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江湖》 第1章 引子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这是一个幼时丧父的平民孤女讨生活的故事,她是时代洪流里的一粒沙,却拼尽全力用一技之长在乱世风云中挣扎着,她想活下来,且要活的好。 那一年,是开元二十九年,辛巳蛇年,所有人都说当下正是人间最好的时代,天子圣明、国家富强,百姓安乐,万国来朝。但是对六岁的刘一手来说,她感受到的唯有令人绝望的寒冷。 《新唐书.志.卷二十四》载:“十一月己巳,寒甚,雨木冰,数日不解。” 北方延绵的大雪和南方累日的冻雨,不仅摧毁了房舍建筑,极致天气带来的内涝和鼠患,让越来越多的人染上疫症。 天子脚下的长安城或许仍旧是香风熏歌,而浙东偏隅的小城明州,却已是斗米千文。 “阿娘,今日爹爹该归家了吧?”刘一手一边用瓦盆往门外淘水,一边眼巴巴的看着娘亲,她知道米缸已经见底,还知道两个姐姐送去的绣活被店主扣下却没讨回一文工钱,也知道娘亲夜里咳的又狠了许多。 眼下全家唯一的指望,就是原本跟着数千免赋农户在郊外修东湖的父亲。父亲高高瘦瘦的,满腹才华,下的一手好棋,自大前年始领了襄助明州太守修建东湖的差事,如今已经很久没有归家了,先前还能按时往家里送些钱粮贴补家用,可自打入秋以来,已断了三四月。 “今日不回,便是明日,总归是这两日。”董娘子停下手里的绣针,抹去额上的雨水,抬头看了眼屋顶上方四处滴落的雨水,强抑着胸口涌起的阵阵咳意,缓了又缓:“东湖工地出事之后,你爹爹已然另做打算,托了人得了京里棋待诏的荐选,只等李太守在荐书上落章后便会返家。” “爹爹返家后,我们就可以随爹爹北上,去京里了!”刘一手干的越发起劲了,满脸欢欣:“当了棋待诏,爹爹就可以专心下棋了!还有月奉!京里的月奉一定会按时发,不会有今没明的!日后再不用娘亲和姐姐们辛苦做活、咱们也不用担心遇到坏年景田里没收成,更不用担心米缸见底了!” 董娘子看着小女儿雀跃的神情,悬了许久的心也渐渐放平,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虽说年景不好,生而艰难,但相公却是个有定算的,终究还有指望。 却在这时,大女儿与二女儿两人浑身湿透神色悲怆跌跌撞撞地从外面奔进来。 董娘子连忙放下手里的活,从架上拿了手巾上前给女儿擦拭湿发:“这是怎么了?出去时候,叮嘱你们带伞了,怎还淋个透底?“ 二女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 大女儿也呜咽着,泣不成声。 董娘子动作稍顿,打量着两个女儿,隐隐觉得不好。 刘一手凑上前:“长姐莫哭啊,是,是刘婶子没借咱们米?“ “是爹……” 再后来的事情,刘一手如今已经记不真切了。不知姐姐们跟娘亲说了什么,娘亲突然直挺挺地厥了过去。三人齐力将娘亲抬到榻上,长姐抱着娘亲摇晃,二姐用力掐着娘亲的人中,而她则跑去灶间,升火起锅,想给娘亲煮碗姜糖水,却是既没有找到姜又没找到糖,急的直跺脚。 而后,便是几个农户将一捆卷席抬了来。 那席子一头赫然露出两只人足,一只足赤裸着遍是污泥,看不真切,而另一只足上套着的鞋子,分明是娘亲的针脚。 那是? 那是爹爹啊—— 那一日,她们的爹爹被人以一卷草席裹尸而归。那一日,他们最后落脚的赁屋也被人强硬收回。那一日,大雨倾覆之下,无一件干衣可蔽体,无一粒粟米可充饥。 她们,已入绝境。 第2章 世道不公,唯有自救。 海港的风凛冽潮湿,刚驶回港口的商船还未收好帆,被风鼓动着猎猎作响,一下、一下伸展又卷曲。风帆之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若隐若现,那便是刘一手,此刻正独立于港口一艘巍峨大船高高的桅杆之上,俯瞰着整个明州港出海口,这是她一天当中难得的休闲时光,也是她唯一的气口。 六年的光阴悄然而逝,此时的刘一手已长成十二岁的少女,纤细的身躯包裹在一套男性服饰里,衣服是用成年男子的旧衣改造而成,针脚细密、裁剪精致,显然用了一番心思,虽也合身,但说到底仍是衣不称体,特别是那几处磨得发白的地方,再加上多次浆洗后硬邦邦的质感,终究还是透出这是一个被生活亏待的小孩。 只见她松开绳索,伸展双臂,如即将起飞的海鸟般迎风而立,任海风拂过她的面颊,吹动她的发丝,她的目光深邃坚定,有如一潭深泉,平静无波,却又透着冷静与肃杀。 远方,海与天的交汇处,一艘艘商船川流不息。那些载着丝绸、瓷器的船正牟足了力道拼命快速向天边驶去,一代又一代赶海人带着他们的财富梦乘风破浪;而那些归港的船只则不疾不徐缓缓驻泊,运气好的必是带回来一船奇珍异宝和致富故事,那运气不好的,捡回一条命,和家人团聚,也算是没蚀了老本。 商船甲板上,几个船商正议论着不久前广州城遭遇波斯与大食人劫掠一事。 瘦而高的黑脸船商义愤填膺,叫嚷着:“我泱泱华夏天朝岂容外族侵辱?朝廷就是太宽容了!只是关停广州的市舶司有什么用?就应该将那城内定居的三十万外夷人都杀了!” 矮而胖的白面船商却听不得这打打杀杀之语,淡淡地说了句禅语,软语劝说瘦高船商敛敛火气,“出门在外做生意最忌讳争气斗狠,广州那档子事,朝廷已派上官去查了,内情详由未查清前怎会有什么雷霆举措?就算想要杀一儆百也怕失了人心,毕竟这些远航的生意转到了明州城后,还是得接着和那些外夷人做。” 一位本地行介商人听了,更是连连附和,“正是这个意思,有地方日头晴,便有地方连阴雨。也亏了广州那边出了事,朝廷才把市舶司迁到咱们明州府,眼下正是咱们赚钱的好时候,操别人的闲心做啥?” 几个人闲聊着,拿了行囊便下了船,渐渐走远了。 刘一手注视着面前的一切,不由想到这繁忙的码头在开港后往来的商贸给明州城带来的繁华和贫富鸿沟,这些,是否正是爹爹当年想要的? 如今,明州港修好了,沿用的父亲当年的设计,对内调剂水系、旱涝保收,对外连接航路、兴盛贸易。世人得了好处,却将父亲忘的干干净净,所有的功劳归在太守李守业一人身上,所有的苦难都留给了一手和家人。 都说好人好报,爹爹虽出身平民之家,却聪慧异常,自幼书读的好,棋也下得好,以工农户出身经科考入仕,赴任之初便走访农户考察田作,建言筑湖蓄水、疏浚水利,为万千农户请旨免赋,又将家里唯一的宅子捐出集资,他一心为民生计、为乡里福祉,为何落的如此下场? 当日,那些送他归家的差人说,当初正是他建言州府平荒筑湖,而为了这件差事,太守老爷顶着巨大压力向朝廷请旨,免了当地万户赋税,又是征丁,又是调用库银,开山劈石,兴师动众干了两年,却不见半分成效。夏旱灌溉没有解决,雨季内涝也没有减缓,如今闹的民怨沸腾。他倒是寻了门路,另谋高就,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当他拿着州府衙门盖了印的推荐书时,却因大喜过度痰迷心窍而致气绝归西了。 那些人口中所说并无半分怜悯与唏嘘,反而有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快意。 就差把“死有余辜”四字直接甩出来。 “他不是那样的人”!刘一手清晰的记得…… 多少次在睡梦中醒来时,听到爹爹对娘亲说:“眼下日子艰困,都是因为明州城地势所限,明州仅靠一条甬江排涝不是长远之计,拓宽三江口中东岸大河路,经邱隘、五乡打通育王岭,过大厦碶建一条河,水直排东海,便可彻底解决内涝之患。” 爹爹还说,“东湖一定要修,不仅可以在夏时灌溉农田雨季排涝,还可用于航运,如此一来,内航外航接续,可吸引商船停泊交易、可发展养殖,还可供百姓日常饮用,此事虽当下要苦个三两年,却是福泽子孙、千秋之善举……” 言犹在耳啊。 那个心有定算、身无长物、却腹有才华、且揣着利他之心的清俊君子,终不再见了。 那个慈爱、包容、自幼将她抱在膝头下棋、教她识物辨人的爹爹,已永远封存于记忆深处了。 还记得爹爹给她们三姐妹起的名字以及名字背后的期冀——长姐弈春、二姐弈夏、三妹弈秋。爹爹说过,若再来个老四,就叫弈冬,不管弈冬是男是女,待集其四季之后,便不再生了。因为对爹爹而言,若能一年四季弈棋为乐,便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只可惜,他的弈冬没等来,而他自己却陨命于那个刺骨的寒冬。 惨痛的现实里。 他的未亡人拖着三个半大不小的女儿,悲凄到了绝境。 这样的绝境,刘一手明白,旁人也清楚,于是,便有了房东的驱赶和好心人的“保媒”。 没错,正是保媒。 爹爹死了,一家五口只剩下四个女人,是大不幸,可除了半老的娘亲之外,这家里还有两个眼瞅着便成年的姐姐,鬼机灵之称的三妹刘一手,而这四人偏又容貌不俗,这样的配置在隔壁邻居及世人眼中自然也是奇货可居,毕竟等着续弦又不想出礼金的老鳏夫们还不少。 于是,爹爹头七之后,娘亲便带着刘一手和两个姐姐,再嫁了。 人生如棋,急则失智,这一次的急不择途,并未让刘一手和家人脱离窘境,反而又临深渊。娘亲再嫁所遇非人,继父仪表堂堂形似君子,却是个猥琐卑劣的渣男人设,成亲未几日便暴露本性,对娘亲动辄打骂,对两个姐姐上下其手猥亵侮辱,甚至找了牙婆来给姐妹三人估价。 面对险境,下棋时信奉入界宜缓的刘一手准备出击了,这还要感谢父亲于自己还在娘胎中的启蒙教育,名家棋谱定式虽所记不多,但棋理已印入刘一手骨血,在她看来,围棋不仅是君子雅好,更是一种生存思维,自小在棋盘上的算计和推理,让年幼的刘一手有了对策——“该你锋芒的时候,不要退缩,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正如她给自己改的名字——“一手”,寓意不到终局,不知是妙手还是恶手,人生每一手都很重要,无一手是闲棋。 第3章 人不彪悍枉少年 一声鸽哨,将刘一手的思绪拉回现实,循声望去,那个六年来令她作呕却又始终摆脱不了的继父李继业正引着一名衣着光鲜的波斯客商走向泊在岸边的珍宝食舫,继父脸上的热情都要溢出来了,看来今天的“羊”很肥。 刘一手回转过身,无不留恋地看了眼天边的云霞,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自由时光。她深吸一口海风,握住桅杆上的绳索,翻身盘住绳子,荡了几荡,利索的下到了甲板上,轻巧的身姿在大小商船间奔跑、跳跃,最后一个箭步跨上那间邱氏珍宝食舫雅间。 “快下,快下,说好了下快棋,李继业,你这一子磨磨蹭蹭的,跟这儿抱窝呢!” 刘一手挤入人群,看到棋盘旁对弈的二人,继父李继业捻着一枚黑子油腔滑调的回怼围观群众:“莫催,你的快,和我的快,不是一个快。” 刘一手又扫了眼棋局,继父的黑棋颓势已显,像一条被打中七寸的黑蛇,软绵死僵。对面白棋气势如虹,一条大龙横卧中盘,遒劲有力。不过……也不是毫无破绽。 “快可快,非常快。”李继业摇头晃脑的点下黑子。刘一手见状咳嗽了一声,假装无意的撞了一下棋盘,继父的棋子就点偏了。一子落地,刚才还暮色沉沉的黑棋顿时有了生机,与此同时,白棋的大龙危险了。 对方脸色瞬变,嚷嚷着此子不算,让李继业提子重下,李继业哪肯听从,只说落子无悔,让客商速速应棋,两人下的是快棋,逾期就得认输。 这“羊”还算机灵,当下微顿了一顿,便扭脸将目光对上刘一手,眼中满是愠怒:“既然高手在侧,何不直接赐教?” 刘一手尴尬一笑,并未表态,李继业则颇为识趣地起身让座:“我才吃多了酒,这手抖的厉害,棋子都拿不稳了,倒是扫了贵客的雅兴。若有高手,也正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众人看向刘一手,探究的目光逼的人好不自在,刘一手仿佛是推却不过,用手拂了拂继父坐过的蒲垫,坐在客商面前。 这位来自波斯的客商刚刚痛赢了李继业两盘棋,又险胜了一盘,正是吹风得意马蹄急的时候,只将赢了的筹码大大咧咧地堆在手边,颇有炫耀之色。而刘一手则故意示弱,以自己年纪小棋力差为由请客商让子,那波斯客商虽说有些提防,但见刘一手一脸稚气,也未真正将其棋力放在心上,便以让先。 刘一手夹起一枚白子,放在了对角星位,客商跟上黑子,座子完毕,厮杀开始。 黑白棋子在棋盘上渐次落下,时而扭打在一起,时而各自退居一角蓄势待发,初时黑子还能跟上白子的速度,渐渐的落了下风,落子越来越慢。 黑子又是一次漫长的长考。刘一手仿佛有些无聊将两手一摊,顺着棋盘抬眼上瞧,细细品品今天的“羊”——这执黑的波斯客商,服装幞头皆是寻常,倒看不出什么所以。但一手行事素来细致,只侧身往下细瞧便发现端倪,但见那客商腰间的蹀躞带可不简单,蜡白色的?尾看上去普通,其实是上等的象牙做的。带銙此时虽都空着,但看磨损情况就知道平日里都挂着物件的。原是个有心人,要知道一人若故意财不外露,往往便是有大财。继父这个明州城一等一的泼皮无赖,相人选“羊”倒是从不打眼。 刘一手暗自思谋着今天赢个几分比较合适,既能宰一宰眼前的肥羊、捞些油水,又不至于让人恼怒下不来台。边琢磨着,手下的布子便渐渐凌厉起来。很快,这波斯客商如临大敌,应对吃力。刘一手步步紧逼,以一记虚枷,破坏了对方的棋形,比吃子还让人难受,不堪被滚打包吃的黑棋选择了四位断吃,可刘一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对方显然无法两全,经过漫长的思考后,终于落下棋子,像是找到了绝地反击的关卡,仿佛来势汹汹,可那顺着脸颊流下的汗水却暴露了他的真实处境。 刘一手微微一笑,卖了个破绽,这局自然要赢,却也不能让对方输的太过难看。 于是,倒像是黑棋真的绝境逢生了。这波儿操作让波斯客商看到生机,赶紧用袖子胡乱抹了把汗水,而后又落一子。刘一手此时倒像是慌了神似地忙不迭地跟落……波斯客商面色和缓,仿佛局面已经扳回,一脸兴致。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又下了十几手。 看到对方面上渐渐平缓而又颇为专注的神情,一手知道是时候收官了,于是手下松了松,小赢两子结束棋局。 筹码在一手身侧堆成一座小山,围观的人群对着客商摇头叹息: “可惜了,78手之后,黑棋转危为安扳的实在太漂亮了!” “憾负!绝对是憾负!” 刘一手也则略带憨气地点评着刚才的棋局,复盘其中哪一手是对方黑棋焦急下的仓促,而哪一手又是自己侥幸蒙上了,还说下棋输赢都是个运,是运借着棋走而已。 原本就觉得意犹未尽的波斯客商一听这话,立时又来了精神,生意场上行走的人,最忌讳被人说时运不佳。这波斯客商赌气的抓起一把白棋子,逼视着刘一手:“再来一局,猜子争先,挂子彩”。 刘一手笑了笑:“算了吧,下棋就是消遣,何必较真呢?” 客商一言不发死盯着一手。一手心中轻叹口气,捻起一颗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黑子先…… 像是被逼着入局的刘一手终究半推半就又开启了新的一局,这便是——“最狡猾的猎手往往是以猎物的形象出现的,外表像小绵羊一样的狼崽子若露出了獠牙,也能将成年豹子咬脱层皮”。 好一番厮杀后,输的已辨不清东西左右的波斯客人留下筹码和钱袋子,又留下那个看似不值钱的象牙?尾后,脚踩着棉花般回到客房休息,他那边自然按下不表。 这边,看客散去后的食舫雅间内,独留李继业和刘一手两人。 第4章 一身傲骨穷且坚 这李继业将银袋子揣在怀里,又把玩着手里的象牙?尾,在自己的蹀躞带上比划了比划:“这东西,既不显金贵又不衬人,真不知道这些个有钱人怎么好上这口了,你说我要真把它带出去,这腊白腊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出白事呢!”李继业说着,像是十分不经意地将象牙铊尾随意丢给刘一手:“去,把这个也添上,跟掌柜说多兑些好酒好菜来。” 刘一手拿了象牙铊尾,心下冷哼:“有眼无珠的蠢货,自是白瞎了好物。”。 人才走出两步,便又被李继业叫住,李继业像是听到刘一手的腹议,当下又改了主意:“要不算了,这象牙铊尾你收着吧,你现在也大了,我说话也不听了,刚才那只肥羊明明够放血吃肉,你才薅了点羊毛就放手。看来往后得看你眼色,你吃肉我喝汤,咱这买卖才能走下去。” 刘一手心知李继业素来喜怒无常,他此时能说这话里定是又藏了什么黑心思,正思索着该如何接茬。 李继业睥睨双眼,一脸似笑非笑。未等刘一手答言,便猛然抬脚踹在了刘一手身上:“娘勒个去的,小兔崽子,还真敢惦记老子的钱,你们四个拖油瓶,当年要不是老子兜着,早跟你那死爹一起见阎王爷了,老子把你养大,现在老子说话你敢不听了,老子的钱你都敢往自己兜里装了。” 刘一手掸了掸衣服上的土,倒也并不急恼,只眼神冷冷地看向李继业:“你可知寻常人用得了象牙吗?” 李继业明显怔愣。 刘一手神色淡淡,最柔和的调子却说出诛心的狠话:“我朝规定只有五品以上大员才能用象牙笏板,别人捧在手心里吃饭的东西,他敢别在腰带上。这样的人,你还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先摸摸自己颈子上是几个脑袋?这种人,你让他吃一回暗亏,或出于身份,人家不跟你计较,倘若是真把他逼急眼了,那就是嫌自己命长,你想死,我还不想陪呢!” 刘一手说完,便不再理他,只握紧手上的象牙铊尾向食舫柜台走去。 李继业看着一手背影嚷嚷了两声:“呀!呀!小兔崽子,再等两年,给你卖到春和坊里,到了那儿,自有人调教你怎么跟爷们说软话、办软事”。 刘一手来到前边柜上,暗气自己已经过了六年了,修为还是不够,竟然还能因为继父的无耻、贪婪、狠毒而心生怒火,其实根本没必要,对付这样的人渣,最好的办法就是有朝一日让其自食苦果。 刘一手压了心头火,展开淡淡的笑意,拿起象牙铊尾递给食舫掌柜:“邱掌柜,麻烦你将这个与刚才那些筹码一起兑了吧。” 邱掌柜举起象牙铊尾对光照了照,放回柜台:“这倒是个好物件,看来今儿得给他上几个硬菜、烫一壶好酒了。” 刘一手按下象牙铊尾:“倒也不用,酒菜饭食,咱们还是按老规矩上,剩下的银钱,依旧你六我四。”当年,若不是自己挺身而出,说能靠赌棋赢彩头贴补家用,为他换酒换肉,她姐妹三人早被这人渣继父卖到妓馆烟花巷去了。这些年自己在明面上受他驱使,替他赌棋骗财,实则也暗中与人交易,留了后手,日积月累、不显山不露水的攒下一笔私藏,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将那个欺凌母亲和姐妹的畜生结果掉,然后带着娘亲和姐妹重启人生。 邱掌柜同刘一手相识多年,自是同情小姑娘处境的,利己利人都常常帮衬着她。现下悄悄瞥了眼四仰八叉瘫在雅间的李继业,面露疑色:“今儿怕不合适吧,你看他这会儿可是醒着呢。” 刘一手冷哼:“这种人,醒着醉着又有什么区别?脑子被马尿浸坏了,昏天黑地的能分清什么?” 见邱掌柜还在犹豫,刘一手稍一琢磨:“这样,菜呢,你上两个好的,摆到他眼前,至于酒,今天就别掺水了。行了,你信我的,准保没事,若你不敢,那我下次,我便换家食舫下棋了”。 “别别别,你可是我这儿的招财童子,你若不来,我这生意立马减一半。”邱掌柜忙不迭的答应了。 很快,李继业酒足饭饱后瘫在席间醉死醉活,嘴里还胡咧咧着什么当初自己也是士族大户人家的子弟,族中也是根深叶茂的,祖上在长安京里时是如何、如何风光显赫。 刘一手则自顾自捡好吃的菜食垫饱了肚子后,便立即赶往自己的下一个差事。这六年来,她一面帮着继父在食舫赌棋赚酒菜银钱,一面还在闹市摆了个卦摊,一为积累人脉,一为积累本钱,无非是想多积累些本钱,能带娘亲和姐姐早些摆脱那个人渣继父。 “新河得通~舟楫利,直达~沧海~鱼盐至。昔日徒行~今骋驷,美哉李公德名齐!” 马车夫荒腔走板的歌声回荡在路上,明州港由于是后修的,和城中繁华地段隔着不少距离,便催生了类似于驳船的驳车。多用牛车,着急了也有马车可以选。 “张大伯,咱们明州府衙修港时欠你的工钱可是都结清了?”刘一手熟络地跳上车尾坐稳。 “要是结清了,我就不唱这歌了!”车夫一脸怏怏不平。 刘一手左挪右移给自己弄了个舒服的位置:“要我说,不管你们是想巴结人家,还是想寒碜人家,用唱赞歌这方式肯定是要不到钱的。” 马车夫一听,闷闷不乐,拉停了车,伸手向刘一手:“今日的车资,拿来!” 刘一手嬉皮笑脸的摸向怀里:“有,有,哎,你先别让马停啊,咱们说话归说话,可不能耽误马儿走路,你知道我赶时间呢。” 马车夫一脸不信任:“净说我不爱听的,没来由的让人泄气的很,快把今日车资结了”。 刘一手俏生生地喊了一声“驾”,这马倒是极听话地快快走了起来。 刘一手又嬉笑着摊开手:“咦,上次咱们说到哪儿了?哦,话说这王质吞下童子给的枣核后,腹中饥馑之感顿时消了,回到松下,继续看那两个仙道对弈,只见白衣仙道……” 车夫一脸无奈:“你啊你!得勒,今儿的车资又换听书钱了?这怎么还强买强卖上了,我不听,我不听,还不行吗”。 刘一手充耳不闻,只自顾自继续讲着,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直讲了一路。而她每次都将时间点掐的刚刚好,偏偏是一个老故事结束,一个新故事启头,直勾的人心痒痒的,想听下去。 而马车到站,停在市集路口,车夫还痴迷在故事中,不禁追问,“那后来呢?后来那王积薪跟那老婆婆下棋,是输了赢了?不能输吧??一个瞎眼的婆子,能赢当世高手?” 刘一手从车上跳下:“这后来的故事呢,您就得且听下回分解了。” 车夫回过神来,摇着头:“又让你给算计了,咱可说好了,下回没车资,不给现钱,我这车你可甭想上。” 刘一手绕到车前,收敛神色,压低声音:“咱们那位太守老爷李守业平生只惧两样,一是他舅舅宰相李林甫,二是恶兆。这‘一’呢,咱平头老百姓就别想了,倒是可在这‘二’上动动心思。” 车夫一脸不解:“恶兆?动心思?怎么动?” 刘一手若有所指:“凡亏心事做多的人,难免心里不太平,便时常求神问仙,咱们这位李太守,听说每日出门连先迈那只脚吉利都要请人算上一算。我给你出个主意,哪天你往夜香厂拉上两车粪,沿着海港边上撒上半圈,不出半个月,这码头边上的水面就会被红色的海藻围了,到时候你再叫上所有被欠钱的人一起去码头……这再往后的事呢,大伯啊,咱就不用细说了吧?” 车夫这下便全明白了,乐的合不拢嘴:“这丫头,鬼主意真多,若是这钱真能要回来,日后我跟那老哥几个都说一嘴,咱们这港口的马车、牛车,随你坐,都不要车钱。” 刘一手笑笑,又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低调些啊,千万别说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啊,当然了,你就是说出去我也不认。” 看着刘一手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这位车夫心头百感交结,想着这要是自家的闺女该多好啊,小小年纪就出来做事情,倒像是个成年男子一样能扛事,若当真是男子,必是顶门立户的好把式,可惜了,沦落在那么一个不招四六的杂碎继父手里,真是,天可怜见的。 第5章 与君初见,互砸饭碗。 明州城的市集,因着广州城被关了市舶司,一时间成了南边诸省最热闹的所在。老铺子翻新,新铺子加盖,又是拓路又是清障,每日里尘土飞扬。 刘一手在街角尚品成衣铺相熟的伙计那儿取了自己寄放的一身圆领长衫,又粘了圈白须,佝偻着腰背,俨然扮成一副老神仙的模样,拄了个算卦的幌子,幌子上书“哑相”两个大字。穿过尘嚣,走向市集一角。若是寻常,此时就便会有求签问卦的点子(指客人)跟在后头了,可今日却似有异常,连个打眼瞧的人也没有,着实有些不对劲。 刘一手面上不动神色,眼波暗扫,这街上除了几个新来的外地客商,倒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定了定心,来到常驻的点位铺上卦摊、摆上签筒卦盒,随后在蒲团上盘腿一坐,就等生意开张了。可左等右等,眼看一炷香的时辰都过去了,还是无人问津,这就怪了。刘一手抽出一张白纸,铺在卦摊上,毛笔蘸墨,学着其他江湖骗子刻意弄玄的手法,倒着运笔写了“坐地不语,我非哑人,先写后问,概不哄人”几个字,写好后一抬头,心下微凉,这样都没人看? 今天真的很不对劲耶!出摊这么久,都没遇到过不开张的时候!! 刘一手索性站起身,拉住一位路过的常客,也不管哑相不哑相了,压着嗓子张口就问:“冒犯了,今日街上这些人都去哪儿了?” 那常客被吓了一跳:“呦,您老人家原来会说话啊?竞不是哑巴?” 刘一手倒了下嗓子,拱了拱手:“祖师爷见吾心意虔诚,于道法上又刻苦研习,故授吾占卜之术、捭阖之道,因格外怜惜故留底声。” 常客明明一副‘我信你个鬼’的神色,却是配合着一番唏嘘:“原来如此!那祖师爷有没有跟您说他又派了个新的算命先生来了,就在集市那头,白衣相士,人长的极好,相的也准,如今开业还打三折,而且,人家还是安了座子的。” 江湖上管算卦、相面、看风水、批八字总称金点,相面属金点一门里最难也是地位最高的,算卦只能支摊,相面却可以借铺面开堂,俗称安座子。显然,这条街上,有更高级别的同门诞生了,刘一手心里琢磨,在赚钱之路上离自己的小目标还差很远呢,怎么就遇到劲敌抢生意了? 看着匆匆赶去凑热闹的常客,刘一手想着这位同行一出手便是降维打击,果真是个硬茬子,看来明州城真是越来越热闹了,风浪也越来越大了,知己知彼才好应对,如今必得先去探探对方虚实后好再做打算。 这集市另一头的铺子,刘一手知道,那原是一家药铺,因店主眼红在海上跑船的火热买卖,便倾尽积蓄买了条商船开了远航生意,只是这船未返程,所投银两还未回报,故账面紧张,便将半拉门面挂了招租,那位新来的戗金人(江湖上指相面的人)的座子就安在此处。 刘一手心想,就算是与人合租,毕竟也是闹市里的门面,租金不低,看来是做了长期营生的打算,可是,这相面打卦的进益,真能支撑这笔不菲的开支吗?刘一手默默一算,便觉得很是不妥。事出反常必有妖,当下便打起精神,决定会一会这位同行。 只是这位同行的规矩倒也稀罕,铺面外设了长凳,等着相面的人先在门口交了押金、然后领了签子,坐在长凳上等候,铺里面一次只进一个人,就在药铺一侧单独隔出的小间里,虽说能闻到里面传出的好闻的熏香味道,但却是听不到半点声音传出。 这倒也难不得刘一手,立时便交了五文钱在一群人当中等着,先是和几个闲聊数语,而后便借故和药铺里的伙计搭讪,一聊才知,这位相士倒真是精明的可以。原来他并未提前付给药铺老板租金,而是将每日相金分成,不仅如此,还在相面时代开药方,推荐保健和疗疾的药材,以此帮助药铺提高收益。 这……怎么听来听去,倒有点像是自己在食船上的那番操作套路,刘一手心里冒火,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若早些以这法子使来,那不论寒暑雨雪也不会影响生意了,还能提高相金,这人真是挺精明的。 可是,刘一手看着前面几个人相完面、打完卦出来后,都拿着药方在药铺柜台抓补药,看着他们交上柜台上的那些通宝和银子,刘一手心里便越发有些不自在起来,倒也不是同行相轻,而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人太不守规矩了。做金点生意的人是不能连带着卖药,这是规矩啊,可他这算什么呢?金卖相混,简直胡来啊,虽说是,无本生意赚的挺多,但真是有点不守规矩。 这时,便看到前头有位自己的熟客相完面出来,又在柜台抓补药。刘一手看着他交出去的一摞相金,都不用上手数,便知道足足有两千文,真是看的人两眼冒光,心里捉气:“这个陈老二,是前街布店老板娘的相公,平日里没少来找我消灾平事,每每都是要多扣索就有多扣索,给的赏钱还没有一笼屉肉包子钱多,现在对着一个刚来一天都不知底细的戗金人,出手竟这么大方,真是太气人了!” 想到此,刘一手上前问询:“哎,这不是陈掌柜吗?月头里我不是才给你算过了吗?你和你娘子,八子犯冲,无子孙缘,你要新纳的那房小妾面相极好,是个能生养的,你喜事将近了?” 陈老二看到刘一手,一脸嫌恶:“是你啊,你还有脸问我,差点被你害惨了!” 刘一手微愣,“我害你?” 陈老二一脸愤愤:“当初我找你算我纳妾和子息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刘一手想了想:“你于子嗣上倒也无需多虑,虽眼下子息艰难,但命中确有两子一女,却不是跟嫡妻所出,所以你想纳妾,我也帮你看了那女子的八字和面相,是宜男相的。” 陈老二呸了一口:“你学艺不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里面这位高人说了,那白芍命格不行,若我纳她入门、不仅克断我的子孙缘、还会给府上引来血光之灾。若非这高人指点,我必是家无宁日、房倒屋塌。人家高人还说了,我家日后若人丁兴旺、财源广进都得益于我发妻,是她旺的我,我必得对发妻好,这纳妾添口之事,也必得是发妻同意,发妻亲选中意的人才可以。” 刘一手听的一脸懵,暗自复盘,自己当初所用的是紫微斗术计算法,以命宫地支结合星座的交互关系和五行属性推演出此人的婚姻、子息和时运。明明算的没错啊。就在她这么一错神的功夫,陈老二已经领了补药,走出门外。刘一手气极了,拦了下一位要进的年轻人,塞了双倍的相金,买了个先,暗道这位同行,既然你不守规矩,不义在先,那就别怪姑娘我来砸场子了。 第6章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刘一手推门而入。 “请坐!”白衣相士见她进来,礼貌接待:“尊驾所问何事?” “这声音倒真是悦耳”!刘一手顺着声音抬眼细瞅,呦喂,这白衣相士长的还怪好看的勒!! 一身白色道袍,头戴莲花冠,横插桃木簪,脚蹬轻底布鞋的年轻男子,形神俊美飘逸,气度淡泊宁静,声音也清爽稳重,皮相真是没挑儿。 就在刘一手不错眼珠的打量白衣相士的同时,人家也细细地看着她。那眼波平静中闪过一丝凌厉,很是洞若观火的感觉,仿佛只是微微扫了一眼,却像是能透过刘一手此时的老者装扮,揭穿其真身,这让刘一手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许是感觉到自己眼波儿有些过了,白衣相士温和地笑笑:“老者是来相面、卜卦还是测字?” 刘一手回过神来:“不忙,才刚出去的那位陈掌柜,所问何事,你是怎么答的?” 白衣相士先是一愣,随即:“我这里有个规矩,便是从不对外透露问卜者的隐情,故恕难相告。” 刘一手冷笑,学着陈老二的腔调:“先生大才啊!!……哎,拙荆身体不好,过门十来年了,虽说也坐过两回胎,可是都没成活。近三年,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所以为了子息,我要纳妾娶小,想问先生,这新纳之人可能为我延续香火?可吉?——纳妾和子息,陈老二,问的是这个吧。” 白衣相士凝眸而视,对上刘一手的目光:“所以呢?” 刘一手:“想必你也看了他和嫡妻,以及那名待纳妾室白芍的八字,那自然也知道,他和嫡妻八字相克,此生绝无子息缘,他的子息缘在偏室,那白芍,与之相合。可你为什么跟他说若纳了白芍,家中必是不宁,还有血光之灾?是你学艺不精,还是故意要砸我的场子?” 刘一手出言顶撞,白衣相士倒也一脸淡然:“并非在下学艺不精,也没想砸谁的场子。在下只是据实相告,虽是纳妾,也须嫡妻元配为其择选才可以。至于我为何这样说,尊驾稍安,只一想便通。” 刘一手立时惊呆,是啊,那陈老二原是个落魄人家的庶子,也是在娶了布庄老店主的女儿做妻子后,依靠岳家的财力人脉支撑才渐渐起势的。 “他家中元配嫡妻虽子息有亏,但却是旺家的上上命格,且对其夫君一家也有提携之功,如今夫君想要纳妾,自然是要嫡妻认可的人选,方可家宅安宁,否则,必会种下祸端,从此嫡庶颠倒,家无宁日。而那白芍,命格虽好,却是出身娼门。所以……若想家宅和睦,这妾室人选,必得夫人做主。你这也是让他尊重元配之意。你这是……”刘一手当下便想通了:“你是既解其忧,又劝其善。” 白衣相士赞许的点了点头:“这才是身为相士,所积的阴德。” 刘一手听了,当下便有些尴尬,是这个道理,可是呢,又不想就此偃旗息鼓,便干咳两声:“先生高义,既如此,老叟囊空如洗,可否请先生先送上一相,算算老叟还要挨多少时日才能永登极乐。” 明显无赖,但白衣相士也不恼怒,只略微靠近刘一手,而后猛一伸手撕去了她粘在嘴周的白胡须。 未等刘一手反应,语速如珠:“你少时家境小康,父母和睦,手足情深,自从你父亲亡故后,你母亲再嫁未遇良人,所以你小小年纪便要闯荡江湖,剑走偏锋,去赚一些不那么见得光的钱财。” 刘一手心下一惊,硬撑着阵仗,身子却还是微微轻颤。 白衣相士接着给刘一手相面:“你现下心里筹谋了件大事,因和你继父有关,但我劝你先忍上一忍,此事天时地利人和,这诸样,你都不占呢,非得星象变换或贵人相助,你的大事才有成算。” 刘一手原是来踢馆的,不成想被人反踹一脚,心里不由惊慌,快速粘回白胡须,警惕的看向白衣相士:“好,既然你懂金点的门道,也通易经八卦星象,江湖人说‘腥加尖、赛神仙’。咱们明州城小,不知高人道号尊称?此来明州又是为何?” 白衣相士英眉微挑:“你不是同道中人吗?那这些还需要开口问吗?你为何不帮我算上一卦?” “可以啊,当然可以算啊。先说好,我的卦金比你便宜,且童叟无欺。全明州城里都是一样的标准,算穷通寿夭八个通宝,算衣食俸禄十个通宝,算前程姻缘我回赠你一卦。但是我不能在你的地盘上抢你风头。”刘一手定了定神,越发镇定:“出了药铺往西直走,水码头和乌衣巷的交界,半山墙下,随时恭候。” 刘一手说完,便起身离开,急匆匆出了铺子。 这时,一身英气的御史皇甫惟明从后堂走出,进了隔间,径直走到白衣相士身边:“你这卦摊办的真好,我在外面七八日跑断腿打听来的消息,倒不如你这里半日来的靠谱。” 白衣相士微微摇头:“她不是,此人,行事虽诡,但内里忠贞,绝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皇甫惟明微疑:“可她明明是李继业家的……那你是说她跟李守业、李林甫到底有没什么关系?她在商船上跟那些外夷人……” 白衣相士并未接话,只低头整理相面用的物件,思忖片刻后方回道:“我这边摊子才支起来,那些药方想要发挥作用还得有些日子,明兄可继续追查那伙从广州潜来的大食人的下落。” 皇甫惟明不放心的看着白衣相士:“长源,我还是留个人给你吧,劫掠广州城的那些人,他们手上的武器虽说是仿制的,但从工艺上可知是明州官府所出,留你一人在此,实在太过凶险。” 被唤长源的李泌,原是当世神童,少有盛名,得当朝天子赏识,一度被传是天子在外遗珠。而其自身对各路流言蜚语则不屑一顾。虽自幼便是王公贵族,名臣侠士的座上宾,却自带翩然出尘、超脱物外的气质。他博学强识,精通易经。世人误会李泌沉迷修仙问道,是追求长生不老,其实是用精通的易经算学为天下苍生而算。 时下,正是大唐天宝初年,歌舞升平的浮华背后是两股势力暗流涌动的交错较量。宰相李林甫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东宫太子李亨韬光养晦小心布防。出身关陇八柱国勋贵世家的东宫辅臣李泌,为人早慧、七岁面圣即出口成章,成为天下颂誉的神童,素有唐朝小诸葛之称。他精于棋理且深谙易经、洞悉天下事,预见不久之后的大唐将迎来一场翻天巨变,而这场巨变的一手活棋就在帝国版图的东南隅。恰逢太子收到消息,称李林辅与外番勾结,利用市舶司侵吞关税贪腐祸国,为查明实情揪出巨贪,太子派侍御史皇甫惟明南下查访。李泌料定此行无果,但为谋深远,还是一同前往。 面对皇甫惟明的担心,李泌神色清冷:“此刻,他们应是还未察觉,毕竟此案查办的重点还在广州,你我二人来明州,朝堂内外并无半点风声,人手太多反而引人注意。” 皇甫惟明想了想:“也好,那你万事小心。” 第7章 始验疾风知劲草 过街穿巷,刘一手换了穿戴,在南塘老街头里一处民宅门口驻足。此时的她,一身简素的少女装扮,仿佛又回到了旧日里做刘家三姑娘的模样。这处民宅有些破旧,门楼照壁、山墙墀头等处嵌饰着砖雕,砖上浮着梅兰竹菊的图案,显示着这里也曾是一书香门第,门楼两侧镌刻着一副楹联“八方风雨共长夜、万家烟火度黎明”。 听娘说,那还是父亲冠礼后亲手刻上去的,那是他年少时起的抱负,饱含着乐民之乐、忧民之忧的家国情怀,也是他时刻提醒自己的座右铭。 所以啊,这样的他,才会在后来,即使前路艰困,仍心有所向、砥砺前行,可惜,他的抱负不被看好,他的坚持,让他过早折翼。 如今,这宅子,早已换了主人,不再是她们的家了。 可刘一手每隔几日,仍会绕路过来瞧瞧。现在院子里面莺歌燕舞、热闹非凡,看得出这宅子里的新主人一家子日子过的不错,希望他们能善待这所老宅,也由衷希望这老宅能等到她有朝一日,有能力时,将它赎回。 深吸一口气,在白衣道士那里受到的挫败感得到些许缓解,在街头熟食铺子买了几样小食,便朝城西甜水巷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家走去。 那是继父租赁的房子,也是刘一手和娘亲与两位姐姐这六年来的居所,一明一暗两间小房,一家五口蜗居在此,若说是父母手足都在的地方,应该称之为家吧。 刘一手拎着油布包好的小食往回走,忙了一天星夜归家,想着给娘亲和姐妹带点吃食,当作夜宵。这个时辰,那个醉鬼继父要么就还野在外面,要么是已经在家里醉死过去。而娘亲和姐姐肯定还是在灯下裁剪织绣寿衣。 没错,是寿衣。 眼下,除了刘一手白天在食船上帮继父赌棋、黄昏时分在街头摆卦摊的营生外,娘亲和姐姐们则接了明州城的寿衣功夫来做。长姐绣工那么好,全明州城都找不到能与其一较高下者,可却进不了绣坊,只能给寿裘绣上仙鹤寿星,给寿袜绣上瑞草莲花。只因为她们的父亲早故,且并非善终。故遭世人忌讳,被视为不祥。不仅官办绣坊,甚至连寻常的商办绣阁都进不得,且连私下里的百姓绣活也接不得。却唯有这寿衣行当,没这个忌讳。 所以便接了这个活计。 刘一手的二姐于裁剪上有绝活,不用尺,只过目一看便能准确的裁剪出合适的衣裳布片,却同样将好技艺只能用在寿衣、寿帽、寿被上。 最可怜的还是娘亲,当年父亲过世时,她哭的太狠了,落下个胸痛手抖的毛病,针黹上不能多出力,娘亲就主动试寿衣,娘亲倒不觉得忌讳,她嗟惜每一个亡故的人,感念每一个未亡人的思念之痛。每一套寿衣做好了,她先上身试穿,总是把自己躺的平平整整,收敛住气息,俨然一个真正的往生者,让姐姐们细细查看每一处缝线,每一个压边。 头两年的时候,每当看到母亲试寿衣的场景,一手总是会大哭着扑上去让母亲快快脱下,现在……现在她就在心里默念,感谢某家某户的某某孝子,又花钱来给我娘亲冲喜增寿了。 虽然辛苦,但家里母亲和姐姐们赚的并不少,维持基本的生活足够了,如果没有那个人……想到那个人,刘一手不由自主的咬牙切齿起来。 心里虽想着事,脚下却未慢半分,不知不觉便走到家门口,才刚要进院门,就瞧见二姐神情慌乱的从里面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忙不迭地与要进门的刘一手撞了个满怀,二姐无助的看了一手一眼,来不及驻足或更多解释,便飞奔着朝巷子外去了。 姐妹俩虽只是对视一眼,一手便什么都明白了。立时血往上冲,也来不及多想,便立即冲入门内,见外间房里一室狼藉,寿衣布料,针线剪刀等横七竖八的散落在地上、桌倒凳歪,昭示着刚刚发生了怎样一场撕扯和搏斗,而里屋寝室内传出的长姐的嘶哑的求救声带着绝望与悲怆。 刘一手放下油纸包,朝四下一看,立即抄起放在门槛旁边的顶门杠子,操着杠子疯了似地砸向里屋房门,边砸边喊:“李继业,你给我开门!” 手上倾尽全力,一下又一下狠狠砸着,本就不厚实的门板被砸的摇摆晃动,尘土飞扬。 可里面人并没有开门的意思,长姐的求救声还未停歇。 刘一手越发急红了眼,当下便狠了心,干脆扔下手里的杠子,从外间火房里抱来一捆干柴,就抵在里屋门边,又将油罐子取来,也不管里面有多少,便全倒在那捆干柴上,转身取了桌上的烛火,未作犹豫便直接点着了。 干柴遇火,瞬间就着了,火舌沿着门框一路上蹿。 “你不开门是吧?那烧死你,咱们都别活了,一起死吧!!” 刘一手恶狠狠嘶吼着,却在怒骂的间隙寻来一壶早已冷却的茶水,将茶水一点点的泼在燃烧的干柴上,火头压了下去,烟却越冒越浓。刘一手屏息敛气,用手扇着浓烟,把烟往里屋赶。紧接着又抽出几根烟大的干柴在院子里挥舞起来,一时间浓烟从小院冉冉升起。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呐”!打更人的梆子敲的梆梆响,警戒呼叫的声音响彻整个里坊。 二姐扯着惊慌失措的董娘子跌跌撞撞的冲了回来,进门的同时,里屋的门吱呀从内开了,李继业脸上满是抓痕,提着裤子走出,一脚踹散门口的柴堆,恶狠狠的了瞪了眼刘一手:“小崽子,咱们走着瞧。”说完,他大摇大摆的在椅子上坐下,自顾自的将刘一手带回的油纸包打开,将里面刘一手打算带给娘亲和姐姐们的吃食吞咽起来。当真是枉为人字,当真是一点羞耻、一点恐惧之心都没有。 刘一手暗恨自己,怎么就没往那些吃食里洒些毒鼠药粉,怎么就——愤怒的目光落在了扔在地上的杠子上,她真想现在就一杆敲死这个泼皮无赖,但她不能,她不能为这样的垃圾搭上自己的人生,她若是走了,柔弱的娘亲还有不能立世的姐姐们只会遭遇更悲惨的人生。 娘亲忙慌慌的冲入里屋,里屋铺上,长姐头发散乱、惊魂未定,外衣已被扯坏,双手死死扯着贴身的里衣,所幸,内里的诃子和裈裤还是完整的,长姐惊魂未定,显然已经吓呆了。 娘亲颤抖的手擦干长姐脸上无声的泪:“春儿啊!娘亲害苦你了,娘不该……他说还要喝酒,家里没了,娘想着出去打点,喝了酒,他就能消停点,没想到……” 二姐扯过一条薄被盖在了长姐身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没有一句话适合安慰这一家的女人们,二姐只默默的搂住了母亲和长姐,同时竭力抵制眼中的湿意,不能哭,三妹说过,眼泪是最最没用、最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哭多了,晚上绣活的时候,都看不真切了。 屋外边一阵喧闹声响起:“哪儿走水了,哪儿走水了,怎么走水的?” 刘一手闻声一惊,抄起李继业正用的茶壶,掀开壶盖,将剩余的茶水都泼在了长姐的头上,她必须让外人看上去这个家是走水了,而不是发生了别的事。 街坊邻居们提桶端盆的涌进了刘一手家。 刘一手瞬间换了副乖巧模样迎了上去:“叔爷伯娘们,真是对不住了,我家主喝醉了发酒疯差点把屋子点了,才刚我们姐妹已经将火扑灭了,现下已然没事了,让诸位受惊了,真是抱歉。” 邻居们听了,倒也不在意,只说着:“灭了就好,日后可得当心!” 李继业却不干了,吹胡子瞪眼的瞅着刘一手:“你们别听她胡咧咧,明明是这小崽子要点火烧死我。” 眼见众人讶然,刘一手立即脸上堆着笑,看向李继业:“您今儿可真是醉糊涂了,我一家人吃你、喝你、受你恩惠,我为什么要放火烧你啊?不然,且说说,这是为什么呢?” 刘一手算准了李继业纵使再无耻,再没个怕的,也不能当着街坊四邻承认他意图猥亵继女,事实如此,李继业张了张嘴,原本还想狡辩,却终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李继业平素名声极臭,逮住点小事就谩骂四邻,跟邻居相处更是没占上便宜就是吃亏,这下他犯了事被人抓了现行,立时遭到了街坊邻居们的口诛笔伐,骂的轻的开除了李继业的人籍,骂的狠的当下就要以纵火罪扭送李继业去见官,还是刘一手好说歹说,熄了四邻的火气。 刘一手给了德高望重的里长一把家门钥匙,承诺四邻,今后但凡看到自己家冒大烟,听到自己家声响不对,任何人都可破门救灾,感激不尽。 邻居们这才四下里散了。 刘一手回身看着在里屋相拥颤抖的娘亲姐姐,现下她还只能用这种近乎荒诞的、不知道是否一定有效的方式来保护她们,当然也是保护自己。 必须尽快行动了,否则她怕自己一时按耐不住,激愤之下便会要了李继业的命,若为那种人搭上自己的性命,才真真不值。 第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长安城,十王府,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股邪风,吹灭了宰相李林甫手里的灯笼。 李林甫深夜被寿王请入王府,心下想的是寿王一向是个最妥帖的人,虽说当年他生母武惠妃在时,自己与武惠妃走的近,甚至是后宫朝堂两两相护,筹措着将寿王拱入东宫做储君。可这一切,随着武惠妃过世,早已隐入尘嚣了。 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也是自己和武惠妃暗中联络,这寿王也从未与自己主动交往过,就算是白日里各种宴席间见到,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见礼寒暄,这私下里,还是更深漏夜,简直太反常了!! 按说,朝臣不得与皇子皇孙私下勾连,饮宴都不可,李林甫完全没必要走这一趟,但是见到寿王差人拿到的那枚平安无事牌时,李林甫便知道,事关重大,这一趟无论如何省不得。因为那是自己和武惠妃曾经的约定,此牌一出,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无论如何,都要见面。 想着想着,心里越发不安,偏在这个时候,通身上下摸了个遍,却发现真是来得急了,没带火折子,因是秘密相见,故也没让人跟着,现在四下里黑咕隆咚的,万一事没办呢先摔个跟头可好,哎,要摔就摔个大的吧,最好摔得可以免了此行。 正烦着,不远处一盏灯笼缓缓移了过来。 竟然是更了衣乔了装的寿王,在府中亲迎。 李林甫上前,正要见礼,却被抢了先。 “宰辅,本王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件事?”寿王将手里的灯笼递给李林甫。 两人边走边聊,倒像是一个下差为李林甫引路,很是不人注意,而寿王口中所说的,的确称的上是惊天大事。犹如平地惊雷,只炸的一向沉稳老练的当朝宰相李林甫都有些踉跄。 “寿王所说的,果真吗?”李林甫心口跳的极为厉害,虽然说,权贵之家的爷们出去寻花问柳,太过寻常,更何况还是当朝天子,只是——这寻欢的对象,却是——那是公公和儿媳啊,别说是皇室,就是平头百姓,这也是乱伦,是—— 李林甫有些词穷了。 “这种事,我会乱说,我敢乱说吗?”寿王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音调却微微发颤,带着一丝悲音。 进了书斋,四下里静悄悄的,显然早已将人打发干净,李林甫便将灯笼一口气吹灭了:“烛火好灭,心火难灭,阻止不是你该做的,你也做不到”。 这话里的意思,寿王明白,却摇了摇头:“宰辅的意思,瑁明白,实不相瞒,此事并非首发。” 李林甫微惊,打量着寿王的神色,信其无虚言,心下已惊。 寿王点点头:“从去年夏秋到今年,已经有了五六回,我先前也是想着,或许只是图个新鲜,亦或许是——是对那件事的报复,故从未声张,只暗暗忍下了,可是这次不一样,圣上将她召到了骊山,已经两日了,仍是未归,这次周边随行者不少,看来他是打定了主意。宰辅,事到如今,瑁当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父夺子妻,这是公然的羞辱!虽然今上皇子众多,但这寿王不同常人,是圣上与最爱的宠妃武惠妃唯一成年的爱子,素来爱之深重,因为二人前两子皆早夭,故在得了此子后生怕有个闪失,才一直养在圣上长兄宁王府邸,被宁王和王妃捧在手心里千娇百宠长大后才接回宫。最重要的是,若非这惠妃出身武家,诸臣反对怕武氏重卷,才没能立为皇后,但却是执掌风印二十多年,宠冠后宫的天子良配,作为武惠妃唯一的儿子,曾经在玄宗、在天下人眼中,那就是东宫嫡子,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要不是武惠妃太过心急,偏要设计前头那三位才干出众的成年皇子,若非如此,权倾一世的武惠妃又怎会突然离世? 现在,武惠妃过世未几年。圣上便染指寿王嫡妻,这当真是色令智昏吗?寿王不信,李林甫更不信。宫中内外、长安城里城外,甚至是万里江山域内域外,想要绝色美女还不容易。寿王妃再美,也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妇。 圣上这样做,分明是羞辱,是报复,是皇权的彰显。 看来,圣上对武惠妃设计陷害,令其错杀三子的怒火还未消散。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知众人、告知天下,任何妄图愚弄皇权的人,终将为皇权所剿。 那么,他是只想羞辱寿王,还是? “圣上,是否想让瑁效仿扶苏?”此话一出,寿王眼波一垂,颇有些意冷。 如果,他是圣上的好儿子,此时,就该自行了断,这样,便可为他和她,腾了位置、扫清障碍,当然,也出了圣上心头那口恶气。武惠妃做了什么,世人皆知,她害他失去三个儿子,他有眼还眼,害她唯一的儿子自裁,也算还债。 “万万不可。”李林甫否定了这个提议:“万别会错了意,弄巧成拙,若圣上只想你活着受辱,且就此远离权力中枢,那你的自裁并非合宜,且会被以为是在抗争。反而会激怒圣上。” “是啊。”寿王深深叹息:“纵使我死,我那一双儿女又该如何自处?难道我抱着他们一同去投曲江池不成?” 李林甫想了想:“入界宜缓,寿王跟宁王弈棋多年,应该深知宁王的棋路,此时,可照搬一二。” 寿王同愣,细细琢磨着李林甫的话,“难道此事,还有缓吗?” 李林甫:“你且想想,如今长安城中,还有谁,与你,处境相似?” 寿王眼波微劝,恍然明白:“梅妃?“ 寿王知道梅妃,此人出身福建,在母妃过世后,圣心寡欢,李林甫与高力士将其推荐入宫。梅妃才品高洁、柔弱清淡,平日里就守着梅园咏梅画梅,气质也若梅,凌寒傲雪,所以武惠妃故世后,他才会荐了梅妃入宫,为宫中送来一缕清风。初来时,玄宗也是捧她在心尖上的,谁成想,没几年这股清风就败了。 寿王摇了摇头:“怕不成吧,若是她能笼住圣心,瑁也就不必漏夜邀宰辅来见了,想来,我二人虽处境相似,却同样没有办法。” “并非让她固宠。”李林甫既是安慰又是安排道:“只要梅妃在态度上有所表示,即大张旗鼓的欢迎并促合此事,这样宫里宫外的闲话才能流传起来。不仅宫中内外,朝堂上下,就是外邦诸国也能皆知……这样一来……” 是啊,大唐天子,是大唐的主人,大唐的万里江域内,自然想怎样就怎样,无人敢非议;可若将此事传至外邦使臣诸国国主那儿,天朝圣人的脸面名声——总是要顾及一二的。 届时,事缓,方可圆,毕竟,老宁王那边,听说就在这几日了,能解此事的变数,就应在他身上。 听到李林甫如此种种一般交待,寿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方是渐渐平稳了。 李林甫到家已是交子时分,身体乏的微微一动便浑身不得劲,但脑子还不敢有片刻偷闲,只脱了外衣瘫坐在书房的榻上,思绪不歇地盘算着。 虽然才刚自己已暂时安抚住寿王,四下无人时却是心如明镜,当今天朝这位圣上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开弓岂有回头箭,那件事,只能暂缓,纵使搁置些时日,却终是无法阻止了。 结合近日朝堂上的举措,李林甫再明白不过…… 这可不是圣上人到暮年脑子糊涂了办下的糊涂事,而是就想通过行事出格的惊人举动来敲打天下人,我就要这样,谁能奈何我?如今的八方来朝、鲜花着锦的空前盛世,都是朕一手创办的,所以我想怎的就怎的,我就是要通过大行出格之事,让天下人看清楚形势,且让天下无不臣服。 不管合不合规、逾不逾礼、坏不坏纲常,反正这纳妃之事终究要办,不仅要办,恐怕还要声势浩大,要花费天价的银两、想想那些繁杂的规格仪仗,还有未来可能对寿王的处置……以及与此相关的人和事,乱糟糟急吼吼的在脑子里打架,真是让人头疼。 不过这对自己来说,倒是一桩好事。看来,广州府市舶司那档子事,圣上一时没精力顾及。 思绪乱纷纷扰着,便有小厮端着热水盆进来,直接跪伏下来,给自己脱靴泡脚。 李林甫放松了一会儿,觉察这小厮捏脚的手法与平常不一样,低头一看,哪是小厮,分明是远房堂侄李守业正蹲在地上给自己洗脚。 李林甫当下便抽出脚踩在盆沿上,略带不悦地看着李守业:“你起来吧,到底是一府首脑,朝廷命官,我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学着如何伺候人,伺候人的功夫学得再好,也不能让你成大器。” 这话李林甫说的是肺腑之言,他素来看重这个侄子,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有谋略,敢出手,还没二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李林甫的私心,有些脏事,他并不希望自家近支近派的孩子们去做,但又需要有信的过的人去做,所以这些年,一直对李守业提携有加,而他也算进退得当,在差事上,从没让自己失望过。 李守业起身,顺势将擦脚巾递给李林甫:“守业不能常常在叔叔身前尽孝,今日凑巧赶上了,为叔叔洗一次脚也是常情。” 李林甫擦着脚,心里有些满意的笑了,这个小子,他责备他将心思用在伺候、讨好自己上,可他只字片语便将话风转换到尽孝上,答得滴水不漏,让人听了舒坦。 李林甫擦完脚,索性又让李守业伺候自己换上睡袜,方不经意般问起:“你怎么这个时候进京了,市舶司迁到明州城才没多久,各处都是要紧盯的时候,你不在地方上守着,跑来京里做什么?京里这些事还用得着你?” 李守业杵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回答:“三叔父请放心,明州那边侄儿是安排妥当了才动身的。这两月海上的抽银到了,数额真是不低,这些不好换成飞钱,还有各种新奇玩意儿,我想着总要亲自送来才算妥帖,当然,也是好长时间没来看望三叔和婶娘,故才来这一趟的。当然,还有更关键的是,给宁王准备的装老衣服做好了,这个也须侄儿亲手送来。” 李林甫微微点头,目光中颇有赞许:“嗯,这一点你思虑这么细是对的,安排一下,明天一早就让这套寿衣出现在宁王府。 李守业讶异了一下:“哦?已经到日子了?竟这么快?!上个月才给宁王府办了寿礼,没想到——” 李林甫神色微苦:“说句犯忌讳的话,那家人中,宁王也算高寿了,可惜,寿宴之后,便缠绵病榻,太医们一直拿药给吊着,说是这两天的事,何况,眼下还有桩事,要靠这套寿衣和老王爷发挥余力了。” 李守业听的有些糊涂,虽神色不明,却又万分坚定:“凡三叔交待的事,侄儿必是办的妥妥的,这寿衣是明州城最好的匠人精心赶制的,自是不能让它误了事。“ 李林甫很是满意,李守业就这点好,该知道的一点就透,不该知道的,绝不多问一句,却能事事办的妥帖。若非明州城连着自己与外邦商事的重要交易,须得自己人守着才能放心。便早几年就该将他升任重用。 只是这叔侄俩对此事都有默契,在朝为官,重要的是位置,而非官阶。现在,李守业在明州这个合适的位置上,发挥的作用可远比一个京中三品高官重要的多,也实惠的多。 李林甫站起身,缓缓向内室走去,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李守业让其安心一般:“今年刚一入冬,霜封树,雨水冰,宁王的风疾就一日重过一日了,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日子少,但凡清醒便会喃语着‘树稼,达官怕,自己要走了’——他这是没了活着的生气了,人啊,就活一口气!” “是”,李守业忙不迭地应了。 与此同时,明州城外,暗夜荒山,刘一手坐在父亲坟边,打开一个油布包袱,内里是十来两碎银子并几十吊通宝,她又细细的清点了一番,仿佛能把这有限的钱财多数出一些。 刘一手长叹口气,对着父亲的碑与其隔空对话:“爹爹在天有灵就保佑我尽快开一个大单,等我凑够钱,就带着娘亲和姐姐们脱离这狼窟虎穴,等我们找到适宜安顿的地方落下脚,我再来接您。” 那边,自是回以无尽的沉寂。 刘一手又静坐了一会儿,才收好油布包袱,复又重新埋在父亲的坟堆里,并往坟堆上拢了些新土,借着月光,清点完杂草,刘一手用手擦拭着父亲的碑。 刘一手:“爹爹,这些年我一得了空,就会回到咱们老宅,去看那门楼上您当年刻的楹联,我想,或许当年您少刻了几个字,‘八方风雨共长夜-思重逢、万家烟火度黎明-盼团圆’。爹爹,你信吗?你的弈秋,能做到的!!” 第9章 甜水巷里黄莲苦 城西甜水巷,刘一手家。 这李继业一觉睡到晌午,起来后依然余怒未消、心气不顺,一双眼睛在弈春和弈夏两姐妹身上贼溜溜地来回乱转。 长姐弈春昨儿夜里差点吃了大亏,如今是万万不敢上前的,只在灶前热粥拌菜。二姐弈夏小心翼翼地将饭菜端到李继业面前,又恭敬有加的递上筷子,这才叫心里恨死,面上却要低眉顺眼、做小伏低。 李继业扫了眼饭菜,并没有伸手接筷子。 这片刻的僵持,让两姐妹心下微颤。 继父这副德性,怕又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弈夏深吸了口气,越发局促地站在旁边,低头躲闪李继业那不怀好意的目光。 而李继业则更为忌惮地将目光在弈夏身上来回扫射,虽然姑娘已经在里衣里面关键位置上缠了好几圈裹布,衣服也尽量穿的松快,但青春少女玲珑的体态终究还是遮掩不住。李继业看着看着,又有些色心泛滥,便将手伸了出去,却不是拿筷子,而是伸向弈夏…… 就在这时,内屋的门开了,刘一手的娘亲董娘子低垂着头,拖着步子走出,乌青的眼眶,浸血的嘴角,一看就知道昨夜被凌虐狠了。每一次,那个人在姐妹俩身上没得手后,就会变本加厉发作在娘亲身上,娘亲虽是温顺,却也是泥人有个土性子,任他百般搓磨,纵使咬破了唇角,也不会发出多余的声响来让女儿们担心。 可是母女连着心啊,母亲受的罪,做女儿的,哪会视而不见呢。 只瞥了一眼,弈春和弈夏姐妹俩便润湿了眼。 李继业将母女三人不动声色的神态尽收眼底,胸中那股邪火将发未发,他很是享受着对这家女人们的威慑感。过了好一会儿,李继业才居高临下,如施恩赐般的拿起筷子,扒拉起饭菜。他用筷子将一条鱼尾捣的碎碎烂烂,也不吃,就是猫戏老鼠一般的玩弄,做个乐子。 “我李继业吃不着的肉,我宁肯让它烂了、臭了,随我糟践,也不会给旁的人留一口。明白吗?” 言毕,他筷子一挑,将一盘红烧鱼尾翻扣在了桌上,汤水横流。 屋里的三个女人噤若寒蝉。 李继业满意地看看自己的杰作,眼睛依次从三个女人身上过度到屋里。当他瞄到昨夜被烧黑的里屋那扇门时,立时火气顿时上头,怒火中另有一股被挑衅到了的颓败感,这感受让李继业觉得很是不爽。 也让他就此怀念起往昔,就是六年前,那时候他用了点手段把丧夫后孤苦无依的董娘子骗到手。当旁人都说董娘子带着三个拖油瓶过门,他这次婚配着实有些亏了的时候,他并不以为然,因为那三个拖油瓶,分明是三个廉价的好劳力,更是三个待售的嫩羔羊。 虽是多了几张嘴,但却是极好拿捏,特别是在婚后头两年,他在家中过的简直像个暴君,舒坦极了,可谓是不花钱还白使了几个姿容尚佳的丫鬟,只可惜这舒坦日子随着刘老三——刘弈秋长大了点,即变了味,那个丫头可真是…… 心中恨恨,此念一起,李继业的眼睛满屋寻着刘一手:“那个小崽子呢?死哪儿去了?” 屋里一阵沉默,二姐弈夏低声细气回道:“秋儿天一亮就出去赚钱了。” 是时候了,李继业知道自己该发火了,他哦了一声,先是面色平静的端起粥碗,喝了一口,随即,毫无预兆地猛的一翻手,连粥带碗砸在了董娘子身上:“妈的,又给老子吃剩的,老子天生就该是吃剩饭的?妈的,给老子吃剩饭!!黑了心的衰娘们!!” 李继业这边骂骂咧咧发着邪火,而刘一手则是早早出门,来了码头食舫。 这港口码头边上的食舫上客多在黄昏至夜半,趁着早上没人清净,邱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合着账目。刘一手自门口迈步而入,似是有心事的样子。邱掌柜瞧了一眼,见是刘一手,不用客气相迎,仍继续静心算账。 刘一手上前,熟稔地自邱掌柜手里接过算盘,又拿起账本,放到自己这一侧,跟着一阵利索的噼里啪啦的拨珠声回荡在了食舫。看账、算账、记账一套下来行云流水,刘一手把算盘一抬,算盘珠一一归位,账就算好了。 邱掌柜从对面看着,赞叹连连:“哎呀,你这都抵得上一个账房先生了,算得真是又快又准,我都想把账房老白辞了,用你了。” 刘一手将算好的账本和清好的算盘一并递给邱掌柜:“别,您这儿的账房老白为人听话能干,家里还有个瘫了的老娘要养,我可不能跟抢他饭碗。” 邱掌柜似有遗憾地翻了翻账本,随又看向刘一手:“我也就是探探你的口风,我知道,这按月领薪的活儿解不了你的难处。” 刘一手无奈的跟着笑了一下,凑近一点:“那便烦劳掌柜的给我介绍点别的活吧,就当是补偿我。除了赌棋,您这里还有没有外埠来的名流、雅士啊,算了,其实也不必管什么人,只要是想下棋缺人陪的,最好又出手大方、每盘都带赏的,我定是来者不拒,怎么样,有是没有?” 邱掌柜细打量了刘一手一番,心中涌上各种猜测和疼惜,缓缓的收好账本和算盘:“你是又遇上什么事了吗?是你娘又病了?你若是急用钱,我先从账上给你支一点。” 刘一手心中一阵苦涩,自打父亲亡故后,她跟着娘亲和姐姐们饱尝世态炎凉,以至娘亲再嫁,原本是想给女儿们找一个遮风避雨的港湾,却没想到最残酷的风雨正由此而来。为了护住亲人,小小的刘一手主动提出赌棋给继父赚酒菜钱,从明州城到明州港,她已经记不清因为赌棋挨了多少打,有来自输棋者发泄的毒打,有来自差官衙役、地痞流氓要挟威逼的毒打,更多的是来自人渣继父不满足甚至毫无缘由的毒打,直到来到了邱掌柜的食舫。 虽然江湖上都传邱掌柜以前当过海盗头子,杀人越货眼都不带眨一下,如今是年岁大了干不动了,当年的一众兄弟也死伤殆尽,这才在赚了票大的后上岸金盆洗手了。人人背地里都怕他却又暗中非议他,可刘一手却一直把他当恩人。 对恩人她还无以回报,故更不能拉恩人下水。不管邱掌柜能借多少钱给她,若有朝一日她带着家人远走,估计就还不上了。 刘一手摇摇头:“没什么事,就是老守着港口的几条商船,也不能天天有活儿啊。我得多寻几条赚钱的路。” 邱掌柜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情很是复杂:“城里的名流排着队想和你下棋你不去,酒肆里现成的赌局你去了,只下棋不设彩头,还免费下指导棋,你这棋上的赚头是只挂在外埠人身上吗?” 刘一手觉得邱掌柜说的对又不全对,他还是把自己看的太天真良善了,不和城里的名流下棋,是因为那几个约棋的人,当年都是父亲的棋友,父亲去世后,他们落井下石,造谣惑众,嘴脸极尽无耻,而且刘一手隐隐觉得这些人和父亲的死不无关系。而不在城中酒肆赌棋,是因为年幼时在此上吃过亏,吃一堑长一智,赌棋还得带上人渣继父,她们家因为这个烂人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外人眼中是不会区分这一家人里谁好谁坏的,凡进一家门就默认是一家人的,若再在酒肆里得罪一批,她们家在明州城就要孤立无援了。 刘一手笑了笑,带着青春少年应有的调皮:“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对外乡人大杀四方,也算是扬我明州城的威名。” 邱掌柜被刘一手的少年志气逗笑了:“若是这样说,现下还真有合适的大单,最近港口来了几伙外国人,有昆仑人、大食人、波斯人等等,都是揣着黄金找乐子的,有几个有雅兴的,就想下棋,要不你去会会?” 刘一手从邱掌柜手里接过一张纸,上面写着外国棋友的船号等信息,急匆匆的就要奔出去大杀四方,大赚一笔了。邱掌柜喊住刘一手,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里头是我自家炸的糖果子,熏的五香肠,且能放得住呢,你带回家藏好了,够你们娘儿几个吃段日子了。孩子,好好吃饭长身体,别光想着赚钱,你赚多少钱都不够填他那个大窟窿,人心啊,是个无底洞。” 刘一手提着沉甸甸的油纸包,这真是世间最无私的善意了,感动的泪水就要流下,她硬憋了回去,冲邱掌柜笑着摆摆手,轻快地走出食舫。心里盘算着赶紧搭上这几个外国人,赚些快钱,却不知自己即将卷入一场惊天骇浪中。这是一场看似寻常的涉外商战,实则是帝国最高权贵圈层为了重新瓜分国家经济红利而精心布下的“棋局”,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人祸”。 第10章 人至贱则无敌 闹市街头,李继业穿了一身新购置的胡服,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混迹在人群中,一双三白眼夹着不怀好意的目光,飘忽在四下行人身上。 对于今儿这身行头,李继业很是得意,觉得自己颇有生意经,最近明州城里涌入很多外埠人和外夷人,穿胡服不光是赶时髦,还是透着一股开放和接纳的态度,更易与陌生人搭话。常言道“四面八方都是客”,是“客”也是“羊”,随便逮到一只,就能解了当天的酒瘾,这“羊”若是再肥一些,便能连着过上好几天有酒有肉的好日子。 他这可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而是漫有目的哪里热闹便往哪里撞。 “一个药铺子前头怎么会排了那么多人?咋了,这城里是传什么急病了?“李继业当下便留了心眼,拿着折扇掩住口鼻,想要绕过去,又想着打听热闹,可是暗自挣扎了好一番之后才走到铺子跟前,站在离门一丈远的地方跷脚探颈往里看,却是什么也没看明白,再回头瞧瞧长长的人龙,端详那些人面上神色,皆是平淡中透着一些期盼,这倒不像是家里人得了重疾请医问药的焦虑。懂了,倒像是店家有类似”三伏贴“之类应季保健的免费保健药品赠送时的样子,哦,原来如此,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理论,这可是绝对不能错过的。 只是这队着实有些长,李继业又不甘心从队尾处排起,那双贼眼珠子转了又转,便伸出手指着远方突然大喝一声:“看!那是什么啊!” 正在排队的众人纷纷看向李继业手指的方向,李继业乘机加塞在了队列最前头。被加塞的人立时不干了,连拉带搡地赶着李继业出去。 李继业的谎话张嘴就来:“我家内人生病了,我娘子,对,就是人人都夸温良贤惠的董娘子病了,我得赶紧给她抓药治病,事从急权,你们就当行善积德,让我排这儿好了。” 见他话说的这般诚恳,被加塞的人虽不乐意,却也没再拉扯,只是给李继业指了指药铺子一侧悬着的“白衣相面”的幌子:“你若请医问药便到那里面去,我们这队是相面的!“ 李继业这才搞明白了,原来这么长的人龙,竟都是来相面算命的,嘴里嘀咕着:“腊八节报国寺施粥都没见你们排这么长个队,现在算个命……” 李继业踱着步子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前头的人回身打趣李继业,问他这下怎么不争先了。李继业扇着扇子给自己找补:“这你就不懂了,相面算命也得讲究个天时,什么时辰去算,那算出来的命数都会有变化,我这是顺应天理。” 其实这人虽奸,却是明白,相面这事儿是真有玄技、还是江湖骗子混饭,那可是天地之别,他可不想自己踩坑,所以排在后面,先看看前边那些人的反应,以此便能推测出这相面之人的水平。 李继业此人,虽是个渣渣,平日里四处坑蒙拐骗,不干正经事,却唯独是不缺脑子。毕竟祖上也曾富裕过,小时候也是当成金宝银宝被一家人娇纵惯了的。虽说后来家里没落了,自己更是个不着四六的货,在这城里结怨不少,却因始终存着一份警惕之心,没真正吃了亏。也正因如此,刘一手对其暗恨多时、却也只能蛰伏待机,并不敢轻举妄动。就怕一朝不慎,打虎不成,反连累了母亲和姐姐。 排了许久,终于轮到李继业,进门后跟维持秩序、收银发签的小厮讨价还价一番,付足了酬金后,李继业终于坐到了相面桌前,花了不少时间和足额的钱,他心下已经对白衣相面的李泌信了七八分,刚一坐下就急切的表述自己的诉求:“先生,我……” 李泌摇头嘘声,让李继业保持安静。 李继业眉头一皱,心想,别跟刘一手那小骗子一样,不能也是个哑相吧?若那样,我可就要闹了。 李泌瞧了眼李继业的面相,典型的三白眼——“上白多奸、下白多刑“,三白眼想得到的东西,不惜代价都要得到。这样的人,往小了说,泼皮无赖,为害一方,往大了说,祸国殃民。况且这人都不必开口,一丈之内,便可闻到其口鼻吐纳的腥臭之气。这种人,还是少与其对话为妙,以免消耗自身正能量。 于是,李泌煞有介事地用算笔翻折了李继业双耳察看一番,又让他依次做了呲牙、咧嘴、鼓腮,瞪目等动作,而后缓缓开口:“尊驾印堂发黑,目黄皮干,身上常会莫名出现血淤斑点,想来平日饮酒过度,肝肾俱损,若问子嗣……”李泌略停顿了一下。 李继业不耐烦的点着头:“是是是,对对对,先生你算得不错,我平日里是好个小酒,也是盼着有儿子,但现下这不是最当紧的,我没想算这个,我想算得是……”他压低声音,凑近李泌:“就是我家里有三个拖油瓶,是我后娶的娘子带来的赔钱货,我跟这娘子在一起捣鼓了五六年,哎呀,没个动静,想来她是不能生了,那她带来的小赔钱货,我总不能一直白养着啊,所以我就想着——是继续留着她们给我赚点小钱花呢,还是干脆一把卖了,赚笔大的。你给算算,这货是留在跟前儿好呢,还是卖了好呢!还有,我到底有没有可能发家致富,若能发家,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这副嘴脸着实让人厌恶,但……李泌知道,那几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还都攥在他手里,想到前日那个倔强又有趣的“一手”姑娘,李泌压住心中反感,又拿起算笔:“那你这是想算穷通夭寿、命相合参了?我除了相面,算命批八字倒也略通。” 李继业决心很大,拍了角碎银子在相桌上:“是!” 李泌让李继业将几个女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不同的纸上,而后拿起一张看向李继业:“仅这一人就够了,若是善待此人,你命中倒是该有富贵的……” 李继业拍掌大笑:“这是我家老三,也确实有点本事,能说好几国的外夷话,还下的一手好棋。“ 李泌见其入套,便继续诱导:“只是此女,倒不像是出身草芥,倒有些贵不可言的出身……”说着,像是欲言又止,探究的目光投向李继业。 李继业拍着胸脯:“先生您这是神算啊,那我家确实不是寻常百姓,虽说这两年日子过的有些个起伏,但是呢,往根上倒,也是正经八百的豪门——”李继业压低声音,凑了上前:“当朝宰辅,就是与在下同姓那位大人物——其实,我两家,不仅仅是同姓,还是……” 在李继业口中,他和当朝李林甫是亲戚关系,早点间因李林甫嫡支不密,还曾过继给其一阵子,后来其本家子侄繁茂后,便又重新归了宗,如今虽只是远房,但却是如假包换的实在亲戚,又有着曾经是嗣子的关联,交情极为密切,如今自己在明州扮成寻常人家过寻常日子,那也大人物的布局,是为大人物行方便之事所做的必要掩护。 李继业的话虚虚实实,有七分吹牛,又有三分真情。李泌一边听着一边想着那里面微乎其微却又不能被忽视的一丝可能——就是真正的智者往往会故意露出些破绽,再或者是故意安排一些看起来不那么精明、甚至有些愚蠢的角色来便宜行事,这样,也正是为了掩人耳目。 如此说来,这或许也是一条线索。 李继业的一番吹牛,不仅帮自己免了相金,还免费拿了许多“壮阳滋补利子嗣”的补药,他这边满口胡沁美哉美哉,却不知已陷刘一手跌入险境。 原本出于识人之明,已经对刘一手打消疑虑的李泌,在与李继业这一面之后,便立即通知皇甫惟明重新细查刘一手,家庭关系、成长经历事无巨细,就连刘一手近年来在往来商船上对弈过的所有外国客人的背景、行踪都不放过,一一展开严密调查和监控。 而此时的刘一手刚刚摘下蒙眼的黑布,在商船上伺候这些外夷大佬,真是什么怪癖都要见识。邱掌柜介绍的这单生意,居然被蒙着眼,拐七扭八一连换了两个见面地点,才算见到真人。 骤然见光,刘一手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光线,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撂下手,而后四下打量,但见这是一艘楼船,而她所处的这间是在船舱最高处、当然也是最隐秘最尊贵的主人房。 房间装饰奢华富丽,却有些暮气,看装饰布置不像是本地乃至本国风格,却又有些混搭,一时也辨不清究竟是哪国来者,而房里还置了屏风,屏风前的榻上摆着棋盘棋子,目之所及,皆是珍品。 刘一手在棋盘前坐下,静候片刻,不见来人,却能感觉有一双鹰目自屏风之后打量着她。 良久,屏风后面响起一个低沉的老妪的声音:“开始吧。首局,客人先”。 原来这次的对弈者竟然是位老女人,这倒是百年不遇的稀罕。 要知道常年在海上航行的商船,多有些忌讳。船工、仆役就是厨子,大都是男人,罕见有女子,说是不吉,就算是搭乘的客人中有女性,有时还要算了八字,才能放行上船,更遑论有女性掌事的。 所以刘一手当下便来了兴致,对接下来的这局棋满是期待。 第11章 富贵险中求 思及种种,到底是年纪尚小,刘一手此刻便起了顽心,她先是捏起一颗白子做势要放上棋盘,却又凌空停手,又将棋子放回棋罐,声音干脆利落:“我不下隔空棋。” 有的人下棋因不愿被人看见真面目识别出身份,便会要求与对方下隔空棋,即下棋的时候,隔着屏风或围挡摆上两张棋桌,对弈双方每走一步都要唱棋,两张棋盘上棋子的位置据此对上。这种棋下的累、费时长、且更关键的是不利于刘一手赌棋,她下棋的时候需要观察对弈者的表情,感受对方的情绪来控制输赢的比例。 此时更为重要的是,她很想见见这位女船主。 老妪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上去没什么情绪变化,平静中透着一丝和煦:“为什么?是怕输吗?” 果然是个狠角,一语中的。刘一手想了一想,跟这等初次见面便神神秘秘颇费周章,上了年纪却又有权有势有钱的女人不能明着玩心眼,于是故意轻松的、语带天真的回答:“是啊,因为我又不知道这屏风后面是几个人,要是你们以多欺少,那我可没有胜算。” 当即,那老妇人便响起一阵像是被孙辈们逗乐的祖母的笑声,透着些许的慈爱:“哈哈哈,你个小猢狲,倒是实在,好,那老妇人就来会会你。” 话音才落,一个衣饰华丽、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自屏风后走出,她的手一左、一右搭扶着两个筋骨精劲的男人手臂上,其实看她的精神头儿根本无须他人搀扶借力,自己浑身上下力道足的很,应该还是有硬功夫在身上的,想来,这是“大人物”的派头吧。 只见她走到榻边,直接坐在了棋盘的另一头。 刘一手心中惊讶,并非因为请自己来下棋的客人是这样一位“神奇”老妇,而是从进门到刚才,她竟然没有感受到另外两名男子的存在,刚才说那话她本是顺口胡诹的,没想到竟然真蒙对了,还真有帮手。此时她心里未免有些瑟瑟。因她知道,只有身怀上等功夫,才能将气息控制的如此好,而身负如此功夫的两个大男人竟然如此恭敬地臣服在一个老妇座下,可见这老妇人的身份……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刘一手适时地收回目光,捻起一颗白子,点在了星位上。她陪老妇人下的是打赏棋,要赢的恰到好处,赢的让对方开心了,才能得到赏金。 老妇人抓起两颗黑子,点在了相应的星位上,又越过棋盘捻起刘一手的一颗白子,点在了最后的星位上:“这些劳什子的规矩最是约束人、浪费时间,你抓紧下正头的棋吧。” “嚯!还是个急脾气老太太,也不喜欢受规矩约束,有意思。”刘一手心里想着,展开了自己的攻势。 不出十步,刘一手便探到了老妇人的底,棋风还算稳健,棋路却挺旁门左道。看的出,她确是因发自肺腑的喜爱,才在上了年纪后去学的棋,却又没经过系统、正规的学习,所有棋艺都是从各种场子、三教九流的棋局上实打实厮杀出来的,所以才这么不走寻常路。 刘一手又忍不住偷偷打看老妇人,惊觉她那份掩饰于华服下的沧桑。她的脸上、手上都有伤痕,应是被利器割伤后没得到及时的医治,留疤后只能用厚厚的妆容遮盖。而从老妇人的棋风中也可以窥出其身后的经历,这也让刘一手深感唏嘘——她们俩隔着年龄与身份地拉的差距,但却有点像,都是那种若在原本的平静生活情境里的,原可以随自己心意做寻常好人的人,却偏偏被不堪的现实和突变的境遇搓磨的摒弃本心、不得不去好勇斗狠、残酷无情、甚至是以命厮杀,方能在纷乱中寻到一条活路的命运。 “我与她,或许也说不得是谁的境遇更好一些。”刘一手心中泛上一种惺惺相惜,当下便感知了邱掌柜的良苦用心,这次推荐,怕不仅是单纯为自己牵线跟贵客下盘棋、赚点赏钱的一锤子买卖,也许还是为了日后铺路。 当下,刘一手心里百转千回,已翻了无数的个,她知道对面人非比寻常,也曾想过在输赢上如何让她更开心,以对自己更有利,但终究还是回归弈者初心。 于是,老妇人的棋陷入绝境,弃子认输,刘一手拿下首局,不觉得畅快,倒也有些忐忑,不知这对面大人物会不会就此翻脸。 直到一枚亮闪闪的金瓜子摆在了她的眼前。 刘一手心想,看来自己博对了。 于是,她俏皮的,又像是本能的抄起金瓜子就咬了下去,看到那上面清晰的牙印时便又垮了脸,埋怨起自己:“刘一手啊刘一手,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你要再跟那个泼皮继父混下去,他那些个恶习就都过到你身上了。” 而后放下金瓜子,尴尬地看向老妇人:“多谢老夫人,一手领赏了。” 老妇人看着刘一手开怀大笑,仿佛刚才刘一手咬的不是金瓜子而是过年时外祖母给小孙子的压岁钱。老妇人笑着开口:“你不造作,我挺喜欢,再来。” 舱里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刘一手想着要怎样赢取更多的金瓜子,一如生长在野地里饱经风霜的野花,更向往被养在暖房里精心照拂,下棋也是,越是野路子的越欣赏正统派。 刘一手开始用最正派的棋风,最正统的棋路迎战老妇人,打赏棋渐渐下的像指导棋,刘一手身边的金瓜子也聚成了小堆,她被渐渐增多的金瓜子迷了眼,为老妇人亲切慈爱的态度所沉沦,以至于没有觉察到老妇人情绪的些微变化,当新局又开,她再度下出正统的套路棋后,老妇人推开了棋盘。 老妇人不悦的瞪着刘一手:“老妇人今日是来下棋的,不是来听训的!!还是一个小孩子家的训!!” 刘一手张了张嘴,心下微惊,是啊,真是得意忘形了,真把人家当寻常老祖母了,明明是江湖大佬,现下醒过味来为时已晚,还没想好怎么辩解,这一左、一右一对大食弯刀便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为什么人们管下围棋叫手谈,刚才的几局棋,初时她是为了让对方欣赏,用正统打败另类,但几局棋后,老妇人一再的野上加野,简直邪门歪道,她就加上了规劝之意。 “刘一手啊,是你大意了,人家像个老祖母似的笑上一笑,就把你笑迷糊了,就让你走心了,你跟她动什么真情,能在明州码头混的有哪一个是善茬,何况一个牙都快掉光的老太太在这儿耍江湖,那必得是狠角色中的狠角色啊!”心中一番懊恼,刘一手冷静研判着眼下局面:“现下跪地求饶肯定会被不耻讥笑,彪悍之人最烦软骨头,必不能全身而退,金瓜子也别想拿了。可要是奋起反击——算了,除非不要命了,那就只剩一条路了。” 思绪缕清楚后,刘一手抬眼平静地看向老妇人,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在大唐的地盘上,几个昆仑人,用大食弯刀杀死一个大唐子民,会是什么下场?” 脖子上的两把刀微微松动了一下,老妇人一双鹰眼锁在刘一手脸上:“会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刘一手回以越发平静的神色、声音也更为冷咧:“您请我来下棋的时候应该多打听几句,明州城太守叫李守业,我家的当家人姓李,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也是业,同一个姓氏,名字又都含有同一个字,在大唐这代表什么关系,你应该清楚吧?!” 刘一手和老妇人的眼神交锋在一起,相互角力着、猜忌着、试探着、解读着。 刘一手面上毫无惧色,心中却难免暗暗打鼓:“李继业还是有点能耐在身上的,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是那么自然,毫无瑕疵,人人都信了他是李守业论资排辈的堂兄弟,怎么轮到我就说的这么拗口啊!” 老妇人给左右递了个眼色,刀从刘一手脖子上挪开了。 老妇人起身缓缓站了起来:“小丫头眼力挺毒,竟能看出我们是昆仑人。” 刘一手跟着起身,揉揉膝盖:“他们是,您不是,您应该是后去的昆仑,您应该在榻上放个凭几,或者垫脚的坐具,再不济把榻换成胡床,咱们就可以下的不那么累了,外人也就看不出您不是大唐人了。“ 老妇人笑了笑,转身:“想赚更多的钱吗?” 刘一手先是一滞,随即爽快答道:“不是想,而是需要。” “好,隔几日,还有一处棋局,时候到了,自有人通知你,若下的好了,会有更大的赏”!老妇人说着,人已经走远。 刘一手没应,当然,也无须她应。很快,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刘一手被两个骨骼精劲的男人押送下船。 既然后头还会有棋局,不是一锤子买卖,刘一手不想自己太过被动,便偷偷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蹭开条缝,暗中探视。 “真是奇怪,昆仑人的商船上怎么会有大食人穿的白衣,怎么还有武器,还有攻城用的硝石火药,这到底是一群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来明州?来明州又要做什么?”目之所及看到的种种细节,诞生出一个个问号,在一手心里来回盘桓。 而她何时上的这船、又何时下的这船,这一应的举动,都被暗探一五一十汇报给皇甫惟明、后又汇总给李泌。在他二人眼中,这番举动又被牵出了新的线索。 如今,皇甫惟明在明州港码头已然明察暗访多日,进出码头的商行货仓,调看周转存取的商货底单,将嫌疑缩小在了几个商队上。广州城犯事是在九月,攻城的硝石火药,劫掠的武器弹药就得赶在九月前运到广州,历来从明州往广州满仓运货的商船不多,更多的是从广州运货到明州后,未免空船回去浪费,顺路拉点货摊薄运费的,货量都到不了满仓。所以那几家报的从明州始发去广州,说是运丝绸瓷器,但压舱线明显超重的船队就显得昭然若揭了。 虽是探得虎穴,但若想要挖到罪证,进而抓住猛虎却是难上数倍。幸而皇甫惟明与寻常官吏不同,因过往经历,他既有生活经验又不乏机敏的头脑,当下便换了身苦力脚夫的装扮,混在码头的散工里,在请了几顿大酒后,进一步缩小了范围。八月底有一家商队,排了几艘大船运货去广州,奇的是这家商队刚来明州做生意没多久,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出货量?还有散工酒后泄密说是看到衙门签发了票引后,临出发前的后半夜,又有一群黑衣蒙面的精壮大汉抬着死沉死沉的箱笼器件上了船,只是后来那些物品箱笼再没见着,而搬货的大汉人也没有下来的。 “这便是信号,运物又运人,还不能显露在衙门的底账上,还能半夜三更随意进入上了宵禁的港口码头”。皇甫惟明琢磨出点门道,带上两个小厮,都装扮成水手船夫的模样,打入了另一处能探到八方消息的地方——三江口的花船。 明州城依水建城,奉化江、姚江、甬江三条大江交汇城内,随着广州城关了市舶司,流入明州的不只有天南地北的生意人,还有寄生在他们身上的船妓。现下一艘艘卷幔垂帘的花船正游荡在三江口,香熏醉人,歌舞勾魂。沿河一带,灯火齐明。明州城有脸面有闲钱的人是不会来此处消遣的,他们大都尝过了鲜,依旧回去找城里妓坊的旧识了。倒是港口码头南来北往的商人,卖力气赚死钱的脚夫、还有漂泊无依拿命换钱的水手船夫们方是这里的常客。 皇甫惟明带着亲随小厮来到此处,绕过了让人沉醉不知归路的江山船,避开了轩庭燕寝的延船,直奔最便宜的停在离水码头最远的篷船区。 皇甫惟明蹲在岸边,像个熟恩客一样将眼光在一个个篷船上来回扫视一番后,指给身边的两个小厮:“那几个人看到吗?就盯他们,先前有散工认出——这几人便是当日上了那条可疑商船的人。” 一个小厮反问:“不是都黑衣蒙面吗?怎么会被认出来?” 皇甫惟明拍了下不动脑子的小厮的脑袋:“还能为什么,有一个在女人身上吹嘘的时候被人听到了,这个地方,哪有什么秘密啊,所以一会儿你们行事的时候一定要谨慎。” 篷船揽客的方式很有规矩,恩客们都聚在岸边,篷船们一组五个的摇到岸边,先露侧面,船娘子们掀开篷船侧窗,搔首弄姿,有看中的恩客,就大声报出船灯笼上的恩号,什么芍药牡丹海棠的,大俗却也鲜嫩。被相中后,篷船需要再把船尾调过来,给恩客相看。 “为什么还要看船尾?”小厮又问。 皇甫惟明长叹口气,语气里竟是同情:“你们看到就明白了。” 恰好一艘篷船被相中,调过了船尾,船尾上竟站着一个男人,摇着撸,看年龄应该比船娘子年长不了多少。 皇甫惟明又叹口气:“做篷船生意的不是夫妻就是父女,恩客睡入舱房,男人睡在船尾。” 两个小厮都不做声了,不一会儿,一个小厮压着声音惊呼:“那边那条船,船尾竟是个半大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吧。” 皇甫惟明跟着看了过去,但他看的不是船娘子和船孩子,而是登上船的恩客,那个人正是他们要查的人之一,而他在登上篷船后,见那摇橹的女孩穿的单薄,竟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那女孩披上了。 “就盯着他!”皇甫惟明看了眼船号,写着“菊霜”。 没等多久,“菊霜”就载着那位恩客回到了岸边。那人一只脚刚踩到平地,就被皇甫惟明带着小厮上手按住。 没费多少功夫,这人便撂了,撂得很快也很干净——他只是个末等船工,只能在舱底踩脚踏车轮,带动船底的轮桨快速转动,从而在大船逆风行驶或快速转向时发挥作用。但他也觉得这一趟船跑的很是古怪,招工的时候说是就运些轻质的丝绸瓷器,但行船的时候踩的都快累死了,还有在海上赶上了滔天大浪,搁往常货轻人少,船肯定是要翻了的,但这次没有,船出乎寻常的沉稳,一点事也没有。 皇甫惟明又细细盘问了他做工的船号,商行名称,商行主家姓名等信息,而后吩咐手下小厮将把其秘密藏了起来。 手下对皇甫惟明很佩服,却也有些不解,涉事被盯的嫌疑人并不止这一个,可为何皇甫惟明就能确定这人会撂的容易。 皇甫惟明解释:“因为那件外袍。” 原来,即使是做贼的,即使是来嫖娼的,终究也会在不经意间对更为弱势者有那么一丝怜悯,正是这一丝怜悯,让皇甫惟明捕捉到,这个人不是十恶之徒,而是可以被争取的。 第12章 有所为有所不为 刘一手又坐在了棋盘前,这两日赌棋的频率很高,她想趁着这几天好好赚上几笔,而后便带着娘亲和姐姐们赶紧逃离此地,人渣继父留给她的时间当真不多了。 而今日这场棋局就设在邱掌柜的食舫里,依旧是先前的雅间内。 才刚进门时,与邱掌柜打了个招呼,多年的默契让刘一手知道,今儿这局棋并不是邱掌柜为她安排的“私棋”。而是在继父那里过了明路的。当然,也有可能是继父主动揽来的。 “他人呢?”刘一手问,往常若是继父引来的“羊”,他是说什么都要守在边上看全程的,生怕自己会从中截留一个通宝,可今天他却颇有些反常,并没在现场。 “提前拿了赏银,现在应该是在春和居。”邱掌柜老实答道。 “春和居”?刘一手瞬间倒吸一口气,那里的消费水平简直了……看来今日雅间里的不仅是一只羊,应该是一群羊,仅一笔定金,就能支撑明州城里最高档的妓馆的消费,也正因为如此,继父才会放着自己的棋不监督,拿了定金便急不可耐地跑出去寻欢,这是生怕这单买卖做不成,到手的银钱回头再飞了,花在身上的才算落袋为安。 刘一手心神略慌的朝雅间走去,门口还见两个把门的人站着,看来这两日的主顾都是非富即贵大有来头。而当她坐到了棋盘前,看到要与其对弈的人后,才顿时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把门了,眼前坐的居然是四个大食人。 刘一手暗暗打量着这些大食人,见四人皆穿了一样制式的束腰白袍,下着着裤,且都戴着高帽,留着长短不一的胡须。刘一手着重看了眼棋盘对面的老者,须眉交白,神态严肃,在他旁边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青年,身体并不算精壮,应该不是护卫,却站成了护卫的架势,很是古怪。而这三人之后又另有一位弱冠少年,却是平平无奇的模样。 刘一手很是礼貌地朝着老者做了个“请”的手势,神色从容:“还请主家定下今日对弈的规矩。” 老者明显有些忐忑,捋着胡须强作镇定,缓缓开口:“我等初临大唐宝地,为大唐物华人杰所慕,一时兴起邀小公子对弈,实不敢逾礼,自然是要按大唐的规矩来的。” “这话初听在理,细品却有古怪,既然是初至大唐,又怎知大唐下棋的规矩?若不知道规矩又要按规矩下,那又怎样下?”刘一手暗自腹语,却还是未曾点破,本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朝老者礼貌微笑:“既是如此,那就按老规矩下胜负棋,一盘一清,局前挂彩,胜者全取。” 老者颌首同意。 刘一手便在棋盘一角放上一枚金瓜子。 才一起手,她的赌注下的够大。这还要感谢前日那位老妇人,让她此时有了攫取更大财富的资本。难得继父不在,又是一群肥羊,她必须要以非常之法,在最短的时间里赢取最大的彩头。因为按规矩,老者就要赌上同等价值以上的财物方可。 果然,对面是明白人。那老者在棋盘上放了一颗猫眼石,宝石上墨绿色的瞳眸样的光带简直要闪瞎刘一手的眼,在她的眼里那不是一颗宝石,而是举家外逃的车马费、安家费、甚至连能够换上多少亩良田,都在顷刻间算的分厘不差了。 刘一手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这是她出道以来第一次因为赌棋而感到紧张,以前她从没这么想赢过,以至心中一乱都有些分不清主客了,对着老者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了句:“客人请先。” 老者也没觉得被冒犯,食指中指交叠夹起一颗白子点了下去。刘一手看了一眼,下的是套路棋,于是起手就先破了老者的套路。 两人这棋下得很是诡谲,老者落子如闪电,反而是刘一手每一步都要长考。而在刘一手每下完一步后,不管这一步是精妙亦或是致命,老者都不加思考的继续用套路棋应对。 刘一手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与我对局,真的有这么容易吗?” 她坐直身子纵观全局,细细察看每一处围地,计算每一个官子,明明没有疏漏啊。她又细细端详老人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刘一手的眉头更紧:“他的后手,他隐藏的大招会下在哪里?难道……”刘一手点下了置对方于死地的棋子。 居然,没有意料之中的“绝地反击”,没有任何的抵抗挣扎,甚至是,对方很是有些期待的被刘一手“赢”了。 猫眼石和金瓜子放在了一起,老者笑着祝贺一手旗开得胜,自己输得心服口服,清理好棋盘,又摆上了一局,意欲再战。 刘一手有点慌了,她一面仔细收好金瓜子,只把赢来的猫眼石留在棋盘上当下一盘的赌注,这一盘虽然她赢了,但赢棋的心情并不轻松,江湖上有一种“卸磨杀驴”的棋局,就是先给点甜头把驴养肥了,让其赢的找不着北了后再几局杀死,输者不仅赔光钱财,还会心绪崩溃以致疯癫。 刘一手提醒自己要小心,收好金瓜子也是为了最后不至于本金都输光。 棋局又开,刘一手继续小心翼翼应对,越下越觉得不对劲,对方的棋已经不是快慢或是套路死板灵活,简直就是漫不经心、是明晃晃的敷衍、那每一子都透着尽快了结、缴械认输的直白意思。 “为什么?为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刘一手越发疑惑。 金银珠宝、香料缣帛……赢来的彩头将刘一手团团围住,其中很多珍宝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的心情也跟着棋局经历了几轮起伏,从小心谨慎到不可置信,再到占了大便宜的兴奋不已……至此刻,她的唇角不可抑制地勾了勾,想明白了,内心便是无比冷静。今日这绝不是一场正常的赌局,没有人会这么败家,就是给地主交租、给帮派上贡、给衙门交税都不可能掏钱掏的这么痛快愉悦。 她沉了心,打定主意要跟对面的人仔细盘盘道儿。 于是,她握起一把黑子:“这样下不痛快,咱们换个玩法,猜子争先挂子彩”。 老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样都行?”刘一手越发冷静地看着老者。 半晌之后,刘一手索性散了手里的黑子。 她站起身,一个彩头也没拿,看向了老人身后的弱冠少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一般人看去,室内四个大食人里身份最高贵的应该是受保护的老者,其实不是,老者身后那个弱冠少年才是最尊贵者。从刚进入雅室,入座前双方行礼时,刘一手就发现另三个人拘谨而谦恭,只有弱冠少年左臂微按胸前,略微欠身后,就直起了身子,脸上的神情更是矜持中带着股不服气。正如下棋一样,一个人的身份可以因服饰装扮而变,不经意间流露的气质却是藏不了的。 这一次,老者起身让座,刘一手与弱冠少年,分别对坐在棋桌两头。 弱冠少年脸上带了丝被识破的不好意思:“我们是从大食国来的使臣。” “别,别以为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孩子。”刘一手摆了摆手,给对方纠错:“不久前广州城遭了劫掠,世人都传——是大食人还有波斯人勾结本国的兵士干的,因此,朝廷才关了广州的市舶司,又驱逐了四方馆里大食和波斯的使官,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怎会对两国宣使?就算是宣使来朝,尊驾一行此刻也不该在明州,而应当在长安。” 弱冠少年神情一滞,完全被压制住了,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话:“你刚才也说了,是外界传言,官方还未明确定罪,波斯和大食人在广州经商生活了数十年,一向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发难,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与钱过不去?” 刘一手眼眸微深:“或许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钱,你们今天不也是这么干的?” 说罢,便将猫眼石等赢来的彩头堆回到弱冠少年的面前:“如果不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你们为什么要上赶着来送钱?虽然我没搞清楚你们为什么找上我?但这些,你们是故意输的!!” 弱冠少年的目光从猫眼石上移到刘一手脸上:“我们国家有句谚语——‘没有钱是悲哀的事,但是金钱过剩却比没有钱更可怕’。我们不是贪婪和不知感恩的民族,广州的事真不是我们做的,大唐什么都没有查清楚就停了我们的商引,将我们数万人的生计斩断了,他们也有老幼要养。” 刘一手看着弱冠少年,他眼中的神情倒是极为真挚,这一刻,倒让刘一手想到了爹爹,好像在大唐,除了爹爹以外,无论大小官吏,她已经许久没在他们身上看到过这种真挚了。 弱冠少年这时发觉自己激动了,立即稳了稳心神:“我坦白说,今日以棋会友,是希望能得到贵人引荐,明州城太守李守业监管着大唐的市舶司,听说小公子您是他的亲属,所以还请您帮个忙,不看在这些黄白之物上,看在大食嗷嗷待哺的孩童上,还请帮帮我们。” 弱冠少年的话说的比之先前更为恳切,这让刘一手有些愧疚自己先前的言语伤人。 自己对很多事的认知还是太过扁平了,在钱上只看到了钱,在事上只看到了事,冰山之下难道就不能有暖流吗?? 她脸色缓和了,甚至还有点惭愧,轻叹口气:“不是我不帮你们,而是你们的情报离谱又滞后。第一;我与那位大人物并不相熟。”她心中暗暗补充:“第二;他是我平生最恨之人。”只是这话没法说出口,于是她缓了缓又接着说:“第二,李太守现在不在明州府。” 这事,虽不是隐私,却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刘一手也是通过码头上的车夫们口里得知的,前些日子李太守一行人轻舟简从走的是水路,而通过这些年对李太守的默默观察,刘一手也知道,这是定期去京里给更大的人物上供去了。 所以,她绝没有诓人。 听到此,弱冠少年像泄了气的球,强撑的气场和精神都倒了:“那可是十来万人,大唐是我们大食国来往贸易最多的国家……不止如此,以今日大唐之势,被大唐排斥的国家,诸国都也轻贱对待……兵戈、战乱……我大食危矣…… 刘一手知道李继业这些年扯着明州太守的大旗揽生意,自己偶尔也会打这个幌子用一下,可那都是谋个小利。从未想过会因此遇到这等家国大事,为了不耽误对方,刘一手觉得这话还是要再说清楚些:“这桩事,我实在是帮不了,而且,我跟他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外面的种种传言,都是我下棋时为了唬人吹牛的,吹牛,你们懂吧,大食话是——”。刘一手索性用大食语又强调了一番。 如此,少年的头垂的更低了。 刘一手不由猜测,这个少年到底是大食国的什么人?有着怎样的身份地位,他为什么要自己背负这如山的重压。 刘一手不禁想要安慰少年:“你不要这么绝望啊,我听说朝廷已经派人清查广州的事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也真不了,还有,你自己不也说了,谁会和钱过不去,大唐也一样啊,大食要赚钱,大唐难道就不要赚钱了吗?只是这钱不是钱,是两国百姓的生计,大唐也不能随着喜好说排斥谁就排斥谁,说打压谁就打压谁,那不是自绝于世吗?所以,这事会有转圜的。” 弱冠少年听了这番话,像是被安慰到,抬起了头,一双如水的眸子闪着希望的光,看着刘一手。 老者上前从旁扶起少年:“阿巴斯艾密勒,会有别的办法的。安拉会庇佑他的臣民的。” 弱冠少年牵起刘一手的手:“希望如你所说,谢谢你一手兄弟。” 刘一手抽回了手,却面露真诚:“不客气,阿巴斯艾米勒兄弟。” 很多年后,刘一手才知道那个少年不叫阿巴斯艾密勒,阿巴斯是他的姓,艾密勒是他的身份,而那时他嘴里说过的兵戈、战乱竟然会肆虐在大唐的土地上,而他们再次重逢又是别样的光景。 第13章 踏浪前行风正劲 午后,阳光满室。午饭和晚饭的间隙,店里难得的休闲,伙计们都在后面小憩。 刘一手斜倚着食舫的柜台,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算盘珠,心中涌过一阵阵的悔意:“那可是一颗猫眼石啊,一把金瓜子融了都买不到一颗,你高低留下一颗,现在就在搬家的路上了“。 唉,一声叹息。明明人家都让你随便挑一个留下了,关键时刻你瞎矜持个什么劲儿,还说什么一颗猫眼石能让大食国的穷苦孩子吃饱好几天,你这是跟谁比呢,你连自己今儿的晚膳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烂好心害死人,她再次长叹一声。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长短叹了了半个时夺,那张俊俏的小脸也快拧巴成一团了,身旁的邱掌柜是既看不下去又听不下去了,索性拿过算盘来一面合着账目,一面看似很随意的问着:“今儿晚上没局吧?” 刘一手依旧打不起神儿,只略抬了抬眼,倚靠在柜台边,声音也懒懒的:“没。” 邱掌柜递上了一个信封:“才刚有人送来的,点了名头,要找你。” 刘一手听了立即精神归位,立马接过信封,才刚开个缝,便从里面掉出一颗白色棋子,她上手仔细捻了一下,竟然是那日在船上与那老妇人对弈时所用的,她急切地往信封里摸索,当下又摸出一张信笺,只见上面写着一个船号。 海风凌冽,夕阳昏沉。 这一次倒是没被蒙眼遮布,但是也挺奇怪的,刘一手站在码头港口皱着眉,反复核对着手里信笺上的船号:“没错啊。” 她的眼前,一艘小篷船在汹涌的浪涛里起起伏伏,船号和刘一手信笺上的是一样的。总不会是在这艘小篷船上下棋吧,那这难度可是有点高,风大浪急小船晃的厉害,这棋子能乖乖在棋盘上趴着不移位吗?她想了又想,终于想明白了,或许这只是摆渡,当下把心一横,上了篷船,果然,这船只是载着她到下一站。更想不到的是这位看起来腰肢细软的船娘子竟是个摇橹的好手,小船又快又稳,载着刘一手穿越风浪,直向着外海驶去。 虽打小在港口长大,平常也有机会上船,自然是不怕水的,可这外海还是第一次去。刘一手缩坐在舱房,手指扣紧舱壁,嘴里念念有词:“佛祖保佑,太上老君保佑,四方神灵保佑,我只是想赚点安家的钱,我并不贪心,请诸神菩萨保佑,让我活着去活着回来。”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她环顾了下四周,舱中锦绣夺目、芬芳袭人,没错,是干那事的花船。为什么要派一艘花船来载自己呢?她心中疑惑连连。 不知过了多久,篷船停了下来,刘一手想着应该是到了,走出舱房,浪涌船摇,站都站不稳,她只能低着头慢慢挪移,船娘子好心扶住了她,她这才得空抬头打望,目之所及,顿时惊愣当场。 在她的眼前是一艘如山的大宝船,长应该有四十丈,至于多宽,也只有登上船才能看清楚,高的话,刘一手感觉她往上看的脖子都要对折了,九桅十二帆,即便是此刻帆都收了,也是气派的不得了。天边尚有一丝光亮,大宝船已经灯火通明,在刘一手眼里真是要多浪费有多浪费。 船舷靠近船尾处放下来了一艘驳船,应该是接她的。 船娘子细心的扶着刘一手从篷船换到了驳船,站稳后,刘一手回身对船娘子施了个拱手礼:“多谢娘子,人美心善且摇橹的水平更是没的说!!” 船娘子一愣,像是从没有人这么肯定过她一般,绯红了面颊:“一个时辰后,我来接公子回家。” “回家?怎么不是回去,奇怪,这话分明透着家人的感觉,可我们分明才初见呢。”刘一手疑惑地摇了摇头,跟着驳船而上。 上到宝船,刘一手立时便被震撼。 这世上有些事物,从远观到近看、再到置身其间,那体验完全不同。 头一次虽是被黑色罩布蒙着眼睛带上船,根本没有机会目睹宝船全貌,但正是窥一斑而知全豹,那房间内的奢华已足以让人想象得出这宝船非比一般。纵使再有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仍会忍不住在心底呐喊,真是太壮观了!这地方,太大了,即便是陆上,在明州城里,最豪华的酒楼、最气派的官衙,也比不得。且不说这宝船宽敞的简直能跑马,就是船尾部另起的四层豪华船楼,也是世间罕见。 刘一手跟着两个相迎的小厮走向豪华船楼,说是小厮也不算准确,这两人,其中之一斯文的像是刚刚考取了功名的青年贡士,另一位则粗犷的像是刚收工的老练乌面,而这两个人对刘一手的态度别无二致,皆是恭敬中带着自持。 及到船楼跟前,又换了两人相迎,接力引导护送刘一手到下一程。一手暗暗观察,这两人又有差别,堪称哼哈二将,一人面上没笑却天生笑眉笑眼配上元宝唇,便是绷着脸也是笑容可掬,看穿着气质像是当铺银号的票台;另一人一双眯缝眼,似睁非睁间自带威严气度,身形举止像是武行镖局的掌门。这两人只将一手送到二楼,复又换了人来接。 这次依然是两人,却是一男一女,女的高而壮,男的瘦而精,从外在上已经很难猜测他们的身份及所长。 再被送上一层后,这次的迎接之人才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是那日与一手对弈过的老妇。 老妇慈爱有加的迎向一手:“来啦?等着了。” 看这意思,今儿并不是与她对弈,她也是引荐人,便是应了那日离别前的“另有一局的邀约”。可分明还是有些奇怪。 刘一手暗暗琢磨老妇人的话,“来啦”这句倒没什么问题,棋局自是她安排的,和她总算相识,她等在此处送自己一程,一会儿再为双方介绍认识一下也合情理,可怪就怪在“等着了”这一句——谁等着了?怎么等着了?语气中怎么透着这“等着的”人与她二人皆相熟的感觉。而她与老妇人不过只是一面之缘,并没有什么共同的熟人啊。还有从登船到现在,这些繁复恭敬的迎接方式以及这些人对她的态度,既不像是相迎,也不是押送,感觉自己倒像一个行走的珍宝,正在被人传承相看,而他们对她不像迎客,倒像是……像是……觐见少主。 天呐,刘一手脸一红,嗔怪自己的脸皮真是堪比新修的城墙,还整出个少主来,可是……分明就是这么个感觉啊! 胡思乱想之际,老妇人将一手送到四层后便止住了步子:“到了,上去吧!” 刘一手一脸懵,“今日与我对弈之人若非是你,也应是你引荐的,你都不用为我们介绍一下吗?我自己上去,会不会有些唐突呢?” 老妇人充耳不闻,已然退了下去。 “是龙宫还是虎穴,先上去吧。”刘一手怔了一下,既来之则安之,把心一横,直接入内。却是意外中的意外——确实也不用人另作介绍了……刘一手看着眼前人,震惊、疑惑、兴奋、遗憾、后怕、欢喜等表情在脸上走马灯:“你……我……他们……外面的人都说……” “外面的人都说我当过海盗头子,杀人越货眼都不带眨一下,年岁大了,当年的兄弟也死伤殆尽,赚了票大的后上岸金盆洗手了。”邱掌柜说着话便走到刘一手跟前:“那些都是事实,也是我刻意命人传出去的。” 刘一手的嘴张的更大了:“那你……” 邱掌柜没有正面回答,笑容一如往昔:“我叫你来,不是为了看你的嘴能张多大的,随我来,今儿有好东西要给你瞧。” 邱掌柜的音容笑貌如同往昔,却又分明与往昔不一样。说不出差在哪种,但是刘一手知道,这宝船上的邱掌柜,与岸边食舫里那个迎来送往、周旋着南北客商做小生意的邱掌柜,分明很是不同。 这船楼的四层像是一个珍宝馆,挨着四壁摆了四面博古架,每一层每一个空位都放置着珍宝,每个珍宝都和围棋相关,邱掌柜引着刘一手一一观看,不时拿出心爱的宝物给刘一手把玩。 “曹操用过的乌木棋盘,汉高祖刘邦捏过的冷暖玉棋子,西汉天下第一名手杜夫子手书的《围棋赋》,南朝羊玄保整理的古棋谱……”刘一手真的开了眼了。平日里她从没见过邱掌柜弈棋,没想到他对围棋竟然如此这般喜爱。 刘一手不由脱口而出:“真想不到,原来邱掌柜这么喜欢棋,你这些收藏绝非一般用心,这些可不是只用钱就能办到的。” 邱掌柜点点头,神色很是欣慰:“有人喜爱一样事物,便想着亲自上手试试并用心钻研,就比如你;而我喜爱一样事物,则会花时间、精力去挖掘它、了解它的历史,收集它的痕迹,却从不敢上手,因为越是喜欢紧了,反而越不敢太接近。生怕做不好或者弄坏了,辜负了这份喜爱。” 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搔搔头:“况且你也看到了,我得两头忙,食舫里和海上的事都挺忙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收集这些围棋上的宝物对我是容易的,但坐在棋盘前研究棋谱却是难得的。” “这算是一种回答吗?肯定了他确实是一名海盗头子,驾驭着刚才那些一看就知不简单的手下人”。刘一手心里暗暗想着,跟随邱掌柜进到内室,见胡床上摆着一张棋盘:“算了,管他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又是什么身份,我眼中他都是邱掌柜,对我恩义有加的人。” 她步伐轻快走向棋盘:“那我今天就陪你上手试试,放心,绝不会辜负所爱。”话音未落,走至近前,看清棋盘上的那副残局,她便立时愣住了。 “你看看这是哪局棋”?邱掌柜问刘一手,笑容中满是深意。 刘一手只一眼便认出了棋局,那是汉文帝刘恒和汉景帝刘启之间的一局棋,刘恒欲立年仅十岁的刘启为太子,但立嗣关系着国家安定和百姓生计,不可随意废立,他担心刘启年幼心性未定,一朝选错人徒增后患,便想用围棋考验刘启的品性和胆略。父子对弈,棋路相争,关键一步刘启展现出的深谋远虑和仁爱之心让刘恒放下心来,便立了刘启为太子。后来刘启也确实争气,与父亲刘恒共创文景之治。 现在就到刘启关键的那一步了…… 刘一手认出棋局,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下,但她不理解邱掌柜此刻的意图,站在棋盘边犹疑不定。 邱掌柜捻起一颗黑子递到刘一手手上:“天下收藏者分为两种,一种是集天下宝贝为自己享用,此为好物;而另一种是集天下宝贝,给适宜者使用。此为,好人。物尽其用,人尽其能。我是第二种。” 刘一手心中大吃一惊:“今日邱掌柜好生奇怪,他说的话仿佛都有两三重意思,那意思细揣之下,让人心惊……”她很怕是自己年纪小、见识浅薄而会错了意。比如此刻,摆着这局棋,说的这些话,是在说他是刘恒,而她是刘启吗??他还要把他收藏的天下的宝贝都给她用,难道他想……” 邱掌柜见刘一手站着没动,索性将话里意思摊得更清楚了:“你八岁起我就看你下棋了,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你的处境你的打算、你的为人以及品性根底,我都很是清楚,所以,把这一片海、还有这些靠海而生的人交给你,我很放心。” “他竟然真的想……!”刘一手再一次张大了嘴,虽说身为一个弈者,喜忧不外露是最基本素质,可她此时根本不想掩饰。因为她的内心已经不仅仅是震惊了,根本就是完全混乱、混乱极了、乱到她此时此刻都不知道该从哪一步把这事捋清楚了。 虽然,在她无数次挣扎在烂泥地里打滚时,也曾想象过有朝一日,某个大人物、甚至是皇帝老子跑到她面前,说是她亲爹,她是皇家的沧海遗珠,现在苦尽甘来,可以恢复身份享富贵去了,那样的白日美梦,她做了无数次。但是,当天上真有这么大一个金饼砸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极其没有准备的。 现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人和事,有明州城受尽欺压和盘剥的老百姓;有从出生起就饱受歧视与侮辱的疍民船妓;有天灾人祸后失去土地无所依从的农民;有为了生计日夜出海丧生风暴的渔夫和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她明白,但凡有一丝活路,谁又会自愿成匪,漂泊无根呢,赶车的张大伯、摇橹的船娘子、若是断了生计,他们都会不得不走上这条船,他们能是天生的坏人吗?? 她捏着棋子的手微微动了动,又一股画面冲入了她的脑中,那是被海盗劫掠后,死里逃生回到岸边的商船,商号倒闭,被遣散的小工沿街乞讨,收不回帐的小铺子,一家挨着一家关门。甚至还有阿巴斯艾密勒,闪着那双绝望的蓝眼睛。 她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昆仑老妇人的船上会有大食白衣和大食弯刀了,嫁祸于人是海盗的惯常做法。 然而脑海中留存的海盗的形象,跟眼前的邱掌柜完全对不起来。她也知道,如果她接受了邱掌柜的好意,她便真的是这一大片事业的少主,从此,便会迎来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根本不用她辛苦攒钱带着娘亲姐姐远遁他乡讨生活,恐怕那个李继业都不会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初。或许,她的世界,就从眼前这片海开启,此后,她便能够亲自到海那边,见识那许许多多前所未见过的繁华。 那还真的非常非常有诱惑力。 当然,这世上绝没有毫无负担的享受,这泼天富贵与幸运的背后,是要拿什么去交换?她给的起吗?脑子越发凌乱,就在一片混乱中,突然间,爹爹的形象出现了,那个高高瘦瘦,满腹才华,下的一手好棋的父亲,他生前修湖联海、福泽万民的宏远,他死时对大唐棋待诏的执念…… 想到爹爹,她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刘一手握着棋子,再次看向邱掌柜时,眼中神色已重新归于澄净:“这盘棋我会下完,但不能当着您的面下,您先出去,等我下好了,留在棋盘上,您再看。” 这个回答虽让邱掌柜很意外,却也好奇,于是,他便真的走了出去。 许久之后, 海平如镜,月明星稀, 一叶孤舟驶向岸边, 刘一手乘着船娘子的篷船回去了。 而邱掌柜看着棋盘,心情是既苦涩又欣慰。 昆仑老妇人指着刘一手留下的棋局一脸疑惑:“这是什么意思?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 棋盘上是一副用黑白棋子摆成的八卦图。 邱掌柜笑了笑,笑得很慈祥:“拒绝了,还劝咱们呢!世间万物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白交替也交织,当好人做坏人,当官当匪都不是绝对的,都能选,能变化。” 老妇人苦笑了一下。 邱掌柜走出船楼,看着无边海面和就要消失的那叶扁舟:“这孩子啊!她想要一个不会把好人逼成坏人,把人逼成娼、逼成匪的世界。”他顿了顿:“可她选的这条路,会吃很多苦,会比我们所有人都要苦。” 第14章 何苦生在帝王家 宁王府建在胜业坊,紧临兴庆宫,占地面积为诸王府之冠。因其与圣上手足情深,更因其当年“让太子“之义,故在待遇上一直得圣上优荣。王府正宅并着山池别院,引了兴庆宫的活水西流,连环九曲、叠土筑山、园内广植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毕有,极尽奢华。 饶是如此,仍不以为意,生活极为骄奢,却美曰格调。 宁王爱花,竟在花梢上系上金铃,命园吏在鸟雀来时拉动铃铛以驱之,这个惜花之举被喻风雅,在权贵圈层成为潮流,引得诸人效仿。这权贵们为名株名草所费的金银,在他们眼中或许不值一提,或许本就视金银为俗物,但这些金银却原该用在济世渡贫上。可在他们这里,因来的太过容易,便无人在意。 除了花花草草动辄千金万金外,这宁王每逢与宾客或清淡或对弈时,都会先含嚼沈麝,然后再开口说话,这便是风流雅士们所谓的“嚼香”雅好,使“香气喷于席上”,行君子之风的又一风潮。 若只这些,倒还罢了,更有甚的,是那人人艳羡却又悚然听闻的“灯婢”。即将上好的整块名贵木材雕镂成女婢模样,装饰新鲜的彩绘,各自手执华灯排列成行,从天黑守到天亮,时人称为“灯婢”。 而这还只是后来为了防止坊间非议而修改的版本,最初的母版,那灯婢用的都是十四岁的女孩子,那新鲜的彩绘,便是直接绘在女孩身上,也就是女孩子们不着存缕,仅以油彩为衣…… 所以,用”朱门酒肉臭”来形容这些皇亲国戚权贵圈的奢靡生活,那便是最最末流的,甚至只是贫民阶层对权贵圈层的一种浅薄的臆想,事实上,他们的生活,远比你想象的更为夸张。 就这样,不知耗费了多少郡县百姓、累了多少年赋税供养的老宁王,潇洒一生,终于玩累了、或者玩够了,一朝归西了。 他这一生,纵然够本,却还是有很多人为之遗憾。 其中之一,便是当今圣上。 当朝天子李隆基在得到兄长过世的消息后,一下子便颓了。整个人都不好了。倒也不是完全冲着兄弟情深,重要的是,他想起自己的父皇,睿宗李旦,享年54岁。又想到自己的祖父,高宗李治,享年55岁。而自己的兄长,也不过才60出头。或许是开国之初,杀戮太重,李唐家的男人,都没有太过长寿的,自己现下也已经57岁了。 玄宗的心情非常不好,人这一生最可怕的是,就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还有几个明天。 兄长李宪,一生过的写意风流,没受什么磨难,最终也只是享寿甲子。 而自己为了帝业厮杀了大半生,又为政事勤勉了大半生,耗费了多少心血、体力,说不定还活不过兄长那个寿年,若是那样,自己往后,也就是千把个日子可活了。 一想到这里,玄宗便头昏脑胀,整个人越发不好了。 偏在这个时候,寿王李瑁又上书说要为宁王守孝三年。 按《唐律疏议》,已将秦汉以来约定俗成的丧仪规矩纳入了律法,守丧期间举哀要哭、不能饮酒吃肉、不能同房、不能歌舞寻欢、也不能改嫁。否则便是十恶之罪中的“不义”、“不孝”,要接受最严厉的处罚,且数十恶,绝不得赦。 这个瑁啊,平日看着再过温顺,终究也是武惠妃之子,身上流传着武家的血脉。 原本叔伯过世,子侄守丧,不过五月。他自请按三年守制,就是要以宁王为“养父”,全的是“父死,子守丧三年”的礼。 那便意味着这三年内,自己那个移花接木的法子行不通了。想起那个丰美可人的寿王妃,玄宗便越发觉得不痛快。若说平时自己还会顾忌这个、那个,现在人生都倒计时了,还管什么劳什子规矩,还惧什么人言?于是,当下便让高力士去办,直接让寿王妃入道观为女道士,这样一来,就等于是与寿王和离,再没了干系。 高力士一怔,心知圣上这是失了耐心,不想再等了,只是此举终究还是太过悖礼,身为圣上近臣,总要尽心为其周全,于是他眼中透出忧虑之色,迎着龙颜缓缓开口:“皇命让寿王妃为女道士,可否有个由头?” 高力士一向不多言,更不会逆拂圣意,此时委婉地提醒自是好意,玄宗想了想:“就说效仿寿王为宁王守孝,她自己便要主动为婆母武惠妃、也就是被追封的贞顺皇后祈福。” 这是父子俩利用伦常和舆论的又一番暗战啊,虽然寿王站在伦理和人情的一端,但是他对面的是圣上,只这一样,他便终究还是个输。 高力士领了旨,便立即去办。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寿王与寿王妃都还在宁王府的丧礼上。 唐时皇室的丧典繁琐而严谨,一共二十六道程序,缺一不可。 此时,才过了第一阶段的十一道程序,即初终、招魂、发丧、护丧、奔丧、置灵座、治棺椁、沐浴、袭尸、饭含、明旌。这一阶段的所有内容,都是初期的准备,主要由宁王家里直系亲人完成,即宁王长子汝阳王李琳主持、而李琳与寿王李瑁素来亲厚,故李瑁连着几日都在府上帮忙。 眼下,正是经历了小敛、大敛、成服之后的吊丧环节,即亲朋故交来到灵前吊唁,来者皆要穿上与之对应的吊服,以示尊重。 身穿全套吊服,与亲子一样一身重孝的寿王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太过惊讶,仍平静地领旨谢恩,在一旁目睹的汝阳王李琳都忍不住背过身去,实在是……跟那对父子比,自己家倒还真算的上是父慈子孝,父王当年让了太子位,没坐那个龙椅,真是明智啊。 尽管一颗心不知碎了几瓣,寿王面上的涵养功夫仍是到了家,十分平静地接受了旨意,也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各方复杂的眼神关切。 而在女眷那边,听到消息的寿王妃却身子一软,昏了过去,终究没能亲自谢恩。 “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李林甫在吊唁后,寻了个四下无人的当口,与寿王说。 寿王神色如死水一般:“原是不该存着半分侥幸的。当日母妃错在,以为他是爱重我们母子的,而今日我错在,以为他是爱重宁王的;却不知,普天之下,他只爱自己。” 李林甫摇了摇头,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寿王说的极是:“往事再不可追了,殿下还是好好安抚寿王妃,或许日后,还要靠她来维系与圣上的情分。” 寿王嘴角微动,眼里湿意渐起,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李林甫才出了宁王府,便看到不远处车马备齐,像是要来辞行的李守业。便知其行程有变,立即招了招手,两人同上了自己的马车,这两副车驾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在长街上驶着。 车里的氛围却有些紧肃。 “你说皇甫惟明在明州?”李林甫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 李守业点头:“侄儿在广州那边一直差人仔细地盯着,要说这一次他们也是万分谨慎了,领了旨意后,面上也确实是与户部、刑部一干人等先赴广州,在海上、岸上细细查了月余。每日里,在驿馆内外进进出出的,也不见松懈。若非侄儿手下有个管事的,大前年随侄儿进京时偶然见过他一面,故这次在明州府遇上,还不知这人已悄悄到了明州。” 李林甫眼眸微眯,身体往软墩上靠了靠,声音倒是平静:“皇甫惟明掌检校司农卿,管着钱粮之事,他查此案倒也是正差,只是别忘了,他还兼着侍御史,跟东宫……” 李守业立即会意:“侄儿晓的轻重,所以一得了消息,便赶紧打点了行装,来跟叔父辞行后便立即启程,叔父且放心,有侄儿不错眼珠儿地盯在明州,便不会出了岔子。” 李林甫看了一眼李守业,眸中另有深意:“单就一个皇甫惟明和东宫倒也不足为惧,只怕,后面还有人。” 李守业微微一愣,眼底闪过轻微的诧异,但只片刻间便会意了,当下语气肃然,切切表着决心:“但请叔父放宽心,叔父先前的教诲,侄儿绝不敢忘,凡事无万全,所以必备有后手。这件事儿,就算被揭开,也自有人去认。” 李林甫没再说话,只伸出手指在窗棂上微微敲了两下,马车便应声而停,李守业恭敬地行了礼,辞了行,便下了车。 听着他上了后面的车,那车子而后便急驰而去。 李林甫又示意自己的车调了头,走另外一条道。 历来,谋财者必通政;留财者必留余,谋事者寡,谋人者众。万物皆为我所用,万物亦皆不为我所有。思忖自己半生辛苦,谋人谋事、揽权敛财,说到底,还不是蓄势以求自保?看今日宁王身后事,倒觉得颇为羡慕,若有一日,自己身后也能如此,方是善终。 第15章 漫卷秋风送寒意 清风卷浪辩晨钟,秋阳点露醉朝霞。 恰逢谢洋节,邱掌柜的珍宝食舫早起就忙碌的不得了。这一日是明州城的大日子,靠海而生的人,爱海、畏海,敬海,每年最后一期秋捕后都会举办谢洋节,拜船龙,演百戏,祭海祭祖,感谢大海带来四时收成,祈福万家平安。当年收获最丰的渔船,获利最多的商行都会大摆酒席、宴请宾客,珍宝食舫就是这城中排名头几位的宴客之所。 邱掌柜安排好几位老主顾的包间席面,又另留了一间雅室给自己人一聚。 负责食舫前厅接待的一名小伙计急匆匆、气呼呼跑到柜台前向邱掌柜告状,不知从哪里来的两个不懂规矩的外地人,抢占了熟客预留的包间,好好跟他讲道理不听,赶又赶不走,只得请掌柜的赶紧去瞧一瞧。 邱掌柜倒也不见慌乱,将正在调整菜单的笔搁下,先将菜单交给小伙计送入后厨,随后顺手从不远处的货架上拿下一坛上好的酒,想了想,又装了一屉红膏炝蟹,随后才走到被占的包厢。 打开包间房门入内,却在身后留下一条窄缝,脸上虽是标准的迎客笑,也带着一份威仪,边走边向里面的客人开了口:“对不住了两位,今儿个是谢洋节,不招待散客,您这间包厢十天前就订出去了。原是我们招待不周,伙计们多有得罪,还让远客受了委屈,这样,这儿是一坛本地的糟香酒,最配这红膏炝蟹,酒和蟹都赠予您二位,烦请二位移步别家,明州城的好去处还有很多。” 邱掌柜说话、行事可谓老辣圆融,进门后留下一条窄缝是为避嫌,免得一进来就被人碰瓷,万一真来两个闹事的泼皮无赖,客多眼杂也不便现了功夫,便可随时喊伙计进来将人叉降出去。但也绝非一味退让,所说话里也暗含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意味,好让来人识趣离开。 若一般人听到此话得了便宜、有了台阶也就走了,但此刻他面前的却是李泌和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正襟危坐在主位,李泌更是一贯的飘逸出尘、神情淡然坐在一侧,两人皆是纹丝未动。皇甫惟明凌力如炬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邱掌柜,李泌一言不发,却将那双可以看穿人心的眼睛牢牢锁定在邱掌柜身上。 两下里颇有些僵住,邱掌柜心道,看来这二位硬茬子,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眉头微微一蹙,刚待发作。却见皇甫惟明从身侧掏出一把大食弯刀放在了桌上……邱掌柜看到弯刀神情微滞,心下已了然三分,面上还是一切如常。 皇甫惟明见邱掌柜这么淡定,索性又解下公干的腰牌,直接放在桌上。 这一下,邱掌柜就全懂了。他合上门缝,走回桌前,将酒菜放在桌上,淡定的坐了下去。他没急着说话辩驳,而是打开酒塞,从桌上翻开两个小酒盏,斟起了酒。同时,脑子也在飞速运转,他明白广州府的事一定是有人走漏风声了,眼下来的这两位官员级别不低,应该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的差不多了,但是……邱掌柜心中笑了笑,他们只有虚证没有实锤。否则今日就直接拿着衙门的拘捕令来抓人了。 缕清了,酒也刚刚倒好。 提起酒坛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日日迎来送往,周旋应酬的邱掌柜,放下酒坛时,他就回到了一呼百应、乘风破浪的海盗头子邱老大。 此刻,他冷着脸,含着笑,将酒盏推向皇甫惟明与李泌:“两位大人喝完这盏酒,就回去吧!” 对方还什么都没问,他就敢先下了逐客令。这场你知我知的交锋,比的是胆气,斗的是底牌。他要抢回主导权。 皇甫惟明出身安定皇甫氏,是历朝历代带有名望的世家大族,族中多出宰辅武将,族众骄傲自恃,他又是行伍出身,吃软不吃硬,见邱掌柜这副态度,手就摸向了腰间的宝刀。 李泌的手按住了皇甫惟明拔刀的手,神色淡然的看着邱掌柜:“邱掌柜敢这样,无非就两点,一是你觉得我们还没有查到实证,不能拿你问罪。二是你觉得有李守业当保护伞,出了事也办不了你。”他停顿了一下,暗自观察邱掌柜反应,复又加重语气:“可你想过没有,但凡这两点靠得住,我们会坐在你面前吗?” 李泌确实点中了邱掌柜的内心,但邱掌柜还真不怕这两点靠不住,他相信自己手下的人,风声肯定不会从自己人处漏出去,至于李守业,谁保谁还不一定呢。 他放下酒坛,笑了笑看向李泌:“我不靠任何人,我靠的是大唐的律法,我相信在大唐,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抓人。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难道还能给我屈打成招了?”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他不再说话,只将目光落在皇甫惟明的腰刀上,皇甫拔刀的手还没有拿开,李泌按着的手也没有离开,三人一时别住了,包厢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他将目光移回李泌脸上,等他的反应,他看出对面两人李泌是脑子,皇甫惟明是手。 皇甫惟明拿开拔刀的手,看着邱掌柜语带威胁:“这个案子我们会一查到底,广州城死难的百姓,蒙受的损失,都会有一个交代。” 邱掌柜的眼睛只在李泌脸上:“交代?”他笑了笑,将倒好的酒,其中一盏推到李泌面前:“这是糟香酒,也叫初心泉,是我们明州自产的美酒。这么好的酒,在广州就是不让卖,更别说想从广州卖到国外赚钱了。广州的百姓是人,明州的百姓就不是人了吗?谁给明州人一个交代?大人想想,让谁卖不让谁卖,卖给谁不卖给谁,让买谁的、不让买谁的。这些事都控制在什么人手上?从这些事上生发的钱财最后又都流进了谁的腰包?”一连串输出后,他深叹口气:“广州城啊,内祸猛于外患!” 李泌听及心中一动,眼前的邱掌柜是个海盗,又不单是个海盗了。 邱掌柜却是不等李泌的反应了,他端起另一盏酒,碰了下李泌面前的酒盏:“大人,这酒不错。”说罢,便一口喝干了酒,转身向包厢外走去。 李泌看着他的背影,遗憾的摇了摇头:“我参禅修道,从不饮酒。” 邱掌柜脚步微滞,也不回身,语气遗憾中透着威胁:“大人走好,不送了”。 包厢内只剩皇甫惟明和李泌,皇甫惟明看向李泌苦笑一下:“果然如你所料,滴水不漏”。 李泌端起面前的酒盏:“那就把刘一手摁了吧。” 皇甫惟明一愣:“什么理由?” 李泌看着手里的酒盏:“随便什么理由。” 皇甫惟明有点犹豫,看了眼包间外面:“那他就知道你是在杀鸡儆猴了。” 李泌放下酒盏:“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在杀鸡儆猴。” 包间的门虚掩着,李泌透过缝隙能清晰地看见外面的一举一动。 皇甫惟明带了两个暗卫亲自押送刘一手,刘一手被反剪了双手,一脸不服气的还试图昂头走过包间。而刘一手身后,原本站在柜台后面的邱掌柜一时情急竟追了出来,跑出几步,像是明白了点什么,又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刘一手的背影,脸上是隐藏不住的担心和愤怒。 他果然看重她!!——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李泌嘴角勾起一丝算准了的笑,跟着又遗憾又很没意思的长叹口气,目光落在桌上的酒和蟹上。 “渔郎张大捕兮, 渔婆吃得翻大肚; 抲得来连城买, 抲勿来连船卖咧。”港口祭海的渔歌响了起来,谢洋节开始了! 临别前,邱掌柜的眼神烫到了刘一手的心底,那双眼睛包含了太多情绪,震惊、意外、愤怒、不舍、担忧、心疼……那双眼睛还传递了很多信息,只那一眼,刘一手便明白了,她不是因为赌棋被抓了,而是因为那件事……广州那件事她知道,那些大食人来找过她,而后她便把事情细细想清楚了。虽然广州城里有大量波斯和大食人,但远够不成兵众,况且洗劫者离去的时间为“九月癸巳”,并不符合长途快速航行向南洋方向的条件,因此肯定不是从大食和波斯的商人 ——而这些人确实又消失灭迹了,想来,茫茫海上落脚与藏匿之处便是琼岛——而琼岛,是由海盗和洗夫人控制的。再想到那老妇人的气度和船上发现的武器和硝石……答案已呼之欲出。 人,知道的多,并不是件好事。 此刻,阴森恐怖的大牢里,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眼睛,陌生而凌力。 皇甫惟明坐在判桌前,眼神冰冷地看着刘一手:“说吧!”没错,对这个“嫌犯”,皇甫惟明颇有些怨怪。此刻的她被反手吊在刑架上,虽还没被用刑,单就小小的人儿被吊起后,脚都够不着地,费力踮着脚尖也就刚刚能踩到一点儿地面,像极了一条等着被风干的咸鱼,身子绷得直直的,十分可怜的摸样。 这小人的身世固然可怜,但小小年纪便跟那些十恶之徒搅合在一起,犯下这等天杀的重罪,倒害的自己这样顶天立地的汉子来审她一个小娃娃,真是既丢脸又义愤,真是何苦来哉? 刘一手并不知皇甫惟明心里所想,她用力抬起头:“说什么?” 皇甫惟明努力摆出一副铁面判官的样子:“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刘一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颇为顽劣地看着皇甫惟明:“你想让我说什么,我就知道什么。” 皇甫惟明面色一沉,狠拍了一下判桌:“油嘴滑舌,大食人的船你都上去两回了,真假大食人你也都见着了,你还确定没什么要说的? 刘一手怔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已经查的这么深了,当下便收了笑,神情严肃地看向皇甫:“即是如此,大人还什么要审的吗?不如写好罪状拿来让我签字画押就行了,但是呢——今天我虽按了手印,只要一出去,便说是被屈打成招的。“ 说完,便忽闪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皇甫惟明,分明——有些挑衅。 皇甫惟明动了怒火,一只手不自觉地按在了桌上放着的行刑令牌上,眼光锋利:“还一出去?你出的去吗?” 立于一旁的牢头看着刘一手颇有些不忍,上前一步:“大人,今日是谢洋节,不宜见血光。” 皇甫惟明扫了一眼牢头,目光中透着审视,按着令牌的手既没动、也没挪开,牢房内充斥着一股箭在弦上的紧张感。 刘一手暗暗看向四周。竹节夹身,施刑后不着痕迹,受刑者却痛不欲生。割肉节解,直至气绝,受刑者仍有意识,骂不绝口。仙人桥、茄侉子……饶是刘一手从小苦过来的,看到这些,也忍不住肝颤。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心中暗想:“没想到啊,我这么宝贵的生命竟然最后会死在这种地方,早知如此,真不如那日答应了邱掌柜的邀请。”想到邱掌柜她心中又涌上一股希望:“邱掌柜啊,你放心,我是不会出卖你的,你赶紧跑吧,跑的远远的千万别被抓住。我就义后,你若是能照顾我娘和姐姐们,每年再给我爹进一炷香,我在九泉之下一定保你顺风顺水顺财神。” 皇甫惟明静静注视着刘一手,她小小年纪,那么单薄的身子,此刻脸上竟有种视死如归的孤勇。今日与对方阵营的两次交锋,邱掌柜和刘一手这一老一少的表现着实让他意外,当然还让他有些欣赏:对邱掌柜,是英雄惜英雄,而对刘一手……倒像是自家一个小妹。 终于,还是做不得恶人,皇甫惟明的手从令牌上挪了下去:“把她押下去,单独关一个牢房。” 牢头如释重负,急忙上前给刘一手松绑。 牢头押着刘一手走到牢门口,皇甫惟明叫住了两人。 皇甫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角子,抛给牢头:“过个节吧。” 牢头揣起银角子,看看刘一手,看向皇甫惟明,千恩万谢后,便押着刘一手下去了。 第16章 真亦假时假亦真 清晨,李泌的相面铺子刚开张,便有个人影在门口探头探颈。李泌抬眼瞧了一下,此人倒不眼生,正是刘一手的继父李继业,李泌懒得搭理他,直接坐回了相桌,自顾打起了香篆。 一篆如意云燃起,香粉一气呵成,与香云和香气携手在烟火中袅袅升腾,四下里的氛围即变得静谧美好了。 这是身处浊世间难得的片刻清雅,每当李泌心神不定之时,便要打香篆静思参悟,以辨识甚嚣尘上遮蔽的盛衰兴败、巅峰底谷之理。眼前这起始于广州的案子,根源正在明州,却更指向朝堂,接下来的每一步牵连甚广。怎样做,才能既全了广州与明州两埠商民的利益,又能让李相与东宫暗中的交锋得以缓和,让圣上满意,让清流止伐,让施暴者得诛,实在是颇费思量。他需要仔细推演,考虑清楚。 香烟中的花纹随着香火的忽明忽暗渐渐清晰,李泌心中的打算也终于澄然。而此时,外面的长队已然排过了两条街。 “好了。”整理好思绪,李泌知会伙计,可以放人进来了。 李继业急匆匆的将相金塞给门口的收银伙计,从对方手里几乎是抢过一个号冲到了李泌面前。未及坐下,就将号签放在桌上,开始说诉求:“先生大才,我又来了。” 李泌看了下号签,拿起来,退回给了李继业:“相无二相,我从不给人相第二次面”。 李继业忙把号签塞回给李泌:“先生,我这回不相面,我找人。” 李泌微皱眉头,仍是没接号签。 李继业急的不得了,将号签硬塞到李泌手里:“就我那个摇钱树,啊,不是,就是上次您算的那位天生贵胄、行运吉顺,日后必是女中豪杰的当朝宰相的侄孙女,她不见了!已经一晚上没回来了。” 李泌一听,心道那是自然,大牢里关着呢,能回家才怪呢。面上却是一副无波常态,也没接话,只静静地看着李继业表演,想探探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昨日皇甫惟明在珍宝食舫带人抓走刘一手时,特意走的内仓,行径还算隐秘,但若是邱掌柜驭下不严,任谁向外面透出去点风声也是有可能的。这抓人的时候他没在场,但现在李继业找过来,莫非…… 李继业急的舌头打绊:“就,这孩子虽是精怪的很,但也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昨儿早上,原该我和她一同出去做生意,但因昨儿是谢洋节,家里要待客,我便让她自己出去了,谁曾想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家里那几个女人已经慌乱哭闹的不成样子了。烦请您给算算,她这是去哪儿了?”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才合上嘴,却忙又补充:“这丫头,她该不会是跑了吧?还是碰上什么有钱的大主顾,攀了高枝儿?就这么放下她娘、她姐姐,什么都不管了?!” 李继业急的满头冒汗,一把一把的擦着汗,李泌心中有数了,看来这个李继业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作势抬手掐算了一阵儿,再看向李继业:“她没跑,她这是遇神了。” 李继业惊愣了一下:“遇神?” 李泌点头,极认真的满口胡诹:“凡有贵相之人,运势要起之前,都会遇神。有的人会遇到神迹,见着祥瑞吉兆。有的人则会神隐,误入仙境,增长修为。她确实是遇神了。” 李继业一脸认真地点着头,复又愁眉苦脸起来:“那她这……她这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这……”李泌又掐算了一番:“算不出来,得看仙家的意思,少则几日,多了数年也是有的。