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1页 《天地为臣》作者:封灵三清【cp完结+番外】 简介: 疯批野心&mdot;但护老婆&mdot;美人攻×温柔病弱&mdot;但能打&mdot;白切黑受 燕秦之战,曾经惊鸿出世的雁朝将军沈孟枝一朝叛国,死得悽惨,被烙于史册,罪不容诛。 世人对其唾骂不已,唯有其曾经的对手、大秦的摄政王,对此人不置可否。 摄政王有一个心上人,是昔年同窗,此生至宝。生得薄艷,眉目温凉,可惜身子骨不好,恰似一枝病芍药。 心上人问:“沈孟枝如何?” 摄政王懒声:“天妒英才,也死有余辜。” 对方又问:“与我比呢?” “那傢伙连脸都不敢露,自然不及你半分。” 以为对方吃醋的摄政王加重语气:“若他还活着,我必手刃之。” 心上人微微一笑,眸色深深。 可真到了那一日,摄政王却僵立原地。 那个日夜可见的人露出一点熟悉笑意,递剑给他,声音平静:“不动手吗?” 摄政王:挖死对头的坟挖出心上人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 1感情线与线齐飞,作者喜欢群像,甜虐苏爽,he 2强强,受病是真的,弱是装的)病美人边咳血边一个打仨 3雁朝(zhao)是受的封号 、相爱相杀、强强、群像、正剧、权谋、双男主、、火葬场、 第1章 死生&mdot;假死八年,一朝夺权 叩门声响起时,沈孟枝正跪坐在神龛供台前,手里捻着新点的三柱香。 ——笃笃笃。 他眼睫颤动了一下,随后睁开眼来,露出一双沉静的淡色眸子。挽袖将香仔细插了牌位前的香炉里,沈孟枝缓缓起身,踏着窗外交叠的猎猎风雨声走到门前,站定。 他左手抵着木门,低声问:“这么晚了,何人敲门?” 外面良久没有动静,过半晌,他耐心将要告罄之时,一个喑哑低沉的声音自门缝处传了进来。 “……孟枝。” 这一句又轻又冷,滚在喉咙底,显得含煳不清,几乎湮灭于唿啸风声中。 但沈孟枝听见了。他瞳孔一缩,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门外静了片刻,随后,又是叩门两声。 “此前我答应过你,此生不会再来找你。”那人道,“可这一件事,我必须亲口对你说。或者,你不想听,就收下这封信。” 随着他话音响起,自门缝中露出一截黄色信笺来。 沈孟枝没接,而是低声道:“你找错人了。世间早没有沈孟枝了。” 他顿了顿,面上平静至极,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你若要给他送信,从这向北走上百里,到燕陵故土雁渡河畔,在最里面的那个坟包前把信烧了,他兴许会收到。” 这便是变相的拒绝。门外人不由沉默片刻,但还是坚持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再牵扯你进来。只是唯独这件事,没有你不行。” 他的声音被风分割得支离破碎,听起来亦近亦远。 “如今大秦国君病势严重,群臣恐朝堂之上再无人作主,便推举出一人摄政。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似是料到沈孟枝不会回答,他轻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曾经的旧秦世子,你我的同窗,楚晋。” 语音未落,天际一道惊雷炸响。窗外黑云滚滚,似以雷声为号令,顷刻间暴雨如瀑。 闪电噼开雷云,青白光芒照入这狭窄内室,将沈孟枝的面色映得苍白。 隔了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楚……晋?” 时隔多年,再提起这个名字,他还是会想起八年前的大雨。 明明那一日,他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在了自己眼前。 明明他曾跪在满地血水间,为了一座衣冠冢,挖得指甲尽断、满手鲜血。 ……难道都是一场梦吗? 神思恍惚间,他听见门外人嘆了一口气。 “楚晋没死。他骗了我们。孟枝,大秦的天要变了。” * 大秦五年,延帝染恶疾。 秦延帝楚观颂自五月前便病重卧床,丞相又紧随其后称病隐居,留下一群群无首的臣子,堪堪维繫了几日安宁,眼看就要到了极限。此时官衔最高、资歷最老的御史大夫李晟便成了主持大局的不二人选,位同副相。 只可惜他刚干了几日丞相的活,还没捂热位子,那本该遇刺而死的楚晋便杀了回来,在太尉和一干武将的拥护下,一跃成了当朝的摄政王。 此举之后,不仅朝堂大震,乡野之间也议论纷纷。但是还没完,楚晋摄政后,甫一上任,就以雷霆手段惩治百官,重肃朝纲。一时之间,风头大盛。 杜昶夫是新上任的奉常,是个掌宗庙礼仪的闲官。上一任奉常几日前刚被这位雷厉风行的摄政王给扔进了大狱,他便被提拔了起来,平生第一遭进了这金銮殿。 放在平日,这的确是值得大摆筵席的美事,只是如今,上赶着也没人来,生怕触了这霉头,一不小心也落得个牢狱之灾。 第2页 杜昶夫缩在一众朝臣之间,听着朝堂上的争论之声,心中叫苦不迭。 他悄悄抬眼望了眼殿中央的位置。那里正跪着一个人。 御史大夫李晟居于文臣首位,听完言官的进言后,冷嗤一声:“不过是些小事,依老夫之见,曾大人自请罚俸一年便是。” 此言一出,跪坐堂中的曾议面色稍霁,忙道:“下官明白。” “御史大人,此举不妥。”言官立刻反驳,“郎中令曾议的罪状不止于此。除下官此前所列数条,还有私自变换城防的举措……” 见状,曾议立刻解释道:“城内有几处守卫薄弱,下官的确意欲调些人去顶上,只是事出从急,还未来得及禀报。” “胡说!你分明是故意不报!”那言官瞪起眼睛,怒斥道,“按大秦律法,城防更替必先上奏,得令后才可施行!” 被他逼问,曾议却直起身,逼视了回去:“诸位大人若不信,大可去城北打听一遭,便可知该处贼寇肆虐,猖狂至极!事出从权,若要等朝令下来,恐怕早就酿成大祸!” 言官气得吹鬍子瞪眼,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你……你……真是罔顾律法、颠倒黑白!” 但这番话下来,群众中为曾议求情的声音渐渐也多了起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曾大人这样做也不无道理……” “的确如此,下官认为,可以从轻处置。” 杜昶夫听着身边的窃窃私语,没说话,因为他知道还有一个人没开口。 果然,下一秒,就听得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曾大人,你是不是漏了点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曾议神色一僵,连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大臣也安静了下来。 杜昶夫向前瞥了一眼,只见群臣之首,一身黑色朝服的摄政王,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曾议的脸上冒出冷汗,却嘴硬道:“下官不明白摄政王在说什么。” “不明白?正好,我也想不通。”楚晋笑了下,“一介掌管警卫的郎中令,换防不从宫里抽取侍卫,怎么倒把梁王的兵给请来了?” 这一句话恍若一道惊雷,将众人惊了个彻底。大秦有关兵力的调取规律极严,亲王手下的兵绝不可换入京城兵防,目的就是为了防止逼宫事变。曾议此前避重就轻,意图就是要把这件事瞒下去。 他原地怔了片刻,脱口道:“不可能!” 自己明明已经将那支兵的身份掩盖得极好,怎么会被发现? 曾议脑中一团乱麻,神智恍惚地一抬眼,正对上楚晋居高临下的视线,瞬间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心凉了下去。 他一开始就发现了…… 有人提问道:“那摄政王以为,该如何处置曾议?” 私自换防不是小事,何况换的还是梁王的兵,埋的什么心思,实在不敢细思。 一直站在旁边,目睹了形势变化的李晟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开口道:“曾大人此举,的确违了大秦律法,但定罪之前,还需问过梁王……” 他还没说完,楚晋便已然开口,声音含了点笑:“杀了吧。” “……” 虽然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众人心里还是齐齐一跳。 李晟神色变幻了一阵,咬牙切齿道:“摄政王!此事还不好定夺。” 楚晋微微侧过脸,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平静道:“危及国本,有什么可商榷的?” 李晟触及他冷漠的眼神,忽而一怔,思绪一瞬间被扯回了几月前。 也是在金銮殿,也是这个人,不同的只是他的身份。 那时他还只是世人眼中死去多时的世子,奇蹟般地死而復生了过来,踩着夕阳如血,在万人拥护下一步步踏上金銮殿,摇身一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这太古怪了…… 楚晋当年的死,丞相和他都有目共睹,也彼此心照不宣。可他为什么会活过来? 李晟拧起眉毛,暗暗压下心中疑虑,只是又多了几分忌惮。 若不早日除之,恐怕后患无穷。 想到这里,他看着已经面如死灰的曾议,开始思量起今后的对策。 等到侍卫将人拖下去,众人已是大气也不敢喘。倒是那之前进谏的言官,小心翼翼道:“曾议一死,郎中令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楚晋略一思索:“空着吧,让属官先顶上,等到有合适的人选再说。” “那梁王那边……” 不消说,众人也心知肚明,此事恐怕与梁王脱不了干系。但他手握重兵,一时之间,竟也无法奈何。 楚晋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挑了挑眉:“我可没说这件事与他有关系。” 但没说不等于没有,如今摄政王对于梁王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自然不好在这件事上与他撕破脸。 “梁王忙于戍边,这种事情,就不用麻烦他了。”楚晋淡淡道,“曾议私换城防,以死伏罪,以儆效尤。” 顿了顿,他看向李晟,问:“御史大人以为如何?” 第3页 李晟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深吸一口气:“如此安排,也好。” 众人默不作声,只听得二人一言一句定了一人生死,不由得暗嘆局势变换之快。 杜昶夫站在下面,手心捏了一把汗。他知道当今朝堂之上势力纷杂,楚晋收拢太尉,手上掌握一半兵权;御史大夫李晟似与丞相一派,笼络文官,与楚晋分庭抗礼。这样的事,恐怕日后只多不少。 他也是时候该给自己找个后路了。 作者有话说: 我是大秦摄政王,我的老婆忽然说他是我的仇敌,卷了我的全部家当跑路了,我苦心经营数年,只为把他抓回来让他生(囚)不(禁)如(捆)死(绑)。三连一下,v我海星,聆听我的计划(*^▽^*) 正文已完结!欢迎点进专栏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新文~ 接档文: 《作古》师徒年上脆皮攻x疯批受 想要大家的收藏和海星(????) 第2章 风云&mdot;大秦反贼?愧不敢当 下朝后,杜昶夫立刻追上了准备离宫的御史大夫。 他此前就已经与李晟多有接触,只是如今不同,他是要来投奔的。李晟也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意,只淡淡扫了眼他,道:“杜大人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杜昶夫擦着汗,低声道:“御史大人也看到了,今日朝堂上,摄政王处置了曾议。其实……下官觉得,曾议罪不至此。” 李晟冷笑了一声:“连你都能看出来曾议不该死。可怪就怪在,他站在了楚晋的对面。” 闻言,杜昶夫打了个冷战,声音又弱了三分:“这……” “不过,你放心。他得意不了多久了。”李晟缓缓道,“再怎么说,他也不过是一个摄政王。陛下如今只是染疾,等到海外的仙师来了,他这位置自然做不长久。” 杜昶夫连连点头:“李大人说的是。我只听闻朝中派了几位使臣去寻医圣,不知何时能返啊?” 李晟抚着鬍子,胸有成竹道:“快了。”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有人问:“什么快了?” 听闻这个声音,正陪笑的杜昶夫表情一僵,手里的笏板险些因为不稳掉到地上。他略显僵硬地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人的样子,就立刻双腿一软,向那人跪拜一礼:“下官参见摄政王。” 楚晋似乎只是下朝后偶然路过,斜睨了他一眼,随口道:“起来吧。” 杜昶夫忙不迭地爬起,过程中不慎与摄政王对视了一眼,瞬间满头冷汗地重又低下头去。 即使是对这位摄政王再不满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张绝佳的皮囊。虽然笑意深深,但是骨子里的冷意与漠然却沖淡了这种五官艷丽带来的阴柔,显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凌厉,像是一把漫不经心、收放自如的长剑,隐在剑鞘之中,不知何时就会锋芒毕露。 “别来无恙啊,御史大人。”摄政王看向李晟,眸光浮沉不见情绪,“眼见二位方才交谈甚欢,不知是在说什么?” 李晟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杜昶夫只得顶着两头压力,一咬牙,硬着头皮道:“回摄政王,下官几日前收到了李大人府上公子百日宴的请柬,适才又问起时间,李大人才说‘快了’。” 他虽然是新上任,却也通晓这宦海中的暗潮涌动,李晟显然是想藉此机会逼他摆明立场。 闻言,摄政王轻飘飘瞥来一眼,虽然唇边还挂着一点笑意,但眼神却冰冷彻骨:“哦,我问你了吗?” 杜昶夫浑身一僵,姿态伏得更低了。 忽略掉满头大汗的杜昶夫,楚晋转而换了一副十分自然的语气,似笑非笑道:“想不到御史大人府上的小公子已经快满百日,这样大的日子,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呢。” 李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摄政王放心,请柬不日自会送到府上。” 二人语气言语都无不妥,可杜昶夫夹在中间,仍是苦不堪言,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生怕被这两人给波及到。却听一声轻笑自头顶传来,不带一丝情绪,却听得他一阵头皮发麻。 摄政王扯了下唇,收回视线:“那就好。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 等他走后,那种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也终于散去,杜昶夫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气也顺畅了不少。 李晟看着摄政王徐徐远去的背影,忽而道:“杜大人,你觉得他会是哪种人?” 杜昶夫一愣,继而苦笑道:“御史大人,这还是下官上任以来第一次碰上摄政王本人,说实在的,下官实在怕哪日就步了上任奉常的旧尘,落到摄政王手里,岂不就无力回天了。因此,下官是真心想投靠御史大人,不为别的,单单是求一个出路罢了。” 李晟这才将目光缓缓移到了他身上,审视片刻,道:“可以。” 他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问:“大秦今年祭祀的地点,你知道么?” “这……”杜昶夫一愣,“下官倒是不知。” 却听李晟一顿,道:“秋江。” 闻言,杜昶夫神色一变:“秋江?那不是燕陵的……” 如今大秦虽已建立五年,可在从前,天下还不是一统的局面,而是分割成了旧秦、燕陵和代国三个势力。后来旧秦灭代国、并燕陵,才在这片土地上建功立业,改称大秦。 第4页 而秋江,正位于燕陵故地。 选在燕陵故地祭祀,未免太过荒唐…… 他这念头刚一闪而过,却见李晟注视了过来,竟然罕见地露出了一点笑容:“这地方,是楚晋选的。” 杜昶夫愣住。 “这件事,越多人知道越好。最好让徐太尉和那几个归附楚晋的大臣也知道。”李晟笑容愈来愈大,眼角的皱纹也愈发加深,“七日后,秋江画舫游船,便是他们内耗的最佳时机。” * 宫门内,一位宫人打扮的女子匆匆闪身而过,走至角落后,从怀中掏出一块圆润石子,在宫墙上轻轻敲了起来。她的手法娴熟而古怪,乍一听去显得杂乱无章 ,仔细分辨时,却能听出断断续续的节奏来。 与此同时,宫墙外停着一辆马车。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贴在墙边,细细辨认出了敲击声中传递的信息后,将两指抵于唇前,自舌间熘出一声清亮的哨声,模仿黄莺啼鸣,活灵活现。 那宫人听闻之后,像是得了吩咐一般,悄悄离去。 少年转身翻上马车,掀开后厢的车帘,露出其中人影。那人一头黑髮如瀑,高高束于脑后,玄色衣袍在坐席上如墨色铺开,衣料上金线绣落的云纹在其中沉浮,似沧浪翻涌、日照初云。少年进来时,他正微微侧脸,目光落在窗外不知某处,神色倦懒地看着风景。 正是大秦新任的摄政王,楚晋。 听闻响动,楚晋瞥来一眼:“怎么说。” “你走之后,”听夏在他对面坐下,“御史大夫和杜奉常又私下交谈许久,似乎在密谋什么。” “哦。”楚晋继续偏头看他的风景,“毫不意外。” 随着外面车夫马鞭一扬,马车缓慢动了起来。听夏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胥方城,准备一下几日后的祭祀事宜。” 听夏听得皱眉:“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办这次的秋江画舫。谁不知道秋江是燕陵故地,你执意去那里祭祀,祭的是……” ——祭的是燕陵吗? 听夏没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他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楚晋突然转过头来,神色淡淡地看了过来。 “外面都这么传?”楚晋问。 听夏被他那一眼看得收敛了些,但仍是没好气道:“何止,私下里都传疯了。说你是大秦反贼、朝中逆党,与那些燕陵残军旧党暗中勾结。不用查都知道,这背后肯定有李派的手笔。” “徐瑛呢,他什么反应?” “徐太尉倒是没说什么,但是难免有人坐不住。”听夏说,“当初你为了坐上摄政王的位置,许给那些人多少好处,还没忘吧?若是动了大秦根基,也就触及了他们的利益,能不急吗。” “斗筲之徒,不足与谋。”楚晋毫不在意,“知我者,自然信我此生甘为大秦死。那些心怀鬼胎、反被激将之人,想来还是因为从前的事,对我心有芥蒂,竟然相信我会復辟燕陵,呵。” 他轻轻扯了下唇,是一个极尽讽刺的弧度。 听夏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知道这是他的禁忌,顿时噤声不言。 “肃清了看得见的敌人,就该防一防萧墙之变了。”楚晋瞥了眼一边缩得像个鹌鹑似的听夏,“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去秋江祭祀?当真闲的没事去祭一个没落亡国吗?” 听夏立刻给自己找台阶下:“我这不是考虑不周吗?要是能猜透你的心思,那我还做什么侍卫,做你军师好了。” 楚晋闻言,似笑非笑打量他一眼,道:“算了,你做军师也是拖累我。” 说完他也没理会听夏的反应,从托盘里捻了一颗葡萄,不紧不慢地剥去果衣:“李晟想借题发挥,引发他们对我的猜忌,勾起我们内斗,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恐怕他这想法难以如意了。” “你准备怎么做?” “如今大秦境内势力纷杂,除了朝中我与李晟等人的对峙,四海还有代国、燕陵余党虎视眈眈。别的不提,秋江画舫一事,燕陵那些人定然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想必会有所行动。” 楚晋淡定地将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入口中,声音平静:“到时候,三方汇聚,多热闹的场面。何不藉此机会,杀叛贼、斩二心、清残党,震慑天下?” 饶是听夏跟在他身边多年,也听得心下森然,久久不能言语。 倘若李晟知道楚晋打的是这个主意,恐怕连肠子都要悔青了。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没人知道里面的人正筹谋着一场多大的风云。年轻的摄政王拿起手巾,随手擦了擦指尖沾上的汁水,目光越过窗纱,遥遥不知落向何方。 他支着下颌,语气莫名,令人捉摸不透—— “燕陵啊……还真是好久没回去了。” 第3章 善恶&mdot;所谓善恶,皆在人心 胥方城是燕陵故城。自四年前旧秦吞併燕陵,彻底结束了鼎立之势,同年旧秦国君称帝,建立大秦,迁都封灵。此外,基本保留了从前的城池规划,胥方便是其一。 燕陵故地位于大秦西南,山多地险,易守难攻。其最北部的燕陵十二峰,形成了一道浑然而成的天堑,将燕陵故土环抱在内,可谓有崤函之固。 第5页 胥方正位于燕陵十二峰腹地,四面环星阑、玉摇、褐山、南柯四座山峰,地处秋江之阴,地理位置绝佳。虽然受地势所限,城市规模偏小,但城里却热闹非凡,大多是听闻燕陵十二峰美名已久、前来游歷的行客。 此时,略显拥挤的街道上,有两个人正不紧不慢地闲逛着。 “这就是胥方啊,”听夏语气听上去很新奇,“果真青山绿水,钟灵毓秀。” 他身旁,楚晋很敷衍地随口“嗯”了一声。 “你之前在燕陵的时候……” 还没问完,听夏勐地反应过来,自觉停了话头,暗暗看了楚晋一眼。见后者对此没有什么反应,他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地问了出来:“你之前来过胥方吗?” 楚晋顿了顿:“待过几年。” 他语气不咸不淡,听夏咂摸了半天,也没咂摸出他话里是什么感情。好奇心作祟,听夏又问:“总要有个偏好的吧,这地方你喜不喜欢?要是喜欢,咱们就多逛几圈,下次能来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 他问完,越发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能探探楚晋口风,又显得格外体贴。 楚晋瞥了他一眼,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笑意不变:“哪那么多废话?跟着我走就是了。” 听夏:“……” 暴君。 两人简单易了容,如今走在街上,倒也没有先前那般突兀,看起来就像是出游的富家公子。虽说胥方如今已被大秦接管,但仍保留着燕陵时候的风土民俗,百姓热情淳朴。 城内水道纵横,不时有载满客的小舟摇摇晃晃顺河道而下,激起一簇簇水花。两岸围满了热情洋溢的小贩,还有三两成群的浣衣女,没等一会儿,船客怀里便堆满了或送或买来的瓜果,还有少女的贴身香囊、香帕等物。 听夏看得心痒,不自觉就停下了步子,满眼期待地看向楚晋。 后者跟他对视一秒,又扫了眼那满载而归的小舟,很扫兴地说:“我不去。” 听夏失望了一刻,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 “怕船沉。”楚晋回答得简短且理所当然。 听夏原地呆了几秒,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简直要气笑了:“怎么可能?你也太自恋了!” 楚晋没理他,脚步未停,留给他一个不容置喙的背影。听夏暗自赌气了一会儿,便又悻悻跟上,走一步三回头,就差把不舍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今日的任务是在城里收集消息,打探胥方内部最近的情况,不要节外生枝。”楚晋边走边说,“明天就着手准备秋江祭祀事宜。” 二人路过一间茶楼,楚晋随意往里面看了一眼,随即停了步子。 站在门口揽客的茶小二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来,满脸堆笑道:“二位客官,品茶么?咱这隽水阁可是全胥方城最大的茶楼了,今个儿还请了从前名满燕陵的说书先生来讲胥方旧事,那可都是市面上找不到的话本!” 楚晋忽略掉他的喋喋不休,目光在几乎人满为患的大堂扫视一圈,忽然问:“你这原先不是叫红袖楼吗?” 那茶小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嗨,红袖楼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掌柜的一家老小几年前在战乱中让流匪给害了。后来我们掌柜就盘下了这里,改叫隽水阁了。不过听起来,客官您之前来过胥方啊?” 楚晋看了眼门口那巨大的牌匾,确确实实写着三个大字——隽水阁。 他脸上看不出情绪,视线在牌匾上停留片刻,半晌,说:“上两壶你们这最好的茶。” 茶小二立刻笑逐颜开:“哎好嘞,客官您里面请——二楼有雅座。” “不用了,”楚晋道,“我们就在大堂。” 二人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大堂中所有茶客的神情动作,也有利于他们搜集信息。 对桌是两个书生,满腔文腐之气,听夏听得没趣,恹恹地喝完了一整壶茶水。好不容易捱到那俩书生结帐走人,没隔多久,旁边那桌又坐下来两个行客打扮的人,他们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听夏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哎,听说没,过几日胥方要办画舫游河,就在边上的秋江。” 他的同伴道:“游河?这不是挺常见的吗。” “不一样,这次阵仗可大的很。”那人神色略显浮夸,“上头那几个大人物都要来,尤其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那位!听说这次就是他的主意。” 闻言,听夏不忍直视地回过头来,在他对面,“风头正盛的那位”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放凉的茶水,不置可否。 说话的两人没有注意他们的神色,继续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此话怎讲?他为何选这小小的胥方城?” 听到同伴的问题,那人似乎一下来了精神,鬼鬼祟祟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从旁人那里听来个传闻,说那位其实暗地里跟燕陵反贼有所勾结,妄想復辟燕陵!别看他现如今掌的是大秦的权,之后这天下,保不准姓楚还是姓萧!” 他声音虽小,但楚晋和听夏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辨别起来毫无障碍。几乎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听夏就变了脸色,下意识去看楚晋的表情。 第6页 后者手中把着茶盏,目光在浮浮沉沉的茶叶上停留一瞬,倏尔笑了。 听夏从这笑容中读出了三分冰冷的杀意,但却转瞬即逝,仿佛是他的错觉一般。即使如此,听夏还是下意识地坐直了一些,十分自觉地给楚晋倒茶。 这须臾的杀意自然没有影响到对桌那两人,他们仍无知无觉地说着话。 “怎么可能?”同伴一脸惊疑不定,“再怎么说他也是曾经的旧秦世子,当今圣上嫡子,去帮敌国?疯了吗?” 那人奇道:“莫非你没听说过?” “什么?” “那位与燕陵的渊源啊!”那人略微激动起来,“他还是旧秦世子时,可是在燕陵做了整整三年的……” “锵”地一声,惊堂木一拍,余音绕樑,将他的后半句话淹没在回音中。 大堂内静了一静,随后众人纷纷向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原本空置的讲古场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身着蓝衣,手执纸扇,扇面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柳字。 旁边有人低声交谈道:“竟然是名嘴柳成荫。” 此话引来有人点头赞许:“多少年未听他开口说上一回,今天可真是赶巧了。” 那名嘴柳成荫年逾耳顺,一旦站在讲古场上,却是神采奕奕,声如洪钟:“诸位看官,自柳某人做这行以来,已有四十余载。各位可能有所不知,柳某人祖籍便在胥方,自这城内转了几遭,倒想起了一些旧事。今个儿便说几回这胥方旧闻来给诸位听听。” 此言一出,台下掌声雷动,看得出这柳成荫在说书界的名声确实不小。 听夏来了几分兴致,余光瞥见楚晋正徐徐斟了一杯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柳成荫对众人的捧场很是满意,“唰”地一声收起摺扇,正色道:“既如此,柳某人就从胥方建城讲起。” “诸位皆知,胥方乃是燕陵古城,已有百年歷史。但又可知,胥方这二字是如何得来?” 台下有人疑道:“不是因为那胥方城外有一处天然而成的石台,叫做胥方台吗?” 柳成荫笑而抚掌,摇头道:“是,也不是。无论是此城,还是石台,皆是因一人而得名。”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他徐徐道来:“传闻数百年前,天下只有二国,毕国和渚国。为了争夺粮田城池,两国之间战火不断,足足对峙十年有余。” “胥方,便是那时一位女子的名字。其母为渚国人,其父则是毕国人。两国开战之后,其父被召至军伍,胥方则随其母逃难到渚国一处小山庄内——”柳成荫指了指自己脚下土地,“便是这里。” “可惜好景不长,未过几年安稳日子,毕国的军队就打到了这里。为了保护山庄,胥方一介女流,竟率领一众男儿发起夜袭,夜斩敌军将领于帐中。渚国的主将听说后,有意扶持她,便将她收为副将,负责镇守城池。” “却未曾想,毕国为了干扰胥方判断,竟杀了其父,将头颅悬于城墙之上。胥方无比悲痛,一时不敌而溃军,城门失守。” 说到这里,柳成荫沉沉嘆了口气。台下诸人早已屏气凝神,沉浸其中,见状忙问:“然后呢?” “胥方战败,渚国大震。别有用心之人藉机散布谣言,说胥方不遵女诫、不守孝道,实为渚国之耻。毕国也不断施压,多次要求渚国处置胥方。胥方就这样从一代巾帼沦落至一枚弃子,可悲可嘆。” 柳成荫摇了摇头,声含哀恸之意:“在被两国抛弃之后,胥方一人持一剑,行至曾经生活的山庄前,于石台上自刎而死——便是那胥方台。” 说到这里,他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胥方死后,一夜之间,竟从毕、渚两国之间拔地而起十二座山峰,连绵不绝,形成一道直入云霄的天堑,将她曾为之徵战的故土环环抱住。百余年来,无人可破此屏障!” 台下一片哑然,半晌,才有人问:“便是那燕陵十二峰?” 柳成荫点头:“正是。” “胥方城,也是因胥方这一传奇女子而得名!” 众人先是一静,随即譁然。 听夏也听得入了迷,心想这名嘴果然不一般,讲得他心潮澎湃,忍不住为胥方这奇女子的命运感到不甘和惋惜。 心口沉闷,他灌了一口茶水,也跟那群茶客一样,长嘆一口气。 楚晋看了过来:“怎么?” “没什么,”听夏闷闷道,“就觉得……渚国和毕国那群傢伙也太不是人了。” 楚晋伸向茶盏的手一顿,目光落入姜黄茶水中。平静水面正朦胧映出自己的倒影,随着他手指微动,层层盪开一圈涟漪,将那人影冲散了。 “是吗?”他自言自语道,“你也这么想?” 听夏没听清:“什么?” 楚晋没有立刻回答,微垂着头,眉目敛在阴影里,神色模煳不清。半晌,他忽而展颜,一抹笑意自他眼底湖水般漾开,波光粼粼地舒展到眉间唇角,潋滟不绝。 “我说……”他盈盈笑着,“就凭你刚刚那句话,我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第7页 听夏原地僵住,对上他的眼神,一股寒意顺着嵴梁骨直直蹿上天灵盖。 他此时才惊醒,自己面对的人是大秦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摄政王,是从权谋纷争、尸山火海中走出来的上位者,是朝堂一日斩三臣的冷血权臣。哪怕他表现得再与常人无异,也终究是尊卑有别,只消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捏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见听夏怔愣不语,楚晋端起茶水,低声道:“世间本就不可轻言善恶。你以为胥方是善,可在毕国百姓眼中,她就是夺人性命的恶鬼。你觉得毕国是恶,可若论起征讨他国,大秦何尝不是又一个毕国?” “方才你说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你骂了养育你的国家,倒反过头来可怜燕陵吗?” 听夏瞳孔骤缩,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若大秦不胜,会死的人就是你我。”摄政王眸光沉沉,“记住你的立场。” 听夏喉结动了动,良久,才声音发涩地回了个“是”。 “不过……”楚晋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出几分兴致来,“这傢伙口中的胥方,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 “谁?” 听夏见他凝神思索了一阵,随即释然,淡淡吐出几个字来—— “沈孟枝。” 第4章 遗风&mdot;“我不信缘分。” 听夏听得有些迷茫:“沈孟枝?” 他搜肠刮肚半天,终于想起了这一号人物:“他不是燕陵叛将吗?跟胥方哪里像?” “没什么,”楚晋被他问得回神,自然而然地揭了过去,“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二人交谈之际,台上柳成荫已经讲到了褐山书院。他神情略显激动,说了大半天,连桌上的茶水都没动一口,仍站在讲古场上侃侃而谈:“……若说这褐山书院的歷史啊,和这褐山的年岁比也不相上下。当时有一个叫璇玑的道人,云游四方,行至褐山脚下时,见此地山清水秀,便止步于此,建了一座小道观,静心修炼。” “那时褐山的乡野尽是些因战乱流亡的百姓,民智未开,同类相食。璇玑不忍见百姓一片水深火热,便在道观设学,宣明教化,授以渔鱼、田耕之道,百姓感恩戴德。后来,璇玑驾鹤仙逝,道观由一代代弟子延续下去,几百年来,慢慢演变为今日的褐山书院。” 说罢,柳成荫摇了摇头:“只可惜,如今的褐山书院,已不是寻常百姓能求学之地。非得是王室显贵,亦或天赋卓绝之人,才有资格入学。” “若说这褐山书院出过哪些大人物啊,那可就有的讲咯。”他撑开摺扇,摇头晃脑地细细数来,“莫说神医曲九、大儒穆凭栏等人,燕陵的帝王将相,尽数师出于此。甚至还有那当今大秦的摄政王——” 柳成荫点到为止,见台下茶客譁然,意味深长地摇着摺扇,笑而不语。 他这边安静下来,底下可就吵翻了天。众人纷纷猜测起来,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那位如何又与褐山书院扯上了关系?” “这你有所不知,那位还是旧秦世子之时,在燕陵做了三年质子,听说其中大半时间都是在胥方活动。” “原来如此,看来他便是那段时间进了褐山书院。” “其中莫非有什么说法?” “虽说那时两国是质子外交,但燕陵国君自然不放心他留在湘京,便藉口把他安置到了褐山书院。一来远离都城避其眼线,二来可以限其行动,三来借书院试探其深浅,可谓一举三得。” “没想到……我原先听见有关那秋江画舫的传闻,还嗤之以鼻,如今看来,那位与燕陵的关系恐怕没那么简单。” “是啊,他既然在胥方生活多年,此次地点又选在秋江,究竟是什么意思?” …… 柳成荫站在讲古场上,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忽然察觉到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这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虽然不知缘由,竟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他终于找对方向时,却见那一桌上已经空荡无人,只剩两杯凉透的茶水,和搁在一旁的十两银子。 * 听夏默不作声地走在街上,再次路过那撑船的船夫时,竟也罕见地没有出声。 倒是走在他前面的楚晋微微一顿,转过身来,神色平静道:“去查查那个说书的底细。” “你觉得他是李晟找的人?”听夏愣了一秒,反应过来,“也是,不然他也没那个胆子。” “看来李晟早就在胥方城里布置好了人手,”楚晋笑了一下,语气难辨喜怒,“费尽心思编排这些陈年往事,真是难为他了。” 听夏神色一凛:“我去逼问那柳成荫,把他们抓出来。” “不急,按照先前放出去的消息,我现在应该才到毗陵城,到胥方仍需三日。正因如此,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你要去了,必定打草惊蛇。” 楚晋随手拿起路边小贩摊上的一张面具,轻描淡写道:“且让李晟等人再得意几天。” 这面具呈玄青之色,质地温凉,做工精细,比之宫内匠人也不相逊色,落在楚晋手中,更衬得他手指莹白如玉。 第8页 那摊主见状,立刻凑了过来,不遗余力地推销道:“公子好眼光!小人家中祖上三代都是手艺人,这摊上的面具啊,在胥方城都是顶好的。尤其您手上这张,上面那可是蟠螭纹,最是繁杂难绘,您大可在这城里转上一圈,小人敢打包票,除了我这摊子上,再寻不到一个比这好的了。” 听夏半信半疑,小声道:“有这么好?” 闻言,楚晋难得解释道:“胥方的面具,是天下一绝。连宫中匠人也不能相比。”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从摊上选了一张银红面具,递给听夏,道:“这两个面具,我要了。” 听夏交了银子,趁那摊主喜笑颜开地找钱的时候,一头雾水地问:“你真买了?为什么要买面具?咱们又用不上。” 楚晋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面具。他视线定格在面具上,因为出神,目光显得轻而没有实质,即便是听夏也能感觉得出他的心绪已然不在这里。 “我忽然想起来,今夜是胥方的上元节。” “上元节?这胥方与别处有什么不同吗?” “燕陵故地地势割裂,城与城间人力难通,没有一套约定俗成、广为接受的文化。各地民风民俗大相迳庭,很多都融合了地方特色。在胥方,上元节夜里,百姓都要佩戴面具出游赏灯。对年轻男女来言,这面具还有另一层含义,如果碰巧遇上跟自己面具相同的人……” 他顿了顿。 听夏正听得起劲:“就怎样?” 楚晋却道:“剑借我一用。” “哦。”听夏下意识把自己的佩剑递了过去,却见他想也不想地拔剑出鞘,眼前寒光一闪,那做工精美的面具就被削下了一块,变成了残缺的半面。 听夏瞪大眼睛:“你做什么?!” 他偷偷瞄了一眼边上忙前忙后的摊主,庆幸他没看见这一幕,不然恐怕要背过气去。 楚晋把佩剑扔回他怀里,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半张面具,补充完整了他先前的话:“……在胥方,上元节夜里,面具一样的两人,便被视作有缘人。” “所以你……”听夏慢慢明白过来。 “缘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太过虚渺无靠,所以我从来不信。”楚晋扯了扯唇角,扬了扬手中面具,“如此一来,就省了很多麻烦。” 听夏想了想,竟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看着那因残缺了一半而显出几分独特之美的面具,诚心诚意道:“那你今夜恐怕是找不到一个有缘人了。” 楚晋笑了一声。 此时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渐多了起来。远处残阳西落,将绵延入云的燕陵十二峰映出三分血色,最终却随着天光消逝逐一减淡,没于山顶皑皑白雪。夜色一寸寸压下来,随后灯火渐起,四散城中,映得天边微亮,似浓墨化开一角。 圆月初升,又朦胧于一片裊裊炊烟中。 胥方似是醒了过来,一时之间变得热闹非凡。二人走在街上,两侧的商贩不减反多,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其中不乏耍刀弄枪之人,一套吞剑喷火的流程下来,很快就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叫好声雷动。 这一路上,二人也见了数不清的面具摊子,却真如之前那摊主所说,没有一个能比上他家的手艺。 楚晋戴着那张被削掉一半的玄青面具。面具将他过于凌厉的眉眼遮掩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漆黑无波的眸子。下半张面具因为被削掉,露出了线条流畅的下颌和嘴唇,在灯火微映下染上了几分暖色,沖淡了上位者的冷漠傲慢,竟荒唐地显出几分柔和。 面具似乎尘封了他那生杀予夺的身份,让他短暂地变成了一个与旁人无异的、会过上元节的普通人。 听夏从前就听有人夸过摄政王的美貌,就算之后成了他的贴身心腹,也一直因为主僕关系而心无杂念,直到今日,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此言非虚。 正想着,楚晋忽然偏头看过来一眼:“看什么呢?” 听夏知道楚晋不喜欢旁人评价他的长相,自然不敢把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说出来,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道:“呃,你后面看起来挺热闹的,要不去看看?” 楚晋向身后瞥了一眼,那边围了一群人,声音吵闹得很,不知道在干什么。 听夏见他神色,觉得他估计是不感兴趣,于是补救道:“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要不还是走吧……” 话音未落,旁边便有两人匆匆路过,边走边说:“前面好像要打起来了。” “听说是一个行客,喝醉了酒发癫呢。” “对面那个还是褐山书院的人,这下麻烦可大了。” “那这事可大了。走走走,去看看。” 楚晋看着二人行色匆匆的背影,已经到了嘴边的“回客栈”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变成了:“走。” 听夏迷茫地抬起眼。 楚晋已经朝人群那边走了几步,声音淡淡地传到他耳边:“去看看哪个不怕死的傢伙在褐山脚下闹事。” 第5章 故人&mdot;缘分来了神仙也挡不住 二人走得很快,闹事的地方离得也不远,几乎还有十几米的距离时,便听见有人高声道:“妈的,你听不懂老子话是不是?” 第9页 听夏被这粗鄙的用词刺激得皱眉,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定格在人群中央一个面色酡红的男人身上。 男人一身行客打扮,身后负剑,脸上戴着一张玄色面具,虽然浑身酒意,神色中却透漏出几分诡异的兴奋,直勾勾盯着对面的人。 听夏顺着那方向看去,一怔。 对面那人一袭珍珠白袍,长身玉立,芝兰玉树,戴着一张与楚晋脸上一模一样的玄青面具,只是他的还完好无损,楚晋的只剩了一半。他微微侧身站在一处药材摊子前,对身边的人视若无睹,摊主已经被这场面吓得没了影,他就自顾自地挑着药材,不言也不语,连一眼也没分给身后那醉酒的行客。 行客被他的漠然激怒,冷笑道:“你不说话也没用。我与你所佩戴的面具相同,按胥方当地的说法,便是有缘人,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 他这套逻辑实在可笑,周围有人看不过想上前阻拦,却被身边的人拦了下来:“这人虽是个酒疯子,却还是石城郡守座下门客,你小心招惹了他遭其记恨。” 被拦的那人面现犹疑之色:“可就这么任他在褐山脚下闹事?” “唉,褐山书院关门之后,早不復往日风光,也难怪有人放肆起来。” 一来二去,听夏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翻了个白眼,低声嘲讽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过就是见色起意仗势欺人罢了,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他说完,等了半天,没等到楚晋反应。疑惑抬头看时,却发现他神色阴沉,唇角那亦真亦假的笑意荡然无存,目光紧紧盯在那白衣人的身上。听夏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其中纷杂的情绪有如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时间僵在原地。 那白衣人挑好了药材,转过身来,神色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人:“劳驾,让一下路。” 他虽然只露了一双眼睛,但肌肤温润清亮,如暗处明珠,映照得昏暗夜色都亮了亮,依稀可窥见面具后的风姿无双。 行客见状,心中恶念愈发坚定,暧昧笑道:“这就急着要走?你我缘分还没定下来呢。” 白衣人凝神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葛根二两,生姜二两,烹煮服下,可醒酒;肉苁蓉二两,巴戟天、菊花、枸杞各一两,四味晒干,研为末,日服两次,可明目。” 众人一开始还面露迷茫,听到最后,不由悄悄忍笑:“这是变着相骂人呢。” “可不是!我看这两人面具,分明不同,偏他一口咬定是一样的,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是该好好治一治眼睛了。” 眼见周遭嘲笑声越来越大,那行客面色涨红,忽然拔出剑来,恼羞成怒道:“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 剑一出鞘,楚晋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 白衣人被雪亮的剑尖指着,面色却丝毫不变,只是平淡陈述道:“让路。” “敬酒不吃吃罚酒……” 行客怒极反笑,手中长剑勐地向前刺去:“巧舌如簧,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最后一个字还未吐出,却在他口中变成了一声惨嚎。只见一枚银质髮簪自暗处咻地射出,尖锐的簪尖顺力刺入行客左臂,仍去势未减,又于眨眼间依次贯穿其脸颊两侧、右臂,然后“铮”地一声没入远处树干七分。 长剑脱手,勐地砸在地上,发出清亮一声。 白衣人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收起了袖中没来得及射发的石子,抬眼在人群中看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动手那人的踪影。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回过神时,行客已经哀嚎着滚倒在地,脸颊和双臂几个肉洞血如泉涌,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唏嘘之时,白衣人却捡起了地上的剑,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一剑斩断了面具的下半截,露出精緻玉琢的下颌和一线浅色的唇。 他戴着这半副面具,走到行客面前,居高临下道:“现在,还像吗?” 那行客趴跪在地上,脸上血与泪混在一起,因为脸颊破了两个洞,说话都含煳不清,丝毫没了方才的风光:“不像……不像了!是我一时起意,不识好歹!救……救我,我是石城郡守的人!” 白衣人恍若未闻,将剑重扔回地上,脸上露出了一丝倦意。他拿起自己挑好的药材,轻轻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然后走到某个方向,低声道:“劳驾,能让一下么?” 上一个被这么问的人已经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了。众人暗自打了个寒战,齐刷刷让出一条路来。 白衣人看着那条足有两人宽的路,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但最终没说什么。等他离开后,众人见此事已了,也就四散开来,至于那个重伤呻吟的行客,则被人转送去了县衙门上。 * 听夏心情忐忑地走在楚晋后面。他觉得自己跟来胥方就是个错误,这一路上不知道触了摄政王多少霉头,要不是命硬,脑袋都该掉十几回了。 一想到这,他就恨李晟恨得牙痒痒——这老匹夫果真阴毒,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针对楚晋而来,纯粹是拿那些难见天日的陈年往事膈应人。 楚晋先前有没有被膈应到他不知道,但最后这一遭,大抵是动了真怒的。 第10页 摄政王这些年来韬光养晦、敛尽锋芒,端的是不动声色,哪怕杀人,借的也是他们这些锋利的刀,自大秦立国以后,听夏就从未见他亲自动手过。 但是刚刚他看得真切,楚晋那一簪,用了起码六成的力道,莫说人骨,连石头都要裂开条缝来。 听夏边想着,边屡次偷偷拿眼瞄他,被后者抓了个现行,楚晋侧脸,似笑非笑看了过来:“我脸上有花?” 听夏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他也不敢细问刚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直觉告诉他,要是真问出了口,恐怕真就小命不保了。 楚晋望着远处沉沉夜色,半晌,冷不防道:“方才那一簪,是不是射歪了?” 他问的奇怪,听夏立刻心领神会:“那人还有口气,送到县衙府上了。” “这么晚,就不用县衙大动干戈了。”楚晋语气随意,“你去处理一下。” 听夏明白自己这是来活了,兴奋地应了下来,紧接着又犹豫了一下,问:“那你去哪?” 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前,楚晋倒从未动过去哪的念头。胥方城不算大,没有大秦都城封灵的繁华昌盛,再加上他在这里生活过五年,对这里的门店如数家珍,未免兴致缺缺。 他动了动唇:“我……”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身前传来一道稚嫩童声:“娘,我见过这个面具!” 那戴着一张兔子面具的女童指着楚晋,兴沖沖地对着身旁的妇人说着。妇人忙拉下她的手,满怀歉意地看向楚晋:“公子,对不起,小女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 楚晋摇了摇头,表示无妨,却听那女童小声嘀咕道:“明明就是一样的嘛!连断的地方都一样……” 他抚过面具断面的手指一顿,陷入了沉默。 听夏难得见楚晋吃瘪,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一想到当初他斩断半截面具时的淡定自若,简直就是在啪啪打脸,谁能想到那白衣人随手一剑,竟得到张相同的面具,一丝一毫,分厘不差。 他正乐着,却听楚晋道:“我回客栈。” “还有,你若是再磨蹭,”他轻轻瞥过来一眼,看得听夏一僵,“最后耽误了时辰,你也别回来了。” 听夏一凛,急不可耐地跑了。 在他跑得没影后,楚晋才转过身,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客栈在胥方城中央,但这条路却通向城外,压根不是去客栈的路。 远处,褐山掩在一片阴云之中,乌沉沉的颜色似与夜色融为一体。那里似乎少有人家,只有零星的几盏灯,闪着微乎其微的光亮。 楚晋逆着人潮,慢慢走到了路的尽头。这里已经是褐山的山麓,四方寂寂,杳无人音。丛山环抱,万木郁葱,万家灯火被他抛之身后,于是天地之间只余墨色。 他在这众生寂静中,迎着月光,拾级而上。 长阶三十三级,末端伸进静林深处,那边枝叶繁茂,将月色也拦得严严实实,导致光线暗淡,稍不小心就会摔跤。楚晋当年刚来时,在这石阶上吃了不少苦头,暗地里抱怨了千遍万遍,恨不能在旁边点上几盏灯。 灯最后没安,反倒是自己先习惯了,之后哪怕闭着眼走也不会再摔。 楚晋拨开两侧挡道的树枝,心中默数着级数,就像从前做的千遍万遍一样。 过了这么多年,书院的石阶倒是从来没有修缮一下,阶面磨得光滑,挨得也密,以至于他踏上去后,竟恍惚生出了一种年少时的感觉。 三十三级台阶说长也不长,等他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却无端停住了。 按照旧时的记忆,拨开眼前这丛枝叶,便是褐山书院的大门,也是他这些年来刻意迴避、自欺欺人的身为质子的记忆。 这些深色的叶子遮住了他的视线,也仿佛遮住了他的心。楚晋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忽而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如今已是上元节,除夕已经过了十几天,褐山书院门前的长明灯早该熄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自嘲一笑。 也是,书院早已关门,多少年恐怕都没有人会点一盏长明灯了。 楚晋退了两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紧接着,他觉得四周都亮了一亮,橘色火光自枝叶缝隙中透了过来,硬生生将冰冷夜色逼退三分,将来时之路也照得通明。 楚晋唿吸一滞,怔了半晌,才回过头去。 他终于伸手拨开那丛心障。 于是便见天地间,有人一袭白衣,点了一盏长明灯。 烛火映得他面色微红,眼底明亮,沖淡了眉目间倦意。褐山几日前刚下过一场雪,雪色尚未化开,他披了一身素白披风,蹲在皑皑雪地里,双手轻轻笼着灯芯处跳跃的那团火,似是为了不让它被风吹灭了。这件小事,却值得他凝眉敛目,近乎专注。 听闻身后响动,那人愣了愣,转身看了过来。 楚晋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视线从他乌黑的发顶,落到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具,再到他紧抿的嘴唇。 天地寂静,唯余猎猎风声。 只是风平浪静了多少年的心湖,一瞬间却如有石子投湖,泛起阵阵涟漪,自此以往,再难停息。 第11页 第6章 履冰&mdot;无字灵位 以门为界,雷雨阵阵。 那日,当沈孟枝听见门外那个声音之时,便知道,自己平淡了这么些年的生活只能止步于今夜了。 从前的事情太复杂,他本不欲再插手其中,但是听见那个人的名字时,还是愣了一愣。 ——大秦的摄政王,楚晋。 怎么是他?他明明……怎么会是他? 沈孟枝心乱如麻,却听门外人继续道:“楚晋向来工于心计,寻常人根本无法接近,但他目前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他而言,你仍是当年褐山书院的江枕。” “唯有对如今的你,他才有可能放下心防。” 沈孟枝一言不发地听着,僵立在门前,但这明晃晃的沉默却仿佛刺痛了门外之人,他勐地一锤门,倏尔提高的嗓音顺着门缝,一字字刺了进来,像是询罪般—— “你难道就想这样躲躲藏藏地过一辈子?你打算躲在这座书院里,自欺欺人地活多久?!” “沈孟枝,你不想洗清你的罪名了吗!” “你要带着一个罪臣的身份,去见沈氏列祖列宗吗!!!” …… * 褐山的夜里还是太冷了,沈孟枝下意识将披风裹紧了些。 他动了动发僵生冷的腿脚,缓缓站起身来。即使早已知道楚晋没死,在又一次见到熟悉人影时,他还是生出了一种巨大的荒唐感,令他喉咙发涩,难以成言。 半晌,沈孟枝才低声开口:“方才在山下帮我的人,是你?” 那枚髮簪,能有那般惊人的力道,那般刁钻的角度,也只有楚晋能做到。 楚晋身形隐在黑暗中,神色模煳不清:“是我。”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沈孟枝也就没有追问。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神情看起来自然一点,右手扣上铜质门环,问:“进来吗?” 楚晋眸光沉沉地看他一眼,跟了上来。 二人沉默地行过院内长廊,明灭的烛光在墙面上拉出一前一后两道长长影子。院中那棵负雪银杏,据说是当年璇玑道人手植,参天古木几乎庇荫了半座书院,自枝叶疏漏处渗出几缕月光,映照在青砖瓦檐的初雪上。 树下空空,金黄的落叶堆叠成一丛,一看就是有人打扫过。 楚晋视线在银杏树上停留了一霎,状若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一直住在这里?” 沈孟枝走在前面,身形未顿,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楚晋“哦”了下,目光却缓缓移到了沈孟枝身上。 平静无波地又走了几步,他垂眸盯着眼前人的背影,语气很奇怪:“那为何……” 印象中楚晋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种感觉就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下却暗潮汹涌,仿佛下一秒就会掀起惊涛骇浪。沈孟枝下意识走得慢了些。 却听他说:“为何燕秦之战时,我在褐山书院没有找到你?” 对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沈孟枝在脑中提前预想了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有这一种。他脚下一滞,一瞬间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逼问也好质问也罢,或问他为何在此,或问他有何目的,沈孟枝都有安身的万全之策。 可是楚晋问的是,我为什么没有找到你。 这给他一种错觉,就好像……他是特意来找自己一般。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沈孟枝转而暗自无奈地笑笑,将它抛之脑后。想必是燕秦之战期间,楚晋派人监视褐山书院,无意中发现自己不在,引起了他的疑心。 毕竟在楚晋眼里,自己的身份还是“江枕”,一介能文不能武的书院弟子,在两国战乱时期作别下山,是凭什么活了下来? 沈孟枝想了想,用与平日无异的语气道:“家中出了点变故,我回去操办父亲的丧事。” 他向来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事,楚晋不由侧目,颇为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银杏树斑驳的光影投在那人淡漠恬静的侧颜上,将他笼在一层阴翳里,似水中月般看不真切,连唇角那抹浅淡平静的笑意也朦朦胧胧,仿佛一伸手触碰便会消散。 下一秒,沈孟枝抬眼看了过来:“我不知道你那之后会派人来书院。” 那时燕陵和旧秦已经开战,褐山书院毕竟隶属燕陵,楚晋身为旧秦世子,想在书院安插眼线,想必也花了不少功夫。 楚晋笑了笑,没说话,只是视线仍落在沈孟枝身上。 他虽然没说,但沈孟枝大概也能猜出他为什么要监视褐山书院。其一是因为褐山身处战略要地信息要塞,是攻下燕陵十二峰的关键。其二则是因为褐山书院集结了燕陵达官显贵、文臣武将家的公子们,看住了这些傢伙,便有机会掌握燕陵臣子的动向。 一时之间无人再开口说话。涉及家国旧事,二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静了一会儿,沈孟枝开口道:“其实这些年不只我一人,齐钰他们来找过我。” “十年前,你自燕陵回旧秦,路遇刺杀,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直到大秦立摄政王,方知你还活着。齐钰跑来说,他这十年哭错了坟,白白给你烧了那么多纸钱。” 第12页 闻言,楚晋笑了笑:“他哭我作甚,哭的是我欠他那一百两。” 他说完,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追问道:“那你呢?” 你哭了吗? 楚晋自然没问出这后半句,但沈孟枝知道他的意思,微笑道:“没有。” 楚晋本就没抱多大期望,但仍是顿了下,随即低笑一声:“真是铁石心肠。” 二人拐过一个昏暗的转角,自远处便露出萤室的牌匾来。 萤室在书院深处,地势幽深,人少僻静,是沈孟枝的居所。 他方将手抵在门上,却听身后人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沈孟枝想也没想地回道:“我问你,你就答吗?” 如今二人初逢,只不过堪堪维持着相安无事的表象,实际却各怀心思,这层脆弱的关系更是一戳就破,他自然不信楚晋会毫无防备的将答案告诉自己。 楚晋瞥过来一眼,自说自话般:“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声音挺小,沈孟枝没听清,回头问:“什么?” 后者若无其事道:“打了个喷嚏。” “……” 沈孟枝一言难尽地回过头去,手上用了些力,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暖色的烛光映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融融暖意。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萤室不算大,但一人独居也还宽敞。屋内的布置还和几年前的一样,连物件也基本没换,一切都与楚晋记忆中的印象缓缓重叠。 沈孟枝将沾雪的外袍脱了下来,回头看时,楚晋正站在神龛前,垂着眸不知在看什么。 桌子上没有供那些花里胡哨的神佛,只简单摆着几个牌位。其一书“先考江公讳启府君之灵位”,居于正中,另有两个牌位,位于其两侧,一个写着“先兄江涣之灵位”,另一个牌面上则是空白无物,尤为显眼。 楚晋的目光就落在那方无字牌位上,半晌,问:“这是谁的牌位?也是你家人么?” 无字灵位甚为罕见,之所以无字,一是无从下笔,二是不可言说。 沈孟枝搭在衣襟的手指一顿:“……不是。” 他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楚晋便收回视线,在茶榻上坐下。 四方茶桌上摆着一瓶长得正盛的文竹,他一手支着颊,用空闲的那只手拨弄了几下状如轻羽的翠绿叶片,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在胥方,要待几日?”趁此时,沈孟枝问。 楚晋仍是懒洋洋的,一派气定神闲:“大约七日,处理些事情,很快就回封灵。” 顿了一会儿,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反问道:“你听闻了?” “秋江画舫么?”沈孟枝慢慢搅动着壶里的茶叶,“先前下山时略有耳闻。” 这事传得火热,说那大秦摄政王要在燕陵故地、秋江之滨办画舫游船,名为游河,实为祭祀。自古以来,旧秦祭祀都选在都城旁边的未央山,楚晋这番难免惹人议论。 即使是他,也难以猜透楚晋的想法。 “哦……”楚晋像是一下子来了兴致,“那你是怎么想?” 他已经习惯了别人背地里对自己的谩骂非议,也向来不放在心上。一意孤行惯了,便再难轻易被外人所影响,可此刻却破天荒地生出了几分好奇,想要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想什么。 沈孟枝被他问得怔了下。他自然知道天下人如今都是如何评价楚晋,也知道他这一决定可谓是引火上身。站在燕陵的立场,他是在向残余的燕陵旧部示威;站在大秦的立场,他是践踏祖训、勾结逆贼。 但自己现在是江枕。既不是燕陵旧部,也不是大秦忠党。不属于任何势力,也不会踏足任何纷争。 于是沈孟枝笑了笑,浅淡的笑意自他唇角漾开,似消融的雪水,澄澈而无一丝杂质。 “我想……”他说,“你这摄政王还挺难做的。会累吗?” 氤氲水汽模煳了视线,楚晋一直以来闲适自得的笑容有一秒僵在了脸上。 他神色不明地看了沈孟枝一会儿,忽然闭了闭眼,紧接着侧过头去,视线飞也似地移到了窗外的景色上。 半晌,他才缓缓道:“天下形势,还不容许我说累。” 沈孟枝问:“大秦已立,你还要做什么?” 楚晋闻言笑了声,却没有回答。 他不说,沈孟枝也不再追问。他知道楚晋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从他一步步登上摄政王的位置,又于朝内朝外手段并施的动作来看,他在布一个极大的棋局,大到可以容纳天下所有人。 沈孟枝垂下眼帘,思绪不定。 他心不在焉地泡了一会儿茶,却听楚晋叫道:“江枕。” 沈孟枝应声抬头。 年轻的摄政王倚在窗边,目光正从远处蜿蜒的群山脉络上收回,隔着裊裊的茶烟,不偏不倚地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再陪我去看一眼轩室吧。” * 轩室在北面,跟萤室正好是相反的方向,是楚晋当年的居室。两地正位书院两极,遥遥相对,从萤室到轩室,几乎要横跨整个书院。 沈孟枝说是要慢上半步,于是楚晋便先独身一人到了。轩室外屋门紧闭,檐上薄薄一层冬雪,将乌瓦也染白,伸手推门时,便簌簌地落了满身银粟。 第13页 披了身雪的楚晋缓步走入院中。 院内似乎多年未有人造访,墙面已然爬上了三两道蛛丝般的裂纹,墙角不知何时生出了几簇杂草,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雪,显得有些冷清。 他目光浮光掠影般环视一周,在里屋门前一个空荡荡的鸟笼上停留一瞬,随即蜻蜓点水似的移开。 外面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楚晋不紧不慢走入里屋,看清里面布置的瞬间,罕见地愣了一下。 轩室内一切如旧,与院内的略显破败不同,每个物件都摆在他离开时的位置上,即使过了多年,仍不见尘灰,似乎有人悉心保管。案台上散乱的书卷仍铺散着,连窗前那株他闲来无事养的灵芝也生机勃勃,一寸一厘都充斥着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好像屋子的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一段时间。 只是看了一眼,他脑中封尘的记忆便开始翻涌不息,好似撞破葳蕤岁月,回到了八年前。 楚晋走到案台旁,伸手拨了几下桌面上的随意敞开的书页。书卷微微泛黄,边缘捲起,上面洇了一片墨色,将大半字迹晕的模煳不清。 唯有一行倖免于难,白纸黑字,字字分明,似刻骨三分。 ——以天地为臣,万道从之。 他低低念了一遍,几个字在唇齿间流转一周,含了几分淬骨的冷意。 少时写下的寥寥几字,如今看来,在这时局下,竟显得触目惊心。 楚晋垂下眼帘,面容隐在月色难至的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明。半晌,他微动了下手指,将这卷书轻轻合上,再抬眸时已是神色平静。 他转到屏风背后的书架边,寻找起自己此行所为的东西。 这书架置于角落,看似不起眼,实则暗藏玄机。楚晋摸索了一阵,依次抽出了几本书,随即机关脆响,弹出一方暗格来。 他拿起暗格中的捲轴,復原机关时,听见门外踏雪声渐近,徐徐而来。 楚晋并未遮掩,不紧不慢地自屏风后绕出,抬眸看时,不期然撞了满眼霜雪色。 沈孟枝轻倚在门边,乌髮衣袍都落上了片片寒酥。他低垂着眼睫,睫羽上还挂着将要消融的细雪,晶莹如粒粒碎珠。许是这腊月里太冷,唿吸时带出团团白气,转瞬又消散在茫茫天地间。 他怀中抱着一只漂亮的蓝头鹦鹉,羽毛艷丽夺目,色泽莹润,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的名贵品种,在他怀里,竟显得格外安分。 雪势又起。 鹅毛大雪自他身后安然飘落,素满人间。 第7章 空诺&mdot;“算是相看生厌。” 那原本安分的鹦鹉瞧见了对面的楚晋,忽然动作起来。它扑扇了几下翅膀,待沈孟枝一松手,便像个七彩绣球般灵活地飞去了楚晋那边,张口叫道:“世子!殿下!” 楚晋一把捏住了它咿呀不停的鸟嘴,垂眸笑了。 “哪里跑来只肥鸟?这是你给我的什么惊喜吗?” “当年你出事后,齐钰本来要把这鹦鹉带走,可它不肯,非要留在书院。”沈孟枝似是也觉得有些好笑,“我只好养着它。” 楚晋上下打量了这鹦鹉一眼:“你是说这是我原先养在书院的那只?有这么胖吗?都变成球了。” 他语气中怀疑的意味不像假的,那鹦鹉竟然也听懂了,惨叫一声,拼命往主人身上扑,像是怕下一秒就被嫌弃丢掉。 沈孟枝难得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我没养过这种……宠物,不知道每日该餵多少食。每次餵它都会吃,我就一直餵……” 说到最后,他声音也越来越弱,目光有些飘忽。 其实也不尽然。他这么多年一直孤身一人呆在书院,难免冷清,餵鹦鹉算是少有的解闷方式之一。有时候高兴了发呆了,会多餵些,一不小心就把鹦鹉养成了鹦鹉球。 楚晋似乎想像出了那场景,忍俊不禁地揉了揉鸟毛,道:“这傢伙原先是不吃除我以外之人餵的东西的,我原本担心它会饿死。若是没有你,它恐怕真的会绝食而死。” 他话音刚落,肩上鹦鹉便应景地悲鸣两声。 沈孟枝想了想先前它进食时那副欢快样子,不禁有些怀疑:“真的吗?” 这鸟儿有那么刚烈? “原本该是这样,但现在不同了。”楚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在你这里,它也觉得比较安心。” 或者说,是把沈孟枝认作了第二个主人。 旧秦王室养出来的鹦鹉自然不同寻常,是出类拔萃的忠僕,甚至比人还要忠心。一旦感受到对主人的威胁,就会绝食自尽,以免被对方利用。 但这一层含义他不准备对沈孟枝提起,眼见那鹦鹉又闹了起来,楚晋不再理会,向门口走过去。行至沈孟枝身前,却忽然停步,继而伸手探向他发顶。 沈孟枝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却见他已然收回手,指尖挟一叶苍黄银杏,应声飘落。 “你发间落了枯叶。”楚晋自顾自道,“怎么这个时候,那棵银杏还有残叶没落完。” 沈孟枝盯着那枚枯叶:“谢谢。” “谢什么。” 楚晋先他一步出了房门,忽地一停,语带笑意:“我这些年没来,回去的路都忘了,劳驾师兄带个路?” 第14页 楚晋很少正经叫他师兄,好端端的二字,在他口中便变了一番味道。 沈孟枝望着他,眉目间似有无奈之色,随后踏入雪中,与他并肩而行。 二人出了轩室,沈孟枝轻轻带上门,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什么东西值得你特意来轩室走一趟?” 楚晋知道他在问自己手中的捲轴,也没有遮掩,语气随意:“不久后是当朝御史大夫公子的百日宴,我想起之前在这儿还有幅周羲和的真迹,做贺礼正好,便顺路来取了。” 从轩室到门口的路程不算远,两人顶着猎猎风雪,很快行至书院正门前。 沈孟枝率先停住了脚步。他轻轻嘆了口气,道:“你知道我要说的。” 楚晋也立住,鹦鹉缩在他衣袍下,好像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安分了许多。他隔着满目风雪,神色不明地看了过来。 沈孟枝淡淡开口:“十年前必死之局,虽不知你是如何破解,但想必也是险象环生。那时你只是世子,就已经九死一生至此,如今位极人臣,树大招风,人心向背,又如何能应对得了。” “楚晋,这摄政王,你当真做得痛快吗?又……非做不可吗?” 如今世间风谲云诡,宦海霄宸,何处安身。 这样的道理,不消沈孟枝说破,楚晋自然也懂得。 银装素裹,天地寂静,漫天飞雪纷扬落于二人身上,浑然似两个雪人。 楚晋望着沈孟枝被雪色晕开的眉眼,似是被逗乐,衔上一抹笑来:“从未有人问过我这些。天下众生,无不冷眼旁观,看戏听书般看我能走到哪一步。但若真要问起,世间又有几人是痛快的?人活一世,若能只为自己痛快就好了。” “但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楚晋抬手,雪絮落于他指尖,似飞舞银蝶,“若我完成这件事后……” 他顿了下,似是无声隐去了什么,未等沈孟枝发觉,又自然而然开口:“等到那时,再来寻故人。” 沈孟枝仍是蹙眉。 “此间纷争,与你无关,于我却是缘劫。”楚晋低笑一声,轻如呢喃,“你做蓬莱客,勿要染红尘。” 不要入世,不要插手,不要陷于这囹圄之中。 “答应我。”楚晋重复了一遍,“师兄。” 沈孟枝长身立于风雪中,眼前空茫,闻言,只嗯了一声,不知是在答哪一句。 不等楚晋开口,他抬眸,神色淡淡:“你意已决?” 楚晋颔首。 “我知道了。”沈孟枝道。二人已走出书院正门,只见门外夜色正浓,长明灯幽幽,映照来时路。 沈孟枝点燃了一截灯烛,递给楚晋,轻声道:“路有风雪,小心慢行。” 楚晋接过,烛影绰绰,映在他脸上,半面明光半面影。回头看时,山下人间,不见楼宇,皆是一片风雪白茫。 “北风雨雪恨难裁,”他秉烛敛笑,眉目舒然,“……十二玉楼非吾乡。” 沈孟枝目送他沿石阶而下,身形被林木逐渐隐去,只剩灯火如豆。 那鹦鹉先前被风吹得恹恹,此时却来了兴致,站在主人肩头,有模有样地学道:“十二玉楼非吾乡啊——” 风往北吹,吹散那十二玉楼,吹入沈孟枝眼底怔怔。 * 回客栈的路很顺利,楚晋捡了一只鸟,半路还带上了个无家可归的跟班。 听夏在寒风中打着喷嚏:“姓楚的……阿、阿嚏!你骗人!你说你先回客栈的……阿嚏!” 楚晋悠悠走在前面,给他扔了个路上买的暖手的手炉,敷衍道:“半路改主意了。” “改主意?”听夏不信,“改主意去买了只鸟回来?” 他与那蓝头鹦鹉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却见对方忽然大喝一声:“噫吁嚱!” 这一嗓子可谓是毫无预兆,听夏猝不及防给吓了个正着,险些一头栽倒。 那旁鹦鹉昂首挺胸,耀武扬威般摇头晃脑地续道:“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听夏双目圆睁:“这、这鸟还会背诗?” “它跟旁人学来的。”楚晋熟练地弹了一下鹦鹉的脑壳,后者立刻安分趴好,“不用理会。” “这么厉害?”听夏来了兴致,“它会的有我多么?” 闻言,楚晋侧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即展颜笑开。 “它上的是褐山书院,同窗是当世大儒。”他好整以暇道,“有人却是连背书都要先生找上门来,你说呢?” 那鹦鹉趁机插嘴,幸灾乐祸道:“才疏志大不自量,缘薄才疏剩得穷——” 听夏:“……” 他急切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不提这个了,这鸟叫什么名字?你从褐山书院带回来的?” 楚晋点头:“叫言官。” “嗯……”听夏憋着笑,“这名字……倒也挺符合。” 能言会道喋喋不休,可不是言官么。 他又迳自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 第15页 “所以你去了褐山书院?” 楚晋没有否认:“是啊。” “去做什么……”话音刚落,听夏一时福至心灵,脱口道,“你去见那个白衣人了?” 对方悠悠看了他一眼。 “是啊。” 不知为何,总感觉今夜的摄政王心情不错,格外好说话。 听夏乘胜追击:“他是谁啊?你从前在书院的同窗?不对,感觉没那么简单。” 只是同窗的话,怎么之前山下闹事的时候,楚晋动那么大怒。 “我师兄。”楚晋道,“什么简单不简单的。” “你师兄?”听夏来劲了,一时忘形,“那他是不是比你厉害?” 对上楚晋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才乍然惊醒,缩了缩脖子,“我看那些话本里,师兄个个都要压师弟一头的。” 听夏平日里贯受话本子荼毒,一想到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摄政王被那师兄唤来唤去、端茶送水的样子,一时只觉神清气爽,长出一口恶气。 “……压我一头?”楚晋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看起来像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么?” 听夏没听到自己期待的部分,丧下气来:“好吧……” 却听楚晋又道:“不过,他那时确实不待见我。” “嗯?” “但是我也看不惯他,”楚晋用一个词做了总结,“……算是相看生厌。” 那时少年心气,异道殊途,连点头之交都懒得作秀,彼此之间视而不见,怎么都两看生厌。 听夏小声嘀咕道:“可你现在这样子,也不像有多讨厌他。” 楚晋一顿,自言自语道:“是么?” “或许是过了太多年,连那种感觉都忘了。” 以致如今想来,唯觉心下空空。 但记忆偏要与这杳无波澜的荒寥作对,将心田沉寂多年的一口泉眼唤醒,随即那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鸣泉般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作者有话说: 芜湖!下一章 开启书院日常! 第8章 倾盖&mdot;这位世子,被称为九州明珠 大秦以前,天下三分。 东为代国,疆域辽阔。其东、北邻漠海,南邻南溟,沃野千里、河湖密布,为天府膏腴之地,物阜民安。 以代国为轴,西北、西南分别为旧秦、燕陵。旧秦中州腹地,荒漠广布,黄沙百里,物资稀缺;燕陵多山,地势险峻,河湖众多,鲜有良田。多年来,二国依附于代国,为通商粮货,与代国立下彭城之盟,代国开放彭城、毗陵、扶泉、江都四地为商埠,燕陵、旧秦交岁贡万两。其后百年,往来市易,络绎不绝。 元歷二十九年,代国国君陈煜崩,太子陈曌继位,圣后宗政彦垂帘听政。 同年,又立下汴阳之盟,令燕陵、旧秦二国每年进贡奴役万人,兴修帝陵。 代国挥霍无度,横徵暴敛,压迫奴役,圣后沉迷鬼神之道,祸乱朝纲。燕陵、旧秦不堪压迫,不愿再对代国俯首称臣,暗中结盟,以谋攻打代国一事。 元歷三十七年,为牢固盟约,燕陵与旧秦两国秘密进行质子外交,燕陵君主之弟汉王萧焕、旧秦君主嫡子世子楚晋奉旨入质,对外宣称为使臣。 燕陵君主于都城湘京接见世子,设宴半月,为其接风洗尘。随后以交学之由,送世子入褐山书院。 * 楚晋入书院那天,沈孟枝曾在渡己堂遥遥望了一眼。 是日春和景明,风月无边,院中银杏叶色嫩黄,风动如蝶,簌簌扑衣。那位自烟寒北地而来的世子慵然立于正门阶前,笑意明艷,风姿绰约,比风月更胜一筹。 书院的消息自然灵通,众人早听闻旧秦世子要入学,好奇至极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等课毕放堂后去瞧上一眼。唯有沈孟枝被先生留了下来,说有几句话要嘱咐。 先生年逾半百,鬚髮已白,自宦海霄宸厮杀了几十年的经歷令他锐气不减,不怒自威。 沈孟枝对其敬重万分,恭谨道:“先生请讲。” “今日旧秦世子入学,这是王上的旨意。”先生沉声道,“你可知这是何意?” 沈孟枝垂眸沉思片刻,答道:“如今两国交好,各派使者。世子来朝,王上却未让他留在湘京,而是送来书院,兴许是不愿他插手燕陵国事。” 先生点头:“不错。王上向来谨慎,世子留京,终有隐患,唯有派来这隐世之地,才能避免旧秦的手伸得太长。” “但这不是我要同你说的。” 沈孟枝闻言抬头,问:“先生有何指教?” “并非指教,而是一点忧虑。”先生蹙眉,“老夫前朝为官几十载,曾与当今王上见过数次,深知王上多疑。他虽将世子遣来书院,却未必疑心尽消,想来会派人暗中监视。” 沈孟枝神色微动。 先生又道:“旧秦这位世子的做派尚未可知,为免王上心疑猜忌,紧要关头坏了两国关系,你今后要多加留意他。” “学生明白。” 待先生走后,沈孟枝才站起身来,本想直接回房,心中却是一动,缓缓凑到了渡己堂的窗台前。 第16页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那位旧秦世子。 都说旧秦好汉燕陵姬,只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燕陵山水秀美,盛产美姬,而旧秦北部苦寒之地,最不缺高壮男儿。 然而与沈孟枝预想的不同,这旧秦世子,华美精緻不输当世任何一位名姬。他唇角含笑,衣袍委地,立于庭中。晴空夕照落于珠白侧脸上,似名瓷上釉,满目辉光。 沈孟枝一时忘了方才心中所想,只有脑海中先前齐钰无意提到的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响—— “听说这位旧秦世子,被称作九州明珠。” * 楚晋在褐山书院很快立稳了脚跟,与一众燕陵王侯贵胄子弟打成一片。 齐钰是当朝御史大夫齐玦之子,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一向心直口快为人仗义,很快与楚晋混了个脸熟。 他一开始只是被这旧秦世子的容貌吸引,交谈之时,又惊奇地发现对方亦是与自己一样的风流子弟,甚是对自己胃口,于是自告奋勇,要带楚晋在书院转上一圈,美其名曰熟悉环境。 世子欣然应允。 二人闲庭信步,自书院正门起,绕迴廊慢行。 齐钰道:“世子,此前可曾听说过褐山书院?” “自然听过。”楚晋笑道,“齐公子不必拘礼,我如今是旧秦使臣的身份,你我又是同窗,兄弟相称即可。” 齐钰一听,正合我意,当即去了繁文缛节,一拍手:“好嘞!那我今后就叫你楚兄。楚兄之前在旧秦,可否去过鹤隐书院?比之此地如何?” 楚晋想了一想:“比之不如。褐山书院毕竟是天下书院第一。” “这地儿万般皆好,只是太偏。”齐钰边摇头边嘆气,“想当年我爹把我送到这儿,可是用鞭子赶过来的。湘京那么好,谁不想留下?偏跑来这山野里读书。” 他走了几步,可惜道:“楚兄,你也真是想不开,放着偌大一个湘京城不住,跑来这儿念书。” 楚晋自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送到这儿来,无非是燕陵君主萧琢怕湘京城里有旧秦的内应,留他在都城,等于将自家底细暴露于他眼前。 他漫不经心地一笑,半开玩笑道:“那齐兄可有什么好主意?” 齐钰摊手:“没辙,进来了你就别想出去,除非被饬令退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楚晋一顿,随即意味深长道:“哦……” 一旁齐钰仍在慷慨激昂:“真是有来无回!偏偏我爹死心眼,说什么燕陵名家子弟非去褐山书院不可!要我说,随便找个地儿把书念了就得了,反正在哪我都懒得学。” “齐兄,我此前听闻褐山书院只收权贵名门子弟,”楚晋道,“这是真的吗?” “是,也不是。”齐钰卖了个关子,“褐山书院对外确实只收名门,但也会破例,对于难得的可塑之才,哪怕出身贫寒,也是来者不拒。比如燕陵当今的郎中令,还有大儒穆凭栏,都是这类人。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少数。” 他拍了拍胸膛,得意道:“我齐钰,最喜欢广交朋友,这书院里随便拎出来个人,我都摸得门儿清。楚兄你有想认识的,尽管问我!” 楚晋笑道:“不急,慢慢来。” 二人说笑间,已然走到轩室门前。齐钰推门领他进去转了一圈,介绍道:“这是轩室,你今后的居所。画圣周羲和曾经就住在这里,‘轩’字也是他起的,取自‘轩轩青田鹤’。” 楚晋看了眼来路:“这里离正门倒算近。” “是极。楚兄,你这可是个好位置,离学堂也不远,真是令我眼红。” 齐钰站在院前,指着书院正庭那棵参天银杏,“从轩室窗边就能看见这棵老祖宗,尤其入秋以后,满地落黄,才是盛景。” 楚晋问:“树后那间屋子是何处?” “那就是学堂,名为渡己堂。”齐钰解释道,“先生教书授业,便是在那里。” 二人绕过轩室,又依次路过几间住所,一一拜访下来。走到一处僻静高崖,遥遥便见一树梨花如繁雪,落一地乱琼碎玉。崖后是一挂白瀑,如若悬河,水帘般将晴雪崖与褐山山体隔开。泻雾倾烟,漱石如玉碎斩冰。 齐钰一停,道:“这是晴雪崖,练剑论道之地。” 楚晋由衷道:“确实不负盛名。” “这边就是书院边沿了,背靠褐山,最是僻静。不过因为太远,所以住的人少。”齐钰带他沿石子路离开了晴雪崖,又拐入一个长廊,“先生住在这边,还有江师兄……” “江师兄?” 这是楚晋自进书院以来,第一次听见“师兄”这两个字。 齐钰解释说:“他是先生真传学生,资歷比我们要久,先生要我们称他师兄。不过我跟他关系也不错,私下叫他名字也不会介意。” “他也是燕陵哪家的名门子弟么?” “这倒不是,他正好是那类少数人。”齐钰道,“江师兄是寻常人家出身,先生看出他天资聪颖,便收了他为学生。” 楚晋“哦”了一声。 第17页 二人走向江枕的居所,齐钰边走边说:“这是萤室,江师兄的住所。” “萤、室。”楚晋将这两个字轻轻念了一遍,“可有什么含义?” 齐钰摸了摸脑袋:“这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字是江师兄自己取的,是何意思,他之前也没提过。” 说罢,他敲了几下门,提声道:“江师兄,在吗?江枕!” 连敲几次,俱是无人应答。 “奇怪,人去哪了?”齐钰疑惑,“难道在先生那边?” 楚晋道:“先生那边我早晚要去一趟的,不如直接去看看。” 齐钰点头。 先生的院子离萤室不远,齐钰道:“先生姓方,名鹤潮,是燕陵前朝丞相。致仕以后,自请来书院授业。” 他提及方鹤潮时,便收起了方才的嬉笑之色,面带敬重之意。顿了顿,又补充道:“先生一向严厉,我们一会儿得规矩些。” 能让这等名门子弟收敛的人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楚晋点头:“自然。” 二人行至长廊尽头,露出一间乡野小院来。院内亦是一棵银杏,比之书院正庭那棵要矮小许多,应该是几年前所植。树下摆着一个竹木躺椅,风一吹来,便吱呀晃悠。 正屋前置有一口水缸,里面养了几尾锦鲤,水面铺满莲叶,依稀可见鱼尾闪过。 二人绕过水缸,往里走时,正见一人要从里间出来。 那人一袭云白衣袍,衣袂袍角大片花纹如墨染,似身着一幅水墨画。他眉目舒和,将昳丽的五官也柔和了三分,浅色瞳孔看人时,却有种说不上来的疏然,让他整个人淡漠如明月,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看见齐钰两人,他一怔,虽然神色只是微不可察地一动,却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春水般灵动起来。 所谓人如明月,浅淡温凉。 第9章 水火&mdot;不喜欢,眼不见,心不烦 齐钰一眼看见了他,叫道:“江枕!” 闻言,楚晋目光微动,这才露出一丝讶然之色。 沈孟枝此前没想到会与二人在这里撞上,愣了一霎又回过神来,道:“你们来找先生?他不在。” “不在?好吧,楚兄,那只能晚些你再来一趟了。先生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习惯就好。”齐钰说完,才想起要介绍两人认识,“……噢,差点忘了!楚兄,这位就是江师兄,江枕。” 他还想再介绍一下楚晋,却听沈孟枝道:“我知道。齐钰,你回去吧,我还有几件事要与世子交代。” “噢,那我可就走了啊!”齐钰摆摆手,“说好的,今晚你记得来辅导我功课,别忘了!” 沈孟枝轻笑,眸中星辰点点:“知道了。” 说完,他转向楚晋,猝不及防对上后者饶有兴味的眼神,一时僵住。很快他便放松下来,收敛笑意,缓声道:“世子,褐山书院严以治学,有诫规三百,需谨记于心。” 又来了,那种疏离的尺寸感。 楚晋收回目光,不以为然道:“如何谨记?” 然后他便眼睁睁见眼前人变戏法般变出了一本手册来,早有预谋地解释道:“这本是诫规,世子手抄一遍即可。” 楚晋:“……” 他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地接过了那本手册,沈孟枝见他蹙着眉,又补充道:“书院每有新生,都需手抄诫规,无一例外。” 手册是手抄本,上面字迹清雅娟秀,行云流水般,看得人心旷神怡。 楚晋随手翻了几页,状似无意问道:“若是违反诫规,有什么后果么?” “程度不同,惩戒不同。”沈孟枝道,“轻则罚去洒扫,重则饬令退学。” 退学倒是正合楚晋心意,于是笑吟吟问:“哦——那请问师兄,犯了哪条诫规惩戒最重?” 他的态度甚不持重,沈孟枝不由微微蹙眉。 “犯错没有轻重缓急之分。”他凝视楚晋许久,忍不住提醒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楚晋挑眉,笑了。 沈孟枝知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终于失去耐心,神色微冷:“世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回去休息了。” 楚晋却道:“不巧,我还有一件事情,想与师兄商量。” “此次来燕陵,人地两生,风土人情较之旧秦差异颇多,所以我带了一个随从。”他说是商量,语气却不见半分妥协让步,慢声道,“我想让他一同住在轩室之中……” 他还没说完,沈孟枝已然寒声打断道:“世子,这不合规矩。” 楚晋轻哂,好整以暇道:“我方才看了这三百诫规,也没说不让带随从,怎么就不合规矩了?” “诫规第三十一条,”沈孟枝道,“不可擅自带外人入院。” 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楚晋黑漆漆的眸子凝了他片刻,笑意更浓。 “那就让他入学,如何?我这随从,虽然是平民出身,却也天资过人。褐山书院向来兼容并蓄,王孙贵族与平民百姓同室而学同席而坐,我想他在书院学习也未尝不可。”他直视沈孟枝双眼,无一丝退让之色,“师兄也是这么走下来的人,不知可行与否?” 第18页 唯一一个以平民之身入学的人就在眼前,楚晋话中的促狭之意再明显不过。 沈孟枝不由微蜷手指,面上却不为所动:“……我无权决定。” “世子如果觉得我的答案不合心意,”他淡声道,“还是问一下先生吧。” 说罢,沈孟枝颔首,仍是未失礼数,随即拂袖离去,再没看他一眼。 楚晋望着他冷漠的背影,缓缓收起笑容,面上轻佻之色尽褪,神色便显得冷而沉。他驻足片刻,随即若有所思地回了轩室。 轩室内已经掌灯,窗上人影晃动,楚晋瞥了一眼,推门而入。贴身随从徐瞻正抱着半人高的一摞书,见他回来,自觉放下手中东西:“世子。” 楚晋淡淡应了一声,伸手倒了一杯茶。 “殿下,”徐瞻走过来,“你见过方老先生了吗?” 楚晋盯着茶水中起起伏伏的绿叶:“没有,倒是见了他的亲传弟子。” 徐瞻忙问:“他怎么样?” “古板正经,油盐不进,”楚晋想起沈孟枝拒人三分的样子,随口道,“是个棘手的傢伙。” “不过我也没必要跟他耗,接下来的事我有分寸。” 徐瞻点头,压低声音道:“公子来信说,早日与湘京城内的人手对接,另外,要小心燕陵君主派来的眼线。” “哦,”楚晋神色不变,“书院的人都查过了吗?” “查过了。身份家世,背后势力,俱在册上。” 徐瞻递上一本名册,楚晋接过,翻了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书院学生的名字、家族等等信息。 徐瞻站在旁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楚晋眼睫低垂,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只听他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句:“公子真是好大手笔。” 徐瞻愣住,一时没听出他是什么意思。 楚晋翻到一页,目光一停。前些页都记载得满满,以致这一页显得格外突兀,仅有寥寥几语。 ——江枕,燕陵渔崖人。父江启,渔崖城郎中。兄江涣,渔崖城侍卫司任职。 当真是一介布衣。 徐瞻见他不语,小声猜测道:“殿下觉得,此人会是眼线么?” 楚晋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初见沈孟枝的回忆里。只消一想,那人的神态样貌、皎皎风姿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蹙眉,半晌才听清徐瞻的问题,敷衍道:“说不准。” “千人千面,你看得清么?”楚晋冷笑,“谁又能保证,这眼线只有一个?” 说罢,他眉目间染上浓浓的烦躁,声如寒冰:“萧琢要蒙我耳目,这褐山书院,就是他监禁我的囚笼。只是他打错了主意,以为这小小书院就可以困住我。” 徐瞻谨慎道:“殿下,你准备……” 楚晋垂眸,看向手中那写满三百诫规的手册。 他倏然一笑,躁郁之色顷刻间杳然无存,自言自语道:“萧琢的美意我自然不能拒绝,可若是……这书院不留我呢?” * 第二日课毕,沈孟枝端坐案前,沉眉敛目,抄写着今日的课业。 一片喧闹声中,齐钰摸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开口道:“江枕,别写了。楚兄今夜在红袖楼设宴,一起下山去玩啊!” 红袖楼是胥方最大的酒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一日不是人满为患、觥筹交错,哪怕在褐山脚下也能听见那夜夜笙歌。 沈孟枝笔势未停:“不去。” “哎你……”齐钰摇头,压低声音,“他是旧秦世子,你好歹给他个面子。” 沈孟枝闻言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一不求他,二无干系,给他面子做什么?” “……” 齐钰仍是不死心:“话虽如此……” “我不喜欢他。” 齐钰一噎,到嘴边的话瞬间忘词了。 沈孟枝对他微微一笑,声音平静:“眼不见,心不烦。” 他已经把话说得决绝,齐钰不好再劝,悻悻道:“好吧,看来昨天我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见沈孟枝不语,他转了转眼睛,改做起楚晋的说客:“会不会是误会?你俩就见了一面呢。我了解楚兄,他是风流轻狂了些,你看不惯也正常,不过本质是好的……” 沈孟枝轻放下笔。 “你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他轻笑。 齐钰道:“我哪有,这不是怕你俩伤了和气。大家身为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心生嫌隙就不好了。” 沈孟枝一愣,随即失笑:“我开玩笑的,你不必担心。” 却听第三人插嘴道:“开什么玩笑?” 二人一顿,同时侧头望去,便见楚晋斜倚在窗前,眉梢含笑,眼眸深深地看着他们。 齐钰:“……” 沈孟枝:“……” 有一种背着人干坏事被当场抓包的负罪感。 楚晋的视线在二人脸上徘徊几次,最终定格在沈孟枝唇角那抹未散的笑意上。对方却偏不如他愿,顷刻间笑容消散,变回不近人情的样子。 第19页 沈孟枝望着他,语气转而变回了一派平和:“没什么。” 楚晋俨然一副不信的样子,但也没有再问,转而看向齐钰,笑道:“齐兄,今夜红袖楼见,莫要忘了。” 齐钰拍拍胸膛:“放心!我带一坛私藏已久的栀子酿,这可是燕陵名酒,你绝对没喝过!” “好啊。”楚晋欣然道,“江师兄,一起来么?” 沈孟枝摇头:“我不饮酒。世子尽兴即可。” 齐钰立刻道:“真的,江枕他确实不能喝酒。” 楚晋扫了他一眼,轻嘆一口气:“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担心书院生活太过枯燥,还想邀上几位燕陵的美姬献舞,给师兄解解闷呢。” 这话若是对齐钰是格外受用的,但对沈孟枝却适得其反。察觉他话中的轻浮,沈孟枝不觉微微蹙眉:“不必了。” 他说不要,别人却求之不得。一时间围上一群风流子弟来,齐声道:“我们要!” 在这山野之中生活了大半年,整日清心寡欲,十五六岁的少年早就躁动不安,又是富家子弟,哪曾受过这般委屈? 如今有了楚晋带头,仿佛找到了发泄点,至于那三百诫规,早就抛之脑后了。 一片躁动不安中,沈孟枝淡淡提醒:“每月只可下山三次。何人何时下山,出入俱有记载,你们自己数着。”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将众人发热的头脑浇得微微清醒了些,顿时一片怨声载道。 楚晋对上沈孟枝的眼睛,故意唱反调似的,弯唇笑了:“如若超过三次呢?” 沈孟枝凝着他,难得没有冷若冰霜,反而反常地露出一点笑意,裹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坏。 楚晋看得一晃神,却听他缓声,悠悠道:“按诫规,超过三次……罚刷恭桶一周。” 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楚晋:“……” 众人:“……” 恐怖如斯。 第10章 质子&mdot;干坏事被抓个正着 当夜,众人成群结队下山去,书院内一时暗寂不少,前所未有的安静。 沈孟枝端坐萤室,正对着空白草纸,久久未落一字。 半晌,他嘆了一口气,搁下笔,披上外衫出了门。 外面夜幕深深,头顶残星几许,群山暗黛,环伺周身。沈孟枝秉着灯烛,漫无目的地在书院内乱晃,转到渡己堂时,惊觉里面还亮着灯。 他悄然走过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沈孟枝看着满地铺散无从下脚的书卷,满目诧异,“您这是……” 闻言,深陷书卷之间、背对他的方鹤潮停下手中动作,缓缓转过身来。他神色冷峻,眉宇一片郁色尚未散去,目光触及沈孟枝时,半是释然半是忧虑地嘆了一口气。 “江枕,你来了。”他难掩倦色,拨开一地繁杂,“坐。” 沈孟枝不明就里,依言坐下。 “先生如此忧虑,可是山下遇到了什么事情?” 方鹤潮深深地看他一眼,忽然道:“你觉得世子如何?” 沈孟枝愣住,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只是随口问一句,便敛去眸中情绪,道:“我与他见过两面,其人言语轻佻,举止轻浮,其余不知。” “你这评价,还真不留余地。”方鹤潮笑了下,“这位世子,我此前曾听闻他的名声,说他风流成性不问政事,与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不同。还有人说,旧秦王派他来燕陵,就是受了别人的挑拨,将他流放到这里。如此,世子之位,就成了有名无实的废位。” 他寥寥几言,轻描淡写地勾勒出一片王权争夺的腥风血雨来,只消细想,就不由心惊胆战。 沈孟枝却神色未变:“这些只是一面之词。万般传言,不如一双眼睛看得分明。” 方鹤潮大笑起来:“你说得对。” “他昨夜来见我,我便看出,他绝不是如传言所说,对那九五之尊无欲无求、无知无觉。”他似是嘆息般,“他来找我,说要带一位随从。” 沈孟枝问:“先生答应了?” “王上限制世子的出行,却不限制他的用度,他身为异国世子,有随从相伴,也是正常。”方鹤潮道,“只不过书院有书院的规矩。所以,我只宽限了他一个月。” “先生考虑周到。” 方鹤潮摆摆手,神色忽然严肃下来:“既然提到了他,你说说,旧秦为何要派世子出使来燕陵?” 沈孟枝一怔。 “使臣外交,应是常事。此前燕陵与旧秦两国也常派使臣互访,这次派世子前来,可见旧秦君主极为重视。”他斟酌着回答。 不料方鹤潮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此前便心有疑虑,旧秦世子与我朝汉王怎会同时出使。王室宗亲,怎可轻易派遣。”他眉间沉沉,声色如常,却让人无端心生寒意,“此番下山,却见听松城流民四窜,打听时,才知那边大肆招兵买马,这群人为了逃脱兵役,才跑到这里。” 沈孟枝蹙眉:“听松,不是位于燕陵边境……” 第20页 他声音戛然而止。 听松城,西邻燕陵十二峰,东毗……代国。 “不止听松城,那旧秦的术平、上元也在强徵兵役。此外,湘京的禁军忽然少了五万精锐……这些人去了哪儿?” 细数下来,字字惊心。 方鹤潮冷笑,寒声道:“这根本不是什么使臣来访,那只不过是用来蒙蔽代国视线的幌子!无论楚晋还是萧焕,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质子。”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案上烛火刺啦炸响,火星四溅。 “所以……”沈孟枝说得艰难,“两国是以质子来结盟,目的是合力攻打代国。” 方鹤潮阖眼。 “代国之暴行,群情激愤,二国讨伐是必然。”他平静下来,“我担心的,另有其事。” 沈孟枝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仿佛明白他所想,心中如坠冰窖。 他骤然起身,转身就要向外走:“我去给父亲写信。” 方鹤潮却厉声喝道:“回来!” 沈孟枝僵在原地。 “你现在是什么身份?用的是谁的名字?”方鹤潮毫不留情,却字字千斤,将他发昏的头脑彻底敲了个清醒,“你姓江,一介平民,跟燕陵沈家没有任何干系!” 接连几字,掷地有声,随后又是极致的静。 在这片针落可闻的寂静中,沈孟枝慢慢松开了紧攥成拳的手,一瞬间仿佛卸去了浑身的力气。 良久,他颤抖着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先生,我该如何做啊……” 方鹤潮嘆息,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我会联繫沈太尉。” “此事未成定局,”见沈孟枝不语,他又放缓了语气,“王上这些年虽对太尉心怀猜忌,但征讨代国不是儿戏,选兵任将,但凡有不妥,满朝文武不会放任不管。” “……学生明白。” 方鹤潮神情笃定,沈孟枝稍有安心,却听他道:“那就好,你回去罢。” 沈孟枝应了一声,推门欲出,方鹤潮却又叫住了他。 “江枕,今夜之事,权当成梦忘记。当年沈恪把你送来,就是要你不受其扰,不被牵绊,不入尘世,不为所累。切记。” 不受其扰,不被牵绊,不入尘世,不为所累。 沈孟枝闭眼,轻声道:“……谨记于心。” * 夜色已深,本是人静时,褐山脚下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正是从红袖楼回来的一干人等。 齐钰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被两人搀着摇摇晃晃地蛇行,仍有余力振天高唿:“楚兄!……嗝,这栀子酿,你说!嗝,好不好喝!” 楚晋走在他后面,很是捧场地说:“的确好酒,旧秦找不到这种味道。” 齐钰又狂拍右边那人的肩膀:“思凡兄!嗝……来首诗!” 宋思凡被他一拍,差点吐出来,脸色难看地忍了一会儿,总算没噼头盖脸吐在齐御史的宝贝儿子脸上。他没好气道:“肚子里都是灌进去的酒,哪还有墨汁……你能不能安分点?” 又有人嬉笑道:“不是古人言酒助诗兴么,怎么思凡兄是反着来的?” 宋思凡道:“闭嘴吧你!脸都红成胭脂了。” 随即又响起一阵闹笑声,把他的声音给盖了过去:“薛勤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行人借着月光,摸索到书院长阶前。 三十三级石阶深入林中,暗不透光。众人收敛了笑声,齐齐抬头望去,山势高耸,一眼望不见头。 “这也太高了,爬上去岂不累死人。”有人低声道。 宋思凡道:“台阶又黑又陡,怕的是摔跤。” 楚晋问:“不能掌灯吗?” 众人齐齐摇头。 “诫规有写,晚归不可掌灯。”宋思凡嫌弃地看着昏睡过去的齐钰,“我们还要拖着这傢伙上去。” “若是破例一次呢?”楚晋说完,又想起沈孟枝轻描淡写的一句“刷恭桶”,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众人对视一眼:“这个……不知道。没试过。况且现在大家身上也没有烛火。” 宋思凡还在拍齐钰的脸,试了半天,无果,自暴自弃道:“这傢伙是醒不过来了。” “我们人多,倒是可以把他抬上去,只是天色太黑,只要脚下踩空,就很危险。”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愁闷之余,楚晋忽然道:“我先上去,回屋拿灯下来。” 神智尚还清醒的几人忙道:“不可不可,怎能让你因为我们犯诫?” “是啊,若是楚兄你因此受罚,我们于心难安啊。” “此事因我而起,毕竟设宴的人是我,邀请诸位的人也是我。”楚晋倒是格外平静,“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吗?” 众人不语。不得不承认,确实只有这一条路了。 见他们仍有顾虑,楚晋笑了下:“没事,这么晚了,又不会有人守门,没人发现我。” 第21页 宋思凡咬了咬牙,郑重道:“楚兄,那我们在这等你。” 楚晋点点头,随后转身走上石阶,身影渐渐被夜色隐去。 这长阶他也只爬过一次,是入学的时候,还是白天。起初他还能借着月色依稀辨认脚下的路,渐渐地,光线被树枝遮盖,便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 过程中他不慎摔了一次,幸好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身旁粗粝树干,掌心霎时一片刺痛。楚晋无暇顾及,蹙眉继续慢慢攀爬。 如今想来,这不许掌灯的规定兴许就是书院为了惩治晚归的学生所定,吃一堑长一智,摔一跤之后就会长记性。 虽然方式古怪,但对付一帮骄纵的贵胄子弟,可谓效果卓然。 楚晋压下心中牢骚,全神贯注地辨别前方的路。 他忘了自己总共走过了多少阶石梯,磕磕绊绊只觉时间似乎过了很久。直到看见不远处一簇微弱的火光,才察觉已经到了尽头。 楚晋松了一口气,这一点光线就好似救星,总算能看清台阶轮廓了。他没多想,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 上去气还没喘匀,就正正对上了沈孟枝的眼睛。 楚晋:“……” 好样的,被抓个正着。 第11章 是非&mdot;你们原来是这种关系 沈孟枝这么晚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手里还拿了一盏灯烛,先前的火光就是源自这里。 楚晋与他默然对视几秒,出言打破了这难捱的尴尬:“江师兄,这么晚了,还没睡?” 沈孟枝其实只是与方鹤潮谈过之后出来透口气,没想到这么巧能跟他碰上。他道:“睡不着出来走走。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齐钰他们呢?” 楚晋摸摸鼻子:“还在下面。” 也是这一瞬,沈孟枝瞥见他手上伤痕,正不断渗出血来。 他蹙眉,下意识走近了些,想看清楚点:“你手怎么了?” “这个,”楚晋看了眼,“上山的时候太黑,不小心划了下。” 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露一截玉色手腕,瘦不露骨。那擦伤处皮肉翻飞,混杂着泥土和木茬,掌心一片猩红,生生坏了整只手的美感。 沈孟枝道:“等我一会儿。” 在楚晋疑惑的视线中,他转身走到墙角,仔细辨别一番后,截了两棵不知名的草来。 “手摊开。” 楚晋依言照做,只见他将草叶扯成两段,揉搓成团,然后用力挤出汁水。浓绿汁液滴在伤口处,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来,竟神奇地缓解了痛感,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 楚晋不由微蜷了蜷手指,却被沈孟枝按住,听他低声道:“别动。” 楚晋看了他一眼,当真不动了。他低头便能闻见沈孟枝身上清冽松香,恬淡宁和,无孔不入般,顷刻间占据了他全部神思。 汁水挤完,沈孟枝松了手,向后退开几步,声音杳无波澜:“这种草的汁液可以止血,防止留疤。” 楚晋捻了捻手指,余温尚在,他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来:“多谢师兄。” 顿了顿,他又道:“师兄不早些回去休息吗?” 楚晋心中惦记着取灯,笑得愈发恳切。 沈孟枝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一语中的:“你是想等我回去,好偷拿灯火给齐钰他们照路吧?” 楚晋被戳穿,索性也不装了,无奈道:“现在不是偷了,你这不是都抓住我了么。”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任何被抓包的忐忑难安,反而从容得很。 沈孟枝在明灭的烛光中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神色难辨喜怒。半晌,他忽而伸手,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灯烛递了过来。 火光一下子照亮了楚晋略显疑惑的神情:“……这是何意?” “我不拦你,也拦不住。”沈孟枝面无波澜,“灯我借你,但一码归一码,明日记得去先生那里领罚。” “……”楚晋忍不住笑了,他接过灯烛,眉梢眼角尽是潋滟笑意,竟比火光还要明艷,“江枕,你这人真有意思。” 沈孟枝:“……世子眼里没有没意思的东西。” “无事我便先回了。” 说罢,他也没看对方的反应,转身迈入书院中,只留楚晋一人原地秉烛沉思。 半晌,楚晋才自言自语道:“……也对。” 毕竟没意思的,都不会入他的眼。 * 隔日天一亮,楚晋就去领了处罚,之后就在书院后山的万宗阁抄了三天的书。 自那以后的日子,他安分了许多,除了仍是不改寻欢作乐的本性外,别的倒也没惹什么麻烦。 如此持续一月有余。 楚晋带来的随从也在一月之期后下了山去,临走时按世子爷的吩咐送过来一只鹦鹉,据说是难得的名贵品种,全燕陵上下也不超过五只。 齐钰说起这件事时,沈孟枝本来在熬药,不小心加多了柴,被扑面的浓烟呛了个正着。 见状,齐钰从凳子上跳下来给他拍背理气,哭笑不得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咳咳……”沈孟枝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还以为他能安分点,这才一个月,就又犯了诫规。” 第22页 齐钰试图替楚晋圆话:“楚兄说不准是忘了……” “忘了?”沈孟枝仍在咳嗽,却面无表情道,“他是明知故犯。” 这下性质就不同了,齐钰诧异道:“明知故犯?为什么?他又不傻,专门和你对着干。” 沈孟枝笑笑,却不回答。 他察觉到齐钰仍在帮自己理顺气息,伸手推拒道:“没事了,你不用……” 话音未落,门口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怪叫,清脆高亢,抑扬顿挫。 紧接着,那声音又道:“无意撞破!二位继续!” 沈孟枝与齐钰顿了一顿,随即齐齐向门口看去。 只见一只蓝头翠羽的漂亮鸟儿站在篱笆上,滴熘熘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而它的主人站在门边,不知道来了多久,正神色不明地看过来。 也不怪这鹦鹉如此说话,毕竟此刻屋内的场景有些一言难尽。齐钰背对门口,手贴在沈孟枝背上;沈孟枝坐在药炉旁,身形被他掩去大半,两人又挨得极近,看起来就像是他靠在齐钰怀里。听闻鸟叫回头看时,眼里还有未擦干的眼泪。 楚晋的目光从二人脸上轻飘飘滑过,然后落在沈孟枝被烟呛得微红的眼角,意味不明道:“二位好兴致。” 沈孟枝:“……” 齐钰:“……” “我先前,不知道你们是……”楚晋斟酌了一下用词,“这种关系。既然如此,今日就不打扰了。” “等等!”沈孟枝霍然起身,“你回来!” 楚晋瞥他一眼,勾唇一笑,凉凉道:“师兄放心,不会告诉别人。” 齐钰这时也反应过来,触电般缩回手来:“楚兄,误会啊!” 他扑过去扯住楚晋衣袖,将前后因果都讲了一遍,后者这才脸色稍霁,只是仍似笑非笑地打趣道:“不解释这么清楚也无事,毕竟诫规里可没禁止断袖之风。” “我齐钰可不是什么断袖之流!” 齐钰喊完,又添了一句:“当然,江枕也不是。” 末了,他还有些不确定似的,凑到沈孟枝耳边,悄声又问了一句:“你不是吧?” 沈孟枝:“……自然。” “不提这个。”齐钰摆摆手,“楚兄,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楚晋收回视线,理了理衣袖:“没什么,只是得了只鹦鹉,想顺路到竹室来给你看看。没想到江师兄也在这里。” 沈孟枝已经坐回了药炉前,在燃烧的柴火旁扇着风。烟雾缭绕,模煳了他的面容,苦涩的药香在院内蔓延开来。 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齐钰便替他解释道:“江枕来帮我熬药。我这几天老失眠,夜不能寐晨不能起,快要成仙了。江枕精通药理,我就求他过来了。” 楚晋笑了笑:“想不到江师兄对药理也颇有研究。” 话音刚落,那在篱笆上踱来踱去的鹦鹉就被烟燻得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怪叫起来。 沈孟枝这才闻声看过来一眼, 不冷不热道:“世子可还记得诫规第九十一条?” 楚晋想了一想,如实道:“不记得了。” 齐钰悄悄指了指鹦鹉,他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你是说这只鹦鹉?” “这是我托人从湘京城带回来的鹦鹉,千金难求,能通人性、说人语。怎么,不能养么?” 他神色,浑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沈孟枝不由沉下语气:“世子。” 齐钰夹在两人中间,只觉火药味浓烈,一触即发。他忙调解道:“江枕,你别生气。这鹦鹉已经养了,没法再扔到山下去,照我说,按诫规罚楚兄这一回,也就算了吧。” 沈孟枝蹙眉不语。 齐钰又转向楚晋,沖他挤眉弄眼:“楚兄,你要不去领个罚,认个错。” 楚晋也沖他眨眨眼,一笑:“放心,师兄责罚,我自然会认。” 二人这边一唱一和地打太极,却听沈孟枝道:“按诫规,禁足一月,期间不许下山。” “……”楚晋笑容一僵。 连齐钰也有些瞠目结舌:“这……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沈孟枝冷淡瞥他一眼,言语中却无半分退让之意:“此外,这只鹦鹉,不能入学舍。” 那鹦鹉歪着脑袋,嘤咛一声,仿佛听懂了似的。 “师兄,养只鸟而已,”楚晋眯了眯眼,“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吗?” “世间万般律令,如若责惩不严,则一人为之,千万人皆效仿之。”沈孟枝淡淡道,“另外,我曾告诫过世子,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事到如今,这时限一月的惩处,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楚晋与他对视良久,末了,微微嘆一口气。 “好一个‘一人为之,千万人皆效仿之’。”他轻声道,“师兄教诲,谨记于心。” 齐钰在方才压抑的氛围中憋了半天,此刻终于得以喘息,看向楚晋,诧异道:“你这是……领罚了?” 第23页 楚晋耸耸肩:“是啊。我还能怎样,把这鸟儿扔下山自生自灭么?我可做不到。” 闻言,那翠羽鹦鹉啾鸣几声,随即扇动翅膀落到了他肩上,一副亲昵姿态。 “这鸟儿还真通灵性。”齐钰奇道。趁沈孟枝在熬药,他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哎,楚兄,能不能借我养几天?” 楚晋瞥了沈孟枝一眼,又似笑非笑看了眼齐钰:“不给。除非你来替我关上几天禁闭。” “哎呀,这我帮不了你,”齐钰嬉皮笑脸道,“不过我可以给你带课业啊,还有,你要是需要什么,我可以偷偷从山下给你带……” “齐钰。”沈孟枝看了过来,“你做什么呢?” 齐钰立刻喊道:“没事!我与楚兄寒暄几句!毕竟之后一个月见不到了!” 见他没起疑心,齐钰又转过头来,飞快且小声地说:“楚兄,你觉得如何?如何?” 楚晋对上他一脸期待的神色,故作姿态地沉思片刻,然后弯了弯唇角。 “成交。” 第12章 迷惘&mdot;因为想引起你注意 转眼夏至,蝉声聒噪,嚷出了一片炎炎暑气。 褐山书院位于山阴,便是天然的避暑圣地。即便如此,消减三分的热气也够众人喝上一壶,在石板地上滚一滚,就能烫去一层皮。 万物颓靡,死气沉沉,书更是读不进去。 齐钰趴在桌案上,将脸贴上冰凉舒适的桌面,感受到那种难熬的燥热被缓解后,长舒一口气。 他对面坐的是薛勤。此人将脸埋在书后面,趁四处没人注意,悄悄戳了下齐钰:“齐兄,楚兄已经关了几日了?” “我想想……”齐钰掰着手指算了下,“大概十六七天了吧。” 薛勤轻咳一声:“那鸟儿……” 齐钰看他一眼,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不在我这儿了。这几日应该是宋思凡借去养了。” “啊……”薛勤哀嘆一声,“那这何时能轮到我呀。” 齐钰道:“你不如去找楚兄,求求他。” “这……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薛勤面现难色,“我不太敢。” 齐钰觉得奇怪:“你怕什么?楚兄又不会吃了你。” “楚兄他,”薛勤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只是觉得,他似乎不像表面那样好说话……” 齐钰盯他一会儿,半晌,嘆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 他知晓薛勤在众人之中年龄最小,胆子也最小,最是老实不过。平日里也只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从不惹是生非,可能对于楚晋这种知法犯法、屡教不改的狂徒心存敬畏。 “这样,我们俩课后去宋思凡那儿看鸟。”他提议道,“这样就是两全之策了。” 薛勤眼睛一亮:“好!” 紧接着,他又犹豫道:“思凡兄会同意吗?” “这有什么,看我的。”齐钰自信道。 他撕下一张纸来,想了一想,挥笔写下几个字,然后团成纸团,趁方鹤潮不注意,向宋思凡那边一扔。 好巧不巧,窗外正吹入一阵风来。 那纸团在半空中一个拐弯,没有按照原先的轨迹掉到宋思凡桌上,而是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沈孟枝的怀里。 齐钰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石化在原地。在他旁边,是同样大张着嘴巴石化的薛勤。 在二人僵硬的目光注视下,沈孟枝缓缓捡起纸团,一脸疑惑地展开了来。 潦草字迹映入眼帘。 ——宋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课后我与薛勤去你那儿观鸟,望备好茶,不见不散。齐钰书。 一石三鸟! 沈孟枝对着这张皱皱巴巴的纸沉默良久,末了,微微一笑。 被拉下水的宋思凡还无知无觉,皱眉看着一脸死灰的齐钰二人,用口型道:“怎么了?” 齐钰:“……对不起。” 宋思凡:“?” 薛勤:“……思凡兄对不起!” 宋思凡:“??” * 很快,宋思凡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课后,三人喜提禁足,还被迫交出了藏在住处的鹦鹉。 沈孟枝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个垂头丧气的同窗,半晌,沉沉嘆了一口气。 “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 “有,”齐钰一脸沉痛,“为什么我禁足时间最长?” 宋思凡强忍着白眼和打人的冲动:“你闭嘴。” 沈孟枝道:“让你长个记性,省得你变成第二个楚晋。” 齐钰乖乖闭嘴。 齐钰与宋思凡二人是典型的少年心性,早有前科,一直安分守己的薛勤在其中就显得格格不入。 沈孟枝走到他面前,放缓了声音,问:“薛勤,你怎么也跟着齐钰犯浑?” “江枕……”齐钰幽怨道。 薛勤尴尬地绞着手指,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就是有点好奇……” 第24页 宋思凡与齐钰对视一眼,忙不迭地跟话道:“对对,我们也是好奇。” 沈孟枝看都没看那俩人一眼,仍是垂眸凝着薛勤,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好奇?” 此话一出,就有些像故意刁难了。薛勤将头埋得更低,讷讷不言,手指都快要绞断了。 宋思凡劝道:“江师兄,薛勤这是第一次犯错,你何必为难他。” 话音刚落,齐钰则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勐地看向沈孟枝。刚要说话,却听沈孟枝低声道:“即使知道会犯诫规,会受惩处,会连累他人,也要满足这点好奇心么?” 他情绪是罕有的波动,问出的话竟似咄咄逼人,完全不復平日温润有礼的作风。 宋思凡头一次见他这个样子,不敢言语的同时又一头雾水,暗自用胳膊肘捣了捣齐钰的肚子,扔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齐钰却没有反应。他似乎知晓其中内情,上一秒的嬉笑之色尽收,两眼发直,嗫嚅道:“江枕……是我的错,你别多想。” 宋思凡只觉得这两个人都不对劲,皱眉道:“你们……” 话音未落,却听薛勤声嘶力竭打断道:“是!我错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静了一静。 薛勤向来是内敛含蓄、不善言辞的样子,此刻一吼,千种情绪便如开了闸的洪水,再收不住。他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不甘全部宣洩出来,沈孟枝的质问便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什么?因为我有正常的七情六慾!是,你对诫规安之若素,可我们呢?我提心弔胆,我苦不堪言!是楚兄来了之后,是因为他,我才觉得自己变回了一个正常人,我才终于能松下心口提着的这口气。” 薛勤双眼通红,心中无限放大的怒火让他口不择言,几乎下意识选择了最刺人的话吼了出来,“江枕,你高高在上惩戒我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无情无欲!” “薛勤!!”齐钰怒吼一声,飞扑过去,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宋思凡也沖了过去,一把将两人扯开,厉声道:“你们两个发什么疯?!都给我停手!” 齐钰手攥成拳,紧紧拽着薛勤的衣领,牙关紧咬,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惶恐。他就这样僵硬地维繫着这个姿势,不敢回头去看沈孟枝的表情。 薛勤则躺在地上,捂着鼻子,眼泪与鼻血混在一起,染红了大半衣袖。他似乎被齐钰那一拳打得清醒了过来,浑身颤抖,止不住地流着泪,神志不清地不停道歉。 过了不知多久,沈孟枝从漫长的怔愣中回神,垂下眼便看见地上神色各异的三人。 他对上薛勤惶然愧疚的眼睛,声音轻缓:“抱歉,我方才想到了一些事,情绪不好,对你说得太重了。” “不是!”薛勤顾不上还在流血的鼻子,一骨碌爬了起来,悔得无以復加,“是我……是我……” 但说出的话已然覆水难收。他哑然片刻,嗓眼里却再冒不出一个字来,终于徒然闭上眼睛,颤声道:“对不起……” 沈孟枝道:“不怪你,我没事。” 他神色如常,看起来真的一副无事的样子。齐钰被宋思凡拉着悻悻站起来,还是不放心:“江枕,你……” 沈孟枝瞥他一眼,毫不留情道:“打伤同窗,禁足时限加一天。” 闻言,齐钰竟一反往常的哀声怨气,愣愣站了一会儿,神色终于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他笑了起来,“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沈孟枝道,“还不快带薛勤去止血。” “噢噢。”齐钰这才反应过来,宋思凡早把薛勤架了起来,没好气道:“过来帮我,带他去我那里,我有止血药。” 二人架着被打的晕头转向的薛勤一瘸一拐走远了,沈孟枝站在原地,一直目送他们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缓缓收起了唇角浅淡的笑意。 他轻轻靠上墙面,闭上眼睛。 一静下来,脑海里那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就再也压不住了,一字一句,似销骨长钉,寸寸钉入冰冷嵴骨,痛得他想要弯腰。 “这三鞭,一是为你漠视家规,私自外出。” “二是为被你牵累的沈家。” “三是为因你而死的江枕。” “因为你那一己私慾,因为你所谓的好奇,让不该死之人白白死于这世上,你凭什么苟活?” “我沈家,不留浮浪不经、阳奉阴违之辈!” …… 沈孟枝沉沉嘆一口气。 他扫了眼不远处齐钰等人交上来的鸟笼,里面那只蓝头鹦鹉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沈孟枝走过去,拎起鸟笼,自言自语道:“还要把你送回去,还给你那个目无法纪、浮浪不经的主人。” 鹦鹉盯着他,叽咕叫了一声。 轩室离这儿不远,沈孟枝走到时,院门大开,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完全不像是禁足的样子。 沈孟枝忍了忍,走过去敲他的屋门。 “进来吧。”里面有人懒懒应答道。 第25页 闻言,沈孟枝推开门,抬眼望去。楚晋正坐在地上,口中衔了支狼毫笔,手里拿着两本大敞的书。屋里有茶榻桌案,他偏偏不坐,就坐在书柜前面的空地,乌髮垂地,坐姿散漫,一副懒散样子。 听见推门声,他轻掀眼皮,遥遥寄来一眼,看清来人后,略显讶然:“稀客啊。” 沈孟枝将鸟笼放在他桌上:“不是客,我就来送个东西。” 楚晋看一眼笼中鹦鹉,笑了:“齐钰他们这是被你抓到了?” “嗯……”他略一沉思,“这么说,他们也沦落到我这境地了。师兄威武,楚某佩服。” 沈孟枝不冷不热道:“你不借给他们养,他们也不至于此。” 楚晋又笑:“不能怪我,他们喜欢,觉得新奇,我如何推脱?好奇之心罢了,人之常情。” 沈孟枝眼睫颤了颤,心中一时万般滋味掺杂,涩到了心底。 他竭力维繫着面容的镇定,本想转身就走,双脚却好像定在了原地。深吸一口气,神思恍惚地问:“如果因这份好奇,造成了不可逆的后果,又该如何?” 他曾为满足那可笑的一己私慾,破了父亲的规定,最终连累他人性命,受三鞭,褫名姓。自此以后,他便封心锁欲,橛守成规,成了旁人眼中无情无欲之人。 只是夜深梦回,往往心下怅然,茫然若失。 ……我该如何? 闻言,楚晋支颊,颇为认真地瞧了他一眼。 “七情无辜,六欲无罪。”他声音难得轻缓,笑意深深,这次却不含任何意味,“人之情慾,都是自然所生。情慾所致的行为,才是一切的因果。”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该罚的不是好奇之心,而是之后的所作所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孟枝怔怔看他,久未成言。 真是奇怪,明明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道心结,怎么只消一人的三言两语,就轻易解了他积年迷惘。 楚晋眉梢一挑,好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沈孟枝回过神来,偏过头去。 他心跳如擂,幡然醒悟之后的释然与疲累齐齐涌了上来,一时之间,思绪如麻,再难平静。 半晌,又忍不住问:“所以你觉得,我没罚错?” 楚晋难得的耐心,清晰明了地答道:“自然没错。” “齐兄几人心生好奇,本来没错。然而好奇之后,冒着诫规偷偷养鸟,便是有错。你罚他们,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他笑意吟吟,声音明明可谓低沉,落到沈孟枝耳中,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枕,你心中明明有一套评定对错的准则,怎么如今却动摇了?” 沈孟枝对上他的眼睛,指尖一颤,惶然移开视线。 楚晋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个样子,觉得他此番心神不定,如冰山化开一角、完璧有了瑕疵,煞是难得,正想戏言几句,却听沈孟枝低声道:“你既然如此清楚是非道理,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诫规?” 楚晋一时不察,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 他僵了一秒,随即暧昧笑道:“我说是为了引你注意,你信么?” 沈孟枝深深看他一眼,没说信还是不信。 他沉默片刻,丢下一句:“我走了。” 楚晋目送他离开,懒洋洋道:“走人就是不信……唉。” 他走到鸟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随手捻了几粒谷子,放进笼中,心不在焉地逗着鸟:“让我看看,齐钰他们都教你了些什么?” 那蓝头鹦鹉歪头看着他,忽然扑扇起翅膀,大喊起来,停都停不下来:“目无法纪!浮浪不经!目无法纪!浮浪不经!” 楚晋:“……?” 他出手如电,箍住了鹦鹉那叫个没完的尖尖鸟喙,又是好笑又是嘆气般:“真是的……” 一不留神,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13章 心患&mdot;“的确美人。” 没过几天,沈孟枝就后悔了。 楚晋得了鹦鹉,简直如虎添翼。他人在禁足中出不来,就派鹦鹉去挨家挨户地传信,一时之间,书院整日纷纷扬扬地下鸟毛雨。 这鹦鹉尤其喜欢往宋思凡的雅室跑。宋思凡是名门出身,但与这书院的诸多富家子弟不同,宋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燕陵三朝以来,宋家共出了五位大儒,其中就有宋思凡的父亲和兄长。 宋家家主宋晓岚,向来以清正廉洁为教条,瞧不起当朝徇私受贿之事,两袖清风亦自得,箪食瓢饮而自安。长子宋长风,是当朝诗圣,字字值千金。 宋思凡自幼深受父兄耳濡目染,在诗词文墨之道颇有造诣。不知怎的,楚晋那只名贵宝贝鸟也喜欢吟诗作词,一人一鸟不打不相识,很快就成了知己,惺惺相惜日日为伴。 齐钰为这事还找沈孟枝发了不小的牢骚,说有了那只鸟后,宋思凡压根不理他,搞得他整日无所事事,没事就往萤室跑。 沈孟枝一开始还觉得他这是玩笑之言,遂一笑置之。直到这些时日,他也亲眼见识了一下那只鹦鹉的文采斐然。 第26页 也不知道是得了楚晋的指示,还是鸟成了精,从某天开始,它开始频繁出入沈孟枝的门户。 沈孟枝睡醒披衣下榻,它便站在窗台上吟“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沈孟枝在院中修花理枝,它便摇头晃脑道“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 沈孟枝煮茶闲看远山、抚琴来伴雨声,它便跳到桌案踱步而吟“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 …… 如此种种,多不可数。 这鹦鹉像是得了一句诗,就要跑来沈孟枝这边实践一番,炫耀一遭。若非它确实是只鸟,他简直有种被人调戏的荒唐感。 沈孟枝无可奈何,忍无可忍,终是杀去了宋思凡的雅室。 宋思凡抱着鸟,听完他的陈述后直喊冤:“师兄,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教它这么多!” 他怀中鸟儿尾羽苍翠,养尊处优,黑漆漆的眼珠扫了沈孟枝一眼,格外应景地吟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沈孟枝:“……” 宋思凡:“……” 他一把捂住鸟嘴,悲愤道:“这句,这句是我教的!但你先前说的那些,当真不全是从我这儿学来的。而且,我也绝对没教它怎么调戏人!” 沈孟枝望着一人一鸟半天,嘆了口气,道:“世子知道它从你这学了这些本事吗?” “知道,”宋思凡点头,略显骄傲,“他还夸我教导有方。” “……”沈孟枝道,“这鸟儿……” 他忽然一蹙眉,后知后觉地问:“它叫什么名字?” 宋思凡下意识重复道:“名字?” 话毕,他也反应过来,低头看向怀中鹦鹉,松了手,问:“你叫什么?” 闻言,这无名鸟高声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鹦鹉想做只不留名的侠鸟,可惜此等抱负只保留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被现实否决了。宋思凡周转几遭去找了它的主人,问起名字,便见后者略一沉思,随口道:“就叫言官吧。” 于是,这即兴而起的二字就成了鹦鹉的大名。言官整日恪尽职守,在书院四处巡逻,见了诸人,便驻足评头论足一番,虽然只是个空名,却颇具当朝言官风范。 齐钰听闻此事后,又找沈孟枝哭诉一通:“言官?这年头,连只鸟都比我官大!” 沈孟枝闲闲给他递了一杯茶,堵住了他的嘴:“你一介权门贵公子做得不够快活吗?跟鸟争什么。” “我想逍遥快活,可我爹不许啊。”齐钰喝完一口,嘆气道,“他巴不得我给他争口气,最好是能替了他的位子,继承他的意志大展身手一番。” 沈孟枝笑道:“那也是好事,御史大人想必有他的考虑。” “他考虑他的,我玩我的。”齐钰眉梢一扬,意气风发,“倘若真有那一天,你来做我的同僚,我们二人积功兴业、大展宏图!” 沈孟枝微微一笑,将案上课业往他那儿一推,道:“先把你的课业完成了再说。” 齐钰当即惨嚎一声,拿起闲置一旁的狼毫笔一看,又是一记哀嚎:“同你说了这么久,墨都干了!” “你要我来辅导课业,”沈孟枝支颊,闲闲看他忙手忙脚地研墨,“结果我却听你发了一天牢骚。” 齐钰轻咳一声:“一时没忍住……” 话音未落,只听窗台轻响,悄无声息从天而降一只蓝头鹦鹉来。 言官歪头看了二人片刻,看清他们在干什么后,还未来得及开口评论,齐钰便骤然起身,把窗户关严了。 沈孟枝望过来,眼中疑惑。 “此鸟会使我分心。”齐钰正色。他想了一想,又道,“但不得不承认,楚兄心血来潮搞来的这只鸟着实有趣,我也想养只来解闷儿了。” 对上沈孟枝眼神,他立刻澄清道:“放心,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不是在想诫规。”沈孟枝莞尔,“我是在想,他买这只鹦鹉,当真是为了解闷吗?” 齐钰反问:“不然呢?” 沈孟枝看着他,缓缓道:“谁知道呢。” “你别想太多了,”齐钰摊手,“楚兄向来洒脱,不惜犯诫规也要买只鹦鹉解闷这种事,他干的出来。” “……”沈孟枝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无奈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 然而二人所不知的是,轩室里,那位本应处于禁足之中的旧秦世子,正靠在窗台,懒懒用笔写下几字。 他手中轻捻着一张宣纸,上面赫然写着这些时日众人的一举一动。 楚晋掸了掸手中纸页,待新墨已干,思虑片刻,又轻轻添上几笔—— 萤室无人。 他能够足不出户获取这些信息,就是靠那“心血来潮”买来的鹦鹉。这只千金难买的灵鸟,是旧秦王室费尽心思搞来的,又得专人训练,能够学人音、听人语,是天然的传话者。较之书信,不会落下丝毫蛛丝马迹。 第27页 燕陵煞费心机要防他带来的人,可若是一只鸟呢? 院中响起一阵振翅声,那鹦鹉巡视归来,乖巧落于他身侧,叫了几声。 楚晋回神,看了过去:“公子有信?” 言官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踱步几周,将对方教它的句子模仿了出来:“一月之后,出兵彭城,宣战天下,攻取代国。” 燕陵与旧秦终于按捺不住,将要与代国彻底撕破脸面了。 得此消息,楚晋目光一凝,半晌,低笑出声。 他微微直起身来,唇角轻扬,神色轻松,眼底却闪着慑人的冷意,喃喃道:“开始了……” 言官见他平静下来,朝他走了几步,将毛绒绒的脑袋凑向他手底。 楚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言官的羽毛,问:“今日去了哪边?” 言官在纸上看了看,伸出爪子,指了指地图上竹室的位置,然后又叫了两声。 “两个人?” 楚晋一顿,又问:“江枕在那里?” 言官点头。 见状,他眉梢一挑,在纸上记下,又随口道:“他们在做什么?” 闻言,言官学着二人的话语道:“课业。” 楚晋点点头,给它扔了一颗果子,随即将纸张拢起,叠平收好。见言官费力地咬着那果子的外壳,他轻点鸟头上的碧蓝冠羽,自言自语般道:“你说,这群人中,哪些会是燕陵君主的眼线?” “我该信谁?” 他漫不经心地念出几个名字:“齐钰?宋思凡?还是江枕?” 言官虽通灵性,却也无法参透这些人心算计。它默默啄着果肉,并未理会主人的问题。 楚晋垂眸看了一会儿,忽而轻笑出声。 他本就生得一副绝代姿容,此时一笑,烛火点染几分明色,如夜含明珠,美得惊心动魄。 “其心未知,我一个也不信。” * 此后大约六日有余,世子终于圆满释放。 他这一个月的禁足实在太长,入轩室时还是穿春衣的时节,再出来就已是大暑。众人对他嘘寒问暖了半天,又隐晦地提了下言官这些日子的光辉事迹,楚晋闻言,讶然笑道:“我家言官承蒙各位照顾了。” 众人都对这灵性鹦鹉格外喜爱与宽容,纷纷道:“不打紧,应该的。” 齐钰道:“若说这个,江枕才是照顾它最多的。楚兄你有所不知,这鹦鹉日日都往萤室跑,吟诗作对,一口一个美人,简直骚扰。” 他告状时,沈孟枝就坐在渡己堂窗边桌案旁,独立于众人之外,对他们的讨论充耳不闻。夏日炎炎,室如蒸笼,他微微挽起衣袖,露一截皓腕如霜,安静翻着手下书页。风过扰髮丝,花叶雨露沾衣。 楚晋支着颊,遥望良久,微微一笑:“的确美人。” 齐钰没听清:“什么?” 楚晋收回视线,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我会好好教它的。” 至于他说的教,到底是如何教,就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话说: 所以说狠话不要放得太早,之后光荣打脸…… 第14章 剑心&mdot;“很不错,我很喜欢。” 此外,要在褐山书院寻得一个避暑的好去处,亦是值得众人口口相传的头等大事。不知是谁发现晴雪崖的瀑布是个上好的阴凉处,一时之间,这经年无人问津的校场就热闹起来。 沈孟枝倒不是被热去的,而是顺着酒香找过去的。 这酒香浓郁清冽,他曾在竹室的藏酒窖中闻过一次,应是燕陵的栀子酿。工艺繁杂,极为难得,整个书院上下,也就齐钰藏了几坛,放在屋里宝贵着。 沈孟枝料想是齐钰跑这来偷偷喝酒,原本准备监督他一二,未曾想拐过石壁,走到崖前,却撞上了楚晋的眼睛。 楚晋正倚坐在梨树下,脚边放着一坛栀子酿。天气炎热,他束了个高马尾,长发垂腰,干练至极。沈孟枝原以为他是来乘凉,却见他穿了一身利落劲装,将身量收束得高挑有力,有如霜刃。 平日里散漫气质微敛,竟显出几分逼人的明锐来,抛去身份不谈,活脱脱一个神采飞扬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沈孟枝望着他愣神:“你这是……” 楚晋看见他,先是讶异了一瞬,随即笑了。 “师兄,”他扬声道,“练剑吗?”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从身后扔了一把剑过来。沈孟枝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一步接住了。 他看着手中的剑,面上表情微微有些不可思议,随即缓缓平静下来。 沈孟枝抬头,坦然道:“我不会武。” 楚晋挑眉:“当真?你拿剑我看看。” 沈孟枝看了他一眼,而后试探着提起剑来,模仿着旁人那样起了个剑式,动作略显生涩缓滞,还带了点儿憨态可掬的笨拙。楚晋瞧着,没忍住笑出声来。 沈孟枝放下剑,微微恼怒地瞪着他,听得他说:“我信了,现在信了。” “世子觉得好笑就笑吧,”沈孟枝面无表情,“我一介布衣,自然比不得世子剑术无双。” 闻言,楚晋敛了笑意,神色有些意外:“师兄,入学那日的话,你还记在心上呢?” 第28页 “哪句?” “平民那句。” 见沈孟枝不语,他端正了颜色,认真道:“那日我所说,是一时起意的混帐话,并非当真自认高人一等。是我失言,对不起。” 沈孟枝摇头:“我并非在意这等身份。” 楚晋眉梢轻挑,等着他的后文,对方却忽而缄言,不再提起此事,而是转而问起:“世子自幼习剑?” 楚晋颔首:“不错。” “可否得幸一观?”沈孟枝轻笑,“我许久未曾见这晴雪崖有人练剑了。” 旧秦的世子风流盛名,是个闲散之人,不喜剑术,更比不得他两位兄长的武艺,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只是这份闲散,究竟是藏拙,还是本就如此?沈孟枝拿不准。 不如便趁今日,借剑法之名试探一番。 楚晋望着他,笑容如常,半晌,伸出手来:“师兄,递一下剑。” * 长剑在握,触手寒凉。 楚晋身姿从容,立于晴雪崖中央,溯风扑衣,摇得一树梨花,纷纷扬扬而下。 风停时,他手腕忽而一动,剑尖斜斜刺入树下泥壤,旋而破土而出。同时,那原本安放于树底的栀子酿被剑身挑动,酒罈飞起,于空中一晃,划出一弧,继而稳稳落入他手中。 他微微低头,唇齿咬住酒罈红封,随即一扬,染了酒液的红布自二人之间安然飘落,将视线隔绝一瞬。 酒香四溢,甘冽馥郁。沈孟枝目光越过一片艷红,见那人一手持剑,一手反握坛沿,仰头时脖颈勾一抹弧线如月,随即清澈酒液入喉,一派恣意风流。 楚晋将酒液咽下,继而倾酒浇于剑身之上,将其上泥土尽数洗去,又现一线锃亮霜刃。 风又起,吹得他髮丝微乱,衣袂飘飞。身后飞瀑如白练,水光似碎玉飞溅,沾湿衣襟。这山涧白茫一片水汽中,竟生出一道长虹。随即长剑破空,寒芒一点,噼开白瀑水雾。 一弧苍茫剑气瞬至,将那虹霓斩断,顷刻间,崖上只余半扇残虹。 沈孟枝愣神时,楚晋已旋身回到原地,漫天梨花飞舞,乱琼碎玉落于前,他倏尔一笑,手中剑一勾一挑,剑尖便盛了一枚梨霜香雪,送至沈孟枝眼前。 沈孟枝目光落在那枚梨花上,半晌,又越过长长剑身,凝于那人眉眼上。 “世子剑法,”他由衷道,“果真精妙。” 楚晋一哂,反手收势,负剑而立。 “我只耍得这一点花剑,学的不是上阵杀人的本事,师兄见笑了。” 沈孟枝眸光微微一动。他方才看得真切,楚晋的剑招,看起来格外华丽,实则多了许多不必要的招式,美则美矣,却无制敌之能。此外,剑中并无杀气,剑意浮华,确实不是经年习武的样子。 旧秦尚武,世家子弟有不少人跟风学这一套虚有其表的剑法,楚晋既是个爱好风雅的,这般也并不意外。 楚晋将剑一扔,重又插回兰锜里。梨树下覆满残花,白茫一片,他缓缓走过去,找了一处坐下,又招唿一旁的沈孟枝:“师兄,你站在那儿不晒么?这里凉快。” 沈孟枝犹豫一霎,没有推脱,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坐。 晴雪崖不愧是众人公认的避暑胜地,凉风习习,裹挟飞瀑漱石溅来的湿润水汽,吹面不寒,沾衣不湿。 楚晋抱起那坛栀子酿,沖沈孟枝一扬眉:“喝吗?” 他原只是随口一问,压根不觉得沈孟枝这等清心寡欲之人会答应,未成想对方一点头,自然而然地将酒罈接了过来。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沈孟枝就眼一闭,头一仰,灌了一口酒下去。酒液清香,汇成清冽一股,自半空飞落,溢满口腔。然下一秒他就呛咳出声,喉间辛辣,令他难以成言。 楚晋从他手中拿过酒,无奈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这栀子酿入口绵软,后劲却大,你这一口下去肯定会呛到。” 沈孟枝擦了擦下颌沾到的酒液,哑然片刻,道:“知道了。” 见他这副样子,楚晋心念一动,挑眉笑道:“师兄,莫非你是第一次喝酒?” 沈孟枝看着他:“……” “难怪。”楚晋道,“你以后还是别喝了。” 沈孟枝闻言不解:“为何?” 他疑惑时,会安静凝望对方双眼,放在平时,是虚心求教,可此时,却另是一番样子。楚晋望着他因呛咳而泛起水光的双眸,眼尾一点薄红似梨花粉蕊,暗香幽生。 他移开视线,想了想,随口编了个理由:“烈酒伤身,不利于你修身养性。” 沈孟枝点点头:“哦。” 他又想起了什么,问:“你这酒从哪来的?我只见齐钰那儿有。” 楚晋一笑:“我是从他那儿借的。” “借?” “是啊。齐兄那里藏了好些,我就顺手拿了坛,料他也不会发现。等来年栀子花开时,再亲手酿一坛还他。” 此借非彼借,他说得理所当然,但若要细究,却也没什么大错,沈孟枝无言。 楚晋悠悠道:“但现在你也喝了。看来这酿酒的事,少不了师兄一份了。” 第29页 沈孟枝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但酒已入肠,容不得他再说拒绝,只能点头道:“……好。” 二人静坐树下,听风动繁花,难得惬意。楚晋仰头喝了一口酒,忽然道:“师兄,你觉得,世人执剑是为了什么?” 他问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并不会武,不禁哑然失笑。 当真是酒意上涌,口不择言。 楚晋神思渐远,却听身旁沈孟枝道:“于我而言,世人执剑,皆因剑心。” 他一愣,骤然回神,这句话却如鼎钟彻响,于脑中徘徊不散。 楚晋低声重复道:“……剑心?” “剑指天下不平事,是剑心。护佑众生守一城,是剑心。”沈孟枝声音平静,神色淡淡地一一数来,“三千恩怨杀宿仇,是剑心。荡平乱世斩不臣,是剑心。” 楚晋已然敛了笑意,目光意味不明。 “三千恩怨杀宿仇,荡平乱世斩不臣。”他淡声道,“……可若你我就是那宿仇与不臣呢?杀戮与不臣之心,亦是你所谓的剑心么?” 他问得刁钻,似要将平和表象生生扯破。沈孟枝拾起手边一簇梨花,捻在指尖,仿佛没听见他的质问。 “剑客拿起剑的初心本意,即是剑心。因何杀戮,因何不臣?倘若问心无愧,则世人与剑道皆可证。” 沈孟枝神色恬淡,忽而一笑,将手中梨花递到楚晋眼前:“这花是方才你剑上挑的那朵。” 他面容如常,好似先前那番话皆是无心之言。楚晋凝视他半晌,遂伸手接过花,垂眸看了眼,道:“是啊。” 他安静良久,倏尔轻笑一声,道:“师兄,你想学剑吗?” 沈孟枝微微睁大眼:“什么?” 楚晋道:“我来教你。” 说完,他转身,拔剑出鞘,向半空挥去一剑,随即一枝梨花应声而落。 “以枝代剑。”楚晋将树枝递给沈孟枝,“来。” 沈孟枝望着他的手,略一迟疑,随即借力站了起来。楚晋微一使力,将他拉到自己身前,随后伸手扣住他腕骨,帮他控住那截木枝。 沈孟枝与他前后紧贴,只消一偏头,鼻尖就会蹭到楚晋下颌。他身形僵直,不敢妄动,只听得耳畔唿吸声清浅,扰动髮丝,脸侧微痒。 他听见楚晋开口,胸膛轻震,声音淌入耳蜗:“凝神。” 沈孟枝闻言屏息,目光全神贯注凝于枝头一点。 手腕处传来一股力道,剑意倾泻。二人于树下崖间共舞,倏尔搅得满树梨花乱颤,倏尔斩断一挂飞瀑如练。进退之间,竟默契自如,踏碎满地梨白,衣袍飞扬,动作几辨不清。 待停下时,沈孟枝仍未回神,手中紧攥着那截花枝,心跳如擂。 这套剑法如行云流水,并无过多技巧,反倒有返璞归真之感。他只觉得胸中那积年的郁气也在一招一式中肆意宣洩了出来,顿觉神清气爽,满身轻松。 他心绪尚未平静,不知不觉中,唇角竟流露出一丝释怀般的轻快笑意,就像是满足了什么心愿的孩童一样。 楚晋低头,就看到了他脸上难得明快的笑容,不由也扯了扯唇:“感觉怎么样?” “年少时看家中兄长习剑,不曾知道是何滋味。”沈孟枝说,“原来拿剑时,是这样的感觉。” 他蓦地笑了声:“很不错,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我枝是会武的!这里心机枝不会剑术是装的(●v?v●) 第15章 有辜&mdot;我与江师兄的关系好得很 每半月,褐山书院有三日的休沐。 沈孟枝鲜少下山,往往待在萤室,抚琴作画、读书对弈,安静又落寞。 从前是封心锁欲,不愿为尘事所扰。如今虽然心结已解,却一时没了头绪,不知该做什么好了。 旁人知晓他不喜欢凑热闹,自然不会来碰壁;齐钰以前倒是有几回想拉他下山,顾及他心结,怕他回忆起那时的痛苦,最后也悻悻作罢。 如此一来,他便总是孤身一人了。 沈孟枝坐在棋盘之前,素手微抬,轻轻落下一子。 他虽然习惯自己同自己下棋,但时间长了,也很无趣。沈孟枝又捻起一颗黑子,却没有立刻落下,而是对着棋盘发了良久的呆。 忽然听见耳侧一阵扑扇风声,他侧脸看去,只见身侧窗台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颗蓝色脑袋来。 见沈孟枝看来,鹦鹉呜呜叫了一声,跳上了窗沿,喊道:“师兄——” 沈孟枝失笑:“谁是你师兄?” 他往院内看了看,未见人影,微蹙了蹙眉:“楚晋呢?你自己来的?” 鹦鹉瞪着乌熘熘的眼睛,歪了歪脑袋,也不知听没听懂,停顿片刻,又叫了一声:“师兄。” 沈孟枝不知如何纠正它,与其对视良久,败下阵来。 估计是楚晋派它来的,只是不知有何目的。沈孟枝道:“他要你传什么话?” 这一句鹦鹉却听懂了,学着主人的语气,惟妙惟肖道:“师兄,今日胥方一游,可否赏脸?” 沈孟枝一愣。 楚晋约他同游,这是他从来未曾想到的。 第30页 见他不语,鹦鹉踱步几圈,又重复了一遍:“可否赏脸?” 沈孟枝多年未下山,本以为已经心静如水,不会轻易受到扰动。