清江有些心虚。 “你怎么在这里?”杜微澜觉得不对,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巧了。 第90章 陆清江有个恋爱脑 “好像是有个疯子丢了,陈舍和那个叫谢风雨的大官快急疯了,让我们出来找。这么大的地方,找个啥啊,根本不好找。” 陆清江完全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自己先问的,更没察觉匕首还扎在自己胳膊上,甚至没察觉一旁躺了个无头尸体。 环顾周遭,发现暂时没有危险,他掏出水壶,给杜微澜清洗小腿上的伤口。 微热的水接触伤口,杜微澜疼得颤了颤甚至。 陆清江以为他冷,赶紧脱了一件外衣盖在她肩头,然后从怀里扯出一块布。 “这是上次回去洗干净的,我一直没用。”说话间,他把布撕成布条,小心翼翼掏出装了药粉的布袋子,倒出药粉,全都按在伤口上。 药粉接触伤口,传来一阵刺痛。 杜微澜第一次用这个药,发现接触伤口后疼得厉害,暗下决心药方必须换。 “没事,这个药就疼一会儿,之后就好了。疼了你咬这个。”陆清江掏出一块卤肉,塞进她嘴里,然后闷头包扎起来。直到自己伤口的血流到手背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 “小蛮,你插我这一刀位置不行,有点偏。”他拔出匕首,胡乱用剩下的布隔着衣服绑住伤口,将匕首擦干净,还给杜微澜。 “天这么冷,你穿这么薄,回头生病嫌药苦,阿黎会笑你的。”少年嘟嘟囔囔,完全忘了自己上山的目的,全然被心上人吸引了注意力。 “我们下山,你这样走不了,我背你。我这条胳膊现在不好用力,你要搂紧。” 说话间,陆清江又脱了一件外衣。 他穿了好几层,热得满头大汗,衣服热气腾腾。杜微澜被他裹成一个球。然后就见他脱裤子。 “……你到底穿了多少?”杜微澜发现,这人总是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 这小子到底怎么躲开匕首的?她明明是冲着心脏去的。 陆清江吭哧吭哧脱裤子,裤子是大棉裤,陆母做的,不好看,但暖和,厚得很,里面膝盖还加了兔子毛。 “小蛮你先穿着,这条棉裤我就今天穿了一次,不脏的。”少年捧着裤子,送到杜微澜面前,献宝一般。 “我娘做衣服不好看,但暖和,我看你都打摆子了。” 杜微澜:“……” 陆母做的衣服的确暖和,杜微澜往衬裤外面套上棉裤,放下裙摆,那股子裆下生风的感觉顿时没了。 棉裤长,直接盖在脚面上。棉袄也大,最外面的是个灰扑扑的小披风,有兜帽,套好衣服,一丝风都吹不进。 “上来,我们回家。” 陆清江早就忘了自己的任务,他的目标很明确。 那就是娶媳妇儿。心上人遇到麻烦了,自然是心上人为重。 “那边有个脑袋,捡起来,能换银子。”杜微澜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陆清江总是有让人沉默的能力。她忍不住提醒。 陆清江凑过去看,的确有脑袋,立刻掏出自己专用的军功储存袋装上,挂在腰上。 “也不知道这是谁,能换多少银子。小蛮你咋知道有个脑袋?” 杜微澜只当没听到,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陆清江调整脑袋的位置,生怕杜微澜碰到,阿黎害怕一切脑袋,他觉得杜微澜可能也会害怕。他俯身把人背起来,脚步轻快往回走。脱了好几件衣服,他现在走路都像飞。 杜微澜怕自己掉下来,搂着陆清江的脖子,脚尖偶尔碰到那个脑袋。 她回头,没看到追兵,又伸手戳陆清江挂在身前的弓箭。 “这东西你是捡的?” “上面山坡上捡的,我真不知道是你,我听到有动静,随便射了一箭。” 陆清江就是故意的。 他的想法很清晰,无论下面是谁,这一箭都是故意的。是敌人,正好。是那个贵人,他也能顺道处理伤口,刷好感度。 他什么都想好了,唯独有一点没想到,下面的是杜微澜。 他过来太晚,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陆清江心虚极了。他是故意的,但他不敢说。 “这个箭是那个脑袋的,那个脑袋是秦凤。秦崇风的哥哥,忠义侯的大公子。” 杜微澜戳那张弓箭,手指碰到陆清江鼓鼓囊囊的胸口,衣襟里不知道塞了多少东西,她怀疑如果匕首刺进去,根本伤不到人。这人打仗的时候,就带这么多东西? 杜微澜不理解,杜微澜大为震惊。 “秦家?”陆清江遇到心上人就不会转圈的脑子,在听到秦家后,立刻因为生死存亡的危机变得灵活。 “这是秦家人的脑袋?那秦家是不是要找我算账?这脑袋还有点温度,是新割下来的,周围也没别人……小蛮,这是你干的???” 陆清江惊了。 “他要杀我,正好我会杀猪,顺手的事。”杜微澜隐藏了关键内容。 “也对,你杀鸡贼利索。比我杀得好。”陆清江没意识到问题,在他这里,杀鸡杀猪割脑袋是可以划上等号的。 “小时候我爹教我杀鸡,就说这个和杀人没区别。我爹杀猪厉害,杀羊也厉害。” 说起这个,陆清江就来精神了。 “小蛮你饿不饿,我还有卤肉和饼子。” 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撑着杜微澜的腿,受伤的那只手在怀里掏啊掏,最后掏出一个小坛子。 “饼子在里面,里面还有酱菜,还有今天做的红烧肉。陈舍不知道,我昧了他几块红烧肉。”一大片雪吹进他嘴里,陆清江呸呸呸了几下,“雪越下越大,这样不行,路不好走,下山还要很远,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 风大雪大,天气冷,哪怕穿得厚,也是不舒服的。 往前找了一段路,陆清江发现几棵倒伏的大树,他把人放下,把倒伏的树干挪了挪位置,又砍了些枯枝,勉强搭了个可以供人栖息的地方。 树干挡风,树枝遮雪,雪多了,也就能挡风。 陆清江从怀里扯出一个皮毛坎肩叠好放进去,让杜微澜坐下,然后把床单固定在窝棚内侧,免得雪落下来。 做好这些,他坐到杜微澜身旁,将脑袋踢出去。 弓箭,匕首,刀,全都放在一旁,然后开始掏东西,巴掌大的陶罐,水囊,裹起来的布团,还有不知道什么用处的各种零碎东西,然后他脱下两件外衣,最后才是里衣。隔着一层里衣,可以看到他凸起的肌肉,明显却不突兀,浑身散发着热气。 杜微澜在心里默数,这人加上里衣一共穿了五层,怪不得热到冒烟。 第91章 帐篷的帐篷 杜微澜举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线照亮少年通红的脸,然后陆清江扯开里衣,露出一件棉坎肩。 六层。 杜微澜低头看他的裤子,很好奇他裤子到底穿了几层。 这是把冬天所有的衣服都套上了?她记得家里也就给置办了这些,居然全穿上了。 “热死我了。”陆清江擦擦头上的汗,从衣服里抽出受伤的胳膊。 伤口在左边胳膊上臂,只有匕首宽度,不是很深,刚好伤到血管的缘故,血流得有点多。 如果不是衣服厚,伤口会更深。毕竟杜微澜作为一个正常人,不会想到有人会穿六层衣服。 杜微澜是冲着一击毙命去的,选的是心口,但被躲开了。 若是没被躲开了,匕首直接插在心口处,以陆清江怀里塞的那些东西,恐怕一点伤都不会有。 杜微澜实在是没想到这人的操作。 陆清江咬着布条,试图给自己包扎,手忙脚乱。 她接过来,帮忙清洗伤口。 杜微澜的匕首上有毒,不过现在应该蹭干净了……她有点不确定,抽出匕首看了看,已经看不出之前抹的毒药。 洗了好几次伤口,杜微澜让陆清江拿着火折子,自己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仔细查看伤口。伤的不重,正好划破血管,所以流血有点多。 “有酒吗?”她觉得还是再清洗清洗比较好。陆清江死了,陆母一定会伤心的。 陆清江递过来一个小瓶子。 “有,一点点。喝了就暖和了,给你喝。” 杜微澜接过来,咬开木塞子,直接倒在伤口上。 “嗷嗷嗷,这是好酒,好酒啊。”陆清江都快心疼哭了,烈酒沾染的伤口的疼痛,都比不过他的心疼。 杜微澜才不管这个,用烈酒彻底冲刷一遍伤口,打开一个药包,就要把药粉全都倒上去。 “多了,多了,太多了,少用点。” 陆清江心疼,他的药都分出去了,就留了两包。给杜微澜上药用了一包,这一包要是用完,就一点都没了。 “少了药效不行。” 杜微澜在陆清江委屈巴巴的目光里,把他胳膊抬起来,一点点捏药粉,在伤口上堆了一个小山,然后包扎。 “这么多药,可以用五六次了。”陆清江委屈,完全不敢说自己把剩下的药都给伙伴了。 杜微澜把衣服丢给他。 “穿好。” “也不是很冷。” 陆清江一点都不冷,心跳极快,他甚至觉得热。杜微澜怀疑他发烧,伸手摸了摸,发现他额头是凉的,其他地方却是热的。 “穿好。” 杜微澜靠在一旁闭目养神。 她一路上都没休息,这会儿已经到了极限。突然从惊险刺激的境遇里脱离出来,身旁还是熟悉的人,疲惫感顿时就上来了。 陆清江轻手轻脚套上一件棉衣,见杜微澜蜷缩着,干脆把剩下的衣服铺在地上,自己躺上去,把人拉到怀里。 他不冷,来的路上穿得太厚,热得冒汗。此刻心潮澎湃,无论如何都是不冷的。 杜微澜的呼吸声很轻,他有点怀疑人是不是死了,努力听心跳声。 雪落在外面,落在树枝上,发出沙沙声响。陆清江意识渐渐下沉,他知道这时候不能睡,可困意上头,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周围一片昏暗,陆清江摸到火折子,打开吹了吹。 微弱的光亮下,勉强可以看清蜷缩着的人,外面的雪仍旧在下,雪花落地的声音格外清晰。 平日午夜梦回,心中难免悸动。此刻搂着人的陆清江心中却一片安宁,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想法。 “这样睡不舒服。” 他胡乱找了个借口,将火折子立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固定好,然后开始整理衣物。 他这次出来几乎将所有衣服都带上了,本想着家里做衣服不容易,都带走以后还能用。谁知道局势会如何,说不定之后就要散伙,肯定来不及拿衣服。 倒是现在有了用处。 陆清江把披风,袄子脱下从杜微澜身上脱下来。发觉她的手还是凉的,更心虚了。他试探敌人是不是假死,很有经验的。 可他的小蛮装死技能也厉害。 耗了一刻钟,雪地上躺着肯定冷。 陆清江又脱了一层,只剩下里衣,这才拉好衣服,一层层盖上,充当被子。层层叠叠的衣物下,他把人搂在怀里,隔着两层里衣,感受着心上人微凉的皮肤触感,心跳越来越快。 “事急从权,天气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小蛮好凉,要好好暖一暖。” 少年找了个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 他摸索着,将匕首放在顺手的位置以防万一。然后熄灭火折子,睁着眼望着黑暗,听着风雪声,心跳声。 睡不着了。 …… 杜微澜是被热醒的,摸到头发,扯了扯,发现不是自己是头发,下意识就想抽出小腿上绑着的匕首。 腿刚蜷曲,就听到一声闷哼,膝盖碰到一样东西。 “小蛮醒了?” 陆清江手撑着她的腰,尽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真的非常无辜。 “天亮了,吃点东西,我们下山。” 杜微澜的意识从刚睁眼的浑浑噩噩里挣脱出来,发现他左看右看,就是不看自己,觉得有趣。 “为什么不看我?” “不敢。” 胡乱搭建的帐篷下面,是另一个小帐篷。杜微澜翻了个身,坐在一旁,肩头衣物落下,冷得她打了个激灵。 陆清江近乎狼狈地套上外衣,见她盯着自己看,立刻抓了一件衣服给她套上。 此刻的陆清江处于一种被人发现隐秘的混乱中,衣带好几次都没有系好。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帮人穿衣服这个举动,过于亲密怪异。 “你们男的刚睡醒都这样?” 杜微澜指着他没完全遮住的身体,直言不讳。她还真不了解这个,有点好奇。 陆清江的脸轰一下就红透了。 “也,也,也不是每次……反正……反正……”陆清江语无伦次,“大哥不也这样……” 说完他就后悔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92章 悬在头顶的剑 “没注意啊。”杜微澜回忆了一下,她还真没留意。 之前‘陆重山’与她新婚燕尔,都是打地铺的。唯一一次算得上同床共枕,也是一人一个被窝。 她根本没机会知道对方如何。 陆清江心里头不是滋味,酸溜溜的,越想越难受。从棉袄里掏了点棉花,抹上坛子里的油,用火折子引燃,又掰了一点树枝,勉强生了火。 他把水囊里的水倒进陶罐里加热,卤肉切片丢进去,干粮饼子在一旁烤热。 东西都是熟的,只需要加热,不用沸腾,陶罐很快就开始冒热气。 食物称不上好吃,只能说是能吃。在这样寒冷的时候,有一口热乎饭,是奢侈的。 “先吃东西,吃完我们下山。” 陆清江逃避深入讨论一些问题,他用树枝削了两双筷子,其中一双筷子塞进杜微澜手里。 小小的窝棚里水汽氤氲,还有烟,光线也不太好。杜微澜看不清他的神色,从语气判断,这人似乎在失落。 陆母说的不错,陆清江这人真是狗脾气,一天到晚情绪能变好多次。 吃过东西,陆清江就开始收拾东西, 搭建窝棚的床单也收起来,充当包袱皮,装用不上的衣服,穿太厚影响会活动。 雪已经停了,昨天丢到外面的人头已经冻透,整个脑袋看起来有些鼓胀。陆清江往袋子里塞人头的时候,仔细看了看,的确和秦崇风长得像。 “也不知道这个脑袋值多少军功。” 秦家如同悬在陆清江头顶的一把利刃,他不知道利刃什么时候会落下。 “小蛮,你说秦家会不会因为这个脑袋迁怒我们?换了军功和赏银,不知道会不会被秦家嫉恨。” 杜微澜蹲在一旁,她一条腿有伤,不好用力,一只手扶着陆清江的肩膀才稳住身形。 “迁怒?他们没这个本事。” 发现这个姿势也会拉扯到伤口,杜微澜干脆直接把胳膊搭在对方肩膀上,重心全都压在他身上,看他收拾东西。 陆清江收拾东西又快又乱,也不知道用的时候到底是怎么一下子拿出来的。 杜微澜觉得有趣,认真打量。 陆清江脊背都是僵的,不敢有一点大动作,生怕把人摔了。 收拾好东西,陆清江把脑袋绑在腰上,给杜微澜带上披风的兜帽,把轻飘飘装衣服的包袱绑在她身后,想了想,又拿下来,往包袱里塞了些树枝。 “后背来的攻击最麻烦,上次姚慎受伤,我背着他回去,他肩膀就中了一箭,防不胜防。根本躲不开。” 少年一边碎碎念,一边调整包袱的位置,觉得可以了,又去拿弓箭。 弓箭是捡来的,也挂在脑袋旁边。他也有弓箭,不过是小的,自己做的,看起来像个大弹弓。 “别看我的弓长得不好看,没箭的时候,它也可以当弹弓射石头。”陆清江格外得意,还团了个雪团,去射树上的老鸦窝。 “可惜现在天气冷,不然山里肯定有鸟蛋,说不定还有蘑菇,运气好抓兔子抓野鸡。小蛮上来,我们回家。” 少年俯身回头,笑容灿烂,颇有几分不知愁的意味。 “运气好的话,晚上就能在家喝大骨头汤。今天的馄饨要是没卖完,还有馄饨吃。” 陆母要是听到这话,怕是要揍儿子的,盼着家里生意不好,该打。 杜微澜趴在陆清江肩头,搂着他的脖子,手指卷着他鬓角落下的一缕头发玩。 下山雪路不好走,但陆清江好像很擅长走这种路,称不上健步如飞,却也一步一个脚印,不见一丝懈怠。 积雪被冻得结结实实,一脚踩下去,像冰糖葫芦的糖衣,噼啪作响。 陆清江一边走,一边说昨日的情况,嘲笑陈舍和谢风雨的慌张,唾弃谈和的推进,顺便表达对那个谢家疯子的不解。 他猜测对方可能是皇位继承人,还把推理过程说了。 昨日的胡乱分析,冷静分析,这时候都成了俏皮话,倒豆子一般,说给心上人听。 陆清江说得兴高采烈,完全没发现最开始杜微澜还回应他,说到谢家疯子的时候,杜微澜完全不说话了。 “那个谢家疯子真是个疯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我仔细想了想,也能理解。寡不敌众,不想谈和,就要用点其他手段。他这个法子挺狠的,不要命,活着不好吗?非要干这种九死一生的事。 “我本来想着,去找找人,说不定找到了带回来,也能混个功劳。我总觉得哪天秦家要弄死我们全家,要想个办法,最好能和秦家抗衡,这就是个机会。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可惜我学艺不精,要不然我去京城,直接把秦家屠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少年絮絮叨叨,年纪不大,话却不少。 这些话,平日里他是不和人说的。与陆母说,怕吓到他娘。和兄弟们说,也不合适。总归是自家的事情,而且对方是京城的大官,不能连累旁人。 他也就能和杜微澜说几句。 上次与杜微澜说自己发现陆重山假死。说陆重山是秦家二公子秦崇风。说秦崇风似乎在针对他们家。 这次,陆清江开始谋算怎么干掉秦家。 少年叹道:“可惜我家只是普通人家,只能徐徐图之,不能一击毙命。” 杜微澜:“……”她发现这小子不对劲。 她原本就怀疑这人怎么找到她的,总不能是巧合,这世上就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莽山那么大,不可能那么巧。 他居然是凭借她画的地形图,顺着自己的思路找过来的。 这种人真的太恐怖。 杜微澜在他面前,有种没穿衣服的错觉,真是什么都被他看穿了。 虽然有些东西猜的不对,可脉络没问题。无论是她的筹谋打算,还是朝廷的态度。见微知着,他竟然就这么误打误撞分析对了。 杜微澜盯着陆清江的脖子看。 这种人如果不能收为己用,未来必成祸殃。这种山沟里,死一个人,再寻常不过。 她手指抵在陆清江脖子上,少年浑然未觉,说起家里养的鸡。 “回去把阿黎养的母鸡杀了,我看厨房还有干蘑菇,小鸡炖蘑菇。再吃一碗面,热乎乎的,舒坦。” “小蛮你怎么不说话?困了吗?手怎么这么凉?放我怀里暖暖。” 第93章 时灵时不灵的脑子 杜微澜发现,她居然有点下不了手。对方过于真诚,她都舍不得杀了。 她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几个这样的,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面对。 不知道是陆清江太了解她,还是自己和陆清江本质上是一种人。陆清江把她的思路和行动猜到了九成。 陆清江找她,几乎就没有走错路。 ……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吗?此刻表现出来的,是伪装吗? 明明到了凤城之后试探了好几次,可她就是什么都看不出。如果这人是装的,那装得太像,把她都给骗了。如果不是装的,怎么会有人脑子时灵时不灵? 陆清江的脑子,不会是被他娘打坏了吧? 听说他爹以前也经常打儿子,说不定是被他爹打坏的。 杜微澜脑子乱糟糟的,盯着陆清江后脑勺,甚至有点同情他。 陆清江哪里知道这些,他焦虑秦家也就一会儿,吐槽下某个疯子也就一会儿,现在已经开始盘算回去怎么杀鸡。 他甚至想着回去早了,还能买条鱼。 “煎一下煮汤,加点豆腐,好喝。我可会弄鱼了,我钓鱼也很厉害,以前我都是自己钓,自己弄。我烤鱼也厉害。” 陆清江像个疯狂展示羽毛的求偶孔雀,努力显摆自己的闪光点。 杜微澜下巴抵着他肩窝,不明白他在骄傲什么。他最应该骄傲的,不应该是混乱分析,却歪打正着的能力? 按照上峰的安排出来,还记得打包吃食衣物。分析局势,时刻准备跑路。杜微澜实在想不明白,陆家怎么就养出了陆清江这样的人。 秦崇风在陆家十年,也不见学到一点皮毛。而且陆母和阿黎也不是这样的人。 难道是遗传那个战死沙场的爹? 杜微澜垂下眼皮,盯着陆清江腰间绑着的那颗脑袋看。秦家人如出一辙的嚣张大意,可见真的是一脉相承。陆清江这样的,他爹该是什么样? 她不敢想,如果真有一个陆清江这样的人,羽翼丰满,从军多年,会是一个怎样让人头疼的人物。 陆清江在盘算明天早上吃什么。 他这个人不记事,只记吃,记仇。 杜微澜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发现周围已经有人了,她把脑袋埋在兜帽里,旋即就听到马蹄声。 “陆清江?你背的谁?” “姚慎受伤了,我带他去找军医。”陆清江张嘴就来。 陈舍上下打量,看到陆清江腰间的袋子,皱眉道:“腰上什么东西?” “遇到了个流窜的敌人,我问了,他说是临国的,还想杀我来着。我陆清江是谁啊,当然不能留手,然后就这样了。将军你信我,没有滥杀无辜。” 陈舍顾不上细问,见这小子嘴皮子溜,和平时一样,也没多想。 “陈将军,姚慎伤得重,也不知道军医行不行,你看要不我带他去凤城?那里有个大夫不错。姚慎家里就他和妹妹,也挺不容易的,要是缺胳膊少腿,日子多难啊。” 陈舍根本没心思管这个,摆摆手让陆清江走。 陆清江麻溜就跑,还顺便牵了一匹没人的马,背着人牵着马离开。 “这小子怎么不骑马?” 谢风雨被人带着过来,看到陆清江背着人牵马,觉得纳闷。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完全顾不上追究。 出了这片区域,陆清江见没有其他人,这才上马,然后把杜微澜拉上去。 “兜帽拉好,不能让人发现你在这里,不然说不清的。哎,小蛮你怎么会出现在莽山?”陆清江终于想起这个问题,脑子里的那根弦,搭上了。 “大概是梦游吧。”杜微澜随口胡诌,她也在想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解释不清楚,根本解释不清楚。 “梦游?” 陆清江挠头,也没说信不信,直接一拉缰绳,道:“抱紧了,我们回家。” 陆清江带着人一路狂奔,旁人见了这匹马,认出是陈舍的,也不敢拦。陆清江这张脸,同僚都眼熟,也没人问。 上峰的马,被同僚骑着,肯定是有公务在身。 没人发现有问题,陆清江如入无人之境。 另一头,姚慎正在雪窝里打滚。 “阿嚏!” 姚慎揉揉咕咕叫的肚子。 “早知道听清哥儿的,省着点吃了。好饿啊。这么大的山,哪里找人啊。” 忽地,远处传来喊声。姚慎冲过去,就见地上躺着一个无头尸体。 “这打扮……不冷吗?”姚慎抱紧自己的棉袄。 过了一个时辰,陈舍赶过来,看到蹲在尸体旁边啃干饼子的姚慎,顿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受伤下山了吗?” 姚慎撸起袖子,露出小臂,那里有一道树枝划伤的血口子,笑嘻嘻道:“将军,你不是说轻伤不下火线吗?这点伤,没事的。” “那陆清江带走的是谁?”陈舍眉头紧锁,看姚慎的目光满是审视。 “可能是和我长得像的同僚?”姚慎与陆清江臭味相投,一撅屁股都知道对方要拉什么屎,瞬间就猜到了一点东西,开始圆场。 “将军您也看出来了,我这人就是个大众脸。” 姚慎笑容真诚,那张面若好女的脸,怎么看都不是大众脸,偏偏他脸皮厚,说得出这种话。 “滚滚滚,没空听你插科打诨。” 陈舍踩着地上的无头尸体,回想看到陆清江时的情景,忽地福至心灵。 “老子就知道,那小子是个刺头!” 陈舍一脚踹在姚慎屁股上,姚慎摔在雪窝里,完全没弄明白事情缘由,就受到了无妄之灾。 少年委屈极了。 谢风雨终于赶到,躺在雪地上大喘气。 “找!必须找到!全须全尾的找到!”谢风雨余光瞥到地上的尸体,连滚带爬起来冲过去。 “祖宗啊,你这是……脑袋呢?我家祖宗的脑袋呢?”谢大人崩溃就在一瞬间,涕泪横流,吹了个鼻涕泡泡。 姚慎坐在雪窝里,看谢大人哭得满地打滚,心里对大官的那股敬仰之情,顿时瓦解得四分五裂。 “清哥儿说的对,人这一辈子就是吃喝拉撒睡,没有谁比谁高贵。就是贵人也要亲自拉屎,也有鼻涕泡。” 第94章 耍得一把好砍柴刀 “我要他们偿命!来人,清点兵马!给我打!狠狠的打!!!” 谢风雨一把抽出身旁小兵腰间长刀,被沉重的刀带着一屁股坐在地上。面上恨意未消,带着十足的癫狂。 “我要那些人死!有什么事我担着!我可是皇帝的三堂叔!这里我说了算!” 陈舍抹了把额头冷汗,他算是看出来了。 谢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疯子。 皇帝三堂叔?姚慎数了数辈分,立刻冲过去把人扶起来。 “三堂叔!啊不,谢大人放心,我们会努力的。”清哥儿还在发愁秦家呢,秦家能有三堂叔势力大?这可是金大腿,抱紧,必须抱紧。 姚慎很清陆清江在发愁什么,当即抱住金大腿。 “没看出来,你小子竟然是个好的!快,清点人马,杀过去!拿回金山,生擒王乾!活捉王宣玉!!!区区小国尔,也敢嚣张?我大景可不是吃素的!” 谢风雨被姚慎扶着,踮着脚叫嚣,气势十足。 姚慎听得心潮澎湃。 “谢大人说得对,说得对啊。那些求和的,谈和的,全都是孬种,真男人就要干过去!” “好,好啊!本官乃监察御史,奉命巡边,见官大三级,如遇紧急情况,可先斩后奏!”谢风雨终于回忆起自己的本职工作。 身为朝中为数不多的孤臣,他一人就是党羽,旁人是天子门生,他的门生就是昔日储君若是没有波折,他就是实打实的帝师。 如今失了势,可抛开一切不谈,他还有一层血脉亲缘在里头。 为臣,他是监察御史,奉皇命前来。 为人子,他是太祖皇帝血脉,与皇帝一个祖宗。 为文士,孤篇可压半个朝堂。 谢风雨缺的只不过是同僚的认同。他一个前太子太傅,如今还能活蹦乱跳在朝堂上蹦跶,怼天怼地怼空气,哪里需要什么同僚认同? 皇帝天然对他多一层信任。 旁人不知,可陈舍清楚,谢风雨真执拗起来,他是真拦不住。 “谢大人,你令牌呢?没有令牌,怎么证明您的身份?调兵要兵符,传令要令牌,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都这时候了,还看什么规矩!”谢风雨已经陷入癫狂,完全没有之前那股子拧巴劲儿。 姚慎夹在两个人中间,压力很大。一个顶头上司,一个很厉害的大人物,姚慎能怎么办?他只能竖着耳朵听,有意思,回头说给清哥儿听。 等等……令牌? 不会是上次扔的那个吧?随手扔路上了…… 姚慎顿时一身汗,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闯祸了,好像闯祸了。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清哥儿啊,你去哪了?带上我啊,我们两家一起跑。一瞬间,姚慎连回去收拾什么东西都想好了。 “谢大人冷静,你看这究竟是谁?” “不看,陈舍你这狗东西太残忍,居然让我亲眼看!你没有心!” 陈舍直接冲过去,揪住谢风雨衣领,把人拉到尸体旁边。经过一晚上的落雪,尸体被雪覆盖,刚才被人扒拉出来,衣物上还有冰雪,冻得乌青。 “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等等,这谁?哪个王八羔子冒充我家小祖宗!?” 身形差距很明显,这分明是个成年男子,被冻得硬邦邦。 “什么玩意儿!” 谢风雨大悲大喜,气得狠了,直接挣脱陈舍,扯开尸体的衣服仔细查看,锋利的碎冰刺入他的指尖,血染红了冰雪,像是水墨画里随意晕染的落梅。 衣服扯开,清清楚楚露出一个满是纵横伤口的胸膛。 “是男的啊,真是男的啊。” 谢风雨只觉索然无味,忽地他看到对方腰间的一道疤,睁大眼。 “这玩意儿,有点眼熟。” “什么?”陈舍也凑过来,相较于之前的心急如焚,现在他内心平静。他有九成把握,人肯定是被陆清江带走了。 那小子邪门,他早就知道,并且对此习以为常。 “这是油锅留下的伤。”谢风雨说完,抽出陈舍腰间的刀,直接朝尸体砍去。 “秦凤!化成灰小爷爷人的你!” “鞭尸不好吧?什么秦凤?秦凤不是早就死了?七年前死的。”陈舍连忙把人拦住,谢大人一个文臣,怎么拔刀这么熟练? 众目睽睽之下被抢刀,陈舍觉得丢脸。 “有什么不好的!砍!给我砍成肉泥喂老虎!” 陈舍拦不住,只能看谢风雨蹦跶。 谢风雨消瘦,用料厚重的刀他根本把握不住,砍了几下都没效果的。 “那小子,你过来!”谢风雨累得气喘吁吁,环顾一圈,目光锁定姚慎。 “啊?我吗?”姚慎一脸懵,旋即手里被塞了刀。 “砍!砍成两半,我就不追究你了!”谢风雨咬牙切齿。 姚慎想到被丢掉的令牌,而且那个令牌似乎很有用的样子。心虚极了,二话不说,就开始砍。 劈柴他是专业的,在家里劈柴,在军营劈柴,去陆清江家里蹭饭,也要劈柴。 他把尸体扶起来,挖了个坑,竖着插进去。摆好架势,深吸一口气,一刀劈下去。 第一刀歪了,第二刀有点歪擦着脊骨而下,在其他人震惊的目光下,劈成了两半。 “大人,这个不够完美,两扇肉不是一样多。主要是工具不称手。” 姚慎不太满意自己的手艺,清哥儿杀羊,劈开可以左右完全对称的。 陈舍一脚踹在姚慎屁股上。 “老子的刀!老子削铁如泥的宝刀!” 谢风雨看着尸体横切面,心肝脾肺肾一一看过去,眼珠子一翻,噗通倒地,吓晕了。 “咋了?不是要两半吗?难道不是这样切?杀羊杀猪都这样,切鸡鸭也这样啊,有问题吗?” 说到鸡鸭,姚慎吸了吸口水。他饿了,想吃小蛮嫂嫂做的白斩鸡。 姚慎嫌弃自己刀功不行,回头要好好练。 陈舍觉得不对劲,谁家是这样砍人?陆清江认识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正经人吗? “其他人继续巡逻,姚慎你把人丢马背上送下山。还有!给老子把刀磨了!” 陈舍咬牙切齿。 姚慎从地上爬起来,眼珠子转了转,有点分不清现在的状况。 “将军,到底打不打仗?议和不议和?这一天天,也不知道在干啥,连一口红烧肉都吃不到。” 第95章 欠我们的,拿什么还 “闭上你的嘴,下山!!!” 陈舍耐心告罄,和陆清江沾边的人,一个个全都是刺头。他算是看出来了。 “行吧,那我送谢大人回衙门?” “回!赶紧回!”陈舍不敢想,谢风雨要是搞事情,会有多大影响,还是送去衙门比较好。他该意识到的,谢家人全都是疯子,一个个就知折腾他。 姚慎把谢风雨丢到马背上,牵着马,背着刀下山。偶尔遇到伙伴,就把人喊上。 “走,和我一起护送谢大人。” 伙伴不明所以,但听说是去凤城,还能去蹭饭,也跟着走。 姚慎转了一圈,按照这群伙伴的习惯一路找过去,还真把所有人找到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凤城走。 有管事的见了要问,姚慎拍拍马上的谢风雨,亮出背着的刀,也就没人拦路了。 “我等奉游击将军陈舍之命,护送谢大人。” 陈舍的刀是御赐之物,旁人都清楚,根本不会认为姚慎在扯大旗。谢风雨是个大官,有几个人护送,那也正常。 七个人浑水摸鱼,远离是非之地,甚至还一人搞了一匹马。 “慎哥儿,你说的令牌丢哪里了?” “不记得,就随手一丢,丢路边草窝了。”姚慎看着茫茫雪地,咽了口唾沫,这要怎么找啊。 下雪之前这条路都是草窝,下雪之后,都是雪窝。七个人看着白茫茫一片,麻爪。 “这个官大,咱们得罪不起,而且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还是要努力找啊。”姚慎直挠头。 “找到了我让清哥儿请你们吃锅子!牌子是他扔的,我们找回来,要找他拿好处。” 姚慎开始画大饼。 七个人跳下马背,开始努力寻找。 对他们而言,没有一顿好饭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两顿。 …… “阿嚏!” 陆清江打了个喷嚏,抱紧自己。 陆母把姜汤递过去,没好气道:“天这么冷,休沐就休沐,非要赶回来!明天回不行吗?” 陆清江一脸委屈:“不行,我饿,东西都吃完了。” 陆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实在是拿这个儿子没办法。 见杜微澜坐在灶台边老老实实喝姜汤,她不由叹了口气。 “昨天你不回来也不说一声,今天早上我去周家问,才知道你上山祭拜了。天这么冷,还下雪,这不就被困在山上了。下次选个好天气。” 面对儿子,陆母重拳出击。面对儿媳,陆母心疼得不得了。 “还把腿划伤了,还好路上遇到了清江,不然这可怎么回来。真是心疼死我了。” 阿黎端着杀好的鸡过来,气得腮帮子都是鼓的。 “二哥你就是个混蛋!非要吃我的小母鸡!这么小的鸡,你非要吃!” “还有蘑菇呢?还要手擀面,让陆明过来和面。”陆清江躺在躺椅里,使唤工具人。 陆明端着洗干净的干蘑菇和其他菜,路过陆清江的时候,很想踩一脚,终究还是没勇气下脚。他无比佩服阿黎,居然敢和陆清江这样说话,真是不怕挨打。 “就知道吃!”陆母真是服了这个儿子。 大晚上的,两个孩子都没吃饭,陆母只能张罗起来。晚上还有一点剩饭,先热一下让两人吃。然后就开始忙碌。 小鸡炖蘑菇,加上腊肉,萝卜干,再下面条。滋味是极好的。 陆清江一口气吃了三碗,捧着肚子躺平。杜微澜吃了一碗,然后裹着大披风坐在灶台边闭目养神。 路上还是太冷,风大,穿再厚也没用。两人冻得不轻。 姚杏坐在一旁做针线,目睹陆清江吃了三海碗面,对此感到震惊。 “清江哥,我哥啥时候休息?你们俩这次不一起休息?” 陆清江咂咂嘴,他也不知道,他是偷溜……不对,他是找借口回来。 “你哥要是脑子好使,说不定快回来了。”说这话的时候陆清江很心虚,他拿姚慎当借口,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姚慎。 罢了,就算连累了,两顿饭的事情而已。 自家兄弟,这都不算什么。 陆清江自我感觉良好,完全不知道,姚慎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吃过饭,用热水泡脚泡手,陆清江活过来了。目光幽怨的看着阿黎拉着杜微澜进屋,恨不得把妹妹给踹了。 他未来媳妇儿,凭什么和他妹妹睡一个被窝? 想想就很气。 “快去休息,你要吃鱼,明天早上去买。这大冬天的,鱼都比平时贵。” 天晚了,陆母也不想收拾厨房,打发众人赶紧去休息,想了想又抱了两床被子,一床给陆清江,一床给杜微澜。 陆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注意儿子带回来个脑袋。那脑袋挂在柴火堆上,天色太暗,没人察觉。 第二日,陆明去拿柴火,看到袋子好奇打开,尖叫声顿时冲破云霄。 “鬼叫什么?” 阿黎正在给陆银子编小辫子,被吓得手里的丝线松了,陆银子跑了,气得小姑娘直跳脚。 “脑袋,脑袋。” “什么脑袋?你脑袋不就在你脖子上?” 阿黎凑过去,还没来得及看,就听到外面有人拍门。 “我回来了!” “是姚慎哥!”阿黎立刻跑去开门,就见除了姚慎,还有六个以前经常来家里的人,他们浑身脏兮兮的,就像是泥窝里爬出来的,脸和手都冻得厉害。 “阿黎有热水吗?来点,冻死了。”姚慎说着话,原地蹦了好几下。 陆清江听到动静出来,看到几个泥人,嘴角抽了抽。 “你们怎么都来了?” 姚慎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牌子丢过去。 “清哥儿,你欠我们的,拿什么还?” 陆清江接过牌子,发现是之前自己随手丢掉的令牌,见七个人都是狼狈疲惫模样,心里一个咯噔。 “什么什么啊?”阿黎踮着脚看,可陆清江已经把令牌塞进怀里。 陆母出来,看到七个泥巴人,也是吓了一跳,旋即笑了。 “一个个这是怎么了?” “伯母啊,我们运气不好,领了个差事,在雪窝里找了一晚上东西。没吃没喝没睡,都快冻死了。” 陆母一听,吓了一跳,连忙让他们进厨房。 “厨房生了火,快进来,先暖和暖和。锅里还有姜汤,赶紧都喝点。” 第96章 破衣烂衫 “清江赶紧去买鱼,辣椒和姜也要,再去医馆拿些药,冻了一晚上,病了就麻烦了。” 陆母许久不见这些小子,见他们生龙活虎,却又邋里邋遢,实在是觉得有趣。看到这群小子,就想起陆清江小时候在泥里打滚的模样。 陆清江怀里揣着令牌,见一群兄弟这样狼狈,心里已经有了成算。这几个都是懒狗,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卖命下力气。 肯定是出事了。 “清江哥,脑袋。” 陆明指着柴火堆,整个人瑟瑟发抖,像受了惊吓的鹌鹑,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腔子里。 陆清江直接走过去,一脚把脑袋踢到角落里,细碎的树枝扑簌簌掉落,盖了个严严实实。 “你什么都没看到。”陆清江语调平平,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陆明抖得更厉害了。 阿黎踮着脚,看那个柴火堆,眼珠子转了又转。 陆清江提着一包铜板出门采购,阿黎拿了根柴火棍,想要看那颗脑袋。陆明连忙拉住她。 “别看,会做噩梦啊。” “不看我晚上睡不着,脑袋是谁的?是敌人的?能不能换军功?换了军功,有了银子,是不是能买羊?最好还能有一座山。” 小姑娘双眼亮晶晶的。 “鸡鸭也要放养,如果有一条河就更好了。只要我的鸡鸭足够多,就不怕二哥吃完。。” 阿黎畅想美好未来,身子一矮,避开陆明的手,直接冲过去,拨开碎叶枯枝,用棍子拉开袋子一角。 “好丑啊,比冻鸡蛋还皱皱巴巴。二哥也真是的,就不能弄好看点。这样还能认出是谁吗?” 阿黎嘀咕。 陆明都快疯了,使劲把人往后拉。 “别看,别看啊。” 阿黎最后也没看清脑袋长什么样子,杜微澜拉住她衣领,笑眯眯道:“要吃枣糕吗?” 杜微澜小腿有伤,找了一根圆润光滑的木棍借力,俯身捏阿黎的脸。阿黎面颊长肉了,很好捏。 其实陆明面颊也有肉,但陆明不太乐意让捏。 “吃!嫂子,这有个脑袋!二哥又干坏事了!” 阿黎不放过任何一个欺负二哥的机会,拉着杜微澜告状。这会儿恐惧上来,她已经没勇气扯布袋子了。 “你二哥是个坏家伙,阿黎不要学他。” 陆清江提着路口买的一篮子萝卜回来,进门就听到这句话,表情立刻垮了。 “二哥,你回来了啊。” 阿黎刚说了坏话,心虚,躲在杜微澜身后,探头探脑,小心翼翼打量陆清江的脸色。 陆明看得心惊肉跳,阿黎怎么胆子这么大?真不怕挨打的吗? “萝卜,陆明拿进厨房,我去买其他东西。”陆清江语气毫无波澜,放下篮子,转身又出去了。 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委屈。 陆银子从狗窝出来,被他踩到尾巴尖,不敢怒不敢叫,只能蜷缩成一团。 杜微澜抱起已经是条大狗的陆银子,发现它有点不对劲。 “天冷,好像生病了。” 一大缕狗毛落下,杜微澜发现这条狗冬天掉毛。 “陆银子好笨,为什么冬天掉毛。嫂子,我们给它做衣裳吧。”陆银子有衣服,还有虎头帽,做的轻便单薄,没有特别厚重的,毕竟有狗毛,厚了太热。 “阿嚏。”陆银子打了个喷嚏,长长的一串鼻涕,挂在下巴的位置,看起来可怜极了。 阿黎觉得稀罕,狗居然也能得风寒,打喷嚏,流鼻涕。 小姑娘翻出自己不穿的棉袄,塞到杜微澜手里。 “嫂子,你拿我的棉袄给银子改衣服。我和陆明带银子看病。” 阿黎如今是个有主意的,当即去找陆母要了铜板,让陆明背上小竹筐,里头放上陆银子,再盖上一层草垫挡风,赶紧往外跑。 早上的时间过得很快。 众人忙忙碌碌,采买的,给狗看病的,做饭煮汤的,改衣服的,还有蹭吃蹭喝的…… 姚慎他们混了水饱,又困又累,陆母让他们在陆清江房间里休息。陆清江的屋子不大,距离厨房近。 陆母去隔壁借了床板,拼凑成大通铺,又加了个炭盆,用酒坛子抵着窗户透风,免得把人憋死。 七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脱了脏兮兮的外衣,挤挤挨挨,被子胡乱盖着,几乎是倒头就睡,睡得东倒西歪。 陆母捡起地上的衣服,发现有些是棉衣,有的里头加了废纸,树皮,也有破了洞的。只有姚慎的衣裳是新做的,里头是棉花和兔皮,穿着暖和。其他人的衣服,破破烂烂,也就只能挡风了。 也不知道这群小子干什么去了,衣服上都是泥点子,有的甚至湿透了,沾染着干枯的草叶子。 陆母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心善见不得人命苦,这些又是和自家孩子年纪差不多的,更觉得心头发紧。 “伯母,要不把衣服给他们洗洗吧。”姚杏也看不下去,这衣服也太脏了。 姚大娘知道这群小子是当兵的,她唯一的儿子也死在战场上,看这群小子,就像是看自家孩子。 “先拆再洗。我看这衣服做的不上心,都破洞了。”姚大娘也是心里不是滋味。 杜微澜坐在院子里给陆银子做衣服,陆母三人在院子里拆棉袄。 说是棉袄,其实里头塞的什么都有,有的衣服针脚也不好,乱七八糟的。 “这两件是秦不文秦不武的,他们是自己做的。”姚杏一眼就认出来了,秦不文秦不武两人是孤儿,后来被清水县一户姓秦的人家收养,这个秦家和京城那个忠义侯府秦家没关系。 清水县秦家人都死绝了,秦不文秦不武又成了孤儿,好在年纪大了一些,能从军混一口饭吃。 这衣裳是他们自己做的,胡乱塞的东西,针眼也是乱七八糟,挡风就行,要求不高。 杜微澜垂眸,盯着手里阿黎的棉袄。按照大景历来的规矩,军中入冬是要发衣服的。饮食药材棉衣,这些都要到位。太祖时马上打下的江山,戎马半生,知道行军打仗后勤补给的重要性,少一顿饭,都有可能让队伍在一次战役里失利,更别提御寒衣物了。 风寒一旦在队伍里蔓延,就是致命打击。 太祖皇帝在位时曾因此亲手斩杀户部兵部数名尸位素餐,中饱私囊的官员。太祖皇帝生气,是真杀人。 开国之初,没人敢在军队吃喝补给上做文章,这条线越过,就是一个死字,毫无斡旋的余地。 如今倒是越活越过去了。 杜微澜想着,忽地面前多了一道人影。 书测书名,又到了忐忑时间,起名废已经耗光脑细胞 第97章 挤挤挨挨小欢喜 “小蛮啊,银子个头小,这么多棉花和布用不完,我拿去用。”陆母有点不好意思,薅了一大块棉花,补上了她手里旧棉袄棉花上的窟窿。 破破烂烂的棉袄,窟窿不少。 “你说,这么冷的天,这么薄的衣裳,多冷啊。”陆母见不得人吃苦。 原本能给陆银子做两个棉袄的量,硬生生被陆母拿走一半。 杜微澜看着手里的东西,没有说话。 其实,本不该如此的。 她有点手痒,以前觉得太祖皇帝行事暴戾,不够迂回。此刻再看,杀几个贪官能解决的事,迂回最无用。 所谓仁君,不过是踩着历代皇帝囤积的国库,罢了。 陆母和姚大娘是做惯了女工的,姚杏也习惯了冬日里洗衣服了,三个人配合默契。 “姚杏水凉了,烧水,别用冷水洗衣服。柴火不够用,就喊清江他们去砍柴。” 屋里躺着七个壮丁,陆母从来不吝啬指使这群小子。 姚杏冷水洗衣服习惯了,突然用热水,被烫了好几次手,冷水多了加热水,热水多了加冷水,水溢出来的时候,姚杏自己都笑了。 “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陆清江提着一堆东西回来,就见他娘坐在院子里洗衣服,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娘,怎么了?”说话的时候,陆清江迅速回忆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事,琢磨哪件事会让自己挨揍。 “这些衣裳,怎么都这样?”陆母问。 陆清江凑过去看了眼,直挠头。 “所有人都这样啊。”也就他出门时带的衣服多,后来又收到家里送来的衣服,前段时间在清水县,那个秦钰又非要给他做衣裳。 陆清江想了想,他好像是周围人衣服最多的。 他娘做的衣裳他不舍得给别人,小蛮给他做的里衣,他就更不舍得了。秦钰让人做的衣裳,他偶尔会借出去。 这年头,真正上战场的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家里头温饱都解决不了,御寒衣物是个大问题。 陆清江对这些破衣烂衫习以为常,蹲在一旁看他娘洗衣服,嘀咕应该让他们自己洗。然后假装不经意扭头看杜微澜。 嘿嘿,今天的小蛮也好看。 杜微澜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险些把针摔在他脸上。 “炖鱼去!”陆母湿漉漉的手指抵着儿子额头,“再烧点热水,这衣裳也太脏了。看着就像没洗过。” 陆清江屁颠屁颠去干活,拿柴火的时候,把脑袋踢得更靠里了。 鱼头豆腐汤,炖萝卜大骨头,还有特意买的杂面做的面饼子。陆清江会做饭,程度也就是能吃的地步。 倒是饼子做的不错,毕竟是家传的。 少年伤了一条胳膊,也不耽误干活,洋洋得意。 “娘,你看我多聪明,那几个狗东西能吃,我买了好多陈米和杂面,比其他粮食便宜好多。至少能省五十个铜板!” 陆母都不想搭理他,老母亲疑心自家儿子这德行,总有一天要和那些伙伴闹翻。 陆清江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时不时提一壶热水出来。 杜微澜给陆银子做好带了兜帽的衣裳,抬头就见陆清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直勾勾盯着她。 “手擀面。”少年鼻子上沾染了面粉,看起来有点滑稽。 “面团和好了,我做手擀面做不好。” 这倒是实话,一条胳膊拍饼子还行,擀面就不行了。三尺多的擀面杖,一只手根本施展不开。 杜微澜起身,揉了揉坐得有些僵硬的后腰,径直往厨房走。 陆清江亦步亦趋跟上,盯着杜微澜的腰,不知道想到什么,耳廓都是红的。 那模样,让忙着晾衣服的姚大娘不由侧目,凑到陆母身旁,小声嘀咕。 陆母脸色几变,最后表情定格在了踟蹰上。 “清江性子不好,名声也不好,小蛮怕是不乐意的。再说了,老大死了,老二娶嫂子,总归不太好。清江配不上小蛮,清江那脾气,狗都嫌弃。” 陆母不愧是亲娘,对自家儿子看得透彻。在她眼里,儿子还真配不上儿媳。 “说心里话,我其实觉得老大也配不上小蛮,老大性子冷,还是个执拗的,看谁都高人一等,我总觉得他看不起所有人。就跟带着面具一样,还挺渗人。” 姚大娘闻言,想了想也觉得陆清江的名声不太行,连连点头。 陆清江溜猫逗狗打群架,除了不欺男霸女逛青楼,好像也没好到什么地方。不过,名声是名声,这东西有时候说不准的…… “我看你家二小子不错,眼里有活,知道干活,早上到现在都没停过。”姚大娘还是不甘心,试图说服陆母。 “我这是家里没小辈,要不然小蛮多适合当孙媳妇。” 姚杏竖着耳朵听,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我哥还没娶媳妇呢,看我哥咋样?” 陆母和姚大娘全都看向姚杏,一脸若有所思。 陆清江不知道院子里嘀嘀咕咕正在乱点鸳鸯谱,他站在角落里看杜微澜擀面,迈着小碎步一点点挪过去。最后手臂挨着手臂,矮了身形,试图肩膀碰到肩膀。 杜微澜手里三尺长的擀面杖敲在他肩头。 “干什么呢?烧水煮面。” 这小子一天天脑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杜微澜是真看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少量的面粉落在陆清江肩头,今天他穿的黑衣服,面粉在肩头像是落雪。 “小蛮,你冷不冷啊。” 说着话,他就去摸杜微澜的手。 杜微澜踩着他脚背走到灶台边,往灶台里踢了一根柴火,取出昨晚剩下的小鸡炖蘑菇倒进锅里。本就是热水,添一把柴,火越烧越旺,很快沸腾。 面条下锅,盖上盖子,杜微澜抓了一把辣椒切碎,调了个料汁。 陆清江委屈屈站在角落里,眼巴巴看着。 “小蛮,我就想知道你冷不冷,我觉得你冷,要不要抱一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你就在眼前,我就是觉得距离好远好远。只有碰到你,我才觉得安定,才觉得你还在。” 杜微澜疑心这人装可怜,同时又觉得这话是在试探。 她是真看不明白这小子,精明又卖蠢,完全无法判断他想干什么。这人如果是敌国的探子,绝对能骗过所有人。 陆清江出身还算干净清白,杜微澜将探子这一条划掉,更觉得这小子古怪。单纯就是因为喜欢她? 第98章 要看烟火吗? 仅此而已? 不为钱财? 不为权势? 那就太奇怪了,她很少遇到这样的人,反而不知道如何应对。 杜微澜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睛,那双眼里倒映着她。心中一动,踮脚搂住他的脖子,抱了一下,立刻松开。 “行了,去院子里铲雪吧。”她要静一静,思考面对这人要用什么态度。 陆清江屁颠屁颠去铲雪。 院子不大,陆明已经清理过一些,今天出了太阳,地上的雪不多。 屋顶雪多,陆清江爬上屋顶清理。他胳膊上还有伤,陆母发现儿子上屋顶,气得团了个雪球丢过去。 雪球正中陆清江脑门。 “下来!一天天的,就不让人省心。” 陆清江试图显摆自己能干,结果被亲娘打断。 “晾衣服!” 陆母给儿子找事情做,陆清江伤了一条胳膊,一条胳膊不影响晾衣服就是慢了点。 阿黎和陆明回来,跑去厨房找了个小炉子熬药。也不知道两个人在哪里找的大夫,开的汤药和人的差不多,要熬煮。 小茶杯大小的药汁放凉后给陆银子灌下去,没多久半大的狗子就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阿黎给陆银子换上新做的厚棉衣,让陆明把狗塞进她哥房间的被窝里。 “这样就好了,被窝里暖和。睡一觉病就好了。”小姑娘很得意。 呼呼大睡的七个人还没醒,众人先吃了午饭,然后各自忙碌。今日不卖馄饨,可居家过日子,那是干不完的零碎活计。 陆母让杜微澜回房间休息。 “腿伤还好,不要总站着,回去躺着。” 说起这个陆母就生气,怒道:“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猎户,射箭都射不准的废物。” 陆清江根本不敢搭话,那一箭是他射的。他要是知道那是杜微澜,万万是不会拉弓的,伤在心上人身上,比伤自己还疼。 陆家这边忙碌安稳,莽山上鸡飞狗跳。陈舍秉承着队伍都拉出来了,不用白不用的原则,让人砍了不少枯木,还打了猎物。 “打牙祭!” 陈舍算是想清楚了,看到秦凤的无头尸体,他就想清楚了,一切都连起来了。 人是杜微澜杀,脑袋是杜微澜摘的。 陆清江是背着杜微澜跑的。 谢风雨是被吓晕的。 陈舍牙痒痒,他就知道的陆清江是个刺头,肯定是陆清江教坏了杜微澜!以前这位哪里干过杀人的活计儿? 都沦落到亲手杀人了。 哪里就用得着亲自动手了呢?一个眼神的事情,怎么就要亲自动手呢?陈舍心里不是滋味。 有种自家孩子受了委屈的感觉。 怎么就用得着亲自动手了呢?那骨头多硬,风雪多冷,血多脏啊。 还有那个姚慎!谁家砍人那样砍的?还半扇?那是杀猪宰羊吗?陆清江就是一粒老鼠屎,把所有人都带坏了!!! 游击将军陈舍没了心理压力,骂骂咧咧,在心里把陆清江骂了个狗血淋头。 出了气,他心思格外灵活,让手下烤肉,让手下制炭,让手下练兵。 “都准备好!总有一天,我们要打过去!” 莽山地势偏高,青烟升起,几十里外都能看到。有肉吃,所有人都很激动,肉不够就继续打猎。 两万人奔走相告,热闹极了。 敌军营帐里,王乾来回踱步。 “报!莽山点烟了,二十多道。”小兵前来禀告。 王乾大惊。 “他们要攻打?不可能,景国人不敢,他们不敢派出大量人马。现在那群人没有领兵的胆子。” 陈舍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子,他坐在石头上啃鹿肉串,眯眼望着远处的营地。 “我坐在城楼上看风景……”陈将军哼着,不成曲调戏词,一口口啃肉串。 “原来是司马老贼发来的兵!” 一道人影飞快过来,抢走他手里的一根肉串,咬了一口,评价道: “盐放多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身书生装束的桂娘。一身青袍,头戴玉簪,褪去脂粉气的桂娘露出一张骨相分明的脸,锐利的丹凤眼,有些下三白,透着一股子的不羁。 “桂娘啊,你怎么才来?” “来早无用,收尸,给别人收尸,也就这两个结果。” 桂娘坐下,从身上解下来一个包裹,里头是各种零件,木块,金属构件。她嘴里叼着肉串,手上不停,将零件组装。 “这场雪,把什么都盖住了啊。” 陈舍叹了口气,抿了一口酒。 “昨日是谢峻的祭日。”桂娘冷不丁开口,“其实我挺讨厌他的,像一条狗,让干什么干什么,不管好的坏的,他都干。就是这样一个人,被人假传消息骗到这里,万箭穿心。他不知道消息是假的吗?他就是轴,只认圣旨。” 桂娘将没吃完的肉串插在陈舍头发上,拿过酒壶,撕了一块衣袖浸润酒水,倒上火油,又往酒壶里倒进去各种粉末,固定在短箭上。 “要看烟火吗?”桂娘笑问。 雪早就停了,风卷着旷野雪地上的雪粒子,一层一层扑打在人脸上,很疼。陈舍没有回应,眼睁睁看着那支箭射出,被风雪迷了眼。 “距离太远,你的弓弩最多只能射二百步,超过五十步,一点准头都没了,而且有风。” 夹杂着火油等易燃物的箭矢落入一片松树林。 距离敌军还有十里地。 火焰随风起,松树的油脂遇到火焰,立刻开始冒烟。 “这种地方没什么可以拿来祭拜的,放把火玩玩。”桂娘收起弓弩,负手而立。 她是桂娘,是折枝楼里的管事。她也是杜安红,是先帝培养的杜统领。以前干的都是刺杀探查的脏活,与谢峻算是同行。 “以前我们谁也看不起对方。他觉得我手段脏,我觉得他一个搞暗杀的,却嫌弃我手段脏,他更脏。人死了,倒觉得挺不是滋味,他可以不死的,可他偏偏要接那道假圣旨。” 说到底,物伤其类罢了。 陈舍站在一旁,不知要如何安慰,冷不丁道:“你和谢峻有一腿?”这个问题,对他真的很重要。 朝廷忠诚的游击将军,被一脚踹下雪坡,咕噜噜滚进了雪窝里。 第99章 天塌下来,有她顶着 皑皑白雪,寥寥火星,或许真有神鬼相助,在这样白雪盖枝头的时候,一场山火,正在以阴燃的姿态蔓延。 高温遇到雪,水汽蒸腾。水汽与烟雾,渐渐占据了大片视野。 莽山干燥,一场大雪过后,再干燥的草木也是潮湿的。这火却燃了起来。 “不枉费我让人浇了七日的油,陈将军,要看烟火吗?拿敌人骨灰打的烟火。” 陈舍好不容易爬上来,就见黑烟滚滚而起。 “小蛮失踪了,我想要找人,最后被迫在敌军阵营三进三出,这个理由很充分,对吧 ?那位陛下一定会体谅我的。我真是太能干了。”桂娘一边说,一边撩开衣摆,抽出两把铁尺。她的武器不是刀,不是剑,而是两把可以当镇纸的铁尺。 一把刻着正大光明,一把刻着替天行道。 陈舍认出那是先帝的字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第一次看到桂娘的武器,和她这个人一样的古怪,一样的不随大流。 他能说什么?只能搅局。 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已经不是打不打,谈不谈的问题。这种局面,是没办法好好收场的。 借题发挥,大闹一场! “来人!检点兵马!” 大军压境,都欺负到家门口了,缩头乌龟的日子,他陈舍过够了! 反正有人兜底,只要不是战死,这颗脑袋就保得住。 天塌下来,有人给他撑着。 “这次,大概要被一撸到底了吧?”五品的游击将军咧嘴一笑,锋芒毕露。 “大不了去新兵营。” 王乾认为景国没有领兵之人,可距离他不远的山头,就站着两个。一个明面上被贬了官,一个暗地里也曾统帅一军。 一个德帝谢行云的亲信,一个先帝旧臣,本该水火不相容的两人勾肩搭背,清点人马。 若是临国的摄政王见了,怕是要气得半死。 另一头,凤城县衙里,谢风雨从梦中惊醒。 “失火了,杀人了,死人了!” 衙役立刻冲进来,陪笑道:“大人,您醒了?没失火,没死人,您这是做噩梦了。饭菜准备好了,要不要吃饭?” 谢风雨跳下床,顾不上衣服鞋袜,直接冲出去,到门槛处,踩到裤脚平地摔。 “谁送我回来的?”他趴在地上大喊。 “是个军爷,上次送您回来的那个军爷。”衙役连忙把人扶起来,这大官官衔大,可脑子看起来不太好。这么大了,都能摔。 “他在哪?带我去!!!”谢风雨激动起来。 他意识到有一张大网笼罩,密密麻麻,将很多事情连起来,密不透风。不对,不对,这不对。 “疯了,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同为谢家人,谢风雨很能理解谢家人的一脉相承的那股子偏执。他要找姚慎,然后……然后做什么? 谢风雨坐在地上,望着落日余晖,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 “她这是要自寻死路?为什么暴露自己?为什么如此张扬行事?” 他不明白,不明白杜微澜为什么那么张扬。 这些事,即便他不上奏,天子耳目众多,三日内必会传到京城。 谢风雨陷入纠结之中,拉扯自己的头发。 一面是自己的宝贝学生,一面是顶头上司当今皇帝。职业素养告诉他,必须上报。私心里想浑水摸鱼。 只要自家宝贝学生跑得够快,就不会被逮到! 谢行云就是个疯子,小蛮肯定要被弄死的。 谢风雨抱紧自己,素来刚直的他,第一次有私心,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谢大人,您这是?”衙役战战兢兢,这京城来的大官,不会是疯了吧? “还有!”谢风雨猛地跳起来。 还有秦家!秦家长子没死……不对,秦家长子刚死。秦家却说秦凤是七年前死的,还办了葬礼,骗了所有人。 谢风雨大步流星往外走。 衙役连忙抱着衣服鞋袜在后面追。 “谢大人,穿鞋,穿鞋啊。外面很冷啊。” …… 姚慎迷迷糊糊睡醒,手里摸到一个奇怪的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陆银子。 外头飘来饭菜的香气,他一脚踹一个。 “起来,干饭!” 听到有饭吃,所有人都醒了。 陆母在外头听到动静,让陆清江去送饭。 “他们醒了,你把饭端进去。外面冷,他们衣裳还没干,就别出来了。等的干了,棉袄还要再缝一下,弄完都明天了。” 陆清江强忍着把人都踹出来的冲动,喊了陆明一起端饭。什么待遇,居然要他端饭! 鱼头豆腐汤,小鸡炖蘑菇面,排骨萝卜汤,杂面饼子,姜汤。 热气腾腾个的汤汤水水太多,干脆用和面的面盆装。 天冷,今天家里不出摊,碗绝对够用。 吃食直接摆在床板上,一把筷子发下去,再放个汤勺,众人就开始狼吞虎咽。 他们是前天晚上上山的,到现在就吃了一块之前陆清江给的卤肉和睡觉前胡乱吃的一点东西。爬山,雪坑里找东西,赶路,一系列事情干下来,早就精疲力尽。 睡了一觉,精神够了,饥饿感更强烈了。 “清哥儿,再来点饼,不够。” “清哥儿,有咸菜吗?” “还有辣椒油。” “面条面条。” “小鸡炖蘑菇!” “排骨,肉肉肉。” 光盘行动做得不错,七个人开始敲碗,继续讨要吃食。 陆清江气得不行,看在那块令牌的份上,压着脾气去厨房继续拍饼子。陆明抱着咸菜罐子进屋,阿黎紧随其后,陆明停住脚步,拦住她。 “你不用进,我去。” 这群人衣衫不整,兜裆布都裹不严实,他才不要让阿黎进去。 “我要看陆银子。”阿黎很担心陆银子,她第一次给狗灌药,回忆起来,好像灌进鼻孔了。 “我把陆银子抱出来。” 陆明拒绝陆黎进屋,他平等的看不上所有衣冠不整的人!兜裆布,穿好不行吗! 其实陆明冤枉秦不文秦不武他们了,没了棉袄,他们里头衣裳破破烂烂,不是故意衣衫不整的。至于兜裆布……当然是干饭第一。 姚慎是里头唯一一个衣服穿得整齐的。 看这群人啃咸菜,姚慎很嫌弃。他揣着陆银子跳下床出去,把狗给阿黎,直接去了厨房,蹲在地上,瞪大眼盯着陆清江看。 “清哥儿,有小灶吗?” 第100章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 陆清江很想把人踹出去,转念一想,送上门的劳力不用白不用,干脆让他烧火。 姚慎发现卤鸡蛋两个,烤红薯一根,还有几个水煎包。他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吃,一边烧火。 忽地,外面传来拍门声。 “这时候了,怎么还有人来?”姚慎探头探脑,天已经很暗了,他起身把脖子缩进棉袄,佝偻着脊背去开门。 大门打开,看到谢风雨,又猛地关上。 “清哥儿,我眼花了。”姚慎回来继续烧火。 “我居然看到谢风雨谢大人在外面。” 陆清江拍饼子的手一顿,差点空手按在铁鏊子上。 “前头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都回来了?”他心脏狂跳,此刻陆母等人已经去休息,院子里没人,他终于能问出这个问题了。 姚慎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 对姚慎来说,事情不复杂。他劈了无头尸体秦凤,把谢风雨吓晕,奉命护送胆小的谢风雨。谢风雨官大,他觉得应该把令牌找回来,所以路上喊了几个伙伴找令牌。 仅此而已。 “秦凤?”陆清江脑中闪过什么,一把按住姚慎。 “我们理一理,秦凤是忠义侯的大儿子,秦崇风是二公子,秦钰是老三。所有人都以为秦凤死了,秦崇风是十年前到我家的,秦钰……秦钰不算数。” 秦钰喘口气都要耗费全部力气,陆清江眼里根本没这个敌人。 反正秦钰会自己病死的。 陆清江完全没有把秦钰放入考量之中。 秦钰不像是秦家人,更像是一个散财童子。 “凤死亡的消息,似乎是七年前传出来的。秦崇风是十年前来我家的。 “十年前,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秦凤投靠了临国?秦家在边境有不少人身居要职,秦家是武将出身。” 陆清江整个人处于炸毛状态,吓得躲在桌子下面啃骨头的陆银子蜷缩成一团,都不敢啃骨头了。 姚慎挠头,听了这话也觉得后背毛毛的,细思极恐。 陆清江顾不得多想,赶紧去开门。 只见谢风雨站在大门外,脸色惨白,眸光死寂,像一具行尸走肉。 “谢大人,您这是怎么了?”陆清江面上扬起一抹笑,天真灿烂,透着一股子单纯无害。 “杜微澜呢?” “谢大人不讲理,大晚上的,找我家小蛮做什么?” 陆清江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 这人看着三十来岁模样,长得浓眉大眼,居然觊觎他的小蛮? 想到清水县前任县令计兴的腌臜心思,陆清江怒从心头起。 “我就问问,她还活着吗?”谢风雨很纠结,他思来想去,觉得这次逃不过去了。凭什么啊。 谢行云真该死! “活着。”陆清江回应。 谢风雨扭头就走,陆清江这才发现,这位京城来的大官,脚上没穿鞋。 “这是疯了?”陆清江不明所以,追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令牌,塞进谢风雨手里。 “谢大人,对不住,那日是误会。我以为对方是跟踪的探子。” 谢风雨握着令牌,没有任何反应,脚步虚浮,继续往前走。 陆清江直挠头。 姚慎刚才说了,谢风雨是个大官,还是皇帝的亲戚,得罪这样的大官,他家日子就难了。得罪了忠义侯府,如果再得罪谢风雨,陆家就完蛋了。 陆清江很焦虑,他发现自家总能得罪一些手握权柄的人。秦崇风是一个,谢风雨又是一个。 天下之大,怎么就逮着他们一家祸害? 是他过于无能,所以才到了如此境遇。难不成以后只能伏低做小,苟且偷生? 谢风雨在巷子口撞见找过来的衙役。一番混乱后,终于穿上了鞋。 陆清江追出去,站在巷尾,望着渐行渐远的人,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世道欺他。 无论是秦家,还是谢风雨,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他不过是个寻常百姓,所想的不过一日三餐四季,只求一个温饱,求一个平安。连这样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吗? 暮色笼罩,天边星辰隐现,乌云遮住月亮,明日仍旧不是好天气。 少年立在路口,望着蹒跚远去的人影,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手臂伤口崩裂,血顺着胳膊流到指尖,坠落在地。 他没感到疼,只觉得怒。 杜微澜出来喝水,发现姚慎在厨房手忙脚乱拍饼子,姚慎只会吃,饼子已经焦黑。 杜微澜伸手想帮忙,被拦住。 “小蛮嫂嫂帮我喊清哥儿,他出去还没回来。这活,我不会啊。” 杜微澜裹着披风出去,就见陆清江站在巷子口,刚靠近,就嗅到极淡的血腥味。她仔细打量,借着微弱天光,发现他手背上的血。 “伤口裂开了?” 说起这个,杜微澜有些心虚,她至今都不知道,匕首上到底有没有残留毒素。这人倒是看着生龙活虎,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回去重新包扎,明天找个大夫来看看。” 杜微澜转身往回走,她腿上有伤,走得慢,走到家门口,回头却见那人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她问。 话音刚落,就见对方直接冲过来,杜微澜想躲,没躲开,被按住肩膀,紧紧搂在怀里。剧烈的心跳声,吵得她微微皱眉。 杜微澜怀疑对方在占自己便宜,而且有证据。 “小蛮,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们赶紧走。” 少年声音颤抖,带着决然。 “怎么了?” 杜微澜发现这人真的情绪不稳定,还没有陆银子情绪稳定,陆母说得有道理。 “得罪人了,京城的大官,叫谢风雨。我……我想先下手为强。” “你怎么得罪他了?” 就谢风雨那脾气,谁得罪谁还不一定呢。杜微澜觉得,很有可能谢风雨得罪别人,而不是别人得罪谢风雨。 陆清江把之前与谢风雨的冲突说了,唯独没说自己怀疑谢风雨觊觎自家小蛮。 他口中的问题很简单,单纯是阴差阳错把人家令牌给扔了。 “我错了,就不该丢牌子。 “他那手下鬼鬼祟祟跟踪,我以为是探子,就把人送衙门了。那令牌拿来吓唬人,也不知道干啥的,我就顺手拿了。结果不是金子做的,也不是银子,就给扔了。” 陆清江说话时,语气无辜。 第101章 你要请我们吃两顿大餐 “现在发现那是个得罪不起的大官。姚慎机灵,带着人把令牌找回来了。刚才那大官来找,我把令牌还回去,那大官看起来脸色不好,很生气的样子。” 陆清江松开杜微澜,捋了捋她额角的一缕头发,正色道:“为了防止他追究,殃及家人,我决定先先下手。” 杜微澜:“……” 她赌五个红烧肘子,谢风雨不是在找令牌,是来找她的。 “今晚动手容易被怀疑,我过几天动手。”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这事情,我陆清江抗了。” 杜微澜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陆清江满是戾气的一双眼,立刻变得清澈。 “小蛮你打我干什么?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真以为那是探子。”陆清江捂住脑袋,一脸委屈。 他说一半留一半,没说谢风雨登门直接问她。陆清江怀疑谢风雨和计兴是一样的货色,都是欺男霸女的贪官污吏。 这种腌臜事,还是不要让小蛮知道了。 杜微澜叹气,她觉得这人像一只恶犬,逮到谁就露出獠牙。 “行了,人家就是来吃馄饨的。前些日子天天来吃馄饨,可能是今日吃不到馄饨才生气的。” “啊?”陆清江连自己埋哪,遗书写什么都想好了,没想到问题这么简单,惊道,“就这?他一副死了亲爹的模样,就因为没吃到馄饨?就因为一碗馄饨?” 陆清江不信。 “三岁小孩都不可能这样!” 杜微澜一本正经点头:“真的,不信明天你问其他人。谢风雨之前天天来吃馄饨。要是还不信,明天你喊他来吃馄饨,你看他来不来。” 杜微澜用二十只红烧肘子打赌,谢风雨肯定会来。 陆清江将信将疑。 难以置信,居然有人会因为没吃到馄饨,就一副死了爹的模样。 他家的馄饨是好吃,可也没到这种地步吧? 怀揣着一股子诡异心情,陆清江扶着杜微澜回去。他伤了胳膊,杜微澜伤了腿,都是彼此动的手,两个人都心虚。 “清哥儿,你终于回来了。这面团不听我话啊。”姚慎在这方面一窍不通,见陆清江回来,就像找到了救星。 “屋里那六个,嗷嗷喊饿,我都跟不上他们吃。” 杜微澜道:“我来吧,姚慎你把那边的高脚凳拿过来。伤药在窗台上,你给清江换药。” “啊,好好好。”姚慎没发现陆清江陡然黑下去的脸,搬了高脚凳给杜微澜,又去拿伤药,然后关上厨房的门,扒开陆清江的衣服。 包扎伤口的纱布已经被血浸透,姚慎扯开纱布,就见伤口已经开始长肉芽。 “这药就是好用啊,清哥儿你这伤我觉得不用药都能好。” 他一边说,一边上药,然后把用过的纱布缠回去。 杜微澜坐在灶台旁拍饼子,一回头就见到这一幕,瞬间睁大眼,忙道:“外头挂着纱布,用外头洗干净的纱布,伤口上的血也擦干净。” 姚慎心说,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他们都是胡乱撒药包扎的。清哥儿以前连包扎都懒得包扎。 可杜微澜既然说了,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姚慎不好意思偷懒,连忙出去拿纱布。 “小蛮,他包扎疼。”陆清江不放弃任何一个撒娇的机会。 陆银子趴在杜微澜脚边睡觉,闻言抖了抖耳朵,抬头不可置信看向陆清江。 “包扎好就去休息。”杜微澜能应付阿黎的撒娇,陆清江这副可怜兮兮模样,她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被敷衍的陆清江更委屈了。 姚慎拿纱布回来,继续给陆清江包扎。 “清哥儿,他们就像是无底洞,我刚进屋看了眼,他们又喊饿。” 陆清江瞪他一眼,指着灶台道:“烧火。” 姚慎立刻坐在小板凳上烧火,陆清江走到杜微澜面前,把人直接抱起来。 杜微澜猝不及防,险些把手里的面团丢他脸上。 “清哥儿你……”姚慎睁大眼,连忙捂住自己的眼背过身,“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小蛮去休息。”陆清江把人放下,拿过面团,拍了一下,直接丢到铁鏊子上。 杜微澜双脚突然落地,受伤的那条腿不受力,身子一歪,一只手立刻箍住她的腰。 “姚慎看着火。”陆清江直接把人捞起来抱在怀里往外走,到了房间门口,这才把人放下。 “小蛮你好好休息,我去给那几个狗东西拍饼子。”少年耳朵已经全红了。 杜微澜指甲碰到他的耳朵,一片滚烫。陆清江几乎是逃回厨房的,脚步都趔趄了一下。 杜微澜有些茫然,这人怎么像是被欺负了一样?明明是他占自己便宜啊。 厨房里的姚慎已经完全懵了。 “清哥儿,清哥儿,清哥儿。” 见陆清江回来,他立刻压低声音道:“这是有戏?” 陆清江白他一眼,轻咳一声,语气严肃:“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刚才你是想让小蛮嫂嫂给你上药的?”姚慎挤眉弄眼。 陆清江拍拍姚慎的脑壳:“小蛮也是你叫的?你顶多能喊一声嫂子。” “啊?” 姚慎直挠头,坐在小板凳上继续烧火,好一会儿才道,“清哥儿,我喊他们几个找令牌,说你会请他们吃两顿好的。” 陆清江眼皮一跳。 这群饭桶,还吃两顿好的?把他吃穷了怎么娶媳妇? “嘿嘿嘿,兄弟们也挺不容易的。”姚慎苍蝇腿搓手,“要是,要是嫂嫂做饭,那就更好了。 ” 姚慎算是看出来了,陆家厨艺最好的是杜微澜,其次是陆母,然后才是陆清江,最后是阿黎。阿黎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 陆清江眉头微皱,盘算家里的进项。他想置办宅院,还想买地,都是大开支,肯定是要存钱的。 可这七个人大冬天在雪坑里找东西,找了一晚上,的确辛苦。谢肯定是要谢的。 陆清江往面团里洒了一点盐,继续拍饼子,想了想,又一脸肉疼的多加了点芝麻。 薄饼加了盐和芝麻,焙得干脆,口感是极好的。姚慎一边吃,一边眼巴巴看着陆清江,等他下决断。 “也行,明日我出门采购。” 陆清江点头,已经想好买什么便宜了。 姚慎立刻端着半盆饼子,去找兄弟们分享这个好消息。 次日,陆清江一觉醒来,发现天光大亮。 “怎么不喊我?”他踹了踹一旁的秦不文。 秦不文正在低头啃骨头,闻言头也不回,抓了一块骨头递过去。 “喊你干啥?我们都快吃饱了。” 第102章 我这兄弟脑子不好 陆清江避开那块骨头,就见床边放着桌子,桌子上一大盆带骨肉,旁边还有一碗辣椒油,一碗蒜泥,看起来颇为诱人。 几个人裹着毯子被子啃骨头,啃得格外认真。 “哪里来的?”陆清江有些茫然。 “嫂嫂给的啊,嫂嫂说天冷,让先吃点,还说等会儿有肉包子吃。” 陆清江心里一个咯噔,套上衣服出去,就见厨房两口大锅都咕嘟嘟冒泡,一锅炖排骨,一锅煮馄饨的清汤。 厨房里陆母和姚大娘等人在包包子,包馄饨。 杜微澜坐在一旁啃骨头,陆银子在脚边疯狂摇尾巴。 杜微澜见他过来,撕了一大块肉沾了蒜泥塞进正在包馄饨的阿黎嘴里。 她道:“那边还有肉,吃几口,然后去喊谢大人过来。” “啊?”陆清江已经彻底懵了。 “啊什么啊?你这小子也真是的,认错了人,还扔了人家的令牌。现在找回了令牌,当然好好赔罪。这是早上买的猪骨架,价格倒是不高,幸亏姚慎起得早,把骨头都剁了。赶紧的,吃几口快去找谢大人。” 陆母对那个谢风雨很熟悉,毕竟是老主顾,偶尔会聊几句,时常听谢风雨愤慨京城的贪官污吏多,陆母觉得这是个好官。 每次谢风雨吃饭都给铜板,陆母更觉得这是个好官了。 陆清江糊里糊涂吃了一碗辣椒油蒜泥拌出来的带骨肉,就着肉汤吃了个饼子,就被赶出家门。 “记得买羊肉,家里的不太够用了。” 陆母在后面喊。 陆清江大步往县衙走,硬着头皮去找谢风雨。他其实是想杀了对方以绝后患的。 他不觉得对方是个好人。 觊觎他心上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小蛮长得好看,他要很努力才能护住小蛮。这么一想,陆清江觉得肩头担子更重了。 谢风雨正在写折子,写了好几个版本都不满意,气得拿镇纸拍自己脑袋。 一个不慎,打到鼻子,鼻血立刻流出来了。 “谢大人,有一位军爷找您。”衙役隔着一道门传话。 衙役记得陆清江,知道他与陈舍有关系,因此不敢怠慢,直接把人引到了屋外。 “进来。” 谢风雨擦了擦鼻血,将一堆纸张丢到一旁。 陆清江进门,就见一地卷起来的纸张,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字迹,胡乱丢着,完全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但从谢风雨流鼻血这一点,他隐约猜到上面写的是什么。 大白天看这种文章,还看到流鼻血,果然不是好东西! 一把年纪了,火气还这么旺?干脆阉了吧。 陆清江心中冷笑,越发觉得这人心思不纯。 即便心里唾弃,陆清江面上却还是笑模样,完全看不出他已经起了杀心。 “今日家里做了馄饨,请大人去吃,多谢大人这些日子的关照。” 谢风雨想拒绝,转念一想,这恐怕是杜微澜的主意,他担心自己这个学生,立刻点头应下。 “你先回去,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陆清江笑着走出衙门,跨出门槛的那一瞬,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去买了羊肉,路上想了想,又买了一块磨刀石。觉得在家吃的那碗蒜泥带骨肉不错,又买了三斤蒜。 陆清江提着东西回去,与谢风雨几乎是前后脚。 他见谢风雨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心里暗骂一声。老东西,勾引谁呢? 陆母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见了谢风雨,连忙把人迎进厅堂。 “快坐下,陆明端茶和点心。谢大人啊,真是对不住,今日才知道我家这小子做了错事,好在没有铸成大错。今日请您,是赔罪的。” 谢风雨云里雾里,不知道怎么回事,余光看到倚在厨房墙边的杜微澜,琢磨这大概是个借口。 谢风雨自觉与学生有默契,便嗯嗯啊啊应下。 “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只要不是动摇国本,残害百姓的大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陆清江蹲在院子里啃骨头,发现谢风雨看杜微澜,又听他这么说,直接咬碎了一块猪肋骨。 道貌岸然的玩意儿,说这话之前,能不能目光从他家小蛮身上移开! 陆母听了谢风雨的话,眉开眼笑。 “那就好,那就好。清江快过来,当面赔罪,就算是把人当成了敌国的探子,也不能扔人家的东西,多不好啊。你这孩子,从小就脑子缺根筋,不懂事!” 陆母将陆清江的行为,归类到‘我家孩子不懂事’‘他只是个孩子’的范畴。 陆清江想反驳,可他心里知道,他娘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称了千斤打不住,是要命的。 “好说好说。”谢风雨摆手,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如今算是自家学生的亲信。 谢风雨作为文臣,很关心这个亲信的能力。 “你叫陆清江啊,今年多大了?可有读书?读什么书?立过功没有?如今在军中是什么职位?” 一番话,问得陆清江哑口无言。咋地,这是想打探清楚他的家底,然后强取豪夺?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对不住,这孩子认生。他爹战死沙场之后,这孩子就不爱说话了。”陆母一个劲打圆场。 姚慎端着盆路过,听到这句话,眨了眨眼。 清哥儿不爱说话? 清哥儿可太爱说了。 树上的麻雀都没清哥儿话多。 姚慎眼珠子转了转,把盆递给陆明,也走过去赔罪。 “谢大人,对不住,我们真以为那鬼鬼祟祟的人是探子,没想到是您的人。我们也不识字,不知道那牌子是什么。一来二去的,闯了祸,实在是对不住。” 姚慎垂头,余光发现陆清江没低头,反而一副要打架的样子,直接按下伙伴的脑袋。 “我这兄弟脑子不太好,谢大人您别大人有大量,万望海涵。” “不识字?”谢风雨脸都黑了。 一个不识字的,居然成了自家学生的亲信?以后皇帝派人追杀的时候,这么蠢的人,真的能护住自家学生吗? 现在储君心腹的标准,都这么低了吗? 第103章 你俩打一架吧 陆清江低着头,翻了个白眼,嘴里说着讨饶的话:“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小子们真是无心的。” 先示弱,这人要是敢动小蛮一下,他定要这淫贼脑袋搬家! 厅堂里四个人,心思各异。 陆母笑着将茶水点心放好,吹嘘点心是自家做的,是凤城独一份。又问谢风雨的口味,细数了几个菜色。 得知谢风雨还没吃早饭,赶紧让两个小子去厨房端肉。 “别看只是寻常东西,可这猪是早上杀的,骨头是立刻斩的,锅里煮了大半个时辰,用的也都是上好的香料。辣椒油也是自家做的,焙干之后磨碎,味道是极好的。还有这蒜泥,也是新砸的。” 陆母努力吹嘘,只求谢风雨将视线转移,又交代靠着厨房外墙边的杜微澜去煮馄饨。 “小蛮快去,谢大人喜欢吃这个,多放虾米。” 杜微澜应下,拿起一旁的木棍借力,慢慢往厨房走。 谢风雨眼皮一跳。 “她腿怎么了?” 说起这个,陆母就生气。 “上山祭拜亡母,路上被不长眼的猎户伤了,要不是那猎户发现伤了人跑得快,定要抓到揍一顿的!” 谢风雨眉头紧锁。 什么猎户,恐怕是杜微澜随意找的借口。伤杜微澜的,定然是临国人。 谢风雨心头火腾的一下起来了。 他这个学生,以前吃过最大的苦,就只有熬夜看奏折。受过最大的伤,不过是习武对招时,被不慎折断木剑敲脑袋。 竟有人伤她! 陆母见谢风雨脸色难看,不明所以,话赶话道:“谢大人,您本事大,这事情您上心,我家这儿媳体弱多病,伤了腿,回来还发热了,愁的我都睡不着。” 陆母卖惨示弱是有一手的。 谢风雨气得恨不得当场把人抓了丢进大牢。 杜微澜把厨房窗户开了一条缝,竖着耳朵偷听。她总算知道陆清江那委屈模样是学谁的,添油加醋,借题发挥,可怜巴巴。 这可真是亲传。 陆清江心虚极了,躲在厨房里烧火。见陆银子幸福的躺在骨头堆里,踢了踢骨头堆。 陆银子哼唧哼唧,蜷缩成一团,假装自己不存在。 “馄饨好了,清江端过去吧。”杜微澜将馄饨盛出来,浇上大骨汤。 陆清江揉揉脸,调整表情,端起碗往外走。 姚杏和姚大娘坐在厨房包包子,今天吃饭的嘴多,都是饭桶,要包的包子不少。阿黎和陆明负责包馄饨。 姚慎和陆清江被陆母安排陪客,要求就一个,嬉皮笑脸把人给哄高兴。 陆母不是傻子,早上听杜微澜说令牌的事情,又问了姚慎,直接惊出一身冷汗。听杜微澜说请谢大人吃饭,那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生怕家里真得罪了一个大官。 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是不敢与官斗的。 看两个小子和谢风雨相处还算融洽,陆母赶紧进厨房。 “可吓死我了,以前都不知道,这个谢大人居然是和皇帝有关系的大官。绝对不能得罪。”陆母小声嘀咕,又道,“小蛮今日掌勺,切菜的事情交给我们,你伤了腿,坐在高凳子上,需要什么就说。” 陆母对自己的厨艺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越努力,越难吃。 “小蛮别害怕,你厨艺好,随便做做都好吃,不要有压力。”陆母一边削萝卜皮,一边安慰人。 杜微澜坐在高脚凳子上,抬手打了个哈欠。 压力倒是没有,她没想到,陆母还有这样一面,还怪好玩的。 果然是陆清江的亲娘。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厅堂里,谢风雨在考校陆清江和姚慎。陆清江多少读过几本书,说不认识字是骗人的。姚慎就不一样了,他是真不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一个装傻充愣,一个啥都不会。 谢风雨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一个脑袋两个大,脸色越来越不好。 “你们这样不行!按你们说的,你们倒是立了几个功劳,日后升官加爵,连个军令文书都看不懂,那要怎么办?” “啊?”陆清江和姚慎二脸懵逼,面面相觑。怎么就说起升官加爵了? 这老小子看着不好相处,居然是个会鼓励人的? 两人都觉得有点奇怪,这人给他们画饼干什么? 谢风雨一口一个馄饨,然后将汤一口闷,一边啃肉骨头,一边说起不识字的坏处。他是曾经的太傅,教导储君是职责所在。在谢风雨看来,这两个小子就是杜微澜的手下,大字不识一个,丢人。 说出去都让人笑话。皇家丢不起这个人! “要读书,多读书,战场瞬息万变,只有多读书,才能长脑子,才能随机应变,我怎么看你们两个傻乎乎的?说说,你们都擅长什么?” 姚慎直挠头。 “我会砍柴,劈柴,剁骨头。我还能吃,一顿饭能吃十个大包子。等会儿有羊肉萝卜馅的包子,吸溜。” 陆清江也同款挠头。 “我会杀鸡,杀猪,杀羊,钓鱼。我也能吃,我还会打群架,我打架可厉害了。” “对,清哥儿打架厉害。”姚慎竖起大拇指,“比我厉害多了!清哥儿杀羊也是一绝,一滴血都不浪费的。” 这都什么玩意儿! 谢风雨气得后槽牙疼,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两个都是莽夫饭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饭桶。 “读书,必须读书!你们武艺如何?” 不读书,脑子不灵光。如果武艺也不行,如何保护小蛮? 谢风雨简直操碎了心。 “你们以后将要面对的是巨大挑战,你们不知道,以后你们是必须成为左膀右臂的!” 谢风雨越说越激动,时间来不及了,最早今晚,最晚明早,消息就会传到皇帝案台上。即便他没有递折子,也会有耳目将消息传出去。 小蛮,他唯一的学生,将要面对的是狂风骤雨。 谢风雨心在痛,泪在流。 “谢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陆清江暗道,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哭什么哭?难道是啃骨头的时候,咬到舌头了? “无事。”谢风雨抬起袖子,抹去泪水。 “你们两个打一架,让我看看。” 第104章 皇帝是个缺德玩意儿 大官的命令,不听不行,陆清江和姚慎对视一眼,同时往院子中间走,拉开架势。 打架,那是常有的。 陆清江觉得谢风雨有问题,不敢暴露实力。 姚慎知道陆清江胳膊有伤,没敢下重手。 两个异姓兄弟你来我往,看似打得难解难分,其实就是打着玩。 谢风雨捧着大棒骨,一边啃一边看,痛彻心扉。 “停!你们是在哪里习武的?” “没正经学过。”陆清江摇头,“家里穷,学不起,我爹教过两天拳脚功夫。后来在军营里练过一点。” 姚慎也跟着摇头。 “我爹没教过我,我也在军营学的。” 谢风雨绝望了。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出锅,阿黎端着一盘包子过来。 “谢大人吃包子,我嫂子调的味道,我嫂子可厉害了!” 谢风雨拿过包子咬了一口,的确好吃。他吞下满腹心酸,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 呜呜呜,小蛮如今都会做饭了,在外头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啊。 以前小蛮哪里做过饭?上百个厨子等她挑,想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如今竟沦落到了需要动手做饭的地步。 谢风雨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吃完包子打了个嗝,开始嚎啕大哭。 阿黎都懵了。这谢大人有病吧? “谢大人这是怎么了?”阿黎问。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就是……”谢风雨说话还带着哭腔,“和我娘做的包子一模一样,我想我娘了。” 他想个屁的娘,他娘是清河崔氏女,在老牌贵族势弱之前,那是一等一的贵女,别说是做包子,就连泡茶都不自己动手的。 “呜呜呜,我就是感怀,无事,无事。” 谢风雨以袖遮面,想哭,真的想哭。 小蛮受苦了啊。 陆明给一群没袄穿的人送包子,一进门,就见他们趴在窗边,壁虎一样,听外头的动静。 “陆明,你说那个大官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嘿嘿嘿,我看是脑子不好,居然真信清哥儿不认识字。咱们的军功都是清哥儿记的。” “他都没看出来清哥儿和慎哥儿打架闹着玩,还问哪里习武的。笑死,上战场杀敌,就是习武的最好方式。” 六个人十二只手六张嘴,一只手一个包子,每一张嘴都在压低声音碎碎念。 所有人都觉得谢风雨脑子不好。 陆家的包子大,比成年男子拳头还大,自家吃的,自然是皮薄馅大。一笼屉六个包子,三个笼屉,十八个包子。 第一次出锅,阿黎端出来六个,陆明端出来十二个。 后面又蒸了两锅,最后是发面没有了,这才停手。还剩下半盆包子馅,干脆包饺子。 厨房忙碌,六个少年也想出来帮忙,可他们的棉袄棉裤还没缝好,有女眷在,光着屁股出去,还怪不好意思的。 他们只能蹲在房间里继续啃大骨头,这是个精细活,脆骨,骨髓都是好吃的,吃肉,他们有得是耐心。 转眼到了中午,谢风雨已经对陆清江和姚慎绝望了。 “莽夫,都是莽夫啊。”而且是脑袋不灵光的莽夫。 看到姚慎,谢风雨就想起姚慎劈人。一把子蛮力,用都不会用,哪有竖着劈人的? “开饭了,开饭了。”陆母开始摆盘子,不多时,八菜一汤上桌。 “今日我家儿媳掌勺,味道是极好的。大人您先吃,后面还有菜呢。” 谢风雨闷头吃饭,看这一桌子菜,更想哭了。昔日储君,如今竟沦落到洗手作汤羹的地步,可悲可叹啊。 谢风雨一边哭一边吃,这架势把陆清江和姚慎给吓坏了。 “清哥儿,这人真没问题吗?你不是说谢家的都是疯子,这人也姓谢,也是皇家人。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姚慎压力很大,他就没见过大老爷们这样哭,看着比死了亲爹都伤心。 他死了亲爹,他都不这样哭,反而如释重负。 不过……清哥儿的爹死的时候,清哥儿好像也是这样哭的。 姚慎拍拍陆清江的肩膀。 “清哥儿啊,你说谢大人的爹是不是死了?要不,就是娘死了?”他声音压的很低,凑到陆清江耳边说话,几乎只是气音。 几乎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真就是撅屁股就知道对方拉什么屎,陆清江听不清,也能猜到他说什么。扯了扯嘴角,踢了踢姚慎的脚。 “机灵点,别没事找事。” 陆清江可不管谢风雨有没有死爹娘。 他暗中观察,判断谢风雨的性情。暗自揣摩,这人哭成这样,回头会不会为了不丢人,选择杀人灭口。 如果是这样…… 他看向柴房外放着的斧头,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有酒吗?”谢风雨打了个饱嗝,泪流满面,双手撑着桌子,一脸愤慨。 “有!”陆清江立刻跑去厨房,把做菜用的黄酒提出来,又央求杜微澜做个下酒菜。 “就那种吃了就想喝酒,喝很多酒的菜。我看着个谢大人不对劲,等他喝醉了套话。” 陆清江压低声音。 杜微澜坐在厨房吃小馄饨,闻言差点被呛到。 “套什么话?” “这人不对劲,好像在摸底,说不定是想打击报复。我看这人深不可测,位高权重,喝醉了套话,看能不能抓到把柄。” 杜微澜嘴角抽了抽。 一时间不知该说陆清江谨慎,还是说他异想天开。 “清江说的对,我出去买酒,那个黄酒喝半坛子都醉不了。”陆母坐不住了,当即就放下碗往外走。 这是大官,为了身家性命,必须好好招待。 杜微澜发现,陆母和陆清江真是母子,这危机意识,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没记错的话,谢风雨酒量不好。 八年前宫中仲秋宴,喝醉了的谢风雨骂得满朝文武抬不起头。 正想着,杜微澜就听外面一声响。 “谋朝篡位,弑兄的玩意儿!不顾伦理纲常,篡改史书……谢行云!自封德帝,真是缺什么,要什么!他有德吗?他有个屁的德!” 陆清江扭头看杜微澜。 “小蛮,他说的是皇帝吗?皇帝是叫谢行云?” 第105章 抓到了一个把柄 当朝没有喊皇帝名讳道理的,那是要掉脑袋的。