但是只此一点……” “什么?”李继业快急疯了。 李泌整了整衣冠,故弄玄虚:“家中那生她的人,以及与她血脉相连的人,你可都得照顾好了,否则仙家怪罪,会夺了你的阳寿。” 李继业听了,张着嘴半天忘了合上,怔了半晌才耷拉着个脑袋走出相面铺子,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这叫什么事,丢了一个摇钱树,还折进去三个赔钱货,现下每日的酒肉断了,三个赔钱货还成金菩萨得供着了……要不找市集那头的哑相再算算? 正在分神之际,只见一队官差擦着李继业的肩,冲入了相面铺子。 “嚯,现在连衙门都排队来找大仙算命了,那还是先听大仙的吧”,话音未落呢,却见衙役们押着李泌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衙役押着李泌走过了李继业身边,李继业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慌忙扯住最后一位衙役的衣袖:“大人,大人,这位相面先生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抓他?” 最后一位衙役站住脚:“他日前给人算生死、续命薄,开的符水那人喝了后晕死过去了,现在衙门抓他回去问话。” 李继业看着远去的李泌,越发愁上心头:“他自己都摊上事了……那他说的话,我是信呢,还是不信呢?” 明州府牢房。 李泌被两名衙差粗暴无礼地推入牢房,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撞到墙上,才收住脚步。 “呀!大仙啊,您怎么也被请来了?”关在隔壁牢房的刘一手见新入内的狱友是李泌,忍不住出言调侃。 李泌站直身姿,又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冠簪,理了理身上的长袍,随后才仪态款款地转过身,冷冷地回呛了一句:“哑相不哑了?” 人家可是连正眼都没瞧自己就怼了回来,刘一手吃瘪,没了声响。 李泌捡了一块还算平整干净的蒲草,规规矩矩的盘坐在上面,闭目养神,打坐静心,显示出一个仙风道骨的正经相面先生该有的风度,身处恶地如入三清圣地,显然并不想再理会刘一手。 刘一手团坐在牢房一角,珍惜的享受从高高的铁窗照进来的唯一一束光。地上的干草都拢在她身下,正将手里的一根草茎折成棋子:“先生这是开的符咒不灵了?还是卖的药石吃死人了?其实,我早就算出先生会有这一天,金药不能同卖,坏了道上的规矩早晚会被祖师爷降罪,就是没想到,祖师爷动手还挺快的。” 这话让李泌没法不理会她了,他闭着眼,盘着腿,缓缓开口:“相面卜卦,心诚则灵,我只是遇上了一个心有彷徨、命理曲折的可怜人而已,人可以不信仙,仙却不会舍弃人,我会在这里继续为他祝由,他很快会亲自来接我出去,为他的不信向仙家忏悔。” “亲自接你出去?”李泌的话一下子点醒了刘一手,她扔下手里的草棋子,走到分隔两间牢房的包铁木栅栏前,老老实实的盘坐下去:“你的确能出去!” 李泌的眼皮跳了跳。 “我给你算了,你果真能出去”。她抓住栏杆一脸诚恳的看着李泌:“但是,你若出去必得带上我!” 她就差把“我是说真的”刻在脑门上了,看李泌的目光,也像是一个将要溺亡的人看到了水面上漂来的一根浮木,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抓住它。 李泌清楚她心里盘算了什么,她现下是一局死棋,而他可以是她的一步活棋。他被抓进来,原是为了架起一座隔室同囚的桥,好从她嘴里套出实情,没想到她这么迫不及待,刚见面就要有大动作,一静不如一动,倒不如看看她想做什么,只是想同人精儿刘一手达成交易,得动一番脑子。 他慢慢睁开双眼,也不看刘一手,直视前方,语气平静中加了质疑:“你既如此妙算,何须算在我身上,不如替你自己算个逃出生天的法子。” 刘一手松开栏杆,坐回入定之态:“医者不自医,易者不能自卦,你怎么能说出如此有违祖训、大逆不道的话。”她摇着头:“金门不幸啊。” “嘿!她这反将一军,还训上话了:”李泌心道,自己是扮猪吃老虎,没成想这小丫头真把自己当成任人摆弄的蠢物了,傲骄心理作祟,当下便顶了回去:“你既这么厉害,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果然被点到痛处,刘一手明显顿了一下,搂了搂发梢,没说话。 李泌反来了精神:“听说,是在珍宝食坊里赌棋时被抓的,可是若因为赌,那也不能单抓你一人啊?那比赌更厉害的事……唉呀,我虽是初来贵地,却听闻一些风传,说那珍宝食坊是个贼窝子、那掌柜的原是个海盗头子,你这怕不是犯了什么大案了吧!!“ 李泌戏精上身,一脸嫌恶地看着刘一手。 刘一手微窘,内心又生怕他误会自己犯了大事,而不配合后面的“出逃“计划,便赶紧为自己圆场:”不是,你别听外面人瞎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哦?“李泌心下得意,上套了,”那就说说,你知道的。“ 刘一手脱口而出:“邱掌柜他——“不对,刘一的回过味来,赶紧刹住:”我知道我也不能跟你说啊,你是谁啊?咱俩很熟吗?反正我就跟你说一句吧,我根本没犯什么大事,我就是——配合调查的。“ 李泌暗笑,面上仍冷绷着:“哦,那你配合了吗?“ 刘一手寒了脸:“当然不能够了。我虽然穷,虽然为了钱,可以做很多事,但是,绝不出卖朋友。“ 李泌当下便是一怔,心里像是被烫了一下,颇有些不敢相信:“你,当他是朋友?一个昔日的海盗头子,就算是现在,也有可能在背地里干着杀人越祸勾搭的贼首?“ 刘一手想要出言反驳,又觉得与这个人交浅言深了,于是,她沉默了。 “蛮声喧夜市,海色润朝台——我去过那里。” “那是一个万舶争先、大舶参天的港口城市,名唤广州,确如其名,它比明州要大上许多,城中仅外来的四夷商户就有三十万之众、那里商户林立、晚间也没有宵禁,与白天的繁华毫无二至,站在街头,放眼瞧,货物如雨、万足践履,人间繁华莫过如此,广州,正是大唐最重要的通夷海路,也是我华夏域内百千万商户兴业源发之所。” “直到九月,波斯、大食两国兵掠仓库、焚庐舍,浮海而去,城内商户损失惨重,商铺宅第火光数日,死伤者众多,昔日繁华,转眼即成废墟。” “那是广州的至暗时刻,若不彻查清楚,恐怕将来,整个大唐也会有此一劫。” 李泌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面前这个小姑娘能听懂几分,他甚至觉得他说的有点多了。但是,他希望他这口水没有白费,他的意思,她能明白。 “你在那个——广州,待了几天?”忽地,她开口问道。 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李泌微愣,但还是老实回答:“七天。” “那么,你在这里,又会待几天?”她又问。 李泌没接话,心下已是一颤,想到,却有些不敢相信。 而她面色平静,眸子中透着与她年纪毫不相称的老练与洞悉世事的清明:“所以啊,你们这些大人物,下来走一圈,办案子、找真相、缉元凶,想得挺好。可是你们打不到老虎、只能逮住个苍蝇、拍死个蚊子,然后呢,你们走人。回到原来的地方去。而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还是要在他们底下,讨生活的。” 这回,轮到李泌沉默了。 他原以为,他是猎人,虽然他刻意让自己扮成猎物,来迷惑并接近他想要围捕的对象,但是现在,他觉得有些泄气,分明,她才是那个猎手。 “不行,是自己错了,心太急了。入界宜缓,不能陷到对方的逻辑陷阱里。”现在是刘一手有求于他,而不是他在求她,重新开局,须得拿捏住几分才可,于是,他一眼不发的合上了眼睛。 “失算了”。见李泌闭上眼睛,刘一手意识到自己还是上套了,今日见这人突然进到牢房,跟自己比邻,她便知道他是来套她话的,应该跟前日那个审她的大人,是一起的。他们都是京里来的大人物啊,她得罪不起,更不能轻易袒露心迹、亮明底细。 两个人僵持住了,牢房静的能听到远处码头回响的船号声。李泌安静的如无风无浪的深海,他甚至还有闲心抽出被压在腿下的衣角。急于想办法破局的刘一手坐不住了,像一只在佛前打坐参禅的猕猴,脸上攒眉苦脸,身子里抓肝挠肺。 她看着不动如松的李泌先开了口:“那个,你知道你怎么能出去吗?” 李泌依旧沉默。 第17章 钓鱼执法欲者上钩 “我起个茬,或许能解你现下之围。“刘一手朝李泌那边探了探身子,试探着,扯起话题。 李泌白了她一眼,虽不是那么积极,但也算有了回应。 刘一手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明州太守李守业回来了,他这个人最看重天象吉凶,且最近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关了不该关的人,现下只要这牢里出点天象示警,外头再有些个冲撞神灵、触犯天条的事儿对应上,他自然会亲自来牢里请先生出去。” 听到李守业三个字,李泌眼眸微动,这回倒是认真地看向刘一手:“我既在此,此地出现些示警征兆倒也不足为奇,可若想让外头也搞出些天诛地灭的机兆……”李泌心中微动:“果然,她在外头还有同伙。不对,是得在这大牢都有帮手才行,不然没办法里应外合,遇事生风。” 刘一手觉得李泌上钩了,不想再陪李泌神神叨叨、磨磨蹭蹭的演戏了,便一句话捅破两个人的真身:“行了,咱也别演了,大家本是同行,办法自然都知道,你便跟这牢里踏踏实实的弄几个,至于外头的……我帮你搞定。但只一样,你若出去了,千万要记得谢我就行。” 李泌皱着眉,心里盘算着,这下还真不知道刘一手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了,便 是见招拆招:“既有良策脱困,你何不自用?” 刘一手一脸痛惜,做势长叹口气:“嗨!说来都怪我这身本领,我给那李守业算过几卦,都极灵验,连他出门会踩到狗屎我都给他算出来了,可你也知道,有些人人坏事遇多了,不敢怨神灵,倒会赖算命招了晦气,怨怪算命先生,唉,他本就恨上我了。自是能关多久便多久,怎会轻易放我出去,况且,关我的,恐怕还另有其人,所以,这法子,对我无用。” 李泌心中一动,微微颌首,算是认可了刘一手的这个说法。 刘一手见了,立即换上一脸被理解后的欣慰:“不过没关系,我这一番好心用在你身上,瞧你也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咱们这一行,都讲究因果,你也不能善因结恶果,待你脱身之后,再想法子捞我出去,那时,咱们也算两清了。” 李泌心下一笑:“这个刘一手真是……”他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她了,她心里很清楚,抓她进来的不是李守业,李守业自然也就放不了她,可她还能把李守业的短处当成人情送过来,用因果报应拴住自己,再设法救她出去,真是太聪明了。 那便如她所愿,看她能搅出什么水花。李泌换了副讨价还价完毕,交易即将达成的严肃表情,看着刘一手:“那你说说待我出去以后,又如何能帮你出去?” 刘一手严肃的甚至有点紧张的看着李泌:“以先生的大才,出去后必能成为李守业的座上宾,头一样便是设法让他对你言听计从,想办法让他允你进到州府衙门的机要部门,查到和我有关的秘密案宗,应该就有办法救我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李泌出去后具体怎么救自己,但这是唯一的希望了,想他是京里的大人物,若是能看到当年那些卷宗,得知爹爹被冤的真相,或许她便真的有救了,待那时她便可以回家,见了娘亲姐姐们,带着她们摆脱人渣李继业,逃离这是非之境。 李泌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从袖中掏出一杆毛笔,准备画符咒,做吉凶。 刘一手的目光落在了那杆毛笔上,面上一凛,讶异而快速看了眼李泌,低下头,淡淡开口:“先生若救我,需得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家世渊源,其实我生父当年是襄助明州太守修建东湖的官差,被荐选为京里的棋待诏后,不知因何亡故了。” 李泌忙着画符,像是早知道一般,一点惊讶也没有,点了点头。 刘一手静静看着李泌,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接着说了下去。 血月当空,血海漫堤。 谢洋节刚过没两日,异常的天象和地象,接天连海,包围了明州城。初时还被传是红红火火,预示着来年渔粮两丰,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传到踩着血月血海出现之日回城的太守李守业身上了,说是大凶之兆,皆因李守业为官不仁,修东湖时逼死了人,至今还欠着修湖填海的脚力车夫的卖命钱,打和尚骂道士,触怒了天威,天要收他,连着明州城跟着遭殃。 一时间,城里港口风言风语不断,民怨四起。李守业走过路过的地方,人人噤声侧目,李守业碰过的东西,靠过的地方,都被悄悄地扔了,擦了,或是洒扫了盐水去晦气。 李守业初时还不信,死鸭子嘴硬说异常的天象、地象都和他没关系,他问心无愧。再被上差皇甫惟明正式请去问了一次话后,又被欠薪的脚力车夫们拦过一次道,而后无缘无故在衙门平地摔了个大跟头,接着又接到李林甫问责的信函后,便容不得他不信了。 当下,他便极为麻利地结清了欠薪,又戒了荤腥,沐浴焚香,血月的天象下去了,可地象血海还是丝毫不见减退。他没了主意,觉自己浑身都是罪,心下胆惮,外头的一切仿佛都是凶险,于是他提了重礼,想去找那个曾经算出他出门会踩到狗屎的哑相,可又听说哑相在血月血海出现前就消失不见了,便又觉得这是哑相勘破天象、提前避难去了,于是心里更加惴惴不安,索性便把衙门搬到了家里,大事小情都只在家中处置。 “我什么时候打和尚骂道士了?”他跪在家里的敬神堂前,一脸委屈地问向身旁的明州司马。司马犹豫了半响儿,据实已告,上上下下查了几日,才发现有一个白衣神相出了点小错被关在了大牢,他忙又提醒李守业,他跟着他一起进京了,这事是他们在京城那段时间发生的,他也是才知道。 李守业从蒲团上弹了起来,吹胡子瞪眼的瞧着明州司马:“那还不放!” 明州司马连声应着冲向门外。 “等一下。”李守业叫住了他,像是又琢磨出点什么:“你去先把牢头叫来。” “可神了!”牢头站在李守业跟前细数着白衣神相的神技,相面算卦无有不准的,药石符咒没有不灵验的,就是单说关在大牢的这几日,也出过四五回祥瑞,显过七八回神迹。告他的那人也醒了,病都好了。 “那还不请?”李守业想不通,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手下怎么养了群废物,他明白了,他之所以差点被天罚,一定是因为这帮废物,蠢奴害主啊! 第18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 明州港海边,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原本蔚蓝清澈的海水,此刻泛着不详的赤红,像是被烈火焚烧过,空气中夹杂着一股莫名的腐臭味。无风、无浪亦无人,空荡荡的沙滩一片死寂,远处的渔船也早已撤离,海面亦是空空荡荡。 蓝色的天,红色的海,李泌身着一袭白衣赤足踏入海中。 他沿着海岸线来回走了两圈,提起长袍的下摆细细查验,雪白的长袍上附着了一层红色的细碎植物,他捏起一簇,捻碎,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确定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血海,而是古书里记载的苦潮。他明白被请出大牢前,刘一手为什么让他先找人去挖观音土了——苦潮,海水赤红,鱼虾窒死 ,腐臭熏人,观音土可治。 一车车的观音土被拉到海边,近处的倾倒,远处的抛洒,静等半日,赤红转为浅红,李泌又作法,向天借来风雨,狂风吹打,暴雨洗刷,不到未时,血海退的无影无踪。 自此明州城众人不再管李泌叫白衣神相,改叫白衣上仙了。 “上仙,您再看看此处,此处可有需要增减挪移的?”李守业点头哈腰的引在前面,明州司马小心翼翼的陪侍在侧,手持纸笔,不待任何人开口,做好了随时记录的准备。 李泌两手空空,闲庭信步般的游走在李守业的家宅内院,他被重金请来堪舆风水。在李守业的卧房绕了一圈后,李泌摇了摇头:“也不在此处。” 明州司马诧异的抬起头,不敢放下手中的纸笔,迟疑地看向身旁的李守业。 李守业更是一脸懵圈:“上仙,这是最后一处了,为了迎您,我今日把家眷都遣了出去,夫人领着孩子和妾室去三清观请平安醮,另派侄子带着管家和下人们去相国寺礼佛参拜。现下,家中唯有耗子洞没看了。” 李泌一脸不信,淡淡开口:“你家中还有密室暗道吧?” 他其实是在试探李守业,借着堪舆风水的名义,他已将李守业家上上下下查了个遍。广州城的事,邱掌柜负责带着昆仑人假扮成大食人袭击,是明确的,但整件事和李守业的关系还没有落实,攻城的火药是官制,来自明州,可明州官方没有记录,也不够原料生产,那唯一可能的就是李守业另有一处造兵器火药的秘密场所了,会在哪里? 李守业愣了半天,很是为难:“没有”。 李泌盯了他一眼,他一拍掌,像是刚想起来一般:“瞧我这记性,还有一个菜窖”。 后花园的抱子山下,撬开一块浮石后,露出了一个宽敞的入口。明州司马识趣的先退下了,李守业亲自捧着长明灯,照着李泌走了下去。 还真是一个菜窖! 里面很大,却只沿墙码了十几筐萝卜白菜,大户人家的菜窖看似寻常,然而李泌心里明白,这些只是掩人耳目。萝卜下面可能藏了金银古董,白菜下面许是压着刀剑凶器,但这些都不是他想查的。他走到菜窖最深处,假装被灰尘呛到了,猛咳一阵,乘机踩了踩脚下的泥土,果然是空的,菜窖之下还另有密道。 “上仙可看清楚了?”李守业很紧张,他心里很虚,这是他谋事逃命的关卡,若不是到了这一步,绝不敢让外人看见。 李泌走回入口处,摇着头:“此处原该是个风穴啊?但现在只有入口,不见出口,成了个倒葫芦、鼓口袋,不该,不该。” 李泌算的太准了,准的李守业腿一软差点跪下了,他晃了一下站稳脚:“请上仙指点,可是此处风水克的我,可有法术能解?” 李泌掐指算了算:“五行相生相克,故我那日用土克制了海上的赤火。而风火雷电雨与五行一一对应,能相生亦能相克,风对应木……种树,将你常在常去之地都多种些树。”他不死心,还想就此追查出李守业的秘密工坊。便又想了一下:“金克木,散财,给明州城的穷苦百姓每人发十吊钱。” 李守业贯是个财迷老抠,要不然也不会欠脚夫苦力的钱,那才有多少,问题是种树散财都是要花大价钱的,他觉得一阵肉疼,苦着脸看向李泌讨价还价:“上仙,还有其他便宜点的解法吗?” 李泌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看了看李守业的面相,话锋一转:“其实你并不是当朝宰相李林甫的亲侄子。” “种树,这就种,散财,明儿就散!”他全应了。 两人移步到了湖边凉亭,李守业早置下了素斋清茶,两人相对而坐。 李泌:“你原是李相旁支近亲,早些年出嗣给了李林甫的堂弟,过去没几年,他堂弟接连养出了三个儿子,后找人托门路去玄都观给你算了,说你命格旺,旺丁旺财。李林甫这才看上了你,悉心栽培,现在李家官运亨通,财运渐起,所以派你盯在明州,旺一旺‘生意’。” 为官的,却要旺一旺生意,那生意背后是什么,李泌没多说,饶是已经让李守业浑身冒汗了。 李守业的身子微微轻抖,眼角挂了点泪光看着李泌无比虔诚与佩服:“上仙,上仙啊!” 李泌摆摆手,让他克制下情绪:“现下有人办案查到了你,你我有缘,你即是遇上我了,我便不能见死不救。” 李守业一听,起身就要拜谢:“酬金谢礼,断不会叫上仙屈尊。” 李泌扶住他:“你且听我说完。此事我虽可帮你挡一挡,但这么做是有损仙寿的。唯有一法或能化解。” 李守业神色殷切:“什么办法,上仙但说无妨,本府必竭尽所能。” 李泌眼眉微垂:“我做此事不能以仙家身份做,若以官家身份做便可保无虞,待我吃上三七二十一天的官粮这事就解了。” 李守业愣了一下:“官粮?” 恐他会错了意,李泌当即解释:“官粮,差饭,是指衙门里的食堂,可不是大牢里的牢饭啊。” 李守业猛然想起,吃了一惊:“那,那等粗茶淡饭怎可委屈了上仙呐!” 李泌眉角微扬:“你既待我为上宾,些许小事,我还是愿意委屈的。” 李守业一脸感动:“那我给上仙安排个领空饷的虚职好了,不用每日点卯的。” 李泌摆摆手:“不可,那岂非欺瞒上天?此番既去之则安之,你便给我安排个库管书簿吧,管管陈年档案卷宗之类的闲职。” “那还不容易,就这么定了。”话刚出口,李守业便又有点反悔,便有意将话题往回拉:“上仙若去了衙门,既落入凡夫俗子之间,有些个规矩还得守着,不如……” 李泌立即打断:“仙家法门自比俗世规矩森严,你想多了,我去还另有一事,还要给你相一相,是何人走漏了风声,坏了你的事。” 此话一出,李守业便再无犹疑,速速安排。 李泌这边进展顺利,皇甫惟明在那日施计助李泌入牢套路刘一手后,便与李泌分头行事。通过早前在广州的明查暗访,两人已然断定,九月里发生在广州的外夷掠城惨案,是有人假冒大食和波斯人,与内部官夷里应外合办下的“人祸”。目的,就是为了海港贸易的巨额利润。通过对那伙行凶外夷的追踪,锁定了老巢位于琼岛的海盗,而后顺藤摸瓜,锁定了邱掌柜。只是没有想到,两人来到明州后才发现,这邱掌柜办事谨慎,且驭下有方,从他这条线上再无突破。并不能查到内应的官吏是谁,虽然最后获利者指向李家,但总要有实证才可以拿办。 这边李泌决定按刘一手的计策,深入虎穴,直面李守业。 而皇甫惟明则是顺着船妓的线索,查到数月前李守业两个手下因争妓闹出来的命案,并以此为突破口,进而追查到李守业暗中与海盗勾连,输送兵器、硝石,提供广州布防图等罪行,眼下,就等李泌拿到相应的证据便可结案了。 李泌在得到允许后,便每日到明州府点卯上工。 “来得比猪都晚,走得比鸭都早,一来就在甲库(保管官员甲历的档案专职管理机构)睡觉,小榻都睡坏了一张,只有吃饭的时候最积极,去得早,进的香,他当真是上仙吗?看着像是来混饭的,老爷,咱不会被骗了吧?”负责盯着李泌的小吏一脸疑惑地看向李守业。 李守业斜目瞪了他一眼:“上仙行事,岂是你等凡胎俗物可参透的?什么猪啊鸭啊的满嘴胡沁,敢不敬上仙,等打雷的时候离我远点儿。上仙吃不惯寻常烟火食,你每日天一亮就去三清观请来一天的斋饭,送到食堂让上仙选,行了,下去吧,以后也不用盯着了。” 李守业虽然八面玲珑,但却不是算法高手,待手下更是任人为亲,而非量材选用,所以在一些技术性的关口上,还是留下不少破绽。表面做平的兵器、税赋、矿石等战略物资账目,李泌只稍稍用心,便很快得到了他想要的。除此以外,还有额外发现。 甲库一角,李泌挑了一下蜡芯,烛火亮了一点,他将烛火贴近桌案,细细的看着案子上的一张图纸。是多年前明州城修湖联海的规划图,图的右下角盖着刘一手生父刘谨明的私章、还有手书的签名,他想起自己曾看过这张图,那是多年前在宫里,玄宗拍着图纸连连叫好,但当时那张图的印章签名分明是李守业。 他又查到了刘一手生父的甲历,细细翻阅完后,他觉得他该去见一个人了。 第19章 熙熙攘攘皆为利 明州府牢。 刘一手看着自己面前从食盒里拿出来的居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驱寒娇耳汤,一脸难以置信。这样的好东西,在这个时间节点,居然会出现在牢房里,真是…… “不必感动,更不必感谢我,是邱掌柜派人送来的。”李泌坐在牢房外面,这人真有洁癖,虽然在他现身前,那块地方已经反复洒扫过了,但还是又现铺上了崭新的席子,而席子上面又垫上了两层厚厚的褥垫,而后又置上桌几,如今这人便坐在胡凳上,就着桌上的茶点,颇为悠闲地等着刘一手吃完饭,然后,大约是审问吧。 这是两人第三次见面。第二次在牢里,却与前两次不同,看来那人已经成功得到了他想要的,所以便也卸下了伪装,刘一手心里暗暗得意,我早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所以说,不管你如何尊贵,到底还是要靠我指点,才能办成事啊。 刘一手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碗由羊肉、干红辣椒、麻黄、杏仁、甘草捣碎成馅和面包成耳朵模样的娇耳,这样的好东西,据说是东汉医圣张仲景发明的,是驱寒养身的好食物,更是冬至必吃的节令药膳,可惜,先前只是看过他人吃,从未尝过,邱掌柜,人真是太好了! 当第一口咬下去,冷不妨被娇耳里面的汤汁烫伤了舌,咧着嘴呼气的时候,发现李泌正像看什么怪物一样看着自己。 刘一手忍不住回怼:“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吃饭?” 李泌笑笑:“来之前,我一直在想,你究竟几岁?竟能把这些人支的团团转,现下,看你吃东西,倒觉得,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刘一手回赠了个大大的白眼,再不理他,而是认真又小心地吃着娇耳,这东西,还真是好吃。 这一碗足足有十二个胖的像小包子一样的娇耳,里面是满满的羊肉丸子,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满口含香,而娇耳汤又是酸酸辣辣香香麻麻的,味道简直太好,十二个娇耳,连带一整碗娇耳汤,连带飘在汤上的青葱碎丁,全都被她吃的干干净净,当下,满足极了。 正想着伸个懒腰,再舒坦一下。 谁知,轮到李泌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吃饭伸腰,天打勿饶;吃饭伸腰,晚景凄凉。” 刘一手不以为然:“相士的话,不能信。” 李泌正色:“是医者的话,饭后伸腰,压迫脾胃,影响食物运化吸收,且易造成反流,对身体不好。” 刘一手精眸微动:“那今日,与我对话的,不是相士,是医者喽?” 李泌哑然,又被暗怼了一下,心里突然有点吃瘪,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被这丫头轻易拿捏。 刘一手却来了精神:“你,去查了?怎样?可查到了?” 李泌越发吃瘪,懒懒回了句:“我想查的没查到,你想让我查到的我查到了 ”。李泌睁着眼睛说了谎话,其实他想查的也查到了,只是,他不想在刘一手脸上,看到过分的得意。 果然,有些意外,按说不应该啊,刘一手微顿,但随即便想明白了,她笑了,很是灿烂:“你想让我觉得是你在扮猪吃老虎,其实是我在扮猪吃老虎,我早就知道你是京里来的,也知道你想查什么,你伪装成猎物,还需要我指点,不过就是猜度着我知道些什么内情,坦白说,你想知道的那些——我知道,但我不想告诉你。” 李泌微哼,很是不服气:“所以,我配合你,我去查了,我看到了当年的卷宗。也知道,明州城凿湖建港,是你父亲的建议,他于明州今日的繁华属头功,可他终究是病故,并不与他人相干。若你所图为你父正名,我倒可以寻机向朝廷为你父请功,为你家抚恤,至于其它,便是再难做到了。” 刘一手听了,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请功?人已去,请功,他也享不到了。至于那丁点抚恤,我们最难的时候也过了,更是不需要。我要的,是害我父亲死的人,伏法。” 李泌敛了颜色,正经回道:“那只是你的推测。毕竟,你父亲上奏朝廷的那封奏折,谁也没见着。如此,便无法证明,你的父亲的死是有人为了掩盖罪责,而将其灭口。” 沉默,两人间,一时无言。 月下,李守业的官署正堂。 猫眼石、月光珠、珊瑚砗磲、翡翠玛瑙……名贵的珠宝堆满了屋。 阿巴斯将一份大食国申请大唐恢复其商引的官方文书推到了李守业面前。 李守业眼都没眨一下,又推了回去:“办不了。” 阿巴斯笑了笑再度推给李守业:“看来李太守更偏爱细水长流,只要签了文书,今后从大食到明州的商货,每一张票引给您两成抽银。” 李守业的嘴角动了动。 阿巴斯知道有戏了,继续说道:“货有离岸价,到岸价,凡是从大食发来的货官方报到岸价,实际发离岸价,差价都由您收。” 李守业的手伸向了文书,刚要抽走文书,被阿巴斯按住了。 阿巴斯眸色幽深:“广州城的事您打算如何向朝廷交代?” 李守业笑了笑:“自会是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其实圣上早就不在意这事了,他很忙,政务都是宰相在处理,只要广州城的百姓不闹,这件事,很快便没人记得了。” 阿巴斯神色微舒,点了点头,又问:“那您,又打算如何与我们大食人交代?”他的目光似一片寒冰,不是看向李守业,而是射向了李守业,他在赌,赌李守业的贪心和智慧。 李守业冷了一下脸,抽走文书:“名誉都是自己赚来的,只要大食人在明州城诚信经营自然会得到敬重。不过……”他看了眼小山一样的奇珍异宝:“冤假错案一定会查清楚的,该是谁的账就是谁的账,该是谁的清白就还谁清白,没问题了吧!” 阿巴斯点头,满意的同时又带着一丝肯切:“还请李太守费心了。” 第20章 官匪一家盗亦有道 晚钟破岩腹,荡出四天惊。 明州城西北的三清观,有三绝,苍天的古柏、木制奇特的转幢,巨大的铜钟,重达七八千斤。每一次撞击,声音洪亮浑厚,能传至二三十里远。 “这钟用材纯正、铸造精良,倒是没有半分的偷工减料,可见,他们对神灵还是有敬畏之心的”。李泌与皇甫惟明坐在院内石桌前下棋,听到钟声起,便停了下来。 皇甫惟明知道李泌的意思:“若是他们能敬畏生灵,倒也不必将巨资花费到此处买心安了。” 李泌眼波微动:“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不知道有些事,做的多了,收益越大,对自身越是损耗。” “不是不明白,是有恃无恐吧。”皇甫惟明将连日来掌握的案件相关实证和盘托出,“今儿,我来的路上,有人跟着,我在想,青天白日里,你明晃晃地约我在此处相见,是否意味着这盘棋,该收了。故,也不怕他们知道。” 李泌淡淡一笑:“知我者,明兄也。” 皇甫惟明有些急切,又透着期盼:“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行事?是将这些证据交由部里报至三司,还是交给东宫……或是,索性直接呈到圣前?” 李泌对上皇甫惟明的眼眸,摇了摇头:“不管是什么途径,就算我直接将他们摊到圣前,想凭这些来办李相,也是绝无可能。“见皇甫惟明眉头紧皱,李泌又说:”恐怕就连李守业之流,也办不了。” 皇甫惟明面色急变,先是不敢相信,随即是不愿相信,而是深深的愤怒与无望,索性一掌重重拍在棋盘上,惊的那局原本很是好看的棋形瞬间散乱,黑白棋子也零落在各处。 李泌没说话,只站起身理了理袍袖,后又弯下腰,将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棋子一一拾回,再重新放到棋盘上时,又摆了另外一局。 “我好恨,明明知道,现在有人在误国、在误君,明明也做了很多事,但却半分用也没有,盛世大唐,浮华背后的颓势已现,长源,咱们身为世家子弟,生于受万民赋税所供养的勋贵之家,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吗?”皇甫惟明的情绪分明有些失控。 “或许你可以试试,别的不说,第一桩,便将那份交由当地州府留底的查案具结文书按制上呈,怕是有一字半句写的不令他们放心,便也呈不上去。纵是你这副身家与你手上那些证据,也不可能顺利抵达长安。” 闻此言,皇甫惟明面色骤变,他不信,更不甘。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看的远,看的清。所谓知白守黑,下棋如是、画画如是、天下事也是如是,黑与白达到平衡和谐,把握虚实,最终运黑为白。”李泌从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面对至交好友皇甫惟明,他还是语重心长的开解分析,因为皇甫惟明身上有着他所没有的果敢、热血、外放,他爱他身上这些特质。 因为看的长远,看的透彻,所以知道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也不能说。今日大唐虽然还是盛世华章,万国来朝,但实际内里颓势已现。各级官僚体制繁冗复杂效率低下,贪腐成风,弄权惑主的又岂止一个李林甫、李守业? 他们都知道问题在哪里,上有所好,下有所行,楚王爱细腰,宫中多有饿死,当今圣上前半生励精图治,如今人到暮年,已是安于享乐、好名喜功的阶段,很多事情的是非对错、他知道、但他不想明辨;好多人,奸与恶、正与邪,他也看的清,但是,好用,或者说为了平衡,他也并不想做到绝对的赏罚分明。 一句话,乱象之源在上,如果不能匡正“上”行,一切皆是徒劳。 “所以,我们这一趟,终究是白来,要无功而返了?”皇甫惟明不是个拎不清的愤青,他明白,却是不甘。 李泌知道他的不甘,这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不甘呢:“不管怎样,广州府的百姓和商户不能白白受难,市舶使、市舶司上下那干横征暴敛之人,罪不能恕。还有,海盗首领、直接指挥行事的魁首,以及那些亲自参与屠城、行凶的暴徒,不管其背后的理由有多正义,只要伤及了无辜,就该死。” 夜,李泌也登上了先前刘一手上过的那艘巨轮。 而且,同样是只身一人。 在船楼的顶层,那满是古籍孤本与珍贵棋具棋谱的书房里,他与邱掌柜,又一次相见。 棋桌上摆着棋,但是两人都没要下的意思。 “我不会下棋。“邱掌柜仿佛在说笑,”但是我喜欢看人下棋,尤其喜欢看那小丫头下棋,你知道为何?” 李泌毫不掩饰自己的一丝不屑:“海盗,自然是喜欢看人厮杀。” “没错,我喜欢看人在棋盘上厮杀,因为,既可以殊死对决,杀的酣畅淋漓,又不用沾上血迹”。 这个说法……李泌心中一动。 邱掌柜拾起一枚棋子放在手中细细摩挲,“你知道我的底细,自然也知道,我本家姓冯,自萧齐开琼到天宝年间,驻守琼州,冯洗联姻,开府隋文,至今四代,素来公正信义教化夷众、守土护疆。没有人天生是贼,也没有人愿意刀口舔血、打打杀杀。生而为人,有些本领在身,便不想做板上肉、不想为人棋子、为人牛马、想要活下去且活的体面些,就得各凭本事为自己和亲众趟条路出来。” “即使这条路,铺着无辜人的躯体和白骨?”李泌并不喜欢邱掌柜此时这个说辞。这算什么?要掌刑者同情犯人?那才是滑稽。凡是情有所原,就可恣意为祸了?那还要罪与法干什么吗? “没有,我丝毫没有让你体谅和同情的意思,因为,完全没这个必要。”邱掌柜洞悉人心,“我只是有感而发,亦或是不想日后有人蹈我覆辙,如果那样,倘有更多的良民、忠臣良将沦为盗寇,才是国之悲辛。李大人,你说,我大唐,会有那一日吗?” 这个问题问的露骨,李泌并不想回答,同一件事,同一番见解,能与皇甫惟明讲,却不能与面前这个人讲。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我看邱掌柜书阁上有《道德经》,不知对老子这句‘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作何见解?” 邱掌柜微微一顿,颇有些怅然地接语:“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果然,与聪明人对话,就是省力。 李泌引道德经里的话指出万物生长循环往复的道理,种子会发芽,小芽会长成大树,而树木结果,果子变成种子,如此复往,虽万物茂盛,也终将回归本根。这个根就是本性,是万物运动变化的规律,是“明”,不了解这个规律,轻举妄为就会有凶险。 而这种不妄为不是不动,而是在认清“明”的规律后肩负起责任,宽容、公正,积极,从而周全。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邱掌柜很是有些意外,因为今晚,在李泌上船前,他已布置好人手,准备了送人上路的乳头香,就连棋子和茶水里也放了毒物,按李守业的交待,可以随时让李泌在世间消失。可是,李泌显然并非李守业所说那般要拿自己和手下兄弟去领功。那他抽丝剥茧理清案情,又在明州城中搞出这番声势后,在朝廷那里,又欲如何结案? “你们这一代的洗夫人,已年过七旬,身患重疾,靠从大食舶来的‘底也迦’吊着最后一口气。”李泌眼波凌力:“只是这东西,终究是禁物,对身体,更是久用无益。” 底也迦又叫阿芙蓉,味辛、苦平,无毒,主百病中恶,客忤邪气,心腹积聚,是抗毒良药,能治疗眩晕、头痛、中风、咳嗽、甚至是失明,但也是一种极易上瘾的毒药,服用时间越长、用量越大,积于脏腑,终究无医。太宗李世民最后一次出征时中了箭伤,就是靠它来止痛镇定,最终也是因它而故,所以,在本朝,是禁药。 李泌在这个节骨眼点出这个,邱掌柜立时便全然明白了,“所以,你会以洗夫人,为魁首,以她的死,了结此案?真能这样,便放过我们?” “除了她,还有亲自参与广州之劫,犯下烧、杀、抢、掠、奸、淫实罪的,所有人。”他说。 如此,便又是几百条人命。 幸而,当初自己留了后手,那些人,是雇佣的外夷海盗,当然也有一些流放在琼岛的罪犯,如此一来,自己手下亲信以及那些培养多年的常随,便都可以保下来了? 邱掌柜有些不敢相信,“你不要我的命?也不要我手下那些头领、亲信的命?你,当真敢放我回海上?” “我为何不敢?”李泌反问。 邱掌柜摇了摇头:“错,自然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应该说,你为何要这样做?你我之前,并不相识,也无利益交情,你完全没必要这样做。” “君子行不离辎重。”李泌说。 此话的字面意思是说君子在行动中,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基础和根本,这个根本可以是商人的资金和人脉;也可是兵士的武器和战马、粮草。引申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必备的立身之本。 而李泌这样说,竟然是把邱掌柜及其手下在海上的势力当成了未来大唐帝国的根基。这是一种极大的肯定,同样,也是一种极大的信任。 饶是邱掌柜再见多识广、胸有定算,此时也失态了,他颤颤地,再次发问:“你信我?” 李泌点头:“我信!” “你信一个海盗?”邱掌柜仍是疑惑。 李泌眼中澄净:“虽是海盗,但你这支队伍纪律严明、行事严谨,无论首领管事还是微末小卒皆无一懈怠、倒比官吏兵勇都强,故,我信你的能力、更信你的身体里流淌的冯洗血脉。” 直到李泌下船,邱掌柜都没有回过神来。 “大唐,还有这样的官吏,或许,我不该那么早出来做贼。”他有些沮丧。 第21章 沧浪之水浊又浊 皇甫惟明这一次见李守业,是在明州府衙的会食公厨。这应当是李守业故意而为的。之前他从长安一回来,就正经八百的下帖子请了皇甫惟明两三次,一次是在家中设宴,另外两次都是在明州城数一数二的食坊里,那些菜肴酒水歌舞安排的,绝对是上档次、够意思。可惜,人家不领情,都是在工作时间直接来衙门谈完就走。 显然是不想与之联络感情,私下交往。所以这一次,李守业学乖了,约好了时间,请皇甫惟明来官衙谈,自己则提前安排了几桩紧急又重要的差事,不得不中间离席,如此一来二去耽搁了,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本朝自贞观时,因太宗李世民提出“克定天下,方勤为治”,官员们卯时上朝,天不亮就要列班,自然没时间吃早饭,又因为太宗励精图治,延长了议政时间,所以基本要工作到午时以后,这样午饭又误了,为了弥补,由朝廷提供免费的会食。下了朝就有美食,不必饿肚子了,官员们还挺欢欣,积极性也高了。 太宗便将此举向全国推行,从中央到地方,都建立了官办公厨,官员按品级,有不同的菜色和数量享用,本是为了提高效率,但其实也滋养了新的贪腐。 皇甫惟明身为京官,对公厨会食并不陌生,在长安时每日的定例,节假日天子的赐食,都品尝过,有时丰满美味,但更多的是日常,不要以为京官会食能有多少山珍海味,六品以上官员每日三只羊,分到自己盘子里也不过区区几片,而菜肴五盘、白米二升、面一升、油三勺,摆在面前也就是两三块饼子,或者一盆馎饦。 这中间环节的吃拿卡要,层层盘剥,吃到普通官吏肚子里的,也就是十之一成,更有甚者,还有公厨掌事官员将年初朝廷下拨的食本拿去放高利贷,得了好处进了自己的腰包,对大家的菜品提升无助,但若亏了,那未来一年,便要从众人嘴里克扣。 所以,当他和李守业坐在时兴的胡凳上,围在高桌前,看到那些精美的海物、鸡鸭、烤羊肉、还有好多并不能一眼看清原材料的菜肴时,还是颇有些不自在的:“各地公厨多是入不敷出,想不到明州公厨倒是阔气。“ “凡事都有两面性,不管在皇甫少卿眼中,李某是个好官坏官,但在明州府,还是给属下众人谋了些实在福利的。“李守业一副坦然,还有些许自得,用一副极好看的花梨木镶银头的筷子为皇甫惟明夹了一箸特色海鲜,又用象牙勺子舀了一碗红通通看不出材料的肉煲。 “来,尝一尝,这是本地的特色菜。“李守为笑容如掬。 那碗直接端到皇甫惟明面前,味道极冲,皇甫面色微变,仿佛不敢相信,拿勺子咬了一小口在嘴里尝了,随即吐了:“这是何肉?“ 李守业抚须而笑:“嫩牛头,这道菜,原是我与府上厨子一起琢磨出来的。先将牛头用火烧一遍,去掉毛,再用沸水烫了,将毛根儿燎干净,而后加入酒、豉、葱、姜煮熟。待熟透后,切成手掌大小的薄片,再加上苏膏、椒橘等调料,放在大瓮中煮,记得,关窍是要用泥封口。吃的时候,于上桌前,再次加热入味,便是这道“牛头褒”。怎样,味道很是极致吧?“ 皇甫惟明面上现了愠色:“《唐律疏议》屠牛是重罪,李太守是知法犯法吗?” 李守业微微一笑:“普通百姓私自宰牛自然是重罪,可咱们不是普通百姓,也不是无故私下屠宰。理由,有,绝对正当,绝对不会有人问罪,更不会牵连少卿。” 简直是太猖狂了,皇甫惟明对眼前这人的厌恶指数到了极点,“本官今日来明州府衙,与李太守是来办正事的。” “是是是,咱们眼前这一菜一饭,也是正事。”李守业竟然一改常态,一步不让,面上还是少有的刚强,倒让皇甫惟明有些意外。 果然,让李泌料中了。 “现下,我明州,不仅是官厨里的菜色丰盛、户库里的税银、仓房里的米面、都是满的,可能在那些御史清流眼中,我是小人,因为小,所以管不了什么大仁大义,我只能管我眼前明州城这一亩三分地,只能管追随我的亲众。”话说的极为彻底,也越发透着他的无所畏惧,而这背后的底气不过是朝中有人。 皇甫惟明懒的与这样的人周旋,直接掏出自己拟好的查办据结卷宗。 李守业拿过来一目十行,倒有些意外,看完之后,再抬眼时,又换了一副神色:“我就说嘛,皇甫少卿出身勋贵,对官场中这些道理法则,自是明白的,况且,又有李泌大人在背后指点。” 听他直接点到李泌,皇甫惟明当下便黑了脸:“今日席间也无酒水,李太守却是醉了,长源从未来过明州,也从未见过李太守。” 李守业微微一愣,那个李泌,装成个半仙儿,以为自己就被蒙骗过去了?其实,那不过是自己将计就计陪着他演了一场戏。只是他不愿承认,那也罢了,反正从这份查案具结卷宗来看。他们倒是识相的。 首恶的罪名让琼岛的海盗担了,倒也并未过多牵连自己,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只是,李守业心头又是一紧:“我看这卷宗后面,还留了一处悬笔,不知皇甫少卿的意思。” 皇甫惟明心下冷哼:“李相爱惜羽毛,但未必李家人各个如此,海盗贼首洗夫人的供词现已据结,此事头从至尾是李大人侄子往来接洽的,这位李大人的侄子,便是李相在明州和广州两地的话事人,而此人现在何处?这海捕文书发是不发,是否拘拿下狱、论罪定刑,还要李大人请示李相,给个准话。” 李守业眼眸微动,心想,此前埋的那个枚闲棋终于派上了用场,这么多年,让一个街头混子子冒名顶替招摇撞骗,自己也是忍得够够了。现下,正好踢出去顶锅。 “不管是李相还是下官,凡我李家子弟,皆遵纪守法、恪守祖宗家训,绝不敢逾越毫厘。当然,上好的葵花子里也难免一个半个生虫发臭的,摘去便是。想来,在这点上,下官与李相,都是一般想法。” 如此。 这桩起于盛世的惊天大案,按浮在表面上的说法——由夷人与海盗勾结作乱劫掠屠城为终局定案,而这背后掩盖着多少官商利益的勾结腐败,牵连着朝廷几方势力的交错拉扯,关乎两座海港城市万千商户的生计,但终究,以一种善与恶的妥协让度而体面地收关。 洗夫人及其手下308名海盗,是首恶,施以极刑。 前任广州市舶使和广州府太守、司马、通判等官员共计十七名,因失察、贪腐、渎职等罪刑,按律定刑。 李继业,假冒朝中高官子侄之名,招摇撞骗、并勾强海盗和市舶司贪腐做奸,是万恶之源,被缉拿归案,本欲审问背后党羽,却因其长年酗酒而致中风,失语失聪,并不能再有供词,故被判极刑。 这场案子的办结,虽然皇甫惟明有太多的不甘,但在普通民众与商户心中,还是觉得大快人心,看着海盗被押往刑场典正刑罚时围观百姓山呼的朝廷英明,皇甫惟明百感交集。不知李守业和李林甫,以及那些知道内情并真正参与其间的得利者,又会是怎样一番心境。 终究,还是觉得无趣,这样为官,倒不如弃官而去,此事之后,皇甫惟明便对仕途死了心,他想去从军,去做那以热血祭忠骨的职业,想杀就杀、想打就打、想真就真、想清就清,总归不要这般混混沌沌…… 第22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两条活灵灵的马鲛鱼扭动着身子被拴在一根草绳上,由一位仙姿出尘的男子提着进了明州府牢。 刘一手看看马鲛鱼又看看提鱼的李泌,笑了:“你这人是不带点礼便进不了明州府牢吗?” 李泌笑了:“不是进不了府牢,是不敢空手来见你。”他犹豫了一下:“上次的娇耳是邱掌柜送的,这次的鱼是我送的。” 提到邱掌柜,两人都沉默了。 邱掌柜再也不能做这岸上的掌柜了,在洗夫人和涉事贼寇伏法后,邱掌柜为这一干人等收了尸、下了葬,而后便带着部族亲众,以及多年来积累的巨资,乘船南去。 正如他所说上,海盗,终究还是要归于海上,想要上岸,并没有那么容易。 李守业不会允许一个知情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活的风生水起、壮大人马,而李泌也与邱掌柜另有约定,邱掌柜信守承诺,自此远遁,经年以后,三人再见时,又是另外一番因缘。 刘一手见气氛沉了下去,看看四周,又看向李泌,故作轻松地发问:“咱们这是要就地烤活鱼吗?倒也别有一番英雄气概。” 李泌摇摇头:“出门的娇耳,进门的面,娇耳上次已经吃过了,面就回家吃吧。”他将两条马鲛鱼递向一手:“我听闻明州城鱼滋面是一绝,非得用鲜活的马鲛鱼做了才好吃,当年你生父就是用一碗鱼滋面打动了你娘亲,抱得佳人归,这两条鱼你带回家,一家人一起做了鱼滋面吃。” 刘一手伸出去接鱼的手缩了回去:“带回家?是什么意思?” 李泌耐心解释:“一个小孩儿赌了一盘棋被关在府牢也许多时日了,是时候该放出去了。” 刘一手凝眉:“就这么放出去?” 李泌愣住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可以把人从大牢里放出去,总不能八抬大轿抬出去吧?剩下的可都不是竖着出去的方式。 刘一手莫名的由晴转阴,她退了几步,生气的坐回干草堆上:“你是个猪脑子吗?” 李泌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的,甚至有点粗野的骂,整个人都懵了:“你在说我?!” 刘一手气的有点发抖,声音里伴了哭腔:“外头发生了那么多事,抓得抓,死的死,走的走,几乎每个人我都认识,每一件事我都被牵涉其中,你现在把我这么毫发无伤,大摇大摆的放出去,人家会怎么看我?又该怎么猜忌我?出去以后我还怎么在明州城混,我能混不混的先不说,就是我娘亲、我姐姐们还怎么在明州城立足?” 她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小题大做,她当下的处境以及将来的风险并不是李泌造成的,只能说有点关联,症结还是她那个死有余辜的继父,确切的说,眼下的境遇也是她自以为聪明的谋生手段甚至她的良知选择造成的。但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心中这股憋闷和郁气。 李继业死了,笼罩在她头上多年的阴影没有了。对她帮扶关照的邱掌柜也走了。新的生活就在外面,她再也不用带家人跑路了,似乎一切都是向好的开端,可她却不知道该怎样迈出第一步。 终究还是个孩子,李泌暗道,他从没见过刘一手如此这般显露脆弱的一面,倒是自己思虑不周了,可她说的也是事实,就这么出去肯定不行,明里暗里有很多双眼睛还盯着她。 现下,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想了想,便提着鱼径直坐到了刘一手身畔:“你说的对,那你有好办法吗?若是没有,我们两个一起想一想。” 刘一手吃惊的看着李泌:“你不嫌脏了?第一回你要演戏你忍了,第二回你就忍不住了,又是让人洒扫又是铺褥垫,上胡凳的,这回你……” 李泌笑了笑打断她:“是你教会我的,我要做的事,不容我有什么个人癖好,比如那只毛笔。” 刘一手笑着接了下去:“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神相,从袖子里掏出来的,不该是那么一只精妙的崭新的毛都没龇的笔。笔纽还是墨玉的。” “百密一疏,出丑了。”李泌难得的哈哈大笑,笑完看向一手:“不说我了,先想想怎么把你安全的送回家,偷偷摸摸回去肯定是不行的。” “不用,就按律法来。”刘一手自信地看向李泌。 李泌不解,微微蹙眉的样子煞是好看:“按律法?” 现在可不是花痴的时候,刘一手稳了稳心绪,正色道:“《唐律》规定,赌博和盗窃同罪,诸窃盗,不得财,笞五十;得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我至少是一尺杖六十。” 李泌虽素来喜形不于色,但在此时也是心疼,脱口便驳:“那怎么可以?杖六十!你,你怎么可以被杖刑,不可!” 刘一手摆摆手:“别急,听我说完啊,老幼可免,交齐赎金就可以了,我。” 她心上略算了算:“当年李继业为了少交赋税,报人头的时候,通了关系,给我报小了两岁,我自幼常吃不饱饭,长得比同龄人瘦小,也就没人怀疑,所以啊,我现在还在幼里,交钱就行了。” 李泌说不上是该心疼还是该跟着她一起庆幸,想了想:“那也不对啊,你若有钱交得起赎金又怎么会赌棋?要不,这钱,我帮你……” “这你就别管了!”她打断他,神色很是自信:“你单管贴告示让人来交赎金就成了。” 李泌将信将疑,却也是站起身准备马上去办,看了看手里的鱼,又尴尬住了:“这怎么办?” “所以我才说你是个猪脑子。”刘一手这回骂的很亲近。 李泌摸不着头脑:“我!” 刘一手抖了抖鱼,见鱼还活蹦乱跳的:“你有送到府牢的时间,早就送到我家了,我娘亲见官家上门送鱼,自然就知道我没事了,便可以早些放心。” 李泌并不是于人情世故不通的呆子,相反只要他用心,可以轻松的周旋在各种关系里,但面对刘一手,他觉得自己总是差那么一截,简直是……一物降一物啊! 刘一手真挚的看向李泌:“但还是要谢谢你,想的这么周到。” 告示贴出去没多久。 “圆通大车行交赎金五两” “天一书院交赎金五两” “醉春楼交赎金三两” “陈把式交赎金两吊” “吴账房交赎金三吊” …… 李泌下棋的手点不下去了,抬头看向对面的刘一手。 两个人正在刘一手的单间牢房对弈。刘一手没任何异常,全情投入在棋盘上。 李泌仔细凝视着面前的女子,不,应该还是个小女娃:“不是,你怎么就这么淡定?这就是你说的单管把告示贴出去?我见过唱票的,也听过贺喜的,这还是头一次见牢头扯着嗓子报赎金的。” 刘一手招了招手,示意李泌赶紧下:“这都是人情,也都是债,出去都得还的。淡定,淡定,一会儿还有更让你吃惊的。” 李泌捻着棋子,回想自己刚才想下的是哪一步。 刘一手心在棋盘,耳朵却支棱着,仔仔细细听着外面报赎金的明细,心中暗叹,邱掌柜啊,你把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就这样托付给我,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小小的人啊,能不能担负的起这样的重责大任啊!——原来,这是亦师亦友的邱掌柜和刘一手之间的又一次神交。 “鄮县县丞二两,不具名者十两”。 李泌听到此处,吃惊的看向刘一手,他吃惊的倒不是竟然有官家来给刘一手交赎金,而是官身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报上名来。自己面前这个小姑娘,到底有什么…… 刘一手走出明州府牢,外头明媚的阳光让她晃眼,她闭眼躲了一下,复又对着太阳扬起了头:“阳光可真好啊!” “是啊,阳光可真好!”李泌跟着一起感叹。 筹借赎金的这两天他常常入狱陪着刘一手,此时真的算感同身受。 陈把式端着一盆花草走到一手身边:“你要的给你带来了,我把车停在了老位置了,说完就赶紧走,你娘亲在家做上鱼滋面了。” 刘一手谢过陈把式,转身将那盆花草递给了李泌,那是一个小盆般大的海螺做底儿,明州城特有的山茶花做景的盆栽。 “我养了四五年了,都已经出形态了,送给你,你要回京了吧?”她望着李泌,整个人和日光一样明媚,熠熠生辉。 却晃的人有些眼晕,李泌分明有些不想让她如此得意,亦或者并不想就此分别,于是他半真半假地说:“你也别得意,其实——你也有破绽。” 李泌说着,便将目光投向刘一手的双足。 刘一手先是惊愣,随又有些懊恼。 是了,两人初见那日,自己是扮作老夫子模样的“哑相”,而他为何敢一把撸下自己的胡须?当日回去后也细细想了一番,却不得要领。原来是这双脚,露了馅。这胡须可以贴、眉毛头发可以夹带染白的假发,脸上的皱纹也可以用米浆调和化妆,声音也可以假扮。唯独,十来岁小女孩的脚码无论如何与五六旬男子的脚码不同。往常自己在街头摆摊时,都是装瘫子,盘腿坐在相桌后面,由衣袍遮盖的,并不为人所识。只那日因听说有人抢生意心下一急,便急匆匆赶过去,倒忘记了这一点,因而才被他一眼看穿。 罢了,终究是棋差一着,输了,便认。 想到此,倒也坦然。 在她面上从惊愣到懊恼复又平常,李泌心里也舒坦了些,于是又说:“不过以你的年龄,在心智和棋艺上,也算人才了。我可以推荐你到长安翰林棋院,正正经经下棋,不必再这里混了。” 应该是好话,但听着刺耳。 刘一手不乐意了:“听你语气,特像丢给乞丐一个吃剩的冷饼子,又像是给野狗丢一根啃干净的没半点肉渣的骨头——所以,我不稀罕。” 说着,她扭过头,朝陈把式的车走去,整个人气呼呼的。 李泌笑了,不知为何,看她这样子,他才觉得,比先前的笑颜如花还要可爱、还要真实,这样,或许能记得更久吧。 突然,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李泌警醒,真的该走了。 第23章 莫见长安行乐处 李泌进入东宫的时候,在东宫花园里,看到了乐舞百戏团,往年在宫宴上,这种百戏表演他也看过多次,虽然会为这些神乎其神的技艺赞服,但也知凡技再精绝皆不过手熟,是日复一日的艰苦训练所得,倒也不必惊怪。 然而,当他这次自明州返回长安,心境却与往昔极为不同,就像此刻,站在庭院一角,看着院中那些专注训练的橦伎、绳伎,看着他们在寒风里、骄阳下,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一次次挑战极限,不由得心生恻隐。 那些伎人们身着胡服短衣,在诸般乐器的配合下,全神贯注地翻着筋斗、练着柔术、戴竿、绳技等等,随着配乐节奏的加快,各自动作也越发惊险刺激。其中有位四旬左右的汉子,手挈七十尺长杆,有个不足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在杆上做着各种动作,或是倒悬、或是如飞鸟状,间或翻滚、跳跃。 不过是来日宫宴上的一个助兴玩意儿,却让人搏上性命,到底值吗? 正想着,不知是下面托杆的汉子手抖,还是上面的小姑娘一脚踏空,竟然失去重心,眼看就要跌落下来。 若在平常,他必不会出手相助,这不符合他的人设。 但是今日,他根本没有思索,但将挂在廊里的一个鸟笼摘下,扔了过去,那小姑娘也是极伶俐的,虽是慌乱,却也能找准位置,借力打力,借着那腾空飞起的鸟笼垫了一下脚,而后在落地的同时以手相撑,两三个前滚翻后,终于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劫。 未等她和那中年汉子回过神来上前致谢,李泌已匆匆离去。 来到太子书斋,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情景,太子东宫与十王诸府比,除了建制与规格稍大外,装饰布置却是极为素简的,甚至是有些许的寒酸。 这书斋更是,李泌觉得连自己在翰林棋院的办公衙门都比这里豪华一些,至于为什么会如此,李泌和太子心知肚明,想来圣上和百官也是心知肚明。 给当今天子当太子,实在是个高危的职业。 此时,太子正在全神贯注地给一支马球球杆雕刻花纹和诗句:“惟愿圣主南山寿,何愁不赏万年春。”这是当今圣上在做太子时所做的一首诗里的两句,是对春日永恒美好的向往,和圣主长寿的祝愿。 想来,能让太子如此费神,这球杆必是要送给圣上的。 “宁王薨世后,圣上便将藩邸乐人交由东宫打理。”太子素来少言,此时提起这个,自有深意,“三月三,春日宴。令藩邸乐人与太常寺乐人竞技。” 当今圣上为藩王时,便喜欢散乐,养了班子,后登基为帝,怕人说他玩物丧志,便将班子交给宁王打理,励精图治多年后,又设了专门的百戏团和梨园,命太常寺督办,自是官办在册的正式机构。此番将藩邸乐人交给东宫太子,像是父子间一种雅好的传承,是一种积极的信号。但是又令其与太常寺官办的乐人竞技,这背后,就颇有些深意了。 所以,外面那些人,才会如此夜以继日辛苦训练吧。 “其实,你刚刚丢出的那个鸟笼子,是昔日宁王所爱,那鸟还是圣上所赠。”太子语气平和。但李泌还是从中听出了责怪。 “所以,那个橦伎,就算不是在今日,也会在明日、亦或是后日,跌足受伤,以至不能上场,藩邸伎人,终究不敌太常寺。”李泌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天子与下臣、父亲与儿子、就这样过招于无形,好像很玄妙,却无聊透顶,终归受伤的是升斗小民、草芥百姓。 太子停下手里的刻刀:“可惜了,一整根上好的安南榈木整雕的,都怪吾草率了,原是应该在其它木杖上练好刀工力道,这下,又要重头来过了。” 李泌看向太子,知他一语双关,便索性摊开来讲明:“太子是在怪长源此次南下无功而返,没能一击而中?” 太子放下手里的刻刀,指了一下案上的茶点:“太子妃知道你来,便在膳房里忙了一早,尝尝。” 太子神色越是和煦无波,李沁知道他内心的不安越是深重,“其实,并非无功而返,李林甫命亲信明州太守李守业与海盗勾结、私贩兵器、假冒大食与波斯人在广州府闹市屠城,这证据在咱们手上。” 太子眸中精光一闪,“果然是他们做的。” 李泌神色严峻:“朝廷大员暗指地方官吏与海盗里应外合在广州制造混乱,以将市舶司迁到明州,而后倾吞两地往来巨额海运税银,为此搭了上万条无辜百姓的性命与生计。这些证据,都在。” 太子眸中隐隐透着欣喜,随又更为不解:“既如此,却又为何轻轻放下?” 李泌拿起那根被太子刻坏了一笔的球杖,下一瞬,便猛然扔了出去,那木杖被丢出去好远,其撞击屋外台阶的声响亦颇为惊心。 太子面色一紧:“你的意思是?” “不合时宜。”李泌声音清冷干脆:“惟愿‘圣主南山寿,何愁不赏万年春’——这诗句在二十岁的圣上看来,是美好祝福,但是对今日的圣上看来,却很是刺耳,颇有反讥之意。所以,刻坏了,倒是天意。太子可知,人在危时,更不能逆天。” 太子眉头微挑,显然并不认同:“难道长源以为,拨乱反正、清除奸佞,是逆天?” “是否是奸佞,何时清除,不在于是非,在于圣意。”李泌语调轻缓,却句句箴言:“如今圣上改元,便是天意,圣意再明白不过了,改元天宝,便是天下需要太平兴旺,所以绝不可能因为此事将李林甫一党连根拔除,如果不能连根拔除,亦无必要将此事拿出来跟李林甫交恶,这样反而对东宫不利。不如拿此跟李林甫换几年东宫的太平。” 太子的目光从李泌的身上,移至院外,看着那支孤零零躺在冰冷台阶上的刻坏了笔画的球杖,木料再名贵、雕花彩绘再精致,用心再良苦,终究是不合时宜,终究还是要弃了。 “皇甫惟明的外派,我与他,一早便心里有数。”李泌这句话,如醍醐灌顶,让太子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再一思索,当下便明白了,像他们这些出身世家,又与皇家又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勋臣之后,担个富贵闲职容易,若想执掌实权谈何容易,更遑论兵权呢?? 所以,这便是李泌隐于棋局下的谋划吗? “是交易。”李泌坦言:“臣,与李林甫的交易。” 太子眼眸划过一丝意外和欣喜,却是转瞬即逝,复又归于常态。 第24章 目悦群情黑白明 身为翰林棋院承旨,级别虽高,也终究是要为皇亲勋贵待诏弈棋的。李泌回到长安后的第一局,便是应召宰相李林甫。与去东宫不同,他原是东宫侍臣,进出东宫,觐见太子,再正常不过了,且他一向都是出世清修的人设,倒不会被人乱扣一个巴结储君、结党营私的帽子。可是与李林甫,却素来泾渭分明,鲜有交集,更别说登门入室了。 偏偏,在李泌回到长安后在棋院点卯后,接下的第一个邀约,便是李林甫。李沁颇有些意外,虽然他二人的这次相见必不可缺,但却没想到,这当朝宰相会如此着急,而且就这么毫不掩饰的,没用任何借口,便把他请来府上。 李泌入李府的时候,便想着两人这次见面许是在京城官吏圈被传颂的颇为有名的“月堂”里的棋桌前,毕竟李林甫每一次琢磨如何干掉一个劲敌的时候,都会在月堂里冥想,比如,李泌恩师张说的官场幻灭,就是源于此地。 自己这次在明州给他找的麻烦不可谓不小,也应当配的上吧。 岂料,两人的见面,是在李府小厨房。 李泌进门的时候,李林甫身前围着疱丁的围裙,正在案板上切肉。 那是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肉上无血、红白鲜明,足有十层,却只有一寸厚,这不是寻常猪肋位置上的肉,而是接近于后臀间部位的,传说中的极品。 李林甫见李泌入内,只说了句“来了”,而后仍专注地将案上五花肉切成整齐漂亮的小块。 这是什么意思,下马威,冷处理?你想晾着我又干嘛请我来,真是故作玄妙。李泌不以为然,便直破主题。 “李相可是要与长源下盲棋?”李泌发问。 李林甫淡然一笑:“长源说笑了,本相二十七岁才开始学棋,你可是七岁就赢了圣上的人,本相哪里来的勇气与你下盲棋?就是一会儿咱们饭后开局,也还是要请你让子呢。” “口腹蜜剑”说的便是如此吧,面上神色如三月春风,要多和煦便有多和煦,这话也说的谦和温暖,但细细品来,却分明让人感觉暗藏其间的瑟瑟寒意,不由得高度戒备。 就在李泌思忖着李林甫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时候,李林甫哎呦一声,随即拿起一块刚切好的肉,迎着光线细看,面上闪过一丝遗憾,摇了摇头,终究是将这块肉扔出门外,不远处立即有摇着尾巴的哈八狗过来,将那小块肉吃了个干干净净。 “孔子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李林甫笑了笑,又拿了一块完整的五花肉,同样的品质、开始重复分割:“都说孔子是圣人,可是单就他这番不食的观点,本相一直不以为然。食物腐败不吃自是常情。可切的方法不对,也不吃;煮的方法不对,也不吃;佐料放得不对,也不吃……未免太过浪费了。若他只是一介穷酸草芥又如何能做到?长源以为?” “长源从不揣测他人言行,而李相虽口中对其不以为然,却仍将那切得不周正的肉弃了。“李泌知道,真正的棋局不在棋盘之上,从他一入门起,便已经开始了。 李林甫笑笑:“所以,人啊,在很多时候,心里想是一回事,做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你说世人褒奖非议或法定刑责,当以人心所想为定,还是以其行事为定?“ 李泌明白,这才是切入正题,便也直接回应:“长源不在刑部,所说未必得当。但只一点,在长源这儿,看人断事,无论言行,单看结果。” 李林甫没再说话,这一次,这一整块肉切的横平竖直,大小一致,数十块肉精致漂亮,他似乎很是满意,接着竟然亲自烹调。先将切好的肉块以面粉拌了,再加上分离好的蛋清、葱、姜等数十种配料,先炸,再溜,后烩,不多时,便做出一道颜色金黄,外形很像豆腐的菜。 原本以为他只是切切肉,做做样子,没想到竟然亲自烹调,且看起来颇为精于此道。 “长源可知滑肉?”李林甫忽又发问。 这话问的好似没头没脑,李泌却立时明了,这便是高手过招,并非见招拆招,而是于每一招都能看到其未来的铺陈防范与挖坑算计。 “昔日太宗为牙疾所困,不思饮食,颁诏天下,有能令圣上进胃口者重赏。应山籍詹姓御厨进了一道滑嫩爽口的肉食,不用细嚼就滑入喉咙,太宗便称此菜赐名为“滑肉”,而至高宗朝,因帝后皆不喜此菜,便从此在御制食谱中撤去。”李泌既然担了一个神童的盛名,便不会徒有虚名。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史籍秘闻,皆囊括于心,此时也不怕卖弄,便悉数道来。 李林甫点了点头,亲自将此菜放入特制了保温夹层的食盒内,又贴上李府的封条,交由专人送走。 当另外一桌席面在摆到月坛,两人入座后,李泌才知道,那道滑肉原是送到宫里送给圣上的“贡菜“,也才知道,凡李林甫亲手做的菜,高力士都不让人验毒,便直接呈给圣上直接用了。 李林甫说这番话的时候,李泌便知道,这才是这局“盲棋“里最厉害的一手,自己和皇甫维明南下这一程,纵使手里拿了李林甫的罪证,也要掂量着用,因为他和圣上之间已经到了如此亲厚无猜的境地。 李泌内心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李林甫所贪的那些巨额财富,会不会像那道“滑肉”一样,其实也是“贡菜”的一种呢? 思及到此,李泌的心便是一沉,若此,他所做的一切,费心图谋周详的种种,还有何益? 李林甫并不管李泌做何想法,他此时只专注地吃着席上的菜式。这桌席面,青一色全是海货——浸满酱色汤汁全身无鳞异常细嫩鲜美的梅童鱼、脆嫩多汁的生腌小章鱼、用老酒和姜片清蒸的小眼睛带鱼、肥硕鲜美的虾皮蛋筒、以及异常罕见的蓝血鲎……一时间,李泌觉得自己还在明州,就算是在明州,恐怕也不会整席都用到这些新鲜且罕见的海货。 在这些菜中,李林甫显然最爱藤壶,此刻,他正用一枚特制的银签子,从壳里挑出肉,吃着。没错,这是被称为地狱美食的藤壶。这东西,李泌还是在奇闻轶事的书上看到过,却并没有真正吃过。因为它寄生之处太过隐秘,海洋深处的礁石、经年航行在海上的船底、还有海龟,鲸鱼等深海生物的身上。却便此行明州,却也没能得见,此刻,距离海边千里之外的长安,出现在大唐宰相的餐桌上,可见朝廷的奢靡贪腐之风,已经入骨。 “这东西,寻起来费事,但做起来,却是最简单的。”李林甫看出李泌的关注,“将外壳洗刷干净,凉水下锅,下姜片,只倒一点点黄酒,千万不能放盐和任何佐料。待水煮开后,沸腾一两下即可。现在不是季节,若是夏季,里面还有膏,那味道才是世上最鲜美的......” “这玩意儿跟石头差不多,一斤还没有半两肉。”李泌面上依旧风淡云轻,语气间却透着明晃晃的鄙夷:“殊不知为李相这一餐,怕是又有多少人劳碌多日。” “多日劳碌能换他们一两年衣食无忧,那些人,便会趋之若鹜。”李林甫不以为愠,丝滑接语。 李泌知道,今日这一局,已至终盘:“宰相今日热情款待,可惜长源一心修道,忌口海物,若无它事,便要告辞了。” 李林甫撂了签子,端起一盏酒,原以为他是要喝下,谁知只是用酒漱了漱口:“海货好吃,却有腥味,没多言,是怕污了长源的仙躯玉体,罢了,直接说吧,我知道你手上那些东西,虽是费尽心思拿来,却是毫无用处。” 李泌看李林甫一脸笃定,神色越发淡淡:“也不是全无用处。否则,李相何必有今日之邀?” 李林甫听了,忍不住朗声大笑:“所以,你虽出身宇文家,却能与张说为师徒,到底不同凡人。” 李泌,姓李,世人都知道他家世出身,却无人知道他母家出身宇文一族,而宇文家这一代的家主宇文融,曾经位极相位、权倾一时,正是他的嫡亲舅父;只是宇文融与恩师张说素来不睦,甚至是朝堂死敌,两人几次被贬都是对方所赐,本是不死不休的强劲对手。却都与李泌有着亲缘关系,只是从不为外人道。此时,李林甫提了,便是自认为将李泌的底牌掀了。 “李相可知,君子合而不同、周而不比?”李泌反将。 李林甫笑了,微微有些得意,又有些释然:“今日能让长源别老子而引孔子,你我之间,便是和棋了。” 当日,李泌回到棋院,摘下书房墙壁上挂着的那幅已布满棋子的棋盘,暗叹眼下这局已经没气了,是时候要重开一局了。 便另置一空白棋盘,思索之后才置下一子,正是棋盘东南角三三位。 第25章 她也只是个孩子 “点角” “挡” “出” “小飞” …… 一盘棋摆在青草黄土间,一双纤细的手点子、提子……忙碌在棋盘两端。 刘一手盘坐在父亲的墓碑前,一人分饰两角,左右互博,假装和亡故的父亲对弈。 “您又要陷入长考了。”刘一手捏着棋子,看着父亲的墓碑,满脸哀思:“那您先想着,我和您说说最近家里发生的事,那个人死了,死有余辜,虽说也有冤屈,但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多行不义必自毙。城中的人都知道他冤,也知道他冤在哪儿,却没有一个人为他作证、为他申诉。他们肯定是忌惮李守业的,但也不光是忌惮,他们都厌恶他,他生前得罪太多人了。” 絮絮叨叨,没有章法逻辑,也没有什么修饰,她知道,不需要,凭她再怎样婉转修饰,睿智过人的爹爹必是什么都清楚。 她只是,想他了。 想着蹒跚学步时,他总是站在几步之外,一伸手就能将她捞起来的地方。 虽然娘亲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但是他却没有半分嫌弃,不像旁人那样重男轻女,他爱她们每一个。 要是,他还在,该多好。 心下发酸,她低下了头,像在聆听九泉下父亲的教诲,又像是接受自己内心的拷问一般。她难过,因她知道若父亲还在,必不会允许她这样行事…… 良久之后,她抬起头,目光熠熠地看向墓碑:“我自然是不想的……我恨他,没有一天不恨他,盼他死,他从进入这个家第一天起就虐待我们,经年累月,娘亲的身上都没有一块好肉了,姐姐们也日日提心吊胆,还有我……我和您发誓,此生绝不造恶行,但是对恶人,我亦绝不退让姑息,以牙还牙,才能活下去!” 父亲坟茔上新拢的一块黄土滚落到她脚边,她看了看黄土,像是被父亲严肃的面提耳命过,有些怔怔地看向墓碑:“没错,是我拿他做筹码了。不然怎么办呢?他和娘亲有婚书,按照律法,他犯下如此大罪是要株连三族的,所以在衙门书录做证的时候,我说了那些他让我背熟的话,是他自己说他是当朝宰相李林甫的侄子。我又没编一个字。衙门念我检举有功,又查出他当年在婚书上庶子冒充嫡子,判了他和娘亲的婚书无效,我们这才平安无事。”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将手里的棋子落入棋盘,像是代父亲继续了棋局,更像是代父亲原谅了自己。 该她下了,她举棋不定,棋子将落又拿了起来,重又看向墓碑:“也不是平安无事,娘亲病了,她故意躲着不让我瞧出来,但我知道她病的不轻,她这是为我担惊受怕累病的,二姐说我多少日没归家,娘亲就多少日没合眼,饭也吃不下,我错了,是我没顾好她们,我跟您保证,这次我一定会带她们过上好日子。” 她坚定的落下了棋子。 棋盘被挪开,同样的位置,换上了一手藏钱的油布包,她打开油布包,露出了里面的散碎银两和从昆仑老妇人处赢来的金瓜子。她细细地点了一遍,想了又想,将财物分成了三堆。 她将第一堆的碎银子单包起来:“这些给娘亲看病用,大夫要请最好的,药也要吃最好的。” 她将第二堆的整银子单包起来:“这些钱我准备和姐姐们开个寿衣铺,我接活记账,姐姐们裁剪缝绣,您保佑我们生意兴隆!”才刚说完,她发觉不妥,忙又改口:“呃,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如果明州城有人快寿终正寝了,能先想到来咱们家的寿衣铺订做装老衣裳和物件,赚够两个姐姐的嫁妆就行。” 她瞅着那堆金瓜子轻叹口气:“这些金瓜子,自从我得知它们的来处后就想退了回去,但时机不允许,后来我想干脆交给官府,可您也知道李守业的明州府是个什么样的府衙,这些金瓜子进去了,朝廷见不着,百姓用不到,最后都进了贪官的腰包,所以我就留下来了,我原想它们最好的归处是广州城遭了难的百姓们,可太远了,我去不了,现在……” “天下的穷人都是一家人!”她这么想着,将金瓜子一粒一粒的单独包好。 倒卧陋巷的乞讨老人,面前要饭的碗里多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颗亮光闪闪的金瓜子。 沿街跑腿卖花的小姐妹,装花的篮子里多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颗金瓜子。 给人浆洗衣服为生的寡妇,放在河边的洗衣篮里多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颗金瓜子。 无父无母砍柴为生的孤儿,捆好的柴堆上出现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颗金瓜子。 …… 刘一手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是最后一颗金瓜子,犹豫再三后,她转身走向了另一户人家,那是一个守寡多年的老婆婆和她的哑巴女儿的家,一手轻推房门,从门缝处将金瓜子塞了进去。 “我们家当然也是穷苦人家了,不过有我们三个呢,都好手好脚,聪明能干,还有娘亲,娘亲最是聪慧多才,我们靠自己就够了。”心里想着,一手步履轻盈地走回了家。 刚到门口,二姐弈夏从家里惊慌失措的飞奔而出,擦着一手的肩,向巷口而去。 “娘亲!”只一眼,便知家里出了什么事,飞奔进屋。 董娘子仰躺在里屋榻上,面色苍白,嘴唇青紫,一只手紧紧揪住胸口,仿佛要把心揪出来揉揉才能舒服些。弈春端着一碗茶水,扶起董娘子要喂水,董娘子摇摇头,倚在弈春怀中用力喘着。 董娘子深吸几口气,喘匀了气息:“没事,就是刚刚那阵声响太大吓到了,家里的腌梅子还有吧,我含一颗就好了,喊你二妹妹回来,不用请大夫了。” 刘一手端着腌青梅的罐子坐在了董娘子身边。见一手回来了,董娘子慌忙掩饰:“我没事……” 刘一手取出一颗青梅喂给董娘子:“娘亲,您的病今日一定要请大夫瞧一瞧了。” 董娘子挣扎着还想拒绝,刘一手扶住了她:“我都知道了,回来的时候已请了大夫,他收了铺子骑了驴就赶过来,这会儿二姐应该碰着他了,诊金和药费都不用发愁,那人的悬赏告示上写着赏金,待我得空领了来,足够给您看病了。” 董娘子和弈春对视了一眼,弈春点点头,董娘子这才安心躺下。两人安顿好董娘子,长姐将刘一手拉到外屋。 弈春神色忐忑:“官府当真给兑了赏银吗?待会儿大夫来了没钱可是不行的,娘亲的病已经拖不得了,这两日就晕过去了两三回,她不让告诉你,我和你二姐手上的活儿,主家也还没给结账。” 刘一手将一包银子塞到长姐手上:“这个钱李守业不敢不兑,现在是他求咱们不是咱们求他。” 弈春掂了掂银子包,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么多……” 刘一手稚嫩的小脸上越发坚定:“若是能治好娘亲的病,再多也不算多。” 弈春握紧银子,脸上带了恨意:“对,再多也不算多,他的命能赔得起娘亲的命吗?娘亲这些年受了他多少的糟践……” 弈春擦掉眼角刚涌出的委屈的泪,从银子包中取出一角碎银子,剩下的包的更紧实了点,锁进了柜子里。 “娘亲刚才说今日是被吓着了才犯病了,怎么会被吓到呢?”刘一手环顾着家里的物件:“咱家也没什么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啊?” 弈春为难了一下:“自打那日知道你是被官府关了大牢后,娘亲就出了个心悸的毛病,不大点声响都会被吓到,她是心里悬了根弦,风吹草动都觉得响,不过……”她气冲冲地拉着刘一手走到了院子里,恨恨的瞅了眼院墙外的隔壁人家:“今日里隔壁的动静也确实太大了,我和你二姐做针线的时候也被人声巨响吓到过几次,我俩知道娘亲怕响,才把娘亲挪进了里屋,没想到还是害娘犯了病。” 刘一手跑了几步、攀上墙头,左右扭头的看了又看,对面是一片草木疯长的荒园,什么也看不真切,她跳下墙头:“我记着隔壁一直荒着呢,这是来人要住了吗?” 两人面面相觑。 弈夏牵着毛驴,大夫提着药匣子走了进来。 三人将大夫送入里屋,刘一手又将弈春叫了出来:“长姐,你在这儿盯着,我去隔壁瞧瞧。” 弈春想了想:“也好,你且去看看,记得好好跟人说,娘的身子就是看了病吃上药,若被吵得睡不安稳也不行。” 刘一手点头称是,随即转身向外走去,弈春又不放心的又叫住了她:“秋儿,还是喊你二姐一起去吧,家里留我一个就行。” 刘一手摇摇头:“长姐莫担心,我是去讲理,又不是打架,一人就够了,这里一会儿若要到外头拿药,还需两个人。” 弈春四下寻了寻,针线包袱下抽出一把纳鞋底子的锥子塞给一手:“对方若讲道理,你就好好同他们讲,若是不讲理,你便赶紧回来。” 刘一手举起手里的锥子:“那你这是……” 弈春一脸防备之色:“防人之心不可无,有备无患。” 刘一手定定地看着弈春,仿佛有几分不认识,自从继父死后,不,严格说自从那一日差点被李继业得逞后,长姐就像变了个人,之前她一直忍耐着,现在……像是谁把压在她心头多年的巨石搬开了,她终于能大口喘气了,也急着要成长,想要在一夕之间补上这些年的缺口。 她和长姐现在不像姐妹,更像这个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护着病弱的娘亲和内敛的二姐。 第26章 又来一个道士 天上云卷云舒,身上微风拂面,长孙今也坐在石阶上,晒着太阳碾着药,他脚踩着黄釉瓷药碾子的碾轮,一下、一下、仔细地研磨着碾槽里的牡蛎壳。踩累了,便停下歇歇脚,看着天上的流云不禁被迷住了。师弟说的没错,小城静巷,这里果真是隐修的佳地。 离他有些距离的院子中间,几个小道士打着赤脚,喊着号子,卖力的踩着一堆六一泥,那是道家修筑炼丹炉的原料,要踩的上了韧劲才能塑成丹炉,他们每踩六下,就将泥由外向内的卷个面儿,用力摔向地面,摔出破洞,排出泥里的空气后,才能接着踩。 嘿嘿嘿嘿嘿嘿~啪~嘿嘿嘿嘿嘿嘿~啪~ 他们依着某种节奏欢快的进行着。 长孙今也算了算天象,这样的大晴天还能再有一周,今天日落前非得塑好炉子,明日待炉子定型后,就立即开火烧起来,这样才能赶在雨来前将丹炉烘透了。 想及此,他又愉快地蹬起碾轮,一双萝卜样的小肥腿,一上一下踩的飞快,可眼前的一树红梅又美得让他分心,踩了十几下后,他又歇下来看红梅了。 嘿嘿嘿嘿嘿~ “那个……你们谁是主家?”门开着,刘一手在前院寻了半天,没见着一个人,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寻进了隔壁家的后院,在这儿终于看到了人影。 几个小道士停了脚下的功夫,齐刷刷扭头看向刘一手,却无人接话。 刘一手等了又等,还是没人开口,她也不管谁是主家了,刚才一路走来听的真切,吵闹的正是这几个小道士,那就只和小道士讲道理好了。 她上前一步,先做了个自我介绍:“我是隔壁院登记在册的家长,我家娘亲病了,这几日需要静养,你们这儿嘿嘿哈嘿的动静太大了,给我娘亲吓得心脏都不舒服了,可以请你们停一停吗?” 几个小道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看着刘一手,不太乐意:“我们这也是为了治病救人急的,我师尊说连月雨就要来了,非得今日太阳下山前把丹炉塑起来不可,要不就来不及了。” 刘一手不干了:“你们这不是本末倒置吗?现有一个病人就在隔壁,你们吵闹害她,嘴上却说吵闹是为治病救人,你们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嘿,你这人怎么这般贯会给人安罪名啊!谁害人了?”小道士们也不干了。 双方剑拔弩张,对方人多势众,刘一手不由按了按袖中的鞋锥子,想了想,既然对方不讲道理那就讲讲律法吧。 刘一手环顾了下四周,除了这几个小道士,不远处另有一个三旬左右的道士歇在台阶上正一脸痴醉的瞪着一树红梅,她便明白此处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肃了肃嗓子:“你们盘了这家荒宅,看样子是要开道观吧,你们可有州府功曹司开立的堂营手续,若是没有,还是安静些为妙。” 年长点的小道士听出一手话里的暗示,更加不悦:“我们在此处是要开家道医馆治病救人,不需要去州府过堂营,不过现下看来,医此地的身病,没有医此地的心病着急。” 刘一手面上闪过一瞬怒色,想了想,不和他拉扯些没用的,正言厉色:“有还是没有?” 双方眼看就要再吵起来,一支暗香疏影的红梅挡在了一手眼前。 长孙今也举着红梅:“莫吵,莫吵,世界如此美妙,光阴如此珍贵,用来争吵可惜,可惜。” 几个小道人闻言退到了一边,一手细细打量着眼前人,同样是道士的穿着扮相,倒与先前那个李泌完全不同,没什么出尘的仙姿气韵,谈不上帅也谈不上丑,虽是肤白细嫩却是极为普通的长相,加上一双小小的眼睛,睁着倒似眯着,却也因此有了些许的和煦。 此时,面上挂着孩童般天真烂漫的笑容,说他年轻,眼角的褶子额头的沟壑,都透露着岁月的痕迹,可是眼神却是真挚纯粹,并无半分中年男子的世故,倒是奇怪的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刘一手后退一步,抱拳拱手,略施一礼:“道长,不是我要争吵,而是家中却有情由,邻里之间还望互相海涵。” 长孙今也出身道门隐修派,该派不开道观,不在观修行,凭独门法术和内家武学云游四方、御侮防身、行医济世,短暂驻留某地时,常开一道医馆,为一方百姓医病,也不要报酬。最是道门中自由通透之所在,长孙今也又天性纯真散漫,行事做派更是随心随意随缘了。 他没回礼,也没接话,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将手中的红梅递向一手:“折梅逢佳人,聊赠一枝春。” 一手一脸懵的接过红梅,心里莫名其妙:“这道士几个意思?见过拿钱打发人的,第一次见拿花打发人的。” 长孙今也打量着花和人,赞不绝口:“都是剪雪裁冰啊!” 被人这么赤裸裸的赞美,一手没觉得害臊,也没有感到丝毫来自异性的让人不适的性别凝视,只觉得对方的话语如赤子般真诚,她收下了梅,刚才顶在胸口的那股怒火也随之散了。 刘一手:“谢过道长,不过还请道长……” 年长的小道士见状,打断一手,上前提醒长孙今也:“师尊,她是来闹事的,您还赠她花。” 一句话叫醒了长孙今也。 长孙今也冲着小道士们嚷嚷起来:“天机,都是天机,不用再踩了,这就起泥塑炉。”他又问向一手:“你家住隔壁?” “是!”一手心里不由苦笑:“合着我这半天说什么呢?道长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 长孙今也招呼着小道士们:“把踩好的泥都运到园子里去,就贴着她家的院墙塑炉子,日落前必须要塑好了。” “你!”刘一手惊了:“这老道怎么回事啊?!” 长孙今也:“莫吵,莫吵,塑炉子,不能吵。” 他说着话儿带着小道士们走远了,也不管刘一手什么反应,把她晾在了原地。 刘一手气的差点把手里的红梅摔了,又爱惜那一枝却有几分与众不同的美,小心收入怀中。 “算了,他们既然答应不吵了,就先这样,先把娘亲的病治好了,再说其他。”刘一手暗暗想着,拿着红梅向家走去。 第27章 悠悠寸草心 两三日之内总有四五拨大夫进出一手家,来的时候皆行色匆匆,走的时候脸上或是笃定从容或是犹疑不定。这些人给出的诊断皆为不同,有说董娘子是心包有痰,开了厚朴瓜蒌汤让熬服;有说董娘子是心痹,应该用蜂蜜水送服薏米附子散;有的听说董娘子心口疼时一通儿揉捶后便见好,即觉得是气郁胸闷,可进旋复花汤,还特意嘱咐了要用咸味的。又有的听董娘子痛时连心带背,通体寒凉,认为是寒实结胸,让服用乌头赤石脂丸。 多请人看是为了相互佐证,可没想到一人一个说法,三姐妹聚在外屋一时没了主意。 二姐弈夏疼惜地看向里屋,董娘子被折腾了好几轮,现下刚刚入睡。 弈夏眼角含泪:“咱们家还是爹爹在世的时候请过正经大夫,后来就再也没人瞧过大夫了,天大的病都干熬着,现下咱们对城里的大夫也甚不了解,这些大夫所说的又都不一样,咱们也不知道他们之中谁有真才实学,谁是庸医误人,到底又该听谁的呢?” 弈春默默包着银子包,里面的碎银子下去了一半,她一脸忧愁:“把他们说的汤药丸散都买了,钱就要见底了,钱没了咱们再挣,可娘亲的病……什么病也经不起吃下这么多不同的药啊。” 两人一同看向一手,等着最小的妹妹定夺。 刘一手凝眉深思,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棋盘,孤龙入险地的白棋是娘亲的命,包抄合围的黑棋是要索命的病,现在白棋看上去尚有三个方向可逃,其实对的路只有一条。越是凶险越不可轻举妄动,乱了方寸。 她看向两个姐姐:“二姐说的对,大夫好不好只有病人知道,一会儿我就出去探探。” 二姐点点头。 她又从身上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放在桌上:“大姐说的也对,钱得省着花,更得花出效果。” 她打开布包,内里是几个整银子,大姐二姐惊愣当场。 刘一手解释:“这不是那个人的悬赏金,是我以前背着他偷偷藏下的,一会儿我去探探大夫,大姐你去找给咱们家介绍寿衣生意的吴妈妈,我已经同她安排妥当了,她会带着你去府衙申办寿衣店的商引。咱们用这些钱开一个寿衣店,细水长流,每日有些进项才能好好活下去。” 大姐湿润了眼角,她为有这么个深思熟虑,布局千里的妹妹而感到骄傲和放心,她郑重的“嗯”了一声,将整银子细细收好。 刘一手复又看向二姐:“二姐你在家照看好娘亲,先不必喂药,只顾好她的饮食,着她好好休息即可。” 这盘棋现在到了一招定生死的时刻,她必须先封棋,待捋清楚了再下。 她一左一右牵起两个姐姐的手:“咱们家四个人会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两个姐姐眼含泪光,连连点头。 李继业没了,然而生活并不会像说书先生编的那样,从此就一帆风顺、平安无事,该有的风浪,该遇的困难一点不见少,以前有那个人时,日子是稀里糊涂,一日赶着一日过的,现在没了那个人,想要明明白白的好好活下去,她和两个姐姐要做的还有很多,以前没做过的,没考虑过的事,都要顶起来了。 又一日无功而返,刘一手耷拉着脑袋回了家,城里的大夫不管是上过门的还是没听说过的,她都遍访了一圈,顶级的名医罕见,最差的庸医也难见,碌碌之辈才是世间的主角,城里每个大夫都有拥趸,也都有破口大骂的,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家里新开的寿衣店生意也不好,吴妈妈依然带着活儿来串门,两个姐姐辛苦半天只能赚点工钱,明知道对方是干不完分出来的,还要千恩万谢,以前人家算是主顾,现在挂了招牌成了同行了,那就是实打实的照顾同情。 幸而娘亲的病静养着竟一日好过一日,特别是隔壁的炼丹炉烧起来后,烘的一手家的外屋也暖了起来,姐姐们将娘亲换到了外屋榻上,醒了母女聊聊闲天,睡了姐姐们静做针线,温馨平静的日子像是能永远走下去。 但刘一手知道,没下完的棋会一直在那儿了,封棋不是长久之计,娘亲的病这回若不看好了,落了病根儿就更难治了。 “要我说,还是你们这寿衣铺起的位置不好,隔壁就是家医馆,不管是道医还是世医,都是抢人抢生意的,这较着劲儿怎么做,再说那头是纯阳之火,你们这儿一个寡妇三个待嫁,纯阴怎么斗的过纯阳呢?”吴妈妈倚着塌,嗑着瓜子等着收活儿。 “您老此话差矣。”刘一手掀开门帘进了外屋:“阴怎么就胜不了阳,女人凭什么天生要向男人认输?天下万物阴阳互补,没有阴何来阳,没有女怎么会有男?石头缝里蹦出来吗?” 吴妈妈闻声吐了吐舌头,这个家她最怯的就是刚进门的刘一手,她撂下没嗑完的瓜子,跳下塌,冲弈春摆摆手:“做好了给我送来啊。”经过刘一手的时候她还是有点不甘心,停了脚步:“反正啊,隔壁的道医馆可灵验了,多少跟我这儿下了死定的人家,把人送过去,死马当活马医最后一遭,都好了。预备后事的钱都施给了那道医,那道医也不自己用,又都添上免费给没钱的人看病了,再往后,我怕是都没活儿送过来了,你们也都好好想想。” 吴妈妈走了,刘一手喝了口水,定定的坐在椅子上琢磨吴妈妈的话,当初正是会了隔壁的道医后,她才下定决心自家开寿衣铺,一个痴道并几个小道,怎么看都像是骗钱的,俗话也说寿衣铺挨着医馆开,钱拐弯就来。难道自己错了?或者他们有真本事? 刘一手眼前浮现了那个眯着小眼睛丑帅丑帅的道长举着枝红梅的样子。 “要不,听吴妈妈的,咱们也带娘亲让隔壁的道医瞧瞧,先看看他怎么说?”长姐探询式的问向刘一手。 二姐也停了手里的功夫,转身看着刘一手。 第28章 医者仁心妙手回春 道医馆求医问药的患者虽排到了巷口口,倒也不是繁乱无章,与吴妈妈所述一样,来者寻医的病情皆是危重,多是不省人事被家人用车拉着、或被抬着送过来,再加上相陪的亲友、随从,阵势都不小。 见那日与刘一手呛起来的稍稍年长些的小道士把着门,先将来凑热闹的闲人劝退,又将症状轻微的病人先行收治开方,凡情形重的再唤来其他小道士直接送入内室请师尊来瞧,因其应对处置得当,整间道医馆除了病患的呻吟,倒也无甚喧扰,显得十分井然有序。 刘一手原是来先行打探的,见此情形便想入内查看一番,她虽不是闲杂人等,倒也不算是病患本人,排在队伍里,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因着先前的梁子,对方故意为难。 终于轮到她了,还没开口,那小道士看了她一眼,便让她进去了:“那日师尊说了你还会再来,若来了,就请你直接进去找他。” 居然先行料着了,“这是又来一位神相吗”?刘一手心里犯着嘀咕,径直进了内室。 内室的情形倒颇有些骇人。先是见一个年轻的贡生僵卧在病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连头带身都蒙着,被上插着不少银针。那年轻贡生嘴里高声嚷嚷着些神鬼狐仙的怪话,一双手向空高举,时而隔空挥拳,时而对空索物。身侧一对中年男女陪同,想是年轻贡生的父母。 此时两人双双跪在病榻前的蒲团上,当是大哭大闹过了,女的脸上还有泪痕未尽,男的耳脖子处留着激动过后的退红,两人此刻都静定下来,虔心地祷祝着。 这诊疗的方法倒也新鲜。 刘一手看到那位赠他红梅的道长,年轻道士和病患口中神乎其神的“师尊”——名唤长孙今也的道医,此时正捻着一根细细长长的银针插在被子上,被子下就是年轻贡生的一只眼睛,他又捻着另一根银针插在了另一处眼位,嘴里念道:“天眼即关,万灵速退”。 刘一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为病人施针,她知道,也见过,那不是要直接扎入皮肤下吗?这位道医竟然是隔着被子,这也太玄乎了。而且,扎的又不是旁处,居然是眼睛,眼睛也是可以施针的吗?天呐!是自己见识太过浅薄吗?还是此人旁门左道、故弄玄虚? 还是?那传说中的祝由之术? 就在刘一手胡思乱想之际,只见那年轻贡生将其那双高举的手缓缓放下。 长孙今也又隔被将一根银针插在了贡生眉心之处,继续念着:“吾心无鬼,鬼何以侵之,吾心无邪,邪何以扰之,吾心无魔,魔何以袭之,心清意明,灵魂归位,回来吧。” 言毕,年轻贡生的身体软了下来,轻咳一声醒转过来。 长孙今也又开了一副汤剂,嘱咐贡生的父母待孩子能起卧行动后再来诊治,固本培元。 贡生的父母留下厚厚的谢金,千恩万谢后,着人抬着儿子走了。 刘一手转身就要跟着一起走,她觉得自己来错地方了,也许道医很灵验,但她不相信娘亲的病和鬼神有关,人死了就是死了,当年父亲去世后,他的魂魄并没有庇佑全家,而那个人……他敢就试试。 “你娘亲近日里再发病是不是不觉得连心带背,通体寒凉了?”长孙今也擦着银针缓缓开口。 “还真是说对了!”刘一手转过身将信将疑的看着面前的道医。 “心病心药医,久病从根治,我随你过去一趟。”长孙今将银针收入药匣。 刘一手一怔,她刚才的所思所想都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看来果真是高人,她拱手抱拳深施一礼:“小女失礼了,已是再次拜访,还未请教道长称讳。” “名字,就是个号,你叫我道长、道医、师尊都可以,当然,也可以直乎其名——长孙今也。好了,走吧。”长孙今也背起了药匣子。 居然,未等自己打探,未等自己说明来意,就这么直接的,上门出诊了? 刘一手简直是惊魂未定,怔愣间,见人都快走出门了,只好赶紧追着长孙今也,快步跟上。 到了隔壁,入内室问诊过后,便留两个姐姐近身照顾娘亲,刘一手则领着长孙今去了外屋。 刘一手恭恭敬敬地将煮好的茶给长孙今捧了一碗,长孙抿了一口,一边写药方,一边和一手细说:“你请来的大夫说的都对,又不尽全对。一叶知秋,窥一斑却不可知全貌,他们都看到了你娘亲某一部分的病症,却未能辨全,更未能全盘思量,由此便去定病、治病,自然有误。” 刘一手在长孙今也对面坐下,仔细听。 长孙今也:“你娘亲病状在心上,病因却不由心起,她的心阴实是脾阴传过去的,因其久居阴湿寒冷的宅子,本就脾虚体湿,再者,遇突逢变故,你娘亲受了大惊吓,饮食无着,更加的脾胃虚寒,心为火脏,烛照万物,胃气补之。补不上,心火自然就不稳,这才导致她心悸难平,心口绞痛。” 刘一手细细听,细细地想,是了,他说的与事实完全相符,原来,刘一手恍然所悟:“所以,道长您才将炼丹炉紧贴着我家院墙塑了?” 长孙今也笑了笑:“都是天意,都是天意,那丹炉原本就要塑在个阴凉之地,你既来了,它便和你有缘,塑在你家外墙下,是顺应天意。” 他说的婉转又客套,但事实上是,一切的顺应天意,其实都是善意。 在自己莽撞上门之后,在没有任何的诊金交付之前,他便本着医者仁心,为娘亲做了这些,刘一手真的十分感动。这世上,还真有无缘由的善意施予吗? 就在她左思右想之际,长孙今也已将方子写好。 长孙今也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刘一手:“我开了个补脾胃清湿气的方子,你娘亲服了,心悸便能大好,待主病痊愈,我再开一些调理身子的方剂来。” 刘一手接过方子,看了看,复又一脸担心:“道长,一手心中仍有疑问,我与两位姐姐同娘亲一样,一直生活在此,为什么我们没有娘亲的症状?还是没啥未病发?那是否也要补脾胃清湿气?” 长孙今也笑了:“你这小丫头果然机灵的很,还知道举一反三。你们姐妹仨人现下无恙,那是因为你们都未经人事、未曾有过孕育经历,自有元阳护体。所以说,人活在世,要报母恩,母亲生养一回孩儿,便会大大亏虚一次,身体自然不同你们相比。所以,你们姐妹自无须担心,日后只跟我学些食疗的法子,练一练强身健体的功法,便可以了。” 刘一手恍然明白,又觉得这道长实在有趣,当真百无禁忌,什么话都敢直接说出来,也没个世俗忌讳,当真是比那些寻常医生满口的“之乎者也”故作深奥强多了,这个为人,这个谈吐,倒真是顺了她的喜好。 第29章 草木有情,人间真味 自从娘亲病愈后,刘一手跟着长孙今也学医有些时日了,却总是不得窍门。她原以为人若生病,吃药便好。然而长孙今有时并不开药方,而是让患者变换饮食,改变生活习惯。每每接诊,长孙今也还总会让她去查证患者近期情绪起伏,发病前是否经了什么特殊事项等,她也如初去查了,但查回的结果,却是让长孙今也不满意。 “你真是个无情的草木!你看花就是花,看树就是树,看我,也就是个我……”长孙今也挥舞着刘一手走访来的病例材料,颇为恨铁不成钢。 哎,又瞧不上我了,刘一手心里苦啊,打小学棋,谁不夸她是个聪明灵巧的机灵鬼儿。可在这位道医座下,真是成了块榆木。瞧他说的话,难不成气糊涂了?若花不是花、树不是树,还是能是妖不成?刘一手腹语连连,扬起天真无邪的笑脸走近长孙今也,接着他的话:“我看您啊——是个不生气的好师傅!要不,我陪您下盘棋吧,这会儿也不忙。” 长孙今也原本年纪也不大,只是长的有点老成,本就是小孩心性,这下便不气了,放下病例转身去卧房拿棋子摆棋盘去了。 这也是自刘一手拜师道医馆起,两人间的默契,长孙今也教她医术,闲暇了,她便陪长孙今也弈棋。 令刘一手意外的是,长孙今也的弈棋水平本就不弱,而棋路与棋风才是怪异,因其每隔一段时间就像换了人似的,迥然不同,与他一人对弈,倒像是身后站着无数位名家高手一般,虽是让人捉摸不定,却大呼过瘾,最重要是棋艺增益迅速。 眼下,黑白棋子又陷入缠斗,刘一手却渐渐走神儿。 长孙今也瞪了一眼:“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刘一手捻着棋子,丧着脸:“里长又来了。” 长孙今也捻着棋子没接话。 刘一手索性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向师傅诉苦道:“《唐律》女子年十三许嫁,至二十不嫁五算,我长姐今年刚二十,二姐刚十九,里长和官媒就已经踏破我家的门槛了。恨不得明日就逼我两个姐姐一起嫁人,不管是鳏夫幼童,只要是个男的都能嫁。我就不明白了,这五倍的赋税也没算在他们头上,他们怎么比我还着急。” 长孙今也替一手走了一步棋:“世间万物环环相扣,你有五倍赋税要罚,他们也有因此要被罚的,政绩、业绩都和这挂钩”。 一向立身方外的他,很难得地说出这番世俗之语。 刘一手瞧了一眼长孙,又看向棋盘,也替他下了一步:“这么搞把人弄的都不像人了,就像是过了时日便要烂在地里的菜,像一块压一块拿来盖房子的砖,好没意思。依着我,若长姐与二姐没有心仪之人,纵使十倍的罚金,砸锅卖铁我也替她们交。” “是十五倍!!”长孙今也一本正经纠正道:“你忘了算自己的了。” 刘一手被噎,一时没话说了,捻着棋子暗暗发神,突然,目光在长孙今也身上定住了:“师傅!您今年高寿?” 长孙今也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随即敲打了一记刘一手的脑门儿:“你算盘敢打到为师身上,我可是个出家在册的道士!!级别还不低呢!跟你说也不懂,总之,红尘事,莫沾本尊!!” 刘一手一脸坏笑:“事急从权嘛,您老人家,总比媒婆嘴里的那些人强。” 长孙今也盯着刘一手实在是叹口气,又看了眼屋里的刻漏:“要不我说你是个无情的草木,跟我来。” 两人躲在道医馆门口,探头探脑地盯着隔壁一手家。 不多时,一个男人自巷口径直走到一手家门口,轻叩门环,弈春走出,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卷,两人很是熟络地交谈起来。 刘一手看向长孙,不解:“这不是屯戎军的戎副王难得吗?还是师傅你介绍给我们家铺子的,说我姐姐手艺好,接不着寿衣的活儿,接一些军营缝补的活也一样,他这是来拿补好的军服了,王大……” 长孙今也示意她闭嘴:“且再看看。” 王难得单手提起包军服的包袱卷,还不走,从怀里摸出两个乌黑泛光的铁圈递给弈春。 王难得目光切切:“这是用大食国产的乌铁打的两个顶针,你且收着,和你妹一人一个,耐用着呢”。 弈春绯红了脸,接了:“谢谢王大哥。” 王难得送完东西还不走,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精美的镏金镯子递给弈春:“别整日里做活,戴上,也出去逛逛。” 弈春的脸更红了,慢慢接过镯子:“家里都只有女人,出去逛不方便。” 王难得搔搔头:“喊我,我陪你们逛。” 长孙拉着看懵的刘一手冲向她家大门:“此时不上还待何时。” 长姐和王难得的婚宴让一手家难得的热闹喜庆了一回。左右四邻、军营里的兵士长官、道医馆的道士病友、以及刘一手当年与邱掌柜那里结识的朋友们欢聚一堂。 这还不是最喜的,最喜的是王难得买下了一手家另一侧的宅院,和弈春搬了过去,三姐妹还可日日相聚。董娘子不像出嫁了女儿,倒像是多了个儿子,多年不解的愁容,至此日日舒展,时时开怀。 婚宴上还来了位稀客,当年刘一手在邱掌柜的珍宝食舫赌棋时,每年的顺风季,都会有位回鹘客商尤素甫来对弈,尤素甫是个棋痴,也是刘一手多年的手下败将,没想到长姐出嫁之日他竟寻了过来。婚宴上忙乱,刘一手也未来的及仔细招待,待弈春回门过后腾出空来,刘一手才特意请尤素甫到家中一叙。 刘一手在家摆好棋局,尤素甫却无心对弈。 “今日就不下棋了,小弟你在明州城人脉甚广,帮我想想办法,我现在进退两难了。”尤素甫满腹心事看着刘一手,虽然已经知道刘一手是女人,他还是习惯称她小弟。 刘一手一副包我身上的笃定:“但凡我能办到,在所不辞。” 尤素甫用不太精准的汉语讲清楚了所求之事,原是他有一位多年一起结伴行商的友人,这次回大唐的途中染了风寒,到了明州城人就不行了,现在吊着最后一口气硬拖着,友人一生洒脱,当年因为一些事,叛出本族,身后也无牵无挂,弥留前留下话,人事无常,缘尽在哪就埋在哪儿,希望尤素甫帮着他在明州买块墓地,不以回鹘的丧仪葬他,而以大唐的习俗葬了。 “我知道此事有些荒唐,但却是他临终所托,我必定助其完成心愿,现在墓地买好了,丧仪上出了点问题。”尤素甫求助地看向刘一手:“回鹘人没有寿衣只有尸衣,白布层裹,一无所得的来,一无所得的去。所以他的寿衣……穿回鹘人的常服不合适,穿大唐的又……” “你想找一件适合回鹘人穿的寿衣?”刘一手明白了。 尤素甫点了点头。 “这世上我见过不少离经叛道的人,你这位朋友……”刘一手心想着如果邱掌柜若在此时定有办法。 “我可以试试。”外出买料子的二姐弈夏不知何时回到了家。 尤素甫来了几个白天,弈夏熬了几个大夜,一件精美别致的回鹘寿衣出现在几人面前,形制是典型的回鹘束腰长袍,配收口长裤,颜色通体洁白,只在领口袖口绣着同白色的回鹘吉祥花纹。既顾及了逝者的身份又合了回鹘人的尸衣一意。 尤素甫捧起寿衣激动不已:“我那友人若见了此物,定舍不得就这么去了,必得将其贩回故乡大赚一笔。” 二姐弈夏制作的回鹘寿衣,赶在最后的时光前,穿在了尤素甫友人的身上,友人安然长逝。一手又忙前忙后的帮尤素甫安葬了友人。 未多久。 “你当真要嫁给尤素甫?”,家中, 一手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二姐。 二姐一脸坚定:“他对友人若此重诺守信,对我定不会差的。” “你真的要娶我二姐?”客栈里,一手不敢置信的看着尤素甫。 尤素甫郑重点头:“她对一个客死异乡,离经叛道的外人都能那般耐心细心的给他缝制寿衣,对我也定会百般爱护的。” 两边说的都有理有据,刘一手便要点头应允,尤素甫又开了口:“要不,我不娶了。” 刘一手一惊,这人不行,太善变了。 “我嫁吧。”他环顾下客栈,看向刘一手:“你们大唐管这叫什么?入赘,招婿,哎呀不管叫什么,反正我在明州城开了这客栈,我就不走了,我要跟她在一起。” 三个月后,二姐弈夏和尤素甫办了婚礼。 尤素甫心里美极了,多喝了几杯,拉住“小舅子”刘一手絮叨个不停。 “你知道你二姐最让我感动的是什么吗?”尤素甫眯着一双醉眼瞅着刘一手。 刘一手一脸无奈:“耳朵都要被你念出老茧了,因她人美心善,给你那友人做了回鹘寿衣。” “不!你只知其一。”尤素甫挥着手:“未尽然,我那友人当年叛出本族时被割掉了半只耳朵,我只跟你二姐提过一嘴,你二姐做寿衣的首服时,特意往下做了截耳护,盖住了他那半个耳朵。她心有大善呐!” 刘一手正是第一次听到此事,吃了一惊,看向喜房的方向,平日里总在危急关头出外寻求帮助的二姐,在家里总默不做声做活的二姐,想不到也如此沉稳缜密的心思,她的善良自毋庸置疑,而她的闪光之处……刘一手看回尤素甫,“真好,终有人看到。” “你当真要走?”鄮县县丞拿着一个户符并一封推荐信递给刘一手。 刘一手将户符和信收入怀中:“家中老母并两个姐姐都安排妥当了,我想出去看看。” “那邱掌柜所托……” 鄮县县丞迟疑地看着刘一手,其实他颇为不解,对刘一手来说,留下,无疑是顺风顺水的好日子,为何又要远赴长安,辛苦北漂。 刘一手主意已定:“邱掌柜之托必不可负,现下每个行当都有个话事人当家,不会出岔子。我留下,最多是个看摊子的守成之角。邱掌柜把这么大一摊子交给我,我不能让他失望。明州是很好,但只是大唐一角,我要出去给自己寻条路,也给他们寻条路,那么多的人,总不能一起一辈子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暗流生意也不该世世代代能传下去的。” 果然,邱掌柜眼毒,到此时,鄮县县丞才对“大当家“的当日的安排真正赞服,于是他释然一笑:“希望长安能如你所愿。” 第30章 离人无语月有光 刘一手乘船离开明州,看着熟悉的景致一点、一点在消失在视野里,心情无比的愉悦。 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做自己,是一个卑微又远大的目标。嘴上念着极为容易,行动起来又万分艰难。如果,人从一开始就能做自己,按自己想要的方向去学习、去积累、去铺垫,可能那条路要顺畅许多。但是根本没有这种如果。 太多时候,我们都像裹藏在茧里的虫,挣扎着、期待着未来的蜕变,但最终能够破茧成蝶的其实只是少数的幸运,大多数挣扎一生、仍困死于茧中。少数成功的,亦不多是色彩斑斓的蝴蝶,飞蛾就飞蛾,也能展翅于空,完成飞跃。 此时的刘一手就是这种心态。活着,让自己和娘亲、两个姐姐都能活着,无病无灾,不饿肚子、不受欺凌地活着,三餐四季,温暖有衣,这就是她的茧、也是她的壳,幼小的她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命题,算计着、苟且着、终于,娘亲旧疾得愈,两个姐姐也嫁了良人。 破茧而出,她自此可以畅快地呼吸,可以畅快地去做自己了。 “长安那么远,你一个人可以吗?”娘亲一脸忧虑。 “其实,你喜欢下棋,在哪里都一样,何必非要远去异乡呢?”大姐一边帮她细细打理行囊,一边做最后的劝慰。 “虽然我和长姐都嫁了人,但你还是咱们的主心骨,你走了,我们心里空落落的。”二姐眼圈又红了。 “女孩儿家不必那么拼,如今家里有了我们,你身上的担子尽可卸下,凡事有我和你二姐夫,等过两年,我在军中帮你寻个好夫婿,保证知根知底,知冷知热。”大姐夫言之切切。 “我知道你心大,不如把我商队交给你,我在明州替你看顾姐妹、娘亲,你跟着商队往来明州与西北,能看到两地不同的风物,又长见识,又帮自家开拓生意,可好?”二姐夫倒像是很了解刘一手。 “你可想好了,长安不仅有繁花迷人眼,还有......无数的坑,有张着血盆大口吃人的怪物......”长孙今也在并不热的天气里摇着把大蒲扇,嘴里说的更是不合时宜的话...... 好像,没一个人支持她。 但是,那又怎样呢。 前路,正是因为一切未果,才更有引力。 曾经,她膜拜父亲,认为他是一个正直、能干、有才华的人。他潜心设计了明州城的未来,而这未来如今已变成了现实里的繁华。平地造出的东湖连同内江外接海陆,让一个不见经传的小城位列四大港口之冠,从此造福一方、福泽万世,更养活了千家万户。 而他自己,却是一苇草席裹身,背负污名而终。 他的家人,无砖立足、无米而炊。 幼时,在内心深处,她是怨怪过他的。 因为对妻女而言,他未尽责任,未为依靠,更无从保全。 如果,不是那自出生时便已浸入血脉的棋理与棋技,不是她性情中的豪横与倔强,顶着世俗的偏见,为家人争出一条生路。 或许,娘亲早已成为一坯黄土,而自己和两个姐姐,早已沦入娼门。 幸有一技。 她与他,相同,又不同。 她有自己想要追逐的梦想和生活,但在此前她必须要先安顿好家人。如今,大姐嫁人、二姐招赘,娘亲有人奉养,再无后顾之忧。 眼下,她一身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 来到长安,进入棋院,待诏天子,做父亲想做而未尽的事。 虽不知前路是否平顺,但她心想往之,便觉得愉悦畅快。 毕竟这一生,照自己的意思痛快的活一遭,才是不负流光。 第1章 初来乍到 到达长安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 “哇” “太震撼了!!” 虽然启程之前,她就知道,长安是这世上最繁华的地方。在南来北往客商的口中,那些溢美之词早已穷尽。在那些话本子、地方戏、还有文人词赋的描述中,长安的一切更让人心悦向往。 然而,这些都没有亲历其间之际,来的震撼。 刘一手此刻才明白,原来,词穷,才是对一个地方,最佳的褒奖。 除去那恢弘的高大的建筑群,最让人嗔目的便是南北朱雀大街和东西广济大街为主轴的棋盘式的城市布局。 那种,对称的、规整的,又不失生动、趣味的布局之美,远远超过了刘一手先前所见识过的任何一局堪称完美的名家棋谱。 独特而壮丽。 所以,这便是父亲和所有人心心念念的长安吧。 华灯起,更是绚丽若天宫。 刘一手,一路走、一路看,不想错过任何一处建筑,她喜欢这座城,那规整而雄美的布局,还有那些坊街里,生动鲜活的人间烟火。 若成为这城中的一份子,必是快活的,是与有荣焉的。 所以,一定要留下来啊。 在商铺林立的街上买了刚刚出炉的胡饼和浓香扑鼻的卤肉,又打了一袋子新鲜的驼奶,在距离皇城最近的崇仁坊里选了一家建筑紧凑、装潢半新的客舍,要了间单人房住下。 才到长安半日,便已花去寻常家中半月的收入。 要省着点花才好。 就算明日入了棋院,恐怕也要搁上月余才能领到薪俸。虽说此次北上,已将多年积蓄换成飞钱带来,再加上两个姐夫的助力和馈赠,要在长安支撑一段日子并不艰难,但是坐吃山空总是让人莫名心慌,总要等在棋院登了记、入册成功,领到薪俸,才算安稳。 她是一个穷惯的人,却不是一个穷怕的人,她知道,只要有一技在身,能赚到钱,就能立足、便能立世。但是面对一个全然未知的环境,还是会感觉到不安。 室内整洁简素,刘一手打量一番确认安全后,便推开窗子,将房中一角放置的花几拉到窗边,将花盆移开,又从榻边扯来一个高凳,如此便将食桌安排在了窗前,一边吃着长安的特色吃食,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致。 这里,能清晰地看到皇城夜景,颇为梦幻。 吃饱喝足养好精神,只待明儿一早,便要进翰林棋院,开启新生活了。 想到此,便觉得这一晚的花销很值。 高鼓刚过,锣鼓声响,才刚熙熙攘攘的食肆、酒楼、商铺,瞬间安静,清客、上板、关门,迅速而干脆。 整个街巷陷入沉寂。 刘一手先前在明州时从商船客人传阅的邸报上看到过,长安城虽繁华,但为了安全,每夜都会宵禁,宵禁期间不论寻常人家还是富户显贵家家门户紧闭、不得外出。连唱歌、做饭的声响都不许有,更不许在街头走动、打闹。头年还有桩逸闻,说有位回纥来的客商,因不懂长安宵禁规矩,按往常习惯在凌晨时分在街头跑步,因而被巡逻兵役逮捕,罚了身价七分之一的财产,又令回纥驻长安的使节作保,才得释出。 大地方,规矩大。 幸而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如此,守着便是。 刘一手关好窗子,收了剩下的吃食放在窗下阴凉处,琢磨着以长安的温度,这胡饼和卤肉放到明日应该不会坏。而后简单洗漱后便除去外衫躺下安置。 迷迷糊糊间,听到隔壁房里传来的动静。 是胡床吱吱呀呀的轻响,间或掺杂着年轻女子欲语还休的哼叽,混着男子粗重的喘息…… 刘一手翻了个身,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耳朵。 心里吐槽,这房间也太不隔音了。 而这隔壁的住客也太……那个了。出门在外,住个客舍,毕竟不是在家里,忍忍不行吗?偏要搞,搞就搞吧,还搞的这么大声。 要说刘一手,虽是个没出阁的年轻姑娘,但对这声音、这情形,却是熟悉不过了。当年,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她那个人渣继父,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根本就没脸没皮。不论白天黑夜,有人没人,但凡兴致一起,便拉过娘亲折腾一番。 有多少次被她撞见,她都记不记清了。 只记得那个浑厚的、一身横肉的白花花的身子匍匐在娘亲身上,那感觉,就像幼时在农家看到的推碾子。 她有时候,甚至能看到被其压在身下的娘亲,她的身子和她的神态。 分明是痛苦的、羞耻的、却是不能不配合、不服从。 那个人渣,在被她撞见后,竟然还浑不吝的支使她端水、递手巾。 甚至在完事后,赤条条站在那里,慢的不能再慢地神态悠闲地喝茶、更衣。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想自己手上递过去的不是茶碗也不是毛巾,而是一把明晃晃的刀,狠狠地,直刺过去,然后像隔壁铺子里的王屠夫那样,漂亮地运刀……唉,终是想想而矣。 再后来,她和姐姐们都养成了习惯,若外出再归家时,绝不会直接推门而入。而是轻手轻脚在门口听上一会儿,若里面没有动静,再进去。 否则,就远远地避开。 白天好躲,可夜间呢。 也是毫不隔音的破房子,那声响,一夜里总会响上几回。 三姐妹都默契地装着听不到,用被子蒙着头,没睡也装着睡熟。 幸好,两个姐姐没像她这样厌男。 两个姐姐出嫁时,她曾很担心,担心人渣继父留下的阴影,让姐姐与姐夫的夫妻生活笼上阴影。幸好,看到姐姐们回门时,面上的神韵,眉宇间的浅笑。 她便知道,她们都很好。 只是自己,却从心底里厌恶这种事,连带着厌恶男女间的亲近。 迷迷忽忽的,仿佛睡着,又仿佛醒着。隔壁两人在一番云雨之后,便开始有的没的聊了起来。原来这二人并非是在外赶路投宿的正经夫妻,而是一对不知羞耻的野鸳鸯。那男的分明是在哄骗女的,又说自己家里多富贵、多有门路,又说让女人安心在外,只等到合适机会便迎其进门,从此入了豪门,吃香喝辣。而这女的却让人意外,居然并不情愿,只柔声细气地求着…… 刘一手猛然惊醒,原来那女子居然不是想要攀高枝嫁豪门的寻常女子,而是有些技艺在身的歌女,她委身男人,并没想入其家门为妻为妾,人家姑娘求的是要进乐坊,要给天子唱曲!!!! 天了个秃,我勒了个去,刘一手睡意全无,怔怔地坐到天明。 想想自己用了十年时间,在明州城一番苦心运作,才换来的官府推荐函,原来——还可以这样操作!!! 那个……这长安果然与众不同啊! 第二日,才至寅时。皇城内便传出“晓鼓”之音,紧接着诸街大鼓依次敲响,敲敲停停,分好几次,总有108响,而后,天色微明,长街两侧的108坊,渐次开门。 刘一手住的地方是距离皇城较近的东市,自不如西市热闹,若在西市,此时晨鼓一响坊门大开之际,便是商户营业点数货厢、呼唤跑腿招待交易、异域五湖口音交错起伏,喧嚣中透着勃勃的生机。 刘一手认真梳洗一番,又将昨晚剩下的胡饼和卤肉吃了,收拾好行囊,准备出门,临行时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将这间房退了,此去棋院,成了领公家薪俸的公中之人,想来内里必有安置,何苦多花一日房钱,况且这地段的房钱实在太贵。就算棋院不管住宿安置,自己再往偏远些的地方寻个便宜的邸店也好。 这样想着便出了房门,路过隔壁的时候,门开着,正瞧见里面那位风姿绰约的小娘子对镜梳妆。刘一手只瞧了一眼,果然是个“佳人”。 身上穿着长安城最时兴的窄袖短襦长裙,橙红色绣暗花的短襦包裹着丰盈有致的上身,用了黄、橙、蓝三色拼制而成的长裙,配色新颖、样式上窄下宽,飘逸灵动极显腰身。 她很会穿,衣服没有繁杂的花样和绣工,却因配色和剪裁,分外出众。 全身也无太多累赘的饰品,脸上也是极素净的妆容,却在额上绘了一朵红莲,配合远山黛、点绛唇,加上双颊上特意绘出的柳叶状斜红。 却实是明晃晃的娇花照人。 刘一手反观自己,一身半新不旧的翻领胡衣常服,是她惯穿的,上身舒服自在,头发也只是简简单单挽了个螺髻。 看起来虽是干练,却……嗯,看不出精心打扮的痕迹,更看不出隆重,这个会不会有点影响一会儿面见上官时的印象分? 刘一手正琢磨着。 却见屋里的美人从镜中看到了她,朝她甜甜地笑了一下。 刘一手素来不愿轻易与陌生人笑谈,但是,那姑娘笑的真诚且甜美,于是,她便也回了个笑意,随即迈了步子匆匆下楼。 第2章 长安职场单向奔赴 刘一手住的地方离皇城实在是不远,并不用再花钱雇脚夫或者驴车代步。 行不多时,便来到了办事衙门外。 这是一处官办衙门,专门面对外地各州府前来京里办事的人。 刘一手掏出包袱内的荐函,兴冲冲地便往门里走,还未上到台阶处,便有两个差人过来驱赶:干什么的?怎的直眉愣眼就往里闯?“ 刘一手一脸笑意,上前一步:这位小哥,在下刘弈秋,是明州府推荐来应征翰林棋院的学士,这是我们州里鄮县府衙门盖了印的推荐函! “小哥?小哥岂是胡乱叫的?天子脚下,公府衙门,不好胡乱攀扯!!“一人开口便是斥责。 另一人则接了刘一手的荐书扫了一眼,随又丢了回去:“管你什么荐书、什么棋学士的,拿个纸片子就想往里闯,这是不能够的,去,那边自有问询处、奏办处,先去排队去,领了牌子再过来,走西边侧门……“ 刘一手听了,心下明白,也是,这办事衙门自然不是专为接待自己一人所置,看来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推荐函在这儿却是还不够瞧的。 走吧,旁边西侧门外紧挨着一间小房,此时已然排了长长的队伍。 刘一手排在队尾,发现这队伍排的其慢。 半个时辰,也就往前移动个三两位,看来要排到自己,怕是要到下半晌了。奇怪的是自己来的也并不晚,这头里的人都是几点来排队的呢,话说有宵禁制度,再想早来,也不现实。 正寻思呢。 前边几个年长者见她年纪小,又是姑娘家,便上来搭讪。 “小娘子,看你面生的很,像是头一遭啊!想谋个啥事呢” 刘一手老老实实说了,想进翰林院当棋学士。 几个人听了,纷纷笑了,随即拿出自己手上的“条子”。原来,这衙门有衙门办事的规矩,这几位都是专门代人排队办“牌子”的介人。 听了听他们几位代办的事,又看了他们手上的“条子”,原来排队的这些人,各个手上都有条子,比了一圈下来,数自己的条子最小。 “听人劝,吃饱饭,说实话,你这条子啊,还排这个队干啥啊,实在不值当的,就算排到了,也没得用”。 刘一手不信,这时,门前陆续有车马驶来。 有人下了车马,直接拿出腰牌进了大门,还有的干脆连车都不下,连车带人直接进入,再细瞧,原是那车上挂着牌子。 不仅如此,这些牌子颜色各不相同,遇到绛色描金的牌子,先前那些个颐指气使的门卫还早早迎出来,牵马的牵马,迎驾的迎驾。 原来,那些人,不用排队;而那些人,是那样进出大门的。 原来,这规矩,并不是对所有人,都一样。 此时的刘一手并不知道,当她在烈日之下晒的像个烤鸡的时候,自己心心念念想进的翰林棋院掌院的最高长官李泌,就在距离她不远处的皇城内,在医待诏长孙今也的办事衙门里,悠闲的品着茶、对着弈。 李泌走了一子,长孙今也思前想后,仿佛百般踌躇似的跟了一步。李泌叹了口气,闭着眼睛都知道长孙今这下一步会走在哪,这样的对手,真让下棋成为一种煎熬。罢了,干脆撂手不下,歪在一旁的绣墩上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想要吐渣子,却见那专门用来盛茶渣的青瓷盂被当成了笔洗,里面是乌漆麻黑的墨水。李泌很无奈,只得硬生生将茶渣咽下腹里,面上更是一副了无生趣的神色。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茶渣是宝,咽了对身体好。”长孙今扫了一眼李泌,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案上的果子盒里捡出一枚梨膏条,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跟我下棋自然无趣,外面有的是有趣的人和事,为何偏要窝在我这里?何不出去逛逛?” 李泌听出他话里有话,却懒得理他。 长孙今也又说:“话说小姑娘如今已到了长安,无论如何,作为故人,你当尽地主之宜,好好招待一番。况且,你明知她手里拿的那份荐书啥也不是,翰林院大门都进不得。为何不出面相助?如今她的棋力,你也是知道的。” 李泌回了个白眼,又将肘下的绣墩换了个方向:“你知道弈棋的乐趣吗?” 长孙今也:“博弈之快感乎。“ 李泌哼了一句:“非也,是‘我知道你的下一步,你也知道我的下一步,却偏偏走出不一样的棋路来’——这种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间的全新体验,才是让人期待。” “所以……”长孙今也恍然:“你想看她破局?” 李泌从刘一手身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当初娘亲将5岁的自己丢在长安街头,告诉他,他是这座城里某个大人物的血亲,让他自己去见见他,然后再决定以后的路怎样走。若看过之后还跟着她,此生便是闲云野鹤,寄身山水间。 那时候,他的心是慌的。 娘亲是天下最异类、最反骨的女人,出身世家,却不愿用士族清流门第的种种教条来缚服自己,想以步履丈量天下。修仙、悟道,做一路上行者。后来,在山林中意外看到待产母兔,看到生命的奇迹,忽然便有了想体验下生娃的冲动,于是便找了一个外形、容颜、品行皆不俗的男子播种,再后来便是孕中出走。直至独自将孩儿养到5岁,忽又想起应该让那孩子看一看亲爹长什么模样,于是便将孩子扔在闹市,他家门口。 这份洒脱,让人瞋目,亦让人咂舌。 跌跌撞撞,懵懂入门时,当自己这个酷似家祖长相的小人现身当场,他那个便宜的爹爹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为他取了一支签—— “碧玉池中开白莲,庄严色相自天然; 生来骨格超凡俗,正是人间第一仙。“ “池中白莲有着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天生与众不同,持此签者,问讼决,即胜。问名利,即成。问病忧,即愈;问百事,皆亨。” 当下,便是迎入家宅,认祖归宗。 因其能文能诗,儒、道、释三教皆通,后又被荐于天子座前,再后来,便是七岁神童享誉天下。 家门荣光,盛名之下,连带着父祖叔伯官运亨通,那时候,所有人都视他为吉星。 唯有他自己明白,他那被世俗学问填满肺腑的父亲,其实并没有参透那支签文背后的真正意思:白莲虽清贵高洁,却也无法持久,天生与众不同,却最是特异独行,若不潜心修道,却是空洞寥寂。 而后,因为武惠妃的一番操作、天子怒杀三皇子,与三位皇子相亲的父祖叔伯皆受牵连,或贬或诛。 唯他,丝毫未受影响,依旧是天子宠臣、东宫幕僚。 应该感谢母亲为他植入的“道家”思想,世人说他“诡诞好神仙”,实则是知略过人的他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幼时就被天子赞为神童,被宰相张九龄称为“小友”,被张说、韦虚心、张廷珪这些当朝一品大员叔叔伯伯们器重,若他有仕途心,早就青云直上,不可限量了。 出于“道法自然”,亦或是更早地看出天子激流勇退想要“乐享太平”的心思,再或是超有预见地感知这世界福祸相倚、荣衰互映的道理,他只选了一个待诏翰林的闲差,拿着朝廷的俸禄,公款出游,踏遍千里江山,阅尽万里风物,将他娘当年的心愿了偿。 在这期间,结识了很多人,埋下了很多日后为国为民为己能用的妙手。 他对天下大事与凡人琐事皆有大略与灼见。 他也知道自己最大的长处便是知进退。 因为知进退,所以……对于那个刘一手,他也知道该以何种方式交往。 交往? 思及此处,他突然吓了一跳,执杯的手指不可抑的轻颤了起来。 怎会用到这个词呢? 无妨,无妨,君子之交,也是交往…… 心里想着,手却是抖的更厉害了。 这副模样被长孙今也瞧见,立即丢下手里的梨膏条,取了银针来,“手抖就是心悸,这症状有多久了?犯的频吗?有何诱因吗?快,让我瞧瞧,先扎上一针,再仔细切脉……” 李泌忙不迭避开。 “无妨” 他起身往外走。 长孙今也在身后喊道:“大凡心悸,必是阴阳亏虚,心失所养,我看你最近也未操劳,亦无明显病痛,且无家族病史、又没到年纪,那这便是……那个,你是要先扎上两针,还是拿些稳心丸,吃上两颗?” 他充耳不闻,头也不回,步子却是越发快了。 长孙今看了,暗暗笑了:“那便是要赶紧寻个阴阳调和的方子,这个,无须我多说了吧!” 第3章 再见故人怨 “所以呢?”刘一手抬起头,一双明眸亮闪闪的对上那位主簿差官:“请您再说明白些”。 “再说明白些,就是你手上这份荐书——屁用没有”,这是一位三旬上下的主簿差官,今日当值遇到的竟是些首次上京办事的生瓜蛋子,什么门路都没搞明白,拿个莫名其妙的条子就想来吃官粮,真是异想天开。 见刘一手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色,这名主簿差官只好耐着性子摊开来说:“你想入朝进翰林棋院,这棋院自打当今圣上恩旨开设以来,就没有考试入门的成例。想成为棋学士、棋博士和棋待诏,那也不是考的。那得是有贵人推荐——当然,这跟你手上那份什么针鼻大的县府推荐书不一样。那得是六部九卿、当朝三品以上大员、甚至是皇亲国戚、勋贵世家大人物的亲笔荐书,不仅如此,光有荐书还没用。咱们翰林棋院的掌院大人还要亲自面试,校验过棋力、人品后方可录用。现在,听明白了吗?” 刘一手听了,心下尤有不甘:“可是开元二十三年,宫中花鸟使下江南时,传到我明州府的邸报上曾有明文刊载过,凡各州府县有棋、卜、医、释、道、佛等诸艺精通者,各地官署皆可向上推荐。” 唉,一脸的不耐烦再加上一脸的不屑一顾,这小地方来的人可真是执拗难缠啊,该主簿暗中腹议,这以后不但是出门要看黄历,这当值也得看黄历,遇上这么一个磨人的小姑娘,别人那边三四五个都料理完了,她这还在扯不清,当下越发沉了脸:“那也没错,原是可以向上推荐的,可这自下而上的荐书,下面递了,那也得上面有人接着啊。换言之,你若真有门道、真有本事,你让这份由县衙盖印的荐书逐级往上从州府、到省府、到六部——十七八个章盖下来,直至三书省当朝宰府也扣上印玺,那自然是成的。” 这主簿说完便摆摆手,示意刘一手身后的人赶紧上前,根本不再给刘一手机会,紧接着料理下一位。 先前那几个排队时打听过刘一手,现如今各自都已办好事项的老哥们纷纷看向刘一手,面上都是那一样的神情——“瞧,我早说了吧,你这个不成”,笃定极了。 刘一手神色怔怔的,有些落寞地走出奏事房。直至十几步后,方又回过头看向身后的皇城衙门,看向更远处那高大庄严的翰林院匾额。 所以,打从一开始,十年前,自己的爹爹——手里拿到的那份荐书,便是一张废纸吧。仿佛就在这顷刻之间,盛世长安在她眼中已然变了模样。那些高大雄伟的建筑、那满眼的繁华热闹,都不真切了。 酸楚、凄苦、灰心,却也只是半盏茶的光景儿。很快,刘一手便调整好情绪。来都来了!路遥千里,十年光阴,再难再险,自己都已经闯过来了,管你再高的门槛,想我终究能迈进去。 从东市走到西市,着实一段不近的距离。 虽然汗已沾襟,力也有疲,但更心疼的是脚上那双临行前娘亲细细密密缝制的新鞋子,都说走远路不能穿新鞋,因为新鞋磨脚,可娘亲做的鞋舒服极了,行路并无半分不适。这长安城的街道也很干净,也没沾上多少灰尘,但因走路太多,还是担心会将鞋底磨损。刘一手坐在路边,脱了新鞋子,从包袱里拿出一双旧鞋换上。 而后打起精神,好好地参详着西市的客舍、邸店和馆驿,这些因功能差异而命名不同的旅舍都建于繁华的街道两侧,墙荫竹桑、内外精致,或是凭湖揽月、或是草木扶苏、各有风情,各有巧思,当然价格也是不菲,虽然比之东市要亲民不少,但若多日累居,仍是一笔难以负担的开支。 而专门为外来人准备的租屋,租金更是吓人,且还要另附一笔巨额保证金和房屋修缮费,这是刘一手想都不敢想的。 看了几处紧凑便宜的客舍,又打听了西南郊附近寺院里办的平价旅舍,平衡之下,打定了主意,现下离晚间宵禁还有一段时间,她要趁着这会儿工夫去寻个活计。如此繁华的长安,找个差事应该不难,先站住脚,解决生计后再徐徐图之,纵使再筹划个十年,她也等的起。 向人打听之后,进了一间牙行。长安的牙行与明州的牙婆不同,明州的牙婆就是将人卖入娼门或富户为奴为婢,单只做这一项营生。而长安的牙行门类众多,大到商贾间的货物、房产买卖、小到平常百姓的日用杂物蔬果柴米、从牛马交易、到长短雇工,全可在牙行买办。 刘一手另花三文钱请门口代笔帖士帮自己写了一份简历,然后挨个摊口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了定算,便来到其中一个无人等候排队的医药行摊口前。 在此值守的牙人接过刘一手的简历看了看:“不成,你这只是在乡下跟着什么道医当了三年学徒,既没有名医的师承,也没有在知名医馆的行医经历、若想在长安医药行讨份差事,绝计是不成的。” 刘一手赶紧解释:“不是乡下,是明州城,很大的一个港口城市,我们那里人口众多,各国商船往来也多,我接触过的病例不少,寻常的药方也开得,而且我师承的那位道医,真是名师,医术很好的。” 牙人笑笑,拿出一本厚厚的名册,摊给刘一手看:“我朝行医者,必师承正统,所谓正统分三大流,即太常寺所属的太医署、殿中省所属的尚药局和太子东宫所属的药藏局。你的师傅若不在这三大流之内,那必得是登录在这本名医录里的才行,你且翻翻看,这里可有你师傅的名字?” 刘一手接过来,一目十行,迅速又仔细地看着,越看越灰心。 牙人又说:“若非名师传承,按我朝《医疾令》所载,想要入医行者,必须经过太医署的修学,这修学分两部分,先是基础学习,《本草纲目》和《甲乙脉经》都看过吗?倒背如流吗? 刘一手点头:“看过一些。“ 牙人抚须而笑:“那不成,倒背如流且融会贯通后,经过三年一度的考试,成绩优秀者还要经过修业阶段,修业分门别科,体疗专业七年;少小及疮肿专业五年;耳目口齿与角法专业四年;针科学生修业年限也是七年。经历漫长的修学年限之后,还需要通过不同层级的考试,层层达标之后,才能够学成,而太医署的考试又分平时考试、毕业考试与录用考试三种。层层考试之后再通医举,最终才能成为医工、医师。这中间怎么也得十七八年。小姑娘,你是瞧着我这儿没人,觉得是个冷灶,所以才来取巧的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没人,恰恰是因为门槛高啊。“ 刘一手被这牙人说的面色绯红,颇为羞窘。真没想到,在明州时,那些粗鄙不入流的牙婆,明明是同样的行当,而在长安城里,这谈吐、这底蕴、这对行业政策和知识的储备,真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刘一手起身,朝牙人施了一礼:“受教了。“ 虽然作为想取巧找份工作的打工人来说,这行医的门槛太高,高的比棋院还不可攀,但若从普通百姓或者病患角度上想,倒是好事,医者,掌人性命,关乎一家数代人的喜福,从业门槛越高、管制越严,倒是越好。 而后,刘一手又看向其他摊位,依次尝试投递简历。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不看经验的嫌她学历低,不看学历的又嫌她经验少。好容易有个酒家聘跑堂,她被荐了面试,在报菜名时又被嫌弃有口音,眼看有个戏院能被聘去当杂工,却又因为不会换琴弦而被踢,我是当杂工的,会不会修理乐器、唱歌走不走调,有关系吗? 对方牙人一本正经予以回怼:关系大了,我们这里聘人,要的是综合能力。要面面俱到、术业皆通。 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转身出了牙行,迎面看到角落里趴着一群苦力工,有个专招短番匠的牙人拿个帖子喊着:“这边,浐灞码头扛大包的需要十五人。做一天结一天,跟那两辆大车走!这边,慈恩寺招木工,要求有七年以上工作经验的、包吃住、季结。西边,西边那个赶骡子的僧人,跟他走!“ 话音才落,一堆人便冲了上去,刘一手被挤出人群,忽然灵机一动,对啊,我也可以打这种短工啊,这种短工就不要什么师承、学历了。于是兴冲冲地走到拿帖子的牙人跟前儿:“这位大叔,可有什么短工是我能干的?我会缝衣、织补、会种田、会浆洗、还会煮茶……还有刷墙、补房顶,都可以的!!“ 那牙人上下打量着刘一手后笑了:“小姑娘,刚来长安的吧,你可知我们这里雇主招用这短番匠和巧儿,也是要看匠人的出身,是不是匠户。” 刘一手愣了:“这短番匠,难道也要世袭?” 牙人笑着点头,又侧过脸向着人群喊到:“下月初三,兴庆宫筑宫墙,需要四十九日的明资匠,现在开始登记,记得拿了你们各人的匠籍,宫里要查验的!!”话音才落,又是一番人流涌动。 好像下棋的时候被堵到边线了,刘一手深深吸了口气,眼看时辰不早了,只好先到此前询好价的一间王氏客舍投宿。 这次是找了多人房,因自己来的早,倒也可以在七八人的铺位中寻一个最把边的、坐在铺上略歇歇腿,便想着到前边要壶开水好就着半块胡饼对付着填饱肚子。 在前厅里等开水的功夫,抬眼却看到楼上雅间有人下棋,对弈两人穿戴不俗,旁边席上摆的茶点酒菜也是丰足,刘一手当下便有了主意,以往下棋被人堵到边线,便会来一招猴子翻山,常会出其不意,扭转乾坤。 “一技在手,走遍天下都不怕”,有了成算后,刘一手提着热水壶上了楼,主动显才,给落入下风的白棋指出凌空一挖的妙招,瞬间改变了黑白棋子的局势。 双方皆惊,赞服之余又心存疑惑,打量这小姑娘是歪打正着,还是真有神技在手?立时便邀其入局。 刘一手先是一番假意推脱,而后又问这长安城下棋,可有彩头? 在得知有彩头,是请酒席后,立即应允,兴致盎然的下了起来。 刘一手这边下的风生水起,不知不觉间四下里已经围满了看客,因先前这两位对弈者都是这间店的常客,在长安棋界有小有名气,如今却愿降贵和一不起眼的小姑娘对弈,自然是有吸睛点的。 围观者越多,刘一手越兴奋,妙招连出,连番将两人斩落盘下。 围观者中又有好棋者,见状也跃跃欲试。 刘一手杀的酣畅淋漓。 心中想的是,未来几天的食宿都有了,或许还能跟店家老板商量,将酒席换成银钱,或干脆充抵房费,看来自己依旧可以像在明州时一样,靠着弈棋博彩活的风生水起。 岂料,棋罢终盘,看客散去,店老板拿着账单上前,竟然是找刘一手结账。 刘一手简直惊掉下巴。 “我赢了棋。“ 店老板:我知道啊,看明白了!今下晌,赢棋的就你一个,就你一直在这儿赢棋呢!“ “那我赢了,不是他们要输给我酒席吗?”刘一手一脸莫名奇妙:“你为何找我结账?” 店老板比她还要一脸莫名:“你这小姑娘当真有意思啊,全长安所有酒家、食肆、客舍,谁不知道啊,君子雅好、六艺之首的弈棋博彩,当然谁赢了,便要请酒席的啊。” 刘一手惊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小嘴一直张着大大的,老半天都忘了闭上。 再后来,在一片混沌和慌乱中,将包袱里剩余所有的钱财交了出去,还将飞钱抵下,然后又被赶了出来。 居然连这一晚的住宿都付不起了。 “盛世长安,还想着靠赌棋赢吃喝,想啥呢?” 耳边是店老板轻蔑的、带着些许恨恨的碎碎念。 像踩着棉花、走在云端一般,一脚深、一脚浅,出了客舍。眼瞅着天色渐暗,眼瞅着离宵禁不过只有半个时辰了,自己要往何处安身呢!! 刘一手茫然无措地走在长街上,肚子饿了,包袱皮也瘪了。靠着墙根都快站不稳了,才刚蹲下,便有巡逻差役走过来驱赶,“要饭的出城往西三百里,长安都城三百里不能有要饭”。 这真是,虽不是虎落平阳,却也是人人可欺,犬犬可驱。 小姑娘心里这个恼啊,这个恨啊,这个委屈啊。 却在这时,有人鲜衣怒马,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 是饿的眼花,还是真的眼花? 刘一手看的有些不真切。 直到那人摆了摆手,赶走了衙役,却连人都没下马,就那么坐在马上,微微侧首,一副纨绔不能再纨绔的样子,“呦,故人啊!” 第4章 会合何时谐 长安街头,故人再见,回想当年,面对李泌抛出的橄榄枝——“我可荐你入翰林棋院。”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的?——“我用你推荐?我靠着实力能走正门,凭啥靠你的关系走旁门?” 当初自己可是豪气万丈、果断拒绝,记得自己还说什么:“弈棋的快乐是执棋而不是做棋子,天下没有白来的馈赠,我刘一手虽然只是蜉蝣草芥,但也想凭自己的真本事考入棋院、堂堂正正立世扬名。“ 如今三年一晃儿,异地而处,故人相遇在长安街头,真是百感交集。 瞥了一眼李泌别在腰间的鱼袋,居然从三年前的银鱼袋换成了紫金鱼袋。刘一手心跳过速,天呐!!天呐!!昨儿才在皇城衙门里被人普及过——寻常人用于彰显身份户籍的标志,是携带竹符、木符、铜符。而达官显贵们则用鱼袋成色表示品阶,同时还是出入皇城的符牌。这鱼袋一分为二,一半由官员带于自己身上,另一半则留在守城门卫处,两者合一,便可通行。 