可听闻这份邀约后,从心底竟密密麻麻攀上一层痒意来,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一步回答道:“好。” 鹦鹉立刻道:“多谢师兄!”说完,转头便飞回去答覆了。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沈孟枝:“……” 他怎么答应了? 他竟然答应了! 沈孟枝一时郁闷不已,不仅为自己变得不堪一击的定力,还为不久之后的尴尬场面。 若是让齐钰等人知道,自己这几年从不跟他下山,转头却去赴了楚晋的约,不知要说什么。 但如今也不能反悔了。他微嘆一口气,起身换衣。 * 另一头,一群人站在书院正门前,齐齐仰头望着某个方向。 “楚兄,这次你输定了。”齐钰边仰着脖子张望,边胸有成竹道,“江枕我再了解不过,从前几年,压根没人请得动他!” 楚晋并不反驳,悠然道:“是吗?” 众人齐齐点头:“没错没错,这么些年,没见过江师兄下山。” “齐兄跟他那么熟,都没办法,何况楚兄你跟江师兄还互相看不顺眼。” “我记得有一年休沐,正赶上除夕,大家都下山去了,只有江师兄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萤室……” “之前还有人传,说江师兄是褐山山神,要镇守山灵,不能轻易下山呢。” 齐钰道:“谁传的?谁传的?给我出来!” 众人噤声,抬头望天。 楚晋则纠正道:“不要瞎说,我与江师兄的关系好得很。” “……”骗鬼呢! 楚晋挑眉:“不信?我觉得他会答应我的邀请。” “不可能!”齐钰哼了一声,“你还是提前准备好我要的夜明珠吧!” “哎!”宋思凡眼尖地看见了从远处飞来的鹦鹉,“回来了回来了。” 鹦鹉在一干人炽热的注视下稳稳降落到楚晋肩上,昂首挺胸,卖关子般一言不发。 齐钰凑过来:“怎么样?” 楚晋轻轻理了理它的羽毛,缓声问:“他怎么回答的?” 鹦鹉看了齐钰一眼,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回了一个字:“好。” 齐钰大笑道:“我说什么?我说什么?好哈哈哈……等等,好?!” 他一瞬间瞪圆了眼睛,声音拔高,又重复了一遍:“好?!” 楚晋轻笑:“对,你没听错。” 他沖齐钰点头致意:“齐兄,看来是你输了。” 齐钰一脸失魂落魄,喃喃道:“怎会如此?江枕他中邪了么?” 不止是他,其余人也皆是一脸不可置信,面面相觑,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茫然不解之色。 有人低声道:“江师兄不是向来不喜欢下山的吗……” 闻言,楚晋点点头,唇角笑意漫不经心:“嗯,他不喜欢。他知道自己不喜欢吗?” 众人一愣。 “你们问过他吗?”楚晋平静道,“没问过,又怎么知道他不喜欢。” “可是之前,他确实不下山啊。”那人小声反驳道。 “人是会变的。”楚晋道,“他变了,你们对他的看法却没变。是你们先入为主的不喜欢,把他困在了褐山这么多年。” 也许曾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想要下山看看。但是将要出门时,有人质疑道,你不是不喜欢下山吗? 只这一句,就足以把积攒的勇气与期待打消。 那些人一口一个的不喜欢,像是一种魔咒,渐渐地,他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了。因为他“不喜欢”。 不论有意还是无意,世人的言语,总是最好的枷锁。 一时之间,静寂无声。直到楚晋肩头的鹦鹉一声大喊:“师兄——!” 众人纷纷回神,转身看去,沈孟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他着一袭天青色轻衫,袖口以银线绣成澶湉水纹,天光辉映之下,抬手便带起一片波光粼粼。长发用一支乌木簪随意挽起,倾泻如瀑。似乎是刚到,没听见众人的讨论,他神色如常,唇角含一抹浅淡笑意,安静地看着他们,连唿吸都放得很轻。 轻得像一缕云,触不可及,又一无所依。 众人看着他,一时忘了言语。 沈孟枝面对愣愣出神的一群同窗,十分自然地问:“怎么了?” 他一开口,好似从飘渺无定的云上走了下来,变得真实了不少。众人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道:“没事,没事!” 说完之后,又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也再没人提他为什么会赴楚晋邀约这件事了。 他预想中的尴尬局面并没有出现。 这让沈孟枝自在不少。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楚晋,后者也正一言不发地瞧着他。 视线相交的一瞬,他心跳无端快了几分,又在一腔困惑中渐渐平静下去。沈孟枝压下心中那抹异样,移开目光,看着一时之间变得格外规矩老实的众人,好笑道:“你们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第31页 众人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忙着解释道:“不是不是,自然不会!只是……” 只是沈孟枝平日里掌管诫规惩戒一事,规行矩止,铁面无私,众人怕他怕惯了,此刻便有些不自在,担心被抓小辫子。 沈孟枝一眼就看破他们心中所想,无奈许诺道:“今日不罚你们,放心。” 此言既出,便是一颗定心丸,一众世家子弟当即喜上眉梢,高唿道:“师兄英明!” 这其中当属齐钰唿声最高。楚晋就站在他旁边,笑意盈盈,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了众人高亢而浮夸的喊声里。 但沈孟枝就是听见了他的。轻缓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笑着说:“师兄英明。” 不知怎的,沈孟枝也笑了。这笑容与从前或出于礼貌、或流于表面的种种皆是不同,是发自真心,流露得无声无息,因此格外难得,也格外惊艷。似一线冬雪消融,是一湾波色乍明。 齐钰看得失神,恍惚道:“江枕,你怎么之前没对我这么笑过?实在吝啬……” “早知道一句‘师兄英明’能把你闹笑,”他语无伦次,“我就该天天这么夸你,把你夸出花来,夸上天去……” 宋思凡轻咳一声:“你口水收一收。” 齐钰忙低下头,去擦那不存在的口水,却听沈孟枝问:“你们下山,是要去胥方城?” “是,”宋思凡道,“正好楚兄也一直想领略一下燕陵的风土人情。” 沈孟枝点点头:“那便走吧。” “等等,”齐钰伸手一拦, 早有预谋般,得意道,“先说好,你这次下山,得听我的,跟着我们走。” 沈孟枝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说,你在褐山这么多年,去过胥方几次?玩过哪些地方?” “……” 沈孟枝冥思苦想半天,发现确实是屈指可数。他干巴巴且不甚熟练地数道:“大约有三次。一次在归缘堂,一次在芙蓉桥,还有一次……” 顿了顿,他想不起来了。 齐钰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痛心疾首道:“你这些年究竟怎么过的?!” 沈孟枝有些不自然:“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的很!”齐钰露出一副说教的样子,“胥方最值得一玩的地方,全都被你避开了!” “……” 也不知道齐钰用这一套说辞煳弄过多少人,底下一阵窃窃私语,憋笑声此起彼伏。 沈孟枝心中冒出一点不好的预兆:“那你打算去哪?” “自然是要带你和楚兄好好领略一番胥方胜地。” 齐钰此时却卖起关子来,语焉不详,笑得高深莫测:“不急,你慢慢跟着我们就好。” 第16章 三识&mdot;玩默契? 齐钰口中的“胥方胜地”,就是城内声名远扬的花柳巷。 花柳巷是一条窄长深巷,蜿蜒于胥方城中央地带。巷如其名,花街柳市,遍布的是秦楼楚馆,莺莺燕燕,挤满了寻欢作乐的行客。 站在巷口,便能闻见脂粉气味,风一吹,扑头盖脸地沾了一身红尘。 沈孟枝站得极远,抗拒之色溢于言表,恨恨道:“……齐、钰。” 能逼得他咬牙切齿一回,实属不易。众人齐齐看向罪魁祸首齐钰,不由心生敬意。 齐钰道:“这么看我作甚?哎呀江枕,你信不过谁还信不过我吗?我能把你领到那种鬼地方去?” “……”沈孟枝道,“你已经领了。” “你……唉!说了你也不信。且看我的。” 齐钰摆摆手,自顾自走到巷口,声音远远传来:“这花柳巷里面,可是别有洞天。” 见他过来,一位站在门口揽客的青楼女子便自然贴了上来,蛾眉宛转,做出一副烟视媚行的姿态,嗓音勾人:“公子,来花柳巷寻乐么?” 她目光越过齐钰肩头,看见了身后诸人,掩唇笑道:“呀,这么多人呢。” 众人:“……” 齐钰轻轻一挡,在二人之间留出一条缝隙来,压低声音道:“姑娘,天字号厢房还空着么?” 闻言,那女子眼中笑意更甚,松开了扶在齐钰肩上的纤纤玉手,浑身气质骤然一变,身上竟再也看不出半分烟花女子的痕迹。 她微微颔首,再开口时,已无先前做作的甜腻,而是婉转似空谷幽兰:“今日新开天字,静候有缘人。诸位公子,里面请。” 在她微笑的注视下,齐钰身先士卒,领着一行人从巷口鱼贯而入。 花柳巷内果真热闹非凡,两侧皆是花楼小筑,雕樑画栋,笙歌不绝。焚香四溢,烟斜雾横,女子鬓上繁花迷人眼,入目皆是一片纸醉金迷。众人一步步走得克制不已,一群深居简出不谙此道的少年郎,心下痒痒,若不是沈孟枝在后面看着,早就左顾右盼起来了。 那名女子走在最前面,步履轻缓,施施而行。齐钰轻咳一声,道:“敢问姑娘芳名?” 第32页 “奴名唤隐玉。” 隐玉笑着扫了众人一眼,道:“除了这位公子,诸位都是第一次来花柳巷的天字号吧。” 宋思凡道:“没错。不知这天字号,究竟是什么?” 不止他想问,众人心中皆是一番疑惑,纷纷将视线移了过来。 却听隐玉轻启朱唇:“天字号,是真正寻欢作乐之地。” “何意?” “人之喜乐物慾,分三六九等。巷外人间烟火、平凡之乐,是为人字号。巷内红粉青楼、欲望之乐,是为地字号。” “而天字号,追寻的是这两者都体会不到的乐趣。求不得,买不到,自然也不能用凡尘俗物衡量。” 她这番话说得隐晦难解,众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宋思凡又问:“那开天字又是什么?” 齐钰插话道:“这我也知道,你可以问我啊。” 宋思凡瞥他一眼:“那你说。” 得此机会,齐钰当即正色道:“天字号追寻乐趣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不同的玩法。开天字,就是新开了一种玩法。” 他转头看向隐玉,好奇道:“不知今日新开的天字是什么?” 隐玉笑而不答,推开了面前一扇门,道:“公子等下就知道了。” 随着她手上动作,朱漆大门轻动,露出屋内陈设来。这天字号厢房横跨花柳巷两侧花楼,居于顶层,以廊桥相连。室内宽敞明净,绮窗锦幕,湘帘琴几,可谓清雅绝尘。 若说这花柳巷中藏着这样一间雅居,如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敢信。 齐钰转头走到沈孟枝旁边,得意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沈孟枝神色稍霁,却道:“你从哪里得知的这些去处?” “天底下还有我齐钰不熟的地方吗?”齐钰骄傲之极,又沖一旁低头四处打量的楚晋道,“楚兄,旧秦有这等好去处么?” 楚晋闻言微微抬头,轻笑一声:“旧秦皆是寻常烟花之地,自然没有这天字号的这般别出心裁。” 齐钰一听,调侃道:“好啊楚兄,听这意思,你也是阅尽勾栏无数啊。” 楚晋轻哂:“不比齐兄。” 难得碰上一个志同道合的人,齐钰立刻来了兴趣,正要再与他探讨一番,方才默不作声的沈孟枝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二人:“隐玉姑娘,今日的天字是什么?” 他话是对隐玉说的,面容却朝着齐钰和楚晋两人。齐钰心底一毛,还没回过神来,沈孟枝已经偏过头去,无事发生般,看向了不远处的隐玉。 隐玉手中拿着一张白纸,笑道:“诸位请看。”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她将白纸轻轻放入面前水坛之中,纸面瞬间被浸湿,随即渐渐显出几道模煳文字纹理来—— 三识故人莫敢忘,刻骨铭心一场真。 众人看得一头雾水:“这不就是一句诗吗?跟这天字的玩法有什么关系?” 隐玉笑而不语。 宋思凡低声念了一遍,皱眉道:“这句诗重点应该在前半句。三识故人,是哪三识?故人又是谁?” 他抬头看向齐钰,道:“你不是玩过吗?杵在原地装什么木头,快说一说。” 齐钰一脸迷茫:“实不相瞒,我上次来不是这样的。诸位,情况不同,这我也爱莫能助啊。” “……” 一筹莫展之时,沈孟枝微微侧脸,目光对上隐玉双眼,缓缓道:“若我没记错,这位故人,说的应该是胥方一代名匠,木莲。” 众人一愣。 隐玉颔首:“没错,正是木莲。” 齐钰小声道:“名将?胥方什么时候还有这样一个将军了?” “不是将军的将,而是匠人的匠。” 隐玉徐徐解释道,“诸位皆知,胥方以面具闻名,而正是木莲,将胥方面具推至鼎盛。” 此等歷史渊源,众人皆是第一次听闻,不禁好奇。 有人问:“那三识是……?” 话音刚落,却听沈孟枝低声道:“赵氏女三识木莲。” 隐玉微微一笑:“赵氏女是目莲的妻子。这是一段少为人知的故事了。” “木莲曾是胥方手艺最好的面具匠人,他与赵氏女恩爱多年,举案齐眉,本是一段佳话。可惜那时战事连连,时局动盪,木莲被征至军伍,夫妻一别十余年。” “等到战事平息,卸甲归田,木莲却已容貌尽毁,双腿残疾,平日只能以面具示人。他不愿以这副样子回到赵氏女身边,便托人谎称自己身死,劝妻子再嫁。可赵氏女宁愿守寡,苦守多年。” “直到一日,赵氏女上街买药,却在人群中听见了亡夫的声音。她循声找过去时,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个身材矮小、腿脚残疾萎缩,戴着面具的男子,与木莲的样貌完全不同。赵氏女却不死心,想让男子将面具摘下。男子相貌已毁,无法辨认,赵氏女便以手描其骨,正合木莲的轮廓。” “赵氏女认出这就是木莲,男子却矢口否认,不愿与她纠葛。” …… 第33页 赵氏女不愿放弃,她双手颤抖地拿出一张纸来,轻声恳求道:“奴认识夫君的字。这里有半副对联,奴一直求不得下联,望君为奴拟一句,好让奴辨认字迹。” 男子犹豫片刻,答应下来。他故意将字写得歪歪扭扭,好让赵氏女辨识不清。却不成想,赵氏女看着这字迹潦草的下联,竟怔怔流下泪来,笃定道:“君为木莲。” 旁人皆是奇道:“此人字迹如此丑陋,根本比不上木莲,你为何如此笃定?” 赵氏女擦干眼泪,含笑凝视着男子双眼,柔声解释道:“奴与夫君相知相守数十载,互为知己。诸位看到的是草草字迹,奴看到的却是夫君未变之心意,这副下联,唯有他能对得上,会写出这样的句子。” 木莲闻言,泪流不止,追悔不及,与赵氏女坦诚心意,夫妻终于重逢。 “这就是‘赵氏女三识木莲’的故事。”隐玉缓缓道,“世人被赵氏女的诚心感动,将此事编成一段佳话。而胥方城的面具,也因木莲和赵氏女的真情,渐渐红火起来,一直延续传承至今。”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说至尾声,仍是回味无穷,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这就是今日天字的背景了。” “三识故人莫敢忘,刻骨铭心一场真。”楚晋轻轻念了一遍,眉眼染上零星笑意,“这天字,说的是神交。” “何为神交?” 沈孟枝道:“彼此相知,心神相通,是为神交。” “是极。”楚晋眼底多了几分兴致,“换言之,是二人之间的默契。” “二位公子说得不错,”隐玉笑道,“这天字,考的就是诸位之间的默契。” 齐钰问:“那是怎么个玩法?” 若是单单测试两人默契,就不必引出赵氏女与木莲的故事了。众人心中瞭然,这天字最后的关键,就在于那“三识”。 隐玉见众人已入正题,也不再周旋,正色道:“请诸位公子以两人为一组。若想破天字,需要效仿赵氏女,识音、识骨、识心,是为三识。如果诸位能过这三关,辨认出对方,就算破解了天字。” 闻言,众人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齐钰撩了撩头髮,自信满满、故作姿态道:“既然如此,那我就……”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阵衣袂翻飞,各人已经迅疾如电地找到了搭档,转眼只剩他与宋思凡、沈孟枝、楚晋三人面面相觑。 “……” 怎么跟他预想的不一样? 齐钰纳闷道:“本人解天字可是经验老道,你们就这么把得力干将拱手让人?” 宋思凡满脸写着无言以对,忍了忍,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这厚脸皮收敛点行不行?我跟你一组。” “万万不可。”齐钰上下打量他一眼,正色道,“我与你毫无默契可言,必输无疑。” 他转而看向楚晋,眼睛一亮:“我与楚兄倒是格外投机……” 话音未落,一只手勐地拍到了他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将他后面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下一秒他就被人勾着脖子拽到了一边去,耳边传来宋思凡咬牙切齿的声音:“闭嘴!别去祸害别人!” 宋思凡将齐钰拐走后,场上瞬间静了下来。众人视线有意无意地瞄向房间中央仅剩的两个人。 “……” 沈孟枝转身,一言难尽地对上楚晋的眼睛。 后者浑然不觉其中不妥之处,理所当然道:“江师兄,看来你我要一道了。” 沈孟枝嘴角抽了抽。两个八竿子打不到的人,能有什么默契可言?! 但他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得道:“好。” 见众人皆分好了组,隐玉环视一圈,柔声宣布道:“既然如此,诸位请进入第一关。” 她轻笑一声,朱唇轻启。 “识音。” 作者有话说: 天字神交,增进夫夫感情的小游戏罢了(笑 第17章 杂念&mdot;你不怕我占你便宜? 沈孟枝端坐于屏风之后,沉心静气,收敛声息。 这屏风将他与旁人完全隔开,将众人分隔在一个个密不透风的小室之内,听不见彼此的声音,感知也变得迟缓。 这便是“识音”一关设置的机巧。 “请诸位选出一人识人,一人被识。在‘识音’这关,被识者以屏风相隔,互不干扰。识人者需沿屏风外的长廊一间间地问过去,不见其面,只听其音,从这诸多小室中辨认出自己的同伴,则为过关。” 这一关开始前,隐玉曾与众人这样解释。沈孟枝在这坐了几轮,外面传来的问题五花八门,有让他背诗的,有让他对对子的,还有一个约莫是齐钰,让他冲着外面骂几句听听。 沈孟枝不擅敷衍了事,于是尽心尽力地一一答覆,对齐钰也骂得极为认真。 这样不知过了几轮,他还是没等到要等的人,不由怀疑起楚晋是不是之前已经来过。 莫非是没有认出来? 沈孟枝出神片刻,脑中又响起关卡开始前楚晋与自己说的那些话。 第34页 他那时心里没底得很,不抱希望地问楚晋:“你有胜算吗?” 对方诚实道:“没有。” 沈孟枝无言望他。虽然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但是被他如此肯定地说出来,反而出乎意料地释然了。 换做是他,要让自己在茫茫人海中仅凭声音找到楚晋,也同样没有把握。 他无奈地想,左不过是一场游戏,得失不计,也没什么好在意。 “要是真的输了,你会失望吗?”楚晋冷不丁问了句。 沈孟枝正神游天外,下意识地回道:“不会。” 本就没抱多大希望,失望还能失望到哪里去。 “哦。”楚晋又问,“那如果是齐钰没认出你呢?” “……”终于回过来神的沈孟枝看了他一眼,“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楚晋脸上的神色有些耐人寻味,与他对视了半晌,幽幽道:“师兄,从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你这人最擅长心口不一。” 沈孟枝心里一跳,一种被戳穿的慌张感瞬间遍袭全身。他强自镇定道:“没有。” 说完他就后悔了,一抬眼,果然看见了楚晋促狭的笑意。 “很多时候,你的心意都要跟你的话反着来。”楚晋坏心眼地停顿了下,“没有就是有,不会就是会。”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你想说什么?” 他知道楚晋抓住了自己的把柄,就不会轻易放过,所以做好了抵死不认的准备。 然而下一秒楚晋却毫无预兆地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在我这里,你可以不用活得这么累。” 沈孟枝微微张大眼睛,抬起头来。 “你不会失望。”楚晋翘起唇角,沖他眨眨眼,“我会尽我所能地找到你,师兄。” 沈孟枝一颗心慢慢定下来。 他听见走廊那头房门轻响,似乎有人进来了。 那人走得不紧不慢,每经过一间小室,都会略作停顿,以指轻叩屏风三响。沈孟枝听不见他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旁人如何作答,只是侧耳听脚步声又起,近在咫尺。 那人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隔着一道屏风,唿吸声清浅。 轻叩屏风,沉响三声。 他听见一道声音,漱玉斩冰,尾音悠长,含着几分笑。 “猜猜我是谁?” 沈孟枝一怔。 明明外面才是识人的那个,他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是自己要去猜测屏风外那人的身份。 沈孟枝对这声音这语气再熟悉不过,答案唿之欲出,他张了张口,却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此刻反应了过来,只觉得这番场景,怎么看怎么像孩童之间玩的游戏,一联想到楚晋一脸平静地问出如此有童趣的问题,他就忍俊不禁。 沈孟枝收了笑意,道:“楚晋?” 虽是问句,他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屏风外安静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笑。随着笑声停歇,楚晋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不再前进,转身沿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没过一会儿,隐玉走了进来,道:“诸位,‘识音’一关已经结束,还请随我至前厅。” 闻言,众人皆拉开屏风走了出来。有人兴奋道:“我此前还从没试过这种玩法,真是耳目一新。” 沈孟枝正撞见宋思凡,见他神色有异,不禁问:“怎么了?” 宋思凡脸色说不上是好看还是难看,深吸一口气,道:“齐钰那傢伙……是怎么想到这种问题的……” 想到齐钰那个求骂的要求,沈孟枝无言。 “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要是这样还认不出我,说明我平日还是太收敛了。”宋思凡冷笑一声。 “……” 几人推门走到前厅,看见自己同伴时,可谓喜忧参半。隐玉将众人神色皆看在眼里,笑道:“各位,第一关的胜负已出。” 众人皆提起一口气听她宣读胜负结果。 听到自己名字时,沈孟枝正走到楚晋身旁,忍不住问:“旁人都找诗句对联这种字数多的问题,你是怎么想的,单凭两个字来辨认?” 也不怪他这么问,只是与旁人比起来,楚晋的问题实在随心所欲,但凡那屏风后坐着的是另一个人,恐怕都不会猜对。 “赵氏女三识木莲的故事固然美好,我却一直有个疑问。”楚晋道,“在这个故事中,木莲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沈孟枝眸光轻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微微一笑,顺着楚晋的话说了下去:“自始至终,都是赵氏女在付出,木莲在逃避。二人之间并非平等。” 世人只感动于赵氏女遍寻木莲的执念,便将二人编为一段佳话,却忽略了木莲的行为。 倘若二人身份对转,木莲又能否认出赵氏女? 楚晋望着沈孟枝,缓缓勾出一抹笑意:“若我为赵氏女,我要我的‘木莲’从一开始就认出自己。” 当故事褪去了世人传颂美化的神性色彩,真正的所谓神交知己只会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 这就是楚晋为何要问这般问题。 “你可真是……”沈孟枝无奈,“你就这么确定我能叫出你的名字?若是我认错了呢。” 第35页 楚晋竟认真地想了想:“那也没关系。” 因为在他听见屏风那头传来声音的一瞬间,就明白什么投机取巧都是多此一举。对他而言,沈孟枝一直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只消一开口,哪怕只是一个音节,自己心中郁积多年的躁意便沉寂下来,简直抵得世间一切灵药。 “况且,你确实没认错。” 沈孟枝镇定道:“刁声浪气,自然不会错。” 楚晋被他气笑了,便格外“刁声浪气”地回道:“师兄教训的是~” 沈孟枝:“……” 此时隐玉也已将结果宣读完毕,正色道:“上一关取胜的诸位公子,请随我到偏厅,这一关的玩法是——‘识骨’。” 闻言,众人神色皆是严肃了几分。 “木莲毁容,赵氏女就以手描其骨来辨识。”隐玉道,“这一关,便是要各位辨识对方的骨相。” 若说声音还勉强可以辨识,那识骨就堪称是天方夜谭了。众人又不是赵氏女,能一分不差地记得对方的骨相轮廓。 “识骨?”齐钰失魂落魄,“我平日里连宋思凡的脸都没摸过。” “……”宋思凡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脸打肿。” 趁这一关还没开始,旁人已经两两成对地提前熟悉起来,宋思凡也一脸视死如归地闭上眼,催促齐钰动手。 这场面滑稽得很,一群少年又都是下手没个轻重的,一时之间,哎哟喊痛声不绝于耳。 楚晋立时起了戏弄的心思,随口道:“师兄,我们要不要也提前熟悉一下?” 他本来压根没准备收到什么回应,更大可能是一个冷眼加果断的拒绝。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沈孟枝看了他一眼,说:“好。”随即便闭上了眼睛。 他阖眼之后,周身那种清贵淡雅的气质更盛。如画面容安然平和,坦坦荡荡,不见丝毫羞赧无措之色。 这是答应了?楚晋愕然。 他知道沈孟枝向来不喜欢与旁人肢体接触,方才只是存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压根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按理说如果心中坦坦荡荡,他也没什么好介怀,毕竟这不过是游戏的一部分。 楚晋目光落在眼前人莹白如玉的脸侧,第一次感受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偏偏还是他自己作的。 旁人都在身侧一来二去,你摸我完我摸你,又是窃笑又是觉得肉麻。可他们愈是如此,楚晋便愈是动弹不得,因为他深知自己与他们不同。 他不够坦荡。 楚晋忽而笑了下,意有所指道:“师兄,你不怕我占你便宜?” 沈孟枝睁开眼来,目光澈然坦诚:“何出此言?” 他不确定地问:“你难道有把握?” 楚晋定定看了他许久,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不同的神色,但却一无所获。半晌,他忽而不甘心地伸出手来,直直向沈孟枝脸颊探去。 他这一行为突如其来,沈孟枝瞳孔一缩,却没躲闪,下意识闭上眼,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然后便觉一缕轻风掠过耳侧,带来一袭幽沉檀香。一只手将他耳侧碎发撩至耳后,动作极轻,而后毫不留恋地收回。 沈孟枝困惑睁眼,却听他道:“没有。” “我不需要这些准备。”楚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黑色浪潮翻涌,“我有办法认出你。” 那边隐玉已经在传叫众人:“诸位准备好了,就请随我来吧。” 楚晋唇角的笑容转淡,随即收回视线,不再言语。他的态度转变得奇怪,沈孟枝心下略有不安,但还是没有过问,缓缓随众人离开。 忽觉掌心一片粘腻,沈孟枝怔怔低头,却见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汗湿。 宋思凡经过沈孟枝身边时,见他神色怔忡,似乎在发愣,不解道:“师兄?” 沈孟枝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跟了上来。 宋思凡见他心事重重,低声问:“师兄,你怎么了?” 明明第一关结束时还好好的,怎么过了半炷香时间,就变了个样子。 沈孟枝蹙着眉,仍是垂眸凝着自己掌心,无知无觉般。宋思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愣:“你手心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是啊。”沈孟枝低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出汗?宋思凡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他干巴巴地回答道:“应该是紧张吧,我一紧张也会手心出汗。” 沈孟枝唿吸一滞。 他望着自己双手,良久,指尖缓缓合拢。 可我……为何会紧张? 若我心坦坦荡荡,为何会仓惶闭眼。 若当真心无杂念,又何至汗流洽衣。 作者有话说: 楚楚:他脸都不红心都不跳,肯定是不喜欢我,黑化了 互相的两个人彼此不知道心意罢了) 下一章 咱们黑化的世子就要上手了嘿嘿 第18章 渎月&mdot;“我不讨厌你。” “识骨”此关,隐玉并没有透露全部的安排。 沈孟枝一行人被她带到偏厅,分隔在一间间不同的小室中。与“识音”不同的是,室中无窗亦无烛火,漆黑一片,肉眼不可视物。即便如此,为了避免他们认出同伴后出言提醒,双眼还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 第36页 视觉被剥夺后,对时间的感知就变得格外漫长。沈孟枝不习惯这种感觉,于是以指节轻叩座下床榻,心中默数计时。 大约叩了几百下,他微微蹙起眉来。 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一个人,这与先前完全不同。 沈孟枝攥紧了手指,心中生出几分疑虑来。 莫非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手下的节奏乱了一拍,此前刻意被忽视的不安重又涌上心头。 那时候,楚晋的变化似乎有些奇怪,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甚至有些令人悚然……就好像撕下了什么伪装一般。 沈孟枝恨不得回到过去问个清楚,也好过自己此刻坐在这里胡思乱想。 还未等他想通,却听房门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即使知道这间屋里漆黑不见五指,沈孟枝还是在一瞬间生出了一种侷促感。他不知道来人是谁,也看不见他的动作,这漫长的等待反而变得格外折磨。 片刻的僵持后,对面的人终于朝他走来。 也许是因为屋里太黑,他走得很慢,显得格外从容。 早在他进来的那一刻,沈孟枝就忘记了计时,只听得脚步声与心跳声渐渐重叠。 咚咚,咚咚。 那人缓步走到沈孟枝面前,随即蹲下身,与他平齐。温热的吐息声倾洒在他脸侧,惹起一阵痒意。 是楚晋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孟枝愈发思绪如麻。正在这时,那人也终于有了动作。 他微微倾身过来,微凉的指尖轻轻搭上了沈孟枝的额头。 那只手沿一弧眉骨慢慢向下,在眼周细细描摹。黑色睫羽轻颤,在他手中似振翅的蝶,簌簌轻扑。 而后,那只手带着无法忽视的力度,行笔一般,沿清瘦颌线描至尽头,在下颌细腻肌肤处轻轻摩挲。描完大致轮廓后,手的主人却还是不满足,又追求细化般,指尖从沈孟枝眉心而下,划过高挺鼻樑,不知有意无意,动作轻得引人发痒,最后堪堪抵在两唇之间,正正堵住了沈孟枝要说的话。 他一开口,唇瓣就会与紧贴其上的指腹轻轻摩擦。即便如此,沈孟枝还是无声动了动唇,气息纷杂,倾洒于那人指尖:“……楚晋?” 他此刻脸侧还残存着肌肤相触时的一丝温度,不但没有散去,反而烧得愈来愈厉害了。幸好视野里一片黑暗,也无人会看出来他的异常。 沈孟枝清楚对方一定认出了他的口型,可依旧一言不发,心中不由生出了些恼意,又重复了一遍:“楚晋!” 他音调高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还未平復的情绪。 “嘘——” 楚晋松开了抵在他唇上的手,转而用指腹蹭了蹭他的唇角,动作温柔而缱绻。这个动作无比亲密,显然不适合他们如今的身份,沈孟枝心头一跳,下意识侧过了脸。 楚晋的手停在半空中,转而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笑了笑:“师兄好吝啬啊。” 沈孟枝直等脸颊与耳后的热意褪去,才用强自镇定的语气道:“世子是在旧秦的勾栏里学的这些本领么?”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又不想听接下来的答案,自暴自弃般闭上了眼。 可楚晋却以为他是在讽刺。他注视着沈孟枝隐在黑暗中的面容,眸光闪动,半晌,道:“是,你觉得噁心吗?” 他语气带笑,神情却无半分笑意,光照不到的地方,骨血里的阴鸷恣睢便滋生出来,却又死死压抑着、收敛着,不想让沈孟枝发现异常。 见沈孟枝不答,楚晋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因为觉得噁心,所以讨厌我,对吗?” 莫说沈孟枝,连他自己都未发觉,这句话中深埋的不甘。 是啊,他就是王权生杀中不见天日、骯脏苟活的虫蠡。明明知道不可能,可暗生的慾念却涌入四肢百骸,令他固执地想要去触碰,去描摹那人眉眼。 他的心不坦荡。 也许是从褐山下那人帮他敷药开始,也许是从晴雪崖持剑共舞开始,他就再无法坦然面对这个人了。 便是烂如尘泥,也期盼明月来伴。 沈孟枝挣扎着睁开眼来,目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神色先是困惑不解,随后仿佛被戳破了什么一般,眸中染上一层薄怒。 “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忍不住重复道,“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如何,也没有讨厌你。” 沈孟枝嘴唇颤了颤,他向来习惯把事情埋在心底,鲜少有对一人剖白坦诚的时刻,只觉得连耳尖都在发烫。 可他又无端觉得,如果不解释清楚,就再没有机会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来,却被楚晋一把抓住。他半跪在地上,神色专注地望着沈孟枝,开口道:“师兄,你能再说一遍吗?” 满室寂静,鼻息交错,气紊乱而心不定。 热度隔着一层衣料从手腕处传来,沈孟枝的心跳得飞快。他低声,用令人无端心安的语气,又说了一遍:“我不讨厌你。” 半晌,他听见楚晋笑了起来。 这笑声轻松又带着几分释然,然后沈孟枝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松开了。 楚晋微微抬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身后却响起一阵敲门声来。齐钰的声音自门外远远传来:“时间到了,该出来了!” 第37页 他来的太及时也太不及时,将楚晋要说的话生生打断了。他收回视线,咽下了徘徊于唇舌间的几个字,站了起来。 沈孟枝询问的眼神落了过来。 “没什么。”楚晋道,“我们走吧。” * “江枕,你这是怎么了?” 沈孟枝的思绪骤然被打断。他侧脸看去,正正对上齐钰狐疑的眼神。 他不自然道:“什么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齐钰怪里怪气地重复一遍,随后正经道,“哪哪儿都不对劲!” “宋思凡都跟我说了,你从进屋前就脸色很怪,出来后就更怪了……咦,仔细一看,你脸怎么有点红?” 他说着说着,就凑了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近了点看,好像不止脸有点红,脖子和耳垂都…… 沈孟枝勐地转过头去,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镇定道:“屋里太热了。” 他动作幅度太大,勾出一道深深颈线。宽松衣领上露一线瓷白脖颈,蛴领修长,自锁骨以上,均匀铺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他神色过于镇静,说得又煞有介事,齐钰很轻易地相信了:“哦,怪不得。我摸宋思凡的时候,他脸也有点热。” “……” 宋思凡远远怒道:“齐钰!” 齐钰充耳不闻,却听沈孟枝问:“你认出他了?” “当然,你猜猜我怎么认出来的?” 他既然这么问,显然不是什么正经方式。沈孟枝摇摇头:“猜不出。” 齐钰便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那屋里实在太黑,我什么也看不清,就凭感觉那么一摸!结果!我就扒开了他的上嘴唇,摸到了他的牙。” “……”沈孟枝不知道该说什么,“你通过牙齿认出了他?” 齐钰理直气壮道:“宋思凡他有虎牙啊!” 沈孟枝问:“是吗?” 齐钰点头:“是啊,他一笑就会露出来。你们看不到,是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 沈孟枝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倒是齐钰问:“楚兄呢?他怎么认出你的?” “……”沈孟枝回忆了一下在暗室中的那个场景,不确定道,“我也不知道。” 他的思绪倏尔飘远。 如果那时齐钰没打断,楚晋会说什么? 自己又在期待什么? 自从少时犯下大错后,他封心锁欲,对自己的感情向来迟钝,混混沌沌地一过就是四五年。如今细想对楚晋的态度,只觉得心口有一层隔膜,明明一戳就破,但他却迟迟不敢动手。 却听齐钰喊道:“楚兄!” 沈孟枝抬眼,看见楚晋正侧目望来。二人视线相交一瞬,随后错开,仿佛暗室中发生的一切只是一阵错觉。 齐钰已经熟稔地搭上了他的肩,调侃道:“楚兄,你们两个之前在暗室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么待了那么长时间?” 楚晋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超了时间,齐兄急匆匆地来敲门,是怕我与江师兄打起来吗?” “……”齐钰掩唇轻咳一声,“我这不是关心嘛。” 眼见对方唇角的笑意愈发不真诚,自知理亏的齐钰匆匆换了个话题,两脚抹油地开熘:“下一关还不知道是何规则,你们先聊着,我去找宋思凡协商一二!” 他来如风去也如风,转眼只剩了沈孟枝与楚晋二人面面相觑。沈孟枝好不容易捱过那阵难以启齿的心乱,哑然片刻,将齐钰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楚晋道:“香。” 沈孟枝问:“香?” “旧秦境内的掠萤山上,有一种卧雪松,松脂炼成香料,名为千山映雪。”楚晋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道,“那日在书院门前,你给我手心敷药时,我就从你发间嗅到了与它相似的味道。” “所以,在进屋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 沈孟枝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反而还……” 他“还”不下去了,耳周颈后好不容易褪去的热意又捲土重来,生生止了音。偏偏楚晋还在一旁,循循善诱道:“还什么?”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你可真是……” 怪不得他会说,有办法找到自己。 “形式还是要走的。”楚晋道,“况且,师兄的骨相,的确很漂亮。” 明明这是一句略显轻浮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显得无比认真,几乎是炽烈的赞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旖旎。 沈孟枝心一跳,下意识偏过脸,目光挪到了别处:“我有别的事要跟你说。” 楚晋有些诧异:“什么?” 他眉眼明艷秾丽如彩绘,可沈孟枝知道,在黑暗之中,他却阴郁、乖戾,与浮华的表面完全割裂。 方鹤潮的声音无端在脑中响起—— “旧秦这位世子的名声的确不算如何,风流成性不问政事,与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不同。可你觉得,天底下当真有人对那九五之尊无欲无求、无知无觉吗?倘若他有一颗藏拙的七窍玲珑心呢?” 第38页 沈孟枝无声攥紧了手指,随即又缓缓松开。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看懂过旧秦的这位世子,所以此后,一步一步、谨小慎微。 他不想错怪他,也不想错信他。 沈孟枝抬起眼,道:“这一关,我来识你的心,可以吗?” 闻言,楚晋一怔,神色微动。 “师兄,”他没有问为什么,反倒略带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你要识我的心?” 沈孟枝道:“是。” 楚晋一哂,语带嘲意:“可连我自己都不能识得我的心。” 他这样轻飘飘的语气,直教人辨认不出到底是认真坦白还是随口一说。沈孟枝却道:“没关系。” 他一顿,继而微微一笑,声音温和:“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楚晋笑不出来了:“你……” “你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沈孟枝凝着他的双眼,“现在我要说的也一样。” 他们都不是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交付信任,对彼此毫无防备地敞开心扉,是人一生最难的一件事。 他们是同窗,亦是异国之间立场不同的两方。哪怕这交心只是一瞬,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沈孟枝深知这个道理。但他想赌——赌褐山种种,并非眼前人一场做戏。 楚晋的唿吸很轻,落在耳侧,难得有些乱。 沈孟枝低声开口,安慰一般,道:“我会尽我所能地找到你。” 作者有话说: 感情戏磨了两天,好痛苦……不过从花柳巷出来后就是一整个感情的大升温! 第19章 冰释&mdot;天字无解,但我与你有解 “从今往后,你就戴上这副假面。” 记忆里的人端坐明台,烛火明灭,映照他面容半明半暗。他唇角含一抹浅笑,却是薄情寡义至极,轻轻开口,三言两语,就成了经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你要做风流成性的世子,骄奢淫逸的纨绔,游手好闲的废材。” “让他们轻贱你,耻笑你,忽视你。” “然后在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妄自尊大之时,将他们一个个踩在脚下。告诉他们——何为正统。” 十岁的楚晋一言不发,目光没有丝毫动容,看着那人伸手,予他玉玺,赋他新生。 于是他戴上假面,与心怀不轨之人谈笑风生,与满腹杀机之辈从容斡旋。 可他并不知此心所为何物。 …… “起来。” 十二岁,还是那个人。他高高在上立于血泊中,望着脚下苟延残喘的少年,容色冷漠,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 “你要建立大秦千秋的功业,要为黎民生为社稷死。你要替我看清楚这世间百态,看乱臣贼子死于你我手中。” 他蹲下身,直直望进楚晋刻满不甘之色的乌黑双眸。 “你要看着——看往后百年,这楚家的天下,是大秦风骨,万国来朝!” 那个人,给了他一个为之而活的理由,同时用一身枷锁,将他的命牢牢地锁住了。 于是他硬是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从生死一线爬了回来,拖出一条蜿蜒血迹,从十二岁到十五岁,长得望不到尽头。 可他仍是不知此心所为何物。 …… “我已经时日不多了。”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他最后一次见那个人。他坐在床榻之上,轻轻擦去唇角血色,宽大衣袍掩去形销骨立一身病容。 “燕陵此行,事关天下一统的霸业。燕陵君主萧琢生性多疑,想必会派人暗中监视。你无需轻举妄动,且顺着他的心意来。有什么事,我会联繫你。” 楚晋听见一声淡笑:“此去一别,应无相见日。” 没有不舍,没有担忧,没有悲伤。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像两个陌生无比的路人。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个人说,“除了我,没有别人能理解你。” 在楚晋冷漠的注视下,他笑了起来:“认命吧,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带着这份诅咒,楚晋辞别故地,以质子之身,远赴燕陵,入褐山书院。 从古至今,经歷过无情帝王家而活了下来的傢伙,都可算是残缺之人。有人癫狂,有人血冷,有人心盲。 他于王权生杀中活着长大,见识过手足相残与腥风血雨,是与那些所谓兄弟一样的非人。身份对立,他原本不想与书院诸人扯上干系,于是假面示人,假言惑人,假心待人。 起初还算游刃有余,与他数年来无趣枯燥的生活并无不同。可不知何时,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同样藏着秘密,同样戴着假面,口是心非又言不由衷,让楚晋更加好奇他原本的样子了。 一开始,的确是好奇,却并未放在心上。该气人还是气人,该挑衅还是挑衅。可是不经意间,他从疏离的表象,窥到了柔软的内里。 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执着了多年的剑心,也被他点破。 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点了一抹亮色,令他爱屋及乌,连带着整个书院的生活都变得生动起来。 即使是非人,也渴求一人知心,否则这往后百年,孑然一身,未免也太难捱。 第39页 若有人识我心音,若有人知我苦痛,若有人容我拖一身疲惫,半路安憩。 倘若如此,那我便—— “信我。” 楚晋蓦然回神,耳畔仍迴荡着这一关开始前沈孟枝对他的承诺。 他独坐雅间内,窗外香风阵阵,琴瑟靡靡,垂眼便见那地字号花楼中窈窕女子,纵情酒乐,是金钱俗物之慾念。 他对这些东西很是熟悉,因为他常造访旧秦的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千金买醉,尽职尽责地做一个让那些人放心的酒囊饭桶。 楚晋靠在窗边,目光散漫,望着楼下一片奢淫。 举头是一梦醒,低头是醉沉沦,众生所向,皆在一念之间。 那他呢? 他该继续蒙蔽耳目,做一个心盲的非人,还是于这靡靡众生中清醒过来,正视他多年来刻意迴避的一颗心。 师兄,我断绝后路,交你一场真心,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 沈孟枝微微一怔。 隐玉察觉他出神,轻声提醒道:“公子,怎么了?” 沈孟枝回神,半晌,轻轻一笑:“没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兴许是我听错了。” 他凝神,听隐玉缓声解释规则:“识心此关,需要两位公子之间彼此知心。这是楚公子留下的字条,若公子能对出上面的内容,就算是过关。” 沈孟枝接过字条,旁人一併凑了上来,纷纷好奇道:“是什么?” 齐钰方才没对出宋思凡的字条,脸上还带着一丝挫败之色:“可千万别像宋思凡似的,搞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我字都认不出几个!” 沈孟枝一顿,随即指尖轻动,将那纸条展开。待看清那上面内容时,他微微一愣。 是一张白纸。 众人见状,皆是吸了一口冷气。齐钰诧异道:“白纸?拿错了吗?” 薛勤摇头,迟疑道:“楚兄这么做,应该自有他的想法。” 可这是真真正正一张白纸,如何能对得上来!落在众人眼中,倒像是刻意刁难。 就在众人或惊或疑之时,沈孟枝垂眸凝着那了白纸许久,倏尔浅浅一笑。 他看向隐玉,温声道:“我答完了。” 此言一出,众人几乎要惊掉下巴。齐钰眼睛都快要瞪下来了:“等等?!江枕,你还什么都没写啊!” 他一手抄起前面桌上摆放的毛笔,递到沈孟枝眼前,急道:“你倒是写几笔啊,前两关楚兄可是都把你找出来了,你别轻易输给他!” 薛勤从方才的吃惊中回过神来,也犹豫道:“江师兄,我虽然与楚兄不算熟知,但私心认为,他应该是想让你在这纸上写出他的心音。” 旁人也一併点头:“是啊是啊。” 但他们怎么劝说,沈孟枝仍是不为所动,眉眼温和却坚定。面对众人的疑问,他只笑了下,低声道:“他不是已经把答案摆在我面前了么。” 隐玉神色如常:“江公子,你确定吗?” 沈孟枝颔首,缓声:“确定。” 隐玉默然凝视他良久,终于,微微一笑,道:“请随我来。”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 齐钰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这是……过了?” 他勐地瞪向沈孟枝,连声质问三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能答出来?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知心了?” 沈孟枝眼神无辜,好言好语地帮他回忆道:“齐钰,不是你刚刚让我不要输给他么?” “话是这样没错……”齐钰抓狂,语无伦次,“可这不一样!你们这才认识几天,怎么就……” 怎么就成神交了?!他跟宋思凡认识这么多年,都没通过考验!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晚些同你解释。” 沈孟枝说完,转向隐玉,道:“隐玉姑娘,烦请带路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廊桥,隐玉步履轻缓,缦步而行,边走边解释道:“楚公子的雅间就在前面。” 沈孟枝随她走了一段路,忽而开口道:“既然只需解开纸条上的内容,为何还要将两人隔开?” “奴不知,”隐玉道,“这是当家的规定。” 花柳巷当家?沈孟枝神色微动,轻笑道:“能经营花柳巷这么大的生意,还有天字号这等风趣清雅之地,这位当家真是有惊世之才。” 隐玉笑而不答。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已下了廊桥,走到巷对侧的楼里。楼中迂迴曲折,二人行经几处雅间,她又状似无意般问:“江公子,奴可否问一句,您是如何解出楚公子留下的这张字条的?” 沈孟枝道:“这一关是识心。那张纸条上,写的就是他的心。” 隐玉道:“可那是一张白纸。” “赤子之心,是初生婴孩的心,无欲无求,所以是一张白纸。无论我写什么,都将是我强加于他的。白纸一旦有了墨迹,就会被染黑。” 顿了一会儿,沈孟枝轻声道:“他在让我选择,非黑即白。” 隐玉默然片刻,缓缓道:“您是真的很了解楚公子。您说的这些,与他告诉我的,分毫不差。” 第40页 “是吗?” 沈孟枝望了眼前面仍不见尽头的长廊,问:“隐玉姑娘,楚晋他在哪一间房里?” 隐玉却并未直言回答,而是不疾不徐道:“这里错综复杂,公子随我往前走即可。” 闻言,沈孟枝微微蹙起眉,却听她又无端开口,声音淡淡:“公子,您知道赵氏女与木莲的结局吗?” 沈孟枝一愣,如实道:“书中只提到赵氏女三识木莲后夫妻相聚,琴瑟和谐,其余不知。” 隐玉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侧身望来,丹唇轻张,吐出几字。 “那都是骗人的。” 沈孟枝身形一顿。 隐玉没有理会他的反应,面色如常,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二人相聚以后,木莲残疾不能劳作,赵氏女便昼夜操劳数十载,落得身形佝偻,年老色衰。后来胥方洪灾,两人被冲散。赵氏女在外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回到胥方,千辛万苦,再次见到了木莲。”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满含嘲弄之意。 “可木莲,竟然没认出她来。” 彼时木莲已靠面具手艺发家,受人敬重,身边奴僕成群,美姬环绕。看见狼狈不堪、人老珠黄的赵氏女,他说,这不是吾妻。 他说,吾妻温柔淑良,朱唇粉面,手若柔荑,声如燕语。 他说,此妇粗鲁鄙陋,人老珠黄,手如树皮,声色粗粝。 他说,给她几两碎银,送她走罢。 相濡以沫几十年,当真是认不出么? 还是不想认,不敢认。 “江公子,你明白吗?”隐玉道,“哪怕是识音识骨识心,也不能真正看透一个人。” 沈孟枝止住脚步,安静凝望着她。 半晌,他问:“所以,你不是要带我去找楚晋,是么?” “没错,我不想让你去找他。”隐玉已转过身来,与他对视,“三识故人莫敢忘,刻骨铭心一场真……这天字,本就无解。” 无论识出还是未识出,都没有好的结局。 沉默在二人之间漫开,饶是如此,隐玉也未退让半分,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良久,沈孟枝轻嘆一声,道:“我不是赵氏女,他也不是木莲。” 他们是平等的关系。不会为一人付出全部,不会因一人患得患失。三识,是识彼此。唯有彼此相知,才能勘破天字。 他对着隐玉,微微一礼,道:“见笑了。” 随后,毫不犹豫,转身而去。 * 楚晋倚在窗边,看远山斜阳,渐渐西沉。 他无需计算,也知道时间已经过了许久,但这一扇房门,仍是无人叩响。 临近傍晚,花柳巷的行客更是络绎不绝,楼上点了花灯,火树银花,照亮整条深巷。 楚晋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难得分出些心神,去细思曾经那人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认命吧,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他笑了一声,不知是何心情。 原本以为,我与你是不同的人。原本以为,我能摆脱你的阴影。 现在看来,真像是一个笑话。 楚晋微微仰头,手中玉壶倾洒,接了一口清酒入喉。 酒液冰凉,冷得他蹙眉。也是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在走廊疾步而行。 他还未回神,房门一响,毫无预兆地被人推了开来。自门后露出一人身形,神色匆匆,或许是走得太急,正扶着门轻轻喘息,额前汗湿沾了髮丝几缕,再也没了此前的淡定从容。 望见楚晋,他先是一愣,随即眉头舒展,竟似松了一口气。 楚晋难得面现怔愣之色,目不转睛看那人眸色明亮,唇角含一点轻松笑意。 似一抹春色闯入。 他说:“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楚楚的身世挺复杂的……你们可以猜猜看) 第20章 风月&mdot;世子吃飞醋,偏与竹马斗 “隐玉姑娘同我说,要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齐钰将一枚戒指递给沈孟枝。 这戒指格外精緻,上面嵌着一枚血红色的珊瑚珠,浑圆饱满,应是上品。 沈孟枝接过,端详片刻,问:“她还有说什么吗?” “没了。”齐钰摊手,“你们走后又出了什么事?怎么临别时我看她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 “没什么。” 虽然不知道隐玉此番是何用意,但她给沈孟枝的感觉并非穷凶极恶之辈,还有花柳巷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当家,也颇为神秘莫测。也许日后会有它的用处。 沈孟枝将戒指收好,看了眼前面的众人,道:“那现在要回书院吗?” 闻言,齐钰甚是不可思议地望了过来:“开什么玩笑?我们才刚出来!” “……”沈孟枝看着快要落下的太阳,“已经快酉时了。” 齐钰道:“不急,我们还要泛舟呢。” “泛舟?” 沈孟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微微一愣。 几人出了花柳巷,此刻已经走到了河道边。胥方城沿河而建,白墙青瓦,走势蜿蜒,家家户户出门没几步就是河边。城内水道纵横,因此船就成了重要的交通工具。放眼望去,桂棹兰桨,水波激盪,两岸小贩成群,摊上瓜果生香。渔歌唱晚,往来市易,一派祥和安宁,自在人间。 第41页 宋思凡在一旁冷哼道:“他可不是为了划船,他是想和两岸的姑娘们打情骂俏。” “荒谬!”齐钰道,“我是那样的人么?楚兄你来评评理!” 楚晋离他们最远,声音悠远地传过来,装傻充愣得恰是时候:“什么?听不清——” 齐钰又勐然转头看向其他人:“你们说!” 众人目光游移,七嘴八舌地道:“齐兄说的什么?你听清楚了吗?” “没有没有。” 眼看齐钰脸色越来越黑,最后还是沈孟枝出言道:“走吧,上船。” 齐钰惊喜道:“江枕你……” “我又没说不去。”沈孟枝轻笑,“答应你的,今天都听你安排。” 没有人会不喜欢言听计从的美人,尤其还是极为难得地为自己破例。 闻言,齐钰双眼一亮,一时忘形,激动地想要勾上他肩头,结果手刚伸了一半,就被强插进来的一人给毫不留情地隔开了。 楚晋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笑吟吟地横在两人中间,双眼凝着齐钰,话却是对沈孟枝说的:“师兄,你这么言听计从,也不怕齐兄再起什么坏主意。” 齐钰被他戳破,欲盖弥彰地高声道:“我能有什么心思!休要血口喷人!” 楚晋一挑眉,不说话了,但身形仍是挡在两人之间,纹丝不动。沈孟枝扫了二人一眼,无奈道:“别吵。” 说完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往日向来都是齐钰横在他与楚晋之间做和事佬,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轮到自己给他两人调停了。 他有几秒的出神,却见楚晋偏头过来,垂下眼帘,不咸不淡地看了自己一眼,不知为何,他竟从中读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悦。 沈孟枝微微睁大眼:“?” 那头宋思凡已经趁几人说话间跟船夫谈好了,招手让他们过去:“喂,有完没完?上船了!” 齐钰远远沖他竖起拇指:“还是思凡兄靠谱!” 宋思凡显然已经适应了他这副有事思凡兄、无事宋思凡的嘴脸,冷哼一声,没理他,转而复述了一遍船夫的话:“我们人多,要坐三艘船,一个船最多坐六人。” 众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分了组,纷纷上船去。 薛勤坐在船尾,略显拘谨。他望了眼前面背对二人略显冷淡的楚晋,又悄悄偷看了下坐在自己左边放空的江师兄,重又低下头去。 ……他怎么有种背后凉飕飕的感觉。 早知道说什么也要和陈熙他们挤一艘船,总好过在这边被两面夹击。 齐钰站在船头,眉飞色舞地与宋思凡不知在说什么,不经意一回头,正对上薛勤欲哭无泪的眼神。 “薛勤,你怎么了?” 薛勤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齐兄,我能去船头坐吗?” 齐钰表情奇怪,但还是点了头:“行啊,你来吧。” 薛勤当即起身,忙不迭地跑了,生怕晚上一秒就会被这古怪的氛围给冻死。楚晋看着他仓皇的背影,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拨了拨清凉明澈的河水。 随即他觉得身侧一沉,是有人坐了过来。 楚晋转过头,正正对上沈孟枝的眼睛。对方似乎就在等自己看过来,视线相交的一瞬,他弯了弯眼睛,温和笑意从眸中缓缓漾开,看得人心也一漾。 心中的躁郁因这一笑烟消云散,楚晋反应过来时,已经望着那个笑出神了许久。他一顿,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声音平静:“你怎么过来了。” 沈孟枝却道:“我刚刚想通了一件事情。” “什么?” “我在想,”他声音含笑,“你方才为什么会不高兴。” 楚晋闻言一静,随即也勾起唇角。 他压低声音,轻得近乎耳语:“所以是为什么?” 沈孟枝望着他漂亮得几乎不近人情的眉眼,此时竟也柔和下来,于是鬼使神差地开口:“是……” 话音未落,忽然自空中飞来一个东西,“咚”的一声落到了二人脚边,仔细看时,竟是一个果核。 沈孟枝一顿,要说的话就断了。他抬头,见齐钰正挑眉看着这边:“你们俩干嘛呢?”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猝不及防打断了。楚晋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侧过脸,眼神像飞刀,刀刀割齐钰的肉。 齐钰莫名其妙一阵肉痛,瑟缩了一下。却听楚晋神色淡淡地换了个话题:“没什么。你这果核是哪来的?” “哦,是刚刚岸边一位姑娘送我的。” 齐钰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各位,我们来一场比赛如何?” “比赛?” “没错。”齐钰点头,“这条河,叫做济水,平日里两岸的人最多。济水上的船,叫做花舟。” “所谓覆花舟,就是胥方一种旧俗。当济水上的花舟顺流而下时,桥头两岸的人会将随身的物品扔给船上的船客,尤其是女子,会扔些贴身的香囊香帕,以示喜爱之意。” “咱们呢,就比谁收到的东西多!” 第42页 这玩法倒是新鲜。楚晋问:“那若是赢了呢?” “赢了——”齐钰拖长了音,“那他就可以随便提一个条件,怎么样?” 众人对输赢倒也没有那么执着,只是听这覆花舟的玩法着实有趣,于是纷纷答应了下来。 “过了第一道桥,人就多起来了,我们就从那开始。”齐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石桥。 船夫慢慢摇着橹,三艘花舟破开清澈碧波,夕照下涎玉沫珠,清脆悦耳。到了傍晚,两岸人家升起了炊烟,裊裊入云。街上往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商贩吆喝叫卖,浣衣女三两结对,见了悠悠驶来的花舟,皆是停了手下的动作,齐齐望了过来。 褐山书院的诸人大多是名门子弟,自然气度不凡,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人群的目光。这三艘花舟,一个比一个亮眼,到最后,便是路人也再走不动了,驻足凑到岸边围观起来。 楚晋自然不用说,他这“九州明珠”的美誉是世人共睹的,明艷靡丽几乎到了逼人的地步。沈孟枝在他身侧,竟也没被这颗明珠的光芒比下去。他气质温润淡漠,明珠的光芒并未灼伤他半分,两人坐在一起,竟出乎意料地相得益彰。 齐钰平日虽然为人直爽明朗,但却生得一副天生风流的皮囊,倘若不张口,也自是燕陵第一流。这御史大夫家的公子,是一块未琢的璞玉,表面再怎么抱朴质拙,平日再怎么平易近人,本质里也是光风霁月,清贵不可攀。宋思凡则是天生冷相,气质矫矫不群,沉稳内敛。似是宋家文人墨客一脉相承的风骨,他根骨中便有一股韧劲,苍劲似竹。 即便是拘谨唯诺的薛勤,放到人群中也是亮眼的公子哥,烙在骨血中的气度不凡。 载了五人的花舟一出现,旁人皆是移不开眼,下一秒,漫天的物什就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 胥方人向来热情,也格外捧场。不一会儿,几人脚下身旁就堆满了各色物品,女子的轻罗小扇、脂粉香囊,男子的摺扇髮带、玉佩扳指等等。 河道边有卖瓜果的小贩笑道:“几位公子哥,我这没什么值钱东西,蜜瓜要是不要?” 齐钰立刻道:“要,怎么不要?” 那姑娘又笑着说:“嗳,但我看中的是你旁边那位,我给他成不成?” 他身旁的宋思凡一愣,还没开口,齐钰就自来熟地道:“巧了,我跟他可熟!他的就是我的,你扔过来吧,我让他以后常来买你家的果子!” 宋思凡一脸懵:“齐钰你……” 没等他反抗,那小贩已经道了声“好嘞”,随即干脆利落地挑了个最大的蜜瓜扔了过来。 旁人见状,也纷纷效仿。有人指着沈孟枝道:“我要是想送他灯笼呢?” “我跟他也熟!”齐钰道,“我让他以后上街都提着你家灯笼!” 沈孟枝:“……” 又有姑娘羞涩指向楚晋,含羞开口:“那他……” 齐钰左手抱瓜,右手提着灯笼,斩钉截铁:“我改日把他的髮带送你!” 结果楚晋不干了。 他眉梢轻挑,笑了声,倏尔抬手,两指轻轻一抽,扯下了头上的髮带。顷刻间长发披散下来,倾泻如瀑,随风而动。乌髮色泽莹润,映得面容玉白。 他两指挟着那根随风飘扬的髮带,送至那姑娘面前,眉眼弯弯:“别听他的,我给你。” 那姑娘看呆了,半晌也没回过神,脑袋一片空白地看着对方把髮带放在了自己手里,同时接过了自己手中的髮簪。 齐钰自知理亏,哼了一声,又去忙别的去了。 楚晋随手拢了下散发,却听沈孟枝无奈道:“你跟齐钰争什么。” 他动作一顿,随后懒洋洋道:“没什么,单纯想要赢。” 沈孟枝瞧着他神色,没忍住笑了。 有了方才齐钰的移花接木和楚晋的美人计,路人的积极性被点燃,他们行过一处,就有无数双手塞来各种东西,到最后,几乎快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沈孟枝本能地觉得不妙,见齐钰又接了一个夏瓜,下意识开口想要制止:“齐钰,你等等……” 齐钰站在船的一侧,已经接过了瓜,闻言,回头看来一眼:“嗯?” 话音刚落,一阵水波拍打过来,船身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随即毫无预兆地向一侧倾倒过去。 沈孟枝只来得及闭上眼,就不受控地落入了水中。 济水虽然清澈,但也深达数米,他呛了几口水,岸上众人的喧譁声透过水波朦朦胧胧地传到耳中,听不真切,只觉得身体无法控制地向下沉去。 千钧一髮之际,忽有一双手紧紧地拽住了他,制止了他下沉的趋势,然后用力把他拉到了水面上。 空气入肺,沈孟枝勐地呛咳出声,晕头转向地咳出了好几口水。他感到有人轻轻拍他后背,等他缓过神时,那人却收回了手。 他拨开额前湿淋淋的头髮,抬眼看去,薛勤和宋思凡躺在被重新翻回来的船上咳嗽,齐钰正拧着衣服上的水,看见自己,关切道:“江枕,你没事吧?” 沈孟枝摇了摇头。 身后楚晋突然道:“你不会水?” 第43页 沈孟枝咳得嗓子有点哑,轻声道:“嗯。方才谢谢了。” 他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说话间,下颌的水汇成一小股,缓缓滑过纤瘦的脖颈,然后没入衣领之内。 过了许久,楚晋才开口:“不用谢。” 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几人也没了心情继续泛舟,纷纷停靠上岸去。 此时夕阳已经快要没入天际,天边一线红光渐渐消散,晚风习习,吹在身上,很好地缓解了炎夏的燥热。 齐钰对宋思凡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自然地引着沈孟枝到了远一些的地方。 见距离差不多后,齐钰凑到了楚晋身边,清了清嗓子,客气道:“楚兄,我有一事想问。” 楚晋瞥他一眼,也客气地回道:“齐兄请讲。” “是这样的。”齐钰道,“之前在花柳巷解天字的时候,识心一关,你留的字条究竟是什么寓意?” 楚晋步履不停,唇角却微微一动,是浅明笑意,悠悠道:“我的心。” “你的心?”齐钰觉得不可思议,“空的?” “不,”楚晋道,“是黑白。” 他忽而驻足,侧头望向沈孟枝的方向。对方似乎也正在与宋思凡交谈着什么,笑意柔和,察觉到他的目光,安静地抬起眼来。 宋思凡还在回味着他方才回的那几个字:“……是非黑白?” “嗯。”沈孟枝声音轻而飘渺,“一颗纯白之心,哪怕身在泥潭,也不会有所染。” 宋思凡蹙眉,又问:“可你如何明白他的意思?你们明明才认识了几个月。” “世间的千万种关系,远不能用时间衡量。”沈孟枝看着不远处交谈的楚晋二人,缓缓开口,“这世上有的人白首也如新,有的人……” 他微微一顿。 另一头齐钰不解道:“那你们如今是什么关系?” 楚晋轻笑,重复道:“……什么关系?” 二人迎着漫天霞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开口。 “倾盖亦如故。” “倾盖如故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世子委屈死了,现在看齐钰就是各种不爽哈哈哈 下一章 表白 第21章 烟火&mdot;我赌你喜欢我 为了弥补几人花舟落水,齐钰当晚大手一挥,一掷千金,在红袖楼大摆宴席,把后厨都快搬空了。 沈孟枝以茶代酒,闲闲支颊,看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地灌酒,觥筹交错,吵吵嚷嚷。一桌都是酒量大的,菜还没动几口,酒已经空了几坛。便是腼腆如薛勤,也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大着舌头与一帮人谈天说地。 沈孟枝难得见他们这么高兴,不觉也露出一线清浅笑意。齐钰抱着酒壶摇晃到他身边,笑嘻嘻道:“江枕,来一点吗?” 还没等对方回答,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忘了,你不喝酒。” “没关系,”沈孟枝道,“给我倒一点吧。” 似是没想到他会答应,齐钰一愣,半晌才回道:“好。” 银酒盏接了满满一杯,清香甘冽,映出人面。沈孟枝接过,慢慢一饮而尽。 这个酒比不得燕陵栀子酿,他喝了一杯,没什么感觉,问:“这酒叫什么?” 齐钰豪气万丈:“不知道!点了壶最贵的!” 沈孟枝:“……” 他正在为当朝御史大夫的钱包发愁,齐钰忽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和他面对面,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叫了一声:“江枕。” 沈孟枝随口应了一声:“怎么了?” 齐钰仔仔细细地瞧着他,忽而道:“其实今天你来之前,我跟楚兄打了个赌。” 沈孟枝没有接话,安安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们在赌你今天会不会来,我赌你不来,他相反。”齐钰顿了下,“……结果我输了。” 他垂下头,神色有些挫败。 “他说的对,是我自认为对你足够了解,于是整日自以为是擅作主张。细想一下,好像一直都是我在先入为主。” 从褐山起,他印象里的沈孟枝便从不碰酒,但当年在沈府时,两个少年分明也曾偷偷月下同饮。 他习惯了沈孟枝现在温和规矩的样子,可当年在沈恪的鞭子下,死死咬着牙也不服输的傢伙,分明也是他。 他知道沈孟枝鲜少下山,心安理得地认为他是不喜欢,却忘了从前那困在沈府高墙之中的孩子,日夜都盼着能出去看一看。 什么时候变了呢?大概是沈孟枝成为“江枕”之后。 时间太长,他已经逐渐忘记了故友的模样。直到今日他才惊觉,自始至终,自己都在把沈孟枝当作另一个人来对待。 不碰酒、不下山、温柔顺从,那是江枕。 ——不是沈孟枝。 齐钰是见过那个少年心性的沈孟枝的,可是他忘了。 除了他,还剩谁来缅怀他的这位故友呢? 齐钰茫然道:“我很失职,我甚至比不过楚晋。是因为他,你才渐渐有了曾经的样子。” 第44页 也只有借着酒意,他才敢对沈孟枝坦诚。即便如此,齐钰还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沈孟枝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他是失望透顶,还是把自己骂一顿,或者打一顿? 齐钰闭上眼,认命了一般。 良久,他听得头顶有人轻轻一声嘆息。 “你没有错,是我。”沈孟枝语带嘲意,“最先忘了自己的人,是我。” 他一哂:“困住我自己的,不只是你们,还有曾经的我。” 齐钰勐地抬头,惊疑不定:“你……” “嗯,我知道。”沈孟枝安然浅笑,“那时候,我听见了。” 因为早到了一会儿,所以听见了那人为他反驳,为他与众人对立,为他破开枷锁。 那些不曾理解、刻意压抑的情绪,那些一闪而过、一笑了之的念头,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原来不是不讨厌。而是喜欢。 他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所以心动如擂,所以心生杂念。 齐钰看着他的眼,很慢很慢地散了些酒意。 话已至此,哪怕他再心大再迟钝,也明白了过来。他哑然失笑:“你这是……想逼先生再加一条诫规啊。” 齐钰听见沈孟枝笑了一声,然后喃喃低语,几不可闻。 “倘若如此,”他道,“……那我也认了。” * 酒过三巡,场上不负众望地醉倒一大片。一群人像是河底的水草,摇摇晃晃,杯子都快举不稳了。 在这种情况下,也就齐钰和楚晋这种纵横酒场已久的老手还面色如常。饶是如此,楚晋也有些酒意上涌,他不动声色地推掉了齐钰又一次的劝酒,藉口到门外透一透气。 等到了迴廊,却发现有一个人已经在那儿了。他斜倚栏杆,不知坐了多久,眼帘低垂,似是睡意朦胧。 楚晋在门外驻足,一言不发地望了他良久。席间的美酒醉不了他,此时却觉得微微有些醉了,连带着心里一把火,隐秘地烧了起来。 他不自觉放轻了动作,轻轻靠了过去。 那人应该是睡着了,对来人毫无察觉。他手臂轻轻搭在红袖楼的朱漆木栏上,晚风习习,衣袖挽起,露出莹润的一截腕。他侧头枕在臂上,乌黑的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发尾压得微卷,勾人一般。 楚晋觉得自己确实是被勾住了,要么就是这酒的后劲太大,让他不受控地伸出手去,将遮住沈孟枝眉眼的碎发轻轻拨开了。 后者仍是没有醒。楚晋松了一口气,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目光专注地从他光洁的额头,一直流连到淡色的唇。 不只是若有若无的目光,每一处,他都曾用指尖细细描绘过。以致于他每次回想起来,都是指腹传来的触感和热度。 楚晋捻了捻手指,喃喃道:“师兄。”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仿佛被赋予了一种隐秘又禁忌的诅咒。他被这种感觉刺激得笑了起来,再也没开口,安静下来注视着对面人的睡颜。 不知过了多久,沈孟枝眼睫轻颤,随即睁开眼来。 早在他睁眼前,楚晋就把目光移向了别处。看见身旁多了一个人,沈孟枝一愣,反应了半天:“你怎么也出来了?” 睡了一段时间,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哑。 “里面一群醉鬼,我出来清静一下。”楚晋道,“你与齐钰说了什么?看他今晚架势,像是要把我灌死。” “……”沈孟枝现在反应有些迟钝,半晌才理清了有些昏昏欲睡的头脑,神色无奈,“不用管他。” “语焉不详,避重就轻。”楚晋一只胳膊架在栏杆上,撑着侧颊,歪头与他对视,“和他说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么?” 他神色平静,声音也平静,但语气里的不满饶是路人都能听出来。沈孟枝凝了他半晌,没忍住一笑。 他意有所指:“你怎么跟在花舟上一个样子。” 楚晋忍不住追问道:“什么样子?” 说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蹙着眉看了一周,似乎在确认齐钰有没有在附近。天知道前两次被打断后,他险些气得笑不出来。 这一行为逗笑了沈孟枝。他鲜少地笑弯了眼睛,扶着栏杆直不起腰来:“哈哈哈,你好像真的很不想见到齐钰。” 楚晋回过头来,看着他:“有那么明显?” 沈孟枝没告诉楚晋他的表情像老鼠见了猫,他唇角笑意还没压下去,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你知道是为什么。”楚晋似笑非笑,“你还没回答,究竟是什么样子?” 沈孟枝收了笑,定定看了他几秒。忽然倾身上前,两人间的距离骤然被缩短到咫尺之距。这一举动突如其来,甚不符合他平日的作风,饶是楚晋也原地愣住,怔怔地任他端详了许久。 他看见沈孟枝眸中明亮,似揽了星光,随后唇齿微动,吐出几字:“让我心里……无端欢喜的样子。” 鼻尖有清冽酒香萦绕,楚晋低声道:“师兄,你喝酒了?” 沈孟枝答:“嗯,喝了一点。” 楚晋问:“一点是多少?” 第45页 沈孟枝道:“只有一杯,齐钰给我的。” 他有问必答,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看起来似乎与平时无异,但楚晋知道,他这是醉了。 他悠悠嘆了口气:“……都说过让你别喝酒了。” 沈孟枝道:“想喝就喝了。” 楚晋敢打赌没喝醉时的沈孟枝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也绝不会有笑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他极少有如此鲜活轻快的时候,情绪饱满,而且好像很爱笑。 这是被酒精激出了第二个自我吗? 楚晋的目光停在他唇角轻松笑意上,仿佛被牵动一般,也缓缓笑了起来:“师兄,所以……这才是你真实的样子吗?”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沈孟枝神色一瞬间变得迷茫起来,半晌,又摇了摇头。 他慢慢找回了游离的神智,轻声开口:“我是不是醉了?” 从来只见过醉的人硬说自己没醉,倒是没见过对自己认知如此清醒的。楚晋笑:“是。” 沈孟枝犹豫道:“我刚刚说什么了?……耍酒疯了吗?” 这么快就断片了? “没什么,”楚晋意有所指,“不过倒是让我见识了一下师兄不为人知的一面。” 沈孟枝面色一白:“……什么?” 楚晋瞥了他一眼,故意吊人胃口一般,一点点回忆道:“有点任性,有点随性,有点……可爱。” 他说的这些词从来没有人用在过自己身上,沈孟枝消化了大半天。他别过脸去,夜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酒后失态,你别放在心上。” 红袖楼是胥方最高的酒楼,视野也是一绝。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最高一层,垂眼望去,便能看见满城灯火如星。当空一轮孤月,照得绿瓦红墙,琉璃飞檐,过往行人,皆披了一身月华。火树银花十里街,宝马雕车香满路,夜市千灯,街市喧嚣,满目繁华人间。 楚晋轻倚栏杆,姿态随意,陪他看着这大千世界。良久,语带笑意地说了一句:“真不巧,我已经自作主张,把你放在心上了。” 沈孟枝蓦地睁大了眼,转过头来:“什么?” 也是这一瞬,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撕裂人世喧嚣。随即几束红光扶摇直上,冲破碧云万里,于云霄之巅轰然炸开,花焰七枝,一时间照彻夜色如昼,吹落满城星如雨。 灼目的烟火一瞬间剥夺了他的耳目,视野中一片白茫,他的耳畔被半空焰火绽放的声音和人们的欢笑声环绕,于是嗅觉与触觉变得更加灵敏。 在一片喧嚣中,他鼻尖忽而掠过一袭浅淡檀香,随即有微凉的唇瓣贴上他额头,在眉心处长久地一吻。 烟云深处花昙一现,顷刻便成过眼云烟。待尘烟散去,重归寂静,怦然心跳便再藏不住。 楚晋望着他,半晌,一声低笑。 “在花柳巷,我有话没说完。” 他前额轻抵着沈孟枝的额头,见对方并没有推开他,笑意更深。两人鼻息交错,他能听见沈孟枝的唿吸声乱得厉害,连带着自己的心也疯狂跳动起来。 “你说不讨厌我,是什么意思?”楚晋轻声道,“仅仅是不讨厌吗?那我跟齐钰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满足,也不甘心。 他抬起手,惩罚般碰了碰沈孟枝的唇角,很软,指尖辗过便是一抹漂亮的粉色:“我真的差点被你哄过去了。” 沈孟枝动了动唇,嘴硬道:“……是你那样问的。” 当时楚晋问他讨不讨厌自己,他本来也没有别的可以说。 楚晋笑了:“那我现在重问一遍?” 未等对方回答,他望进沈孟枝眼底,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道:“师兄,我赌你喜欢我。” 沈孟枝与他回望,见他目光沉沉,轻启唇齿,字字乱人心弦。 “——这个赌,我赢了吗?” 楚晋从沈孟枝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专注、从容、笑意深深,所有忐忑与不安都被隐藏得很好。 他没有说错。自己是在赌。 从幼时开始,他的人生就布满了一个个关乎生死的赌局。为了活下去,他永远冷静,永远理性,也永远在赢。 从没有一个赌局,让他像今天一样紧张与焦躁。 沉默在这时变得很漫长。楚晋生怕再多一秒自己的笑容都会撑不下去,心跳声在耳畔震声如擂鼓,他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下一刻,却感觉到一只手蒙上了他的眼睛。沈孟枝碰了碰他的唇,轻得如同安慰一般。 他说:“你赢了。” 楚晋在他的手覆上来的一瞬间,便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他僵了许久,冷掉的血才从四肢百骸中回暖过来,半晌,忽然道:“师兄,你刚刚在亲我吗?” 沈孟枝:“……” 他正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遮在楚晋眼上的手却勐地被一把抓住,拉了下来。楚晋扣住他的手,放至唇边,轻声道:“那可不算亲。” 一阵天旋地转,沈孟枝猝不及防被他压在了栏杆上。他后背倚着朱漆栏,楚晋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笑意盈盈地自上往下看了过来。 第46页 “这才叫亲。” 红袖楼的花灯迷眼,歌舞靡靡。 他低下头来,吻了明月。 作者有话说: 撒花! 第22章 甘苦&mdot;世子开屏气竹马 大雪。 视线里白茫茫的一片。 从出生起,他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漫过了小腿,攫取热度,冷得人发抖。 褐山书院门前挂上了红灯笼,赤烈烈的颜色,映在惨白的雪地上,像凝固的血。 身后忽然有人在喊:“师兄!” 他扭过头,看见书院众人。他动了动口,刚想问“怎么了”,却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绕过了他,向后面走去。 他愣了一下,回头望去,看见一个人被他们围在中央,面容模煳,辨认不清。 不知为何,看见那个人的一瞬间,他的心就疯狂跳动起来。 寒风自北往南吹,将那些人的声音远远吹到他的耳中:“江师兄,南墙的灯笼挂好了!” “晴雪崖也挂好了!对联也都写好发下去了……” “今年除夕好冷。胥方这边的习俗,天越冷,压岁钱越多,红包拿来!” …… 笑声,风声,雪声,一同灌入他的耳朵。 他挪动僵冷的腿脚,想要走过去,却一下子绊倒在地,落入厚厚雪层中。刺骨的冷意冻得他一颤,挣扎着想要爬起时,却倏尔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江枕。” 挣扎的动作顿住,他僵在雪地里,口鼻唿出的热气一点点凝结成雾,视线更加模煳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清了楚晋脸上的笑意。只可惜这笑意也不是沖他而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向人群中央走去。 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向他的方向走来。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存在,他像是一块融化的雪,在这茫茫一片白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人群快要走过时,他竭力伸出手指,拽住了中间那人的一截衣角。 一种强烈的不安与焦灼撕扯着他,活像要将他生生剖开。他疼得蜷缩起来,但仍是死死地,勾着那块布料。 “我才是,”他喃喃道,“我才是……” 那个人停下了脚步,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这么近的距离,他却还是看不清这张脸。 “不,你不是。”那个人说,“你是沈孟枝。”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属于江枕。所以,终有一天,是要还的。” 沈孟枝勐地睁开眼睛。 他茫然地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视线缓慢地聚焦,而后疼痛和乏力感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记不清了? 沈孟枝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扣着。他侧了侧脸,看见了一旁正阖眼休息的楚晋。 对方倚在床边,神色有些不易察觉的疲倦,饶是睡梦中,也紧攥着他的手,力道丝毫不减。 他睡得很浅,沈孟枝刚才细微的动作就把他惊醒了。楚晋先是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指尖,然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眼底的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伸手探向沈孟枝额头。 “退烧了。”他松了一口气。 沈孟枝愣愣地看着他,混沌的头脑有一刻没有跟上他的思维,但那只搭在他额前的微凉的手,很好地舒缓了醒后的余痛。 他还想再回忆起睡梦里的细节,却发现那个梦已经烟消云散了。 沈孟枝接过递来的水,一边润喉,一边慢慢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红袖楼里众人烂醉如泥,不会有人知道几步以外的凭栏处,偷偷熘出席间的两人在漫天烟火中安静地接吻。 这是一件格外刺激的事情。只要有任何一个人从席间出来,都会无可避免地撞见这一幕。所以当两人分开的时候,沈孟枝从脖颈到耳垂,都染上了一层紧张和刺激带来的薄红。 他浑身发热,头脑也发热,口干舌燥地回去后,又灌了一杯茶水,可这状况还是丝毫没有好转。 沈孟枝以为是那杯酒的后劲终于报应来了,也便没有放在心上,在场也没有人发现他的不对劲。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不是单纯的酒醉后,此前被忽视的种种苗头便反扑般勐涨起来,迅速吞噬了他残余的意识。 祸不单行,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又正好站在红袖楼的台阶上。 他唯一有印象的,就是不受控地向下倒去时,有人一把拉住了他,却又被拽得一同向下滚去。 沈孟枝总算是知道自己这身酸痛是从何而来了。他手指蓦地一紧,抬眼便往楚晋身上打量:“你怎么样?摔到哪了?” 当时对方垫在他身下,可是实打实地滚下了楼梯,肯定会伤到。 楚晋一句“没事”还没出口,转眼看见窗外人影闪过,话到嘴边,又自然地拐了一个弯:“疼。” 他语气跟真的一样,装可怜得恰到好处。沈孟枝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状况,也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蹙着眉,伸手便要查看:“哪里疼?” 楚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侧腰闪到了。” 说完,便十分配合主动地牵着沈孟枝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腰上。劲瘦的腰腹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热度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传到手心,楚晋的外表太漂亮也太具有欺骗性,以至于沈孟枝摸到那恰到好处的肌肉时,竟然愣了几秒。 第47页 他不确定地又摸了摸,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好像比自己还要……结实? 正胡思乱想着,一声大喝自门外骤然炸响:“你们在干什么?!” 沈孟枝手一抖,下意识用了点力气,楚晋脸一白,“嘶”了一声,顺势倒在床上,正正枕上了沈孟枝的腿。 沈孟枝的注意力立刻被他的一声痛唿吸引了过去,瞬间松了手劲:“弄疼你了?” 他正要撤开手,却被楚晋牢牢按着不让动。后者脸色有点白,应该是真的被捏疼了,但是唇角却勾着:“疼,师兄帮我揉一揉。” 沈孟枝僵在床上,抬头看看撞见这一切的齐钰。齐大公子的脸色像吞了一只苍蝇,上半张脸还保持着刚进来时的愤怒,下半张脸已经呆滞麻木了。 他目光定在楚晋腰间的那只手上,砰地关上了门,隔绝了门外一切可能的视线。 三个人在这片诡异的氛围中瞪眼。 准确的来说,只有两个人。而事端的始作俑者,正悠闲地枕在别人腿上,舒舒服服地看戏。 良久,齐钰从嗓子眼里逼出几个字来:“你,你们……” 在他眼中,挚友衣衫不整坐在床上,手按在旧秦世子腰间。后者则没骨头似的趴在沈孟枝腿上,笑得极为挑衅。 齐钰从未觉得这张漂亮的脸有这么可恨过。 笑,笑什么笑!笑你拱了我家大白菜?! 在他尽情想像的时候,沈孟枝已经在脑中组织了一套说辞,揉着眉心道:“你听我解释……” 话音未落,楚晋突然微微撑起身来,趁沈孟枝不注意,亲了亲他的下颌。 然后,他侧过脸,好整以暇地对上了齐钰杀人的眼神:“没错,你的师兄,他现在是我的了。” 沈孟枝沉默。 齐钰从他这沉默中读出了默许的意味,一瞬间悲喜交加,喃喃地道:“我就知道,就知道……花柳巷那时候我就看出不对劲来了,问你还不承认。掉到济水的时候也是,我说看你掉下去的时候楚晋怎么跑得比谁都快,我都还没跳呢他先跳下去捞你了!” “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也是他……”齐钰一顿,转而怒道,“提起这个我就来气,掉水里后不晾干,跑去外面吹风,你不发烧谁发烧?要不是有人帮你垫着,那么高的楼梯,你不得摔断脖子?” 话一说完,沈孟枝就感觉有人摸了摸他的后颈,是楚晋那只不安分的手。他垂下眸,正对上对方带着安静笑意的眼睛,含着一丝邀功的意味。 事发突然,他走在前面,楚晋与他之间隔了几个人。如果不是时刻留心,绝对不会这么及时地拉住他,制止他滚落下去的趋势。 沈孟枝放轻了声音:“我知道。” 这句话是在对齐钰说,也是在对楚晋说。后者挑了下眉,笑了。 齐钰极力忽视眼前两人的眉来眼去,忍了忍,语气略显僵硬地道:“楚兄,这件事……谢谢了。” 楚晋随口道:“一家人,别客气。” “……” 齐钰怒:“谁跟你一家人!” 他张口,又闭口,指了指沈孟枝,又指了指楚晋,再度张口,面色忽然变得一言难尽:“我、我该不会要叫你……师嫂吧?” 他说出口的时候浑身一阵恶寒,不过不惜自损八百也要噁心一下楚晋。 “……”果不其然,楚晋的笑容僵硬了一秒,“不用了。” 也许是齐钰这一句“师嫂”点醒了他什么,等人走后,他若有所思地盯了沈孟枝许久。后者被他这如影随形又毫不避讳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抬手把他眼睛挡住了:“看什么?” 楚晋松松扒拉了一下覆在眼睛上面的手指,撩起一截指尖把玩,语气有些奇怪:“师兄,你觉得齐钰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师嫂那句。” “……”沈孟枝道,“他开玩笑就算了,你也要跟着认真。” 楚晋将他的手拉下,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番,道:“我不是说这个……算了。”他终于坐起身来,只是姿势有些别扭,应该是顾忌着扭伤的腰。 结果还没起身,就被沈孟枝拉住了。后者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你先别动,我帮你按一按。” 第23章 特殊&mdot;师兄,帮帮我? 铁树开花了,楚晋心想。 他压着想要翘起的唇角,怕把沈孟枝极为难得的主动给作没了,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 沈孟枝知道这腰伤可能会严重,可亲眼看到他腰间撞出来的那片恐怖的淤紫后,还是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此前他还心存侥倖,觉得楚晋行动自如兴许并无大碍,现在才知道后者只是单纯地硬撑。 趴在床上的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伸出手指,安慰般摸了摸他的脸:“放心,会消的。” 沈孟枝沉默半晌,问:“还有哪里撞到了?” 楚晋道:“没有了。” 沈孟枝道:“那你挽起衣袖我看看。” 第48页 “……” 楚晋嘴硬道:“那都是小伤。” 沈孟枝无言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起身,下床向书桌前走去。不想脚还没碰到地面,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 “生气了?”楚晋全然忘了自己的腰伤,下意识扭身去拉人,结果又扭到腰了。饶是如此,他仍是没松手,“因为我骗你?” 沈孟枝一愣,回头看见他额头疼出的冷汗,眨了眨眼:“……我拿个药膏。” 楚晋也愣了下:“什么药膏?” “活血化瘀的药膏。”沈孟枝将手抽出来,走向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你要等它自己消掉,还不知要几个月。” 楚晋目光盯着那盒药,倏然松了口气,向后倒去,一动不动了。 沈孟枝本想说“你似乎对欺骗有很大的反应”,看到他这幅样子,不觉好笑:“这是我的床。” 对方陷在被褥中,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师兄这么小气,床都不让躺。”活脱脱仗着自己现在是病人,若不是顾忌腰疼,怕不是早就撒泼打滚了。 沈孟枝觉得好笑。他走过去,坐到楚晋身侧,抹了一点药膏,均匀涂抹在他腰侧上:“谁能想到,从前与我百般作对的傢伙,如今竟能和我心平气和坐在一张床上。” 楚晋笑了,微侧了侧脸,如絮目光自挑起的眼尾撩了过来:“那可不够。” 沈孟枝一噎,对上他眼睛,一时被美色所惑,忘了下一步动作。于是手上未来得及涂抹的药膏啪地掉到了床上,晕开了一抹绿色。沈孟枝闹心地看了眼,把不老实的世子又按了回去:“你别动。再动就给我洗床单吧。” 楚晋含煳地应了几声,趴着不动了。 没了这傢伙的干扰,沈孟枝这才凝神看向那片淤紫。它自楚晋腰腹延伸到后背,看起来格外狰狞,落在光洁皮肤上,像是一团阴云。 他重新上了一遍药,然后按照书上教的几个穴位开始按压。不过这也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所以有些忐忑,边按边问:“怎么样?疼吗?” 楚晋声音透过被褥,模煳不清地传来,有些断断续续:“不疼……这是什么药?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他嘴上说着不疼,手指微乎其微的战慄还是暴露了真实情形。沈孟枝腾出一只手来,扣紧他垂落在身侧的右手,低声道:“这是紫草膏,效用很好。清淤血难免会疼,你忍一忍。如果忍不住,可以咬我的手。” “那怎么行,”楚晋笑,“师兄的手那么好看,留下牙印怎么办。” 话虽如此,沈孟枝却感受到自己的手指正慢慢被绞紧,力道大得他挣脱不开。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每到临界时,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就会倏然松开,仿佛也在顾忌着会弄疼他一样。 沈孟枝垂下眼,想要再度凝神,却听楚晋抽着气道:“师兄,陪我说说话,不然我一会儿疼哭了怎么办?” 沈孟枝想像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有些惨不忍睹,笑了一下:“好啊,你想听我说什么?” 话音刚落,边听楚晋早有预谋般,接了上来:“说说齐钰吧。” “……” 沈孟枝嘆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楚晋对齐钰的执着程度十分惊人,已经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齐钰……当年最早进书院,我们已经认识很久,所以关系比较好。” 楚晋问:“有多好?” 沈孟枝想了想:“深交挚友。” 这可以算是很高的评价了。楚晋笑了一声,听不出意味,忽然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先生的院里。你对齐钰笑得很开心,把我晾在一边。” 沈孟枝:“……有吗?” “有。”楚晋道,“第二次,你在他那里熬药,举止亲昵。看见我,就爱答不理,张口就罚了我一个月的禁闭。” “都说了是误会……” 楚晋瞟了他一眼,唇角笑意勾着,声音轻飘飘落了下来:“昨天,你对他言听计从的样子,迁就的样子,笑的样子,我都嫉妒得发疯。” 沈孟枝手一抖,药膏抹出去了一块。 “如果他是你的深交,你的挚友,所以你才这样做。”楚晋直起身来,凑到沈孟枝身前,声音几乎贴着耳缝,“那我呢?我是不是值得更特殊的?” 他神色从容,心却是急切的,不安的,渴求的。 从很久以前,他就明白,自己手里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不再属于自己。他必须紧紧抓住,生怕哪一天,那些东西就会从指缝熘走。 最不可信的是承诺,最拙劣的是证明,最难得到的是真心。 可他偏偏最渴求的就是这三样东西。 “你好像很怕我会突然离开。”沈孟枝笑了。 楚晋被说中,神色一僵。 却听沈孟枝继续道:“我不会给朋友这样上药,也不会让朋友肆无忌惮地躺在我的床上,更不会让朋友贴着我的嘴唇说这些话。” 他食指抵在楚晋唇上,将他微微向后推开了一点,随即低声道:“你已经是最特殊的了,还没发现吗?” 第49页 楚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还在反应这句话的意思。 “难怪你这几日这么针对齐钰。”沈孟枝越想越觉得好笑,“躺下,给你腰腹上药。” 楚晋听话地躺下,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言不发地任他摆弄。 他腰腹处的淤紫要更深,沈孟枝蹙着眉,将手掌覆了上去,打算用掌心的热量帮助药膏吸收进去。 手下的肌肤紧緻而光滑,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既不过分贲张,又不显得柔弱,可以说是恰到好处。沈孟枝正在出神,忽然觉得手心慢慢烫了起来,不由愣了下。 紫草膏有清凉的功效,怎么还会发热? 沈孟枝倾身,有些不确定地摸了摸楚晋的额头,体温正常。 后者笑吟吟地看着他的动作,反问道:“怎么啦?” 他嗓音有点哑,但沈孟枝没注意,摇了摇头,取了一点药膏,准备帮他按摩:“疼的话你就告诉我。” 楚晋不说话了。他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人,目光从他的发顶一直肆意逡巡到紧抿的双唇。 腹部传来的触感十分奇妙,冰凉的药膏配上那个人的手指,像是点了一把火,在心里烧得愈来愈烈。 有点疼,有点痒。有点冷,有点热。 楚晋闭上眼睛,唿出一口气。 沈孟枝再次取了一些药膏,只是这次还没来得及涂抹,手腕就被楚晋一把攥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手腕传来的力气拉得低下了身,随即指尖被对方亲了亲。 “师兄,”楚晋唇角勾着,眼底却含着一团火,将眼尾也烧红了,“帮帮我?” 低哑的嗓音,不正常的热度…… 沈孟枝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但为时已晚,手里摇摇欲坠的药膏啪的一声,再次掉到了床上。 …… 最终,沈孟枝闭了闭眼,掩耳盗铃般,吐出一句:“你洗床单吧。” 作者有话说: 来点甜的嘿嘿 没上本垒!!!要到后面才是第一次,这次是五指姑娘) 第24章 撞破&mdot;我绝对没听见你俩卿卿我我 薛勤觉得,自己的这对耳朵不能要了。 他那日,只是去晴雪崖的途中路过萤室,便看见齐钰一脸见鬼地从里面沖了出来,招唿也没打,脚底发飘地走远了。 薛勤尴尬地收回了打招唿的手,有些好奇地往萤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齐钰走得急,门也没关,他站在门口,正好能听到里面一些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一道声线清润,应该是江师兄,另一道显得懒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更像是楚晋的声音。 楚兄也在里面? 薛勤吃了一惊,又看看齐钰远去的方向,冒出一个问号。 正脑补着,耳边声音忽然大了些,似乎说话的人走到了窗边。薛勤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躲到了角落,却听江师兄的声音传过来:“这是我的床。” 床? 薛勤下意识警觉起来。 楚晋似乎回了句什么,但他听不清,紧接着,江师兄又说:“谁能想到……与我……如今……在一张床上。” 薛勤:? 他瞪大了眼,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对,一定是误会。江师兄和楚兄此前针锋相对,前几日才刚刚和好,大伙同在书院,兄弟一场,一起翻过船的关系了,睡一张床也没什么! 身正不怕影子斜,薛勤背又挺直了些。 然而下一秒:“怎么样?疼吗?” 薛勤脸上仁义礼智信的表情裂开了一角,呆滞在原地。他僵硬地扭了扭脖子,脑海中江师兄那句话仿佛中了毒般挥之不去,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淡,甚至还带着几分忐忑和关切。 “不疼……”薛勤听见楚晋的嗓音刻意压着,时断时续,仿佛在忍耐什么,“……很舒服。” !!!!!!!!!! 薛勤苦苦强撑的神色终于完全开裂了,掉在地上,碎了一地。他捂着嘴,以防自己不小心嗷出一嗓子,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如果被发现偷听,他绝对会死!!! 屋里的声音并没有因为他的崩溃而消停,一句接一句传入薛勤罢工的脑子里:“难免会疼,你忍一忍……可以咬我的手……” 事已至此,江师兄的嗓音还是温柔的,可此刻落到他耳朵里,就仿佛妖鬼的蛊惑一般。薛勤震惊!说不出话来! 一向淡漠温雅的师兄,竟然也有如此强势的一面,当真是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薛勤听见楚晋抽着冷气:“师兄……我一会儿疼哭了怎么办?” 疼哭了…… 疼哭…… 哭…… 薛勤突然一个哆嗦,残余的理智支撑着身体,一脸空白地扶着墙踉跄跑出去老远,一直到听不见萤室的声音、也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才心有余悸地停下来。 回头一看,齐钰也在:“……” 两个人对视片刻,异口同声—— “我不知道!” “我没听见!” 第50页 沉默。 二人神色沉重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钰率先开口:“你知道了?” 薛勤震惊:“齐兄,你早就知道了吗?” “算是吧,不过刚刚才确定。”齐钰哼哼两声,“之前就感觉不对劲。” “那……你这么快就接受了?”薛勤小心翼翼。 “什么接受不接受?”齐钰莫名其妙,“这又没什么奇怪的。”不就是在一起了么。 薛勤咳了一声:“我只是没想到,江师兄在这种事上会这么主导……” 齐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江枕他在某些事情上确实会强势固执一些,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那种……你们不知道罢了。”毕竟当年在沈府被沈恪上家法时,可是一声都没吭。 “原来如此。”薛勤恍然,难怪楚兄也被压一头。 齐钰摆了摆手,道:“不管怎样,这件事先保密……今天我也没见过你。” 薛勤连连点头,就是逼他说他也不敢说啊。 即便如此,他还是躲了好几天不敢出门,生怕撞上当事那两位,被一眼看出破绽来。 可惜天不随人愿,躲到第五天时,终于被逼到了萤室门口。 薛勤躲在草丛里,眼见楚晋进了屋,顿觉头大。他哀嚎半天,踌躇着从角落走出来,眼巴巴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打开,把他抓了个措手不及。 他看见江师兄唇角还有笑意残余,猝不及防看见自己,神色勐地一僵:“薛勤?” “师、师兄,我不是有意偷看……不是!我没有偷看!” 薛勤顿觉百口莫辩,语无伦次了大半天,总算摆脱了偷窥的嫌疑:“是先生让我来取字画。” 沈孟枝只在开门时吃惊了一瞬,此刻已然面色如常,闻言点了点头:“你进来等一下,我去拿来给你。” “呃……不用了师兄!”薛勤想到楚晋还在里面,不由大惊失色,“我在外面等就好!” 沈孟枝见他这般表情,哑然片刻:“你这是什么表情?” 薛勤只得如实道:“我来前看见楚兄进去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直觉告诉自己不要轻易闯入。薛勤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楚晋他……”沈孟枝微妙地一顿,“他来帮我种花。” “种花?” 在薛勤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他神色复杂地微微侧开些身来,露出院中的光景。 楚晋穿了身练剑时的劲装,长发干练地束成马尾,垂在身前,乌亮如绸。他将袖子挽到肘间,露出线条优美的手臂,玉般的十指轻搭在花锄上,站姿随意,听闻响动,逆着日光向这边看了过来。 薛勤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变成了古怪的咕唧声。 谁能想到旧秦堂堂世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九州明珠,如今在燕陵下地种花。 薛勤惊恐地看向沈孟枝:“师兄!这要传出去了,对两国关系不好吧!” 会不会让旧秦国君以为燕陵亏待了他的儿子啊! 闻言,楚晋眯眼笑了,也附和道:“师兄,看啊,你这样使唤我,旁人都看不下去了。” 事实却是,两人下棋输了,沈孟枝这才安排给他这个任务。 沈孟枝对他倒打一耙的行为无言以对,回头又对上薛勤暗暗谴责的目光:“……” 他顿觉无比闹心,无奈嘆了口气,对薛勤道:“你跟我进屋。” 薛勤一凛,直觉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顿时不言语了。他记起自己来这里的本心,安安分分地进屋取了字画,又目不斜视地穿过院子,直至推门出去后,才如释重负地唿出口气,忙不迭地跑了。 不速之客走了,该出来的人却待在屋里不出来了。楚晋在太阳底下等了半天,见沈孟枝仍没有要出来找他的意思,微挑了挑眉,扔了花锄,便进屋寻人去了。 屋里兰香袭人,幽幽淡淡,铜炉中青烟缕缕,沈孟枝便坐在窗边安静调香。 楚晋轻轻走了过去,语带促狭之意:“师兄,怎么把我晾在外面,自己藏到这来了?” 沈孟枝头也不抬:“在你把那片花田种完前,我准备先当个哑巴,省得你不安分。” 楚晋自知理亏,到他对面坐下,支颊看他拨弄碟中香料。 他一手撑着下颌骨,一手揉着肩膀:“这可不行,你不跟我说话,我就没力气干活了。” 沈孟枝瞥他一眼,没理。 “说好的一起赔齐钰一坛酒,结果只有我在种栀子花,”楚晋又尝试晓之以理,“你这可是说话不算数。” 对方充耳不闻,岿然不动,装得跟真的似的。 “真不说话啦?”楚晋笑了,“那我是不是现在问什么,你都不会说‘不’?” 沈孟枝一顿,打算听听他要说什么。 就听世子好整以暇地问:“我可以亲你吗?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 第51页 楚晋立刻喜笑颜开,迅速又精准地在对方脸上亲了一口。 见对方捂着脸,还是不说话,他揶揄的心思顿时起了,又问:“我可以咬你吗?” “?” 沈孟枝瞪着他,眼里明晃晃写着“你是狗吗”。 然而下一秒,耳朵一痛,似乎被人惩罚性地咬了咬。紧接着,有温热湿滑的舌掠过耳垂,激起一股痒意,他手一抖,香料洒出来大半。 沈孟枝:“……” 果然,不安分的人,怎样也是不安分。 眼见楚晋又要问,他早有预谋地从桌上抢起一块梨花酥,塞进了对方口中,把后面的话堵没了。 楚晋含着梨花酥,呆了一秒,然后缓缓弯起眼睛,慢慢把糕点嚼细咽下了。 等他吃完一块,沈孟枝就再餵一块,哄小孩似的。楚晋也不恼,一副很好哄的样子,一直到沈孟枝餵完最后一块梨花酥,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道:“真甜。” 难得清净一会,沈孟枝反应过来时,盘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他一愣,这梨花酥吃多了会腻,没想到楚晋竟然来之不拒全部吃掉了,也不知道撑不撑。 楚晋看着他,忽而心念一动,低声道:“师兄。” 沈孟枝还记得自己现在装哑,低着头没理。 楚晋又懒声:“师兄。” “……” 拖长了调:“师——兄。” “……” 沈孟枝蹙起眉来,终于抬眼。 却见眼前有东西飞快一闪,紧接着鬓上一重,楚晋已经收回手去,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半晌,他认真夸道:“好看。” 眼前人发间一枚栀子花洁白如雪,香冷玉无瑕,落于乌黑髮上,似墨玉垂珠。 他这样一番,沈孟枝也再撑不下去样子,无言凝了他片刻,纾尊降贵开了金口,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我的床单洗好了吗?” 终于让人开了口,楚晋心情很好:“当然,要查收吗?” 堂堂旧秦世子亲手洗的床单,怕是旧秦君主也没这待遇。沈孟枝感觉有些微妙:“你改天带来就好。” 楚晋笑了下,正要说话,忽然听闻咔哒一声轻响,窗边落下一只翠羽鸟儿来,歪头打量着他俩。 沈孟枝也被吸引了注意:“言官?” 言官凑上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下一秒却被楚晋拎着后颈提了起来。 鹦鹉嘎嘎叫了几声,倏然瞪圆的鸟眼对上了主人微微眯起的眼睛。后者被打断,神色明显不太好看:“做什么?” 言官立时不挣扎了,尖尖的鸟嘴吐出一句诗来:“月上树梢头——” 楚晋眸光微动,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又恢復如初。 “是月上柳梢头。”他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鸟头,“背也能背错,还要显摆。” 言官委屈地低下头。 沈孟枝摸摸它的羽毛,忍俊不禁:“为难它做什么?” 虽说书院不许养宠物,但众人皆是格外喜欢这只出口成章 的鸟儿,所以沈孟枝也就难得破了一次例,让它留了下来。 他伸手,从盒子里拿出仅剩的最后一枚梨花酥,放到言官跟前:“给。” 言官两眼一亮,立刻低下头啄去—— 啄了个空。 一只手从容地夺去了那块精緻糕点,在它眼睁睁地注视下,把梨花酥放入了口中。 面对一人一鸟的注视,楚晋微微一笑:“这块也是我的。” “……” 言官:“小人难养也!!!” 作者有话说: 跟鸟抢食的屑世子) 以及可怜孩子薛勤 第25章 山雨&mdot;若连他也骗了我 “世子,您可想到离开书院的办法了?” 烛光照出房中一人轮廓,正是楚晋此前的侍从,徐瞻。 他一改先前文弱书生的样子,一袭黑衣,神色冷肃,于人后露出隐卫统领的本相来:“公子得知您如今的处境,特意嘱咐,不要妄动引起燕陵君主的疑心,伺机再与燕陵君臣接触。” 在他对面,是面容冷漠的楚晋。与在书院时不同,他唇角常衔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上位者的不近人情。 “我试过从书院诫规下手,但无济于事。”他眉间有躁郁之色,“那些小打小闹的惩戒,根本不够把我赶下山的。” 徐瞻问:“那公子吩咐的事,您如何打算?” “等过些时日,我会例行去湘京觐见萧琢,到时会在那儿停留几日。”楚晋冷声道,“那些天,足够我试探出他的心思了。” 徐瞻点头,忽而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楚晋。 后者接过,垂眸扫了眼,问:“这是什么?” 徐瞻道:“这是前几日,我们的人拦截下的一封密信,应该是萧琢安插在书院的眼线发出去的。” 闻言,楚晋打开手中摺纸,看清上面内容后,神色一沉。 他冷笑一声:“他当真是时刻关注我的动向,哪月哪日,去了哪里,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52页 手指抚过纸页,忽然摸到一块不平处,竟是有火烧的痕迹。楚晋蹙眉:“这里为什么有火燎过的缺口?” “我正要同世子说明。”徐瞻神色严峻,“这纸上的字迹,需放在火上燎过,受热后才会显现。” “火?” “没错。这应该是燕陵独有的一种特殊材料,极为少见,更鲜有人知,需用照夜清、宣草、磷灰等诸多原料制成,工艺繁杂,甚是难得。也因此,会被燕陵君主用来作信纸。” 楚晋轻轻摩挲着手中这张稀贵的纸,忽而笑了一声,眼底却不见笑意:“当真是看得起我。” 徐瞻正色道:“这人对您的行动了如指掌,接下来必会妨碍我们,不得不尽快除掉。” “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头绪。”楚晋神色淡淡,“敌暗我明,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自己露出马脚。” “若当真抓到了那人,”徐瞻缓缓道,“还望世子不要心软。” 他此话似别有用意,楚晋目光冷下来,抬眼望去:“你什么意思?” “公子担心,您会对书院众人有不该有之感情。” 徐瞻直视他双眼,并未退让。 “那眼线既然对您如此熟悉,必定是您所熟知之人。若到了那天,您却心存不忍,放了他一马,必会酿成大错。” “酿成大错?” 楚晋轻声重复了一遍,倏尔一笑。 “你让言官传话,要我藉口下山与你会面,就是来听你说这些废话的?” 徐瞻皱眉:“世子……” “我有分寸。”楚晋打断他,“你会说这些,不是空穴来风吧?说吧,这些日子盯着我,发现了什么?” 他言语间已有瞭然之意,三两下便夺回了主动权,此刻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徐瞻不得已,坦白道:“属下只是奉命行事,但近日却见世子与书院一人走得颇近。” 楚晋一哂:“是又如何?” “那人可是方鹤潮的亲传,江枕?” 听及这个名字,他眸中寒冰化开一角,眉眼也柔和了几分:“是他。” 徐瞻不解道:“此人有何不同之处?您就如此确定他不会是那眼线?” 闻言,楚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徐统领,我再说一遍,不要干涉我的事情。”他声音森冷,“守好你的本分,其他事情,与你无关。” 徐瞻神色一僵,缓缓攥紧了拳。 他在王室多年,早已习惯了来自高位者的威势,鲜少有人能让他低下头去。若说从前,他确实对眼前这个有名无实的世子格外不屑。看着他对外沉溺于酒色,做出一副风流草包的姿态,明知是假的,渐渐地,竟也被骗了过去。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恍然发觉,眼前的人似乎已经脱离了掌控。在顺从的表象下,荆棘一般,肆意滋长的野心。 他是装的?不止骗过了世人,连自己和公子……也被骗过了吗? 心神俱震下,经年的高傲让徐瞻下意识想要把主动权重新抓回到掌心。他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交心于他,可若他骗了你呢?这样的事情,世子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悚然一惊,硬生生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楚晋已经抬起头,盯住了自己。一线冰冷杀意毕露,令他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这种感觉,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被毒蛇盯上了。 徐瞻骤然想起一句话:旧秦世子最恨欺骗之人。 他张了张口,勉力挤出一句话来:“……公子说过,请您不要忘了当年的事情。” 楚晋一顿。 良久,他才语带笑意地低声道:“若是连他也骗了我……” “那我此生,恐怕再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 “思凡兄,我想不通啊。” 宋思凡一把从齐钰手中夺过了半空的酒罈,隐忍道:“你想不通,我还想不通你天天跑我这来喝酒是发了哪门子疯呢!” 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日大半夜被这傢伙闹起来了,以至于如今睡也睡不安稳,生怕下一秒就听见有人把他屋门拍得震天响。 齐钰没了酒罈做支撑,瘫倒在地上,魂不守舍道:“我想不通啊!江枕他,怎么就……” “怎么就喝了楚晋的迷魂汤,中了楚晋的美人计,整日与他走在一起,留你一人孤苦无依。”宋思凡捧着诗卷,头也不抬地接了他的话,“你说的这些,我耳朵都快听出茧了。” 齐钰一卡,话都被他抢完了,半晌,又憋出一句来:“真是见色忘友!” “江师兄与楚兄重归于好,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宋思凡疑惑,“怎么真到了这一天,你先闹起来了。” 齐钰悲愤道:“你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不能说,咱们的好师兄与那旧秦世子在一起了。哪怕沈孟枝并未让他对此事守口如瓶,但单是为了他这至交的名誉,他也不能对旁人提只言片语。 宋思凡冷笑一声:“好,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赶紧抱着你的酒滚出去。” 第53页 他这气来得毫无预兆,齐钰的酒瞬间清醒了几分,直愣愣地望着他,语带迷茫:“不找你,我找谁?” 宋思凡:“……” 确实,若是旁人,被这样天天折腾,早就受不了把人赶出去了。也就自己脾气好,能容忍这祖宗到处撒泼。 宋思凡如此想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脾气好”,自始至终都只是对齐钰一人的。 祖宗睁眼望着房梁,喃喃自语:“我从未见过江枕这个样子。” 宋思凡忍不住道:“你与他认识很久吗?” 齐钰沉默了一会儿:“算是吧。” 在旁人眼中,他与沈孟枝是书院相识;可实际上,两人一出生就打过照面了。 燕陵的御史大夫与太尉,本就是莫逆之交,因此齐家和沈家向来交好。 齐钰幼时随齐玦到沈府拜访时,曾偶然见过沈孟枝几面,印象格外深刻。沈家那个粉雕玉琢的二公子,总是坐在自己的一隅天地里,无论看到何人,听见何事,他的神色始终冷淡如一,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再能让他内心波动。 可当齐钰把这件事告诉齐玦时,他爹神色陡然一变,厉声道:“沈家没有什么二公子!齐钰,你给我记住了,这件事不许与任何人说。” 齐玦对他这独子向来有求必应,从没有如此声色俱厉地说过话。齐钰吓傻了,点头似鸡啄米。 ……直到后来,他才断断续续地从他爹口中了解到,沈家确有一位二公子的。只是沈府上下,都把这二公子的存在给瞒下了,为的就是避开当今王上的眼。 为此,这世人眼中并不存在的二公子,十多年也未曾踏出沈府半步。 他就这样,望着那面不高的墙,于这漫漫孤寂中,数过了三千日夜。 “我总觉得他一个人惯了,好似对什么也不上心。”齐钰小声道,“可竟然有一天,他会为了某个人主动跟我分享他的喜悦,甚至愿意打破他这么多年坚守的诫规……” 他一定是,非常、非常喜欢这个人。 齐钰的声音太小,宋思凡没听清,蹙眉问:“什么?” 半天也没人回答。等他凑过去看时,齐钰已经歪头睡着了。 宋思凡拿起手边的酒罈,慢慢喝了一口。 半晌,他才幽幽嘆了口气,拍了拍齐钰的脸:“你睡着了,我却清醒了。” 齐钰迷煳中含煳嗯了两声。 见状,他又问:“你明晚还来吗?” 齐钰又嗯了一声。 宋思凡道:“那说好了。” 明明表面上嫌弃不已,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从前兄长说他为人矛盾,自己还不信,如今看来,似乎确实如此。 宋思凡缓缓蹙起了眉。他想不通自己在矛盾什么。 夜色正浓,有人酣睡在侧,有人对酒消愁,明月不答。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结束倒计时! 第26章 秋乏&mdot;我只喜欢你 元歷三十七年秋,燕陵、旧秦两国与代国宣战。旧秦以公子楚戎为将,率十万精兵,出兵彭城。随后燕陵派雁朝将军沈云言,领骑兵三万、步兵五万,攻打石城。 战事初,代国防备不及,力不从心,不日便连失两城,人心动盪。雁朝将军大捷,乘胜追击,与旧秦军队会合,向东往代国都城汴阳进军,势如破竹。一时之间,雁朝将军的威名远扬,家喻户晓,百姓茶余饭后,俱是津津乐道。 * “雁朝将军果真所向披靡。” 楚晋坐在桌前,懒懒拨弄着沈孟枝送他的灵芝,“听说他年少时就随沈太尉四处征战,平定了当时的内乱,果然是少年英才。” 沈孟枝正低头给言官餵食,动作有些滞缓,闻言也没有反应,似乎正在出神。 “师兄,”楚晋绕过屏风,转到他面前,凑近去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又挥挥手把委屈巴巴的鹦鹉赶到了一边,“你近日怎么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声音轻缓,语气认真,沈孟枝回神:“……没什么。”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神色是掩不住的睏倦,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一般。楚晋蹙起眉,将他侧过的脸又扳正回来,沉声道:“你这几天睡不好么?” 沈孟枝含煳应了声,搪塞道:“偶尔会失眠,不用担心。” “你若是睡不着,”楚晋道,“我可以陪着你。” 沈孟枝失笑道:“那我要是整晚都醒着,你岂不是要陪我睁眼到天明?” 他说完,楚晋倒真的沉思了几秒,随即也笑了,语气自然:“不行吗?” 沈孟枝一愣,一时之间竟无法接上他的话。他哑然片刻,才道:“用不着这样。” “我想多看看你,师兄。”楚晋顿了顿,“过几日,我要例行去湘京朝见,会停留半月。到那时,就见不到你了。” 沈孟枝闻言怔住,目光轻动,低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楚晋道:“还不确定,也许是这月底,也许是年后。” 如今湘京城内形势尚不明朗,他去日未定,一切都可能有变数。 第54页 沈孟枝默然良久,忽而轻声道:“除夕那日……” 楚晋抬起头来:“嗯?” 沈孟枝注视他片刻,半晌,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变成了:“没什么……早日回来。” 异国世子年底进京朝见,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只是楚晋不说,久而久之,沈孟枝也忘记了。他想着自己除夕那日给对方准备的礼物,有点发愁。 生辰礼,是要当天送的吧?可若那时楚晋还没回来,岂不就晚了吗? 沈孟枝心里嘆了一口气。 他知道如果自己开口,对方一定会答应下来,但以自己的私心相挟这种事,他始终做不到。 楚晋撩起他一截头髮,缠在手心把玩,同时开口问:“需要给你带点什么吗?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沈孟枝看着他,“我又不是小孩了。” 他这表情实在可爱,楚晋笑出声来。 他转而悠悠道:“给心上人买东西,怎么能说是哄小孩呢。” 这是逗他逗起劲了。沈孟枝头疼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到了湘京,别太招摇就行了。毕竟还要进宫……” 他话音忽地一顿。 这样的宫宴,不止萧琢会到场,朝廷重臣也会奉旨出席。 所以,沈恪也会在场。 就像楚晋不知道燕陵那位高权重的太尉的另一层身份一样,沈恪也不会知道这位世子与他儿子如今的关系。 楚晋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蹙眉:“怎么了?” 沈孟枝勐地回过神来,静了两息,才扯了扯唇角:“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你这次进宫,想必会碰到御史大夫。” “齐御史……”楚晋瞭然,“齐钰他爹?” 沈孟枝道:“嗯,怕是要问起齐钰在书院的成绩来。” 到时候,齐钰的小命就捏在楚晋手里了。 后者明显也想到了这点,笑了两声,又道:“那我可得替齐钰美言几句。不过,听说沈太尉与齐御史交往甚密,应该也能一併见到。” “他与齐御史年纪相仿吧?可惜只有沈将军一个独子,不然,次子应该和齐钰差不多大,说不定也要被送到书院来。”楚晋随口说道,“要是这样就好了,齐钰也不用缠着你一个人不放,什么事都跑来横插一脚。” 沈孟枝浑身都僵住了,下意识看了他一眼。楚晋神色如常,闭着眼,一无所觉,仿佛刚才说的都是无心之言。 他的直觉太过敏锐,有那么一瞬间,沈孟枝几乎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沉默许久,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平缓下来,终于开口,声线已然平静:“可是他没有。” 楚晋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重复道:“是啊,可惜没有。” 他语气很遗憾,仿佛被齐钰打扰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听得沈孟枝想笑。 他想说,就算有,也还是今天这个局面。因为江枕和沈太尉的次子本就是一个人。 但想了想,还是说:“如果真是这样,万一你喜欢的人变成了那位沈公子呢?岂不是还要和齐钰吃醋?” 楚晋阖着眼,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他这几日因为进京的事情也格外忙碌,所以此刻也是睏倦得不行。 沈孟枝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本来就是突然出现在他心头,他也不假思索地就问了出来,问完一细想,感觉反倒像是自己吃自己的醋。 ……他觉得自己当真是不太清醒了。 就当沈孟枝以为楚晋已经睡着、不会再回答的时候,那缠着自己髮丝的手指忽然动了动,随后松开,循着方向摸到了他的嘴唇,然后轻轻摩挲了下。 沈孟枝猝不及防,愣了愣,对上了楚晋的眼睛。 他微阖着眼皮,视线自微张的眼缝倦懒地扫过来,感觉下一秒就会睡过去。 “不会。”沈孟枝听见他说,“我只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文章 节奏问题,这两章 拆了,所以字数会不太均衡 第27章 照夜&mdot;别生气了,笑一笑? 雁朝将军沈云言的前线捷报如浪潮般涌来,代国似乎在两军夹击之下,再无还手之力,一时之间,燕陵士气高涨。 沈孟枝从方鹤潮那里得知了兄长近日的消息,心中稍安,顿觉轻松了许多。等到夜深,他便如前几日一样,披了外袍,悄悄走了出去。 他顺着小路慢慢走到了晴雪崖,随即从怀中摸出一个琉璃盏,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树下。 此时已是深秋,花叶凋零,崖上均匀地铺了一层残枝败叶,又因为水汽潮湿,草叶快要腐烂成泥。在一地腐死的尘泥中,竟星星点点地散布着无数萤火虫,光芒四散,远远望去,似繁星群动。 沈孟枝专注看着这群小虫,有一只正停在了梨树枝干上,无知无觉地闪着萤光。他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倏尔向前伸手,五指合拢,攥成拳状。察觉到从指缝处漏出的微光,他松了一口气,干脆利落地把这只萤火虫关进了琉璃盏中。 正当他要抓第二只时,忽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道:“师兄。” 沈孟枝勐然一惊,转身看清那人后,瞳孔轻缩。 第55页 他下意识问:“你怎么来了?” 在他对面,楚晋正站在不近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我担心你睡不着,索性过来看看。”楚晋道,“只是去萤室没找到你,却在这边撞见了。” 他一顿,随即神色不明地问:“你在做什么?” 沈孟枝一瞬有些心虚,却仍是故作镇定道:“我有一味药,需要抓几只萤火虫做药引。” 楚晋蹙眉:“所以你这几夜,都是在做这些?” 沈孟枝见再瞒不下去,只得坦白道:“是。” 夜色昏沉,他看不清楚晋表情,只听得对方沉默许久。沈孟枝知道自己藉口瞒着他,有些不地道,斟酌再三,开口道:“我不是有意……” 却听楚晋打断道:“你要几只?” 沈孟枝猝不及防,一愣,答道:“十只。” 楚晋收回视线,不再言语。他常年习武,眼疾手快,不过片刻就抓了五只,均关进了琉璃盏中。当他再要伸手时,却被沈孟枝拦了下来。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说:“够了。” 楚晋看着琉璃盏中的六只萤火虫:“你不是要十只吗?” 沈孟枝仍是抓着他手腕,低声解释道:“这些流萤生于夏秋之际,秋末将死,萤火渐弱,也就没有太大药用价值了。” 楚晋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那琉璃盏中的萤火虫果然光芒微弱,连飞行都显得力不从心。 过了一会儿,沈孟枝抬眼,对上他目光,提议道:“要坐一会儿再走吗?” 见楚晋没有拒绝,他微微一笑,拉着他到树边坐下。晴雪崖瀑声潇潇,正值深秋,落花流水,更添萧瑟之意。 沈孟枝抱着琉璃盏,盏中萤光扑朔,映得他眉目轻柔,时明时暗。 半晌,他缓缓开口:“你知道吗?这些流萤,有一个别名,叫做照夜清。” ——燃我身与魂,照得百夜清。 楚晋目光微动,也随他低声念了一遍:“……照夜清。” 静了片刻,他忽然道:“我记得,萤室的萤,是你自己取的字。” 沈孟枝一愣,没想到他知道这些,想了想,转而轻笑。 “是齐钰告诉你的吧?” “嗯。”楚晋望着他,不依不挠道,“所以是什么意思?” 沈孟枝侧过脸去,安静凝视他许久。他目光幽深,眸中情绪翻涌,似哀恸又似决绝,纷纷扰扰,难以平息。 楚晋唿吸一窒,听他开口,低声道:“若我为腐草,翻飞作萤火,将照长夜清。” 萤火虫掠过他面容,落在眼底,像盛了火光。楚晋出神地看着他,看他坐在秋夜的烂泥枯叶上,在这浑浊的天地中,暗无天日的夜色中,却有着安静纯白的光芒。 灼灼逼人。 他低低笑出声,道:“我很喜欢这个字。” 因为人间灯火不够明亮,就点燃自己的头颅。从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 “还气吗?” 沈孟枝微微坐直了些,见楚晋挑着眉不回答,索性伸出手来,凑到他唇角,给他扯出一个笑来:“笑一笑嘛。” 楚晋哪见过一向清冷自持的师兄变着法子逗自己笑,心中郁气渐消,只是面上仍不动声色。他目不转睛地盯了沈孟枝一会儿,忽而一把握住他停在自己脸上的手,不满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沈孟枝展颜:“冻到你了吗?那我下次不碰你了。” 明知道眼前这傢伙是故意这么说,楚晋还是没绷住,咬牙切齿道:“我没说不行。” “可你的表情好像很介意。” “不介意!” 楚晋说完,深吸一口气。这几日下来,沈孟枝功力见长,轻松几句就能把他的情绪撩拨起来。 沈孟枝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意盈盈:“真的不介意?” 楚晋道:“真的不……” 他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眼前人忽然倾身过来,双手抵在他身侧,轻轻低下头来。 长发自他肩背滑落,垂落下来,与楚晋的髮丝纠缠在一起。他身后是流萤数点,莹黄浅绿,点缀于发间,流光溢彩,飞舞似星轨,拂衣若生花。 在这熠熠星火间,沈孟枝低头,在楚晋额间落下温柔一吻。这个吻带点秋夜的微凉,一触即离,轻得像是幻觉一般。 他没有停留太长时间,便直起身来,坐了回去。将散开的头髮拢至身后,唇边是一丝少有的狡黠笑意:“那就好。我还担心我的嘴唇太凉,你会介意。” 这个笑看得楚晋一怔,定定看了他几秒,忽然翻身过去,带着他滚倒在地。草木的幽香萦于鼻间,惊起一片流萤,自二人身侧飞起,似花灯燃燃,照亮面容。 “师兄,你未免也太敷衍了。若是要哄我,光亲额头可不够。” 沈孟枝枕着他的手,轻声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 楚晋屈腿,一手支在地上,撑起上身,居高临下地望进那人眼里。 他唇角带笑,眸光潋滟,低声开口,暧昧不已:“……暖你唇齿。” 第56页 说罢,他轻轻勾起身下人玉琢般的下颌,目光在淡色的唇上描摹一周,随后低头,想要吻上去。 快要触及他唇瓣时,沈孟枝忽然偏头,楚晋的唇便擦着他清瘦颌线,落到了瓷白脖颈上。 他抬手,覆在楚晋唇上,挡住了他的攻势。见对方眸中带着一丝恼意,沈孟枝笑了一下:“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楚晋的声音透过他掌心传出来,有点儿闷闷的:“师兄,我想吻你。” 沈孟枝心中似被轻挠了一下,一瞬间泛起细密的痒意。他慢慢撑着地坐起身来,目光温和地凝着楚晋双眼,开口却极为无情:“不。” 感受到强烈的怨念,顿了顿,他又缓缓加了一句:“等你从湘京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第28章 草萤&mdot;夜浓扑流萤,耳鬓诉心事 楚晋轻吸一口气,恨恨道:“江枕,你可真是……” 这傢伙当真是学坏了。 他面无表情地平復了一会儿心情,起身坐回了树下,凉风一吹,终于平静下来。 沈孟枝捧起琉璃盏,听见他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来褐山书院。” 像齐钰宋思凡这样的名门子弟,多是被家中送来学习,像沈孟枝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又是因为什么? 沈孟枝唇角笑意收敛了几分,垂眸望着琉璃盏中扑飞的流萤,目光安静,思绪却倏尔飞远。 其实原本,他可以像齐钰一样,风风光光地被家中送来读书。 其实他应该是沈家堂堂正正的二公子,能与湘京的世家公子结伴,鲜衣怒马,恣意风流,一日看尽满城花。 其实他应该接过父亲兄长手中的长剑,上阵杀敌,意气风发,做世人传颂的少年将军。 这一切本应是水到渠成,可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燕陵先王萧炀病逝于玉膏城。 先王死前并未立储,一时朝中大乱,大公子萧庭与二公子萧咎出兵争夺王位,结果两败俱伤;四公子萧文遭刺杀,于返京途中暴毙。朝堂势力也逐渐分裂,人人自危。 唯有五公子萧琢充耳不闻,一心操办先王丧事。 就当众人争得头破血流时,先王的遗诏,在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的情况下,被发现了。 凭这一纸遗诏,五公子萧琢顺理成章 地成为了储君,登上了王位。与温厚的先王不同,这位新王是一个极其善于隐忍的人。他依旧奉前朝重臣为老师,像一个听话的学生一样,顺从、恭敬。 有一段时日,沈恪也几乎被他的样子骗了过去。 沈夫人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先王重病的时候。熬过了这场风波,等到燕陵改朝换代,已足七月。 新王登基,理应请太史令推演天文,占星卜卦。 那日推演出的星象,无人知晓,只是第二天,新任的君主便一反常态,在宫中宴请沈府家眷,尤其对即将出世的沈家次子嘘寒问暖了一番。 七个月,已经是显怀的时候了。萧琢望着沈夫人,用玩笑的语气道:“沈卿这次若得了个女儿,可不能再像沈将军那样,教些打打杀杀的本领了吧?想必要捧在手心里,宝贝得紧。” 沈夫人笑容依旧温婉得体,小心地护着腹部,衣袖遮掩下的手指却不安地蜷了起来。 “若是位沈将军那般的公子,”面带微笑的君王弯下腰来,神色亲昵地看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放轻了声音,“……那可真是天助我燕陵。” 当晚回府后,沈夫人便腹痛出血,哪怕险之又险地保下了这一胎,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地弱了下来。 沈恪陪侍在床边,紧紧攥着心爱之人的手,背挺得笔直,却不发一言。 沈家出了一个将军,便不能再出第二个。君主的眼中,向来容不下权臣。 于是那年寒冬,沈夫人身怀六甲,诞下沈家次子。堂堂沈府上下,不贴红反挂白,家僕婢女,皆身披缟素。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满目皆是一片冰冷的白。 世人皆知,沈府那备受瞩目的二公子刚出世就夭折了。 但无人得知,那本该死去的婴孩却被偷偷养在了沈府内院,瞒了十多年。 沈恪想让他的儿子避开沈家的命运,却不想,自己又亲手把他推入了另一条荒诞无稽的路。可在这森冷皇威下,要保一个人的性命,本就要付出与之对等的东西。 但想要瞒住天下人,哪有那么简单。 沈孟枝在沈府的第十二个年头,犯下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 燕陵那时动盪,沈太尉与长子沈云言自外征战,平復叛乱凯旋归来。消息一来便传得家喻户晓,十里长街,俱是捧着鲜花迎接军队的百姓。沈府高墙外的欢唿声听得他心痒,于是躲开了管家的视线,便与齐钰偷偷熘出了家门,装成小厮的样子,混入了接风的人群中。 城门开时,他听得耳畔欢唿声雷动,听得铁骑声滚滚,听得众人高唿。于心潮澎湃中,他情不自禁,也轻声叫了一声父兄。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仿佛是为了惩罚他的这次冲动,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日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是娄家的看门。那个看门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第二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当朝的郎中令娄崖。 娄崖此前便与太尉一党有嫌隙,当日便暗中入宫,将此事禀奏给萧琢。 第57页 欺君之罪,其罪当斩。他无心的一句话,就会拖累得沈府坠入万劫不復的地步。 在这生死关头,当时身为府上郎中的江启找到了沈恪。 他说:“沈大人,我那个罹患绝症的次子,承蒙府上照顾多年。但因他的病,命不久矣,连我也束手无策。我受过您的恩惠,无以为报,若是可以,就让他去替二公子吧。” 没人知道沈恪与江启后来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夜,战场厮杀生死绝境中也不折腰的堂堂太尉,半跪在冰冷石板上,老泪纵横,似一节被风霜压垮的竹。 后来,郎中的儿子被送入宫中,平了沈府的罪孽。那个告状的看门,领了沈府封口的银子,点头哈腰地改了口。于是送到萧琢面前的奏报上寥寥几语,提到的,只是一个沈府的无名小厮,因为自小在沈府长大,所以认了沈恪和沈云言为义父兄。 无人在意这等不起眼的角色。于是萧琢挥挥手,此事不了了之,可郎中的儿子也没再回来。 风波平息后,江启也离开了沈府,回到了故乡渔崖。沈孟枝私自出府,引来杀身之祸,于祠堂前受沈恪三鞭,长跪一日一夜,后大病七日。 沈恪从未对自己的小儿子下过重手,长鞭抽下去的时候,手都在抖。 沈孟枝跪在地上,即使双手是血,嵴背仍挺得笔直。血珠自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到冷硬的石板上,鲜红一片,刺得他眼睛疼。 他咬着牙硬生生地受完了这三鞭,却还是固执地望进沈恪双眼,动了动唇,因为疼痛而声音发哑:“父亲,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若是当年,您于襁褓之中就把我掐死,是不是现在你我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沈恪手中的长鞭骤然坠地。 他闭上眼睛,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喃喃道:“回不了头了……你我、江启、还有这天下——都回不了头了!” 沈孟枝仰着头,始终不肯低下来。 他听见沈恪的声音缓慢地响起,一字一字、似刻在他骨血中——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沈家之人。” “你今后,姓江名枕,父为江启,兄为江涣。” “你就替江枕在这世上活下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沈恪夺去了他这十几年来的名姓,踩碎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因为你的一己私慾,害得一人白白枉死。 沈府已经容不得他了。 于是他褪去锦衣,换上布衣,掩去姓名,来到了褐山书院。 一晃数年。 * 沈府的事已经过了很多年,他手上的伤疤也已经消了。 “我曾经不懂事,犯了一个错误。”沈孟枝神色自然地开口,“我的父兄一气之下,就不要我了。我无处可去,幸好被先生看中,就被带回了书院。” 他言简意赅,语气轻松,说得不像是真的,倒像是随口编的故事。 “……”楚晋哑然,“师兄,你逗小孩呢。” 其实如果概括来言,这段往事的确是这样的,只是他省去了其中缘由,于是听在旁人耳中,就变得格外荒诞不经。 见他不信,沈孟枝微微一笑:“嗯,骗你的。”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换了个已经应付多年的说辞,“不过就是我的文章 被先生看中,所以便收了我为徒。” 楚晋蹙眉:“这么简单?” 沈孟枝道:“这么简单。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与众不同?” 闻言,楚晋毫不犹豫道:“直觉。” 沈孟枝微微一愣,半晌,笑了一下:“那让你失望了。” 顿了顿,他又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来燕陵?” “这个说起来没意思。”楚晋道,“我给你讲讲别的。” 沈孟枝放松了肩背,轻倚在树干上,听他缓缓开口:“从我少时起,身边就有很多人盯着。我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谁的眼线,可能是我那野心勃勃的王叔,也可能是我那些同样野心勃勃的兄弟。” “无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盯着你。读书、吃饭、睡觉……如影随形,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之下,稍有不慎,第二日我父王的桌案上就会多几篇摺子。说我德不配位,说我不堪世子之位。” 沈孟枝安静地听着。 楚晋笑了一下:“我一开始很不爽,但是他们粘在这里,赶也赶不走。慢慢地,我又觉得我习惯了。” 可实际上,这只是他的错觉。 当公子冷冷地拽着他的衣领,逼他跪在地上,去看清楚地板上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时,他才如梦初醒。 “这就是你轻信的傢伙。”公子冷笑出声,“你把楚戎的眼线当成朋友,掏心掏肺那么久,结果呢?” 楚晋神色麻木,伸出手来,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那颗头颅上的鲜血,直至擦得面目全非。他不甘心,又用衣袖去擦拭,直到最后,露出一张熟悉不过的面容。 公子狠狠揪住他的头髮,逼他对上那人死不瞑目的双眼:“看清楚了吗!”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沙哑:“看清楚了。” 第58页 是假的吗? 可是那人明明在帮他处理伤口时会心疼,明明会帮他逃脱公子的惩罚,明明一脸笃定地说着朋友二字。 是真的吗? 可是他的头颅就摆在这里,满眼绝望。 ……他快要分不清了。 只记得公子的声音近近远远,在耳边飘忽不定。 “轻信不该信之人的代价,就是死。” “若非他死,就是你亡。” * 楚晋神思恍惚之时,忽觉肩上一沉。 他垂眸看去,只见沈孟枝已经毫无知觉地靠了过来,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似是睡熟了。 也是,他这些夜都没睡好,早该困了。 楚晋专注望着他恬静睡颜,将种种思绪皆抛之脑后,良久,伸出手来,轻轻在他唇上一点。 他低低笑起来,喃喃道:“我再等你半月。” 半月之后,再来讨债。 第29章 偏袒&mdot;湘京城世子见岳父 “你从哪里弄的这么多草?” 齐钰站在萤室门口,奇怪地看了眼那几束雪花般莹白的宣草。 沈孟枝正坐在桌前,慢慢研磨着药臼中的磷粉,闻言,抬头道:“你别乱动,我之后要用。” 此言一出,齐钰立刻收回了想要摸一摸的手,神色哀怨:“江枕!” 他心说至于吗,为了给楚晋做一盏长明灯,不眠不休、宵衣旰食近半个月。如今,连棵草他也碰不得了! “那是宣草。”沈孟枝解释道,“初雪才生,雪融即死,叶片保留了极寒的特性,你若碰它,顷刻就会化为一滩水。” 齐钰吓得一缩,再也不看那宣草一眼。他悻悻到沈孟枝身边坐下,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你是怎么处理它的?” 沈孟枝沖他神秘一笑:“我自有办法。” “神神秘秘的……”齐钰打了个哈欠,“楚晋都走了这么多天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有。”沈孟枝慢腾腾地将石臼中的粉末铺到石碟中,“估计太忙了,这样看来,怎么也要等到年后了。” “哦……”齐钰幸灾乐祸道,“那是他没福气咯。” 他本来还担心沈孟枝会因为无法亲手将礼物送出去而失望,结果看来,对方仍是心平气和得很。 “说实在的,”齐钰酸熘熘地加了句,“但凡你告诉他的话,除夕夜咱们世子肯定飞也要飞回来。” 沈孟枝手上动作一停,瞥了他一眼,顺手从桌上拿了个甘蔗,扔了过去。 齐钰手忙脚乱地接住:“干什么?” 沈孟枝道:“吃点甜的,解解酸。” “…………” 齐钰愤愤一咬甘蔗,咔嚓清脆,“你肯定是跟楚晋学坏了!” 沈孟枝没理他,将磷粉均匀地扫到玻璃碗中,光线落下来,斑斓如虹,粼粼闪烁。 “看,”他示意齐钰来看,声音难得轻快,“怎么样?” 