陆清江只知景德帝,不知谢行云。 不等杜微澜点头,陆清江直接一拍脑门。 “这玩意儿是真疯了啊,连皇帝都敢骂,这是不要脑袋了?” 说着,他见陆明鬼鬼祟祟进厨房,一把拉过来。 “笔墨纸砚,快。你要把他说的话都记下来。” 把柄,这不就来了。 陆清江心态顿时就放松了。这把柄,牵制一个大官,足够了。 “嘿嘿嘿,小蛮你看我多聪明,以后谢风雨肯定不敢找咱们的麻烦。为了保险,写好之后给秦钰送一份,给唐百年一份,给朱砂姑娘一份。只要我们家出事,就让他们报官。嘿嘿嘿。” 杜微澜嘴角抽了抽。 谢风雨背后敢骂,当面也敢。谢风雨连她祖父也敢骂,上怼天,下怼地,中间满朝文武是一个都不能幸免于难,写祭文他都敢骂先祖。 骂谢行云,这都是小问题。 “有道理,你说的有道理。”杜微澜觉得谢行云撒酒疯这个事是家丑,还是不要宣扬了。 “对了,秦钰送信了吗?他还活着吗?”陆清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杜微澜一愣,她也想起来了,好像最近没收到信。 阿黎坐在一旁啃骨头,闻言踢了踢角落里的筐。 “都在这里,三天一封信,好厚一沓,我九天去拿一次,一次拿三封。字太多,看不懂,烧火用了。” 杜微澜探头,果然见竹筐里堆满书信,还有些金银玉器之类的小玩意,全都乱丢着。 “我没把银票丢灶台里,我认得银票,只丢信了。” 阿黎一脸得意。 也不知道小姑娘在得意什么,她是没烧银票,可她把银票又在金锭银锭下面,像是对待一张废纸。 “秦钰的字写太多,我认识的字少,完全看不明白。他能写这么多字,肯定是因为饿不着冻不着。”阿黎思路极为清晰。一旁的陆明闻言,连连点头。 “阿黎说的对。” 杜微澜打开一封信,里头有五张信纸,还有一块平安扣。 开头先用一张纸问好,每个人都问一遍,密密麻麻三百多字,然后说三天里自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发现有个食材以前没吃过,发现了新布料,衣服怎么做合适,适合谁穿。 最后又说自己一切安好,还活着。 又说遇到一块好玉,做了一只镯子,剩下的余料做了平安扣给陆银子戴着玩。还有一点玉,做成扣子,给阿黎做衣裳的时候用。 陆清江凑到杜微澜身旁跟着看,看到最后,倏然睁大眼。 “这小子几个意思?怎么惦记给阿黎做衣裳?” “又有新衣裳穿了?”阿黎高兴了。 陆清江咬牙切齿道:“那小子一天天半死不活的,活不了几天,他这是几个意思???我妹妹做衣裳,用得着他操心!一看就不安好心!” 陆母回来,看儿子一副凶恶模样,一巴掌拍过去。 “你这是又怎么了?踩了尾巴的狗一样。我在外头听人说,前头打起来了,好像还打赢了。你们几个都回来,上司知道吗?” 陆母是跑着回来的,额头都出汗了。 “你们突然回来八个人,不会被问罪吧?” 陆清江顾不上回答这个问题,一心觉得秦钰觊觎自家妹妹! “娘,秦钰哥写信说要给我做衣裳,二哥好像生气了。”阿黎很期待自己的新衣服,立刻插刀。 陆母眉头微皱,转而想起秦钰命不久矣,叹道:“这孩子不容易,让他做想做的事情吧。家里晒的萝卜干给他送去一些。他不缺银钱,我们给钱反而不好,送些吃食吧。” “送什么送。我看他是惦记阿黎!他都半截入土的人了!” 陆清江很生气,秦钰没有妹妹吗?非要惦记他妹妹! 实在可恶! 他都顾不上前头打仗的事情了,一心想找机会把觊觎自家妹妹的人揍一顿。 “他都快死了!也敢觊觎人!什么玩意儿!狗东西!” 陆母真服了这个儿子,看他这样,也知道他们八个回来,应该不会有事。 与此同时,京城忠义侯府,秦钰正在奋笔疾书报平安。 “三少爷,你这信寄出去都没回信的。”小厮不乐意三天两头去送信,一点好处都没有,天寒地冻的。 “没有回信怎么了?他们忙,没有回信很正常。” 秦钰不以为意。 这都是说好的,三天一封信,一旦没有信,就证明他遭遇不测。秦家无人为他收殓尸骨,陆清江却会为他立下衣冠冢。 陆清江是个说到做到的,说不定以后还能到京城给他收尸。 秦钰满怀期待。 在他看来,陆清江是个讲义气的,定然信守承诺。 可他高估了自己在陆清江心中的地位,陆清江十天半个月都想不起来,全靠阿黎去拿信。阿黎甚至连棺材板子的价格都问好了,只等着信断了,就上山挖坑,埋衣冠冢。 宫中,端坐在龙椅后的人满怀期待打开密探送来的折子。 看完之后,勃然大怒。 “一个个都是废物!全都是废物!” “陛下。”大太监进门,见谢行云一脸怒容,心中叫苦不迭。 “秦大人前来,商讨议和之事。” 啪。 十几本折子被丢到地上,天子怒道:“让他滚!宣兵部、枢密院和三衙的人过来!一群软骨头,一群废物。这半年秦家所有人的折子,都别往朕眼前送!” 大太监擦擦额头的汗,连忙记下这个要求,匆匆找了徒弟去传旨。 终究是谢风雨想错了。 消息传得比他想象中的快了好几个时辰。 谢风雨在凤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痛骂皇帝谢行云。 谢行云在御书房痛骂兵部、枢密院、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兵司。临了,又把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叫过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天天说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你看看,朝堂上都说什么?议和,和亲,你们御史台都是吃干饭的?自太祖皇帝开始,哪次大朝会有人敢说这个?现在都反了天了!祖宗的规矩就是不服就打!” 御史中丞垂着头不敢说话,生怕小命难保。 此刻他无比怀念自己的属下,可惜谢风雨不在京中,要不然这时候还能和陛下对骂。 第106章 白日梦魇 他不敢和皇帝对骂,可他的手下敢啊。 而且谢风雨都不怕抄家灭族的。 笑死,人家族谱都是同一个,只要不谋朝篡位,不叛国,就是和陛下打一架,都不一定死罪。 “废物,全都是废物!” 掌管天下兵马的一群人和负责弹劾监察的,全都缩着脖子不敢说话,无比怀念谢风雨在京中的日子。 其实……哀帝谢春晖在位时,无论是求和还是和亲,都是干过的。 但他们不敢提,半点都不敢提。 所有的一切,就如同那位前太子谢皎失踪一样,隐去了。哀帝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们不知道谢行云为什么突然如此生气,之前谢行云虽然不赞同求和,但大势不可逆,也没话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陛下改了念头? “一群软骨头!你们知不知道,这求和,到底求的是什么?我大景的脊梁,何时弯过?要是太祖那时候,你们一个个都要拉出去斩了!” 弯过的。 御史中丞在心里道。 当年哀帝在位时,弯过的,不止一次。 若非太子谢皎背地里态度足够强势,还不知会如何……小太子哎,真是可惜了。当年年纪那么小,就能撑场面,如今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朕就一个要求,打。给朕打!” “陛下,国库……”有人忍不住小声提醒,却又不敢说完。 谢行云骤然冷静,颓然坐下,望着支支吾吾的群臣,心中升起浓浓的悲哀。 …… “听说打起来了,架势可大了,还着火了。这种时候,外头还有雪,居然能着火。好像临国的粮食也被烧了。” 陆母出去一趟,倒是听了几耳朵,回来就兴奋地转述。 杜微澜起身道:“家里还缺桂皮,我去买。等会儿炖肉要用。” 其他人不疑有他,只以为杜微澜不喜打打杀杀。 陆清江遇到杜微澜,脑子就不在线,也没发现不对。见她没穿披风,连忙让阿黎进屋拿,接过来,赶紧追出去。 “外面冷,小蛮穿上这个。” 天空又落雪,冰凉的雪花落在杜微澜鼻尖,她侧身看着追出来的陆清江。 陆清江忙着系衣带,有些手忙脚乱,察觉心上人看自己,他耳朵又红了。 “怎么了?” “我在想什么时候打完。” “谁知道呢,临国来势汹汹,不过我看他们色厉内荏,其实不太行。”陆清江没多说,整理了一下披风,给她戴上兜帽。想和杜微澜一起出去,又想到家里还有个碍事的谢风雨。 他真的讨厌谢风雨。 “小蛮早点回来,下雪了,外面等会儿更冷。” 陆清江交代一番,赶紧回家盯着谢风雨。他怀疑谢风雨在装醉。 “废物,全都是废物!去你娘的和亲,去你娘的谈和!还他娘的有人说割地!老子想把你那玩意儿割了!娘的,气死老子了!” 谢风雨彻底喝多了。 抓起筷子,一副气势汹汹要与人拼命的样子。 姚慎手里的筷子都掉了。 姚杏过来收盘子,也睁大眼。 “哥,这个谢大人不是文臣吗?怎么这样?” 雪越下越大。 杜微澜裹着披风走在街道上,最开始还拄着棍子借力,走了一段路,便丢了棍子。伤口虽疼,但未伤筋骨,不过是血肉之痛罢了。 那支箭只是划过皮肤,不是射进去,真要走路,其实不影响的,只是会疼罢了。 街上行人皆是行色匆匆,她从那些人语速极快的言语里,大概知晓了前头的情形。 到了一家药铺,她停下脚步。 小童正在拨弄算盘珠子,看到她立刻跳起来。 “伤药来一些,晚些时候再来个大夫。” 杜微澜终究是疑心那毒药究竟有没有残留。最近两日,陆清江的行为,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亢奋多变,像是中了毒。 “姑娘受伤了?”小童凑过来,关切望着杜微澜。 “无事,拿些炖肉的香料。” 小童不敢耽搁,先去后面喊了人,而后开始忙碌。 不多时,一包药材装好,还有一份治疗外伤的药粉。 “前头乱糟糟的,姑娘大可以换个地方,日后再来。”小童忍不住开口。“刀剑无眼,战况瞬息万变,危墙之下,不可立。” “若是这样想,这天下便无立锥之地。” 杜微澜提着两个油纸包出门,小童抱着油纸伞想追上,却见她带上兜帽,已经走出去很远。 风大雪大,厚重的披风一角被风吹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打在脸上,杜微澜抹了一把脸。 “这雪可真大。” 杜微澜回到陆家,进厨房将东西放在案台上,靠在躺椅里发呆。 陆母疑心她伤口不适,将陆明赶出去,把碍事的陆银子的赶出去,卷起裤腿看了又看,果然见伤口有崩裂的迹象,血也流了一大片。 “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出去。”陆母转念又想到那一桌子菜,杜微澜是坐着的,可动作间难免牵扯到伤口,陆母将罪过全都算在陆清江身上。 “要不是清江惹祸,就没这一遭了!” 陆母气得咬牙切齿,给杜微澜换了药,看她一副昏昏欲睡模样,越发觉得心疼。 杜微澜做了个梦。 梦到七年前那个雨夜,大雨滂沱,刀光染血,马蹄踢踏,仿佛地动山摇,山河都要倾颓。佛堂里的诵经声此起彼伏,密密麻麻,梵音阵阵。 然后又是沙场枯骨,白雪掩尸,遍地饿殍,哭声不止。 荒山尽枯骨,新旧鬼啼哭。 杜微澜猛地睁开眼,发觉天色已暗,她头痛欲裂,扶着脑袋坐起来。 “小蛮醒了?吃点东西。”陆母正在包饺子,见状立刻端了一碗的酸汤饺子过来。 杜微澜没睡好,反而是精神更差了,梦里的情形已经记不清,心悸尚在。 “做噩梦了?脸怎么这么白?”陆母说着,听到外面响起游医的动静,连忙让姚杏出去将人叫住。 “这天气,居然还有游医出来,说不定是个医术好的。”陆母自顾自说着,摸了摸杜微澜的额头,眉头紧锁。 游医被带到院子里,陆母连忙把人喊到厨房。 “这里,这里,看看我这儿媳。” 游医五十多岁模样,头发黑白交错。看起来精神头极好。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杜微澜让人安排的大夫。 游医进了厨房,见窝在躺椅里,一副蔫蔫模样的杜微澜,眼皮一跳。 第107章 吃撑的谢大人 游医屏气凝神细细把脉,好一会儿才道:“无事,喝一贴安神药就好。” 说话间,他已经从随身带着的药箱里掏出一包药。 “温水送服,三日内不可饮酒,切记不要忧思。” 陆母很少见这样干脆的大夫,当即就信了七八分,又让人给陆银子看病。陆银子风寒还没好干净,犬吠都带着鼻音,时不时打个喷嚏,还挺可怜的。 游医看到穿着碎花棉袄的半大狗子,嘴角抽了抽。 他这辈子都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要给一条狗看病。陆银子还是聪明的,知道是大夫,躺平任摸。 游医硬着头诊断,从药箱里选了药,分出来一点点喂给陆银子。 “最近少给它吃不好克化的,例如那边那一堆骨头。” 角落里有个破陶盆,盆里全都是骨头。堆起来比三个陆银子都大,这狗伙食还真不错。游医心里想着,转而又被陆母拉到厅堂。 厅堂里,谢风雨还在破口大骂,骂朝堂百官,骂皇帝昏庸,怼天怼地怼同僚。 游医眼皮一跳。 “他喝了三碗黄酒,就这样了。”陆清江心里没底,他真怀疑谢风雨是装的,怎么会有人三碗黄酒就喝醉? “无妨,我看看。” 游医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把脉,看舌苔,掀眼皮……伸手戳一戳谢风雨吃得圆鼓鼓的肚皮。 “吃多了,饿三天就行,桂枝山楂灌一碗下去就行,多大人了,还能吃成这样。” 游医哪里知道,谢风雨是把这个当成人生中的最后一餐饭。 然后就是陆清江,游医看了伤口,重新包扎,写了个方子。 “这小子血气不足,最近受伤流血有点多,好好补补。” 陆母一听,气得不行,狠狠瞪了一眼儿子。 来都来了,游医给屋里那几个啃骨头的也顺便看看。 一个个的,多多少少都有暗伤,也有受伤后骨头没长好的,游医顺手给掰回来了。还有人长冻疮,药膏是现成的。 八个人里,陆清江和姚慎问题最严重。 “都是受伤之后没养好,要好好补一补,还有这伤疤……”游医眼珠子乱转,“祛疤的药,要来点吗?” 陆清江就没有祛疤的概念,当即就要拒绝,转念一想杜微澜小腿上的伤,立刻道:“要最好的。” 几个凑在一起的少年闻言,立刻笑成一团。 笑归笑,闹归闹,药粉冲泡好,一人一碗极苦的药汁。 “喝了药好好睡觉,最近注意饮食。” 这游医收费倒也公道,忙了一圈,最后收了二两银子。陆母顾不上心疼,看游医形单影只,将家里的包子饺子用油纸装了几个,给他带上。 “这天寒地冻的,吃口热乎的。” 游医不敢接,不着痕迹看向杜微澜。见杜微澜点头,他才连忙双手接过。 “多谢。” “天气冷,你也赶紧回去。陆明,送送大夫。” 陆母见这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背着大大的药箱讨生活,就觉得这人日子不好过。 她哪里知道,这游医是太医院院正的小儿子,朝廷给医者颁布医典,外伤目录里就有这游医的笔墨。手里的铃铛,都是现买的,急吼吼就过来了。 “小蛮吃些东西,吃了药就去睡觉。” 陆母是真心疼孩子的,看着杜微澜和陆银子吃了东西,打发一人一狗睡觉,又盯着陆清江他们吃饭。酒是不能喝了,吃了饭,就睡觉。 谢风雨彻底醉了,没法子,只能抬到床板上。 陆清江房间不大,原本和陆明一个屋子,倒也够用。此刻屋里铺了大通铺,加上陆明和谢风雨,要住十个人。 挤挤挨挨的,好在这群少年回来都擦洗过,脏衣服也换了,不然这日子都没法子过。 陆母煮了一大壶山楂水放在小桌子上,让他们半夜渴了喝。屋子里人多,炭盆就不需要了,十个人盖三床被子,反正不冷就行。 陆母喜欢孩子,可看到十个人躺在被窝里,也觉得发愁。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第二日,谢风雨迷迷糊糊睡醒,发觉身上压着东西,掀开被子,就看到一个臭脚丫子。 他茫然坐起,仔细回忆昨天发生了什么。 他吃了馄饨,蒜泥白肉,葱烧排骨,辣子鸡丁……不对,他喝酒了,然后骂人,然后……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怎么太医来这里了? “谢大人醒了?吃糖包吗?” 陆清江推门进来,见谢风雨神色阴郁,笑眯眯开口,晃了晃手里的包子。 “昨日那个大夫哪里来的?”谢风雨心中已经掀起滔天巨浪,来了,来了,这么快就来了。昨晚是来踩点的吧? 现在让小蛮跑路,还来得及吗? 不跑或许还能有个全尸,跑了,会不会死无全尸? 谢风雨心中纠结。 “那个是摇铃的游医,刚好路过,也不知道医术怎么样,他的药抹在身上,痒痒的。” 陆清江撸起袖子,小臂上是之前的伤,原本已经痊愈,只剩下疤痕,抹了游医给的药膏,痒得他想挠。 姚慎屁股上有个疤,抹了药,这会儿正在努力挠屁股。 “游医?”谢风雨眉头紧锁,越发觉得不好。 陆清江窥探他的神情,试图看出一些端倪。两人各怀心思,一时间气氛沉默。 “衙门还有事,我先走了。”谢风雨心很乱,几乎是叼着糖包子逃跑的。 陆清江把袖子里藏的杀羊尖刀收起来,坐在床边啃包子。 “清哥儿,你想弄死他?” 秦不文凑过来问,还不忘抢走陆清江手里的半个包子。 “没,就是感觉不对劲。那么一个大官,为什么要来这里吃饭喝酒?朝中大员就这么好请吗?” “对奥,他连皇帝都敢骂哎。也不怕诛九族。” 陆清江暗道,谢风雨的九族里面也包括皇帝,怎么可能诛九族。 真是一群权贵!惹不起,真的惹不起! 杜微澜躺在房间里发呆,陆银子努力扑腾,想要爬床,被她伸出一根手指按回去,陆银子继续扑腾,继续被按回去。 “就你还想爬床?” 杜微澜提着陆银子的后颈皮,打量这条几个月大的小狗,陆银子长得快,现在八个月大,个头已经很能唬人,可以吓跑闯入家中的野猫。 陆银子哼哼唧唧摇尾巴。 陆母端着一碗面进来,见状笑了。 “别让它上床,掉毛,不好洗,还脏。小蛮吃了饭继续睡,那大夫说你要养神,要多睡觉。” 第108章 陛下请殿下回去 也不知道陆母是怎么理解的。 在陆母看来,杜微澜是因为没睡好,陆清江和姚慎他们是因为军营伙食不好,而且作死受伤了也懒得管伤口。 按照自己的理解,陆母做出一系列安排。 “厨房炖了补血的汤药,等会给他们灌下去,小蛮你也要喝一碗。” 不一会儿,杜微澜看这儿枸杞猪肝汤,陷入沉默。她真不爱吃这个。趁陆母出去,她把猪肝捞出来,偷偷给陆银子吃。 陆母是把那几个小子当儿子养的。姚大娘也很认真,看那群小子就像看自家的。 姚杏也忙前忙后。 修补棉袄的两日时间里,那几个小子除了睡就是吃,硬生生胖了好几斤。 衣裳好了,干干净净,修修补补后比以前暖和多了。几人换好衣服,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撒欢。 “娘,我们今天就回军营。” 出来四五天,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陆清江一边说,一边往自己的包袱皮里塞吃食。陆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就知道吃!” 陆清江笑了笑没说话,收拾了东西,和另外七个出发。 人刚走,陆母就没了笑模样。儿行千里母担忧,前头还打着仗呢。陆母一颗心七上八下没着落。 陆清江刚走,杜微澜就借口要去外祖家住几天。 陆母自然没有理由阻止,给杜微澜准备了一堆东西,又交代她不要上山,这才放人出去。 “千万别上山,雪厚,太危险了。有事就回来。” 陆母刚送走儿子,又站在的大门口目送儿媳。 这几天风雪大,家里不出摊,儿子儿媳都出门了,陆母坐在屋檐下,觉得空落落的。 阿黎趴在桌子上画图,试图给陆银子做新衣服。 陆明在院子里劈柴。 姚杏和姚大娘也在一旁做衣裳。 陆家小院安静祥和,一个脑袋被陆清江藏在柴火堆深处,除了陆明和阿黎,无人知晓。 陆明是真害怕,可他更怕陆清江,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阿黎早就忘了这一茬,一心想着陆银子的衣裳和杜微澜说的红豆糕,偶尔想想秦钰信里搜的新衣裳。 杜微澜到了‘周家’,院子里空无一人。本就是糊弄陆母的障眼法,平日里周家对这个小宅子自然是不上心的。 杜微澜进屋换了一身衣裳,披上白狐皮斗篷,翻后墙出去。 这斗篷厚重暖和,步行走到衙门,杜微澜就觉得热了。 她前脚到衙门,后脚就有人拉开角门。 “姑娘这边请。” 开门的是个穿着衙役衣裳的生面孔,长得普通,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人记住的点。脚步轻,下盘稳,杜微澜冷眼看着,猜测这人是个练家子,而且功夫不错。 到了后院一间屋子外,衙役停下脚步,道:“姑娘自己进去吧,属下不敢进。” 杜微澜推门,就见谢风雨躺在地上,周围全都是写废了的折子。这折子是锦缎为表,上好的纸张为里,就算是朝廷大员,这东西也是定量的,没有浪费的道理。 但御史台的人是特例。他们有一堆这玩意儿,不惜物力,只为了怼人……为了监察百官,斧正朝堂。 谢风雨一身白衣,衣服上全都是墨团,脸上也有墨迹,乍一看,像极了长残了的三花猫。 “谢大人?”杜微澜俯身,提着狐裘的毛,去碰谢风雨的鼻子。 “阿嚏!小蛮?你是人是鬼?是为师无能,为师无能啊!”谢风雨抓着狐裘一角,嚎啕大哭。 “谢行云昏君当道,国将不国!国将不国啊!” 谢风雨扯开嗓子嚎,外头的衙役掏掏耳朵,抬头望天,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屋顶蹲着的密探掏出小本本,飞快记录。 谢风雨说的每一句话,最后都会送到皇帝桌案之上。 “行了,别嚎了。”杜微澜真服了。 “你怎么就认为我死了?” 她这几天被陆母按在床上,跟坐月子似的,连门都不让出,好不容易出来,谢风雨还整这一出。 “你还没有想清楚吗?你不就是存着必死之心吗?要不然你去刺杀王乾干什么?” 谢风雨骤然暴起,猛地跳起来,落地时踩到地上的笔,直接摔了个屁股蹲。 令群臣闻风丧胆的谢大人坐在地上,更伤心了。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这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屋顶的密探奋笔疾书,怕遗漏只言片语,甚至跳下来,趴在窗户上偷听。杜微澜听到外面的动静,叹了口气。 “别哭了,一大把年纪了,哭什么哭,多丢人。真死也是你先死,你年纪比我大,你先去探路。” “嗝!”谢风雨红着眼看她。 “我现在就想死。”说话间,他已经去拿墙壁上装饰用的挂剑,“活着也挺没意思的。” 长剑出鞘,没有剑身。 谢风雨看着手里的剑柄,陷入沉默。他情绪都酝酿好了,怎么没剑身? “我带了水煎包,吃吗?”杜微澜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食盒。 “吃!宁做饱死鬼,不当饿死鬼。” 谢风雨坐在地上狼吞虎咽,杜微澜负手而立,打量屋内摆设,捡起一本折子,直接丢到不远处的柜子上。 “出来。” 柜门打开,一身黑衣的暗卫试图露出一个纯良的笑,缩着脖子钻出来。 谢风雨睁大眼。 “还有上面那个。”杜微澜抬头。 屋梁上趴着的那个,也跳了下来。 “他们是谢行云的暗卫?”谢风雨声音颤抖,咬到舌头,眼一翻,晕了。 “谢大人胆子真小。”暗卫凑过去看,顺便偷吃剩下的水煎包。他回头给陛下说说味道,就相当于陛下也吃了。 “陛下请殿下回去。” “不回。” “陛下说了,可以用一些强硬的方式。这都是陛下的要求,请殿下别怪我们,冤有头债有主。” 说着,暗卫从怀里掏出一根锦带,朝杜微澜走去。 一刻钟后。 杜微澜一脚踩着暗卫的脊背,一脚踩着另一个暗卫的肩膀,手里的匕首抵着自己的心口。 “来啊,绑我啊,看我的刀快,还是你们的手快。” 暗卫:“……” 他们还真不敢。 没把人带回去,顶多挨骂。 人死在这里,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陪葬。 第109章 我怎么去不得? 别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有这位,拿自己威胁人,而且屡试不爽。 两个暗卫只敢心里嘀咕,缩着脖子不敢多言语。其实他们喊杜微澜殿下的时候,心里是打嘀咕的。 陛下的态度并不明晰,只说少一根头发要他们的命。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你们来了多少人?” “二百人。”暗卫没有隐瞒。 杜微澜俯身扯下他腰间令牌,眯眼看了看。 “你们带上这玩意儿,还算暗卫吗?” “属下补的是兵马司的缺,再说了,不带这个,出门也不好办事。天高皇帝远的,暗卫营也不能放在明面上。” 暗卫小心赔笑。 谁也不知道,谢行云为什么对一个前太子格外宽容。就像天下人大都不知前太子是个姑娘。 这是个谜团,谁知道谁死。 暗卫夹在中间,不敢多问,不敢多想,只有在看到杜微澜这双和皇帝一模一样的眼睛的时候,才忍不住多想。 这前太子,不会是陛下的崽吧? 要不然,早就动手弄死了。 这双眼看似平静,实则淡漠,仿佛万物不入眼,看什么都不像在看活物。 暗卫抖了抖。 还是当年的小太子好相处,现在的这位简直和陛下一模一样,吓死个人。 杜微澜将令牌丢回去,径直往外走,开门就见一个人正坐在廊下奋笔疾书。 她伸手拿过小册子,翻了几页,随手一丢。 “备马。” “请三思。” 不大的院子里,顿时冒出来好几个脑袋。谢风雨醒了,爬起来看到院子里的一队人,立刻把杜微澜拉到身后。 “想动手,除非踩着我的尸体!” “你们去准备,去军营,谢大人也去。”杜微澜说完,暗卫们有些踌躇,最后还是从房梁上跳下来那个暗卫下令,这才各自忙碌。 谢风雨愣怔,有些 怀疑人生。 “他们不是来杀你的?居然他们听你的话?他们居然听得懂人话?” “谢大人,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小跟班。”杜微澜回头,笑容灿烂。可谢风雨却打了个冷战。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要不,去其他地方玩?” “谢大人啊,这不好玩,也不是玩。” 三个时辰后。 谢风雨大步流星走入军营,身后跟了个书童打扮的杜微澜。 “你这衣裳是不是有点薄?披风披上?为什么没有盔甲,刀剑无眼,容易受伤。”谢风雨时不时侧头看一眼杜微澜,压低声音说话。 “谢大人,前面是刘将军吗?”杜微澜看到有人大步走来,拉了拉谢风雨的衣角。 刘鹤刘将军如今即便是北方边境武官中官衔最大的,见了谢风雨,也不得不低头。谢风雨高的不是品级,是家世,是职能。 “谢大人莅临,不知所为何事?如今两军相接,本将无暇顾及谢大人。” “我来看看。” 谢风雨笑眯眯的,绕过刘鹤,径直往前走。 “谢大人,军营重地,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若是上面怪罪,那就不好说了。”刘鹤追了两步,拉住谢风雨。 谢风雨一巴掌把人拍开,甚至还踹了一脚。 “我就进,我一个监察御史,哪里去不得?你不让我进去肯定是有问题!你是不是贪污受贿了?你是不是把其他人的军功送给权贵子弟了?你是不是暗地里与敌军私通,拿了好处?” 谢风雨扬起下巴,身高不够就踮脚,目光睥睨望着刘鹤。 自从发现那些暗卫不是来杀杜微澜的,而且很听话,谢风雨立刻就放下心中巨石,整个人都膨胀了。 他怕个锤! “我谢风雨天不怕地不怕,就厌恶你们这种为了蝇头小利不顾大局的人!不让我进,你就是有问题!” 一番话说完,气得刘鹤想拔刀。 陈舍听到消息赶过来,见到的就是剑拔弩张的一幕。 “刘将军,谢大人。”陈舍赔笑,看到立在一旁以眼观鼻的杜微澜,心里一个咯噔,差点跳起来。 “刘将军光明磊落,谢大人真是错怪刘将军了。谢大人为国为民,就是性子急,刘将军不要见怪。大家都是同僚,不要伤了和气嘛。” 陈舍一手拉一个,一副哥俩好模样,努力从中说和,还不忘余光关注杜微澜的动向。 陆清江背着伤员路过,看到一堆人,脚步一顿,直接绕路。 “清哥儿,好像有大官。刘鹤那狗东西,我第一次见他穿全副盔甲哎。他连战场都不去,根本用不着盔甲。” “行了,干活。”陆清江对什么大官都没兴趣,一心就是军功和金矿。 军功换官职,金矿换银钱。积攒军功积攒钱财,以后娶小蛮,想想都高兴,嘿嘿。 姚慎见他笑得像一朵花,已经习以为常,拖着断了一条胳膊的同僚去找军医。 “清哥儿,那个脑袋,你啥时候交上去?” “等等,刘鹤不靠谱,之前咱们的军功递上去,被砍了一半。”说起这个,陆清江就生气,作为一个小队伍里唯一认字的,他真的很努力在记录军功,无论是证明敌人身份的物件,耳朵,脑袋,他都有努力清点上交,生怕遗漏一星半点。 结果每次交上去,真正被记下来的只有一半。也不知道另外一半让刘鹤给谁了。 “老子真想弄死他!”想起这个,陆清江就生气。这些军功,换成银子能买好多羊了。 “清哥儿,咱们等会儿去打兔子吧?晚上的伙食肯定不好。”姚慎揉揉肚子,在陆家住了几天,长胖了几斤,回头再看军营里的伙食,简直是猪食。 “先不去,我们几个离队好几天,所有人都盯着呢,被抓到错处不好。” 两人把伤员送到军医那里,赶紧去打饭,晚饭一人两个黑面馒头,一勺乱炖。乱炖里石子木片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荤腥。 陆清江从怀里掏出两块小酥肉,大块的给自己,小块的给姚慎,两人缩在避风的角落里偷偷摸摸吃,生怕被人发现。 谢风雨与武将们交谈,杜微澜腰间挂着牌子,在军营里游荡,将一应摆设看了个分明。 兵士们的处境,也看在眼里。 第110章 这小子定有反骨 一名暗卫换了侍卫的衣裳,亦步亦趋跟着杜微澜,一双眼时刻环顾周围,防备着可能到来的危险。 天子与这位关系扑朔迷离,他们这种给人干活的,只能努力保证杜微澜的生命安全。 暗卫看谁都像是要刺杀。 陆清江正在吃饭,忽然发现一道审视的目光。 抬头就见是个陌生面孔,长得普普通通,丢进人堆里都认不出来的那种。那人旁边还有个书生模样的,背对着他,一身簇新衣裳,人很瘦,腰挺细。 “哼,小鸡崽子。” 陆清江因为秦崇风的缘故,对文人墨客没有一点好印象。冷哼一声,继续闷头干饭。 这里的饭不好吃,但吃了能不饿。 也不知道这些看着一巴掌都能拍死的人来军营干什么,也为了抢军功? 这身板,记了军功,谁能信啊? 陆清江心中冷笑,吃完饭,直接爬起来去洗碗,特意绕开了那个小书生,懒得多看对方一眼。 “殿下,有个小子盯着你,目光不善。” 杜微澜闻言,顺着暗卫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一件熟悉的棉袄。 “不用管他。” “陛下说了,要解决所有潜在危险。”侍卫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那小子定有反骨。” “军营之中,不可随意伤人,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杜微澜简直服了,陆清江到底用什么目光看人的?瞧瞧把人给吓得。 陆清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而且他的小性子,让他错过了一件事。他洗干净碗,就跑去伤兵营。 倒不是去帮忙,纯粹是看热闹。 “清哥儿!”受了伤的秦不武抓起稻草丢到陆清江脸上,“你又来看热闹,看伤口好玩吗!” “看看你们怎么伤的,心里就有数了,下次也能防备。”陆清江摸出一块小酥肉,觉得大了,掰开一半,看看还是大,又对半掰开,这才塞进秦不武嘴里。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 秦不武都被他的小气模样气笑了。 嚼了一下,发现自己这块没肉,气得捶身下的木板床。 “你看你这个伤,对方惯用左手,而且看样子是胳膊有伤。所以你的伤口右边深,左边浅,中间有一处地方格外浅。那是他脱力停顿了一下。这时候你要是抓住时机反击,说不定能弄死他。” 秦不武将信将疑看肚子上的伤。 “真的?” “你说说那个人长啥样,下次见了,我把他脑袋砍下来给你玩。” 说这个秦不武可就不困了。 “对方看着和陈将军差不多高,比陈将军胖,额头有个红胎记,背着一把流星锤,上头还挂着一根红布条,都褪色了。” 陆清江点头,这好认,脸上有胎记的人不多,红色胎记,位置在额头,那就更少了。 少年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出去在军营里溜达一圈,数了数周围的粮草物资和人数,然后回到自己的营帐,倒头就睡。 如今大军往前面推进,这里属于前线,已经没有屋子住,只有帐篷。 陆清江被冻醒,发现帐篷破了个洞,风正往里面灌。他用被子堵上,没被子盖了,就是蹭姚慎的。 姚慎睡得迷迷糊糊,被抢了一半被子,冻得哆嗦了一下。 一觉睡醒,天光微亮,比昨日还冷。 地面结冰,脚感坚硬。陆清江赤着脚下地,又猛地收回脚,套上鞋袜衣裳往外走。 出了帐篷,目光一扫,发现少了东西。 人少了,物品也少了。 天光微微亮,勉强可以看到远处人影,正在搬运东西。 陆清江回帐篷一脚一个,将还在睡觉的人都踹醒。 “赶紧的,打饭。” 片刻后,八个少年蹲在角落里喝稀薄的粥,格外怀念陆家的小米粥和小咸菜,以及芝麻烧饼。 “这玩意儿,越喝越饿,一共就没几颗米。”姚慎嘀咕了一声,发现陆清江没反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从三丈开外走过。 “好家伙,这一身盔甲,都能买我的命了。这又是哪里来的官老爷?” 陆清江趁人不注意,往嘴里塞了一块小酥肉,总算觉得嘴里有了滋味。 “这玩意儿之前见过的。”他低声道,“上次去京城,路过一个卫所,我从门缝里看到有人穿这种盔甲。明晃晃的,差点把我眼晃瞎。这东西也不知道多沉,好像是骑马用的。” 姚慎仔细打量,眼里满是羡慕,撇嘴道:“看看也就看看,反正这东西我们用不上。” 他们是先锋营,说好听点是先锋,说难听点就是炮灰。 有人全副盔甲,跨着战马,敌人想追都追不上。有人连一把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全靠两条腿,冲锋要在前面,撤退要在后面。 不巧,他们几个都是后者。 倒是发了盔甲,可做工不行,几乎没用,到手没两天就被找借口收走了。就连趁手的兵器都是从敌人手里拿的。 敌人的,就是他们的。 要不是敌人的盔甲过于显眼,容易被战友误伤,陆清江都想套上敌人的盔甲。 盯着那些盔甲吃完早饭,就到了集合的时间。 陆清江走在最后面,打量周围的情形。 “等会儿都注意点,生面孔不少,这些人和咱们不一样。怕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大人物?难不成是皇帝老儿?”姚慎小声逼逼。 “天子明堂高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说着,陆清江目光一凝,看向一旁路过的谢风雨。 不知为何,今日的谢风雨意气风发,走路带风,脸上的笑比娶媳妇儿还高兴。 陆清江混入人群,与谢风雨擦肩而过。 那天他以为拿到了谢风雨的把柄,让陆明记录。结果陆明读书没几日,又是个废物点心,认识的字不多,写出来的东西,几乎全都是墨点,都不知道写的啥玩意儿。 再见谢风雨,陆清江莫名心虚。他怕谢风雨秋后算账,也怕谢风雨借题发挥。 谢风雨这人奇怪,陆清江看不明白,干脆就不招惹。 正想着,远处传来号角声。 “清哥儿想什么呢?走了,敌人进攻。” 第111章 原来你们想谋朝篡位啊 姚慎说完,就往前跑去。 他们这种属于炮灰,能不能活到晚上都两说。一开始还会说回来干什么,次数多了,也就什么都不想说了。没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陆清江跑了几步,目光被另一队人吸引。 人渐渐多了起来,看那些队伍的整体面貌,陆清江就知道,肯定比他们的队伍强。 通过盔甲和衣服,可以判断出了五批人,人数有多有少,唯一相同的是,装备都比他们好。 陆清江用舌头顶了顶上颚,心中揣摩。 最近几日没了谈和的风声,回来后听人说前几日烧了临国的粮草,陈舍带着人杀了不少敌兵。 这是谈崩了,要掀桌子啊。 不谈和,立功的机会就多了。 陆清江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口粮,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当炮灰的日子,他是一天都不想干了。 改变现状,只能险中求稳。 …… “刘将军说说吧。” 主帐内,谢风雨铺开舆图,负手而立,望着脸色不太好的主将。 玉川城的主将是刘鹤,已经守了十年。玉川城作为军事要隘,这些年小摩擦不断,大摩擦没有。临国与景国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次平衡被打破了。 “和气生财,我的想法是和气生财,不如好好谈一谈?” 刘鹤笑不出来,看着详细的边境舆图,脑门的汗都下来了。这样的舆图,就连他都没有。 “你们调派了五批人马,我这个主将对此一无所知,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好?一家不容二主,谢大人这样行事,不太好吧?即便您是监察御史,军国大事也不是您能直接插手的。您不是最守规矩的吗?” 角落里,绣着猛虎下山图屏风后,一个密探正在奋笔疾书。 将刘鹤的言语和语气全都记录,他的小册子已经快写满了,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规矩啊。”谢风雨点头。 “你说的对,规矩最大。” 他伸手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一块写着监察二字的令牌,又掏了许久,掏出一块刻着晋侯的小印,想了想又掏出一份圣旨。 晋侯是他承袭的爵位,因为他身为言官的丰功伟绩,很少有人想起,谢风雨还是个侯爵。 圣旨摊开,上面只有玉玺印记,没有文字,这是一张空白的旨意。任人书写。 “刘将军想要什么规矩,本侯可以现写。” 刘鹤:“……”他有所耳闻,谢家都是疯子,却没想到这么疯。 这圣旨是如此用的吗? 这是可以当面造假的吗? 不怕满门抄斩吗? 等等……满门里面包括皇帝了……不怕贬为庶民,不怕流放吗? 角落里,一个负责守卫的士兵眸光闪了闪,看向立在谢风雨身后一身儒生打扮的杜微澜。 “谢风雨,你欺人太甚!非要穷兵黩武,非要死人,你才心里痛快?你们这种人,只知道纸上谈兵,见过死人吗?见过吗?知道打一场仗,要耗费多少粮草,要死多少人吗?你不知道,你们不知道!” 刘鹤激动起来,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外面的号角声也越来越密集。 敌人的进攻,来了。 陈舍掀开帘子进来,看到这一幕,笑眯眯抽出刀按在舆图上。 “哎呀呀,闹什么矛盾?同僚之间就应该和和气气。看不顺眼,杀了他啊。” 刘鹤本以为陈舍是从中说和的,听到最后,才觉不对。一抬头,就见陈舍身后有个红衣女子,手里握着弓弩,正对着他。 他不敢反驳陈舍,便拿红衣女子开刀,呵斥道:“军营重地,是女子能进来的?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下一瞬,弩箭没入他的肩膀。 刘鹤不可置信低头,看着渗出血的伤口,后退几步,面上染了惧色。 “我是陛下亲封的护国将军,你们敢动我?” 话音刚落,一根麻绳套上他的脖子。 暗卫将人捆住,见刘鹤还要挣扎,直接抓起一把椅子朝他脑袋敲去,受害者刘鹤顿时安静。 “话真多,投靠临国的时候,话也这么多?” 谢风雨卸下那股子嚣张,把手里的圣旨卷起来,放在桌子上,不愿意多看一眼。 “这东西,烫手,太烫手了。” 谁家正经皇帝盖空印啊。 谢风雨想不通皇帝想干什么,要干什么。吓人,真是太吓人了。难道是想弄死他,所以给他这么大一个诱惑? 谢风雨抱紧瑟瑟发抖的自己。 原本看热闹的士兵见到这一幕,默默往角落里缩,就在要离开营帐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周家的小子?来,聊一聊。” 陈舍依旧笑眯眯的。 “打仗嘛,人,钱,粮食,都不能缺。人,我们有。钱还不够,粮食也不够。打个商量?” 这小兵不是旁人,正是周家二少爷。自从与杜微澜接触过,周家就开始重新朝军营伸出触手。 恰逢军中不少与秦家有关的人被撸下来,他们借机一点点往上爬。 周家本就是军伍起家,面子还是有的,如今家中壮年男丁,全都改名换姓,混入军中。 周二少爷全名周问月,如今化名赵明明。 “陈将军说什么?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兵,能商量什么?”周问月额头满是冷汗,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敢抬头。 “行了,谁还不知道谁?这营帐里的,哪个不知道杜微澜是谁?我们都是一个阵营的,明人不说暗话。谢大人能伪造圣旨,那几位壮士敢将主将五花大绑,我就更不用说了,我多听话啊。” 陈舍笑眯眯的。 “大业将成,你们周家是不是应该表现表现?” 周问月将信将疑,环顾一圈,鼓起勇气打开空白圣旨。发现无论是做工,材质,还是印章,都与家中收藏的一模一样。 周问月惊道:“这造假太逼真了,你们已经准备这么齐全了?” 陈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那是,就是要龙袍也能搞来。” 圣旨是真的,今早刚送来的,也不知道皇帝想干什么。陈舍只能配合演出。 背后有皇帝撑腰,陈舍底气十足,恨不得说自己连皇帝的底裤都能搞来。 陈舍过于理所应当的语气,直接让周问月折服。 “陈将军的计划是什么?” 第112章 合格密探的工作内容 “现在有的八万人马,解决与临国的冲突后,整顿人马,上京!” 陈舍仍旧是理所当然。 打胜仗,当然要回去讨赏。他以为自己要被一撸到底了,结果皇帝传令,他打赢了就官复原职。打输了滚蛋。 他以前是正二品,正二品啊! 陈舍不敢想,自己官复原职会多快乐。 兵员,尚且还能调度。钱和粮,就是大问题了。国库空虚,皇帝吵架吵不赢大臣,这些问题只能他自己想法子。 周家简直是送上门来的粮仓。 “八万人上京?这够吗?”周问月眼睛在闪光。 “不够还有!一路回去,招揽人马!沿途定有人好好招待。陈舍的话,鼓舞了周问月。 周问月看向杜微澜,见杜微澜点头,这才彻底信了陈舍的鬼话。 “好!陈将军大气,陈将军爽利!缺多少粮食,我周家补了!我这就回去商议。” 几个侍卫打扮的暗卫低头看脚面,在他们面前大声谋反,真有意思。他们需要极力克制,才能不拔刀杀人。屏风后面记录的密探,毛笔都快写出火星子了,整个人陷入一种癫狂状态。 真密探,就应该搞这种情报! “谢大人与你同去。”陈舍拍拍周问月的肩膀,“大业将成,不要计较太多,我们的第一步是拿下金山。以北地作为大本营,何愁大业不成?” 周问月有被激励到。 他见谢风雨踩着昏迷中的刘鹤走到自己面前,越发觉得这人是自己的战友。 胆子够大。 “刘鹤与秦家有关联,相互串通,与临国达成合作,传递军国大事。这种人是临国的走狗,我们虽谋求大业,但临国目前才是最大的敌人,我们要一致对外。” 谢风雨的手按在周问月另一个肩膀上。 “景国的未来,全都托付在我们身上了。” 杜微澜全程充当背景板,该点头的时候点头。 这场戏,唬得周问月一愣一愣。全然将关注点放在了陈舍和谢风雨身上,认为杜微澜是个起事的工具人,一个正统的借口。 几个暗卫已经看戏看激动了。 当面谋反。 古往今来,细数英雄豪杰,没有几个敢像周问月这样。 不知是周家狂妄,还是没脑子,当真以为夺取天下,如同探囊取物。 周问月兴冲冲拉着谢风雨走出营帐,两个暗卫立刻跟上,假装自己是正经侍卫,是保护谢风雨的。 桂娘掀开帘子,目送他们离开,笑弯了眼。 “大人慢走,小将军慢走,真是人中龙凤啊。” 人前脚走,后脚桂娘就冲到杜微澜面前,一把将人抱住。 “小蛮啊小蛮,你可想死我了!” 杜微澜如今十四,身量还没长成,脑袋几乎全埋在桂娘胸前,差点无法呼吸。 “小蛮我发现了个大秘密~”桂娘拉着人不撒手,发现刘鹤醒了,直接一脚把人踢晕。 “陈舍那家伙有问题。” 陈舍脸色大变,当即就要反驳,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杜微澜好不容易挣脱她的手,打开圣旨,果然是空白的,卷轴中间有一根线,抽出来后盖子打,里面是一张纸。 黑宣红字,只有三个字。 ‘滚回来’ 杜微澜面无表情直接将纸丢进角落的炭盆里。 她没看见,她什么都没看见。 谢行云这人她看不明白,小时候这个二叔对她挺好,教她骑马射箭,给她带好吃的,市井的稀罕物件,也会第一时间给她安排。后来这人就变了,变得冷漠,再后来就是谋权篡位。 杜微澜对她父皇谢春晖称不上孺慕,幼年时反而更孺慕这个二皇叔谢行云。 谢春晖行为处事软弱,谢行云为人狠厉,大刀阔斧。 两个人如同正反两面,性情截然相反。 如今这局面,谢行云的态度,让她看不明白。 谢行云似乎不想要她的命,难道是顾念亲情?简直是笑话,有亲情可言吗? 杜微澜小时候以为自己逃跑能力一流。 如今回想过往,当真是疑点重重。 既然谢行云不杀她,为何当年皇祖父要她离开?谢行云如果要杀她,为何这些年左右手互搏一般的追查? 她以前真以为自己逃跑能力优秀。 屏风后的密探收起写完的本子,又掏出一本新的,继续奋笔疾书,时不时探头探脑,查看众人神色。 桄榔。 桂娘用陈舍的刀鞘把人劈晕,拿过本子,撕下其中一部分内容。 桂娘道:“偷听都不躲着,真是嚣张。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 密探和刘鹤都被带走,刘鹤五花大绑,密探也被象征性的绑了一下。两人被放进一个帐篷里,严密看管。 刘鹤悠悠转醒,看到和自己一样被绑缚的密探,有些茫然。 “你是何人?” “我是个笔刀吏啊,刘将军您是不知道,太凶了,他们太凶了,他们是要谋朝篡位啊。” 刘鹤昏迷中什么都没听到,密探三言两语将事情胡乱说了,当即表明立场:“我就看不惯他们,说什么忠义侯是贪官污吏,忠义侯若是不忠义,为什么叫忠义侯?他们这就是污蔑!” 刘鹤脑袋疼,还没理清楚思路,就见这人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 “打仗有什么好处?安安稳稳不好吗?给临国一点吃的喝的,何愁他们不听话?” 密探一张嘴噼里啪啦,他写字快,说话也快。根本不给人思考的机会。 “看来你也是个忠义之士。”刘鹤感慨,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戚戚然。 “本将军一直认为,战争不能解决问题,还是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问一问敌人究竟需要什么。” 密探连连点头,想掏出本子记录,可惜没机会,只能把刘鹤的话暗暗记住,然后开始套话。 身为一个合格的密探,偷听,套话,都是他的工作内容。 今天也是努力干活的一天。不知道吃午饭的时候,能不能把他放出去。 饿了。 刘鹤不疑有他,只以为遇到了一个可造之材。 密探兴奋,又拿到了一手情报,升官指日可待。 两人各怀心思,竟是诡异的相处融洽。 第113章 您也是风韵犹存啊 刘鹤的伤口流血,已经染红了大片衣服,人仍旧处于兴奋状态,彻底被密探挑拨了情绪。 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中午,一个彪形大汉进入,一把揪住密探衣领。 “就是你出言不逊?谢大人说了,要好好审问你!” 密探哭嚎着被拉走,到了半里地外,被塞进一个营帐里。营帐之中炭火正旺,煮着铜锅子。 一个红衣女子正在涮肉,见他进来,笑眯眯道:“先吃饭。” “杜统领,属下真是好久好久没见到您了,您也是风韵犹存啊。” 一句话,让刚进来的陈舍变了脸色,抓起一块生肉直接塞进密探嘴里,“吃你的吧!吃完饿两天。” 密探察觉气氛有些诡异,连忙拿过筷子努力干饭,把自己喂得饱饱的。 吃过饭,陈舍递过去一张帕子。 “擦擦嘴。” 密探刚要感动,就见陈舍掏出一根鞭子。 “我的技术很好,伤皮肉不伤筋骨,如果能套出有价值的情报,日后有赏。” “等等!我先记下来! 密探从怀里掏出本子,将刘鹤说的话全都写下来,就连自己吃了什么,陈舍说了什么,拿了鞭子全都写了下来。 “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这是我们这一行的基本操守。” 密探将写好的本子交给打扮成侍卫的同僚。 “开始吧。” 众人离开营帐,只剩下陈舍和密探在里面。很快,传来鞭子声和痛呼声。 “这苦肉计,小九是专业的!杜统领别担心。” 揣着小本子的暗卫一脸得意,也不知道同僚挨打这件事有什么好得意的。 一刻钟后,被打得鼻青脸肿, 浑身都是鞭伤的密探小九被拖出来,然后被丢回之前的营帐里。 刘鹤看到密探的惨样,吃了一惊。“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审问我,一边吃肉锅子,一边审问我,他们吃一口就给我一鞭子,只给我看,不给我吃。”密探小九嚎啕大哭,“不给我饭吃,还打我,说我和秦家有关系,和临国有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非说我知道。好恨,我好恨啊!” 伤痕触目惊心,血浸透了衣服。刘鹤不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本来就不是什么骁勇善战的武将,平日里都嫌盔甲重,就更别提上战场了。看到那些血迹,只觉得眼冒金星。 “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他们!”密探小九有气无力道。 他演得当真就像活不下去,要死了一样。 刘鹤的手被反绑,只能用脚扒拉密探小九的衣服,衣服拉开,果然见鞭伤密密麻麻,颇为可怖,不是作假。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刘鹤动了心思,不过他还要观察一下。 这一观察,就是一整日。一整日滴水未进,没人送饭, 只有外面换岗的脚步声。 刘鹤始终盯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密探小九。 另一头,主帐内。 周家来了好几个人,正在与陈舍和谢风雨讨论大业。杜微澜坐在上首充当摆设。 桂娘端茶送水,时不时看杜微澜一眼。这是个局,请君入瓮。不知周家会做到哪一步。 周家是杜微澜的母家,杜微澜会做到哪一步,尚未可知。 桂娘在心里打嘀咕,两边都是未知数。 杜微澜看热闹却看得想笑。 周家求的不过是一个噱头,拿她当噱头,也好师出有名。恭请上座,为的只是利用她。 明明她才是当事人,但所有事他们只与陈舍与谢风雨交流,仿佛她是透明的,没有话语权。 这是将她当摆设了。 “女子当政,不太好吧?”谢风雨似真似假说了一句。 周家大爷当即道:“如何不好?临国不也是女帝当家?” 谢风雨险些笑出声来,临国女帝王宣玉就是个笑话,这周家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恶心人? 临国当家做主的,哪里是什么女帝,分明是摄政王。 商谈过后,周家给出了支援清单。 众人散去,杜微澜看着清单,笑道:“还不够,周家这是想空手套白狼。” 周家是什么心思,她心知肚明,觉得格外可笑。周家的所有算计,都建立在她是女子的基础上。 可他们忘了一件事,她一开始就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她不是绣楼闺阁里的娇女,不是仰仗家族权势地位享受荣华富贵的京贵女。她见识过天高海阔,享受过权力在握,怎么可能愿意做别人的傀儡? 比起躲在旁人身后,躲避狂风暴雨,终日仰人鼻息。她更乐意作为掌权人。 生死也好,对错也罢,她自己选。 桂娘没骨头一般趴在桌子上,伸出一根手指压住那张纸。 “周家还是富贵的,拿出来这些东西,够全军用十日。这笔钱,朝廷一时半会儿批不下来,周家倒是能应急。” “十日不够,要让他们再吐出来点东西,免得整日想东想西。”杜微澜手指轻敲桌面。 “叫陈舍回来,还有外头那些人,都来。这一仗,不能败。” 杜微澜取出舆图摊开,仔细查看。 桂娘往外走,帐篷里还有两个暗卫立着,他们现在倒是不躲,一身寻常侍卫的衣裳,乍一看不起眼极了。 “你们也别杵着了,人洒出去,我要情报。” 暗卫指着自己,睁大眼:“我们去?” “不然呢?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去?”杜微澜抬头,抽出一把匕首拍在桌案上。 “我要王乾的命,你们带回消息也好,活捉也罢,拿回人头也行,总之让我看到你们的价值。” 少女目光淡漠,暗卫再一次从她身上看到了谢行云的的影子。 明明是长相不同的两个人,偏偏发布施令时,那股子将万物不放在眼里的架势,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人也不当人。一切在他们眼里仿佛是其他模样。 “我们奉命前来,任务里不包括这一条。” 杜微澜握着匕首,抵在脖子上。 下一瞬,两人直接单膝跪地,抱拳道:“定不辱使命!” 无论如何,这股子一言不合拿自杀威胁人的气势,是谢行云没有的。暗卫们想不明白,杜微澜这份不要脸到底是和谁学的。 但凡换个人,这样威胁他们试试?他们的刀只会更快,超度每一个不想活的人。 第114章 我走错地方了? 陈舍大步过来,与两个几乎是跑着离开的暗卫打了个照面。 “这是怎么了?他们脸色不对啊。” “让他们干活,他们好像不太高兴。”杜微澜手指按在舆图一角,“几日前桂娘烧的是这里?” 桂娘跟在陈舍身后,闻言立刻凑过去,握住杜微澜的手,偏移了半寸。 “这里。” 如兰似麝的气息充斥在身侧,杜微澜很不习惯的侧了侧身子,反而又被桂娘搂住。 “还是小蛮抱起来舒服。”桂娘蹭了蹭杜微澜的脖子,用力嗅了嗅。 陈舍在一旁看着,脸都气青了。 谢风雨进来,看到这一幕,猛地停下脚步。 “我什么都没看!”他迅速后退,假装自己没来过。 杜微澜叹了口气,有时候她面对桂娘和谢风雨,真的很无助,也就陈舍算个正常人了。 旋即,她看到陈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杜微澜纳闷。 “先处理要紧事。”陈舍抹了一把脸,走到舆图前,用炭笔修改了几个位置。 “去年大雨,山体变化,河流走向也变了,这是目前的情况。几天前突袭之后,临国队伍撤退十五里,根据探子来报,如今他们在这个区域,釜东河半水环绕。现在是冬天,已经结冰,可以当成平地来走。” “这里有活泉?”杜微澜指着一个地方,那里处于河流上游。“先祖的手记里有,这附近有一道活泉,冬日不结冰,夏天水清澈的甘甜。是一条河的源头。” 建国距离现在短短二百年时间,地貌变化不大,一一对照地形,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的。 陈舍陷入回忆,摇头道:“不曾留意,我没去过这个位置。” 谢风雨道:“泉眼初碗口大小,太祖命人挖掘,后可通人,内里曲折渊深,水声空灵,偶有游鱼鳞虾,皆白目。有仆从烹食,味甘甜。后以为龙脉源头,以青石封口,水流潺潺,汇入洵水,以为可入东海,后以覆东河命名。后人误传为釜东河,以为河水因在埋锅造饭之东而得名。” 很长一段时间,釜东河是商队落脚休息之处。甚至有人修建房屋,作为停灵之所在。多年过去,房屋倒塌。泉水附近有一银杏树,银杏不老,或许如今还在。” 他的一番话,让除了杜微澜之外的其他人瞠目结舌。 陈舍惊道:“这你都知道?” “太祖本纪里有,还有一本游记名叫东行录,据传是一个和尚写的,记录了商队的事。虽然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事,但还是可以作为参考的,具体还需探查。” 谢风雨一副老神在在模样,仿佛这事情没什么了不起。 “总之,如果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附近或许有密道。釜东河有地下泉水灌入,根据记述,即便是最冷的时候,也不会的全部结冰,下面有活水。如果想奇袭,可以考虑从这两方面入手。” 谢风雨说完,理了理微乱的衣袖,瞥了杜微澜一眼,语气平缓:“我早就说了,杂书也是要看的。没有任何一本书是无用的。即便是小儿的只言片语,也能窥见一些东西。” 杜微澜想起儿时的噩梦——读不完的书。别人的师长因材施教,她的师长从来不考虑循序渐进,拿起什么讲什么。 路边的野草,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何时开花,何时结籽,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可否入药,何处分布,能否种植。 谢风雨就是这样的人,博闻强记,平日看着没有一点用。真遇到了事情,就会发现,这人格外可靠。 有了方向,剩下的就是细节。 陈舍带兵多年,对北地地形地势了解,对手下兵士也了解。当即开始排兵布阵,推测起敌军可能的动向。 桂娘偶尔会说几句,解决了斥候传递消息的问题。谢风雨也会说上几句。 杜微澜静静听着,没有言语。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做,行军打仗她不会,那就让会的人安排。 陈舍察觉杜微澜的沉默,抬头发现她看着舆图一直在跟着他的节奏走。 “殿下有什么想说的吗?” 沉寂太久,憋屈太久的陈将军望着面前的少女,心中升起些许惶恐来。他如今的官职,没有资格指挥边境这么多士兵,原本的兵士加上各路兵马,足足八万人。 他不配的。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景朝失去的东西,夺回来。” 失我秦山,失我金竹城,失我洵水。 要夺回来,一点都不能缺。 少女的手指在舆图上摩挲,仿佛这是一朵盛开荼蘼的美丽花朵,唾手可得。 “过程如何不重要,我要结果。有问题,我担着。陈将军尽管去做。” 陈舍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语,平日里带兵都是立军令状的,若是失利,轻则贬官,重则人头落地。 帝心难测,素来如此。 他何时听过如此言语,何曾被人如此信任过? 陈舍第一次意识到,早年旁人说太子温良谦逊,到底是为何了。 这样的储君,谁能不迷糊呢? 可这样的储君,太容易被欺负了。 “陈舍领旨!”陈舍抱拳,单膝跪地。此刻,他无比希望之前糊弄周家的所谓大计是真的,却又怕杜微澜如此信任每一个人。 人心难测,这样的信任,许多人不配。 若她继位,这天下将会如何? 想到陛下那张冷脸,再看杜微澜,陈舍心中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陛下无子嗣,若是一直这样下去,陛下撒手人寰之时,何愁前太子不上位? 自古皇位更迭就意味着血腥,平稳过渡都是给旁人看的。尧舜禅让尚且河图洛书现,以舆论逼迫,更何况是寻常帝王家。 短短时间里,陈舍想了许多。 这场仗打赢之后,当真挥师入宫,也不是不可能。帝王无子嗣,运作一番,也不是不可能…… 望着格外年轻的昔日储君,陈舍的念头一个一个往外冒。 杜微澜哪里知道他心中想法,只觉得这人目光格外肉麻。若是陆清江这样看她,她绝对要踩对方一脚的。 陈舍脑子也有问题吗? 主账灯火通明,一直到深夜。陈将军战意十足。 有侍卫匆匆来报。 “唐家商队的人来了。” 朱砂走入帐篷,原本神色局促,看到站在桌案后的杜微澜,愣了一下。 “我走错地方了?” 第115章 谢家都是疯子 “陆家小蛮怎么在这里?” 谢风雨才不管那些细节问题,当即往外掏东西。官印,证明爵位的信物,圣旨…… “废话少说,如今形势危急,唐家能拿多少?” 以权势压人,谢大人是认真的。 朱砂抚了抚心口,不敢松懈半分,奉上一本册子。 “北地酷寒,唐家无所有,唯有棉衣八千套,良驹一千匹,粮草五百车,药材三百车……” 唐家给的东西,比周家实在许多,都是当即就能用上的。 唐家唯一给不了的,就是铁器。周家能给的,最多的就是铁器。 唐家和周家的不同心思,昭然若揭。 铁器难得,布匹却多,唐家有数不清的布匹,周家有数不清的铁器。各家心思如何,已经很明显了。 “好。”陈舍高兴,“有了棉衣和良驹,胜算就更大了!” 天气太冷,影响战斗力的往往不是敌人,而是寒冷。寒冷才是最大的敌人。 朱砂来的时候忐忑,走的时候纠结。频频打量杜微澜,揣摩这位陆家儿媳在这群人里处于什么地位。 桂娘负责送客,走在路上,瞧出朱砂的心思,笑问:“掌柜在想什么?” “小蛮怎么在这里?是陆家出事了吗?” 朱砂与桂娘不熟,与陈舍也不熟。她是商贾,长袖善舞,却不敢巴结朝廷命官,更不敢和折枝楼的人走太近。 主帐里的人,她唯独在意杜微澜。 桂娘道:“掌柜多虑了,无事。” 朱砂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忙道:“唐家奉上家资,为的是边境安稳。民女不知诸位贵人是何打算,但陆家纯善,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这话倒是有意思,桂娘哈哈大笑。 “你们唐家真有意思,巴结完这个,巴结那个,现在连陆家也巴结?不过是寻常市井人家,怎么就被你们唐家看上?” 朱砂摇头,正色道:“在商言商,唐家与秦家交好,与周家结缘,与诸位大人奉上家资,为的是安稳。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与陆家,是冲着世交好友去的。” 怎么能一样呢? 一个利益掺杂,一个真心以待。 桂娘闻言,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簪的金桂绒花都在颤抖,她一把拥住朱砂。 “美人有趣,当真是有趣。” 朱砂被吓得落荒而逃。 “怪不得二公子搞不定折枝楼,可怕,真是太可怕了。”朱砂都快被吓哭了,可怜她也是见过世面的,面对桂娘只能瑟瑟发抖。 “一点都不好玩。”桂娘直摇头。 桂娘去杜微澜的营帐里,一进门便道:“小蛮小蛮,那个朱砂不经逗的,一点都不好玩。” 杜微澜正在磨刀,王胜的匕首看着好看,锋利不足,需要努力磨刀。磨好之后,抹上毒药,光可鉴人的刀锋透着幽蓝,看起来颇为渗人。 桂娘凑过去打量。 “小蛮,你要干什么?” “陈舍的计划里没有我,我去敌营看看。” “加我一个。” 陈舍焦头烂额,将所有事情安排好,回过头才发现杜微澜不见的,同时不见的还有桂娘。 折枝楼的几个人一问三不知。 “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 陈舍气得跳脚,却没有精力计较,只能将全部重心都放在搞死敌人上。 八万人,他已经很久没有指挥过这么多人。 主将刘鹤失踪,手下不服。周家和谢风雨同时出手,一个是老资历世代从戎,在北地有威信。一个是朝廷命官,手握圣旨。 无论是地头蛇还是过江龙,全都不敢不服。 出乎意料的顺利。 地方权贵与中央施压,双重效果,事半功倍。 陈舍不担心无人可用,只担心杜微澜自己把自己玩死。 谢风雨已经气疯了。 “人呢?她人呢?她人呢?说了多少次,不要意气用事,不要意气用事!有什么事,是手下人干不了的?她就不能惜命吗!!!” “临国那群人几个意思?佯攻?给我打,给我狠狠的打!出问题我担着,我是晋侯,我是皇帝三堂叔,我怕谁!” 陈舍再一次清楚认识到,谢家都是疯子。 刚说杜微澜意气用事,转头这位就开始发疯。 陈舍突然开始担心这个江山了。 “谢大人,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这是诱敌深入,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陈舍都要给跪了,平时也不见谢大人这么疯啊。不对……谢大人能和陛下对骂,已经够疯了。 这是一场硬仗,不好打,不得不打。 好在物资补给充足,人手也够,倒是没有后顾之忧。 陈舍在掌控全局的时候,两个人影正在雪地里迅速移动。他们披着白床单,像是雪地里两个大兔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清哥儿,冻死我了,咱们找个地方生火吧。” 姚慎露出一个脑袋,鼻子冻得通红,眉毛睫毛上都结冰了。 “这位置不行,容易被发现。” 陆清江从怀里掏出水囊喝了一口。水贴在胸前,才勉强没有结冰,一口下去,说不清是冷是热,只觉得心口疼。 他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我看那边好像在冒烟,活动一下手脚准备好,那里应该有敌人。” 姚慎一听,来了精神,冒烟意味着有火,有火意味着温暖。 昨日第一次冲锋,他与陆清江就与大部队走散。当时长官说往前冲,陆清江就带着他往前走,走了一天一夜,各种绕路,走到了这里。 距离大部队越来越远,距离敌营越来越近。 出来带的干粮不多,已经要吃完了。 姚慎嘴里叼着干粮饼子,搓搓手,格外期待敌人的伙食。 很快到了陆清江说的地方,两人远远趴在雪窝里探头探脑,只见冒烟,不见有人,等了许久都没动静。 “什么情况?”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茫然。 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天气越来越冷,人都要冻僵了。陆清江提着刀,一点点挪过去,发现这里根本没有生火的迹象,那股子烟不是炊烟,而是水汽。 三尺见方的地方,水汽氤氲,没有冰雪覆盖,只有青石盖着。站在上面就能感觉到温暖。 他趴在石头上听了听,从缝隙里隐约可以听到潺潺流水声,温热潮湿。 “温泉?”陆清江眼珠子转了转。 “啥?” 第116章 他们遥遥相望 姚慎冲过来,发现暖和,脑袋直接贴着石头上。 “终于活过来了,冻死我了。” 陆清江查看周围的情况。大雪覆盖之下,有分层的雪层,扫开之后,有动物的脚印,没有人的脚印。 “敌人没发现这里?” 他远远看到敌军营帐的炊烟,骂道:“傻逼吧,安营扎寨不巡视的吗?方圆五十里,都不看的吗?” “清哥儿,五十里都快到咱们军营了,临国能有这本事?我看敌军大营现在距离我们五里左右。” 姚慎一边说,一边试图掀开青石板,还真让他掀开最小的一块,露出下面缓缓流淌的泉水。泉水渊深不见底,姚慎伸手摸了摸,大喜。 “真暖和,烫手的。” 跋涉一整天,又在雪地里藏了许久,两人四肢都快冻僵了,温热泉水成了救命的东西。两人裹着白床单,灌满水囊,洗干净手和脸,混着温水啃干粮,还不忘脱了鞋袜泡脚。若不是不是环境不合适,陆清江都想跳进去游泳。 寒冬腊月里,这一股暖泉简直是意外之喜。冻得僵硬的四肢因为温水渐渐复苏,恢复灵活。 陆清江盯着的敌营升起的炊烟思索。 姚慎啃着硬邦邦的干粮环顾周遭,防备着可能到来的危险。 直到夜色越发浓重,,陆清江道:“我们干一票大的。” “干啥?” 姚慎顺着陆清江的目光看过去,敌军营帐密密麻麻,亮着火光,像是天上的星星,星罗棋布。 “我们只有两个人,擒贼先擒王。谁的脑袋最值钱?” “当然是临国摄政王。” 两人一拍即合。 本就是一起穿街走巷,上山打猎的伙伴,平日里战场上也是交托后背的,自然不需多言。 “两个问题,王乾的位置,以及活着回去。” 陆清江不想死,他还年轻,他有大把的时光,他有心上人,他有向往的生活,更对未来充满期待。 “首先活着回去,其次带王乾的脑袋活着回去。” “换了银钱,买宅子!”到了凤城,姚慎才发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天真。他所有的钱,买不下一间灶屋。 “买宅子,买地。”两个少年眼里闪着光。 王乾做梦也想不到,卧榻之畔,有两个人正在蓄谋拿他的脑袋换田亩。 子夜。 陆清江和姚慎朝着敌军营帐走去。 与此同时,釜东河畔,桂娘正在试图凿冰,还不忘说自己的打算:“下面的水是流动的,把这些冰运走,半日时间冻不结实,人多了冰面裂开,能淹死人。” 杜微澜在冰面上踱步,河宽十丈,运冰是个大问题。而且这里距离敌军营帐太近了。 “不合适,动静太大。” 她蹲下,盯着冰面思索。冰雪冻得结实,想要挖走谈何容易?又不是自家后山,想怎么挖就怎么挖,动静太大,是会被发现的。 她手指按在冰面上,寒凉刺骨,过了好一会儿,冰面上有了个浅浅的圆润小坑。 “用热水,融出冰洞,用来绊马。临国大多是矮脚马,马蹄大,洞也要大一点,马腿断了,马就废了。骑兵的马和运送辎重的马废了,敌人战斗力就少两成。” 杜微澜看着远处敌军营帐,总觉得有点不对,月光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仔细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难道是因为周围都是雪,看太久雪景,眼睛出了错觉吗? 杜微澜揉揉眼,眯眼望着远处,发现什么都没有。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桂娘,你看那边。” “什么都没有,是鸟吗?”桂娘仔细查看,天色太暗,只看到白雪皑皑。 “可惜附近有敌人,不然还能射几箭看看。” 桂娘有些遗憾。 查探地形后,桂娘开始让人准备。 这次的行动需要配合好,天气冷,融化冰层太早,可能下雪后又冻上了。战况多变,需要各方紧密配合。 另一头,毛毛虫一样裹着床单前进的陆清江顿了一下,眯眼看着远方。 姚慎见状,压低声音道:“清哥儿,怎么了?” “没事,总觉得有双眼盯着这里,应该是错觉。” 半个时辰后,陆清江和姚慎混入敌营,直接偷了其他帐篷的衣服,选了个人少的帐篷,躺下睡觉。 一觉睡醒,天光大亮。两人浑水摸鱼,用纱布绑着脑袋和胳膊,假装自己是伤兵,去混病号餐。 “清哥儿,这伙食比咱们的好哎。”姚慎一边吃一边小声说话。 陆清江蜷缩在角落里,埋头苦吃。 天气冷,消耗的热量大,饿得快,他早就饿了,这会儿终于有热乎饭吃,根本顾不得说话。 负责打饭的是个独臂老兵,看他狼吞虎咽,连胳膊有伤都顾不上了,唏嘘不已,给他加了满满一大勺炖菜。 陆清江道:“多谢。”临国和景国语言互通,只是口音有些不同,很好伪装。 独臂老兵没怀疑,拍拍陆清江的肩膀,道:“多吃点!吃完了好养伤!” 陆清江被拍得骨头都要碎了,强忍着疼,扯出一丝笑。 “也不知道还要打多久,一天天的,都不知道消停。”老兵感慨良多。 陆清江顺势开始和他聊天。 得知老兵是金山附近金竹城人,就开始是打听金山是不是真有金矿。 “你小子倒是想得多,不过还真有,河里还能捞出金子。我小时候捞到过一小块,还没指甲盖大的一块,换了不少肉。” …… 三日后,陆清江彻底在军营混熟了,甚至开始帮军医给伤兵处理伤口。他用药的时候,偷偷往里面放了一点自己用的药粉。 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一个叫江大清的小子包扎得最好,就连伤口都好得快。 可惜这小子毛手毛脚,包扎的时候格外疼。 姚慎也被拉着帮忙干活,看到伙伴操作,直接惊呆。他知道陆清江自来熟,没想到能自来熟成这样。 给一个额头有红色胎记的人包扎伤口后,陆清江擦了擦脸上的汗。 “你这伤太重,晚上还要再检查一下,这么深的伤口,如果发热了,就不好了。” “那成,我住那边第五个帐篷,小哥直接进去就行。”胎记脸哈哈一笑,拍拍陆清江的肩膀,甚至捏了捏他的脸。 第117章 陆清江的自来熟 “之前怎么没发现,军营里还有长这样的。”说完,胎记脸看向姚慎,“这小子也不错,他今晚也来。” 姚慎睁大眼,指着自己,有些茫然。 胎记脸更高兴了。 “记得找我。” 胎记脸前脚刚走,后脚陆清江的脸就黑了。 “什么玩意儿!” “清哥儿,就是这人伤了不武的人吧?额头有红胎记的,这些天就看到这一个。军营这么大,没想到还真让我们遇到了。” 陆清江摆摆手,提着药箱,去下一个伤兵营。 最近几日伤兵明显增加,伤口大多在背部。陆清江数着人头,心里有了成算。 敌营之中风声鹤唳,小兵们有军官看守,不能交流战况。但从这些伤口就能看出来,临国败了,而且不止一次。 傍晚,陆清江吃过饭,靠在草堆上刚想眯一会儿,就被人喊起来。 “你是江大清?” “军爷,我是江大清。” “跟我来。” 陆清江跟随对方来到一个不起眼的营帐,帐帘掀开,里面极为奢华,地上铺着花色艳丽的地毯,墙上挂着红纱。陆清江不懂,但他认出了桌子上金灿灿的灯台。 他迅速在脑子里换算一下,这个灯台大概约等于十个敌人脑袋。 想要,小蛮一定喜欢。 陆清江心中念头一闪而过,低着头,一副毕恭毕敬模样。 那个喊他过来的军官语气极为恭敬“王爷,人带来了。” “抬起头。” 陆清江抬头,发现对方是个三十多岁年纪的男子,一身看起来就很贵也很重的盔甲,长相属于那种很凶的。如果是个杀猪匠,一定杀过不少猪。 如果是刽子手,定然宰过不少人。 这人脖子上有伤,看起来还挺严重。 “上药。” 这个王爷倒是话少,陆清江提着药箱上前,拿出一包混合好的伤药和干净纱布。 药里加了杜微澜给他的药粉,还有磨碎的粗盐,以及胡乱在药材堆里抓的药材磨碎。陆清江也不知道这药有什么用,反正是给敌人用的,有没有毒都无所谓。 加药粉,他心疼。不加药粉,怕融入不了敌方军营。陆清江真是心疼极了。 上药时,他捏了一点药粉洒在伤口上。 王乾拿着铜镜,通过铜镜打量他的动作,以防不测。王乾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不相信任何人,即便是喊来疗伤军医,他也万分戒备。 当看到这个军医用药小气时,王乾生气了,抓起药包,直接按在伤口上。 “哎,你少用点,少用点,知道这多贵重吗?” 陆清江心疼极了,用完了,他还要造假……还要勾兑。他真舍不得啊,这里面还要加心上人给他的药粉,他是真心疼。 王乾见这个军医心疼药粉,冷哼一声。 “包扎,包不好,要你脑袋!” 陆清江只能小心翼翼包扎,他回过味来了。这军营里能叫王爷的,应该就是那个摄政王,王乾。 他拉紧纱布,极为克制,才没有抽出匕首刺入王乾的脖子。 现在动手不合适,现在动手跑不了。 他想立功,但他不想阵亡。他还没娶媳妇儿呢。 包扎结束,王乾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感受着那股子排山倒海而来的痛楚,眉头紧锁。怎么会这么痛? “下去吧。”王乾按下铜镜,看向陆清江的目光,极为不善。 先是不舍得给他用药,包扎的时候也不小心。 真是个废物! 陆清江转身离开,余光偏见红纱后的窈窕身影。 他只当没看到,快步往外走。 …… “月黑风高,正当时。” 桂娘摆弄手里的弓弩,侧头看坐在马上的杜微澜。 杜微澜一身戎装,墨发高高竖起,用一根赤色发带绑缚,露出了整张脸。火把的光映照在脸上,照亮她的侧脸,却照不进眸色。 平日里看着柔软好说话的人,此刻锋芒毕露,如长刀出鞘。 桂娘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恐慌情绪。 “小蛮真要去?你要是死了,我们都没法子交代。你要去,是陆清江那小子失踪了吗?那小子好几天不见人,好多人打听他呢,也不知道死在何处了。”明知不可能因为陆清江,桂娘还是忍不住提一嘴。 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她真想八卦一下。 “上战场,就要有死的觉悟。”杜微澜垂眼,拿起挂在马鞍旁的弓箭。 “旁人能死,我能死,陆清江也能死,天下人都能死。死亡,就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事。” 桂娘哑口无言,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总让人觉得不对。 桂娘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杜微澜一直以旁观者的视角对待一切,吃苦也好,受罪也罢,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哪怕是面对自己的性命,也是如此。 仿佛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她能说,不愧是谢家人吗? “出发。” 骏马如同离弦的箭,谢风雨匆匆赶来,只来得及看到马屁股。 “杜微澜!你是不是找死!!!”谢风雨真的生气了。 另一头,陈舍正在清点人马,一转头,就听人说杜微澜不见了。 “这是要我命啊?” 陈舍都快疯了。这位祖宗什么都好,就是天天作死,哪里危险去哪里! 说什么都听他的,他宁可一言一行都听这祖宗的,只求这祖宗不要乱跑。 这是战场! 刀剑不长眼啊! …… 陆清江和姚慎进了胎记脸的营帐,这人是个小军官,拥有单独的营帐。 在胎记脸的淫笑中,陆清江割了对方的脑袋,隔裤子踩在对方裆部,手起刀落,一坨烂肉被斩下。 “恶心。” 少年提着刀疤脸的脑袋,用对方的头发擦拭刀身上的血。看向胎记脸的目光,满是厌恶。 太恶心了,真是太恶心了。 居然被这种恶心的人盯上,陆清江浑身难受。若是小蛮,他肯定乐意。可邀他入营帐的不是小蛮。 陆清江真是越想越气,为什么不是小蛮呢?小蛮什么时候能邀请他? 伤心。 “姚慎,打个赌?赌三个猪头。” 姚慎正在搜刮的营帐里的好东西,把看起来值钱的全都塞进袋子里,闻言头也不回道:“赌什么?” 第118章 分头行动 “赌我们要领赏了。你去点火,我去杀王乾。” “那行,我也希望你赢,赢了买三头大肥猪,能吃几个月!” 少年人面颊染血,嘴角含笑,目光里带着兴奋,仿佛地狱走出来的修罗,带着一股子直白单纯的残忍。 分头行动。 真·分头行动。 几日时间,营地里的情况已经探得差不多。几万人驻扎,面积大,但重要的地点就那么几个。 陆清江轻车熟路来到的白天去过的营帐,用刀鞘掀开一角,直接潜入。 脚掌如猫一般,落地无声。绕过红纱,走到床榻旁,对着隆起的被子直接刺进去。长刀入肉,发出轻微声响,旋即是伤者的挣扎。 陆清江直扭断对方的脖子,割下脑袋,抓着脑袋正要离开,忽听外面一阵喧哗。 “着火了,着火了!” “敌袭!敌袭!” 陆清江把脑袋塞进布袋子里,心情大好。 猜对了。 他猜对了。陈舍果然准备今日进攻,先是佯败,后诱敌,最后深夜进攻。陈舍真是喜欢玩这一手。果然,领军之人,心眼都多。 陆清江有些得意,小蛮知道他猜对,一定会夸他的。 下一瞬,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角。陆清江险些以为是诈尸,跳了起来,连踹好几脚,引得一阵痛呼声。 脑袋没了,还能呼痛?陆清江抽刀就要砍下去。 “是我。”一道女声在黑暗中响起,陆清江判断了位置一把将人从床板上扯出来。 “什么玩意儿?躺床底下睡觉?你是个贼吧?” 陆清江毫无自知之明,他一个刺客,居然嫌弃旁人是贼。 话音刚落,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 陆清江扯过红纱,把人绑了,直接丢到地上。 外面燃起火光,光线透过半开着的帘子进来,陆清江看清了对方的脸,是白日里见过的人。 女的,看起来比阿黎年纪大,比小蛮年纪小。长得不错,不过比他家小蛮差远了,小蛮是最好看的。这女的看着有点眼熟,不过陆清江确定,自己以前肯定没见过这人。 “你是军妓?”陆清江只能猜想到这个可能。 “不是!我是王宣玉!” “知道了。”陆清江没兴趣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抓起剩下的红纱塞进王宣玉嘴里,免得她喊人。 走到营帐门口,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王宣玉。 “临国女帝?” 王宣玉挺起胸膛,尽管被堵嘴不能说话,仍旧可以让人看出她的自傲。 “你骄傲个鬼。”陆清江很不理解,“你一个傀儡,有什么好骄傲的?活的女帝值钱,还是死的女帝值钱?” 一句话,让王宣玉懵了。 陆清江狂喜,蹲在王宣玉面前,仔细打量。 一个敌国摄政王,一个敌国女帝。他这是包圆了啊。这军功加起来,换个大将军,没问题吧?能超过陈舍了吧? 说不定还能见到皇帝,求皇帝赐婚呢! 不过要先和小蛮商量,小蛮同意了,再找皇帝赐婚。 短短时间里,陆清江连成婚的礼节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嘿嘿嘿。 白得一个大军功,捡了个女帝。 幸福来得太突然。 陆清江定了定心神,一刀鞘把人拍晕。他决定回去打听打听,理论上活的敌国女帝值钱,但万一是死的更值钱呢?还是先带上吧。 现宰现杀……又饿了,不知道阿黎养的鸡有没有长大。 陆清江咽了口唾沫,用染血的被子把裹住,红纱拧成一股绳捆好,拖着人往外走。路过纯金灯台的时候,拿起来,踩几脚,踩扁了直接塞进怀里。 外头乱糟糟的,适合浑水摸鱼。 陆清江找姚慎汇合,两个少年腰挂人头,背着战利品,拖着俘虏,避开人群跑路。这条路,他们早就谋划过好多次,确定很少人路过。 “江大清,你在干什么?” 陆清江回头,发现是那个独臂老兵。他当即朝姚慎使了个眼色。 姚慎立刻上前,一把拉住老兵。 “我们两个害怕,我们想回家。” “唉,习惯了就好,你们就这样走,是逃兵,要没命的。”老兵格外感慨,还想再劝,后脑勺就是一痛。 “一人拖一个,走了。”陆清江甩了甩手,“这老头脑袋还挺硬。” 姚慎嘿嘿一笑,拉起地上被子捆着的人就往前走。 陆清江扶着老兵,探了探鼻息,背着人跟上。 这几日他打听清楚了,这老兵是本地人,以前是景国人,后来金竹城被临国占据,后又征兵,因为想逃跑,断了一条胳膊。好在厨艺尚可,没有失去性命,被安排当厨子。 多年过去,家里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一人。 “你一个人待着也没意思,我带你回家。”陆清江嘟囔着,快步追上姚慎。这人做饭好吃,回去和陈舍商量商量,在哪里做饭不是做饭,还不如去他们军营,也能改善伙食。 “以后别给临国人做饭,给我们做饭,你做饭还不赖呢。” 老兵眼皮颤了颤,最终还是双眼紧闭。 出了军营,两人挖了个雪坑,盖上白床单,蹲在雪窝里睬啃干粮。 老兵忍不住道:“给我一块,饿了。” “呦,醒了啊。” “你小子!老子当你是逃兵,原来是奸细!” “这话说的,什么奸细不奸细的。”陆清江递过去一个饼子,从怀里摸出一块小酥肉塞进嘴里,含混不清道,“我这不叫奸细。我是功臣!” 他拍拍腰间的脑袋,又踹踹被子,一脸得意。 子夜,星辰寂寥,风声尖锐,喊杀声,血腥味萦绕。 陆清江继续往嘴里塞小酥肉。 “擒贼先擒王,这下子,我看临国群龙无首怎么打!”少年人格外得意。 军营中,王乾从营帐里走出,跨上战马,眺望远方。 “这群孙子,搞偷袭!整队!” 他打马就要向前,忽地身形一晃,跌下马。 “摄政王,您怎么了?” 王乾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手下的说话声都渐渐飘远。脖子的伤口传来诡异的感觉,他扯开纱布一摸,伤口处皮肤溃烂,凹凸不平,风一吹,格外刺痛。 “快,去找那个军医!他有问题,他下毒!” 第119章 三支箭 “阿嚏!” 躲在里的陆清江打了个喷嚏。 “肯定有人骂我!也不知道是那个混蛋!” 独臂老兵瞥他一眼,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倒是姚慎毫无心理负担,嘟囔道:“想骂你的人不少,你每天都能得罪人,偏偏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有吗?” 陆清江自我感觉良好。 “我陆清江与人为善,什么时候得罪人了?” 独臂老兵嘴角抽了抽,扭头不想看陆清江脚下踩着的脑袋。 这小子还挺能装。 另一头,杜微澜蹲在地下巷道里用匕首挖土。 她怒道:“我感觉谢风雨骗人,这不像是什么暗道,倒像是工匠修建陵墓时留的逃生之路。” 桂娘提着小灯笼照明,眼珠子乱转。 “我看这挺好,还挺暖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 通道年久失修,有些塌方,清理了泥土之后,还能继续往前走。 抵达通道尽头,杜微澜侧耳倾听,没听到动静,正要爬上去,被桂娘拉住。 “我去。”桂娘反握匕首,直接冲了出去。 片刻后,桂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没人,只有一棵树。” 杜微澜探出脑袋,面前是一株大树,正是谢风雨口中的银杏。也不知道谢风雨的脑子怎么长的,竟真记得一清二楚。 杜微澜环顾周遭,发现距离敌方军营还有一段距离。白雪皑皑,天太冷,远处凝出白雾,一时间无法判断方向,甚至无法判断距离。 忽地,她看到雾霭之中有人骑马过来,一身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光,被晨光一照,如同暗夜孤星璀璨,明显极了。 不知这人什么情况,身子歪歪扭扭,马一个劲往前冲,人左摇右摆,偏偏不掉下来。看起来像是被绑在马背上。 “这人一看就和旁人不一样。”桂娘来了精神。 杜微澜拿起身后背着的长弓,抽出一支羽箭,瞄准对方。 “不是我们的人。”她道。 话音刚落,箭矢飞出,而后撞到对方盔甲上被弹飞。 杜微澜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大拇指,继续搭弓射箭。 她武艺是谢峻教导的,擅刺杀。骑射却是谢行云教的,谢行云早年身为皇子,最爱骑射,最喜一人一马在边境游走。 谢行云如果不当皇帝,或许是个合格的游侠儿,又或者会成一个将军。 可他偏偏谋朝篡位,当了皇帝。 杜微澜想不明白七年,仍旧想不明白这其中因果。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的骑射功夫深得谢行云真传,哪怕当年年纪尚幼,时间太短。 她学的很好。 狂风夹雪,绑成马尾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几缕长发打在脸上,遮了一部分视线。杜微澜恍然未觉,眯眼再次瞄准,拉开弓弦。 筝! 随着弓弦发出嗡鸣,箭矢飞出。 桄榔! 第二箭,射到了脑袋,被头盔挡住。 第三箭……羽箭没入眼眶。三连发,一发落空,两发致命一击。 “退步了。”她的声音被风雪声遮掩。 与此同时,受惊的战马被桂娘用弓弩射中脖子和眼球。 沉闷响声过后,杜微澜握着匕首走过去。踢开对方脑袋上的盔甲,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人脸。 “王乾。” 事情过于顺利,杜微澜甚至觉得不真实。 与大军会合,面对谢风雨的怒斥和唠叨,她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 太顺利了,实在是太顺利。仿佛有一只手在推进这一切,怎么会这么巧合,碰到落单的王乾? 王乾又不是傻子,连一个手下都不带? “刚好王乾逃跑,被我遇到?”杜微澜生疑。 “不是逃跑,是他的部下把他绑在马上的。他好像中毒了,昏迷之前让手下找一个叫江大清的人。” 陈舍已经从俘虏口中得知一些事,很快拼拼凑凑出一点因果。 大概就是有人给王乾下毒,正好他们攻打过来,王乾晕倒。部下一时间无法抵抗,把人捆在马上,想让王乾逃离战场。 也是王乾运气不好,撞见了杜微澜。 一切过于巧合。 那条暗道二百年前就存在,是为了防止土匪修建。如今房屋瓦舍已不在,商路不通,可那条暗道还在。 临国抵达金山走的路线和早年的商道重合,老马识途,来的时候走什么路,走的时候还是这条路。因此杜微澜才会遇到王乾。 也是王乾倒霉。 谢风雨看到杜微澜全须全尾,而且真的上当走密道,避开了大军进攻的危险,简直高兴疯了。可他又生气杜微澜往前线跑的行为。 一时间心情复杂,连踹了王乾好几脚。 “有得是人冲锋陷阵,用不着你!” 杜微澜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她觉得江大清这名字耳熟。也不管谢风雨,自顾自去见俘虏,一番问询后,确定了江大清的身份。 陆清江! 这小子居然在敌营潜伏了好几天。 这下轮到杜微澜心情复杂了。 她做梦都想不到,陆清江会干出这种事。 正想着,外面传来喧哗声。原来是陆清江和姚慎拖着被子卷过来,身后还跟了个独臂男子。 杜微澜藏在角落里,隐匿观察。 “陈将军,看看我搞到了什么!”陆清江一路打听,冲到陈舍面前,献宝一般掏出脑袋。 “王乾的脑袋!” 陈舍正交代战后清理事宜,见陆清江冲过来就是眼皮一跳,看他掏出一个死不瞑目的脑袋,更是嘴角抽了抽。 “你小子死哪里去了?你仔细看看,你手里的是王乾吗?老子脚底下踩着的才是王乾!” 陆清江低头看陈舍脚下踩着的尸体,看清对方脖子上的伤,睁大眼,赶紧给手里捧着的脑袋转了个方向。 “你的是王乾,那我这个是谁?”少年震惊。 他的大功就这样没了?那不是王乾的营帐吗?不对……那是临国女帝的营帐,那么他手里的是…… 陈舍都懒得搭理他,一把把人推开:“谁知道你哪里砍的脑袋,一边去。” 陆清江福至心灵:“陈将军,搞错了。这肯定是临国女帝王宣玉姘头的脑袋!” 第120章 他的军功 陈舍后槽牙疼,他就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说法,当即道:“一边去,去找谢大人登记,如今他负责记录军功。” 陈舍真是看到陆清江就脑袋疼,这死小子天天上蹿下跳,偏偏还命大。一天天的,能不惹祸就是烧高香了。 陆清江有些失望,但听到是谢风雨记录军功,又高兴了。 “谢大人为人刚直,是个好人。” 谢风雨连皇帝都敢骂,嫉恶如仇,应该不会把属于他们的军功给别人吧?陆清江兴冲冲拉着姚慎去找谢风雨。 谢风雨在篝火旁支了个桌子,除了他,还有三个文书。周围围了一圈人,排队登记军功,陆清江见状,干脆先拖着人去吃饭。 