银鱼袋,是五品以上。 金鱼袋,是三品以上。 而紫金鱼袋,那得是天子近臣,并且,是绝对的宠臣!!! 汗呢!!当年吹出去的牛皮,现在是还不上了,可是呢,刘一手毕竟不是寻常人,脑子活络,当下便把自尊心这个顶顶不重要的玩意一收,把脸一抹,笑的极为灿烂,这真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今天有饭折了’。 刘一手很是难得的上前认真见礼,并一脸肯切,诚意满满:“真是故人相见,难得的很,如此,你便尽些地主之谊吧,看看咱们往哪个馆子吃上一顿,叙叙旧?” 任她鸭肠鸡巷般的九转心思再灵动,李泌立时洞若明镜,故意逗她:不急,咱先捋捋。哎,——当初咱们明州一别的时候,你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刘一手一脸尴尬:“——那话暂且不提,你要捋,我就帮你捋,当年要不是我帮你,你在明州也是铩羽而归,我这才刚到长安几日啊!遇到些困阻,太正常不过了!!” 李泌春风拂面:“也是,不过才两日,且还差三个时辰!” 刘一手闻听此言,立时怒了:“原来打从我一脚迈进长安城,你就知道,那你还不出手相助?” 李泌一副怪我吗的鬼样子,十分不以为然:“我哪里知道您用不用人助啊?我怕会错了意,帮了忙,反而落人埋怨!“ 刘一手吃瘪,连想跟他吃饭的心情都没了,索性摊开手:“既是故人,咱这饭也免了吧,直接点,借我些钱!” 李泌笑笑,拿出钱袋开始数钱:“想借多少呢。能付几分利?打算几日归还呢!对了,可有抵押物?可有人为你作保?” 刘一手心想,这也太污辱人了,行,我还不借了。 于是,两步上前,只一伸手,抢了钱袋便撒腿跑了。 看着刘一手如同脱兔的奔跑背影,李泌不禁笑了。她也不想想,一个两条腿的小姑娘,任你再能跑,能跑的过我坐下这四条腿的千里驹吗?唉,谁叫我心善呢,我不追了。那钱袋子,送你了!! 这边足足跑出一个坊之后,刘一手才停了下来,靠在一棵柏树下,一边喘着粗气,一面抽开钱袋的绳子,想要点点数。琢磨着有了本钱,或许弄个什么营生,下一步该如何、如何。不想暗中挨了一闷棍,便直挺挺厥了过去。 还是那宵禁的鼓点将她吵醒,揉着火辣辣、生疼生疼的后脖颈子,强睁开眼睛,呜呼哀哉,身体倒还完整,可是她娘的啊,钱没了。 想哭都没地方哭去,也不能报官,因为这钱袋上写的是李泌。 走投无路,头晕眼花,饿的直打晃。 隐约看到前边有个秋风渡酒楼,看着刚要上板打烊,刘一手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进后厨,想偷点剩菜剩饭,恰遇到好心伙计施舍了一点剩饭,又说老板正要招个杂工。 刚刚被掐灭的生门又重新露了个缝。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今晚,不仅吃到了剩饭,还找到了落脚处,最重要的是,找到差事了!!! 就在刘一手蹲在灶间吃着残羹冷炙之时,李泌和长孙今也在用膳。 这二人置身于长安一百零八坊内以美酒和美食闻名的长乐坊,这长乐坊位于皇宫以东、朱雀大街东之第二街。在则天武皇时期得以平地造湖,环水而建,故坊南面是浩瀚的水面,岸边是绿绿的杨柳,风景极佳。 虽说已然宵禁,但是长安诸坊里有的是精明的生意人,在高高的围墙里面,幽静的亭阁之内,仍然可以置办酒席,供人饮宴,只是要出的起银两。 越发应了那句——规矩都是给寻常百姓定的。 权贵们有的是法子轻易将这规矩破了。 两人用外邦进贡的精致的玻璃杯品着波斯国舶来的绛色葡萄酒,吃着着名的冷盘吴兴连带蚱(生鱼片),还有颇为稀罕的刚刚才在京圈权贵宴席上流行起来的酪樱桃,即将奶酪浇到鲜摘樱桃果上,同时配浇蔗浆,造型极为娇媚可爱的甜品。 而吃这甜品的勺子,都是天山脚下开采的白玉做成的。 李泌眉头微蹙,有些心不在焉。 长孙今也给李泌夹了一箸光明虾炙,“怎么了,今日面上看起来怏怏的,莫不是哪里不舒服?话说这些菜肴可是你刚刚点名要吃的,如今上全了,也未见你吃几口,是不合口味吗?话说,按道家养生的观念,这个时辰了,吃这些腥发之物,也实在是有些不妥。带给脾胃的负担太重了,话说……” 李泌:“话说,道家养生第一要义便是少言。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说话多了,气血两伤,你话真多。” 长孙今也笑笑,不以为意:“我在你面前多说两言,旁人面前我装哑巴,这一天十二时辰,自然便调节平衡了。况且,我的身体也无须你操心。今儿,你这气儿颇为不顺,那小姑娘,人不是见着了吗?怎么?又杠上了?” 李泌眼波一扫:“见是见到了,还是三年前的老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就是不解,你这师傅是怎么当的。” 长孙今也越发得意:“教育的本源是明德,因材施教的最核心的便是理解和尊重,尊重被教者天然的秉性,刘一手生性灵敏、为人执着坚毅又知变通,好学勤勉又爽直干练,在我眼中是一等一的优才,并没什么需要特别调教的。” 听长孙今也如此说,李泌一口老血都想喷他脸上,只默默将一整杯葡萄酒饮下,萦绕在唇齿间的酸涩正如此时的心境。 长孙今也自顾自拿着玻璃杯与李泌碰了一下:“话说,我这徒弟带的真不错。不仅是棋力,就是眼界见闻、君子六艺、门阀士族那一套一套的道道儿,学的都很是到位了,她不就是想进个棋院吗。这进棋院,就是你一句话的时候,为什么还这样折腾人。” 李泌摇头:“她那个性子这样直接进去会惹事,还是在外面历练历练。话说,我上次就想问,你怎么也在这个时候回来?” 提起这话,长孙今也立时一脸愁苦:“圣上逼着我练回春丹,我跑了两年,跑不过去了,除了这事,还有这个。” 长孙今也从袖中拿出几张精致的签子,李泌扫了一眼,是几个女人的生辰八字。 李泌眼波一凌:“是为寿王继妃?看来这下躲不过去了。” 长孙今也打量着李泌的神情,小心翼翼:“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阻止这事,做实这事,寿王娶了继妃之后,皇上纳了杨玉环,寿王就再也不可能承继帝位,这对东宫有好处。你为什么阻拦。” 李泌面色微沉:“主君私德有亏,会反噬在国运上。” 长孙今也被呛了一口酒,连着咳了好几声,才平顺了气:“呃,你这人啊,说你出世你又入世,说你入世你又对官职权利不感兴趣。我还是那句话——道法自然,咱还是先看看哪个女人适合吧,这事咱还能左右。” 李泌想了又想,从中抽了其中一个人的八字。 长孙今也看到,正是——韦家嫡女。心下一惊:“怎的是她?她不是天聋地哑,年纪又长,这里面随便哪个都比这个强,选这个,不是害寿王吗,这实在是不妥啊?” 李泌瞪了长孙今也一眼:“瞎子都知道不妥的事,却能经过圣上首肯,经过钦天监,转了一大圈之后,送到你这儿,你还觉得不妥吗?” 长孙今也嘴张的大大的,被这里面隐藏的圣意吓呆了。 而李泌则不再说话,站起身便朝外走去。 长孙今越发愣了:“唉,你不吃了?这就走了?那这也太浪费了。” 李泌仍头也不回。 长孙今也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今日这顿酒席的银子,是你付吧!!这些菜都是你点的!!今儿这局,也是你起的!!” 李泌哼了一声:“这酒席你请,因为你徒弟,抢了我的银袋,我吃你一餐,也是应该的。” 长孙今也看着李泌如风般快捷的步子,愣在当场,一脸难以置信,不会吧,你们这是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她抢你钱袋子,关我屁事!凭啥要来揩我的油!况且,你那么有本事,武功不是出神入化的,寻常练家子七八人一起,也近不了你的身,凭啥你就让她得手了!那还不是你自愿的!! “店家,拿食盒子,打包!!”长孙今也欲哭无泪,这餐两人都没怎么吃尽的美食,花去自己大半月的俸银,虽说是吧,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也不靠俸禄银子过日子,但是吧,也不带这么欺侮人的……心底把李泌的叔伯祖父慰问了一圈,才拎着满满的食盒走了。 第5章 我心安处即为家 李泌与长孙今也的一番交谈,刘一手自然不得而知,她此时也不知长孙今也与李泌有干系,否则便要将自己这位师傅好好一番问候了。 至于李泌,小姑娘七巧玲珑心,自然知道那人待她不同寻常,但是那又怎样?她既不傻又不痴,亲自料理了两位姐姐与郎君结缘出嫁之事后,对于男女情爱,也算看出些门道,有了些体会。两人之间因缘际会,能不能相好,却要看是否登对。这个登对,不只是出身门第家私长相,重要是,是不是看在一处,眼中又有彼此。 李泌的出现,多少让她心中泛起些涟漪,但仅仅如此。看似能给你捷径,一个弄不好,便会翻到沟里,心中那条路,她宁愿自己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过去,只有这样,方能对的起这么些年的执念。 刘一手心里虽乱糟糟想着,却也不敢耽搁,迅速用完了饭食,又手脚伶俐地将灶间打扫干净,调料碗罐等一切用物家什和地面、门窗都沾着碱面抹了一遍,直擦的各处明晃晃亮崭崭的,甚至是灶堂里的灰都掏净了。 小二领着老板看了一圈,分外满意。 老板发话,刘一手这小姑娘干起活来是把好手,又是个实心眼,工钱不好算的太低,管吃管住,每月再给500文零用。年底有花红。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又因其是个姑娘,特意开恩不必去跟伙计们挤下房通铺,而是安置在后院马房旁边的小屋里。这长安城的餐馆客舍都有为客人代看喂养驴马的地方,通常是在后院有一小块空地,有喂牲口脚力的草地和水渠。而这些,都是赁屋时附赠的,算是一块自留地。有些良心店家会在这块地方种点菜,搭个棚子,给客人暂寄的驴马在夏日里遮阳挡雨。当然,也有店家为了利益最大化,再盖上些小房,给伙计们居住。 刘一手跟着小二来到这间盖在后院东南角的小屋,小二热络的介绍:“这里只有一位在咱们店里驻唱的裴娘子,刚好你二人同住,也是个照应,只是她这为人……须多担待些。” 刘一手点头应了。 小二一脸笑意朝屋内人寒暄:“裴娘子,还没安置吧,这是咱们掌柜安排的新人,来与你同住。“ 刘一手刚想上前打招呼,岂料身形高挑的裴山月已经先一步走到刘一手跟前,面上是毫不掩饰的不乐意:“凭什么让她跟我同住?我早说过,我不惯与人同住。” 小二面上笑意未减:“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你们二人都是女的,再说了,咱们店里情况你也知道,除了你这儿,再无多余的铺位,也总不好让她一个小丫头跟那些老少爷们挤前头的大通铺吧!” 裴山月阴着脸,仍是不悦,正想要回怼,偏刘一手机灵,赶紧上前讨好:“姐姐莫嫌,我很爱干净的,做事也勤快,日后和姐姐同住,这屋里打扫房间、铺床叠被、就是替你浆洗衣服的活,我都包圆了。” 裴山月听了,神色变了又变,眉眼中居然闪过一丝紧张,“打扫房间就算了,我的衣服寝具,你绝不许沾手。” 刘一手应了,忙不迭的称谢。 当晚,热心的小二哥便给刘一手抬来一张竹排、用几个木桩垫起,搭了一张简易的小床。这小床摆在墙角,刘一手轻手轻脚躺了上去,这竹排硌的脊背生疼,却总比露宿街头要好。想到此,便也自得。 此后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刘一手起身时,竟然发现裴山月起的比她还早,不仅如此,已经梳洗妆扮好了,正坐在窗下小桌前写字,她执笔的姿势煞是好看,而纸上的字也很是飘逸,并不是寻常女子特有的娟秀,反而有一种风骨,有着力透纸背的劲道。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是王维的《使至塞上》”刘一手脱口而出。 裴山月一顿,搁下笔,对上刘一手的眼眸:“你识字?还知道王维?” 刘一手笑笑:“开元二十五年,王维奉今上之命,赴西北慰问战胜吐蕃的河西节度崔希逸,他从长安出发,远离城池宫阙,看到边陲大漠中壮阔雄奇的景象颇为震撼,便以此诗记录当下心境。” 裴山月微微轻哼:“浅薄了,世人都因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感慨此诗的境界气象,却没看出笔者以蓬草自喻,所流露的飘零之感。” 刘一手看他心气颇高,又很有些自以为是,便也不想惯着她,“那年的邸报上是这样写的——三月乙卯,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自凉州南率众入吐蕃界二千余里。己亥,希逸至青海西郎佐素文子觜,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 裴山月微愣,仿佛没明白刘一手在说什么。 刘一手反将一军:“世人都知我朝名将崔希逸领兵大胜吐蕃,立了大功,却不知崔希逸为此寝食难安,自责终日。你可知为何?“ 裴山月一脸茫然:“你胡说,明明是有功,王维也是去劳军的,怎么会自责?打了胜仗,因何自责?“ 刘一手一脸肃然:“自我朝开国至今,与吐蕃之争打打停停持续百年,崔希逸驻守河西后为了与民休养,促成双方于开元二十一年订立赤岭之盟,双方各自安好数年。开元二十五年,吐蕃攻打勃律国,本与我朝无关,但喜功者怂恿圣上并矫诏让崔希逸出兵,因有盟约在先,吐蕃毫无准备,所以惨败。那两千敌军首级,不是功,而是背盟的耻辱。而背盟之后,便再难和平,两境百姓也再难安乐,所以,崔希逸会觉得内疚。” 裴山月看着刘一手,仔仔细细左瞧右瞧,只是一个容貌尚算清秀的小姑娘,人还未全展开,身上也无大家闺秀的气韵仪态,实打实的草根人,却怎么会知道的这许多? 刘一的笑笑:“看到姐姐写的字,便知姐姐是有风骨之人,便生出些亲近敬意,故说的多了。” 这时,前头的小二推门而入:“你们两个怎么耽搁许久。马上摘板迎客了,前头的早膳也快撤了,你们赶紧去垫垫肚子,今儿是逢五休沐,店时客多,恐要忙上一整日也不得闲。” 两人当即随着小二开始了一天打工人的生活。 第6章 同在异乡为异客 那双原本该在棋盘上执子杀伐的手,此时便在厨房帮厨劳作,摘菜洗菜、杀鱼拔毛,这些事琐碎辛劳,若是初来乍到必是忙乱无序,而刘一手因过往在家里和食舫上做的多了,倒也分外熟练。 且因她手脚麻利,又见多识广,很多舶来的菜品调料也清晰通晓,所以很快得到灶上伙夫的认可。 才刚半天,便将菜式位置等细节记熟,甚至可以在跑堂忙不过来的时候,帮着端菜出来,到达前厅,看到上了妆的裴山月在台上表演,她有时清唱,有时弹奏琵琶,还有时演筚篥,又有时边弹边唱。 那音色清亮又婉约,却带着一种苍凉的美感。她唱的词,有些是自创的,有些则是改了他人的诗词,就比如早上二人讨论过的《使至塞上》,配着筚篥,真真是扣人心弦。 食客们不时打赏。 越在兴致上,越是一曲连一曲。 等到晚间打烊谢客时,那嗓子分明已经有些沙哑了。 都是不易。 不管是偏安一隅的小城明州,还是大唐盛世的中心长安,讨生活的底层人,都是不易,而想要越阶,并且,是以各人本事走正道,更为不易。 感慨过后,依旧是手脚麻利殷勤妥帖地劳作。 待得忙过晚膳,散了客,收拾了厨房和厅堂、包间,彻底打烊后,剩下的时间才算自己的。 裴山月在晚饭过后,回到小屋,发现自己的小桌上放着一碗菊花陈皮水,旁边留了个字条,“菊花搭配陈年桔皮泡水,再掷入些许蜂蜜,可理气、燥湿、明目、润嗓,希望姐姐保护好自己的金嗓子”。 裴山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暗说,谁让你献殷勤。 却终究是将那碗酸酸甜甜的水喝了。 而当刘一手干完灶间的活,又将自己洗漱干净后,回到小屋就寝时,也有发现,便是那张小小的竹床上,多了一铺厚厚的棉褥子。 刘一手微微纳闷,看了一眼已经梳洗好朝里侧躺下的裴山月,便知这是她的“投桃报李”。 当下也不客气,说了句谢谢,便躺下了。 这褥子铺上以后软硬适度,比昨晚不知舒服了多少,刘一手万分感谢,心知这小姐姐面冷心善。刚想着要再说几句客套话。 岂料那姐姐一张嘴便是:“那竹排做的不好,你一翻身便嘎嘎响,害我昨儿夜里一宿未眠,所以才给你褥子,原是为了自己好过,你也不必谢我。” 刘一手笑了,这姐姐的口嫌体直倒真像某人,于是说“多谢姐姐体恤,一手领情,这褥子针脚紧密、棉花厚实,舒服的很,最重要的是这上面的香味,真是好闻极了,姐姐当真是个讲究人。” 原是一番发自肺腑的褒扬话,不知怎么反惹裴山月不开心了,立时冷了脸:“你若嫌弃,就还我。” 刘一手错愕:“我哪有啊?我没有啊?” 裴山月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想起自己幼时长在扬州妓馆的日子。扬州妓馆的浮华天下为冠,每个妓人为了留住客人无所不用其极,各自都有绝活。而这被褥浆洗熏熨时用的香料,便是自己那个娘亲的独门手艺。 临行时,并未多想,只将平时惯用的一并带了来。 今儿被刘一手提及,才知道不经意间自暴其短,担心刘一手洞悉,面上臊的不行。可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发现刘一手气息均匀,似已睡熟,一张小脸紧紧伏在那褥子上,并无半分嫌弃,裴山月放下一半儿的心,小丫头怕是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儿。 于是,心稳了,也渐渐睡去。 却不知,刘一手此时并未睡着。 刘一手心里盘算着,在她跟道医长孙今也亦师亦友学徒的这三年里,也听他讲了不少长安显贵们的特殊癖好。 在缙绅阶层,用香成风。口中含香、屋里焚香、用物熏香、进出携香,诗酒茶会上还会斗香。这些香,有来自本土的香料,也有飘洋过海从异域别国舶来的树脂,除却常见的檀香、沉香,还有来自婆罗洲的龙脑香、苏合香,再配以各时花卉,很是风行。 而眼下这床棉褥里浸润的香味,花气馥郁浑厚,似有苏合香、丁香、又有合欢花和其它五六种花木、树胶,纵使自己跟在长孙今也身边见多识广,这一时却也分不出真切。 据此推测,能用如此的舶来品以繁复工艺制成香料薰制寝具的家庭,能随随便便写出王维出塞诗的,绝非寻常寒门草根。 再细细打量着裴山月,从仪态举止,肤质容颜、再到所用的乐器,更非寻常。 那她又是怎会流落在此处讨生活的呢? 到底是落难的大家闺秀,还是…… 或许也是与自己一样,想要摆脱过往,摆脱世俗命运,独闯长安的北漂女? 无论怎样,因缘际会,能为寝友,便是有缘,自己不多问人隐私,日后只多呵护便是。 又几日相处下来,发现这位寝友颇有意思。 即便每晚都早于刘一手就寝,也会在刘一手睡熟之后再悄悄起身。听着其一番窸窸窣窣地动静,刘一手不用睁开眼睛也能大致猜到她在做什么——是净脸、卸妆。尽管她轻手轻脚,尽管她自以为刘一手已经睡着,却不知这一切刘一手都知晓。而每日清晨,也是她先起身,上好妆,若时间早或再躺下睡个回笼觉。故无论白天、夜晚,刘一手倒从未见过这姐姐未上妆的样子。 她这番操作颇有些费事,透着一种不想让人看真面目的玄虚。 刘一手想起以前在大食客人的商船上下棋时,曾与那位客人闲聊,那客人说起他有一位小妾,也是如此,嫁了他有七八年了,都已生儿育女了,可他却未看过她素颜的样子,一问便是极珍爱自己的夫君,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夫君之类的话。 刘一手心想,自己就是个小姑娘,也非谁的郎君,谁的意中人,这裴姐姐当真不用如此费周章。心里想着,却是看破不说破,装着不知道罢了。 却不想,这一次的“放过”,却为自己深埋了一个坑,连带着日后一场关键的职场进阶被阻,又是好一番周折。 第7章 人情世故满蔷薇 卢橘为秦树,蒲桃出汉宫。 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 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 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 洒扫大同殿的小宫女一面干着活,一面背诵着当下宫中最时兴的诗歌。 一墙之隔,自是清晰可闻,李泌听及不由微皱眉头,他知道诗是何人所做,那位诗待诏是玄宗近来的新宠,进宫朝觐那天,玄宗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并亲手调羹,可谓恩宠无双。他也知道此诗又因何而做,奉旨即兴而出的《宫中行乐词》共十首,人人交口称赞,处处配曲吟唱,他却不喜欢。 他更喜欢他那“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倔强; 他那“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他那“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的节操。 这样的一个人,当真进了大明宫,却活成了个摆件,像个吉祥物一样被拉入各种酒局宴席,沉醉不知天日……这一切,不知道错的是大明宫,还是……将这样一个超逸宏达的诗人剑客熏成了一滩酒肉。 他抬头看看天,风和日丽,嫩芽青青,春风惹人醉,大明宫像是跟着醉了…… 这样的大明宫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进入翰林院,拐入棋院,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一片死寂,饶是他这样的清修之人,也不喜欢,棋院在册的人不少,日常能见着的没几个。他是棋院的掌院承旨,紫金鱼袋不能白挂,定期还得来院里点个卯,处理些人和事,特别是最近棋待诏要选新,他躲无可躲。 离开了些时日,厅堂里的一切事物还同他在的时候一样摆放整齐,他歇在椅子上,还没办事已觉乏累,目光落在煮茶饮茶的二十四器上。 “还是先喝盏茶吧”。他站起身,掀开茶鍑的顶盖,看看里面是不是干净,能不能直接装茶,刚一打开,就一脸扫兴的坐回了圈椅。 茶鍑里一封书信露了个角儿。 他一动不动,一脸烦腻地看着那封书信,仿佛隔空已经阅读过里面的内容,提前被恶心到了。 喝茶的心情彻底没了,他起身翻箱倒柜的找了起来。 果不其然! 水方下头,茶巾里面,罗合中间……就是装炭的茶筥都没放过,挨个都被塞了书信条子。 一摞书信条子放在案桌上,都到这一步了,李泌也没舍了他的强迫症,书信条子按照大小长短整齐的排列着。 两声敲门声响起,棋院一名小杂役,托着盏茶不等李泌传唤自己进来了。 小杂役看了眼案桌上的书信条子,将茶奉于李泌面前,抢先认错:“都是各种关系递上来的人情条子,知道掌院大人您不爱看,可我们也不敢不收,收了又得让您看到,没别的法子,只能隐于外、藏于内了。” “隐于外、藏于内?”他轻哼一声:“这个法子也是那些递条子的人教的吧。” 小杂役默默看了李泌一眼,仿佛在说年年如此,您心知肚明,又何必要躲?何必要问? 李泌御下一贯宽松,看那小杂役的表情,便知他有一肚子话此刻却不敢应答,叹口气,从小杂役捧着的茶托上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算是放过了此事。 小杂役深吸口气,又不待李泌支使,自己退了出去。 棋待诏算是翰林院最不起眼的小部门之一,文词待诏单划了出去,改称翰林学士,另建了翰林学士院。书画待诏、医待诏虽说都隶属翰林院管辖,然而都另有别院往来活动。剩下的僧道、经术、卜算待诏要么人员不齐,要么不适合于宫内办公,都不常在翰林院。就剩个棋待诏离天子最近,每每被诏又能长时间的和天子独处,便成了长安各方势力安插自己人,争夺隐形资源的所在。所以这看似寻常的招新一事才能让李泌如此头疼。 李泌抿了两口茶,起身,拿起那一摞书信条子出了厅堂,直奔翰林院外面而去。 南薰殿,玄宗放松的斜倚在榻上,一手枕着凭几一手摩挲着一个白玉三才环,象征着天、地、人的三个法环,两两相套,在玄宗的指间翻转,十指连心,如此活动指腕其实更为强健身心。只是当下,任谁看那个白腻肥润的玉环,都难免浮想联翩。 李泌于不远处的胡凳上端坐,他的面前另置了一个台案,案上铺了一幅长字,他低首默读。 “朕之兄弟,唯有五人,比为方伯,岁一朝见。虽载崇藩屏,而有谈睽笑,是以辍牧人而各守京职。每听政之后,延入宫掖,申友于之志,咏《棠棣》之诗,邕邕如,怡怡如,展天伦之爱也……” 李泌没有读完,抬头问向玄宗:“圣上是想让臣看这幅《鹡鸰颂》的字还是文?” 他有点明知故问了,但他此时就是想戳破玄宗的那一点小情绪。 玄宗停了指间的三才环:“这幅《鹡鸰颂》是朕多年前所写,近日又让他们找了出来。”他停了会儿,语气中满是对往昔的怀念:“那一年入秋宫中飞来了近千只鹡鸰鸟,挤挤挨挨,同飞共落,十分的和睦亲情,令朕不由的念起五王同宅的岁月,于是朕叫来……”他又说不下去了,看向李泌:“说说字,也说说文吧。” 《鹡鸰颂》是当年玄宗感怀他和宁王等兄友弟恭所作,现在翻出来……李泌看了眼玄宗,已是知命之年的人了,身体再强健,鬓发染的再勤,精气神终归是老了。怀古是一个人衰老的先兆。宁王去世的时候他在明州,未曾亲见玄宗于此事上的悲痛,现在看来玄宗不仅大悲大痛过还深感光阴无情,岁月如刀吧。 他决心提振一下玄宗槁木般的内心,大唐撑不起一个心如垂暮的帝王了。 他又细细看了遍《鹡鸰颂》:“字,挺拔雄厚,丰润遒劲。文,温情脉脉,字字珠玑。虽是多年前所作,文与字和圣上现今的作品气脉一致,品质略逊而已。” 玄宗大喜,放下手里的白玉三才环,起身走向李泌。这幅《鹡鸰颂》李泌之前他已经给不同的人看过了,都是赞赏之言,唯有李泌说出了旧不如今的评价。 虽说帝王不喜形于外,但对着这个小友,玄宗倒也不掩饰:“你是会看的,朕这儿还有一幅旧画,你再看看。” 李泌连忙站了起来,顺势抄起手边放置多时的那一摞人情条子,递向玄宗:“皇上,咱们先把正事了了吧。” 玄宗看了眼那摞人情条子,撇撇嘴,只得又坐回榻上。 李泌心里苦笑:“看吧,这受累还得罪人的事,天子也不爱干。” 李泌将手里的人情条子捻成个扇形,玄宗捏着食指拇指,从上滑过,心意难决。 李泌的语气像哄孩子一样:“皇上,抽吧,抽谁都一样。看外头的信封就知道是谁递上的了” 玄宗就要抽出一封,长叹口气,靠回了榻上:“这些人,朕都不用看,就知道他们的棋路棋风是怎样的,就跟那看字是一样的,看爷爷的字就知道孙子的字,看孙子的字就知道他爷爷是谁,这些人,他们的师祖、师傅都陪朕下过棋,若他们再来,朕……朕头疼,还是你斟酌着办吧” 得!马球又打回来了! 李泌收了人情条子,放在手边,体贴的给玄宗端上盏茶。他知道这件事玄宗不光头疼还心累,他不仅腻味了这些一年年塞入棋院的人和他们毫无新意的棋艺,更反感这些人背后的长安城三股势力的角逐,关陇旧贵、江南文士和宦官集团都摩拳擦掌。 李泌试探着:“要不,用悬赏棋?” 玄宗直起身子:“悬赏棋?” 李泌笑笑:“内里还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不过更低调,以无名氏重金赏棋为由,在长安城的客栈驿馆等处挂上同一副棋,宫里下先手,宫外应后手,赢者宣入宫中,圣上您看了,觉得合适就录用为棋待诏,不合适赏了银钱就放出去。” 玄宗顿时来了兴趣:“你下,还是朕下?” 李泌:“起手肯定是圣上下了,后面的……我选下的好的,择日跟您复盘。” 有意思,玄宗立时朝着殿外喊了起来:“高力士,拿朕的紫檀木棋盘来。” 第8章 星光不问赶路人 李泌这一早晨是为人情世故而费心劳神的脑力劳动,而刘一手的早晨则是为了生计而周身大汗淋的体力劳动。 从睁眼起,劈柴、烧水、喂马……忙的都要跑出残影了。 她是个极有脑子的,给马填上草料后,转身去烧水,炉灶里填好柴,铁锅里倒好水,趁着空档赶紧再去劈柴,柴劈地差不多了,估摸着时间,马儿也都吃饱了,顺手将马厩的食槽收拾一下,回到灶房,水也刚好烧开。抽掉炉灶里的长柴,留下两根快燃尽的,续着温度,再回到后院,劈柴。 大清早,马没草吃会嘶鸣,人没水喝会嚷嚷,都得先备好了,只有劈柴,那是劈不完的,一日有一日的富余就行。 她一下、一下的劈着柴,噼噼啪啪的劈柴声渐渐和某个声音合上了节拍。 裴山月起的更早,描画好妆容先于一手在后院吊嗓子。 在刘一手忙成残影的时候她已经开了嗓子,现在啭喉高歌着一首长安城里的时令小曲。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待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她竟改了词!”刘一手看向院里的裴姐姐,不由停了手中正在劈柴的斧子:“原诗是只‘愁’歌舞散,她改成了只‘待’歌舞散。” 她唱的是《宫中行乐词》十首之一,十首诗刘一手都听过,却都不太喜欢,唯独这首让裴姐姐唱了并改了的,从哀怨愁情的诗意中,另延伸出了一份怀才不遇,志存高远的意境,让刘一手不禁感怀,从愁到待,她虽只动了一个字,原诗里惆怅不堪的深宫歌伎就成了此时此刻一个待风而起的裴娘子。 土阶茅屋,卖唱求食……这个地方怕是要关不住她了。 一曲毕,她不由喊了声“好”。 裴娘子瞪了她一眼,媚眼杏目中倒也含了份“算你还识货”的意思。 刘一手乖巧的给裴娘子端上一杯温温的清茶,裴娘子喝了一口,润润喉又吐了。 裴山月随口吩咐:“水烧好了吗?端一杯滚烫的放屋里,我一会儿熏熏嗓子。” 刘一手听了,便立即跑着去干了,伺候裴山月并不是她的份内活,但也不知怎么了,但凡她一开口,刘一手便忍不住要听她的,帮她倒有些甘之如饴。其实刘一手倒不是那种出门在外若不讨好人、不拉帮结伙就生存不下去的人,相反自小独立闯荡惯了,独来独往才是她的常态。可在此处,她总觉得同样飘在江湖,女人帮助女人是应当的。 一切料理妥当,刘一手又重新拿起了斧子准备接着劈柴,裴山月也做完了每日吊完嗓子后必做的呼吸吐纳功。 裴山月看了眼一早上不得闲的刘一手,摇摇头:“差不多就歇着吧,活儿是做不完的,在这里能者多劳,越能者越多劳。” 刘一手擦了把汗:“没事,我把明天要用的柴辟出来就好了。” 裴山月眨巴眨巴眼睛:“我要回屋睡回笼觉了,你在这哐哐一顿砸,我怎么睡得着?” 刘一手放下手里的斧子,倒是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应。 裴山月缓缓转身,丢下一句话:“歇着吧,掌柜的要问,你就这么答。” 刘一手看着裴山月的背影不由笑了:“这个裴姐姐总是这样口不对心。” 但她说的没错,她是酒楼的头牌、摇钱树,她说不用劈柴那就连斧子也别拿出来。虽然认识不久,刘一手忍不住想,这样一个才情双绝的人,活的应是很滋润的吧,那她…… 至夜,一手见识到裴山月的不容易和才情的另一面…… 星光点点,微风阵阵,一手裹紧了身上的单衣犹不觉暖,长安的气候和明州大不相同,若在明州,此时暖风拂面,但在长安,春夜里灌满了倒春寒的冷冽。 她顺势搂住了身旁那头单拴在磨盘旁的小叫驴,并头贴脸,嗯!暖暖和和,软软绵绵,简直是个温柔乡。喂完这些驴马她今日的活就做完了,就可以钻进被窝美美的睡觉了。 想及此,她箭步走到马厩,那里关着客人们寄存的马,长安的马也分三六九等,有钱人骑的高头大马,客人单交了份钱,临睡前还得喂顿夜草,一般客人的马白日里好草好料喂过了,夜里是没有加餐的,最惨的是那头酒楼的小叫驴,成日里拉磨背面,最差的糠料都不能吃饱。 想到此,她狠狠抽出一捆高头大马们挑食不爱吃的草料,给一般的马儿喂了些,剩下的便都给了小叫驴。 “啊呃~啊呃”小叫驴激动的叫了起来,一手连忙捂住它的嘴:“嘘,乖乖吃就好了,还唱什么,不怕被人发现给你吃了。” 小叫驴低头甩着尾巴吃了起来。 刘一手拿起一式两份的记账单,走到酒楼柜台前。坐骑的账都是要挂在客人名下的,一手喂完签了字,账房收录了,隔日早晨客人查对后再付银子,也有挂了账走前一起结的,最阔绰的是预先付满定金的,吃、住、用花了多少,最后剩了的一高兴就打赏给了伙计小二。最后这种人明州城少见,长安城多见,刘一手干活的酒楼住的几乎都是这种客人。 这种客人的坏处就是不!爱!睡!觉! 住店就跟不要钱似得,白日里闲逛,大夜里不睡觉吃吃喝喝、吵吵闹闹总要到折腾到三更半夜,酒楼里的账房、伙计就都得跟着点灯熬油,但说起来最惨的是—— 刘一手满面担忧的看向酒楼正中的戏台,裴姐姐还在一曲接着一曲唱着,不单要唱,若是有客人点了陪酒,她就得过去一杯接一杯的喝。 她那么爱惜她的嗓子…… 她还起的那么早…… 她还睡得那么晚…… 发愣走神间,不知何时落座陪酒的裴山月,被人甩了一巴掌:“摸摸你怎么了?货不也得先验验。” 刘一手急的就要上前,刚走两步,也不知道裴山月做了什么,远远地也看不清,就见她胳膊手略动了动,闹事的客人就安静了下来,还先给裴山月敬了杯酒。 裴山月持身不动,待一会儿,接过酒,像是她高对低,给了对方面子,喝下了酒。 刘一手心里暗暗叹服,转身,安心的回了栖身的小屋。 刘一手合衣钻进被子里,酒楼的后院自是背阴的,后院搭建出的小屋,自是阴暗湿冷的。不烧火炕的春夜刚睡下时比三九寒天的冬夜都冷,刘一手缩在被子里,忍不住一阵哆嗦,人一冷,困劲就有点续不上了,脑子也乱七八糟的瞎想起来。 应该把小叫驴和那些马儿拴在一起,这样身子贴身子,小叫驴还能暖和点。算了,它们肯定会抢它的草料,说不准还会踢它,咬它。 今天晚上记得账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太困了,写的时候都有点没过脑子,算了,反正那些有钱人也不看账。 裴姐姐刚才用了什么办法啊,都以为要打起来了,怎么就一下子老实了,要不一会儿问问?算了,这么晚了,她回来倒头就睡,都不能睡得够,这床怎么还捂不热啊,捂不热外衣都不敢脱。对了,要不要先给裴姐姐把被褥铺好,这样她还能早点睡,哎!算了,她上次说……不能算! 刘一手翻身爬了起来,忍着困和冷,将裴山月叠在床头的被褥拉开,细心的铺展。 “你干什么呢?!”一脸醉相的裴山月扶着半开的门,怒视刘一手。 刘一手一惊:“我,我想给你铺好被褥,这样,这样你就能早点睡下了。” “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动我的……”裴山月边说边踉跄的扑向一手,话没说完,人没走近,“哇”的一声就要吐了。 刘一手眼疾手快,忙接上唾壶。 …… “该你下了。”刘一手披着被子,抱着汤婆子,团坐在小竹床上看向对面的裴山月。 裴山月也是一样,披着被子,抱着汤婆子,团坐在小竹床,拈着一颗白棋。 她脸上已经没有了醉色,眼神还剩点微醺。 刚才两人好一番折腾,催吐、倒水、倒唾壶、洒扫地面、熏香……主要受累的是刘一手,裴山月又难受又过意不去,特许刘一手开了她的柜子,拿了两个汤婆子,灌了热水两人御寒。都料理妥当,两人皆困意全无了。裴山月又让刘一手取了柜子里的棋盘棋子,邀一手对弈,打发漫漫长夜。 刘一手不知道裴山月知不知道她是弈棋出身,来长安就是为了当棋待诏。下了几盘棋后,发觉裴山月棋艺不弱,只是总有股讨好人的阴柔媚态,该凌厉时,像是怕对手生气一般,选择另一条圆融的双方都说得过去的棋路,这不,又在这种时候梗住了。 刘一手觉得要掏点心挖挖裴山月的实力了,要不这么下味同嚼蜡:“裴姐姐,你只管下,其实我从小就弈棋,我来长安是为当上棋待诏的。” 裴山月心系棋盘,没把一手的话当回事:“嗯,我也一样,我来长安也是为当上第一歌姬,出人头地的。” “我是说真的!”一手正正言色:“我父亲原是明州城的一个小吏,痴迷下棋,我们三姐妹的名字都和弈棋有关,他被举荐为棋待诏时,不幸亡故了,我娘亲不得已嫁给了我继父,我继父是个人渣,为了给他赚酒肉钱,我一直在明州城赌棋……” 如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前尘往事向裴山月透了个底掉。裴山月捏着棋子,一脸动容的静静听着,表情跟着刘一手的故事起伏波动。 刘一手讲完,裴山月犹沉浸在情绪里,良久,她长叹口气:“其实你比我幸运。” 刘一手一脸惊疑。 裴山月放下手里的棋子:“你至少知道你爹爹是谁,见过他的音容笑貌,受过他的教诲关爱,即便他故去了,你也有可以追忆缅怀他的念想。而我……”她顿了顿:“我没见过我爹,我都不知道我爹是谁,我是在春和坊出生、春和坊长大的,那种地方,能知道自己娘亲是谁就不错了,所以……我这半辈子比你苦多了。” 刘一手顿时一脸同情,同情中更有惭愧:“裴姐姐,我……” 裴山月摆摆手:“没事,没事。”她低头看看更加愧疚的刘一手,笑了:“小丫头,这你就同情上了,这都只是假的!” 刘一手一愣,被裴山月搞得都不会了。 裴山月笑容更盛:“我这真真切切的经历才是人间炼狱,你这还只算是距地狱一步之遥,你那继父毕竟没有真正把你们姐妹三人卖入春和坊,而我可是的的确确在那种地方长大的,我这个……” 刘一手哽咽着打断了裴山月:“裴姐姐,不说了,咱们不说了……” 第9章 今谁堪作解铃人 “要下吗?”清晨,秋风渡酒楼内,戏台子边上,裴山月问向身旁的刘一手。 一夜之间,长安城各大酒楼、客舍的墙上都摆上了一局棋。酒楼掌柜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忙不迭地向围观看热闹的宾客、伙计们介绍,长安城里高门勋亲之家的贵人们大发雅兴——悬赏比棋。不露身份的贵人们设局,如今白子已落,黑子待应。输了不赔,赢了重赏,或可被征召入翰林棋院。 众人一片欢呼,议论声更是此起彼伏。 “翰林棋院,待诏天子,多高的门坎啊,赢了这盘棋,就能进吗?” “若如此,必是有什么条件限制吧,总不能人人都能参与吧。” 掌柜抚须慨然:“还真是,来传信的书吏特意说了,不拘身份地位、不看长幼性别、更不论户籍营生,但凡觉能自己能与之一较高下者,皆欢迎落子。” 众人听了,越发跃跃欲试。 掌柜又在旁补了一语:“只一样规矩说在前头,凡前人落子,后人不可悔,只可续,终局是谁落子,即定谁的输赢。” “不可悔棋,只可续棋。”刘一手看着棋布上已经落点左上角星位的白子,小声琢磨:“这就是悬赏棋最难的地方,先手的白棋多半由一人所下,棋力棋风从一贯之,而后手的黑棋……前一人下的是妙招还好,若下一步臭棋……” 旁边有位客人立时便接过话茬:“若是臭棋,后下的人不仅得先解了臭棋,还得再下出好棋,这倒也不难,难的是,还得防着别再被后面窜出来的旁人续了臭棋,反之,若是前一步是好棋,人人都觉棋势有利,还不得打破头接下?哎呦呦,这可远比自己一个人应棋,要难上好几倍。” 裴山月接语:“总而言之——就是金子落茅房,人人上去抢,牛粪摆供桌,不臭也绕道。” 话糙理不糙,众人纷纷应和,却也觉得越发有趣,那样袅袅娉婷的裴娘子一开口居然如此俗腔。 裴山月才不管旁人议论,只扭头再次问向刘一手:“若这样,还下吗?” “下,怎么不下?!”刘一手一抬脸,斗志昂扬:“本就是瞌睡遇枕头,想什么来什么,如此正好呢!” 她不由想起初到长安那日在翰林棋院门口被驱赶出门时的景象,暗叹,看来长安城还是有清明之人,这样的点子倒是给草根阶层递了青云梯。 心里想着,刘一手就走向了棋布,裴山月一把将她拦在了身后。 裴山月一脸深意:“傻丫头,姐姐再送你一课,在这长安城不管发生什么事——好事,坏事,都不要第一个往上冲,先搁旁边看看,就这个。”她冲棋布上的棋局努努嘴:“还不知道是招婿的榜、还是诱人的局呢!且先看看,待看准了、看全了,咱们再上。” 刘一手点点头:“还是裴姐姐你经验老道,好饭不怕晚,越往后越会一鸣惊人!” 隔两日。 “金角银边草肚皮嘛,没得错。” “这就鼠目寸光了,下棋讲究下一步看三步,一味的抢夺一个边角,终究会失了大势,下手抢边角,高手占中腹。” 酒楼戏台边,南来北往的客商对着悬赏棋议论纷纷。 这棋刚挂上没几天,正是长安城讨论度最高,最时兴的所在,懂不懂的,会不会的,没有两把刷子也得插上一嘴,才不显得落伍。 刘一手抱着醋坛子,路过戏台。明州人喜食米饭海鲜,长安人偏爱面食肉鱼,吃面就离不开调味的醋,酒楼每一桌都单置了小罐装的醋,需每日填满,一手正是负责每日填醋的小伙计。虽然很忙,她还是忍不住站在了悬赏棋前。 已经有不同的人应了十几手了,目前双方的棋还陷在对右上边角的争夺上。这几天她很忙,悬赏棋关注的人很多,她只抢到了两手棋,在白棋托了连扳的情况下,她没有下常规的粘,而是走了一步跳,白棋一冲,她又一挡,既抢住了边角又厚了己方的棋,白棋只能逃……可惜,等她劈柴喂马忙完了再回来,黑棋又下回了常规的定式棋。 就是这样的,世人下棋,能算出三步开外者寥寥无几,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跟人生一样,对未知的将来,人们习惯不废脑子的循着前人总结出的定式去应对,这就给算得长远,打破定式的人以机会。 果然,黑棋全力争夺数日的边角还是丢了。 棋势刚刚陷入被动,应棋的人立马少了一半。人们对任何新生事物都是这样,一开始不加思考的一窝蜂涌上去,一旦遇到困难,见形势不妙了,退缩者半。 有人不甘心,又上去在旧的边角抢了两步,刘一手看不下去了…… 逢危须弃! 她不眠不休地连着抢了好几天,将另一个边角做活了,不仅做活了,按照她的棋路,还能将之前的边角救回一二。黑棋的前路又现光明。可惜…… 见又有戏了,俗手们又一窝蜂的涌了上去,黑棋再度陷入死循环。 刘一手躺在被窝里辗转难眠,这叫什么事啊,这悬赏棋整个一个拿捏人性啊,她能控制棋,却不能控制人性啊,总不能把其他应棋者都打死吧,哎! 她翻来覆去,翻的裴山月急眼了。 裴山月一骨碌翻起身:“你翻来翻去炒豆子呢?” 刘一手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考,未作回应。 裴山月等了等,没见刘一手没应,索性起身点了蜡烛:“行了,傻丫头,既然睡不着便也不要装了,起来聊聊吧,再这么下去,我都要被你炒熟了。” 刘一手听闻坐起身,愧疚又略沮丧地看向裴山月:“裴姐姐……” 裴山月揉着太阳穴:“早就跟你说了,金子落茅房,人人上去抢,牛粪摆供桌,不臭也绕道,现在见形势有利了,自然又都冲上去了,这是必然的。” 刘一手满面愁容:“那这可怎么办啊,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干的守在悬赏棋前头,别人要下我也不能砍断他的手吧。” 裴山月笑了:“别说,还真有这么干的!” 刘一手惊诧:“真的假的?” 裴山月揉着祛湿养颜的足三里穴位:“我跟打尖住店的客官们探了探,目前有几种情况。” 刘一手倾耳细听。 裴山月娓娓道来:“别的地儿,跟咱们这儿一样,任谁都能上去乱下的,已经有彻底输棋出局的了。” 刘一手大惊失色,再一想,情理之中,点点头:“也是!” 裴山月接着说:“那必须是啊,群龙无首都不如虫,更何况本来就是一群虫了。” 刘一手面色一暗,裴山月说的确实很对。 裴山月接着透露小道消息:“现在还能继续下的,基本有三种情形,其一呢,必是有个人,先花重金把悬赏棋包了,就他一个人下,那输赢自然都是他的。二呢,是长安围棋界几个名流,事先讲好排好了次序轮流下,人家都是在行业里有威望的,除了他们也就没人敢插进去乱下了。” 刘一手苦笑一下,甚至还流露出了一丝羡慕的神色。 裴山月浅浅地笑了:“还有就是世家大族、天潢贵胄,听说有直接闯进去、扯了悬赏棋棋布就要拿回自己家的。” 刘一手惊掉了下巴:“这样也行?!” 裴山月摆摆手:“自然是没让拿走。” 刘一手松了口气:“还好!” 裴山月撇了一撇嘴:“你以为呢,这结果你是绝猜不着的,人家直接把店给盘了下来,把客人都给撵了出去。” 刘一手先是一愣,随即便是愤愤不平:“这不跟砍掉其他应棋者的手是一样的嘛!不公平!” 裴山月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刘一手:“公平?若寻公平你就不该来长安,就有那棋呆子学人家高门大户,猛地冲上去抢了悬赏棋棋布就跑,当场就被官府给拿下了,现在还关在大牢里,等着挨审呢,好笑的是,衙门一时半会想不出能给安个什么罪名,只好一直关着,你说好笑不好笑?” 刘一手沉默了,一点儿也不好笑,亏她之前还觉得悬赏竞技很公平,长安城还有清明之人,现在只觉得…… 裴山月说出了刘一手的心声:“所以说,这世界哪有什么公平,没钱没权就不要做梦,还想赢?趁早洗洗睡吧。咱们这儿的这局棋,估计也快玩完了。” 裴山月竹筒倒逗子一口气说完八卦,便吹了蜡烛先躺下了。 刘一手自然也躺回被窝,不再翻腾了,只睁着眼挨到天亮。 天才刚蒙蒙亮,开市的鼓点还未奏响,刘一手就站在了悬赏棋前,她还是不死心。 裴山月路过,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还想呢?别想了,都不知道是什么人悬赏,赏的是什么,万一赢了,给你一个宰相的闺女,你抱还是不抱?” 刘一手笑了:“只要宰相舍的给,我有什么不敢的,先抱了再说。” 裴山月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失心疯了你!”而后,吊着嗓子,走了。 刘一手复又看回棋局:“要怎么下才能保住自己的棋路,不被别人打断?” 她绕着棋布来回踱步,走了几圈,站住了:“确实,还是在人心,只有驾驭人心。要么下出高深莫测的妙招,让后手悟不出来,唬住其他人。要么隐于外,藏于内,将自己的棋路藏在别人的棋路里,那就要算好俗手们会下的所有位置,提前布局,那计算量……” 她回身看向戏台之后,此时虽空无一人,却仿佛能看到那群争先恐后的应棋者。 第10章 黑白纵横鏖战酣 自从应了玄宗的旨意,接了棋院承旨的差事,也干了好几年了,李泌还从来没这么累过。这段日子里,他一人应对数十盘棋局,朝也下棋,晚也对弈,感觉这个世界都只剩黑白两种颜色了。 心身俱疲的他,一度怀疑自己这个“悬赏棋”的主意就是个昏招儿,直到他从一片混乱的棋局中看到那一丝熟悉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棋路时,便生出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欣喜。 她还在坚持,她从没有放弃! 如此,他才觉得很是欣慰。 如此,他才觉得他的心意没有错付。 他希望她能一直坚持下下去,下到玄宗面前。 这才是悬赏棋的意义,让更多像她那样真正有才华的人能被看到。 他面前的墙上悬挂着所有悬赏棋的棋局图,多数已经卷起来,棋局已毕,无人胜出。 他又上前卷起了三局,那是今天被他干掉的。 做完这些,皇甫惟明也就到了。 清茶淡酒置办在月下凉亭,他不能多饮,但皇甫惟明无所顾忌,欲畅快大醉一场,因为他最近很是憋屈。 明州一役之后,皇甫惟明迁任兵部,原以为可以避开文官在权利场上那一番暗流涌动,自此便可热血报国了。谁料,此时的兵部也是一言难尽。自开国以来的府兵制下的拆冲府日益衰败,加之西北战事频繁,内地的官兵不舍家园田地且久于安乐畏惧远征,便纷纷雇人顶替军籍,对底层兵勇更是凌辱驱使,久不练兵,军中战力十分不堪。 他在河西、陇右、朔方等地调查后向左相牛仙客递交了一份详实的策书,左相之位兼任兵部尚书,且对右相李林甫够成监督与钳制,但偏偏牛仙客是个闷葫芦老好人,反倒成了李林甫的应声虫。 这份策书很快被李林甫改头换面后,成为其兵制改革的檄文,如今李林甫欲以募兵制代替府兵制,其饮鸩止渴的作法,居然得到了天子的首肯,欲轰轰烈烈的推广开来。 “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 以往府兵制的将士们上马驭敌是为了守护家国,是世袭荣誉的扞卫与热爱,但现在,更像是为了生计和饭碗,新召入武的兵士缺乏训练,没有热情和忠诚,国家军队的战力没有保障,却加大了国库的支出,滋生了新的腐败。 皇甫惟明一口灌下杯中酒,憋闷地看向李泌:“我就弄不明白,摆在明面的事儿,优劣好恶世人皆知,为什么上位者反而执迷呢?” 李泌眉头微皱,军中的事他本不愿多言,他知道玄宗的心结所在,府兵、权贵、勋门,这三者若结合起来拧成一股绳,便是可以改朝换代的力量。若改了募兵制便不同了,军队就像兴庆宫里的宫女太监,按月领俸,拿钱办事,却始终身为下贱,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开元前期,还不乏以勋功入相拜将者,到了后期,特别是改元天宝以来,便没有了。 就连各镇节度使的位置,以往都是由朝廷重臣勋戚兼任,现在,则多用胡将,用圣上的话来说,这些夷虏可抗击外患,却无太多野心,像护院的忠犬一般,骨头管够就行。可府兵便不同了,都攥在宗室勋爵手里,有抱负有地位有文化的勋贵们,手里有军队,能干什么了……从一个老人的角度想,圣上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 他举起眼前的茶盏与皇甫惟明的酒杯碰了一下:“重振折冲府不是一朝一夕一个奏折就能做到的,需要地,需要钱,现在这些尚不具备。” 皇甫惟明又一口饮尽,气气的将酒杯落在桌上:“当然没有了,地早就让那几个姓氏分光了,至于钱……”他冷笑一声,又长叹一声:“安禄山说他那儿每年用衣就要三百万匹,粮就要百十万斛,皇上眼睛都没眨一下,让李林甫去办。李林甫能办不出来吗?圣上都说他是个好账房先生了,打着算盘就把钱付了,只是皇上知道不知道,那钱都是民膏民脂啊!” 李泌跟着饮干了杯中的茶,今夜的皇甫惟明尤其的义愤填膺,多年的闲职让他一身才干无所发挥,却也让他有了更多时间观察和思考。 李泌面色无波:“圣上即已明示了要重用番将的意思,朝中偏向的应该就不止钱粮了。” 皇甫惟明无奈的点点头:“说的极是,现在军中的关键位置都由番将胡人把持,懂得行军打仗,治兵御下的老将、还有世家子弟们早就靠边站了。朝堂上也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李泌目光切切:“那你呢?” 皇甫惟明苦笑一下:“我还入不了他们的法眼,他们现在的心思都在郭子仪身上。” 李泌心中一惊:“郭子仪?前些日子郭老夫人有疾,我已差人送了药,听闻已好转了,难道有变?” 皇甫惟明摇着头:“好不好的,只不过是个由头,有人要拿这事作筏子,参他不孝,想让郭子仪像当年的张九龄一样,回家伺候老娘,最好是能让郭子仪自己表请罢官,最差也和张九龄一样,改任地方。” 李泌拧眉摇头:“不好。牛相入春以来缠绵病榻,我看着也就年中年尾的定数,若牛相故去,左相之位……” “我知道你的意思,怕是不行,牛相叔父姚弈与兵部侍郎卢奂都紧盯着这个位置,就是李林那边也推举了夫蒙灵察。”皇甫惟明叹口气:“我知你属意郭子仪和韦坚,相较于韦坚的身份,倒是郭子仪更合适。” 李泌沉默片刻,倒也有些释然:“我属意谁并不重要,最终成事,还要看命数。郭子仪不能入相归朝倒也不怕,重要的是要在任上,不能卸甲。只是这不孝二字,太过压人。” 皇甫惟明点了点头,“他现在还撑得住,倒是王忠嗣将军看我闲着,喊我过去,我准备应了。” 李泌的表情由阴转晴:“也好,陇右那边,确实应当早做布局。” 李泌平日里待人总是淡淡然,飘然出尘的样子,唯独对挚友皇甫惟明算是嬉笑形于色了。 皇甫惟明心里终于痛快了,大饮一杯:“来日别过,咱们再饮。对了,你那件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事办的怎么样了?下的如何?” 李泌想了想,淡然一笑:“敌强我强,敌弱我弱吧。” 那面上神色似曾相见,皇甫惟明略琢磨了一下,便也笑了:“这么快就和老朋友交上手了?” 这话有两层含义,其一指的是那些操弄悬赏棋的权贵们,其二,便是明州城里的故人。 李泌心头一颤,刘一手三个字像狠捶了他一下。 是啊,对刘一手所在的秋风渡的那盘悬赏棋,他确实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上刘一手回的强棋,他自然强棋以对,若看出是他人下的弱棋,他便也抬抬手,没有一步封死。他有私心,就是想让那盘棋能下到终局,因为那是唯一还活着的来自民间的棋,他不想堵上那条路。 而秋风渡里,刘一手的御心术果然起了作用。酒楼的悬赏棋终于回到了黑白子势均力敌,棋逢对手的局面。横插一脚的其他弈棋者也基本都放弃了,现在是她和那位不知姓名的贵人的单线对决。 说来也好笑,这一切还和李林甫有关。 悬赏棋开了些时日后,由于披露出的信息太少,又迟迟无人胜出,民间的猜测便一日盛过一日,最终汇成了流言蜚语,说悬赏棋是李林甫给小女儿李腾空招婿挂的,消息出来的那天,哗啦啦的是个男人都涌到了棋布边,排着队对弈,恨不得将棋盘的空里都塞上棋子,导致悬赏棋一度封盘。 不想李腾空自幼修仙慕道,隔日就浩浩荡荡的从长安出发去庐山修道了,谣言不攻自破,胡啦啦的人群又散了。 刚消停了两天,又有传言说这悬赏棋是江湖寻仇所挂,哪哪哪儿的谁谁谁,眼看就要胜出了,第二天竟横尸街头,棋局是某人为引仇家出来才挂的,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听得人瞠口结舌。至此,悬赏棋的热闹总算过去了。 “那也不对啊!”刘一手看向裴山月:“真要寻仇,不用等到快赢了再动手啊,只需派人守在棋布边,仇家一出现就可动手了,杀了人,撤了棋局,还不用多花钱,岂不更好?” 午休时间,酒楼大堂没有客人,刘一手趴在桌子上,瞅着悬赏棋,裴山月坐在一旁,细细擦着手里的琵琶。 裴山月头也没抬:“你管他是真是假呢,反正都下到这一步了,你就痛快地说还想不想下了?” 刘一手神色笃定:“那是自然,纵使天上掉刀子,这棋我也得下完。” 裴山月吹着琴弦间肉眼都看不到的灰尘:“那咱们就下,反正棋布就挂在我身后,再有不自量力要上去的,我打他下去,你踏踏实实的下。” 这姐妹儿,果然义气! 刘一手下的越来越踏实。 隐隐的,总觉得与她对弈的人很是熟悉,像是…… 她手里的黑棋越战越勇,竟然将白棋逼到了关键时刻。 “这盘悬赏棋挂在哪儿?”玄宗问向李泌。 就剩几盘棋还活着了,他例行向玄宗来复盘。 君臣相见,又在花萼相辉楼,兴庆宫中距离里坊最近的大殿。 李泌回道:“西市宣阳坊的功德楼。” 玄宗摇摇头:“那是个南来北往、商客云集的地方,应棋者应有不少,怎么可能……”他看向棋布:“这盘棋从开始至临近终盘,显然是一人所下,这种人太过霸道又无视规则,你给点力,两日内下死他。” 李泌眼波微动:“要查吗?查到之后,要罚吗?” 玄宗想了想:“只此一回,他应该就能得到教训了。” “这盘棋?”玄宗拿起了另一张棋布:“起手是焦同书下的吧,接续的是魏加斯,然后是……这几个人还是没什么长进啊,这盘棋要不行了,下到后面他们先互相使上绊子了。” 被圣上点名的是朝中几位清流,只是这些清流名士们内心的欲望却是比谁都旺盛,故李泌但笑不语。 玄宗又拿起了一张,刚看了几眼,扔到了一旁,脸上带了怒色:“朕就是不想跟他们撕破脸,人情条子递不上来,就打起了悬赏棋的主意,都已经富贵如此了,还要跟民间抢机会!”他越说越气,看向李泌:“查查,是谁走漏了风声?” 李泌倒是极为坦白:“每日棋局都有专人抄了送入宫中,但凡用人便会泄密,世上也许会有不透风的墙,却没有不透风的人。圣上还是别问了,越问动静越大,消息漏出去的越多,反正就剩几处了,快到终盘时,自有花鸟使督查封盘,便是避无可避” 玄宗眼眸微垂:“也好吧。” 天子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张棋布上,面露欣喜之色:“这个好,这盘棋是真的。” 天子细细地看着,越看,面上喜色更盛,他是真的爱棋,也是真的爱才:“黑棋真是险象环生中总有人力挽狂澜啊……看来还是某一个人凭一己之力独撑大局呐!好,好!” 说着话,玄宗提笔在最后一张棋布上点了下去,那是今天该回的一步。 李泌倒有些意外,想不到圣上兴致如此之高,竟然亲自落子回应。 旁边的高力士也是懂棋的,立即赞道:“好棋!”而后上前,躬身接过棋布:“臣这就着人护送过去。” 立时便有小宦官捧着棋布赶至秋风渡,拿给掌柜相看,掌柜不敢怠慢,赶紧恭敬异常地将回棋画在了酒楼挂着那张棋布上。 天下无人知晓,这一盘的这一子,竟是当今天子所为。 而接下来应棋的,便是实实在在与天子对弈了。 围棋如阵,布局如营,中盘如战,收官如守。 这局棋下到此时,正是收官在即。 那一子之后,便是局合龙蛇成阵斗,劫残鸿雁破行飞。 若在之前,这盘棋始终有一种故人相见话寻常的熟悉感。 对面回棋之人从容淡定、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自是一派谋定而动、流水不争先的气度,有着洞悉人世的苍苍,又有一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天地兼济天下的胸襟。而这一子之后,却变了味道,分明透着一股子“大道无门,千差有路”的禅意点化,而这点化的周遭又设满了陷阱和重重迷雾,透着一分明晃晃的戏谑与捉弄,实在让人费解。 纵使刘一手,也是无解。 第11章 黄粱梦醒万事空 刘一手一边砍柴一边摇头:“不对啊!” 刘一手一边挑水一边摇头:“不应啊!” 刘一手一边烧火一边摇头:“不能啊!” 白子新回的棋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着实古怪,对弈的分明是换了人。她的黑棋已经锐利到极致,可以说图穷匕见了,白棋怎么还姑息纵容上了,莫不是有诈?驻足在那幅悬赏棋棋布前,想的都走不动道了。 裴山月站到她身边,也看向棋局,良久之后,她脸上也犯了难色:“这是给你机会呢,还是根本瞧不起你?黑棋都要吹响号角换江山了,白棋怎么上赶着送钱?” 刘一手更是不得其解:“可说啊,我也不解这是什么下法,整整一日都未敢应棋,唉,真是煎熬,比下的顺手时还要煎熬!” 棋布上,黑子白棋深度纠缠在一起,大部分的地盘都已经或黑或白的围上了,现在是每一目、每一口气的较量,每一步都至关重要,输赢应该就在一两子之间。 她真的很紧张,深吸口气:“我都有点不敢下了。” 裴山月又琢磨了一会儿,拍拍一手的肩膀,一脸正色:“我觉得你想多了。” 看向裴山月,甚是不解。 裴山月指着白子新回的那一步:“这应该就是他真实的水平,这一局棋可谓缠斗,双方长时间的撕咬后,都会有气力泄了的时候,他的气力就到这儿了,下吧。” 刘一手还在犹疑,裴山月给她信心,上前,点在了那个理所应当的,刘一手也觉得要下的位置。 …… “中计了,果然有诈!” 白棋很快回了棋,却没有回在刘一手之前纠缠的那一子输赢上,他真的就把那一子送了过来。换了一个看似尘埃落地的围地,一子解双征。 刘一手紧张极了,她知道,只有一子的机会了,或生或死,或输或赢,只有一次机会。 她跟掌柜告了假,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将悬赏棋复盘在自己的棋盘上冥思苦想。 她试了千万种可能,觉得自己没戏了。 裴山月给她端来了饭菜,带来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城里其他的悬赏棋都落幕了,无人胜出。 裴山月温语安慰:“所以,放轻松些,你即使输了也不丢人。” 也是,她呼噜、呼噜一口气儿喝完粥,放下粥碗,倔劲儿又上来了:“可我不想输。” 说罢,又埋首棋局了。 裴山月静静地退了出去。 待裴山月再返回屋内,已是夜半时分,看到刘一手还枯坐在棋盘前,她也不劝,只体贴的将卧棂窗起开条缝。 一缕清风吹进来,刘一手觉得脑子也清醒了一点,抬头刚要谢谢裴山月,裴山月又体贴的给她披了件外衣,怕她冻着,还给蜡烛罩上了琉璃罩。 如此种种,她的谢字便说不出口了,太轻了。 她领情的继续专注于棋局琢磨。 再后来,裴山月睡下了……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刘一手站在院子里,满月当空,月光皎白的像银色的绸缎,盖在睡着了的大地上。 她还是没有想出来…… 或许,该承认自己不行,可是,不甘呐…… 站了很久,夜凉如水,她连着打了个寒战,不得不走回小屋,又看了眼棋局:“算了,就这样吧。” 却在即将缴械认输的时刻,这最后一眼,让她发现了破绽。原是她太沉浸在棋局里,或者说她被吓住了,差点被吓破了胆儿,既然对方敢送,她又为什么不敢收呢,既然敢收,又为什么不敢就此做肥做强呢? 没错,她就是要做个贪得无厌的老饕。 她在棋盘上点下了一子,他能一子解双征,她为什么就不能镇神头呢?杀!一子胜也是胜,天下胜负不就在一子之间吗。 她安心地睡了,睡的很沉很沉…… 清晨,裴山月先起了,她无意识的看了眼棋局,只一眼便愣住了。 裴山月惊叹:“她解出来了!” 一念起,她看看棋局又看看熟睡中的刘一手,狠狠心,打定主意走了出去。 很快,她又回来了,给刘一手体贴的送来了一盆洗脸水。 …… 一阵紧密而熟悉的鼓点声响起,半梦半醒间,刘一手看到自己站在悬赏棋盘下,走出那令人惊叹的绝杀一手。花鸟使先是一愣,随即认真记录在案,而后黄绸封盘,又将抄好的棋谱快马送回宫中。 “不愧是刘一手啊,果然是神之一手。” 众人围拢赞叹,掌柜的、店小二以及厨房里那些一起劳作的庖丁们,都发自内心地为刘一手欢呼,他们面上有惊叹、有佩服,更有与有荣焉的神情。 “想不到我们店里竟然出了个棋状元,真是长安城里第一遭!” “这小姑娘厉害的很,干活也是把好手呢!她还给我端过酒菜,上过茶水呢!” “你那算什么稀罕,她还给我喂过马呢!” 店里那些熟客,也跟着兴奋起来,争先恐后说着与刘一手的交集,仿佛各个都中了头筹一般,热闹的像是过年。 刘一手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到不远处的裴姐姐,她头一回朝自己展开温和而亲切的笑容,那笑容中透着欣喜与欣慰,“真好,一手,恭喜你,得偿所愿!” “谢谢裴姐姐……”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激昂、动天的锣鼓声,密密实实地响了起来,众人神色大变,难得又有人破了局?若是不止一人破局,又按什么来评定最后的魁首呢!不怕,自己是先一步破局的,那棋谱都已经被送入宫中了,已是定局了,改不了了。 入选翰林棋院,成为棋代诏,铁定不会变了!! “刘一手!刘一手!起床了,怎么今日起的这般迟!!”身后好像是谁在喊自己。 刘一手心里一慌,猛一回头,却是一脚踏空,仿佛跌入无底深渊,她手脚拼命乱动,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下坠的速度太快,快的几乎窒息。 眼前一片黑暗,而后,又亮的刺眼。 原来,是梦一场。 刘一手心口乱跳,睁着眼睛,用手按着胸口,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清醒过来。透着窗纸朝外面看了看,着实不早了。赶紧起身整理好床铺,又看到裴山月为其准备的洗脸水,竟然浸泡着好看的桃花、杏花,再看水盆边放置的面脂、铅粉,便知是裴姐姐的好意。 是啊,今儿是刘一手的好日子,待一会儿到堂上走出那步“神来一手”,便会从此名震棋坛,而后就是进入翰林棋院,成为棋待诏了。 是该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当下,刘一手便用那浸泡了桃花杏花的水将脸仔仔细细地洗了,又涂了裴山月那金贵的百花面脂,据说,那还是春日里她在曲江池畔亲自采来的,而后又缠着灶上的师傅,合了蜂蜜、白芷、杏儿、龙脑以及好几种上好的美白润肤的药材一起蒸滤而成的。 再拿着裴山月的那面菱花铜镜照了照,许是今日心情愉悦,衬的人还真有些花容月貌。刘一手兴致高涨、自信满满地出了小屋,雀跃的步子直接来到客舍餐馆的正堂大厅,却见那幅巨大的悬赏棋盘下,此时竟然围满了人,且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真是厉害啊,想不到,居然是这样的妙招!!” “这便是传说中的神之一手吧。” “此人平日倒未曾见过。” “我倒觉得在哪里见过,眼熟的很,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你看看这风姿气度,真是出尘飘逸,是哪家的公子贵人!” 刘一手的心咚咚作响,跳的极为厉害,以往从未有过的慌乱,难道,真有人先她一步,解了此局?不能吧!! 她脚下生风,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的,便匆匆跑过去,并用力拨开人群。 只见,那棋盘下,在围观众人的最前列,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修长、瘦削、有些空谷幽兰遗世独立的感觉。 终于,刘一手心一沉啊,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终究被人抢先了,而且,棋盘上那子,与自己昨夜所想一般无二,真是,不服,却也无奈。 恰在这时,那个男人转过身,与刘一手四目相对。 刘一手立时惊呆,整个人,都凌乱了。 “裴——山——月?”刘一手喃喃着,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她揉了揉眼睛,再细细地看,今儿,“裴姐姐”没有上妆,脸上没有铅粉、没有斜红、也没有面靥,甚至那眉毛也没有描,干干净净极为素净,倒可以看到那嘴唇上下两边暗青的胡茬,头上没有梳复杂的发髻、没带一件首饰,只是寻常男子的简朴穿戴,倒是分外俊秀。 再往下看,居然那么明显的喉结——该死,平时裴姐姐从不离身的帔帛,旁的女子是将其披在肩上,而她却常常交于颈部,自己也曾问过,她只说嫌自己脖子上有处黑痣,所以才做的遮掩,又说这是她自创的时兴戴法……竟然还引得一些女客效仿。 原是,为了遮掩——喉结。 刘一手的头像被人用硬物猛锤了一下,嗡嗡作响,她大惊失色,内心中翻江倒海,有太多问题想问裴山月,最关键的是裴山月为什么是男的?不对,应该说是先前为什么要假扮女人,还与而自己朝夕相处做姐妹那么久!? 刘一手忽的想起,裴山月的反常,早已有迹可查,这间客舍的老板极为仁厚,除了工钱外另包食宿,且荤素搭配丰足,刘一手还是长身体的年纪,食欲佳、胃口好,吃的着实不少。反观裴山月却很是挑食且吃的极少。原以为她就是小鸟胃口,但每到夜晚,又听到她肚子咕咕作响,便知她也是饿的。 刘一手好生奇怪,曾经问过。 裴山月翻了白眼:“虽是弹曲子卖唱的以技艺谋生,却也要保持良好的仪态,要纤细、柔美。我这身体本就易胖,多吃一口,腰上便肥上一寸,倒不像某人,吃的再多,也不长肉。 刘一手当时还对她掏心掏肺,说自己那位道医朋友曾说她天生脾胃虚弱 ,吃再多也不吸收,故不易长肉,是为平生之憾,两人还感慨这盛世长安,日后怕是要以胖为美呢。 裴山月听了倒是有几分期待,“会吗?真会有那么一天吗?“ 刘一手言之切切,“一念起,万法生,意念的力量无穷无尽,可以成就无数事业……” 现在想来,她不敢多吃,是怕体型上暴露自己男子的真身。 还有,那从不敢以素颜真面目见人,那不厌其烦的上妆……或许本就是偷偷刮脸剃须!!!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大意了。 只不过才过了两三年的安逸日子,自己就大意了,忘了防备,失了敏锐,说到底,还是赖自己。 刘一手心下懊恼。 “你?果真是男子?”虽然已无须再问,但她还是想亲口从他口中得到确认。 他一脸孤傲,气质谈吐与往昔判若两人:“何必多此一问。” 天呢,竟然连声音都变了。记得自己还在明州的时候,听邱掌柜说过,有一种伎人会一种绝活,叫“口技”,通过唇齿喉舌以及鼻腔和胸腔的配合,能模拟世间万物声响,或老幼婴儿、或男女牲畜,鸡鸣狗盗,这便是“隔壁戏”的基本功。自己有一次在波斯客商的船上,也看过……真是太大意了。 不管你有何苦衷,我们同吃同住那么久,为什么要瞒着我,真是太可恨了。 刘一手胸中一口恶气直顶到嗓子眼:“那你——为何要跟我同住?你也太——不知廉耻了!!“ “这事倒还当真怪不得我,当初我就不想与你同住,是你哭着喊着要跟我同住,还主动给我铺床暖被,现在我恢复男儿身,若你觉得于清白有损,不如咱们从姐妹到夫妇吧,只是日后我入了棋院,便是官身,你——怕是只能做妾。”!裴山月神色云淡风轻。 “我去!”他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如此戏耍!如此讥讽! 刘一手完全失控:“夫妇?我看还是当姐妹妥帖”!! 当下便抓起隔壁桌上的盖碗用力一摔,拿着破瓷片追着裴山月便狠狠扎去,要么封喉,要么划了他的脸,让他破相,总之,要见血!! 裴山月也不惯着她,随手抄起一个胡凳左突右挡,两人如仇人相见,通红的双眼,火星四射,大打出手。 “我打死你这个一会儿是女、一会儿又是男,不男不女的死妖孽!”刘一手第一次公开骂街,骂的时候还有些心颤。这话骂的会不会有点忒狠了?万别伤及无辜,因她先前听长孙今也说过,有些人天生下来便雌雄混淆,那样的人,是没得选的,是造化捉弄的可怜人。我可不是要伤害那些人,我只是单骂眼前这个。 “你才是妖孽呢!人家本来就是堂堂七尺好男儿,是你有眼无珠,不,是你故意装傻充愣非要贴上来的。”裴山月才不吃嘴上亏呢,也不看看姑娘我,噢不,是小爷我是打哪出身的,妓坊长大的,骂街会输吗? “你不要脸啊,要男要女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可你为什么偷我的棋?为什么要抢我的机会?“刘一手真的要被气哭了。 “你才不要脸呢!还偷你的棋?你怎么证明那一步神之一手,是你的?切,我可是琴棋书画六艺皆通名闻长安久负盛名的,你才来长安几天,一个厨房里烧火择菜洗马喂牲口的小杂役,还你的棋,你配吗?“ 我去,这个烂人,真她娘的太过分了,真是没天理啊,这要是在明州,我刘一手一声令下,不管是车把式行,还是港口的船工、要多少人有多少人,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的妖孽!! 刘一手抄起一个大号汤钵,也不管里面是不是还有半盆杂碎汤,带汤带水带着羊肠子、肺管子、便狠砸了过去,这一次,不偏不倚,砸了个正着。 恰在此时,官差来了。 “悬赏棋终盘胜者裴山月入选翰林棋院!”裴山月考公上岸、皇家烫金的证书下来了。 尽管,他头上又是汤又是水,发簪上还挂着一串羊肠、两片羊百叶……人家硬是不慌不忙,掏出帕子抹了一下脸上滴滴哒哒的汤水,又用好看的手指取下那些羊杂碎,而后恭敬飘逸地上前行礼、交检户籍、领取证书…… 仿佛才刚那场闹剧并不存在。 众人照常上前恭喜。 呆若木鸡的,唯有刘一手一人,纵使再心有不甘,她也知道,不能再打了,打死她,也无用。 这一局,自己输了,输在,大意,输在,错信。 可是,心有不甘,她便拦住花鸟使的去路,想要为自己争取一线机会,却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喉头巨痛,仿佛被什么硬物堵住了,想要说话,却声音嘶哑,不能清晰发音;更吓人的是,就连呼吸也不畅了,腿脚更是软软的,如同踩了棉花。 这是急火攻心所致的心悸失语症吗? 快要昏厥前,勉强用残存的意识思考着,却恍惚听到众人的惊呼,看到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像见鬼一样。她不知道此时自己面色青紫,手上和脸上甚至是耳畔、脖子上都开始出现大片的红疹。 终于,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瞬,看到裴山月那别有深意的眼神,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12章 人心惟危 人生,哪有什么经历风雨后一定会见到彩虹的美好,起起伏伏、苦难与打击,才是常态。刘一手这次,被伤的很重。 当她渐渐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一捆席子裹着,搁在一辆平板车上,不知被拉到何处。闻着味道,她能感觉出,是那个被她偏爱的、被她喂过夜草的小毛驴,在拉着这辆车。 听着车把式与主人的交谈,她才慢慢理清思路,补全了自己晕倒以后的信息。原来,自己突发急症倒地,因高热和红疹,被认为是传染病。在长安开食坊、客舍的,最怕有雇工和客人染上传染病,这样便会被封店,总要三四个月后,经过数次清洁、洒扫、消毒,由官办医药署派专门的医官验收后方可恢复营业。 也不知店老板花了多少银两上下打点,才被免于封店,但是刘一手却不能留了,非但不能留,也不能被送往正规医馆治疗,因为医馆按要求遇到这样的急症患者也要第一时间上报,那样一来,同样是暴露痕迹,顺着线索一查,仍会查到秋风渡,店家仍是脱不了干系。 于是店掌柜便再三拜托了这位要出城的客人,又给了丰厚的酬金,让其将刘一手运送出城,至于出城后是死是活,就看小姑娘自己的造化了。 “原来,被裹在席子里,是这种感觉。”刘一手此时,又想起了父亲。 当年,他也是被一卷席子送了回来。 当年,他也是行至绝迹了吧。 他是一心为公却为人所害,刘一手自负并无大报复,也从未以天下人福祉为己任,只是想循着父亲的足迹,以棋立世,想看看这条路能走多远,未料,依旧是铩羽而归。 相隔十年,父女二人竟然命运重叠了。 这到底是父女二人的宿命,还是天下草根之人的宿命,亦或者,是善良且轻信他人的宿命? 在刘一手心灰意冷,气若游丝之际,行进在同一条长街上的昔日同寝密友,如今却是两样人生。 就在刘一手被裹席运往城外、生死未卜的同时。与她背道而驰的是骑在高头骏马上披红挂彩接受荣耀的棋坛状元新进棋待诏裴山月。 裴山月骑在高头大马上,回忆过往,想起自小受过的苦,妓坊老鸨和龟奴对自己的凌辱虐待,想起那可恨又可怜的娘亲,想起那些非人的过往,又想起与刘一手同处的点点滴滴。 想到那日两人秉烛夜谈,以棋局共话人生,自己想要说的却被刘一手拦下的话:“我所经历的真正的悲惨,世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世人只道小女孩被卖入妓坊,是悲惨,是非人境遇。却不知,在妓坊里,身为女子倒比男子还稍稍好些。妓院里的女孩子好赖能活下来,而在妓坊出生的男孩,自打离了娘胎,要么被卖、要么被淹死。所以,裴山月那个娘,为了让他活下来,便从小将他装扮成女孩,一直到不能装的时候,才掩护他逃出来。 他永远记得与娘亲分别时的样子,娘亲依旧上了妆,依旧美艳风骚,依旧倚门卖笑,却是媚眼含泪。 他记得,娘亲把多年偷藏的体己交给他以后,对着他甩了甩手帕子,然后风淡云轻故作轻松地说:“走吧,天高地远,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出了这牢笼,你便是堂堂正正的男子了。” 他想哭,却忍下了。 他说:“你好好的,别喝那么多酒,也别用那么多香,保重身体,给我十年,不,五年,我定来接你。那时,离开这牢笼,你也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他记得真真的,当时娘笑着答好。 她明明答的好好的,她的笑容,真的很灿烂。 可是,她却食言了。 在他逃离之后,她便投了井。 他知道,原来,她一早就想好了,若他离开了,去奔赴自己的前程,那便不能再有一个身处妓坊的妓女作娘亲,所以,在送他走之后,她也走了。 闻讯,他哭的像个孩子。 他自小没爹,如今,也没娘了。 如果他一早便知道,自己逃出妓坊去外面做男人,终是要付出这样的惨痛代价,那他宁愿不要,宁愿去当男妓。没错,做男妓虽然耻辱,但却能与娘亲相守在一处啊。 现下说什么都晚了,既然娘的心愿是让他好好活着、以男人的身份立世,那他便如此。 可来了长安才知道,在这个打短工都要看户籍出身的地方,作为出身妓籍的他,根本没有立世的根本。于是,他又变身为她,凭着当年在妓坊里学到的那些技艺找了家酒楼客舍栖身,与那些客人交错周旋,暗中积累自己的人脉,将所有积蓄换了份清白的户籍,为今日成为官身,垫了基础。 刘一手的出现,是个意外,也是个机会。 原本,他或许还要等上很多年,但是现在,虽然弈棋不是他最擅长且最喜欢的,但只要能以此为跳板,也暂且拿来一用。 待进了公门,日后再慢慢图之。 总之,娘亲搭上性命为他托举的人生,他不能辜负。 虽然…… “对不起了,刘一手。”好像这是除了娘亲以后,第二个对自己好的人,但是却被自己坑了,可那又如何呢? 这长安看起来繁华,其实与山林无异,仍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牢笼,所以,尽管有些抱歉,但,未来的路,仍是要昂首挺胸打起精神走下去。 思及至此,裴山月在忏悔片刻、伤心片刻之后,又志在满满了。 第13章 道心惟微 “就是这里了。”客人命车把式将驴车在一处大宅前停下,从恢复一些意识后,刘一手便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脚程,这里应当是在长安城的西南角。先前在明州时,在长孙今也那儿见过一幅长安城简略的地图,记得上面大致的位置。 初时,她以为这位客人是要走西南的安化门出城,可是分明又由东往西穿了两条长街,刘一手知道,长安的街道如同棋盘般规整,外郭城从南至北平行布局十四条长街,而从东至西则是十一条,南北东西布局的长街将东城与西城分割为一百零九坊,如果猜的没错,这里应当是座落于永阳与和平两坊的大庄严寺附近。 心中怦然一动,暗将自己的八字与今日的时辰和此时方位大致一算,或许还有生机。 “咱们不是要出城吗?”车把式不解。 客人像是西北口音:“那掌柜的嘴上虽说只将这人送出城便好,以后自生自灭看她造化,可我看他那意思分明还是有些怜悯,上苍有好生之德,咱们这些走南闯北做生意的,遇到这样的事,又岂能真的见死不救,前边是佛寺,又是悲田院,将她放在这里,若有造化,或许还有生机。” 果然猜的没错,是佛寺,刘一手有些激动,只是喉头肿胀的厉害,呜呜地并不能发出声音,就觉得有两人正将自己从车上抬下来,走出几处远后,刚要放下,却又听得脚步声、车轮声渐近,好像远远地,来了好几辆车马和好些人。 顷刻间,便有人高声训斥:“去去去,快去的远些,今日有贵客前来布施,门口务必要整洁清净,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乱丢、乱放在此处的。” “师傅莫怪,这是我们在路上救助的孤女,身染重疾,又没得亲眷照应,还请悲田院收留安置。”那客人说的十分婉转。 既没透露刘一手底细,又没透露酒馆客舍的消息,算是有保全之意。 当下,自己这一卷席子便被放在地上,随即打开。 重见天日,眼睛很是不适应,刘一手又闭又张暗暗鼓捣片刻,想要适应一下光线,却听得围观几人惊呼了起来。 “我的天,这不是麻风病吗?”打头上前查看的一个中年壮汉当下便惊呼了起来。 “这脸肿的像猪头,又红又肿,还起了那么多疹子,这不是麻风,倒像是虾蟆瘟!”一个年长婆子倒像是多少懂些医术的。 只是她话音才落,刚刚围拢的众人立即退的远远的,像是躲避瘟疫病人一般,甚至有人当下便扯下汗巾掩住口鼻。 “快快快,快抬走,这悲田院里住着七八百老幼病残,不远处的大庄严寺还住着译经文的高僧,可不敢给人传上这厉害的瘟疾,你们快些把她拉走吧。”仍是那位婆子,再开口已失了先前的镇定,倒是慌张中带着一丝惊惧。 客人和车把式面面相视,倒没有他们这般无措,那车把式也是个直性子,大咧咧地喊着:“什么蛤蟆瘟,听都没听过,这个姑娘头儿夜里还能劈柴担水喂马做饭呢,只不过白天跟人干了场架,当场气厥过去了,想是被气顶了,或是被口老痰堵了,这才发作起来,照我说,灌点白米汤,就能好。你们悲田院,本就是收留孤苦的,咋还挑剔推脱起来。” 这悲田院的几人,连婆子带汉子本就惊惧退缩,听了这话更不了得,那中年汉子立时火了,叫嚷开来:“你听听,不光是生了病的,还是个爱闹事、爱和人干架的硬茬子,这等波皮,我们这儿更不能收,赶紧将她抬走,不然,我们就报官了。” 一听报官,恐将事情闹大,牵扯更多,那客人见状不好,给车把式使了个眼色,当下,两人便齐齐跳上车,扬鞭而去。 那小毛驴,此时,竟然跑的飞快。 刘一手心里苦呢,是不是我给你夜草喂的太多了,还是说,从原本拉磨的转变为脚力,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里,你这是撒了欢,欲有一番大作为了! “这些人怎么这样,把她丢在咱们门口,算怎么回事?” “韦家布施的车马已经到了,这货都快卸完了,眼瞅着韦家娘子的车辇就要到了” “不管了,你们几个,先把她抬走,丢到乱坟滩。”管事婆子指挥着。 便有两人用汗巾蒙了脸,上前来抬,刘一手用力阻挠,嗓子发出呜呜的胡乱的嘶吼声音,许是那两人担心与刘一手的肢体接触,都不愿触碰她的衣衫,只隔着席子抬着,终因那席子太滑,而她又手脚不老实,一直在乱动。一个不小心,就见这个席子卷咕咚下滚落出去。 刘一手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耳边嘈杂声阵阵。 直摔得眼冒金星,心慌意乱。 等到身体稳住了不再移动的时候,却刚好听到几声马儿的长嘶,车把式惊慌的“吁吁”叫喊,原来,自己差一点葬身于一辆马车之下。 幸而,差了一点。 马车止步。 一阵慌乱过后,一个欣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看那襦裙的用料和花样,还有那精致的幕离,刘一手便琢磨着,这便是那婆子和汉子口里的“来做布施的大功德主——韦家娘子。” 隔着幕离,看不到韦家娘子的真容,也听不得她说话,只见她凑到自己跟前看了看,随即又召了一个丫鬟,也不知在她手上写了什么,片刻后。 那丫鬟便和婆子交待开了:“我家娘子说了,这不是过人的瘟病,当是碰了什么花草的过敏风疾,服两剂汤药便能康复。” “是啊。”众人唏嘘着、附和着,刘一手暗自松了口气,又猛地想起,花草过敏——岂不是早上的洗脸水?还有那些面脂、铅粉——好你个裴山月,真是人间妖孽,原来你一早就算计好了——不仅抢我的棋——抢我的棋待诏身份——还要斩尽杀绝—— 呜呜,长安城,太可怕了。 坏人,太多了。 却一转念,虽有坏人,也有好人,比如,仙女长相、菩萨心地的韦娘子。 第14章 各有渡口各有舟 从小到大,刘一手都极少生病,倒也不是钢筋铁骨没生过病,而是即使生了些许小病,凡有个头疼脑热,她也不会吱声,更不敢告诉娘亲和姐姐们,只自己悄悄嚼块老姜,或者塞一把胡椒在嘴里,待发了汗,也就挺过去了。 大体穷苦之人都极少生病,都不是真的少生病,而是因为穷,因为日子艰困,所以不把病当病,自然也很少吃药,却不知这药原来这般苦。 她自小看娘亲将一碗一碗的黑药汤往嘴里灌下去,也曾眼巴巴地问过娘亲苦不苦,娘亲总是莞尔一笑摇头说不苦,还把姐妹三人为她准备那一粒老冰糖塞到刘一手嘴里,所以,在刘一手的记忆里,药不苦。 后来,跟着长孙今也给人看诊开方,陪他碾药分药,只觉得那些草药别有一种幽幽的香味,且每个来向长孙今也来求药的人,面上都极为虔诚,求到的药仿佛是长寿珍品一般,所以,她也不觉得——药是个很痛苦的玩意。 而现下,猛地将一大碗又腥又涩的汤药灌到口中,想要吐,又倔强地强咽下去,从唇齿味蕾到心肺脾胃都浸润在满腔的苦涩中。 一只如玉的纤纤素手托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瓷钵,里面放着雪白的银丝糖、用蜂蜜浸过的莲藕干和青梅蜜饯,刘一手捡了一片莲藕干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这味道,真的好吃极了,不同鲜藕的清脆清香,嚼起来有些韧劲,却也爽滑,舌尖还有一点点的糖渣,而且在唇齿间还有细细的拉丝。 最重要的是那份不算浓郁却恰到好处的甘甜,真的是一种慰藉。 韦娘子亲眼看着刘一手喝完了药,吃完了糖果蜜饯,又示意她漱了口,看着她躺下后,才又去隔壁房间照顾其他老幼患者。 “真是个善良的仙女姐姐。”刘一手发自肺腑,虽然她能落到如此境遇,也是拜先前那一位美女“姐姐”所赐,但却不能因此不再信任这世上仍有善意。 “善良有何用?长的好又有何用?可惜是个天聋地哑的残缺人。”那日的管事婆子一边看着灶上的药膳粥,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同刘一手应着话。 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后悔自己二把刀的功夫差点草菅人命,这几日刘一手的药食,这婆子倒是极上心的,常常亲自料理。 喝了韦娘子调配的汤药,刘一手身上的热度消退了,疹子也少了大半,最重要的是喉头的红肿渐渐退去,说话虽还有些沙哑,但终究可以发声、可以交流了。 “韦娘子,是哑的?”刘一手心里一沉,这世上真有太多的不公了。这两日在房里私下相对时,韦娘子摘了幕离后的容颜,真是清丽出尘,可称绝色,又懂医术,又善良温和,真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可怎么却是哑的?自己才不过两天口不能言,已经快憋屈死了,若是一辈子不能开口,该有多难受——她当下很是替韦娘子难过。 原本在长安城里,被抢功摘桃的心机男坑到了谷底,幸而还有人美心善的仙女姐姐帮忙,自己才刚熄灭的斗志才刚刚燃起,却因为韦娘子的残缺而心灰意冷,人生,真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哑的,也没关系,韦娘子人好,出身也好,好人自有天佑,她一定会有好归宿的。”刘一手坚定信念,无论如何,这个世道,应该还是好人好报吧。 “好归宿?小孩子家家的,你可知对女人来说,什么才是好归宿?”婆子像是触及到自己的伤心事,居然有些哽咽,沉默好久之后才又说:“韦娘子人好,模样俊,出身也高,可惜呐,天聋地哑嫁不出去,耽误了佳期,你可知她如今多大了?” 刘一手想了想:“当有双十年华。” 婆子苦笑:“双十,再有三两年便要三十了,说来都是命,原本她这样的,就不好找人家,低门小户的,不行。高门大户的,也不行。三年前,好容易被圣上指婚给一个王爷,唉,偏这王爷要给祀父守孝,一直守了三年,又生生耽搁到如今。我看那王爷分明是看不上韦娘子,故意怠慢推脱的。” 刘一手听了,却有些不同意见:“倒也未必,为人子女,守孝是大义,别说三年,五年六年,按制当守,也不能破啊。人人都说好饭不怕晚,那好亲事自然也是不怕拖的,总归缘分到了,便可花好月圆了。” 那婆子面上颇不为意,扫了一眼刘一手:“丁点大的小丫头,懂个什么花好月圆?韦娘子这桩婚事并不衬心,那王爷,原不得圣宠——内里有个说不得的详由,这门亲说来倒也些硌应人,韦娘子嫁过去虽是正室,却是继妃,是二婚,人家那个王爷的前任王妃是谁啊——这里面的道道,你哪里知道?” …… 原来,坊间传闻的那位出了名的大唐富贵花,便是这位王爷的前任王妃,是出了名的懂音律能歌善舞。却因为太过出众,被圣上夺爱成为新宠,那王爷便是人人眼中头顶一片绿草地的全天下最窝囊的男人——这韦娘子以后的日子,怎一个苦啊。 刘一手深切感慨,这座长安城虽然无比繁华,可是对女人、对儿童、对残障人士和弱势群体真的很不友好。 当下,越发灰心,她不知道,自己这条北漂之路,还能走多远。 而心中那座棋手的最高殿堂,翰林棋院,又到何时才能置身其间? 寄托着刘一手无限牵挂与憧憬的翰林棋院位于禁中,是一所气派的合院建筑,由多栋单体建筑组合而成,既自成一体、又相互通连,棋室、供奉处、办事处、奏事处、传达处、公厨、寝室一应俱全,当然还有掌院和承旨等高级领导办公待客的承明院、锦玉堂。 整个棋院布局紧凑合理,屋舍宽敞,外有门楼、前有客厅、中有楼院,内里花园庭院,梧桐树、夹竹桃、石榴盆栽、锦鲤鱼缸、翠竹饲鸟应有尽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既清幽雅致又灵动生趣。 此时,李泌便在那处位于主院书斋前的游廊中,与前来拜访的玉真公主弈棋。四面窗子皆开,目之所及景致大美,每一处窗子背后的风景皆不相同,倒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遗世之感。 李泌的心思并不在棋盘之上,今儿一早特意在家中翻遍箱笼,找出这张楸玉盘,这还是他七岁时第一次入宫觐见天子,得到神童称号,由天子所赐的名贵棋盘,又特意配了冷暖玉棋子。一会儿便是赢了悬赏棋的棋手来见自己这个棋院掌院。 他想的是这一次,他与刘一手一定要认认真真面对面下一局,为了这一天,他足足等了三年,想来也唯有这副棋盘和棋子,方能称的起他这份心思。却不料自己才刚摆好棋盘,拿出棋子,玉真公主便不请而来。 提起这位公主,李泌又是一阵头疼。 作为当今天子的同母妹,因幼时生母惨死于则天武后手中,整个少年时期都在忧患惊惧中度过,等到风波平息,父兄先后为帝时,便提出终身不嫁、出家为道的要求。父兄皆爱,百般纵容,便成了不仅有公主府还有两座道观的富贵闲人。 入道数年,便成为道阶最高的大洞法师,虽道阶至高,却并非真正看破红尘,一心向道。这道家的身份只是给她做了一层掩护,让她得以摆脱婚姻伦理与世俗规矩的束缚,而她则生性活泼、个性奔放,喜欢交际,更喜欢异性。如今已近四旬,活力不输少女,前一阵在外游道期间又结识了一些“文人才俊”,一回长安便急不可耐地推荐给圣上。 圣上被扰的不厌其烦,随意拣选了几人封了小官,又受到御史们的好一番弹劾劝谏。如今便有意回避,玉真公主入宫面圣受阻,转身便来了翰林院,揪着李泌就要给一个济南府的张神仙要个翰林供奉的位子。李泌虽十分不耐,可是对待这位连当今圣上都惹不起的长公主,自己是刚也刚不得,从也从不得,只得说,弈棋定输赢。 玉真公主嘴上说着赢不了,实际上却硬让李泌让了十目,看着玉真公主手上溢出的那些多余的香脂在冷暖玉棋子上留下的指痕,李泌便有些不快,这些棋子自己早上才刚用最柔软细密的棉布一一擦拭过,唉,还真不是给你预备的。 心里正是哀号不快,传奏处的书吏入内通传:“破了悬赏棋的新进待诏裴山月在外候见。” 李泌惊愣,手上的棋子一个分神便跌落在棋盘上,“怎么是裴山月?” 玉真公主却是笑了,那棋子落的位置刚好卖了个破绽,玉真公主趁势断吃,当下,便有了转机。 “你这里又进新人了,倒是巧了,让我也瞧瞧。“玉真公主摆了摆的,传奏处的书吏立即下去。 很快,裴山月入内。 “妙年洁白,风姿郁美。“这一次,是玉真公主惊落了手上的棋子。 饶是斩男无数的玉真公主在此刻,也不禁为裴山月的颜值所倾倒。 第15章 逼着人靠脸吃饭 “鬓如云鬟似雪,愁眉不展如丝。” 玉真公主见过太多的文人才俊,洁白玉肤没甚稀罕,美目秀眉也道寻常,偏偏是那浸在玉肤和精致五官中的一抹若隐若现的忧愁,让他的俊美姿秀与众不同,引人深陷。 带着忧郁气质的青年男子,面庞晶莹如玉柔和且有质感,眉形修长挺拔,如同上好的山水画师勾勒出的线条更显儒雅与英气,那双明亮又充满诱惑力的眼眸,倒让玉真公主想起了王维的那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没错,就是远芳——这份风采与美貌已超越了时光…… 玉真公主忽然觉得自己那颗原本已经平寂多年的心被再次点燃,曾经于李白和王维身上求而不得的遗憾怕是要弥补了。 只可惜,这份美好,被李泌那个没眼色的给打断了。 “那局悬赏棋的终盘,是你破的?”他问。 不对,这问话的语气中分明透着质疑和不屑,玉真公主不乐意了,当下便赏了李泌一个白眼。 裴山月举止得体,不卑不亢:“正是在下。” 李泌眉头微蹙,心道我信你个鬼啊,明明是刘一手啊,这中间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暂且不论,终究是小姑娘一时不慎,或是被人套路了,稍一思忖,当下便有了主意。 “十六、四。”李泌开口。 裴山月微愣,随即明白。 这是要复盘那一局以试真伪。 只是,裴山月看了一眼桌上的棋盘,放着棋盘不下,难道是要隔空下盲棋。 李泌才不理他,心道这套棋具可不是为你准备的。 裴山月看明白李泌的意思:“四、十六” 李泌:“六、十七” 裴山月:“三、十四” 李泌:“四、三” 裴山月:“十六、十六” 李泌:“十四、十七” 裴山月:“十……十六” 李泌:“十七、十七” 裴山月:“十六、十六。” 李泌翻了个冷眼,玉真公主好心提醒:“下过了。” 裴山月有些微微冒汗:“十六……十七” 李泌却丝毫不给其喘息机会:“十七、十六。” 裴山月:“十六……” 二十来手过后,裴山月明显跟不上了,虽然他记忆力尚好,从小记琴谱都是基本功,但对于棋,他也只是机械背谱,实战中的灵活应对很是逊色,这局悬赏棋开盘的前三十来手,刘一手曾给他细细地讲过,可是后面有太多人应棋,每人的棋路又都不尽相同,若是照着棋盘或许还能复盘到中盘,可是盲棋,他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李泌面色一沉,正欲开口。 却见裴山月淡淡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有些怅然,随即从腰间解下悲篥,置于唇边,五指轻压芦孔,便旁若无人地吹奏起来。 李泌眉头微拧,心道,这是棋不行,曲来凑吗? 玉真公主却听的出神,宫中教坊各路乐器她都甚是熟悉,但对这酷似笛子的悲篥倒觉得新鲜。且这首曲子也很是冷僻,从未听过。 曲子初起,徐缓平稳,悲凄深沉,节奏颇为缓慢,像是如泣如诉叙述着一个孩童依偎在母亲怀里,听她讲述远古的传奇。曲子到中间处是一段慢板,越发悠扬平缓,仿佛秋雨连绵、无限惆怅。像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在失去亲人护佑后,在一个连续的雨夜,独自行走在一段崎岖的山路上,铃声栈道,物是人非,面对茫岭苍山和无尽无知的未来,彷徨无奈唉声叹气的心情。 在这一段里,玉真公主的心也随着曲音回到儿时,那日母亲奉诏进宫便久而未归,后来方听说是被武后问罪,尸首无存。那一年,她三岁,兄长和姐姐泪眼婆娑,父亲却训斥她们,不能哭。她倒是极听话,一滴泪也没掉。 不是她不想哭,是她根本不知道,母亲的未归,代表着什么。 后来,一点点长大,才知道,她再没有母亲了。 不知是回想到过往,还是这曲子太过哀伤,玉真公主的眼中竟然蓄满了泪水,因怕泪水弄污了精致的妆容,她本想悄悄别过脸去拿帕子抹了,却在这一摇一动之际,珠泪连串滴落在棋盘之上,而恰恰就在泪滴之时,曲调突然一变,从慢板转至快板,大跳的旋法让曲调变得激昴有力,极具活力与生命力。如果曲子前半段是失意人面对残酷现实的痛苦悲凄的心境,那么中后段就是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和呐喊。 这气口,让人酣畅,更让人拍手称绝。 果然是个心机男,难怪刘一手会被套路抢功。 李泌当下已全然明白。 明知是抢功,明知棋力不行的裴山月在第一次面见棋院最高上司的时候特地备了后手,这首深沉浑厚又蕴含无尽悲辛的龟兹曲不仅打动了玉真公主,也让李泌有些释然。 不仅如此,曲罢,裴山月对篥曲“独往于暴风之中”的精神阐述,即对应了与李泌的棋局,又契合了自身悲苦无依的命运,让本就博爱的玉真公主对眼前这个才华出众的病娇男保护欲爆棚,当场按着李泌给了裴山月正式编制。 “你不擅棋,也不爱棋。”李泌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裴山月极为坦白:“没错,不擅长,也不钟爱,但,却需要。” 是故,不管是碍于玉真公主的面子,还是他最后这份坦诚,李泌还是心软,给了他这个招新的名额。至于刘一手,李泌不禁想到,或许这一次跌跟头,对她也是好事。毕竟,在宫外跌倒比在宫内跌倒,爬起来要容易些。 李泌如是想。 而裴山月辞别李泌和玉真公主,走出回廊,来到前边的传达处,看到在那儿候着的书吏,便是相视一笑,从荷包内摸出一块传家玉牌递了出去。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奏事处的人,是这翰林院的耳报神。 他一早就知道。 自己虽是进了公门,却是个无根基的人,虽然他不擅棋、也不爱棋,但却不得不以棋手的思维安身立命,为自己打算计划。富在术数、不在力耕的道理,他自小就知道。不算计别人,就要为别人所算计。 所以,他早早买通了书吏,选了玉真公主在的当口去拜见上官,至于那首曲子、那番说辞,要是没有先前对玉真公主生平秩闻的了解,又怎能如此切中所好,让她动容。 人心啊,是最不好琢磨又最好琢磨的。 “择一业谋食养命,借一运扭转乾坤”,行至此,只能进益,不容后退了。 而裴山月的这副心思,李泌顷刻间便全然洞悉了。对此,他倒并没有什么不快,反而觉得有意思,这便是弈棋的快乐,任你布局再精妙,也总有人不按常理出子。刘一手是他心中所期,裴山月虽是意外,但也是所得,日后棋院里有了这样的人物,未必是坏事。 第16章 退步原来是向前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李泌下了马,走至水田边,眼前的景致倒很是出人意料。他与刘一手并不算陌生,明州城里数次相见都不寻常,他也未曾把她视为寻常女子,饶是如此,已经有了心里预期,但亲眼所见,还是出乎意外。 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又生了一场重病,他原以为,再见时,她会收敛禀性,意气低迷,就算并非如此,也该多少有些意兴阑珊,愁容郁郁。 可惜,到底还是让他意外了。 如镜的水田倒映着晴朗的蓝天和层层叠叠的白云,身穿一袭素色短衣,随意挽了一个堆髻的刘一手正手把青苗在水中退行插秧。明明是一件很辛苦的劳作,明明可以看到她额上的汗水不时滴落在水面,明明看到烈日下她那被晒的通红的脸上前些日子的疹印还未完全消退……但在他的眼中,却是一幅美丽而生动的山水画。 她不像是在插秧劳作,分明是在作画。 这幅画,广袤、生动,而令人又无比舒适。 或许,是因为她的专注,她比其他人快了很多,所以,不止下棋,只要她愿意,什么事,她都可以做的很好。 在她身上,有一种单纯的执着。这种状态仿佛是自己一直以来所追求的禅定与笃定,是一种心无旁骛的在世修行。 所以,他仿佛有些失态,目光追寻着她,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田边,直到她插完了这一行,转身反过头重新开启新的一列的时候,两人的目光就那样意料之外又命中注定般地对上了。 他,愣了片刻,回身从马鞍袋里取出一个羊皮囊水袋,朝她示意,让她上岸休息一会儿,喝口水。 她翻了个白眼,丝毫没接他的好意,仿佛不认识一样,便又从新开始新一列的插秧。 李泌愣了,这人什么意思呢,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才一打听到你的消息后便大老远赶过来看你,正好饭点,却连翰林院里的会食都没吃,不仅是翰林院里的会食啊,今日可还有宣政院圣上特赐的廊下食,我都没吃呢,到现在饥肠辘辘的,这可是非常不宜养生。唉,真是枉费了自己一番心意。 “那人,你见过了。”忽地,她问。 终究,还是在意的。 我就说吗,谁人能真正免俗。 李泌就着这个话头接语:“棋力虽不甚出众,却也是个人才。” 哼,毫不掩饰的冷哼,刘一手气不打一处来:“那人,能留在棋院吗?” 李泌暗笑,又想逗她:“自然啊,悬赏棋里最精彩的一盘,下到最后,以神之一手赢的,自然可留下。” 真想抬抬手,甩他一脸泥,早上才吃过清火的药汤,韦姐姐之前特意叮嘱了,服药期间不能动怒,否则会有气滞血淤,对自己不利的事不能做,好,我忍。 “这棋院的掌院莫不是傻子!”刘一手此时虽还不知道李泌便是棋院的掌院,但也知道他与棋院关系密切,因为那盘棋,她分明觉得出自他的手笔。 果然,李泌面色沉了:“好好的,为何恶语伤人?” “哼,伤人?我自己都是遍体鳞伤了,还不能问候一下始作俑者?“刘一手越发不快:”他若不是傻子,对一个假冒他人之功的小人,想辨识出真实棋力,还不是轻而易举的?“ 李泌心想,不是我没辨出来,而是——唉,算了,我也没必要跟你解释,重要的是,现在还不想跟她挑明自己棋院一把手的身份,于是他另外调开话题:“他人是慧是愚暂且不论,你倒说说看,两兔傍地走,雌雄莫辨,本也寻常。可是,与人朝夕相对、同室而居,却连其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这是不是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刘一手的后牙都要咬碎了,还未想出回嘴的话,那人却又开口了。 “也对啊,当初那人自己也是装神弄鬼、雌雄莫辨的,这叫什么,小巫见大,拔茂而弃?”李泌又补上一刀。 “你,今天很闲吗?“刘一手很不高兴,想直接顶回去,但又想着,自己现在的状态,面前这个人,还是不能得罪,非但不能得罪,最好还要有所用,得想法子拉近一下距离,于是她再开口,神色稍缓:”不如你下来,我教你插秧。“ 李泌眉头微动:“还是算了,这,原非我所长,其实,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是知其长,而是要知其短。我的意思是,或许是因为你没有好好读过书,为人处事的道理有些缺失,罢了,今儿我便给你补上一课。“ “凡度权量能,所以征远来近。立势而制事,必先察同异,别是非之语,见内外之辞,知有无之数,决安危之计,定亲疏之事。然后乃权量之。其有隐括,乃可征,乃可求,乃可用。” 日头太毒了,李泌又从鞍袋里掏出折扇,展开后遮在头顶上方,倒不是对皮肤在意,只是要保护好双目,要知道日头最是伤眼。 而他对刘一手所说的正是《鬼谷子》的飞箝篇一,是精华中的精华,讲的是操控与钳制的巅峰之技,在他心中,鬼谷子是谋、兵、道三家的杰出代表,最擅长窥探人心、操控人性、洞悉强势转化之势。既然刘一手这一次就是在识人上吃了亏,自己便好心帮她补上这一课。 见刘一手半晌没说话,他深感欣慰,料她此时定是在细细琢磨自己那番话的道理。 谁知,刘一手回过身,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说人话。“ 仿佛像吃一块粗栗饼,被噎的即使喝了半袋子水也顺不过来的气,当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面露惋惜之色:“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如何做人。罢了,念在相识一场,我且指点指点。我说小娘子,你光会下棋不行,长安不比明州,人才辈出虎啸龙吟之地,想入翰林棋院,先想想那是什么地方,既是职场又是官场,一点生存技巧都没有,确实是连门都进不来。” 刘一手闷哼着颇不以为然:“你很了不起是吧。其实,一起手就错了。你定的这个什么悬赏棋,本意倒是想不拘一格招揽人才,可是又没有清晰的机制防范垄断和作弊。你一个职场上位者制定的揽才制度,被人轻易钻了空子,你还得意个啥?” 李泌被怼,心有不甘:“我哪知道你这般没用,轻意便让人钻了空子,随随便便被人劫杀,若非你……“ 刘一手听的着急,干脆打断:“倒不是我被人劫杀,而是你轻而易举就被做奸之人给糊弄了。这症结便是你起头定的制度不行,唉……” 李泌不服气:“我这制度怎么了不行了,几轮下来,倒是有好几个棋力不俗的民间棋手脱颖而出,你不能因为自己不行就赖制度……” “还嘴硬?除了我们酒楼这盘棋,我是大意失了荆州,其它地方,你可揽到真才了吗?城东升平坊醉兴居的棋都被吴御史包了,从始至终是他一个人下的,然后还冒名给他夫人家的傻侄子了,这便是你说的真才?城西嘉会坊聚龙斋那处棋,是赵、原、周、尉迟四家的公子连手坐局,只他四人轮番对棋,其他人就是有妙招也不敢上前,有个浔阳来的棋痴因为这事生生被打断了腿。这四人都是专供宫中香料瓷器的皇商,正想通过这次机会,由商转官,花了大把银子贿赂花鸟使。他们这四人,可是你要引入的人才吗?还有朱雀大街杏花楼的那处棋,那可是有人直接将整栋杏花楼盘下,又请了新罗高手坐阵,却盗名为儿子所下的——“ 李泌听的心惊,面色越发沉郁,心下也是憋闷。想这小姑娘人才到长安几天啊,哪有什么的资深的人脉,怎么这里面的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只是连她都如此清楚,想来朝中那些人便更是心如明镜,想不到自己一番为草根崛起想出的揽才计划,就这么被那些人联手改了章程、变了味道,李泌心中越发烦闷。 只是,虽然知道她所述情形当是不差,可这人却有些不挂脸了,依旧嘴硬:“道听途说,不以为信。“ 刘一手直起腰,一脸恨其不争的忿忿然:“行了吧,我这次栽了,是我自己失了谨慎,我认。待日后有机会,我再全力相搏便是。可我心里就是这个气啊,李大人。你说一个小小的棋院都能随随便便鱼目混珠,那六部九卿不定糟污成什么样了,我们这些老百姓辛苦种田做营生,我们交赋纳税,养的都是个啥啊?这分明是说——为‘上’者有问题……国家制度有问题……” 这可不单单是两人赌气拌嘴了,这居然都批评上朝政了,李泌脸一沉:“祸从口中,你且管好自己便是,哪来那么多闲心可操。” “这可不是操闲心,我也是这大唐的一份子。”刘一手觉得这事说来话长,又不想耽误干活,便重新弯下腰,一边继续插秧,一边跟李泌分析: “要说你也是拿朝廷俸禄受万民供养的高官,我是从明州小地方来的,窥斑见豹,连一个小棋院招个新,都会引人这般钻营,便可想而知——那三司六部,朝廷运作,怕是上下内里都有问题。对这些情况,圣上到底知不知晓?若不知,那就是失了言路,要知道‘言路闭塞可丧邦’,这可不是小事;可若是明明知晓却又不能约束官吏修章改制防微杜渐,那便是……” 心口像是压了巨石,这小丫头是真的成长了,见识和胆量都与在明州时不可同日而语。真不知这两年,长孙今也都教了她什么?自己也只不过是托长孙今也给她看些古谱棋局、指点她一些药理医道、还叮嘱过要她修心坐禅。现在看来,绝非如此,真该去找长孙今也问问清楚。像以前那样只专注自己的衣食生计不好吗,就算有些野心、有些算计,也是为了求生立足。现在,居然动不动就是家国政事,真是让人心惊。 想来自己也是中了什么邪,明明只是想过来安慰一下骤然失意的她,只因心底的一丝怜惜和不放心,怎么就聊着、聊着就扯到这些惊天动地的话题了,必须要立即止住了。 这天实在不能再聊下去了,李泌当下便牵马走了,再不走,她不定又说出什么非议朝廷、讥诮圣上的话来。 刘一手还没发觉,倒觉得两人的这个话题才是刚刚开头,从这次悬赏棋开始,到朝廷的海航与陆运、商引的发放与操作、短番工的雇佣和薪酬、长安房价、甚至是磨坊的分布……刘一手一边插秧一边说,直说的掏心掏肺、口干舌燥,总算是又插完一行,翻回头来一伸手,想让李泌拉自己上去喝口水,这才发现李泌人已经走了。 这回轮到刘一手纳闷了:“嘿,我话还没说完呢,人咋走了,我后面最重要的话还没说完,其实才是刚刚起了个头——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机构已经腐朽到这个地方,便更是需要我这样的新鲜血液,我能帮你啊,我的意思是,我是难得的人才,我对你、对棋院、对朝廷,真的很重要,所以,你得拉我一把啊!” 刘一手很是后悔,暗暗嗟叹,这男人不是修道的吗,应该有点耐性啊,怎么话没听完就走了。枉费自己铺垫了那么长,不就是想突出一下自己的重要性吗,说明自己并不是只会下棋的棋呆子,自己其实眼光独到、视野开阔、涉猎广泛,是有真才干的人才,是能帮到他的。难道是自己太心急了,劲儿使大了? 这时,凭空伸出一只手,欲把刘一手拉上来。 刘一手满脸惊喜,暗想这家伙又拆返回来了,有门,抬头一看却是是悲田院的院长。 老院长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您是哪路神仙啊,找您来的人,都挺——您要真有路子就使使劲挪个地方,我这个庙小,实在是怕得罪贵人,您要有路子,尽快活动活动,赶紧走吧。” 刘一手一脸尴尬。 第17章 人生到处知何似 “凡度权量能,所以征远来近。立势而制事,必先察同异……“ 静下心来,细想那一日那人说过的话。 刘一手心里更是满满的纠结。刘一手啊刘一手,人家说到此处时,你便应当明白人家的来意了,也就该领情了,还扯后面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刘一手端着一碗金漆,站在悲田院一进门后的影壁处,心中越发懊恼不已。 老院长踩着木梯,持笔弯腰沾了下她碗里所剩不多的金漆,而后转过身,仔细描摹着影壁墙上的铭文题字。 刘一手又叹口气,心里继续打架:“说了那么多,也没问问人家在哪个衙门高就?家住哪里?那紫金鱼袋肯定不是白挂的。现在好了吧,就算拉下脸想回过头求人家,你都不知道去哪儿……你说说你,跟他老端着干什么?端?你就能在长安立足,能端出个棋待诏来?” “你还端着干什么?别端着了,放下吧!”院长爬下梯子,一语双关。 刘一手一怔,心里想的立时便与现实混淆了,脱口而出:“我没端着啊?我就是不知道他……”却猛然清醒,及时收住了话头,一脸尴尬。 她扭头看向影壁,掩饰刚刚的尴尬。看到上面的铭文题字已经描完了一半,觉得该挪梯子了,不待院长吩咐,就放下漆碗,极有眼力见地将梯子搬到了更合适的位置。 院长转了转脖子,揉揉写得酸麻的手指,走向梯子:“嗯!位置挺合适的。其实人和这梯子一样,想去哪儿都得先挪到个合适的地方,自己挪不动,就看看周边有没有人能帮你挪挪。” 刘一手眸色微凛,立时明白院长这话是在点她呢,又端起漆碗,走到院长身边,刚想开口请教,却在此时传来一个精气饱满铿锵有力的声音。 “一大早的又描这劳什子做什么?这漆也不备够了,让人着急忙活地现去买了再送来。颇是费了功夫。”管事婆婆说着话走到二人中间,递给刘一手一罐还没开封的金漆。 刘一手接过罐子,想着一会儿用完了再加,便弯身下蹲,将漆罐稳稳的放在了脚边。 管事婆婆瞅了眼描好的金字,一脸心疼:“着急现买的金漆实在砍不下价,比往日里贵了好几文呢!” 院长描着字,对管事婆婆的牢骚充耳不闻。 管事婆婆不甘心,接着抱怨:“一碗金漆也不少钱呢,有这钱,咱们把住处的窗户修修,把前日里风沙吹坏的窗纸贴一贴不好吗?眼瞧着爱闹雨的日子又要来了,咱们不能让孩子们挨够了风吹再遭雨淋,纵是小猫小狗也要过几天暖和日子吧!” 院长手中的笔顿住了,似是心里有万千的话要说,但及到嘴边又卡住了,只顿了顿,又提笔继续描起了字。 这份定力与涵养,真是到了家了。 刘一手看向管事婆婆,她知道她的好心,但更懂院长的苦心:“婆婆,我知道您是心疼我们,但这个事院长做的没错。他是咱们这儿的大家长,钱得用在刀刃上,得紧着能带来进项的事先办了。” 听了这话,未等管事婆婆做出回应,院长便先停了笔,转身带着诧异和欣赏的目光看向刘一手:“这话又怎么说?” “这个道理我也是站在此处才想明白的。”她看了看院长,又看看还一脸疑色的管事婆婆,而后又看向影壁,念起了上面的铭文:“我于处处经中说布施者,欲令出家在家人修慈悲心,布施贫穷孤老乃至饿狗,我诸弟子,不解我意,专施敬田,敬田者即是佛法僧宝,悲田者贫穷孤老乃至蚁子,此二种田悲田最胜。” 而后又带了几分谨慎小心的神色看向院长:“佛祖其实已经说了,人都是偏爱施敬田的,悲田得她亲劝着才能来施舍,可人一旦被劝诫就难免会生出不情不愿之心,怎么能让人心甘情愿甚至奔走相告的来施悲田呢,就要像敬田一样让他们有所图。”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所以我想院长定是因着这样的考量才着急着描金字,只有把佛祖的告诫,以及乐善好施的人的名字描亮了,令他们的善心善行得到了世人的瞻仰,咱们院才有钱修窗子补窗纸,买粮买菜。” 管事婆婆回身和院长惊喜的对视了一眼。 刘一手以为自己言多必失了,微低了头:“我想的可能也不对,若不对,还请院长和婆婆多担待,我这段时日经了些事,见识到一些人,让我有些灰心,但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做人做事的根性不能变,即使遇到过坏人,也不能将人人都看的那么坏,我已经知道错了,正在想办法改。” 管事婆婆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傻孩子,你可算走出来了,我还怕你因为这点心事得闷一辈子呢!” 院长也笑着看向她:“人活于世,有所图很正常。所谓‘欲得于人,必先施于人,所以我才在这儿垒了这么个影壁,将施主的名字刻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他索性坐在了梯子上:“我图的可比你说的露骨多了,你看这影壁离门足有三丈远,为什么?” 刘一手想了想:“因为贵人来的时候多坐轿车,停在这里宽敞,一下轿车刚好看到影壁上他金光闪闪的名字,心中便会大悦,捐款施物的时候也就更畅快了。” 院长抚须点头,很是欣喜刘一手的一点就通,他又看向管事婆婆:“我为什么要在今日急吼吼地描金字?那是因为暑热已过,这些躲夏的达官贵人们要出门逛逛了。” 他把达官贵人们形容的像懒猫一样,刘一手一下就被逗笑了,管事婆婆也跟着笑了。市井小民的生活,说是算计也好,说是有图谋也罢,总是非要这样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刘一手不由得想到了围棋,那棋盘上每一颗棋子不都要精打细算才能生存下去嘛! 她心有所动:“是啊,都得算!裴山月只是算了他会算的,我又为何因此怨人尤天,甚至搞得像是郁积成疾的样子,我也得算啊!我也会算啊!” 管事婆婆看着暗暗发愣的刘一手,以为她又伤心不快了,温言相劝:“孩子,原也不当问,但还是由不住老婆子好管个闲事,那天来的那位贵人我看他走了以后就再没来过了,这是不来捞你了?也不妨碍,咱们再另想办法,实在不行就服个软,人生在世谁还没个低头求人的时候?” 院长也走向刘一手:“是啊,若无相欠,怎会相见?今生渡你的人,是缘还是劫,要看你怎么把握了。” 刘一手心中简直要疯了:“院长和管事婆婆竟然把她和李泌想成了那种关系!还像个父母长辈的样子谆谆教导!可真是!!” 她绯红了脸颊,将漆碗塞在管事婆婆手中:“谁说他是我贵人了!他算什么贵人!我贵人才不是他呢!他根本不是……缘……明明就是劫嘛……谁要他渡呢……哼!” 她转身跑远,院长和管事婆婆面面相觑。 管事婆婆撇了撇嘴:“老婆子看这事,从来没有走过眼,嘴上说不是,心里明明就是。” 院长也笑着附和:“情劫也是劫啊。” 小屋内,阳光满室。 “好了!”刘一手拿起桌上刚刚写好的一封书信,颇为满意:“简直就是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嘛!” 说是书信其实分明就是自荐信,谁要他渡?哼,就算之前想过,但现在已是过时不候了,姑娘我要自渡了,我就不信,满长安城,难道就是你一个贵人吗? 刘一手这封自荐信写的有理有据,虚实结合,情真意切,写的真是文采飞扬。 自己是越看越满意,不禁朗声念了出来:“小女一手,乃明州待选棋待诏县尉刘谨明之三女。自幼研习围棋之道,精其艺,明其义。日夜苦练,未敢懈怠。三岁即坐楸枰指点江山,五岁受邀坐隐拼杀博弈。棋局弈理,变化万千,如兵法之云涌,似战场之谋略。小女视其为命,惜其为良缘。孜孜不倦,穿壁刺骨,研求其无穷之奥秘,终小有所获。明州城内遍无敌手,外商使节甘拜下风。纵横十九道,皆掌中之物,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故而常居于胜者之列,未尝轻易负人……是以,小女北上长安,怀才求遇。然,良马愿行千里,伯乐不出庙堂,小女一腔抱负,满身棋艺无施展之地。偶遇一良机,小女本当头筹,又遭贱人所害,身,疮痍满目,心,干枯如木,若不得韦家姐姐相救,定当世上新添之冤魂。小女常想,与韦家姐姐相遇,定是上苍怜惜小女命不该绝,又当小女与人世尚有堪用之处,故小女澄心涤虑,复以初遇手谈时赤子之心,拜请韦家姐姐荐小女去一适当之地,安身立命,徐徐进取,小女定知足勤奋,但有所得,好善乐施,以报姐姐知遇之恩。” 她念完,又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总觉得意思未曾尽然,便又提笔在末尾补上一句:“小妹一手,静待佳音,且且!” 第18章 更凿青云梯 如此,心意满载,再无疏漏,她放心的将书信卷好,塞入信筒。 扣上盖子,又犯难了。 “信是写好了,可要怎样才能交给韦姐姐呢?听说她好日子近了,如今也不方便出门了,悲田院也许久未来了……” 苦思片刻,心中一动:“有了。” “天儿越来越凉,等再过些时日,身上的薄袄怕是就穿不住了吧,要抓紧啊!”刘一手背了个包袱,握着个信筒,在悲田院后门的树下来回踱步。 她素来是闲不住的,从懂事起,仿佛只有不停地规划、行动、让自己忙碌起来,看着铜板一枚一枚增加,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时,心里才会安稳。 确实,忙碌才能带给她安全感,闲看花落花开不是她应当过的日子,所以,这段等待的日子,于她恰是一种煎熬。 深深地一声叹息:“今儿,该来了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插着“韦”字竖幡的一辆骡马车就驶来了,逢初一、十五是韦娘子给悲田院送布施的日子。 也是她为自己筹划打算的第二步,她要趁着这个时机将手里的自荐信交给韦姐姐。 韦府的车架到了跟前,她只瞅了一眼,便心下一沉,只有送粮送物的车架,并没有韦娘子出行的车架,自然也就没有跟随的婆子和侍女,只清一色的车把式。 “韦姐姐今日未曾同来吗?”她仍不死心,直接问向赶车的车把式。 车把式认出眼前这位小姑娘是前些日子自家主人所救的那个病患,见她此时病态全无,倒也热情回话:“哦,是你啊。这是病好了,记挂着我家姑娘呢,只是我家姑娘最近不大好,医官说是前些日子连阴雨,身上积了湿气,便在府中静养呢!” 听到韦姐姐病了,当下便是暗自失望,这一次见不到,手里的自荐信便不能亲自面呈,下一步的打算便又要拖延。可是紧接着,她又鄙夷起自己好没心肝,韦姐姐都病了,却还只想着自己的事,人到长安,竟也变得市侩了。 意兴阑珊的,看了看车上拉着的东西,依然是满满一大车,看来卸货会用不少时候,于是走近车把式:“车把式大哥,您卸完货,能稍候会儿吗?” 车把式大哥瞧了她一眼,猜她是想跟着空车去趟城中,便爽快的答应了:“这是要搭我的车进城吗?若是这样,可得快啊,莫误了我回去的时辰。” “倒是不进城,但是,也请您等一下,我很快回来!”话音未落,她已飞一般向厨房而去。 再回来,她手上多了一个包袱。 车把式大哥也已卸完货,并喝了一壶茶。 她先是取下背上的包袱,将其打开,里面是一个皮面儿棉里子的护具,皮子是管事婆婆给她的,她想赊钱买一块儿,管事婆婆什么都没问,就给她找了一块,里面絮的棉花是她拆了自己的棉袄,抽了棉絮装填的,话说棉絮在现下还是个稀罕物,又轻薄又暖和,原是自己那个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二姐夫特意寻来,由二姐和长姐一起细细缝了,让自己带来的,说是长安比明州冷,早备了冬衣,好御寒。 想不到,家人的心意,居然被自己用在了这个地方。 罢了,行大事者,不拘小节。 当下,她双手递给车把式:“大哥,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我这有一封书信和一件回礼,想劳烦您带给韦姐姐,感谢她之前救我、给我看病,又一直给我送药。” 她并未把自荐之事一并说出,她并不想叫车把式大哥为难,或者,在此便直接拒了,她素来知道高门大户的下人极懂规矩,这种夹带,本来就是犯了忌讳的。 车把式大哥接过护具:“那这是?” 刘一手一脸诚恳:“我瞧您常坐在大车车架处赶车,左腿总磨在车架立缘上,袍子左侧磨破了打过补丁,腿估计也撞青过,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做了这个护具,您戴在左腿靠近腰的地方,既能防止袍子被磨损,累了就是悄悄靠在车架上也舒服!” 车把式大哥一脸感动,又一脸为难,最终回到了一脸感动,看向刘一手:“原说我们府里的规矩是不允许我们这些能在外走动的下人私相授受的,但小妹妹我看你这么善心,又是一心想谢我家姑娘,我就带为你转达吧,你要送什么都交给我。” 刘一手将手里的包袱还有信筒郑重的交给了车把式大哥:“多谢大哥!” 车把式大哥将信筒揣入怀中,提着手里的包袱不由多问了一句:“小妹妹,你还得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 这种稳妥,自是应当的,当下刘一手便赶紧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 刘一手:“是我为韦姐姐炒的姜米茶,我们明州的特色茶,可以除湿祛寒。”又补一句:“自然了,服之前,还请先给医官瞧瞧是不是与韦姐姐现下服用的汤药相忌。” 把式大哥被触动了:“这是你才刚听我说我家姑娘的病,现去炒的?” 刘一手点着头:“嗯!我娘之前也有体寒淤湿的不适,就是喝这个姜米茶好的。大夫瞧了若说行,把式大哥你下回来告诉我,我再炒新鲜的给韦姐姐送。” 把式大哥细细包紧放有姜米茶的包袱,背在了自己身上:“小妹妹,这些东西我一定给你送到了。虽然我这车只能进到外门,但我托人也给你送到姑娘手里。” 刘一手一脸感动和期待:“嗯!谢谢大哥!” 韦家的骡马车走远了,刘一手还是不舍的望着,这书信和物件承载着接下来在长安立足与发展的希望,也承载着她对韦姐姐的判断与期待,在经历了裴山月那件事以后,好长时间,她对自己都没什么自信。她觉得她所失去的不是一个机会、一盘棋,而是识人辨事的判断力和前十来年积累下来的自信。 现在,将希望寄托在韦姐姐身上,寄托在一个高门贵女对自己的认同和善意上,多少有些算计,而这算计背后又有着太多无奈。人生在世,想和做,真的是两回事。我想靠自己的技艺立世,我不想俯仰任何人,但这份心气与骄傲在现实中被碾压的粉碎。 借力,恐怕是来长安后,栽了一个大跟头后学到的第一课。 刘一手心里乱乱的。 而不远,院长与管事婆婆两人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境又各有不同。 院长是一脸遗憾:“哎!到底还是个孩子。前些日子里我那番话,像是听懂了,行起事来还是差了些,找人都不会找,既要去求韦娘子,又何须废这番折腾,现成的鸿雁不知用,过几日你就要到韦府里去过咱们院的账目,这孩子,到底是急则失智了。” 管事婆婆倒是与之意见相左,目光落在刘一手身上很是欣慰:“不管怎么样,知道替自己筹划就对了,人活在世就是这个样儿,走一步,求一步,一步、一步的就走敞亮了,身上少些棉絮暖身又怎样?待忍过了寒冬、挺过了春寒,就是盛夏了!” 许是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她甚至抹了抹眼角的泪,回身进了悲田院。 天上星光闪烁,耳边蛙鸣阵阵,悲田院在长安城的城边边上,没有城中烛火通明的热闹,多了份仰望星空的浪漫以及找寻内心的清净。 刘一手躺在稻田埂上的斜坡,闻着阵阵稻香,摇着手中一根下午刚除下来的小草。看着星空发呆。 好几日了,并没有韦姐姐的回音。 她日日到正门去探望,为了寻个由头,也怕被人看穿心事,门口的石狮子都被她擦的反了光,大门上的铜钉都叫她磨的能照见人影,独不见韦姐姐来,也不见有什么鸿雁使者前来报信。 她想着或许是还是由车把式大哥传信,所以又三不五时的赶到后门。那后门小柳树的柳叶都要被她掐光了,车把式大哥人影也没见。 她热切盼望的心一日冷过一日,渐渐反而踏实了下来。 “是啊!这才是日子,且在果上多做做,莫在因上有强求。”她这么想,是开导自己,也不只是开导自己,她觉得算是对这些时日的一些总结,她来长安城这么久,细想想,其实就只在一个人身上招了道,只在一件事上被人利用了,犯不着就觉得功败垂成了,更没必要丧了志气、失了希望。韦姐姐若当真接不到信,或者接到了没法回应,再想别的方法就是了。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想及此,她甩掉手中的稗草,伸开五指,推向高远的夜空:“至少我还在长安,不是吗?我没有退!” 她快速的握紧了拳头,又放在了心口。 现在,她的心真正平静了,不是心如死寂的那种静,而是看清楚前路不易,她要做的还有很多,她要成长的也有很多的那种对未来充满了期冀和欢欣的静。一种静中有恬淡,恬淡中有安宁,安宁中有未来的感觉。这是她从没感受过的。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恍惚中像是回到了明州城,她又站在了那个最高的大船的最高的桅杆上,俯瞰着整个出海口,伸臂展翅,像鸟一样待风飞翔。 突然,她的耳边不是海的声音了,一种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睁开眼睛静静的聆听着。 “这难道是?……没错!!这就是……”这个声音,她是知道的:“这是水稻拔节的声音!” 这些一直生长在南方,才刚在北方的长安城郊试种没几年的小可爱们要长大了,它们可太棒了! 她一骨碌翻起身,将双手掬在嘴边,做了个人手扩声器,冲着稻田喊了起来:“长吧,长吧! 快快长高吧!长吧!长吧!快快长大吧!” 第19章 愿得此身长报国 “孟夏边候迟,胡国草木长。马疾过飞鸟,天穷超夕阳。都护新出师,五月发军装。甲兵二百万,错落黄金光。扬旗拂昆仑,伐鼓震蒲昌。太白引官军,天威临大荒。西望云似蛇,戎夷知丧亡。浑驱大宛马,系取楼兰王。” 诗很长,题诗板的正面没写下。 李泌又翻了一面。 “曾到交河城,风土断人肠。寒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骷髅,皆是古战场……” 他不再细看,直接将这块题诗板摘了下来。 跟在身侧一同看诗的皇甫惟明缩回了脖子:“这个岑参可真敢说啊!看似在说高仙芝治军有方、军功赫赫,却暗暗夹带把高仙芝为了掠财和邀功将石国屠灭的事也抖搂了。” 李泌将题诗板用布卷好,两头拴牢,系在了马鞍袋旁,而后便跳上马:“走吧!” 星夜兼程了月余,他们终于到了安西都护府的府治龟兹城。临到城边,李泌没急着进城,而是直奔了城外驿亭的题诗板处。 上次与刘一手在悲田院稻田边上那次见面,于两人而言,虽不见什么甜蜜愉快,但是对于李泌来说却是余音绕梁,甚至为此还辗转反侧了两三个晚上。是啊,连一个来自偏远小城的小丫头都能看出的时弊,他们这些食朝廷俸禄的品阶官员,到底在干什么呢? 开元年间,名相贤臣有如走马灯一般,每任不过三四年便被换掉。其中不乏一心为公的良臣干才,可是为何都在任上坐不稳呢?究其根本原因便是在于当今圣上,经历了年轻时的励精图治,到了现下,圣上的用人准则其实就是听话加能干。 这个听话自是能揣测上意;至于能干,便是将上意贯彻到位,执行过程中并不需要什么变革与创新。换言之,就是能力又强,又听话,再说狠点,就是得媚上。 大凡真正有才华者,恃才傲物,未必肯媚上,更未必擅长唱赞歌。所以这样的人,自然渐渐淡离中枢。留下的,便是李林甫之流。而这样的人,并非是靠干才在位,自然为了保全自己的位子,打击排挤那些真正有干才的人,而笼络在其身边的也自然是同声同气的同流之辈。 正如天宝元年那场声势浩大的选才,不管是为了博美名还是风雅,圣上颁诏海选天下贤士,李林甫怕这些真才优才上来后影响自己的位置,居然说天下才干已在朝堂、野无遗贤。明明是个笑话,圣上却也笑纳了。 没有能臣干将的蓄力,朝廷的未来,必是危矣。 正如此时,这场发生在边将中的乱象,若不妥善处理,必是自斩大唐臂膀。 于是,才得了消息,便向禁中请了旨,与皇甫惟明一道赶来调停,希望还来的及。 “高仙芝糊涂。”皇甫惟明面色阴郁,朝廷眼下能用的、堪用的肱骨之臣本来就不多了,高仙芝冒功屠城犯下大错在先,又因私怨要斩杀猛将封常清,若非是李泌一早在边将中布局埋线,得知暗中真相,怕是以为他突然得了什么失心疯。 “又是李林甫。“皇甫惟明心中恨恨,”之前弄了个广州之乱,把市舶司变成他自家的钱袋子。现在又设计斩杀边将。这一手弄钱、一手弄人。他到底想干嘛?“ “大唐立国以来,崇尚武力,边将若功,可出将入相。“李泌一语道破症结。 原来,朝中的文臣排挤的差不多了,这是怕能打的边将回京里当宰相跟他抢位子。 这固然是李林甫的狭隘,也暗含了天子对士族门阀勋贵的忌惮。所以,排挤完这一波儿,下一步便是重用藩人胡将了。 “这一次,大可直捣黄龙,咱们入城之后,便直接去找高仙芝?“皇甫惟明心急如焚。 “不急。“李泌胸有定算。 “难不成,又要摆挂摊?“皇甫惟明一脸疑色,心道若是不急,你还跑瘸了两匹马。 李泌笑笑,“这一次,换个戏法。“ 皇甫惟明一脸懵,他与李泌也算相识已久,彼此都是上两代的交情,可是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懂他。 进了龟兹城,他们依然没急着去找高仙芝,而是择了大巴扎的一块空地,摆上了皮影戏台。 “还收钱吗?”龟兹城闹市街头,搭好皮影戏台,皇甫惟明问向身旁的李泌。李泌正举着他亲手做的一对将军皮影,牵手动脚的检验皮影的灵活度。 李泌格外认真:“收!做戏做全套!” 锣声阵阵,鼓点连连。 锣鼓开场后,按照皮影演出的制式应有一段板胡和闷笛合奏的过门。他们二人双手各自操持皮影。皇甫惟明踩锣鼓,李泌脚下制动着镲和梆子,实在是没人手也没条件加上胡笛了,但为了演出效果,皇甫惟明竟以口技生生模仿出了板胡和闷笛的声音,凑上了一小段过门,看来他这段时间,当真闲的很呐! “将军~~我一腔热血报国无门,我一身才学无人赏识,你莫看我~~翳眼跛足貌又丑,翻身上马是百步穿杨,你莫看我~~瘦小身矮无功名,治军谋战是塞诸葛!”戏台上,皇甫操纵着神似封常清的皮影人跪拜在大帐前。 “我看你~~衣衫褴褛似个叫花,满嘴妄语像白日烂醉。你拦于我帐前不成体统,我着人~~架你出去才合规矩。”李泌操纵着手里金盔铁甲神似高仙芝的皮影将军,气宇轩昂的踱步向跪在帐前的皮影人封常清而去。 “咦!”及到帐门口,李泌手里的皮影将军一个急停差点平地摔个跟头:“我帐中,正缺一位研磨铺纸的随军侍从,莫不如,留下他,舍一口军粮,我试试他的才学,我留他还是不留呢!” “留!” 戏台前,看入迷了的当地人齐声喊出。 龟兹城地处边疆,是周边最繁荣兴盛的大都市,大巴扎又是最热闹的所在,南来北往的各族人在这里齐聚。李泌和皇甫惟明的皮影戏台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正对着戏台的地方,摆了几排长凳,脸蛋红扑扑的孩子们,挤挤挨挨邗坐在长凳上正看的聚精会神。孩子们笑的左摇右摆,长凳外,站着孩子们的家长、亲人以及童心未泯的路人,众人自觉围成个圈,把孩子们护在当中。 皇甫惟明与李泌对视一眼,这场皮影戏的效果好极了。 二人又是一番说念打唱,将高仙芝歼灭达奚部叛贼,封常清捷书扬名,演绎的活灵活现。戏台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及演到高仙芝赏识重用封常清,封常清投桃报李,屡献奇策,主将谋士齐心对付屡屡来犯的吐蕃人,周边的摊贩店铺生意都不做了,一个个或踩着凳子或攀着栏杆,跟着一起看戏。 “我看那~~吐蕃人言而无信,今日求取公主和亲,明日策反周边小国,背出大唐,入他吐蕃,断朝贡、封商路,秣马厉兵,心有不轨,断不可~~姑息纵容,养虎为患。誓我今朝,十万唐军,千里杀敌,只教他人亡马死,滚回昆仑,永世不得出!”李泌手中的皮影人高仙芝身骑战马,踌躇满志好不威风。 “将军呐~~那吐蕃气数未尽,现在不是了却良机,杀猛虎需先废爪牙,宰弱鸡不用牛刀,只需将~~背主失信、不听规劝的一二小国,生擒王孙、替换国主,小处惩戒教训,大处给那吐蕃人立威,杀鸡给猴看!”皇甫惟明操纵着手里的皮影人封常清给主将献策。 铿铿锵锵,乒乒乓乓! 戏台上,唐军和吐蕃军在小勃律的娑勒城狭路相逢,吐蕃大军据山濒水,联木作郛,以抵挡唐军。高仙芝率军强渡激流,兵临城下。封常清一人单骑,弯弓射箭,果然百步穿杨,正中城头上小勃律的中将。 “好!” 台下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戏渐渐从高潮演到了尾声。 戏里唐军大胜,鸣金收兵,李泌打了段定音的梆子,起身面向观众,唱完了最后一句唱词:“你且说,这二位英雄,谋士有胆略、主将能任贤,真真是一对大唐双壁!” 皇甫惟明又以口技拟了段吹凑尾曲,正式煞场。 李泌开始收拾皮影道具。 人群鼓掌叫好,舍不得散去。 皇甫惟明起身,沿着人群收取打赏:“各位看官,我们兄弟二人行走江湖不易,您若看得好了,还请多多打赏,今儿个规矩,凡能唱出最后一句唱词的,一概返还赏金。” 顿时人群中“真真是一对大唐双壁”的唱词此起彼伏。 待人群散尽,皇甫惟明端着用来求赏的瓷碗回到李泌身边。 李泌看了眼瓷碗里高高堆起的通宝有点怀疑:“是我最后一句唱的不够响亮吗?怎么会有这么多?” “你嫌钱多烫手吗?”皇甫惟明颠颠碗里的通宝,半开玩笑:“想不到这活计这么好,玩着、闹着便把钱赚了,说实话,长源,咱俩若不食君之禄,靠这个游走江湖,倒也是快活。” “你道江湖只有快活,没有血雨腥风了?”李泌白了皇甫惟明一眼,神色微黯:“高仙芝、封常清这两人,要在一起才是大唐双璧,若分开了,便是朝里那些人都难对付,咱们抓紧再多演两场,待明日,便要去见高仙芝了。” 皇甫惟明敛了嘴角的笑:“但愿这大唐双璧的话能传到高仙芝的耳朵里,让他念在往日的知音之遇、主仆之情,解了心结。否则明日只是强压着他放了封常清,失了他们一将一谋的默契配合,日后再无亲密无间的信任,也是于事无补!” 眼前这两子能否保住,李泌心中也是无底,但无论如何,他总要一试。否则,他们这些能参透天机、能预见未来的人,在这世上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第20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个爽快的,听起来就充满精气神的声音在韦府二进院内响起。 正是悲田院的管事婆婆,又到了同府里对账的日子,如今她来韦府倒是熟门熟路,与来人更是熟络地交谈着。 “原说主家的韦娘子出嫁,我们院里正该好好备份厚礼,这些年若不得韦娘子和府中的接济,咱们院里十日到有九日要闹饥荒了,真真是大善菩萨大善心呐!!” 韦家世代名门,祖上多出宰相国公等柱国之才,素来家业繁茂、人丁昌盛,历经数代人的传承续力,到如今已是积下一份好大的基业。 深宅大院,朱门绣户,水榭楼台……第一次进的人,若没人领着,生生要在府内迷了路,进退不得才是。 二进门西路里一处廊坊内,悲田院管事婆婆跟韦娘子的奶母婆子马氏对完了账目,正闲坐叙旧。 马婆子长叹口气:“哎,提起这个事,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摇头的。原是老宁王的三年孝期也到了,寿王府那边原该来过六礼了,可现下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管事婆婆劝慰:“为的是天子赐婚,中间又耽搁了些功夫,寿王府那边谨慎些,算个大吉大顺的日子再上门来,也是有的。” 马婆子一副旁人不知内情的神色,颇有些愁苦说不上来:“哎!有没有的,府里为此又乱了一遭。让把姑娘的嫁妆都再过一遍,旧的换新,少的换多,以免临时事起,抓瞎!这事来来回回的好几糟了,府里的下人们都疲沓了,管这事的人也不上心,独我们姑娘又被人白白嚼了一遍舌根。” 管事婆婆听及,从身后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双手奉给马婆子:“这回定是能成的!” 马婆子打眼扫了,手上却没接:“这是?” 管事婆婆打开木匣,内里是一把绣了百子嬉戏图样的团扇:“我们院虽拿不出贵礼,但有一份真心,三年前初听此事便开始筹备了,这把百子扇,扇骨取自院里那棵老桃树的主枝,你也知道,那棵老桃树是有几分灵验的,多少达官贵人来请金枝也只能请个细条。这扇面上的刺绣,是院里的百姓百童人手绣了几针才成的,托个吉祥顺遂的善意!” 马婆子一听这话,这才用手帕盖在扇骨上,隔着帕子拿起团扇细细品了起来:“你们真真是有心了!” 管事婆婆见状,拿了拿架势:“您是韦府的功臣,奶大了好几个小郎君、小娘子,现托您把这份心意送到韦娘子手里,才算成就了这桩美事。都怪忙的,也不必惊动上面的人,直送到韦娘子手里就成。” 马婆子收好团扇:“你的心意我定传到。” 管事婆婆眼光一扫,看到了被随意扔在角落里之前刘一手托车把式大哥送的信和茶,当下明知故问:“咦!那也是谁家预备的贺礼吗?怎么连个喜纸也不包?” 马婆子扭脸看了一眼:“嗨,也不过三五日前,外头什么人托人带进来的,说是谢韦娘子救命之恩,我看礼怪贱的,并没记在心上,后头一忙就忘了,待我想起来再跟姑娘提了一嘴,姑娘也没发话,就堆在这儿了。” 管事婆婆起身从角落里拿了过来,一并放在装扇子的木匣上:“这些都是添福添寿的好东西,对姑娘只有进益和好处,您是个善心人,一并带进去吧。” 刘一手那一份差点接土落尘的心思和心意终于又动了起来,离韦姐姐越来越近了。 