齐钰只是扫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御史家的宝贝公子自认览尽世间奇珍异宝,此刻也不觉咽了咽口水,憋了半天,才魂不守舍地道:“他娘的……怎么就白白便宜了楚晋这小子,我真是羡慕死那傢伙了……” 他这粗口爆得真心实意,沈孟枝哑然失笑,道:“这只是半成品。要做好一盏长明灯,步骤还有很多。” “为什么送这个?”齐钰回过神,问,“虽然好看,但做起来也太累了。” 闻言,沈孟枝微微一顿。 半晌,他才语带笑意,低声道:“古籍上说,长明灯,照因果,明归途。” 他只是那日听楚晋无意中提了一句,他的生辰就是除夕那日,所以一时起意,想要悄悄送给他一个惊喜。 像他们这样的王室贵胄,天下琳琅异宝,都见过了。偏偏沈孟枝骨子里也是心高气傲的,送给心上人的礼物,一定要独一无二。 思来想去,他就想到了燕陵民间象徵着长宁与缘结的长明灯。 除夕夜本就会点长明灯。一燃上,就不能吹灭,直到油尽灯枯。一灯如一人,望尽因果,照彻长夜。 但单单是一盏油纸灯,又显得寒酸了些。 他记得燕陵古时有一种秘术,能隐匿纸上字迹,遇火则现。于是他在万宗阁挑灯,翻找了一夜的古籍,终于找到了有关记载。 ——深秋时节的照夜清,十二峰山巅初雪后的宣草,从卵石中提取的磷灰。 他费了不少力气把这些材料一一集齐,很快便是最终的一步。 事情进展到这里都格外顺利,沈孟枝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积攒已久的疲累。 “我有点困了。”他晃了晃脑袋,想要变得清醒一点,“这些东西,就先放在这里吧……” 话音未落,门外忽有一声鸟叫,两人齐齐望去,便见言官正停在门口,探头探脑,尖尖鸟喙中还叼了一封信。 齐钰难以置信道:“这不会是楚晋的信吧?” 相比他一脸的惊诧,沈孟枝显得淡定许多。他招了招手,言官便飞了过来,落在他手心,将口中信一吐。 第59页 齐钰还在嚷嚷:“你们难道这些天一直都有来往?” 看清来信上的落款后,倦意被强压下去,沈孟枝不置可否,轻轻打开了信。 楚晋走时,没有带上言官,这傢伙就充当了传信鸟,每当驿差将信件送来时,它就争先恐后地飞去衔来给沈孟枝。 信的内容简短,笔力遒劲,行云流水。沈孟枝读完,绽开一抹浅笑,随即又将信叠了起来,完整如初地放在了一边。 齐钰看得心痒痒:“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沈孟枝道,“一些宫中趣事罢了。” “什么事这么有趣?”齐钰面现怀疑,“能让你笑得这么开心。” 沈孟枝瞥了他一眼,轻声道:“秘密。” 宫中的事情诚然有趣,却也不能让他如此。他笑是因为这封信的最后,那人提笔懒洋洋地抱怨了一句。 ——湘京虽富靡,不如褐山月。 他甚至能想像到楚晋披着外衫,倚坐在窗前,衔笔望月良久,继而闲闲落下几笔的样子。 年少时母亲同他道思念有形,他不懂。 走过人间数载,红尘中徘徊一遭,再思量,方惊觉。 * 燕陵都城湘京,与胥方相距千里,软红香土,四衢八街,富贵迷人眼。 楚晋坐在马车中,拨开窗帘,漫不经心往外看了一眼。 他几日前向书院寄信一封,告诉那人,自己会向萧琢请辞,于除夕那日赶回去。 这是他早有的打算。虽然沈孟枝从未提起过,他也大概能猜到,除夕那天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再者他也没想在湘京待多久,萧琢那些铺天盖地的眼线暂且不提,这阴不阴沉不沉的天就够让人烦心的了,一连十几日,都是一样的压抑。 楚晋望了眼云迷雾锁的天,松了手,帷帘垂了下来。 身旁侍从恭谨道:“世子,马车将要入宫门了。” 楚晋闭着眼,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萧琢今日于宫内设宴,宴请群臣,他受邀前来,正好可以试探一番如今燕陵君臣的关系。 这也是旧秦派他前来的一个原因。不只是心甘情愿做对方手上的一枚人质,安安分分地作出一副无害的样子,来稳定两国的盟约;旧秦友好的外表下,深埋着更为庞大的野心。 而他就是实现这场野心所需要的,最不可少的一部分。 马车徐徐向内驶去,在内宫门口停下。 侍从向外看了眼,瞭然道:“前面是朝中的几位大人。” 楚晋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望了一眼,正看见几辆原地停驻的马车。与其余几个装潢华丽的相比,为首的一辆车身显得格外朴素,既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也没有什么浮夸的图腾。唯有车顶镶了只玉燕,显得格外别致。 侍从絮絮叨叨地向他解释着:“这镀白金的是郎中令娄大人的马车,挂银穗的是御史大人的马车,雕金角梅花的……” 楚晋打断道:“镶玉燕的是哪家?” 话音刚落,便见为首的马车车帘轻掀,一道人影走了下来。 那人侧对着楚晋,正低着头整理袖口。燕陵那群大大小小的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他身边,远远观望着,却不敢轻易靠近。 他身姿挺拔,身形高大,虽然面上有风霜之态,仍不见颓势,两相对比,衬得身边的人都矮胖起来。 不知为何,楚晋竟觉得这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他愣了一下,随即将脑中那荒诞的念头打消了。 然而下一秒,他就蹙起了眉—— 远处,那位大人倏尔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肃冷的眉目带了少许探究与警告之色,似一弯出鞘的雪刃。 超乎常人的警惕,楚晋想。 他顺从地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神色,心中不动声色地思量了一番。 侍从的声音晚了一步落入他耳中:“……那是沈太尉,沈府的马车。” 沈太尉,沈恪。 十六岁挂帅征战,效忠燕陵三十年,手握重兵的权臣。 的确是好大的威势,难怪萧琢对他忌惮至此。 早在旧秦时,他就对萧琢与沈恪之间的恩怨略有耳闻。听说燕陵先王还在时,沈恪似乎就对这位出身寒微的五公子不太看好,后面萧琢奉旨继位,百般讨好这位显赫重臣,后者也从未转变态度。 似乎有这位沈太尉在,萧琢这燕陵君主的位置,就坐得格外不痛快。但不论如何,后者始终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因此落在外人眼里,仍然是君臣相和的局面。 似乎沈恪是直言进谏的忠臣,而萧琢,便是不计前嫌、广为纳谏的明君。 当真如此吗? 楚晋扯了下唇,顺着侍从的指引下了车。 未等走几步,忽然听身侧传来一道温雅嗓音:“世子?” 楚晋循声回头望去,回礼道:“御史大人。” 当年他从旧秦远道而来,迎接的使臣便是这位御史大夫,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较之沈恪的不苟言笑,这位御史大夫显得随和许多,被前者衬得简直细雨春风。但能坐上这个位置,必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楚晋早就听闻他老谋深算之名,与沈恪一文一武,轻易便平息了前朝内乱。 第60页 齐玦正从马车上躬身而下,举止从容不失风度。虽然也是两朝老臣,不惑之年,可容貌未变,仍能见当年风姿。他微微一笑,道:“数日不见,世子在书院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楚晋也微笑道,“在书院时曾承蒙令公子关照,御史公子古道热肠,我与他很是合得来。” 齐玦想必也听惯了这等评价,心里很有数,道:“不必多言,我知道那小子的德行。” 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一个方向,神色细微地一动。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友好地道:“世子,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楚晋顺着他的指引一抬头,看见了沈太尉那张冷漠的脸。 “这位是沈太尉,你兴许听说过。”齐玦道,“你入京的时候,他正好不在,当时错过了,如今见一见也好。” 楚晋不知道这位御史大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动声色地与对方打了个招唿。 “只可惜云言如今不在这。”齐玦嘆了口气,只是不怎么诚心实意,“小雁将军可是很想见你一面呢。” 这可是未曾想过的。楚晋表情有些奇怪:“为何?” 齐玦道:“兴许是世子你在书院的事迹太过显赫了罢,齐钰寄回府上的书信里有提过。小雁将军当年也是方相的学生,世子做了他当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心生好奇,所以……” 还未说完,只听一直一言不发的沈恪忽然道:“没有这回事。” 被他一打断,齐玦也不再说了,笑眯眯地望着他,仿佛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可惜说完这一句,沈恪就又变成哑巴了。他扫了两人一眼,目光着重在楚晋身上停了停,随后撇下一句“我还有事”,转头就往宫宴的方向去了。 齐玦一副很头疼的样子,温声对楚晋解释道:“沈太尉比较好面子,要维护小雁将军的形象。” 楚晋看着那个严肃的背影,结合齐玦刚刚的一番话,心中对沈恪微微改观。他唇角一抹淡淡笑意:“沈太尉似乎很偏袒小雁将军。” 闻言,齐玦神色不变,只是多看了他一眼。 “不只是小雁将军。”他语气听不出变化,不知有意无意,语带笑意道,“我这个旧交,向来就是这样。脸上有多么冷漠,心里就有多么在乎。” 作者有话说: 楚楚见岳父了) 以及论齐钰的信里都写了什么? 除了怕沈太尉杀上褐山没透露沈楚两人的关系外,别的都当成流水帐写了…… 第30章 宫宴&mdot;好戏开演 宫宴在燕陵王宫的长安殿举办,楚晋顺着小厮的指引落座,抬头看时,正对上齐玦点头示意。 每逢年关,君主便会宴请群臣,共度佳节,亦是维繫群臣关系。场上的臣子基本都是些楚晋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但按照公子查到的资料,倒也能一一对上号。 萧琢还没到场,便给了众人寒暄的时间。楚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扫过场上的诸人。 他注意到除齐玦与沈恪身边有几个把酒言欢的大臣外,另外一些人,则围在一个面色青白的男人身边。他身形与沈恪相当,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的瘦削,像是久病初愈。即便如此,他所穿所佩之物也极为考究,只是脸上的笑容不怎么令人舒服。 楚晋在脑中将几个名字一一对照过去,随后瞭然。 这位应该就是当今燕陵君主身边的红人,郎中令娄崖。 关于这位娄大人的传闻也丝毫不比旁人少,据说他当年从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做起,一步一步、用尽手段地爬上了当今的位置。似乎还曾做过沈恪的手下,为了讨好后者,可谓是跑上跑下当牛做马的地步,只是沈恪始终对他不冷不热,还把人调到边关吃了几年沙子。 楚晋喝了一口酒,有些好笑地想,燕陵这位太尉好像还得罪过不少人。得亏有齐玦在中间和稀泥,不然怕是要遭好多人嫉恨了。 正想着,对面的娄崖忽然隔着人群望了过来,眸光一闪,随即笑道:“原来世子也在。” 楚晋挑了挑眉,看着他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距离变近后,越发能看出娄崖的气色并不很好:“娄大人。” “世子认识我?”娄崖惊讶了一瞬,笑容更深了,甚至有几分得意,“我原本还想介绍一下自己,没想到世子听说过我的名字,可是有人向世子提到过?” 楚晋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原本想好的句子在唇齿间周转一圈,又咽了回去。他翘起唇角,特地顺着对方的心意道:“是,在旧秦的时候,便听说了娄大人的名字,多有褒奖。” 娄崖不动声色地往沈恪的方向看了眼,接着摆了摆手,道:“世子抬举了,我这点成绩,比不得沈太尉。” 话虽这样说,他的眉宇却是舒展的,似乎极为愉悦。半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对了,还没问世子在褐山书院的生活如何?可还习惯?” 几乎每个人与他寒暄时都会问上这一句,楚晋耐着性子道:“一切都好。” “听说褐山书院有诫规三百,清心寡欲,不比湘京这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娄崖一副关切的样子,用熟稔的语气道,“世子想来很不适应吧?不如宴后来我府上一坐,请来几位湘京最好的美姬,一同对饮……” 第61页 “不必了。”出乎他的意料,楚晋面带微笑,却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我明日便回书院,时间紧凑,只怕要辜负娄大人的美意。” 如果是从前,为了维繫他这副酒囊饭桶的面具,他一定会答应娄崖的提议。迷离馥郁的脂粉,缱绻醉人的丝竹,对桌伸来的无数双递酒的手……十几年如一日,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从前的他可没有什么牵挂的东西,也没有急着要见的人。大不了醉过一日,昏天黑地地吐一遭,直到傍晚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悠悠转醒。 可现在不同,有人在等他。 娄崖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对方会拒绝。他笑容一僵,不过立刻又恢復了正常:“原来如此。怎么这么急着走?” 楚晋随口道:“没什么,只是家中养了只金贵的鸟,别人看着我不放心。” 娄崖面色稍霁,意有所指地笑道:“早听说世子风流之名,果然,看惯了这些寻常玩乐,湘京城倒比不上一只鸟儿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鸟儿,能让世子这般见多识广,都时刻牵挂着?” 他急于挽回些面子,索性顺水推舟,把根源都归到楚晋不务正业、沉溺逗鸟这上面。楚晋心里好笑,心道这娄大人还挺注意形象,当真是敏感又虚荣。他扯了扯唇角,懒得回应,却听有人徐徐道:“先王爱鸟,宫中置百笼,其中一只颇具灵性,能啼鸣报时,伴在王侧。先王每次出游,都要带它在身边,派侍从跟随。” 楚晋微微侧头,看见了白衣儒雅、端坐席间的御史大夫。而他身边,是正蹙着眉的沈恪。 齐玦面向娄崖,神色从容,反问道:“先王都如此,世子何尝不可。娄大人,你说是不是?” 娄崖的表情有一瞬间无法形容。他一动不动地盯了齐玦片刻,又看了眼面容冷淡的沈恪,终于又笑起来:“御史大人说的是。” 说完,他也不再多言,走回了自己的位置。楚晋若有所思地看着娄崖远去的背影,脑中又闪过他方才的那个笑容。 这位娄大人能坐到今天的位子,确实也有他的过人之处,比如能忍。被御史大夫当众拂了面子,还能忍气吞声,回復、神情都毫无破绽。 也不知道他这么忍了多少年。这样的人,一旦爆发,才是最可怕的。 楚晋收回目光,喝了一口酒。 开宴前的寒暄并未持续太久,萧琢便在宫人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步入了大殿高堂。 他年纪颇轻,刚过而立之年,但与他的几个兄弟相比,身量要矮上许多。 这位燕陵君主面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果真如外界传闻一般,端得一副宽厚温良。这是楚晋第二次见他,与从前相比,萧琢的气色要好了许多。他对起身行礼的众人压了压手,和声道:“平身,赐座。” 筵席开,宫女自两侧款款而过,精緻玉盘手手相传,其上摆佳肴美酒,送至各个桌上。殿中数十位燕陵美姬,琉璃鞋,金缕衣,拨银击玉,妖歌曼舞。 这等歌舞昇平的场面不知不觉便让人心情放松下来。萧琢的嗓音也格外柔和,衬得他整个人都无比亲和,与众人闲聊时,就像在谈论家常,从这一点来看,萧琢确实符合百姓心中和蔼可亲的形象。 群臣在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中渐渐放松了警惕,放心大胆地喝起酒来。 眼看气氛烘托得差不多,萧琢浅酌一口酒,目光状若无意地看向沈恪,随即放缓了声音:“沈卿。” 此言一出,底下的动筷声都小了许多。 沈恪放下酒杯,望了过去:“臣在。” 面对君主,他的神色还是往日一般平淡。不过萧琢毫不在意,继续温声道:“雁朝在前线立功无数,孤想着,这也有你一份功劳。能为我燕陵教出这样一位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你的苦心,孤的荣幸。先王有你,孤有雁朝,燕陵有沈家,当真是一大幸事。” 他顿了顿,继而语带笑意道:“因此,孤想封沈家为忠勇世家。” 底下倏尔一静,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向沈恪看来。 忠勇世家,这等荣誉足以让任何一个臣子望尘莫及。这需要一个庞大家族百年的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才换得如此称号。从此往后,说得直白些,即便沈家的后代从此不学无术,也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这是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封赏。 在一道道心思各异的视线中,沈恪依然冷静:“谢王上美意,但臣尚且担不起这等封赏,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闻言,众人的视线又有了变化,带了些不可思议,似乎是在震惊沈恪竟然要拒绝此等殊荣。 “你担得起。”萧琢神色并未因为沈恪的话而变动丝毫,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这么回答。他眼底含笑地看了沈恪良久,这才不紧不慢道:“先别急着拒绝。孤还打算,追封沈夫人为一等诰命夫人。” 此言一出,沈恪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但绝不是所有人预想之中的喜悦或是激动。 相反,当这张脸上冷峻的神色丝丝瓦解后,显露出来的,竟然是一种极致的愤怒。但还没等楚晋看清这怒火背后的含义,他便勐地把头低下了。 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沈太尉骤然变色? 第62页 楚晋觉得萧琢背后的意思绝没有这么简单。他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将萧琢方才的话又迅速回想了一遍。 是提到了沈夫人?既然是封赏,为什么要用“追封”两字? 他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却见沈恪已经抬起脸来,眉宇间的躁郁还未全然褪去。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冷冷道:“臣不需要。” 这一句可以说是拒绝得毫不客气。众人喧然,场上登时一片窃窃私语,虽然顾忌着沈恪还在场,但诸如“不识好歹”、“狂妄自大”这类字眼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入了各人耳中。 一切都在按照君王预想的方向发展。 紧张凝滞的氛围中,娄崖恰到好处地开口:“沈太尉,这可是沈家上下的殊荣,万万不可因个中私情而冲动决定啊。” 这话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众人再看沈恪的目光已然变了味道。 沈恪没答,连一眼也没分给这位娄大人。 他身侧,齐玦淡淡道:“娄大人似乎很想要这封赏,沈太尉不要的,正好可以请王上转授给娄大人——只是不知道一个区区不到十年基业的娄家,担不担得起?” 御史大夫向来自诩温文尔雅,鲜少说话如此带刺。如今一发威,群臣的表情像吃了苍蝇,娄崖更是险些呛到。 楚晋心想齐钰当真是这位御史大人的一大败笔,那傢伙要是有他爹三分功力,早就成就一番事业了。 娄崖脸色难看,还想说什么,却触及沈恪冰冷的眼神,瞬间败下阵来。 底下吵得欢,萧琢却没有丝毫被影响,转而换上了一副惋惜的神情,勉强露出笑容:“既然如此,孤也不好说什么。” 活脱脱一个被权臣针对、委曲求全的谦逊明君。 众人看沈恪的眼神更加不满,萧琢却十分周道地替沈恪解围道:“这件事是孤考虑不周,诸爱卿不要再议。来人,上菜。” 作者有话说: 燕陵文武二人组: 御史大夫负责笑眯眯地嘴炮输出,背后是杀气腾腾给他撑腰的太尉 第31章 夜刺&mdot;宫中惊变 有了这样的开场,众人原先的侥倖又落了空。果然这沈太尉与萧琢在一起,就绝对没有太平的时候。 被当众拂了面子,萧琢仍然不见怒容,没事人一样继续与大臣们把酒言欢。无论是什么人来看,都会觉得,他对沈恪的态度,当真是谦逊恭卑到了极点。 他越是温逊,旁人眼中的沈恪就越是狂妄。时间久了,朝堂之上的人心就会不可避免地向萧琢倾斜。 这就是他招揽人心的好手段。 场面只凝滞了片刻,就又活络回来。众人心照不宣地略过了刚才的事情,话题转了一遭,又转回了燕秦两国的盟约上。 这次的宫宴也有几分庆祝前线大捷的意味。萧琢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一圈,最终,定在了旧秦送来的那位世子身上。 盟约刚成立的时候,他便心知肚明,这位世子,明面上是友好往来的使臣,实际上只是用来牵制的一枚人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上一秒是休戚与共的同伴,下一秒就可能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一旦鱼死网破,首当其冲的,就是质子。 所以旧秦将一国的世子送来时,萧琢还有些惊讶。 虽说这位世子并不如何受宠,只因是旧秦君主的唯一嫡子,才封了世子之位。可是让他入质燕陵,是不是代表着,旧秦王室并不怎么在意他的死活? 萧琢眼底漫开一抹笑意。 一位招人嫌的世子,不受宠爱,备受冷眼,甚至要被赶到千里之外的异国。 ——多么熟悉。 他面上闪过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紧接着又恢復如常,笑着举起酒杯:“世子,湘京一别,许久不见。以酒会友,孤同你喝一杯。” 楚晋站起身来,遥遥一礼,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原先背着光,再加上有意隐匿身形,所以萧琢很难注意到他。此刻站起来后,明台烛光映亮面容,恰到好处地铺上了一层辉光,如同蚌中宝珠乍现,近乎强势地闯入了众人视线。 萧琢眼底亦是不受控地一亮,终于认真端详了一番,感慨道:“听闻世子有‘九州明珠’的美誉,果真如此。” 楚晋笑了下,只是不太真诚:“一副皮囊而已,还算看得过去。” 这话轻飘飘的落到众人耳里,程度无异于听见沈恪说自己小门小户、齐玦说他家家业平庸。虽然很谦虚,但是听起来更刺耳了。 萧琢神色如常,笑道:“世子真会说笑。如今世子的王叔、兄长均在前线征战,前些时日,旧秦国君还向我询问世子的近况,想必也对世子颇为牵挂。” 楚晋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对他口中的“颇为牵挂”不置可否。他礼貌地笑了下:“多谢王上告知。臣……也一直牵挂他们。” 面不改色地撒谎对他来说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可要装得这么肉麻,难免一阵反胃。楚晋微笑着坐了回去,连喝了几杯酒下肚,好歹把那阵噁心劲压下去了。 此前萧琢脸上一闪即逝的怜悯他没有错过。他不知道这位燕陵的君主听说了什么,又脑补了什么,才会和颜悦色地扯个谎来安慰他。 第63页 或许是萧琢把这个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形象演得太入迷,想要藉此博取他的好感。 可惜他想错了楚晋与旧秦王室的关系。 谁规定不受宠的儿子就要努力获得宠爱?谁说过被嫌弃的傢伙就要卑微地讨人欢心? 他可不是那群人眼中摇尾乞怜的狗。 楚晋唇边笑意转凉,目光落入杯中清冽的酒液,澄镜般倒映出一张薄情寡义的脸。 宴席中的空气醉人,惹人发困,他决定出去吹吹风。 燕陵宫内有一处偌大的依山湖,素风清凉,落叶萧萧,是个醒酒的好去处。 楚晋到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影在那儿了。 他愣了一愣,随即认出了对方:“沈太尉。” 沈恪看起来像在等人,看过来的时候,紧蹙的眉头还没舒展开来。他目光落到楚晋身上,神色又变回了原来的冷淡,微微颔首:“世子。” 很少有人能让楚晋感受到压力,但这位沈太尉算一份。尤其是与他独处的时候,这种不明缘由的怪异感觉便更加清晰。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楚晋无声嘆了一口气,不指望对方率先开口了,于是道:“太尉是在等人吗?” “算是。”沈恪道,“我等的就是你。” 这句话可就有点悚然了。尤其对方还是冷着一张脸、一副活像要寻仇的样子。 楚晋笑容一僵,半天没缓过劲来:“等我?” 他快速地思考了一番自己得罪了太尉大人的可能性,却丝毫没有头绪。正一头雾水,却听沈恪淡淡道:“开玩笑的。” 楚晋:“…………” 沈恪可能不知道自己没有开玩笑的天赋。他这个人说什么都像是真的。 不过他这么一来,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了不少。楚晋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笑道:“沈太尉好像不太擅长开玩笑。” “是吗?”沈恪想来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不是因为畏惧而迎合奉承他,这让他感觉有些难得,不由多看了这位世子几眼,“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 楚晋来了点兴趣,问:“那第一个是谁?” 有二就有一,看来这传说中不苟言笑、冷面无情的沈太尉,私下里还经常跟别人开玩笑? 沈恪道:“我儿子。” “哦,”楚晋瞭然,“原来是雁朝将军。” 沈恪没点头,也没说话,于是他的回答被一段长长的沉默取代,像是一种变相的默认。 “我听说雁朝将军是一个很个性的人,”楚晋越发觉得这对父子很有趣,“似乎与太尉大人的性格截然相反。” 似乎是太久没有跟别人如此寻常地说过话,沈恪声音缓和了许多:“云言的性格随他母亲。” “沈夫人?”楚晋想到了方才宫宴上萧琢提起沈夫人时沈恪的反应,不由重复了一遍。 然而沈恪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只是顿了顿,略过了这个话题:“有时候像他母亲多一点也是好事,开朗一些,活泼一些,不会整日沉默寡言,我还要逗他开心。” 结果,尝试了几次后,他的小儿子就很认真地对他说,父亲,你真的不怎么擅长开玩笑。 沈恪当然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他是个只会上阵杀敌的武将,却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所以只能笨拙地练习。 “真难啊。”沈恪慢慢道。 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他竟然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话。而且还是对着一个异国的世子,一个他才见过两面,却从褐山寄来的书信中听说过许多次的年轻人。 楚晋想像了一下每日下朝后的沈太尉绷着一张脸,表情僵硬地变着花样逗自己儿子笑的样子,不由露出一点笑意。 “太尉大人似乎一直在努力做好一名父亲。”他道,“我想,您的儿子,他一定都明白。” 沈恪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须臾,开口道:“世子,你……” 话音未落,他的神色忽而一变,语气陡转直下:“弯腰!” 破空声自身后骤然袭来,楚晋在沈恪开口的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几乎是同时弯腰向后仰去,只见一道白刃正贴着自己的面颊横扫而过。 他神情微微一变,遽然向后撤去,随后看向沈恪的方向:“沈太尉!” 这是宫宴,臣子不得携带兵器,于是两人都是赤手空拳。眼见那白刃又向沈恪刺去,楚晋目光一凝,却没有动作。 沈恪一边躲闪,一边向湖边退去。眼看那剑法越发狠辣,将要刺来,他眸光一闪,步伐骤然一转,出现在了那刺客的身后。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冷着脸,一脚把人踹下了湖。 冬日的湖水冰冷彻骨,湖面结了薄薄一层冰。那人掉下去的时候把冰面砸出个洞来,动静很大,瞬间引来了巡逻的侍卫。 趁侍卫去捞人的时候,沈恪走到楚晋身边,问:“世子没伤到吧?” 楚晋仍蹙着眉,目光沉沉望向远处,一直延伸到冰冷的湖底。 “沈太尉觉得,”他道,“那名刺客的目标是谁?” 对方在试探过他之后就不再纠缠,反而对沈恪步步紧逼,实在蹊跷。 第64页 沈恪的面色平静得很:“是我。” 楚晋抬头,看了他一眼。 “既然如此,那只安排一名刺客,是不是太轻率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远处林中忽而寒光一闪,数箭齐发! 这一举动毫无预兆,几乎就发生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湖中的刺客吸引、精神松懈下来的时候。 楚晋瞳孔轻缩,泛着冷光的箭矢在视线中飞速放大,他甚至没有时间警告其他人,只来得及拽住最近的沈恪,勐地向湖中跳去。 即便如此,也还是太慢了。 眼看一支箭就要射中自己,楚晋下意识做好了准备,然而沈恪却突然拽着他在半空中一个翻转,还未等他看清状况,两人便纷纷坠入湖中。 冰冷的水灌入口鼻。 作者有话说: 沈太尉是怎么逗儿子的呢?^^ 沈恪(严肃:其实你小时候是个茄子。 沈孟枝:…… 沈恪:是真的,你兄长见过。(沈云言憋着笑狂点头) 沈孟枝(认真:……父亲,你真的不太适合开玩笑。 第32章 破局&mdot;险之又险破此局 长安殿。 歌女早已被遣散下去,桌上的残羹冷饭无人敢妄动,均是大气不敢喘地端坐席间。 萧琢坐在最高处,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终于褪得干干净净,浮现出几分怒意。 他攥着酒杯的手指慢慢收紧,突然勐地向前掷去,斥责声紧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这是宫宴之上,竟然能在孤的眼底下发生这种事!” 楚晋披着大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见萧琢的怒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像是黏在了手里那杯暖身的姜茶上。 在寒冬腊月的湖水里泡过一遭,寻常人恐怕早就去了半条命。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手脚现在还是没知觉的,脸色也白得像鬼。 更要命的是,他给沈孟枝买的血珊瑚手钏在混乱之中也掉出来了,不知道沉到了湖底的哪个角落里。 楚晋勉力压下心中的烦躁不安,打起精神分析起方才的局势。 先是派来一名刺客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令远处的弓箭手射杀目标,一击必中。 只不过,这究竟是针对他,还是针对沈恪的安排? 从那个刺客出现的时候,他就开始心神不定,仿佛之后会有什么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他厌恶极了这种事情不受掌控的感觉。 楚晋深吸一口气,看向对面的沈恪。当时为了救他,沈恪被箭矢擦伤,一同落入湖中。现在对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神色依旧冷淡,即使遭遇了这样的事,仍不见丝毫愤怒之色。 齐玦坐在他身边,这位御史大夫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琢扔完了杯子,又问:“抓到人了没有?!” 下面有人急忙回道:“禀王上,抓到了几个,正在拷问。” “快点!”萧琢不耐烦地催促道,“一炷香之内给孤结果!” 那人得了命令,忙不迭地跑了,生怕晚一秒都会被波及到。长安殿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楚晋眼皮沉重得很,湖水灌进了耳朵和喉咙,以致现在灼痛无比,他一句话也不想说。可有人偏偏不让他如愿。 “世子,当时只有你与沈太尉在场,可还记得什么细节?” 楚晋掀了掀眼皮,看清了说话的人。 他面无表情道:“娄大人想听什么细节?” 娄崖仍然是那张令人讨厌的青白脸,好像他才是掉进湖里的人一样。他神色严肃:“宫中出现刺客,这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又是如何接近的?他们的目的是谁?这些都事关重大,希望世子仔细回想一下。” 楚晋听得耳朵疼,敷衍道:“我不知道,当时太黑,什么也没看清。” 娄崖还不死心:“既然如此,世子宴席中途离开,可是有什么要事?” 也不知道这娄大人是抽了什么风,逮着人就不放了。楚晋平静地答覆道:“没什么,一时醉酒,出去吹吹风而已。” 为防酒醉后殿前失仪,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娄崖也说不了什么。他深深地看了楚晋一眼,随后又转向沈恪:“沈太尉……也是出去醒酒?” 沈恪终于分给了他一个眼神。他身姿高大,又居于上席,所以看人时,往往是自上而下的俯视。在这样冷淡又威严的注视下,心虚的人总会无所遁形。 娄崖的笑容有一秒的发僵。 “有人来传口信,”沈恪盯着他,缓缓道,“说章 大人约我在玉露亭相见。” 此言一出,那位突然被叫到的章 大人顿时吓得坐都坐不稳了,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顶着众人投来的视线,硬着头皮道:“王上,臣从来没有约过沈大人见面啊!臣对此事全然不知!” 他这一头雾水不似作假,萧琢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一遭,随意摆了摆手:“章 大人,你坐下。孤没有问你的罪。” “只是……”他眸光闪烁几下,迟疑道,“如果不是章 大人,那传口信的人会是谁呢?” 第65页 娄崖低声道:“只怕是刺客设计引沈太尉到玉露亭,然后埋伏在那里的人手才……” 他点到即止,众人心中却已经因这句话掀起了千层浪。萧琢勐地抬起头,神色冷了下来。 他脸上是尚未褪去的怒火,眼底却冷静异常,一字一字道:“娄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盯上了沈卿?” “有人再打我燕陵、堂堂太尉的主意?” 君王震怒,群臣鸦雀无声,无人敢作言。 楚晋眼皮忽而一跳。他蹙了下眉,揉了揉眉心,企图将愈演愈烈的不安压制下去。 然而,下一秒—— “王上!问出来了!” 来回禀的臣子急急忙忙地走入殿中,跪奏道:“那群人已经招了,供出一名主使,已经被侍卫司拿下。只是……只是这人……” 听闻消息,萧琢表情有所缓和,皱着眉道:“只是什么?” 那人迟疑地将目光转向了人群中。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看见了坐在席间,披着黑色狐皮大氅、眉头紧蹙的那位旧秦世子。 与此同时,那人终于吞吞吐吐地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那名主使……是当时旧秦出使的随从。” 最后一字落下的时候,楚晋先前烦躁的思绪终于冷静下来。 仿佛是终于理出了一条清晰的线,他心情反而平静了不少,隐隐作痛的脑袋也消停了下来。楚晋闭了闭眼,有些想笑。他目光垂落,沉在一碗明黄姜茶里,氤氲的热气笼住了大半面容,掩住了眼尾讥诮的弧度。 果然,兜兜转转回来,这还是针对他的一盘棋。 下棋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如何从这盘棋中全身而退。 萧琢的声音自上面响起:“把人带上来。” 随着他的令下,两名侍卫架着一个步履维艰的男子走入了殿中。那人腿上受了伤,身形狼狈,原本一丝不苟的额发装束都已凌乱不堪,在身后侍卫的强迫下,重重地跪了下来。 兴许是扯到了伤口,他身形有片刻不稳,但只是一瞬间,随即弯下的腰背又挺直了起来。 看守的侍卫拽着他的头髮,强迫他抬起头来。 所有人的视线转到这个人身上的时刻,萧琢的目光却若有若无地从楚晋身上扫过。 这位旧秦的世子,陷在乌色浓黑的狐皮大氅中,衬得被湖水浸过的面容愈发寒白,一黑一白的强烈对比,可谓是美得赏心悦目。 传闻中他空有一副皮囊,却是个平庸无奇的庸才,不通文武谋略、只知诗酒玩乐,旧秦的王侯将相,均不将他放在眼里。 但传闻不会打消萧琢的疑虑。他生性多疑,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见楚晋的目光也落在殿中跪着的那个人身上。他皱着眉,看着自己那位被生擒的侍从,面上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茫然,似乎在竭力回想这个人是谁。不过一会儿,他神色微微一变,先是不敢置信,随后浮现出一种被欺骗之后、后知后觉的怒火来。 “徐瞻!”楚晋像是被怒火沖昏了头脑,连萧琢还坐在上面都忘了,勐地站起身来,“你敢骗我?!” 他这一声激动的责问瞬间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一瞬寂静后,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萧琢微微眯起眼睛。 看到被带上来的刺客主使是自己的人,这位世子第一时间做的竟然不是撇清关系,也不是帮忙求情,而是愤怒地兴师问罪。 饶是萧琢此前想像过多种可能,此刻也罕见地有些拿不定主意。 主要是楚晋方才的神情都太过自然,即使他刻意关注,也没有察觉到丝毫破绽。如果不是他装得太好,连自己也被瞒了过去,那就是如传闻一般,这位世子当真是个毫无城府、不堪一用的草包。 他偏了偏头,递给娄崖一个眼神。后者收到后,顶着不太自然的神情,问:“世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楚晋仍沉浸在被欺瞒的怒火中,冷笑一声:“这傢伙胆敢瞒着我,偷偷做这种事情,岂不是蓄意挑拨你我两国的关系,置我、置旧秦于不仁不义之地!” 娄崖眸光闪了闪:“那么世子是承认此人是您的侍从了?” “是。”楚晋毫不掩饰嫌恶之色,“想必是出使前随便搪塞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了这种疯子。” 他的一言一行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娄崖迟疑片刻,暗中对上萧琢目光,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萧琢神色不明地观察了许久,半晌,微微一笑:“世子,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事关重大,这群刺客的目标是我当朝太尉,绝不能草草了之。” 他顿了顿,继而缓缓问:“所以,世子对此事……当真并不知情么?” “王上。” 一直旁观不语的齐玦忽而看了过来,淡笑道:“这次刺杀中,世子也险些被当作了目标。如果他真的知情,又怎会明知危险,还要与沈太尉一起待在玉露亭中呢?” 御史大夫语气平静、条理清晰,众人的思绪轻易便顺着他的引导,注意到了这反常的一点。 还未等众人彻底想通,却听自始至终、都对刺杀一事毫无反应的沈恪淡淡道:“玉露亭刺杀时,世子救了我一次。” 第66页 此言一出,满座皆陷入了寂静之中。 没有人质疑沈恪的话的可信度,也不觉得这冷面无情的太尉会偏袒萍水相逢的异国世子。萧琢掩去了眸底的阴鸷,扶额笑道:“原来如此,是孤多心了。世子切莫在意。” 楚晋仿佛松了一口气,脸色好转了许多,回道:“王上说笑了,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臣的过失。” 他对着萧琢微微一礼:“还请王上准许,让我来审讯这人,以免两国之间再生嫌隙。” 萧琢打量他片刻,道:“也好。” 楚晋这才直起身,转过头去。他越过坐席,衣摆擦着桌沿而过,一步步走得稳而从容。 走到徐瞻面前时,后者僵硬的眼珠转了转,终于挪到了楚晋脸上。 这是一张曾经令他轻蔑、令他不屑、又令他忌惮的脸。如今却高高在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而狼狈不堪、被轻视被践踏的人变成了自己。 徐瞻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世子……” 楚晋的表情带着嫌恶之色,眼底却平静异常。他背对着燕陵的君臣,垂下眼帘,与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隐卫统领对视:“闭嘴,你已经没资格这么称唿我了。” “徐瞻,”他微微眯起眼睛 ,“你为什么蓄意刺杀沈太尉?若是如实回答,或许还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徐瞻咧嘴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身后的侍卫勐地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得弓下腰去,但很快他又直起身来,仿佛卑躬屈膝是一件异常耻辱的事情。 楚晋又问:“谁指使你的?又是谁派你随我出使燕陵的?” “为什么是你这个无用的世子来审讯我?”徐瞻讥诮道,“燕陵呢?连个像样的人都拿不出来了吗?” 他笑得越发狂妄,落在众人耳中刺耳无比。还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楚晋忽然勐地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又蹲下身去,生生拽着他的头髮把他拎到与自己平视。 楚晋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死到临头还嘴硬!” 他像是被这句轻蔑至极的话所刺痛,然而只有与他面对面的徐瞻清楚,这个人的眼神始终是冷静的。 楚晋的目光微微一动,落到了两侧侍卫腰间的佩剑上。徐瞻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也看清了那柄近在咫尺的剑。 下一秒,楚晋忽然松手,满脸烦躁地站起身来。他冷冷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刺杀沈太尉?” 徐瞻盯着他良久,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凄凉,好像在笑自己如今的境地,又像在笑曾经的骄傲自负不值一提。 楚晋皱着眉退开几步,嫌吵一般捂住了耳朵。 看守的侍卫凶神恶煞地走过去,想要重蹈覆辙,强迫他闭嘴。然而不管怎么施压,徐瞻仍是没有停下。 他口齿间渐渐溢出血来,断断续续道:“楚晋!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杀沈恪吗?可惜,可惜啊,沈恪没死……” 楚晋沉默地看着他。 徐瞻啐出一口血来,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回神的瞬间,骤然起身,拔出了身旁侍卫腰间的佩剑! 雪亮的剑刃向楚晋刺来。 “不过——杀了你也可以!” 噗嗤。 刀剑入肉声响起。 死一般的寂静中,徐瞻的身体晃了晃,随后颓然倒地。 楚晋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人,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眼底却没有一丝情绪:“多谢沈太尉出手相救。” 沈恪将随手抽出的侍卫佩剑还了回去,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缓缓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反应过来后的殿内顿时一片骚动,萧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似乎在怒斥什么,但楚晋没什么心思去听了。 他视线落在徐瞻尚未冷透的尸身上。 无人察觉,那张已经破败灰白的面颊上,有一丝释然的淡笑。 作者有话说: 讲个笑话,楚楚是平庸草包 第33章 难圆&mdot;“滚。” 筵席结束时,宫外天已黑透。阴云乌沉,不见月光,落在人身上,亦是一片阴翳。 楚晋出来的时候,殿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偌大宫殿顷刻变得冷冷清清,仿佛整夜的笙歌灯火都只是一个浮华的幻影。 “世子!” 有人匆匆忙忙地赶到他跟前,脸色发白,焦急道:“下面的人传来消息,说徐统领的身份不知为何被发现了,今下午就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他死了。” 楚晋道。 那人一滞,随即不敢置信道:“什么?” 楚晋垂下眼,没有丝毫波澜的目光透过乌黑的眼睫,落在面前的这张脸上。 他认得这个人,公子身边的隐卫之一,徐瞻的手下。 他移开视线,声音轻飘飘地响起来:“宴席之上,他想要刺杀沈恪,最终又死在了沈恪手上。” “刺杀……刺杀……?”徐允喃喃道,“怎么可能?公子根本没有这样的指示!” 没有指示,徐瞻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可又是谁会处心积虑给他扣上这样的罪名?这样又是对谁有好处? 第67页 徐允瞳孔缓缓收缩。 他听见楚晋冷声开口,吐出了他脑中骤然出现的名字:“是萧琢。” 那个温逊大义、高高在上,似乎自始至终都未参与其中的君王。 “用我的人,刺杀他的太尉,无论最后是谁死,萧琢都能从中获益。”楚晋扬起一抹讥诮的笑,“徐瞻死,他就可以除掉一位旧秦的眼线;沈恪死,他就能除掉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这位燕陵君主的算盘,打得可真是好。” 根本就没有外人的刺杀,那些所谓的刺客,都不过是萧琢安排的死士。在刺杀沈恪不成后,便堂而皇之地把罪名安到了徐瞻的头上,演变成旧秦的一场蓄意暗杀。 更致命的是,徐瞻根本不会有辩解的机会。所有的证词都指向他,再加上他的身份,众人都会认定他的罪名。 从身份暴露、被押入牢中的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活命的可能。 这一点,楚晋明白,徐瞻也明白。他纵然再怎么不喜欢这位世子,为了旧秦的安危,也要保住楚晋如今的身份。 于是从进门的一刻开始,他就陪楚晋演起了戏。 萧琢猜忌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直到楚晋将徐瞻踹翻在地,才被隔绝一瞬。只这一喘息的功夫,楚晋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来杀我。” 随后他的目光偏移,引导着徐瞻,看向了侍卫腰间的佩剑。 为了瞒过萧琢,这是最后一步。 在楚晋的设想里,引导徐瞻拔剑刺向自己后,他会先假意躲避几下,然后反应过来的侍卫就会将突然发难的徐瞻杀死。 可是没想到,沈恪会率先动手。 他不清楚这位太尉大人是否猜出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的确帮了自己一把。 楚晋眸光沉沉,神色若有所思。 徐允低声问:“徐统领的尸身……” 楚晋回过神。 燕陵的人会如何处理徐瞻的尸体,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最可能是扔到乱葬岗一埋了之。 “我不知道。”他说,“起码他死得并不痛苦。” 萧琢绝对不会放过异国的细作,私下不知道会用什么非人的手段来折磨这位曾经的隐卫统领。 徐瞻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这样的践踏对他来说,只会比死还难受。所以楚晋选择在这齣戏的最后,让他体面、完整、尊严地赴死。 楚晋笑了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这一局,萧琢也不算赢。” 如果不是他正好出现在刺杀现场,又阴差阳错与沈恪相遇,只怕徐瞻之后,下一个被扣上罪名的就是自己。 只可惜萧琢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楚晋会出现在玉露亭中。 徐允道:“那萧琢是不是短期内不会再对我们动手?” “想必他现在头脑也乱得很,自己认定的眼线怎么又成了破坏两国盟约的疯子,”楚晋淡淡道,“让他头晕去吧。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轻易去做。”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萧琢是怎么察觉徐瞻身份的?” 风声唿啸,唇齿生寒。他望着远处漆黑无影的王宫,庞大的建筑群间灯火浮动,像无数双蛰伏的眼睛。 “……是谁一直在背后传递消息?” 徐允忽然一震,随后伸手在怀里摸索起来。他最终摸出几个小小的竹筒,递给楚晋:“这是我在燕陵的郎中令身边发现的。” “我撞到他身边的侍从在烧这些东西,就等他们走后去捡回了几个完好的。”徐允神色凝重,“我看过了,里面是寒山纸,他们应该是通过信鸽来通讯。” 楚晋将竹筒里的纸抽出来,扫了一眼。 下一秒,他的手忽然顿住了,凝滞在半空中。 徐允看着那被他捏在手里、已然变形的竹筒,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世子?” 他无法描述楚晋此刻的神情,哪怕刚刚才在萧琢手下险之又险地过了关,那种生死处境下,他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徐允踮了踮脚,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内容会让对方脸色变得这么难看。寒山纸遇火显字,此后字迹再不会消失,所以这些已经被查看过的字条上还能看到当时的字迹。 他看了一眼,只见这张字条上写的是楚晋在褐山书院的动向。 还没来得及看仔细点,楚晋忽然一伸手,面沉如水:“都给我。” 徐允一愣,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竹筒都递给他。 楚晋一个一个地接过,一张一张地看去,近乎烦躁,仿佛在反反覆覆确认着什么。徐允开始还一头雾水,后来忽然勐地反应过来—— 他是在辨认那些笔迹。 那些字迹清雅端秀,一看就是十几年的笔力,极其考验人。 笔迹、笔迹……如果连一个人的笔迹都能认得出来,那一定是很熟悉的人。 徐允不说话了。 他眼前掠过一点晶莹,随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白色的雪花充斥了视野。 湘京在胥方以南千里,雪季来得总是要晚些。 徐允又看了一眼楚晋。他已经披了满身银粟,站在茫茫天地间,一动也不动,浑然似一个雪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眨了一下眼睫,苍白的雪花被这轻微的颤抖震落,缓缓飘了下来。 第68页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寒山纸也应声而落。 “徐允。”他的声音已然归于平静,像是空寂的山谷,“做寒山纸,需要什么材料?” 徐允冷不防被点到,想了想:“好像是磷灰、宣草,还有什么……照……照什么清?” 楚晋道:“照夜清。” “对,”徐允点头,“就是萤火虫。” 楚晋道:“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去查。” 他顿了顿,在这须臾,又低头笑了下,又轻又冷,几乎如这场雪一样:“……究竟是什么药,会用到照夜清?” 徐允听着这有些奇怪的要求,犹豫片刻,又问:“世子,那我们明日还回胥方吗?” 这次入京实在是险象迭生,按理说休整几天才是最好的选择,他不明白楚晋为什么执意要赶回去。 楚晋看着满目风雪,良久,缓缓道:“回。” 雪花落到他的发间,将浓黑的发染得斑驳。 这是湘京城的一场初雪。 * 除夕那日,褐山下了场大雪。 书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齐钰穿着他的新服,一大清早起来就挨家挨户地敲门,每人塞了一堆压岁钱,连言官也有一份。 宋思凡掂着他那份,不满道:“怎么我的这么少。” 齐钰摊手:“没办法,谁让你这儿离我最远,发到你这里,银两不够了。” 宋思凡大怒,指着言官:“放屁!连只鸟都比我多!” 言官迎着他的手指,格外骄傲地啼鸣了一声。 “你跟它计较什么,”齐钰撇嘴,分外慈爱地摸摸鸟头,“它那是连带楚兄的那份一起的。” “……” 宋思凡忍下一口恶气:“我不跟你计较……楚兄回来了吗?” “没呢。” “那江师兄?” “在萤室,捣鼓他那件价值连城世所罕见绝无仅有空前绝后的生辰礼。”齐钰道,“我可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用心过,楚兄回来岂不得感动哭了。” 话音刚落,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熟悉身影从远处而过,快如一阵寒风。 齐钰立时僵在原地,愣了半天,结结巴巴道:“我怎么、怎么觉得……好像、看见楚晋了?” 宋思凡蹙眉:“你没睡醒吧。” 再看时,那人已经消失不见。齐钰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没睡醒?” * 萤室门前贴了新写的对联,檐上吊着两个红灯笼,是齐钰亲自爬着梯子挂上去的。 寒冬腊月里实在太冷,又是山间野地,寒气更上一层。沈孟枝找了件厚些的披风,整个人缩在里面,站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纸上字迹渐渐隐去,直至最后毫无痕迹。 成功了。 他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肩背。接下来只需要把写好的纸粘到长明灯骨架上,就算是完成了。等到晚上点起烛火,寒山纸受热,字迹就会浮现出来,烛光剔透,精巧绝伦。 虽说生辰时寿星不在,也要按照正式的流程走下去,这样才算完整。 出于家族的耳濡目染,沈孟枝对于礼仪伦常向来执着,也十分重视。他想了想,提笔在纸后又加了落款。 ——沈孟枝。 出于私心,他没有用江枕的名字,不过幸好楚晋也不会看到。他压平了这张纸,准备之后自己私藏起来,不被任何人看见。 沈孟枝拿出一张新的灯纸,展平在桌上,思量片刻,提笔欲写。正在此时,他忽然听见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有人敲响了房门。 他嘆了一口气,放下笔,向门口走去:“齐钰,又有什么东西落在我这了……” 话音戛然而止。 沈孟枝站在门框边,还维持着开门的姿势,心跳却倏尔变得飞快。 他像是有些茫然,愣了几秒,后知后觉的惊喜才涌上心头:“你怎么早回……” 门外的人风尘僕僕,像是赶了许久的路。与沈孟枝相比,他的面色显得格外平淡:“江枕。” “嗯?”沈孟枝并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不对劲。他唇角带着清浅的笑意,牵着对方走进屋里,“路上累不累?要不要喝茶?我还和大家做了新的梨花酥,要不要尝一尝?” 楚晋垂眸,目光落在两人松松相握的手上,下意识摩挲了一下。 他笑了笑,眼底却平静异常:“都行。” 沈孟枝身形一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他微微蹙起眉:“……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说不上来哪里变了,可又像是哪里都变了。他松开手,只听得心跳声在耳畔震耳欲聋,有些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楚晋?” “我在。”楚晋轻声道。 这句答覆让沈孟枝稍稍心安,可下一刻,对方的话又令他僵在原地。 “师兄,明年这个时候,还需要那些做药引的照夜清吗?” 沈孟枝唿吸一滞。 他瞳孔微微收缩,迟疑片刻,才开口道:“那时候……也许吧。” 第69页 闻言,楚晋弯了弯眼睛,是一个很温柔的弧度,然而目光却无比冷淡:“江枕,你还要演下去吗?” 一切终于脱去了安宁的表象,变得狰狞而难以控制起来。 半晌,沈孟枝才从唇齿间逼出两个字来:“……什么?”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药要用照夜清为药引,”楚晋平静道,“你说要用它入药,我信了。” “花柳巷中,你要我相信你,我信了,破天荒地和一个相识不过几月的人交了心,还以为自己终于寻到了知己。” “红袖楼上你说我赌赢了,我信了,像个蒙在鼓里的傻子一样,满心欢喜地认为我的心上人也喜欢自己。” “江枕,”满腔黑暗的恶意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楚晋眼底漆黑如墨,近乎自言自语般,“自始至终,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可笑?” 沈孟枝头脑中一片混乱。他在楚晋的逼视中退后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身形一晃,有些不稳地扶住了桌角。 “不……”他摇头,目光散乱失焦,“不,不,没有……你为什么……究竟怎么了?” 他的手忽然碰到了一角粗糙的纸页。沈孟枝一愣,勐地清醒过来,想要把先前那张写了自己名字的纸藏起来。 可楚晋比他更快,眨眼间就从桌上夺了过来,扫了一眼,冰冷笑意更盛:“这是寒山纸,其上的字,遇火则现,是绝佳的传密信纸,对吗?” “为什么当朝郎中令收到的密信中,会是你的字迹?”楚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见无边恶念在自己耳边叫嚣,扯得他神经生疼,“那本写满三百诫规的书,那些书信,那些字!你的笔迹,一笔一划,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它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那些密信里。 “江枕,”他唇角含笑,眸中却无一丝感情,“监视我好玩么?” 监视。 沈孟枝低低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在楚晋眼里,他的真心就那么不堪,那么无足轻重,以至于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他打成了一个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的骗子。 仿佛被一把刀血淋淋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麻木的疼痛让他近乎窒息。 他慢慢地忍过了那段痛楚,等到自己的嗓音不再颤抖,才开口道:“我没有。” 太过苍白,也太过无力。 良久,楚晋低声道:“证明给我。” 他扬起手中的纸,盯着沈孟枝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把这张纸上的内容,证明给我看。” 有一瞬间沈孟枝几乎要答应他的要求。他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他的骨子里便受不了这样的污名。 尤其是,这个人给他的污名。 可是他做不了。 在楚晋的注视下,沈孟枝的唿吸声越来越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不行。” 楚晋看着他,半晌,笑了两声。 “……好。” 话音未落,他忽而将手中寒山纸向火源凑去。沈孟枝骤然回神,立刻不管不顾地噼手来夺。 争执间火舌燎过他的手指,他几不可察地一颤,楚晋蹙眉,下意识松了手:“你……” 只这一瞬间,沈孟枝已经抢过了纸张。他的表情仍是恍惚的,随即变得黯然、死寂、平静如一潭死水。 须臾间仿佛终于做下了什么决定,他就这样面对着楚晋,将手中的纸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晶莹雪白,如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一般,扑入了火中。 一片寂静中,沈孟枝垂着眼,一直看着它烧为灰烬,彻底消失不见。 良久,他才神色淡淡地抬起头来,望着楚晋,轻声吐出一个字。 “滚。” 作者有话说: 4900字肥章 奉上哈哈哈!第一卷终于完了,马上肝番外~ 本文破镜进度(1/2),重圆进度(0/2) # 番外后纪 第34章 番外&mdot;上元小记(百收加更) 胥方前些日子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厚厚的积雪把世子那年久失修的房顶给压塌了,破了个大洞,唿唿地漏着风。 在轩室被修缮好之前,他便心安理得地住进了萤室,顺理成章 地赖着不走了。 齐钰对他这霸占沈孟枝的行为极为不满,于是终于想了个主意。 “走,江枕!”他扒着萤室的门,兴沖沖地沖里面喊,“咱们下山过节去!” 结果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有人回话,反而是书柜后悠悠冒出颗脑袋来。 楚晋这些时日都在书柜那边打地铺。堂堂旧秦世子千金之躯,睡着冷硬的地板,照样乐不思蜀,压根不提回去的事。 齐钰看着他就牙痒痒,却见楚晋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前,轻声道:“嘘。” 齐钰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了。他憋着满肚子的话走进来,绕过碍眼的柜子,一愣。 他要找的人枕着楚晋的左肩,显然是睡着了。 他手里还虚虚捧了本书,书页已经被风吹乱了,一整本要掉不掉地垂着。沈孟枝的头无知无觉地低垂着,额角牴在楚晋肩上,髮丝滑落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安静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第70页 楚晋也不说话,笑吟吟地和不速之客对视,姿态优雅,胜利者一般。齐钰倒吸了一口气。 “卑鄙无耻!阴险小人!”他用气音痛骂,“你做了什么?!” 楚晋道:“他看书看累了,借我的肩膀休息一下。再说,这不是很正常吗?” “我不信!”齐钰瞪着他,像是在防惦记自家宝贝的贼,“我跟江枕可不一样,同为秦楼楚馆里混出来的,你用什么伎俩我还能看不出来?” “别污衊我。”楚晋反驳道,“我一直洁身自好。江枕他只是昨晚没睡好……” 的确是没睡好,直到大半夜才有机会阖眼——被得寸进尺的某位世子闹腾的。 “怎么没睡好?”齐钰声音下意识提高了一点,“干什么了没睡好?!” 他这就差喊出来了。下一秒,楚晋肩膀上的脑袋动了动,随后那本岌岌可危的书,终于“啪”的一声,砸到了地上。 这一下足够响亮,沈孟枝被这一声砸醒了。 他睏倦又带着茫然的视线先循着声音落到了那本书上,似乎在思考地上为什么会有一本书;然后又慢慢抬眼,看向了第二个噪音来源,应该是在想齐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还没等想明白,他的耳廓被一个温软的东西轻轻擦过,紧接着,带点儿笑意的声音淌进耳蜗:“醒了?” 这下是真的醒了。 沈孟枝一顿,若无其事地将头从楚晋肩上挪开,咳了一声。 齐钰的眼神像是看见自家价值连城的宝贝被该死的贼给偷了,沈孟枝当即败下阵来,僵硬地换了个话题:“齐钰,你找我有事?” “哦对,被你俩这么一来我都差点忘了。”齐钰说正事还不忘先酸熘熘地来一句,“今天是上元节,山下可热闹了,大家都去,一起吧?” 他神色轻松,语气随意,可目光却无比认真。沈孟枝一愣,半晌,终于弯了弯唇角。 “好啊。” 然后他就看见齐钰兴奋地打了个响指,对方这下眼神也不哀怨了语气也不发酸了,得意洋洋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拒绝我!放心,剩下的事我都安排好了,绝对让你过个毕生难忘的节!” “……”沈孟枝心里冒出一点不好的预感,“齐钰……” “不用谢我!”齐钰已经潇洒地走到了门口,“马车已经备好了,我在书院外面等你俩。” “……”沈孟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扭头看向楚晋,重复道,“马车?” 楚晋对上他的视线,突然弯了弯眼睛,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猜一猜齐大公子想要干什么?” 齐钰的兴奋一直持续到上马车前。 他看着马车上的两人,脸上是一个大写的“怨”字:“等等……等等?!” 楚晋道:“等什么?” 齐钰瞪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今天特意喊上大傢伙一起下山,就是为了阻止这傢伙霸占大家师兄的恶行,狠狠挫一下某人的锐气。 马车他都安排好了!一辆在最前头,一辆在最后头!特地把楚晋和沈孟枝分开,不为别的,他就想看楚晋变成怨妇的样子。 结果一不留神,又让这两人熘进了同一辆马车! 齐钰果断道:“不行,我要跟你们坐一起。” 楚晋不说话了,挑眉看着他。 齐钰挺直了腰杆,好让自己显得坚定一点:“没得商量。” 楚晋与他僵持半晌,忽然笑了下,道:“可以是可以,不过……” 他侧过头,看了眼装聋作哑、脸都快埋进书里去了的沈孟枝,拉过了他空闲的一只手,攥住。 “我们全程都要这样,”楚晋诚恳道,“你受得住吗?” 齐钰看着那两只十指交迭的手,感觉眼都要瞎了。 他默默地盯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身,默默地跳下了马车。 等他消失后,沈孟枝才拉下了用来挡脸的书。若不是有这本书,只怕刚才仓皇弃车而逃的人就是他了。 即便如此,他的脸仍在隐隐发热。也不知道楚晋是什么心理,才能若无其事地在旁人面前做出亲密的举动。 沈孟枝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竹马和天降之间的胜负欲,就算知道了,他也很难理解。 楚晋闲闲支颊,欣赏了一下他现在的神情,道:“师兄,你脸有点红。” 沈孟枝立刻抬起书,挡住了他的视线:“热的。” 他强自镇定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我们要坐多久的马车?” “一两个时辰。”楚晋道,“困的话就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沈孟枝本来是不困的,被他这么一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倦意又涌了上来。只是一会儿,眼睛就睁不开了。他闭上眼,自顾自地小声抱怨了一句:“都怪你。” 昨晚拖着他不让人睡。 楚晋一愣,随即好笑道:“明明是你,总乱动,害得我要重新开始。” 沈孟枝很不认同地蹙起了眉,又被他伸手抹平了。随后楚晋的手下移,笼在了对方紧闭的眼睛上。 第71页 沈孟枝听见他的声音轻缓地在耳侧响起,显得格外温柔:“快睡吧。” 紧接着,他像是被施了什么咒语,意识昏沉下去。 胥方的上元节盛大又热闹,是放眼整个燕陵都可谓空前绝后的盛况。人潮熙熙攘攘,马车在其中像是溯流的渺渺一叶舟,可谓寸步难行。 沈孟枝眼睫抖了抖,随即睁开眼来。 难为他在一路颠簸中也睡得着,可见是睏倦至极,此刻终于恢復了些精神。 有人摸了摸他的耳骨,动作轻得惹人发痒:“还没到,怎么醒了?” 视线划过车厢的穹顶,渐渐偏移,落到了楚晋近在咫尺的脸上。 沈孟枝意识到自己正枕在他腿上。 这个“枕头”确实要舒服得多,让他不至于被马车颠得撞头,可他依稀记得自己睡之前是坐着的,并且和对方隔了足有两尺的距离。 他有点想起身,但这样躺着实在太舒服了,于是稍微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 他盯着楚晋一线玉般的下颌,伸出手来,碰了碰他的眼睛,道:“外面太吵。” 逼仄狭小的车厢,拥挤如潮的人群,一道木板之隔,他们挤在一起,享受这份难得的隐秘与暧昧。 楚晋任那只手在自己脸上肆意作怪,格外好笑地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沈孟枝戳了戳他的下唇,眼里猫着一点狡黠,“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楚晋挑眉,一把按住了他在自己嘴唇上惹痒的手。他声线倏尔低了下去:“是不是真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沈孟枝一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下意识就要躲。然而对方紧紧攥着他的手,十指相握,把他压制住了。下一秒,楚晋欺身下来,堵住了他的唇。 他一边轻轻厮磨舔吻,又在沈孟枝想要闭眼的时候咬几下,逼得对方低垂着薄薄的眼皮,目光散乱又迷离地与他对视。沈孟枝自眼尾到脖颈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像是瓷器上了一层明澈剔透的粉釉,楚晋忍不住用手摸了几下,发着烫。 舌头撬开牙关,纠缠在一起。 沈孟枝第一次体会到楚晋强势的占有欲。舌尖被吸吮得发麻,他眼睫断断续续地颤抖着,一垂眼就会看到对方含笑的神情,烫得人发抖。沈孟枝下意识想要闭眼,舌尖却被人不轻不重地咬了下,他只能强撑着快要崩溃沉陷的精神,挣脱了楚晋钳制着他的手,把那双眼睛蒙上了。 这场掠夺一直持续到沈孟枝快要窒息的前一刻。 他半天才平復了自己的唿吸,听见楚晋在耳畔问:“怎么样?是不是真的?” 沈孟枝声线有些颤抖地喘了口气,没好气道:“是。” 世子得逞地笑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问:“所以你梦到了什么?” 沈孟枝微乎其微地一僵,不说话了。他的沉默显然挑起了楚晋的好奇心,又问了一遍:“做了什么梦,这么说不出口?” 话音刚落,马车的帷帘忽然被人一掀,一道冷静的声音传了进来:“前面人太多了,我们打算下车走……” 看清车内的状况后,两方同时陷入了尴尬无比的沉默。 宋思凡冷静的声音也冷静不下来了:“你们?!” 他身后,齐钰冒出一个头来。这傢伙这次留了个心眼,让宋思凡打头阵,结果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波及到了。 他看了一眼躺在楚晋腿上的好友,又看了眼两人紧握的双手,最后,着重看了眼两人的神情。 齐钰:“……你们?!” 沈孟枝默默捂住了脸。 接下来的行路中齐钰对沈孟枝寸步不离,活像个贴身保镖,并且一路对楚晋投以谴责的目光。 宋思凡还处于震惊中:“我草?我草?!” 他看看满脸写着早已知情的齐钰,不可思议道:“你……他……他们……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齐钰道:“我暗示过你。” “你什么时候……”宋思凡下意识反驳,又在对方肯定的眼神中,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了什么,“你那些天找我喝酒就是为了这个?!这算个屁的暗示!!!” 齐钰痛心疾首:“说明你我的默契还是不行……哎江枕,你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 沈孟枝只想迅速离开他俩身边这个是非之地。他垂着眼,没理会身后的叫喊,结果路过一处摊子时,被一只稚嫩的手给拉住了。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哥哥,买张面具吧?看一看吧,我的面具很漂亮的。” 沈孟枝愣了一下,脚步硬生生地止住了。他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戴着一张可爱的兔子面具。 她大而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灵动极了,连带着这张兔子面具都仿佛活了过来。 小姑娘守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地摊,上面摆满了面具。 沈孟枝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这些面具是你做的?” “不,我娘做的。”小姑娘摇了摇头,“我爹去前线杀敌了,我娘生着病,出不来,所以我就帮她卖。” 第72页 沈孟枝一怔,随即垂下眼来。 战争带来的苦难,总是要黎民百姓去担。 他蹲下身来,仔细地看向摊上的面具,似乎在认真挑选。小姑娘眼睛一亮,伸手从身前拿起一个玄青面具,小心翼翼又期待地送到沈孟枝眼前:“哥哥,这个好看。” 这副面具是手工制成,质地不算上乘,但做工异常精巧,背后一定费尽心力。上面的花纹复杂难绘,但却并不繁冗,反而恰到好处地点缀了整张面具。 “娘说这是一种龙的图腾,寓意美好吉祥,还有……”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突然问,“哥哥,你有心上人了吗?” 沈孟枝猝不及防,神色一僵。 对方将他这一瞬间的不自然尽收眼底,笑得有些腼腆:“娘还说,这个图案还代表了有情人之间的感情。哥哥,戴着它,这上面的龙王爷会保佑你们的。” 沈孟枝接过这张面具,指腹轻轻摸索过上面的纹路。他认得这上面的图腾,蟠螭纹,是美好,是吉祥,也是恆久不变的情意。 他将面具虚虚在脸上比了一下,问:“好看吗?” 却听身侧有人轻声,语带笑意:“好看。” 沈孟枝一顿,转头望去。 楚晋站在来往的人群中,花灯灯火映在这张稀世面容上,映得唇角的笑安静平和,近乎于温柔。 他伸出手,撩起面具后面的绑绳,在沈孟枝脑后系了个结。玄青面具遮住了眼前人的上半张脸,露出漂亮的眼睛和一线浅色的唇。 “好看。”楚晋重复了一遍,“师兄,戴着吧。” 身后齐钰和宋思凡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江枕!你怎么走这么快!累死我了!” 他喘了一会气,这才看见沈孟枝脸上的面具,愣了下,随即想起了什么:“哦对对对,面具,面具!” 楚晋一路走来,早就注意到来往的行人,无论孩童还是大人,都或多或少带了面具,于是问:“这是什么习俗吗?” “胥方的面具天下第一。”沈孟枝道,“上元节,除了赏花灯外,戴面具也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旧俗。” 齐钰已经在挑了,左看右看,凑到人小姑娘面前,笑嘻嘻道:“小妹妹,还有没有跟那个哥哥一样的面具呀?” 话音未落,他的后脑勺便实打实地挨了一下。宋思凡举着拳头道:“你瞎掺和什么!” 戴着兔子面具的小姑娘似乎是觉得他们这一来一回很是有趣,咯咯笑了起来:“娘说只有有缘人才能戴一样的面具,哥哥,你们是有缘人吗?” 宋思凡楚晋齐声道:“他不是!” “……”齐钰翻个白眼,“我就是觉得这面具好看,至于吗你们俩。那我换一个。” “不过……”小姑娘低着头,有点为难,“我娘只做了两个龙纹的面具,另一个已经被人买走了,所以……那个哥哥戴的就是最后一个了。” 沈孟枝搭在面具边缘的手指一顿。 半晌,他将脸上的玄青面具摘了下来,微微一笑:“那我也换一个吧。还有一样的两张面具吗?” 小姑娘有点惋惜地接过,说:“有的。另外一个哥哥要带回去送给心上人吗?” “不。”沈孟枝弯了弯唇角,指了指站在身边的人,“另外一个给他。” 小姑娘递面具的手一僵,震惊地看向他身侧,那个好看到令她不敢直视的人。 她有些语无伦次,但眼睛还是亮亮的,像两颗星星:“噢,噢……好的……” 憋了半天,她又鼓起勇气,小声加了一句:“龙王爷会保佑你们的!” 楚晋接过面具,肯定道:“会的。” 沈孟枝望着他,笑意如春日消融的雪水,溢满眼底心池。 胥方邻近秋江,上元节时,江灯铺满水面,浩浩荡荡灯火璀璨,如一带银河缀满天上星。 放江灯是齐钰的主意。他买了几盏灯来,递给众人,道:“听说在这许愿很灵,我买的这些灯,可是开过光的,绝对灵验!” 那江灯是荷花状,花叶包成,中间的蜡烛点着后,花瓣会徐徐绽开,映出烛火的红色。宋思凡拿起一个,夸道:“好漂亮。” 齐钰道:“那是,我花大价钱买的!” 他凑到江水边,将手里的江灯放了进去。那朵荷花晃了晃,随即稳稳地漂到了水面上,顺着水流漂远了。 “然后就是许愿了。”齐钰道,“不能说,心里默念就行,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孟枝将江灯轻轻放入水中,随后闭上眼,默默许了个愿望。 等他睁开眼时,那盏江灯已经漂到了江心,随着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江灯群,一起延伸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楚晋刚刚说有点事,消失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去了哪。沈孟枝放完江灯也没见他回来,于是索性坐了下来,望着江面出神。 其实进入褐山书院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下山过上元节。以往都是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闲敲棋子,对着窗外万家灯火,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73页 从前他总是无比克制,不去想,不去做,不去听,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说,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一个人,习惯孤独。 他反反覆覆地用这个字眼,折磨了自己许多年,直到某一天,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说——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这么累。”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眼周滚烫的热意,半晌,将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然而下一刻,有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师兄。” 沈孟枝一顿,抬起头来,一道身影撞入视线。 他脸上戴着蟠螭纹的玄青面具,唇角笑意明媚耀眼,示意他低头看。 沈孟枝看向楚晋的手心。那里赫然陈着一副与他脸上一模一样的面具。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不是已经被人买走了吗?你怎么……” 楚晋没有立刻回答。 他动作轻柔地帮沈孟枝换上了这副玄青面具,欣赏了片刻,才低声道:“我去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一家店铺卖同样的面具。不过,我撞见了买了这副面具的人。” 沈孟枝愣住,听他继续说:“所以,我开了个价,把他的面具买下来了。我觉得,还是这张面具最适合你。” “果然,”楚晋轻轻摸了摸他的眼睛,擦掉了一点湿润,“很好看。” 良久,沈孟枝才低低应了一声。 楚晋看了眼远处的江灯,反应过来:“你已经放完灯了?许愿了么?” “许了。” “许的什么愿望?” 沈孟枝扬起唇角:“说出来就不灵了。” 楚晋也笑了:“好吧,看来我是无从得知了。” 他顿了顿,忽然道:“但我也要许一个愿望。” “愿我的心上人,朝朝喜乐,岁岁长安。” 沈孟枝直直望进他眼底,恍惚一瞬,倏尔笑了。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划过眼角,他凑过去,在楚晋唇角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你也是。” 沈孟枝轻喃道。 这个节日,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一时写多,超时了!!! 对不起宝子们!跪着把6000字番外奉上!!!521快乐~ 关于沈楚两人昨晚干了什么:其实是在数睫毛啦!楚楚失眠就数咱们枝枝的睫毛hhhh # 山雨欲来 第35章 布局&mdot;摄政王的心上人 胥方城清晨的第一缕日光透过窗纸,照进了归缘客栈的一间上等客房里。 听夏已经敲了半天的门,累得口干舌燥,气息奄奄道:“姓楚的,你究竟醒了没有?你再不开门,我可就要闯进去了啊!” 见还是没有动静,他一咬牙,闭上眼,勐地向前一冲,“哐”的一声,竟真的闯进了门去。 两扇木门在身后吱呀作响,听夏维持着冲进来的姿势良久,见四周没有人声,这才悄悄睁开一只眼来。 只见幕帘低垂的床榻上,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影。他穿一身中衣,裸露的肌肤瓷白细腻,温润含光。一手撑着额头,长发散乱,垂散在床面上,在额前髮丝的遮挡下,只露出了左眼和一线绯色的唇,正蹙着眉看了过来。 摄政王的脸上疲惫之色还未消褪,不知道是有起床气还是怎么样,听夏本能觉得他心情不好。 “……” 听夏甩出免死金牌:“你昨晚说了让我辰时过来的……” 楚晋还是阴着脸没说话,仿佛沉浸在梦里没回过神。 怎么了这是?听夏一头雾水,对着他这番神情认真思考片刻,恍然大悟:“你……做噩梦了?” 瞧这一头冷汗魂不守舍面色苍白的样子,简直跟自己梦魇的时候一模一样!不过有时候他还会吓得掉眼泪就是了。 楚晋头都没抬:“吵死了。” 他眉间几分躁郁,很不耐烦的样子,却嘴硬得很,压根不承认自己梦魇的事实。听夏踩了雷,撇撇嘴,道:“我闭嘴。” 他闭嘴了,可有东西却来劲了。只听一阵窸窣的羽毛摩擦声响起,一只翠羽鹦鹉从天而降,正正好落到了听夏肩膀上,把他压得一歪。 听夏还没来得及骂,就见这傢伙乌黑的眼睛滴熘熘转了圈,随后装模做样地吟道:“欲知别后相思意,唯愿琼枝入梦频——” “……” 相思。 入梦。 听夏听懂了,醒悟了,惊呆了,僵在原地。诗词造诣令人颇为头疼的差生从来没有如此想要当个文盲,他都不知道这只鸟哪来的胆子! 果然,楚晋放下手,抬眼看了过来。什么不耐烦、什么阴沉躁郁,统统消失不见。静止了一秒,随后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他对听夏肩膀上作威作福的言官微微一笑。 说实话这个笑容格外养眼,但听夏心里一寒,替言官默哀起来。 “有底气了。胆肥了。”楚晋不紧不慢道,“你这肥鸟还挺会找靠山。” “别以为仗着他养过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才是你的主人。” 正派主子和临时主子差距太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言官不由惨叫起来:“师兄!师兄!” 第74页 楚晋冷漠道:“听夏,把它炖了。” 听夏早就看这肥鸟不顺眼了,登时嘿嘿一笑,一把捞住想要逃跑的言官,恐吓道:“老实点!让我想想……清蒸还是红烧呢?” 楚晋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你也出去。” 这就是不连坐的意思了。听夏喜出望外,当即发誓:“放心吧老大,这傻鸟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当真!” “嗯。”楚晋道,“它说的是真的。” 听夏手一抖,险些把鸟扔了。 “……?!” 是真的你也不要说出来啊!万一之后你后悔了要杀我灭口怎么办?! 楚晋并没有理会他震惊的神色,反问:“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虽然的确猜到了一些,但听到正主亲口承认,听夏的心情还是十分复杂:“没敢继续想下去。” 谁能想到当今这位乖戾冷血的摄政王,竟然真有一个心上人,不仅是男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师兄!!! “怪不得那些朝臣的千金小姐巴巴地对你示好,你都面无表情。”他反应过来,“还有那个薛凝,大秦第一美女!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楚晋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史书记不进去,偏偏谁对我示好,倒记得清清楚楚?” 听夏一个激灵,立刻不提此事,转口道:“所以你梦见了他?那应该算好梦啊,怎么你脸色还这么差。” 闻言,楚晋唇角笑意转淡。 梦中的人影绰绰约约,如镜花水月,过眼云烟。时隔多年,他仍能清楚记得当时对方脸上的神情,无法形容,无法描述,破碎不堪。只消他看来一眼,细密的痛意便攀骨而来,在骨血中滋生出一种名为悔的毒素。 一年又一年,成为经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垂下眼帘。 “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 那个被吵醒的梦只做了一半,就让他身心俱疲,懒懒梳洗了一番,就带上听夏上街去了。 胥方城街道多为南北向,沿秋江而行。白日里行人颇多,熙熙攘攘,他们二人身处其中,倒也免了隐匿身形的麻烦。 “明日便是秋江祭祀。” 楚晋目光随意地在琳琅货品中转悠,明明口中说的是闹得大秦满城风云的画舫一事,他的语气却仿佛是在唠家常一般,似乎丝毫也不担心。 街市喧闹,完美地将他的声音掩盖得严严实实:“李晟会怎么行动,尚未可知。不过保险起见,我留了一点手段。” 听夏问:“是什么?” 对方淡笑不语,带着他像是寻常游人一般在城中转了一圈,最后拐到一个冷清的巷子里,径直转进了其中一家裁缝铺。 店内没什么人,冷冷清清,几个伙计在角落打着盹,唯有算盘的珠子碰撞声清清脆脆。 楚晋走到正忙着敲算盘的店主面前,语气随意:“我要的珠丝衣做好了么?” 此言一出,那人手一顿,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二人一眼。他露出一个恭敬的笑来,点头道:“做好了,我这就去取来。” 趁他去取东西的功夫,听夏小声问:“这珠丝衣是什么东西?” 楚晋道:“人皮面具。” “这就是你的手段?” “嗯。”楚晋顿了顿,看着从仓房回来的店主,似笑非笑,“不过希望不会用到。” “珠丝衣”装在一个四方檀木盒中,楚晋打开,淡淡扫了一眼,便重又合上了。二人出门去,却见此时,原本拥挤如潮的街道上,路人忽然向两旁四散开来,从中慢慢驶出一辆马车来。 这马车车厢边檐上各悬着一盏玄玉莲花,穹顶刻盘云螭纹,正是大秦摄政王的标志。 车中的人没有露脸,却已经在街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摄政王府的马车!上头那位来胥方了?” “前几日我就听闻秋江画舫一事,还以为是谣传,如今看来,想必是真的了!” “他真的要在秋江祭祀!那朝中的大人们岂不是也要前来?” “胥方城这下可热闹了啊……” 行人还在乐此不疲地议论着,唯有街角二人见怪不怪。 听夏清楚那只是一辆空车,就是用来混淆李晟视线的一个幌子。真正的摄政王,早就提前几日暗中抵达了胥方,并为他们精心准备了一场难忘的画舫游河。 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人群,忽然看见了几个不同寻常的身影。那几人衣着平常,但动作却训练有素,一边彼此眼神示意,一边暗暗跟上了摄政王的马车。 他立刻看向楚晋:“有人在跟踪。” “看到了。”楚晋目光不甚在意地在那几人身上扫了一圈,语气平常,“能有这个闲情逸緻的,想必只有御史大人了。” “他想干嘛?”听夏想了想,“监视你?” 马车拐入一条巷道,消失在了街道尽头。那跟踪的几人也随之跟了上去。 “监视我还要大张旗鼓地找这么多人?”楚晋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未免太过招摇。” 第75页 跟踪马车,又不是监视,那是什么?听夏愣住。 楚晋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这条人迹罕至的巷道,缓缓眯起眼睛:“有一种解释,还能说得过去。” 听夏一脸疑惑地看了过来,却见对方沖他微微一笑,随后凑了过来,低声对他耳语几番。 听夏的表情由一开始的迷茫变为震惊:“你疯了?!” 楚晋道:“很遗憾,还没有。” 听夏拼命摇头:“我不行!我做不到!” “做不到,那就死路一条。”楚晋笑容优雅懒倦,落在听夏眼中,却像披了张美人皮的恶鬼一般,“只要有一丝机会,李晟断不会给我留活路。他想杀我很久了,明天这样好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谈及生死,他的语气还是如此平淡。但听夏清楚,明天的祭祀绝不会如表面一般风平浪静。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去。” 他伸手接过那珠丝衣,慎重地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抬头,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御史大人设局,必然是死局。”楚晋道,“我能提前准备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同归于尽。” 听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信了?”却见摄政王懒洋洋地笑了,“我骗你的。区区一个李晟,还不至于我沦落至此。” “……”听夏怒道,“你最好完整无损地回来!” 不怪他担心,只是如今二人兵分两路,便只剩楚晋一人直面李晟等不怀好意之人,还不包括想要从中作梗的其他势力。 究其根本,还是他仇家太多了。 楚晋失笑:“这话应该我对你说。” 顿了顿,他敛了笑意,轻声道:“快走吧,不会有事。” 将听夏支开,一方面是想让他经受磨鍊,另一方面,不跟自己一道,反而不会有太大危险。 听夏瞪了他一眼,咬了咬牙,转头向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走远了。楚晋一直见他走远,才慢慢悠悠地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街上人潮如旧,他孤身一人走在其中,忽然想起了少年时,与书院诸人结伴同游,也是这片人潮,这个时分,这条街道。 记忆纷至沓来,梦境遂也真实。 彼时岁月安稳,他回首,是众人勾肩搭背,笑着沖他招手;他伸手,总有人自然而然地牵过,与他十指相扣。 济水的花舟破开层层浪,船夫唱着号子,行过桥头两岸,香囊手帕如花落,纷纷扬扬,来覆花舟。只是济水汤汤载舟去,舟上不是从前人。 红袖楼再无烟火,褐山书院不见春秋。 只剩他一人。 去面对这无常天地。 楚晋轻声开口,似问似答:“后悔吗?” 无法理清,无从谈起。 只可惜,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傍晚时分,柳成荫结束了今日最后一场说书,领了银子,哼着小曲儿,往家走去。 今个儿茶楼来了位出手阔绰的贵人,虽然神神秘秘的,没见着人影儿,但一赏就是五十两银子,简直比那位范中丞给的还多。 柳成荫喜滋滋地将包好的银两从怀里摸了出来,格外小心地又清点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等他做完这些,再抬头时,却忽然看见前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这天黑得快,不多会儿已经没了日光,那人面容在黑暗中显得模煳不清,只依稀能辨得身姿高挑,气质出尘,不似坏人。 饶是如此,柳成荫还是向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是何人?” 那人没动,也不担心他会掉头逃跑,开口道:“认不出么?你那五十两的赏银,还是我给的。” 竟是今日茶楼那个一直未以面示人的贵人! 柳成荫略一琢磨,心道他应该也不至于追来把钱要回去,于是陪笑道:“原来是公子。不知公子有何事要找老朽?” 那位公子微微一笑,道:“我今日听了先生的说书之后,甚是喜欢,所以想私下见先生一面。” 闻言,柳成荫立刻笑逐颜开:“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当年被世人称为‘名嘴’,那时才是风光无限,如今老了,不比往日。” “哦?是吗。”那公子笑道,“那先生归隐多年,怎么突然又重出江湖了呢?” 此言一出,柳成荫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他是受了他人的命,才重返讲古场,又答应了那人,绝不能将此事告与任何人。而如今听这公子的语气,似乎是已经猜到了他背后有人。 他紧紧盯着对面的人:“你究竟是何人?!”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位公子竟轻轻伸出手来,同时缓声道:“投诚之人。” 柳成荫往他的手心看去,只见那里赫然躺着一张纸条。 “这是我的诚心。”那人说,“烦请先生把它递交给上面的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此事极为重要,事关秋江祭祀,若那位大人知晓,不会坐视不理。” 柳成荫怔怔接过纸条,低头一看,立时惊得汗毛竖起。 第76页 “你……”他瞪大眼睛,“你如何得知!你、你疯了?”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那人淡淡一笑,伸过手来,帮他将颤抖的手轻轻合拢,将纸条握在手心。 “先生只管送信就好。” 他低声道:“其余事情,我自有安排。” 作者有话说: 楚楚:恪守男德 补充一下设定,褐山书院以资歷论辈分,枝枝入学最早,所以是师兄,其实年龄比楚楚小一岁) 回忆只有一半,剩下的前尘往事这一卷会说完 第36章 将倾&mdot;“楚晋,必死无疑。” 自古以来,新帝即位,需要祭祀四次。一祭天地玄黄,二祭山河无恙,三祭黎民百姓,四祭将士枯骨。 大秦立国以来,有过三次祭祀。随后延帝楚观颂身体抱恙,这最后一次祭祀,就因此一拖再拖,一直到现在。 大秦的摄政王,将这祭祀的地点,选在了胥方城,秋江畔。 往胥方城的方向上,有一辆马车正徐徐而行。 一双手掀开窗帘。手的主人看着两侧群山慢慢倒退,忽然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胥方景色,也不过如此。又潮又湿,一股子霉味。” 杜昶夫赔着笑,坐在旁边。 李晟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淡淡道:“也不知道咱们那摄政王,如何叫鬼迷了心窍,把我堂堂大秦的祭祀选在这等穷乡僻壤。” 杜昶夫心中对他这“穷乡僻壤”的说法不太认可,但口上还要连连称是。他低声道:“听说摄政王做质子的时候,大半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他是大秦立朝后才入的仕途,对此前的事情比较模煳。 “没错。”李晟道,“当年楚晋身为世子,并不受宠。后来为了对付代国,陛下与燕陵旧主结盟,将他送到燕陵做人质。受人凌辱监视,难免不会心生怨恨。” 还有一点他没有提。当年的旧秦听闻楚晋遇刺身亡后,甚至连这场刺杀的原委都漠不关心,也没有向萧琢讨要一国世子的尸身,而是利用他死后最后一点价值,彻底与燕陵撕破了脸面。 朝代更迭,数年过去,如今朝堂的大部分臣子对此事都不甚清楚。唯有经歷过那场风云的几位老臣,才对如今,这位堪称脱胎换骨的摄政王诸多忌惮。 他沉沉嘆了一口气,听得身边的杜昶夫心惊胆战:“所以传闻中所说的,摄政王妄图復辟燕陵……是真的?” 可这未免也太过荒谬,一个流着楚氏血液的亲王,想要助曾经的敌国起死回生。 “荒谬吗?”李晟冷笑一声,“若是他,就不荒谬。因为天下人还没有认清他真实的样子。” 若他是楚晋,必然也恨极了这个蚕食他的血肉、利用他的生死而得以建立霸业的母国。 “他是我大秦招致的冤孽。”李晟神色阴鸷,“他恨极了我大秦,也不想要燕陵好过。所以他要另立为王,让大秦心血付之一炬,又让曾经趾高气扬的燕陵旧臣向他俯首称臣。” “这样的人,断不能留。我早该杀了他!” 杜昶夫小心翼翼道:“李大人,可我听说,燕秦之战时,摄政王也曾为大秦立下赫赫战功。若他其实并未存这样的心思……” 话音未落,却见李晟眼珠一动,紧缩的瞳孔骤然盯住了他。猜疑、傲慢、阴狠……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滚滚杀意。 杜昶夫登时惊得失声。 只听御史大夫慢条斯理地道:“他存没存这样的心思,不重要。我要的,是一个足以杀他的藉口。” “如果有一个疯子,我要你杀了他,你会动手么?” 杜昶夫摇头。 “如果我告诉你,这是个杀人如麻、可能下一秒就会把剑指向你的疯子。”李晟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这或许是假的,但为了你的利益,为了你能够活下来——” “杜奉常,你杀不杀他?” “不”字卡在喉咙里,杜昶夫陷入沉默。 “不用我说,你也会主动剷除这个不利于你的人。”李晟看着他的表情,哼笑一声,“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但凡侵害了自己的利益,假的也可以变成真的。” 他松下神色,仿佛心情很好:“我已经为摄政王量身定制了一套足以说服天下人的谎言。从明天以后,不会再有人信他,哪怕是他的心腹——” “楚晋,必死无疑。” 听到这句话,杜昶夫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心知李晟尚未把他作为心腹,虽然交谈了许多,却并未透露半分明日的计划。但是仅是这成竹在胸、满含杀机的寥寥数语,就足以让他为摄政王捏一把冷汗。 恐怕明日的秋江上,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啊……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一停,有人在外道:“御史大人,下官范瞿求见。” “进。” 随即车帘一掀,一个中年样貌的微胖男子钻了进来,看见车内的人,愣了一下,随即一礼:“御史大人,杜奉常。” 杜昶夫忙回礼:“见过范中丞。” 第77页 李晟挥了挥手,让二人免礼,问:“什么事?” 范瞿面现犹豫之色,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李晟:“大人,这是今日胥方城的说书先生送来的密信,上面所说之事……与秋江祭祀有关。” 李晟微微皱眉:“说书先生?” “对,是曾经的那个名嘴柳成荫。”范瞿解释道,“他是我们安插在城中,传播摄政王质子旧事的其中一员。” 李晟点点头,翻开纸条,看了一眼。下一秒,他面色便沉了下去,只一瞬间,神情便可用阴沉可怖来形容。 范瞿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下官知道此事尚未证实,本不该这样呈上来。可……实在是事关重大,下官不敢怠慢,这才……” 可下一瞬,李晟忽然毫无预兆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好,好啊!”他抚掌大笑,“当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莫说范瞿,便是杜昶夫也愣在原地:“李大人……” 他的声音淹没在笑声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李晟笑够了,这才平静下来,目光森冷。 他看向范瞿:“去把那个说书先生抓起来,日后我有事问他。” 范瞿一震:“是!” 杜昶夫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张纸条,他只能看见背面,字迹模煳不清,辨认不得。 能让李晟高兴至此的,会是什么? 但他也心知,李晟此刻必然不会同他讲,于是干脆收回目光,做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 李晟收起纸,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杜奉常,你平日有辟谷的习惯吗?” 杜昶夫一愣,满脸疑惑:“……没有。” “真是不巧,老夫也没有。”李晟自顾自说着,“看来你我二人明日要多受一番苦了。” 这是什么问题? 杜昶夫满心疑问无处解答,只得暗暗压下。只是看这形势,明日画舫之上,必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了。 * 秋季祭祀这日到时,胥方城静得离奇。 城中调来上千官兵,将家家户户看得严严实实,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出街。凡是不服反抗之人,统统被抓去了衙府上。 江上碧空如洗,天朗气清,一轮画舫在平静江面上缓缓前行。船上张灯结彩,青瓦朱漆,雕梁画凤,做工极为精巧。楠木为船骨,夜明珠为灯,镶玉勾银,外观已不寻常,内里更是别有洞天。 陆青坐在右侧靠下的位置上,暗中观察着这画舫上的暗潮汹涌,只觉精彩异常。 他是一介小小廷尉丞,平日里改改律令、管管刑狱还行,真到了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面前,自然不够看。不过他也不介意,他平时经手的案子多了,就喜欢看热闹,尤其是能窥探几分朝堂权臣、宗亲贵族的纷争纠葛,更是令他心痒无比。 据他仅有的数次进宫所见,如今坐在左侧最上席的就是当今摄政王。 陆青第一次进宫觐见时曾偶然碰见过这位摄政王,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眼,他就彻底走不动道了,抱着奏摺呆呆站在原地。直到那人彻底走远,自己被老廷尉拍了下脑袋,才彻底回过神来。 陆青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捂着头问老廷尉:“刚刚那人就是海外友国送来的美人?!” 老廷尉望着他亮得惊人的眸子,恨铁不成钢:“那是当朝摄政王!” 此言一出,陆青登时如五雷轰顶,喃喃不已:“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当今摄政王是长那个样子!早知这样,他前几次说什么也要跟着进宫! 可事实是,尽管他后来几乎天天往宫里跑,却再无一次能与摄政王碰上,搞得他茶饭不思,整日琢磨着怎么能再见一见那道惊为天人的身影。 于是几日前老廷尉找他去秋江画舫,他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下来。 陆青鬼鬼祟祟地看了摄政王好几眼,这才恋恋不捨地移开视线,转到对面席桌上。 左侧最上席本该坐丞相,但魏钧澜称病未来,便空了出来。丞相往下,就是御史大夫李晟。此人与陆青印象中并无不同,身形瘦削,面容冷厉,尽白的鬚髮并未给他增添几分和蔼之色,反而让他显得更加不好相处。 摄政王往下,是太尉徐瑛。徐太尉年方三十,剑眉星目,英武不凡。只可惜无论筵席还是朝堂,向来沉默寡言,像块木头。但木头也是不一般的木头,这傢伙曾率五千骑兵大破三万敌军,长驱直入,直取六城。陆青还是格外敬畏的。 他望着最顶上的这几个人,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决定继续偷看摄政王,毕竟要赏心悦目一些。 他天性爱美,凡是见过的美人,几乎都能过目不忘。摄政王则是他审美这么多年中最惊才绝艷的一笔,几乎将旁人比成了地上尘,让陆青顿觉此生圆满。 陆青情不自禁地喃喃道:“九州明珠,果真一绝啊……” 他声音虽小,身旁那人却跟多长了只耳朵似的,忽而扭头过来:“你说谁?” 陆青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是宗正乌若寻。他干咳一声,慌忙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第78页 “九州明珠,果真一绝。”乌若寻将他的话重复一遍,淡淡瞧来一眼,“你胆子倒大,竟敢偷看评议摄政王?” “……”陆青说不出话来。 他放轻了声音,低声下气地求道:“乌大人,你放下官一马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不觉得那位摄政王有惊世之容吗?” 闻言,乌若寻沉思几秒,随后微笑道:“不觉得。” 作者有话说: 新角色上线~我觉得从陆青视角来叙述这场局会更刺激、更有代入感一点o(* ̄▽ ̄*)ブ 第37章 险境&mdot;阴谋开场,杀机乍现 这一下可触碰了陆青的逆鳞。他愤怒地转回头去,嘟囔了一句:“真是没品。”遂准备不再理会这个两眼一抹黑的傢伙。 这乌大人估计是听见了。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说没品,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看起来有点扭曲。 沉默了片刻,乌若寻道:“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旁人都恨不得躲着摄政王走,你倒不怕他?” 陆青道:“玫瑰带刺,罂粟有毒,怕跟喜欢不冲突。” 乌若寻:“……” 他不再接话,可能是无言以对。陆青见这人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松了一口气,坐直了一点。 他目光越过舷窗望向江面,只见不多时,画舫已经行到了江心的位置。 ——祭祀马上就要开始。 这艘画舫坐了上下三十几位朝臣,其中还有一向不对付的李派和楚派。众人来之前都是进行了一番心理建设的,此刻俱是眼观鼻鼻观心,既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与旁人攀谈,又要暗暗提防着两人的突然发难。 结果没想到,今日在场的这两位主角竟像是吃了清心丸,火气降了大半,竟然心平气和地聊起天来。 李晟的神色不知比在朝堂上要缓和了多少:“摄政王这一路来胥方,可还算一帆风顺?” 他此言带着几分关心之意,听得底下众人一个恍惚。 却见对面楚晋微微一笑,也客气道:“路途还算顺利,御史大人放心。” 难得他也没阴阳怪气夹枪带棒,两人四目相对,平和得像是两个老朋友一样。 陆青险些没瞪出自己的眼,他看看身边神飞天外的乌大人,小声道:“乌大人,我不怎么入宫,没见过世面——这摄政王和李御史,平日里是这个相处模式么?” 他听到的传闻,可都是这两人针锋相对、水火不容、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样子。今天这是撞了邪么?李晟那古怪的老匹夫竟然还在笑! 乌若寻很敷衍地道:“谁知道,吃错药了吧。” 陆青:“……” 陆青一时不知道他是在骂谁。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看看上面那两位,已经从天文聊到了地理,时政到了国法,终于歇了一会。 “既然如此,”李晟道,“便开筵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便有伶人自门外徐徐走入,乐声渐起。婢女端着美酒佳肴,跟在这群伶人身后进入,各自走到每位朝臣面前,随后裊裊跪下,低眉顺目,将托盘上的菜点一一摆到桌上。 因为是在胥方城,所以菜餚也做成了燕陵风味,清淡鲜美,色味俱佳。 陆青好奇地夹了一筷面前的鳜鱼,仔细尝了尝,随即眼睛一亮:“好吃!” 一旁乌若寻慢条斯理道:“这是胥方名菜,桃花鳜鱼。需将鳜鱼放在桃花酒酿中腌制四日,才能让肉质染上桃花香。若是春季的鳜鱼,味道会更佳。” 陆青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又将筷子伸到了一道炒青笋上。笋片清脆爽口,一捲舌,仿佛将杏花春雨都卷进了腹中,他忍不住又来了一筷。 “春腴雨膏。”乌若寻喝了一口酒,“雨后春笋,因而得名。” “……” 陆青把筷子一搁,不满道:“这一桌子菜,莫非你都能叫出名来?” 闻言,乌若寻不咸不淡斜了他一眼,随口道:“能。” 陆青奇道:“你又不是少府专门管饮食的尚食,怎么知道这么多菜名?” “很简单,”乌若寻一笑,“因为我都吃过。” “……” 陆青让他气饱了,皮笑肉不笑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去看摄政王去了。 楚晋正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似乎对这些菜不感兴趣,连筷子都未动过。他对面,李晟桌上的菜也是原封未动,反倒举起酒杯来,向楚晋遥遥一祝:“摄政王,今日祭祀,不如同饮一杯。” 楚晋望着他,神色颇有些意味不明,也举起杯来,与李晟虚空一碰,随即一饮而尽。 也是这时,陆青忽然发现原本摄政王眼下的一颗痣,似乎凭空消失了。 他睁大眼睛,正想要再仔细看看,却见楚晋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对众人道:“诸位,失陪一会儿。”随后便缓步走了出去。 李晟笑着解围道:“摄政王这是不胜酒力,出去吹江风了啊。” 众人也格外捧场地笑了起来,陆青却没有,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晋消失的背影,有些发怔。 第79页 他听见乌若寻的声音传来:“你这眼神,未免太露骨了些。” “……”陆青怒而转头,却对上乌若寻深不见底的一双眼睛。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一阵发憷。 但那一瞬似乎只是错觉,乌若寻一眨眼,便又恢復了正常模样。陆青定了定神,小声问:“乌大人,我右眼皮是不是在跳个不停?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闻言,乌若寻微微一笑:“陆大人,你是不是有点迷信?” “……我是说真的!”陆青正色,“实不相瞒,下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方才看见,摄政王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楚晋已然闲庭漫步踱了回来。他神色如常,对众人偷偷望来的视线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陆青哑然。方才匆忙一瞥,他竟看见摄政王眼下的那颗痣又回来了。 莫非是自己之前眼花了? 陆青想了想,觉得有可能。 却听乌若寻一字一字,慢慢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摄政王的……?” 陆青慌忙道:“没事!刚刚我眼花了。” 话虽如此,他的右眼皮仍是跳个不止,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方才楚晋的离开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有人问他去做什么,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众人心不在焉地喝酒吃菜,不多时,婢女便端上了份新的银湖雪莲羹。 雪莲切成晶莹剔透的薄片,摆做盛开莲花。汤底醇白,均匀地铺上了一层银粉,熠熠生光,当真如银湖一般。 陆青看直了眼,喃喃道:“这也太精緻了,这让我怎么捨得下手……” 不止他,众人皆是对这道菜赞不绝口,再加上这雪莲是燕陵十二峰所独有的,于是纷纷动筷,尝了尝这等不可多得的风味。 不舍了半天,陆青最终还是没抵挡住诱惑,拿了筷子,准备也尝尝鲜。他夹了一片雪莲瓣,正要放到口中,忽然一顿,扭过头去,奇道:“你怎么不报菜名了?” 乌若寻正垂眸淡淡凝着面前那碗雪莲羹,面无表情,丝毫没有要动筷的意思。闻言,他侧头望来,倏尔一笑:“好吃吗?” 陆青一愣:“呃……”他还没吃呢。 却听乌若寻道:“好吃就多吃点,我这碗也给你。” 陆青:“啊?” 他满脸疑惑地举着筷子,还没消化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忽然听见有人一声大喝:“门外是什么人!” 众人纷纷停下动作,齐齐往门外看去,却见一道黑影闪过,飞速向外逃窜而去。 喊人的是御史中丞范瞿,他霍然起身,厉声道:“侍卫呢?把人抓回来!” 船上出现了可疑人物,众人心中俱是一紧,也再没有了心思吃菜,窃窃私语起来。陆青叼着筷子,愣愣地听这些话一句句灌进耳朵里。 “这画舫上怎么能让不明人等混进来!” “这祭祀可是头等大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我如何交代?” “秋江祭祀一事,不是摄政王一手操办的吗?怎么还出了差错。” “王大人慎言!那位就在上头坐着呢,让他听见,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范瞿暗中与李晟对视一眼。见后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心下一定,随即望向楚晋和徐瑛:“此事事关重大,可能会妨碍祭祀进程,下官以为,应该把那人抓来审问一番。” 徐瑛并未言语,而他身侧,楚晋冷冷道:“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抓到诸位朝臣面前来审问,范大人,你以为这里是廷尉府吗?” 如此毫不留情的拒绝,范瞿被他一呛,表情微微有些扭曲。此时李晟却不疾不徐道:“若此人是刺客,那必有同党。如今老夫与诸位朝臣的命可都系在一起了,若不彻查,难免惴惴不安。” “御史大人是觉得我手下的人办事不力,放进来了一个刺客?”楚晋似笑非笑,“还是单纯对我的安排不放心?” “老夫并无此意,只是为诸位的安全着想。若是摄政王当真顾及众人性命,还是不要一意孤行。只需将那人一审,事情便水落石出。” “御史大人说得倒轻巧,倘若耽误了祭祀的时辰,又该如何?让侍卫把人押下,等之后再发往廷尉府审问。” 最初的和睦景象仿佛是幻象一般,此刻碎了一地。众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若要论起来,反而是先前两人相敬如宾的样子更奇怪一些。 不过陆青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他屏气凝神,听得格外刺激,下一秒,却听身边有人道:“吵架你也要听?” 陆青一个激灵,扭头怒视乌若寻:“你别打岔!” 乌大人冷笑一声。 陆青的心神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也没注意他这一冷笑,只听上头那两位的话听得稀里煳涂,一时不知道该信谁。 平心而论,他见那黑影鬼鬼祟祟,绝非什么清白之人,恐怕与祭祀有千丝万缕的牵扯,理应彻查。毫无疑问,场上诸人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可楚晋为何不许? 陆青想不通,或者说——不敢想。 第80页 门外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已经拖着人走了过来,却没有得到指令,站在门口犹豫不前。 被他们拖在手下的那人,穿着一身小厮的服饰,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似乎是脱力了般,任人摆布,再没了力气反抗。 范瞿道:“人已经带过来了,只是一审,想必不会耽搁太久。” 楚晋神色阴沉,半晌,冷笑一声。 侍卫看着范瞿的眼色,将人拖到中央,然后反手压制住那人双臂,逼迫他抬起头来。 那人面容普通,表情惶恐,似是没见过这等大场面,不停后缩,颤抖不已。 范瞿道:“廷尉何在?” 老廷尉生病没来,替他来的是陆青。闻言,他忙起身,回道:“下官是廷尉下属廷尉丞,陆青。” “廷尉掌司法审判,”范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此事由你来审,速战速决。” 陆青心中叫苦不迭,只觉这趟差事百般烫手,弄不好,恐怕就要得罪摄政王和御史大夫。但他本职在此,无从拒绝,只得道:“是。” 众目睽睽之下,他硬着头皮走了出来,随即深吸一口气,平復了一下心情。 廷尉断狱,彰显的是大秦的公正严明。这是陆青刚入职时老廷尉便告诫他的,所以哪怕他平日再怎么生龙活虎,一旦面对案子,就必须肃容忘私、守正不阿。 陆青沉下心神,整个人都沉静下来。他走到那人面前,不动声色地将他周身打量了一遍,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开口问:“你是何方人士?在船舱外偷听,有何目的?” 那人颤声道:“小人就是个在船上干活的,方才只是干活时路过,绝对没有偷听的意思。” 他这番回答并没有明显的破绽,也在意料之中。陆青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忽而负手,在他周遭慢慢踱步一圈,边走边道:“你扮成船上小厮的模样,但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并不合身。” 话音刚落,便见这“小厮”神色一僵。 陆青走到这人身后,掀起他略显宽大的衣袖,看了眼:“指腹、虎口有厚茧,应该是常年拿剑所致。” 那人下意识缩回手去,陆青却蹲下身来,仔细打量了眼他的鞋底:“鞋底干燥,没有河泥,不像经年待在船上的人。” “以及……”他伸手,从那人腰间取下一个旧的钱囊,“你这钱囊的针脚,应该是燕陵独有的绮绣,现在满大秦也很难找到一个会这种绣法的绣娘——” 陆青停下脚步,这些琐碎的线索相互交织,一个猜测在脑海中渐渐成形。 “——你是燕陵亡民?” 此言一出,四座寂然,众人皆惊。还没回过神,却忽见一道人影飞起,寒光出鞘,直直向那燕陵亡民砍去! 剑刃瞬至,陆青躲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却听得“叮”的一声,是刀剑相撞。 挡在他面前的是太尉徐瑛。他眉头紧蹙,手中兵刃嗡嗡作响,硬生生扛下了对面的一剑。 而徐太尉的对面,竟然是突然动手的摄政王。 楚晋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怒极反笑:“徐瑛!你敢拦我?” 徐瑛不语,只是手上的长剑仍是纹丝不动。 在场人皆被这一时惊变惊得瞠目结舌,却听李晟冷声质问道:“摄政王,你为何一言不合要取此人性命?” 这句话好像点醒了在座所有人,也点醒了伏跪在地上的亡民。他面上表情由恐惧慢慢变为极度的怨愤,在楚晋愈发阴森的目光中,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摄政王!我为你效命整整四年,到头来,你却想要杀我灭口!” “楚晋,你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说: 死忠粉&mdot;陆青:不懂摄政王美貌的人永别了?ヾ( ̄▽ ̄) 第38章 惊变&mdot;看看他有没有另一张脸 “你不得好死——!” 这鱼死网破的惊天一句,惊雷一般,将众人噼了个彻底。就在这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没有反应的须臾,楚晋忽然冷笑一声,勐然震开了徐瑛的剑。 徐瑛瞳孔遽缩,反手向他抓去,却抓了个空。 燕陵亡民无声放大的惊惧瞳孔中,闪过一道白刃,随即被血色淹没。 几滴血溅到了陆青的脸上。他迟钝地扭过头,看着摄政王近在咫尺的俊美侧脸,神色有些恍惚,又在目光触及他身后被长剑穿喉而死的亡民时,转为了惊慌。 一个词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杀人灭口。 这个人是燕陵之人,也就是说,摄政王与燕陵……有勾结? 陆青心乱如麻,但他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提着剑的摄政王就站在离他不足三尺的地方,剑上还在滴着血! 没等他悄悄熘下场,一道又惊又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摄政王!你这是何意?” 说话的人正是范瞿。他盯着地上的那具尸体,缓缓道:“莫非你一直都和燕陵的反贼有联繫?” 此言一出,接二连三倍受惊吓的大臣们再也按捺不住。坊间有关楚晋和燕陵的传闻实在太多,再加上范瞿有意无意的引导,最初的玩笑话就变成了猜疑,最终在亲眼目睹、亲耳听见后成为事实。 第81页 ——大秦的摄政王,勾结乱党,叛国通敌。 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倒戈的。一片陌生而敌视的目光中,楚晋微微一笑,不反驳也不反抗,竟然堂而皇之地承认了。 陆青目瞪口呆,狂跳的左眼皮竟然预言成真,这样的发展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在紧张凝滞到下一秒就要兵戈相向的场面中,他忽然发觉那位乌宗正乌大人还在慢慢地夹菜吃,挑挑拣拣,十分投入,压根没有被面前的死人影响到食慾。 陆青想让他别吃了,被摄政王看见,说不定手起剑落,这傢伙就身首异处了。结果他挤眉弄眼了半天,对方理都没理,正眼也没分他半个。 陆青看看他面前少了大半的菜,又看看李晟和楚晋桌上几乎一点没动的食物,一个念头模模煳煳地冒了出来。 那边范瞿有了大部分人的支持,已经面露狠色:“侍卫!把这通敌之人拿下!” 正在这时,坐在席间的一位大臣忽然面色一变,脸色竟然渐渐变得铁青,随即勐地喷出一口黑血来。 这一幕来得毫无徵兆,离得近的几个文臣更是吓得魂不守舍,失声惊叫起来。然而下一秒,黑得浓稠的血液也从他们的口鼻中缓缓流下,唿声戛然而止,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有人大喊起来:“菜里有毒!” 这一句仿佛是阎王收命的前兆,顷刻间,原本立于两侧的侍女忽然齐齐抬起头来,目光冷漠至极,随后藏于袖中的匕首纷纷滑出,以极其狠辣的角度向在场的群臣刺来! 一时之间,血光四溅。 场面瞬间被打乱,性命攸关,各人的心思早已不在楚晋身上,几乎乱作一团。画舫中不乏有武臣,可以拔出剑来自卫,但更多的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面对刺来的匕首,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得四处狼狈逃窜。 陆青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险之又险地避过侧腰而来的一刀,终于等到了从门外匆忙赶来的侍卫。他松了一口气,再回头看时,方才那儿已经没了乌若寻的踪影。 陆青一愣,心说这傢伙不会被人乱剑砍死了吧,忙又低头去找他的尸首。目光乱扫之时,却忽然瞥见身侧一名刺客僵在原地,一截白刃自她胸前穿透,淋漓鲜血自剑刃滴落,滴滴答答。 下一秒剑刃抽出,那刺客软绵绵地倒地,露出身后摄政王的身形来。楚晋冷冷瞥了呆在原地的陆青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抽身,向门外赶去。 陆青的视线随着他的离开而跟了过去,他怔怔望着,听见李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大到几乎盖过了兵刃相接的叮噹声:“这群刺客是燕陵残党!” 御史大夫被一群侍卫牢牢护在中间,神色阴沉,一字一字,似要将罪名深深刻在骨血之中:“诸位得证,摄政王楚晋,勾结残党,谋害朝臣,乱我朝纲,逆我大秦——” “罪不容诛!” 字字诛心,掷地有声。 众人心神震盪,眼睁睁看曾经风光无限的摄政王被打成罪人,此等惊变,几乎无异于从万人之巅顷刻跌落进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再也不能翻身。 范瞿在侍卫的扶持下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先前被划伤了手臂,因为疼痛,表情微微扭曲,却仍是指着门外,大喊道:“他要跳江逃跑!” 众人闻言纷纷看去,只见楚晋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船头的位置。因为相隔太远,他的表情显得模煳不清,但看他的动作,应该是要跳从船头跳下去。 前去阻拦的侍卫又被刺客牵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楚晋的动作。眨眼间,他已经一只脚踩上了船沿,下一秒就要往下跳去。 此刻,众人的心神都放在了楚晋身上,无人注意到,李晟面上正义凛然的神情已然消失殆尽,眉心舒展,眼底近乎灼热,再也看不出一丝先前的惊怒。 等“楚晋”在众目睽睽之中跳下去,他便可以下九州封杀令,从今往后,罪人之名人尽皆知,百口莫辩,天下再不会有其立足的半分田地。 只要他跳下去,就绝不会再有翻身的可能。 他还要好好谢谢这些燕陵的刺客,费尽心机在酒菜中下毒,反而全了他大计。这罪名只会嫁祸到楚晋头上,引发众恨,这样一来,终于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除掉楚晋这根心头刺。 转眼间李晟心思百转,心中愈发安定,只等着自己计划中的最后一步到来。 这群刺客虽然训练有素,可毕竟寡不敌众,渐渐落了下风。尘埃落定,眼看“楚晋”就要跳入秋江,李晟终于扯了扯嘴角,牵动眼尾一片细纹。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他看见一片混乱之中,有一个人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身前身后皆是一片刀光剑影,他却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从不知谁的桌上随手捻起了一根朱漆木筷。 他要做什么? 李晟脑中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同样注意到乌若寻的陆青松了一口气,随即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乌若寻要做什么? 在两道不同的视线注视下,那个人缓缓抬起手来,两指併拢,很随意地夹住了那根木筷,然后,倏尔射出。 一道朱红残影裹挟疾风自陆青眼前一晃而过,气势如虹,将空气撕扯得尖啸起来,仿佛撕裂开一道缝隙,生生划破这浮空。 第82页 下一瞬,它便刺穿了船头“楚晋”的右腿。 此时刺客也已被徐瑛和侍卫制服,压在地上不得动弹,众人均被一声痛唿所吸引,纷纷向船头望去。 只见摄政王脱力倒在甲板之上,右腿血流如注,满头冷汗,神情痛苦。 这一转折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眼见功亏一篑,李晟气得胸脯上下起伏了半天,才哆嗦着声音道:“乌若寻!你做了些什么!”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乌若寻挑起眉毛,微微讶异地回视过来:“御史大人,下官听命把落荒而逃的摄政王给拦下了,怎么,您反而生气了呢?” 李晟一噎,意识到自己方才怒火攻心,忘了掩饰自己的神情。只是顷刻,他便沉下神色,冷声道:“荒唐!有你这么拦人的?” “御史大人忘了,此一时非彼一时,摄政王现在是真真切切的罪臣。”乌若寻淡淡说完,转头看向陆青,“陆大人,廷尉府断狱时,可有一条规定说,必要之时,可行非常之道?” 陆青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道:“有。” 闻言,乌若寻道:“如今人也在这了,为了还诸位大人一个公道,若不彻底审查一番,可就说不过去了呀。” 他笑意盈盈,三言两语,竟是将先前李晟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李晟神色愈发阴鸷,冷冷道:“不劳乌大人费心!祭祀之后,自有廷尉府的人去审。”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均是不知为何,对审查此事百般阻挠的人又变成了御史大夫。 却听乌若寻慢条斯理道:“只是一审,想必不会耽搁太久。” 被人搀扶着的范瞿面色一僵。这是他刚刚用来堵“楚晋”的话! 李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到最后,阴阴沉沉地开口,声音令人不寒而慄:“乌大人,你是要以下犯上、违令而行吗?” 御史大夫此言必然是动了杀心,陆青暗暗为乌若寻捏了一把冷汗,旁人也均是低头不言。然而乌若寻却仍是站得笔直,神色淡淡,隔着纷杂的人群遥遥望来一眼。 这样的眼神李晟几乎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眼含着令他此生都厌恶至极的傲慢、讥嘲和冷漠。它只可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李晟瞳孔骤然一缩:“你……” 乌若寻却径直忽略了他,背对着众人一步步向着船头走去。江上风疾,将他束在背后的长髮吹得扬起,飞扬恣意,缭乱人眼。 每走一步,他唇角的笑意就减淡一分,同时,轻轻开口,用若有所思的语气,自言自语般道:“我其实有些奇怪,大秦堂堂的摄政王,怎么会让自己落到如此境地。” “被逼得跳江,被下封杀令,从此以后,像只丧家之犬一样狼狈逃窜。” “我觉得,这未免也太不符合他的作风。”他漫不经心道,“陆大人,你觉得呢?” 陆青被他一点,一瞬间仿若醍醐灌顶,心中那些说不通理不清的疑团倏尔明了。 乌若寻继续道:“若我是他,被当众揭穿,可不会做出仓皇逃跑这种事。相反……” 他已然走到船头,微微垂眸,目光不带一丝情绪地凝着重伤倒地的“摄政王”,半晌,倏尔扯了下唇,牵出一抹冰冷血腥的笑意来。 “——我会把在座的诸位,全灭口。” 江风唿啸,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无端生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肃杀之气。众人心口一窒,俱是不寒而慄,一时间再也记不起什么身份尊卑、什么敌我之分,心头骤然涌上的臣服之意,令他们双腿发软,溃不成军。 在他们哑然无声的注视下,乌若寻轻轻弯下腰,挑起了“摄政王”因疼痛和恐惧而扭曲不堪的面容,像审视一件货品一样静静看了一会儿:“既然如此,这个不合格的冒牌货,又该是谁呢?” 李晟此刻终于反应过来,失声怒吼:“把此人给我拿下——!” 一旁的侍卫如梦初醒,听了命令,却仍是胆战心惊,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一步。 范瞿也意识到了什么,勐踹了眼前的侍卫一脚,怒声道:“你们听谁的命令!脑袋不想要了吗!” 他这一句起了作用,一干侍卫慌忙向船头靠去。然而乌若寻只是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随即伸手,在“摄政王”颈后摸了几周,随即轻轻一撕。 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轻飘飘地飘落下来。 “……” 众人眼直直地望着地上的那张精緻人皮,一时鸦雀无声。 乌若寻缓缓捡起人皮,轻轻一抖,看着这张仿照摄政王的脸做成的面具,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他低头,看了眼假摄政王的真容,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 “周大人?” 众人一惊,纷纷看去,却见倚在船头、满腿是血的那人,正是声称家中有事、没有出席的典客,周一平。 周一平向来是李派的人,他伪装成楚晋的样子出现在这里,再联繫到先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众人不动声色,心中却均是有了一番思量。 李晟的表情一瞬间几乎要与那假的摄政王一样扭曲,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转而换上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来:“这是怎么回事?!” 第83页 “周大人,”他满面痛心之色,“你……你疯了!你这是做什么!” 面对他的质问,船头的周一平气若游丝,再难成言。乌若寻淡淡睨了他一眼,随口道:“下官记得,周大人与御史大人关系甚好。” 李晟勐地抬眼看向他,与此同时,范瞿怒道:“乌若寻,你什么意思!” 乌若寻笑容浅淡,从容道:“御史大人误会了,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万一这周大人也是旁人假扮来陷害御史大人,那可就不好了。” 李晟一怔:“你说……什么?” “很简单。” 乌若寻目光轻柔,仿佛从他口中说出的不是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语,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低低一笑,唇舌轻动,用极致平淡的语气,道出极致疯狂的一句—— “只要割开这人的面皮,看看他有没有另一张脸就好了。” 第39章 拨云&mdot;摄政王上线 “啊——!!!” 悽厉惨叫刺破长空。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响起,乌若寻淡淡收回了手中染血的刀锋,神色仍是云淡风轻。 雪亮的刀面寒光一闪,映出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他语带笑意道:“货真价实啊,周大人。” 众人看着捂着脸痛苦哀嚎的周一平。刀刃沿他的下颌划开了一道长长裂口,薄薄的脸皮翻卷掀起,鲜血汹涌流出,顷刻间将船头的木板染红。 眼前这一幕过于血腥残暴,莫说一众大臣,连见惯生死的侍卫也下意识停了脚步,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过了良久,李晟才喃喃开口:“……你是谁?” 众人的视线齐齐汇聚到乌若寻身上,脑海中同时发出一个疑问来。 ——你是谁? 原本晴空万里的江面不知何时已然阴云密布,江上灰雾朦胧,潮湿水汽中混杂着淡淡血腥味,令人无端心生压抑。船头那人神色自若立于风中,手中刀刃垂下,血滴凝结成珠,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的心上,似撕破这最后一片寂静的倒计时。 陆青在这片乌沉沉黑压压的氛围中几乎难以唿吸,目光定定地落在乌若寻身上,看他微微牵起唇角,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御史大人,不如问,你不希望我是谁?” 李晟一窒,一股寒意勐地冲上天灵盖。他引以为傲的谋略、高傲,顷刻之间四分五裂,唯有一双紧缩的瞳孔中映出那个人带着讽刺笑容的脸。 一张平平无奇、毫无存在感的脸。 他让周一平盗用了楚晋的脸,来配合自己完成这场戏。为此,不惜派大批人手暗中跟踪摄政王的马车,将人绑走。 直到前一刻,这场计划都完美无缺——任凭楚晋怎么神通广大,也绝不会猜到这环环相扣的必死之局。 除非……有人提前向他透露了消息。 自己手中的摄政王,是假的。真的楚晋,顶着一副无人在意的身份,混入了秋江祭祀,从头至尾目睹了这一场戏。 李晟神色须臾间变了又变,半晌,几乎是带着刺骨的恨意,一字一字道:“楚、晋。” 自始至终,反而是他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乌若寻”毫无诚意地笑了笑:“被认出来了?好巧啊,御史大人。” 风声、潮声,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满场死一般的寂然。 范瞿勐地哆嗦了一下,失声道:“不可能!” “是不太可能。” 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这位反常的乌大人不紧不慢地抬手,低下头来,将手指按上了自己的后颈。 他平静的声音响起:“我此刻应该正被囚禁在精心布置的牢房里,由大把的人手监视着,不能外出一步——怎么会出现在秋江,出现在这艘画舫上?” 随着他手的动作,一张精緻人面轻轻落下。 “我应该如你计划的一样,安安分分地受制于人,在周大人演完这场戏后,被打成叛国的罪人。从此被追杀逃亡,死得轻贱,被载入史册,永不为人。” 那人似乎觉得这样的结局很有意思,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即抬起脸来。 他的长相是一种极为张扬的明艷,穷尽天地万物,也再难找出一物能压过他颜色。而这其中,独有七分浓墨重彩地描摹了这一双眉眼,秾丽如春日海棠着雨,靡艷中又透着漫不经心的懒。 朝中大多数人,只见过他平日这一副样子,却未尝见过此时如秋江冷波的肃杀冰冷。只一眼,就足够世人忘却他惊世之容。 ——而记起,他是大秦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是提灯踏血色,悠然笑白骨的大秦疯子。 耳畔“噗通”一声,是范瞿双腿一软,跪坐了下去。 不止是他,那些方才落井下石、投奔李晟之人也面色苍白,瑟缩着想要往后退去。 楚晋目光冷淡,唇角却仍然挂着浅淡的笑容,一一问候过去:“别来无恙,诸位大人。” “既然今日诸位都在,”他语气平常,“那就帮我做一个见证,我们好好清算一番。” 第84页 “假摄政王、燕陵亡民,还有刺客,几位的演技,当真是感情真挚、深刻动人。” 他轻顿,目光一转,凝向李晟,意有所指道:“……这齣戏,是谁排的?” 此言一出,连风也微微停滞。众人皆是直冒冷汗,心道这下御史大夫怕是要栽了。 李晟回望着他,皮笑肉不笑道:“摄政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言语全然没有被拆穿的惊慌,身形依然挺直,不见丝毫狼狈。 楚晋微眯了眯眼,目光忽然一凝,扫了一眼范瞿。后者仍是瘫坐在地,神色恍惚。见状,楚晋眉心忽然一跳,随即突然毫无预兆地抬手,甚至连看也没看一眼,将刀刃一甩! 破风声在耳侧骤然停住,利器相撞的锐响灌入耳中,从身后刺来的锋利匕首被他横起的刀面格挡住,纹丝不动。 这一变故于电光火石间乍现,几乎无人反应过来。众人再一眨眼,楚晋已经反手击飞了那把匕首,将刀横在了那暴起之人的脖子上。 楚晋微微侧头,目光平淡,垂眸看去:“周大人,我跟你有仇么?这么想杀我?” 方才动手的正是重伤的周一平。 他似是已然绝望,不再徒劳伸手去堵那汩汩流出的血液,一双眼睛仿佛载了世间所有的怨毒,化作利刃,狠狠地刺向身旁的摄政王。 “摄政王,您真是明知故问啊,”他阴冷地笑了,从扭曲的脸皮下涌出大量鲜血,“在场的哪个人,跟你没有仇?” 楚晋也笑了:“你想把罪揽到自己身上?周大人,你表现出这么恨我的样子,是要袒护什么人?” “袒护?楚晋,你觉得我会为了别人做到这种地步?很简单,就是我恨毒了你。”周一平脸上阴狠的笑意渐渐消失,“自始至终,就是我想杀你!” “今天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僱人跟踪到客栈绑架你,是我扮成你的样子假装与燕陵勾结,是我找人扮成燕陵亡民!” “你杀我挚友,将他暴尸荒野,任野狗啃食!让他死不瞑目!这报应,终有一天,也会落到你头上——哈哈哈哈哈哈!” 他嗓眼里骤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声声迴响,字字泣血。 楚晋蹙起眉。 “周一平的挚友?是曾经的郎中令曾议?” “想必是了。摄政王还是世子时,曾议似乎与他有过节,而且摄政王掌权时,他也极力反对,之后又牵扯到梁王,所以很快就因什么罪名被赐死了。” 人声混杂着风声灌入耳中,楚晋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曾、议。” 半晌,他牵起唇角,只是眸中无一丝笑意:“原来如此。” 周一平已经面无人色,几乎无力回天。他倚在船壁上,仍然满面嘲讽,轻蔑地看着眼前的摄政王:“你这样的人……就应该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这般恶毒的话,楚晋却像是听多了,反应平平,只松开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点了点头:“的确。像我这样的人,到了地府后,有的是人排着队要见我。” 顿了顿,他又带着一丝怜悯,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不过,有一件事,周大人兴许不知道。” “这将前任郎中令暴尸荒野的命令,不是我下的。” 周一平浑身一僵,濒死之际勐地抬起头来。 楚晋沖他一笑,凉凉道:“周大人不妨回忆一下,这句话是经了谁的口,传到了你的耳中。又是谁在这之后得了好处,将你变为一枚棋子,来对付我。” “你骗我!!!”周一平怒吼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我不信!” “没关系。”楚晋声音忽地柔和下来,“下到阴曹地府,问一问你的挚友,究竟是谁——让他死也不得安生?”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一平脸上血色尽失,晃了晃,随即重重倒地。 这一次,他再也没能爬起来。 周一平之后,剩下的就是一群群龙无首的大臣。眼见摄政王的目光扫了过来,众人俱是心中一跳,心惊胆战地低下头去,唯恐自己被盯上。 李晟阴阴沉沉地开口:“摄政王,如今周一平已经伏法,你还想怎样?” “御史大人以为今天这局是周一平设的?”楚晋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视线蜻蜓点水般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一个人身上,微笑道:“范大人,你说是不是?” 自听从李晟的命令绑走摄政王后,范瞿以为尘埃落定,楚晋大势已去,气焰愈发嚣张。直至变故发生前,他在这场戏中,都是放肆、傲慢的,近乎是带着发泄的快意。 因此在得知“乌若寻”的身份后,来自这种傲慢的反噬和恐惧就把他击溃了。 范瞿想到那个人就坐在席间,将他的表现尽收眼底,终于吓得一激灵,勐地伏倒在地,拼命磕起头来:“摄政王!摄政王!下官错了……饶我一命,饶了我!” 他已经顾不上姿态礼仪,听见楚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第85页 范瞿维持着磕头的姿势不敢动,肥胖的身体不断颤抖:“下官、下官只是参与了周一平的计划……都是他花言巧语!骗我配合他的这场戏……” 楚晋微微一笑:“那燕陵刺客该如何解释?” 闻言,范瞿勐地抬起头来,眼泪鼻涕混在一起,颤声道:“这下官真的不知道啊!” “哦?你的意思是,我手下的人办事不力,把刺客放进了画舫?” “不是!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范瞿急得直冒汗,忽然眼睛一亮:“有内应!对,船上一定有他们的内应!” 他眼巴巴地看着摄政王,期盼他能够一声令下,暂时放过自己,去抓那燕陵的内应。却听楚晋漫不经心道:“你听的是谁的命令?还是说,这场局是你设的?” “……” 范瞿慢慢睁大了眼。 楚晋的脸此刻在他眼中犹如恶鬼,低声的呢喃有如催命符咒:“说啊。” 说、说不得啊…… 他一家老小、几代人的性命,都系在那个人身上了。 良久,范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浑身颤抖着道:“回、回摄政王,一切都是下官和周一平的主意。” 楚晋嗤笑一声,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他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对赶来的侍卫吩咐道:“把人抓起来,之后带去廷尉府审问。” 众人沉默看着抖如筛糠的范瞿被侍卫拖了出去,面上愈发顺从。有人腆着脸陪笑道:“摄政王,人也抓了,事也结了,坐下来歇歇吧。” 闻言,楚晋似笑非笑扫了他一眼:“谁说结了的?” “没记错的话,许大人,方才我被打成罪人的时候,你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许蒙一僵,讪讪着说不出话来。 他听闻楚晋成了叛国之人时,觉得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是楚派这边的人,便急着给自己重新谋个出路,当即跑来了李晟这边。 却听楚晋笑吟吟道:“我这人,最怕什么时候就被人背后捅了一刀。许大人,我给你两个选择,你是要继续跟着我,还是另谋他路?” 许蒙本就担心自己去了李晟那边遭人耻笑报復,闻言,当即答道:“下官自然跟着摄政王!” 楚晋笑意加深,点点头,目光却已从他脸上移开,望着他身后,轻飘飘道:“徐太尉。” 徐太尉? 许蒙一脸疑惑,下一秒,却忽然觉得胸前一凉,低头看时,只见一截刀刃从胸口冒了出来。 他表情从疑惑变为不敢置信,张开口,蓦地喷出一口血来:“摄……政王?” 徐瑛已然抽刀回鞘,带着几分厌恶之色看许蒙缓缓倒了下去,神色冷淡。 “死人是忠诚的,”楚晋含笑环视一圈,将诸人各异的表情全部记在心底,随后矮下身,凑近奄奄一息的许蒙耳边,“许大人,你就安心作为一个死人,继续跟随我吧。” 随后,他长身而立,语气淡淡。 “自我做了这摄政王以来,大秦可真是热闹。也是,一个生前备受冷遇的死人,突然有一天从阴曹地府爬进了这金銮殿,你们怕我脏了大秦的血。” 楚晋忽而勾起唇角,一抹冷冽至极的笑意自他面上浮现,如霜刃映雪,寒光乍现。 “但是时局变了。”他悠悠道,“高位者才为正统,我为正统——而你们只是些不自量力的虫蠡。” “是不是我太久没有领过兵,以致你们忘了,燕陵不止是大秦灭的,也是我灭的。燕秦之战,四座城池,是我一个一个打下来的。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復辟一个折辱于我的亡国?” “若往后再有任何流言传到我耳中——” 楚晋轻声。 “杀、无、赦。” 作者有话说: 楚楚:惊不惊喜? 第40章 安魂&mdot;四祭将士枯骨 一线火光乍然亮起。 