好饭也怕晚,记军功晚一点可以,但吃饭不能晚。 “陈将军,这老乡做饭好吃!让他当厨子吧?”陆清江又去找陈舍。 陈舍一个脑袋两个大,闻言摆摆手。 “一边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谁知道你带回来的是什么牛鬼蛇神?回头再说。” 陈舍简直是服了这小子,一天到晚就他事情最多。 陆清江摸了摸鼻子,拉着人去打饭。 这一顿伙食出乎意料的好,陆清江一边吃一边嘀咕。 “怎么有种吃最后一顿饭的感觉?这伙食也太好了吧?一顿的肉抵得过平时半个月的。” 姚慎也觉得奇怪,不过这不影响他闷头苦吃。 独臂老兵也在努力干饭,他对自己未来很忐忑,只想吃饱做个饱死鬼。 “清哥儿,我怎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姚慎坐在被子上,挠了挠脑袋。 “能有什么不对劲?赶紧吃,吃完找个地方睡觉,睡醒我们去找谢大人记军功。”陆清江踢了踢被子卷,眼里的笑意根本遮盖不住,嘴角都要翘到天上了。 “没了摄政王,但我们有女帝。我们要发达了!” 陆清江心里只有三部曲,买房,买地,娶媳妇儿。 “也不知道小蛮她们在家干什么?到饭点了,也不知道吃的什么。”陆清江一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如今暂住的小院,院子很小,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这个时间,陆明去书院读书,阿黎在给陆银子梳毛,他娘和姚大娘在包馄饨,姚杏肯定又在做针线。小蛮……小蛮大概在琢磨新菜? 陆清江突然自己的饭不香了。 他想回家吃饭。 少年人琢磨着,加上柴火堆里藏着的那颗人头,大概军功能超过陈舍了。 陈舍是游击将军,五品的武将。他的功劳,应该能混个五品吧?那是帝国女帝啊。应该可以吧?陆清江有点不太确定了。 吃饱喝足,找了个地方睡觉,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陆清江立刻踹醒姚慎,拖着被子卷去找谢风雨。 谢风雨带着几个文书负责记录,都要收尾了,看到陆清江过来,眉头微皱。 “你小子,这几日去哪里了?你这样不行,你这样扶不起来,还不如回家啃红薯。” 这样消极怠工的人,如何能当贴身侍卫?文不成,武不就,又是爱偷懒的,这怎么行? 谢风雨已经对陆清江和姚慎两人绝望。 一个是废物,另一个也是废物,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一盘菜——废物点心! “谢大人,我们来记录军功。” 陆清江把一颗脑袋摆上桌。 谢风雨后退一步,勉强稳住心神,握笔的手青筋暴起,克制道:“这是何人?什么职务” “不知道,临国女帝床上杀的,我猜这是女帝的姘头。” “荒唐!” 谢风雨手里的笔落地,仔细端详那颗头颅。 “不应该啊,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也能入临国女帝的眼?”终究是八卦的心,胜过了恐惧,谢风雨强撑着认真打量,试图找到这颗脑袋是个美男子的证据。。 姚慎将另一个脑袋放到桌子上。 “还有这个。” 谢风雨已经快要习惯这一言不合脑袋上桌的行为,仔细端详之后,也没能确认脑袋的身份。战场上的敌兵,他认识的不多,只能喊来其他兵士辨认。 “还有吗?”这一战打得酣畅,人人都有军功,谢风雨看这两个小子人手只有一颗脑袋,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 功劳太小,太小了。 这样的军功,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还有这个。”陆清江打开被子,扯出一个被红绸绑着,脸色惨白,正在昏迷的少女。 “这是王宣玉。” “王宣玉啊。”谢风雨低头记录,猛地意识到不对,“……你说什么?王宣玉!” 他顾不上其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直接跳过桌案打量陆清江手里的人。 “像,真像。不错,应该就是王宣玉,是临国皇族的长相,化成灰我都认得。王宣玉不在临国皇宫,居然在这里?说不通啊。” “大概是来找姘头的。”陆清江觉得还是应该回答一下谢风雨的问题,免得话掉地上。 谢风雨看向被陆清江认为是姘头的脑袋,根本无法理解王宣玉的审美。 “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谢大人,这是个活的,功劳大吗?”陆清江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你问我功劳大吗?你问我功劳大吗?你活捉了敌国的皇帝,问我功劳大吗?” 谢风雨已经要疯了。 “我看你小子是想气死我!” 陆清江锲而不舍追问:“这军功,能超过游击将军吗?” “能!超过了!”谢风雨简直服了,这小子能不能有点志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怎么抓到人的?” 陆清江当即将过程说了,春秋笔法带过了远离队伍的事情,只说自己和姚慎按照队长的要求冲锋,等回过神已经脱离大部队,想回去,却迷路了。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发现是敌营,只能先混进去。 混入敌营这件事,是有许多俘虏可以作证的。 谢风雨派人传唤俘虏。 伤兵营的人看到陆清江,意识到他们之中混入了叛徒,当即破口大骂。 一番查证之后,弄清楚前因后果的谢风雨真的要疯了。他知道这小子邪性,没想到这么邪性。 “谢大人,我这功劳……”陆清江无视俘虏们的唾骂,苍蝇腿搓手。 第121章 明珠暗投 “大功一件!你是头一份!行了吧!” “姚慎和我一起的。”陆清江继续苍蝇腿搓手。 “你们都是大功一件!” 闯敌营,潜伏三日,放火,生擒敌国女帝,给敌国摄政王下毒……谢风雨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罢了,总归运气不错,当个祥瑞留用吧。 “行了,歇着去吧。班师回朝,明堂封赏,定有你一份。” 娘的,开国以来,战场上就没遇到过这么邪门的事。细数古今,这种离谱的案例,也是屈指可数。这小子脑子没毛病吧? 谢风雨打发人离开,转头就去找杜微澜。 “小蛮,那小子邪门,太邪门了。” 杜微澜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怪不得王乾那副模样,原来陆清江给人下药了……杜微澜没忍住笑出声。 “那小子还问他的功劳大不大,能不能超过游击将军。我寻思着,游击将军不过五品,他这军功,封个异姓侯都是可以的。生擒王宣玉,这可是十年来,我军在战场上头一次这么扬眉吐气!” 杜微澜笑不出来了。 她和陆清江说过,军衔超过陈舍,她就考虑和陆清江的亲事。 王宣玉临国女帝。 这功劳,怕是真要越过陈舍了。 陈舍匆匆进来汇报,见杜微澜神情凝重,不由纳闷。 “殿下为何事忧心?我军大获全胜,该高兴才是。” 杜微澜叹道:“陈将军,你要加把劲啊。” 陈舍云里雾里,奉上战报后径直离开,战后还有许多事要安排,不比行军打仗轻松。 杜微澜所在的营帐有专门的人看守,三步一岗,防守严密。之前她还能出去走走,如今谢风雨下令,不许她踏出营帐半步。 “俘虏太多,现在军营里人员混杂,难免出事。小蛮你老实待着,我给你的书看完了吗?还有一箱,我让人搬过来。” 杜微澜回忆起小时候被太傅支配的噩梦。 一连三日,整顿人马,安排俘虏。所有人都在忙。 这是一次奇袭,群龙无首之下,临国伤亡惨重,即便如此,最后的俘虏也有三万。 陈舍手下一共八万人,去掉最近阵亡和伤残的一万七,只剩下六万多人。 六万多人对上三万俘虏,俘虏还是多了。 俘虏太多,容易哗变。之后的安排,就显得极为重要。尸体也要妥善处理,伤兵也要好好安顿。 这场胜利,必须守住。陈舍忙得焦头烂额。 陆清江和姚慎几个人人微言轻,待在伤兵堆里无所事事。 吃饭睡觉发呆之余,陆清江观察到军营里有个被严密看守的帐篷。那是一个帐篷群,面积很大,比寻常人家的宅院都大。 陈舍与谢风雨进进出出,每次都是行色匆匆,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 陆清江心里猫爪子挠一般,想去看看,却混不进去。 无论他用什么借口,都进不去。 “到底来了什么大人物?还是见不得人的大人物?难不成是皇帝老儿?如果是这样就能说通了,这今天伙食真好啊。” 陆清江心里犯嘀咕。 朱砂匆匆赶到军营,在陆清江的注视下进入帐篷。 陆清江原本平衡的心态,顿时就不平衡了,拉着其中一名守卫讲道理。 “凭什么她能进,我不能进?” 守卫抽刀,静静看他,眼中无悲无喜,仿若神佛座下护卫,气势逼人。 “往前一步,死。” 陆清江抬起脚又缩回去,罢了,好奇心也不是那么重要。不过这人的刀看挺好…… 陆清江扭头去收纳收缴的一堆杂物里翻找,试图给自己谋福利。 营帐外,另一个守卫小声道:“头儿,这小子几个意思?我怎么看着奇奇怪怪?这是殿下的面首?” “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守卫收刀入鞘,盯着陆清江背影,生怕他转身冲过来。 “严加看守,不要放这小子进去!” 回头就写小报告,告诉陛下,有人惦记那个小祖宗! “是!”另一个守卫完全不明白,自家老大为什么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陆清江心里苦,他觉得自己被针对了。他努力翻找,试图找一把趁手的兵器。 …… 营帐里,谢风雨踱来踱去,看到朱砂进来,顿时停下脚步。 “布匹还有多少?” 朱砂立刻如实相告。 她来北地做的就是布料生意,对家里的生意自然一清二楚。她除了金钱往来方面不在行,布料上的问题,那是清楚明白的。 “如果需要一万匹布呢?” “那就需要赶工了,本地的织娘不多,原材料不足,短时间内恐怕做不到。预计需要六个月。” “如果我给你五千人呢?”陈舍问。 朱砂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她蠕动着嘴角,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言语。 “近期要开垦秦山。你唐家可有能工巧匠?” “有的。”朱砂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明日带来。” “……不在本地。”朱砂都快哭了,这到底是多大一桩生意啊?五千人?本地织娘加上绣娘,连带着布行的伙计,加起来都没有五千。 这陈将军到底想干什么? 她忍不住看向杜微澜,杜微澜坐在一旁读书,书桌上厚厚几摞书,少女面容恬静,看不出丝毫情绪。 朱砂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道:“陈大人为何要那么多布匹?而且冬天开垦,事倍功半,是不是不太好?” “无妨,就是要让那些人出力气。累了就没工夫找事了。” 短短几日,俘虏闹事不少。陈舍都想效仿武安君直接坑杀了,最后还是顾念名声,没下令。 那是三万人吗? 不,那是三万张嘴! 敌军尸体埋好了,没活干了,可那三万张嘴不能吃干饭。白花花的银子,不能用在俘虏身上,太亏了。 他陈舍不养闲人,干活,统统都要干活! 朱砂不知道陈将军在咬牙切齿什么,隐隐觉得不对,再次看向杜微澜,心中更是有了猜测。 以往在陆家见到杜微澜,朱砂总觉得不对,如今回想,不过是四个字——明珠暗投。 第122章 试图诛九族的计谋 陆家安稳喜乐,可那份安稳喜乐她从心底里觉得,多多少少配不上小蛮。 如今的小蛮……朱砂在她身上看到了唐家家主的影子,坐在书房里,三言两语定下的事情,对外界而言,无异于狂风巨浪。 朱砂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但她知道,这世上能安坐在监察御史谢风雨身侧的人,屈指可数。 谢风雨此人,是直臣,是孤臣。 家主曾言:朝中勋贵许多,可能在家世与官职一起压谢风雨一头的人,绝无仅有。即便是圣上,也鲜少能在这位谢大人身侧安坐。圣上百年后,若无子嗣,谢风雨可当之。 偏偏小蛮坐得安稳。 她亲眼看到谢大人剥橘子,倒茶。 朱砂意识到,自己窥见了一个大秘密。 “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唐家定鼎力相助。” 若是家主说得不错,那她朱砂今日窥见了一场大造化。 …… 军营忙碌异常,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原本的冻土雪地竖起了一道道高墙。 周家对此很满意,认为这是安身立命之本。 周家大爷道:“若是能将这些俘虏收于麾下,那就更好了。” 杜微澜怀疑周家人都有一个爱做梦的脑子,想一出是一出,从来不考虑代价的。 也对,毕竟白日做梦不需要任何代价成本的。 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到京中,谢行云一连几次朝会都是大步流星,就连看自己最讨厌的大臣,都觉得顺眼了。 “诸位爱卿,洵水一战,诸位觉得如何?”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见天子容光焕发,有人按耐不住上前。 “陛下,这是大喜事,不如双喜临门?后宫空虚,不如在贵女之中挑选几个纳入后宫?” 此话一出,群臣都激动起来。 “请陛下绵延子嗣!” 谢行云脸都青了。 “退朝!” “陛下,陛下三思啊!大景需要储君,需要储君啊!” 群臣试图挽留,换来的是谢行云的大步离开。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甚至有人猜测,天子那方面不行,所以后宫只有三位妃嫔。也有人猜测,天子不喜女子,喜欢男子。 说什么的都有。 暗地里还有人开赌局,大胆猜测天子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谢行云看密探递上来的消息,气得牙痒痒。 “这帮人还是太闲了,连朕都敢编排!” 扬眉吐气没多久的皇帝陛下,陷入了羞愤之中,气得撕了折子。 “来人,给我查!到底是谁造谣朕断袖的!” 本就调走一批暗卫,人手不足,如今又来了个艰巨任务,如今的暗卫统领脑袋都大了一圈,加班加点调查。 最后,发现源头在秦家。 “回禀陛下,是秦家三公子秦钰暗地里设下赌局。分别有三个选项,陛下不行,陛下是下面的,陛下是上面的。” 谢行云气得掀桌子。 “秦家想造反吗!” 秦钰在忠义侯府写禁断之恋话本子,他想清楚了,既然没办法逃离秦家,那就干点能让秦家诛九族的事。 他斗不过秦家人,但他可以引入外部力量。造反,他不敢,也没那个气力。但他可以干点其他的。 风吹起书页,露出最上面的那一张,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德帝艳史》 …… 安排俘虏是个问题,大军已经驻扎半个月,一来清缴残余势力,二来修建防御工事,三来给俘虏们找点事干。 陆清江也被安排带领俘虏干活上山伐木。 他提着鞭子,站在石头看俘虏们干活。 “我看你们也不是什么大门大户出来,为什么呢?大门大户出来的,不会上战场。大门大户出来的,就算上战场,也不会从底层开始。 “俗话说的好啊,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脚底下那些白骨,死了都不一定有人收尸。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处境,一样的人。” 陆清江最擅长逼逼赖赖,背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俘虏,开始自己的洗脑。 姚慎提着姜汤过来,见状嘴角抽了抽。 清哥儿这是又开始了。 要他说,清哥儿就应该去邪教混口饭吃,专门忽悠人。 “姜汤来了,都停停,你们趁热喝。天寒地冻的,不能没有一口热乎的。来来来,一人一碗,不够还有。”陆清江热情招呼。 此刻的他完全没有战场上厮杀时那股子果断狠辣。 好在与他打过照面的敌人基本都死了,倒是没人看出他的本性。一小队五十个俘虏,这些人知道领头的看守关照他们,心中感激。 陆清江说得不错,这一队人都是穷苦出身。 而且是他特意挑选出来的人,有问题的都埋了。 “清哥儿,山下找你。”姚慎和陆清江换班。 陆清江兴冲冲往山下走,进了新建的小院,那股子让人如沐春风的表情顿时垮了。 “清哥儿。” 秦不文看到陆清江过来,立刻站起来,苦着脸道:“赶紧的,人快断气儿了,什么刑都用了。问不出来,嘴巴是真硬,比死鸭子都硬。陈将军下了死命令,今天必须问出来。” 陆清江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件旧衣服套在衣服外面,免得弄脏了衣服不好洗。想了想,又戴了一双鹿皮手套。 手套是战利品,脏兮兮的,不过他不挑剔。 秦不文都惊了:“清哥儿,你这么讲究?” “这不叫讲究。”陆清江郑重道,“指甲缝里的血不好洗干净,好几日都有血腥味。明日休沐归家,不好一身血腥。” 说着,他从秦不文手里接过钥匙,径直往暗室走。 暗室只有一个巴掌大小透气的小窗,点着一豆灯光,甫一踏入,腥臭味和肉体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清江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心中暗道,回去要撒娇让小蛮给他煮梨汤。最近说话太多,嗓子疼。 那群临国俘虏,不好忽悠。他要吃两碗梨汤! 如此想着,少年反手关门,灯光下的一张脸没有表情,他往前走了几步,一脚踩在暗室正中,被铁链捆绑,血肉模糊之人的心口上。 “是条汉子,有些骨气。” “是你!” 第123章 独特的审问技巧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喊陆清江去给王乾疗伤的军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军官赤红着眼盯着陆清江。 “你姓江?”陆清江翻了翻之前审问的记录,语气淡淡道,“我的本家啊。江问远,这名字有点意思。” 随着说话,他的脚尖碾压江问远的伤口。 江问远咬着牙,整个人早就如同血水里浸泡,唇色乌青,一副要活不了的模样。 陆清江俯身捏住他的下巴道:“江大人可知,王宣玉如今如何?她今年多大,可有双七年华?” “你要干什么?”江问远睁大眼,原本满是恨意的眼里,掺杂了惊惧。 这眼神……陆清江笑了。 “干什么?”隔着鹿皮手套,能感受到那股息血腥黏腻,他皱了皱眉,极为嫌弃这手套的针眼。针眼太大,渗血,回家小蛮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是会担心的吧? “江大人问我干什么?为什么不问我干了什么?说来也怪,一个女帝,竟被人牵制成了傀儡。大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发现王宣玉的吗?床榻之上,滋味是极好的……真不知是女帝,还是女妓。” “江大清你!你敢动她!” 江问远陷入癫狂。 “错了,我不叫江大清,我叫陆清江。为何不敢?丧家之犬,不该被人欺辱吗?她很乖哦。” “你!” …… 半个时辰后,陆清江面无表情拉开门,一脚将门踹上。而后快步走到院子里,扶着墙根呕吐起来。 秦不文递过来一杯水。 “清哥儿怎么了?招了?” “纸笔。” 陆清江攥着瓷杯,双目赤红,瓷杯碎裂都没察觉。哪有什么审问技巧,他不过是将自己代入江问远的角色罢了。 他观察江问远的神色,察觉到对方的隐秘心思。江问远对临国女帝王宣玉有情。 接下来就好办了。 他最怕什么,就让江问远误会什么。都是求而不得,那份心思是一样的。 将审问内容写下,陆清江已经虚脱,靠在墙根大喘粗气,鹿皮手套被丢到地上,被瓷片刺破的手指有血滴落,一滴一滴,融化了脚下坚冰,复又冻结。 江问远气到丧失理智? 他又何尝舒坦了? 他不敢想,若是有人欺负小蛮和阿黎,他会做些什么。 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他也要想法子咬上一口! “说来,那个王宣玉是不是有点蠢?” 秦不文小心翼翼抖干宣纸上的墨迹,冷不丁听陆清江说这个,有些茫然。 匆匆过来的谢风雨听到这话,也顿住脚步。看向立在一旁看守的侍卫。 侍卫抬头望天。明面上是侍卫,实际上的是天子暗卫的他自然耳力极好。陆清江审问的时候,他一直在外面偷听,一字一句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殿下的面首吗?怎么人前人后还不一样的? 这小子不会真和王宣玉有一腿吧? 要不要告状? “谢大人,这是供词。”秦不文将墨迹刚干涸的宣纸递给谢风雨。 谢风雨看到字迹,眉头微皱。这哪里是写字,一笔一划倒像是刀劈斧砍,锋芒毕露。他一目十行看完,冷不丁道:“谁审的,谁写的。” “清哥儿。陆清江。”秦不文连忙将角落里已经虚脱的陆清江拉起来。 “清哥儿可厉害了,他什么都会。”秦不文不知道内情,只想让自家兄弟在大官面前长脸。 谢风雨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陆清江,跟我来。” 陆清江深吸一口气,虚虚掐住秦不文的脖子,恶狠狠道:“你小子就不能少说两句!” “啊?”秦不文都懵了。 出了院子,谢风雨在前面走,陆清江在后面跟。他时不时观察地形,想要找理由摔一跤,先假装摔断胳膊摔断腿糊弄过去。 “不曾习武,武艺不精?” “没读过书,不认识字?” “陆清江,你可知欺骗本官是什么下场?” 陆清江冷汗都下来了,压力倍增。谢风雨是皇家人,捏死他真就和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可是凭什么啊? 少年心中突然生出戾气,转念想到明日自己要回家,那股戾气化作郁气。 “谢大人有所不知,小子的确不曾习武。战场之上,杀戮之间,就是最好的悟道之地,不开窍的,早就死了。黄沙埋骨,西风送葬。活下来的,多多少少也就会了。 “至于读书……大人看我这一手字,像是正经读过书吗?不过是为了记录军功,学了几个字罢了。” 少年垂着脑袋,看着极为恭敬的模样,脊背却是直的,身后背着的刀上挂着一根红布,那块布挂了太久,已经开线,边缘毛茸茸的,被风吹起,像是左摇右摆的红尾巴。 从谢风雨的角度看,少年布衣染血,长发裹霜,极为邋遢的扮相,偏偏那一抹红刺眼,戾气十足。 谢风雨发觉,这小子没有一句实话。 可是以他的性子,又不想与一个小子计较太多。 “罢了。藏拙也好,伪装也罢,陆清江你听着,往后你行差踏错半步,必死无疑。谢家容得下庸才,容得下蠢笨之人,唯独容不下叛徒。” “谢大人说笑,小子不敢。” 高高在上的权柄啊。 陆清江恭敬抱拳,目光清正。 谢风雨没看出他眼底深处反骨,更没看出少年攥紧的拳头有多用力。 陆清江发觉,许多权贵都在针对自家。他想要的,明明很简单,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他只想要安稳罢了。 这也不行吗? …… 杜微澜翻阅战报和账册,听暗卫复述审问江问远的过程,直接笑了。 “他倒是能吓唬人,说得倒挺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暗卫诧异道:“殿下不信?” “倒不是不信。”杜微澜揉揉眉心,将一份旨意丢进炭盆。上面仍旧只有三个字——滚回来。 她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让她回她就回,岂不是很没面子? 羽翼未全,回去送死吗? 七年前的事情疑点重重,她甚至怀疑谢行云故意拿她逗乐,把她当成一个玩意儿涮着玩。 谢行云输了,不过是输了。 她输了,就是人头落地。 这盘棋她过于被动,而且掺杂了太多人。谢行云对她的态度太奇怪了,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敢妄动。 谢行云要杀她,直接下令就是。 戏弄她作甚? 第124章 装病 难不成还有人能牵制谢行云? 可能吗? 谢行云的诡异行为杜微澜看不懂。 她不认为昔日那点亲情会起作用,不认为谢行云还会和以前那样,将她当侄女对待。谢行云到底想干什么? 杜微澜心中生出怒来,她厌恶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 暗卫问:“殿下觉得陆清江是在骗江问远?” 这个问题不重要,但他的述职报告还差一点,需要加一点东西,不然会被同僚比下去。内容需要丰富一点,哪怕是多写两行字。 “这个……”杜微澜思索措辞,“他不喜欢小的。” “啊?”暗卫彻底懵了。 什么小?哪里小?这是能写下来,递上去的东西? 杜微澜意识到这句话有重大误解的可能,补充道:“他不喜欢年纪小的。” 躲在屏风后,趴在凳子上养伤的密探奋笔疾书,他真的超爱自己的本职工作。 暗卫离开,杜微澜走到屏风后,拿起密探写好的册子,翻了几页,看到蝇头小字的批注,脸黑了,直接把册子丢进火盆里。 “卑职脑子里记着呢。”名叫小九的密探认真严肃,掏出一本全新的小册子。 “这是职责。” 杜微澜:“……你的职责就是写乱七八糟的注脚?” 密探哑口无言,一巴掌拍在自己伤口上,眼一翻,疼晕了。 杜微澜:“……” 谢行云从哪里找来的卧龙凤雏? …… 陆清江洗了三遍冷水澡,努力把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洗干净。伤口腐肉挖出来重新上药,包扎平整,免得回去被看出来。手上的伤也小心包扎,保证看起来不狰狞。 头发梳理通顺,乱七八糟的胡子剃干净。 做好这些,陆清江对着水盆里自己的倒影打量,认真端详。 “没睡好,精神不太行,晚上睡早一点。” 他摸摸自己的脸,觉得有点干,厚着脸皮去找军营里他唯一见过的女眷,桂娘。 虽然不知道桂娘为什么在这里,但陆清江已经虱子多了不痒。他自认为得罪的人够多,招惹的人够多,已经无所谓了。 “你问我借面油?” 桂娘吃了一惊。 “一点就好,姑娘挖一点给我就行。”陆清江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最近这张脸缺乏保养,太粗糙了,怕心上人看了嫌弃。 他觉得自己没什么竞争力,也就这张脸长得还行了。要是脸不好看了,小蛮嫌弃他,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桂娘取出一只小瓶子,目光古怪道:“这是紫草粉做,可让皮肤白净。这一瓶都给你。” “这多不好意思,我拿东西和姑娘换。” 陆清江掏出一块石头。 桂娘本想拒绝,却见是一块蓝绿色的石头,巴掌大小,质地不错。 “战利品,姑娘若是喜欢,就拿这个和姑娘换。” 桂娘收了石头,笑眯眯目送陆清江离开。转头就抱着石头去找杜微澜。 “小蛮你看这个!这块绿松石不错,以后可以做朝珠。个头足够大,能做一串的。” 杜微澜拿过来看一眼,的确是上品。不过她对这个没兴趣,反而问:“金矿找到了吗?春天之前人手要安排好,解冻就开工。” “小蛮不觉得这个更好看吗?” “好看也不能当饭吃。金银才是最重要的。可以没有绿松石,但不能没有金银铜铁,金银铜是基本,铁是刀兵,这些比破石头重要多了。”杜微澜完全不感兴趣。 “再查查周家,我觉得他们那么多铁器,要么私采铁矿,要么贪墨了朝廷拨下来的物资。证据都收集好,拔出萝卜带出泥。” 桂娘领命退下,决定不车珠子了,还是做镯子自己戴比较好。 “小蛮啊小蛮,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次日,陆清江欢天喜地收拾东西归家,他休息三日,已经盘算好一天杀一只鸡。还答应姚慎给他带卤猪头。 陆清江前脚离开,后脚杜微澜也离开军营。 …… 陆清江回到家,已经是傍晚,环顾一圈,没看到杜微澜。 “娘,小蛮呢?” 陆母给了儿子脑袋一巴掌,佯怒道:“小蛮也是你叫的?你嫂嫂去她外祖家了,说是曾外祖母生病要侍疾。” 陆清江捂着脑袋,警惕道:“什么病?曾外祖母那都一大把年纪了,周家不是一大家子人吗?怎么偏偏要小蛮侍疾?他们不会是磋磨小蛮吧?小蛮去了多久?” “快一个月了……哎呀,这不对啊,小蛮很久没回来了。他们有一家子人,怎么就非要曾外孙女侍疾了?” 陆母也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当即道:“你去接人,就说我病了,病得下不了床。” 姚大娘听闻,做针线的手顿了一下,不由多看陆母一眼。 “这主意不错,就怕周家来人探望。” 阿黎顿时来了精神:“不怕,我去路口守着,要是周家的人和二哥一起回来,我远远看见就回来通风报信。二哥你回来记得买红豆饼,西街路口那一家,还要山楂锅盔。” 阿黎最近可憋坏了,看到二哥,可着劲要吃食。 “行啊,你养的鸡杀了,我要吃。我要吃鸡腿和鸡翅膀。” 阿黎撇嘴。 “二哥你上辈子一定是狐狸,天天惦记我养的鸡!” 陆清江问了周家的具体位置,便出门接人。 陆母等人在家忙碌起来。 “熬药熬药,之前风寒剩下的药熬一锅,不喝也装得像一点。” “陆明杀鸡。” “姚杏生火做饭,等会儿人回来就能吃饭了。也不知道小蛮瘦了没。” “陆明杀完鸡,再去买些卤肉。” 陆家忙忙碌碌。 陆清江先去买点心,又去找屠夫定了猪头,还不忘打听了整头猪的价格。吹出去的牛,自然要完成,这次自然要请兄弟们吃饭。 这次肉管够。 陆清江心情不错,将点心放在相熟的铺子里寄放。 到了‘周家’,敲门喊人,他第一次来,进了宅院,发现院子虽小五脏俱全。周家人不少,摆设也周全,唯独缺少使用痕迹。 地面的青砖都没太多磨损,厨房门框都没什么油烟。 陆清江扫了一眼,心中有了计较。仔细观察周家人的长相,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这地方肯定不是常住的,他在军营看到两个和周家人长得像的…… 陆清江垂下眼皮,露出平日里糊弄他娘的人畜无害的笑容,说起来意。 “母亲病了,请嫂嫂回去。” 第125章 就是个畜生 几乎周家人刚到宅子,杜微澜那边刚换好衣裳,陆清江就来接人了。 周家自然不敢不放人,心中忐忑极了,生怕这个小兵看出什么,影响了自家谋划。 眼看着事情成了一半,只剩下招募兵马,前往京城逼宫。周家人既兴奋又谨慎。 听闻陆母生病,周老夫人安排儿媳前去看望。一方面是不想惹人怀疑,另一方面是想探一探陆家口风。 大业将成,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人中道崩殂。 周家人谨小慎微,回去的路上周家儿媳一直与陆清江套话搭讪。 陆清江烦不胜烦,憋着一口气,随口胡诌敷衍。 问就是自己小兵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跟着大部队走。 杜微澜频频侧目。 这小子真是张嘴就来,洵水一战,论军功陆清江称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 且不论其他,只说活捉临国女帝王宣玉这一条,就是大功一件。 百年后,怕是史书里都有他单独的一页。 “什么军功,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周家大娘别开玩笑了。”陆清江面上带笑,一副憨厚傻小子模样。 若是陆母见了,又要怒斥儿子装傻,疑心儿子又干了什么坏事。 少年的手搭在腰侧,有一搭没一搭拍着腰间挂着的布袋子,里头是一把巴掌大的匕首。 不大,却锋利。割喉开膛都是可以的。 有外人在,他克制着没看杜微澜,余光时不时瞟一眼。 许久不见她的小蛮清减许多,眼底有些青黑。陆清江疑心周家不让杜微澜好好吃饭,而且还让人天天干活。 厮杀多日,后又混入敌营,昨日审讯过敌人。陆清江的精神还处于紧张状态,心里头那股子戾气还没彻底消去,脸上挂着笑,心里恨不得将这多话的碍眼妇人踹到一旁。 这一身崭新衣裳,糊弄谁呢? 也不知道这周家到底打什么盘算! 忠义侯秦家,皇室子弟谢风雨,这两个加起来已经足够陆清江头疼,如今又多了个凤城周家。 周家…… 陆清江眯眼,回忆起凤城鼎鼎大名的周氏。早年以兵戎起家,曾随开国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之后急流勇退,偏居一隅。 急流勇退吗?谁知道是不是争权夺利失败,被迫缩在角落里哭唧唧。 陆清江不吝以最阴暗心思猜测。 周家 ……凤城……之前听人说,周家出了个皇后?不对,好像没当上皇后人就死了。无论如何,也算是大户人家。只要和皇帝沾边的,都是权贵。 陆清江自认自己是泥腿子,他分不出权贵的三六九等,反正都是动动手指就能把他按死的存在。 少年有点怀疑他娘之前说的话,他娘说周家是寻常百姓。 寻常百姓平日里不做饭的? 寻常百姓全家天天穿簇新的衣裳?不年不节的,做那么多新衣裳? 陆清江意识到,有什么细细密密的网将他笼罩。或许不是针对他的,但他这个小人物,被牵扯一点,就是灭顶之灾。 周家想干什么? 小蛮她在里面充当什么角色…… 陆清江低头,摆弄了一下腰间挂着的香囊。里头装着生火的火绒等物,袋子洗过多次已经褪色,沾染了几次血,再也洗不干净了。 上头寥寥几针绣着水波纹。即便爱惜,摸爬滚打几个月,边缘也已经有了毛边。 不知道能不能让小蛮做个新的,再洗就烂了。 陆清江想了许多,分析得头头是道,可一旦事情和杜微澜有关,他的思路就断了。 走进小巷子,蹲在大门口的陆银子立刻冲过来,围着杜微澜的裙角打转。 “汪汪汪!” 杜微澜弯腰抱起陆银子,一个月的时间,个头又大了。陆银子本身就是中型犬的体型,不到一岁,已经有了威风凛凛的架势。穿着一件花色棉袄,看着颇为喜感。 那陆家女眷哪里见过狗穿衣服,好奇打量。等看到陆银子伸舌头舔杜微澜的脸,不由皱起眉。 “于理不合,怎么能抱着这畜生?” 陆清江羡慕死了陆银子,恨不得被抱的是自己。听这妇人说话,脸色微变。 “周家大娘说笑。”少年声音冷硬,仿佛被抱着的狗是他自己。 陆银子摇着尾巴,一个劲往杜微澜脖子上挤,兴奋得不得了。狗狗能有什么坏心思,它又听不懂人话,只想表达亲近。 杜微澜险些抱不稳,只能将陆银子放下。 这一放,陆银子又开始扒拉她的裙摆,在地上打滚,哼哼唧唧求抚摸。 “行了,回家了。” 杜微澜用脚尖蹭了蹭陆银子的下巴。 半大的狗子爬起来,往家门口跑,跑出去几步,又回头看,再次跑回来。几趟下来,吭哧吭哧直喘粗气。 “周二夫人这话说的,一条狗而已,怎么养,还不是看自家乐不乐意?它听话,我就乐意宠着。怎么就于理不合了?这畜生有时候比人还要靠得住。毕竟它知道谁才是给它骨头的主人。” 杜微澜的话轻描淡写,妇人却是白了脸。 陆清江走在后面,眼珠子乱转。 杜微澜进门,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嫂子,我娘病了。”阿黎早就偷偷盯着了,这会儿假装从屋里出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人,其实在看最后面的陆清江。 点心呢?小姑娘不高兴。 二哥说好的买点心! 阿黎很伤心,一抹眼角,一滴泪落了下来。 “亲家病得严重?” 妇人与陆母一面之缘,因着如今两家的关系,不得不表露出关切。 妇人径直进了屋,见陆母躺在床上,头上绑着布巾,一副病入膏肓模样,温言细语安慰一番,而后便借口家里还没做饭,快步离开。 来去匆匆,前后没有半炷香时间。 人前脚刚走,后脚陆母就扯下头上的布巾跳下床。 “赶紧的,人都回来了开饭。鸡汤好了吗?还有炒鸡杂好了吗?天气冷,好好喝一杯。” 前线胜利的消息早就传到凤城,陆母盼星星盼月亮,今日总算将儿子盼回来了。无论如何,儿子归家的第一日,母爱是充沛饱满的。 杜微澜原本去厨房看汤药,还没干什么呢,就被阿黎拉着告状。 “我娘是装病的哒!” 第126章 我想娶小蛮 “陆明功课得了个丙,夫子说他不是那块料。” “姚杏姐前几天做衣裳,把衣裳料子缝反了。” “我娘昨天做馒头,馒头都变成了死面馍馍。” “姚大娘腿疼嫌药苦不肯吃,大夫把她骂了一顿。” “陆银子早上吃鸡屎了。” “我哥说买点心,结果什么都没买!” 小姑娘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杜微澜只听到一句最关键的,陆银子吃鸡屎。 她立刻打水洗脸,也顾不上冷水热水,舀了水缸里的水,掏出帕子就开始清洗。 陆银子还在一旁吭哧吭哧打滚求摸摸。 杜微澜一看到它,就想起它吃了鸡屎,又舔自己的脸。把狗往一旁推。 “离我远点!” 陆清江舀了热水兑进水盆里,见杜微澜盯着陆银子,直接把狗揪起来,挂在树上。 “我揍它。”少年想笑,却不敢,憋得脸都红了。 阿黎大怒:“二哥!点心呢!” “就知道吃!”陆清江叹了口气,出门将寄存的点心带回来。 阿黎见了点心,这才觉得舒坦,好奇打量把脸都搓肿的杜微澜。 “嫂子你怎么了?” 杜微澜手都快搓破皮了。 阿黎凑过去认真打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边玩去。”陆清江拎起妹妹的衣领,将人放在一旁。 陆母那边已经在张罗着上菜了,鸡汤,炒鸡杂,骨汤面,外加一份醋溜白菜,还有据说是发面没开的馒头。 “吃饭了,先吃饭。” 陆母见杜微澜瘦了,恨不得去找周家理论。把鸡腿全都放在杜微澜碗里,又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热汤面。 阿黎忙道:“嫂子快吃,不然我哥要抢了,我哥嚷嚷着要鸡腿呢!” 陆清江原本闷头吃饭,闻言险些被呛到。他瞪了妹妹一眼,旋即与杜微澜对上目光。 “我,我不爱吃鸡腿。”陆清江低头,握着筷子的手青筋凸起。 杜微澜以为他吃不到鸡腿伤心,分了一只给他。 陆清江闷头吃饭,他哪里是想吃鸡腿啊。 杜微澜赶路回来,中午没顾得上吃饭,早就饿了,一只鸡腿下肚,舒坦了一些。那一碗面,她本来努努力能吃完,结果吃到后面,发现下面窝着三个鸡蛋。 杜微澜:…… 如果是以前,她会趁人不注意将鸡蛋丢给陆银子,此刻想到陆银子的斑斑劣迹,恨不得提着狗耳朵质问。 家里缺它吃还是穿了?非要……非要…… 忽地,她的手被人碰了一下,碗被端走。 陆清江把鸡蛋倒进自己碗里,另外拿了一只碗,盛了鸡汤放在杜微澜面前。 “二哥,我也要!我的饭也吃不完!”阿黎立刻将饭碗递过去。 陆清江瞪了妹妹一眼。 陆明见状,立刻将阿黎的碗拿过来,里头没吃完的面条倒进自己碗里,给阿黎盛了鸡汤。 “你没换碗,我二哥给嫂子盛鸡汤换碗了。” 小姑娘不饶人,陆明只能重新拿了碗,又盛了一碗。 陆母低头吃饭,余光盯着陆清江,眉头微皱。 吃过饭,她将陆清江叫到后院。 “你与小蛮……” 陆母的话还没说完,陆清江就立刻接上,笃定道:“娘,我要娶小蛮。” “你?”陆母目光审视看自己的儿子,她看自家儿子从来没有滤镜,旁人都觉得自家孩子千好万好,陆母却一眼就能看出自家孩子的不靠谱。 “你配得上小蛮?你长得……”老母亲仔细端详,捏着儿子的脸打量。 “似乎也还行,你爹长得就好看,娘也不差。这点你没拖后腿。” 陆清江翻白眼。 “娘,你就不正经点?我没开玩笑。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打光棍。你给阿黎招婿得了。” 陆母哪里不知道自家儿子的性子,从小就是霸道的。什么事无论家里同不同意,他都先干,大不了事后挨揍。 只要他想,就没有他不敢的。 小时候爬树涉水,什么蛇虫鼠蚁都招惹过。 长大了,乍一看是个乖的,其实骨子里还是那副德行。整日里最会装模作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小子是个好孩子。 陆母叹了口气。 “你哥以前有句话说的不错,先建功再说亲事。你如今能有什么功劳?”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陆清江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反正功劳比陆重山大!他都是个死人了,别说他。娘,我功劳可大了,谢大人都说我功劳大呢。” 陆母想想谢风雨的性子,以为这话是顺着自家儿子说的,倒也没多想大功劳能有多大。陆母脑子里就没这个概念,人能活着回来就好。 “你先说小蛮乐意吗?她也不容易,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你大哥又死了。年纪轻轻守寡……娘这心里过意不去。你小子整天不要命的往外跑,要是什么时候回不来了,怎么办?” 陆清江不以为意:“怎么就回不来,我次次都能回来。” “你这孩子,从小就顾头不顾腚。你要是也死在战场上,小蛮怎么办?被人指着脊梁骨,说她克夫?” 陆清江看着眼眶通红的母亲,到嘴边的话说不出了。 昔日过往浮现在眼前,他捏着拳头不说话。 陆母情绪上头,话赶话道:“我不同意。无论小蛮同不同意,我都不同意!” “行,我赶明儿就去剃了头发,去庙里当和尚。”陆清江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那股子戾气涌上心头。 啪。 陆母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不同意,你就想杀了我?陆清江,你从小就逞凶斗狠,这么大了都不长进。你爹若是活着,一天一顿打都是轻的!” 陆清江沉默着看着母亲离开。 垂着头,盯着腰间挂着小香囊,伸手拨弄。 “挨打了啊。”少年喃喃自语,声音很轻。 “又挨打了呢。” 陆明蹲在鸡窝里,抱紧弱小的自己。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他就是想掏鸡蛋,怎么就撞见这事情了。 被发现是要挨揍的吧? 干娘胆子真大,不愧是阿黎的娘,居然敢打陆清江。 第127章 这桩亲事我同意 “出来,滚。” 陆清江瞥了眼鸡窝里的人,那里很暗,但黑漆漆一团还是能看出来的。 陆明几乎连滚带爬出了鸡窝,好悬没把温热鸡蛋打碎。 “我,我什么都没听到。二哥我啥都没听到,真的。”陆明瑟瑟发抖,画蛇添足道,“这桩亲事我同意。” “滚一边去!用得着你同意?” 陆清江一脚踹在陆明屁股上,想到他给妹妹盛饭,觉得不对劲,又踹了几脚。 “把你的心思收收,连读书都不成的废物,混吃等死得了。” “二哥你这话说的。”陆明突然有了勇气,“我可是听干娘说了,你小时候读书就和屁股上有钉子一样,根本坐不住。我至少能坐一天。” “成,你算算,你的束修能换多少鸡蛋?你以后能挣回来吗?” 陆清江冷笑。 谁还不知道谁,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这死小子的心思。 娘的,他早就说这小子不对劲,当个门房长工也就得了,和陆银子一起看家护院多好。结果他娘认了个干儿子。 咋就这么喜欢给别人养儿子? 陆清江一把揪住陆明后衣领,眼不见心不烦,将人丢去前院。 陆明全程护着那颗温热鸡蛋,脚一落地,就去找阿黎。 “阿黎,下蛋了!后院的鸡下蛋了!” “真的?”阿黎顿时有了精神,也不管手里绣得乱七八糟的帕子,直接跑出去。 房门打开,院子里的陆清江看到坐在屋内的杜微澜。 她拿着绣绷,正低头刺绣。也不知绣得什么,面容恬静,在油灯下面部轮廓显得格外柔和。 陆清江回过神时,已经进了屋。 阿黎和陆明去厨房冲鸡蛋茶,没发觉这一幕。陆母已经回房间生闷气,自然也是没发觉。 姚大娘和姚杏也已经歇下,连灯都熄了。 屋内一豆灯光,随着陆清江的闯入摇晃几下,复又归于平静。 “小蛮。”陆清江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杜微澜,手搭在椅子上,目光期待。 “我立大功了。” 杜微澜觉得这目光和陆银子讨要骨头时很像。 仰着头疯狂摇尾巴吐舌头,使出浑身解数,为了一块肉骨头。不过……这人和陆银子不一样,陆银子会吃屎! 杜微澜暗下决心,以后要和陆银子保持距离。 陆清江望着心上人,见她没有反应,顿时慌了。 “小蛮……” 话未说完,一只手抚上他的面颊。 “挨打了?” 陆清江委屈道:“疼。” 杜微澜叹了口气,她几乎能想到争论内容是什么。 陆母似乎对这个儿子有很深的成见,其实陆清江没有那么不堪,没有那么不靠谱。不过,这人桀骜不驯是真的。 也不知道陆家怎么就长出这样一个奇葩。明明陆母和阿黎不这样的。 “立了什么大功?”杜微澜摩挲着他脸上的巴掌印,陆母没留手,赤红一片,看着都疼。也难怪陆清江委屈。 若是她兴冲冲立功回家,被家里人打一巴掌,她能当场掀桌子。 说起立功,陆清江不委屈了,噼里啪啦将自己的功劳说了。说到一半,觉得不够,去柴房将自己带回来的大包裹抱过来。 “这个是敌人尸体上拿的,听说很值钱。”他掏出一个红珊瑚挂牌。 “这个是银的,不过梳头不舒服,明天就给卖了。也不知道那人娘们唧唧的,怎么上战场还拿这个。娘的,他差点把姚慎胳膊剁了,所以我把他胳膊剁了。” 这是刻着永结同心的银梳子。 “这个是……” 一样样东西掏出来,摆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是密密麻麻一片。他倒是记得清楚,东西哪里来的都能记住。 “这是那个什么女帝头上薅下来的簪子,看起来还挺贵,能换钱。这个原本是灯台,不好拿,我就踩扁了。” 陆清江洋洋得意。 杜微澜拿起那个被陆清江称作簪子,实际上这是一只珍珠攒的蝴蝶钗,银质钗身上刻着一个小印,临国宫廷内造。 杜微澜道:“这个不能卖。” 这东西卖了,不知道要掀起多大波澜。被临国的密探发现,刺杀少不了一点。如今王宣玉的事情属于半个秘密,事情还没有传播开,只往京城送了消息。 这东西拿出去,陆家没有好日子过。 “不卖就不卖,不过也不能戴。小蛮喜欢这个,明天去银楼做个一模一样的,旁人用过的,咱不用。” 陆清江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说话时手已经握住杜微澜搭在膝盖上的手。 “小蛮手怎么受伤了?是被绳子勒的吗?” 陆清江发现杜微澜手指上的伤,赶紧掏出药膏。 “这是前几天从谢大人那里弄的药膏,治外伤好用。过几天伤好了,再用祛疤的药。”他低头认真处理杜微澜被弓弦磨出来的伤。 这点伤实在不值一提,杜微澜之前懒得管,伤都快好了。 药膏抹在伤口上,微痒,她看着蹲在地上的少年,心念一动,抽出满是药膏的手指手捏住他的下巴。 “陆清江,你是天生愚笨,还是装的?” 二人四目相对,一个满是探究,一个一派坦然。 “有区别吗?”陆清江问。 “我露出的马脚还不够多吗?你就不问问,我是谁,为什么接近你?” 杜微澜摸不透这人的心思,说他聪明吧,又是个蠢兮兮的。说他蠢吧,偏偏能干出一些旁人想破脑袋都干不出来的事情。 说他怂,偏偏他敢潜伏敌营。说他勇,背地里撒娇卖惨那是一个都不落下的。 若是临国那些人见了他这副模样,怕是要惊掉下巴。 “是我先接近小蛮的啊,要不是秦崇风先行一步,小蛮根本不会嫁给他的。他只是比我先遇到小蛮而已。” 陆清江眼里全都是坦然,干净得像是一汪春江水。那双眼看人时和陆银子差不多。 黑黝黝的眼珠,满是真诚期待。 杜微澜叹了口气,手指微微用力,俯身仔细端详。 这是人,不是狗,又怎会没有私心? 她真的看不透这个人,人人都有所求,他想要的是什么? 仅仅只是因为她这一副皮囊?她无数次怀疑陆清江的目的,又无数次推翻设想。 她不吝以最坏的角度揣摩人心,可她看不清楚他。 第128章 猫鼠游戏 杜微澜问:“以后会赴汤蹈火,生死未知,会连累你,连累你娘,连累阿黎,你也愿意吗?” 两人离得太近,说话时鼻息相交,杜微澜嗅到他身上的药味,以及血腥味。很轻微,像是微微生锈又泡水的铁器。 杜微澜知道,他受伤不少,伤不致命,但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本来就是生死未知。战场上的明枪易躲,身后的暗箭难防。我家本就夹缝生存,从十年前秦家秦崇风隐姓埋名住进我家开始,就已经被连累的。我原先想着,是我家连累了小蛮。” “往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陆家风雨飘摇。陆家是寻常人家,被权贵几番牵连,已经到了无法脱身的程度。秦崇风踏入我家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注定。我们全家,是微不足道的棋子,随时可能被舍弃。我原本以为,借陈舍的势力,搬来凤城,也能有安稳日子。可家里还藏着秦家嫡子秦凤的脑袋。” 少年说话时,眼睛直勾勾盯着杜微澜。 灯火摇曳,映出他的野心。明明是蹲在地上,被人捏住下巴,偏偏又凶戾得如同立在山岗上俯瞰弱小的野兽。 “我没得选。一个秦家就足够让我全家陷入深渊,又有一个莫名其妙的谢大人。再多一个周家,又有什么关系?人可以死一次,死不了千次百次。” 这话说得决然。陆清江似乎从一开始,就笃定秦家会让他们一家没命。 杜微澜有种养了条疯狗的错觉,她捏着陆清江的下巴,像是牵着恶犬的项圈。 “死也有不一样的。”杜微澜生出一个残忍的念头,她想让他知道,死亡与死亡是不一样的。想要打破他那股子豁达……大不了一起死的豁达。 “也可以可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钝刀子割肉。” “到那时,我会先动手。我的刀快,娘和阿黎不会疼。”陆清江的回应,如同在说今天不吃馒头吃米饭一样轻描淡写。 他从头到尾都没得选。 “你舍得?”杜微澜觉得荒谬,她意识到,陆清江真能干出来这种事。细数他过往的行事,全都透着一股子天真的残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细细思量,让人后背发凉。 “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与其被人折磨,不如早下决断。她们死了,我没了牵挂,能给反杀几个是几个。” 陆清江平静得可怕,言语近乎平铺直叙,没有什么波澜。 “小蛮,你怕了吗?”陆清江始终端详,始终窥探,始终在意,揣摩着杜微澜面上细微的表情。 杜微澜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她蹲下,沾染了药膏的手指胡乱抹在他红肿的半张侧脸上。 “事情还到不了那一步,不会到那一步的。”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陆清江,但她能理解这份困兽犹斗的心情。对陆清江而言,秦家就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 上位者动动手指,就是陆家的死期。 陆清江拼了命,战场上厮杀,不过是想要争取一点筹码罢了。双方对弈,他不过是想上桌,想挣扎罢了。 可一个寻常百姓手里的牌,哪里能比得过人家几代积累? 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杜微澜捧着陆清江的脸,拇指按在他因为激动得泛红的眼角,低声道:“远远到不了那一步,到不了的。” 或许她救不了自己,但她有余力将陆清江从深渊沼泽中拉出来。区区一个秦家,从龙之功又如何?侯爵又如何?任你功劳盖世,能敌得过天子猜忌? 她想要自保很难,谢行云猫捉老鼠一般的戏弄她,不知何时会露出獠牙咬断她的喉管。 她前路渺茫。 但想要解决一个秦家不难,秦家也好,周家也罢,有一个算一个,她会将这些人拖下水。 陆清江头顶悬着一把剑,是秦家。她头顶悬着一把剑,是当今皇帝谢行云。 谢行云不是个好人,兄弟阋墙,杀了亲哥哥,夺得皇位,注定被人口诛笔伐。 谢行云却勉强算个合格的皇帝,至少比她的父皇合格。 她多活七载时光,已经够了。 “以后会好的。”杜微澜搂住陆清江的肩膀,在他耳畔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海晏河清,这个标准太高。她只能解决掉一些魑魅魍魉。 无论如何,她总归当了七年的太子,这个江山她的喜爱的。谢行云这个皇帝既然做得好,那就随他去。 景国的百姓,已经苦了太久。 没必要因为一些人的私心,再起兵戈。 无论谢行云想要玩什么游戏都无所谓,她把账一笔笔算完,就够了。这场游戏,她奉陪,左右不过是一条命,她早就该死了。 “二哥?”阿黎端着碗进门,惊讶道,“你跪地上拜年吗?还没过年呢。” 陆清江回头,忿忿看向妹妹,一把拿过她手里的碗,将里头的鸡蛋茶一饮而尽,然后被烫得满目狰狞。 “二哥你好笨啊,这个水很热的。”阿黎鼓着腮帮子。 “而且你挨打了呦,娘打你了,娘都不打我的。” 也不知道她嘚瑟什么。 陆清江怒从心中起,把碗直接扣在妹妹脑袋上。 气死了,真是气死了。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泄愤一般踢了踢地上摆着的金银珠宝,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往外走。 “哇哦,好多好东西。” 阿黎发现地上的东西,眼睛都看直了。 她冲进杜微澜怀里,眼睛亮晶晶道:“嫂子,这是二哥给的彩礼吗?” 小姑娘激动极了,说话时头上的碗撞到杜微澜鼻尖。杜微澜把碗拿起来,揉揉鼻子,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彩礼吗? 若真论起来,她更乐意接受临国女帝王宣玉和摄政王王乾作为彩礼。 再多的金银财宝,都比不上这两人的命。两人的命,无法用价值衡量,约等于敌国的半壁江山。 阿黎哪里知道嫂子心里想什么,兴致勃勃打量地上的东西。 数了又数,看了又看,小姑娘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把里头的各种编织的小玩意儿取出来,将金银珠宝塞进箱子里。 “二哥说过,好东西不能让人知道,会被抢走的。我们先藏起来,不能让人知道。” 第129章 买簪 阿黎兴奋得不得了,一边放东西,一边疑心有人偷看,时不时开窗看门打量,生怕隔墙有耳,就连陆银子想进门,也被丢出去。 “一边去,去你的狗窝!” 小姑娘忙得不得了,箱子装不下,就倒出来重新摆放,忙得一头汗。 杜微澜在一旁看着,觉得有趣极了。 另一头,陆清江躺在床上傻笑。 陆明裹着被子蜷缩在床角,都不敢上床。 “二哥,你笑什么?” “二哥我乐意,你管得着?”陆清江非常满意自己的卖惨成功,小蛮抱他了,嘿嘿,小蛮抱他了。 少年满怀期待睡着,第二天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在陆母嫌弃的目光下吃了饭,陆清江直接钻进杜微澜和阿黎的房间。 陆母气得拿鸡毛掸子。 “你给我出来!!!小蛮和阿黎出去买东西了,你进她们屋干什么!滚出来!” 有了昨晚的事情,陆母看儿子那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陆清江循着痕迹,找出床底下的箱子,打开拿出金子做的灯台。陆母提着鸡毛掸子要打,见儿子捧出一个金灿灿的东西,不由愣住。 “战利品。”陆清江得意。 说完,就揣着东西跑了。 陆母越想越不对,当即就要追。 “你把东西放小蛮屋里干什么?” 陆清江顾不上回答,一路小跑出去,先去当铺换了银两,扭头就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去了银楼。 家里有外人,他思前想后还是先买银的。以后再换成金的。 小拇指粗细的镯子,先来三对。 陆清江挑花样挑得脑壳疼,正烦着呢,突然看到外面杜微澜和阿黎提着东西路过,立刻冲出去把人拉进来。 “要哪个!随便选!” 托盘上密密麻麻全都是镯子,阿黎眼都直了。陆清江拍拍当铺给的大号钱袋子,一脸得意。 阿黎从小到大就没这样富裕过,这是买首饰,不是买大白菜啊。小姑娘从哥哥手里拿过袋子,拉着杜微澜认真数银两。 数了三遍。 “三百六十两。” 袋子太沉,阿黎都有点抱不动。 小姑娘如今负责家里的采买和盘账,抱着钱袋子环顾一圈,就盘算起来。 “镯子三对,簪子六根。其余的以后再说。我看这里东西也就那样。”做生意第一条,不能让供货商知道你非他不可。 阿黎买粮食吃过亏,吃一堑长一智,如今这经验都用上了。 “那不行,太少了。多买点。我看脖子上挂的也好看,还有耳环。”陆清江不乐意了。 “闭嘴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肯定又看了二斤的项圈。”阿黎一脸嫌弃,把钱袋子丢给哥哥,拉着杜微澜去挑选。 “嫂子我哥脑子不好,咱们慢慢选。还要选金的,选最好看的。” 杜微澜点头道:“阿黎说的对。” 她不敢想二斤重的项圈戴在脖子上会是什么感觉,和犯人戴枷锁,差别不大吧? 真不知道陆清江怎么想的。 陆清江不敢说话了,鹌鹑一样缩在角落里,偷吃杜微澜和阿黎买的点心。热乎乎的米糕,味道还挺好,他三口一块,噎得慌,问掌柜要茶水。 那掌柜本以为来了大生意,之前陆清江选的都是五两的镯子,结果来了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姑娘,居然能当家。 原本看着大方嚣张的人,这会儿低头吃点心,还问他要茶水。 掌柜心痛,大生意没了。 阿黎挑挑选选,给自己和母亲选了银镯子,给母亲选了两根簪子。 “我的簪子会丢,小花钗也会丢。”小姑娘发愁,捏捏自己的耳垂,没耳洞,“还是给我娘选耳环吧。” 杜微澜环顾周遭,这是秦城最大的银楼,但这里没有她想要的东西,随意选了两只素面的银镯。 阿黎见了不乐意。 “这个不好看,换成金的!”掌柜闻言,立刻让伙计取了一对金镯子,仍旧是素面的,一只镯子一两重。 陆清江凑过来,嫌弃道:“细了。” 他指着一旁的银镯子,道:“要这么粗的,换一对。” 金比银重,按照陆清江的标准,一只镯子至少要三两沉。杜微澜赶紧捂住他的嘴,哪个正经人带三两的镯子?沉死了。 有的匕首都没三两重。 “就这个了。”杜微澜生怕他出幺蛾子。 这对镯子是浑圆的圈,没什么装饰,看着颇为单调。陆清江不乐意,想要刻着花的。 “这不好看,小蛮咱们换个好看的。” 杜微澜看他又要选死沉死沉,立刻道:“闭嘴,要花的你自己戴。” 陆清江不敢说话了,趁人不注意,偷偷找伙计要了金耳铛。兜里有好多银子,他都不知道怎么花了。 回到家,陆清江就往杜微澜房间里钻,气得陆母握紧擀面杖。 “我看这小子是想挨打!” 阿黎在屋里数钱算账,算来算去,发现银子少了,瞪陆清江。 “二哥!” 陆清江掏出一把金耳铛。 阿黎气得扑过去掐陆清江脖子。 “买这玩意儿干啥?你知道这个能换多少肉吃吗?” 陆清江自知理亏,躺平任掐。手扑腾着,突然碰到杜微澜的腿,他捏了捏,就要凑过去。 杜微澜拿起银锭砸在他手上。 这狗东西,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他到底什么时候坐到床上的?这会儿躺在她床上,枕着她的枕头,还挺自在。 “起来,阿黎换床单。” 陆清江被赶出去,背着手去厨房。 今日姚杏和姚大娘去上坟了,不在家。陆母在厨房忙碌,陆明休沐,坐在小板凳上烧火。 陆清江环顾一圈,发现没别人,踢开挡路的陆银子,笑嘻嘻凑到他娘面前。 “娘,你猜猜我手里有什么。” “滚滚滚,看到你就生气!” 陆银子哼哼唧唧,咬陆清江衣角。陆明见了,连忙把狗抱起来。 陆清江倒是不恼,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是一对扁平的银镯子,刻着并蒂莲的花样。是阿黎选的。 陆母一愣,气冲冲道:“买这东西干什么?” “之前娘的镯子当了换粮食,我说过以后要给娘买新的。”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就知道乱花银子。”陆母佯怒,手里的擀面杖抬起来,终究是没落在儿子脑袋上。 第130章 脑袋与猪脑袋 陆清江伸出另一只手,掌心躺着两根银簪。 一根是莲蓬花样,一根是荷花。陆母喜欢荷花,平日里枕套都绣的荷花,阿黎选的倒是不出错。 陆母眉头微皱道:“买这东西干什么?不能吃也不能喝的。你手怎么了?” 少年手里的簪子下面裹着纱布。许是之前握着簪子太用力,伤口渗血,透出淡粉色来。 “没事。”陆清江胡乱将簪子插在陆母脑袋上,又从怀里摸出两对金耳环。 一对金丁香,一对长一些的金荷花。 “娘你带着玩,以后买新的。” 说完,陆清江把耳环放进一旁的白瓷碗里,一溜烟跑了。不跑会挨打的。 “陆清江!你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的,有什么用!”陆母提着鸡毛掸子追出去。 陆清江一溜烟跑了,还不忘提起藏在柴房深处的布袋子。 天气冷,万物冻结。袋子里的东西,就跟冰封了一样,硬邦邦的。 今日谢风雨在衙门,陆清江直接过去,将脑袋放在对方桌案上。 谢风雨正绞尽脑汁写折子,被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你小子怎么进来的?就不能敲门?”谢风雨看向门外,发现两个探头探脑的脑袋。 好啊,一群不干活的,如今是连人都不拦。 “这是什么?”谢风雨很生气。 “脑袋,秦凤的。” “什么?”谢风雨声音陡然拔高,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什么秦?什么凤?什么秦凤?” 动作间推动桌案,脑袋滚到地上,布袋子开了一个角,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与谢风雨对视。 谢大人声音再次拔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清江捂着耳朵。 “谢大人!您看这能换多少军功?这人的身子你们带回来了,就是砍成两半的那个。我知道这是秦家的大公子,后来肯定是投靠临国了。这也是能换军功吧?” 陆清江早就弄清楚了,这里头也不知道藏了多少腌臜事,不过他相信谢风雨的后台,肯定比秦家硬。这种问题,交给谢大人就好。 谢风雨眼一翻,身子一软,直接仰面倒下。 “谢大人?这一把年纪,睡眠还挺好。”陆清江嘀咕。 两个侍卫过来,凑过去看脑袋。 “真是秦凤啊。” “都冻得脱水了。” “和冻羊头差不多了,看着还挺干净。” “这刀还挺快,断口干脆。” 陆清江打量这两个侍卫,长相平平,是他见过的,就是之前守着营帐的那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就跟着谢风雨过来了。 他听到沙沙声,扭头就见一个人蹲在不远处,正在奋笔疾书。这人脑袋上包着纱布,手腕上也有纱布,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看起来受伤很严重的样子。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手速。 陆清江凑过去,发现上面写着蝇头小字。 详细记录了谢风雨说了什么,看了什么,以及他进来后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兄弟,你还挺厉害。”陆清江很佩服这人,比陆明厉害多了。陆明提笔忘字,别说记录这种东西,就连笔录都写不明白。 “谬赞谬赞。”密探小九嘴里谦虚,下巴已经快仰上天了。 “兄弟你写这个干什么?” “当然是监视了,我的任务就是监视。” 小九继续奋笔疾书,还不忘跑去脑袋旁边,给那颗脑袋画了个小像。寥寥几笔,却勾勒精准,面部特征捕捉得非常到位。 陆清江眼珠子乱转,坐在地上看这些人忙碌。 监视谢风雨?谢风雨可是皇帝三堂叔,谁敢监视谢风雨啊?不要命了? 全天下,有几个敢监视谢风雨? 过了好一会儿,谢风雨苏醒,看到陆清江和暗卫们蹲在一起,险些再次翻白眼。 不对,这不对,这很不对。 这群暗卫越来越嚣张,大白天都敢出来……果然是杀人灭口的前兆吗? “谢大人,军功。”陆清江把秦凤的脑袋往谢风雨面前送了送。 “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一代霁月光风的文人墨客,平日里干得最多的就是提起笔杆子骂人,谢风雨哪里受过这么大的冲击,一蹦三尺高,躲在暗卫身后,身体不受控制的发抖。 “大人别害怕,一个脑袋而已,不咬人的。” 陆清江心里没底,怕自己没有陈舍军功多,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按理说,这军功是小蛮的,陆清江仔细琢磨小蛮能不能拿好处。 少年搓着手,笑嘻嘻道:“还有一件事!这功劳还有一个人。” 谢风雨都快疯了,这小子能不能不要拿着人头在他面前晃悠? “你说就说,但你要离我远点!” 真的是要崩溃了。 密探小九奋笔疾书,寥寥几笔就是一幅画作,画在小本子角落里,连起来就是连环画。 陛下看了一定高兴。 小九兴奋极了。 陆清江环顾周遭,笑道:“大人,这里人有点多,咱们换个地方说?” 谢风雨真的要疯了。 “说话之前,你先把脑袋放下!” …… 半个时辰后,陆清江背着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衙门。衙役见了,都忍不住嘀咕,不明白这小子怎么就敢如此嚣张。 “嘿嘿嘿。”陆清江盘算军功,觉得人生圆满了一半。去肉铺取了昨日定的猪头,提着一大串脑袋回家。 燎猪毛,破头骨,清洗。他哼着小曲在院子里忙碌。 阿黎路过都要绕着走。 “二哥你这样像个杀人狂魔。” “有吗?”陆清江低头看自己,围裙上一片血腥,的确有点凶残的样子,“嫌弃你就别吃。” 阿黎撇嘴,跑出去买煮肉用的山楂干。 家里忙活了半日,四个猪头总算是卤上了,两口大锅都用上,要到深夜才能卤好。 灶台都被占据,晚饭干脆支了个架子在院子里烤肉。 已经进入腊月,眼看着要过年。天气冷,比陆母想象中的还要冷,家里的馄饨铺子暂时停了,一家人有点无所事事。 陆清江裹着大披风蹲在院子里烤肉,陆明和阿黎蹲在一旁围观。 “二哥,我来!我来!” 陆清江瞥妹妹一眼,直接将手里的肉串递过去,自己躺在椅子里,扭头看和陆银子斗智斗勇的杜微澜。 “陆银子你离我远点,离我远点!”杜微澜直跳脚。 “信不信我把你绑树上!你不要过来!你又吃什么了?” 陆银子以为主人在和自己玩,一个劲往杜微澜身上冲。 陆清江觉得好玩,这场面,和白日里谢风雨躲他差不多。忽地,陆清江眸光一凝,盯着杜微澜的侧脸,不由睁大眼。 第131章 进京领赏 他怎么看着,小蛮和谢大人长得有几分相像? “清哥儿!”外头传来拍门声。 “清哥儿!快开门!我都闻见味了!” 陆清江起身,扭头就往屋里走。没听到,他什么都没听到。这几个人,怎么阴魂不散的,一定要饭点来。 耽误的一会儿功夫,墙头冒出一个脑袋。 秦不武攀着墙,笑嘻嘻道:“我回来了!姚慎说有好吃的!” 陆清江差点拿起板凳丢过去。陆母从房间里出来,见状吓了一跳。 “快下来,快下来,别摔了。” 秦不武翻墙进来,陆明已经开了大门,好几个脑袋同时挤进来。 “伯母好!伯母我们饿了!” 陆清江气得牙根痒痒,佯怒道:“饿了回去吃自己!” “快进来,快进来。锅里煮着肉呢,还有羊肉串。陆明去隔壁迎春那里买烧饼,家里的不够吃。”陆母张罗起来。 姚杏放下针线活,出来没看到姚慎,面上有些失望。 “姚慎还有事,这几天忙得很,也就清哥儿鸡贼,一早就告了假。”秦不文已经从阿黎手里拿过羊肉串,也不管熟不熟,咬了一口。 “斯哈斯哈,清哥儿啊,陈将军说咱们明天要出发,说是回京述职,领赏呢。” 陆清江原本骂骂咧咧从锅里捞猪耳朵,闻言手一顿。 “吃你们吧。” 他们从清水县出来十几个熟悉的伙伴,如今加上姚慎在内只剩下六个了。其他的都战死了。 陆母张罗着凉拌猪耳朵,数了数人,扭头暗自抹泪。 以前陆清江的伙伴们偶尔会到家里蹭饭,一来二去,陆母也认识好多个。到了凤城,来的人一次比一次少,倒是荒山坟头一日比一日多。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一顿晚饭热热闹闹,凑合着吃完,几个人又风风火火要离开。 临出门,秦不文道:“清哥儿收拾东西,明日中午出发,记得带上猪头。” “就知道吃!”陆清江真服了这些人。 目送他们离开,陆清江倚在大门门框上,盯着落雪发呆。 进京吗? 不知秦凤的脑袋,会引起什么风波。 陆母在院子里收拾,见儿子杵在门口,没好气道:“当门神啊?赶紧收拾东西。去京城也好,就不用上战场了。” 陆母不知道儿子立了什么功劳,只觉得去了京城,就不用在战场上厮杀,终日朝不保夕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没了。她巴不得儿子安安稳稳,没有性命之忧。 陆清江站在原地没动,盯着这个不大的院落。 这院子是唐家商行租赁给他家用的,面积不大,正房三间,左右厢房各一间,外加厨房和充当柴房的窝棚。前院很小,后院就更小了。 他是打算在陈舍的庇佑下,在凤城置办家业的。如今回头看,就能发现,自己之前的盘算有多天真。 陆清江道:“娘,你们和我一起去吧。我一个人害怕。” 陆母都气笑了。 “你这孩子!你还会害怕?你一天到晚惹事,旁人不怕你就不错了,还有你害怕的时候?” 陆清江握着门框,指甲崩裂。他面无表情,低声道:“有啊。” 他怕,怕自己去了京城回来,见到满地的尸体。 秦家是什么门户啊。就连秦钰回京城,都疑心自己能不能活命。 他去了京城,结果如何还不知道,他一人势单力薄,秦家人偷家怎么办?京城距离凤城千里之遥,他什么都做不了。 “娘,一起去吧。是不定咱们还能在京城置办家业呢。秦钰也在京城,说不定他想你了。” 陆清江怕自己分量不够,搬出旁人,然后又绞尽脑汁想了个借口。 “小蛮小时候是在京城长大的,说不定小蛮也想家呢?” “去,去,去。一起去。”陆母从未见过儿子这样,以为儿子是没去过京城,心里忐忑。她上前几步,用力捏了捏陆清江的脸。 “赶紧收拾东西,收拾好了睡觉。” 几个月前搬过一次家,陆母心里有底,打发儿子收拾东西,喊了儿媳和女儿出门。 “先去与唐家商铺的人说说,房子不赁了。你迎春婶子那里也要说一声,带不走的东西,先放他们家。” 凤城不是故乡,陆母倒不觉得有什么需要缅怀的。出远门就是这样,第一次觉得什么都是牵挂,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再去周家说一声,理应说一声的。” 天色已经晚了,陆母风风火火走在前头,带着儿媳和女儿赶在天黑透之前,将一应人情世故安排妥当。 回到家,陆母才想起来姚杏和姚大娘,将事情说了。 “伯母,我也去。我哥也要去京城,我就当是去玩的。”姚杏拉着姚大娘的手,笑道,“姚大娘也去,今年可算是出远门了。” 众人忙忙碌碌收拾清点行李自是不提。 另一头,唐家商铺里,朱砂正在打算盘,连打了五遍,遍遍不一样。 “不算了!”朱砂气得扔了算盘。 掌柜站在一旁,盯着滚了一地的算盘珠子,心疼极了。 “这可是大漆的珠子,用了好几十年了啊。” “账本都装上,我是算不清了,回去让三公子算。”朱砂灌了口冷茶,茶凉,却浇不下心头火热。 “传信给家主,我要去京城了。我也是搭上谢风雨那条线的人了。” 朱砂洋洋得意,掌柜叫苦不迭。 “连夜誊抄啊?抄不完,真的抄不完啊。这就是一笔糊涂账啊,前线要什么给什么,一点都没留啊。” “我不管,反正有三公子算账。家主说了,只要不赔掉裤子,怎么着都行。” 掌柜都快哭了,戚戚道:“我的祖宗唉,这一个月,您把凤城秦山三十年的利润都花出去了。” “钱花这里,总比花在忠义侯府好。”朱砂放下茶盏冷笑。 “丢这里,至少还能听个响。一件衣,一餐饭,一碗药,一堵墙,这些东西能落到实处,是看得着的。总比填进忠义侯府好,忠义侯欲壑难平,多少钱财丢进去都没用!。” 第132章 德帝风流录 掌柜哑口无言。 早年唐家大小姐决策失误,最终没能嫁入侯府。忠义侯府像个无底洞,根本填不满。临了,唐家多年没有好日子过,唐家至今都受秦家牵制。 “又能强到哪里去呢?谁又能看见呢?”掌柜嘀咕。 在他看来,是没区别的。 忠义侯是个无底洞。边境的战事也是无底洞。 唐家空有财富,想要守住这份财富,是一件很难的事。自从上了忠义侯府的贼船,唐家就没有好日子过。 “与秦家划清关系,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掌柜叹息。 …… “阿嚏!” 秦钰打了个喷嚏,拥着被子坐起来,怎么都睡不着。 他赤脚下地,点燃蜡烛,翻出笔墨,继续奋笔疾书。《德帝艳史》刊印百册,只用半日就卖完了。 他如今在写德帝发家史,书名叫做《德帝风流录》。 秦钰越写越兴奋,直到天光微亮,这才停笔。 “这就够了。” 他打赌,赌这本书能让秦家万劫不复。来啊,相互伤害啊,一起下地狱吧。 秦钰怀揣着梦想躺进被窝里,秒睡,进入黑沉梦乡。 另一头,下了早朝的当事人德帝谢行云翻开探子奉上的册子。 看了两行字,就直接将书甩了出去。 “污蔑!这是污蔑!!!朕不喜欢男的!不喜欢!好娈童的明明是谢春晖!” 宫人缩着脖子立在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听了真的不会掉脑袋吗?又是伴君如伴虎的一天。 京城自有京城的风波。 凤城已经热闹起来,要去京城的人不少,队伍长长的一条。 陆家有了上一次举家搬迁的经验,准备得更充分了。陆母特意带上了两口大铁锅和烤肉架,就连菜刀都是磨好的。 一大早,陆清江就出门买了两辆马车,如今兜里有银子,花钱都不心虚了。 那些战利品全都被他塞进犄角旮旯,用木板挡住。阿黎兴奋爬上车辕,用披风将自己裹紧。 “今天腊月十五,还有十五天过年。”小姑娘掰着手指数,“二哥二哥,我们能在京城过年吗?京城有好吃的吗?到了京城我们住什么地方?” 陆清江一个脑袋两个大,掏出行李里的三字经塞给她。 “读书。” “可是我这个都会了哎。”阿黎抱着哼哼唧唧的陆银子,仰着下巴一脸得意。 “你等着!” 陆清江去找谢风雨,讨要了一本据说是孤本的游记。 “看这个。” 谢风雨从始至终都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和陆清江这么熟了。这小子哪里来的勇气问他借书的? 阿黎如今认得几个字,磕磕绊绊倒是能读下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踹一脚赶车的陆明。 陆明都快哭了,他就不是读书那块料,阿黎磕磕绊绊,他也磕磕绊绊啊。 “二哥说的不错,陆明你这样是不行。”小姑娘拍拍陆明的肩膀,语重心长,她掀开车帘对姚大娘道,“姚大娘,我们家不要陆明了,你拿回家养,以后他叫姚明,让他学木工活。” 姚大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行,以后陆明,啊不,姚明就继承我家的衣钵。” 姚大娘亡夫是木匠,倒是留下来不少好东西。木料工具暂且不提,图纸和祖上传下来的书册,若是钻研透彻,也是能吃一辈子的。 “那感情好。有了手艺,以后好娶媳妇儿。”陆母也笑。 陆明抿着嘴不说话,盯着抱着狗的阿黎看。 陆清江骑马路过,发觉陆明的视线,一巴掌拍过去。 “好好赶车!” 气死了,这小子果然觊觎阿黎。 陆清江仔细打量陆明,冷哼一声。这小子也敢觊觎他妹妹?他一个窝心脚就能把人踹死。 杜微澜靠在车厢里假寐,听他们热闹觉得有趣。 队伍很长,陆家的两辆马车位于中后方,再往后是唐家的商队。唐家算是搭上了陈舍这条线,就连运货,也刻意选了开拔的日子。 陆清江试图往车厢里看,杜微澜没动静不说话,他心里没底。瞅了好几次,都没看到人,最后直接掀开车帘。 “小蛮?你生病了吗?小蛮你怎么不说话?” 气得陆母直接一巴掌拍上去。 “滚滚滚,一边去。” 两辆马车,陆家一辆,姚杏兄妹两人一辆。 阿黎和陆明坐在车辕上,马车里只有陆母姚大娘和杜微澜,陆清江掀帘子这举动虽然出格,但没外人,其实是犯不上挨揍的。 可陆母就是看儿子不顺眼。 陆清江见杜微澜睁眼,立刻收回脑袋,骑着马跑了。 不一会儿,兜着几个红彤彤的柿子回来。柿子冻得硬邦邦,都能砸核桃了。 陆清江笑嘻嘻往车厢里送:“小蛮,有柿子。” “二哥,你这样容易挨打的。” 阿黎在一旁的吐槽,拍拍陆银子的脊背,“银子,咬二哥。” 陆银子哪里敢咬,团成一个球,脑袋钻进披风下面装死。 十几只柿子,陆母按人数拿了几个,剩下的让陆清江分给别人。 “朱砂姑娘在后面,给朱砂姑娘送两个,还有姚杏和姚慎他们。陈将军和谢大人那边也送。” 陆母倒是没多想,在她看来,这些人要么对自家有帮助,要么是相处多年,分享一些吃食罢了。 陆清江还想帮杜微澜暖柿子呢,闻言哼了一声,终究是没胆子违抗他娘的命令。 姚慎正躺在马车里呼呼大睡,负责赶车的是姚杏。姚杏拿了柿子,直接钻进车厢,塞进姚慎脖子里。 姚杏气呼呼道:“我哥快睡死了!一上车就睡。” 陆清江摸摸鼻子,有些心虚,掏出一块卤羊肉递过去。 “你哥醒了吃,他这几天挺累的。” “是,我累了!你回家睡大觉,活都是我干!”姚慎钻出来,一口叼住妹妹手里脑袋大的羊肉抱着啃。 “清哥儿啊,先说好,这次到京城你别失望,我听人说有人想要咱们的军功呢。最后能落到咱们身上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这是常有的事,说起来也是稀松平常。 陆清江没说话,又丢了个硬邦邦的柿子给姚慎,调转马头,去了后面的商队。 “朱砂姑娘,柿子。” 第133章 冻柿子引来的头脑风暴 朱砂掀开帘子,迎面飞来一个柿子,手忙脚乱接住,旋即眼前一花,就见陆清江连人带马就已经冲出十丈开外。 “这是何意?” 朱砂思索,这一枚柿子定有深意。柿子表皮红艳,被冻得结结实实,上面还有鸟雀啄食的细微痕迹。若是平时,她不会多想。可如今的形势,让她不得不多想。 这大概是小蛮给她的提示? 难不成是说,有蛀虫? 朱砂心中一凛,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看向身后的商队。 这次商队运的是中等的布匹,里头还掺杂着一车贡品。什么都可以出问题,唯独贡品不能有问题。 朱砂道:“休息时再盘点一遍,人员名单给我一份。” 负责赶车的是唐家旁支,闻言立刻跳下马车,将缰绳交给其他人,跑去安排了。 “这批货不能出问题,贡品里有一半是秦家要的。”尽管想要脱离秦家的桎梏,但唐家如今没有能力,只能维持现状,继续讨好秦家。 朱砂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 她看向队伍前面。 杜微澜所在的马车缓缓前行,车顶被阿黎绑了个大大的绳结,红色的流苏在风中舒展张扬。 朱砂想,这柿子肯定是小蛮给她的预警。可惜她无法领悟其中深意。 …… “柿子!” 陆清江到了谢风雨的马车外,轻车熟路掀开帘子,递进去一只柿子。 拳头大小,红彤彤的喜人,硬邦邦像是石头。 谢风雨接过柿子,茫然极了。 “你……” 陆清江直接跑了。 陈舍正在思考如何写折子,忽地面前多了一个物件。 “柿子。” 陆清江只想送完东西赶紧回去。 也不知道小蛮能不能啃动结冰的柿子,天气冷,晚上还要有姜汤……姜汤里如果加上牛肉就更好了。 陆清江看向拉车的牛,眼珠子乱转。 陈舍啃了一下,没啃动,被冻得一激灵。 “哪里来的柿子?” “往东十里有柿子树。陈将军别想了,那片林子的柿子都被我摘了,本来就没剩下几个,鸟就喜欢吃这个。” “还有吗?再来几个。”陈舍伸手。 陆清江直接把怀里剩下的柿子递过去,他扭头从路边捡了块大石头,随机选择一头牛,直接把石头丢到牛车的必经之路上。 陈舍眼皮一跳,来不及阻止,就听咔啪一声脆响,牛摔了。 陆清江屁颠屁颠跑过去检查,回来语气沉重道:“陈将军,牛腿断了。” 陈舍:“你当老子瞎啊!” “我娘晒了菜干,将军想吃炒牛肉吗?小蛮炒的羊肉好吃,肯定炒牛肉更好吃。”陆清江腆着脸,笑嘻嘻。 陈舍怒道:“赶紧的,牛腿断了,东西卸下来放在其他车上!” 他真服了这个胆大的小子。 当天晚上,杜微澜吃到了水煮牛肉和牛肉丸子汤,还有陆清江炒的牛肉片。 陆清江抱着毛毡试图堵住帐篷可能漏风的地方,洋洋得意道:“我骗陈将军说是你炒的。” 杜微澜勉强把姜丝咽下去,无语道:“你放了多少姜?” “不多,半斤,我刀工可好了。和葱丝一起放进去,都看不出来的。” 杜微澜:“……” 她真想把姜丝全挑出来,塞进这人嘴里。 …… 陈舍也在自己的帐篷里吃饭,他很久没牛肉,终于找到机会大快朵颐,进食的速度都比平时快。 “你在吃什么?”谢风雨捏着柿子过来,盯着盘子里的菜眉头紧锁。 陈舍痛惜道:“牛肉,腿断了,怪可怜的,给了个痛快。” 谢风雨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 景国山地与平原五五开,可以用作耕地种植粮食的土地不多,用来耕种的牛是不能随意宰杀的。一般能上餐桌的牛,要么是病死的,要么是摔死的。这种牛要有衙门的人看过之后,才能宰杀售卖。 军中自然没有这么麻烦,陈舍虽无名头,但实权在手。宰牛还是能做主的。 谢风雨看陈舍的吃相,怀疑这人是想吃牛肉,故意让牛摔断腿。 “于理不合,陈将军应作为表率,而非如此肆意妄为。” 陈舍辩解道: “真不是我故意的,不信你问陆清江,问那小子!” 谢风雨嘴角含着冷笑:“你是说,一个小兵当着你的面,让一头牛摔断了腿?并且烹调好,送到了餐桌上?” “我知道这事情……反正就是这样。”陈舍百口莫辩。 这口黑锅,陈舍算是甩不干净了。就算他说是陆清江干的,谢风雨也不信。 “你以为我会信吗?这种时候,陈将军还有心情贪图口腹之欲,这等定力,令人佩服。” 陈舍哑口无言,他意识到,无论自己说什么,谢风雨都不会信。 “罢了,谢大人吃了吗?那小子说这是小祖宗做的。” 谢风雨离开的脚步一顿,直接拉了椅子坐下。 “早就饿了,筷子呢?” 陈舍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谢风雨却是心安理得,就当是束修了。一日为师,终身为……姑且算半个爹吧。吃小蛮一顿饭,谢风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从师徒角度,从血缘角度,他都心安理得。 吃过饭,谢风雨一边啃柿子,一边道:“我看啊,有些人是外强中干,找软柿子捏。小蛮说的不错,我们重新理一理计划。” 陈舍震惊:“什么时候说了?” “今日这柿子不就是这个意思?”谢风雨摇头,武夫就是武夫,脑子都不好使的,一点默契都没有。 “这柿子,一来是说,周家找软柿子捏,想要拿捏小蛮。二来,说的是周家和秦家,外表坚不可摧,内里一腔坏水。斩草要除根,计划还要再完善。” 陈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的吗?谢大人,不愧是你。我这辈子都想不到这一层。” …… 杜微澜完全不知道,几个冻柿子也能让人有许多猜测。 那单纯就是柿子而已,哪有什么深层含义。 她正裹着被子睡觉。 今晚安营休息,帐篷隔了一道帘子,女眷睡里面,陆清江和姚慎,以及陆明,陆银子睡外面。 阿黎火力大,被窝格外暖和,杜微澜搂着阿黎,甚至有些热。 今夜,注定有人彻夜不眠。 第134章 德帝的愤怒 谢风雨:“要明确一点,我的敌人是谁。谢行云,秦家,周家,临国皇族……” 陈舍不敢说话,但凡谢风雨不提谢行云三个字,他绝对敢搭腔。可谢风雨说当今陛下是敌人,陈舍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谢大人啊,隔墙有耳。 您不怕满门抄斩,夷三族。他陈舍还怕呢。 他还没娶媳妇儿呢。 朱砂清点随行人员,还真找到几个刺头,忙着处理。 周家人分散在军营各处,怀揣着一个谋朝篡位的梦想,根本睡不着。 远在京城的谢行云也睡不着。 “成何体统!来人,把秦钰丢入大牢!” “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如今城中沸沸扬扬,堵不如疏,杀了秦钰又如何?流言四起,当务之急是挽回陛下清誉啊。” 大太监都快哭了。 那秦家子干什么不好,非要着书立传编排陛下。哪怕是写陛下杀兄夺位也好啊,偏偏写陛下床帏里的那点子事,还写陛下是下面那个。 可真是抄家灭族的罪过啊。 “来人,宣秘书省校书郎,朕何时喜欢过男子,写一篇文章澄清……”谢行云猛地顿住,这些东西虽然已经在市井流传,但市井流传是一回事儿,他急着解释又是另一回事儿。 “气死朕了!” 有些事越描越黑,可这口气他咽不下。 “传忠义侯!” 忠义侯不但不忠义,就连忠义侯的儿子都和他作对。 谢行云登基以来,因为得位不正,不知道被多少人明里暗里骂过。那些骂声他不怕,就算恶名昭着又如何?他不在乎。 那些士大夫骂人,骂一会儿,能自己把自己气厥过去。说来说去,不过是扯出天地祖宗后世清名罢了。 谢行云耳朵都起茧子了。 能让他对骂的,只有谢风雨一人。骂不过的时候,他还能上手揍,谢风雨一个弱鸡,他一只手就能把人按在地上摩擦。 可怜德帝恶名昭着,什么骂没听过,得位不正,罔顾伦理,杀兄上位,暴政……他都接着。可唯独没人骂他养娈童。 偏偏秦钰编排的话本子里,他不止养娈童,而且还是下面那个。 谢行云就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在大殿里踱步,好几次都已经握住天子剑。 “欺人太甚,竖子欺人太甚!” 见过泼脏水的,没见过这么泼脏水的。谢行云这辈子都没被骂破防,秦钰是第一个。 忠义侯秦正浩刚搂着第十八房小妾进被窝,天子传召,只能从温暖的被窝出来,一路夹风带雪。 进了大殿,地龙的热气一熏,秦正浩眼前有些模糊。 旋即被揪住领子,身体失衡,直挺挺摔在厚重的大理石地砖上。石头厚重,被地龙熏得热气腾腾,落地的那一瞬,秦正浩先感觉到暖,后感觉到疼。 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就传来天子含怒的声音。 “忠义侯殿前失仪,罚俸三年,禁足一月。” 摔得头破血流的秦正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御前大太监请了出去。回到家,只觉得连第十八房小妾的被窝都不香了。 “侯爷,我爹升官的事情……”小妾含羞带怯,搂着秦正浩的脖子吹耳旁风。 秦正浩刚吃了挂落,心中不爽,正没由头发泄,直接将人扯出被窝,一路拉到院子里,丢了出去。 那小妾不过双九年华,赤条条站在冰雪里,只有一抹肚兜鲜艳,赤着脚踩在地上,脸都冻青了,面上满是惊惶。 “侯爷,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不快了?” 秦正浩满腔怒火,翻来覆去都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出错。明明行事隐秘,而且陛下喜怒不形于色,怎么就突然把他叫过去训斥? 秦正浩越想越没底,心虚得厉害。 转而想到战事,仔细一琢磨,发觉自己竟有七日没有得到战报,也不知前线如何了。 陛下发现他暗中与王乾联系了? 不应该啊。 他做的隐秘,陛下不可能发现。 小妾没得到回应,吓得不敢动。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人都要冻僵了。小厮立在廊下,举着灯笼,偏头盯着窗户,不敢看院子里景物。 “爷乏了,都去了吧。” 秦正浩心中不快,帝心难测,他越来越猜不透了。他径直出了院子,刚踏出月洞门,就有一个黑衣人跳入院子,挥刀刺入那小妾胸膛。 “你……”小妾死不瞑目。 “侯爷说去了,就是去了。” 那小厮早已两股战战,最后也一同下了黄泉,手里提着的红灯笼在雪地里滚了几圈便灭了。 秦正浩径直去了秦崇风的院子,书房灯火通明,秦崇风正在挑灯夜战。 见秦正浩过来,秦崇风立刻起身相迎。看到秦正浩头上的纱布,愣怔了一下,终究是没敢问缘由。 “父亲。” “春闱可有把握?”秦正浩拿起秦崇风刚写的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叹道,“你终究不如你大哥,差得太多。这是十年,终究耽误了。崇风啊,为父很失望。” 秦崇风低头不语,脖颈青筋鼓起,袖中拳头早已紧握。 “春闱在即,各方已打点好,最后不过是名次问题。可你这文章,拿出去是要贻笑大方的。你能力不济,就要多动心思,投其所好。” 秦正浩说了一番话,扬长而去,仍旧觉得憋闷,转而去了秦钰的院子。 秦钰的院子在忠义侯府的最角落,临近荷花池,甫一走近,就感觉一阵湿冷,满池残荷只剩杆子,孤零零胡乱立着,一派萧瑟。 守门的小厮见了秦正浩,连忙取出钥匙开门。 “侯爷,三公子最近安静,不闹腾了。” 秦正浩径直入内,院子里杂草丛生,屋内没有点灯。 小厮殷勤提着灯笼照明引路,七绕八绕,总算到了秦钰的房间。这房间位置偏僻,如同凭空多出来的一样。 推开门,屋内摆设简单,桌案上胡乱卷着纸张,上面压着金算盘。 秦正浩料定这个儿子不学无术,桌案上的东西不过是商贾算计,上不得台面,连看的心思都没有。 几步走到床边,掀开帘子,灯笼一照,只见秦钰裹着厚重的白狐裘,睡得香甜。 人还是那副形销骨立模样,眼底一片青黑。可不知为何,秦正浩竟觉得这小子精气神极好,就连睡觉嘴角都是勾着的。 是有什么高兴事? 第135章 秦将军风月救风尘 秦正浩从来不了解这个儿子。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商户女所出罢了。浑身带着铜臭,满腹算计,小肚鸡肠。若非他子嗣不丰,甚至不会认这个儿子。 “起来。” 喊了一声没反应,秦正浩直接将人从被窝里拉出来。 