马婆子捧着这份来自悲田院的心意穿堂过院。 府里的下人抬笼搬箱正是忙碌,虽是人多事杂,亦半点儿声响不闻,一切井然有序,及至韦娘子的闺院,才有了些嘈杂之音。 见两个小厮抬了个大木箱,走到韦娘子闺院中,一个脚下一滑,一个从后一别,大木箱摔在了地上裂开了,内里的物件散落一地,成套的瓷娃娃或碎或伤,一副的木偶人压断了手脚,唐图摔出了盒,孔明锁砸开了木匣,几身七八岁幼童的四季衣裳沾满了尘土。 韦娘子的贴身丫鬟春熙出来一看就急了:“这是姑娘新备的嫁妆!特意交待要加上这些给那边府里孩子们的礼,不管人家怎么做,咱们这边做事万得周全,绝不能让人挑了礼。偏你们怎地这样不仔细!” 她一脸心疼便想要上前抢救,却发现坏得根本没法用,只能再另外准备。 显然是气极了,站起身后便即着小厮便问了起来:“这不早上刚送到前堂,姑娘吩咐添入嫁妆过礼的,谁让你们又抬了回来?” 小厮还来不及回答,一个浑厚的带着几分震怒的声音瞬间响起。 韦娘子之父,左卫勋二府右郎将军韦昭训走入了院门:“是我!” 所有人立时便都唾手低头退在一旁,包括刚到门外边此刻恨不得自己未曾来过的马婆子,她是去是留都不合适,只好先藏身不动。 韦昭训先谴了两个小厮出去,随即一脸不悦地训责已然跪在地上的春熙。 韦昭训:“你们姑娘这是想害死爹娘吗?圣上赐的是什么婚,她心里没点子数吗?世上男女婚配原讲究门当户对男娶女嫁,纵使门第有差,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算是门好姻缘。可咱们与寿王府的这桩婚,这里头的意思谁人不明?消停地走个过程便罢了,她何苦又要擅自往嫁妆里添东西?金银玩器也就罢了,凭她想要多少,我会不依?偏弄些小儿的玩物、衣服,她是想邀买人心,当个好后母拿捏夫家,却不想这是明晃晃在打圣上的脸,将这桩婚事前因后果都抖搂给人看,这不是让全家一起死吗!” 他真的气坏了,自打那年这最小的女儿病坏了耳朵后,他来这个院子越来越少了,但今日却不得不来。 他原想劝诫一下为人太过心善的栯宁,要弄明白这桩婚事里的门道儿。 谁想正遇上三女儿的贴身丫鬟春熙斥责小厮,他知道下人嘴里历来说的都是主子的意思,顿时火冒三丈。 心想:“这孩子小时候是多么聪慧啊,现在真是失聪了,这样的蠢事还要挣扎个什么劲,顺受便是了。” 春熙微微抬头,张了张嘴,想为韦娘子申诉:“家主莫气,这原是我们姑娘一番善意……” 韦昭训更气了:“不合时宜的‘善意’最是害人害己,还敢犟嘴!” 春熙的头低得更低了。 目光稍移,便一眼看到了二楼窗边韦栯宁的身影。 此时的她正一脸平静地抬头看着天空。想来自己的一番话,她都听到了。不,她听不到,那场重疾之后,她便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老父亲顿时觉得心疼极了,也觉得自己失言了,便狠狠瞪了眼春熙,终是再说不出什么了,便转身走了。 第21章 娴花映水初惊艳 闺房内,韦娘子静坐在窗前,仰望着窗外的那一线蓝天。 红墙绿瓦,闺房是红的,她身上是绿的,隔了三年,她又一次被这身婚服包裹了起来。三年,她没长胖也没变瘦,婚服试了大小还合适,应是就不用改了。试完了衣裳和妆容,春熙正帮她拆满头压死人的珠钗,不知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就急急出去了。 “该来的终会来,躲也躲不过。盼,也不值得盼,惧,更无所惧。待之平常,全其礼数就行了吧。”她看着天,面容和往常一样平淡无波,没有待见良夫的喜悦和激动,亦没有即将离家的悲戚与不舍,只有如常的平静和努力保持的从容。 她起身像是看足了满眼红绿之外的那一片蓝,双手扶上窗棂准备关窗,还是留恋的又看了一眼,心中问向自己:“过些时日,我眼前的天空能比这再大一些吗?大得再多一些可以吗?” 再一低头看到了院门口父亲离去的背影,似是正在抹泪的春熙,以及正在给一个大木箱盖盖子的奶母马婆子。 她觉得这幅画面很怪。 春熙进门,见她在窗边,愣了一下,上前帮她合上窗子。 她全程没动,静静地看着春熙,往常院里猫儿狗儿打架了,春熙都要叽叽喳喳的讲给她听,但此刻一句话没有,就很怪异。 春熙关了窗冲她努出一个笑,说在笑,眼圈却是红的。 她听不到,却能感知到有什么事不对,盯着春熙一脸问询,春熙猛烈的摇着头,一副不想说,不能说的表情。她的目光中便带了追问的意味。 好半天,不得已,春熙松开了绞在一起的手指:“姑娘,我知道,从小时候我跟了您起,您就说这辈子我就是您的耳朵,听到的话,不管多么难听,多么过分都要原封不动的一字一句的告诉您,但今天……今天要不您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吧?” 她们二人主仆多年,日夜相伴,她能读懂春熙的唇语,春熙也习惯了说话时口齿清晰,动作明显。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想当被蒙蔽的傻子,一定要春熙说。 春熙只好将韦昭训的话一字不差的复原了一遍。 她听完,先是一怔,而后本能的靠坐在了椅子上,她的世界是没有语气、音调、语速等辅助信息的,但她是后天失聪,纵是春熙复述的再和缓,她也能想象到父亲说出这些话时夹带的情绪和情感。 她遗憾的轻叹口气,心中凄然,父亲对自己的嫌意,竟已到了这般地步。是啊,身处世家高门的嫡女,却身有残疾,这样的人,自是不能为家族再尽一份力。而这次的赐婚,与寿王的联姻,非但没有为韦家光耀门楣,反而是蒙羞。 一切,只是为了那份不伦之情做的幌子。 对此,寿王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如此冷漠吧。或许这样也好,韦娘子不知是泄气还是真的想明白了,其实无情倒比有情好。自己身体这个状况,就算是郎情妾意,嫁了过去,怕是也难当高门主母之责,任谁为其夫君都会令人尴尬。 如此,就当作一个摆件,从这府摆到那府吧。 “你这娃是榆木做的,京城的师傅做不了,请的是外地的。”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她还没有生那场毁了她的听力、让她的世界再无声音的大病。父亲对她很是偏爱的,总是将她抱在膝上,用这句歌谣教育她脾气不要那么执拗,像个榆木似的想什么做什么都不听劝,非要干到底。她每每听了还要回嘴:“还不是都跟爹爹您学的。”然后父亲就要用他乱糟糟、硬撅撅的胡子扎她了,再然后,她们父女会抱成一团、笑成一团,直闹到哥哥姐姐们因嫉妒之心,上前将她拉开。 儿时,是多么快活、多么单纯啊。 正是有这样的儿时,才能每每忆起,以度过眼下这寂寥的成人时光。 所以,这也是她坚持给那两个孩子准备礼物的原因,没有什么后母对继子女的刻意讨好,更无关什么名声风评,她只是想略作慰藉。 于是,她看回春熙,淡淡笑了笑,拿过桌上的纸笔,写了四个字:“幼子无辜!” 这是她对生命巨变后自己这些年遭遇的总结,也是对寿王府里那两个愕然失去母亲的孩子的温情,他们和她其实同病相怜。她做这些,只是想让两个心有所缺的孩子,不必像她幼时一样,对人人都来预告的厄运战战兢兢,她想让他们感受到虽然突遭巨变,生活也是有向好的可能。 “老爷那边……”春熙小声嘟囔着。 “罢了,我确实是个榆木做的,父亲您忘了吗?您就算撕了那张礼单,砸了那些小儿欢喜之物,我想做的还是会做。”她心里想着,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春熙看着韦娘子脸上的表情变化了几次,又恢复到往昔的从容,觉得她家姑娘想清楚了,便也不再开口相阻,而是乖顺地走向门边,再回到窗边桌前时,手上多了三个物件。 悲田院管事婆婆送来的百子嬉戏团扇,韦娘子接过来放在手上转了转,扇了扇,很是喜欢。 春熙微微忐忑,斟酌着:“姑娘,虽说悲田院这份心是好的,这团扇也做的极为精致,但我听递上来的马婆子说,这扇面的百子嬉戏图是院里的孩子们绣的,那些孩子都是没人要的孤儿,我怕……还是有个忌讳,把这扇子收下去吧,断不可将来在大婚之日用。” 韦娘子摇了摇头,爱惜的将团扇放回木匣,取了桌上的纸笔写了起来。 韦娘子:“不妨事,甚好!堪用!” 春熙顺从的盖上匣盖,收下放好。 韦娘子的目光又落在了桌上的那包姜米茶和书信上,她没急着拿,而是扭脸看向了春熙。 春熙看了眼信筒上刘一手三个字,看向韦娘子:“您让我打探的事有回话了,这个刘一手之前是在西坊一家名叫秋风渡的酒楼内打杂的,为人倒是勤快、待人也亲和,听说会下棋,参加了了前些日子的悬赏棋,下的还不错,只是快赢的时候被同家店里的一个伶人给抢了功劳,那伶人在店里常驻,唱奏俱佳,原是与她同住,两下里很是亲厚,当姐妹相处的。只是……却是男扮女装的,说来也是奇事,向来出门在外女子扮了男装的多,反过来的还是头一遭。刘一手也是意外也是气极,与那人厮打后便发了病,再后来便到了悲田院。” 韦娘子拿起信筒,打开,抽出信,细细看完了,静静地琢磨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包姜米茶。 春熙打量着韦娘子的神色:“这些东西前几日便从门上递进二门,说是拖的车把式。今儿悲田院来送东西,马婆婆便一起送进来。来人传的口信是说谢娘子救了她,说这个能治娘子的寒湿之症,还说她娘亲就是喝这个喝好的,叫姜米茶。” 韦娘子会心的笑了,直接拆开茶包,说是茶,里面其实一颗茶叶也没有,只有炒制的酥酥脆脆的米和焦焦黄黄的姜。 她闻了一下,未料往日里稀疏平常的米和姜,炒在了一起,竟有股暖洋洋的气息。 春熙也跟着深深闻了一下:“嗯!真香!” 韦娘子笑着点点头。 春熙目现窥色:“娘子,可是要帮她?” 韦娘子歪头看着春熙,似是在问她是怎么猜到的。 春熙颇有些斟酌:“这外头递上来的信和物,不是求人便是求事,往日里娘子都是拒了的,但这次得了信,娘子便先让奴婢去打探这个刘一手的情况,如今看了她的信后,又拆了她的礼,算是收下这个人情,可若收了这人情,是不是就得帮她办事了?” 韦娘子点点头,肯定了春熙的猜测。 春熙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娘子,眼瞅着要办婚事了,以后入了王府,日子未必比现在舒坦,奴婢劝娘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刘小娘子,咱们对她可是一点都不了解,万一……” 韦娘子摇了摇头,春熙立即闭了嘴。 “我信她!”韦娘子在纸上写了:“因她,眼眸清澈。” 第22章 自毁双璧何其愚 一大早,李泌和皇甫惟明就赶到了高仙芝驻节的府衙,高仙芝不在府中,却是去了关押封常清的军牢,两人当下一惊,即刻重新上马,扬鞭急驰。 “长源,他不会真的杀了封二吧?“皇甫惟明此时明显有些慌了。 李泌素来算无疑策,若是没这个可能,他便不会昼夜兼程赶来西疆趟这滩浑水。如今的大唐真是多事之秋,按下葫芦起来瓢。 安西副都护兼行营节度使的高仙芝将任下的节度判官封常清给抓了。按唐律,就算是升斗小民犯了罪,要被处以死刑,也有着严苛的核准程序,更何况是官身,想杀,没那么容易。可是军中例外,旌以专赏、节以专杀,高仙芝有权随时手起刀落要了封常清的脑袋。 而他此行,便是要赶去救下这两个人的脑袋,不仅如此,还要二人和好如初,任务实在艰巨。 他和皇甫惟明一人一匹快马,一面向军牢疾驰而去。人在马上,脑子一刻不停的梳理着那份密报上的内容。 “仙芝出征,常清知留,仙芝乳母子郎将郑德诠不敬常清,自后走马突常清而去。常清至使院,命左右勒回郑德诠,杖六十,以肃军容。郑德诠面仆地,及死又被曳出,仙芝妻及乳母于门外号哭救之,不得”。 封常清此人,在军中的升迁是个奇迹。 他原非武将勋家出身,外祖父本是流放安西充军的,后在胡城南门当个守卫,因其喜好读书、经文典籍、杂闻秩事涉猎广泛,算上见识不凡,有些根底,便从小将封常清抱坐在城门楼上亲自教导读书,所以虽未正经进学,倒也别旁人眼界学问充实。 可惜,外祖父一朝过世,又无父母庇护,封常清自此之后便过的潦倒穷困,更无从发迹,混混沌沌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还只是安西军中一名小卒。 就皮影戏文中唱的那般,一日,偶见鲜衣怒马得胜归来的高仙芝穿街过巷,众人围观欢呼,那场面,倒是云泥有别,一个是地里的顽石,一个则是云中月,那样的高仙芝,自然可为世间男子楷模。 于是,颓寂半生的封常心忽然有了进取心。一番自荐后,追星成功,成为爱豆身边的小弟,很快,其过人才华让抱着捡破烂之心收留他的高仙芝如获至宝,两人一主内、一主外,成为战场上的黄金搭档。 封常清也坐上了军中职场晋升的直通车,但是,或许因为出身太低、或许因为颜值太低,总是会被那些有祖荫的将士瞧不起。也总有人想给他使绊子,让他跌跟头。 这一次事件的导火索,便是高仙芝的奶兄,在高仙芝领军外征、封常清奉命留守代理军务的期间,堂而皇之的迟到早退,还公然纵马冲撞封常清的仪仗。明摆着看不起,明摆着挑衅, 若是一般人,看在高仙芝的面上,松松手,这事便过去了。 但封常清,不是一般人,二话没有,就将这位奶兄引至衙属,六十军棍活活打死,而且即便是死了,也要打足六十棍。 尽管院外,是高仙芝夫人和奶母的痛哭求饶。 于是,这次又换作是高仙芝被打脸。 如今,高仙芝班师,这六十军棍下死的,自然又换为封常清了。 况且,不止这是奶兄这点事,惹怒高仙芝的还有那份越级上报的“军报“,由封常清亲笔撰写,盖了印玺,呈报朝堂的。 那上面,把高仙芝说成了一个屠城冒功的十恶之徒。 蛇鼠两端、背信弃义,对这样的小人,高仙芝于情、于理,能留吗? 两人间已经缠了八道弯的扣子,能解开吗? “这事,棘手。”打马扬鞭加快了速度。 “这事要说还是封二莽撞了,郑德诠再有错,等高仙芝回来了再治罪就可,何必速杀!”皇甫惟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他知道,安西这步棋,李泌是煞费苦心,布局良久,还未发生奇效,便要夭折了吗? 李泌面色无波:“郑德诠犯的事,若不论其他,现杀了也是有的,但必须是高仙芝亲杀才可以,但偏偏封常清又不能等。” 皇甫惟明当下明白了,是,高仙芝年少时便随父亲到安西参军,一向骁勇善战、英俊威武,二十余岁即拜为将军,与父班轶相同,春风得意久矣,也正因为他祖上高句丽人的出身,所以没有为朝廷所忌,反而成了其身份优势,成为近些年崛起的边将,军功与仕途齐飞。 然而祖上高句丽人的出身便像是一柄双刃剑,朝堂上位者在权力平衡时可作为加分项,但在基层日常行事时却时有掣肘,就连他自己也难免有外乡人情节,一个人越缺什么便会越在意什么,所以他更是看重身份地位给予的面子,如果由他来杀郑德诠,那是他御下无私,可赢得清誉盛名,但若是被下属杀了,那便是狠狠的打脸。 “这人终是让封常清杀了,就是下了他的面子,冒犯了他的身份,他若是不抓封常清,那日后人人都不给他脸面,他如何治理安西,震慑边民?”皇甫惟明脸上更加为难了:“此事麻烦,两人看上去都有道理,这事难解了。” 皇甫惟明看向李泌,李泌一脸静思,看样子也还没想到办法。 皇甫惟明眼光一闪:“不过,至少现在高仙芝还杀不了封常清,节度使最高能对郡守级别的官员先斩后奏。” 李泌摇头:“他可以将他降至郡守。” 皇甫惟明立时便干住了。 而军牢中,正在对峙的高仙芝与封常清,同样不好过。 自从关了封常清,高仙芝也病了一场,对外说是旧伤复发,实则是急火攻心。自己出征在外,还未班师,便在前线就收到了军中几位故交的书信。有给封常清说情的,有给郑德诠鸣冤的,更多的是为高仙芝鸣不平,惋惜他一腔仁义却遭封常清背主忘恩。 回到家中,乳母也日日哭闹,说一日不杀了封常清就守着郑德诠的棺椁过一日,妻子也劝他左不过一个节度判官,军中还有多位人杰可充此职,若就此纵了,将这等“不请便杀、当面逞凶”的狠毒之人留在身边,只怕日后一家人在龟兹城都睡不安稳。 可高仙芝还是念着往日一同尸山血海里厮杀的情分,念着封常清一身的抱负才华不想动手,若要动手自己班师回城当日就手起刀落了,当日不杀,拖到今日,其实就是他想等事情缓一缓,留下封常清,哪怕不留在安西都护府,远远地发送到其他都护府也行。 这份心思直到日前收到一封密信后才发生骤变。 信上誊抄了此前封常清暗中呈给朝廷的密报,弹劾他当初攻打石国是垂涎石国的财富,破九国胡也只是为了邀功买赏。因此,玄宗才会给他加授开府仪同三司后,却没给他和他的部下重赏。 高仙芝遭遇背刺,当场吐了一口老血。 居然拿这件事来背刺邀功。 石国那役,的确有失军人体面。 但他为何要打,城又为何要屠,他封常清不知道吗? 若不是朝廷昏聩,历来战役皆是胜了有赏、败了不管,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吃军粮的,打了败仗,才最是需要钱粮补充。成千上万死伤的将士家眷需要抚恤,缺编的队伍需要招新、马匹辎重武器需要重新装备,这些,都需要钱。 朝庭的抚恤银少的可怜,还要被层层扒皮,高仙芝觉得当兵的太惨,又不服气被坐冷板凳,就想出掠夺石国拿来银两给之前战死的将士家眷做抚恤,同时还可得到再上战场再被重用的机会。 这是为安西军在找活路啊,这也是二人一早商量好的,怎么居然能为了他自己的上位,就拿这事来放暗箭呢。 高仙芝气的发狂。 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设好了陷阱引自己往里掉吧。 此念一起,当下便再无犹豫。 杀,立决。 至此,封常清是留不得了。 若封常清只是对他忘恩负义,他可以不计较,大不了不再共事就行了,但若是封常清是此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灭小国立大威原是他出的策,以人头博前途,谋算的都是一石二鸟之利的人,就万万不能让他活着了。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原本他也存疑,但这份密信来自朝中那位大人物,而这大人物与他并无任何利益冲突,只单纯的路见不平,如此便十分可信。 此时,高仙芝缓步近前,直到看见牢房内倚墙安睡的封常清,还是不禁泪目。 这个虽是下属,却如同兄弟,比他还要大上好几岁的同袍,此刻脱了一身的铠甲,老态尽现,华发早生,佝偻驼背。他们相识时彼此各展抱负的壮年,现下都已步入了不惑。他不由得叹息出声。 那边看似熟睡的封常清跟着叹了口气:“岁月催人老啊!” 他们还是一样的心有灵犀。 高仙芝狠了狠心:“封二,我来送你,你是想有酒有肉,还是过继个子嗣,我都会为你办妥。” 封常清坐起身,转向高仙芝:“身前不想身后事,有酒有肉,便是好日子。” 这心思,高仙芝自是早已料到,便朝身后摆了摆手,自有人捧着食盒、酒坛上前。 酒肉摆齐,二人就对坐在牢房里,借着暮色余辉豪饮,也没话,就是你提一杯我碰一杯,干喝。 酒,终究是喝干了。 高仙芝摇了摇空酒壶,准备再寻一壶。 封常清摇摇头:“就喝到这吧!” 高仙芝顿了顿,随即还是微一示意。 牢头得令,便下去准备送封常清上路的家伙什了。 这时,窗外传来了一阵浓浓的戏腔:“你且说,这二位英雄,谋士有胆略,主将能任贤,真真是一对大唐双壁!” 高仙芝眉头微皱,大唐双壁,这两日,听的好像多了,这是…… 封常清不以为意:“这唱的什么啊!瞎唱!”随即看了眼高仙芝:“主上,别耽误了功夫,才刚回来又病了一场,帐中堆积的军务还多着呢!” 高仙芝看向封常清:“近几日,家中小娃也唱得此戏,来此的路上也多听人唱起,这不是瞎唱,百姓口中从没有瞎曲烂调。这是百姓的心声,也是对我的劝谏,若非此曲,我昨日便杀了你。“ 高仙芝说到此中,便止了后语,只看向封常清。 封常清立时明白,当下便有些委屈:“主上,这不是我编的,真不是,我在牢里多日了,我哪有这个本事。“ 高仙芝眼中有了令人生畏的寒意:“是不是你编的,我根本不在意,因为,唱戏若能阻杀,这世上便没有战争了。封二,明白告诉你,我今日杀你,不是为郑德诠。” 封常清立时便愣住了,除了郑德诠,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啊。 “为你密报石国一事。”高仙芝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否则真想自己亲自动手。 “密报石国?”封常清面上忽明忽暗,心下百转,却是不得要领。 “我知你想往上爬,可既在安西,总有我在上面镇着,你坐到头,也就是个副都护,所以便想将我掀翻在地。这势,我看的明白。可你万万不该,污了安西军的名誉。”高仙芝面上恨意一览无余。 封常清却是一脸诧异:“密报?屠灭石国那事,属下确实颇有微词,当初我献策灭小国,立大威,要灭的是不听教训、一意叛向吐蕃的小国,而不是石国这样仅仅只是左右逢源可以争取的小国,所以我将石国的覆灭以及昭武九姓的事和战后劫掠的情况如实写在了战报上,放在了您帐内的桌上,怎么能说我是密报呢?” 高仙芝眉头紧皱:“那份战报我看了,但是,却不是送到京里的那份,真正送到京里,送到圣前的由你亲笔的战报,可并非如此。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吗?” 高仙芝对封常清,从最初的不舍,到恨,到此刻的不屑。 若他老老实实认了,就说是为了名利、为了上位,害了自己这个上司一回,他高仙芝倒敬他是条汉子,可现在,还在玩虚虚实实的障眼法。 “来人,上弓弦。“高仙芝发了狠。 这种死法,要多耻辱有多耻辱。还不如几十军棍来的干脆。 封常清觉得又冤又惊,“你可以勒死我,怎么个死法都行,可是,我真的没干那事。“ 高仙芝没再说话。 两个执刑人抬着一张巨弓走上前,另有两人将封常清牢牢按住,而后,执弓人将封常清的脖子套到了弓弦上。 高仙芝背对着封常清猛地挥了一下手。 封常清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执行人开始转动弓箭…… “且慢,石国密报绝非封二所为。”李泌及时赶到。 第23章 不死总有出头日 刘一手拿着韦娘子的推荐信站在四方馆门口。 这四方馆在皇城内承天街西中书省以西,是专事接待东西南北四方少数民族及外国使臣。 馆前道路宽敞整洁,两侧铺了青砖麻石,供人行走,中间是泥沙相混夯实了的土路,上铺一层细沙,专给车马走。车马的路比人走的路金贵,日日平整,时时洒扫。能乘车马来四方馆的不是城中权贵,便是四方来朝的使臣、贸易往来的客商,人摔不得,车马也伤不得。 刘一手踩着脚下的青石板,握紧手里的推荐信,看看四方馆的铜铆朱门,心中不禁轻叹口气:“说了不求人,还是得求人。” 身旁一个花白胡须的老爷子握着一封看样子也是推荐信的书信,欢天喜地的进了四方馆。 刘一手心里一下就松快了:“反正我没求男人,女人帮助女人不寒碜。” “四方馆迎四方客,他外国人进得,我怎么就进不得,进!”当即步履轻快地进了四方馆。 “打东边来的叫东夷,打南边来的叫南蛮,从西边来的是西戎,从北边来的都是北狄。”前面领路的四方馆乔典仪猛然驻步回身,差点让紧跟其后的刘一手撞了跟头:“以上种种,你只暗暗记在心里即可,对上一律要称呼大人,因为你是……” 刘一手不可置信的看向乔典仪,极为自然又有些不确定地接着话:“小人?” 乔典仪不怒自威:“浑话!我泱泱大唐子民岂能小人自居,我们自是比四海蛮夷矜贵,但在这四方馆里,你只是身处末位的棋工助理,所以人人都比你大,于上位者前,便是下人,而这上与下,或是暂时,或是永恒,这里面的道理,你可明白?” 刘一手心想,入了长安,真是个奇葩之所,人人都喜说教,心里想着,面上却立即点头:“明白了。我只仔细做事、踏实做人,听上位者的话、得上位者提携,方有进益”。 “倒是可教。”乔典仪这关算是过了,毕竟是韦府的门路,那韦娘子过些日子便是寿王妃,寿王,曾经是参襄礼部、督办鸿胪寺的老宁王的养子,虽说如今老宁王不在了,在圣上诸皇子中有些尴尬,但这身份根基到底也不容小觑,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当下帮刘一手办妥了手续,又发放了入职四件套,而后亲自带她在馆中熟悉一番。 乔典仪一路走一路说,基本的工作要求与待遇也一并说清了。 刘一手记得最清楚的是薪水每月二十号发,本薪一吊钱,客人打赏无论多寡交七留三。评级一年一次,每涨一级本薪翻倍,打赏交留双方再议定。 “行,比酒楼里的高,算的也清楚。”一手觉得算是个好的开始。 入职四件套里的制服换到了身上,末等的棋盘棋子背在了身后,说是末等,棋盘用的也是民间不多见的楸木,棋子也是上好的云子。先付了押金,丢了都得赔的,所以走哪儿背哪儿。证明身份的木符,也是入住同舍,吃食堂的凭证。再有就是手上这本《职贡图》了。 她今天是把悲田院一日的活计干完了才来的,晚了些,这边办完入职手续就等着吃晚饭了,正赶上前后一批的新人们一道请老员工们喝酒,她就先到四方馆内部的酒楼等着了。 她百无聊赖的干坐着,心里默默算着:“入职第一天一分未赚,倒先欠了一屁股债。”又将放在桌上的《职贡图》翻看起来,这是四方蕃客入朝时,朝中画师从旁将各国使臣等人,工笔白描留下的外族人形象,人人都是立像,人物比例准确,服饰妆容清晰,旁边又用小字做了注解,细细说了国名与人物服饰名称、风土人情等信息。四方馆的通事舍人特意寻了来,又组织人员抄录了好几份,当成个传家宝似的,来了新人就发一本,说是能帮助新人快速上手,更好的服务来使来商,所以看完得背会,背会还得考试。 看着、看着,不由眉头微皱,几个相邻藩国的人物从长相到服饰都太接近了,真要考到了恐怕会错,真要见着了,又如何区分呢? 突然,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极不客气地从她手里夺走了《职贡图》。 那人翻了翻,轻蔑地笑笑,便将《职贡图》扔在了桌上。自他起了头,定了调子,后面鱼贯而入的其他人便都肆无忌惮的跟上了态度。 “嚯!这老古董还在啊!” “哎呦!这么过时的东西还拿来震慑新人啊!” “这玩意还能用啊,那里头好几个藩国都没了吧。” …… 刘一手的目光停留在第一个进来的那人身上,瘦削挺拔,不管坐得多么放松,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紧绷感。剑眉星目,眉是微蹙的,眉间两道深痕,像是有化不开的愁结。目是微垂的,犀利中自有股睥睨之色,像是有一腔的肝火宣泄不尽,也像是有满怀的志向无从施展。那人似乎觉察到刘一手在看他,鹰目一斜,刘一手便移开了目光。 “马天元,今儿个晚上你带大伙儿好好放松放松,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乔典仪进来拍拍马天元的肩膀,却也不待他应,便先走了。 “原来他就是马天元。”刘一手心里暗暗琢磨着,下午乔典仪带她去同舍的时候,隆重介绍了同舍入口处立着的屏风上的榜单,既有棋工们的等级排名又有个人业绩排名,马天元双双位列第一,是新晋的总棋工。 她暗自观察四周,整个聚餐看似没有主位,其实众人的言行举止都围绕着马天元展开,看来他就是这些棋工们的意见领袖,是四方馆里不可小觑的人物。 “这你们就猜不着了吧。”一位老棋工,头上插了根鸟羽,身上套了个白袍,像是生怕被腿上大口裤的裤脚绊倒一般,夸张的原地甩着步子。 他在模仿一个外藩客的样子,让众人猜。 酒喝的差不多,饭菜也见底了。饱暖思淫逸,工作聚餐,没有淫逸的条件,自娱自乐还是要的。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一名老棋工微微起身,不屑一顾的绕绕手:“高丽,高丽人,下一个。” 又上去一个通译,他拔了发簪,将长发中分,沿着于项平齐的长度反折上头顶,扎住,形成了一个中分的短发,又解开外袍衣襟,折了个外翻大领口,再抬手假装牵着马,垂头丧气的走了起来。 “靺鞨”、“室韦”、“黠戛斯”…… 下面坐的人猜不准,胡乱喊了起来。 “龟兹。”马天元一锤定音:“只是,你们能不能学学当下还在的?高句丽、龟兹早已俱往矣,学这些,亦不利于让新来的人学习。”他看似很是体贴地看向坐在一起尬笑的新人们。 新人们忙点头附和,生怕慢了便成了刺头。 唯刘一手没点头,正俯身去系鞋带。 又上去了好几波儿老员工,连演带比划,传授着他们自以为有用且绝密的工作宝典。 “突厥人多长的头发都乱糟糟的披在脑后头,喜穿袖子窄窄的圆领袍子,腰上一般系革带,带下悬一把短刀,别怕,破刀壮怂人胆。” “吐蕃人个个都是大红脸,拿根布条把头发那么一扎就完事了。” “红脸?红脸是自己用赭石涂的,谁知道人家好那么个美丑呢!” “黠戛斯穿着跟山里的猎户一样,啥貂啊、豽啊,扒了皮就往身上招呼。有钱人才能戴帽子,王戴貂帽,其他的官员戴个白毡帽,穷人啥帽子都不戴,啥时候来都穿一身皮衣,也不怕热。” “这你就是不懂了吧,黠戛斯每次来朝觐都得提前好几个月,那走的时候雪刚化,路刚开还冷得很呢,等走来了一看,完了,盛夏了,没带薄装啊。” “买啊?” “路太长,钱花光了。” “哈哈哈哈哈。” 众人肆无忌惮的笑着,倒也其乐融融。 刘一手跟着微微扯扯嘴角,既没有表现的热烈也不算疏远,就平平无奇吧。上一次在酒楼的经历,让她学会了遇事先观望,这一点裴山月说的对,长安城的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不要急着往上冲,看准了再上。她活学活用,任何圈子也是,别上赶着融入。 老员工你一嘴我一嘴,抓紧机会继续显摆各自的能耐。 “波斯和大食人出手阔绰,伺候好了金银的打赏都给得出手”。 “倭国人最抠门,嘴上常说谢,手上是一厘都不见”。 “又抠门事又多的是新罗人,稍微有点事就投诉,送你个萝卜干都能吹成百年人参,一个萝卜干恨不得让你给他倒夜香。” “喔呦!” 刘一手觉得自己有点坐不住了,这些人……四方馆因外藩商使而设,馆里每一个大唐员工说白了都是靠外藩商使们的往来而存续,既要赚人家的钱,又嘲笑对方,这种心理多少有点扭曲……怎么想到这儿了?刘一手暗讽自己也是够矫情的,与同僚唱反调,任何时候都不是智者的行为。 她借口要方便,起身离席。 “困在四方馆是没钱没前途的,什么时候混上去能跟着棋工出台走穴才是最爽的,能赚大钱。” “你以为说升就升,说去就去啊,城里的护官符你知道吗?会背吗?你有眼力见吗?你懂什么叫谨言慎行吗?你都会了棋工就愿意带你出去了?凭什么?门道多着呢!是吧,马哥?” 门里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 出了包间,她一转身,沿着楼梯上了二楼,那里有一个小露台,正好透透气。 灯火摇曳,车水马龙,长安城没有夜,是一座不夜城。 她凭栏远望,长舒口气。 此时,她猛地想到了李泌——那个高傲的家伙不是向来神通广大吗?自己来长安后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每到关键节点都会出现,即便是讽刺挖苦、或者激将,也会来刷一波儿存在。 可是自从上一次悲田院见过之后,已经过了好久了,此人倒像是消失了一般。 不知为什么,入职四方馆的第一天,刘一手心里想的却是那人,想他此刻身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他? 是长安城里的贵人。男的,有官职,且不低,这个时候,大抵是在城中某处花天酒地吧……“呃,不对。”她把头转向大明宫的方向:“你看,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了吧,人家现在搞不好是在宫里,正和皇上喝酒聊天呢,说不定那宴席上,有吹拉弹唱的李龟年,还有能即兴泼墨将三千里嘉陵江风光尽展一屏的吴道子,说不定,还有李白呢。” 是,低阶人对高阶人生活的窥视中,透着羡慕,而这种羡慕有时与单纯的享乐无关,那是一种眼界,或者视角,我也想上位,不是为了名利,当然,名利是最基本的,更重要的是,我想要那更为广阔的、未知的天地。 “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她举着粉拳,又一次立下小目标。 “聪明人心里怎么想的,脸上半分不带,到了一个新地方,会把自己藏在人群中,蠢货才会在众人齐聚的时候独自离开,留个空位,让人嚼舌头。”不知何时跟上来的马天元冷冷的甚至有点逼迫感的看着刘一手。 刘一手静静的回视,心里慢慢琢磨,这个人这句话,看似威吓讽刺,其实是好心提点,说白了就是想让她随大流,任何事都别出格。 这话,他是唯独对她讲,还是类似的话他应该寻机跟每个新人都说过了吧,嗯,应该是,要不他怎么一年年坐稳头把交椅当马哥呢。” 她心下笑了笑,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用费劲装傻充愣了,话她会听,但不是称臣,更不是新人跪服旧人。 她淡淡地笑了笑,很认真地行了个礼:“受教了。” 仿佛很是恭敬,这倒让马天元有些意外,这姑娘应该不会这么驯服啊,果然,没等他第二句话起头,人家就潇洒地挥挥手,回去了。 就是,这样才对嘛。 马天元一向冷肃的面上极为难得的露出一丝和色。 特别是当他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学着饭桌上老棋工的演绎,居然是刻意地甩着步子下楼的样子。 这姑娘有点意思。 马天元唇角的笑意渐渐扩展开来。 第24章 道合于心天下安 刘一手不会想到,在她心里闪念而过的那个身处云端的男子——李泌,此刻并不在宫中饮宴,他的面前也没有风花雪月,此时,他正在远隔千里的安西都护府军牢内,执棋与人博一场生死之弈。 “我不擅棋。”高仙芝弃子认输。 “棋理即兵法,下棋即作战。”李泌反驳:“每一场战役,都是一盘棋,每一位将军,亦是一位真正的弈者”。 而后,李泌与之耐心复盘。 “你这十至十七手棋欲向外扩张,同时压缩我的边地,以达到一举两得的目的,但是我这第十八手的招摇撞骗,便使得你此前的铺陈悉数落空。“ “这里,你的三十一手,见形势不利,欲以跳为计,接远空攻近敌,正是三十六计中的远交近攻。” “我的四十二手,打劫不利,消劫为上策,是釜底抽薪”。 “再看这子,你借公共之空延长触角跳、而后尖、围而歼之,是假道伐虢”。 “而我接下来的这一手的扑,付出了杀敌一千自残八百的代价,正是苦肉计。” “将军每一步,都在遣兵布阵,三十六计用的捻熟。”李泌由衷而言。 “对棋,我只知道最简单的规则,知道子要有气,为了这气不被堵住,左突右挡,并没有想过,走这几步棋,竟与兵道有关。”高仙芝有些意外。 “略观围棋,法于用兵,三尺之局,既为战场。气于棋、于人皆是一样,系生存之本,是敌不可犯也不能犯的。一局棋生死存亡争地夺利,黑白双方潜伏暗战刀光剑影,三十六计、七十二变,吃子不是最终目的,实地多少才是胜负所判。故弈棋本质上也是争城取地,同样有谋局、布局、战局、终局,只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泌索性又将棋盘左侧大半边的棋子清掉,整张棋盘上,只剩下右侧几路,而后他又在右下角拿掉两颗黑子。 这样一来,棋盘左路下方便极为清晰地露出一片四方阵,十颗黑子、八颗白子,“这一隅,刚刚你我在此处的对峙是,你的白棋被我的黑棋包围,如果我的两子走在此处,你必死。但反之,如果你的两子走在此处,一口水井、一个粮仓,有两颗真眼,你就活了。但问题是,没人能同时走两步棋。所以,你的白棋必死,现在,换你先行,看看是否有不一样的结果?“ 高仙芝看着这个在棋盘上只占偏安的右下角一隅,只用了十八子的四方阵,却是犯了难。 拿着白棋想了又想,放在右二的位置,想吃掉左侧的两个黑子,但黑子却牺牲了这两子,而在堵住白棋下一步水井的位置。白棋继续一直贴,在角落里堵外气,但黑棋一个二路单跳,便又将白棋全锁在里面了。 即使再给一次机会,结果仍是没变,白棋怎么下,还是活不了。 “只盯着局部,便是这样,怎样都不会活。但如果你把目光往外移,情况或许不一样。“李泌引导。 高仙芝向棋盘上方看去,突然看到左上方的一颗白子,“直接脱先?” 自己下棋时只盯着眼前这十几手的区域,就算绞尽脑汁算的再精确,没路终究是没路。却不知只要稍稍将目光移开,没隔多远,若将那一片区域联结起来,不就活了吗? “这便是困于局部和放眼全局的差异。“李泌说:”有时候,我们虽然是在十九路的棋盘上厮杀,倘若关注的仅仅是眼前这几手棋。任你再辛苦经营,还是会输。一子捏起,你经营的必是全局。” 李泌话里的意思,高仙芝听明白了。所以,他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而封常清也在短暂的惊吓中恢复了智商,捏着那份誊写的战报看了又看,心中有了定算:“这份战报当真不是我写的,虽然,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从我以往的文书中临摹拓印的,但是正因为是拓印的,才暴露了,这不是一封文书能凑齐的,不同时间的文书用纸用墨不一样,有些笔画深浅着墨和力道也有差异,但这些差异出现在同一篇战报里,就是最大的纰漏,且这个印钦,更是露了马脚……” 封常清指着那战书上的印痕:“此处边框连接处的拐角,在小勃律之战后因为不小心摔过一次,有了缺口,原想着过些日子再重新做一个,一直没得空儿。而这份战报上的边框却清晰完整,应当是在小伯律之战前被人复刻的,而此人,并不知我手上的印,已经有缺。“ “所以,是有人假冒了封二的字迹,仿造的这封战书,目的就是离间?可我杀了封二,与旁人有何干系?“高仙芝仍是十分不解,这个事对他——就是那个给自己暗送消息,一向并无恩亦无仇的大人物,又有什么好处? “此时或许没有,但是假以时日……”李泌拿起才刚那枚远离四方阵,但又偏巧能解四方阵白棋之困的白棋,“封二,就是这一子。“ 高仙芝瞬间明白了。 拿掉封二,自己身边最依赖的便就是副都统程千里了。 而程千里一向同自己的顶头上司,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手下的押牙毕思琛关系密切,而夫蒙灵察已经得到调令,要升迁兵部了,而他们,与宫中派来的监军令连成一向熟络,而令连城,据说是李林甫的人。 所以,这是黑棋为了日后连成一片,先在我方布下的一子吗? “不仅如此,兵部尚书的位子,原是由左相兼任的。“李泌如同炼就了读心术,对高仙芝心中所想清晰无误,甚至连他隐隐的,不敢想透的关卡也一语点透。 是啊。今夏左相牛仙客病逝后,对于左相人选,朝堂之上十分敏感。右相李林甫揽权多年,左相原是为了钳制和分权而设的,但自前任宰相张九龄后,继位的牛仙客中庸顺从,已至左相之位形同虚设。所以这一次,左相出缺,朝堂上的清流以及东宫,都想推荐一位能堪大任的干臣来力挽狂澜。皇族出身的李适之得世家清流和东宫推崇信任,是左相的不二人选。 但李适之个性刚强,为人极有主见并不喜逢迎,又素来不屑李林甫媚上揽权的作风,且既有实力又有人脉,并与东宫交好,深为李林甫所忌。若李适之成为左相,必能真正担当起左相的职能,李林甫便不能再一家独大。 李林甫不愿意便想出分权之策,想要提拔夫蒙灵察为兵部尚书,如此一来,便将左相的实权分去一半。 夫蒙灵察为人鲁莽好功,明显不是最好的人选,但却是好用。若夫蒙灵察升迁京里,那接任四镇节度使的便是高仙芝。 弈者高手在腹,绝不会只考虑眼前十几手的布局,所以对于夫蒙灵察的接任者高仙芝如何用呢?若高仙芝也如李适之一样,不顺从、不好用呢? “这封战书,是谁送给你的呢?”李泌问的直接,而言之所指,也再清楚不过了。 对方这是先施以诚,还是诱敌之饵? 好险啊! 高仙芝惊出一身冷汗。 依李林甫的驭人之术,这是先做一局,引封常清与高仙芝生嫌,若封常清被杀,便成为一个四方阵,倘若高仙芝日后听话好用,便罢;若反之,便可将此事真相曝光,舆论立时反转,并不是封二背主诬告在先高仙芝挥泪斩马谡,届时那局面定会反转为高仙芝嫉贤妒能为奶兄弟公报私仇暗害良将。那时,自己在军中,还可立锥吗?纵使不公布天下,有这把柄和污点握在手中,高仙芝便可以被其轻易拿捏。 想明白其中关节后,高仙芝心有余悸,看着封常清,一脸愧色,二人又同时将目光看向李泌。 若如此,任何一种示好,背后必有长远算计,那李泌辛苦跑这一程,来料理这桩与其并无直接关系的棘手事,又出于何种目的呢? 李泌看出二人所虑,神色如钧:“围棋一黑一白,阴阳变化无穷,以“气“为核心,一颗子只有四口气,势单力薄,但把棋子连接起来形成一块棋,就形成了很多”气“,生存的几率就会变得很高。所以,任何时候,不能自断其臂。而我所图的,无非是为大唐都护一口气,若此,便是功德。“ 话也至此,懂的,便都懂了。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局面也是这个局面,但高仙芝有些不信,“那他——这局布的也有点太提前了吧。” 李泌一语中的:“宁失数子,不失一先。” 当下,高仙芝再无疑虑。 李泌与皇甫惟明这一趟三千里的昼夜奔袭没有白费,这世上,人与群分,物以类聚,就像棋盘上的棋子,有些,不管隔着多远,都可以打援相交,有些,却只能是黑白分明,无法共生。 唐朝建国之初至今,曾经的节度使模式是亲王、宰相和功臣三方钳制的模式,这样的方式对边将和军队的控制严格高效,边境大权也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而守边的将领只要足够优秀,依然还有机会升任中央高官。但这一切,都在天宝年间逐渐变迁。随着将左相架空,身为右相的李林甫对朝政的把持,宰相和高官群体从边将的名单中逐渐消失,形成了专门负责边疆事务的将领群体,而这些新进崛起的将领群体中,异族将领所占比例极大,隐患也由此埋下。 这一次,李泌与李林甫的隔空对决,比之三年前明州那役的惜败,算是完胜。李林甫暗中离间安西军的计划被灭于腹,欲借刀杀人除去封常清、暗助亲信上位、拉拢控制高仙芝同时改变安西军权力布局的全盘考量更被被斩于萌芽阶段。 而李泌并未就此止步,他深知李适之上位后,虽可以对李林甫牵制一时,却并不足真正抗衡。于是便加紧了布子。 第25章 倚剑四顾心茫然 下了这么多年的棋,刘一手第一次这么讨厌棋子…… 洗不完,根本洗不完。 来了一个月了,她每日净洗棋子了,一盘棋也没下。 四方馆里原本各人用的棋子都要自己清洁保养,偏偏马天元当了总棋工后改了规矩。每日业绩垫底的人要负责清洗所有人的棋子。此举说是为了激励不上进的人知耻而后勇。有资历的高阶棋工们肯定是举双手赞同的,纵使业绩再低,他们下面也有棋工助理们撑着,毕竟助理吃的是棋工牙缝儿里漏出来的。 而棋助们则是杀破了头,为了不沉底,什么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互相使绊子一股脑地涌来……刘一手原也争过,不得不说甘拜下风。在明州时她也是个人精,但在这里……她隐隐感到被排挤了,他们表面上与她一家亲,前后辈和同期间和和气气的,日常嘘寒问暖,但是抢她的机会、臭她口碑时则毫不手软。 他们像是私下达成了某种要约,齐心协力给她挖坑、找麻烦。就比如说排班吧。长安城里各个衙门的官吏与办事员等一干众人的办公时间都是卯时应卯、午时散值。待到下午,各部各衙只留个别人员轮班值守,并不要求全员在岗。 四方馆因为接待的都是外邦来使,所以办公时间虽不与其他官署衙门一致,执行的也是十二时辰全天候轮班服务。 刘一手的班几乎都被排在了上午。须知住在四方馆的外邦友人皆是每日上午乘着其他公署衙门的上班时间和诸里坊开市,前去办事的办事、谈生意的谈生意,没有人能悠哉地在大上午留在馆中下棋娱乐。 只有外面的正事办妥了,交际应酬归来,吃好歇足,才有空下棋怡情,而到了这个时候,刘一手因为不当班,便只能悄悄避到一旁看别人上阵对弈。 如此一来,赚不上钱不说,棋艺都要荒废了,他们还美其名曰是照顾新人不加班!简直无赖! “分明是修理新人的手段,这显然是得罪人了。”她搓着盆里的云子,眉头紧皱:“可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谁呢?” 猛然想起新人入职的那个夜晚,马天元逼视的目光和暗暗告诫的话语,以及自己那略带不忿的应对,心下一动,难道是马天元? 天元,是棋盘上位于中央的星位,在天文学中系为宇宙中心,众星捧月的北极星,在群星竞耀中最夺目的一颗,这名字足够霸气,并非是只针对于弈者,正是将明晃晃的野心都标在脑门上了。 而刘一手也早早打听了,这名字并非是马天元来到四方馆当了总棋工后被人冠以的誉名,确是他正式写在户册上的本名。能为他起这样的名字的父亲或者祖父,以及能承载这个名字的马天元本人,都应该知道这名字背后的深义——“王者易始受命,必慎始初,推本天元”——万物之源,象征王权,这名字,对普通人家来说,太大了。没人敢用。而他,却用了。说明,或许他,并不是来自普通人家。 这样的人,出身高贵神秘,棋技绝伦,个性应该也是忠贞坚韧的,怎么也不能是个小人啊。何苦跟我一个新人、一个小女子为难呢,实在是想不明白。 “喂!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马天元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不耐烦的递上一个背带式棋箱。 刘一手吓了一跳,心中暗念,还好只是腹语,否则这一番评头论足被他听到,没得罪也得罪了。 她定了定神,擦干手,却并没去接马天元的棋箱,而是径直走到柜台后头。 在前头出了几次纰漏后,为了更好的洗棋子、晾棋子,刘一手特意打扫出同舍一间装杂物的屋子,一半用来洗棋子,一半用来存棋子。洗棋子的这边放了水缸和木盆等。存棋子的一边靠墙放了置物架,以储存刚收来还未洗、以及洗好了还未取走的棋子。 架子前不远的地方又放置了一个由大木柜临时充当的柜台,也定了规矩,上报乔典仪过了明路、知晓了众人,即所有待洗棋子的交接工作都在柜前,包括接收待洗的棋子和发放洗好的棋子,离柜该不认账。 马天元见状便也只能跟着移步到了柜台前头,有些不耐烦地将棋箱放在柜台上。 刘一手接过了棋箱,打开,里面是一对沉甸甸装满棋子的棋奁,再打开棋奁,黑白分明的两奁棋子,白子是羊脂白玉,黑子是恒山墨玉。白的温润细腻,黑的纯净清莹。 “不敢想象,若是我能捏着这样的棋子与人对弈该有多爽!”她有点想入非非了。 马天元见她收了棋具,转身便要走。 “等一下。”她叫住了马天元。 按照规矩,每日送来清洗的棋子都要当面先验了才能收下,这是她新定的规矩。上等的玉棋子不能日日清洗,得用指尖上的油脂适当润润,以免干得失了水头,但也不能等脏了再洗,清洗频率都掌握在使用棋子的棋工手上,这是马天元第一次找她洗棋子。 “这么贵的棋子,得好好验验。”心里想着,她举起棋子一颗颗的对光检视,玉棋子手感好,一般都是硬玉,算结实的,闲敲轻放都不碍事,就怕下棋下急眼了猛的往棋盘上砸,会裂了暗纹,这种暗纹只有对光才能看得出。 “快点啊,都排上队了,我还等着交了棋,退班回家看趟老娘呢!” “三百六十一颗棋子,你不会是要一颗一颗都验了吧,那要验到猴年马月啊!” “不想洗棋就直说,多大点事啊,至于给人脸子看!” …… 后面等着洗棋的棋工和棋助们排上了长队。 刘一手看了眼队伍,丝毫不回应他们的抱怨,只自顾自的继续一颗一颗校验棋子。倒是马天元,这会儿成了个好性子的人,主动给刘一手解围。 他转身面向身后排着队的人说:“让她验吧,规矩就是规矩,不管是谁定的,遵守就是了,定规矩的人也不能例外。” 他这话,看似是把刘一手和他拉到了一块,都搞了点新规矩,但刘一手明白,马天元这是点她呢,一是让大家觉得她刚来就事很多,再一个,她定的规矩,她若犯了错,绝没有余地可以转寰。她已经犯了不少错了。 “三百六十颗,差一颗。”她平静地看向马天元,目光中却有狡黠,仿佛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 第26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哦?”马天元假装恍惚间刚想起的样子,俯身从棋箱拐角处摸出来一颗黑子:“我的幸运子,差点忘了。” 他将黑棋子高高对光举起,耀眼的光线穿透棋子,晶莹剔透,真真是美玉无瑕。 随即,马天元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枚黑子投入刘一手身旁的棋奁里。 …… 好吧,你以为的并非是你以为的。 收验完了马天元的棋,依次来过,直到众人的棋都收完,又是一天重复而枯燥的劳作,渐渐的,倒也归纳总结出一些心法。 云子要温水浸洗,水太凉了会裂。 玛瑙棋子最滑,擦干的时候一定要捧好了,否则一不小心就摔,摔地上就碎。 水晶棋子娇气,容易沾上手指印,洗完后只能阴干,万万不可日晒。 最烦的是倭国人带来亲用的蛤棋子,白棋是用大蛤贝雕成的,不能水洗,只能用软布一个一个擦,黑棋是那智黑石磨成的,擦干净后得沾着茶树油一颗一颗的蹭光了。 …… 刘一手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是个洗棋子的专家,若是父亲在九泉之下知道她进了长安,费尽全力谋到的与围棋有关的职位竟是做这些,估计怕是要气活过来不行。 而这些所谓的心法和经验,还都是她的血泪伴着金钱的教训研习到的。 隔日,马天元来取棋。 洗前挨个都验过,洗的时候,只将粘了浮尘的棋子用软毛刷刷干净、附着污垢油渍的棋子先用温淡的澡豆水泡洗了,又用清水冲洗了两遍,将全部棋子洗净后,再用软布一颗颗擦干,而后才挨个收入棋奁。 刘一手绝对自信她做的很棒,万分放心的将马天元的棋具双手交还。 马天元背起棋箱,赶着就要走。 “等等,按规矩你得先验验棋。”刘一手喊住了他,一脸的公事公办。 马天元回身,嘴角斜出一抹邪魅却俊秀的笑意:“是!规矩遵守就是了,我说过的。” 言罢,他把棋箱放回柜台,打开棋奁随意的把黑子白棋各扒拉了几下,而后便要盖上盖子。 “等一下。”进来巡视的乔典仪将手伸入棋奁,从一堆黑子中精准挑出一颗拦腰裂成上下两截,将碎未碎的黑子。 刘一手的心跟着碎了,脑子都要炸开了:“又来!” 乔典仪翻开刘一手的专属账本,一脸见怪不怪。 “刘一手原欠云子一副,玛瑙棋子两颗,蛤棋子半副,今日又添……”他一颗颗又查了一遍:“上等墨玉棋子一颗,共折现银八两,以薪水和赏金偿还。” 他看向刘一手:“今日罚得不多,不多啊!好好干!” 刘一手恨不得当场给他翻个白眼,心里吐槽:“这还罚得不多,一个月一分薪水没见,倒欠八两,她这简直是借贷上班。” 她强凹了个低眉顺眼的模样:“谢谢乔典仪关照。” “嗯!你是得好好谢他。” 今儿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升的啊?怎么通事舍人也来了。他接过乔典仪的账本:“你这账再这么算下去,要把咱们四方馆给赔进去了。玛瑙和玛瑙间还有个品高品低,蛤棋子还分个金印、雪印、月印等五个等级,你这每种都是按最低级别的给她算价,她占了大便宜啊。” 刘一手心里惊,通事舍人话里的意思是罚的还不多嘛,难道还要涨啊? 乔典仪怕领导误会自己故意包庇刘一手,急忙解释:“大人,不是,小的是这么想的,我怕都要按新的实价给她算,算太狠了,她看实在是还不起还不一溜烟儿跑了,那……”他压低了声音:“那就要馆里赔了。” 通事舍人脸带不悦,正要发话,马天元已等不及了,抢先开口:“我这一颗就自己付了,毕竟是跟了我好几年的旧棋子,再好也会有个磨损,日日磨损某一日突然坏了,不能强说了是那一日的错。” 他一开口像是提醒了通事舍人,通事舍人又想了想,看向乔典仪:“那就这样吧,四方馆仁义,就算折旧来赔吧。” 乔典仪像是蒙了赦一般,脸上堆着笑,点着头:“是!是!是!大人您体恤小的们,小的们感激不尽。”他瞥了眼旁边还在犯愣的刘一手,一巴掌压低了刘一手的脑袋。 通事舍人没有接话,倒是热络的与马天元交谈起来:“天元啊,你最近表现的很好,回鹘客商和我说有个局想带你去……” 二人说着向门外走去,乔典仪连忙赶上。 刘一手抬起头,揉揉发酸发僵的脖子,心里实是不高兴:“说来说去,倒还成了我占便宜了?难不成,还要谢他?” 看着马天元远去的背影,刘一手眸色微深,若有所思。 此人,有点意思,须打起精神来,这一次,可不能再有闪失了。 刘一手当下对马天元处处留心。 “果然是他!”刘一手躲在柱子后面,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马天元,气的横眉立目。 不远处,马天元坐在榻上与一名回鹘客商弈棋。 他左手搓着一枚新选定的墨玉幸运棋子,心里有股子空悬着、不甚踏实的感觉。平日里每每感到不安的时候,他都要搓揉那枚幸运棋子,搓着搓着,心就能安定下来,可这两日很怪,搓得幸运棋都冒油了,还是安不下心。 他总感觉背后有人跟着他,时时有人瞅着他。可回身四望又找不到可疑的人。他自问素日与人无仇无怨,就是有,戒备森严的四方馆仇家也进不来,而四方馆内,他只有合纵连横的伙伴和对他赏识有加的上司及客人。 “是谁呢?”他再一次回身探望,这回好像抓住了,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躲进了不远处的柱子后面。 他低头看回棋盘,决心两步之内让回鹘客商认输,好去抓柱子后的人。 一步扳,一步夹。回鹘客商笑着认输,给他送上了不菲的赏金。 他收了赏金,整理好棋具,正想着快去抓人,刘一手坐在了他的面前。 “你没有说实话!”刘一手一来就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马天元愣了一下,不明白什么意思,冷眼静看刘一手,等她把话说全。 刘一手一脸怒色:“那枚墨玉棋子,就是你的上一任幸运子不是我洗坏的,是你自己弄坏的。” 第27章 欲渡黄河冰塞川 马天元弄懂了刘一手所为何事,便神态放松,搁下手里的棋子:“哦?” 虽然被揭穿,他仍一脸平静地看向刘一手,而平静之下又像是某场对决的前戏,分明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压迫感。 刘一手知道自己是遇上劲敌了,她调整了一下声音,已然没了怒气:“人养玉,玉养人,你每日用的玉棋子,偶尔沾点指尖的油脂,可以滋润光泽、留住水头,但若是油脂给的过了,甚至日日以汗液侵浸,则会损伤玉棋子的表面,没了这层外部保护,内里的玉芯本就脆弱,若几次磕碰便会碎了。” “哦?那又如何?”马天元略带挑衅的回应。 刘一手忍住脾气:“那枚幸运子,你几乎时时搓在手中,日日被汗液包裹,外层早就泡坏了,除了揉搓,你下棋时着急了还会抠它,所以在交给我洗之前,早就坏了。” “是吗?”马天元一脸戏弄的笑着:“那天送洗的时候可是你亲自喊我在柜台验过的!” 刘一手:“我是喊你验棋子,但是我只亲自验了三百六十颗,那枚墨玉棋子是你自己验的,我猜那棋子腰间早有了裂痕,你捏住棋腰处对光举起,看似棋子是好的,其实伤都被你给藏了。” 马天元不以为然:“那你洗的时候没有发现,非得等乔典仪巡视的时候露了怯?” 刘一手没有被唬住,冷静回击:“学艺,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物件的磨损也是一样,都有个日积月累的过程,我洗的时候,一颗颗小心擦拭,轻拿轻放,但是交还给你的时候,你还没验,就粗暴的背起了棋箱,急走了好几步,待我喊你回来验时,你又将棋箱用力掷在了柜台上,棋奁内的棋子反复几次激烈的撞击,终将那枚幸运子撞碎了。” 缜密而准确,正是如此,马天元当下没话了。 刘一手乘胜追击:“你的棋子,你可以不爱惜随意糟践,但账不能赖在我的头上,错也不该我背。” 马天元心中生出了一股恼羞成怒的烦躁感。没错,那天收棋的时候,他一眼就发现幸运棋坏了,心疼了一下,又觉得不是个事,所以盖上盖子就要走,谁想被乔典仪眼尖看到了,不是个事的事就成了个事。乔典仪要罚刘一手,他原想随便编个借口自己认了,偏偏通事舍人来了,他可是四方馆的总棋工啊,怎么能让上司的上司觉得他有瑕疵,所以便说了几句模凌两可的话遮掩过去,没成想,这么小的事,一个末流的棋助刘一手居然能跟了他两天!明明他已经付了钱了,她还想怎么样!还敢教训他! 他冷眼凝视着刘一手,周身上下透着寒意:“那你想怎样?告我?还是逼我帮你做点业绩不用再洗棋子?” 刘一手这两天净忙着破案了,还真没想过贼抓住后该怎么办?告他,于事无补,不管是通事舍人还是乔典仪都会是一样的话——反正你也没赔钱啊。做业绩嘛? 刘一手看向马天元:“不用,你只要公平的给我排班,和其他人一样多几个下午班,我自己挣业绩。” “好!”马天元心里笑了,暗道,这个小娘子着实有点意思。 隔日一早,刘一手抱着个大扫帚扫着馆舍的院子,她小小的人,馆舍的打扫工具因着往常都是男人们用,出奇的大,她简直是扛着大扫帚在打扫了,工具的不称手倒不会影响她的干劲,今天她终于排到了下午班,激动的睡不着,索性起来义务打扫一下馆舍。 她正扫着,就见原本松松散散去值上午班的马天元等人集体匆匆忙忙的回来了。她还正奇怪,又见几人把身上原本穿的公服换成了朝服,前前后后拧眉蹙额的往外走。 平日里四方馆对着装的要求不算严,大家都贯穿公服,轻便好打理,也方便头一次来四方馆办事的外国人一眼找到能求助的人,但换了朝服后…… “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刘一手暗暗打量着换了朝服的几人,着了青绿山水色的大袖朝服又加了冠冕后,立马显得精神奕奕、气度不凡,尤其是马天元,原本就每日高昂的头、挺拔的背脊,透出一股自然的风流,那是一种世家子弟才有的尊贵感和适从感。刘一手不禁暗暗思忖,来了这么久了,似乎对这个最能给自己找麻烦的家伙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是哪里人?长安的还是外地的?几岁学棋?缘何来的四方馆等等一概不知。正想着,马天元径直向她走了过来,她连忙低头扫地,捡起地上的一片落叶,露出悲秋之情,掩饰刚才的小小放肆。 “你下午的班值取消了,今日你就待在馆舍里,不要到前头去。”马天元没头没脑的撂下这么一句不容置喙的安排就要走。 刘一手急忙拦着他:“凭什么?为什么?” 马天元似是没空也没心情解释,推开她就走了,她只好不甘心的拦住随后的孔棋工。 刘一手:“他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好不容易轮到下午的班值!” 孔棋工看看马天元那散发着战斗气息的背影看向刘一手:“听他的吧,原是为你好。” 刘一手心里简直要骂出来了:“为我好?!好什么?继续业绩垫底洗棋子吗?”转念一想,朝服只有祭祀和重大政事时才必须穿,他们集体换上朝服,那么…… 她也拧起了眉蹙起了额:“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孔棋工挑了一下眉,惊讶于刘一手的敏锐,又长叹口气:“嗨!不知道上头怎么安排的,奚和契丹的使臣同时入住咱们四方馆了,两个米粒大的地方,地小脾气不小,刚刚血战了一场,各死了藩主,现下又在这里聚头……”他无奈的摇着头。 刘一手听明白了三四分,这是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事,四方馆确实得拿出大唐的威仪惮压住这双方使臣才能免生纠纷。她少时在明洲码头,听了不少大食和吐蕃,高句丽和倭国相争起战的事,对奚和契丹的事却所知甚少,她觉得有必要了解清楚,不是八卦,而是一个棋手的自觉,她总觉得天下就是一盘棋,大唐也许是这盘棋的中腹,那么边角上发生了什么,身为一个大唐子民应该去了解。她不由自主地多问了一句。 刘一手:“请问孔棋工,这两藩为什么会起战?又为何来朝呢?” 孔棋工又挑了一下眉,惊喜于刘一手一介妇孺竟会关心政事,想了想,掰了一截树枝,蹲在了地上,刘一手忙跟着蹲下。 孔棋工在地上草草画了个大唐地图,又在大唐东北角上方绘制了奚和契丹的地图,标注上名字。 刘一手:“这两地紧挨在一起啊!” 孔棋工:“岂止,论起来还是亲戚呢,这两藩都起源于鲜卑族宇文部,属于同族异部,语言相通,生活习俗也都差不多,原本也算和睦,谁知道不久前契丹王李娑固和部下可突于打起来了,可突于骁勇善战,在契丹比李娑固还得人心,把李娑固打跑到了营州,奚王李大酺一看这是犯上作乱啊,就率兵征伐可突于,结果也败了,他也战死了,现下两藩藩主都殁了,于是都遣使来朝了。” 刘一手点着头:“哦,我明白了,可以这么说,原本是一家里大哥和二哥打架,大哥没打过找表哥帮忙,表哥也没打过,也被二哥给打死了,所以现在大哥家和表哥家来告状了。” 孔棋工被刘一手这般通俗的理解逗笑了:“你这么类比倒挺清楚的”。 马天元厉声正色的声音响起:“不是来告状。”他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刘一手吓了一跳,都没来得及起身,看向马天元:“你怎么又回来了?为什么不是告状?” 马天元破天荒的耐心解释:“奚使来朝是请圣上册封李大酺的弟弟李鲁苏继承饶乐都督一职,以统领其众。契丹来使,说是李娑固要请罪,其实也是来请封。” “都是请封?奚会就这么算了吗?契丹会就这样罢手吗?”刘一手心里想着,不由瞠目结舌,看了看地上的地图,随即想到了棋局:“围棋其实从不是拼的你死我活,有你没我,而是围地多少,势大势小,在棋盘共生,而这天下果然如围棋一般”。 她明白马天元为什么不让她到前头去了,因为她连契丹和奚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这一局大唐必须取和。 她缓缓起身,看着马天元:“我明白了,我会待在馆舍洗棋子,但回头你得补我一个下午的班值。” 马天元未置可否,直问:“我的棋?” 原本一般早班值是没什么住客要下棋的,马天元早班值往往不背棋,他要抽空算各棋工的业绩,给大家排班。他现在二度折返取棋,就说明一大早就有住客要下棋了。 刘一手进了她的专属洗棋房,将马天元装有玉子棋的棋箱放在了柜台上。 马天元打开细细验起了棋。 孔棋工也跟了进来:“这么快就点了你吗?谁点的?” “但愿不是奚或者契丹。”刘一手心里暗暗希望。 马天元:“可突于的专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孔棋工吐吐舌头:“小心应付吧。” 刘一手跟着都心中一沉。 马天元竟是波澜不惊,又或有种曾历经波澜后沉淀于心的稳重,脸上没任何变化,一贯的严肃认真、律人律己、忧国忧民、苦大仇深、勇往直前……总之就是不好惹的背起棋箱走了。 刘一手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发愣:“这个人……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又抬眼看看门外巍峨的四方馆:“这个地方果然不是个高级酒楼,除了陪侍,这里的每个人还都承载着一定的外交使命,是大唐的门面,也是一道关卡。” 她不由攥紧拳头,对着马天元远去的背影也对着自己的内心喊出一句:“一定要赢!” 第28章 将登太行雪满山 四方馆里弈棋的方式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住客将棋工请入自己下榻的房间,在这里下棋,讲究的是私密性和畅快感,棋下的好不好、有没有悔棋、棋艺是高是低……这些都是隐私,只有关起门对弈的双方知晓;而另一种便是在馆内二楼的公共棋室,这里沿窗边设了一圈半开放的雅室,风格各异,或雅或奢,或浓艳或清新,住客凭各人喜好预约。 所设的棋室雅间名号各不相同,多取自当下时兴的诗词,比如马天元和可突于的专使萧不群此刻对弈的这间雅室的名牌便是”秋宵”——取自大诗人孟浩然《秋宵月下有怀》这首诗的诗名。 在雅室下棋,首先要有一定的水平,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呢。水平太次,面上没人说,背地里肯定有人讥讽,其次要有个好棋品,就是输急眼了,最多也只能不悦推枰,再过的就不敢发作了,会被笑话到全世界,还有就得有个好仪态,七扭八歪,挖鼻子抠脚丫的肯定不行,得端坐。 在这一点上,马天元堪称典范。 朱窗暗影前,他一身青绿,板板正正的坐在圈椅上,腰背挺直,颈项伸展,恰是一翩翩公子样。他手执白子,面若冠玉,目若朗星,执子之间,似有清风徐来。 而马天元对面执黑的萧不群,身着一袭契丹贵族装束,貌若铁铸、眸似深渊,坚定的将一枚黑子压上棋盘,宛若山岳雄镇。 马天元捻着白子心里暗暗思忖:“这棋下得不顺。” 严格说这局棋的相争不是从棋盘上开始的,而是从落座、从定先后手就开始了。 往常外使请马天元陪棋,出于大唐主人翁地位和款待四方来客的考虑,他都是让主座让先,但今天他都争了先,因为刚刚结束的契丹和奚的战争,大唐也被裹挟了进去,还输了——李大酺为助李娑固,率兵征伐可突于,安东都护薛泰也奉营州都督许钦澹之命率精兵五百相助。 但交战不利,李大酺与李娑固都战死,薛泰也被俘。 外头疆场上输一役,里头鸿胪寺和四方馆就得扳回一局。 他知道萧不群及其背后的可突于并不是真心来请罪,所以他必得让他们见识一下大唐的厉害,服了大唐的管束,不管真心与否,都得做足了请罪的样子。 他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那就一子一子的扳吧。” 他点下白子,封住了黑棋攻向中腹的前路,也将自己差点被断了的白棋续上了。 棋局刚开,萧不群就展现出了精湛的锋芒全露的棋艺。他心中憋着一团火,胸口堵着一口气,身为小藩重臣,他既觉得憋屈又暗暗不服,明明是自己族中私事,却得披星戴月风雨兼程来长安请唐皇息怒,明明是李娑固残暴不仁,猜忌烂杀功臣,逼得可突于不得不在屠刀落在项上前先反了保命,这明明是为民除暴,好儿郎们拼了性命打赢了却得来请罪。想想就是憋气,所以他便也存了些桀骜不驯的态度,想让战场上的赢面能延伸到与朝廷未来的博弈上。 “大唐天子怎么就不问问可突于缘何要出兵镇压呢?”萧不群心里不快的落下了枚黑棋,他一意孤行的再度攻向了中腹。 马天元的眉头皱了起来,自以为是、不自量力的人,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吧。当下,他很快落下白子,再度封杀,就是不给黑棋发展壮大的空间。 萧不群也极快的回了一手。 黑白玉棋子,交替落下,如珠玉落盘,声音清脆悦耳,明亮清透的棋面折射着窗外的秋阳,也折射出不远处观战的一群人,那是四方馆的乔典仪等人。 乔典仪搓手顿足,有点急不可耐:“下的如何了?谁再路过去看看啊?” 旁边的棋工们面面相觑。 “都路过一次了。” “再去就不合适了吧?” “马天元下棋您还有不放心的?” …… 乔典仪:“你们是不知道内情,这局棋马天元只能赢不能输,输了丢的可不止四方馆的脸面,还有大唐的脸面,往远了说,接下来契丹能不能心悦诚服的请罪,宫里会不会安安稳稳的接受契丹的请罪,现下都拴在这二人的棋局上。这局棋现在就好比那两军开战前的演兵!” 众人互相看了看,都理解了乔典仪话里的深意,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孔棋工小声鼓劲:“没事,马天元一定可以的。这胡人于棋艺上未见得能有多么精专,轻易定是赢不了!” 乔典仪轻叹口气:“若是旁人到不足为惧,偏偏是这个萧不群,他在契丹有慧者之称,是整个契丹的脑子,他对咱们大唐的文化一直推崇,年轻时曾在长安研学三年,又单花了两年光景将大唐的大小城市周游了个遍,对大唐的风土人情乃至庙堂民生都很熟悉,他这一手棋还是跟僧一行学的,不可小觑。” 僧一行的名字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孔棋工一时灵光,想出个办法:“要不然再着人送些茶点过去,缓解一下气氛,也借机瞅个明白。” 乔典仪:“选谁去送呢?” 刘一手扯了扯裙边,扶了扶头上的珠花,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对劲的端起乔典仪备好的茶点。 来四方馆这么久,她一直跟着男棋工们穿男式公服,还是头一次班值期间换回女装,倒叫人眼前一亮。 她没察觉旁人的惊艳目光,心思都系在马天元和萧不群的对弈上,刚才乔典仪寻到洗棋房跟她说了下情况,她没想到一局棋竟会牵扯到这么许多,既好奇也兴奋,更有着身为四方馆一员的紧张,当场就接受了乔典仪的安排。 她端了茶点没急着送去,先是远远的观察两人。 弈者,手下的功败垂成往往会显示在脸色或身形气势上,她历来擅长靠此解读棋局。她只有这一次机会,须得摆好茶点后,快速而准确的判断出局势,预估进展,汇报给焦急等消息的众人,所以什么时候介入至关重要。 马天元还是跟平常一样,脸上云淡风轻的,挂着礼节性的微笑,身子也没歪斜,下多久棋他都跟坐怀不乱一样挺得直直的,也不腰塌背歪。刘一手着重看了下他的左手,今日执白,所以他临时选了颗白子当幸运棋,只是捏着没有捻来捻去,看来他的白棋走的还不错。 她又细细看了看对面的萧不群,果然是高手,从犀利的眼神到略显疲态的坐姿一点儿信息都解读不出来。 不对,他抿唇了!!看来他的黑棋有点危。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关键几步。现在就是探查的好时机。 刘一手端好茶点走了过去。 乔典仪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以至于没发现有一位不速之客闯将了过来。 就在刘一手走入“秋宵”,站在棋桌旁的当口,一个酩酊大醉的奚人手上解着裤腰带,嘴里嚷嚷着“恭桶,恭桶在哪里”,便径直闯了进来,仿佛醉中站立不稳,竟然一下子撞到了刘一手身上,还差点撞翻了刘一手手上放茶点的托盘。 亏得刘一手年轻,这段时间力气活干的多身上有劲,下棋的人手也稳,才没打翻托盘。 乔典仪近乎冲刺进来,不待契丹的萧不群看清楚,将奚人拖了出去。 “小插曲,小插曲,没事。”刘一手心里想着对萧不群绽放了一个好大的笑脸,灿烂到旁边坐着的马天元都看愣了。 她将茶点一一摆在棋桌旁的小几上,略显多余的介绍起来:“单笼金乳酥、水晶龙凤糕、暖寒花酿卷、见风消云片、并寒香茶一壶,都是我们棋艺部乔典仪派我送过来的,请契丹来使品尝,略为消解弈棋的疲劳。” 萧不群似是很满意,对刘一手笑笑:“有劳了,烦请带话给乔典仪,多谢!” 她细心的留下饮茶用的茶盏、净手用的水盏,擦手用的手巾后,才转身,抱着空托盘出去了。 “怎么样?怎么样?”刚一回去,乔典仪就着急的迎上来相问。 刘一手朱唇微启:“必赢!” 她刚才放东西报菜名的时候,手在做事,眼睛和心思可都是锁死在棋盘上的。 果然是一场棋逢对手的厮杀。黑棋白子过招了应有百十余手,各占了两块边角又在中腹一通缠斗,从棋面上看似是黑白相当,其实不然。黑棋起始在布局上就落了下风,他冲的太猛了,夹气使意的奔向中腹,其实他围住的边地并不牢靠,待会儿只要马天元开始收官,他就会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马天元会给他一个秋后问斩。”刘一手很是笃定的说。 乔典仪悬着的心放下了。 就在这时,“秋宵”里响起了马天元一声低沉的惊呼。 马天元:“萧使者!萧不群!” 有变。 乔典仪几步奔入“秋宵”,刘一手紧随其后。 刘一手惊愣住了,“秋宵”内,萧不群嘴里含着一块糕点,跌死在棋盘上,口鼻皆流出了暗黑色的血。 乔典仪也呆住了。 惊呼后的马天元很快恢复神智,一巴掌拍醒乔典仪。 马天元镇定了神色,条理清晰:“请通事舍人,报鸿胪寺,关四方馆大门,封锁“秋宵”,扣押所有经过秋宵的人。”他瞥了眼还在发愣的刘一手,又看向乔典仪:“把做糕点,经手过糕点的人都拿了!” 第29章 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 四方馆里的一众相关人等全都被关在了后院阁楼内,唯刘一手、马天元、乔典仪三个人因为都近距离的接触过萧不群,目睹了整个事发的经过,被当场扣在了“秋宵”。 刘一手被反绑了双手跪在地上,一双打棍交叉架在她的脖子上,糕点是她送来的,此刻嫌疑最大。 马天元和乔典仪的待遇稍好一些,并排站在一旁,左右亦都有专人持棍管押。 刘一手暗暗看向棋桌方向,那里,大理寺派来的专职仵作正在勘验现场。事发后,由于马天元及时控场,现场没有遭到任何破坏,此刻还维持着萧不群刚死时的样子,甚至连萧不群的尸身都维持着趴在棋桌上的样子。 仵作细细勘验了现场。又见窗棂紧闭,上方糊的窗纸和下方嵌的琉璃都完好无损,现场各物件,也没有能充当暗器的锐物,确定萧不群不是被暗杀。他又翻看了萧不群的眼睑、指甲缝隙等处,皆呈现出中毒后的青紫色,他又取了银针探查萧不群口鼻流出的黑血,将萧不群嘴里没吃下去的残渣也掏出验了一番,最终看向站在雅室门口的四方馆通事舍人和为此匆匆而来的大理寺正,还有四方馆的上级主管部门鸿胪寺的最高长官鸿胪寺卿。 仵作言简意赅:“禀上,此人是中毒而亡!毒物应来自这盘糕点。” 这个结论一出,四方馆麻烦大了!当然,也不仅是四方馆。 契丹专使萧不群死在四方馆原本就属于重大外交事件,大理寺卿得了消息后,与少卿紧急商议后,便派了最富刑案经验的大理正前来,并特意叮嘱,只带一名仵作悄悄前来,在水落石出前务必低调,尽量把事件影响控制到最小范围内,现下经仵作证实萧不群是被毒死的,这事情怕是想压也压不住了。 大理寺正心下焦虑异常,眼看还有一年原本可以平安休致的他怕是摊上了事了,此案非同小可,万不要惹火上身才行,当下便痛心疾色地看向身旁的鸿胪寺卿:“此事干系重大,怕是要直接呈报禁中了。” 是啊,出了这等事,不仅是大理寺要报刑部,鸿胪寺亦要上报礼部,两部首脑也要直呈圣上,这个节骨眼上,必是要掀起一番惊天骇浪来。 鸿胪寺卿当即便将责难的目光扫向四方馆的通事舍人,通事舍人瑟瑟发抖,还未敢说些什么,马天元身旁的乔典仪便率先跪下了。 而马天元,他并没有跪,而是满眼疑虑与忧色地看向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刘一手,暗道:会是她下的毒吗?难道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娘子还另有身份?此举背后之人又是谁?可不管其人背后的谋划到底如何,这娘子必是要遭大罪了,当真可惜了。然而,事情,也有可能没有表面看起来这样简单,或许,凶手,另有其人。 不管怎样,作为现下的第一嫌疑人,刘一手接下来的境遇怕是让人揪心。 在他的眼前,一度出现了身在大理寺狱的恐怖景象。那时他还小,还姓张,因武皇的被逼退位,朝中内外硬生生接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政变。萧杀的长安街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金吾卫胯下的马蹄铮铮和卫士的砸门怒号声响彻里坊长街。小小的他跟着家人进了大理寺狱,满眼只见各式各样摄人心魄的刑具,满耳只闻男男女女悲号惨叫的声音…… 他不由朝刘一手微近了一步,压低声音,刚想说将幕后指使说出来,少受些皮肉之苦的话,却不料,刘一手突然脱口而出。 “不是糕点!毒不在糕点里!”她言之凿凿,且一脸正色。 在场的所有人立时惊愣住了。 马天元心下一慌:“这是……要招供吗?”如此也好,省了吃苦头。 岂料,刘一手开口却是:“是棋,毒在棋子上!他没有洗手就吃了糕点,手上沾的毒染到了糕点上,又被吃了下去!” 马天元又是一惊,不是招供,倒似是破局? 从仵作勘验现场时,刘一手就判断出萧不群是死于中毒,他那死状太过明显了,只不过仵作为着《唐律疏议》规定的验尸流程,不得不一步步验。她从那时起就在推演萧不群是怎么中毒的?毒从何处来?又是怎么被萧不群服下的?直到她看到了棋桌旁小几上她之前留下的水盏、手巾。水盏里原本该用来净手的水干干净净,原本该在净手后擦干手的手巾也整整齐齐的叠放着,那就说明萧不群放下棋子没洗手就直接吃了糕点。 现场的三位大官互视了一眼,脸上皆是半信半疑。 乔典仪抓住了救命稻草,跪着看向通事舍人:“舍人,还请让仵作验一验,这几样糕点都不是另做的,都是从馆里的食堂直接取来的。” 仵作的银针在一块块精美的糕点里插进拔出,银针没有变色。 仵作摇着头:“确实不是糕点有毒。” 大理寺正面色一凛:“验棋!” 马天元追了一句:“先验黑子。” 一粒粒润泽漆黑的墨玉棋子被投入水中,每放一粒,仵作都用银针探一下泡了棋子的水,接连十来粒验过了,银针毫无反应。众人皆敛声屏息的看着。又二十几粒棋子被验过无毒后,有些人脸上神色便有了松动,分明是不信。 马天元凝视着仵作的一举一动,他希望能尽快验出毒物又不希望被验到是棋子有毒,他内心很矛盾,验出毒物至少会有个追凶的方向,可若验出是棋子有毒,他因为是和萧不群对弈,也会接触棋子,没分先前无人知晓他们谁执黑执白,能洗刷嫌疑,但负责清洗棋子的刘一手……他低头看向刘一手。 刘一手跪在地上,有些吃力地昂着头牢牢盯着仵作的一举一动。她心里并没有成算,尽管她能算出凶手是用棋子下毒,但具体怎么投毒?何人投毒?她还一点儿也没想清楚。最关键的,想不清楚这些,一旦验出棋子有毒,只会让她的嫌疑更重,这副玉子棋只有她和马天元经手过,马天元肯定不是投毒者,否则他可能毒死自己,那么…… 她在赌,在向死而生,此刻她的头脑必须和时间赛跑。 “有毒!”仵作惊呼一声。 三位大官涌了上去。 银针变黑了。 通事舍人:“这副棋今日都有何人经手?” 乔典仪默默地看向了刘一手:“棋艺部的棋子近日都由刘一手一人清洗,洗完也是由她直接交接给棋工。”他又犹豫了一下:“但微臣信她不会做此事,否则,绝没必要自揭棋子有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刘一手身上。 刘一手面上一寒,她不怨乔典仪,从他的角度,他必须要说出实情,他对她也有回护,但是:“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自证清白?” 大理寺正没给她时间:“来人!把这个刘一手……” “等一下!”马天元喊了一声:“数棋!” 刘一手愣怔了一下,立时所悟。 而其他人还不明就里地看向马天元。 马天元脸上是未曾见过的激动和紧张,颈上的青筋一根根跳动着:“数黑子!数黑子现在是多少颗?” 仵作又忙乎起来,手持木板,一粒粒的数着墨玉棋子:“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 时间长的仿佛要过不去了。 仵作:“一百八十一粒不多不少!” 电光火石间,刘一手和马天元全都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刘一手:“是那个奚人!” 马天元:“是那个奚人!” ……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还是四方馆二楼的小露台,刘一手以手把着栏杆,眺望着延伸到夜色边缘的像是没有尽头的长安夜景。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要平息这一天以来起起伏伏的遭遇与随之起起伏伏的心境。其实,还有很多事应该急着去做,比如回馆舍洗棋子,比如去食堂抢夜宵,再比如好好谢谢马天元。 下午,当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下毒的人是那个提裤子找恭桶的奚人时,马天元站了出来,向大理寺正恭敬施礼,表明缘由——他的玉子棋因着日前碎了一粒,一直没补上,全部只有一百八十粒,仵作数出了一百八十一粒,那莫名多出的一粒就是凶手使下的毒物,他还亲查了泡在水里验出有毒的那枚黑子,确实不是他用的墨玉棋子,而是一粒肉眼几乎难辨真伪的黑玛瑙棋子。接近过“秋宵”的人,除了四方馆的人,还有那个撞了刘一手的奚人,他有机会、也有理由下毒。陈述清晰有理,大理寺正立即当场着人缉凶。 “现下,也不知道那人被抓住了没有?”刘一手暗暗想着:“事发之时,马天元当场就叫乔典仪关了四方馆大门,那人,应该是逃不出去的。” 她看着夜色,心中又升腾出一股忧国忧民的责任感。那是她今天感受到的身为四方馆一员的重责。她想,若不是她也是四方馆的人,乔典仪和马天元绝不至于那样积极恳切地帮她、护她。因为保住她,就是保住四方馆,就能把大唐从毒杀案中摘了出来。 她轻叹口气:“也不知道解了迷局,抓了真凶后,能不能平息这场事涉三方的纷争,能不能让战火彻底熄灭,让大唐的士卒罢离远征!” “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马天元端着一碟糕点走了过来。 刘一手心下微动,她与马天元今日算是并肩作战了一回,可马天元历来不是会主动关心旁人的人。 果然!待马天元走近,刘一手看清他手里的糕点后,愣住了,那正是她今天端给萧不群,吃死了萧不群的四样点心。 马天元看着她面带土色的脸,露出了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清澈笑容:“去的慢了,今晚食堂就这四样点心没人抢,吃不吃?平日里想吃还抢不上呢!”说完,他便拿起一块先吃了起来。 刘一手见了,自是莞尔一笑,也忙不迭的抢起一块暖寒花酿卷大大的咬了一口:“真好吃,难怪平日里这几样点心会被舍人、还有典仪们的家眷一扫而光呢!” 她吃得满中,脸上更是副无忧无愁的样子。 马天元看着就有点呆住了,良久,意识到不妥,才忙收回目光,与她一样,一同看向长安的夜景。 马天元声音突然变的温和了:“人抓住了!” 刘一手嚼着糕点:“是不是在他身上还搜到了一枚同样浸透毒药的白子。” 马天元点点头:“但他不是奚人。” 刘一手呛住了。 这倒是意外! 马天元像变戏法式的从腰间摸出一个水袋递给刘一手,刘一手忙拔开塞子大喝了几口。 从马天元的讲述中,她得知了整件事的缘由。 被控残虐的李娑固帐下也有衷心护主的家臣,见李娑固被可突于斩杀后,誓要为主报仇,便易容换装,混入了契丹进京的使团,及到长安,见大唐明显于此事上有姑息之意,明知可突于违心请罪,只为请封,不仅不追究可突于犯上作乱、弑杀君主的死罪,竟然还对契丹使节礼遇有加,遂想出个一石二鸟的离间计,打晕了一个奚国使臣,换上其服饰,假意醉酒找恭桶,实则在靠近棋盘时,将浸透毒药的黑玛瑙棋子投入了棋奁。 “也算是一番苦心筹划、精心算计,他对萧不群的习惯也是了然于胸的。”刘一手不由叹息:“若被他算成了,奚和契丹的战火便会停不下来,大唐也对这两藩无从交代,要么战、要么又要遣公主和亲了!” 马天元默不做声,微微摇了摇头,看向了远方。 刘一手看向眼前的万家灯火:“他们当真是同族异部、语言相通、习俗相近的亲缘国吗?” 她的问题像是刺痛到了马天元,他不知何时从身上何处又摸出来个酒壶,对着月夜畅饮起来。他猛灌了一大口烈酒,又对月吟上了诗。 马天元神色微凄,仿佛被触及了尘封的往事,有感而发:“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她看着马天元,觉得他像是在说奚和契丹,又像是……像是自我感怀。 第30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洗棋房内,正在洗棋子的刘一手可谓拉开了架势。原本只占半拉房间的洗棋子工作区已然扩展到了柜台边,原本分洗黑白棋子的两个木盆,又多加了四五个说不清效用的容器。 向来喜怒无波的马天元自外面匆匆入内,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急躁之色:“刘一手,你搞什么呢?我这等用棋呢,一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洗完……” 话未说尽,目光一扫,他先是一脸懵的收住了脚:“这……这又是干什么呢?” 他视角里的刘一手,此时倒不像一个棋工助理,分明更像一位正在验尸的仵作,或者是一位身处疫病灾区帮医官们搬尸抬人的医馆学徒。 她面上蒙着白棉布巾遮住口鼻,整张脸只露出一双肃然较真儿的美目,右手持一双长长的竹夹子,左手则拿着一枚长银针。在她的右手边,摆着一个炭火炉子,上面坐着小陶锅,锅里竟然是数十颗马天元的玉棋子,看那沸水中翻滚的,居然还有数不清的甘草,而小陶锅旁边另置一锅,正是已经放冷了的绿豆金银花汤,里面泡的居然还是马天元的玉棋子。 “这是……”马天元张口结舌,脑子短路了。 而她仍不紧不慢地从绿豆金银花汤里夹出几颗棋子放到另外一个空着的铜盆里,而后风淡云又清地瞅了眼马天元,语气平常:“你来的正好,麻烦去膳房帮我去要些烈酒来,记得——越烈越好!你这棋我已经料理了两三轮,最后还须再用烈酒过一遭,应该就没问题了。” 马天元像是听明白了,讶然的目光落在刘一手手上举着的那枚长银针,两下一结合,才明白刘一手正在做的事和良苦用心,当下便觉得有一种情绪从心底漫延开来,全身上下周遭舒适。 垂眸凝视着她,嘴角则露出一丝玩味的浅笑:“要不要再备两个下酒菜?” 刘一手闻之愣了一下,经过前事,她自觉与马天元亲近了些,但似乎还没有熟到可以互相打趣玩笑的地步,于是她停了手上工夫,杏目圆睁。 刘一手一脸认真:“我这是正经事!” 四目相对,马天元默默收敛了嘴角的笑容,也重回一本正经:“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刘一手有些不解,又有些负气地回盯着马天元,想与他辩驳,又不想像个白痴一样说个不停,便坚持自己的做法,重新夹起棋子,一边做一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想啊,你和萧不群的那局棋,至少要用上百颗棋子,那个假冒的奚人只用一颗染毒的黑子就毒杀了萧不群,是不是太侥幸了?亦或者是算得太准了。你想想看,他处心积虑了一路,必是恨透了萧不群,也必要杀了他,稳妥的做法难道不是将整个玉棋子都换成毒棋子吗?” 马天元眼眸眯起,平淡的神色中蕴含着一丝期待:“所以,你是不信大理寺当场勘验的结果?” 刘一手一脸率真:“也不是不信,就是保个万无一失,就算他只投了一颗毒棋子,棋子在棋奁里是挤挤挨挨的,万一毒染到别的棋子上,当场又没验出来,我若按常规洗法,便是洗得再干净怕也留有隐患。” 马天元心中一暖,微微靠近一步,细细打量了一番刘一手正用的锅碗瓢盆等物:“甘草、绿豆、金银花……嗯,没错,是还须有烈酒。”他嘴角露出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浅笑,习惯性的反讥的话刚要脱口而出,但看到刘一手脸上那副认真的、担忧的表情时,忽地就咽了回去。 他一向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华,是惊讶,是意外,更是不可置信的心动。不行,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不能,他不要,这种情绪的缠绕太可怕了。 “我只知这些药草能给人解毒,这给棋子解毒有点离谱……”他压制住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情绪,强要自己恢复平常的神态语气,依旧冷漠而傲娇地看向刘一手:“你到底行不行啊?” 刘一手沉了脸,明显有些不高兴,倒不是好意被辜负,明珠暗投的失落,而是被人轻视,她好胜心立起:“你放心吧,用我这法子将棋子洗完都用银针一一探过了,没有异样。”嗯,她迟疑了,仿佛心里也是没底。再看向马天元时,漂亮的眼睛忽闪着,光华流转:“要不,你干脆换套棋吧,这套就废了吧,安全第一。” 换套棋?马天元愣了一下,她花了这么多心思又费了这么多功夫,原是为了让他安全。如今,为了那万分之一的“不安全”,便劝他换棋,那么,她所费的心思和功夫呢,她竟全然不顾。心心念念的唯有他的安全。 好像,有生以来,还没人这么关切他,这么在意他。 马天元心跳加速,声音微颤,口气故意轻松的带着试探问向刘一手:“你就这么怕我被毒死?” 刘一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了!” 马天元愣住了,心里立时涌起一股说不清是什么的情愫,轰轰隆隆的直冲得一颗心狂跳。有意外更有怀疑,有感动还有几分想逃。 他稳住心绪暗暗观察刘一手,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破绽。 他的耳边回响起幼时父亲的教导,那时候他们全家刚从一场劫难里死里逃生,从来恃重谨慎的父亲将他带入祠堂,让他最后一次拜祭先祖,然后就给他改了姓,从张改成了母亲的马姓,并对他说——“你且记着,这个世界如果突然有人对你好,那你可一定要小心了,好的背后往往都是图。” 可刘一手睁着一双亮晶晶、清透透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杂念的样子。 马天元微微一怔:“她到底……” 刘一手看到马天元的恍惚,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马棋工?马总棋工?马天元!” 马天元回过了神,为了掩饰,故意沉了脸:“下次你再蛮干前最好多问几句,那个人杀萧不群是做了万全筹备的,除了毒棋子,他还在萧不群下榻的客房里布满了毒物,房里安置的净面手巾和清水、茶杯茶盏、防虫药、熏香甚至萧不群的随身小零碎都被下了毒。所以毒棋子杀不了萧不群,他还有别的后手。他瞅准的不止一个时机。” 这下,是刘一手一脸惊讶愣在当场。 马天元又倨傲地瞪了她一眼:“当然,这些你肯定是不会知道的,什么等级的人才能获知什么级别的信息!这才是长安。行了你别白忙活了,抓紧擦干净棋子,装棋。” 刘一手闭了嘴,低了头,一边收拾一边轻声嘟囔:“也不早说,害我白担心一场。”她暗暗瞥了眼一脸不悦的马天元:“装就装,好好说话不行啊,我娘亲说,好好说话人生路才宽。” 虽是如此,心里毕竟生了些怨怼之气,手下便慌乱了,一伸手不小心被燃着的小炭炉烫到了。 “嘶!”她吃痛的缩回了右手。 马天元脸色大变,竟抢先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想不对,又放开了,放开也觉得不对,又按着她被烫到的右手浸没在绿豆金银花凉汤里。 刘一手瞬间绯红了脸颊:“没事,不碍事,我从小被烫过很多次,这点小伤,没事啊。” 马天元局促的抽回了自己的手,愣怔了一下,口气不悦的看向她:“你真的是……算了,这棋我自己收吧,你抓紧去找老孔,他那儿有客人打赏的上好的金疮药,快去涂些。” 刘一手一脸讪讪:“我真的没事!” “我有事!”马天元瞪着她:“明日回鹘客商点了我陪侍寿王家宴,我报了你为助理,你总不能一手的烧水泡去吧,我可不想被人非议。” 刘一手的眼睛更亮了:“真的?你真的要带我去寿王府?!” 马天元避开她的视线,一贯平淡的语调里却藏着一丝温柔:“你不是说我欠你一个下午的班值吗?就当补你的。” 刘一手当即乐开了花,飞也似地奔向门外想去准备准备,才跑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身看向马天元,特别认真且特别正式地施了一礼:“谢谢你!!这些东西你放着,不用管,我马上回来收,你先歇一会儿吧。” 刘一手说完,便欢快地跑远了。 看着她的背影,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浅笑。她,为什么总能这么开心呢。那样的境遇,被踩在最底层,每天做着重复而无望的工作……她,不发愁吗?不怨怼命运的不公吗? 好像从来没有。 她,竟然还有心思关心旁人,而她的开心也这般容易。 马天元忽然便有些心疼,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总觉得,好像他们这样的人,在爬到高位达成目标前,不配有这样的开心。 好久之后,她欢脱的背影早已不见,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定了定神,便开始收棋子。虽然她说不用管,但是他偏偏想帮她做些什么。只是这棋子才刚收了两颗,便扶住心口,深深呼着气:“呼!有毒,有毒,肯定有毒!” 第31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片繁盛的草丛中露出一双小小尖尖的赤红色毛发覆盖的三角耳,一双赤狐的耳,灵动的抖了抖,收纳了四周的声响后,更集中向眼前的猎物,一只陇右高原上常见的野兔。 已是仲冬时节,高原的冬来的比中原地区要早很多,往日绿茵萋萋的草场,现下已是一片焦黄,焦黄中又掺杂了灰白,那是冬日盐碱地泛上的白霜接了晶莹的霜冻。 李泌和皇甫惟明歇在此处水天一色的湖边,将安西都护府的事平了之后,两人便一路向东,快马回京。 又是大半晌的急驰,人困马乏,李泌歇在湖边,打开火折子,正待给枯枝干草聚成的柴堆引燃了取暖,皇甫惟明则牵了两人的马走向一处近湖的缓坡,欲砸冰饮马。 李泌吹了两下火折子,火点还未起,人却停住了,只定定地看着目力所及边缘的赤狐和野兔。 赤狐和野兔都算不上飞肥硕,野兔竖着长耳朵啃食着草根,不时停下来目光警惕的环顾四周。赤狐蹲守在草丛,毛色和周围的环境完美融合,好似一个隐形的猎手,目光锐利而专注的锁定眼前的野兔。当赤狐伏低身子向前缓行时,便预示它即将要出手了。此时野兔并未觉察,依旧低头嗅着寻找新草根。 草场上的风似乎停止了呼啸。 这两个小东西的追逐与对峙,分明让他想到了什么。 李泌微皱了眉,抬头直视脑袋上方正午的阳光,复又看回赤狐和野兔:“怎会在这个时辰出来觅食?” 他还未琢磨明白,赤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去,动作迅速而流畅,仿佛一道红色的闪电刺破天际。野兔惊恐万分,试图逃跑,但晚了,被赤狐一口咬住了脖颈。 跟着,嗖嗖两箭接连飞出,一支正中野兔的心脏,一支贯穿赤狐的眼睛。如此,赤狐和野兔都被钉死在了土坡。 水边,皇甫惟明收了弓箭,走向赤狐和野兔,一脸小兴奋,看向李泌的时候还有着一副‘瞧我多行’的小小得意劲儿:“今儿加个餐。” 李泌却回了个切实的白眼给他。 皇甫惟明立时吃瘪,兴头儿当下便息了,想起李泌凡事讲究道法自然,最忌无故杀生。怪就怪自己出手太快,怪就怪这干硬的馕饼一连吃了好几天,实在是有些无趣……罢了,既然做了,就硬着头皮往下干吧。 皇甫惟明熟练地将两只小动物尸体料理成美味,举着其中烤的最好的一条兔腿递给李泌,对方没接,便一脸悻悻地收回来自己吃了。 两下相对无言。 皇甫惟明一边嚼着烤得喷香的兔腿,一边瞥了眼火堆对面自顾自嚼着干馕盯着死狐的李泌,立时便觉得嘴边的美味不那么香了:“你别不高兴啊,我知道我不该一箭结果了它俩,但是你听我说啊,你想啊,这寒冬荒原的,就算我不出手,兔子也是死路一条。” 李泌瞥了皇甫惟明一眼,没说话,但分明又像是说了。 皇甫惟明有点尴,又给自己找词:“是,我要不出手,那狐狸或许还能多活两天,可是,那兔子瘦成那副样子,狐狸就是吃了,也顶不了几日,终究还是得饿死,所以呢,我一举两全,只是给他们个痛快。” 说完,又像个做错事的少年,小心打量着李泌的神色,一副我错了的样子,很是诚恳:“我错了,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杀生,这样,我也不吃了,一会儿我把他俩厚葬了。行吧。” 李泌看向皇甫惟明,脸上平静无波:“我虑得不是它俩的死,若没有你,它俩已是天命将尽,我虑得是这狐和兔,为何在光天化日、红日当空时出来觅食?” 哦,原来他没怪我,皇甫惟明立时松了口气,又狠咬了一口兔腿咂了咂味道,而后随口接语:“你以为他们跟人一样,上工还有时辰管着?肚子饿了就干呗。兔饿极了吃草,狐饿极了抓兔,人饿极了能把它们都吃了。”嘴上自顾说着,心里却忽地觉出异样来:“对呀!这野兔白日跳出洞穴,洞门口补两口干草倒也寻常,但是这狐狸最是机敏,昼伏夜出,不到绝境断不会白日狩猎呀!” 说完,他抬眼看向冰封了湖面,甚是广袤,没有曾经干枯过的迹象。再远看,无边的草原也未见过火的痕迹。 他看向李泌,眉眼间含了疑惑:“今年没听说陇右草场闹荒啊,相反,只听得丰收的喜报,说今年风调雨顺、牧养有法,比往年多收了三成军马的马草,难道这其中有人报了假?” 李泌沉思了片刻,微微摇头:“没有人作假,但这里也确实遭了荒,人祸造成的饥荒。” 皇甫惟明不解:“人荒?!” 李泌目光微沉:“你忘了,内外闲厩使(玄宗时负责饲养、管控、调度军马的最高职位)的官职被谁领了去了?” “安禄山!” 皇甫惟明脱口而出,而后想了想便是一脸气愤:“是他!这就对的上了,人说涸泽而渔,他是焚林而猎,他为着军马和马草能榨干这牧场,莫说兔子嘴边的草,就是人吃的粮,都能克扣下来喂马。” 他掂了掂手里的熟兔:“草原上的野兔好生养,有草就能肥,这入了冬了,原本该储了一身肥膘,现在却这么瘦,可见草都喂了马,野兔又少又瘦,狐狸的嘴里就得打饥荒,这才冒着胆子白日出来狩猎,唉!” 李泌也长叹口气:“军政莫急于马啊!” 皇甫惟明气得兔肉也不吃了:“他是为军政?我看还是向上邀宠吧,圣上今年把军马的量定在了一百二十万匹,他新领了内外闲厩使,不得干出一百五十万匹让圣上心里开花?” 李泌又一次摇头,声音却是依稀有些清冷:“他会养一百五十万匹,但不会报那么多,他只会会报的与上一任闲厩使持平,而多出的马,养在河东。他还会月月选马,将良马送入河东,次马派送北庭或渤海,末马送入陇右,那些色泽漂亮、形态俊美却不擅奔袭的,则送给圣上,讨圣上欢心。” 若真如此,那背后的算计意味着什么便不言而喻了。 皇甫惟明的脸沉了下去,近月里晒黑的脸越发显得如玄铁镀了光,黢黑中自有股抑制不住的力量蓬勃而出。他狠狠咬下块兔肉,大口嚼了起来:“军政莫急于马!圣上美女美酒的浸着,许是忘了,但我没忘,王忠嗣这样的老将军也没忘,都看着呢,待我明日入了陇右军营,定教良马配忠将,边功赫中原!” 李泌皱了许久的眉头舒展了,他真的很喜欢眼前这位挚友。他虽出身世家大族,但身上毫无骄娇二气。他一心想建功立业,有光前裕后的心,但更多的是为大唐江山,百姓福祉。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从不丧气,多大的难处,一壶好酒一盘好肉后就又厉兵秣马的去叫阵了。一如现在,他吃好喝好后,定会立即翻身上马催他赶路,有股时光不等闲的劲头。 果然,皇甫惟明几口吃完了兔肉,又猛灌了一肚子凉水,将未扒皮的赤狐往马背上一甩,就开始收拾零碎,扑灭火堆了。 皇甫惟明:“长源,你慢慢吃,我先收拾收拾,料理干净了,咱们就赶路。” 李泌冲皇甫摆摆手:“饭后切忌颠簸,对肠胃不好,稍歇歇再走。” 皇甫惟明拍拍自己的肚腹:“我没事,我饭后骑马那叫遛食。” 李泌只好苦了脸:“我有事!” 皇甫惟明挠着头:“哦,好,好,那就再歇歇。” 李泌的目光移到了马背上的赤狐:“哪里生养就哪里入土吧,你帮它的肉身归化天地吧。” 皇甫惟明从马背上取下赤狐尸身:“你虑得细致,想得周到,我就是有点可惜了它这身好皮子,算了,这一块皮子也不够,做什么都还得配别的皮子,麻烦,我这就将它埋了。” 李泌的目光定在了狐身上,眼前不由自主的出现了一双小手,一双纤细带伤的正在插秧的小手。 他看向皇甫惟明,有点不好意思:“皇甫兄,这皮子可不可以给我?”他稍稍一顿,又像是解释却又没说清“……我,有用。” 皇甫惟明一愣:“自然可以,只是怎么突然与我客套起来,怪生分的。” 李泌面色微窘,耳垂微红,却是转过头,掩饰过去。 皇甫惟明心里像是打翻了一坛浆糊,越发糊涂,饶是如此,却是不敢怠慢。 日头渐斜,皇甫惟明就着湖边砸开的冰窟中的水,仔细清洗着赤狐身上扒下的皮,将那血污清理的干干净净,长源爱干净,他一边想着,一边仔细甩着皮子上的水渍,最终将毛皮料理好了。才又提着赤狐光溜溜的身子,走向远处他事先为赤狐挖好的葬坑。 李泌全程没动,坐在燃尽了的火堆边,从身上摸出来一根筚篥,吹奏了起来,悠悠扬扬,定魂安魄的幽醮曲(道教度亡法事时所奏)在空荡荡的草场上回荡。 皇甫惟明埋了赤狐肉身,回到火旁,用余烬烤着狐皮:“长源,明日入了陇右军帐,我请王忠嗣将军差人护送你回京吧,你一人独行,我不放心。” 幽醮曲毕,李泌收好筚篥:“你我此行第一要义,便是隐秘,明日待到岔路你我即要分别,陇右盖嘉运把持多年沉迷酒色、军务荒疏、将士久未操练,吐蕃与河西都不太平,你身上的担子极重,我亦不便与你同往,此后诸事,你自己万分小心。” 皇甫惟明神色了然:“有人花好月圆,便有人厉戈秣马,既是你我男儿本色,又是世上一遭的万般荣耀,总好过在长安城里为了碎银几两蝇营狗苟。” 李泌眸子微抬,仿佛有星辰在眼底闪烁,目光中透着清澈与温暖,其间流淌的智慧与希望,仿佛可以驱散一切迷雾:“说的是,所以,我在长安等你的捷报!” 皇甫惟明朗声大笑:“好!我辈岂是蓬蒿人!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第32章 人生万事须自为 夜浓如墨,星光眨眼的四更天,刘一手便起来收拾妥当等着了。 她又复习了一遍孔棋工等人昨日紧急传授的随侍王府家宴的规矩和心得,自己又从中提炼总结出四句随侍总则——即“非允勿视、非允勿听、非允勿言、非允勿动”。为着这四句话,她昨晚还有点小紧张,所以早早睡下,辗转无眠,索性又早早起身。 其实让她紧张也有些激动的还另有一重因由——那便是可以见到神仙姐姐韦娘子了。自从得了韦姐姐的举荐进入四方馆后,她还没能当面向韦姐姐致谢。 先前不当值的时候,她也曾抽空回了趟悲田院,原是算好日子去的,想着能遇到定期前来布施的韦姐姐,未成想却是扑了空。 管事婆婆说打从寿王为老宁王守孝期满,京城纷传二人该完婚时起,到圣上有朝钦定了日子,韦娘子仓促出嫁,这其间好长一段时日,连她都未曾见过韦娘子了。初时,还能听到一些韦娘子的消息,待到韦娘子嫁入寿王府之后,便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管事婆婆说这话的时候,也隐约透露出对韦娘子现状以及婚后生活的忧虑。而院长倒是对此十分淡然,见刘一手担心的连饭都吃不下时,便语气轻松地说,虽然未见韦娘子,但一直以来,韦府以及寿王府的布施皆是只增不减,从中可见韦娘子的日子过的应是不错。 院长的话让管事婆婆很是认同,连连点头称是。可刘一手听来,却越是为韦姐姐揪心,若真是过得好又何需旁证去推测呢?高门大宅里掩人耳目的面子把戏,她是清楚的,身在其间的苦楚与不便,定是韦娘子不能出门的真正原因,故韦娘子婚后现状若非自己亲眼所见,总不能放心。 带着这样一份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她随着马天元上了四方馆的马车。他们此行配有两辆马车,她与马天元乘坐的是四方馆的公务用车,这是一辆制式简约的双马载人车,有棚顶和围布,装饰朴素,虽只设了两到三人的座椅,却也十分舒适。而另一辆是回纥客商自己租的三马彩绘官车,车厢宽敞的能站能卧,顶篷有彩绘和雕刻,四周围了层层纱幔,饶是谁看了都觉得显眼,都得猜测里头坐的是什么人?有着怎样超群的财力?可见回纥客商是下了血本了。 五更二点,内城的鼓声刚刚敲响,坊正用坊钥打开坊门,车夫便扬鞭抽在拉马车的高头大马身上,马车轻快地跑了起来,他们排在出坊的车马行人最前头,车夫饶是觉得还不够早,还在不断催马快行。 “睡一会儿吧?”车刚出坊,马天元莫名的给了刘一手这么个建议。 刘一手微异,呢喃着才刚起来没多久并不困,却瞧马天元看向自己的目光透着一眼看穿的精明,是了,自己一夜未眠,面上的倦色和黑眼圈,必是被他看个正着。正想着说什么来缓解一下尴尬,省的他以为自己为了得到这个机会太过兴奋而被小瞧。 马天元则说了一句“路有些远”,而后,便是抱臂合目,自顾自的小寐起来。 刘一手原是没解这句“路有些远”的真实义,但在一次又一次“快到了”、“应该到了”、“怎么还不到”的期盼心情中,刘一手也抱臂歪头的睡了过去。 这路程岂止是有些远,分明是非常远。 等她再醒来时,这车马慢得像坐了牛车,刘一手忍不住将车窗帘布拉开个缝,窥视外头。 难怪车把式着急呢!约是一个半时辰以后,也不知道行了多久,行到了何处,只见外头已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山野景象了。车道虽也宽敞易行,但架不住车马众多,便是越行越慢了。纵使如此,也有不慢的,眼瞧着窗外一辆镶金嵌宝的四马马车,紧贴着他们的车边飞快的抄了过去。 刘一手不由探出半个脑袋,追视飞驰而去的四马马车,心中暗叹:“四马,是卿以上的才能使用的规格,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这里头坐的又会是谁呢?公卿要员还是王爷郡主?” 看了几眼,她又忍不住替韦姐姐担心起来:“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家都急吼吼地赶去寿王府赴宴,可见韦姐姐所嫁的当真是高门,只是这样大的家业,这宴会也必是盛大繁琐的,身为女主人的韦姐姐自然亲自操持,可她偏偏多有不便,会不会被人轻怠……” 念头又转,韦姐姐虽然耳障口迟,但为人聪慧,身边又有个机灵厉害的侍女春熙,就算有所不便,必定能宴会料理的妥妥当当。 看着窗外的车马,更觉得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看这些车马就知道了,都是奔寿王府去的,熙熙攘攘却忙而不乱,无一处剐蹭,也无一处拥堵,这都得主家事先安排妥当,又派了得力的小厮疏导才能做到,韦姐姐作为当家主母定是妥当周到的。” 此时,马天元也醒了,正一动不动的打量着刘一手。 刘一手脸上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他勾起了嘴角,还她一个下午的班值是借口。他就是想带她来大唐一等一的富贵之地开开眼,见识下真正的贵族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往高了说,是帮她树立更高的人生理想,将来也能跻身人上。往低了说,也为激发她的斗志,别再窝身洗棋房,越洗还越有精神头了。 往近了说……他想拉近和她的关系,不仅是亲疏远近上,还有阶层认识上,一会儿她将要见识到的享乐尊贵的生活,也曾是他的生活,也该是他未来的生活,如此这般的生活,他觉得适合与她共度,说共度或许可能过了,但是他想,若有她的参与,定是更加有趣的。 刘一手看够了窗外景象,心中升起一个疑问,放下帘布看向马天元。马天元走神间来不及掩饰,两人的目光便直愣愣的交接上了。两人均是微微一愣,而后各自挪开目光。 刘一手问出所惑:“马棋工,咱们不是去寿王府吗?怎么越走离京城越远,越来越偏僻了呢?” 马天元眼波微闪:“之前怕你有压力,故没有细说。圣上友悌兄弟,慈爱子孙,在京城的永兴坊和兴宁坊建了十王宅,供皇子皇孙分院居住,生活起居由宫中宦官照料,一日三餐由家令侍奉,还请了学富五车之士作皇子侍读,精心培养。十王宅挨着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圣上若得空,在花萼相辉楼凭高远眺就能见到各皇子,正统的寿王府在那里。” “就是把孩子们都圈养起来。”刘一手忍不住插嘴。 马天元微微拧眉,似是怕她说出什么越格的话,赶紧续语:“但咱们这次随侍的宴席,办在寿王在京郊的别墅里。这处别墅,原是圣上念着寿王为老宁王守孝三年的孝心,又因其新婚,特将宁王留下的一处别墅赏赐给了寿王,寿王新婚后,便一直住在别墅里。” 刘一手神色豁然开朗,心道,难怪京城里没有半分韦姐姐的消息,原是如此。这一念刚平,一念又起——寿王自幼由宁王抚养长大,她是知道的,所以寿王为宁王守孝亦很正常,只是圣上将宁王留下的别墅赏给寿王似有不妥。宁王可是有自己的子孙的,自家的产业被赏了外人心里必不会舒坦吧。所以,便有了这场由寿王在别墅内为宁王之子汝阳王办的寿宴,这便是礼尚往来吧。 还有马天元一直在强调寿王是新婚,可她明明在悲田院听到的是韦姐姐嫁给寿王是做继妃,前一个妃子是名动京城的杨妃,自愿为婆母武惠妃守孝入了道观,如今已是太真娘子……所以,看似好意的赐郊外别墅,怕是就此将寿王远离皇城吧。 所以,欲取先予,这便是上位者给你的“好”吧。 天家父子所谓的亲情这里面有太多的弯弯绕绕,暂且不去管,重要的是马上就要见到韦姐姐了。 马车终于停了,可算到地方了。 一下马车,刘一手就愣住了。 眼界啊,眼界,棋盘上的天地,与现实中的天地,迥然有别。 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还是震撼了。 眼前这哪里像是王府啊,分明就是皇宫,从四方馆的露台上远眺中的皇宫,好像都没有眼前这般气派。 一眼望不到头的府院高墙,朱红墙壁,琉璃碧瓦。单一侧开了三个府门,正中最高最为尊贵的门前,停的都是驷马马车,贵客下车后,由专职的小厮上前牵马赶车向后门而去,卸车喂马。 较为尊贵的右侧门,停了不少三马车和两马车,也在下客,客人核对拜帖顺利入府后,车把式再自己赶车向后门而去,等着宴席散了接主人回家。而她和马天元所乘的车只能停在左侧门,他们二人下车后,车就自行返回了,白日里该是还有他用,等到点了再回来接人。人来车往,井然有序,丝毫不见吵闹争执之声。 及进王府,更是一片奢华荼蘼。亭台楼阁不尽,花草山石不绝,甚至耳边听到的鸟鸣声都是从未听过的,应是珍稀至极的。 宴席设在别墅内花园半岛上的蓬莱仙阁,为怕来客行差踏错,从入岛,地上便铺了导引的猩猩红毯,两侧悬了纱幔蔽目,细看才知非寻常纱幔,而是崭新的齐腰襦裙递相插挂以为宴幄。这是长安城的新风尚,以裙围幄,显示着主家的财力和不寻常的品味,还隐隐透着股可以肆意享乐,不受约束的纵情意味。 又每十丈远设一女童子守着一盏高台燃灯,白日里便想着欢乐至夜的方便了。 马天元带着刘一手和回纥客商汇合。回纥客商临行登上三马马车时的得意骄傲之情一扫而光,被大场面震撼后,畏手畏脚的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宴客厅和光鲜亮丽的来宾,寻找自己的位置和急于结识的主家、以及欲搭上生意线的宾客。 马天元举止坦然又优雅的带着回纥客商和刘一手入了座,那神态做派,倒像有几分世家之风,刘一手见了,便想起了一个人,而后又觉得这种联想很是有些可笑,便努力将那人的身影从脑海里驱逐,更专注眼前。 席上的饮食果品自是精美绝伦的,单是饮酒一样就让所有人开了眼,有酒盏却没有酒壶,只有一根根从梁上悬下的一端打了结的鹿肠,主家已经使人从屋上注了美酒于肠中,欲饮解开肠结,自己注入酒盏中便可畅饮。真正的想喝多少便有多少。 周遭的宾客都在盛赞寿王府的奢华和主家安排上的妥当新颖。也有人小声嘀咕,看来新任寿王妃比上任杨妃更懂享乐,于长安城的规矩、人情关系上也更懂一些。 刘一手却心中微沉:“韦姐姐此举做的……确实新鲜,就是有点……有点太过了,太过奢侈,太过放纵,且有些刻意讨好上流圈层恶趣的感觉,分明不像是悲田院门口那个白衣飘飘、人美心善的韦姐姐了。”想着、想着,越发觉得堵心,娘亲昔日曾说过,嫁人,便如女子第二次投胎,遇到好的,可让一个女子意气风发、如鱼得水。遇到不好的,可将一个女子前半生引以为傲的良好个性、才华抱负一一打碎摧毁,变的市侩庸碌、甚至面目可憎。那么,又是什么把韦姐姐变成这样…… “寿王到!”负责礼仪章事的支客唱赞。 刘一手忙抬眼望去,人太多了,视线被挡住了,她索性起身欠脚,终于看清了寿王和伴在寿王身边的韦姐姐—— 等一下,那不是韦姐姐,韦姐姐不长那样,也断不会打扮成那副堆金垒碧的模样。 心里又是一阵烦乱,先为不是韦姐姐而失落,随即又为不是韦姐姐而高兴,看来今日这宴并非韦姐姐料理的。但转念又立时揪心起来,既不是韦姐姐,却能站在寿王身旁待客寒暄,以女主人自居,除了眼前这场宴会,后宅之中,必也是鸠占鹊巢,如此,韦姐姐境遇堪忧。 刘一手的心慌了。 第33章 跬步江山即寥廓 正席开始前,歌舞曲艺率先起头,作为主人的寿王携女伴现身。珠翠满头、织锦缭绫在身的女子双十年华,一颦一笑间风流妩媚。 看那华美时尚的衣裙,精致奢华的妆发,成排佩戴的金钗,气度堪比元妃。 如果事前未知韦姐姐的存在,任谁都会将此女看作是寿王嫡妃。 看着她跟在寿王身侧,与宾客们觥筹交错,那份自如与练达,更让刘一手疑心,此人深得寿王宠爱,且已掌寿王府中馈。 果然,在宾客们的小声议论中,刘一手得知,此女虽只是寿王府上的一名孺人,即虽有品阶,却是实足的侧室小妾身份。而韦姐姐出身世家,又是圣上赐婚,寿王却在这样的场合捧妾室,这分明是打脸圣上。 这行为也太失智了。 又是一轮的八卦,原来据说因为圣上赐婚的韦姐姐虽然家世名头响亮,但为人木讷、不解风情、又年长残疾,实在是难登明堂,所以,既是堂兄又是养兄的汝阳王便为寿王推荐了这位康氏。 康氏风流妩媚,且歌舞俱佳,入府便是专宠,寿王府上下,便以其为尊。 如今,韦氏只是占了个正妻的名义,却是倍受冷落,无人问津。 刘一手越听越心寒,面对席上那些见都未见过的美食便也觉得无味了。马天元见状,悄悄提示,等会棋局开始恐怕要一直下到宴会结束,此间便再无机会进食了,所以要提前垫垫肚子。 然而前菜还未上完,主菜的影儿还未见到,回纥客商便坐不住了,唤了马天元便直奔此行的目标人物——垄断巴蜀、荆汉两地茶市的大茶商崔景。 花了大价钱买到这次寿王家宴的入场券,自然志在必得。他等这次机会已经好久,老早便已探查清楚,这崔景平生最好弈棋,且胜负心极重。即便于内宅与亲友眷属弈棋,也爱挂彩赌博,兴致之胜,乃至生意上的往来交接——即行销商、货运行的选定,都会以弈棋来确定。回纥客商苦恼自己不懂围棋,又迫切需要与崔景搭上人脉关系,这才费了功夫进驻四方馆,又暗中观察多日,才选定了棋艺精湛的马天元随侍。 今日誓必要一击即中,当场拿下契约。 又是一番叮咛嘱咐后,三人一行进入崔景独用的廊下帏幄。刚一进去,回纥客商便上前施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在下为回纥葛勒可汗帐下的家臣葛萨,于回纥和大唐之间专营马匹生意已有十来年,以马易盐铁绢帛也有六年,现今新开了一项买卖,以马易茶,久闻崔郎乃大唐最懂茶且坐拥茶园最多并茶路最广的大商贾,故特来拜会。” 崔景斜倚在榻上,并不急于回礼,而是端着茶盏,津津有味的品着年末新烘的茶,只一双眼睛透过手缝,上上下下扫视葛萨,又越过葛萨,扫向立在其身后的马天元和刘一手。 葛萨躬起的背便伏得更低了,这个精明的商人知道此时的一举一动都是生意达成的关键,恭谨是和大唐人做生意最好的垫脚石。而且他也有些心虚,才刚自报的身份其实水分不小,他虽是葛勒可汗帐下的家臣没错,但也拐着好几道弯。按照大唐论亲排辈的算法,他勉强算是叶护太子的义兄的奶母的侄子的表弟。同时,虽然他也确实在回纥和大唐间专营易马生意,但只不过也是先拿了两头的定金,从中周转腾挪,本身资本与资源都极为有限,他所能倚仗的,不过就是两地的信息差。 即便掺了这么多水分,心里虚的不行,仍是要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等着崔景回礼。 其实一个商人出门在外混场子,这身份脸面都是自己给的。这次的买卖谈成了,双方都有钱赚,谁又会细究给你送钱的人的出身呢。想及此,他又长了些气势,微微抬起了身子。 “看座!”精明人,只要扫一眼,便知道来人底细,何况身处盛世长安的巨商崔景,从这三个人刚一上前,抬眼一扫便探查清了,此时便放下茶盏,也没有回礼,更不算礼遇的随即吩咐两侧随侍的家臣门客搬上一个胡凳。 明显的冷遇,明晃晃的碰钉子。 葛萨径自直起身子,倒也不恼,脸上仍挂着笑,在胡凳上板正地坐了:“谢过十郎。” 马天元和刘一手也只好将就着站在胡凳两侧。 刘一手觉得这崔景真是徒有其表,怪给大唐丢人的。在她的意识里,越是有本事的人,越应该谦逊有礼,比如明州城的邱掌柜。让人如沐春风之际,便将人的银子都挣了,也是双方和气。 而眼前这个崔景行事作风很无礼,完全不合大唐礼仪之邦的气度,比不上邱掌柜不说,就连邱掌柜食舫里那些谈小本生意的南北商贩也比不上,那些人虽初次见面也会礼尚往来,断不会这般礼来慢怠。生意能不能谈成再说,原不该这样羞辱人。 马天元也是心中一沉,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一会儿必定会有一番恶战,他暗暗摩挲着手上那枚墨玉幸运棋子。 葛萨称崔景十郎,无非想无形中拉近二人距离,攀着道儿好谈生意,崔景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一张嘴便撇的远远的:“远客还是唤吾崔郎吧。你千里迢迢而来,生意也繁碌,咱们这话便摊开来直说,茶马相易的生意,吾原是看好的。” 葛萨立即激动地欠起了身子:“首次交易我愿多让一成利于崔郎,权当见面礼!” 崔景略带不屑的摇摇头:“先听吾把话说完。生意,吾是看好的,但上门求吾茶马相易的外商可不止你一个。” 这次葛萨不敢抢话了。 崔景的神态更加倨傲了:“吾出身禁婚家清河崔氏,又违诏连襟了禁婚家太原王氏,遭了朝廷的责罚,终身不得为官,靠祖上的荫庇和产业入了商贾。外人说吾自矜地望、偃仰自高,吾也确实要对得起家冢中枯骨之余烈,所以商业往来、经营诸事便有了个雅癖,即以棋品鉴人品,凡想同吾做生意的,只有在楸枰上赢了吾,才有合作可能。” 葛萨一听这话,顿觉前期功夫没白费,站起身又施一礼:“崔郎出身一等士族,今日相识,与有荣焉,以棋鉴人,属实精妙,无奈我回纥不擅弈棋,但我的诚心日月可鉴,来赴宴前特聘了四方馆棋艺精绝的总棋工一同前来,由他代我应棋可否?” 马天元踌躇满志的上前一步,对着崔景深施一礼:“四方馆总棋工马天元拜见崔郎。” 刘一手将棋箱从肩上卸下,做好摆棋开弈的准备。 崔景一见马天元,睥睨掩鼻:“你倒是怪会选人的,选来选去选了个他,却不知是他就算了,他,坐不到我家棋桌前的。” 葛萨惊了,呆愣地看向马天元,又一脸不解地看回崔景。 马天元一上来就莫名受辱,立时涨红了脸,羞愤的怒火充斥胸膛,抬头瞪了一眼崔景。刘一手悄无声息的扯了下马天元的衣角,马天元微低下头,脸上的怒红渐渐逼退,忍着气又拱了一次手。 马天元:“在下初见崔郎,不知因何冒犯,还请崔郎释教。” 崔景不耻于同马天元对话,自顾自的拿起了茶盏,品着茶,这场面便干住了。 两侧站立的门客之一,十分懂事的出列,一脸不屑的站在了马天元面前。 门客一脸不屑:“凭你,也配坐上我家主的棋桌?我且问你,你要以哪个姓氏宗族的身份坐呢?是前朝面首张昌宗的嫡亲侄孙?还是你父亲入赘的河东马氏?还是你当真信了武三思的话,张昌宗是仙太子王子晋转世,胆敢以天下王氏子孙的共祖来坐!” 马天元惊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历经三朝,过了这么久,还有人能如此详尽的惦记前朝往事,他更没想到,因着武皇面首张昌宗的后人,他们张家这一支已历经搓磨、受尽折辱多年,父亲不惜入赘改姓、向来低调做人,如今还免不了要在这样的场合被一个商贾公开羞辱。 四下里嗤笑声渐起。 “原来是他家。” “看面皮倒是个面首的料。” “张姓不要了,王姓姓不上,也不敢姓王,过段时日怕是连这马姓也要弃了。” “不愧是逢源曲迎,无根之家出来的,面皮够厚,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就敢来。” …… 马天元很想转身直接拂袖而走,但想到回纥客商的请托,想到一走了之、身后并不会停下的讥讽,想到四方馆定下的棋工职责,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直起了身子,双臂放回身体两侧,微扬了头:“我于鸿胪寺四方馆内任职,回纥使商相聘于我赴宴随侍,我代表的不是个人,是四方馆的一名棋工,我的姓氏出身、家世渊源于今日寿王府宴和眼下这门茶马相易的生意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崔郎,还请在商言商吧。” “回的好!”刘一手心里暗暗为马天元叫好,刚刚听到马天元的真实出身是张昌宗的后人时,她心都凉了,这真是触霉头触得正正的,五姓七望的禁婚族最讲究门第出身,门阀观念甚重,偏偏马天元的出身又这般不可言说,两下里撞在一起,自是不战而硝烟自起,现在马天元着重提及四方馆和棋工的职责,绕开了门第之见,也就让生意重回商人应该只谈利益的层面了。 “呸!”崔景的门客露出了商人无礼又恣意的一面:“我啐你个数典忘祖、抛门弃姓的赘阉遗臭,凭你也敢拿鸿胪寺四方馆压人?别说今日你坐不到我家主的棋桌前,待到明日只需一封柬表,连四方馆也叫你待不住。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我大唐的门面——四方馆里任职,你当初怎么混进去的,经得起查验吗?” 马天元脸色变了又变,这是欺人太甚了,他握紧了拳头:“你!” 崔景摆了摆手,制止事态升级,看向回纥客商:“在商言商说的无非是互尊规矩,互守诚信,吾的规矩就是这样了,吾也不爱改,你看是你下呢,还是就此罢了,早些回席歇着吧。” 葛萨面色一滞,不知该怎么办了:“那个我……我刚学……我才会……” “我来!”胸口憋着一口气,在刘一手看来,这个寿王府真是风水不行,人与事,都那么扭曲变态,正想找个机会,杀一杀这里的歪风邪气,当下便提着棋箱走上前。 崔景的门客嗤之以鼻:“你?你又是谁?” 刘一手看向马天元:“我是他的棋助,姓刘名弈秋,祖籍明州。” 门客嗤笑一声:“棋助?——可笑至极,连他都没资格上桌子,你又凭什么?” 刘一手看也不看门客,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直视崔景:“凭棋艺!崔相公不是一向以好棋者自居吗?倘若当真好棋,便应知道棋盘上无父无母、无宗无姓,编排了大半晌儿家长里短的闲话,莫不是这盘棋,你们根本不敢下吧?” 明晃晃的激将法,从一个小棋工口里说出,在此情此景下,还的确好用。 未等门客接语,四下里想看热门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小姑娘可以啊,棋艺不知如何,单这嘴茬子够劲儿!” “崔郎,跟她下。” “这可比上头的胡姬群舞新鲜,咱们还不开个局,我押崔郎,一千文。” “来来来,小九儿,拿笔墨先记下,我押这小丫头。500文。” …… 被眼前众人哄的不行,崔景有些进退两难。 他眼波微动,仔细打量着刘一手,心中暗暗揣度:“凭我的眼力,还能错看了这小女子不成?才刚这三人入内时,这小女子扛个棋箱都小心翼翼的,心神不宁又左顾右盼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角色,现下反到像是换了个人,浑身上下充斥着斗志……”想到此,他忽地笑了笑:“那不是斗志,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气。” 倒也有趣。 崔景把手一抬:“把楸枰抬上来。” 之前的门客转向着崔景,带着谄媚与讨好之色又说话了:“无非是个背棋箱的下女,绝够不上与十郎对弈,便由门下出面稍微教训一下就得了。” 也好,到底是养在身边的人,知道自己的心思,由门下出面最好,既不失了身份,又不会万一出岔子丢了脸面。 崔景立时颔首,以示相允。 楸枰摆好,刘一手大大方方的打开马天元的棋箱,取出棋奁,一股药香味四散开来。 棋局未开,崔景门客先玩起了盘外招,深嗅一口:“棋艺如何还不得知,给棋子熏香倒是闺中小女儿的心思,只怕你不是来弈棋,是来招婿的,可惜我们这儿的人可都不入赘,哦,忘了还有一位,他断是肯的。” 哄笑声又起。 马天元面上又是一紧,刚松开的拳头又握紧了。 第34章 好事尽从难处得 怪不得当人门客呢,但凡有真才实干且有风骨的人,又有几人愿意去充人门客的? 这等下作的盘外招,刘一手根本不接,她微微撇嘴角,不屑搭理,眼波一扫,示意马天元不必理会。 马天元看向刘一手,眼神出闪过一丝愧疚之色,原是想还她人情,带她来见见世面,却不想让她替自己挡箭,还莫名要受这些闲气,马天元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马天元此时的心思,刘一手自是知道,便给他一个安慰的浅笑,那意思是你不必多想,更不必为我担心,瞧我怎么收拾那个小人。 在这个时候,还能分出神来安抚自己,马天元心中一颤,自此沦陷。 而刘一手脑子极为清醒,她打小是从明州城最底层的草芥蜉蝣厮杀上来的,什么难堪的场面没经历过?什么难听龌龊的话没听过?根本不去理会对手,只把一双眼睛看向崔景。 刘一手暗自盘算:“此人着实轻狂,一般人自谦,要么说雅号,要么说怪癖,他生造了一个雅癖,自视太高了,好,今日我便将他拉出来晒晒,也让世人看看,到底什么货色。 第一局棋,刘一手执黑,百步内绝杀崔景门客。 崔景门客不服,叫嚣再战。 第二局棋,刘一手执白,七十步内封杀崔景门客。 崔景门客犹不服,还要再战。刘一手含笑再度摆上棋子。 第三局棋,崔景门客下了不足五十步就只剩推枰认输的份了。 “还下吗?”黑白棋子再度归于棋奁后,刘一手问向一脸绝望恨不能就此遁形隐身的崔景门客。 他还未作答,周遭围观的其他家臣门客们便纷纷叫嚷着要替换上场。 刘一手环视一圈,点出三个看上去棋力还不错的:“你们三个,一起吧!” “以一对三?太狂了吧!” “崔郎危矣!” “崔郎今日怕是被老回纥马商玩了战术了!” 相邻廊下帏幄里的宾客也被吸引了过来,便是寿王与汝阳王,连同身后的女眷,也闻讯过来瞧热闹。 汝阳王倒还好,反倒是一向爱棋的寿王因只看到上一局的尾巴,很是遗憾,也表示很想看一局完整的棋。 此时,崔景便是骑虎难下了,生意做的再大,即便自己再怎么出身世家,若没有这两位王爷暗中支持,他到底还是步履维艰。 于是,只能应了。 而葛萨也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如今连两位王爷都惊动了,全城的权贵大半数在此,自己这桩生意能不能成,日后在长安的人脉铺陈,可就在刘一手这最后的以一敌三上了。 而权贵们也越发起哄开始了博彩。 “最后三局,开始吧。”刘一手当仁不让的执了白棋。 黑白棋子交错落盘,刘一手从左至右,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和停滞的在面前的三副棋盘上依次落子。她目光炯然,面上既不轻松也不紧张,唯有一贯的认真二字。 而她对面三人的状况就差远了。 一人抿唇鼓腮,夹着个黑子迟迟不敢落下,一双眼睛锁定在刘一手的表情上,妄图从刘一手的表情判断是该守边角还是该继续攻向中腹。 另一人拧眉立目,落子倒是挺快,就是不断开合着手里的一把折扇,持续造出噼噼叭叭的声响,让人烦躁的很。 后一人既不看向棋盘也不专注于刘一手,而是只将一双眼睛瞄向棋盘外围观的众人,以期从众人七嘴八舌、挤眉弄眼的提示中,猜测该走哪一步。 刘一手暗暗摇头,真为这三人惋惜,其实若能平心静气、不带心理包袱的对弈,这三人尚能与她多往复几个来回,却如此这般心浮气躁,就不能怪她让他们当众丢脸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干脆利落的结果了三人。 “啊~!嗨!”随着最后一位爱向盘外求助的门客弃子认输,棋局结束了。 崔景的拥趸们发出遗憾的痛呼。 而博彩的众人们,也是有人欢喜、有人嗟叹。 汝阳王倒还好,刘一手虽有才,但像她这种清秀灵净的小女娘长相,并非汝阳王所好。 寿王倒是对刘一手多看了两眼,也凑趣地打了赏,从腰间悬着的玉环络子上揪了一枚硕大的南洋金珠。 刘一手倒也没有做作的推却,而是直接将其塞入了荷包。 便就是再多一眼也没看寿王,只把目光盯向崔景:“在商言商,互尊规矩,互守诚信,这桩生意做与不做,依崔郎的规矩,咱们可还需亲自对弈?” 崔景当下可是为难极了。其实从回纥客商葛萨自报家门起,他就不想做这门生意,他觉得葛萨的家世地位都太低了,若是有葛勒可汗的手书,或者叶护太子的举荐信,这门生意或许还有点眉目。什么都没有,只自称是个家臣,连个佐证都没有,风险实在太高,收益也未必可观,更何况这葛萨嘴里的话也有经不起推敲的地方。 然而现在自己的人都输了,输的还很丢人,他既面上无光又很不甘心,最重要的是,对自己弈棋的水平心知肚明,与寻常人下下也就算了,那些门客的棋艺本属上乘,却输的如此之惨,若自己此刻真要与对面这位小女娘对弈,怕是立时沦为笑柄…… 崔景的窘境,众人皆明。 葛萨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佯装不快,狠瞪了刘一手一眼:“这孩子怎么死心眼,这还用问吗?”随即又看向崔景,一脸和悦,那副态度是要多尊敬便有多尊敬,仿佛刚才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快:“十郎这番用心良苦了,回纥与大唐的茶马相易,两地商户万千百姓受益颇丰,又岂能凭几盘棋的输赢定夺,才刚种种不过是在宴会凑个闲趣儿,眼下,看客皆已尽兴,咱们还是另寻他处细细详谈吧。” 这人貌憨性蛮,但却是个懂事的,崔景立即笑呵呵的借坡下驴:“是、是,吾正作如是想。” 于是,崔景和葛萨拜别两位王爷后相携迁坐,崔景的一众门客也跟着走了,两位王爷携女眷也移至别处,一众看客便四下散了,继续归坐饮宴。 帷幄间,只剩刘一手和马天元。 第35章 至近至远东西 刘一手直了直腰,开始收棋子。刚才最后的三盘棋用的是崔景派人送来的棋具,棋下完了,人都走了,走前也没把棋子收好,刘一手沿袭四方馆的棋工规矩,完棋必收棋,自己动手帮对方收棋。 马天元见状便上前拿起了棋奁:“我来吧,你歇会儿吧。” 刘一手下意识地接语:“我不累啊,原是我该做的事。” 马天元看了她一眼,神色很是复杂:“是我想累一累。” 这话听起来要多颓废便有多颓废。 刘一手立时放下手中的棋子,小心探看马天元的脸色。 经历才刚那一番折辱,一贯骄傲的马天元会很难过吧,但是,没有!他的脸上虽有一闪而过的落寞,却转瞬恢复了常态,那种严肃中透着一丝桀骜的模样,刘一手忽然明白了,当时在四方管自己作为初见时,以为那是他身为四方馆老人自持资历的一种傲慢,现在才明白,这只是他对自己的保护色。 是强装的坚硬吧! 马天元似是觉察,放下棋子看向刘一手:“事忙完了,咱们此行的差事也算完成了。”说着,看了看周边纵情享乐的人群:“在四方馆中做事,日常困于一隅,很难有机会来这种地方,你也四处走走看看,权当长长见识。” 刘一手知道这个时候,若两人单独相处,难免要提及刚才的话题,即使是好言宽慰,恐怕马天元也会不自在,独处对他倒是更好些,于是便应了:“那好吧!” 她起身离开,此时心中的确有个地方要去,大约判断了个方向,刚走出两步,又回来了,背起了马天元的棋箱,虽然念着韦姐姐,但也不能忘了今日是来公干的,身为棋工助理的本份就是人在棋在,不能赢了两局棋,就忘了本,将箱子丢给马天元。 马天元见状心中一暖,同时也知道刘一手有事要办,短时不回来,这是要跟他在府外再见。于是又好心提醒:“还记得老孔他们教你的规矩吧。” 刘一手点头:“记得!非允勿视,非允勿听,非允勿言,非允勿动。” 马天元笑意微展:“去吧,粗粗看看就回来,别误了车。” 见马天元笑了,刘一手便也放心了,转身匆匆去落实自己的计划。 要见韦姐姐,这么大的王府怎么寻呢?是人都要吃喝拉撒!一个人不管是自己想藏起来还是被人藏起来,都免不了要吃喝拉撒。所以,顺着这样的寻人思路,刘一手便跟着上菜撤盘的侍女找到了寿王别墅的厨房。 不管韦姐姐在哪里,此刻都该进膳了,不出意外,膳食也只会从别墅的厨房送出,顺着这条线,定能见到韦姐姐。 只是,厨房大的像是个宫殿,煎炒油炸、蒸闷炖煮、腌渍脍炙都各有一大块区域,再加上菜地库房,刘一手在里面差点迷路了,都没问到合适的人寻出韦姐姐的下落。 她初时以来客自称,说要和府内的正头娘子,寿王的正妃韦氏相见,问到的人都摇头不知,既不知寿王新娶了正妃,也不知道正妃是韦氏,现居别墅何处。 这就很诡异了! 刘一手觉得不能再瞎问了,冷静观察了一番,发现有个衣着显贵的厨娘子,万事不上手,只动动嘴皮子,可见是这一群人的总管事,走了过去。 她对着厨娘子微施一礼:“我是韦妃带来的家生婢女秋韵,来取我家娘子的膳食。” 厨娘子撇着嘴:“秋韵?”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春熙呢?” “有戏。”刘一手暗掩兴奋:“娘子身子不适,春熙姐姐贴身照看自是脱不开身,便派我来了。” “先寻个不碍事的地方站着等吧。”厨娘子掉头看向别处:“那个,送去长欢殿的膳盒妥当了吗?来催了!” 说完,厨娘子不悦的白了她一眼:“以后不要来催了,王府规矩大,我们这些人便都依着规矩做事,各房各院的膳食皆有时辰定例,到了时辰来取自然有。” 刘一手忙不迭地点头,并露出略显讨好的笑容:“您说的事,府里不仅规矩大,地方也太大了,我初来还不熟,来时一路问着方能寻到这里,现在怎么回去倒不知了,凡请厨娘子指点一下。” 又挨了两次白眼后,刘一手便提着膳盒向着长欢殿碎步小跑而去。 只是这殿阁的名字起的虽好,而位置却是偏僻,且越走越荒凉。小径蜿蜒、花草稀疏,及至长欢殿前,殿阁与院子清冷的景象饶是让心里已有准备的刘一手都倒吸一口气。 正殿倒是宏伟壮观,金碧辉煌,只是无甚人气。 既没有初入寿王别墅森严罗列的侍卫,也没有前院伺候的熙来攘往的婆子婢女,更别提和正在举办家宴的蓬莱阁那样的欢声笑语了。四下寂寥的不像一位王府正妃的寝殿,倒像一处圈禁犯错外室的冷宫。处处透着一种来去随意、爱住不住的轻慢。 她提着食盒,迎面偶遇的一两个下人也不盘问,她想去与人搭讪也无人搭理,便一路进了正殿,却在正殿遍寻不着,也不敢高声呼唤,又顺着小路进了后花园。 后花园居中是一处水面辽阔的湖塘,围湖也修了廊道水榭。但大半个湖塘的残荷败枝也未及收拾修剪,就那么干瘪衰败的,要死不活的杵在水中,加之深冬残阳的照射,寒风冷霜的摧残,任谁看了都心情灰暗。 偏这么个景,这个么时辰,对面临湖的水榭处有一个人影,对着半塘残荷发呆。 看到身形,莫不是春熙? 刘一手看不真切,便向那边走了过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 渐近了,吟诗之声骤然响起,原是慷慨的《短歌行》,现下则透着凄苦与悲怆,且这腔调很是不同常人,发音咬字很是吃力的感觉,发出的音调也是荒腔走板,说不出的怪异。 她有些迟疑了,停了脚步,天光越来越暗,最后一丝暮阳也下去了,看到四周再无他人可问,时辰紧迫,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向水榭走。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何枝可依?” 没错,正是一个女子在吟诵。虽然腔调古怪,听来并不真切,待走近了,再细细分辨,就听得明白了,正是曹孟德的《短歌行》。 这娘子便是一腔苦闷,倒也是奇人,后宅女人忧愤莫不是读读《诗经》,或者《孔雀东南飞》刘一手心中默想,“能以短歌行抒怀的,当真并不应当困于后宅。特别是她前两句还算吟诵,而后面这几句,分明是用力嘶吼而出的。 想着,走着,便到了水榭,暗暗看了眼那人影,正是位娘子在临湖饮酒吟诗,衣着身形不是春熙,倒也些像韦娘子。 可韦娘子一向进退有度,怎么会喝了酒在这里……她急匆匆便走过水榭。 便在这时,蓬莱阁的方向发出一阵阵欢快的欢呼声,紧接着,成百上千的天灯自寿王别墅向夜空缓缓升起,刹那间,璀璨闪耀、灯火交织,整个夜空都被点亮了。 自然也照亮了刘一手所处的残荷藕塘,离她几步之遥的那个人影。 “韦姐姐?!” 那人侧转过身,看着那夜空中的灯火阑珊,有一时的失神。 虽是侧颜,却是绝美。 虽是侧颜,那泪痕却也是清晰可见。 烟火带来的瞬间灿烂的映衬下,她的失意、萧索、寂寥,那样复杂的情绪衬的她那独特的气质与容貌,让人为之触目惊心。 当下,刘一手便明白了韦姐姐婚后在这府中的处境。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努力绽开笑颜,像是寻常故人意外重逢的那样。 笑容中只有欣喜,并无问询、担心、同情,等多余的情绪。 四目相对,韦娘子立时愣住了,今儿王府大宴,寿王为养兄祝寿,于公,她身为王府嫡妃,于私,她身为弟媳妇,原是应该陪在寿王身旁在前边周旋应对。 可从早到晚,都未有人来支会她。 春熙气不过,去前边问询,居然被人寻了个闹事的由头,挨了板子,拘了起来。 这场盲婚哑嫁,她原是也没指望与寿王举案齐眉,至少也该相敬如宾。 皇族与世家的联姻,总要保持面上的和谐,要给彼此和彼此身后的人脸面。 而这点子最起码的,寿王都不配合。 韦娘子心中郁愤至极,饮了些酒,借着酒意扯了回喉咙,她不是哑巴,但是为了那所谓的脸面气度,一直装着哑巴,如今这些人便越发上了脸,要把她当成傻子,活死人吗? 人生至暗的一面,想不到却被人瞧到了。 是刘一手。 她记得她。 看她手上提的食盒。 韦娘子便明白了。 不管她是如何进府的,但能从膳房拿到这份例的食盒,并送到这里,自己的处境,她自然是知道的。 