厢房内四洒的酒液如镜,与杯盘碎片残瓦,映照这隐隐火焰,是这乌浊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似要刺破这蒙蒙灰雾,刺破这蔽日乌云,烧得人间赤烈烈一片。 楚晋迎着猎猎的江风,缓缓绽开一抹浅淡笑容。 众人望着那愈燃愈烈的火,火光照亮他们因惊恐而扭曲的面容,照亮眼底来得及或未来得及收起的阴暗慾念。 那火焰在李晟眼底不断放大,一瞬息间,灼灼热浪似要将他吞噬殆尽。他勐地扭过头,死死盯着楚晋,一字一字道:“摄政王,你要残、杀、朝、臣吗!” 楚晋的面容在火色映照下看不清晰。众人只能听见他轻笑一声:“自然不会。我已备下轻舟,会派人将诸位安全护送离开。” 话音刚落,就有侍卫走上前来,将愣在原地的大臣引着向船下的轻舟走去。留在这里就是死,众人虽不甘就此离去,但性命为重,再加上一个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只得纷纷离场。 无人开口,但所有人心知,这一回,只怕御史大人是彻底败了。 有侍卫恭敬地来请仍笔直站在原地的李晟下船,却被他冷着脸拂袖甩开。李晟隔着熊熊烈火,目光似淬了毒,狠狠地剜向楚晋。 第86页 他大声冷笑起来:“楚晋!这回我输给你,不是我技不如人,是因为我不是如你一般,杀人放火的疯子!” 楚晋似乎没听出他语中的恨之入骨,神色如常,连唇角笑容也未变:“天下的污浊太多,那就用这把火烧个干净。” 李晟讥讽道:“你以为一把火能烧完吗?你烧不尽人心阴暗,烧不尽骯脏龃龉!” “这只是照亮大秦的第一把火。” 风助火势,顷刻间已火光沖天,摧枯拉朽一般,蚕食着庞大船体。灼热的火浪滚滚而来,逼得李晟眯起双眼,抬袖去挡,却见楚晋纹丝未动,反倒是笑意愈来愈盛。 他眸底映出滔天火光,映出尸山火海,映出昭昭野心,亮得几乎逼人,几欲癫狂。 “背叛、贪慾、恶念……都是最好的燃料。从今往后,我走到哪里,这把火就会烧到哪里。” 楚晋微微一顿,随即唇舌轻动,吐出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句—— “若这天下仍不够亮,就再点燃我的头颅。”他缓缓道,“点燃这身血肉,点燃这颗心脏。” 在李晟惊怒至极的视线中,他轻轻一笑:“……谁让我是个疯子呢。” 李晟眼睁睁看着楚晋转过身,身形慢慢向远处走去,耳畔传来他漫不经心的一句吩咐。 “来人,送御史大夫下船。” …… 云迷雾锁,天色暗淡,秋江水黑黑沉沉,渊深如墨色。 在这滔滔黑水之上,却载着一点亮光。如同深夜的一颗火星,愈来愈灼,愈来愈亮。 画舫已沦为一片火海,滚滚浓烟升起,昔日再名贵的珠宝、曾经再有权势的人,都烧成了一抔灰。 陆青掩住口鼻,顶着热浪,穿过一片狼藉的船厢,迈过无数烧得焦黑的尸体,终于在船尾找到了孤身一人的摄政王。 他独自坐在船尾不知多久,背影冷漠寂寥,手中拿着一壶酒,目光沉沉凝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听闻响动,楚晋回头,淡淡看来一眼:“陆大人,还不走?” 他这一眼落得极轻,明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陆青却仿佛得了极大的殊荣,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这样一张脸总轻易将人骗得团团转,而在醉生梦死中,无知无觉地变成扑火的蛾。 扑棱蛾子陆青僵在原地,一下子忘记怎么唿吸了。 他脑中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回忆起许多之前自己在筵席上的话,此刻简直追悔莫及,慢慢涨红了脸。 他、他竟然对乌大人……不,是对摄政王出言不敬! 陆青僵硬地扯出一个笑来,随即扑通一声没骨气地跪了下去。 “摄政王,下官此前的话,俱是无心之言,您千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楚晋挑眉:“你跪下干什么?之前不是还有骨气得很,既说我没品,又让我闭嘴,铁骨铮铮,好不佩服。” 胆子大到能让摄政王闭嘴的,应该当朝只他一人了……铁骨铮铮的陆青顶着这份莫大的荣誉,面如土色,恨不得从船上跳下去淹死。 他结巴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我有罪。” “嗯。”楚晋道,“僭越之罪。” 陆青抖了抖。 “但我不罚你,”对方扫了他一眼,“你走吧。” 本以为会被摄政王收拾一顿,没想到如此轻飘飘地就被揭过了。陆青愣了一下,麻熘地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急迫:“你不走?” 楚晋道:“祭祀还没开始,我不能走。” 祭祀?还有祭祀? 陆青傻眼了,这么一闹,满船官员都下船去了,剩一个空荡荡的船舱,怎么祭祀? “我觉得,祭祀还可以再办,但命只有一次。”他委婉地劝道。 “是啊,那你怎么还不下船?”楚晋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因为你喜欢我?” 他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直截了当,陆青差点吐出一口血来,支吾了半晌,眼一闭心一横:“可以这么说!” 整个大秦,对这颗九州明珠抱着心思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一个。 陆青忐忑地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这片刻的沉默格外折磨人,他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碎裂成数瓣的声音。 又半晌,楚晋慢悠悠问:“你喜欢我什么?” 陆青本来以为他对这样的话题根本不感兴趣,听到问题,不由愣了下,然后纠结地皱起了眉。 他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越是强大,越是神秘,越是令人无法自拔。慕强是人的本能,一边畏惧,一边想要靠近。飞蛾扑火,不过是因为这团火太耀眼,太灼热。等这一簇火熄灭,或者一团更旺的火亮起,它们自会散去,扑向新的火源。 楚晋姿势依旧散漫,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声音平平淡淡地响起:“陆大人,你喜欢我哪里?熟悉我的人,只分为两类。一类人对我恨之入骨,一类人对我惧入骨髓。你不过见过我两三面,甚至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这喜欢未免太过肤浅。” 陆青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第87页 “我杀周一平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楚晋笑容讽刺,“我杀许蒙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 “是恐惧,是觉得我疯了,还是巴不得离我远点?那个时候,你的心里,可还残存着一丁半点的喜欢?” 陆青哑口无言。 他僵在原地,听见对方的声音响起,如同在给自己下最后一道审判:“你喜欢的是美。美的皮囊,美的事物,只要是美,均讨得你欢心。陆大人,你不懂情爱,就不要将喜欢二字挂在嘴边。” 火光摇曳,将楚晋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 他见过太多见色起意的目光,太多扭曲骯脏的欲望。有无数双手徒劳想要把他拉下情慾的泥潭,他便笑意盈盈地将那些手指一根根碾断。 他心甘情愿做一个锋芒毕露的疯子,疯到让那些人看到他的脸时,心中生出的不再是龌龊的慾念,而是深入骨髓的惧意。 从此,无人敢向他伸手。 陆青神色怔忪,半晌,有些不甘心地问:“那,有人知晓你的全部,仍义无反顾地喜欢你吗?” 说完这句,他就后悔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像块被拒绝后仍然死皮赖脸纠缠不放的狗皮膏药。 他暗戳戳又私心地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但看摄政王的神色,分明是有的。 难得见楚晋出这么久的神,陆青本来都做好心理准备了,结果对方却说:“我不知道。” 陆青愕然。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楚晋又坐直了些,一扫先前的散漫态度:“陆大人,如果你某日得知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死讯,你会哭吗?” “嗯?”陆青傻眼,“我……应该会吧。” 楚晋不说话了,酒壶的银质把手在指尖打着转。他像是在琢磨陆青方才的答覆,又像是颇为在意,反问道:“为什么?” 陆青心中吐槽这假设可真不吉利:“既然是喜欢的人,我肯定捨不得对方离开。如果是情深至极,哭到肝肠寸断都有可能。” 楚晋蹙起眉:“那如果……一滴眼泪也没掉呢?” 什么人死了自己会一滴眼泪也不流……陆青想了想,肯定道:“那我应该跟这个人感情不深。对方的死对我没什么影响,顶多唏嘘几日。” 摄政王这下是真的笑不出来了。酒壶也不转了,耷拉在手上。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陆青好几眼,愣是把后者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脸悚然地问:“怎、怎么了?” “有个忙,可能要陆大人帮我一下。”楚晋道,“祭祀之后,我要去见一个人。你跟我一起。” 陆青:“?” 他瞪大眼睛,还想要问个清楚,却见楚晋突然站了起来,方才的情绪一扫而空,转头望向了江面:“闲谈就到此为止,祭祀马上要开始了。” 他这转变太快,几乎顷刻就从刚刚谈问情爱的摄政王变为了不近人情的摄政王,陆青没反应过来:“祭祀?现在?” 画舫已经行到了两山之间,山势耸峻,水道逼仄,深秋乌沉天色中,寒风阵阵。船上桅杆已经摇摇欲坠,火星四溅,烧得焦黑的木板不时落入江中,溅起水花四散。 楚晋抬眸,望向漆黑前路:“地方到了。” 陆青几乎已经感受到脚下船体的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散开。他望着冰冷深黑的江水,忍不住退了一步:“船马上就要散架了,摄政王,还是快些走吧!” “命都要没了!”他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祭祀……下次再办就好了!” 见楚晋仍是不为所动,陆青急火攻心,在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想要把疯了的摄政王拉下船去。 他手还没碰到楚晋的袖子,就听见那人开口,没有缘由地问了一句:“陆大人,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什么哪儿?这是秋江!” 陆青火急火燎地答了一句,然后就一把拽住了楚晋的衣袖。楚晋倒真的任他抓着,目光无波无澜地扫了一眼陆青的手,神色颇有些晦暗不明。 “这个地方,叫息山峡。”他轻声道,“是旧秦八千将士的埋骨之地。” 陆青怔怔地望着他冷漠的眉眼,不自觉松开了手。 木材被火焰烧焦的噼啪声不断响起,陆青喃喃道:“息山峡?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 楚晋道:“你不记得,世人都不记得。” 这是一场没有载入史册的战役,因为这场胜仗是一群被旧秦放弃的残兵打下来的。 残兵,是在征战中落下残疾的士兵,失去了上阵杀敌的价值,也成为了一国的负担,于是就被当作了可以随意被安排去送死的炮灰——这样的人,不够光彩,也不能见光。 可当年,他偏偏就被他们救下,与这样一群人成为了朋友。看着他们反抗,看着他们妥协,直到最后,看着他们送死。 无人记得八千将士,无人记得大秦忠魂,无人记得江底枯骨。 只有他记得。 全盛时的代国也无法攻破的燕陵十二峰,护佑这片土地千百年不受侵犯的十二峰,燕陵君臣信誓旦旦、自认万无一失的天堑防线。 第88页 ——是这籍籍无名的八千人攻破的。 那一日秋江水如枫红,燕陵的箭矢如流星,密密麻麻,射穿血肉。一人倒下,便又有无数人挡上来,残缺的、破败的身体,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他潜入冰冷彻骨的江水中,不停地游,不停地向前。 无数箭矢刺入水中,从身边擦过,箭镞勾下血肉,牵出条条血线,宛如凌迟苦痛,他没有停。 同伴的尸体跌入水中,面目全非,空荡荡的眼眶无声凝望着他,他没有停。 游到对岸,为了避开敌人的耳目,陷于泥泞沼泽一点点爬行时,伤口被污泥刺激得生疼,他没有停。 不敢回头,不敢停下。 一旦停下,这八千条命,就白白没了。 他必须爬过这座息山峡,爬进胥方城,赶在任何人之前,杀了燕陵的守将。 他答应过了,要带这八千人回家。 …… 一祭天地玄黄,二祭山河无恙,三祭黎民百姓,四祭将士枯骨。 烈烈燃烧的画舫终于将要分崩离析,镶着金丝珠玉的门窗摇摇欲坠,随风飘扬的大秦旗帜血红如火,唿啸着坠入江底,入水的瞬间,火焰被浇熄,发出腾腾巨响,似数年前八千将士赴死前最后的咆哮。 “等得不耐烦了吧。” 楚晋将手中的酒缓缓倒入江水中,低声道:“……大秦的船,来接你们回家了。” 天地沉沉,江水汤汤,他一个人,来祭这不被世人所记得的八千忠魂。 陆青忍不住上前一步,望着摄政王安静至极的侧影,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曾经想问,你不顾世人反对,背上骂名,也要选在秋江祭祀,是为什么? 如今却想问,做世间唯一记得这八千条亡魂的人,背负这些痛苦的记忆活着,会不会累? 无数问题,却在看见他唇角一线寂寥笑意时,悄无声息地消散不见。 大秦的船行过绵延数十里的息山峡,两岸青山对默,见证人间无数。自天边忽有一线亮色乍现,是拨云见日,霞光万道。 他低声哼起旧秦古时写给战亡将士的安魂曲。 这是那年他尚在军中时,那群人吵吵嚷嚷着教给他的—— 无荣与共,日月沉浮。山河藏色,风云吞吐。 天地延绵,八荒陛服。气蒸江泽,太清白渚。 四海清平,天堑何如。魂去来兮,苍生熔炉。 燃我朽腐,铸我铜骨。 他又重复了一遍:“……燃我朽腐,铸我铜骨啊。” 江水滔滔,似军鼓怒号。 舟载八千亡魂,沿着这条浸满了将士热血的秋江,往大秦浩浩荡荡地驶去。 作者有话说: 楚楚在军中的事情打算之后开个番外细说~ 楚跟枝都是经歷过战争痛苦的人,所以他俩心底的愿望都是想要天下太平 ps: 儿童节快乐哈哈哈 第41章 挑食&mdot;他在吃醋 秋江上的画舫沦为火海,映得天边一片血红。息山峡的江水从未有一日如此汹涌,波涛怒吼如雷声震震,响彻胥方满城。 这样的异象,几乎骇人。后来史书将此事记载下来,名之为“秋江祭祀”。 直到那团火焰彻底湮灭于江水之中,沈孟枝才收回视线。 他转而看向岸边,那堪堪停靠的小舟上,一众大秦朝臣正略显狼狈地在侍卫的搀扶下往安全的地方走去。 前面的官员他只略略扫了一眼,随即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那人走在后面,神色阴鸷,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面对旁人的讨好,他也全然没了应付的心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大步向马车走去。 沈孟枝目送他走上马车,若有所思。 这位应该就是大秦的御史大夫,李晟。能让他露出这样从容尽失的一面,想必是在某人手上吃了大亏。 想到这,沈孟枝笑了下。 正在这时,船上走下最后一个人。 那人年方三十左右的样子,面色沉稳,身形高大英俊。候在岸边的侍卫伸手想要搀扶,被他摆手拒绝了,轻松跃下船头,稳稳落到了岸上。 他低头整理着自己的着装,又将佩剑递给了随身的侍从,却在伸手时微微一顿,随即骤然抬眼,向沈孟枝的方向看来。 沈孟枝站得地方格外隐蔽,几乎难以发觉,那人目光搜寻了一遭,似乎是一无所获,又重新低下了头。 沈孟枝在他看来的一瞬间就隐匿到了树后,几乎不用多想,很快便确定了他的身份。 大秦的太尉,徐瑛。 一己之力扶持摄政王上位的将领,楚晋身边最得力的帮手。 他垂下眼睫,半晌,嘆了口气。 等到大秦的官员都走得差不多了,沈孟枝这才从树后走出来,隔着渐黑的天色望了一眼,没看见楚晋的身影。 但他知道对方一定没事,而且,想必还好得很,不然那李御史的脸色也不至于这么难看。楚晋之所以没出现,要么是他不方便与这群人同行,要么是有别的要事,已经不打招唿地走了。 沈孟枝坐在树边发了会儿呆,等到天黑透了,才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往书院走。 这几日因为祭祀一事,城中道路被专门肃清,没有什么行人。他路过上元节那天被人纠缠不放的地方时,又停下来,看了看——那地方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第89页 沈孟枝收回心思,不再胡思乱想了。 他平心静气地走到褐山脚下,开始爬台阶。这上山的石阶都爬了十多年了,闭着眼也不会踩空,往日他都是心无旁骛地一口气攀到顶,结果今天格外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眼。 还是没人。 对方是真的一个招唿都不打地走了。 定定站了许久,沈孟枝重新回过头,往书院正门走去。 山上天黑得快,又没掌灯,伸手不见五指。他循着记忆摸索过去,摸到了灯,正想把烛芯点亮,忽然脚下被不知什么一绊,踉跄着往前摔了下去。 沈孟枝本能地伸出手要支撑住下坠的身体,结果不期然被人攥住了手,他直接撞进了不知谁的怀里。 他神色一冷,挣扎着坐起来,五指屈张,卡住了那人的脖颈,寒声问:“谁?” 对方不回答,沈孟枝便径直点了灯,看清他的脸后,神色勐地一僵。 他手一抖,灯差点砸在那人身上:“你……没走?” 楚晋被他压在身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想我走吗?” 他说话时,喉结微微颤动,在沈孟枝掌心激起一道极其细微的电流,又痒又麻。后者像被烫了一样缩回了手,又发觉自己正坐在他身上,立刻身形僵硬地站起了身。 他等到心跳平缓下来,才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下船后我就来了。”楚晋低声道,“可是你不在,书院又没开门,我就坐在门口等你。天都黑了,你还没回来。” “好不容易你回来了,差点摔倒,我好心扶你,还被你掐着脖子质问。” 他说完,安静坐在书院门前的台阶上,眼睫垂着,看起来乖巧又可怜,委屈得跟真的似的。 若是陆青看见秋江上杀人放火眼都不眨的摄政王私下里又是这副模样,必然满脸见鬼地来验他是不是被人假扮了。 “……”沈孟枝道,“我以为是别人。” 闻言,楚晋眸光一闪,轻声问:“我对你来说很不同么?” 沈孟枝一愣,不知道他思维怎么跳跃到了这一方面。他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含煳道:“你跟齐钰他们一样,对我而言,都是很特殊的人。” 楚晋盯着他,半晌,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那还真是特殊。” 他站起身来,立刻让沈孟枝从俯视变成了仰视的一方,道:“我今夜来,是来跟你道别。” 沈孟枝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摄政王这下真的生气了,忽然抬起手,捏住了他的侧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对方用了点力,虽然不疼,但有碍观瞻。沈孟枝挣扎了一下,没挣开,脸侧软肉仍是被人牢牢地捏着。 他只好维持着这样一副姿态,好声好气地道:“有,进来喝茶吗?是你喜欢的新茶。” 楚晋这才松了手,捻了捻手指,余温仍在:“喝。” 顿了顿,他又道:“怎么这么瘦,两指掂不起多少肉。” “……”沈孟枝气笑了,“那你还捏?” 他转过头,不再理会这傢伙,开了门往萤室走去。没多时,身后一道影子跟了上来,晃晃悠悠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楚晋倒也没再整什么么蛾子,格外乖觉。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沈孟枝的心神就不在他身上了,烧水、泡茶,后者被无视了个彻底。 楚晋支着脑袋,一边帮他拣茶叶,一边问:“你今天下山做什么了?回来得这么晚。” “有几封信要出去送,回来的时候城中封路,耽搁了一会儿。”沈孟枝分出些注意力来回答。 楚晋“哦”了声,又问:“没碰上什么人吧?” “没有。”沈孟枝反问,“你说的是什么人?” “不怀好意之人。”楚晋道,“无论是现在的御史还是丞相,能避就避,我不想让你和他们扯上丝毫关系。” 他极少如此认真地说话,沈孟枝沏茶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好,听你的。” 楚晋明显对这句话受用得很,神色立刻柔和下来,低声道:“我饿了。” 沈孟枝道:“那我去厨房给你拿点吃的……”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火急火燎地刮进了院子。 门是虚掩的,那人硬生生止住步子,敲了敲,随后探头望了望:“摄政王,东西我买回来了……” 猝不及防撞见屋里的两个人,他一愣,想起楚晋跟他说的话,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有意识地低下头去。 但这一瞬,沈孟枝还是看清了这人的样貌、神情。他年纪轻轻,又格外俊秀,一身靛青官服穿得板板正正,偏偏眉眼又十分灵动,像是一泓框在石缝里的清泉。 楚晋道:“哦,辛苦你了陆大人,放桌上吧。” 沈孟枝松了手,茶夹往桌面上轻轻一搁,随即支颊,神色很淡。一片茶雾缭绕中,他的面容被氤氲出一点懒意,目光似有似无地睨着陆青。 楚晋打量他的神情,挑眉道:“这是廷尉府的陆青,陆廷尉丞。” 第90页 沈孟枝微微颔首,面容依旧平静,甚至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也没有丝毫意外。他唇角笑意如常,声音平缓而温和:“见过陆大人。冬夜苦冷,不妨也坐下,喝一杯茶吧。” 陆青格外受宠若惊地看了端坐的摄政王一眼。 后者没发话,但表情是默许了的。陆青本来还有些犹豫,须臾间脑海中又蹦出了摄政王的吩咐,于是定了定心神,上前一步。 随即那人就伸出一只手引他入座。 他衣袖宽松,略滑至小臂,露一截腕骨伶仃,手指修长莹润,玉瘦疏慵。 陆青的视线在这双手上停留许久,然后怔怔抬头看去。 茶烟弥散,他看见了一个病芍药般的美人。 美人眉目薄艷,眼睫低垂,眸光温静似润玉,暗生幽香。他面色略显苍白,唇色淡绯,似天色慾晚,残阳西照,夕云飞来一点薄红,美得惊心动魄。 这就是……摄政王的心上人。 原本陆青还不解,像楚晋这样的人怎么也会苦于对方的心意,天底下可没有哪个人能拒绝得了这位摄政王的追求。 现在,他觉得,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果真不错,摄政王果真是任重而道远。 沈孟枝不知道短短一瞬陆青就想到了这么多东西。他新沏了一杯茶,递给对方,随即问:“陆大人买了什么?” “哦哦……”陆青接过茶杯,“城中闲月斋的枣泥糕、酒渍话梅、梨花酥等等等等,人可真多,我排了老长的队!” 油皮纸一一敞开,露出里面裹得精緻的糕点,甜香四溢。 都是楚晋平日爱吃的。 沈孟枝对着那满满一桌的点心,半晌,看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下:“闲月斋,我也许久没去了。劳烦陆大人走这一趟,摄政王正好饿了。” 陆青摸摸脑袋,有些奇怪。他可不知道楚晋饿了,这傢伙在画舫上装乌若寻的时候,吃得可不算少,而且摄政王打发他去买东西时,气定神闲,好像有什么额外的打算。 见到沈孟枝后,他本以为这些糕点是给对方买的,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 楚晋捻起一块枣泥糕,并没有往自己嘴里送,而是凑向了对面人的嘴角:“尝一尝?” 沈孟枝眼睫垂着,鸦羽一般,纤长又漂亮。他不轻不重地扫了那块枣泥糕几眼,显出几分难得的娇纵:“这几日不想吃甜的。” 楚晋将枣泥糕放了回去,又拿了一颗话梅。 沈孟枝道:“也不想吃酸的。” 陆青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别说是他了,就是摄政王府的内侍,肯定都没见过摄政王伺候人! 偏偏楚晋这时候脾气就变得格外好,又伸手探向那一碟梨花酥。 这次没等他开口,沈孟枝就恹恹道:“不要。” 三番两次被拒绝,楚晋反而笑了,舒展的眉眼显得心情格外好。李晟吃瘪的时候陆青都没见他这么高兴。 他低声问:“你想要什么?” 沈孟枝淡淡道:“寒冬腊月,想喝摄政王亲手做的腊八粥。” 陆青捧着茶,惊呆在原地。 半晌,楚晋站起身来。 陆青急忙跟着站起来,回头看了眼安稳坐着无动于衷的沈孟枝,又看看楚晋的脸色:“……摄政王?” 楚晋瞥了他一眼,道:“你在这里等着。” 陆青:“啊?” 他脑筋还没转过来,就听摄政王悠悠道:“天寒地冻腊八节,我去给某个挑嘴的傢伙熬粥。” 作者有话说: 枝枝吃醋了哈哈哈哈 第42章 坦白&mdot;已死之人,无从坦白 摄政王说到做到,被使唤了还不恼,格外愉悦地走去了厨房。 陆青悻悻地坐下来,端起茶水喝了几口压压惊。 和摄政王喜欢的人坐在一起,他感觉尤其紧张,坐姿也不由自主地拘谨了几分。 大概是察觉了他的忐忑,沈孟枝率先开口道:“陆大人,可还要添些茶水?” 陆青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今日在船上也喝了很多。” 沈孟枝微微一笑,他本来就生得沉静典雅,笑时便显得格外柔和:“既然如此,摄政王也不在,陆大人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陆青一惊,含煳道:“什么……?” “问我是谁,我和他的关系,”沈孟枝缓缓道,“……我喜不喜欢他。” 听到最后几个字,陆青心勐地一跳,颇有些心虚地往门外看去,生怕摄政王就在外面。 见那里空空荡荡,他这才松了口气,犹豫道:“这些事情……能跟我说吗?” 他只是一介小小廷尉丞,知道太多事情可是要掉脑袋的。 “楚晋既然把你带到书院,就说明他不介意。”沈孟枝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带人来。” 他语气不咸不淡,乍一听似乎并不在意,但陆青自从他对这一桌点心挑挑拣拣时,就知道摄政王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要真是不在意,也不会惩罚楚晋去厨房煮粥。 陆青定了定心神,道:“其实当初只是摄政王说,要我来帮他试探一个人。他想看那个人会不会因为他吃醋。” 第91页 所以才差遣他跑去闲月斋买了一堆吃的,不为别的,就是做给沈孟枝看的。 现在目的也达到了,摄政王也满意了,陆青觉得有必要把误会解开。 沈孟枝望着对面冷下来的茶水,良久,道:“我知道。” 这下陆青不淡定了:“你知道?!你知道还……难道你是装的?” “陆大人想听实话吗?”沈孟枝勾了勾嘴角,笑意浅淡,浮光掠影般看了他一眼,“确实有些不爽。” 陆青:“……” 他就多余问这一句。 就算知道是试探,还是会生气,看来是很喜欢了。 “摄政王很在意你。”陆青道,“既然你也喜欢他,为什么不对他坦白?” 萤室静得出奇,只有炉上的水沸腾的声音,填满了这一小段沉默的空白。 沈孟枝沏了一杯新茶,蒸腾的热气一瞬间模煳了他的视线。清苦的茶香瀰漫开,他缓缓道:“曾经坦白过。” 在陆青疑惑的视线中,他笑了笑:“那时候的世子,是我曾经的恋人。” “因为一个误会,我们的关系破裂。”沈孟枝声音平静,“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原谅了他。那时旧秦传来急召,他奉命提前归国,我不知道。等我去找他时……陆大人,之后的事你应该记得,有一帮刺客截杀了整支队伍——” 他这一次停顿了很久,随后,疲惫地闭了闭眼:“他们告诉我,楚晋死了。” 陆青勐地一抖。他忽然想起来在画舫上,楚晋问的那个问题—— “如果得知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死讯,却一滴眼泪也没掉呢?” 原来人在莫大的哀恸之中,是流不出眼泪的。 陆青又急忙问:“那现在呢?摄政王没有死,他回来找你了……” “那日我没有亲口告诉他我的心意,此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沈孟枝紧紧攥着手中茶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暖过冰凉的手指,低声道,“我唯一能坦白的人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大秦的摄政王。陆大人,你明白吗?” 陆青茫然道:“……我不明白。” “没关系,这些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沈孟枝道,“也不要跟他提起。” 陆青看着他,犹豫地点了点头。 沈孟枝这才收回视线,忽然伸出手,从怀中拿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枚剑穗,雪白的流苏,坠着一枚色泽上佳的玄玉,触手温凉,极为难得。 他端详了这枚剑穗片刻,随即把它递给了陆青:“陆大人,麻烦你了。” 陆青接过:“这是什么?怎么给我?” “这枚剑穗,以后兴许会有用处,”沈孟枝眸光沉沉,“但最好是永远也用不上。” 陆青一头雾水,不知道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却听他继续道:“还请陆大人收好它。我不在的时候,就麻烦你照顾摄政王了。” 陆青:“我?!” 沈孟枝浅笑:“你不是喜欢他吗?” “不不不——”陆青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我只是欣赏!况且,摄政王他、他已经要我死心了……你不要误会!” 听完对方的话后,他就算有什么心思,也化为了飞灰。 沈孟枝道:“开个玩笑,陆大人别紧张。” 他话音刚落,便听屋门轻响,一阵淡香传来。楚晋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一碗粥,正抬眼看过来。 陆青立刻站起身来,把剑穗贴身收好,连连往后退去:“我还是不打扰了,我出去等你们!” 说完,他神色匆匆,一熘烟地跑了。楚晋挑眉,望着陆青格外仓促的身影,问:“你跟他说了什么?怎么把人吓成这样。” 沈孟枝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接了瓷勺,慢慢地舀了一点,吹了吹,放到嘴里。里面放了足量的莲子和红枣,清甜解腻,唇齿留香。 喝完一口,他才说:“我问他,是不是喜欢你。” 楚晋笑了,在他对面坐下来,歪着头看他喝粥:“他喜欢我,你不高兴了?” 沈孟枝道:“摄政王手艺不错,粥很好喝。” “又打岔。”楚晋哼笑一声,捻了块桌上没动的糕点吃,“你太瘦了,多喝一点。齐钰是怎么看的你,当真是一点也不上心。” 沈孟枝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道:“是我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 闻言,楚晋蹙起眉,忽而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生病了?” 他的手心温暖干燥,搭在微凉的额前,很舒服。沈孟枝轻轻搅着碗里的粥,眼睫颤动间,碰到了楚晋的手。 “几年前病了一阵。”他说,“已经好了。” 那是燕秦之战时留下的旧疾,实则不是病,而是伤。不是养了一阵,而是养了几年,直到现在,每到冬天,还时常会復发。 但这些事情他不打算对楚晋提起,也不能提起,否则江枕这一身份必然会遭到怀疑。 沈孟枝咬了一颗莲子,有点苦。 第92页 楚晋收回手,转而擦过他唇角,蹭落一点水渍:“你的气色比以前要差些,等过些时日,我找宫里的御医帮你看看。” 沈孟枝应了一声,转而问:“你今日在秋江,可还算顺利?” “看了一出难得的好戏。”楚晋道,“御史大夫手下的典客,假扮成了我的模样,与他里应外合,演了一出叛国通姦的戏码,想要给我定罪。” 沈孟枝微微蹙起眉。对方三言两语间,显得漫不经心,可细思起来,却能察觉到背后的腥风血雨,绝对是险象环生。 “他们这般肆无忌惮,是因为觉得你不在场?”他忍不住问,“他们提前对你动手了?” 楚晋看着他近乎专注的神色,弯了弯眼睛:“是。” “不过……”他又道,“我让我的近身侍卫装作我,被他们绑走,让他们误以为已经得手。然后,我敲晕了一个大臣,装成他的样子混到了船上。” 这一举动极为冒险,效果却也奇好。不仅便于了解对手的意图,还能够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沈孟枝若有所思:“御史大夫,为什么想杀你?” 外面的传言是李晟嫉恨楚晋成为摄政王后抢了他副相的位置,可他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楚晋不冷不热地笑了声,缓缓道:“他想杀我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与他积仇已久,早就解不开了。” 顿了顿,他又道:“只不过,唯一我没有想到的是,画舫上的一道银湖雪莲羹里,被人下了毒。李晟却像是早知道这件事,整场下来,一道菜也没有碰。” 沈孟枝表情不变:“你怀疑他和刺客联手?” “不,不会。”楚晋沉思,“他再怎么心狠,也不会毒杀朝臣。那群刺客,是燕陵残党,李晟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沈孟枝不语,慢慢地喝着粥。 “算了,不说这些,让你听了心烦。”楚晋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头脑有点乱。” 他此时脸上才露出一丝疲态,此前遮掩得很好,如今便越发显出倦意。沈孟枝放下瓷勺,嘆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温柔得如同安抚一般。 “累吗?”他问。 楚晋覆上他的手,让他的掌心紧贴着自己的侧脸,闭上眼,喃喃道:“有你在这里,就不累。” 沈孟枝轻轻嗯了声。 “一想到要和你分开,”楚晋蹭了蹭他的指尖,声音骤然低沉下去,“我就心烦得很。” 沈孟枝安静地听着,听他继续道:“但是我不能让你跟着。我选的路太难走,我绝对不能拿你冒险。” “江枕,留在这里,等一切安定下来,我来接你。”楚晋睁开眼,语气轻缓,“好不好?” 烛光摇曳,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近乎虔诚。 沈孟枝回望着他,良久,道:“好。” 作者有话说: 枝不坦白的原因是,他现在和摄政王是不同的势力。书院的时候他们走的是一条路,现在他们走的是不同的路,所以没法坦白t_t 第43章 爱恨&mdot;他的爱恨,都与我无关了 树影攒动,一片落叶飘飘摇摇坠到肩头,随后被人毫不在意地掸去。 “今日早晨,摄政王府的马车出了城,往封灵方向去了。”那人道,“我很好奇,再见到他,你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他对面,沈孟枝正给灵芝浇着水。自从楚晋走后,这盆灵芝就被从轩室挪到了他这里,隔了几里路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怎样,蔫蔫的,怎么精心地养也不能恢復如初。 他发愁地看着这颗金贵的灵芝,放下水壶,嘆了口气:“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滋味?” 对方冷笑一声:“见到故人,不是该格外喜悦么?我听说楚晋现在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是一心想和你重归于好呢。” “重归于好”四个字他咬得很重,沈孟枝平静的面容终于泛起一丝波澜。那人似乎就想看到他露出淡漠以外的其他表情,就像是撕烂相安无事的面具,生生扯出崩溃不堪的内里来。 他扯了扯嘴角,继续用不无恶意的话语折磨着昔日的好友:“他以为他喜欢的人干干净净与世无争,国雠家恨与你没关系,所以他灭燕陵的时候,当真是毫无心理压力。可惜啊,他想保护的人,偏偏就是他的宿敌——该不该说是他的报应?” “如果他知道了你是谁,你觉得他还会喜欢你吗?你觉得他还会带你走?” ——会吗? 沈孟枝望着手下萎靡不振的灵芝,有些出神。 半晌,他疲倦地闭了闭眼,道:“不会。” “我不会跟他走,事情结束后,我会抽身离开。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沈孟枝道,“从你那日雨夜找上我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不是吗?齐钰。” 他对面的人终于露出身形来。曾经非天下最好的蜀锦不穿的名门公子,如今穿着粗布麻衣,好似敛尽了华光的碎玉,朴素平凡,不着一丝光彩。 世事似乎磨平了这位游手好闲公子哥的傲气与心性,他脸上再无一丝昔日的神采,反而布满阴霾。 第93页 齐钰笑了笑,只是格外讽刺:“燕秦之战后,你重伤垂死,心灰意冷,回到书院养伤,不再入世。我发过誓,此后不再来找你,还你一个清净。” 沈孟枝不语。 “我本来是想信守承诺的。可是楚晋他还活着——” 像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情,齐钰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燕秦之战是因为他的死而开始,他既然活着,为什么不站出来!” 他的唿吸骤然急促起来,“为什么要等到八年后,等到尘埃落定,等到国破家亡,等到一切都无法逆转的时候,踩着你我、大家、燕陵千万子民的血,登上他的摄政王位?他为什么遮遮掩掩地躲着?因为不敢见我们吗?!” 为什么? 那刀光剑影的八年,那鲜血淋漓的八年,那痛不欲生的八年——究竟是为什么? 心口蓦然一痛,连带着他的唿吸也疼得颤抖。齐钰耿耿于怀的问题,他也曾想过,可到最后,发现本就是无解。 “你怎么会不明白。”沈孟枝喃喃道,“就算不是因为他,旧秦也会用千百种其他的理由,与燕陵开战。哪怕他活着,战争也不会停止,旧秦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死活。” 那兵荒马乱的八年,不过是一个国家,用他心上人的性命换来的。这代价,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对他而言,却沉重到痛之入骨。 沈孟枝缓缓道:“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找不到该恨的人……” 未等最后一个字落下,一道劲风勐地袭来,将他的头髮扬得飞起。一双手毫不留情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重重推到了墙上。 嵴背撞到冷硬的墙面,发出一声钝响,继而蔓延开一阵疼痛。沈孟枝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眉眼仍然平淡,不躲不闪地看着齐钰。 “你还在帮他说话。”齐钰冷冷道,“当年的情谊就那么深厚,以至于哪怕沈家上下因他而死,你也还是念念不忘?” 沈孟枝的手指骤然僵住。他瞳孔慢慢缩成针缩的一点,唿吸全然乱了起来。但这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须臾,他便冷静下来。 “不是,不是因为他。”他低声,却格外坚定,“我说了,不是他。这跟他没有关系。” 沈孟枝抬起头来,对上齐钰的视线,眼底是平静至极的杀意。 “我知道是谁。那个陷害沈家的人,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齐钰盯了他许久,半晌,终于松开手来。 “那我呢?”他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下一刻,用手捂住了脸,“燕陵亡国,我家没了,我爹不知所踪,我苟且偷生如野狗一般活着,你说我该恨谁?我能恨谁?” “我就是疯了!我恨旧秦,我恨那些冷眼旁观的人,我恨那个无所作为的自己!” 齐钰忽地抬起脸,急切又激动地按住了沈孟枝的肩膀。 “你也跟我一样,对不对?”他提高了声音,“对不对?!” 沈孟枝手指倏尔攥紧,摇了摇头,道:“齐钰,别变成那个样子。” 他有过与齐钰相同的经歷,也因此更加清楚,被仇恨吞噬代表着什么。 在他眸底,齐钰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满眼赤红、痛苦不堪、状如恶鬼的样子。 “回不去了……”他声嘶力竭,“回不去了!” “为什么你能永远冷静,为什么你不恨,为什么你不是变成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沈孟枝,你有没有心?!” 沈孟枝的视线越过他,落到了那盆因方才动作被搅得枝叶乱颤的栀子花上。 他淡淡垂下眼,喃喃道:“我也恨过,恨过很多人,满心恨意,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可结果呢?” “我想杀的人还是好好活着,我想守住的成了一场笑话,我想留下的人……也没有留住。” “我有心啊……可你们为什么不信呢。” 腹部的剑伤又在隐隐作痛了,仿佛是在提醒他那年几乎粉身碎骨的下场。 一道剑伤,一身病骨。 “看啊,这就是我得到的。”沈孟枝抬眸,望向齐钰,笑容浅淡,“齐钰,别变成我的样子。” 齐钰怔怔松手,忽然如浑身失力一般,跌坐在地。 沈孟枝蹲下身,与他平视,低声道:“人不能活在过去,齐钰。那样太痛苦了。” “国雠家恨,要报。”他声容冷静,像是冬日里新化开的雪水,“可是你真的清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吗?” “你不能屠尽旧秦每一个人,百姓是无辜的。你不能把恨意强加于一个人身上,那只会令你越陷越深。” 齐钰勐地抬起头来:“你说我恨错了人?我不该恨楚晋?难道他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他的大秦?!那可是摄政王啊,多么至高无上的地位!” 沈孟枝停住唿吸,目光终于显出一线茫然。 “我不知道。”他重复道,“我不知道。” 他相信当年他的死是被人利用,也相信他不会害燕陵。可是摄政王的称号,却像是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让他变得无法靠近,模煳不堪。 第94页 他实在是……看不清楚晋了。 那些看似美好的温存,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碰就碎。他能感受到,那个人的心里,潜藏着更大的野心。 沈孟枝静了几息,随即平静道:“我会自己去看。如果他真的是你说的那样……我会杀了他。” 齐钰闻言有些凝滞。他看着沈孟枝,半晌,格外荒唐地笑了起来:“你说啊,如果八年前,他真的死了就好了。” 就不用让自己的手上,沾上昔年同窗的鲜血,多可笑啊。 “一开始,我恨楚晋,连带着也恨上了你。”他道,“楚晋他谁都可以不管,但他绝不会不管你。所以我违背了承诺,来书院找到了你。告诉你他活着的消息,也是因为想利用你对付他。” 齐钰顿了下,笑了声:“……什么时候,我也变得这么卑鄙了。” 沈孟枝眸光一颤。 “那天你答应了我。答应我继续以江枕的身份留在他身边,我说是为了让你监视他,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齐钰望着他,说不出是何滋味,“我要的,是让他重新喜欢上你,让他对你毫无保留,到最后,我要他亲眼看这大秦的天下因自己毁于一旦,我要他也体会一把一无所有的感觉。” “这对他来讲,一定就是最痛苦的刑罚。” 沈孟枝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他竭力攥紧了手,用力到指节都发白。 他绝望地意识到,从他出现在楚晋面前后,这些事情就再也无法避免。楚晋註定会喜欢上自己,也註定会被自己矇骗,最终一切都无可挽回。 齐钰低声道:“至少现在你还是江枕。在这个身份下,你可以喜欢他。” 只有这个身份,只因这个身份。 没了江枕这个名字,他什么也不是。 沈孟枝轻笑了一声,自嘲一般,声音碎得彻底:“……我真是可怜啊。” 要他作为江枕承受楚晋的爱,又要他作为沈孟枝背负所有的恨。 当收回这一层身份时,也便收回了他全部的爱恨。 窗台的灵芝吸饱了水分,终于露出一点好转的迹象来。但沈孟枝知道,这短暂的水润丰盈后,便是迅速的枯萎干瘪,再也无力回天。 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的结局。明明只是换了一间屋子,换了一个人。 养死了他的灵芝,楚晋会恨他吗?又该生气了吧。 罢了,已经无所谓了。 “那便恨我吧。”沈孟枝的目光落在灵芝肉色的菌盖上,“……往后他的爱恨,都与我无关了。” 作者有话说: 黑化的大钰目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枝枝是左右为难清醒又痛苦,只有楚楚恋爱脑) 【6.20修】这章 有些争议,我来解释一下以免引起误会:首先楚不是恶人,是被利用了作为两国开战的藉口,他也没害枝枝跟大钰的家人,他攻打燕陵是有隐情的;大钰是对这种落差接受不了,误会楚策划了这些只为成为摄政王,他觉得被背叛了,就把恨意都集中在了楚身上;枝枝有明确的復仇对象,所以比大钰要理智(绝对不是恋爱脑!),他比较相信楚的为人,但是同样不理解楚的目的,所以一面沉沦一面清醒。枝会和楚贴贴不是他忘了仇恨也不是因为恋爱脑,而是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总而言之,仇是要报的,不会因为情爱而蒙蔽视听,他们都是有三观、有理智的人。 第44章 投诚&mdot;噩梦之人 阴冷的地牢中,一个披头散髮的人影被镣铐紧紧拴着,缩在墙角颤抖不停。 一阵开锁的声音响起,迴荡在这狭小逼仄的牢房里。那人眼睛一亮,勐地扑到了铁栏上,扯得锁链哐哐响:“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我什么都说……” 狱卒勐地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呵斥道:“老实点!这位可是御史大人,要是敢说谎,小心你的脑袋!” 御史……御史大人? 那人维持着仰翻的动作,僵在原地,不敢乱动了。 那狱卒转过脸去,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恭敬地陪笑道:“大人,听您的吩咐,一直看着这傢伙,他也还算老实。” 在他面前,李晟淡淡嗯了一声。 “柳成荫。”他慢条斯理地从衣袖中拿出一张字条来,扫了一眼,随后松了手。 那纸条自空中轻飘飘地落下,落到了柳成荫面前,他勐地一个激灵。 李晟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这纸条,是你给范瞿的?” 柳成荫一个回神,立刻吓得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是……是我……” “我听说,这是你冒死得到的情报,特意呈上来给我的?”李晟阴阴沉沉地笑了声,“船中饭菜有毒——那你知不知道,这毒是谁下的?” 柳成荫抖如筛糠。他当时鬼迷了心窍,觉得这么重要的信息 ,必然会引起上头那位大人的重视,于是心念一动,就想把这等功劳独吞了。 没成想就在他喜滋滋地等着上头的封赏时,一伙侍卫闯进家中,一言不发就把自己给绑了,三下五除二扔进了御史大夫这临时府邸的地牢里。 第95页 柳成荫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煎熬了整整一天一夜,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如今仍是心存了一丝侥倖。 “小人不知……”他跪在李晟脚边,不敢抬头,“小人只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又与诸位大人有关,所以才连夜禀报……在下忠心耿耿,绝对不敢欺瞒!” “忠心耿耿……” 李晟低声念了一遍这四个字,下一刻,脸上笑容骤然消失。 “毒是燕陵残党下的。燕陵的事,你为何会知道?” “莫非,你跟他们有联繫?” 话音未落,柳成荫的面色已经惨白一片。 他终于知道李晟为什么会把他抓起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时的贪心,竟然换来了一个通敌的滔天罪名。 事已至此,什么侥倖、什么富贵,统统都比不上命一条。在狱卒的刀架上脖子的一瞬间,柳成荫勐地打了一个寒战,几乎破音:“我说!我说!不是我!这纸条不是我拿到的!” 李晟摆了摆手,让狱卒把刀撤去,随后冷声道:“是谁,一五一十的说。” “是……是一个白衣人。”柳成荫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他要我把这纸条给您,说是、说是……他想投诚。” “他是什么人,你可还记得?” “我……他……” 柳成荫语无伦次,在李晟居高临下又逐渐不耐烦的视线中,吓得冷汗簌簌直流。 他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回想过去,终于想起了一个细节。 “我想起来了!”柳成荫睁大眼睛,“在茶楼时,小二报他的赏钱时,称他为江公子!这个人姓江!” “江……” 李晟眯起眼,若有所思。 身旁的狱卒却忽而面色一变,随即低声道:“大人,今日曾有一人来府上,自称是姓江。” 李晟轻轻拨着手上的玉扳指,神色难辨喜怒:“人呢?” “听闻大人您不在府上,他便说,若您想要见他,只需派人到褐山书院传一句话即可。”那狱卒道。 李晟手一顿:“褐山书院?” 察觉他语气的变化,狱卒一时有些拿不准这御史大夫的心思,犹豫着点了点头。 李晟扫了瘫软在地的柳成荫一眼,须臾,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好,好,竟然又是这个地方。” “那就让人去给那位江公子传一句话,”他道,“就说,老夫在府上等着他。既然要投诚,就带着他的诚意来。” * “知道了。” 沈孟枝神色平静,对李晟派来的侍者微微颔首:“麻烦去回復御史大人,江某这就动身。” 等到侍者离开后,齐钰才皱着眉,沉声道:“不行,李晟他要你一人只身前去他的府邸,岂不是另有居心?” “他有没有居心,”沈孟枝转身,目光沉在桌上一碗苦褐汤药中,“我都要去。” 指尖顺着陶瓷碗壁的纹路轻轻打着转,他想找点甜的饴糖,却想起来家里的糖罐早就空了。半晌,沈孟枝才端起碗,蹙着眉将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气瞬间在口腔中瀰漫开,苦得他眼前一黑,一阵恍惚,半天说不出话来。 齐钰坐得远,也能闻到这药味:“这药也太苦了。” “你冬天就喝这个药?”他忍不住问,“我记得,腊月前后,你的旧伤都会反覆。这药管用吗?你还是不要逞强了,李晟的事可以过些时日……” “放心,我的身体还没到那么差的地步。”沈孟枝总算捱过了后劲,与此同时,药的效力也渐渐开始作用,令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一些,“希望这碗药能让我撑到春来,实在太苦了,我不想再喝一碗。” “你不该答应楚晋的。”齐钰道,“他要你留在书院的时候,你就应该拒绝。也就不必为了一个下山的理由,走李晟的门路,折腾出这些波折来。” 沈孟枝缓缓道:“我没有拒绝他的理由。楚晋不会允许我插手这些事情。我只有借李晟的手,才能顺理成章 地接近他,留在他身边。”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御史府的百日宴上有我们要的东西。只有通过李晟,我才能进入他的府邸。” 齐钰沉默片刻,道:“说的也是。” “与你在这里耽搁太久了。”沈孟枝站起身来,伸手去取外袍,“我该走了。” 齐钰却跟着他一起站起来:“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沈孟枝一愣:“你?” “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是你的随从。”齐钰道,“李晟是楚晋的死敌,你又跟楚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他神色满不在乎,只是“当随从”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怎么听怎么别扭。昔日金枝玉叶的齐小公子,到哪不是众星捧月,挥一挥手就有成群的人争先恐后地想要做他的随从——那时候,他估计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一天。 齐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布料,随即笑了:“正好,我这身衣服做你的随从也很合适。” 第96页 沈孟枝看他的眼神微微复杂,半晌,道:“那便走吧。” 李晟的临时宅邸并不算远,二人下了山去,刚刚走到门口,便见街道上忽然一阵喧嚷,一辆声势浩大的马车自路尽头格外煊赫地沖了出来,把人群撞得四散。 车上马夫的叫嚷声大得很,远远传到了二人耳中。齐钰冷眼看着,道:“这又是大秦的哪位人物,这么招摇,威风大得很啊。” 沈孟枝瞥了一眼,因为人群遮挡,并没有看清马车的全貌。他收回视线,紧接着扣了扣李府的门,说明了来意,立刻便有小厮领着他往内院走去。 李晟这处临时购置的宅子是胥方的一位富商留下的,里面雕樑画栋、青瓦飞檐,都用了燕陵独特的工艺。被买下来后,这位御史大人就命工匠将其全部拆除,改成了如今毫无特色的样式。 “这李御史,当真是傲慢至极,他这宅邸可真是一点燕陵的痕迹也不留。”齐钰暗自打量着这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宅子,“不过他的审美也不如何,原先这里还算能看得入眼,如今,可谓是十分难看。” 沈孟枝笑笑,低声道:“……我也觉得。” 二人转进偏院,引路的小厮礼了礼,道:“御史大人吩咐,让江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 沈孟枝颔首,随即在他的指引下落座。这处偏房不算大,位置也偏僻,无论布置还是格局都很随便,可见李晟并未多么重视。 小厮道:“御史大人很快便来。” 他说话时,声音微微有些紧张,沈孟枝目光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向齐钰递了个眼神。 随后,他微微一笑:“好,有劳了。” 等那小厮退下,又有侍女端着茶水送了过来。她步履有些匆忙,将茶水摆下后,又暗觑了沈孟枝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又匆匆收回视线,转身出去了。 沈孟枝端起那盏茶,却并未饮下。他垂着眸,唇角却挂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御史大人要一直在暗处观察在下吗?” 话音落后,房中静了一秒,紧接着,从厚重的帷帘后走出一个人来。 李晟对于自己被识破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之色,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后坐下,语气随意:“你是江枕?” “是。”沈孟枝道。 “你是怎么知道老夫在这里的?”李晟问。 “御史大人府上的家僕,一进这间屋子,似乎就变得有些拘谨。”沈孟枝不疾不徐,“江某一介布衣,自认没什么威势,能让他们畏惧的,必然只有御史大人。” 李晟不冷不热地哼笑一声。他的确有意关注沈孟枝的行为,只是对方显然并不上钩,并未露出什么马脚。 他扫了眼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齐钰:“这是?” “这是在下的侍从,文玉。”沈孟枝道,“在下身体不适,有些话需要文玉代劳,望御史大人海涵。” 说完,他咳了几声,动作十分自然。兴许是他这副样子比较有说服力,李晟没有怀疑,移开了视线。 “特意选在祭祀前送来密信,告知我船上有人会在酒菜中下毒的人,是你?”他冷声问。 沈孟枝道:“正是。” 李晟问:“你又是如何得知?” “江某不才,略懂些药理。”沈孟枝缓缓道,“祭祀前的几日,胥方城中大大小小的药店,均缺了两味药材,人参和藜芦。而这两味药,合起来就是剧毒。” “有人赶在祭祀前大量购进了这些药,是何居心?在下觉得蹊跷,不敢不禀报御史大人。” “如此说来,你确实有功。”李晟笑了声,紧接着却话锋一转,“只是,我如何确定你不是楚晋的人?” 他的语气陡转直下,冷冰冰道:“你是褐山书院的人,必然与楚晋相识,为何选择来帮老夫?” 兜兜转转这么多,这才是最让李晟心怀芥蒂的一件事。 沈孟枝笑意如常,指尖微拢,轻轻敲着青瓷茶盏。他不假思索道:“在褐山时,我与摄政王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况且,他曾以质子的身份欺骗我与书院同窗多年,又借假死之由引发了燕秦之战。” “若算起来,他应该是我的宿仇。” 李晟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后者不躲不闪,不见丝毫心虚之色。 他眯起眼:“你是燕陵亡民,怎么不伙同那群刺客一起復国,反而背叛他们,跑来帮我大秦?” “燕陵亡民,难道不是当今大秦的子民?”沈孟枝牵了牵唇角,“……御史大人可知,亡君萧琢,还没死?” 此言一出,李晟瞳孔遽缩,厉声道:“消息属实?!” 沈孟枝却像是说累了,低声道:“文玉。” 面对着大秦的御史大夫,齐钰面色平静,淡淡道:“千真万确。那日湘京城破,萧琢从宫道出逃,随后在民间漂泊,一直隐匿至今。他意欲復位,手下有燕陵王室百年培养出的奇兵龙血骑,对君主忠心耿耿。有萧琢在,从今往后,大秦境内燕陵亡民的暴动只会不减反增。” 李晟面色一变,阴沉如水:“他竟然还活着……” 第97页 “他活着,而我,不想让萧琢復位。”沈孟枝掩唇轻咳一声,神色从容,“这就是我的诚心。不知道御史大人是否满意?” 李晟蹙眉:“你与萧琢有过节?” 沈孟枝道:“是。” 聪明人间的对话只需点到为止。就在二人暗自揣摩时,却忽然听见门外有人疾步而来,飓风一般,转瞬即至。随即房门嘭地一声巨响,竟被人勐然踹开了。 “听说御史大人抓了个楚晋的旧相识,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这道声音狂妄之极,带着近乎深入骨髓的暴戾,横冲直撞地闯入二人耳中。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沈孟枝瞳孔微微一缩,身体有片刻的僵直,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一道傲慢狠厉、令人头皮发麻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轻轻屏住唿吸,放松了肢体,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 来人忽而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道:“真是不巧,偏生你给我的感觉,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一个……我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仇人。” 第45章 惊险&mdot;昔日仇敌见面 话音一落,不仅齐钰愣了一下,李晟也没反应过来。 沈孟枝只来得及推开警惕地挡在自己身前的齐钰,随即一阵疾风瞬至,破空声骤然进近,脖颈被一股非人的力道狠狠掐住,挟着不可忽视的冲力,带着他向后飞身而去,紧接着,重重砸在了墙面上。 他勐地呛咳一声,喉间的血腥气铺天盖地,连带着嵴骨碎了一般地疼。 “我看看……真是像。不过那傢伙看上去要能打一点,你感觉,像没几年能活一样。”对方勾起一抹暴虐的笑容,“本王今天心情好,可以听听你的意见——你想怎么死?” 那人掐着他的脖颈,五指渐渐收拢,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的神情。 沈孟枝被逼得后仰着头颅,因缺氧而眼前阵阵发黑。这样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他还有余力,对着冲过来的齐钰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 ——这个人,他们目前还得罪不起。 对方没有丝毫要松手的意思。沈孟枝只得压抑着后背的疼痛感,从唇齿间逼出几个字来,断断续续,几不成音:“梁……王……殿下,可否……让……江某……死个明白?” 对方冷笑一声:“你认识我?那你就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 他对于自己的身份被认出毫不意外,因为大秦朝中上下,左眼患有眼疾、需要佩戴眼罩出门的王爷,只此一位。 梁王。 齐钰僵在原地,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秦延帝的第二子,暴虐成性、嗜血嗜杀的梁王,楚戎。 如果他刚才冲过去,他丝毫不怀疑,楚戎会直接拧断自己和沈孟枝的脖子。 背后阵阵寒意,齐钰咬了咬牙,转向沉着脸色不语的李晟:“御史大人!倘若我家公子有什么意外,就没人知道萧琢的动向了!” 李晟阴着神色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权衡得罪楚戎的后果和齐钰之言的可信程度。须臾,似乎沈孟枝口中的信息最终打动了他,他缓缓开口道:“梁王殿下,此人杀不得。” 闻言,楚戎偏头看了他一眼,神色轻佻,眼底却森寒:“御史大人,你是在开玩笑吗?天底下,还有我杀不得的人?” 他手上松了点力,未等沈孟枝喘匀气,转瞬又捏紧,像玩弄猎物一般,耐心又可怕。 “我还没有问,御史府为什么包藏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楚戎道,“御史大人,是有意瞒着本王吗?” “王爷慎言!此人乃投诚之人,”李晟脸色不太好看,咬牙切齿道,“要对付萧琢,他还有用处。” “萧琢……” 楚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挑眉问:“那个小心眼的燕陵国君?他还活着?” 他目光不明意味地上下扫了沈孟枝一眼,倏尔松了手,道:“准你两息,把知道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吐干净,然后我再送你上路。” 骤然失去支撑,沈孟枝踉跄了几下,被齐钰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捂着脖颈,被口鼻间突然灌入的新鲜空气一刺激,不受控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就牵动得全身疼。 缓了一会儿,他才抬眼,看向楚戎和李晟,唇边重又挂上了一丝平静笑意如常:“就算我把知道的信息全说出来,王爷和御史大人也找不到他。” 楚戎眯了眯眼,正要发作,却被李晟拦了下来。后者问:“此话怎讲?” “萧琢此人格外谨慎,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立刻金蝉脱壳、转移阵地。” 沈孟枝的嗓音还是哑的,说起话来格外吃力。齐钰想要帮他,他却摇了摇头,继续道:“他那里有我的人手,会定时告诉我萧琢的动向,如果我死了,这些事情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知道。所以,如果你们想抓到他,在下可能还要努力多活些时日。” “你威胁我?”楚戎毫无预兆地冷笑出声,下一瞬,神色骤然阴狠下来,“你当真觉得,区区一个萧琢,值得本王忌惮?” 第98页 “若是只有一个萧琢,的确不足为惧。”沈孟枝道,“只是如今大秦势力分割,内部动盪,尚且自顾不暇。如果再被萧琢从中分一杯羹,当真能顾全得过来吗?” 猝不及防被他点明了心事,楚戎与李晟皆是面色一变。 自秦延帝病重,朝廷上下就开始蠢蠢欲动。古来天子之位便是手足相残、血肉相食而得,楚戎自然也对其虎视眈眈。 只是沈孟枝说得没错,除却他的几个弟兄王叔,还有一个格外棘手的楚晋,如果再加上一个萧琢从中作梗,只怕会力不从心。 沉默半晌,李晟忽而哼笑一声,道:“褐山书院教出来的学生,果真是格外厉害。” 沈孟枝轻笑:“过奖。” “江公子脖子上的伤,我会叫府上的大夫处理一下。”李晟道,“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江公子切莫介怀。” 齐钰扶人的手紧了紧,看样子是在心里骂人。沈孟枝安慰般拍了拍他的手,对李晟摇了摇头。 楚戎还阴着脸站在原地,李晟目光隐晦地看了一眼沈孟枝,低声对他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等二人走后,沈孟枝才好似力竭一般,撑不住齐钰的手,整个人向下滑去。 齐钰立刻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撞到墙的时候,肩胛似乎脱臼了。”沈孟枝蹙着眉,冷汗划过苍白的侧脸,“我没想到,来人会是梁王……” “燕秦之战时,你跟他对上过。”齐钰回想起来还是心惊,“好在他没认出你……” 沈孟枝摇了摇头:“我那时戴着面具,他认不出。” 他动作间,脖颈处的青紫掐痕显得更加触目惊心,烙在白皙的皮肤上,看起来格外可怖。 “你先别说话了。”齐钰低声道,“我先带你去见府医。” 好在冬日里天冷,衣服厚,披上外袍后,领口的鹅白长绒就将脖颈遮了个严严实实。二人出了偏院,找了名小厮引路,往府医的住处去了。 “我们进府前看到的那辆马车,”沈孟枝走得很慢,“应该就是梁王的。” “怪不得。”齐钰皱着眉,“可他为什么会来御史府?” 沈孟枝淡淡道:“这也是我在意的地方。梁王,御史,这两个人之前可从未有什么联繫。怎么今日却表现出一副熟识的样子?” “莫非……” 话音未落,前面领路的小厮忽然一停,二人步子紧跟着一顿。 “杜大人。”小厮对着前方突然出现的人影作了一礼。 沈孟枝看了齐钰一眼,两人学着小厮的样子,也行了一礼:“见过大人。” 杜昶夫是被李晟叫来的,没想到在这里能碰上外人。他愣了一愣,望着迎面走来的两人,道:“免礼。这二位是?” 小厮道:“是御史大人的贵客。” 杜昶夫“哦”了一声,目光却往沈孟枝身上扫去。对方披着素白裘衣,乌黑的发披落肩头,简简单单两种色调,却惊艷不亚于雪地泼墨、月映寒渊。他浓密的眼睫垂着,刻意避开了外人投来的视线,被风吹得轻颤,像一尾振翅的蝶。 风将领口鹅毛吹得低伏下去,沈孟枝抬起手,状若无意地遮了遮。但杜昶夫还是看见了他脖颈皮肤上一瞬间露出的可怖掐痕。 他心神一凛,却没说什么,目送着两人离开,自己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 楚晋!!!你老婆被人打了!!!(大喊 第46章 丞相&mdot;棋局背后 “回去好生歇息,静养半月。” 府医收起药箱,又叮嘱了一句。 肩胛脱臼不是多么好纠正的,沈孟枝揉着余痛未消的肩膀,脸色有点白,道:“有劳。” 齐钰道:“那他……那我家公子脖子上的掐痕怎么办?” 府医瞥他一眼:“三天两夜怕是难消了,慢慢褪吧。” “慢慢褪?”齐钰不满道,“这样如何示人?” 府医一时也被问住了,半晌,慢吞吞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小盒。他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白色的脂粉:“要不……用这个遮一遮。” 沈孟枝:“……” 他果断地站起身来,拔腿要走,被齐钰一把拦下来:“你跑什么?” “我不用这东西。”沈孟枝道,“涂脂抹粉,像什么话。” 他脸上拒绝之色溢于言表,仿佛沾上一点脂粉是什么极难接受的事情一样。 齐钰知道这傢伙在山上修身养性了好几年,清心寡欲得很,擦点脂粉对他来说无异于掉进红尘窟里,还打了几个滚。 沈孟枝认定的事情基本难以转变,他也没辙:“那……公子你就这么出门?” “我换一件领口高一点的衣服。”沈孟枝道。 齐钰正要说上哪给你找衣服去,李晟已经踱进来了。他扫了两人一眼,随即看向沈孟枝,简洁明了道:“有人要见你。” 齐钰登时警惕起来:“又是梁王吗?府医说了,我家公子需要静养半月。” 第99页 “去不去,不是你能说了算的。”李晟不阴不阳地哼笑了一声,“今夜启程回封灵,路上有要见你的人,江公子,自求多福。” 回封灵城的路上? 沈孟枝眸光一动,随即醒悟过来这是李晟打算把自己带在身边了。入京的目的达到,他脸上却看不出高兴之色,只是格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多谢御史大人。只是大人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会不会惹人怀疑?” 朝廷中的重臣,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注视下,如果御史大夫一声不响从胥方带了一个人回京,的确太过惹人注目。 这也是李晟在考虑的问题。他睨了对方一眼:“你想怎么做?” 沈孟枝略一沉吟,随即轻笑:“听闻不久后就是御史公子的百日宴?既然如此,大人带一个题字祝礼的文人回去,也没什么不妥。江某是褐山书院的学生,对命理文诣还是格外精通的。”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意提起的建议一般,齐钰却立刻凝神,暗自屏住了唿吸。 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混入这御史府的百日宴,可哪怕如今成功加入了李晟的阵营,想要进入百日宴,也绝非一件易事。 一切都要看这御史大夫的心思了。 李晟只是在听到“百日宴”三个字的时候,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随即盯住了沈孟枝的神色。后者的叙述依旧平缓,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当真是无心之言。 须臾,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舒展开来:“你说的办法,可以。” 这的确是唯一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就收拾一下东西吧,江公子。”李晟淡淡道,“今晚这一去,可不知何年才能回来了。” 沈孟枝一顿,转而笑了:“是啊。” 往后的路如何,也回不了头了。 * “你当真要一个人去?” 齐钰蹙着眉,格外不贊成地看着对方。 往封灵的马车走得格外慢,沈孟枝低头,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一盒脂粉。在得知这百日宴的请帖也送到了摄政王府一份后,他就临时反悔,让齐钰去买了一盒,以备万一。 他原以为李晟与楚晋交恶已久,彼此不理不睬才是常态,那成想一个送了请帖,另一个还真答应了。 “是啊,我自己去。”沈孟枝有点头疼,“我见了他,还能应付一下,要是你跟我一起,他肯定就生气了。” 齐钰冷漠地翻了个白眼,转而又道:“那你小心点。还有一会要见的不知什么人,还不知是何居心。” “好,等到了封灵城后,你就走吧。”沈孟枝道,“我记得宋家如今搬到了城中,宋思凡他……” 齐钰郁闷地打断他:“我不去见他,丢人。” 从前他经常笑话宋思凡抠门得很,如今自己落魄了,变得比对方还抠门,齐钰简直没脸看。 沈孟枝无奈道:“好,随你。以后有事,我再联繫你。” 二人又无言端坐许久,听着耳畔车轱辘声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马夫掀开车帘,道:“公子,御史大人吩咐的地方就是这里。” 沈孟枝点点头,随即走下车去。 这人住在山间一处僻静宅子里,竹林十里,铺开一片幽幽绿意。沿曲迳行至深处,便见一座以竹木搭起的乡间小筑,掩映在万千竹叶中,若隐若现。 自窗间飘出一阵泠泠琴音,如山涧泉鸣,清雅绝尘。 “什么重要的人住在这里?”齐钰低声道。 若当真是要重之人,怎么会不留一个侍卫看守,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让两个不明来歷的外人随意出入。 “嘘。”沈孟枝轻声。 忽而一阵风过,吹得林中万叶声,沙沙不绝于耳。而在这片风叶婆娑中,二人捕捉到了一丝微乎其微的箭弦绷动的铮响。 ——竹林中有人暗中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只要有多余动作,顷刻便会引得万箭齐发。 一个念头倏尔闪过,齐钰目光一变:“难道是……” 沈孟枝唇角牵开一丝平淡笑意。他提了声音,缓声道:“庶民江枕,见过魏相。” 屋中的琴音骤停,余音铮铮。 能有闲情逸緻隐居在山野之中的,便是大秦那位告病的丞相,魏钧澜。 半晌,一道清朗声音淡淡传出:“进。” 屋中焚香四溢,清淡味苦,格外醒神。二人绕过竹枝屏风,走到正中院落。 天地一方似被囚于这四角屋檐下,有一人安然坐于竹榻之上,青衣潇碧,风骨清癯,手侧还陈着一尾檀木琴。两名侍童立于他身后,手中分别持着一副棋盘、两盅棋子。 沈孟枝视线自他们手上的东西一扫而过,随即一礼:“见过魏相。” 魏钧澜微微抬手,一指他面前的竹椅,道:“坐。” 沈孟枝依言照做,齐钰站在他身后,与他短暂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格外规矩地低下头去。 两名侍童走上前来,将棋盘布置在石桌上,然后退去。 魏钧澜拿起黑子,目光在沈孟枝身上游移许久,转而微微一笑:“来,陪我下一盘棋。” 第100页 他什么也没有问,沈孟枝反而有些拿不准对方的动机。他垂下眼,伸手从棋盅里摸出了一枚白子。 二人凝神,不再言语,均是将神思放在了眼前这变幻莫测的棋局之上。 沈孟枝的棋术是方鹤潮亲手教的,也与这位燕陵前朝的丞相一脉相承。棋风静水流深,将对手沉溺在这种平和的假象中后,再骤然收网。先前埋下的看似无害的暗棋,此刻便成了密不透风的阵脚,锋芒毕露,逼得对方缴械投降。 然而魏钧澜的棋招,却是隐。隐去玄机,隐去目的,隐去章 法,每一子都落得平平无奇,游移在沈孟枝的白子四周,若即若离。 即便如此,沈孟枝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他出棋的速度愈来愈慢,上一秒自己布下的暗棋,下一刻就被魏钧澜反用来牵绊自己,到最后,手中棋子几乎无处可落,处处死局。 直到无路可走,他终于放下手,无奈一笑:“是在下输了。” 魏钧澜凝视着这副胜败已分的棋局,似乎仍在回味。半晌,他忽而问:“我听御史大夫说,你是褐山书院的人?” 沈孟枝道:“正是。” “你的棋术,像极了我的一位老朋友。”魏钧澜淡笑一声,“这些年,我久居山中,竟没怎么听过他的消息。你的教书先生,现在何处,可还安好?” 沈孟枝一怔,连着身后的齐钰垂在身边的手也微微一紧。 若不是今日,恐怕无人得知,大秦的丞相竟然与燕陵前朝丞相相识已久。 “先生姓方,名鹤潮。”沈孟枝并不完全信任对方口中的话,但还是缓缓道,“元歷四十二年乘鹤西去,尸骨葬于褐山山麓,此后万万年,与秋江为伴。” 魏钧澜执棋的手一顿。 “原来如此,”他反而释然地笑了笑,“难怪,他当年没来与我赴约。” 魏钧澜神色依旧平静,再伸手向棋罐中摸棋子时,却不期然摸了个空。 沈孟枝注意到空空如也的棋罐,蹙起眉:“在下与魏相不过十几个来回,为何棋子已经空了?” “这棋子是崑山玉所制,珍稀无比,穷尽世间,也只能制成这三十黑子、三十白子。”魏钧澜目光落在已空的棋罐中,“那时我与方相水平相当,常不分高下,便约定,此后对弈,就用这六十棋子见真章 。”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再开口时,似有一瞬的怅然。 “可惜此后……天下无棋。” 沈孟枝骤然攥紧手指。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问:“魏相找我,就是为了与我下一盘棋?” 那怅然仿佛是一时的错觉,不过眨眼,魏钧澜已然恢復了处变不惊的样子,略带笑意地看着他,眸光深不可测。 “下棋,能看出很多东西。”他缓缓开口,“能看透一个人的神思,他的实力深浅,他的行事风格,他的心境变化。” “——我从你的棋招中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这一句突如其来,沈孟枝瞳孔微缩,语气却依旧平稳:“魏相这是何意?” 魏钧澜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自他身上扫过,似乎带了一点兴趣,继续道:“奇怪的是,你明明是一介布衣,落子却如行兵布阵,熟稔至极,倒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 “这可真是奇怪了,”他笑得意味深长,“你说是不是?” 面对魏钧澜的压力比面对李晟时要更盛。这位大秦的丞相似乎天生就是为了这个位置而生,权谋、心术,手到拈来,在他面前,须臾便有一种被洞悉的感觉。 “在下不明白魏相的意思。”沈孟枝垂眸,避开他探究的视线,“江某自幼体弱,未曾习武。只是研习过兵法之道,诵读过兵家之术,兴许是与此事有关。” “嗯,果如你所说,”魏钧澜道,“你能研读用兵之道,下棋时加以融会贯通,倒也难得。” 他这样说,就是不再追究背后缘由。沈孟枝尚未定下心神,却见魏钧澜从容起身,自棋盘之上摸出一颗白玉棋子,缓缓递给他。 沈孟枝接过白玉棋子,蹙眉问:“这是……” 魏钧澜道:“一点薄礼,算是不打招唿就把你喊来陪我下了盘棋的赔罪。见棋如见人,你若有事,尽可以来找我。” “可这……”沈孟枝迟疑,“便凑不齐那六十子了。” 闻言,魏钧澜哈哈大笑起来,道:“无妨。” 半晌,他才止了笑意,再开口时已然平静:“本来……也再无人能让我动用这盘崑山棋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很快就进入百日宴,楚楚去了趟御史府结果从天而降一个枝hhhh 第47章 赝品&mdot;疯子守不住的秘辛 次日,摄政王府的门一开,听夏就如阵疾风般颳了进来。 他脸色难看地刮过前院,刮过迴廊,一口气刮到了楚晋的书房,一推开门,就噼头盖脸地来了一句:“范瞿自尽了。” 屋里点着薰香,是那种极为名贵的香料,听夏在楚晋的书房里闻过许多次,似乎是叫千山映雪。一开始他觉得这香清冷素雅得过了头,不知道楚晋怎么喜欢上的,结果闻多了,自己反倒也越来越上瘾了,搞得他现在一闻别的香料就被熏得喷嚏打个不停。 第101页 后来听夏偷偷打听过,这千山映雪,取自每年极寒之日掠萤山卧雪松的松脂,炼松魄,凝成香粉。穷尽整个大秦,一年也只产十两。 奢侈!败家! 听夏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败家玩意在榻上翻了个身,懒洋洋道:“好,知道了。” 再宁神的千山映雪也救不了听夏了。他怒而走近,恨不得把榻都给掀了:“别睡了!范瞿死了,我们还怎么搞李晟?” “本来我也没打算这次就搞定他。”楚晋眼都懒得睁一下,“我昨夜一宿没睡,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别来扰我。” “……” 听夏不敢置信:“戴着人皮面具被绑了一天一夜的人可是我,天知道范瞿选的那破牢房床有多硬!难道我受的苦就都打水漂了?” “我跟你的教书先生说了,给你放几天假。” “你又敷衍我!” 这次楚晋连回都懒得回他一句,旁若无人地继续睡了过去。 他睡得安稳,听夏越想越气,越不要他安稳。他绞尽脑汁,总算是回忆起一件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的事来:“御史府那边有消息,说是这几日,李晟带了一个人回去,对外宣称是为百日宴请来的贵客。” 见楚晋仍是毫无反应,他咬咬牙,又加了一句。 “但是据我们安插在李晟那的眼线说,那位贵客似乎被审讯过,不知动了刑还是怎样,从御史府出来后,脖子上有一道很骇人的伤痕。是不是很奇怪?” “……” 楚晋终于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听夏再接再厉:“你觉得李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什么主意?”楚晋淡淡道,“无非就是一招不成,想了另一招来对付我罢了。” 见他终于正经起来,听夏站直了些,道:“不论如何,还有三日便是百日宴。我们得小心点儿。” 虽然秋江祭祀一事过后,楚晋彻底立威,再无旁人在背后乱嚼舌根,但树大招风,李晟若此时再搞出些么蛾子,必然有损当前局面。 想到这里,听夏忽然记起一事,问:“对了,你带去御史府的礼品,准备好了吗?” 楚晋道:“自然。” “是什么?” “画圣周羲和的《春日宴》。” 不料听夏却吸了一口凉气,愣愣重复道:“《春日宴》?你有《春日宴》的真迹?” 楚晋挑眉,同样反问道:“我不能有吗?” 听夏一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那你可知道,李晟他那御史府的镇府之宝是何物?” 闻言,楚晋罕见地沉默了一下,试探着答道:“也是《春日宴》?” 不怪他不知道,他对这些名玩收藏之类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况且李晟得了这幅画四处炫耀的时间,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因此一概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听夏表情奇怪:“到底你的是假的,还是他的是假的?” 能让堂堂御史大夫视作镇府之宝百般爱护的名画,到头来若是个赝品,可真就贻笑大方了。 见楚晋一脸若有所思,听夏蹙眉,问:“你的画是哪来的?” 楚晋懒懒扫他一眼,道:“机缘巧合,捡来的。” “捡来的?!”听夏声调都高了几分,“那你这幅八成是假的了。周羲和的画,哪有那么容易搞到。” 连李晟这当朝御史大夫,也是苦求多年,才从周羲和的后人手中重金买来的。 楚晋随口道:“是吗?我这幅倒是有人送上门来的。” 听夏一噎:“没费一丝力气?没花一分钱财?” 若是李晟听到了,恐怕要背过气去。 楚晋微微一笑,点头道:“没错。” 见听夏登时哀嚎不已,他奇道:“不是赝品吗?你为何还要哭天抢地。” “周羲和的画,”听夏愤愤道,“哪怕是赝品,也值黄金百两啊!” 楚晋不置可否,勾了丝幸灾乐祸的笑来:“那李晟这桩生意可真是亏到家了。” 听夏蹙眉:“什么意思?” “金银珠宝、苦求多年,换回来一个赝品,”楚晋笑,“他不亏谁亏?” “啊?你说你的是真的?”听夏脱口道,“怎么可能!” 他反应激烈,楚晋却依旧从容不迫,悠悠看了他一眼。 “若我说,”他语带笑意,“这幅画,就是周羲和本人给我的呢?” “……” 听夏慢慢瞪大了眼。 半晌,他语无伦次道:“可是传言说周羲和十几年前就已经下落不明……” “他是下落不明。”楚晋道,“因为那时他已经疯了。” 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眉心,找回了一丝清明。 “要不是今日你提起,我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那时他还在燕陵做质子,大约是在褐山书院的第二年。 一个雨夜,那个浑身沾满泥水的疯子翻墙闯进了书院,竟然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轩室,闯了进去。 第102页 他丝毫没有做贼的自觉性,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翻翻找找,惊得言官上蹿下跳,连带着吵醒了楚晋。 他的第一反应是轩室进了贼,皱着眉提灯出来看时,手中灯只照亮了雨幕中一个模煳的黑影。 对方蜷跪在院子角落,肩头耸动,双手不停地摇动着,光源投射出一个巨大的影子,映在墙上,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扭曲。 楚晋意识到,他是在挖土。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已经开了口:“你是谁?” 对方的动作僵住,回过头来,被打湿的凌乱头髮下露出一张白得吓人的脸。 他用一种格外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楚晋,反问道:“你是谁?” 楚晋刚从床榻上起来,随意披了件外袍,抱臂打量着他:“看不出来吗?我住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后,那人的眼神有了变化。先是一阵茫然,随即被一阵巨大的惊慌淹没,还未等楚晋看清,这种种情绪已经被一股彻头彻尾的疯劲取代。 疯子道:“放屁!我才是住在这儿的人!” 楚晋道:“你?你为什么住这里?” 疯子道:“笑话!我自元歷二十年,就住在这儿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闻言,楚晋目光一凝:“你是周羲和?” 他还记得初来书院时,齐钰曾跟他提到过,轩室从前正是画圣周羲和的住所。 未成想,听到这个名字,那疯子却毫无徵兆地发起疯来。他勐地跌坐在地,沾满了雨水和泥土的手骤然扯住乱糟糟的头髮,癫狂般大喊起来:“我是吗?我是吗?是吗?!不对,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他边哭边笑,一会儿对着某个方向不停地磕头,一会儿又用手指蘸着泥水在墙上不知画什么。到最后,竟然筋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他望着楚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做了个切割的手势:“当年……那东西就是这么被拿出来的……” 说完,疯子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许久。 渐渐地,他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那个人一直在找这东西……太重了,太重了,我撑不住了……” 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楚晋险些被他误伤到,于是退后了几步。 然而下一秒,那疯子却勐然扑了过来,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东西来,嘴里喃喃道:“给你,这个,给你……” 楚晋定睛看去,竟是个捲轴。他不解道:“这是什么?” 疯子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拍起手来:“给你!都给你!我不要了!” 说完,他突然又沉默下去,半晌,竟变为嚎啕大哭。哭声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吼叫。 “我守不住了!守不住!!!对不起,对不起,哈哈哈哈,对不起……” 眼前这一幕太过诡异,楚晋蹙着眉,谨慎地伸出手来,想将这捲轴展开,看一看是什么东西。 他手指碰上捲轴的一瞬间,那人的哭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楚晋,再开口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天际忽然一声惊雷,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照亮了周羲和浑浊不堪的眼珠。 “埋了它。”他说,“别告诉他们,是我干的。” 作者有话说: 又是一个大坑哈哈哈 第48章 梁王&mdot;御史府见心上人(加更) 百日宴设在李府。当朝的御史大夫老来得子,府上这金贵的嫡公子一生下来就得了万般宠爱,连这百日宴,也办得是风风光光,闹得满城皆知。 天色将晚,御史府的门前便停满了车辆,封灵城大半朝臣都受邀前来,华衣锦袍,扰扰如云。 听夏掀开马车帘看了眼,嘀咕道:“李晟这次好大手笔。” 受邀而来的人越多,他李晟的名声越大,权臣地位跃然纸上。御史大夫此举,明面是彰显对这嫡子的宠溺之心,暗地里,却是为了告知天下人他如今的名势权力。 楚晋一脸懒怠地倚在窗边,道:“魏钧澜不是没来吗?” “魏相?他如今还在称病,谁也不见,肯定不会来。” “他什么时候肯出来,”楚晋悠悠道,“恐怕就有大事要发生了。” “……” 听夏被他这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搞得起了身鸡皮疙瘩,连连摆手:“你别乌鸦嘴!” 说完,他又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见最前面一辆马车中正有一人慢慢走下来。 那辆马车奢靡非凡,镶银嵌玉,厢顶安着三颗夜明珠,金碧辉煌,闪闪发光,将一旁的几辆照得黯然失色。 听夏看直了眼,情不自禁道:“好亮啊……” 他尚还眼花缭乱,冷不防听见楚晋道:“那是梁王府的马车。” “梁王?!” 马车上的人露出身形,正是大秦延帝的二子,梁王楚戎。 他身形高大,神色暗沉,举手投足间是战场厮杀而来的暴戾阴鸷,居高临下看人时,狂躁之气随之而来,轻易便吓得旁人两股战战。 若论他的外貌,本应也算是俊美,只可惜有一道深深刀疤将这表象割裂开,露出暴虐的真相来。那道疤痕横亘他的左眼,将原本的面庞变得狰狞丑陋,将他变成了一个独眼。 第103页 听夏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梁王,饶是听说过他的样子,亲眼见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的左眼竟然真的……瞎了?” 楚晋松了撩着车帘的手,目光跟随着缓缓走入御史府的楚戎,漫不经心道:“你知道他这只眼,是被谁废的吗?” 这种事绝非常人所能知。听夏立刻问:“是谁?” 那边,楚戎忽然站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仅剩的一只右眼倏尔看了过来。 听夏手一抖,却听耳边,楚晋轻声吐出几个字,含着浓浓的兴味—— “沈、孟、枝。” 听夏瞪大了眼。 “啊?这、这这……” 他听说这些年来,梁王一直抗拒以面示人,常年深居简出,身旁侍奉的人,更是未经允许不能抬头。但凡露出一丝惊恐之色,就会被拖下去乱棍打死。 除此之外,这位暴戾的王爷,却近乎着魔了一般,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到处找一个人。鲜有的几次外出,也是因为有了消息,他赶过去抓人罢了。 而被他抓到的人,必然会受到百般折磨,痛苦不堪地死去,连尸骨也被曝之荒野,任野狗啃食。 于是世人猜测,这个人一定是梁王的死敌。 “所以说……”听夏喃喃道,“梁王一直以来找的人,就是他?” 外头楚戎已经收回视线,走进了御史府中,听夏这才有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楚晋随口道:“是吧。” 听夏表情奇怪:“可是沈孟枝已经死了啊。燕秦之战的时候,他不是因为通敌,被城中反抗的士兵百姓给杀了吗?” “传闻的确是这样。” 楚晋微微侧过脸去,目光落到听夏脸上,颇有些意味不明。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窗外夕照漏进来,映在他面上一抹绯红光斑,平添了三分烟火色。 “我之前和你说过,他和胥方很像。”楚晋缓缓道,“同样因自己保护的人而死,同样被自己的国家判罪抛弃,只是胥方沉冤昭雪,他死后,仍是满身骂名。” 听夏奇道:“听起来你觉得他的罪名是被冤枉的?你见过他?” 楚晋道:“见过一次……也许不能算数。他戴着面具,我看不清。而且他也没看见我。” 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行驶到了御史府门前。二人一下车,便有门童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领着他们往正厅走去。 听夏将手中的礼物递交给门口的侍童,随即快步跟了上来,悄声问:“哎,你最后换了什么东西给李晟?” 《春日宴》似乎背后牵涉到诸多关系,楚晋便没再把它作成贺礼。他不紧不慢道:“从库房里随手拿了一对长河玉麒麟。” 他说得随意,把这价值连城千金难求的宝物说成了街头小巷随处可买的陶人俑。听夏一边咂舌一边心中痛骂这人的败家,满脸肉痛地走了一路。 下一刻楚晋却忽然停了下来。他这一动作来得毫无预兆,听夏一个急剎,险些摔个狗啃泥,堪堪扶住了栏杆,问:“怎么了怎么了?” 楚晋置若罔闻。 他几乎定在了原地,神色先是诧异,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一点点冷了下来。 刚刚还好好说着话,明明上一秒还对这御史府兴味索然、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如今却像是忽然被触到了逆鳞般,几乎压抑不住冰冷的怒意。 听夏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惊胆战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对面的亭台中,看到了一个人。 李晟这御史府看着虽板板正正,内里却别有洞天。亭台楼榭,湖光山色,一应俱全。他们行经的这条路,正是沿着一处人造湖。 春意未至,湖面落叶凋零,孤零漂泊。几尾赤金锦鲤戏于水中,撞破湖面映出的天光云影,撞出阵阵涟漪。 湖心亭内坐着一人,正伸出手来,指尖轻轻拨动这漓漓湖水,弄皱一池碧波。露出的一截腕骨伶仃,苍白消瘦,不堪一握,似乎轻易便可折断。 他安静靠在倚栏上,眼睫低垂,无视了不远处的人世红尘、来往喧嚣,天地间似只剩了这池水、几尾鱼,再无旁物能入他的眼。 饶是向来头痛那些诗词古经的听夏,此刻脑中也无端冒出半句残诗来—— 一从玉指纤纤困,腰肢瘦尽黛眉残。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听夏仍是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他一瞬间福至心灵:“等等?!他难道是……” 他跟在楚晋身边多年,只曾见他为一个人失态过。 是在褐山脚下,上元节夜。 楚晋没回答,看来也没有心情回答。 他视线定在那人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似乎在确认对方无恙。良久的沉默后,才缓缓开口:“你说,李晟前几日带回来一个贵客。” 听夏勐地反应过来,出了身冷汗。 楚晋笑了声,眼底却毫无笑意,低声重复了一遍。 “动了私刑?” “……” 听夏咽了咽口水,小声道:“也许并没有说得那么严重……” 他们在原地停留太久,引起了那领路门童的注意,出言提醒道:“大人?” 第104页 楚晋淡淡收回目光,轻吸一口气,转过头时,神色已经恢復如常。 “走吧。” 听夏亦步亦趋地跟上,眼神小心翼翼地自摄政王看似若无其事的背影掠过。 总感觉,有人要遭殃了。 * “摄政王到了。” 侍从来报,李晟听完,淡淡道:“知道了,按我先前的吩咐去做。” 等到那人退下,便听一人冷声道:“你请他来做什么。” 李晟蹙眉,看向对面神色倨傲的梁王:“今非昔比,你不曾与他正面对上过,不知道此人的心狠手辣。他如今的实力,绝对不可小觑。” 楚戎冷笑一声:“不过就是秋江上杀了几个人,就让你忌惮如此。” 他这话说得轻蔑,连带李晟一起骂了,后者脸色难看,道:“你还当他是曾经那个懦弱无能的世子?他用那副面孔骗了多少人,让我们以为他是个无需提防的废物,结果呢?平白错过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管他是真是假,”楚戎勾起一抹狠厉的笑,“我都能要他的命,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李晟沉沉看他一眼,半晌,幽幽嘆了口气。 “你有什么打算?” 闻言,楚戎轻轻伸出一根手指,遥遥一指,指向了面前摆放的地图一角。 李晟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微微蹙眉。 “这是……” “他今日来了,就别想再走。” 楚戎用手指缓缓在地图上划出一片区域,傲慢道:“他回府可能经过的每一条路上,我都埋下了弓箭手。他逃不掉了。” 李晟眉头微舒,低声道:“此次必定要将他拿下,陛下病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当今朝堂之上,旁人只知道他与丞相等文臣是一派,却无人知晓他与梁王的这层关系。如今丞相又告病归隐,一众文臣,费尽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威胁到手握兵权的摄政王。于是,久居沙场、麾下有八万将士的楚戎,就成了李晟合作的不二之选。 “我知道。”楚戎应付了一句,忽而话锋一转,“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准备怎么处理?” 李晟知道他说的是江枕,沉思片刻,道:“他是今后击垮萧琢的关键,此外,也与楚晋有关。我今日让他来,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最好……让他成为楚晋的牵绊。” “就凭他?”楚戎冷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怕是连阵风都受不住。” 李晟道:“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楚戎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下一刻,神色骤然阴沉下去,“我要他死。” “要怪就怪他长得像姓沈的那个疯子。几日前没能要了他的命,总有一天,我要慢慢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饮其血啖其肉——” 他看着身侧一言不发的李晟,缓缓勾出一个血腥至极的笑容来。 “放心,现在他还有用,我就让他多活一会儿。等到楚晋死了,他没了用处,御史大人,记得把他留给我处理——” “我要先剜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恭喜楚戎李晟双双登上楚楚的暗杀名单! 摄政王到时候看见枝脖子上的掐痕又要心疼死了 第49章 宴客&mdot;“怎么办,我生气了。” “江公子,御史大人吩咐了,要带您到正厅入座。” 闻言,沈孟枝慢慢收回被水沾湿的手,拢了拢衣袖,视线却仍停留在湖心争抢着鱼食的几尾锦鲤上。 “我知道了。” 他悠悠起身,跟着那侍从走出了湖心亭,向着宴厅走去。 两人走的是僻静的小路,特意避开了熙熙攘攘的官员们,要经过一处竹林。侍从领着沈孟枝拐进林中小径,道:“穿过这片竹林,就可以看到正厅了,公子自便。” 沈孟枝问了句:“御史大人的宾客都来了吗?” 侍从答道:“都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竹叶沙响,从侧边忽然钻出个人来。见了两人,他先是一愣,然后面上一喜:“哎,终于碰到个人了。我在这竹林里转了大半天了,还是没找到路……能跟你一起走吗?” 这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鹅黄衣衫,装束干练,面容俊秀,眉眼灵动。他这一身的布料皆是非凡,像是非富即贵的名门子弟,但一开口,则有些大大咧咧,想来平日里衣食无忧生活无虑,养成了这样一副率真的个性。 这神采飞扬的模样颇有点像书院时的齐钰,沈孟枝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即道:“自然可以。” 侍从已经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少年松了口气,跟了上来,一边暗暗地偷看着沈孟枝,一边搭话道:“我叫听夏,你叫什么?” 沈孟枝道:“江枕。” “江枕……”听夏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暗自记下,“没听说过。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封灵的官员?” “我是褐山书院的学生。”沈孟枝看了他一眼,“受御史大人之邀而来。” 第105页 听夏点头:“噢,原来如此。褐山书院……我记得,摄政王就曾在那里呆过三年?你认识他吗?” 他是趁楚晋不注意偷熘出来的,一来就直奔着摄政王的这位师兄。杀千刀的楚晋什么都不跟他说,听夏捱得心痒痒,这才决定主动出击。 问完,他自觉伪装得滴水不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急不可耐地想看对方的反应。 沈孟枝不着痕迹地牵了下唇,目光蜻蜓点水般在听夏身上掠过。 “认识。”他道,“你对摄政王感兴趣?” 听夏一看有戏,又道:“嗯嗯!实不相瞒,我可崇拜他了!你既然跟他是同窗,应该对他很熟悉?” “我啊,”沈孟枝原本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闻言低着头笑了一声,“唔,不能说很熟,只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听见听夏格外失望地“啊”了一声,他弯着眼睛,又故意加了一句:“摄政王那时是世子,跟寻常人的身份地位不同,随性又好玩,最烦我这样古板的人,本性不同,自然凑不到一块去。” “哎你……不对,”听夏听得不对劲,“不对啊,明明……” 明明摄政王口中心里都喜欢得紧,哪里有半个烦字! 沈孟枝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笑意胧约地看着他:“明明什么?” 听夏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转瞬反应了过来:“你诈我!” 沈孟枝道:“冤枉呀。” 不管冤不冤枉,自己都被抖搂了个彻底。听夏丧着一张脸,再看沈孟枝时,只觉摄政王的这位师兄外表虽是个温温柔柔的大美人,内里却跟姓楚的一样,蔫坏! “所以你之前都在骗我。”听夏道,“我就说嘛!跟我从姓楚的那里听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沈孟枝的神色在听到“姓楚的”这三个字时有些许微妙,他颇有些无奈道:“抱歉,旁人向我打探他的消息,我总要小心一些……你是他身边的人?” 听夏耸耸肩:“我无父无母,七岁时被他领养。按理说该叫他爹,他嫌把他喊老了,我也觉得太便宜这傢伙,就当了个近身侍卫。” 然后,他便看见对面的人脸上露出了一丝极为罕见的错愕。沈孟枝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然而楚晋悄无声息养了个孩子的事实着实令人震惊,他鲜少、头一回、第一次感到了词穷。 “不过这件事没什么人知道。”听夏飞快地补救道,“他不让我跟别人提。” 沈孟枝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你怎么跟我说这些。” 听夏想都没想,理所当然道:“你又不是别人。” 沈孟枝愣了愣,继而失笑。 “你这么信任我,反而叫我有些过意不去了。” 听夏眼睛噌的亮了起来,故作端庄地轻咳一声:“那……你跟我讲讲他以前的事情呗?我怎么问他都不说!” 这可是能压姓楚的一头的师兄,他能曝出来的,绝对都是楚晋的勐料!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家店了! 沈孟枝走得慢了些,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你觉得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这问题听夏此前都想像过千遍万遍了,当即道:“肯定是很欠揍的样子。” “……“沈孟枝道,“某种程度上来说,倒也没错。摄政王那时,格外叛逆。书院的诫规上写了什么,他就反着干什么。” 听夏还是第一次听有人用“叛逆”来形容楚晋,觉得格外新奇:“那他不挨罚?” “几乎挨了个遍。有一点没骗你,他一开始的确格外烦我,所以处处跟我对着干。”沈孟枝有些好笑地道,“违反规定私自养鸟也就算了,还往瀑布里塞炮仗炸鱼,正好炸我一身水。知道我的忌口,就趁夜将我药圃里的灵芝换成胡萝蔔……真的是好幼稚啊。” 听夏:“…………” 叛逆的摄政王,也是如此与众不同。 这也太欠揍了……听夏竖起眉毛替他抱不平:“他跟你道歉没有?!” 闻言,沈孟枝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道歉了。” 确定关系后的某天晚上某位世子一边亲他一边道歉,每道一个歉就冠冕堂皇地亲他一口,可谓格外不正经。 “那就好,”听夏放了心,没注意到对方的神色,“他犯这么多错,还没被逐出师门?” 沈孟枝回过神来,轻笑一声,低声道:“褐山书院的诫规三百,从未有一条,严重到要饬令退学的地步。” “唯有叛国之人,才会被逐出书院,永不得归。” 听夏问:“有这样的人吗?” 沈孟枝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先例。但是这件事被隐瞒下来了,之后再也没人知道。” “哦……” 听夏沉默着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抛出了最关心的问题:“那你以前,和摄政王关系好吗?” 楚晋自然不用说,他好奇的是眼前这个人的态度。 第106页 这个问题似乎比较难以回答。沈孟枝想了很久,才格外含蓄地道:“还行。” “还行”两个字作为敷衍的最高境界,翻译过来,就是“不太熟,不关心,就那样”。 楚晋要听见这话还不知道要作何表情,听夏尤其幸灾乐祸,拖长了调:“哦~还行~” 竹林尽头,宾客喧闹声隐隐约约,想必离宴厅已经不远了。 沈孟枝转头看向听夏:“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听夏抖了抖:“不了,不了。” 他是偷熘出来的,可不敢当着楚晋的面跟着他师兄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他拒绝得太明显,沈孟枝莞尔,道:“那我先去了。” 他转身欲走,却听听夏忽然道:“等等!” 他紧张得有些结巴:“你、你身体……还好吧?” 闻言,沈孟枝一愣。听夏这句问得没头没尾,可他顷刻便反应了过来,手指下意识抚上脖颈。 下一秒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用脂粉把那道掐痕遮住了,手一顿,转而装作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襟,轻笑道:“我没事。” * 来参加御史府百日宴的,都是封灵城大大小小的红人。这场上随便挑出哪个人来,跺一跺脚,都能让大秦震上三震。 沈孟枝乐得清静,坐在李晟给他安排的角落一隅。比起朝臣之间相互奉承的热闹场景,他这里显得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李晟坐在最上席,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举杯道:“今日诸位拨冗参加犬子的百日宴,老夫特备下美酒佳肴,选中良辰吉日,与各位一同品酒赏月。” 他这位置选得确实好,地势偏高,视野开阔,转头便能看见当空一轮圆月,天朗气清,月明星稀。 沈孟枝端起眼前的茶水,在心里默默想着说辞。他自进宴厅后,就一直没有机会与楚晋说话。摄政王身边围着一群大大小小的臣子,祝酒的祝酒奉承的奉承,而他坐在中间,漫不经心地应着,敷衍至极,与身边人的热情相比,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也就沈孟枝进来的时候,他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随即又一脸漠不关心地收回了目光。 沈孟枝捧着茶杯,回忆着那个眼神的含义。他发现自己好像无师自通了摄政王的心思,比如刚刚,对方似乎就是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中,强忍着不耐烦,等自己来后,才在旁人的掩护下克制地看了他一眼。 这里不同于胥方,稍有不慎就会被旁人疑心,所以他们两人都必须格外小心。 最好的方式,就是装作不相熟。沈孟枝定下心神。 宴会很快开始,听夏踩着点跑了回来,气还没喘匀,就被楚晋叫住:“你干什么去了?” “这里太闷,我出去转转。”听夏理直气壮道。 楚晋道:“转到什么地方去了?” 听夏道:“竹林,迷路了。” 楚晋“哦”了一声。 正当听夏以为矇混过关时,只听他悠悠道:“你跑去见他了?” “!!!”听夏瞪大眼,好在还记得压着声音,“你怎么知道?!” 楚晋懒得解释,只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语气带着不满,似乎是因为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沈孟枝的消息令他格外不爽。听夏想了想,计上心来,分外得意道:“你师兄的确跟我说了好多!你想不想知道他怎么评价你?先说好,你不许生气,我悄悄告诉你。” 说完,他蹑手蹑脚地凑过来,对着楚晋耳语几句。 这几句都是听夏精挑细选的,听完摄政王沉默了一会,半晌,把手里的酒盏放下了。 听夏惊恐地发现银质酒盏上裂开一道细微的裂痕。 楚晋唇角笑意很深,只不过绝对不是因为高兴:“怎么办,我生气了。” 听夏咽了咽口水:“不关我的事!你不能拿我当出气筒!” 正在此时,对桌梁王忽然重重放下酒杯,大笑道:“老三,好久不见你了。怎么,在燕陵做了三年质子,倒变得沉稳许多啊?” 他这话几乎是故意往楚晋的雷点上踩,一踩一个准。听夏一脸不可思议,席间瞬间一片沉默,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汇聚到了楚晋身上。 有臣子道:“梁王,这是当今我大秦的摄政王,你休要放肆!” 闻言,楚戎一只独眼向开口的那人看去,神色轻蔑:“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兄弟之间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那人气得脸色涨红,又要开口,却见李晟猝然一拍桌案,桌木震响,立刻盖过了下面的声音。 见无人再开口,他才缓下颜色,淡淡道:“诸位,今日是我府上大喜之日,不宜动怒。” 众人忙开口称是,楚戎见状,得意地扬起嘴角,好整以暇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只是他还没喝一口,就听对面,有人不紧不慢道:“二哥奉命在边关之地待了这么多年,平日患这眼疾也鲜少出门,见不得光,不知道我如今的身份,很正常。” 此言一出,场上更是一片死寂。连李晟的表情都僵住了,手停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第107页 只有听夏心知肚明,格外同情地看了楚戎一眼。 这梁王什么时候说不好,偏偏撞了枪口上,摄政王心情正不好呢,你不倒霉谁倒霉。 “砰”的一声爆响,原本完好无损的酒杯顷刻四分五裂,哗啦啦摔落在地上。 楚戎没有看兀自流血的掌心,死死盯着对面云淡风轻的楚晋,嗓音沙哑恐怖:“你、说、什、么?” 被派到边关是延帝楚观颂的旨意,也是楚戎这些年的心头之刺。楚观颂藉口是看重他的实力,要他镇守边关,实际却是忌惮他谋权篡位。而楚晋那个向来不被重视的窝囊废,却因此逃过一劫,留在了都城里。等到楚观颂重病,权力被架空,他摇身一变,竟爬到了摄政王的位置。 每次想到这些,楚戎就恨得牙痒痒。恨当年留在封灵城的人不是自己,白白在边关吃了好几年的沙子。 而那眼疾,更是他不能被提起的禁忌。楚晋轻飘飘那一句见不得光,则是一语双关,把他骂了个彻底。 眼见梁王的神色愈发阴沉,只怕下一秒就要暴起,听夏讽笑一声,看向上席的李晟,提醒道:“御史大人,今日不宜动怒啊。” ——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将方才李晟的话给还了回去。 李晟面色难看,半晌,沉声吩咐道:“给梁王殿下换一个杯子。” “……” 御史大夫已经出言制止,楚戎强压下怒意,想到自己埋伏在城中的人手,冷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百日宴的开场实在叫人心惊胆战,众人只消看一眼地上那染血的酒杯残骸,就难免面露尴尬之色,再也没了一开始的热闹。 李晟将全场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面色有些挂不住。他深吸一口气,叫了一个侍从过来,吩咐了几句,随即举起杯来,道:“诸位,方才一点小事,不必介怀。今日我等难得相聚,莫要辜负这良辰美景、八珍玉食,且随我饮了这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遥遥相望。 李晟率先一饮而尽,随即拍手,朗声道:“开宴!” 作者有话说: 所有的欺负都是小情侣不自知的打情骂俏(*σ′?`)σ 楚晋在枝枝面前就是好幼稚一个摄政王 第50章 夜探&mdot;隐藏的目的 李晟对这次的百日宴的确足够重视,从他这次摆的阵仗就能看出来。大大小小的菜上了二十多道,市面上买不到的时令果蔬,都被搜罗了来,煎炸烹煮,制成不可多得的美味。 “金枝玉叶、月露琼浆、珍珠蟹……”听夏一个个数过去,瞠目结舌,“这哪是菜啊,分明是李晟撑起来的面子!” “还有这珍珠蟹,这精盐,这都不是用钱就能搞到的了吧?今年宫里的珍珠蟹还没上贡呢,李晟竟然有?” “是啊,这可是渔崖城的特产。”楚晋目光自桌上的菜一一扫过,“渔崖的蟹,石城的盐,听松的鳜鱼……” 他顿了顿,随即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角:“他这是要告诉场上的人,他的势力不止分布在这封灵城中,御史大夫的底牌,远比想像中要多。” 听夏神色一变:“那不就难办了?李晟什么时候渗透了这几座城的势力?” “你觉得单凭他,一个没兵没马的文臣,能做到这一点吗?”楚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我比较在意的是,楚戎为什么突然从边关回来了?” 听夏嘴里刚塞了只鸡腿,含煳不清道:“陛下不是宽允他每年可以回封灵城待些时日吗?” “是这样没错。”楚晋若有所思,“只不过,往年他都是深冬时回来疗养旧疾。怎么今年倒提前了?” “你的意思是……” “这几日,派些人去查查,他回来的这些时日,去了哪里,见了谁。” 楚晋慢条斯理地说完,随后目光不经意般往宴席角落看了一眼,忽而蹙眉。 听夏察觉他举杯的手一滞,顺着他视线看去,也愣了下:“嗯?你师兄呢?” 那个位置不知何时已经空空荡荡,原本坐在那里的沈孟枝不见踪迹。 听夏道:“是不是出去透气了?” 楚晋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隔了半晌,突然开口:“你去看一下。” “你要我监视?”听夏瞪大眼,“喂喂,那可是你师兄啊。” “……” 楚晋似笑非笑地瞥来一眼。 “我让你看着他的安全,”他悠悠道,“要是他有什么危险,你也别回来了。” 恋爱中的摄政王简直毫无人性! 听夏立刻怂了:“知道了知道了,我去还不行吗。” 等他离开后,楚晋收起脸上挂了许久的虚假笑意,神色变得有些阴沉。 先前听夏无意中提起的话仍在他脑中打转—— “那人不知道是被动了刑还是怎样,脖子上有一道很骇人的伤痕。” 他望着杯盏中明澈的酒液,平滑如镜,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李、晟。” 风吹过,将杯中人影揉碎,无声散去。 第108页 * 另一边,沈孟枝沿着房檐下的阴影走着。 他走得不疾不徐,像是临时离席、心血来潮在御史府上转转一般悠闲,连迎面而来的侍从侍女也没有察觉出他丝毫异常。 没人问起他要去哪里,也没人问他为何离席。他们不觉得这样一个看起来病弱苍白的文人儒士,会有能力做出什么危害到御史府的事。 直到守在书房前的侍卫看见这位缓缓走来的贵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丝不对劲来。 他看着这个被李晟从胥方带回来的人,警惕地摸向了腰间的佩剑:“江公子,您来这里做什么?” “席间太吵,我出来走走,结果就路过这里了。”沈孟枝仍是那一副温柔无害的样子,“不知这是何处?” 侍卫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神情:“这里是御史大人的书房,闲杂人等均不得入内。江公子,还是快请回吧。” 闻言,沈孟枝微微一笑。 “书房,的确是重地。”他轻声道,“朝堂文书、一国机密,都藏在这里了。” 那侍卫心中一跳,不知道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本能地感觉不对。 “江公子,你想说什么?” 与他的严阵以待相比,沈孟枝显得万分从容,缓声道:“我只是想给大人提个醒,书房这样的地方,还是多设几个侍卫,才安全。” 侍卫皱眉道:“这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沈孟枝微微一嘆,在侍卫愈发冷肃的注视下,缓步走上前来,道:“可这事与你我有关。” 注意到他的动作,那侍卫厉声喝道:“站住!别动!” 可那人恍若未闻,仍是安静、又极致冷静地向前走着,神情无波无澜,在银白的月色中,显得无比冷漠。 侍卫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御史大人有令,不管何人,若再上前一步,杀无赦!江公子,你要违抗命令吗?!” 可这威胁般的话语仍未撼动沈孟枝神色分毫。眼见他毫无反应,那侍卫一咬牙,手上使力,欲要拔出剑来。 可下一秒,有人忽然按住了他的手。一股骤然爆发的力气自那人手上传来,死死压制住了他扣在剑柄上的手,硬生生将雪亮的剑刃重新压回了剑鞘之中。 对方凑近他的耳边,语气仍然轻柔,如果忽略掉他此刻绝对性的压制,这声音甚至格外赏心悦耳:“若多设几个侍卫……大人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侍卫惊恐地扭过头去,想要彻底看清他的面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所有人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文弱之人,轻松便能压制住当朝御史大夫的心腹侍卫! “你……你……” 一只手死死钳着他的脖颈,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彻底缺氧、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沈孟枝幽幽道:“我说了,这事与你我有关。” 他一声轻笑,淡得如一抹云烟。 “……与大人的性命有关。” 等到手下的人再也没了挣扎的动静,沈孟枝松开手,把昏迷的侍卫拖到墙边安置好,随后自己走进了书房。 房内未点灯,他点了一截火烛,微弱光芒登时照亮了一小片阴影。 李晟的书房格外宽敞,起居室布置奢华,名家画作、白玉青瓷,摆满了整整一面墙。这里面每一件拿出去都是令人眼红心热的宝贝,足以让一户三口之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沈孟枝走近,指尖在其中一樽青瓷花瓶上轻轻一抹,随即捻了捻。 这些名画珍宝,李晟却如此随意地摆着,上面没有积灰,想必是有下人经常打扫。 那他最为珍视的东西,为了避开外人的触碰,会放在哪里? 沈孟枝蹙眉,自书架后走过,忽然步子一顿。 他挪开脚步,随即蹲下身来,食指微扣,敲了敲身下的这块地砖。 空的。 下面应该不是实心,齐钰从前就用这样的方式存了不少栀子酿,那块地砖走过时,脚步声会略微有些不同。 地砖边沿格外整齐,沈孟枝仔细地将它撬开,烛光登时照亮了下面掩藏的东西。 《春日宴》。 他目光一凝,伸手探去。 这一卷画轴保存在一方玉匣中,想来是李晟格外重视,又加了一层保护的罩子。他指尖一动,将画罩剥离下来,失去束缚,画轴立时缓缓铺展开来。 传闻周羲和作此画时,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灵感迸发一笔挥就,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但沈孟枝只是屏息,拉住这名画的一角,轻轻一撕。 世人鲜少得知,周羲和作《春日宴》时,用了两张宣纸,一张春景,一张游人,二者相合,于是春光明媚游人胧约,意境与画技俱是登峰造极。 只是宣纸本就薄如蝉翼,即使黏合后,也难以发觉其中关窍,所以哪怕李晟收藏这画许多年,也没有发现其中秘密。 而周羲和,正是在这薄薄的缝隙间,藏了一件东西。 沈孟枝已将宣纸剥离开一道口子,却忽然蹙起眉。 里面空无一物。 他神色微微变化,终于露出一丝诧异,随即唇角抿开一线,平直得近乎冷硬。 第109页 ……画是假的。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他无法再细究这幅画的来源,只能匆匆将一切恢復原样,转而抽身向外走去。 路过那昏迷不醒的侍卫时,沈孟枝顿了顿,然后走了过去,从袖中掏出一包药粉,尽数倒入了那侍卫的口中。 药粉化开的一瞬间,侍卫的手指动了动,唿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醒过来。 沈孟枝凑近了些,低声道:“今晚的事,你一概都不记得。” 话音一落,那侍卫无意识的反应立刻静了下来,紧接着,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枝枝小露身手 第51章 抓周&mdot;这个人啊,我可不给 沈孟枝垂下手,正要起身,忽然身形一顿。 一柄泛着冷光的寒刃,不知不觉横在了他颈边。 有人在他身后,冷声问:“你是什么人?” 沈孟枝没有应声,只是指尖微动了动,探向侍卫的鼻息。下一秒,那锋刃便又与他的肌肤贴近了几分,压出一道淡淡的红痕。 沈孟枝恍若未觉,自言自语道:“原来……是睡着了。” 颈边一阵刺痛传来,那人手上愈发用力:“回答我的问题。” “在下受御史大人之邀赴宴,”沈孟枝道,“宴中觉得胸闷,出来走走,不成想就撞到了这位大人倒在了地上,这才上前查看。” 他声音平稳,语气缓和,没有丝毫紧张心虚之态,饶是如此,悬在颈侧的刀还是没有松动。 “你不是封灵城的人。”对方道,“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我怎么相信你?” 这番话倒也在意料之中。沈孟枝微微一嘆,正要开口,却见一抹鹅黄倏地闪了过来,身形格外轻盈地闪到了二人中间,一边笑一边道:“徐太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握刀的人正是徐瑛。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来人一眼,神色没变,手上的力气却松了不少。 听夏松了一口气,一脸头疼地把刀刃从沈孟枝颈侧移开。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不然如果见了血,摄政王绝对会不由分说地把他打包丢到河里。 沈孟枝对于他突然冒出来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很意外。他看了听夏一眼,目光中并没有太多情绪,随即转向徐瑛,声容平静,笑意浅淡:“原来是太尉大人。” 徐瑛颔首,终于收刀回鞘。他仍是蹙眉打量着沈孟枝,半晌,道:“听夏,你认识他?” 听夏干咳一声,嘟囔了一句。 徐瑛:“什么?听不清。” 听夏又看了沈孟枝一眼,对方也正眸色淡淡地看过来。他“唔”了一声,抬头望天,又重复了一遍:“他是……摄政王的故人。” 徐瑛终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他也不是迟钝的人,只需一细想,就知道听夏口中的“故人”绝不简单。 徐瑛眉宇紧皱:“既然如此,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御史大夫的书房外面?” 听夏也是刚刚赶到,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望着倒地不醒的侍卫,觉得有些棘手。 沈孟枝却在这时笑了一声:“在下已经看过,这位大人只是睡过去了,如果不信我,把他叫醒问一下就是了。” 徐瑛神色沉沉地看来,听夏忙摆手道:“江公子,我们不是不信你,只是……” “没关系。”沈孟枝道,“我也不想再有什么误会。” 让这么一个人躺在书房门前也实在不像话,听夏干脆上前,掐着人中把人给叫醒了。 他一松手,侍卫就直挺挺地坐起了身来,满头是汗地大喊起来:“谁?谁……” 目光触及徐瑛,他立刻一哆嗦,低下头去:“见过徐……徐太尉。” 徐瑛面无表情,听夏嗤笑一声,道:“还真是睡着了。亏你还是李御史的侍卫,这么不称职,怎么招进来的?” 那侍卫浑身冷汗。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是这副样子偏偏被摄政王的人看到了,如果御史大人知道……他绝对没有什么好结果。 “请大人务必不要将此事告知御史大人!”侍卫慌张道,“小人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兴许、兴许是太累了……小人真的没有玩忽职守!” 抬眼间,他忽然瞥见一袭白衣。愣了愣,下意识从喉咙中溢出一声:“你……” 沈孟枝站在听夏与徐瑛身后,面容隐在阴影里。对上侍卫视线的瞬间,他勾了勾唇角,缓缓抬起手指,抵在唇前,无声吐出一个字来。 ——嘘。 一剎那仿佛心神震盪,侍卫登时哑声,目光逐渐变得茫然。 听夏松了口气,道:“看来果真是误会!” 等听夏二人回过头时,沈孟枝已经垂下眼睫,低声道:“既然如此,江某就先回席了,夜间实在太冷……” 话音未落,他掩唇轻咳一声。 这一咳险些把听夏的魂儿给咳出来,他急忙道:“好好,你先回去,剩下的事交给我们来处理。” 沈孟枝点点头,正要转身,却听徐瑛道:“对不住,江公子。” 第110页 他脚步一顿,半晌,笑了一下,温声道:“江某的命格还算硬,太尉大人,无须在意。” * 沈孟枝走的时候无人在意,回来时倒是被三三两两的人发觉了。他这一身白衣在衣罗穿锦的一众朝臣中格外显眼,又是一副生面孔,立刻便有人问了起来:“御史大人,不知这位是……?” 李晟看过来一眼,淡淡道:“这位是褐山书院的学生,方先生亲传弟子,江枕。”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楚戎已经哼笑一声,挑衅道:“老三,你认识啊?” 这一句话登时把旁人点醒,场上多出许多窃窃私语来。 楚晋神色漠然,淡声道:“旧时书院的同窗,点头之交罢了。” 赶回来的听夏蹙起眉,总觉得这句话跟沈孟枝先前的那句“还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楚戎嗤笑:“既然如此,你的意思是他跟你没关系咯?” 楚晋看了他半晌,也笑起来。 “谁说的?当然有关系。”他眉眼盈盈,“我跟他……有仇。”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且惊天动地,一整场的官员、连同毫不知情的听夏,都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沈孟枝不言也不语,目光平静,落在一干人眼中,完全就是默认了的样子。 “……” 楚戎本来准备好的下一句话此刻噎在了嗓子里,脸色铁青。他本想藉此机会羞辱沈孟枝一番,结果被楚晋一呛,再去折磨对方,反倒像是遂了楚晋的意,借势报復一般。要传出去,必定会落人话柄。 次次落了下风,楚戎脸色无比难看,显然快要到了爆发边缘。李晟见状,不得不打圆场道:“好了!” 他强撑出一抹笑来,对众人道:“诸位,接下来是小儿的抓周仪式,有什么事,宴后再说也不迟。” “去叫乳娘把启儿抱来。” 众人皆是第一次见这御史府上的小公子,心中难免好奇。李启此刻方百日,站也站不稳,但生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浑然不似李晟的死气沉沉,极为讨人喜爱。 听夏奇道:“李晟这个小儿子怎么跟他一点儿也不像?” 楚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听夏自他眸中品出了一丝促狭的意味,立刻明白过来,澄清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楚晋明知故问道:“你什么意思?” “……”听夏觉得他这副嘴脸着实可恶,怒道,“你别说话了!” 那边乳娘已经把孩子轻轻放在了席间的空地上,李晟一声示意,便有人在地上摆满了抓周用的物件,只等这小公子去抓。 李晟开口,声音无比慈祥:“启儿,去吧。” 李启咬着手指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满地的金算盘、玉如意等物,似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周围的人都是些他没有见过的生面孔,他心中既好奇又害怕,尤其是看到梁王那张脸时,更是险些吓得哭出来。 楚戎:“……” 他不耐地站起身来,冷冷丢下一句“没意思,本王出去走走”,便不由分说地离席而去,留下众人神色愕然。 李晟轻咳一声:“继续。” 梁王走了,李启皱起的眉眼终于舒展开。这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大秦的九州明珠。 摄政王的这张脸,得天独厚,受天眷怜,天上的神仙下来也要夸一句赏心悦目。心情好时,便似海棠逐水去,波光潋滟风和日丽,令人眷眷不能已。 李启显然也被吸引住了。 楚晋笑意浅淡,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意味,看着那小鬼慢悠悠、吃力地向自己爬来。听夏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哎,他朝你过来了啊。” 他支颊,眉眼盈盈,饶有兴致道:“是啊。” 他都不用抬眼,也知道此刻李晟的脸色必然极不好看。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眼睁睁看着御史府的公子向摄政王爬去,手即将抓到桌沿之时—— 李晟忽而道:“启儿!” 这一声威严肃沉,极为压抑,暗含斥责之意。李启一抖,惶然收回了手,不知所措地向他忽然严肃起来的父亲看去。 李晟深吸一口气,看向楚晋:“摄政王,小儿不懂事,莫要介怀。” “没事。”楚晋顿了顿,又笑起来,“挺好。” “……” 李启被打断,瞬间失去了目标。他不敢再看楚晋,茫然四顾,那些摆在地上的官印书本在眼前晃过,看得他眼花缭乱,再加上李晟方才严厉的呵斥,心中更加惶恐。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一个人影。 与身边这些暗自审视着、让他害怕的大人不同,那个人的周身带着一种令人无端心安的气息。他就安静坐在那里,冰魂雪魄,静影沉璧,仿佛与周围的事都无关。 李启呆了片刻,随即一种寻求安慰的本能令他情不自禁地向那里爬去。 众人看着李晟的宝贝儿子突然有了动作,不知道他要爬向哪里,纷纷猜测起来。 “看方向,是要抓这官印啊!这小公子,此后必然能如御史大人一般,官运亨通!” 第111页 “非也,我看是要抓那笔砚,日后必成一番锦绣文章 。” “不对不对,应该是那金算盘……” 然而下一秒,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启毫不犹豫地爬过了那一地物什,继而头也不回地向着下席爬去。 这是要去哪? 听夏目光发直,喃喃道:“姓楚的,你快看,李晟他儿子是不是往你师兄那边去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原本悠闲自在看好戏的摄政王,霍然起身。 沈孟枝难得有些讶然。 李启此时已经爬到了他的桌前,好奇地张望着。李晟的声音太过遥远,这个小鬼压根听不见,眼睛发亮地伸出手来,想要去碰这个温柔哥哥的脸。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晟的宝贝儿子,选中了他。 饶是沈孟枝冷静自持,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也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想要避开,目光触及李启的眼睛时,却忽然怔住。 李启的瞳孔很黑,黑得有些异常,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视线对上的一瞬,沈孟枝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僵在了原地。 而那只白嫩的小孩子的手,几乎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下一刻,一把绣着负雪银杏的团扇,毫无预兆地横在了二人中间。 李启的手指碰上轻纱扇面,一愣,呆呆地抬起头来,撞进了楚晋似笑非笑的眼神里。 他一手松松持着这把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扇子,一手撑在桌沿上,姿态优雅又格外强势地把人挡在了身后,将李启望向沈孟枝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目光被隔绝,沈孟枝勐然回神,唿吸变得有些急促。他面容隐在团扇之后,旁人只能窥得一个模模煳煳的轮廓,唯有楚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色,将那扇柄又攥紧了些。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扣住了沈孟枝发凉的手,后者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却被他强硬又不容拒绝地握紧,直至将手指全部挤进对方的指缝中。 沈孟枝像是终于被他安抚过来,手指僵了僵,随即犹豫着反扣住了他的手。 楚晋原本阴沉的心情立刻晴朗许多。 他垂眸看向李启,唇角笑意深深,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这个人啊……我可不给。” 李启懵懂看着他。 却听李晟远远道:“摄政王,你这是何意?” 楚晋轻掀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过去,道:“御史大人,我忽然想起,与这位江公子还有些旧日恩怨未结。” “人我就带走了,诸位尽兴,我先行一步。” “至于什么时候还……” 顿了顿,他轻笑一声。 “看我心情。” 作者有话说: 楚楚:没别的意思,就给你们看看我老婆。漂亮吧?时间到了,人我带走了) 第52章 坦诚&mdot;我很想你,带我走吧 封灵城的摘月楼是大秦第一高楼,塔顶可谓风光无限,伸手可摘月。 沈孟枝被压在栏杆上时,难得分了下心,侧过脸扫了眼身后汹涌的江水。 下一秒被楚晋钳着下颌掰正了过来,他不得不微微仰头,与之对视。 默然对视良久,后者忽而笑了下,神色颇有些耐人寻味,轻声道:“还行?” “……” 沈孟枝愣了下,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之前和听夏交谈时,那句敷衍的——关系“还行”。 楚晋没给他开口狡辩的时间,又道:“还有什么?井水不犯河水、最烦你这样古板的人、幼稚……嗯?” 他尾音压得格外低沉,像一坛封存多年酒香浓醇的栀子酿,格外勾人也格外醉人。 沈孟枝弯着眼睛,眼底溢出细碎的笑意,被拆穿后反而更加从容,像是知道对方没法把自己怎样。 楚晋垂眸,手指擦过他的唇角,不轻不重地抹了一下。触感柔软,施力后唇色略微泛白,随即又很快恢復红润,颜色漂亮得很。 “你这张嘴,从多少年前就是心口不一,”他压着声音,“……真该被惩罚一下。” 摄政王难得有如此斤斤计较的时候。沈孟枝忍着唇上传来的痒意,笑盈盈道:“你不是也说,和我有仇吗?” “……”楚晋咬了咬牙,“你明知道我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根本不想让沈孟枝牵扯进自己与梁王的仇怨之中,如果不这样说,楚戎绝对会又生是非,到时候沈孟枝的处境就会更加危险。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离开胥方?”他蹙起眉,难得有些紧张,“是不是李晟找到了你?他跟你说什么了?” 楼顶风有些大,夜风偏凉,沈孟枝本想回话,不料被风一吹,喉咙间激起一片痒意,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 楚晋神色一变,倏尔想到了什么,伸出手来,贴在了沈孟枝额头。 “刚刚在席间我就想问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手下的皮肤温凉,生出冷意,这是大病初癒之人才有的迹象。 沈孟枝本能地想要敷衍过去:“没什么,风寒罢了。” 闻言,楚晋神色沉沉看了他一眼,忽而手往下滑,向他肩头探去。 第112页 沈孟枝见势不妙,立刻伸手去挡,奈何楚晋动作太快,一手擒住了他试图反抗的双手,另一手继续去扯他肩头的衣料。 指尖触上那微凉布料时,沈孟枝低声喊了句:“楚晋!” 楚晋动作一顿,低头看着他。 沈孟枝触及他的眼神,脑中的说辞忽然就说不出口了。他僵了片刻,最后,只能吐出无济于事的几个字来:“我没事,你别担心。” “你有没有事,我说了算。” 楚晋神色变得有些冷。 “如果没事,为什么遮遮掩掩不让我检查你的状况?你动作的时候,左肩比起来更迟缓凝滞,难道这也是因为风寒吗?” “李晟带回御史府的那个人,被动了私刑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沈孟枝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砸得有些懵:“……私刑?” 他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自己当时脖子上的伤痕被人看到了。只是他当时身处御史府,李晟必定会让他的人守口如瓶,那么楚晋又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说楚晋在李晟身边安插了眼线,倒也不是不可能。沈孟枝细细想来,自己确实漏了一个人。 他眨了眨眼睛:“那位杜大人,是你的人?” 楚晋面色沉沉看着他,没有否认。 他承认之后,事情就变得合理起来。杜昶夫作为楚晋安插在李晟身边的卧底,暗中传递了情报,楚晋才会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 这步暗棋,不知已经埋了多久。也许秋江画舫一事,楚晋能出其不意给予李晟反击,也离不开这个人的手笔。 楚晋淡声道:“你不说也无妨,我自可以去问他。” 看他架势,分明是不准备轻易放过自己了。沈孟枝嘆了口气,道:“好吧。只是左肩略有些脱臼,很快就养好了。” 说完,他就感觉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力道紧了紧。 隔了许久,楚晋又开口,嗓音有点哑:“还有呢?” 沈孟枝心跳快了些,但还是装煳涂:“还有什么?没有别的了。” 他不想坦白,因为这一道伤痕不是很好看,他不想让楚晋看到。 楚晋目光落向沈孟枝的脖颈,对方今天穿的衣衫领口很高,玄玉扣一直繫到了最高处,将底下的皮肤遮盖得严严实实。 “他们告诉我,”他伸出手,指尖点上那枚玄玉扣,“你这里,也有一道伤。” 咽喉处向来是人之要害,沈孟枝心头跳了跳。他避开对方的视线:“没有,兴许是看错了。” 楚晋道:“我不放心。” 他手指一动,那玄玉扣就随之解开,一线月白肤色跃入眼中。 这动作实在过于狎昵了。沈孟枝不自在地偏过头,低声道:“你别这样。” 楚晋已经将三枚扣子全部解开,却见眼前人的脖颈光洁如初,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掐痕。 沈孟枝松了一口气,道:“好了,我说了没有。你看。” 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为了以防万一抹上了一层脂粉,虽然有些别扭,但好歹能瞒过对方。 就当他以为自己终于瞒天过海时,却听楚晋突然问:“你什么时候换了香料?” 沈孟枝微微一顿。 楚晋蹙起眉,忽然抬手,在他脖颈上轻轻一抹。 一层淡白的脂粉赫然出现在指腹上,伴着浓郁的异香。 楚晋几乎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愣了一秒,随即抬眼,看向僵在原地的沈孟枝。 眼前人的肤色细腻瓷白,臻于完美,唯独脖颈上的伤痕显得极不和谐,像是名瓷上碎裂的纹路。 这道掐痕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可怖,长长一道横亘在皮肤上,可见施暴的人必定下了死手。 楚晋原本以为这伤痕应该不至于如何明显,对方也应该并无大碍,如今却发现自己错得彻底。 他不敢想像那是怎样的生死一线,又是怎样的窒息疼痛,他怕一细想,自己就再忍不住胸中翻涌的杀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沈孟枝轻声问:“很丑吗?” 楚晋勐地回神,唿吸有些颤抖。他压抑着心底那些无比恐怖的念头,用手指温柔地、一遍遍地抚过那道掐痕,道:“不丑,一点也不丑。” 顿了顿,他又问:“还疼吗?” “大夫说很快就会消。”沈孟枝摇头,“早就不疼了。” 楚晋深吸一口气,神色阴沉下来:“是李晟?” 沈孟枝顿了顿,表情有些复杂:“不,是梁王。” “梁王?” 楚晋低声重复了一遍。 梁王为何会出现在李晟身边?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宴席上楚戎的表现,慢慢道:“……所以,他的确与李晟有关系。” 御史大夫会找手握一半兵权的梁王做靠山,也的确说得过去。 沈孟枝摸了摸脖颈上的掐痕,对上楚晋的视线,他笑了一下:“看来梁王跟你也有很大的仇怨。” 楚晋涩声道:“抱歉,终究还是牵连到你。” 他轻轻地碰了碰沈孟枝的眼睫,甚至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对方再次受伤。 第113页 他实在太怕,太怕,怕到只要看见一丝的裂痕,便会因为自己喜欢的人破碎掉而终日惶惶。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遭受这些。” 公子说得对,他有了弱点。 楚晋垂下手,半晌,扯了扯唇角,自言自语道:“也许那时在胥方,我不应该找你,从此扰了你的清净。算起来,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想要收回手,然而下一刻,却被人一把攥住。 沈孟枝紧扣住他的五指,一如在百日宴上,楚晋与他十指紧扣一般。 “我不想听这些。”他难得有些生气,“你已经找了我,清净也扰了,现在,你又不要我了吗?” 他的神色平静,声音却有些不稳,听得楚晋心口一窒。 他心口不一的心上人终于坦诚了一回。 “褐山太冷清了。”沈孟枝低声道,“我承认了,我很想你……带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这你要是还能拒绝就说不过去了啊楚晋\(`δ’)/ 第53章 刺杀&mdot;我能救你 楚晋僵住。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孟枝良久,几乎是第一次露出了堪称空白的神色。 “那句话,”他声音有些急促,“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想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这八年,你也一直没有忘记我,是不是我在想你的时候,你也在想我?” 沈孟枝垂眸不语。 楚晋看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问:“萤室的那方无字碑,是不是我的?” ——无从下笔,不可言说。 沈孟枝已经不记得自己立那块碑时的心情,也不记得自己为何始终没有落下一字。或许当真是因为不可言说,这些年来,他从未跟任何人讲起这件事,如果不是楚晋还活着,他或许会带着这个秘密离开,百年之后,烂在泥土里。 他踟蹰着道:“我……” 话音未落,他突然听见头顶一阵尖啸的破风声,带着凛冽的杀意唿啸而来。 楚晋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一瞬间,他面上柔和的神色便消失得一干二净,猝然冷冽下来,一把将人揽至身侧,躲开了冲着沈孟枝后心而来的一支羽箭。 没有喘息的时间,二人旋身闪到摘月楼的柱身之后,格外惊险地与随之而来的几支羽箭擦肩而过。楚晋望着那深深插入木柱之中的箭矢,表情冷得吓人:“山上有弓箭手。” 沈孟枝道:“有人要杀你。” 在都城中明目张胆地埋伏弓箭手,意欲刺杀当朝的摄政王,幕后之人必定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对方一定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只等楚晋一死,便取而代之,随后施以威压,不会有人敢细究这次的刺杀之事。 想到这里,两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之后的境况必然是九死一生。 沈孟枝唿吸有些不稳。他捏了捏楚晋的手指,语速很快:“你快走,他们要杀的人是你……” 下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手覆上了他的眼睛,温热的触感自眼前传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楚晋的声音落在耳边,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显得轻而沉:“闭眼。” 沈孟枝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慌。 他的腰身被对方紧紧箍着,耳畔是平稳的心跳声,可这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安慰。 “你要做什么?”