武将出身的他,即便如今已经没了兵权,以前的底子还在,教训一个瘦弱的儿子那是不在话下。 秦钰莫名其妙被揍了一顿。 趴在庭院里迷迷糊糊看着秦正浩离开,然后就听到关门落锁的动静。 他扯了扯嘴角,倒吸一口凉气,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踉跄着往屋里走。秦钰点燃一根纯白蜡烛,铺开宣纸,倒了冷茶磨墨,提笔书写。 他打不过忠义侯。但他能以笔为刀,就不信拿不到满门抄斩。 秦钰文思泉涌,大书特书。 今日的故事是——《秦将军风月救风尘》 且说二十年前,谢行云在外行走,不慎被人下了药流落青楼,艺名红袖。恰逢秦将军路过,没有认出皇子,反而怜惜美人受累,欲以千金赎身。 不料有一人也看上美人,两男争一男的戏码,就此展开。 小倌红袖中了药失忆,不记得前尘旧事,被迫在两人之间腾转挪移,今日上这个榻,明日上那个床。正是夜夜笙歌,没有半点消停。 …… 临了,谢行云忆起前尘,心中滋味复杂,无颜面对两位情郎,只身离开。 秦将军痛失所爱,后在战场上与敌国将领王乾对上,对方竟是昔日情敌。 两人皆疑心对方偷藏佳人,大战三百回合,双双负伤落崖。山崖下,两人竟是看对了眼,翻云覆雨,互为主导(此去省略互攻一千言)。 随后,两国议和。 秦将军回京受赏,王将军入敌国谈和。 二人拜见皇家,竟发现昔日心上人是当今二皇子谢行云。 红袖就是谢行云,谢行云就是红袖。 三人纠葛又起,正所谓,秦将军风月救风尘,摄政王为情所困。江山与美人,自古难两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写罢搁笔,秦钰看着写满的宣纸,揉着手腕狞笑。 “我就不信,这还不够,哼!” 秦钰不怕死,他连棺材本都准备好了。收起手稿,他开始给陆清江写信报平安。 秦钰哪里知道,他对陆清江抱有期待,陆清江已经在赶来京城的路上。按照陆清江的预估,两人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秦钰喊来信得过的洒扫仆人,将东西送出去。 信发出去,先去殿前司转了一圈,临了到了谢行云手上,最后才真正发出。 “送去给陈舍,这信送到凤城,怎么能收到呢?这秦家小子还真是两副面孔,写给陆家的信,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情真意切的,让人头皮发麻。偏偏写朕的文章,净是污言秽语!他这点文采,用在正道上会死吗?” 谢行云都被气笑了。 殿前司的人低头不敢说话。 《秦将军风月救风尘》书稿是早上送出去的,赶工排版,书是半夜卖完的。掌柜赶紧让人雕版印刷,活字印刷始终比不上雕版的规整漂亮。他有预感,这套书会大卖特卖。 得益于景朝在言论上颇为自由,这掌柜改了当事人的名字,就敢刊印卖书。 景国京城无宵禁,子夜时,京城就起了流言。 敌国的摄政王他们是知道,可这个秦将军……秦将军啊,那个帮陛下上位的秦将军啊。 除了忠义侯,还能有谁? 二十年前谢行云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还在太傅手里讨生活,终日读不完的书。这个时间其实是有问题的,但百姓们不在乎,他们只好奇风流韵事。 二十年前,忠义侯倒是在边境,那时候二十出头,风华正茂。 王乾二十年前,也是差不多年纪。 谢行云立在观星台上,脚下踩着一本高价买来的艳情话本,脸色铁青。 从他的角度看,京城灯火通明,一派和平繁华景象。 “朕给他们的自由,还是太多了!” 谢行云直咬牙,他虽凶戾,可也做不出大兴文字狱的事情的。憋了一肚子火,偏偏无处发泄。 “给朕查,秦家和王乾的事,给朕查清楚!” 话本子写得过于逼真,谢行云都开开始怀疑王乾和忠义侯有见不得人的关系了。 身为被泼脏水的被害者之一,谢行云知道自己清清白白,没有时间,更没有动机。二十年他挣扎在太傅的严苛教导里,连睡觉一天都只能三个时辰。 忠义侯和王乾有那个时间,当年的战事的确有疑点。 谢家祖传的疑心病,让谢行云坐立难安。第二日下了早朝,他就去了位于京畿的行宫。 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坐在院子里发呆,看他过来,翻了个白眼。 “又干啥?” “二十年前的事。”谢行云脸色异常难看。 老道士哼哼唧唧,从屁股下面掏出三本书。《德帝艳史》、《德帝风流录》、《秦将军风月救风尘》。 谢行云扭头就走。 “别啊,等等,这是真的吗?这真的很重要。你看你这些年,一个蛋都没下,你是不是不行啊,你不行你和爹说啊,爹不会嘲笑你的,哈哈哈哈。行云我儿,你真是下面那个?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行云离开的脚步更快了,隐居的太上皇笑声震天。 “你不行你说嘛,早点延医请药,说不定就治好了。至少你要当上面的啊。”太上皇追着问,一大把年纪,健步如飞,跑十里地都不带大喘气的。 “咱们家真有皇位要继承的,你说说你,早说你不行啊,真是耽误事。” “行云我儿,你说句话啊。” “你真是下面的?” 谢行云脚步飞快,不慎脚下踩空,跌入太上皇用来钓王八的锦鲤池。 锦鲤池的冰天天有小太监清理。尽管是隆冬时节,数九寒天,也只有薄薄一层冰,谢行云噗通就沉底了。 “这是不想活了?要自杀?那我还要继续当皇帝?多累啊。我的皇嗣呢?我那么大一个皇嗣呢?” 太上皇蹲在池边疯疯癫癫碎碎念,侍卫和太监不敢耽搁,连忙下水救人。 第136章 蓄谋造反 自从七年前一场政变后,景国改天换日,太上皇便开始疯疯癫癫,也不知道真疯还是假疯。 太上皇早早退位,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或许早就有点疯了。 直到如今,太上皇还是被好吃好喝伺候着,无人敢动。 太上皇每日溜猫逗狗钓王八,时不时假装自己是臣子送个折子,骂谢行云不孝。太上皇做到这份上,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谢行云被捞出来,牙齿都在打颤。 “朕不喜欢男的!” 天子对此事极为在意,受不了这种程度的污蔑。可以骂他是个狗皇帝,但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诚然历史上许多皇帝与权贵男女通吃,但谢行云不允许这种污蔑。他不喜男子,极为不喜。 “知道了,知道了。”太上皇摆摆手,“行了,你走吧,怪没意思的。” 谢行云道:“忠义侯和王乾有一腿。” “啊?你说啥?晚上吃大鸡腿?” 谢行云:“……” 他错了,他就不该来。 谢行云在温泉里洗浴一番,换了一身衣裳,总算人模人样坐在太上皇面前。 太上皇在啃鸡腿。 “都饭点了,你怎么还不走?没让厨房做你的饭。” “小蛮要回来了。” 咔嚓,鸡腿骨头被咬断,太上皇抬起眼皮,瞥了谢行云一眼,直接将油乎乎的手抹在谢行云脑袋上。 “说吧,你想怎么杀。顺便把孤也杀了,皇陵已经准备好,孤躺正中间,小蛮躺旁边。孤连陪葬品都选好了。” 谢行云气呼呼来,气呼呼走,连夜起了高热。 等风寒痊愈,已经是腊月三十。 “阿嚏!” 裹着厚重披风的当今圣上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白茫茫一片。 “朕看起来像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人?” 大太监富贵斟酌着开口:“陛下大德,是仁慈的君王。” 这话一听就是糊弄鬼的,偏偏谢行云极为受用。 望着远处惨白一片,谢行云站立许久。天又落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肩头,渐渐堆积。 冰霜裹挟,衬得他脸色极白。 大太监富贵立在一旁,手里捧着的汤婆子早已凉透,隔着布料将手冻得发僵。即便如此,身为皇帝身边的红人,他也不敢动一下。 这样冷的天,鸟雀都不在的,只有蒙头蒙脑的麻雀偶尔飞过,试图寻找食物,叽叽喳喳叫着。 “阿嚏!” 阿黎打了个喷嚏,将手里的谷子放在雪地上,然后小心翼翼用棍子支起竹筐。 “阿黎快点过来,有鸟。”陆明焦急催促。 阿黎瞪他,小心翼翼将绳子拉好,一点点往帐篷里走。然后趴在草垛上等鸟来。 陆银子趴在一旁,激动得摇头摆尾。 “安静。”阿黎拍拍陆银子的脑袋。 “抓不到鸟,揍你!” 陆银子哪里知道许多,看到雪地里蹦蹦跳跳的麻雀,恨不得直接冲过去。 阿黎压住陆银子,直勾勾盯着那些鸟,期望这些冬雪里没饭吃的小鸟能上钩。 近了,近了。 小姑娘屏气凝神,麻雀已经跳进陷阱范围,正在试探着啄食。 她正要拉绳子,远处有人匆匆跑来,动静不小,惊飞了鸟雀。 “报!朝廷有令,往前五十里,京畿扎营。三日后论功行赏!” 今日是年三十,朝廷早几日就封了卷宗。三日后就是正月初三,景国往年都是正月初四朝会,之后各个衙门才陆续恢复工作。 大朝会的日子比往年早了一天,痛失猎物的阿黎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谢风雨等人已经心惊肉跳了。 周家不藏了,拉着谢风雨细谈。 五十里路,从傍晚走到深夜。 路过庄户人家,辞旧迎新的炮竹都能让周家人战战兢兢,生怕有变。 “我们有一万五,围住皇城人手充足,但就怕有人反抗。说好的五万人,怎么最后只有一万五?” 周家大爷很不高兴。 谢风雨老神在在。 “您这话说的,养人不要银子吗?一路上那么多人想要跟随我们共谋大业,结果呢?还不是的周大人您,嫌弃他们给的银两财物不够?说他们诚意不足?一路上人数是精简又精简,这一万五千人,是精锐里的精锐,一天要耗费五千两银子伙食费呢。” 演戏,谢风雨已经炉火纯青。 假装造反,他有一万个的胆子。别说是假装造反,就是真造反他也敢。这钱花的是周家的,谢风雨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谢大人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就不能想想办法?此事若是不成,那是要掉脑袋的。满门抄斩,谢大人不怕吗?” 周家大爷忧心忡忡。 周家有野心,也足够怂,筹谋算计素来的喜欢藏在旁人后面。谢风雨觉得,周家像是地洞里的老鼠,暗中窥视人间。他们见不得光,却觊觎人间。 “怕啊,我当然怕了。” 谢风雨揣着手,袖子里是一个汤婆子,刚换了水,热得人都不敢用力触摸。 “我真是怕死了,真是太害怕了。所以要仔细筹谋,最好能里应外合。可惜我与朝中众人不和,没有用得上的朋友,没有用得上的关系。” 谢风雨这话说得可怜巴巴。 周家大爷丝毫没有怀疑,毕竟谢风雨这人的确不招人待见,没有朋友也不奇怪, “我这边有几个人,还有三天需要迅速安排好。届时我们直接……” 晃晃悠悠的马车上,两个意图谋朝篡位的人相谈甚欢。 外头,赶车的人低头记录。 写完一个本子,随手一丢,便落入一个黑衣人手里。黑衣人脱离队伍,一路入了京。 谢风雨敲着小几,看周家大爷排兵布阵,连连点头。 “周大人厉害,不愧是名将之后,若是上了战场,定然战无不胜!” 外头赶车人还在记录,琉璃制成价值不菲的气死风灯挂在马车一角,摇摇晃晃,忽明忽暗。 …… “嫂子,好大一个院子!” 阿黎掀开车帘,兴奋地看着不远处的院落。杜微澜抬眼看去,只见黑黝黝的云层下,压着一个院子,院子门口挂着两只红灯笼。 说是院子,其实这是个庄园,早年作为皇家苑囿使用,专门豢养飞禽走兽。岁月变迁,如今早已改造多次,已经成了官驿。 第137章 陛下被狗咬了 这片皇家苑囿面积极大,比得过寻常小城半个城池。 用来当做官驿的只有外围的一片区域。 军队就地安营,女眷被安排住处,陆家被分到了一个小宅子落脚,一应摆设倒是和寻常客栈差不多,房间多足够一人一间。 等收拾好睡下,已经是丑时。 杜微澜睡不着,陆银子扒拉门,死活都要睡她的房间。气得她直接把扯下陆银子的衣服,用布袋子把它包了,塞进篮子里。 “就这样睡!” 陆银子哼哼唧唧,不一会儿还真睡着了。 杜微澜点了一盏小灯,取出纸笔开始写东西。这次起事一定会败,与此同时相关的官员会被连根拔起。抄家流放也好,满门抄斩也罢,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她陆陆续续写了一页人名,坐在脚踏上咬着笔杆子思索。 周家必然万劫不复,秦家这次参与得不多,还需让他们牵扯得更深一些,一个秦家长子投靠临国,还不足以让这个百年家族土崩瓦解。 “还差一点,不够万无一失。” 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下,落入砚台沾染墨迹。墨珠被头发拖着,在纸张上留下斑驳痕迹。 又一张纸写完,杜微澜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咬着笔杆子思索。 这些是必死之人。 宣纸丢进炭盆,火焰燃起,纸张卷曲,一个个名字被火焰吞噬,火光忽明忽暗,最终飞灰荡起火星湮灭。 很少人知道,谢家人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子疯劲儿。很多时候就连自家人,都嫌弃自家人。 宣纸投入炭盆数张,直到天光微亮。 杜微澜盘腿坐在床上,盯着泛白的银丝炭发呆。 “嫂子嫂子,附近有个南山庙很灵的,不是蝉鸣寺那种邪教。娘说要去拜佛。” 阿黎在外面拍门。 杜微澜开门,日光让她有些眩晕。 “你们去吧,我认床没睡好。”说完,她将陆银子提起来递给阿黎。“带上银子。” 陆银子哼哼唧唧,阿黎眨巴着眼。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不行,庙里不让进狗的。” 有这个说法? 杜微澜点了点头,把裹着陆银子的大布袋子松开,让它在院子里撒欢。 陆明拿了吃食过来喂狗。 杜微澜借口睡觉,拒绝了早餐,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一夜未眠,脑中剧痛,可她偏偏睡不着。 死亡距离她越来越近,有许多人陪葬,并不孤单。 秦家……需要给秦家多添一把火。 杜微澜迷迷糊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被犬吠声吵醒。 “汪汪汪!”陆银子的叫声从来没有如此激烈过。 “哎呦,主子您别动,千万别动,这狗会咬人啊。赶紧把狗带走,带走。”尖利颤抖的声音,一听就让人知道这是个太监。 杜微澜套上外衣,趿着鞋开门,就见门外立着一个人,暗色广袖宽袍,脸色和布料颜色一样阴沉,袖子还上挂了一条铁包银的狗。 身旁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太监,身后是五个带刀侍卫。 陆银子前爪卡在金丝刺绣里,后脚勉强踩着地,叫得凶残。太监想上前却迟疑,只能原地跳脚。侍卫时刻准备抽刀剁了狗头,仿佛这是什么龙潭虎穴。 场面堪称滑稽。 杜微澜愣怔。 她有八年没见过谢行云,上次见谢行云也是冬天,大雪遮天蔽日,他送来一只刚猎到的白狐,狐狸断气,身子却还温热。 那时他眼里倒映着她看不懂的东西,有漠然,也有恨意。 半年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带兵进了皇城。 政变少有不流血的,但那场政变流血极少,皇权过渡得极为平滑。现在回想,谢行云的政变是有迹可循的。 “不会叫人吗?傻了?” 谢行云的态度,还和当年一样嚣张。 杜微澜蹲下,将陆银子的爪子解救出来。金线坚韧,划破了陆银子的脚掌,血沾染在谢行云深色衣物上,并不明显。落在她手上,血色与墨迹交织,格外刺眼。 陆银子想挣扎,被杜微澜敲了个脑瓜崩。 “银子别乱动。” 半大狗子哼哼唧唧,眼泪汪汪,一个劲往杜微澜怀里钻,爪子彻底挣脱的瞬间,后颈皮却被一只大手捏住。 “这狗叫银子?陆银子?” 谢行云与陆银子对视,狗眼里还萦着委屈的泪,却带着烈性难驯的凶狠。人眼满是审视,旋即是嫌弃。 “一条废物。” 话音刚落,陆银子被丢到一旁,吱哇乱叫。刚叫两声,就被带刀侍卫五花大绑。 “朕写信让你回,为何不回?” 谢行云理了理袖口,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架势,竭力平复尴尬。他问了三个问题,杜微澜一个都没回。 倒是那条狗得了一句话。 还挺让人尴尬的。 杜微澜仰头看他:“唤你什么?二皇叔,还是……陛下?” “谢皎!老子怎么教你的!你这副臭脸摆出来给谁看?谁让你去凤城玩的?谁让你去的! 那是玩乐的地方吗?你去什么地方玩不行,非要去凤城?非要去秦山!你把刀放下!” 杜微澜用一把匕首抵住脖子,血顺着衣襟滴落。 谢行云肉眼可见的慌了,伸手想夺匕首,却见血顺着刀刃流下。 谢行云的话戛然而止。 “放下,给老子放下!” “杀兄弑父,戕害同族的名声不好听。二皇叔不用着急,我可以自戕。” “有话好好说,怎么就动刀子了呢?” “小蛮你这样不行,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呢?” “刀放下,放下。” 脸色阴沉的帝王,变脸极快,面上只剩下仓皇。 杜微澜心中诧异,怎么就这样了?二皇叔改行学唱戏了?这装模作样,倒还挺真。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在意她的生死。 是怕她死了,没人蹦跶,余生无趣吗? “陛下这是怎么了?我死了,陛下就更加名正言顺,流言蜚语也能少一些。用不着装模作样演戏,我也懒得当二皇叔手里的棋子,兜兜转转,都在棋局里,挺没意思的。” “放下!狗呢,把狗拿过来!” 谢行云从侍卫手里拿过被塞住嘴的陆银子,气势汹汹。 “你死了,我让这条狗陪葬。我让……” “还有秦家。”杜微澜笑得灿烂,“我可是秦家二公子的妻啊。” “放屁!那玩意儿也配!” 谢行云跳脚。 陆银子挣扎着蹭掉嘴里的手帕,扭头咬住谢行云胳膊。 “哎呦,陛下被狗咬了!” 第138章 肯定是秦家干的! “滚滚滚,全都滚!” 谢行云掐住陆银子脖子不松手,陆银子咬住他胳膊不松口。一人一狗呈角力状,惊得大太监富贵原地直转圈。 “刀放下,不然别说是一条狗,我让外头所有人陪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陪葬,一万五千人,一个不剩。还有陆家!那个叫陆清江的,叫阿黎的,叫姚杏姚慎的,都杀了!朕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朕连亲哥都杀,更何况是其他人。” “谢行云你疯了?” 论不要脸,论权势,谢行云赢了。 杜微澜没想到这人能疯成这样,自相残杀就罢了,还要戕害百姓与兵士? 一万多人,就是砍头都能把刀砍坏。毫无理由的屠杀,他不怕激起民怨吗? “放下刀。杀人而已,朕干得出来。” 杜微澜刚松开一点手,刀就被谢行云夺走。 “让这条狗松口。”谢行云刀尖对准陆银子。 陆银子第一次咬人见血,死活不松口。杜微澜掰开它的下巴,把狗抱在怀里,戒备看着谢行云。 谢行云整个人都是炸毛状态:“把这条狗松开,它咬人。” 杜微澜用衣袖擦擦陆银子嘴角的血,面无表情道:“陆银子不咬人,陆银子只咬狗。” 大太监和几个侍卫抬头望天,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今日来的都是谢行云的心腹,虽然不理解,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就那么看着两个人针锋相对。 有人骂陛下是狗,陛下居然不砍人,真是稀奇。 一人低头,一人抬眼,一双相似的眼里全都是戒备。 “信不信朕弄死它!”谢行云指着陆银子破口大骂,“一条废物!” 陆银子哼哼唧唧在杜微澜怀里蹭了蹭,又凶狠朝谢行云呲牙,还不忘伸出舌头舔舐杜微澜衣襟上的血。 杜微澜脸色微变,她不知道陆银子昨天有没有吃奇怪的东西,直接将狗放下,踢了踢,用脚把它抵在自己身后。 “大早上的,陛下来干什么?想要我的命可以干脆点,不用如此逗弄。” 谁还没有点脾气。 在杜微澜看来,谢行云是把她当成解闷的小东西了。放养一个小动物,时不时逗弄两下,给点诱饵,给点危机,看它仓皇逃窜,看它骄傲自满,然后一脚把它的窝踩烂。 “日上三竿,你说是早上?要你命?逗弄?” 谢行云步步逼近,杜微澜又抽出一把匕首。 大太监富贵瞳孔地震,“刺客——”两个字还没发出来,就见那匕首刺入谢行云的肩膀。 富贵腿一软,险些坐地上。 侍卫们早已抽刀,刹那间,五把长刀落在杜微澜肩头。 “收回去!” 谢行云拔出肩头的匕首,直接推开那些刀。 “谢皎我看你是想挨揍!” 谢行云骂骂咧咧,杜微澜身后的陆银子汪汪汪叫。 “你真以为朕是泥捏的?朕没有脾气?” 富贵听到‘谢皎’两个字,险些翻白眼晕过去。 …… 陆清江揣着新买的据说是京城最火的话本子,背着一筐板栗慢悠悠往回走。 一路安静,他揉揉耳朵,看着空荡荡的道路,觉得有点奇怪,捏了捏袖子里的匕首。 走到陆家人分到的院落,他看到地上几枚明显偏大的脚印,脚步一顿,皱了皱眉。 这院子住了他家的人,还有姚杏和姚大娘。女眷的脚没这么大,唯一的陆明就是个半大孩子,自然没有这么大的脚。 而且脚印很深,明显是成年男子的脚印。 姚慎的脚印也不这样,姚慎穿的是新鞋,昨天还显摆他那千层底布鞋呢。 陆清江到嘴边的呼唤停住,继续往前走,走过了大门,拐了个弯,停在墙边。竖起耳朵,隐约听到有人说话,还有犬吠。 陆银子叫得很凶,比他踩狗尾巴时叫得还凶。 秦家人? 陆清江眼皮一跳,正了正脑袋上滚着兔毛的帽子,把里头兔毛那一面翻过来扣在脑袋上,扒着墙头探出脑袋, 墙头的雪是白的,帽子是白的,只有眼珠子是黑的。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个陌生人。 小蛮脖子上的是血? 陆清江睁大眼,正要翻墙下去,就见一个握着刀侍卫模样的人把陆银子踹到一旁,一个黑袍男子直接把杜微澜夹在腋下,大步流星离开。 “啥玩意儿?秦家要不要脸,抢我媳妇儿?” 陆清江一松手,整个人跌回去,顺着墙根沿路返回,摸索了许久,捡了一块青砖握在手里,准备偷袭。 到了拐角处,他猛地顿住脚步。 “一对七,有风险。秦家家大业大,干不过……”他扒着墙角暗中观察,直到一行人离开,立刻冲进院子里。 陆银子还在雪窝里挣扎,廊下两把染血的匕首。 陆清江咬牙,将匕首捡了,迅速查看其他房间,房间空无一人。他疑心有人绑架全家,而且有证据。 少年一把捞起还在积雪里挣扎的陆银子冲出去。 “银子,到你干活的时候了。用你的狗鼻子找人。” 远处角楼,须发皆白的老头趴在窗边看热闹。他身后,原本负责了望的小兵被捆在柱子上瑟瑟发抖。 “太上皇啊,您这是干什么?”小兵很害怕。 …… 杜微澜不理解。 谢行云似乎疯了,但他的确有疯癫的资本。 她认为自己已经谋划得很完美,牵扯的人够多,可以一起下地狱。她按照谢行云以前的行事准则,笃定对方不会牵连无辜。 这个无辜,包括陆家人,包括谢风雨,包括姚慎姚杏兄妹和唐家。 但她发现自己托大了。 谢行云已经摔了一百七十个瓷器,全都是贡品,摔得稀巴烂。 “老子不把谢风雨揍得满地找牙,老子就跟他姓!什么玩意儿!就是这样教孩子的!” “自戕,自戕,就知道自戕是不是!” 大太监富贵带着太医院院正过来,站在殿外愣是不敢进门。 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迈过门槛。最后还是两个带刀侍卫把人推进去的。 “滚进来!” 谢行云踩着一地瓷片,怒目看向富贵。 “磨叽什么呢?等你,人都入土了!” 第139章 他要先找人 富贵缩了缩脖子,不敢反驳,拉着院正上前,搬了个凳子过来,请谢行云坐下。 可怜他一个掌印太监,皇帝跟前的红人,这时候连使唤徒子徒孙都不敢,只能自己干活。 谢行云大马金刀坐下,院正连忙打开药箱,见他手上有伤,就要处理。 “干什么呢?眼瞎?那边!” 院正顺着谢行云手指的方向,看到被碎瓷片围绕的人,只见那是个姑娘,头发被发带绑在脑后,胸襟上淋漓着血迹,脖子上还有一道红印子。 那些碎瓷片围了一圈,唯独她周围是干净的。 院正不敢多问,不敢多言,提着药箱走过去。 “凳子呢?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谢行云一脚踹在富贵腿肚子上。 富贵都快哭了,忙不迭去搬椅子。 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摔的瓷器,还真别说,中间一片碎瓷片都没有,不愧是陛下。 富贵放好凳子,满脸期待等着杜微澜坐下。 杜微澜皱眉,不明白谢行云在玩什么戏码。 “祖宗哎,赶紧处理伤口吧。”富贵真要哭了,几年不见,前太子殿下变成了公主?富贵瑟瑟发抖,他怀疑自己要被灭口。 天可怜见他,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不容易,总不能在这里折戟沉沙吧。 瑟瑟缩缩的老太监心里怎么想杜微澜不在乎,她看着明显气急败坏的谢行云,拉了一下裙摆坐下。手收进袖子里,那里还有一把匕首,小小一片刀刃,磨得锋利。 脖子的伤口有点深,院正小心翼翼处理,时不时端详杜微澜的脸。 越看越心惊。 “最近几日不要见水,少言。伤口愈合后,疤痕无法清除干净,还是要有些心理准备。补血气的药,一日两次。药膳也要跟上。” 当太医的,脑袋不稳当,从来不敢说话太满。这伤口一看就是自戕的,院正端详杜微澜的长相,觉得自己的脑袋有松动的迹象。 富贵连连点头,喊了一嗓子,让侍卫去取药。 行宫是太上皇的地盘,这次过来谢行云带的人不多,不放心用太上皇的人,很多事只能信得过的下属亲力亲为。 吩咐好,富贵忙道:“快给陛下看看,陛下被狗咬了。” “啊?” 院正险些一屁股坐到碎瓷片上。 “被什么咬了?” 富贵哭腔道:“狗,一条疯狗。” “狗呢?疯狗?那条狗呢?” 院正腿也软了,被疯狗咬一口,有可能要命的。他顾不上其他,冲到谢行云面前,仔细查看伤口。 “这么深的伤口,还有撕咬的痕迹,必然是条疯狗。把那条狗找到,脑子挖出来要用,快!” 谢行云翻白眼:“那条狗不疯。” 那狗在小蛮怀里哼哼唧唧,却朝他呲牙咧嘴,分明是个护主的畜生,根本不像没脑子的疯狗。 谢行云拿起清洗伤口的烈酒倒在胳膊上,用眼神示意肩膀。 “先处理这个。” 他本就是黑衣,衣衫染血根本看不出来。太医院院正原本没察觉,等看清楚了,一个哆嗦,连忙撕开衣服处理伤口。 “陛下,您这是右手啊。最近几日要如何处理朝政?” 谢行云靠在圈椅里,瞥了眼远处的杜微澜,咬牙切齿道:“找人代笔。” …… 陆清江跟着陆银子绕圈,好几次恨不得踹慢吞吞的陆银子几脚。 “你行不行啊?仔细闻闻。” 陆银子哼哼唧唧,躺在地上露出掉毛的肚皮。这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天冷的时候换毛,现在身上就一层薄薄的毛发,平日都穿棉袄的。 今天睡醒没顾上,冻得鼻涕都出来了。 “娇气。”陆清江快气炸了,把它塞进怀里,隔着衣服用力拍了一下。 “找人。” 陆银子好歹是条狗,鼻子还是灵敏的。 一路走到一个小门处,陆清江直接翻墙进去,落地后又跟着陆银子的嗅觉走。 一路小心翼翼穿过游廊,走过假山,走着走着他发现不对,前面有脚印,他自己的,他又走回来了。 “什么玩意儿?”陆清江气得不轻,拍拍陆银子。 “仔细闻,我们怎么又回来了?”他心焦,可他知道这时候必须冷静,他要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到人。不能慌,不能乱,一定要冷静。 陆清江吸吸鼻子,跟着陆银子又转了两圈,发现它指望不上,直接把它塞进身后的竹筐里。里头垫了一层布,装了半筐板栗,挡风是够了,只要不冻死就行。 把陆银子冻死了,阿黎能怨他一整年,小蛮也会不高兴的。 陆清江扯开衣角的线头,外袍是整块布做的,能抽出半丈长的丝线,他一边走,一边抽线,把线连在一起当记号。 看到之前的线,就换条路走。他选了个稳妥的笨方法。 这地方长得都差不多,他爬上假山观察,入目一片游廊假山,竟然找不到一个正经的参照物。按理说远处的景物,哪怕是太阳星星都能参考,可偏偏今天下午是阴天,远处雾蒙蒙的。 “娘的,秦家真是家大业大,什么鬼地方,迷宫似的,这么大都望不见头。” 陆清江意识到自己托大了。 他竟然以为一个秦家长子的脑袋有可能扳倒秦家……何其狂妄。秦家人能悄无声息把他的家人带走,而且还是在陈舍和谢风雨多次保证绝对安全的地方把人带走。 秦家已经只手遮天了吗? 陆清江紧咬牙关。 他不知道家人会遭遇什么,只能克制自己,尽力不去多想。首先要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报仇是以后的事,他要先找人。 陆清江吸了吸鼻子,停下脚步,看着绕在假山上的五根丝线,眉头紧锁。他走了四圈,却有五根线…… 身侧一阵风袭来,他矮身躲过,抽出匕首直接刺过去。 刺了个空,他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消失的黑影。 也不算刺空,他盯着刀柄上挂着的一根头发,咬了咬牙。 黑衣人,又是黑衣人。果然和以前经常出现在他家的黑影一样,这些是秦家用来保护秦崇风的人吗? 好一个天之骄子,落到他家,十年来可真是委屈他的好大哥,在他家吃苦了。 。 第140章 试图以色事人 陆清江心中升起怨怼来。 一脚踹断旁边的金丝竹,用匕首削出锋利切面,托着竹子继续往前走。 丝线可以造假,如果他毁了竹子呢?陆清江不认得这些竹子的品种,湘妃竹、金丝竹、紫竹……这些在他眼里都是指路的工具,或是不趁手的兵器。 一根根竹子倒下,记录了他在迷宫的进度。 陆银子的鼻子指望不上,一直兜圈子。没关系,他有笨法子。 陆清江很急,但他知道,急不得 云山雾绕一般的假山竹林游廊,完全是困人的迷宫。陆清江憋着一口气,一点点寻找出路。 黑衣人们不敢砍竹子,那是太上皇的最爱,只能躲在暗处看着竹子一根根倒下。 太上皇会生气的吧?太上皇真的会生气的吧? 这小子不会有好果子吃! 另一头,南山寺里阿黎正在吃斋饭。 “这里的斋饭比蝉鸣寺的好吃,而且光头和尚讲故事也好听。” 陆母嗔怪道:“要叫方丈,阿黎不能这么没礼貌。” 陆明不说话,陆明闷头苦吃,他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素斋。 姚大娘忧心忡忡:“可惜小蛮没来,也不知道小蛮有没有看到厨房留的饭菜。这孩子怎么就认床了呢?一定是路上没休息好。” 姚杏连连点头。 “小蛮姐肯定是没休息好。” 姚慎匆匆进门,挠头道:“清哥儿不在这里吗?陈将军找他呢。” 众人面面相觑。 “清哥儿说昨天路过一个板栗的林子,他今天要买板栗。买完就回来,到现在也不见人,要不是听人说你们来这里,我还找不到你们呢。” 姚慎有点茫然。 “清哥儿不会又打猎不喊我吧?我去你们的院子没找到清哥儿。” 陆母吃饭的动作一顿。 “看到小蛮了吗?小厨房的饭吃了吗?灶台上温着呢。” “啊?那不是给我留的?院子里没人啊。”姚慎一脸懵,拿了个素包子咬一口。 “陆银子也不在,倒是地上有点……”姚慎动作一顿,叼着包子往外跑。 陆母等人不明所以,起身要问,远远传来姚慎的声音。 “伯母你们在这里休息,我出去有事儿,还有公务。这里挺好的,人挺多,你们多住几天!” 姚慎想明白了,自己在院子里看到的血不是猎物的。那凌乱的脚步,和半开着的门也不对。 他一路跑去军营,打听陈将军的位置,没找到陈将军,倒是看到谢风雨。 “谢大人,谢大人,救命啊。” 姚慎把谢风雨拉到角落里,急切道:“出事了!肯定是秦家针对!” 姚慎早就从陆清江那里知道秦家的事情,陆清江对秦家什么态度,他就对秦家什么态度。在姚慎看来,秦家就是洪水猛兽。 “什么出事?什么秦家针对?” 谢风雨为了拖秦家入局,脑子都快炸了。见姚慎慌慌张张,心里就是一咯噔。 “清哥儿肯定是被秦家人带走了,还有小蛮嫂嫂。完了完了,秦家就不当人,秦家杀了好多人,连株林的盗匪都是他们豢养的私兵。秦家是想造反啊。” 啪嗒,谢风雨揣着的汤婆子落地。 “怎么回事儿,你带我去看。” 谢风雨神经紧绷,什么陆清江他不在乎,可这里头偏偏有杜微澜。秦家人敢绑架小蛮?他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找死。” 姚慎带谢风雨去小院,走着走着发现身后多了好几个人。他都没弄清楚什么情况,院子已经被搜查一番,谢风雨气势汹汹出了院子。 姚慎急忙追上。 “谢大人怎么办啊?秦家家大业大,咱们怎么救人啊。” “家大业大?”谢风雨冷笑。 “老子抄了他们的家!让他们家大业大!真是什么事情都敢干,秦家活腻了。” 谢风雨是个与世无争的,平日里也就弹劾同僚,骂骂皇帝。弹劾都是有理有据的。 如今他也有理有据——意图戕害储君。 以前的储君也是储君,他不管,反正罪名是这一条。 “把周大爷叫来。” 姚慎已经看不明白事态了,他只看到周围人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越滚越多。有生面孔,有熟面孔,气氛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们说的话,他都听不明白的。 什么围府,什么砍头,什么火攻……听着就和打仗差不多。 和陆清江混在一起时间长了,姚慎也养成了陆清江的习惯。他一点点往外挪,挪到最外面,时刻保持着一个可以溜走,也可以加入的距离。 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清哥儿好厉害,总能在狂风暴雨的正中间。清哥儿啊,你要是死了,我一定年年给你烧纸。 烧两份,我的那份你给我存着,以后去了阴曹地府,我就有钱花了。 姚慎胡思乱想,始终跟随队伍。 …… 陆清江在迷宫里寻找出路,饿了就啃生板栗。越走越压不住性子。 “陆清江啊陆清江,冷静,冷静。” 陆清江爬上假山,再次试图看清楚前路,仍旧是看不出规律。他恼了,不再一根根砍竹子,看到的竹子就全都砍了。 一点点推进,他就不信自己找不到出口。 砍竹子,爬假山,分辨方向,继续砍竹子,探索没走过的路。 陆清江忙得热火朝天,心中焦急。 …… 秦崇风在整理文章,他被父亲忠义侯启发,想到之前大哥是用文章打动皇帝的,因此找出大哥以前的文章,仔细研读多日,按照大哥秦凤的风格,写了几篇文章。 怕不妥当,还特意寻人润笔。 将文章通读一遍,秦崇风自信满满。 他打听到德帝在京畿行宫,收拾好东西,立刻让家仆套车,假装踏雪寻梅,准备来一场偶遇。 秦崇风自认长相不错,文采不错,见了德帝不怕不受青睐。 谢风雨屡次辱骂德帝,不就是因为一张脸才苟活世间?不然以谢风雨的履历,怎么可能还活着。 谁人不知,先太子谢皎是禁忌。谢风雨曾是太子太傅,并一手包办太子谢皎的所有教习安排。按理说,谢风雨不该出现在朝堂上。偏偏谢风雨在朝堂上蹿下跳。 就是因为一张脸。 以色事人。 秦崇风想到市井流言,已经开始怀疑谢行云与谢风雨之间的关系。德帝好男风,谢孤臣好颜色……秦崇风悟了。 “旁人可以,我为何不可?即便最开始被人唾弃,以后世人总会看到我的真才实学。为了我的抱负,为了天下百姓,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秦崇风揣着文章登上马车,满腔热血,跃跃欲试。 第141章 喊爹 “朕要吃白切鸡,朕伤了手,你拿过来,不然我把那条叫陆银子的狗宰了,打狗肉锅子。有一道菜叫龙虎斗,用蛇和狗做原料,虽然没吃过,但一定好吃。” 谢行云摊在椅子里,仰着下巴看杜微澜,一副没手没脚的模样。 杜微澜捏着筷子,很想把筷子插进他嗓子眼。 “听说除了陆银子,你还养了一条狗,叫陆清江?”谢行云指着远处的枣花糕,“朕要吃那个,不然我两条狗一起宰。” 杜微澜:“……” 她从未想过,谢行云能疯到这种程度,只恨手里没毒药,毒死他! 捏了捏袖子里的匕首,余光数了数周围的侍卫,杜微澜压下这口气。狗东西,吃饭还要十八个侍卫守着。 是怕撑死没人抬棺,先把人预备好? 杜微澜拿起枣花糕塞进谢行云嘴里,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但她不敢。 七年前的谢行云不会动陆家,但现在疯了的谢行云就不一定了。他吃饭都要十八个侍卫守着,甚至和陆银子一条狗计较。 一顿饭在诡异的气氛中吃完,谢行云盯着杜微澜打量,看她隐而不发的模样,摸了摸下巴。 “都退下。” 杜微澜起身要走,一颗花生米砸在她后脑勺上。 谢行云道:“让你走了吗?过来。” 十八个侍卫沉默着退下。 杜微澜眯眼,机会来了。这玩意儿太气人,她想弄死对方,大不了假戏真做,逼宫的剧本都准备好了,也不是不能用第二个计划。 袖子里的匕首探出一点,她缓步走到谢行云面前,抬手朝谢行云脖子抹去。 “喊爹。” 杜微澜手一僵,距离谢行云的喉管只剩三寸。 谢行云捏住她的手腕,不耐烦道:“别逼你爹我揍你,真的。” “你已经疯到这种地步了?你以为自己是谢春晖?”杜微澜有点担心自己,她以后会不会也变成疯子。毕竟谢家有这个传统。 她应该活不了几天了,不用担心这么遥远的事情。 “谢皎,别逼我揍你。谢春晖那玩意儿怎么可能有孩子。你是老子的崽。” “……” 杜微澜认为谢行云疯了。 可她仔细一想,除了她,谢春晖的确没有其他子嗣。谢春晖没有,谢行云也没啊。有没有可能,这两人都不是她爹?他们两个都不行? 杜微澜脑中电光火石。 她抱着赴死的心态进京,本以为所有事情能有个了结,万万没想到,能吃到这样一个瓜。 “有没有可能,我不是谢春晖的孩子,也不是你的。” 杜微澜突然有点同情谢行云,以前这人还挺好的,每次进宫都给她带东西。虽然有时候带的东西有些惊悚。 “其实吧,我觉得谢风雨身体还挺好,要不你们两个换换?” 谢家人什么德行,她是知道的,真要从一群脑子有问题的人中间挑个正常点的,那就只有谢风雨了。 谢风雨除了人缘不行,其他没什么缺点。当皇帝要什么人缘?当皇帝不需要人缘。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谢行云戒备。 被那些艳情话本污蔑过,如今谢行云听不得任何有歧义的话。 “你怀疑朕和谢风雨有一腿?朕不是下面的!”谢行云咬牙切齿。 杜微澜:“……” 这都什么和什么?果然是疯了。 “当年我在外游历,到了秦山,遇到了你娘,与你娘一见钟情,约好了回去娶她。这里你要明白一件事,你娘是女的。” “啊?”杜微澜彻底懵了。 谢行云的病,真的很严重。 难不成,这种事情上还能有歧义,她娘有可能是男子? 这人疯了,谢家江山风雨飘摇啊。 “回京路上,我被人暗杀,身受重伤,伤养好之后立刻请了圣旨回去求娶。可你娘的家已经成了废墟上,所有人不知所踪。再次见到你娘,是在宫宴上。她是新皇的妃嫔,我不过是个闲散的王爷。旁人都说,她是周家女,可她明明不是,她只是寻常商贾家的女儿,不是什么周家人。” 谢行云瘫在椅子上,手里还抓着匕首,血滴落在地板上,他却恍然未觉。 “后来我才知道,是周家攀龙附凤,将家中庶女记作嫡女,送入宫中。那周家女不乐意,与情郎商量好计策,要寻人偷换。周家女与你娘年纪相仿,长相相仿,那情郎寻到你娘,你娘不愿,他便囚禁你娘全家。呵……” 谢行云冷笑。 “他们告诉你娘,只要她听话,家人就能全须全尾活着。其实人早就死了,被进秦山深处。什么周家,什么皇妃,什么百年功臣,功勋卓着,不过是欺世盗名! “我杀了周家女,杀了她的情郎,可真正该死的,我却无可奈何。周家从来不知,他们的好女儿从未进宫,早就死了,脑袋还在深山老林里挂着。就连他们带回去的尸首,都是我在乱葬岗随意找的。就凭他们,也想带走你娘?他们不配! “谢春晖需要周家的拥趸,需要秦家的扶持,需要依仗旁人,老子不需要!老子就是要杀了他,他不死,死的就是旁人。可偏偏周家一时间动不了,朕做梦都想弄死周家人。” 谢行云的话,情绪大于实际。杜微澜有些分辨不出话中真假。 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她娘恨周家。 她娘死得早,她的记忆早已模糊。但她始终记得她娘对周家的恨。 杜微澜以前不知道缘由,但只要知道有这份恨就够了。 她让周家入了这个‘谋朝篡位’的局。周家狼子野心,解决这份野心的方式有很多,但她选择让周家再无翻身余地。 这条路是周家自己选的,是他们应得的。 所有的一切,磕磕绊绊,进展得还算顺利。她唯独漏算了一点,谢风雨也漏算了这一点,漏算了谢行云的态度。 谢行云的态度过于暧昧不清,杜微澜疑心对方演戏,却想不明白,有什么值得他演戏。 骗她说,他是她爹? 骗她,她娘不是周家女? 这种欺骗不好玩,真的不好玩。 第142章 贵妃娘娘一命呜呼 这种欺骗,不能达成任何目的。 如果谢行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七年前宫变的谜团,就能揭开了一点。 这个思路让杜微澜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宫变的起因,仅仅是一个女子?即便当事人是她娘,杜微澜仍旧觉得奇怪。 谢行云谋朝篡位的理由是一个宫妃……这可能吗? 大抵只是个借口。 冲冠一怒为红颜,大都是掩盖狼子野心的借口。 这样的借口,总是让人津津乐道,甚至传为美谈,唏嘘不已。 如果是为了死后的名声,谢行云这样说,无可厚非。人要脸,树要皮,一代君王也是要好名声的。洗不白没关系,可以多加些点缀。 正想着,外面传来喧哗。 “我知道陛下在里面,别拦我。陛下,臣妾给您熬了银耳羹,大过年的,您要保重身体啊。” 一道女声格外明显,侍卫和太监们小声的阻拦,显得有些无力。 “贵妃娘娘,您小声些,陛下有要事,不如您先回去歇息? ” 富贵低声言语,不敢大声,生怕被殿内的人听到。 富贵不知道陈年旧事,但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陛下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这关头,就别没事找事了。 “怎么?我还不能关心陛下?殿内是哪位妹妹,竟勾得陛下连吃一碗汤羹的空闲都没有?” 富贵脸都白了。 “娘娘啊,慎言,要不您去花园逛逛?” “放肆!本宫做什么,是你这个阉人能置喙的?” 杜微澜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这大概是如今盛宠的妃嫔,要不然不能如此嚣张。正琢磨,她面前的人突然站起来,连带着她手里的小匕首都被夺了。 谢行云卡着她虎口,用巧劲抽走匕首。杜微澜想抢回来,动作始终慢了半拍。 外面的贵妃娘娘声音娇柔。 “陛下,臣妾给您熬了汤羹,臣妾亲手熬的,手都烫到了,陛下好歹喝一口。” 富贵已经放弃挣扎,往后退了几步,静观这个荣宠至极的贵妃撒娇。 殿门开了,一把匕首飞出,直接刺入贵妃的胸口。 “聒噪。” 贵妃面上还保持着笑,谢行云已经一脚将人踹倒,脚尖碾压之下,小巧的匕首连带着单薄的刀柄一起没入打扮金贵的妃子胸膛。 “拉出去。” “是!”富贵连忙拉了拉一旁的侍卫,催促他们快点干活。 盛宠三个月,从小小才人一路飞升到贵妃的美艳女子,在谢行云的淡漠目光下断了气。 她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一切和平日里一样,今日却迎来了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富贵习以为常,迅速收拾残局。 他瞥了眼站在谢行云身后的人,小心揣摩。虽不知其中因果,但他看出来了,先太子与旁人不同,在陛下心中的份量不同。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刺杀陛下的人。那些刺客在动手后,全都一命归西。 很多时候,都不用侍卫出手,陛下就能把人解决。 陛下登基这几年,好多人都忘了,陛下也是上战场杀敌的,刺杀的时候,至少也要提高点规格。 “富贵?”谢行云喊了两声,见老太监没反应,踢了踢富贵的衣摆。 富贵忙道:“奴婢在。” “清理干净点。” 谢行云丢下这句后,拉着杜微澜的衣角往外走。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杜微澜。 “你都不长个头的?让太医院那个老头开方子,太矮了,还没朕的兵器高。” 杜微澜:“……” 她真情实感的想谋朝篡位。 “你这是什么眼神?”谢行云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又伸手比划。 “比你娘矮了半寸,你这样不行,你娘已经够矮了,你比你娘还矮。” 杜微澜只恨自己身上一样武器都没,一摸脑袋,头上连簪子都没有。就应该让陆银子咬死这人! 谢行云几乎是提溜着人,一路到了太医院院正的值房,把人丢给院正。 “太矮了,想法子长个子。” 谢行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完这句,扭头就走。 杜微澜和院正面面相觑。 “太子……啊,殿下啊,我给您把脉?”老头快哭了。 先太子还活着呢,他知道这个秘密了哎,他是不是要脑袋搬家了? “先不忙,我有一个小问题。”杜微澜神色严肃。 “谢行云是不是不行?” “啊?” “他还没孩子,肯定是不行,对吧?” “啊?”院正真哭了,这个问题他不敢回答。 “这个……这个……老臣不知啊。” “我看到他杀了个宠妃,还是个贵妃,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现在他几个贵妃?” “一个?” “你看,他连唯一的宠妃都舍得杀,都宠妃了,肯定是喜欢的。结果他杀得干脆,谢行云肯定不行。” 这个逻辑从某种角度来说,无懈可击。院正掏出医案,仔细翻了翻,也有点怀疑。 再联想到最近京中的流言,院正睁大眼。 “开个春、药,试试他行不行。现在后宫多少宫妃,来行宫的有多少?” 杜微澜已经跃跃欲试。 谢行云胡诌说她是他的崽,那她就好好试探一些,看看谢行云对她的容忍度。 她疑心谢行云没有一句真话。 为红颜谋朝篡位? 这话说出去,傻子才信。江山社稷何时能与一条人命关系对等了? 借口罢了。 院正头上的汗都下来了,哆哆嗦嗦翻出来一个药包。 “这个,这个。” 杜微澜拿起来就走。 天已经很黑了,她刚踏出门槛,富贵提着灯笼立在不远处。 “奴婢奉命送您去休息。” 杜微澜揣着药包,跟着富贵走,目光打量周遭。 “这是京畿的行宫?” “是。” “飞禽走兽还在?” “猛兽移去他处了,如今园子里还有一些小动物。您若是喜欢,有几只白狐还算乖巧,还有两只狸猫。” 杜微澜对猫不感兴趣,她养过更大的。 “明日我要狐狸,所有狐狸都要。”她疑心那眼珠子乱转的太医给自己假药,决定先试试药。 富贵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杜微澜又问起如今后妃的情况。 第143章 下了个药 富贵不敢不答,硬着头皮三言两语将情况概括了。 如今后宫有三位妃嫔,其中一个是户部侍郎刘大人家的庶女,入宫三个月来荣宠至极,可惜肚子没动静,今天惹陛下生气一命呜呼,现在人已经入土。 除了刘贵妃,还有宗正寺少卿钱大人的妹妹钱淑仪。兵部侍郎的庶女宋婕妤。也就是说,本来后宫就三个人,今天死了一个,剩了两个。 “谢行云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那个刘贵妃脑子不好,但长得好看啊。”杜微澜喃喃自语。 刘贵妃真的好看,也不知道谢行云怎么下得去手的。 富贵听闻都快给跪了。 “钱淑仪和宋婕妤在行宫吗?长得如何?” “在,在的。两位贵人,自然容貌极佳。” 富贵浑身颤抖,脚下一滑,险些跪了。这祖宗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 “阿嚏。” 陆清江打了个喷嚏,晚上有点冷,他把陆银子塞进怀里当暖炉。陆银子也冷,咬着生板栗努力咽下去。 “银子啊,我们沦落到这种境遇,主要是因为你鼻子不好用。” 陆清江捏捏因为砍竹子太多起水泡的手指,对陆银子开始言语打击。 陆银子听不懂,陆银子哼哼唧唧缩回脑袋,呼呼大睡。 陆清江叹了口气,嚼着板栗继续往前走。 竹子已经砍了大半,这样下去,明天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陆清江怀疑前面会有人暗算,他搞出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没人发现。黑衣人都来过了。 很可能是秦崇风在暗处看他笑话,把他当猴耍。 陆清江一肚子气,选了个假山,把竹子搭上去,弄了个小窝棚,躺进去睡觉,养精蓄锐,弄死秦崇风! 天刚亮,陆清江睁开眼,先躲在窝棚里观察,发现没有异常,这才出去。 天气晴朗,没了昨日雾蒙蒙的模样,视野开阔许多,陆清江爬上假山打量,选了方向继续砍竹子。 杜微澜坐在亭子里,用肉干逗弄兽园送来的狐狸。八只狐狸,都是雪白的,看起来格外漂亮。 她一个个查看,里面一只公的,七只母的。她选了其中一只母狐狸和公狐狸放在一个筐里。 “剩下的送回去,这两只就够了。” 负责喂养的仆从立刻将其他狐狸带走。一旁伺候的宫女看着筐里的狐狸,有些纳闷。 “贵人这是要做什么?” “就是看着玩儿,我饿了,你去取点心,要龙须酥和马蹄糕,你盯着膳房,要现做的。” 宫女不敢怠慢,领命离开。 杜微澜看向另一个宫女:“这茶不好喝,你去药房取茅草根,再寻甘蔗和马蹄,煮了糖水送来。” 打发走了两个,还有两个,另外还有几个侍卫。 “这手炉不好看,你去库房再挑挑。” “披风颜色我不喜欢,换一个。” “你去打猎,我要吃刚猎到的兔子。” “你去外头买板栗,午膳要栗子鸡。” “我要京中的甄糕,现在就要快去。” “……” 把周围人都打发走,杜微澜看到了树梢,那里蹲着一个人。 “要不就当属下不存在?”小九直挠头,他不明白,这祖宗支开这么多人想干什么。他职责所在,真的不能走。 不过要求还真多,寻常人家怕是养不起这祖宗。 杜微澜掏出药粉倒进茶盏,往里面倒了一点茶水冲开,摇了摇,又冲入茶水。 茶水很烫,直接喂狐狸不行,她静静等着放凉。 那老头说一包可以用三次,狐狸个头小,她取了药粉的十分之一。 如果药有用,她就拿去给谢行云用。 到时候直接煮个荷包蛋,一把糖一把药粉,让谢行云吃了。然后随便喊个婕妤淑仪什么的过去。谢行云说什么都没用,实践才是硬道理。 她真怀疑他不行。 杜微澜那股子疯劲儿上来了,她来京城这一遭就没想活命,因此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另一头,谢行云已经从太医口中得知杜微澜拿了什么药,气得摔了奏折。 “这是要把朕气死?果然,孩子就是要从小揍!” 茶盏滚烫,等待的时间里杜微澜揉着狐狸毛,思索谢行云的一言一行。她始终怀疑,怀疑谢行云的动机。 正想着,忽然听到犬吠。 她抬眼看去,就见陆银子绕过曲折常青的灌木冲过来。 “银子?” 杜微澜放下狐狸迎过去,一把将陆银子抱起来。 陆银子受了委屈,泪眼汪汪往杜微澜怀里蹭。 “你怎么找过来的?怎么这么凉?饿不饿?” 陆银子更委屈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张嘴,牙缝里还卡着半个板栗壳。 杜微澜把逗弄狐狸的肉干塞进陆银子嘴里,拿过一旁的毯子包住它。 陆清江一路追赶陆银子,险些没追上,一抬头就看到亭子里影影绰绰的人影,听到陆银子的呜咽。 “小蛮?” 八角亭围了挡风的帘子,只有一面是通人的,陆清江绕了半圈才找到入口。 “小蛮你没事吧?” 陆清江看到杜微澜,心头的石头放下一半,左右环顾,没看到陆母等人,忙问:“你在这里,我娘他们呢?” “他们去南山寺了,说是南山寺灵验。” 杜微澜看到陆清江有些诧异,她把陆银子包好,扭头就见陆清江端起茶盏,伸手去抢,已经晚了。 杯子已经空了。 “不好喝。”陆清江吐吐舌头,又倒了一杯,一口闷。 杜微澜拉着他胳膊,急道:“吐出来。” “吐不出来,咽下去了。我没把茶叶喝进去。”陆清江张嘴,展示自己的喝茶不吞叶子技能,格外得意。 杜微澜:…… 陆清江找了一天一夜,只有板栗充饥,生板栗不好吃,也不解渴。他早就饿了,这会儿心头巨石落地,整个人放松许多。一边打量周遭,一边喝茶,看到盘子里的肉干,拿了一根塞进嘴里。 “味道有点淡,不好吃。没有小蛮做的好吃。”他一边嚼,一边眯眼看树梢上蹲着的人。 “那边那个,看你眼熟,我们见过?” 小九扭头不说话,他是个密探,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和外人说话的。 杜微澜已经彻底呆住。 “你怎么来的?” “有陆银子,还有我的脑子,能有我去不了的地方?”陆清江咧嘴,“小蛮你害怕可以抱抱我,我带你回去。” 杜微澜看看喝空的杯盏,突然希望那老头给的是假药。 药粉放的少,应该不会有效果吧? 第144章 准备给谁下药? “这狐狸长得好,做个帽子不错。”陆清江提起一只狐狸打量,揣在怀里的手握着匕首,眼珠子观察周围。 以他杀人放火……勇闯敌营的经验,清楚的感觉到周围有很多双眼睛盯着。陆清江发现不对,这些人好像比之前家里出现的那些黑衣人厉害。 难道是因为秦崇风不受宠,以前身边都是歪瓜裂枣?现在他进了秦家大本营,所以遇到的能人异士就多了?看来秦崇风家庭地位不太行啊。 陆清江不放过任何一个贬低秦崇风的机会。 不遗余力的在心里贬低。 他把陆银子连毯子一起塞进竹筐里,肉干也倒进去,背好竹筐,拉着杜微澜往外走。 “小蛮,秦家的胆子真大,天子脚下居然弄这么大的地方,而且豢养私兵。我还看到他们养太监,这是准备造反,先提前享受一下生活啊。我们赶紧走,免得秦家抄家的时候连累我们。” “秦家?” 杜微澜被他拉着往前走,闻言诧异,他怎么就联想到秦家了? 陆清江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她耳边小声说自己的分析,还不忘观察暗处藏匿的人。 “我回去的时候发现不对,趴在墙头可是看清楚了,有个矮胖矮胖的,那长相一看就是个太监。思来想去,能这么嚣张的也就秦家了。 “除了秦家,谁敢偷偷养太监?咦,我怎么有点热?小蛮你热不热?难道是太阳出来,开始暖和了?这才正月初二,怎么就暖和了?” 陆清江扯了扯衣襟,拉拉衣摆,考虑脱棉衣。 杜微澜没想到太医给的春\/药居然是真的,一时间焦头烂额。她拉着陆清江往昨日自己休息的院落走,路上遇到回去取斗篷的宫女。 那宫女看到陆清江,猛地停下脚步,盯着陆清江揪着杜微澜衣角的手,尖叫:“刺客!有刺客!” 杜微澜赶紧上前捂住宫女的嘴。 “去打水,要冷水。” 宫女呜呜两声,见站在杜微澜身后,背着竹筐奇奇怪怪的人不太像刺客,倒像是个落魄面首。宫女平静下来,逃也似的离开。 陆清江捏着匕首打量那宫女的背影,歪了歪脑袋。 “她好听话啊。”许是药性的缘故,少年声音微哑。 杜微澜把人拉到自己的院落,陆清江一进门就左右打量,东看看西瞧瞧,盯上桌上的一碟点心。 “小蛮你这待遇还挺好,秦家想干什么?” 他仍旧以为是秦家软禁,放下竹筐,把陆银子揪出来,先喂了一口点心,见陆银子狼吞虎咽没有异常,这才拿了一块自己吃。 点心只有棋子大小,一口一个,吃东西都不影响他说话的。 “饿死我了,我好像自己发烧,浑身热乎乎的,小蛮你摸摸。” 陆清江不放过任何卖惨的机会,把脑袋凑到杜微澜面前时,他始终有一只手藏在袖子里,握着匕首。 杜微澜仔细思索如何应对现在的局面,摸了摸陆清江的额头,的确很烫。不止是额头,耳尖也是烫的。 陆银子身为一条狗,体温比人高。杜微澜觉得,这人现在体温比陆银子还高。 两个壮实婢子抬着水进了浴房,不多时便悄无声息离开。 杜微澜把一盘点心塞进陆清江手里,然后把他藏在衣袖里的匕首抽出来。 陆清江怕伤到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珠子乱转。 “去水里泡着。”杜微澜扯着他去浴房。 陆清江端着盘子,一边吃,一边目光飘忽。 浴房在偏室,除了浴桶,还引了温泉,池子是海棠花模样,池边摆着花瓶,里头放着一支单薄红梅。 水汽氤氲,陆清江咬了口点心,眼珠子转得更快了。 “去那里泡。” 杜微澜指着盛满冷水的浴桶,陆清江伸手一探,表情顿时垮了。 “小蛮,我病了,你让我泡冷水,你不疼我。” “进去,你喝的茶里有药,春、药。” “啊?”陆清江表情呆滞,旋即大怒,“秦崇风那个贱人给你下药?!” “是我给狐狸的药,被你喝了。”杜微澜扶额,她也没想到这人手那么快。“药量小,你泡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 说完,她有点不确定,又道:“你泡着,我去找大夫。” 她不知道这个药有没有解药,事情朝着她预想不到的方向一路狂奔,让人措手不及。 “不要大夫!” 陆清江人都麻了。 给狐狸下药,小蛮到底怎么想的?他精神紧绷了一整日,突然松懈下来一些,整个人浑浑噩噩,脑子都成了浆糊。 “为什么给狐狸下药?” “因为要试药。” 杜微澜把屏风拉过来,双面绣的猫戏绣球,一面是黑猫,一面是白猫,丝绸材质有些透光,隐隐可以看到屏风后的人。 杜微澜抓了一把瓜子,一边磕瓜子,一边喂陆银子瓜子。隔着一层屏风,看陆清江有没有乖乖进浴桶。 “嘶,好凉!” 陆清江脱了衣服,一条腿伸进浴桶,一条腿在外面,还不忘再吃一块点心。 “小蛮,你拿狐狸试药,是想给谁下药?”这个问题,对他真的很重要。 杜微澜嗑瓜子的动作一顿,推开陆银子凑过来的脑袋。 “给一个疯子下药。” 陆清江整个人泡在水里,伸手去拿衣服上放着的书,随手翻开。 “小蛮这个话本子最近很有名的,我给你念。” 水太凉,他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一共三本,他拿起来的一本是最厚的。 “秦将军风月救风尘,是一个叫风月无度的人写的。好像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 陆清江冷得吸了一口凉气,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蟹黄酥拇指大小,一口一个。 “小蛮我渴了。” 杜微澜出去看了眼,之前吩咐的糖水已经被宫人送过来,放在桌案上。她直接拿起来回到浴房,绕过屏风递给陆清江。 陆清江喝了一口,眼前一亮,直接一口闷。 “这个还挺好看,就是量少。” 小碗是玉做的,小巧玲珑,边缘把手雕了梅花,还以金丝点缀,一看就价格不菲。陆清江不敢用力,怕把它捏碎。 “秦家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他道。 第145章 药是给谁下的? “嗯?” 杜微澜戳了戳他发红的脖子,“什么过分了?” “这一个小玩意儿,能换不少粮食。就拿来装糖水?过分了啊。” 杜微澜把最后一块蟹黄酥塞进他嘴里,将盘子放到一边。真论起来,装点心的盘子价值还高一些。这小碗不过是雕工出彩罢了。 她瞥见一旁托盘上丢着书,看了一眼,不由睁大眼。 《德帝艳史》 这是她能看的吗? 杜微澜伸手去拿,陆清江见了,立刻伸长脑袋。 “我给你念!我最近学了不少字。”陆清江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书念了半页,越念越不对。 “德帝是男的,对吧?小黄门也是男的对吧?小黄门是太监对吧?为什么小黄门和德帝滚在一起,德帝要被戳屁股,太监还有那玩意儿?”陆清江捏着书,眼里满是困惑。 “我买到假书了?” 他宁可相信自己买了假书,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 杜微澜扶额,拿过另外两本,随意翻了翻,嘴角抽搐。 “小蛮小蛮,你说德帝是不是就是当今皇帝?之前谢风雨骂人的时候,说德帝无德来着,说他缺什么就想要什么。” 陆清江来了兴趣,扑腾着几乎半个身子都出了浴桶,他泡得浑身冰凉,却觉得内里热乎。探着脑袋凑近杜微澜,下巴压在她肩膀上,盯着书页看。 “好家伙,秦将军和王将军有一腿?那个敌国王将军,不会就是王乾吧?这话本子怎么还能拿出来卖?官府都不管的吗?写书的人胆子真大,不怕满门抄斩。小蛮,你说德帝是不是真喜欢男的啊?” 杜微澜揉揉眉心,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开始怀疑这个问题。 昨天谢行云反复强调她娘是女的,这种事用得着强调?她原本想不通,现在明白了一点。 杜微澜心里猫爪子挠一般,往后翻了一页,刚看两行字,看到两位将军宽衣解带时,被捂住了眼。 “小蛮认识字?” 陆清江已经从浴桶里爬出来,蹲坐在杜微澜身后,脑袋压在她肩窝里。 杜微澜随口糊弄:“认识几个,认识得不多。” 平时她都是这样糊弄陆清江的,从未出错。这小子脑子时灵时不灵,特别好糊弄。 “这种东西不要看。” 一只手抽出书册,直接丢到一边。陆银子以为是玩游戏,扑过去咬住叼回来,放在地上,用力摇尾巴,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陆清江直接用衣服把陆银子捆住,一脚踹到角落里。 “小蛮,我有几个小问题。” 少年压低身形,摩挲着杜微澜脖子上包扎的纱布。 事到如今,他骗不了自己了。 一点都骗不了。 “小蛮去清河县做什么?” “小蛮与谢风雨容貌有几分相像,你们是什么关系?” “在秦山那次,小蛮独自一人杀了秦凤。那天小蛮为什么在山上?谢风雨和陈舍那天都慌了,是因为小蛮?” “凤城周家,我娘见到的周家,不是真正的周家吧?” “小蛮要给谁下药?还是这种药?” …… 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情绪,沙哑,带着鼻音。 杜微澜还想继续糊弄,被按着肩膀被迫转身,对上一双红了眼眶的眼。 “小蛮一直在骗人对不对?小蛮骗我干什么?小蛮想从我这里要什么,直接说好不好?我会给的啊。可是小蛮为什么要给别人下药。” 委屈巴巴,还怪可怜的。杜微澜发现他重点搞错了。 “我就不一样了,小蛮不用下药,也能得逞的。” 杜微澜看到他腿间支棱起来,精神饱满的东西,一脚把人摔踹进温泉池。没看出来,那老太医胆子挺大,给的药还挺好用。 “咕嘟咕嘟咕嘟。” 陆清江在半人多深的池子里吐泡泡,好不容易冒出脑袋,目光幽怨。梅枝因为他的落水被打翻,几片红梅花瓣贴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怪异。 杜微澜随手扯过角落里的垂丝菊花,戳了戳他的肩膀。。 “不要误会,这是意外。这药……”家丑不可外扬,她总不能说自己要给谢行云下药,虽然她很怀疑谢行云的能力,但一国之君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那是景国的脸面,是谢家的脸面。 可那话本子里写的过于逼真,她也开始怀疑,谢行云是不是和一些人有几腿。 “反正这个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陆清江试图爬出来,被杜微澜踩着肩膀压回去。 少年更委屈了,声嘶力竭道:“药就是给秦崇风下的,对不对?你又敷衍我!他有什么好的!我觉得自己长得比他好看!小蛮找我,不用下药的!” “……” 杜微澜很佩服他这份想象力,和秦崇风有什么关系? 屋顶,小九奋笔疾书,听了好一会儿,只听清只言片语。 【小蛮要给谁下药?】 【药是给秦崇风下的!】 两句话,让爱岗敬业的密探脚底抹油,一路飞奔。 了不得,了不得,了不得,陛下啊,属下有重大情报! 谢行云还在生气,把花园里的竹子全都用剑劈了。见小九匆匆跑过来,怒道:“最好是有要事!不然扣你月钱!” 小九连忙奉上册子,展开的那一页,写着两行字。 两行字,让谢行云一脚把太上皇特地让人移栽,只活了一根的实心竹踹倒。 富贵立在一旁,捂着脸欲哭无泪。陛下啊,太上皇知道了,是要揍你的。 宫人匆匆过来,低声道:“陛下,有个人自称秦崇风,求见陛下。” “不见!”谢行云更气了。 “什么玩意儿,也想见朕?除非他三个脑袋,还能看个稀罕。什么东西!就他也配?” 谢行云恨得牙痒痒,说好的要给他下药呢?他都准备好了,两个妃嫔都在待命。结果不是要给他下药? 秦崇风什么玩意儿啊,秦家有好东西吗?没有,一个都没有! 秦崇风也配? 想到所谓陆家长子与自家崽的所谓婚事,谢行云更气了。 这桩亲事他不同意! “小九,你去把他给我打一顿!往脸上打!他长得好看吗?有朕好看吗?什么玩意儿,也敢勾搭人?” 谢行云越想越气,直接把一株桂花砍了。 “陛下呦,仔细手疼。”富贵真要哭了。 这是太上皇最喜欢的树啊。 第146章 怀疑饭里有毒 “您仔细手疼,伤还没好呢。折腾这些草木,多累了啊。要不您换身衣裳,亲自动手?” 您打了秦崇风,就不要祸害这些草木了,这可是太上皇的最爱啊。 太上皇生气,又要指着鼻子骂,您到时候心情不好,又要折腾。还不如干脆点,直接找罪魁祸首出气得了。 富贵跟了谢行云几年,算是将这位的性子揣摩清楚了。陛下不讲道理的时候,还是有点讲道理的,顺毛撸就行。 其实陛下性子挺好的,要杀的人,一般当场就杀了。 陛下真是个好人啊。 谢行云换了一套衣裳,一身黑,裹上黑布巾,从富贵手里拿过一根棍子。 “陛下这样谁都认不出您。”富贵得意洋洋。 谢行云出了行宫,暗卫们指路,他很快找到被小九揍了一顿秦崇风。 秦崇风脸都被打肿了,坐在雪地里正在小心收起不慎掉落的纸张。这是他博得圣心的筹码。 秦崇风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人揍,他素来与人为善,到了京城很少出门,怎么会有人针对自己? 正想着,秦崇风听到一阵风声,抬头就见一个黑衣人朝自己走来,手里提着棍子,抡圆了胳膊,朝他打来。 秦崇风就地一滚,勉强躲过,却被预判了动作,被一棍子抽中肚子,整个人脱力瘫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缩成虾米。 几棍子下去,秦崇风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废物玩意儿。”谢行云嫌弃极了。 不抗揍,连还手都不会,不过瘾。还不如那条咬他的狗,那条叫陆银子的狗,至少还会呲牙,蠢是蠢了点,忠诚可圈可点。 秦崇风算什么玩意儿? 谢行云发现秦崇风手里攥着的纸,直接给对方脑袋一脚,把人踢晕,抽出纸,展开看上面的字。 “什么玩意儿?比深闺怨妇还深闺怨妇,写给谁的?小九滚过来。” 密探小九从树上跳下来,探头一看,笃定道:“陛下,这是秦崇风的字。” “他写这玩意儿是追求谁?” 小九眨眼:“不道啊。”猜还是能猜出来的,但他不敢说。 “什么玩意儿,这倒霉东西喜欢男的吧?写个东西叽叽歪歪,什么妾向君心的。秦家就没有一个正常货色。”谢行云又踹了几脚。 提着野鸡的几个侍卫匆匆路过,看到小九,立刻凑上来。 “烤鸡,吃吗?” 小九一个劲使眼色,偏偏这几个人眼瘸,愣是没明白含义。 “九啊,你眼睛怎么了?” “吃,就知道吃!” 几人听到声音,这才意识到黑衣人是谁。富贵准备的衣服把人捂得严严实实,还加了一层棉袄,人都是臃肿的,认不出来,也不怪他们啊。 侍卫捧着野鸡,双手奉上。 “您,您也要吃吗?挖个坑,窖子烤鸡,好吃的。” “吃!还要板栗鸡。” “您怎么知道我们摘……买了板栗?” 谢行云真想把这群人全都踹进雪窝里。 “把他埋雪窝里。” “会冻死的吧?那边有个狼窝,放那里好了。”提着野鸡的侍卫主动提建议。 秦崇风对此一无所知,他还做着被皇帝青眼的美梦。 梦里升官加爵,风光无限。 …… 陆清江泡在池子里,想爬出来,始终被杜微澜踩着肩膀。 杜微澜坐在水池边,双脚一边一个,压在他肩头。 有些事不好解释,干脆不解释,她揪着陆银子的毛,思考谢行云的一言一行。 陆清江很生气,等了半个时辰没等到解释,气得潜进水里,只露出两只眼,在水里吐泡泡。越想越气,一把握住杜微澜的脚。 杜微澜瞪他,正要说话,忽地身体腾空,被他拖进水里。 “贵人,可要传膳?”与水声一起响起的,是外头宫女的声音。 杜微澜把落水陆银子放到岸边,在水里踢了陆清江一脚。 “小蛮我饿了。”陆清江搂着她的腰将人抱起来,让她脖子不见水,“小蛮不说话,是不是嗓子疼?” 真是什么借口都找好了。 “饭菜直接送进来。”杜微澜道。 宫人立刻应了。 她从池子里爬出来,把试图爬出来人踹回去。 “泡着吧,你药效还没过?” 陆清江不敢说这好像不是春、药,喝下去热乎乎的,更像是姜茶之类的东西。小蛮知道药是假的,一定会生气。 不多时,宫人鱼贯而入,将桌案放下,一盘盘珍馐上桌,而后鱼贯而出。 “把这条狗带出去洗干净,给它做个棉袄。”杜微澜喊住最后面的人。 那侍女应声,抱住扒着桌案摇尾巴的陆银子,眼疾手快握住陆银子的短小的前吻。 “她们还挺听话。” 陆清江凑到岸边,知道自己上岸还要被踹,干脆学着陆银子的样子,扒着桌案。 “饿饿,饭饭。” 在吃饭面前,陆清江和他的那些朋友一样,如出一辙的厚脸皮。或许应该换一种更加精准的说法,物以类聚,一模一样的不要脸。 杜微澜夹了一块吊炉鸭子塞进他嘴里。 陆清江来者不拒,冷不丁道:“这些会不会有毒?” 他是真看不上秦家,觉得秦家能干得出在吃食上下毒的卑劣之事。他给敌人下过毒,觉得下毒这种事很正常。 “每道菜都给我来一口,试毒。” 杜微澜直接把糖醋鲤鱼的鱼头塞进他嘴里。 “闭嘴,吃你的吧!” 陆清江不敢说话了,一边啃鱼头,一边盯着离他最远的桂花蜜藕看。 杜微澜把盘子挪过去。 最后干脆把盘子放进木盆里飘着,让他在水里自己吃。 她不清楚药效,又怕自己去找太医出去一会儿,这小子搞出什么事。让太医过来,动静又太大,谢行云的态度还不明朗,不知道会不会出事。一时间,左右为难。 杜微澜是真没想到,陆清江能一路找过来。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详细说说。” 陆清江来了精神,又说起自己怎么走出迷宫。 “那鬼地方,怎么看都一模一样,烦死了。还有人弄乱我的记号,就只能砍竹子了。” 杜微澜手里的筷子落到桌面上。 那竹子,不会是她想的竹子吧?顿时,她看向陆清江的目光满是怜悯。 “怎么了?”陆清江茫然。 杜微澜把排骨递过去,揉揉他湿漉漉的脑袋。 “没事,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第147章 装可怜的技能 衣服湿漉漉在身上的不舒服,杜微澜去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抱着已经被洗干净,烘干毛发的陆银子,靠着屏风看陆清江泡水。 “感觉怎么样?” “秦家的伙食还挺好。”陆清江还在埋头苦吃。 杜微澜往陆银子嘴里塞瓜子仁,闻言叹了口气。 “这里不是秦家。” “不是秦家?小蛮你得罪谁了?这里好大的阵仗。”陆清江从池子里爬出来,蹲在岸边,直勾勾看着人。 “下去!” 杜微澜抬脚,却被躲过。 “说说嘛。” 陆清江就地一滚,避开攻击,拿起自己的衣物,随意一裹,凑到杜微澜旁边,捏了几颗瓜子。 “我怎么感觉越来越热了?” 杜微澜见他浑身都是红的,不疑有他,提议道:“自己解决,或者我带你见个人?见了人,你别闹腾。” 带着他去找太医也行,前提是这小子不要突然搞事。 杜微澜已经服了他的搞事能力。 刚到行宫,就结结实实得罪了太上皇。那是太上皇搞的迷宫,竹子都是亲手种的,假山石都是亲自去苏杭选的。陆清江上假山,砍竹子,这是在太上皇头上蹦跶。 她拍拍陆清江的脑袋,安慰道:“放心,会没事的。”应该闹不出人命。 “没事?” 陆清江抓住她的手,“小蛮要安排谁?要安排谁解药性?” “当然是给我药的太……啊,你松开。” 杜微澜话没说完,就被拉入一个潮湿温热的怀抱,旋即肩膀被咬住。 这一口下了大力气,她都觉得犬牙刺入了皮肤,抵在了骨头上。 “松开,你和陆银子怎么一样会咬人。” 杜微澜试图挣扎,反而被抱着更紧,她原本盘腿坐着,腿上还趴了陆银子,忽然被人拥住的时候,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陆银子就跑了,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她只能拍打陆清江还带着水珠的脊背。 “不松。”陆清江咬牙切齿。 他的小蛮要把他推给别人,就因为他中了药? 杜微澜不知道这是假药,正如陆清江不知道她说的是去找太医解药性。 陆清江心里难受得紧,念头闪过,一会儿想的是,下药的对象可能是秦崇风。一会儿又想到她要随便找个人给他解药性。 虽然药是假的,但这不影响陆清江借题发挥。 “小蛮欺负我,没有心,药是你下的,凭什么找别人。” 杜微澜只觉得腰都要被他勒断了。 “不找别人行了吧,你松开。” 松手是不可能松手的,陆清江恶从心边起,拉住掌下的衣带,手指翻动,原本绑得结结实实的衣带被他解开。 陆银子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好奇蹭了蹭陆清江的手,目光困惑,不知道这个两脚兽想干什么。 陆清江抓住陆银子,起身把狗放到门外,关门,用放置衣物的架子抵住门,一气呵成。 他腰间围了一件衣裳,除此之外不着寸缕,步步朝着杜微澜走近。 杜微澜还在整理衣服,忽然被阴影笼罩。 “小蛮下药,小蛮解决。” 少年眼睛湿漉漉,眼尾一片红,就连嘴角耷拉的弧度,都是恰到好处的委屈。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身上,有几缕落在腮边,一副可怜模样。 哪里还有之前的戾气,分明是个受了委屈的落水狗。 杜微澜有些心虚,这事情说起来,对陆清江而言的确是无妄之灾。他不知道缘由,辛辛苦苦找了一路,临了糊里糊涂口渴喝了杯茶,结果茶里有药……还真挺倒霉的。 她对陆清江还是不了解,若是陆母在这里,绝对一巴掌就下去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陆母见惯了陆清江各种装可怜的模样,早就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这表情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可杜微澜不知道啊。 她真觉得陆清江受了委屈,那一双眼水汪汪泪汪汪的,和陆银子被踩尾巴,找她告状时一模一样。 还怪可怜的。 “其实吧,这是个意外。”这两天,怎么都遇到这种解决不了的事?杜微澜有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 她抽出帕子擦了擦陆清江脸上的水,叹了口气。 “药真不是给秦崇风准备的,真不是。” 狗狗眼更委屈了。 “行吧。”杜微澜破罐子破摔,凑过去把人搂住。 陆清江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顺杆爬的能人,得了似是而非的松口,直接将人拦腰抱起,踢开堵门的衣杆,径直往卧房走。 房间是相通的,浴房有温泉,温度尚可,出了浴房就有些冷了,往前走了十几步,进了一道垂着纱帘的门,脚下顿时一片温热。 陆清江赤脚行走,这份触感变化格外清晰,他继续往前走…… “错了,右拐。” 杜微澜双脚离地,很没安全感,胳膊被迫搂着他的脖子。没系好的衣带垂落,长长的淡紫衣带在地上拖着,与陆清江贴着地面的一片衣角交叠逶迤。 陆清江打量周遭,各种摆设他不认得,只知道脚下温暖,这屋子原本看着不大,真进来了,才知内有乾坤。 绕过屏风,便是一张床榻,镶着螺钿,被窗外的日光一照,有些晃眼。 陆清江顺脚把微开的窗关了,走到脚踏上,腾出一只手扯箍着床帘的布带子。 床帘三层,一层层落下,光线越发暗了。 一隅空间里,浮动着木质香,陆清江嗅了嗅,把人放下,又嗅了嗅。 “这个气味,会不会有毒?” 杜微澜有点怀疑太医给的药是不是真的,这人磨磨蹭蹭一个时辰了,喝茶,吃点心,干饭,好像和平时也没太多不一样。只是看着比平时可怜一点罢了。 杜微澜还没意识到,某些人装可怜的功底炉火纯青。 陆清江已经开始手忙脚乱解衣带了。 “小蛮你这衣裳带子好多,算了不解了。” 撕拉——撕裂的衣物被丢到床脚。 杜微澜气得踹他。 “你不觉得这料子很好看吗?撕它干什么?” 室内烧了地龙,杜微澜衣裳穿得不厚,片刻就只剩下小衣和亵裤。陆清江把人搂在怀里,拉过被子,一本满足,闭眼就睡,呼吸均匀。 “……” 杜微澜明白了,那药是假的!绝对是假的! 第148章 药是假的,情动是真的 这狗东西骗了她一个时辰!她抓起陆清江的胳膊,直接咬了一口。舌尖触到一片粗粝,是伤疤。 抬脚要踹,却被两条腿紧紧缠住,动弹不得。这人倒是好,光溜溜躺在被窝里,脑袋还往她怀里蹭。 这是吃了几个陆银子?和陆银子转着圈缠人小腿,往怀里蹭的行为,简直是如出一辙。 杜微澜气得咬了好几口。 混吃混喝,还要她陪睡的狗东西,可真能骗人! 陆清江睡得不好,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浑身难受,习惯性想给不听话的小陆清江一巴掌,手一动,一片温热。 记忆回笼,他嘴角根本压不住。 先竖起耳朵听了听,掀开床帘一角打量,夕阳的光打在窗棂上,隔着窗户纸,都能看出那抹夕阳红。 确定外面没人,陆清江放下帘子,把怀里的人搂紧,在脸上亲了一口。 觉得不够,脑袋钻进被子里,湿漉漉把人亲了个遍。 杜微澜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睡醒了就滚,装得还挺像。” “药也不一定是假的啊,情动是真的。小蛮你摸摸,真的,真是真的。” 杜微澜被他抓住手往身下探,整个人都炸毛了。 “陆清江!” “小蛮都不心疼我的。”陆清江拉着人不肯放手,死皮赖脸道,“小蛮你亲亲我,我都亲你了,礼尚往来。” 杜微澜脑子嗡嗡乱响,这算哪门子礼尚往来? 陆清江是铁了心要把不要脸与厚脸皮进行到底,右手握着心上人的手往下流走,左手防备着可能到来的巴掌。 左手食指穿过杜微澜腕上的素圈金镯,抵着掌心,其他手指箍着手腕。平日里腕间晃悠的镯子,成了禁锢人的物件,连挣扎都显得力不从心。 “早就想这样了,这镯子买大一点,刚好能让我把手指塞进去。”装可怜的小狗露出獠牙,展示出豺狼面貌,嘴里却说着讨饶的话。 “小蛮你摸摸它,不能太用力,会疼。” …… 杜微澜趴在床上,瞪旁边的人,用力踹了好几脚。 这狗东西,除了没做到最后一步,什么都干了。她抬手用力在陆清江头发上蹭了蹭,指间挥之不去的气息,让她头皮发麻。 “头发都要掉了,小蛮现在知道摸我了,刚才怎么不积极?” 陆清江嬉皮笑脸把人抱起来往浴房走。 路过陆银子,还不忘踩一脚尾巴尖。可怜陆银子吃饱喝足睡得香甜,跳起来张开嘴就要咬,发现是陆清江,最后关头闭了嘴,就地一躺继续睡。 “起来,睡什么睡?”陆清江继续踢它。 气得杜微澜扯他头发。 “你欺负银子干什么?” “我看它睡得好,嫉妒。”陆清江得了甜头,可谓是原形毕露,大步进了浴房。 “小蛮脖子上有伤,我给小蛮洗。还要洗头,伤口碰到水会难受的。” “你还有脸说头发!” 杜微澜真要被他气死了,抓她的手也就罢了,还用她头发……她恨不得把头发全剪了。 “不气不气,生气对身体不好,小蛮不气,气病了怎么办?” 有些人得了便宜又卖乖。 杜微澜更气了。 浴房早已被人收拾过,花瓶的插花换成了蜡梅,芳香馥郁。 陆清江翻出澡豆,格外殷勤的忙前忙后。给人洗澡他没经验,不一会儿就搂着人要亲亲。挨了一巴掌,才消停。 杜微澜算是悟了,就不能给这狗东西好脸色。 洗过澡,浴房外间放了衣物,小厅的桌案上摆了宵夜。陆清江套上衣服,一边吃煮得软烂的羊汤面,一边打量周围,忽然想到什么,端着碗往卧房里跑。 掀开床帘,被褥已经被换过,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床帘,也换了同样款式不同颜色的。 角落里摆着金制香炉,燃着香,他拿起来掂量一下,沉甸甸的,纯金的。一旁是一对落地鹤形灯台,蜡烛外罩着灯罩,灯罩上用金墨绘着莲花。 “财大气粗,怎么感觉比秦钰还财大气粗?” 陆清江端着碗回去,夹了一筷子芽菜,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他疑心外面有人监视。 陆银子趴在一旁摇尾巴,杜微澜捞出煮得软烂的羊肉丢到半空,陆银子立刻窜起,一口咬住,囫囵吞下,继续摇尾巴。 陆清江冷不丁道:“小蛮,你喂银子,不喂我,你果然是讨厌我吗?” 杜微澜彻底理解陆母对陆清江的嫌弃,夹起一块肉塞进他嘴里。 “你和陆银子争什么?” 陆清江吃了肉,闷头继续吃面,含糊不清道:“不争,那不就什么都没了。” “什么?”杜微澜没听清。 “没什么。” 吃过饭,陆清江直接冲到卧房,等走到床边,衣裳已经脱得只剩下里衣了。 杜微澜彻底麻了,疑心这小子根本不想好好睡觉。 “你去外间睡。” “小蛮果然是嫌弃我,都不让我贴身保护的。小蛮这么好看,万一半夜有豺狼虎豹叼走小蛮怎么办?” 杜微澜:“……” 论厚脸皮,她是真比不过这人。 临睡前,杜微澜把一张披帛摆在床上。 “这条线为界,你睡里面,我睡外面,不许越界。” “小蛮晚上不怕冷吗?我可以暖被窝。” 杜微澜猛地闭上眼,裹紧被子,不想搭理他。 陆清江咧了咧嘴,拉过另一床被子,又把床帘拉上,从袖子里抽出偷藏的筷子掰开,在衣角试了试,确定断口有一定的锋利度,这才放在顺手的位置,闭眼睡觉。 外头西风阵阵嘶吼,屋内却温暖如春。 不知过了多久,陆清江睁开眼,掀开帘子一角,让光透进来,仔细打量身旁的人,发现真的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解开杜微澜脖子上的纱布,一层层拆开,端详伤口。 屋子里灯台上的蜡烛还没熄灭,他将遮光的窗帘拉开,借着烛光看清伤口。 “看伤口走向,是自己伤的?” 陆清江把伤口重新包扎好,躺回去发呆。 时间一点点过去,远远的传来鸡鸣声。 他赤着脚下地,轻手轻脚走到妆台前,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小柜子,借着微弱天光,看到里头摆着各种簪钗环佩。 他直接撕了一条裤腿,扎了个口袋,把东西装了。 做完这些,打了个哈欠。陆清江看向一旁还冒着青烟的小香炉,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玩意儿不会是迷药吧?大意了,真的好困。 第149章 下次一定的许诺 那只装着板栗的竹筐不知道被谁收了,陆银子睡在小厅里,身下垫着柔软的小被子。 陆清江走过去,脚虚虚压在陆银子肚子上。 陆银子吃得肚子鼓鼓,被人踩住,眼睛都不睁,张嘴就要咬。陆清江直接捏住它的嘴。 “闭嘴,安静。” 不多时,陆银子就被披帛拴着,绑在了床柱上。 陆清江套上衣裳,打开衣柜,挑了一件雪白的毛茸茸大披风,又选了一套看起来就很厚的衣裳,还有鞋子。 “小蛮,别睡了,起来,溜了溜了。” 喊了两声没反应,陆清江更怀疑香炉里的青烟有问题。 先给杜微澜穿上一身暖和的衣裳,然后翻出几根披帛,把人绑在自己身上。最后用大斗篷一盖。 完美。 “银子,走。” 他提着拴陆银子的披帛,打开后窗翻窗户就走。走了几步,披帛没拉动,回头就见陆银子卡在窗户上,狗头出来了,身子没出来。 “笨狗。” 陆清江提起陆银子放到地上,拉着狗继续走。陆银子敢怒不敢言,无声呲牙。 “安静,我们赶紧溜,不能被发现。” 一路七绕八绕,到了一处墙头,陆清江把陆银子塞进衣襟里,攀上墙头翻出去。往前走了一段路,又翻墙回去。 绕了几次路,直到开始下雪,这才离开。 …… “跟丢了?” 谢行云已经回到宫中,听小九汇报,眼皮一跳。 “大活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溜了,你们跟不上的?朕养你们,是养了一群摆设,让你们当花瓶的吗?” 小九低着头,不敢辩解。 那小子太邪门,就跟知道后面有人一样。他们三班人马,跟着他绕来绕去,最后把给人跟丢了。 谢行云气笑了。 “真是养了条好狗!” …… 杜微澜连日没有休息好,睡了个安稳觉,睁眼就看到一片茫茫雪地,然后和陆银子对上目光。 她伸手摸了摸陆银子的脑袋。 “我们怎么出来了?”杜微澜往后看,没发现有人跟着,有些纳闷。 “醒了?” 陆清江解开披帛把人放下来,蹲在地上深呼吸。 “终于把那群人甩掉了,娘的,比临国那群苍蝇追得都紧。我算是明白了,肯定有人欺负你,这死咬着不放,狗一样!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现在不能去找我娘她们。” 陆清江把陆银子从怀里揪出来,抓着狗爪子在雪地上画线。 “南山寺在这个位置,逃出来的那个地方在这里,我们现在是这个位置……对手家大业大,既然不是冲着人命,那意味着所求更大。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最为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去京城。天子脚下,鱼龙混杂,只会更安全。我们找秦钰,让他想办法去南山寺接人。” 陆清江说得认真,计划得谨慎。有限的情报里,这是他想到的最好方案。 刚下过一场雪,雪地松软,地上用狗爪子画的划痕很深。 杜微澜活动着血流不畅的四肢,低头看地图,脚尖踩住一个圆点旁边的位置。 “京城在这里,距离三十里,你画偏了。” 她也该去看热闹了:“今天正月初三,好日子啊。” 陆清江不知道日子好不好,他的念头只有一个,夹缝求生。 往前走了一段路,有一个小镇,镇子不大,还算热闹,正午时分,有人相互拜年,还有一些店铺开着。 陆清江身上没铜板,低头看陆银子。 “先拿银子换银子?” 陆银子呲牙。 “怎么,不卖你,难道卖我?”陆清江蹲下,给陆银子一个脑瓜崩。 他环顾周遭,看到不远处的当铺,掏出藏着的那包簪钗,选了一根金灿灿的出来,剩下的塞给杜微澜。 少年扫干净临街石头上的雪,拉了拉杜微澜身上的斗篷,垫在石头上的一部分,让她坐下。 “小蛮歇着,我去换银子。” 杜微澜还是有点困,裹着斗篷坐在石头上,怀里揣着沉甸甸的袋子,腿上放着陆银子,下巴压在陆银子身上,昏昏欲睡。 陆清江一步三回头,走到当铺门口,才有心思仔细看手里的簪子,这一看不要紧,竟发现不起眼的位置有一个清晰的小印。印记过于清晰,他都不敢拿去当了。 怕前脚当了,后脚就被人找上门。 陆清江连忙往回走。 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路过街边坐着的人,车上人看清杜微澜的脸,猛地起身就要下车。 马车摇晃,帘子刚掀开,这人就见一个人匆匆跑过来,二话不说,抓起杜微澜的手,撸下腕上金镯。 这是正是脸还没消肿,在狼窝被人捞出来的秦崇风。秦崇风睁大眼。 杜微澜没想到陆清江这么快就回来,抬眼看他,旋即被抓住手腕撸下镯子。 “那玩意儿有记号,先用这个。”陆清江一边说,一边撸下另一只镯子。 镯子本就大了一些,取下轻而易举,他的动作又急又快,倒像是抢劫。 “回头买更大的镯子。” 杜微澜原本昏昏欲睡,是无所谓态度。听到这话,顿时精神了,脸色大变,怒道:“不要!” 被他卡着镯子按在床榻上的感觉不好受,连挣扎反抗都无力。杜微澜越想越气。 “回头一定买更大的。”陆清江更嚣张了,两只手同时捏住心上人气鼓鼓的腮帮子,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心中欢喜,顾不得大庭广众之下,又小啄一下。 “下次一定,一定买个更大的!” 陆清江喜滋滋扭头就跑。 杜微澜气得团了个雪球砸他。 “滚!” 丢完雪球,又觉得冷,杜微澜把手放在陆银子肚子下面暖手。陆银子躺在她膝盖上呼呼大睡,动都懒得动一下。 暖了手,杜微澜又觉得手腕难受,想到昨天晚上那狗东西捉着她的手干的事,就牙痒痒。 手是酸的,原本感觉还不清晰,休息了一晚上,酸疼就明显了。杜微澜揉着手腕,思索下次见了陆母怎么告状。 一物降一物,陆母打儿子,顺手得很。 这场面,落在旁观者眼里,就是遇人不淑,当街被人粗暴抢走首饰,只能独自生气。什么下次一定,分明就没有下次,虚无缥缈的诺言。 第150章 勉强为妾 秦崇风握着车帘的手用力,在他眼里,杜微澜是那个被欺负,无力反抗的小可怜。 陆清江是恶劣的,抢夺妻子首饰的赌徒。 这明明,明明……这明明是他的妻啊! 秦崇风跳下马车,大步来到杜微澜面前。他觉得这一幕,与之前在清河县初遇一样,自己是拯救者。 可真的一样吗? 彼时她跪在地上,单薄伶仃,虚假的是卖身葬父,真实的是孤苦无依的身份。 如今她也伶仃,裹着披风,坐在瑟瑟冷风里,抱着一条狗取暖,还要被人粗暴抢夺首饰。当真是一副可怜模样。 秦崇风没看清斗篷是纯白狐狸毛,露在斗篷外的一片衣角,绣工精细。陆清江随手拿起绑头发的发带,上面坠着两颗桂圆大的珍珠。他只会双丫髻,手忙脚乱绑的头发,此刻两对南珠垂在耳畔轻轻摇摆。 就连陆银子取暖的红衣裳,赶工的刺绣都用金银丝线绣了几只元宝。 “杜微澜。” 杜微澜抬头,看到一个鼻青脸肿,猪头样式的人。 她眨眨眼,点头道:“我是。” “你选他?一个泥腿子出身,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人,无权无势随便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的蚂蚁,他也配?你居然选他?” 秦崇风憋着一口气,道:“跟我走,我不计较太多。只要你听话,以后给你抬妾,日后新妇过门,若是容得下你,等你生了孩子,把你抬为平妻。” 杜微澜疑心这人脑子有问题。 秦崇风见她不说话,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就要往马车方向走。 “你要知道,我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那个废物。” 秦崇风心里燃着一把火,有一种心动之物被人得手的感觉。