于是,韦娘子更是泄了气,里子与表子,都失了,自己再也没有立世的依靠和气口了。 于是,韦娘子又缄默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的对杵在了漫天灯火之下。 第36章 千磨万击还坚劲 良久之后,刘一手率先反应过来。她放下食盒,上前牵起韦娘子的手:“韦姐姐,你……你竟然会说话啊?” 此话一出,又觉得不妥,于是她又连忙弥补:“韦姐姐,我的意思是……” 韦娘子愣怔过后,虽然她失了一只耳朵的听力,便也并非完全失聪,如今四下安静,两人离的又近,结合着唇语,韦娘子倒是能明白刘一手说的话。她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开口:“我会说,只是、幼时、生病失聪,讲话、腔调异于常人,因怕人耻笑,慢慢的,便不再开口。” 原来如此,刘一手看着韦娘子心头一紧。她原是高门显贵的韦府嫡亲娇女,若是生下来便天聋地哑倒也落得清净,偏偏又是体会过万般宠爱,只因一朝患病染疾便受冷落,这样巨大的落差,放在寻常人身上只怕要疯魔,可她不仅扛了下来,还形成了如此善良温柔的个性,且又助人为乐、乐善好施,这样的好女子,却在出嫁后,再遇不公…… 刘一手心下微酸,她不想引得才刚展露些许笑颜的韦姐姐再度悲伤,赶忙调整自己的情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蔬为充,合而服之,补精益气”,任什么时候,饮食都是不能废的,于是,她拎起食盒,牵着韦姐姐的手走向水榭正中的桌椅处。 刘一手将食盒打开,将饭菜一一放在桌上,虽然高门奴婢向来捧高踩低,但看这菜色,倒没有太过怠慢,于是她故意轻松语态:“韦姐姐,你还没用饭吧,我也没有,不如咱们在这里坐一起用餐吧,也好让我见识一下王府里的美食。” “好。”韦娘子简单回了一个字,看她样子虽是无心用膳,却极是配合,还贴心地为刘一手布菜,劝她多吃。 刘一手努力塞着菜肴,王府的厨子的确不是吹的,样式新颖、色香味俱足,虽是稍稍有些温了,差了些刚出锅的火候,但仍是美味佳肴。 可能自己想多了,这样看来,寿王待韦姐姐,也不算苛待。 韦娘子看出刘一手的想法,心下暗苦,自嫁入王府后,她过得不好,很不好。倒不是说寿王苛待于她,相反他对她礼遇有加,衣食上更没有克扣,这其实是一种把她当泥菩萨给供养起来的礼遇,没有感情,只是程序。 连讨厌、嫌弃都谈不上,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全忽视的相处方式。 这才是最残酷的! 在他的眼中,可能她还不及路边的花草能让他片刻驻心。 所以,她很是感动刘一手能来看她!婚后,连娘家人,一向爱她的父亲,都没能来看过她,虽然,他们也有各自的忌惮和不得已吧。越是如此,刘一手的到来,越显珍贵。 虽然,刘一手借用餐化解了才刚的尴尬,但这一餐终究是要吃完的,将餐盘收拾好装回餐盒,又是一阵冷场,不知该说些什么。 韦娘子的目光落在刘一手一时也未离身的棋箱上。 刘一手见状解释:“今日,我是同四方馆的总棋工随侍回纥客商来赴宴的,事情都办妥了,得了总棋工的允许才来看姐姐的。” 韦娘子为刘一手由衷地开心,看着刘一手便极为难得地展开笑颜,伸手敲了敲棋箱:“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情。 她将《短歌行》的诗句改了,向刘一手发出弈棋的邀约。 刘一手会心一笑,心领神会的打开了棋箱。 圆月皎洁,庭院静谧。 远处传来的推杯换盏的喧闹声,纵情歌舞的吵嚷声,都不及此刻刘一手与韦娘子手谈的激烈热闹。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无言、却胜过万语的灵魂之交。 韦栯宁棋力远在刘一手之下,但这原也不是一场高手间的棋艺切磋,而是好友间以棋畅谈生活,开导心境的私密对语。 反复争夺的“眼”位,是相互交流,要把握住身边的资源,留下属于自己的安全空间。 堵住对方的断点,是在提醒她当下遇到的困难,而巧妙的连接可以解决问题,迎接挑战。 “飞”是目光放长远,抢占先机。 “跳”是搁置矛盾,规划更远的未来。 “尖”是洞悉对方的意图,抓住他的弱点。 而“飞封”和“打劫”就更有意思了。 “飞封”像是正头娘子对媵妾、孺人的战争,利用现有的优势阻止对方的威胁。 “打劫”则像是感情里男女双方的拉扯和试探。 …… 一局棋了,两人皆笑意盈盈、身心畅快。 而后,刘一手便将荷包里那枚刚得的赏赐取出,那颗极为硕大的,品相上佳的金珠,便摊在她的掌心里。 目光落到那枚金珠上,韦娘子的神色忽地变僵了。 那枚金珠是镶在寿王腰间所佩的玉环的缨络穗上的,虽然自成婚到现在,她跟寿王统共也没见几面,但是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事无巨细关注着。 见刘一手拿出此珠,她便怔愣当场。 入府里来,自己每一天遭受的冷遇,下人的无视,她的种种委屈,此时,又重现眼前。 这珠子又怎会到了刘一手手里? 他,竟然是那样轻浮摇摆之人吗? “不是”,看出韦娘子的心思,刘一手立即将刚才自己跟随上司马天元与崔景门客下棋的事,原原本本地与韦娘子说了。 “我之所以收下这赏赐,当时便想着,要将此物转赠给姐姐,寿王能够对一个四方馆最底层的棋童小役打赏厚赐,说明在他眼中,并没有什么贵贱门阀的偏见,也说明他是真的爱棋。爱棋,且懂棋,且尊重弈者,姐姐,你和寿王,或许可以从棋友开始。” 刘一手很是体贴,语速很慢,尽量让韦娘子听的清晰。 韦娘子看着刘一手,下意识地伸手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真是个既贴心又灵慧的好妹妹,如此好意,韦娘子悉数接纳,此时更是满满的感动。 “我知道了。”韦娘子彻底恢复了往昔的神采与气韵,“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不能——不能让你操心。“ 她说着,笑意盈盈。 刘一手看着韦姐姐的笑颜觉得可以放心了,她也得回去了,要不,久不见归,马天元也该找了。 韦娘子很不舍,但也知道刘一手还有差事在身,不能长时间耽搁,便先站起了身:“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刘一手握了握韦姐姐的手:“你且好好的,待寻到机会,我必定再来。” 韦娘子点头:“等我、等我,日后下帖,堂堂正正,请你来。” 刘一手眼睛一亮,韦娘子这是重燃志向,要夺回那份专属寿王妃的脸面和权力了,她一脸开心地约定:“嗯!一定。” 两人携手走出长欢殿,径直走到那光亮晃眼的主道上,直到连蓬莱阁宴席那边的人影都清晰可见了,两人才停了步子。 刘一手看着韦姐姐亮晶晶的明眸又忍不住开口了:“悲田院院长、管事婆婆、还有孩子们都托我问姐姐的好,姐姐若得空,可随车去看看。院里的稻谷丰收了,院长特意给姐姐留了一袋,说留到正月碾了打米糕吃,定是又香又糯。” 韦娘子心中更暖,刘一手在临别前说这话自有一番巧思在里面,就是在提醒她,虽然要振作,要让寿王妃名副其实,但也不能把心思只放在府里,放在一个男人身上,能料理好府中内务之后,还是不能囿于王府,要有自己的打算。 “是啊!还有一手、还有那么多人惦记着,我又何须因困于一方、困于一时之得失而忧愤呢?”一场棋、几句话,韦栯宁的心境已然大变。 刘一手还想说点什么,还未开口,便被一阵响亮的鹤鸣打断了。 原是寿王府圈养了一批仙鹤,宴席将散,下人们怕仙鹤被放浪形骸的醉客吓到,受惊飞跑了,于是抢先将仙鹤抓回去,虽是好意,却难免动作粗鲁,而被束颈缚翅的仙鹤们便发出更为强烈的挣扎与叫唤。 刘一手看到此处,便有感而发:“有些时候,原是为人的想的太多了,山野间最自由的灵魂未必会被突来的醉汉吓倒,豺狼虎豹寻常见,它们又何曾惧过?他们怕的,是自由被缚住。” 刘一手走后,很长时间,韦栯宁还沉浸在这番话里,她突然觉得很羡慕刘一手。那个小小的身量里,到底蕴含着多少智慧、多少力量,仿佛世间的一切苦难与不平,都不能将她击垮。 那种顽强的生命力,豁达而客观的认知,清醒而中正的见地,如此难得。 而这些,必将支撑她即使行走在崎岖难行的路上,也能一直向前。 而自己身为世家贵女,自小被名师大家所培养了种种技能,做万全的准备与修炼,然而一旦遇到困境,终究还是会气馁,会沮丧,会落荒而逃。若论身处困境中的勇气与坚韧,到底还是比不上的。但是,她也不泄气,此时此地,能遇到刘一手,她觉得自己好幸运。 上天,终是眷顾她的。 而她,也不能辜负这份眷顾。 第37章 至深至浅清溪 回程的马车内,刘一手暗暗观察坐在对面的马天元。虽然他与来时一样,也是抱臂小寐,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儿与往昔并不相同。 往日里若闲下来一人静处时,他的眉头虽也是微微皱起,神情也是谨肃戒备,但眉眼间透着一股子从容自得、胸怀鸿鹄之志的气韵,像是已然做好万全之备可随时上阵搏杀。而此刻,同样的眉眼却带笼上了一层失落之意,有些沉重、亦有些惴惴不安。连同他那平日里总是微微翘起暗含不服的嘴角,此时也是向下拉着,萧瑟无力。 平日无论身处何种环境,他坐,便是板板正正不靠不倚,像是将无穷的气力都注入了后脊梁,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赞赏并暗暗向他看齐。而此刻,他低头垂肩,甚至有点佝偻,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助沮丧,胸口像压了巨石喘息不顺的感觉。 “他心里应该还是没有过去。”刘一手坚定了内心的判断。也是啊,白日里那样一番羞辱,他从来闭口不提的家世出身,就那样突兀地被宣告在人前,面对种种嘲讽与蔑视,任谁都做不到心如止水,何况他素来又是个极为骄傲自矜的人。 白天,在人前,他自不能轻易宣泄,现在没有外人了,他应该是绷不住了。 “要怎么安慰他呢?”刘一手暗想,或许他并不需要安慰,他在意的,应当是此事永不扩散出去。那么,便向他保证我绝不会此事说出去? 没用的,现场那么多人,总有透风的墙、八卦的嘴,独自己一个人紧咬牙关也没用。 劝他说没事?英雄不问出处,谁还没个身不由己的过去?——通通废话,要真能觉得没事,他也就不会这副模样了。 要么,便跟他聊点别的转移下情绪? 可聊些什么呢?胡乱安慰的话倒还不如跟他打一架更能让他提振精神!” 她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便不由自主地叹了气。 马天元微微睁眼,看到刘一手一脸忧心,满心苦涩的他立时涌起一丝暖意:“劳她忧心了。” 他很高兴她能为他担心到唉声叹气,这意味着——她在意他,他们的关系不仅仅是同僚。 然而,他又懊恼她的忧心。 今日带她随行寿王府,原想在她面前展露一手,显示在富贵圈里他很有名望,以及身上的真才实学。他想让她意识到,他们在一起会有光明富足的未来,可惜……不仅露着腚了,还暴露了他一身铠甲盾牌下软弱易被攻击的内腹,暴露了他向上攀升时身上甩不掉的刑枷。 他被人当众拿捏了软肋,蒙受了羞辱,关键时刻竟然还是靠刘一手扳回一局,惩恶扬威,美救英雄,这就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了。 他可不想让她觉得他很弱! 当然,他也更喜欢她了,却同时更加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并打动她了。 原先,他是希望她因仰慕他的才干,而主动靠过来,可不是现在这样……这样性别倒置,却是他被怜香惜玉的感觉。 于是,他睁开眼睛,挺直身板,以一贯冷淡、命令式的口吻说:“准备下车吧!” 刘一手一愣:“啊?你说什么?” 马车却是应声停了。 车把式掀开车帘,钻入半个脑袋:“马总棋,车坏了!” 马天元站起身子:“我听出来了,抓紧修吧。” 月光如水,滑过连绵起伏的山峦,大地披上一层银色的纱衣,远处的山林树木,黝黑挺拔。近处的山野溪流,闪烁着银光。 乡野一片静寂。 明月清辉下,刘一手和马天元并行在山间曲径上。 原是刘一手提出走走散散心的,她想寻机劝劝马天元。与马天元的情愫满怀不同,刘一手对马天元的关心、示好、挺身而出,在此时,既单纯又直接,背后也有人在职场的长远铺垫。但她的想法,马天元显然是会错了意。 刚走出不远,马天元便停下步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捶了捶腿,看向身旁默默无语、似有所想的刘一手。 马天元眼中不无怨色:“若非你贪恋王府的富贵奢靡,耽搁了时辰,咱们这会儿早都该到了,就是没回到四方馆,也会是走在灯火辉煌的长安街上,而不是跟这儿踩泥巴。” “嘿!枉我还想着如何宽慰你呢,你倒是先怪罪起我了。”刘一手嗔怪:“其一,我并没有贪恋富贵,我都跟你说了,我是在园子里迷路了,因而才回来晚了。其二,车马不牢犯的错,不能硬安在人身上。其三。”她扫了眼四周:“我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偶尔走走山路,心里还清静呢!” “很好!”马天元的嘴角勾了起来,自觉终于找回了他们之间应有的相处模式和氛围,带着挑逗的意味靠近刘一手:“这里没什么不好吗?” 刘一手嘴硬:“没什么不好。” 马天元眼眸微动:“那好,咱们说好了,一会儿万一窜出个劫道的山贼,你得挡在我前头,万一追上来个山鬼猛兽,你得跑在我后头,怎么样?” 他是故意扯东扯西的,因他知道刘一手打着腹稿想要劝慰,而他也确实需要有人一解心结,但偏偏莫名的想躲。自我消化一切情绪和困难,是他成长至今的习惯。 刘一手愣了一下,停了步子,她倒不是害怕,她在明州见过的风浪可比这里骇人多了,不过细想想,荒郊野外的,马天元说的情形还真有可能发生,于是—— 她转身走回几步,但一想到该说的话还没说,就又停下了。 她猛地一停,跟在她身后同样往回走的马天元差点撞上她,为了不撞上她,忙伸开双臂,又差点抱住她,不敢抱住她,只在仓促间扶上了她的肩头。 马天元的脸瞬间红了,幸好有夜色相掩。 马天元嗔怪:“好好的路走着,怎么……” 刘一手没接话头,反指着溪边的一块光洁平整的巨石:“下棋吗?” 两人盘腿对坐在巨石上,棋布铺在石面上,黑白棋子捏在各自指尖。 嘴上不好说的话就用手谈吧,刘一手在棋布上点下一枚黑子。 看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开解我,也罢,好意莫辜负。 马天元在棋布上点下一枚白子,心道,手谈就的谈吧。 孤男寡女,溪畔山间,月下对弈,原该是浪漫出尘的犹如一对逍遥仙子,两人却越下眉头皱的越紧,甚至各自紧张的额头冒汗。 初时,刘一手还真想借着手谈劝马天元两句,譬如你棋力高超,是回纥客商葛萨信念不坚、自取其辱也害你受辱;是崔景狗眼看人低,临阵怯场,玷污天地捉弄人,其实丢了他自己的脸面。然而棋局开了没几步,她就发现自己错了,还是别废话了,专心应对棋局吧。马天元的棋太猛了,一上来便步步都见杀招。 马天元也有同感,棋局刚开始,面对刘一手的小心试探,他强硬的回了几步棋,等同于在说我没事,这是小事。谁知对面刘一手就真的不谈了,强势的回攻了过来。之前在四方馆,他没怎么看过刘一手与人对弈,不知道她棋艺深浅,今日在寿王府才算真正见识到了,那刚柔并济、灵动似水的棋风,攻守兼备、密谋千里的棋力,都太让人心动了。心动到他当时就想和刘一手对上一局。所以现在,见刘一手是真下,他也就拿出了真实的棋力。 两人口中无一言,手下有千钧。 你来我往,攻守交接。 山风吹来了山间清新的草木气息,鸣虫宿鸟交替歌唱着只争朝夕的爱情。 车把式砸车辐、凿车毂,叮里当啷的声响回荡在山中。 两个人皆是充耳不闻,一心只在棋盘上。 直到车把式的动静渐渐平息了,宿鸟归巢,鸣虫蛰伏,一局棋才下完。 “我起手的时候掉以轻心了。”刘一手放下棋子,一子之输,她心有不甘。 马天元摇头:“不是起手,是收尾,你不够狠绝,如果你也曾命悬一线,被逼到悬崖绝境,你就不会想那么多,只会拼了命的要赢,要活下去了。”他想了想:“回去有空了,我带你到大理寺的内狱大牢去见识、见识,到了那里,感受到生死一瞬、活着才是一切,你就能放下俗念,放下步步留一手的想法,棋力大涨了。” 刘一手惊愣了一下,看向马天元:“你去过?” 马天元神色微滞:“什么?” 刘一手追问:“大理寺的内狱大牢?” 马天元愣住了,方觉察到是自己言多有失了,同时也发觉经过刚才那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不再需要一言一语的安慰,他的心结松动了,他竟能自如随意的谈论往事,甚至拿自己的惨烈经历当教诲他人的经验。 他看着刘一手面上那带着揪心之痛的表情,犹豫着是不是该向她和盘托出,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一阵响彻云空的鹤鸣打断了他。 几只仙鹤,排着队飞过了郎朗月空,美得不似人间生灵。 刘一手和马天元都不由起身仰头望去。 “是韦姐姐!”刘一手心中升腾起抑制不住的激动——她把仙鹤放了,它们自由了。这是她走出困境的第一步,韦姐姐真是好样的,太有行动力了。 “好美!”马天元也忍不住赞颂:“蹁翩跹跹,不染尘埃。” 刘一手纠正:“是啊!自在逍遥,让人羡慕。” 马天元笑了:“只是羡慕吗?若旁人见了,怕是立即跪地磕头,拜求祥瑞赐福了。” 刘一手微微摇头:“我不拜,因为我不信,人们说鹤是祥瑞,敬慕欣赏它的美,向它渴求本该努力去获取的东西,甚至还杜撰出乘鹤吹笙的仙太子来,可是人的奢念又关仙鹤什么事呢?世间的疾苦它又能做得了什么?甚至一时不慎,它们自己也还要身陷囹圄。至于祥瑞不祥瑞的,都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鹤就是鹤,人就是人,都不用背负不属于自己的期盼或仇怨。” 马天元微怔,他不知道这是刘一手的有心开导,还是无心之言,一时也未想好如何接话。 刘一手转身认真的看向马天元:“你要拜吗?” 马天元微微一笑:“我小时候拜过了,没有用。”他转身跨过溪流:“刘棋助,你收棋吧,车修好了。” “噢!”刘一手一愣,转过身准备收棋。 跨过小溪的马天元又停下了,隔着小溪看向刘一手:“其实,你不用费心如何劝我了。” 刘一手捧着棋奁,看着马天元,一脸迥然:“我……” 马天元秀眉微挑:“你知道崔景今天是怎么认出我的吗?不是因为我的脸,也不是因为我的姓,我和他之前也从未有过交集。是因为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天元二字是太平公主所赐,所以姓可改名不可易,这就是我该背负的,我也会一直背负下去。” 他微仰了头,挺直身躯,阔步走向了马车,又是寻常那副让人有点惧怕又有点想要挑战的样子了。 这一刻,刘一手知道他没事了。 车马又上路了,行至城中,路过花萼相辉楼,刘一手喊停了马车,独自跳下马车。 她矗立在花萼相辉楼之下。 玄宗为显与民同乐,天子和万民同欢的盛世华章,特准任何大唐子民都可于花萼相辉楼下逗留参观。 此刻,灯火阑珊的映照下,刘一手身边聚了大量的民众在冲着花萼相辉楼招手,在等他们的天子一展龙颜。 刘一手看看那高耸巍峨、灯火通明的花萼相辉楼,逆着众人,扭身看向了它对面的十王宅。 此刻,她明白了寿王为何要在新婚后常住郊外别墅不回来了,因为任谁都不想活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花萼相辉楼与十王宅紧邻,说好听了是王室宗亲兄友弟恭,说白了,是玄宗对自己兄弟不放心,一种监视与圈养的策略。 刘一手又回过身,环顾身旁斑斓多姿、百态纷呈的众人,又想及自身和家人,想起韦姐姐还有马天元,不由感慨大唐这繁花着锦的外衣下到底藏了多少污垢,太平盛世下又暗含了多少危机,福贵甲天下的寿王们活得战战兢兢,醉生梦死。与她类似遭遇或境遇的人,被欺辱刁难…… 这样的大唐就像一个棋盘上占了先手、凶猛奔袭的白棋,看上去强悍,其实有很多断点,一旦遇上一个有谋算又强劲的对手,一招不胜,分崩离析。 她站了一会儿,收拾心情,沿着里坊长街往回走。 宵禁就要到了,身边都是匆匆往家赶的行人。 她也加快了步伐,心中轻叹:“终究一茶一饭,一屋一榻,人情冷暖才是生活的实际。快走吧!” 第38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正月十五夜,灯明如昼。这一年的长安,因圣人有喜,便特意命人赶制了一个三十米高的巨型“灯轮”。上面有金又有玉,还置了足足五万盏彩灯,这五万盏彩灯将在子时同时点燃。届时将是何等壮观。而灯轮下又有上千名身着彩衣华服的宫人载歌载舞,连演三昼夜。 于是,虽然刚进亥时,百姓们已开始向主灯前聚集排队,景象人山人海、车马塞路。 李泌入城之时,映入眼前的便是这样的一番光景。与他披星戴月一路所见迥然不同,长安仿如一座与世隔绝的华美而喧闹的空中阁楼。那一路上草场大漠的荒凉、郊野百姓的艰困、边民商户的凋敝,都如过眼云烟般虚幻不实。 眼前这盛世,倒是真真切切。 或许,他不该生出杞人忧天的思绪。 亦或,这才是他们这样的人殚精竭虑苦心经营维持下的硕果。 不管怎样,眼下的繁华,终究也是繁华。 牵着马,前路已是寸步难行。便将马就近拴在一家商铺前的马桩上,给了店小二赏钱,请其代为看顾,约好明日来牵。 而后从马鞍袋上拿起那个精致的包袱,便努力穿越人潮,向四方馆走去。 此时的四方馆并未有想象中的热闹,在此驻休的各国使臣在这个热闹的大节里,早都将自己的节目安排得满满的,有人去饮宴,有人去看灯,有人去喝花酒,有人去赌场妓馆,总之没人留在馆舍睡大觉。 故,馆里除了少数值守人员外,也极为难得的给众人放假归家。 刘一手,则是那个少数中的少数。 此时的她,借了灶间,包了可爱的面茧,即用面粉做的小果子,里面有百果酱料和着芝麻、花生的素馅,也有混着羊肉糜的好几种馅料,面果子形状有正圆的、有棋子的、还有花枕头的,可惜时间太紧、材料不全,未来的及染色,饶是这样,已经令人垂涎了。 而后将这些可爱的面茧一个个下锅,看着它们在沸水里翻腾,圆不落角的身子渐渐充盈起来,颇有一种满足和喜悦感。 这时,一个欣长的身影从外面入内,却在站在门边没有动。 他手里拿着一包刚出锅的油炸焦槌,香气扑鼻,看着她在灶间忙活的身影,突然觉得往日那个略显伶仃的小丫头今夜竟然有了份姝丽。 原本瘦小的身形也在不知不觉间婀娜起来。 特别那不经意间垂在颈边的一缕散发,趁着柔和的光线,居然有了些魅惑的意味。 “咦?你怎么回来了?”将煮好的面茧盛到汤碗中,一转脸看到马天元,刘一手愣了。马天元的家在城中,跟他们这些北漂来的外乡人不同,在这个难得的假期里,他应当是回家团聚的,可此时,为何会出现在此? “今儿家中厨子新作的油炸焦槌,我吃着正好,想你一个人,或许……或许还没吃过长安的油炸焦槌。”他说。 其实,这话是也不是。虽然他是本地人,有家,可是那个家,对他来说,颇为伤心。尤其是过年过节,便要跟着娘亲和外祖祭拜外家列祖列宗,每到这个时候父亲都会借酒浇愁,接着便会酒后生事,再接着,爹娘大吵,亲戚讥讽笑话。 自己便会聊赖憋屈,于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四方馆。 虽然他话未尽然,但聪明的刘一手已然能够了解他的处境。 依旧是那个能近水楼台最佳观景位置的露台,置了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两三样果品,马天元带来的油炸焦槌,刘一手亲手做的面茧。 两人一边观景,一边吃着小食,一边看眼前盛况。 “这,是你家乡的美食吗?看起来像娇耳,吃起来却大相径庭。”马天元吃到一个桂花山楂的,唇齿间溢满酸酸甜甜的味道,很清新、也很解腻,又很舒适的口感。 “这是面茧,又叫茧钵钵,我娘教我做的。你知道这面茧背后的寓义吗?”她扬起一张可爱的又甚是有些娇媚的俏脸,却见马天元别开眼,连正眼也没瞧自己,于是她又自顾自地说:“丑丑的幼虫要忍着痛,经过破茧,才能成为展翅的蝴蝶。在我们那里,正月十五吃面茧,是为亲人祈福,新的一年无病无痛,康健喜乐。” “所以,你是在为家人祈福?”其实他并不是别开脸,不拿正眼瞧她,而是为了抑制自己不同往日的过速的心跳,他快速地悄悄扫了一眼她,又赶紧将目光移开,认真地吃着碗里的面茧,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硌到了牙。 “你吃到了!!快,快拿出来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她笑着,眼睛里都是星光。 他知道大年三十吃娇耳,有时会在里面放通宝大钱,是为来年讨个好彩头。没想到这面果子里也有。将那只咬了一半的面茧用勺子剥开,里面是个寸余的小木片,上面刻着字,却有些看不真切,于是他将那木片举到眼前,而她则耐不住性子,也凑过来一起看。 于是,这一幕看在另一个人眼中,却是月圆人圆。 星夜兼程、人马未歇地赶回来,就是因为念着这是她来长安后的第一个上元节。上元节,是历法中一年里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也是一年复始、大地回春的夜晚,更是道家最看重的天官赐福之辰,也是…… 李泌在心底有些涩意,当年陈后主陈叔宝的妹妹乐昌公主与夫婿恩爱和美,虽是一对佳偶,却因处于乱世之际,眼看家国将灭,公主担心与夫君在乱世中离散,便将一面铜镜打成两半,约定日后安定下来,便在正月十五这日,俩人都到坊间叫卖手上的半面镜子,以便对方来寻。 而两人后来也确是因为此法才得以重逢,所以便有了“破镜重圆”的典故,也便有了上元节,青年男女相约看灯、袒露心迹、互诉爱慕的情人节。 所以,这更是花好月圆人团圆的日子。 只是眼前,她,已经与人团圆了。 而他的出现,便是不合时宜了,所以,便悄悄离开,仿佛未曾出现一般。 对此,刘一手浑然未觉,她辨出木片上的刻字,一脸惊喜:“是棋待诏!” 她心心念念多年的棋待诏,居然被马天元一口吃到了,先是欢喜,又是失落,“我就放了一个棋待诏。” 见她又是喜又是酸,马天元觉得很是可爱,“这个只是乐子,并不作数的。” 刘一手立时反驳:“不是,我那个道医师傅说过,以食物为载做的茧卜最是灵验,看来今年翰林棋院的招新,这名额你是占定了。你可别心存怠慢,若不信,便不灵了,可惜了我的一番功夫!” 马天元笑了,刘一手的认真劲儿让他觉得有趣,细品之下,又有些感动。不管怎样,长到这个年岁,无缘由的地对他好、为他紧张,她是第一个。 马天元的笑颜让刘一手看愣了,不知是外面的花灯让今晚的夜色分外撩人,还是因为刚刚吃过的美食太过香甜,眼前的人竟然也变得更为俊秀了,也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与李泌的光华内敛、气质裴然不同,李泌是那种隐身万千人海中,仍会发光的存在。但也因为太过耀眼、太过优越而让人清醒又清晰地生出些许距离感。 马天元则完全不同,他也长的很好看,眉目深邃、高鼻薄唇、俊美而矜贵,的的确确一副好皮囊,但在平日里却是刻意扮丑,服饰老气,还用豆粉敷面,让面色看起来暗灰发沉,原先不懂为何,直到那日在寿王府知晓他的出身,才全然了解。想是不愿让人因他过人的容颜,与当年红极一时的武皇面首张氏兄弟的后代产生联系。 马天元在刘一手的眸光中看到真真切切的喜欢和欣赏,突然第一次对自己的容颜有了些许的庆幸,他将眼底的激艳光华压住,自她手中将那枚小小的木片取回,而后握在掌心:“其实,棋待诏于你我而言,都不是终点,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公平向上的机会。如果,倘若我真的先你一步进入棋院,你且安心,我必会为你托举。” 这算是承诺吗?刘一手有点慌乱,不知怎的,眼前突然闪现过裴山月,那个妖孽,她努力甩甩头,想将裴山月的影子从脑海中驱除。 她可不是傻子,更不是花痴,不管是好看的男人,还是好看的女人,还是假扮好看女人的好看男人,她通通不要,她要的是——向上越阶,马天元说的没错,是一个公平向上的机会。 “咦,那是什么。”刘一手目光一扫,看到门边地板上一个小包袱。那是一个蓝底满绣绛紫色葡萄与藤蔓缠绕蔓延的新鲜花纹。上手一摸,居然是云锦,居然用云锦做包袱皮,真是太豪了,再将那包袱解开之后,竟然是一套赤狐毛皮做的风帽和两只手套。如果不是放在最下面的那一小罐修复皲裂冻伤用的貂油,刘一手都不能断定这礼物是有人特意送给自己的。 整个四方馆,整日泡在水里洗棋子,一双手变得又丑又裂急需修复且能用的上这貂油的,便只有她刘一手了。 她兴奋地戴上风帽和手套,朝着马天元欢快地示意,“这个上元节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马天元!” 马天元微微讶然,这礼物,并不是他带来的,只是在这个时候,子时已到,外面的巨型灯轮瞬间燃起,五万盏彩灯同辉,是夜如昼。 同时腾空而起的万千烟火,让整个长安上空绚烂无比。 立时,万千百姓的欢呼和烟花的绽放声,淹没了原本马天元那句“不是我”的回话。 这份绚烂和喧闹之下,是沉浸在喜悦中的刘一手。 也是顺其自然接受谢意的马天元。 第39章 至高至明日月 置身在温泉汤池中,浑身上下每个骨头缝都疼,李泌神游太虚,半睡半醒。 “啧啧啧”,坐在池边,一手拿着引温泉水培植的早春之瓜啃着,一手持长柄木勺从木桶里舀了药汤淋在李泌身上。 长孙今也对李泌是一副又爱又恨的样子:“我算了又算,你怎么也要二月二前后才能返京,谁料今儿就回来了,这哪里是奔袭,分明是奔命。我早跟你说过,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这么胡来,太糟蹋自己的身子了。” 李泌双眼紧闭,眼皮纹丝未动,似已睡去。 长孙今也索性将一勺药汤朝他胸口浇去。 烫,他微微皱眉:“只偶尔请你帮忙调理一下身体,至于如此聒噪吗?” 长孙今也将一双小眼睁的大大的:“我是嫌你麻烦吗?我是不愿意管你吗?你这人真是没心肝呐。我明明是关心则乱,你到底懂不懂啊。” 李泌叹了口气:“懂,自然是懂的。” 长孙今也越说越委屈:“话说,你也是个可怜的,这大年节的,谁人不是合府团圆饮宴游园,偏你一个,孤苦伶仃的。其实,纵使你父家你不想回,那你叔伯姑母他们,也盼着你时常走动,就是你舅父,年前也找我打听你的脚程。原是有人挂牵的,何必非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 李泌颇为无奈地看向长孙今也,虽不发一语,却又像已经回复。 长孙今也明白:“我知道,你不愿意跟他们亲近,是为了他们好。我还能不知道吗,我当初为什么放着祖荫不袭,放着六部的堂官不当,非得当个道医,我自然知道庙堂上风光是风光,风光背后全是算计和凶险。咱不费那个劲儿,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宅子田地、老实本分地过日子,一辈子也花销不完,原也用不着去奔命。可是,也不能影响咱们享受天伦吧。” 李泌终于受不了他的啰嗦,回了一句:“你是有天伦,自然可享,我,与你不同。” 那些嫡出的兄弟姐妹,与父亲、嫡母自是有天伦可享,而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外室之子,与他们终究横亘着沟渠,倒也没必要往一处凑,免的讨嫌。 况且以他今时的地位,天子宠臣、太子幕宾、皇家暗哨的实际掌控者,名与权、利与誉,皆有,这时涌过来的天伦,又能有多纯粹,倒不如早早避开的好。 “你这次长途奔袭赶路太拼了,你那里……”长孙今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就不怕日后不好用了?要知道,身为男子,若是那个不好用了,可是人间祸事。” 李泌心中一声长叹,为什么自己被娘亲丢到长安街头后遇到的第一个知冷知热的小伙伴会这么个碎嘴子,真是一点清静都不能给他。 “话说,你还没有体会过那物的妙处吧。”他哧哧暗笑,眼神也颇为猥琐:“我就知道必是如此,一个没吃过糖的人,是不知道甜的,但凡吃过,就会乐此不疲。对了,你舅父那边替你娘亲传话了,说她近来清修时得到一些感应,说是你红鸾心动,好事将近,特意送来一份合欢图为你授技。还叮嘱你,‘天地之间性事天伦,当有节有律,张驰有道,则养生延年,反之必伤神早夭’…… 听得李泌头疼,他这个亲娘啊,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每隔些日子,非要腾空过来折磨他。这个节骨眼,扯什么性事人伦。 “你娘亲还说,道家内经有云,人二十者,四日一泄;三十者,八日一泄;四十者,十六日一泄;年五十者,二十一日一泄;六十者,一月一泄……唯此,才可延年益寿。”长孙今也说着,便放下手中木勺,又将啃了一半的春瓜放下,伸手往怀里掏了掏,便将那本还存着自己胸口体温的小册子展开摆在李泌眼前晃着。 “快看看,真是好东西啊,当年我分府单过的时候,我父亲派管教长使给我传授的房中术,都没这个新鲜,上面好些个花样,我见都没见过。你娘,真是疼你。”长孙今也越说越带劲。 李泌却恼了,一把将小册子打入池中,那些摆着各种姿势缠绕在一起的纸片人便立即淹在水中,初时,还若隐若现,随即,便糊了。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糟蹋好东西”。长孙今也一副万分惋惜的样子:“你不想要,可以给我啊,我还想着要多誊抄几份,送给亲朋好友呢。” “你倒真是医者父母心。”李泌对这位朋友实在是半点脾气也没有,虽同样参道修行,长孙今也与他不同,没那么坚贞的道心,对清规戒律也没有太多敬畏,他更多的是借道家的外衣来逃避长孙家族世代从政为官的仕途责任。 “行了,泡的差不多了,时间再长,便不好了。”长孙今也扶李泌起身,又递上浴巾让他擦拭干净,换了松软舒适的干净内袍,两人换了暖阁,倚在胡床上,吃着夜宵,喝着药酒。 “顽笑话不说了,此行,看你样子,事情必是料理妥了。”长孙今也仿佛有些拿不准,“但是,眉眼间也不见轻松,仿佛又被什么事绊住了。” 李泌瞥了一眼长孙今也,倒也不想瞒他,“刘一手那边,我临前分明交待过你要好好照看,你是怎么做的?” “啊?”长孙今也眼睛咕噜一转,全明白了,他搔了搔头,“我照看了呢,你也说过,不要明着来,更不要直接用身份关系去帮她。我原是也在发愁怎么弄呢,岂料小丫头自己走了新任寿王妃韦家娘子的路子,进了四方馆,这以后,自然便是水到渠成了,这些我在信里都跟你说了。” 李泌暗哼,水到渠成,谁的水,谁的渠,谁成了? “那个……马天元,就是张易宗那个侄儿,你知道的,当初因为他身世复杂,又牵连前朝,所以你没让他进翰林棋院,却在四方馆成了总棋工,他现在,和那小姑娘,走的很近。“长孙今也一边打量着李泌的神色,一边斟酌着措词。 “走的很近。”他胸口发闷,又是一杯急酒入喉。 长孙今也心下一紧,完了,这是来真的了。心想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看出来了,要不你能让我在明州护了她三年?可既然如此,你躲在后面磨磨蹭蹭做什么,你直接表明心迹不就完了。何至于现在,落于人后呢? “其实,目前还只是走的近,毕竟是同僚,走的近,也没什么,怕只怕,日久生情。”讨人嫌的话,终究还是得好兄弟说出来。 “会吗?”他有些不信,他看好的人,不至于那么目光短浅,马天元于仕途上赤裸裸的野心,就算下一盘棋,也能透出来,他不信她看不透。那样的人,相处日短,或许会有好感,越是日久,怕越是清晰。 “我觉得此事不好大意,小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初来乍到的,万一被长安城里香风熏糊涂了,看走了眼,于你,倒是一桩大大的憾事。”长孙今也最擅长敲边鼓。 “那样的她,便不是……”他想说句狠话,却终究咽下。 “那样的她,便不是你看好的人,便称不起你的心?是吧,是这么想的吧!”补刀也是长孙今也擅长的,“别傻了,打出娘胎到现在,二十多年,唯一入你眼的一个好姑娘,你还真当是你培养的贤臣良将啊,还要考验几番吗?差不多得了,要我说,明儿你就将小姑娘调入棋院,让他们连同僚都做不得,将那束小火苗趁早掐死。” 将她直接调入棋院?虽只是他一句话的事,但是他不想,也不能,若是可以,早在三年前,或者她才入长安时便可操作了。皆因如今他的角色太惹眼,越是他看中的,越不能这样突兀地将她带到人前,否则便是众矢之的。 但是,长孙今也所说,倒也给了他一个思路,既然她不行,那么,就调他。 当下,心情便好了许多。 又想起正事,“入城时看到那巨型灯塔,坊间传闻圣人有喜,何喜?”他看向长孙今也。他虽掌控皇家暗哨,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派人盯哨圣上,幸而,有长孙今也,这个翰林医待诏,可是玄宗最信任的私人医生,玄宗对其的宠信超越太医院一众御医,为了让其自在且不受拘束,才特意编外至翰林待诏。 长孙今也果然不负众望,将脸凑了过去,伸手揪过李泌的耳朵,将嘴对了上去:“玉真观里那位,有喜了。” 李泌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一个不好。 天子与子媳的不伦之交,一时之欢可以,甚至是令其和离,做女道士改身份,掩人耳目,长期私下往来,亦可,但却不能有子嗣啊。否则寿王和寿王的孩子,便要为了这个私子的诞生而被剥夺活着的权利。 而这样一来,天子失德,对于臣民、外邦,信念的崩塌犹如国之重器的打翻,由此产生一连串的厄运,必将不可避免。 李泌面上忽明忽暗的情绪,眉眼中的忧虑与肃然,让长孙今也收敛了顽色,一本正经:“此事,知悉者甚少,只有圣上身边的高公公、还有玉真公主知道。” 李泌面色又是一凛:“高公公知道,李林甫便会知晓;玉真公主知道,王维、李白……天下人,便会知道。” 说到此,两人目光一对,长孙今也额上冒汗,原是他把此事想简单了,如今眼巴巴望着李泌。 李泌压低声音:“你想法子脱身,这一胎无论如何,保不下来,你不要搅在里面成了替罪羊。” 是了,此间要害,长孙今也自是一点就透。 屋外,五更起,日与夜交替的平旦之时,花好月圆的十五夜纵使再令人沉醉,也终究被新的一天替换。 而新的一天,与春色同临的,除了和煦的暖阳,还有倒春寒的凛冽。 第40章 至亲至疏夫妻 李泌不知道,在他和长孙今也秉烛夜谈之时,刘一手也没睡。四方馆外,依旧是车马络绎,人流如织。夜空中腾放着巨大的烟花,样式新鲜,灿烂夺目。小小的卧房内,整洁简素,刘一手也泡在浴桶内,难得今日同住的人回家团聚了,这里便成了她一人的世界。 可以彻底放松身心,独享一份静谧了。 置身在浴桶内,手上却捧着那赤狐做的手套,真是用了心思。这手套做的精巧别致,与她的手掌紧密贴合,却留出了手指活动的空当,并没有完全缝死。这是知道她要干活,御寒的同时又要不影响干活,难得……难得他那样一个云端上的人,能有这份细致。 她当然知道,送这礼物的,不是马天元。那包袱皮的用料及花纹她虽只扫了一眼,便知道主人是谁,因为当日从他身上抢的那个钱袋,用的就是这种面料,也是这样的花纹。 她当然也看到了那隐于暗处风尘仆仆的身影。 知道是他。 知道他在上元节这日特意赶来看她,且还准备了这样精致体贴的礼物。 她心里万分开怀,那喜悦,便如外面腾起的烟花。 但是,她却不能点透。非但不能,她还要刻意与马天元亲近。 看他失落地转身,暗自离去时萧瑟的背影。 她在心里确定了一件事。 一直以来,她不是不懂,也不是没有感应,只是不能确定。 京里世家高门的大人物,会因为在明州时的惊鸿一瞥,便情根深种吗? 她不信。 但如今,她确定了。 越是如此,越要装着不察,越要与他划清干系。 并非她清高,凡事想要只靠自己。而是她清晰地知道,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越是没有牵绊的交往越方便适宜。她想,他应该也是如是想,否则,以他的能量,荐自己入棋院,不管自己嘴上应或不应,都是一件轻易办到的小事。 至于马天元,她是汲取了当日裴山月给她的深刻教训,身在职场,绝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将潜在的对手变成队友,投其所好也罢,拉拢交往也好,都是必行的棋路。 她的目标,从来未变,在男人的世界为自己趟出一条青云之路,是她所欲。将好看的、有本事的男子斩于裙下,也是她并不讨厌的顺手而为。她才不是那种只要事业、不要情爱,亦或者只痴迷情爱、荒废事业的偏狭女子。真正的大女人,就是把把抓,把把都要硬。 与她有着同样想法的韦姐姐,在听了她的开导后,经过努力,在上元节这一夜,与寿王的关系也有了实质性的飞跃。 那个怕人的消息果然经高力士之口传到李林甫,而李林甫终究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即未作耽搁便传给了寿王。 李瑁听了这消息,当下便是一身冷汗,即刻命人撤了酒宴,散退伶人,府中上下却无一人能与其商量排解,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灼之时,又听有婆子来报,说小郡主不好了,一个时辰内吐了七八次,现下又是高热,当即便急匆匆赶至后宅。 当他进入王妃韦氏的卧房时,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样一幕。 韦氏搂着胖乎乎细皮白嫩的女儿,一面用手在孩子的上腹轻轻以“随日绕”的手法揉按着,女儿额头上还覆盖着浸着冷水的手巾。 身前侍候的婢女则将沾上呕吐物的被褥铺盖拿下去,屋里已然点了熏香,仍是掩不住一股难闻的酸臭味道。 再看韦氏,安然若素,仿若不闻。 他刚待上前询问,只见韦氏低头凑在女儿脸前,忽地喊了一句:“来人。” 韦氏的贴身侍女春熙捧着铜盆立即上前,韦氏将女儿的身子扶起,轻轻拍了拍后背,原在梦中的女儿突然哇地一声,随即便大口吐了起来。 那都不是吐,简地是喷射状。 很快,便是半盆粥状的污物。 女儿嘴里、鼻孔里全是粉红色的颗粒。 那味道,那状态,简直了。 一向温和的寿王立时失了方寸,立即冲上前:“你给她吃什么了?赶紧,赶紧去请医官。” 韦氏看了一眼寿王,神色极为平静,“前儿,番薯,积食,不用。” 她这话说的断断续续,只是简单几个词,没头没脑的,完全听不懂意思,却让寿王意外,她,竟然不是哑巴。 春熙代为翻译:“王妃的意思是,小郡主只是连日大宴,吃多了积食,如今已将前日吃的蜜糖拔丝番薯吐了出来,再吐干净些,便无大碍,不用请太医。” “拔丝番薯?”寿王想起,这个他最珍爱的女儿,与她亲娘一样,都酷爱甜食,正月十三那日,是他带着赴了汝阳王府的家宴,正月里山珍海味吃腻了,汝阳王便摆了一桌乡野农家菜,那些裹着鸡蛋面粉软炸的花椒芽、嫩豆腐炝绊马兰头、野蘑菇炖春笋,大人吃着新鲜,小孩子却不喜欢,唯独对那份拔丝番薯,吃起来没命,的确是喂了满满一盘。 现在想来,这东西必是好不消化。已经过了两日,居然,还能吐了出来。 “真的不用请太医吗?”寿王仍是不放心,玉环留下的这双儿女,比起将来袭爵获封的长子,他内心深处更怜惜小女儿。她长的可爱,人也乖巧。肉乎乎粉妆玉砌的小脸上,那对忽闪忽闪的杏眼灵眸,像极了她。 韦氏没再开口,而她面上的平和却仿佛有一种让人安静的力量。 寿王将信将疑,在榻边捡了个位置坐下。看着她对女儿又是一番净手净脸、漱口擦拭,而后又搂着女儿睡下。 女儿睡的迷迷糊糊,像是梦语,又像是跟她在聊天:“别的孩子都能日日见到娘亲,偏偏我不能。” 寿王听了,心下更酸。 女儿又说:“是我不好,弄脏了你的床。” 韦氏淡淡:“没关系。” 语调缓慢,发音却是清晰。 女儿又说:“因为娘亲不在身边,我不知道吃多少才是饱。奶娘们一直喂,我便一直吃。” 韦氏拉着女儿的手,摸了摸她小肚子上方与食道相连的位置。 女儿似乎明白:“这里,摸到这里鼓了,就是饱了?” 韦氏点了点头。 女儿喉咙里又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寿王还在纳闷,韦氏又赶紧命春熙拿来铜盆,果然,女儿又吐了。 如此又反复了三四次,所吐的量越来越少,至最后,只有白色的液体。 韦氏示意寿王去摸女儿的手和脚。 果然,温度已经如常,再看那原本红彤彤的小脸,也恢复了往昔。 终于,折腾了一夜,在天亮时,才沉沉睡去。 韦氏又吩咐人准备了醪糟和白米汤,交待下人这一两日,除了这两样以外,均不能给小郡主进食。说是醪糟开胃助消化,而白米汤调节肠胃补中益气,在小郡主排便前,肠胃未得恢复,不能过多饮食,唯有这两样代饮,对身体有益无害。 看她事无巨细且亲力亲为,特别是衣袖、和胸口处还有女儿吐过的污渍,未来的及更换,自己却丝毫没有嫌弃的样子,寿王着实有一丝感动。 “奶婆子们元宵夜吃酒赌钱,将小郡主一人留在房中,我们娘子原是去送夜宵的,正好遇到小郡主已然发作起来,便将小郡主抱过来照料的。”春熙怕寿王怪责,便找了适合的间隙,将事情原原本本道来。 “知道了,你们也累了一夜,下去歇息吧,本王与王妃,有话要说。”寿王在这一刻,便打定了主意。 为自己先前对韦氏的冷落而内疚,是啊,他与玉环和父皇的烂摊子,却无端将韦氏卷了进来,谁也没问过她的意思,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迁怒她、嫌弃她呢。 倒不仅仅是这一夜的相处,让他看清了她的好,他想起在她的嫁妆单子里那些专门给自己这一双儿女所精心准备的衣食玩具。 是啊,寻常做人继室、为人后母的,或许会讨好前任留下的孩子,但是他这对儿女分明是圣上的眼中钉,原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又何必费心讨好,何况此举还有着被圣上嫌恶的风险。 这说明,这韦氏,是当真心善。 不仅心善,也是极有主见的。 倒是自己先前小视了她。 当下,所有人退去。他便原原本本的将那个消息告诉给她。果然,她是极聪慧的。没用他多说,便洞悉其间的要害。 于是,她给出了主意。 “没人能替一个母亲做决定。”她说。 这是夫妻俩第一次谈心,原本,即使她能说话,也是语调不清,难以辨识的,但是偏偏,他能听懂。 她的意思,是将此事点给玉环,到底是要她现在腹中的龙胎,还是要这两个孩子,保谁、舍谁,应当由她决定,而不是其他人,即使是皇上也不行。 韦氏,果然聪明绝顶。 如果是其他人出手,不管是怎样的取舍,在圣上和玉环那里必是一道天然的裂缝,恐怕此生难以弥合。而那个出手的其他人,也必会受到迁怒,是死是伤,无法善终。 偏偏是玉环,她的选择,即使是天子,亦会妥协。 第41章 悲田院中祭悲田 作为正月十五元宵节在四方馆值守的奖励,十六这日,刘一手得了假。原本她想去西市逛逛寻几样别致礼物。眼下总算在长安站住了脚,虽然距离心中所期还很遥远,但也是可以给母亲和姐姐们报平安了,将带有长安特色的礼物随家书一并寄回,可慰思亲之情。 不料却在一出门的街角就遇到了韦家那位车把式大哥,又从他那儿得了口信,当下,刘一手便改变计划,坐上韦家的专车,赶去了悲田院。 到了门口,才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疏忽了,居然没有给院长和管事嬷嬷带份年礼,毕竟当初承蒙人家照顾多时,又值新正,空手而来,实在失礼。 只是还未等她多想,便被管事婆婆一把拉住带到了后院。 于此又是一个意外,在她当初暂住养病的陋室里,见到了韦姐姐。 今日,韦姐姐一身简素,髻上发钗首饰一应全无,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妇人,布衣素颜且未施粉黛,周边更是无人服侍,连一向形影不离的春熙都没在跟前。 刘一手立时便觉得不同寻常,韦姐姐定是有极要紧的话要同自己讲,为避人耳目才邀在此处。 “韦姐姐。”她一如过去那般,并没有以王妃相称,她心下乱跳,莫不是自己先前出的主意导致适得其反,令韦姐姐惹怒了寿王,被逐出府了? “来。”韦姐姐朝她招招手。 桌上,是一局棋。 只有三十来手,明显只是局部,却玄妙尽露。 刘一手静静地坐在桌前,目光在棋盘上缓缓游走,稍许,面色一变,露出几分惊讶,却又不敢轻易确认自己的判断,惟恐自己会错了意,又仔仔细细重新审视了一遍。每一个棋子的位置,每一次移动的轨迹,又在脑海中反复推演。 “围魏救赵?”刘一手低声自语,面上疑色更浓,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思索着这局棋的来龙去脉,试图解开其中的谜团。这棋是谁留下的?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和意图?今日韦姐姐突然约自己来到此处,以此棋所示,又是为何? 韦妃恐自己说的太慢,又不清楚,便将事先写好的信笺拿给刘一手看。 刘一手一目十行,面色发白。 还在怔愣间,韦妃已将那张纸取回,以火烛点燃,烧成了灰。 “要我去玉真观,与太真娘子,复盘这棋?”刘一手呢喃着。 事情来龙去脉她已经知道。 这桩天家丑闻,在坊间,她早已听过无数版本,但是,这最新的戏码,还是炸裂。 “韦姐姐的意思,我能参透,为了府中两个无辜的孩子,太真娘子定是会有所取舍。只是……”刘一手十分不解:“为什么是我?韦姐姐为何断定我可以帮你们传信,从使我愿意走这一趟,那位太真娘子会信我吗?而我,又如何要参与此事?” 劝人扼杀圣上龙胎,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不光掉她一个人的脑袋,怕是全家人都不能幸免。 “事关重大,无人可信。”韦姐姐说的极为坦白。 心下黯然,刘一手摇头,“不是无人可信,韦姐姐是想保护寿王,也想保护韦府。只有我,是个外地来的,与各方势力查无干系。纵使事发,我一人问罪,也牵连不上旁人。而玉真观,除了太真娘子,还有玉真公主,而玉真公主身边,还有个新宠,便是裴山月。” 所以,但凡事发,追查下来,也可以说,刘一手是冲着报复裴山月去的。 如此,便能将寿王与韦家摘个干净。 韦姐姐面色微变,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你,可以拒绝。” 刘一手深深吸了口气:“我不会拒绝,不是因为你对我有推荐之恩,这恩,不是这样报的。我之所以不拒绝,是因为那两个孩子,也是因为那位母亲。” 韦姐姐在非常之时,为保全夫家、也为了保全自身,而将刘一手牵连其间,对此,刘一手并无怨怪。 其实,她老早就知道,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呢,所有的馈赠,都标好了价,只待时日,便会连本带利被讨回。 人与人相交,果然皆是有用无用,现在可用或未来可用。所有的,都在铺陈。 既然当初她选择攀上韦娘子,便已经为今日埋下了伏笔。 幸而,韦姐姐如实相告,而不是诓骗唆使。 于是,她释然了:“我去,请韦姐姐与寿王放心。一手,定不辱命。” 马车沿路而返,正月里四处皆是喧闹如常,坊间商铺生意兴隆,人人面上都是喜乐,刘一手却从道路两侧间或传来的笙萧琴音里听出悲凉和无奈。 在这盛世长安,满眼的繁华中,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声响总是让人不安。 微风徐徐,残冬的寒意并未完全散去,帷幔晃动的间隙正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浮云掠过,那份轻盈与超脱,实在让人羡慕。 饶是有心理准备,但当刘一手步入玉真观的时候,还是被震撼了。 除了高大雄伟的殿阁建筑群外,那占地惊人的草坪,三个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内湖,还有悠闲地在湖边草坪上信步的仙鹤与梅花鹿,以及湖中黑色和白色的天鹅。 以及草坪林间,早开的春花,上百种稀奇的鸟类。 顶层富人的世界,终究不是寻常穷人所能想象的。 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剪裁合体的上等衣料制成的锦袍,手拿胡萝卜在喂梅花鹿的人,正是裴山月。 换了男装的他,俊秀中透着些许的妖娆。 果如传闻那般,他成了玉真公主的新宠。 刘一手低垂着头,手捧礼盒,随着管事一路朝庭院内里走去,她没有驻足与裴山月打招呼,她也不能确定裴山月是否关注到她,是否认出了她。 身着四方馆棋工制服的她,其实与去年食坊杂役的小伙计模样已有了明显区别,她长高了,模样也变了,兴许他根本就认不出来。 进了内苑,在廊下被仔仔细细地搜了身,又被人喷洒了药汤,连里外衣服都换了之后,才被准许来到天子金屋藏娇之所。 房间里,那女子歪倚在美人榻上,似是睡着,神色十分慵懒。 饶是如此,也是倾国。 待她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微微起身,一颦一笑皆妩媚,一举一动皆风情,不愧为盛唐富贵花,待此时,刘一手才明白,为何圣人偏偏对她钟情。 自己虽是女子,也在一瞅之下怦然心动。 何况男人。 “四方馆的棋工,能见识很多异邦风情趣闻吧。”她缓缓开口,声音软糯温柔,如同十五的那碗桂花面茧。 “娘子想听,一手可以一面下棋,一面为娘子讲说。”刘一手摆好棋具。 太真娘子移步近前,坐在刘一手对面,一只玉手探入棋罐,摸索着一枚玉子,目光却在刘一手耳际上顿住了。 如此,花容微变。 “你叫一手。”她问。 刘一手点头:“这不是我本来的名字,我出生时,父亲为我起的名字是弈秋。在他看来,一年四季能闲坐下棋,便是人间幸事。只是,他没这个运势,早早故去了。一手,便是我为自己所取的。此生注定要靠棋来安身立命,便希望每一手……” “都是妙手?”她接语,“也是,人人嫌恶俗手、忽视本手,追求妙手,自是常情。” 果然,又是一个聪明人。 刘一手在棋盘上自顾落棋,“本手落定,妙手偶得,苍天如盖,世事如棋,大风起于青苹之未,妙手孕于本手之中,弈棋或行事,唯遵行成蛹,或见破茧之机,所以,我这个刘一手,是本手,不求妙手,但求积胜。” 那局棋形初现,再配合刘一手所说,太真娘子目光一扫,便已明了。 “青苹之未,风露婆娑,扶摇直上,便有青云万里。”她眉眼含笑,“只是,你今儿这一遭,绝非本手,却不知是妙手,还是恶手?” 是啊,此问倒是真把刘一手难住了。 她坦白无解,老实地摇头,“回太真娘子的话,小人不知。” 而太真娘子也摇头,“为何又自称小人?我喜欢你的名字,一手,响亮直白,引人清醒。” 她说着,唇边含笑,美的炫目。 只是眼波中分明有了一丝湿意,亮闪闪的,如星辰、似朗月。 那一刻,刘一手便知道,韦娘子与寿王让她传达的信息,太真娘子接收了。 只是,她还没把握,太真娘子会如何取舍。 下一步,落下的是妙手,还是恶手。 直到,她看似不经意地丢下的一枚耳坠子,在她离开时,有个侍女匆匆追了上来。 “一手姑娘,你遗掉的物件,太真娘子命婢子送来。” 谢了侍女,将失而复得的耳坠子牢牢攥到手心里,佯装镇定地走出玉真观,坐上四方馆的车,在独自一人的车厢内,展开满是汗水的手掌,将掌心里那枚耳坠子掂了掂,果然,分量轻了。 于是,再次带在耳际。 两只耳坠的分量这才一样。 刘一手悄悄掀开窗帘,回首望去,那掩在满山葱郁春景里的玉真观虚幻而真切,直到此时,才惊觉自己办完一件惊天大事。 第42章 直待凌云始道高 回到四方馆好几日,刘一手日夜谨慎,生恐那桩事情发作起来,虽然韦娘子的计策十分隐秘巧妙,但若有心之人仔细盘查下来,抽丝剥茧,还是会查到她这儿。 只是,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一直到半个月后的二月二以后,坊间才有了只字片语的传闻。 往常二月二,圣上都要领宫眷前往曲江池踏青,而后再有一系列与民同乐的赏春、嚼春的活动。但今年却是全部叫免。 隐隐抄抄的秘闻说是玉真观里那位被圣上藏娇的太真娘子,在服食了梅妃赠给玉真公主的春饼后腹痛发作,一番急症,险些送了性命。 后又有人说,是玉真公主的男宠争风,连累了太真娘子。 而大多数人则相信另一个版本,那位太真娘子有喜,宫中的梅妃得知,便施计将其除去,且不仅是她腹中这一胎,怕是日后都不能再有身孕了。 坊间传闻越演越烈,转眼到了三月三,世人看到玉真公主带着男宠骊山游春,那个版本的谣言便不攻自破。 反观梅妃接连缺席几场重要的宫宴,便似乎验证了后一个流言版本的真实性。 至此,刘一手的心才算是定下来。 看来那位太真娘子,也并不仅仅是一位单纯的深闺富贵花,那藏在昔日与寿王相赠的耳坠子里的堕胎药,原是本手,却让她使成了“妙手”。 如此一来,既不会连累寿王,又不会惹怒圣上,反而让自己成为受害者,却又提前给宫中那位未来的劲敌重重一击。 这便是为母则刚吧。 即便是天子,智慧绝尘,洞悉世事,却也参不透一个母亲的心思。 纵使你贵为天人,能将世间一切繁华权力拱手给她,只为博卿一笑,却也不能以此威胁她儿女的安危。 刘一手知道,往日对这段不伦之恋半推半就的太真娘子,已经做出了选择,对于那个能够左右她孩子性命的上位者,唯有将其牢牢把控,才能安枕。 而刘一手不知道的是,她的安枕,却是李泌连续几个晚上彻夜未眠换来的。 三月里第一个假日,当她以轻松的心情来到悲田院,义务帮院里插秧劳作的时候,又在田边看到了那个人。 自十五夜一别,居然整整隔了五十天,才又出现,这人也算是沉的住气了。 刘一手才刚在心头涌起小小的得意,她原以为他此时来此处见她,是与她叙旧,或是谈情,没想到他是来话别的。 他要去河北,因为那里的折冲府发生了暴乱,伤退在家的府兵只有勋,没有赏,更没有田地耕种,俨然已经活不下去了。偏偏这个时候,朝廷又要征召府兵,说是去打奚和契丹。朝廷眼下实行府兵制,府兵们战时上阵杀敌、闲时下地务农,没田没地的,便没生计,而上阵时还要自带干粮、马匹和甲胄。 所以,没了活法,便闹了起来。 此事,如燎原之火,除了河北,各地都有起势。一时间,府兵制岌岌可危。 据说当朝宰辅李林甫与试兵部尚书,那个糊涂莽撞的夫蒙灵察,商量出了一个饮鸩止渴的法子,即以募兵制代替府兵制。 如此一来,倒是方便他们搞钱了。 却因此有了更大的隐患。 李泌便是在此时,被圣上派去河北,一来平息事端,二来为募兵制搞个试验。 “募兵制不好吗?”刘一手停下劳作,目光切切地看着李泌:“我倒觉得比原来那种要好,至少给了寻常百姓当兵做将的机会,凭本事吃饭,还有军饷,一应供给皆由朝廷所出,减少了个人的负担。” 李泌凝望着刘一手:“年纪虚长,人倒是越活越回去了。凡事若只看表象,不察内象,不知变易、简易与不易,则有目便如无目,有心便如无心。已在深渊处,仍不自知。” 刘一手怔愣着,李泌的话似乎是在与她说易经,但其实再明确不过了,是在点她,难道她最近做了么错事,已经在危险的边缘,却还不自知吗? 刘一手脑子飞快地转着,难道是那件事?心中立即咯噔一下。 李泌抬起手,微微一晃。 刘一手整个人立时便懵了。 那个耳坠子! 刘一手心乱如麻,自打上次从玉真观返回,便将那对耳坠子藏好了,再也没带过,如今怎么会在他手里?难道,玉真观的事儿他知道了?不仅如此,四方馆里自己的寝处,藏体己的地方,他都能信手拈来,他到底是干什么的?能量与用心,又怎会如此惊人? 心底疑惑重叠,刘一手还来不及细细分明,却瞧见李泌用手将耳坠子下端所悬的那枚珍珠拧开,而后拿给刘一手看,这枚珍珠是空心的,拧开后便分成两瓣,原本在那里面藏着那丸药…… 李泌又用手指抹了抹那分成珠壳内部,而后将手指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最后又将手指伸给刘一手看。 手指上居然有绯红色粉末,而且,还有明显的药味。 刘一手的确是慌了,心想完了,终究是百密一疏,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这东西,她只想着既是韦姐姐给她的,有机会便要还回去,哪成想留成了祸害,早知如此,这东西便该早早毁去。 “纵使韦栯宁未尽提醒之责,你也应当将此物灭迹干净,又或是你自己想留个后手,日后要挟什么人,却不知恐怕留不到那天,你先掉了脑袋。” 他的调子冷冷的。 才刚三月。 刘一手全身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果然,好人是不能干坏事啊。 不对,她在心慌之余渐渐找回一丝清醒,如果他是想办自己的罪,那两人此刻便不会在此处说话了。那他这是——在保下自己后,再来向自己示好?? 还未等刘一手喜上眉梢。 “别自以为是!记着,要么,不做、不沾、不越雷池半步。要么,就把尾巴收好,别让旁人为你善后。” 他的声音要多冷便有多冷。 却是当着她的面,用手将珍珠耳饰硬生生捏成粉末,随即一扬,便洒进了水田里。 而后,在田边空地上,留下一册半新不旧的《易经》。 “下次见面,希望你能有些长进。” 而后,依旧是潇洒的上马,干脆利落而不带半分留恋的扬鞭而去。 刘一手的一颗心咚咚跳的厉害,几乎要从腔子里跃出。 那个男人啊。 终究随随便便就能将自己虐倒,偏偏对他半点法子也没有。 而马上那个男人想的是,这次要不是我给你兜底,你小命就没了,刘一手啊刘一手,能不能让我省省心。 第43章 眼波才动被人猜 刘弈秋 马天元 孔桓德 巫友为 …… 旬末,同舍入口处的屏风上,乔典仪更换了新一旬的业绩统计排行。 祝贺声不断传入刘一手耳中。 “恭喜啊,一手,蝉联榜首了!” “刘一手可以啊,又拔得头筹,晚上请酒啊,必得是上好的席面!” …… 刘一手面露微笑,自然又得体的回应众人。 她心里自是欢喜的,自那日随侍寿王家宴,一怒冲冠为“上司”大杀四方后,她便声名远播,成了四方馆炙手可热的红人。不管是出于切实需求,亦或只是单纯的好奇打探,点她弈棋的客人都越来越多。她也是善于抓住机会的,活用了于明州城积累的弈棋经验,令前来对弈的客人颜笑心悦满意而归,又总是意犹未尽的再来,业绩便一路突飞猛进,直至此次蝉联榜首。 欢喜的同时,内心也是有几分忐忑的。 为着那件隐秘的前事,她最近行事越发谨慎小心。她并不后悔帮韦姐姐往玉真观走了那一趟,了却各方势力的心思,让大唐盛世开局以来最大一桩丑闻尘嚣落定,然而事后,但见李泌手里那只摇来晃去的珍珠耳坠时,她的心就此便跟着摇摇摆摆了。 她暗气自己竟如此失算,竟这般大意,不知不觉失了得要的“罪证”,全程却毫无察觉。 幸而这次是李泌出手为她善后,若换了旁人,实在不敢想…… 但是下次呢?还有下次吗? 她并非养于温室的娇花,从小陷在泥潭里摸爬滚打、于市井无赖手下讨生活的,也绝非单纯良善的稚童。 来长安就是要跻身人前的,日后难免要周旋于各种关系和阴谋中,也必然会身陷险境,那种事,自是免不了的,可既然做,就要做的天衣无缝,既然算,就必须算无遗策。 她坐到四方馆二楼弈棋区的窗边,将手中李泌临行前送的那本《易经》翻至首页,便再也翻不过去了。 这册书,自己已是倒背如流,早前在明州城里扮哑相、后又跟道医长孙今也学医,对此书都细细研读过。可近日重新翻阅,竟觉得像是从未读懂过。那里面的每一行字都能引发她新的思考,可又并不太确信。至此,犹犹疑疑、拉拉扯扯,心绪烦乱。 “初九:潜龙,勿用。”她抬眼看向天边:“到底何谓潜龙呢?是人还是事呢?” 她轻叹口气:“是人的话,那是己,还是将要借力的彼呢?” “你近日怎么了?”马天元坐在了她的对面。 她扭脸对上他的眼眸,确信其中闪耀的是真切的关心,便回以淡淡的笑:“没怎么啊。” 马天元看了眼她手上的《易经》表情微滞,摇了摇头:“连续坐上榜首什么感觉?理应是很兴奋的吧,你天天喊着让我给你一个公平的班值,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怎么真正达到了,好像又是一副没那么高兴的样子?” 这是他在暗中观察自己,刘一手心下一紧,为什么?不会是因为自己在正月十五的示好,让他有所误会?弈棋之人,长安职场中混的,不会如此单纯。 那他,想到自己那枚意外丢失的“罪证”,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马天元会不会李泌的人? 若是如此,自己可就真是窘大了。 莫慌莫慌,刘一手暗暗平复心境,又细细一想,时间节点、言行举止都有合不上的地方。 不是李泌的人,那他又是谁的人?他为什么要…… 不管是己是彼,他总归点破了一件重要的事,便是自己不该将情绪外化,甚至到被人勘破的程度。 于是,她又换上一贯的明媚进取、灵动俏皮的形象,双眉一挑:“许是近日压力有些大,所谓高处不胜寒,我却有些贪心,还向往更高处,又怕心态不稳,一朝不慎,登高跌重,才想着要克制些,找回平常心呢。” “哦!”这心态倒是寻常,马天元的目光滑过《易经》,微蹙的剑眉也舒展开来,似是对刘一手的回答很是称心:“是压力自然也是动力了,向往更高处也是应该的,我也觉得四方馆棋工不该是你的终点,将来的路怎么走,是该好好想想,不过没关系,就算你想不清楚,我也已经……” 还未出口的话,必须要咽下了,马天元将手伸向袖中,掏着什么。 刘一手却不打算放过,追问:“你已经什么了?” 见她执着追问,马天元想了想,便吐露了一半:“我已经替你打算过了,这两天馆里应该就会宣布的,到时候你顺势而为便是了。” 打算过了?打算什么,这话说的不明白,也听不懂,若只是与馆里棋务相关,那便应当顺势而为,好应对的。她暗暗琢磨着,见马天元忙了半天,从袖中没找到,又遍身一通寻,终于从蹀躞带挂的腰包里摸出了一枚竹牌。 马天元掂量着竹牌:“老不用,没想到竟然放在了这里,我去就不用验票了,你去估计还是得验一验的。” 他将竹牌子推给刘一手:“小心收好了,下一旬若还是你的名字列在同舍屏风最上头就不用归还,否则就交给乔典仪,让他安排。” 刘一手拿起竹牌两面翻看了一番,是进出四方馆演艺所所出据的对符的一半。 刘一手有些不明所以:“这是……” 马天元一脸温煦:“来长安这么久,你也该放松一下,去见识见识,虽说女子弈棋慧而美,不过日后嫁入夫家,还是懂得更多点更好。” 刘一手听了,自是一脸懵:“啊?” 马天元笑笑:“当然,我觉得你这样已然很好了!” 说罢,他起身忙去了。 刘一手握着竹牌,看着马天元的背影,一脸迷惑:“这人最近怎么总是莫名其妙、神神叨叨的。” 她握紧竹牌,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易经》,心道,还要感谢马天元今日的无意间的点破。 《易经》参不透可慢慢领悟,然而日后在这四方馆里行事待人,还须结合她此前的努力进取、精打细算,想来先前她在馆中留给众人的便是一副有点见识但却不足、差点火候才刚刚上道的形象,这副形象在李泌那里虽不够瞧,但是这里却恰到好处。不能为了投李泌所好,而混淆了在此处的人设,竞技场上,与人相处做小伏低一些,世俗一些,才方便谋算的更长远。 毕竟在长安城里生存,如履薄冰。 第44章 女人如花映残阳 “胡天漠漠风如刀,昭君泪尽别汉朝。 红颜老去尘中掩,玉骨埋香在塞遥。 生逢乱世难自主,死留芳名百世骄。 青冢孤坟留余恨,长空雁字寄哀谣。” 台上,一曲终了,伶人上前,施礼待赏。 台下掌声、叫好声,声浪阵阵。 刘一手趁着嘈杂吵闹之际,挪到了戎装武士们身旁,正要自报家门,谈个好买卖,却听正中“砰”的一声,一位身形如巨,面色如墨,须发如刺的将军,猛拍了一下身旁放置点心果盘的小几,他这一拍不要紧,因力气极大,几案不稳,更震的果盘、茶盏滚落在地,当下碎片四溅,茶水溢流。 看来有人闹场。 那人尤不解气,索性放开嗓子高声怒责:“泱泱大国的安宁,就靠一个纤弱女子外嫁保障?笑话,若无军士浴血奋战,固守边疆,即便你是公主之尊又如何?还不是羊入虎口有来无回?这四方馆的掌事脑子进粥了?天子脚下,国朝上都,竟演这种丧气的戏码,真是居心叵测!” 旁边座位上,一位女子闻言不忿,她身着素雅青衫,发髻轻挽,仅以一枝素净的玉簪点缀其间,显得既清丽又不失坚韧,正是独孤敏,这出曲目的教习,今日首秀,她坐在人群当中,一边校看台上乐人的表演,一面细察观者的反应,特别是那群戎装将士。 如今眼前其中有人发难,便也开口回怼:“倘若龙城飞将李广、霍去病再现,胡马岂敢轻易度过阴山?若我戍边将士皆如他们那般英勇善战,又何需柔弱女子塞外和亲?你们这些人不在军中苦练本事,跑来看戏听曲,本就荒谬,还来此置喙,真真可笑。” 这话说的真好,刘一手身为女人,自然是能够共情的,再看那发声女子的身量也就刚到及笄之年,脸上的愠色里还存着一份天真,更生亲切,便朝独孤敏送去一个赞赏的笑意。 独孤敏便也回了一个点头。 她的这番话,除了刘一手的共鸣外,也得到几位番使夫人的称赞叫好,而那几位戍边归来的将士皆面露忿忿,那开头叫嚣的将士不服,还要开腔驳斥,却被身旁一人阻止。 那人语调低沉:“翰兄,切莫冲动,不必与妇孺一般见识”。 这话说的,连刘一手都听不下去了。 独孤敏更是恼了,她今日来此,原本就是冲他而来的。 台上这曲目也是专门为了校验他而做的,她就是想亲眼看看那人的反应,到底是铮铮铁骨的硬汉,还是拿女人当彩头的赌徒,她不信京城名媛圈里的传闻,说他畏战惧死要献策和亲,然而他手下副将开腔在前,他又出语轻视在后,倒让她有些失望,那可是她在心里默默喜欢了多年的少年英雄啊,难道霍去病长大了,就变成虚伪的政客了吗? 于是,她再次开口:“妇孺?谁是妇谁是孺?谁家里又没有妇孺?谁又能离开妇孺?受着妇人养恩体贴,又出来讥讽妇人?” 那人见独孤敏话锋直抵自己,便也站起身,朝对她施礼道:“对不住了,原是我等开口轻率了,却绝无轻视妇孺之意。就戏论戏,和亲女子肩负国任,其悲其幸难以轻断。姑娘言之有理,但战争残酷,伤亡惨重,无辜百姓亦受害。若和亲能止战乱,何尝不可?裙衩与刀剑,皆为守护百姓,不分高下。” 那人身披战甲,面容微暗,带有尚未完全褪去的蜕皮痕迹,显然饱受风沙磨砺。刘一手后暗中观察,但觉那身披皮甲之人有些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既不分彼此,又何论轻重,说什么若不是男儿抵挡在前,女子的牺牲便毫无价值?血肉青丝,别离爹娘,苦寒塞外,蹉跎熬日,终化成枯骨青冢,还要被人说上一句不值吗?” 独孤敏言至深处,声音竟带上了几分颤抖,神情也从原先的愤慨转为伤感。 她目光如水扫过那些戎装将士,最后落在那青年将士脸上,失望与憾然之色接连闪过,最终化为幽怨。 是了,他。刘一手想起来了,那个在明州牢房里审过自己的上差。 那人在得孤敏的注视下,有些窘迫,他觉得那女子似曾相识,却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如今他身份特殊,作为手握重兵的节度使,绝不能在时事上落人口食,于是更想刻意解释,但他又不擅与人争辩,尤其是与女人争辩,当下便尴住了。 既然是故人,岂有不帮的道理。 刘一手当下挺身而出,走近独孤敏:“若我说,你们这番争论好没来由,也白费了口舌。” 两人闻之,皆是意外,动作同频的一起看向刘一手。 刘一手一脸平静却说出大逆之言:“一切都在于上位者,上位者好战喜功,边疆自然永无宁日,不论是将士戍边卫国还是公主和亲求全,都将绵延无绝期。相反,若上位者能体恤万民,放下私欲,开互市,通贸易,我想,那时候,不令将士、公主还是寻常百姓,都能有更为遵从己心的归宿吧。” 那两人先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而后又都看回刘一手。 这时,那人才认出刘一手,有些惊愣:“你是——“ 刘一手点了点头,抱了一下拳,交待自己现下的身份:“在下刘一手,四方馆棋工。” 皇甫惟明心下恍然,为何李泌会让自己住进四方馆,原来啊,那样一个人也会假公济私。 青衣女子见刘一手自报家门,也十分爽快:“你这见识倒比寻常人深远,也敢说话,我甚是喜欢,也与我投脾气,我叫独孤敏,很高兴认识你。” 这时,事态平息,演艺所的戏头才敢上前打起圆场:“嗨,一出新戏,才刚起头,离别故土,伤心总是难免,这后面便是昭君到了塞外后的日子,人家当了王后,与匈奴人相处的很好,还把中原文化传了过去,算是先苦后甜,诸位捧场,接着看啊。” 此话一出,便有人附和,“就是,现下可是大唐盛世,要和亲,也是我们派胡女入京,侍奉圣上,只怕圣上看不上眼呢。” 说话的胡商倒是真情实意,脸上洋溢着对大唐盛世的羡慕。 气氛和缓,众人将注意力投到戏台上,独狐敏也收敛了情绪,端起面前的茶喝着,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投向青年将士,仿佛意犹未尽,还想再辩。 皇甫惟明近前低语:“独孤娘子,虽然可能你觉得没必要……但我还是想替我兄弟解释一二,我等身为将士,浴血保家是吾辈荣耀、更是使命,可越是见惯了生死,越想着若能让生灵免于涂炭才是上上策,我们不惧死,却不想让更多的人死于非命,所以,我不反对和亲,绝非是对女子的轻慢,而是对人命的看重。” 皇甫惟明这番话,不知那姑娘听进去没有,总之她没再回呛,又过了一会儿,曲终人散,她起身离开。 离临前,特意对刘一手说,“我记下你了,你很对我的脾气,有机会,我们来日再叙。” “好。”刘一手爽快地应了。 独孤敏莲步轻移,走出几步,又拍回看向皇甫惟明:“皇甫将军,咱们,也改日再见。” 皇甫惟明立时愣了:“你怎会知我姓甚名谁?” 独孤敏并未作答,径自走了。 垂在耳际的金坠子一摇一晃,融入了室外的残阳。 第45章 一盏清茗酬知音 “你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刘一手点下一枚黑子,封住了皇甫惟明奔逃中的白棋。 两人坐在四方馆二楼弈棋区一间名为“暗雪”的雅室里对弈。 皇甫惟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张因风吹日晒而显得粗糙且脱皮的脸,淡然开口:“草莽之地,风沙狂烈,阳光炽热,每日还要巡防,久而久之,自然成了这副模样。不过,我倒觉得这样挺好。身为男子,面容粗犷亦非坏事,此次归来,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啥意思,难道还是嫌自己先前招蜂引蝶了?真是哪来的自信啊,刘一手不以为意:“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外貌。” 哦,颇为意外,皇甫惟明显然有些迟疑,随即又好胜心起:“我方才所说的,亦非外貌。” 刘一手哑然,这样子与他那个好兄弟倒真是一般无二。 皇甫惟明一本正经:“经历过鲜活的战场,世人都会变。战争从来不是战报上的文字,而是带着温度的血、不可避免的死亡、瘟疫和废墟。” 他在棋盘上点下一枚白棋,从刘一手黑棋的围追堵截中死里逃生:“战争是个吞噬生命的怪物,制造黑暗的鬼怪,如果有办法止戈息战,或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和平,我愿为之。” 刘一手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凝视皇甫惟明。 这次重逢,皇甫惟明确实与先前不一样了。 人还是那个人,高大挺拔,英俊威武,肌肉线条分明,浑身散发着力量和坚韧,但神情不一样了,特别是那双眼眸。 明州初识时,他的眼神里始终透露着阳光、勇敢、不屈,即便是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而现在,似是蒙上了一层阴翳,虽也是坚毅的,只是不经意间透着另有一股杀戾、厌倦、动摇等情绪混杂其中。 所以,前番戏台下的那番争论中,他是赞成以牺牲一人、哪怕是柔弱女子和亲去换取边疆安定的,所以现下,刘一手倒也不觉为奇。 刘一手捻着黑子,做沉思状,在原地绞杀白棋和另辟围地开创新局面上游移,皇甫惟明的心也就跟着摇晃。 皇甫惟明意识到自己于棋盘上的窘迫,苦笑一下:“没想到,你的棋艺还真挺不错的。” 刘一手点下黑子,黑棋另辟蹊径。 而后,抬眼看向皇甫惟明:“从你晒脱皮的脸,脖颈处刚愈合的伤口,干裂结痂的虎口,我能猜到你在沙场上经历了什么,这些本就写在明面上,无需多问,我是想说……” 皇甫惟明有些懵,略带紧张地问:“什么?” 刘一手直起身子,忽然略带顽劣的浅浅一笑:“当年你对我可是严刑拷问的,为何对独孤敏,就六神无主,连话都说不畅了,还须我出来帮腔,这也罢了,明明人家都偃旗息鼓了,你还要追上去再作解释?” 与棋局上一样,刘一手前一招好似放过了皇甫惟明,但在皇甫惟明看来却是被勒得更紧了。脸上便是一阵泛红,红过后又是一阵煞白,白过之后,便瞪着刘一手清澈洞明的眼睛,倒觉得与其胡乱挣扎,不如干脆坦白心迹来的敞亮。 “一来,我现下身份不同,于时事的看法关系重大,若为人扭曲恐日后落人以柄,故必须要阐释清楚。”皇甫惟明说着,又微低了头:“再者,我总觉得她有些熟悉,仿佛以前见过,是故人,可又不像你,生生的想破头,也想不起来到底见过没有。而且,我看她那双眼睛,看到的却又不是她的眼睛。” 这叫什么话,可把刘一手整懵了:“像是见过可又没见过,看见了又像没看见,这是什么情况?” 皇甫惟明却是很认真地解释:“我也说不清,许是因为刚才那出戏吧,看她眼里蕴着一汪水……我瞧着,不知怎么地,就像看到了夏日草原上青绿摇摆的芦苇荡,水鸟从中啾鸣,安宁美好,又好像看到了秋日沙漠夜空里的星河璀璨神秘,还像是看到了……” 他停了下来,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悲色,像是遭了剜心之痛:“还像是看到了戈壁冻土上的一个荒冢,小小的,湮没在黄沙之中。” 皇甫惟明话音落下,刘一手听了,也沉默了,这段话,真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皇甫惟明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一个好好的女子,长的那样明艳动人,怎么到了自己口中就说到了那上面,真是平白作贱了人家,当下也没了心情,便散了手中的棋子:“都是那出破戏闹的,说也奇了,这四方馆里演什么《昭君出塞》?真是荒唐!附庸风雅,向上跪舔也该有个度,难不成,还想以一出戏来震慑外人吗!” 皇甫惟明当然不明白,这是人家姑娘费了好大的心思和精力,搞出来考验他的。 刘一手笑了,才刚好似被什么东西拿了魂的皇甫惟明,又复回了常态。 如此一来,刘一手也只好散了棋子,看向皇甫惟明,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你回京不住自家府邸我能理解。大胜归来,你又立了头功,官媒眷属定会踏破门槛,当躲则躲也是应该的。且你新入军中,与部下兄弟混熟一些,也是只有益处的好事。可你为何不住进奏院?还有官办的驿站,为什么要跑到四方馆来?” 刘一手的敏锐再一次让皇甫惟明震惊,与此同时,一个军人的警觉也瞬间满棚。 皇甫惟明当即反问:“那你又为何这样问?是发现了什么,还是随口一问?或是,四方馆里,其他人也这样想?” 他一连串的反问让刘一手有些吃惊,刘一手立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了。 也是,真把自己当人物了,对面坐的虽是故人,却是当年审自己的判官上差,终究是身份有差,于是便笑了笑,颇为自嘲:“嗨,四方馆迎四方人,谁有闲工夫管别人的事,不过与你算是旧相识,才随口一问,你倒是警惕过了头。” 皇甫惟明绷紧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非他警惕过头,而是他们此行确实另有隐情。 他今日一早去鸿胪寺和进奏院办得也正是此事,却在两处均碰了一鼻子灰。心事本就不好,才绕道到棋艺所,寻刘一手下盘棋缓缓,这些内情详由,亦不便向寻常百姓泄露。 想了想,决定拉李泌来遮掩:“嗨!都是李长源,就是李泌,你还记得他吧。他可是一直将你放在心上,是他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四方馆里胡闹,便让我住进来看着你。” 此话半真半假,李泌确实曾让他联络一下刘一手,不过原话说的是此番在四方馆内万一遇到什么事,关键时刻可以放心联络刘一手,可视其为自己人,此人能堪大用。只是这些内情交待的话,皇甫惟明并不觉得此时该原原本本说出来,于是便小小地变换了一下。 这一变换,在刘一手听了,先是惊羞,跟着便冷静下来,她白了皇甫惟明一眼:“他从不轻易介入别人的因果,你这是信口胡诌。” 皇甫惟明心下一惊,小丫头果然是个人精,难怪长源高看她一眼,却佯装镇定,胡乱混过:“嘿!不信就算了。”四下瞅了瞅:“有茶吗?说了半天,口渴了。” 刘一手这一番打问,看似随意,却不是无聊八卦。她刚跟四方馆站稳了脚跟,正在势头上,自觉可以借此更上层楼,进阶翰林院、当上梦寐以求的棋待诏的关键时刻,万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也要避免再度被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所以,她要站得更高一点,知道的更多的一些,才能于荆棘丛中踏上那条不扎脚的通径。 这也是这段时间,她重读《易经》悟出来的新理。 “算了,问不出来,就躲着走吧。”心里想着,她站起身,从旁边的案几上取了茶盏,又从茶叶罐子中倒了些许茶叶,再从暖水斧注入热水,顷刻间便将一盏清茶,递给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看了眼碧青的茶水,看着那些飘在茶汤上的完整形态的茶叶,一脸惊讶:“这是茶吗?” 刘一手笑了:“这自然是茶,最原生的茶叶,你不会没见过吧。” 皇甫惟明很是困惑:“我这才离开不到一年,长安城里饮茶的风向难道变了?原是不管什么茶,不是都要先制成茶饼,而后碾成粉末,用火煎烤,乃舂后用葱、姜、枣、橘皮、薄荷、茱英等佐料煮之百沸,去沫后品饮的吗?” 刘一手认真地点点头:“没错,看来将军于《茶经》也颇有研究,长安城里的确还是这样饮茶方式,只是我呢,嫌这套章程太过麻烦,好好的茶叶,原汁原味的多好,非要七蒸八煮又碾又舂,最后还要配上那些抢味的调料,喝的到底是茶叶本身,还是佐料汤?” 皇甫惟明对刘一手的强词夺理分明不很认同,盯着眼前这碗茶,喝也不是,弃也不是。 刘一手又说:“就像你们在塞外行军打仗,有功夫带上那许多的器具慢慢配料煮茶吗?又像是你们在草原上吃牛羊肉,必是不用红烧,也不用八角桂皮等香料,上好的羊肉,只简单的清水一煮便是人间美味。就像这茶叶一样,本就是天地间最自然的草木馈赠,又何须画蛇添足?“ 皇甫惟明想了想,微点了点头,“此话确是有几分道理。” “那就尝尝。”刘一手自信满满。 皇甫惟明学着刘一手的样子,用碗盖拨去最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口清淡的浅绿色的茶汤,又在唇齿间回味片刻。 “怎样?“刘一手问。 皇甫惟明咂了咂味道:“极是清淡,倒是别有一种滋味。只是这样的泡茶方式在这里喝喝尚可,若在西北军中,却是不行。边地少时蔬,多食牛羊肉和乳酪,唯有浓酽的茶汤才能促消化、防困顿,浓茶喝惯了,再喝这清茶,嘴里着实没味。” 刘一手想了想:“这么说来,到是我家乡的一样黑茶适合你们在边地饮用,只是寄来的我喝完了,新寄的快到了,等到了我分你些。” 刘一手站起身,在置物架上取来茶壶、茶碗、茶饼、小炉等正式的茶具,准备给皇甫惟明按正经程序煮茶,恰在这时,四方馆里的一名女侍匆匆寻来。 女侍神色切切:“刘弈秋,待你忙完了,回同舍一趟,乔典仪说要来新人了,让挪一下铺位。” 刘一手立即应了:“知晓了,谢谢姐姐,我即刻便去。” 女侍快步走了,刘一手放下茶具看回皇甫惟明:“瞧,让我说着了吧,这费时费功的品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了,现下时间来不及了,改日我再为你煮茶。” 皇甫惟明:“原是不打紧,你先忙去吧。回头记得给我分些你家乡的茶。” 刘一手转身离去,神色轻松,自己心中计划的另一桩要紧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铺陈开来,可见若成事,天时与地利的重要。 刘一手离开后,皇甫惟明也起身而去,一路向北,穿廊过门,走到了自己入住的四方馆北区馆舍。 这一次,陇右军一行人将北区二层的馆舍全占了,之所以选择入住这里,是因为北区二层的馆舍只有一个连廊和其他处相通,只要守住了这里,便能保证随行人员的安全。 他步入连廊。 廊道上,先前在演艺所看戏时,因《昭君出塞》而愤愤不平的那位面色黢黑,眼如紫石棱,须如硬刺的哥舒翰正跟两名守卫换班。 哥舒翰于战场是鬼见仇,与同袍属下却是体恤:“你俩下去歇歇,我跟这儿站会儿。” 虽是守卫,但三人皆穿常服,于馆内也不便佩戴轻重兵器,全凭一身硬功夫把守,形成了一种外松内紧的感觉,这正是皇甫惟明想要的,不引人注目,又戍卫森严。 两名守卫与哥舒翰极是熟络亲近,当即便以军中私下里表示亲近的方式,相互撞了撞肩膀,又互开了几句玩笑,才完成了换防。 皇甫惟明走近哥舒翰:“怎么样?里头的几位今日还消停吗?” 哥舒翰闷哼一声:“有正经身份的两人倒是挺安静的,唯独那个随侍小子,不仅派头大、牢骚多,还整了好多屁事,幸而我都压下了。你那边呢?鸿胪寺那边怎么说?能接了过去了吗?” 皇甫惟明面色一沉,摇摇头:“说圣上圣躬微和,没精神过问,须过几日才能请旨安排。” 哥舒翰一脸无奈:“小子们在坊间听到一些风闻,说玉真观里的那位太真娘子出了点事,圣上此时怕是没心思处理朝政。” 皇甫惟明面色微沉:“不管怎样,消息得尽快放给长源,再晚怕是要误事了。” 哥舒翰点头称是:“他那边现下更要紧一些,你去放吧,这里尽可放心,我知道那个随侍小子自是最要紧的,即便是我死了,都保证他活着。” 皇甫惟明拍拍哥舒翰的肩膀:“那我去去就回。” 第46章 今生得结同舍缘 “这叫什么?旧事重演吗?”刘一手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一脸愁苦地看着对面铺位,在那儿,独孤敏正忙进忙出、搬来倒去,专注又兴奋地收拾着行李和铺盖,她行李可真不少,与那些箱笼相比,最显眼的正是一把螺钿五弦琵琶。 这一幕,让刘一手心里有些发狂。 近日馆内添了不少新人,原来的旧舍住不下了,乔典仪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偏偏把刘一手和独孤敏单拎出来安排了一间新舍,还就让她们两人同住。 虽然比先前略为宽敞,但也是一间小房,况且又是两个女人同住,还又是一个琵琶女! 这诸多的巧合,令刘一手很难不想起上次那个让她栽了大跟头的裴!山!月!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不禁脱口问她该不会也是个男人吧?如果是,就早说! 真想不明白,前两日戏台子下刚打过照面,怎么这就追入了四方馆的同舍。 “这是新来的独孤娘子,通音律、会丝竹,入演艺所当教习,你俩日后同住一室,刘一手你来得早,便多帮帮她。”乔典仪的话犹在耳畔,刘一手却不打算听他的。 防火防盗防闺蜜,这位小娘子先前已经叫过自己一次姐姐了,若再多帮帮,混熟了,怕是没有好事。 她冷眼旁观,连客气话都没有,更别提上手帮忙了。 独孤敏倒也不在意,更无新人新环境的拘谨感,尽管她明显感受到刘一手的疏远,脸上依然挂着天真娇憨的笑容,还哼着小曲儿打理着自己的物件。 瞧这样子,仿佛能进入四方馆,能和刘一手同住,于她而言,是件天大的喜事。 刘一手越发郁闷,她并非小气之人,更非没有容人之量,她只是害怕往事重现,被人陷害的苦她吃怕了,天天提心吊胆防着人的滋味,更让她难受。 独孤敏自然不知刘一手此刻的九转心思,自顾收拾利索后便看向刘一手,可刘一手分明不愿与她目光交接,低头摆弄起手上的赤狐手套。 天热了起来,手套早就用不上了,她一直苦恼如何将其打理干净了收起来,原是没经验,又因事耽搁了,直拖到现在。 独孤敏眨眨眼,正好就此处破冰:“好漂亮的赤狐手套。哇!还是未曾见过的样式!” 看吧,自来熟的搭讪这就来了。 刘一手挤出一丝礼貌的浅笑,却没回话,只继续顺着手套上的狐狸毛。 不理我?还没有我破不开的冷场呢,独孤敏又扬起脸,无比真挚:“你最好不要那么生拉硬拽它,毛根松了,日后可是要掉毛的。” 刘一手听了,立刻松开了手指。 独孤敏顺势坐在刘一手身旁:“狐狸皮毛虽算不上什么上品,你这一双赤狐手套的皮毛却是上好的,打下来时应该是通体无暇,又找了手艺不俗的裁缝,精选了后背前胸处毛发最顺最亮的部位,制成了这副手套。” 经她这么一说,刘一手心中不由一阵悸动,再看那赤狐手套就越发觉得暖心了。 势头一启,独孤敏便继续发力:“眼看着就要热起来了,姐姐定是想着将这手套洗干净收起来吧,我跟你说,这样的好皮子你得用天水洗,切不可用地水浸泡,更不敢用炉火烘烤,会毁了这皮子的。” 明州城不时兴穿皮草,刘一手家,即便是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没可能买得起皮草,所以于这等精贵物件的打理之术,她真是一窍不通,若非现下独孤敏指点,还真是要将这赤狐手套拿温水里泡洗了。 刘一手忍不住开口:“天水?天水怎么洗?” 独孤敏暗乐,瞧吧,还想着不理我,那绝不能够,当即快人快语为其解说:“我看这副手套还很是崭新洁净,想来姐姐戴的时候定是极小心爱惜的。也没什么顽固的污渍,就是毛根处藏一些细小微尘。这几日,怕会还有一场寒流,若下冰雨或者飘小雪的时候,你便将这副赤狐手套戴上,在那雨雪中摇晃拍打,自然就能带走藏于毛根处的细碎污物了。这样料理之后,再选一处通风阴凉的地方将其缓缓阴干,便可收起来了。” 刘一手幻想着那副画面,一脸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就跟那野狐在雪地上打滚一个道理。” 独孤敏赞道:“姐姐果然聪慧,一点便透!” 两人相视一笑。 刘一手看着独孤敏脸上那股子遇到投机之人的亲近和兴奋,便知自己脸上此刻也肯定挂着相似的笑容,心中一沉:“不行,得收。” 她便收了笑:“你怎会知道这些?” 若是家境好,她一个妙龄女子,又怎会流落到四方馆来打工,可若是家境不好,她又是怎么知道这些昂贵皮草的打理和维护。 这一次,可是要警醒了,再不能让人给诓骗了。 独孤敏不以为意:“我家里原是有的,比你这还好的多,只是近两年不大得着了,不过这些物件,有那么一两件御寒,小心拾掇了,也是能用好多年的。” “哦!”就几句话,像是回应了又像是没透底,刘一手还猜不到她的出身或经历,难道是曾经的富贵之家,如今没落了? 没等刘一手盘问出底细,独孤敏对上刘一手的眼睛,反先问起了隐私:“是他送的吗?” 刘一手心下一惊:“谁?” 独孤敏的思维很是跳跃:“你喜欢他吗?” 刘一手更惊:“谁?” 独孤敏一脸坚定宣誓主权:“我也喜欢他,而且我肯定比你先喜欢上他的。” 刘一手大惊:“谁?” 独孤敏眨眨眼眸,言语越发坦白:“就是皇甫惟明啊,我瞧见你们两人说话了,还一起下棋,有说有笑的,你还要给他煮茶,他对你,也很是亲近自在的样子。” “呼~”刘一手长出口气,瞪大眼睛看着独孤敏,心想,这姑娘看着娇憨,实际厉害极了,要换作别人,真能让她套出真话来了,可惜啊,这次她是蚀了本,刘一手的隐私没套出来,先把自己的心思透了。 原来这姑娘是冲皇甫惟明来的,这是把自己当情敌了,所以,要搬来一处同住,原是为了知己知彼。 想到这儿,刘一手先前所有的戒备倒是卸下一大半儿。 独孤敏眼巴巴等着刘一手回话:“我喜欢他,我是冲他来的,我这人直率,不喜欢弯弯绕,若你也喜欢他,咱们俩就像下棋一样,明着来,可好?” 有趣,刘一手越发想笑:“你想错了,我与皇甫将军只是数面之交。哦,不,数面都算不上,只很多年前见过一次,前日戏台子下面,是第二次。今日,是第三次。” 独孤敏追问:“那这副狐狸围手套呢?” “不是他,怎么能是他呢,这是……一位故人相赠的。”刘一手想了想,还是觉得用故人称为李泌比较合适。 独孤敏总算是放心了,长呼口气,拍着胸口:“太好了!你这性子为人我看着喜欢,要是与你成为情敌,倒是可惜,如今不是,真是太好了!” 她这副赤诚纯真的样子,叫人欢喜,也叫人容易卸下心防。 刘一手细细打量着独孤敏:“你当真喜欢皇甫惟明?” 独孤敏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嗯,一直喜欢。” 刘一手八卦心起:“为什么?你喜欢他什么?” 独孤敏想了想:“也没有为什么,就是看到他心里就高兴,就觉得阳光都明媚了,风都轻柔了。其实,除了今天在戏台边,我一时冲动,怼了他,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和他说过话呢!” 这样的感情,刘一手有些理解不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没说过话,怎么就能喜欢呢? 只是她自己的感情经验勉强算刚填上空白,断没有立场评价别人的感情,虽然大唐自经了武皇一朝,女儿家比之前任何朝代都要开放、自信和大胆,但像独孤敏这般,将心上人随意与他人宣之于口的,还是第一回。 “当真是不可多见的奇女子!”刘一手心里想着,目光落在了赤狐手套上,复又看向独孤敏:“你既一心喜欢皇甫惟明,又误会了我和他的关系,刚才为何还要帮我呢?” 独孤敏眼波如水,清澈自然:“我喜欢他,是想和他比肩等高,看一样的风景,有相契合的灵魂,而不是为了得到他,害他四下无人时不得不选我,如果那样,我宁肯不爱。” “哇!这个小娘子当真让人高看一眼。”刘一手算是被她这番“爱人”的见地折服了,拍拍独孤敏:“你放心吧,我和他最多算作旧识,没有任何私交,我是四方馆棋工,他是点了我弈棋的住客,自然要有说有笑的了。 “那……你能帮帮我吗?我从第一次看到他、喜欢上他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时间不等人,现在可是要只争朝夕了。”独孤敏如水的眼眸又对上了刘一手,眼中满是真挚、恳切。 天呢,这是暗恋了人家三年,是得着急,刘一手也是热心肠:“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像你这情况,这样紧迫,是不是直接找媒人会比较好啊?” 独孤敏摇了摇头,微撅了嘴:“找媒人,拿在台面上谈的是双方的门第家私、名望人脉、是生辰八字、祖宗亲友,我可不希望是那样衡量来的亲事,我要的是他爱我,而不只是可以娶我。” 刘一手深深吸了口气,这姑娘真是太可爱了。 这份见地,真是可以大杀四方、超越多少古今女子了。 然而,这种只求一心人的姻缘,因为珍贵而越发稀缺,也许会令她为此吃很多苦。 刘一手看着独孤敏略显稚嫩的小脸,再想及白天和皇甫惟明的那一番对话,不知怎的,心口一阵莫名的绞痛。 别是有什么不妥吧,其实她当下就有一种冲动,要了姑娘和皇甫惟明的八字算上一算,就算自己算的不准,便是去找李泌算算,看看到底是不是良配,看看是否顺利,若不顺利,如何破解? 刘一手心里琢磨的时候,亮晶晶的眼睛透露出她的真心,独孤敏自小便有阅人之能,当下便知道这位姐姐是赤诚之人,也毫不客气,直接问着:“可是想到办法了?” 刘一手无奈,“并没有,我从未做过此事,怕胡乱出主意,反误了你。” 独孤敏却是绝不放过:“怕什么,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方法多,若这法子不行,再试就好了。你先说说,要怎样帮我呢?我现在要先做什么呢?” 刘一手被逼入墙角,只得缓兵,起身拿过烛台:“先洗漱!睡觉!总不能明天顶着黑眼圈去见心上人吧。” “有道理,先睡觉,反正我已经顺利进了四方馆了,他跑不掉了。”独孤敏欢快地拿起脸盆,准备去打水、洗漱。 同舍小院,夏蝉在一浪又一浪的暑热里竞相鸣唱。 长安的热,终于到了入夜也不见减退的日子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思念起明州城,念起娘亲、两个姐姐和姐夫们,虽然和家人的通信从没有断过,两边也常邮包往来,她将长安的新奇玩意寄回去,娘亲姐姐们将明州的土产风物寄过来,可今夜,她就是很想念他们。 其实也不是突然,这个月的邮包不知为何她还没有收到。家里定期寄来的茶、果干等,寄来的不仅是思念还是全家平安的信号。 “家里别是出了什么事吧?”她的心里有点惴惴不安。 明州城,刘家小院。 “你们二人就踏踏实实的上京吧,家里万事都有我呢!”刘一手的大姐夫王难得一脸郑重的看向对面坐着的刘弈夏和尤素甫。 弈春也上前牵起二妹的手:“娘亲交给我,你们尽管放心,自古人往高处走,你们先去,若是都能站稳脚跟,我跟你大姐夫也想法往外挪。如今明州城的日子是一日比一日不好过了,但总有咱们这一家人能好过的地方。就是见了一手,家里的事也都不用瞒她,一五一十都细细告诉她,她是个知轻重、有谋算的,定是能找到出路的。” “长姐!”弈夏眼角带泪,满是不舍,一扭头,又看到了长姐身后原以为早已熟睡的董娘子:“娘,您怎么起来了。” 董娘子走近两姐妹,打开手中的小布包:“这是当年咱家隔壁的道医临走前送我的,一共送了六个,说是保出行的平安符,谁出明州城就给谁带上一个,上一个给了你们的小妹妹,这两个,你俩带上,一路上都莫摘了。” 小布包里,五个锦绣的平安符,每个上面还贴心的拴了一根挂绳。 弈夏和尤素甫郑重的一人拿起了一个平安符,孰不知有了这个标记,一路上,便都有备身所的暗卫相护,自会平安无事。 第47章 生民凋敝百事哀 李泌担着两桶水行走在田埂之上,双足赤裸,似与每一寸泥土共息,一身道家短衣,简洁干练,只看了一眼便上手的农活也无生疏之感,从容自若。 水桶中的水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与周围的虫鸣鸟叫交织在一起,形成便是一幅和谐宁静的田园画卷。 深邃而明亮的双眸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那份道骨仙风,让人敬慕。 行至田埂尽头,他略作停顿调息,而后稳稳地将水桶放置在地头。一位华发丛生的老妪接过水桶,手持瓢具对着每一束粟米的根系缓缓浇注,动作极是小心,唯恐浪费一滴。 李泌得隙之余,舒展筋骨,稍事休憩,复又拭去额间汗液,虽唇舌微干,却也忍下没有喝水,不论是自己辛苦挑来的水,还是腰间羊皮囊自带的水,此时,都不适合独饮。 田里辛苦劳作的,皆是如此。 骄阳似火,还不过巳时,已经热得人口干舌燥,胸腔冒火,只想寻一块树荫下歇着了,然而地里刨食的农人们却是一刻都不敢闲。 烈日下,一望无际的粟子,一束束低着头弓着背,避过骄阳的炙烤,收敛易散发的水气,吸吮土地有限的肥力,全力生长,同这片大地上的农户一样,耐干旱、耐贫瘠、高产还易储存。 这里是容城县郭外,离李泌原该要去的范阳郡衙署三百里远。 两桶水用光,李泌担起空桶,沿着田埂返回,迎面一老一少走来,老叟粗糙黝黑的脸庞沟壑纵深,肩上担的一对水桶和李泌的等大,只是肩膀的压痕要更深。少者,看样子也就十三四岁,瘦、黑、干,睁着一双倔强的眼睛,挑着一对略小的水桶。 疲惫、饥饿的人是没有心力说话的,于是三人相遇,略微错开了路,便步履匆匆交替去担水送水了。 日头逐渐挂到正中,又一步步西斜,田埂间,只见三个黑点来来往往,片刻不歇。 太阳终于落到了地平线,像是开了恩典,解了今日农人们颈上无形的枷锁,李泌和二老一少终于可以放下水桶,歇息了。 四个黑点,一个小黑点走在前头,两个黑点相互搀扶着,一个黑点落在稍后,一起向村里走去。 “亏得还有这几亩薄田,要不然,我们这对老孤寡便是沿街要饭,连口热食也抢不上。”老妪搅着锅里的粟米粥,望向给灶门添柴的李泌:“就是不知道这田今年还能不能守得住,只盼有个好天光,秋上粮食收了后,把官府的粮钱交了,再有口饭吃,能给戍卫的儿子做身冬衣就好了。” 李泌面色微疑:“今年圣上已经免了范阳全郡的租佣调,且你家是兵户,原是全免的,怎么还要交粮?” “哼!”矮凳上的老叟听到李泌的发问,冷哼一声,他正从田里薅下的杂草里挑出一些人能吃的野菜。哼完,却再不出声了。 老妪瞪了眼老叟,向李泌解释:“道人莫怪,他不是气你,是气那些官府的豺狼虎豹,他们吃人又哪缺明目啊,年前才贴了告示说要免,我还欢喜呢,可我老头说这未必是好事,当初我还不信,结果你猜怎么着。才过了年,官府就来人了,说是要征辇运费!换了名目,缴的更多。这还不算完,还非得让咱们家家户户买他们的轻货,买完还得运走,这来来回回的,折腾得头晕眼花,最后算下来,交的钱粮比原来的租庸调还要多得多!真是不给活路了!” 李泌本就微沉的脸,更暗了一层,玄宗新任了户部郎中王鉷为户口色驿使,令其负责免除当年百姓的租庸调一事,王鉷干着免租的事,转身却给玄宗进钱百亿,建百宝大盈库,还跟玄宗说,钱不是从百姓的赋税上来,没有增加百姓负担,让玄宗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这钱,原是从这里来的。 谋事至今,他原以为自己已达到清心无为之境,却还是生气了,气这些压在百姓头上的官员,巧立名目、巧取豪夺,谄媚无耻,更气玄宗竟昏聩至此,天下钱粮,一分一毫皆从百姓而出,哪有什么不增加百姓负担就能造起来的琼林库大盈库呢! 显而易见的道理,玄宗竟会不懂?是不想懂罢了。 他挑起灶里的一根柴火,助其燃烧,想着用最少的柴把这顿饭烧完,明日就要离开此地,没时间帮这对老人做更多的事了。 火气熏到脸上,他的心却稳了下来,不管气与不气,他还得问得再明白一些。 李泌语气和缓:“所以,因为是变了个征收的名目,便把兵户也征算了进去?” 老妪轻叹口气,从老叟手中接过择出的野菜淘洗起来:“就是不立这些个明目,兵户哪一年又少了被扒皮吃肉呢,按照旧制,府兵充戎原该六岁一更,放家归农。但我儿,已经去了两个六年了,也不见军中要放人的样子。人回不来,田租、力役、户调却都是满了六年就开征的,真真是没处说理去。”她手脚麻利的洗净野菜,汆烫一遍,晾在一旁待切:“就这,我家在兵户里尚算能过得下去的,不像李阿良家,哎!老头子去叫良哥儿来吃饭吧。” 李泌跟着老叟出门去寻良哥儿,那个眼神倔强的孩子和老妪一家只是邻居,非亲非故,现下却搭伙过在了一起。 李阿良每日帮老妪家干点农活,老妪一家给他一口饭吃,到底是个孩子,都担水浇地忙了一整天,饭前还是一溜烟出去玩了。 李泌找到李阿良时,他正跟村里的孩子们扭打在一起。 地上散落着几只木头斗鸡,其中一只木头斗鸡的尖爪断了一截。 李阿良正拉扯着一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的男孩,喊着让他赔自己的斗鸡。 大男孩怒骂李阿良是输不起的猪狗,斗鸡本就有输有赢,赢了当鸡将军,输了下热水锅,天经地义,哪有输了让赢家赔的道理! 周遭的孩子们也刮着脸皮,笑话李阿良输不起,丢人,是爹死娘跑没人要的野孩子,竟然还天天喊着要当第二个“神鸡童”。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上有所好,下有所学,当年贾昌能凭斗鸡技艺带给全家荣华富贵,如今李阿良小小年纪,志向于此,也就没什么好被贬损的了。 李泌不太擅长与孩童打交道,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拉架,后到的老叟早已司空见惯只吼了一嗓子,孩童们抓起各自的木头鸡,四散回家了。 “我同他娘先前也聊过,他爹当是戍边的第二年就死了,那些头领们眼里只有军功,吃了败仗觉得丢人,悄声的能捂便捂,战死的数量也是能少报就少报,他爹当在其中,既不在战死的名册里,户籍自然一直没销。” 这倒不单是因为荣誉感和羞耻心,不注销,自是为了吃空饷,李泌忿然不平。 “这次免租,说是要先补后免,那些当官的,便不管这人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只看折冲府上的名籍,对戍守边疆六年以上的全部都要补收,他家这一次就要补上先前近十年的租庸调。”老妪叹了口气,给李阿良夹了一筷子野菜。 李阿良头也不抬的扒拉着菜粥,手里还握着那只坏了的木头斗鸡。 老妪心疼的摸摸孩子的头:“他娘急坏了,才几年光景,先是郎君死了,再又接连送走家翁、家婆,本就欠了一屁股债,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补给官家?一个女子本已被压垮了,谁料后来又给她家派了征防令……” 李泌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看着老妪。 老妪叹了口气:“说他家是兵户,爹死儿继,阿良到了岁数,让自备军资衣装去折冲府补缺。” 饶是李泌再好的修养,火气也是憋不住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补缴租庸调时就按人还活着算,征防调兵时就按人亡了算,如此两头盘剥,竟是要把生门封死。” 他将目光落在李阿良身上,那孩子许是听惯了自己苦难的身世,也见惯了不同人听闻后的愤慨,只一脸木然的捧起粥碗,将碗底那丁点的菜粥舔干净。 老妪一脸苦楚:“谁说不是这么个理呢!可有什么法呢?他娘就因气不过这个理,便一个人赶到他爹军籍所在的太平军府去问,谁成想,就再也没回来。” “再没有回来?”李泌愣住了,才刚强抑的愤怒又如潮水般涌了回来,硬生生憋在了心口,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 这便是他为之殚精竭虑、苦心筹划的太平盛世吗? 他见识过明州、广州两府为了海关税银闹出来的人祸,他不是对那些蛀虫官吏一无所知的清流小白,他也见识过驻防边塞,因为兵部高官弄权贪污,一线军士流血又流泪的枯骨惨状,可那些,到底没有眼前的震撼。 寻常百姓的日常。 无战乱、无天灾、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年景,却活成这个样子。 这才是锥心之痛。 默了好半晌,他才收起桌上的碗筷,打算借洗刷碗筷之际冷静冷静,也免得露了身份,这次为府兵暴乱的事,他特意没有直接去范阳府衙,也没有差遣暗哨和备身所的手下,而是以道士的身份亲自赴乡间查证。 之所以选中容城县,是因为该地兵户聚集,为历年分勋田所在。岂料不查则已,一查惊心。府兵的日子比他估算的和各地暗哨汇总上报的情况还要困苦的多,有勋无赏、无田耕种者极为普遍。 他在长安时还能保持一颗平静宁和、出离尘世的清净心,每每出了长安,接了地气,看到、听到、遇到的都让他无法静心,更不能坐视不管。 “太平军。”他在心里又给此行填了一件必要完成的事。 李阿良起身,抢过李泌手里的碗筷,先行到灶间洗刷起来。这个执拗的孩子,用力所能及的劳作感谢着身边每一个帮助他的人。洗完碗筷又将老妪家中扫洒一番,四下里弄的妥帖利整后方回自家睡觉。 那个家,虽然空有四壁,只剩自己,因有期望,仍是家园。 李泌也站起身,提出要送他过去,李阿良既没拒绝也没邀请,只攥着木头斗鸡走在了前头。 临出门时,老叟紧走几步,给李泌手里塞了一个勉强算全乎的灯笼,复又塞了一张纸。 李泌打开一看,正是折冲府征召李阿良的军令。 那个沉默了一天的老人,此时正挂着一脸祈求之色,言语更是急切:“道长,我知你是个能人,请带阿良走吧,帮他逃出去,或许能保下一条性命,若不然,他家怕是真要绝户了!” 李泌攥紧了手里的军令,心事如钧,默了好一会儿,方看向老叟:“我知道了。” 少年脚步虽急,终究不及李泌。 李泌只紧走两步,便追上了李阿良,与他齐躯同行,开口便是一句:“把你那个木头鸡扔了。” 李阿良听了却好似没听到,不语,也不停。 李泌言简意赅:“读书、习武,走正途。” 李阿良依旧不语,脚下也未歇。 李泌一语戳破少年并不难猜的心事:“就算你成了第二个神鸡童,进宫当上斗鸡将军,也不能为你爹娘报仇。” 果然,李阿良立时便停了下来。 夜色沉沉,无星,无月,唯有李泌手里的烛火照亮了李阿良倔强的双眼,渐渐泛出泪花,是委屈、无助,是满腔心事被戳破的泪,更是少年难负家仇的恨。 第48章 乾坤异域各自愁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四方馆演艺所。 “啪”、“啪”跟着又是两声。 袭在独孤敏胸口上的一双脏手缩了回去,而这双咸猪手的主人,正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契丹贵族打扮的男人,此时正怒目圆睁,将手按向了腰间,那里原该有一把马首型玛瑙腰刀,因着入住四方馆,要求武器统一馆存,才离了身子,否则…… 接连扇了眼前这个无礼蛮人三个耳光后,独孤敏犹不解恨,玉软花柔的脸庞因惊羞、震怒而通红,杏眼圆睁、柳眉倒竖,眸子里射出的怒火,恨不得能当场将对面的人烧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 皇甫惟明此次入住四方馆,其实是为护送契丹和奚的质子入朝。因玄宗身体抱恙,质子上殿觐见等待授官之事不得不延后,才在四方馆耽误了时日。 这些质子往日在各自的藩域内,都是日日享乐夜夜寻欢的权贵,放纵惯了的。这段时日蜷缩在四方馆内自是百无聊赖。为免他们潜逃出馆惹出什么事端,皇甫惟明才在对方的一再央求下,带质子们来演艺所放松一下。 原本,他已然为此做足了准备,便是先与哥舒翰一道,在各个消遣的部所体验了一番,连那个可能引起双方口角的曲目都撤了。未料,大唐的风雅崇礼终究教化不了他们的野蛮与原始。 契丹质子的随侍人员,那个神秘而又名字绕口的“遥辇.迪辇组里”一见到演艺所乐工独孤敏的花容月貌便色迷心窍,竟直愣愣地上前轻薄。 反应过来的皇甫惟明冲上去的时候已然晚了一步,咸猪手已经袭了姑娘的胸,姑娘也已经回了三记耳光。 这下,不仅是皇甫惟明起身了,连契丹质子——大贺氏舍利郎君(契丹没有官职的贵族子弟的统称)大贺博日格也冲到了现场。 对方人多,且来势汹汹,皇甫惟明立即挡在独孤敏身前,大贺博日格则拉住了迪辇组里的衣袖。 大贺博日格:“迪辇组里,这里是大唐,不能跟在契丹一样,对看上眼的女奴任意无礼。” 迪辇组里蔑视了一眼博日格:“唐又怎样?只有你们大贺氏族的人才会胆寒,区区一个乐奴,我遥辇氏丹阳王看上的人,没有到不了手的。” 皇甫惟明闻言觉得分外刺耳,目光如剑逼视迪辇组里,还未开口,却被好意护在身后的独孤敏推开了。 独孤敏横眉冷对:“你们契丹管女人都叫奴吗?你们难道没有娘亲?还是你的娘亲、姐妹、妻子、女儿在你眼里,都是奴?睁大你的招子好好看清楚,这里不是契丹!” 一席话,连珠炮似的,说的迪辇组里和博日格都愣了。 独孤敏却不给他们丝毫喘息的机会:“在大唐,女子可经商展业,可入塾读书,可担任官职,身份与男子一样尊贵。番邦质子入朝,须至国子监习业,习什么?习我大唐的律法规章、道德礼仪。今日我便给你们上一课,我是鸿胪寺四方馆在员(有编制)女官,不是什么奴,按《唐律》以下犯上,对官员不敬乃至有弑杀行为的,处以流两千里。” 迪辇组里听到此处,竟然一脸无耻地笑了,还夸张地掰着手指算了算:“哼!那正好,两千里刚好够送我回契丹了。” 说着,还阴恻恻地瞪向独孤敏:“就是不知哪条《唐律》能办得了我们契丹人,能办得了我!” 独孤敏气急:“你!” 眼见两边又顶上了,皇甫惟明强抑怒火,一面堵住独孤敏,一面又给对面的博日格使了个眼色。 博日格见状,轻推了一下迪辇组里:“迪辇组里,你只是本质子的随侍,胆敢这般放肆,对大唐不敬,就是不用《唐律》,用契丹族规家法,现下也能治你的罪,你今日酒喝多了,才误犯大错,现罚你退下勒戒至酒醒。” 明显是小惩大戒给台阶的包庇,可迪辇组里放着现成的台阶不下,嗤笑一声,反手揪住了博日格的领子:“大贺氏家的小狗崽子,凭你也敢对我汪汪吠,真当你是谁的主子呢?” 契丹是一个由八个氏族部落联盟建立的番邦,之前一直都由大贺氏族的人出任联盟长,自上次大贺氏的李娑固被杀了后,遥辇氏的可突于把持了联盟,他有心以遥辇氏代替大贺氏,却还不敢明目张胆,也忌惮大唐的威压,便接连扶持了几个大贺氏的人上去当傀儡可汗,整个域内,上下倒置,遥辇氏的人横行霸道,大贺氏的人提心吊胆,这才有了在大唐四方馆,遥辇氏的随侍敢薅大贺氏质子衣领的一幕,当然是遥辇迪辇组里底气十足。 博日格当众吃瘪也不敢同他理论,只好转身看向独孤敏:“这位女官,今日多有得罪,是我御下不严,对大唐女子认识不足,冒犯了你,改日定当面致歉,我们就先退下了。” 说着,就任由迪辇组里扯着衣领,两人互相钳制着,半拖半拉往外面走,岂料才走出几步,迪辇组里犯了坏,先松了手,幸而博日格早有准备,反手揪住迪辇组里的胸襟,这才没至于失重跌倒,也得以继续拖着他往外走。 见两人离开,皇甫惟明才转身劝慰独孤敏:“实在让你委屈了,这其间尚有内情,现在不能对外透露,故还得让你继续忍耐,你且放心,待事情办完,我自会寻机收拾,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独孤敏在心上人面前受了委屈,心里有些不得劲,但她又向来不是扭捏之人,倒也洒脱地说:“倒也无妨,别误了你的正经差事……” 话未说完,却是风云又起。 原来已经出了演艺所的迪辇组又回来了,不知他耍了什么鬼把戏挣脱了博日格的钳制,此时又重新现身,一脸挑衅地看着独孤敏和皇甫惟明,此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嘬,嘬,嘬。” 在场的众人惊了,演艺所今日招待的使团,并不止契丹和奚,还有其他番使番客,亦不乏各地客商,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用唤狗的方式唤独孤敏,不是猖狂,而是作死! 迪辇组里一脸叫嚣:“小贱奴,我劝你还是趁早从了我,你们大唐的白胡子兵、娃娃兵,拿着被我们契丹镔铁弯刀一砍就断的破军刀根本护不了你们几日,唐人不过就是仗着地大人多,一波儿战死了再有一波儿顶上,但是也顶不了多少日子了,我们契丹的疆土也在扩大,我们……” “啪”! 迪辇组里的后脑勺忽地被一枚棋子击中。 他愣了一下,不敢置信的摸了一下后脑勺,刚一转身,“啪”又被一枚棋子击中了前额。他眦目切齿,寻找敢拿棋子砸他的人,而他额前脑后肿起大包,样子又凶狠,又极可笑。 不远处,刘一手一手搓着一枚棋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卷琵琶弦,原是才刚上台前,独孤敏发现琵琶弦断了,因备用的放在同舍里,想要换琴弦又走不开,便托人带话给刘一手,抽空帮忙带过来。 刘一手拿了琴弦到了演艺所,正赶上独孤敏被契丹人欺负,忍了又忍,实在受不了迪辇组里的猖狂劲,便出手教做人。 她搓着手里的棋子,瞄准了迪辇组里的右眼。 迪辇组里看清拿棋子打他的是个小女子,便贱笑一声:“很好,我也嫌一个小贱奴伺候我不够,再来一个才刚刚好。” 刘一手不受他的骚话影响,冷静开口:“契丹人善骑射,马上马下射箭都得用右眼,我便砸烂你这只狗眼,倒不知哪一条契丹律法能办得了我一个大唐的人!” 很好,她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在场观者已经有人喝彩了。 迪辇组里听了,一脸贱笑,觉得刘一手不过一介女流,绝计不敢真来:“你敢?你可知道我是谁?” 刘一手抬腕运气,将围棋子卡在食指拇指之间,随时准备弹射出去,一脸平静的回击:“你是谁?不过是一个活着对大唐还算有点用处的契丹人,留口气,弄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狗命还在,契丹便不敢置喙,也更加不敢妄动。” 迪辇组里面上闪过一瞬慌乱,不敢嘴贱了,却是一脸奸邪地走向刘一手,想要玩坏。 刘一手当即抬腕动指,眼瞅着指间的棋子就要飞出,迪辇组里见她一脸认真平静,绝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这下真慌了,在刘一手将要弹出棋子的瞬间,抬手挡了一下自己的右眼,还不忘同时闭上了左眼。 瞬间,满室响起一阵哄笑。 迪辇组里睁开眼,见刘一手并未弹出棋子,只是吓唬他,而他却因一时胆怯而当众出丑,顿时勃然大怒,叫嚣着扑向刘一手。 刘一手面不改色,向后一撤。 就在迪辇组里将要抓住刘一手之际,皇甫惟明从后一个抱摔,将迪辇组里砸在了地上,又一个倾身,反剪了他的双臂,压住了他。 “她的话,你哪句没听懂?你爹可突于不仅就你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他可是还有许多上得了台面的亲侄子、亲外甥,把哪一个架上去当契丹傀儡可汗他都不亏!”皇甫惟明在迪辇组耳边低声喝责:“你在你爹眼中没那么金贵!否则也不会让你随质子入朝。你也别再琢磨着怎么作死,你死了,你爹趁机与大唐开战,或许能捞到一些好处,可你却不能死而复生了,那些好处也与你无关!!” 这番话,终于让一直挣扎的迪辇组里消停了、老实了。 不知是服了、怕了,还是真听明白了。 皇甫惟明起身,一挥手,便冲上来几个兵勇,押起迪辇组里出了演艺所。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演艺所戏台上笙乐响起,人间百态,史海钩沉,故纸堆中曾被时间淹灭的人和事,又一次被鲜活的演绎着,却不知今日人和今日事,也终将成为故事。 帝国版图的东北方向,李泌将手伸向空中,一只飞鸽落在他掌心,李泌从飞鸽腿上解下绑着的信筒,从中取出一封密函。 “可突于私生之子遥辇.迪辇组里已随契丹质子入朝,可突于已有止戈之意”。 李泌拍拍信鸽的后背,轻抚它的飞羽,像是奖励它带来了这个能略解眼下府兵暴乱的好消息。 李泌转身:“阿良,取碗水来,再取些粟米。” 李阿良提来了一桶水:“它一会儿得关到鸽笼里吧?别的鸽子见它一个吃食喝水会揍它的。倒不如一起都喂了,别的鸽子便会谢它。” 好机灵的少年,李泌心中赞许,面上悦色:“那你去吧,把它也带走。” 李阿良伸手接过信鸽,信鸽莫名的听话,从李泌手上踱到了李阿良手上。 李阿良略踌躇了一下,终于坦诚相对:“你以后别叫我阿良了,叫我李晟,我爹走之前给我取的名字,我一直挺喜欢的。是爹爹对我的嘱望,期我日有所成。” 李泌听了,心下又是一番感慨:“好的,李晟,待你喂完鸽子便进屋里来,咱俩得换身衣服到范阳府衙要人。” 李晟应了,当即提着水桶架着鸽子走了。 李泌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想想那夜在他那个破败艰困的家中收下他随侍身旁的举动,倒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 这孩子真的很好,聪明上进,却是太上进了,因见他日常茹素,便也自觉跟着不食肉,眼下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到底还是要说服他吃一点荤腥才好。 第49章 花间心事难言尽 “你到底洗好了没有?都快两炷香的时间了!”刘一手盘腿坐在一张圈椅上,椅子的靠背抵着她和独孤敏入住的那间同舍的房门,此时,正一脸无奈的看着前方,屋内水汽氤氲,独孤敏正坐在浴桶里沐浴。 屋内静寂无声,唯有浴桶中传来的水声与屋外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相互交织,像是一首拨弄心弦的曲子。 她应当是吓着了,仿佛有些魔症,沐浴还得让人守门,刘一手心下无奈,又不禁想起当年长姐被继母欺凌的旧事,对眼前的姑娘便多了一丝体谅。 “就快好了,再等等。”独孤敏声音低缓而微微颤抖。 刘一手忍不住多嘴相劝:“我看还是别搓了,再搓,胸口上的皮都要搓破了!” 独孤敏背对着刘一手,心中充满了屈辱与愤怒。刚刚,她被那人无礼地摸了胸,那份屈辱与恶心让她几乎无法正常呼吸。因此,她决定将那份污秽洗净。然而,洗得越久,她心中的愤怒与屈辱似乎越难以消散。她不断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想要将那份恶心的触感从皮肤上彻底抹去。尽管刘一手在一旁提醒她,胸口上的皮都快搓破了,但她仿佛听不进去,只想继续洗下去。 刘一手站起身:“算了,水都凉了,别洗了,我出去给你寻些消炎除菌的药膏抹上。” “别!”独孤敏一时情急便转过身趴在浴桶边沿,眼巴巴看向刘一手:“你别去,我怕!” 一副落花入泥般委屈可怜的模样,刘一手终究忍,想了想,若此时不能了结这全姑娘心中症结,怕是日后要落下毛病。 于是,她走过去,俯下身子,靠近独孤敏:“你怕什么?我出去后你从里面把门闩上了,结实的很呢,外头就是一头牛来撞都撞不开,再说,同舍入口,皇甫惟明不也安排了人把守了,这都不行?” 独孤敏张了张嘴,呢呢喃喃的挤出了实话:“我……我不是怕那个人……我就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出去,我怕见着他。” 果然,小娘子纠结之处正在于此,所料不差,刘一手心如明镜,嘴上却故意刨根问底:“谁?皇甫惟明?” 独孤敏羞窘地垂下了头:“我今日在他面前受辱,不知道他会怎样想我,更不知日后如何相处。” 刘一手眉头微挑:“我觉得这恰恰是他的问题。” 独孤敏吃惊抬头:“他?为何?” 刘一手面色沉静:“今日之事,他身为护送质子团入朝的大唐将士,没能约束好契丹质子及其随侍的言行,更没能护好你,便是他的失职,受辱的不是你,而是他。现在,他应该做的是上报鸿胪寺,惩戒那个契丹登徒子,而不是用什么眼光看待你。” 刘一手的话让独孤敏惊愣了,顿了又顿:“他,他原也是不想的,他也同我解释了,此间另有内情,为了大局,他亦不便发作,饶是如此,最后,他还是出手教训了那人。” “所以,你这是原谅他了?”刘一手明知故问。 独孤敏急辩:“他原是无过,也谈不上原谅,我本没有怨他。” 刘一手笑了:“料想他的心,与你是一样的。” “可是。”独孤敏犹豫了,眼神和语气都不那么坚定:“虽然大唐民风开化,女子比秦汉之时自由了些,可男女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我还是怕……” “怕什么?若是真爱,再嫁之妇都能捧在掌心,被畜生摸了一下,难道就污了?”刘一手一脸正色:“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吗——喜欢一个人,是想和他比肩等高,看一样的风景,有同等的灵魂,现在明显是他顾忌大局失了血性,反倒是你当场就甩了巴掌来回击,还用《唐律》严辞批驳,你今日非但没有失了颜面,还为大唐女子赢了尊重。要我说,就今日此局,你二人不是等肩了,而是你反超了一大截,他若脑子没坏,应该在心里敬你、慕你,搞不懂你为何还要难过,还在这里洗什么?” 这一连串的输出,不得不说刘一手真真是懂得安慰人的。 独孤敏的情绪立时好了很多:“好像也是如此,其实若在平常,我也根本不在乎,可偏偏是他面前,我心里便有些过不去了。原本我也不是这种扭捏之人,可我就想让他看到的,都是我最好的一面。” 爱则失智,刘一手腹语,面上却不予置评。 孤独敏像是听到刘一手的腹语,眨了眨眼:“姐姐,你有没有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受辱或者出丑?那时你又是如何做的?” 不知怎的,让她这么一问,刘一手脑海里自动浮现出了李泌的形象。 明州城里,凭借一双鞋便戳破她哑相真身的李泌; 长安城,骑着高头大马晃着钱袋看她饥肠辘辘的李泌; 悲田院,站在田埂上伸着羊皮囊水袋看她两腿泥的李泌; 还有那日,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被他攥着把柄,晃着珍珠耳环的李泌。 不仅是有,还不止一次呢。 自己怎么就那么坦然呢? “哎,不对啊”!刘一手猛地一通儿摇头,赶紧要把脑子里那个李泌摇出去,心里暗骂,刘一手啊刘一手,人家姑娘问的是喜欢的人,你想李泌做什么?跟他有啥关系?真是吃饱了撑的人都昏了头了吗? 独孤敏却误解了刘一手的举动:“没有?那尴尬、害羞、丢了脸面的时候呢,也没有过吗?” “没有。”嘴上答着,却在心里自语,当然没有了,因为我活到现在,能让他见到的受辱、尴尬、丢了脸面的时刻,都是他亲手成就的。 哎,不对,怎么又提起他了。 刘一手索性另起话头,她拿起一条浴巾递向独孤敏:“行了,你也别问了,也别想了,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出门去瞧瞧皇甫惟明在干什么,对着那些儿豺狼虎豹,你就不担心他?” 独孤敏面上一紧:“担心他什么?那些人虽然不是好人,终究是在大唐的地面上,不会如何吧。” 刘一手盯了独孤敏一眼,透着深意:“我与皇甫惟明所见寥寥,但也知他素来是有血性有风骨的,即便他要忍一个人、忍一件事,那也都是有条件,有谋算的。今日那个契丹质子的随侍明显比其主子更不好惹,又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经她这么一说,独孤敏立刻接过浴巾,擦拭起身。 顷刻,已穿戴好衣饰,又伸手递给了刘一手两枚棋子:“刚刚一并洗干净了。” 刘一手一看,正是自己拿来弹契丹人脑门的棋子,愉悦的接了过来:“我就说我在那儿找了三圈都没找到,原来是你收起来。” “弈之机,虚实是已,实而张之以虚,故能完其势;虚而击之以实,故能制其形。是机也,圆而神,诡而变,故善弈者能出其机而不散,能藏其机而不贪,先机而后战,是以势完而难制。” 独孤敏自己先吊起了书袋,却对着刘一手一脸钦佩:“姐姐今日弹棋击寇,先实后虚,虚虚实实,吓得那契丹杂碎抱头鼠窜,当真精彩,我也算看了个痛快,只是没能当场感谢姐姐出手解围,所以才收了棋子,洗干净了还你。” “黄宪的《机论》,原来你也懂棋,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过?”刘一手眼中一亮,很是惊喜,不待独孤敏回答,又捻着棋子轻叹口气:“哎,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我用《机论》之说和这手中的围棋子打人脑门,怕是在地底下都要气得把书撕了。” “那可不一定。”独孤敏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观棋,法于用兵,三尺之局亦为战场,弈者既可纵棋于楸枰杀伐,自然也可用棋于盘外抗敌,未必拘泥于形。” 刘一手对独孤敏简直要刮目相看了:“说得对,都是博与弈,看来你真懂棋,改日咱们手谈一盘,不对,你不该同我下,你应该找皇甫惟明下,他也爱下棋,你们正好可以借棋交心。” 独孤敏一脸期待:“好是好,原想找机会与他对弈的,就是怕两下里棋艺太过悬殊,反让人轻看了。” 刘一手眨了眨眼睛,“这个嘛,我可以教你两手,到时候,怕被轻看的,恐是他了。“ 此语一出,两人复又笑闹一场。 四方馆里雨过天晴,笑语连连,却不知同一片日头下的范阳城里,却是阴云密布,烟尘遮日。 李泌换了身略显华贵的紫色冠服,头上那根原本横插的檀木道簪也换了根云纹错金银的,以示尊重。身侧随行的李晟,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道童得罗交领长袍,一主一仆站在范阳城的一间铁匠铺的后院里,此地是李泌在范阳郡的暗哨,从容城县一路赶到范阳城,二人就直接住在了此地。 类似这样,在大唐起关键作用的店铺肆坊中,还有很多都是李泌这些年发展的暗哨,它们助李泌汇总四方情报,听从调遣、执行一些任务。 院内,李晟唐突地摸了一下李泌腰间的金鱼袋。 李泌也不恼,只看向李晟:“你识得此物?” 说是贴身的随侍道童,其实李泌在心里更将他看作一位新交的小友,同他说话、交代其做事都很是温和亲切,一改往昔对旁人的冷淡疏离,更没有对刘一手那种动不动就要怼的反骨。 而李晟却没吱声,扬着小脸,又大胆的再摸了一下。 李泌笑了笑,对这个孩子有些没缘由的喜欢,甚至是宠溺。 这是为何呢? 第50章 意藏深深念不休 是啊,这是为何呢? 细想了想,似乎是一度在他身上看到了明州城里那个刘一手的影子。小小年纪就要背负重压的境遇何其相似,在艰困无助的当口,却是一样的倔强不屈、一样敢梗着脖子与命运相争的肝胆。 与当年的刘一手相比,他同样早慧,只是缺了一些见识,行为举止上也有些贸然,但这也正是他愿意收留他的原因,有好奇心便有可塑之处,当然也就有了可以驾驭之处。 就像那日斗鸡之役、木鸡被损毁一事,他又稍稍花了点时间了解了一下前因经过,方知并非是李阿良奸滑耍赖,而是另外几个孩子见阿良斗鸡技艺高超,屡战屡胜,心中不服才合伙围攻了李阿良的木头斗鸡,并故意弄坏了鸡脚,李阿良坚持让对方赔,他在意的不是自己被欺负,也不是同伴不守规则,而是怕从此失去了再战的利器,再无博弈之机。 想的比一般人要深,这就是好苗子。 若悉心栽培,必可成材。 对于李泌的问话,李晟默了半晌,老实答道:“不认识,但看上去很贵重的样子,咱们要去办大事,你特意带上,定是有大用的。” 有眼力,话不多,又是一条优点。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这点比刘一手还得他的心,那个刘一手啊,不管你跟他说什么,总是第一时间拿一长串话回怼他,不知道话多伤身吗。 李泌此时暗中腹语刘一手,却不知刘一手只是爱回怼他一人,只是对着他才话密、话多。 只是,突然一个激灵警醒过来,这一个早晨,想了刘一手好多次。 唉,李泌啊李泌,你道心不坚呢。 赶紧收回思绪,专注眼前。 接着李晟的话,李泌与之会心一笑,耐心解释:“这是金鱼袋,圣上钦赐的,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佩戴,带上它,一会儿咱们要去的地方便无人敢阻拦了。” 其实李泌有更高等级的紫金鱼袋,就是刘一手在长安城与他再遇的那次所见的那个,但是紫金鱼袋持有者太少,李泌此时还不想暴露身份,故只拿了个金鱼袋来晃人,想必在此地,已然够用了。 李晟点头记下:“是个好东西,以后我也跟圣上要一个。” 李泌哑然失笑,心道这孩子当真跟她当年一样,皆是人小口气不小:“你怎么知道咱们要去办大事了?咱们要去办什么事?” 李晟看向铁匠铺的前店:“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娘说,当年我爹被征召去折冲府团练前,最后去的地方就是铁匠铺,原是去买唐刀的,府兵上阵都得自备武器,卖家要留下底单明细,咱们一到这里,你就跟铺里的掌柜要了来打唐刀的客人的底账,所以,你在查折冲府的事。” 很好,洞若观火,优点又加一条,自己在识人上,果真眼力独到。 李泌心情不错:“那好,走吧!” 果然,有金鱼袋的加持,让李泌与李晟在范阳衙署一路畅通,免了许多周章。 越过那些不想见的人,直接见到了范阳节度使兼河北采访使,加御史大夫的裴宽。 裴宽虽已年及花甲,却仍是肌肉结实,身强体健,此时正步伐稳健的迎向李泌。 若在长安,按品阶,李泌倒也不必行礼,但此刻对方有地主之利,且,因着故交,李泌还是上前恭敬的行了一礼:“裴大夫。” 裴宽便赶紧还施一礼,当下扶住李泌的肩膀,引向衙署正堂:“才刚听他们说有上差驾临,我还在琢磨竟是哪一位,但见是你,便可放心了。” 李晟暗暗观察两人,一个真心恭敬,一个诚意亲近,显然是旧识,关系也是不错,便跟了进去。 裴宽待侍奉茶点的衙役下去了,才冲李泌露出了愁容:“奏章接连递上去了四五封,圣上一点回音都没有,到是李林甫差人一催再催,令我抓紧征调府兵,现在是急用兵的时候吗?最新的军情发下来了,契丹和奚退兵不打了,说要把军马军粮都进贡给圣上,那就是这几年都不用再打了。不打了,用兵的事就不用急了,不知他急吼吼还催个什么劲!” 老将军人老脾气未老,还是那么直爽劲道。 契丹和奚之所以在这个当口退兵的内情还不能同他讲,所以…… 李泌淡然道:“他频频催促,无非是想让你急乱,若你一旦心急,河北道府兵暴乱之事便会愈演愈烈,届时他便能趁势在圣上面前力推府兵改募兵之策。因此,不急,实乃明智之举。” “虽然从长远看,府兵改募兵亦是大势所趋。”裴宽抚须点头:“但事涉李林甫,老夫便知越是他急着让人干什么,越是说干什么对人有利,那便越是要细想想,免得掉进他张好的口袋里,让他给篼头闷住了。” 到底是经历过战场考验的老将,这份警惕心当真是极好的,李泌:“长源此来,就是要与裴大夫一起破了他的网。” 裴宽微愣。 李晟立即上前,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了一沓张张都写满了字的状纸,呈给裴宽。 裴宽接过,略翻了翻就放下了。 李晟见状,顿觉十分可惜,他知道李泌为此刻筹备了多久,又写了多少个通宵,裴御使怎么能看看就算了呢。他想上前再给他呈上一次,但见李泌用眼神制止了他。 李泌一脸平静的等着裴宽开口。 裴宽神色阴郁:“这些情形,老夫都知道,郡衙里、案桌上的那沓比这些还要厚,身为范阳节度使又是河北道采访使,现下郡内府兵的日子有多苦,老夫怎会不知道?但是又能如何呢?递上去的奏章没回应啊。” 情绪微微激动,他挪了挪身子,越发靠近李泌:“在长源面前,不必兜圈子,我就同你摊开直说了,停止征调府兵,只能解一时之危,关键的,还是在分地,人要有地才能活,我郡内确实还有些官地,但也不够这么多府兵分勋田,人不患寡患不均,我分谁都是不是,所以我只能先压着。” 李泌抬手,将边几上靠近裴宽的那碗茶推向他:“不急,裴大夫先喝口水润润。” 裴宽也确实急得口干舌燥了,端起茶盏大喝一口。 李泌又道:“才刚裴大夫也说了募兵是大势所趋,募兵,可解归乡府兵冗员一事,招募体健壮龄者充实边防以强战力也是国之根本,利国利民的好事不能因为李林甫一人便耽搁了,他急推募兵制自是想从中敛财,与咱们初衷不同,与其为了防范而被动拖延倒不如迎头而上,抢先制定出募兵制的准则条款,从源头堵住未来贪腐的漏洞,以防患未然。” 裴宽若有所思:“确有道理,只是,还是不够,就算归乡府兵的青壮年愿意被招募再次从戎,那剩下人老弱残疾以及不愿再次从戎的人数,就现有的地,还是不够分。” 李泌早有准备:“可将每个人原定份例折半。” “折半?!”裴宽摇着头:“那闹事的人还不得砸破我这郡衙的大门。” 李泌胸有成算:“按差额折算后,再分给他们每人一份小麦种。” 裴宽一脸疑惑:“麦种?” 李泌:“来见裴大夫之前,长源已于范阳郡内及周边土地细细勘验过了,很适合种麦。麦贵粟贱,市面上一斗麦的价格是一斗粟的五倍,粟一年只收一季,麦一年可收两季,只是在耕作上要劳累辛苦许多,但那也比团练和上阵打仗要轻松,所以归乡的府兵们肯定是愿意的。” 裴宽显然极为意外,怔愣间又将李泌的话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在想清楚后便拍掌大悦:“李长源啊李长源,你七岁能文能算,一首‘方圆动静’的题赋,得圣上青睐,颂你为神童,真不是白夸的,你真真是神童、神算、神人啊。你这一抽一送之间,我郡内的府兵乱事,便有望立时可解。” 这老将军夸人也夸的太直白了,饶是李泌一向淡定自若,此时也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又见李晟睁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越发有些尴尬,便喝了口已经温凉的茶水。 再次开口,语气更为恳切:“裴大夫,现下最要紧的还是为推行募兵制所制定的具体细则。” 裴宽用手点了点李晟先前呈上的李泌所写的章程,神色会意:“长源尽管放心,老夫心中定数,你已辛苦打好了底,添砖加瓦之责,老夫必无旁贷!” 李泌知道裴宽也是性情中人,见他如此说,便可放心,开口便另起话头:“那此事解了,长源这里便还剩下一件私事。” “私事?”裴宽微愣,李泌的性子他素有耳闻,除了公事,并不与任何人有所交集,此时公事已了,便说还有件私事,难免疑惑:“何事?” 李泌看了眼侍立在侧的李晟。 李晟上前,双膝跪地,手捧一份诉状,拜在了衙署正堂高悬的牌匾之下。 那牌匾上刻着的,正是玄宗钦赐裴宽的一句诗“德比岱云布,心似晋水清”。 李晟朗声道:“草民李晟,年十三,状告太平军使,强征暴敛,欺男霸女,私禁我娘,即已故太平军伍长李钦之妻,张三娘。现诉状在此。” 第1章 当仁不让勇向前 与同僚和上司一起的饭局总是难耐的,虽然难耐,却也是人在职场,无从回避的。 天气闷热热的,四方馆内部酒楼凡是像样些的、通风好的雅间都被番客们提前预订定了。馆中留给自己人的要么是没窗户的内间,要么就把边的、靠近楼梯处的简陋隔间,此时,棋艺部众人就聚在一处最把边的隔间内,是旬休例行小聚,更是为马天元饯行。 通事舍人面向众人举起酒盏,酒过三旬,已些许微醉,开口就有些絮叨了。 通事舍人:“早同你们说过,于四方馆有所作为,便要放眼大明宫之壮伟、长安城之繁盛、大唐之辽阔,立命安身展业宏图,就是这个道理,不要拘泥于眼前居职高下,而是要看到四方馆给你提供的基台有多大,在这个基台上,你能做出多大的成绩,四方馆并不在乎你立时当刻能回报多少,而是更在意你能飞得多高多远,你们看看马天元。” 