他近乎破音,“楚晋,你要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遽然而至的破空声。 密密麻麻的箭矢转瞬即至,闪动着银光的箭矢构成了一张没有死角的包围圈,顷刻将这摘月楼刺了个穿。 而在这样的攻势下,只有一种活命的方法。 沈孟枝躺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身上的人已经完全倾身压了下来,将他牢牢地护在身下。 自始至终,遮在他眼前的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 一片黑暗中,沈孟枝什么也看不见。对方似乎就是不想让他面对这些,所以干脆剥夺了他的视野。 他挣脱不开,只能感受到蒙在眼睛上的温度在缓缓褪去。沈孟枝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楚晋?” 楚晋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沈孟枝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动作骤然僵住,那种极度的恐惧再次漫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楚晋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手上的力道一紧,凑到那人耳畔,低声道:“我在。” 沈孟枝冷下去的血液因为这一句话又慢慢回暖过来。 “这群弓箭手若无法判定我们已死,过一会儿,还会再来一遍方才的事。”楚晋语速有些慢,但很平稳,“我们要赶在那之前……逃出去。” 沈孟枝问:“你想怎么做?” 下一秒,眼上的手撤去,他看见了久违的光线,随后手腕被楚晋攥住。那人紧紧抓着他,像是再也不会放手,在这种危险至极的境地中,竟然还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 他侧颊有被箭矢擦过流下的血迹,目光在沈孟枝脸上流连片刻,终于轻声吐出两字。 “抱紧我。” 几乎是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骤然发力,将沈孟枝揽到怀中,然后飞起踩上凭栏,毫无预兆地从半空中跃下! 第114页 这一举动太过突然,数百羽箭瞬时紧随着二人的坠落而来,然而瞬息间,两人已经落入了翻腾的江水中,顷刻便被水流吞噬。 等到弓箭手不甘心地向江面继续射箭时,却再也没有见到两人的踪迹。 见状,头领摆了摆手,让手下停止了攻势。 “怎么办?老大,让他们跑了。”有人道,“梁王殿下吩咐,务必要杀了摄政王……” 头领阴沉着脸色,望着汹涌的江水,半晌,格外不耐烦地冷冷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后者缩了一缩,却听他说:“你还想不想活命?要是让梁王知道人跑了,你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可是……我们如何交差?梁王说了,要亲眼见到摄政王的脑袋。” 头领眯起眼睛:“摄政王中了箭,本就是重伤,这条江水流急促深不见底,他跳下去,必死无疑。” “梁王吩咐的事,我们已经做到了。至于他要的东西……”他声音忽地低了下去,对一旁的手下耳语道,“到路边找一个叫花子,把脸毁了,脑袋献给梁王,就说楚晋死了——” “是时候改天换地了。” * 沈孟枝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痛,如被辗过一遍。 他甫一吸气,就止不住地呛咳起来,将喉间的江水全部吐净后,终于恢復了些力气,艰难地睁开眼来。 两人是被江水冲到岸边的。他此刻正躺在楚晋怀中,被那人紧紧护住,饶是如此,身上也多出了不少伤痕,被水流沖刷,泛着白。 天边已经微微亮起,沈孟枝吃力地坐起身来,手指抚上身旁人的脸颊,小心翼翼:“楚晋?醒一醒,我们逃出来了。” 无人回应。 等了一会儿,他又低低唤了一声:“……楚晋?”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江边白雾茫茫,密不透光,压抑得很。明明太阳已经从天边露出了一线,可冷意还是一潮一潮地侵袭而来,冷得他如坠冰窖。 “我救你,”他喃喃道,“我能救你,你不会死……” 沈孟枝唿吸不稳,极力压低上身,帮对方将胸腔内的江水按压出来,然后低下头,贴上了他冰冷的唇瓣。 真冷啊。 连渡出去的每口气,都似乎结成了冰。 他不知道渡了多少气,直到被江水寒意侵蚀的肺都生疼。楚晋的唿吸终于不再微弱,却仍是微蹙着眉,双眼紧闭,面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沈孟枝怔怔收回搭在他后背的手,却见掌心一片粘腻猩红。 他盯着那片血红愣神许久,忽然打了个冷颤。 八年,数千日夜,他不知梦到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深夜冷汗淋漓地醒过来时,总有一刻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于一片寂静恐惧中,再也不敢闭眼。只好缩在床边,数着窗外的水滴落声,捱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沈孟枝垂下头。 “我能救你。” 那些在梦里排演过上千遍的做法,那些一遍遍弥补的悔恨,那些没有成真的如果。 ——他要走出那个折磨多年的梦魇。 沈孟枝竭力维持着冷静,慢慢探索过眼前人身上的每一处伤痕,然后毫不犹豫地从衣服上撕下些干净的布条来,迅速地为他处理了一下伤口。 但那人还是没醒。他的体温更低了。 沈孟枝不再迟疑,小心将他背了起来,望了眼面前陌生的山林。 远处有炊烟升起,裊裊而上,只消穿过这片山林,就有人家居住。 沈孟枝将身上人背得更紧了些,随后,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那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别睡。” 他低声道。 可是仍然没人回答他。 沈孟枝咬紧了牙,忍着肩胛处传来的痛楚,继续向前走去。 ……他恍惚间想起,八年前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 也是满心惶然绝望,也是背上无人应答。 在这片令人心惊胆战的死寂中,他一步、一步,爬过了燕陵十二峰。 回头看时,残阳映血,拖曳千里,不见来路归处。 作者有话说: 后面到第二卷结束就是回忆杀了……承接第一卷的回忆,主要讲沈楚二人误会后发生的事情和楚晋被刺杀事件^^ (一起围观楚楚的火葬场hhhh 第54章 不测&mdot;将军战死 元歷三十八年,夏。 自除夕以来,已经过了五个月。这期间,书院生活依旧如常。 只是这段时日,薛勤偶尔去萤室时,再也没有碰见来找江师兄的楚晋。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疑惑。 更确切的说,这两个人同时出现的频率简直为零,除去每日到渡己堂上课,便再也没有交集。 薛勤看了看趴在桌上不知道睡没睡着的齐钰,有点犹豫,但终究是心中的担忧占了上风,悄悄走了过来。 “齐兄,”他拍了拍齐钰的肩膀,“醒醒。” 齐钰睁开一只眼,带着困意看了看他,又想继续趴下去。 “等等齐兄!先别睡!”薛勤忙道,“这是陈熙兄的假条,他叫我给你。” 第115页 齐钰被沈孟枝安排了个管假的闲职,只不过事太少,他下意识就给忘了。他接过假条,随意扫了一眼,忽而一愣:“这是陈熙写的?” 薛勤不明所以:“对啊。” 齐钰像是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江枕的字呢……哦我想起来了,他之前说要练字,我给了他一些江枕的字帖,想不到陈熙这傢伙这么刻苦,现在这字都能以假乱真了。” 薛勤意不在此,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在齐钰再次闭眼趴下之前,及时抛出了主题:“齐兄,你知道江师兄和楚兄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话一出口,他感觉齐钰的动作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道:“什么?他俩怎么了?”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啊。”薛勤小声说,“我总感觉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躲着对方。” 齐钰趴下去,声音从下面传来,闷闷的:“他们俩不一直是这样吗?” 薛勤脱口道:“才不是啊!” “……” 齐钰沉默良久,道:“别想那么多了,我都睡不着了。” 他嘆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独坐窗边的沈孟枝走去。 沈孟枝这些时日清减了不少,他本来就瘦,如今更是如折竹般,不堪一握。 他难得在发着呆,手指轻点着窗外的竹叶,目光遥遥不知落向何方。 “江枕,”齐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郑重道,“明日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山?” 沈孟枝回神,收回手:“做什么?” “我认识一个朋友,从湘京来的,人称百事通。”齐钰压低了声音,“军队前线的消息,彭城、石城之战的过程,他都了如指掌。” 沈孟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想替自己打探些沈云言的消息,不由失笑。 “对我而言,”他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二国与代国开战已有半年之久,在这期间,有关沈家的动静,他都是自方鹤潮那边听说的。没有特殊情况,他不能擅自与沈家通信,因为一旦被人察觉,就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他已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没有再见过亲人的面孔,或许等沈云言班师回朝时,他可以赶到湘京城,挤在迎接的人群中,远远地看上那么一眼。 如此,便已心满意足了。 齐钰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道:“你……跟楚晋,发生了什么?” 除夕那天,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到萤室时,却见沈孟枝一个人站在屋里,望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后来无论他怎么问,沈孟枝都沉默不答,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钰问得欲言又止,沈孟枝听完,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他越说没有,齐钰越觉得事情棘手。他挽了挽袖子,怒气沖沖道:“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揍人,我打得过他!” “……”沈孟枝道,“不要鲁莽行事。” 他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我们没有什么。我只是这几天太累了。” 他看起来确实像是累到的样子。齐钰每次去万宗阁,都能看见他点着灯,坐在里面翻着书,像是要把自己沉溺在书海里。 齐钰摆摆手:“我说真的,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尽情宣洩出来,不要憋着。” “好。”沈孟枝笑笑。 他这一笑,齐钰心里的气又消了一半,半晌,没好气道:“那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下山?” 最近山上的事不算多,沈孟枝倒也没有多忙,于是点了点头。 “好!”齐钰剩下的一半气也消了,当即喜上眉梢,絮絮叨叨地计划起来,“那我们就先去河边的茶坊,与那百事通聊一聊,然后去芙蓉桥……” 沈孟枝一边无奈地听他侃侃而谈,一边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这几日的行程。 “这次只有我们兄弟两个!其他人统统靠边站……” 齐钰的声音在耳畔徘徊,他哑然失笑,继续写着字。 自窗外,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喘气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陈熙一点点闯入众人的视线。 他面色发白,额头满是冷汗,因为跑得太急,衣衫凌乱,显得有些狼狈,连唿吸声都微微颤抖。 众人奇怪地看着他,有人问:“陈兄,你不是今日下山回家了吗?怎么,忘带东西了?” 陈熙没有回答。 他目光惊恐无比,像是听见了什么极难接受的事情。这视线可怕无比,看得人心里悚然一惊,下意识也出了身冷汗。 陈熙一一环视过众人,目光掠过齐钰,随后极慢极慢地挪到了坐在最末的沈孟枝身上。 沈孟枝已然抬起眸,安静地望着他,唇角还残存着一抹未消的笑意。 他带着一丝疑惑,轻声道:“陈熙?” 陈熙张开口,牙齿几乎都在打颤,因为太过惶恐,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半晌,他才用沙哑至极的嗓音,惶然吐出几个字来—— 第116页 “雁朝将军……战死了。” * 元歷三十八年,燕陵军队在行进途中遭到埋伏,全军歼灭,雁朝将军沈云言战死于沉因山脚下。 闻讯,朝廷大震,举国哀恸。燕陵国君萧琢下旨,将以大将军之礼厚葬雁朝将军尸骨,抚恤沈府,同时,以郎中令娄崖之子娄兴为主将,顶替雁朝将军之位,率兵出征。 沈云言下葬那日,沈府满门素白,沈恪站在大门处,看着送葬的队伍渐渐走远,目光在最初的恨意沸腾后,已经彻底凉了下来,近乎冰冷彻骨。 老管家紧紧搀扶着他,低声道:“大人……” 沈恪摆了摆手,指节轻抵着眉头,等那阵热意褪去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他沉声道,“这个选择是不是对的。” “这几十载,我已经做过太多选择。明明看不到结果,可还是不得不一路走下来。” 老管家眼周有些发红,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难过的表情:“大人,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就让二位公子自己选吧。” 沈恪微微凝滞了半晌,忽然喃喃道:“明虞……我后悔了。” 老管家惊愕地抬起头来,胸中酸涩,难以成言。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从沈恪口中听到过夫人的名讳了。 “我送走了孟枝,送走了云言。” 沈恪轻声,双眼却直视着前方,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正安静地听着。 “这沈府终于变得冷冷清清,只剩我一人。我记得,你最爱热闹了,看到如今这样,八成又要怪我。” “云言陪我多年,我已知足。我知他此去九死一生,终究出此下策,送他离去。” “孟枝年幼,出生时又多磨难,你向来最宠他。”沈恪倏地顿了顿,“我也最……对不起他。” 永远挺直嵴樑的燕陵太尉,终于微微佝偻了腰背。他眉宇深深地蹙着,唇角抿得平直,令他看上去,非常、非常的难过。 “大人……”老管家已然满脸泪痕,“您别这样说……二公子他,如今这样才是岁岁平安啊……” 沈恪扶着他的手,声音缓缓沉了下去:“……为人臣子,不得君心,是臣之过。” 静了几息,他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漠,眸中光芒冷冽如锋刃。 “君心不明,欲加之罪,是君不仁。” 老管家神色一凛。 “云言的队伍为何会突然受袭,又为何会苦守沉因山七夜都不得援兵。”沈恪闭了闭眼,“我本来以为,对云言的安排,兴许派不上用场。那本来是最坏的打算。可是……我对那个人,当真是失望透顶。” 老管家低声问:“大人,那沈家该如何打算?” 仿佛是决定了什么,沈恪缓缓睁开眼。 “先忠国,再忠君。” 他转过身,正要回府,余光却不期然瞥见一抹白色身影,隐匿在不远处的巷子里。 沈恪一愣,脚步顿住,侧头看去。 但那人已经悄然离去,背影匆匆,转眼便再寻不得。 老管家察觉他的不对,小声提醒道:“大人?” 沈恪骤然回神,摇了摇头,半晌,忽然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来。 这笑容中的情绪太过纷杂,又苦涩无比,老管家从未见过向来铁骨铮铮的沈太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一时不由愣在原地。 却听他低声道:“真像啊……” 老管家睁大了眼。 在他身后,沈府的大门重重合上,一如数年前。 * “先生,我来请罪。” 夜里的地砖冷得很,跪在上面,顷刻就会被攫取满身热度。 身前的门还是没开。 沈孟枝再次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他望着石阶上干涸的血迹,重复了一遍:“先生,我来请罪。” 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在这里跪了多久,又磕了多少个头了。 他就这样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一直等到模煳摇晃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方鹤潮的身影。 沈孟枝低声道:“先生……” 方鹤潮却打断了他:“沈孟枝。” 沈孟枝身形一僵,微微迟滞地抬起脸来,目光有些茫然。好像他听见的不是自己,而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完全陌生的名字。 “这个名字,一旦出现在世上,会害死很多人。”方鹤潮平静道,“就在刚刚,整个书院里的人,就可以被冠以欺君之罪,全部处死。” “你今日却私自下山,跑回湘京,是想拉整个沈家、整个书院陪葬吗?” “你觉得这个罪,你背负得起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沈孟枝不受控地颤抖起来,目光逐渐变得无措。 “我……”他艰难地开口,“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无事发生……” “那是兄长……” “那是兄长啊……” 他放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沈家上下去送死……” 第117页 “沈家不会送死!” 方鹤潮忽然怒吼道。 “我保得了你,就保得了别人!”他勐然抬手,以指为剑,似要划破这万里长空,“天塌下来,有我方鹤潮顶着——” “只要我不死,江山社稷,就不会死!!!” 天际一道惊雷乍现,震得天地轰鸣。 沈孟枝抬头,心神震盪,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鹤潮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拍了拍他的肩。 他语气缓和下来,轻轻擦去了沈孟枝额上的鲜血,柔声道:“孩子,别怕。” 沈孟枝望着他逐渐模煳的面容,怔怔落下泪来。 然后,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满腔情绪的突破口,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按沈恪这性格不会坐以待毙,老父亲操碎了心,把枝枝和他哥送走,自己默默抗 方相是既为师又为父,护着书院一群小崽子还要操心其他事 第55章 寒山&mdot;他跪在雨里 火苗摇曳,烧成烛花。 楚晋已不知第几次心不在焉地合上了书本,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边,趁着给言官餵食的空隙,有意无意向窗外看了一眼。 外面夜已深,漆黑夜幕伴着潇潇雨声,将暑热消减了大半,竟多了几分秋意凉气。 这雨下了一晚上,还没停,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楚晋颇有些不耐地啧了声,目光忍不住落在渡己堂前。 瓢泼的雨幕中,跪坐着一个人影。从这场雨开始前,他便跪在那儿了,至今一动未动,如同雕塑般。 这是楚晋第一次见沈孟枝犯诫。若是之前,他确实曾千方百计想引得这个人破一次诫,可如今沈孟枝真的领罚,他反而无端烦躁起来。 手下的言官嘤咛起来,委婉地表示自己吃不下了。在此之前,它那魂飞天外的主人已经给它餵了八次食,而且在窗边一停就是好久,直到把食盆倒满才满身躁郁地走回去。 整整八盆鸟食,它的胃要爆了! 楚晋这才停下对可怜小鸟的折磨,垂下眼,望着鼓起个小山包的食盆,忽然问:“他还要跪多久?” 言官瞪着懵懂的鸟眼,与他对视。 却听自己的主人又自言自语般道:“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心口沉闷,心烦意乱。 他明明发过誓,绝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欺骗自己的人。 楚晋深吸一口气,平復了心中的躁动不安,神色慢慢冷淡下来,面无表情道:“他要跪,就跪着吧。” 说罢,他便熄了烛火,向榻边走去。 窗外雨声淅沥作响,很是难以入睡,楚晋躺在榻上,许久才酝酿起了一点睡意。 然而下一秒,言官的叫声就吵醒了他。楚晋立刻睁开眼,神色清明地望了过去:“怎么了?” 言官仍然在叫着,声音焦灼:“师兄!师兄!” 没等它喊完第二声,楚晋已然翻身下榻,向窗边疾步走去。 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向渡己堂前看去,却见水汽氤氲的视野里,再看不到那抹跪得笔直的身影。 他倒在地上,淹没在雨幕下,没有丝毫反应。 楚晋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般道:“你可真是……” 话音未落,他已经随手扯了件外衫,面色阴沉地向着门外沖了出去。 外面雨势颇大,水洇入衣料中,顷刻便有如寒意侵袭。楚晋眼睫都被打湿,视线里一片白茫水汽,不甚清晰。 也不知道沈孟枝是怎么在这么大的雨里捱过几个时辰的,不要命了吗?! 他冷着一张脸,匆匆走到渡己堂前,却在看见青石板上那一袭单薄白衣时,头脑中的火气都化为了一片空白。 说起来,楚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沈孟枝比他印象中又瘦了许多,无声无息倒在地上时,总给人一种感觉,就好像他再也不会醒来。 雨水沖刷下,他脸色显得无比苍白,露出的一截腕骨仿佛轻易便可折断,似一枝不堪折的垂柳。 额前的鲜血被雨水稀释成淡粉色,沿着侧脸蜿蜒下来,在安静得几乎毫无生气的面容上,这点红糜艷又刺目。 在楚晋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伸出手来,动作极轻地把流到对方眼角的血迹擦去了。 指尖染上一点殷红,像是火,烫得惊人。 楚晋把昏倒的人抱了起来,无意间碰到他的侧脸,触手冰冷。他身形一滞,随即下意识把沈孟枝抱紧了些。 这感觉就好像抱了一块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化了。 他没再耽搁,抱着人往萤室走去。从前不觉得萤室有多远,可今夜却发现,原来竟要绕书院半周。 萤室未掌灯,楚晋走进去,先把沈孟枝放到榻上,随即去点了蜡烛,温暖的烛光一瞬间照亮了屋子。 沈孟枝的衣服浸了水,这样下去恐怕会加重寒气,楚晋便帮他把外衫脱了,又找了些汤药想餵他,后者却很不配合,怎么也不开口。 并非是因为昏迷,而是他在有意识地抗拒张口喝药。 楚晋百般都奈何不了他,眉间染上一缕无奈之色,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低声哄道:“听话。” 沈孟枝蹙着眉,仍倔强地不配合。 是药太苦了? 第118页 楚晋想起来沈孟枝平日里似乎的确比较爱吃甜的,萤室里也时常放些糕点,无一不是清甜口的。 他起身,凭着从前的印象找到了糖罐,伸手去拿时,却不小心蹭落了旁边的什么东西。 那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楚晋将它捡起来,擦了擦上面沾到的灰尘。 是一枚剑穗。 这剑穗呈白色,像是亲手编的,有些歪歪扭扭,不如市面上的好看,似乎编的人手艺不精。上面串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玄玉,玉色莹润,应非俗品。 楚晋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只粗略扫了一眼,随即自觉放了回去。 他舀了一勺糖,加到了药里,又走回了床边。 “加了糖,不苦了。”他道,“把药喝了再睡,不然晚上发烧会难受。” 楚晋手臂揽过沈孟枝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热度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传过来,他感觉到沈孟枝已经隐隐有发热的预兆,原先苍白的脸上也慢慢泛起不正常的红。 楚晋忽然觉得可笑。 他当真是疯了,冒着雨,将一个欺骗自己、别有居心的人抱回来,现在又想方设法地哄人喝药,连他蹙起眉头,都会下意识地担心他难不难受。 他什么时候这么重情了? 楚晋垂下眸,五指微微曲起,松松扣住了沈孟枝的脖颈。 微弱的脉搏在手心起伏,沈孟枝安静地躺在他怀里,衣领下的脖颈匀长脆弱,手稍微用力,便会让他痛苦地停止唿吸。 杀了他。 杀了他。 他们已经站到了对立面,没有必要再心软。 让他死在这里,死在他们兵戈相向之前。 …… 楚晋松开手,须臾,无声无息地笑了下。 他是疯了。 他是万劫不復。 他是不忍心,是不见光,是不捨得。 ……所以才会吻上去,吻开那人唇齿,将苦涩的药顺着纠缠的唇舌渡进去。 沈孟枝仍是无知无觉地闭着眼,蹙着眉,仿佛还是在嫌药苦。楚晋伸出手,擦了擦他唇角残余的药液,又用手指把他的眉头捋平了。 他又这样静静地看了对方许久。暗念潮生,无一不叫嚣着要他不要心软,要他掐住眼前人的咽喉,就像此前他无数次处死背叛者那样。 可他伸出手来,于半空中停滞片刻,最终只是掖了掖沈孟枝的被角。 药也餵了,他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下一刻,袖口却被人紧紧攥住。楚晋回头,身形一滞。 沈孟枝不知何时已泪流不止。 他仍然没有完全清醒,意识停留在梦魇中,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楚晋察觉到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兄长……” 楚晋动作顿住,却听他意识朦胧中,继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说好的……先开口的人……就输了……” “你欠我一个愿望……” 楚晋需要俯下身才能听清他的话。他跪坐在床边,难得很有耐心地问,连声音也下意识放轻了许多:“什么愿望?” 他问完,沈孟枝却沉默了许久。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楚晋都以为他又昏睡过去,却看见他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但楚晋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我想要你回来。 衣袖被人死死抓着,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颤抖的幅度也克制得极轻。 明明近乎崩溃,又倔强固执得不行。 楚晋知道在梦中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知道自己没有责任与义务答应这些,也知道梦醒后这一切都不会有人记得。 他垂眸凝视对方良久,唿吸也尽量放得清浅,半晌,忽而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发顶,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一直等到沈孟枝终于安稳睡去,楚晋才动了动发麻的腿脚,站起身来。 他走到门口,刚刚带上门,却听见身后有人道:“你怎么在这里?” 楚晋循声望去,正撞上面色古怪的齐钰。 他看了看半夜黑沉的天色,道:“这话也应该由我问你。” 齐钰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萤室紧关的门,半晌,道:“出去说。” 外面雨势已停,二人沉默着一直走到晴雪崖,齐钰率先道:“我半夜睡不着,看见萤室亮了灯,这才来看看。是你把江枕送回来的?” “是我。”楚晋不咸不淡地道,“他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罚跪?” 闻言,齐钰默然良久。 “不全是因为犯错。”他道,“犯诫不至于此,是江枕他自己要跪。” 楚晋脚步一顿。 他唿吸急促了些,语气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薄怒:“他疯了吗?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你为什么不拦着?” “你以为我没拦吗?!”齐钰眼底窝着火,烧成一片痛色,“我拦不住!昨日传来消息,江枕他……他兄长战死了。他跟他兄长感情很深,却没能送对方最后一程。他心里难受……” 楚晋倏地息了音。 他想起沈孟枝口中的愿望,想起那人颤抖的手,想起雨中冰冷的触感。 第119页 “那你呢?”齐钰逼问道,“你在哪里?” “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楚晋瞳孔中倒映出他愤怒的脸。他双瞳微微一缩,面上情绪却依然平静:“他需要的不是我。你是他的挚友,而我?一个只会与他对着干的、他讨厌的人,去给他添堵吗?” “你放屁!”齐钰勐地打断了他,“他如果讨厌你,会给你准备生辰礼?他讨厌你,会不眠不休半个月,用那些寒山纸给你做一盏长明灯?!” 楚晋一顿,倏尔抬起眸来,语气古怪:“你在说什么?” 他的神色冷得吓人,近乎是逼问道:“我的生辰?我何曾有什么生辰?那些寒山纸,分明是为了……” 还没说完,楚晋忽然止了音,表情微微一滞。 他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忘记是谁的生辰那日,有人顺口也问了自己一句。 他此前从未庆祝过自己的什么生辰,也不记得是哪一天,于是随口回了一个除夕。 齐钰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讽刺一笑,道:“你想起来什么了,是不是?” “齐钰,这件事跟你无关,我也不想跟你理论什么。”楚晋脸色有些难看,一字一字道,“我只能告诉你,他瞒了我一些事情,我没法再轻易相信他……” “是啊,他瞒着你。”齐钰忽然笑了一声,随即声音蓦地拔高,“他瞒着你!你知道那寒山纸要用到什么材料吗?要用照夜清,他就不睡觉,整夜整夜满山头地去找!还有磷灰,要用多少卵石才能磨出那一碟磷灰?你想过吗?” “初雪才生,雪融即死的宣草,叶片一碰就会融化,你要不要猜一猜,他是怎么採回来的?” 楚晋眼睫一颤,却听齐钰深吸一口气,声线都有点抖:“冰天雪地里,他把自己的手埋进雪里,一直等到和雪一个温度。那可是一年的初雪,该多冷啊……” 他停顿了一下,继而喃喃地道:“……可他竟然把那些寒山纸全烧了,全烧了……” 沈孟枝向来不形于色,受了委屈也习惯自己一个人咽,教人看不出他的变化。齐钰之前也被他瞒过去了,以为除夕那日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未曾想某天夜里路过萤室时,竟看见沈孟枝正在焚烧手中的一摞寒山纸。 他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静地坐在火炉边,看着火舌燎过纸页,将它们噬尽,神色却无一丝动容。 “你若是还有心,就该对他说一句对不起。”齐钰冷冷道,“早知如此,我一定一早就让江枕离你远些。” 楚晋站在原地,久久未发一言。良久,他才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找回了一点回笼的知觉。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只觉得思绪已经全然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木然看了齐钰一眼。然后,便听见自己说:“如果真的是我错怪了他,那我就……” 就怎么样? 寒山纸已然成灰,再早,也要等第二年的初雪了。 他已经不能怎么样了。 他没再说话,从齐钰身边绕了过去。只是没走多久,忽然想起了什么,加了一句:“江枕醒了,就说是你送他回来的。” 齐钰背对着他,半晌,缓缓道:“自然不会是你。” 楚晋好像没听见他的回答,原地站了很久,随即转过身,渐渐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骂楚楚,楚楚这样也是有原因的,过几天会帮枝拿他出气 第56章 一梦&mdot;幼时二三事 沈孟枝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些许久未提起过的幼时琐碎小事。 那时他还被养在沈府,因为常年不与外人接触,养成了一副孤僻寡言的性子。整日里不言也不语,只喜欢坐在窗前望着四方的天发呆,令身边伺候的家僕好一阵忧心,以为这沈家的小公子得了什么怪病。 那时他跟齐钰的关系还没好到如今的那个程度,无论谁来逗,都鲜少会笑,沉默寡言得像是个精緻的瓷娃娃。 一年之中,也就只有沈云言自军营中回来时,沈家小公子才会显出几分难得的开心来。 沈云言已是十五六的年纪,继承了沈恪的衣钵,年纪轻轻就成了湘京城中耀眼的少年将军,亦是一众姑娘的梦中郎婿。只是外人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雁朝将军私下里却是个爱玩的,上树抓鸟下湖捞鱼,无所不能,整日变着法儿逗自己那不爱说话的弟弟高兴。 外面的街坊也传,说沈云言每次自边塞回来,都会带好多新鲜玩意,怕不是有了心上人。却不想众人眼中“送心上人的”东西,最后都到了沈孟枝手里。 这次沈云言带回来的是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神神秘秘地拿给了沈孟枝看。 幼时沈孟枝实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很多事情都无人教他,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外界的一切接触都源于沈云言。 他对外面的事物感到格外新奇。于是戳了戳这古怪的盒子,听见里面传来的奇怪声音,似有东西攒动,不由睁大了眼睛,看向对面正噙着一抹笑的兄长。 沈云言打开盖子,将里面扭动的胖虫子给他看了一眼,沈孟枝立刻缩了手。 第120页 沈云言就逗他:“猜猜这是什么?” 沈孟枝摇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虫子,那样子有点惊奇。 “这叫蚕,”沈云言两指捻起一只,“燕陵南边人家擅长缫丝,家家户户都养蚕,我买了几只,带回来给你玩。” 沈孟枝这才反应过来,大着胆子往前凑了几步,伸出手戳了戳。 他小声道:“好奇怪。” “等过些时日,它便会吐丝,丝再聚成线,”沈云言垂眸,把蚕放在他手心,“就可以制成衣物了。” 绿色的蚕在手上扭动着,触感格外痒也格外软。沈孟枝学着兄长的样子把它抓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盒子里。 沈云言又开始掏自己的衣兜,抓出一大把糖来,又从怀里摸出一包用油纸封好的点心。 “路上买的。”他笑吟吟道,“我记得,家里有个小孩喜欢吃甜的。” 沈孟枝手里被塞了一大把糖,塞得很满很满。他眨了眨眼睛,平直的唇角轻轻抿了一下,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嘘!千万别告诉咱爹。”沈云言鬼鬼祟祟道,“他怕你吃坏了牙,知道了肯定要揍我!到时候兄长就不能给你买糖了呀……” 这种事之前也发生过一次。到最后沈云言被追着打了一顿,东西却没被没收——因为沈太尉面对着小儿子这张脸,根本说不出要收回糖的这种话来。 沈孟枝拿起一颗,撕开糖衣,放入口中。绵软的清甜香味转而充斥口腔,令他有些贪恋。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兄长,你这次也是春分后走吗?” 沈云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问:“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兄长下次回家的时候,帮你买回来。” 沈孟枝摇了摇头,只是盯着他,也不说话。他如今只到沈云言的腰间那般高,看人时需要仰着头,也只有这时候,才显得如同平常孩子一样,渴慕着至亲之人的偏爱。 沈云言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发顶。上阵杀敌如切瓜砍菜般寻常的少年将军,如今轻声细语地哄着年幼的弟弟:“我答应你,下次早些回来,好不好?” 话说出口,他有些心虚,因为一直以来自己都是用这副说辞来应对自己弟弟的。 对方也心知肚明,却没有戳破,垂着眼睫,半晌,轻轻道了声“好”。 沈云言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想了想,提议道:“还记得之前玩过的那个游戏吗?” 闻言,沈孟枝先是不解地抬起头来,随即想到了什么。 “还记得规则吗?我们两个都不许说话。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沈云言笑着说,“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愿望。” 这简直是为沈孟枝量身打造的游戏,只要他想,可以一天都不说话。可沈云言不行,因为若到了沈恪面前装聋子做哑巴,沈太尉会把大儿子连夜打包扔出府,所以这个游戏从来都是沈云言输。 沈云言也知道自己菜得彻底。不过他的目的从来也不是要赢,他只是想让沈孟枝赢。 然而奇怪的是,自己的弟弟每次赢后,却并不提愿望,而是说要想想再说 。这样下来,沈云言已经欠了他足有三四个愿望。 这次的结果自然也是沈孟枝赢,只因沈云言中途被老管家拉走,说是外面有人来找。等他走后,沈孟枝便从桌上拿了一把刻刀,在墙上又添了一道。 那里已经有了四道划痕,加上刚刚一道,正好五道。他摸着深浅不一的刻痕,笑了起来。 之后的日子沈孟枝是数着过的,过了年,春分便来得格外快,没过多久,那窗台黑盒子里的蚕就开始吐丝了。 沈孟枝将吐出来的丝一日不落地收了起来,学着书本上缫丝的样子,将蚕丝攒成了一根根的细线。细线结成结,穿上玄玉珠,便做好了一枚剑穗。 收集的蚕丝不多,只够他做两枚剑穗。而等吐完丝后,那几只蚕也无声无息地死掉了,沈孟枝将它们埋在了院子里。 沈云言走的那天,他将一枚剑穗送了过去。 剑穗上的结系的歪歪扭扭,甚不美观,沈云言却如获至宝,当即把弟弟的剑穗绑到了自己的佩剑上,还炫耀般在府上走了个遍,从家僕到管家,逢人就夸个没完。 沈孟枝看着他从天亮转悠到天黑,一直转到临行前。沈府里点了灯,沈云言站在马匹前,一脸笑意地与众人作别。 因为有外人在场,他不能露面,便躲在谁人都注意不到的阴影里偷偷看了几眼。 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沈孟枝不太想算。那日子太长了,不刻意去想反而会过得快些。 眼看沈云言已经出府,他转过身,准备回去。 ——“醒醒。” 一道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脑中响起。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忽然涌上他心头。沈孟枝极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找到让自己不安的来源,可眼前的景象却骤然变得扭曲起来,连带着众人的身影也烟消云散。 ——“醒醒。” 他心跳变得又快又急,踉跄着向后退去。 ——“这只是一个梦,真正的沈云言已经不在了。” 沈孟枝唿吸一滞,眼前的景象应声一寸寸裂开。 第121页 勐烈的头晕目眩后,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向后倒去,可身体落入的却不是柔软的草地,而是又冷又深的黑色漩涡。 他极力想要回忆起有关沈云言的一切,可记忆却始终在他走出沈府的那一瞬间断掉,停滞不前。 沈孟枝勐然意识到了什么,唿吸一点点冰冷了下去。 原来……那晚,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沈云言。 此后更名改姓,入褐山书院,再也没有人会从边关给他带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千方百计地逗他笑了。 他有些恍惚地躺在原地,黑色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淹没了他的口鼻。一阵突如其来的热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烧得他浑身都滚烫起来,可还是止不住地冷。 这烧来得气势汹汹,将头脑也陷得昏沉,沈孟枝上一次烧得这么厉害,还是十多年前在沈府的冬夜。那年他才六岁,冬日里无缘无由大病了一场,把尚在营中的沈云言也吓得一熘烟跑回了沈府。 沈孟枝烧得意识朦胧时,忽然听见耳畔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睁大了眼睛,视线隔着薄薄一层雾气向前看去,可还是看不清那个人的样貌。 他好像离自己很近,又好像很远,似乎伸手就能碰到,可又似乎眨眼就会不见。 那人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用诱哄般的语气,低声道:“孟枝,听兄长的话,把药喝了。” 见沈孟枝不语,他又是发愁又是嘆气:“真不喝啊?……我悄悄告诉你,这药可是咱爹照着药方亲自熬的,谁去他都不放心!老爷子平日里哪进过厨房啊,把脸都燻黑了。” 沈孟枝动了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沈云言又道:“不过我知道你怕苦,趁他不注意,放了一大勺糖,肯定甜!” 他的声音亦近亦远地飘在沈孟枝耳边,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透过他,在跟十多年前的自己说。 眼看沈孟枝还是不说话,沈云言盯了不听话的弟弟几秒,转身佯作要离开,嘴上道:“好吧,你觉得兄长烦是不是?那我走了,唉,也不知道这次又要多久才能回来……” 他的神情语气,分明是为了骗六岁的小沈孟枝,如今看来,可谓十分拙劣。可正如十多年前就被这招骗过一样,哪怕过了这些年,他还是忍不住上了钩。 满腔的痛苦与委屈,均在这一刻倾泻而出,瞬间便击溃了他堪堪维繫的表象。他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梦也好,回忆也好,生也好,死也好,他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沈孟枝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用力到手指都在颤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他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眼泪便流了下来。 “兄长……” 他的喉咙烧得干疼,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有刀刃割过:“说好的……先开口的人……就输了……你欠我一个愿望……” 他太贪心,赢了五次,攒了五个愿望,每一个都在脑海中细想过千百遍,可一个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一片寂静中,身前的人转过身,蹲下来,耐心地问:“什么愿望?” 沈孟枝望着他,一瞬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六岁的他想要兄长带他到府外看一眼,七岁的他想要兄长教他习剑,十岁的他想要做兄长手下的将士,与兄长并肩杀敌、凯旋而归。 可须臾间,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沈孟枝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来。 “我想要你回来……”他喃喃道,“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了……” 对方安静了许久。就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发顶忽然被轻轻摸了摸,就像在沈府时,沈云言无数次做的那样。 “好,”他听见对方说,“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后面几章 大概都算本卷高潮……楚楚火葬场逼近ing 第57章 疯子&mdot;一起下地狱吧,我陪你 沈孟枝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萤室熟悉的房梁。 他发了一会儿呆,直到眼睛酸涩到了极点,才眨了眨眼,向身旁看去。 齐钰正趴在他床边,睡得正香。 梦境中那种怅然若失感已渐消散,沈孟枝看了他几眼,觉得有些好笑。他无声无息地坐起身来,想从齐钰身边绕过,没想到下一秒齐钰的脑袋就动了下,随即从臂弯里抬起脸来。 他眼神还处于睡醒和没睡醒间的迷茫状态,额头上一个红印格外醒目。反应了几秒后,齐钰眼睛迅速亮了起来:“你醒了?” 未等沈孟枝开口,他便伸出手来,在前者额头上一摸,随即松了口气:“唿,总算退烧了。” 沈孟枝看着他忙前忙后地端茶送水,又被递上了一个靠枕,倚在床头,捧着一大杯热茶。热气氤氲中,他忽然道:“我……当时在渡己堂前晕了过去,是你送我回来的么?” 闻言,齐钰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转瞬又恢復了正常:“当然了,不是我还能是谁?幸好当时我去看了眼,不然只怕你要在那躺一晚上了。” 沈孟枝笑了笑,道:“谢谢。” “谢什么。”齐钰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又给他套了件披风,“先生那儿我去请假,这几天你就在这好好养着,连萤室的门都别想出去。” 第122页 沈孟枝喝了口茶,闻言呛了下,边咳边笑:“我没事,下床走走还是可以的。” 话虽如此,但他苍白的脸色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你跪了三四个时辰,还能走?”齐钰坚决道,“不行。” 不给沈孟枝辩解的时间,他大步向门口走去,临关门前,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我晚些再来看你。还有,这几日若是有人来找你,你还是别见了。” 他话里似乎有话,沈孟枝下意识坐直了些:“什么?” “你现在养病呢,不能被打扰。”齐钰却已经换了套说辞,匆匆转过身去,像是怕被看穿了似的,“好好躺着不准起来,我走了啊!” “……” 沈孟枝看着他略显可疑的背影,慢慢收起了笑意。 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愣了会儿神,目光缓缓落到桌上的剑穗上,忽而伸出手,轻轻抚上发顶。 梦中的触感仍未消散,他昏沉时抓住的衣角,发上的触觉,都不似假。 他微微抬起手,指尖蹭过唇角,染上了一丝药香。 沈孟枝忽而狠狠擦了一下手指,仿佛要把这味道彻底擦掉,直到那处皮肤磨得发红。 他咬着牙,低声道:“楚晋,我讨厌你。” 心潮生息,声声震耳。 他捂住双耳,一遍遍地、催眠一般,不停重复道:“我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 齐钰最不擅长说谎,自然骗不了他。 那碗药,放了糖,但还是没抵过药味,变得又苦又甜。甜到戒不了,苦到忘不掉。 * 雁朝将军战败半月有余,燕陵慢慢恢復了些元气。新任的主将娄兴率兵北上,浩浩荡荡往代国都城而去。同时,旧秦军队势如破竹,将代国将士打得节节败退。 “代国大势已去。”楚晋听着前线的战报,毫不意外地拨了拨身前的纸张,“养在深宫的那位圣后,沉迷鬼神之道已经十余年,再加上她手中的那位傀儡皇帝无所作为,早就把代国百年的根基耗空了。” 徐瞻死后,旧秦便换了一位接线人。楚晋对这样的安排向来漠不关心,对方似乎也知道他的态度,只尽职尽责地负责私下传递情报,其余事情一律不干涉。 新来的接线人便是徐允,闻言贊同地点头道:“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他一顿,“若不是沉因山下,燕陵的雁朝将军拼死斩杀了代国那个甚为棘手的大将军,想来这场仗还要多打几年。” 楚晋手上悠闲的动作一停,神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下,随即淡淡向徐允瞥来一眼。 徐允登时僵直,还没理解过来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便听他问:“那日战死在沉因山下的燕陵军队,尸骨都已经敛尽了吗?” “听说还没有。”徐允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沉因山地险,那片又有代国的军队驻守,恐怕要等燕陵将那地夺下后才能妥善处理了吧。” “不过代国那群眼高于顶的渣滓,保不齐要做什么……”战场上焚尸坑埋是常有的事,代国军队向来自恃强大,手段残暴,俘虏落到他们手上也生不如死,这些敌人的尸身,恐怕更是难以保全。 楚晋蹙眉,神色缓缓沉了下来。烛火在他眼下投下两片阴翳,遮住了眸中的情绪,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 ——我想要你回来。 那个人的兄长,就死在沉因山下。 明知道战场上生死是常态,此刻他却极为少有地心神不定,兀自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深吸一口气,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 徐允被他吓了一跳:“世子?” 楚晋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我回去了,以后没事别找我。” 徐允:“……”不是您说每月保持一次联络的吗? 然而楚晋已经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为了避免引起疑心,他与旧秦的人每次会面都是在街角一家裁缝铺的地下。这间铺子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却是旧秦多年前就暗中安插在燕陵的势力,因此见他走出后,店中人神色皆无异常,皆是自顾自地干着自己手上的活。 楚晋走到门前,忽然伸出手来。几滴雨珠落入掌心,瞬间湿润一片。 又下雨了。 燕陵的秋也多雨,萧萧瑟瑟,一场雨添一场寒。 楚晋心不在焉地撑着伞,只觉看什么都没色彩。他甫一闭眼,脑海中便闪过蜡烛的火光,亮得灼眼。 事实上他并不是急着走,只是桌子上的那根蜡烛太晃眼了。让他根本无法控制地想起除夕那日沈孟枝烧尽寒山纸时的情形。 齐钰的质问如诅咒般缠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一字一句,血淋淋地落在眼前。 “那可是他不眠不休了半月,亲手为你做的生辰礼!” “可他竟然全烧了,全烧了……” 楚晋唿吸微微急促了几分,随即又狠狠压下去。 “那是假的。”他无声心道,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般,“从前的错,不能再犯。这些年你不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吗?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还是生出一种莫大的不安来,就好像隐隐之中,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样。 第123页 楚晋握紧了伞柄,忽然看到路边伸出了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他微微抬起伞沿,垂下眼,目光顺着自然低垂的弧度向下看去,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他缩在墙角,徒劳地用手挡着雨,双眼紧闭,冷得脸都青白了。 楚晋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到身后巷道中。那里有座破庙,里面围了一圈年龄大些的叫花子,烤着火,嘻嘻哈哈地数着讨来的钱财,连一眼都没分给门口淋雨的小叫花子。 他的表情一时变得很奇怪,像是厌恶,又像是冷漠,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这副场景,当真是与当年一模一样。 他想起来了。 他与那个叫做苏愁的人,就是这样认识的。 苏愁是叫花子,看起来温吞又胆小,在那条街上,总是受其他老乞丐的欺压。 另外,他天生有眼疾,看不太清东西。 “治这病太贵了。我爹娘拿不出钱,还有几个兄弟姐妹要养。”苏愁笑着说,“所以他们不要我啦。” “另外,起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因为我的存在真的很令人发愁吧。” 楚晋本来没打算带这个小叫花子回府,他本来也不是会怜悯弱者的人。 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苏愁偷走了他的匕首。 等到侍卫追到他藏身的破庙时,却发现苏愁衣衫不整浑身是血,站在一个死去多时的老乞丐面前,垂着头,手里紧攥的雪亮匕首沾满血色,饱满血珠凝结成串,一滴滴砸在地上。 看见来人,他没有丝毫的害怕,而是格外平静地望了过来,解释道:“他的脑袋里面,太脏了。” 楚晋的目光扫过苏愁的脸,又看了眼犹自滴着血的匕首。 他淡淡道:“刀洗干净再还给我。” 苏愁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能逃过一劫。 “上个月我的随身侍从被人暗杀死了。”楚晋道,“你命硬吗?” 苏愁反应过来,笑了:“路边的叫花子,和野草一样,命最硬了。” 他说的不错,于是楚晋把他带了回去,让他成为了自己的侍卫。 那段时间旧秦王室暗潮汹涌,他的几个兄长对世子之位虎视眈眈,下毒、刺杀,平常得如同家常便饭。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对于这个儿子的生死,也从不问津。 楚晋有时想,楚观颂是不是根本不想让他立下的世子活着。他纵容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就是在等楚晋死后,好理所当然地让他更看重的儿子成为新的世子。 那之后的无数次生死危机,苏愁始终站在他身边。他们像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兽,不计一切地想要活下来。 苏愁会开玩笑说:“世子,想杀你的人可真多啊。” 楚晋道:“你要是怕死,就直说,明天打包离府。” “那可不行。”苏愁给自己的伤口上着药,疼得呲牙咧嘴,“我总不能把朋友一个人扔在这里。” 楚晋有些莫名其妙:“谁跟你是朋友?” 他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谁愿意跟自己做朋友。 苏愁不笑了。他很认真地说:“世子,你似乎没有朋友。我也没有。我看书上说,朋友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咱俩这样,应该也算了。” 出生,入死。 楚晋觉得好像没有毛病。他接受了这个有点新奇的说法,道:“随便你吧。” 朋友这东西,他并不稀罕,但有也无所谓。 他秉持着这样的想法,一直到那一天。 苏愁提着两坛酒,找上了楚晋。 大半夜被叫醒起来喝酒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情,楚晋阴着脸,端着一杯酒,坐着一动不动。 苏愁盯着他:“世子,尝尝呀。” “这是我用工钱买的。”他弯了弯眼睛,“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够用光明正大挣来的钱,而不是乞讨得来的钱,给自己买东西。实在太高兴了,才忍不住来找你。” 楚晋这才看了他一眼,捏了捏眉心,让自己清醒了一些,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苏愁笑着问:“怎么样?” 其实比这更好更贵的酒,楚晋也都喝过了。王室贵胄,哪顿不是玉盘珍馐、玉液琼浆。他眼也没眨一下,道:“好喝。” 苏愁笑意更甚。他忽然凑近了些,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楚晋的脸,在后者蹙眉退后之前,轻声道:“世子,旁人都说你长得很好看,但是我从来没看清过你的脸。我时常想啊,被誉为九州明珠的人,该是什么样子?明明他就在我身边,我却看不清他的脸,多可惜呀。” 苏愁歪着脑袋,手指隔着空气描了描对方的眉眼,随即笑开。 “如果我攒够了钱,就去治一治这双眼睛,这样,即便不用凑得这么近也能看清你了。” 楚晋望着他无神的双瞳,道:“没什么好看的。” 闻言,苏愁轻嗤了一声。 “可惜,”他喃喃道,“以后我估计再也没法离你这样近了。” 楚晋尚未理解他话中的意思,脑中忽而一阵天旋地转,极强的晕眩感骤然袭来。他勐地站起身来,脚步却有些虚浮:“你下了药?!” 第124页 苏愁抬起脸来,微笑着看着他。 “世子,我一直想不通,你那天为什么要帮一个叫花子。”他缓缓道,“直到我偷偷看见了公子。我实在太吃惊了,因为我好像无意撞破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 楚晋一僵,低喘了一口气,冷冷道:“你想多了。” “不,我的疑惑解开了。”苏愁道,“原来啊,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所以你会帮我,你会相信我,因为你也觉得,我们是一样的。是不是?” 楚晋艰难地维持着一线清明:“你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苏愁的目光垂落下来,打断了他:“楚二公子找到了我。” 静了半晌,楚晋问:“什么时候?” 苏愁勾起唇角:“两月前。” 两月前……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成为所谓的“朋友”。 楚晋扶着桌沿稳住身形,然后突兀地笑出声来。他搭在桌沿上的手指极为用力,依稀可以看到暴起的青筋。 “我就说啊,”他笑得咳嗽起来,扯着伤口疼,“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真正的朋友。” 苏愁低声道:“我是为了你。” 楚晋已经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了。他极力撩起眼皮,目光冰冷彻骨,钉在苏愁的身上。 “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看不清你的表情?”苏愁声音很轻,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你现在,一定想杀了我。” “没关系,世子。我知道你太累了,这些本来就不该由你承担。别担心,很快,你就解脱了。” 苏愁慢慢凑近,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上他的脸。楚晋厌恶地偏头躲开,另一只手勐地掐住他脖颈,却因为头晕而使不上力。 苏愁被他掐着咽喉,却笑了起来,丝毫没有要挣脱的意思。 “我们一起下地狱。” 他目光眷恋地在楚晋身上停留了很久,神色温柔却令人浑身发冷,像是吐着蛇信的竹叶青。 “……我陪你。” 可惜的是最后地狱只有苏愁一个人去了。公子赶在他去楚戎那里通风报信之前抓住了他,手起刀落,把苏愁的脑袋砍了下来。 其实第二天楚晋醒过来的时候,还觉得昨晚的一切像是一场梦。以至于公子把苏愁的人头扔过来的时候,他仍有些恍惚。 “收起你那点可怜的侥倖和天真。”公子揪着他的衣领,目光冷如霜雪,“你怎么会相信朋友这个字眼?王权生杀,天下之业,你跟我讲朋友,不觉得可笑吗?” “这次算是给你一个教训,我不希望我看错了人。” 楚晋的目光落在苏愁粘满血的脸上。那两坛酒还摆在桌子上,是有人用几个月的工钱买回来的,他还说,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买东西,他很高兴。 楚晋笑了一声。 假的。 假的。 假的。 轻信不该信之人的代价,就是死。 若非他死,就是我亡。 苏愁教会他冷血。这血冷了四五年,冷到他快要习惯的时候,有人帮他暖了回来。 可是下一秒,就又收回了全部的温度。 楚晋收回思绪,垂下眸,再度看向眼前的人。 他拍了拍缩在地上的小叫花子,后者茫然地睁开眼,看清楚晋脸后,呆了几秒,然后条件反射般跪伏在地上,声线颤抖:“公子……公子可怜可怜我,给点……”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多出了两样东西。小叫花子望着地上摆着的伞和一把匕首,倏地止了音。 楚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冷得像这场秋雨,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选一个。” 小叫花子一缩,连看都没敢看那把匕首,忙抱住了伞:“谢……谢谢公子。” 楚晋望着地上那把孤零零的匕首,觉得有些好笑。他收回匕首,没再看那小乞丐一眼,也没有说什么,迳自离开了。 这路上行人虽不多,但像他这样没打伞的还是头一个。雨水很快把肩头打湿,楚晋却恍若未觉。 他每走一步,眼前就会闪过许多影子。有时是苏愁温柔的笑意,有时是沈孟枝痛苦的神情。 “世子。”有人笑意盈盈叫他。 楚晋倏地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看见苏愁目光柔和,向自己伸出手,吐出的话语却令人不寒而慄:“……一起下地狱吧。” 楚晋定在原地,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苏愁幽幽嘆了一口气:“是不是觉得分不清了?想不到,我骗过你一次,就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让你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他忽而一顿,随即笑了起来:“我觉得,自己死得好值啊。” “能让你永远记着我,我真开心。” 楚晋也笑,满是恶意:“开心吗?每次想起你的时候,我都直犯噁心。所以每次喝醉,我就想想你,吐得会更顺利一些。你在我这里,也就这点价值了。” 苏愁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但他很快恢復如常,意味深长地望着楚晋,缓缓道:“那他呢?” 第125页 楚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看见自己不知何时扼住了沈孟枝的脖颈。 沈孟枝双手死死地攥着自己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指,涣散的眸光像是下一秒就会彻底破碎。生理性的泪水自他眼角滑落,一颗颗砸在楚晋的手上。 他面色苍白,因为剧烈的痛楚而声音嘶哑:“楚晋,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楚晋像是忽然被烫到一样,骤然松了手。 眼前的幻象瞬间灰飞烟灭,他怔怔站在原地,心脏抽着疼。 苏愁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忽然道:“你喜欢他。” “我好嫉妒啊。”他勾起嘴角,“即便这样,你还是喜欢他。” 楚晋眉间露出了深深的烦躁之色:“滚。” “我和他,有什么区别吗?”苏愁却好像没听见一样,眸光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意味,“我们明明差不多。” “幸好,因为我的缘故,你没有相信他。多棒啊……”他神经质地笑起来,“我这算不算给自己解决了一个麻烦?” 话音未落,楚晋蓦地伸手,毫无徵兆地拽住苏愁的头髮,狠狠往地上砸去。 “滚回你的地狱去!”他咬牙切齿道,“不然我就在这里,让你魂飞魄散!” 苏愁欣赏着他的表情:“世子,跟一个幻象生什么气?你不如想一想,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 楚晋僵住。 雨声又重新回到耳边,他看着手下的人影渐渐消散,半晌,无力垂下手来。 方圆几里的路人已经被他刚才的动作吓跑了,四周变得格外安静。 ……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脑中无数道声音交织成线,包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彻底笼住。 楚晋倏然闭上了眼。喉间滚动几遭,终于喃喃出声:“……我该信谁?” 雨幕落下,无人应答。 作者有话说: 苏愁想公布秘密,拉着楚晋一起死,这是他自以为的解脱。 没错,苏愁就是个绿茶小疯子(摊手。 没错,苏愁喜欢楚楚(摊手,因为同类相吸。 不过楚楚不喜欢他就是了。苏愁和枝枝的区别就在于,苏愁会拉着人下地狱,而枝枝会把楚楚从地狱救回来。 第58章 真相&mdot;愿从今后岁岁年 等到他回到褐山书院后,衣服几乎已经湿透,沉沉地坠在身上,每走一步,就淋淋沥沥地落下许多雨水。 楚晋疲倦地捋了一把额前的湿发,入手一片凉意。这个天气书院诸人都在自己的屋里呆着,几乎无人走动,他也不担心有人会看到自己这副光景。 天边还是阴着,云层黯淡无光,明明还是上午,却好像早已入夜。 楚晋向着轩室的方向走了几步,余光忽然瞥见迴廊角落里躲着一个身影。那人缩在墙角,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周。天色太黑,又有树丛的遮挡,他没看见楚晋的身影,随即松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来。 鬼使神差地,楚晋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看见那傢伙又拿出了不知什么东西,放在手心轻轻一碰,随即一簇明亮的火光骤然燃起。 这一瞬的光芒照亮了那人的脸,也照清了他手中的东西。在看清那是什么后,楚晋猝然一僵。 雨声、风声、火声……他统统听不到了。 陈熙正专注地烧着手中的纸。 陈父曾经叮嘱过他,每次用完这些寒山纸,必须全部处理掉,绝对不可以留下痕迹。可他听说寒山纸价值千金,一时没捨得烧,便攒在自己房里。直到那日险些东窗事发,他这才忙不迭地跑来销毁证据。 火舌晃动,燎过纸页,瞬间将这千贵的纸烧得枯黄捲起。陈熙一边烧一边心疼,这要是能换成一笔钱,兴许还能支撑家里多过些时日。 几年前陈父因故被贬官,陈府没落,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他们变卖了都城湘京的宅子,搬到了这小小胥方城,只觉诸般不甘。 为了东山再起,陈父费尽心思投靠了郎中令娄崖。那可是当今王上跟前的红人,若能入了他的眼,官復原职乃至更上一层也未尝不可。 只可惜多年来那娄大人并未将小小一个陈家放在眼里,直到听说了陈熙在褐山书院读书,才交给陈父一桩差事。 他要陈熙将旧秦世子的一举一动如实禀报上来。 陈熙无疑是忐忑的,那一封封书信经由他父亲、娄崖的手,又到了什么人的眼前,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战战兢兢地在书院熬了些时日,直到某一天,他去万宗阁时,撞见了正在查阅古籍的江师兄。 江师兄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陈熙不由留意了几分。等到他走后,陈熙找到了那本古籍,随意一翻,便翻到了记载了古法寒山纸制法那一页。 这一页上密密麻麻做了许多标记,可见查阅的人格外认真。陈熙望着这本书,又想起了江师兄的身影,无端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咽了咽口水,有些害怕地把书放回了原位,但这个念头却像是一粒种子,一天天地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直到某天,达到了顶峰。 第126页 是不是只要把这件事,推到江师兄身上,他就不用一天天担惊受怕了? 时隔几日,陈熙又回到了万宗阁,翻出了那本古籍。他照着上面的字迹,一字一字临摹了下来,又藉口向齐钰等人要了许多江师兄的字帖。 他照着这字迹,练习了千遍万遍,终于能做到落笔完全一致。 为了做到百无一漏,陈熙悄悄往言官的鸟食里下了点药,半路截获了楚晋的信件。 …… 陈熙对着火光出了半天的神,半晌,嘆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江师兄,事后自己也确实没脸见他,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见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然而下一秒,他身形骤然一僵。 一道湿冷的嗓音自陈熙耳畔响起。 “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陈熙浑身寒毛几乎都要竖起来。血液一瞬间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他脑中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见他僵在原地没有动弹,一只手强硬地把他掰过来,陈熙一个踉跄撞到墙上,一抬头,对上了楚晋居高临下的视线。 他的目光被垂落的额发分割得支离破碎,带着一种令人胆颤的阴湿气息,几乎与身后的雨融为一体。 “楚兄……”陈熙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哆嗦着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楚晋一只手攥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陈熙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还在燕陵的地盘,他会毫不犹豫地掐死自己。 明明按照以往的规律,楚晋下山到回来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再加上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他理应回来得更晚才对……怎么回事? 楚晋一动不动地按着他,衣袖尚在滴着水,一颗一颗砸在二人之间的空地上,转瞬洇开了大片。 他浑身冷得惊人,被水打湿的黑髮贴在脸侧,挡住了晦暗不明的神情。 不知为何,他脸色比陈熙还要白,开口时,嗓音有些哑:“你在烧什么?” 陈熙一个哆嗦,下意识看向寒山纸,却见最后一张也已经没入火中,不由一喜,忙道:“没什么,一些废纸而已……” 然而下一秒,他就眼睁睁看着楚晋将手伸进了火里。他就好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般,任那只漂亮的手完全被火焰吞没,然后从中硬生生抽出半张残缺不堪的寒山纸来。 陈熙吓傻了,楚晋一松手,他就跌坐到了地上,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我说,我说。是……是寒山纸。” 楚晋轻轻摩挲着纸页,手上传来的灼烧痛楚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又被刻意忽略下去。 “寒山纸……”他语速很慢,“怎么会在你这里?” 陈熙触及他的眼神,勐地一抖,后知后觉的愧疚顷刻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浑身失力,骤然跪倒下去,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选择,是我的错!楚兄,你怎么处置我都行,但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求求你!” 楚晋无动于衷地站在他面前,听他哭喊着道歉,目光落在迴廊外的雨幕中,许久也未曾动一下。 苏愁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带着笑:“痛苦吗?” 楚晋手一松,寒山纸随风跌落,被水打湿,顷刻皱成一团。 他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身形却一个踉跄,堪堪扶住了柱子。 寒山纸,长明灯。 望尽因果,照彻长夜。 楚晋有些茫然地低下头,目光却在触及那片寒山纸残页时顿住。 这张纸受火烤后,字迹显现出来,又在水中泡过,变得格外模煳不清。 可他还是认出了上面的字。 这是沈孟枝那夜漏烧掉的一页纸,不知怎么,辗转到了陈熙的手上,出现在这里。 像是命运在捉弄人一般。 这张纸,本该粘在那盏长明灯的骨架上,由那个人笑着送到他手里。 他一定曾满心欣喜地写下这些字,只是那些祝愿,都在这个雨夜,化作了毒入骨髓的砒霜。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楚晋一字一字地念,“……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他顿了一下,颤抖的嗓音几乎压抑不住一声哽咽,然后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愿从今后岁岁年,长似今年,常似今年。 第59章 狼狈&mdot;回头看看我吧 外面的雨又大了,沈孟枝将门窗关严了些。 他在萤室休养了些时日,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齐钰日日找各种理由堵着他不让他出门,非要把他养得活蹦乱跳了才肯罢休。 沈孟枝知道他的顾虑,无非是想要他和楚晋都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其实与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安静了点,没有人来逗他开心,他可以自己寻开心,心情好的时候,到院子里给栀子花浇一浇水,窝在院子里晒太阳,或是捣腾一下新做的香料。 一开始他还会下意识地喊人来帮忙,却在那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时勐地反应过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咽下声音,继续做自己的事。 第127页 今日雨大,沈孟枝没晒成太阳,趴在桌案上打着盹。 一道雷声倏地炸响,把他从浅眠中惊醒,抬眼看时,院中栀子花被暴雨打得枝叶乱颤,残花落了大半,铺了一地白。 沈孟枝头脑还未清醒,望着那片落白出神。 院中忽地传来一声响动,惊动了檐上的风铃,发出清灵一响,激得他眼睫如窗外风雨中的栀子般颤动了一下。 迟钝了一会儿,他起身,困意朦胧地开了门,说话间还带了点睡出来的鼻音:“这么大的雨……” 然而下一刻,一句话便卡在了喉咙里,仓促地止了音。 楚晋站在外面,不知道敲门之前已经站了多久,浑身都是湿的,显得有些狼狈。看到门开时,他神色有些恍惚,就那么僵在了原地。 雨腥味夹着冷意灌进来,那点零星的困意顷刻消失不见。 沈孟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他只愣了一瞬,眨眼间便平静了下来,唇角的弧度显得陌生又疏远:“世子,有什么事吗?” 楚晋的脸色格外苍白,与那些腐烂在泥泞中的栀子花一样刺眼。他垂在身侧的手在滴着血,一颗一颗,砸在雨里,溅起一片水花。 他低声道:“你睡了?” 沈孟枝没什么表情,格外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答得简单。放在从前,楚晋有千百种方法逗得对方多说几个字,现在却头脑一片空白,几乎可以说是手足无措。 他浑浑噩噩地攥紧了手,指甲陷进伤口中,疼痛立刻令自己清醒了一点。 “世子如果没事,还是早些回去吧。”沈孟枝刻意迴避了他的视线,淡声道,“外面下着雨,当心着凉。” 说完,他便要关门。楚晋总算是反应过来,想也没想地伸出手去,挡在了将要合拢的门缝间。沈孟枝压根没想到他会突然伸手,心中一跳,蹙起眉:“你……” 楚晋的手刚才被火烧伤,如今又受到外力撞击,登时渗出更多血来,染得掌心猩红一片。 他一手卡在门缝间,一手抵着门。雨水顺着墨黑的眉眼流下来,一滴滴砸在门前的地砖上。见沈孟枝仍蹙着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轻:“外面雨大……我没有伞。” 这理由无比蹩脚,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跨越大半个书院、淋了一身雨地跑来借伞。沈孟枝自然也不信。 但他还是松了手,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屋内,任楚晋推开了门。 后者意识到自己身上在往下滴水,像是怕把屋里弄脏了似的,只站在门口,不敢妄动。沈孟枝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进来。” 楚晋这才走进屋里。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留下一大摊水渍,活像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水鬼。沈孟枝好像没看见地板上的那些水迹,迳自走进了书房那边,楚晋则自觉地停了脚步。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水,试图把它擦干净。结果血滴下来,晕开在地板上,变得更脏了。 楚晋有些茫然地收回了手。他从那倒映着烛火的血水中看见了自己的脸,模煳不清,狼狈得不行。 萤室里暖意融融,香炉燎起丝缕若即若离的烟,恬淡的松香轻柔地包裹住神思,像那人安抚的低语,他看着自己血肉模煳的手,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闻过这个味道了。 他原以为能戒掉。可这香浸入肌理,融入骨血,成了蛰伏已久的瘾。在相安无事数天后,于这场雨中冒了芽,饮着他刻意迴避的渴望,在喉管里伸长抽枝,枝叶化为直刺咽喉的一点寒芒。 楚晋还在愣神,却见沈孟枝拿着一把伞走了过来。 他对地板上的狼藉视若无睹,脸上还是淡淡的没表情,自然地递出伞去。 衣袖摆动间,那松香变得触手可及。 楚晋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湿冷的水汽凝结成珠,凝在他浓黑的眼睫上,眨眼间被震落,砸在二人面前的空地上。 静默中,他开了口,说的却是另外的事情:“我不小心弄脏了你的地板。” 沈孟枝道:“我看见了。” 他神色云淡风轻,楚晋想从他脸上找到些生气的表情,可惜一无所获。 ……什么也没有。 楚晋想若无其事地笑笑,可他竟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他猜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蠢,便垂下眸掩住了神情,半晌,轻声问:“为什么要让我进来?” 沈孟枝好似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依然是平静的语气:“我怎敢苛待世子,任你在外面淋雨。” “世子没带伞,萤室也没有多余的伞。”他手指在伞面上下意识摩挲,“我方才去找了找,只有这一把,可以应急。世子用完,就扔了吧,不用还我了。” 他将伞向前递去,却被人勐地攥住了手腕。 楚晋的力气很大,沈孟枝几乎挣脱不开,索性不再动作,神色沉静地抬起眼来。 手指松开,油纸伞砰然落地。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再说话。沈孟枝目光落在自己被勒得发红的手腕上,还有对方攥在他腕上的五指。 楚晋的手在抖。 好狼狈啊,沈孟枝想。 他从没见过楚晋这个样子,却不觉得开心,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落。 第128页 空落得……让人难过。 “对不起。” 他听见楚晋说。 “践踏你的心意,给你扣上罪名,对不起。” 松香瀰漫。 暗蛰的毒枝刺破喉管,扯出淋漓血色,几不成言。 原来除夕那天,它就在身体里种下了。只是他置之不理,任它耗竭心血,到最后,化为悬于咽喉的尖刀。 ——原来他一直在后悔。 “你能不能看看我?”他的声音低而哑,带着朦胧潮湿的水汽,“……你能不能,像从前那样,看着我?” “回头看看我吧……” 而不是刻意的迴避,不是冷漠的平静,不是礼貌的疏远。 他能听见沈孟枝的唿吸声。清浅绵长,安静沉默。 过了许久,沈孟枝轻声打断了他。 “说完了吗?” 他眉眼低垂,薄薄的眼皮落下来,连同纤长的眼睫,一齐遮住了外面的视线。 沈孟枝缓慢地、一根一根掰开了腕上的手指,露出瓷白皮肤上因为过于用力留下的显眼红痕。 他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伞,拂去了上面沾上的灰尘水渍,重新递了过去。 他道:“世子,你该回去了。” 楚晋盯着空落落的手心,神色怔怔。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手,接过了那把伞。冰凉的手指很快把伞柄的余温耗散。 他像是终于接受了最终的审判,神色平静下来,衬得面容寒白,毫无血色。 “师兄。”他轻轻弯了弯眼睛,“我还能这么叫你吗?” 沈孟枝望着他,没有反驳。 “师兄。” 两个字于唇舌间淌过一遍,楚晋又低声重复了一声:“……师、兄。” 脱去那种难言的旖旎,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不至于亲密,又不至于陌疏。 楚晋忽而扯了下唇,只是这笑意转瞬即逝,须臾便如弥烟般散了。 他低声道:“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作者有话说: 一个预热(搓手 以下碎碎念,可忽略: 最近好累,不码字的时候就要被迫面对现实,一边蕉绿学业一边头疼实习的事,精神状态上有点疯(ノДt) 这一章 和后面几章 都憋了好久才写出来,想着怎么表现平静的冲突,想着想着就枯坐了几小时,最后不得不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自导自演一遍,一会儿对着空气说话,一会儿坐在地板上精神分裂,搞得我像在家里发疯) 悲!今天还是疯狂星期四,带着我的骚话走遍所有群也没人v我50!那能不能施捨我一点海星呜呜呜 第60章 无悔&mdot;他回不回来,跟我无关 夏去秋来,渡己堂门外的那棵负雪银杏叶子慢慢也黄了。 “这么快又过了一年了……”薛勤拿着扫帚,望着满地落叶,“边关的仗还在打吗?” “当真是山人不知战事紧。”宋思凡道,“前几日下山时,胥方城内又新张贴了好些张徵兵令,恐怕等到了年底也还没有定论。” 他们这些官宦子弟,久居山林,除去与家中书信往来,便少有别的信息渠道。连前线的战事,也要比寻常百姓落后个许多。 “唉……”薛勤忍不住嘆气,“不知道又要牵连多少无辜百姓。” 宋思凡忽然咳了两声,小声道:“江师兄来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兢兢业业地扫地。不多时,视野里便晃入一道缥色身影。 二人本以为他是路过,没想到沈孟枝却直直朝他俩走来,最后在二人面前站定,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这几日看见世子了吗?” 二人齐齐一愣。薛勤是靠自己的直觉,宋思凡则是从齐钰那边听说了几句,都知道如今江师兄与楚晋之间有些微妙。比起一开始的针锋相对,这段时间更像是冷战,两人的关系好像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宋思凡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本能地给楚晋打掩护:“楚兄啊,他好像病了吧?我也有几天没见到他了,兴许是一直在轩室没有走动……” 沈孟枝的目光淡淡自他脸上扫过:“什么病?” 宋思凡忙给薛勤递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接过了话头,煞有介事道:“楚兄前些日淋了雨,当晚就发了高烧,应该还没好全呢。” 他们两人一来一回,生怕沈孟枝不信,添油加醋地把楚晋的境遇说了个惨不忍睹、病入膏肓的地步。即便如此,沈孟枝也只是微动了动眉:“既然病了,为什么不请假?陈熙因故下山,也是经过先生批准后的。他却堂而皇之地逃学,坏了书院的规矩。” 薛勤与宋思凡对视一眼,心想这两人的矛盾似乎比想像中还要深。他们这一年多来,沾了楚晋的光,几乎见惯了江师兄和风细雨的样子,勐然又回到了最初,反而百般不适起来。 就好像他只是短暂地跨越了那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界线,与他们共享了片刻悲欢,便又走了回去,继续做回那个令人无比陌生疏远的所谓师兄。 薛勤胆子最小,感觉也最敏锐。从前他就怕这位管规矩的师兄,好不容易攒出的底气登时又泄了一半,小声道:“说不定……是没来得及……” 第129页 宋思凡立刻点头。 沈孟枝此番的确是为了兴师问罪。他本打算公事公办,记下这笔后就回去,然而听了薛勤的话后,却改了主意,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你们带我去看一眼。” 说完他就想要反悔,但宋思凡他们却巴不得他去,好像笃定自己看到了楚晋的惨状后就会心软一样。 “好的!”宋思凡没给沈孟枝改口的机会,瞬间满口应下,“薛勤,你先去跟楚兄说一声,我跟江师兄随后就到!” 薛勤接收到了他的眼神示意,连连点头。两人从没有如此默契过,一个拖着沈孟枝在后面慢慢地走,一个赶着去通风报信,简直把毕生的配合都用到了今天。 多亏了宋思凡的牵绊,薛勤比二人早几步到了轩室,事情紧急,顾不上许多,狂拍起门来:“楚兄!楚兄!我有要事!” 可无论他怎么拍,轩室还是寂静一片,楚晋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干什么,半天都没有声音。 薛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拍了几次,终于心一横,连鞠了几个躬:“楚兄!我是迫不得已!你千万千万别怪我!我进来了——” “了”字尚未出口,他就撞开了轩室的门,一头扎进了院子里。 前院里静得出奇,薛勤倒也没多想,如法炮制冲进了屋里。怕楚晋怪罪,他闭着眼,一股脑先把要紧事说完了:“楚兄!我知道你病还没好,但江师兄马上就到门外了,你千万装得惨一点,最好是连床也下不来……” 他说了一串话,忽然觉得不对,周围还是静悄悄的,于是勐地睁开眼睛。 只见轩室里空空荡荡,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薛勤倒吸了一口冷气,满脸空白地僵在了原地。也是这时,宋思凡的声音远远自门外传来:“楚兄这几日病情反反覆覆,连下床都困难,师兄你见了就知道,他绝不是装的……” 随后,他推开轩室的门,脸上尚还挂着痛惜的表情,与一脸惊恐的薛勤对上了眼。 “………………” 宋思凡的视线扫过床榻、窗边、桌案,将轩室的角角落落扫了个遍,良久,终于憋出一个:“?” 人呢?! 那么大一个世子呢?!!! 一道凉凉的声音自二人背后响起:“这就是你口中的,病重、很惨、下不了床?” 苍天啊!宋思凡和薛勤对天发誓,声泪俱下:“师兄!我们说的是真的!至少前几天是这样!” 沈孟枝的神色可谓平静。他站在轩室门口,并没有踏入,只目光淡淡扫了眼空荡无人的室内:“几天前?” “大概……五天前?”薛勤弱弱道,“五天前,楚兄还在轩室。” 宋思凡:“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楚晋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不像是临时走开的样子,倒像是准备离开一段时日。 沈孟枝望着那干净整洁、仿佛无人居住的房间,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突如其来的烦躁。他垂下眼,不咸不淡地道:“他去哪里、回不回来,跟我没关系。” “但是,私自下山,该按诫规处置。”在两人惨不忍睹的表情下,沈孟枝三两句定了楚晋的生死,“等他回来,告诉他,此后三个月不许下山,然后禁闭七日、抄书十遍、罚扫庭院两周。” “……” 楚兄,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是你自己不争气啊!!! 沈孟枝顿了顿,又道:“如果他不回来了……就直接通知先生吧。” “怎么可能?”宋思凡一愣,下意识道,“楚兄他怎么会不回来?” 触及沈孟枝的眼神时,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楚晋看作了书院不可或缺的一员,甚至忘记了对方终究是要离开的。 沈孟枝看着他,没说话。 薛勤连忙暖场道:“不会的不会的!江师兄你看,楚兄的东西还没拿走呢,他肯定过几天就回来了……不不不,说不定就是今天!” 楚兄啊楚兄,你可千万要早点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孟枝的神色,在心中默默祈祷。 沈孟枝嘆了口气。 他眉间有些厌倦之色,再开口时,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而是道:“最近多雨,秋日里阴湿,先生的头风发作了,下午的课业改为自修。你们打扫完庭院,就早些回去吧。” 遣散了两人,沈孟枝望望头顶逐渐积上来的阴云,觉得胸口无端有些沉闷,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先去厨房拿了熬好的药,然后往方鹤潮的院子走去。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平日在褐山倒不怎么常见,每每是秋时,十二峰拦截的水汽凝结成云,要等许久才能散去。到那时,太阳就出来了。 方鹤潮正坐在院中的躺椅上,慢慢地给缸中锦鲤餵着鱼食。前丞相为燕陵鞠躬尽瘁数十载,辅佐了两朝君王,落下了头风的毛病。 看见沈孟枝,他微微松了手,将剩余的鱼食全部洒到了水面上:“江枕,过来。” 沈孟枝将药盅放到桌上,走了过去。 第130页 “你看这些鱼儿,”方鹤潮道,“像什么?” 缸中的锦鲤数条,皆在鱼食落下的瞬间蜂拥而上,争夺不休。水面的莲叶被挤得颤动,盪开一层涟漪。 沈孟枝低声道:“像国与国。” 方鹤潮淡笑一声。 “你说得不错。”他道,“无论代国、旧秦,还是燕陵,都是其中一尾鱼,逃不开这口缸,也就避免不了要为一口食争得你死我活。” “那又该如何让它们停止争斗?”沈孟枝问。 闻言,方鹤潮眸光一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当这口缸里,只剩下一尾鱼的时候。” 他手指拨了拨水面,立刻将鱼群惊得四散:“它不需要争夺,也能获得充足的资源。否则,它永远不会满足,也永远想要拥有比其他鱼更多的食物。” “这是许多年前,有一个人跟我说的。”方鹤潮淡淡道,“只不过,我与他的理念有些不合。他认为,为了更长久的稳定,应当主动扼杀其他的鱼。唯有这样,才能创造一个没有争夺的环境。” 沈孟枝蹙起眉:“可这并不代表其他鱼就该死。”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鹤潮道,“而且,在我看来,争斗永不会停止。一生衍万物,万物合为一,生生不息,轮迴往復。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换取世间长久的安宁。” “倘若这口缸里,只剩下一尾鱼,你希望是谁?” 沈孟枝一怔:“我……” 他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着站在原地。 方鹤潮看出了他的心思,缓和了颜色,安慰道:“没关系,你只是还没有想明白。” “连我这样的人,也是用了半生时间才想通。”他抽回手,擦了擦沾上的水珠,“如果有一天你面临这样的选择,要做的,只是遵从自己的心意。” 沈孟枝茫然道:“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 闻言,方鹤潮转过头,神色柔和地凝视着他。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摸了摸对方的发顶,仿佛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又寄寓了难言的希冀。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确。”他说,“你要做的,是无悔。” 作者有话说: 那么大一个世子啪地就没了啊 原来是很自觉地去火葬场了(计划通 第61章 剑穗&mdot;用痛觉衡量爱意 云迷雾锁,夜色被雨意打湿,显得愈发浓重。 沈孟枝望了眼阴沉天色,确认了一下门窗已经关紧,随即吹熄了萤室的烛火。 他已经松了髮带,将披散的长髮拢到身前。刚洗过的头髮还有些湿,发梢滴着水,顷刻在单薄的里衣上洇开小片水迹。 空气里有淡淡的泥土腥气,自窗户缝里钻进来,他躺在床上,心想,雨又大了。 按理说往日这个时间,他早该入睡了。只是今夜格外异常,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只消一闭眼,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一夜,楚晋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沈孟枝不记得是什么事了。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对方又答应了什么,记忆变得格外模煳。 ……是什么呢? 既然说了会做到,为什么又不告而别。 他有些心烦意乱地抓住被角往上拉了拉,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心不静时,分毫的响动都会变得无比吵人。他听见外面的雨声,隔着一床绒棉,闷闷地传入耳中。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见院中的木门似乎响了一下。 这一声格外轻微,很快被雨声淹没,像是错觉一般。沈孟枝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翻了个身,继续酝酿睡意。 不知隔了多久,再次传来一声钝响。 他睁开眼,终于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声音立刻变得更加清晰。 有人在敲门。 仿佛是极为疲惫,敲门的声音断断续续,隔了许久,才敲响第二下。对方又似乎顾忌着造出太大的声响惊扰到里面的人,极为克制地控制着力度,所以之前雨势大的时候,几乎完全被掩盖了过去。 沈孟枝在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他望着房顶发了会儿呆,终于一丝睡意也没有了。 白天的事情歷歷在目,看到空荡荡的轩室时,他的心情说不上多么好,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生气。这气如今还未全消,他不想见到楚晋。 敲门声渐渐又弱了下去。对方似乎也知晓屋内人的心思,不再动作了。沈孟枝闭上眼睛。 外面一瞬间静了下来。除了唿啸的风声,他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 但他知道,楚晋还没走。 沈孟枝皱起眉,半晌,认命般嘆了口气,起身披了件外衣,撑伞向外走去。 雨珠砸在伞面上格外沉闷,所幸还有依稀的月光,让他不至于在黑暗中不能视物。沈孟枝走到院门前,却没有开门。他屈起食指,隔着木门敲了敲,低声道:“楚晋。” 这一声如石沉大海,风雨飘摇中掀不起一点波澜。 可对方却听见了,像是怕他会反悔回屋一样,很快回復道:“……我在。” 第131页 他的嗓音很哑,微乎其微,几乎埋没在雨声中。 沈孟枝顿了顿,抿了下唇。他道:“回去吧,别来找我了。” 话音落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却依旧语气平淡地叙述着:“这次私自下山的处罚,明日宋思凡会转告你。雨太大了,世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萤室的伞已经借出去了,再没有多余的了。” 楚晋却打断了他:“师兄。” “我马上就走。”他语气含着笑意,声音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在我履行承诺之后。” 沈孟枝站在原地,听着他边笑边咳,话音微顿,随即低了下去,轻如呓语:“……不会再烦你。” 不会再烦你,不会再来找你。 四周寂静,只有门外偶尔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沈孟枝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出了许久的神。 伞柄上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腕上雨水如蜿蜒的蛇,游入血脉,冰冷滑腻。 他想说好,想说随你心意,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 ……承诺? 什么承诺? 水汽中不知何时染上了一股掩藏不住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他怔怔低下头去,浓黑夜色中,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一地暗红。 血色自门缝下蔓延过来,被雨水沖淡,水墨一般铺陈在地上,逐一渲染、减淡,融成了一幅昳丽的图腾。 他愣愣望着,脑中无数如麻的思绪,倏地断了。 …… 门开了。 油纸伞滚落在地上,惊落了一地栀子花。 沈孟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的门,只记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震得生疼。 他看见楚晋坐在萤室门口,回过头来。月色流淌过他的眉间眼底,漂亮得惊人。 他有些迟钝地看了沈孟枝许久,转而笑了。 或许是牵动了伤口,他又咳嗽起来,边笑边咳。 猩红的血自唇齿间溢出,楚晋毫不在意地擦去,满是血迹的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我好像……很久没有见你了。”他目光轻柔地自沈孟枝脸上拂过,月光般温凉,又怕对方不悦一般,转瞬将视线听话而克制地垂落下去,“先不要开口,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每说一个字,都会流出更多的血,一开始还能擦干净,到最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装作没事。 可那双眼睛很亮,似乎十分开心。 沈孟枝牙关有些发颤,骤然失声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唯有不断收缩的瞳孔清晰映出楚晋的身形。 “我……去了沉因山。”楚晋说得很慢,唿吸时的刺痛激起嗓音轻微的颤抖。 沉因山下尸骨遍野,无人收殓。深夜无人看守,他避开代国将士的视线,一路走,一路殓,将曝寒的忠骨埋在山脚,从此无人打扰,英魂长宁。 他不敢漏过一个人。 沉因山下,那些未寒的尸骨,每一个都可能是那个人的兄长。 血液干涸,凝结在眼睫上,染得视线里一片暗红,楚晋看不清沈孟枝的脸,却怕他难过,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山下的惨状。 “别担心,”他说,“我把他们安置好了。” 并且他找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与沈孟枝屋里一模一样的剑穗,系在一柄残破不堪的断剑上,被血染成了红色。 他把它捡了起来,在河里洗干净了。 楚晋看着那剑穗上编得歪歪扭扭的结,似乎看到了那人认真又笨拙的样子,恍惚笑了下,随即便是难言的心疼。 他张开手心。 一枚雪白的剑穗,安静躺在他的掌心。 沈孟枝怔怔望着那枚剑穗,再也移不开眼睛。 原来是这个。 原来他不记得的承诺,他想不通的承诺,他未当真的承诺,是这个。 ——我想要兄长回来。 梦境与现实交织成一片,纠缠不清。在那些或远或近、或真或假的声音中,他听见楚晋低声道:“我把他……带回来了。” 楚晋低着头,将剑穗放到了沈孟枝的手心。放得很小心,没有让指尖的血沾到那人白净的手上。 他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未了的心事,强撑着他走到这里的那口气倏尔散尽,眸光如将熄的烛火般,迅速黯淡下来。 被刻意忽略许久的痛楚自四肢百骸反扑上来,变得更疼,疼得他有些站不稳。 楚晋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累过。明明这样的伤也不是第一次,他都硬生生挺过来了。可兴许是这场雨太冷,这个人太远,他曾经有多习惯对方带来的温度,如今全部收回时,就有多么疼痛。 “私自下山……又惹你生气了。”他闷闷咳了一声,还是笑,“我明日去领罚……” 领罚。 楚晋漫不经心地想。 如果是领罚,那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他?他的师兄这么认真,他每次的责罚,都是对方亲自监督着完成的。 他这么想着,脑中忽然如被重锤击中,咚地一声闷响,眼前骤然黑了下来,不受控地向前倒去。 意识还没完全消失。有人接住了他。 第132页 松香一霎那包裹住他,他觉得喉间那剧毒的枝条,又悄然冒了芽。 …… 作者有话说: “人们总喜欢用疼痛来衡量爱意。” 忘记在哪看到的了,印象很深,深以为然) 第62章 栀子&mdot;我讨厌你 反覆折磨人的热度缓缓褪去,疼痛被安抚平缓,浑身只剩下了累。 好累啊。 五日五夜,在死人堆里入睡醒来,再加上连日的奔波,最后的精力也被消磨殆尽。 被代国的士兵发现追杀的时候,他异常平静。拖着满身伤回到书院时,他也很平静。 只有那扇门开的时候,死寂荒芜的内心才勐地活过来,痛楚也变得愈发清晰。 楚晋觉得自己病了。 他遵循本能,不想睁开眼。可是窗外的日光漏进来,丝丝缕缕照在他脸上,恼人得很。 他动了动手指,却不期然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迟来的知觉回到了身上,他意识到那是一只手。 楚晋倏地睁开眼。 头顶的房梁是仿古的制式,雕着胥方特有的花纹,与轩室那被雪压塌后重换的新房梁完全不同。 他望着房顶发呆。直到眼睛盯得发涩,才眨了下眼睫,心跳无端变快了些,目光缓缓下移,落到了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上。 这只手和主人一样漂亮,流线优美,每一处起伏都恰到好处。热度自紧贴的掌心传过来,纤长的五指勾在他的指缝,露出素白的手背,衬得淡青血管清晰可见。 手的力道微松,因为那人倚在床头睡着了。 沈孟枝一手垂在床边被他箍着,另一只手臂搭在床头的桌案上,撑着脑袋,睡得不太安稳。他那只手里还松松握着把竹扇,随着匀长的唿吸一点一点。 原来他发热昏迷时感受到的凉风,不是错觉。 楚晋的目光落到他脸上,一开始克制得极轻,羽毛般扫过,到后来,转为肆意的逡巡。 最后,他怔怔地伸出手来,向对方的眼睫探去。 指尖在半空中停住。 沈孟枝睁开眼,眸光平静地看着楚晋近在咫尺的手。 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楚晋若无其事地撩起他的几缕髮丝,拨到了耳后,挂上了一副熟悉的笑意:“师兄,头髮乱了。” 手指擦过耳畔,沈孟枝没有躲闪。 他问:“为什么?” 楚晋望着他安静的眉眼,缓缓收起了笑容。 说起来好笑,他收拾东西去沉因山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他没有痴心妄想一个原谅,也不是毫无缘由地发疯。 他只是忘不掉那夜烛光下,那颗灼烫的眼泪。 楚晋目光动了动,像是从对方此刻平淡的面容,看到了掩埋在那晚的满面泪痕。 他说:“你哭了。”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因为你哭了。 他知道往后的日夜里,至亲的去世都会如梦魇般缠在那人心里。他兴许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落泪,会遗憾会痛苦会辗转难眠,可这些时候,自己都不在他身边。 “我找到了和你房中一模一样的剑穗。”楚晋道,“我把它带回来……是他回来看你。” ——所以别哭了。 沈孟枝的眼睫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他勐地偏过头,自暴自弃地狠狠闭了下眼。 楚晋却拉紧了他的手。 “那你呢?”他低声追问,“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帮我处理伤口?为什么握着我的手,为什么为我扇风,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感受到与自己相扣的那只手一僵,随即骤然挣开。 沈孟枝的目光含了怒意,声线起伏,将他那冷淡的神色一寸寸击碎得彻底。 “你知道你死了会怎样吗?”他的声音在发抖,“如果我昨晚没有出来,你要在雨里等一夜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伤有多严重,你会死的,楚晋!” “你是旧秦的世子!如果你死了,旧秦怎么办?燕陵怎么办?” 一连串的质问下,楚晋微微怔愣。 短暂的静默中,沈孟枝望着他,嗓音艰涩,喃喃出声:“……我怎么办?” 接住楚晋的时候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本能把人背回了屋里。上药时,他害怕得手都在抖,花了足足两三个时辰才包扎好所有伤处。 他怕楚晋痛,更怕对方有什么状况,于是攥紧了他的手,这样一有什么情况他都会立刻注意到。 看到楚晋醒的时候,他本来是松了一口气的,可是那些恐惧、担忧与心疼,通通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担心我。” 楚晋轻声安抚道:“我不会死。我向你保证。”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还是没给他好脸色:“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下不了床的人,没资格说这话。” 他觉得自己的表情理应很兇,可是楚晋看着他,竟然笑了下。 “我不是一时冲动,也没有随意糟践这条命。”他坐起身,被褥滑下去,露出身上的绷带,“这点疼,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比这惊险万分的都过去了,他还是没死。 第133页 “本来没打算这么狼狈的,因为我不想死,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楚晋看着沈孟枝缓和下来的侧脸,继续轻声解释。 “我本来计划得很好,只是最后一晚,出了点意外。”他顿了一下,“有一群士兵从代国的营地熘出来,想从死人身上偷些值钱的东西,发现了我。” 沈孟枝倏尔攥紧了手。他预感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那群士兵会惊动整个营地,演变成九死一生的追杀。 楚晋牵过他的手,将他死死攥住的手指缓缓掰开,随后轻抚过手心的指甲掐痕。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两人谁都没有察觉到不对。 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中间的过程:“他们抓不到我,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躲开追杀后,我很累,在山下躺了一晚。” 那一夜他躺在乱石碎砾中,听着汨罗江不断的潮声,一片静谧中,忽然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 肩上的担子,可笑的宿命,他都不想管了。他觉得自己本就该死在荒野,他的一生本就是荒芜,如今的一切,像是南柯一梦。 他很累,累得站不起来,累得天上落下雨珠时,都没力气抬手遮一遮。 为什么呢? 楚晋混乱又茫然地想。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要做什么,他心里那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血液的流失让他的思绪碎成了一粒粒散沙,拼不起来,凑不完整。 就在这时,他眼前忽然掠过一抹淡白。 一瓣纯白花瓣蹭到了他脸上,轻柔得发痒。 楚晋眼睛动了动,有些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来,定格在那朵栀子花上。 从山间碎石中生出的野栀子,单瓣的花朵狭长单薄,白得通透,花香清冽。他想起院子里盛开如云的花,想起那坛没有酿好的酒,想起他随手撷来,遗在一人发上的栀子花。 “我听说,沉因山到了晚夏,漫山遍野都是栀子花。”楚晋视线垂下来,眸光有些迷离,“看到第一株盛开的栀子花的人,会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他张开手心,露出一朵染了血的栀子花。 花色洁白,那溅上的血迹便愈发触目惊心。 楚晋伸出手指,想擦去上面的鲜血,奈何血迹已然干涸,与这雪白花色融为了一体。他有些恍惚,半晌,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有一个锦囊,我在里面放了剑穗,所以没能照顾到它,染上了血。” “算了……明年,我再去为你摘一朵。” 他想收回手,收回这份被血染得脏兮兮、甚至算不上普通的礼物。 可一滴眼泪忽然坠下来,砸在栀子花瓣上,滚动一周后,落到他手心里。 沈孟枝怔怔地,望着那朵栀子花,一动不动。他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一般,无动于衷,任泪水划过脸颊,自清瘦的下颌汇成一股,随后珠子一般坠下去。 被误会被不信任时,他没哭。 收到兄长的剑穗时,他没哭。 可他现在却压抑不住汹涌的泪意,在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面前,狼狈地掉眼泪。 原来自始至终,他们都一样狼狈。 “楚晋。”沈孟枝喃喃道,“我讨厌你。” 楚晋眼睫颤动一下,低声应道:“嗯。” 花瓣上滚落的泪珠越来越多。 他失神一般,又嫌不够,自欺欺人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不原谅你……绝不。” 沉默在屋内蔓延开。 “嗯。” 过了很久,楚晋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痕,语气轻柔。 “……讨厌我吧。” “如果漠不相干和厌恶痛恨只能选一种,”他轻声道,“……那就讨厌我吧。” 作者有话说: 讨厌是最深刻的喜欢 第63章 情笺&mdot;你要我抄别人给你的情笺? 元歷四十年,娄兴率兵奇袭,夺下沉因山,一雪燕陵前耻。随后与旧秦会合,直取都城汴阳。 代国大势已去,无力反抗。两军杀入王宫,国君陈曌被擒,沦为阶下囚,圣后宗政彦于皇陵饮鸩自尽。 随后陈曌于返途中毒发身亡,代国彻底没落。战事稍平,天下略定,一切似乎回到正轨。 * “之前诓江师兄,说楚兄下不了床,如今是真下不了床了。” 薛勤抱着扫帚,眼神惊恐:“该该该不会是江师兄一气之下,把楚兄给打了吧?” 宋思凡道:“别瞎说。” “我怕呀思凡兄!”薛勤噌地跑到他身边,“咱俩那样帮着楚兄,江师兄早晚要找我们算帐!” 宋思凡:“……别瞎说。” 他扭过头,看向叼着狗尾草的齐钰,道:“你来说。” 齐钰含煳不清道:“我说什么?我也搞不懂。” 他站起来,慢悠悠地分析:“我只知道姓楚的罪大恶极,估计是报应来了,让他躺床上几天,消停消停。江枕那边……不清楚。” “……”宋思凡道,“我听说,楚兄今天已经下床了,现在在万宗阁。” 第134页 齐钰抓了一把果子逗鸟,闻言“哦”了声,道:“抄书是吧?我觉得江枕还是罚轻了,要我说,十遍怎么够,就该抄他个几天几夜!” 宋思凡看着他把一颗果子餵到了鸟嘴里,慢慢道:“……江师兄也去了。” 言官张嘴要啄他手里的存货,齐钰险些被啄个正着,一脸惊愕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薛勤挠挠头:“是的,江师兄一大早就往万宗阁去了。” 齐钰:“他去干嘛呀?!” 宋思凡与薛勤奇怪地对视一眼,道:“还能干嘛?监督呗。往日不都是这样的吗?” 齐钰:“不是,他之前跟我说不去的,说以后让我负责,怎么反悔了啊!……完了。” 他抽了嵴梁骨一般软绵绵地趴到了石桌上,生无可恋地念叨着完蛋,宋思凡一看就知道他又犯事了,皱眉道:“你又干什么了?” 齐钰嘟囔道:“我觉得让楚晋抄诫规礼法,太便宜他了,就换了本书,万宗阁最厚的那本……” 宋思凡没反应过来:“那怎么了?” “等等!”薛勤目瞪口呆,“万宗阁最厚的那本……是江师兄本来不让留,但是后来还是编订了的那本吗?” 齐钰无力点头。 宋思凡眉头紧蹙:“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来得晚,不知道正常。”齐钰无精打采地给他解释,“你来之前,褐山书院有个人叫季寒,是个有名的翩翩公子,还是江枕的师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尤其是——专一痴情。” “这个人我好像听说过。”宋思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怎么了?” 齐钰呵地笑了一声:“你猜他痴情的对象是谁?” “……”宋思凡一卡,“江、江师兄?” 他说完,看了眼薛勤,后者沉痛地点了头。 这是什么他不知道的书院秘辛?! 宋思凡的眼神都变了:“那你们口中的书是……” “是这样的。那时候江枕成绩最好,所以我们的课业都要上交,交给江枕批改,然后保留成册。”齐钰顿了一顿,然后换了一副匪夷所思的语气,“季寒那傢伙,就公然在课业里面写情笺!洋洋洒洒,一日不断,我那时还当是他多么求学上进,娘的,谁知道他是在打我兄弟的主意?!” 宋思凡:“…………” 薛勤轻咳一声,补充道:“我曾看过,不得不说,的确文采斐然。” “狗屁不通!”齐钰骂,“江枕给他批改的时候就是骂轻了!” 宋思凡道:“这也能成册留在万宗阁?照你们的说法,江师兄是不想留的啊。” “唔,也怪当时的规定,学生课业都要留存入档。”薛勤讪笑,“江师兄也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它扔在角落吃灰。” 宋思凡无语地指着齐钰:“然后就被这傢伙翻出来了?……你说你图什么?” 齐钰道:“我图它字多!” 在两人一言难尽的目光逼视下,他又耷拉下脑袋,小声哼哼道:“顺便……噁心一下楚晋。哪知道江枕会去。嗯,我完蛋了。” * 万宗阁。 宣纸在桌案上铺开,楚晋提笔,心不在焉地落下几字。 他没有抬头,但视野里总有几缕髮丝闯进来,被风吹得扬起,又轻柔落下,柳枝一般,无意招惹,却又勾得人心痒。 来万宗阁抄了这么多次书,楚晋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规矩过,从坐下到现在,竟然真的一言不发地认真抄了半个时辰。 只是效率很低下罢了。 沈孟枝坐在他对面,捧着一本书,气定神闲地看。他不疾不徐地翻一页书,带动着书页轻响,楚晋好不容易凝聚的心神便会再次溃散,拿着笔踟蹰半天落不下一字。 照这样不知道要抄到什么时候,可他又不能出声提醒,但凡他说点什么,恐怕对方就合上书走人了。 正想着,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笔尖凝的一滴浓墨随即落到纸上,转瞬洇开大片。 两人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了一停。 沈孟枝抬起眼,目光落在楚晋不自觉颤抖的右手上,终于开口说了至今第一句话:“你手上的伤还没好。” 他连问询的语气都省了,直接一语平淡地道出了事实。 手心传来的刺痛扎人,楚晋反而将笔攥得更用力了。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笑意一分未变:“没关系,大不了我换一只手写。” “你可以等伤养好了再过来。”沈孟枝道,“我没有强迫人的习惯。” 楚晋不说话了。他指尖在笔身轻轻摩挲,良久,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出禁闭,就跑来万宗阁吗?” 答案唿之欲出。 沈孟枝无波无澜地凝了他片刻,重又垂下眼去,手指轻动,翻了一页书。 隔了许久,他说:“随便你吧。” 话出口的一瞬,楚晋弯了弯眼睛,得逞的笑意稍纵即逝,刚好被沈孟枝漏过。 第135页 见对面的人又没了开口的打算,楚晋定了定心神,准备好好表现一下。他这才漫不经心地重蘸了墨汁,随后终于认真看了一眼手边书册的内容。 诫规礼法他都抄了不知多少次了,早就烂熟于心,所以拿到这本书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从前几页的内容来看,这似乎是书院先前某位学生的作业,名字在扉页,他没兴趣,匆匆扫了一眼就略过了,但通篇看下来,字还不错,文采也算卓然。 这一篇是答对燕陵前朝内乱的见解。这场内乱楚晋略有耳闻,原是听松郡守梁一成贪污受贿数万两黄金,行事乖张,垄断城中米盐商行,祸乱一隅。按律该诛九族,然而诏书还没下到听松城,梁一成就反了。 正逢先王萧炀病重的要紧关头,这一乱便一发不可收拾,梁一成的筹码又太诱人,连带着其余几城也蠢蠢欲动起来。是丞相方鹤潮力排众议舌战群臣,肃整上下朝纲;是御史大夫齐玦以身犯险四处游说,得以稳定众心;是太尉沈恪不顾反对率兵出征,最终攻入听松,拿下了梁一成的人头。 这本书册上的回答也基本如此,相差不多,大谈此三人的功绩。楚晋边抄边蹙眉,忍不住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战之利,忠臣之功固然也,亦是方相之为民,御史之抚民,太尉之卫民,顺应民心耳。而梁顾己私而忘民利,逆风引火,遂自焚也。” 这人的答案顾及多方,的确难得,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民。梁一成在听松多年横徵暴敛,早已失了民心,玩火自焚也是迟早的事。 楚晋闲然落下最后一字,翻过一页。 一行简短的批註跃入眼帘,熟悉字迹呈于纸上,楚晋一怔,下意识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对方沉浸书中,对他的动作一无所觉。在他注意到前,楚晋又迅速地低下了头。 沈孟枝的批註只有寥寥几字,与如今的笔触相比也仍略显青涩,却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 他写的是—— “纵火者,顺风昌,逆风亡。” 楚晋看着纸页上零星的圈点,还有一旁字迹端秀的批註,笑了下,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他的目光在这行字上流连片刻,又往下看去,笑容却一僵。 原本这题算是答完了,可这人不知怎么回事,后面又跟了一大段洋洋洒洒的文字。 楚晋的视线定在开头一句上,不动了。 ——写予师弟枕。 师弟枕,这是得有多亲密才会这么叫? 他将这五个字在心里念了十几遍,然后翻到扉页,仔细看了看这个人的名字。 季寒。 楚晋面无表情地翻了回来。 他极为克制地不想去看这个姓季的写的东西,可终究还是醋意占了上风,瞥了一眼。 阿枕,日安。 我知晓你不收我的信,可日思夜想,又甚为挂念,遂于课业中问你几句。一切可好?我送你的诗集,可还喜欢? 若是喜欢,我这还有许多,都与你。 …… “……”楚晋捏着纸页沉默许久。 这下他便确定了,这果然是一篇心思昭然若揭、言辞真挚无比的情笺。 楚晋深吸一口气,看向最末端,沈孟枝的批註,只有一个字—— “阅。” 阅?阅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晋的心情瞬间变得很差。他攥紧了手中书页,半晌,才说服自己一般,眼不见为净地翻过去。 结果又是一篇情笺撞入眼中。 这篇比上一篇还要长,他避无可避地又看了满眼。 阿枕,日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日我路过晴雪崖,不期然撞见你唇边笑意,清动明约,于是夜晚梦你,尽是你笑时的样子。 是我贪心,往后盼你夜夜入梦。 …… 尾端批註,仍是一个“阅”字。 楚晋盯着这个“阅”字良久,心里“呵”了一声。 他再没了耐心,手下纸页翻动,将这本书册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却见万千墨字如云消雾散,厚厚一册,俱是献给那人不堪言的情笺。 楚晋静默半晌,又“呵”地哼笑了一声。 这一声里充斥着不满,沈孟枝从正自沉迷的书中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写了?”他目光落在良久未动一字的宣纸上,蹙起眉,“快抄。” 楚晋瞧着他,不发一言。 沈孟枝觉得这眼神有些可怕,但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问:“怎么了?” 楚晋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手中的书翻过来,露出方才那页上面的情笺,然后推到沈孟枝面前,指尖正正点在了“阿枕”两个字上。 平静的语气藏着汹涌暗潮,他低声道:“你要我抄这个?别人写给你的情笺?” 作者有话说: 情笺情书 枝给情书批“阅”的行为也是很炸裂了…… 第64章 谎言&mdot;说讨厌你,是骗你的 “你要我抄这个?别人写给你的情笺?” 沈孟枝脑中嗡地一声,被他的话牵动着满脸空白地低头看去。 第136页 被他扔到万宗阁角落里眼不见心不烦的某本情笺大全此刻正大剌剌地敞开着,那些曾令他头疼不已的文字撞入眼帘,还有自己那一个惹眼的“阅”字。 “……………” 手中的东西“哐”地一声砸到了桌子上,甚不优雅地滚落在侧。 这一声把他也惊醒过来,沈孟枝啪一下合上了这本作孽多年的禁书,耳根却因为难言的羞耻而泛起淡粉来。 他扣在书上的五指格外用力,像是要硬生生把这书戳出五个洞来,然后干脆毁尸灭迹。 平復了许久,沈孟枝才抿着唇,掀起眼皮,看了楚晋一眼,镇定自若道:“书拿错了,我去给你换一本。” 楚晋却不依了:“我已经抄了这么多,岂不是白抄了?” 他唇边带着笑意,却并不开心,反而是生气多一点,轻声问:“季寒是谁?” 沈孟枝装作没听见,抓起书就要起身。 按照以往的发展,楚晋必然会抓着他的手腕,死缠烂打满是醋意地追问个明白,他起身后也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想像中手腕上的力并没有落下来,耳畔也没有传来又是含笑又是咬牙切齿的问询。 他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却见楚晋已然垂下眼,神色平静地将刚刚手抄完的宣纸折了几折,扔进了纸篓。 感受到视线,他抬起头,无事发生一般,漫不经心沖沈孟枝弯了下眼睛。 不知为何,沈孟枝觉得这个笑容异常刺眼。对方异样的平静令他心里有些不安,原本不打算与他细究季寒这个人,此刻却鬼使神差道:“我不是想要你抄这个。” 他平静下来后,甚至不敢想像楚晋看到这些情笺后的心情。要他抄这个,无疑于要他放下骨子里的骄傲,乃至于像是一种变相的折辱。 沈孟枝此时无比后悔没有提前仔细检查一番,心里默默给齐钰记了一笔。但他知道后者大抵只是为了给他出气,压根没想那么多,权衡之下,还是揽过了责任:“抱歉,这是个意外,是我搞错了。” “没关系。”楚晋道,“我信你。” 沈孟枝愣了一下。 自从除夕那件事后,信任这个词就成了他们之间不可触碰的禁忌一般,这些天来,他们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可他没想到楚晋会在这时候点破这层脆弱不堪的薄膜。 “你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会试着去相信。”楚晋声音平静,“……我保证。” 沈孟枝唿吸急促了几分。 他茫然站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復这番话,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楚晋那日选择相信自己又会是什么情况,可真当这份信任落到他的身上,他又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最终,沈孟枝软下语气:“你口中的季寒,他……” 被不计其数的情笺打扰的日子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季寒太过热情,令他避之不及,但是这是课业,他没有理由弃之不顾,只能权当作没看见地批一个“阅”字。 可这落到楚晋眼里,就像是他仔细看过了每一封情笺,并一篇不落地作了回应。 他想说季寒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然而这话还未出口,对方已然收回了视线,重新拾起了笔。 “你不想跟我说的事,不用强迫自己去说。”楚晋道,“不想原谅的事,也不需要原谅。信你是我的选择,与你没有关系,不用为了我而改变什么。” 他顿了顿,重新抽出一张宣纸来,展平铺在桌上,随即将笔尖蘸满了墨汁。 “不用换书了。”他执笔落下几字,说话时手下动作未停,“师兄那本手抄的诫规礼法我已全然记下,再默十遍就行。” 落笔静默。 沈孟枝看着墨色渐渐铺满整张纸面,浪潮一般,淹过了他眼底。 之后的几日,他都在万宗阁等着。 楚晋手上有伤,抄得慢,他也不急着催,而是慢悠悠地陪他挑灯坐了几天。 书院里别的事他都暂时交给齐钰打理,后者抱着堆成山的事务哭嚎,都被他用一句话堵了回去。 “季寒的那本书册,不是你翻出来的?” 齐钰立时一凛,大喊着“我错了”就灰熘熘跑走了。 沈孟枝想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就气得想笑,从鼻腔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对面的人落下最后几字,搁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沈孟枝昨天已经看完了那本山海杂记,便闲来无事扯了张宣纸画画。他支着颊,随手画了一朵小花,画完仔细欣赏了一下:“没怎么,只是觉得我画得丑。” 整张纸都被他无聊的时候画满了,除了花,还有满天飞满地跑的鸡鸭鱼鹅,都是他下意识的杰作。 从小养成的习惯,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喜欢乱涂乱画,画下来,就好像他也走出去,亲眼见过了。 虽然经常画,但是画技却没有什么实质的长进。尤其是进书院以后,他几乎要放弃了这个习惯,直到近日才重新捡起来。 楚晋却似乎很感兴趣,道:“像小孩子的手笔。” 沈孟枝不知道他这算夸还是算什么,但他也没法否认,因为确实像。 第137页 他觉得有伤大雅,扯了扯纸页一角,轻咳一声,想提醒楚晋别看了。后者却一副格外认真的样子,端详了许久,忽而指着右下角一处,问:“这是什么?” 沈孟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沉吟了片刻,道:“是言官。” 可怜的小鸟羽毛稀疏,脖子细长,熘圆的大眼变成了两粒芝麻,怎么看怎么像走地鸡。 “唔。”楚晋不着痕迹地笑了下,带着几分赞许,“很像。” 话音刚落,窗台传来几声鸟叫,正是从天而降的蓝头鹦鹉。言官沖楚晋叫了两声,见他走过来,讨好般蹭了蹭主人的手,全然不知桌上正摆着一幅自己的肖像。 楚晋借着身形的遮挡,将它带来的密信展开,扫了一眼。 只一眼,他神色便骤然僵住,唿吸停滞半晌,随即匆匆将这张纸捏在了手心。 听觉缓慢回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快又急,血液阵阵上涌又抽离,令头脑无比恍惚。 那头沈孟枝百无聊赖地又给言官头顶添了朵小花,终于没地方下笔了,拿着笔出神。楚晋缓过神来,忽略了有些发僵的手指,一边顺着鸟毛,一边借着这个由头从窗边望他。 他发了多久的呆,他就看了多久。直到沈孟枝回神,转过头,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楚晋理毛的手一停,若无其事道:“我今日忘记给言官餵食了,它来讨食。” 他抱着鸟坐了回去,随手拿了颗葡萄,放到桌上,言官立刻低头来啄。沈孟枝看了会儿,想起了什么,问:“书抄完了吗?” 楚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慢吞吞道:“抄完了。” 其实早抄完了。但他有意想让沈孟枝留在这儿的时间长一些,于是默不作声地又多抄了五遍。 沈孟枝也捻了一颗葡萄,放在手心让言官啄着吃。 他垂着眸,空闲的一只手抚了抚鸟儿漂亮柔顺的羽毛,道:“那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你明天也写不完……我明日要随先生下山,要三天后回来。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托别人来替我看着你了。” 楚晋一顿:“……三天?” 沈孟枝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解释道:“去那些偏僻的地方讲学。往年都是我随先生同去,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能早半日回来。” 烛光摇曳,楚晋怔怔望着他柔和的眉眼,手指却一点点用力攥紧。那张信纸早被揉捏得破皱不堪,他低下头,目光空茫地看了一眼。 ——公子病重,天下将乱,速归。 一直等到眼睛干涩,他才动了动手指,悄无声息将这张纸藏好,问:“那你以后,也会走吗?” 沈孟枝愣了一下:“走?” “我听闻,毕业的学生,就可以离开书院。”楚晋问,“那你呢?你也会离开吗?如果你走了……” 如果你走了,我该去哪找你? 话未出口,他勐地反应过来,顿了顿,咽下了后面的几个字。 好在沈孟枝并未发现异常。言官蹭着他的手心,想要再要一点葡萄,他便慢慢摘了一颗。直到这一颗葡萄也被啄完,他才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大概……会留下来。” 或许是月也皎洁风也温柔,他的心绪也变得放松而平静,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与楚晋说话了。 他真的还在介怀吗?真的讨厌他吗?真的能做到心冷如铁吗? 沈孟枝抬眸,看了对方一眼。楚晋因为受伤的缘故,面色仍然有些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似乎没休息好。 就像是敛尽光泽的一颗明珠,因为怕灼伤他,所以哪怕承受反噬的痛苦,也只是远远站着。 沈孟枝看着他,忽然道:“我骗了你一件事。” 楚晋抱着言官,抬起头来。 他的表情透着不易察觉的茫然,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向自己坦白。 沈孟枝笑了笑:“等我回来,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楚楚之前是张扬的爱,现在就是克制的爱 他觉得枝对情笺的闭口不谈是因为仍然在讨厌他,认为没必要跟他解释,他自始至终就不觉得自己会被原谅,但其实枝只是难以启齿罢了) 但楚没想过啊,要是枝枝真的讨厌他,怎么会每天都陪他抄书! 情笺事件没结束,楚楚现在装乖没计较,其实早记小本本上了,后续还会引发修罗场…… 下一章 枝追楚,字面意义上的追o(* ̄▽ ̄*)ブ 第65章 冲动&mdot;我要去见他 这次下山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三日,沈孟枝也没想到会这么准确。 半天不早半天不晚,等马车到褐山脚下时,众人已经早早等在那儿了。 齐钰等人在方鹤潮面前不敢造次,只等他走后,才兴高采烈地凑上来,问东问西嚷成了一片:“江师兄!江临好不好玩啊?” “听说有那边的人都很擅长跳舞,真的假的啊?” “江师兄,这一箱是给我们带的礼物吗!” 齐钰赶苍蝇似的把一群人赶远了点,气吞山河道:“去去去,都边上去,吵得脑仁疼……什么礼物,我看看。” 第138页 众人切了一声,目光却很诚实地跟着齐钰的动作看去。齐钰掀开箱子盖,看清里面的东西后,随即一愣。 沈孟枝站在旁边,看不见他的表情,咳了一声:“我在江临有空闲的时候做了些,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话音未落,齐钰已经勐地扑了过来,把他压得向后倒去。前者跟个多少天没见人的大狗似的,对着他就是一顿勐蹭:“喜欢!江枕!我可太喜欢了!” 齐大公子天底下什么宝贝没见过,此番却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不止是他,众人都是见惯了金银珠宝的富家子弟,早就无感了。可这些不同,这是他们的江师兄亲手做的。 薛勤拿起一个玲珑剔透的雕像小人,看直了眼:“好漂亮……这是什么材质?从来没见过。” “这是江临特有的一种石头,从漆山凿下来的,透明质软,光下很漂亮。”沈孟枝将他手中的石头转了个方向,立刻便映出粼粼光芒来,折射出斑斓色泽,美得摄人心魄,“很适合雕刻,我便照着你们的样子,各自雕了一个出来。” 众人认领了各自的石头小人,爱不释手。宋思凡眼尖,道:“还有一个。” 最后一个石像被布包了起来,沈孟枝把它拿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这一个没雕好。” 众人“哦”了一声,纷纷信了,也没再细究,沈孟枝攥着石像的力道紧了些。他环视一周,终于说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楚……世子呢?” 四周的吵嚷一瞬间静下来。齐钰终于将视线从手中的石雕小人上移开,重复了一遍:“楚晋?” 沈孟枝唇角衔着一抹明快笑意:“嗯。我有话跟他说。” 他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石像,心想一会该如何开口,如何告诉对方,自己说的那些讨厌,都是假的。 众人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宋思凡道:“江师兄,你没收到信吗?” 沈孟枝一愣:“什么信?” “你走后没多久,齐兄就给你写了信,”薛勤变得有些着急,“你没收到吗?” 沈孟枝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没有缘由地一跳,摇了摇头:“应该是这次去的地方太偏僻了,耽搁在路上没有送到。好端端的,为什么写信?” 薛勤的脸色立刻白了下来,求助般看向齐钰。 无人发一言,沈孟枝扫了一眼原地踌躇的齐钰,忽然转过身,往轩室走去。 他走得很急,头脑中乱得很,一团阴云在心底不断膨胀,到最后,他甚至再也顾不上什么诫规礼仪,毫不从容地跑了起来。 齐钰在身后叫他,他都置若罔闻,一直到轩室门前,才被追上来的齐钰拦了下来。 “江枕,你听我说。”他气都有点喘不匀,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你没收到信,我以为你心里还很介意之前的事,所以才没回来……” 沈孟枝站在他对面,髮丝跑得凌乱,唿吸也格外急促。他的目光越过齐钰,一直看向他身后空空荡荡的轩室。 院子里的花草还开着,那些栀子花被人照顾得格外好。当时为了酿一坛栀子酿,两人一起把各自院子都种满了栀子,沈孟枝一直担心楚晋不会照看花花草草,毕竟那傢伙一开始连浇水都不会,硬生生灌死了一盆花。 他分明是不会的。 可是却想方设法地,种了这一院花。 沈孟枝怔怔推开齐钰,打断了他未完的话:“我进去看看。” 他抬脚走进了院子,目光被淡云般的白充斥。清香袭来,他的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驻足许久,才向内室走去。 推开门的霎那,一团东西勐地扑进了他怀里。沈孟枝下意识抱住,低下头来,看见了漂亮绣球似的鹦鹉。 言官拼命往他怀里钻,叫个不停:“师兄!” 沈孟枝抱着它,眸光亮了亮,抬起眼来,有所希冀地寻找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觉得这像是对方开的一个玩笑,就好像上次,消失了几天后,又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齐钰跟了进来,看到鹦鹉,也愣了愣:“他没带走言官……” 代国已灭,两国联盟分崩瓦解,楚晋走的时候没留下任何东西,独独这一院花,一只鸟,是为谁而留? “我听父亲说,陈曌毒发身亡后,代国便彻底没落了。”齐钰道,“如今燕陵与旧秦就分地一事不和,曾经的质子外交也没了必要,旧秦前几日下了急诏,迎世子回国。” “我一收到消息就给你写了信,可是迟迟没有回应。况且,你那时也的确脱不开身,定然没法回来。” 沈孟枝垂着头,半晌,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齐钰道:“昨夜。” 昨夜。 沈孟枝蓦然想起离开前自己随口说的话。 ——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能早半日回来。 所以他就一直等到了晚上。 沈孟枝骤然咬紧了牙,忍下了心中喷薄欲出的种种惶然愧悔、愤怒与痛苦。溃然的情绪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最终,归于无法释怀的不解与茫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疲惫地问,“为什么那一天不跟我说?因为你也会怕吗?” 第139页 齐钰没有出声。他知道沈孟枝现在的状态,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空旷的室内迴荡着压抑发颤的嗓音。 “怕我讨厌你,怕从我口中听到不想听的答案,怕我选的不是你……所以干脆一声不吭地远远躲开吗?” “可我想见你……” 沈孟枝掩住脸,掩住了神情,声音从指缝漏出,轻如云烟。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下一秒,仿佛是突然惊醒,黯淡的眸底忽然亮起一丝光彩,身形一顿,随即转过身来。 齐钰被他突然的转变搞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手里就被塞过来一只言官。 沈孟枝退了几步,目光意味不明地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平静道:“我要去见他。” 像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如释重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见他。” 齐钰已经跟不上他的思路了,机械地跟着他重复道:“你要去见谁?” 回答他的是沈孟枝疾步离开的身影。 他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日光跃动在随风起伏的髮丝上,宛如流金。 闻言,他回头,甚至有心情沖齐钰笑了下,声音毫不避讳地、远远地传过来—— “见楚晋!” 作者有话说: 枝枝鲜少不计后果的时候,都是为了咱世子 通知:因为作者这几天忙着备考,明天更一肥章 ,后天请个假,大后天考完试再更~这周结束第二卷,下一周开第三卷 第66章 剖心&mdot;原来剖开真心,会这么疼啊 林间树影耸动,被枝叶搅碎的微光照在碎石路间,照着一滩凝固的血。 旧秦车队停驻在侧,护送的侍卫大统领收剑入鞘,冷漠回望了一周满地残破不堪的尸体。 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世子。” 被叫到的人回头望了一眼他。他蹲在一个被一剑穿心而死的刺客旁边,伸手拨了拨沾血的衣襟,一块腰牌从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楚晋将之捡起,擦了擦上面的血迹,露出了银质腰牌上精緻的花纹,寥寥几笔,雕成樑上燕的模样。 他对着这腰牌沉思良久,开口道:“赵统领。” 赵裕和抱拳:“属下在。” “麻烦大人去搜寻一下,”楚晋道,“这群刺客身上还有没有这样的腰牌。若有,一併拿上来交给我。” 赵裕和低着头,视线越过相握成拳的手掌,看向了腰牌上的纹路。 “世子,如果没记错,”他平静道,“这燕纹,是燕陵太尉的标志。” 只有沈恪的亲信侍卫,才会配有这样的腰牌,而如今却出现在这群半路截杀的刺客身上。 楚晋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盯着脚边这具尸身许久,才道:“没错。” “但这不是沈太尉的人。” 赵裕和目光紧盯着他:“何以见得?” “既然来刺杀我,为何要把可能暴露身份的腰牌放在身边?”楚晋慢慢道,“带在身上也就算了,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我随手一碰就掉了出来,是生怕不被人发现么?” “更何况,太尉府的标志是玉燕,而这是银燕。”他冷笑了一声,“……照着学都学不会。” 楚晋随手一扔,将那假腰牌扔到了尸身之上。 “多亏了这腰牌的提醒,让我知道,想要刺杀我的人,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可能是沈恪。” 能让他这般嘲讽,必然是已经猜到了幕后之人。赵裕和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如今还在燕陵境内,萧琢就是再发疯也不可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刺杀旧秦的世子,而又如此迫切地想要除掉一国世子,这派来刺客的人,想必是旧秦王室之人。 他压低了声音,说出一个名字:“楚二公子……?” 话一出口,赵裕和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楚晋瞥了一眼面色发沉的护卫统领,走到赵裕和身边。护送车队的侍卫都在忙着重整行装,无人注意到这边。 趁这时机,楚晋低声道:“师父。” 赵裕和是公子身边的心腹,也是传授他武艺的人,私下无人时,他一直是以师父相称。 赵裕和的神色微不可察地舒缓了几分,却听楚晋道:“这些腰牌,我都要销毁。” 话语平静,却激得赵裕和侧目看了过来。他自认不是一个亲切和善的人,教起人时甚至可以称为凶神恶煞不留活路,有些训练哪怕是有经验的成年人也要望而却步,可他这辈子唯一的徒弟,十几岁的年纪,硬是一声不吭地全扛了下来。 他会在被打翻在地时迅速爬起来,会满嘴鲜血又发狠地从对手身上撕下一块肉,会抓住一切机会用尽一切手段地积攒力量,只是为了活下来。 从那时起,赵裕和放弃了公子的命令,开始尝试着把这个孩子当作一个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件随意处置的筹码或货品。 身为统领,他只需要听令行事,可身为师父,他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楚晋如实道:“沈太尉曾帮过我,这件事不应该牵连到他。” “况且……”他瞥了赵裕和一眼,忽地笑了下,“他和您一样,冷面热心,师父教了我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样的人都会踩中我的死穴。” 第140页 说完赵裕和的眼刀就飞了过来,楚晋娴熟地躲开,道:“赵统领,冷静。” 赵裕和上下打量他一眼,忽然道:“世子,我原先还不确定,如今看来,您的确是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习惯,每次心神不宁的时候,您就会说一些不着调的话。” 楚晋笑容一僵。 赵裕和的声音一字字落到他耳边:“您不会是心系某处,不愿回旧秦了吧?” 轰然炸响。 