手上的力道越发大了,杜微澜怀里放着东西,膝盖还趴在陆银子,被他扯得一个趔跌,陆银子落地,一声不吭直接咬住秦崇风的脚脖子。 咬人的狗不叫,它不敢咬踩它尾巴的陆清江,不代表不敢咬别人。 秦崇风吃痛松开手,刚要把陆银子踢开,旋即后脑一痛,瘫软在地。 “什么玩意儿!” 陆清江揣着一包铜板从当铺出来,一扭头就看到这一幕,抓起路边的一根扫帚冲过来,一棍子打下去。 车夫原本在看热闹,发现动静立刻冲过来。 “二公子,二公子您怎么这么倒霉,又被打晕了。”车夫老六扛起秦崇风上了马车,一溜烟跑了。 他家二公子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这两天可太倒霉了。才出狼窝,又被人敲了闷棍。 老六怕暴露身份,不敢当面计较,带着人就跑。 “那什么玩意儿?” 陆清江都摆开架势要打架了,结果人跑了。他握着扫帚,很想追上去。 杜微澜用披帛擦了擦陆银子嘴上的血,不确定道:“似乎是秦崇风?” “那玩意儿?”陆清江炸了,“他说什么了?” “说你是个无权无势的废物,让我跟他走,回去当妾,以后生来孩子,说不定能当平妻。” 不得不说,秦崇风想得还挺美,杜微澜都气笑了。 “什么玩意儿!陆银子你会不会咬人?下次记得咬脖子!” 陆清江见马车已经消失在街角,气得给了陆银子一个脑瓜崩,陆银子都懵了。 “不行,必须想办法弄死秦家。除了秦钰,全都弄死!”欺负人欺负到头上了,陆清江冷静不了。 他拉着杜微澜去租了马车,又买了吃食,一路往京城狂奔。 “第一步,找秦钰帮忙,把我娘和阿黎安顿好。” “第二步,弄死秦家!” “第三步,跑路!” 陆清江快马加鞭,杜微澜坐在马车里,脚抵着车厢,才勉强稳住身形。 马车晃晃悠悠,她干脆搂着陆银子,裹着披风睡觉。 一觉睡醒,马车已经到了京城外的坊市,人流拥挤,马车速度被迫慢下来。杜微澜掀开车帘,目光被不远处的小摊吸引。 她用脚尖隔着帘子踢了踢坐在外面赶车的陆清江。 “你右手边有个烤羊肝,买一份,他们家的小烧饼也要。” 陆清江焦头烂额,听到这个要求,掀开帘子冲进去,在她下巴上虚虚咬了一口。 “你伤还没好,能吃这个?” 杜微澜目光飘忽,随口糊弄:“怎么就不能呢。” 陆清江冷笑:“找个大夫问问?” 暮色将近,陆清江在城墙根处找了个旅店,先去找了个大夫看伤,又去打听进城的事。 皇城不是随意进出的,他恰好什么都没,根本进不去。就连住店,都是多给铜板才住下的。 陆清江顺着城墙根走,试图找个狗洞。城墙太高,翻是翻不过去的。 他的举动,早就引起了密探们注意。好几个人趴在城墙上往下看热闹,最后选了个生面孔,去充当造假的贩子。 陆清江对这个突然出现,说能伪造入城文书的人很怀疑。但他没得选,只能掏铜板。 “就不能便宜点?” “给你个折扣?” 片刻后,陆清江揣着原价五百文,最后收了他二百五十文的造假文书,觉得对方在骂自己。 回去的路上遇到卖烤羊肝的,买了一份,的确好吃。但大夫说不能给小蛮吃,那他就勉为其难,全都吃了吧。 又选了些吃食,把省下来的二百五十文花干净,陆清江提溜着荷叶包,感慨京城的吃食价格高。 “小蛮我买了粽子。” 陆清江笑嘻嘻推开门,嘴角还带着煎羊肝的油光,把吃食放在桌上。 杜微澜拍着桌子上发呆,见状打了个哈欠。 她真的很困,从凤城来京城的路上没睡好,前天晚上翻来覆去想不明白,昨晚倒是睡着了,可白天又睡了几个时辰,反而有点过犹不及,昏昏沉沉的难受。 “吃点东西再睡一会儿,明天进城。我找人弄了假文书,二百五十文就到手了。” 陆清江掏出文书显摆。 杜微澜拿起来看了眼,墨迹都是新鲜的,这倒不是假的,是真货,章也没问题,而且是谢行云的私印。这印章有一角缺损,是她小时候摔的。 这东西拿出去,别说是进皇城,就是进宫门都没问题。 杜微澜伸手拍拍陆清江的胳膊,看他一脸兴奋模样,叹了口气。要不要告诉他,那不是二百五十文,那是谢行云在骂他呢。 第151章 骑兵入城 杜微澜脑子乱乱的,她筹谋算计这些年,好像成了笑话。 “坐下,我问你个问题。” 陆清江立刻坐下,笑嘻嘻拆开粽子,又去拆其他荷叶包。 “小蛮要问什么?” “如果突然有个人说你爹不是你爹,他才是你爹,你信吗?而且这个人,还是杀了你爹的人。” 陆清江撕扯叫花鸡的动作一顿,将鸡头丢给陆银子,道:“我爹死在南边,南边都是些小部落。杀我爹的,大概就是那些小部落的南夷。如果南夷说是我爹…… “凡事要讲证据,我娘和我爹感情好,我怎么可能是别人家的崽?我爹揍我不留手,不是亲生的绝对不敢这样揍。退一万步说,就算南夷的人真是我爹,他杀我养父。 “养恩生恩我还是分得清的,我娘要是认他,我就把人揍一顿,离家出走。这个家我是待不住了。娘要是不认他,我就找机会把人噶了。” 这解决方案,对杜微澜毫无参考价值。 “换个背景,我先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有个人,认识了一个姑娘,他和姑娘说好了回家派人提亲,可后来出了事,他回去晚了,发现那姑娘家里已经人去楼空。 “他回到家,发现自己的新嫂子是自己喜欢的姑娘,最后他弄清楚,是有人不想嫁给他哥,所以找了个人假冒……” 陆清江把鸡翅膀嚼得咯吱响,听完这个故事,拿起鸡腿塞进杜微澜嘴里。 “既然他喜欢那姑娘,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回家?回家的时候,不能把人别裤腰带上吗?退一万步说,他就不能和那姑娘邻居家打好关系,有事和他通风报信?我不理解,很不理解。他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杜微澜愣住。 “看样子好像是个什么大户人家,还有家业要继承,还要争抢。那人最后能杀他兄长,为什么不早点动手?他杀了兄长,到现在还没被官府问责,活得滋润,那他肯定是一方巨头,只手遮天。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早点动手?心爱的姑娘躺在别人床上,他睡得着吗?” 陆清江不屑道,“说不定又是什么借口。阿黎两岁的时候半夜饿了都知道爬起来找吃的,他一个脑子正常的成年人,还能因为这点事情纠结好几年?我不信。” 杜微澜道:“说不定是徐徐图之,怕出意外?” “什么徐徐图之需要七八年?反正我不信。要是我,顶多七个月。他半夜睡得着吗他? 七八年不是七八天,他睡得着吗?” 陆清江插上麦秆,吸了一大口梨汤。 “要我看,这里头肯定有问题。真喜欢,哪里会等那么久?哪里能等那么久?” 被他这么一说,杜微澜觉得违和的地方更违和了。谢行云奇怪的地方很多,这个故事更是漏洞百出,她原本质疑谢行云拿冲冠一怒为红颜当借口,陆清江的话让她有了另一个看问题的角度。 “吸溜,所以,吸溜,你爹被他弟弟杀了,吸溜,你爹的弟弟和你说,吸溜,你是他的崽?吸溜,这个梨汤还挺好喝,吸溜——” 陆清江一口气把一竹筒梨汤喝完,把另一个竹筒放到杜微澜手边,插上麦秆。 “这事情还挺难办的。啥背景啊,杀了个人,还能到处蹦跶。和秦钰他娘家里一样,家大业大,经商的?不对啊,经商的也用不着这样啊,谁家争家产要闹出人命啊。” 陆清江直挠头,忽地外面一阵响动。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就见一队人骑马冲来,利刃出鞘,气势汹汹。周围的小贩立刻收拾东西,让出道路,缩在角落里。 “什么情况?” 忽地,他看到一个人骑着瘸腿枣红马,一点点往路边挪,最后跳下马,躲在角落里。那猥琐模样,眼熟得很。 “姚慎?” 他手里的鸡爪子掉了,陆银子立刻叼走。 “小蛮你在屋里,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陆清江脑壳有点懵,这个时间,按理说不应该是宫宴吗? 谢风雨前两天还和他说论功行赏的安排,初三皇帝面见群臣,初四祭祀,初五才到他们论功行赏,而且还要和蚂蚁一样,排着队等,还不一定能见皇帝一面。 姚慎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今天才初三。 马队跑得快,陆清江下楼时队伍已经远去,进了皇城。他冲到街对面,一把拉住姚慎。 “你怎么在这?” “清哥儿?总算找到你了。我也不知道啊,我找你来着,还以为你被秦家人抓走了,谢大人听说你失踪了,就很生气,然后人越来越多,我被他们带着来这里的。清哥儿有吃的吗?我饿了。” 陆清江把人带到房间里,姚慎看到吃食两眼放光,坐下埋头苦吃。 “我跟着他们出来,偷偷躲在后面,结果他们一天一顿饭,还把我忘了,可饿死我了。好不容易弄了一匹马,结果还是个瘸腿了,还没我跑得快!我在马队中间,慢不得,快不了,难为死我了。” 姚慎吃饭丝毫不影响说话,噼里啪啦将事情说了。 “我听队伍里的人说,这是要造反。吓死我了,赶紧开溜。造反能不能当大官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有军功,当官是肯定的。清哥儿,咱们赶紧想法子报官吧,咱们拼死拼活好不容易得来的军功,要是改朝换代了,找谁领赏去?” 杜微澜一口梨汤差点喷出来。 “小蛮慢点,脖子疼了?” 陆清江完全没认真听姚慎说什么,始终关注杜微澜,见状立刻凑过去。 “清哥儿你听我说啊,这事情可惊险了。” 姚慎闷了一口茶水,见陆清江一副神游天外模样,咧了咧嘴。 “见色忘友,哼。” 外头又响起马蹄声,这一次声音更加密集,排山倒海,阵势极大。 杜微澜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眯眼看下方浩浩荡荡的奔马骑兵,手指敲在窗框上。 “两千四百人。” 一队人入了城,夕阳下,厚重的城门开着,像是张开巨口的猛兽。 这是皇城的南商门,是郊外行宫折返最近的一道门,也是所谓的正门,中门。三道门洞开,有一种要吞噬一切的既视感。 第152章 完美的造反计划 冬日的夕阳来得早,去得快,流霞很快被暗夜取代,周遭燃灯,复又喧哗起来,来往行人小贩熙熙攘攘,一派盛世模样。 城门缓缓闭合,将城外的热闹阻隔。 一切好似平常,这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里,平平无奇的一日。 姚慎揉揉肚子,苦着脸道:“清哥儿,没吃饱。” 陆清江抓了一把铜板递过去,推开窗打量城门。姚慎匆匆跑去买吃食,陆清江趴在窗边,望着皇城。 眼里倒映着天边的星子,寥寥几颗,寒星明亮。 “这是造反啊,我看前面那一队的马不行,后面的还挺好。” 他眼里满是平静的疯狂。 姚慎啃着驴肉火烧回来,陆清江拉着他,兴奋道:“我们想法子进去,既然造反,都到京城了,肯定是逼宫。我们去护驾。” “啊?” “要是叛军胜算大,我们就帮叛军。咱们那么大的功劳,不能因为改朝换代就给弄没了。万一新帝不认,不给赏赐怎么办?前朝的剑,斩不了今朝臣。” “有道理啊。” 姚慎连连点头,“清哥儿说得对。” 两个大聪明一拍即合,杜微澜坐在一旁倒了杯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墙头草行径,也是没谁了。 “小蛮你好好休息,我们去去就回。肯定能弄个大功回来。” 陆清江是铁了心要保护自己得来不易的军功。 “真去?”杜微澜总算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干出闯敌营的事情,一对卧龙凤雏,完全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邪性得很。 “去啊,不去怎么行?万一之前的功劳一笔勾销了怎么办?” “慢着,我给你们画个图。也别看叛军了,他们的马比不上后面那队人,人也少,肯定不行。” 杜微澜就没见过这么干脆利落往坑里跳的。两人拿着巴掌大的小地图喜滋滋离开,竟是直接用‘造假’的文书进了城。 杜微澜裹着披风,牵着陆银子,目送两人入城,深深叹了一口气。 “啧啧,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身后传来说话声,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着靛青色的棉袄,头戴布巾,脚踏千层底棉靴,和寻常老头差不多。 “祖父。”杜微澜微微颔首。 “哈哈哈,走喽,去看热闹了。这狗不错,拿来我玩玩,这红衣裳真喜庆啊。” 老头俯身把陆银子抱起来,陆银子是条会察言观色的狗,见杜微澜没拒绝,就一个劲摇尾巴示好。 “好狗。对外能咬人,对内能摇尾,是个聪明的。” 拴陆银子的还是披帛,淡紫绫纱,好看却不耐用,一日时间原本轻薄的布料已经伤痕累累,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老头牵着狗绳,闲庭信步般,步入皇城。 正门缓缓打开,又缓缓闭合。兵士立在两侧,银甲闪亮,格外肃穆。 “这新甲是年前做的,工部这次倒是没偷懒。可惜国库不充裕,只造了三千甲胄,杯水车薪啊。” 老头慢悠悠走过,十里长街,两旁静默。兵士跟在后面同样静默,只有行动间盔甲摩擦的声音。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抽出一名兵士腰间佩剑。 “小蛮啊,祖父手无寸铁,要靠你保护了。” 三尺青峰,军中制式,没什么花里胡哨的纹路。杜微澜接过剑,入手沉重。那兵士双手奉上剑鞘,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收剑入鞘,杜微澜握住剑鞘,与那穿着不起眼的老者的并肩行走。 “也不知道谢行云发什么疯,玩这么一出,等会儿他要杀咱们爷孙,咱们就把他弄死。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子老子享清福。” 老头的话,让后面二十个甲胄士兵僵住身形。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杜微澜拔剑,收剑,再拔剑,试图找一找手感,随口道:“谢行云说他才是我爹,不知道是不是骗人。” 往前走了上百丈,老头才如梦中惊醒一般,忽地跳起来。 “啥玩意儿?那王八羔子早就搞事情了?他这是偷人啊,咋就这么没出息?” 行到宫城外,远处传来喧哗声,刀兵交接的动静,有火燃起,随后是更喧闹的动静。 这一夜,注定有人万劫不复。 陆清江和姚慎已经找到谢风雨,跑了一路,陆清江想明白了,还是要跟着谢风雨,看势不妙就倒戈。 “清哥儿,错了错了,谢大人是造反的。不是说叛军不行吗?” “谢风雨天天骂皇帝,也没见掉脑袋。要么皇帝攒大招,准备秋后算账,要么两人关系铁。我骂你打你,你记仇吗?”陆清江勾着姚慎的脖子,压低声音和他咬耳朵。 姚慎是个记仇的:“记啊,你还欠我好几顿猪肉呢。” “你就想着吃了,回头我们吃烤鸭。” 陆清江不指望姚慎能灵机一动,拉着他制定紧跟谢风雨脚步计划。 “跟着他,他如果是皇帝那头的,皆大欢喜。他如果是正儿八经造反,我们就拿他当军功。” 形势不好判断,可盯着谢风雨一个文官,就简单了。谢风雨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记,见两人过来,有点茫然。 “陆清江你怎么冒出来了?你不是被秦家抓走了?小蛮呢?” “小蛮在城外啊。”陆清江嬉皮笑脸。“小蛮说让我跟着谢大人混。” 谢风雨不疑有他,还真给两人安排起任务来。 “前头那个宅子就是秦家,你们去放火。” 陆清江眼前一亮,自告奋勇道:“我一个人就行,这乱糟糟的,不安全,姚慎保护谢大人。谢大人放心,放火我熟。” 拿了火折子,陆清江直接跑了。 翻过秦家高高的院墙,选了几个地方就开始点火。他避开内宅,专门点书房,柴房。 书房书多,柴房柴多,火很快烧起来。他又选了偏僻荒芜的院子点火。 “秦家人不干人事,不过其他干活做工的人是无辜的,先这样烧一烧,糊弄任务。剩下的下次继续,说不定啥时候秦家就满门抄斩了。” 陆清江踹下荒院的门板,撕了点窗户纸揉了揉引火。 刚点燃,就有个黑影窜出来。 “谁?” 第153章 小蛮骗我,一定有小蛮的道理 陆清江抽出路上顺手牵羊的刀,对准那道黑影,黑影瘦长,看起来奇奇怪怪,就和话本子里的妖魔鬼怪似的。 他直接冲过去。 “你不要过来啊!”黑影抱头鼠窜。 这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语气有点耳熟,陆清江喊:“秦钰?” “陆清江?” 荒院里,两个多日不见的人暗中打量对方,辨别身份。 “我上个月寄出去十封信,第五封写的什么?”秦钰率先发难,试图在黑灯瞎火的环境里确定来人身份。 “我怎么知道?”陆清江都没看信,信都是阿黎去拿,阿黎收起来的。 “你活着就行,信的内容不重要。本来就是平安信,信到就好。” 秦钰信了这鬼话,请人进屋吃了一杯冷茶,目送放火的凶徒翻墙离开,眼中满是不舍。 “改天再来,宅子大,可以烧好多次。” 陆清江险些一脚踩空,他还是第一次见邀请别人拆家的。 离开秦家,重回队伍,跟着队伍一路走,陆清江时不时掏出杜微澜给的地图,找好了方位,发现脚下的路和地图一模一样。进了宫城,再对照地图,还是一模一样。 “小蛮那个杀哥哥的爹,是个大官?小蛮的地图画的好准。” 陆清江亦步亦趋跟着谢风雨,一路上乱糟糟的,有点分不清敌我。队伍里有些眼熟的周家人,好几个中箭倒下。 谢风雨这边,一根流矢都没射过来。 陆清江干脆拉着姚慎躲在谢风雨身后,美其名曰贴身保护。 人群一点点汇集,陆清江小声打听,才知道皇城的八个城门,都混进了人。加起来八千人,再加上里应外合的,凑个数能有上万人。 队伍推进,到了子夜,队伍的人越来越少。 前面就是宫门。 陆清江发现,手里的地图也有宫门,再过三道门,有个圈,那个圈就是目的地。 “小蛮以前住这里的?这么熟悉的吗?弟弟杀了哥哥……这不就是德帝弑兄?”陆清江心里暗暗打嘀咕。 进了第一道门,继续往前还有一道门。陆清江觉得头顶凉飕飕,一手拉着姚慎,一手揪着谢风雨加快脚步。 谢风雨本来就在前面,被他这样一拉,与身后队伍彻底拉开距离。 他速度快,身后的队伍也跟着快速行动。 一路走来只剩下三千人的队伍,乌压压全都进了第一道门。陆清江冲到第二道门里,转身就要关门。躲起来准备关门的小兵惊了。 “兄弟,你哪个营的?怎么干这么多活?诱敌深入你干,关门你也干?给多少赏银啊?” 陆清江没空搭理对方,努力推门,宫门沉重,推了好几下没推上。眼看着敌人越来越近,他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 姚慎也在努力推门。 谢风雨站在门洞里,叹了口气。 “就知道是两个蠢的。关门吧。” 小兵立刻开始转动机关,沉重大门缓缓合上。 谢风雨一个驴打滚,躲在门后,避开了气急败坏的周家大爷射过来的箭。 “嘿嘿,给我放箭!瓮中捉鳖!他们还真以为买通了三司,没脑子的玩意儿!” 他话音落下,立刻有人传令。 “放箭!” “放箭!!” 陆清江看不到,但他隔着门板听到破空声与哀嚎声。 “跟着周家混的,人还挺多。”谢风雨坐在地上,掏出一个包子咬了口,见陆清江直勾勾盯着自己看,气道,“看什么看?” “谢大人还有包子吗?饿了。” “没。你这小子,这种时候就惦记包子了?你就不惦记自己的脑袋?” 陆清江没空想自己的脑袋,只想试试谢风雨的态度。他想明白了,也看明白了。 无论是之前在秦山谢风雨和陈舍疯了一样上山寻人,还是如今这场连二道门都过不了的宫变,让他彻底想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请君入瓮。 蛰伏多年的凤城秦家,上当了。 “谢大人,有夜宵吃吗?饿了。” 陆清江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不怕了。不再怕总是在他家出现的黑影,不怕秦家,不怕假死的‘陆重山’杀人灭口,不怕悬在头顶的剑。 原本对陆母阿黎的担忧也烟消云散。 秦家再厉害,能比得过皇帝? 不对啊,小蛮脖子怎么伤的?难道皇帝不当人?陆清江眼珠子一转,扑到谢风雨面前。 “谢大人,您缺干儿子吗?” 抱大腿要趁早,陆清江一把抱住谢风雨的腿。谢风雨是皇帝三堂叔,抱皇帝三皇叔大腿不寒碜。 姚慎有样学样,抱住另一条大腿。清哥儿肯定有他的道理,跟着做就行了。姚慎不理解,但姚慎跟得上步调。 “谢大人,您缺干儿子吗?我可会劈柴叠被了。” “一边去!”谢风雨一脚一个把人踹开,慢悠悠往前走,走了几十步,回头见那两个还在原地,怒道,“杵着晾衣服呢?跟上。” 半个时辰后,陆清江和姚慎坐在一座大殿门口的台阶上,竖着耳朵听里头的骂战。 姚慎从怀里掏出一个驴肉火烧。 “一人一半?” “不饿,你自己吃。” 陆清江手指敲着膝盖,盯着手里巴掌大小的地图,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原来清河县外头那么大一块地都是小蛮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善柔?不对啊,不是说善柔早就死了?” 陆清江脑子乱糟糟的,心早就飞到杜微澜那里了。 小蛮骗他,一定有小蛮的道理。 杜微澜站在宫墙上,双手撑着女墙,打量下方已经竖起盾牌抵挡箭矢的乌合之众。 “对周家忠心耿耿的人倒是不少。” 老头哈哈大笑,掏出一壶酒,抿了一口:“周家蛰伏多年,自然早有准备。这次也是侥幸,他们被欲望冲昏了头脑。一群怂包,居然想着拨乱反正,弄死谢行云,扶持女帝,架空我家小蛮。” 说完,老头不笑了,沉声道:“一个不留!” 太上皇下令,自是无人不从。搭弓的兵士换上重弩,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屠杀。 “等收拾干净了,去弄死谢行云。” 老头背着手,语气如同在说今夜天朗气清一般。 整个大景,也就他敢说这种话,而且说了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第154章 今年今日,恰如当年当日 话虽如此,却无人敢听令。 太上皇终究是太上皇,当皇帝的若是敬着,太上皇就是一国之君的父亲。若是不敬,太上皇就是含笑九泉,寿终正寝。 伦理纲常,放在这种节骨眼上,就是个笑话。 “小蛮啊,他们不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还是银子好,银子能咬人。” 老头掏出一块肉丢地上,朝陆银子命令道:“下次见了谢行云,咬他!” 陆银子哪里听得懂这个,生人给的食物它不吃,可偏偏垂涎那块肉,结实的爪子扒拉杜微澜的裙角哼哼唧唧。 “吃吧。”杜微澜俯身揉揉陆银子脑袋,把肉捡起来,放在陆银子爪子上。 半大的狗子尾巴摇得飞快,闷头苦吃。 “一朝天子一朝臣,祖父近来嚣张跋扈啊。” “哼,有本事他也杀了我。” 祖孙二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太上皇从未信过谢行云,从未。 下方的惨叫与嘶吼叫骂吵得人脑壳疼,老头从身边弓弩手那里拿过一副长弓。 “吵死了,小蛮射他。” 城墙高五丈,下面是四十丈见方的平地,这便是瓮城。瓮中捉鳖,并非空穴来风。瓮城前后是箭楼,两侧高墙上有通道。 一般情况下,箭的射程是二十丈,这也是景国训练士兵的要求。二十丈内,要求射中敌人。因此,这个大小,搭配箭楼刚好是在攻击范围之内。(注1) 这种结构多用在城门建造,大景开国时,也用在了宫城之中。太祖皇帝戎马一生,一辈子枕戈待战,看什么都有威胁,故而修建了不少防御工事。 岁月变迁,各地的防御工事随着百姓迁移,早已经形同虚设,唯有宫城固若金汤。 杜微澜拿起长弓,搭箭欲射。 瓮城还二百年前的瓮城,当年这里流血许多,没有一个叛军真正踏入过宫城。 今年今日,恰如当年当日。 “谢皎!你这个骗子!” 周问月的声音,淹没在箭矢尖锐的破空声中,临了变了调子,直挺挺倒下。 今夜无风,虽无明月,却有星辰,二十丈的距离。杜微澜七岁时便能射中兔子,更何况是一个人。 “问月!” 人群中传来悲怆呼喊,旋即声音在流矢中湮灭。 老头捧着箭筒,含胸低头,奉上一支支箭,像极了跟在纨绔子弟身旁阿谀逢迎的小厮。 “这一箭好。” “这一箭妙。” “好啊!妙啊!” 陆银子不明就里,闷头吃肉,煮得烂烂的牛肉,平日不在它的食谱里。它在陆家,人吃什么,它吃什么,额外能有一些大骨头。牛肉是没有的。 它不知那破空声与挣扎、尖叫、嘶吼、怒骂是什么含义,它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但这不妨碍它吃得肚儿圆圆,然后钻进杜微澜斗篷缝隙里呼呼大睡。 对它而言,这一夜无疑是安乐的,梦里有数不清的肉骨头。 瓮中捉鳖。 三千人的生死早已注定,他们踏入第一道门时,命运的丧钟就已经响起。 从边境凤城到京城,两旬时间,他们有很多选择的机会。最终他们选择了这里。 随波逐流也好,野心勃勃也罢,都不重要。 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三十丈见方的空间被血染红。二百年来,这片区域不知被染红过多少次,以至于血腥味都显得层次感十足。 …… 谢风雨推开殿门走出。 陆清江和姚慎听到动静,立刻起身迎上去。 “谢大人,您脸怎么了?”姚慎一脸好奇。 谢风雨脸上一左一右,各有一个熊猫眼,无论是大小,还是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看起来格外对称。 谢风雨心情非常不好,闻言压着火气道:“绊到门槛摔的。” 这摔的,还真是巧妙。 谢风雨一甩袖子,扬长而去,陆清江和姚慎要跟上,却听身后一道尖锐声音。 “两位小将军,且慢。” 陆清江和姚慎停下脚步,有些茫然有点飘。 小将军?小将军是喊他们吗? 富贵笑眯眯的,眼珠子在眼缝里打量人,见这二人年纪不大,还没到弱冠之年,却能得谢大人青眼相加,甚至带到御前,料定二人前途无量。 “姚小将军请随我来,陆小将军与这位走。” 大太监富贵笑眯眯,乐呵呵的,态度是极好的。 两人哪里受过这待遇,当即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各自被领着,一左一右离开。 带领陆清江的是个劲装男子,长得实在普通,没什么记忆点。 “我看你面善,见过?”陆清江仔细端详,觉得自己见过这人,可又不太确定。 “哎呀,卑职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贵人忘了也正常。” 密探小九笑眯眯,他如今升职了,成了陛下身边的侍卫。这是他正式升职第一天,还没习惯这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贵人唤我一声谢九就行。” 谢九? 陆清江搂住他的肩膀,笑道:“兄弟啊,连名带姓显得多生分,我叫你九哥儿,你喊我清哥儿就行。” 话刚说完,密探谢九停下脚步,以手作请。 “到了,小将军进去吧。” 陆清江打量,发现这宫殿与一道走廊相连,另一头是之前的大殿。天色太暗,看不清匾额,只能看到些许轮廓。 他推门入内,只见内里灯火通明,有一人大马金刀坐在殿内,看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以陆清江小时候闯祸回家挨打的经验,这时候就该跑路。 他回头,发现身后的门已经无声闭合。 陆清江背脊冷汗都下来了。 对面这人一身黑袍,虽与那日他趴在墙头看到的衣裳不一样,可这料子风格,真是一眼就能认出来。还别说,和他想不明白做什么衣裳的那匹黑色暗纹布料长得差不多。 陆清江胡思乱想着,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陆清江?”谢行云看这小子不顺眼,语气也是极差,揍了谢风雨一顿,不解气,他此刻急需沙包。 不过,他还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是!”陆清江脑袋乱糟糟的,胡乱应了两声,直接扑过去,五体投地,比过年给他爹衣冠冢上坟都认真,磕了个响头。 “小民陆清江,拜见陛下。 ” “奥,你认得朕?” 谢行云手虚虚放在陆清江脑袋上,撸狗一般,揉了几下。 刺头一个,脑袋扎手。 谢行云一脸嫌弃。 第155章 翁婿对打。单方面殴打 “陛下龙章凤姿,小民虽然不认得陛下,但您如此俊逸,这天底下肯定没有第二个。这时候能在宫中端坐的,除了您,还能有谁?” 陆清江头皮发麻,回忆了一下杜微澜画的地图,好家伙,原来终点是这里啊。 陆清江都快哭了。 戏文里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个皇帝心情不好,连谢风雨都揍。会不会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油嘴滑舌。”谢行云怒斥,“起来,说说你都立了什么功?” “都是上峰指挥有方,不敢居功。” “什么玩意儿!谢风雨说你是个脑子蠢的,我看你脑子里的弯弯绕,比肚子里的肠子都多!” 陆清江冷汗都下来了。 这人能逼得小蛮自戕,肯定是不好相处的,到这一步了……要不然……陆清江捏住袖子里藏的匕首。 皇帝死了,小蛮好像是唯一的血脉,小蛮是不是也能当女帝?他喜欢小蛮,谁娶谁,区别不大的。当上门女婿也行啊。 “怎么,你还想杀朕?”谢行云没有忽视这小子的神情变化,抓住了细微漏洞。 陆清江来不及狡辩,就被踢到胳膊,匕首一时竟抓握不住,被踹飞。 “见朕也敢带利器?你要弑君?” 陆清江:“……” 小蛮可没说她爹身手这么好啊。 被一拳打中,陆清江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被他爹按住暴打的时光。还手是不敢的,他爹打,不敢还手。心上人的爹打,更不敢还手。 谢行云打了两拳,发现这小子死狗一样躺在地上,觉得没意思。 “起来。” “要被打死了,起不来。” “……你信不信朕让人把你阉了!” 陆清江一骨碌爬起来,看向谢行云的目光里满是敬畏。 谢行云看这小子的模样,就觉得是个刺头,道:“朕试试你的身手,你可以还手。” 陆清江心中叫苦,他哪敢还手?哪敢啊? 默默将另一只匕首丢到远处,反正虱子多了不痒,他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察觉到谢行云不会因他携带利器入宫治罪。 他上惯了战场,厮杀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怕顺手抽出匕首伤了人。那就完犊子了。 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陆清江心中百转千回,当真是弯弯绕一堆。 两人交手勉强打出了有来有往气势,陆清江收着力气,谢行云拿出逗狗的架势。 谢行云一身武艺,皆是正统,一板一眼很有章法。陆清江就不一样了,他学过套路,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爹教的和后来在军中遇到的套路都不同,之后上战场为了保命,那是怎么干脆怎么来,保命就行。 一炷香后,谢行云没了耐性,直接把人按在地上结结实实揍一顿。 陆清江不敢还手,只能胡乱挣扎几下,就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卖惨。 谢行云总算明白这小子在边境到底怎么那么多次全身而退的,滑不留手,简直就是条鱼。也不知道是什么宵小教出来的,可恶至极! “小子看这个,说说你知道的情况,有一句虚言,朕阉了你。” 谢行云坐回去,立刻有内侍呈上一叠奏折。他拿起随手一丢,折子丢到陆清江心口上。 陆清江一骨碌爬起来,目光古怪看谢行云。这皇帝老儿,威胁人就不能换个方式? 他打开折子,里头是方方正正的字体书写的记录。全都是某某地,某某时间,斩杀多少敌兵,俘虏多少人。唯独没写立功的人。 他平时记军功也差不多这样写,不过开头有大大的人名,比其他字要大两倍,生怕上峰看不到。 陆清江心里一个咯噔,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皇权在上,他不敢耍心眼,硬着头皮,把自己记得的内容说了。 这是昨日呈上来的军功,已经有专人详细记录,剔除了浑水摸鱼的一部分人,剩下的无主军功,凭着蛛丝马迹只有极少数能对号入座,还有许多是对不上号的。 谢行云早年也带过兵,谎报军功,冒领军功的事,完全是在他底线上疯狂冲刺。派人暗中关了一批人,审了两遍,他那股火气还没消。 太医上前,给谢行云崩裂的伤口上药。 陆清江瞥了一眼,发现皇帝右肩有伤,左小臂有牙印。那伤一看就是匕首刺的,牙印……狗咬的? 也不知道是哪条狗,真是个好狗。 “继续说。” 谢行云心里憋着一口气,觉得这小子贼眉鼠眼,不安好心。这小子除了一张脸,就没一处让他满意的。什么玩意儿! 就这,也想登堂入室? 这完全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了。 三百七十条军功,陆清江硬着头皮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谢九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蹲在一旁奋笔疾书。 说完,已经天光微亮。 陆清江直接被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丢出去。 “走了,我带你出去。”谢九收起小毛笔,一本满足,在前引路。 “现在不能走昨晚那条路,我带你绕路。” 拐了个弯,冷空气扑面而来,一朵雪花落在鼻尖,陆清江才意识到自己回了人间,重重松了一口气。 “你别怕,陛下就这样。他乐意揍你,就是不杀你。”谢九安慰。 陆清江觉得这不像安慰。这话说的,挨揍还挨出优越感了? 往前走了一段路,谢九停下脚步,敲了敲一扇小门。不多时,门打开,昨日那个胖乎乎的太监和姚慎从里面走出来。 “这锅子是真好吃啊,多谢公公款待。” “好说好说,姚小将军年少英才,咱家佩服。咱家还有些事,请侍卫送你们出去,回去好好休息,初五便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届时咱家略备薄酒,这此等候。” “哎呀,富贵公公您真是好人啊。” 姚慎高兴极了。 回去的路上,陆清江扯着姚慎的衣角问昨晚发生了什么。 “富贵公公请我吃饭,夸我是个好苗子,问我有什么军功,我说完,他又夸我,锅子可好吃了,还有好多没吃过的点心。” 陆清江:“……” 同样是问军功,为什么他就要挨打?别说锅子了,他连一口水都没喝,倒是拳头吃了好几个。 陆清江心态不平衡了,可又不能揍姚慎,毕竟姚慎也无辜。 可惜了,昨天没第一时间认出来那个猪头是秦崇风,不然能揍个痛快。 第156章 专业碰瓷 走到昨日那道门前,陆清江发现原本的瓮城已经被洗刷过,看起来格外干净。 空气中还残留些许血腥味,角落的积雪泛着一点粉红,那是血被稀释的颜色。 身后,传来山呼万岁的动静。 陆清江回头,他立在门洞里,看到华章耸立,看到层云破晓,光照在高高屋脊上,看到一大片穿着朝服官员,见匾额上书写着三个字——大庆殿。 今日正月初四,朝会安排在大庆殿,京官只要没有要事的,都要入宫觐见。 他们山呼万岁,在冷冽的冬日清晨里,弓着脊背,像河里的虾子,立在台阶上,一道道台阶,就是他们往后想走的路。 一步一步走上去,进宫城,入大殿,金銮架前得圣眷。 这一回头,陆清江意识到昨日跟着谢风雨一路攀登,究竟到了何处。 昨晚他在大庆殿外发呆,在后殿挨打。 他此刻立在这里,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陆清江舌头顶了顶腮帮子,算是明白了,谢风雨的黑眼圈是那位皇帝打的。 德帝无德。 他琢磨这句话,心里犯嘀咕。连带着秦九临走前那句不知算不算得上提点的话,都显得有些振聋发聩。 谁家皇帝亲自动手打人? 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陆清江屁股疼,昨晚谢行云踹了他好几脚,这里头没有泄愤的成分,那是不可能的。 “清哥儿,走了。你脸怎么一块青一块紫的?门槛上摔了?” 姚慎拉着他胳膊往前,笑嘻嘻道:“清哥儿,我都闻到味了,外头肯定有好吃的。富贵公公和我说,出了宫门,一条街全都是吃食。富贵公公还借我二两银子呢。” “就知道吃!” 陆清江就纳闷了,这小子吃了一晚上,还吃! 两人出了宫门。 陆清江回望宫门的时候,姚慎已经跑去买吃食了,当真是看什么都新鲜。 陆清江有点烦躁,事情脱离了掌控,他以前的目标很明确,他原先把秦家当成最大的敌人。可昨晚入宫城一遭,他知道秦家算不上什么。 他有种拔剑四顾的感觉,手里握着锤子,却找不到合适的钉子。 这皇帝到底是几个态度? 陆清江想不明白。 他能感觉到,小蛮一直防着皇帝,谢风雨似乎也不喜欢这个皇帝。皇帝的态度也古怪得很。 这几个人之间的相处,似乎有什么暗流涌动。 正想着,忽然他被人拍了肩膀。正好是挨打的地方,陆清江疼得一个激灵,扭头就见是个老头。 须发皆白,看起来有点仙风道骨,手里牵着一根奇怪的绳子,绳子下面绑着一条狗。 陆银子。 陆银子吃得肚儿溜圆,连新做的衣裳都有点绑不上带子了。铁包银的狗子看到陆清江,仰着下巴,一副高冷模样。 “嘿,我这暴脾气。”陆清江蹲下,给了陆银子一个脑瓜崩。 “见了你二哥不打招呼的?是不是欠教训?” 陆清江一边教育陆银子,一边打量牵狗老头。 “老丈您牵着我家的狗,这是要干什么?” “这狗有意思。” 老头笑呵呵的,指着不远处的旋煎羊肠道:“后生,我要吃那个。” 别看陆银子傻乎乎的,可也不是谁都能近身的,陆银子凶起来,那是真闹腾,不是假闹腾。陆清江看着老头,揣摩这人的来历。这狗,昨日是小蛮牵着的。 这老头和小蛮有关系? “清哥儿!”姚慎抱着东西回来,看到老头愣了一下。 “这是谁?” “不知……” 陆清江还没说完,老头已经开口,“老朽是个过路人,腹中饥饿,吃食都被这条狗吃了,身上没有银两。” “啊?”姚慎低头看陆银子,疑心这是陆银子能干出来的事。 “一起吃?” 姚慎有些不好意思。 老头道:“我要吃那边的羊肠,去买。” 颐指气使的态度,让姚慎微微变脸,陆清江拍拍他的胳膊,姚慎立刻换了笑模样,把吃食递过去,扭头去买东西了。 老头带着陆清江蹲在路边啃芝麻烧饼,指着不远处马车道:“看,那些都是参加朝会的大官的车架,马都是好马,车都是好车,赶车的车夫也都是好车把式。咱们去给马蹄钉钉子。” “啊?” 陆清江就没见过这样嚣张的人。这老头是想得罪满朝文武? “这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我选马车,你干活。”老头用羊肝逗弄陆银子。 “银子,你吃这个吗?” 陆银子已经吃撑了,但还是张嘴咬住,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陆清江心里没底,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这是事情闹大了谁背锅的问题。反正他背不动这么大一口锅。 “老伯啊,你和这些当官的有仇?” “那当然,有大仇。” 老头拿过姚慎拿过来的旋煎羊肠,吃了一口,又嫌弃,塞进陆银子嘴里。 陆清江见陆银子被这样对待,还能欢快摇尾巴,心里有了计较。 他盯着远处看,忽地看到角落里有一辆马车旁站着一个人,站得笔直,鼻青脸肿,这不正是秦崇风。 他乐了,正愁找不到人呢。 “给马扎钉子多不厚道,马也疼啊。老丈我有个主意,你看那边那个人,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一看就欠揍,打他?” 立在车架旁的,不是旁人,就是秦崇风。 今日忠义侯破天荒上了早朝,选择性遗忘了自己还在关禁闭,一心想要禀告皇帝,要求彻查昨夜在他家放火的贼人。 秦崇风今日跟随父亲出门,因为脸上的伤被训斥一顿。此刻等父亲下朝,不敢怠慢,早早守在马车旁等候。 “你小子说的对,看着的确欠揍。” 老头乐了。 姚慎蹲在一旁啃羊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一老一少勾肩搭背,活像一对狼狈,摇摇晃晃朝一辆马车走去。 “这是干啥?” 姚慎叼着骨头,抱着吃食,拉上绑陆银子的绳子,连忙跟上。 刚走几步,就见那老头一个假摔,躺在了马车旁。 “哎呦,摔了,摔了啊。你绊我!你故意的!” 第157章 这你可就踢到铁板了 姚慎惊得嘴里的骨头都掉了。 一只野猫见了立刻冲上前,陆银子见状扑过去。一猫一狗闹腾起来,最后野猫被陆银子赶跑,陆银子叼着骨头,得意极了。 它吃撑了,但这不影响它叼着战利品炫耀。 脚边是猫狗的闹剧,前头是碰瓷。目不暇接,姚慎都不知道该看什么了。 “你这老头,是要讹人?你知道我是谁吗?”秦崇风大怒。原本躲在角落里的老六看到动静过来,挡在秦崇风面前。 “二位……”老六见一老一少,老的穿着普通,身上还有泥点子,露在外面的手油乎乎的,还能看到老茧,心中笃定,这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 那年纪小一些的,鼻青脸肿,像被暴打过一顿。一身衣裳,也不过是寻常劲装,天气冷,却穿得单薄,大概是个街头混混。 老六没见过太上皇,自然认不出。 陆清江被皇帝揍得脸都肿了,一时间他也没认出来。 老六只以为是两个骗子,心里有了成算,怒斥道:“天子脚下,你们这是要造反?讹谁不好,讹我家二公子?知道我们是哪家吗?忠义侯秦家!你们也敢放肆!” 平日说完这番话,宵小必然不敢放肆。 这次他算是踢到铁板。 老头满地打滚,毫无偶像包袱,耍赖道:“什么狗屁忠义侯仁德君的,老头子我听不懂,疼啊,真疼啊。你们欺负人啊!” 陆清江都惊了,躲在角落里的侍卫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出来。好久没见太上皇撒泼,还怪不习惯的。 别说什么忠义侯秦家,就是皇帝见了太上皇这模样,不管心里怎么想,明面上都要毕恭毕敬,说不定还要众目睽睽之下磕一个赔罪。 天地亲君师。这是亲爹,又是太上皇,谢行云这个皇帝,怎么着都要明面上恭敬些。不然后世往他身上泼的脏水,能填满整个护城河。 这可比造谣风流韵事更戳脊梁骨。 “大胆!”老六怒斥,他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疑心这老头是疯子。 秦崇风眉头紧锁,手按在腰带上充当装饰的匕首上,看老头的目光一片漠然。 侍卫见他摸匕首,立刻抽刀就往前冲。要是被人在眼皮子底下伤了太上皇,他们还要不要面子了? 比侍卫更快的,是老头的一声喊。 “打他!往死里打!” 陆清江早就憋着一口气了,抢了秦崇风的匕首直接攮进去对方肚子里。他人生地不熟的,不敢放肆,不敢和其他官员作对。 但针对秦家,他是认真的,愿意豁上这条命。 老六想拦,被侍卫一脚踹翻。还手,发现自己居然打不过。 他且战且退,看向宫门,那里有执勤巡逻的兵士,天子脚下这种打斗,是这些兵士的管辖范围。 果然,一队人过来,临到近前,看清地上坐着的老头,领头那位猛地停下脚步,绕了个圆弧,又走回去了。 他身后原本气势汹汹的小兵不明所以,跟着上司虚晃一招,又回去了。 老头冷哼一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一颗石子,丢到姚慎脚边。 “那边的呆小子,你手里的羊肉串给我。” 姚慎连忙凑过去,递上羊肉串。 “少了辣子,不好吃。有酒吗?” 姚慎脑子都成了浆糊,见陆清江按着个衣冠华丽,却猪头模样的公子哥打。还有几个侍卫模样的,正在揍公子哥的人。 一拍脑袋,把吃食全塞进老头怀里,去买酒了。不管了,打都打了,揍都揍了,后悔也没用。 大早上的,附近没有沽酒的,倒是有醪糟,里头加了小圆子和桂花蜜,味道不错。 姚慎端着两碗醪糟回来,蹲在老头身旁吃早饭。 “你不过去?”老头都气笑了,拍拍姚慎脑袋,问道,“你们不是战友吗?” “就那个猪头,清哥儿打得过。清哥儿还留手了,要是以前,直接扭脖子。咔嚓一下就能解决的事,这么麻烦干啥。” “哼,你去打那个。” 老头指着被按着揍的老六。 其实老六武艺还是不错的,可惜他遇到的是太上皇的贴身护卫。三个打一个,老六只有结结实实挨揍的份。 “那行。” 姚慎小心放下热气腾腾的碗,直接冲过去。 “哥几个人别忙了,我来,别脏了你们的手。” 那三人闻言看向老头,见老头点头,立刻离开,混入人群不见踪影。姚慎掏出匕首就要刺,匕首扎破皮,突然想到这是京城,不是边境。面前这个,也不是敌人。 “差点忘了,谢大人说白天的时候要乖乖的,不能喊打喊杀,不然容易坐牢吃板子。” 姚慎拉起老六,拍拍他身上尘土。 “这位兄弟,对不住哈。我一时忘了规矩。” 老六被打得晕头转向,想反驳,迎面受了一拳。 “你!你怎么敢!我是忠义侯府的人,忠义侯为景国受过伤,流过血!你怎么敢!” “这话说的。” 姚慎嘿嘿一笑,见周围已经有人聚集过来,扬声道:“小子一个平头百姓,大字不识一个,也就身上背着比百八十条人命。背的是临国敌兵的命!谁还没受过伤,谁还没流过血?这也值得宣扬?这不是分内的事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吃了皇帝的粮食,拿了皇帝的饷银,就要给皇帝办事。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干活不是应该的吗?” 气氛都烘托到这份上了,姚慎可不管那老头是不是碰瓷。 秦家啊,忠义侯啊,就是该打啊。 “临国女帝是我兄弟俘虏的,打敌营是我和我兄弟头一个冲锋陷阵的,来了这京城,还要被你们这样欺负!你主仆二人当场羞辱欺负我兄弟,就是欺负我。我们带着战功九死一生回来,是来领赏的,不是来受欺负的!” 言语间,拳头砸在老六身上,如同雨点。 老六来不及还手,更来不及还口。他早就被那三人打成重伤,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围观的摊贩食客原本还弄不清情况,被姚慎说的人命唬住,等听明白是杀敌,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小哥啊,你轻点,小心手疼。我的擀面杖借你用。” 第158章 一对卧龙凤雏 “哎呦,我可看到了,那个公子哥欺负那老翁,可怜老翁这么大年纪,还被人欺负。我还看到,那公子哥要拔匕首呢。” “对对对,我亲眼看到的。” 桂娘扛着糖葫芦靶子,一边给人群里的小孩分糖葫芦,一边附和。 “我看啊,这忠义侯府,就没一个好东西!” “对,忠义侯府就没有好东西。” “就这,还叫什么忠义侯,也配?” “打,打啊!” 众口铄金,一声叠着一声,说得多了,人多了,也就不怕了。忠义侯秦家平日里在京城,称不上欺男霸女,但也没有什么好名声。 一时间围在周遭的人越来越多。 就连三衙今日不上朝的官员都惊动了,急吼吼赶过来。领头的几个,看到坐在地上啃糖葫芦的老头,再看一旁被按着打的两人,脑门的汗都下来了。 “这二人在宫门前撒泼,带走!” 几个小兵上前就要拉陆清江和姚慎,主官咳嗽一声,他们心领神会,立刻把死狗模样主仆二人拖出来带走。 主官见那主仆二人大张着嘴,还想说什么,直接一人一脚踢晕。 “都散了散了。这都快下朝了,你们堵在这里干什么?本官自然秉公执法。” 百姓见这当官的敢踹忠义侯家的公子,当即信了三分,纷纷散开。 谢风雨都闻着味来收集弹劾证据,结果就赶上这一出。 他脸色大变,拉住陆清江和姚慎,一人给了一脚。 “干什么呢?这里是打架的地方?” “谢大人,他们欺负老人。”陆清江苦着脸,指向地上坐着老头。 谢风雨顺着他胳膊看过去,腿一软,抓着陆清江的胳膊勉强站稳,小步挪过去,低眉顺眼道:“您吃着呢。” 谢风雨都快哭了。 “恩,辣子少了,不好吃。行了,都散了,多大点事。谁拉我一把,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腿脚也不行了。” 谢风雨伸手把人拉起,刚要说话,嘴里就被塞了一只小包子。 “腿脚不行喽,你扶我回去。哎呦,人老了呦。” 谢风雨兴冲冲而来,扶着人败兴而归,走路时都是晃的。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陆清江端起地上的醪糟喝了一口,纳闷道:“谢大人今天好怂。” 谢九匆匆过来,恰巧听到这句话,闻言嘴角抽了抽。 “两位小将军,快点回去休息吧。那位……唉,回去好好休息。不过是个忠义侯府的公子,打了就打了,不碍事的。” 太上皇也真是的,蹲宫门口等着逗人玩儿。 谢九也是服了。 “那我们走了,改天一起喝酒。” 陆清江和姚慎一路走一路吃,牵着陆银子到了南商门,出城时亮出昨日的文书,自然是畅通无阻。 姚慎借来的二两银子买吃食后只剩下一点,还够住大通铺,他也不挑,付了钱,进了屋,倒头就睡。 反倒是谢九一路跟着,生怕昨晚宫变有些人没清理干净,过来寻仇伤了人,还喊了几个兄弟伪装来往客商,住在大通铺。生怕姚慎出一点事。 和太上皇一起讹过人,与富贵公公吃过饭借过钱。这交情,要是还没论功行赏就出事,他要被丢去洗马桶的。 陆清江上楼回到之前的房间,竖着耳朵听,没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开门,先把陆银子塞进去。又等了片刻,没动静,这才轻手轻脚进门。 一进门,他表情就垮了,揉着腮帮子倒吸凉气。 “太狠了,真是太狠了。疼死我了。” 他一边嘀咕,一边掏出药膏往脸上抹,揉淤青的时候,呲牙咧嘴,吓得陆银子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来。 把屋子各处看了一遍,没发现可疑痕迹,梁上也没藏人,他又去看床顶和床底。 确定干干净净,他才整个人垮下来坐在了脚踏上。 “这京城邪门的人真多,都没看清那老头的三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哎,那个卖糖葫芦的,以前见过好多次,军营里也见过,叫桂娘来着。又是何方神圣?折枝楼的桂娘……” 陆清江一边嘀咕,一边掀开床帘。 “小蛮小蛮,太阳都出来了,快起来!我带了包子,茴香肉馅的。” 杜微澜刚睡着就被吵醒,气得隔着被子踹他一脚。 “我都被打成这样了,小蛮还欺负我。” 陆清江哼哼唧唧就想往被窝钻,杜微澜拥着被子坐起来,看他脸肿着,还有个拳头砸出来的黑眼圈,愣了一下。 “怎么这样了?” “反正不是绊到门槛摔的!”陆清江气呼呼道,“你爹打的,你爹打人可狠了!” 杜微澜眼皮一跳,怎么就是她爹打的了? “详细说说?” 陆清江一边脱衣裳,一边卖惨,将挨打的事情说了。 “我就想着,他要死了,小蛮就能当皇帝,嘿嘿。结果我还没动手呢,他就揍我,快把我打死了啊。” 衣裳脱了,身上一块青一块紫,倒是不伤筋动骨,单纯就是疼,没有十天半个月,别想消肿。 杜微澜也是服了,这人出去一趟,完全是阴曹地府走一遭,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谁给他勇气,敢在宫里刺杀谢行云的? “疼,小蛮给我上药。” 陆清江把药膏放在床边,伸出两只手,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背。 “你还手了?”杜微澜已经想好这小子的墓志铭,到时候可以和秦钰埋成一排。她已经查清楚了,那些艳情话本子都是秦钰写的。 一个造谣风流韵事,一个试图弑君,正常人干不出这种事。 荒山坟冢,合该有二人一席之地。 “你爹揍我,我怎么能还手,主要是不敢。这伤是揍秦崇风的,他衣裳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硌得慌。你看,都破皮了,可疼死我了。” 陆清江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撒娇卖惨的机会,还要顺便把自己摘干净。 “主要是秦崇风欺负老人家,我这是仗义相助。” 杜微澜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六七个时辰的时间,他怎么就搞了这么多事。挖了药膏糊在他锁骨的一片青紫上,说道:“详细说说,你都干了什么。” 她有种养了条狗,撒手没,伤痕累累回来,不知道闯了多少祸的感觉。 陆清江赶紧从头说,进城,找到谢风雨,烧秦家柴房…… 忽地,他目光一顿,痛惜道: “小蛮,你手怎么伤了?拉弓的伤?” 第159章 可以揍谢行云吗? 杜微澜手指有弓弦勒出来的伤痕,握弓留下的血泡。 拉弓时没带扳指,弓不称手,两只手多多少少都有些伤。 “昨天手还没伤。”陆清江说得笃定。 这双手他一根根手指亲过,清洗过,自然清楚。现在看十根手指有五根都有伤,心疼极了,挖了药膏一点点抹,把有淤青的地方小心揉开。 “小蛮,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杜微澜目光飘忽,看床帐,看陆银子,就是不看身旁的人。 “小蛮你都不和我说,你爹居然是皇帝,吓死我了。” “小蛮,我们晚上去秦家放火吧,我踩好点了。” “小蛮快让我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 杜微澜原本是心虚的,结果这人蹬鼻子上脸,往她被窝里钻。 “一身血腥味,洗澡去!” “刚抹的药,洗完澡还要抹。”陆清江以前受了伤都是直接胡乱上药,倒头就睡的。被要求洗澡,一时间有些委屈。 “回来再上药。” 杜微澜真是服了。 这小子到底怎么从谢行云那里保住一条小命的?总不能是看在她面子吧?难道谢行云没骗她,真是她爹? 杜微澜到现在都不太相信谢行云那番话,漏洞百出,她根本说服不了自己相信。 陆清江去洗澡,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回来了,还端着一碗馄饨。 “外头卖的,肯定没有小蛮做的好吃。楼下的伙计说小蛮没吃早饭,随便吃两口。” 热气腾腾的馄饨,还有余温的包子,被陆清江献宝一样送到床边。 杜微澜要起身,被他按回去。 “小蛮手伤了,我喂你。” 杜微澜觉得莫名其妙。 她手指伤了,不是胳膊废了,怎么就不能自己吃饭了? 陆清江坚持己见,杜微澜懒得在这种事情上争论。陆清江一点点投喂,时不时摸摸杜微澜的肚子。 “胃还没鼓起来,没吃饱。陆银子吃饱,肚子都是鼓鼓的。” 杜微澜:“……” 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和情绪,杜微澜真觉得陆清江脑子有点问题,真的。 “我是人,不是狗,吃饱了。” 陆清江确定人吃饱了,这才把剩下的包子吃了,开始脱衣裳卖惨。 谢行云打人的确狠,而且很有技巧,不伤筋骨,青一块紫一块,看着有些骇人。 杜微澜用银簪挖药膏,抹在淤青上,用手掌一点点揉开。 陆清江趴在床上,扯着她衣衫一角哼哼唧唧。 杜微澜觉得自己多养了一条狗,陆银子被顺毛的时候也是这样哼唧的。 上了药,杜微澜想去洗手,被一双手臂箍着腰动弹不得。 她拍拍这人手背,道:“松手,听话。” “不要,他打得好疼,那是你亲爹吗?他要不是亲爹,我挨打多冤枉啊。我能找机会打回来吗?” 杜微澜嘴角抽了抽,这人想得倒挺好。 打回去…… 杜微澜把手上残余的药膏抹在他脊背上,一本正经道:“有法子,你现在投靠临国女帝,成为她麾下大将,带兵攻入大景皇宫,把谢行云从皇位上拉下来,到时候想打多少下打多少下。” 陆清江原本在认真听,听了几个字发觉不对劲,一口咬在杜微澜脖子上,虎牙不轻不重磨着她耳后软肉。 “小蛮唬人,小蛮又骗人。王宣玉就跟一团棉花似的,站都站不稳,看到我都快吓尿了,根本就指望不上。她可没胆子攻入大景皇宫。”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开始往下三路走。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怀里,他心里咕噜咕噜冒泡,抱着人亲了又亲。 片刻后,杜微澜看着呼呼大睡的人,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银子过来。” 陆银子立刻凑过去,趴在床边摇尾巴。 “你说你二哥是不是不行?” 陆银子狗脸懵逼:“汪呜?” “算了,你退下吧。”杜微澜把陆银子赶走,抱着枕头去另一头,把没暖热的脚塞进陆清江怀里,斜躺着思索起谢行云的那些发疯行为。 一年前,她不是没想过谋朝篡位。 可当她到了清水县,联系上旧部,彻底厘清朝中势力,以及外朝的情况,西有临国扰边,南有南夷觊觎。她的念头已经发生转变。 平心而论,谢行云或许不是个好弟弟,不是个好儿子,不是个仁慈之君。但这个皇帝,他做得比谢春晖好。 如今这局面,仁君是最无用的。 只有和平时期,才能出仁君,才可以出仁君。 先帝穷兵黩武,废帝谢春晖声色犬马,为人荒唐。到了如今,国库早已空虚,这些年来时谢行云苦苦支撑,她在外面,是眼睁睁看着景国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的。 就凭这一点,谢行云做得比谢春晖好。 在清水县时,她盘点旧部,倒是能拉起队伍来。 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也能与谢行云分庭抗礼。如果和临国合作,割让土地,是能拉谢行云下马的。 可她不能这样做。 景朝不止是谢家江山,还是百姓的江山。为一己私利,为谢春晖报仇,让权外朝,成为敌国附庸,这事她做不出。 再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盖不住那份利益熏心的肮脏。 太祖皇帝那时打下江山,足足百年后王朝才稳定下来,百姓得以安居。 三百年国祚,几经兴衰,谢氏一族苦苦支撑。 她一动,动的不是谢行云。 动的是谢家三百年基业。 国之蛀虫何其多,忠义侯秦家便是其中翘楚。暗地里蝇营狗苟何其多,周家就是最大的危险。 她思前想后,觉得谢行云此人动不得。 谢行云对不起的,不过是几个谢家人。可谢行云,对得起百姓。 她千里迢迢来京城,不是认亲的,是来送死的。 送秦周两家去死,送秦周两家的爪牙去死。死了他们,景国至少能安乐三十年。 再加上这一仗的胜利,安稳四十年没问题。 她存死志,以身为饵,本以为机关算尽,唯独没算到谢行云这个疯子。 这狗东西到底几个意思? 骗她说,他是她爹?拿这种无稽之谈糊弄她? 杜微澜越想越气。 七年……不,已经八年了。 整整八年,她辛苦筹谋,全都是无用功?她也想把谢行云揍一顿。 杜微澜翻来覆去睡不着。 陆清江睡得安稳,无意识间被踹下床。 杜微澜听到动静,连忙把人拉上来,盖好被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160章 下朝把他给我做了 陆清江是真累了,一连几日都没好好休息,一件件事接踵而来,累点没事,他早就习惯了急行军。可这事情一波三折的,喜怒哀乐惊惧,一个接着一个。 陆清江有点扛不住。 梦里,他都被谢行云追着打。 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 陆清江睁开眼,还有点茫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吃过晚饭,他拉过杜微澜,将人抱在怀里倒头就睡。杜微澜气得踹他,可陆清江秒睡,喊都喊不醒。 过了子夜,原本安静的街道热闹起来。 杜微澜被惊醒,掰开箍着她腰的手,走到窗边,就见外头已经有兵士列队,等着开城门。 正月初五,这是前几天就定好的日子。天子坐明堂,赏赐百千强(注1)。 旁人早就毕恭毕敬等着开城门了,陆清江还在呼呼大睡。 杜微澜扯着他的头发编辫子玩,思索如何探寻当年的真相,宫里的人换了好几拨,看祖父的态度,他也不知内情。 问题的答案真的很重要! 她豁出了命来京城,如今的结果符合预期,但情绪上,她不满意。 谢行云是不是有病啊! 骗她,对他有什么好处? 杜微澜翻来覆去想不明白。如果她真是谢行云亲生的,自己在外面七八年,他是在放羊?谁家放羊放这么长时间? 杜微澜没养过孩子,但她养狗,陆银子跑出去玩,一天不回来,她都要怀疑陆银子是不是被狗肉馆的人抓了。 如果她是亲生的,那谢行云心真大,大到根本不在乎。 如果他是骗自己的,他扯谎骗自己有什么好处? 难道杀小动物之前,让小动物保持心情愉悦,肉会比较好吃? 杜微澜气得满床打滚。 这狗东西! 到底几个意思! 杜微澜真切的意识到,自己跟不上疯子的思路。 陆清江惊醒,左右摸了摸,把人拉到怀里,用下巴蹭了蹭,又睡着了。他倒是睡得好,毫无危机感。 杜微澜实在睡不着,外头传来动静,城门开了。她把冻凉的手按在陆清江后颈上,捏着他脖子道: “起来,进宫去。” “啊,又挨打啊?” 陆清江迷迷糊糊坐起来,脑子还没清醒,身体先动了,下床拿了衣裳,一件件套上,眼睛都懒得睁开,直接出了门。 刚走两步,又跑回来,抱住人亲了一口。 “我走了哈,说不定又要挨打,我太可怜了。” 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卖惨,杜微澜真是服了这人。 陆清江去踹姚慎,姚慎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爬起来,套上衣裳,跟着陆清江的脚步走。 两人走在队伍最后面,打着哈欠,路过卖烧饼的摊位,买了两个烧饼,叼着烧饼伸懒腰。 等到了宫门口,两个人已经吃饱了。 陈舍在前头清点人数,忙得焦头烂额。这是百年来景国最大的一次胜利,也是三十年来第一次规模如此大的赏赐军功。 数来数去,陈舍都没见到陆清江和姚慎,急得都嘴里都起燎泡了。 终于在队伍末尾找到两人,陈舍气得一人踹一脚。 “什么日子,什么日子,这是什么日子?把你们两个那吊儿郎当的劲儿收一收!这后面是你们站的地方?滚去前头!娘的,你们两个干了啥,心里没一点逼数吗?” 陈舍气得脑壳疼。 说话间,又踹了几脚,顺手抢了陆清江手里的卤鸡蛋,姚慎手里的鸡腿。 “一天天,就知道吃,前头去。你们的衣裳怎么回事儿?娘的,盔甲呢?明光盔给这两小子拿上来。” 一大早的,陈舍火气大,鸡腿骨头都被他咬碎了。 陆清江和姚慎钻进谢风雨的马车里换衣裳,猜测陈将军生气的原因。 陆清江道:“肯定是因为一大把年纪了,亲事还没着落,这是迁怒。” 姚慎持有不同意见:“不应该啊,陈将军孤寡了这么多年,不会因为这事情突然生气吧?” 陈舍站在外面,气得脸都黑了。 谢风雨坐在马车角落里喝茶,缓缓摇头。 今日他不得不来,身为监察御史,他述职的。他的熊猫眼比刚打的时候还严重些,用了脂粉盖着,完全不能细看。 “谢大人,你这是涂脂抹粉了?”陆清江凑过去。 “给我来点呗,看我这脸,也见不得人。我都觉得配不上这身盔甲了。咱啥时候穿过盔甲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这盔甲本就是仪仗用的,不是正经打仗的东西,表面打磨得细腻,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穿戴起来,威武极了。 陆清江看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很不顺眼。 “我长这么好看,脸被打成这样,多不合适。” 谢风雨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拍在陆清江脑袋上,忘了他头上戴着头盔,反倒是打疼了手。 “滚出去!”谢风雨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陆清江冲出去,稳稳坐在车辕上,死活不下去。 他不傻,下去就要站着,多累啊。能坐着,他就不站着。 “谢大人啊,我这是保护您呢。前日我和姚慎不也保护您了?” 陆清江完全将之前的计划抛到脑后,仿佛功败垂成拿谢风雨脑袋当军功的计划,根本不是他想的。 谢风雨是个聪明人,但他不是陆清江肚子里的蛔虫,根本不知这小子浓眉大眼的,前脚计划拿他脑袋当军功,后脚就抱大腿。 陆清江这一坐,周围等在宫门外等着上朝的大臣全都看了过来。 这年头,还有和谢风雨交好的人?真是奇了怪了。 就谢风雨这人,说是满嘴喷粪都不为过,完全是无差别攻击,皇帝他都能骂几句,更何况是旁人。 朝中没有大臣敢和谢风雨结交,生怕自己被孤立。路上看到谢风雨,他们恨不得绕路走。 这小子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周围的几个大臣看着陆清江,心里同时冒出这个念头。 忠义侯立在人群之中,望着陆清江,眉头紧锁。 他朝侍卫道:“下了朝想办法把他做了。他当众打二公子,就是打了秦家的脸。” 侍卫领命,退下去安排了。 与此同时,临街茶楼上,杜微澜靠在窗边,望着忠义侯。 第161章 上了这贼船 “杜统领跟上那个侍卫。拔出萝卜带出泥,全都带回来审问。” 桂娘原本昏昏欲睡,闻言立刻精神了。 “好!没问题!看我的!我闲得骨头都痒痒了。”桂娘直接冲出去,那兴奋模样,仿佛是去吃期待已久的美食。 “来人,南山寺再去一队人,免得有人从中作梗。” 话音刚落,一人缓缓退出。 杜微澜低头翻了翻如今京中市井最流行的话本子,忽地笑了。 “这东西当真是秦钰写的?也是有趣。去个人,把秦钰绑了,今日秦家不太平,这个香饽饽可不能伤着。” 想到秦钰那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杜微澜有些头疼。 这人好用,是牵制唐家商行的契机,奈何半死不活的,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问太上皇要两个大夫,给秦钰秦公子好生调养,让他多活几日。唐家这份家财,全指望秦钰了。” 唐家人拧成一股绳,忠义侯用秦钰牵制唐家,这些年从中牟利不少。 杜微澜想把这个钱串子,牢牢握在手中。 又一人退下。 “姑娘,外头有个叫朱砂的求见。”门口有人扬声道。 “让她进来。” 朱砂进门,看到倚在窗边的杜微澜,心下暗惊。 在秦山的时候,她就察觉杜微澜在军中的地位不一般。如今再看,回忆起一路上的种种,心惊不已。 “来的倒是快,怎么找来的?” 杜微澜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朱砂定了定心神,坐下道:“这茶楼与唐家有些渊源,曾是我母亲的陪嫁。得知有人包场,我自然要来看看。” 唐家重新站队,将砝码放在了谢风雨身上,放在了周家,放了陈舍身上,放在了边境的战役上。 落子无悔。 直到今日,朱砂才意识到,砝码究竟放在了何处。 “家主曾说,谢风雨为人清正,乃一直臣,谢大人效仿之人,自不会错。唐家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便来投诚了。 不得不说,身为商人,唐家能存续这么多年,是有原因的。抛开对错不言,唐家掌门人的直觉很准,而且赌性很大。 “我需要一个人质,秦钰。”杜微澜说完,笑眯眯望着朱砂。 朱砂冷汗都下来了,三公子啊三公子,你命不好,这狼窝虎穴的,全都要进一遭。 “民女不敢擅专,此事需家主定夺。”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动静,杜微澜笑得更灿烂了。 “晚了,人已经到了。” 朱砂腿一软,险些跪到地上。扭头就见秦钰被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单手拎进来,脸色青白,一副要死了的模样。 “三公子!”朱砂冲过去,一摸发现秦钰手都是凉的,当即心中大哀,“三公子啊,你……” 哭丧还没起调子,秦钰已经睁开眼。 “啊,不是请吃饭吗?咦,小蛮姑娘?你来京城了?” 秦钰正了正衣襟,走到杜微澜身旁,端起桌案上的茶盏,自己倒了一杯。 “咦,这是我的书,我还写了新的,熬了两个大夜,要看吗?” 说着,秦钰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纸。 多日不见,这人瘦了很多。原本陆母和冯大娘好不容易给贴了膘,养了肉,现在全没了。露在袖子外的手腕,骨节明显,完全是皮包骨头。 和棺材里的骷髅,怕是差不多了。 杜微澜问:“秦家拿了唐家那么多银两,不给你吃饭的吗?” 秦钰原本笑着,闻言脸色一僵。 “我这种人,上不得台面,算得了什么呢?” “你写这些,是想让谢行云把秦家满门灭了?” 杜微澜翻阅墨迹新鲜的纸张,上面的内容,实在是不堪入目。 不得不说,秦钰此人编排的能力不错,怪不得书局私自刊印的书册供不应求,京中还有学子抄书售卖。 “我这……”秦钰有些难以启齿,自顾自闷了好几口茶,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出。 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过是他的垂死挣扎罢了。 他又能够做什么呢?他这样的人,如何能撼动秦家? 外面响起动静,宫门开了。 杜微澜看向宫门。 冬日凌晨天光晦暗,因为过年,也因为封赏的缘故,道路两旁张灯结彩,灯笼明亮。 忠义侯秦正浩汇入人流之中,时不时看一眼以陈舍为首的那些兵士。 秦正浩看不上这些人,这些兵士的命,全都拿捏在朝中大臣手中,这些人大部分家世不显,不过是蝼蚁。 “秦钰,你恨忠义侯吗?”杜微澜问。 “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与其共亡。”秦钰双目赤红。 这恨意由来已久,他娘因秦家而死,唐家许多人因秦家而死。即便如此,唐家为了他能活着,这些年不知往秦家送了多少东西。 杜微澜笑眯眯开口,那语气,就像在说今日钓了一条鱼。 “那就让他死,让秦家死。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今日之后,秦钰死了,你也该认祖归宗,姓唐了。” 秦钰睁大眼,浑身颤抖。 “这可能吗?我拼了命,我娘拼了命都没逃脱……这可能吗?” “朱砂姑娘,你唐家一脉的大少爷,往后就是我的人质了,若唐家做事出了岔子,你家大少爷遭殃。” 朱砂噗通跪下,喜形于色。 “这事民女做得了主。以后我家大少爷,就是您的了。” “啊?” 秦钰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什么我就是她的了?” 杜微澜关上窗,抬眼看他。 “相逢一场,还未自报家门。我名谢皎。” “谢皎?谢风雨的谢?皎皎明月的皎?” 秦钰见杜微澜点头,两眼一翻,直挺挺往后倒。朱砂眼疾手快把人接住。 “大公子你别晕啊,你敢写陛下的艳情话本,胆子那么大,这时候怎么就晕了?谢皎……前太子?” 朱砂反应过来,哭腔道:“这算不算又上了贼船?” “什么贼船不贼船,多不好听。反正这条船,你唐家已经上来了。” 朱砂哭得更伤心了。 两名大夫进来,见一个躺,一个哭,以为来晚一步,人已经断气了。 连忙上前把脉,发觉人还活着,松了一口气。 “没死。” 第162章 新贵 “殿下,这人还活着,脾胃虚弱,昼夜颠倒,气血不足,先天有缺,郁结于心……若要调养,需要三五年。 “不过此人怕是寿命不会长,臣斗胆定论,此人最多还能活二十年。不过,当务之急,是要他心中开怀,自己想活。” 秦钰被掐人中掐醒,呆呆望着坐在圈椅里的杜微澜,目光毫无聚焦。 杜微澜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开怀,好说。银子,陪客。” 陆银子趴在屏风后啃骨头,听到自己的名字冲出来,围着杜微摇尾巴。 “去,陪唐家大公子玩。” 杜微澜指着秦钰。 陆银子冲过去,确定过气味,是认识的人,直接一个猪突猛进,冲入秦钰怀里摇尾巴。 秦钰:“……” 这一幕,似曾相识。 杜微澜道:“秦家的事,约莫还要一些时日。大过年的,喊打喊杀不太好,忠义侯的祭日,大抵是明年二月。” 事情是板上钉钉了,忠义侯秦家庞然大物,想要连根拔起,还需时间。 这事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秦钰抱着陆银子,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他觉得天大的难事,就这样解决了?秦钰激动不起来,撸着陆银子的脑袋,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 这一日,忠义侯下朝回府,发现家里一个角落失火。他的外室子死在火海,尸骨无存。 “一个废物罢了。” 忠义侯因为秦崇风入狱的事焦头烂额,顾不上外室子的死活。 春闱将近,秦崇风还被关押,他四处托关系,将人接了出来。 秦崇风几顿没吃饭,已经奄奄一息,陆清江那一匕首伤了腰子,失血有些多,脸色惨白。 忠义侯见了,心疼不已。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了。 “春闱将近,你要认真些。” 秦崇风握紧双拳,叠声应下。 “父亲说的对,父亲说的对。” …… “小蛮,小蛮,皇帝给我了一个云麾将军,还要我给他守大门。” 陆清江回客栈,直接冲进房间,就开始汇报情况。 “他是不是故意的?离得近,以后手痒了,直接就能揍我。陈舍是骠骑大将军,兼了一堆东西,好长一串,没记住。富贵公公说我是从三品,陈舍是从一品。我还没追上他!” 陆清江都快哭了。 “陈舍比我大十三岁!十三年的军功,我什么时候能追上啊!” 杜微澜正在组装弩箭,闻言摇了摇头。 “这是个问题,以前陈将军跟着太上皇出征过,起点就比你高。他是因为得罪了人,这才撸下去的。现在,算是官复原职。” “啊?”陆清江直挠头。 “除非他死了,不然我好像这辈子都追不上。富贵公公说,陈舍这样算是顶了天了。镇国将军空了几十年,陈舍不可能上去,现在他这官职已经很高的。”陆清江人都麻了。 这要他怎么超越?军功,资历,一样都比不过。 “慢慢爬喽。” 杜微澜摊手。 “那我啥时候能娶你啊?不对啊……”陆清江恍然大悟,“我娶不了,那我嫁给你不就行了。” 陆清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杜微澜:“……”这话,还真是无从反驳。 “朝廷要给宅子,还给了我一个什么侯,小蛮咱们去选宅子。” 陆清江拉着人往外走,出了门,姚慎叼着鸡腿过来,一听是要看宅子,立刻也跟着往外走。 两人一个从三品云麾将军,一个从四品忠武将军。以两人的年纪,满朝文武比他们年纪小的,没他们的官职高。比他们官职高的,没他们年纪小。 这次论功行赏,这两人算是头一份了。 谢行云没有将人外派,把两人放在了殿前司,而且是专门负责看门。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有点天子门生的意思了。 这是陛下看重的新贵啊。 无数双眼睛盯着陆清江和姚慎,甚至已经有人打听二人有无婚约。 陆清江和姚慎一路走一路吃,杜微澜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无奈也拿了根糖葫芦,和他们保持队形。就连陆银子,嘴里也叼着一块骨头。 “前面是谢大人?他还没回去,清哥儿咱们喊上谢大人,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选什么宅子好,让谢大人参谋。”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姚慎直接冲上去拉住谢风雨,邀请他帮忙。 谢风雨是被太上皇赶出来买点心的。 听了姚慎的诉求,环顾周遭,发觉那些看过来的目光,冷声道:“你可不要后悔。” 这小子,还不知道他的名声呢,也不是被人孤立。 “有什么好后悔的?”姚慎把手里的炸鹌鹑递过去,“谢大人我们一边走一边吃,你给我们看看什么位置好。富贵公公说以后要一大早去点卯的,宫里有住处,可肯定没自己狗窝舒坦,我想要距离宫门近的房子。” 姚慎完全不在乎周围的目光,那些人一点杀气都没,没意思。 “谢大人的晚上有事吗?我们喝酒吧,去你家。喝完了住你家,我和清哥儿就不用出城了,这可太远了。明天就要点卯,住城外我怕来不及。” 谢风雨:“……” 这小子到底哪里来的厚脸皮? 脸呢?想蹭饭就直接说,还拐弯抹角! 谢风雨气得不轻,朝姚慎脑袋上拍了一下。 “一天天,就知道吃!” 这一幕,被许多官员家眷小厮传回去,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暗流涌动。 传出去,谢大人多年未婚,是因为喜欢新兵蛋子! 传下去,谢大人为爱当下面那个。 往下传,谢大人喜欢喷自己喜欢的人! …… 前两天京中抄了几个大官的宅邸,连带着一些小官也被抄家,造反之事,高高拿起,重重放下,余波未停。 此刻陆清江和姚慎要选的宅子,就是刚清空的那些。 按流程都是上头直接赏赐,没得选。 可这两个人脸皮厚,又没人提点,户部说有得选,他们还真要挑挑拣拣。满朝文武都等着看两个泥腿子,新兵蛋子的笑话,等他们被天子斥责。 结果谢风雨亲自带人选宅子。 前脚刚选好,后脚御前大太监富贵就给户部礼部通了气,宅子的事情,算是板上钉钉。 短短一日时间,京中官宦人家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两人身上。 “到底是谁家的公子?刚入京,就攀上了谢风雨和中贵人?如此嚣张,不怕物极必反吗?” 市井众说纷纭,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心思也活络起来。一时间,官媒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第163章 你看她和我像吗? 中午去的都是一些小官,想要与新贵打好关系。 傍晚找官媒打听的,都是朝中重臣。 陆清江和姚慎对此一无所知,跟着谢风雨回家,决心蹭吃蹭喝。 天可怜见的,谢大人这辈子就没遇到这种敢拉着他喝酒的,几杯酒下肚,又开始撒酒疯,痛骂天子。 给陆清江和姚慎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当着别人的面骂皇帝,干脆把临国敌将王乾拉出来骂,一时间倒是气氛融洽,颇有几分酒肉朋友的畅快。 太上皇坐在院子里砸核桃。 杜微澜坐在旁边负责吃,一颗核桃,她吃一半,陆银子吃一半。 “那小子毁了我的竹子,要教训。” 太上皇吹胡子瞪眼。 杜微澜扭头看已经喝醉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三人,耸了耸肩。 “教训呗。” 杜微澜起身,伸了个懒腰往外走。 “我有点事,你们自己玩。” “那我可就喝酒了?”太上皇一下子支棱起来,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他的饮食被把控得很严格。见谢风雨几人喝酒,早就心痒痒。 “祖父和我一起出去吧。” 杜微澜一手拉着陆银子的绳子,一手拉着太上皇。想喝酒?没门! “小蛮你去哪?”陆清江见心上人要走,连忙追出来。 “出去逛逛。” “我也去。” 陆清江果真是酒量好,谢风雨和姚慎已经相互喊兄弟了,他前脚喊兄弟,后脚就往杜微澜身旁凑。 “今晚南夷使者入京,去看看。顺便去看望一下临国女帝。” 杜微澜一手铁包银的狗子,一手拉着太上皇衣袖,身后还跟着一个陆清江。 街上行人见了,觉得这女郎霸道,出门牵狗带侍卫,人还挺孝顺,还带着老人家。 有人认出陆清江,心中嘀咕这女郎的来历。能让当朝新贵如此鞍前马后,定然身份不俗。 个别人认出太上皇,早已惊掉下巴,想上前行礼问安,又不敢。不上前,可心里不安。踟蹰久了,再抬头,就见人已经走远。 朱砂在铺子里盘账,焦头烂额,看到杜微澜,立刻跳起来。 “小蛮!啊不,谢……” 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含糊了两下,便道:“这是要去何处?” “出城。” 朱砂以为杜微澜要去找秦钰,忙道:“同去?” 于是,队伍又壮大了。 朱砂看看陆清江,再看看那穿着朴素的老头,还有肚子吃得圆鼓鼓,穿着红棉袄的陆银子,总觉得莫名其妙。这搭配,实在是有些怪异。 到了城门口,恰逢南夷使者的车队路过,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翘首以盼,连忙带人去驿馆安顿。 杜微澜等人站在人群里,陆清江冷不丁道:“南夷这是怂了?” 老头扭头,勾着他的脖子道:“后生,何出此言?” “临国刚战败不久,他们就紧赶慢赶过来,不是怂了是什么?既然怂了,就摆正态度,这一队人带着武器入城,还穿着盔甲,这是要压谁的气焰?一条狗怂了,都知道夹着尾巴,南夷的人,真是个笑话。” “哈哈哈,你小子说话我爱听,可不就是个笑话。要不是当年没钱没粮,轮得着南夷在边境折腾这几十年?老子早就干死他们了。这群人就是脚背上的蛤蟆,不咬人,净让人恶心。” 这老头也不计较自己的竹子了,看陆清江比看到亲儿子还亲,拉着他说起早年的一些战役。 陆清江不知道这老头来历,只知道这老头胆子大。碰瓷秦家,那是说碰瓷就碰瓷,碰瓷之后还能到处蹦跶。 他猜测这老家伙是个颐养天年的老将,心中敬畏,一老一少你来我往,竟是相谈甚欢。 到了城外,他们两个找了个地方,点着灯笼蹲在地上排兵布阵,探讨朝廷早年在南夷的战役的胜败多寡,用人得失。 杜微澜牵着狗进了看守严密的监牢,这监牢由来已久,早年是专门关押俘虏的,后来成了大理寺的牢房之一。 监牢已经被清空,如今关押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临国女帝王宣玉,一个是叛将刘鹤。杜微澜径直去了临国女帝王宣玉的牢房。 朱砂提着狱卒给的灯笼紧随其后,以为这是关押秦钰的地方。心里已经为自家少爷捏了一把汗。 “小蛮姑娘啊,这是不是有点阴暗潮湿,对身体不太好?是不是应该换个有太阳的地方?三少爷……大少爷虽然不喜欢晒太阳,但还是要有一点点太阳的。” 朱砂一路说,等看到关押的王宣玉,她立刻闭上嘴。 反正关的不是自家人。 王宣玉靠在墙边似在沉睡,整个人蜷缩在一床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 朱砂将灯笼往前送了些,看看王宣玉,再看看杜微澜。 “小蛮姑娘和这人是亲戚?怎么长得这么像?” 王宣玉睁开眼,看到杜微澜,猛地坐起,面上一片惶然,强撑着道:“我是临国女帝,你是何人?” “汪汪汪!”陆银子往前扑,牵狗的绳子都绷紧了。 王宣玉瑟缩一下,旋即挺直了腰板。 朱砂当即要行礼,不管是个啥,反正唐家经商,所有人都比唐家地位高。 杜微澜拉住朱砂后衣领。 “走了。” 她转身就走,徒留王宣玉在后面无能狂怒。 “见我不跪,这就是你们景国的待客之道?朕是皇帝,朕是皇帝!” 朱砂连忙跟上杜微澜的脚步。 “小蛮啊,那真是临国女帝?”朱砂一肚子问号,早上知道杜微澜的身份,她还没消化完,“我还以为这里关着我家大少爷呢,吓死我了。我家大少爷那个鬼样子,在这里住几天,人就没了。” 朱砂絮絮叨叨,说完发现不对,回想起杜微澜的身份,一时间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位前太子。 杜微澜问:“我和她,长得很像?” “是啊,很像,乍一看像同一个人。不过她年纪小一些,看起来有点……蠢?那真是临国女帝啊?” 杜微澜咬唇,眼珠子转了转。 “你看刚才那个老头,和王宣玉长得像不像?” “不像啊,他们有亲戚?”朱砂不解其意,但还是如实回答。 “谢风雨谢大人,你见过的。你看他长得和王宣玉像吗?” “不像啊,倒是小蛮你和谢大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朱砂彻底茫然了,又叫回了小蛮。 “我带你再见几个人。”杜微澜拉着朱砂往外走,想了想,又让人把秦钰从旁边的宅子带出来。 秦钰睡得正香,被人喊醒,裹着狐裘出来,刚看到朱砂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两个大夫拉进马车。 “不能吹风,唐公子在马车里待着,汤婆子拿好。点心路上吃,要细嚼慢咽,不然对脾胃不好。” 秦钰迷迷糊糊,整个人都是懵的。 陆清江和那老头看到有马车,立刻凑过来。陆清江掀开帘子,看到秦钰,直接钻进马车。 “兄弟,你不是说你出不了秦家,让我没事多去秦家烧房子吗?你怎么出来了?” 秦钰眼珠子乱转,看陆清江那副天真的笑脸,咬着后槽牙道:“被人抢出来的。” 第164章 只要写不死,就往死里写 “也对,你长得还行,山大王说不定喜欢你这样的。” 陆清江拿起点心就吃,还给老头了一块。 秦钰一口气憋着,什么都不想说,眼看着陆清江一口一块,要把点心吃完了,他立刻拿了三块藏在袖子里。 “这是我的。” “你不是不爱吃吗?我帮你吃。” “不给!” 两人争抢起来,杜微澜安排好事情,掀开车帘,看到这一幕,默默放下帘子。 朱砂也看到了,大怒:“陆清江!我家大少爷好不容易吃东西,你能不抢吗?” “他也不吃啊,你看我送他嘴边,他吃吗?嗷,秦钰你真吃啊,你狗吗你?咬到我手了!” 杜微澜站在马车闭眼叹息。有时候她真怀疑,陆清江是不是只有三岁。 回城,城门已关。 车夫递过去一块牌子,城门缓缓打开。 马车缓缓行进,到了谢家旁支的宅邸。 众人进了宅子,刚落坐,便有三个姑娘进来行礼。 “朱砂,你看她们长相。” 杜微澜扭头,见陆清江拿点心逗狗一样逗秦钰,抬手抢过点心,塞进他自己嘴里。 “你也看这些人的长相。” 陆清江嚼着点心,端详那三个姑娘,摇摇头没说话。 杜微澜眉头紧锁,回到谢风雨的宅邸,她钻进屋子里,对着铜镜看自己脸。 陆清江被安排住在外院,但这不影响他翻墙翻窗,潜入后宅。 进了屋,他凑到杜微澜身旁,盯着镜中人影。 “小蛮,那三个姑娘是谢家的?我看和那老头有一点点像,和谢行云和谢风雨也有点像。你们家的长相,好像是祖传的。不过小蛮你和他们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那个废物女帝和小蛮长得最像。” 说话间,陆清江摆弄桌子上的胭脂,选了颜色最鲜艳的,抹在杜微澜唇上。 “小蛮才是最好看的。” 赤色胭脂厚厚一层抹在唇上,显得原本柔和的容貌犀利几分,像是刚吃了人心的妖精。 陆清江被自己脑中闪过念头逗乐,凑上去亲了一口。 杜微澜推开他的脑袋,皱眉道:“我在想,谢行云当年看上的姑娘,当真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吗?” 镜中倒映她的脸,她与王宣玉的容貌,当真有七分相像。 即便是谢家其他女眷,与她都没这么像。 太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早年临国送了公主和亲,留下一支血脉,如今景国皇室,便是那一支血脉的后人。王宣玉与我长得像,论起来也属正常。可这,太像了。” 陆清江坐在地上,仰头望她,忽地伸手抓住她的指尖。 “小蛮怀疑谢行云口中那个姑娘的身份?” 杜微澜闭上眼,她心中有个猜测,却又觉得荒谬。 谢行云故意安置这样一个谜团,他的行为,他的心思,是不能用正常人的逻辑揣测的。 谢行云到底想要什么?想要一个什么结果? “他果然疯了。” …… 谢行云靠在龙榻上,听手下说起京中言论,听着听着,就笑了。 “流言猛于虎。” “陛下早些歇息吧,明日南夷使者觐见,还有一堆事情处理。”谢九小心翼翼劝说、 “小九啊,你爱过吗?” 谢九抱紧自己,惊惧道:“陛下,卑职不喜欢男的。卑职有心上人,心上人是女的!陛下若是逼迫,卑职就一抬头撞死。” “滚!再胡言乱语,扣你俸禄!” “是!” 看着打着滚离开的谢九,谢行云气笑了。 “这都是群什么玩意儿!” 富贵公公立在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都说陛下暴虐,可陛下真正杀的人不多。唉,怎么外头都说陛下是暴君呢。 “那个秦家好好查查,一个都别放过。那个叫秦钰的,给朕看好了!别让他死了!” 说起秦钰,谢行云咬牙切齿。 “这倒霉玩意儿,比秦正浩还烦人!告诉谢风雨,他不是一篇文章盖京都吗?让他写!写话本子!” 暗卫领命离开。 富贵公公把自己胖胖的身体缩在角落里,陛下这是真生气了啊。 秦家三公子也是个人才,干什么不好,非要编排那些话本子。要不是遇见陛下,他脑袋早就搬家了。哪里还能畅快呼吸? …… 秦钰在谢风雨府上的厨房发呆,老头把一道道菜放在桌上。 “你怎么不吃?谢风雨家的厨子还是可以的。” 秦钰看着满桌子菜,没胃口。 他害怕。 越想越害怕。 “吃!不吃杀了你!” 太上皇生气了,拿起菜刀指着秦钰。 朱砂见状,拿起一块的大肘子往秦钰嘴里塞。 “大少爷啊,吃吧,你就吃吧。这一个个的,咱都惹不起,多吃几口。” “还是这丫头好,丫头你给他塞,能塞多少塞多少。” 太上皇高兴了。 这小子编排的那些话本子,有意思是有意思,可那是把他谢家皇族的脸面丢到地上踩啊。不教训不行,必须教训。 “嗝~” 秦钰被填鸭式喂饭,吃完抱着桶就吐。 “吐吧,吐吧,吐完继续吃。” 太上皇更高兴了,这小孩儿还挺好玩。 秦钰都快哭了,他不想吃,没心情吃,可这老头拿刀逼他吃。 这都什么世道!!! 谢风雨气势汹汹过来,见秦钰一副死狗模样,冷哼一声。 “你写的那是什么玩意儿?重新写!写好一点!” 什么话本子,他谢风雨是会写话本子的人?他以笔为刀,上骂昏君下斥佞臣。 什么时候写过话本子? 这活,他干不了!谁写的,谁澄清! 秦钰抱着吃撑的肚子,被丢进书房,含泪书写新篇章。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姚慎被安排磨墨,他不认识几个字,看不懂,好在那话本子上有配图。 