他将目光落在马天元身上,众人的目光也随了过去。 通事舍人继续抒发着内心的感慨:“他听进去了,不光听进去了,还力行践实,抓住这次难得的机遇,在寿王府家宴上以才情棋艺脱颖而出,得到汝阳王的赏识举荐,从四方馆一跃到了翰林院,成为天子的棋待诏。” 众人看向马天元,或含笑示意或颔首点头、或默不表态却眼露羡慕,当然,同僚中有人钦佩,便也有暗暗不服的。 马天元适时地举起酒盏,目光略带孤傲又往回收了收,一一滑过众棋工,最后落在通事舍人身上时已换了一脸的恭敬,将酒敬向通事舍人。 马天元神色诚挚谦和:“这些年多得舍人提点,天元才有今天,舍人的话,句句发自肺腑,令闻更是受益匪浅。忆及当初,天元初入四方馆,也只是末位棋助,正是通事舍人的勉励与鞭策,才让天元走到今天。” 他这番话,便将自己多年努力的辛苦,抓住机遇的幸运,天时与地利、内因和外因,统统归功于是听了通事舍人的劝导才跬步至千里上。 不得不说,这彩虹屁吹的有点显山显水了。 然而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通事舍人还是极为开心地笑纳了马天元的恭维:“自明日起,你便入翰林院,成天子近臣了,往后得空,还多回四方馆叙旧啊。” 说罢,中书舍人举杯一饮而尽。 马天元见状,也立即一饮而尽。 通事舍人调子起的高,台下众人便不管是真心服气还是假意逢迎,均纷纷起身离座,来给马天元敬酒。 刘一手今日恰好坐在了马天元旁边,当下便被涌上来的人群挤到了一边。 “恭喜马兄啊,今后有机会了,别忘拉兄弟一把啊。” “马兄棋艺和人品双绝,我早就看出来会有今天的。” “大唐棋待诏,天子近臣,马兄未来可期啊。” 马天元举起酒盏一一回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哪里,哪里,还得努力,还得上进,高处也有高处的难。” 刘一手索性退到了席末,自斟自饮,自顾自吃了起来。 她不打算在这个场合巴结马天元,犯不上。她与马开元最近的关系有些微妙,论亲近,比之刚入四方馆两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时,自然要好了很多,甚至因为公事还会出双入对,交往密切。 但她觉得,自己在四方馆里的处境,是她堂堂正正扭转局势赢来的。她从未没想过,现下或者将来要靠马天元或是其他什么人的提携当上棋待诏。 所以,酒桌上的应酬大可不必,私下的央求,更无可能,还是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看其他人表演吧。 专注吃席的同时,耳边免不了传入一些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 “哎,听说了吗?那日在寿王家宴上大出风头的,原是刘一手,一骑挑三将,怎么到头来,被举荐入翰林棋院的却是马天元啊?” “对啊,听说马天元在那日的场子上丢人丢大了,老底都被抖露出来了,原来他是面首张的后人。” “就是啊,这样还能被汝阳王相中,这相中的到底是他什么啊。总不会是……” 越说越不像话了。 刘一手忍不住回身,不悦的神色连同一道锐利目光投向那片是非话题中心,闲言碎语便止了。 最近馆里这样的声音很多,多到她都替马天元无奈。 论棋艺,她觉得马天元被举荐为棋待诏当之无愧。 四方馆棋艺部本就是京中职业棋手最聚集的地方。以棋为生的人,棋力自然比外边玩票的棋友强,而能在四方馆任总棋工,自是以棋力服人的。就算说回寿王家宴那天,虽然她以一敌三大灭对方威风,可后来的溪石对弈,她却千真万确的输给了马天元。所以,单以棋论,马天元是衬得起棋待诏一职的,可要论棋艺之外的因素…… 他在人生处于最劣势的一刻,能得汝阳王赏识并推举,必是有些什么过人之处被看到了。 当然,现在也不是她替春风得意的马天元操心的时刻。 她默默饮着果酒,将通事舍人、乔典仪、以及其他众人的表情及反应尽收眼底,脑海里盘旋着马天元日前说的那句话,“我已经替你打算过了,这两天馆里应该就会宣布的,到时候你顺接了就是了”。 “此时此地,适合私下透露或者直接宣布的某一项决议,会是什么呢?马天元让她顺接的是什么?”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但她知道若自己直愣愣的接过来,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不适乃至反弹,她得巧妙应对才行,那个位置,她自然是想要也要得起的。 一阵纷乱后,众人归位,果然,那个话题被挑了起来。 “恰逢今日通事舍人在此,不知马总棋工离任后,棋艺部总棋工的职位将由何人担当。”多年的老棋工巫友为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开了口。 乔典仪看向通事舍人,言有所指:“那就这里宣布?” 通事舍人颔首示意。 乔典仪便看向众人,清了清嗓子:“原是该明日张榜通告的,但在场都是自己人,今日就私下里先说了吧,历来四方馆总棋工的人选,棋艺过人是首选。总棋工,棋力不能服众,当是不行的。” 众人目光便聚焦在了刘一手身上。论业绩,论战绩,现下她都是四方馆最强的,日前有一乡野“棋圣”登门挑衅,孔棋工等人上去皆不能行,是她登场守住了四方馆的颜面,令其铩羽而归,她的棋力自是在其他人之上的。可是她从棋助升为棋工才没多久啊,难不成便要连跳三级,一跃成为总棋工吗,实在是没这个先例啊…… 乔典仪话锋一转:“但棋品、资历也是要考量在内的,棋艺部毕竟是四方馆中设立最早,历史最久的部所之一,弈棋水平的稳定,人员和睦,皆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总棋工的人选,在棋力之外,须是老成持重、奉献多时、人品口碑为众人所认可的。”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滑向了坐在刘一手对面的孔棋工身上。 看来这届总棋工人选就在这二人之间了,孔棋工微有些不安,刘一手倒是一脸坦然,她觉得应该就是自己了,马天元铺垫了那么多,说的不就是此刻吗,她会顺接,但也得给孔棋工一个合理的台阶或者安排。 乔典仪铺垫了许久,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候:“只是四方馆总棋工原不在朝廷官职序列内,并不受官员考课制管理,馆中新任总棋工的选定,历年还有一个原则,便是要得上一任总棋工的推举,经综合考量,故新一任的总棋工就是刘弈秋。” 尘埃落定,各种复杂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刘一手。 如果说等待宣布时现场的气氛是紧张静谧的,那么此刻简直是一片死寂。 刘一手对于这份冷场倒还自若,她一早便已经预估到了这一幕。与孔桓德等老棋工比,她来到四方馆的时日不算长,一朝上任总棋工,压在这些老人头上,他们自然是需要时间适应的,尽管眼下无论棋力还是业绩,她已经碾压他们许久。 她站起身,举起酒盏面向众人:“感谢通事舍人、感谢乔典仪委我以此重任,感谢马总棋的举荐,更要感谢诸位同僚日后的支持。” 前半句是场面话,除了被点到的马天元等人,其他人没什么反应。 于是,她又把酒盏举得更高一些:“我所理解的围棋,它的精髓其实在于和,楸坪上角逐胜负,棋桌下握手言欢,追求的是以战止战,以战求和。我们棋工在四方馆陪侍各方来客,其实做的也是一样的事,以棋谋和,是国家番邦间的和,也是咱们自身与客使的和,支持这种和的基础,首先便是咱们棋艺部的和。我自知在棋艺部资历尚浅,一朝履新,的确会让各位同僚感到不适,所以在此,我先释和,我当总棋工只有一个愿望,与诸位一道和气生财、成长进益。” 这番话说的十分诚挚坚定,又极有见识,众人听了却不并都以字面理解,而是细品话外之音,于是便有人信任赞许、点头附和,也自有人拉着脸不以为意。 于是她便拿出了自己更为明确的诚意。 第2章 云容轻卷映天青 刘一手从常服袖中掏出两份文书,一份递给了通事舍人,一份递给了孔桓德。 刘一手自是早有准备:“加入四方馆棋艺部的这段日子,我所获颇丰,闲暇之余也有很多思考,便将它们汇集成略,这是我草拟的《棋工分级考评九制及俸禄革新六略》,还请舍人和乔典仪及各位同僚过目,若诸位觉得还可行,我想自正式接任总棋工后照此实行。” 众人自是一片惊讶,知道小姑娘厉害,未想却精明至此,一早便有准备。 通事舍人立时翻开刘一手的改革书策,乔典仪也将脑袋凑了过去。 孔桓德却是一眼未看,便将其递给了身旁的巫友为,巫友为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将其展开,细细看了起来。 刘一手将这一幕暗暗记在了心里:“原来是他!” 夜幕低垂,里坊已闭,悠长的暮鼓之声伴着月色缓缓洒落长安。 四方馆的飞檐翘角在夜色中隐现,仿佛一只静卧的凤凰。琉璃瓦顶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光,与星辰交相辉映。馆门两侧的石狮子,在夜色的映衬下更显庄重,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宁静。此刻,上宵禁了,整个长安城陷入了深沉的寂静之中。 “秋宵”,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 “云容”,云容轻卷映天青,碧水悠悠映月明。 “静松”: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南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 刘一手走过二楼一间间半开放的雅室,轻念着它们的名字,吟诵着对应的诗句,宛如已经预见了自己即将由此开启的挑战和潜藏其间的荣耀。 这里的每一个隔间雅室她都曾坐过,都记录着她曾经的拼搏与汗水,赢过、输过,甚至直白的讲,是赚过、赔过,此时都已生出了感情,更是她成长的印记。她曾在这里磨砺棋艺,积累人脉,也曾在这里品尝过失败的苦涩,但更多的是进步的喜悦。 这些隔间雅室,见证了她从无名小卒到即将成为四方馆总棋工的蜕变。 她步履坚定地复又回到“秋宵”雅间,她自认为这里是她改善同僚关系、翻身争夺主动权的地方。 如今,坐回这里,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长吧,长吧! 快快长高吧!长吧!长吧!快快长大吧!”她的心中又升腾起了当初在悲田院田埂边,听到水稻拔节时一样的心情。 明月高悬,光彩如露,沾湿了窗棂。月光从琉璃窗射入,照亮了案几上的一样物件。那便是李泌送给她的那册《易经》。 他知道了吗?他会怎么想?怎么看呢? 她笑了笑。 他应该会在心里祝贺她,也会祝福她,不过,明面上,仍会当头棒喝,让她尽早从一时的窃喜、得意中清醒过来,紧张起来,在他的世界里,明晨,比初阳升起更早的怕是危机感吧。 这样一个人,看起来淡定从容,其实好像很没有安全感。 不过她喜欢,其实,她也正是如此。 她觉得,她与他,好似两个世界的人,走的,更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径,但却可能会殊途同归。 对,同行者。 就是这种感觉。 窄门长路,漫长且崎岖,但,幸而有他,这一路走来才不是侥幸。 所以,她会对总棋工之位毫不谦让,那是她努力争来的。 “你应该提前给我看一下。”马天元略带冰冷的声音自刘一手背后响起:“那份革新书略。” 因为今日棋艺部整体旬休,二楼的雅室区并无他人。 突然的开腔现身,令刘一手冷不妨被吓了一跳。 马天元自顾坐在她对面,着实有些不开心:“我已经提前叮嘱了,你顺接就好,到底还是给自己找了一堆麻烦。” 刘一手不以为意地笑笑:“纵使低调顺接,该来的麻烦也避无可避,倒不如迎难直上,先给自己备好对策。” 马天元欲言又止的半天,最终还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对她若能做到不听、不看、不管、不顾,人生应该会少叹息很多吧。 马天元终究还是气短了些:“罢了,反正等碰了一鼻子灰,你自会知道我说得,原都是为你好了。” “不必等碰了灰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自然,我的鼻子也不会碰到灰。”刘一手一脸笃定:“我有信心会做的很好,就像我当初那日站在四方馆大门外时,一样有信心。” 到底还是她,他不禁又叹了口气,便从脚边拿起一个棋箱递给刘一手:“这套玉子棋今后就归你了。” 刘一手眼中闪过惊喜:“这好东西难道是总棋工任上代代相传的?” 马天元还想叹气,却使劲忍下了,耐心解释:“士看衣锦马看鞍,总棋工衬身份的棋具都得自己掏钱置办,我入了翰林,所用棋具都由宫内供应,这套棋就用不上了,所以赠给你。” 哦,原来是临别相赠,果真是一番厚意,刘一手大大方方笑纳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我也不能白占你的,我就跟大伙说,这是你特意留在馆中给咱们当传家宝的。” 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真叫他难以安心,又是一声叹息后,他又拿出一个似是被使用了很久,都盘磨出光亮的折叠棋盘。 马天元再开口便是斩钉截铁:“和玉子棋一样,这些都是我单独留给你的,他们,还犯不着我用这份心思。” 这话让刘一手心下略微一顿,马天元与棋艺部的众人不是一贯称兄道弟吗?怎么现下说出的话如此无情呀!那往昔的交情都是假的吗?还是说他和她已经亲近到超越了其他人?她倒是并不觉得。 马天元打开折叠棋盘,刘一手扫了一眼,面上便惊了:“这是?” 马天元一脸正色,像是叮嘱又像是提点:“这个棋盘是二十一道的,比咱们常用的十九道多两道,正是这多出的两道,才能打开一个人的格局。” 刘一手从未下过二十一道的围棋,还不太懂。 马天元看向她的眼睛:“你就是太过专注眼前了,下雨只会打伞,天寒只懂添衣。身在长安,很多事都是不需要正解的,正解有时候反而是绕弯路。” 刘一手眼中存疑:“什么?” 马天元颇为耐心:“就比如在这四方馆,能决定你前路的人不在你之下,也不在你之侧,只在你之上。故,上位者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才是关键。你那份革新书略,看似头头是道,新人也照顾了,老人也维护了,其实却是一团和气的糊涂账。你想想看,那是通事舍人在意的吗?通事舍人是个怎么样的人、缘何任职在这四方馆,未来又会履新何处,如此种种,你都考虑过吗?” 她被马天元问住了,她确实没有考虑到那么多。 她看着他严肃认真的表情,感受到他是真心在为她考虑的。 于是她也一脸肃然的回应:“你说的话我还没有完全参透,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定会仔细考虑,不再冒失了。” 见她乖顺回复,他才稍稍放了心,转而又害怕因着这样一番严肃话题将她吓到了,于是又补充安慰:“我是关心则乱,语气重了些,其实你也别太紧张,我举荐你接任总棋工,馆里非议不少,但我举贤不避亲,问心无愧,舍人和乔典仪那儿,我也为你打点好了,他们自会撑着你的,你只管放心。” 心下又是一颤,刘一手当即一脸感动的看向马天元:“马天元,我向你致歉,你原来是这样一个大好人,你我非亲非故,认识时日也不算长,你竟如此这般无私的帮我,我真不该,不该当初一边洗棋子一边心里偷偷骂你。” “呃!”马天元深深的长长的叹了口气,但愿,这是今天最后一次叹气,人说老叹气不好,会把好运都叹没了,可他真是忍不住了,这个刘一手,下棋时脑子那样机灵,偏偏那颗心却是榆木做的吗?他还要怎样,她才能明白他的心意啊! 马天元无从得知,他的心意她当然明白,只是她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长安的夜风吹起她的发丝,他们可能是最后一次并肩站在二楼的小露台上了。 两人静静地看着夜景,谁也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良久,刘一手缓缓开口。 刘一手:“马天元,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马天元一愣,这话怎么有点似曾相识,似是溪石对弈那晚,自己说给刘一手的。 刘一手一脸明媚:“我叫刘一手,遇事留一手,我会没事的,你放心吧。” 夜色趁着,那容颜到底晃了眼,也越发入了心,马天元悠悠开口:“你最好说到做到。” 刘一手转身看向他:“你明日是不是还在四方馆?” 马天元点点头,不明就里:“你要做什么?” “明日我要请假,正式文书下来前我还不用上任呢吧,我有点家事要处理。” 刘一手的话让马天元吃了一惊:“家事?你有什么家事?你不是住在同舍里吗?就和演艺所新来的那个小娘子一个屋,怎么你外头还有家室?” 第3章 静候东风拂玉钿 翌日破晓,曦光初绽,一缕金色晨光透过窗棂之隙,轻洒刘一手榻前温暖而明亮。刘一手眼波微动,耳畔传来独孤敏轻柔平稳的呼吸,看她睡颜恬静,仍在熟睡,为免惊扰,遂悄然起身,动作轻盈,洁面梳洗,整饬衣饰。 简陋的妆匣前,仔细地梳理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平日总是束成男人样式的发髻,着实是委屈它们了。 坐在镜前,微微低首,开始上手今日的妆容,日常都是清水素面,今儿却是要好好装饰一番。化妆于她是件稀罕事儿,幸而她灵俐,很多事情只看看便知道大概,从裴山月到独孤敏,这两个女孩,不,裴山月是个假扮的,但这两人都走在了时尚前沿,各种妆容技法上很有一套,给了刘一手以美的熏陶,然而不管是裴山月的妩媚妆容还是独孤敏的美艳风格都不适合她。 刘一手最终还是决定按自己的心意稍加修饰,比如她的眉形本就清秀,便弃了时下流行的新月挂天和远山含黛,只是淡淡勾了两笔,如同山间轻描的竹叶,自然又充满生机。点唇时,也没有用石榴娇、大红春、嫩吴香和露珠儿。而是选择了淡淡的桃粉,一抹轻扫,唇瓣间便透出了小姑娘特有的润泽与纯真。 稍稍妆饰了这两样,既没有涂厚粉、也没有点妆魇、绘斜红,淡雅的妆面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自信与活力,清新自然,简洁美好,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极简却又极为认真的梳妆后,揽镜自顾,审视着自己的模样,扯了扯身上的罗裙,这条裙子显然有些旧了,款式和布料上的花色都不时兴,颜色也不鲜亮,却被她打理得干净整洁,然而要去见今日之人,怕还是有些不妥。 “嗯,不够鲜亮,也不够时兴,最重要的是,明显小了许多。”长个子,于她倒也不是件好事,刘一手低声呢喃着:“眼下出去现买定是来不及了,坊里的成衣铺子没有这么早开门的。可若是让亲人看到自己过了这么久还穿着从家里带来的旧衣,心里怕会难受,可要不穿这个,也没旁的新衣啊!” 她有些发愁,来长安这么久了,酒楼打杂、悲田院求生时,既没钱也没机会置办,后来入了四方馆,事杂繁碌,也一直不得空出四方馆,日常又多穿棋工的常服,所以,她还没给自己置办过新衣。 现下要见亲人,为了他们安心,换一身好些的衣裙是必备的,可现在只能想法子修饰了,问题是,就算找一根能显得自己过得很好的钗环也没有啊。 哎!都怪这几日有点忙乱,也怪自己竟然忘了这一层。 “我这里有一身还算九成新的衣裙,去年秋后新做的,因时节过了,从未上身。今年里也只穿过一次,当时尺寸放了量,姐姐应是能穿的,若不嫌弃,便先穿了出门吧。”独孤敏不知何时起来了,面上是副慵懒未醒的样子,拥着被子歪在榻里,看着刘一手,一派真挚。 “把你吵醒了?”刘一手一脸歉意望向独孤敏,不看不要紧,一看却是吓了一跳:“你昨夜在梦里跟人打架了?怎么眼圈乌青的?” 独孤敏揉揉惺忪的睡眼:“总是睡不着,后半夜才迷糊了一会儿,却也睡不实,总是惊醒,要是老这样,我可能会早逝。” “呸呸呸,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刘一手坐到她身旁:“大清早的,怎么乱说话!好好的,又因为什么?不会又是因为皇甫惟明吧,他又怎么了?” 独孤敏一脸苦大愁深:“我费尽心思来四方馆入职全是为了他,谁成想,近水楼台却连他的一面都难见。这几日,他要么躲在房里不出来,要么就守在北馆那个连廊上,也不见有什么正经差事要办,纵使跟守卫们聊天,也不往前头来一步。” 独孤敏一脸懵懂加泄气的模样,刘一手却从她这几句话中悟出了点内情。 刘一手起身时一脸笃定:“那好,今日我就借你的新衣穿了,我也不白占你便宜,作为回报,我告诉你如何帮皇甫惟明解难,如何让他对你既生感激又生钦佩。” 独孤敏将信将疑。 如此这般,刘一手便在独孤敏耳边好一阵低语。 独孤敏听着听着,眼睛瞬间就亮了,随即又暗了:“原来他是为了这个,可是,连他都为难的事,我又能做什么呢?” 刘一手又是一番低语交待。 独孤敏满脸惊讶:“这样可以吗?” 刘一手:“以你之长,助他破局,他自会感受到你对他的热忱。又是举重若轻极为巧妙的行事风格,如此仗义助攻,又非他主动所求,自然是意外之喜,也自然会生出一股冥冥之中的默契,这对他而言,必是更为刻骨铭心的感动。” “哇,要是真的就太好了!”她一骨碌翻起身,开箱子给一手找衣裙:“我决定了,不给你拿那套穿过的,我要给你找一套十成新的,从未上过身的,还要配一支金簪,刘一手,你值得最好的!” 刘一手倒是意外了,这姑娘可真是可爱极了,能得她所爱的皇甫惟明,也是个有福气的。这一瞬间,刘一手突然觉得或许媒婆这一行当,才是妙不可言啊!手握红线,穿梭于人间,巧手一挥,便能让有缘人千里来相会,共谱一曲美满姻缘。宛如春风信使,带来温暖与希望,为无数孤独的心灵找到了依靠和归宿。不仅成就了别人的幸福,更是在无形中为自己积累了无尽的福报。真可谓是一举两得,既做了好事,又得了好报,真乃人间美谈也! 嗯,有朝一日,不下棋了,咱就当媒婆去! 同一个早晨,李泌立在船头,看看两岸的风光景致,漕运码头,看船头河水奔腾,浪花飞溅,不时朝河里扔个石子,或是拿起船头的水文杆测测水深。 出了范阳郡后,他带着李晟乘船先是沿永济渠南下抵达东都洛阳,略略修整后,更换大船沿黄河西行,抵达渭水后,又换回小船,继续西行向长安而去。 因是包船,在水上起风后,船家喊了两次请他回舱避险,他都不为所动,船家便只好任由他在船头上我行我素了。 李晟拿了件挡风保暖的青色大氅,走上船头,递给了李泌。其实,他原想直接给他披在肩上,以免打扰他的思绪,可惜试了试,身量够不到,也只好打扰他了。 李泌系着大氅领口的带子,目光还停留在水面上:“我们为什么要走水路回长安?” 没头没脑的,这一路上,他常这样冷不丁的提问李晟,是考,也是教。 这是他身边第一次有人时刻相陪且形影不离。 李晟同皇甫惟明不一样,皇甫惟明是挚交好友,很多事无须说,便有一份十足的默契。 与刘一手也不一样,刘一手是……是让他挂心之人,与刘一手相处,既是互怼,也是博弈。 但对李晟,他觉得这孩子就像一颗种子,也似才刚破土的青苗,既珍贵也稚嫩,需要他耐心呵护,更要时时刻刻扶正。现下更需要助他尽快成长,于是,他不得不时时考教。 李晟似是已提前将答案验证过多遍,脱口而出:“卖粮食。” 李泌干了一下,看向身旁的李晟,这孩子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像是惜字如金,脱口的每一个字都显得尤为珍贵,但却极为精准,的确是个沉稳内敛、又聪慧敏锐的好孩子…… 他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细说说。” 李晟继续:“您让归乡府兵种麦,若麦收了只在范阳郡内售卖,那里富户少穷人多,肯定是卖不动的,故,只有将麦子运到东都或者长安,卖给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才能卖上个好价,也才能全都卖出去。但是长途转卖又有诸多不便,所以您便先来勘测一下水路,以水路运粮,又快,又便宜。” 这回李泌才是真心满意了,这正是他解府兵暴乱的最后一步,这一步坐稳,府兵到募兵的转换也跟着就稳了。 一阵打头风袭来,小船跟着一番摇晃,李泌急忙侧身护住李晟,生怕他落水,同样的,李晟担心李泌落水,也一把扶住了李泌。 风来得急,去得更快,转瞬便停了,两个自幼都不善与人亲密接触的人,相视一看,愣住了。 李泌站直身子,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一下,船家急急忙忙寻来了。 船家看向李泌:“这位仙长,咱们的船马上就进长安了,您二位今日赶上好时辰了,咱们的船可以直入浐河,停泊在刚修好的广运潭码头。” 广运潭在当下,可是个了不起的地方,船家提及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李泌却并不意外,也无甚激动,只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执掌备身所,天下暗哨为其调配,天下动向自然也为他掌握,故早已提前收到讯报,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历时两年,筑坝分流渭河、修建运渠,截流灞河、浐河,使水向东,至永丰仓下与渭水会合,一直联通到大明宫东边的长乐坡下,也正因如此,李泌才会选择了这条水路进京。 船家见他不像是难说话的人,随又开了口:“是这样的,仙长,今日正有个极大的喜事,修通此条水路的韦太守要给圣上献宝,圣上会在离码头不远的望春楼观此盛景,所以……”他有些为难地看向李晟:“您得让这位小道长把发上的孝布解了,否则咱们都得惹上砍头的大祸。” 那孝布…… 那日,范阳府衙内,李晟递上诉状,当着李泌,裴宽立时便觉得面上挂不住了,当即雷厉风行的办案,很快便查清北平军使乌承恩的全部罪证。 真相,查到了,李晟娘亲的下落也查到了,却是晚矣。 李晟的娘亲张三娘子当初确实进入了北平军衙,也一腔孤勇地向军使乌承恩呈报冤情,揭发征调府兵的违规内幕,但结局却是以身饲虎了。 纯朴良善的民间百姓,皆以为虎狼只是个小喽啰,哪里会想到真正吃人的猛虎其实正是坐在她面前的“大人”……最终,为免受辱,张三娘子刚烈殉节。 迟到的正义,终究于事无补。 李泌看向身边的李晟,他绷着一张脸,正盯着某处出神。 孝义天伦,岂能不遵? 李泌心下不忍,看向船家:“那就靠边停船吧,待明日再入京。” 船家愣了一下,千载难逢的盛况,他原是想去凑个热闹的,只是主顾如此说,他也无法,到底还是如释重负,幸好还可以多收一日的船资,于是:“也好,那包银就得多算您一日了,还请您海涵。” 李泌颔首示意允了,船家就要下去,李晟却在这时伸臂拦了一下:“不用了,这就进京。” 说着,便自行解下了发髻上缚着的孝布。 李晟一脸平静:“我娘亲最懂我,孝义,原也不在表面,她不会怪我的。” 李泌一脸关切:“眼下却也不急……” 李晟眼眸微动:“我也想替我娘和我爹看看,把天下搞成这个样子的当朝圣上长什么样。” 到底是孩子话,却有些一箭穿心的犀利。 李泌心下一沉。 当得知张娘子是怎样从北平军衙跑出,又是怎样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时,少年心中满腔的恨意自是理所应当。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那。 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 三郎当殿坐,听唱得宝歌。” 悠扬整齐的男女对唱声,顺着河流,伴着河风,越发清晰了。 李泌的眉却越发皱紧了。 广运潭里,三百艘小斛底船,列阵,齐头缓缓并进,船工与舵手皆头戴硕大斗笠,身着宽袖长袍,足蹬草鞋,仿佛自吴楚之地一路直驶而来。 陕县县尉崔成甫身穿缺襟衫,短袖锦衣,头裹绛色束额巾,站在船阵最前方的一艘斛底船上,亲自领着数百名彩衣娘子献唱《得宝歌》,民间的小曲,无丝竹伴奏,无鼓乐打底,就那么原始的、亲切的传遍了整个河道。 好一派天子与万民同乐的盛景啊! 船队缓缓驶向望春楼下,每艘舟船皆以州郡之名书于船身,舟中陈列着各地特产,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广陵郡的船上,绵软如云的丝织品、精致的铜制器具以及官家特制的绫绣,熠熠生辉;丹阳郡的船上,京口绫衫段轻如蝉翼,透如晨雾;晋陵郡的船头,则摆放着折造官端绫绣,其色彩艳丽,图案繁复;会稽郡的船上,罗纱轻扬,吴绫柔软,绛纱飘逸;南海郡的船上,玳瑁光润,象牙洁白,珍珠串晶莹剔透,沉香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豫章郡的船上,特制的瓷饮具温润如玉,茶锅茶香四溢;宣城郡的船中,空青矿石与孔雀石交相辉映;始安郡的船上,蕉葛布细腻柔软,蟒蛇胆药香浓郁,翠色鸟羽则如翡翠般夺目;吴郡的船上,三破糯米洁白如雪,方文绫则色彩斑斓。 数十郡的特产汇聚一堂,犹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令人叹为观止。舟船首尾相接,连绵数十里,蔚为壮观。 第4章 金风玉露心砰然 长安城的百姓,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帆船与摇橹,纷纷携亲带友驻足观看,惊叹不已。 韦坚跪在船头,双手捧着各郡的贡品,恭敬地呈向望春楼的方向。 这些贡品虽不甚名贵,却都是各郡的特产,且带着各种说法的祥瑞寓意,饱含着九州百姓对当今圣上的敬爱,不是寻常贡品,而是民心啊! 韦坚的妹妹,正是当朝的太子妃,韦妃按品大妆,现下亲自下楼,神色恭敬地接过各色贡品,万分珍重的亲手呈到楼上,令玄宗一见欢欣。 “授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银青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刑部尚书,原职仍兼任。”玄宗龙颜大悦。 筹谋多时的布局似是完成,与太子亲厚的李适之正位左相的同时,保持了兵部尚书的兼任,挫败了李林甫想以夫蒙灵察染指兵部分权左相的意图,而太子妻舅韦坚也从外郡重回权力中枢,掌刑部的同时兼任原职,不日之后,待范阳与河北两地的军制革新成绩显现后,节度使裴宽的升任也是水道渠成,按李泌的谋划,户部尚书之位必在其囊中。如此,便在六部中占据三部,再加京兆尹韩朝宗和左相的加持,终于可以与李林甫分庭抗礼了。 自开元二十三年起由李林甫一手遮天的朝堂,终于可以革故鼎新、厉精为治了。 终于不枉自己多年奔波、苦心孤诣的布局谋略了。 只是此时,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如释重负,仍觉得哪里还有疏漏。 百般思量中,轮到李泌所乘的小船靠上码头了。 李泌面上并无一丝喜色,比往常还要清冷疏浚,径直上了岸。 李晟跟在他身后,一直仰头打望着望春楼的楼上。 终于,看到了,距离虽遥却也能看真切的圣人的龙颜。 李晟撇撇嘴,小声嘀咕:“也不过如此!” 李泌回身,厉色呵斥:“进了长安,要学会把话吞到肚子里,纵使旁人叫你说,都不能说。” 李晟一愣,随即应了:“是!” 他小跑着追上李泌,李泌却越走越快,像是生怕要撞见什么人一样。 码头上,堤岸上,城墙下,到处都是人,热闹的像是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出动了。脚步越是想走快些,却越是摩踵擦肩。 船上的人在冲岸上的人招手,岸上的人在冲船上的人招手,遥相呼应,也不知道认识不认识,反正就欢天喜地的呼喊就是了。 眼前仿佛只剩下了四处窜动的人头、挥动的手臂,耳边仿佛只听到欢快的笑声和呼唤。 李泌好静,却也并非不能接受热闹,但此刻眼前的情景,快让他觉得要窒息了。 他真的要窒息了。 不,他应该是已经窒息了。 因为人群中,有一个分外显眼的红色人影正在冲他招手呼喊,她笑得是那样甜美热切,她唤得又是那样亲切悦耳。 她上身着姜黄窄袖短襦,下着绯色曳地石榴裙,裙上又另罩一条单丝罗织绣而成的花笼纱裙,梳一个双鬟望仙髻,插一支四蝶翩飞金簪。 熟悉的人,不熟悉的装扮,却是只看一眼,便已镌刻于心的震撼。 灵动、可爱、活泼,那模样,美得简直要飞出天际。 她是刘!一!手! 李泌心中猛地一阵悸动,跟着就慌了,跟着就无语了。 怎么哪哪儿都有她! 不对,怎么皇甫惟明不在她身边,那她一个人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还来不及细琢磨,刘一手灵巧的身影穿过人群直向他走来了。 这,这,这可怎么办? 她来做什么?她怎会知道他今日到长安?他连皇甫惟明都没说呢,她怎会知道? 心,彻底慌乱了。 然而只一眨眼,将及身前的刘一手竟又不见了。 他不禁揉揉眼睛,总不能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太想她了?竟然生出了幻觉? “二姐!二姐夫!”刘一手激动不已的喊声自他身后不远处传来。 原来,那样的笑靥如花、那样的热情如火,不是冲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她的家人。 哎呀,竟把这事算漏了。 也并非真正算漏,他知道此事,只是刚刚上岸被一阵吵闹,恍了神儿。 稳了稳心神,回转过身,李泌径直走向刘一手和她二姐一家。 三刻之后。 “我和你二姐从明州出发顺着水路先到了余杭郡,在余杭换到大船上就一路北上到了山阳郡,到了山阳郡我们又换船,沿淮河、卞水一路就到了东都洛阳,正赶上陕郡韦太守招募船工和彩衣娘子上京,我和你二姐一看还有这等好事,能免了路费又再赚点,还能直接进京,立时就报了名,一招就招上了。” 刘一手的二姐夫尤素甫激动地讲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几年过去,这位曾经走南闯北,后又定居明州经商,热情洋溢,善于交际的回纥客商汉话说得不逊于任何一个唐人了。 一辆宽敞舒适的三马马车内,二姐弈夏和刘一手紧紧挨坐在一起,几年过去了,二姐还是同当年一样内敛羞涩,只是这份内秀不再是因为长久的恐惧不安而形成的木然、寡语,而是被呵护的很好,羞涩中有甜蜜,内敛中透着安心的幸福气息。 她紧握着小妹的手,偶尔摩挲几下,传达着见到亲人的喜悦和激动,也缓解着与陌生人同乘而感到的紧张和不自在。 因为—— 刘一手的目光从对面的二姐夫尤素甫身上转移到了一旁,车厢横排的软座上,李泌正板着脸和一个半大孩童坐在一起。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晟,字,良器。 晟,午时之阳,良器,优良之器,无论是父母给的名,还是自己取的字,这孩子都不一般啊! 她的目光又落回到了李泌身上。 巧了,他也正看着她,只不过看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身上的罗裙,他脸上的表情似有不悦。 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明明刚才在广运潭码头自己拒绝地那么情真意切了,他还是执意邀请她和姐姐姐夫坐他的马车同回城中,路过花萼相辉楼、朱雀大街,她都提出要和家人下车,先略略游览一下长安都城的壮阔,他都拒绝了,执意要一路送她们直接回四方馆。 她又不好在家人面前下他的面子,更不想因你来我往过多纠缠两句而显得彼此熟络。码头上,他赫然出现,还能精准地叫出二姐和二姐夫的名字,亲切的上前打招呼,客套随和又不容推却的邀请,已经让姐姐、姐夫误会他俩的关系了。 唉,她可不想让这种误会加深。于是,她只好顺承了他的好意。 原本有一肚子话要和姐姐姐夫说,家里都怎么样?娘亲、大姐、大姐夫都还好吧?为什么这次上京也没提前发封信,只是快到长安了才托人带话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好多问题,因有外人在,也只好都憋回了肚子里。 胡思乱想中,车马终于停到了四方馆巍峨的正门门口。 刘一手率先跳下马车,回身搀着二姐下车,待二姐下车后她一回头,哎,怎么李泌也跟着下车了?他这是……还要跟进四方馆吗? 她不由走到李泌跟前,抢先开腔阻止:“谢谢你……” 李泌却是一步便越过了她,径直走向弈夏和尤素甫:“这地方我很熟悉,正好也有几位老友在里面等我,我便带你们一同进去吧。”他回身望向刘一手:“你得先回同舍换身衣服,这身装扮在馆里十分不便,你自顾去忙,姐姐、姐夫有我照料,一会儿我让李晟给你传信,告诉你我们在馆中何处,汇合便是。” 说完,也不待刘一手做出回应,便又径直带着弈夏和尤素甫进去了。 这份自作主张真让人无语,然而连正门戍卫的卫士都是问都不问、拦都不拦,直接便放他们进去了,刘一手打眼一瞧,呦,腰上明晃晃挂着紫金鱼袋呢。 刘一手怔在原地,一时哑口无言。 平日里清冷如天边孤月的一个人,多么疏浚高傲,像是离尘化外的隐士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情好客了?!再说了,她这一身怎么了?很丑吗?独孤敏说很好看很适合啊!而且自己在去广运潭的路上,好多人都回头看呢!明明就是好看! 哎!这人最可气的是从来不给你机会辩驳,找时机一定要怼回去! 刘一手心里愤愤,不情不愿地往里走。 落在最后的李晟背着包袱快步走到她身边,似乎是看出李泌待她的不同,又看出刘一手的不解与不悦,忍不住开腔:“我家仙师原是为你好,你僭越了!” 她一惊,停了脚步:“什么?僭越?我?” 李晟跟着停了脚步,目光落在她的花笼裙上的锈饰。 李晟低语示警:“牡丹、百蝠,只有我朝县主以上女子才可穿着饰用,你这裙上虽不明显,细看还是有的。我刚学会的本事,断是没错的。” 她大吃一惊!这个本事,她不是不知道,更不是有意为之。原是早上太赶了,又是借的独孤敏的罗裙,镜子中扫了一眼,好看就是了,余的真没来的及仔细看。 原来,他这一路上的不悦——是担心,他的执意相送——是默默的保护。 他…… 我…… 而独孤敏又是何方神圣?自己穿这裙子是僭越,那她呢?难道又是一个隐身的女室友? 来不及多想,刘一手进了四方馆,匆匆向同舍而去。 第5章 慧心巧思胜须眉 四方馆演艺所,一出演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雪耻复国的折子戏正在上演。 戏台上,生角扮演的越王勾践,身披战甲,神情坚毅,阔步而行。 旦角扮演的越王妃雅鱼紧随其后,神情哀婉,手持丝帕轻拭眼角。 净角吴国将领昂首站立,手持长剑,面露得意之色。 末角越国老臣沉稳站立,目光坚定。 丑角吴国宦官四处张望。 一段深沉的建鼓与古筝的哀鸣合奏后,勾践紧握双拳,目光坚定的走到台前。 勾践吟唱:“狼烟四起山河痛,孤王被困敌牢笼。卧薪尝胆心犹在,誓破吴国雪前耻。” 跟着,一段笛声悠扬,如微风轻拂湖面,带起层层涟漪。旦角雅鱼款步上前,轻抚勾践的臂膀,眼中含泪,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柔情与坚定。 雅鱼念白:“大王,妾身雅鱼,矢志不渝,愿与大王共度此艰危之时。国破家亡,臣妾心痛如绞,然臣妾深信,大王定能重振旗鼓,复我故国。” 勾践握紧雅鱼的手,眼中满是爱意:“爱妃,有你在侧,孤王何惧之有?待孤王重整河山,定让吴国血债血偿!” 戏台上,勾践与雅鱼并肩而立,二人眼神交汇,仿佛有千言万语凝于其间。勾践一身战甲虽已斑驳,但眼神中的坚定与不屈熠熠生辉;雅鱼手中的丝绢随风轻扬,眼中的柔情与坚毅,仿佛能融化一切困苦。 台上帝王美人伉俪情深,台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皇甫惟明和哥舒翰等人交错列席,契丹与奚的质子团众人坐在居中的位置上一起看戏。 大唐的铁血男儿看的虽是有些唏嘘,却难身临其境,毕竟战败灭国的耻辱离他们太远,眼下终究是盛世华章。 质子团的众人却是百态丛生、百感交集,看得懂的,比如博日格等人,早已是仰头吞泪、椎心泣血了;而看不懂的,比如奚的质子,便是一脸茫然,还要假装听懂了,也不时颔首点头,略作反应。 唯有一人反应不同旁人,便是博日格的随侍迪辇组里。 他看懂了,非常懂,但他并没有沉浸在戏里的帝后情比金坚上,而是像戏台上的勾践一样,紧握双拳,踌躇满志,他像是也正在或者将要卧薪尝胆一样。 旁边的皇甫惟明暗暗看了迪辇组里一眼。戏台一角,拿着戏本,亲笔撰写并亲自排演了这一出戏的独孤敏也暗暗看了迪辇组里一眼。 随后,两人心有灵犀的极为默契的对视一眼,一脸严峻的相互点点头。 迪辇组里于这出戏的反应是他们二人想要的。 众人之后,李泌带着刘弈夏、尤素甫二人落座看戏,传人摆了茶点小食将二人招待妥帖后,又给李晟指点了同舍的位置,交待李晟去迎迎刘一手。 匆匆回到同舍房间换了旧时衣裙的刘一手又急匆匆折返,却在同舍门口遇到了马天元。这是他在四方馆的最后一日,他原是想着与刘一手好好告别的,甚至已提前在朱雀街最着名的酒楼基胜楼里定了雅间,想与她好好坐下来品一品美食,诉一诉衷肠,以前因着同僚,必须要克制的情感,终于可以释放了,他有些难掩的兴奋与期待。 才刚听门口执卫说刘一手回来了,且与好几位贵人同行,他更是好奇,便急匆匆赶来看个究竟,却见刘一手一身晃眼的华服进去,未几,又一身常服的出来,不由纳闷。 “你这是在做什么,才刚那身衣裳我没瞧真切,远远看着,倒是极好的。”马天元拦下刘一手。 这倒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刘一手神色微僵:“向人借来撑场子的,可终究是别人的衣服,不合身,回到馆里便换了。你这是,还未下值?” 马天元微微一笑:“已经下值了,便在这里等你,刚听说你带亲友进来,只是好奇,即使在馆内供职,也不能领亲友入内,你这亲友……” 刘一手心中暗怪都是李泌不好,堂而皇之领着自己的姐姐姐夫来四方馆,先前自己一点风都没透,也没给中书舍人和乔典仪汇报,现下怎么个说法却又是为难。 只好敷衍道:“是我二姐和姐夫,随广运潭纳贡的外郡船队而来,我二姐夫原是回纥人,与馆中回纥商使有旧,故守卫得以放行。今日演艺所排了新戏,我领他们来开开眼,一会儿便走。” 马天元点了点头:“如今馆中人际繁杂,各色人等交错,恐有生变,你家人自是不宜久置的,你可为他们安置了客舍?眼下因广运潭盛会,城中的邸店客舍皆是满员,若未提前预订,怕是一房难求。” 刘一手心中暗苦,自己前儿夜里才得了信,并没想着这么周全,当下便哑了。 马天元看出她的为难,“我同开化坊译经所的掌事相交甚厚,他那里原是为了招待往来僧道求经译读而开办的,比之一般的客舍,虽设施简朴,无甚奢华,却是花木扶苏、景致宜居,且离咱们这里也近,你往来也方便,一会儿我便先过去帮你安置妥帖。” 听起来很诱人,但是,才刚李泌的一番自作主张已经让二姐和姐夫误会了,如今再让马天元现身接待安置起居,这误会便越发大了。 刘一手刚要推托,马天元又说:“你先去前头看戏,我这就去安排房间,等你这边散了场,直接带家人过来,放下行李安置好以后,咱们就去基胜楼用晚膳,我已定了雅间,你姐姐、姐夫可有什么忌口吗?” 话已至此,都到了晚膳点菜环节,若再调过头去扯房间好像有点来不及了,刘一手还未答言,马天元倒是笑了:“平日里最是伶俐的,今儿亲人来了,怎么呆头呆脚的,快去吧,其余的,我来安排,你放心便是。” 说完,马天元便步履翩然地走了。 刘一手怔愣着,有片刻恍惚。 马天元的入戏,好像把她也给代入了。 这时,李晟现身,“走吧,仙长让我领你过去。” 刘一手回过神,跟着李晟往前头走。 岂料,李晟低声甩了一句:“好女子,要从一而终。” 刘一手感觉头顶炸了一个雷。 岂料,那孩子又说:“脚踩两只船,会淹死。” 服气,真是什么师傅带出什么弟子。 这孩子,是李泌从哪里寻来的?真是个人物。 到了前头演艺所,正是这出戏的高潮部分。 第6章 慧心巧思胜须眉(下) 一阵紧张的锣鼓声中,吴国将领挥舞长剑,狂笑上前。他傲然挺立,目如钢刀,冷声念白:“勾践,尔昔日威震四方,今却沦为我阶下之囚,何其可悲!”他嘲讽地一笑,摇头晃脑:“昔日越国江山如画,如今却成一片废墟。尔之百姓,尽为奴仆;尔之尊严,荡然无存。复国之梦,不过是空中楼阁,虚幻飘渺。”他走至勾践面前,轻蔑地瞥一眼勾践,高声开唱。 吴国将领:“勾践啊勾践,尔何须再作痴想?囚笼之中,安能展翅翱翔?尔之命数,早已注定,唯有在此,终了余生。” 反派演得太好就容易招观众忌恨,他唱词念白皆是上上乘,台下却是静悄悄的。 跟着丑角登场了,他手提一捆干柴,并两根锁链。面上的讥讽狠毒之色,一点也不加掩饰,他踩着一段略显滑稽、刺耳的曲声,走到了勾践和雅鱼之间。 他将那捆干柴扔在地上,用脚踢散,猛然出手,粗鲁地将雅鱼推倒,雅鱼惊呼一声,跌坐在柴薪上,衣裙划破,手肘渗血。 吴国宦官蔑视着雅鱼:“可怜的鲰生、下贱的堕民!哭吧,哭吧,纵使哭破喉咙也活不成了!” 雅鱼举头回以一个充满仇恨的怒视。 吴国宦官又冷笑着靠近勾践,将他的双手锁上铁链:“勾践,你不是要卧薪尝胆吗,我家大王赏你了。”语罢,便从袖中掏出一个苦胆,悬于勾践的眼前,叫嚣着、挑衅着:“你尝啊,你快尝啊,呦,你怎么不张嘴啊。” 勾践怒目圆睁,牙关紧咬,硬生生吞下这份折辱。 台上台下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 不知何时,馆中又挤来了很多人来此看戏,座位全满了,虽然,李泌在前面为她俩留了位子,但是此时若要挤过去显然不太现实,刘一手目光一扫,发现通事舍人和乔典仪也站在角落里看戏,这时过去与李泌会和,实在太过扎眼,刘一手便与李晟静悄悄的矗立在众人之后。 片刻的僵持后,一段激昂的琵琶声,如铁马冰河般磅礴响起。 越国老臣面沉如水,紧握双拳,虽已老迈,健步上前。 越国老臣厉声呵斥:“吴国贼子,休要猖狂!尔等岂知我越国百姓之志?” 他目如寒铁扫过吴国众人,满是期待的落在了勾践脸上,再开口,便是更为沉稳坚定的唱腔:“吾王勾践虽陷困境,然雄心犹在未曾稍减。吾等老臣,矢志不渝誓死追随,吾国百姓铁血未凉……复仇之火,暗燃于心。吾等深信,今日挫折,不过一时之困厄,待云开见日,自当国复民生。” 配合着他大段唱腔中的最后一句,勾践一口吞下了眼前的苦胆,大口嚼了起来。 吴国宦官差点被勾践咬到了手,猛地向后一缩,恰好被自己带来的干柴绊倒了,摔了个四脚朝天,形同翻了壳的乌龟。 哈哈哈哈哈! 好! 好! 台下喝彩声绵绵不绝。 台上,最后一段乐曲响起,勾践、雅鱼、越国老臣一同上前唱了起来。 “越王勾践志如磐石,卧薪尝胆静待雪冤。 我君臣同心齐奋发,终扫仇敌复河山。” 戏终了,独孤敏相携各位角儿一谢再谢后退场,此时,大部分客人也出了演艺所。 哥舒翰带着质子团返回住处,博日格还沉浸在戏中,走得慢了几步,差点绊倒了身后的迪辇组里,他紧张的立即矮身施礼致歉。 令所有人惊掉下巴的事发生了。 迪辇祖里先于他深施一礼:“世子,请恕我失礼了。” 从不驯到守礼,这便是转变的第一步吧。 独孤敏与皇甫惟明对视一眼,两人的目的达成了。 嚣张桀骜的迪辇组里在看完这一出《卧薪尝胆》的戏后,心火也许未灭,但心气则是真真下去了。在他心中应是有了一个长远的志向或者谋划,当下,在大唐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会老实低调,默默忍耐了,这便是他的卧薪尝胆,他应该不会再横生事端了。 他老实了,皇甫惟明的重担便卸下了许多。 当然,最高兴的当属独孤敏了! 她终于有机会可以营造她和皇甫惟明的花前月下了。她早已想好了至少十个以上的比戏台上话本子里写的那些还要浪漫的邂逅了,但她现在还没有空,在其位便要尽其责。 “勾践,雅鱼是你的挚爱,陪你出生入死、矢志不渝,见她被吴国宦官推倒了,你怎么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纵使没有唱词念白,你也得有神态情感上的反应啊,呆呆的愣在那里是不对的……”戏演完了,身为这出戏的教习,她还得给各位角儿再讲讲戏,将这出戏排演的更完美。 奈何扮演勾践的生角儿并不开窍,“那我要怎样?要哭吗?不妥吧,要不,我双手挥拳?不行,有铁链呢?” 独孤敏想了想,走到生角面前,帮他理了理弄皱的衣衫,又拂了拂鬓边的散发,软语轻声:“你,儿时是谁带大呢?娘亲,祖母,还是长姐?” 好像与戏无关,但是,管用。 那生角儿原本僵硬的神态立时柔和了,眼中也渐渐有了湿意,“我好像找到感觉了。” …… 皇甫惟明站在台下,看着独孤敏,眼中的欣赏与爱慕已然藏不住了,或者,他也不想藏了。这样明慧动人又体察世情的女子,可遇不可求。 今儿一早,独孤敏找到他,说有办法能让迪辇组里老实了,他还只当是小女子的大话。 但听完她的分析后,他知道她是认真的,想出的办法也可一试。 她说:“迪辇组里身为契丹人,随侍质子入朝,今后的十年甚至数十年都要身处大唐的威仪高压之下,自知命若蜉蝣。他之所以表现的这般粗鄙无礼,无非存了两种心思,其一,是心念已绝,一心求死,或许以死换取在契丹人口中的荣光,为契丹博得些好处。再者,便是桀骜不惧,明摆着挑事,妄想长契丹人的志气,灭大唐的威风,待挑起事端后另寻脱身之法。而这两种心思,都是气火攻心不智之选。所以,当下唯有先灭了他的心火,方能让他冷静下来审时度势,看清自己的处境。看清了处境,才能消停下来。” 这一番论述,颇为有理,然而新的问题又如影随行,时间有限,如何能在几日内灭一个人的心火,两人商议之下,便有了这出《卧薪尝胆》。 然而,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真能呈现了一出精彩的剧幕,背后蕴含着多少奇巧与努力。 独孤敏,人如其名,她真的……聪慧、美丽、多才多艺……世间一切形容女子美好的字眼诗句,此时都不足以描绘他心中的她了。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细细瞅了瞅,自觉是他最拿得出手的礼物了,正要走向独孤敏。 “轻了!”不知何时李泌站在了他身旁,他也正看着独孤敏:“她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只送一枚玉佩,未免太敷衍了。” 皇甫惟明一脸窘迫,浑身摸了个遍:“那我这,那我这,我这现在最贵重的也就是……” 李泌打断了他:“若我说,你把自己送给她,她才真心喜欢呢。” 一向高冷的人忽地开起玩笑,比玩笑本身还要让人意外。 皇甫惟明当即一愣,越发不知道说什么了。 李泌却朝好友别有深意地眨眨眼:“礼物不在贵贱,关键是要送人心坎上,若是一时想不到,今日你便在口头上谢她,待改日你想到好的,再送她便是。” “哦!”皇甫惟明转念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咦!李长源,你知道她是谁吗?怎么听起来感觉你对她很了解的样子。” 李泌但笑不语,心道这丫头在乳母怀中吃奶、蹒跚学步、及笈礼上的样子我都见过,比你认识的早多了,再说了,若是没有我这一番苦心安排,怕是你俩人还无缘相见呢。 料理完手边事的独孤敏满脸喜悦的快步走来,看到李泌,神色微滞,但见李泌隔空遥遥地给了一个暗示,当即明白,便装作不识,只是朝皇甫惟明与刘一手的方向招了招手。 “皇甫惟明……哎,一手!刘一手!” 演艺所门口,刘一手对独孤敏的招呼并未察觉,只与李晟告了别,便携弈夏、尤素甫走了。 李晟完成任务重回李泌身边,李泌目光仍追寻着刘一手的背影,换了衣饰的她,倒是又复还了那份亲切与熟悉,这样才对嘛。长在悬崖边的岩花,为何非要扮作牡丹呢?尽管,也不难看,但是,他到底还是喜欢她此时的简素自在,料想,她也一样。 李泌神游幻境,独孤敏已到近前,仍是装作不识,只看向皇甫惟明:“咦,她怎么走了呢?我还未来的及谢她呢!” 这个她,自是刘一手没跑了。 李泌听了,便是眉心微皱,心道,果然与她脱不了干系,我就说,单凭独孤敏又怎会看破这一层。 刘一手啊……可真是……操不完的心!” 第7章 林生花兮花有叶 开化坊南部的荐福寺,乃一座以水域风光为特色的佛教园林,原为太宗之女襄城公主的邸宅,亦曾是隋帝杨广和中宗李显的潜邸,后为李氏皇族献福改建为寺院,又经过多年的扩建,如今成为佛教学术的殿堂,也是长安译经院所在地。 庭院设计别具一格,尽显雅致之韵。古木参天,郁郁葱葱,为这片净土增添了一抹古朴与静谧。寺庙之东,有一放生池,环绕其周,足有二百步之遥,池水清澈,鱼儿畅游,寓意慈悲与放生。院内遍植名花异草色彩斑斓,尤以牡丹为最,花开时节,繁华似锦。 马天元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为几人介绍。 “原来,这里不仅是供奉着佛祖,还住过天子和公主,那这样的胜地,我们能住吗?“二姐夫尤素甫有些不安地看向二姐。 弈夏悄悄地扯了一下刘一手的衣袖:“自家姐妹,没必要如此铺张,在你的同舍打个地铺都行,再不济,我同你姐夫也可以在外面住店。” 其实,刘一手又何尝想要领受马天元的好意呢,只是她的确找人问了,别说距离内城和东西市附近的十几里坊内无一间空房,就是快到外城门远郊的曲池坊、安义坊,也都没房了。 罢了,受了人家的情,日后想办法还便是,当下安抚弈夏:“无妨,马博士是我在四方馆的同僚好友,也是昔日上司,对我一向颇为关照,现在城中一房难求,我们先承其好意安置下来,余的,日后再说。” 随着马天元从南山门入内,经钟鼓楼、大雄宝殿、藏经楼,再至小雁塔,这是一座十五层的建筑,长安内城中,算是唯一的存在,置身其间,颇为殊盛的感觉。 马天元是个仔细的人,行进至此,刘一手才明白才刚他为何没让姐姐和姐夫把行李从车下卸下,而是让车把式将车绕到寺院北侧从西北角门停靠,而自己则领着她姐妹三人下了车,从南山门一路北行。 原是想领着几人一览这里的景致,少了行李的负重,可轻便许多,皆因这寺院,实在太大了。 四下布局井然,除去正路殿宇之外,院东侧设有佛学院,是研习佛法、传承佛教文化的圣地;西侧则是译经所,众多高僧在此潜心译经,致力于将佛法精髓传递给更多信众。步入后院,乃是僧人们的居所,幽静恬淡,是静心禅修胜地。而在后院深处另建有客舍,专供往来的居士、文人雅士住宿之用。 从南至北,到即将入住的禅房,竟然走了半个时辰,进得房内,发现行李已经被人拿进来了,另有居士在桌案上摆了果子、茶点。 刘一手过去摸了摸,茶是热的,果子上还有水渍,想是新洗的,细微之处,果然妥帖。 环顾室内,一明两暗的三连间禅房,位于客舍深处的一座三层小楼的二层中间,室内房间虽小但五脏俱全,桌椅书案皆有,寝室里未设床榻,只一张占去半间屋子的长大木台,上面铺着厚厚的垫子,睡上去更是舒服宽敞,寝具和箱笼也有。 说实话,比外面那些客舍邸店不知道好上多少,既干净清幽又舒适。 “让你费心了。“刘一手颇有些过意不去,留二姐和二姐夫在室内整理行李,她便拉着马天元出了房间,在廊下说话。 马天元淡然一笑:“能为你略尽心意,于我倒是一件乐事。“ 心下一滞,赶紧将话头岔开,“明儿一早你还要到翰林院入职,诸多事项要提前应对,也不必在这里耽搁了,等姐姐和姐夫稍作休整,我带他们去外头转转,随便用些吃食便好,那个什么基胜楼,席面太贵,咱们不必铺张,且退了吧。“ “那怎么成,席面已定,钱都交了,再无退的道理,且你姐姐姐夫来到长安的头日晚膳,怎能轻待?街头小食,过两日再吃也可。你也不必担心我,入职的事,早都准备妥当了,自不差这一时半刻。”马天元心想,若没有你二姐姐夫来,今儿晚上,我原也是留出时间来请你吃饭的,却因着你姐姐、姐夫在,反倒更觉得亲近,更像是家宴。 一个人心情甚好,连话也密了,未等刘一手回应,又自顾说了“哦,对了,这院中客舍也有膳堂,前边观音殿西侧的五观堂是寺中师傅们专门用斋的地方,常人不能进去,但若你想领姐姐姐夫去见识一下,只要避开初一、十五,提前给我说,我可以请寺中执事的师傅来安排。另外,客舍这里的膳堂,与我们日常会食时间一样,到了点,去那里用膳,或是打包带回房里,都可以,有人会与你核对清楚记在房费里的,这些你且不用管,我已经交了一个月的押金。” 刘一手有些头疼,第一次觉得为人处事太过周到殷勤不是件好事,很容易给人造成负担。 楼上,二姐弈夏眼巴巴地往这边偷瞄,两人的对话也听了七七八八,心里有些嘀咕,看着眼前的马天元,又想着前晌儿邀她们共乘一车又请她们看戏的李仙长,总觉得不踏实。 二姐夫尤素甫在旁目睹,却心情甚好:“这位马博士为人热情又体贴,在长安城里又很是吃的开的样子,若是将来能与我成为连襟,也还挺不错的。” 弈夏却觉得不妥,“此话说的太早了,我倒觉得那位李仙长更是丰神朗秀,不同凡尘,瞧三妹对他的样子,也仿佛……” 尤素甫笑了,“那是,我走南闯北做生意,也算阅人无数,自然看的出那位仙长非比寻常,不冲别的,单瞧他腰间别的紫金鱼袋,便知道了,只是那样高贵的门第,纵使一时攀上,天长地久的过日子,也未必有眼前这位知冷知热。” 这倒是了,先前弈夏这颗心还因着李泌与马天元,这一前一后出现在自家妹子面前的两位优秀男子而纠结焦虑,此刻便是被夫君这句话给点醒了,对于女子而言,合适过日子的才是真的好。 没错,当下便有了分别,立时又看马天元更为顺眼了。 这边待二姐、姐夫收拾妥当,便跟随刘一手和马天元往基胜楼赴宴。却不知一街之隔的兴道坊至德观内,有人却颇为失意。 原想着回京后便要第一时间面见天子,好将范阳与河北道府兵募兵改制的事情抢在李林甫之前做个定论,却得到消息,玄宗因今日的盛况而开怀畅饮,如今醉卧花间深处,不能议事,更不便打扰了。 又想着为刘一手安置家人,前几日便传信给长孙今也,在他这所位于兴道坊的至德观内,找所清幽的院落,一早便洒扫洁净,又专门找道童添置了新的家具器物,一应俱全,只是,负责传话的李晟无功而返,负责接待的长孙今也更是一脸无辜。 “人家已经先你一步,安置了。“ 道观内,一座三层建筑的廊台上,长孙今也伸着拂尘,指向南边,隔了一条街道的位于开化坊的译经所北部客舍所在的院落,“瞧,就在那里。“ 那地方,李泌知道,自是清幽洁净的。 只是,比起眼前这处,到底还是差了些。 开化坊,是朱雀大街以东的第一坊,紧临皇城,是长安城中心的中心。而这座至德观,原是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赐给爱女太平公主的第一所私宅,后来为了躲避吐蕃求婚,在公主八岁“为女冠“的时候,改建为道观,但绝非一般道观的建制。 名为观,实是一座精美的宅邸,内中建筑错落有致,巍峨而不失雅致。殿堂楼阁古朴庄重,檐角飞翘,尽显古韵之美。青石铺就的小径曲折通幽,两旁翠竹掩映,松柏苍翠,增添了几分神秘与静谧。 更为难得的是建有流杯之亭,内间曲水环流,觞咏其间。旁植金镶玉竹与玉镶金竹,清雅幽然,宛如置身江南水乡,诗意盎然。 这处好居所,便是李泌假公济私趁着圣上开心时,求圣上赐给长孙今也的。 李泌与长孙今也作为传承数百年大姓豪族的后人,自有祖宅在别处,只是男孩子大了,没有谁喜欢在长辈眼皮底下过日子的,所以都想找个私邸。李泌娘亲留给他的私邸,在宣阳坊,与独孤敏家,一墙之隔,这也是他为何与独孤敏相熟的原因。而长孙今也的祖宅在崇仁坊,与李泌父亲家的祖宅,一墙之隔。所以,这便是他二人自小相熟的原因。 长孙今也虽然一心修道,但却最是爱贪便宜,放眼天下,还只爱贪李泌一人的便宜,于是,自打李泌十二岁分府,迁入宣阳坊宇文氏私邸后,长孙今也便也跟着搬进去了,蹭吃蹭喝了十多年,李泌实在被烦的无法,才在一次建功讨封时,帮他求了这所宅子。 话说,纵使他们出身世家且为天子近臣,若仅靠俸禄和积蓄,想在长安城里买这样的宅子,没个几百上千年,也怕是不成。 要知道,这可是紧临皇城的四坊之一啊。 这四坊中宅院官邸共有八十七所,其中私宅七十座,那是隋唐两朝多少贵族勋门打破头才抢到并保存传承下来的。 每每想到此,长孙今也便有些气短,故为李泌所驱使,便也心甘情愿。 “这真不赖我,是你派的人晚了一步,我这边可是早都准备了。“长孙今也一脸委屈。 李晟更委屈:“早去也没用,那人,在看戏前就截着她说定了,住所晚膳,都安排了。“ 又是那个马天元,起手天元,的确比常人更具前瞻性和行动力,这是自己于他的第二次失手,上一次,是上元节。 李泌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他不气马天元,以刘一手的才华与优秀,个性与姿容,本就如同熠熠生辉的明珠,无论身处何境总归是无从掩没的,被人倾慕自然也正常。 只是,不该来者不拒。 没错,他气的,是这个。 “不是,你怎么就能断定人家没拒呢?“长孙今也像是能听到他的腹语一般,忍不住替自己徒弟辩驳。 “她没有。“李晟补刀。 “嘿。”长孙今也真想上去踹一脚,对这个被李泌带回来贴身随侍的小跟班,他心里实在说不上喜欢,因为,从小到大,他与李泌相交了十几二十年,还从来没见李泌身边留过亲随呢,凭啥啊,刘一手就不说了,那女子确实是好。可这个李晟又是谁啊,凭啥他一来,就能跟在李泌身边当亲信。 不高兴啊。 长孙今也心想,这李泌的心越来越野了,心里给自己留的那个位置也越来越小了。 李泌不再说话了,只是从茶案上拿起一块枣泥核桃酥便嚼了起来,他吃的,很不像他惯有的样子,一点也不文雅,那酥皮渣子都掉在身前了。 李晟上前想要帮李泌拂掉衣襟前的渣子,李泌却不以为然,反而拿了一块点心递给他,于是,李晟也跟着吃了起来。 长孙今也越发不是滋味,他吃点心了,以前他不爱吃这种甜腻的点心,现在怎么吃了,天呐,一块不够,又将手探到另一个盘子里拿了一块栗子糕,居然,又放在嘴里吃了,天尊呢,他这是心里有多苦啊,居然连着吃了两块、不,三块点心。 长孙今也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当即便抬脚往外走。 那个马什么元,不是在基胜楼备了席面要请客吗?他想的挺美啊,想在姑娘的家人面前露个脸、留个好印象。哼,“基胜楼有什么了不起的,基胜楼的老板前日还托人送了厚礼请我去看风水,我一时没得空才推了,现下我便亲去,去了以后我就专挑他定的那个雅间说风水不好,要老板立即停业改建。哼,我让他摆宴,让他吃席,我让他吃气!” 李泌笑了,这个老友,越活越孩子气了,只一个眼色,不待自己开口,李晟已经上前将长孙今也绊住。 李泌出门,已是风淡云轻。 “这,这实在不用你亲自去,瞧给他脸呢。”长孙今也明显会错了意。 李泌:“我去找皇甫说事。” 长孙今也面上悻悻的,“什么事啊,我也能给你参详参详的。” 李泌:“军务。” 长孙今也甩了个白眼,最烦的就是这个。 那便不跟着了。 于是,李泌带着李晟走了。 长孙今也又嘴贱:“哎,那事,甭往心里去啊,我徒弟,我心里有数,还有机会,你可莫要泄气。” 不止李泌,连李晟都回了他一个白眼,怪他嘴碎。 李泌心中所想,对手既然起手天元,好似占了先机,来势汹汹,仿佛胸有成竹,却好比两军对垒,在排兵布阵之际便匆匆下令弓箭手放箭,纵有一时之威,杀伤力十足,却也将自身的脆弱之处暴露无遗。棋局之道,在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为一时之利而冒进。棋事如此,男女之间,更是如此,故我静心以待,静观其变,待敌破绽显露,再一举破之,定能赢得最终盘之胜。 第8章 明月清风两相知 榴花畔,八角亭,独孤敏手捧琵琶,柔和的烛光下身影旖旎。弦音一起,仿佛惊醒沉寂的岁月,铿锵有力的曲调瞬间激荡开来。 手指在琵琶弦上跳跃,每一次拨动都如同战场上的铁骑奔腾,又如战鼓擂动,激昂而壮烈。那曲调时而高亢激越,如同勇士冲锋陷阵,时而低沉婉转,像英雄低吟悲歌。 独孤敏的神态也与寻常乐女的娇柔妩媚不同,她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唇角勾起一抹坚毅的弧度,面容仿佛被雕刻出一种独特的气韵,那是自信与热忱。 这首琵琶曲如战场奏歌充满力量,乐声阵阵,她也仿佛化身为女将军,身披铠甲,手持利剑,英勇无畏地面对一切挑战。 静坐一旁的皇甫惟明,捏着酒杯的手微微轻颤,这样明慧动人的女子,又这样多才多艺,是他喜欢又是喜欢他的,心下感慨上天对他终究是厚爱有加的。 这时,曲终,余音绕梁,四下里都沉浸在这激昂的琵琶声中。 独孤敏缓缓放下琵琶,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像暗夜中的星辰,引人去探究。皇甫惟明忙将自己手中的酒杯放下,又急着拿起放在对面的空杯,忙慌地斟满一杯举到独孤敏面前,“你辛苦了,这曲子甚是好听。我敬你一杯!” 独孤敏扑哧笑了,这呆子此刻脱口而出的话实在太煞风景了,可越是如此,越显出他在男女情事方面的稚子之纯。 她的笑让他有些尴尬,便将举杯的手又缩了回来,“是了,你是乐工,饮酒,怕是对嗓子不好,那你,你吃菜吧。” 他上前接过独孤敏的琵琶,小心翼翼地给琵琶套好套子,放在边上的架子上,然后又给对面的空碟子里妥帖地布菜。 今儿他特意从外面有名的酒楼定了席面,又找了通书舍人,退了旁人的预定,拿下这间位于四方馆庭院深处榴花园中的八角亭,专门请独孤敏过来饮宴,原是要表谢意的。 未料独孤敏携琵琶而来,又一次让他惊艳。 独孤敏笑嘻嘻地看着他:“你敬的酒,我自然是要喝的,只是不能这么喝。” 皇甫惟明微愣,独孤敏已然举杯起身走到他跟前,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独孤敏微红着面颊,一手举杯向前,另一手则扶起他执杯的手,与自己手臂相绕,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回应。 如此,皇甫惟明饶是再愚钝,也懂了,是要喝交杯酒啊。 他心中立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既有欣喜也有紧张。 当下便有些犹豫,只是她眼神中的坚定与诚恳,又容不得他犹豫,于是,两人手臂相绕,杯盏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皇甫惟明低头看向独孤敏,只见她眼中的坚定与期待已经化为了温柔的笑意。他心中一动,举杯饮下。酒液入喉,甘醇浓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 喝完交杯酒,两人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一些。皇甫惟明看着独孤敏,心中的犹豫与不安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幸福与期待。他知道,这一刻,两人的心已经紧紧相连,再也无法分开。 独孤敏望着皇甫惟明,眼中闪烁着坚定与勇敢,静谧而充满期待的氛围中,独孤敏深吸一口气,缓缓靠近皇甫惟明。她的心跳如鼓点般急促,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带着决心。皇甫惟明看着她,眼中满是惊讶与隐隐的期待。 终于,独孤敏闭上眼睛,温柔又坚定地将自己的唇印上了皇甫惟明。那一刻,她的心跳如擂鼓般响动,时光似乎都静止了。 皇甫惟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吻惊呆了,随即感受到独孤敏唇瓣的柔软与温度,他不再犹豫,伸手独孤敏拥入怀中,积极地回应着她的吻。 深情而缠绵,唇舌交织传递着彼此的情感与渴望。 吻毕,两人都微微喘着气,眼中闪烁着激动与幸福的光。 他们相视而笑,无需多言,彼此的心意已经明了。 在这个深情的拥吻中,他们确定了彼此,也预见了来日的幸福。 这一幕,落在另外两个人眼中,却是要多尴尬便有多尴尬。 那便是伫立在小径另一头的李泌和匆匆走过回廊即将踏上小径的刘一手。 原本,早早结束了与姐姐、姐夫和马天元的“家宴”,马天元积极主动雇车送二人回译经所禅房休息,又将刘一手送到四方馆外,两人“告了别”,对第二日即将各自开启的新职场互道祝福后,刘一手便匆匆回到同舍,想找独孤敏问清心中所疑,却发现室内无人,问了同舍执事,才知道这姑娘抱着琵琶来八角亭赴约,赶来时却正好遇到这样一幕。 唉,非礼勿视,赶紧别开眼去,却又与李泌对个正着。 而李泌呢,哎,今儿也是可怜。 四方馆的办事衙门原在承天门以西,宫城之南,紧挨着千牛卫,后因安全考虑,才迁至含光门附近的鸿胪寺旁,这里,距离开化坊很近,往来极为方便。 所以,别了长孙今也,带着李晟出了门,路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步行来到了馆中,原是想与皇甫惟明聊军务,也是寻了一圈,才寻到此处,看到好友与小友成其好事,原是喜乐的,却一打眼,看到刘一手,心里又有些别扭。 明明我们相识更早,人家这认识没几天的,都亲上了,我们,却连好好说会儿话的机会都没有呢。 就这样,两个尴尬又存着别扭的人,为了不打扰人家的好事,便悄无声息极为默契地一起退了出来。 从园子走向馆舍的路上,去哪呢,李泌环顾了四周,仿佛哪里都不适合他与刘一手独处的。 刘一手却是步履坚定地越走越快,竟然超越了李泌。 李泌既有些纳闷,又有些负气,步子越老实而坚定地跟上了。 转眼,四方馆棋艺所雅间“秋宵”内,刘一手煮好热茶,摆了棋局,并率先选了白子,在落子之前看向李泌:“饶我几子?” 当下棋制,若双方势均力敌,则白棋为先手,但若实力悬殊,则黑棋为先,刘一手执了白棋,便意旨两人棋力相当,却又让他饶子,真是无赖,李泌被气笑了,“既然执了白棋,又何必让我饶棋,若有信心,自可猜先或座子!“ 刘一手翻了个白眼,没错,她就是想赢他,同时又想耍赖,原是为他好,想给他一会儿输棋留点面子,却连这点默契都没有,真是枉费自己一番心意了。 其实李泌对她的小心思一眼洞悉,只是不想戳破,凭她现在的棋力,想赢他,若非自己故意放水,还是绝无可能的。 “那你下还是不下?“刘一手不高兴了。 李泌却笑了,一间同舍里住着,怎么不跟人家独孤敏学学,瞧瞧人家,又是主动喝交杯酒,又是主动送香吻的,你却拉着我来下棋,在你眼中,只有胜负心吗,真是让人头疼。 “问你呢,下还是不下,你要不下,我回去睡觉了,明儿一早,还有正事呢。”刘一手催促着。 李泌却是伸出手,出人意料地去握刘一手拿棋的手。刘一手一惊,心里乱跳的厉害,期待又害怕他下一步的动作,却见李泌只是轻轻触及她的手,只为从她手中拿回那枚白棋,然后,在她还在惊诧的当口,却将那枚白棋重新放回棋盒内,并盖好盖子。 指点轻触的温度,他欣长而好看的手掌,把她的心都扰乱了。 “不下。”看着她面上泛起的红晕,微微扑闪的睫毛,李泌心底漾起繁花,终究,还是入心了。 第9章 星河长明映眼眸 不下棋,一男一女两个人却在咫尺相间幽闭静谧的棋室内,在这浓郁的夜色中,在这闪烁的烛光里,氛围实在是有些撩人,实在是不适合再待下去了。 刘一手站起身,“那我回去了。“ 李泌却说:“回哪?“ 刘一手微愣:“回同舍,睡觉啊。“ 李泌好似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回明州,就好。“ 这句话说的,分明有些……刘一手原本已经起身,此时复又坐下,逼着自己对上他的眼眸:“我为什么要回明州?”言下,颇有些认为对方看不起人的不满。 李泌神色淡淡:“没有最好,我,其实是害怕你回去。” 此语一出,两人都愣了。 李泌心中暗怪独孤敏这小丫头太主动、太疯癫,皇甫惟明又太过不自持,刚刚那一幕的旖旎搞的自己的心都乱了,现下已被带偏,像这样赤祼祼的心里话,若在平常,纵使打死也是说不出口的。 刘一手心里却乐开了花,原来,这家伙终于不再端着了,思绪却在稍加思索后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是不是我二姐和二姐夫的事,你知道了?是了,明州那边,你一直有耳目,所以你知道他们的客栈办不下去了?” 这思路跳跃的简直让人头疼,李泌却不得不答:“刚开始的时候,因广州府的海外贸易转到明州,各地商贾往来,城中商事甚好。李守业寻机提出旧城改造、新城扩展以扶持产业民生,大得民心。只是……” “只是没过多久,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一番明里暗里的强取豪夺,几乎大半的铺子都姓了李,但凡不从的,看谁家产业做大做强便找谁家的麻烦,但让他家入了股,方才没事。”刘一手面露忿忿:“明州原本就是一个小渔港,家家户户帮扶互助,谢洋节多热闹多有爱啊,自打被他这么一搅和,商户之间相争斗狠,各种下作的招数都用上了,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老百姓,可老百姓吃了亏便学了乖,便会捂紧钱袋子不出来买,没了买,何来的卖?如今城中,倒是百业凋敝了。” 见李泌没接语,刘一手又继续发着牢骚:“我真是搞不懂,这个道理,寻常人都知,只是那些上位者,盘剥民脂者,为何非要急吼吼的杀鸡取卵呢?” 是啊,这些年,李泌掌握天下各域明里暗里各种资讯,民生经济和军务政事,都是表面繁华忙碌,实则暗流不断,随时有崩盘之虞。 若在往日,李泌是断不会跟刘一手就此议题多说半句,但是今夜,他很愿意与她费一费唇舌。 “过度扩张的产业、失衡的赋税,让商户们脆弱不堪,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加之官员腐败、风气日下,越来越多的人对未来充满不安与担忧。作为你眼中的那些云端之上的上位者们,自然是通熟史籍,深谙经济荣锦之道的,也自然知晓眼前这烈焰烹油的繁华终因底层基石不牢,或许有朝一日轰然塌陷,不管是对时局还是自身,皆是花无百日红,所以,才会越发急不可奈地捞钱,因此,百姓也越发艰困。” 这是李泌第一次在她面前坦承他对时势的看法,刘一手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这是不再防范、不再把她当局外人来回避了? “那你说,老百姓,像我二姐和二姐夫那样,想靠着做些小生意安身立命,还有可能吗?“刘一手看着李泌,颇有些期待。 “未来宏图须远望,莫让短视蔽心光。“今儿晚上,他极有耐心,也极反常,”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只专注眼前,只考虑现下的经商环境、朝廷政策、百姓的需求和买力,都要想好,试想若当下的环境变了,他们要做的这项生意还能不能有销路。好好想一想,什么东西,不管盛世亦或乱世、繁华亦萧条,都是百姓所需要的,不能不买的。“ “嗯,我也这样想,其实我想了好久,一是做长途运输的装备,二是做边销茶。”刘一手当下兴致盎然,将盘踞心中已久的思路向李泌和盘托出。 “你觉得,可行吗?”刘一手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李泌。 她,这份敏锐聪慧实在让人惊喜,棋艺之外,闯生门的这份才干凝聚着她过人的天赋,更有自幼于艰困处境中的洗练,实在难得。若是为国揽才,就是将其荐到户部授官都不为过,可是看着她的样子,终究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娘,却偏偏担了这么多人的生计和未来,为什么她这份样子看在眼里,除了欣赏更多的是一些酸涩和心疼呢…… 李泌有点心乱,却竭力克制着,只回了句:“我觉得甚好。” “真的?”刘一手一脸兴奋,“那就好,今儿晚上,我二姐和姐夫提及明州生意艰困,因着未来生计发愁,连那么多好吃的菜肴都没用多少,回头我将这个出路指给他们,必能让他们开怀。” 李泌听了,却有不快,“基胜楼的菜单经年不变,厨子手艺也不稳定,水平也就那样,没有多好。” 酸涩之意藏都不藏,刘一手却听出弦外之音,收了笑,朝李泌挑衅地眨着眼:“你监视我?” 李泌脸一绷,“没有,谁会花那个精力去做那样无聊的事,是你们,太张扬了。” 你们? 刘一手暗笑,面上却敛了色,“你不乐意?” 李泌沉了脸:“你说呢?我该当乐意吗?要不,再去添点银子,给你们加两个菜、添壶好酒?” 刘一手终于绷不住了,酣畅淋漓地笑了。 虽然,她的笑,很灿烂,很好看。 但是,他不喜欢。 实在不喜欢。 因为,太惑人心。 于道家提倡的“独任清虚”相悖,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若再待下去,怕是自己越发凌乱了,于是,他忽地站起身便朝外走去。 然而,边走边说,“对了,才刚,你说明日还有正事,是何事?” 原本往外走的人,说完却停下来转过身,不料,那个跟在他身后的人便毫无防备地一头撞了满怀。 应该是下意识地将她推开,但是,手臂实在有些不听使唤,而且,李泌分明被那清晰可闻的心跳声音吓到了,是她的?还是自己的?为什么声音如鼓,那么骇人? 倒是她,从他怀里探出头,扬起脸,露出晶莹的眸子:“你俩,商量好的吗?” “什么?”他微愣,今儿个晚上,脑子实在转不动了 刘一手却是不想放过他。就在在今儿晚上,她突然发现了他的死穴,或者说短板,就像找到一个武林高手的破功之处,很有些得意,于是她继续点火:“你跟皇甫惟明,这是商量好了,来我们四方馆狩猎?那我是什么,赤狐吗?” “赤狐?”李泌微怔,看为那副手套,她知道了? “自然,你想让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也知道。”她的样子实在有些嚣张。 两个人现下离的太近了,李泌忽然生气了,她喝酒了,她跟那个人,和她家人一起,吃饭也就算了,居然还喝酒了。 于是,他绷着脸,说恼,也有点不准确,是羞愤,还是嫉妒?好多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说不清,只是冷语回辩:“我今日才到的长安,在广运谭上的岸,皇甫惟明来京多久了?我们身隔两地,已三四个月未见,我怎么跟他商量?又为何要跟他商量?” 唉,急则失智,上套了吧。 刘一手心中越发好笑,便忍着情绪继续捉弄他:“哼,当我傻吗,你们军中联络自有信使、信鸽,未必非得见了面才能商量。” “你!”这下,李泌倒彻底哑火了,因为人家说的对啊,可是,我明明没有啊。 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再闹就过了。 刘一手收放自如,脱离了某人颇为僵硬的怀抱,身形跳的远远地,还拂了拂衣裙,又换了常态:“别跟我说你不认识独孤敏,你们分明就是旧相识,还在人前装着陌路,也就是皇甫惟明心实,被你们糊弄了。也别怪我多嘴提醒你,这二人都是你的故交好友,若能促其成为佳偶,倒是乐事一桩。可是,若独孤敏乐工身份属实,以皇甫惟明一个二品重臣,就算帮她脱了籍,能不能聘为正室,也是要费一番谋划的。若是其乐工身份为假,是个什么县主、郡主的,但以皇甫惟明这样一身本事和铮铮铁骨,总不能卸甲休致了却功名从此做个白丁附马吧?这些,你若无成算,还是要及时提醒,以免将来鸳梦成空,诸事成悲。” 说完,便自顾走了。 李泌看着那个越来越俏丽的身影,心头滋味莫名。 自己与刘一手,皇甫惟明与独孤敏,在这个晚上都不约而同地用各自的方式与另一半澄明了心迹,偏偏前景,却皆是未明。 “不对,说来说去,她还是没说明儿的正事,是什么呢?”李泌突然有些泄气,从什么时候起,两人之间角色已然反转了,牵线的,换成了她。 第10章 我言秋日胜春朝 刘一手口中的正事,便是新官上任的破局。 虽是一个无正式品级的总棋工,但在四方馆弈棋所,也是趋之若鹜的存在。从棋童(棋助)、棋工到总棋工的三级连跳,在常人眼中本就不服,更何况因着与皇甫惟明前几日的往来,又因着昨日李泌的现身,四下里必然少不了风言风语。 无论如何。 这一局,刘一手,要靠自己的本事,敲山震虎、收服同僚。 与此同时,通事舍人与乔典仪也在头疼。 通事舍人李诚朴,年旬六十有三,官阶从六品,以他的年纪和官品履历,正是一个尴尬的当口,若想再上一层,苦无实绩,希望渺茫,可若欲调往别的衙门,又只能平调和降职,那样又是得不偿失的。 经秘书少监沈易直的推荐,来四方馆任职多年,这里正是一个活少、钱不多、有油水又养人好衙门,明里俸禄一般,暗中的人情往来,以及各国番使的伴手礼和借人脉关系衍生出来的营生的抽成,可谓丰厚。 原本按照《唐六典》中官员致仕,即退休的年纪是七旬,但因四方馆往来于四方番使、对官员形象与身体素质更为看重,所以圣上特颁了恩旨凡四方馆任职官员可在六十五岁时申请休致。 比寻常官员退休早,但是待遇不减,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李诚朴现下就盼着四方馆太太平平、风调雨顺,让他无风无波再熬两年,好平安顺利拿到休致的恩养银子。 所以,他可不想搞什么革新惹人注意。 至于乔典仪,与通事舍人配合一向默契,两人同声同气了很多年,对通事舍人的想法打算自然是心知肚明,虽然他极为认可刘一手的那份《棋工分级考评九制及俸禄革新六略》,但也知道眼下不是合适的机会,若是通事舍人休致以后,自己接任成为这四方馆里的一把手,倒可以推行开来,那时,作为自己的政绩才是甚好,所以,他也投了反对票。 “是吧,你也觉得这个制略,现下不合时宜,过于草率了吧?”通事舍人看向乔典仪。 乔典仪点头。 “那就由你去跟刘一手说吧。”通事舍人松了口气,作为自己看好的接任者,乔典仪的态度他还是要尊重的,要是乔典仪此时站在刘一手一边,非要搞什么革新,自己便会很被动。 “说的时候,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打击她的积极性,又要提点到位,若非目前在馆内,她棋艺为冠,加之马天元的一再举荐,若论资排辈,无论如何这个总棋工,也轮不到她,就是现下,也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就是你我二人也为其担着风险,这一点,要让她明白。”通事舍人补充着。 于是,乔典仪将刘一手叫到了自己的署舍,将那份《棋工分级考评九制及俸禄革新六略》还给了刘一手。 “写的很好,文字和提议俱佳,但是眼下不是时候。”乔典仪将通事舍人与自己的想法糅合了一下,以极其委婉地方式驳回了。 刘一手倒是并不意外,也不见气馁,“其实并非我要标新立异,我只是想让大家有目标有奔头,毕竟现在馆内从棋工并棋童有三四十人,而总棋工只有一名,如果没有清晰的上升路径,众人没有奔头,要么划水摸鱼,要么为了那个位子内斗消耗,虽然我们不能自创品阶,但以棋力定品,将棋品与月俸以及外接悬赏棋的机会相结合,如此可以最大程度地提高众人的积极性,也能提升棋力。” 还是有点倔,都说了提议不错,只是时机不妥,怎么听不明白呢,乔典仪有些不悦,唯耐着性子解释,“你就没想过,棋力定品始于三国,却在本朝废除,代之以棋侍诏制。那圣上都废除的事,你非要搞,实在是不妥。“ 刘一手见乔典仪说的直接,便也坦诚相告:“坦白说,我刚来长安的时候,也是奔着棋待诏去的,当今圣上初设翰林待诏,以技艺侍从文职,围棋高手被选拔入宫,担任棋侍诏,属于翰林院官阶,与九品职位相当,这的确使弈棋者的地位得到提高,但这种提高于国人棋力的普遍提升无益,也不公平透明,亦没有标准化的考核与竞技机制,升降成败仅凭一人言断,事实上,却将更多人的路径堵死了。四方馆的弈棋所,是除翰林棋院外全天下弈棋水平最高之所,如果我们可以推行一个公平有效的机制,对于所有爱好弈棋者来说,是大有益处的。 乔典仪闻言,陷入了沉默。理智上,他深知刘一手所言非虚,棋待诏制的确有其局限性,否则自己又怎会在此处蛰伏多年呢,然而,重设定品机制,又谈何容易?这其中涉及到诸多利益纠葛,稍有不慎,便会引发不必要的纷争。 再说句糙话,你一个啃萝卜的却操着吃人参的心,真是管的太宽了。看来一个四方馆总棋工的位子让你干还真是屈才了,你应当到翰林院去当掌院承旨。 但是这话不能说,与通事舍人的养老心态不同,乔典仪是个既保守又进步的存在,他倒是有些欣赏刘一手的冲劲,于是犹豫片刻后再次开口劝道:“弈秋,你的提议,我同通事舍人会认真考虑的。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你且耐心等待,但在有了进一步回复之前,弈棋所的诸事务还是一切照旧,你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安抚住那些有资历的老棋工,棋艺所招待棋的数量不能减,外出的商务棋,也不能推,总之,一切如故,才是你顺利接任总棋工的实力表现,明白吗?” 明白。 刘一手应的时候,其实还没完全明白。 但很快,孔桓德、巫友为等老棋工的撂挑子,才让她真正明白了乔典仪那番叮嘱的真正含义。 原本,刘一手打算的是,谁不服谁过来一对一单挑,若再不服,也可以一起来,她对自己碾压众人的棋力还是自信满满的。 但是,人家根本不给你这个机会。 于是,她担任总棋工的第一天,孔桓德提出回乡祭扫,请假了。 巫有为吃坏了肚子又中了暑热,告假了。 赵子棋弄伤了手,人倒是没有告假,是带伤上岗的,只是双手都打着厚厚的夹板,做出一副双手投降的样子,不能活动,自然也不能下棋了。 方书翰干脆交了辞呈,说是要备考来年的明法科,要弃棋从法,另谋出路了。 除了这棋力最强的四位老棋工均以各种借口给刘一手空了场子外,其余能上场的棋工也都消极敷衍,不在状态。 棋工助理众棋童们,则是聚起来聊小天的摸鱼状态,棋子也没人洗了,棋盘也没人保养了,连负责支客记录番使们预定棋室、邀约棋局的棋务也跑到演艺所看戏去了,以至刘一手亲自接待,被新罗和新近改名为日本的偻国使臣好一顿埋怨,匆忙安排好棋室,又将两使促成一局,三人轮流对弈,一连数盘,所幸是棋下的酣畅,虽然午膳都误了,但因棋下的好,也算安抚了对方怒气,将事情压下。 “这样不行。”午膳晚膳合为一顿,在自己的同舍里狼吞虎咽的刘一手,一拍桌子,怒了。 “当然不行。”好姐妹独孤敏也看不下去了,立时拉着刘一手找到皇甫惟明。 依旧是昨夜里,四方馆亭院,盛开的榴花畔,八角亭内,三人聊的可不是风月。 “你从京官到地方,从司农寺卿那样的文官到陇右节度使,这样的跨度,想来那些边将也未必一上来就对你心悦诚服吧。”刘一手向皇甫惟明取经。 “你说的不用那么婉转。“独孤敏是个急性子,”刘一手的意思是,你刚到陇右,有没有人给你使绊子,给你冷脸子,不服你差遣,让你当一个空头上司?你又是怎么摆平他们的!” 皇甫惟明笑了笑:“果然,太阳底下无奇事,哪儿都一样。你今儿遇到的,我在军中自然一样,且更凶险,你这边有了闪失,至多是上司责怪,我那儿,稍有不慎,便是成千上万条性命,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是枯骨。” 当下,皇甫惟明就把自己到军中如何收服异己的办法倾囊相授。 “任何时候,让一团旧势力接受你一个新人,都是极具考验的。幸而,我们是军人,同袍之谊再生之情,是血海里滚出来的,纵使一个人再有能量,也不能独上战场,总要众人齐力,如何让众人齐力,让军士们脊背相交、生死相托?唯有信任二字,无它。” “这份信任又是如何建立的呢?”刘一手追问。 “都知道上战场是拿命挣前程的,首先你要知道一个人为什么当兵,为什么上战场?要让他无后顾之忧、无后退之念,要信任你能带他赢,带他活下来。” 刘一手还在细细思考着皇甫惟明的话,独孤敏已然满眼花痴地走上前,牵住皇甫惟明的手,“我想看你身上的伤痕……” 原本还待侃侃而谈分享心得的皇甫惟明当即羞窘,只小声说了句:“别闹。” “我认真的。”独孤敏一脸急切。 唉,刘一手心底叹息,看来这场取经要被迫结束了,跟一对正在交往的男女是没法踏踏实实谈正事的。 第11章 圣人的心思你莫猜 金碧辉煌的大明宫紫宸殿深处,天子斜倚在精致的软榻上,容色虽威严依旧,到底难掩岁月的痕迹。将手轻抚过膝盖,眉宇间透露出疼楚与颓意,便是一声轻叹:“终究还是年岁到了,方才打了不到一个时辰的马球,这膝头和小腿,便疼痛难挨,老了,病就来了,着实让人厌烦。” 在旁侍立的高力士闻言,急忙躬身道:“陛下,长孙今也正在殿外候着。” 天子一听,倒是来了几分精神:“这小东西,跟小十九一样机灵,偏这个时候过来瞧朕,去吧,叫他进来。” 说话间,穿着医待诏官服的长孙今也拎着药箱缓步入内,面上含笑,神态如年画娃娃般喜庆,却没有急着向天子行礼请安,而是放下药箱,拿出针盒,从中取出一枚长长的银针,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神色,一面行礼,一面轻声问道:“陛下,现在开始吗?” 天子倒是笑了,神色和煦:“你又来弄怪,前儿几日你送来的丹药,朕服着正好,晚间睡的也踏实了。今儿没召你,你自己过来,也不问朕哪里不适,也不切脉,取了针便要开始?你且说说,朕哪里不妥,需要扎针?” 长孙今也反倒一脸狐疑,摸了摸下巴上那并不太长的胡须:“咦,是小臣料错了吗?圣上不是去打马球了吗?一两个时辰下来,对腰腿折损极大,何况圣上腿上有旧伤,自然会有所不适,所以小臣才巴巴地赶过来候着,难道是小臣料错了?” 天子闻言,爽声大笑,心中对长孙今也的医术和心思都颇为受用。他深知自己年岁已高,身体不复当年之勇,但听到他说自己只是因旧伤之故便立时松了口气,心里也不禁涌起一股豪情,仿佛仍是风华盛年。 于是,他挥手示意长孙今也上前施针,自己则静静地躺在软榻上,思绪飘向了遥远的年轻时代,那段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 长孙今也手法熟练,银针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轻轻刺入穴位,一股暖流随即在天子体内扩散开来。 一炷香的功夫,针灸完毕,天子缓缓睁开眼睛,面露喜色:“果然舒服了许多,当初你不愿入仕,一心做个道医,朕还替长孙家惋惜,现在看来,就是一个宰相,也不值换的。” 长孙今也嘿嘿一笑:“原是圣上洪福天佑,小臣只是锦上添花而矣。” 天子听了,越发开心,“你这张巧嘴,倒比小十九强了太多,他这人哪里都好,办事也妥当,就是惜字如金,不爱说话,更说不出好话。” 长孙今也附和着:“他是尊敬圣上,恐怕自己嘴笨说错了惹圣上不高兴。” “他怕?他还有怕,依朕看,他谁也不怕。”提起李泌,天子的心思便有些复杂,那个在李家排行十九的孩子,外间都传是自己的私子,天知道,他多想这传言是真的,这么一个从筋骨到气韵都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李泌,唉,真是胜过自己那么多皇子皇孙,所以每每看着李泌,便是又想纵着他,又想收拾他,看他哪哪都好,觉得甚是得意,却又想鸡蛋里挑骨头,属实复杂。 长孙今也现下心里有些着急,知道此时李泌已然候在殿外,就是想抢在李林甫之前跟圣上汇报军务,但是圣上一向多疑,自己这话要是递不好,倒怕弄巧成拙。 这时,高力士适时开腔:“圣上,李承旨在殿外候着呢。” 天子听了,看了一眼高力士,并不接茬,而是将目光看向长孙今也,“玉真观那边,你去看了?这些天,可大好了?” 长孙今也有备而来:“是,太医院的方子原是没错,只是用量太温和了,没料理干净,故时而血出,所以小臣开了祛膜汤配以安坤宁血丸,现症状已消,只是若为长远打算,还需要小心将养三两个月。” 天子听了,虽是安心,却又仍有些不甘,自那次意外小产后,至今已过了四个月,玉环的身子还时常病怏怏的,没有什么精神头,更不得亲近,如今听长孙今也的意思,要想恢复如常,怕是还要再等三两个月。 因着那件事,虽不好明着给梅妃降罪,但也自此冷了下来,总不好再召其伴驾临幸,这样玉环那边也不好交待。现下宫里虽然还有数十位妃嫔、御侍,却皆不合心意。 玉真公主已经将玉环的意思明确表达了,经此变故,若再让玉环以女道士身份与自己暗中往来,人家怕是不能再从了,也确实,没个宫妃的身份,身为天子,总这么暗中行事也的确有些不妥,加上失了一个孩子生出的愧疚,也让玄宗坚定要给玉环正名的决心。 但这事,朝臣那边,皇族宗亲那里,也要有人支持才行。 目光盯在长孙今也和高力士面上,忽地便有了计较。 “力士,宣韦坚、李林甫、李适之进宫,再叫李泌去东宫请太子到蓬莱阁候着。” 高力士应了,立即下去安排小内侍去各处传话。 长孙今也拎着药箱出了殿门,看到候立在此的李泌,朝他暗暗地使了个眼色,虽不便说什么,但两人自小相交的默契,已让李泌明白了,那便是圣上已知他的打算,虽然能准,但也要另作安排来平衡,或者是干脆拿什么来交换。 那用来平衡的,李泌一想便知,但用来交换的,一时却不能完全参透。 直到两人错身之际,长孙今也悄悄塞到他手里的那枚丸药,摊在掌心中,李泌只看了一眼,便心底一沉。 “保宫丸”。 第12章 众乐谁解独忧 暮色初至,外面日头没有那么足了。 不知是不是长孙今也医术太过高超,天子此时腿也不疼了,身上也不倦了,还一时兴起,携着李林甫、李适之等几位近支臣子,漫步于大明宫的太液池畔。 微风轻拂,池水波光粼粼,映照着殿宇花木的倒影,仿如一幅流动的画卷。 沿池边缓行,时而驻足欣赏池中游鱼嬉戏,时而仰望空中燕雀飞翔,难得的宁静与闲适让天子心情大好,走了一圈后,玄宗领着几人乘舟来到蓬莱岛上的亭阁内。 这座亭阁位于太液池中央,四面环水,阁内布置雅致,龙床、御座、书案、桌椅等一应俱全。 李泌与太子李亨也已在此候了多时。 待天子在御座上坐下,太子等人也纷纷落座,此时,内侍已经将晚膳摆上了桌。 天子看着满桌佳肴:“今日与诸卿同游太液池,朕心甚悦。此处景色宜人,又有佳肴相伴,颇为畅快。” 几人纷纷附和,表示能与圣上共享美景佳肴,实乃荣幸之至。他们边吃边聊,话题从诗词歌赋到坊间八卦,无所不含,气氛十分融洽,只是这泾渭分明的两派,却都默契地绝口不提朝政半字。 望着被夕阳浸染的波光潋滟的太液池,天子心中仿佛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慨:“今日之游,让朕想起了年轻时的往事。当年朕在庐陵的时候,多么的潇洒自在,快意恩仇,每天有使不完的劲,不像现在,逛个园子都要歇歇脚,到底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花甲之年,忽焉已至。” 众人忐忑,起身下拜,同声:“圣上英年正盛。” 天子目光扫过众人:“是人,都会老的。老了,就闹腾不动了,喜静,朝堂上,也希望和气”。 铺垫了许久,终于还是来了。 天子继续道:“关于兵部尚书的人选,朕一直在虑,夫蒙灵察为人憨鲁,虽忠诚可嘉,但在府兵与募兵改制的关键时刻,更需一位手腕圆融、游刃变通之人担当此任。此次,适之与韦坚广运潭一事办得颇为出色,治水引渠屯粮有道,又有边功,既然已是左相,便依惯例,兼领兵部。” 悬了许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李适之立即起身再拜:“适之叩谢圣上,殚精竭虑,不敢有怠。” 天子目光如水:“改制募兵一事,你与中书令商议着,好好办,此事关乎朝廷百年之计,万不可闪失。” 这次,李适之与李林甫同拜:“臣,遵旨。” 天子又看向韦坚:“此次,你差事办的好,虽与东宫……”天子将目光扫了一眼太子李亨,“你是太子妻舅,依前车之鉴,不好太过放权重用,但朕知你一身才干,不忍埋没,便调你回京,加任刑部尚书,且允你原职兼职,如此,也算国之重器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这个好自为之,不仅是说给韦坚,也是说给太子和李泌。 至此,这朝堂的半壁江山,终成了太子一脉。 韦坚与太子李亨双双下拜:“臣尽心办差,定不负圣恩。” 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天子有些兴致索然,心道,都如了你们的愿,那朕的心愿呢?谁来圆呢。 于是,便目光深沉地看向太子,缓缓道:“太液池,这片波光潋滟的水域,承载着昔日太宗皇帝一番深意,太子可知其中之义吗?” 太子李亨恭敬回禀:“禀父皇,儿臣明白,这太液池体现了太宗皇帝的孝道,是为上皇颐养天年而建。儿臣也当以此为鉴,恪守孝道,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天子微微点头,缓缓说道:“你既知孝道,便应懂得为人臣子、为人子女的本分。适之与韦坚,故有才干,也是因你推荐,方为重用,你要知足,不可有私,不可废公。” 太子李亨闻言,心中一凛,忙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定当谨记在心。既是儿臣推荐,儿臣自会督其行事,确保他们忠于国事,不负圣恩。” “行了,朕也乏了,都退下吧。”众人谢恩,告退。 高力士示意太子与李泌留步。 阁中,只剩下这两人了。 天子将目光顿在太子身上,幽幽地说了一句:“朕倒也无须你为朕建什么亭台楼池,只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太子神色微僵,顿了片刻之后,低头称是,“儿臣明白。“ 天子又把目光看向李泌:“你也是,别总想着往外头跑,身边没人牵着你,心都野了,也该成个家了。太子,小十九的事,你一并张罗着。“ 好似亲人闲话家常。 却都是风浪。 太子心里苦啊,圣上口里那位知冷知热的人,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坏人伦的事,却点在自己头上来操办,不办,是不孝,办了,是不伦,真是有苦说不出。 再说李泌,天知道这个眼高于顶、一心修仙的人,怕别又是被什么难缠的主儿给缠上了吧? 当下,便想起自己那位表外孙女,即父皇姨母燕国夫人第四子的长女,年方十六的张青玄,李亨只觉得脑袋瓜仁嗡嗡作响,一向深居简出的,怎么就因为看了一眼,就盯上了李泌呢,偏李泌视其为无物。 别人也就算了。 父皇幼年丧母,为窦姨鞠养,故对其一家颇为关照,姨母所生四子皆为三品以上大官,特别对他家这位县主,也是恩宠有加,听圣上这意思,莫不是要为她与李泌拴婚? 再看李泌那脸色,真是难办。 眼见这事也摊在自己头上,太子只觉得自己好像中了暑气,胸口憋的厉害。 倒是李泌知道玄宗不过是拉他来陪场子,反应也不算激烈,只一贯清冷的神色回绝:“谢圣上关心,臣一心修仙,不慕红尘,就不劳太子殿下费神了。“ 太子李亨倒吸一口凉气,就这样直着驳了圣意,他可真是胆肥啊。 “滚。“圣上仍不解气,便将盘中一枚胭脂脯朝李泌砸了过去。 李泌也不躲,也不恼,抖了抖衣衫,将那枚红亮亮的胭脂脯抖落到地上,而后便起身告退了。 看的李亨又是心惊又是羡慕,他和他,倒更像是父子。 第13章 拒绝拍拖专心搞钱 朱雀大街东,兴道坊与开化坊相交的街头,两个同样忙了一天,有些疲惫,又有些意兴阑珊的天朝打工人,不期而遇了。 李泌出了宫,原想回翰林院找长孙今也细问究竟,却又听进奏处的人说,那个新进的棋待诏马天元在这儿等了他一天,按惯例,新进人员第一日上值,是要来见他这个棋院最高主官的。而他,一来,事忙不得闲,二来,即便得闲,也不想见。 于是便交待进奏处的掌事让院里老人棋学士王积薪先领着马天元熟悉下情况,三五日后再派他去内教所,便从棋博士开始,先教习宫中内侍弈棋。虽然翰林棋院的人被外界统称为棋待诏,但真正能待诏天子者也非所有人皆可。其间又有棋博士、博学士、棋待诏的三个级衔,需要棋力和一定的年职资历,每一级衔弈棋的对象、服务内容也不尽相同,故,马天元才刚入院,被安排教授内侍,也是正常不过的。 只是如此一来,为了避免相见,今日倒不好再至院中,便调头往兴道坊至德观而来,想等着长孙今也下了值,两人在此一叙。 骑着马行在路上,暗中复盘今日面圣种种,便是心中一动,虽然自己在圣上面前回了个干净,但是就怕有人闻着味寻过来,比如,那个曾经在独孤敏府上,见过自己一面的,张青玄。极好的名字,却是个拎不清的角色。 作为圣上姨母燕国夫人的嫡亲长孙女,自然也是有几分圣宠的,白天才在鸿胪馆与她舅父鸿胪卿窦履信见过,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为外甥女来打探自己,才刚冷着脸封了口,下午又被圣上提点,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她不是要来翰林院找自己学棋吗,好,就让马天元来教你。 不知怎的,一想到将这二人凑在一处的画面,李泌心头立时拨云见日了。 却在这时,看到手里举个胡饼边啃边走的刘一手。 于是,李泌便勒住了缰绳,下了马,等着她走过来。 刘一手脑子里塞的满满的,都是事。 原本跟皇甫惟明请教驭下心得,被却花痴女独孤敏搅了。来到译经所看姐姐和姐夫,却是扑了空,说是一早便有人赶着马车来接,去东市、西市和各坊游览去了。据禅房值守的居士描述,那驾车来邀的人,应当就是李泌身边那个性情古怪的少年。 当下,虽也放心。 看天色不早,不好再等,便往回走。 临了还从译经所内膳房拿了一块胡饼,这一天,都没怎么吃饱饭,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总想往别人身上撞吗?”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刘一手停下步子,抬眼,又是那人。 都说冤家路窄,这可是长安城的朱雀街啊,最宽的路,就这样,也能撞见,真是服了。 “劳你差人带我姐姐和姐夫游览长安,多谢了。”刘一手嘴上说着谢,心里却又在腹诽,当初怎么不对我这样。 “倒不是游览。”李泌纠正,“他们此番来长安,是找生计的,所以便叫人陪着他们往东市、西市、各坊走一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与营生,至于你说的那两条路,也要有合适的下家,供货、生产、外销,每一个环节,都要仔细比对手艺和人品,所以,务必要一番仔细调研,想来你最近忙着你的正事,定是无暇分身,故只能由我代为安排了。” “是,您安排的极为妥帖,我谢谢你了,只是……”刘一手觉得也不好太直接地撅人,于是便把后面那句无功不受禄给咽回去了。 “怎么样,你今日的正事,办的妥吗?”他问。 这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刘一手越发泄气,没回话。 李泌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便从马鞍边系着的皮囊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刘一手。 刘一手接过来拆开,从中抽取出几张纸,匆匆看了,当即如获至宝:“原本我还想着要怎样才能拿到这东西呢,虽然人都在四方馆里,可这履历档案却是在鸿胪寺封着。我还想要不要请通事舍人和乔典仪吃个饭、喝顿酒,拜托他们去求鸿胪寺。你真是太——“ 李泌等着刘一手继续恭维,刘一手却收住了话题,朝李泌拱了拱手:“谢了,那我先回去准备了。“ “等等。“李泌一脸看不懂的样子,”你不谢我吗?“ 刘一手愣了,“我谢过了。“ 李泌气笑了,“你得请我吃饭,还得喝酒。“ 未等刘一手回答,又补了一句:“还得是基胜楼,还得叫上你姐姐和姐夫作陪。“ 呵,刘一手笑了,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好。“嘴上应着好,心里另做打算。 李泌见她应的爽快,便在马屁股上拍了两拍,那马儿便欢脱地朝至德观奔去。 刘一手纳闷:“它自己能回去吗?“ 李泌:“不用担心,别说长安城,就是大漠荒原,它也识途。“ 于是,两人齐肩并行。 却是差了一个头,很好的身高差。 李泌仿佛很享受在夕阳中,与刘一手漫步长安街头的闲适,然而刘一手并未领她去基胜楼,而是带他来到朱雀大街上一间铺面极小的杂羔店。 没错,就是请李泌,一个挂着紫金鱼袋的大官人,喝杂碎汤。 来这儿吃这玩意的,都是些车把式,下苦力的壮汉,身上都有些味道,且混着那店门口明火架着正煮着下水杂碎的大锅,那味道真是…… 李泌皱眉,捂鼻。 他想的是,就算不去基胜楼,两人也可以漫步至风景怡人、沿水系而建的位于崇义坊的“春发生“,那是誉满长安的甜品铺子。两人可坐在临河的雅座内,吃着杏酪酥,那是一道起于禁中风靡长安的甜点,以杏仁为主辅以桂花、果仁、果粒,口感爽滑,滋味甘甜,置于丁香花瓣高脚盏中,极为养眼。 还有可爱的团扇酥,外层为粘米及红薯粉,内里是夹心麦芽糖,样子做成精致小巧的团扇,表面是用水果粉和蔬菜粉绘成的山川楼阁、百花燕雀、美人娃娃等各式图案、造型雅趣独特,口味更是香甜宜人。 他脑子里都能想象出刘一手举着团扇酥边吃边笑、唇边不经意沾了酥屑,而自己则伸手帮她拂去的样子。 无论如何,也不是在这个从视觉到嗅觉都有些阿臜的杂碎店。 唉,打心里长叹。 “你不是说,基胜楼的菜不过尔尔吗?” 以彼之矛对彼之盾,刘一手用的纯熟。 李泌不开心,不想说话。 “这东西闻着臭,吃着可香了。“刘一手将碗捧到李泌面前。 “我吃素。“他绷着脸说。 刘一手笑了,“所以,我们原不是能坐在一起吃同样餐食的人。” 不知怎的,这话她是笑着说的,在他听来,却有些冷嗖嗖的寒意。 就着一大碗杂碎汤把剩下的胡饼吃完,然后,刘一手领着李泌换了地方。 “是的,饭没吃,但酒要喝,做人要讲信用。“坐在漕渠的观景船上,刘一手将瓶中的稠酒满倒一碗,极为恭敬地端给李泌。 李泌扫了一眼,那盏是粗瓷,而盏中的酒状如牛奶,色白如玉,饮一口汁稠醇香,回味更是绵甜适宜,倒是好酒。 坐在船上,看着两岸景致,灯火阑珊,流光溢彩,耳畔也是丝竹笙乐,悠扬婉转,这一程从兴道坊到永兴坊,再往返回来,航程一时三刻。 酒已尽,盏底空留余香。 夜色如墨,两岸景致染上一层薄纱,更加朦胧迤逦。摇橹在河道里轻轻摇晃,伴随着微波荡漾,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心事。 “好像回到了明州。”刘一手说,“我来长安这么久,其实从未静下心来,看看长安的风景,各个里坊、东西市的铺子,大小雁塔、曲江池,种种名胜,都没去过呢。” “若得了空,我可以带你去。”他调子柔柔的,不同往日的冷俏。 但是,终究不行。 刘一手狠了心,当断则断啊。 长安的夜,的确旖旎,但夜再长,总有日头当空的时候。 白日里,仍是讨生活要紧。 于是,煞风景的事,她来做。 “宵禁了,一会儿,你能有法子,让我回到四方馆吧。”刘一手问。 “嗯”,他点头。虽然长安的宵禁制度极为严苛,但是,于他,倒是轻而易举的。 他想的是,她可能想跟他多待一会儿吧。 岂料,她再开口却是话锋如刃...... “有特权,真好。”刘一手说,“当你距离它远的时候,你惧它,恨它,觉得不公。但是当你离它近的时候,或者能因它得利,你又觉得它真好。我有时候会有点怕,怕我迷失在长安城这满眼的繁华中。” 李泌听出刘一手的弦外之音,“心若超脱物外,自然无尘。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后看山非山、看水非水,再然后,仍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好像好有道理,但是刘一手不服,“那碗杂碎汤呢?你看它是下水、是污垢、是难以下咽的,可知却是穷苦脚力们难得的美食。你吃素,是富贵人的养生之道,而我想吃肉,是因为饿怕了,靠着那肉香续命,一餐一食啊,不重要却又很重要,吃不到一起的人,也走不到一起。就像你与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李泌微怔。 “这些日子,我有点糊涂了,或者是因为独孤敏的缘故,有点被带偏了。但我不是独孤敏,你也不是皇甫惟明。”目光不再看李泌,而是看向漕渠两岸的亭台楼阁,“我们都有自己的目标,也都不会为了路上一个过客而改变初衷,所以,我今儿便把话挑明了,若你帮我,帮我姐姐、姐夫,只是你修仙向道路上的行善之举,我便安心接受,但若还有别的,便就此打住吧。” 说完,她便将刚才揣起来的那个信封又塞回到李泌手里。 “我下棋,不喜定势,不背棋谱,做事也一样,不愿按着别人划好的道儿走。”她说。 原本应该是个愉快的晚上,为什么突然变了脸? 李泌不解,却也不纠缠:“你以前单打独斗惯了,没有与人合作过,也不知身为上司该如何行事、如何驭下,我这是给你补课。” 刘一手反驳,“正因为我一直处于阶下,才知下位者心中所急,也自有我的办法去化解,不管怎样,还是感谢你。” 时间掐的可真好。 话已尽,船到码头,正好靠岸。 不待人扶,她灵巧地跳上了岸,倒是他,却落在后头。 两人一路无言,送她穿过坊界,进了城门,入了四方馆。 顿了好一会儿,李泌才缓过神。 刘一手于他而言,是个很奇妙的存在。 算无遗策的他,在她这儿却是算的准又算不准。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牵绊着他,让他失了常态。他突然想起娘亲说的话,“你可以喜欢女人、也可以广交朋友、可以感受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天伦。但不要沉溺于任何一种感情,也不要为任何一人沦陷。” “因为所有人,不论让你喜乐还是悲伤的,终究都是过客。” “人这一生,本就是孤独地来,又孤独地走。” 所以,李泌,你要习惯孤独。 回到同舍,简单洗漱后躺在床上的刘一手,也辗转难眠。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那样煞风景呢? 像寻常女孩那样,好好地享受,傻傻地沦陷不行吗? 不行啊。 皇甫惟明已是二品大员,对李泌仍是尊敬且听命的状态,那李泌是谁,不言而喻,那样的人,自己和他,没有未来,或者说,他们的未来,不由他们自己做主。 既如此,便要及早抽身。 先前种种小女生的试探与捉弄,她承认,自己有探险的好奇,也有想要被优秀男子喜欢的虚荣。但,浅尝辄止,不能越陷越深。 那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戏码,她玩不起。 她要的,是靠自己,自立于世啊。 前路难行,也不退一步。 这一生,要做刘一手,而不是谁的夫人,哪怕是通天的大人物,也不行。 第14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 第二日一早,刘一手将馆中那些年纪轻、资历又浅的棋工和棋工助理一并召来,也不论年纪资历,以抽签形式,公平地同每个人下了一局指导棋,而后又根据各人棋力、棋风制定出新的排班表,并找人画了每个人的推荐文书贴在馆中。 于是,从前苦无机会与客人弈棋的年轻棋工、甚至是棋工助理们也有了上场机会,也得到了不菲的赏资,能给下属机会的领导就是好领导,故对刘一手心悦诚服。 原本李泌给出的建议,是要先拢住中层骨干,但刘一手偏不,选择退而求下,并非是想聚沙成塔,而是因为她深知这些人更需要机会。 现下塔基已然筑好,便可松了口气。至于那些坚持要与孔桓德、巫友为等四位资深老棋工下棋的熟客们,刘一手以一敌多,以多人联棋、或干脆多面打的方式,既让这些客人过足了棋瘾,也让自己以最短的时间包揽了最多的棋资。 面子,永远没有里子重要。 年轻棋工分了一半的客人,另一半又全被刘一手独揽。 看着棋资奖励表上的巨大差距,四位以各种理由请假怠工的资深棋工,便有些坐不住了。 先是赵子棋举着绑着夹板的双手找到刘一手,态度十分诚恳:“刘总棋,我的手虽然受了伤,行动不便,但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带伤上场,您看能不能找个棋童帮我点棋,我口述棋步,这样也能帮你分担些压力。” 刘一手盯着赵子棋,像是猫看老鼠,突然发力按住赵子棋手,三下两下就把他的甲板和绷带给除了。 赵子棋完全懵了。 除去甲板后的手,皮肉完好,一点伤都没有,但是却抑制不住地抖动着。 “我,我”赵子棋语无伦次,正不知该怎样解释呢。 “坐好,闭眼,别动。”刘一手阴着脸发出指令。 赵子棋越发慌乱,身体却是下意识地听从了指令,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刘一手好像从哪里取了一个什么东西,像是盒子,因为能听到木头盖子打开又合上的声音,然后就是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再然后,好像她逼近自己了。 天呢,这是要做什么。 赵子棋越发不敢睁眼,却觉得头顶一凉,一根长针已然刺入。 “别怕。” “头顶正中,是百会穴,系百脉交汇、百病之主,针灸此穴可醒脑宁神,减少手抖。” “胳膊肘内侧凹陷处,为曲池穴,针灸此穴,可镇上逆之邪火,缓解气虚” “手腕横纹之上,内关穴,宁心安神,理气止痛。” “拇指与食指之间,合谷穴,调节全身气血”。 …… 刘一手施完针,在盆中净了手,坐在赵子棋对面,“行了,睁眼吧。” 赵子棋睁开眼,看到自己身上各处被施了足有七八根长针,又想到头顶还有一根,便是一脸惧色,快哭了的样子:“刘总棋,我,我真不是有心骗你的。” “你当然,不是。”刘一手盯着赵子棋:“手,受伤是假的,夹板更不需要,因为不是外伤也没坏了筋骨,但你一紧张就会抑制不住地手抖,头也不由自主地晃动,这症状已然有些日子了,这是气血两亏、邪热入体,若没猜错,你舌上的淤斑不小,归根到底,喝酒太多了。” 赵子棋又惊又惧,却又有些回过味来,“我,我这可还有的治?东市的阿荣师药肆,那里的胡医给我看了,汤药也喝了十来副,一点用都不管,他说,没得治了。” “那家药肆我知道,药材丰富,老板是康国人,药是好药,就是坐诊的医工,胡医,还真是名副其实。”刘一手见他似信非信,“你这病,光喝药没用,必须要结合针灸,还要忌酒,你现在看看,手还抖吗?” 赵子棋低头一看,两手果然不抖了,他又惊又喜地看着刘一手,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刘总棋,我真是,我真是愚眼难窥泰山高、凡目不识大贤才,我真不该与你作对,若是你医好了我的手,从今而后,这四方馆内我便为你马前卒,任你差遣,绝无二话。 ” 刘一手顽皮一笑,也不再摆上司的冷脸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不过,我也不会胡乱差遣人,你好好下棋就行。而且我帮你也不是为了让你念我的好,听我的话,我早前当棋童侍候棋局的时候,就注意到你手抖的毛病了,只是那时没有趁手的家伙,前两日得了空,刚置办了,这套针,你是第一个使,看来效果还不错。“ 这话一说,原本兴高采烈的赵子棋又吓傻了:“你——我这第一个,难道,你拿我练手?“ 刘一手笑了,像男人一样拍了拍赵子棋的肩膀:“你瞧你,一惊一炸的,要不你容易抖呢,我的意思是,来到长安,你虽是第一个,但是我这手艺,三年前就实践过了。放心吧,我师承国手,绝不欺人。” 赵子棋这才松了口气。 刘一手便又将各处穴位上的针取了,以白酒浸泡后,擦拭干净又重新放回针盒内,“打从明儿起,每日午休你便来找我,总要连施二十一日,这症状才能去了根,但要记得,酒,必须得忌,否则再犯,就是砸我招牌。” 赵子棋连连点头:“可若这样,会不会太耽搁你了,连日棋局,若午休不好,下午怕是没精神。” 刘一手朝赵子棋眨了眨眼:“所以啊,下午班,你来值。” 赵子棋先是一愣,随即喜出望外,下午班,人多、棋多、钱多,天呐,这新领导人挺好的,巫友为和老孔他们几个干嘛要反对人家啊!差点把自己都给带渠里了,看来以后做事还得留个心眼,不能随波逐流。 当下,赵子棋美滋滋地走了。 刘一手心里那个舒坦啊,美的很,哼,李泌,我不靠你,我自己也行吧。却不知,你这手艺,所谓的师承国手,那位国手长孙今也,就是人家李泌提前多少年为你铺陈的,真是不知好人心,现下虐夫一时爽,回头追夫上刑场…… 心情大好,哼着小曲乘胜追击,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方书翰堵回了同舍。 抱着棋谱和铺盖本欲离开的方书翰一脸警惕,“男女有别,你,你要做什么?哎,你别关门啊,你再这样,我喊人了。” 刘一手正欲关门的手便突然停下,“行,那就敞着门说,说说你为什么不下棋了,要去考明法科?说说你爹为什么要在任上自缢?说说……“ 未等刘一手说完,扔下棋谱和铺盖,一个健步冲到门口,便将门紧紧关上,而后将身体死抵在门板上,目中喷火般怒视着刘一手:“你想干吗?” “我不想干吗。”刘一手蹲下来,将散落在地上的棋谱一本一本拾起来,放回原来的棋桌上,又将铺盖拿起,铺回原来的榻上,然后才坐下,对上方书翰的眼睛:“我只想告诉你,那条路,也走不通。” 方书翰一怔,神色倔强,明显不服,“你又知道?” “我自然知道。”刘一手暗叹,因为那条路,她也想过,因为不通,所以放弃了,“明法科,允两类人报考,一是贡生,你不是;二是馆中学生,你也不是,当然这个身份可以想办法弄来。但还要结款通保,保人和钱,你现在都不具足,就算具足了,按制父母丧期不能考,你父亲过世还不到两年,加之考期在春季,而你父亲忌日在夏末,所以最快也要两年之后才能去考。考,也不一定能过,明法虽然比明经好过,但两三年内能过的都算人才,我就算你一次考过,若想要为官,还要经吏部核考,而吏部的核考并不定期,就算你都赶上了也都考过了,甲等从九品上,乙等从九品下,成绩好、有关系的能授个州司理、判官,而大都数人是派到偏远的县里做县尉。而你所图的勘验旧案,职责是在大理寺和刑部,进不了这两个部门,官不到六品,你什么都做不了,想要做到这点,纵使你政绩斐然,也得过了五十岁,可你现在,才二十一吧。纵使你能等,三十年后,棺中尸骨早都腐了,还能验出什么?” 这一番话絮絮叨叨说完,方书翰便像是被霜打了一般。 “再翻回头来说,我见你日常下棋,并不按定式,也不喜欢背棋谱,想来《武德律》、《贞观律》、《永徽律》和《开元律》你背起来也并不顺畅吧?何况除了这些,还有各州、县历年案件的判例,这些,若不能烂熟于心,明法科,你考的下来吗?” 如此,方书翰彻底被人抽干了气力,他颓然地跌坐在棋桌前的胡凳上,“我也知,这条路难行,可是,为人子,父亲冤死他乡,我什么都不做吗?” “智者择可行之路而行,非明知壁立而偏欲撞之。”这句话,说给方书翰,也是说给自己。 “还有路吗?”方书翰看着刘一手,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第15章 一朝试锋耀四方 隔日,吃午饭的时候。 四方馆公厨内,众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有桩奇事,朱雀街头,上千张状纸铺天盖地,那阵仗,好似飞雪连天。” “不止是朱雀街,承天门街,含光门街,凡是百官上朝必经的街上,都有。” “今儿可是大朝啊,这么一来,百官都知道了,连圣上也知道了,说是发了好大的火,当朝便令刑部和大理寺严加详查。” “到底是什么案子?还值得闹成这样。” “我见了,我今儿来的早,在咱们馆外看到了。”一位棋工助理倒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过满大街的白纸上,就只有一个冤字,也没说到底是何事。” 乔典仪一脸深意,“这人倒也聪明,这是吊着胃口呢。” 通事舍人讳莫如深,“那是散到四方馆和鸿胪客舍附近的,咱们这里住的都是四方藩客,长文累赎的,没人看,也看不懂,索性便只指核心,造个声势,而那些散到百官上朝必经之路上的,才是真正的状子。” “可惜啊,天亮之后,这各坊巡街使便将四下里都收拾干净了,咱们出来的晚,没看到。“有人颇为遗憾。 “我这里还拾到一份。”赵子棋从袖中掏出一张微皱的状纸,展开后铺在桌上,给大家念起来。 “伏惟圣听,草民泣泪陈词,痛述忠良枉死之状。吾父方育昌,廉洁自持,清白传家,自幼力学不倦,矢志于文。二十六岁乡试中举,才情初露;天宝二年春科进士及第,蒙圣恩授淮北山阳县职,专司查勘赈济之责。 吾父临事勤勉,以民为本,每遇灾荒,必亲赴现场,核实户数。然官场险恶,有司贪没赈银、虚报户数、以饱私囊。吾父秉承公义不与同流,更不允其向垂毙灾民夺其口食,却惨遭毒手。 事后,州县官员颠倒黑白,妄称吾父精神恍惚,自缢而亡,未经家人允许,匆匆下葬。半年之后吾家人方得其讯,痛不欲生,检点遗物,发现血衣,触目惊心。遂拔钉开棺,见吾父浑身黑青,中毒之状昭然若揭。 草民悲痛欲绝,两年内数次上告,奈何官官相护,州县昏聩,置若罔闻,使凶手法外逍遥,正义难以伸张。圣上英明,青天在上,今斗胆上状,恳请圣上,彻查此案,还吾父以公道,还生民以安宁。 泣泪伏望圣上明察秋毫,洞悉真相严惩凶手,以儆效尤。吾父虽死,其清廉之德,犹存人心;其无私之行,永为世范。草民感激涕零,伏乞圣上怜悯,俯允所请,不胜感激之至。 谨状。” 赵子棋念完,四下一片安静。 这份状子写的颇有些文采,最重要的是蕴含真情实感,把一个寒窗苦读多年的底层勤勉官员遭上司及同僚构陷残害的经过写的让人唏嘘共情。 这便是刘一手的手笔,说实话,她虽然在弈棋方面天赋过人,但读书写文章却极为一般,而这一次却是难得的一气呵成。 没人知道,这是她在心里为父亲打过的腹稿,两人经历何其相似,所谓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清官与贪官、清明与乱象,总归是要殊死相争的,只是胜利的天平,不在百姓,不在是非公论,而在天子。 作为此事的始作俑者刘一手,此时,一脸常态,缄默不语,专心干饭。 而坐在一旁的方书翰,眼中已然泛起了湿意。 中书舍人与乔典仪四目相对,面色微变。 乔典仪小心翼翼,看向方书翰试探着:“方育昌,似与令尊同名?” 众人齐刷刷看向方书翰。 迎上众人的目光,不惧不闪,“不止同名,正是家父。” 一语出,四下一片唏嘘。 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原本,只是当成坊间的秩闻趣事来聊的,不想吃瓜吃到自家。 这便是通事舍人与乔典仪的心里话。 乔典仪想的是,平日里闷葫芦一般的方书翰怎么会突然这样有智有谋,而通事舍人虑的是,下属做出这样出格的行径,会不会连累到自己。 与此同时,宫城内,中书省政事堂,几位宰相尚书也是一边吃着堂食,一边聊着这桩案子。 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实案情倒也不复杂,无外乎开棺验尸,再将相干人等拿办拷问,便会水落石出,只是此案看似发在苏北的州县,实际却与户部下面管着钱账和赈灾事项的金部有关,而金部负责各地财务度支核查,要是此案属实,那金部便与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首尾,搞不好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如滚雪球般牵连甚广。 更为重要的是,这金部主事的郎中虽只有五品,却是李林甫的嫡系。 眼下,这案子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协审,就算大理寺持中,不偏不倚,刑部尚书韦坚可是刚刚上任的太子党先锋,哎呀,这便是又与李林甫杠上了。 于是,这一餐饭吃的极为诡谲。 李林甫笑若春风,特意将面前一道冰覆鱼脍拿到韦坚面前,“韦尚书才刚上任,便天降一桩极为称手的案子,若以此为剑,先摆布了金部,日后户部等六部,便莫敢不从了,这一手,极妙,倒比左相凌厉多了。” 明显的挑拨,还似乎暗指这桩案子是韦坚等人故意拿来朝他发作的,公然泼污指摘,李适之当即就要回怼,却为裴宽以眼色制止。 韦坚则笑着将那道菜直接赏给一旁服侍的书吏,“这道鱼脍虽好,吃多了,容易引发旧疾,还是要忌口的好,我重回长安,就想图个安逸,一身伤病,也不得上阵御敌了,更未想过摆布谁、得罪谁,为臣子的,原是一心为圣上办差,替圣上分忧罢了。” 不软不硬的,饶是有些打脸,偏李林甫不以为恼,依旧和颜悦色:“替圣上分忧,甚好啊,今儿早朝状纸如雪,京城人人都云‘夏日飞雪,天有奇冤’,一出僻壤旧案便闹出如此阵势,圣上已然震怒,称此举是给圣人抹黑,给天朝抹黑。若是再节外生枝、牵连蔓延,怕是要令圣上忧心加惧了。” 这话,颇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虽是威胁,倒也是现实,当下,众人不再言语,默默用膳。 第16章 十年磨剑心不惧 散了班,韦坚来找李泌商议,一进门,便发起牢骚:“坏事做多,夜行遇鬼,都不用咱们出招,便有人递刀。现下还没怎的,这大理寺的人还未出城呢,他便坐不住了,硬要给咱们扣上一个无故生波、大生冤狱、令圣上添忧的罪名。” 李泌则是见怪不怪的风淡云也轻:“也难怪他坐不住,原本这桩案子,外放推案、复审,一个八品的评事足矣,至多再加上一名六品司直,了不起便是五品寺正,已是到了头的。可是才刚大理寺竟然派了四品少卿去了,如此隆重,无异于圣上亲派钦差。这案子,不用办,结果已出。” 韦坚朝李泌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这事,是你搞出来的吧。要说还是你心疼为兄,知道为兄最不耐烦在那些陈年积案里淘金,便出了这么一个巧宗,既打了他的脸,又可顺势揪出金部乃至户部的把柄,接下来……” “还真不是。”李泌否认。 韦坚不信,“我不信,不光我不信,适之和太子,恐怕也不信。对面那人,自然,也疑心。” 唉,他又何尝不知呢。 李泌很是头疼,这个刘一手,真是不按套路出招,自己只是把四方馆里那个与她不对付的几人的履历拿给她看,也稍稍指点了一下可以从哪处拉拢,比如这个案子,原是写个状子报到大理寺或刑部就妥了,他自会给相关人等打招呼,那么小的一个案子,任谁出面都能顺手办了,哪成想刘一手竟然来了这样一场七月飞雪,就此直达天庭。 却不想一石激起千层浪,倒好似是他们这一派等不及要对李林甫一派宣战了。 这一闹,打乱自己接下来的部署不说,还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然而,似乎也不是不行,至少可以让李林甫暂时消停些时日,而他们也有时间准备万全。 至于这桩案子,也必定速战速决。 恐怕,这才是她想要的。 没错,立竿见影。 正是刘一手所期的,因为方书翰拖不起,她刘一手也拖不起。 很快,案子水落石出。 大理寺与刑部两拨人同期抵达山阳县,两部合作,效率惊人。 当下便将一干人等分别关押,而后开棺验尸,虽说口角处的血迹和脑后淤痕也不甚清晰,但尸骨上的青黑,一验便知死于中毒。再将其生前仆人、同僚以及灾民和邻人一一寻回,取了口供,便知是被仆人与上司里应外合,先毒杀后伪装成自缢的,其仆人又在其箱笼中翻出账册、家信,特别是准备呈现给金部的揭发文稿后付之一拒,却因不小心在其旧衣上留下血迹,才成为其家人追凶的线索……” “淮安太守系为主谋,山阳县尉、主簿等六人为同谋,仆人为正凶,以上六命抵一命,押解至方育昌坟前先施刑夹,而后一律处斩……” “金部相关人等复核不实,且与淮安等地有贿收实据,一干人等革职抄家流放,遇赦不赦……” “对清正不染的方育昌以太守规格厚葬,立碑以志,并赐其子方书翰宅邸金银,入太学、使其继绍书香,为国尽忠……” 于是,桀骜不驯外加闷葫芦人设的方书翰自此之后便对刘一手俯首听命,放着太学生的尊贵,一得了空还来四方馆给刘一手当马前卒,外人虽不知详情,也能参透一二,立时便觉得刘一手太厉害了,正是胸有激雷,面若平湖,弈棋和驭人,同样厉害。 这下轮到老孔坐不住了,当下便赶紧销了假,回来坐班。 而刘一手却摆起了架子,“我正要给你续假呢。五天,够不够?我觉得,不是很够,一来一返,再加上摆席办事,怎么也得十天,又赶上了旬休,索性就下月再来吧。” 这什么意思这是,我回来就是低头,我都低头了,你怎么还穷追不放呢。 孔桓德一脸委屈。 “你别委屈,你先前请假说是回乡祭扫,我查了一下值例,清明前,你已请假回乡了,你这祭扫,未免太勤了些。”刘一手一脸严肃。 孔桓德吞吞吐吐,“我,的确是回乡祭扫了,我祖父和大伯今春相继过世。” “你祖父原有三子,你大伯和三叔皆无子女,唯你父亲虽英年早逝,却留你这一脉子息旺盛。如今你祖父与大伯相继病逝,身后事陷入僵局。族人不知该让谁来承继。按制,嫡长子为大宗,而你大伯无子且已过世,就应该移至二宗你父亲这房由你承嗣,是为‘祖死孙继’。可你三叔不愿意,求你祖母立他。你母亲便又闹起来,虽然你父亲过世,但你在啊,凭什么略过二房,另立三房?且你三叔病弱,人过四旬还未婚配,将来也是无子。你三叔却又说了,若现在立了你,将来他再有了孩子,岂不是要彼此争宗?你祖母便提出折衷的法是,便是将你过继给长房,这下,你三叔是没话说了,可族长又不同意了,因为按礼法长子或独子不能出继,你爹爹只有你一个孩子,既是长子又是独子,故不能过继,这是违礼的。但若移宗到二房三房,也不合礼法,因为大宗不可绝。现下此事争执不决,你祖父与伯父后事空悬,一直没有下葬,你去哪里祭扫?” 刘一手盯着孔桓德,老孔脸上一脑门的汗,心想我老家宅门里的事,她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刘一手暗笑,没想到啊,要不是李泌给的履历,哪能想到平日里抠门到底的老孔居然是一方巨户家的豪三代,只是这如山的家产,现在是看的见,花不到,也怪不得他总找机会回乡,可是没用啊,没脑子,跑断腿也没白搭。 “我,我也不是有意扯谎,而是……这种事总不好对外明说,且……” 刘一手撤了棋盘,展开画纸,提笔蘸墨,边画边说:“你有三个儿子,便将老大过继给你大伯,老三过继给三叔,自己带着老二留守本家,这样,你祖父的三子都有后嗣,家里大宗也没转移,也不违背礼制,你也没吃亏,更是占了实实在在的便宜,你娘亲和你祖母、你三叔,以及族中众人,便也没话了。“ 纸上,跃然一张孔桓德三子长、仲、幼出继父辈长房、二房、三房的承嗣图,清晰简明,令人一目了然。 孔桓德满脸诧异,又有些喜泪洒出:“这样,果真能行吗?“ 刘一手:“符合律例礼法,且有判例,都给你准备好了,还誊抄了两份,你将一份送到你族中族长面前,另一份送到县里,他们,自会照此办理。如此,便抓紧将后事办了吧。” 孔桓德喜出望外,“刘弈秋,不,刘总棋,若真能以此法解我家中之困,我必对你报以重谢!!” 刘一手笑了:“你倒不必谢我。有个人,实应该好好受你重谢才是。“ “是谁?“孔桓德一脸殷切:”不管是谁,我必备厚礼,一并感谢。“ 刘一手拍了拍孔桓德的肩膀,像老友般玩笑着:“你家中妻子啊,若非她拼了性命帮你连生三子,我纵是想破头,也无破局之招。” 孔桓德先是一怔,随即一脸憨态地笑了。 这人,难怪她能令眼高于顶的马天元真心推荐,这人真是不错,实在可交,只是奇怪,自己家中的事,她怎么全知道啊? 刘一手才不管他心中如何纳闷呢,心道山人自有妙计,这还要感谢那个山人,只是,心里谢谢就行了,反正他又什么都不缺。 见孔有德开开心心离去,刘一手也松了口气。 如今,四方馆里四个与刘一手对立的老棋工,已然解决了三个,唯独剩下一个,刘一手却不想搭理,打算就那么晾着了。 即便巫友为“病好了”销了假重新回到馆中,刘一手也不给他安排棋局,也不排值,就那么冷着他。 巫友为终于绷不住了,主动来找刘一手,“都是馆中同僚,为何厚此薄彼?” “因为你藏身幕后暗中撺掇大家抵制我。”刘一手吃着孔桓德送的御蝉香,唇齿含笑,面上却半分笑意也没有。 这倒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巫友为也老实认了:“是,那是因为我也没有拥戴你的理由啊,就像现在老孔他们对你好,那也是你先帮了他们啊,所以……“ “所以我也应该帮你?“刘一手心想这人还真挺不要脸的,而且还堂而皇之的不要脸,”我还是有必要纠正你,我帮他们,并非是向他们示好,或者笼络人心,而是因为他们有实实在在的困难,作为同僚和上司,我出手相帮,是人情,也是本分。而你,非但没有困难,还比任何人都舒坦,大家同在四方下棋,有人是爱棋,有人是谋生,而你呢,是浑水摸鱼,把四方馆当成垫脚石、不要钱的茶馆,你在这里买卖消息、结交人脉,干的牙行介人的勾当,你给城中富户买卖昆仑奴、新罗婢,带着番客们去妓坊、赌馆,放眼长安城东西市的酒楼、成衣铺各处都有你的抽成,你这收入比通事舍人、比鸿胪寺卿都高,只几个月不接棋局,原是饿不死你,不过,若长期接触不到新的番客,你才会慌。” 饶是巫友为一肚子花花肠子,此时也是脚底发虚,手心冒汗,面前这位还不到十八岁的小娘子怎会有如此惊人的本事。 下棋就不说,那是天赋。 自己这些事,就是通事舍人和乔典仪也仅仅是听风捕影有个怀疑,她才来几天,怎么全都知道了,难不成是——巫友为当下便觉得周身寒意浸袭,难不成她是传说中的千牛卫备身所的“暗哨”? 若是如此,自己撺掇人跟她作对,那可真是找死。 不能慌,这与下棋一样,虚虚实实,莫被人以障眼法糊弄了去,于是他定了定神,又继续回怼:“断人财路,如杀人至亲,你就不怕引火上身吗?” 威胁? 刘一手笑笑,“我没想断人财路,只想让你思量一下,今日能如鱼得水,靠的是什么?” 靠什么?靠我脑子灵活,靠……巫友为有点智虑短路。 “靠的是大唐强盛,番客络绎,商机如海,你盆满钵满得益于此,只是世事纷繁,行止须明,国家安荣看似飘渺,实则与民生息息相关,所以,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能碰。” 巫友为定定地注视着刘一手,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对面这个身量纤柔却内蕴万千的女子。 这番话,颇有些气吞山河的豪迈劲儿,倒是极像她的棋风,一点儿都没有女子应有的气韵,偏偏就能打点在人的心窝上。 是啊,钱财,当然是好物,但若只是一味赚钱,积累的终究不过是一堆数字,或许是浑浑噩噩太久了,是该有人给他当头一喝,让他好好想想,有些事情,比敛财更有意思。 第17章 横刀立马闯敌营 职场上拿捏人,有些人要靠实在的好处去笼络,有些人则要恩泽惠爱,而有些人则是务虚的,就是你能否在精神层面引领他,显然巫友为是后者,现下,刘一手完成了对他的精神启蒙,两人的关系自然也近了一步。 至此,刘一手职场破局成功。 可惜,安稳日子才过两天,转角就遇到迎头风,日本国高手来了。 日本国商团入驻四方馆,主动提出搞日本国和大唐四方馆的围棋比赛。 双方各派三名棋手,日本国这边有一位王子装扮成普通棋手,掩人耳目,此人实力很强,自幼学棋,对日本国臣服大唐、做大唐属国一事一直不服气。他学围棋的目的就是想打败大唐,让大唐的围棋手颜面扫地;日本国另一位棋手是藤原家族的继承人藤原径一,师承名家,且家学渊源,他的伯父藤原清河作为时任遣唐大使在长安旅居多年,得其深传,藤原径一棋力深厚,棋风稳健,极具韧性。日本国第三位棋手是一名僧人,下围棋是他的业余爱好,外传棋力一般,但棋风诡谲,也不容小觑。 这些,便是巫友为以他的渠道打听来的对手资料。 刘一手先前与对方使团中的其他棋手对过招,当时她以一敌二,同时与日本棋手和新罗棋手对决,注意力全在棋力更胜一筹的新罗棋手上,故也不觉得怎样,现在想来,对方那时是在刻意藏拙,暗中窥视刘一手的棋路棋风,便拿新罗棋手祭了棋。 倒是刘一手有些遗憾,没有试出对方的真实棋力。 通事舍人和乔典仪对此战自是如临大敌,一再斟酌出赛名额,原本按棋力,刘一手领衔毫无争议,而二台、三台的人选却颇费思量,其实孔桓德和巫友为二人棋力在伯仲之间,若对方稳扎稳打,那便是孔桓德的路子,可若是不按套路的那种,巫友为则更胜一筹。至于方书翰和赵子棋相较,棋力上赵子棋更胜,只是心态稍驯,临场发挥不稳,如此看来方书翰更适宜备选。但终究还有些不稳当,其实若是马天元还在,有刘一手和马天元再加上孔桓德的组合,才是稳妥。 两人便将这一想法上报至鸿胪寺,想调马天元来组队,然而鸿胪寺卿亲自回复批函,意指马天元现在编制在翰林院,实在不宜代表四方馆出战,且若为对方知晓,即便赢了,也会很难堪,所请驳回,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两人思量再三,便将球踢给了刘一手,如何布局如何应对,一概不管,只一点,结果要赢。 刘一手算了棋力,自己这局能赢,巫友为大概率会输,孔桓德胜负过半,这样很是危险,于是想用田忌赛马的策略,但是被日本国人提早预防了,日本人巧言令色又从禁中请了旨意,将此次赛制改为联赛,即——不仅是捉对厮杀,更是每人轮流遭遇,这样一来,刘一手和四方馆立时陷入被动。 “很难吗?”独孤敏不解其中奥秘。 因为这场国际赛事,四方馆演艺所,临时被改成了棋赛现场。 演艺所和弈棋所两处人手并在一处,紧张地布置着。 戏台清出,摆上了棋桌、棋盘,后面支起了硕大的棋布,是为了同步展示棋盘上的棋子位置。 原本错落有致的观看席位因预约的看客太多,索性撤了桌几,仅在第一排放了圈椅,是为贵客准备的,除了第一排外,后面全都摆上了密密麻麻半寸缝隙间隔也无的凳子。 