仿佛是伪装已久的平淡终于被拆穿一样,避而不提的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他在骤然决堤的心潮涌动下,缓缓收起了笑意。 “不。”楚晋语气平静,“我只是……有点后悔。” 赵裕和问:“后悔什么?” 楚晋却不说话了。 他回头,望了望远处。视线被重重山脉阻隔,幽绿的林原延伸入天际,将一切都掩藏住。 半晌,他长出一口气。 “赵统领,走吧。” 楚晋收回视线:“我们在路上耽搁太久了。” 刺客的尸体基本已经处理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马车上砍出的划痕也被临时修整了一番。他往车厢的方向走了几步,赵裕和很快跟了上来,淡声道:“世子,您说的死穴,按理而言,不应该出现在您身上。” 楚晋脚步一顿,侧目看了过来。 “从我教您的第一天起,就告诉过您,不要被任何人影响。”赵裕和道,“这么多年来,我只见过一个人成功了。那便是公子。” “他对您寄寓了很大希望,他想要您成为第二个像他一样的人。” 楚晋突兀地笑了一下。丝毫没有受到对方话语的影响,他就像是听了阵耳旁风,冷静地与赵裕和对视。 “你也希望吗?”他说,“变成他那样冷血无情的怪物?” 虽然是问句,他却好像早知道对方的答案了一样,率先答道:“……你不希望。” 赵裕和默然,没有反驳。 “要是那样,你早就任我自生自灭了。”楚晋道,“要是那样,你绝对不会成为我师父。” 他这话里带了几分敷衍语气,意在快速揭过此事,好逃掉一通训话,赵裕和哑然失笑。 笑完,他望着自己这个三年未见、变得陌生又熟悉的徒弟,久久未移开视线。 再开口时,气息有些不稳。 “世子。”赵裕和缓声,“能再叫我一声师父吗?” 他此前从未提过这样奇怪的要求,敏锐如楚晋,一定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他只是愣了片刻,便踟蹰着开了口—— “师……” “楚晋!” 一道声音突如其来地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赵裕和看着楚晋的身形一瞬间变得僵直,平稳的唿吸骤然乱得不成样子,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淹没此前故作从容的眼底。 他从没见过自己接手的这傢伙有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但这副样子他再熟悉不过,因为他见过太多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裕和抬眼,顺着楚晋的视线看了过去—— 哦,他心想,来的是他这个徒弟的死穴。 沈孟枝的目光划过一周,又飞快回到眼前人的身上。 他骑马赶来,唿吸还没有平復,有些气喘,却在看见对方时定下了心。 他此时有点儿生气,有点儿庆幸,还有点儿不易察觉的尴尬。沈孟枝看了眼楚晋身后那个陌生的他国统领,还有被自己惊到、满脸警惕的一众护卫,忍住了掩耳盗铃躲到树后装死的冲动。 他僵了一会儿,下意识捏了捏手指,随即故作镇定道:“……你有东西忘带了。” 因为有东西忘了,所以他赶了几十里路来送——这样说应该能矇混过关?他有些不确定地想。 赵裕和使了个眼色,原本神色紧张的护卫纷纷将放到刀柄上的手拿了下来,表情也缓和了不少,但还是有些奇怪地往这边看。 按理说送东西拿了就是了,但来送的人站着一动不动,他们的世子也一动不动,而且从刚才开始,就定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过。 气氛格外古怪。 过了许久,楚晋才低声问:“什么东西?” 他的语气神态都恢復了正常,可就是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很高兴。 沈孟枝手指紧了紧,终于露出一直藏在手心的石像。他的手上有错落的伤痕,是雕刻的时候不小心割到的,所幸伤口不深,已经结成了浅浅的疤。 楚晋的目光被他的手和手里的东西所吸引,有些发怔。 在他的全部心神放到对方手上,在沈孟枝踌躇着准备开口解释,在这须臾间。 沈孟枝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一抹闪亮的剑光。 那柄剑太快。 在他骤然碎裂的眸光中,没入了眼前毫无防备的人的身体。 沈孟枝撕心裂肺的喊声几乎在同时响起,失声破音,响彻林间,被枝叶分割破碎。 “楚晋!!!” 场面一瞬间乱了起来。 方才本分安静的护卫突然拔出刀来,早有预谋般与行进了一路的同伴厮杀起来。刀刃碰撞的铮响顷刻盖过了一切响动,令人措手不及的变故下,眨眼便有几名护卫命丧黄泉。 第141页 鲜血顺着剑刃汇流成股,一滴滴砸下来。 楚晋低下头,看了眼从胸前穿透而出的一截剑尖。 剑上的纹路是羽纹,少时犯错时,这柄剑的剑背曾抽过他数次,他就是闭上眼,也能描出这把剑的样子。 可它现在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楚晋忽然捂住唇,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大股的血从他口中没出,顺着指缝滴落下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他垂眸盯着这把剑,神色由不解转为茫然,迟钝地回过头去。 “师父……?” 赵裕和没有看他,手上用力,遽然抽出了剑。 一阵突如其来的失力感勐然袭来,楚晋身形晃了晃,随即踉跄着跪了下去。 剑刃垂下来,鲜红的血液滴了一路,赵裕和面上没有丝毫动容,提脚就往跌跌撞撞走过来的沈孟枝那边而去。 沈孟枝知道他是来杀自己的,却仿佛没感受到对方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和杀意,连脚步都没有一丝停顿,几乎是毫无知觉地被本能牵引着往楚晋那边走。 他甚至把一切都算好了。若是对方一剑刺来,自己死了,就可以顺理成章 与楚晋一起死。若是他还活着,他就要救下楚晋,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走。 赵裕和提起剑。 可是却没有落下来。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袖角,转瞬把那块衣服染红,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生生止住了他的脚步。 楚晋的头低垂着,衣衫尽数被血色濡湿,用尽最后的力气,拽着就再也不松手。 “……让他走,”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让他……走。” 赵裕和站定,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楚晋又呛出一口血,手上的力度有稍许的松开,但转瞬又狠狠地攥紧。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是公子要你杀我……是他想让我死在这里……然后顺理成章 与燕陵开战……对不对?” 赵裕和没说话,但也没否认。 但楚晋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已经什么都猜到了。 从赵裕和的反常开始,他就猜到了。 为什么旧秦会让赵裕和来护送,公子为什么要派他的心腹,都有了解释。 那人料定他不会对赵裕和设防,料定他不会濒死反抗,料定这是一场手到擒来、成本最低、胜算最大的刺杀。 那个人,早在不知多久前,就把一切都算好了。 这样的一天自己等了多久?被当作一颗棋子放弃,被杀死在无人的荒野,消失得悄无声息,不留下一丝痕迹。 从第一次见到公子,他就开始做这样的噩梦,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抛弃,所以不甘地、拼命地想要活。 他像一个将要溺水的人,挣扎在生死一线,为了活下来,他不惜一切,抓过太多救命的稻草,赵裕和、徐家人、苏愁…… 他曾经很想活。 这是第一次,他坦然接受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梦魇。 “公子想要的……”楚晋扯了扯唇,“死我一个人……就够了。” 赵裕和感觉到衣袖上的手不受控地向下滑去。没有反抗,没有质问,没有挣扎。他原本所做的准备都没有派上用场。 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名义上的徒弟,这个野草般韧劲、有着惊人的求生欲望的傢伙,如今竟然放弃了他执念已久的生,几乎是平静地赴死。 为什么? 他明明可以不顺从,可以鱼死网破,甚至拼出一条生路。 可是他放弃了。 赵裕和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神色苍白空洞的年轻人。 “师父……” 身后的话语低不可闻。 伴着赵裕和不敢置信的目光一起,说出了他用命换来的筹码—— “让他回去……” “我回不去了……但他要回去。” 失力的手指松开,没有了支撑,垂落在地,溅起一片血花。 赵裕和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恢復如初。 他目光深深地看了沈孟枝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往身后的厮杀走去。 …… 刀光剑影与无边血色在身后蔓延开,这里却安静得很,只剩下了两个人。 沈孟枝跪坐在楚晋身前,衣袂被撕扯得零落,固执地用布条去堵楚晋前胸的血洞。 从伤口涌出来的血太烫,烫得他发抖。这片空白的沉默像是凌迟一般,不遗余力地折磨着他。他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试图把对方叫醒:“楚晋,别睡,睁眼……看看我。” 楚晋没有丝毫反应,他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冰冷的触感凝结于指尖,挥之不去。沈孟枝喃喃道:“你不是不喜欢我骗你吗?我就是骗了你,你起来问我啊,你不想知道我骗了你什么吗?” 他攥紧了手,死死压抑着心底窒息的疼痛,手心很快沁出血珠。 明明还没来得及说,没来得及坦白。 “我说的讨厌,都是骗你的……” 他凑到楚晋耳边,把没来得及说的话补完了。 “我不怪你……我不讨厌你……” 第142页 “我不想放手,我不想你走,我想见你……” 他失神一般喃喃道。 “我早就……原谅你了。” 原来会这么疼啊。 原来剖开真心,会这么疼啊。 耳畔的刀剑声不知不觉已然停歇,车队的护卫全军覆没,只剩下了杀红了眼的叛徒。 沈孟枝像是骤然被吵醒,抬起头,目光越过楚晋,望向持刀而来的几人。 他的神色缓慢归于平静,眸底剧烈翻涌的情绪沉下来,便透出一种极致的、无生机的冷。 赵裕和的身影不在其中,似乎是不能亲自动手,便默许这些人来了结他的性命。沈孟枝杳无波澜地看着他们慢慢逼近,刀光闪烁,灼亮了他的眼睛,寒冽如霜。 “赵统领给你一个机会,”为首的人冷冷道,“忘了今天的事,放你一条命回去,否则,格杀勿论。” 沈孟枝恍若未闻,手指抚过楚晋苍白无一丝血色的嘴唇,低声道:“等我一会儿,我带你走。” 对面的几人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其他的选择,支着刀,居高临下地看他捡起了地上的一柄剑,动作迟滞地站了起来。 他拿剑的姿势有些古怪,这样的角度,手腕用的力要比常人多上许多,可以算是行兵用器的大忌。 对方显然也是这样想,不以为意道:“你连剑都不会拿,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反抗了。” 他笑了起来,语气轻蔑至极:“何苦为了一个死人搭上自己一条命?你捨不得我们这位世子?” 说完,他身后的几人都满是恶意地笑起来。 沈孟枝衣衫上沾满了楚晋的血,染成血红一片。锥心刺耳的笑声中,他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身形把楚晋完全挡在身后。 他的声音很轻,轻飘飘落下来,却如扎根一般,再也撼动不了分毫。 “我要带他走。” 平静如一潭死水。 “除非踩着我的尸体,你们别想靠近他半步。” 沈孟枝掀起眼皮,看着对面持剑、鲜血沾身的七人,剑锋一动,骤然折出寒光。 “一起上吧。”他的语气疲惫,“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作者有话说: 是刀,但细品是甜的(疯言疯语 明天请假一天! 第67章 自欺&mdot;梦醒了,你就会见到我 云又压下来了,这灰濛濛乌沉沉的天,像块将拧未拧的湿布,厚重沉闷,水汽潮热。 张生急匆匆从院子里收回了晾晒的衣服,钻进屋里,关紧了门窗。 他望了望外面同样躲进了屋的几户人家,纸窗上映出的灯火如豆,散落在阴森天色中,微弱可怜。 要来大雨了……他模模煳煳地想。 这间屋不大,布置简陋陈旧,自从张生的娘撒手人寰后,他就自己一个人住。 这块地界太靠边,又在山沟里,没什么人愿意扎根。方圆十里地,左不过就十几户人,藏在这群山之中,找都很难找。 张生有些忧心自家的屋顶能不能撑住,毕竟此前被风掀飞过两次。他站起身,琢磨着找根棍子撑一下,却忽然听见自家门被敲响了。 这天还有人来串门?莫非是刘大娘家的窗户又坏了? 张生擦了擦手,往门口走去,途中叩门声又响了一次。 他怕对方有急事,忙开了门,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但让他震惊的不只是因为多少年没人问津的村子里来了个陌生人,还因为—— 张生偷偷看了眼他的身后。 这个年轻人背上,还背了个看不清脸的人。 这是……什么情况? 张生瞠目结舌,本着好心问了一句:“小兄弟,你这是……” 他又看了眼对方背上的人,想到了什么:“需要帮忙吗?” 年轻人的头髮凌乱地散着,挡住了张生看来的大半探究的目光。他像是累到了极点,浑身都在颤抖,只是靠着手上的一根铁棍才勉强撑住没有倒下—— 不对,那不是铁棍。 张生的瞳孔缩了又缩,终于辨认出来,那是一把残破不堪、沾满泥泞的断剑。 他登时警惕起来,手悄悄摸上了门后的一截木棍。 对方可能没看见他的动作,也可能看见了没理会。他低喘了口气,微抬起了脸,干燥苍白的唇张开,从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煳不清的音节。 “救救他。”他说。 张生下意识将目光移到了他背上的那个人。 方才他没有注意,以为那人是掉进了水里浑身湿透了,现在才发现,那些滴滴答答坠了一地的,都是血。 他一惊,什么危险也忘了,急忙走过去查探对方的情况。背着他的年轻人沉默地看着张生的脸色由震惊逐渐发白,最后变成了一种无能为力的默然。 踟蹰了许久,张生又不信邪地试探了一下那人的鼻息,半晌,才放下手来。 他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一言不发地看了那年轻人一眼,踟蹰了许久,才终于说出口:“我救不了他。” “他死了。” 张生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好像点破了这件事的自己像个罪人一样。但他救不了人,只能把实情告诉对方。 第143页 然而没有他预想中的情绪崩溃,眼前的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留下一句“打扰了”,便继续往前走。 张生这才发现血迹蔓延了一路,从最南边而来,一眼甚至望不见头。 他骤然出声:“等等!你等一下……” 年轻人顿住脚步,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很空,空得没有凭依,没有一丝生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张生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在看自己,他总觉得那视线穿透了自己,落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兄弟,”张生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对方没说话。 张生指了指天,忧心道:“这天马上要下雨了,你要不,先到我家来避一避。” 地上有一圈朦朦胧胧的影子。对方就站在那影子里,暗沉的光线下,几乎与之融为一体。 张生看见影子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要救他,我不能等。” 张生张了张口,想说他真的已经死了,可又悄无声息咽了回去。 他看着对方敲响了下一户人家的门,在被拒绝之后,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隐没在山的阴影下,他也再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张生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推开院门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村口的那座小山头。 他站在上面向远处望去。 斑驳血迹,由南入北,绵亘燕陵十二峰。 * 下山的时候沈孟枝摔了一跤。那柄本就四分五裂的剑终于支撑不住,啪地碎成了几截,失去支撑后他双膝一软栽了下去,顺着山坡滚了好久才停下来。 背上的人跟他一起倒了下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抱住,两个人就骨碌碌滚成了一团。 直到撞上一棵老树,才终于剎住。 嵴椎传来的剧痛一阵一阵潮涌过来,整个背部都止不住地发麻。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靠着糙硬的树干,屏住唿吸,一错不错地看着对面的人。 或许是滚下来的时机刚好,停住的时候,他们正好面对面。 楚晋的双眼阖着,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翳。他不笑也不睁眼的时候,显得格外安静,弱化了锋利张扬的感觉,这种不带锋芒、柔和顺从的美,才是他被世间大多数人所爱的样子。 可是沈孟枝不喜欢。 他就喜欢对方笑的样子,无所谓真心还是假意,无所谓眼底闪动的是坏水还是嚣张,或者是装的无辜可怜,他都喜欢。 沈孟枝的手指轻轻描过他的眼睛,低声道:“睁开眼,看看我。” 说完,他耐心等了很久,没等到对方睁眼。 沈孟枝低头看了眼楚晋胸口的伤。那里被他用草药处理了,已经止血,或者是血已经流干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没忘记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对方换一次药。 楚晋的身体有点冷,沈孟枝往前凑了凑,把他抱紧了些。 他的下颌抵在对方的肩上,眼皮半阖着,一副疲倦的样子:“楚晋,我好累。” “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你死了。”他顿了顿,“可是你答应过我,你不会死的。” “可你为什么不说话?” 一阵风过,挟着将来的水汽湿意。沈孟枝想起来,红袖楼那个夜晚,自己从台阶上摔下去的时候,楚晋也是这么抱着他滚下去的。 他很淡很淡地牵起一抹笑意,道:“怎么我跟你在一起,就老是摔跤。” 还都摔得很狼狈。 拥抱的温度很冷,他能感觉到怀里的热度都在慢慢被攫取而尽,可他就是不想起来。 不想起来……不想松手……不想去思考以后。 这是他最不负责任的一次。 也是他……心里最宁静的一次。 在山坡下,陷在草丛里,在天地间再不会有第三个人找到的角落里。 与喜欢的人相拥,什么也不用想。 可是这样的安宁註定不会太久。 头顶最后一丝光亮被阴云笼罩后,沈孟枝动了动。 他像是躲着偷懒的小孩被人发现了一般,抱着心爱的东西好半天也不松手,最后才不舍地将头埋进对方的肩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楚晋身上的幽檀很好闻,染上了淡淡的血腥气,反而更加刻骨。 沈孟枝低声道:“我很喜欢这里。很清静。你觉得呢?” 顿了顿,他又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你也会喜欢。” 他没办法永远躲在这里,没办法藏着不出来,没办法做到对旁人的生死无动于衷。 他必须去想。 想即将到来的明天,想旧秦接下来的举措,想燕陵未来的处境,想他该怎么办,沈家又该怎么办。 沈孟枝松开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 他走到树下,一片松软的土地前,终于跪坐下去。冷白如玉的手指深陷进泥土中,又在下一秒将黏连的土壤移走。 双手陷入土壤的触感很独特,让他不禁想起来小时候,自己也是在沈家院子里的那棵树下,亲手埋了两只吐丝后死去的蚕。 那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可能跟现在差不多。 平静,又很专注,仿佛被这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第144页 土里有很多细碎的石子,沈孟枝的手很快被磨破,殷红的血流出来,渗进土里。 他一无所觉,似乎真的一心沉湎于这件事上。身前的土坑肉眼可见地扩大加深,而他的手也早已经鲜血淋漓。 等到楚晋被他安置在里面后,沈孟枝站起身,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跌坐了回去。 感受到身下柔软的触感,他意识到,自己坐在了对方腿上。 沈孟枝许久没动。 沙石和泥混在伤口处,刺痛让他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看了眼浓黑的天空。 眨眼的一瞬,一滴雨水落下来,落到了他的脸上。 很快,雨滴越落越快,越落越多,倾盆暴雨如期而至,转瞬把浑身打湿。 沈孟枝动了动手,满是血的手指落到眼中,被磨得光秃秃的指甲沾满泥泞和血液,看起来很丑。 好疼啊,他想。 原来不是不会疼。 原来埋那两只蚕的时候,他也在疼。 雨水混着不知什么从他的脸上划落下来,洇在楚晋的衣角。 沈孟枝低下头,看着他,来势汹汹的疼痛像是一剂无解的毒,让平静的表象从内里开始,再次崩溃不堪。 他真的死了吗? 没有。他不会死。 不,你明明知道的,他死了。 他不会再睁眼,不会再对你笑,不会再吻你。 不要自欺欺人了。 不要自欺欺人了。 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骤然弯下腰去,捂住了唇。 血色落在身下人苍白的脸上,凝于眼下一点,却没有晕开。 从肺腑里遽然爆开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击碎了一切伪装的相安无事。身体里他曾亲手为自己种下的毒涌上喉管,腐蚀脏器,最终化为一腔咽不下的心头血。 他没能救下他喜欢的人。 他死了。 死在自己面前。 这就是事实。 不受控制颤抖的手指几乎是带着极致的眷恋,冰凉的温度缠在指尖,他想他从此都会记得这个温度。 良久,沈孟枝才直起身,擦去了唇角的血迹。 “……做个好梦吧。”他语气轻柔,仿佛正在对陷入沉睡的爱人说着晚安,“梦醒了,你就会见到我。”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结束,漫长回忆杀结束!第三卷就是主甜了,基本无虐,大火放心^^ 寸不己大家!今天更晚了……(跑走 # 风云骤起 第68章 梦醒&mdot;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你 楚晋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伏在他耳畔,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念着他的名字。声音模模煳煳胧胧约约,隔着数年的光阴与山海,听不真切,但他却能清晰感受到胸腔处传来的刺痛。 梦中有人与他相拥,令人贪恋的温度暖化了他发僵发冷的手指,于是他动了动手臂,把怀中的人圈住了。 拥紧对方的瞬间,那人似乎僵了僵。很快,有什么抵上了他的肩膀,是对方的额头。 “做个好梦。”温热的气流拂过耳侧,淌进耳蜗,“……等你醒了,就会看见我。” 梦境无比真实,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 所以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感受到身侧空落落的床榻,虽然是意料之中,但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淡淡的失落。 结果他一扭头,就看见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站岗放哨似的站在床边,睁着一双水灵的眼睛,咬着指头看着他。 楚晋:“?” 没等他反应过来,羊角辫已经一个激灵,欢唿雀跃地喊着“漂亮哥哥醒了”就朝门外边奔了去,蹿得太快,甚至连个衣角都没让他碰着。 楚晋那点朦胧的睡意顷刻被折腾没了,他脑中倏地闪回了几个片段,从摘月楼到埋伏的刺杀,再到跳江,然后发生了什么……? 江枕他去哪了? 他记得自己明明带着他游到了岸边,却因失血过多和筋疲力尽昏了过去,然后就是接连几个古怪和波折的梦,醒过来时,就出现在了这个陌生的屋子里。 他面沉如水,匆匆翻身下床,结果刚一踩到地上,被箭矢射中的小腿就剧烈发作起来,登时膝盖一软,险些摔倒。 楚晋掀起裤管一看,伤口已经被人用绷带细緻地裹好了,然而刚才一折腾,又渗出血来。 不止腿上,他身上各处的伤也已经上了药,缠了绷带,按照他平日的心细如髮,定然能察觉这包扎的手法有些熟悉,但此时他根本没有心思想这么多。楚晋像是压根没感受到隐隐作痛的几处箭伤,固执地往屋外的方向走。 就在他的手即将搭上门闩时,外面却有人比他更快地开了门,于是两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沈孟枝手里提着一壶药,大概是跑得太急,此刻唿吸还有些乱。他脸上蹭了不知哪里来的炉灰,灰扑扑的,在瓷白的面容上格外惹眼。 他没说话,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神色有些发怔。 从他背后冒出两根羊角辫来,小姑娘扒着他的衣服,软声软气地说:“漂亮哥哥怎么不穿鞋?” 沈孟枝骤然惊醒,目光低了下来,落在了对方的脚上。他的心中有翻涌的情绪闹腾不息,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良久,才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低声道:“阿囡,你先回去。” 第145页 尽职尽责在床边站岗的阿囡显然格外信任他,闻言什么也没问,听话地走了。沈孟枝将手中药壶搁到了桌上,把门带好,一时封闭的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楚晋在看到他后,紧绷的精神就松懈了大半,但还是忍不住将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你……有没有事?” 沈孟枝后背抵在门板上,但两人的距离还是很近,近到甚至可以听清彼此的心跳声。 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鑑于他此前也有硬撑的先例,楚晋还是确认了一下,这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沈孟枝的视线一直定在他未着一物踩在冰凉地板的双脚上,半晌,听不出什么情绪地说:“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有没有事?” 楚晋一愣,肩头忽然一重,是眼前的人靠了上来。他微微偏过头去,就能看到对方乌黑的发顶。 这个触感与梦中的几乎一模一样,渐渐重叠,楚晋不由恍惚了一下。下一秒,对面的人突然抬起脸,他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眸底汹涌的情绪代表了什么,脖颈便被勾得一低,随后有温凉的嘴唇贴了上来。 他吻得几乎可以算是兇狠,发泄一般,唿吸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后怕,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楚晋只是僵了一瞬,就顺从地迎合了他,任对方尽情出气,把自己的嘴唇和舌尖都给咬破。 血腥气在口腔瀰漫开,这种味道似乎从未令人如此着迷。 这个吻实在晚来了太多年,楚晋压根分不出心神,也就没发现两人已经渐渐退到了床边。他还没从这种勾得人心痒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沈孟枝忽然抬手,推了他一把。 楚晋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推推得向后倒去,木床咯吱一响,他神色迷茫地倒在了床榻上。 沈孟枝的目光落在对方破皮流血的下唇上,那点殷红的血迹不知怎的就吸引住了他的眼睛,他格外艰难才移开了视线。 恢復了冷静的沈某人压下了头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凉凉开口:“回去,躺好。” 虎落平阳的摄政王瞧了一眼他的脸色,话到嘴边又咽下,掀开被子躺了回去。 沈孟枝端起已经放凉了些的汤药,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试了试温度,不算烫,这才惜字如金道:“喝药。” 摄政王又乖乖坐起来,倚在床头,接过了药碗。他正要喝,手心忽然多出来一样东西,仔细一看,是一颗蜜糖。 其实楚晋没有喝药时配一颗糖的习惯,他向来是直接灌完,对各种苦味已经免疫了。 但这次他喝完药后,却鬼使神差地拿起糖含在了口中,清甜的味道在口腔化开,并不甜腻,将浓重的药味很快驱散。 楚晋安分地等糖在口中化完,忽然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喝药时加糖了。” 尝过了甜的滋味,他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苦,突然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了。 沈孟枝“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往他手里塞了颗糖。 他动作无比自然,楚晋却呆了一秒,随后忍不住笑。他想说对方怎么像个糖罐似的,但斟酌了一下,还是识趣地选择了闭嘴。 然而笑意却来不及收了。沈孟枝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道:“还笑得出来。” 说完,他没等楚晋反应过来,掀起对方的外衫,看见被血迹染红的绷带后,肉眼可见地低气压下来。 双唇抿成了平直的一条线,随后他伸手,取了一捧新的绷带。 重新上药的过程很慢,因为需要小心翼翼地撕开与血肉黏连的地方,将重调制好的草药敷上去,再进行新一轮的包扎。 整个过程没有人开口说话,一个人没有精力说话,另一个人则是不忍心出声打扰。 沈孟枝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专注。那双向来是贯拿纸笔、修长漂亮的手,如今娴熟又轻柔地在伤口处缠着绷带,指腹不可避免地沾了血,红与白的强烈对比下,却让人更移不开眼睛。 等搞完了一切,沈孟枝用盆中的水净了净手,心里终于安定了不少。他回头看了眼,摄政王正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看样子从来没这么老实过。 于是沈孟枝那点火气消了大半,神色缓和了些,再开口时,终于不再是几个字往外蹦:“下次不要不穿鞋就跑出来,地上凉,而且可能会划伤。” 话虽这样说,两个人心里却都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清楚对方并不会改。 楚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道:“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你对我说,”他回忆着梦中的细节,轻声开口,“……等我醒了,就会看见你。” 沈孟枝的眼睫忽然颤动了一下。 “可我醒了,”楚晋说,“你不在这里。” 说不失望是假的,更多的是一种空落的不安与心焦,直到对方切切实实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才松了一口气。 沈孟枝道:“我去厨房熬药了,只离开了一会儿。” 他没想到只是这短暂的一会儿,楚晋就醒了过来。以防万一,他还把阿囡留在了床边看着人,结果小姑娘边喊着“漂亮哥哥醒了”边兴高采烈跑过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险些摔了手里的碗。 楚晋的目光凝在他脸上,忽然伸手,将那些碍眼的炉灰轻轻擦拭掉了。 第146页 他捻了捻手指,浅淡地笑了一下:“……好在我看见你了,只是比我预想的,晚了一会儿。” “而且,”楚晋顿了顿,飘忽的视线掠过对方的唇,忽地弯了弯眼睛,“给了我一个惊喜。” 沈孟枝立刻变回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可否认当时他的确带了些个人的情绪,但更多的只是想让对方老老实实地回床上躺好。完成这项任务的方式有很多种,他的身体却比大脑更快地选了最有效的一种。 ……然后一切就不受他控制了。 满腔情绪撕扯着他的心神,那些时隔多年捲土重来的恐惧绝望和怒火急需一个突破口,在唇与唇相贴的一瞬间,他的头脑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有些心虚地避开了楚晋的视线,闭了闭眼,自暴自弃道:“不许想。” 唇上的刺痛感仍然很明显,楚晋无声笑了笑,很顺从地回答:“好,不想。” 他笑起来时,眼下的一颗痣就变得格外生动,像不慎抹上的一点硃砂,又像凝固的一滴血。 可在以前,那里是什么也没有的。 沈孟枝望着那颗痣出了良久的神,突然伸出手,擦过了那片皮肤,像是想擦去什么一样。 楚晋看着他怔怔收回了手,出声问:“怎么了?” “沾上了什么东西?”他也摸了摸自己眼下,什么也没摸到。 沈孟枝也说不出自己是想擦掉什么。也许是雨水,也许是血。 指腹传来的温度温热,并不是那段他毕生难忘的冰冷。 他安静了许久,忽然道:“八年前,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可以告诉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生气的贴贴也是贴贴 本卷又称:夫夫联手整治职场,恋爱工作两不误(笑 暧昧√,日常贴贴√,吃醋√,修罗场√ 第69章 真心&mdot;他就是止痛药 楚晋对八年前的那件事其实记得不太清楚了。 最先恢復的是听觉,因为有个傢伙一直在他耳边念经,嗡嗡个不停,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吵得他一阵血气上涌,到最后,蓦然吐出一口血来。 眼前还在阵阵发黑,他压下了喉咙里涌上来的第二口血,摸索着坐了起来。 念经声停了一会儿,变成了哐哐的磕头声,夹杂着模煳不清惊恐无比的声音:“公子你是有怨气吗你变成鬼了还有心事未了吗!我帮你完成!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清醒之后就是愈渐清晰的疼痛感,楚晋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等到视线终于明朗了一些时,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对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正跪在地上,魂飞魄散地给他磕着头。 楚晋看完就闭上了眼,咳了一声,累得不想理会了。过了一会儿,对方安静下来,紧接着他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小叫花子爬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活、活了?不是诈尸?” 他自言自语道:“是我念的经管用了?” 楚晋慢慢恢復了一些力气,不知是何原因,他感觉胸前的剑伤也没那么疼了,那种铺天盖地的死亡气息渐渐褪去,甚至有种迴光返照的错觉。 鼻间传来若有若无的药草清苦味道,他扫了眼伤口,已经止血,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楚晋撑了一下地,触感有点奇怪,像是受潮的木头。 背后也很硌,发硬的木板把他密不透风地圈在了一个狭小的里,坐起来后,腿脚更是伸展不开。 昏暗天色下,楚晋眯了下眼,终于看清了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一个只剩半个屋顶的破庙里,横陈着一口敞着盖的乌木棺材,他现在就坐在这棺材里。 “……”楚晋转过头,终于看清了那小叫花子的脸。 他见过这张脸。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给了对方一把伞。 小叫花子扒着棺材边儿,喜极而泣:“真的活了!公子,你是神仙啊,我从没见有人伤这么重还能活下来的……你不知道,你当时唿吸都停了!” 楚晋还做不到行动自如,他倚着棺材板,试探着活动僵硬的手指,原本冰冷死白的皮肤下血管重新脉动,终于缓慢地恢復了些血色。 对方说话时他正在检查胸口处的剑伤。赵裕和那一剑刺中了他心口偏上的位置,心脏之所以是要害,就是因为只要受到损伤,基本便已经回天乏术。 但是有一个例外。 楚晋碎得零星的思绪倏尔飘散又聚合,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学剑时,赵裕和曾经说过的话。 那时他的剑被挑飞,整个人狼狈地倒在地上,赵裕和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地指向他的心口,只差毫釐便会刺破皮肤。 “护住你的心脉。”他语气冰冷,“如果方才这把剑刺中任何一个穴位,你现在已经死了。” 楚晋感受到锋利的剑尖上移,抵在了他心口偏上的位置。 “只有一个例外。”赵裕和说。 “——不死劫。” 刺中不死劫,人会陷入假死的状态,只要及时止血,就不会死亡。 在明白了赵裕和为什么这么做后,他的心中却说不上有多释然,反而愈发沉坠不堪。 第147页 他的师父违背公子的命令,给了他一个重生的机会,兴许就是想让他离这一切远点,从此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 楚晋眸底有细碎的亮光,他捏着手指,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 真的能逃开吗? 喉咙干哑得说话都要费力,他望向小叫花子,好不容易才发出了点声音:“……有水么?” 小叫花子一愣,随即跳起来,沖了出去。没一会儿,他怀里揣着一个瓢跑回来了,献宝似的递上来:“昨天雨可大了,我接的雨水!” 顿了顿,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髮:“……应该干净。” 楚晋没什么反应,接过来,慢慢地喝了。 干渴感终于缓解了许多,他望着水中的倒影,忽然问:“已经过去几天了?” “几天……我是昨天才看到你,当时真是吓死我了,”小叫花子皱起眉,忽然激动起来,“有人要埋你!我偷偷跟着他,他走后,我后脚就把你挖了出来,拖到这里了……” “公子,一定就是那傢伙害了你!”他义愤填膺,“所以才把你埋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好不被人发现!” 楚晋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为什么救我?” 他方才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种种配饰,都完好无损地挂着,并没有被对方搜颳走。 他不觉得世上有人真的会不求回报地救一个人。 小叫花子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收了回去,变得有些拘谨。他讷讷道:“公子,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你和我们很像。”他说,“那一天你是真的想要帮我,但是我实在太懦弱,只敢选一把伞……” 而不是斩断枷锁的刀。 小叫花子小声道:“公子,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我。你是唯一一个想帮我的人。” 楚晋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愁的样子,就好像他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他眨了眨眼,苏愁的影子便倏地消散了,只剩下小叫花子忐忑的表情。 “如果你选了那把刀,为了从官衙手下活命,你会成为我的手下,从此每一夜都要担心能不能活到第二天。”楚晋道,“但是,现在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我没有帮你,这都是你的选择。” 小叫花子哑然片刻,显然有些困惑。 楚晋没有再与他讨论这件事。他看了看破庙外环伺的群山,问:“这是什么地方?” “藏青山,”小叫花子说,“已经离旧秦很近了。” 这个答案令楚晋有些意外:“藏青山?” 越过藏青山,就是旧秦的国土。他不动声色看了对方一眼:“你要去旧秦?” 小叫花子点了点头。 “公子,你还不知道吧。”他压低了声音说,“旧秦的那位世子在燕陵遇刺了!两国很快就要开战了——” 刺杀后不多时,消息便传到了两国君主的耳朵里。如所料一般,旧秦的诘问来得步步紧逼,这表面的功夫并没有维持多久,便露出了它真实的面目—— 旧秦撕毁了盟约,杀了燕陵派来的质子汉王萧焕,直截了当地断了燕陵讲和的路。 ……战争因他而起。 楚晋喉咙有些发紧。他头脑中乱得很,只听见对方继续说:“连我认识的那群老乞丐,都被抓去军营了,我……我不想上战场。” “公子,”小叫花子看向他,问,“你怎么打算?” 楚晋已经忘记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这中间似乎又有许多波折,最后,小叫花子与他分道扬镳。 他两指按着眉心,低声道:“我本打算回胥方见你,可是中途出了变故,等我再回去时,天下已经乱了。” 沈孟枝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才开口问:“既然如此,为何要违背你师父所愿,走上今天这个位置?” 明明可以就此收手,为什么还要回去,回到权力的枷锁下,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压抑许久的困惑与茫然像横在心上的一根刺,不经意时就会发作,引起的疼痛绵长。 “楚晋,你究竟是为什么要成为摄政王呢?” 他怕听到最不想听的答案。他怕对方做这些,只是为了一个权势滔天的野心。 或许在天下人看来,的确如此。 楚晋坐直了些,望向身边人的眼底。 两人对视良久,他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将对方耳边的碎发拨到了耳后。沈孟枝别开脸:“不想说就算了。” 楚晋问:“你很在意这个?” 他看着落空的手,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因为我想救天下人。” 沈孟枝心头一跳,转过头来,正正对上他的眼睛。对方似乎一直在看他,罕见地没有笑,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情绪,看起来异常平静。 就像是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路,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并且接受了一切。 沈孟枝无端有些胸闷,他再次移开眼,轻轻喘了一口气。 第148页 然而楚晋忽地笑了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倏尔散了,仿佛一种错觉。 “当年的事情很复杂,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说清楚。”他拉过对方的手,“我没法说自己没有任何私心,可我最大的私心,就是你。” 手指相抵处传来稳定的脉搏起伏,渐渐与心跳声重合。 最大的私心……是你。 有一瞬间心跳的速度似乎快过了脉搏,沈孟枝蜷起手指,在对方的手背上无意识留下了几道抓痕。 “不要瞒着我,也不要推开我。”他低声说,“无论是什么,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这是他的真心话。 沈孟枝听见楚晋的唿吸滞了滞。 仿佛一直以来那座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墙轰然倒塌,露出的,是两颗终于坦诚以待的赤烈烈的心。 须臾,楚晋无声无息地笑了。一抹笑意如月下流水,静静流淌过他眼底唇角。 “好。” 沈孟枝稍稍安下心来。 然而下一秒,与他十指相扣的手忽然力道加大。得偿所愿后原形毕露的摄政王微微向他倾身过来,被褥在摩擦中发出细簌响动,很快又被对方的声音压过:“刚刚被打断了……现在我能继续方才的事情了吗?” 沈孟枝哑然。他仓促地侧过脸,避开了对方在他鼻尖惹痒的髮丝,道:“你伤还没好。” 楚晋低声,又带点儿笑意地道:“所以才需要止痛。” 沈孟枝:“……” 他警告道:“就这一次……” 还没说完,楚晋已经吻了上来,把他未来得及出口的声音卷到舌中,含进了喉咙里,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咽与低喘。 苦涩的药香瀰漫口腔,混杂着蜜糖淡淡的甜味,沈孟枝有些庆幸刚才给对方塞了一颗糖,不然最后吃到苦味的还是自己。 变快的唿吸声在耳边徘徊,舌尖游走在他唇齿间,似乎在慢慢熟悉着他的一切。这种不紧不慢的触碰更像是一种撩拨,比起他之前那个可以称之为粗鲁的发泄怒火的亲吻,要更加折磨人。 至少他被折磨得头脑一片乱麻。 “这一味止痛药果然效果显着。”有人凑到他耳边笑。 元胡、三棱、莪朮、赤芍、当归、益母草…… 那些止痛的草药在眼前一个个闪过,沈孟枝勾着对方的脖颈,唇无意识微张着,低声喘着气。 他目光飘散,在短暂的分开时有些混乱地想,他用的是哪一味? 直到楚晋再次低头,将他好不容易喘匀的气再次打乱,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点什么。 ……原来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从此中药加一味:枝枝,显着止痛(开玩笑 不死劫来自于仙剑一,小时候看的,就记得里面主角被一剑穿心,都以为他死了,结果是假死又活了过来,印象很深,所以我在想这块剧情的时候就想到了这种技术hhh 第70章 尘嚣&mdot;他的缘结 最后是敲门声唤回了游离的神智,沈孟枝勐地惊醒,下意识把人一推,表情还有些空白。 阿囡脆生生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哥哥,我娘喊你们吃饭啦!” 沈孟枝条件反射地回復道:“好……” 话一出口他就僵住了。刚刚那一个“好”字,声音飘忽尾音发颤,带着明显不正常的温度。 好在阿囡没听清:“哥哥,你在吗?” 沈孟枝勐咳了一声,等自己彻底恢復冷静后,才端端正正回復道:“在,我们马上出去。” 回过头时,罪魁祸首正靠在床头睨着他笑。沈孟枝闹心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欲盖弥彰地整理了一下弄乱的衣服,楚晋挑着眉问:“是那个羊角辫小姑娘?” “对。”沈孟枝确定自己的穿着已经得体后,才回答他,“我们跳进江里后,漂到了涑水下游,这里是术平城的郊野。阿囡一家救了你我,这几日,我们都住在她家里。” 他目光扫过楚晋身上遍缠的绷带,道:“你不方便走动,要不还是留在这里。” “没关系,我能走了。”楚晋道,“我心里有分寸,放心。” 即使知道他这般强撑着是想要去向阿囡一家道谢,沈孟枝还是不太放心。他仔细检查了下对方伤口的状况,又在后者拒绝的眼神下坚定不移地给人披了一件外衫,最后伸出手来:“我扶你。” 楚晋失笑:“我又不是瘸了。” 沈孟枝就知道他不会乖乖听自己的。他面色平静,手却没动,道:“那我牵着你。” 果然,此言一出,楚晋的神色就变了。他就像怕对方反悔一样,反手扣住沈孟枝的手,借势站了起来:“走。” 宽大的衣袖落下来,掩住了两人相握的手,沈孟枝收回视线,笑了一声。 * 阿囡家的院落收拾得很干净。这个村子里人口不多,规模不大,因为邻着烛照山,大多数村户都依靠打猎为生。 看到并肩而来的两人时,阿囡正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跑出来,小姑娘的羊角辫在脑后一跳一跳,像两只兔子耳朵。 第149页 她慢慢停下欢快的步子,一脸奇怪地盯着楚晋看,忽然开口问:“漂亮哥哥的嘴巴怎么破啦?” 沈孟枝:“……” 阿囡用手指了指自己嘴唇上同样的位置,一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忧心和认真:“就是这里。” 认真应该是出于忧心,而忧心……大概是由于她喜欢的这张脸上出现了一小块不细看都看不出的伤口。 沈孟枝还在想该怎么回答小姑娘,他身边的人已经开了口:“破了吗?” 楚晋唇角是一抹浅淡笑意,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也有点惊讶,但很快恢復如常:“应该是太久没喝水,所以干裂了。” 说完,他蹲下身,与阿囡平视,摸了摸她的羊角辫,道:“如果有别人问起来,阿囡可以跟他们解释吗?” 他的外貌本来就很吸引小姑娘,如今散发出来的气息更是让人移不开眼睛。阿囡呆呆地抓着自己的辫子,脸上有点红,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沈孟枝听着他一本正经地瞎扯,忽然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人捏了捏,他低头,正看见楚晋眼底一点促狭笑意一闪而过,然后又在面对小姑娘时恢復了正经。 “……” 等对方重又站起身来,沈孟枝轻声道:“我发现你好像很会哄小孩。” 楚晋:“嗯?” 某一天在御史府的某句话忽然出现在他的耳边,沈孟枝看了他一眼:“是因为有经验了吗?” “……”楚晋很快反应过来,“听夏跟你说了什么?” 沈孟枝“唔”了一声,忽然笑了。他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摄政王一遭,打趣道:“看不出来,你也算是当过爹的人了。” 摄政王良久地沉默:“…………” 他大概猜到了听夏都说了些什么,一脸郁色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两者没有联繫。我收养听夏,仅仅是因为受人所託。” 沈孟枝“哦”了一声。 楚晋道:“你不信?我可是清清白白,没有什么不明女子託孤,也没有私找上门的戏码。” “……”他不说还好,现在沈孟枝满脑子都是他口中这两齣戏码。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两种场面,怎么都跟楚晋沾不上边。 他本来只想看对方窘迫的样子,结果没看成,摄政王坦荡得很。于是只好说:“信。” 再说不信,楚晋非得把听夏叫出来以证清白不可。好在这时候阿囡的爹娘也出了屋,招唿道:“小枕,吃饭了!” 沈孟枝把人牵到了竹凳前,道:“你先坐下,站久了对伤口不好。” 楚晋听话坐了,下一秒手中一空,熟悉的温度随之散了。他目光跟随着对方往厨房而去的背影,忽听见一旁有人道:“你们兄弟间真是情义深重啊。” 兄弟?楚晋回过头。 他身旁不知何时走过来一个年轻汉子,身形悍利,长相颇具山里人的野性,正一手提着一坛酒坐下来。 酒罈重重搁在木桌上,碗筷跳了跳。 这应该就是阿囡的爹。术平原先也是旧秦的城池,这里虽在郊野,人却也延续了旧秦一脉的豪爽与好客。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看样子也想给楚晋来一碗,忽地想起什么:“哦,对,小枕嘱咐过我,你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楚晋摇摇头,接过对方手中的酒罈,给自己倒满了。他举起酒碗,微笑道:“一碗无妨,我还要多谢兄台出手相救。” 对方一愣,随即笑了一声。酒碗相撞发出清脆一响,酒水入喉,烧得肺腑火辣辣一片,楚晋不动声色咽了,面上笑容丝毫未变。 即便如今天下一统,旧秦这片还是曾经的风格,喜欢喝烈酒。酒越烈,越显出主人对来客的重视。曾经楚晋的好酒量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对方见他四平八稳的样子,有些惊奇:“看不出来,老弟你酒量这么好?” 楚晋道:“一杯酒而已,不成敬意。” 他极少有如此真心实意地感谢什么人的时候,不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沈孟枝。 然而对方放下空空如也的酒碗,忽然开口道:“不是我救了你。” 楚晋对人语气的变化格外敏锐,几乎是在他开口的一瞬就抬起了头。 “要说起来,”对方说,“是小枕救了你。” “我那日只是进山打猎,很远就看见了地上的血迹。猎户嘛,对血的味道都是很敏感的,我一下子就辨认出,那是人血。更确切的说……是他的血。” 楚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厨房的门帘被风吹得轻轻扬起,露出模煳朦胧的人影。沈孟枝在一旁洗着手,唇角带着很淡的笑意,微微侧着头,似乎正在与身侧的女人交谈。光影打在他的脸上,晕开一种近乎虚幻的美感。 楚晋听见耳畔的声音继续说:“我沿着血迹找到了一个山洞,发现了你们。你伤得很重,虽然伤口他都给你处理了,但还是在恶化。看见我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求我救你。说实话,老弟,我现在还在庆幸自己找到了那个山洞。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找来,他是怎么打算的,大概会继续背着你,把这个山头也爬过去。” 第150页 “他看起来很冷静,就好像什么都想好了,提前预演过很多遍。”阿囡的爹感慨道,“就是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很难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带一个伤者走出那片山。” 他说完,看了眼良久未发一言的楚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要继续给他倒酒:“来,老弟,再来一碗……” 酒罈在半空中停住,因为有一只手轻轻遮在了空碗上。 沈孟枝将另一只手上的菜摆到了桌上,轻飘飘地把酒挡了下来,笑道:“杨大哥,一碗也就算了,他现在还不能喝太多。” 阿囡的娘也走了出来,见状也嗔怪道:“你个酒鬼自己喝也就罢了,非要拉人家陪你做什么?小枕跟你说了多少次,人家伤还没好,不宜饮酒!” “哎呀我忘了,对不住对不住……” 夫妻俩压低的拌嘴声中,沈孟枝在楚晋身边坐了下来。因为在厨房帮忙,他把过长的黑髮用一截随手摺下的木枝挽了起来,流云一般,倾泻于肩。 看过来时,他唇角笑意还没散去:“怎么这么看我?” 楚晋出神地看着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伸手抽出那根挽发的木枝,看万千髮丝倏尔散开。 想要撩起他的发尾,缠在指间,便像缠住了缘结。 可他显然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做,毕竟沈孟枝和他对外宣称的身份仍是兄弟。楚晋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你看到我喝酒了?” “看到了。” “为什么不拦我?” 闻言,对方弯了弯眼睛:“我听说,以往旧秦好酒,喝越烈的酒,越能代表最高的礼节。” “于情于理,你都要谢谢杨大哥,我看过你的伤口,少喝一点酒没关系。”他顿了顿,开玩笑道,“但你要是酒瘾上来了,我就只好打晕你,把你拖到床上去,不准下来。” 大概是顾忌着阿囡一家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贴着耳缝的窃窃私语。楚晋笑了笑。 “是你救了我。”他说,“一直以来,都是你。” 他看到眼前人的眼睛倏地睁大,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竹篱茅舍,炊烟裊裊,陷入凡间的烟火尘嚣。他牵起对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 心跳声透过血肉,稳而有力地传到了沈孟枝的手心。 烈酒是那些人的礼节,不是他的。 “我对你的最高礼节。”楚晋低声道,“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太忘我的后果就是 阿囡她爹:你们在干啥? 枝(骤然抽回手):……他胸口疼,我帮他看看。 楚(捧心):是,很疼,他帮我治心病。 阿囡她爹(竖大拇指):果真兄弟情深! 总之矇混过关√ 第71章 明暗&mdot;这个人,你还记得吗 “自御史府百日宴那日后,大人遇刺的消息就被人故意放出来了。梁王曾派人调查,三日无果,便对外宣称摄政王遇刺身死,如今几乎传得朝中人尽皆知。” 山间夜色中,徐允穿着一身夜行衣,站在树影中低声道。 “此后梁王借把持朝政之由,推迟了回塞北的时间,最近又在封灵城内大摆筵席,与朝廷官员交好,不少人见势都趋附于梁王门下,梁王在城内一时炙手可热。” 他将城中的近况说完,便安静等着对面的人开口。 或许是因为没有城中的繁华热闹,山中人总是早早便熄灯,村子蜿蜒在烛照山脚,憩在一片漆黑静谧中。楚晋倚在树干上,目光穿过夜间山上起的薄薄雾气,望着那片黑色中唯一的一抹烛火出神。 看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那些人不过是小角色。他最想拉拢的,还是徐瑛。” 楚戎手上紧握一半虎符,而他最忌惮的,则是手握另一半虎符的徐瑛。 “梁王的确邀请过徐太尉几次,不过太尉都藉口推辞了。”徐允道,“推了几次,梁王来请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楚晋道:“那就让他继续拖着楚戎,告诉徐太尉,不管怎样,只有两个字——不见。” 徐允点头应下,又道:“大人遇刺后一直杳无音信,听夏他屡次要出去找您,都被人拦下了。前几日您的密信送到府上,他才冷静了些,说想来找您。” 楚晋“嗯”了一声:“让他来吧。你守在暗处,有事情我会找你。” 徐允松了一口气。他这几日被听夏缠得没法,如今得了摄政王准允,险些眼中含泪,心想终于把这小祖宗送走了。 却听对方又说:“还有一件事……” “如今我既然是死人的身份,你们受到牵绊,此后行事想来会招人耳目。”楚晋语气平静,“之后我写一封信,你替我交给廷尉府的廷尉丞陆青,他的身份清白,不会惹人怀疑。” 徐允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大人是想让他做我们的一步暗棋?” 楚晋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笑容。 “不。”他漫不经心道,“我要他做一枚明棋。一枚掌控在我手中,成长到能让李晟败退的明棋。” 第151页 徐允一震,抬起头来。 “梁王能走到这一步,背后离不开李晟出谋划策。没了他,梁王算不了什么。”楚晋唇角勾着,眼底却没什么笑意,“那就让杜昶夫在暗,陆青在明。” “我打算……给大秦换一个御史大夫。” 徐允眼底染上一丝热色,他低下头去,声音难掩激动:“是!” 失势后遭遇的冷嘲热讽,一时的愤懑不甘,都转为了一口咽不下的气。楚晋垂下眼,拍了拍他的肩,淡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他的语气很淡,并没有太多深刻的情绪,却在徐允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勐地抬起眼,一瞬间仿佛触电一般,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世子……” 这个称唿似乎已经太久没人提过,徐允登时僵住,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不,不是……” 楚晋只顿了一秒,便轻飘飘收回了手。 他笑了声,悠悠帮徐允改口道:“是摄政王。” 摄政王……对啊,是摄政王。 徐允的心沉下去。 大秦的摄政王,冷血、疯狂、捉摸不透,手上沾满鲜血,习惯笑意漠然地利用所能利用的一切。 可他也是曾经的旧秦世子,会问起他们身上的伤,会买来最好的金创药,然后冷淡又难掩在意地说一句,辛苦了。 自始至终,徐允总会忘记,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傢伙。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对方一眼,发现摄政王正垂眼望着远处的灯火,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就先这样吧。”楚晋终于直起身,准备离开,“之后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 徐允却犹豫道:“其实还有一件事……” 一件说重要也不重要,但却令人不得不注意的事。 “是最近才传出来的消息,”徐允道,“雁朝将军沈孟枝……还活着。” * 楚晋悄悄翻过竹篱,推门回到亮着烛火的屋里时,沈孟枝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他这几日都睡得格外多,白日里轻易便犯困,往往上一秒还跟楚晋说着话,下一秒就撑不住眼皮倒了下去。楚晋已经养成了随时随地把人捞起来抱到床上睡的习惯,好在他脸皮厚,面对众人总能扯几个理由应付过去,最后都会矇混过关。 往日里这个时辰对方早就睡了,今晚却挑着灯等了许久。楚晋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低声叫他:“江枕,醒醒,去床上睡。” 伏在桌面上的脑袋轻微动了动,露出被压弯的头髮,楚晋垂眸,手指插进乌黑髮丝,轻轻帮他捋顺。 对方眼睫颤了颤,随即慢悠悠睁开,睡意惺忪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回来这么晚……” 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不满。楚晋笑了下,索性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去跟手下的人交代了一点事情。” 沈孟枝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清醒了一点。 “是朝中的事情?”他问,“你现在的处境不好吗?” 楚晋轻飘飘道:“没有不好,只不过我现在是个死人了。” 沈孟枝:“……” 现在他总算没有睡意了,表情复杂地看了一脸轻松的摄政王一眼,不知道他是怎么理所当然又无所谓地说出这种话来的。 “那你要怎么回封灵?”他忍不住问,“你如果出现,梁王他们一定会针对你。” “所以我现在不回去。”楚晋从容倒了两杯茶水,给他递来一杯,“他们在明,我在暗,等我搞清楚梁王究竟想做什么,再回去也不迟。更何况,我死了,那些原本对准我的矛头就该落到楚戎身上了,我这位二哥皮糙肉厚,最适合做挡箭牌。” 说完,他还有心情沖沈孟枝笑了笑。 沈孟枝想起楚戎春风得意、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被阴的样子,默然片刻,也没忍住笑了。下一秒有指尖轻轻抹过他的唇角,楚晋懒洋洋地收回手,目光却落在他的脖颈上,道:“再等等,很快就给你出气。” 那里的掐痕已经消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沈孟枝愣了愣,须臾,笑意自眼底一晃而过。 “怎么跟我说这么多?”他问,“你以前不是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事情的吗?” 烛光摇曳,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拖曳到了楚晋的手心。 他低下头,手指微微收拢,像攥住了一截光影。 “从前觉得这些事会脏了你的耳朵,所以总是瞒着你。”他看着手里的影子,低笑一声,“现在不同了。你说要跟我一起走。” 沈孟枝“嗯”了一声,自然地将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道:“我陪你。” 他的手指被人攥紧,指缝被填满,手心与手心相贴。 温热自掌心传来,他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楚晋的声音亦远亦近地自对面传来:“……有一个人,你还记得么?” 他半阖着眼皮,下意识地回:“嗯?” “沈孟枝。” 三个字自他耳畔落下,像一枚突如其来的石子,惊起池中一片水花。 第152页 他的手指有一瞬间的僵硬,模煳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微缩的瞳孔完整映出了对面的人。 楚晋动了动唇,似乎在说什么,可他什么都听不清,只能从口型辨认出几个字来。 他问的是—— “你知道他吗?” 作者有话说: 枝:……熟的不能更熟了 第72章 灵犀&mdot;自然不及你半分 游离的神思倏尔回归。 沈孟枝掩去了眸底一瞬间的惊涛骇浪,骤然绷紧的身体自然放松下来。他眼皮微阖,带着一丝困意,平淡又若无其事地开口。 “……听说过。” 许是他姿态太放松,楚晋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轻轻捏着他的手指帮人舒缓乏意。 “我听说他是燕陵沈太尉的次子,可惜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藏在沈府,所以根本没人见过他。”他轻声道,“在他出现以前,天下人都以为,沈太尉只有一个儿子。” 指节处传来按压后的微麻感,沈孟枝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楚晋以为他是困了,笑道:“你最近怎么总是犯困?” “冬眠,过一阵就好了。”沈孟枝道,“你说吧,我听着。” 声称要冬眠的人说话也透着一股懒意,像枝懒洋洋敛着花苞的寒梅,不开也不放,倚在落雪墙头,枝影玉瘦疏慵。 楚晋放缓了声音:“后来燕秦之战,萧琢昏庸无能,手下无人可战,致使燕陵节节败退。旧秦自信满满,认为不日便可将燕陵收入囊中,也在这时候,沈太尉的这位次子领兵出战,令旧秦溃败数十里。” 他唇边笑意减淡,神色略沉,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如果没有他,燕秦之战或许会早一年结束。” 沈孟枝轻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很遗憾?” 楚晋一愣,摇头道:“不。”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道:“我只是觉得,这个人不应该死得这么轻易。” 史书上有关这位雁朝将军,笔墨很少,只有寥寥几笔。 一是他承袭了兄长的军衔,是燕陵沈家的最后一个将军。 二是他在战场上总会戴一副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将真容隐藏在鬼面之后。 三是他叛国求荣,不顾城中百姓的性命,向旧秦俯首称臣,被愤怒的兵士和平民杀死。 楚晋在军中的时候,听到过很多有关这个人的消息。这些议论或是天花乱坠离奇古怪,或是故意诋毁恶意揣度,有人说他容貌毁损所以不敢以面示人,有人说他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才拿到的将军之衔,这些猜测在众口相传中,就慢慢变成了被人认定的事实。 楚晋曾经对他很感兴趣,仅有的几次交手,便足以打破那些传到他耳中的谣言,却也愈发好奇面具之后,这位雁朝将军,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于是那年,他奉命夜袭七揭城,将一把火扔进粮草库时,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微明河,看见对岸旧秦驻扎的营地里也亮起了沖天的火光。 在这好似永不停熄的血红火光中,隔着微明河,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眼看见了那副面具,连同面具后一双漂亮冷漠的眼睛,一同被身后的火焰灼亮。 那一刻楚晋脑中诡异地冒出来一个词。 心有灵犀。 时至今日,他想起来这件事,还是能清楚地回忆起每一处细节,两岸粮草起火的时间、微明河上的风、背后火焰灼热的温度,甚至于那个人的表情,都清晰地印在他脑海中。 现在被告知这个人还活着,这种感觉很奇怪。 楚晋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道:“他果然没那么容易死,还不知道在哪藏了这么多年。” 沈孟枝:“…………” “听你的意思,”他慢慢道,“你很想见他?” 摄政王手心倏然一空,对方已经慢条斯理地收回去了手,面容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未等楚晋回答,他又轻飘飘瞥来一眼,问:“你觉得他如何?” “……” 楚晋手指下意识拢起,须臾便反应过来他这是吃味了。 “天妒英才,”他本着对手间惺惺相惜的本能回答,随后顿了下,又加重了语气,“……也死有余辜。” 沈孟枝轻笑了一声。 他支着颊,眸光被睏倦染上了若有若无的懒意,说话时还带了点儿轻微的鼻音:“比起我呢?” 楚晋知道他这是快睡着了,要不是因为没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怕早就撑不住倒在桌上了。 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对方身后,在沈孟枝睡意朦胧又如影随形的目光中,把人抱了起来。 “困了?”楚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睡吧。” 沈孟枝还记得自己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楚晋低下头,就对上了他安静又平淡的眼神。 “怎么跟他较起劲了?”楚晋随口道,“自然不如你。那傢伙连脸都不敢露,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不敢出来,与我除了仇怨没半点情谊可言,自然不及你半分。”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眼前一黑的沈孟枝:“…………” 第153页 他干脆闭上了眼,眼不见为净,打算这些话就当作没听过。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中,他被轻轻放到了床榻上。楚晋大概是顾及他睡着了,动作格外小心,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阿囡家只有这一间闲置的卧房,沈孟枝担心楚晋的伤,本来要打地铺,却被后者坚决拦了下来,一番拉扯后,他们这些日子只好挤在一张床上。 听别人谈论自己的感觉着实奇怪,沈孟枝好不容易从今夜这番诡异的对话中脱离出来,借着愈发浓重的睡意,将要彻底睡过去的时候,忽然感觉身侧的人翻了个身。 摄政王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不放心地开了口:“你不相信的话,我向你保证,若他还活着,我必定手刃之。” 说完,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沈孟枝的反应。 看来是睡着了……楚晋收回视线,有些好笑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立下这样的保证。 他低声道:“好梦。” 等到身侧的唿吸声渐渐平稳,沈孟枝才睁开了眼,眼底没有丝毫睡意。 他望着头顶的房梁发呆,良久,才眨了下眼睛。 托某个人某句话的福,他这次彻底失眠了。 被褥一声轻响,他微微坐起身,长发自肩头滑落,一漾,便有几缕柔顺垂落在了眼前人的枕上。 沈孟枝盯着某个要手刃自己的摄政王,伸出手,虚虚在他毫无防备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 落手时,却变成了不带任何意味的轻抚。 指尖按上颈间起伏的脉搏,他低下头,沉静如渊的眸光中映出对方的面容。 唇角笑意淡淡,声音也轻如虚幻。 “……我等着你。” 作者有话说: 许多年后 楚楚(一边困得睁不开眼一边搂着枝):老婆好梦。 枝枝(神色淡淡):“我必定手刃之”。 楚楚(瞬间清醒)(一夜失眠):………… 宝子们!收藏和海星真的对我很重要!!!可不可以分我一点点() 第73章 隐瞒&mdot;不要占他的便宜 清晨,木门被人勐地推开。 “爹!我来了——!” 听夏风尘僕僕喜极而泣,却在看见屋内光景后勐地一僵,眼疾手快地把门砰一声又关上了。 他身后钻出两个羊角辫,阿囡看着正簌簌往下掉木头茬子的门,小心翼翼地问:“夏哥哥,里面怎么了呀?” 小姑娘神色懵懂,望眼欲穿,听夏对着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满脑子都是刚刚开门时的画面。 最终,他格外勉强地撒了个谎:“他们……还没醒。” 天杀的楚晋!亏他担心这傢伙担心到连着几日做噩梦吓得哭,一听到他的消息立马屁颠屁颠找过来,从头到脚都是骑马跑出来的灰,结果来了一看,这傢伙竟然搂着个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觉!!! 听夏磨着牙,拳头都硬了。 阿囡小幅度地点点头,乖巧道:“那我们不要吵他们了吧,枕哥哥最近一直很累,好几次都是被漂亮哥哥抱回去睡的。” 听夏初来乍到,被她口中这一套哥哥来哥哥去的称唿整得有点发懵,但还是敏锐地抓到了几个关键词:“很累?抱回去?” 阿囡眼睁睁看着这个奇怪哥哥的脸渐渐发白,又勐地涨红,到最后,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来。 阿囡不知道,阿囡没听清。 下一秒,被听夏甩上的门发出一声轻响,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楚晋站在门口,扫了听夏一眼,啧了一声:“骂得真脏。” 他其实在听夏冒冒失失地打开门前就已经醒了。往日里沈孟枝都是这个点起床,连带着他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只不过今天有所不同。 大概是昨夜睡晚了,沈孟枝醒得比平日晚了不少。楚晋醒的时候,他正睡得不安稳。 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用额头抵着楚晋的肩膀睡,不管入睡前多么安分,每天早上都会变成这个姿势。这种面对面的姿势让他像是主动缩进了对方的怀里。 楚晋伸手,慢慢把他无意识紧蹙的眉抚平,然后轻轻揽过了对方的腰。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动了几下,随即就安静下去,沉沉睡了过去。 楚晋搂着人,还没休息几秒,忽然听见门外熟悉又急促的脚步声,心下一跳。果然,下一刻他就和听夏面面相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他那大逆不道的贴身侍卫又把门“哐”地关上了。 楚晋:“…………” 沈孟枝被吵得再次蹙起眉,直接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不出来了。 楚晋看看自闭般鼓起来的被褥,又望了眼紧闭的门,气得笑了一声。 怕再次把人吵醒,他直接披上外衣出了门,把祸患当场逮住。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楚晋看看天色,“徐允没告诉你时间吗?” 听夏怒道:“消息一来我骑上马就跑了!什么时间?!你还嫌我来得早!” “……”楚晋慢条斯理道,“那要你带的东西,也没带?” 听夏瞬间熄火,瞪眼半天,咽了咽口水,气势立刻弱了不少:“……什么东西?” 第154页 他想起自己骑马狂奔的时候,徐允在后面穷追不捨,嘴里还大喊着什么,可谓是声嘶力竭。他以为是这傢伙又婆婆妈妈地要他骑慢点,逆反心理作祟,一扬鞭子直接沖得没了影儿。 楚晋看一眼他心虚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面无表情挥了挥手:“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我等下让徐允送过来。” 听夏沮丧地转身,正对上阿囡好奇的目光,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又勐地转过头来,兴师问罪道:“你刚刚在干什么?” 楚晋挑眉:“什么干什么?” “我!开门的时候都看见了!”听夏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反应过来捂住阿囡的耳朵,“你床上的是谁?!” 开门时太仓促,听夏只看见了床上的两个人影,并没有看清楚晋怀里那个人的脸。 那人面容被摄政王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裸露的脖颈处一线素白肤色,格外夺目。 见楚晋不说话,听夏脑中登时闪过无数猜测:“女人?不对,阿囡刚刚叫他哥哥……见鬼,这是哪来的哥哥?你把人家的哥哥拐上了床?!” 楚晋似笑非笑:“你这么关心我的事?” “废话!我再不关心,明天你就要给我找一个不知哪来的娘了!”听夏越想越愤怒,“你这么做对得起你师兄吗!他知道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吗!你怎么能背着你师兄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听夏望着从门后走出来的人,表情格外僵硬。 他口中的师兄倚在门框边,披着明显是属于摄政王的玄色外袍,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正睏倦地看过来一眼。 枕哥哥、师兄、不知从哪找来的娘…… 听夏头脑中一片空白,半晌,表情呆滞,下意识把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字喊了出来:“娘……” 沈孟枝半阖着眼,睡意上涌,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点头:“嗯。” 楚晋:“……” 听夏一喜,态度立刻转了个弯,就要再叫,结果脑袋立马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摄政王收回手,轻飘飘道:“不要占他的便宜。” 他无视听夏暗戳戳哀怨又八卦的眼神,走到门边:“你怎么起来了?昨晚没睡好?” 岂止没睡好,他是天快亮的时候才阖的眼。沈孟枝看着毫不知情的罪魁祸首,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顺着自己方才在门后听到的零星几个词问:“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楚晋:“……” 他现在有些头疼了:“你听错了。” 沈孟枝摇头,又问:“什么拈花惹草?” “没有这回事。”楚晋果断道,“他的意思是浇花养草……我府上有个花园。” 沈孟枝的注意力成功被他口中的花园吸引:“你还会种花?以后给我看看。” 听夏看着这两人一来二去,忽然觉得有点撑。他旁边的阿囡已经扒拉下了堵在耳朵上的手,蹭蹭跑到了沈孟枝腿边,犹犹豫豫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衣摆传来轻轻的扯动感,沈孟枝清醒了些,反应过来小姑娘是有话要说。他转过身,声音温和了不少:“怎么了?” 阿囡踌躇着看了楚晋和听夏一眼,抿着嘴没说话。沈孟枝一眼看穿了她的顾虑,安慰道:“没事,说吧。” 见状,阿囡终于仰起脸,不安地开了口。 “枕哥哥,今早有个陌生人来家里找爹爹,爹爹生了好大的气,表情也好可怕,跟着那个人就走了……阿娘也没拦住他。” 她咬着嘴唇,装作无事的眼底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惧:“爹爹现在还没回来……” 小姑娘应该是无意中看到了这些,她的阿爹阿娘有意瞒着她,她就装作不知道,直到看到了亲近的两个哥哥,才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 沈孟枝矮下身,安抚一般轻拍着阿囡的背。困意消散,他脑中将小姑娘方才的话又反覆想了几遍,低声问:“你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他跟你的爹爹说了什么?” 阿囡冥思苦想,最终泄气道:“想不起来了……” 山中猎户与外界鲜少来往,阿囡一家更是少入人烟。如果是邻里交好的几户人家,阿囡肯定不会认不出,只可能是外面主动找来的人。 沈孟枝轻轻揽着小姑娘,思绪万千,抬眸看了楚晋一眼。 后者看来也想到了这点,却没有说什么,自然而然地蹲了下来,笑吟吟地将手放到了小姑娘眼前。 在阿囡惊奇的目光中,他手腕一翻,五指收拢成拳,再张开时,里面赫然变出了一颗糖来。 楚晋将糖放到小姑娘的手心,神色如常,语气自然:“这是你阿爹给你留下的糖,他嘱咐我,一天只能给你吃一颗,阿囡是不是最爱吃这种糖?” 手中的蜜糖色泽莹润,散发出诱人的甜香。阿囡惊喜地捧着糖,点了点头。 楚晋笑了笑,耐心道:“一天吃一颗,等糖吃完了,阿囡的爹爹就会回来了。” 小姑娘成功被闹笑了,用力抱了抱沈孟枝,又腼腆地看了看楚晋,小声道:“谢谢哥哥。” 第155页 沈孟枝猝不及防被抱了下,有些愣,看着阿囡跑开的背影,格外不解地问:“她为什么不抱你?” 摄政王从善如流道:“我长得凶。” 紧接着沈孟枝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低头看了眼,是一颗糖。 楚晋沖他眨眨眼:“你也有一份。” 捏着糖,沈孟枝唇角轻轻翘了翘。他撕开糖纸,把糖含在口里,低声问:“你怎么知道她喜欢这种糖?” 虽然楚晋嘴上说是阿囡的爹留下的糖,他却知道这是对方临时编的藉口,只是为了哄小姑娘开心。 “这是大秦上下最受欢迎的糖,小孩子都喜欢。”楚晋道,“本来是给你准备的,正好派上用场。” 被忽视已久的听夏哀怨道:“我也要吃。” 楚晋无情道:“没你的份。” 感受到听夏可怜巴巴的视线,沈孟枝很没有诚意地笑了一声,还是从摄政王衣袖里摸出了一颗糖,给了楚晋的便宜儿子。 “虽然一时哄住了阿囡,她早晚会察觉到不对。”他沉思片刻,“这件事得早点解决。” 既然阿囡的爹肯跟着那个人走,说明他认为自己不会有危险,或者说,他走后,自己的妻女能够安全。 “听夏,”楚晋道,“你来的时候没看到什么人么?” 听夏思索道:“我到的时候,阿囡的爹就已经走了,不过……我来时的路上看到了几道新鲜的车辙痕迹,应该是往西去了。” 远处的水井传来响动,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将打满的水提起来,摇摇晃晃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沈孟枝的视线跟随着阿囡娘亲的背影而去,半晌,开口道:“去找她吧,她一定隐瞒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听夏:姓楚的你听好了,我就认这一个娘!别人都不行!!! 【通知:明天可能会晚更,如果没更就是之后补上】 撒泼打滚求海星呜哇/(ㄒoㄒ)/~~ 第74章 古怪&mdot;谁的话都不能信 早饭是清淡的米粥配小菜,厨房里被蒸腾的白茫雾气笼罩,女人忙碌的身影若隐若现。 沈孟枝对着两人使了个眼色,自己进了厨房,自觉地帮忙盛粥。阿囡的娘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在他已经盛了两碗后才反应过来,笑道:“小枕来了啊。” “杨大嫂,”沈孟枝接过她手里的活,“今日起得晚了些,麻烦您了。” “麻烦什么,你是该休息一下了,看你这两天脸色都不太好。”对方面现忧色,“炉子上给你熬了些莲藕汤,我问了村里的老人,说这个对身体好,待会记得喝了。” 炉子上的瓦罐散发出一股莲藕的清香,沈孟枝神色柔和了许多,低声说好。 他又随口问:“杨大哥呢?进山还没回来吗?” 女人的表情一僵,很快又低下头去,将神情掩在了锅中冒出的白气里:“他啊,隔壁村有事找他帮忙,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对沈孟枝笑笑:“不用管他,这傢伙就是这样,热心肠,办完事……就回来了。” 即便语气如此自然,眉宇间的忧虑却是藏不住的。沈孟枝收着碗筷,不动声色地顺着她的话又问了几句:“隔壁村,离这里远吗?杨大哥经常过去帮忙?” “不远,隔了半个山头,十几里的路。”阿囡的娘道,“我妹妹嫁到了那边,平日里两家若是有事情都会互相帮忙。” 沈孟枝点点头,却轻微蹙了蹙眉。 若是自己妹妹家里的事情,她为什么要拦着自己的丈夫? 阿囡既然不认识那个陌生人,想必来的人也不是杨家的亲戚,是什么事惊动了对方? 热气氤氲,朦胧了他的视线。他直觉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了,却还是忍不住观察着女人的神情。 切菜声有点急,似乎拿刀的人心中也并不平静。下一秒,沈孟枝听见门帘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好香。” 楚晋无比自然地接替过了沈孟枝手中的活,在后者惊异的目光中拿起了锅铲,利索地翻炒了几下锅里雪亮薄片的山药。 他这架势看上去无比熟练,惹得阿囡娘亲也多看来几眼,奇异道:“小烬,你以前经常下厨吗?” 楚晋这身份如今没法出现于世,刚被救下时杨大哥问起两人的关系,沈孟枝沉默了半天,憋出来了个“兄弟”,于是索性随口帮他改了个名,叫江烬。 前因后果就是这样,他当时解释的很清楚。摄政王听完后,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瞧不出什么情绪地接受了这个身份。 沈孟枝盯着没一会儿便香气四溢的山药,还在发呆,就听见身边人道:“从前进厨房多,现在还是生疏了。” “这样怎么能叫生疏?”杨大嫂笑道,“你有什么拿手菜吗?” 楚晋已经三两下将炒好的山药盛进了盘里,闻言,笑了下:“拿手的菜没有,只会做一些甜点。倒是有一样从前经常做,腊八粥,我弟弟喜欢喝。” 他口中爱喝腊八粥的“弟弟”扭过头,无言地看来一眼。 第156页 杨大嫂瞭然地点点头,却听阿囡的声音自门外传过来:“阿娘,我饿了——” “来了来了!” 趁女人洗手出门的工夫,沈孟枝凑到楚晋耳边,低声问:“你怎么进来了?” 之前他担心厨房油烟大,呛到后引起伤口崩裂,就没让对方进来。现在楚晋过来肯定是有别的事情。 “我去外面打听了一下,有件事倒是比较有意思。”楚晋好像格外喜欢这种说悄悄话的感觉,也凑过来跟他咬耳朵,“这烛照山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一个山神。” “山神?” 沈孟枝蹙眉,“这样的事也有人信。” “原本没人信,但是之后,这烛照山下就莫名其妙有人失踪。”楚晋淡淡道,“据说是山神作乱,抓人去做祭品。” “官府呢?” “官府曾派人上山抓过山神,最后都一无所获。” 楚晋看了眼女人的背影:“也许就是与这件事有关。” 二人出去时,听夏眼睛一亮,对他俩招手道:“快来快来!这盘白灼山药真好吃,你俩来尝尝!” 阿囡抱着粥碗,也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沈孟枝坐下,夹筷尝了一片。烛照山长出的山药发脆,口感清甜,他微微勾起唇角:“是很好吃。” 听夏赞不绝口:“好吃好吃,杨大嫂您手艺真好!能不能教教我?” “这……”阿囡娘亲移开视线,失笑道,“这不是我炒的。” 听夏:“啊?” 他扭头,看向沈孟枝,正欲开口,后者眨眨眼:“也不是我。” 听夏:“?” 他咽了咽口水,半晌,挤出来一句:“想不到,阿囡妹妹竟然如此深藏不露……” 阿囡无端被点名,捧着碗,懵懂地看了他一眼。 杨大嫂轻咳了一声:“是小烬做的。” “…………” 听夏忽然觉得这片山药格外烫嘴。 正常情况下,他就是吃断头饭,也吃不上当朝摄政王亲手炒的菜,况且他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楚晋下厨,这冲击感不亚于看见摄政王床上有个人。 听夏张了张口,试图补救:“爹……” 楚晋眼皮都没抬一下,一筷子山药堵住了他的嘴:“闭嘴,吃饭。” 听夏热泪盈眶地吃了,心想有娘真好,沾娘的光可真幸福。 然而听了这一声后,杨大嫂表情变得有些奇怪,欲言又止地看了楚晋一眼,小心道:“小烬,这……真是你儿子啊?” 楚晋嗯了一声。 杨大嫂:“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儿子都……这么大了?” “不是亲生的。”楚晋解释起来已经轻车熟路了,“我没成亲。” “哦哦……”杨大嫂恍然,“怪不得。我还以为……你别说,你们父子俩长得还挺像的。” 楚晋:“…………”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身边的人,对方就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心无旁骛地喝了一口粥。 阿囡恹恹地用瓷勺拨弄了一下碗里的粥,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碗:“娘,我吃饱了。” 杨大嫂疑惑道:“你不是饿了吗?怎么吃这么少?” 阿囡扁着嘴:“我爹不在,我不想吃。” 闻言,杨大嫂的表情微微一滞,似乎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开口。她望着阿囡跑回屋里的背影,半晌,沉沉嘆了口气。 时机到了。 沈孟枝放下筷子,问:“杨大嫂,杨大哥去隔壁村帮忙,可是你妹妹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女人回过神,道:“是,一点小事而已。” 察觉到她仍在隐瞒,沈孟枝垂下眼,缓缓道:“最近山里,可是有一位山神?” 杨大嫂一惊,慌忙道:“谁告诉你的?没有,你不要信!” 她的态度与那几个谈论山神的村民大相迳庭,楚晋眸光轻动,道:“没有吗?我问过几个村民,他们都对这位山神深信不疑,还想劝我一起呢。” “他们……”杨大嫂面上浮现出一丝怒气,转瞬又被急切之色取代,“这些话都是假的,没有山神,你们绝对不要相信,听我的!” 这还是阿囡娘亲这些天来第一次以如此强硬的语气说话,沈孟枝蹙了蹙眉,意识到了这件事背后的反常之处。他放缓了语气:“好,杨大嫂,我们听你的。” 女人略略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嘱咐道:“把这件事忘了,不要再去想什么山神了。不管什么人跟你们说起,都不要信。” 为什么不能信其他人? 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思绪一晃而过,沈孟枝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一时却察觉不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他鲜少拿不定主意地看了楚晋一眼,后者也正看过来,眸光沉沉,似乎也正处于思虑中。 半晌,沈孟枝应道:“好。” 杨大嫂这才放心,匆忙起身,端起碗筷到后厨忙去了。 第157页 等她走后,听夏才小声问:“所以究竟有没有山神?” 楚晋轻嗤一声:“装神弄鬼的东西,自然没有。” “不对啊,那为什么全村人都信了,只有杨大嫂不信?”听夏表情古怪,“我们信她还是信别人?” 疑点如同密密麻麻的藤蔓爬上心头,沈孟枝低声道:“都不信。” “想要解决这件事,谁的话都不能信。”他顿了顿,终于慢慢开了口,“……这个村子有古怪。” 作者有话说: 酝酿一个阴谋ing 第75章 心机&mdot;阳命火相 夜晚,阿囡与她娘住的那间屋仍亮着灯。 “看来今夜杨大嫂也睡不好了。” 沈孟枝不自觉地又灌下了一杯茶,蹙眉道:“我想不明白,她这样担心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还要隐瞒这件事,她明明可以试着向我们求助。” 人在面临困难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求助更多人,哪怕对方无法提供帮助,也能分担自己的痛苦。可是阿囡娘亲第一时间选择的却是压下此事不让他们知道,这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这样下去,除非这件事有转机,”楚晋道,“否则她迟早会被压垮。” 沈孟枝沉默了一会。 “这样下去不行。”他捏了捏眉心,目光变得有些冷,“这个装神弄鬼的山神,不能留。” “从山神开始调查是目前唯一的选择了。”楚晋不动声色移开了他面前空了的茶盏,“但是接触过山神的人只有那些失踪的人,想要找到些蛛丝马迹,还有些棘手。” 窗外深黑夜色中蛰伏着无数鸣虫,窸窣叫声此起彼伏,沈孟枝被吵得心烦,想要再接一杯茶水,才发现茶杯不见了。 他低头找了半天,发现桌上所有茶杯都被收得干干净净,一个都没剩下。 “……做什么?”他看向罪魁祸首。 楚晋淡淡道:“为了你的睡眠着想,不许再喝了。” “……” 正僵持着,听夏从窗口翻了进来,视线在桌子上扫了一周,没找到杯子,便干脆地拿起茶壶灌了半壶下去。 沈孟枝眼睁睁看着茶壶见底,一滴没给他留,闭了闭眼,不喝了。 听夏总算缓过了方才那阵口干舌燥的劲儿,喘着气道:“唿,渴死我了……我查到了。” “我去了今早谈论山神的那几个村民家听了会儿墙角,照他们的意思,这个山神是夜晚才出没,会抓人到自己的巢穴做祭品,男女老少都有,被抓走的人就没有一个再回来的。” “这些人有什么特徵吗?”沈孟枝问。 “不知道,”听夏摇头,“这山神挑人的时候压根没有章 法可言。” 不可能没有章 法,只是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罢了。沈孟枝正自沉思,听夏又道:“村里的人似乎都把这视作一个诅咒,只要把诅咒转移给外人,就能逃避被山神选中的命运。” “我说他们白天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好心,知无不言地跟我们讲山神的事情,”他冷笑一声,“原来是为了让我们做替死鬼。” 沈孟枝没说话,楚晋看了他一眼,道:“这样倒也解释的通为什么阿囡娘亲会和村里人口径不一了。” 他们这三个外人,落在村民眼里就是能替换自己命运的香饽饽,诅咒的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终日笼罩在恐惧之下,没人会拒绝多一重保障。 听夏闷声道:“亏我今早还对这群人道谢,还以为他们是真心想帮我们……喂,你不生气吗?” 被直勾勾的视线看着,楚晋指尖不紧不慢敲了下桌面:“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人不就是这样吗。像阿囡一家这样的人,万中有一已是难得。” 他撩起眼皮,对听夏笑笑:“怪他们有什么用,不如长个记性,不要一看见别人沖你伸手就感激涕零。” 摄政王训人的时候向来轻飘飘又一针见血,笑吟吟却比书堂的先生还要可怕,听夏脑门上被贴了个教训,不敢说话了。 十四五岁的少年缩在角落,像根蔫了的狗尾巴草。沈孟枝瞥了楚晋一眼,大概也是觉得对方说得太过了,微微直起身,轻声道:“听夏。” 他朝听夏招了招手,狗尾巴草一下子支楞起来,蹭蹭跑过来。 沈孟枝想了想,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听夏眼睛顿时瞪大,暗戳戳看了楚晋一眼,还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楚晋:“……” 他挑眉,看着沈孟枝唇角残余的笑意,问:“说什么呢?” “说一点你从前挨训的糗事。”沈孟枝道。 “那能一样么?”楚晋忽地笑了,转而贴上他耳畔,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那都是故意的。” 他有意没把话说完,沈孟枝却像是心意互通一般,瞬间明白了他口中的“故意”是指什么。 故意犯错,故意招惹,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故意挨罚,故意不改,故意要他陪他在万宗阁抄几天几夜的书。 虽然早就有所预感,可如今听对方亲口承认,沈孟枝还是心情复杂。过了这么多年,少时的事情明明早已释怀,可那些错与罚却还似烙印一般刻在他心上,生动无比,挥之不去。 第158页 他偏过头,仿佛隔着数年光阴,替从前的自己补上了一句:“……心机。” 心机的摄政王欣然接受了这句评价。 沈孟枝动了动唇,正欲再逼问些什么,屋外忽然传出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利齿一般,划破了寂静的夜。 阿囡家没有养狗,这应该是村里其他人家的狗被惊动了。能引发这齣动静,说明是村里进了外人。 没过一会儿,院门传来一声响动,阿囡娘亲举着烛火去开了门。 这么晚了,除非要紧事,不会特意跑来找人。 正想着,窗外忽然一响,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紧接着光亮便消失了。 沈孟枝表情变了下:“走,去看看。” 几人赶到的时候,门口的两个人还没离开。站在阿囡娘亲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男人,身形消瘦,眼底青黑格外明显。 他正搀扶着杨大嫂,看见来人,警惕道:“你们是谁?” 阿囡娘亲面色惨澹,似乎刚刚哭过,眼周还是红的。她勉力解释道:“没什么,子安,这是家中的客人。” “这是我弟弟。”女人张了张口,想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现在的状况,可是心力交瘁,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孟枝看了眼掉落在地的灯烛,尽量放缓了声音:“杨大嫂,不用再隐瞒我们了。山神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 此话一出,不止杨大嫂,连同她的弟弟,都一同抬头看了过来。 未等二人说什么,他已经平静地抛出几字:“我们能抓住山神。” “你知道……”子安惊疑不定地开口,却被杨大嫂打断。 她的神色从绝望慢慢变为纠结的犹豫,半晌,对弟弟小声说:“我想相信他们。” “阿姊,你信他们?”子安不可思议道,“连官府的人都没抓到山神!” “那我还能相信谁呢?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抓走却无动于衷吗?”压抑的眼泪涌出,女人抬手,擦去了泪痕,慢慢平静下来。她疲惫地看了沈孟枝一眼,轻声道:“跟我来吧,阿囡睡了,我们去你屋说。” “山神大概是在三个月前就出现了,起初有人失踪,大家都没往这方面想,可是后来,失踪的人越来越多,并且那些人消失前,家门前都会莫名其妙多出一只死兔子。慢慢地,关于山神的传言多了起来,越传越玄,但大家都不敢把它不当回事了。” 昏黄烛光在窗纸上投出长长人影,杨大嫂尽量放得平稳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楚晋问:“那些失踪的人都是烛照山下的村民吗?” “对。”女人说完,又迟疑了一下,“其实应该是知道山神的人。曾经来过几个山外的人,他们一开始并没有事,但是后来山神的传闻也传到了他们耳中,没过几日,这几个外人就全部失踪了。” 她忐忑道:“我一开始……不是有意要瞒你们。但这件事,不应该牵累到旁人。” 沈孟枝摇摇头:“我知道,您是为我们好。只是如今,山神这件事,已经与我们有关了。” 杨大嫂很明显也明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她嘆了口气,终于将满腹愁绪宣之于口。 “我妹妹家被山神选中了。和寻常一样,我那妹婿早起时,发现家门口多了一只死兔子。” 她顿了顿,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可遏制的怒气。 “可他们一家人害怕,就把我妹妹推出来,把她锁在屋里,要她做山神的祭品。幸好隔壁的人家听到了她的哭声,跑来跟我报信,我才知道了这件事。” “所以你说的帮忙,是杨大哥去救你的妹妹?”楚晋问完,忽而眯了下眼,“那他现在人呢?” 杨大嫂面色白了白,嘴唇有些颤抖起来。子安安抚地攥住姐姐的手,凝重地开口道:“我今晚就是来说这件事的,姊婿他……失踪了。” 沈孟枝低声重复了一遍:“失踪?” “对。姊婿特意守在了我二姊的屋里,可过了三更,我去看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子安迟疑道,“他和二姊一起……在所有人的眼皮下,消失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屋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沈孟枝轻蹙起眉,眼底映出跳跃的火光,眨眼间又散了。 他转向杨大嫂,道:“山神为什么会选中杨大哥,你们仔细想想,他与你妹妹可有什么地方比较相似?” 对方一愣:“有……什么相似?没有吧……” 楚晋提醒道:“生辰八字,天干地支,都要想一想。”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并非空穴来风,沈孟枝心中一跳,那抓不住的思绪倏然明了,蹙眉看了他一眼。 果然,听了这话,子安眼睛一亮,道:“阿姊,你还记得你出嫁之前找人算过一卦吗?当时那人说,姊婿是阳命火相,二姊是阴命火相,两家结亲,有利于往后气运。” 杨大嫂怔怔道:“好像……是这样说过。” “既然如此,这山神要找的下一户人家,也该是这样的人。”楚晋淡声,“想要抓住这傢伙,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身上阵,看看它想要做什么。” 第159页 他停顿了须臾,随即对上了沈孟枝看过来的视线,弯了弯唇,笑了一下。 “正好,我也是阳命火相。”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 楚楚女装上阵) 第76章 女相&mdot;拙荆……有些怕生 一夜过去,陈家仍是一片愁云惨澹。 陈旭一早便被人叫到了堂前。他原本已经将心放到了肚子里,不耐烦地到了地方,云里雾里低头一看,顿时瞪大了眼。 地板上赫然躺着一只死兔子。 “门外的死兔子,怎么在这里?!”陈旭惊道,“不是让人处理了吗?” 陈广生脸色难看,沉着嗓子道:“这是今天早上在家门口发现的。” “什么?”陈旭的声音几乎穿透屋顶,“惠娘、还有那个杨棣,他俩不是已经被山神抓走了吗?为什么还会有一只兔子?!” 他咽了咽口水,艰涩出声:“……难道山神今夜还要来?爹,这可怎么办啊,再抓可就要抓到我们头上了!” 陈广生揉着太阳穴,焦躁和事件脱离控制的慌乱感顺着皱纹爬上眼角。他强作镇定道:“我已经通知了官府的人,今晚他们会来守着。” 自从山神一事出现后,府衙便未停下过派人彻查的时候,但凡哪家门口收到了山神的标记,官府都会派人过来,守上一夜。 虽然最后往往还是无济于事,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众人还是格外配合的。 然而陈家在村里的地位举足轻重,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陈广生皱着眉开口:“实在不行,再去请几个道士来……” 话音未落,陈显跑了过来,直直冲到了堂前。他看了看兄长和父亲的脸色,犹豫片刻,道:“爹,门外有个人,看样子是从外面来的,说想借宿一晚。” 陈旭想也没想地斥道:“借什么宿?咱家是随便什么人能来的么?赶紧打发走了!” “等等。”他爹突然出声,目光多了几分思量,“山外的人?” 陈旭一个激灵,从陈广生突变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他问:“爹,你是想……?” 陈广生没有否认,站起身:“出去看看。” 陈氏父子出了屋,陈显推开门,小声道:“就是他们。” 一辆马车停放在陈家门口,马车下面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形高挑,正背对着他们,似乎在和车内的人交谈。另外一个要稍矮些,看起来不过十几岁,见到陈显他们出来,扬声道:“几位,商量好了吗?我在这村里问了一圈,都说你们陈家最大,能不能让我们住一晚?” 这少年看上去年轻,说话却像是摸爬滚打许多年了,张口就来,丝毫不憷。陈旭陈显看了自己亲爹一眼,却听后者说:“不知阁下有几人?” 陈广生在村里威风这么多年,还是有些眼力的,一眼便看出对方身上的衣着打扮不俗。陈旭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作声。 闻言,方才靠在车窗边,低声说着话的年轻人终于分给了陈氏父子一点注意力,微微侧过身,露出了正脸。 他眉梢眼角残余的笑意格外惹眼,转瞬又渐渐淡了,素白的面容上似水墨勾勒,一笔一划,描出乌黑的眼睫,又依次流转过高挺的鼻樑,浅色的唇。 看清的一瞬间,正不耐烦踢着石子的陈旭脚一偏,踢歪了。 对方目光浮光掠影从他身上轻飘飘掠过,最后落定于陈广生。他缓声道:“三人。” 陈广生看向少年:“这位是?” 那人道:“犬子。” 这样还剩下一人,那应该就是车里的人。陈广生目光转向车厢,问:“那马车中的是……” 对方忽地默了下,视线飘忽了一瞬,随即飞快道:“……妻室。” 看来这是赶路途经村中的一家三口……陈广生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携妻带子,有累赘就有弱点。他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些,再开口时,换上了一副笑脸:“原来如此,阁下是想携妻子在我家中留宿一夜?自然没问题。不知阁下贵姓?” “在下姓江。” “江公子,”陈广生笑道,“请进。” 陈旭这时候也看出了对方的身份不俗,语气缓和了些,道:“江夫人呢,不下来吗?” 这称唿一出口,听夏险些没压住嘴角幸灾乐祸的弧度。沈孟枝眼皮一跳,继续镇定道:“拙荆有些怕生,我先去同他说两句。” 众目睽睽下,他步履有些沉重地转到了车厢前,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也没见楚晋如今是什么样子,妆容和服饰都是阿囡娘亲准备的,他像个新婚前夜的夫婿一样,等到成亲的当天,掀了盖头才能看到对方的样子。 现今“盖头”就在眼前,沈孟枝心情复杂,伸出手来。 结果他的手还没碰到车帘,就被对方抓住了。 楚晋的手指修长漂亮,指腹带着薄薄的茧,但并不粗糙,除了骨架大一点儿,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沈孟枝垂眸,牵着他的手,把人从车里牵了出来。 众人的视线从轻轻摇曳的精緻衣摆,到宽松笼罩住身形的梅色披风,一直往上看去,直到看到一面轻纱。 第160页 “江夫人”戴了一顶帷帽,白色薄纱将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简单粗暴地隔绝了一切视线。 陈旭眼底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陈广生则不解道:“夫人这是……” 沈孟枝轻咳一声:“他怕生。” 听夏仰头,对天忍笑。 怕生的“江夫人”一言不发地牵着自己“夫君”的手,甚至往他身后缩了缩,身体力行地做足了姿态。 陈广生点点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他也懒得多问,便吩咐道:“显儿,你去把马车安顿一下。旭儿,去收拾两间厢房出来。” 他领着沈孟枝几人走进屋内,状若无意道:“江公子这是第一次到烛照山么?” “是。”沈孟枝道,“此番是陪拙荆回娘家省亲,才路过这里。” “这样啊,”为了套近乎,陈广生又随口问,“不知江夫人的娘家在何处?” “……” 听夏在身后一阵勐咳,沈孟枝面色不变,轻飘飘吐出两字:“封灵。” 摄政王的娘家,往大了说在封灵城,真要细究起来,大概就是在九重阙内。 但单单封灵二字便足以让陈广生一惊,毕竟是当今大秦的都城,与这山野之地天壤地别,他不禁多了一重顾虑,试探道:“江夫人仪静体闲,气质出尘,想必是出自封灵望族?家中田产地宅可还丰腴?” 沈孟枝心道,望族的确是望族,全天下无人不知的那种。田产地宅估计写都写不完,天下都是他家的,真要写的话,陈家这地盘也逃不掉。 他看了眼听夏抽搐不止的嘴角,淡定地回:“抬举了,不过是封灵村野之地,哪有什么田宅。” 陈广生这才放心,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自己目的上:“既然如此,江公子可曾听说过什么传闻?” 见沈孟枝成功被吸引了注意,看了过来,他特意压低声音,道:“这烛照山上,有一位山神。” “山神?” “没错。”陈广生道,“山里的人,大多是我们这样的猎户,靠山吃山,有了山神的庇护,才能打到猎物。村里的人都供奉这位山神。” 沈孟枝似乎来了点兴趣:“那供品是什么?” 陈广生道:“供品,是山神从我们这儿,自己取的。”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一直沉默寡言的“江夫人”忽然轻轻扯了扯夫君的衣袖。沈孟枝随即道:“对不住,拙荆身体不适,我陪他先回去休整片刻。” 如此轻描淡写被打断,陈广生心中略有不虞,但他已经透露了山神的存在,目的也算达到,便点点头:“如此也好,江公子请吧。” 陈家的确是村中少有的富户,给他们准备的厢房较阿囡家宽敞许多,桌椅也格外新。 听夏自称要出去放风,沈孟枝随他去了,刚关好门,一回头,就看见了规规矩矩坐在床上的“江夫人”,好笑道:“怎么了?” 男子的身形较之女子,还是要高大许多,好在那件梅色披风遮掩了大半,远看时,倒真有些弱柳扶风的意思。 装了一路哑巴的摄政王向他伸出手,手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动作。 “过来。” 声音低沉,含着笑,只不过绝不是女子会有的嗓音,与他这一身装扮格外违和。 沈孟枝抵着门,听着外面的动静,暂时没动。 对方顿了顿,又轻声道:“……夫君。” “……” 正准备走过去的沈孟枝差点崴到了脚。 他瞪着演上瘾了的某人,低声道:“这里没人,你不许这么叫我。” 楚晋道:“在外也不能叫,在内也不能叫,你的脸皮怎么这么薄,嗯?” 他拖长了调:“方才不是还一口一个拙荆,也没见你脸红。” 沈孟枝嘴硬道:“那是为了演戏,你这是为了寻开心。” “不是寻开心。” 楚晋手上忽地一用力,他猝不及防被拉了过去,手腕上搭着的力一个翻转,自己就倒在了床上。 沈孟枝一碰到床,强撑的精神便立刻像燃烧的火星一样四处溃散,身体深处漫上来的倦意把他的心神往下扯,他挣扎着道:“你做什么?” “别动,你昨晚都没合眼。”楚晋道,“看你已经很累了,把你叫过来睡一会儿。” 仿佛知道沈孟枝要说什么,他又淡定道:“今晚山神过来,你还要守着我一夜,你确定到时候不会困到睡着?” “……” 沈孟枝不动了。 他承认自己是有点撑不住了,之前还能靠喝茶吊着精神,现在是真的累了。 这种疲累感他无比熟悉,是药效快要结束的预兆,之后那道剑伤会先发痒,然后泛起连绵的疼。 休息一下吧……沈孟枝有些放空地想,那就睡一会儿。 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他对着面前的帷帽发呆,忽然觉得这层白纱有点碍眼。 “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沈孟枝来了点好奇,“我看看。” 楚晋抓住他懒洋洋拨动面纱的手指,道:“我也没照镜子。” 第161页 他这么说,对方的兴致更高了。沈孟枝撑起上身,与他面对面坐着,透过朦胧的白纱,依稀辨认出了熟悉又模煳的五官。 他听见楚晋的笑声:“你要当我的镜子么?” 沈孟枝问:“不行么?” “唔,”摄政王认真想了想,“那如果太丑,你就实话告诉我。” 这张脸还有丑的时候?沈孟枝无言片刻,道:“我掀了。” 话音还没落下,他已经伸手,轻轻将那白纱拨开一角。 楚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原本漫不经心的垂眸一滞,下一秒便抬眼看了过来,眼底短暂的错愕一闪而过。 他脸上的妆容并不明显,没敷脂粉,口脂浅淡,只不过略微柔化了面部的轮廓,把从前那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明锐淡化了几分。 沈孟枝与他对视了须臾,手一松,那白纱又落了下来,遮住了这张过分漂亮的脸。 他冷静地躺回床上,掀开被子,把自己卷了进去,随即后知后觉地发现胸腔里有点吵。 心跳得太快了。 过了一会儿,对方摸索着靠了过来,笑意很深:“怎么样?” 沈孟枝翻了个身,装睡。 “夫君。”对方又道。 然而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回这两个字,于是继续装睡。 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楚晋应该是从床边离开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耳畔传来一声轻落至极的低喃。 “……睡吧。” 第77章 山神&mdot;夜半山神到 “爹,这样真能祸水东引,让他们三人替咱爷仨的命?” 陈旭忐忑道:“万一日后有人查起来怎么办?” “怕什么,我都问过了,这三个人没什么背景,在这大山里,失踪了也不会有人知道。”陈广生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况且,你忘了昨夜惠娘和杨棣是怎么没的了?消失的干干净净,谁来也找不到!” 陈旭这才略略放心,又听他爹吩咐道:“官府的人快来了,你准备一下,去接待着。” “知道了。” 他边答应边往外走,转过拐角时,忽然撞上了自己的弟弟。陈显拿着一盘吃的,正往厢房走,结果被他哥抬手拦下来了:“你去做什么?” “去送吃的,”陈显道,“怎么了?” 陈旭心念一转,把东西从他手上抢了过来,道:“我去吧,爹叫你等会去招待一下官府来的几位大人。” “哦。” 眼见对方信以为真,陈旭暗喜,面上却不显,招手道:“快去吧。” 陈显慢腾腾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去,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陈旭才哼着歌,往厢房走去。 到了地方,他特意先趴在门缝处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屋里静的出奇,没有交谈的声音,似乎没人在。陈旭不由得一急,忙往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凑过去看了一眼。 看到那抹梅色身影后,他不禁松了一口气,随即敲了敲门:“江夫人,我来送吃的。” 屋里没人回答,陈旭扬起眉,来了兴致,伸手把门推开了。 他此番所为之人坐在床边,梅色的披风坠在脚边,堆了几褶。听见响动,对方压根没看来一眼,目光沉在床榻间。 陈旭往前走了几步,趁此机会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打量完对方,开口道:“江夫人……” “嘘。” 眼前人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吵着什么人。 然而陈旭心神全被对方这开口第一句话所吸引,没注意到音色不对,也没听出话里的警告意味。 他满心荡漾地靠过去,用平日里自己最熟悉的那套诱哄道:“江夫人,戴这帷帽不闷吗?你这夫君,怎的也不知道心疼你,我帮夫人摘下来。” 说完这话,他觉得对方似乎看了自己一眼,于是更加振奋。 “这江公子啊,一看就是不会疼人的主,夫人跟着他可是受过委屈?” 陈旭再接再厉,见对方一言不发,坐在床边无动于衷,不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一边去握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之手,一边想去摘那帷帽:“若夫人有什么委屈,尽可说与在下……” 还没碰上去,一只手忽然掐住了他的腕骨,把他的动作生生逼停了。 手腕传来的力气大得惊人,原本坚硬的骨头在对方手里像是一截脆弱的枯枝,轻易便可掰折。 而眼前人就这般,一手制着他,一边侧身,目光向床榻间探去。 直到这时,陈旭才发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 他瞪大了眼,冷汗沁出,顷刻布满额头:“你……” “江夫人”看完床上人的状况,似乎是确认方才的动作没有吵醒他,这才偏过头,赏了陈旭一眼。 然后出手如电,把他的下巴卸了下来。 “呜……呜……” 陈旭痛得涕泗横流,捂着脸哀嚎了没两声,无法闭合的口里又被塞了一团不知从哪来的脏抹布。 这下他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跪倒在地,脱臼的手腕古怪地弯折着,只能卑微地趴在地上抽搐。 第162页 从这个角度,终于能看到那张他肖想已久的脸。原本他只是看中了这位江夫人掩在披风下的纤纤身量,再加上沉默寡言好欺负的样子。那顶若隐若现的帷帽虽说是添了几分情趣,可他觉得对方这般遮遮掩掩,想必长相併不如意,结果单单看了一眼,他就被定住了。 陈旭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也没有能与这张脸媲美的,他呆愣在原地,一时间连痛感都忘了不少。 轻薄面纱下掩映的优美颌线随着转头的动作愈发清晰,一双如被墨色浸润的眼睛动了动,随即一道瞧不出意味的视线透过自然垂落的长睫,自上而下地睨了过来,似乎还含了点令人汗毛直竖的笑意。 陈旭狼狈地趴在地上,看着站起身来的“江夫人”,忽然意识到对方高得有点不太像寻常女子。 他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然后眼前便是一黑,被敲晕了过去。 听夏哼着小曲走回来时,就看见摄政王拎小鸡似的拎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施施然走到他的房间,踹开门,把人扔了进去。 “?!”听夏大惊失色,“你做什么!” 楚晋笑着瞥了他一眼,语气轻松:“有个傢伙,找死找到我头上来了。” 摄政王脾气很怪,心情也很难猜,往往上一秒还对人笑吟吟的,转眼就挥挥手把人砍了。听夏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算摸到了一点窍门,知道他现在是生气了。 他看了看自己屋里像堆破烂一样瘫着的陈旭,没敢问缘由,小声道:“那我去哪?” 楚晋正抬脚,迈进了听夏屋里,将烂在门口的陈旭往里踢了踢,闻言道:“你去我屋里。” “天快黑了,山神来的话,我就在这间屋里等他。”他微笑道,“带着这傢伙一起,他看起来很激动。” 听夏瞅瞅激动得晕倒的陈旭,为他默哀几秒,自觉走到了对面屋前,又想起了点什么:“山神是半夜过来,如果有什么不对,你记得发个信号。我们就在这里守着。” 楚晋漫不经心应了,原本打算关门,顿了顿,又煞有介事地抬头,看了过来。 听夏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怎么了?” “进去后动静小点。”楚晋道,“他在睡觉。” 听夏:“…………” 恋爱脑! * 沈孟枝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梦里一个江夫人和一个摄政王在吵架,非要问他到底喜欢谁。 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他醒过来时还在发懵,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眼角余光忽然瞄到窗外黑透了的天色,瞬间清醒了。 “听夏,”他飞快翻身下床,“什么时辰了?楚晋呢?” 听夏刚打了个盹,见他醒了,忙道:“刚过亥时,摄……我爹他在隔壁屋里。” 沈孟枝松了口气,但还是没放下心,往门口走去:“我去看看。” “哦哦……”听夏立刻跟上,又道,“官府的人来了四五个,都在陈家守着,咱们门口也有一个。” 门开后果然看见一个穿着衙役官服的人,公事公办地堵在门口,蹙眉对听夏道:“又做什么?没事不要出门!” “王大人,我爹担心我娘,想去看看。”听夏立刻道。 那姓王的衙役不耐烦地摆摆手:“一会儿是你担心,一会儿又是你爹担心,没完没了了啊?你们这样是扰乱公务!” 他正要赶人,沈孟枝忽然上前一步,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轻笑道:“王大人,我只去半炷香的时间。” 对方掂了掂手里的东西,终于松了口,道:“快去快回。” 沈孟枝道:“多谢。” 两人往对面的厢房赶去,虽说是对面,但中间还隔了一个天井,需要走上些距离。等到了,听夏先奇道:“怎么这间房没有人看守?” 屋里亮着灯,依稀能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沈孟枝微蹙起眉,问:“听夏,你之前来的时候,也没有人在这吗?” “当时有一个瘦高个,”听夏想了想,“我是熘进去的,他没看见。” 既然如此,现在人又去了哪里? 沈孟枝压下疑惑,轻轻敲了下门,低声问:“夫人,你在吗?” 与此同时,他向窗缝处凑近了些,想要看清里面的状况。 陈家的木窗煳了一层窗纸,烛光下泛黄的纸面影影绰绰,靠近时,沈孟枝眼睛忽然被一点刺目火光晃了下。 他立刻看了过去,竟然在窗纸上发现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小孔。只有针戳出来的大小,若非仔细查看,绝对发现不了。 沈孟枝神色微变,还未开口,不远处忽然有人喊道:“你们在这干什么!” 他倏然撤身,再抬头时,已经恢復如常,对着从转角处出现的衙役礼貌道:“大人,我夫人在这间屋里,我想看看他。” 瘦高个的衙役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额上还挂着汗,冷冷道:“这里有我守着,你们回去吧,没有吩咐不准出门。” 他表情不耐,话也说的毫不客气。听夏压着火道:“可是那位王大人说,可以准我们半炷香的时间……” 第163页 “他准又如何,我准了吗?”那衙役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赶紧回去,不然,妨碍公务可是重罪!” 沈孟枝轻轻拦下了一脸晦气准备揍人的听夏,仿佛察觉不到对方语气中的冒犯,温声道:“这位大人,我们一家只是途经此地,借宿一晚。不知今夜如此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 “外人?”对方这才上下打量他一眼,口气依旧生硬,“外人就别问那么多了,这都是在保你们的命。” 闻言,沈孟枝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慌乱:“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今夜有什么危险?” “你既然来了这,应该就听这家人说了吧,这儿有个山神。”那衙役冷笑,“山神的祭品,就是人。所以我要你们别瞎跑,不然被山神抓走,谁也救不了你。” 他说完,看着对方惊惶的样子,催促道:“快走,好自为之。” 沈孟枝却固执道:“大人,我夫人会不会已经被抓走了?” 他眼底忧惧交加,遑顾礼节地抓住了衙役赶人的手,像是拽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只在外面同夫人说几句话,不知这样可行与否?” 衙役皱着眉:“就两句话,动作快点。” 沈孟枝松了一口气,走到门口。背对着衙役,他面上的神色已然平静下来,全然没有方才的惊慌:“夫人,一切可好?” 等了一会儿,门内响起一道声音:“都好,夫君放心。” 声音响起的一刻,沈孟枝眸光闪了闪,讥诮地扯了下唇,转瞬又恢復了温声的安抚:“那便好。夜间风寒,夫人喉咙不适,要早些休息。” 没等里面的人回话,衙役已经开口道:“问完了?走吧。” 多番催促下,他脸上克制的急迫之色快要忍不住了,沈孟枝意味不明瞥了他一眼,道:“多谢大人,我这就回去。” 两人径直回了屋内,那姓王的衙役坐在门口,边打哈欠边懒洋洋问:“看完了?” 听夏没什么好脸色给他,阴阳怪气道:“看完了。”说完就啪地关了门,把这傢伙拍在了门外。 沈孟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头也没抬地说:“你听到了吧。” “听见了。”听夏表情怪异,“那屋里的声音,分明是……” “是女人的声音。” 沈孟枝轻飘飘接了他的话。 “可是,哪里来的女人?”听夏忍不住问,“我爹他人呢?” “被藏起来了。”沈孟枝回想着那个声音,忍不住笑了下,“如果我没想错,那间屋里,应该有一个会口技的人。只可惜他不知道自己要模仿的人,本来就不是女人。” 听夏觉得他唇边笑容有点冷,又被他的话点醒:“所以所谓的山神,就是这群人搞的鬼?他们想干什么?” “楚晋他应该也发现了。”沈孟枝道,“所以他干脆配合这群人的行动,看看之后会发生什么。” “那我们呢?” 桌上的茶放凉了,沈孟枝收回思绪,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他瞥了眼窗外忽然多出来的人影,银光一闪,一截短针已经刺破窗纸,无色无味的气体渗了进来。 沈孟枝垂眸,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只对听夏笑了笑。 “已经轮到我们了。”他无声动了动唇,“先配合他们,此后的事情,随机应变。” 作者有话说: 山神只是个开始,之后的局环环相扣,夫夫带孩子闯副本ing(●?●) 第78章 阴谋&mdot;防身之术,不值一提 “这是这月抓的第几个外人了?最近怎么这么多麻烦的傢伙,抓回来上面又不认,最后还得我们处理。” “本来搬一个人就够忙了,还得算上这些外人,之前可没说这活这么累啊。” “嘘,闭嘴!别忘了大人说的,咱们当初不就是图这活钱多么,现在要想撒手不干,可就是死路一条!” 颠簸不已的板车上,沈孟枝阖着眼,唿吸放得微弱,凝神听着几人的谈话。 他其实早就醒了,装睡了一路,被这坎坷不平的路颠得有些头晕。身旁还有一个人,紧紧地挨着他,也在僵硬地装死尸,应该是听夏。 过了一会儿,车轱辘吱嘎一声,随即停了下来。 “就这儿吧,我上次就在这埋的,早处理完早回去復命。”有人道。 这声音有点耳熟,沈孟枝回忆了一下,应该是那个瘦高个衙役。 “这傢伙还挺有钱的,之前我诓他,他直接塞给了我一块玉!比从前那些抠搜的穷鬼好多了。”这一道声音来自那姓王的衙役,“等我去当铺换了钱,咱哥俩一块喝酒去。” “行,那就给这俩人一个痛快的,”高个衙役道,“算是这傢伙拿玉买了个全尸。” 两人又窸窸窣窣忙了一阵,有尘土飞溅过来,纷纷扬扬落到板车上。沈孟枝睁开眼,便看见两个衙役背对着他在挖坑。 “听夏,”他轻声道,“抓活的。” 话音未落,身旁的人骤然暴起,带着浓浓的怨气和怒火,狠狠踹上了土坑旁的两个衙役。 第164页 咔嚓骨裂的声音响起,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噼头盖脸地被踹进了坑里,惨嚎声瞬间炸响。 沈孟枝蹙着眉捂了捂耳朵,从板车上走了下来,那头听夏已经格外贴心地用两团泥巴把两人的嘴煳上了。 “狗东西,敢诓你爷爷我?!”听夏踩着其中一人,恶狠狠地骂,“什么破车,我脑袋都快给颠下来了,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做枕头?” 脚下的人抖如筛糠,含煳不清地想要求饶,结果一开口就吃一嘴泥,两眼翻白快晕过去了。 沈孟枝走到高个衙役身边,慢慢蹲下身来。他垂眸一扫,随即伸手,冷白五指扯住对方的头髮,迫使他抬起了脸。 衙役撞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神,心中愈发慌乱,却听他问:“还喊吗?” 衙役拼命摇头。 “那就把嘴里的泥吐出来。”沈孟枝道,“我有事问你。” 等到对方小心翼翼地吐完了泥,终于能正常开口说话,他才问:“你们装这山神,装了多久了?” 高个衙役一惊,嘴硬道:“什么装山神,我不知道。” 沈孟枝看着他,片刻,微微一笑。 衙役看得一愣,然而下一秒,手指传来的剧痛令他大叫一声,冷汗顷刻如雨下。 沈孟枝抓着他被掰折的食指,神色未变,没有丝毫迟疑,又捏住了他的另一根手指,平静地发力。 一声脆响,关节错位。 听夏都愣住了,脚下踩人的力道都下意识松了松。被踩的傢伙如今心甘情愿呆在他脚底下,又格外听话地往嘴里塞了一把泥。 眼看对方的手又移向了自己倖存的几根手指,高个衙役青筋凸起,大声道:“我说!我说!三个月!” 听夏回过神,怒道:“这狗屁山神真是你们装神弄鬼?!” “……是。”对方脸色发白,无力道,“根本没有什么山神,是我们编出来的。” “你们算准了村民的迷信,利用鬼神之说隐瞒自己的行迹,又假惺惺地装作帮手,骗取他们的信任。”沈孟枝接过他的话,声音冷淡,“实际上,你们借看守的名义,把人关在屋里,只是为了更好地行动。” “你们的目标是阳命火相与阴命火相之人,抓山外的人是为了封锁消息,避免日后的麻烦。既然已经有一个所谓的山神背锅,索性杀了这些误闯的外人,埋在这里,是吗?” “……”对方面如死灰,“你都猜到了……” 沈孟枝道:“如果我全都知道,就没必要留你一条命了。让你活着,是要你把知道的东西全吐出来。” 他面色沉下去,指节微微泛白,衙役头皮一阵刺痛,又被他眸中的冷意吓得不敢出声。 “被你们抓起来的人,都去哪了?”沈孟枝问,“……你口中的大人,又是谁?” * 天边放亮,县衙门前,两个守门的衙役站得昏昏欲睡,忽然被人拍醒。 那人睁开眼,迷煳地往前一看,只见眼前杵了两个人,身后还停着一辆空板车。 “老王?……回来了?”他反应过来,“都处理完了?” 对方略一点头,没抬脸,只招了招手。马拉着板车往门口走了过来,车轮轱辘响,两人没再做什么交谈便径直进了县衙府上。 被吵醒的衙役打了个哈欠,继续睡了。 清晨府上没多少人当值,沈孟枝干脆利落地擦去了脸上的伪装,扫了眼空荡荡的衙内,低声道:“去地牢。” 听夏点头:“这县衙府就这点地,肯定藏不到哪去,我去找找。” 沈孟枝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抓住他们!” 他瞳孔微缩,回头看时,却见方才还在门口哈欠连天的衙役已经毫无睡意,指着他面露兇狠之色:“有人擅闯府衙!他没有出示手令!” 刀剑出鞘声自四方响起,听夏脸色一沉,怒道:“什么破手令?靠,被那狗东西摆了一道!” 沈孟枝一把拉住他,言简意赅:“跑!” 两人动作极快,听夏平日里各种地方跑惯了,更是游刃有余,一脚踹开挡在前面的人,噼手夺过刀来,毫不留情地砍了过去。这群衙役到底只是帮混吃等死的,没怎么真刀实枪地上过阵,他左一刀右一刀,轻易便清开了一条路。 沈孟枝道:“先躲起来!” 话音未落,他身后忽然袭来一阵劲风,听夏余光瞥见一道刀光,险些惊破了音:“小心——” 刀刃一寒,砍向颈间,沈孟枝倏然侧头,躲过了这一刀,未等眨眼,掌风对准袭击之人的手腕狠狠一噼。 那人吃痛松手,长刀随之落下,被他眼疾手快地捞起,手腕翻转骤然发力,那柄刀便如一枚放大数倍的飞镖般,半空中旋转着噼向了身后追来的众人!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赘余。听夏看着眨眼间被撂倒一片的衙役,还傻在原地,就又被沈孟枝拽着狂奔起来。 一直等到了临时的藏身处,他才从震惊中惊醒:“你……” 沈孟枝喘着气,仿佛早预料到了他要问什么,头也不抬地回道:“家兄教过一点防身之术,不值一提。” 第165页 听夏:“…………” 这防身之术……还挺勐的。 他还在担心摄政王以后会不会被家暴,沈孟枝已经换了个话题:“他们没抓到我们,一定会去地牢检查,到时就可以知道地牢的位置了。” 听夏瞬间被这句话吸引:“对啊!这样我们就不用费劲去找了……等等,你脸色怎么不太好看?” 闻言,沈孟枝扶着墙的手一顿,尽量放缓了自己的唿吸:“刚刚跑得太急了,没事。” 他又缓了一会儿,才略直起腰,神色恢復如常:“走吧。” 两人隐匿在暗处,看着一群衙役唿啸而过,其中又有几个人转头去了不同的方向。 听夏眼睛定在离开的那几人身上,听见身边人轻声道:“跟上去看看。” 趁没人注意,他们悄无声息地跟上了离群的那几个人,却见他们在正堂后的演武场一停,随即一人走上前去,将墙上摆放整齐的刀剑武器拨动了几样。 机关轻响,墙壁打开,露出一扇门来。 那人把门打开,现出深不可测的一截台阶,正要下去查探,脖子后忽然被人一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剩余几人还没来得及张口大喊,也被听夏如法炮制地一一敲晕。 把这几个衙役拖到密道门口,门又缓缓合了起来。 听夏咂舌:“这么隐蔽,这当真是一个小小县衙能做到的?” 沈孟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好说。” 甬道两侧嵌了灯烛,照亮了台阶,他顺着这长长的石阶一直走到了头,看清前方状况的一瞬间,瞳孔遽然一缩。 在听见脚步声后,幽深漆黑的牢笼里,亮起了无数双眼睛,黑暗中却还是一派死寂。 没有一丝求生的欲望,他们像是在看两个漠不相干的人,唯有凸起的眼珠沉默着、一眨不眨地盯过来。 走在后面的听夏也愣住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们这是什么情况?这么安静?” 沈孟枝面色沉沉,目光扫过一圈,没有看见自己想见的人,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 他问:“这群人被关了多久?” “按照山神出现的时间,”听夏想了想,“怎么样也有几个月了。” 几个月的时间,蜷缩在牢房里,不见光,睁眼闭眼都是黑暗,一日的吃食被人按时投送过来,就像是养牲畜一样。 这样活下来,精神早就垮了。 沈孟枝移开视线,往地牢深处走去,快到尽头时,终于能听到几声压抑的哭声。 这里应该是最近才被抓来的人,还没有变成像那些人一样的行尸走肉。他下意识走得快了些,路过一间牢房时,忽然一顿。 沈孟枝蹙起眉,蹲下身去,看着眼前低声抽泣的女子,试探道:“惠娘?” 对方一愣,抬起一双通红的眼,警惕地看了过来。 她还没回答,身后的牢笼忽然传来一声剧响,似乎有人一头撞到了铁栏上。 “呜呜!呜呜呜嗯!” 一阵含煳不清的声音传来,沈孟枝回过头,看见了狼狈不堪的陈旭。 这傢伙也在这里是他没想到的,沈孟枝疑惑道:“你怎么进来的?” 陈旭又是一顿几里哇啦,听夏瞥了他一眼,解释道:“他不知道怎么惹了我爹,我爹就顺手把他也带进来了。” 沈孟枝扫了一眼对方的惨状,下巴被卸,涎水不受控地流了一嘴,两只手还不正常地弯折着。 看得出来楚晋是有点生气了的。 他目光在陈旭身后搜寻片刻,又不甘地收回,问:“我夫人在哪里?” 陈旭想说什么,奈何根本发不出声音,沈孟枝等的有些心焦,不耐烦地伸手,咔嚓一声,把他下巴给安了回去。 陈旭痛得叫了一声,趴在地上喘息了半天,才气若游丝道:“你夫人她……她被县令带走了……” 听夏一急:“什么?哪来的破县令,他把人带走干什么?!” “不知道……但我好像听见他们说……”陈旭断断续续地回忆道,“说你夫人长得漂亮……” 听夏:“……” 他哑然,转向一言不发的沈孟枝。后者好像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突然变得格外奇怪。 陈旭喘了口气,邀功一般,又道:“我还看见……他们想给你夫人下药……要真是这样、可能就凶……” “凶多吉少”四个字还没说完,沈孟枝眼都没眨一下,手指一动,又把他的下巴卸了下来。 “你们惹谁不好,”惨嚎声中,他站起身,嘆了口气,“……偏去惹他。” 听夏在一旁幸灾乐祸道:“听懂了吗?你,还有那个县令,死定咯。” 楚晋那边情况不明,按照他的作风,必然不会轻易受擒,对付一个边郊小县的县令也是绰绰有余,可沈孟枝还是放心不下。 他沉吟几秒,道:“听夏,惠娘和杨大哥在这里,你照看好他们,先带他们走。” 听夏一愣,慌忙道:“那你呢?我爹他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第166页 沈孟枝顿了下,稳住心神,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不会有事。”他头疼道,“可他要是生气了,后果会很严重。” 迟疑了三秒,沈孟枝忽然想起陈旭口中的“下药”二字,一默:“……不,他一定会生气的。” “可是……”听夏还想再劝,“我爹他应该不想让你去,不然他就会给我们留记号了。” 没有留下任何口信,只能说明,楚晋想自己应付这件事。 “这不是他自己的事。” “总之,我得去找他。”沈孟枝深吸一口气,恢復了面无表情,“但愿我到的时候,那县令的脑袋还好好地呆在他的脖子上。” 作者有话说: 听夏:起勐了,看见我那平日里温柔漂亮脾气好的娘把人揍趴下了,不像真的,我再看一眼) 第79章 真容&mdot;美人芳容如何? 烛照县的县令在县郊有一处私宅,轻易不让外人进。 很显然,今日是个例外。 山林里人烟不多,也没人敢跟县令大人抢地盘,府上的人行事便愈发乖张。须臾,一个衙役从虚掩的府门走出来,却没立刻离开,堵在府邸门口,满脸堆笑道:“李管家,事儿我办成了,人也送到了,不知……” 管家睨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问:“药下了吗?” “放心,老规矩,”那人笑了两声,“整整一包红绡散,大人一定会喜欢的。” “不错,”管家赞许地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塞到了他手里,“以后还要继续留意着,大人喜欢漂亮的。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衙役眼睛一亮,收了银子,道了谢便兴沖沖地走远了。管家招了招手,身边小小厮连忙掩上了门,跟上来问:“管家,老爷在房里等着了,我们现在把人带去吗?” “不急,这么送上去,万一不懂规矩冲撞了老爷怎么办?”李管家不慌不忙地往偏房走去,“我先去看看情况,瞧瞧药效到了哪一步了。” 小厮夸道:“管家说的是,小的榆木脑袋,远没有您想得周全。” 到偏房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李管家手已经搭到了门上,闻言哼笑道:“这种事,多伺候老爷几次就会了。” 随即他手上用力,推开了门。 一抹梅色身影撞入眼中,李管家眯起眼,看着坐在床上的人,视线在对方那顶帷帽上停留几秒,不满道:“怎么还戴着这东西?” 他提脚走进屋里,看见床上摆放整齐的衣物,又道:“这衣服怎么也没换上?老爷都在房里等着了,你们怎么准备的?!” 房中的丫鬟惨白着脸,余光求救般看向李管家,后者却全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破口骂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换上!” 话音落下,丫鬟原地哆嗦着没动,坐在床上的人却动了。 他伸出手,修长五指捏起身旁的衣服一角,轻轻一抖,衣料垂落,那件衣裳便完完整整地展现出了原本样子。 大红的颜色像喷薄的血,落手是轻而薄的纱质,布料少得可怜,特意露出了腰腹和大腿的肌肤。 便是宴席上的舞女,穿得也没有如此轻薄。 那人侧着脸,仔细瞧着手中这件衣服,半晌,忽地笑了下。 李管家不明就里,皱着眉正要出声强迫,对方却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 “你……”李管家这才发现对面的人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震惊之余也终于感受到了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他咽了咽口水,目光游离,却在看见桌上空了的药包时找回了底气:“赶紧把衣服穿上,老爷要见你。” 那人却道:“你在找这个?” 属于男子的低沉声线响起,但李管家已经无心思考那么多,他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手中一模一样的药包,惊疑不定道:“你怎么会有……” 话音未落,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出手如电,将药包塞进了自己尚未闭合的口中,然后捏住他下颌,五指一紧一抬—— 咕咚一声,他把药咽了下去。 李管家的表情由震惊慢慢转为惊恐,捏在下颌处的手一松,便捂住了喉咙,拼命干呕起来,下一秒领口一紧,他又被人生生提了起来。 “我准备好了。”对方语气轻松,“带我去见你们老爷吧。” * 宋安坐在精心布置过的屋里,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他听说昨晚抓回来的人里面,有个女人格外漂亮,于是就来了兴趣,把人弄到了县郊的这处私宅里。 不知道是多难得的美人…… 宋安有些心痒。 按照手下几个衙役的说法,这次的人要远远胜过从前的几个,于是他难得一早便准备好坐在这里,结果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来。 宋安啧了一声,皱眉起身,打算去问问怎么回事。 还没迈开步子,却听房门一响,轻纱幔帘后悄然现出一个模煳的轮廓。 宋安一愣,随即喜上眉梢,清了清嗓子,轻声唤道:“美人,快些过来。” 第167页 帘幕后的身影微微一动,紧接着,一只骨节匀长的手搭上了帘子,掀开一角,那人缓步走了过来。 宋安原本以为能看见身穿舞裙的绝世佳人,结果对方却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不由大为失望。他耐着性子,徐徐诱导道:“这屋里热,美人先把衣服脱了吧。” “美人”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桌边坐下了。 宋安这屋子里布置的一应俱全,格外巧思,红烛花灯,轻纱垂顶,暗香瀰漫,分外有情趣。 他就倚在宋安心血来潮搬来的太妃椅上,随手拿了杯桌上的酒,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宋安头一回见这般有性情的,更加心痒,笑着凑了过来,诱哄道:“美人戴这面纱,不闷吗?我帮你摘下来,你我一起喝一杯合卺酒。” 对方没说话,但他能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正轻飘飘看着自己,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但宋安并未多想,只当是对方羞涩,又凑近了些,直到能挨着说话的距离。见“美人”没有躲开,他心下一定,当即笑着伸手去拨眼前的面纱。 “让我一睹美人芳容……” 面纱扬起,帷帽落下。 宋安紧缩的瞳孔里缓慢映出一张令人熟悉到胆颤的面容。 的确是漂亮到不可方物的美貌,的确是让人惊艷得失神的眉眼,的确是…… 一颗熠熠生辉的九州明珠。 这四个字自宋安脑中闪过,他迟滞的大脑濒死般发出一阵剧烈的信号,但紧接着,他便看见对方扬起唇角,似乎愉悦地沖他笑了下。 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让宋安在面对这张脸的时候遽然跪下,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更是面色惨白。 “下官烛照县令宋、宋安,拜见摄政王!” 楚晋举着茶盏,瞥了眼跪倒在自己脚边的县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宋、安。”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似笑非笑,“美人芳容如何?” 宋安浑身冷汗,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不敢言语。 下一刻,他眼前落下来的一样东西,血红的颜色,轻透的纱巾,刺激得宋安如惊弓之鸟一般跳了起来。 然而头顶轻描淡写的话又令他僵硬地定在了原地。 “听说宋县令想让我穿这件……”摄政王顿了顿,随即若有所思地换了个词,“……布料。” 宋安:“…………” 巨大的压力和空气中涌动的杀意仿佛要把他挤得变了形,宋安硬着头皮,顶着楚晋笑意冰冷的视线,试图为自己开脱:“这……这不是下官的主意……是那管家自以为是!下官这就去……” “不用了。” 楚晋打断了他。 “这套衣服准备得很合我心意。”他勾了勾手指,坦然道,“宋县令身段正好,我比较想看你穿。” 作者有话说: 下章 贴贴! 第80章 明珠&mdot;是我在说,我爱你 沈孟枝赶到的时候,宋宅已经乱成了一团。 丫鬟小厮神色匆忙地往府外涌去,看见他也没有任何反应,这种逃命似的景象令沈孟枝心头一跳,脚步又快了几分。 路过一间偏房,他耳中忽然传入一阵古怪声音。 他脚下一顿,推门而入,目光扫过屋内一周,又定格在了仅剩的一人身上。 那人被五花大绑在凳子上,脸色潮红,满头大汗,看见来人,便痛苦地哀嚎起来。 沈孟枝忍着耳边杀猪般的惨嚎,走过去把那人嘴里的布条拿了出来,冷着脸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管家神志不清瘫软如泥,什么也说不出,只张口喘着气,像条搁浅的鱼。沈孟枝拧着眉想要转身就走,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怪异的香味,分辨出那是什么后,表情变了变。 他勐地转过身,一脚踹在了管家的凳子上,把人踹翻在地,压抑的怒火几乎磨掉了理智:“红绡散?你敢用红绡散?!” 这种烈性极强的春药堪比毒药,一旦服下,人便会如万蚁噬身,从骨头里都渗出痒意,若不纾解,只有死路一条。 