他翻了翻,睁大眼。 “大少爷啊,你写的什么东西?” 这一日,秦钰经历了写小黄文被亲近之人发现的社死体验。 感觉凉凉的,啊,原来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朱砂坐在一旁翻阅,也是惊掉下巴,问道:“原来你写的是这种东西?” 秦钰:“……” 想死,真的想死。 某京城着名宫廷艳情话本创作者,被按头熬夜写清水文。 秦钰真觉得自己可以死一死。 第165章 立于高台 第二日,陆清江和姚慎第一天守大门,还是昨天去的那个大殿,叫明堂。 两人天还没亮就要出发,被那老头一人塞了一袋包子,打着哈欠出门。 “滚吧,今天南夷使者觐见,你们两个不要拖后腿,不然打断你们的腿。” 两人直接被塞进马车,马车里端坐着谢风雨。 谢风雨正在往自己脸上涂脂粉,试图掩盖被皇帝打出来的黑眼圈。 “谢大人分我点呗,我脸上也有伤。”陆清江把脸凑过去。 到底是年轻,伤势恢复得快,陆清江脸上的熊猫眼已经几乎看不见,只剩下腮边一片乌青,淤血还没完全散开。 谢风雨疑心谢行云揍这小子的时候留手了,气得直接把瓶子摔到他身上。 姚慎闷头吃包子,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昨天谢九说我们两个下朝就能走,咱们去接姚杏她们呗。那个南山寺的伙食还行,但也不能天天吃,大过年的,不吃肉怎么行。” 姚慎记挂着城外的家眷。 陆清江心里没底,转念一想,这一群都是皇权贵胄,真要对他娘他妹妹下手,别说是在南山寺,就算是在天涯海角他也拦不住。 心一横,陆清江掀开车帘,见那老头还没回去,连忙扯着嗓子喊:“大爷,帮我和小蛮说一声,让她去南山寺接我娘!” “知道了,滚吧。” 太上皇倒是好说话。 谢风雨一巴掌拍在陆清江后脑勺。 “喊谁大爷呢?没大没小!” “那喊什么?” “喊……喊……你小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你看不出来啊!那是太上皇!没大没小,就你也敢指派太上皇!” 陆清江睁大眼,不久前被皇帝揍过一顿的他,对这个消息完全不感到意外。 无所谓了,他什么世面没见过啊。 陆清江莫名有点骄傲,他这个年纪,已经见过太多波折,经历过许多人这辈子都遇不见的事。说不清究竟在骄傲什么玩意儿,反正就是莫名自豪。 “谢大人这话说的,您是陛下三叔,太上皇不就是你堂哥?都是一家人,你怎么就那么怂呢?谢大人啊,咱们堂堂正正,就要挺直腰杆,您这样畏畏缩缩怎么?” 谢风雨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强忍着给这小子一个耳刮子的冲动。 陆清江见势不妙,往姚慎那边凑了凑,扭头惊道:“姚慎你怎么了?包子有毒?你嘴角怎么有血?” “咬,咬到舌头了。” 姚慎双目含泪,目光敬畏看着这个兄弟,心中的敬仰之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清哥儿,不愧是你!我以为,你带我活捉临国女帝,已经是你的极限了。” 太上皇啊,那是太上皇啊。 清哥儿让太上皇传信儿。 心咋就那么大呢? 看着自己手里的包子,姚慎恨不得供起来。 妹啊,哥出息了,太上皇给我包子吃。 这能当传家宝啊。 …… 杜微澜派人去接陆母归家,安排人收拾宅院。 那老头非要亲自去接人,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她怕出岔子,只能放下手里的事一起去。 秦钰一觉睡醒,发现宅子空了,只有几个忙碌的侍从。问了管家,才知上朝的上朝,出门的出门,都不在家。 “没人管我?怎么没人管我?” 秦钰觉得自己没睡醒,起猛了。 管家摇头道:“公子这话说的,来者是客,公子自便。” 管家纳闷,这人看着挺聪明,怎么脑子笨笨的? 秦钰站在晋侯府邸门口,在正门处的门槛上左右横跳。 “我进来了,我出去了,我又进来了,我又出去了。真的没人管我吗?” 朱砂啃着包子要出门,见他这副模样,倒吸一口凉气,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大夫,大夫!我家大少爷疯了!” 两个大夫立刻冲过来,仔细查看病情,掏出一颗山楂大麦丸塞进秦钰嘴里。 “行了,出去散心吧。中午记得回来吃药,早上他还没吃吧?外头有家汤面做得不错,让他少吃肉,不好克化。” 朱砂和秦钰被推出去,两脸茫然。 “这不对啊。” 朱砂拉着秦钰衣袖去找那家汤面馆子,点了两碗热汤面,扭头就见秦钰不知从何处拿了只鸡腿。 “大夫说你不能吃!” “不让吃就不吃?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快去给钱。” 秦钰翻白眼,他啃个鸡腿怎么了? 喝了一口热汤面,他觉得滋味寡淡,喊人加肉。倒也不是真想吃,单纯是疯狗出笼,有点克制不住脑子。 “加羊肉,多辣子!” 朱砂回来,就见秦钰的鸡腿已经吃完了,碗里多加了二两肉,正吃得热火朝天。 “你这是想把自己撑死?” 朱砂真想撬开秦钰脑壳看看,里头是不是能养金鱼。 …… 秦钰这边鸡飞狗跳,陆清江和姚慎站在明堂外,挺起胸膛,瞪大眼睛,充当摆设。 这是他们第一天当值,队长说他们站直就行,不能笑,要严肃,要威武,要有杀气。使者觐见,他们要凶一点,这样才能展示大国气度。 “饿了,没吃饱。”姚慎嘀咕,他舍不得吃太上皇给的包子。 “安静,人来了。” 陆清江看着大步走来的群臣,有种微妙感觉。前两日他还站在他们背后望着巍峨宫殿,今天他站在上头瞧。 这感觉有点不一样。一个仰望,一个俯瞰。 他突然有点理解秦家为什么那么嚣张,谢行云为什么如此肆意。 这就是权利感觉啊。 生杀予夺,人命草芥。 他不过是站在这里,立于这个王朝最高集权的地方,仅仅是立在殿外,就感觉到权利的诱惑。 这大抵就是秦家嚣张的缘由?的 他心里不是滋味,前些时日在秦家的阴影下挣扎,试图谋一条生路。今日在立在这里,看着忠义侯秦正浩拾阶而上。 仰望变成俯瞰,从低入尘埃,到立于绝顶,这种转变很微妙。 陆清江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愤怒。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蠢得能把自己饿死的老迈教书匠,口口声声,一字一顿卖弄学说。 说着民贵君轻的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语出孟子) 就着酿成醋的酒,立在高台念一些长篇大论。 ……不为重宝轻号令,不为亲戚后社稷,不为爱民枉法律,不为爵禄分威权。(语出管子) 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语,叹那些吃不饱却非要忧虑的哀愁。 第166章 还不如死了 那教书匠所言所语,都是他听不懂的屠龙术,学了岂不是要饿死? 陆清江耳边仿佛响起那不修边幅的教书匠的言语,秋风瑟瑟,霜打枯草,立在干裂土地上的老头,啃着混着麦麸的黑面饼子,试图教会他何为君,何为民,何为江山社稷,何为士为知己者死。 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孤寡糟老头子,伶仃立在风里,头上还沾着枯叶。试图把这些听都听不懂的东西,塞进他脑子里。 后来……糟老头子死了。 陆清江说不清那老迈教书匠是死于饥饿,还是冻毙于风雪之间,亦或是岁数到了。 只记得那年冻土难挖,只记得一把枯骨,没有山上抓的三只肥兔子沉。 那老头到底想教他什么? 不过是个吃不饱教书匠罢了。 从那时候,陆清江就知道,懂得太多,太清醒会很累。太累,会跑不快,跑不快,就离死不远了。 他要活着。 浑浑噩噩,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就像山里乱跑的兔子一样,就那样浑浊活着。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江山社稷,君王士族,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他想的是下一顿碗里有没有肉吃,想的只有明日如何。 那是年纪太小,他想得浅,不过是口腹之欲。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陆清江童年里,印象最深刻的只有三件事。一是,教书匠死在书深冬;二是某一日他爹带着一个小孩回家;三是…… 陆清江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那个枯瘦教书匠的无力。 说起来,那个老头算是他的授业恩师。那时听不懂,如今仍不懂。 但他总归是明悟了那老头的满腔怨怼。 百官登上台阶,步步走来,满场肃穆。 陆清江看到谢风雨,看到陈舍,看到忠义侯秦正浩,看到桂娘……桂娘? 陆清江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昔日咋咋呼呼,一身红裙的女子,此刻墨发高竖,一身戎装。陆清江眨眨眼,有点明白了,又觉得好笑。 折枝楼啊。 是忠义侯想要的折枝楼啊。 队长见他盯着桂娘看,低声道:“那是杜统领,杜太后生前最喜欢的侄女,也是太上皇手把手教出来的,我这个位置,曾是她的。杜统领刚回京,你得罪谁都行,就是不能得罪她。这可是一位祖宗!” 陆清江看着大步流星进入大殿的忠义侯,差点笑出来。 他知道秦家对折枝楼的觊觎,如今再看,简直就是笑话。 群臣在列,宦官高喊:“宣,南夷使臣觐见!” “都凶起来!”队长压低声音提醒,“就当对方是你们杀父仇人,瞪死他们!” 陆清江想,这应该让陆银子来,陆银子瞪人的时候凶,适合这种场合。 南夷使者拾阶而上,等靠近了,陆清江脸色大变。 他双拳紧握,盯着领头那人,几乎目眦尽裂。 使臣入殿后,队长拍拍陆清江肩膀。 “不错,就你最凶。干得漂亮!” 干得漂亮吗? 陆清江恨不得现在冲进去,抹了那个使臣的脖子。不是死了吗?不是尸骨无存吗?既然死了,那就好好在地下躺着! 姚慎发觉不对,借口尿遁,拉着陆清江去班房。 一进去,陆清江就一脚将桌子踢翻。 “清哥儿你这是咋了?” 陆清江咬牙切齿:“我爹诈尸了!” 姚慎连忙把桌子扶起来,捡起地上的东西。桌子一条腿被踹断,他找了根棍子支着。 “那南夷使臣,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就是我爹!” “会不会是长得像?你爹不是早死了?我们还偷吃你娘放的贡品了呢。”姚慎放弃摆弄桌子,一脸懵。 “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陆清江蹲在地上,心里憋着一口气,宣泄不出。 谢九蹲在屋顶,竖着耳朵偷听,奋笔疾书。 他保证,下朝消息就能送到陛下手里。谢九觉得自己升官发财目标,越来越近。这可真是个大情报啊。 …… 吃完一大碗汤面,秦钰肚子疼,又打道回府找大夫。 大夫气得跳脚。 “这是你最后一顿饭吗?吃不死你!” 秦钰瘫在椅子里,捂着耳朵不听。 两个大夫一人配药,一人针灸,忙碌了大半日,临了到了中午,给秦钰灌下一碗苦药,让他滚蛋。 “自己玩去,今天你一口饭都别吃了。饿两顿对你有好处。” 秦钰天生反骨,出门又盯上了羊肉串。 朱砂觉得他疯了,拖着他去巡视产业。 “我就是觉得,现在就和在梦里一样。”秦钰嘟囔,“我出来了啊,就这样出来了,没人管我啊,还怪不习惯的。” 朱砂哑口无言。 在她眼里,秦钰现在就是人家前太子手里牵着的狗,不过绳子格外长。这条狗还能出去浪一浪。 晃晃脑袋,朱砂把脑子里的垃圾倒出来。 “盘账去,这几天累死我了,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算得明白。” 秦钰闷头盘账,这方面他有天赋,一家家店走过去,陈年老账总能发现些问题。 各个铺子的掌柜都是哭丧着脸送秦钰出去的。 “三公子啊……” “闭嘴,喊大公子。”朱砂面色冷峻。 “大公子啊,这都是去年的账目了,三文钱的错处,就不用报上去了吧?” 掌柜都要哭了。不是,他有病吧?三文钱的差错,也要抓着不放,他补上这三文行不行? 秦钰可不管这个,将查到的东西一笔笔记下来,让人送去唐家家主那里。 “本公子眼里容不得沙子!” 祸害了三家店,到了傍晚秦钰累了,坐在城门口的馄饨摊吃馄饨。 “没陆母做的好吃,没阿黎做的好吃。” “大夫不让你吃。” “他们不让我吃我就不吃?我饿了吃两口怎么看?”秦钰彻底放飞自我,他从来就不是个遵医嘱的人。 朱砂气得想把碗砸在他脑袋上。 秦钰忽地跳起来往前跑,朱砂一扭头,就见一辆马车缓缓驶过。 前头坐着个小姑娘,嘴里叼着一根酥糖,正好奇打量周遭。 “阿黎!走,我带你看料子去!”秦钰看到阿黎,就像看到了亲人,直接扑过去。 陆明负责赶车,连忙拉住缰绳,马蹄这才没踩到秦钰。 “这人怎么越来越傻了?”陆明纳闷。 陆母听到动静,掀开帘子,见到秦钰,顿时笑了。 “你这孩子怎么瘦了?今日可吃饭了?” “吃了,早上吃的鸡腿,还有一大碗汤面,二两羊肉。中午没饭吃,刚才吃了两口馄饨,不好吃。” 秦钰看到陆母,比看到亲爹都亲。 陆母哎呀一声,嗔怪道:“这怎么行?我带了南山寺的素包子,你先吃着。我们去找个地方吃饭,许久没见了。” 秦钰高兴了。 伸手就要拉陆母下来。 “哎,老头子我也去,老头我最爱凑热闹。” 阿黎听到有好吃的就高兴,“素菜好吃,但肉才是最好吃的。娘,我要吃肉。” “好好好。” “我要喝酒。”老头也提出要求。 陆母一愣,暗道这老头子挺自来熟,还提要求。 “等清江回来了,清江陪你喝。”陆母以为这是儿子的忘年交,不好怠慢。 第167章 我有故事,也有酒 “我知道一家饭馆不错,走!” 老头高兴了,一手拉着阿黎,一手拉着陆明跳下马车,还不忘踹一脚秦钰。 秦钰自然是不敢多言,只能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姚杏和姚大娘从马车出来,杜微澜走在最后,忽然瞧见谢九站在不远处朝她招手,挤眉弄眼的,似有大事。 她道:“我有些小事处理,你们去吧。” 陆母想劝,见杜微澜神色严肃,便她早些回来,又细细问了老头吃饭的地方,确定杜微澜记住了,这才松口。。 “嫂子,我和你一起好不好。”阿黎抱着人不撒手。 杜微澜点着她鼻尖道:“你要吃肉,还是和我一起?你今天吃一顿,明天我再带你出来吃一顿,好不好?” “好吧。” 阿黎恋恋不舍松手。 杜微澜径直离开,走过一条小巷,上了另一辆马车。 谢九哭丧着脸道:“祖宗哎,陛下生气了,陛下特别生气。” 杜微澜拨弄手腕上的镯子,慢悠悠道:“他气什么?” 谢九擦擦头上冷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正出大事了!” 进了宫,杜微澜径直去谢行云的寝殿,进门就见瓷器碎了一地。 富贵围着谢行云打转,见杜微澜到了,立刻冲上前。 “小殿下啊,您快劝劝,快劝劝啊。” 杜微澜不解缘由,绕过屏风,就见谢行云坐在桌子上,提着一壶酒,脚下还踩着酒坛子。 “这是怎么了?” 杜微澜疑心这人耍酒疯,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 “今日朕见了南夷使臣,你猜怎么着?那使臣与欠揍小子是父子!南夷的爪子伸到朕的地盘来了,朕恨不得给剁了!他们想干什么?啊,想干什么!陆清江那玩意儿装得倒挺像!他想干什么!那狗东西是南夷的种!” 杜微澜皱眉,她没想到会有如此波折。 “此事当真?” “那个南夷使臣宋柏,你自己去看!那玩意儿还和秦家有染!十年了,十年了!勾搭十年了!” 杜微澜心中百转千回,道:“秦家还需进一步彻查。” 周家和秦家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周家是暗沟里的老鼠,在凤城的一亩三分地里敛财,筹谋多年,汲汲钻营。造反这件事,周家几代人谋划,颇为可笑。 倒是秦正浩早年助力谢行云登基,将大儿子送去临国,二儿子送到南夷探子手中,又拿外室子做筏子,要挟豪商唐家……如此谋算,与三姓家奴无异。是个实干派,什么都能当筹码。 秦家这是八面玲珑,全都要啊。 全都要的结果,是什么都得不到。 “朕说的是这个吗?陆清江那小子就是个骗子!朕要弄死他!” 谢行云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杜微澜真觉得这人疯了,两件事完全不是能放在一起比较。她谈政治,谢行云却说这些小事。 “既如此,我问你一个问题。只有一个问题……我母亲,是否是临国皇室中人?” 啪嗒——谢行云手里的酒壶落地,骤然起身,踩着碎瓷片冲到杜微澜面前。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怎么,你也想逼朕?” 杜微澜扭头就走,她已经得到答案,不想和疯子交流。 “谢皎你给朕站住!站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今日就要弄死那小子!治他一个欺君之罪!此事与旁人无关!” 富贵立在殿外,见杜微澜出来,欲言又止。 杜微澜道:“叫个太医来,给他看看脑子。” 富贵一哆嗦,苦着脸道:“这话可不能让陛下听到,这一天天的,陛下也不容易。陛下最近身体欠安,整宿整宿睡不着……” 话未说完,富贵被一脚踹到地上。 “狗奴才,还编排起主子了!” 谢行云扶着门框,望向杜微澜,目光里竟是带着几分期待。 “听故事吗?听故事要喝酒的。我有酒,也有故事。” 杜微澜转身,那股子违和感再次涌上心头。 太怪了,谢行云是在示弱? …… “无聊啊。” 陆清江蹲在班房发呆,姚慎早就走了,队长不让他走,让他修桌子。说这桌子是上百年的物件,不修好不让走。 陆清江疑心这人针对自己,这桌子怎么看都不像老物件。 “故意的吧?” 陆清江直挠头,“也不知道我娘他们到了没。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屋子呢,还有一堆东西要采买。” 他越想越觉得头大,想偷偷跑,又不敢。 但凡这不是皇宫,他早就翻墙跑了。 正想着,忽地听到动静,伸长脖子看,就见杜微澜提着酒壶,跌跌撞撞走过甬道。 “小蛮!” 陆清江冲出去,把人扶住。 “这是喝酒了?喝了多少?喝的什么酒?头疼不疼?” 陆清江早就把修桌子的事忘到脑后。 “咱们回家,天都快黑了,多冷啊。你也不多穿一件。” 杜微澜揉揉脑袋,看人都是重影的。 “陆清江,我被骗了。谢行云这个王八蛋,果然是个骗子。” 陆清江见有宫人走过,连忙捂住她的嘴。 “回家骂,回家再骂,这是别人的地盘。” 陆清江拉着人,如同多了个免死金牌,顾不上修桌子了。刚走两步,察觉怀里的人走路不稳,干脆把人抱起来往外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陆清江心情复杂,喜的是今日母亲和阿黎要到了,忧的是不知他的小蛮喝了多少酒,醒了会不会难受。又气那个‘死而复生’的人。 一时间百感交集,恨不得将那人了结了 既然要死,那就死得干脆点。 陆清江宁愿路边遇一枯骨,是他的父亲,他也能好生安葬,了却一桩心愿。 偏偏那人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大摇大摆,进了朝堂。 陆清江心情复杂极了,他该为父亲尚在人间欣喜,可他高兴不起来。他爹死在南夷手中,十年了,官府这样说的,他娘这样说的,他也是这样想的。 偏偏,那人以南夷使者的身份觐见。 陆清江只觉得心中多年积攒的怨与恨,忽地没了靶心,他不知要将这份怨怼落在何处。 出了宫门,暮色四合,冷风一吹他只觉得浑身发凉。 黑暗朝他涌来,深渊也就是如此了。 他发觉自己之前的上下求索,就是笑话。 那个本该战死沙场,却以南夷使臣身份来到景国皇城的人,真的会害死他全家。 第168章 我要在上面 这些年算什么呢? 他娘这些年到底算什么? 他娘若是知晓,那个人活着,会怎么想,怎么做? 陆清江想象不出,他过于发散的想象力,在这一刻收缩着,像被盐水逼入螺壳里的软体动物,完全失去了畅想能力。 他完全想象不出。 前几日给杜微澜出主意时,他做出的那些设想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降临到他身上。 陆清江啊陆清江,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呢? 你爹是南夷人,多年前是南夷的探子?所谓的战死,不过是虚假表象? 你苦苦挣扎求存,你满腔的恨全都落在外敌身上,现如今你那些挣扎像个笑话,你的恨也没了根基。 陆清江不知道是自己怎么回的那个新得的宅子。 姚慎的宅院与他相邻,听到动静冲出来。 “清哥儿,我遇到你娘他们了,秦钰非要做东,你娘说明天过来。咦,小蛮嫂嫂这是怎么了?” 陆清江摇摇头没说话,一脚踹开沉重的大门。 上午宅院被人清理过,添置了不少东西。三进的宅子,此刻无人,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人气。 若是平时,陆清江定要好好盘算应该如何收拾。 今日他没有半点心情。 “清哥儿你怎么了?要我说,你肯定是认错了。长得一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这世上就是有很多巧合。” 陆清江冷冷道:“姚慎,你帮我把门关了。” 姚慎望着陆清江的背影,叹了口气,将厚重门扉合上。 陆清江往院子里走,绕过影壁,穿过花厅,进了二道门,忽然浑身卸了力气,抱着人跪坐在地上。 “到了?” 杜微澜睁开眼,胳膊抵着他的肩膀,看了眼周围。 看东西仍旧重影,她晃晃脑袋,挣扎着起身,没站稳,朝前摔去。 陆清江把人扶住,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没了以往的底气,平生第一次,他没有勇气开口说话。 杜微澜脑袋晕晕乎乎,思维有点凝滞,努力理了理思路,发现理不清楚。谢行云的酒也不知道是什么酒,她不记得喝了多少,只记得对方痛哭流涕的模样。 一点都不庄重。 啧啧。 她低头,额头抵住陆清江的额头,还是觉得头晕,干脆把人往后推。 陆清江顺着她的力道躺在地上,前所未有的沮丧,目光都是空洞的。像一只失去骨头的狗子。 “理不清楚,头疼。” 杜微澜伸手,摆正他的脑袋,却扑了空。摸索了一下,总算是找到了。 她嫌地上硬,拖着衣摆坐在陆清江腿上。 “你爹好像没死。”她道。 陆清江倏然睁大眼,艰涩道:“对,没死。” 杜微澜倏然笑了:“这还挺好玩的。” 好玩?陆清江彻底迷糊了,扶着坐在他身上摇摇晃晃的人,怕她摔了,嗅着浓郁的酒香,他觉得喝醉的是自己。 这种事情好玩吗? 有什么好玩的? “我猜对了,果然我娘不是周家女,不是凤城的人。我娘是王宣玉的姑姑,是临国长公主。” 杜微澜彻底醉了,说着说着,脑袋越来越低,整个人都压在了陆清江身上。 陆清江低头,入眼的一朵绒花簪。桃花样式,毛茸茸一团,这一低头便碰到他的鼻子,让人鼻头发痒,连带着心头也痒痒的。 杜微澜捧着他的脸嘟囔:“他们是不是脑子都有问题?喜欢搞点千里迢迢牵扯姻缘的乱七八糟的事?” 陆清江忽然有些明悟了。这世上,骗子可真多啊。 不等他感慨,就听杜微澜道:“你是不是也有问题?” “什么?” 浓郁的酒香充斥鼻腔,酒里似加了青梅,又带着桂花的苦涩。 陆清江脑袋也有些昏沉,短短几日,给他的冲击太大。至少此刻,他已经没了思考的余地。 “你是不是不行啊。”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陆清江脑中炸开。 杜微澜跨坐着,歪头看躺在地上的人,眼中的世界还是重影的,她晃晃脑袋,勉强分出一丝清明,在心中质疑谢行云的酒有问题。 故事是云山雾绕的,酒是假的。 谢行云在她这里,毫无诚信可言。她觉得谢行云肯定又骗她了,只是不知骗她几分。 狗狐狸! “小蛮,话不能这么说。”陆清江坐起,按着她的肩膀,正色道,“不能这样挑衅别人,不然会吃亏的。” 谁能受得了这话?但凡是个健全人,都受不了! “肯定是不行。”杜微澜笃定极了,“你不行的。” 陆清江咬紧牙关,不想争论,实践才是证明自己最好的方式。他把人抱起来,进了后院,选了间屋子,抬脚把门踹开。 本以为入眼会是一片杂乱,抽出火折子,点燃灯台,却见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把人放在床上,旋即被缠住腰。 “我知道了,你不行。” “行。” “肯定不行。” “行。” “不行。” “行。” “……”陆清江发觉和醉鬼说话完全是无用功,屋内有些冷,他出去找了炭盆和炭,放在屋子角落。 又去厨房看了眼,厨房倒是准备了一些东西。他摊了几个鸡蛋饼,回去就见杜微澜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 鞋子早就不知道踢到了哪里,足袜掉在地上,花簪斜斜插在发髻里,将掉未掉,一双裸足踩在深灰色的被褥上,白得灼目。 陆清江移开目光,道:“吃饭了吗?先吃点东西。” “我知道了,你不行。” “……”陆清江咬牙切齿,鸡蛋饼都不吃了,把人按在床上,“不是不行,是舍不得。” 他越想越气,想朝心上人脖子上咬一口,抬眼看到她脖子上的疤,层层叠叠三道,有明显的,也有不明显的,在这样的位置,让人心惊。 陆清江攥住她的手,在新买的镯子上重重咬了一口。 金器偏软,咬痕明显,陆清江牙根酸疼,咬了一口还是气不过,一口咬在杜微澜头发上,这下口感对了,牙不疼了。 “过几年再说。会疼的,我娘生阿黎时,差点没命。”说起这个,陆清江就想起某个畜生,想去秦家把人揍一顿。 什么仇?什么怨? 杀身之仇,夺妻之恨。上次伤了秦崇风的腰子,这次他想伤另一边。 陆清江刚走一步,就被一只手拉住。 “都骗人,你们男的都是骗子。你爹是骗子,谢行云也是骗子,你也是骗子。” 这话陆清江可听不得。 偏偏心上人笃定道:“你肯定不行,欲盖弥彰罢了。” “杜微澜!” 陆清江直接把人压在身下,怒道:“这是你自己招惹的!” 杜微澜手搭在他肩头,推了推。 “不行,我不要在下面。” 陆清江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只能换了位置。 杜微澜跨坐在他身上,认真思索,奈何醉酒后脑子一片混沌,她皱眉问:“然后呢?” 第169章 重章复沓 杜微澜歪头看人,眼里满是困惑。 她头发已经乱了,簪钗早就掉在床下,头发散着,发尾落在陆清江胸前。满脸无辜模样,像林子里呆呆的兔子。 陆清江发誓,以后绝对不能让她碰酒。 谢行云怎么当爹的?到底让她喝了多少? 他动手把两人衣衫解了,动作间手都是颤的。偏偏心上人任由宽衣解带,还知道配合着伸胳膊,一副乖巧模样。 他不敢想,这副模样若是落在别人眼中,自己会多嫉妒。 “酒醒了不许后悔。” 陆清江翻出衣服里的炭笔,在里衣上写了两行字,咬破指尖把血抹在杜微澜手指上,拉着她的手按下手印。 “有文书作证的,明天不能倒打一耙。” 杜微澜觉得这人磨叽,越发疑心。她本就是个多疑的,喝醉了,格外固执。 “肯定你不行。” 陆清江可听不得这话,偏偏这一会儿时间不知道听了多少次。 他把里衣小心翼翼卷好,塞到床底下,留作物证,生怕某人酒醒了不认账。 他早在梦中演习多次,自以为早就熟稔于心。 可真做了,发觉自己经验不足。 只能重章复沓,多次研习,索幸心上人未曾推拒,还算配合。 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自然不允许旁人说不行,他憋着一口气,要细细将这笔账算清楚。 …… 杜微澜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帐顶,有些茫然。 想伸个懒腰,胳膊伸到一半,动作一僵。她掀开被子看了眼,瞥见身上的红痕,记忆渐渐回笼。 昨天听谢行云鬼扯,喝了酒,然后回来,说陆清江不行…… 她扶额,踢了踢身旁的人。 陆清江睡得正香,被惊醒,以为还在边境,伸手就要抽刀,却只抓到一根绒花簪。饱满逼真的绒花被他捏变形,他惊觉不对,意识到如今的处境后,讪讪放下簪子,暗道这东西不结实。 “你让我干的,我有证据。”陆清江伸手掏出床下的证据,一副受了委屈,失了清白的模样。 他怕有人倒打一耙,所以先下手为强,摆出一副可怜模样。 杜微澜盯着上面的指印,和自己手指对比,果然分毫不差。她记忆有些模糊,记不得这些枝干末节。只记得说好的她上面,后来这人说话不算话,直接把她抵在床榻上。 她将衣服拿过来,丢进远处的炭盆里。 陆清江看着开始燃烧的衣物,有些遗憾,早知道如此,他绝对不会半夜起来加炭。 杜微澜拉着他的手放在腰上,皱眉道:“腰疼,给我揉揉。” “好嘞。” 陆清江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身后有尾巴,怕是已经摇上天。 揉着揉着,这双手就开始不守规矩。 杜微澜踢他,反倒是被缠住腿脚。 少年人酸溜溜道:“小蛮小蛮,我和秦崇风谁厉害?”他打定主意,无论答案是什么,今天都要去找秦崇风,在对方另一个腰子上插一刀。 “和秦崇风有什么关系?” 杜微澜因为其他事焦头烂额,宿醉的眩晕感让她思路不畅,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这人说的是什么,诧异道:“我没告诉你,成亲是假的吗?” “我就知道他不如……啊?”陆清江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怎么是假的?” “他想要找人当筏子报养育之恩,我想探探这人的能耐。送上门的便利,不要白不要,我自然顺水推舟。嘶~你轻点,使不完的牛劲儿,你有这力气,不如去砸核桃。” 陆清江把人按到怀里,胡乱揉了揉,凶巴巴道:“小蛮骗人!我就知道,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骗子!你选他干什么?为什么一开始不选我?” 陆小狗彻底委屈了,越想越委屈。 他一直以为,自己输在认识小蛮晚了半日。一直觉得,是自己没有提前告假回清水县,这才错过了。 没想到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我不高兴!”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顶,明摆着要人哄。 杜微澜完全不知要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莫名有种小妾争宠既视感,而且正妻还是摆设的那种。 杜微澜一阵恶寒,这样一想,还挺奇怪。 这种时候怎么哄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怎么哄在外面打架输了的陆银子。掀开被子揉了揉陆清江的脑袋,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你是最乖的,你是最棒的。” 如果是陆银子,现在已经躺地上亮出肚皮求抚摸了。 陆清江眸色一沉,握住她的手腕,右手食指卡在两个镯子交叠的缝隙。满是老茧的修长手指将被迫合拢的两只手压住。 “你这是哄狗的手段,哄我要用别的。” 少年埋头在心上人脖颈处,终究是没忍住咬了下去,隔着皮肉,牙齿不轻不重在锁骨处啃着。 “你还说你不是狗?”杜微澜气得咬了回去。 陆清江那一口不见血,她直接见了血。 “小蛮欺我……” 这人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卖惨,杜微澜真想把人踹下去。 外头传来动静,她听到陆银子的叫声,心里一个激灵,连忙把人推到一边。 “你出去!” 陆清江委屈,他都起来了,就不能做完吗? 听到外头有陆母和阿黎的动静,陆清江只能不情不愿起身套上的衣裳去了隔壁房间。 杜微澜起身,打开衣柜,发现昨日收拾房间时,这间屋子是按陆清江的房间收拾的。里头挂着几套男装。 “……” 她套上里衣,拿起昨日的衣服,又嫌弃上面的酒味,正迟疑着,外头传来陆母的声音,旋即是棍子的破空声。 “陆清江!你干什么了?你是不是欺负小蛮了!别以为老娘看不出来!” 杜微澜头大,这狗东西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正想着,陆母已经推门进来,门外陆清江跪在地上,衣衫微乱,恰好露出肩膀的牙印和胸前挠痕。 这狗东西绝对是故意的! 杜微澜瞪他。 陆清江只当没看到,仰头望天。天大地大,名分最大,无论如何他要这个名分。 陆母是过来人,怎么看不出这眉眼官司,回头瞪了儿子一眼,直接把门关了。 “是娘没教好这狗东西!” 陆母气得厉害,拉着杜微澜看她有没有伤着,瞧见手腕上的淤青和锁骨处的咬痕,直接搬起凳子就出去了。 “陆清江,你给我跪好,我保证不打死你!” 陆清江都懵了,他娘平时打人都是鸡毛掸子,就连家法都不用的。今天直接拿凳子砸啊?他这是犯天条了? 第170章 此人来历不明 陆清江可不敢挨那一下,脚底抹油就跑。 鸡毛掸子打几下就行了,还真要把他打死啊?那多亏啊。 他还没名分呢,死都死得憋屈。 “小蛮她孤身一人不容易,你看她没人撑腰,就这样欺负人?”陆母越想越气,拖着椅子追儿子,硬生生走出了曳刀而行的架势。 这要是战场上,陆清江早就冲上去了。可要揍他的是他娘,还手是不敢的,只敢还口。 “娘啊,有没有可能,我没欺负人?” “你还狡辩!罪加一等!” 陆清江绕着圈子跑,借着对地形了解的优势努力兜圈子。 阿黎和陆明睁大眼,看这场追逐战。 “二哥好像会飞哎。” “娘会不会打死二哥?老爷爷说秦钰半死不活的。活不长。说不定到时候二哥可以和秦钰埋一起,还能聊天解闷。” 陆清江从妹妹身旁走过,闻言一把抄起妹妹当挡箭牌。 “你哥我才不要和秦钰埋一起!他什么档次,我什么档次?和他埋一起,我做噩梦!” 陆清江怀疑秦钰喜欢男的,而且有证据。 来自直男的瑟瑟发抖。 陆母见陆清江拿妹妹当挡箭牌,更生气了。 “我数到三,放下阿黎!不然我把你剁了喂狗!” 陆明站在原地,惊掉下巴。他还是第一次见陆母这么凶,平日里陆母是个温柔好说话的人,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 杜微澜开门探出脑袋看热闹,想劝,又觉得不好意思。不过看陆清江满院子乱窜,还挺解气。 陆银子忽地狂吠起来,旋即外头传来拍门声。 三进的院子,这里是后宅,离大门比较远,声音都有些模糊。 陆明跑去开门,陆母也听到动静,放下凳子,坐下理了理微乱的发髻,平复呼吸。 “陆清江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三媒六聘你走完了吗?你就欺负小蛮!” 陆母越想越气,拿起窗台上的鸡毛掸子就要继续揍儿子。 “娘,我错了还不行。要论起来,应该是小蛮聘我,我算是上门女婿。外头有人,娘你快看看是谁,说不定是邻居,娘你态度好点哈。” 陆清江胡乱找借口,想趁机翻墙跑路,隔壁是姚慎家,这个墙他翻得心安理得。 陆母强压着一口气去前院,陆银子也屁颠屁颠跟上。 “这里可是陆家?我来找人。” “你找谁?”陆明好奇看着这个陌生人,“你是阿黎的爹的兄弟吗?” 宋柏一愣,这说法怎么有点绕? 陆母走到花厅,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鸡毛掸子,连忙将鸡毛掸子插在装饰的梅瓶里,空着手往前走。 到了门厅,看到站在门口的宋柏,她顿时愣住,眼圈立即红了,颤声道:“你是人是鬼?” “玉娘,是我,我还活着。” 看到发妻,宋柏面上一松,上前几步,拉住陆母的手 “刚才在街上见到你,我还以为看错了。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和以前一样。” 陆母扭头就走,回到花厅,抽出梅瓶里的鸡毛掸子 养不教父之过。 她一肚子气,儿子腿长跑得快,她撵不上。但她可以揍老子。 “陆明,关门。” 陆明连忙把大门关好,插上门闩。 “陆银子,你看好了,他要是还手,就咬他。” “汪汪汪!”陆银子激动得摇尾巴,养狗千日,用在一时,它超会咬人的! 陆清江都翻过墙头了,听到动静又翻回来,轻手轻脚往前院走,趴在墙后,通过墙上的镂空花窗偷窥。 阿黎身高不够,够不着,扒着哥哥的腿往上爬。 陆清江顺手把她拎起来,挂在一旁的桂花树上,高度合适了,也能看清了,就是双脚悬空,有点不对劲。 阿黎晃着腿,小声道:“二哥,那是谁?” “你那早就死了的爹,亲爹。” 阿黎惊了:“是因为我上次叠元宝的时候心不诚,所以他上来要零花钱吗?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啊。” 杜微澜也凑到花窗旁偷看。 闻言捂住阿黎的嘴。 “那是活人,小声点,看热闹。” 阿黎不说话了,好奇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爹。她是遗腹子,从来没见过父亲,记事以来,她爹就是一方牌位,一个衣冠冢。 突然看到活爹,有点不习惯。 “玉娘是我,是我陆松柏啊。” “陆松柏死了,你是哪个孤魂野鬼?”陆母握着鸡毛掸子,戒备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我本名宋柏,流落景国是个意外,如今我跟随使团……” 啪!鸡毛掸子打在了宋柏嘴上。 “想清楚了再说。”陆母面无表情,眼圈虽然是红的,但眼中无悲无喜。 所有悲喜早就在七年时光里消磨殆尽,如今看着宋柏,她握紧手里的鸡毛掸子,厉声道: “我宁愿你死了,也好过这些年不见踪影。” 宋柏哑口无言,想继续解释,又一鸡毛掸子打下去。 力道之重,鸡毛掸子都断了。 陆清江倒吸一口凉气,凑到杜微澜耳边低声道:“原来我娘对我还挺好,打我从来不用这么大的力气。” 杜微澜把他脑袋推开,继续偷看。 忽地,撞上一双阴鸷的眼。 “纵使我身份不清白,我骗了你。那她呢!她昨晚是被清江从宫里抱出来的,你知道她是谁吗?” 好一招祸水东引。 陆清江炸了。 “陆松柏你自己的事,别攀扯我家小蛮。小蛮怎么你了?你就攀扯?你配吗你?” 陆母握着断了的鸡毛掸子,眼中满是失望。 “小蛮,过来,你说。” 杜微澜从屋里出来时穿上了一件黑色男装,越发显得她单薄雪白,陆母见她绕过花墙,一副伶仃模样,狠狠瞪了眼儿子。 陆明是个有眼力见的,立刻搬来椅子,让陆母坐下。等搬着第二个凳子回来时,就见杜微澜蹲在陆母身旁,下巴压在陆母腿上。 “娘,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亲娘,好多人都欺负我。” 陆母听得心疼,抚了抚杜微澜的脊背,低头将人搂在怀里。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谁欺负小蛮,娘揍他!” 宋柏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参差。他看向陆明,示意陆明把凳子搬过去。 陆明见状,放下凳子,抱起陆银子放上去。 “银子听好了,看住他!” “汪汪汪!” 宋柏彻底怒了:“玉娘!此人来历不明,你就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滚!来历不明的,分明是你!陆清江给我滚出来,把他扫地出门!” “来喽!” 陆清江高兴了,拿起墙角的扫把,直接冲上去。 “南夷来的宋大人,寒舍简陋,不留客。” 第171章 太上皇的春秋笔法 “陆清江,这就是你对父亲的态度?” 宋柏目光越过陆清江,盯着被妻子抱在怀里的杜微澜,目光幽暗。 “来历不明之人,不知是什么路数。玉娘,放开她。” “我说了,让你滚!”陆母气不打一处来,“到底是谁来历不明?” 陆清江赶紧将手里的扫把递过去,试图用扫把和他娘交换杜微澜。他已经顾不上思考太多,一心想着他娘打人的时候,莫要误伤。 “哎呦,来得不巧。” 一颗脑袋从墙头探出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今日倒是和昨日不同,今日穿着道袍,带着发冠,乍一看,倒有几分仙风道骨模样。 说话间,他已经翻上墙头。立刻有两个人翻墙过来,伸手去接。 “哎呦,一把老骨头了,不顶用啊不顶用。” 老道双脚落地,推开两个侍卫,笑眯眯环顾周遭,踱到陆银子身旁,揉了揉陆银子的脑袋。 “昨日说要请吃饭,老道来赴约,吃什么?老道什么都吃。”他倒是厚脸皮,也是个妙人,穿什么衣裳,就自称什么。 陆母有些不好意思,歉意道:“家有些乱,唐突了。陆明,先带爷爷去休息。” 虽然不明白老人家为什么要翻墙,但陆母态度还是好的,她极少迁怒于人。 “不必不必,我就爱看热闹。” 老道抱起陆银子,自己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还不忘从怀里掏出一把松子糖递给陆明。 “拿去吃。阿黎丫头呢?我怎么只听到声音,没见到人。” 话音刚落,立刻有侍卫绕过花墙,将阿黎从树上抱下来。 小姑娘脚刚落地,就往老道那里跑。 “爷爷,那个人说是我爹。”阿黎躲在老道身后,偷眼看宋柏。 “他看起来好凶,比二哥凶。” 陆清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知道这是谁吗?就揭他的短? 陆清江已经放弃挣扎,他们这一家子,就和案板上的肉一样。宋柏一人,将他们全家推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险境地。原本,他以为自己挣出命来了。 景国和南夷一向不和,宋柏作为南夷使者,又是他的父亲……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宋柏皱眉盯着老道,厉声道:“老人家,我们在谈家事,不方便待客。” “家事?谁家的事?”老道笑呵呵,掏出芝麻糖递阿黎。 “说来老头子听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阿黎噙着糖,从老道身后探出脑袋。一日时间,她已经和这老头成了忘年交,相对于那个冷眼看人,死而复生的‘父亲’,还是这个笑呵呵给糖吃的老头让她觉得亲切。 “我是南夷使者,朝廷座上宾。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你要自己掂量。” 宋柏气势汹汹,以势压人。 “果然来历大,我真是好怕啊。”老道耸肩,丢给陆清江一颗糖。 “这玩意儿是你爹?” 陆清江手忙脚乱接住糖,不知要如何回话,垂着头道:“我爹死在南边,尸骨无存。他是不是,我不知道。” 宋柏品出不对,怒道:“陆清江,我是你爹!” “行了行了,死都死了,诈尸不吉利。”老道直摇头,“死就死干净啊,还挺麻烦。” 宋柏大怒:“你这老道不讲理,我家的事和你什么关系?我的事,就是国事,是你能管的?” 话音刚落,那个将抱下来的侍卫抽刀,抵在了宋柏脖子上。 “放肆!” “收起来,收起来,不要这么凶啊。要怀柔,就算要打,也要用拳头啊。舞刀弄剑的,多不好?大过年的,不吉利。” 老道仍旧笑眯眯的。 “论家事,我的确管不了太多。论国事,也的确轮不到我管。我啊,就是个无权无势的老头子罢了。老头子我斗胆劝一句,你啊,晚上走路小心点。” 话音刚落陆母已经抢过那侍卫的刀,竟是要当场给宋柏一刀。 宋柏狼狈躲避。 “我丈夫是景朝一个普通猎户,我丈夫死在战场上,他死了,他早就死了!无论你是谁,都不能攀扯!” 宋柏是被赶出去的。 大门关上,陆母忽然失了力气,跪坐在地上,捂住脸,肩膀颤抖。 “娘,要不我去把人揍一顿?”陆清江从未见过他娘这样,连忙上前。 话音刚落,大腿就被拧了一下。 “嘶——娘,你不能迁怒我的啊。”陆清江觉得自己很倒霉。 陆母勉强收拾好心情,起身朝老道颔首:“让您看笑话了。不如去隔壁姚杏家,他们那边大抵收拾好了。” “都一样,都一样。这里就好,我不挑食。小蛮过来,过来。” 老道拉过杜微澜,笑呵呵道:“昨日忘了说,这是我孙女。也是可怜,母亲死得早。后来我两个儿子争家业,死了个儿子,又出了不少事,弄丢了这孩子。如今总算是找回来了。” 陆母一大早遇到这么多事,脑子都乱成了浆糊,闻言愣了一下,旋即骂道:“我就知道陆松柏胡诌,死了就死了,阴魂不散的,还污蔑我家小蛮来历不明!” 老道摸摸鼻子,发觉自己春秋笔法用得有些过了。 “咱们进屋说!陆清江你去采买,陆明也去。” 陆母一个头两个大,强撑着精神应酬。 陆清江和陆明被推出去,阿黎见状,也拉着杜微澜往外冲。 “娘我和嫂子也出去!” “哎,阿黎回来,外头人生地不熟,不要乱跑。”陆母急了。 “无妨,我让这两个呆头鹅跟着,他们打架厉害。” 老道笑呵呵的,然后扯着嗓子喊:“姚慎,滚过来!” 姚慎不知何时趴在墙头,闻言立刻翻过来,一副赔笑模样。 “泡茶。” “好嘞,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昨日知道这老头是太上皇,姚慎昨晚都睡不踏实,今日再见,恨不得直接跪下磕两个。 这可是太上皇啊,活的太上皇啊! 他也是见过太上皇的人了。 …… 陆清江出门,走了几步,扭头看拉着杜微澜手的阿黎,眼皮一跳。 “你拉你嫂子干什么?松手。” “我不拉嫂子,难道二哥拉嫂子?”阿黎不高兴了,抱着杜微澜的胳膊不撒手。 陆清江直接把人揭下来,推到陆明那里。 “分头行动,你们买点心瓜果。”说着,他掏出个钱袋子,也不看里头装了多少,直接塞到阿黎手里。 瞥了眼那两个侍卫,他道:“有劳二位,看着这两个小的,不要让他们乱跑。” 说完,陆清江拉起杜微澜大步往前走。 “小蛮,你说我现在弄死陆松柏怎么样?” 第172章 是阿黎,不是阿梨 陆清江是真慌了,他好不容易打拼到这一步,一家人安稳了一些,这份难得的平静,就要被打破了吗? 杜微澜侧头,发觉他神色前所未有的仓皇。 “你不问你娘如何做了?不是说,你爹如果活着而且是南夷人,你娘愿意认他,你就离家出走?” 她翘起嘴角,眼皮微合,像一只狐狸,笑眯眯道:“离家出走,我有经验的。要一起吗?” 陆清江见她如此,发觉不对劲,直接把人拉到巷子里。 “怎么回事?” “南夷是来求和的。南夷内乱,景朝现在手里握着临国女帝,需要南夷拿出个有分量的人当质子。南夷这一路上有些嚣张,质子需要更有分量。” 陆清江皱眉:“不打?南夷这些年生乱不少,不打行吗?”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没立场说这个。他有个爹,还不如没有,真是麻烦死了。 那个爹哪怕是一具白骨,都比现在好收场。 对此刻的陆清江而言,死了的爹,才是好爹。 “宋柏带来的那队人里,有个南夷的郡王,南夷使者似乎打算拿那个郡王当质子。但,这还不够。” 陆清江眼皮一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爹怎么就没死呢。”正月的天,他急得一脑门汗。 杜微澜戳了戳他的面颊,发觉也湿漉漉有一层薄汗。 “你听我的话,乖乖的,我就能保陆家无碍。”她一笑,陆清江心头发痒,忍不住将人拉到怀里。 “那我的命,就是小蛮的了?能不能活命,全仰仗小蛮。” “汪!” 陆银子扒拉陆清江的腿,叼着绳子,想要杜微澜牵着。 “陆银子你能不能别坏我的事!”陆清江拎起绳子,拉着杜微澜往外走。 “小蛮,昨晚你说了,你要娶我的。” 一人一狗,一个摇尾巴,一个如果有尾巴,怕是已经摇摆起来。 另一头,阿黎正在努力讨价还价,身后两个侍卫已经人手一个篮子,里头放满了吃食。 “你这梨好贵。” “这是酥梨,以前是贡品呢。十文钱一斤,哪里贵了?” “可你说三斤,这也没有。顶多两斤半。” “你这丫头,怎么能随口胡诌?你认得称吗?” 摊主有些不满,若非阿黎身后站着两个人,他都要翻脸了。 今日秦钰查点心铺的账,刚翻开账本,就听到外头的声音,开窗探出头一看,乐了。刚想喊人,就见一人匆匆走过,他立刻缩回脑袋。 …… 秦崇风奉父命出门,与南夷使者联系,见了宋柏。宋柏说起与陆母的事,秦崇风觉得无趣。 “不过是一女子,另外寻一个就是。” 这话出口,发觉宋柏不太高兴,秦崇风只能找补,说从阿黎身上下手比较好。 阿黎天真烂漫,很好说话,而且好骗。最重要的是,阿黎在陆母心中地位高。只要拿捏阿黎,小姑娘回去吹吹耳旁风,自然成事。 若是不能成事,也能拿阿黎胁迫陆母。 进退皆可。 秦崇风觉得自己的法子很好,只是不知为何,宋柏看他的目光有些古怪。 “你现在一直这样吗?”宋柏问。 “放心,这法子不会出问题。阿黎好拿捏。” 秦崇风被陆家收养,喊了宋柏三年父亲,如今在京城却喊不出这两个字,眼里只剩算计。 “如今秦家虽有损失,但仍旧是你们最好的合作伙伴。” 宋柏点头,心中了然,十年前留下来的一份善缘,算是到头了。秦家这个合作对象,已经没必要继续合作。他要另外考虑了。 “秦公子先养伤吧。”秦崇风鼻青脸肿,还扶着腰,一看就是不是太好。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这是纵欲过度,所以腰疼? 这么一对比,宋柏突然觉得自己那个不肖子要好很多。不过……陆清江好像脸上也有伤,被谁打的?他教的儿子,打架肯定没问题,难道是互殴? 宋柏盯着秦崇风,心中有了计较。 认定是秦崇风与陆清江互殴,出了门稍加打听,便得知了之前宫门外的打斗,心中又有一番计较。 这秦家,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不过那老头子是什么来历?宋柏品出不对,让人去查今日那个老头。 秦崇风径直去寻阿黎,秦家小厮在街上见到阿黎,将行踪告知秦崇风。 秦崇风到时,就见阿黎与卖梨的小贩讨价还价。 “我给你买,阿梨最喜欢吃梨,名字里就有一个梨。还要吃什么?贪吃的小姑娘?” 他试图表露亲近,阿黎却皱起眉。 “我爱吃梨,但我的名字不是梨,是黎明的黎,是天亮了。二哥说我是早上出生的,所以叫阿黎。我怎么会是一个贪吃的小姑娘呢?我还能做很多事呢。” 阿黎捏着钱袋,仰头看秦崇风,这人鼻青脸肿,还捂着腰,一看就不是好人。 她拉着陆明往前跑。 “二哥说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就算是给金子也不能要。这世上,就没有什么饭是能白吃的,所有东西都要付出代价。” 陆明被拉着跑,一直回头看,总觉得那人熟悉。 “阿黎,我怎么看着,那个好像是你大哥?不知道被谁打了,看着有点惨。” “闭嘴!我大哥已经死了!那个才不是大哥!” 阿黎闷头往前跑,两个侍卫提着东西在后面追。 秦崇风站在原地,脸色寸寸发青。 “梨还要不要?十五文一斤!”摊主道。 “滚!” 秦崇风扭头就走。 秦钰在窗户缝隙里偷看,见秦崇风走了,立刻拿出镜子看自己,用毛笔在脸上画了几笔,伪装成胎记,确定看不出自己本貌,这才满意,跑出去买梨。 摊主道:“十五文一斤。” “我不信,别人都卖八文,你怎么十五文?你这是金子做的?这一筐我看也三十斤,加上筐,三百文,卖不卖?” “卖!”摊主直接把筐递过去。 秦钰提了提,提不动,立刻改口:“三百文,加上送货。” 摊主:“……” 秦钰一边走,一边数铜板,数出来三百文用绳子串起来。到了陆家的宅子,先去隔壁拍门。 “姚慎!姚杏!姚大娘!” 第173章 论话本子的传播 姚大娘腿脚不太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到动静,拄着拐要开门,反而是在厨房忙碌的姚杏跑得快,先到大门口。 秦钰一副不以为意模样道:“壶口酥梨,味道尚可。” 姚杏一看,是一大筐梨,连忙接过来。 “秦……”姚杏想起秦钰说过,秦家的秦钰已经死了,忙改口,“唐大哥,你吃了吗?我哥说中午要一起吃饭,你吃吗?” “吃。” 秦钰见姚杏单手提着篮子,有点怀疑人生。 “你和我一起,去拿些东西。” 说话间,秦钰把铜板给小贩,打发人离开。 姚杏不疑有他,以为是大少爷摆谱,和姚大娘说了一声,把篮子送到陆家,便跟着秦钰出去。 到了点心铺子,姚杏眼睁睁看着秦钰往食盒里塞点心。 “这也太多了,这多贵啊。” “不要钱,你看喜欢哪个,随便拿。” 秦钰木着脸,一副视金钱如粪土模样,完全没了卖梨时讨价还价的样子。 一旁的掌柜都觉得自己听错了,这还是刚才盘账时锱铢必较的东家吗? 姚杏不拿,秦钰干脆一样装一斤,二十七样点心,就是二十七斤。 出门时,姚杏一手一个食盒,脖子上还挂了好几个油纸包。 有几包实在是拿不住,秦钰抱着。 阿黎拉着陆明到处买东西,撞到两人,看到点心,立刻乐了。 “唐钰哥你欺负人!你让阿杏姐拿这么多东西!” “阿黎,是大少爷身子骨不好。”姚杏嗔道,又打量阿黎买的东西,“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你买了什么?回头让小蛮姐看看,做什么菜合适。好久没吃小蛮姐的手艺了。” “我还买了莲藕,嫂子做的藕片好吃!” 阿黎来了精神,完全把秦崇风抛到脑后。 走在后面的秦钰,步调都乱了,同手同脚跟着几人。前太子做饭啊……他能吃吗?他敢吃吗?他有资格吃吗? 秦钰为自己捏一把汗,很羡慕被蒙在鼓里的三个人。 不过……陆清江知道杜微澜的身份吧?果然是陆清江,胆子够大! 到了陆家,秦钰一样样往外拿点心,不一会儿就摆了一桌子。 陆母大惊:“这也太多了,你这孩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么多哪里吃得完?” “无妨,都是些小孩子爱吃的。” 秦钰立在桌边,不敢落座。 陆母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就局促了,以为他又不舒服,拉着人坐下,打发陆清江泡茶。 “秦钰身体不好,不要放茶叶,水不要太烫,不要太凉。” 陆清江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去厨房舀了一勺梨汤倒进碗里,掰开秦钰的嘴就往下灌。 秦钰差点被呛到,努力往下咽。 陆母知道秦钰吃饭就是这个鬼德行,没说什么,盯着秦钰侧脸道: “你这孩子,脸怎么了?是读书的时候没注意弄脸上的?陆清江你看看人家,多爱读书。” “对,他爱读书,也爱写书!”陆清江咬牙切齿。 “这天底下,就他最爱写书,什么书都能写!秦钰你和我娘说说,你写了什么书?” 姚杏也好奇,姚大娘也好奇看过来。只有老道坐在主位上,老神在在吃山楂锅盔。 那些书,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奇书。 秦钰红透了脸。 “上不得台面的文章,说出来让人笑话。伯母我饿了。” 秦钰信口胡诌找的借口,陆母却上了心,连忙往厨房跑,还拉上陆清江干活。 厨房里,陆明正在杀鸡,阿黎努力给自己的梨汤调味,杜微澜正在炒菜。 “小蛮歇着,让清江干活。” 说着,陆母踩了陆清江一脚。 陆清江:“……” 杜微澜道:“这道菜火候要求高,他做不了。” “清江烧火!这么大的人,一点眼力见都没。干活都不积极。” 陆母看自家儿子不顺眼,转而又兜兜转转找黄酒,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 杜微澜回头看了眼,继续手里的活计。 “嫂子,我娘从来没这样过。她做的梨汤,多加了两次糖,齁甜。我娘做饭顶多不好吃,可从未干过这种事。今天真奇怪,我爹活了,大哥也活了。大哥连我名字都记不住。” 小姑娘说着说着,啪嗒啪嗒掉眼泪。 陆清江蹲在灶台旁,往灶台里塞柴,泪水落在他手背上,一片温热。 “哭什么哭,二哥去把他弄死,现在哭有点早,人死了再哭。人死了也不用哭,人死了找个戏班子唱戏,什么喜庆唱什么!陆松柏我打不过,但弄个秦崇风没问题。” 陆清江说完,发觉不对,忙问:“你怎么遇到他了?” 阿黎立刻把事情说了。 陆清江越听,脸色越凝重:“你去买梨,刚讨价还价两句,他就过来给你买梨?这么巧?他还有这眼力见?我去买米,两个袋子不好拿,他从学堂归家,遇到我也不见他帮忙拿一袋。” 如果说这世上谁最了解秦崇风,那绝对是陆清江。 秦崇风在陆家十年,陆清江观察了十年。秦崇风撅起屁股,他就知道对方要拉什么屎。 “阿黎最近别出去,这事情不对。还有,那不是陆重山,是秦崇风,那是秦家人。之前蝉鸣寺刺杀,就是秦家干的,秦家人想弄死我们全家。” 说完,陆清江脱了棉袄,扯开里衣,露出背上的伤口。 “这个箭伤,就是因为秦家。” “二哥,要报仇。” 阿黎今年七岁了,过了生辰就是虚岁八岁。 她不是寻常娇养的小姑娘,她是管账的掌柜,是负责采买的账房,是提着粽子走街串巷送货的伙计,是包馄饨飞快,能踩着板凳煮馄饨,笑眯眯迎来送往,又飞快算账的小姑娘。 阿黎握紧拳头,红了眼眶的眼里亮晶晶的,闪着光。 “要报仇,不然以后会经常被欺负的。” 这是小阿黎经商学到的道理,从一枚枚铜板里学来的。 陆清江顿时乐了,阴郁的情绪被驱散些许,敲了敲妹妹的脑袋。 “你说,要怎么报仇?” “我就要出门!他如果欺负我,我们就去报官!” 陆清江道:“如果官府不管呢?秦家就是当官的,而且是大官。” “那就去找更大的官!” 陆清江继续逗妹妹:“我们是升斗小民,怎么找更大的官?百姓告官,是要挨板子的。” “二哥你好笨!你不是说你给皇帝老儿守门?你去找皇帝,抱着他腿哭!我可是听人说了,皇帝喜欢长得好看的男的,二哥你长得其实挺好看的,他们说这叫卖屁股,换前途。” 阿黎眼睛更亮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清江意识到,揍妹妹要趁早。 “秦钰你给我滚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你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教坏小孩子!” 那些话本子,竟然已经传播如此普遍了吗? 陆清江一阵恶寒。 第174章 这桩亲事您怎么看? “写的什么?” 陆母实在好奇,看气冲冲的儿子,再看抱着脑袋几乎要钻进桌子底下的秦钰,心里头那股子探究劲儿上来了。 她突遭变故,急需要一些事情转移注意力。 在陆母看来,这事情大抵是有趣的。 陆清江当即抖落出来,一点面子里子都不给秦钰。 “娘,最近有没有听过奇怪的传言,例如皇帝屁眼子什么的。那书是秦钰写的。” 陆母刚喝一口茶,闻言被呛到,捂着嘴惊疑不定看看陆清江,又看看秦钰。 “咳咳咳,仔细说说。” 这可真是个能转移注意力的大事。 姚杏不好意思听,跑去厨房借口帮忙,耳朵却竖着。厨房里的菜姚杏早就处理好切好了,现在就剩下下锅烹饪。姚杏插不上手,干脆坐在小凳子上剥蒜,伸着脖子,努力听外头的说话声。 距离太远,根本听不到什么。 “这宅子太大,也不太好,哈哈。”姚杏努力找补,抓了一把蒜,跑去墙根偷听。 阿黎跟着她一起蹲墙根。 厅堂里,陆清江毫不留情,添油加醋。太上皇更是火上浇油,直接掏出三本册子。 陆母不认识几个字,姚大娘也不认识,姚慎也不认识几个人。 三双眼睛,全都盯着秦钰看。 “不论写了什么,这孩子能写三本书,也是有能耐。”陆母对读书人还是抱有敬意的,还没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 等陆清江翻开书,去掉那些腌臜事,将故事主线说了,陆母再也夸不出口。 陆母惊道:“这是要挨板子的吧?怎么能这样写皇帝呢?” 她以前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令。后来又见了陈舍和谢风雨,这一文一武,在她眼里就是顶了天的大官。放在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皇帝那可是话本子里的东西,谁见过啊? 秦钰怎么能写这种东西呢? 不要命了? 陆母突然觉得自家孩子还是靠谱的,至少不干这种会掉脑袋的事。她哪里知道,陆清江前阵子连刺杀皇帝的事情都预谋过,最后被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秦钰啊,你这样是要吃板子,掉脑袋的。我听戏文里说,皇帝手下有专门的人负责查探,当官的说什么话,第二天都能放在皇帝桌案上。你写这个,皇帝会不会早就知道了,准备攒起来一起杀?” 陆母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 起身在厅堂里踱来踱去,忍不住上手拍了秦钰一个脑瓜子。 “你这死孩子,怎么什么都敢写?这是要命的啊!哎呀,小蛮啊,赶紧咱们吃饭吧,也不知道秦钰有没有命吃下一顿!” 陆母心惊肉跳,看秦钰的目光,像看一个死人。 在她心里,秦钰差不多要死了。 得罪了皇帝,还想活命? 妇人匆匆往厨房跑,进了厨房,见杜微澜拿着小刀雕萝卜,当即哎呦一声。 “小蛮啊,咱们赶紧开饭吧。我总觉得,秦钰那孩子活不到下一顿了。” 杜微澜回来之前,家里已经做了几道菜,陆母寻思着有客,便让杜微澜加几道菜。原想着还没到饭点,时间来得及。 可现在陆母一想秦钰干的事情,就觉得这小子活不到明天,赶紧让开饭,什么菜色都顾不得了。 “那孩子也真是的,什么都敢写,皇帝老爷那是能随意编排的?弄不好,那是要满门抄斩的。这一顿,一定要吃饱,就是死,也要当饱死鬼。” 陆母立刻端了一盘菜上桌。 “陆清江,陆明赶紧把桌子清了!阿黎拿筷子,姚杏去端菜,姚慎你也去,有个汤盆太大。” 陆母把活计安排得明明白白。 于是,午饭有一道汤是雕了一半的萝卜花。 太上皇用勺子搅拌,见萝卜花只有一半,撇了撇嘴。 “花不好看,酒呢?” “能吃就行,没酒。”杜微澜舀了个小孩子拳头大小的狮子头,直接塞进他嘴里。 她一句话,让搬着一坛酒过来的陆清江立刻停住脚步,扭头把酒藏到其他房间,空着手回来,坐下闷头干饭。 “看这孩子瘦的,多吃点,多吃点,就是死,也要当个饱死鬼。” 陆母是真心疼秦钰这孩子,又怨他不知轻重,写那种要人命的东西。 “那东西居然是你写的,都传到南山寺了,听人说京城和京畿都传遍了,怕是各地州府都传开了。这可怎么办啊?” 秦钰再次被填鸭式投喂,这个流程他已经很习惯了,张着嘴,努力往下咽就行。 过程有点难受,可心里头热乎乎的,这感觉还挺奇怪。 陆母见他肚子都吃得鼓起来了,这才后知后觉停手,又疑心不好消化,给他塞了两块山楂糕。 秦钰撑得翻白眼,靠在椅子里目光空洞,像个被蹂躏过的傀儡人。 他居然真的吃了前太子做的饭?秦钰整个人都是懵的。 何德何能,他能吃到前太子做的饭? “你这孩子啊,今天怎么看着不太聪明?” 陆母见秦钰魂不守舍,心情复杂极了,不忍心苛责。 这怕是见这孩子的最后一面了,回头就要折纸钱,多折一些,到时候烧纸的时候方便。陆母连用哪只箱子装纸钱都盘算好了。 一顿饭吃完,秦钰告辞。陆母打发陆清江和陆明送客,秦钰前脚出门,妇人后脚就卸了浑身的力气,扶着椅子才勉强站住。 “让老丈见笑了,今日陆松柏的事,说起来实在是……家丑。” 无论面上表现得如何,陆母心里都扎着一根刺。陆松柏哪怕真死在南边,她都不会这么难受。 姚大娘在秦钰来之前已经知道这件事,起身拍了拍陆母的胳膊,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安慰。 “他还不如死了干净!”陆母咬着牙,眼眶通红,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老道拿着牙签剔牙,掀起眼皮瞥了眼陆母。 “行了,我还有事先回家了。孙女走了,出去买糖吃。” 陆母先是一愣,旋即意识到什么,恋恋不舍望着杜微澜。 “老丈,这亲事的事……我家大儿子和小蛮……”这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陆母有些开不了口,真论起来,这事情还真是陆家做得不地道。 先是大儿子,又是小儿子。陆母心乱如麻,干脆心一横,直接道:“我家清江和小蛮的亲事,老丈怎么看?” 第175章 晋侯表示,那东西他写不出来 “我睁着眼看。 “行了,你也别说什么你家大儿子,那玩意儿是你家的吗?你就认?这事情还有得掰扯呢。” 老道模样的太上皇拉着杜微澜出门,还不忘带上陆银子。 陆母站在大门口,扶着半扇门,望眼欲穿。 “有空还来,晚上有空吗?” “改天改天,今天没空了。” 出了巷子,太上皇停下脚步,扭头看杜微澜。 “那妇人平时也变脸那么快?这才半日时间,就两副面孔?” 也难怪他纳闷,就连姚慎也没见过陆母炸毛生气的样子。 陆母今早真气狠了。 “平时不这样,平时只有陆清江这样。”杜微澜看出来了,这果然是亲娘亲儿子,怪不得陆母对陆清江的套路那么熟,这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能不熟吗? 陆清江假装同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竖着耳朵听,不发表任何言论。 一路到了谢风雨的晋侯府。 太上皇回头踹他:“你小子跟着干什么?” “护送。”陆清江苍蝇腿搓手,“您看,谢大人府邸和我家距离近,其实我今天晚上住都一样。我今天还住这里。” 这半日鸡飞狗跳的,他还没和心上人掰扯清楚名分的事呢。 这一天天的,陆清江都快被这变幻的形势逼疯了。他就想要个名分,怎么就这么难呢? 谢风雨刚从宫里回来,还没下马车,就听到这番话,气得险些厥过去。 “陆清江你给我闭嘴!一天天的,就你事多!那个宋柏什么情况?你知道他谁吗?信不信治你个勾结敌国的罪名!” 谢风雨一个文人,硬生生被气得跳下马车,拿着上朝用的象牙笏板就要打人。 一个人打,一个人躲,就这样一前一后进了宅子。 车夫欣慰道:“好多年没见过少爷这么活泼了。” 太上皇牵着狗进门,指着院子里跑的两个人,朝陆银子道:“咬!” 陆银子顿时冲过去,一人一下,不咬肉,只咬衣摆。 一番混乱之后,谢风雨拽着陆清江,握着笏板啪啪啪几下。 “临国的事情还没了结,南夷使者一来就蹦跶,还有那秦家!我怎么发现什么事都有你家? “临国女帝嚷嚷着见你,南夷使者领头的那个是你爹,秦家的废物儿子是你陆家养子。陆清江,你家风水挺好啊,挺适合长草的。这事情掰扯不清,你们全家一起躺板板!” 谢风雨是真气狠了。 打了几下不过瘾,又拉着陆银子,要陆银子咬人。 陆银子哪里敢咬,陆清江走路踩到它尾巴,它都只敢亮一下獠牙,还是虚晃一招,立刻收起来的那种。 陆银子咬住衣摆疯狂打滚,就当是咬人了。 这一番闹剧,看得太上皇来了兴趣,让人搬椅子过来。 “好!再来一次,耍猴戏一样,有意思。” 杜微澜扶额,这一天天的,她本以为谢风雨是个靠谱的,结果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一个端庄的。 也不知外头那些人到底怕谢风雨什么,真该让他们看看谢风雨此刻的模样。 一番混乱之后,谢风雨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丢给陆清江。 “你有个任务,做不成,把你脑袋扭下来当球踢。” 陆清江打开,看了眼,整个人都炸毛了。 “我现在是殿前司的人,是要守大门的。为什么要去守大牢!我为大景流过血,我为大景受过伤,我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这还真演上了。 谢风雨翻白眼:“别闹,正经事儿。秦凤的脑袋都不成样子了,总要有个人证,不然秦家不认。那王宣玉就是现成的人证,分量足够。这次要一下子锤死秦家,朝堂上那群狗东西私相授受,相互勾连,证据不够拖泥带水很麻烦的。” 说完,谢风雨语调一转,声音里带了笑意:“王宣玉喊着见你,说见不到就自杀。啧啧,你小子怎么勾搭上人家的?桃花运啊这是。” 谢风雨说话时,是笑的,可陆清江分明感觉背后阴风阵阵。 “王宣玉和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口锅他陆清江不背,他忙着把媳妇儿叼回窝呢,旁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闭嘴,这事情办不成,改日谢家子弟蹴鞠,就用你的脑袋。” 谢风雨往里走,过了一道门,看到抱着树的秦钰,眼皮一跳。 “你抱着树干什么?” “我……呕——” 秦钰一口气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吐到最后,只剩下清水,仍旧在吐。 那两个大夫冲过来,用药的用药,施针的施针,忙成一团。 “晋侯您小声点,这人半死不活的,经不住吓。” “少废话,秦钰你文章写完了吗?” 谢大人的催稿,让秦钰眼一翻,直接直挺挺往后仰倒。 两个大夫手忙脚乱扶住人,其中一人扛起人就走,另一个留下来劝说:“晋侯您别欺负一个病人,命都没快没了,写什么文章?您文采斐然,京中无人能比得过您,写什么文章,不都是一笔而就。” “那东西,我写不出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晋侯也不出的文章?” 谢风雨脸黑了。 他还真写不出来那些玩意儿,也不知道秦钰哪里来的那些想法,写的全都是腌臜事。那是冲着九族消消乐去的。 谢风雨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写不出那种东西。 “谁知道那小子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一天天就知道干不靠谱的事情。” 秦钰已经奄奄一息,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吓的。 谢风雨叹了口气,回头看陆清江,见这人拉着杜微澜的衣袖表忠诚,一时间,只觉得眼都要瞎了。 那邀宠的姿态,简直比陆银子都标准。 “小蛮小蛮,你要信我啊。我和那王宣玉真没关系。” 陆清江蹲在地上,揪着杜微澜的衣袖轻摇,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看人。陆银子蹲在旁边,也仰头看着杜微澜摇尾巴。 一条狗,两条狗,活脱脱的两条狗。 谢风雨都气笑了。 这都什么玩意儿! 他最近怎么总是遇到这种东西? 上朝本来就心情不好,现在心情更差了。 “陆清江你给我撒手!” 第176章 我做主了 谢风雨揪着陆清江的衣领把人往后拖,没拖动,直接抓起他头发往回走。 “我现在很生气,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不然你就可以考虑埋哪了。” 陆清江想还手又不敢,只能顺着力道跟上去。 太上皇靠在椅子上,抚掌大笑。 “好久没见小晋子这么像个人了,以前就和死了全家一样,死气沉沉的,晦气。” 杜微澜无言以对。 这个全家,不就是谢家。谢家几千口人呢,也就太上皇辈分大,敢这样说话。 太上皇道:“小蛮啊,这京中风起云涌,魑魅魍魉。京城就是一个漩涡,你回来,就走不了喽。” 杜微澜俯身抱起陆银子,垂眸道:“不走。既然回来了,那就拿到我应有的东西。” “不争就是个死,你这孩子也是心软,焉知死了一拨,还有下一波,死得多了,不过是休养生息时间久一些罢了。” 杜微澜道:“谁的命都是命。” “那你现在争了,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错过了正月初三,时机不对喽。难上加难啊。” 太上皇笑呵呵,天又飘雪,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纷纷扬扬的雪花,这双眼里一片寂寥,带着独属于老迈之人的无措。 时间是公平的,无论曾经拥有多少东西,都会在时间长河里失去。 曾经得到的越多,如今失去得越多。 曾权柄在手的人,此刻茫然得像个孩子。 “谢行云要给,我就拿着。”杜微澜想到昨日谢行云说的那些话,心里憋着一口气。 “老二这么大方?” 太上皇惊了。 “他怎么不早说啊,早说不行吗?我要去揍他。一天天,就不干正经事儿!天天折腾人。” 那股子寂寥顿去,一身道袍的老头跳起来往外跑。 杜微澜目光追寻他的背影,见两个侍卫跟上去,冷不丁道:“他若喝酒,你们提头来见。” “是!” 侍卫领命,匆匆离开。 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 对太上皇而言如此,对她而言也是如此。 无论太上皇言语上多嚣张,实际上都被皇帝压一头。人与人的相处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谢行云能兄弟阋墙一次,也能动手两次。 尽管法理,情理上太上皇都处于高处。实际上,这个老人家是弱势的。 杜微澜不信他会进宫揍谢行云,以心情不好为借口,跑出去借酒浇愁的可能性更大。就那副老骨头,还能再喝几顿酒? 杜微澜用下巴蹭了蹭陆银子的脑袋,自言自语道:“谢行云如果退位,那他就是太上皇。以后要怎么称呼祖父?一个太上皇,一个太太上皇?有点奇怪。” 细数前朝,似乎无此先例。 “谢行云会不会想等我野心露出来,再弄死我?”谢行云的故事,终究还是太假。这人善于伪装,装得太像,以至于连他自己都骗了过去。 “汪呜?”陆银子歪脑袋,尾巴摇得飞快。 狗子不懂,但狗子会摇尾巴。 这场雪纷纷扬扬,下得极大。雪花落地,发出轻微的嘎吱嘎吱声响。 陆银子挣扎着跳下地,在院子里奔跑跳跃,留下混乱的脚印。 铅灰色的天空一派沉郁景象,引得人也觉得沉闷。 杜微澜坐下,看着陆银子在雪地里打滚。 朱砂匆匆进门,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 “太子……小……”一时间朱砂不知道要怎么喊人,喊太子殿下,有点不对。喊小蛮,似乎不够规矩。 称呼上,实在是犯难。 杜微澜侧头,问她:“你们家主可有空?瑞雪兆丰年,可这场雪看着不对。这两日,听闻京中粮价涨了三成?” 朱砂冷汗都下来,立刻解释:“秦家一时要的银两多,主家那边年前封了账,便提了些粮价。唐家一动,其他商行也跟了,因此价格上去了一些。最迟明晚,粮价就能落回去。” 杜微澜抱住冲回来的银子,道:“这些年与秦家来往的账目拿来一份,交给晋侯。 “是。那个……殿下,唐家主想要见您,您看?” “不见。来人,送客。” “哎,不是,错了错了,是家主求见殿下。殿下别啊,我家公子还在这里呢~”朱砂急了,“秦钰那死样子,很容易养死的,一不留神就养死,让我留下呗。” 朱砂算账算不明白,但这不耽误她是个人精,稍加思索,就知道是言语态度出了差错。 唐家经商,能存续这么多年,没有被同行吞掉,家里自然是聪明人多一些。 杜微澜手指敲着扶手,怀里抱着陆银子,像是寻常闺中赏雪的小姑娘。说出的话,却让朱砂拿不定主意。 “你也想当人质?也好。唐家的税多加两成,各地州府大城以外的盐茶杂项交由唐家,以后唐家的粮价、盐价,我定。”茶叶丝绸价格高就高了,自有富贵人家砸钱,并引以为豪,用来敛财最好。 粮价和盐价,才是最基础的,不能高。 杜微澜在市井七年,走南闯北,旁的没学到,就学到一样东西。 活着。 和寻常百姓一样活着。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温饱二字。无食,使人饥寒。无盐,使人乏力。 “这我做不了主。” 朱砂飞快在心里计算,她计算布料经纬花样还行,其他账目根本算不清楚。觉得这是好事,又就觉得事情太大。 秦钰被大夫追着灌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这里,听到盐价两个字,立刻支棱起来。 “做主!我做主!这桩生意能干!” 秦钰突然来了精神,一个猪突猛进冲过来,也不知道那骨瘦如柴的身板哪里来的力气,直接冲到杜微澜面前,没收住力道,直接五体投地,脑袋磕在了凳子腿上。 吓得陆银子一个激灵,连尾巴都不摇了,缩在杜微澜怀里,震惊看着这个两脚兽。 “大公子!” 朱砂连忙把人扶起来,见秦钰流鼻血,立刻抽出帕子。 “我做主了。” 秦钰抹了一把脸,脸上的血抹匀了。他语气坚定,跪在地上,满脸是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年祭祖跪拜,态度过于虔诚,以至于磕头磕到头破血流。 “说好了,盐茶,我唐家专司。一年四次,一次三个月,以各道划分区域,十三道就是十三本账目。一个月内,事情就能办妥,最迟端午第一批银子能送到。” 第177章 蹲守了一个时辰 “唐家临海有产业,只要官府准许,立刻就能晒盐。只要上头打通,下面那些牛鬼蛇神,唐家接触多了,不是问题。” 短短时间,秦钰脑中已经出现了大景舆图,十三道州府,上百条商道,各地茶盐产出,皆浮现在眼前。 他捂着鼻血,眼里有了光。 “三成,不,七成。七成税收,两成半的成本,还能有半成利润。一年可抵唐家三年收成。” “下去治病吧。”杜微澜摆手,这秦钰似乎有什么大病,整个人都不太稳定的样子。说起赚钱,眼睛都绿了。 也不知这人怎么算的,半成利润,也能激动到这种地步。 大景人迹罕至处不少,按她的要求,那些地方也要前去兜售,州府的生意唐家不能碰,按照秦钰的算法,怕是赔得裤子都没了。 她问:“唐家你能做主?” 讲道理,杜微澜真的怀疑秦钰的精神状态和身板了。 秦钰一噎,不说话了。 杜微澜真不指望他,这人喘口气都费劲的样子,也就当个牵制唐家的吉祥物了,真劳心劳力,也不知道能活几天。 也不知道忠义侯怎么养儿子的,唐家这么大一个钱袋子,不好好抓住,养儿子好歹养认真点,万一早夭了,那多亏啊。 她要是忠义侯,一定会把这个儿子供起来。唐家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杜微澜低头看看陆银子,再看看秦钰。 她发觉,忠义侯秦正浩养儿子,还没她养狗用心。 这么一对比,秦钰还挺可怜。 如此想着,她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撸了撸秦钰的脑袋。 “你啊,活着就行,过些时日,分你个江南道,你自己玩。十三道给不了,给个江南道让你练手还是可以的。” “江南道?”秦钰又精神了。 陆清江被谢风雨拉去书房训了一顿,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出来,看到这一幕,陡然停住脚步。 揉了揉眼,往回退了几步,确定自己没看错,这不是幻觉,他大步冲过去,一把揪住秦钰。 陆清江笑容灿烂极了,对秦钰道:“干什么呢?” 秦钰直觉自己遇到生死胁迫,立刻朝旁边两个虎视眈眈的大夫求助。 “头疼,我头疼。我要喝药,我要针灸。” “陆大人松手吧,这是病人,要温柔些,不能凶。”两个大夫果然够义气,抢过秦钰,扛起来就走。 “要改方子,治疗方案也要调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不见踪影。 “我,我也去看看。” 朱砂找借口跟上,逃也似的跑了。这陆清江平时看不觉得,这会儿怎么还怪吓人的? “我看到小蛮碰他了,我伤心了。” 陆清江蹲在椅子前,一副委屈模样。 杜微澜:“……” 她抬手,也揉揉他的脑袋,用的是撸陆银子狗头的手法。陆银子挣扎着跳下地,去追朱砂了,那反应,就和后面有什么猛兽追赶一样。 一日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杜微澜看着低眉顺眼的陆清江,觉得他像是能突然跳起来咬人喉管的恶犬。 她俯身,捧起陆清江的脸打量。 前几日被谢风雨打的淤青已经基本散开,只剩下些许青紫,看着倒还真有几分可怜模样。 “小蛮,谢大人要我当诱饵,让我勾引人。我不会啊。” 陆大人当真是受委屈了。 “那王宣玉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喊我,我就去?我又不是一盘菜,谁点都能上菜。她要自杀,早就自杀了,还用得着逼逼赖赖?肯定是装的。 “她喊我去,肯定是有阴谋。小蛮,她这是要离间我们的感情。” 说着话,陆清江已经伸手,抱住心上人的腰,连带着脑袋也凑了过去,将人紧紧抱住。 “我不服,为什么要我去。” 这一声满是委屈,和陆银子打架输了回家告状一模一样。 杜微澜一时间不知道这一人一狗,到底是谁演谁。 “让你去就去,秦家植根厚重,必要一击毙命。剩下的那些喽啰,也要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然留着他们过清明节吗?” 杜微澜抓着他的头发编小辫子,这人发质粗硬,手感实在不好。 “小蛮我委屈。” 这委屈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陆清江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 杜微澜面对陆银子的委委屈屈撒娇,狠不下心。 一旦面对的是陆清江,心里那股子恶趣味就上来了,她垂眼道:“你受什么委屈了?王宣玉点名要你,也算是一桩美谈。日后史书也能写上几笔。” “不是美谈。小蛮说话不算话,不给我名分。” 陆清江气呼呼起身离开,发尾的一根细小麻花辫还在左摇右摆。 当晚,杜微澜刚睡着,忽地听到动静,睁眼就见陆清江嘴里叼着一盏小小的莲花灯笼,翻窗户进来。 陆清江见人醒着,立刻高兴了,关好窗户,重新反锁。 “小蛮,外头好几个人,那几个人都不行,虚晃一招就上当了。” 他把小灯笼的提手插在花瓶里,脱了外袍,直接往被窝里钻。 这人衣裳是凉的,体温是热的,像个刚出炉的馒头沾了冷水,表面冰凉,内里滚烫。杜微澜一个激灵,险些把人推下床。 “你怎么进来的?” 溜门撬锁,这小子到底哪里学来的?外头那么多人,就没人拦? 陆清江立刻将他蹲守一个多时辰,弄清了排班,如何发现盲区,怎么翻墙进来,怎么撬门,怎么从外面用铁丝拉开反锁的窗,一口气都说了。 “反正不难,他们傻愣愣的,一群没见过血的,都不知道防备,换岗都是不机警,要是在在战场上,早就死了。阿嚏!” 杜微澜抽了帕子递给他,抬手一摸,这人体温有些高。 大冬天能蹲守一个时辰,也是能耐。 杜微澜真是服了这人,起身取了治疗风寒的丸药塞进的他嘴里,倒水的空档,一扭头就见他鸠占鹊巢,裹着被子滚到了床里面。 “明天就要去牢里点卯当狱卒,不高兴,我昨天明明是给皇帝看门的,一下子就变成狱卒了。不想看到王宣玉,我要是不小心捡一块青砖,不小心把她砸死了,应该不怪我吧?” 杜微澜点头附和,笃定道:“对,不怪你。刽子手砍你脑袋的时候,也一定不是故意的,你们都不是故意的。” “小蛮,我觉得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我真的会不小心弄死王宣玉的。” 第178章 要名分 这人想得倒是挺多,死皮赖脸在床上打滚,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缠成一个茧子。 杜微澜简直服了他。 大半夜翻窗户,在她床上打滚。这种事情,就连陆银子都干不出,陆银子不敢往她床上跳。 “陆清江你有三岁吗?药咽下去没有?喝水。” 陆清江毛毛虫一样蛄蛹过去,叼起杯子,一饮而尽,小花灯离得远,光线晦暗不明,越发显得他一双眼黑亮。 杜微澜把杯子收起,坐在床上盯着他看。老实说,她有点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 “你来干什么?” “要名分。” 一句话,堵得人无言以对,思索片刻,杜微澜道:“最近事情多,以后再说。” 这话说出口,杜微澜觉得自己像个渣男,心情还挺微妙。 “现在就要名分!不然你回头不认账,提起裤子不认人,我就像是那青楼里的可怜妓子,你就是嫖客,等啊等,什么都等不来。”陆清江继续卷着被子打滚。 杜微澜手抬起,又放下,深吸了好几口气。 她总算知道,陆母为什么揍儿子从不心慈手软。这小子是真欠揍,顺坡下驴,蹬鼻子上脸,就没他干不出来的事情。 “再胡说八道,我让人把你叉出去。” “我不管,反正小蛮要负责。” 陆清江摆出一副被渣男骗心骗色的姿态,拉着被角擦拭自己不存在的眼泪。 “行啊,你要名分,那就当个面首。面首你往里面滚一滚,大晚上不睡觉,还挺闹腾。” 杜微澜踢了踢他,忽地被被子蒙头罩住,一双手按住她的肩膀。 被子下,某人委委屈屈,一边说,一边湿哒哒的啄吻。 “面首算什么名分,小蛮你这是欺负人,是我伺候得不好吗?我伺候好了,给往上升一升呗。好歹我也是从三品了,至少也要配得上我这官位啊。” 素来只听过父兄在外做官,对后宫里的姊妹位份有影响。 陆清江这要求,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杜微澜险些气笑了,捋着他的头发道:“那要好好算一算了,到底什么名分配得上陆大人。” 她正凭借手感编麻花辫呢,忽地被拉起来,原本披在身上的衣物被扯下,腰间衣带被人咬开,里衣褪去,那对犬牙又开始拉扯小衣的带子。 不慎拉成死结,撕扯的力道大了些,显然是存着将小衣咬碎的心思。炙热鼻息打在后背上,杜微澜不适地挪了挪身子,又被压在被褥上。 她拉紧手里的头发,佯怒道:“你把它撕烂了,我就把你这一缕头发扯下来。” 丝带绑成的死结,越咬越结实,陆清江终于放弃了,直接将小衣拉上去。 终究是食髓知味,昨日得逞,今日便想着念着,大半夜偷溜过来。 杜微澜不知这人早就做了许多类似的梦,只等实践。陆清江则是不敢抬头,不敢出现在烛光里,生怕看到拒绝的目光。 “陆大人,你若是伺候好,给你个侍妾当当如何?” 杜微澜拉着他几缕头发玩,黑发在指尖游走,像是傀儡师手里的丝线,陆清江就是那个傀儡。 她早就察觉,这人过分听话。 她从未学过如何爱人,从未见过旁人爱人,以至于陆清江小动物求偶般的费尽手段,言听计从,在她看来奇怪又陌生。很多时候,她都看不透这人在黏糊个什么劲儿。 一个人一味讨好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要么为权,要么为财,要么为半晌贪欢,要么为人前显贵,面子上好看。 可这些往陆清江身上套,似乎都不太对。 陆清江忙得不行,他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得到认同。 侍妾也算是个名分吧?能往上升的吧? 挂在大瓷瓶上的小灯笼灭了,室内一片黑暗,隔窗映着雪后月色。 杜微澜原本还能分出心神给陆清江编小辫子,后来只能抓挠着他的背泄愤。 “轻点!” “不行,小蛮说要好好伺候的。” 杜微澜气得不行,让他停,不停往后就没名分了。 可怜小清江不上不下,受了冷落,只能孤零零啜泣。 “小蛮小蛮。”陆清江握住那双带着镯子的手,一点点吻,不一会儿就捧着脸,啃了一口。 “桂花味的。” “面脂里有桂花,别啃。” “那我明天要吃桂花糕,要小蛮做的。” 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杜微澜捏住他的两颊,这人看着高挑瘦削,其实面颊上有软肉,捏起来手感不错。 “继续吧,轻点。” 这不上不下的,她也觉得不舒坦。 这下子某人长记性了,彻底成了傀儡人,指哪打哪。 云消雨歇,陆清江跑出去端水。 杜微澜发觉他刚出去,就回来了,惊道:“这么快?” “我翻窗户之前去厨房烧的,柴熄了,这会儿水温正好。我踩点的本事,敢说第二,就没几个能称第一的。” 陆清江一副求夸奖模样,杜微澜却发觉这狗东西早有预谋,这是安排好的。 有些事情陆清江从不假手于人,擦洗一番,拨亮了蜡烛,掏出药膏,露出背上的伤。 旧伤早就愈合了,现在的新鲜伤口都是杜微澜指甲挠的。 “小蛮看我背上是不是有伤?我够不着,给我上药呗。” 这腆着脸明知故问的事,也就他能做得出来。 伤痕不深,却斑驳纵横。 杜微澜都怀疑,她下手有这么狠吗?挠的血印子比想象中的多。她有些心虚,挖了药膏直接在他背上抹开。 刚洗干净手,陆清江又掏出一瓶药膏。 “还有疤,这是祛疤的药,小蛮给我上药呗。不然都不好看了。” “……” 有时候面对这人,杜微澜真跟不上脑回路。 “你不是说这是战功,用不着消去吗?” “那不行,疤太多了,以后小蛮不要嫌弃我怎么办?”陆清江说着话,挪了挪,抱住杜微澜的腰,又试图解之前没能解开的衣带。 那衣带早就是死结了,细细的带子被他啃咬过,拉扯过,扭扭曲曲不成样子。 他铁了心要解开。 杜微澜给他的旧伤疤上了药,他又喊痒。这药是太医局特意配的,除了用药后疤痕会痒,其他没毛病。 “不能我一个人痒,小蛮也要抹。” 衣带终究是能解开,陆清江拉过被子,直接把人裹住。 他拿过灯台,挖了药膏一点点给杜微澜脖子上的伤疤上药,眼睛直勾勾盯着,眼里一片波涛汹涌。 第179章 封你做个美人 伤口已经愈合,三道疤却还清晰。 陆清江凭经验判断,这都是杜微澜自己伤的。一条老旧伤痕,两条新的,伤痕交错,让他想起小时候雨后山里蚯蚓潜行的凸起。 他手指摩挲着微微凸起的疤痕,痕迹浅浅,太医用了最好的药,但痕迹仍旧能看出来。 以他从小大伤小伤不断的经验,这些疤会存在很久很久。 那群人,怎么就欺负他家小蛮呢!找机会一定报仇,有一个算一个,必须报仇。 陆清江凑上去,用鼻尖蹭了蹭伤疤,姿态像寻找同类的大犬。 “还是小蛮好看,谢行云白得像是死了三天,能直接埋了。小蛮像块白玉,软软的,还暖和。” “这话让谢行云听见,他能先把你埋了。” 杜微澜发现床帏之间就不能指望这狗东西正经,说不了两句话,就故态复萌。 她把落在脸上的头发丢到一旁,捏着陆清江侧脸道:“陆侍妾,谢大人交给你的事情要好好干,做好了回头给你晋升到美人。侍妾无品阶,美人好歹是四品,与你相配。” “美人?小蛮是说我长得好看?我也觉得自己长得好看。” 陆清江高兴了。 他分不清,侍妾是寻常后院宅邸的叫法,美人却是宫闱之中的名号。真论起来,在名分上其实区别不大。不过是从寻常的后宅,换到了后宫,好处是实打实的。 后宫里的美人,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出人头地了。 