独孤敏与皇甫惟明站在二层廊道上,遥看着这边的繁碌,这如临大敌的气氛,让棋艺并不精湛的独孤敏也察觉到了,不免为刘一手担心。 “日本棋手弈棋水平原在诸藩之上,且这些年还常有高手前来拜师切磋,他们既然能这样兴师动众从禁中请旨办这场比赛,自是有把握的。”皇甫惟明不无担心,恰是李泌不在,若是他在便好了,多少可以指点一下刘一手,先前两次遣唐使来朝的棋局,都是他应对的,经验颇丰。 只是他现下被东宫差去为圣上的册妃大典督办贡礼去了。 “你在京里还能待几日?”独孤敏有些不舍,她前日便已从进奏院邸报上看到,知道皇甫惟明所带的质子团的事情已经了结,皇甫惟明怕是要启程了。 皇甫惟明知道她的意思,“总还能拖个四五日,上次我便问你,家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长辈亲属,我好遣了官媒上门去。” “去什么,提亲吗?”独孤敏又是雀跃又是忧虑,他要上门提亲,自是好的,可惜,只是他现下还不知她的身份,若是知道,怕又是难办。 “你是否有何难处?是了,你是乐工教习,属太常寺管,单单向你家中提亲也是不妥,还应该先向太常寺报备,这个怕是要等他回来了。”皇甫惟明知道李泌与太常寺卿有私交,这事自然要央他去办,如此,便要再耽搁些时日。 独孤敏并没说话,她是那种遇事便往上冲的性子,最不喜那些“谋定而后动”的混账话。这世上很多事,待你谋全万全了,机会早就飞走了。所以当她这次得知皇甫惟明回京入驻四方馆,便求了爹爹跟太常寺和鸿胪寺打了招呼,让她以乐工教习的身份进了四方馆,果然近水楼台,与皇甫惟明互明了心迹。 可是这之后,又要怎样呢? 这样一个有抱负的将帅之才,要为她成为驸马,闲散余生吗? 想想,就有些心疼。 纵使他肯,她也不肯。 可若不如此,便要,分开吗? 她更是不肯。 “怎么了?”皇甫惟明看到独孤敏的恍惚,便有些会错了意,“是不是担心你父母亲人,不喜欢我在军中?” 独孤敏摇了摇头,牵住皇甫惟明的手,“谁都左右不了我的选择,我既认准了你,此生绝无转圜。” 两手相握,情意笃坚。 此时,刘一手则在棋房里洗棋子。 没错,就是洗棋子,这一幕,把原本在这里干活的棋工助理都搞懵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大战在即,不是该充分准备吗? 这个时候,巫友为还在花重金收买日本商团中人,想要拿到对方棋手平日练习的棋谱,连一向老实的孔友德都跑到翰林院门口去堵马天元了,想求马天元从棋院取一些王积薪、李泌当年与日本使臣对弈的棋局抄录来看看。 总之,纵有一线机会能增添胜算,大家也在穷尽力量努力着。 唯有刘一手,既没有下棋,也没有看谱,居然是抢了基层棋童的工作,在洗棋子。 “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要是输了,大不了回来洗棋子吗?” 赵子棋悄悄问方书翰。 “不会的,刘总棋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方书翰摇摇头,“且咱们四方馆也不会因为棋手输了棋就胡乱发落人,再说,万一怎样,咱们也会为她求情的。” 刘一手闻言,倒是暗暗笑了。 同仇敌忾的感觉还挺好的。 将棋子分门别类洗好、擦净,上油、保养,重新装好,做完这一切,浑身舒适。 这便是她的放松之术,什么总棋工,什么万众瞩目,什么大唐荣耀,想那么多干嘛,就当作寻常棋局。 她,就是刘一手,一个自小爱下棋并以棋为生计的草根女子。 她不背负任何不属于她的东西。 不管对方是谁,尊重棋局和棋手,眼中心中只有棋,如此,便好。 翌日,阳光正好。 四方馆内座无虚席,看客们翘首以待。 巫友为打头阵,虽然拼尽全力,依旧三局皆负。 老孔续力上场,一负、一赢、一平。 现下压力全给到刘一手,刘一手必须全赢,双方才能战平,战平后,双方九局中以所赢目数相较,多者为胜。 所以,刘一手不仅要三战全赢,还要尽量拉大赢面,这样才有微乎其微的赢率。然而单就三场皆赢,希望已是渺茫。 至刘一手上场时,六场对决结束,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天色已从耀阳当空更迭至幕色重重。 众人目光聚焦在刘一手身上。 她吃了半块胡饼,喝了一碗热茶,而后便坐在棋盘一侧。 随即与对方展开较量。 首局,是与藤原家族的继承人藤原径一对弈时,对方从开局起,便在三三占角,其次在星位取势,随后于天元以中部势力为中心,意在使整个局势保持均衡,而后便是令人作恶的盘外招,每一步棋都要经过一炷香的长考,反观刘一手则是招招如电,在对方落子之后转眸之际便会落子,似乎无任何停滞的时间,她知道这是对方的显恶用心,想拖慢节奏,给另外两名日本棋手充分的机会休息。 对此,刘一手丝毫不乱,你慢我快,冷静应对,进入中盘后,也改变了快棋的节奏,你慢我比你更慢,还让人搬来茶案和茶具,在对方长考的时候,慢慢地煮茶。 甚至,在对方又一长考时,伏在一边小睡起来。 第18章 气吞山河定乾坤 刘一手以慢制慢的作法起了奇效,对方仿佛被激怒,突然发动猛攻,一连串犀利的攻势如狂风骤雨般向刘一手的阵地袭来。刘一手面色如常,丝毫不乱,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漏洞,却没有急于追击,而是精算于心,为了拉大胜目,巧妙地运用“腾挪”与“引征”等战术,既化解对方的攻势,又将战局引入自己的节奏中。 收官之际,棋盘上的局势已经明朗,刘一手凭借稳健的棋风和精湛的技术,成功地将优势转化为胜势,她的棋如同一条条巨龙,在棋盘上盘旋飞舞,将对手的阵地团团围住。对方虽然长考良久,但在刘一手快慢结合无懈可击的防守面前,最终只能投子认负。 此局结束,宵禁的闭门鼓已过,众人简单用了些茶点之后,棋局继续。 接下来面对那位一脸挑衅一脸不服的日本国王子,刘一手一改上一局的冷静稳定,仿佛有些急于求成,在开局阶段就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攻势迅猛且富有变化,仿佛一股旋风。 面对刘一手的凌厉攻势,王子倒没有急于防守,而是采取了更为激进的攻势,试图以强大的气势压制刘一手,却不知正中刘一手的套路,她以“点三三”开局,稳稳地占据了棋盘的中心位置。随后,巧妙地运用“双飞燕”战术,逐渐削弱了王子的攻势。 王子不甘示弱,他迅速调整策略,以“定式布局”稳固自己的阵势,并试图通过“封锁布局”将刘一手的棋子困在角落。刘一手冷静应对,她以一招“腾挪转移”巧妙地化解了王子的攻势,并趁机发动了反击。 在随后的回合中,王子和刘一手展开了激烈的角逐。王子利用“扩张”战术,试图在棋盘上占据更多的地盘。而刘一手则巧妙地运用“点角”和“挖空”战术,不断侵蚀王子的领地。 两人的对决越来越激烈,棋盘上的局势也变得越来越紧张。王子突然走出一招看似完美的“封锁布局”,试图将刘一手的关键棋子困死在角落。然而,刘一手早有准备,她以一记腾挪巧妙地避开了王子的攻势,并顺势发动了一记攻势。 王子被刘一手打得措手不及,防线被迅速瓦解。最终,刘一手以精妙绝伦的一剑封喉,将王子的关键棋子困在角落,赢得了比赛。 整场对决,刘一手展现出深厚的围棋功底和灵活的战术运用,赢得酣畅淋漓。 此局结束,已至凌晨。 最后一场,刘一手对阵的便是那位笑面佛一般的日本僧人,虽然外间都说这位僧人棋力一般,此时更是面带微笑、心态平和,但是刘一手知道,能排在最后与她对决的人,绝非碌碌之辈。 且根据巫友为打探来的消息,此人棋风诡谲,偏偏在与巫友为和孔桓德的对决时中规中矩,所以,他到底能诡谲到哪里去呢? 想来这看家的功夫怕是留待此盘祭出,故刘一手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全力以赴。 开局倒也常规,甚至于一度让刘一手占了上风,在第一百五十七手,刘一手的黑棋毫不留情地切断了对方白棋的连根,使得中央白棋的生死变得岌岌可危。 然而,面对刘一手强大的攻势,僧人的顽强令人叹为观止。在白棋数次面临终局险境的情况下,他竟然顽强地制造出了三劫循环的局面。 当下,全场哗然。 果然,提心吊胆了大半盘棋,对方的诡谲之术才终于祭出。 就是这里了,盘上出现三个劫的局面,当一方在其中一处提出劫时,另两处便成为对手的劫材,而因为三劫都关系到整盘棋势,谁也没法粘劫中断劫争,棋局只得以无胜负告终。 “三劫循环,只能和棋了,和棋就是输啊。” 在围棋中,三劫循环是一个相当罕见且复杂的局面,在此局面下,由于三处劫争相互牵制,任何一方都无法通过正常方式结束劫争。 “怎么办,吃不掉就是吃不掉。白棋只要一直提劫就是三劫循环,白棋也可以选择不提劫继续下,当是双活,主动权在白棋。”孔桓德一脸难以置信地崩溃,紧拉着马天元的衣袖。 双方都有无限劫财,但是白棋想和就能选择和,而黑棋,似乎只有劫尽棋亡的一种可能了。 马天元心下也是万念成灰,“如果黑棋现在就提劫的话是糖浆劫,棋局将以很慢的速度进行下去,双方反复的在这里提劫以及在外面找劫。这地方只要对方提劫就必须应,关键是只要对方在别的地方还能落子就不会触发禁全同,没法消劫,就很折磨人。” 方书翰与巫友为更是一脸绝望。 反而刘一手此时,倒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 没有时间回顾自己从何时起落入对方的陷阱了,或许是太想扩大赢面而放弃的前两次机会,对方故意卖的破绽,自己却舍不得就此赢下,因为那样即使赢了,于总目上相较还是输的,所以,便是贪大了。 就因为一个贪字,才会跌入眼前的深渊。 眼下,最好的结果便是和棋。 可于自己是和棋,于四方馆和大唐,便是完败。 稍有不慎,连和都无望,便是满盘皆输。 那更是输的彻底。 台下,坐在后排的看客,已有人陆续退场了。 这个时候,刘一手暂时离开棋盘,她坐在面朝看客的台沿上,又啃起了胡饼,这饼,真硬,却因为上面蘸满芝麻,又洒了一层密密的佐料,越嚼越香。 外面,黑漆漆的夜。 底下,黑压压的人。 此时的刘一手,脊梁仿由玄铁浇筑,胆识早已刻入骨血,更像是一位出征前的女将军,默默注视着面前那片需要她誓死护卫的疆域与臣民。 她对自己说,刘一手,你身后,没有路,不能退。 嚼完最后一口饼,掸了掸落在衣襟上的芝麻渣,再次回到属于她的棋盘前。 有一瞬,马天元甚至看到她唇边悄悄展开的一抹浅笑,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她,是笑了吗? 然而,更不能令人置信地操作接踵而来。 刘一手重新提子,先是没头没脑的跑到右边走了一步,而这一步,是明显的送死。对手以为刘一手象征性地走几步就会祈求和棋,故也没当回事,只简单地跟着。之后,刘一手又回到中盘随意走了两子,让对方吃掉,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她脑子浆糊了。 紧接着,刘一手又走了一步,而这一步,饶是神情始终淡定如入定般的日本僧人也是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刘一手。 台下看客们看不清刘一手这一步下在哪里,只觉得僧人反应异常,而当场上悬挂的巨额棋布上更新了这一手棋时,全场哗然。 “她要干什么?” “她疯了吗?” “这是要弃掉中盘吗?” 没有人能理解刘一手这几步棋的真正用意。 这是把中央的大龙拱手相送。 “中央至左下足足三十三颗子,全部舍弃了?!” “疯了,一定是疯了。” 然后,当僧人提起刘一手的三十三颗棋子的时候,却是面色凝重,眼中含泪,如负千钧。 明明取了对方三十三子,却像割肉一般痛彻心扉。 缘于此时,对方才恍过神来,刚刚刘一手隐藏在三手之前的那一子,原是在制造劫材。 在中央全部死光的情况下,仅凭那几手“昏招”,便让自己实空不够了。 在所有人都聚焦三劫循环的无解之局时,她既敢跳脱于眼前,又敢放弃中央,出人意料地在右下布了陷阱。 让对方在饱餐了三十三子后,居然实空不足了。 正是这一记惊天鬼手的“压”,诱使对方犯下致命失误,左侧对杀本应是三劫循环无胜负,可刘一手在右边成功制造出了劫材,又把任谁都不能弃掉的一条大龙弃掉。 完全匪夷所思的操作,却是胜负已出。 通事舍人和乔典仪坐在第一排,此时热泪盈眶:“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样一盘棋。” 乔典仪也有一种深深的与有荣焉的感受,当下忍不住向旁人解说:“如果说世上一个天才棋手,这人就是刘一手,王积薪不行,怕是李泌都不行。” 下了值特意赶来看刘一手下棋的马天元更是心潮澎湃:“这盘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她那手消劫并非孤掷一注,而是精准计算的结果,没有这个能力谁敢消劫?” 这份智慧与魄力,让人莫名为之呐喊。 这一局,刘一手创造了两个奇迹。 三劫循环的千古和棋居然分出了胜负,送吃三十六子后反胜七目半,强大的算力与强大的胆识缺一不可,现在先不论中日双方棋赛最后的结果,单凭这一场,刘一手便已经封神了。 在场的棋手和看客们各自飞快地计算着双方总共九场棋局输赢目的差距…… “追上了!” “超过了……” 四方馆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久而不息。 刘一手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赢得了这场荣誉之战。 比赛结束后,刘一手与孔桓德、巫友为三人击掌祝贺,这一刻,不仅是他们三人的心靠在一起,在场众人,皆被刘一手征服,包括,她的对手。 此时,天色初明,解除宵禁的开门鼓奏响,一切,刚刚好。 之后,皇甫惟明在给李泌飞鸽传出的信纸上写有这样一句话:“此弈,局如狂潮,内蕴峰火。此女,心藏激雷,面如平湖,乃上将之姿。” 第19章 玲珑剔透心如玉 “他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没有之一。”日本王子在国书里如此写着。 与刘一手那局结束后,日方的棋手在四方馆客舍内睡了两个时辰,饱食了一餐唐朝美食,沐浴更衣之后,再次回到点着熏香的棋室。 日本王子与僧人仔细复盘了刘一手那盘足以封神的棋。 两人尝试了无数次,在那种情况下,除了刘一手最后的布局外,不论你执黑还是执白,除了和棋,都不能赢。 此时,才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服了。 “我要娶她。”日本国王子眼中闪烁着坚定而狡黠的光,“大师,我现在明白你为何坚持请大唐僧人来我国了。” 僧人神色淡然,“我请高僧东渡是为了启迪心智、教化众生。为请高僧,准备了千件僧衣赠与有缘人,任哪一位能东渡于我国都为殊盛,故,纵使王子有意与唐朝女子结缘,也未必拘泥于一人。” 日本王子显然并不认同,“我相信,这样的女子于大唐也绝非云云之一,而是唯一,故,我只要她。” 而他口中的这个她,此时正在城西秋风渡一间最好的雅间里摆宴吃席,宴请二姐与二姐夫。 这是刘一手来到长安两年之后,第一次在酒楼吃席,还是自己花钱请的席面。 精心制作的冷盘,如金银夹花、锦绣五香羊肉、翠丝拌海蜇,口感清新、搭配巧妙,令人赏心悦目,用来佐酒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热菜点了店里特色的光明虾炙、葱醋鸡、筋头春、南诏腐乳肉。葱醋鸡则是用葱和醋烹制的鸡肉,口感鲜嫩,酸甜适中,激发味蕾;筋头春则是煎烤的鹌鹑肉丁,外酥里嫩,香气四溢;南诏腐乳肉是以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为主料,搭配特制的腐乳汁和多种香料,五花肉的脂肪与瘦肉交织,口感既滑嫩富有嚼劲。五花肉在烹饪过程中充分吸收了腐乳汁和香料的味道,入口即化,腐乳的咸香与五花肉的油脂香完美融合,让人回味无穷。 刘一手还特意给二姐点了以芋头为主料,辅以松子仁、红枣、枸杞等食材烘制而成的甜品,特色松芋和琥珀糖霜。 末了,又点了一道是“瑶柱翠羹”,这道汤菜选用珍贵的干贝为主材,搭配翠绿的蔬菜丝精心熬制而成。瑶柱的鲜美与蔬菜的清新相互融合,摆盘考究,肉质饱满,入口即化,而羹汤则细腻滑爽,令人回味无穷。 长安酒楼中的美食菜肴品种丰富,制作精细,不仅选材讲究、味道独特,在摆盘和口感上也下足了功夫,并非只为满足口腹之欲,更像一幅幅精美的画卷展现着盛世长安的繁华。 坐在桌前,与亲人共享受美食的那一刻,方觉得此前所有的磨砺与辛苦,都值了。 “弈秋,只咱们三人,何必如此铺张呢?”二姐才刚在刘一手点菜时已经劝了再三,根本无须点这么多菜,心下便觉得很是浪费。 二姐夫尤素甫则说:“既是正式摆宴,就应将马博士一同邀来才是,前些日子一直劳烦他照应,正该好好回请人家以示感谢。” 刘一手亲自给姐姐、姐夫斟了酒,当然,也没忘给自己满了一杯,她举起杯子:“二姐,二姐夫,你们来长安时日不短了,可惜前些日子,我实在是抽不开身,没能好好陪你们,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儿这席,就咱们三个,好好聚聚,也好好聊聊,我敬你们。” 如此郑重,二姐当下便有些慨然,眼里又有泪花闪过,虽不胜酒力,却也与妹子碰了杯,一饮而尽。 尤素甫也是满饮,并又抢着给刘一手满了酒,“都是一家人,知道你有正事要忙,岂会怪你?且饮食起居有马博士照应,东、西市和里坊走动、商户联络又有李……呃,那位李相公派来的人关照着,我与你姐姐事情办的十分顺利,这都是托你的福,咱们自己家人,何须见外。” 李相公? 刘一手心中一滞,所指的是李泌吧。 当下,相公二字可是称呼宰相和高官的,他,不知能不能当的起。可若不这样称呼,既不知他官职,也不知他实在的底细,也不好唤一声郎君,罢了,随便怎么称呼吧。 只是这人,眼下又在哪儿呢,其实自己昨日赢棋那一刻,回望四周,真的很想看到他。 那盘棋,他终究能看到吧。 就是不知这一次,能不能得他好好的夸上一回,别又是什么讽刺挤对。 唉,自家人一起吃饭,想他干吗? 二姐姐心细如发,“前些日子听马博士讲,你才刚升了迁,如今又赢了棋,是不是应当做东,请同僚们吃席?其实咱们自家人买些食材,借译经所客舍的灶,我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菜在房里吃了也就是了,省下这席面,正该好好宴请上司和同僚才是。” 同样一番话,马天元也曾暗暗提醒她,应当请通事舍人、许典仪以及诸位同僚一起,当然也包括他,但是刘一手自有打算。 这个客自己当然会请,但要稍稍延后,一来因为通事舍人和许典仪等人现在忙着整理这九盘棋的棋谱,要及时上呈鸿胪寺,听说此番赛事已然惊动了天子,天子兴致起,要传完整棋谱御览。二来,她自作主张放了孔桓德等人的假,让他们回去休息。三来,才是最重要的,二姐和姐夫来了长安这么久,因着公事,她一天时间都没抽出来陪过,所以现下得了闲,便要圆自己这个念想。 如此一来,马天元虽然很想跟着,因有些话想对刘一手说,却也只能忍了。 此时桌上菜肴琳琅满目,已经摆放不下,小二还来上菜,刘一手便纳了闷:“我们点的已经上齐,后面这几个,莫不是上错了?” 小二哥一脸笑意:“错不了,虽是你没点,却是咱们掌柜送的,你走的这些日子,咱们这里又请了新的厨子,研发的新菜,你且尝尝,味道好不好。“ 刘一手方才明白:“原是临时起意,已经让掌柜的推了旁人预订才腾出来的雅间,已经很是感激了,怎么又送菜,这倒真是受不起了。” “受的起,受的起。“小二还未接话,这秋风渡的掌柜已经端着一道大菜,亲自来了。 “这道菜,最应景,名为霸王鱼。”这是一道类似菊花样的焦溜软炸鱼,最是考验师傅的手艺,一条三斤左右的鱼切了九十九刀,下锅炸后便呈为菊花状,再浇以糖醋口的料汁,味道极好。 单这条鱼,便需花销两吊钱。 刘一手立即起身:“实在不敢当,怎么还劳您亲自来了。” 掌柜笑容可掬:“当初我真是有眼无珠,哪里知道你有如此弈棋之才,倒是在我这里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四方馆里大赢日本使节,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这个时候,你能带家人来光顾小店,便是将天大的荣耀一并带了来,添几个菜,聊表心意,不当什么。” 是了,这掌柜素来是个精明人,刘一手今日将得胜宴办在这里,正是这个意思,其实打从她今日出了四方馆,四下里便有人认得,也有人跟着,只一两日功夫,因着那场棋,她居然成了名人,在长安城里,走到各处,竟有不认识地人会跟她打着招呼,或是寒暄,或是直接赞美。 而此时,她选择来到秋风渡,便是将关注和客源也一同带了来,这老板若是聪明,借着这股春风,生意便会再上层楼。 这也是自己对店家当日善举的一点回报吧。 “我当日初来长安,走投无路,是贵店收留了我,给我生计,让我衣食有靠,后来为奸人所害,又是掌柜的暗中相护,我才得以有命留待今日,所以,这份恩义,自当铭记。”刘一手取了一个空杯,斟满酒,亲自给掌柜敬上。 掌柜显然有些意外,反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当日你遭人算计,若说,我们也该为你仗义执言,只是……” 刘一手打断了掌柜的:“那种情况下,任谁也难出头,无论如何,都要谢您的保命之举。” 掌柜的没再推脱,与刘一手共饮。 二姐和姐夫这才知道刘一手在长安后的种种遭遇,以往寄回的家书里,她总是报喜不报忧,这些遭遇,他们不得而知,现下初闻,也是唏嘘疼惜。 掌柜的上完菜,也喝了酒,正欲离开,却为刘一手挽留。 掌柜的是个精明人,当下便示意小二退下,并带严了房门, 刘一手便将心中打算说出,原来,二姐和姐夫初来长安,没地方安置,虽得马天元相帮,在译经所的客舍里落脚,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刘一手细细盘算过,以长安的房价,想要在此长居,在中心城区的几个坊内买房,是绝无可能的。只能买在郊县,可二姐和姐夫是要在此做生意的,那又必须得在中心城区。 便是要租房,她曾托巫友为找中介问过,一问之下,也是死心。 与人合租,只租小院中的一间厢房,自是负担的起。但是像他们这样做生意的人,一来不方便、二来也不够用,所以盘算来回,便打起了秋风渡的主意。 “咱们后园地方极大,现下虽只有一间小房、两排牲口棚子,却是有空地和甜水井的。我有个打算,是想将您这里的后园整租过来,房子,我们自己盖,牲口棚子给你重新修整保留,中间做个格栅……后院新房盖好后,在东南角开个小门,与前边酒楼并不相扰,所有负担皆是我们自理,租期五年,租金免付,五年之后,我们腾空,这院落、房屋一应设施归你……” 长安城中,要开办客舍酒楼,需要到尚书省户部曹司户申请,经过重重核准,人员、占地、经营项目一旦确定便不可更改,想拿到营业执引,非常难。故而现在市面上的酒楼、客舍多是自祖上传承或与人转租来的,总量未变,唐初多少家,现在便是多少家,若要全新申请,通过的可能性极低。 长安城中寸土寸金,酒楼客栈想要扩大面积,或者加盖房舍,也是不被允许的。 这秋风渡原是一家老字号酒楼,以酒水席面为主,有戏台子、有人驻店唱曲,也有七八间客房,但严格意义上说还是间酒楼,而非专门留宿的客舍。 那七八间客房,也并不为客人投宿所用,有时席面接多了还会临时充为雅间包房。 刘一手的提议,原是钻了曹户司对酒楼、客舍管理的空子,租的是后园,后园是每间酒楼和客舍的自留地,外租给租客,倒不算违法扩大改建。 而五年之后租客留下的,算是租金抵息,如此店家收回自用,或是做酒楼雅间、或是作为宿醉客人暂居的房舍,便都不受限了。 这是变相地帮店家扩大了经营面积。 原是一举两得。 只是,好像还是不那么划算。 见掌柜还在犹豫,刘一手又说,“日后每逢休沐,我便来此与你店中客人这弈棋,所得包间费、一应酒水、餐食以及棋资,均交由柜上。” 这便是给了一块攒客的金字招牌。 当下,掌柜便再无犹豫,立时下去准备契约了。 签了约,又带着二姐和二姐夫来到后园看了,二姐夫倒是没什么意见:“这地方盖房子、盖仓库是都够了,只是长安城中的匠人极贵,盖房子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住五年就舍弃,会不会蚀本?” 刘一手神色从容:“我与悲田院院长相熟,他那里有长用的工匠,价格是外面的一半,且还有半大的孩子可以帮忙,只要供食供衣即可,我原本也想找机会回馈院中,白白捐钱也是一样,这下,钱也捐了,他们也出了力,帮咱们盖了房。如此一来,造价便可省去六七成。算下来,倒比租房还要划算。至于五年后搬走,那是因为五年后,这里必然住不下,而我们,也未必没有更好的去处。” 二姐夫似有不解,二姐却十分坚定:“你听她的吧,从小到大,家里外面,都是她拿主意,听她的,错不了。” 趁热打铁,刘一手便又雇了车,带着二人来到悲田院,果然如其所说,院长和管事婆子满口应承,当即派了人过来量地方出图纸,又安排人去买料将一切准备起来。 忙到暮色,管事婆子留饭,刘一手婉言拒绝,又带二姐和姐夫重新回到秋风渡,又是午膳时的雅间,又是一席好酒好菜。 这时,马天元带着葛萨前来。 原是刘一手提前与马天元安排好的。 在刘一手的撮合下,同为回纥人的葛萨与尤素甫立时搭上了线,在她心中盘算已久的外销砖茶的生意就此达成。 而后,又与姐夫细聊了此中关键,以及开拓另外一条专营草料和专供长途运输包材的生意也就此铺陈开来。 这便是刘一手当初与李泌说的,她为二姐和姐夫苦心钻营的业态,是她闲暇之余借四方馆各方商使弈棋闲聊时捕捉到的商机。 在这个做什么都需票引、需要许可执引的长安城,像他们这种外来户,没有根基与人脉,要想成事,必得用心谋划,于大小商户已有的商道夹缝中算出一条原本没有的路径。 马天元作为旁观者,心中波澜迭起。 这份谋划与眼光,倒也不输前番四方馆里那盘惊世之局。 这个刘一手,小小的身量里到底蕴含着多少力量、多少智慧? 倒让站在她旁边的男子,有些忐忑,是否配的上与她比肩? 第20章 东瀛客梦娶华英 夕阳的余晖洒在宽阔平坦的朱雀大街上,将青石路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蕴。长街两旁,错落有致的里坊宛如棋盘上的格子,每个里坊都是一座微型城邑,坊墙高耸,但坊门敞开,昭示着这里的独立与交融。 坊间街道纵横交错,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色人等穿梭其间,热闹而有序。 忙了整日,马天元送刘一手回四方馆,一路上两人心境各不相同。刘一手回顾自己北漂长安两年多,直至今日才真正有了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初至长安时的无畏与孤勇,而后遇到挫折时的迷茫无助,咬牙前行的艰困,被这座城拒绝到被接纳,与同僚破冰到融入,好像过了百年之久。 然而,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接下来,大抵顺风顺水,一切向好。 马天元却是心中有些郁郁,不知怎的,面对今天的刘一手,他心里忽地便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自卑感。 或许是因为棋,但又好像不全是因为棋。 应当是那份积极向上、逆流以航、永不服输的劲头,那是独属于刘一手的。 原以为,他自己也是那样的人,也能为了目标忍辱负重,可是在刘一手面前,仍是免不了逊色。 即便,他现在是翰林待诏,是教习博士,是九品的官身,可是,面对刘一手,曾经的棋助,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才来长安没两年的小娘子,为什么偏偏觉得两人之间有好大的差距呢。 “谢谢你。”到了门口,临分别时,刘一手对马天元郑重地施了一礼。 马天元立时愣住了,“是,是为了译经所的事?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且,统共也没住几日,你刚才也坚持把花销结算给我了,还请了酒宴,并不用再谢了。” 刘一手知他会错了意,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是为了那盘棋,其实,帮我走出三劫循环和棋棋死局的人,是你。” 马天元越发糊涂了:“我?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刘一手目光如炬:“你送我的二十一路的棋盘,当日你说希望我能跳脱于眼前,不困于一隅。是啊,为人处事,专注眼前却不能受限于眼前,只有拓展眼界、敢于向未知的路径探索,才会有新的可能。所以,正是因你的提点,才让我得以走出绝境,那张棋盘,我会好好保留的。马天元,真的,谢谢你。” 马天元深深吸了口气,没料到,眼前这个刘一手,总能带给他意外与惊喜。 自己送她棋盘,是有一份勉励在里面,但更多的是两人之间情谊的承载,他只是想给她一个礼物,让她不至于那么快忘了他。 却没想,真的有在关键时刻帮到她。 而她,竟然还这样郑重其事地表示感谢。 才刚心里那一点点的阴霾和自卑在此时已被满满的幸福和喜悦驱散地无影无踪了。 “那我就受了你这份感谢。”马天元一脸开心,她果然懂他。 望着刘一手,马天元内心充满欣慰与庆幸,好像她总能窥到他内心深处,理解他所有的想法与感受,正是这种默契,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慰。 谁料,这份开心只存留了不到片刻,便见独孤敏火急火燎从馆内跑了出来,一把拉住刘一手:“你这一整日,跑到哪里去了,你可知那个日本人,什么安积王子的,要娶你,现下国书已经递到鸿胪馆了!” “啊?”不仅是马天元,一向镇定的刘一手,也懵了。 当下便一路狂奔至通事舍人的衙舍,“舍人!” 通事舍人与乔典仪都在。 乔典仪先把刘一手按在座上,“午膳之后,日方商团的那位王子便来拜访通事舍人,此时倒不装了,公然表露了自己是安积王子的身份,说是要娶你。因你不在,不知你心意,舍人也不好回复,只说等你回来问过你心意之后再作回复,谁料那人又说,你在四方馆供职,便应由通事舍人全权做主。” “舍人可是允了?”刘一手情急。 “这等关乎终身的大事,我岂敢妄自擅专?”通事舍人连忙摇了摇头,看向刘一手的神色却是满满的忧虑。 未等刘一手松口气,复又说道:“别说我没问过你的意见,纵使你年纪轻,不经事,一时莽撞着同意了,我也要倚老卖老地将你拦上一拦。须知,我朝律令虽不阻本国女子与异邦通婚,但却不许女子随异邦夫婿出壤。而那位日本王子总归是要回国去的,如此一来,便是把你的终身给误了。再者,纵使圣上开恩允你外去,咱们四方馆中数次接待日本来使和留学生,深知海上东渡危险重重,三次里倒有两次是靠不了岸的,你有如此天赋奇才、大好的前程,如何偏要拼了性命去冒那样葬身海上的危险?故,是万万不可的。” 通事舍人这番话讲完。刘一手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心中暗道,这上司为人真是不错,平日里虽不觉得怎样,但在关键时刻还真知道护犊子,于是连声道,“那就好,驳了就好。” “好什么啊!”独孤敏忍不住插话:“这日本小王子为人太过奸滑,通事舍人已替你婉拒,明着说你并非是馆中正式在员,不好替你做主,且你非长安人士,父母亲长,皆在异乡,也不能替你做主。现下除非你自己愿意,没人能强求。可那小王子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居然——居然上了国书!” “上了国书?”刘一手琢磨着,“这事怎么能上国书呢,我一个升斗小民,就算上了国书,难不成圣上还能给我赐婚不行?我又不是臣子,又不是公主郡主的,圣上再怎么么也管不到我头上啊。” 马天元当下便是满面郁郁,心中涛涌,开口更是沮丧而无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上,乃万民之君父,婚事之定,尊父母命,圣上若管,便自然管得。” 这下,刘一手心下一沉,才是真正傻了眼。 第21章 慧心巧思惊天下 刘一手转念又想,“圣上也不能强人所难吧,日本王子能给大唐天子上国书,我又不是不会写字,我也上书,告诉圣上,我不想嫁。” 通事舍人与乔典仪对视,皆是一脸愁苦地摇了摇头。 马天元代为解释:“他作为外使,是可通过鸿胪寺向圣上递交国书的,而你,并非在员官吏,一介庶民,即便你写了,也没有哪一级衙门能接的,更遑论呈至天子面前。” “那总得让圣上知道我不愿意吧。”刘一手一脸情急,“你不是棋待诏吗,你是有机会见到圣上的,你帮我说说,要不,我写好陈情书,你帮我递上去?” 这倒是个主意,连通事舍人与乔典仪都频频点头,一并看向马天元。 马天元神色微苦,自己去翰林院已快两月,一次待诏天子的机会都没有,现下是在内习所,教那些女官和宗室贵女下棋,只是这种情形实在不好在刘一手和昔日上司面前直言。 通事舍人混迹官场多年,见马天元神色闪烁,便知道大概,当下替他解围:“天元才到翰林院,恐怕还在熟悉情况,未必能在几日内见到圣上,即便托了上司或其他待诏转呈,也怕耽搁了时日,此事宜快不宜缓。若晚了,圣上旨意已下,即便日后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是不愿意的,也不能再改了。” 刘一手心下一沉,这条路不通,又看向独孤敏,她心中立时想起那条裙子,依她的身份,怕至少是个县主、说不定还是个郡主,或许有什么路子。再不济,找皇甫惟明想想法子,纵使再不济,舔着脸去求李泌?猛然想起,不行哦,好像此时,他不在京里!! 这时,独孤敏眼眸一闪,面上突然有了喜色,仿佛有了好主意:“我想到了,还有一条路,就是——你是有夫家的,你已经嫁了人,或者已有婚约,这样便是天子,也不能让你别夫另嫁!” 这算是个什么主意? 刘一手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更疼了。 偏众人觉得似乎可行,当下便好目光再次齐聚到马天元身上。 马天元心事如波,他不是不喜欢刘一手,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与刘一手的未来,而是,按本朝规定,为官者,三代内,不许经商。 包括妻族。 而刘一手的二姐和姐夫,都是商户。 若自己娶了刘一手,便要弃了现下这个翰林待诏的身份。 可是,这是自己多年的心愿,才刚起步,后面还有诸多目标没有实现,若是弃了,自己和父亲,和整个忍辱偷生的张家,那最后一点念头,就断了。 若让刘一手二姐和姐夫放弃商户,先不说改户的可能性,且说前期投入的钱财,便都打了水漂,今日自己亲眼目睹,他们与葛萨签下的那几份契约,要是就此毁去,损失,也太过巨大。 仿佛左右都不通。 刘一手不知马天元在为难什么,却觉得有些意外,马天元对她的心思,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自己也是清楚的,原以为日后划清界线时,难免还要伤了他,可现下看来,人家原本就没有娶她的意思。 如此,倒也好。 乔典仪在对待自己人上从来是古道热肠的,此时便要点破这层窗户纸,直接拉着马天元问:“现下多好的机会,原来你们同在馆中,若是结为夫妻,倒有不便,现下一个在翰林院,一个在四方馆,也不碍什么,你便求了这桩亲事,有我和通事舍人作保,所有同僚都是见证,那日本小王子定是无话。” 未等马天元应答。 外面猛地传来皇甫惟明的一声高喝:“断断不行。“ 才刚听闻这事,皇甫惟明便觉得十分不好,赶紧撂下独孤敏,跑到北馆,立即飞鸽传书给李泌,一边写信一边心中暗恨,长源哪长源,你说你这个时候不在长安,非要跑去给圣上纳妃督办贡礼,真是该干的不干,不该干的瞎忙。 虽知李泌领了这份差事也是相当无奈,但却仍然替他不甘。 看着信鸽飞出,听得刘一手回馆,便又匆匆赶来,正听到乔典仪在给刘一手与马天元乱点鸳鸯,当下便急了,脱口而出。 “女子嫁人,犹如重新投胎,怎可为了拒掉一桩婚便胡乱另拉一桩婚,狼窝虎穴,难道非要择一吗?“皇甫惟明反应强烈。 倒把通事舍人看糊涂了,好赖是一方节度使,现下如此失态,难不成也对刘一手有意思?不对啊,明明听说是跟独孤敏打的火热啊,且独孤敏托了关系来四方馆不就是冲着他吗,难道哪里出了岔子? 通事舍人觉得头好晕,现下四方馆的人和事好像都要失控了。 当下,便是独孤敏也起了疑,眼波凌力扫向皇甫惟明。 马天元也是不快,乔典仪也是不解,众人均看向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从众人眼神中的疑色中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便又解释:“我与刘棋工原是旧识,一向爱惜她的才华,刚才一时心急,是我口不择言了,我的意思是,婚姻大事,断不容儿戏。” 是了,正是如此,独孤敏当下便想实在不行,自己便回家求娘亲,让她进宫求圣上……可是,那是她留给自己和皇甫惟明的后路啊,这法子只能用一次,若是这次用给了刘一手,轮到自己那关,又要怎么过? 正在犹豫间,只见刘一手面上神态已然恢复如常,看向通事舍人,仿佛已然有了主意:“舍人,在长安城里,可允许‘弈棋招亲’吗?” 众人闻之惊愣。 通事舍人仔细琢磨:“倒无明文禁止。” 乔典仪喜出望外:“好主意,那日本小王子本就是你手下拜将,看他还有脸来求亲吗?” 独孤敏点点头:“国书经鸿胪馆报尚书省至中书省再至禁中,少说也得三两日,咱们现就把弈棋招亲的榜文张贴出去,就是圣上过问此事,总也不能令人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如此,甚好。 只是,若有人破了你的棋呢,你真嫁吗? 马天元一念而起,又是郁郁无边。 当下,不过才一两个时辰,四方馆总棋工,两日前才刚大杀日本商团棋手为国争光的女棋手刘一手比棋招亲的榜文便贴满了长安城里大小酒楼与客舍。 榜文是独孤敏所撰,说实话,刘一手看着都点脸红,真比自己当初写给韦姐姐的那封自荐信还要有水分。 毕竟独孤敏这个四方馆演艺教习的实力不是吹来的,看看人家那招亲榜文写的真比戏台上的词曲还要优美撩人。 在她笔下,刘一手貌美如花、仙姿绰约、实在是个三千年难遇的美人,偏又棋艺绝伦,才情万丈,这样的女子宜家宜室,正是世家望族梦寐以求的新妇人选。 棋盘上,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智慧深邃、眼光长远。生活中,她的才情犹如璀璨星辰,可为家族增光添彩,在她的熏陶下,家族子孙必将承继她的优良品质,续写辉煌。 若得此女,实乃家族之瑰宝,世间之绝艳。 现欲觅佳婿,特设弈棋招亲。凡自认棋力不俗、才情出众者,皆可前来应征,棋盘之上,以棋会友,以才选婿。 好文有了,还要以最迅速的速度传播出去。 当即,皇甫惟明非常仗义的公器私用,指挥着手下兵士帮忙张贴,还找了昔日同袍左右金吾卫的长官,有了金吾卫的助力,榜文在城中心的诸坊内很快铺陈开来。 而馆中众人也各显神通,刘一手以上次帮方书翰洒状纸的法子复又找了城中贼首和夜香匠。直接把榜文贴到那些富户高门有适龄男子的家门口。 方书翰则把榜文带入太学,一面贴在学馆墙上,一面还亲自对诸位同学进行了专场宣讲。 巫友为最邪门,居然把榜文贴到妓坊、赌馆去了,尽管刘一手觉得有点过了,但巫友为却坚持这两个地方才是传播秩闻最快捷的通道。 一时间,刘一手是谁,刘一手要比棋招亲的消息火速传遍长安城每个角落。 策马急驰赶回城中,看到榜文的李泌,真是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根本无需这般麻烦吧。 他收到皇甫惟明传书后,当即便以飞鸽传书京中暗哨,提点了鸿胪寺卿,所以,那封国书便被束之高阁扔在架子上吃灰了。而后,他又通过晁衡提点了一下日本商团中的藤原,须知藤原家族是日本真正掌握实权的外戚,天皇的历任皇后必出于藤原家族,除非那个安积王子不想要皇位,否则怎会另娶她人,还是个异国人?而藤原家族的人自然也不会对此置之不理,只要藤原出面施加压力,安积王子便自会偃旗息鼓。 他默默料理完这些,刘一手危机已解,又办完了太子交待的差事,才急驰回京,原本还想着刘一手这回总该来跟自己做个周旋答谢了。 实在没想到,她居然弄出这么一个解扣儿的招数,这样一来旧结虽解,但又系了新结,真是失智、昏招、恶手…… ……气完了刘一手,复又暗气皇甫惟明啊,这人做事情也是有头没尾,怎么没将刘一手要弈棋招亲的事在传书里一并说了,若说了,自己一定会阻止。 现下,看着四方馆外排起的长队,一眼望去,高矮胖瘦身形各异却是一水儿的青年男子,那些,都是来应招亲棋局的吗? 李泌只觉得,心好累。 第22章 棋局深妙破群谋 独孤敏发动演艺所的姑娘们一起帮刘一手整理筛选应棋者资料,因人数众多,逐一应对费时良久,刘一手想了想,便要将众人分组捉对厮杀,待几轮筛选过后,胜出者再与自己对弈。 而这其间的所有棋局,均设在秋风渡。 突如其来的生意如泼天的富贵,让秋风渡的老板有些应接不暇,却又暗赞刘一手厉害,且言出必行,说是带人来下棋,果然履行,且比想象的更多、更快。 只是四方馆中有人对此不解,觉得这样的盛况为何偏要另辟地点,放着四方馆现成的棋室不用,又另外花费不说,四方馆里的人若要想看热闹,还得跑到西市去。 唯通事舍人和乔典仪却是私下称赞刘一手懂事,有分寸。 四方馆,隶属于鸿胪寺管辖,原是其客馆,后因扩建需要才另外改称四方馆,但终究是在皇城之内,前番与日本商团的棋赛招来人山人海虽是惹眼却也合规,而现下若因为一人招亲而置的棋局还办在馆内,必定会引来非议,搞不好还会被御史参奏。 现下刘一手将棋赛办到了外面,又是在休值期间才去应棋,倒把四方馆的属地管辖责任摘了个干干净净,由此可见,刘一手行事很是分寸周到。 唯有皇甫惟明引以为憾,这招亲棋局自己参与搭了台,却因公事不能再滞留于此,要赶回陇右了。 比他更遗憾的,还有一人,正是安积王子。 原本那封国书,是他背着藤原家的人自行上书,原想等唐朝天子批复下来,待事情板上钉钉后,藤原得知后就是心里不喜也不敢驳回上国天子的旨意,这样自己就可以如愿,一来可娶心怡女子,二来可摆脱藤原家族数代以来的外戚专政。 岂料,自己投递的国书迟迟没有回复,刘一手竟然悬榜弈棋招亲了,安积王子很是郁闷。 而藤原得知消息后更是怒极,竟然拿出大使的节刀来跟安积王子比划起来。 藤原真是满心后悔,此次出行为何要带上这位王子? 现下日本与大唐的关系颇有些微妙。前番日本与大唐关于礼节上的歧义有些拉扯,这一次的出使并非正式的国使来朝,而是以商使即民间团体往来的名义,算来自开元十九年第八次遣唐使至今,两国国使间的往来已中断了十余年,原指望这一次通过努力运作,促成接下来的第九次的正式出访。这也是为何要与四方馆办棋赛的目的,原本就想通过赢棋在舆论上占了先机,好为接下来的谈判争得先手,未成想现下正事还没办,王子就给自己上书求亲,藤原径一觉得很打脸,更是扰乱了他接下来的部署。 经过藤原一通儿猛烈的教训之后,安积王子消停了,但暗中还是忍不住搞起了小动作,瞅准机会便将刘一手拦在棋室内。 “……我是真心倾慕于你的,若你能同我回到日本,便是王妃,日后,待我继位天皇……”小王子开始展示他期待与想象中的未来美好生活,什么帝后和谐、国泰民安,并从棋局到艺术、从绘画到针灸,从诗经中的青青子袊到孔雀东南飞……越扯越远,直把刘一手聊困了。 他一开始讲的还是汉话,讲着讲着,便是日语,虽然刘一手自小混迹在明州码头的商船上,掌握几门外番语言,却也是简单的对话,对于长篇大论的日语还是有些消化不良,于是,她不得不绷着脸打断对方,“请说重点。” 安积王子倒也十分坦白:“我和我的家族遇到了困难,我们虽是皇室正统,但数代以来,都受到藤原家族的钳制,甚至是控制,每一位皇后、储妃,都要出自藤原家族,我一直想改变这个局面,在日本,没有哪个家族愿意冒着得罪藤原家族的风险将女儿嫁给皇族,而这也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最重要,还是智慧和胆识。在日本,我找不到那样的人选,而我一来到长安,便遇到了你,我觉得,你可以。” 这倒让刘一手有些意外,“感谢你的坦诚,但是恕我不能从命。” 安积王子:“为什么?我觉得,你有大将之材,你完全有这个能力。难道你害怕海上风浪?害怕和家人分别,这些我都可以想办法解决!” 刘一手摇了摇头:“是不愿意,我不想过那样的人生。” 安积王子一脸疑惑:“我不明白,当然,这对寻常女子来说可能有点难,但对你来说,我相信那些只是很小、很小的挑战,其实,纵使你不喜欢我,在帮我解决难题之后,我也可以送你回来。我并不是想要霸占你。” 原来是合作啊,刘一手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答应:“你没明白,我并非畏惧,我要走的路,可能比你说的那条路更难,但是我选的,我喜欢的,所以即使再难,百死不悔。而这条路上,再有更多的充满诱惑的岔路,我也不会改变初心,并不是因为那些岔路不好,而是,那不是我的初心。” 安积王子没有说话,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 刘一手又说,“就像以前有机会,我可以当个海盗头子,纵横海上、快意恩仇,当然也富可敌国,但是我没选,然后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衣食不周的日子,我也没后悔。再比如现在。”刘一手晃了晃手上那厚厚一摞参棋报名表,“这里面的豪门望族三品以上人家的公子有十来位,还有很多巨商富户,随便选一家,都可以过上安乐无忧的日子,但是,我仍不会选。因为我这一生,只走自己的路,不走别人的路。” 安积王子好像听懂了,却又不死心:“我真的没机会了吗?我也可以参加那个棋局的。” 刘一手笑了:“你能赢吗?” 安积王子又沉默了。 刘一手决定让他死心:“你说了那么多欣赏我的话,但是为什么不在上国书前与我说明心愿呢?为什么要先斩后奏呢?现在你低声下气来与我讲这些,怕是因为你的国书没有被接纳吧?遇事先以势压人,不行再来商议,这从来不是欣赏,更不是求助。所以,你先手已失,再无可能了。” 安积王子自知无望,彻底死心了。 走出棋室,长长松了口气,刘一手拿着那摞名单,心想,现下这些人,又要耗费好一番心思去应对,然而人数太多,实在超出预料,到底要怎样,才能在短时间内将这些人应对完,又不得罪人呢? 白天想到的那个让报名者捉对厮杀,筛选出胜者后再与自己轮番对决的比赛流程,被乔典仪好心提醒,觉得那样可能会有沧海遗珠,也不够公平,就怕有人因此生怨,这些人中皆是高门富户,得罪不起,搞不好反而惹火上身,刘一手思前想去不得妙招,当下便想去找独孤敏再商量商量。 走上园中小径,榴花深处,正好听到了一对有情人的隐秘对话。 “你是信城公主与驸马独孤明的独女?”皇甫惟明神色微黯。 “是,先前未能坦诚相对,是我的错。“独孤敏坦白,”三年前,在北苑马球场,我见过你,那次你与李泌一队,赢了我皇爷爷,最后的关键一投,是你击中的。所有人都以为你们会输,不是因为技艺,是因为对手,身为臣子,你们应当输。只是你们打的太好了,以至于后来,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平局,我想李泌也是这个主意,可你,偏偏是你,最后那一投,压鼓而中,那一胜,振聋发聩,让所有人都意外,却又让所有人赞赏。” “在我眼中,你那一投,与前儿夜里,刘一手那一局,同样殊胜。” “自那次,你的身影便在我心里种下,我用了三年的时间,都没能将你赶出去,所以,这次知道你会在四方馆小住,我便来了。” 独孤敏自顾说着。 皇甫惟明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是啊,独孤这个姓氏,他早该想到的,其实只要他稍稍花点心思去太常寺打听一下,便可知道她是谁,只是为什么失了谨慎呢,怕是潜意识,他并不想去深究,就怕深究之下,美梦破碎。 终究,在他启程的前夜,她找来了,向他和盘托出。 好一会儿,皇甫惟明没说话。 刘一手不忍再听下去,悄悄退了回去,从另一条路返回同舍,虽然有些绕远,但却实在不忍心打断他们,也不想去听那个残酷的结论。 果然,独孤敏身份贵重,是当今天子的外孙女,而独孤敏与李泌,也的确是故交。李泌,棋坛江湖一向有他的传说,但说来说去,无非是七岁得天子青睐,师承张说、与张九龄是忘年交,余者,家世、门第、过往和现在,她都不知道。 想知道吗? 想。 可知道了,又如何? 现下,自己无心这些,是不是该好好想想接下来的招亲棋呢?若是……若是真有高手赢了自己,那又当如何?真要嫁人吗? 或许,他,不会让自己那么尴尬吧,终究会出手相助的吧? 可是,他若来了,自己又会是赢,还是输呢? 刘一手有些懊恼,好像自己出了个昏招,转念又一想,掂掂手中那厚厚的参棋名单,这的确是在长安城积累人脉的好机会,所谓事缓则圆,当下便决定放弃速战速绝的打算,要与每个报名者一个机会,只要控制每场棋局的时间,落子限时即可。 如此,这些人以棋会友之后,日后便是自己在长安的人脉关系网了,这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一手,看来也非全无益处。 第23章 智慧如星照九幽 李泌的书房,正应了那句“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方寸虽小,却是避尘出世、静心修身的好居所。房子两边开窗,一眼望去,假山嶙峋,秀木繁荫,山石前水潭里的荷花与锦锂相映成趣,构成了极美的色调。 这处宅院,是娘亲留给他的私产,也是先祖宇文恺亲自设计的,出身北周皇室功勋世家的宇文恺不恋权柄,唯爱建筑,在隋朝开国大兴土木的时代做了一名匠官,以其卓越的规划、超凡的才情述古创新,设计并督建了大兴城和洛阳城,亦为今日长安城的母版。 那些恢弘的城池宫殿是他的理想与抱负,但传承给自家后人,至李泌手中的这座精致的私邸才是他的个人情趣。 相隔数代,跨越百余年,这对先祖与后辈,因这一砖一瓦、一步一景而灵魂相通,志趣相投。 此时,闲坐在书房内,目光从室外满目耀眼的丽景转而停驻在墙布上的那盘攸关大唐未来三十年兴衰的棋局上,李泌的心情再难平静。 终于,他还是站起身,走过去,在那盘棋局东南角的三三位上,拿下了那枚棋子。 那是一千六百三十日前,他自明州返回长安后,点下的。 那枚棋子,代表着刘一手。 不,应该是刘弈秋。 弈秋。 弈者春秋。 恰恰又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秋色有南北,情意无浅深。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小小身影深深地映刻在他的心上? 一声微叹。 这小人,终究还是成了他的牵绊。 说好的,这一世,只做闲云野鹤,只为众生疾苦、国朝兴衰而殚精竭虑、披荆斩棘,不坠红尘、不入情网。 却如今,终究还是动摇了。 如果,她一心向着棋艺专精,一心图治,或许自己还可以冷静旁观、置身于外。 但是,她中途改道,居然搞出个比棋招亲来。尽管明知这是她为了拒婚日本王子而想出来的金蝉脱壳之举,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乱,也有些焦躁。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可能的意外,若真发生了,怎么办? 他实在想象不出别嫁为妇的她会是什么样子?下棋的手改为煮茶烹汤?原该在棋盘前大杀四方的她,低眉顺奉婆侍夫?从此困于后宅,与寻常妇人一般,再接着,就是生儿育女,碌碌此生? 一想到此,他便有些实实在在的窒息感。 不行。 手指摸索着那枚棋子。 刘一手。 我不允许你这样放弃自己。 是的,在这一刻,李泌豁然开朗,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极好的理由,他对她,并不是私情,亦非男女之恋,而是身为一个爱才者,不能眼看一位难得的可塑之材明珠暗投,如此种种,皆是惜才之举。 于是,他坚定了信念,刘一手,你想要放弃,偏我不允许。 李泌心中这番计较,刘一手自是丝毫未晓。 四方馆内,面对即将来临的与李泌的对决,刘一手自是如临大敌,完全乱了章法。若只是下棋,与李泌对决,是她万分期待的。都说他是当今棋圣,单论棋技,天下间无人能真正胜过他,能与这样的高手对决,自是万分荣幸,就算输了,也是长益。 可是,这是自己摆出的招亲棋啊。 输了,那就是要…… 一想起那明明不可能却又极为可能的结果,刘一手头都要炸了。 给他当下属、当狗腿子,自己都可甘之如饴,可是,要给他当娘子——苍天呢!哈,你能想象“蛇兔同穴”吗? 没错,在刘一手眼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泌就像吐着信子巨毒的老蛇,而自己就是可爱又无辜的小白兔,这两个物种,怎么能居在一处呢? “为什么不能?你没听过,蛇盘兔,代代富吗?”小郡主独孤敏开腔了,她简直搞不懂刘一手在烦什么。 “代代富?”刘一手张口结舌:“还代代?” 独孤敏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是上上合的合婚属相!不仅是你们这一世百年好合,还会旺及子子孙孙。” 刘一手张大嘴,发愣的样子像个傻姑娘:“打住吧。” 其实,作为曾经的一个并不那么精进的相士,她自是知道独孤敏所说不虚,只是两人说叉劈了,她说的是物种,而独孤敏说的是属相。 但这并不妨碍独孤敏的八卦之欲:“我不懂你为何对李承旨如此避之不及?你可知他除了翰林院掌院承旨这一个官衔外的真正身份?” 刘一手愣了:“等等,你说他是翰林院掌院?” 虽然一早就知道他非富即贵,且与棋院有关,但没想到就是她一直心心念念、心向往之的棋手最高殿堂的一把手,好像刚要兴奋,却又恼恨加巨,既然如此,他一句话的事儿,明知道自己执着的目标,居然浪费这么长时间,都不拉自己一把,这人更是可恨。 “那个掌院,只是个幌子”。独孤敏压低声音,一副别有内情的样子:“你可知皇家是有暗哨和内卫的?” 刘一手怔怔地点了点头:“千牛卫统领禁卫武官,于禁中护卫圣上安全,千牛卫执掌御刀,出自《庄子》,意为锐利可暂千牛。“ “千牛卫在明,暗中更有一只卫率叫备身所,备身即为暗手,这只队伍,寻常不可见闻,却能传万里之音,不坠云霄之命。不管是边塞都护府还是各州县衙门,都有他们的踪迹。”独孤敏一脸钦佩,“你想想,能领这支队伍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文治武功、韬略智慧自不必多说,重要的是,得圣上信任。” 刘一手拂了拂额边的碎发,有些不解:“难道他是宗室子弟?” “宗室子弟?”独孤敏神色冷了下来,“亲生儿子都能连斩三个,宗室子弟又岂能信任?李泌母族是北周勋贵宇文家,宇文家荣耀二三百年,根深叶茂,比我朝开国还早,这势力可想而知,但是从百余年前的宇文恺开始,就不恋权柄,淡于朝堂,都是以旁技立世的,比如工匠建筑、比如勘测矿业、再比如就是修仙悟道,像这样出身清贵却又远离党争权柄的,才会让圣上信任,也才好用。” “原来如此,我刚进长安的时候,就知道这长安城是宇文恺所建的,心中对他很是敬仰。”刘一手面上忽明忽暗,一念又生:“那他父祖又是有何来历?” 独孤敏面上露出狡黠之色,“这个,倒有些不可说了。” “怎么讲?”刘一手来了兴致。 独孤敏似是有些纠结,“外面有人风传,他是我皇爷爷的私子,但却是不做数的。我只跟你说我知道的,你可知北周八柱国李弼?” 刘一手被问到知道盲区,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本朝开国天子之祖李虎是八柱国。” 独孤敏越发压低声音:“知道这个也行了,这两人虽然都姓李,也都为北周八柱国,要论功勋显赫,李弼倒是更胜一筹,这李弼便是李泌的六世祖。你便知他家的势力了,如今军中的世家,或多或少都与他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他父亲李承休不到二十岁就做了京兆府的吴房县令,原本历练数年后就可升至府尹,执掌京畿要冲。可他父亲一心问学,是不想入仕的,便早早找了由头病休了,如今是闻名天下的藏家,更是学问大家,多少皇族世家子弟想拜在他的门下启蒙都未能如愿。每三年,只招新一人,严苛的很。” 刘一手听的津津有味:“如此说来,李泌可真是个会投胎的,投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祖荫既有军功又有文脉,有名有望有才有干,有势可借,有运可承,偏偏又能避过风头,闷声享乐。他家这祖宗也是聪明的很。” “可说呢,传下来的世家门阀,在权利场上多有失足跌落的,传不过两三代总有风波变故,唯他家,倒是静看风云,独善其身。”独孤敏一脸真挚:“所以,不论此人,还是家族门第,放眼当下,待嫁的青年才俊中,可算是第一人呢。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 “是什么?”看到独孤敏说到此处停下来,却是一脸的故弄玄虚,刘一手越发好奇。 独孤敏凑到刘一手耳边:“他亲生的娘亲,倒是个奇人,身为宇文家的世家贵女,很早的时候就遁入空门做了女道士,周游天下,听说连海外都去过呢。只是一生未嫁。” “一生未嫁?”刘一手被独孤敏的说法搞糊涂了:“那怎么有的他?” 独孤敏面色微红:“那位宇文娘子的性子着实古怪,四海云游到了三十岁的年纪,不知怎的,突然想要个孩子,于是,竟然把一心问学的李承休拐了去,几番云雨后才放人回来,然后便又消失了,足足隔了六年后,才把一个男孩子丢到李承休家门口。” 刘一手惊愕:“难道,那就是李泌?如此说来,他娘亲,倒是位潇洒的奇女子!” 独孤敏频频点头:“她是潇洒了,可是余音绕梁,成为众人的谈资,听我娘说,此事在京城名媛圈里传了好一阵子呢。总之,又是经过一番周折,李泌才得以认祖归宗,自此在李承休的教养下诗书教义皆为长进,又入了我皇爷爷的眼,再后来的事,你便知晓了。总之啊,这也是嫁他的一大好处,不必在婆母面前立规矩,过了门便能分府单过,你可知,李泌十二岁就分府立户了?她亲娘给他留的宅子,那是宇文恺最爱的一处私邸,景致建筑极为精妙,传承了百余年了……” 独孤敏还絮絮叨叨了好半天,盘点了李泌家世学问才干官声,认为李泌是所有相亲对象里的上上选,劝刘一手闭眼输棋算了。 而刘一手虽然对李泌颇为传奇的家世出身感到新鲜,也因此对他生出些许的怜惜与共情,却对“输棋嫁他”这个结论万分不服。 刘一手嘴硬,表示输给谁都不能输给鼻孔朝天的李泌。 独孤敏想了想,认为这话的意思便是嫁谁都不嫁李泌,于是,立即急吼吼地跑去告诉皇甫惟明。 刘一手并不知道,独孤敏跟她这里所费的口舌,并非是单纯的姐妹情深和小女人之间的八卦分享,而是切切实实的受人之托。 皇甫惟明得了这个回信,立即垮了脸,心中暗怪刘一手实在有些不知好歹,心里更是替长源不平,长源哪里不好啊?明明是世间少有的好男子,你个刘一手,真是鼻孔朝天啊,怎么连长源都看不上呢? “你是女子,女子的心思你也明白,你且说说看,长源哪里不好,她刘一手,凭什么就看不上?”皇甫惟明语气很不好。 正在吃果子的独孤敏有点不高兴,白了皇甫惟明一眼:“本来呢,我也是看好他俩的,我也是站李长源的,可但是呢,听你这么一说,我也不认为李长源是非嫁不可的。就算他再好,也是各花入各眼,比如说我,我就喜欢你!在我眼里,你比李长源强一百倍、一万倍。” 突如其来的告白砸的皇甫惟明有点晕,厚实的面庞透出了些许红润,说话都有些不利落:“好好的,正说着人家的事,又胡搅些什么?” 独孤敏丢了手上的果子,便窜到了皇甫惟明面前,虽然两人足足差了一头,但小郡主气势逼人,一脸得逞后的乐陶陶:“人家?李长源和刘一手,是人家,那我与你呢?是自家?对不对?” 皇甫惟明实在受不了独孤敏这过于直接干脆的攻势,想要缴械落败,便转过脸去,声音却是柔了许多:“你好好的,坐回去说话。” 偏偏独孤敏不老实地伸出双手,淘气又带着几分倔强的扳过皇甫惟明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并越发娇憨:“这就是好好说呢。” 皇甫惟明又惊又窘,下意识地伸出手,自是想要拿开独孤敏的手,岂料,却反被独孤敏趁势握住,并将自己的脸轻轻贴了上去。 于是,想要挣脱的手,反而捧上了美人的珠颜。 成年男子与豆蔻少女明显的气息差异,特别是与自己肤感完全不同的专属女子的温润细腻,让皇甫惟明瞬间颤栗,战场上的常胜将军,自是一溃千里,只能缴械投诚。 原本因为两人身份造成的嫌隙与尴尬早已消散,不得不说,独孤敏是懂的驭夫的。那晚的身世告白并未让两人的感情中断,反倒是成功阻拦了皇甫惟明的行程,短暂的思考之后,他便向禁中告假,又备了厚礼,登门拜见了独孤敏的父母。 独孤敏原本决定放弃郡主封号,舍弃封地与俸禄,专心做皇甫惟明的妻子,并做好了随其驻边远征的准备。皇甫惟明却是少有的世间清醒,不愿独孤敏为自己放弃尊位,当然也不会放弃自己现在的军责重任,他想的是他们都还年轻,他还能为国效力,两人的婚事倒不急于眼下,待他在陇右深耕几年整顿好军务、西北安定后便卸甲归田,那时做个闲差,白领驸马俸禄、享受人生也自是心安理得。 故,两个原本同样爽快的人,又遇到了信城公主和驸马独孤明这对同样爽快且明事理的父母,便极为麻利地处理了这桩原本棘手的事件,却不想,很多事情原该只争朝夕,并不能留待日后,这一留,便留出了千古遗憾。 第24章 智水涓涓润四方 时光大好,扩建一新的兴庆宫南熏殿内,自圣上以下,领着近臣亲贵们,正在开着小会。 时下,官员上朝分为常朝与朔望朝。常朝即为日常朝会,凡五品以上文官每日朝参,武官则五品以上每月四次朝参、三品以上每月七次朝参,这种日常朝会一般都在大明宫宣政殿举行。而朔望朝会则是每月朔日(初一)举办一次、望日(十五或十六)举办一次,参加的官员不限品阶,凡在京官员大多有资格参加,因人数众多,故在含元殿举办,含元殿是大明宫最宽敞的大殿,但在朔望朝会时,也不能容纳全部的官员,大多数人只能在殿外站着,并不一定能见到天子。 其实这种大朝会,无论对天子还是群臣而言,都更像是勤政履职的一种仪式感,没人会在大朝会上谈什么要紧事,基本就是报个祥瑞、走个过场。 朝中真正的要事,都是在散了大朝会后,被召去兴庆宫兴庆殿或南熏殿里开小会时商议的。 这便是大会聊小事,小会聊大事。 但今日却着实反常。 此刻,召了宰相、御史、兵部、户部、吏部等重要职能部门首脑近臣,在兴庆殿里原该按议题聊“府兵改制”大事的天子,居然带头八卦,逮住左相李适之便抛了个话题。 玄宗龙目灼灼,神色间是难掩的小兴奋,“听说,小十九动了凡心了?” 小十九,是玄宗对李泌的爱称,不仅为李泌在本家同辈间的排名,更是因一次李泌只用了十九手便卷了桀骜不驯的新罗使臣,令天子龙颜大悦,自此,便有了小十九的爱称。 李适之为人豪放,素来爱酒,却最不擅棋,虽与李泌有交,爱他之才干,却又恼他那冷清疏离的性子,此时正好落井下石,“臣也不知长源这次是不是动了凡心,却觉得好生麻烦,郎君爱小娘,倘若是真喜欢,遣了官媒,三书六礼聘入家中就是了。若不喜欢,便离的远远的,何苦纠缠,还要下什么十番棋?!” 玄宗抚须点头:“说的正是,想娶谁,跟朕提一句,朕下旨便是,难道是这小娘子,对小十九还未必看的上?还要刁难一番?” 韦坚像是知道内情,当下便接过话茬:“回禀圣上,长源入局之前,那刘小娘子于四方馆已然是大杀四方,接任总棋工以来,诸国使商、城内名流,百余盘棋,乃是全胜之绩,未有失手。纵使前番与日本商使的那三盘棋,圣上也是看过棋谱的,的确是积通天势、连环妙手。除却棋艺绝伦之外,听说为人处事也极为妥当。此次摆棋择婿,正是为了劝退日本商使,先前鸿胪寺收到日本商团上书说是为其国的安积王子求娶刘小娘子,因非正式国书,故未曾上呈御前。想来那刘小娘子必是不愿远嫁,故以此相拒。因其正值妙龄且容貌不俗,加之棋艺精湛,自然应者云集,然一番角力后,无人胜之,却在这时,得长源出手,像是势在必得。” 韦坚这一席话说来,虽然说的十分详细,但却过于详细,把玄宗听的好不耐烦,直接赏了个白眼:“这又不是你们刑部郎官说案子,谁让你说这些个中细节了,朕关心的是这小娘子人品如何,才情如何,长相如何,与长源是否相配?” 韦坚一脸尴尬:“臣还未说完,臣曾遣人抄来棋谱,从棋谱上看这姑娘有大材,进退有度,有成算,是佳配。” 说的玄宗更是火急:“这又不是给朕选棋待诏,你光看棋谱有什么用,你真是个死脑筋啊。这男女之间,点燃情趣的,又不是棋谱,是——哎呀,朕跟你说不清。” 一直静观的李林甫适时开腔,便是指向京兆尹韩朝宗:“此女既在四方馆内盛名日久,长安城中一草一木,皆避不开京兆尹的管辖,韩尹必知此人底细。吾且听说,令府二公子也曾入局应棋,料想对此女更是深为了解的。” 韩朝宗被李林甫点到,当下便是一惊,玄宗与众人目光聚焦,只得回应:“犬子素来胡闹,先前因入局应棋一事,臣已将其重重罚过。至于这位刘小娘子,臣也确实稍作了解,原籍为明州府,其父生前为明州府治下县吏,此女虽出身寒门,却也自强坚韧,初入京时,曾在西市秋风渡酒楼充为杂役,后谋入四方馆为棋工助理,于五个月前升为总棋工。” 玄宗略一思忖:“这出身,着实是低了些。” 李适之又补刀:“不仅是出身低,臣听闻她在酒楼跑堂时手脚不净,且患有重疾。” 玄宗面色微变,似有不悦:“这可不行,小十九原是离经叛道分府单过,但毕竟也是一脉宗主之嗣,他的夫人便是宗妇,若身体不好、品行不佳,绝计不行。” 这便是要棒打鸳鸯了。 李林甫心中暗笑,李泌啊李泌,你也有今日。 却在这时,已回京升任户部尚书的裴宽忍不住开口帮腔:“李承旨自幼陪侍圣上,所领内外差事无一疏漏,为人更是清明睿智,凡他看好的人,当不至于如此不堪,街头巷口物议途说,未必当真,圣上可将李承旨召来,当面问清,以免误了好姻缘。” 此语,正合玄宗心意。 李泌被召,匆匆入内。 往日,他并不参加朝会,也不会参与玄宗与近臣的小会,凡有事都是与玄宗在花萼相辉楼单聊,这次却被急吼吼宣入南熏殿,心中未免纳闷。进得殿内,又见阵营分明的两派首脑皆在,且这些人的表情亦都十分诡异,却都齐刷刷看着自己,当下更是莫名。 未等李泌行礼请安,玄宗先开尊口了。 “有凡心是好的,毕竟年纪不小了,但是得在名门淑媛里挑,万不可随便潦草误了终身!”——此时的玄宗,像个舐犊情深的老父亲,一片真心都是为了子女好, 虽然他万分和蔼关切,但在李泌听来,便觉得脑子轰的一下,像被雷劈了。 定了定神,李泌嘴硬:“臣没有,臣还要修仙。臣只是为国选材!” 玄宗哑然失笑:“为国?你的意思是为朕?那朕不需要。你甭费劲了。” 众人暗自偷笑,又不敢御前失仪,皆忍的辛苦。 第25章 慧风徐徐拂千树 李泌被噎,也怔了片刻,幸而急智,想到说辞:“臣之所以出手入局应棋,并非为了争婿,臣这是为了平静京城乱势,臣着实不想看满城儿郎比过一个小娘子,臣必得出手灭灭她的士气”。 众人虽不说话,却是皆笑,面上尽是一副解释就是掩饰的嘲讽。 “好,听你如是说,朕便放心了。”到底是天子,顺坡下驴,既然你小子嘴硬,如此更好,倒少去了诸多麻烦,省的两下里再掰扯,伤了情分。 李泌一顿,突然心慌的厉害,圣上话里的意思,难道?糟了,光顾着撇清,却将未来那一丁点的希望之门锁死了,这是挖坑埋自己了吗? “行了,没事就退下吧,别耽搁朕跟众卿聊正事。”玄宗挥了挥手,示意李泌退下。 李泌唯有干瞪眼,不是你急招我过来的吗,什么叫我耽搁你? 李泌无奈,只能行礼退下。 人还未出殿门,身后的窃窃之声已经迭起。 “圣上这下放心了吧,看来李承旨就是凑个热闹。” “到底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好胜心重,不过也不得不防,若有合适的,诸卿还是帮着荐选荐选吧。” “这么看来,那个刘小娘子虽然棋下的不错,长相定是不堪,你瞧李承旨那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没错、没错,上天最是公允,赐了你机灵的脑子,便不能再给你盛世美颜了。” “自古儿郎爱绝色,李长源啊,终究不能免俗。” 李泌脚下踉跄,强忍着,才没有驻足回头与之理论。 这些平日里看起来要多稳重就有多稳重的权贵大佬们,背后嚼舌扯起八卦来,真是不输妇孺。 心慌的厉害,出了南熏殿,经过廊亭,绕过大同殿,不知不觉间回到翰林院,却没进自己的棋院,而是转身来到了长孙今也的衙署。 “咦,果真是稀客。“正在亲自煮药膳的长孙今也看到李泌,分明有些意外。 “来讨一颗安神丸吃吃。”李泌毫不客气地直接脱了靴子,躺在了长孙今也的春秋榻上,又扯过一个装满安神药草的靠枕垫在肘下。 “脏,外袍也不脱就躺我的榻,真是太脏了。”长孙今也虽是一脸嫌弃,却是走到内室,将自己珍藏的秘制药丸拿了出来,递给李泌。 剥开丸子外面的金箔,将那枚密色药丸吞入口中,慢慢嚼着,药草特殊的苦涩与回甘润泽在唇齿之间,不知是药真有奇效,还是这屋里的熏香,小炭炉上炖制的药膳的味道,总之,李泌的心情渐渐平复了。 棋要一步一步地下,事要一步步来,人,更是要一步步处的。 他,原是个极有耐心的人。 料她,也是如此。 “不一定呦。”长孙今也自顾自盛了一碗秘制的药膳,有滋有味地喝着,又像是能洞悉人心似地,一面好似不经意地扫了眼李泌:“刚刚从皇甫惟明那儿传来的消息,人家姑娘说了,对你可是莫得意思。” 李泌眼波一闪:“她亲口说的?” 长孙今也极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你觉得皇甫惟明像是会说谎的吗?” 李泌神色微黯,确实,皇甫惟明不会说谎,更不会拿这事来玩笑。 长孙今也看他可怜,又说:“我要是小姑娘我也不愿意搭理你,哎,明知道人家的心愿,明明就是勾勾手就能办到的小事儿,却横拦竖阻的不成全人家,要我也恼了。” 李泌有些情急:“并非我有意阻拦,裴山月那次,是意外,路都给她铺好了,原是她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我啊。” 长孙今也见他急了,却拍手笑了:“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是有小人做怪,可你也没起积极的作用。你什么心思,我最清楚。你是害怕,怕她真的入了棋院,日后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你的心思便再藏不住了,话说,你莫非是不知如何与小女娘相处吧?” 李泌一怔,倒是让长孙今也说中了,自分府单住后,不管是千牛卫备身所、翰林院还是私邸,所交皆是青一色的儿郎,他素来不近女色,是真的不近、且不知如何相近啊。 所以,一直以来,是他在逃避吗? 若真是如此,对于刘一手,是不是很不公平吗? 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能因私任用,更不能因私罢用,他向来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那他到底在怕什么? 是。 “你的软肋,怕是被人看到了。”长孙今也收敛了面上的顽笑之色。 是了,正是如此,长孙今也一语中的,说穿了李泌心事。 就是怕这软肋暴露于人前,所以才一直瞻前顾后、再三回避吗? 现在,避无可避,又当如何? 李林甫退朝回府,直入月堂,不多时便召来心腹吉温。 吉温出身官宦世家,伯父曾于武皇时期为宰相,此人家学渊源、办事干练,却因生母为百济王女,容貌异于常人,在被举荐入宫面圣时,遭到颜控玄宗的嫌弃,故一直在新丰县丞的位子上屈就多年,不得升迁。 所幸此人并不迂腐,自知大道不通,便走起了旁门。 通过结交高力士,又攀上了李林甫,几件小差办妥之后,便得迁任长安近郊万年县县尉,虽是同级迁任,却也是天子脚下皇城比邻,发迹有望,因此做事越发殷勤,视李林甫如父如兄。 此时见李林甫提到四方馆的其人其事,便立即口吐莲花:“这个刘一手,属下清楚,此人来自明州,一进长安城,属下便命人跟了……” 当下便将刘一手入城之后,如何拿着鄮县府衙荐函在翰林院进奏处被拒,又如何在秋风渡客舍打杂参与悬赏棋被人摘桃陷害,如何流落到悲田院又与寿王继妃韦栯宁结识,得其引荐入四方馆后继续打杂、又因何在寿王宴上一鸣惊人,如此种种讲了个详详细细。 最后又神来一笔地补刀:“此女像是游走江湖的惯犯,且和王妃、郡主、边将走的都很近,又搭上了李泌,别是在暗中筹划什么。” 李林甫细瞅面前一脸恭敬的吉温,此人倒是干练,办事的效率和脑子的机灵劲儿,甚至超过跟随自己多年的李守业,很多时候,不用自己开口,便知道自己意在何为。 于是,他也不多费口舌,只交待了一句,待“十番棋”结束,将刘一手带到府上弈棋。 吉温称是,知趣地退下。 出了月堂,唇角微微透过一丝嘲弄的意味,他当然看到偏室内的几个身影,只窥了一眼那晃动的朝服一角,便知道在那几位是何许人。 候在偏室,等着在月堂里与李林甫茶叙的,必是萧炅、宋浑,当然还有王鉷,这几人身居高位,才是李林甫真真正正的嫡系死党,而自己,此时,只能勉强算个狗腿子。 不过,假以时日,人事更迭,谁还在上位,倒是不一定了。 李林甫无暇理会吉温的小心思,待其退下之后,便将偏室的几人召出。 又摆了茶点,共叙前朝事。 “如今南熏殿议事,除了中书令(李林甫)外,其余李适之、韦坚、裴宽等人皆是一党,皆与东宫亲厚,朝野内外皆有风闻,说中书令如今,倒是为圣上冷待了。“御史大夫宋浑一面打量着李林甫的神色,一面递着小话。 李林甫喝了口茶,又捏起一块千层酥,用手托着咬了两口,而后又将手摊开往下一翻,只见手上的碎渣子掉了一地。 众人不解其意。 李林甫为众解惑:“这千层糕要好吃,入口新鲜酥脆,便会不可避免地掉些渣子,其实吃点心与为人做事一样,不能既要、又要,须有所取舍。”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户部侍郎萧炅当即领会:“中书令所言极是,现下虽是咱们落了下风,可越是如此,却能令圣上重新念起中书令的作用。” 李林甫微微颌首:“正是如此,牛仙客是本相一手提携到左相位子上的,此人倒也忠厚,对本相应和周全,但却因此令朝野认定本相一人独大,日子久了,连圣上看本相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御史中丞王鉷接语:“所以牛相过世后,东宫想扶李适之为左相,中书令并未阻拦,只是提了夫蒙察灵掌兵部,意在分权。岂料李泌奔袭三千里亲赴安西断了夫蒙察灵的后路,少了高仙芝的鼎力,夫蒙灵察就是个莽夫,难担大任。所以,中书令便索性退后几步,先让他们如愿。” 李林甫微一闷哼:“李泌掌天下暗哨,担千牛卫备身所,若无圣意,必不敢轻举妄动,安西之行如是,当年的明州之行,亦如是。圣上这是既要用我,又要防我。须知,权臣与东宫,唯有两相制衡,才能令上安枕。” 御史大夫宋浑眼眸微动,盘踞心中多时的疑问尽解:“所以,李适之的上位,韦坚的升迁、裴宽等人联成一派,看似是东宫多年经营一朝成势,实则是中书令的请君入瓮!” 李林甫示意众人品茶,又让了一回点心,隔了片刻后才继续接言:“只有当圣上觉得东宫势大碍眼之时,你我这些人,才有用处。” 几人频频点头,交换眼色,面上皆有寒意。 御史中丞王鉷怅然抚须:“最难把握的便是圣心,最难为的,便是殿前之臣。” 李林甫倒是笑笑,举重若轻:“圣心亦如常人,今日原不该与你们说这许多,只恐你们见今日吾势单气弱,心生变故,所以才勉励提点。天子驭臣,上官制下,分而衡之,皆是如此。现下,都且沉住气。” 众人纷纷称是,到底是有了定心石。 第26章 秋风渡里渡春风 秋风渡,这间嵌于喧嚣西市中的酒楼,此时正如其名,秋风轻拂,人潮涌动。 店里因刘一手的招亲棋局本就持续热闹了月余,现如今又因为李泌的应棋更将棋局推向了高潮。长安城中无数商客、棋手和寻常百姓,不管懂不懂棋的,现皆汇集店外看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将其围得水泄不通。 现下莫说店内的大堂与雅间人满为患,就是店外的长街上也密不透风,人们纷纷自带胡凳,或坐或站,争相观看这场棋赛。伙计们忙碌地穿梭于店内外人群间,为客人送上酒水小菜。 店内店外的墙壁上设置了数块巨幅棋布,并有专人及时将两人的棋路同步更新。人们或低声交谈,或高声喝彩,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食物的香气,与秋日的微风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 店中掌柜迎来送往,拨弄着算盘珠子,乐的合不拢嘴,这家店传到他这一代,在群雄林立的长安城原本只是勉强维持,现下有了刘一手的提携,居然重新回到一线,可以与积胜楼媲美了。这月的酒席和打赏收入已经赶上过去一两年的营收之丰了。掌柜的很为当年自己的一念之仁而得意,又特意叮嘱小二,要有眼色,要瞅准时机给雅间内正在弈棋的二人送上茶水点心、熏香巾帕,要妥帖,万不要扰了贵人…… 而雅间内,轻纱薄幔微微摇曳,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墙上挂着名家手书的诗词,笔走龙蛇,字字珠玑,墨香与屋内的沉香交织,令人心旷神怡。墙角的花瓶中,几枝盛开的花朵娇艳欲滴,为雅致的环境增添了几分生气。 雅间的中央,一张精致的棋案静静地摆放着,上面铺着上好的云锦棋盘,黑白分明的棋子宛如星辰点缀其间。 李泌端坐在棋案一侧,衣袂飘飘,举手投足间分明有几分出尘的仙气儿,却是眼眸深邃,专注地凝视着棋盘,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 坐在对面的刘一手今儿的装扮分明有些隆重,第一次带上了了灵蛇义髻,做了繁复而典雅的造型,将她的气质添了些神秘与高贵,橙色的短襦窄袖衫子,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的图案,尽显温婉细腻。外罩一件水红色半臂,颜色艳丽而不失端庄,与她的肤色相映成趣。下着自魏晋以来流行的间色裙,裙摆层层叠叠、色彩斑斓。 这是二姐连夜为她赶制的“战袍”,听得李泌前来应招亲棋,二姐真比刘一手本人还要激动,这身“战袍”花的功夫和用心堪比嫁衣。 却是太过显眼,实在推却不过,刘一手才勉强穿上,但看到李泌只看了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开的表现时,却又觉得也没什么。 眼下,刘一手专注棋局。 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次对弈,不仅是一场棋艺的较量,也是一次直击心灵的交流。 刘一手万分看重,也万分认真,却是越下越心惊肉跳。 李泌一上来便是杀招频出,直把刘一手给搞晕了。 刘一手以为李泌的棋风素来是稳健的防守型的,从独孤敏帮她抄来的棋谱上看,李泌谋局百手,不急一招一式,更习惯后发制人。 可万万没想到今儿棋局才启,李泌便凌厉出招,招招不给人喘息机会。 “李泌来应棋,应该是给自己解围,既然如此,就应该输啊,你想啊,如果连当今天下第一的棋圣李泌都输了,自然会吓退他人,从此便再无人前来应棋,此事便可就此了结了。” 所以,刘一手想的是,李泌会对自己放水,至少应该是漫不经心地,是闲淡应付的。可现下他落子的每一步都明晃晃透着他想赢,而且想赢的意图那么明显和坚决。 “李泌到底啥意思呢?这是真的,要娶我吗?”刘一手愣了,心也慌了,心慌了,棋也乱了。 她完全没有想好若嫁给李泌,当李泌的娘子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所以心猿意马、心慌意乱,于是,刘一手连输三盘。 十番棋是一种特殊的赛制,虽说对弈双方以十局为约,但连胜四局或先胜六局者是为获胜,后面也就不必下了。所以现下,只要再失一局,刘一手就彻底输了。 四方馆众人看到抄来的棋谱都是一脸懵。 中书舍人一头雾水:“不应当啊。” 方书翰自从被刘一手出手解决了家事以后便成为其迷弟,此时正是一副很了解内情的样子:“李承旨的棋确实是好,这原是没话说的,可是刘总棋不至于啊,这78手和36手,这两手,太过明显的放水,如果不是刘总棋有意而为,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理由。” 一向老实的孔桓德也连连点头附和:“我也觉得这三盘棋输的可惜,若非故意放水,以刘总棋的技艺,当不至于此。” “若输了,便果真要嫁吗?”乔典仪此时一脸忧郁:“我明明看好马天元的,可是马天元这次居然没有应棋,真是让人想不通。“ 巫友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接过话茬:“我倒是想明白了,西市里那家秋风渡酒楼后园新盖的一排屋舍,临街做了两间铺子,一为成衣铺,店主是刘总棋的二姐,另一间是货运行,掌事的是刘总棋的二姐夫。刘总棋的亲姐姐、姐夫既做了商人,那便是断了她再入棋待诏领官身的前程。依我朝典制,官员三代内不能有直系亲属经商,这样一来,怕是连夫家的官路也给阻了。马天元什么心思,纵使对刘总棋有着七分好感,跟自己前程一比,怕是也会退了。” 众人恍然大悟。 “那李承旨也是官身,他就不怕吗?”孔桓德不解,所问恰也是众人所疑。 未等巫友为回答,乔典仪却抢了话:“那怎么能比,李承旨深得圣上宠信,就是比东宫还要贴心,为他开个例也没什么。” 众人听了,皆是唏嘘,有些替马天元错失良配的惋惜,又有些对身在仕途同人却不同制的感慨。 方书翰却是一副真心为刘一手开心的样子:“若如此,也是美事一桩。” 秋风渡里,申时才过,棋局重启。 原本李泌以为刘一手会要求择期再续,没想到连输三盘的刘一手只是停了半个时辰,简单用了午膳之后便又要求开局。 “再有一局,你可就输了。”李泌不禁提醒。 “输便输了。” 刘一手眼皮未抬,捏着棋子的手指灵巧有力,落子更是果断迅捷。 午后醺阳的映衬下,她面容越发清秀可爱,眼眸明亮如星,整个人甜美纯真,仿佛能融化所有的忧愁与烦恼。 这神态未免也太轻松了吧。 李泌不信,又连出几个杀招,却不见刘一手回击。 奇怪。 刘一手改变了策略。 不是重整士气、全力应对、更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决,居然是一副潦草态度,完全是小孩子招数,意图反而更加明显和迫切——我就要输。 这下轮到李泌疯了,她这是啥意思?想嫁我?居然这么明显的放水!这让人看了多不好! 李泌不禁将目光看到纱幔外面,果然,随着才刚这新落一子的对外唱棋,外面立时喧哗更盛。 “他们这哪是下棋,这一来一往的,分明是在打情骂俏。” “打情骂俏怎么了?人家本来就是招亲棋!” “那这还赌什么啊,肯定是要输了,那我可赔惨了!” “谁叫你赌呢!” …… “刘一手,你争点气啊,我们可是全赌你赢的啊!!“ 外面哀号如雷。 刘一手自岿然不动。 李泌心乱如麻,她这么想嫁我?那我该怎么办?娶还是不娶?? 于是,李泌也乱了方寸。 终于,被刘一手逮住机会,反扑成功,就在李泌思忖自己是否会错意、中了刘一手的盘外招时,刘一手已经顺利拿下此局。 未等喘息,第五局新启,刘一手开局还算正常,李泌刚稳了心神,然而才至中盘,刘一手便故伎重演,又是昏招频出,明着就要弃子认输,李泌绞尽脑汁放水让她赢,这一局,李泌输的实在辛苦。 第六局,刘一手先行,角地优先,第一手在角部行棋,用了平常而规矩的主流定式。李泌却是太极起手,看似务虚而无实际作用,被评不足取。在连扳两局后,刘一手心态越发轻松,按照自己的路数下的随心应手,与前两局的敷衍不同,这一局下的实在积极,至第二十九、三十一手起便开始冲断作战。看着她诡计得逞后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小得意,李泌的心定了,也知道自己先前两局是中计了。 既然如此,就让她更得意一些。 于是这一盘,又成了白棋表演的时刻,白棋一冲,黑棋不得不应,黑棋一断,白棋冲出来打吃,黑棋打吃,白棋断,黑棋很麻烦…… 刘一手在第六十一手挖吃黑棋筋后便已奠定优势,随即又一番厮杀后,黑棋陷入被动,棋至百余手,李泌投子认负。 “还下吗?”李泌问。 “奇怪,这话不应该是输棋的人先开口啊?”刘一手笑着顶了回去。 此时刘一手心中想的是——哎呦我的天老爷啊,总算是追平了,本打算就此封盘,回去美餐一顿,然后睡个好觉,明儿再一鼓作气下那四盘棋,然而李泌显然不同意。 李泌冷笑:“你觉得我输了吗?”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刘一手回了个白眼:“我是说才刚这一局,不管怎样,你输了。“ 李泌盯了她一眼:“才刚那六盘,都不做数,接下来,也无须四盘,只一局定输赢,下,还是不下?” 刘一手不服:“凭什么你说几盘就几盘?说好的十番棋,为什么换作七番?“ 李泌沉了脸:“因为你根本不是在下棋。” “不是下棋是什么?”刘一手毫不示弱,“你不是输了三盘,就输不起了吧?” “你不是下棋,你是在…….”李泌有些憋气,他觉得今天自己一直被刘一手牵着鼻子走,前三盘虽然他赢了,但并非刘一手的真实水平,他胜之不武。而后三局,他心猿意马,输的更是难看之极,实在是丢了棋圣的风骨:“爱棋之人,不应当拿棋来挑逗。” 没错,挑逗,就是这个字眼。 刘一手瞪大眼睛看向李泌,对这个字眼非常不满,但却无言相驳,说实话,今天这六盘棋,她下的,都不好,非但不好,简直非常差,而这棋又是万众瞩目,且经过传抄,让天下爱棋者看了,必是非常的打脸。 想到此,刘一手立时便有些气馁,“明明是你先……” “我先什么?我把你当成势均力敌的强劲对手,强攻猛冲,错了吗?“李泌直戳刘一手心窝:”我全力应棋,你便以为我想赢棋是想娶你?你想错了,我只是尊重棋道、尊重对手。” 刘一手面色发烫,心里意会是一回事,被人摊在桌面上无所遁形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错了。“憋了片刻,她眼中一派澄净,倒也坦然:”我自小混迹商船赌坊,以赌棋为生,自然见识过各种盘外招,自己也使过无数次。但是,你说的对,我的确不该在今日下出这样没有水准的棋。非但自己错了,还连累了你。” 这态度老实又诚恳,却是李泌更有些挠头,不禁自责,暗怪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她既不是自己的下属,又非学生,自己又何必板起面孔诲人不倦呢?唉,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失态,每每遇到她,事情都会失控。 “那么,还下吗?”他气焰全无,问的颇为小心。 “下。“她却斩钉截铁,”一局就一局,愿赌服输,这一局,我定会全力以赴,纵使输了,嫁你便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死不了人!” 这口气,这字字句句,真让李泌无言以对。 “即便是输,也要输的好看,配的上你四方馆总棋工的身份。”他顿了半晌,方憋出这样一句来应。 而刘一手回的是:“不管输赢,总要是一局好棋,给咱俩找回点脸面。” 李泌忍了笑意,到底还是孩子话,却是实话。 于是,这三局结束时,虽已过了晚膳时分,而这两人都未用晚膳,甚至连送来的茶点都没有碰,便开始了第七局的生死局。 第27章 自古知心不易逢 两人的改制,将接下来的四局化为一局生死棋,立时将这场赛事推向了高潮。 棋还未下,场外已是热血沸腾。 场内,二人却是不紧不慢地开局,并闲话家常。 刘一手先起的头:“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你小时候还挺聪明的,句句无棋却句句都是棋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有新的见解?” 李泌执白在左侧角上联回,试图角部做杀:“棋盘上的‘无’与‘虚’,正如农人面对广袤田野的初始状态,在空白中播种希望。棋盘上黑与白的对立,如同田里的种子与土壤、阳光与雨露的依存,无一不体现出阴阳与太极的和谐。棋局变化无常,如同节气时令,农人耕作也需对照灵活应变,适时播种、除草、施肥,这便是对自然之法的敬畏与顺应。耕种如此,执棋如此,做人亦如此,需保持空明、谦逊的心态,如同农人深耕细作,没有先入为主,更无固执己见。这样,才能在‘无’的困境中洞察到‘有’的机遇,‘虚’的挑战中寻找到‘实’的解决之法。最终收获满满。” 吼吼,看来他很喜欢用棋教做人呢。 李泌见刘一手似乎听进去了,于是又继续:“与人交往,坚守自己的原则与立场是为‘阳’,善于倾听他人意见与建议,是为‘阴’,二者兼顾便是刚柔并济,实现太极的和谐,达到以柔克刚和以圆为方的智慧。” 刘一手抬眼看向李泌,朝李泌展开笑容,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李泌见她笑意诚恳,仿佛受到鼓励,于是继续:“在处理事务时,也当像对待棋局一样,即使周遭不断变化,只需保持敏锐的洞察和应变,不断变幻策略,以变化应对变化,这便是道家的以变为常和以动为静……” 岂料,刘一手的第十二、十四手接连打在星位,与早前的第二手组成了三连星的阵势,这种前所未闻的招数下,让李泌的局部白棋顿时有些土崩瓦解。 刘一手面上笑意更浓:“我倒觉得为人处事,太过遵从“虚”、“无”与“太极和谐”可能事与愿违。农人耕种,需要明确知道何时播种、何时施肥、何时灌溉,这些都是基于长期的劳作经验和时令常识做出的判断,并非‘无为而治’的随意。若是农人依赖‘虚无’,天下人都吃不上饭了。再者,若大理寺判案,不依律法和证据,而是追求阴阳平衡、太极和谐,对犯人以柔克刚、以圆为方,能拿到供词、能令真凶伏法吗??” 狡辩,不听劝啊。 李泌不再说话。 当即,落子如飞。 在端茶送点心的小二看来,两人在棋盘上你来我往,时而沉思,时而会意微笑,烛火摇曳中,他们的身影仿佛与时光融为一体。 是岁月静好,郎情妾意。 实际上,双方都不走寻常路,死活计算精准,激战正酣。 兴庆宫,绫绮殿,圣上与太真娘子也在下棋,却是复盘李泌与刘一手的前六局。 身旁侍立的高力士手捧账册逐一念出细目,宫人们手捧各式托盘、太监们抬着箱笼一队队有条不紊地上前呈请御览。 托盘上是金钗玉器、箱笼里是古玩字画以及各式海外奇珍。 这些,都是为了太真娘子成为天朝贵妃的册封典仪上所用的,也是东宫太子李亨命李泌督办的。 从始至终,除了那套象征皇后品阶才可佩戴的十二只金钗外,玉环并没有过多关注其它珠宝珍器,即便那套金钗,她也只是扫了两眼。 玉环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获得皇后的尊号,当年出身名门的武惠妃获宠数十年又有权臣支持,都没有得到过的尊位,自己一个再嫁之妇,更是不可能的。纵使天子任性,也终究会有个度。这个度便是贵妃,而不是皇后。是所用之物豪华珍奇,但却不能在兴庆宫、大明宫的正殿举行堂而皇之的册封大典,只能在眼前这个后苑中的偏殿,以极小范围内的、极为简省的仪式举行。 那天,也不会有内外命妇们和百官的恭贺,更不会登上城头,接受百姓的欢呼与叩拜。 所以,眼前这些东西,不过是从皇宫的一个仓库搬到另一个仓库,于她,又有什么可喜的呢。 直到,她听到高力士念起由礼部起草的册妃诏书中的某个句子,才眼波微动,看向对面的天子,“怎么是养女?” 诏书里将她写成了杨玄缴的养女,而她明明是父亲嫡亲独女。 其实这个问题原本无须多问,十年前册封她为寿王妃的诏书写的清清楚楚,杨玉环,系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缴的长女,而现在改为养女,只一字之差,便生造出另一人。史书留痕,便是先前嫁给寿王的是杨玄缴的亲生女儿,而自己则成了杨玄缴的养女,如此掩人耳目,便可遮下那父夺子妻的丑闻。 饶是高力士老练异常,若现下当着天子的面来回答杨玉环本人这个问题,也是颇为头疼,只得敷衍了一句:“是圣上的意思。” 如此,玉环并没有再追问,只是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那我的亲生父母又是谁呢?“杨玉环,此时的杨太真看向高力士,温煦的笑容中别有深意。 高力士依旧很难回话,原本,依天子的意思,便以一字之差留史,千百年后,只是两个同名的杨家女子,有谁还会去辨析这个?此外,也并没有更多的打算,但显然眼前的太真娘子较起了真。 高力士看了一眼玄宗,见天子正专注眼前的棋局和手边抄来的棋谱,并没有要替他解围的意思,只好自己接着周旋:“若太真娘子觉得有必要,可以是您的二叔杨玉珪。” 杨玉环见高力士接了话茬,面上笑意更展,继续说道:“二叔在光禄寺多年,心思除了酿酒,再无其他,恐怕不能为圣上和朝廷效力,且二叔父身体康健,怕是还要活上许多年,圣上的贵妃之父,应该是个死去多年的人才好,如此,才少挂累。” 高力士听闻,面色微动,这话倒的确是圣上的意思,“那依太真娘子的意思呢?“ “若非要给我找个生父,就大伯杨玄琰吧。“杨玉环心里明白,自己生父故去多年,家中唯有一个幼弟杨鉴,眼下自己虽得盛宠,却也是烈焰烹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明天。无论如何不能将亲弟弟害了。既然他们有意让自己改换门庭,正好,换到大伯名下,大伯家有两位兄长、三个姐姐,都是长袖善舞之人,将来或许能成为助力。而二叔家虽有一位兄长,却是个只会读死书的木头人,能独善其身便罢了,更不要指望帮衬。 高力士眼眸微动,倒也没有立时回话,突然觉得先前小看了眼前这位美人,原以为她美则美矣,与武惠妃和梅妃二人相比自是少了些智慧谋略。眼下,倒是自己看走了眼。 她为自己安排的这个家世,虽说杨玄琰夫妇也已故去多年不足为虑,但一下子便多了两位兄长、三位姐姐,按惯例,这些人都要有封赏,不仅是金银财物,还要有爵位和封地。这些人沾她的光飞黄腾达,必然对其忠心,如此一来,围绕她身边的势力便不容小视了,她这贵妃之位也会稳如磐石了。 这事可不是自己能定夺的,于是,高力士又把目光投向天子。 这时,玄宗却有些微恼地丢了手中的棋子,“小十九这棋下的什么玩意儿啊,实在有失水准。刘一手也棋艺平平,没有外面传的那般厉害。” 天子的不悦像是发自棋局,却又像是在敲打眼前,若换了旁人便立即诚惶诚恐、做小伏低,而杨玉环却不是旁人。只见她不紧不慢,拾起被玄宗弃在一旁的棋子按着棋谱下在棋盘上,缓缓开口:“与圣上不同,玉环看到的是一对小儿女的婉转情谊,且觉得甚好。” 玄宗看向杨玉环,盯着她的眼眸,分明有些不解。 杨玉环看似无心又像发自肺腑,“嫁与不嫁,好与不好,多番试探,小心翼翼,这才是对彼此的郑重与尊重,每一子都凝着问询、透着犹豫,总怕会错了意,又怕表错了情,更怕替人做了别人不愿的决定。这种辗转反复,只因入骨入心。如此这般,对于接下来的那局棋,玉环,颇为期待。” 像是在说刘一手与李泌,却又像是在提点眼前。 高力士深吸了口气,宫里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厉害的角色了。 玄宗更是心中微动,世人都以为自己是因老迈昏聩、色令智昏才掠夺子媳的吗?若面前这个女子只是空有一副好皮囊,自己又怎会对其念念不忘呢? 色欲只是一时吸引,长久的相守,必要有相配的灵魂。 所以,她的智慧,她的算计,并不让人厌恶,反而是应该得到鼓励的。 “玄琰追封为太尉、齐国公,李氏追封为凉国夫人。封玄珪为光禄卿,杨銛为鸿胪卿,杨錡为侍御史,杨钊为度支员外郎,玄琰三女,依年庚序封韩国、虢国、秦国夫人。” 如卿所愿。 该封的都封了。 唯独那个在史册中被记为养父、自此成为三叔的亲生父亲玄缴和幼弟杨鉴,仿佛被人遗忘,而这,恰恰也是玉环心中所求的,亦是她的智慧,更是她为至亲所谋的后路。 好累,泼天的富贵与惊心的圣宠面前,却是数不清的算计与暗谋,若能选择,她不想要这样的人生。 再看向那棋局,轻抚棋子,温润有感。 “刘一手,你别让我失望”。 贵妃心中默念。 第28章 君心还与我心同 秋风渡里后园,新盖的院落,正中北房一明两暗,明间做厅,两个暗间便是卧房,现下是刘一手二姐和二姐夫所居。临街那排东房在后墙开了窗、改了门,正好做了铺子,又连着南边一排仓房,雇了伙计,白天看铺子,晚上就在仓房里安置。 东房与南方另外开门,并不与北房和西房相通,倒也十分安静,西房同样一明两暗,刘一手原是留给长姐一家和母亲的,但是现在她们没来,所以有时候,刘一手若不住在四方馆,便也会在此小憩。 现在北房的厅里,火烛如昼。 弈夏又将饭菜在西边耳房的灶火上热了一遍端了上来,让拿着棋谱给尤素甫讲解的马天元歇歇:“马博士,用点夜宵吧,才刚到前边问了,怕是这棋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今儿太晚了,坊门已关,你也不用回去了,就在这里安置吧。” 马天元看了看天色,面上有三分怅然,三分抱歉:“原想着还有一局,不至于太晚,未想到了此时,耽搁二姐和姐夫休息了。” 尤素甫摆了摆手:“快别说这样的外道话,别说你在,就是你不在,我们也睡不安稳,总要等前边棋局有个结果才行。” “要我说,你们也不必如此在意。”弈夏给两人倒了酒、布了菜,便又重新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裁起了衣裳,边裁边说:“秋儿同我说过,原是为了躲避那桩日本亲事才扯出来比棋招亲的幌子,过了这阵子的风,是赢是输,便不做数的。” 尤素甫却不赞同:“娘子这话说的不妥啊,三妹那样说是你给宽心,我这两日同前边走的勤,掌柜都跟我细细地讲过了,别说是这位李承旨,就是先前那几位贵公子,都是高门贵人,若是赢了棋,人家把婚事当真,咱们又如何说不做数呢?再者,若不做数,你又何苦熬了两个晚上,给三妹做那身新衣裳?” 这话倒把弈夏给怼的无言,她只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又看向马天元,有些欲言又止。 马天元心里知道,二姐和姐夫心里定是存疑,为何自己没有应棋?他们初来乍到,且不懂朝廷典制,对自己的进退两难,自然无从了解。虽有疑惑,却并不至于怨怪,可刘一手呢?她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市侩? 想到此,马天元越发坐立难安,真怕一步错,步步错。 于是,目光切切,望着屋外,仿佛隔着园子,能看到那盘棋。 酒楼二楼雅间内,身在棋局中的两人却是不紧不慢。 于刘一手看来,这局棋的前八十手,李泌似有意让她与先贤对弈,随着李泌的出招布局,班固、吕范、张华、谢安、一众魏晋名流轮番坐阵,先贤们棋技斐然,刘一手应对起来并不怯阵,这些棋谱早在明州时,长孙今也都曾拿给她见识过,她自信自己并不输先贤往圣。 至百手之际,明州商船、珍宝舫棋室、寿王府棋局甚至是前些日子藤原等一众旧敌之技重现眼前,刘一手虽感意外,却也泰然自若,那些不过是曾经的手下拜将,更无可惧。 刘一手轻落棋子,心道,不管对方是搬出古今先贤的名局,还是过往自己对手的棋路,她都不惧。 只是暗中疑惑,李泌是什么时候花了心思攒来的她与那些人对弈的棋谱的?想来又觉得好笑,看来,他一早便把自己列为顶顶重要的对手了,这心思花的够深的。 但能得对方如此看重,于自己倒也是一份褒奖。 然而这份窃喜,并未持续多久。 百手之后,刘一手神色越来越凝重。 至一百二十手之后,刘一手心头微颤,她开始怕了,因为李泌的每一子,分明是她的棋路。 刘一手落子越来越慢,而李泌却是不假思索。 而后,李泌一口气下出十条大龙。 那不是刘一手的棋,也不是刘一手所认识的李泌的棋。他弃了她,也弃了自己,更是突破了过往所有的定式与棋路。 他用前所未有的棋路厮杀,杀的刘一手手忙脚乱,体力耗尽、算力不够,几乎要吐血而亡。 室内,刘一手感到深切的窒息感,却是万分真切。 外面,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白天在内外场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留下的,皆是真正爱棋、也懂棋的高手。 正是因为高手,看到此时,叹为观止,以至于鸦雀无声。 我输了, 他也没赢。 我输给了自己, 他输了围棋的初心。 他破了道心, 让棋失去了灵性。 虽然……但是,刘一手知道,李泌其实还是在教做人,想让她放弃自我定式。 虽然不情愿,但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授了他这一课。 刘一手从来没有一盘棋输的如此彻底,如此绝望,甚至日后,她也绝计不想去复盘。 “天亮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先前开坊鼓的响声都没有打断刘一手的沉思,而今,李泌的一句话,却让刘一手回到现实。 颓然,丧气,不是她的风格。 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承教了,我输了,心服口服。” 李泌却是眼眸含笑:“你没有输,我用你的招数赢了你,实际上是你赢了,所以这局算是平局。” “不是,你这算什么,施舍吗?输就是输,你虽然有三十八手用了我的棋,但后面赢的,却是你自己的。你不用安慰我,我刘一手,输的起!”刘一手一脸绝然,更一脸豪迈:“不就是嫁人吗?放心,我愿赌服输,嫁你就嫁你,上孝公婆、下教子女、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我能做到。” 李泌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漏拍,用尽全力,缓了又缓,才能语气如常地回道:“你虽输的起,我却要仔细掂量自己是不是赢的起。说好的十番之约,还欠着三局。今儿,先到这里吧。” 说罢,李泌起身,却觉得腿脚发麻,于是并未急着往外走。 而刘一手却急切切地起身要追,同样因为腿脚发麻,一个不稳,便又是狠狠栽入李泌怀里,李泌冷不防一个后退,两人便跌跌撞撞靠在了一旁的矮榻上。 这局面倒是更为尴尬了。 李泌想要调侃她到底是心太急,恨嫁心切,却又恐玩笑开过了,自己不好收拾,只闭着嘴没开口。 刘一手想要起身,腿上却麻的厉害,只好忍着挨过这阵子痉挛,又觉得两人这样贴着身子不说话实在太怪,于是问李泌:“那三局,什么时候下?” 这姑娘真是轴啊,这个时候还问,李泌只得皱着眉吐出两个字:“来日。“ “来日是何日?“刘一手心有不甘,继续追问。 李泌的耳根一点点红了起来,终究先缓过神来,伸手将刘一手移到榻上,自己也起身,理了理袍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七局棋,当够你琢磨几年了,至少十年内,我不会再同你下棋。” 说完,一撩幔帐,这人便走了。 “十年?”刘一手整个人都泄了气,歪倚在榻上,仿佛要昏死过去了。 第29章 八节晨昏子半时 刘一手回到后院房屋里,连北屋正房的门都没进,也没有与迎在门口的二姐和姐夫说话,更没有理会站在二人身后的马天元,而是直接进了西屋,关上房门,倒头就睡。 想她还在吃奶的时候,还没有学会吃饭,就被父亲抱着上了棋桌上,眼下虽然她才年方十八,却已经下了十五年的棋。原本她觉得自己在下棋这件事上是有天赋的,但是现在她发觉自己十五年来所积累的一切,都在昨夜那最后一盘棋中毁于一旦了。 是李泌击毁了她十五年来的自信,虽然在李泌面前她说她输得起,却是强装的坚强。 她所有的努力在李泌面前不值一提,李泌的一盘棋把她直接打回原形。 她觉得她又回到了在明州,十二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 一脚泥,一身雨,狼狈至极,面对父亲的尸首,家徒四壁的窘况,不知所措。 “这是输了?”第七盘的棋谱还未抄来,结果也不得而知,二姐与夫君面面相视。 “总不会是赢了吧。”二姐夫尤素甫也是一头雾水,“也不像啊,赢了应该高兴啊,那便是输了,可输了,能嫁给那样的人,也应该高兴啊?那她现在这是?” 马天元匆匆跑向前边酒楼,急的连招呼都没跟二姐和姐夫打。 他的心,也乱的厉害。 人才至店中,巨大的棋布前,人头攒动。 “看不懂。” 好多人摇头,不解。 他也是足足过了三刻钟,都误了去棋院点卯的时辰,想了又想之后,才明白个大概。 这样的结果,真是出人意料。 当下他才能理解刘一手心思如灰的沮丧,作为一个棋手,遇到这样的对手、这样的棋,任谁都会被击溃。 此刻,他是否要去安慰她呢? 念头才起,马天元叹了口气,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觉得自从他没有应棋那天开始,便放弃了在刘一手身边守护的权利。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也重新被冰封。自己的懦弱、自己的摇摆,别说别人了,连他自己都不耻。 但是看了这七局棋后,他又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刘一手,值得配得上更好的人,而李泌显然就是那个更好的人。 可他又很是郁闷,李泌为什么要这样搓磨刘一手? 他们是难得的棋逢对手、难得的旗鼓相当、又是难得的心心相印。 在一起不就得了? 他实在不懂李泌,更不懂刘一手。 现下满腔恨意,却又不知该恨谁? 长安郊外。 芳草萋萋,驿道悠长。 皇甫惟明骑着战马,身着黑色铠甲,肩披红色斗篷,雄姿飒爽,气宇轩昂。他的目光坚毅而深邃,透露出一种不可撼动的决心和力量。果然,戎装更显男儿本色。 他身后的队伍整齐有序,步伐一致,仿佛一条巨龙在驿道上缓缓移动。 随着队伍的行进,马蹄声和铠甲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节奏,回荡在空旷的驿道之上。 独孤敏一身胡服男装,也骑在马上,与皇甫惟明并行,袍服下摆随风微动,仿佛内心的涟漪。 “好了,就送到这儿吧。”皇甫惟明勒住缰绳,看向独孤敏:“昨儿守了一夜的棋谱,眼都没合,一大早又来送我出征,早些回去,再补个觉。还有,四方馆,虽有刘一手与你做伴,终究没有家里妥帖,过了新鲜劲儿,还是回府住的好。” 硬汉临行叮嘱的碎碎念,让独孤敏越发不舍,“其实,我可以跟你同去的,反正我爹娘都见过你了,我们的事,他们也赞成。” 皇甫惟明笑了:“这是去打仗,又不是郊游,你同我去,做什么?” 独孤敏一脸憧憬:“我可以在你们休整的时候,给将士们弹琵琶,还有吹笛子,还有筝,曲音可以慰藉、可以提升士气,我其实马术很好,我也会射箭,虽然不那么准,但是可以……” “可以什么?你还想上战场,跟我一起杀敌?“皇甫惟明笑了:”我知道你可以,但是我不能让你去,非但我不能,我身后每一个兵卒都不允许,除非大唐男儿都死绝了,否则怎能上妇孺上战场?” 虽然,这话很是豪迈,也是这个道理,但是在此时说出,却有些不好的兆头。 于是,独孤敏伸手掩在了皇甫惟明的嘴上:“我就是想跟着你,一刻也不分离,我更想看你在战场上御敌的英姿。” 皇甫惟明没说话,只是抓着独孤敏的手,郑重一吻。 送行千里,终有一别。 皇甫惟明狠了狠心,策马扬鞭,急驰远去。 独孤敏驻足良久,都没有调转马头。 芳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离别的哀愁;驿道在脚下延伸,仿佛通向未知的远方。 此时,他们还不知那盘棋的最后结果。 两人在为友人担心的同时,却不知不远的将来,两人的命运更为唏嘘。 秋风渡里后园西房内,刘一手这一觉昏昏沉沉的并不踏实,似睡非睡,越是睡不实越想要睡,反反复复和自己较劲中,觉得浑身筋骨生疼,太阳穴更是跳的厉害,直到太阳西斜,二姐进了房里小心翼翼地来问,是否要吃点东西,才挣扎着起身。 随便抹了把脸,换了身寻常的居家素裳,站在房前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这院子如今与她当日拔草喂牲口的时候,已然大相径庭。 居然像模像样,夕阳的光耀中,隔着院墙、坊墙,几乎能看到远处的宫城的高楼飞檐,不管怎样,自己真的在长安城里站住了脚,还置办了房产,虽然只是五年的期限,但在这五年里,她是这里的主人。 此外,她还是四方馆里领俸禄的总棋工。 所以,她并非一无所得,并非一夜回到从前。 是了,她提了提气,谁都打不倒我,李泌也不行。 于是,进了北屋厅里,二姐已经摆好了饭菜。 “居然有乌米饭!”刘一手眼前一亮,惊呼道。 这乌米饭在长安城可是稀罕极了,它不同于稻米、粟米这样直接种植的作物,它是由乌饭树的汁,浸黑稻米蒸煮而来。这乌饭树长在南方,长安并不多见,乌饭树汁又被称作牛筋,有益精气、强筋骨的作用。虽是好物,却也是贱物,是专属江南穷困人家饭桌上的特色。 别说在长安,就是在明州的后三年,因为生活好了,能吃到荤腥了,也许久没有上桌了。 二姐竟然为她准备了乌米饭,配着胡椒油呛拌波斯草,刘一手狂炫了两大碗,这时,二姐夫又举着一只烤羊腿进了屋,“特意选的羊前腿,肉嫩又不肥,我在铺子里看着人现宰的,又借了前边酒楼的炉子烤的,快尝尝。” 有家人守护的感觉,真好。 刘一手心中一热,所有的感动都化为食量,吃下去,才是不辜负美食,不辜负家人。 吃饱喝足满嘴油,又喝了一碗加热的桂花醴酒来助消化,二姐实在是贤惠极了,也贴心极了。 “现下吃好了,也睡足了?”二姐问的小心。 “嗯。”刘一手知道二姐心思,故意逗她,于是便起身,做出往外走的样子:“我回四方馆了。” “这就走了吗?“二姐有些意外,又有些失望,”辰时四方馆有位巫棋工来过,说是中书舍人特给了你假,可以歇息两日再去上值。现在你回去,天也黑了,也做不了什么事了。“ 刘一手收住脚:“那就不回了,再坐会儿。” 二姐拉着刘一手坐下,“那一局,到底是赢还是输?马博士昨儿在这里等了一夜,看到那局棋愣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却是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后来你二姐夫同掌柜的也打听了,还问了几个人,有说平局的,也有说,是输了。却没个准信,到底如何?” 刘一手拿了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输了。” “啊?果真是输了?”在外面听墙根的二姐夫比二姐反应还大,这两天跟前边的人混熟了,便也打听了,那李泌的身份可是万分贵重的,不冲别的,就他那座私邸,还有与长孙无忌相邻的祖宅,就这两处宅院,就能买下明州府的半座城了。这样的既贵且富的人家,居然真要跟自己成为连襟了? 二姐嗔怪地看了一眼二姐夫,又看向刘一手:“那他可有说接下来,这婚事打算如何办?是了,那样的人家,自然要遵从六礼的,现要赶紧给娘亲和长姐去信,让他们来长安,这样人家才好纳采、请期的。我们来时走的水路,水路平稳又有相熟的商船照应,但是所须时日太长,怕是也要等到年下才到,那要走陆路,许是快些。” “陆路,要是青壮年男子骑马,有个二十来天是够了,可若是坐车,加之只在白天赶路,晚间还要投宿,又要计算着打尖的客舍驿站,怕是更费功夫。且,大姐夫人在军中,也不能说走就走,若单是岳母和长姐二人,路上也怕是不安全。”二姐夫也是个仔细人。 眼见他二人居然盘算至此,刘一手忍不住笑了,“你们想的可真远,可人家并不娶我的意思,这盘虽是输了,却又说还有三盘未下,所以,将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二姐怔然,愣着没接上话。 二姐夫想了想:“那这人还挺厚道的,又给你宽限了三局。那三局,何时下呢?” 刘一手眼神微敛:“说是十年后。” 二姐夫惊得说不出话。 一向温吞的二姐却急了:“他这是何意啊?那这十年,这十年光阴,你岂非是被框住了。那你还嫁不嫁人?他这人,怎么这样……太不厚道了!” 见二姐是真急了,刘一手赶紧宽慰:“二姐莫急,这棋约的是十年之期,但跟婚事无关,人家只是对我的棋,并没有把婚不婚的放在心上,再说了,十年不嫁,正和我意啊。别说十年了,二十年,这一生,不嫁,也没什么。” 这话可把二姐急坏了,一口气不来,竟然有些眼前发黑,便瘫软过去。 这可又把刘一手和二姐夫吓住了,两人赶紧把二姐扶到炕上,刘一手用自己三脚猫的医术赶紧给二姐搭了脉,一搭之下,愣住了,“不会吧!” 二姐夫一脸紧张:“怎么了,是什么急症?三妹你这医术行不行,万万别耽搁了,我还是喊伙计去请个正经大夫吧” “什么叫正经大夫,难道我是不正经的?”刘一手心里真不乐意,又仔细切了一次脉,确定无误:“二姐正是有喜了,且足足有两个多月了。怎么你们都不知道?” 二姐夫怔了,仿佛有些不敢相信,本与长姐弈春和长姐夫前后脚成的婚,弈春已然在头前生了一子,而弈夏却迟迟未有动静,且月事一向不准,原以为不好受孕,也做了三五年内不得喜的心理准备,未想一到长安居然有了,真是喜出望外。 此时已经醒过来的弈夏也是紧拉着刘一手的手:“你可诊仔细了?” 刘一手点头:“这是最简单的脉,我跟咱家隔壁道医学医的头三个月就能诊断无误了。你放心吧,我确定过了。” 二姐一脸喜色,不敢置信地将手轻抚在小腹:“我原以为是来了长安水土不服才会月事未至,没想到这长安水土养人,竟然,真的有了。” 二姐夫挤开刘一手,抢着将二姐揽在怀里:“太好了,待生下来,不管男女,这一胎,就叫长安,长长久久,平安喜乐。” 看着两人喜极而泣,眼中再无旁人的情形,刘一手知趣地退了出来。 结婚,生子,每一个寻常女子的必经之路,在自己眼中却是一眼看到头的,原本无趣的日子。 可为什么现下看来,也挺——温馨的。 这个念头一起,浑身有些颤栗的感觉。 不行,旁人是旁人,我是我,我是刘一手啊,我不走旁人的路。 这时,正瞧见前头那位相熟的小二哥领着一个人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看情形十分紧张,还有些忐忑,怪了,又是什么事? 来人自称万年县尉吉温手下,替吉县尉奉传中书令的口信,请她今晚过府下棋。 第30章 极星出地较高卑 看了来人腰间的符牌,确定其万年县司吏的身份,于是跟二姐和二姐夫打了声招呼,便随着来人一路来到了位于平康坊的中书令李林甫的府上。 原本刘一手还想换上四方馆总棋工的公服,那样一来显得正式,二来穿街走巷时也算雁过留痕,她这是要防着万一有人假借李林甫的名号,给她来个有去无回,毕竟如今她是城中炙手可热的弈棋高手,说不定会有什么人存了歪心思,长安城里治安虽好,却也不是没有漂亮姑娘和小孩子被拐的事儿。 可是又看了眼那位万年县司吏人长的怪老实本分的,她便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此人已在秋风渡掌柜和店小二面前亮过身份,那符牌又非造假,“被拐“的风险自然可以消除。 而中书令没有派人直接去四方馆记名请人,那便是私下邀约,既如此,她便不能太过招摇,于是,她就穿着一身浅青色居家常服素衣,跨进了中书令府的高门槛。 月堂内,棋桌前。 李林甫身着一袭浅青色的侧翻领长袍:“几年前,我与李长源在此处,下过一盘棋。“ 刘一手并不意外,也不关心分处两个阵营的人为何会在一起下棋,且胜负如何?她心中所想的是眼前这位一人之下的权臣,此时身上的这件常服为何也是浅青色的? 盛世之下,衣服除了基本的遮羞蔽体功能外,还要符合“见其服而知贵贱”礼的要求。典制有规——根据官员品阶的不同,须穿着不同颜色的官服,三品以上穿紫色,四、五品穿绯色,六、七品穿绿色,八、九品则穿青色,浅青,那是连官品都没有的吏的服色啊。 除了服色要求外,官员们根据品级佩戴的腰带质地也有不同,四、五品佩戴金制腰带;六、七品佩戴银制腰带;八、九品则佩戴鍮石腰带。 而现下面前的李林甫佩戴的却是一条皮制蹀躞带,下垂的小皮带也没有按文官规制悬挂“算袋、刀子、砺石、针筒、火石袋”等七事,而是仅挂了一个香囊。 虽然这身袍子搭配皮制蹀躞,看起来既清雅精致又自在随意,消减了威严与高贵,平添了儒雅,还透着一股子与世无争的平静淡泊。 却是与传说中的那个他,颇有些对不上号。 面前的李林甫外貌俊朗,双目有神,鼻梁高挺,脸型轮廓清晰,给人一种刚毅果决之感。 尽管外界对他褒贬不一,但在眼前,他所展现出的气质却是一种清流。 “这月堂内陈列诸多珍玩,也不见你看上一眼,却一直盯着本相瞅个不停,是什么让你这么好奇?“当刘一手走进来的时候,其实李林甫也有点惊讶,首先,两人今天撞了服色。 同样是浅青色。 其次,这刘一手远比他想象的要年轻,要随意,却又透着一股子与年纪和身份并不相符的老练和沉静。 这气场,很是不同。 还没有什么人,来他的府上,穿着这么简素,这么随便,甚至于,前襟上还有一两处菜渍,这对洁净成癖的李林甫来说,实在是太过扎眼。 “我在看李相的服色。“刘一手坦率极了:”总觉得不该是你穿的,但是又觉得你穿着,极好。” “哦?”李林甫抚须而笑,“说来听听。” “好像你不属于这里,不在朝堂上,甚至不在长安城,而是在山水间,你的背后有平湖、有高山,你独立于山水间,听风看雨,洞察世事,赏析人心。” “哈哈。”李林甫爽声大笑,笑过之后,却没再说话,而是开始提子。 这一局,两人猜先。 刘一手执白,开局两手星位。 李林甫秉承古法,以两手小目开局。 刘一手白五二间高挂,不疾、不徐逼挂左边,可谓平静冲和,淡然悠远。 李林甫的黑六自五路靠,布局伊始,战火激燃。 棋局节奏虽缓但变化纷繁,两人在局部大打出手,饶是好看。 顺理成章提起才刚结束的七番棋。 刘一手说:“前三局是我的徘徊。中间那三局是他的徘徊。但最后一局的平局。是我们的选择。是留白,也是共存。围棋不是两个莽汉在摔跤,而是两个智者在手谈。” 这小姑娘坦诚的实在可爱,李林甫不由追问:“你们在谈什么?” 刘一手:“谈可能。有限和无限的可能。是棋道也不是棋道。” 李林甫往右上大飞挂角,让白棋舒服地尖住角地,然后拆二:“嫁李泌,不好吗?” 局部来说,这两手棋,实地稍有不满,但拆二的方向将左上的白势瓦解,全局来看,非常漂亮,简简单单两手棋,可见李林甫境界不凡。 “有什么好的?喜欢下棋的人,喜欢的是棋盘上万千种可能,万千种变化,万千种不确定。而嫁人,不管是李泌还是张泌、王泌,便是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所以,不好,也不想。” 刘一手凝神聚焦,紧紧夹击,右下小目一子。白棋尖顶,是避免激战、就地生根的意图,对方却不依不饶,直接挤了上来,扭着拽着非要惹事的意思。刘一手吸了口气,打吃,不服就战! 李林甫下出一步“倒虎“的好棋,”不觉得可惜吗?” “不觉得。“刘一手打了长:“一个不能为我破坏规则的人,自然也没把我看在眼里,他和我,应该都不觉得可惜。” 李林甫吃掉一子定型,破坏了刘一手的求战意图:“哦?你想让他为你破坏什么规则?” 看来李林甫酷爱实地,刘一手抬眼看向对面之人:“我想进翰林,成为棋待诏,中书令,能帮吗?” 李林甫笑笑,似答非答:“你棋艺斐然,荐你入翰林,待诏天子,这也不算破坏规则。” 刘一手提子在右边连片,令人瞩目的大场:“规则有两种,一种是别人定的,约束千万人的。而一种,是你自己定,只约束你一人。我说的,便是后者,李泌不会为我破坏他自己定的规则,故,他就不会荐我入翰林。” 李林甫在下边落子愉快地一刺,而后于四路悠然飞起,这棋下到这里,棋型堪称优美。李林甫眼中含了三分笑意:“有意思。好,赢了这局,本相为你亲自写荐书,直接上呈天子。” 刘一手跟李林甫下的这盘棋心无旁骛,好像对面的人并不是当朝宰相。此时的她,在棋盘上犹如一位抱剑而立的大侠,一手飞起,在获取实地的同时也对右路黑阵埋下杀招,纵使李林甫也不禁脱口赞了:“好棋。就是李泌,也未必下的出这手。” 接着黑棋大飞飘出、白棋跳,黑棋尖住,白棋拆……没有猴急的攻击,却有泰山压顶之势…… 双方你来我往,攻守适度,进退有方,这棋前半程行进的优美而令人愉悦。 然而,一番暗战、试探之后,中盘之后棋风突变,大战一触即发。 这盘棋更像是两国之间的博弈,虽不轻易动武,但重剑无锋、不怒自威。没有锱铢必较,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匹夫之狠。 刘一手一步简单的压,可见棋路之远、计算之深,二十几手前的一个飞压交换,已经筹划到此。 李林甫一手长,补了一个,刘一手飞起,对中央黑棋施压,李林甫先尖、再虎,而后突然长起,放出胜负手,在气势上压的死死的,刘一手在外面攻,李林甫便在里边搅,只给白棋留有一条通路,相当于最后的通牒,刘一手居然置若罔闻,我可不是吓大的,径直吃出一个眼来,态度非常坚决,有本事你来杀我啊…… 李林甫在下方拔花后亮剑,大有将刘一手拖进来杀的意思,双方穷途匕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刘一手在中部一板、一并,李林甫继续向前突围,刘一首跳封,当李林甫贴的时候,刘一手尖在点方的位置上,此手一出,便扼住了大蛇的七寸。 李林甫一手压,间接补住断点, 刘一手在上方长,一步一步将对方的大龙活力耗尽, 李林甫挤,以图制造混乱,乱中求生, 刘一手冷静粘上, 李林甫再接断点, 刘一手尖, 李林甫再接, 刘一手长, 至此,李林甫三十余手的大龙彻底没有再做出另一只眼的可能,即使在左下再扯出十余手,也不过是困兽一搏…… 明明是输了,可李林甫却笑了。 因为这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的辛苦缠斗,到头来,刘一手虽赢,却只赢了他一目。 这是巧合吗? 不是。 这正是此局的高明,刘一手从开局到收官所有的算计,却好似没有算计,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时候,原该说点什么。 李林甫刚要开口,却被刘一手抢先了。 她说:“我父死于非命,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目标就是手刃元凶替父报仇。” 李林甫心中一动,“这是不求棋待诏,改求我帮你复仇了?” 刘一手摇了摇头,将棋局上的棋子一粒一粒捡回棋盒:“后来,我看了易经,便改了目标。父亲有父亲的因果,虽是至亲骨肉,我却也不该介入父亲的因果。而且,我也想看看那个害死父亲的人。看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我动手。” 这话带来的意外并不亚于那盘棋,李林甫分明听懂了她的意思:“那你现在看到了吗?” 刘一手点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林甫:“我看到了,但是我还没看清。” 李林甫笑了,伸手摸索着腰带上悬挂的那枚香囊,那里面的药香让他定了定神,他并不记得在哪里惹的官司,这小姑娘来自明州,或许是自己那个侄子李守业搞出来的是非吧,但终究是要算在他头上的,“怎么没看清?” 刘一手眼眸如剑,紧盯着李林甫:“天下人都说他不是个好人,是个贪官。” “既然是个贪官,又与你有杀父之仇,你,当真要放过他吗?”李林甫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有意思。 “其实老百姓并不讨厌贪官。当官的贪一点很正常啊,不贪谁当官啊!但是贪的同时也得让百姓活下去,也得分给百姓分一杯羹。百姓厌恶憎恨的,是那种只顾自己享乐,根本不给百姓留活路的,愚蠢的贪官。”刘一手捡完自己的白子,又去捡李林甫的黑子,同样一颗一颗放下棋盒。 李林甫点头:“这话很有道理。” 刘一手将棋子收好,棋盒也盖严,棋桌恢复到仿佛并没有下过那盘棋的状态:“今日的你我,很像当年则天皇后和上官婉儿。我当年不懂上官婉儿为何能甘心辅佐杀死父祖的仇人。而则天皇后也能允许她随侍左右成为心腹。现在所悟,正因他们都非常人,所以也不计较寻常的善恶仇怨。他们待人就像待棋,每一子都要物尽其用,要发挥最大的气,一子斩大龙。” 这小丫头的敏锐与冷静让人不寒而栗。 也让人感慨和怜惜她的才华。 很好,都把他比作武皇了,李林甫觉得自己当然应该有成人之美的雅量,于是当即就写了荐书,推荐刘一手入翰林院作棋待诏。 “明儿一早,我亲自呈到圣上面前。” 李林甫直视着刘一手,目光中是很复杂的情绪。 刘一手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叉手礼,像男人一样。 而后,告辞。 却在李林甫的审视中,乐极生悲,一脚踏空,跌落高台,真应了那句,误入月堂者,逆林甫意者,必是立着进来,横着出去…… 只是李林甫和刘一手都知道,她最后的跌倒,是给他一个极大的台阶。 唉,慧极必伤,你拿上官婉儿自比,却不知婉儿并没有笑到最后。 也好,先留下,看你能不能一子斩大龙。 李林甫如是想,幸而,你是个女子,终究不是男子。 刘一手也知道,幸而,自己是个女子,否则,就是那一番图穷匕见的对话,和那只赢一目的棋局,她便真的不能立着走出李府。 但是今夜过后,她知道,再无什么可以阻拦她。 她,终于,靠自己的力量,站在大唐棋坛最高的平台之上了。 第31章 今人不击古人击 夜,四方馆,同舍内,独孤敏惊讶于刘一手站着进的李府,却是横着被送回来的,万分意外。 “你这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挨了板子,还是被打断了腿,看着没有外伤,难道被下了药?” 独孤敏急的不行,刚要喊大夫细瞧,却见刘一手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屋内并无旁人,刘一手这才与独孤敏细说原委。 独孤敏听了,当即便炸了:“刘一手啊刘一手,你可真是不知好歹啊,能傍上中书令的大腿,抄个近道儿,怎么还矫情上了?你赢了他的棋,他也答应帮你忙了,为什么还要假摔?还要被李府的下人抬回来?” 刘一手坐在桌前,自顾给自己倒了碗白水,一口喝干:“中书令谈吐风度堪称君子,很是让人亲睦,但是他的棋风却是老辣阴柔,始终贴着对手下,喜欢缠斗,喜欢设陷讲,看似不经意,却又能在关键时刻抓住对手失误狠咬一口,棋风如人。我虽赢了他,也得了他的推荐,却终不能与之为伍,所以横着出他家的门,便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独孤敏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这是想让他觉得你就是一个偏远小地方来的草芥女子,就算有些天赋,终究还是登不了台面。才刚得到举荐机会便乐极生悲,如此不堪大用,也不必设防了。可是你明明是赢了他,能在棋桌上赢他的又岂会是泛泛之辈?两下里拧着,这不是说不通吗?” 刘一手笑笑:“这不是做给他看的,是做给世人看的,你现下不懂,日后便会明白。” 独孤敏:“倒也罢了,像是在家里,每每爹娘说起朝中事,我也是这般听的不太明白。你们总有你们的道理,我却觉得那样活的太累。正要跟你说个事呢,白天张青玄来了,点名要你陪她下棋,我替你挡了。” 刘一手微愣:“张青玄?是何人?我并认得。” 独孤敏凑近刘一手:“她可是号称当今长安待嫁的名媛之首,是圣上姨母燕国夫人的嫡亲长孙女,你知道圣上之母早上被武后匿杀,圣上自小是被姨母抚养长大的,所以对姨母家的儿女十分眷顾,她家几房舅父皆是三品官阶,她自己也被封了荣安县主,是我朝开国至今,唯一一名外姓县主。” 刘一手立时来了精神:“听起来身份挺贵重,她也喜欢下棋吗?怎么突然想起找我下棋,难道也想摆个招亲局,让我指导一二?” “摆什么招亲局啊。“独孤敏讳莫如深的样子:“她是个老姑娘,眼高于顶,你知道吗?她的棋是跟谁学的?她又为何耽搁了花期?” 刘一手觉得头很疼,“我这连着两夜跟顶级高手下棋,现在又困又乏,脑子实在有些转不动了,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李泌!”独孤敏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她的棋,是跟李泌学的,当然,这不怪李泌,说来也怪我娘,那年三月三在园中摆宴,非请了她来我们府上吃席,结果就那么巧啊,看到李泌和我爹爹在下棋,当时就发了痴,然后就要缠着李泌学棋,李泌自然是不搭理她的,可她竟然当天进宫请旨,硬生生缠着李泌学了三个月的棋,后来李泌被缠的无法,领了个什么差事去了广州府,这才避开了。” 刘一手想起来了,李泌在明州时曾与她说过,他在来明州前去过广州,就是那年了,“那一晃也五六年了。” “正是呢,那时她才刚及笄,可现在都过了双十之际,就一门心思等着李泌。“独孤敏捅了捅刘一手的胳膊:”现在明白了,她为何来找你下棋了吧?这是听说李泌与你的七番棋,动了心思,想来会会你。所以啊,我怕你觉得麻烦,便替你挡了!” 独孤敏一副替好姐妹出了头的自得,却不想刘一手开口便是一句:“这么听来,我倒也想会会她。” 独孤敏瞪大眼睛,一脸意外。 刘一手想的是:“她长的好看吗?三个月啊,能让李泌陪着下了三个月棋,长的,肯定没话说了。” 是啊,那个李泌跟自己下棋那个不耐烦,说好的十盘,七局就打发了,还说什么十年之内都不想再下了。 所以,能让李泌与其连下三个月棋的女子,长相、长情、个性,多少是能入他眼的吧。 不知怎的,刘一手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觉得很是憋屈。 “瞧你这样,还说心里没有,分明就是有。“独孤敏仿佛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和李泌,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有情,却总是僵着,你们不别扭,我都替你们难受。我可提醒你,你虽叫刘一手,这男女感情上的事,可没有什么保留的,看好了,就赶紧出手,免的夜长梦多。那个张青玄若是发起疯,请来圣上赐婚,便是李泌也没办法推,到时候你可怎么办?你那个性子,万分是不能与人做侧室的,张青玄更是不好相与的,也断断不会允你做侧室……“ “那个,好妹妹,让我静静吧。“刘一手合衣倒在榻上,闭上了眼睛,心好累啊。 原来,那场招亲棋的结局、自己与李泌两人之间的关系,是走近一些还是继续拉扯,还真不是自己想与不想便能左右的,决定权竟然不在自己也不在李泌,而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张青玄身上。 原本以为自己是个快乐的执棋者,想不到,却也是别人手下的一子。 无趣,当真无趣。 独孤敏说过,李泌是圣上作为未来中书令人选栽培的,也是圣上留给太子未来那一任朝堂上的肱骨之臣,现在他尚未成家,仅授了闲职方便在身边耳提面命,一旦成了家,便会正式推向庙堂。 所以,嫁给李泌,不是寻常人家的夫人,而是宰相夫人,领袖外命妇,除宫眷外最显赫的诰命夫人。 刘一手,你当的起吗? 自问,当不起,也不想当。 但人,实在是个复杂的矛盾体,自己选择不当,跟别人操控不让你当,是两回事,面对突如其来却又实际上真实存在多年的竞争对手,刘一手心中难免翻涌,但她竭力克制了,她来长安,并不是来风花雪月的,生活额外的馈赠,她可以顺接,但不会强求,更不会为此分神。 今日被李府的人抬着送回了四方馆,所有人都很意外,觉得是她棋没下好惹怒了中书令,被狠狠收拾了一顿,连通事舍人都诚惶诚恐追着问。 其实刘一手伤的并不重,那一摔,有做戏的成分,更有实实在在的恍惚。 因为,刘一手在李林甫家发现了那枚双鸟朝阳纹牙雕。 刘一手翻了个身,朝着墙壁,思绪回到从前,父亲还在时的家中。 幽暗的灯光下,父亲把着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用棉布擦拭着那片古象牙雕件。 父亲说,那是距今五六千年以前的器物,今日虽然被摆放在李府月堂精致的多宝阁内,但刘一手知道,那是父亲当年在挖掘钱东湖时发现的。 那上面五个大小不等的同心圆构成的太阳纹,外围刻着蓬勃的火焰纹,象征太阳光芒。两侧对称刻出钩喙双鸟,似在引啼高鸣。 除了这些刻有飞鸟和太阳图案的牙雕外,还有一些干栏式木质建筑残骸。 父亲特意为此复原了模型和图纸,他说那是几千年前人们生活的样子。 父亲向州府申请停工,并与修湖的工匠们进行了极为小心的挖掘,当时李守业说,因此耽搁的工期日后要补回来,但这些日子的工钱不算。为此,父亲顶着重重压力,家中老宅便是因此变卖的,是父亲给匠人们补齐了这些日子的工钱…… 刘一手不理解,这东西不当吃不当穿的,有什么价值,父亲为何如此执着。 父亲说,这东西可以帮今人了解前人的智慧。 “重拾那些曾经真实存在却又掩盖在岁月中的过往的文明,才知自己和现在的渺小,才会心生敬畏。“ “鉴古不是挖宝,不是猎奇,是在填补人类记忆的空白”。 “这次是在挖湖工地发掘了几千年前的东西,就证明了在明州之前、余姚建郡之前、在司马晋朝、秦汉,甚至战国之前,这里曾经有过的文明与繁华。” “这些木头架子、象牙雕件、还有破陶片,远比金银玉器,更有价值。“ 当刘一手在李林甫这间密不外宣的月堂里看到这些东西时,先是意外,随之愤怒,随之又是疑惑。 却终于归于平静。 如果他是贪图钱财,那这些远不如金银值钱,是他克扣的吗?还是说这些东西上奏朝廷后根本没有人在意,却被他珍藏在此。 无论如何,这东西现在虽然属于他,但终究是被完好的保存下来。 父亲说过这些东西并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时间。 父亲修建东湖的功劳被李守业贪了,挖掘出几千年前的历史遗迹被李林甫贪了,或许这才是父亲意外之死的真正原因吧! 刘一手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在曾经追逐了那么久的真相即将揭晓的时候,她会如此的平静。 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与李林甫下棋,聊天。 或许,是她相信,终有一天,每一个人都会为自己曾经造过的恶受到清算,任谁都不能例外。 她相信李林甫所造的恶,也绝不仅仅父亲这一件。 她很期待李林甫被清算的样子。 第32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秋风渡在京城西市附近,四方馆则在皇城内鸿胪寺旁,而翰林院总院位于大明宫西区,在右银台门里麟德殿西重廊之后,是在宫城之内,毗邻天子寝殿。随着兴庆宫落成,天子日常起居移至兴庆宫后,翰林棋院也在兴庆宫内大同殿侧有了新址。 从明州到长安,她准备了三年。来到长安后,自京城、皇城再至宫城的三级跳,又用了两年。 天宝四年秋,刘一手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翰林院壁上,平静的面容下内心波涛汹涌,她终于完成了另一个人生目标,父亲在九泉之下或可瞑目了。 自父亲走后,费了十二年的光阴,她终于走到了这里。 她说,爹爹,你看到了吗?我代你去看你未曾看过的风景,代你去走你未走完的路。 李泌此时,也在书房墙上贴上一张新的棋局,捻着手里的两颗黑白棋子,思索着感情的棋局,他和刘一手,到底是从哪儿开始的?是明州吗? 刘一手入职棋院,办好手续,换了正式的官服,想着一会儿拜见上官,名正言顺以棋待诏身份见李泌时的样子。 岂料,李泌没来。 新识故交在此聚首——棋院老人王积薪棋力好、人品佳、却因为人木纳多年来一直坐冷板凳;名闻海内的高手杨季鹰忙于应付皇族亲贵们的各种招待棋,也是疲于奔命。裴山月那个妖孽干着乐工的活却占着棋博士的编制;曾经惺惺相惜的马天元比自己早来这半年,不知经历了什么职场霸凌,越发寡言少语;除了一众来自五湖四海的棋博士、棋学士外,居然还有一位空降贵女——张青玄,这位御姐双十年华,容颜国色,且贵气十足、就是不知棋力如何、当然,看到张青玄打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时,刘一手明白,这位小姐姐,显然不是为了下棋而来的。 “前阵子立秋之日,圣上在兴庆宫绫绮殿举行了贵妃册礼,为添喜庆,翰林院和梨园教习所都添了新人,故你来的也巧,正赶上这一批的专训。”马天元站在刘一手身侧,低声透露。 所以自己千辛万苦,从六岁时起立下的目标,前后用了十二年才实现的进入翰林院门,成为棋待诏,却因为这一次贵妃册立而扩招放水,故,也没那么稀罕了。 看着那一批与自己同时进来的新人,刘一手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好像早晨天没亮入宫门,有她这样步行来的,也有骑马来的,还有坐三马高车来的,说心中无波是假的,规则这玩意儿果然只对寒门有效。 