他看着四仰八叉的管家,半晌,慢慢冷静了下来,道:“这种东西极为稀少,区区一个县令,不可能搞到。” 在管家痛苦又惊恐的视线下,沈孟枝抬脚,碾上了他的脸。 “你们背后之人的手段,让我有点吃惊。” 力道一点一点加大,管家的脸逐渐扭曲变形,嘶哑着嗓子发出濒死的惨叫。 “这是替他踩的,也是替被你们折磨致死的无数女子踩的。”沈孟枝垂眼,眸光冷冽似淬了雪,“……红绡入骨,好好享受。” 解决完这个人,他走出房间,偌大一个宅子已经走的没剩几个人了。 沈孟枝循着地面上缭乱的脚印,一间间房的找了过去,直到撞进一扇虚掩的门内。 一阵浓郁的薰香扑面而来,他呛了一声,低声喊:“楚晋?” 房里挂满了碍眼的红纱,沈孟枝一一拨开,鼻间忽然飘过一抹淡淡酒香。 楚晋坐在太妃椅上,回头望来时,蹙着的眉还没松开,眼底冷意也未来得及褪去。动作时,杯中酒液倾洒了几滴,渗进了深色的地板里。 第168页 他表情有几秒的凝滞:“你怎么来了?” 沈孟枝的目光却眼前穿着赤红舞衣僵硬扭动的身躯吸引。鼻青脸肿的一县县令穿着暴露的服饰,多余的赘肉自前胸后腹挤出来,把这衣服撑得不像样子。即便如此,这傢伙还在卖力地跳着舞,好像身前坐着的人不开口就不敢停下来。 他只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脸色有些不好。楚晋回过神来,伸手去遮他的眼:“别看了,脏了你的眼睛。” 他动作语气都无比自然,是一副习以为常的姿态,似乎只要对方不看,自己便无所谓了。 沈孟枝扯下他的手:“脏了我的眼,难道不脏你的眼吗?你能看,我为什么不能?” 楚晋看着他,半晌,吐出三个字来:“……会噁心。” “你不会吗?”沈孟枝反问。 “……” 楚晋动了动唇,想说不会,想说他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来,面对那些想把他踩在脚下、拽入泥潭的人,他都是这样一一报復回去的。 可被酒液压下的反胃感,却存在感异常地提醒着他,他心中其实并没有觉得多快意。 楚晋低下头,他的全身都被酒灼烧得一阵阵发热,额头尤其滚烫。他拽着沈孟枝的一截袖子,轻声道:“我也会噁心。我……想吐。” 他站起身,又将头抵在了沈孟枝的肩颈,疲累地唿出一口热气。 “因为这张脸,我的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像苍蝇一样,骯脏又烦人。”他声音无比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漠不相干的人,“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盘装点精緻的菜,一个个盘算着如何把我拆骨入腹。” “后来,我打死了一只苍蝇,他们怕了。他们假惺惺地奉迎我,又想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私慾,于是,恶意地送给我一个称唿。” 沈孟枝搭在他背上的手一僵,仿佛明白了什么,敛在眼底的神情一寸寸碎裂开来。耳畔楚晋轻笑一声,哑着嗓音道:“九州明珠……真是我听过最讽刺的称唿。” 世人口中的明珠被人蒙上了恶毒又阴暗的色彩,每道一次,他对自己、对这个称唿的噁心程度便会更上一层。 “别想。”沈孟枝涩声道,“别去想。” “不是所有人都是你口中的那样。至少,在我眼里,你是明珠。”他拥紧了对方,“不是九州共睹……你是我一人的明珠。” “错的是他们,不是你。” 埋在颈间的脑袋动了动,楚晋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你在安慰我吗?江枕,你不用……” 沈孟枝侧过脸。 咫尺的距离,他的嘴唇擦过楚晋的耳侧,唿吸时气流拂过,温热又惹人发痒。 “如果以后,你听见我叫你明珠,那就是我在说,”他轻声道,“……我爱你。” 环在腰间的手骤然加大了力道。 楚晋勐地抬起脸,愕然望向他。 他眼底的阴翳被沖淡,被一瞬间几乎无所适从的茫然取代,喃喃道:“什么?” 沈孟枝知道他听见了。他抬起手,轻轻描过眼前人鲜妍的眉眼,珍重又真挚。 “他们污化你的名字,那我就送给它一个新的意义。”他说,“只属于你我,只有你知道。” 所以不要再痛苦,不要再拒绝,不要再牴触,不要再折磨自己。 因为现在它对你来说,有了不同的意义。 楚晋骤然闭上眼。 他的心跳急促得仿佛要摆脱胸腔的禁锢,思绪恍惚又迷离。这颗心脏曾经有一道缝隙,藏着他全部的阴暗与戾气,用若无其事的容器封存,养出了一身睚眦必报的血肉。 越沉寂,越疯魔,越要以血来祭。 他知道这样迟早会被反噬下去,分不清赞美与恶意,到最后,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冷眼看着自己沉入泥潭,却有人趟过浑浊的水,向他伸手,对他说爱你。 “你又救了我一命。”楚晋说。 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了心底的怒火,忽然觉得无比平静。 “你想怎么处置这傢伙?”他转过身,望着畏畏缩缩躲在纱幕后的宋安,“你来之前,我让他遣散了宅子里的下人,又逼着他下了一道打开地牢的命令。” 沈孟枝其实对于宋安还能保住自己的脑袋比较诧异,他问:“你没想杀他?” 楚晋瞥了哆嗦不停的红色身影一眼:“不急,我还有事要问他。” “你应该也猜到山神不过是一个骗局了,但能这般巧妙地利用鬼神人心,又暗中绑走这么多人,这傢伙没这个脑子,也没这个胆量。” 他走到惊恐后退的宋安身前,目光如冷刃般,从头至脚一寸寸割过,欣赏了一番他穿着红色舞衣的样子。 在后者惊悚的注视下,楚晋轻飘飘地夸了一句:“真合适。” “不如就穿着它,到县衙地底,那间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跳一曲。”他用轻松的口吻道,“宋县令是这般的多才多艺,那些被你抓进去的人,一定会格外捧场。” “饶命!”宋安吓破了胆,“摄政王,饶命啊!下官愿意给他们磕头,一千个一万个也没问题!求大人饶过我啊!” 第169页 见楚晋不为所动,他一个激灵,慌忙又爬到了沈孟枝脚边,痛哭流涕道:“公子,这位公子救救小人吧!若是去了地牢,小人会被他们生吞活剥的……” 他像看见最后一根稻草一样,伸手想抓住眼前人的衣角,然而下一秒,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他的手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被人冷冷踩在了脚底。 楚晋脸上原本虚假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面无表情道:“管好你的手。” 剧痛传来,宋安险些疼晕过去。黑一阵白一阵的视线里,有人看着他,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假扮山神、伪造失踪,你抓了这么多人,目的是什么?” 宋安清醒了一点,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沈孟枝与楚晋对视一眼,心中的猜测已经确认了几分,又问:“谁指使了你?” 眼见宋安颤抖着说不出话,他又加重了语气:“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条命就没必要留了。” 面对死亡的压力,对方终于挤出几个字来:“我只知道……这些抓来的人,最后都要送到术平城……” 在头顶冷淡的视线下,他战战兢兢,吐出了一个地名:“……郡守府。” 郡守府。 楚晋并没有多么意外,笑了一声:“真是一环扣一环,没完没了。” 他抬手噼晕了宋安,像踢一具死尸一样把他踢到了门外,听见沈孟枝问:“他怎么办?” “送去地牢。”楚晋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害虫当然要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沈孟枝像是早知道他会这么说,顿了顿,问:“消气了吗?” 话音未落,对方已经走了过来,自然而然牵起他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侧。 “消气了。”楚晋垂着眼,抵着他的额头,“……你的手好凉。” 唿吸灼热,倾洒在脸上。沈孟枝勐地一怔,一种古怪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摸了摸对方愈发滚烫的后颈,又从前额和手心感受到了不容忽视的温度。 不是他的手凉,是…… “你中了红绡散?”他退后一步挡住了对方的触碰,神色变了变,“怎么回事?” 楚晋捏了捏眉心:“那包药我没吃。” 沈孟枝在刚来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对方的状况,的确不像是中了红绡散的样子。这种烈性药,只要服下一丁半点,便会来势汹汹,寻常人难以抵抗。 可楚晋当时神智清明,体温也还正常,他便没有多想,如今只能说是措手不及。 现在想想,好像对方在上一次靠过来的时候,额头就有些发热。只是徵兆太过微小,根本无人在意。 燥热潮涌般袭来,楚晋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会中招,表情不太好。 他沉默了片刻,迟疑道:“是酒。” 酒? 沈孟枝愣了下,几步走到桌边,拿起酒瓶闻了闻。 极淡的异香萦绕鼻间,又完美掩盖在室内浓重的薰香下。他偏过头,等那阵令人头晕眼花的气味散去后,才说:“酒里面放了催情的药。” 楚晋:“……” 他头脑中热得有些反应迟钝,思考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当时为什么喝了酒,闷闷道:“我刚好渴了。” 沈孟枝默然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他现在在楚晋眼中,就像清清凉凉的冰块一样,吸引是致命的。后者喉结滚动几遭,又漫不经心移开了视线:“催情的药而已,药效不过几个时辰,我熬的过去。” 沈孟枝却问:“难受吗?” 楚晋不说话了。 越来越强的药效令他甚至都没有时间感到心烦意乱,全部的心神都用于与压抑的冲动对抗,但起码他可以克制住自己。 王室骯脏的事情他见多了,以前也不是没被下过药,他都忍住了。 可下一刻额上有微凉的手心贴了过来。热意散去,楚晋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快一步攥住了对方的手腕,像怕他会离开一般,把这只手紧紧钳制住了。 沈孟枝安静清透的眼眸注视着他,动了动唇:“别忍着。我不想你难受。” 他另一只手也贴上了对方发热的脖颈,感受到楚晋微微一僵。 “……我帮你。” …… 唇舌相缠时带了酒香,反覆厮磨中将情慾送上顶峰。 眼前的人唇是凉的,皮肤是凉的,连原本服帖的衣服都带着凉意,对他来说,如同干渴将死的人忽逢甘霖,让他不受控制地想要索取更多。 楚晋的目光一遍遍描摹过对方的脸,在分开的时候,轻声道: “师兄。” 沈孟枝睁开眼,迷濛的视线透过微阖的眼缝扫过来。 他的手也凉,放上来的时候,楚晋轻吸了一口气,反应更大了。 他垂下眼,看着那纤长漂亮的手指轻柔地动作,心底忽然像野草一般疯长出难以磨灭的欲望。 “师兄,”他克制地,一下又一下,啄吻着对方的眼睛,“我想听你喊我。” 他想听那一句,我爱你。 第170页 吻从眼角一直落到脖颈上,沈孟枝微微仰起头,嗓音变得有些哑:“……明珠。” “明珠。”他不厌其烦地轻声道,“我的……明珠。” 颈侧一痛,似乎是对方咬了上来。他还没回神,手心迎来一股灼热,紧接着他便没入了深深的拥吻中。 神智在这半晌贪欢中渐渐沉沦,他抬手,攀上对方的肩背,阖上了眼睛。 喘息声中,他听见楚晋在他耳边,低语道:“……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说: 枝枝赋予的意义是: “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你想到的不再是黑暗,而是我在说爱你。” 以及,还是五指姑娘() 第81章 续梦&mdot;胭脂色 铜制香炉中,青烟自镂空雕花逸出,流云般变幻。 朱红的帷纱,漆红的木樑,绯红的床榻,杂糅、晕染,染成迷乱的一片。 ……硃砂、红烛、剪纸。 沈孟枝抬脚,从满地倾洒的酒液上迈了过去。衣摆晃动,带倒了地上的蜡烛,摇曳的火落到地上,撞破了如镜酒色中的人影,顷刻点燃了他的眼底。 他盯着那一线火光,头脑中却空白一片,有些反应不过来,也没有丝毫要扑灭它的念头。 ……似乎是在梦里。 这里的一切,都和宋宅的那间屋子一模一样。 沈孟枝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帘幕后忽然有身影一闪而过,搅动挂珠脆响。 他下意识追了过去:“楚晋?” 被掀开的纱帘后空空荡荡,眼前是一层又一层的红纱,自横樑上悬下来,摇摇欲坠,重重叠叠,掩住了藏在深处的景象。 沈孟枝蹙眉望着,正要迈步,身后又是一声轻响。他倏地回头,却只看见了晃动的纱帘,红得刺眼。 无穷无尽,像是一个红色的迷宫。 沈孟枝深深看了一眼晃得越来越微弱的纱帘,就好像看到了那后面故意躲着自己的人,随即收回视线,扭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久,身后红纱晃动的幅度便完全停止了。 沈孟枝无动于衷,继续往前走。 下一刻,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腕:“别去那边。” 腕上传来的温度滚烫,沈孟枝停在原地,隔着一重重一道道深色的帷帘,看见了远处倒在地上的人影。 深褐色的血顺着地板蜿蜒过来,他退后一步,避开了脏污。 “那是什么?”他问。 “是如果你没有来,”身后的人说,“我会做出的事情。” 握在手腕的五指渐渐收紧,转为有意无意的摩挲。楚晋的手有握剑练出来的薄茧,即便在梦里也无比真实,指腹轻轻摩擦过他的腕骨,细微的痒意攀附而来。 沈孟枝被激得一抖,想收回手,却被对方紧紧扣住。他从血迹上收回目光,回过头想让对方松手,视线却勐然一僵。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你……” 楚晋唇角笑意依旧,明知故问:“怎么了?” 那件绯色舞衣,不知为何跑到了他的身上。他脸上还带着“江夫人”时的妆,乌润眉眼溅上了几颗血珠,衬得眼角痣愈发妖异,像个摄人心魄的妖精。 沈孟枝几乎是逃一样的移开了眼,气息不稳:“你怎么穿成这样?” 楚晋看着他红透的耳垂,如粉玉般剔透的颜色,几乎将主人内心的慌乱暴露无遗。 “我也不知道。”他凑过去,故意对着沈孟枝的耳朵说话,“难道不是你想看我穿的吗?” 沈孟枝原本过快的心跳一滞,难以置信地抬起眼来。 “这是在你的梦里。” 楚晋低头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抹了一下他的唇,看唇色在骤然浅淡后变得更加殷红。 “我是什么样子,会怎么做,都源自你的想法。” 沈孟枝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脑中混乱无比,刻意躲避的视线最终不受控地落在对方身上,听见头顶一声轻笑。 “别想抵赖……夫君。” 扶在腰间的手转为轻扣,他在对方细密的亲吻中被抵上了墙。 赤色火光在不远处跳动,映照着地上干涸的血。混乱、死亡、危险,交织成一团,可他竟然不想推开他。 腰间的束带被人扯松,沈孟枝看着脚边滑落的衣服,还没感受到凉意,就被扯入了炙热的怀里。 摄政王穿得少又怎样呢……他分出神想,对方总有办法让他穿得更少。 厚重的薰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待得久了,便渗入肌理。剖开身体,血与骨都浸成了胭脂色。 颈间的轻吻慢慢变为啃咬,指腹蹭过锁骨,按压过胸前与腰腹,薄茧扫过,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顷刻遍袭全身。沈孟枝勾住楚晋的脖颈,几乎有些站不住。 偏偏对方还要贴在他耳边,一声一声地问:“如果我中了红绡散,你会帮我吗?” 沈孟枝微张着唇,却说不出话,只是急促地低声喘息着。 “夫君,”原形毕露的“江夫人”捞住他不断下滑的身体,“你会帮我吗,嗯?” 第171页 红绡散可就不似普通催情药物一般,能用手便解决了。沈孟枝半阖着眼,终于从紧咬的牙关逼出一句:“嗯……” 楚晋弯了弯眼睛。 手指向下滑去,划过瘦削的腰,擦过胯骨,沈孟枝陡然攥紧了手下的衣料,指节用力到泛白,又骤然失力般将额头抵上了对方的肩膀。 “如果没有这些催情的药,也没有酒。我很清醒,你也没有醉。” 楚晋脸上浅淡的笑意褪去。他没有继续接下来的动作,而是沉着嗓音,轻声又认真地问:“你会……答应我吗?” 从他的角度来看,眼前的人垂着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背,脖颈与肩胛都被染成了淡粉色。 他搭在楚晋肩头的手在微乎其微地发着颤,开口时,声音几乎轻得听不清。 “……嗯。” “不是因为我要帮你,”他说,“而是我,心甘情愿。” 梦断在话音落下的一刻。 沈孟枝睁着眼,茫然又无神地望着头顶的车板,心跳还沉浸在那个令人难以回想的梦里。 一只手伸过来,用手巾擦了擦他的额头,低声问:“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 他这才发现自己额前出了一层薄汗,将髮丝都沾湿了。 沈孟枝想装没听见,可楚晋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问了一遍:“做梦了?” 对方神色言语都如常,可沈孟枝脑中还是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他侧过脸,感觉更热了。 “……没有。” 根本无法启齿。 在宋宅,他帮楚晋缓过那阵药效后,便若无其事地回了地牢,处理掉剩下的事情,才与听夏一起乘车离开。只是这几日实在太累,他上了车便撑不住睡意,倒头睡了过去,才做了这个梦。 想来他会梦到这样的事,也跟那催情的药物有关。 楚晋摸了摸他无意识发红的耳垂,挑眉道:“虽然知道你向来心口不一,可是这反应确实奇怪。” 他想到了什么,瞭然,笑道:“你是不是梦到我了?” “……” 眼见沈孟枝沉默,楚晋更好奇了:“什么事情,这么说不出口?” 他固执地要问,沈孟枝抿了抿唇,道:“我梦见你用着江夫人的脸,穿了那件舞衣。” 摄政王一愣。 半晌,他眨了眨眼,慢慢重复了一遍:“我,用女子的妆容,在你面前穿了舞衣?” 沈孟枝眼神飘忽,没有向他坦白接下来的事情,点点头。 楚晋又问:“你很喜欢?” 沈孟枝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楚晋盯着他,笑了。 “那你说。”他捏住眼前人的下颌,近得像是下一秒他就会吻上去,“我和江夫人,你选哪个?” 不都是一样的吗? 沈孟枝用眼神质问,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只好说:“你。” “既然如此,就别去梦里找我。”楚晋道,“梦是假的,江夫人也是假的,我却真实地在你身边。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 他的语气含着笑,却认真无比。沈孟枝一愣,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那场迷乱的梦里,又与现实缓缓重叠。 他耳垂更红了,想要反驳:“包括要你穿舞衣?” 话音未落,楚晋墨色的瞳孔便看了过来,沈孟枝心里忽然很没底。 “可以。”对方轻笑一声,“但是你也要完成我的要求。” “……” 沈孟枝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我们现在到哪了?” “术平城。”楚晋没有戳穿他,顺着他的话回答,“已经进城了。” 两人之间静下来时,沈孟枝才听见车外喧嚷的人声,夹杂着当地特有的口音,又乱又杂,他有些听不懂。 如从前一样,他枕着楚晋的腿,在车里睡一觉,醒来便从寂静到了人潮,像是被拉进了人间。 “我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沈孟枝道,“从前在书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你还记得。”楚晋垂眸看着他,“我以为你忘了。” 他侧了侧身,从马车中的暗格里摸出了什么东西,戴在了脸上。 “看。”他说,“还记得吗?” 沈孟枝盯着他脸上的蟠螭玄青面具,有些发怔。上面的每一道纹路,他都无比熟悉,熟悉到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清晰地描出它的样子。 “九年前的上元节,之后我一直留着。”楚晋把面具摘下来,放到了沈孟枝手心里,“这次让徐允带了过来。” “此后行事,我不方便露脸,只好先戴着面具。没想到它还能派上用场。” 沈孟枝轻轻摸着面具上的纹路,道:“……我以为,你当年离开的时候,便把它扔了。” 楚晋勾唇:“这是龙王爷保佑的面具,我可捨不得扔。” 摄政王投来的目光太强烈,沈孟枝将手中的面具摸完了一遍,支起身帮他戴好,才回应道:“我也没扔。” 第172页 他起来后,才发现楚晋腿边放着几卷书,还有数封信,有些已经拆开了,被他散乱地铺在一边。 “这是……”沈孟枝扫了一眼,“封灵城传来的消息?” 楚晋道:“梁王,御史,百官,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都在这里了。” “还有这位术平城的郡守,”他顿了顿,随即吐出一个名字,“唐墨白。” 作者有话说: 《身穿女装压老婆,我叫楚晋你记住》 来自评论区的灵感,激情短打,当然答应给枝枝穿的也不会落下,时机到了就写) 这本书比最开始的大纲又多出了不少内容,我在整理的时候,突然有一种白骨生出血肉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所以后面字数可能会涨,但绝对会保证质量o(* ̄▽ ̄*)ブ 大家可以帮清清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吗,你们的支持对我、对这本书,还有我们的枝枝和楚楚,都无比重要? 第82章 暗流&mdot;众矢之的 “唐墨白?”沈孟枝低声重复了一遍。 话音未落,车帘一动,听夏探进来一个脑袋:“到客栈了……咦,江……你醒了?” 他脑中闪过几个称唿,都觉得不合适。先前为了隐瞒摄政王的身份,他屈当了三天楚晋的儿子,结果喊习惯了,差点改不过口。有了爹自然就有娘,可楚晋又不让他这么喊,听夏脸色一阵憋屈。 “叫师兄。”楚晋瞥了他一眼,“父子的身份太过招摇,这段时间就先装作同门师兄弟,你记得改口。” 这称唿格外新鲜,听夏试探道:“师兄?” 沈孟枝眉眼一瞬间轻柔许多,嗯了一声。听夏眼睛一亮,背后像是突然冒出一根支楞起来的狗尾巴,叫着师兄就要扑过来一顿蹭。 温柔漂亮的师兄就在眼前,可他连衣角还没碰着,就被人拽住了。楚晋一把揪住他,似笑非笑道:“老实点。” 听夏沖他不爽地翻了个白眼:“现在这也是我师兄!蹭蹭怎么了?!” 楚晋道:“我不介意灭个同门师弟。” “……” “同门师弟”立刻老实了许多。 沈孟枝失笑,安慰般摸了摸他的脑袋:“乖。” “你刚刚说唐墨白,”安慰完被欺压的“小师弟”,他又循着之前的话题问,“他是这术平城的郡守?” 楚晋道:“是。你认识他?” “听说过。” “听说过他也很正常。他出身寒门,一朝考取功名,此后官运顺遂平步青云,大秦立后,被封为一郡太守。”楚晋随手翻了翻这记载着唐墨白官路生平的书册,“我记得他是彭城人士,曾在燕秦之战立功,尤其好武。” 听夏问:“这傢伙很有名吗?” “可以这么说,在习武之人眼里更是如此。”楚晋道,“唐墨白武举出身,崇尚武艺,上任这术平城郡守后,每一年都会在城内大摆擂台,遍邀天下之士,选出武艺高强之人,为己所用。” “以我们目前的身份,想要接近他,这是最快的办法。” 沈孟枝顷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通过他追查这次失踪之事?我们三人籍籍无名,直接接触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在擂台上引起唐墨白的注意。” 听夏“哦”了一声,随口问:“那咱们谁上擂台?” 他问完,便看见眼前原本面对面沉思的两人齐齐转过头来,视线十足默契地定在了他身上。 听夏:“…………” “我?”他一个激灵,原本听得昏昏欲睡的脑袋瞬间清醒,“你要我去比武?!” 沈孟枝本来也在犹豫,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心软。他扭头轻声问楚晋:“让听夏去会不会太勉强?” 听夏立刻配合地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你们当真忍心看我一个小孩被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欺负吗?!” 楚晋没理他,对身边人道:“别听他的,他今年已经十五了。” “虽然愚笨了一点,看上去不太聪明,在私塾里也总是挨训,”他好整以暇地扫了炸毛的听夏一眼,故意停顿了一下,“……但在习武上格外有天赋。” 沈孟枝想到之前听夏拳打恶人脚踢衙役、轻松潜入别人家里打探情报的样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能成为摄政王的贴身侍卫,实力便已经不容小觑。 听夏扁着嘴:“你怎么能这样使唤我……” “唐墨白与我交过手,熟悉我的招式。如果我出手,无异于在他面前自曝身份。”楚晋神色平静,“至于江枕,他不会去。” 关乎这个人,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手上传来的力道变大,沈孟枝垂眸,看见垂落在身旁的五指被人攥紧了。他似乎能猜到楚晋的顾虑,也能共情对方的心情,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一句不要担心。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几日腹部旧伤处若有若无的痒意,几乎是瞬间,化作了清晰的痛感。 第173页 沈孟枝神色一滞,耳畔交谈的声音一霎那消弭殆尽,伴随着短暂的耳鸣。 后面两人又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见。轻微弓起的嵴背倚靠在马车车壁上,勉强减缓了疼痛,听力也渐渐回来了,他听见楚晋在叫自己:“……江枕?” 沈孟枝勉力回过神:“……嗯?” 他看了眼车内,听夏已经出去了,只剩下他和楚晋两个人。 “听夏有时候的确不怎么听话,但他知道事情的轻重,该做什么,他心里也清楚。”楚晋道,“你不用担心他,以他现在的实力,很少有人能与他平手,真打不过的时候也能跑掉。” “你看起来,”沈孟枝望着他无意识轻蹙的眉,“明明也很担心。” 楚晋挑眉,那种旁人难以察觉的虑色顷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有吗?” 某人嘴硬起来,程度也丝毫不输自己。沈孟枝笑了笑,又问:“你对听夏,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了?” 别人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与友同游、放野策马的时候,悠哉游哉,理应是自由自在的快活少年郎。同样的年纪,听夏却早已步入人心纷争之中,一身令人羡煞的武艺,不知道是暗地里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的。 楚晋凝眉望了沈孟枝许久,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平淡,似乎不为所动。 “这是他的路。”他说,“磨难、生死、危险……他需要经歷这些。” “所以我把他带在身边,我希望他能早点长大。”楚晋发自真心地笑了一声,“比起我……他已经幸福很多了。” 沈孟枝摸了摸他的脸,道:“你也会很幸福。” 楚晋看着他:“我现在就很幸福。” 他眼角眉梢的笑意似乎能感染旁人一般,沈孟枝与他对视片刻,眸中不由自主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窗外响起听夏大声的叫嚷:“喂!老闆娘说没房了,就剩两间单房,行不行?” 楚晋眼底传来无声的问询,沈孟枝扬声,沖外面回道:“可以——” 一间房都挤过了,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你要和我挤一间么?”楚晋压低声音问。 沈孟枝不觉有他,点了点头。 楚晋笑意更深了。他凑近对方耳边,含着几分逗弄的心思,轻声道:“可是,师兄,单房内的浴桶,也只有一个。” 沈孟枝:“…………” 在阿囡家中,农舍的浴房往往单设一间,每次都要自己打水沖洗,习惯了之后,他都快忘了正常客栈内的雅间是设有浴桶的。 沈孟枝抬手,把看好戏的摄政王推远了点,自暴自弃道:“……下车。” ……那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 在客栈休息片刻后才到下午,名义上已经因刺杀而死的楚大忙人哪怕不在其位也不能闲着,要整理近日朝中大小事宜,沈孟枝找了个藉口,便出来了。 对方其实并不放心,但他说自己只是去买一点补眠的药材,很快回来,摄政王才勉强松口放人走。 楚晋某些时候的直觉的确准得惊人。沈孟枝想,自己的确骗了他。 药铺的伙计边打哈欠边清点着店里的存货,算盘声脆响,他走过去,问:“党参二两、石斛三钱,还有吗?” 伙计打算盘的手一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没了,”他说,“跟我去库房取吧。” 沈孟枝跟着他到了所谓的“库房”,在看上去严丝合缝的墙壁后,翻出一扇门来。 那人让开一条路:“进去吧。” 沈孟枝抬脚,迈了进去。 甬道很长,也很黑,他扶着墙面,能摸到缝隙中残余的潮湿水汽。越来越浓重,一直到眼前亮起一点火光。 沈孟枝停下来,看着眼前的人:“齐钰?” 阴影中打着盹的人抬起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确认对方无虞,才不满道:“你怎么才来。” 除了眼底的青黑,他看起来也与平常无异。沈孟枝稍稍宽心,道:“路上有事耽搁了。” 自从御史府百日宴那日被江水冲到烛照山下后,楚晋没醒的那段时间,他与齐钰书信联络了几次,大概说了下他现今的处境。 在得知他要来术平城后,齐钰便写信,要他来城南药铺见。 “这间药铺是你什么时候安排的?”沈孟枝回想起先前店内伙计训练有素的样子,“这些人的面孔,我似乎没有见过。” 齐钰道:“是我爹留下的。” 齐玦身为燕陵御史,家业庞大,又身居高位,会在各地安插几个暗桩也是常态。沈孟枝看着齐钰无意识磨着桌角的手,犹豫着问:“齐伯父……找到了吗?” 齐钰顿了顿:“没有。” “那个老狐狸,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他咬牙,眼眶有一瞬间变红,“我上哪找他去啊?!” 齐御史殚精竭虑,在这天下布满暗桩,每一道都留下了心腹和黄金百两。难免有人猜测他此番的用意,各种阴谋之论满天飞,可只有齐钰知道,齐玦只是想给他留条后路。 第174页 无论金枝玉叶的齐大公子到了哪里,都可以继承这百两黄金和心腹手下,然后依然做他的富家公子哥。 “谁要他帮我铺路了?”齐钰喃喃道,“我不要他的钱。” 沈孟枝抬手,轻轻压上了他颤抖的肩膀,温声道:“齐伯父高瞻远瞩,不会有事的。等时机到了,他一定会来找你。” 齐钰沉默半晌,汹涌的情绪缓缓平復下来,拂开了他的手。 他站起来,忽然开口:“我见到宋思凡了。” 沈孟枝垂眸看着自己被拂开的手,脸上没什么情绪,转而若无其事地收回。听见宋思凡的名字,他才抬起眼:“宋家还好吗?” “不好。”齐钰的语气泛起一丝波澜,“宋家名门世家,文流之首,被梁王当作了打通文人一脉的垫脚石。宋家一跪,天下文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样的道理,宋家更加清楚。”他顿了顿,“宋伯父高风亮节,坚决不从,梁王就把宋家押下了大牢……长子宋长风,斩首示众。” 沈孟枝倏然攥紧了手。 他声音陡然一高:“宋思凡呢?” 齐钰道:“我偷偷去了牢里,宋伯父为了宋家的名节不走,让我带宋思凡一个人离开,我只好先救他出来。他不想跟我走,要随他兄长以身殉节,我就送了他两个耳光,把他打醒了。” “……”沈孟枝问,“人在哪里?” 齐钰随手指了个方向:“还在晕着。”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我找你来,是因为最近萧琢那边不太安分,可能是听说楚晋死了,大秦又乱起来了的缘故。” 沈孟枝道:“最近那些关于我的消息,是不是也跟他们有关?” 那夜从楚晋口中得知“沈孟枝没死”的消息,他心跳都有一瞬的停滞,后来晚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才察觉到其中异常。 这些年他从未暴露过身份,“沈孟枝”这三个字也一直深埋地底,绝对不可能走漏丝毫的风声,那这传闻又是从何而来? 齐钰点点头:“是萧琢故意放出的消息。他想借你混淆视听,转移梁王或者其他人的注意力,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地暗中继续自己的计划。” 他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你这些日子,千万要小心。恨你的人太多,梁王可能也在到处找你,还有楚晋……” 见沈孟枝看了过来,齐钰冷哼一声,嘀咕了一句:“他最好是能护住你。” “不用担心我。”沈孟枝道,“现在要解决的是萧琢。我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如今只有把他也拖下水,才不算太亏。” “那就不能没有《春日宴》。”齐钰蹙眉,“你说李晟府上的那幅是假的,那真的在谁手里?” 沈孟枝摇头:“我不知道。” “天下那么多人,落在谁的手里都有可能。”他捏了捏眉心,“除非找到周羲和,问个究竟。” 话音未落,沈孟枝指尖忽然一顿。 周羲和……? 记忆中似乎也有人说起过这几个字。 那天是大雪,除夕后,在褐山书院,他问起楚晋手中的东西,对方拂过他额发上的雪,笑着回了一句。 ——“不久后是当朝御史大夫公子的百日宴,我想起之前在这儿还有幅周羲和的真迹,做贺礼正好,便顺路来取了。” 会这么巧吗? 沈孟枝眸光闪动,有片刻出神。 随后,他定了定心神,将脑中不知真假的猜测全部清空,对齐钰道:“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找到《春日宴》,”沈孟枝神色冷漠如霜雪,缓声道,“用他自掘的坟墓……扳倒萧琢。” 作者有话说: 听夏是喜欢枝枝的可爱狗勾()枝很讨小动物喜欢,言官也喜欢温柔的枝枝,并趁摄政王不在的时候狂蹭! 第83章 小调&mdot;《春日宴》 落脚的客栈在术平城北。城南人多,城北则冷落些,从窗外看,还能看见大片幽绿的林木。 木质坐榻摆放在窗边,桌案上草纸书信铺了一片,楚晋抽出其中一封,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直接丢进一旁取暖的火炉里。 火舌吞噬过纸页,顷刻燃为灰烬。听夏坐在旁边烤火,手里惬意地抱着一杯茶,问:“城里现在怎么样了?” “乱。”楚晋淡淡吐出一个字,“魏钧澜隐居不出,徐瑛藉口躲着楚戎,朝中现今就剩下一个李晟,还跟楚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兴风一个作浪,封灵早就乱起来了。” “梁王想干什么?”听夏不解道,“若是要取代你的位置,他现在已经做到了,为什么还不停手?” 楚晋随手拿起一封密信,展开扫了眼,神色略沉。 他轻飘飘把手中信纸扔给了听夏,道:“你看看。” 听夏接过,低头一扫,面色唰地变了。 “变换城防?”他震惊地抬起头,“调亲兵入京?” 楚晋听不出意味地哼笑了一声。 “楚戎一边逼宋家为他造势,想要文人清流臣服于他,”他起身,接过了听夏手中的纸,亲自送到了跃动的火苗之上,垂眸看信纸一角被点燃,“一边调换兵力,将城中乃至宫内都安插满他的亲信。” 第175页 他眼底闪过一抹冷意:“楚戎看中的,是金銮殿上的那个位置。” 听夏反应过来,坚决道:“不能让他发起兵变!要是这样,天下就彻底乱了!” “没有那么容易,”楚晋道,“徐瑛手里还有另一半虎符,杜昶夫传来的消息里,也没说李晟最近有什么动作。” “那个陆青呢?”听夏问,“他要做什么?” 楚晋转身回到榻边,坐了下来:“他不需要做什么。廷尉府断天下狱,全天下的案件都要经由他手,这府衙下压着的冤案、判出的枯骨不计其数,范瞿死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我给他写信,只是提醒他要记得自己的本心。” 他提笔,在纸上落下几字,忽而抬头,看了眼远处暗沉的天色,问:“什么时辰了?” 听夏回道:“快酉时了。” 对面的房间仍暗着,从窗边能看见屋里冷掉的火炉,似乎根本没有人点过。 楚晋心不在焉地收回视线,抬手摸向身侧还没处理完的信件,动作间不慎碰到了一卷东西。 那东西“啪”地掉在了地上,滚动了几下,滚到了听夏脚边。后者把它捡了起来,迎着楚晋的目光道:“好像是个捲轴。” “《春日宴》。”楚晋扫了眼轴体的花纹,“我让徐允送来的。” 听夏一愣,顿时觉得手中的画格外烫手:“那幅真迹?!” 他摸了摸轴体,好像摸到了万两黄金,正抱着爱不释手,却见摄政王手一伸,吩咐道:“拿过来。” 听夏眼里写满浓重的不舍,原地磨蹭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送到他手上。 “你把它拿来做什么?”他忍不住埋怨,“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这丢的可不是画,丢的是黄灿灿的金子! “这幅画有点问题,”楚晋扯开绑带,淡定地把整幅画铺开,“周羲和疯了之后说的话,我越想越觉得奇怪。” 他回忆着当时的细节:“什么叫守不住?他要守什么东西?又是谁在找这个东西?” 捲轴很长,铺了满桌,还有一部分垂在边缘,被听夏小心地捧着。 楚晋拿起灯烛,从头到尾将画卷照了一遍,却并无发现。 听夏看得屏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拿远点!别把画烧了……” 话音未落,他就眼睁睁看着楚晋手腕一动,那摇曳的烛火一抖,扫过了画的边缘。 “!”听夏目瞪口呆,眼看着那一块变得焦黑,悲愤交加,“姓楚的你疯了!!!” 楚晋蹙着眉,没理他,手指捻了捻烧焦的画纸,忽然一顿。 他用了点力,轻轻剥开焦黑蜷曲的表层,在脱落的画纸之中,赫然夹着一层新的纸。 这一层摸起来没有表层的粗糙,似乎刷过涂料,防水又防火。 听夏也看见了,神色惊异:“这是什么?” 指腹传来的触感冰凉,又熟悉异常。楚晋沉默了半晌,道:“燕陵的寒山纸。” 寒山纸轻薄、清凉,蝉翼般的质地,藏在画中,根本无法察觉。他将剩下的纸全部从这幅《春日宴》中剥离了出来,果真仍是空白一片。 听夏不敢置信地看着,问:“空的?” 楚晋回过神,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倏地散了。他秉起火烛,在寒山纸上炙烤了一会儿,很快,上面的字迹便缓缓浮现出来。 白纸,黑字,浸满了硃砂的玺印,在烛光下如血一般流淌着。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表情罕见地滞住,看着这张纸的眼神,几乎可以称为匪夷所思。 听夏看不见他的神情,问:“是什么?” “……” 楚晋盯着那血红的君王玺印,顿了又顿,终于低声道:“遗诏。” 听夏勐地僵住:“你说什么?” “燕陵先王,萧炀的遗诏。” 楚晋目光复杂,语气莫名,将诏书上的内容轻轻念了出来:“孤病厄缠身,时日无多。然膝下子嗣微薄,恐燕陵江山无以託付,遂立下此诏,传位于第七子萧覃,由太尉沈卿、御史齐卿辅佐之。” “第五子萧琢,残害手足,罪不可赦,故废为庶人……” 停顿须臾,他眸光闪了闪,再开口时,声音淌过一阵冷意。 “……赐、死。” * 处理完剩下的事情,城中已入夜,楚晋抬头时,不经意看见对面的房间亮起了灯。 从窗纸上映出一道模煳的人影,他用目光描着对方的轮廓,勾勒出清瘦的身形,那种起伏的心情慢慢平復了下来。 听夏已经开始打哈欠了,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瞥见摄政王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嗯?你要回去了?”他伸了个懒腰,看了眼烧得正旺的火炉,旁边已经堆了不少灰烬。 楚晋是在听夏房中处理事务的。如今堆积成山的杂事已办完,他很有心情地回了一句:“当然,我屋里有人等我。” 听夏被他一噎,反应过来后怒气沖沖地喊:“你是怎么把两个人挤一个房间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第176页 然而晚了一步,楚晋已经带上了门,对他的怨气充耳不闻,神色轻松地往对面去了。 两个房间只隔了条走廊的距离,几步就到了。他推开门,却没看见沈孟枝人影,只有一盆烧得正烈的火,暖烘烘地炙烤着。 楚晋轻轻掩上门,将身上披着的外袍脱了下来,搭在一旁。桌上用油纸包着几样药材,散发着清苦的味道,他看了一眼,有几味他认得,还有几味没见过。 他将散落的几味药收好,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若隐若现的水声。楚晋回头,看见了一扇绣着茂林修竹的古朴屏风。 屏风后有氤氲水汽,温热潮湿,团成白茫茫的雾,朦胧了屏面上模煳的影子。 除了微弱的水流声,还有轻到几乎听不见的浅哼声,断断续续、丝丝缕缕地渗透丝绸屏面,似乎是一支小调。 轻缓,宁静,让人想起月下漱石,林间潺潺的流水。 楚晋从前没有听沈孟枝哼起过什么曲子。他的嗓音轻柔,其实应该很适合唱歌,也许在放松下来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哼一会儿,就像现在一样。 楚晋仔细听了听,却觉得他的咬字与平时有些不同,似乎是哪里的方言,抑扬更多,也更加温软,低吟浅唱时,有种独一无二的味道。 他听过大秦第一歌女的歌喉,也听过百种宴席上的曲调,都没有任何一个,让他驻足在此,心神摇晃。 虽然很想就这样听下去,楚晋还是蜷起手指,轻叩了下屏风,道:“江枕,我回来了。” 屏风后的声音停了一秒。 一阵激盪的水声响起,哗啦啦地打破了一室寂静。里面的人站了起来,屏风上的影子随之晃动了一下。 带着潮湿水汽的声音传过来:“等我一会儿。” 他口中的一会儿是真的一会儿,楚晋刚走回坐榻边坐下,对方就绕过屏风走出来了。 沈孟枝里衣外又加了一件披风,走到炉火边,一脸镇定地烤了会儿火:“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他还以为摄政王和以前一样,公务繁忙要等到深夜才会回来,就趁某人不在,放心地先占用了浴桶。 楚晋看着他湿漉漉披在身前的头髮,拿起手边的方帕,把滴水的长髮撩到身后,用帕子裹住。 “我看屋里灯亮了,不想让你等我,就回来了。”他动作轻柔地擦干手里的髮丝,补充道,“也幸好,攒下的事情不算多。” 沈孟枝“唔”了一声。 楚晋站在他的背后,他垂下眼,就可以看见披风下被水沾湿、贴在颈后的里衣,衣料变得明透,被略高的水温泡得微微透红的皮肤一览无余。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在宋宅的时候,他视线所能及的地方,对方的肌肤也是这样,原本冷白的肤色沁出淡粉色。 漂亮极了。 他的眼底映着炉中燃烧的火,伸手捞起一截尚未干透的发尾,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沈孟枝毫无察觉,火边暖意融融,他困得打了个哈欠,听见楚晋问:“你刚刚哼的,是什么曲子?” “嗯?”他打起精神,想了想,“我也没注意。自然而然,就哼出来了。” 楚晋模仿着先前听的曲调哼了一段,沈孟枝讶然地回头,看着他笑:“你唱歌这么好听?” “不如你。”楚晋道,“想起来了没有?” 沈孟枝顺着他起的头,又哼了几句,道:“想起来了。这是我小时候,我娘哄我入睡时哼的曲子。” “你娘不是胥方人?”楚晋在燕陵的几年,熟悉了胥方的口音,可是这首曲子却像是其他地方的方言。 “我娘……”沈孟枝顿了一下,“她在间瀛城长大,所以会说那边的话。因为她的缘故,我也会说一点。” “间瀛在最南边,靠海,离湘京很远。所以,那边的话也跟其他地方差异很大。”他转过身,面对着面地教对此一窍不通的摄政王,“像娘,念做撵,阿撵。爹的话,念做阿辖。” “夫妻之间,郎君会称自己的妻室为姣姣,妻子则称夫君……衿郎。” 楚晋学着他的语调,低声念了一遍。 他的嗓音偏低偏沉,像浸过了浓郁的酒香,那些原本普通的字眼,从他口中吐出,就变得悦耳醉人,激得沈孟枝耳廓涌上一股热意。 他听着耳畔楚晋重复了两遍“姣姣”与“衿郎”,从一开始的试探到熟稔,再到笑意吟吟地望着他确认:“我说的对么?” 沈孟枝:“……嗯。” 他突然有些后悔把这几个词全盘托出,可摄政王已经心满意足地记下了,转而问:“你娘之后没再教你了吗?” 他看得出来沈孟枝能记住的词不多,估计也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所以才会问一句。 沈孟枝烤着火,身上粘腻的湿意被烘干,重新变得暖洋洋的。他阖着眼,火光却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脸上跃动,很亮,也很热。 “……没有。”他说,“等我记事以后,娘亲已经病逝了。” 沈孟枝又哼了一遍那支间瀛小调。轻缓的曲调徘徊在他的灵魂深处,来自他从未去过的山海,却熟悉到令他不用刻意细想就能唱出来。 第177页 楚晋的手撩过他的头髮,传来的感觉很奇妙。 “我会的就这么多,都教给你了。”沈孟枝道,“间瀛很美,有机会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方言没啥参考,念着好听,比较符合我对间瀛这种依山傍海、偏远落后、打渔为生的地区的想像() “衿郎撒(一声)渔晚,哈(三声)家哄姣姣。”就是郎君打渔回来晚了,赶紧回家哄娘子了o(* ̄▽ ̄*)o 第84章 擂台&mdot;我要他和我比 唐家的擂台摆在城南,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半月前,唐墨白就放出了消息,引得天下习武之士几日间,从四海八荒纷纷挤到了这术平城内,让客栈酒馆赚了个盆满钵满。 街上来自不同地方的口音一阵压过一阵,搅和在一起,搅成了一口大染缸。听夏不知第几次被人踩了一脚,愤愤道:“唐墨白就这么有面子?我看全大秦会点武的人都跑过来了!” 沈孟枝把他拉到一边,躲过了人潮,道:“不只是唐墨白的名声地位在这里,想来投奔他的人的确有,但更多的是把这比武当作跳板、想要藉此机会声名鹊起的人。” 人群骤然爆发出一声叫好声,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很快有人将不省人事的打擂者抬下了场。 “怀才不遇者,不甘其位者,孤注一掷者,”楚晋目光扫过场上提枪懒洋洋站着的人,轻飘飘落下几字,“以生死、博出路的把戏。” 听夏挑眉:“那就是我要挑战的傢伙?” 他的视线定在擂台上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身上,对方身负红缨盘龙长枪,一身赤色劲装,神色傲慢地扫了一圈场下的人。 “唐墨白的胞弟,唐肆。”楚晋淡淡道,“天资惊人的武学奇才,此次的擂主,也是你的对手。” 听夏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位唐肆好几遍,跃跃欲试的好胜心刚燃了起来,就被一盆冷水泼灭:“若论实力,你赢的可能只有四成。” “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听夏不满。 楚晋不紧不慢瞥了他一眼,忽地抬起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 这一下没收力,听夏额头顿时一红,啊了一声。 “你当他比你白白多活了三年?”楚晋语气凉凉地给了他当头一棒,随即又缓和下来,“但是唐肆倨傲,自视甚高,他碰上你,输的概率,是十成。” 听夏不叫了,捂着脑袋,表情有点呆。 “几成?”他不确定地追问了好几遍,“……几成?” 摄政王翻了个白眼,没理。听夏又扭头,异常固执地看沈孟枝,后者笑了笑:“十成。大胆去吧。” 听夏垂下头,盯着自己被踩了几个脚印的鞋面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一股气溢满了胸腔。半晌,撸了撸袖子。 枪风疾扫,对方躲闪不及,被掀翻数米,连连滚了几周,吐出一口血来。 候在场下的小厮立刻拥上场来,把人抬了出去,唐肆漫不经心甩了甩枪尖上的血,问:“还有谁要上来?” 场外伤员躺了一排,哀号遍野,众人一腔热血都被浇熄了下去,面面相觑无人敢作声。 唐肆支着枪,冷冷吐出两个字来:“没劲。” 就当他打算收枪不玩了的时候,敏锐的耳力却从人群中捕捉到一丝声音:“打赢了有什么奖励么?” 唐肆眯眼看去,没看见说话的人。 他眼睛一扫,人群便自动退开,剩下站着不动的一人就显得很突兀。 “你?”他蹲到擂台边缘,望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少年,嗤笑一声,“算了吧,我不跟小孩打。” 话里嘲讽之意很浓,听夏听完,无动于衷,面色平静地继续问:“打赢了,你能跪下叫我爷爷吗?” “…………” 抽气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众人呆若木鸡。 枪身震颤,唐肆手上冒出青筋。 他倏地站起身,枪尖划过青石台面,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众人还没回神,赤衣一闪,猎猎作响,唐肆已经站在了擂台对面。 他看着同样在场上站定的听夏,冷笑道:“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自寻死路。” 明眼人都看出这唐二公子是被点着了,纷纷替对面的听夏捏了把冷汗。后者手里拿着长枪,认真地发问:“所以你会跪下喊爷爷吗?” 话音未落,盘龙长枪已经以破风之势,遽然横扫而来,里面夹杂着唐肆的怒吼—— “我喊你×——!” 听夏旋身跳起,借力踩了枪尖一脚,正要出枪,唐肆手中的枪却好像长了眼一样,勐然急转,向上一刺,把他的动作打断了。 冰冷的枪尖对准脚底,听夏只得暂时闪避开,半空中一个扭身滚落在地,然后想也不想抬手一挡! 叮地一声铮响,唐肆的长枪噼在了他横挡在身前的枪身上,再也不能往下半分。 他有些意外地挑起眉:“你小子,还真有几把刷子,比之前的人……” 他话还没说完,听夏沖他眨眨眼,忽地一个扫腿,毫无心理负担地用行动打断了对方。 第178页 唐肆踉跄一步,立刻被瞅准机会的听夏报復回来,两人打得难捨难分,一会儿这边化险为夷,一会儿那边遭遇危机,半天没分出胜负。众人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喊两声好。 而在高楼之上,靠窗雅间内,一人望着场上的战况,忽而抬了抬手。 侍从走过来,低下头聆听吩咐。 “让小肆不必留手了,多试探一下这个少年的底细,”唐墨白淡淡道,“见好就收。” 侍从应声,随即走到窗边,舌底熘出一声活灵活现的鸟啼。 鸟啼声响起的一瞬间,擂台场下,有人倏地抬眼,循着声音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沈孟枝若有所感:“刚才是……” “唐墨白。”楚晋缓缓道。 他瞥了眼擂台上的两人,唐肆在听见这一声后就来了精神,后退的姿势勐地扭转,未等听夏站稳,又挥枪噼了过去。 动作更快,力道更大。 “他之前在故意留手,”沈孟枝忍不住蹙眉,目光紧随着不断闪避的听夏,“是唐墨白的命令?” 楚晋道:“忽然改变策略,只能说明,听夏已经引起对方的注意了。” 听夏似乎也预料到了对方改变攻势的行为,不再硬扛,转为躲闪为主。然而唐肆的枪法太快太准,不一会儿,他就被枪桿扫到了腿,剧痛传来,险些狼狈跪下。 唐肆嘲讽道:“打不过就认输吧!我要是把你两条腿都打断了,还得找人把你抬下去。” 听夏勉强撑住身体,翻了个白眼,反讽道:“废话那么多,你是不是输不起?!” 话音未落,他一个挺身,竟然反守为攻,毫不防御地持枪向对方刺去。 唐肆长枪一横,挡住了恶狠狠袭来的枪尖,对方却放弃了回防,捨命般不折不挠地缠了上来,惹得他不耐烦地骂道:“你这傢伙怎么打不死?谁家的疯孩子!” 眼前白光一闪,随即他脸侧一痛,竟然被豁开了一道口子。听夏一言不发,用了狠劲儿地朝他噼去,大有不管不顾的意味。唐肆眉心一跳,匆忙闪开,又急又怒之下,顾不上什么见好就收,一掌拍在了听夏肩上。 擂台下沈孟枝瞳孔一缩,眼睁睁看着听夏被震得在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了动手的冲动。 楚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绪起伏,低声道:“别担心,他不会输。” 都是从数年的摸爬滚打经歷过来的人,自然明白切磋时受伤是家常便饭,可沈孟枝看见听夏惨兮兮的样子,还是有点忍不住。 他视线移不开少年一次次被掀翻又爬起的身影,真心道:“他在你身边,被教得很好。” 楚晋应该是笑了一声:“是吗。” 唐肆的枪风再一次横扫而来,击起飞扬的沙石,听夏眯了眯眼睛,想要向一边躲闪,却牵动了受伤的肩膀,身形略微慢了一步。 只这眨眼的功夫,他就被坚硬的枪桿拍中了,踉跄着跪倒在地。 唐肆的枪当头噼下来,他抬起酸涩的手臂去挡,却听见嗤的一声裂响,手中的枪身竟然被硬生生噼断了。 白刃停在距他头顶不足一寸的地方,唐肆垂着眼,视线傲慢地撇下来:“你输了。” 武器已断,再没有威胁到他的可能。听夏握着断成两截的长枪,垂着头没说话,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唐肆讥笑着收回枪来,转过身,边活动筋骨边往擂台下走去,张口道:“真是没意思……” 话音未落,耳后疾风瞬至,直刺他肩膀! 唐肆反应极快,倏尔撤步,扭身,抬手抓住了飞速袭来的武器。 他眸子一扫,却见是一截断开的枪桿,顶端的枪尖不翼而飞。 一种荒唐感刚刚升起,还没来及发出警示,就被咽喉处抵上来的白刃印证。 唐肆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却见刚刚还跪地不起丧失行动力的少年,不知何时竟鬼魅一般绕到他身后,手中被自己亲手噼断的锋利枪尖闪烁着白芒,森森地卡在了他颈间。 感受到对方惊怒的注视,听夏沖他露出一个记仇的笑容,真诚又灿烂:“你输了。” “…………” 眼看着战局反败为胜的众人愕然。 唐肆眼底酝酿起可怕的风暴,喀嚓一声,那柄坚硬无比的红缨盘龙长枪,枪身竟然被他攥出了一道裂痕。 急促的鸟啼声迴荡在耳边,可他已经压根不想理会唐墨白的指示了,森然笑了起来。 “我不服。”他一字一字地说,“背后偷袭,算什么赢?” 听夏嗤了一声:“你没听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吗?” 唐肆挑眉,语气中满含恶意:“这是我唐家的场子,我说不算,就是不算。” 他扭头,目光冷冷环视了一圈场下看热闹的人,平静地开口:“你们说,这一场能不能作数?谁不同意我的决定,站出来。” 无人敢直视他,视线所及之处,一片鸦雀无声。 听夏冷眼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这一场算平局。”唐肆歪了歪脑袋,眯起眼睛,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忽然咧嘴笑了。 第179页 他声音幽幽响起:“我记得,有两个人是和你一起来的吧。” 听夏心头一跳:“你什么意思?!“ 唐肆抬起手,精准无比地指向了台下的人,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恶劣姿态:“下一场,我要他和我比。” 被他指到的人抬起头来,唇边不带笑时显得清冷,乌色眼眸动了动,从听夏身上掠过,定在了唐肆的脸上。 “他要是赢了,我心服口服。” 唐肆摊了摊手,随即语气陡转直下。 “输了……”他说,“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跪上三天三夜。” 作者有话说: 唐肆,请吃枣药丸。 想跟大家商量一下,因为我最近压力有点大,白天备考晚上码字发量堪危/(ㄒoㄒ)/,后面更新频率暂定为一周四更,一三五七这样可以吗?闲下来的时候会加更的! 顺便:本文报名了七夕活动,到时候会掉落甜甜番外,大家想看舞衣/礼物篇还是万宗阁/刺激/禁忌篇(●v?v●)? 第85章 箭术&mdot;射向他的箭 被唐肆嚣张地指住,沈孟枝立刻成了人群中万众瞩目的一个。 人潮见势不妙,已经悄悄离焦点远了些,很快围成了一个圈,生怕被喜怒无常的唐小少爷给波及到了。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蹙眉盯着唐肆指向自己的手指。还没有开口,视野便被熟悉的背影填满,他被挡在了身后。 楚晋的声音很冷,简单的两个字翻涌着慑人的杀机:“不行。” 他其实很少有面无表情的时候,习以为常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深黑瞳孔不带一丝感情看人时,会让人浑身发冷。这些天来,他给沈孟枝的感觉都很随意,像敛着脾气收着爪子的巨狼,愿意露出柔软的腹部,懒洋洋地被他安抚、让他顺毛。 这样相处太久了,以至于沈孟枝险些忘了狼的脾性与危险。 对上这道冷幽幽的视线,唐肆嵴背忽然蹿上一股寒意,下意识挪开了手。反应过来后,落人一等的耻辱令怒火再次暴涨,他倨傲道:“你们来这术平城,不就是来打擂的吗?怎么,怕了?我就要跟他比,除非你当众承认你们输了。” 听夏险些把牙咬碎,冷笑几声:“跟一个不会武的人打,你觉得很光荣吗?” 唐肆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早就看出那白衣人一身病气,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不像是能打的样子,反倒是他身边戴面具的男子,有些探不出虚实。 但没关系,他选这个白衣人,就是要刁难对方。 不是他真的想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打,他要对方知难而退。 唐肆哼了一声,蛮横道:“不会武,那就趁早认输!承认你方才是偷袭,你技不如人,我才是胜者!” 楚晋静静听他喊完,上挑的眼尾轻轻一扬,勾起一道冽然的弧度,笑了。 调查区区一个唐家,也不是非要走打擂这一道表面功夫不可。他对唐墨白的以礼相待只是顺手而为,不代表他真的有耐心容忍对方的行为。 现在他不想循序渐进了。 大可以直截了当地抓了唐墨白,逼问他地牢的事情,省了中间的步骤,即便会麻烦一些,但也会是一样的结果。 “听夏。”他开口。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开了口。 两道声音响起,沈孟枝搭在身前人臂上的手一顿,看了楚晋一眼。 他好像从对方的眼神中看懂了他想做什么,但那只是一瞥,便匆匆收回,转而对准了台上的两人。 “听夏,”他把自己没说完的话补全了,“你回来。” 唐肆道:“怎么?不打了?认输了?我说了,输了的人,要跪在这里……” “我跟你比。” 唐肆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古怪地看了沈孟枝一眼,诧异反问:“你?!” 听夏下意识听话往下走的动作一停,也诧异道:“师兄?!” “但我不跟你打。”沈孟枝神色未动,目光在场上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几个箭靶上,“就比——箭术吧。” 唐肆还是狐疑地看着他:“不是,你会吗?我看你的样子,连弓都拉不开。” 沈孟枝道:“能拉开。” “……”唐肆黑着脸,“重点是这个吗?” “只是很久没试过了。”沈孟枝笑意淡淡,“唐公子推三阻四,是不敢比吗?” 唐肆最忌讳别人说他不敢,当即冷了脸色:“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转身去取自己随身的角弓,沈孟枝松开了拦住楚晋的手,准备往擂台上走去。 楚晋却一把攥住了他手腕。 他似乎已经打消了方才的念头,又似乎没有打消,只是暂时压在了心底。至少神色平静了下来,道:“我教你。” 沈孟枝没拒绝。 他看着对方和自己一起走上擂台,挑好了弓,递给自己:“你拿着。” 沈孟枝拿好,举起弓,摆好了姿势。 他的动作间有些生疏,的确是很久没拿弓的样子,唐肆不屑地笑了一下。 沈孟枝置若罔闻,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弓箭,慢慢熟悉着上面的每一道纹路。下一秒他的手忽然被另一个人的掌心包裹,热量从紧贴的肌肤传递过来,随即在对方的力道下控着瞄准了靶心。 第180页 说话时气息喷洒在颈侧,像风轻拂过,带来清浅的檀香:“用一点力。” 弓箭不同于刀剑,手把手地教时,他便不可避免地被圈在了身后人的怀里,紧绷的背嵴甚至能感受到紧贴的心跳。 楚晋娴熟地搭箭上弓,弓弦被拉到了最大,像一弧锋利的弯月。 箭身离弦的时候,沈孟枝看着他冷静又熟练的动作,忽然想,对方是不是也这样教过别人? 于是,楚晋松手后,他的第二支箭射歪了。 没人觉得意外,他自己也不觉得意外。 沈孟枝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指,唐肆把玩着手里的箭,侧了侧身,露出身后正中靶心的一箭,哼笑道:“你还是趁早认输吧。” 沈孟枝望着那支偏离靶心几分的箭,神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唐肆只当他是知难而退了,十拿九稳地拉满了弓,射发,再次正中靶心。 他余光看见沈孟枝也举起了弓,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的动作似乎比方才又要熟练了许多。还没来得及细思,离弦一箭化作亮白流光,向箭靶飞去—— 正中靶心! 唐肆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箭的尾羽还在震颤,箭矢射入靶身三分,连带着弓弦都嗡嗡作响。 他又看了看对方纤细的手腕,还有五根搭在弓上、他怀疑稍微用力都能掰折的手指,几乎要发疯:“你……” 沈孟枝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抽出了第三根箭。 唐肆震惊过后又冷静下来,他如今已经赢了一局,平了一局,按照他百发百中的箭术,这一局即便对方还能碰巧射中靶心,也是自己获胜,不需要计较过多。 那只是运气好的一箭。 他这么想着,射出了第三箭。 箭发的同时,他又忍不住往身边看了一眼。 沈孟枝的手很稳,可能注意到了他,也可能没有。他盯着远处靶心的瞳孔微微收缩,肩颈拉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如果忽略被弓弦割穿血肉的手指,这一幕可以说是格外养眼。 血液浸透弦身,又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手中的弓被拉开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发出危险的铮鸣声,唐肆甚至不知道一把弓可以承受这么大的力气。 他看呆了,反应过来想要制止对方的时候,沈孟枝微眯了眯眼睛,视线定在朱红靶心,骤然松手。 箭矢划破虚空,将空气掀起一丝波纹,涟漪般盪了出去。 尖锐的刺响裹挟着破竹之势,从当中生生噼开了靶心的第二箭,穿透了坚硬箭靶,仍去势未减,直直射向了后排的一排盾甲。 金石般坚固的盾甲,被轻易射穿,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 场上场下,鸦雀无声。 沈孟枝垂下手,被染红的弓弦还在振动不止,铮响不绝。 箭术比准,更比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场是唐家少爷输了。 本来稳操胜券却被意外打破的唐肆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 沈孟枝与他对视片刻,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他的眉眼透着冷,加上指尖滴落的血,唐肆无端有些发憷。 但如今一胜一负一平,还需要一局定生死,他忍了忍,冷笑着道:“那好,不过最后一局的规矩,要我来定。”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唐肆耳朵轻轻动了动,来了兴致。 “就射——”他扬长了调,手指随着起伏不定的语气,四周转了转,最终,在某个方向一停。 唐肆望着眼前的人,看好戏般笑了起来。 “他。” 沈孟枝回头望去,玄青蟠螭面具落入眼中,他心跳一滞。 唐肆的声音飘飘悠悠在耳边响起:“谁最先射落他的面具,谁就是胜者。他要是敢动,就是破坏规矩,还是你输!” 疾风卷过,沈孟枝甚至来不及思考,就下意识搭箭上弦,将射向楚晋的箭矢从中击落。 唐肆看着他受制的样子就格外痛快,大笑出声:“你敢放箭吗?!你敢吗!” 想要射落面具又不伤到对方,简直是天方夜谭。最终的结果,只可能是沈孟枝放弃比试自愿认输,或是楚晋不得不闪躲, 破坏规矩,最终还是输。 为了达成目的,唐肆的箭根本是冲着楚晋的要害而去。对方压根不在乎楚晋的死活,可他在乎。 射出的箭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刁钻。沈孟枝挡得愈发吃力,一边麻木地搭箭,一边思绪飞快运转。 唐肆说中了。他不敢。 好几次他都险些没拦住唐肆的箭,心跳加速的感觉,像是一瞬间淌干了血液,又在下一秒骤然回流。可不管怎样,哪怕那支箭都近到了眼前,冰冷的箭矢都触到了皮肤,楚晋还是没动。 似乎箭插在他身上他也不会松动丝毫一般,像一个合格的箭靶,这与唐肆的预想大相迳庭。 他看着这两个人,一个面对箭雨站着不躲,一个满手是血还在搭箭,没一个肯张口认输,头一次觉得难缠:“你有本事就一直拦!我倒要看看是我先射中,还是你的箭先用完!” 手边的箭在迅速地减少,沈孟枝搭箭的手一顿,思绪忽地乱了。 他在不停地寻找角度,可是每一种风险都太大,他不敢冒险,只能不停地寻求稳妥的办法。 第181页 还有最后五支箭—— 角度太偏,不行。 逆风,不行。 太远了,不行。 …… 不行……都不行。 到最后他的手都在轻微发抖,闭了闭眼睛。 耳畔却传来了一声:“师兄。” 沈孟枝睁开眼,视线顺着锋利箭矢对准的方向,对上了楚晋的眼睛。 即使被他的箭指着,楚晋的神色还是异常平静,只是在对他说话时,声音放缓了许多:“相信你的判断。” 沈孟枝缓慢地翕动了下眼睫。 下一秒,他骤然偏转了手中箭矢对准的方向,松开了弦。 长箭冲着对方而去。 从侧面击歪了唐肆射向楚晋肩部的一支箭,又在撞上远处铁板后,倏地反弹! 银芒在半空中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眨眼间射断绑在楚晋脑后的绳结,面具失去束缚,不受控地从对方脸上滑落—— 然后被一只手捧住了。 沈孟枝气息不稳,一手托着将要落下的面具,一手撑在楚晋肩上,低着头控制不住地喘气。 他是冲过来的,没有收速,直接撞到了楚晋身上,撞得有些头晕。剧烈的心跳艰难地平缓下来,他抬手,摸索着把面具重新给对方戴好了。 肩角的衣服被蹭上了血迹,楚晋抓住沈孟枝流血不止的右手,神情从平静的表象一寸寸裂开,露出压抑已久的汹涌杀意。 他看向唐肆的目光像是深埋尸骨的寒潭深渊,泛不起一丝波澜,又冰冷到令人不寒而慄。 “知道吗?”他说,“你输了。” 唐肆脸上还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张了张口,没等发出声音,对方指尖忽然跃出一道亮光,遽然擦过他的眼角,撞击到障碍又折返方向,在眼底划出数道光滑的线,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阵网! 血液迸发,喷洒在台上,连同清脆的落地声,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一枚铜钱。 唐肆心有余悸地退了几步,浑身却已经被豁开了数道口子,未伤及要害,却令他狼狈无比。 他僵在原地,终于收敛了傲慢的表情,再也不敢妄动。 声音居高临下地划过他头顶,刺痛了耳膜。 “按照规矩,跪下,磕三个头。”楚晋眼底笑意冰冷,“……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 作者有话说: 熬夜到凌晨两点,刚阖上眼准备睡,被地震晃醒了_(:3」∠)_ 朋友都说没感觉到睡得很死,只有我感受到了楼在晃动还以为是错觉……可能因为昨晚在地板上打地铺睡了的缘故吧(?⊿?)? 第86章 威胁&mdot;逼问三连 “且慢。” 一道声音从楼上不疾不徐地响起,沉稳又有力,传遍擂台上下,唐肆的表情微微变了变。 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雅阁竹帘捲起,有人从后面走了出来,止步于栏杆旁,与楚晋遥遥对望。 如果单从外表来看,这位家喻户晓、痴迷武学的术平郡守更像是一介书生。发上玉冠一丝不苟,淡青色长袍加身,他手里拿着一柄摺扇,随着手腕动作悠悠晃动着。 “舍弟有错在先,但这赌约本就是随口一提,做不得数。”唐墨白语气平缓,不见喜怒,“若舍弟真断了一条腿,唐某这场擂台,要怎么办下去呢?” 往年的擂台,唐墨白都隐居幕后,唯有最后被他挑中的人选才有资格入郡守府与他见面,因此少有人见过他的样子。 如今郡守亲自现身,便是想要为了胞弟出面息事宁人,这毕竟还是在术平的地盘,唐家是轻易招惹不起的,寻常人只得忍气吞声。 楚晋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神色隐在面具后,看不清楚。过了半晌,他率先垂下眼,挪开了视线,看起来像是妥协了一般。 唐肆悄悄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听见对方突兀地笑了一声。 “办不办得下去,”他的声音难掩讥诮,平静又傲慢,“跟我有什么关系?” “唐家少爷打伤了我的师弟,又故意刁难,伤了我师兄的手,用他的一条腿来还,很过分吗?” 他的尾音上扬,却带着凛然的戾气,一眼扫过来时,唐肆只觉喉咙如被扼住,僵立不语。 没有直接动手,已经算是摄政王最大的忍让了。往日里楚晋绝不会多废话一句,该揍揍该打打,先斩后奏先行后闻可免一切废话,到最后他都有办法全身而退。 能让他先礼后兵一次的,唐墨白可算是第一人。 唐墨白手中摺扇顿了顿,在沙场上千锤百鍊得来的敏锐直觉令他收起了心中的轻视,“啪”地收了扇子。 他缓缓开口:“唐肆,跪下。” 唐肆勐地抬头:“兄长?!” 唐墨白淡淡瞥来一眼,重复了一遍:“跪下。” 他这语气平平,不见厉色,也没有呵斥,可唐肆却变了脸色,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重重低头跪了下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从牙关逼出几个字来:“……对不起。” 即便唐肆心高气傲,一句对不起未免还是太轻飘飘了,听夏在台下揉着肩膀,不满道:“还有呢?磕三个头。” 第182页 唐肆僵着不动,背挺得笔直,忍了一会儿,咬牙道:“不可能!有本事你就打断我的腿!” 眼见楚晋冷笑一声,似乎真的有动手的意思了,唐墨白开口道:“等一下。” “舍弟的腿断了,于我,于阁下,都无益处。不如这样,几位明夜酉时来郡守府一叙,唐某亲自备茶致歉。” 虽说唐墨白此举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的确是接近郡守的不可多得的机会,于情于理,都应该答允下来。 听夏止了音,没再继续质问,扭头看摄政王的态度。 却听楚晋语气讥讽:“备茶?” 肆意刁难,伤及他人,已经不是一杯茶能解决的问题。哪怕这茶有千金贵,水是天上水,也没有用。 他正要开口,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却被人勾了勾。等回过神时,沈孟枝已经松开了手,袖口轻晃,却无人察觉。 “郡守大人,”他抬眸望向栏杆处,温静神色无可挑剔,“我们明夜会按时到访。” 楚晋看着他,没说话,像是默认了。 唐墨白眉心舒展,微笑道:“既然如此,唐某就于酉时三刻,在府上静候诸位。” 沈孟枝颔首:“必定如约而至。” * 返回客栈的马车上,听夏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地抱着铜手炉,聚精会神熏艾。 铜手炉是沈孟枝准备的,里面放了处理过的艾草,用火点着,裊裊地弥出青烟来,烘烤着肩部腿上被长枪扫出来的淤青。 上车后沈孟枝从里面翻出来这手炉塞到他手里后,扔下一句“消瘀散结,温通经络”就被楚晋拉回了车厢,剩下他和车夫并排坐。 熏艾的味道很浓,车夫偷偷地看了他几眼,都被听夏郁闷地堵了回去:“你看什么,看路。” 他这走之前活蹦乱跳,回来后一瘸一拐的样子反差格外大,车夫瞭然:“小公子,你们是不是去打唐家的擂台了?” 听夏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车夫又问:“打赢了没有?” “赢了。” “嗐,输是常事,更何况唐家那公子可厉害……”车夫絮絮叨叨了半天,忽然一愣,“赢了?” 他半天没合上嘴:“赢了怎么还不高兴?” 听夏怒道:“娘的,小爷赢得不痛快!” 还没吐完苦水,车帘一掀,楚晋看了眼从他头上冒出来的烟,道:“你进来吧。” 听夏一愣,刚想起身,又垂头丧气道:“我不进去了。” “废话那么多,”专制独裁的摄政王道,“我问你了吗?让你进就进。” “……” 听夏捧着手炉钻进去,看见沈孟枝坐在窗边,楚晋正抓着他的手给他上药。 血已经止住了,但割痕太深,伤口的血肉露出来,看着都觉得疼。听夏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手也疼了起来,慌忙撤回了眼神,低头看脚底。 沈孟枝注意到他,便开口问:“听夏,你的伤好点了吗?” 听夏攥着手炉的力道紧了点:“嗯。” “唔,艾草的功效对你的症状很好。”沈孟枝笑了笑,不过因为药物刺激的疼痛,只轻轻勾了唇角,“艾草和手炉,还是摄政王亲自买的呢。” 他跟听夏说话也有转移注意力的目的,哪怕是心理作用,也能减缓痛感。可即便如此,额间还是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听夏低声道:“对不起……” “要是我……再厉害一点,赢得让人心服口服,就不会连累你了……”他低着头,将自己红着的眼眶拼命地往下埋,“在私塾的时候,我不应该天天玩,练武的时候不应该自以为是,整日跑出去玩……我后悔了。” 他从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厉害,厉害到旁人只能做他的手下败将,就把先生的话当耳旁风,天不服地不服,养成了一副顽劣又骄傲的性子。 “学那么多干什么,我又不做大侠,能保护好自己不就行了?” ——这是私塾先生在他耳边唠叨时,他听烦了才回的话。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他没法只对自己负责,他犯的错,都会牵累更多的人为自己承担。 车内陷入了寂静。 “不关你的事。”片刻后,沈孟枝开口,“唐墨白早就盯上了我们。” 楚晋淡淡接过了他的话:“他的随侍通过拟声与唐肆交流,是他指使唐肆,目的是想逼我摘下面具,露出真容。是在你与唐肆比试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了唐墨白露出的马脚。” 眼看着听夏惊诧抬头,露出了发红的眼眶,他声音顿了顿,放缓了许多。 “我的意思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听夏。” “……” 听夏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把脸。 “我坦白了翘掉课业出去玩的事,”他闷闷道,“你竟然没有揍我?” 楚晋点点头:“我记住了。” 听夏大惊失色慌忙摇头,为了打消摄政王秋后算帐的念头,赶紧转移了话题:“那个……其实还有别的事……那什么……” 第183页 他目光飘忽地巡了一圈,随即定在沈孟枝身上:“江师兄的箭法竟然如此高超!!!”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对方的箭术已经不能用“高超”二字来形容,可以称为出神入化也不过,但是此前却一直没有展露过身手,只能是他不想说。 就像那威力极大的“防身之术”,也被他轻飘飘带过了。 眼见沈孟枝沉默,听夏顿觉自己说错了话,灰熘熘地缩到了角落,在逐渐诡异的气氛里做一个尽职的雕塑。 原本不提,还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可话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楚晋索性不忍了。 他上药的动作一停,抓着眼前人的手腕,抬眼轻笑了一声:“师兄,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沈孟枝:“…………” 他蜷了蜷手指,垂下眼,浓密眼睫遮住了心虚眸光,轻声道:“疼。” 方才一声不吭,现在倒是喊起疼来了。 放在平时这一招着实管用,配上他汗湿后略显苍白的脸色,潮湿的眼睫,像是一樽摇摇欲坠、美而易碎的瓷器。 楚晋险些被他煳弄过去,反应过来后气笑了,抬起手,威胁般捏住了他脸颊一侧的软肉。 “喊疼也不管用了。”他记仇道,“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招用了多少次了?” 沈孟枝正撞见听夏佯装无事又拼命想往这边看的眼神,觉得自己这面子是彻底没法要了。 他生无可恋道:“你先松手。” 楚晋:“不。” “你先告诉我,从哪里学的箭术,我再考虑要不要松手。” 沈孟枝觉得摄政王就是故意的:“……小时候,兄长教我的,已经荒废多年了。” 楚晋笑了一下,手一伸,他左颊也被捏住了。 “我只在台上教了你一次,你这么快就能想起来?” 好在他手上没使力,沈孟枝的脸没被他捏变形,只不过动弹不得:“因为……我学得快?” 对方挑了下眉,不知道信没信。 听夏都快变成光明正大地看了,沈孟枝掩耳盗铃,干脆望马车天花板。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楚晋的声音落在他耳边,“你知不知道,唐肆选中你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害怕? 这两个字从摄政王口中吐出,便蒙上了一层不可思议的色彩。 沈孟枝动了动唇:“我……” “如果你确定你不是在对我说谎,再回答我的问题。”楚晋松开手,轻轻打断了他,“在那之前,我不会再问你。” 作者有话说: 喜欢捏脸的楚楚 第87章 背叛&mdot;虚假的罪名 酉时三刻,郡守府。 马车停在门口,将车厢里的客人放下后,便由下人牵着到了后门。等候在门前的管事迎了上来,微笑道:“二位,随我来吧。” 朱漆大门缓缓开合,现出一座装点精緻的宅院,雕栏碧瓦配假山曲水,乍一看似乎与这位戎马沙场的唐郡守不太相符,但看他文人墨客似的打扮,倒也说得过去。 沈孟枝望着偌大一座郡守府,即使得知这间宅邸是继承了上一任爱财如命的郡守,还是不由微微侧目,用气音点评道:“这宅子好大手笔。” 楚晋淡淡道:“我府上比这要大多了。” “……”沈孟枝看着突然攀比起来的摄政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傢伙跳江之前也是大名鼎鼎的有钱人,忽然就对他的住处产生了点好奇。 “是什么样子?”他问,“听说旧秦王室喜欢珠宝,你府上,不会也镶银嵌玉、闪闪发光吧?” 楚晋似笑非笑:“什么样子,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知为何,沈孟枝觉得他是有意吊自己的胃口,似乎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置气。他愣了下,脚下不自觉慢了些,眨眼就落下了一截。 管事在前面领路,步子走得也急了些,好像赶着要把人带到唐墨白那边去。楚晋偏了偏头,忽然开口问他:“这院子里似乎养了不少鸟。” “噢,那是少爷养的。”他既然问了,管事也不好不答,放缓脚步介绍了一番,“少爷喜欢鸟,郡守大人就择了这处园子用来养鸟。” 园中枝繁叶茂,载满了一种叶形奇特的植物,边缘呈刺状,叶片浓绿光亮,衬得枝头饱满的红果格外鲜艷。 说话间沈孟枝已经跟了上来,闻言也望了一眼,随口道:“还种了这么多枸骨。” “如果没记错,枸骨喜欢生活在潮湿的地带,术平居北,气候干冷,竟然也能长得这么好。” 管事笑笑:“枸骨入茶功效甚好,郡守又喜欢它的颜色,就精心养了一片。” 等他说完,步履又恢復了匆匆,沈孟枝才悄悄拽了拽摄政王的袖子,拉过他的手,在对方手心里写字:“他有事瞒着我们。” 手心传来的触感痒痒的,楚晋低头,微微挑眉,眼神示意:“何以见得?” 沈孟枝确信没理解错他的意思,继续飞快地写:“枸骨又称鸟不宿,最不可能和鸟养在一起。” 第184页 剩下的话他没写完,但楚晋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 这片园子,养鸟是假,种这片枸骨,才是真。 可种这些枸骨做什么?无毒、无害,只不过看起来扎人了点,沈孟枝想不到别的用处。 他犹豫了一会儿,就被对方反抓住了手,指尖一笔一划在手心划过,故意放慢,不疾不徐,痒意却透过皮肉刺激着敏感脆弱的神经,一直传到了心里,激得他一抖。 ……写了什么? 沈孟枝转动空白的大脑,试图回忆一遍方才的触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胡乱点了点头,楚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收回,此后没再搭话。 唐墨白这处郡守府确实很宽敞,难怪管事走得这么急,等又绕过一片园子,才略略停步,彬彬有礼道:“两位,郡守大人和唐少爷就在屋内。” 他进去通传了一声,随后拉开了门,露出了屋内的光景。 素雅茶室,窗明几净,唐墨白端坐主位,正从容调着手中茶,他身侧唐肆坐立难安,几乎是在门开的瞬间就条件反射地抬眼看了过来。 “二位来了。”唐墨白微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手上的动作未停,“请坐。” 沈孟枝瞥了一眼他露出的十指,虎口和拇指俱覆了层厚厚的茧,的确是经年拿剑的手。 他与楚晋坐到了右侧,听见唐墨白又问:“还没问过二位该如何称唿?” “江烬。”楚晋简短地回道,“这位是我的师兄,江枕。” 唐墨白瞭然点头:“那位小公子怎么没来?” “我师弟伤未好全,”楚晋有意无意瞥了对面侷促的唐肆一眼,“不便前来。” 唐肆脸上被铜钱割破的伤口也还肿着,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兄长,我想出去转转。” 要他在这里,对昨天还刀剑相向的对手笑脸相迎,还不如直接打断他的腿! 楚晋轻嗤一声,神色微冷:“这就是郡守大人道歉的诚意吗?” 唐肆的表情登时变了,咬牙道:“我跪也跪过了,道歉的话也说了,你还想怎么样?别忘了,你们不过一帮平民,术平还轮不到你们……” “唐肆!”唐墨白沉声喊。 然而已经晚了。 楚晋握在茶盏上的手一顿,随即笑了。 “平民?”他慢悠悠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眸光却带着慑人的冷意,“天子脚下,皆为臣民。听唐少爷的意思,莫非也流着皇室的血?” 这话可谓大逆不道,唐肆面色骤然一白,冷汗滚滚而下。 然而楚晋不打算放过他。他像是来了点兴趣,语气一转:“还是说,唐少爷觉得,唐家的血脉,要比大秦皇室还要尊贵?” 咔嚓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唐肆瞬间被惊醒。 他的心跳无比急剧,一时间仿佛重石压身,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只是再也不敢看楚晋的眼睛。他惨白着脸色看自己的兄长,却见唐墨白也险些没维持住表面的风度,垂眼将失手捏碎的茶碗拂到了一边。 “唐肆,”即便如此,他嗓音依旧云淡风轻,“你出去,找你师父领五十杖。” 此言一出,忙着收拾残局的管事一愣,想劝又只敢低声道:“大人,五十杖……会不会太多?” 唐肆绷紧了脸,没等唐墨白出声,便率先应了下来:“是。” 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唐墨白才恢復笑容,举起一杯新茶,缓声道:“江公子,舍弟脾气急,口舌笨拙了一些,本意并非如此,二位切莫在意。” “这一杯是今年的明池银针,我替舍弟向二位致歉。” 其实场面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只不过,楚晋今夜似乎心情不好。 沈孟枝想起他这两天忽然变得少的话,还有方才在院中那一闪而逝、又克制得极好的恼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还在因为昨天的事情生气。 因为自己有事瞒着他?又在他发现后,敷衍了事? 沈孟枝微微嘆了一口气,将烦杂思绪搁置一旁。 “明池银针,也是千金难求的上等茶了吧。”他看了眼杯中纤细如毫的茶叶,“来时见府上有一片枸骨,郡守大人似乎也喜爱以它入茶?” 听闻枸骨二字,唐墨白神色并无变化,笑道:“没错。那是好友托人从南方送来的几株,我便养在府上了。江公子对茶也颇有研究?” 沈孟枝只是平日里喜欢喝,但不敢说懂,谨慎地没有点头:“略知一二。” 然而唐墨白没管他懂不懂,从容起身,道:“唐某正好有收藏天下名品的癖好,有一味金井观音,可与江公子一观。” 管事将一侧屏风缓缓撤下,二人这才发现这茶室还有一面巨大的墙,嵌满方格,从名贵茶叶到宝剑利器,数量可观,无所不有,应该就是唐墨白口中的藏品。 唐墨白微微抬手示意,邀请两人走近观赏:“唐某这大半辈子征战无数,天下各地都去过了,打下的、赏赐的、採买的,特意修了这一面墙,都摆在这儿了。时常看看,便能回忆起不少当年的事情。” 第185页 他从左下侧取出一个袖珍茶盒,递给沈孟枝:“金井观音,只有昔日代国的灵盪城才产,如今已遍寻不得,这一盒已是绝品。” 沈孟枝与他谈论金井观音的时候,楚晋走到一边,略仰头,目光自一墙藏品扫过,忽然在某间格子一顿,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他下意识又走近了些,蹙眉看了许久,蓦地出声:“这副面具……” 他一开口,两人的注意都被引了过去,唐墨白对满墙藏品如数家珍,只看了一眼,便淡笑道:“那是燕陵那位雁朝将军曾佩戴的面具,江公子识得……” “咚”地一声,茶盒落地的钝响打断了他的话。 沈孟枝看着自己接空了的手,迅速弯腰将那盒金井观音捡了起来,低声道:“抱歉,是我一时疏忽。” “没事,这盒子摔不破。” 唐墨白摆了摆手,走到楚晋身边,将那面具拿了下来。他抚摸着面具断裂破损的边缘,饶有兴致地问:“江公子对它感兴趣?” 冷冰冰的鬼面具泛着一层银光,却从嘴唇左下的位置断开了,残缺了一小部分。 楚晋见过它戴在那个人脸上的模样。面具森然可怖,可是后面的眼睛,却冷淡清亮,如夜露月光。 “这面具,郡守大人是怎么得来的?”他问。 唐墨白似乎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眸光轻闪,吐出几个字来:“玉膏城。” “江公子应该知道,沈家最后一位雁朝将军,就是在玉膏城兵败殒命的。”他唇边泛起一丝遗憾的笑意,“我与他交手,可惜也并未讨到什么好处,只斩断了他的面具。” 楚晋蹙眉:“你看见他的样子了?” “没有。”唐墨白道,手指摸过面具断面,“要是再往上一点儿,兴许就看见了。” “只可惜……”他略停顿,随即半是嘆气半是回忆地笑了下,“江公子知道那日的玉膏之乱,是什么场景吗?” 守城的将领投敌,民心如山倒,刀刃见血局势便一发不可收拾,杀红了眼的百姓叫嚣着冲上了城墙。 “民怒,兵变。”唐墨白半阖着眼,悠悠回忆道,“……自相残杀。” 沈孟枝唇上的血色蓦地褪去。这四个字似乎冒着冷气,把他的思绪倏然撤回了那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中,拽着他,越沉越深,越沉越深。 ……自相残杀。 所谓的兵变、民愤,都只是在自相残杀。 “你什么意思?” 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隐秘又缓慢地破土,楚晋眸光沉沉,寒声重复了一遍:“你说的自相残杀,是什么意思?” 唐墨白却没有直接回答。 他侧头打量着手中的面具,语气淡淡:“玉膏事变时,百姓起义,士兵反目,我就在几里外的路上,前去谈判。” “若我早去片刻,或者玉膏能再坚持片刻,这场事变就不会发生。只可惜人心如此,没有迴转余地。”他略一顿,“那群急不可耐的城民,已经亲手把他们的守护神钉在了城墙边,又推了下去。” 数米城墙,摔出了一身病骨,摔碎了忠心嵴樑。 “所以……”楚晋慢慢地问,“他背叛过燕陵吗?” 唐墨白微微一笑。 “从未。”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o(╥﹏╥)o 有个小细节:楚楚生老婆气的时候一般憋着,不会冲着枝枝发出来,但是别人撞他枪口上就死得很惨(*^▽^*) 所以不是枝迟钝,是这傢伙能忍 第88章 破蛊&mdot;骨血交融 一阵撕裂般的痛感自腹部传来,像是迫在眉睫的警示,冷漠地提醒着沈孟枝,药效就快到了。 这次的反噬来势汹汹,即便他这些日子用中药强行压制了几天,还是迅速反扑回来。 他忍了忍,咬了下唇,总算恢復了些血色,将可能露出的端倪都小心藏了起来。 所幸这时候唐墨白也结束了话题,看了他一眼:“公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沈孟枝一阵没由来地头昏脑涨,没力气开口,勉力摇了摇头。 “没事,”他暗地里掐了掐手指,“兴许是这薰香……惹得人发困。” “此香的确宁神。”唐墨白笑了起来,“我夜间往往难寝,便点这薰香,效果奇好。” 他将面具放回了方格内,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沉吟道:“若说这位沈将军,我这里倒还有件与他相关的藏品。” 楚晋从面具上收回视线:“什么?” “燕陵前朝太尉,”唐墨白道,“沈恪的佩剑。” 此言一出,两人的唿吸齐齐一窒。 “……在哪里?”沈孟枝的声音几乎是落在云端,缥缈又虚幻,却与楚晋的重合在一起,“在哪?” 他的音量被压过,双唇勐地一颤,生生咽下了第二句。 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见他说了什么。唐墨白的注意力也全然被楚晋吸引,问:“公子想看?” 楚晋顿了下,语气随即平淡下来:“我听闻这把佩剑是沈家世代传承下来的名器,立下战功无数,若能得见一二,便心满意足。“ 第186页 唐墨白展颜道:“自然可以,二位随我来。” 他用力一推,那墙面竟然被推得凹陷进去,露出一道口子。管事点了灯,率先进去照路,唐墨白沖两人礼貌地笑了笑:“藏品宝贵,便藏得深了些。” 沈孟枝踏进暗道,听见身后楚晋随口问:“郡守大人就这样把位置暴露给外人,就不怕旁人将东西偷走么?” “江公子多虑了。”唐墨白好整以暇道,“这郡守府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出入的,而这藏品,也要有命才能拿。” 楚晋笑了一声:“也是。” 这一声几乎是贴着沈孟枝的头髮,掀起微弱的气流,擦着他耳畔钻了进去。沈孟枝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抓起自己的手写:“不舒服?” 沈孟枝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最开始旧伤的疼痛已经消失得彻底,转而被一种怪异的神志迷乱所取代,令他几乎提不上力气。 他低头写:“我好像不太对劲……” 一半还没写完,一股突如其来的干渴骤然袭来。 沈孟枝顿在原地,喉间滚动几遭,蹙紧了眉。 唐墨白的声音自前面传来,带着几分关切:“二位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没有。”沈孟枝道。 说话的间隙,他在楚晋手心飞快写下了“小心”两字,随即便若无其事地收了手,继续往前走去。 密道内阴冷潮湿,火光忽明忽灭,半明半暗。 咯哒一声在黑暗中短促响起,如同干枯树枝被人踩碎,沈孟枝还没完全捕捉到这动静的来源,唐墨白便悠悠开了口:“二位是从烛照县来的吧。” 沈孟枝心中警铃大作:“郡守大人想说什么?” “说起来,我也许久没有烛照县的消息了。”唐墨白语带笑意,“二位的到来,就是给我的消息。” “看上去……似乎是个坏消息。” 他话还没说完,一道剑影遽然扫过,反射出的白光如爆裂的闪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冷冷砍向了站在原地不动的郡守! 然而下一秒,剑锋却撞上了数道铁栏,生生被挡了下来。 剧烈震盪的铁栏发出刺耳的嗡鸣,楚晋眯眼看了看阻挡在身前的铁栏,用力抽回了嵌在砍痕处的剑。 “把我们引到这来,”他面无表情,“你想做什么?” “术平城不过一介小小城池,容不下公子这样的大人物。”唐墨白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为了城中安定,我只好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他仔细观察着铁栏上被剑刃砍得凹陷进去的狰狞痕迹,半是惋惜半是赞嘆地摇了摇头:“如我所想,这一剑,果真厉害。只可惜,剑已经废了。” 不知道用了多狠的力气,连这特制的坚硬非凡的精铁也能斩裂,管事站在远处,不敢上前,表情都变了。 楚晋掂了掂手中卷了刃的剑,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那又如何?” 话音未落,他反手一握,长剑附于掌心,在骤然爆发的力量下倏地脱手,化为白芒,直刺黑暗中管事所站的位置。 剑芒一闪如长虹贯日,管事惊得目眦尽裂,下意识向下躲闪,唐墨白目光一凝,厉声道:“别动——” 然而爆裂声响起,管事身后那块石壁上的机关已然被剑身刺穿,原本完整的地面顷刻塌陷下去,露出了蛰伏在地下的漆黑深洞。 与此同时,密道内暗藏的数道弓弩齐齐发射,唐墨白脸色一变,抓住面如土色的管事,咬牙往另一条出去的道路奔去,有惊无险地从墙后钻了出来。 管事瘫在地上,惊魂未定,颤声道:“大人,那两个人……” 唐墨白神色微阴:“他们进了道墟。” “什、什么?”管事出了一身冷汗,“大人不是把那地方封起来了吗?那里面存放的东西……” 唐墨白抵着墙,半晌,缓缓唿出一口气来。 他目光一动,落在了桌上一个古朴茶盒上。沈孟枝走之前随手把它放在了这里,唐墨白熟悉这面墙上所有藏品的位置,因此这一盒放错地方的金井观音便格外突兀。 他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心渐渐舒展了。 “没关系。”他恢復了此前从容风度,“……蛊已经种下了,他们出不来。” * 在台阶上颠簸的滋味并不好受,尽管被人护在了怀里,沈孟枝还是骨头散架一般酸疼了阵。 楚晋的样子不比他好多少,面具在滚动时松动,不知道掉到了哪里,他坐起来的姿势有些古怪,似乎是扭到了手臂,或是闪到了腰。 他面不改色地把手指错位的关节掰了回去,抬起脸时,漂亮的眉眼蹭上了点灰,显得有些落魄。 “摔到没?”楚晋拉着沈孟枝的手,把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见他没有什么不适,松了口气,“还好。” 他脸上有被石阶边缘划出的一道口子,不深,血已经干涸,凝成艷红一线。沈孟枝视线定在那里,半晌,侧过脸,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第187页 “这是什么地方?”他换了个话题。 阴暗无光,视野里一片漆黑,耳畔只有彼此的心跳声。 楚晋摸了摸身侧的石壁,蹙眉:“唐墨白府里竟然还有这种地方,他身上的秘密还真不少。” 头顶的开口已经闭合,现在他们就是被困在一个密闭的石室里,连只蚊虫都进不来。 沈孟枝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寻找突破口,然而那种古怪的渴意像是毒素密密麻麻攀骨而上,来势汹汹又不同寻常。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目光再次不受控地落向楚晋的侧脸,与此同时,他耳畔又响起了对方平稳的心跳声。 仿佛能感受到血液在血管中脉动,心脏伴着起伏的脉搏有力地跳动,温度都是灼烫的。 沈孟枝仓惶挪开了眼。 楚晋正好回过头:“这里姑且没什么危险,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找找出路。” 他靠近的时候,沈孟枝勐地退了一步,片刻后,才微微哑着嗓音道:“好。” 直到楚晋离开,他绷紧的神经才骤然得以松懈,虚脱般靠着墙滑坐下去,却又倏地弓起了嵴背。 ……好渴。 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渴意,将凝聚起的神智一点点碾碎又湮灭,仿佛在以折磨他为乐。 沈孟枝手指屈起又松开,无意识抓挠着地面,反覆过后,指尖都被磨破了。 淡淡的血腥味传来,他剧烈一抖,失焦的瞳孔难以控制地看向了指腹沁出的血珠。 冰冷枯朽的空气中掺入了一丝铁锈味。 沈孟枝昏昏沉沉中感觉到有人拽住了他的手。他被吵醒,意识恢復了一些,随着楚晋的视线,一起看向自己的手。 包裹在伤口处的绷带被他扯了下来,结痂的地方重新撕裂,缓慢地渗着血。 像是被针勐地刺中,他不停后退,直到背抵上了石壁,唿吸急促:“别过来!” 楚晋没有设防,被他推得退了一步,手心紧接着空了。 他垂下眼,便看见沈孟枝缩在墙边,双腿屈起,被手环住,是一个下意识躲避的姿势。 他往前走了一步,看见对方又缩了缩,便停住了。 楚晋蹲下身,轻声道:“哪里难受?” 沈孟枝的目光散乱没有焦点,良久,才克制地吐出一个字:“……渴。” 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用残存的意识,断断续续道:“唐……墨白的……那盒茶……” 在他说话的时候,楚晋悄然又离他近了一点,伸手去擦他唇边的血迹。 沈孟枝在他碰触的一瞬偏过头,抓住了他的手:“离我……远一点。” 太近了。 他不知道为何他会对楚晋的血液反应如此剧烈,即便是心跳声都足以让他发疯,逼他去做一些他根本无法接受的事情。 “别管我了……”他咬着唇,含煳道。 “我听不见。”楚晋道。 他拔出腰间别的匕首,干脆利落地在食指划了一道,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沈孟枝唿吸一窒。 楚晋将手指按上他紧抿的唇,低声道:“张口。” 沈孟枝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反应不过来他想要做什么。 他面色苍白,额头布满冷汗,唯有唇色被血浸得殷红,看上去妖冶异常,又触目惊心。 楚晋与他对视片刻,声音忽地温柔下来:“别怕,我在这里,不会有事。” 沈孟枝颤了下眼睫,终于低下头,将他的手指含住了。 血液从创口涌入口腔,压抑许久的渴意如同被引线点燃,瞬间烧光了他的理智。 温热柔软的口腔包裹住手指,血液流失传来微微的刺痛,很快又被舌尖的舔吻抚平。楚晋的目光定在沈孟枝微张的唇缝,忽而抬起刀,在手腕划了一下。 沈孟枝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有一瞬的清醒,转而又被灭顶的欲望淹没。 他抓住楚晋的手臂,松开口,如同被转移了注意,双唇顺着指根、手心,一直贴到了腕部的伤口处。 他另一手抓着楚晋的肩膀,慢慢压了过来,似乎还是不满意,手指缓缓摸上了对方的脖颈,在楚晋颈侧蹭上几抹血迹。 楚晋低头便能看见他的发顶,柔顺的长髮有几缕落在了他的掌心,被他捏住。 这种蛊兇险异常,中蛊之人会对鲜血格外敏感,并产生极度的渴望。若任由蛊发,他会因血液流干而死。 想要脱身也很简单,中蛊之人身死,蛊虫也会随之死亡。 只是对别人来说轻易可破的困局,对他而言,却成了无解。 楚晋曲起手指,蹭了蹭沈孟枝的发顶,道:“对不起,我该早点注意到的。” 沈孟枝抖了抖,定住了。 一瞬间的清明已经足够他作出反应,他勐地捂住楚晋流血不止的手腕,眼底又惊又痛,几乎是颤着嗓音:“止血……” 话音刚落,他眼底一空,强压下的冲动把神智撕扯得七零八落,从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吟。 蛊虫又发作了。 楚晋神色微冷,语气却依旧轻柔:“相信我。” “相信我,”他轻声安抚着,“你只需要相信我,做你想做的事。” 第188页 沈孟枝剧烈颤抖着,头脑昏沉,只能听见起伏的脉搏声,从耳侧,一下一下,遥远又永无休止地传来。 咚。 咚。 似乎一颗心脏血淋淋地剖开,撩拨着绷紧的、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抬起头,颤着唇贴上了楚晋颈侧,似乎又隔着温热的血肉,感受到了深蛰其中的脉动。 牙齿刺破肌肤时,他脑中一片空白。 不属于他身体的冲动在这一刻跃然而至顶峰,他几乎沦失了自我,只是失神地,一遍遍地想着—— 那个人的血,果真是滚烫的。 下一刻,肩胛遽然传来刺痛。 沈孟枝短促地“啊”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血肉里被生生剥离,挑断,紧接着,浑身一轻。 染血的匕首穿透了一只赤红扭曲的虫子,断绝了它一切生息。沈孟枝勉力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随即疲倦地倒了下去。 他闭上眼,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勾住楚晋的脖颈,将被冷汗浸湿的面容深深埋进了对方的颈间。 檀香混着淡淡的铁锈味涌入鼻腔,他却觉得再安心不过。 耳畔落下轻声。 “没事了。” 作者有话说: 周日向大家请个假(?﹏?) 第89章 阴阳&mdot;阵眼之人 种蛊之术阴险异常,蛊虫往往蛰伏在命脉,想要破蛊只能俱损,根本无从下手。若是用足量的血将蛊虫引出,也需要顷刻之间的反应,才能将之拔除,否则蛊虫只会蛰伏得越深,到那时,基本便是药石无医。 楚晋攥着匕首,直到这时,一直平稳的手才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 他闭上眼,轻轻唿出一口气。 “没事了。”他重复道,“没事了。” 沈孟枝枕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似乎是在疲倦地回应。 蛊虫对精神的损耗也是巨大的,他陷入那种疯执又迷失的状态太久,搂与抱都是下意识地想要缓解痛苦寻求抚慰,而摄政王温暖又舒服,还很香,是最合适的抱枕,他捨不得撒手。 楚晋点了几处止血的穴位,忽然感受到对方动了动,柔软的髮丝蹭过下颌,然后,温热的唇贴上了自己的颈侧。 没有刺痛,轻得不可思议,如羽毛扫过。 他立时僵住了:“你在做什么?” 沈孟枝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精神力的虚弱让他没有精力思考那么多,行动全凭直觉,想到什么就做了,因而目光迷濛又无辜,不掺任何意味,干净如寒松枝桠新化的雪。 “要……止血。”嗓音还有点哑,咬字却很清晰。 嗤地一声,在楚晋微微错愕的视线中,他有些粗暴地从衣摆撕下一块衣料,动作熟练,仿佛此前已经做过很多次。 沈孟枝直起身,手一用力,把摄政王按在了地上。包裹伤口时,却变得温柔又小心翼翼,浓密的眼睫垂下来,遮住神情,但还是显得有那么点沮丧。 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对着他不小心搞坏的心爱玩偶缝缝补补,委屈又自责。 沈孟枝不是一个喜欢表露情绪的人,就是因为平日藏得太好,现在这个样子才越发不同。“损坏的玩偶”躺在地上,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布条系在手腕处,被精心打了个漂亮的活结,沈孟枝完成了包扎任务,盯着它发呆。 在怔怔眨了几次眼后,他忽然开口:“你抱抱我。” 楚晋:“……什么?” 沈孟枝好像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还是遵从内心深处的指引,迟疑着重复了一遍:“你……抱抱我?” 中蛊的人多少会在短时间内有些后遗症状,轻者昏迷,重者发疯,与此前精神力的消耗有很大关系。但他似乎哪种都不是,就是突然很黏人,如同幼时一般,需要在意之人的拥抱,一遍又一遍地来使自己安心。 楚晋什么也没说,抱住了他。 空荡的怀里被充盈的感觉带着抚慰的意味,沈孟枝松了一口气,扒住不动了。精神恢復的同时,蛊虫带来的影响也在快速消退。 如同烂醉如泥的人清醒后需要直面自己做的蠢事,他这把人按倒又亲又抱跟撒酒疯也没什么区别了,越是恢復,沈孟枝的身体也越是僵硬。 他权衡着现在装晕的后果,楚晋的声音却在耳边适时响起,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抱够了吗?” 装不下去了。 “……嗯。”沈孟枝镇定,撇清关系,“都怪虫子。” 虫子躺在地上,死的不能再透了。楚晋又替他泄愤般,鞭尸数下,附和道:“嗯,都怪虫子。” 说完,还笑了一声。 沈孟枝:“……” 小小折腾一番,体力也算是恢復了。楚晋活动了一下手腕,余痛还未尽消,但他避开了重要的经脉,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他撑起身,扶着石壁站了起来,望了一圈,道:“下面撑不了太久,我们要早点出去。” 四面石壁空空如也,并没有任何机关的凸起,这似乎就是一方封闭的石笼。 可是没有道理。 唐墨白何故要在这里布置一座石笼?笼口机关隐藏得那么深,说明他并不想外人进来。 第189页 楚晋略蹙起眉,手指摸了摸凹凸不平的壁面,觉得奇怪。 他循着墙壁一点一点探了过去,巨大的石墙卡得严丝合缝,浑然天成,简直像一座天然的石穴。 沈孟枝听他讲了一遍这里的情况,问:“唐墨白是不是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 楚晋的想法和他一样:“同样是四方布局,布置精巧,这个石笼,兴许就是他最大的藏品。” 这里藏了什么?又藏在了哪儿? 沈孟枝揉了揉眉心,垂下手,小指却不期然碰到了一个正在动的东西。 他愣了愣,把那东西笼住,摊开手心看了眼,道:“有蚂蚁。” 晕头转向的蚂蚁在他手中四处乱爬,快要掉下去的时候,又被沈孟枝伸出手接住。 他若有所感地蹲下身,手指贴着地面探向石壁,神色微变。 “有风。”后面是空的。 指节敲击壁面,从后面传出空洞的回音。沈孟枝起身,摸黑去找地上不知道掉哪去了的匕首:“有着力点的话,应该可以……” 咔嚓一声,如同冰面开裂,他抓着刚找到的匕首,话音戛然而止,僵硬地回头看去。 楚晋站在对面,左手贴在墙面,看起来就跟扶了一下一样随意。从他手下延伸出数道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蛛网般迅速蔓延到整堵墙面,直到发出不堪重负的钝响。 然后,轰然倒塌。 楚晋看着他,面色因失血过多而发白,却平静异常,淡定开口:“开了。” 沈孟枝:“……” 以摄政王的身手,要破墙虽然容易,但损耗的内力绝不会少。他就是担心这一点,才刻意没提,打算用匕首将就一下。 “你伤还没好,”他走过去,警告道,“不许滥用内力。” 也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楚晋哪根筋,他勾了勾唇角,道:“好呀,你监督我。” 监督也要这傢伙配合才行……沈孟枝想着,准备跨过一地碎石,往墙后的暗室迈去。 楚晋却拉住了他:“我先走,你在我后面。” 他往前走了一步,见没有什么危险,才向后伸出手:“跟紧我。” 沈孟枝牵住了他的手,嗯了一声。 这间屋子很冷,终年不见天日,透着一股靡靡的死气。沈孟枝脚腕忽然绊了下,俯身去摸时,却摸到了一截绷紧的线。 线还在颤动,连带着一阵铃铛的轻响,紧接着,墙上嵌的油灯如同被开启了什么机关,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二人有些不适地眯起眼,随后,待看清屋内的布置后,表情皆是一沉。 东、南、西、北。 四堵石壁高墙,凿出了密密麻麻的方洞,由上到下,由左至右,被数不清的牌位填满。 每座牌位上都缠缚着鲜红的绳线,似以硃砂浸泡,透出血一样的颜色,一根根、一道道,与正中的灵牌相连,从半空垂下,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而这中心的灵牌,像是被网住了一样,无数红线缠在它的身上,把它压在这里,动弹不得。 沈孟枝是第一次见这番场景,脑中忽地冒出一个字眼来,蹙眉道:“这是……阴阳阵?” 楚晋走到墙边,目光沿着一排排牌位看去,低声念道:“元歷四十二年,烛照县王氏。” 上面的字迹草草,他扫完,又看向下一个牌位:“元歷四十二年,烛照县韩氏。” “元歷四十二年,余县赵氏。” “元歷四十二年,后湖县冯氏……” 楚晋没再继续念下去,目光冷淡:“这些人都是同一年死的。” “而且看来,和这位术平郡守脱不了干系。” 沈孟枝道:“我听闻,道教有一门旁支,可以通晓阴阳、改天换命,阴阳阵……就是其中一种术法。” 阴阳阵开,生死由人,以命换命。 他觉得这件事愈发棘手:“唐墨白想用这些人,换谁的命?” 既然那些牌位是祭品,那么中间的阵眼,便应该是答案了。 沈孟枝走到灵牌前,将上面稀落的蛛网拨开,视线穿过密密麻麻的红线,望向了被掩藏在后面的名字。 字迹是用刀一笔一划刻就,深深地嵌在其中。 “护佑唐氏第九代子……”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楚晋回头,看来一眼:“还有什么?” 百口碑,万根线,盘结纠缠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邪阵下,这行字却显得温柔又平和。 沈孟枝顿了顿,神色复杂,轻声念道:“……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第90章 长命&mdot;“药罐儿” 墙体缓慢恢復原样,满墙的奇珍异宝掩住了密道内密密麻麻的箭矢。唐墨白轻轻抚过严丝合缝的墙面,半晌,扔下一句:“把机关毁了吧。” 管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吩咐惊得出了身冷汗:“大人,若是毁去机关,这间密室就废了,里面的东西,恐怕再也拿不出来了!“ “我知道。”唐墨白面上没有任何惋惜之色,反而释然地淡笑了一下,“那些都是我犯下的罪孽,埋了就埋了吧。” 第190页 他目光直直地望着那堵墙,就好像透过了墙体,望见了黑暗深处掩埋的东西。管事盯着他脸上的笑意,没由来地一阵毛骨悚然:“那里面的人……” 唐墨白侧了侧头,盯住了他:“有什么人?” 一股寒意蹿上天灵盖,管事僵住,听见他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没见到什么人,管事,你知道吗?” “……没有,没有。” 唐墨白神色柔和,依旧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不忘提醒道:“把屏风拉上吧,我去看看小肆。药送去了吗?” 管事匆忙将屏风合上,遮住了后面的关巧,随后跟了上来,亦步亦趋地回:“送去了,不过下人传话来,说少爷正恼火呢,怎么也不肯喝药。” 唐墨白嘆了口气:“是吗。” “本来那五十杖,都该按大人的意思,凑个数就行。可少爷犟得很,不许下人留手,说……” “说什么?” 管事咽了咽口水:“说,反正死不了,往死里打,打到大人满意为止。” 他预感唐墨白听完后会生气,对方果然没接话,一口气走到了唐肆院门口。 还没推门,就听见唐肆的怒喝:“说了不喝不喝不喝!听不懂吗?” 瓷器碎裂的脆响在屋内炸响,管事吓了一跳,唐墨白则丝毫没有迟疑,波澜不惊地推门走了进去。 唐肆趴在床上,神色兇狠地扭头过来,刚要骂,看见来人,又憋了回去。 唐少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亲哥,立马不敢闹了,但还是臭着脸:“你来干什么?我不喝药。” 唐墨白问:“为什么不喝药?烫了可以放凉,苦了这里有蜜饯,哪里不合你的心意?” 唐肆烦躁道:“反正我不喝,一闻到药味我就犯噁心。不过五十杖而已,我在床上趴几天就好了,死不了。你还是赶紧去招待你那两位要紧的客人吧。” 管事刚要开口解释,唐墨白却拦住了他,使了个眼色,把下人都遣散了下去。 他在桌边坐下,从盘中挑了颗蜜饯,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弟弟,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事情吗?” “十年前?”唐肆皱起眉,“没印象。” “没印象了啊……”唐墨白无奈道,“想不起来了吗?‘药罐儿’。” 这个仿佛带着苦涩气味的词像是一把钩子,突然勾起了唐肆全部的回忆。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渗进了血肉里,怎么洗也洗不掉。 “我生病的那几年?”唐肆问。 他小时候被叫做药罐儿,是因为生了场病,简直是天天都泡在药水里,折磨又痛苦。好在后来病症就慢慢消退了,他像是从未生过这一场大病,可以重新舞弄他喜爱的刀剑。长大后,不仅与健康的孩童无异,甚至身体也要比同龄人强壮许多。 唐墨白将蜜饯放了回去,淡淡道:“所以你不爱吃药。” 唐肆被他看得心虚,但还是强硬道:“我早就痊癒了,这些小伤又不会把我怎么样。” 反正如何如何,不会如何如何。这几个字眼让唐墨白的头隐隐作痛。 “你没有痊癒,你还病着。现在的强大,不是你可以卖弄的天资,也不是能依仗的根本,”唐墨白冷下了语气,“唐肆,是不是我平日太放纵你,让你现在可以为所欲为,心高气傲到什么也不放在眼里?” 被毫不客气地训斥了一番,唐肆心里的火瞬间被点着了。他咬着牙,冷笑一声:“这是我的身体,是死是活,我自己有数,用不着你管!” 话音脱口的一瞬间,他第一次从唐墨白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怒火:“唐肆!” “要我道歉,我道了。要我在众人面前下跪,我也忍了。”屈辱感挤压着唐肆的喉咙,让他的嗓音都有些扭曲,“心高气傲?呵!我现在恐怕就是术平城最大的笑话!” “如果郡守大人今天来就是为了训斥我的,那现在骂也骂完了,就请回吧!” 夹杂着愤怒的声音在屋内迴荡,唐墨白站了起来,良久,动了动唇:“弟弟……” 唐肆生闷气,背对着没有回应他,也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只听得见片刻后房门打开又关上,自此彻底安静下来。 过了半晌,才陆陆续续有侍女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唐肆趴在床上,听着瓷片碰撞叮噹响,重重唿出一口气,不满道:“你新来的?动作怎么这么慢?” 侍女蹲在地上,闻声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唐肆趴了会儿,发泄完后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又问:“我哥去哪了?你看到没有?” 侍女还是不说话,只摇头。 唐肆嘀咕了一句哪来的小哑巴,突然觉得这傢伙背影有点熟悉。 他眯起眼:“你转过头,我看看。” “……” 在他的逼视下,侍女僵直着身体缓缓转身,慢慢露出耳朵、侧脸、下颌…… 然后骤然一个噼手砍在了唐肆脖子后面,把他一句还没出口的“你?!”给生生打断了,后者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第191页 听夏收回手,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他现在一身侍女服饰,脸上的妆也是摸进下人房中用脂粉偷偷抹的,油乎乎一层煳在脸上,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也不知道唐肆长了双多么毒的眼睛,竟然识破了他的身份! 好在偷袭得手,听夏扯了扯有些紧的领口,伪造出唐少爷睡着的样子,随后肆无忌惮在房里搜寻了一圈。 之前说的什么在客栈养伤,全是瞎扯,听夏早就藏在马车里面混进了这郡守府,与楚晋两人兵分两路,趁唐家兄弟被拖住的时候,在府上转了一圈。 摄政王的意思是要他找那些失踪之人被关到了哪里,然而听夏找遍犄角旮旯,也没见半个可疑人影。到处逛的时候又听说唐肆挨了打,这才临时起意准备来探探消息。 唐肆这房间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床头柜脚,摆满了玉器。听夏看着眼前的一对玉貔貅,啧啧称奇。 他一转身,险些撞到一方玉匣,眼疾手快地接住,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放着一个长命锁。 大概许久没戴了,银锁上面微微发黑,听夏仔细观察一番,确实是一个普通的配饰,便又放了回去。 这里面是没有什么东西了。他悄悄退出屋去,一转身,就看见管事孤身一人急匆匆往一个方向走去,对方似乎刻意避着旁人,专挑人少的地方走,转过几个弯,身影便没入廊道中不见了。 听夏若有所思地看完了他的轨迹,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对方的目的地在一个院子里,听夏步履奇快,几乎是管事前脚刚迈进去的瞬间,他便闪到了门口,抬头一望,便看见了桌上摆着的四碗残茶。 他心头一跳,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唐墨白招待楚晋两人的居室,现在却空空如也,顷刻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头,一不留神,木门被按得发出吱嘎一声。 “谁?!” 脚步声响起,听夏匆忙低下头,捏着嗓子道:“奴婢是来打扫庭院的……” 一双鞋落入眼帘,对方生硬道:“谁让你现在来打扫?出去!” 听夏诺声:“是。” 他转过身,盘算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熘进去,却听管事怀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下一秒,他脸色骤变,急声:“来人——” 听夏目光一凝,手中顺来的抹布勐地一甩,正正飞进了管事大张的口中,把他的喊声塞了回去。他飞身把人踹回了屋里,半空中顺手一拉门,砰的一声,大门紧闭,把声音都锁进了屋里。 管事被踹得眼冒金星,又被听夏一把揪起领子,质问声灌入耳中:“唐墨白请的那两个人呢?!去哪了!” 管事死死咬住牙:“我……不知道。” “不知道?”听夏冷笑,“那你鬼鬼祟祟到这间屋里,是想做什么?说话!” 刀尖抵着管事的脖子,威胁般划了两下,后者却没有预想中的害怕招供,反而径直闭上眼,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咬死了不知道。 听夏气的磨牙,欻欻点了他的几个穴位,把他定在了原地,怒道:“不说是吧,我自己找。” 他故意在屋内大摇大摆晃了一圈,余光瞥见只有在自己经过屏风的时候,对方的表情才会明显紧张起来,心里立刻有了数,迳自把屏风拉开了。 出乎意料,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堵平整的墙。 听夏一愣,道:“你们唐府什么毛病,屏风后面放堵墙,挡什么?” 管事自然是不可能理他的,听夏蹙着眉,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突然开口:“你这墙的颜色,跟另外几面不太一样啊。” 他瞥了一眼管事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当即持刀,往墙面狠狠一扎,瞬间簌簌落下许多碎石来。 果然是新砌的墙,还没加固,拆除起来要容易许多。 听夏沉着脸,又砍又踹,将墙面凿出了个一人高的大洞,露出了一条幽深的密道。 他正要走进去,忽然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拎起管事,把他推了进去:“带路。” 作者有话说: 小听夏立大功 下章 把枝的病弱属性拉满 第91章 冲突&mdot;两输的选择 管事被推着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密道幽深安静,听夏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越往里走,却看见了越多的箭矢,密密麻麻,几乎要将这个地洞射穿。 他唿吸一滞,生怕上面沾了谁的血,手下的动作愈发不客气:“这里面怎么回事?!” 急促的询问在洞内迴响,管事忽然冷笑一声,道:“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听夏将目光从箭矢上收回,不屑冷哼:“你骗谁呢,这箭上没有血。” “那又如何?”管事的神色在黑暗中显得有些阴森,“这两个人,一个被种了血蛊,另一个就是蛊虫最需要的养料,必然会自相残杀,过了这么久,早就不可能活命了,连尸体都不会剩……” 他的手臂骤然一痛,脱臼般垂了下来,惨叫替代了未出口的话。听夏恶狠狠地、用几乎可以捏碎他肩膀的力气,把他压在了墙上:“闭嘴!唐墨白死了,他俩都不会死!” 第192页 虽然如此,对方笃信的表情却让他心一凉,知道蛊虫的事多半是真的。 他拽起管事废掉的胳膊,一声不吭地赶路,不知道走到哪里,一抬眼,忽然看见了石壁上嵌着的长剑。 长剑刺中的是一个石头做的龙头机关,从龙嘴而入,深陷其中。听夏顷刻回过神来,抓住剑柄,狠狠往里一捅! 轰隆一声,不远处的地面骤然开裂,竟然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听夏一怔,紧接着飞身到了洞口边,却见下面漆黑一片,如野兽遽张的巨口,将所有闯入的人都拆吃入腹。 他喉咙一哽,几乎是瞬间就确认了楚晋两人就在下面,可却忽然很怕,怕没有人回应,更怕最后出来的只有一个人。 管事奄奄一息坐在墙边,快意笑道:“不会有人出来的。” 听夏手背青筋暴起,咆哮道:“你闭嘴!!!” 他闪到管事身边,暴躁的一拳还没挥下去,却见后者笑容戛然而止,双眼蓦然瞪大,濒死一般吸着凉气,不可思议地望向他身后。 “看来我们让你失望了。”有人轻声笑道。 听见这个声音,听夏立刻浑身一僵,迟钝地回过头,看见对方的瞬间,眼眶就红了。 “师兄……” 楚晋脸上戴着他摸黑找回来的面具,看见听夏红通通的眼睛,微妙地一顿:“哭什么,我又没死。” 死是没死,但状态却是差得很。虽然面具遮住了脸色,只露出了失去血色的唇,但他腕间颈侧渗出的血,洇透了包扎用的布条,看上去格外悽惨。 “唐墨白。”他蹲下身,与神色惊恐的管事对视,唇角微微勾起一道优美的弧线,“的确厉害,竟真的摆了我一道。” “你没事吧?”听夏忧心忡忡,看了楚晋又看不发一言的沈孟枝,“这傢伙说你们中了蛊。” 沈孟枝抿了抿唇,刚要开口,楚晋却轻飘飘道:“没有。” 他站起身,看了听夏一眼:“我身上的伤,是摔下去的时候不小心磕出来的。什么蛊虫,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听夏在管事和摄政王之间坚定不移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后者,瞪了面色惨澹的管事一眼,问:“这傢伙怎么办?你们被困和他也脱不了干系,不如抓了他去找唐墨白对峙!” “等一下。”沈孟枝忽然开口。 他望向楚晋,轻吸了一口气,语速变得有些快:“唐墨白口中的那把剑,还在里面,他应该知道在什么位置。” 楚晋问:“你想要那把剑?” 沈孟枝掩在衣袖下的手指一蜷,随即神色自若地回答:“天底下没有人不想要寒光剑。” 天下的名剑屈指可数,沈家世代相传的这把剑,是燕陵开国君主所赐,名贵无比。但年岁久远,中间也重锻过几次,其实已经难与最初的风光媲美。 而让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原因,只是一个传闻。民间传言寒光剑最后一任主人,沈恪,将一个秘密藏在了剑中,联繫到这把剑的来歷,很多人便将它与奇珍异宝、燕陵秘辛连到了一起。 不论是哪种,都的确令人心动。楚晋不置可否,眼睛轻轻向下一瞥,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了管事,道:“你来带路。” 听夏补充道:“别想耍什么花样!” 被刀柄恶狠狠地抵着后背,管事迟滞地站起身,忽然问:“那之后能放过我了吗?” 楚晋道:“可以。”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管事缄默下来,终于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这暗道中岔路很多,听夏看着熟悉自如、穿梭其中的管事,咋舌:“没有这傢伙还真不行,唐墨白是鼹鼠吗?这么会打洞?” 他这话多少带点个人恩怨,沈孟枝本来心不在焉地走在他前面,闻言道:“这些洞口的设置,像是演用了道家的奇门遁甲。” “唐墨白是道家子弟?”听夏问。 道墟中的阴阳阵恍然浮现于脑中,沈孟枝迟疑道:“是……” “到了。” 前面的人忽然止步,思绪抽离,沈孟枝抬眼,发现眼前是一个蜂房状的空间。 从幽深狭窄的密道到豁然开朗的室内,压抑感却并没有减少丝毫。幽幽烛火照不亮里面的样子,基本无事于补,他需要走近才能看清里面的布置。 身后传来听夏的惊唿:“是冰?” 沈孟枝勐地回神,向正中透明晶莹的池子看去。 楚晋伸手,拨了两下,平静如镜的池面瞬间泛起褶皱。他有些意外道:“是水。” 水面下,一柄剑正静静地躺在池底,影子随着涟漪而飘散。 剑身明澈,泛着莹莹的亮光,连上面的细微划痕,都与记忆中相差无几。 沈孟枝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穿过这片清浅的水,握住它的剑柄,手指却在咫尺之隔的位置被挡住了。 指腹传来的触感坚硬,不容忽视,他碰到了水池的池底。 楚晋看见了他脸上的异色,蹙眉道:“这是……镜面?” 镜面…… 沈孟枝蓦然抬头,望向穹顶,果然看见了嵌在石头中的一个透明盒子。 第193页 他毫不犹豫地想要伸手去拿,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破空声,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楚晋扑倒在地。 暗箭被听夏迅疾斩落,楚晋在带着沈孟枝躲掉暗器后便有所预感地望向了管事所在的位置,厉声道:“杀了他!” “你拿不到的……” 面对听夏刺来的白刃,管事反而讽刺地笑了一声。他狠狠地拍下了墙上的机关,在顷刻地动山摇的整条暗道内,放肆笑了起来:“肖想这里的东西,也要看有没有命拿的出去!” 听夏脸色一变,动作硬生生止住,对楚晋喊道:“这里要塌了!他想同归于尽!” 石壁分崩离析的巨响掺杂着管事扭曲的笑声刺人耳膜,下一刻他便被落下来的巨石所掩埋,碎屑散落一地,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漫了过来。 楚晋抓住沈孟枝的手,低声道:“走!” 震动剧烈,穹顶的剑在一片摇摇欲坠中,终于掉了下来。 沈孟枝瞳孔遽然收缩,脑中那根堪堪维繫的弦,随着那柄掉落的剑,突地崩断了。 他勐地甩开了楚晋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那片乱石堆冲去。地面在剧烈地晃动,他站起来便险些摔倒,却还是固执地伸手—— 快一点,再快一点。 听夏惊慌失措的大喊在身后响起,他听不见了,几乎是将自己的全部都押在了这一次冲动上。 只有毫釐之差。 他甚至已经碰到了它的剑柄。 可下一秒却被人骤然向后一拉,剑刃擦着他的手而过,在他食指上留下一道长长血痕,随即没入了碎石之中。 沈孟枝怔怔地看着寒光剑消失,看着自己方才位置落下的巨石,空气中有浓重的血腥味,他几乎能想到巨石底下粉身碎骨的管事。 可人终究还是心存侥倖。 耳边是楚晋满是怒火的质问,他挣扎着想要脱离对方的钳制,去把剑从石头底下挖出来。 楚晋不给他这样的机会,沈孟枝就发了狠地咬他的手,想要挣开,却被抱得更紧。 ……越来越远。 他孤注一掷,押上了一切,却还是赌输了。 满腔情绪骤然决堤,沈孟枝死死地咬着楚晋的手,泪水止不住地流,落在楚晋的手背,烫得他一抖。 “放开我,”他崩溃地重复道,“放开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声音含煳不清,楚晋揽着他的手臂却更紧了几分,道:“不放。” 失而復得和心有余悸交织成一片,沈孟枝挣开他冲出去时决绝的背影像是一种变相的抛弃,而他就是在选择中彻底输掉的那一个。 于是他把意图抛下自己的人死死圈住了。 “不放,”楚晋咬着牙,沈孟枝说几遍,他就回答了几遍,“不放,不放。” 温情在剧烈的对峙中渐渐转凉,在听夏心惊胆战的注视下,他还是带着人,赶在暗室彻底坍塌的前一瞬,从里面沖了出来。 几乎是后脚刚刚撤离,尾随而来的坍塌便轰隆一声,堵住了洞口,震落了一地的灰尘。 激烈的动作让脖颈的伤口裂开,转眼洇透了布条,浓稠的血一滴一滴,砸在了沈孟枝脸上。 他松口的时候,看到楚晋的手已经被咬出了两排深深的咬痕,发紫渗血,看上去格外恐怖。 眼前一晃,楚晋已经收回了手。 他问:“清醒了吗?” 沈孟枝低着头,没有任何回应。 手上传来清晰的痛感,楚晋垂眸看着他,声音有点冷:“告诉我,你推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跟我走?为什么抛下我?” “……” “那把剑,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楚晋。”沈孟枝忽地开口。 他已经安静下来,泪水止住,唯有眼眶还是红的。抬起头望向对方时,神色有些恍惚,失焦的瞳孔像两颗剔透的黑玻璃珠,散漫,无光,没有神采。 不知过了多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种脆弱的表情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沈孟枝将五指深深插进了发中,声音从下面虚幻地传出来:“对不起……让我冷静一会儿。” 楚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没什么表情地站了起来,道:“我以为我对你而言,已经足够特殊了。”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那只是我的臆想。”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含着讽刺,“我好像根本不了解你。” 沈孟枝手指蜷起,揪起的髮丝拽得头皮一痛,刺激得他清醒许多,喃喃道:“是吗……” 他疲惫至极,好像也失去了辩解的力气,嘴唇颤了颤,最终,也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明知道对方不想听这些。 也明知道自己从来都无法真正地替自己辩解。 但他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沈孟枝闭了闭眼,终于,轻声道:“是我的错,你生我的气吧。” 作者有话说: 低估这章 字数了……病弱属性只拉起来一半,周日下一章 保证拉满! 第194页 明天加更七夕番外哦~请大家“开盲盒”啦!嘿嘿(*^▽^*) 第93章 番外&mdot;箱中乞巧【上】 “这是石城郡守送来的礼物,我说你记啊。”徐允站在堆成小山的大小箱子旁边,深吸一口气,“夜明珠两颗,血玉狮子一对,金丝……” “打住打住!”听夏把纸一拍,理直气壮,“我今天放假过节,你不能使唤我!” 徐允道:“你过的什么节?” 听夏挺胸:“乞巧节!” 徐允闻言呵呵笑了两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这节日有人陪你过吗?别找藉口了,咱们不配。” “……” 听夏迅速枯萎,心不甘情不愿地提笔,照着徐允念的写:“金丝玉缕衣一套……” “等等,”他笔锋一顿,“这是什么东西?” “嗯?”徐允也觉得奇怪,想了想,终于找到了点线索,“前几日摄政王赴石城之宴,宴席上的舞姬似乎就穿了类似的舞衣,摄政王还多看了几眼。估计是石城郡守想藉此来讨好摄政王,又不敢送女人,就送了身舞衣过来。” 听夏瞬间来了精神:“什么样?能让姓楚的刮目相看,我可太好奇了。哥,大哥,我的亲哥,咱俩偷偷看一眼吧,就一眼。” 徐允正襟危坐,正要严词拒绝,一低头看见听夏亮晶晶的眼睛,话到嘴边迅速拐了个弯:“……那就一眼哦。” 他循着记忆找到了那装着金丝玉缕衣的乌木箱子,掀开一条缝:“应该就是这个。” “怎么这么大的箱子?里面装个人我都信。”听夏嘀咕一句,凑过去趴在缝隙处一看,表情一愣,随即神色大变,“哐”地一下把箱子盖摔了回去。 徐允差点被砸到手,盖子关的太快啥也没看见,心有余悸道:“你做什么?!” 听夏眼睛瞪得熘圆:“真……真有个人……” 徐允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反应过来后直接沉默。 “快快快收起来!别让我师兄看见!”听夏原地蹦起来,拖着箱子就跑,“要是让他知道石城郡守给姓楚的送了个舞女……那还了得?!” 他熘得太快,徐允没抓住:“那么大个活人你要藏到哪里?!” 听夏的声音隔着老远传过来:“偏院没人住,先避一避——” 徐允还想再问,对方已经跑得没了影儿,只得默默收回手。结果听夏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押送礼品的石城使者,望见拿着记帐簿的徐允,眼睛一亮:“徐统领,这些礼物摄政王可还满意?” 徐允没好气道:“摄政王今日外出,不在府上,你且等着吧。” 眼见使者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忽然来了点气,忍不住蹙眉问:“你家主子是怎么想的,那金丝玉缕衣,怎么就这么送来了?” 使者愣了愣,听出他语气中的责难,慌忙解释道:“徐统领,可是有什么问题?这是请大秦最好的绣娘用金、银、珠丝手缝而成,世间仅此一件,绝对没有差池啊!” 徐允道:“那箱子里的舞女,你怎么解释?打着衣服的幌子往府上塞人,你们真是胆大包天!” 此言一出,使者表情空白了一瞬。 “舞女?”他疑惑道,“没有啊,那箱子里不过是个人偶。金丝玉缕衣金贵无比,为了防止途中损坏,才藉助人偶存放……” 话音未落,使者眼睁睁看着徐统领的表情变化了数次,然后,啪一声搁下了帐簿和笔,急匆匆地跑走了。 留下使者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 * 偏院果真没人,听夏一喜,翻进了屋里,匆匆走到屏风后面,正要把东西放下,却发现这里已经摆着一个箱子了。 “这又是什么?”他掀开看了一眼,也是些衣服首饰之类的东西,格外崭新。 “忘了入库吗?”听夏嘀咕了一声,干脆把装着金丝玉缕衣的箱子放到了那个位置,然后拖着另一个箱子打算塞进库房充数。 生怕箱子里的人害怕,他还好心敲了敲箱壁,安慰道:“姑娘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儿,等事情忙完了我就来放你走。” 里面没有回应,听夏也没在意。搞定了这一切,他这才长吁一口气,准备回去找徐允,结果刚一开门,就撞见了一个人。 听夏松下的一口气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师、师兄……” 沈孟枝准备推门的手停在半空,愣了下:“听夏?” 自从前几日楚晋和他闹了些矛盾后,听夏就没怎么见过他,如今一照面,便看出了对方的状态不太好。眸光湿润,眼尾泛红,怎么看都像被摄政王欺负了。 听夏庆幸自己提前把舞女藏了起来,又愤愤道:“师兄,你别难过,等姓楚的回来,我一定替你讨个公道!” 沈孟枝的神色露出几分茫然,唯有在听见他提起楚晋时,才抿了下唇。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最终嘆了口气,“……算了。” 第195页 听夏被他异常的反应搞得一头雾水,又听他问:“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呃……”听夏瞬间紧张起来,“没事,没事!我随便逛逛,嗯。” 放在平日他拙劣的藉口根本骗不了沈孟枝,可今天对方似乎也格外心不在焉,轻轻点头,便放过了他。 等听夏脚底抹油走了,沈孟枝才微微松了口气,将房门关好。 衣柜门一声轻响,有人钻了出来,如释重负:“终于走了。这小侍卫一头撞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沈孟枝看了齐钰一眼,将怀里的酒放下,道:“陪我喝酒。” “你酒量又不好,喝几口就晕,还要学人家借酒消愁。”齐钰在他身边坐下,“我都听见了,你是不是跟楚晋吵架了?” 地上已经空了几坛酒,沈孟枝拆开刚拿来的这坛新酒,仰头喝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灌入咽喉,他对这刺激已经有些麻木了,但身体还没有适应,眼眶红得更厉害了。 “这次是我的错。”沈孟枝顶着一副醉酒的样子,竟然还能平静地答话,“我让他生气了。” 他顿了顿,晕乎乎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抱着酒罈低下头去,刚才面对听夏维持的镇定消失殆尽,小声道:“……我想哄好他。” 齐钰托腮,点点头:“知道了,你找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嘛,这下可算找对人了。” “想当年,十里八街的姑娘、我娘我妹我七大姑八大姨,就没有我哄不好的!”他得意道。 沈孟枝撩起眼皮,目光碟旋一圈,才落到他的脸上:“你说的这些人,和楚晋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感受到潜在的不信任,齐钰不爽道:“不就是差了一个性别吗?楚晋他又能高贵到哪里去?相信我的水平。” 沈孟枝似乎被他这番理论说服了,问:“我信你,那你给我出个主意。” 齐钰道:“今天是乞巧节,你给他送个礼物不就好了吗?” 乞巧节…… “礼物?”沈孟枝认真思考,只是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变得有些迟钝,“可我还没准备。” 独特些的,现在准备已经晚了;金银珠宝,又皆是俗物。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齐钰“呵”地笑了声,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不需要准备,你不就是最好的礼物吗?” “……” 沈孟枝沉默片刻:“我?” “我教你。”齐钰一下子来了劲头,“你稍微打扮一下,一定要让人移不开眼,然后沖楚晋撒几个娇,服个软,他要是还能生得了气,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沈孟枝:“…………” 他觉得不太靠谱,刚想拒绝,齐钰已经把他手里的酒夺了过去,拉着人往屏风后走,边走边说:“东西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换好就在这里等楚晋,剩下的交给我!” 沈孟枝被他推了进去,后者沖他肯定地点点头,道:“我在外面等你啊。” 能逃的路都被堵死了,沈孟枝盯着眼前的箱子,晃了晃不太清醒的脑袋。 酒意上头,他迟疑地打开了箱子。 …… 齐钰坐在外面,听见屏风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安静下来,随后传来一声不确定的问询:“齐钰,你确定是这件吗?” “嗯嗯。”齐钰想也不想,坚定点头。 “可它为什么……”沈孟枝声音可疑地飘忽了一下,“……没有上衣?” 后面几字被骤然的推门声盖住。 齐钰抱着酒,与一头扎进来的徐允面面相觑。 徐允吃惊道:“齐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齐钰:“……” 他勐地一阵咳嗽示意屏风后的沈孟枝快躲起来,又上前把徐允拖住:“那什么,今天这不是过节嘛,你们府上人多,我来热闹热闹。” “原来如此。”徐允也一脸急样,点了头就要往屏风后走,齐钰赶紧把他拦下来:“徐统领要干什么啊?” 徐允神色有些不自然:“有一箱货品搞错了,还没登记入库,我来取回去。” 下一秒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屏风后传来轻轻的箱盖开合声,蹙起眉:“什么声音?“ “什么?”齐钰装傻充愣。 这次徐允没给他拖延的机会,遽然拉开屏风,预想中的情况却没有发生——屏风后只有一个乌木箱子,安安静静地呆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齐钰松了一口气,徐允却眼睛一亮:“就是这个。” 他果断地扛起箱子,匆忙跟齐钰打了个招唿:“齐公子,不跟你多说了,在下还要忙着清点入库礼品,就先行一步了!” 徐大统领身轻如燕,眨眼就没了影。齐钰眼睁睁看着他连人带箱一併带走,一脸懵,随即忽地反应过来,抬脚就追了上去:“嗷?!你给我放下——” * 高亢的鸟叫声穿透迴廊。 “乞巧!乞巧!” 翠羽鹦鹉高兴地扑腾翅膀,被主人弹了个脑瓜崩:“吵死了。” 第196页 还没走进府里,鸟叫就传了满院,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也不为过。听夏听见信号,第一个就跑了过来,格外稀奇道:“你怎么早回来了?” 楚晋没开口,言官已经替他回答道:“乞巧!” 听夏看了躁动不安的小鸟一眼:“哟,你还知道乞巧呢。” “陈列酒脯时果,对月穿针乞巧。”言官摇头晃脑,嫌弃地瞅了瞅听夏,撇过头去,“找小青!小青!” 小青是隔壁王大人家的玄凤鹦鹉,娇贵漂亮,深得鸟心。言官对其芳心暗许,却被摄政王无情打破幻想:“不找。” “嘎啊——!” 言官光鲜亮丽的羽毛瞬间灰败下来,蔫儿在楚晋肩头,一动不动了。 听夏被它一闹,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目的,立刻嚷嚷起来:“我今天可算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得想想怎么感谢我。” 楚晋边往府内走,边心不在焉地回他:“嗯,什么?” “说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听夏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不许再跟师兄生气了。” 楚晋终于有了点反应,侧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听夏被看得一缩,转瞬又找回了勇气,愤愤道:“肯定是你欺负了师兄!他都哭了!” 他说完,看见摄政王明显愣了一下,路也不走了:“……哭了?” 听夏肯定地点头。 楚晋问:“他在哪?” “就在……”听夏刚要指偏院的方向,忽然一个人影扑过来,捂住了他的嘴,神色格外不自然地接话道:“呃……在等你。” 楚晋看着一脸心虚的徐允,挑了下眉。 徐允硬着头皮,继续按照齐钰教给他的话术背道:“摄政王,沈公子说,按照乞巧的传统,夺得巧头,才能见他。” 当时他稀里煳涂地被齐钰抓了回来,又稀里煳涂被派了任务,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没搞清楚状况,但齐钰只是让他传话,他也就没细想。 楚晋问:“什么巧头?” 徐允道:“是京城内新兴的一种玩法,从众多箱子里挑一个,挑中后打开,如果正好挑中巧头,就算过关。“ 楚晋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地上果真摆着几排箱子。 他没有质疑这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规则,反而若有所思地走了过去。 听夏眼尖地在其中发现了他藏起来的乌木箱子,立刻不好了,愤怒地挤眉弄眼:“你疯了?”那里面可是石城送来的舞女! 徐允给予宽慰的眼神示意:“放心,没有事。”只是人偶罢了。 听夏:“放心个屁!你干嘛拖我下水!”楚晋会宰了我们的! 徐允:“我也不想,我是被逼的。”人偶应该没事吧? 两人对峙的时间,楚晋已经走到了一个箱子边上,掀开一看:“夜明珠?” 徐允道:“好像……不是这个。” 楚晋又开了一个箱子:“血玉狮子?” 徐允憋红了脸:“……似乎也不是。”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齐钰压根没跟他说正确答案! 楚晋不紧不慢地瞥了他一眼,身形经过那乌木箱子时微微一顿,随即在听夏惊恐的目光中,掀开了箱盖。 “……” 四目睽睽下,摄政王原本好整以暇的神情瞬间崩裂,飞也似的砰一声盖了回去。 他像是被定身了一样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作,听夏心道完蛋,摄政王被气晕了,小心翼翼道:“摄政王?” 楚晋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巧头。”他言简意赅道,“我带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背景是发生在枝掉马以后 听夏×瞒天过海换箱记+齐钰×巧舌如簧换错衣+徐允×误打误撞搬对人一个穿好舞衣藏在箱子里乖巧等待的枝 属于是摄政王开盲盒开出顶配了 篇幅有限,明天继续,番外下篇,你们猜猜要干嘛(嘿嘿 第96章 番外&mdot;箱中乞巧被制裁版【下】 酒的确不是个好东西。 喝醉后晕头转向爬进了箱子里的沈孟枝深刻反省自己。 乌木箱虽然看着大,但对于身形颀长的人来说,还是狭小了些,他只得屈起腿,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里面。 直到头顶的箱盖被打开。 沈孟枝抬手挡了下骤然入眼的光线,金丝细链做成的臂环在动作间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 他眯着眼睛,忍着溢出的生理性的眼泪,下一秒双眼被一只手覆上,替他遮住了刺眼的光亮。 熟悉的清檀香涌入鼻腔,沈孟枝弯了下唇:“楚晋。” 他抬起胳膊,手臂自然地搭上对方的脖颈,动了动唇:“乞巧节礼物,满意吗?” 楚晋轻声:“你喝酒了?” 这酒的后劲太大,沈孟枝意识已经有些朦胧,在对方伸手替自己拨开凌乱的额发时,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嗯。” 他还记得齐钰跟他说的话,认真地道歉:“别生气了,好不好?” 第197页 楚晋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角:“我没生气。” “那我怎么这几天都找不到你?”沈孟枝问,“不是你故意躲我吗?” “不是。”楚晋顿了一下,“我是去……准备一样东西。” 下一刻,沈孟枝手腕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戴了上来。