再不愿意让家中女儿做小的清流,知道是去宫中做小,都能呲着牙笑,以为足以光耀门庭。 可实际上侍妾与美人,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都在四方天地里,越不过高墙。得了青睐,就是贵人;被厌弃,就是摆设。 左不过是笼中鸟雀,是个玩意儿罢了。 陆清江分不清宫中品阶,一心觉得,这是夸自己好看。他不忘讨价还价道:“我以后要是做到一品官,给个什么位份?” “给你个贤妃?” 杜微澜困得睁不开眼,推开他在自己脖子上舔舐的脑袋,也不知哪里来的坏毛病,比陆银子还像狗。 她翻了个身,刚睡着又被晃醒。 “那我以后要是比一品官还大呢?”陆清江不依不饶。 “你走武将这条路,顶天了也就到陈舍那个位置,别说是一品,能从一品就是一顶一的功劳。再往上算,那就是太祖时候的算法了。” 杜微澜把有些凉的手按在他身上,这人毛病不少,暖床尚可。她人在说话,意识早已下沉。 “到那一步,哪个不是列土封疆。你要是能打下临国和南夷,往后给你划一块地,给你个小王当当。往后子孙后代不能世袭,要降一等爵位,如此三代之后,不成气候,不足为惧。” 杜微澜说完这番话,彻底睡着。 她没意识到,本该藏一半的心思,直白说了出来。身在帝王家,就算是封赏,都有诸多谋算的。 陆清江还真认真考虑起来。 “不对啊,给个封地,那我不就要换地方了?我费心费力到手的媳妇,直接吹了?” 什么列土封疆,怎么想都觉得是坑。当个异姓王,或者封疆大吏有什么好的?连媳妇儿都守不住。 陆清江直觉这里面有阴谋的味道。 他回想起今天杜微澜摸秦钰的脑袋,顿时一颗心就凉了半截。他以后要真立了大功,被丢出去当个什么王,岂不是要被抛弃了? 小蛮不会真看上秦钰了吧?秦钰长得是不错,可秦钰半死不活的,他能行吗? 陆清江危机意识前所未有的高涨。 要真立了大功,被丢到几百里几千里外的地界,往后梦中相会? 哪有现在快活?现在至少还能爬窗户。 陆清江越想,越觉得功劳不能太大。若是大了,那还不如没有。他求的不多,有吃有喝有命在,还有媳妇儿就行。 其他不奢望。 一觉睡醒,外面天还暗着。 陆清江缓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在何处,收了浑身戒备,抱紧身侧的人,用力亲了一口。 他跳下床迅速穿好衣裳,翻墙离开,跑去街上买了最早一锅的桂花糕,又买了几样其他早点。 离开时翻墙,回去的时候,提着早饭,就有借口光明正大走正门了。 进了正门,他慢悠悠一路溜达,时不时看一眼墙头树梢,瞥见人影,习惯性记在心里。 这已经是他的职业病了。 在战场上能活命,全靠这些心眼,到什么地方都先看地形,看敌之多寡,思考怎么搞个厉害点的武器,队友不靠谱的时候,考虑怎么跑路……怎么撤退比较快。 到了京城后,他还有一种活不到第二天的感觉,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就算有心上人罩着,陆清江还是改不了那股子杯弓蛇影的毛病。 杜微澜住的院子外,谢风雨立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根戒尺,背着手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 陆清江迎上去,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仿佛他真的是一大早过来送饭的。 “谢大人早啊,这个点了,今日不上朝啊?吃了吗?我买了羊肉包子。” 谢风雨眉头紧锁,看看陆清江,再看看他手里的早饭,眉头皱得更深了。 “昨夜你在何处?” “梦里见周公,周公告诉我做人不能太努力,不然就什么都没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想起来了,过犹不及。做人不能太努力,有命挣,没命花。人啊,就是不能功劳太多。” 这都什么玩意儿? 哪里来的歪门邪说? 过犹不及是这意思?到底是什么人给这小子启蒙的?简直误人子弟! 谢风雨脸色发青,拿了一只包子,咬了口,发觉味道还挺不错,又拿了一只。 “吃了饭快点出城,你要尽力争取王宣玉的信任。这人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大景,听清楚没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的心思,你要是把人弄死了,我就让人挖坑把你埋了。” “谢大人说得对。”陆清江一副受教模样。 “还有,今晚去找我,你这学问不行,要从头启蒙。带上秦钰,那小子也不是个正经读圣贤书的。一个个都什么玩意儿!还有姚慎和两个叫秦不文秦不武的……” 说起这个,谢风雨是真生气。 这几个苗子,丢出去打架还行,看个折子都看不明白,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欠调教的。 尤其是陆清江和秦钰,脑子从来不用在正道上。 这简直比没脑子还可恶。 第180章 是药,就该这么苦 谢风雨发愁,看到陆清江就生气。 近五十年,前一半时间穷兵黩武,后面被人按着脑袋打,能领兵的将士,都要断代了。早年那些老将,要么入土了,要么半截入土。 新一代的,挑挑拣拣,去掉叛国的。 矮子里拔将军,也就陈舍、杜安红(桂娘)、前忠武将军,如今的清河县尉宁全安可堪一用。杜安红原先掌的是太上皇手下的禁军,不归谢行云管辖。宁全安也是太上皇的拥趸。 一来二去,谢行云能用顺手的,就一个陈舍。偏偏陈舍还是前些年被撸下去,夺权都要用点手段。 这事情,想起来就让人牙疼。 “捉襟见肘啊,家里出个废物,闹点饥荒,真是十年八年都补不回来。谢春晖怎么不早点死呢?早知道,应该他出生就丢马桶里溺死的。” 谢大人愁啊,愁得整宿整宿直挠头。 陆清江偷偷溜进院子里,他才不听谢风雨絮絮叨叨说话,听到了也当没听到。 “小蛮小蛮别睡了,和我一起去大牢吧?路上睡,到了城门口还能吃烤包子呢。” 杜微澜睁眼,伸了个懒腰,从被子里探出脚踹他。 “不去。” “那不行,万一你以后怀疑我和王宣玉有一腿怎么办?这都是不必要的误会,误会是什么?误会就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我和她没关系,真有关系,那也是俘虏与被俘虏的关系。” 陆清江极有危机意识,思路清晰到令人发指。 杜微澜就纳闷了,这人一天到晚,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乱七八糟东西。 偏偏他说得很认真,一副煞有介事模样。 陆清江把人拉起来,直接裹着被子抱到衣柜旁,踢了个凳子过来,让人坐下,开始翻找衣柜里的衣裳。 “这个紫色好看,衬得小蛮肤色很白。” 陆清江自话自说,给心上人套衣服。曾经不敢多看一眼的小衣,现在都有底气挑挑拣拣,按着心意选花样了。 理直气壮,格外膨胀。 “今天外面冷,穿厚一点。这裙子到底怎么绑带子的?”陆清江举着三根衣带的裙子,一脸茫然。 不一会儿,杜微澜就被他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杜微澜脑袋昏昏沉沉。 见陆清江一副生龙活虎模样,怀疑自己被这人传染了。明明昨晚受冻发热的是他,结果这人好了,她得了风寒。 早饭无论是桂花糕还是包子,都吃不出滋味。 “阿嚏。” 陆清江摸摸她脑袋,立刻跑去找大夫。 两个大夫正在给秦钰熬药,听说杜微澜病了,赶紧往外冲,挤在门口愣是一个都冲不出去。 陆清江一手一个,这才一前一后把人拉出来。 秦钰见状乐了。 “换人,这两个大夫脑子一看就不好使。” 朱砂忙着誊抄账本,闻言抬头瞥了眼,第一次觉得自家大公子没见识。 “你知道那两个是谁吗?” “谁?” “上次老太爷病了,延医请药多日不见好转。有个掌柜走门路,三催四请寻了个小大夫,不出三日,人便痊愈了。” “所以呢?” “这两位,是那小大夫师叔。师承太医局院正,领的是正三品的俸禄,前年朝廷编撰太医局普世方,小儿科与外伤科便是由这两位捉笔。” 唐家只是没权,不是没钱。 旁人给自家外孙安排了大夫,自然要将人查个底掉。查皇权贵胄,唐家没本事,但查几个大夫,还是可以的。 就连唐家自己,也有医药上的生意,来往贩卖道地药材,门路自然是有。两个大夫,早就被查得裤子是什么颜色都一清二楚。 “既然是有本事,为什么给我的药这么苦?”秦钰盯着面前的炉子,抬脚想一不小心踹翻。 朱砂见了,拿起账本直接朝他拍去。 “别动!家主说了,大公子要老老实实喝药,不然就绑柱子上灌。” “喝就喝,一碗药罢了,我还能怕了?” 秦钰哼了一声,掏出一张巴掌大的地图,扯了一张纸,抢了朱砂手里的笔,开始勾画。 景朝十三道,各地又有州府,这都是前些年遗留的问题。各道和各州区分得极为暧昧,朝廷按州府划分,民间百姓,特别是商贾还是习惯按照各道区分。 秦钰捏着笔,分析这十三道的人员分配和银两问题。 “唐家商队这些年不行了,要想法子拉起来一个商队。不然走到哪,被抢到哪,走到半路,盐一粒都不剩。” 他认真了,连朱砂往他嘴里塞小花卷都囫囵嚼碎咽下,完全没留意自己吃了什么,或者说都没发现自己吃了东西。 秦钰许久没有正经动脑子,写艳情话本,一味瞎编乱造即可,一头热的事情,真费不了多少脑子。经商的事,以唐家的体量牵扯太多,不是瞎编乱造能定下章程的,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上到打点,中到运货路线,下到盐袋子,都要考虑在内。 半成利润本就不多,需细细斟酌,压缩成本,用最少的钱,办最好的事。 秦钰决心将事情做好,本该让下面掌柜拿章程的事情,可他怕那些掌柜出错。 一国的盐茶买卖,这不是开玩笑的,若是能吃下,唐家以后就不惧各地州府盘剥,躺着等朝廷抽成就行。 这已经不是进贡皇商的范畴,这是官商。 兹事体大,秦钰不敢怠慢半分。 无论杜微澜是不是开玩笑,他都不敢把这事情当玩笑。事情若成,唐家何惧秦家? 但凡事情能成,唐家就是景朝皇室养的猎犬,指哪打哪,不说二话。 不多时,秦钰就眼前阵阵发的黑,他晃晃脑袋,丢下笔瘫坐在地上。 “饿了,那两个不靠谱的大夫说,头晕就是饿了。” 朱砂都快哭了,立刻冲出去,不多时就抱着个大食盒进来。 “吃!可劲吃!” 另一头,杜微澜喝了风寒的汤药,苦得险些吐舌头。 她怀疑这两个大夫是故意的,可两人一副认真模样,说话也是有理有据。一番话说下来,仿佛这药就该这么苦。 不苦不治病。 陆清江险些被忽悠,端起碗往嘴里倒,碗底还有几滴药汁,落入口中,他脸色顿时变了。 两个大夫出门,陆清江小声嘀咕:“小蛮,这两个是庸医吧?我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药。苦得我天灵盖都要飞起来了。” 第181章 我有一个计划 杜微澜闷了一口温茶,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去那股子苦味。 心上人得了风寒,陆清江没脸拉着人出去,衣裳怎么穿上的,又怎么脱了,把人塞进被窝,又塞了好几个汤婆子。 他盯着陆银子看了许久,最后跑回家把阿黎带过来塞进被窝里。 “阿黎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暖被窝。” 陆清江在谢风雨阴森森的目光下,行色匆匆出府。离开了谢风雨的视线,脚步立刻慢了下来。 点卯的时间早就过了,他是真不想去,埋伏敌人他能子夜就爬起来准备,上朝守大门他也能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 可让他看王宣玉的牢房,他不乐意。 这活,他不想干。 “还不如让我上山砍柴打猎呢。一不留神一板砖拍死王宣玉,不会真让我的陪葬吧?” 陆清江越想越气,比被人揍一顿都气。 挨揍是他技不如人,王宣玉这完全是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不咬人,净恶心人。 被窝里,阿黎嘴巴含着陆清江塞进她嘴里的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抱着杜微澜哼唧。 “嫂子,我哥又欺负我!” 杜微澜捂着口鼻,生怕过了病气给小姑娘。让阿黎出去找陆银子玩,阿黎偏偏抱着她不撒手。 “不行!我不去,我就是病死,我也要和嫂子一起。” 阿黎哼哼唧唧,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嫂子,我有一个计划。” 说着话,小姑娘嘴里糖嚼得噼里啪啦作响。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大哥……不对,陆重山,也不对。想起来了,二哥说那狗东西叫秦崇风,秦老二。我想了个完美的计划!”小姑娘兴致勃勃,说起自己‘完美’的诱敌计划。 陆银子叼着块肉进屋,听到狗东西,以为是喊自己,肉都不要了,直接往床上冲。 “汪汪!” “不是喊你,一边玩去。”阿黎嫌弃摆手,“你生病了还要灌药,上次你风寒,还是我给你擦鼻涕的,麻烦死了。厨房肯定暖和,你去厨房玩。” 陆银子叼着肉,垂头丧气走了。 太上皇站在院子里,见它出来,把门关上。套上绣娘新做出的狗绳,牵狗出去。 今日陆银子换了新衣裳,上头绣着麒麟踏云,狗绳上都加了刺绣,打了络子,挂了一块玉。 也不知道做衣裳的人怎么想的,还给陆银子加了个金项圈,没挂铃铛,只有一个金牌,正面刻着四个字——奉旨咬狗。 反面刻着五个字——一品铁齿王。 陆银子背上还绑着一个卷轴,上面刻着龙纹。 若有好事者抽出来打开,就能发现这是圣旨,是封王的旨意,上头盖着玉玺。 也不知道太上皇怎么说服谢行云下旨的,反正现在陆银子是陆家品阶最高的。 就连谢行云也只是个侯,不是王。陆银子混了个王,虽然名字奇奇怪怪,好歹也是个王。 “等会儿出门,我让你咬谁,你咬谁,听到没有?” 太上皇今日一身灰扑扑棉袄,花白的头发乱糟糟,插着一根木簪子。一看就是睡醒了随便揉了揉,然后簪发的。远远看去,像个颜色不纯的蒲公英,脑袋毛茸茸的。 谢风雨抱着书路过,见状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又要出去碰瓷了。 哪家不肖子孙嚣张跋扈,撞见这老头,那是要倒大霉的。 太上皇走到大门口,想到什么,又往后院走。 “翻墙翻墙!最近京中盯梢的太多,不能让人发现我是从谢风雨宅子里出去的。” 钓鱼,就要有钓鱼的态度。谢风雨那名声,真是狗都嫌,他从正门出去,再碰瓷怕是不好使。旁人不上当,那多没意思。 太上皇完全不管陆银子这一身装备,陆银子这一身,只要是眼不瞎的,都不敢上前招惹。 别的不说,就拿巴掌大的金锁,正经人家谁往狗脖子上戴? 一看就是财大气粗,而且脑子不好使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 陆银子和太上皇关系好,让干啥就干啥,被拎着狗绳往上拉,也不生气的。 “好狗,好狗啊。”太上皇高兴了。 几个穿着同款破烂棉袄的侍卫擦擦额头的汗,他们是真怕这狗没养熟咬人。 谁家牵狗冲着上吊的架势去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陆银子经常被陆清江这样牵,早就习惯了。 别算咬人,尾巴都还摇着呢,它以为这是在玩。 …… 秦崇风今日想要引阿黎出门。 派人围着陆家宅子转了好几圈,卖糖葫芦,卖梨,卖山楂糕,卖红豆饼……他绞尽脑汁回忆阿黎爱吃的东西。 买回来后,派出去十几个人吆喝。 当他看到陆清江单手提着阿黎冲出门,路过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买了半斤梨膏糖,往阿黎嘴里塞了一大块,就往晋侯府邸走时。 秦崇风气得跳脚。 “我怎么忘了梨膏糖!” 早知道,他就让人卖梨膏糖了! 秦崇风改变思路,让人卖梨膏糖,今天不上钩,明日总是要上钩的。在他看来,陆家几个人里,阿黎是最好拿捏的。只要有吃有喝就能收买。 陆清江一块糖,就能让一个小姑娘乐意被拎着走,毫无形象,没有一点闺中女儿该有的气质。 他给更多,阿黎岂不是会更听话? 他不知道,陆清江的糖是随手买的,根本不是阿黎想吃,不是阿黎爱吃。 不管是梨膏糖,松子糖,花生糖,还是栗子糕……无论是什么吃食,只要陆清江送到嘴边,阿黎就张嘴。就算是不确定能不能吃,也要先咬一小口试探。 陆清江给的,就是一口毒药,她都能舔一舔,试试味道。 吃到不好吃的,还能扭头告状,说二哥给她不好吃的东西,二哥下毒。 这一切的前提是,那是陆清江给的。 秦崇风想当然的以为,只要他给,阿黎就会要。可他忘了,自己从未主动给过阿黎什么吃食。 陆清江是路边捡个果子,不管熟不熟,都要掰开往妹妹嘴里塞的。 果子太酸,妹妹哭,再哄。 下次有酸果子,还往妹妹嘴里塞,哭了继续哄。 一个投喂得毫无心理负担,一个早就习惯了上当受骗回头告状。 贪吃也是分人的,别说阿黎,就连陆银子都不吃外人给的食物。 秦崇风还在谋算,完全没发现,一条狗走到街口,朝着他看来,耳朵顿时支棱起来。 第182章 诈尸的哥与诈尸的爹 太上皇牵着狗遛弯,刚拐了个弯,瞧见不远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看着眼熟,眯眼仔细端详。 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老头顿时来了精神。 “银子,咬他。” “汪!” 这一日,秦家二公子被狗追着咬了八条街,屁股被咬了好几下。 秦家侍从想拦,却怎么都拦不住一条狗,不是膝盖一软摔在地上,就是胳膊一麻。一番混乱,连狗毛都没碰到一根。 秦崇风哪里被狗追着咬过,一点经验都没,跑又跑不过,打又打不过,硬生生被追着撵了三十里路。 最后还是陆银子穿太厚,热得跑不动了。 “银子啊,要咬脖子,脖子。你这怎么一点经验都没有?”太上皇跳下牛车,抱起趴在地上喘气的陆银子,摇头叹息。 谢九今天休沐,跟着看热闹。他买了一斤炒黄豆,一颗没吃进嘴里,全都用弹弓射出去了,胳膊都酸了。 此刻他正坐在车板上,往手心倒了些水,放在陆银子面前。 陆银子吭哧吭哧喝水,整条狗都累瘫了。 “走,出城。银子需要特训。” 太上皇对陆银子的表现不太满意,他戎马半生,调教的将士不少,临了盯上了陆银子这条狗。 陆银子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残酷训练。 直勾勾盯着旁边的一盆肉,努力摇尾巴,疯狂暗示。 牛车以极慢的速度,大摇大摆离开。 …… 秦崇风扶着墙大喘气,被侍从扶着才勉强没跪在地上,臀部的痛楚让他表情狰狞。 他死死盯着牛车,暗自咬牙。 “到底是什么来历?处处针对我!上次在宫门口欺辱我,今日居然纵狗伤人!去御史台刘大人府上传话,闹市纵狗伤人,无论这是谁家的狗,都要参上几本!往死里参!” 小厮领命,小跑着去传话。 不远处的茶楼里,宋柏啜饮一口茶,望着形容狼狈,无能狂怒的秦崇风,无声摇头。 两个南夷使者站在一旁,见状,低声道:“大人,秦家传消息来,催您去做客。” “用不着去了。” 宋柏嘴角勾起,笑容灿烂,这一笑还真有几分陆清江偷袭得逞时的模样。 “秦家从根上烂掉了。这秦崇风根本扶不起来,想的那些主意,与后宅阴私无异。光明磊落算不上,阴谋算计又够不上,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早年那个秦凤还算是人才,可秦家选错了路,也选错了人,现在秦凤怕是早就凉透了。” 宋柏放下杯盏,眼里的嫌弃昭然若揭。 “宋大人,秦家还是个儿子,是外室所出。或许能用?” “安排人去会一会。我们刚到京中,很多事情不了解,情报收集要细致,不要遗漏,不能指望秦家。那个牵狗的老者,身份必须搞清楚。还有陆家那个叫陆明的小子……” 本能的,宋柏看陆明不顺眼。 “是。大人,大公子似乎是出城了,要跟着吗?” “你们跟得上他?转头就给你们抹了脖子,埋树底下。” 宋柏对这个自己教养过几年的儿子还是了解的,三岁看小,七岁看老,陆清江打小就是个刺头。 被南夷人跟踪,以那小子的性子,还真能干出把人弄死,直接埋了的事情。 “不能吧?”说话这人提出质疑,对上宋柏那黑黝黝的一双眼,背后冷汗就出来了。 旁人能不能做出这种事不知道,这绝对是宋大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立刻道:“查那个老头,我们的人紧跟着,绝对连祖坟都刨出来看看!” “……倒也不用到刨坟那一步。” 宋柏直觉事情不简单,而且昨日那姑娘……等等,宋柏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棋差一招。 那姑娘来历不明,却被玉娘青眼相待,仿佛他是多出来的那个。这是有了儿媳,不要夫君了? 玉娘竟如此薄情寡义? 宋柏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在大景京城,他就是个被绑缚住手脚,堵住鼻子的野兽,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一直在阻拦着他。 到底是谁?谁在针对他? 宋柏心中念头百转的时候,阿黎正趴在被窝里补完自己的计划。 侍女端来茶点小食,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小姑娘一边吃,一边用巴掌大的小毛笔在本子上涂抹。 “我那个诈尸的爹,现在和咱们不是一道的,是敌人。我是想明白了,他说不定会害死我娘,所以要想办法把他给弄了。” 阿黎一口一只蟹黄酥,灌了一口甜茶,皱着眉在纸上画圈。 “陆明说南夷是来求和的,不能把人弄死,不然容易打仗。说书先生说,这叫……”小姑娘又遇到了难题,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打架的时候,不能揍传信的狗腿子。” 杜微澜靠在软枕上翻阅信件,听了这话手里的信纸落在被子上,整个人笑得肩膀颤抖。 “阿黎啊,那叫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差不多,差不多,都是狗腿子。我生下来就没爹,以后也不要爹。我不要爹,也不要大哥。” 小姑娘眼眶通红,也不知道昨晚想了多久,眼底一片青黑。 “我都听香客大姐说了,秦家不是好东西。” “南夷也不是好东西。” “全都不是好东西。他们全都诈尸骗人。” 杜微澜收起书信,伸手捞起阿黎落到腮边的一缕鬓发,一滴泪落在她手背上。 “嫂子,诈尸大哥和诈尸爹干坏事,他们倒霉了,会不会连累我们?” 阿黎终究是吓到了,这些事,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她的世界里,不过是柴米油盐的价格跌涨和绣得不好看的刺绣,以及各种零嘴。 宋柏对她而言,完全是陌生人。 偏偏是这个陌生人,会给全家带来灭顶之灾。 “不会的。”杜微澜握着阿黎的手,补全小姑娘没有写完的计划。 “咱们先将计就计,顺势而为。然后呢,就去官府状告,说秦家和南夷使者勾结,让秦家坐牢。还有南夷,也要让他们吃到教训。” 阿黎抹泪:“可是,告官要挨板子的。就算让皮糙肉厚的二哥去,二哥也要被打死的。” 第183章 视角 杜微澜一时间哭笑不得,这勉强算是心疼哥哥?不过这心疼,似乎缺少一些诚意。 她发现,陆清江在阿黎心目中的地位,实在是有些微妙。 杜微澜出主意:“阿黎去找谢风雨谢大人,他是监察御史,这是他的本分。让他告,他不用挨板子的。” 阿黎似懂非懂点头,转而又怀疑官官相护。 “万一谢大人和秦家是一伙的呢?以前在清河县,那个坏县令,就和上面当官的是一伙的!那个坏县令,还想让姚杏姐当妾!” 阿黎年纪不大,记性不差。还记得县令计兴的盘算,小姑娘面上纠结。对她而言,谢风雨都有些不可信。她一开始见到的当官的,就不是好东西。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带着,看其他当官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微澜失笑,这话要是让谢风雨听见,铁定要成宿成宿睡不着,气得跳脚写折子参人。 “谢风雨要是官官相护,就让陆银子咬他。” 阿黎撇嘴:“陆银子要被打死的。” “没人敢打陆银子。”杜微澜发觉,自己真的没法子改变阿黎的看法。 就连一个小孩子都知道官官相护,如今的官场,已经腐败到了如此地步? 杜微澜轻声细语安慰小姑娘,等人睡着了,捧着一大摞书信,又拿上那个小本子,裹着大氅出去。 “阿嚏!” 她疑心是陆清江传染的风寒,决心让对方一个月上不了榻。 另一头,陆银子正在被特训,地点是京郊的狼窝。 让人选了几只猎物丢进狼窝里,老头抱着陆银子坐在树上,让狗子学习正经的狩猎方式。 “看到没,咬脖子。啊……那个掏屁眼子的蠢货咱不学,太腌臜了。” 陆银子缩在太上皇怀里,吓得毛都炸了。 它就是一条狗,为什么要学狼? 陆银子瑟瑟发抖,尾巴都藏在了两股之间,脑袋钻进太上皇怀里,不敢看。偏偏被人扒拉脑袋,掰开眼皮。 “好好学,不能丢人。看到没,咬猎物就要咬脖子!” 这是一点都不考虑陆银子的身高体型,陆银子这个品种,顶天了也二尺多高,算上狗毛的长度,也就三尺。 那几匹狼,最小的狼崽子,个头都比陆银子大。 “汪呜~” 生活不易,狗子哀泣。它只不过是一只还没一周岁的小狗啊。 陆银子都要被吓哭了。 …… 谢风雨正在写折子,忽听见脚步声,抬头就见裹着白色长毛大氅的杜微澜。 他立刻坐直身体,收了那股子没骨头趴在书桌上的劲儿,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病了怎么不养病?” “这两日南夷使者过于活跃,四处上下打点,狂妄了,要给个下马威。” 杜微澜把那一叠书信放在桌上,谢风雨拿过一封信拆开,翻了翻,啧啧称奇。 “折枝楼搞这些东西屈才了。早该用在正地方的。” 这又是历史遗留问题,无论是谢春晖还是谢行云,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继承太上皇的衣钵。两人一个善妒,一个多疑,这些年朝廷能真正留住的人才不多。 折枝楼作为太上皇采风体察民情所用,已荒废多年。 “无人可用啊。”谢风雨叹息。 “倒也不是无人可用,有些人,不是不能用。” 杜微澜将阿黎的小本子递过去。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线条,写了半本。前面是采买和账目,最后几页是小姑娘半夜睡不着想出来的计划。 “这陆家,怎么连个小丫头都邪门?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玩意儿?这是被的陆清江教坏了?” 谢风雨认得阿黎的字,丑到一定程度,也是一种特色,想不记住都难。 越看,他越觉得陆清江把妹妹祸害得不轻。 多好一个孩子,脑子里怎么都是阴谋诡计? 杜微澜倒是能理解,她打开一本空白的折子,拿起笔蘸墨,边写边道:“穷则思变,走投无路的时候,想法自然要多一些。活着不容易,自然要多想主意。” “小蛮啊,你变了。” 谢风雨叹息,以前这个学生哪里会想到这些,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深入去想。不是想不到,而是没必要。 他的身份,注定了自己无法做到仰视一切苦难。他生来,就是俯视众生挣扎的。即便想要设身处地去考虑,得出的结论也无法做到鞭辟入里。 有些人注定很早懂事。 有人将这种懂事称为早慧,而这种早慧,往往意味着被迫长大。 同龄人咿呀学语的时候,早慧的人可能就要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吃饱饭,如何躲避危险。同龄人害怕贪玩挨揍的时候,想要一件新衣的时候,有些人在考虑如何活命。 所谓懂事,所谓早慧,不过是太早承担责任,仅此而已。 有些事,没有经历过,是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视角不同,看到的东西也不同。 有人看到歌舞升平,就有人七月天里身处隆冬。 “以前哪里会想这许多呢?” 谢风雨恍惚回到了七八年前,那个旁人口中端庄仁善的太子,似乎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谢家哪里有什么仁善之人?不过是一张面具罢了。 谢风雨叹了口气,侧头看杜微澜写折子。杜微澜的字是他教的,临帖也是他抄写的《管仲》。 谢风雨的字四平八稳,不见锋芒,是很寻常的楷书。连带着杜微澜的字也是如此。 一笔一划,收笔饱满平滑,皆是藏锋。乍一看软绵绵的,细品才能窥见字里行间藏匿的锋芒。 折子的内容与盐茶有关,砍掉原本主管盐茶丝绸的部门,另立一司,由工部户部协管,却是挂在折枝楼名下。 谢风雨看得心惊,这是要动许多人的财路。 满朝文武敢这样写折子的,除了杜微澜,也就只有他了。他写这样的折子,容易挨揍,容易挨骂。被谢行云揍,被同僚骂。 杜微澜写……大概不会挨揍的吧? 谢风雨有些不确定,毕竟谢行云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风雨真切的觉得,自己这个学生和以前不同了,他不由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 那时,谢春晖还是皇帝,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充斥着虚假的歌舞升平,处处捷报,年年五谷丰登。 假的,都是假的。 谢风雨望着那些字迹,思路渐渐远去。 第184章 往事不堪回首 以前是怎样的呢? 谢风雨喝了一口冷茶,扶额长叹,往事不堪回首啊。 …… 谢皎作为皇室的独苗苗,从出生起就备受关注,洗三那日便被立为太子。 百官期待这位储君的成长。 希望这个储君能比如今的皇帝和太上皇好一些。 原因无他,太上皇穷兵黩武,前半生贯彻一个字——打! 新帝谢春晖就不一样了,新帝贯彻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字——怂,又怂又小心眼。 若是储君能介于两者之间,那就再好不过。 他们要求不高,只求储君长大后,是个正常人。 谢皎一岁时抓周,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在一双双期待的目光里,握住了瑞王谢行云腰间挂着的玉印。 群臣皆是屏气凝神。 众所周知,这位瑞王殿下性子乖戾,最不喜欢小孩。瑞王殿下的名声,那真是能止小儿夜啼。 瑞王少年时,路上遇到小孩,能把人家挂树上。 等年纪大了些,单枪匹马出门闯荡,硬是单打独斗剿了几窝匪,杀了不少敌。说起这人,就连田间地头的老翁,都要说一句玉面阎罗。 偏偏是这样一个人,这段时间安生许多,竟是在京中老老实实待了一年多。所有人都怀疑瑞王殿下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此刻,众人看着揪着玉印穗子不松手,脸色铁青的瑞王,心里嘀咕。 瑞王不会当场打小太子吧? 一个大人和小孩儿计较,是不是不合适? “行云,你就给他吧。”皇帝谢春晖有些看不下去,一面是弟弟,一边是唯一的儿子,至少情理上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怎么了?我就比她早生了十几二十年,凭什么要让着她?这可是我的定情信物,是她能拿的?” 旁人不知小太子的性别,谢行云门清儿。 他瞪抓着玉印不松手的小孩儿,将长长的流苏坠子在手指上缠了两圈,摆出角力到底的架势。 小太子的奶娘见状,连忙在小太子耳畔低声劝说。 可一岁的小孩儿,哪里听得懂许多,抓着玉印不松手,努力往后拽,憋得脸都红了。 谢行云没用力,胳膊往桌子上一放,就需要小太子使出吃奶的劲儿。 小太子人小,气性大,发现自己拉不动,果断松手。手脚并用爬到谢行云身旁,哇呜一口咬下去,上下各长了四颗牙,一共只有八颗牙的小太子,未能突破敌人护甲,反倒是口水蹭了敌人一手。 谢行云险些一巴掌拍下去。秉承着不能欺负小孩的底线,捏住小太子的面颊,用力捏了捏。他长时间练武,手上有厚厚的茧子,这一捏,就有两个红指印,甚至有些渗血。 小太子养尊处优,多哭一声,奶娘都成宿成宿睡不着,生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位。这样娇养的孩子,哪里被人捏过脸,当即就还了手。 握紧的小拳头打在身上,不疼,反倒是有些痒。谢行云提起小孩儿后衣领,把人整个提起来,眯眼打量,恶从心边起,抓起小拳头直接一口咬下去。 他还没怎么用力,小拳头就破了皮,比灌汤包子都容易破皮。 “哇呀——”小太子哭得很大声。 百官惊了,当众欺负小太子,这种事情也就这位不着调的瑞王殿下能干得出来。 皇帝谢春晖的脸色再也绷不住,无法伪装平和假象,望着这个弟弟的目光里满是审视。 事后,谢行云被太上皇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小太子哭了半日,晚间起了高热,太医局专攻儿科的两个太医守了一夜,改方熬药,施针放血,各种手段都用了个遍。唯独不敢说,小太子是被瑞王殿下吓到了。 太阳还没出来时候天色最暗,无星无月。这个时间点,最适合进攻,是敌人最大意的时候。 也就是这时候,谢行云翻墙进了东宫,溜进寝殿,避开外间的太医,打晕守夜的奶娘,直接将被窝里呼呼大睡,面颊犹带泪痕的小太子抱起来。 小太子脸上还有指痕,抹了药膏,药膏里加了香油,半边脸都是油乎乎的,像个沾了油白面团子,又香又软。 谢行云借着宫灯的烛光打量,忍不住戳了戳看起来很好咬的面颊。 咬一口他不敢,戳一戳的胆子还是有的。 “这么小一个,捏一下都不行?小孩儿真难养,不会养死吧?”他刚挨了一顿打,鼻青脸肿的,说话有些大舌头。 说完,忽然眉头紧锁,耳朵凑在小孩儿胸口听心跳。 “还活着,没断气,怎么连呼吸都这么轻?这要是养死了,夭折的小东西连皇陵都进不去,难道我要半夜进皇陵,把她塞进我娘棺椁里?” 瑞王殿下发愁,他怀疑这软软一团的小东西,根本养不活。 他绞尽脑汁回忆哄孩子技能。 想来想去,终于发现自己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谢家倒是有比他年纪小的小崽子,可那些人都怕他。皇子里他是老幺,没有更小的弟弟妹妹。 别说是育儿经验,他就连哄小孩的经验都没有。 履历空白的瑞王殿下,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哄小孩儿。 小太子睁眼,眨巴着眼盯着这个坏人看,抓起对方的手一口咬下去。 小太子咬到带着扳指的大拇指,磕到牙,嘴角也磕破了,哇的一声又哭了。 谢行云慌了,把扳指撸下来扔到一边,扯下腰间挂着的拨浪鼓,竹蜻蜓,试图哄孩子。 小孩儿还是哭。 没办法,瑞王殿下只能把据说是定亲信物的小印塞进小孩手里。 “什么东西你都敢要!这是你能玩的东西吗?” 将小孩塞进衣襟里,瑞王决定带出去学习带孩子经验。他疑心太医都是废物,治病都是冲着治不死去的,还是要另外找大夫。 翻墙钻狗洞,瑞王殿下轻车熟路。 偌大宫城,就是他的后花园……曾经是,如今谢春晖登基,他这个瑞王处境尴尬。 谢行云在宫外的宅邸就在晋侯府旁边,一个瑞王谢行云,一个晋侯谢风雨。 两人年龄相仿,性子迥异。谢行云是个闲不住的浪子,谢风雨脑子里只有读书,本该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关系倒是还算融洽。 谢行云轻车熟路,直接翻墙进了谢风雨的书斋,踹开门,果然见谢风雨睡在一大堆书册中间。 “醒醒别睡,以后死了,想睡多久睡多久!你看我偷了……带了什么好东西。” 第185章 偷了个太子 谢风雨熬夜读书,刚睡下就被吵醒,闭着眼不想搭理对方。 “三叔别睡了!看我给你带了特产,天底下独一份的特产!” 谢风雨将信将疑睁开眼,对上一双沉水黑曜石一般黑亮的眼珠子。 “谢皎?” 谢行云得意洋洋:“是不是独一份?天上地下,就这一个。” 谢风雨头都要炸了。 “你把太子偷出来了?你这是要造反啊?你脑子呢?我问你,你脑子呢!!!” “太医一个个都是废物,这小东西病了,带出来看病。” “……” 谢风雨深吸一口气,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 与谢行云这个二愣子不同,谢风雨照顾孩子是有经验的,但不多,勉强知道怎么抱。 两人换了衣裳,从后门出去找医馆。 专攻儿科的医馆里,中年大夫正悠哉悠哉吃早饭。路过,谢行云指着人道:“就这个吧,看着是个硬骨头。” “……”能言巧辩如谢风雨,根本不知道如何接话。他疑心谢行云说的是,那个大夫一看就是个头铁的,什么都敢说。 大夫给小孩儿看诊,把脉之后,细细检查了各处,指着腮边的指印,磕破了皮的嘴角质问缘由,又细细问了近日饮食。 伤是怎么来的,谢行云能答得出来,饮食他就不知道了,回答得支支吾吾。 “你们两个,不会是拍花子吧?” 大夫看两人的目光,满是审视。 最后还是谢风雨掏出两锭银子出来自证不缺钱,临场发挥说这孩子爹死娘改嫁,家里长辈不仁,他们是偷出来给孩子治病的,治了病再送回去。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大夫信了这番鬼话,见小孩儿肚子咕咕叫,喊了妻子过来。那妇人立刻出门,不多时就端着一碗熬得到位的小米粥过来,把孩子抱在怀里,一勺一勺喂养。 “这个年纪的娃娃,也能吃其他东西了,我写个单子,你们照着养。这娃娃是被吓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怕惊厥,你们注意些。也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这样吓唬孩子! “年纪小,身子骨胎里弱,不能用重药,这些药粉你们拿上,晚上如果发热,就兑上半碗水,一个时辰喂两勺。要是天亮了还没退烧,再抱过来。” 大夫看着眼里透着无知的两个人,深深叹息,只能掰开揉碎了,把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说清楚。 谢行云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谢风雨的经验……在亲生妹妹夭折,父母相继离世后,他的经验约等于没有。 两个清澈愚蠢的弱冠青年,抱着软软的一岁婴儿,脚步虚浮走出医馆,脑子里全都是新学的带娃技巧。 孩子是偷出来的,不能大张旗鼓求助,他们只能自己奶孩子。 买了两只还在哺乳的母羊,连带着还有两个小羊羔。 谢行云杀羊羔烤肉,谢风雨挤羊奶煮羊奶,全都是手忙脚乱,半点都不敢假手于人,生怕被人发现他们偷了个孩子。 小太子被放进浴桶里,屁股底下是准备拿来吃的瓜果,她咿咿呀呀喊,没人应,抱起小甜瓜啃下去,甜瓜蒂苦得丧心病狂,一口下去,人就哭了。 小孩儿哭得撕心裂肺,树上蝉鸣也鼎沸,催得两个人起了一脑袋痱子。 谢行云一手血腥,谢风雨两手腥膻。两人架着胳膊试图哄孩子,临了,腰间挂着的玉佩,全都到了小太子手里,总算是把人安抚住。 养孩子是个力气活,吃饭,喝水,拉屎,把尿,全都是两人的盲区。 “等等,为什么谢皎少个零件?” 谢风雨把尿时,发现了问题。 谢行云唾弃道:“你傻啊,因为这是个女娃娃,没少零件,你才少零件呢!” “不是皇子吗?” “……” 谢行云不说话了,他盯着抓住谢风雨头发用力拉扯的小太子,努力组织语言。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好不容易有个崽子,是男是女,有区别吗?反正都是储君。” 这番话,完美说服了书海沉浮的谢风雨,论起来,还真没太大区别。 一天时间慢悠悠过去,小太子吃饱喝足,抱着一根大大的玉如意呼呼大睡,喝了太多羊奶,又努力啃了半个甜瓜的肚皮鼓鼓。 谢风雨已经累瘫,拍在脚踏上哎呦哎呦叹气。 谢行云手贱伸手戳小太子吃得圆鼓鼓的肚子,还拍了两下。 “哇啊!” 小孩儿又哭了。 “谢行云你脑子呢!”谢风雨跳脚。 就这样,两人开始了努力在宫外养崽的生涯。 谢风雨不明白为啥非要这样干,偷太子这个罪名,实在是有点大。不过上头有瑞王顶着,他倒是不想太多,反正总不能砍他脑袋。 谢行云试图教会小娃娃杀羊的十八般技术……杀敌的十八般武艺。 谢风雨备考读书,在小娃娃耳边碎碎念治国良方。 这年夏日炎炎,东宫丢了个太子,乱成一团。 晋侯府多了个小娃娃,吃了喝,喝了睡,一天能啃一个拳头大的小甜瓜,可真是累惨了瑞王和晋侯。 两人不敢声张,连洗衣裳都是自己动手偷偷洗的。小孩子衣裳小,可谢行云力气大啊。 洗坏了好几件衣裳,谢风雨一边背书,一边缝衣服,手指头上扎得全都是针孔。 日后回想,谢风雨觉得自己那时候被下了降头。 谢行云脑子不好,连带着把他也传染了。 七日后,终于还是东窗事发。瑞王殿下被太上皇挂在树上打,就连谢风雨这个当三叔的,也被揍得屁股开花。 一个亲儿子,一个堂弟,太上皇打人是不留手的。 连审带问的,偏偏两个人嘴比死鸭子硬,死活不说偷太子干什么。 太上皇简直服了这两个神经病。 最后还是皇帝谢春晖下令,让二人禁足一年,事情才算了结。 太上皇把两府的人换了个遍,全都送去折枝楼,免得一些消息传出去。 太上皇从未想过,是两个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亲手把一个小娃娃养了七天,不但没养死,而且还胖了两斤。若是知道了,这两个怕是也要打包去折枝楼打黑工。 偷太子回家玩的事情被人知道后,瑞王殿下的风评越发差了。 群臣没有人能想明白,瑞王这是犯哪门子贱。 第186章 储君养成方案 受害人谢春晖,也不是很理解谢行云的行为方式。 不过谢春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明面为难弟弟,只会派弟弟去剿匪,顺便安排一些小小的刺杀。 兄弟两个,表面上兄友弟恭,哥哥包容弟弟,弟弟体恤哥哥,其实背地里都想弄死对方。 谢皎太子两岁的时候,多了两个师父,一个是京中才子谢风雨,一个是谢峻。 谢风雨自不用提,这一年禁闭时间里,他隐姓埋名跑出去参加科举,到了殿试才被人揭发身份。直接从考生,一跃变成考官。 这一届殿试的状元、探花、榜眼,屈居在谢风雨的阴影之下,那是一个比一个憋屈。 谢峻是太上皇送来的人。 这人和谢风雨站在一起,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来,这人和皇家肯定有关联。 谢峻身上带着谢家人那股子气质,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只要站在那里,旁人打眼一看,心里就笃定了,这人和谢家有关联。 有人说谢峻是太上皇私生子,也有人说是捡来的乞儿,又有人说谢峻是早年跟着太上皇南征北战的将士的遗腹子。 传言对也不对,谢峻是小太子皇祖母杜太后在战场上捡的,是将士遗孤,但谁也不知道这个遗孤到底是敌我双方哪一边的。 这都是旧事了,反正人是太上皇挑的,皇帝谢春晖那是一个屁都不敢放。倒是谢行云写了一封长信,质问太上皇为什么选那种阴沟里的玩意儿。 谢行云怎么挨揍的,自是不提。 谢峻打架很厉害,见到谢皎的第一天,就展示了以一敌十的战斗力。木剑在他手里,像是什么神兵利器,直接见了血。 最后木剑不堪重负,在刺入最后一人肩膀时断了,一节断木砸在太子谢皎脑袋上。 两岁的小太子已经不爱哭了,抬手摸摸一路流到脸上的一滴血,抓起洗干净去了果核的桃,啃了一大口。 “好。” 这是小太子第一次在外面说话,平日里她懒得说,朝臣都恭维说贵人语迟。 一个字,让慌慌张张喊太医的小太监险些泪崩。 “主子啊,您总算说话了。” 因为一个‘好’字,第二天朝会,群臣隔空吹了两个时辰彩虹屁。他们对正常且仁善的太子,真的很期待,如此处变不惊,情绪稳定,以后肯定是个好皇帝! 等太子长大。 等一个仁善之君长大,这个储君要宽厚待人,但也不能太怂。要刚正,要胸怀宽广,不能窝里横,也不能过于窝外横。 窝里横,他们这些当官的日子不好过。窝外横,国库扛不住。 群臣盼望着,希望储君能长成他们希望的模样。 因为那一剑,谢峻主动在东宫门口跪了三天。 他跪着,谢皎坐在门槛上啃果子,时不时往他嘴里塞一块。塞进谢峻嘴里的,往往是不甜的。 谢峻照单全收。 瓜果吃完了,小太子开始投喂吃食。 身形高挑的黑衣劲瘦男子跪着,小太子站着,手里端着小玉碗,往男子嘴里一颗颗塞鱼丸。 塞完了,又学着平日里宫女喂饭的样子,往对方嘴里倒水。 “咳——”谢峻差点被呛死。 自觉功德圆满,小太子拍拍对方的脑袋,就像宫里的妃嫔揉大肥猫的脑袋那样。 小太子对这个新玩伴很满意,给什么吃什么,而且可以和他一样高。吃不完的东西,都可以给他吃,完美! 谢风雨抱着书册路过,眼皮一跳。 “过来,那里有太阳,太晒了。去那边亭子里读书。” 两岁的谢皎不认识字,说话都不利落,但这不影响谢风雨长篇大论。谢风雨其实不太会教孩子,他自己是个一点就通的天才,讲课从来都是一遍过,完全没意识到两岁的小孩会不会跟不上节奏。 谢峻教习武艺,他原本是暗卫营的,现在过了明路。 他不会光明正大的打架套路,教小太子的,全都是暗杀的手艺。 “这样,不容易被人暗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一切都来得及。” 这话两岁的小孩儿听不懂,什么生死,根本分不清。连走路都能左脚踩右脚的年纪,能把一碗饭吃明白,都算是天赋异禀了。 生死的概念,对她而言太超前了。 小谢皎啃着果子,睁着一双茫然无辜的大眼睛,目光被飞过的蝴蝶吸引。 “总之,要活着,不能死。死了没有小甜瓜吃。” 一文一武两个师父,拎出去那都是大杀四方。谢风雨一篇文章能盖过所有新科进士的光芒,让他们一辈子活在自己阴影里。谢峻一把剑,无往不利,暗杀从不失手。 两岁的小太子,正是学习探索世界的时候。 被两个师父拉扯着,在群臣所期待的反方向上,越走越远。年纪大一点了,开始撒丫子狂奔,拉都拉不回来。 皇帝谢春晖很少关注这个孩子,对此一无所知。谢行云被派出去剿匪,过着隔三差五被刺杀的日子,一个月都不见得能听到一句京中的消息。 洞察这一切的,只有太上皇。 太上皇很高兴,要求谢峻加大强度,连带着将京郊的兽园开放,让小太子见识真正的豺狼虎豹。 金银珠宝算什么?珍稀猛兽才是好玩的东西。 “小孩子就是要胆子大!上可斩龙,下可杀虎。一身胆气正,不惧他人横。” 小谢皎五岁那年,南夷进贡一只虎崽子。 虎崽难驯,被装在铁笼子里,直接放在宫门外,引得百官称奇,百姓惊叹。 使者笑言:“这是我南夷特产,我南夷十几岁的小孩子都能打虎,不知诸位有谁敢上前一试?” 虎崽子不大,脑袋到尾巴尖的长度与成年人的身高差不多,咆哮一声,已经有了山林之中百兽之王的架势。 这一日,恰逢小太子在京畿兽园跟着谢峻拆解老虎回来。 那老虎占山为王,咬死了小太子喜欢的小白狼,谢峻一箭射中老虎眼球,凭实力引诱小太子认真学习骑射弓弩。 小太子回京,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裹,里头是一块精挑细选的梅花肉,老虎的后颈肉选的是最好看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根虎鞭。 第187章 闹市伏虎 她听人说皇帝不行,又听谢风雨讲课时说过虎鞭可入药,专治不行。 所以决定拿这个虎鞭给父皇当药吃,。梅花肉是给二皇叔的,二皇叔说要回京,派人给她送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小太子是个知道礼尚往来的,挑挑拣拣,选了最好看的一块肉。 她身后,谢峻背着大包裹,里头是一块完整的虎皮,还有剔干净肉的虎骨。 “太子,虎肉不好吃。”一路上,他都在重复这句话。 谢峻不善言辞,试图用真诚说服小太子。 “反正不是我吃,好不好吃不重要。” 太子谢皎背着手,慢悠悠往宫门口走,到了宫门外,刚想找借口吃旁边的煎豆腐,就见煎豆腐的摊主不在,踮脚打量,前面人群拥挤,五岁的她身高不够,完全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吼!” 一声咆哮传来,小太子乐了。 又一头老虎。 她努力挤进人群,就见笼子里有一头小老虎,小小的,个头比不上今天弄死的那只。 她眯眼打量小老虎胯下,确认过眼神,是公的。 折枝楼的人说,谢风雨至今没有娶妻,说不定也不行……大虎鞭给父皇,小虎鞭给太傅! 小太子觉得自己真是个好徒弟。 她没管那个使者的叽叽歪歪,当即就要回头喊谢峻。忽地,一声异响传来,铁笼不知为何开了,老虎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扑来。 小太子眼前一亮,立刻绕开面前挡路的华服小孩,握住腰间皇祖父亲手做的骨刀,就往前冲。 武师父说了,狭路相逢勇者胜。 无论是杀人,还是杀兽,都要盯着对方的眼睛,不要慌,不要怂,干就完了。 那小老虎呲牙咧嘴,面目狰狞冲到小太子面前,忽地嗅到不同寻常的气味,虎啸转了个音,变成一声奇怪的猫叫,身子一个趔跌,直接落在地上,眼里染上了恐惧之色。 小谢皎有些茫然,师父没教过敌人投降的时候要怎么办啊,这算是投降吧? 她手里的骨刀抵在小老虎脖子上,另一只手空落落的,干脆拍拍小老虎的脑袋。 众人惊呼阵阵,谢峻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看这一幕,险些膝盖一软给跪了。 弓弩都搭上了,就见小太子抱着老虎脑袋,一人一虎的脑袋眉心抵着眉心,相互蹭了蹭。 “你还挺乖。” 侍卫和试图上前的武将都麻了,想冲上去,又怕惊动老虎。这是他们大景的独苗苗太子啊,没了这个太子,储君就没着落了。 南夷使臣早就在猛虎出笼的刹那被吓到,两股战战,险些跪在地上。 “太子殿下,过来,快过来。” 谢峻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他宁可去敌营七进七出,也不敢面对这样的场面。这真是会吓死人的。 听到太子两个字,南夷使臣腿一软,彻底跪下。他不敢想,若是伤了大景太子,自己要面对的将会是什么。 那些远远站着看热闹的百姓望着身穿窄袖劲装,握着骨刀抵住老虎脖子的小孩儿,惊得睁大眼睛。 这……这就是他们的太子? 不愧是太子! 早在老虎出笼时就四肢瘫软坐在地上的秦家二公子秦崇风无视侍从的呼喊,直勾勾盯着小太子的背影,眼中满是惊叹。 “谢皎!” 谢风雨闻着味来了,冲进人群。目光环顾周遭,破口大骂。 “你们南夷闹市纵虎行凶,是要撕毁盟约,还是要刺杀我大景太子?” 使臣连连辩解。 这时候的谢风雨,还没有展露怼天怼地的本性,同僚们还是乐意和这个晋侯兼太子太傅交流的。 当下,好几人上前,三言两语就将前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谢风雨听明白了,认定这是南夷的挑衅,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谢皎也听明白了,这是敌国欺负大景呢。 她一巴掌拍在半大小老虎脑袋上,一双手因为分割虎肉,还带着血腥气。谢峻带孩子不讲究,胡乱擦干净血,就当是干净了。 因此,小老虎嗅到的是死亡气息,是比它强大很多的成年猛虎死亡的气息。 如果它是成年老虎,可能会考虑逃跑。 但它只是一头背井离乡的小老虎,从小就没了母亲,没有虎教它遇到这种事要怎么办。 小老虎发出求饶讨好的呜咽,面对死亡威胁,它趴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肚皮,试图展示自己的无害。 我只是个可怜的小老虎,无害的小老虎,就别弄死我了。 谢皎想起后宫妃子养的猫,也会这样袒露肚皮,不过那些猫不让她摸。 她伸手摸摸小老虎的肚皮……手感不太好,毛是粗糙的。想了想,她掏出充当干粮的羊肉干,直接塞进小老虎嘴里。 “肚子都是瘪的,你没饭吃啊?” 谢风雨正言语攻击南夷使臣,听到这话,扭头一看,一蹦三尺高,惊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谢皎!你给我松手,往回退!” 这个学生对着宫里的猫虎视眈眈,谢风雨嫌那些东西脏,不让她碰。结果一转头,撸上老虎了。 谢风雨整个人都快炸了,狠狠瞪了谢峻一眼。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 谢峻目光飘忽,手里握着弩箭对准小老虎的脑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谢风雨,假装自己很忙。 小太子往后退,吃到肉干的小老虎食髓知味,打着滚往前挪。 片刻,一人一虎便到了跌坐在地上的秦家二公子旁边。 秦家二公子看着细长的斑斓小老虎,手脚并用往后爬。 小太子拿着肉干,给一根肉干,给小老虎一巴掌。五岁小孩儿的巴掌,对一头老虎而言,几乎没有攻击力。 小老虎眼巴巴盯着肉,想扑上来,又畏惧死亡威胁。它能嗅到自己的同类死的时候有多恐惧绝望。 “老实点,给你的你才能吃。不是给你的,你只能看着。” 小太子敲着小老虎的脑袋,看猛兽的目光,像是在看山里的小动物。 小老虎摆出一副可怜模样:“嗷呜。” 谢峻不敢放松警惕,怕这老虎突然发疯,也不敢贸然上前,怕刺激到老虎,举着弓弩,时刻准备着。 谢风雨人都炸了,指着南夷使者破口大骂。 “什么玩意儿!你们养老虎都不给吃饱饭的吗?这东西居然要在五岁小儿手中乞食,什么废物玩意儿!不会养,你们就别养!” 谢大人是真生气了,太上皇都知道放猛禽出来要先喂饱,不然容易出意外。 南夷这群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第188章 崽子难养,训狗良方 谢行云今日回京,一路往宫门赶,他是要述职的,一想到等会儿要看到谢春晖那张脸,他就不高兴。 忽听喧哗,发觉是谢风雨的声音,他上马冲过去。人群早就在老虎出笼时散去不少,敢看的也都往后退了许多。 人群中间有个大圈空空荡荡。 马是战马,马背高度能到成年男子肩膀处。 谢行云直接骑马飞越过看热闹的人,冲进包围圈,落地前看到老虎,他眉心一跳,直接抽刀矮身,握着缰绳的手松开,一把揪住小太子的衣领。 待马匹落地,往前奔了几步,已是血溅七尺,老虎脑袋滚到了谢风雨脚边,热腾腾的虎血浇在秦家二公子身上。 那秦家十岁的二公子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秦家大公子闻讯赶来,也被溅了一脸血。 马蹄堪堪在踩到南夷使者前停住,横刀立马,煞气非常。霎时间,南夷使者已经吓尿了。 从猛虎出笼,到稚子驯虎,再到如今的马刀斩虎,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 小太子被谢行单手拎着,丝毫没察觉这股子凶煞之气,扑腾着两条腿,盯着老虎遗体哀嚎:“啊,我的猫!” 谢行云眼皮跳了跳,斩马刀在她衣服上蹭了蹭,擦拭血腥,收刀入鞘。好不容易腾出来的一只手,直接给了小孩儿一个脑瓜崩。 倒霉孩子,一天比一天难养,真是什么都敢玩。 “那不是猫。” “四条腿,一个脑袋,长尾巴,喵嗷叫,会打滚,会露肚皮,怎么不能是猫了?” “……”谢行云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要真这么说,也有道理。谁能说人不是吗喽?又怎能说老虎不是猫? 追根溯源都是一家,谁也别嫌弃谁。 小太子很满意自己的理论把人问住,正色道:“你是谁?” “我是你……二皇叔。” 此话一出,小太子立刻拆下身上背着的小包袱,举到谢行云面前。 “太傅说吃什么补什么。二皇叔吃这个!”小太子对二皇叔没什么印象,旁人都说瑞王乖戾难驯,不好相处。 看在二皇叔让人给她送了很多奇奇怪怪小玩意儿的份上,这是她精心中准备的回礼。 谢行云看着包袱里的虎鞭,脸色微变。 这又是谁教的? 他用得着这玩意儿? 临了,那根虎鞭落入谢春晖手里。谢行云得了一块老虎的梅花肉,不好吃,真的是不好吃。拿来喂狗,狗都不敢吃。 经此一遭,南夷使臣不敢嚣张,刚到京城的临国使臣也夹紧尾巴做人。 大景小太子面对猛虎面不改色,甚至摆出逗猫的架势,让人钦佩。 大景瑞王闹市劈出的那一刀,让人惊艳。 两国使臣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两人身上。 对他们而言,大景天子不过尔尔,真正需要防备的是瑞王,以及初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气质的大景储君。这两人,才是两国需要防备的。 一个锋芒毕露,一个还在成长。 要想法子,搞点事儿,让大景皇室兄弟阋墙,让储君夭折。 两国使臣开始寻找可以合作的人,渐渐的,他们发现秦家是不错的合作对象。而且,还是秦家主动示好的。 一场阴谋,拉开序幕。 秦家的谋算,正中两国使臣下怀。不出三日,秦家盛名在外的长子秦凤‘暴毙而亡’,被临国使者暗中带走。 要成大事,必要取舍。此刻的护国公,满腔雄心壮志,愿意为大业付出许多东西。儿子罢了,送出去就送出去了。 与南夷的合作,也在按部就班进行着。 瑞王谢行云闹事纵马,斩杀出笼猛虎,此事高高拿起,重重放下。 连着是两个罪名,一是御街纵马,二是欺辱使臣。 瑞王又被禁足了。 小太子去晋侯府读书,听到隔壁猫叫犬吠,趁着谢风雨午睡,她翻墙过去,直接钻进狗窝。 谢行云发现人的时候,小太子正抱着一条半大黄狗呼呼大睡。 谢行云把人捞起来,提着衣领,眉头紧锁。 “你是人,不是狗,不能与这种东西为伍。要养狗,就要让它们知道谁是主人。” 谢行云见过恶犬撕咬小主人,看不得小崽子和狗相拥而眠。 驯狗,要打,要骂,要奖励,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要让狗知道自己的地位,一条狗必须要完全服从。服从性不好的狗,就是废物。 一下午的时间,谢行云都在教小太子养狗。 “就和对臣子的奖惩一样。驯人,驯狗,是一样的。二皇叔你被禁足,就是因为不听话,所以父皇要驯你,对不对?” 谢行云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直接去隔壁把谢风雨揍了一顿。 “你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枉为人师!” 教不好,就是师父的问题。打孩子,他怕打死了,只能揍当师父的。 “有本事你教啊!”谢风雨觉得自己很无辜。 谢行云这个禁足,其实毫无意义。旁人拦不住他,他大张旗鼓出门,群臣也不敢逼逼赖赖。 禁了,又没禁,如禁。 谢行云从谢峻那里得知小太子的习武进度后,沉默了整整一个时辰。 “你们不觉得,这有问题吗?” 谢峻神色冷峻,闭口不言,目光坚定,以沉默表达自己的看法。 “正经人谁学暗杀?!” 谢行云很生气,堂堂正正以储君,学暗杀算什么事情。 他选了个一匹小马驹,决心亲手教小太子骑射。又因为自己一刀劈了小太子的‘新宠物’,只能寻了一头白虎,给小太子当猫养。 太上皇也去狼窝掏了个狼崽子,拿来当狗养。这下子,小太子猫狗双全。 猫科也是猫,犬科也是犬,没毛病。 这下子小马驹不干了,就连谢行云的战马都有点怂了。气得谢行云骂了爱马整整三日。 小太子骑不了马驹,尝试骑老虎,以失败告终。 “太傅说了,山鬼就是骑……乘赤豹兮……我需要豹子。二皇叔,我要赤豹。” “闭嘴!你什么都不需要!” “那我要不怕老虎和狼的小马驹。” “……” 这孩子算是养歪了。 谢行云都快疯了,到底是只有他家孩子难养,还是所有小孩都难养? 第189章 捧杀之术 谢行云转头就把老虎送走,连带着狼崽子也送归山林。谁家养孩子这样养的?要教就教点实用的。 什么东西对一个五岁的小孩儿而言实用? “杀人。”谢峻言简意赅。 “好名声。”谢风雨深有体会。 “……” 谢行云无言以对,最后总结了一下——杀人的同时,也能有好名声。 小太子忙着看折子,听到这个总结陈词,有些纳闷。 “我的名声不够好吗?” 好得很,顶天了。 文武百官隔三差五吹彩虹屁,京中百姓津津乐道太子驯虎。仿佛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就没有这样惊才绝绝的储君。 小太子每隔七日上朝一次,习文习武的同时,还要看折子,每个月都有两日要去太上皇那里点卯,陪伴突然想扮演和尚或者道士的太上皇吃斋念佛修道。 幼而慧敏,至纯至孝。 仿佛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被拿来逢迎小太子。百官期待一个正常的储君,对她抱有很大期待。 或者说,捧杀。 小太子正色道:“虽然他们的话很假,但我的名声似乎不错。” 谢行云意识到这崽子不对劲。 这崽子不是处变不惊,不是早慧。她看待事物的目光是割裂的,是脱离自身处境的。 谢行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他知道,这不太正常。这不是一个五岁小孩儿能说出来的话。 “你不太正常。” “我可以装得很正常。” 人人都说小太子光风霁月,敦厚宽和,处变不惊,性格稳定。 只有与小太子亲近的几个人,才能感受到,她就是一汪池水,池底连通着一个地下空洞。无形的漩涡,吞噬着那片池水。 表面看,风平浪静的。 内里,一片荒芜。 谢行云有些慌,他想捞一捞这个崽子,但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是那句话,谢家全都是疯子,疯得千姿百态。 九月,小太子在南山寺吃斋念佛,顺便思考怎么半夜不动声色,不被人发现的同时也能捞后山小溪里的鱼,并且吃到嘴里。 内侍匆匆来报。 “殿下,秦家二公子求见。” “是谁?”小太子对秦家二公子没印象。 内侍忙道:“就上次,被老虎血浇了一身,差点被吓死的那个小子。” “想起来了。”小太子点头,原来是护国公家的胆小二公子。大公子秦凤前段时间暴毙而亡,那个二公子看起来弱弱的,会不会也快死了? 小太子背着手,面上一副淡定模样,心里却想着护国公秦正浩的履历。 秦家算是老臣,武将出身,护国公秦正浩立下不少战功,不过这些年秦家似乎想要把后辈们往文臣方向培养。 已经暴毙的那个秦凤,市井有人将其和谢风雨放在一起比较,戏称双姝。 秦凤的文章——小太子皱眉——花团锦簇,华而不实,空有其表。父皇喜欢这样的文章,所以对秦凤颇为推崇,但在她看来,那种东西最无用。 锦上添花虽好,但也要现有锦缎,再说添花。 “殿下?”内侍小声道,“秦二公子在外面跪着,您看要不要让他进来?” 小太子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往外走,走到门槛处,理了理身上的粗布麻衣,调整姿态,变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小郎君。 气质拿捏。 这姿态是和谢风雨学的,七分像,已经足够唬人。乍一看,像个古板的老学究。没人能看出来,如此表面之下,小太子心里头正在翻来覆去回忆情报。 秦二公子果然跪地外面,九月傍晚还是很热的,甫一出门,热风扑面而来。门前的空地铺了碎石,石头是太上皇派人去寻的独山玉,砸碎了铺在地上。好不好看暂且不提,断口锋利,平时小太子路过都要踩着布景用的几块大鹅卵石走。 那秦二公子跪地锋利石头上,跪得端正,头上满汗水,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疼的。 小太子疑心对方是个傻子。 听到脚步声,秦二公子立刻俯身,摆出五体投地的架势。 “秦家秦崇风,拜见殿下。” “抬起头来。” “太子龙章凤姿,小子不配直视。” 小太子默默在心里给对方打了个叉。怂货一个,就是养狗,她都不乐意养这种怂狗的。 “你见我作甚?” “殿下,小子……小子想入宫陪读。” 小谢皎纳闷,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想陪读找她干什么?她不养人的。 她连养个猫都自己做不了主,养小狸花太傅不让,养老虎二皇叔不让,就连小白狗都被放归山林。 养个人? 小谢皎眯眼打量这个跪在地上,身体颤抖的人,想起之前瑟瑟发抖的小马驹。 这种废物,养来有什么用?又不是一头羊一头猪,养大了可以宰了吃肉。 秦家先祖早年也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哪个不是力能扛的猛士,怎么到了这一辈,一个个都改行读书了? 读书就读书,怎么一个个读得脑子都不好使了? 秦家长子秦凤,那文章也就她父皇喜欢了,花团锦簇的,有什么用处? 这个秦家老二,连抬头看人都不敢,怂狗一个。 秦家老三……哎,外室子来着,好像日子不太好过。 这秦老头做事不地道,搞个外室子出来,实在不体面。要她说,那外室是唐家人,唐家虽是商贾,但人家有钱啊。 钱是什么?钱就是粮食,就是兵器,就是俸禄军饷,就是底气。 那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是活生生的人命。 她要是秦老头,绝对把那外室抬回家供着,即便给不了平妻之位,也要给个贵妾。 五岁的小太子神游天外,已经开始计算唐家的生意有多大了。 秦家二公子跪在地上,不敢出声,静静等待一个结果。 许久之后,还是内侍看不过去,低声道:“殿下,眼看着到了传膳的时候,您晚膳想吃什么?” “随便搞个小咸菜米粥。” 小太子摆手,她半夜还要去抓鱼呢,吃太多,吃不下鱼怎么办? 南山寺后山的鱼没人抓,她早就发现水美鱼肥,定然好吃。 “是。” 内侍转身,离开前试图给秦家二公子使眼色,可惜二公子一直垂着头,没察觉他的暗示。 第190章 一尾鱼 小太子算是回神了,得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的数字,对唐家的家底颇为感慨。 “孤不需要陪读,你回去吧,膝盖的伤记得处理。” 她丢下这句话,径直往前走。渔网还没着落,山下应该有农户家里有渔网。 小太子摸摸怀里的的铜板,盘算给多少铜板合适。 秦二公子踉跄起身,望着小太子的背影,提起衣摆,低头看自己血色斑驳的衬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秦二满脸孺慕:“太子谢皎,果然与传闻中的一样宽厚仁慈,居然会在意我有没有受伤。” 秦家侍卫从角落里走出来,闻言脚步一顿。 二公子是不是前段时间脑子烧糊涂了?小太子才五岁,他十岁,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恶心? 秦家二公子下山后,明面上大病一场,不再出现于人前。此事自是不再提。 那一晚小太子抓了两条鱼,被鱼尾巴打脸,又失去两条鱼。终究是个小孩子,气得跳脚让人把小河沟堵住,将鱼全捞了,挨家挨户给群臣送鱼。 她一般有仇,当场就报。 能让她徐徐图之的,那绝对是灭门级别的大仇。 南山寺后山,所有鱼都被连锅端。 秋日鱼虾肥美,鱼遭殃了,虾也遭殃了。太子谢皎亲手送鱼,挨家挨户,送了三天。 最后还剩两条,路过施粥的唐家米铺,她直接随手将鱼塞给掌柜。 唐家人得了鱼诚惶诚恐,连夜打了一把金算盘,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将金算盘送出去。第二日早膳时,回礼便送到了小太子面前。那算盘,还带着些许熔炼后的余温呢。 谢风雨对此的评价是:“商贾擅钻营,不足为伍。” 有些老臣不舍得吃鱼,直接供了起来。 有些外地考到京中的小官日子不宽裕,有人高价收那些鱼虾,便偷偷换成银钱,倒是过了一个不错的新年。 有些人干脆将鱼虾放进自家荷花池里养着,不舍得吃,也不舍得卖。 这可是小太子给的赏赐啊! 群臣感激涕零,只有南山寺的住持看着没鱼没虾的小河沟沉默了。 转眼到了过年,小太子骑射已经学得不错了。 几个月来南夷时常扰边,临国也不消停。 护国公秦正浩被派去边境,不出正月,就传来捷报,顺便要钱要粮。 太上皇看到捷报,气得掀桌子。 “这叫捷报?这叫什么捷报?杀敌八百自伤一千!就是派一条狗去,也能一换一!” 太上皇很生气,偏偏皇帝谢春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赢了就是赢了,怎么赢的不重要。 大景人多,三个换一个也换得起。 私下里,太上皇拉着孙辈,问道:“谢皎,你怎么看!” 那一双眼里满是怒火,面目狰狞,若是寻常孩子,早就被吓哭了。 谢皎不是寻常小孩儿,她已经不是一岁时会被吓哭的谢皎了。 太子谢的世界观极为分明。 “秦家一代不如一代,都是废物。” 无论秦家大公子秦凤,还是秦家二公子秦崇风,就连当爹的护国公,都不行。 未来的储君面对咄咄逼人的太上皇,淡漠吐出四个字:“不堪大用。” 于是,小太子课业又加了一项。 读书,习武,治军,上朝。 用太上皇的话说,有些东西,可以不会,但不能不学。不然就和谢春晖那个傻狗一样,什么三换一,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 太上皇这一生,活到成年的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谢春晖怯懦多疑,二儿子谢行云乖戾难驯,他自己杀心极重,有时候杀了人,回头又后悔。 思前想后,太上皇让位给了大儿子谢春晖。 结果……如今后悔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老二上位呢。 太上皇晚上做梦都是三换一,时常被气醒。 小太子的生活极为紧凑,在朝堂后宫与京畿兽园之间来回奔走,时间一天天过去,其他学得如何暂且不论,骑射是学成了。 到了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临国大军压境,朝廷派瑞王谢行云去凤城秦山。 临走前,谢行云给小太子一份舆图。那舆图不是兵部派人勘测绘制的,是谢行云自己画的。 “我走了,秦山有猴,回来给你带两只。” 谢行云走得匆匆,只来得及带上八百轻骑,据说沿路还有兵员调动。 小太子展开牛皮舆图,研究地形地势,又翻出凤城官员的折子,一一比对。找出兵部卷宗,取出以前阵亡的花名册,这一看就是一个多时辰。 “看什么呢?” 谢风雨今日要教水利,搬来了不少书册和工部的图纸,试图让小太子知道运河的重要性。 为此他甚至让人在院子里挖了沟渠,做了小房子。 一进门,就见小太子一身常服,坐在故纸堆里,周围全都是纸片舆图。黑墨白纸红批,背后是一条条人命。 小太子时不时拨弄金算盘,沉闷的声响,像是鼓点,敲在谢风心头。 “在算什么?” “补给辎重,军饷米粮,武器盔甲,战后抚恤……算死一个人,要多少银子。” “……” 谢风雨脸色有些难看,决心转头就让人查唐家,查唐家的生意有没有问题,查各项杂税有没有缴纳到位。又是一个带坏小太子的因素。 这一天天的,就不让人省心。 谁家回礼送算盘的? 谢风雨道:“这些有得是人算。不必在这些事情上耗费心神浪费时间。上位者要抓大放小,提纲挈领。若事事专精,对寿命有碍。” 小太子抱着金算盘,盯着地上平摊的花名册,冷不丁道:“他们统计有误,中饱私囊,也要抓大放小?” 谢风雨眼皮一跳,将东西拿过来,迅速在心里计算一番。 太上皇放权,天子纵容,群臣逢迎,谢皎太子能拿到的卷宗都是寻常官员拿不到的。 户部、兵部、工部的卷宗,再加上各地递上来的折子……连带着折枝楼和三司递上来册子。 轻易一算,就能看出这里头数目不对。 有些事情可以相互勾结,做假账。可即便有人能手眼通天,也无法撼动关联的所有衙门,总会有蛛丝马迹。 太子太傅兼晋侯很生气,把一堆书册塞给小太子,闷头开始写折子。 “看我不弹劾死他们!” 【小剧场】 谢风雨:其实我以前不爱弹劾的,后来也是没法子。 秦崇风:谢皎太子是我的偶像! 陆清江:不是,怎么就偶像了?你跪碎石子上,就是为了博同情是不是?下作手段! 第191章 缺耳 小太子六岁那年,南夷的战事平缓许多,秦正浩归京,对外的说法是战功赫赫,一时间风头无量,一干将领被大肆封赏,宫中更是大摆宴席。 一派歌舞升平模样,仿佛打了什么大胜仗。 小太子看看战报,再看看意气风发的那些将士,小小的脑袋里是大大的困惑。 细数历朝历代,纵观史册,如此功劳值得这样庆贺? 这不是胜了。 是没输。 值得如此庆贺? 谢皎终究是年纪小,看不出其中博弈,只看出这份荒唐。 秦山那边的战事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战线拉得很长了。 小太子盯着战报,盯着户部兵部,粮草调度,兵员补充,武器配备……那些官员总有理由,总有借口,送去前线的物资,不足之前支援秦正浩的十之五六。 谢皎年岁还小,不知其中弯弯绕,只看数据,只看证据。她直接将事情捅到了朝堂上。 谢春晖已经在位七年,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到如今的膨胀。他容不下旁人质疑自己,哪怕这个旁人是他定下的储君。 “明日便去与你皇祖父读书吧。”皇帝轻飘飘一句话,将所有事情揭过。 小太子自幼被逢迎长大,虽说以她的性子不至于当真,但天之骄子当多了,从未受过委屈,自然听不得这种话,受不得这种委屈。 “父皇是要瑞王死吗?” 一句话,揭开了遮羞布,让谢春晖大怒。 “出去!朕给你的东西,也能收回去!” 小太子仰头,望着坐在龙椅上的人,冕旒轻摇,戴着帝王冠冕的人,似乎已经距离她很远很远了。 “这些是你给我的吗?”小太子反问,“这些权柄是上天赐予,然后你转手给我的吗?” 群臣面面相觑,储君啊储君,少说两句吧,再说就要废太子了。 这两年谢春晖窝里横的本性越发彰显,文武百官全都夹着尾巴应对,弄权之辈努力逢迎。 唯独小太子一如往昔。 终究是年纪小,过于天真了。 君权神授。哪个手握权柄者不知这是骗局,可这就是他们的底气。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说一千道一万,得天下者,得话语权。 “出去!”谢春晖怒喝。 小太子转身离开,越过高高的门槛,走出明堂,走过华章,径直出了宫。 小太子去了南山寺。 一时间,京中议论纷纷,有传闻说陛下要废太子,另立太子。 可皇帝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去哪里立太子?难道是要从宗室里挑? 谢家虽子嗣不丰,但适龄的孩子还是有几个的,其中十岁以下男孩有三个。 有好事者暗中观察,发现三个小孩儿用尿和泥玩儿,顿时打消念头。 这样的储君,是不是有点脑子不好?有谢皎太子珠玉在前,这种玩泥巴的,实在是入不了眼。 朝臣试图缓和君王和储君之间的关系,老实说,小太子除了过分天真,没看出来陛下想弄死瑞王这一点,其他真没毛病。 小太子能有什么错?这位储君只是年纪小罢了。 至诚至性之人,缺少的只是来自现实的捶打。 如此过了几个月,边陲战事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战报不再送到小太子手中,就连太上皇也一时失了臂膀。 折枝楼倒腾情报,却连失三楼。 一国不可两君,谢春晖终于还是受不了太上皇这位隐君,试图拿回一切。 一个平常的夜晚,有人入了南山寺,敲开小太子的房门,递过去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 “猴。” 包裹打开,露出表情狰狞,早已断气的两只小猴子。 小谢皎道:“死了。” “抓的时候是活的。路上太赶,没注意死活。”一身血腥的谢行云随手将包袱丢远,单手把人拎起来。 “长高了,看着瘦了,这种鬼地方没什么好吃的。” 血腥味夹杂着尸体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小太子眉头紧锁。 “听闻你在朝会上替我说话了?” “近来骑射可有长进?” “选了一匹好马,洗刷干净后我让人送来。” “……” 无星无月的平凡夜晚,谢行云说了很多,小太子始终看着角落里肢体扭曲的两只小猴子。 黑色包袱皮成了它们的裹尸布,大抵是挣扎过,此刻它们死得悄无声息,肢体扭曲。空气中的腐臭味,不知是它们的,还是旁人的。 谢行云似乎受了很多伤,言语里带着疲惫,精神却饱满。 谢皎有些茫然。 二皇叔在兴奋什么? 她伸手,摸到一片温热,血像是有生命一般,粘稠湿热,很快蠕动到指缝。 热的,腥的,粘稠的,似乎要往她肉里钻。 小太子觉得有些冷。 从那以后,直到离开京城这个名利场,谢皎都没有再见过谢行云。 谢行云归京,可战事如火如荼,朝廷抽调了不少人,就连谢峻也自请去秦山。 出发前,小太子给谢峻准备了一个大大的包袱。 “天要冷了,这里面有厚衣服。粮草经常不足,干粮要够。药物供给不够,要带上药。还有鞋子,有个小胖子和我说,出门在外鞋子最重要。” 床单包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大包袱。 小太子拖着沉重的包袱,吭哧吭哧到了谢峻面前。谢峻原本计划轻骑快马,被迫多加了两匹马。 “殿下保重,北临多金矿,卑职给殿下带回一块狗头金。” 金银玉器小太子见过不少,唯独没见过原生态的狗头金,连连点头。 “我等你凯旋。” 这一年冬天格外冷,小太子一如往昔读书习武,只是不再去朝堂。 整个京城暗流汹涌,南山寺却偏居一隅。 小太子收到谢峻阵亡的消息,是在次年初夏。 她不信这个结果,即便谢峻真的死了,也一定另有隐情。谢峻此人,给一块馒头,都能潜伏五日。她给谢峻准备了那么多干粮,怎会轻易死去? 临国派人送来了谢峻的耳朵,盛在玉盒里,像是奉上什么宝物。 谢峻右耳有疤。 小太子练习骑射时,有一次不小心射到了谢峻的耳廓,伤好了,但耳朵尖有个小豁口已经长不好了,像民间给小猫小狗剪耳一样,有个口子。 耳朵是真的。 使者道:“谢将军孤身一人闯我家大王营帐,身中上百箭矢,死无全尸。” 第192章 疯与疯 小太子捧着玉盒,目光淡漠望着临国使者,前所未有的暴虐在她心中升起。 使者出了南山寺,背后中箭,自伤而亡。 谢风雨收拾烂摊子时,整个人都要疯了。 “你要他死,至少也要等他出了边境!” 谢皎踩着临国使者的脊背,拔出入肉三分的箭矢,掏出小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箭头上的血和碎肉。 “让他多活一刻,我晚上睡不着。” 谢风雨语重心长道:“罢了,这次就算了。以后要有耐心。等你爹死了,想干什么干什么。” 谢春晖正值壮年,等他死,还要很久很久。 谢皎第一次虔诚对佛陀上一炷香。 不求功名利禄,不要荣华富贵,不央长命百岁,不奢身体康健,只求谢春晖早亡。 早亡也好,退位也罢,她不挑的。 达成目的就行。 谢皎和谢春晖没什么父子亲情,谢春晖不喜欢这个被群臣的称赞的储君,谢皎看不上谢春晖那种窝里横,窝外怂的样子。完全是塑料情。 祈祷神佛,对谢皎而言是最无用的。 漫天神佛若是有用,还要刑部干什么? …… 谢春晖真的死了。 那个夏夜,雨打芭蕉,马蹄声富有节奏感敲击地面,犹如丧钟。空气中沉浮血腥,一队重骑,朝京畿唯一一座高山而去。 马刀滴血,刀光湛湛。 谢春晖死了。 谢行云谋朝篡位,谢春晖死了。 太上皇说谢行云疯了。 小太子抱着小包裹站在寺庙后门,看看被太上皇紧紧关上的大门,无视目光期盼的折枝楼探子,扭头看连绵起伏的低矮山脉,深深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还挺感激二皇叔的。不过,他连亲哥都杀,我这种小崽子,肯定一刀一个,脑袋都能直接穿糖葫芦。” 说完这句话,她笃定道:“我要是他,绝对会下手。” 在皇家,什么亲情都是表面。 二皇叔以前对她不错,现在就不一定了,新皇登基,没道理留一个前任皇帝的太子碍眼。 背着小包裹,小谢皎一脚深一脚浅走向远方。 探子亦步亦趋跟上,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小殿下啊,您这是要去哪?” “天高海阔,四海为家。” “……”探子再次欲言又止。 她经常在山里行走,什么豺狼虎豹,看到她都有阴影。当年谢峻射杀的那只虎,临死前的惊惧像是什么洗不干净的气息,始终伴随着她。很多小动物都怕她。 小太子哼唱着市井学来的东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先秦·无名氏·击壤歌) 突然得了自由,这种感觉很微妙。 皇祖父忘了准备金银,但她手上有金镯,脖子上挂着平安锁。 她用石头砸扁金镯,丢进火里烧,烧成奇奇怪怪的样子,顺便烤兔子。 这样的金子,寻常铺子是不要的。小太子长途跋涉,挑挑拣拣,选了唐家的铺子,编了个悲惨的身世。 小太子……不,现在要叫她杜微澜了。 “我娘死了,我爹死了,我全家都疯了,我无路可走了。” 一番话,说得管事心有戚戚,还真给兑了银两。 “就当是给三公子积德了。” 杜微澜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掌柜说的是谁,连连点头:“你家小胖子会好好的。” 那小胖子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人还不赖呢。 掌柜哪里知道许多,听着小人如此说,当即眉开眼笑,拿点心给她吃。 “晚上住在何处?你若无家可归,可以在我们这里当伙计。” “不了不了,人生在世,当四海为家云游天下。” 她还要去笼络皇祖父留下的人呢,不能停下脚步。 小姑娘背着小包袱,啃着点心出门,路过一个小乞丐,掰了半块点心丢过去,哼着不成曲调的歌往城外走。 折枝楼的探子都麻了,这和他们以为的不一样啊。 等等,跟丢了! 小太子这是哪里学的身法?怎么连他们也能跟丢? 负责跟踪的两个暗卫也跟丢了,站在街口面面相觑。 陛下让他们跟着,不能远不能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这让他们很难做啊。小太子泥鳅一样,跟不上,真的跟不上。 往后七年时间,小姑娘几乎走遍大景的每个角落。、 追查先太子的告示贴满大街小巷,无一人能将昔日惊才绝绝的谢皎太子与一身布衣的杜微澜画上对等号。 暗卫换了一批又一批,渐渐的,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了。 就那么不远不近跟着。 大多时候会跟丢,然后回去挨训,又有一批人派出来。 这仿佛是一场猫鼠游戏。 也是那些暗卫的试炼。 所有人都纳闷,目标人物到底哪里学来的身法手段,就像背后长眼睛了一样。 谢九是其中翘楚,把人跟得死死的,从未失手。 然后,他挨揍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力气不小,师承暗卫这一脉。谢九的套路,她都了解,偏偏谢九不能还手。 一来一往之间,谢九只能被动挨揍。 那次之后,谢九就改行了。 握笔总比握刀轻松。 七年时间,杜微澜招揽太上皇昔日旧部,倒也弄出来一些动静。谢行云能谋朝篡位,她自然也能。 临了,看着渐渐平稳的民生,她迟疑了。 其实啊,这皇帝谁当都是一样的。至少谢行云做得比谢春晖好。 无论是太子谢皎,还是孤女杜微澜,对谢春晖都没有感情的。真论起来,她与谢行云除了弑父之仇,真没深仇大恨。 谢行云只不过是提前做了她想做的事罢了。 结果是一样的。 无关对错,只不过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大景经不起折腾,无论如何,这几年的平稳是谢行云给的。 杜微澜思来想去,自己之后能做的就只有解决几个潜在危险。 一是凤城周家,二是京城秦家。 凤城周家早年在战事中插手不少,谢峻的死,周家至少占三成。论起来,周家算是她的母族,可那又如何? 周家的手,伸得太长了。 至于京城秦家,早就显露不臣之心。与谢春晖狼狈为奸,对谢行云摇尾乞怜,又暗地里豢养私兵。 她要秦家死。 她能容忍谢行云,不代表能容忍这些人。 还有临国王氏…… 敌人太多,可惜谢行云怕是不想与她联手的。 第193章 您看我是不是忠心耿耿?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 做完这些,就什么都没了,自有人收拾这山河。 之后这条命,就显得无所谓了。 业已成,这条命就显得多余了。 杜微澜发觉,自己这辈子其实就是个笑话。七岁之前是个笑话,七岁之后还是个笑话。 数不清的阴谋将她裹挟,将她高高捧起,投掷到地上。 无论是俯瞰人间,还是仰望华章,她始终有一口气,憋着一口气。 小太子谢皎,自有一番黑白分明。 孤女杜微澜,自有一番算计。 想让人上钩,实在简单,不过是一个眼神,就有人上赶着入坑。她去清水县,真不是随意选的地方。 清水县,百年古刹蝉鸣寺,她那没建成的行宫,还有试图借着她的名头起事的人…… 这世上哪有什么善柔公主,只有她太子谢皎。 …… 杜微澜写好折子,抬头就见谢风雨神色复杂看着自己。 “怎么了?” “想起你小时候,一顿能啃一个小甜瓜,吃到瓜蒂就哭,哭完接着啃。” 谢风雨面露缅怀之色。 杜微澜手一顿,拿起桌边小几上的脆柿子咬一口。贡品的落花甜柿子,没有丝毫涩味,她一边吃一边往外走。 墨迹未干的折子被她拉着走,一头在手里,一头在地上拖拉,像是黑白交错的披帛。 到了门外,她指着一处屋脊,低声道:“出来。” 一个暗卫立刻跳下来,还没走到近前处,就迎面丢来一本折子。 他立刻不敢说话了,收拾好折子,扭头就跑。 不到半个时辰,折子就到了谢行云案上。 看完折子,谢行云冷笑:“朕还没死呢,她就开始编排了?不愧是朕的崽!” 大太监立在一旁,一句话都不敢说。陛下这话,说得实在是不吉利。 可他不敢提醒。 另一头,陆清江磨磨蹭蹭终于还是到了大牢外。 他提着给其他狱卒带的小菜小酒,想要借口吃酒喝肉拖延时间,谁知刚到就被人拉到临国女帝王宣玉面前。 王宣玉直接道:“你知道你是谁吗?” 她的话,让陆清江一愣。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真是看起来很有道理的三连问。 陆清江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瞥见角落里的狼牙棒,努力克制自己。人不能死在这里,天时地利都不在他这里。 “你这样的人与景朝的人混在一起,实在可笑。” 说这个,陆清江可就不困了,他隔着铁栅栏,蹲在地上,好奇盯着王宣玉,饶有兴趣道:“展开说说。” 这模样,与听人说书没区别。 王宣玉脸色微变,目光审视探寻,良久之后,皱眉道:“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陆清江手揣进衣襟了,握着一把小匕首,摆出一副无知模样,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南夷人,却为景朝卖命,你对得起祖宗吗?如今南夷使臣已经到了,不出十日,临国使者就能抵达京城。我是临国女帝,自然无人敢动我,但你的处境就危险了。” “这样啊,我真的好怕怕,您说要怎么办?” 陆清江面上有了惧色。 若是陆银子见了,定能看出它家二哥又在装模作样。 可王宣玉不了解陆清江,以为他真怕了,继续尝试说服对方。 “你身份尴尬,父亲是南夷人,母亲却是景国人。景国与南夷水火不容,你留在京城,随时会被人杀掉。你只有寻求帮助,才能活下来。 “而我,就是你最好的选择。南夷和景国的争端,和我临国无关。你只要听我的,我保你性命无忧,荣华富贵。我是临国女帝,能给你的有很多。” 陆清江用牙碾碎一颗花生米,直勾勾盯着王宣玉,暗色的眼珠子毫无情绪,直看得王宣玉心中发毛。 “说说,你能给我什么?” 王宣玉扬起下巴,目光睥睨:“你若好好表现,可给你摄政之权。” 陆清江笑了,眼里满是跃跃欲试:“那我要是表现不好呢?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没什么脑子,只会逞凶斗勇,打架还行,动脑子就不行了。” 王宣玉以为他心动,立即道:“那也能当个面首,吃喝不愁,无性命之忧。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这人虽然脾气不好,但本事还是有一些的。” “有道理。”陆清江胡乱点头,心不在焉道,“那我应该做什么?先说好,我可不当面首,至少也要当个美人。” “……”王宣玉皱眉,嫌弃道,“你这人,怎么一点进取之心都没有?就不能当个谋士吗?你的骨气呢?” “哎呀,不要说这些废话,骨气能当饭吃吗?一个个的,不食人间烟火,吃到嘴里的才是真的,知道吗?赶紧的,你要让我干什么?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你怎么这么急?”王宣玉发觉不对劲,心中升起戒备之情。 陆清江摊手:“当然是为了小命,我现在很慌的。我爹诈尸了,我真的好慌。” 王宣玉放下心来,将自己的谋算说出。 “既然如此,你要听话。只要景国和南夷针锋相对,我临国就有可乘之机。破局的关键在秦家,秦家已经筹谋十年,蓄势待发。我要你做的,就是利用秦家,挑拨两国之间的关系。” “行,说重点,有什么情报吗?” 陆清江掏出纸笔,眼巴巴望着王宣玉。 这人说话磨磨蹭蹭的,都快要吃晚饭了,还没说完。也不知道小蛮中午有没有老老实实喝药,晚上吃什么呢? 陆清江的心早就飞了。 什么南夷血脉,什么性命之忧,他铁了心要抱大腿,他怕个鬼。 这世上能有比他家小蛮更好用的免死金牌? 傍晚,陆清江揣着小册子走出牢房。 “这王宣玉的脑子,是不是真有毛病?她居然相信我会听话”陆清江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 他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什么摄政之权,有啥用?吃力不讨好,谁信谁是傻子。” 这王宣玉脑子不行,倒是挺能画饼。但他不爱吃饼。 陆清江想不明白王宣玉的依仗,骑马一路狂奔,跑去找谢行云。等进了宫,立刻将情报送上去,大表忠心。 “陛下啊,我看您面善,以后我就当您是我爹了。爹啊,您看我是不是忠心耿耿?” 谢行云气得捏碎手里的茶杯。 “滚!” 第194章 他的免死金牌 “好嘞!” 陆清江麻溜跑路,只当是皇恩浩荡,老父亲不善表达。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谢行云气得不轻,恨不得追上去把人揍一顿。 暗卫奉上一本小册子,谢行云拿过来和陆清江拿来的相互对照,一字不差。陆清江没说谎,不过小册子上圈圈点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涂得像鬼画符。 “这狗东西没读过书吗?狗爬字看得朕眼睛疼!” 陆清江一路狂奔,买了一堆吃食,路过自家时,直接喊陆明,塞给陆明几样,报了个平安,连家门都不进了,继续一路狂奔。 陆母出来,只看到他的衣角消失在街角。 “这小子,是不是又闯祸了?”陆母看着陆明手里的糖藕,疑心儿子不回家是怕挨打。 不多时,陆清江就到了晋侯府。 他可谓是轻车熟路,问了门房,直接去找太上皇。 “祖父啊,救我小命!” 太上皇正撸狗呢,闻言虎躯一震,惊道:“我没你这么大的孙子,滚滚滚。” 陆清江可不管,直接扑过去,一个滑跪抱住太上皇小腿。 “祖父啊,我买了炸鹌鹑和白斩鸡,您吃了吗?吃了饭也吃点吧,万一半夜饿了呢?” 陆银子都惊了,目光呆滞看着陆清江。 太上皇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小辈,直接气笑。 “说吧,什么事?” 真不知道小蛮从哪里捡的奇怪玩意儿,喊祖父倒是喊得顺溜,脸皮比城墙拐角都厚。 陆清江倒豆子一样将今日的事情说个干净,连带着谢行云让他滚,他都说了。 他从小到就知道一个道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要不然他为什么每次去河沟抓鱼,回家都会挨打? 这世上就没有不漏风的事情! 陆清江处境尴尬,他笃定自己摊牌,要比被人撕开遮羞布强得多。 太上皇听完,表情古怪。 “你小子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您是长辈,这些事肯定要让长辈知晓的。”陆清江惯会随口糊弄,这话根本就没过脑子。 太上皇听了,却愣住,心中情绪莫名。 “行了滚吧,谢风雨找你呢,没事多读书,这一天天的一个个的就不干正经事儿。” 太上皇一脸嫌弃,扯下鹌鹑腿,自己一根,陆银子一根。 陆清江先去找杜微澜,进屋一掀被子,见阿黎抱着人睡得香甜,顿时后槽牙痒了。 伸手一摸,两个人都没发烧,他直接把阿黎抱起来,另外扯了一床被子裹住,环顾一圈,选定了窗边的贵妃榻,把妹妹放上去。 “真是的,一点都不知道避嫌。白天暖床也就罢了,晚上还想和我媳妇儿睡一个床?做梦!” 陆清江骂骂咧咧。 杜微澜被惊醒,听到这话,抓起枕头砸过去。 陆清江挨了一枕头,见人醒了,立刻抱着枕头凑过去,开始装可怜。 “小蛮,那个王宣玉果然勾引我,她还坑我。她让我当面首,这是要和你抢人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清江一边说,一边往被窝里钻。 杜微澜刚睡醒,还有些茫然,抬脚抵着他的心口,胳膊撑着他的肩膀,恍惚了一下,勉强理清楚思路。 “你展开说说。”这都什么和什么?她疑心这人一番话里,八成都是借题发挥,两成是胡诌。 陆清江立刻来了精神,将事情细细说了,还不忘添油加醋,说王宣玉觊觎自己。 杜微澜听完,伸手捏他的脸。 “捏着你的脸皮也不是很厚啊,你说话怎么就这么厚脸皮?利用就是利用,你非说人家觊觎你。明明是要利用你好不好?你这话让王宣玉听到了,她能气死。” “小蛮你是没看到她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剁吧剁吧,称斤论两卖了。我太难了。” 陆清江装可怜是到了如臻化境的地步,假的都能说成真的,更何况是半真半假,那更是说得比真金都真。 杜微澜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表情,果然看出一抹心虚。 “谢大人找你呢,一边去。你就顺着王宣玉的话走,事成之后给你奖励。” “那能现在亲一口吗?就一下!” “滚!” 杜微澜额头青筋暴起,直接把人赶出房间。 “二哥太过分了。” 阿黎抱着被子回到床上,抱着杜微澜的胳膊委屈道:“嫂子,二哥欺负我。我刚睡着,他就把我吵醒了。” 不愧是亲兄妹,如出一辙的装可怜。 “睡吧睡吧,明天带你出去买好吃的。” “要带上银子!”阿黎不委屈了,钻进被窝,秒睡。 陆清江进了谢风雨的书房,被压着读了两个时辰的书,出来时已经是子夜。 “明天早点过来,姚慎他们几个早就回家睡觉了!”谢风雨对于一堂课上两遍这件事,怨气满满。 “陆公子,请随我来。”晋侯府的管家笑盈盈指路,“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陆清江试图挣扎:“我有地方住。” “陆公子执意住柴房,虽然有违待客之道,但也不是不可以。” 管家笑得更灿烂了。 “……我还是住你们准备的房间吧。” 今天又是不能抱着媳妇儿睡觉的一天。 陆清江很伤心。 …… 第二日,陆清江仍旧要去城外牢房点卯。 他起了个大早,刚要出去买早饭,就被管家拉住。 “天气冷,陆公子坐马车出门吧。车已经套好了。” “我是去买吃的” “陆公子放心,吃食准备好了,就在马车里。你现在出发,正赶得上点卯。”管家直接把陆清江推上马车,“陆公子今晚住外面,城外已经安排好了。今晚我家大人有事,课业也安排好了,也在马车里,您晚上记得自修,蜡烛也在盒子里,您大可以熬夜苦读。明日我家大人会抽查。” 陆清江:“……” 他地位还不稳呢,就不能让他多留几日? 这是针对他的吧? 陆清江很伤心,躺在马车里,翻来倒去分析王宣玉的行为,琢磨当前的形势。 按照昨晚的试探,皇帝和太上皇应该没想要他的命,谢风雨的态度也算正常。 连他的命都不要,那他娘和阿黎肯定安全。 陆清江一颗心放下大半,这相当于他手里握着免死金牌。 还是小蛮面子大啊。 他都这么跳了,居然还能保命。 王宣玉说那么多废话,抵不过他家小蛮不动声色。什么叫面子?这就叫面子! “之后的目标就是……干翻秦家和南夷,以及临国!” 陆清江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 第195章 一等一的实诚人 陆清江去牢房点卯,将一壶酒递给王宣玉。 “天寒地冻的,喝点酒,我还拿了下酒菜,随便吃,吃好喝好。” 王宣玉看看残羹冷炙,再看陆清江真诚的目光,眉头微皱:“你平时吃这个?” “对啊,没法子,这还是别人给我的呢。” 陆清江还是一脸真诚。完全不说,这是他路上吃剩下的。 “按照您的说法,还有九天临国使者就到了,您要保重身体啊,多吃点,养好身体。” 少年人笑容腼腆灿烂,不疏离,也不狗腿,像春日暖阳,让人生不出恶感。 无论是杜微澜还是阿黎,见了这表情,肯定要怀疑陆清江又干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可惜王宣玉不了解陆清江,只以为生活艰难少年的投诚。 女帝勉为其难:“你脑子不好,但人还不错。” 陆清江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夸奖。” “咱们好好商量一下,怎么挑拨离间。我在景国军营,那叫一个受苦。立了大功,也没什么大赏赐,反而是那个叫陈舍的王八,一路高升,真是气死我了!我为大景立过功,我为大景流过血,连女帝都俘虏了,结果让我守大门!这样下去,我连媳妇儿都娶不到!” 陆清江说得愤慨,言语里的真情实感,唬得王宣玉一愣一愣。 “我恨不得他们现在就打起来。还有我那个诈尸的爹,你是不知道,他从小就打我,都快把我打死了。” 说起挨打往事,陆清江那是有倒不完的苦水。 他小时候,那可真是挨不完的打。 “夫子走路摔了,我爹非说是我踹的,把我揍一顿。”虽然是他挖的坑,想种萝卜。 “我就上山采蘑菇而已,结果还是被吊在树上打。”虽然他蘑菇没遇到,捡了一窝蛇蛋,半路蛇孵化了,那蛇有毒。 “家里没肉吃,我去捞鱼,结果还是挨打。”虽然衣裳被冲走了,他光着屁股回家,他爹捡了衣裳,以为他淹死了。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说这个陆清江就来精神了,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王宣玉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你爹以前打过你的脑袋吗?” “打过啊。” 王宣玉笃定:“那一定是把你打傻了。” 看着一边啃鸡腿,一边苦大仇深诉说童年往事的陆清江,王宣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傻点好,傻点好啊。 “先不说你小时候的事,先说挑拨离间。” “啊,对,我都忘了,真是气死我了。” 陆清江咬断鸡骨头,又给王宣玉倒了一杯酒。 “喝,您喝!天气冷,就要多喝点酒,暖身暖胃。这天气冷得要命,他们却把您放在这种鬼地方,真是太过分了。要我说,就应该安排高床软枕,地龙火炕,这样才能配得上您千金之躯。” 两杯酒下肚,王宣玉被逢迎,不免有些飘飘然。 “不要说这些废话,说重点。秦家与南夷有合作,这事情你爹肯定知道,你问你爹。” “啊?不愧是女皇陛下,您在这鬼地方都知道我爹诈尸了,在外头蹦跶啊?”陆清江继续斟酒。 “这你就不知道了,此事由来已久。十年前京城出了一件事,那年南夷使者用一头老虎挑衅,贬低景国臣没有胆气。 “谢皎太子一己之力,镇住了那头老虎。从那以后,临国和南夷就动了心思,认定此子不可留。从那时候开始,两国就留下了不少暗桩,我虽身陷囹圄,但也不是没有消息来源,京中的事情,也知道七七八八。” 原来是有钉子啊,陆清江记在心中,笃定看守里肯定有人有问题。 他顺着王宣玉的话头道:“那谢皎很厉害?那时候她才多大啊。” “不过五六岁的光景,要我说这事情定有蹊跷,肯定是景国人耍小把戏。可那时的确把人镇住了。”王宣玉说起这个,感慨万千。再加上喝了酒,嘴上没有把门的,不由多说几句, “谢皎此人深不可测,长相也颇佳。可惜他已经死了,幸好他死了。若他活着,必成大患。不过,若真如此,两国联姻也是可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陆清江心里打了个突,太子谢皎……那不就是他家小蛮? 好家伙,感情这人是情敌啊! 早知道是这样,在边境时,他就直接一板砖把人拍死了。死了的女帝不值钱,但能让他少个情敌啊。 陆清江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这么多人和他抢媳妇儿? 要防备秦崇风那个狗东西,还要防备秦钰,居然还要防备一个女的?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他舌头顶了顶后槽牙,倒吸一口冷气。 以后他的竞争对手会更多,谢皎的名声他是从小听到大的,以前不以为意,觉得夸大其词,储君那个位置,就算把陆银子放上去,也能得到不少溢美之词。 以前的陆清江不以为意,现在的陆清江只想说——我家小蛮真棒,不愧是我家小蛮。 王宣玉接着道:“那件事没多久,秦家就和我大临达成合作。将长子送到大临当质子。这事情你定然不知,这是隐秘进行的。” 陆清江又暗暗记下一笔,抚掌道:“陛下知道那个长子叫什么吗?” “秦凤。” “秦凤?有点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哎呀,想起来了。之前打仗的时候,有个人跪在地上求我不要杀他,他就说自己叫秦凤。说自己忠义侯的长子。 “这事情哪能信啊,这不是污蔑人家忠义侯嘛,忠义侯忠义侯,不忠义,怎么能叫忠义侯?您说是不是?所以,我就把他脑袋砍下来了。天寒地冻的,脑袋都冻成冰溜子了。您猜怎么着?” 陆清江说话就和说书似的,还带钩子。 王宣玉再好的脾气,也有些不耐烦。 “说重点。” 陆清江一拍大腿,铿锵有力道:“有人看了那脑袋,说那就是秦凤!告诉我那是秦凤的,是贼喜欢挑刺,弹劾人的谢大人,他弹劾忠义侯了好几次,可忠义侯就是不认。” 王宣玉凝眉,忽道:“此话当真?” “我还能说假话吗?您打听打听,我陆清江可是一等一的实诚人。” 第196章 杀鸡儆猴 以陆清江的功底,想忽悠人那是轻而易举。 在敌军阵营,他都能假装自己是个军医,心理素质自然是没问题。面对一个涉世未深的王宣玉,几乎是降维打击。 事情谈妥,王宣玉皱眉:“你不会是骗我吧?这和我想的不一样,太顺利了。” “陛下啊,我都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了,哪里有时间拖延?我的身份如果暴露,那是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您是皇权贵胄,再怎么着总归能保命。” 陆清江摊手,一副痛心疾首模样。 “我这是拿命在赌。对了,陛下您知道的消息不全面,会不会是有人背叛了您?” 一番话,说得王宣玉都开始怀疑了。 “陛下回忆回忆,是不是探子出问题?会不会那探子是冒充的?” 王宣玉大惊,立刻思索起来。 “他主动与我……” 一刻钟后,陆清江提着酒壶,脚步摇摇晃晃往外走。到了门口处,有两个狱卒正在喝酒吃肉。 他脚步踉跄过去,坐下拿起筷子,搂着其中一人肩膀,用哥俩好的语气道:“谁是吴远?” “是我,怎么了?” 被搂住那人一脸诧异,旋即腰腹被插了一把匕首,他震惊看着陆清江。 “你……你……你……” “别你你你了,有什么话下去说,我下头好几个兄弟呢。你们好好聊,他们最喜欢和你这种人聊天了。” 眼看着另一人站起来拿刀,陆清江掏出一个牌子丢过去。 “殿前司办案,坐下,继续喝。” 余下这个狱卒腿都软了,战战兢兢过去坐下,端起酒杯,手都在颤,酒水洒了一桌子。 陆清江敲桌子道:“别自己喝啊,也给我满上。咱们聊聊?” “官爷您问,您问。” 狱卒一边叠声回应,一边打量桌子上的令牌,确定是真的,不由擦了一把额头冷汗。 “不要紧张嘛,就是说一下闲话。这个吴远,哪里来的?” 狱卒立刻倒豆子一般说了,半点不敢藏私。 不多时,有人来换班,看到地上死不瞑目的人,僵住脚步,就要拔刀。 陆清江把令牌亮出来:“坐下,我问,你答。” 今天是去不了晋侯府了,陆清江不想出去住,干脆在牢房打地铺。轮班的狱卒全都被他关在角落牢房里。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啥玩意儿,这是正经书吗?” 陆清江一边背书一边挠头。 “背这么多,可逼死我吧!” 另一头,杜微澜和阿黎坐在墙头发呆。 “嫂子,这就是秦家啊,好大的宅子。那边的也好大,好高。”阿黎指着皇城之中,最高的建筑。 杜微澜摆手道:“等会儿带你过去玩。” “啊?”阿黎睁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晚上的,去别人家拜访,是不是不太合适?”阿黎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明白很多道理。例如半夜拜访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就当是自己家。” “啊?” 谢九等人正在忠义侯府里偷偷游走,片刻后走过来,抱拳道:“主子,已清点完毕,人数,财宝,皆登记在册。” “撤。” 杜微澜跳下墙头,朝阿黎伸手。 谢九见了,眼皮一跳,直接上墙拎起阿黎的衣领跳下去。 阿黎吓了一跳,捂住嘴才勉强没有惊呼出声。 “嫂子,我们为什么要来数人头?” “怕有人诈尸。” “就像诈尸大哥和诈尸爹那样的吗?”阿黎拉住杜微澜的手指。 “他们能诈尸,为啥刘文刘武的爹不诈尸?姚大娘的儿子不诈尸?” “那些人是真死了,他们是假死。” 杜微澜带着阿黎,一路进了宫门。 深夜,一路无人。 阿黎时不时往后看,小声嘀咕:“嫂子,我们这样直接进来会不会不太好。我闻到血腥味了,这里门口过年也杀鸡吗?” 谢九跟在后面,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阿黎姑娘,这门口还真有杀鸡的规矩。杀鸡儆猴。” “那和我家差不多,我家过年也门口杀鸡。” 御书房里,谢行云正在看折子。他一身天子常服,黑金暗纹,广袖宽袍,显得他脸色越发雪白。 杜微澜牵着阿黎越过门槛,阿黎看到谢行云,瞬间睁大眼,躲在了杜微澜身后。 “嫂子,他看起来能直接扭断我脖子。” 谢行云刚打开一本折子,闻言手顿住,眯眼盯着阿黎。 “小孩儿你过来。” 时隔多年,昔日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瑞王殿下宝刀未老,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把阿黎吓得缩在杜微澜身后。 谢行云凑过来,见阿黎一脸惊惧,满意点头。 “这小孩儿比那个欠揍的让人看得顺眼。” 富贵公公立刻上前,朝阿黎伸手:“阿黎姑娘随我来,咱家准备了点心。” 阿黎看向杜微澜,见杜微澜点头,才逃也似的跟着富贵走。 “胆小鬼,没意思。” 谢行云大步回到桌案前,将一大摞奏折推到地上。 “这群玩意儿,又让朕广纳后宫,也不见他们拿出家里的嫡出送来,全都是糊弄人。不下本钱,还想让朕干活,没门。” 杜微澜:“……”她真怀疑这人脑子出问题了。 “知道朕把你叫来,是为什么吗?” “正月十五,秦家会死。” “不是这件事。”谢行云拿起手边的圣旨丢过去。 杜微澜打开,发现是禅位的旨意。 “……太子谢皎继位,你拿什么说服群臣?” “说服什么?太子继位不是很正常?” 谢行云一脸少见多怪的鄙夷目光,“朕可没废太子。再说了,我和谢春晖手足情深,他的太子就是我的太子,有问题吗?” “……” 杜微澜真想打开这人的脑袋,好好看看里头是不是装了热豆腐。 谢行云的理由很充分:“他们天天逼朕,烦死了,朕不干了。” “那你谋朝篡位有什么意义?” 杜微澜是真想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 “怎么没意义?”谢行云在一堆折子里挑挑拣拣,语气平静道,“朕活到今日,就是意义。你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不会理解这种手足相残的快意。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自然不能等着他杀我。” “……” 第197章 禅让 谢行云一甩袖子,意气风发:“明日朝会,朕就会宣布这件事。” 杜微澜真怀疑这人脑子坏了:“他们不知道谢皎是女的,这样太突然,没有过渡。” 谢行云完全不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模样。 “没事,这种事情都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杜微澜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谢行云苍蝇腿搓手:“那个小孩儿让我玩两天,玩哭了还你。” 杜微澜果断拒绝:“不行。” “那个叫陆明的小子,借我玩两天,哭了还你。” “……行。” 陆家,陆明正在呼呼大睡,梦里有吃不完的大鸡腿。忽地,他打了个冷战,从睡梦中惊醒。 “怎么突然这么冷?” …… 玩归玩,闹归闹。谢行云说得云淡风轻,却是拖出来一大箱书册,内容细如丝尘。 “太上皇的人不听我的,谢春晖那边还有几个脑子有问题的,天天嚷嚷追本溯源要正统。把这些人收拾收拾,你能用得上,用得顺手就用,不顺手就扔。 “早年谢峻手里有一队人,自从谢峻死了,就一直缩在角落里,你去找他们,他们能松口……” 杜微澜和阿黎从小门离开,已经是天光大亮。 “嫂子,我饿了。那个叫富贵的胖子给的东西,我都不敢吃几口。他笑得好像东西里下了毒一样。” 杜微澜想到富贵那菊花脸,的确是有点吓人,她道:“我们去蹭饭?” 阿黎顿时来了精神:“好!去哪里?” “去秦钰外祖家。” “是唐钰啦!”阿黎打抱不平,“朱砂姐和唐钰哥说了,往后和秦家生死不相往来。秦钰已经死了。” 杜微澜笑了,这小姑娘倒是记得清楚。 “好吧,是唐钰。唐钰家有很多生意,你想学吗?” 阿黎眼珠子转了转。 “可是,这种东西是能随随便便就学的吗?陆明想学木工活,都要改名叫姚明。我难道以后要叫唐黎?这个名字,有点齁甜。” 唐家家主是唐家旁支所出,早年主支只剩下秦钰母亲一个子嗣,这位唐大小姐离世后,老家主选了旁支一个聪慧的继承家主之位。 唐栩。 此人今年三十余岁,智近于妖。他先天有缺,行走坐卧皆依赖轮椅。平日不见人,蜗居在京中一个小宅子里,遥控着唐家的所有生意。 今日却有他不得不见之人理由。 “草民唐栩,见过太子殿下。” 唐栩虽聪慧,但还没到能预知未来的地步,只是凭着生意人与人接触本能,称呼面前这个姑娘为太子。 前太子也是太子。 虽不知这里头多少阴私,但唐家没得选。 落子无悔。 阿黎睁大眼,伸手开始掰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来她嫂子是太子啊,那二哥是太子妃?啊,这…… 杜微澜从袖中取出圣旨。 唐栩瞳孔地震,当即往前扑去。他本是坐在轮椅上,这一扑,整个人便跪趴在地上。侍从都没反应过来,这位家主已经结结实实跪好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盐铁之累,已……特赐唐家商行盐令一枚,专司各地州府之外盐茶买卖……” 唐栩已经几乎要稳不住身形,膝盖的刺痛,远远比不过内心的狂喜。 赌对了。 唐家这次赌对了。 从唐家出来已经是午后,阿黎捧着肚子,深深叹了口气。 “那个唐家主一直给我夹菜,可撑死我了。嫂子,晚上吃什么?咱们吃点简单的吧?我哥烤羊肉可好吃了,哎,我哥今天晚上也不知道回不回来。” 阿黎盘算下一顿吃什么的时候,陆清江正踩着尸体背书。 “大人,我们实在想不出来了啊。”五个狱卒缩在角落里,小心翼翼打量陆清江。 “我们知道的都说了,吴远是外乡人,又不喜欢说话,我们真不了解。” 陆清江又背了一遍,发现错了好几处,心情很不好。 “仔细想。” 狱卒都快哭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他们是真不知道啊。 陈舍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陆清江,出来。” 陆清江立刻跳起来,将一本册子丢过去,踢了踢脚下的人:“这是第一个,约摸着还有八个,拿不准的先不杀,我先把人绑了。” 陈舍盯着他道:“今日朝会,陛下说要将帝位禅让于太子谢皎。” 陆清江把要背的书塞进怀里,径直往外走。 “陈将军让让,别挡路,我还要抓老鼠呢。” “陆清江!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赶紧干活,干完活儿回家吃饭。这一天天的,烦死了。我明天还要过来呢。” 陆清江小跑着走的,嘴角根本压不住。这也算是尘埃落定,总归他家小蛮性命无碍。小蛮性命无碍,他们一家有小蛮罩着,自然也无碍。 陈舍看了眼死不瞑目的吴远,目光扫过众衙役。 “闲杂人等走了,你们接着说。”他抽出腰间佩剑,直接插在地上。 “审问我不会,杀人熟练。我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你们就下去陪地上这个。” 衙役们原本以为走了个杀神,结果又来一个。 当即哭爹喊娘。 …… 德帝下旨,要太子谢皎继位。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震得整个京城震三震。 太子谢皎还活着? 这是要追本溯源,回归正道了吗? 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有一番自己的理解。 这是一件大事。 陆清江在大街小巷游走,推着板车,将人一个个找到打晕,放在板车上,用黑布盖住。 “谢皎太子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谁知道是不是还活着,说不定这是为了引出太子一党的手段,要全部歼灭呢。” “陛下现在还没子嗣,说不定也是没法子了,才让位给谢皎太子?” “可谢皎太子还活着吗?” “你们说,陛下是不是真不行,所以才要让位的?原来话本子里说的,都是真的啊。” 大街小巷,都在讨论这些话题。 陆清江推着板车走过,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这几个人要细查,他没耐心一个个审,直接把车推到殿前司的班房,抬脚就走。 “清哥儿,这是啥?”姚慎跑出来,诧异看着货物很多的板车。也不知道是什么,看起来鼓鼓囊囊。 “送你们的礼物,你们慢慢查,我要回家了。”陆清江看到姚慎身后的队长,直接脚底抹油溜了。 这节骨眼,他要夹着尾巴做人。功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功劳大了,万一被丢去边境称王,那就不合适了。 功劳小了也不行,配不上他家小蛮。 “晚上吃什么呢?”时间还早,陆清江回去的路上苦思冥想。 “二哥!” 阿黎远远就看到陆清江,跑过去拉住他。 “二哥,晚上烤羊肉!” “也行。” 陆清江正愁呢,当下拍板。 他一扭头,就见杜微澜站在不远处,手里牵着一只羊。 第198章 白龙鱼服 杀羊,切肉,生火,烤肉。 陆清江一手杀羊的手艺,干脆利落。 陆母和陆明过来时,第一把肉串已经烤好。 秦钰坐在一旁埋头打算盘,被朱砂往嘴里塞了一块肉都没注意,直接咽了。 “算不完,真的算不完。” 十三路,上百座城池,数不清村落小镇。 落在唐家肩头的是一笔大生意,而且是利润极低的大生意。稍不留神,就会赔得裤衩都没了。 但这也是唐家的救命稻草。 此事若成,自然是一代人无忧。若是不成,唐家便会就此衰败。 “这孩子,还这么用功。”陆母连连称赞。 在她眼里,秦钰是个极好的孩子。 太上皇偷眼看一旁的酒壶,趁人不注意,伸手拍陆银子的屁股。 陆银子凑过去,叼起酒壶跑回来。 “哎呀,银子你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啊,老头子我不爱喝酒。罢了,你既然给我了,那我就喝两口。” 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太上皇面无表情放下酒壶。 这哪里是酒,分明是糖水。 “哎,我蜂蜜水呢?” 陆清江忙着烤羊排,一回头,自己的秘制调料不见了。 “在爷爷那里!” 阿黎是个眼尖的,立刻看到太上皇手边的铜壶。 太上皇冷哼:“净整些乱七八糟的。” 谢风雨靠在一旁吃烤肉,似笑非笑看着这一幕。一切似乎都是那么平常。 驿馆中,宋柏正在来回踱步。 “太子谢皎?不是早就死了吗?谢行云是在故布疑阵,还是太子谢皎真的还活着?” 回忆起那位小太子,宋柏后背发毛。 “大人,忠义侯二子,秦崇风求见。” “不见不见,秦家来人,统统不见。去打听打听,有没有谢皎的消息。” 说起谢皎此人,宋柏当真是了解不多。只知这位小太子早年声名鹊起,众星捧月。 无论谢皎是生是死,德帝这道旨意都透着一股子不寻常。宋柏始料未及,原先的计划全部打乱。 原本南夷想趁着景国和临国之间起冲突,分一杯羹。 这下事态完全变了,不知是好是坏。 侍从在门外道:“宋大人,秦二公子说见不到您,就不走了。” 宋柏正焦头烂额,闻言冷笑。 “他还能站到天荒地老?他威胁谁呢?什么玩意儿,也敢威胁我?这秦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秦二公子说,他有陆清江勾结临国的证据。” 宋柏眼皮一跳,大步流星往外走,果然见秦崇风立在外面,一副死等的架势。 “什么证据,详细说说?” 宋柏寻思,自家儿子也不是个傻的。这时候了,和临国勾结干什么?等着被临国背刺? 宋柏不理解,宋柏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秦崇风终于再次见到宋柏,立刻将事情说了。 “陆清江与临国女帝勾结,我有证据。虽无物证,但有人证。他与临国勾结,之后必成大患。” 秦崇风当真拿出证据,是一份证词。 “奥,你继续。” 宋柏翻阅证词,发现是陆清江与王宣玉的对话,详细极了,仿佛是有人蹲在旁边记录的。 “只要我们抓到这个机会,就能挑拨陆清江和晋侯的关系,也能借题发挥,让德帝认为陈舍与陆清江勾结。德帝的暴虐性情,当场诛杀他们都有可能。 “德帝如此行事,必会让人心寒。届时,就是成就大业之时。太子谢皎便是契机,谢皎若是活着,有我秦家襄助,自是顺理成章。若太子谢皎的消息,只是德帝放出来混淆视听的风声,那我们也能找人假扮太子谢皎。到那时候,新帝自然为我秦家所用。” 秦崇风野心勃勃。 宋柏觉得这人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明明小时候不这样啊,以前挺有脑子的,现在是脑子被狗吃了? 宋柏心中盘算,面上却是连连点头。 “秦二公子大才,若事成,我南夷自然相助。若是不成……” 秦崇风急了:“怎会不成?” “春闱将近,二公子不用读书的吗?” “大业将成,无心读书。” 暗夜静寂,正如宋柏的无话可说,沉默许久,宋柏才道:“二公子雄心壮志,宋柏祝二公子成功。来人送客。” 和这种人多说一句话,宋柏都觉得会被没用的脑子污染。 秦崇风被热情送走,宋柏继续翻阅那个册子,越看越是心惊。 “德帝居然敢用清江?心这么大的吗?不怕反水?这个德帝,当真是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的德帝白龙鱼服,翻墙进了晋侯的宅邸,一把将凳子上的陆银子拎起来,自己坐下。 “都吃着呢?我的呢?” 陆清江打了个激灵,赶紧把手里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递过去。 陆母诧异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你小子没良心,给的肉不熟。”德帝谢行云起身,踢开呲牙咧嘴的陆银子,拿着羊肉串走到炭炉边蹲下,熟练翻动肉串。 “想当年,我这手艺可是的一顶一的。陆家夫人看我干什么,哎,你叫什么来着,齐晴玉?干脆叫齐大娘子吧。听说你家丈夫诈尸了?齐大娘子怎么看?” 陆清江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看向一旁抱起陆银子安慰的杜微澜。 杜微澜抬眼,朝他勾手指。陆清江立刻凑上去,旋即就听杜微澜道:“别管他,发疯呢。” 陆母也是心中警惕,环顾一圈,发现众人神色各异,冷不丁道:“你是何人?” “我是小蛮她爹。” 谢行云扯下来一块肉,往陆银子嘴里塞,陆银子扭头就跑。 陆母起身,走到角落拿起扫把冲过来。 “好啊!我算是明白了。小蛮原来是被你赶出家门的!多好一个孩子啊,被你这种渣爹欺负,你就是欺负她没娘!” 谢行云哪里见过陆母这样说打就打的市井泼妇,当即一蹦三尺高,把肉串全都塞进杜微澜手里拔腿就跑。 秦钰朱砂已经吓得抱团。 陆家伯母当真是胆子大,她是真敢下手揍啊。 太上皇裹着破棉袄,一边撸串,一边大喊:“打他右腿,他右腿有伤。还有左边肩膀,用力打。哎呦,你这棍法不行,要好好练啊。” 陆母哪里追得上谢行云,好一会儿过去,连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陆清江蹲在地上,双手捂脸。 完了完了,真完了。 第199章 五成利 他娘这是在阎王殿蹦跶啊。 最后陆母实在追不上人,气得破口大骂。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刚死媳妇儿就再娶,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我原先琢磨着不对劲,小蛮那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就命那么不好。感情是当爹的不行!你这种人,就该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被你连累得四处奔波,无家可归,你还是个人吗?” 陆清江扑过去捂住陆母的嘴。 “娘别说了,你可真别说了。”陆清江都快吓哭了。 谢行云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有些无措,解释道:“咳咳,没有后娘。” 陆母气得不轻,一巴掌拍在陆清江脑袋上。 “你给我闭嘴!这种人就该哪凉快死哪去。” 陆清江小声在他娘耳边逼逼: “娘,这是皇帝,这是皇帝啊。” 陆母一个激灵,惊疑不定盯着儿子看,猛地一拍大腿。 能生出陆清江和阿黎这样的人,陆母自己也不是个傻子,当即转变态度: “哎呦,看我这脑子,真是被其他狗东西气糊涂了。亲家公啊,吃了吗?赶紧坐下吃饭。” 谢行云:“……” 这种变脸快的人,他还真没见识过几个。 平日里都是他变脸吓唬别人,还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 太上皇已经笑得肚子疼了。 一顿饭在诡异的气氛中吃完,陆清江被谢风雨抓着背书。 陆母抱着陆银子坐在角落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事情超出这位妇人的认知,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陆母掰着陆银子的狗爪子,反复理清关系。 “阿黎,娘有点算不清楚,你来算算。” “德帝是杀了他哥才当皇帝的,我听人说德帝没有孩子,倒是那个死了的皇帝有个太子。今天还听人说,德帝要让太子谢皎当皇帝。刚才你哥说,那个蹭饭是的皇帝。蹭饭的说,他是小蛮的爹……那小蛮有个堂兄弟以后是皇帝?不是一个爹生的,新帝会不会为难小蛮啊?” 陆母理了半天,神色凝重。 阿黎听了,也表情严肃。 “诈尸爹是南夷的使者,南夷和大景关系不好。娘,我觉得我们会因为诈尸爹被为难。我们咋都这么难?要不喊上嫂子,我们一起跑路吧。” 谢行云不知何时走到阿黎身后,伸手捏住她头上的小揪揪。 他发现这两个人好玩,一定要好好吓一吓,吓哭。 他道:“没有堂兄弟,小蛮就是太子。” 陆母和阿黎同时回头,眼里的震惊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人没有其他反应,全然一副惊呆模样,这让谢行云觉得索然无味。反倒是提着茶壶过来的陆明听到这句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直接晕了。 谢行云戳戳表情震惊的阿黎,见小姑娘没反应,转而朝秦钰走去。 秦钰人都在打摆子。 “你编排秦家,朕高兴。但你造谣,朕很不高兴。” 秦钰两眼一翻,也晕了。 朱砂扶着人都快哭了,赶紧跪下求饶。 “陛下,我家大公子脑子不好,身体也不好,人都快死了,受不住罚。您看罚银怎么样?” 谢行云挑眉:“奥?” “五万……十万两?” 朱砂心里没底,她今日受到的惊吓,比前半辈子都多。 “唐家很有钱?” 谢行云摸摸下巴,一副饶有兴致模样。 朱砂咬牙道:“二十万两?” 为了自家大公子一条命,二十万两不算什么。 “唐家似乎真的很有钱啊,把这小子带上,朕去见识见识唐家。” 朱砂真哭了,见一个侍卫将秦钰扛在肩头,忙道:“要抱的,大公子刚吃过饭,这样扛抵到胃了。” 太上皇早就乐不可支。 杜微澜在一旁看着,不由扶额。今天谢行云是非要把所有人都吓一遍,这是上瘾了。 “难易相成,长短相倾……自伐者无功……” 陆清江双眼发直背书,谢风雨手里握着戒尺,错一个字,打一戒尺。 谢行云离开时,目光所到之处,就连陆银子都夹着尾巴。 他直接拎起陆明的衣领,拖着人往外走。 “这小孩儿借我玩玩,玩哭了还你们。” “汪!”陆银子冲过去咬住陆明的裤脚往回拉扯。 “嘿,我这暴脾气。你再叫,我把你丢进狼窝。” 陆银子立刻松开嘴,不敢叫了,也不敢拦,趴在地上,摆出臣服的姿势。 “这才乖。那个红衣服的丫头,前面带路。” 朱砂被点了名,走路都是顺拐的,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自己走在前面,又急忙往后退,生怕自己走在前面,触了这位喜怒不定的上位者什么霉头。 唐栩人都睡下了,硬生生被朱砂拍门吵醒。 “家主,家主,家主。别睡了!” 唐栩被人用轮椅推出来,看到谢行云先是一愣,旋即往前倒去,啪一声五体投地,姿势标准。 “草民唐栩参见陛下。” “你认得朕?” “陛下还是瑞王时,草民曾有幸见过。” 唐栩心中百转千回,白日里是太子亲自传旨,晚上陛下白龙鱼服入私宅,难不成是要收回旨意。 “别紧张,听闻唐家有一本生意经不错,今日我就是来看看。书房何在?账本拿来。” 唐栩立刻让人搬来仓库里的账本一箱箱搬出来。 “陛下,这是最近五年唐家的账目,再往前的,都在唐家老宅。” “这就够了。” 谢行云打开一只箱子,随意翻检,不由震惊唐家的敛财能力。 “你们倒是赚得多。” 唐栩硬着头皮道:“一根针一根线积攒的,集腋成裘,积沙成塔罢了。” 谢行云又翻阅许多,沉吟道:“朕看着倒有些暴利。唐家搜刮民脂民膏,可知罪?” 刚爬起来不久坐回轮椅上的唐栩,又跪了。 “行了,去年的五成利拿出来充朕的私库,这事情就算揭过。算是你唐家教养不好孩子的惩罚。” 唐栩想起秦钰写的那些话本子,已是满头大汗,硬着头皮道:“草民遵旨。” “对了,秦钰已死。你家那个什么大少爷,入族谱了吗?” 第200章 破镜安可重圆? “还未……” “那还不赶紧单开一页?” 唐栩抬头震惊看着谢行云,不由愣住,陛下这是喝醉了?这说得都是什么? “行了,记得给朕的私库送银子。走了。” 谢行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单手拎着陆明的衣领出门。 “去找那个诈尸的聊聊天,一别经年,他倒是能蹦跶!” 陆明醒了,听到这话眨眨眼,仰头看着谢行云。 “皇帝老爷,我要被勒死了。” “呦,醒了?”谢行云用力捏了一把陆明的脸,“朕带你见见世面。” 陆明:“……”这世面,也不是必须要见的。 这一晚,驿馆注定是个不眠夜。 谢行云今日出门,并未遮遮掩掩,因是深夜,故而消息还未传开。 到了第二日,传言甚嚣尘上,都在讨论天子白龙鱼服的缘由。 这一日早朝,陈舍将一颗人头呈上,弹劾秦家与临国勾结,累害边境百姓以及戍边将士。 一时间,满场哗然。 秦正浩看着那面目模糊,已经冻得肿胀的脑袋,死活不认。 陈舍道:“若是有人证呢?” 秦正浩冷笑,能有什么人证?他根本不信这颗脑袋是秦凤的,他的秦凤哪里是这么容易死的?那是他最骄傲的儿子! 陈舍行礼,正色道:“陛下,人证便是临国女帝王宣玉。” 王宣玉步入朝堂,秦正浩脸色大变。 他意识到,终究是出了岔子。 他没想到,王宣玉会在这时候作证。 他的大儿子,他惊才绝艳的大儿子,真的……死了?秦正浩看着那颗头颅,一个踉跄,险些晕厥。 …… 驿馆外,秦崇风正在徘徊。 “南夷使臣不愿相见,明明昨日还相谈甚欢,今日却连见都不愿意见了。” 驿馆内,鼻青脸肿的宋柏正在喝茶。 他的对面,杜微澜正在翻书。 “谢皎太子,南夷可十年内不动景国,但你要劝玉娘回心转意。” 又是一个拿这种说辞糊弄人的,想谈和就直说,偏偏拿旁人做筏子,显得他情深似海? 杜微澜抬眼,将手边杯盏推到地上。茶水溅射,瓷杯应声而碎。 “碎了的杯子,重新粘合,还是以前的杯子吗?宋大人,似乎有一件事你误会了。我今日来,不是与宋大人谈判的。” 宋柏悚然一惊,他是真看不透这位储君的套路。 景国皇室怎么一个比一个不按套路出牌? 宋柏佯怒:“你这是要对长辈不敬?” “长辈?宋大人又误会了。我今日来,是以大景储君的身份告知你一件事。 “你可能对我有些误会,我这个人耐心不太好,手段稍稍有些激烈。摆在宋大人面前的有两条路,水土不服而亡,或是交出南夷舆图。” “谢皎!旁人都说你宽厚仁善,没想到竟是如此卑劣?” “宋大人都说旁人了,可宋大人不是旁人啊。决断吧,我这人耐心不多。” 杜微澜合上书,抬眼笑眯眯看着宋柏。 “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把宋大人当自家人啊。不然,凭你这些天与我大景臣子勾连行为,宋大人都要头七了。” 宋柏从未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的局面。昨晚被景国皇帝找上门揍一顿,转头储君就来了。 昨天他还让人查探太子谢皎的消息,结果今日谢皎就上门了。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情报里可都没说太子谢皎是个女的。也没说谢皎是个杀戮成性的。 他甚至怀疑,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姑娘,敢不敢伤人。 宋柏压着性子道:“谢行云兄弟阋墙,戕害君王。他能干一次的事情,就能干第二次,你就不怕他是为了引你出来?这世上可没有牝鸡司晨的道理。” “王宣玉做得,我为何做不得?宋大人想太多了,这些不是宋大人要考虑的事情,也不是宋大人能考虑的。” 杜微澜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面上。 “刚磨的刀,宋大人如果需要,可自便。” 宋柏神色微变。 “我死了,你如何与陆家众人交代?” 他看不透这个储君,就如他想不通谢行云为什么大半夜闯进驿馆把他揍一顿一样。 谢家人行事诡谲非常,根本猜不透。 “交代什么?死的是南夷宋柏,与陆松柏何干?一个南夷人,也配孤给交代?” 杜微澜径直出门,宋柏盯着她的背影,倒吸一口凉气。 “疼——景国皇帝打人太疼了。这储君也是个邪门的,找我合作,就不能说一句软乎话?看在我儿子份上,她喊一声公爹,我就把事情给办了。反正南夷内乱,我也回不去。” 宋柏暗自嘀咕,他很难想象,自己儿子面对这位会如何伏低做小。 那小子从小就是块硬骨头,难不成现在学会谄媚跪舔了? 宋柏无法想象陆清江伏小做低的模样,根本想不出来。 侍从见杜微澜离开,进门道:“大人,秦家二公子还在外面。” “不见!我这样怎么见人?” 鼻青脸肿的,乌眼青简直比竹林里的食铁兽都严重。宋柏又气又恼,偏偏无处发泄。盯着地上的碎瓷片,更是怒上心头。 “她什么意思?是说玉娘不要我了?” 驿馆外,秦崇风见有人出来,连忙上前,喜道:“宋……杜微澜?你怎么在这里?” 有个侍从打扮的人匆匆赶来,一把拉住秦崇风。 “二公子快回去,家里出事了,要抄家啊。” “什么?”秦崇风只觉天旋地转,忽地想到什么,一把揪住杜微澜衣袖。 “不能回,不能回去。杜微澜你跟我走。”说话间,秦崇风就要拉着人往城外走。 忽地,他手上一轻,啪嗒一声沉闷声响。 秦崇风低头就见手已经掉了,疼痛仿佛迟来一步,他看着染血的衣袖,有些茫然。 “啊!” 耳边是尖叫声,他转头就见尖叫的是一个华服女子,衣着华贵,正一惊恐躲在陆清江身后。 陆清江刀拔到一半,就那么硬生生卡在半空,凶戾的脸上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小蛮,你刀还挺快的哈。” 杜微澜掂了掂手里的刀,随手丢给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侍卫。 “杜微澜!你敢断我一只手!”秦崇风已经彻底迷惑了,“你明明不会武,明明……” “我不会武啊,我会杀人。” 她还真没正经学过什么武功,但她正经学过杀人。 秦崇风目眦尽裂:“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伤我?” 谢九匆匆过来,听到这话,顿时乐了,直接冲过去掌嘴,两只手齐上阵,啪啪啪啪,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什么玩意儿,也敢口出狂言!” 秦崇风哪里被人如此侮辱过,当即就想还手,被谢九一脚踹翻。 “殿下您看我这巴掌打的如何?这是专门和富贵公公学的。” 学打人耳刮子?这是什么爱好?杜微澜摆手,“行了,收拾干净点,一个人都不要遗漏。” “是!谢九办事,殿下放心。” 谢九一脚踩住秦崇风的脖子,直接用剑鞘把人拍晕。转而看向一旁的侍从。 侍从忙道:“九哥!我们是一伙的,我不是秦家的,我是来引蛇出洞的啊。别动手,别动手啊。” 这帮人行事,自然干脆利落,直接拖着晕过去的秦崇风离开。 有路过百姓面露诧异,谢九掏出令牌。 “官府办案!” 百姓立刻行色匆匆离开。 “小蛮小蛮,你衣裳脏了。” 陆清江逮到机会就往杜微澜身边凑,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不值钱模样。 王宣玉目光审视盯着杜微澜。 忽地脸色大变。 “是你!” 第201章 群臣的期待(完结章) 陆清江还想往杜微澜身边凑,却被王宣玉拉住。 “她不是好人,离她远点。” “……” 陆清江杀人的心都有了,他家小蛮多好的人啊,这是污蔑! 杜微澜笑眯眯看着陆清江,用眼神示意他好好干活。 “看什么看?” 王宣玉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将陆清江挡在身后,像极了护犊子的老母鸡。 陆清江险些炸了,他媳妇儿看他几眼怎么了?想看多久看多久! 杜微澜笑问:“数日不见,临皇可安好?” “哼!”王宣玉拉起陆清江衣袖就要走,拉了几下,没拉动。 “陆清江走,我饿了。” 陆清江在杜微澜威胁的目光下,艰难迈出脚步。 这个活他干不了,真的干不了。 王宣玉若是知道这几日陆清江干了什么,怕是要反手给对方一刀。可惜她什么都不知道。 人都有慕强心理,在王宣玉看来,俘虏自己的陆清江,就是个强人。身世凄惨,好拿捏,战斗力强。 完全是送上门来一把尖刀利刃。 王宣玉决心好好利用。 陆清江一步三回头,眼里的委屈几乎要化为实质掉下来。 在临国使者抵达京城之前,在正月十五之前,秦家被抄家,涉事八千余人,主支无论的男女,皆斩首。 旁支根据罪名大小,或斩首,或流放,或充军,或徒刑。与秦家勾连的官员,贬为平民有之,斩首有之,流放充军有之…… 谢九等人早就有一本册子,连涉事官员家里养的鸡下不下双黄蛋都记得一清二楚。抄家抄出来的金银财宝,地契田契,抵得过过去十年景国税收。 国库一下子就充盈了。 开年第一大案,有临国女帝与南夷使臣作证,秦家蓄谋造反,买官卖官,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各种罪证浮出水面。 大理寺和刑部大小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若说朝廷对周家的处置是雷厉风行,速度极快。对秦家的处置,就是声势浩大,不管三七二十一,撸了好几个重臣。 一撸到底。 谢行云手段凶戾,这是所有人的共识。登基后,手段温和许多,如今故态复萌,开始翻旧账。 谢行云有个本子,上面全都是这些年的陈年老账。 记仇两个字,不必说第二次。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原本自恃德高望重的老臣,纷纷上书致仕,生怕晚节不保。 有些衙门甚至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杜微澜以储君的身份进入朝堂,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局面。百官人人自危,群臣忙得脚不沾地。 众人已经无暇顾及谢皎太子的性别问题,一心只想保命。 “看吧,朕就说没问题。朝中不听话的,我都贬了。里头倒是有几个能用,就是脾气不好,也有长得丑的。你挑挑拣拣着用,能用的就提拔上来,不能用的就让他们回家吃自己。” 杜微澜埋头在一堆折子里,闻言抬头,就见谢行云提着酒壶,手里端着下酒菜,当真是轻松惬意。 近几日谢行云开始酗酒,上朝时要么发脾气,要么把事情推给太子。 朝臣战战兢兢,看杜微澜……要叫谢皎了。看谢皎的目光,如同在看大救星。 皇权正在平稳过渡,仿佛曾经那个杀兄夺位的瑞王谢行云不存在一般。实在是让人纳闷,这位陛下以前到底为什么抽风夺位。到最后,还不是拱手让人? 看样子,还是喜滋滋的拱手让人。 不是,这有病吧? 群臣每日醒来,都庆幸自己能见到今日的太阳。 与德帝的雷霆手段比较,储君显得格外怀柔,不用重典,为人和善,未语三分笑。虽然大家疑心这是装出来的,但储君至少乐意装一装。 渐渐的,人心的天平倾倒。 就如十年前他们期待储君快快长大一样,十年后的今日,他们期待谢行云快点禅让。 圣旨都下了,您倒是赶紧挪窝! 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褪一层皮! 朝臣对储君的期待,一如十年前。 景国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官的,无论是经年的进士,还是今年的新科,皆是不缺。上面有了官缺,层层替补下来,自是各自安好。 新贵入京,旧臣势微,这个王朝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更换血液。 明昭元年四月,新科进士入朝为官。 明昭元年六月德帝放权,新帝谢皎继位。 明昭元年七月,临国女帝归国,在逐王山一带遭匪身亡。临国大乱,护送临国女帝的陆清江率兵安抚临国官民。 明昭元年八月,临国议和,拜大景为天朝上国,岁岁朝贡。 明昭元年十二月,一个名叫谢行云的猛将空降南夷边境,官拜镇国大将军。 明昭三年三月百官上奏,请新帝充盈后宫,并列出一长串名单。同年四月,陆清江平乱归来,将上奏的官员,全都拎出来揍一顿。那段时间,群臣想起了被德帝支配的噩梦。同年五月,新帝册封时任辅国大将军的陆清江为贵妃。群臣骇然。 明昭四年二月,唐家唐钰入三司衙门,辅理财政,并无实权。同年五月,女学入官办学堂,开女恩科。 明昭五年七月谢行云亡于战场,同年九月太上皇病故于南山寺。陆清江与姚慎携陆明征讨南夷,次年五月,南夷俯首称臣。 明昭八年,皇女谢明玉,皇子谢明珰出生。这一对龙凤胎的诞生,让群臣陷入立储争论中…… 明昭三十年,谢明玉继位,改年号为睽。谢明珰封唐钰为师,沉淫商道。 …… 后世史学对于女帝谢皎的解读两极分化。 一部分人认为,谢皎完全继承了前面三任皇帝的遗泽,无论是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乃至于对外经济政治交流上,谢皎全部继承了景恒帝、景哀帝、景德帝的遗产。 谢皎作为守成之君,为谢明玉日后开疆扩土打下坚实基础。 一部分人认为,谢皎非守成之君。历史的脉络需要从多角度看清,景恒帝早年征战耗空国库,景哀帝好大喜功贪图享乐,景德帝暴戾,三位前任留下的不止是遗泽,更多的是千疮百孔的江山。谢皎此人,幼年声名赫赫,青年稳重守中,到中年时已不管国事,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有伤董永之嫌。 可若细数谢皎在位时的功绩,便可见其功勋卓着。 谢皎在位后,逐王山一脉尽数收回,临国成为属国,南夷俯首。根据已知史料,明昭三十载,人口数量和经济规模相当于两个景哀帝时期的景国。 历史自然任人评说。 无论众人如何评说,谢皎的身世之谜都是后世研究景国历史的学者绕不开的问题。 公元2039年,景德帝墓发掘。 困扰史学家多年的谜题——景德帝性向之谜——解开了。 景德帝棺椁中有一陪葬女人俑,据考证,女人俑为当时临国皇室装束。一枚玉印挂在人俑脖子上,玉印上只有两个字。 王矫。 临国有女,名王矫。王矫是那个时代的临国长公主。 史料记载,王矫曾与兄长争抢帝位,后王矫失势,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那位临国皇帝继位后,不过几年便病故,被迫传位于王宣玉。 后世猜测,越发众说纷纭。 与谢皎相对简单的情感经历比较,景德帝的情史堪称丰富,为后世研究南风,提供了大量史料。 ——正文完。 第202章 陆清江读书记1(番外) 陆清江小时候住在村子叫陆家村。 村落三面环山,一条河环绕,用算命先生的话说,这是积阴德的好地方。 那是一条小河,只有夏天涨水时水流湍急,天冷的时候,水就成了一线,不足一丈宽。 虽一条河,却起了个江的名字,名曰虎跃江。据说是先祖迁徙过来时,曾见过一头老虎飞跃过河,所以起了虎跃江这个名字。 陆父虽也姓陆,却是外来户,因此哪怕是花了大价钱,也只在村尾盖了一个小宅子。 宅子距离虎跃江不远。 陆清江的名字,是他爹一拍脑袋决定的。家门口有虎跃江,正好陆清江出生时,水还算清。 清澈的虎跃江啊,那就叫陆清江吧。 总归,这个名字五行绝对不缺水。 陆清江会走路后,就经常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发呆,盯着虎跃江,幻想着有老虎飞跃而来。 他没见过老虎,但本能觉得那是一种很厉害的生物。 他们家是外来户,村里人和他们不亲近,连带着小清江也什么玩伴。不过没关系,小清江和村里的几条狗交上了朋友。 三岁那天,当真有动物飞跃而来,不是老虎,而是一匹狼。最开始陆清江以为那是一只狗,还想打招呼来着。 陆松柏一箭射穿那匹孤狼的咽喉,狼落在了距离陆清江不远的地方,伸着爪子,面目狰狞。 陆松柏心惊肉跳,他若是晚归片刻,儿子就要被叼走了。 “清江,过来!” 齐晴玉抱着刚裁好的衣裳回来,见到这一幕吓了一跳,直接扔了布料,扑过去将孩子拉进怀里翻来覆去检查。 “娘我没事。” 陆清江被拉着转了好几圈,头都晕了,忙不迭开口。 齐晴玉松了一口气,目光却是直勾勾看向陆松柏。 “陆松柏!你干什么吃的!山里有狼,你都不管管?就这,你还当猎户呢!” 陆松柏被劈头盖脸一顿骂,想反驳又不敢。 陆清江被他娘拉着袖子,想去看狼尸,却一步都挪不了。 “还有你,陆清江!我出门时怎么和你说的?在家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去找村头大黄。我门都锁了,你怎么出来的?又翻墙?你这是想摔断腿?村里来了个教书老头,你明天去给我读书!” 齐晴玉看着温婉,对外也是个和善的,面对丈夫和儿子,却压不住脾气。 父子二人结结实实挨了训,不敢怒也不敢言。 第二日,陆松柏去找村长商量猎狼的事情,陆清江被齐晴玉拎着耳朵送去学堂。 那教书先生是个干巴瘦削的老头,花白的胡子头发乱糟糟的,赁了村里的旧院子当学堂,一共就两间屋,夏天漏雨,冬天漏风,颇为破败。 这老头姓章,年龄不小,束修却收得低,不拘什么粮食,三斤即可。 据说他曾是一个小官,后遭贬谪,贬无可贬之后,便带着一点积蓄四处游荡,到陆家村时积蓄用完,便以教书为业。 “糊口罢了。” 章老头乱糟糟的,模样潦草,说话风格也潦草。这让陆清江想起秋天的野草,干巴枯黄,一把火摧枯拉朽,能烧半个山头。 章老头伸出一根手指:“小子,我且来考校考校你。这是几?” “一。” 章老头抚掌笑道:“看着脑子没问题,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今天早上吃了什么?前天早上又吃了什么?你喜欢干什么?” “我叫陆清江,三岁九个月了,我爹说下次生辰给我做弹弓,不知道是不是驴我。 “早上吃了一个菜包子,平时我吃两个的,可今天是我娘做的包子,我娘做饭不好吃,我好不容易才吃下去一个。前天早上是我爹拍的饼子,炒了韭花鸡蛋,我吃了两个饼子。 “我喜欢和村头大黄打架,上次它输得太狠,现在看到我就跑。我还喜欢看我爹被我娘骂,我爹夹着尾巴的样子,和大黄一模一样。” 齐晴玉脸都黑了,忙道:“这小子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个碎嘴皮子,不会说话就开始哼唧,夫子别听他胡扯。他只打狗,不打人的。” 好不容易有机会把儿子送进学堂,齐晴玉可不想因为这小子的碎嘴皮子被拒绝。 “哈哈,这小子有意思,留下吧。三岁就嘴皮子这么溜的,这是我遇到的第二个。” 章老头捧腹大笑,枯瘦且布满倒刺的手按在陆清江脑袋上,捋了捋小孩微乱的头发。 章老头束修收得低,教书的本事也不太行。 最开始陆家村所有小孩儿都去读书,渐渐的,年纪大的被送去远一些的正经学堂读书,年纪小的继续放养。 曾有人拿章老头的文章去城里问秀才,秀才红着脸怒斥:“狗屁不通。” 从那以后,送孩子过去的人越来越少了。 齐晴玉也动了心思,将陆清江送去其他学堂,结果刚一日,陆清江就因为打夫子,被退了回来。 无奈只能继续让章老头教着。 章老头教得好不好无所谓,就当是看孩子了。 小学堂的学生越来越少,眼看着枯瘦的老头更瘦了,陆清江开始投喂夫子,就和他投喂村里的狗一样。 野菜、蘑菇、鱼虾,偶尔运气好还有鸟蛋和蛇蛋。若是村头大黄它们努力,还能抓到野鸡野兔。 陆松柏是猎户,陆清江耳濡目染,也能进山。不过他都是偷偷的,被他爹发现进深山,还是要被吊起来揍的。 到最后,去章老头那里读书的只有陆清江一人。 陆家给粮食,从一个月三斤,到一旬三斤,陆母生怕这老头饿死了,没人管教陆清江。 过了些时日,年景不太好,夏日干旱,没了雨季,连河沟都要干了。 章老头的钱财花完,的日子更难了。 陆清江决定带夫子见识见识真正的求生技能。 “章老头你这样不行,会饿死的。现在我爹能打到猎物,十天能给你送三斤吃食,过些时候天冷了,雪封山,猎物就不好抓了。我家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 这年,陆清江七岁。 第203章 陆清江读书记2(番外) 半大孩童,眼睛滴溜溜乱转,带着年过古稀的老夫子上山。教老夫子认菌子,教老夫子挖野菜,教老夫子什么树是能吃的。 “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我教你学问,你教我求生,甚好甚好。” 老夫子学得认真,奈何老眼昏花,经常采到毒草毒蘑菇。 陆清江在时还好,还能帮忙挑拣。 休沐时,老夫子独自上山,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不是吃了毒物,就是摔了一跤,常常缠绵病榻。 陆松柏疑心自家儿子不想读书,所以才搞事情,给夫子下毒,推夫子摔倒。 陆清江自然打死不认,可他在其他学堂有打夫子的前科,陆松柏根本不信。 老夫子前脚受伤受罪,陆清江后脚挨打。 章老头心里过意不去,上门劝说。这下子,陆松柏更不信了。 “夫子,是不是这小子胁迫您?” 章老头气得直咳嗽:“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他只是年纪小,不是傻。就不能听孩子把话说完?” “夫子您不知道,这小子就是欠揍,揍一顿就老实了。前几日他下河摸鱼,衣裳都冲走了,我还当他淹死了。您说该不该打?” 章老头顿时觉得前几日吃到的鱼不香了。 看着抱头鼠窜的半大孩子,他步履蹒跚走过去,牵着人往外走。 “教子,不是打出来。” 章老头自是心情复杂,教导陆清江更认真了。奈何他满腔学问,就像是茶壶里煮汤圆,囫囵个根本倒不出来。 章老头自认四书五经全教了,连带着史记也挑挑拣拣讲了,又将自己的抱负掰开揉碎了讲。 几岁大的孩子,哪里能听明白这些。 临了,陆清江若有所得:“老头,你教的这些,能让人吃饱饭吗?” 章老头得意:“封侯拜相亦可。” “那你为什么沦落到这里,连学生都只有我一个,饭都吃不饱,还怪可怜的。学这个吃不饱,为什么要学?” 陆清江不知道,这番话对一个壮志未酬的老头杀伤力有多大。 章老头肉眼可见的萎靡不振,嘴硬道:“你小子懂什么?我这是不与人同流合污!你你还有个师兄呢,你那师兄是个厉害人物,能在京中横着走。” 说到最后,老头洋洋得意。 “那你为什么被贬官?” “因为我不愿同流合污,孤臣懂不懂?我教过你的。” “就是和所有人为敌呗。骂所有人,然后被所有人骂,被人戳脊梁骨。这不是傻吗?我可不干这种傻事。” 章老头气得险些一口气没上去:“孺子不可教也!” “昨日教你的,你给我说一遍。” 陆清江立刻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双手叉腰道:“民贵君轻呗,这话我听着好笑。别说是皇帝了,就连收税的衙役都能刮人一层皮。这话这就是坑骗傻子的,谁信谁就是大马猴!” 说完,不等章老头发作,他拔腿就跑。 “我去虎跃江捞鱼!” 初冬薄雪地面湿滑,陆清江出溜着,很快消失在章老头的视野里。 “气死了我,这小子真是气死我了!这臭小子,远不及谢风雨十之一二!若朝中无脊梁,岂不皆是趋炎附势之徒?国将不国!怎么就是傻了?” 章老头气得不轻。 第二日陆清江提着一条鱼来上课,直接被赶出去。 “滚滚滚,不想看到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 陆清江把鱼甩进院子里,扭头就走。 “这老头真不经气。捞鱼去~” 年少总是轻狂,陆清江自认自己是浪里白条,山中一霸(猛兽都被他爹解决了),嫌钓鱼太慢,决心跳下河捞鱼。 鱼没捞到,反而冻得打摆子。 回家挨揍喝药,养伤养病自是不提。 病好了,他抱着他爹做的大包子去找夫子,在门外喊了好几声,没听到回应。直接钻狗洞进去。 这破院一共两间房,一间没人,一间有人。 破褥子上躺着枯瘦老头,头顶缺了瓦的屋顶,落下片片的雪。片片雪花落在破棉袄上,破袄勾勒出老者的身形,一把骨头。 “我给你带了猪油渣萝卜干馅的包子,这次是我爹做的。老头?你不吃我吃了。” 陆清江凑过去,想要和以前一样,吓唬夫子。一伸手,却触到一片冰凉坚硬。 他今年六岁了,见过许多动物尸体,唯独没见过人的。 “死了?饿死的?娘让爹送粮食,难道爹没送?” 陆清江跑去厨房,缸里还有粮,墙上挂着鱼,灶台上没锅,炉灶湿漉漉的,一抬头,充当厨房的窝棚顶上有个洞…… 这一年,壮志未酬的老夫子冻毙而亡。尚有片瓦遮身,也有干柴几捆,米粮半斛,冻鱼一条。 可他还是死了。 小清江用绳子绑住邦邦硬的夫子,拖着人往外走。 一副枯骨,轻得很。 寻了一片地方,冻土尚不坚硬,他努力挖坑。平日里夫子教的东西都已模糊,只剩下周礼。 “吹吹打打气气派派是做不到了,要不我给你唱个小曲?唱个应景的。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冻土不好挖,小清江唱歌跑调。 陆松柏寻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鬼哭狼嚎。 “别哭了。” “没哭。夫子说人都会死,有人死得沉,有人死得轻。夫子死了还挺轻。” 这年风大雪大,一曲《北风》送葬,一条冻鱼作陪,算是结束了这个读书人的一生。 陆清江这一生都不知,幼年那个算得上忘年交的老夫子全名叫什么。 他更不知,他这个夫子,一辈子正经儿教过两个弟子。 一个叫谢风雨,皇室子弟,桀骜难驯与官学夫子对骂,捡了个又老又穷的书生回去养,倒也相处甚欢。书生自有一番傲骨,取得功名后外派离京,不肯留在晋侯府。后来,谢风雨依旧桀骜难驯,敢与天子对骂。 一个叫陆清江,自幼不服管教,溜猫逗狗,上山抓蛇,三天两顿打,那是家常便饭。后来这个学生终究是不懂得舞文弄墨,只凭一腔悍勇,剑指四野。 那个书生叫章回,那个夫子也叫章回。 重章复沓,初心难改。 第204章 谢行云恋爱手札(番外) 谢行云从小不喜欢呆在京城,他喜欢到处浪。 看多了侠客传记,他也想当个侠客,仗剑走天涯,路见不平一声吼。 他是皇子。 这个皇子不好当,他从小就被压着习武,反倒是他哥谢春晖身体不好,不学这些。 十五岁那年,谢行云逃课了,抢了一匹马,直接出城。 他四处游荡,遇匪拔剑相向。 日子快活,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香车配宝马,宝剑配英雄,英雄要有美人。 宝剑他有,宝马他有,香车也可以有……但没有美人。 谢行云四处游历,想要寻找自己的美人,一无所获。有些美人美则美矣,终究是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呢? 谢行云说不清楚。 他每到一处就四处看美人,寻常内眷自然看不到,他只能去庙会之类热闹的地方看,去秦楼楚馆看。 终究无所得。 后来,在逐王山他捡了个人,少年打扮,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胸肌发达。 他摸摸自己,再摸摸对方,心中感慨万千。 “比我大,但没我硬。” “啪!” 瑞王殿下被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 谢行云很生气:“我救你,你却打我?” “怎么,你还想挟恩相报?” 王矫本来就生气,遇到这样一个人,更生气了,结结实实把人揍一顿。 谢行云原本是还手的,后来琢磨出不对,发现这是个女的。躺平任打。 “你怎么不还手?”王矫更生气了,“你也看不起我?” “没啊……我躺着看啊……”鼻血肆意流淌,谢行云抹了一把脸,抬手将王矫乱了的衣襟拉好。 他刚才还手的时候,不是故意拉到衣带的,真不是故意的。 王矫这人脾气不太好,谢行云脾气也不好。 两人加起来,吵不完的架。打猎的时候吵架,吃饭的时候吵架,睡觉的时候还吵架。 “谢行云你是不是傻!你又把肉烤焦了!” “谢行云你别说话,猎物被你吓跑了!” “谢行云你又抢我鸡蛋!” “谢行云你侍寝的时候能不能老实点!” 谢行云天天挨骂,按照以前的性子,他高低要整出点事情来,但他好不容易找到个美人,还是克制的。 “谢行云你这么蠢,怎么活到现在的?” “谢行云你烤肉这么难吃,怎么没饿死?” “谢行云我的玉印呢?是不是你拿走了?” “……” 谢行云曾以为,宝剑配英雄,英雄配美人,反正他也挺美的,无所谓谁配谁。日子就这样也挺好。 他不争皇位,不要权利,什么都不要,只要美人。 直到秦正浩寻来,要以他的名义调兵。 那天之后,王矫看他的目光变了,后来王矫失踪了。 再次见到王矫,是在宫宴上。 王矫还是王矫,但不一样了,她是以周家女的身份入宫的。曾经的恋人,如今的嫂子。 这个落差,实在是有些大。 周家送女入宫,那女子却有心上人,正好方便了王矫。 王矫是有野心的,在临国夺位失败,便盯上了景国皇位。 然而王矫并不受宠,她没有母家支持,也没有新帝宠爱。谢春晖宠的是一对双生子,对女子兴趣缺缺。 王矫惊觉自己棋差一招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自然不是谢春晖的,她入宫后谢春晖只留了一晚,酒醉而来,不久就被一个男妃叫走。 孩子是谢行云的? 王矫偶尔会想起那个人,对方说自己是个不受宠的老幺,没能继承家业,所以出门闯荡。 她鬼迷心窍,真信了。 景国姓谢的人很多,没道理姓谢的都是皇族。 结果,是她大意了。 这狗东西! 王矫恨不得把谢行云活撕了。 谢行云得知心上人有孕,自是殷勤,但两人隔着伦理纲常,隔着其他更多的东西。直到孩子出生,谢行云都没能看到王矫。 这期间,谢行云被派出去打仗,每日最期待的就是收到王矫传来的消息。 他紧赶慢赶,赶在孩子出生那日回京,却得到王矫的一封信。 随信还有一只篮子,篮子里有个皱巴巴的小孩。 王矫要他寻一男婴送入宫中。 谢行云一边看信,一边戳刚出生还没长开的小团子。一不留神,手指被含进嘴里吸吮,牙床柔中带硬,触感怪异。 小婴儿开始哭嚎,声音不大,像是嘤嘤叫的狐狸崽子。 谢行云盯了小婴儿半个时辰,最终直接走暗道入宫,将孩子原封不动送回去。 谢行云看着脸色苍白的王矫,伸手想摸,却被避开。他笃定道:“这就是太子。” 王矫语气嘲讽:“你景国容得下一个女帝?” “如何容不下?这孩子就叫谢皎吧。” 皎皎明月,他的月光,终究是越来越远。 王矫大怒:“滚!” 谢行云将这件事深埋心底,试图以看子侄的心态看谢皎。 可他终究无法做到平常心。 小谢皎爱哭,爱闹,最会示敌以弱,然后趁人不备搞事情,装模作样的像个乖宝宝,其实是个闯祸精。 谢行云曾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他有军功,他有人脉,谢春晖没有子嗣,最后只能是他的谢皎登基。 …… 王矫死了,自戕。 谢行云赶到时,只看到横陈的尸体,血染红衣襟,染红大片地面。尸体还有温度,但他到得太晚,终究没赶上。 王矫尸体被旧部带走,取而代之的是周家女的尸体。 谢行云想拦,却被一封绝笔信阻了所有行为。 从那以后,谢行云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得人动刀子。偏偏后来有个不讲理的,非要在他面前抹脖子。 再往后,谢行云发现,谢春晖想要他的命。理由不过是因为他功高盖主,何其可笑。 谢行云笃定谢春晖今日能要了他的命,明日就能要了谢皎的命。他的明月死了,只余下一点光,怎能让这点光芒消失? 谢皎七岁那年,蓄谋已久的谢行云杀兄夺位。 太子谢皎失踪。 一切原本尽在掌握,除了谢皎被太上皇送走。太上皇不知道谢皎是他的崽,谢行云想解释,又觉得的没意思。 罢了。 他看过万里河山,便乐意让谢皎也看看。舆图终究单薄,脚步丈量的江山才壮美。 谢皎经常失踪,他派出去的人,一年到头有一百五十天找不到谢皎。 每每午夜梦回,谢行云都要捶床:“比你娘还能藏!谢峻到底教了你什么玩意儿!总有一天,你自己能把自己玩死!” 谢行云试图做一个好皇帝,至少在交给谢皎时候,这个江山不算残破。 朝臣过于气人,他每天都想磨刀宰几个人。 后来谢皎登基,他终于能找回当年的自己。 早年旧伤难愈,如今新伤累累。 谢行云把陆明当寻回犬使用,带着陆明上战场,陆明负责把他的尸体带回去。 这小子不哭,既然玩不哭,那就不还了。 不知历经多少场战役,谢行云终于死了。年少时的伤,终究是要了他的命。 弥留之际,陆明哭的很大声,恩……可以还回去了。 谢行云有个愿望,若真有阴曹地府,他想去找王矫,问一问她为什么抛弃自己。 因为他不是皇帝吗? 若是如此,可以直说的。 他不介意争一争。 又或者……最开始她想要的只是一段寻常的时光,平常的日子? 谢行云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大概做错了,却不知道是哪里错了。 他死在一个月色皎皎的夜晚。 第205章 王宣玉(番外) 王宣玉觉得,自己如果生在寻常人家,定会人生美满。 而不是写作女帝,读作傀儡。 她知道自己是傀儡,但她没得选。 王乾死了,她是高兴的。因为,王乾死了她就是个真正的皇帝了。 她有个姑姑,听闻也曾叱咤风云。王宣玉觉得,如果没有王乾,自己能成为姑姑那样的人。 不,她能比姑姑做得好。 姑姑想成为皇帝,但她已经是皇帝了。 每当想到这些,王宣玉就自豪。 这股子自豪,充斥在她身陷囹圄的日子里,让她不至于失了心智。 有一日,有人来见她。 是个女子,长得娇娇弱弱,打一拳能哭好久的那种长相。 当然,不是她打。王宣玉想到那个俘虏自己的少年,那个少年很可恶,但那个少年似乎很厉害。 他叫什么? 王宣玉努力回想,她似乎不曾知晓对方名姓。但她这个受害者很清楚,那是个很厉害的人。 如果是对方,打一拳一定能让面前这个人哭很久。 后来王宣玉将这话与陆清江说了,陆清江沉默了许久,与她拉开距离,原本半丈的距离,被拉到一丈远。 就在王宣玉以为陆清江不会回应时,他突然道:“我打不过的,真打了,我会哭好久。” 王宣玉不理解。 难道是打了别人,自己手疼,所以要哭? 她没见过陆清江哭,这人嬉笑怒骂,或胆怯,或怒斥,或摆出一副可怜模样,但唯独没哭过。 王宣玉觉得,自己和这个人隔着什么东西。这个陆清江,有些假。 像一具傀儡。 就和曾经的自己一样。 但她没得选。 陆清江打架很厉害,有军功在景国好行走,最重要的是,陆清江的身世背后暗藏杀机。 王宣玉想当操纵傀儡的人,在她眼里,陆清江就是极好的傀儡。 后来,临国使团入京,使团送出几座城,她才得以离开。 王宣玉点名要陆清江护送。 陆清江不乐意,但王宣玉是临国女帝,与景国皇帝平起平坐,陆清江没得选。 王宣玉一直如此想的,直到死亡来临那一刻,她都是这样想的。 直到过了国境线。 陆清江蹲下,用树枝划了一条线,在那条线上左右横跳。 “你在干什么?快些赶路,到了宫城,我封你为侍君。” 王宣玉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喜欢上这个人,但她知道,这个人会很好用,这是一具完美的傀儡。 下一刻,一把匕首划破她的喉管。 “烦死了,这一天天的,终于到地方了。总算是死在外头了。什么侍君,我可是美人!” 弥留之际,王宣玉福至心灵,意识到陆清江口中的美人,不是美貌之人。 而是后宫里的位份…… 早知如此,她应该说封他为君后的。 王宣玉很后悔。 王宣玉不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陆清江不是什么傀儡,是一条被迫营业的疯狗。 暗地里,这把匕首磨了好多次。 “我如果把临国打下来,功劳会不会太大?万一小蛮把我丢到临国当藩王,那就亏了。” 陆清江直挠头。 “有了,打一半!陆清江啊陆清江,你真是打小就聪明。” 第206章 谢风雨怼人手札(番外) 谢风雨幼年丧父母,但他命好,有个堂兄是当皇帝的。 堂兄很凶,而且比他年纪大很多。 谢风雨从小就怕这个堂兄。 这个堂兄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半死不活,小儿子调皮捣蛋。 谢风雨和那个小儿子年纪相仿,虽然性子迥异,但能尿在一个壶里。 堂兄喜欢杀人。 谢风雨又一次在宫里见过,吓得做了三天噩梦。 他学着朝臣写折子,试图让堂兄收敛些。 堂兄罚他抄《武经》。 “陛下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样随意杀人,让臣子怎么做?让百姓如何做?做事要讲规矩,不能意气用事。不然杀了人,以后后悔了,人死了,找不回来了!养一个读书人很难的,少杀点,杀完了就没得用了。” 皇帝不听他的,反而把他挂在树上,饿了一天。 谢风雨铆足了劲,继续写折子。 写一次,被挂在树上一次。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 直到有一天,皇帝发现谢行云踮着脚喂谢风雨点心。于是叔侄二人被一起挂树上,成了后宫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这是不对的!” 谢风雨一张嘴噼里啪啦,谢行云趴在树干上呼呼大睡。 “啊?下雨了?” “别睡了!你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饿了,睡着就不饿了。天快黑了,天黑我们就下去。” 谢风雨的童年,回忆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树上。后来他初现神童本色,皇帝不太好把人挂树上了。不然朝臣会写折子骂人。 与谢风雨一起出名的,还有个秦凤。 谢风雨和谢行云拿来秦凤的文章看,看完一起破口大骂。皇帝拿过文章一看,直接丢进火盆里。 “啰里吧嗦,叽叽歪歪,什么玩意儿。” 谢家人的审美很统一,偏偏谢春晖喜欢秦凤的文章。 皇帝曾偷偷和谢风雨说,他怀疑谢春晖不是自己的崽,不然怎么会喜欢那种狗屎。 谢风雨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不接话。 他怕堂兄恼羞成怒揍自己。 堂兄打人可疼了。 最开始教导谢风雨的是家里长辈安排的大儒,后来大儒年纪大入土为安,谢风雨干脆去官学读书。 夫子推崇秦凤的文章,气得年少轻狂的谢风雨破口大骂。从此结下梁子,谢风雨不去官学了。 他捡了个破破烂烂的书生,又老又瘦。 带回家让人洗干净,换上新衣裳,发现这老书生瘦得像个猴,长得也不好看,潦草极了。 谢风雨问他是哪里来的。 “回禀晋侯,我名章回,本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半路听闻家乡遭灾,原路折返,发现已是家破人亡。没了家,盘缠也用完了,便以笔墨为生,一路到了京城来赶考。” 侍从呈上路引和书信,时间地点都没错,但那洪灾是五年前,也就是说,这条路章回走了五年。 “来人,把去年的考题拿来,让他写。” 谢风雨丢下这句话,便去书房写折子,骂官学的夫子。 他是习惯了写折子骂人的,旁人的折子,许多送不到皇帝手里。他却能直接把折子放在龙案上。 他是晋侯,如今还无实职,但皇帝是他堂兄。他是被堂兄从小教训到大的,挨打是和谢行云一起挨的,挨骂也是和谢行云一起挨的。 章回的文章很快写好。 谢风雨见到了与秦凤截然相反的笔锋。 谢风雨肃然起敬,正色道:“先生,你可知你这一路走了五年?这是去年的题目,去年若是先生在,二甲必有先生。下次科举,要三年后了。除非开恩科,但最近没仗打,也没什么喜事,风不调雨不顺,没有开恩科的借口。” 谢风雨一张嘴,就是一大串话。 章回道:“我走得慢,走到了就行,三年等得。” 章回是个老实的,话不多。 谢风雨问:“先生在京城,可有谋生之法?” 章回直言不讳:“抄书,帮人写文章。但我的文章似乎喜欢的人不多,故而一路上勉强糊口。” 他不遮遮掩掩,倒是个磊落的人。 谢风雨心里有谱,道:“我府上缺一西席,不知先生可愿?” 章回就这样住下,倾力教导谢风雨三年,考中进士后,章回不顾挽留离开京城。 “晋侯,这世上还有京城之外的地方,有更需要我的地方。” …… 章回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本就是个老头,走的时候更老了。 最开始谢风雨还能在任命的文书里找到章回的名字,到后来已是查无此人。派人去寻,章回说要游山玩水,了度残生。 谢风雨没法子拦,让人送了五百两银子过去,只能由他去了。 再往后,谢风雨事情很多。 先是谢行云偷了个小孩儿,养了几天。后来他成了那小孩儿的先生。 谢风雨没教过人,便按照章回教他的方式,教这位储君。 有时候谢风雨怀疑谢皎是不是脑子不好,要不然怎么总是教不会?每当他说起这个,就会被谢行云揍一顿。 后来,谢行云弑兄当了皇帝,他的学生失踪了。 谢风雨有满腔怨怼,却只能以王朝为重。 他与谢行云渐行渐远,那股子怨念,成了在朝堂上怼天怼地的底气。 他谢风雨为臣,是大景的臣子,而非谢行云的臣子。 谢风雨不与人为伍,不屑与人为伍。 他不惧骂人,也不怕被人骂。 …… 学生找回来了。 谢风雨曾认真想过,要不要把谢行云干掉。如果要死一个,最好是谢行云。 谢风雨很纠结。 一面是为臣子的本分,一面是自己的高徒。 但这不影响他怼天怼地阴阳怪气骂皇帝。 旁人都说谢风雨蹦跶不了几天,可谢风雨自己知道,他胸中有口气。这口气从章回身上,移到了自己身上。 后来,他的学生登基了。 谢风雨继续怼天怼地,朝堂上指着鼻子骂人。 新帝看人带着三分笑,软得像个馒头,负责唱白脸。他谢风雨,就是唱黑脸的那个。那些眼睛当摆设,鼻孔看人的废物,完全不知,背地里谢皎才是那个杀戮果断的人。 他们竟觉得几岁就跟着人上山猎虎的储君,是个面团性子。 何其可笑。 秦凤就是他学生杀的!快哉! 朝臣震惊于谢风雨的大胆,屡屡咆哮朝堂。只有谢风雨知道,这是他身为言官的职责。 再往后,谢风雨仍旧不知章回如今在何处。 …… 不知章回会死在何处。 …… 无论何处,总归是他大景领土。 …… “师父啊,你若晚生三十年,这朝堂定有你一席之地。我道也可不孤。” 第207章 她不要他了(齐晴玉番外) 齐晴玉遇到陆松柏,是在大灾时候。 大水冲毁了她所有的一切,陆松柏在河边钓鱼,捡到了齐晴玉。 齐晴玉一开始闹着要回家,可当真回了家,看着被冲垮的屋舍,遍地淤泥,又说这不是她家。 少女不死心,徒步走了几百里,用了大半个月,见人就问,见路就走,醒了赶路,累了睡觉。她坚信那不是她家,她还没找到她家。 陆松柏在后面跟着,怕人饿死了,试图投喂。 屡屡不成功。 “难道你想把自己饿死?” 齐晴玉不说话,直勾勾盯着人,红彤彤的眼睛,让陆松柏想起山里的白兔子。只有白兔子眼睛才是红的,透着血色,长耳朵也透着血丝。脆弱得,仿佛能直接掐死。 陆松柏是南夷的暗桩,他在景国很无聊,情报是懒得找的,只能捡个人打发时间。 齐晴玉快把自己饿死了。 陆松柏把人打晕灌米汤。 齐晴玉醒了,抄起燃着火的木柴追着人撵。 最终,齐晴玉死心了,不找了,人要向前看的。这场灾难死得人太多,生了疫病,陆松柏也病了。 齐晴玉秉承着一命还一命的原则,照顾陆松柏。 齐晴玉以前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生火熬药,统统不会。打破了两个砂锅,熬坏了三锅药,差点被烟熏死……陆松柏撑着一口气爬起来,熬药煮粥,自己灌了药倒头就睡。 一睡就是两天,齐晴玉喝了两天粥,天气热,粥都馊了。只能自己学着熬粥。 齐晴玉见人醒了,立刻将米粥递过去,殷勤道::“你醒了?我熬粥了。” 陆松柏喝一口,以为自己味觉失灵了。 粥是苦的,颜色也不对…… “玉娘啊,我做饭。你去打水,我要先洗澡。”天热,陆松柏觉得自己要馊了。 打水齐晴玉还是会的,打了水,坐在一旁眼巴巴等着陆松柏洗澡,然后做饭。 “你看着我干什么?”陆松柏手搭在衣襟上,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我怕你呛死,所以要看着。” 齐晴玉说这话,脸不红耳不热。 倒是陆松柏脸红透了,梗着脖子道:“转过身,不许看。听话等会儿给你抓鱼吃。” 洗澡时,陆松柏忽然浑身卸了力气,重病未愈,自然不能直接洗澡。可陆松柏活得粗糙,从来不在意这个,这下子翻车了。 “你看,我说吧,要不是我回头,你都呛死了。” 齐晴玉把人从浴桶里拖出来,好奇踢了踢对方两腿之间的物件。 “还怪丑的。” 陆松柏被水呛,被病痛折磨,还要被踢一脚。又羞又怒,还疼。 “你怎么翻白眼了?是不是要死了?我脖子上还有个金坠子,你死了我就拿去买棺材,把你埋了。” …… 陆松柏终究是没死,只是养病多养了三天。 前后一共五天……他受伤濒死的时候都没这样过。 陆松柏去抓鱼,齐晴玉挖野菜。 齐晴玉不认得什么野菜,挖来一堆不能吃的玩意儿。陆松柏怀疑这人放着不管会死,干脆去什么地方都带着她。 他道:“你无家可归了,我也无家可归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齐晴玉不乐意:“都是无家可归,为什么不是你跟着我?”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一样。” 两人年纪不大,像是抱团取暖的小兽。分不清是谁先主动的,结为夫妻。 后来两人在陆家村落脚,生了个孩子,取名陆清江。 陆清江是个调皮孩子,给两人原本就鸡飞狗跳的日子,更添了热闹。 齐晴玉其实是温婉的,她出身富贵人家,性子养得极好。但遇上陆松柏和陆清江父子,脾气就压不住了。 后来边境生乱,遇官府征兵。 陆松柏去打仗,是与南夷的战事。没过几日,陆松柏负伤归来。还带了个十岁大的孩子,说是战友的孩子,战友死了。 说那同袍与他有救命之恩。 齐晴玉信了。 那个孩子在陆家叫陆重山。 陆重山是个聪明孩子,读书很厉害。这一对比,齐晴玉觉得亲儿子就是个猴。 过了三年,陆松柏又出征了。 陆家本就是外来户,这些年陆家富裕了,旁人就盯上了陆家。陆松柏在家时还好,没有宵小敢来。 陆松柏离家,那些魑魅魍魉就出来了。 齐晴玉一咬牙,干脆带着两个孩子收拾了金银细软搬家。 路上不好走,齐晴玉本以为自己有迁徙的经历,自然没问题。可她没料到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清水县,她已经走不动了。干脆在清水县置办宅院落脚,又托人给陆松柏送信。 义子陆重山仍旧读书,十岁出头的陆清江无所事事,不是出去买东西,就是出去打架。 齐晴玉日日耳提面命。 “等你爹回来了揍你!” “揍就揍,我爹总不能打死我!娘,我问了,有个叫姚大娘接生很厉害的。西边有个叫姚杏的小孩儿,出生时难产,差点死了。是姚大娘救回来的。” “你可闭嘴吧!一天到晚的,你就不能把心用在读书上。” 齐晴玉发愁,这儿子从小就是个碎嘴皮子,和狗打架,和夫子打架,以前章夫子活着的时候,这小子还能消停些。章夫子死了,这猴子就像没了紧箍咒一样,到处蹦跶。 小陆清江扬起下巴,一脸认真:“读书有什么用?读书还不是要饿死?” 齐晴玉气得没法子,想揍儿子,可身子重,根本追不上。 陆清江已经往外跑了。 齐晴玉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子要干什么,忙道:“不许下河!” “现在河里有藕带,好吃。” “好吃也不许去,你拿铜板,去买。” “娘你是个败家子,什么都去买,没有进项,吃什么,喝什么?” 齐晴玉气得要命。 她小时候有家人,后来遭难遇到陆松柏,从未因为银钱发愁过。陆清江的话,让她觉得陌生。 “你再说一遍!” “败家子~~~娘是个败家子~~~” 陆清江往外跑,到门口,看到有人。 “你是谁?” “我是来送信的,这是陆松柏家吗?陆松柏死了。” 陆清江来不及回应,就听一声惊呼,他娘已经坐在了地上。血色染红了裙子,他见状立刻往外跑。 “冯奶奶,冯奶奶,冯奶奶!” 隔壁的老妇正在做针线,听到动静出来,来不及说话,就被陆清江拉着去院子里。 “冯奶奶我去找姚大娘,我娘先交给你了!” 陆清江扭头就往外跑。 “哎呦。”冯婆子惊呼一声,连忙把人扶起来,往屋里走。 姚大娘到时,冯婆子已经端出来一盆血水。 过了两个黎明,一个瘦小的女婴才被抱出来。 “清江你娘情况不好,你先抱着妹妹吃奶,去我……”冯婆子话还没说完,陆清江已经抱着人跑了。 他哪里抱过孩子,只抱过刚出生的狗崽子,就那样两手举着跑出去。 黎明时分,街上无人。他一路走,天还早,看不到什么人,他初来乍到,能知道一个姚大娘,已经是刻意留心了。 到了早市,他盯上了一只带崽子的羊。 “我要这只羊!” 小孩儿扯下脖子上挂着的赤金长命锁,换了一只羊。 他扯下衣带,把那羊四蹄捆在树上,见那羊挣扎,直接抄起石头砸晕。 他杀过羊,知道这玩意儿伤人厉害。妹妹猫崽子一样,被踩一脚或者顶一脑袋会没命的。 不会动的羊,才是好羊。 小娃娃早就饿了,努力吸羊奶,一开始不会,陆清江一对一教学,自己都喝饱了,小娃娃才学会。 吸着吸着就吸不出来了,小娃娃急得嗷嗷哭。 冯婆子找过来时,看到这一幕,哭笑不得。 “走了,回家去,我让你去我家找你迎春婶子,你怎么跑这里了?这羊怎么浑身血,死了?” “啊?” 陆清江两天没睡觉,脑子晕晕乎乎的,这才想起来,隔壁婶子还在奶孩子。 “白花钱了。” 齐晴玉九死一生,月子里吃了一个月的羊肉。事后才知道,这羊肉为什么那么不好吃。杀羊不放血,自然不会好吃。 那小娃娃起名叫阿黎。 陆清江起的名字。 齐晴玉纳闷,问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陆清江脑中闪过年幼时老书生的呓语,‘弃,黎民始饥,汝后稷播时百谷’。他晃晃脑袋,笃定道:“因为她生下来时候天亮了。” 齐晴玉哭笑不得,不过陆黎这个名字倒还不错,便这样定下了。 清水县的日子还算平静,齐晴玉被迫学会经营。 陆松柏死了,往后她要好好活。她还有孩子要养。 齐晴玉没什么特长,与陆清江合计许久,最后决定卖烧饼。虽然赚钱不多,但这是齐晴玉为数不多做得还可以的吃食。 卖不出去,家里还能自己吃。 日子跌跌撞撞,倒还过得去。 齐晴玉这辈子没什么奢望,只求平安二字。 后来,家里多了个儿媳,日子又欢快起来。之后的日子,总归是阳光多于阴霾的。 她的家人死了。 陆重山死了。 陆松柏死了。 齐晴玉已经习惯了别离。 可她在京城,见到了那个叫秦崇风的人,她在京城见到了那个叫宋柏的人。 假的。 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只有阿黎是真的,小蛮是真的,天天欠揍的陆清江是真的,陆银子是真的,陆明是真的…… 秦家覆灭,齐晴玉思及秦家所作所为,只觉快意。 南夷使者宋柏却始终在她面前蹦跶,不见倒霉。 齐晴玉很生气:“死人就要有死人的觉悟。” 她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偏偏这人攀扯小蛮,说小蛮是骗子。 “小蛮她骗我什么了?不都是你们这些畜生有问题?”齐晴玉抄起扫把要打人。 宋柏大惊:“小心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啊。” “就是当面,我也要骂!那谢行云也不是个东西!还有你,死了就是死了,滚!” 齐晴玉爱过陆松柏。 如果陆松柏仍旧死着,她会一直缅怀。 换个身份诈尸的,她不要。 陆松柏哪怕是一路乞讨找过来,她都能待之如一。 可他是以南夷使者的身份来的。阿黎几岁,陆松柏就缺位几年。 她被骗了那么多年。 …… 她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