但她并未纠结于此,现下心中所动,一念所起的是,立秋乃二十四节中的第十三个节气,虽是禾谷成熟的好时节,却也是一年中阳气渐收、阴气渐长,由阳盛转至阴盛的节点,且从此日后,天气渐渐变凉。无论如何,选这个日子立妃,对皇家,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只是来不及多想,棋院二把手从六品的翰林侍讲学士郑蕴古便为众人介绍此次负责专训的授业老师,从四品秘书少监沈易直。 秘书少监是天朝负责经籍图书的秘书省的二把手,这位沈少监看起来不到五旬,外表很是清俊儒雅,目光扫过一众新人,落在刘一手身上格外和煦。 刘一手心里明白,临行前独孤敏便提醒过她,李泌并不太管棋院事务,平日都托给这位沈少监代为襄理,这位沈少监正是四方馆通事舍人李诚朴的至交好友,他那个通事舍人的位子还是得其所荐,此外,这位沈少监为人清正,在朝中从不与人结派,却与李泌交情笃深,也是因李泌的关系,将膝下独女许给了东宫太子的长子李俶为郡妃。 此时,他看自己目光和煦,倒也不知是因着通事舍人的托付,还是李泌的关系。总之,刘一手展开笑颜,回以更为和煦甚至热烈的目光。 直把人家这位厚道的老夫子给整不会了,险些忘了词。 “倒是调皮”,难怪通事舍人会特意叮嘱,于是,沈易直复又换了严师的面孔,同郑蕴古领着众人来到棋院正堂拜祭祖师爷尧祖,仪式复杂冗长,刘一手心想拜就拜吧,高低也算手艺人,拜拜祖师爷也是传统。 之后,便是沈少监娓娓道来的“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的故事,让她想起幼年被父亲抱着下围棋的时光,眼眶微湿。 仪式结束,猜度着该讲棋了吧,却没有。沈少监又请来礼部侍郎给新人们培训规矩礼仪,而后又有吏部侍郎来传授皇家族谱和京城“护官符”——从后宫到京城、散官、职官、勋官的权利关系网。 这些讲完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只给了一刻钟时间,在棋院的公厨用完膳,连盏茶都没喝上就回来继续。 下午,外请的官员退场。棋院讲棋堂内关起门来,便成了郑蕴古的专场。 刘一手虽从两三岁起便被父亲抱上棋桌,但从未接受过系统化的培训,心中对棋院的向往如同泉水般涌动,对名家的授课更是颇为期待。 谁料,下午的课,与棋无关,却又有关。 郑蕴古续接京城三品以上官员名录,将每个人的棋风、棋力、下棋时的癖好一一讲解、精细到谁喜欢被让棋、谁喜欢真赢。以及棋具使用规则,夏天用什么,冬天用什么,待诏的准备工作,细致到见什么人用什么漱口水、哪款香料熏衣服。新人们很震惊,千辛万苦进入棋院,以为靠棋艺立世,没想到要靠这些。而女棋手还要被加课,由宫中的尚宫们授以化妆、穿搭、谈吐和步态。 刘一手被摆弄的走路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了,心中呐喊:“下棋靠的是真本事,又不是玩物,总有一天我要改革棋院!” 这样的专训挨过了三日,才终于摆上棋局。 郑蕴古亲授指导棋,在磁力棋盘上摆好座子,点下先手的白棋,宣布这节课教大家最重要的——输棋。 话音落,惊的刘一手从长凳上掉了下去,连累同坐一条长凳张青玄跟着跌落。 “怎么输棋还要教啊?” “谁下棋是为了输啊?” 郑蕴古摆手制止众人的喧闹,“输棋比赢棋有学问多了,怎么能输的让对方面上有光,心里舒坦还不起疑,下次还请你去,那是一门大学问。” 理论课后就是实战,新人们按照棋力被打乱顺序,两两对弈,不管棋力多么悬殊,只有一个要求,执白者都要恰到好处的输两目——这是输的最高技巧,精确到目。 这个对于刘一手来说,其实可以免修,她这一手可是用的纯熟,但是呢,才刚来到棋院,凡事还是随大溜,不要太过出挑的好。于是,硬着头皮来吧。 作为棋院这一届唯二两名女棋手,刘一手与张青玄毫无疑问分在一组。 身为四方馆总棋工,又得中书令推荐的刘一手是这一届最强的存在,所以她本想让先,没料张青玄固执地与其猜先。 但结果,依旧是刘一手执白。 刘一手以星位起手,张青玄小目应对。 “虽然依旧是你执白,但却是一个公平的开始。”张青玄说。 “哦。”真好笑,天之骄女跟出身草根的刘一手说公平,那的确挺好的。 “你对李泌是何看法?”张青玄很是直接。 刘一手更是直接:“我对李掌院是何看法,为何要告诉你?” “我倾慕他,很多年了。”张青玄步步紧逼。 刘一手甩了个白眼:“那又与我何干?” 张青玄步步紧逼:“我不想兜圈子,也不想浪费时间。我知你与独孤敏交好,她那样一个暴炭性子,能与她交好的,也必定不会油滑温吞,所以,我才与你坦诚相对。” 这话说的,自己倒是不好再与她兜圈子了,“那我说,我不喜欢他,只是想利用,但是他却不让我利用,这个答案,够诚肯吧。” 刘一手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她们邻桌的马天元和裴山月听到,两个人四双眼睛齐刷刷摄了过来。 刘一手回瞪过去:“看什么看,不过五十手,你的黑棋马上要输了,而白棋提吃,至少十七子,虽能赢却不是两目,棋下成这样,你俩还有心思听姑娘们聊天?” 当即,裴山月收回目光,看了一下自己的棋,又瞪着马天元:“你得罪她了吗,怎么对你这么毒舌?” 马天元下了一记昏招,反让裴山月打吃,而后才没好气地回应:“那是对你吧,我只是不小心坐在你对面,没办法避开而矣。” 裴山月冷哼一声,“好赖我比你们俩早来两年,是你们的前辈,多少尊重一些。” 马天元却给了他一个你快闭嘴的警告,是了,两人都很想继续听旁边的对话。 当然,窗户外面的某人更想听。 长孙今也趴着窗户缝往里看,“呦,两年多没见,小姑娘长开了,好看了。不过嘴巴还是那么毒,像淬了砒霜。” 身后的李泌一脸无奈,心想我为了躲她,棋院开课我都没来,现下居然被长孙今也拖来听墙根,真是丢人呐。 但是刘一手那句,对自己只想利用,还没利用上的话真是扎心。 “是了,女人对男人,男人对女,有因爱结缘的,也有因为趋利,想要利用对方,或者想为对方利用,但也得要有亲密关系才成。依你的意思,你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而后,李泌,对你,始乱终弃了?”张青玄的声音里透着微颤,不对,她居然哭了。 刘一手立时慌了,这下,不仅是裴山月和马天元,坐的更远一些的棋学生,甚至是郑蕴古都朝她俩看了过来。 窗外,长孙今也差点踢碎一处盆栽,瞪着小眼睛想要吞了李泌:“你跟她,亲过了?” “没有!” 窗外的李泌与室内的刘一手异口同声。 第33章 笙歌鼎沸艳阳天 “荣安县主!“刘一手鲜见的一本正经:”不知道是我没说清,还是你没听清,你误会了。” 刘一手看着室内所有支愣耳朵看向自己的人,索性放开了声音:“没错,想来前些时日我在秋风渡与李掌院所下的十番棋,诸位都听说了,前六局打平,第七盘棋,是我输了,按招亲棋的规矩,李掌院可以娶,但是,人家没娶。非但没娶,人家还觉得我的棋艺很差,不够与他连下十盘的资格,后面也不下了。所以,我摆的招亲局,确切的说,是被李掌院砸了场子。我今日能入翰林院,靠的是四方馆通事舍人和当朝中书令的荐选,与各位一样,是按天朝规矩,走正当门路进来的。我在此,与李掌院无关,我想,他也根本不想在这里见到我,所以,一连三日未曾露面。以上,便是我与李掌院的关系,我自认,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唯裴山月捂着嘴偷乐。 马天元神色凝重。 刘一手又看向张青玄,见她仍似不信,索性又补充道:“我来棋院,是为了增进棋艺,待诏天子,为天下弈棋者增辉的,不是为了与谁眉来眼去、纠缠不清的。我希望你也一样,别让人家说咱们女子学棋,是为了钓男人。至于李掌院,纵使全天下的女子都倾慕于他,跟我也没关系,这么说吧,飞鸟和鱼,不能养在一个池子里,不是一个圈子的人,明白了吗?” 说罢,还在张青玄怔愣之际。 刘一手又下一子,“你赢了,不多不少,正是两目,你核一下吧。” 不过四十来手棋,棋盘还未过半,只下了一隅,便胜负已分,且精确到位,完成了要求。 对此,郑蕴古,甚是满意。 而她给出的答案,也让张青玄很满意。 却是在窗外的两人听了,有些意难平。 歪躺在长孙今也待值处的小榻上,如今棋院是越发待不住了,走到哪儿都被人像看猴一样盯着,李泌想来憋气,又连着吃了两颗清心丸。 “唉。“长孙今也长叹第十七次,”我觉得,她说的必不是真心话,只是为了度悠悠众口。” “那又与我何干?”李泌翻了个白眼,一脸傲娇:“我是一心修仙的,追求的长生不老,天地永恒,凡尘中的一滴水,对我来说不过尔尔,能为其放弃一片海吗?不能够……” 长孙今也一脸恨恨,你个肉烂嘴不烂的傻憨憨,明明气的脸都变色了,还在那嘴硬呢, “我听说,修仙呢有一个飞升的阶段,就是要应劫,你的这个劫,会不会是……” 长孙今也说着,便拿手指沾了下鱼缸里的水,随即轻轻一弹,正好将水滴甩到李泌眼里。 入了眼,自然,也入了心。 刘一手属实是有些运气在身上的,才刚进入翰林院,培训几日后,便是天子的千秋节,而今年又恰是天子六旬整寿,加之贵妃新立,故格外隆重,一连庆贺三天,宫宴不歇。 在初五的正日子里,兴庆宫花萼相辉楼与勤政务本楼中间的广场内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文武百官、皇族勋贵以及各地蕃使皆云集于此。 刘一手作为翰林院的棋待诏,领九品散官衔,也能身着官服,跟着翰林院众人来到兴庆宫,一睹盛况。 “太,太奢侈了。” 刘一手诗词典籍看的少,胸中形容好物好景的词汇实在有限,对眼前的一切,她只能统统简化为奢侈二字。她飞快地用自己超凡的算力将眼前看到的一切计算成钱粮,越算越觉得心惊肉跳。 虽然,兴庆宫在长安城三宫中,比不上太极宫的正统与庄重,也没有大明宫的宏大壮美,原是由天子昔日潜邸改建而成,却最是华丽奢侈。那一砖一瓦,那颜料,那木工,那雕栏,那饰品…… 幸而,太仓,还是满的。 今日一早,当刘一手跟随众人从金明门进入兴庆宫时,第一感觉就是,当今天子的任性。古往今来,所有帝王的宫城与宫殿无不讲究坐北朝南的布局,而眼前的兴庆宫,却是坐东朝西。百官进入,也是走西门。 再往里走便更是意外,自古所有宫殿和宅院的布局,都是南动北静,即南边院落为待客或公干处理事务的办公场所,北边是后宫寝殿,而兴庆宫却是正好相反,南边是休息娱乐区域,北边才是政务区域。 然而,天子的任性不仅仅是宫城殿宇布局。 宴会之上,绣衣如云,美人如星,佳肴琳琅。 歌舞升平,百戏纷呈,每一场表演都精彩绝伦。 山车旱船宏大壮观,冲锋车寻橦走索,剑术角抵激烈紧张,戏马斗鸡更是热闹非凡。而数百宫女,珠翠满头,锦绣缠身,自帷幕中翩翩而出,随着雷鼓的节奏,演绎着《破阵乐》、《太平乐》和《上元乐》,乐曲高亢激昂,令人心潮澎湃。 更有大象、犀牛等大型动物被引入场中,它们或翩翩起舞,或低头叩拜,每一个动作都与音乐的节奏完美契合,令人叹为观止。 此外,盛宴上还有文人墨客的书法绘画,公孙大娘的曼妙舞姿,念奴的天籁之音,以及李龟年兄弟们的精湛演奏,这些才艺展示更是让这场宴会锦上添花,令人目不暇接。 “那是李白?” “那是王维?” “那是吴道子!” 然而,相比文人骚客,名家巨匠,更让人惊讶的是,天子身边的丽人。 “那是贵妃。” 从东侧未席遥遥望去,花萼相辉楼台之上,天子御座旁的贵妃,雍容华贵,高堆的云鬓上插着十二只明晃晃的金钗。 十二只,那是皇后的配置。 当下,刘一手才明白,先前为何急着在立秋之日册妃,的确,天子千秋节之前最近的一个节气,这样,才能在今日这个重要场合亮相于天下人面前。 从寿王妃到隐匿于道观中的太真娘子,到今日的贵妃,她做到了。 虽然不知是否与初心相致,终究,这样的身份,或许可以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了。 就在刘一手还在神游之际。 一阵马鸣长啼,随即烟尘四起。 在让座众人纷纷拂袖掩面。 这时,数百匹训练有素的舞马,身披华彩绸缎,颈上挂着金光闪闪的金铃,鬃毛上系着晶莹的珍珠,以威武而优雅的姿态出场,将整个皇宫瞬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马戏场。 舞马们随着音乐的节奏,或奔腾跳跃,或旋转嬉戏,动作整齐划一。 这时,一个原本坐在西侧武官席位的胡将登台献舞,肥硕的身躯在三层台板上灵活地扭动,引得众人阵阵哄笑。 那名胡将更是连滚带爬来到天子脚下叩头如捣蒜:“万岁天子,为了这些马,胡儿这两年也不知受了御史们多少构陷,他们说胡儿私养马匹,定是图谋不轨。胡儿确是有图谋,胡儿的图谋就是为了谋万岁天子今日一笑啊。为了练这些马儿,胡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身子瘦了两圈,脱了三层皮。这是胡儿的一片孝心,愿我大唐的万岁天子千秋万岁万万岁!” 随即,也不待天子回应,那胡将便扭过身子,拿起脖子上挂着的竹哨子,狠狠吹了一响。 当下,那些舞马们竟然齐刷刷做出衔杯下跪的动作,向玄宗皇帝敬酒祝寿。 天子龙颜大悦,赏赐不断,整个兴庆宫都沉浸在一片欢乐与喧闹之中。 就是位列末席的刘一手也拿到了一袋金豆子。 没错,她打开看了,是金豆子,足足有十六颗。 再看向旁人,也是如此。 不远处四方馆的蕃使们操着各地的语言,表达着他们的惊讶、赞叹、羡慕。所有官员们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则散钱的仪式又从宫内扩展到宫外,玄宗与贵妃登上城头,用长柄金笊篱在装满散钱的巨瓮里抄起一把把的散钱丢下城头,城头之下,百姓人头攒动,立时响起更为震耳欲聋的万岁山呼…… 那一日,所有人都惊讶于这场盛世的繁华,都在谈论舞马与胡将的默契,都在赞美这人的奇巧心思,都在琢磨明年的千秋节,又会有怎样的花样能讨得圣上欢心。 而刘一手心里沉甸甸的,想到的唯有八个字,劳民伤财,物极必反。 当然,那个胡将,也给她留下的极深的印象。 安禄山。 那人外表憨直,粗鲁可爱,今日的跪舔更是秀出了武将的下限,但却如棋盘上的“扑吃”和“声东击西” ,三百斤肥肉下透着骨头缝儿里的精明。 不管怎样,天子的奢靡,对于钝感些的人还是有实在好处的,首先是放三天假,其次这三天各个衙门的公厨都备着流水席,所属官吏家属都可以随时去用餐。 这实惠,倒真是不沾白不沾。 刘一手约了马天元重回四方馆,前几日走的匆忙,也未曾来的及与馆中众人好好告别,便选在千秋节第三日的中午来这里一聚,为了隆重,刘一手还特意从秋风渡打包来半扇烤羊,又自带了两壶好酒,这样也算诚意满满了。 公厨内,众人相聚饮宴,一为刘一手饯行,二为孔桓德接替总棋工庆祝,这场酒喝的痛快,一晃儿散席时,已到了暮色。 待众人席去,刘一手与马天元重新坐在那二楼能看到宫城的露台上。 马天元心生感慨:“相隔半年,你我都进了翰林院,算是得偿心愿了,可是,我怎么觉得,离这目标越发远了?我们进翰林,想的是待诏天子,有朝一日,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不瞒你说,我想做官,不是散官,是职事官,我还想回归本家,复我张姓,给大伯他们恢复名誉。可现在,我天天教那些宫女太监下棋,简直,唉,这境遇倒还不如在四方馆时。” 马天元的话,点中刘一手心事。 煞费心思的培训其实就是洗脑,一套流程走完。郑蕴谷向众人公布了薪资待遇,棋院工资按入职年限分级确定底薪和提成。提成是出去下棋给的赏金,得和棋院三七开。休沐时间可以外出下指导棋、商业比赛、走穴,但要给棋院交管理费。 新人们愕然发现辛苦半天进了个冷板凳部门,待遇低、机会少、内卷严重,上面还有好几个关系户压着。 这几日宫中贵人们的点棋,不是裴山月就是张青玄,这二人棋力微平,却是点召次数最多的,究其原因,宫中贵人们所缺的也不是真正的弈棋圣手,不过是找个能打发时间的聊天搭子罢了。 于是,心思活络的人开始为了争取有限的机会,贿赂计调官。 好活儿就派给交了钱的,赖活儿就派给没钱没人的。 刘一手不愿意交钱,坐冷板凳,境遇还不如马天元。 但她不急,她能等。 “我在秋风渡洗盘子、喂牲口的时候,没想到能进四方馆,来了四方馆洗棋子的时候,也没想到能和中书令下棋。想那么多干吗?一步步走,一天天熬,天道酬勤,总归有达成心愿的一日。” 刘一手安慰马天元,又像安慰自己。 第34章 妙手都无斧凿瘢 “我去?”三日假期结束,迁至兴庆宫金明门内的翰林院新址后,刘一手被告之,要去给贵人侍棋了。 但是这位贵人既非天子,也不是妃嫔,居然是“安—禄—山!” 王积薪等院中老人看向刘一手的目光中多少有些不忍,好像她即将要去下棋的对象不是人,而是猛兽。 马天元更是凑近刘一手压低声音:“前日宫宴,这人什么品貌你也看到了,别瞧他在圣上面前憨态可掬,私下里最是易怒残暴,先前有位画待诏,只是指点了一下他用色浓淡,就被他戳瞎了一只眼……” “这么残忍?那他弈棋水平如何?“刘一手问。 马天元深吸一口气,实在不忍心说实话,总不好说这位贵人只会数棋子吧。 张青玄颇为“好心“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套薄如蝉翼的舞裙,“召你下棋,并不一定非得下棋,此人好舞乐,你投其所好便是。” 刘一手展开那条裙子,真是难为张青玄了,轻盈如羽的质感,由细腻的蚕丝编织而成,每一根丝线都经过精心打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纹理,有着微妙的立体感,剪裁更是匠心,紧贴身形,却又不会束缚动作,最重要是在胸部和下体位置的叶片刺绣与流苏点缀,真把赤祼裸的诱惑做到了极致。 “我谢谢你。”刘一手咬着后槽牙,真想说我谢你八辈祖宗。 虽然生气,但当下也就明白了自己这次侍棋,所面临的人和处境。 不怕,李泌又不是死人,总不会对自己见死不救吧。 刘一手有了这张底牌,当下也不慌了,定了定神,便走进了大同殿后面的偏室。 才刚进门,就闻见好大的酒味。 室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几案和坐具上都铺着玉石凉垫,西墙下设一排矮桌,上面摆着酒水小食还有冰镇果子,东边靠窗置了长长的画案,铺着洁白的画纸,那上面的画作却是惨不忍睹,各种颜料盘子更是胡乱摊开,地上还散落着两只被折断的毛笔。 南边设软榻,此时的安禄山硕大的身躯正蜷在榻上酣睡,榻前跪着两名内侍,正在不紧不慢地扇着扇子。 而榻前的棋桌上,虽然摆着棋具,此时正是横倒着两个空空的酒坛,和两条啃剩下的烤羊蹄。 所以说,棋桌居然还能当成了酒桌,也是人才。 刘一手想了一下,便旁若无人地走过来,坐在棋桌前,先将酒坛移开,将吃剩下的东西丢入秽物桶,然后掏出帕子仔细擦拭着沾了油污的棋盘。 “滚。”榻上的安禄山止了鼾声,突然开腔。 刘一手以为是说自己,便要起身。 岂料,安禄山翻身坐起,一脚踢在榻前的内侍身上,两人立即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把门带上。”又是一声如响雷般的吼叫。 门,被严严实实的带上了。 刘一手面不改色,擦好棋盘,打开棋盒。 “节度使喜欢执白,还是执黑?”她平静异常地开口问着。 “嘿,你还挺淡定,怎的,你不怕我?”安禄山的口音倒是不重,开腔不吼的时候,与寻常武将无异。 刘一手对上他的眼睛:“如果你喜欢别人怕你,我也可以装。” 刘一手说着,便有些瑟瑟发抖,面上神色惴惴,手指不可抵制地轻颤,居然,眼眸微湿,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的样子。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又恢复了平常,随即抓了一把白子握在手中,而后:“猜先吧。“ 安禄山瞪大眼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爽声大笑:“你这变脸倒是有趣。猜先,咋猜?是猜你抓了几颗棋子吗?” 刘一手心中一沉,不会吧,这位节度使大人难道根本不会下棋? 但还是镇定如常,“猜先呢,是棋艺高者先抓一把白子,棋艺低者猜奇偶,如果你觉得我手里的是奇数,你便拿一颗黑子出来,反之,你就拿两颗,如猜对了,就执白先行,反之,就执黑。” “为啥要猜?我想知道我掰开你的手,数数不就知道了,不对,你方才说棋艺高者先抓子,棋艺低的后猜,你凭啥觉得棋艺比我高,这还没下呢。”安禄山吹起胡子,瞪着眼睛,神色甚是骇人。 刘一手索性摊开手,向下轻轻一翻,五枚白子悉数落在棋盘之上,她也瞪着眼睛怼了回去:“你说的对,其实不是弈棋水平高低之差,而是,你根本不会下棋。” “qorq ulu k?k!”安禄山被气的直接说起了番语,“sen bucha qoraqmas, ?lumni g?ysanmi?” “你这小子胆大包天,是在找死吗?”意识过来后的安禄山又用汉语说了一遍,然后蒲扇大的手掌便掐在了刘一手脖子上。 岂料,刘一手比他说的还顺溜,“men haqiqatni garni aytaman, agar sen oyun oynay bilsan, yaxshi oynaysan, bilmasa yaxshi o''rgan, bu aynmaydi, sen yumshoq munosabatda bolsan, men sizga oqita berishiga kaft beraman” 刘一手说的是——“我就是实话实说,你会下棋咱就好好下,不会下就好好学,这又不丢人,你虚心点,我保证把你教会了”。 安禄山立时松开了手,跌坐在座具上,还因为没坐稳,失了重心,直接落在地上。 他属实吓的不轻,他母亲是康国人,父亲是突厥人,幼时长在营州城,自小跟着西域诸国的商队往来,通六番语,现下刘一手所说的正是标准的康国语,比他自己混合了俚语和口音的突厥语还要精准。 “你,你是哪儿的人,你怎么会说康国话?”安禄山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实在觉得意外。 “我跟你一样,从小没了生父,受继父凌虐,所不同的是,你在西北商队讨生活,而我,在明州海港的商船上讨生活,都是挣藩人的钱糊口,所以,你是如何学会的六国番语,我便是怎样学的九国番语。” 刘一手心想,这还是要感谢巫友为。虽然翰林院此前的培训中也有官员个人资料介绍,但凡涉及门阀世家的官员,上溯三代,十分详细,但是对于新近崛起的藩臣胡将,却很是模糊。鉴于先前差点着了日本王子的道,所以刘一手特意分了一个金豆子给巫友为,让他仔细打听补全了现在朝中为官的胡将藩臣的底细。其中,特别是对这次在圣上千秋节上大放异彩的安禄山,这么一个毫不掩饰其野心的家伙,刘一手必须要早做防备。 幸而,有备无患。 刘一手以精准的康国母语,瞬间拉近了与安禄山的距离,又有一番同命相怜的身世共情。 像是被捋顺了毛的狮子,安禄山当下便收敛了气焰,把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我还真不会下棋,这个劳什子,看都看不明白。可圣上喜欢,李相也喜欢,所以,我得学。前年我来京面圣,圣上就说等我学会后,要跟我下棋,还得有输赢彩头。我本想着都过去两年了,我还献了舞马,定能蒙混过去,谁成想啊,昨儿晚宴,圣上又问起这事儿,还说我出京前,定要下一盘……” 刘一手也是头大,原以为安禄山不精于棋,但没想到根本不会下,也不是说四十多岁再学棋太晚,而是,不管大人还是孩子,这学棋,并非一日之功,现下安禄山的意思是,一天就要学会,今晚,最迟明晚,圣上就要召他下棋。 若说两年了还没学会,显得自己太笨,若说压根没仔细学,现下临时抱佛也学不会,那更是没把圣上的话当话,是欺君大罪。 “你刚才说,只要我好好学,你就能教会。”安禄山逮住刘一手的话柄不放。 刘一手揉着脑门,看着棋桌上那五枚白子,突然,有了主意。 “我说话算话,但是,我教会你,我就是你师傅,一日为师——“刘一手还未说完。 安禄山已然等不及,要抢答了:“终身为父!不对,你一个小女娃子,当不了父啊,那,总不能让我认你当娘吧。” 刘一手赶紧否认:“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得尊重我,不仅是眼前这一日,日后无论你当多大的官,纵使权利滔天,也得把我当师傅来尊重。还有,你学会以后,我要收你的束修礼。” 安禄山立即起身郑重其事地朝刘一手三揖礼。 “这个我知道,束修礼,五花肉,呃,我送你两头猪,活的。”安禄山看着刘一手面上神色,未见其开心,不像是稀罕猪肉的样子,”懂了,刚才你说你也少时艰贫,这样,金银珠宝,你尽管开口,我不还价。” 虽非孺子,倒也可教,刘一手等的就是他这句,“我不要金银珠宝,我这人虽然自小穷苦,但靠本事吃饭,我二姐夫现在西市开了间货运行,你是平卢兵马使,能不能从你那里购些中等马?” 刘一手知道,朝廷对于马匹管控的极为严格,良马一部分选送宫中,一部分和中马混编为战马,而淘汰下来的三等马才会流传于马市交易。 姐夫的货运行,除了海运业务外,就是要走西北线的长途运输,三等马,脚力怕是不行。 “我当什么,就这个,一句话,你要多少都可以,三等马的价格给你中马,且,还额外多送你五十匹,就算你想要良马育种,也不是不可以。”安禄山应的极为爽快。 生意跟谁做都是做,何况眼前这小人精,讨喜的很,故,他也乐于成全。 “成交。” 接下来,便是“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 刘一手将汉书中记载过的五子连珠的棋路教于安禄山,相比围棋的下法规则和定式,五子棋要简单的多,很快,安禄山就上瘾了。 先前刘一手入内的时候,正是巳时,两人一晃儿就下到了申时,午饭和晚饭都是在房中与安禄山一起用的。 待到申时,安禄山已经能与刘一手胜负各半了。 安禄山看着刘一手两眼泛光:“除了马,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刘一手差点憋不住笑,这种肯把利益讲在前头的人,其实也挺好交的,他这是想乘胜追击,跟她要保胜的定式。 “我想想。”心里明白,面上却仿佛没听懂,刘一手继续专注下棋。 安禄山有些捉急:“其实,你可以慢慢想,反正我先应下来,日后不管你来找我要什么,我都认账,你看这样可好?” 刘一手笑了,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开始演示:“记好这个定式,开局棋子随便下。不管对方下在哪里,你都不管,装看不见,只将第二颗棋子下在这里,形成斜活二。” 这第二颗子便下在第一颗棋子相距三路的对角位置上。 “白棋不知你的意思,便自己连棋走了斜二,你的第三步便是堵住白棋下方的活二,这时便与你的第二子投手阵直接定型,这样,不管白棋后面怎样走,此局都是你赢。” 刘一手又换了一种走法,“你看,你如此定型之后,白棋没有还手可能,直接跳三进攻,你下到这里,堵住后形成四三绝杀点,白棋只能防守,你在此处落下最后一子,便轻松取胜……” 安禄山将信将疑,拿着白子试了几步,果然,皆输。 “妙啊,黑棋只要走了这三步,后面怎么都是赢。这太妙了。“安禄山手舞足蹈,开心的像个孩子。 看他的样子,刘一手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若是父亲在,肯定想不到她成为棋待诏、履职后的与人第一次弈棋,竟然是教人投机取巧。 “你怎么反而不高兴?”安禄山外憨内奸,一眼看穿刘一手的情绪变化。 刘一手倒也坦白:“其实,你很聪明,你要是好好学,必能学好,今日,我领你走了捷径,倒有些觉得对不住你。围棋,本来就是磨心智、练算法的,如果为了走捷径而弃了初心,属实可惜。” 安禄山愣了好一会儿,随即在刘一手脑门上轻敲一记:“你小丫头,这是傻了吗?老子一把年纪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慢慢磨性子啊,总之,我觉得你这个教法甚好!” 说着,还从靴子里摸出一把短刀,丢给了刘一手。 “拿去,收好了,这可是个宝,日后无论哪里,你拿出这刀来,想要什么,老子都无二话。”安禄山言之切切。 刘一手忽地想起一事,“这翰林棋院那么多名师高手,你为什么选我?” 安禄山摸了摸自己油光发亮的脑门,“李相说,你棋下的好,胆子也大,不至于被吓尿裤子,兴许能教我。” 原来如此。 我就说嘛,就算张青玄想害自己,郑蕴古为人中正,必不会故意为难,且还有沈少监回护,也不会给自己派个险活,原是安禄山受了李林甫的指点,亲自点名要自己来的。 这只老狐狸。 是想借刀杀人呢,好,我记下了。 总有一日,新账老账,咱们连本带息,一并讨清。 第35章 醉拍阑干情味切 夜色初降,当刘一手走出大同殿后的偏室,回到翰林院时,大家都没下值,正眼巴巴地等着她。有是想看热闹的,比如张青玄、裴山月,自然也有真切关心她生死的,比如马天元、王积薪。 居然,还有拿着膏药的长孙今也。 遇到安禄山这种动不动就发火打人的差事,刘一手这一去,众人以为刘一手定会同隔壁的画待诏一样鼻青脸肿、鲜血淋淋的滚回来,没想到刘一手把安禄山从不离身的短刀拿回来了。 就在这个晚上,安禄山用刘一手传授给的“花萼投手式”赢了天子,赢了李林甫,赢了好几位在场的节度使。 而安禄山还跪在地上,真情款款地说:“花萼投手式,是天下臣民以花萼之形包裹、护卫着陛下的拳拳孝心。” 自然,这句话,并非安禄山的发挥,而是刘一手先前附赠。 于是,天子圣心大悦,又是好一番赏赐,而安禄山也的确是个讲信用的人,还将好东西选了几样送到了棋院,这是后话。 现下,不顾众人疑惑,刘一手拿着安禄山的短刀揪着长孙今也来到棋院中一间闲置无人的棋室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许多时日未见,见了师傅,你怎地这般无礼!”长孙今也先下手为强,假意吹胡子瞪眼睛。 刘一手上去就薅了两根胡子下来,疼的长孙今也直跳脚,“不肖徒弟,下手太狠了,我才刚修理的须型,被你弄坏了,呜呜……” 刘一手仍不解恨:“还说是我师傅,你一早就在长安,看着我人生地不熟受尽搓磨,在悲田院里都快病死了,你都不知道出手相助,现下我都进了翰林院了,这时候你拎两贴膏药过来认徒弟来了,晚了!!” “不是我,这事儿真不赖我。是——是有人不让我帮你。”长孙今也别有深意地眨眨眼:“那人是谁,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吧。其实,我之所以会在明州与你做邻居,做师徒,原也是受那人所托。你在四方馆大杀四方,跟日本人对弈,用的那些名人棋谱,也是那人先前传回明州,托我转授于你的。还有啊,你在东市寻遍了医馆,定做的那套针具,那其实也是我帮你做的。才让店家收了你一吊钱,其实功本费都足足要二两银子呢,若非亲师徒,能这么贴着银子、掏心掏肺的帮你吗?还有,你二姐和二姐夫来长安,那人也是派了李晟去接,也安排了住处,就在我的道观中,要不是被那个马天元抢了先,咱们不也早就团聚了吗?还有,你长姐一家和你娘也在路上了……眼瞅着都在长安相聚了,这都是那人的安排……” 长孙今也小嘴吧吧地说了大串儿,有好几次刘一手都想要打断,却都插不上空。当她听到长姐和娘亲也来长安了,立时惊愕万分。 “你说什么?我长姐和我娘,来长安了?”刘一手一脸兴奋,用力摇晃着长孙今也:“果真吗?是坐船还是走陆路?起程前怎么没来信?” 长孙今也:“停停停,晕,我晕。你就放心吧,一半水路,一半陆路,全程走的官差驿道,先前那人不是替太子南下去办贵妃册封礼所需的东西了吗,就假公济私,替你娘亲她们安排好了行程,你放心吧,这一路,她们自是舒坦的很。” 刘一手当下放开长孙今也,像出笼的鸟一样快活地往外奔去,她想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二姐。 长孙今也还在她身后不停啰嗦:“师傅再嘱你两句,那人,其实待你很好,他,脸上虽写着生人勿近,实则内心细腻温柔,外表孤傲高冷,实际乖顺,看人不能只看外在,你要用心体会……” 刘一手快的像一阵风,长孙今也被甩的远远的,而他的话,也不知听到没有。 金明门城楼下,那人,正静静地伫立在宫门前。 浓郁的夜色中,除了守门的禁军,空旷的宫道上并无他人。 可他站在那儿,仿佛站在万人中央,仿佛矗立于岁月的长河中,不为世俗所动,坚守着自己,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身上的朝服与兴庆宫的庄严华丽相映成辉,周身透露出一种从容与自信的气场,一种与世无争的宁静与淡泊,仿佛面对任何困难与挑战时都能够游刃有余、从容应对。 刘一手收了步子,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穿朝服。 不得不说,他真的,好看。 好像,从多年前的明州,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这样从容持久且认真的看他。 从发丝,到眼眸,从朝服到官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够。 而他,也同样细细打量着她。 初见时的小姑娘,现在已长为亭亭佳人。 虽然,身上仍是翰林院公服,但,玲珑的风姿、卓秀的气质无从遮掩,眼眸的灵动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李泌不禁笑了,怎么就想出这么个词,若她知道自己此时用这四字形容于她,必定又会气鼓两腮,雄赳赳地来与他理论。 今日听闻安禄山把她召去侍棋,李泌当场就不淡定了,撂下东宫和左相一群人,便匆匆赶了过来,又让人把长孙今也从永王府叫出来,就一直候在大同殿旁的侍棋阁外。 幸而,时间虽久,并无异样。 但在这四个半时辰的等待中,他的心,实际是乱的,直到,此刻见到她。 如果没有远处细细碎碎的步子声,两人的对视可能会到地老天荒。 正是因为身后那细碎却清晰的声音,让两人都回过神来。 李泌正想着说些什么,却见刘一手风一样地跑了过来,直接扑入他的怀里。李泌惊呆了,这是在城门下,身后是禁军。而身前,他能看到棋院那些人,虽然离的不近,但足以看清一切。 刘一手这是要做什么。 刘一手紧紧抱着他,抬起头,几乎抵到他的下巴,眼眸如星:“别躲了,也别退了,兜兜转转、故弄玄虚,你不累吗?” 虽然没吃晚膳,但李泌仍觉得有些噎,当着众人做出惊世骇俗的亲近举动,你倒是表白个情意也行啊,怎么开口却是这么煞风景。 “顺着自己的心吧,尽情地喜欢我,对我好,别再藏着掖着了。”说完,她居然还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捏,而后,又将他轻轻推开,大步朝城门走去了。 李沁觉得自己的脸是僵的,身子是僵的,手脚更是不听使唤的。 却仍是努力镇定,努力伸出右手作了个手势,示意守门禁军放行。 而后,听着刘一手轻快地脚步,出了宫门。 她倒是潇洒地走了,独留下李泌一人面对那群惊愕的看客。幸而,长孙今也是个厚道人,假意与李泌有话要说,把僵在当场的他拉到一旁,而王积薪也拉着马天元、裴山月等人速速通过。 只是,张青玄没走,她脚下像是注了铅,在与李泌错身之际,根本移不开脚,突然,她愤怒地开口,并带着明显的哭腔:“你喜欢她什么?” 李泌没有回答,只是微施一礼:“天晚了,县主早些回府吧。” 张青玄逼近李泌:“我问你喜欢她什么?” 长孙今也惊了,想要打圆场:“县主,我与你同路,我送你一程?” 张青玄狠狠瞪了长孙今也一眼:“走开,我有话同他说。” 长孙今也进退为难。 李泌微一示意,长孙今也默默移步。 李泌退后两步:“县主请自重,宫门重地,不宜喧闹,还请速速离开。” 张青玄再次逼近李泌:“我倾慕于你,我托独孤敏和信城公主对你说过,我自己也当面同你说过,在这个皇宫,甚至在长安城里,上至天子,下至臣勋,所有人都知道。我倾慕你,整整五年。五年。” 李泌再次退后:“这五年间,我也无数次回绝过县主。” 张青玄眼中含泪,低吼着:“为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 李泌倒也坦诚:“我也很想知道,我问了自己五年,可是没有答案,若以后有了,定会告之县主。” 张青玄愣在当场,原以为他与她,不过一时兴起,没想,李泌竟然说,他问了自己五年为什么是她?难道,他对她,已然恋了五年? 这一夜,几人皆是无眠。 李泌辗转反侧,回想着刘一手的话,觉得身子发烫,只得起来打坐,一番凝神调息、存神养性后,依旧是心如沸水,不禁哀嚎, “娘亲,没办法了,失控了,我不想孤独了……” 张青玄则是将闺房内所有的东西砸了个遍,仍是难解心头之恨,却不知该恨李泌,还是刘一手…… 与这二人的癫狂不同,秋风渡后园,刘一手和二姐、二姐夫吃着烤肉,喝着波斯的三类浆,兴致满满。 二姐弈夏再次给刘一手满了酒:“可是真的?长姐和娘亲真的要来了?先前你摆招亲局,李承旨来应棋的时候,我同你二姐夫商议过,想给娘亲去信,让他们上来,可是你又说,人家没那个意思,现下,他竟然亲自把娘亲和长姐亲过来,这是不是,为了议亲?” 刘一手把头摇的像破浪鼓:“这还真不是,原是前些日子他南下办差,顺带手的。想来看你们在京城,觉得让咱们一家团聚,是个积得行善的好事,就顺手做了。” 二姐夫笑了:“我是男人,我最明白不过了,对老幼行善,那是积德,对长的好看又适龄的小女娘行善,那是为了讨回来做枕边人的。” 二姐掩唇浅笑,给刘一手添了菜。 刘一手没话说,只一扬脖,又喝了半杯酒。 若换作从前,她还能自欺欺人。今儿见到长孙今也,她便什么都明白了,他竟然早在五年前明州一见之后,就安排了长孙今也来与她家做邻居,由此治好了娘亲的旧疾,又为其授业,说不定两位姐姐的婚事,都与他有关。正如二姐夫所说,人家凭啥为你做这么多事,又不是菩萨在世。 原来,他是喜欢我的,不仅是喜欢,对我的心意还这样细腻持久…… 刘一手又将杯中酒饮尽,脸上渐渐烧了起来。 第36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翌日上值,原以为给棋院挣了脸,扬眉吐气得到表扬,可以接到甜活了,岂料因被张青玄嫉恨,一番运作后,刘一手被分配到百孙院给小皇孙们教棋。 这是刘一手成为翰林院棋博士后的第一份长期外派任务,兴奋的一夜没睡,但是担任皇家幼稚园围棋启蒙师傅的第一天就挨了三次小皇孙的辱骂,被泼了半盘子桂花糖藕,制止了两场群体性斗殴事件,受到了两名郡妃、一名亲王侧妃的投诉,刘一手只觉得眼前发黑。 堪称遭遇弈棋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挫败。 下了值,心情郁闷地出了百孙院,却看到长孙今也驾车等候,体贴的师傅好心好意请吃饭,自然要去。 岂料,车子竟然停在了宣阳坊宇文氏私邸,李泌的府门口。 “不是兴道坊内的至德观吗?”刘一手莫名其妙,她现下已然知道,至德观,才是长孙今也的地盘。 长孙今也笑而不答,一脸神秘,直拽着刘一手便往里走,这宅子精致静美,倒也没有许多的下人,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过了前厅、正堂、厢廊,直入后园。 宴席就摆在园中一座水榭楼台内,直到此时,刘一手在宴席上见到了李泌和独孤敏,才有些明白过味来。 长孙今也这才交待,“他家里没有烟火气,他从来不用女侍,家里也没什么仆役,平日也不开火,都是外面吃了才回来睡一晚。” “所以你是借了人家的宅子来请客,那这席面,和侍候的人呢?”刘一手不解。 独孤敏笑了笑,伸出玉手纤纤,指了指隔壁:“我家。” “所以,师傅您老人家请徒儿吃饭,宅子是李泌的,餐食酒水和服侍的人,是隔壁公主府的?”刘一手看着长孙今也,看来长孙今也的本事,她还只是学了皮毛,最重要的本事——慷他人之慨,抠门到家了这点,还是没学来。 长孙今也抚须浅笑:“诚意,满腹的诚意,是为师自己的。” 吃着出自公主府有品阶的御厨之手的美味,默默打量着眼前这座宅邸。 粉墙漏窗,光影斑驳,映照出庭院的四季变换。精致的水榭楼台,挂了锦绣山水的壁障,清新素雅,抬眼便可看到藤萝掩映、桃李梧桐,石竹松水,别有洞天,正是眼前有画,画中有诗,玉兰、海棠、牡丹、桂花、迎春五友轮值,惊艳了四季,更有淡淡的香气逸散在空气里。 承袭魏晋之风的桌椅家具,纹理细腻,诸般布置摆设,有一种与天地合一、与自然共生的和谐与美好,很是符合富贵闲人避世修行的主人风格。 “怎样,觉得中意否?虽是传承了百余年的老宅,但保养得当,现下用作新房,只要稍加装饰即可,费不了多少功夫。” 长孙今也的话,让刘一手差点将才喝进口中的紫参野鸡汤吐他一身,幸而,李泌适时地送上漱盂。 刘一手摆了摆手,使劲咽了下去,“味道怪好的,不能浪费。只是师傅,你这话说的太出圈了。” 长孙今也看着刘一手一脸惊讶:“怎么是我出圈呢,昨夜众目睽睽之下,你们都做出那般出圈的举动了,还怪我出圈?“ “抱一抱就出圈吗?那完了,我今天抱了十七皇孙、皇长曾孙、还有……” “那些不算!”长孙今也一本正经:“老实说,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这事也不宜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容易生变,且你先前的心愿就是当棋待诏,现在当也当了,应该明白,昔日不是我们阻拦你,不帮你。而是这棋待诏并非你想象中的那般光鲜高大,你进了宫门,也见不到天子,整日侍候的不知是什么怪脾气的贵人,似奴非仆的,这样的日子,定非你所求。所以师傅真心为你打算,不如就此歇了,嫁了算了。” 独孤敏也眼巴巴地看着刘一手,“怎样?嫁了吧。这样,你我就能做邻居了,可以日日相见了。” 刘一手捡了一个野驼酥吃了半块,看像李泌,“你怎么说?“ 李泌心跳如鼓,自知刘一手定不会这么轻易妥协,于是定了定神,“好。” 只一个字,好。 刘一手瞪大眼睛:“我觉得不好。“ 李泌松了口气,目光看向长孙今也于独孤敏,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刘一手:“不就是几个小孩子吗?我这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这么辛苦杀将进来,能让几个小孩子吓倒,不能够,给我三两日,定能把他们收服,用得着嫁人来躲吗?” 李泌笑了笑,这才是刘一手,长孙今也与独孤敏真是无事忙,总以为是在好心撮合,却不知,刘一手心中想做的事,无人能阻。 两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好似狐狸遇到了狐狸。 饭后,长孙今也也不肯回至德观,就赖在李泌府上睡了,独孤敏则是督着公主府的下人们将宴席等各处妥帖地收拾干净,才回了隔壁。 还贴心地为刘一手装了两提六层食盒,装了许多新鲜花样的美食细点,说带回去给二姐他们尝尝。 只是苦了李泌,两只手各拎一提,送刘一手回秋风渡。 而刘一手又不坐车。 两人就这样走着。 又是宵禁之后,经过坊界的时候,又要靠李泌刷脸。 于是,这几个坊的守卫都见识了李泌与一女子款款夜行,恋恋不舍,恐怕以后在棋院的日子不好过吧。 “那个张青玄,你怎么不喜欢?“刘一手问出一个很俗的问题。 “没有什么为什么!”李泌老实回答,“就像有人问你,你喜欢我什么,你能答出来吗?” 刘一手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李泌:“咦,你这人也会开玩笑吗?” 李泌翻了个白眼,“我也是人,不是仙。” 刘一手笑意浅浅:“哦,原来还不是仙呢,那么,你不想成仙了?还是说,因为我,所以,连神仙都不想当了?” 李泌看着刘一手,要不是左右手上都拎着食盒,真想掐她的脸,简直太得意了,“我,这是在历劫。” “哈哈。”刘一手笑的很大声。 李泌无奈:“有那么好笑吗?” 刘一手:“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你的日子变得鲜活了,有滋味了。” 李泌本能地想要驳斥,但又很认真地想了想,随即更为认真地点头:“是”。 “真好。”刘一手由衷地说。 两人不再说话,就那么一路无言地走回到秋风渡。 “先前我在这里当杂役的时候,店里有阵子生意不好,我还劝老板改名字,说秋风渡不好,要是换一个字,生意定能立即转好。”刘一手说。 “换哪个字?”李泌问。 “将秋换作春。”刘一手说。 李泌眉头微拧:“春风渡?” 这不像酒楼的名字,倒像是妓馆,于是他忍着笑:“幸而,没改。” “是啊,幸而没改,我叫弈秋,生在秋天,而这里, ‘秋风渡水寒烟起,落叶飘零伴客行’。此时,正是应景。”刘一手的目光从前边的酒楼,转而停在李泌身上。 “李泌,遇到你,真好。” 刘一手的表情,是真挚的。 “受你的照顾,真好。” “原本,是想推开你,总想着要靠自己,但终究还是推不开。虽然有点泄气,但,想想也还是挺开心的,” “山水相依,到底是山靠水,还是水靠山,男女之间,相互喜欢,相互扶持,何必非要保持独立?我只是不想自己成为负担,给旁人添麻烦,对家人如此,对你也是如此。” 刘一手像是坦诚地向李泌剖析自己,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但有时候,我也很眷恋那种被人呵护的感觉,故而心中一直很是矛盾,我希望,自己不是你的负担,当我能站在你身边的时候,是我足够优秀,甚至,可以呵护你。” 李泌愣了好一会儿,而后,便将那两提食盒放在地上,伸手将刘一手揽入怀中。 “从小到大,我受到的教育就是,要习惯孤独,所以,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李泌也像刘一手坦白了心迹,“料想,秋风渡后,应是渔舟唱晚归帆影,明月清风共寂寥。” 原本,意境绝佳…… 却听的咣当一声院门开启,想要出来等候刘一手的二姐和二姐夫,看了个正着。 这场面尴尬的让李泌第一次失了分寸,胡乱行了礼打了招呼便匆匆离去,二姐和二姐夫刚要开口,刘一手指了指地上的食盒:“公主府打包的美食,你们尝尝。”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直接进了后园西厢房,关门熄灯,上床睡觉,整个过程流畅坚决,不带一丝犹豫。 以至,二姐怔怔地看着二姐夫:“我才刚是眼花了吗?” 二姐夫提起地上的食盒,扶着二姐往回走:“应当不是,这两提食盒子属实不轻,三妹自己拿不回来……” 第37章 绿杨芳草长亭路 一直隔岸观火、以修仙参道为名,不理俗务的李泌自从被刘一手以“秋风渡”拿捏后,便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当然也是在刘一手虚头八脑的假意示好后,亲自到百孙院里降维指点。 得到“高人“手把手指点后的刘一手在教小皇孙们记棋谱、背定势的时候,对于这些背不会的小萌娃开启了哄骗模式:背会一个给个好吃的垃圾小食——油浸胡椒臭干子之类的;又把棋谱编成歌谣,在地上画棋盘让小娃娃们当棋子去跳——眼看小皇孙们学的有模有样了,才刚松口气,茶还没喝半盏,十七皇孙和十九郡主因为输赢打起来了,一个没拉住,看热闹的皇长曾孙李适的上门牙磕在棋盘上断了…… 纵使道医长孙今也江湖救急也没用,当个老师差点掉脑袋,而这个时候,偏巧李泌又被外派了。 幸而,皇长曾孙李适的亲娘,广平郡王妃沈氏,是沈易直的女儿,个性温婉,善解人意,说皇长曾孙这是乳牙,今日不掉,过个一年半载也会掉了,倒不必苛责老师。 受害人家长发了话,又加上李泌与沈易直的周旋,这才保了性命。 刘一手与独孤敏大发感慨,在百孙院里做教习博士,可真是太阳底下最高危的工种。 幸而,遇到好说话的家长,要是今日掉牙的是十七皇孙,赶上他那个娘——河东狮吼的永王妃,怕是小命不保。 独孤敏却忍不住八卦,在宫中做好人总会受人欺负。 原来,贵妃家的大姐,韩国夫人看上了广平郡王,硬要把自己的女儿崔枝枝塞给人家。 “听说,韩国夫人求了贵妃,向圣上请了旨,怕是这两日就要办喜事了。”独孤敏面上颇为愤愤,“那家子暴发户,当真是讨厌的狠。你都不知道,自从他们一门五府搬到宣阳坊里,我们这里日夜喧闹,车马不歇,真是扰人。” 而刘一手想的是,“贵妃怎肯让自己的外甥女给人做妾?” “什么做妾,是广平郡王的正妃。”独孤敏答道。 “可是沈娘子,不是正妃吗?而且,还诞下了李适,那可是圣上曾孙辈的第一人,圣上向来疼爱的紧。难道,圣上会允许她们将人家好好的嫡妻变成妾室,再将好好的嫡曾长孙变为庶曾孙?”刘一手实在有些不信。 “所以才气呢,她自己得位不正,还不知收敛,还想着跟东宫储君联姻,可东宫我太子舅父家的几位兄长早都册妃了,曾孙也好几位了,她倒是不傻,直接选了我俶哥,我俶哥长的风姿玉秀,又文武双全,那个崔氏女一眼就相中了,只是可惜了沈氏。明明是元配嫡妃又诞了嫡子,好好的郡王妃做了七八年,如今,却要被贬为侧室。” 刘一手心下一沉,眼前复又显现那位身材秀美高挑,姿容清丽的沈娘子,想到那位由她教导的皇曾孙李适平日里内敛温和、乖巧有礼,却也能随口说出“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勇的”豪迈之言。这样的女子自然是秀外慧中的女中翘楚,这口气,怎么忍的下呢? 而独孤敏更是替其不平。 却不知,就在两人为沈娘子义愤的当口,两人的命运也将被人暗中操纵走向歧途。 翰林棋院一间幽静的棋室内,张青玄端坐在一旁,她目光锐利,如秋水般清澈,却藏着深深的计谋。她瞥向对面坐着的马天元,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我打听清楚了,你喜欢刘一手,在四方馆里,你就护着她,你二人形影不离,众人都说你二人是一对佳偶,怎么,如今遇到强手,便轻易退却了?这可不是你张家的行事风格。” 马天元神色紧张,额角微汗,眼中满是疑惑与不安。他试图保持镇定,但声音仍不自主地透着一丝颤抖:“县主不是说有古籍棋谱给我看吗?若没有,在下不能奉陪了。” 他边说边站起身,准备离去。 张青玄轻轻一笑,那笑容中满是狡黠与自信。 她悠然开口,声音清脆而冷冽:“别急,我有办法能让你抱得美人归。” 马天元一怔。 张青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改天依旧是在这里,你只需要与刘一手下一盘棋,便可达成心愿。” 马天元眉头紧锁,不解地看着张青玄。 张青玄指了指墙根下几案上的香炉,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挑衅:“你只管约她在此下棋,待香烟燃起,便可做自己想做的事。” 马天元听后微微一滞,思忖片刻,脸色大变,他瞪大眼睛看着张青玄,声音颤抖地问:“你想做什么?” 张青玄微微一笑,语气中满是轻蔑:“你只需照做便是。” “我若照做,你便会带着棋院众人,甚至还有李承旨,来此处捉奸吗?”马天元一脸难以置信:“你是县主,又是下棋之人,怎会出此下作招数?况且,这样做,你觉得有人会信吗?” 张青玄面露嘲讽的笑意,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信不信又有何打紧?我只要宫内宫外悠悠众口都在说刘一手与你瓜田李下,只要这样就够了。” 马天元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凝视着张青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其实,以陛下对你的恩宠,你直接求陛下为你和李承旨赐婚即可,为何还要另费周章?” 张青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轻叹一声,缓缓开口:“若能如此,早在五年前我就请旨赐婚了。我想要的,是他心甘情愿地娶我。即便是被赐婚,也不能心里有旁人。” 马天元听后,沉默了片刻,而后对上张青玄的眼眸,语气坚定地说:“县主所说没错,我是喜欢刘一手。但我觉得配不起她。眼见她有更好的归宿,我替她开心,我是不会害她的。” 张青玄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重新审视着马天元,发现他的眼神中竟然满是真诚与坚定,不由冷哼一声:“那便是喜欢的还不够,否则,怎会没有嫉妒?真正的喜欢,是抵死都要绑在一起,谁阻杀谁!” 外表高冷的贵族千金,此时倒也是坦白之极,看她面上的绝决之色,马天元突然心下一紧,不由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若县主是真心喜欢李承旨,自当与我一样,而非破坏与构陷,你怎不想想,纵使一朝奸计得逞,待日后真相大白,夫妇间俩俩相对之时,你又岂能得到你想要的真心?怕是只有满腹的怨怪与愤恨。与其将来成为一对怨偶,倒不如及早放手。县主再好好想想,恕在下告退。” 马天元说罢,转身离去。 张清玄独自坐在棋室内,目送着马天源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想当好人?坐等命运眷顾吗?我不是没有等过,等了五年,等出了变故,我再不会等了。李泌,没有什么刘一手,任何人都不可以,今生,你只能是我的。” 她拿起一枚黑子,轻轻用指尖摸索着,而后又贴在自己的脸颊,仿佛她对李泌的深情与执着得到了李泌本人的回应。 刘一手的长姐弈春和夫婿王难得,带着两岁大的外甥王子彦,连同母亲董娘子一行来到长安之时,正值中秋。 李泌派车来接,一路上,仿佛广运潭那次,依旧是李泌与一手、二姐和二姐夫共乘一车。这次倒不似前番那般局促。 李泌在人面前一向话少,仍是忍不住又劝:“这一行都住在秋风渡后院,怕是太过拥挤。” 刘一手侧着脸看他:“你宣阳坊的宅子倒是挺大的,可就是太大了,要是我娘他们住进去,还得另雇厨子、仆役、女使,这钱我出不起。” 李泌不想当着旁人与她争执:“至德观那里,样样俱备。” “算了吧,我师傅那人,恐怕每日记账,然后再不知翻上几倍的报给你,我若不想占你便宜,这钱最后还是我出,更是出不起。” 现下一家子都来投奔她,是亲情,同时也带来的新的压力。 二姐弈夏开口:“李承旨莫要担心,秋风渡后园地方不小,自是住的开。” 于是,都不再开口。 待到城外驿亭,迎了母亲与长姐一家,两年多未见自是又一番寒暄。 这一次的接风宴,终于摆在了李泌心心念念的基胜楼。 临水的雅间内,精致的席面,还有乐人奏琴助兴,不管是桌上酒菜还是房间规格,都比那次马天元所请的高了许多。 刘一手盯了一眼李泌,心道,男人要是小心眼起来可比女人还要疯魔。 只是,有些不对。 分明才是初次相见。 为何李泌同娘亲一点儿也不陌生呢。 等等。 李泌居然亲自捧了一碗红枣雪蛤汤给娘亲喝,“此物有养阴润肺之效,还请多用。” 娘亲竟然也不推却,竟然喝了一大碗。 李泌还给大姐推荐起了香酥鹌鹑,还给大姐夫夹了润熬獐肉炙…… 怎么,举止熟络的,实在让人起疑。 直到娘亲开口:“秋儿,自明州起程,打点行装,安顿舟车,这一路上,都赖长源悉心照料,直到益州改为陆路,长源有公务先行,我们脚程慢,这才分开,纵使如此,每到一处驿馆,也都有人早早前来接应安置,就是为了今日,十五佳节,咱们能在此处团圆,你,真该好好谢谢长源。” 这番话,说的刘一手欲哭无泪。 长源,虽然听旁人喊过,但是刘一手自己都没叫过一次,娘亲倒是喊的自然。 真不知这一路上,他做了些什么。 现下,娘亲看他的目光倒比看二姐夫和大姐夫还要亲近。 刘一手见众人看着自己都有殷切之色,只得起身给李泌斟酒,“多谢!” 李泌起身执杯与刘一手相碰:“不必客气!” 而后,一饮而尽。 刘一手喝了杯中酒,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你不是吃素吗,不是不喝酒吗?” 李泌声音更低:“分场合,分人。” 刘一手刚要瞪眼,这时,店小二端上一款极好看的状似莲花型的高脚汤碗,足底铺着冰块,里面是翠绿、翠绿的汤饼配着红红的辣椒和雪白的鸡丝,还有三四种青菜。 “这是,冷淘汤饼?”二姐弈夏惊呼,来了长安多日,冷淘的汤饼还是第一次见。 “这汤饼如何是绿色的?”长姐弈春微异。 “是用槐叶的汁水和面而成,这个时节吃着,爽口。”李泌解释。 “秋儿,吃了这碗汤饼,你就十八了。”说好了不哭,来之前顺了无数次的句子,终究还是哽咽了,董娘子顿了好一会儿,才忍了泪:“从来,没给你做过生日,原是娘亲对你不住,今儿,好好的,吃了这碗汤饼,愿你往后的日子,都得圆满。” 刘一手,面上一直在笑。 她不想哭。 一是,再难的时候,她都没哭,现下,更没必要。 二是,李泌还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瞅着呢,哼,想看我哭,没门。 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狼吞虎咽把那碗汤饼吃下去。 “经齿冷于雪,入腹则如火” 这味道,怕是此生难忘,好个李长源,我记下了。 “男怕初一,女怕十五,十五出生的孩子,刑克父母。”一边吃着李泌带来的宫中精造的月饼,一边赏月,刘一手却说出了不合时宜的话,“娘,从前,你有没有后悔生下我?咱家的日子,好像是自我生下之后,才变差的。” 这便是刘一手一直以来,咬碎牙也要努力把一家人生计扛在身上的症结所在。 董娘子看着女儿,原本是家中老幺,应当最受呵护的,却偏偏为家人撑起一片天,像男孩子一样长到今日,她得多不易啊。 董娘子强抑泪意:“瞎说,你别信那些胡话,那是正月十五要看灯,此时出生的孩子,耽误家人看灯,所以说妨碍了父母,你是八月十五生的,本就是一家团聚的好日子,何来刑克之说?要说,咱家的日子,正是因为你的努力,才变好的。” 是啊,二姐与长姐齐声应和,此时,她们尽管不愿,但难免回想起那段艰涩的日子,与眼前的一切相较,真是恍如隔世。 而刘一手想的是,自己懂占卜,能相面、算卦,批八字,她知道自己的运,中秋这天出生的女孩子,命中异地贵人比较旺,非常适合外出发展。反之如一直待在自己原来的住所则不能成大事。 如今,倒是应了。 悄悄看了眼李泌,他算自己的贵人吗? 李泌很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刘一手很是嫌弃地撇撇嘴,心想,你又知道。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劬’是辛劳之意,所谓生日,是母亲受苦之时,原本也没什么好庆祝的。” 刘一手很难得地抖了书袋,看着李泌,意思是,劳你这么煞费苦心的,可我才不要领你的情呢。 岂料,李泌笑笑,极为乖顺:“好,往后,便只过中秋。” 不管中秋,还是生日,往后的岁岁年年,都盼与你共处。 第38章 狂风骤起雷霆怨 大姐夫王难得在军中任屯官,羡慕封常清在安西屯田规模宏大,水利建设成效显着,府库充盈,故想去安西军中学习。如今举家迁至长安,妻小幼儿托付岳母与两位妹妹照顾后,便由李泌安排,去了安西。 日子四平八稳,百孙院的差事越来越顺手,刘一手也成了在皇族中声名远播的“孩子王”,赢得棋院上下肯定,终于也可以外接贵人们的侍棋了。 刘一手很是期待,第一个点自己外出侍棋的贵人是哪位,其实她心里是有些期待京城娱乐扛把子,玉真公主的。 可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刘一手在进入翰林院成为棋待诏后,接到的第一个外出侍棋邀请,是寿王妃韦姐姐。 再次见到韦姐姐与上次一别,刚好时隔一年。 迎在殿前的韦姐姐大腹高隆,已然有了身孕。 两人相视一笑。 “我们都做到了。”刘一手神色欣然,“韦姐姐,看到你现在这样子,真替你高兴。看来你跟寿王已经相知相爱了。” 韦栯宁拉着刘一手进了寝殿,直接坐在榻上:“你的十番棋,我同寿王一局未落,仔细复盘了。寿王说你是不可多得的通透女子,所幸遇到的是李泌,你二人正是绝配。只是……你有这样的才情,所谋却只是个棋待召,他甚为不解。” 刘一手笑笑,一脸纯真:“我只想看看一个女子凭着一技之长在大唐盛世能走多远,不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谁的母亲,不依靠任何人,也能安身立命,得到荣耀。” 两人在交流的时候,正好贵妃派内监送来礼物赏赐。 韦妃赶紧遣人相迎,又是一番谢恩还礼,又是打赏太监,周旋应对。看的出,对于府上仆从管事的调配,韦妃现下已然得心应手,嫡妃主母架势十足。 刘一手不禁想起先前宴席之上,那位十分嚣张的“侧室”,如今却是半点动静也无,看来,若是男人心里有你,不用你自己动手,家中后宅就会被清宁太平。 “只是,现下贵妃已经如此明目张胆与寿王府往来了吗??”刘一手不免疑惑。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贵妃跟府中的往来才是名正言顺。”韦妃说抚摸着肚子娓娓道来,“原本,在你先前同日本王子下棋取胜的时候,我便想邀你入府;后来在你十番棋平局之后,更是想请你入府相聚。只是思来想去,又觉得太过引人耳目,恐对你不好,硬生生忍下了。现在,贵妃已经能在圣上的千秋节,在兴庆宫接受群臣和四方来使的朝拜,贵妃之兄姐杨门五府已经在宣阳坊建宅,此事终究尘埃落定。我们彼此往来,也无不妥了。好妹妹,我一直念着你一份情谊,你在长安城中还有何打算?我愿出一份力!” 时间果然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也是成就一切的锦囊。 原来羞于开口,宁愿被人误会为哑巴的韦姐姐,如今也能长篇大论了。 尽管腔调和音量还是异于常人,但她现下却是毫不在乎,坦然自若。 是了,人这一生,最快活的,莫过于按自己的意思过活。 现下,眼见韦栯宁的意思既明确又很真挚,刘一手便顺势提出,由韦娘子替自己姐姐的绣坊成衣铺书匾,并承揽生意。 韦娘子原以为是承揽豪门千金的锦衣,没想到是公服、军衣、还有各个豪门家的仆从与丫鬟的制服。 韦娘子有些不解:“做那些,很是费时费工,果真能赚钱吗?” 刘一手心中洞若观火,深知自己出身微末,所见所感与韦娘子这等名门贵妇自有云泥之别。天下芸芸众生,数以兆计,但若论财富之差,则大抵可归为三等:豪富、中流与寒微。 她深思熟虑,与姐姐、姐夫共谋商道,决定将商途锁定在中流之士。她深知豪富阶层壁垒森严,难以渗透;而寒微之辈,生活困苦,难以为继,更无余力消费。唯有中流之士,既有稳定的收入,又具备一定的消费能力,正是商海中的潜力之所在。 刘一手当下细细讲解,“若为城中勋贵小姐和命妇做衣裳,且不说我们初来乍到,无法与城中百年老店相比,更不要说很多富户高门之家都是养了专属绣娘在宅,衣裳不假外人之手。就说真有生意来订,这一件衣裳耗时良久,赏金虽厚,于绣娘本身却无价值体现。但是若为中产之家仆役女使缝制耐用经穿的公服。这些成衣对绣工要求并不高,便可以分发给城中许多普通人家的妇孺来做,也可给了她们一门生计。而长安城中的富户,每年四季都会给仆役丫鬟添置公服,这也是一桩稳定的生意,对我二姐来说,也不占用铺面的,不用投入过多的成本,正是两全其美。” 韦娘子赞叹刘一手所谋深远:“是了,先前我也常为王府众人一年当中的四时衣裳考虑过,往常皆由府中绣娘操持,若赶上宫宴或朝中大事,便要搁下,先赶制我和王爷的礼服,待事毕再接起来做好,时间上便会捉襟见肘,往往滞后,秋衣做好,已然入冬了,便要将就去年的冬服。想来各府情形一般无二,故,你这门生意选的极好。” 刘一手:“是了,除了城中普通人家的妇人外,我也会分一些活计到悲田院,这样一来,他们也可补贴些用度。” “这便是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韦娘子一脸由衷:“说来有些惭愧,我往悲田院里送了多年用度,却没有想过如何从施舍到扶其自立,一手,到底是你,眼光独到,心思缜密。” 韦娘子当即便命春熙研磨,提了匾额“春夏锦瑟布衣坊”,又叫来王府管事,吩咐人快去制匾,又叫人报了府中女使、内监、仆役的名录数量,去绣坊取了往年的尺寸,拿了四季公服的样子,送到秋风渡…… 两人还商议着,可让弈春、弈夏姐妹在王府原有旧样上改改新花样,等待做好后,王府上下换了新衣,韦娘子在府上再办场宴会,届时再替刘一手大肆宣扬一番。 出了寿王府,乘着翰林棋院棋待诏外侍下棋的专车往内城赶。 刘一手心情大好,先前安禄山承诺的中马已经到了京城,就安置在悲田院,那里有的是地方。 二姐夫的货运行因着这些品质上乘的骏马和从回纥招来的擅马骑士,已经接了许多预订,加上自己从史籍中淘出来的冰鉴的图纸,又经李泌与沈易直两位高手的改良设计,新做好的远途保鲜货运箱笼经过试验,已经取得了极好的效果。 以此物运输鲜果、海货等易腐坏变质的物品可延长货品的保鲜期,这便成了二姐夫“千里通途”货运行的招牌。 如今,货运行生意好。 现下,又从韦姐姐处为绣坊拿来一批大单,眼看着绣坊生意也要起势。 一家人在长安团聚并站稳脚跟,未来可期。 道是岁月渐丰,需勤耕不辍,方见微光初绽。 一切向好,然天命无常,一浪翻涌,便覆舟倾覆,未尝示警于前。 刘一手的车入了内城,此时离晚班下值的时辰还差三刻,正想着是直接往西市回秋风渡翘个班,还是同车一起返回棋院挨到下值的正点再回来。 就这么一个闪念的当口,车子停下不动了。 “不会车又坏了吧。”刘一手掀开帘子,将头探出。 挺宽的路,却是停满了车马,自南向北塞住了。 不仅如此,还有潮涌般的人群袭来。 “快去看看,宣阳坊南街,贵妃三姐虢国夫人和信诚公主打起来了!” “听说虢国夫人的马夫用鞭子把信诚公主的脸都抽花了。” “流血了吗?光抽了脸吗?人还活着?” “那驸马呢,驸马不得去拼命啊。” “不知道呢,快过去看看吧,圣上的亲闺女跟圣上的三姨姐打架,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去晚了,就瞧不到了。” “信城公主,是独孤敏的娘亲。” 当即,刘一手也不淡定了。 她腾地跳下车,也随着人流朝宣阳坊南坊门挤了过去。 半个时辰前,这条街还是畅行无阻。 便有两辆三马高车在这条并不狭窄的道路上并驾齐驱,本来可以各自安好,却因着前尘之事,存了心结,谁也不服谁,在路上竞速竞技的飚了起来。 这两辆马车上的主人,不仅是邻居,还算是拐着弯的亲戚。 左侧车上坐的是信成公主和驸马独孤明,由马夫和身着胡服的独孤敏驾驭,独孤敏十分不屑地瞥了眼右边的马车。 右边这辆车装饰更为华丽,看车厢的油漆与花样,崭新而耀眼。 “油漆味还没干呢,就出来现眼。”独孤敏心中不忿。 乐游原,坐落于长安东南的郊外,是渭水雕琢出的广袤高地。每逢九月重阳,车马如梭,士女如云。今日,独孤敏一早便亲自驾车,侍奉双亲来乐游原登高赏景,原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不想归途偏遇到那家子恶人。 宣阳坊原是京城中寸土寸金的存在,杨门一家五口得了圣上的封赏在此建府,却贪心不足,多侵多占。尤其以虢国夫人为最,见隔壁韦家大院面积大。前几日一大早,身着胡服男装、腰佩御赐长剑,带着府中仆役打手浩浩荡荡朝着韦家闯了过来。 美艳的容貌,出手却是蛇蝎般狠毒,她径直走到韦老夫人面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这地方,归我了!” 说着,便有两个手下走上前来往地上扔了一口袋散钱。 没错,就是用这一口袋散钱,要买人家的百年老宅。 韦老夫人原是四朝宰相韦安石的夫人,也算是身经百练,却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还未等她回过神来,虢国夫人已经挥动手臂,示意手下行动。几百号人瞬间涌入院子,有的挥动铁锤砸向墙壁,有的搭梯子爬上屋顶,一时间,掀瓦的、拆墙的,砍树的、折花的、赶人的,闹哄哄、骂咧咧,万分混乱。 韦老夫人看着自家传袭百年的宅院被毁,心如刀绞,气得几乎要吐血。 然而,她又能怎样呢? 夫君过世多年,两个儿子虽也是官身,却派往外埠,如今一个在吴郡、一个在河南,家中三代同堂,几十口的大家子,可除了仆役外,皆是妇孺,她又是风烛之年,实在是无力相敌。 面前虢国夫人是当今皇上新宠杨贵妃的姐姐,权势滔天,得罪了她,就等于得罪了整个杨家,甚至整个朝廷,两个儿子因为政见已然遭到中书令李林甫的嫉恨,若再得罪杨家,怕是韦家一门再无立锥之处了。 想到此,韦老夫人硬生生强吞下万般的委屈,遣散仆役,命两个子媳并着四房孙辈眷属,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便离开这处伤心地。 原是要迁入城郊的庄园上暂居,待与两个儿子通了书信,详细计较后再南下。 迁居时,却为相距不远的信成公主挽留,两家也算通世之好,如此便在公主府的一处院落里安置下来。 唇亡齿寒,须知韦安石当年在睿宗复位时,为保太子,即当今的圣上,可是不惜触怒太平公主,因而被一贬再贬的直臣。 这样的功勋之家,竟然遭受如此折辱,本就在皇族和文官清流中引发热议。 独孤敏,更是素来古道热肠,对于虢国夫人的所作所为自然是看不惯。如今,又见对方的车马与自家的车马相遇,争路抢先毫不知先来后到的谦让,心下更气,也不惯着,场面便是一触即发。 当下,两车都试图超越对方,但都没有成功,就这样别着前行,倒让往来的车马很是不便。 右车架上的“武士“显然耐心已经消磨殆尽,猛地挥动手中的长鞭,清脆的“啪”声在空气中回荡,却是甩在左车最外面那匹马的眼睛上。 当即,受到惊吓和巨痛难忍的马儿立即扬起了前蹄转头跳跃,马车也立即剧烈地摇晃起来,随即,先是坐在前辕的马夫与独孤敏立时失去平衡,跌落在路边,车子也侧翻倒地,车中的驸马公主滚落出来。 众人一片惊呼。 而右车趁机欲扬长而去。 独孤敏气极了,紧跑几步,索性拦在对面马前。 对方马夫可没有出鞭武士那般疯狂,并不敢当街撞人,立即拉住缰绳,将车停下。 独孤敏跳上马车,一把将那个“武士”揪落到地,这时,对方的头盔掉落,一头长发甩出,居然是虢国夫人本尊。 独孤敏更是气极,“是你?” “是我。”对方气焰嚣张,又欲扬鞭。 这时,才刚扶起信成公主的驸马独孤明又撂下公主跑来护着女儿,指着对方呵斥:“不管你是何人,长安街头如此横冲直撞,当街行凶,待公主车驾还尚且如此,若是寻常百姓,还不被你的马踏死?” 车上马夫听到“公主”二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悄悄看向自己的主人。 虢国夫人手中的长鞭还在微微颤抖,听到公主二字,显然也在心中掂量。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将要平息之际,那人却再次挥起了长鞭。 一声惊呼,鞭梢精准地朝独孤敏脸上甩去。 身后的信成公主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立时扑了过来:“敏儿!“ 独孤明也毫不犹豫地扑到公主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为妻女遮挡。 然而,才刚躲过这一下。 三人还没缓过神来,对方“啪啪啪”连声脆响的鞭子疯了一样密密地抽了过来。 驸马爷的身上留下了三道鲜红的鞭痕,信成公主的发髻已然散乱。 独孤敏冲上前,抽出对方腰间的别着的长剑,一剑砍飞了她手里的鞭子,而后双将长剑指向对方胸口。 “再动一下,我刮花你的脸,在你胸口上戳三个血洞!” 那人此时方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哪里的乡野泼妇,圣上赏你当个虢国夫人,就是为了让你抢人宅院,当街行凶的吗?” 独孤敏的剑已经抵在对方外衣之上,轻轻一送,便触及对方的皮肤,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刺的再深些,然而,还只是衣裳上才刚露出一点点血色。 那人,竟然昏了过去。 周围的行人们看到这一幕,无不目瞪口呆,惊叹不已。 原本他们以为这位敢于鞭打公主的武士是某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没想到竟然是虢国夫人本尊,这可是贵妃的三姐啊,更未想到的是,公主府家这位不知名号的少女,竟然敢当街剑刺于她。 寻常都是男人在街头滋事斗狠,看两个女人打架打到这份上,真是惊叹。 然而在知情人的普及下,众人方才得知那位虢国夫人前些时日做下的夺人宅院的恶事,立时觉得独孤敏做的极好,很有些除暴安良的感觉,于是,众人纷纷呐喊。 “小郡主威武!” 所以,当刘一手拎着袍角跑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独孤敏站在虢国夫人家的车架上,接受着百姓们的欢呼呐喊,一脸自豪,且不时朝众人振臂示意。 而不远处,是瘫软在地昏死过去的武装美人虢国夫人,以及鬓发散乱且不知所措的信成公主和身上带伤的驸马独孤明。 第39章 浪淘风簸自天涯 与宣阳坊一街之隔的平康坊,中书令府,月堂内,听到吉温的汇报。 李林甫淡然一笑:“终于闹起来了,好啊”。 “杨家虽得圣宠,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还没怎的,就闹得鸡飞狗跳的,实在是不足为惧。”吉温适时补刀:“那个杨钊上门来求了两次想要攀附,中书令晾着他,倒省去了麻烦。” 李林甫端起茶碗,浅浅喝了一口:“那人,倒是知趣,只是杨家才刚上京,还不知道朝中风向,他来拜我的门,虽是没错,却不知,圣上抬举他们的初衷。我若与他们相交,便是我不懂圣心了。” “是是是,若论圣心所向,放眼天下,再无人可与中书令相比。”吉温先拍马屁,又接着表功:“中书令先前交待的差事,下官一直用心查办,韦坚为修广运潭,自江淮至长安,开凿河道时多挖民冢,民怨极大,下官收集了万言证词,且择选其中苦主上京,来日便可发作起来。” 李林甫收敛了面上笑意,目光冷洌:“民怨?圣人裁办官员,什么时候靠民怨左右了?” 吉温一愣,“韦坚是太子妻舅,最近朝堂上圣宠最隆,若有朝一日,由他接替李适之成为左相,对咱们可是大大的不利,所以抓他的错处,把他拉下来,不是当办的吗?” “自是当办,不过,”李林甫:“本相的意思,凭这点事,办不了他。” 吉温微滞:“下官明白了,下官派人仔细盯着,再寻他的错处。” 李林甫摇摇头:“到了这个官阶,眼前这样的局面,不管是韦坚,还是李适之,这错处,不是寻来的,别说是你,就是本相,也寻不到。” 吉温想了想:“下官明白了,待时机成熟,便给他造一造错处。 李林甫看着眼前的棋局,指了指右下,被黑棋包围一圈的白棋,似是双眼圆睁,却有致命缺陷,正好净杀:“正愁从哪里下手呢,他们自己先露了破绽,如此,倒别怪老夫心狠。” “陇右?”吉温立即会意:“韦坚与李适之的错处一时寻不到,咱们先可从皇甫惟明下手,他是边将,却同李泌一向亲近,李泌是东宫属臣又是天子鹰爪,稍有不慎,圣上误会其蛇鼠两端,便会嫌恶。而皇甫惟明又有意与信成公主府联姻,信成公主一向与东宫亲厚,如此,便是东宫与边将的勾联……” 李林甫点了点头:“你学棋以来,脑子活络了。” 吉温立即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多谢中书令提醒,下官明白了。” 李林甫抬起眼皮盯了吉温一眼,又道:“你与胡儿交好,他不是一向跟你念叨着想要战功吗?那咱们就送他一个滔天的战功。” 吉温点头附和:“安禄山是立功心切,也是诚心投奔中书令,但是却有些生不逢时,后突厥被王忠嗣干掉了,契丹和奚族自从被皇甫惟明收拾之后也变乖了,上次送质子团来长安受封,圣上为他们赐了国姓,又赐了爵位,如今倒是踏实的很。安禄山几次杀良冒功,都是小打小闹,也没掀起风浪。千秋节来长安献马,虽是得了圣上褒奖,但终究行武出身,没有战功,怕是站不住脚,也帮衬不到中书令。” 李林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谋算已定:“你去跟他说,秣兵厉马,战功将至。只是在此之前,先让奚和契丹向朝廷请婚。” “请婚?”吉温神色一怔,心中未全然明白,却仍是装着明白地点了点头。 李林甫看着自己面前的棋盘,甚是满意:“今日这棋型,真是漂亮。”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中,琴声悠扬,笛音婉转。 玄宗与贵妃正在排练歌舞。 贵妃的身影在数十名舞伎的衬托下交错回旋,身姿婀娜多姿、刚柔并济,如缭绕的轻云,风中的牡丹,若游龙、似惊鸿,而玄宗则以笛音相和,两人的配合默契至极,仿佛时光都在此刻停滞。 却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紧接着,一个惊慌失措的身影闯入殿中,正是虢国夫人。 她手捧胸口,衣袍上满是刺目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受了重伤,挣扎着喊出两句:“妹妹救我!” 说罢,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玄宗和贵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了,紧随其后入内的高力士沉着脸,略一挥手,殿内的乐工和舞伎纷纷退下。 立即便有宫人将虢国夫人扶入偏殿,很快太医前来侍疾。 “幸而未伤到要害,只是皮肉伤。”太医倒是老实人,却有些吞吞吐吐。 “这是怎么回事?”贵妃颤抖着声音问道,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是信成公主和独孤郡主。”虢国夫人在太医们料理好伤口,又喝了镇定安神的汤药后,像是劫后余生一般,只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自有亲随女使一番添油加醋,什么长安城里皇族勋贵们合伙欺侮贵妃娘家,说他们是外地来的乡下人,连圣上亲赐的宅院在修整时都会遇到恶邻阻挠,时至今日仍然没能修整好,几家人还挤在一处,今日出行遇到了信成公主府的车驾,因马夫不识贵人,车跑的快了些,就被对方拦下,好一顿羞辱,甚至还挥了鞭子,动了刀剑。 最重要的是,那位独孤郡主还鼓动百姓对他们杨家人进行了围殴和谩骂,甚至,扯出了贵妃,还辱骂了圣上…… 玄宗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在虢国夫人和殿外宫径间来回游移,突然,眼神一凝,似乎看到了什么。 在巍峨的宫中,琉璃瓦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信诚公主和驸马独孤明以及小郡主独孤敏被两名宫女引导着,缓步走进这庄严而又压抑的空间。 夫妻二人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当杨府护卫赶来,虢国夫人被扶上车后,没有回府,却转而向兴庆宫驶去之时,便知此事不能善罢。 刘一手拉住独孤敏,问清事情原委,当即便让她请了几名目睹全程的百姓写下了具名陈情书,而后将信城公主夫妇扶上马车,也赶往兴庆宫。 “娘亲,不怕,是她先动的手。我又没伤到她,就划破了衣服,那剑上连血丝都没有。”幸好,在刘一手的提醒下,她第一时间保留了证物,只是未得圣诏,刀剑不能入宫,现都存放在宫门口,包括那匹被抽伤眼睛的马,也让人在宫门口看着。 信诚公主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极力克制内心的恐慌和愤怒。 驸马则是一脸的焦急和担忧,他握着信诚公主的手,试图给予她一些安慰:“公主别担心,敏儿说的对,按律,就算是双方互殴,也要看是谁先动的手。” 信诚公主心中微沉,她想起了几年前的“三庶子之乱”,三位兄长及各自府中数百人,说没就没了,圣上判人是非生死,又岂是看证据的?还不是凭其心意。 心中纵使再忐忑,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圣上,信成公主和驸马独孤明,以及郡主独孤敏,殿外求见。”虽然都已看到,但高力士还是如往常般守着规矩,履行着仪式。 “宣他们进来。”玄宗声音无波,贵妃却面若寒潭。 “说说吧,亲戚之间,怎么还动了刀剑?”玄宗看向自己的幼女,记忆中是个温煦守礼的好孩子,但是,她家那个女儿,独孤敏,的确是个胡闹的个性。 玄宗还记得,有一次打马球时,独孤敏击出的球差点命中自己的下巴,那一次,女儿也像现在一样,惨白的脸,通红的眼,跪在自己面前。 信诚公主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直视着玄宗的眼睛:“父皇,今日是虢国夫人无理取闹在先,敏儿只是为了保护女儿,情急之下才不得不予反抗。她一个女孩子,如何做出当街行凶之事?实在是逼的紧了!” 看着女儿凌乱的鬓发,驸马那被鞭打扯坏的衣袍,玄宗便知女儿此言不虚。至于虢国夫人,看那眉眼便知也是个狠厉角色,再想起刚才太医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道个大概。 只是,圣上将目光扫了一眼身旁的贵妃,玉环眼中闪烁着笑意,柔和地看着自己,虽是一句话都没说,却又将无形的压力给了过来。 玄宗的眉头微拧,他注视着信诚公主:“你们今日去哪儿了?” 信诚公主微愣,还在疑惑玄宗此话何意,独孤敏则代为回道:“回皇爷爷的话,今日重九,敏儿驾车侍奉爹娘往乐游原登高,祈愿安康。” 此语一出,贵妃唇边笑意微展,眼神中却露出一丝不忍,仿佛已经看到对方败局已现。 果然,圣上再开口时,已变了颜色:“重九登高,为长辈祈福,是孝道,可你小小年纪,当街滋事,剑刺长辈,就是罔顾伦常!更是明知故犯,藐视圣恩!” 此语一出,信城公主与驸马立即伏地叩首:“儿臣不敢!” 唯独孤敏像是没听懂,怔怔地看着圣上:“皇爷爷,孝顺长辈是没错,可她,是谁家的长辈?就仗着家里出了个娘娘,强占他人宅院,强扒了韦家的房子,害得人家上百口子游离失所,还在街上与我家争道,也是她先拿鞭子抽了我家的马,还将鞭子抽在我爹娘身上,我为人子女,为大唐子民,遇到这种恶妇,都不能还手吗?” 驸马也紧随其后,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玄宗,声音洪亮地说道:“圣上,臣愿以性命担保,敏儿决不会做出违背礼法伦常之事。今日事发,确是虢国夫人故意挑衅,嫁祸于敏儿,敏儿并未剑刺,只是,只是举剑恫吓,那柄剑上并无血色,现暂存于宫门处,此外,还有目睹全程的街头百姓具名陈情书,现人证、物证皆在,还请圣上明察!” 大殿内一片寂静。 玄宗很是不悦,独孤明真是愚蠢,现下又非大理寺断案,还摆什么证据。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信诚公主和独孤敏以小辈自居,向贵妃低了头认了错,自己顺水推舟,此事便可化小。现在还要顶着来,真是愚蠢,如此自讨苦吃,便成全你们。 “驸马独孤明,教女无方,纵女行凶,剑刺尊长,免其银青光禄大夫一职……信成,有失公主仪范,收回开元二十五年至天宝四年所有御赐之物,独孤敏,撤郡主封诰,归家自省,无诏不得进宫。” 玄宗语罢,信诚公主和驸马都懵了,甚至忘了叩头谢恩。 独孤敏却火了:“圣上判的不公,独孤敏不服,天下人也不服。” 玄宗心中之火瞬间被点起,盯向独孤敏:“你,能代表天下人?” 独孤敏直视玄宗毫不退缩:“天下人,在是非黑白上,所见一致。” 玄宗气极,将手中握着的玉笛直接摔了出去:“免独孤明秘书大监一职,入狱!独孤敏,入掖庭,再敢多说一句,直接赐死!” 信诚公主与驸马紧拉着独孤敏,驸马甚至伸手捂住了独孤敏的嘴,独孤敏又怒又惊,急出两行清泪。 信诚公主却是眼前一黑,瘫软在地。 第40章 白浪如山那可渡 金明门外,一直焦虑地等候消息的刘一手,看到被宫人、内监搀扶出来的信成公主赶紧迎上去,然而公主面上一脸灰败,一语未发,被人半扶半拖进了车内。 刘一手朝他们身后望了又望,没有看到驸马和独孤敏,心下便是一紧,当下上前与送公主出来的太监使了银钱,才得知圣上的判罚,难怪公主支撑不住。 半个时辰后,托李泌的福,大明宫掖庭宫内,刘一手见到了独孤敏。 “我好后悔,刘一手,你知道吗?”独孤敏眼泪汪汪,一脸绝决。 “后悔一时冲动,连累了父母?”刘一手感同身受。 独孤敏摇头:“我后悔没有一剑穿心,杀死那个贱人。杀了她,我便抹了脖子给她偿命去,总归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至于连累父母。” 刘一手上前拉住独孤敏的手,将食盒中的饭菜拿了出来:“才刚跟着车送你娘回府,公主府有傅姆、女使照应,一切都好,你尽可放心。她知道我来看你,便让小厨房备了你爱吃的。还有,”刘一手又指了指放在席子上的包袱,“你惯用的寝具。” 独孤敏一边垂泪,一边努力干饭。 刘一手:“现下还是想想怎么求圣上收回旨意吧,我看李泌和长孙今也的样子,怕是指望不上,他们俩虽也是天子近臣,但此事为圣上家事,涉及皇族,他们不好出面。要不,让你娘去求玉真公主?好赖是姑侄,有玉真公主出面,圣上总会赏脸吧。” 独孤敏忙不迭地摇头:“玉真公主从来不管皇族内部之事,她向圣上推官荐才不避嫌,可皇家的事儿,却是一点不沾。” 也是个聪明人,刘一手想了又想:“要不去求求汝阳王,他是皇族宗令,又是宁王长子,由他出面斡旋,念着宁王旧情,圣上定会开恩。” 独孤敏想了片刻,依旧摇头:“算了吧,人走茶凉,哪还有什么旧情,再说汝阳王虽是宗令,却也与寿王交好,这事牵扯贵妃,人家自是避之不及,纵是我娘求上门,怕是连宁王的人都见不到。” 刘一手当下也没了主意,其实,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便是直接去求贵妃最有效。可是,她还没说出口,只听独孤敏又说。 “我觉得我娘好可怜。”独孤敏再次落泪:“真的,我娘的亲生母亲只是圣上的一位才人,原不是很受宠,我娘个性柔弱温和,所以众多兄弟姐妹中是不被人注意的存在,直到要出嫁的年纪,才被封了公主,嫁了我爹之后,所幸夫妻和睦,我爹是真的疼我娘,因我娘生我时难产,受了好大的罪,故我爹便不肯让她再生,你知道的,身为独孤家的嫡长子,他这样,是很不容易的。她二人,感情亲厚至极,就连晚间同榻都是牵着手睡的。你别笑,我自小看到大的。从我记事起,他二人都没分开过一个时辰。现下,我爹因为这事入狱,我娘怕是整夜都无法入睡……” 独孤敏碎碎念着,父母怕是在她眼中是最好的夫妻相处模式,她眼中满是羡慕,也满是不忍:“可是,你知道吗?我娘没我幸福,她没有得到过父爱,也记不清娘亲的样子,她说她很羡慕我。以前我不理解,今日在殿上,看到圣上那样翻脸无情,我真的,真的替我娘难受。我不敢想,若是有朝一日我爹为了个新入门的小妾那样待我,我会怎样?” 刘一手听着,便想起今日送信成公主回府,看到随后而来的禁军和太监,奉圣旨查抄近十年的御赐之物,那场面,若是独孤敏亲眼目睹,怕是更会觉得扎心。 “他算什么父亲!”独孤敏眼中恨恨。 看完独孤敏,刘一手便回到翰林棋院,在李泌的掌院署用晚膳,若在平时,能够尝到李泌的特供膳食,刘一手定会好好点评一番,而今日,她却是食之无味。 “你们一个医待诏,一个棋承旨,都是天子近臣,不是素来为天子宠信吗?这个时候,不能在圣上面前帮独孤敏说句话吗?”刘一手心中郁愤。 李泌没说话,只默默看着刘一手,神色间有一种对其在当下做出失智表现的体谅。 长孙今也夹了一箸水晶鹅脯细细嚼了,而后小眼巴巴看向刘一手:“你别急,才刚不是亲眼见了吗,只是关起来,有水有食的,也没用刑。” “要关多久?”刘一手追问。 “不好说。”长孙今也仔细想了想:“有三两日的,也有三两年的,还有的,就再没出来。” “今儿的事,敏儿虽然莽撞了,但明明事出有因啊……”刘一手满腔义愤。 未等刘一手说完,李泌一道冷冽的目光射来:“无论如何,对方是长辈,宫中最讲究长幼伦常。” 我呸,这话说的刘一手都想骂街,最讲长幼伦常,他强夺子媳的时候怎么不说伦常了。 李泌看着刘一手,神色越发严厉:“具名陈情书,还有将那匹伤马拴在宫门口,是你给独孤敏出的主意吧。” 刘一手倒也坦白:“我只是想帮她存个物证、人证,不至于被那个泼妇颠倒黑白。” 李泌神色凝重:“你以自己的处事准则判断圣意,一开始就错了。你那些证据在圣上心中就是以民意相挟持,是火上浇油。” 长孙今也立即附和:“就是,要说这小郡主脑子也太不灵光了,做小伏低圣上面前卖个乖,多磕几个响头,最好再拉着圣上哭上一哭,撒个娇就过去了,唉,搞成这样,真是杀敌一百,自损八千。” “现下怎么办?”刘一手想了又想,忽地目光切切地看向李泌:“李承旨,能安排我为贵妃侍棋吗?” 李泌面上一滞,对上刘一手的眸子:“小心惹火上身。” 刘一手眸色坚定:“无论如何,我想试试,不只为了独孤敏,也是为了贵妃和圣上。” 李泌明显并不认同,一时无话。 长孙今也看两人僵持,想了想:“我来安排。” 隔日,圣上大朝,刘一手则来到了兴庆宫龙池东侧的沉香亭内,与贵妃下棋。 刘一手执白先行,走了对角布局,挂黑棋的角,贵妃小飞进角,尖三三,刘一手拆二完成定式。 贵妃挂小目角,同时引征,刘一手补棋,大飞守角,不由分说的拿下三个角。 贵妃小尖出头,刘一手拆在高位,阵势更为宽广,位置更高,对黑棋的影响更大,布局堪称完美。 贵妃在中腹上方扩张,选点极好,主观围空,目的性极强。刘一手飞压,贵妃点三三,在外围交换两手,对外势有助益。刘一手扳角,双方在角上的争斗你来我往,刘一手前方一挡,贵妃开始谨慎,选择了折中的下法,避免了更为复杂的争斗,又回到右下…… 此后,局势如泻,这一局,不足百手,便分出胜负。 贵妃笑笑,“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局,倒是输的心服。” 刘一手从中路拿起贵妃的黑子,重新演绎,“才刚第二十八手,贵妃下在这里,选点极好,只是稍稍有些心急。” 刘一手那枚由贵妃下一中路上方的棋子改下在右下,“其实,先缓一缓,倘若在右下尖顶才是更为高明的行云流水,至此,我的白棋势必下在此处,届时贵妃再以夹击,待我处理之后,再在中腹上方扩张,这才是顺势而为。” 这是刘一手从来没有过的当场与人复盘,自是有她一番道理。 果然,贵妃面色忽明忽暗,都是聪明人,当下便知刘一手所指。 “想不到,跑来替她们做说客的会是你。”贵妃将身子往后倚,靠在圈椅中,面上便有几分慵懒与不耐之意:“先是寿王,现又是信成公主,想不到,你与皇族中人,交情甚深啊。” 刘一手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小地方来的乡野草根,凭什么替皇族贵戚当说客?只因一位是救我于性命垂危之际的再生恩人,另一位,是不嫌我粗鄙,视我知己的姐妹,故而,纵使自不量力,也要勉强试上一试,还请贵妃担待。” 贵妃笑了笑:“哦,要说你这际遇也是好的,总归哪里都遇到贵人。” “贵妃,也是一手的贵人。”刘一手一脸诚恳:“一手斗胆,求贵妃开恩,饶了他们。千错万错,是小孩子犯了臭脾气连累了父母。如今身在掖庭,也是懊悔的不行,据她说,信成公主与驸马自成亲后,连一个时辰都没分开过,就是生产之际,驸马都没有避讳地陪在一旁,亲眼看着女儿降生,这样的一家人,遇到风波之时,必定生死相护,一时反应过激,伤了贵妃亲姐,虽是罪过,却也,可以体谅。” 贵妃眼神儿幽怨,嘴角微动,瞥了眼刘一手,终是扯了一个似哭似瞋地微笑:“你是惯会往人心口上扎刀的。” 自己同寿王也是恩爱夫妻,却被拆散,所以,自然是难做拆散他人伉俪的恶人,罢了,贵妃心一软,便应了下来。 “只是,刘一手啊,刘一手,你这一手,也是失智。”贵妃看着忙不迭地行礼谢恩的刘一手,很是由衷地送上一句忠告:“你我的前缘,纵有一次恩典,便在此刻,两消了。” 贵妃的意思很明确,就是只给她这一次恩典的机会。 而原本,这恩典可以用来求别的。 无所谓,刘一手虽是图谋远景之人,却也知道有时候还是要先顾眼前。 当下,再次叩拜,退了出来。 贵妃的话着实好使,亦或者,圣上原本就在等着贵妃的台阶,很快旨意下了,独孤敏与驸马独孤明被释放归家。 虽然仍是要闭门自省,却终于一家人团聚了。 岂料,独孤敏一家为刘一手准备的答谢宴还没摆上,圣旨又下。 第41章 满眼落花如雪飞 契丹和奚向天朝请婚,圣上下旨,册封信成公主与驸马独孤明之女独孤敏为静乐公主,下嫁契丹松漠都督、加封崇顺王李怀秀。同时册封卫国公主与驸马杨说之女杨纤纤为宜芳公主,下嫁奚饶乐府都督、怀信王李延宠。 那个契丹王李怀秀,正是当日在四方馆凌辱独孤敏又受其教化的迪辇组里,品性之劣可见一斑,而那个李延宠也是一丘之貉。 比起离别故土,远嫁塞外更为残忍的正是所嫁非善。 旨意一出,信成公主与卫国公主两府立即黑云蔽日,哀嚎阵阵。 “我的嫁衣,不用宫中尚衣监,也不用江南官办绣坊,我同纤纤说好了,我俩的嫁衣,就交给你姐姐的春夏锦瑟布衣坊来做,此外,还有那些随嫁侍女、太监、亲兵的公服,也统统交给你。我知道,除了你姐姐,还有长安城中许许多多的妇孺,皆会参与缝制,让她们拿到这笔工钱,也算是我们姐妹,为长安百姓尽的一点绵薄之力。” “一手,我真的好恨,我现在才理解李泌的娘亲,为什么放着长安城里世族豪门贵女的好日子不过,选择一生漂泊在外,现在,我真的好羡慕她。或许,她才是世间少有的智者。” “我们,终究是笼中之鸟。纵使这个笼子大些,即使用了金线织就,也终究是被缚住的一生。” 刘一手心口被一股气顶的生疼、生疼的,嗓子也像被胡椒呛了,难受的厉害。那日,贵妃应的那样快,原来并非是为自己那番说辞所打动,也并非因为太真观的前缘特意放给自己的恩典和面子。 原来,她一早便知道。 所以,独孤敏原本也关不了几日。 这便是她说的“只此一个恩典了结前缘”的伏笔。 这是封了此时再去求情的路径。 看着那些被抄走,又被加倍恩赏回来的金银珍器,刘一手觉得好荒谬,这便是圣恩,欲取欲得,如此随性,亦,如此残酷。 想求的求不来,想推的推不掉。 天恩难测,便是如此。 是该畏惧,却又生出更浓郁的愤恨。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婚,你逃了呢,会怎样?”刘一手不死心。 独孤敏笑笑:“我爹会死,我娘,不死也会疯。” 此时,两人四目相对,都明白了前日那场圣怒,看似是独孤敏一时莽撞惹怒了圣上,因此受到的惩罚,其实不过是提前的驯化,就是为了免去今日两府公主得到旨意后可能会采取的一系列动作。 圣上,真是心思深远,为常人,所不及。 刘一手,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子不够使。 “真的没招了吗?此事,皇甫惟明知道了吗?他——”想到两人的情意款款,刘一手实在是难过。 “他能怎样?”独孤敏笑笑:“难不成为了我,反了?” 两人目光一对,刘一手心想,为何不能?若我是皇甫惟明,便立即点兵,身为将士,一身本领,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独孤敏眼帘低垂,硬生生将溢出的眼泪倒逼回去:“还记得先前我们在四方馆里看《昭君怨》时,他说的过那番话吗?身为军人,固然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成就不朽功勋,但为了边境百姓,他亦是站在和亲这边的。难道仅仅因为这次的和亲女子是他心仪之人,他便会改了主意吗?那样,倒不是他了。” 百般滋味在心头,刘一手一时不知此刻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转眼,残秋时节,长安城外,又是分离之苦。 宫墙外,大漠边,黄沙漫卷天。 北风凛冽羌笛起,孤月照边关。 天之涯,地之角,伊人泪未干。 锦瑟华年鸳梦碎,此去难再还。 琴音断,舞衣寒,别离情难言。 一骑红尘绝尘去,塞外雪连天。 思君切,夜阑珊,归期难料算。 愿卿珍重康宁在,莫忘故园欢。 长安城头,送别独孤敏,刘一手第一次任由离别之泪尽情挥撒。 满腔的不平,明明是该做些什么,却又什么都不能做的,深切的无力感,让她第一次对这个世道产生了质疑。 一袭大红华服,薄纱掩面的独孤敏,并没有像其她出塞的公主那样坐在四马高车之上,而是骑着一匹如雪白马,俏生生立于长安城门之外。 此时全天下的新嫁娘都是穿着绿衣的,《大唐开元礼.卷三》记载,自皇后以下,内外命妇服,至百官妻女到庶民,凡女子出嫁时皆青衣革带,袜、履同裳色,皆应为绿。 绿色,代表着生机,也是生养的好彩头。 但独孤敏很早便同刘一手说了,她的嫁衣,要红色,那红色,原是新郎所服之色。 是了,在越礼与任性的背后,藏着她嫁给自己、遵从己心的倔强。 这才是独孤敏。 城门之上观礼的满朝文武并不解其意,对他而言,这场送行只是一个公事公办的仪式和流程,是每日公务中的一项,而对于信诚公主和附马独孤明来说,则是永远的生离,他们夫妇二人满脸悲意,自知,独孤敏此去,必是抱了绝决之心。 那身影如此孤独,那神情如此坚强。 在她身后跟着的是比她还要小上两岁的宜芳公主,杨纤纤人如其名,瘦瘦小小的,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却是稚嫩的身躯包裹在繁复的嫁衣中,依旧也是骑在马上。 两人相约,要让国民和群臣,看到她们策马西行的样子。 让世人记住这是两条鲜活的,正值妙龄的生命,而不仅仅是百余年后史书上的两个封号。 随即,两位公主行驾先后启程。 宜芳公主先行,独孤敏又停了片刻。 在城门下朝爹娘叩首,策马盘旋了三周,终于扬鞭远去。 而她的爱人,此次的送亲使皇甫惟明略一迟疑,便也策马狂鞭紧紧跟上。 “我向圣上请旨命皇甫惟明为送亲使,这一路上要走上两个月,这两个月我可以和他在一起,这一辈子,我有这两个月便足够了。这是我唯一为自己争取到的。一手,你和李泌,千万以我为鉴,若真有情谊,便抓紧请婚吧,万万不要像我这般心事成空……” 耳边回响着独孤敏临行前对自己的叮嘱。 刘一手心中万分苦涩,这是她自家人外,来长安后倾心相交的第一个知己好友,原本以为在长安城中,会是长久相依,未想,却这样分开了。 而她临行前的叮嘱对刘一手来说,更是无望。 前些时日,她来到李泌府上,还是想找他为独孤敏再想想办法,不料,却在他的书房里,看到那样一盘棋。 那棋型酷似大唐版图,那上面每一处的黑白棋子都透着古怪,顺手将棋子翻过来,便是那些他认为可用之人的名字。 有些,她知道,比如西北的高仙芝、封常清,比如陇右的王忠嗣、哥舒翰;甚至在河北的位置上看到了李晟的名字,但有些,她不知道,比如安西的段秀实、河南的张巡、河西的杨炎;好奇心驱使让她翻开了东南一隅的那枚白子,上面却是自己的名字,她吃了一惊,紧接着,又在南海上,翻开那枚黑子,竟然是邱掌柜…… 与李泌相识一件件过往皆如一盘盘棋局般在眼前叠加。 原来两人从相识起,不过就是一盘棋。 送完独孤敏,回到棋院,遇到正在放风筝的长孙今也,如今看到他,更是心烦意乱。 长孙今也偏偏没眼色地在此时撮合起一手与李泌,说感情就像风筝,松了得紧,紧了得放,就怕大撒手。 还撺掇刘一手赶紧拢住李泌结婚成家才是正事。 刘一手想到李泌书房的棋局,一把扯断了风筝线。 看着风筝飘走,长孙今也瞠目结舌,嘟囔李泌和一手绝对有感情,这又是闹哪出? 刘一手强势反驳,把李泌说的一无是处,最诛心的莫过于那句:“我瞧不起他。” 站在墙角的李泌从头到尾听个完整,气呼呼沉着脸回到室内,至此,两人关系陷入冰封。 直到两个月后,长安最冷的十一月末的一天,远方传来消息,奚和契丹,反了。 静乐公主和宜芳公主,被二人的夫君砍了头,祭了征旗。 西北的十一月,已经冰冷彻骨。 想到身首异处的独孤敏,刘一手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 她在秋风渡,大醉一场。 希望醒来有人告诉她,这只是梦一场。 然而,醒来后,一切如故。 曾经的刘一手,是那样一个目标清晰且意志万分坚定的女子。 但是现在,她的目标模糊了,意志也塌陷了。 天宝四年于她,曾是那样快乐的,在她当上总棋工在四方馆大杀四方离目标仅一步之遥的春夏之际,无疑是最美好的开始。 然而,仅仅数月之后,一旦步入秋日,在真正实现目标,成为棋待诏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个秋冬,真的冷极了。 就像当年,父亲死的那年。 回看来时路,吃不饱穿不暖时,她目标清晰,要安身立命,要活下去,要斗败人渣继父,用了六年,她做到了。 而后五年,安顿娘亲、发嫁两位姐姐,来到京城,成为棋待诏,她也做到了。 而后,就是停滞。 令人抓狂且几乎崩溃的停滞。 她甚至想,要不要干脆回到明州,现下成衣铺和货运行的生意,完全可以支撑一家人的生活,且还可以在明州置上百亩良田,将父亲的祖宅收回来。 而她,干脆去找邱掌柜到南海去当海盗好了。 那样的快意恩仇的人生才是写意奔放的,才是鲜活而有意义的。 只是,就这样认输了吗? 刘一手,面对完全看不清且迷茫的前路,第一次产生深深的恐惧与茫然。 第42章 一局楸枰圣心敲 天宝五年,多事之期。 年初伊始,北方传来捷报,经过连番苦战,安禄山打败契丹和奚,回京献酋,宫中为此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安禄山在大殿上跳着回旋舞,灵活的四肢托举着硕大的肚子,原本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糙汉,先天肩宽腿粗肚圆的外形,却在乐音响起时,舞步矫健轻盈且驾轻就熟,如雄鹰一般,壮美而彪悍。 与宫中舞伎柔美的舞蹈风格大相径庭,却是万般瞩目。 那一刻,刘一手觉得舞蹈与舞者的身体条件无关,甚至年龄、性别、美丑无关,只与阅历有关。 安禄山,一个人,演绎出了万马奔腾,他跳出了激昴的人生与热烈的灵魂。 所以,他能得圣宠,亦是必然。 暮年的天子,需要这份激昂。 环顾四下,天子和贵妃以及满朝文武都沉浸在欢庆的喜悦当中,这个时候有谁还记得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呢? 刘一手看向信诚公主和驸马独孤明的坐席,他二人面上无波、更是相对无言、只默默饮着杯中酒,神态平静的仿佛他们从未失去过一个女儿。 此刻,刘一手觉得人生真是虚妄,曾是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那样明丽美好的女子,她真实的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但是却被现实抹去了。 隔几日,安禄山再邀刘一手下棋,两人面前摆着棋盘却没有布子。 安禄山一脸骄傲:“我现在已经不用下棋来讨好皇上了。” “是,你有战功,又擅舞,既能以所长博取君心,自然不用示短了。”刘一手抚摸着棋子,心不在焉地回答。 安禄山大笑,“你还没跟圣上下过棋吧,用不用我推荐你?” “算了吧。”刘一手心里的别扭劲还没过来,现下倒没有从前那般迫切想要为天子侍棋的愿望了。 “奇怪。”安禄山盯着刘一手打量一番:“我怎么觉得你跟从前不一样了?上次我来的时候,你在我面前摆个臭脸、梗梗着脖子,那小样多带劲啊!现在这低眉顺目的,看着怪怪的!” 刘一手叹了口气:“人在宫中,诸多的规矩管着,总归是会变的。” 安禄山一脸不以为然:“我却不会变。” 刘一手瞪了回去:“上次来时急于学棋,这次功成便将棋舍弃,还说没变?你的变,在于所处形势,更在于自身实力,现下你实力大涨,便让天子只看你的长处,忽略你的短处,所以,人还是要自身强大才行。” “对,就是这个意思。老子的意思不是说从学棋到跳舞没有变,而是说,我那颗想要向上的心不会变,老子眼中只盯着一样,那就是我要一天比一天强,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刘一手看向安禄山:“你已位及人臣,三镇节度使,统辖四地。还要怎样好?” 安禄山嘿嘿,一笑没说话。 转眼便是又一年的二月二,正是春晖微暖菜芽新的好时节。 此时的长安春意盎然,城中百姓纷纷出行踏青、挑菜,欢度挑菜节。 天子与贵妃及百官亦登上城头,与民同乐,共赏满城春色。 仲春二月,正是日夜平分的月份,称中和节,每逢此日,朝廷惯例,天子为百官赐尺。 “皇恩贞百度,宝尺赐群公”,是按官员品阶和在过去一年的功过实绩,将以象牙、金、银、玉石等材制雕刻着精致花样和御制诗的尺子赐给臣子,以此作为对臣下忠诚及才干的认可,也是对其未来任期内公正无私、廉洁奉公的期望和鞭策。 为上者的深意,是希望臣子们忠心办事,公正廉洁。 是“成器与良工”的匹配和勉励。 为臣子的,则以得到这一枚赐尺为荣耀,因为这并非人人皆可得的。 一番恩赐之后,又是接连的跪拜叩首和谢恩,山呼万岁。 而后,便是鼓乐阵阵,百姓朝圣,整座城喧闹异常。 然而太闹了,圣上便觉得无趣,连跟臣子们说句话都听不清晰。 高力士适时建议:“圣上,乐坊中新进了乐工,音色高亢,可命其献艺。” 圣上来了兴致。 不多时,城头上响起清亮的歌声。 从低吟浅唱到激昂高歌,每一句都如同精心雕琢的宝石,熠熠生辉。 曲音古韵悠长,脆而悠扬。音域之广,似山河辽阔,横跨天地之间,情感之深,如古卷中藏匿的千年秘语,深沉而厚重。 那词,是改自李白的诗,那曲子,亦是新鲜动听。 最重要的是,是那音色,太令人惊艳了。 婉转时,如清晨的鸟鸣,清脆悦耳;激昂时,又似流泉击石,直抵人心。 音域之广,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情感与色彩,又有着一种仙鹤冲天、声震九霄的豪迈。 这一曲,与前些时日安禄山的胡旋舞一样令人震撼,都有一种鬼斧神工,此曲只应天上有的错愕感。 现场数万人,立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令人无比震撼的天籁之音中。 曲毕,天子盛赞:“此女歌值千金。” 贵妃神色懒懒,不知是不悦、亦或是乏了,总之兴致阑珊。 圣上当即册封此女为永新娘子,尊为乐坊第一人。 风头上的永新娘子丝毫不见扭捏,当即侍立于君侧,受百官及万民瞻仰。 刘一手仔细看了,却觉得那人的眉眼很是熟悉,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 直到晚间回到秋风渡自家的房中,在与娘亲和姐姐们一起以新采的野菜包娇耳的时候,豁然想起,是她! 三年前,来到长安的第一夜,在去州府驻京奏院前递交荐书的前夜,在东市客舍与自己比邻的那个女子。 原来她所谋的是这个,而她也从未停歇,三年的时间,一步步终究走到了这里。 而在当晚与她同房的那名男子,刘一手也恍然想起,今日接受圣上御赐的红牙银镂赐尺时上前谢恩的吉温。此番,他由万年县尉一跃晋升为河东节度副使和雁门太守,连升数级,令人瞠目,除了有安禄山的推荐,最重要的,他是李林甫的人。 所以,永新娘子纵使天生一副金嗓子,今日能够出头,关键也是靠了高力士的举荐。 而高力士与李林甫更是相交莫逆。 当下,便如此时的天气一样,虽已入春,晚间仍是寒意侵袭。 刘一手想到的便是,贵妃怕是有麻烦了。 然而,先有麻烦的,是她自己。 第二日,上值,一进棋院大门,便见先到的几人围在一起私语。刘一手不解,马天元悄悄走过来跟她透风,“才刚高翁遣内侍前来传诏,今儿圣上要招人弈棋了。” 高翁,是对高力士的尊称。 众人跃跃欲试,唯有张青玄并不以为然,颇为挑衅地朝刘一手开腔:“你很想为圣上侍棋吗?我可以助你达成心愿。” 刘一手冷笑,掏出清早临出门时娘亲塞给她的枣泥双色豆糕吃了。 “怎么,你不信?”张青玄绷着脸。 刘一手:“我信,现在人人见了我,都只会说这句,天下没有白来的吃食,你们想要的,我给不起,所以,还是免开尊口吧。” 张青玄挑了挑眉:“你狂什么?以为有李泌护着,就可以在棋院横行了吗?不过看这两日里,怕是连他,都嫌了你吧?” “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嫌我的?听好了,是我嫌弃他。空有一腹好皮囊,却是绣花枕头不中用!” 众人一片唏嘘……刘一手这是说李泌不行吗?哪里不行?看着不像啊。 等等,难道,她已经试过了? 众人神色复杂又好奇。 刘一手不以为然,这话只是她用来气张青玄的。 在吵架这件事上,自认从来就没认输过。小时候对着那些地痞无赖,她能空着肚子,一口水不喝、一粒米不进,扯着嗓子骂上一整日,回去睡上一晚,第二天再来,气势如虹,若不是后来要去赌棋相面讨生活,专门替人骂街或许也是出路。 果然,眼见自己捧在心坎上的人被贬损,又误会两人已有亲密之实,张青玄气的指尖微颤,却在这时看到了门外李泌的修长身影。 “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中意的人,如此粗鄙,如此不知廉耻。”张青玄眼巴巴望着李泌。 李泌盯了刘一手一眼,忍着气,声音无波:“圣上召你至大同殿侍棋,先净了手,熏一熏香,便即刻去吧。” 众人闻之讶然,李掌院真是好修养。 刘一手闻之微愣,心里慌的一批,但在李泌和张青玄面前却是不能倒了架子,于是镇定如常地将还剩下大半块的糕点不慌不忙塞入口中,又喝了半碗自带的糖水,而后整理了仪表,才起身离去。 错身之际,连一个眼波都没有给他。 李泌倒是淡定,张青玄却是快要气炸了。 大同殿内。 天子已在棋桌前就坐,刘一手恭身行礼后被赐座,便坐在了棋桌另一侧。 这是她第一次被玄宗招来下棋,好像为此准备了十余年,却又好像完全没有准备,进入大同殿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 但是她棋感很好,当手指捏起第一枚棋子时,便像是利刃在手,招招狠决,每一子都想要对方立时见血,仿佛她根本不在乎她坐在对面的人是能够主宰天下人生死存亡的天子。 她只想在棋盘上将他斩落。 圣上脸色越来越难看,虽说他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人,也不是说每一局非得让臣子们故意让棋放水,但是面对对手这每一招都想要让他死的下法,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满满的恨意与绝杀的气势,让他十分不快。 此局堪称百手追杀,惨不忍睹的大杀局。 黑棋三连星开局,白棋挂角,黑棋反挂,白棋飞,黑棋靠完回拆,白棋点角,黑棋挡往,白棋长,并非好手…… 此局,从布局伊始,便是四角穿心之势。 这时刘一手胜算六四,领先天子七目半左右。 而后白棋打入,黑棋一手镇,而后,白棋便是罕见的长考,突然意识到右方有些不稳,稍有不慎,便会陷入绝境…… 之后,白棋在下方腾挪,黑棋毫不犹豫地扳了上去,白棋虎,黑棋打吃,双方在右侧爆发劫争……白棋无计可施,黑棋不依不饶。 白棋郁闷,中腹两个断点都不成立,黑棋越下越厚,挂角威力越来越大。 此时,刘一手胜算八二,领先三十目。 黑棋继续攻杀,白棋打吃反击,黑棋包围圈越来越紧,此时白棋在下方扳,黑棋提吃…… 白棋利用上方叫吃,救回大龙,但是这条大龙已经被黑棋阉割殆尽,外边便宜了,里面又被分割,得到先手后,没有急于左下挂,而是一手立,非常的细腻。 白棋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下一手挡,黑棋先手左下挂,已立于不败之势。 此时,刘一手胜算九九…… 第43章 局中局外两沉吟 “圣上,午膳送来了,现在传吗?”高力士想来也是棋中圣手,恰到好处地替天子解围。 未待天子发话,刘一手却笑了。 这笑意百分百透着嘲弄,天子面色越发难堪,只狠狠吼了句:“一顿不吃,还能饿死你个没眼色的老东西?” 高力士只得退下。 刘一手收敛了笑意:“难怪圣上要恼,高翁来的实在太不巧了,本来有一处妙手,圣上才刚那一子,是想下在此处吧?” 刘一手目光朝右上侧纪元位置上瞥了瞥,那一处,黑十三、白十二,便是专为他留下的回春之位。 居然是个活眼,天子心下一动,心中默默计算,若将白子下在那里,整个右路的黑棋便会崩溃,提子二十三颗,而两人现下的差距…… 居然可转败为胜,赢回半目。 饶是见惯风云变幻的天子,此刻也是面色变了又变,顿了半晌,方开口:“你在教朕下棋?” “围棋雅戏,兵法之影。高手执子,自然是胸怀全局,棋路疏张,巧妙布围,以兵法之道伐之,在意势与形,是为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刘一手面色如常,不卑不亢,“陛下的棋正是如此,重于势的衡与形的美,而我的棋则重截断遮挡,争先实地,以自保一隅,纵有成就也不过是中流。” 这话说的文邹邹的,是恭维天子下棋风格有大家高手之风范,是注重全局和形势的平衡与完美,而她的打打杀杀、局部争先就算赢了一时,也是中流之姿。 这算是恭维吗? 天子听了,沉默片刻,捏起一枚白子,终于还是放在刘一手提点的那个位置上,可是这样一来,不也是以实地为胜了吗? 她这是? 哈,天大的胆子。 不仅在教朕下棋,还在教朕理政?不能光注重天下大势之衡,还要注意一隅一民之实利? 天子心下真是哭笑不得,瞪着龙目细细地打量起面前这个女子,一袭棋待诏的公服官袍在身,挺肃穆沉静的打扮,皮相长的算是洁净秀丽,却也非国色,只是,那双眼眸倒是灵动可爱,最重要的是清澈见底。 但凡那眼眸中掩藏的东西多上一分,怕是当场便要让她脑袋搬家。 幸而。 天子收了神,“你棋下的很好,可有什么想求的?比如,赏你个宣城太守?” 刘一手笑了,天子这是同她开笑,说的是前朝典故,南北朝时期,宋武帝与围棋名手羊玄保的“赌郡戏”,两人博彩弈棋,赢了,便赏个官做。 “陛下非宋武帝,小人也非羊玄保,更不想当官。”刘一手神色坦诚。 呦,可以啊,知道这个典故,天子好奇:“现下长安风气不好,身为女子者总嚷着要与男子比肩,如今你有机会做官,为何不想?” 刘一手更为坦白:“当小民,是棋手,当官,是棋子,我不干。且做清官太苦,我不干,当贪官,又损阴德,也不能干。” 哈,真是上圣上开了眼了:“居然敢当着朕的面说为官者是为朕作棋子?你知不知道能给朕当棋子也是天大的福份,只不过,这清官与贪官的说法,倒是,有点意思。只是……” 圣上又沉了脸:“你怎么敢这么跟朕说话?你怎么就一点不怕朕呢?” 刘一手一脸平静:“去岁,安禄山,也问过这个问题。” 圣上好奇:“你怎么答的?” 刘一手:“我像戏台上的伶人一样,给他表演了一下畏惧。” 天子朗声大笑,然而笑过之后,又是变脸:“天子,与那个胡儿终究不同,你当真一点儿不怕?才刚你下棋时,每一子,都带着杀意,你知不知道,就凭这个,可能就没了活路。” 刘一手:“我不是不怕死,而是想好好地下完这盘棋。这样,才是对天子的尊重,对棋的尊重。” 刘一手心想,为这盘棋我等了十二年,可能这也是今生与天子所下的唯一的一局。与天子弈棋,是随时可以被叫停的。 “许昱安下了三十三手,被叫停。”因为圣上嫌他长的丑,头油味道不好闻。自此之后,便很少召他下棋。 “与杨季鹰下到中盘,吐蕃的战报来了,这盘棋自然也被撂下。” “与王积薪虽下了一盘好棋,但眼看到了收关阶段,却被武惠妃的狗冲撞了。” “我不想向诸位前辈那般,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我想完整的,全力以赴地对待这盘棋。” 所以,她那狠辣的出招,是要激起自己与她下完整盘的欲望和兴致。 这是想要激发天子的胜负心,是个有意思的人。天子想了想,又问:“既然如此,能赢为何要输?” 刘一手抬起眼,定定地注视着龙目,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这一局不是我输,而是天下要赢、生民要赢。您是君,眼中看到的是势与形,我是小民,在意的是实地,是三餐四季,衣食无忧。” 言尽于此,算是对的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也算对的起父亲的厚望与遗愿了,我要让天子知道,棋待诏,不是戏子,棋,也并非仅是闲时的娱乐玩器。 当下,听着刘一手的话,想着此时还立在后殿听墙根的李泌,玄宗心有不忍,眼前女子与姨母家的外孙女张青玄相比,倒更像宰相夫人。 于是,他决定给她一个恩典,“近日,荣安县主向朕请旨,为其与李泌赐婚。” 说到这句时,他刻意微微一顿,想看她的神色变化,只是,她面色平淡,仿佛这两人她都不认识,而他所说的也与她无关一般。 于是,圣上继续:“朕召李泌问其心意,李泌心中另有人选,称若不能随其心愿,宁肯舍去官身,进山修道。朕素来爱惜李泌才干,觉得可惜,故欲折衷成全,为其许配荣安县主为妻,同时将他心中属意之人纳为侧室,但有一点,那女子家人,不能行商。你觉得,如此,可好?” 刘一手微愣,消化了一下这有些弯弯绕绕的信息,很快理清思绪:“回圣上,想来那女子,定是不愿为妾,更为不愿因自身婚事影响家人生计。” 圣上有些意外,“李泌为朕悉心栽培,将来,必是宰相之才,即使是妾,也是有封诰的命妇,还嫌不足?既能入此门第,又为何不舍商籍?” 刘一手想都未想,直接回道:“李泌现在如何,将来如何,是他的事,与我无关。他修道,我信佛,故皆知,智者,当不介入他人因果。至于商籍,我倒想为此辩上一句,朝中限制官员亲属经商,初衷是怕与民争利,原是极好的。而那女子家人所行,却是与民分利之事,为何要禁?不仅如此,才刚圣上问一手在天子面前有何相求,还真有一事……” 此时,站在后殿听墙根的李泌心下一紧,以为她会求陛下为父亲翻案,彻查李林甫,那可是以卵击石的失智之举,没想到,刘一手声音想起。 “陛下的盛世里,并非女子要与男人争先,而是为女人者,不应只会手心向上靠男人讨生活,而失去父亲、夫君庇护的妇孺也不必靠出卖肉身而讨生存,所以,请陛下允许小臣开办女学。”刘一手此时面上是极为罕见的郑重严肃。 “女学?教棋吗?”天子问。 “教棋,却不仅仅是棋,高门贵女自有女师和傅母教授琴棋书画插花茶道,民间女子有什么?烹调、医术、裁剪、印染、书画,凡安身立命之技,都可授之。我家人经商,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故开办女校培养女师、而后女师再培养女师,唯愿女子不困于后宅、不伏仰于男子、更可惠泽三代!” 李泌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之后,天子终于抬了抬手,让她退下。 李泌走到前殿,想要为她求情。 圣上却说:“是个好女子,只可惜,不愿为你改变。” 李泌答:“这才是她的可贵之处。” 大同殿外,刘一手走在正午的宫径上,心里想的是,从明州到长安,林林总总见识了百余位官员,有尽职守责的,也有世故圆滑的,有奸恶贪财的,也有蛇鼠两端的,却无一人可称得上真正的清官。想来唯二两个能称为清官者,皆是最底层的吏官,一是她的父亲,另一位便是方书翰的父亲,却都已蒙冤作古。 一人得以翻案昭雪,一人仍沉冤在身。 所以,从开元至天宝,这满眼的繁华背后的辛酸与暗流,症结在哪里?唯愿今日这一局,能让那位圣人有所悟,执掌大唐盛世棋局赢到最后。 若此,自己今日所行虽险,却有荣焉。 却不知,身后大同殿内,圣上的交待是:“这盘棋,不必抄录记谱。” 李泌心下一沉,目光扫向那棋盘,那满满的,凝着她心血的二百余子的布局,就这样被抹掉了吗? “所以,你打定主意了吗?”圣上有些不死心,“张青玄,也很好,配的起你。若你一意孤行,朕也要给姨母一家一个交待。” 李泌当殿脱下官服,露出里面的道家常服。 圣上心中微苦,这两人,倒真是一样的倔。 罢了,“免去李泌东宫属官、翰林掌院承旨之职,去终南山替朕修道观吧。” “李泌谢恩。”李泌退出之前,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棋局,希望将每一子记入脑海,无论如何,他要替她存下这局棋。 第44章 桃花潭水深千尺 尽管与圣上的那一局棋未在翰林棋院中记谱留档,也未在宫内宫外传开,但在刘一手跟天子下完棋以后,依旧声名鹊起。 原因之一便是圣上将原先赐给道医长孙今也炼丹清修用的至德观,分了一半给刘一手办女学,又颁旨除了棋院的待诏须轮值往女学授棋外,还吩咐长孙今也及太医署里的医师们轮值传授针灸和方剂,甚至派还了匠作坊的和尚食局的内官们去教授酿醋、茶道、烹饪、栽种、制陶等实用技艺。 由此,刘一手因一局棋得圣上青睐是毋庸置疑的。 故,宫里开始找她下棋的人立时多了起来。 其中一位便是梅妃,接到邀请时,刘一手很是有些忐忑。 毕竟梅妃如今失宠,起因正系当年太真观里那件事,那可是实打实替人背了黑锅。 若说刘一手平生唯一一件亏心事,便是如此,虽然,她并非始作俑者,也没有为此推波助澜,分明是贵妃的借力打力一石二鸟算计了梅妃,但在刘一手看来,终究也是因为自己深入虎穴那甚为关键的第一步,所以,她对梅妃,是有几分内疚的。 进入殿内,还未行礼,没想到梅妃开口第一句话说的便是:“我知道你。” 刘一手心想完了,慌的一批。 梅妃再次开口:“信成公主与虢国夫人相争那事,皇族上下无一人发声,世人皆避之不及,唯你敢在贵妃面前仗义执言,故,我对你印象极深。”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 刘一手心下稍安,如常行礼请安,“娘娘谬赞,愧不敢当。” 梅妃淡淡一笑,先是赐座,后又命宫人上茶。 原在宫中侍棋也有数次,这还是第一次被贵人赐了茶水。 看来,梅妃兴许是个厚道人。 刘一手先道了谢,便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接过茶盏,先是看了一眼茶汤,后又品了一品,由衷赞道:“汤嫩味香,竟是上好的鸠坑毛尖!!难得没有放鱼腥草、肉桂之类的调料。” 梅妃神色稍显意外:“宫中煮茶常放入桂皮、胡椒、肉桂、川芎,又杂以白果、松仁、芝麻、花生,将诸般调料煮成茶粥,既改其形又改其味,虽是浓香厚重,却失去了茶之本原,我这里反其道而行,只喝清茶,人人却嫌寡淡。” 那个人人,所指便是圣人吧。 “我一直以为汤嫩味淡、俭清和静才是茶之精髓,水是天下至清之物,茶是天下至清之味,以清水引清味,方能清火平燥、饮涤尘烦,浅尝久润。”刘一手很意外,在饮茶这件事上,梅妃与自己观点一致,竟是难得的知己了。 “你也如此想?甚好!我一向也觉得茶要致清导和,心要中澹闲洁,友要超脱清逸。故以茶行雅抒怀,或弈棋,或填词、或丹青,引茶在浊世红尘中饮涤尘烦,守一份清白。”梅妃面上是一副发自肺腑的相见恨晚,“儿时,在福建茶山,我还常常将新采下来的茶叶嚼于口中,那甘中蕴涩,涩后复又回甘的感觉,才是舒畅自在。” 刘一手含笑点头,看向一旁绣屏上的绣作,是以诗画打底,用极淡的青灰色绣线制成的雨中渡口景致。江水两岸,杂草丛生,芦苇在风中摇曳,孤零零的小船静静地停泊在渡口,远处山峦重叠,几间古朴的茅屋与世隔绝,黄莺在树阴深处引颈……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当下,棋局未开,只饮了清茶,看了荒津野渡之景的绣屏,两人心意便已然互通。 再经三局之后,梅妃更是相见恨晚,又问了刘一手现下正在操办的女学,当下万分羡慕与感慨:“真好!!从今以后,我在这深宫中的日子要好过些了,总算有了可以神交的知己。若我也能走出宫去,在你的女学中作一名女师,该有多好,只是可惜……” 梅妃看了看殿门外,“我这一生,终是为这道宫墙所阻,再也没有生趣了。” 这话,和她说这话时的神态,让刘一手便想起了独孤敏临行前的样子。 “如果,还有机会能跨出这道宫门,娘娘敢吗?”刘一手话才出口,便觉得自己犯了大忌,真是交浅言深了。 梅妃朝她笑笑,没有直接回应,却是拜托她去办一件事。 这件事说难也不难,甚至万分简单。 便是下个月的初一,在宵禁前的一刻,会有人在兴庆宫东垣金花门吹箫,梅妃让刘一手看一看那个人,最好将他的长相画下来,最最好,再打听一下他在长安的落脚之处。 于是,三月初一这一日,刘一手特意给自己换了个晚值的班,在女学里授完了棋,便趁着回翰林棋院上值之前的空当,去完成梅妃交待的事。 只是刘一手画工极差,惟恐有负嘱托,便在所认识的人里想了一圈,方书翰虽画的最好,但是此事涉及后宫,意恐他嘴不严,想了想,觉得长孙今也画工也不错,便拉着他一起,为了保守秘密,前缘起止都隐匿不表,只待约定的时辰前,亲自驾车到了附近,静等那人的出现。 果然,时辰一到,一位三旬左右的男子便现身当场,在金花门外吹箫。 刘一手撩开车帘,对里面支着画桌,拿着画笔对着车窗待命的长孙今也细细叮嘱:“快,仔细看清了他的脸,好好画下来,务必一模一样。” 长孙今也对着那人看了几眼,神态颇有些古怪,却也是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描摹下来。 一曲结束,那男人便策马而去,丝毫未见犹豫。 而后,回到至德观,长孙今也将画细细补完,拿给刘一手看。 刘一手瞧了,很是满意:“不错,竟然有九分像。” 长孙今也对这个评价极为不认可,“与他今日装扮虽有九分像,于平常却是十足的像。” 刘一手不以为然:“哪有十足,明明就是气韵不同,且,我瞧哪里拐扭呢,你为什么没给此人画上胡须?” 长孙今也挠了挠头却是一脸固执:“我画的,是他本来的样子。” 刘一手惊愣,“何意?” 长孙今也:“我不知道你这是发了什么疯,是看上这个小白脸了?身为你的师傅,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人,虽然箫吹的不错,但的确是个内监,他,今日面上那胡子是假的。” 刘一手惊愕万分:“怎么会?”她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梅妃为何会对一个太监感兴趣,还让她特意在约定的时间与地点,画这个太监? “怎么不会,此人是奚官局九品掌事,专管宫人内侍病死安葬事务的,不仅箫吹的好,还写得一手飞白书,原是读书人出身,因家人获罪被牵连才没入为黄门的,先前曾为宫人向我求过药,故有往来,绝不会错。” 如此,便是不会错了,虽然心中仍有疑问,但也可以交差了。 当下,也不好多说,只从长孙今也手上抢了画,匆匆入宫向梅妃复命。 梅妃看着那画,怔愣了良久:“果然如是。” 随即,便是万念俱灰的样子。 “我出生在福建杏林世家,娘亲早逝,父亲爱我如命,一直没有再娶。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过着清贫却快乐的乡野生活。我爱梅花,父亲便为我种了满园的梅,原本我以为我终我一生都会是这样恬淡且满足的……直到那一日,替圣上往江南猎艳的高翁听到我的箫音,便生生将我掠了来,那日,我父亲当场吐了血。” 刘一手惊讶:“你竟是被他们抢来的?” 梅妃神色微苦:“众人都说我是采女中的状元,命好,方能从采女成为一品皇妃,实属幸运。可是我心中的苦与恨,又有谁知晓?我父独自一人从福建历经千辛跋涉至京城,却没有门路不能进宫看我。他便在宫墙外吹箫,好让我知道,他在外面陪我。而我,也只能以箫声回应,告诉他我还活着,我很好。” “那后来呢?”刘一手问。 梅妃:“后来?从一个采女到皇妃,这中间要经历什么,你不难想象。我曾想过死,想过逃,可是我不能让老父担心,所以我学会了用计,学会了反抗,一步步走到今天。” 刘一手神色一顿:“所以,你不爱圣上。” 梅妃苦笑:“不爱,一点儿也不爱,但是,我要顺从他,依附他,甚至是向他邀宠。只有这样,我才能让父亲在宫外放心。” 刘一手心想,在如何与圣上被迫成欢这一点上,梅妃与贵妃倒是殊途同归,或许二人敞开心扉,可以化敌为友。 不对,这人是太监,那?刘一手心下一沉,目光扫向梅妃手里的画:“那此人?” 梅妃神色凄然:“两年前,我便觉得有些不对了,虽然曲子还是那首曲子,但人,应当是换了。” 原来,这才是梅妃让她如此行事的原因,想来她此前也派身边的人查过,但是没人会告诉她这个实情。 “那日,你问我的问题,现下,已有答案了。“梅妃看向刘一手,郑重一拜,”我将此后余生,托付于你。” 第45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 桃花三月汤泉水,春风醉人不知归。 春晖三月,正是大地苏醒的佳期。 这一年的三月三,骊山宫引温泉水培育的春瓜熟了,圣上兴致极好,下旨要办春瓜宴,于是,载着宫眷、皇族亲贵以及百官臣僚的车队自皇城往骊山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此行,后宫妃嫔中,除了贵妃和三国夫人,还有新近获宠的永新娘子,圣上身边才艺俱佳的美人环绕,自是乐不思归。 原本不受宠又备受冷遇独自滞留宫中的梅妃便向圣上请旨,欲往东都上阳宫养病,许是对其还有一丝怜悯,圣上当即应允。 于是,梅妃收拾妥当,在三月中旬的一天,于广运潭码头登舟走水路向东入渭河,而后转向东南汇入黄河,向东继续行驶三两日后再入通济河,而后东航入淮河,终至洛阳。 原本定妥的行程,因春日里一场急雨使水势突变,当时船正行进在黄河水域,夜黑风高水流湍急,一朝不慎,倾覆在水中。 自此,梅妃便出离了世人的视线。 而留存在史书中的是,梅妃仍幽居于上阳宫中,只是自此避不见人。 端午节前,玄宗才意兴阑珊地颁旨回宫。 绿意盎然的原野上,刘一手弃车策马,马蹄轻扬,那份自由与畅快,实乃人生一大乐事。听见身后有人急驰,刘一手便赶紧让道,而那人在与刘一手并行之际却放慢了速度。 正是身着红衫的张青玄。 马蹄轻踏,花香四溢,芬芳扑鼻。红妆美人骑马而行,衣袂飘飘,钗环闪烁,为这春日画卷增添了几分妩媚与妖娆。 “有他的消息吗?”张青玄的语气里透着无奈。 刘一手明知顾问:“谁?” “李泌。”张青玄眼中蕴满怨恨。 刘一手:“没有。” “你为什么要拒绝,明明我已经让步了,虽然是妾,但是以他对你的心意,你又岂会吃亏?”张青玄很是不甘:“我才是委屈,等了那么多年,却要靠圣命威压、要与人分享、才得来的一线可能,你为何拒绝?你是不想当妾?还是不想嫁人?” 刘一手叹了口气:“不是当不当妾、嫁不嫁人的问题。” “那是什么?”张青玄不解,“我查过你和你的家世,做人不能太贪,你与我同嫁李泌,虽是嫡庶之分,于你,于你的家人,都是最好的境遇了。” “我说了,不是妾不妾的问题!”刘一手实在被她烦的坏了,索性勒住缰绳,一本正经地回答:“坦白跟你说,李泌表面上是对我很好,像是很喜欢我,但是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就算是,那这种喜欢又能持续多久?这些问题没理清之前,我自然不能跟他在一起!” “懂了吗?”刘一手反问。 张青玄想了想:“你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心待你?” 刘一手又问:“没错,我尚且如此。至于你,他连表面功夫都不做,表面上都没喜欢你,不对你好,你怎么还想跟他好呢?” “我?”张青玄眉头微蹙:“我从未想过他喜欢我有多真、或者多深,只要他接受我的喜欢,不就好了?” 刘一手心底长叹,跟这眼前这位情痴真是掰扯不清,“你能不能把这事放一放?不要把一个男人当成自己生命的全部。好好想一想,还有没有其它的事,让你做了高兴的,觉得有意义的?你去做那些事儿吧!” “喜欢他,跟他成亲,便是我觉得高兴,觉得有意义的事。”张青玄回答的很是认真。 刘一手真是忍不住挠头。 这时,一辆车子从他们身边经过,里面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声。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刘一手正在思忖。 张青玄一副我全知道的样子,“是永新娘子。“ “她怎么了?”刘一手想起前几日的宫宴上她与贵妃分坐在圣上左右两侧,现下所受的圣宠,只差一个正式的妃嫔封号了。 “听说是在园中散步时不小心误踩了捕鼠钳,整个脚血肉模糊,被挖去了大半块肉,还伤了筋骨,可能会变成个跛子,而且,还有可能会染上鼠病,所以,被圣上下旨送到宫外别居。”张青玄言之切切,面上居然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怎会这么不小心!”刘一手话一开口,便愣住了,她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便是前几日宫宴上,永新娘子展喉高歌时,贵妃以及三位国夫人那复杂而郁郁的神色。 难道? “没错。”张青玄点了点头:“这女子,嗓音虽好,脑子却是不够使的,别说是她了,就是当初的梅妃,也斗不过贵妃的。想来,杨太真还是聪明,硬生生在玉真观里蛰伏五年,在杨家五府成势后,在自己外围砌了密密满满的势以后,才出现在后宫之中。如今这位子,是没人能撼动了。梅妃和永新,输就输在势单力薄上。永新是成了残疾,梅妃,葬身黄河,都是那个胖丫头所赐。” 刘一手心中一动,暗想这你可错怪贵妃了,永新这事或许是贵妃手笔,而梅妃,分明是……罢了,当年贵妃失子让梅妃背锅,如今梅妃脱身又把这口锅还了回来,也是循环。 “所以,刘一手,我知你心高,可你一人,天赋再高,没有家族依托,妄想嫁入高门,也是难以立锥的,我想明白了,反正天下优秀男儿,不可能终身只对着一个女人,虽然我先前瞧你不顺眼,但是这些日子我也瞧明白了,你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也是个爽快人,我愿与你同在一个屋檐下,你也别倔了,应了这门亲。我便向圣上请旨,让李泌回来。如今,他一个人在终南山修道观,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牵挂,不心疼吗?” 张青玄说的很是真情实意,唉,刘一手心有点软,为什么长安城的好姑娘都是情痴呢,前有独孤敏,后有张青玄。 刘一手终是摇了摇头:“我是曾经对他动过心思,但是若为这一时的动心,便要放弃我现在想要做的事,甚至是以后能去做的事,代价太大了,我舍不得。我想,再往前,走走看。” “或许,你还等得,可是我已经二十一了,再过几日,便二十二了,家人不许我再等了。“张青玄的话语中透着满满的无奈。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女子年至桃李便要成婚育子?上天造人,千人千面,如千花万木,各具芳华,既如此,又为何非要嫁人生子一条路,就无他径吗?”刘一手发自肺腑,“将来,我若嫁人,必是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比一个要好,我若生子,必是我人生有所悟有所得,能为孩子启迪引航,现下,我自己还在混沌间,还没活明白呢,怎么会去想那么远的事呢?” 这一席话,彻底将张青玄说迷糊了,“可是,若你说那种,半生都没想明白呢,难道?” “半生没想明白,就半生去想,一生没想明白,就用一生去想。”刘一手笑了笑,“反正,咱们来世上这一遭,应该按自己的心意过活,而不是照着别人的样子。咱们下棋不也如此吗?你现在,偶尔可以打打谱,可若是日后的每一局、每一子,都按棋谱走,你还觉得有意思吗?” 是了,刘一手总算是将张青玄给糊弄过去了。 回到家里,却又遇到娘亲和姐姐们的围堵。 董娘子和弈春正在北屋厅里包粽子,弈夏此时已出了月子,还在里屋奶孩子。 刘一手洗了手,换了衣服,先是在里屋逗弄了一会儿小奶娃,又把从骊山温泉宫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和吃食拿给大外甥王子彦。 这才踏实地坐下喝了口董娘子煮的甜汤,然而还没喝两口。 董娘子便擦了手,挨着她坐了:“这次去骊山两个月,可见着长源了?” “没有。”刘一手心里叹了口气,躲了好些时日,该来的,总还是会来。 “自去年岁末至今,长源怎么不来家里吃饭了?虽然这么长时间不来,但是新正、十五、二月二和三月三,每逢节礼都会派人提前送来节礼。就是你二姐产子,他也派人送了礼,很是周到。”董娘子细细打量着女儿的神色:“娘想问,你对长源到底有没有意思?如果没有就要早些跟人家说清楚,不要耽误人家。” 比起张青玄,还是董娘子的软刀子捅人心窝窝。 “长源人长的好、行事妥帖、家世也好,若说样样都好,倒是咱们高攀了,你若想着多些时日考量周全,也是应当,可到底长源比你年长许多,这样拖着人家,耽搁了人家开枝散叶,终究不妥……” 刘一手叹了口气:“我对他没意思,已经明确说过了。” 此语一出,不仅是董娘子,连包粽子的弈春、里屋喂奶的弈夏都愣了,眼见三个女人都要冲出来与自己理论,刘一手把心一横,说了狠话。 “娘,咱们娘几个,一步步走到如今,属实不意。李泌人是好,但,身在官场,权力中心,如同江心漩涡,咱们小门小户的,沾了不好。还记得父亲吗?先前守着祖宅、读书、耕种,那时才是咱们一家人最快活的时候,可打从他中了功名、授了官,领了职以后,咱们经历了什么?地方上九品小官尚且如此,更何况京中皇城之内天子座前。我没那个精力,也没个那胆识,更不想把大好的年华,与他一起披荆斩棘……” 刘一手的嘴,像是开过光一样灵。 果然,端午前后,朝中便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