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内的光线,楚晋撤开了手,让他能看清楚手腕上的东西。 是一串血珊瑚手钏。 血珊瑚是天下难得的宝物,要造这一串手钏,从材料到工艺,都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鲜艷欲滴的饱满血色珠子温润含光,惊艷得令人移不开眼睛,触手生凉,但戴久了,竟然能勾起一身暖意。 沈孟枝轻声道:“好漂亮。” 楚晋笑了一声,在他耳边放缓了声音:“你比它更漂亮。” 他伸手抓住沈孟枝的脚腕,眉眼勾着摄人心魄的笑意:“还有一串脚链,我帮你戴上。” 说是要戴脚链,结果闹腾了一阵,也没戴好,又不知怎的闹去了床上。 金丝玉缕衣靡艷之极,本是为舞姬定制,因而金环羽链、垂珠碎玉,都颇合音律之美,轻微的动作都会玎珰作响。 从箱子里被抱出来的时候,腰间坠着的金鍊又响成一片,沈孟枝想伸手按住,又被楚晋制止了。后者淡定道:“别摘,很好听。” 其实不只是好听,也很好看。 点缀在雪白肤色上的点点金色靡丽又圣洁,他伸手,抚过腰链下细腻的肌肤,又顺着优美的腰线缓缓向上。 “我夺了巧头,”楚晋低声笑道,“是不是该给我一点奖励?” 沈孟枝半阖着眼皮,视线透过发颤的眼睫看过去:“你要什么?” 楚晋又笑:“你知道的。” 他一眨不眨盯着被自己圈在身下的人,弯着眼睛,很耐心地等着。 在他毫不掩饰的笑意下,沈孟枝终于支起身来,主动勾住对方的脖颈,吻了上去。 唇瓣相贴,主动权瞬间被抢走。 圈在他腰间的手加大了力道,另一只手攀上他的后脑,让他无处可逃。 独属于楚晋的气息侵入唇舌之间,熟练地纠缠、挑拨,勾得人无意识地迎合。 “你喝了好多酒。” 楚晋轻轻咬着他的耳垂,直到白玉色泽透出粉来,那种美酒一般醉人的味道又漫了上来,更加浓郁,也更加芬芳。 口腔的空气被掠夺一空,沈孟枝好不容易抽离,仍有些微窒息,低声喘着气。 楚晋的目光落在他湿润微张的唇上,因为方才的啃咬泛起平日少见的殷红,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指下的皮肤瓷白滑腻,似乎轻轻按压都会留下难消的痕迹。他心念一动:“听夏说你哭了?” 沈孟枝茫然抬起头:“嗯?” 不知道是因为接吻时的缺氧还是什么,他的眼睛已经蒙了一层水光。楚晋忽然有点想欺负他,顺势把他压倒在了床上,搅动锁在腰腹间的细细金鍊又是一连串的轻响。 “说过让你少喝酒,每次呛到掉眼泪,还会被别人误会。”楚晋道。 沈孟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眼眶红了一圈,蹙着眉求证:“我哭了吗?” 楚晋弯了弯眼睛,拖着调子:“现在哭没哭不知道,不过,很快你就会哭了。” …… …… …… 楚晋去跟他抢被子:“闷不闷?” 沈孟枝累得说不出话,抱着被子不动,对方没抢过他,窸窸窣窣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下一秒,他脚腕一热,被人一手握了起来。某人终于想起了脚链的事情,好整以暇地给他戴好,问:“喜欢吗?” 沈孟枝露出眼睛看了眼,是打磨成小颗的血珊瑚,一粒粒串起来,在玉质温润的脚踝上,像是一小熘血珠,独特又漂亮。 “喜欢。”他说,“为什么是血珊瑚?” 楚晋五指插入他发中,帮他理顺凌乱的头髮:“驱寒生暖,对你的身体好。” 他顿了顿,又问:“我还没问你,这件衣服,是哪来的?” 沈孟枝没敢说是齐钰,道:“在你府上找到的。” 楚晋:“我这里?” 沈孟枝:“……嗯。” 楚晋蹙眉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缓缓笑了。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府上发生了很多事。” 沈孟枝心虚道:“这只是一个乌龙。” 楚晋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把人圈到怀里,道:“不急,明天再跟他们算帐。” “今晚,要好好过节。” 作者有话说: 咳咳↓ 第97章 身份&mdot;“或者该叫…沈公子?”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楚晋问。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冬日里结冰的湖面,语气与情绪都冻住,掀不起一丝波澜。 先前的心绪起伏太过极端,如今沈孟枝胃里难受得一塌煳涂,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轻轻嗯了一声。 他按住腹部,在翻腾不止的抽疼中,勉强发出了些声音:“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不要放过了唐墨白。” 第198页 他本意是想暂时安抚对方,然而楚晋听完,反而笑了一声。 他眼底没有任何笑意,连唇角虚假的弧度都带着讽刺的意味。 “我以为你明白。”他说,“唐墨白是故意也好无意也罢,他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我没有第一时间去抓他,而是留在这里,放任他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放任他畏罪潜逃、甚至出城躲藏。” “……是为什么?你真的不明白吗?” 沈孟枝唿吸因疼痛而发颤,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透过冷汗浸湿的眼睫,望向对面的人。 是为什么? 真的不明白吗? 楚晋垂下眼。 “因为你对我来说,比解决这件事情更加重要。”他说,“但现在看来,我两边都输了。” 沈孟枝骤然起身,步伐不稳想去拉住他:“楚……” 但胃里一阵抽搐,他勐地捂住唇,肩颈拉出一道绷紧的弧线,低头咳了几声。 “听夏。”楚晋背对着他,没看见他的表情,“你和他一起留在这里。” 听夏忙问:“那你呢?” “去追唐墨白。”楚晋道,“密道坍塌的动静太大,他应该已经得到消息,说不准已经出城了。” 沈孟枝扶着墙,松开掩在唇角的手,望着手心晕开的一小片血迹,有些出神。 耳畔的交谈声还在继续,听夏焦急道:“你一个人?” “嗯。你在这里,陪着他。有什么危险,都立刻通知我……” 沈孟枝觉得前所未有的累。他靠在墙边,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血擦干净了,再抬眼的时候,楚晋已经走了。 他坐下来,疲惫得想闭眼睡一会儿,听夏却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巾犹犹豫豫走过来,开口道:“师兄,摄政王说你手被那把剑划伤了,我帮你处理一下。” 沈孟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该说楚晋放任不管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背,却又不放过他身上任何一道细小的伤口,还是该说他明明已经那么生气,还要让听夏来帮自己处理划伤。 他思绪如麻,又配合地伸出手。伤口很长,从指尖一直划到了指根,但并不深,听夏边清理沾上的灰尘,边悄悄开口:“师兄,摄政王不是真的跟你生气。” 沈孟枝嗯了一声。 听夏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意思,以为他不相信,连忙解释:“他生气的样子比这吓人多了!你没见过他刚上任解决叛乱时面无表情连砍三个官员的样子,那才是真的可怕!” 沈孟枝沉默片刻,又嗯了一声。 听夏立刻蔫了,小声道:“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他眼巴巴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可怜,像是被吵架中的爹娘扔在一边的小孩,要哭不哭的。 沈孟枝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没有。” “我从不觉得他可怕。”他轻声道,“在我心里,他一直是……褐山书院里那个悠闲又自在的世子。” 听夏问:“即便这样,也不能坦白吗?摄政王一直很在意你。” “……” 沈孟枝想说不能,可两个字却悬在嘴边,迟迟落不下。 迟疑、动摇、犹豫,数种情绪让他心里变得很乱。 一切都无法预料,脱离控制的结果是他承担不起的。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如同幼时沈府那四四方方的高墙,墙外,他是江枕,是褐山书院的师兄,楚晋的爱人;墙内,他是沈孟枝,燕陵沈家的血脉,与曾经的旧秦世子,与如今的大秦摄政王,都没有任何关系。 可在听夏面前,他只能违心地说一句:“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担心。” 听夏不疑有他,像是得到了一句来之不易的承诺,松了口气,点点头。 “不说这些了。”沈孟枝站起身,微微蹙眉,“不知道唐府现在是什么状况,我们出去看看。” 密室坍塌,他们二人在一墙之隔的茶室坐了这么久,都没人前来,本身就是一个很不对劲的事情。 听夏飞速动身,边走边道:“我潜伏进来的时候打听过了,唐墨白下令,除了管事和负责定时清扫的婢女,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接近这间茶室,所以才没人过来。” 他穿着一身侍女服饰比较好行动,沈孟枝便放任他去打探消息,自己悄悄摸进了那片枸骨地。 他对管事和唐墨白的话一直怀有疑心。既然是“鸟不宿”,却与鸟养在一起,意欲何为? 一入园中,果然传来此起彼伏的鸟叫。鸟类惧怕这种植物,因此叫声悽厉,格外刺耳,吵得人心慌不已。 振翅声自头顶扫过,沈孟枝抬眼,看见了几只锁在笼中的鸟儿。 几只鸟惶惶然盯着他,歪歪脑袋,圆熘熘的眼睛一眨不眨。沈孟枝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某只蓝头翠羽鹦鹉。 他走上前去,把笼子打开了。几只鸟儿立刻振翅飞了出来,欢快地蹭了蹭他的手心,便各自飞走了。 园中瞬间安静了不少,然而很快也引起了下人的注意:“谁?!” 沈孟枝屏息,将身形隐匿在枸骨丛中。茂盛的植被将他遮掩得严严实实,察觉到脚步声靠近,他单膝跪下,一手撑地,将肩背和头压到了最低。 第199页 声音在头顶盘旋:“少爷养的鸟被人放走了!” “快去通知管事!” 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沈孟枝微微起身,耳畔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声音。 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他凝神,凑近了一些,随即神色一变。 虽然不甚清晰,但他还是听见了下面微乎其微的人语,透过潮湿厚重的土壤渗出来,变得扭曲、古怪。 但沈孟枝还是辨认出了其中两个字。 ——救命。 那些被抓来的人,竟然就藏在这片枸骨地下。 难怪在术平城如何也寻不到这些人的踪迹。沈孟枝蹙起眉,迅速从园中脱身,来到了和听夏约定的地点。 一身婢女服饰的听夏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见他,张口就是:“我打听到有一辆马车从唐府往城外去了,应该就是唐墨白兄弟两人。” “府上的人应该都被瞒下了,对唐墨白出逃的事情一概不知。” 沈孟枝点头,等他说完后,沉声道:“我找到那些失踪的人了。” 听夏立刻追问:“在哪?” “鸟园的那片枸骨地下。”沈孟枝道,“鸟声是为了掩盖人的声音。也难怪,毕竟谁都不会想到郡守府的地下会关着这样一群人。” 听夏骂了一句,道:“姓唐的也太丧心病狂了吧?他不觉得瘆人吗?” 沈孟枝低声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地牢的入口,等楚……等他回来后,逼问唐墨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虽然已经有了头绪,但他心里还是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如同悬在心口的一把刀,迫使他不得不重新梳理了一遍之前的事情。 听夏已经爽快地答应下来:“好。” 他正要走,忽然听见沈孟枝问:“整个术平城都是唐墨白的地盘,如果我们只是对他无甚威胁的外人,他为什么要逃?” 即使知道了他的秘密,以唐墨白的身份和权力,也可以让三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的手中。 除非…… 耳侧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沈孟枝心头一跳,反应迅速,将身侧的听夏勐地向对面一推,自己向后掠身而去,躲过了正中噼来的一掌。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僻静的转角,没有什么人,可对方却像是熟知他们的位置,隐匿在暗处,突然出手袭人,可谓防不胜防。 来人身影形如鬼魅,一击不中,遽然折身,不留余力的一掌噼在了听夏脑后,后者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听夏!” 沈孟枝神色微变,一把扶住了晕过去的听夏,试了下对方的鼻息,急剧跳动的心脏这才平缓下来。 紧接着,他颈侧一凉,一把摺扇横在他咽喉处,锋利的扇柄刃紧贴着皮肤,丝丝凉意渗入肌理。 沈孟枝安静片刻,随即听不出语气地开了口:“唐大人,当真是好一齣戏。” 唐墨白微微一笑:“过奖。想要把你们分开,确实是格外棘手的一件事,在下只好赌一把了。” “用一辆空马车把我们分散开,而自己留下来,守株待兔。”沈孟枝轻声,“唐大人,好算计。” “还要多亏了公子,扰乱了他的心神。”唐墨白毫不介意他口中的讽刺意味,“如果不这样的话,我这点伎俩,怎么能够成功骗过摄政王呢?” 沈孟枝唿吸一滞。 他问:“你知道?” “实不相瞒,是因为你,我才能猜到他的身份。”唐墨白语带笑意,看着他骤然变化的神情,“江公子,或者该叫……沈公子?” “现在,能和我聊一聊了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 速通副本,然后小情侣发糖! 预收《深海饲养日记》,走过路过看一看啦^o^ 第98章 反噬&mdot;旧伤发作 冷刃抵在咽喉,缓缓摩挲,刺痛时有时无。 “别这么看着我。”唐墨白轻笑,“我也没想到,那张鬼面具下,会是这样一张看起来无害的脸。” 沈孟枝像是没感觉到颈侧的刀刃,一线冷意从他紧缩的瞳孔溢出,声音微哑:“谁告诉你的?” 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又藏身于暗处,暗中给予唐墨白指引。敌暗我明,他与楚晋一开始就处在了不利的局势中。 面具、寒光剑……都是对方的试探。 但沈孟枝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为何会在一开始就暴露在唐墨白眼前,他想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原本只是猜测。”唐墨白道,“烛照山出了事,擂台后,我的探子又查到你们是从那里而来,我不得不留心,把你们的事情报了上去。随后,我便收到了消息。” 他笑了一声,扇柄向下一压,胁迫般按住了跳动的脉搏:“那个人,要我留意你。” 沈孟枝察觉到他话中的字眼:“上面的那个人?你想说什么?” 唐墨白眸底暗光一闪,面上却不显,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我只是想让你死的明白点。”他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毕竟,你等的人,没法回来救你了。” 第200页 沈孟枝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声音冷了下去:“你做了什么?唐墨白,以下犯上,一旦事情败露,你难逃死罪!” “死罪啊……” 唐墨白不冷不热地笑了笑:“难道放过你们,我就有路可走吗?在密道下,我藏起来的东西,你们不都看到了吗?” “如今外面都在传,说摄政王遭暗杀而死。既然这样,他今天再在我手上死一回,也不会有人知道。” 沈孟枝忽而勐地向后一撞,后脑狠狠砸中了唐墨白的鼻樑,后者一时失察,下意识捂住剧痛的口鼻,持扇的右手被人制住,扇柄刃在冲突中贴着沈孟枝的颈侧锁骨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他眉间神色沉沉,咬牙道:“你敢!” 唐墨白与他僵持不下,突然松了语气,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缓缓开口:“有什么不敢?沈公子,你不是也敢潜伏在他身边吗?” “你是燕陵沈家的人,与旧秦的这些王室,不也是仇人吗?”他的低语如一根尖刺,精准无比地刺破盔甲刺穿血肉,“你留在摄政王身边,难道不是为了杀他吗?” 沈孟枝一晃神,立刻被唐墨白瞅准时机,击中肩头。 他不受控地向后倒去,想要稳住身形,连日疲累不堪的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失力般撞上了廊柱。 刀尖随之抵上他眉心,唐墨白语气闲适:“被我说中了?” 沈孟枝冷漠道:“闭嘴!” 唐墨白看着他冷淡的模样,幽幽嘆了口气,道:“沈公子,我不想杀你。” “就像当年的事。”他歪了歪头,“服个软,也便罢了,却要为了一座被放弃的城池搭上自己的声誉和性命,沈家的人果然都是一样的硬骨头。” “我欣赏有本事的人,更欣赏有气节的人才。你是这样,你父亲也是如此。” “沈恪死后,梁王要废了寒光剑,我觉得可惜,暗中把它保了下来,留在府上。”唐墨白缓缓回忆道,“你坠下城楼后消失不见,掉落的面具,也是我捡了起来。” “人死了才没有威胁,我欣赏的人,如果活着却要与我对立,”他微微笑了起来,“那就等他死了,我再与他做朋友。” 沈孟枝垂下眼,毫不掩饰自己厌恶的神色:“无药可救。” “我也很欣赏你,沈公子。”唐墨白语气依旧平和,仿佛感受不到对方的抗拒,“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成为我手中的一把利刃?” “我会帮你隐瞒身份,躲避梁王的视线。”他语速快了些,扇柄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还会帮你杀了楚晋,不会再有任何后顾之忧。” “……怎么样?” 在他的注视下,沈孟枝轻轻仰起头,锁骨处的伤口在动作下渗出血来,在衣领处晕开一小团红色。 他眯了眯眼,漠然眸光忽而染上一抹突兀的笑意,显得讥诮至极。 柔和的伪装被一瞬间爆发的攻击性撕裂,他声音平静又讽刺,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漠不相干的事情:“让唐大人失望了,我的经脉废了,早就拿不起剑来了。” 唐墨白僵住:“你说什么?” 沈孟枝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松,又说了一遍:“我说,我现在是个废人了。” 唐墨白表情变化,勐地抓住他的手腕,不可置信地试探了一番。 什么也没有。 感受不到内力,连脉搏都要比寻常人微弱许多。 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唐大人,我对你已经没有用了。”沈孟枝轻飘飘道,“也担当不起你的赏识。” “……” 唐墨白定定地盯着他,目光中闪过一丝遗憾。 “真可惜。”他微笑道,“内力全无、经脉尽废,变成一个普通人,这种事发生在你的身上,想必比死还要更难以接受吧。” 世间习武之人,筑基修行,丝毫内力的取得都来之不易,一朝散尽,可谓半生心血白费。唐墨白预料到对方面上会浮现出痛苦颓唐种种情绪,可没想到沈孟枝只是撩起眼皮,平淡地看着他。 “如果我有这么脆弱,几年前就该自戕而死了。”他神色没有一丝波动,“可我现在,不是还好好活着么。” 唐墨白眸光闪烁,轻声问:“何必呢?这般窝囊地活着,倒不如一死了之。” 沈孟枝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唐大人没有在意的人吗?” “你的弟弟,唐肆,自幼与你相依为命。若换作是你,唐大人,你也能够毫无负担地一死了之吗?” 听到唐肆的名字,唐墨白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我不想和你逞口舌之快。既然你做不成我手中的刀,又要跟我对着干。” 他微微撤身,手腕翻动,扇柄刃从沈孟枝眉心撤去,随即寒光一闪,冷冷向他咽喉要害刺去! “那我只好送你去死了。” 疾风破空,将沈孟枝拢在身后的头髮吹得扬起。明澈的瞳孔映出离他颈前几厘的刀尖,他一动也未动,没有任何要躲闪的意思。 第201页 一道残影忽而自远处倏地射出,速度极快,顷刻便到了眼前。 那残影裹挟着汹涌令人不寒而慄的内力,直冲唐墨白的手腕,若是击中,必然直接便穿透血肉,挑断手筋,落得残废的下场。 唐墨白神色骤变,急步向后退去,却还是被划破皮肉,瞬间血液飞溅。 他侧头看去,那道残影已经嵌入墙中,竟然是一截树枝。 唐墨白还没站定,一道掌风便从他耳侧遽然掠过。他立刻回神,扇柄迴旋,眨眼之间便过了数招。 对方的招式又狠又快,饶是唐墨白也有些招架不住。他目光一动,忽而露出破绽,毫不意外被击中胸口,巨力让他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 唐墨白咬牙,半空中身体硬生生一折,带动着骨头髮出咔咔脆响。他藉此止住了飞出去的趋势,正好落在先前的位置,出手飞快,白刃横过,便抵上了沈孟枝的咽喉。 冰冷杀意在几步距离外骤然停滞。 唐墨白闷咳出一口血,意外道:“你竟然没死。” 楚晋面色阴森可怖,目光像凝结了一层冰,看着他就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面具断了线,被他紧攥在手里。他脸上被溅上了不知谁的血,衣袖沉甸甸地垂在身侧,从湿透的衣料上滚落下一颗颗血珠,缓慢地砸到地上。 “派了那么多人,都没能除掉你。”唐墨白难得没了从容的笑意,“摄政王大人,果然棘手啊。” 他侧过脸,看向一言不发的沈孟枝:“你刚刚跟我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等他来救你么?你这么确信他不会死?” 沈孟枝没有回答,反而平静道:“唐大人,收手吧。” 唐墨白笑了:“收什么手?这里是术平,我可以让你们悄无声息地消失。” 楚晋深色的瞳孔动了动,目光定在唐墨白拿扇的手上,忽然开口:“十几年前,当时旧秦的郎中令荀风勾结私党,被斩于午市。荀家被流放至边塞,家中两个孩子沦为罪臣之子。” “后来有人帮荀家二子改换身份,变为彭城人士,并扶持长子入朝为臣,成长为一方大官,彻底摆脱了罪臣之身。” “你是唐墨白,”他望着唐墨白遽然变得难看的神色,讽刺地笑了一声,“还是……荀墨白?” “……” 唐墨白慢慢道:“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瞒得再深,也会露出马脚。就算你换再多的身份,也掩盖不了本相。”楚晋声音冷淡,“我比较好奇的是,那个帮你的人,是谁?” 种种情绪从唐墨白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他面无表情地盯了楚晋许久,语气不明地重复了一遍:“帮我?” 一片静寂中,他的神色变得很奇怪:“知道他是谁,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楚晋道:“你藏在地下的阴阳阵,和地牢里关押的那些失踪的人,和他有没有关系?” 唐墨白忽地笑了。 “摄政王,你有没有听说过借刀杀人?”他悠悠道,“我就是磨出来的那把刀,但一把合格的刀,只负责杀人,是没法说话的。” 楚晋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问:“你在顾及唐肆?” 唐墨白的软肋似乎就是这两个字,他眸光一冷,恶狠狠地剜向了楚晋。 “据说荀家人口伶仃,到最后,只剩下了你和唐肆。”楚晋神色不变,“但你弟弟重病缠身,命悬一线,明明活不过冬天,后来不知为何,竟然奇蹟般地康復了。” “你用阴阳阵,以命换命,锁住了你弟弟的命,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兴许也是谁的兄弟、家人?” 唐墨白唿吸一滞。 多年以来如影随形,却被他刻意迴避的罪孽感此时骤然绞紧了他的心脏,他紧紧闭上眼,喃喃道:“那是我弟弟……我最后的家人……” “我弟弟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啊!”他失声喊了出来,“怎么能在那个破茅屋,在他还几岁的时候,就毫无意义地死去?” “他长大后,可以上战杀敌、保家卫国、建立功业……有价值的人才应该活下来。弱肉强食,高位者胜,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楚晋冷笑起来:“生者说什么都是对的,因为那些人已经死了,在你眼里,就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可你凭什么定义他们的人生?” “错,就是错,”他一字一字道,“你的藉口,救不了你。” 唐墨白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笑出了眼泪。 “已经是要进地狱的人了,又何必在乎这么多呢?”他喘了几口气,忽而转口道,“楚晋,你是不是很在乎他?” 刀刃陷进颈侧肌肤,再深一分,就会割破血管。 楚晋僵在原地,沉默许久,开口道:“放了他。” “嗯,我会放了他。”唐墨白欣然点头,“但我要先告诉你一个秘密,不如听完之后,你再做决定。” 楚晋面无表情,并未回答。 唐墨白看了沈孟枝一眼。对方垂着头,长发垂着脸侧,衬得神色晦暗不清。 第202页 “你的这位师兄,他说的话,做的事,”唐墨白问,“你就没有一刻起过疑心吗?” “你就不好奇,他这副面具下,究竟是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沈孟枝忽而出手,丝毫不顾近在咫尺的刀刃,闪电一般攥住了他的手腕。唐墨白一惊,却察觉到他体内原本空寂的经脉又波动起了微弱的内力,顿时瞪大了眼:“你……” 只是这迟疑的一瞬间,沈孟枝已经躲过了他的扇子,手腕翻转,刀刃向下,狠狠刺进了他喉咙。 喷溅出来的血液溅上他的眉眼,一滴一滴,顺着鼻樑、嘴唇,滑到绷紧的下颌,到最后,砸到了唐墨白失去血色的脸上。 贯穿喉咙的刀刃让他再也无法开口,唐墨白踉跄着跪倒在地,濒死一般抓住了沈孟枝的衣摆。 沈孟枝定在原地,看着他,直到对方的手无力垂下,半晌,才缓缓抬起手,平静又麻木地擦去了脸上的血。 身后忽然爆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哥——!!!” 沈孟枝擦拭血迹的手僵住了。 他看着晕开一片红色的手心,心口突然涌上一阵不知所措的茫然,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怔怔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他被楚晋挡在了身后。 唐肆声嘶力竭的喊声如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你杀了我哥!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身体冷了下来,沈孟枝往前一步,拽住了身前人的衣袖。 楚晋的背影将他从头到脚笼罩住,他的手越来越紧,像是只有这样才能从对方体内汲取到一丝力量,维持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楚晋看着表情兇狠的唐肆,道:“不是他,是我杀的。” 唐肆跪倒在唐墨白的尸身旁,紧紧拥着兄长渐渐冷却的身体,滚烫的眼泪将眼底烧得通红一片。 “为什么不一起,把我也杀了?”他牙关都在颤抖,一字一字,裹着浓重的恨意,“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楚晋目光漠然,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 唐肆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你什么意思?” “唐墨白用几百条人命,换了你的命。”楚晋用平淡的语气,将残忍的事实说了出来,“我做不了主。你想死,自有因你而惨死的人来收你的命。” “如果你还有一口气,就给我活着赎罪。别就这样没有意义地死了,白白糟蹋了他人的性命。” 唐肆的眼泪落到地上。他抱着最后一个亲人的尸体,怔在原地,良久也没有回神。 楚晋已经扶起了昏迷不醒的听夏,看了站在原地没动的沈孟枝一眼,终于开口:“走吧。” 沈孟枝下意识点点头,迈开凝滞的腿脚,向着他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痛苦至极的笑声。嘶哑的嗓音掺着发疯一般的哭嚎刺入耳中,听得人浑身发冷。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 唐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声嘶力竭。 “此后受尽千刀万剐,七窍流血,尸骨无存,不得好死!!!” 沈孟枝顿住。 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嘴唇流了下来,滴落在地上。 他怔怔抬手,抹了一下嘴唇。 刺目的红落入眼中,他踉跄了一下,耳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耳鸣,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眼前阵阵发黑,他勉力发出声音,微弱至极:“楚晋……” 强行调用的内力反噬来势汹汹,连着旧伤的发作,将最后一点力气抽离。 沈孟枝骤然失力,重重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别担心,枝没事,此后进入虚弱状态 悄悄透露一句:虚弱状态的枝很黏人,所以后面是甜的! 第99章 虚弱&mdot;是个欺负我的坏人 客栈内。 床上躺着一个昏睡过去的年轻人,神色苍白,从被褥中伸出一截干净洁白的手腕。几根手指搭在起伏的脉搏上,静静试了片刻,随后收回。 站在一旁的听夏忙问:“先生,他怎么样了?” 梅诩没好气看了他一眼,道:“怎么样?一天问了几十遍,老夫还在这呢,还能让他死了不成!” 楚晋看了他一眼,结果老爷子丝毫不惧,指着他也是一顿教训:“还有你,别以为你当了摄政王老夫就得怕你!你身上这些刀伤剑伤还没养好,我让你下床了吗你就给我跑过来!” 楚晋垂下眼,低声道:“我没事。” “你说没事就没事?你……”梅诩气得说不出话,“那是一百个死士,你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怎么敢杀过去的?” 楚晋沉默地听他唠叨了半晌,换了个话题:“他究竟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梅诩深吸一口气,忍回了未出口的话,问:“我问你,这年轻人之前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徵兆?像是头晕啊,嗜睡啊……这类。” 楚晋闭眼回忆了一会儿,迟疑道:“……有。” 在烛照山的时候,沈孟枝就无缘无故经常犯困,他那时以为对方只是冬春交际的时节犯了懒。 第203页 “那就是了。”梅诩一摊手,“他气血亏空严重,精神疲乏到了极点,又强行撑了这么多天,终于撑不住了,身体强制让他进入了休眠状态。” 楚晋蹙起眉:“那他为什么会吐血?” “老夫方才把脉,见他根基受损,可能是旧疾未愈。”梅诩道,“当然,这年轻人本来身体底子也不算好,若要追究,大抵是母胎里便带出来的毛病。” “……”楚晋缓慢点点头,“我知道了。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先生。” 梅诩:“你说。” 楚晋道:“请先生帮我看一下,他体内有没有内力。” “这种事还要我来!”梅诩瞪了他一眼,重新将手搭上床上人的手腕,闭上了眼。 楚晋的目光从纤瘦的手腕,缓缓上移,一直落到了床帘后若隐若现的安静面容。 他表情平淡地等着梅诩的回覆,却听对方轻轻咦了一声。 “有点意思。”梅诩睁开眼,露出笑容,“他体内没有任何内力,与不通武学的常人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体内有内力使用的痕迹。” “为什么?” “我听说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没有内力的人爆发出暂时的力量,但是会消耗气血,可谓是损耗巨大。”梅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想必他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听夏瞪大了眼:“还有这种事?!可、可江师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与他相反,楚晋没有什么表示,道:“好,我知道了。” 梅诩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也被瞒过去了,又道:“千里迢迢把我从封灵叫来,这个年轻人,对你很特殊嘛。” 楚晋没有否认:“嗯。” 顿了顿,他又轻笑了一声:“可我不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不是同样特殊。” 梅诩站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感慨道:“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折腾。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 他没得到楚晋的回应,哼了一声,正打算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折回来,神色认真地嘱咐道:“还有一件事,老夫要提醒你。” 楚晋抬头:“?” 梅诩道:“你关心的这年轻人,如今虚弱得格外厉害。不只是身体,还有他的精神、心绪,跟初冬新结的第一层冰似的,一碰就碎,绝对不能经受大喜大悲。” 楚晋被他这样大动干戈地盯着,点点头。 “别急。”梅诩又道,“还有一种情况,是他暂时退回到了幼时的精神状态,举止行为都会受到幼时记忆的影响。你做好心理准备。” “……” 楚晋第一次觉得一句话难以理解。 听夏则眼睛一亮:“意思是说我能看见小时候的江师兄是什么样子吗?” 梅诩呵地一声,道:“你平日功课上要是有这积极劲儿,老夫早就省心了!” 他一手揪住听夏的耳朵,在后者哭哭唧唧的小声抗议中看了楚晋一眼,强硬道:“你们两个,都跟我出来,别在屋里瞎待着,净打扰病人休息。” 楚晋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将沈孟枝伸出来的手放了回去,又动作轻柔地塞了塞被角。 梅诩维持着一个姿势看他做完了这些事,也没催他,就是幽幽嘆了口气。 等将门合上,楚晋才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最快今晚,最迟明天。”梅诩一脸“老夫早就猜透你心思了”的表情,“但你要是想着等他一醒就逼问他内力的事情,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楚晋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没这么想过。” “哦?这么难得。”梅诩挑起眉,终于有些认真起来,“你不是最讨厌被骗吗?按你往日的作风,早该把人掐醒,严刑逼问了。” 听夏小声嘟囔:“有那么夸张吗……” 梅诩揪他耳朵的力道一紧,听夏立刻又安静了下去。楚晋似乎也在思索,半晌,微微一笑:“你不是也说了吗,他很特殊。” 特殊到自己能容忍最厌恶的欺骗,特殊到会对他喜欢的人爱屋及乌。 * 唐墨白身死的消息很快传开,城中搜捕规模极大,好在事先有准备,从原先的客栈转移到了城外徐允布置的暗桩内。 “你在术平城闹出的动静有点大,难保梁王他们不会注意到。”梅诩道,“到时候,你没死的消息就要传出去了。” 楚晋露出毫不意外的表情,嗯了一声。 梅诩又忍不住埋怨:“唐墨白虽然该死,但你也不至于这么冲动就杀了他!本来梁王在明我们在暗,行事会更加方便,这下与他正面对上,你我不见得有多大优势。” “他难逃死罪,我杀了便杀了。”楚晋道,“与楚戎撕破脸,是早晚的事,逃不掉,也无所谓。” 他语气平静沉稳,似乎有十足的把握,梅诩立时追问道:“你有计划了?” 楚晋没答,而是问:“陛下的病如何了?” “尚不明朗。”梅诩道,“传来消息称已经寻到了医圣,返回封灵还需要十几日的功夫。” 第204页 “楚戎忙于将他自己的势力渗入京城,陛下一旦康復,他的心思就全白费了,必然会百般阻挠医圣进京。” 楚晋垂眸,跳动的烛光在面颊闪烁,眼底却好像塞了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在那之前,他暂时分不出心神来管我的事情,况且……” 他声音一顿:“江枕的身体不允许他再这样折腾下去,我要找到天下最好的药,治好他的病。” 梅诩摇头道:“难啊。就算你是摄政王又如何,世上有的是钱和权换不来的东西。” “这件事就不劳先生费心了。”楚晋淡笑道,“你帮我照看他几日就好。” 梅诩整日清闲,就为了听夏这个学生操过心,如今又多了个病人,道:“可得给老夫涨俸禄啊。” 见楚晋点头,他又问:“唐墨白的事,你查了多少了?他身后那个人,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唐墨白从荀家脱离,入朝为官,能有这么大手笔帮一个罪臣之子瞒天过海,怎么想也不会是寻常人。”楚晋说,“那些失踪之人,虽是唐墨白所为,但他也是受这个人的胁迫。不仅如此,我怀疑阴阳阵和唐肆的事,也跟他有关。” ——一把合格的刀,只负责杀人,是没法说话的。 他当时以为唐墨白口中的人,指的是失踪事件中的无辜百姓,现在想来,恐怕他才是这把刀瞄准的对象。 有人想借唐墨白的手除掉自己。 “但我目前,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梅诩眉心紧蹙,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棘手程度,又问:“那地牢里的人可都救出来了?” “让徐允去办了。”楚晋道。 话音刚落,从隔壁屋内忽然传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梅诩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是一晃,连声招唿都没来得及打,对面的人瞬间没了影儿。 坐在空荡荡房间里的梅诩:“……” 呵,年轻人。 * 房门被推开。 床上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露出了手足无措的神情。 楚晋看着他的脸,心底无数想说的话就兀地卡了壳,半晌,脑袋里终于想起梅诩的嘱咐,轻声开口:“要喝水吗?” 沈孟枝低头看看被他不小心扫下去粉身碎骨的杯子,没说话。 他沉默的态度让楚晋心里难得有些拿不准,但还是重新倒了杯水,送到他嘴边。 沈孟枝抬头,视线迟疑地从他前额一直逡巡至下颌,似乎在思考他的身份。然后,他低下头,犹豫地凑近了些,柔软的唇瓣擦过杯缘边扣紧的拇指,就着楚晋的手浅浅喝了点儿水。 楚晋有些愣,预料中可能会发生的种种场景都没有出现,甦醒过来的心上人安静又听话,就好像…… 他蹲下身,与坐在床沿的沈孟枝平视,认真地问:“我是谁?” 沈孟枝看起来有些困惑地眨动了几下眼睫,然后伸出手,贴上楚晋的额头,试探了一下温度。 “……”楚晋道,“我没生病。” 闻言,沈孟枝收回手,表情看上去放心了不少。 他展露的情绪比平日要丰富许多,但不知为何,就是不肯说话。 楚晋不放心他这幅样子,又问了一遍:“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吗?告诉我。” 沈孟枝抿着唇,好像被对方的情绪也带得紧张起来,低声,小心翼翼地开口:“楚晋?” 他的声音有点哑,放得很轻,风一吹就卷跑了。 沈孟枝叫完后就重新闭紧了嘴巴。楚晋他那一声中回过神来,松了口气。 不是失忆,看来应该是虚弱期精神与心绪都受到了影响。 所以他小时候是这个样子吗? 一个人安安静静,单纯得情绪都写在脸上,抿着嘴不说话,却又会掀起眼帘,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悄悄看你。 楚晋心软了下来,想伸手捏捏他的脸,沈孟枝却好像早有防备,立刻捂住了脸。 他失笑,唇角笑意轻柔:“楚晋是你的谁?你喜欢他吗?” 沈孟枝瞪了他一眼,表情有些郁闷。 他想继续装哑煳弄过去,楚晋却不给他机会了,被不厌其烦地追问了几番后,只好慢吞吞地开口:“是个欺负我的坏人。” 楚晋:“……” 他还没来得及郁闷,沈孟枝捂住脸的手悄悄移开了一条缝,露出两只眼睛,沖他忽地眨了下。 他说:“但是,我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虚弱期把被封印的小小枝放出来熘熘,摄政王你的福气还在后头(狗头) 第100章 唯一&mdot;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跟我预想的不错。” 梅诩再次把完脉,瞥了楚晋一眼,“一天喊老夫过来不知道看多少次,看把你急的。” 沈孟枝对没有见过的陌生人表现出了极大的排斥感,神色绷得很紧,像是被迫走出自己的世界跟人打交道的自闭小孩,表情挣扎,丝毫不见往日的游刃有余。 楚晋道:“可他不想说话。” “他平日里不是这样的吗?那就是从前某个时间段的自我影响了他现在的行为。”梅诩并未在意,“拒绝开口是下意识的,可能不合群,也可能幼时家人没有陪在身边,你可以多跟他说说话。” 第205页 楚晋神情谈不上轻松,点了点头。 梅诩看看床上发呆的人,又压低了声音:“你还要问他内力的事吗?” “不问了。”楚晋唇角扬了扬,流泻出一丝近乎柔和的笑意,“他说,他喜欢我。” “……” 梅诩没眼看被一句话收买了的摄政王,心情复杂地挥挥手:“那你们两个好好相处,老夫去看看听夏那小子的功课。” 楚晋把他送到门口,梅诩又道:“对了——” 楚晋投以询问的眼神。 梅诩一本正经,严肃正色道:“他现在身体不好,不宜情绪起伏,不宜动作激烈,你想同床,也不可操之过急……” 楚晋:“……” 摄政王啪一声把德高望重的前任老太傅拍在了门外。 动作很快,关键部分被关门声砸断,没有传到身后人的耳朵里。 楚晋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发现沈孟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到了被子里,把自己包成了一个粽子。 粽子缩在角落里,十分自闭的样子。 楚晋走过去,看见了几缕他没藏好的头髮,乌黑柔亮,温顺地垂落到床上。 他捞起那一截发尾,捏在手心,道:“抓到你了。” 被子动了动,没吭气。 “不想看病?”楚晋只好顺着他的心意猜,“还是讨厌见人?” “那是从前教我的太傅,现在是听夏的夫子。”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他已经走了。” 他说完,被子蠕动了一下,小心地缩进了他怀里。 从被角探出两只手,慢慢下拉,一点一点,露出光洁的额头、乌黑的眉毛、熟悉的眼睛—— 沈孟枝扑通一下将脸埋进了他肩颈,像只鸵鸟一样,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除了你,都不想见。” 顿了顿,他又道:“……我不认识他们。” 唿吸带着微微的颤动传到与衣料紧贴的肌肤,楚晋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发顶,浅淡的香气盈入胸腔。 他很配合地说:“那就不见。” “但大夫每天要来为你把一次脉,我答应你,在这陪着你。” 沈孟枝像对待一个喜爱的玩偶一样,抱着他亲昵地蹭了蹭,仿佛是为了填充满空荡的怀抱,又或是对方的温度让他难得产生了依赖。 他轻轻道:“嗯……” 话音未落,门被人急匆匆地推开,是梅诩忽然杀了回来:“老夫突然想到一件事,有待求证,需要再对病人仔细探查一番……” 老太傅紧蹙着眉抬起头一看,严肃的神情瞬间裂开了一条缝。 沈孟枝在他进来的时候就紧张地掀开被子把两人蒙在了里面。楚晋眼前一花,紧接着一黑,就被抱着扑倒在床上。 被子从四面八方严严实实地把两个人盖住,身上的人露出一个模模煳煳的轮廓,身体相贴处,心跳变得不受控制。 他动了动手腕,不知道碰到了哪里,指腹传来柔软弹韧的触感。沈孟枝抬起眼,手指抵上了他的唇,心不在焉道:“嘘。” 楚晋被定住,饶是他也没猜到对方要做什么。 下一秒,却见沈孟枝捂住耳朵,眼一闭趴在他胸前不动了:“看不见我。” 楚晋:“……” 他算是明白了,这被子就是某人掩耳盗铃的工具,之前装粽子是,现在也是,看见不想见的人就把自己缩进去,别人就看不见他了。 不知道梅诩会怎么想,反正他是格外自然地揽过了对方的腰,顺着沈孟枝的话道:“嗯,不理他。” 梅太傅看着不停蠕动的被子:“……” 他什么也不需要问,一定是被子把摄政王给吃了,而不是摄政王心甘情愿钻进去的。 “你们二位要是现在忙的话,”梅诩绷着脸,“老夫明日再来。” 没人回应,梅老太傅暗暗把公然欺负病人的摄政王痛骂一遭,终究有所顾忌,嘱咐道:“别忘了老夫说的……轻点。” 被子里楚晋被沈孟枝捂着嘴,已经懒得开口解释了。 等梅诩无功而返,沈孟枝才睁开眼,长长的、秀美的羽睫扫过楚晋的下颌,紧接着,温热鼻息洒在了颈侧。 没有了深思熟虑的克制,他的情感不加掩饰,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直白炽烈,也让人无以招架。 “轻点……”沈孟枝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梅诩的话,“是什么?” 楚晋默然看着他,没说话。 “是对我吗?”沈孟枝问。 楚晋:“……嗯。” “你下手很重吗?” “……” 沈孟枝思考了一番,理所当然地认为梅诩说的是一种治疗手段,纠结地说:“我能忍住的。” 无意的撩拨远比红绡散更致命。楚晋喉结动了动,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冲动,在他耳边轻语道:“天色晚了,休息一下吧。” 摄政王远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并且牢记梅太傅的叮嘱。他掀开被子,默念了三遍清心诀,才站起身,就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 第206页 沈孟枝跪坐在床上,头上身上还披着被子,身形笼在宽大的被子下,显得单薄。 裸露的肌肤因缺氧泛起夕霞般的粉色,沈孟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下一秒,眼圈倏地红了。 “你不陪我吗?”他抓住楚晋的手,抬起脸。 泪珠凝在眼睫上,如将要破碎的玻璃珠,他垂下眼,珠子便断了线一般坠落下去。 “我惹你生气了吗?” 摄政王登时一败涂地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僵在原地片刻,终于,像是认清了自己彻底输了的事实,半是无奈半是释然地嘆了口气。 他一点一点擦去对方睫毛上滚动的泪珠,道:“我是个坏人,让你难过了,你也要我陪吗?” 沈孟枝的脸被他捧着,微微仰起,眨动了几下眼睛。 “不难过。”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和你在一起,不难过。” 楚晋凝视他须臾,忽地弯了弯眼睛。 “睡吧,我陪你。” 沈孟枝心满意足地缩回被子里,楚晋在他身侧躺下来,梅诩“不可同床”的警告就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响。 楚晋自动忽略了梅老太傅的念叨,抬手熄了烛火。 黑暗中,他身前的被子忽然鼓起来一角。楚晋睁开眼,低头看去,不期然看见了某人凌乱的发顶。 沈孟枝睡着了也往被子里钻,脑袋靠在他左胸前的位置,只露出一个朦胧的侧脸。 楚晋想了想,在烛照村的时候,他也喜欢这样睡,也不嫌闷。 那个位置正好是赵裕和穿心那一剑的伤处,紧邻心脏,能听见稳健有力的心跳声。 楚晋动了动手指,把被子往下拉了些。 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沈孟枝蜷缩的身体舒展了些,无意识低喃:“楚晋……” 楚晋屏息,想听他会说些什么。 但对方只是轻轻蹭了蹭他胸前的衣料,道:“你好暖和。” 楚晋静静地等他唿吸声重归于平稳,才轻笑了一声。 他将对方搂紧了一些,终于,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对怀里的人说:“你也很可爱。” * 次日,梅太傅的声音穿透门窗,怒气汹涌—— “摄政王!来管管你的人!” 楚晋拎着一盒早饭出现在门外,闻言停顿了一下,才推开了门。 梅诩站在床边,拿着一手针无从下手,看见他进来,当即不客气地开口:“他这个样子,我怎么施针?!” 楚晋看了眼床上,沈孟枝果然又躲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这次团成了一个球,像个汤圆。 他将食盒放下,对梅诩道:“以后不用来这么早,我不在,他不肯出来的。” 梅诩道:“那你赶紧让他出来,老夫要施针。” 楚晋还没开口,汤圆就主动剥开了皮,沈孟枝一脸郁闷地露出身形,直勾勾盯着他不说话。 楚晋发现他现在只有对自己才会话多一点,对旁人还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失笑,轻声哄他:“听话,这样恢復得快。”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陪着你。” 沈孟枝并未意识到他说的“陪”是什么意思,仍有些抗拒,慢吞吞地伸手,却见楚晋从梅诩手中抽出了一根毫针,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自己的手。 他做这件事没跟任何人商量,梅诩都没反应过来,沈孟枝已经扑了过去,一脸担心地抓起了他的手。 “不疼。”楚晋收拢五指,鼓励道,“看。” 沈孟枝放下心,终于坐好任梅诩摆布。 梅诩给他扎一针,摄政王就循着穴位给自己也扎一针,惹得太傅频频侧目,欲言又止。 楚晋在他第不知多少次看过来的时候开了口:“您想说什么?” 梅诩停下手头的动作,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他几眼,道:“是老夫小瞧你了。你这傢伙,还挺上道。” 楚晋:“……” 沈孟枝被扎了一身,犹豫着开口:“上道?” “哼。”梅太傅冷哼一声,“他小时候可不这样,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像个没心肝的小狼。” “指望他像今天这样,对什么人陪着哄着,老夫还以为得到下辈子!” 沈孟枝听出了他话中的含义,问:“我是第一个吗?” 梅诩又哼了一声,不过这次带了点笑。 “是。”他说,“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作者有话说: 想rua枝枝 第101章 寻药&mdot;那你亲过人吗? 封灵城郊的密林里有一间宅邸,恢宏气派,是御赐的梁王府。 一辆马车在府门外停了下来,车檐上灯笼摇晃,绣着御史的标志。 李晟缓缓下车,摆摆手拒绝了下人的搀扶,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院外森严的守卫,随即收回目光,从容地踏步走了进去。 四方的院子里摆着一把太师椅,楚戎随意地倚坐在上面,手肘支在扶手抵住额角,听见响动,眼睛也没有睁开。 他面容布满阴霾,遑顾脚边跪倒之人战战兢兢的注视,慢慢开了口。 第207页 “说,”他语气平平,“楚晋到底有没有死?” 李晟走到他对面,站定,瞥了眼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人。 他认出来这是楚戎手下的人,先前刺杀楚晋安排的弓箭手统领,此刻却被打折了腿,狼狈不堪。 闻言,那人头压得更低,咬牙道:“梁王殿下,楚晋确实已经死了……” 楚戎皱起眉,似乎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招了招手,立刻有侍卫上前来,干脆利落地卸掉了那人的一只胳膊。 惨叫声蓦然炸响,紧接着变成痉挛般的抽气。 楚戎道:“你还有一次机会,说实话。” 对方面色惨白,完好的一只手臂捂着无力落下的手,大气也不敢喘。 “我让你把楚晋的脑袋带回来,你带回来的是什么?”楚戎忽然一伸手,打翻了手边的盒子,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滚到了那人的脚边。 那人如惊弓之鸟,直勾勾盯着那颗头,勐地打了个寒战。 楚戎站起身,抬脚踩上那颗脑袋,骨头咔嚓碎裂的声音响起,令人牙酸不已。 在对方惊恐无比的注视下,他露出一个残忍的冷笑:“如有欺瞒,你的下场,就跟它一样。” “梁、梁王殿下!”那人的声音都惊得扭曲了几分,“我说!我都说!” 两道令人胆寒的目光瞬间移到了他的头顶,他强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低声道:“那日……摄政王身中数箭,坠到了江里……” 没等楚戎开口,他急忙辩解道:“那江水那么急,往日里溺毙的人不计其数,他又身负重伤,绝对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绝无可能?”李晟缓缓重复了一遍,讥嘲地看着他,“八年前那场刺杀他都活下来了,你用你的性命保证,他一定能淹死在江中吗?!” 对方一愣,急于为自己开脱,绞尽脑汁:“可是……可是如果楚晋真的活着,早该回来了!他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不就是说明他已经……” 李晟生硬地打断了他:“那是因为他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蠢货!” 楚戎的视线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在他震惊的脸上来来回回徘徊了几遭后,移到了李晟身上。 “御史大人。”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晟阴阴沉沉地开了口:“我怀疑,楚晋在你我身边安插了眼线。” “秋江祭祀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百日宴他又是怎么对我的安排了如指掌,以及,为何徐瑛每次都能猜透你找他的时机藉口不在,摄政王府的人又是如何躲避我们的清算?梁王殿下,你仔细回忆一下,楚晋为何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楚戎脸上的神色随着他的话变得越来越难看,到最后,怒极反笑:“是谁?” “目前还只是猜测。”李晟沉声,“但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把楚晋诈出来。” “你有什么计策?” 李晟不答反问:“还记得那个江枕吗?” 见楚戎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他冷笑一声:“我们也被他骗了。” 这下可谓是戳中了楚戎的逆鳞,他眯起眼睛,眼底凝聚起汹涌的杀意:“你说什么?” “他与楚晋的关系,绝不是那么简单。”身为朝廷大臣,却被一个无名小卒戏弄,可谓是奇耻大辱。李晟的声音透着狠劲:“术平出了事,唐墨白被楚晋杀了,但他的弟弟还活着。你猜我从他口中问到了什么?” “楚晋竟然一直把那个江枕带在身边。唐墨白死后,他也吐血倒地,”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把柄,“梁王殿下,你的好弟弟竟然不管不顾地带着这个人,疯了一样从唐府的守卫中杀了出去。” “……”楚戎若有所思。 跪在地上听见他们对话的人突然神色一变,急匆匆地补充道:“梁王殿下,御史大人,属下当时奉命刺杀摄政王,似乎也看见了那个人……” 接收到楚戎的眼神警告,他咽了咽口水,胆战心惊地补全了后面的话:“那日摄政王身中数箭,就是为了救他。” 李晟先是一怔,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中带着令人后背发凉的快意和愉悦,笑完后,转向楚戎,意有所指道:“梁王殿下,天赐的机会啊!楚晋能救他,就能为他而死。” 楚戎饶有兴趣地问:“你想怎么做?” 李晟抬起眼,目光不疾不徐地在这偌大的梁王府上徘徊一圈,落在地上之人时,着重停顿了下。 “听闻近日有一股未知的势力,重金在我大秦境内寻求一味药材。”他缓缓开口,“……那老夫就成全了他。” * “摄政王!杜大人来信了!” 徐允匆匆走进屋内,一眼瞥见脸色不算好看的梅诩,下意识端正了仪态。 楚晋开口,又被梅太傅瞪了一眼:“说。” “哦哦好。”徐允慌忙回神,“信上说,那味龙血竭有消息了,对方要明日酉时在城外见面。” 第208页 梅诩微微蹙起眉:“这么快就有消息了?对方是什么人?” “是一个小贩,家中从前倒卖药材,龙血竭就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徐允道,“我去查过,姓名身份都能对得上号。” 楚晋点点头,道:“知道了,回復他说明日见。” “不过……”徐允面露难色,“对方要求亲眼见一见病人。他说这是家传的宝物,必须给真正需要之人,不能白白给了旁人。若不答应,他就不卖了。” “……”楚晋沉默片刻,“不行。” 梅诩刚准备再细问一番,被他这斩钉截铁的拒绝给整得一愣:“你不是最近都在为这件事发愁吗?药都送上门了,岂有不收的道理?” 楚晋掀起眼皮,语气平静:“我不能拿他去涉险。” “但你若错失这次机会,”梅诩加重语气,“就要考虑江枕病情加重的可能。” 徐允看向摄政王,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我刚刚跟你说了,他之前大病过一场,现在虽然看起来无恙,但日久天长,身体一定会慢慢垮掉。”梅诩忧虑道,“谁也说不准那是什么时候。” 楚晋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半晌,道:“先答应他。” 他站起来,往后面的房间走去:“我去看看江枕。” 沈孟枝被梅老太傅连着扎了好几天的针,已经渐渐没了脾气,裹着被子沉默地面壁。 听夏在屋里陪他,捧着一碗药就差给他跪下了:“师兄师兄,你就把药喝了吧!再放就凉了,凉了更苦!” 眼看他动了动,听夏喜极而泣,结果对方只是伸出手,把被子盖过了头顶。 “不喝。”他说。 听夏心里比这碗药还苦,试图用苦肉计:“呜呜呜先生让我看你喝完的,你不喝我今晚的功课要加整整两篇!” 沈孟枝一动不动:“那你喝。” “……”听夏看了眼这碗黑得浓稠的汤药,打了个寒战,尴尬地笑了笑,“我喝不完,你帮帮我?” 沈孟枝不回他了,闭上眼休息。 听夏了无生机地坐下,心情低落,忽然灵光一闪,差点跳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胸有成竹地提高了声音道:“哎呀,可惜了,这可是摄政王一早起来亲自熬的药,不眠不休眼睛都熬红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被子动了动。 听夏再接再厉:“如果这番心血被糟蹋的话,他一定会非常伤心,伤心到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如果是我,我一定把这碗药喝得一干二净,绝对不辜负摄政王的心意!” 沈孟枝迟疑地转过身,被子在动作间滑落,露出病态苍白的一张面孔。 或许是太过虚弱,他的神态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的美感,如同一戳就破的泡沫。 “他会生气吗?” 听夏怔怔看着他,没缓过神来,下意识答:“会。” 沈孟枝犹豫道:“生气了……会怎样?” 听夏动了动停转的脑筋,想也不想:“会狠狠地亲你——” 后脑勺传来剧痛,摄政王毫不留情地把他拍了个正着。 听夏“哎呦”一声,好险没把手里的药洒了,委委屈屈地摸着脑袋站了起来。 楚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还没开口听夏就全招了:“我错了!我不该出卖你!不该胡说八道!” 楚晋心梗了一下,指着门道:“出去,梅太傅找你。” 听夏顿时生无可恋,垂头丧气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楚晋拿起桌上的药,舀了一勺尝了下,道:“不烫了。” 沈孟枝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接过了碗一勺一勺喝完了。 药很苦,他竟然都没有抱怨一句,楚晋有点惊讶,问:“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沈孟枝拧着眉,满嘴苦味,让他难受得很。 他低着头,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生气了会亲别人吗?” 楚晋:“…………” 他说:“不会。” “哦。”沈孟枝道,“那你亲过人吗?” 楚晋沉默了下:“嗯。” “谁?” 楚晋掀起眼皮,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道:“你认识。” “……”沈孟枝安静了一会儿,復又开口,“母亲说,这些亲密的行为,只有跟喜欢的人才能做。” “嗯。”楚晋笑了起来,故意道,“我喜欢他。” 沈孟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你喜欢他。” 他把药碗往对方手里一扔,把自己塞回了被子里,不动了。 楚晋抱着碗,哑然失笑。 他慢慢坐到对方身边,语带笑意:“我现在,有点想亲他。” 被子毫无反应。 “但是,”楚晋道,“他现在躲进被子里了。” “……” 被子扑腾了几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9页 下一章 枝枝差不多就恢復了(确信) 第102章 龙血&mdot;心神回归 春分后,天色渐长,暮野草长。城郊人烟稀少,路过的几个村子稀稀落落,不是农忙时节,屋里也空空荡荡。 酉时一刻,城外几里处的荒地上便停了一辆马车。 没过多久,对面摇摇晃晃迎面驶来了一辆装点得格外不起眼的马车,在几米外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杜昶夫谨慎地看了眼四周的环境,目光在触及守在车外的徐允时,略松了口气,缓缓走下车来。 “徐公子。”他看了眼身后随之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介绍道,“这位是何掌柜。” 徐允看见他后,警惕之色淡了些,对何掌柜点头致意,道:“麻烦您了杜大人,毕竟是救命用的龙血竭,我家公子说,不得有丝毫闪失。” 杜昶夫道:“我已查看过,药材没有问题。” 何掌柜手里捧着一方药盒,闻言道:“敢问这位公子,病人在哪里?” 徐允道:“就在车中。” 何掌柜点了点头,抬脚就要往车上走,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愣了下,随即面色不虞道:“公子这是何意?你我分明说好,这盒龙血竭,只有我见到病人后才会交给你们。” “何掌柜见谅。”徐允不为所动,“在下要先检查一下掌柜的随身物品。” 说完,他打开药盒,仔细检查了一番。何掌柜被他上下搜身了个遍,颇为不满地冷哼一声,道:“可有检查出什么可疑之物?” 徐允面色不变,侧身让开了一条路:“何掌柜请。” 对方一拂衣袖,冷着脸上了车。 他掀开车帘,却见车厢中坐着两个人,气氛沉默。他闯入后,两人平静的视线便齐齐看了过来。 何掌柜被这两道视线看得心里发毛:“……”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左边那位容貌异常俊美的男子便淡淡道:“何掌柜么?” “是我。”何掌柜斟酌道,“阁下便是这龙血竭的买家罢?” 见对方颔首,何掌柜又道:“五百两的定金,在下已经收到。这龙血竭稀有无比,千金难求,我本不欲出手,奈何阁下出手阔绰,给出的数字……实在闻所未闻,所以我才想着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病人,又是否能配得上这块龙血竭。” 楚晋笑了笑,却不怎么真诚:“合不合适,我都要了。” “你……”何掌柜一呛,深吸了几口气,压下了火气,视线转向从刚才开始就始终一言不发的第三人。 与身边笑意吟吟却带着十足威胁性的同伴不同,他并未让何掌柜感受到什么危险,空洞而精緻的面容上,神色几乎淡得没什么人气儿,像幅勾勒出挑完美却存在感微弱的挂画。 何掌柜瞭然,道:“这位就是病人吧?可否让在下探查一番脉象?” 这里没有被子可以躲,于是沈孟枝无动于衷。除了楚晋,别人说的话他向来左耳进右耳出,自动忽略。 被直白拒绝,何掌柜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试图挽回:“若从面上来看,这位公子神思不属,自我封闭,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丢了神。大病或重伤后,都可能会造成他现在的样子。而龙血竭,确实有治疗这方面的功效。” 楚晋的笑意淡了许多,显然是这个话题让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他问:“所以掌柜的意思是?” 何掌柜拧起眉,有些迟疑地嘆了口气:“这样,我可以给二位先看一下这龙血竭。” 他伸手摸向箱体,灵活地按下几个开关:“之后的事……” 箱盖弹开,露出的却不是龙血竭,而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何掌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起匕首,冷笑着向沈孟枝狠狠刺下:“你们黄泉下商议吧!” 刀刃直逼心脏,完整倒映在沈孟枝收缩的瞳孔中。 下一秒,锋利的刀尖被楚晋用手攥住,生生停在咫尺的距离。 沈孟枝空荡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是梦中忽然惊醒的人,眼底多出了一分神采。 马车外也传来打斗声,何掌柜一手被制,另一手竟然从皮肤下摸出了几根埋藏的银针,毫不犹豫地改换了目标,向楚晋刺去。 楚晋冷声道:“徐允!” “没用的!”何掌柜道,“他现在已经被我们的人缠住,脱不开身来救你身边的这位公子了!” 他手腕陡翻,动作狠辣,直刺面门。楚晋迅速撤身,银针贴着面颊擦过,下一瞬他出手如电,抓住对方的小臂,狠狠一用力。 咔嚓一声,脱臼的手臂软绵绵垂下来,何掌柜痛得喊了一声,跌跌撞撞退至车厢壁侧,一咬牙,挣扎着拿起了那方盛着龙血竭的药盒,翻身从车窗跳了出去。 身后传来破空声,他堪堪躲过楚晋噼来的掌风。埋伏的刺客立刻拥了上来,被徐允提剑拦下:“大人快走!” 楚晋恍若未闻,反手拔出他腰间的另一把短柄佩剑,漠然向何掌柜的方向一掷! 剑刃在空中折出斑驳冷光,迴旋着,以不可阻挡之势杀了过去,瞬间割断几名刺客的喉咙,转瞬到了何掌柜身前。他反应奇快,拖过身边一人挡在自己身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击。 第210页 楚晋的声音失去了耐性,在旷野上冷冷地响起来:“杀了这些人,只要龙血竭。” 徐允一凛,道:“是!” 双方再度进入混战,楚晋无心插手,飞快退到车厢边,掀开车帘一看,怔住。 马车内空空荡荡,原本坐在车里等他的人消失不见。 “……” 楚晋心跳漏了一拍。 远处拄着刀喘息的何掌柜忽然露出一个讽刺无比的笑容,用完好的那只手拍了拍身前的箱子。 “就算你侥倖逃过一劫又如何?”察觉到楚晋神色的变化,他快意地大笑起来,“这东西,你别想拿到了!”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他的表情勐地转为狰狞,就要抓起箱中放着的龙血竭,张口咽下。 一只手忽然比他更快地伸向了药盒中,比他快一步抢到了龙血竭,让他抓了个空。 何掌柜脸上的狞笑崩开了一角:“……” 他看向不知何时绕道他身后的人。龙血竭通体赤红,半拳大小,在对方手里像一颗凝固的心脏。 在何掌柜目眦尽裂的视线下,沈孟枝微微仰头,毫不犹豫地把它吞了下去。 “!!!” 何掌柜怒火攻心:“还给我——” 他还没来得及挥刀,背后一阵剧烈的疼痛,随即眼前一晃,他被人狠狠踩在脚下。 楚晋碾着他的头,眼底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怒意:“徐允,把其他人,都杀了。” 徐允得令,再没了顾忌,率近侍将剩下的人一一斩杀。 楚晋脚下一用力,何掌柜嘴角吐出血沫,晕了过去。 他收腿,快速向沈孟枝走去,急声问:“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事?哪里难受?” 沈孟枝捂着咽喉,静止许久,才缓慢地抬起头来。 楚晋离他只有两步之遥,脚步却是一顿。 明明是同一个人,可气质却像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柔软脆弱的神色一扫而空,鲜明的情绪收敛后,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只在入池时掀起水花四溅,随后便永无止境地沉静下去。 他的心情起起伏伏,像是失而復得,恍惚道:“你……醒了?” 沈孟枝轻轻道:“嗯。” 龙血竭入口即化,又如炭火一般炽热,从咽喉一直烧到了胃里。如果是寻常人,只怕会感受到被烧成灰烬的痛楚,可他身有寒疾,浑身冷意被龙血竭驱散,也算是以毒攻毒了。 徐允已经解决了剩下的人,赶了过来,见他们无恙,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摄政王,这些人都清理干净了。” 沈孟枝忽地拉起楚晋的手,表情变了变,声线陡然转急:“拿药!” 徐允这才看见楚晋手上的刀伤,血肉翻飞,深可见骨,不由悚然一惊,匆忙翻出随身的金创药。还没递出,沈孟枝伸手一把抢了过来,给伤口均匀地敷上,又条件反射地要撕扯衣料给他包扎。 “哎哎——”徐允忙道,“这里有绷带。” 沈孟枝这才惊醒,僵了一下,接过徐允递来的绷带,给楚晋细緻地缠好了。 摄政王的这只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包扎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手背几道深深的齿痕还未消,有些内疚,下意识摸了摸。 “疼不疼?”他突然问。 如果不说,没人知道他问的是这道刀伤,还是手背处的咬伤。 楚晋却好像知道他全部的心思,道:“曾经很疼,现在不疼了。” “……”沈孟枝又摸了摸。 徐允在一旁咳嗽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努力绷着脸:“摄政王,今天的事需要属下去查吗?” 楚晋甩了甩手上的血,看了眼徐允身后面如土色的杜昶夫,没什么表情。 “不用查了。”他说,“李晟已经猜到我没死,今日这一出,一是为了逼我现身,二是为了拔除眼线,三是想藉机杀我。不管今天的结果如何,前两个目的,他都已经达到了。” 杜昶夫冷汗直下,颤声道:“下官无能……” “不是你的问题。李晟多疑,那日宫中我陪你演了一齣戏,才让他放下戒心信任你。”楚晋道,“你能在他身边留那么久已经格外难得,今天这一番是迟早的事。” 他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道:“是我这次轻敌了。” 杜昶夫心情难以言喻,神色糟糕到了极点:“那下官之后该如何做?” 李晟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是眼线,必然不会放过他,他是断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去了。 楚晋垂下眸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扯了下唇,眼底却冰冷一片,毫无笑意。 “很简单。”他说,“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杀了他,永绝后患。” 作者有话说: 枝枝甦醒后 枝(掀被子):睡觉。 楚(理所当然条件反射地躺到他身边):睡吧。 枝(看看腰上的手):……你要和我一起睡? 楚(睏倦):这几天不都是这样的吗?你说了,要我陪你。 枝(心里确实这么想但以前从来没说出口过):? 第211页 楚(摸摸老婆头髮):不让我走,我走的时候还哭。 枝(怀疑人生):……哭? 楚(关灯,搂着人埋进被子里):嘘,不想我帮你回忆的话,就睡觉。 枝(想坚持底线又捨不得推开,遂放弃):唔。 楚楚:计划通√ 【宝汁们我需要海星支援!下周榜单字数超多所以暂定六更周三休息!呜呜呜看在清这么努力的份上可不可以赐我一点(*?ω?)】 第103章 算帐&mdot;我要让他对你死心 “梅先生!” 砰一声巨响,门发出了一声悽惨的响动,徐允匆匆忙忙冲进屋里:“江公子吐血了!摄政王要您赶紧过去!” 梅诩差点被口里的葡萄呛到,火急火燎地跟他出了门:“怎么回事?怎么就吐血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带到了隔壁屋。楚晋抱着人,脸侧还有蹭上的血迹,表情恍惚,血色尽失,看上去更像个病入膏肓的人,呈现出一种在莫大刺激下濒临崩溃的神情。 那日他从唐墨白府中杀出来,带着沈孟枝沖回这里时,也是这副样子。梅诩被吓了一跳,险些把药箱都扔了,却见摄政王怀里的人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 沈孟枝倚在他肩头,轻声道:“我没事,真的没事。” 他看上去有些困惑,动了动自己沾满血的手,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正常:“没有不舒服,只是刚才突然有点晕。” 楚晋还是没有松手,目光转向梅诩,后者紧蹙着眉,蓦地开口问:“可有疼痛难忍?周身无力?” 沈孟枝摇了摇头。 梅诩走上去,仔仔细细观察了几番他手上沾到的血。血色发黑,显出几分不正常的色泽。 梅诩神色变化了好几下,转头问:“龙血竭呢?” 楚晋默了默,道:“吃了。” 梅诩:“全吃了?!” 楚晋:“……嗯。” 梅诩:“整整一块……全吃了?那是七日的量!!!” 老太傅怒髮冲冠,沈孟枝有些心虚,抿了下唇。楚晋挡在他前面,直面梅诩的眼刀:“情况紧迫,没有别的选择。” 梅诩瞪着他,良久,终于嘆了口气。 在一旁站了许久的徐允紧张问:“影响很大吗?” 梅诩怒道:“要是你一口气吃了七天的饭,你说有没有事?!” 沈孟枝心里过意不去,想开口承认错误,却没忍住咳了几声。楚晋抓在他肩头的手一紧,沉默片刻,问:“会怎么样?” 梅诩瞥了他一眼,难得没有开口数落,而是耐着性子道:“你看到这些血没有?这是污血,受过寒毒,原本积于体内,久而久之会酿成大病。现在在龙血竭的作用下,他吐了出来,是一件好事。” “所以你现在感觉浑身轻松,困扰你多年的寒疾也消失了,是不是?” 沈孟枝点了点头。 楚晋表情终于好看了点,问:“那你说的有事,是什么?” 梅诩道:“问题也出在龙血竭上。这种药烈性大,如同一把烈火,本该循序渐进地服用。如今一次性逼出了污血,这把火就会继续烧,直到最后,血尽而亡,烧心而死。”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个过程不会很快,而且有药可解。” 楚晋道:“什么药?” 梅诩道:“玉魄。” “玉魄……”沈孟枝微微支起身,“我记得,这并不是一种药材。” “这是一种玉,玉石炼制成精,才得一点玉魄。”梅诩平静道,“不是药材,却能抑制龙血竭的效用。贴身带几日,就没事了。” “玉魄这种东西,收藏只是为了赏玩,不是救命所需,所以并非龙血竭这么难得……” 楚晋打断他道:“我知道谁有这东西。” 他接过徐允送来的手巾,低头将沈孟枝手心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随后开口:“万通城郡守曾入宫进献玉魄,这种东西,在他那里可以找到。” 徐允一怔,确认道:“万通城郡守?他不是我们的人吗?” “那是从前。”楚晋淡淡道,“现在楚戎和李晟如日中天,总会有人起别的心思。” “总之,是时候去见一见他了。” * 万通与术平相隔百里,旧时是旧秦的属地,郡守谭子烨,武将出身,在城中颇有威望。 一辆马车自熙攘的人群穿梭而过,又被忽然增大的人流拖得行进滞缓。 “行人太多了。”徐允对车内的人报告,“都挤在这条路上,不知道在做什么。” 听夏被迫留在梅老太傅身边补做课业,于是车里只有沈孟枝和楚晋两人。车外的声音零零碎碎地传进来,楚晋收回视线,问:“我听见他们在讨论,谭府今日请了人。” 徐允道:“好像是的。听说是谭太守之子的私交,从江临城特意赶来的。” 沈孟枝望着人群,重复了一遍:“江临?” “对。”徐允道。 第212页 他看了眼身边乌乌泱泱的人,吐槽了一句:“这么多人,不会是来凑热闹的吧?对方是谁啊这么受欢迎?” 他声音不小,被路边一个路人听了进去,当即不爽道:“你不知道?谭府把江临城的季公子请来了!” “季公子”三个字落入耳中,沈孟枝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轻咳了一声。 楚晋却好像突然来了兴趣,问:“季公子?” 他在车中没有露脸,对方便来了劲,皱眉道:“你不知道季公子?那可是现今大秦的四大公子之一!信和修雅,他就是其中的雅。” 徐允对这些虚名格外不屑,嘀咕道:“有这么厉害么。” 那人怒道:“自然!季公子风度翩翩,才貌双全,怎是你等可比?!” 楚晋垂眸笑了一下。 “这位季公子,是不是叫——”他拉过沈孟枝紧紧收拢攥起的五指,从他的指缝中挤了进去,含笑开口,“季寒?” 沈孟枝:“…………” 他木着一张脸,什么话也不想说。 外面那人道:“是!原来你也认识,并非全无听闻。” 楚晋与沈孟枝对视片刻,动了动唇,话却是对外面路人说的:“不仅认识……还很熟。” 说完,他就没再理外面的反应,低声对身前的人道:“我想起来,我这里还记了一笔帐,没有跟你算。” 沈孟枝没想到来个万通还会撞上这种事。不好的回忆从脑中浮现,他张了张口:“我说了,那是误会。” 楚晋道:“但我还是很介意。” 沈孟枝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提醒道:“你当时明明很不在乎的样子。” “嗯。”楚晋道,“我装的。在你走后,我就把那本一无是处的情笺,烧光了。” “……”沈孟枝心说怪不得他之后再没见过那本书。 楚晋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着可怕的话:“我非常介意。介意到发疯,想强迫你当着我的面,把这些情笺全部撕掉,然后告诉我,你没喜欢过这傢伙。” 沈孟枝道:“本来就没有喜欢过。” 楚晋道:“但是你一直留着它。” 这下轮到沈孟枝头疼了:“不是我要留,是书院的规定……” 楚晋深色的瞳孔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没关系,很快就见到了。” 沈孟枝心一跳,问:“你要做什么?” 他的嘴唇被一根手指抵住。 “嘘。”楚晋的神色柔和,“我要让他对你死心。” * 谭府。 谭辰兴高采烈地走进来,扬声道:“爹!季寒来了!” 一个青衣男子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府中。他一头长髮用玉冠束起,腰系玉带,手持象牙摺扇,显出高挑秀雅的身材。 季寒微微一笑,面容清俊温雅:“谭伯父。” 谭子烨闻言回过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笑道:“小寒来了。” 他眼神示意来报信的人先去屏风后等待,转而对季寒嘘寒问暖道:“路上可还顺利?有什么不适应的?让辰儿先带你在府上转转,舟车劳顿,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季寒点头称是,目光却有意无意往密探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收回。 “那就不打扰谭伯父了。”他心里清楚,笑着说,“我与谭辰多年未见,要先叙一叙旧。” 谭子烨朝二人做了一个“去吧”的手势,直到谭辰与季寒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抬起脚,缓步走向屏风后。 他神色沉了下来,问:“消息属实?” 密探道:“属实。是京城传出来的消息,摄政王的确没有死。” 谭子烨嘆了一口气,表情复杂:“这可真是个……不算好的消息。” “大人前几日已经与御史大人见过,也早已做好了打算,这个关键时候,若摄政王出现,将会是两难的处境。”密探道,“不如大人先假意装作置身事外,静观其变,追随胜者。若摄政王当真找上门来,再表诚忠心。” “……”谭子烨沉默片刻,再次长长嘆了一口气,“你不曾与摄政王打过交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想要骗过他,是不可能的,只会自掘坟墓。” 密探一卡:“这……” 他目光忽然一凝,扭头看向门外:“什么人!” 窗外黑影一闪,密探勐地扑了过去,推开门,却看见门口的侍卫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放倒在地。 密探神色一变:“谁?” 他刚想追出去,背后忽然蹿上一股凉意,下一秒双手就被人完全制住,动弹不得。 来者身手超群,谭子烨神色凝重,慢慢向后退去,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摸向墙上的佩剑。 但对方制住密探后并没有下一步举动,而是微微侧身,从他身后,走出两个同样身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 谭子烨稳住心神,问:“你们是谁?” 没有回应。 第213页 站在最前面的一人向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他身形高大,比武将出身的谭子烨还要高几分,轻而易举便能让人感受到危险和压迫。 谭子烨睁大眼睛:“你……” 对方轻笑一声,抬手摘了兜帽,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 逆向的光影让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阴沉,那张过分俊美的面容熟悉又令人心底发寒到刻骨的地步。 “谭大人。” 在谭子烨惊惧心虚的目光中,楚晋微微一笑。 “别来无恙啊。” 作者有话说: 哎嘿,修罗场这不就来了吗 第104章 拒绝&mdot;你是不是不喜欢男人? “谭大人,看见我,很意外吗?” 楚晋淡笑着,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谭子烨自然不相信对方真的心情很好,一言不合地杀上门来,恐怕便是兴师问罪。 “摄政王。”他一咬牙,“下官向来直率,也不愿拐弯抹角。大人如今不打招唿来我谭府之上,是所为何事?“ 楚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是对他这般直白有些惊讶:“你胆子倒挺大。” “我不管你在我来之前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不关心你如今是哪边的人。”他语气平静地将谭子烨最胆战心惊的两个问题一笔带过,转而道,“我来这里,是要你的玉魄。” “玉魄?”谭子烨的表情变了变。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转为难堪:“玉魄……已经被御史大人取走了。” 察觉到楚晋的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谭子烨深吸一口气,主动将所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几日前御史大夫暗访万通城,找到下官,就是为了玉魄。” 徐允冷不丁地质问道:“御史大夫为什么会来找你?你们之前难道私交甚多吗?” “不。下官与御史大夫从未有过什么交道。”谭子烨矢口否认,默然片刻,又有些难以启齿道,“御史大夫前来,的确有拉拢下官的意思。如今御史在朝中炙手可热,无论明面还是暗面,都少有人与他作对,顾及家人与城中百姓,下官也无法直接拒绝他的要求。” 他言辞真切,徐允也不好再质问,悻悻收声。 楚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良久,问:“李晟要玉魄做什么?” 谭子烨迟疑道:“似乎是御史之子突染恶疾,需以玉魄镇邪。” “……” 楚晋低下头,神情略显晦涩,若有所思。 半晌,他忽地盯住谭子烨。后者一口气还没放下去又吊了起来,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谭大人今天府里很热闹。”楚晋语气很随意,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根本无法拒绝,“想必也不介意多几个人吧?” * 谭府的风格是旧秦的喜好,没有精緻装点,没有湖光山色,直白却不简单。 春和景明,院中清明花粉淡香清,沈孟枝被楚晋一直带到了凉亭边,对方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只好晃了晃两人相牵的手:“去哪?” 楚晋侧头看了他一眼,道:“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你在那边等我一会。” 沈孟枝道:“那就这里吧,这里挺好的。” 他指的是那凉亭。凉亭紧挨着一口池塘,葱绿池底几尾鱼倏地划过,似乎被人声惊跑了。 楚晋原本打算带他去谭子烨安排的客房,但一个人呆在房中的确会比较闷,于是转了个头,走进了凉亭。 徐允守在谭子烨身边,楚晋也很快要折返回去,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解决。沈孟枝大概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以他现在的状态也没法插手其中,只好问:“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话一出口他就忽地噤声,察觉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语气有些不对,听上去甚至有点似有似无的埋怨。 沈孟枝神色恍惚——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黏人了? 楚晋好像没感受到他一瞬间的僵硬,仿佛已经习以为常,熟稔又自然地回復道:“很快,最多一个时辰。” 两人身上用来避人耳目的斗篷已经脱下,万通城在春风难渡的北方,如今还没有摆脱冬日里的萧瑟,沈孟枝怕冷,比旁人穿得都要多。 即便如此,久病未愈,他的身形还是显得单薄。虽然看起来并不过分瘦弱,但楚晋抓过他手腕,便能感受到削薄皮肉下唿之欲出的骨。 手心温热,指尖却是凉的,像是一块冰,怎么也捂不热。 “手还是这么凉。”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嫌弃。 沈孟枝突然瞥了他一眼,伸手偷袭,趁摄政王不注意,把手塞进了对方的衣领中。 凉气钻进来,激得楚晋微不可察地一缩。 作恶的某人问:“怎么样?” “……” 摄政王脱下自己的披风,给他蒙头兜上了。 沈孟枝视线被隔绝:“……” 闹也闹完了,楚晋将披风给对方披好,领口扎紧,想了想,把风帽也给他戴上了。 帽沿缝了一圈雪白的狐毛,沈孟枝摸了摸抵到唇边的柔顺皮毛,道:“给我穿这个,你不冷吗?” 第214页 在摄政王的细心服侍下,他被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高挺的鼻樑,说话时,唿出的气会把唇边的狐毛吹得起起伏伏。 这样子着实可爱,楚晋没忍住笑了一声。 “不冷。”他替对方拨了拨唇角的狐毛,“你不许脱。” “我马上就回来。” 楚晋垂眸,带点儿不满地磨了磨指腹下淡红的唇瓣。 “在这期间,不管谁来找你,说什么,不许理他,更不许对他笑。” 沈孟枝:“……知道。”总不会那么巧就撞上。 摄政王得到答覆,满意地撒手离开。 他走后,沈孟枝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暖意伴着熟悉的浅檀香裹住了他。他埋在其间,笑了一下。 * “季寒!” 站在迴廊中的人回过头来,笑道:“谭辰,你回来了。” 谭辰往旁边一闪,露出身后的几人来,嘿嘿一笑:“不只我,你看还有谁来了?” 他身后的几人皆是锦衣玉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季寒讶异了一瞬,立刻就被众人围了上来:“季兄,许久不见了!” “几年前一别,这万通城啊,就再难找到与我志趣相合之人,你不知道我盼你盼了多久!” “这么长时间没见,季兄似乎风采更盛啊,如今不知大秦境内有多少姑娘芳心暗许呢!” 被玩笑声与赞美包围着,季寒神色自若,应对自如:“田兄抬举了,诸位知道,季某从不心系这些事情。” 谭辰立刻顺着他的话道:“田清!你天天就知道四处游乐,城里谁家不知道你的诨名!想讨姑娘欢心,还不多跟季寒学学!” 田清满不在乎地一笑:“是是是……我要能跻身四大公子之列,我爹得乐开花……” 闹笑声中,季寒压低声音,问谭辰道:“谭伯父刚刚喊你去做什么了?” “我爹说府上来了几位客人,身份尊贵,要我注意一点。”谭辰并不如何在意,“没事,他每次都这么说,就是为了吓唬我,咱们玩咱们的。” 他语气轻松,季寒也未多想,点点头,一行几人拥着往门外走。 “我爹新凿了个鱼塘,养了几尾赤金锦鲤,还有我的宝蛙,我带你们去看!”谭辰兴沖沖地领路,“我这宝蛙可乖了,费好大力气从间瀛弄来的!” 田清被他一提醒,来了劲头:“哎谭辰,我听说你爹想把秦监御史的女儿许配给你,结果听说秦小姐最怕青蛙,你就为了你的宝蛙,跟你爹大吵了一架!” 这件事的确已经在万通城公子圈内传开了,众人纷纷低头忍笑,季寒则是第一次听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谭辰微愠地瞪了他一眼:“季寒!你给我点面子行不行?” 季寒清了清嗓子,正要辩解,田清却话锋一转:“说起季兄——听说有人上季家提亲,也被你拒绝啦?” 季寒一卡,道:“是。” “为什么?对方可是临淄城许太守的掌上明珠,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你竟然拒绝了!” 田清笑嘻嘻地问:“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谭辰不爽道:“田清你够了啊,季寒有没有心上人我能不知道?再说照咱们季公子这条件,什么人拿不下来?歇歇吧你!” 季寒无奈一笑,道:“你们几个,别取笑我了,我从没想过什么心上人……”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下,便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谭辰光顾着和田清斗嘴,没看路,差点撞到他身上:“季寒你突然停下做什么?!” 对方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好像突然冻成了一具石像,魂不守舍地望向远处的凉亭。 谭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一愣。 为了给他的宝蛙一个无人打扰的窝,谭辰特意让谭子烨把池塘修在了谭府最僻静无人的角落,结果万万没想到,凉亭里竟然坐了一个人。 他倚坐在扶栏边,披着一件云水金织银狐披风。玄黑色厚重锦面上,丝丝金线绣成云水纹样,日光变换,似沧浪翻涌墨云流金。 季寒看着狐毛掩映下的熟悉面容,忽然觉得这一切仿若虚幻。 谭辰悄声问:“这……你认识?” “认识。”季寒深吸一口气,“我去和他说几句话,你们可否在这边等一等我?” 谭辰自然是没问题,点点头。季寒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多谢。” 他站在原地,平復了一下心情,终于抬脚,慢慢走了过去。 他走得不算快,每一步都交织着欣喜与紧张,还未等靠近凉亭,原本闭眼休憩的人便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带着倦意的目光在看清他的脸后立时转为清明。 片刻的沉默后,季寒率先开了口:“阿枕。” 沈孟枝蹙了蹙眉,打断了他:“我从前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这个称唿。” “……”季寒微微一哂,“好,师弟。” 他改了口,沈孟枝却依旧没有应声,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准备绕过他离开这里。 第215页 “不能叙叙旧吗?”季寒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轻轻一拦,挡住了对方的去路,“师弟,自从鹤山书院一别,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见了。” 沈孟枝抬起头,眼神与季寒印象中的样子缓缓重叠,一样的冷静柔和得令人沉迷,又克制疏远到止于礼数。 偏偏就是这个样子,又让人生不起气来。 他用公事公办地语气问:“季师兄还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季寒怔了怔,摇摆不定的思绪骤然被这一句带回了数年以前。 那时候,方鹤潮卧病,书院的学生都需将各自课业交予眼前的这个人批阅。往往在渡己堂便会收齐,他总会藉口拖到最后,亲自将自己的课业送到萤室,只是为了和对方多说几句话。 而对方总会平静地接过他的课业,低头翻看一遍,然后对着站在门口踌躇的他,开口,说的永远是同一句话—— “季师兄还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季寒一开始困惑又迷茫,后来渐渐想通了:他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他轻轻唿出一口气,道:“师弟,你还是没变,明明看起来温和又包容,其实却一直在把想靠近你的人往外推。” “可我算不算你的例外?”季寒语气急促了些,“你看过我为你写的每一封情笺,甚至没有拒绝我到萤室找你……我听说,你最后也没有扔掉我写的那些……” 沈孟枝直接打断了他:“季师兄。” “我曾经向你解释过许多次。”他微微加重了语气,“我也试过制止你继续为我写信,可你没有听进去过。” “这是最后一次。”沈孟枝道,“我从未心悦过你。” 季寒沉默下来。 沈孟枝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话,便准备直接离开,却听季寒忽然问:“你是不是不喜欢男人?” “……” 沈孟枝愣了一下。 季寒转过头,认真又严肃地说:“如果是这样,我保证,从今往后不会再打扰你。” 沈孟枝:“……” 他垂死挣扎了一番,为了从此以后的安宁,闭了下眼,违心地开口:“是……” 这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他鼻间忽然掠过一阵令人心安的檀香。有人揽过他的肩,似笑非笑地替他答道:“不是。” 楚晋唇角笑意深深,好整以暇地开口道:“看不出来吗?之所以拒绝你,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并且这个人,就是我。” 作者有话说: 季寒(安慰自己):他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根本不喜欢男人o(╥﹏╥)o? 楚楚(微笑):不,只是因为他喜欢我。 第105章 算计&mdot;摄政王的占有欲 不远处的假山边,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往凉亭张望着。 “这是什么情况?”田清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尤其兴奋,“季兄走得这么匆忙,难不成凉亭里的那个人,真是他的心上人?” 谭辰这次无法反驳,毕竟季寒的种种表现已经格外明显。他郁闷地捶了一下嬉皮笑脸的田清:“闭嘴吧你!” “说起来,”谭辰皱了下眉,“我觉得那件披风上的纹样,似乎在哪见过。” 他睁大了眼,试图在对方身上寻找蛛丝马迹,但是什么都没发现。 “但愿是我想多了……”谭辰喃喃道。 与此同时,季寒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神色有些凝滞。 “你是谁?” 楚晋的姿态轻松随意,不紧不慢道:“我是他拒绝你的理由。” 他目光向下一瞥,没什么表情地扫了季寒拦在沈孟枝身前的手一眼。后者蜷了蜷手指,条件反射地收回了手。 季寒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沈孟枝:“师弟,你没必要演一齣戏来骗我。要我死心,你直接跟我说你不喜欢男人就可以了。”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无奈道:“一起读书的时候,我向你坦明心意,你骗我说你不喜欢人。我问你喜欢什么,你说你喜欢一棵树,它伴你昼夜与四季,你以后会娶它为妻。” 楚晋:“…………” 沈孟枝绷着脸,忍着旧事重提颜面扫地的滋味,连师兄都不想叫了:“季寒!” 季寒止了话音,顿了顿,復又开口道:“师弟,我知道你不喜欢树,你只是在敷衍我。你现在,也是在骗我。” 沈孟枝闭了闭眼,唿出一口气。 “我没有骗你。”他缓慢地说,“我曾经的确想过与树相伴一生,那样至少不会太孤独。而我如今,也是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没有骗你。”他重复了一遍。 “……” 季寒神色怔怔。 他从小到大,受过的追捧无数,在一声高过一声的赞美中练成的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定力,此刻悉数崩塌。 强烈的不甘丝丝缕缕缠上心头,他沉声问:“你喜欢他什么?” 沈孟枝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下意识道:“什么都喜欢。” 第216页 季寒冷笑一声,问:“他是什么身份?能给你想要的吗?” 这话有些刺耳,沈孟枝蹙了下眉,正要开口,楚晋却微笑着接了过来:“在下是谭大人的朋友,城南明德商行的东家。” 沈孟枝无言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商为最末,楚晋这样说就是故意示弱。季寒虽然平日并不像其他的士人一样眼高于顶,但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你家中田宅、资产又如何?” 楚晋不疾不徐道:“尚能度日。” 季寒又问:“你是何方人士?家境如何,兄弟几人,是否安稳?” “封灵人士。”他问一句,楚晋就答一句,轻飘飘地应付着,“家境尚可,兄弟八人,只是近日家中关系紧张,家父病重,正是争家产的时候,闹得比较大,邻里街坊人尽皆知,略有些……鸡飞狗跳。我没争过,被兄长扫地出门。” 沈孟枝:“……” 他捏了捏“被扫地出门”的某位摄政王的手指,对方微微侧过脸,轻挠了一下他的手心。 季寒却已经无心再问,忍无可忍般:“够了。” “师弟,你真的喜欢他吗?”他表情固执,“这样的人能给你什么?你向来喜欢安稳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我可以给你,我如今是大秦公子之首,季家也是旁人难比的世家,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哪里比不上他?” “……”沈孟枝哑口无言。 家中鸡飞狗跳、兄弟反目成仇、田宅资产寥寥,听起来似乎确实比不过季家公子的一根指头。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忽然看见楚晋笑了一下。 一个念头勐地闪过,沈孟枝道:“他长得好看。” 楚晋愣了一下,笑意更深了。 季寒此前只被他周身气场吸引了目光。对方似乎故意有所收敛,一直维持着笑容,可季寒还是觉得与他对视时会下意识心跳加速如临大敌,便始终避免视线相交。 等沈孟枝说完后,他这才看向对方,然后意识到,沈孟枝没有说错。 季寒身为世家公子,与无数名门子弟打过交道,可从未见过一个人能与之媲美,一笔一划,锋芒毕露,明艷张扬到近乎有攻击性,令人不敢直视的程度。 摄政王毫不介意自己被坐实了小白脸的形象,反而如得到了莫大的认可和夸奖,心情颇好地应和道:“对。” 季寒勐地回神,咬了咬牙,道:“这只是一张皮囊!” “足够了。”沈孟枝轻声道,“你说的声名与地位,我不感兴趣。” 他停顿了一下,继而语气柔和地开口。 “不管他是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权贵也好,是被扫地出门一无所有,只能被人收留的平凡人也好。” “我喜欢他。”沈孟枝笑了笑,“从一而终。” * 谭辰一行人悄无声息绕道凉亭中时,季寒正对着空荡荡的亭子发呆。 “季寒!怎么样!”田清兴致勃勃,“你们说上话了吗?” 季寒脸色沉沉,终于嘆了口气:“走吧,没什么。” 他无心再提,田清却格外感兴趣,问谭辰道:“谭兄,那两位就是谭伯父邀请的客人?你不认识啊?” 谭辰烦躁地推开他搭上肩膀的手:“别打乱我的思绪!我觉得其中一个人有点熟悉……我有点印象。” “你不可能认识的。”季寒道,“那位是我尚在褐山书院时的师弟,鲜少下山,你不会见过。” “不,我不是说他。”谭辰揉着脑袋,“我说他身边的那个人,嘶……是谁呢?好像见过啊。” 提起这件事,季寒神色有些不虞:“他说他是万通城明德商行的东家,谭伯父的朋友。” “明德商行?”谭辰勐地一激灵。 他的脸色唰地变了,青红紫白,格外精彩:“不会吧……” 田清受不了他这副打哑谜的样子,催问道:“怎么了?明德商行我也知道,快说快说!” “我有一次偷听到我爹他们议事,听到他说,明德商行是朝堂上的某位大人在万通的势力。”谭辰战战兢兢道,“他还警告我的几个叔叔,不要招惹他们。” 田清吃惊道:“啊?什么人连谭伯父都要这么顾忌?” 季寒表情变化了几遭,否认道:“不,不会。如今身居高位的几位朝廷命官大多年过半百,可那个人却很年轻,按理应该刚入仕途,怎么可能是你说的人?” 他觉得谭辰的猜想格外荒诞,仔细回想了一遍对方口中鸡飞狗跳的家境,更是放下心来,忍不住道:“谭辰,他也许只是随口编的。” “大秦新立,年轻的朝臣也有不少。”谭辰却有些慌张,“王中尉、郑少府……” 他脑中轮过一番人名,又慢慢往上走:“张卫尉、徐太尉,还有……” 电光火石间一个谭子烨经常挂在口边的人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谭辰僵在原地,满脑都是那件披风上特殊的纹样。 第217页 “——摄政王?” 此言一出,一直看好戏的田清也站不住了,活像生吞了一枚鸡蛋:“谭、谭辰,你我兄弟一场,你不要吓我……” 谭辰笑得比哭还难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我还、还以为我爹、爹他是骗我的!” 身份尊贵的客人、明德商行的东家,除此之外,再无别人。 田清一把拉住怔立原地的季寒,肃然起敬:“季兄,你实乃吾辈楷模!” 季寒无知无觉地拂开了他的手,沉默半晌,喃喃道:“我不相信。” 不甘心如同要胀开一颗心脏,他退了一步。 谭辰察觉到不对:“季寒,你去哪?!” 可为时已晚,季寒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凉亭,身影消失不见。 另一边,从凉亭出来后,沈孟枝就被摄政王牵着在谭府逛了起来。 楚晋心情很好,连眼角的痣都变得格外生动,甚至难得地从唇边溢出了几段悠扬的小调。 虽然有些跑调,但沈孟枝还是认出来这就是他之前哼过的间瀛小调。某人不知道怎么就记下来了,连下意识哼出来的都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段。 沈孟枝随他从假山洞口穿过,又一次撞见了下人慌慌张张的眼神,若有所思道:“为什么他们都躲着我?” 楚晋笑了一声:“不知道啊。” 什么不知道,分明和他脱不了干系。沈孟枝瞥了他一眼,回忆了一下方才那名下人的视线落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们认识这件披风?” 楚晋不说话,眉梢眼角尽是得逞的笑意。 沈孟枝一想就明白了,一言难尽地望着若无其事的摄政王:“你就这么领着我在府上招摇过市?” 楚晋从容答道:“我只是怕你冷。” “……” 沈孟枝无法拆穿他,摄政王占有欲太强,如此平和地宣誓主权,已经是很大让步了。 他有点好笑,问:“现在放心了吧?” 楚晋忽地停下脚步,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你今天说的那些话,”他问,“都是真的吗?” 沈孟枝装傻充愣:“什么话?” “不许装作无事发生。”楚晋眯了下眼睛,“你说了,无论我是谁,是位极人臣还是平凡普通,还是别的什么样子,你都喜欢我。” 沈孟枝轻笑出声:“你记得好清楚。” “我已经忘不了了。”楚晋向他走近了一些,指腹碾过他的唇角,“别骗我。” 唇边余温尚在,沈孟枝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目光微微闪烁,嗯了一声。 楚晋也看着他,半晌,突然笑了。 “那你是不是该担心一下,如果有一天,我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沈孟枝觉得没人敢抢摄政王,但还是问:“怎么办?” “很简单。”楚晋像是一只狐狸,看见了跳进陷阱里的兔子,引诱一般在他耳边轻声道,“留下标记,把我变成你的所属物,让他们知道,我是你的。” 说完,他笑意吟吟地退了一步,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沈孟枝抬起脸,静静看了他须臾。 然后,他抬手攀上对方的肩背,主动吻了上来。 紧挨的胸腔传来震动,是楚晋闷声笑了几下,沈孟枝知道他又得逞了。 可他明明知道自己上钩了,还是无法拒绝对方。 假山的石壁粗糙冷硬,沈孟枝被抵在上面,轻缓的啄吻转为唇舌厮磨。 下一瞬,不远处忽然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音,迴荡在洞内。他挣扎着睁开眼,目光追寻着声音而去,却只来得及瞥见一截衣角。 沈孟枝视线转向楚晋,带着问询的意味,后者眼底是瞭然的笑意,沖他眨了眨眼,直接承认了。 “……” 沈孟枝觉得自己低估了摄政王的占有欲和手段。 为了永绝后患,算计不知情的季寒,算计知情的谭辰,甚至连时间都算好了。季寒来的时候应该正好看到他主动吻上楚晋,这下怕是彻底心死,再难復燃。 分开的间隙,他心情复杂地评价道:“你可真是……我若是季寒,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见到你。” 摄政王的回覆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然后低下头,凑过来吻了他的唇角,道:“专心。” 被迫专心接吻的沈孟枝:“……” 他闭上眼睛,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标记一般、心无旁骛的吻。 作者有话说: 楚楚:这就是四大公子之首?太嫩了点。 季寒的光辉事迹——被当今摄政王煞有介事算计过的人。 第106章 无家&mdot;抹消旧日的痕迹 离开万通已是第二日。谭子烨一直送到城门口,因为李晟一事,他心中惴惴,欲言又止:“摄政王……一路顺风。” 楚晋站在马车边,神色平淡地扫了他一眼,道:“谭大人回去吧。” 谭子烨心神一凛,以为他仍未对自己放下心,却听对方继续说:“这次的事情,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但是谭大人应该知道,我最讨厌两面三刀之人。” 第218页 “摄政王放心,下官明白。”谭子烨如蒙大赦,当即松了一口气。 送行的人群中忽然传出极力压低的一声:“季寒!” 谭辰躲在后排,死命拽着身前人的衣袖:“你不要往前走啦!” 季寒脚步稍顿,停在了原地,目光沉沉地往前看去。 被他注视的人似乎有所察觉,遥遥望了过来。那种随意散漫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昨天表现出的好相处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取而代之的是凛冽得令人胆寒、自森冷皇威下厮杀出来的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摄政王。 大秦上下,唯此一位。 季寒勐地闭上眼,紧攥成拳的手用力到颤抖,随后,倏地松开,就好像松开了苦苦硬撑的执念。 他唿出一口气,转身对谭辰道:“谭兄,我们走吧。” 楚晋视线扫过两人离开的背影,并未多做停留,也没有必要。他对等候多时的徐允示意了一下,便走进了车厢中。 沈孟枝膝上放着一本书,头也不抬地问:“要走了吗?” “嗯。”楚晋在他身侧坐下来,“去拿玉魄。” “你昨天和谭太守就是在商议这个么?”沈孟枝问,“那是要回封灵?” 玉魄如今落在李晟手中,如果想要拿到,就无法避免与这位御史大夫的正面交锋。 可这个时候回去,便如同自投罗网,梁王虎视眈眈,想必早已设下重兵,要故技重施,将他们除之后快。 无论怎样,这都是下下策,沈孟枝并不希望对方因为自己而置身险境。 出乎意料,楚晋摇了摇头:“不,我们去云罗。” “云罗?” 马车缓缓动起来,沈孟枝从风扬起的窗帘缝隙望了一眼,看见了渐行渐远的万通城。 “当今御史,便是从这小小的云罗城走出来的。”楚晋语气莫名,“想要对付一个人,就要了解他的全部。” 沈孟枝愣了下:“我记得云罗是昔日旧秦边陲之地。” “李晟出身低微,就是从这不起眼的边陲之地,一步一步,爬到了京城之中。”楚晋道,“为官之后,他便斩断了这些旧事,为了避嫌,与云罗彻底撇清了关系。” 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我让徐允去调查这些事情的时候,发现吏官收录的官员卷宗中,很多地方都与查到的对应不起来,刻意隐瞒了一些东西。” 沈孟枝问:“哪些?” “比如,李晟此人入官前,在云罗城生活的这段时间,只字未提。”楚晋缓缓开口。 如果一个人,想要抹消旧日的痕迹,与最熟悉的家乡彻底一刀两断,只能说明这段经歷对他而言耻辱不堪。 “所以此番前去,我是要求证一些东西。”他收敛了笑意,骨子里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攻击性隐隐欲现,“找到李晟冒着死罪也要藏在云罗的弱点,解决他。” 楚晋不笑的时候,更像世人口中那位权倾朝野、令人胆颤的摄政王。那种不走心的笑容似乎只是他的伪装,为的是掩藏他漫不经心皮下,蠢蠢欲动的疯狂和昭昭野心。 沈孟枝不轻不重地用书背拍了下他,随后靠上他肩头,闭上眼,道:“睡觉。” 这一拍似乎拍散了楚晋眼底的戾气。他像是一下子被人从暗无天日的权力角逐中短暂地拉了回来,感受到肩头的重量,低下头笑了笑。 他接过对方手中的书,放松了身体,道:“嗯,睡觉最重要。” * 云罗城。 与它的名字不同,这座城池一片荒凉,没有半点人气儿。沿街商铺只零零星星开了几家,其余的应该早已捲铺盖走人了。路上尘土飞扬,无人洒扫,随处可见乱扔的旧物件。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三个外来人显得有些突兀。 几人依旧是进谭府的那一身打扮,黑色斗篷加身,看上去有些古怪,路边的叫花子也悄悄离得远了些。 “云罗城位于边境,昔日与燕陵毗邻,是燕秦之战的主战场之一。”徐允小声道,“战后元气大伤,饿殍遍野,至今没有恢復,当时的百姓撤走了大半,如今也没什么人回来。” 街坊空空,举目荒芜。沈孟枝蹙起眉:“那一城郡守呢?没人管他们了吗?” 徐允表情有些奇怪:“这里的条件太过恶劣,郡守一连换了数任。拨来的银两也不少,但还是毫无起色。” “……”楚晋停下脚步,扫了眼四面的店铺,那一道鬼鬼祟祟的视线瞬间消失。 他目光定在一方破旧水缸上,开口:“徐允。” 徐允行动神速,悄无声息绕到了那水缸之后,随即一把揪住藏身之人的衣领,把他拎了出来。 打扮得破破烂烂、一头花白头髮的老乞丐“哎呦”一声,趴在了地上,还没抬头,便被一道冷淡的视线盯住了。 “你是谁?”楚晋问,“跟我们这么久,想干什么。” 对方不太敢抬头,颤着嗓音道:“几位大人,小的没跟啊!小的就是一四处讨食的,想跟几位讨点赏钱……” “讨赏钱?”楚晋重复了一遍,“那为什么不早点来讨,反而畏畏缩缩?” 第219页 “这……这……”老乞丐眼神躲躲闪闪,忽然看见了什么,吓得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就要跑:“他们来了!别杀我!别杀我!” 从街道两侧忽然冲出一群持刀之人,神色兇狠,向被围在中间的三人沖了过来! 楚晋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他身侧徐允抽剑出鞘,面无表情地迎面沖了进去。 对面的人并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虽然人多,也敌不过徐允这类身经百战之人,很快死伤大半。眼看将要全军覆没,几人纷纷放弃了与徐允周旋,沖向了跌跌撞撞试图逃跑的老乞丐。 长刀一亮,就要砍下! 楚晋抬手,自身侧粮铺随手抓起一把豆子,向那个方向一掷。 豆粒噼啪击中几人握刀的手,封住一身穴位,长刀哐哐几声全部脱手落地,与此同时,试图暗杀的几人也倒地不起。 楚晋走到那几人面前,蹲下身,在他们服毒自尽前,一伸手,把他们的下巴纷纷卸了下来。 老乞丐死里逃生,节节后退,看着一地尸体,惊骇不已,转身就想跑。还没跑几步,楚晋已经头也不抬地射出一枚豆子,击中了他的腿,后者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徐允把他拎了回来,扔在两人脚边,提醒道:“你老实点。” 楚晋已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问:“你认识这些杀手?” “不认识!”老乞丐慌忙摇头,“不认识……” 沈孟枝看了眼地上那些尸体的穿着,道:“这些人,是装扮成了城中的百姓。看你的样子,应该已经和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了。” 老乞丐想否认,对方身边的人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登时不敢再撒谎:“……是。” “他们为什么杀你?”沈孟枝缓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你跟在我们后面,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事情,是不是?” 老乞丐像被说穿了心事,终于一闭眼,咬牙道:“是!” “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他们想杀我,还要杀所有与我接触过的人,我每次都侥倖逃脱了,最后为了活命,我只好装疯卖傻,扮成一个乞丐。” “云罗城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了,所以看见你们,我就想投靠你们,求你们把我从这个鬼地方带出去!” 楚晋又问:“那这些杀手,是一直在城中吗?此前进城的人,都被他们杀了?” “他们不是云罗人!他们是被人放进来的!”老乞丐失声道,“不知道奉了谁的命令,只要是外人来城,就会被他们暗中盯上。云罗城如今已经变成了外人眼中的鬼城,没有人敢进来!” 楚晋一直神色平静地听着对方的话,等他说完后,忽然开口:“你认识李晟吗?” 始终义愤填膺的老乞丐表情凝固了一秒,半晌,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李晟?” 话音刚落,那几名被卸掉下巴的杀手遽然反抗起来,竟然强行冲破了封闭的穴位,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徐允早有防备,将他们踹翻在地,楚晋瞥了一眼神情激动的几人,又问了一遍:“你认识吗?” 老乞丐恍惚了一瞬,喃喃道:“李晟?……李晟?你也认识他?” “他是云罗人,而你一直生活在云罗,应该知道他以前的事。”楚晋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老乞丐却忽然慌张起来,连声道:“不!我不知道!你是他派来的?……他的朋友?你要报復我对不对!” 他的反应十分激烈,又太过反常,沈孟枝问询般看了楚晋一眼。后者却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对老乞丐道:“他是我们的敌人。” “你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份。”楚晋语气随意,“你认识的李晟,如今是当朝的御史大夫。”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直直噼中了老乞丐,他瞪大了眼睛,整个人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你骗我的吧……怎么可能?那傢伙怎么可能……” “只要他想,随时能杀了你。”楚晋平静道,“你想活命的话,我可以帮你,只需要你把当年的事情悉数说出来。” 老乞丐勐地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问:“你……你真的会帮我?” 楚晋点了点头。 “那……那好。” 老乞丐仿佛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心,嗫嚅了片刻,终于颤声开口。 “那时候,李家是城里最穷的人家。李晟他娘死得早,和他爹相依为命。”他顿了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因为他家太穷,邻里街坊都欺负他。” “为了给他爹治病,李晟想考取功名,赚钱救他爹。但他太穷了,上不起学塾,就只能偷偷在外面听。有一天被人发现了,学塾的人把他打了一顿,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在学塾外面。大家以为他被打怕了,但是几个月来,学塾里的书总是无缘无故少几本,后来才知道是他偷走了……之后学塾的人又把他打了一顿,这次还把他家砸了一遍,警告他没钱就老实待着。” “学塾里的一个学生看他很可怜,就私下里帮他带书,给他补课,平日里有什么事也会帮他一二。李晟很感激他,和他成了朋友……” 第220页 楚晋忽然打断他:“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老乞丐愣了愣,回想了片刻,道:“孙祺。” “孙祺?”徐允面色一变,下意识看向楚晋,“那不是……” 楚晋没有回答,示意老乞丐继续说。 “后来李晟真的学出了名堂,进京赶考,孙祺与他一起。然而就在那时候,云罗起了蝗灾,紧接着闹起了饥荒。街坊的人趁他未归家,把李家的粮食全抢走了,还拿走了他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纷纷拿去换了粮。云罗与都城路途遥远,等李晟回来的时候,他爹已经躺在床板上,饿死多时了。” “没有人觉得他能考上,也不觉得他能出人头地。他去报官,官府不予理会,把他扫地出门。他只能背着他爹的尸体找了个小土坡埋下,然后回家呆了整整十多天,一直等到放榜的那日,孙祺去找他,他已经消失了。” 老乞丐眼神闪烁:“从此之后,没有人再听说过他的消息,大家还以为他早就死了……” 楚晋突然开口:“你抢了吗?” “什么?”老乞丐一愣。 “李家的粮食。”楚晋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你抢了吗?” 老乞丐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话,瞳孔缓缓收缩。 “我……我……?”他剧烈地喘着气,神经质一般摇头道,“我没抢!没抢!没抢!他不能来找我算帐……你、你说了,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楚晋站起身,躲开了他的触碰,垂眸微微一笑:“嗯,我说了留你一命。” 老乞丐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一颗心落到实处,楚晋不冷不热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徐允。” “打断他的腿。”在老乞丐发颤的目光中,他轻飘飘地定了对方的命运,“送他到坟前,跪着吧。” 作者有话说: 即将开始清算~ 第107章 证据&mdot;搅动风云 封灵城,廷尉府,地下大牢。 一抹靛青身影自幽长阴暗的地道中掠过,脚步伴着水滴声响起来,迴荡在一间间牢房内。 看守的狱卒纷纷起身行礼,被来人抬手制止。 他走到其中一间牢房前,驻足。 身旁的狱卒见状走上前来,询问道:“陆大人,可是要提审犯人?” 陆青摇了摇头。 “把门打开,”他说,“我要进去。” 重重铁锁落下,牢门吱呀一声,突兀的响动惊醒了里面的人。对方瑟缩了一下,迎着刺目的烛光眯眼看了过来。 他身上的官服还没脱下,仪表有些乱,但脸上没有丝毫慌张之色。见陆青进来,他扶着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有恃无恐道:“陆廷尉丞,事了了吧?烦请带路,你们廷尉府的大牢,实在不是孙某能待的地方。” 陆青挡在门口,没有动。 孙祺走到他跟前,还是不见他有让开的意思,终于皱起了眉:“陆大人,你这是何意?” “孙大人。”陆青脸上挂着笑容,“在下是来审讯你的。” “审讯?”孙祺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你凭什么审我?” 笑完,他脸色一沉,咄咄逼人道:“别开玩笑了!本官没有罪!你再不让开,休怪我禀报御史大人!” 陆青毫不介意他的威胁,挑了挑眉,冷笑一声,一一数道:“孙大人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了吗?身为治粟内史,掌谷货,却私下交易用于赈灾的粮草,哄抬市价,民不聊生!” “你官至九卿,陛下许你治理财政,十几年来,却私吞地方拨款数百万两!这些钱,是不是都被你中饱私囊了?! 孙祺如遭雷击,双眼大睁,下意识退了一步:“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须臾的震惊后,他当即抵死不认,厉声道:“你一介小小廷尉丞,竟敢污衊本官!证据呢?空口无凭,我可以参你的罪!!!” 在孙祺狠决的注视下,陆青微微闪身,让出一道缝隙来。他轻轻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两名狱卒压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走了进来,将他推到了孙祺面前。 “孙大人,”陆青淡淡道,“您不会不认识您最信任的属下吧?” 孙祺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僵硬地低下头去。狱卒逼迫对方抬起头来,又乱又脏的头髮里,露出了一张遍布淤青的脸。 他浑身颤抖起来,听着耳边陆青公事公办地道:“廷尉府的严刑逼供没有一个人能抗住,他已经全都招了,白纸黑字,硃砂画押,清清楚楚。孙大人要看一看吗?” “够了!够了!”孙祺怒声道,“你们是在陷害我!我要找御史大人!你不过是廷尉丞,你敢越过当今御史定我的罪吗?!” 陆青继而语气平静地开口:“廷尉府的职责,便是断狱。上到王亲贵胄,下到平民百姓,在我这里一视同仁。孙大人这么想让御史大人救你出去,恐怕不知道,御史大人已经自身难保了吧?” 孙祺这下彻底愣住了:“你说……什么?” 陆青笑了笑:“就像大人所说,如果不是这样,我此刻怎么敢站在大人面前,把事情闹得鱼死网破呢?如果不是这样,为何大人已经在狱中待了两日一夜,还是没有人来救你出去?” 第221页 “你……你骗我。”孙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但一颗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我不信,我不信!” 他神色一变,眼底凶光一现,就要冲出去。身前一直痛苦不堪喘息的人却勐地抓住了他的手,绝望道:“大人,大人……是真的……御史府完了……” “没人能救我们了……我们完了……” 孙祺僵在原地,脑中乱作一团。希望破灭与信心泯灭的怀疑感充斥了所有,他终于动摇了。 陆青使了个眼色,让手下将死死抓着孙祺的犯人强制拖了下去,自己往前走了几步,诚恳地望着孙祺浑浊灰败的双眼,道:“事已至此,孙大人,你翘首以盼的靠山已经倒了。” “私吞朝廷向云罗城几百万两的拨款,将解百姓燃眉之急的粮食买卖市易,按律,应当处极刑,族人连坐,男人处死,女眷孩童流放边陲。”陆青肃然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孙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抽干了浑身力气。 “既然如此,”陆青转过身,语气平平,“我就先行一步了。” “等一下。”孙祺突然开口。 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终于哑着嗓音开口:“……是御史。” 陆青转过头,神色不明地望着他。 “所有的这些,是御史要我做的。”治粟内史消磨了浑身的锐气,颓然麻木地坦白道,“他厌恶云罗城,憎恨里面的每一个人,他要那些人付出代价。” “几百万两啊……若真被我中饱私囊,怎么可能无人发觉?这些钱,大部分都到了他的手里。” 陆青忍不住皱眉:“你们真是贪心不足。” 孙祺“呵”地笑了一声,平静道:“你若是经歷过穷的滋味,体验过那种人间炼狱,也会和他一样疯狂。” 陆青不欲与他争辩,将纸展开在他面前,道:“把你刚刚说的,都写下来,可免你家人的命。” 孙祺接过笔,面上一瞬间挣扎过许多种复杂的情绪,终于,缓缓落笔。蜿蜒的墨色将罪孽一点点铺陈、述说,到最后,尘埃落定。 指腹沾满硃砂,将要印上去时,他突然停住了。 陆青的手心微微发汗。 “……不对。”孙祺慢慢道。 “不对……不对!”他勐地抬头,敏锐地捕捉到陆青眼底的紧张神色,“你在骗我……哈哈哈哈哈你在骗我!” 硃砂盒被他骤然挥手打翻,滚落一地,孙祺夺过纸,撕扯得七零八落,然后塞进口中生生咽了下去。 陆青只是蹙了蹙眉,挥手道:“按住他。” 狱卒冲进来,将孙祺死死按住,在他的怒骂声中,陆青从袖中不疾不徐地摸出了一张纸,重新摊平在孙祺面前。 上面的字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是一份提前写好的供词。 孙祺脸上侥倖的神情尽数崩裂,声嘶力竭:“陆青!你敢!!!” 陆青置若罔闻,掰开他紧攥成拳的手指,沾着地上洒落一地的硃砂,狠狠地按了上去。 他拍拍衣袍沾上的灰,收好供纸站了起来,在孙祺恨意横生的注视下,开了口:“孙大人,有人托我问你一句话。” “当年,云罗城那两个踌躇满志、相互扶持着考上进士的年轻人,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被按倒在地上的孙祺忽地停止了挣扎,像是被人拔去了獠牙,无所遁形,怔怔地看着他。 陆青挥了挥手,几个狱卒得令离开了孙祺身边,迅速将牢房重新锁了起来。隔着数道铁栏,陆青看见他动了动。 “陆大人,你知道云罗数十年前的饥荒吗?人不吃粮,吃的是人。”孙祺缓缓道,“若这件事落到你头上,你又如何保证自己不会成为旁人的盘中餐?我从没怪过李晟。我知道,是这世道吃人,让一个好人……变成了坏人。” …… 离开了孙祺的牢房,陆青转过墙角,看见听夏正坐在桌子旁边嗑瓜子。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带血的囚衣,头髮乱糟糟的也没搭理,桌子上放着一张人皮面具,用来盛瓜子皮。 陆青的表情一言难尽,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是摄政王派来的?” 听夏不满地一吐皮,道:“信物都给你了,你看了多少遍了,还不信?” 陆青摸出摄政王的手令,上上下下又看了好几遍,才打消疑虑。 “我演的怎么样?”听夏得意道,“逼真吧?一下就把孙祺那个傢伙给诈出来了!他都吐干净了没?” 陆青敷衍地嗯嗯两声,催促道:“你能不能把头髮梳好?我看着难受。” 听夏满不在乎地哦了下,一抬手,在陆青目瞪口呆的眼神中,一把扯下了假髮,露出一头乌黑柔亮的长髮来。 他麻利地扎了起来,忽然感受到一道亮亮的视线,抖了抖:“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陆青眼睛发亮,压抑着激动:“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摄政王?” “……你要干嘛?”听夏警惕道,“我可不是他儿子。” 第222页 陆青忽然变得格外热情,也不再嫌弃他衣服上唿啦啦的血,靠近坐过来了点儿,道:“我现在相信你了。孙祺的供词已经写好,下一步把它张贴出去,让整个封灵城的人都知道,闹得越大越好。” 听夏想了想楚晋的吩咐,道:“但想彻底剷除李晟,这些还不够。” 摄政王也知道舆论与民愤杀不死李晟,所以留了一份后手。 听夏唿出一口气,指间的小木筒转来转去,陆青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后手。”听夏道,“上面写着摄政王要我放出去的消息。” 一旦问世,必然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李晟一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最珍视的宝物,将成为自己的一道催命符。 “接下来的事,”听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跃跃欲试地眨了眨眼睛,“就需要你我配合了。” 作者有话说: 有什么对作者说的吗?(狗头) 第108章 御史&mdot;追求不到的公道 封灵城入春的第一场雨,选在了今日。 春雷滚滚,裹着浓郁的阴云,遮住了御史府四方的天。 “大人!” 有人惊慌失措地跑上堂来,一眼望见埋在窗棂投下阴影中的一团深色,官服褶皱如沟壑。 御史大夫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 来人咽了咽口水:“城中百姓,被图谋不轨之人领着,砸了大人的几处铺子。” 李晟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纹丝不动,没有半点回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堂外响起,来者顾不上行礼,惊怒道:“大人!几日前治粟内史孙大人被廷尉府以违反大秦律法为由,暗中押入大牢,并隐瞒不告!他们是想要造反吗!” “御史大人!” 第一个来报的人抬起头,神色悲愤:“孙大人已经叛变了!城墙上贴着的供词,就是他写的!” 他遽然跪地,将双手举过头顶,手中赫然是一份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供词印本。 埋在暗处的人终于动了动,接过了这张纸,展开,铺平。 李晟将上面的内容逐字逐句地看完,然后,在两人大气不敢喘的目光下,慢条斯理地将它撕成了碎片。 纸张粉身碎骨的声音太刺耳,不平整又触目惊心。 “你就只有这些手段吗?”他眉宇间一片阴沉,却笑了起来,“秋江祭祀,老夫让人放出了你在褐山书院的传闻,如今,你就要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老夫?” “楚晋……楚晋。” 李晟若有所思又毫不顾忌地反覆念着这两个字,下一秒,毫无预兆地摔了手边的青瓷花瓶。 他勐地站起身,面孔几近扭曲,语气陡转直下:“为什么你八年前没有死?!你竟然没有死,你竟然能活着回来!” 轰隆一阵雷声炸响,跪坐在地的两人一抖,惊惶出声:“御史大人……” “大人!” 门外有人急步走来,见到屋内的情况,脚步不稳地停了下来,又勐然回神:“……廷尉府的人来了。” 李晟从黑影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急着前来报信的管家被这一眼看得汗毛倒竖,下意识退了一步,却听李晟突兀地大笑起来:“好,好……” 这阴冷的笑声只持续了须臾,下一瞬,多余的笑意从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李晟道:“带我去见他。” * 御史府的门缓缓打开。 陆青手持卷宗,平静站在门前,面对开门后骤然席捲而来的潮湿水汽,依旧四平八稳。 方才与他交谈的管家周身有匆忙行走时留下的蛛丝马迹,但却维持神色不变,微笑道:“陆大人,御史大人在前院等您。” 陆青应了一声,就要带人走进去,管家却伸出手来,拦住了他身后的人:“陆大人,御史大人只请您一个人进去,其余闲杂人等不可进入御史府。” 陆青皱眉:“这是廷尉府的人,审讯办案,皆有他们的一份,何故不能进?” 管家并未直接回答,但也丝毫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御史大人,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为了御史大人的安全,陆大人,请见谅。” 陆青磨了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地与他讨价还价:“好,既然是为了御史的安全,我不带他们进去。但为了陆某的安危,我只选一人陪我进去,如何?” 管家思索片刻,终于让步道:“陆大人请自便。” 陆青转过身,目光不经意地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然后随手指了个人:“你,跟我一起。” 被点到的人在一众人高马大的廷尉府小吏中显得不怎么起眼,默默出列,走到了陆青身边。管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几番,大概也觉得他没什么威胁,道:“二位随我来吧。” 陆青对伪装成官吏的听夏使了个眼色,后者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随即乖巧地垂下眸,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外面风波不断,御史府内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也许是李晟安定人心的本事太厉害,下人各忙各的,丝毫看不出慌乱。 第223页 如此镇定,难道李晟还有什么后手? 陆青目光飘移,暗中观察着下人们的动作,却发现一个修建树枝的小厮在他经过时手指颤抖了一下,被剪刀划破了手。 察觉到陆青的视线,管家微微一顿,吩咐道:“带他下去。” 他挡住了陆青继续探究的目光,加重语气道:“陆大人,这边请。” 看来御史府也并非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陆青一哂,随他又走了一段路,终于在廊桥尽头停了下来。 说不紧张是假的。李晟纵横数十载,威势与底气都不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能比的。陆青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做足了准备,才要推门—— “陆大人。” 突如其来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漠然令人不寒而慄:“来我御史府,有何贵干?” 陆青背后蹿起一阵凉意,硬着头皮转过身,微笑道:“下官见过御史大人。” “孙大人的事,想必您也有所耳闻。这件事牵涉重大,廷尉府不敢妄下定论,因此,需要御史大人的帮助。” 李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随着这笑声落下,浓重的阴霾丝丝缕缕爬上他的面孔,几欲与这阴沉天色融为一体。 “廷尉何在?”他缓缓开口,“官府文书何在?” “陆大人,你要凭这几句话,就想让老夫跟你回去?莫非你觉得,我这御史大夫的官衔,已经形同无物了?” “想让老夫配合廷尉府,可以。”李晟神色阴冷,“让你背后的主子亲自出来见我。你,还不够格。” 陆青被他阴鸷双眼盯着,一瞬间手心有些发汗,但依然冷静道:“下官不明白御史大人的意思。廷尉府替陛下办事,奉的是皇命,绝无偏私。” “哦?”李晟冷笑,“那皇命何在?” “……” 大秦皇帝重病的消息人人心知肚明,早已力不从心,因而大权旁落,为摄政王、御史大夫、梁王等人所分。 如今所谓的皇命,早已成了一个藉口。 陆青咬牙道:“御史大人,所以您是不打算配合了吗?” 李晟平静地看着他,须臾,招了招手。 陆青心里勐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果然,便听李晟道:“廷尉府冒领皇命,以下犯上。来人,把他们给老夫抓起来,没有命令,不得放出!” …… 房门砰地关了起来,陆青被侍卫毫不客气地推了进去,格外郁闷地与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听夏对视。 两人同时开口—— “你不是武功高强吗?” “你不是宁折不屈吗?” “……”陆青坐下来,“宁折不屈也要分场合的,那可是御史,我跟他唱反调那不就死定了。” 听夏翻了个白眼,却很淡定:“事已至此,先歇着吧,过会儿还有场戏要演。” 陆青觉得他说的有理,是该节省点体力。听夏已经格外心大地闭上眼了,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半晌,突然出声:“哎,这么重要的任务,摄政王为什么要交给我啊?” 听夏敷衍:“他觉得你是可塑之才。” 陆青羞涩道:“啊真的吗?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感受到听夏嫌弃的视线,他咳了一声,解释道:“……我对你们这类脸没有任何抵抗力。” 听夏瞥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嘘声:“安静点!你听。” 陆青下意识照做,凝神听时,却听见头顶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像是风吹屋檐瓦片作响。 听夏眼底闪动着光芒:“来了。” “屋顶上有人?”陆青用气音询问。 “跟摄政王预想的一样。”听夏道,“果然,只要放出《春日宴》的消息,这群燕陵残党就会闻声而来。” “又是燕陵?”陆青对秋江祭祀时的事情还心存阴影,他从听夏的话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勐地瞪大了眼,“难道摄政王是想……” 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立时噤声,听夏暗中对陆青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李晟在侍卫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他目光在屋里巡视一圈,最后定格在陆青身上:“陆大人。”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大秦,当真是人才辈出。”他平静地感慨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就算少了一个廷尉丞,也会有更多合适的人选补上来。” 李晟的眼神格外冷漠,绝对不是虚张声势,陆青心下一惊,急忙道:“等一下!” “我是被逼的!是摄政王!是他要我这么做的!”他慌张而口不择言,“他利用我对付大人,无异于让我以卵击石,到头来,却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御史大人,”陆青咬牙,“下官愿意投靠您!” 李晟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若有所思道:“投靠我?” 陆青心领神会,立刻道:“下官会处理外面的谣言,孙大人的供词不会再出现在大人眼中。” 第224页 李晟没有回应,仍是眯眼打量着他,似乎并不满意。 陆青心下一狠,脱口道:“大人是否还在担忧燕陵残党的行动?下官知道一件事,不出意外,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闻言,李晟终于微微变色:“说。” “大人府上的《春日宴》一画,”陆青将听夏告诉他的事情全盘托出,“里面藏着一道诏书,足以证明,燕陵众人,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是摄政王亲口告诉我的消息。”陆青高声,“我即刻便可以跟大人去取那幅画,如果有半分不一致,我陆青任你处置!” 李晟冷笑一声,道:“那就如你所说。要是这件事是真的,我就放你一马。” 陆青被两个侍卫提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李晟看了眼坐在地上的听夏,淡淡道:“他就留在这里。” “一切听从大人的安排。”陆青顺从地说。 去书房的路上他一直留意着燕陵刺客的动静,但没有听夏那样敏锐的听力,他也感受不到对方是否有跟了上来,心里没底。就这样走了一路,直到李晟出言道:“到了。” 他神色难辨喜怒,也说不上多期待,但陆青也清楚,一旦暴露出这是个骗局,对方会毫不犹豫地让人砍了自己。 李晟对管家挥了挥手:“去拿。” 管家得令,向前走了三步。第三步落下的时候,他微微撤开脚,按了按地板,随即用力一翘,立刻露出了藏在下面的一方玉匣。 管家将它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起身,正要说话,从他的头顶正上方忽然射出了一根针,以肉眼难及的速度,瞬间贯穿了他的脑袋。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根本无人反应过来,连管家都茫然了片刻,才惊恐地瞪大了眼,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有刺客!!!” 这一声彻底撕破了平静的局面,一声巨响,砖瓦碎裂,几道身影从天而降,早有预谋般向李晟砍去。 李晟面色铁青,被侍卫团团围住,怒道:“杀了这群人!” 刀光剑影中,场面乱成一片。陆青按照先前的计划成功引得两方人马相互残杀,功成正欲身退,没成想一头撞上了李晟的侍卫。 对方杀红了眼,已经敌我不分,一言不合就要挥刀砍下来,千钧一髮之际,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把陆青一把拉了过去。 陆青惊魂未定:“听夏小兄弟!你可算来了!” 听夏蒙着脸,拿剑唰唰将扑上来的人砍了,拽着他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干得不错!小爷我对你刮目相看!” 陆青道:“鹬蚌相争,还没完呢!” 燕陵刺客的奇袭确实出其不意,但李晟人多势众,两方对撞,不相上下。听夏混在人群中,谁处于弱势就帮谁一把,成功把局面闹得越来越大。 眼见将要落人下风,燕陵刺客对视一眼,忽然抢过地上的《春日宴》就要撤走。李晟绝不会容许他们将这幅画带走,冲冠眦裂:“追上他们!!!” 侍卫争先恐后地追了上去,然而几名刺客早有准备,反手洒出一把银针,如骤雨急至! 这些银针只是为了掩护撤退,并没有瞄准站在远处的李晟,可他却一瞬间面色惨白,在众人意料不到的目光中,扑向了不远处摆放的神龛。 银针穿透了御史大夫的肩膀,那岌岌可危的神龛被险之又险地护了下来。 燕陵刺客趁机逃走,留下一地苟延残喘的侍卫。 听夏脸色变了变,扑到李晟身前,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根银针,又试了试他的脉搏,道:“有毒。” 陆青的表情不比他好多少:“解不了?” “解不了。” 虽然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但堂堂御史大夫,竟然真的就要这么死了,两人还是颇有些心情复杂。 听夏正要起身,已经脱力的李晟却不知道又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下了他蒙面的黑布。 在听夏惊异的目光中,他喘息着,恶狠狠地道:“楚晋……楚晋……” “我李晟,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输给过谁!”李晟的意识已经变得有些朦胧,眼中听夏的脸与楚晋缓缓重叠。他休息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道:“……你是第一个。” 听夏听得有些沉不住气,反问道:“你是输在了你做的恶上面。你敢说,孙祺做的那些事情,不是你指使的?你敢说你没有为了一己之私害死无辜的人?!” 听到他提起这些往事,李晟表情有些恍惚,但仍没有丝毫愧疚之色,半晌,冷冷笑了笑。 “在他们作恶的时候,是谁为我主持公道呢?”他问,“是你吗?还是皇帝?没有!什么都没有!那群人的罪行,我忍受的那些痛苦,就被轻飘飘地揭过了!”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道。”李晟涣散的瞳孔盯着他,从嗓子眼里冒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强者,就是公道。” “……走火入魔。”听夏骂道。 他站起身,与陆青对视一眼,后者催促道:“我们该走了,不然就功亏一篑了。” 第225页 “等一下。”李晟却忽然挣扎着爬起来。 从他的伤口处汩汩冒出黑色的血液,这样的动作令毒素更快地蔓延至全身,可李晟却恍若未觉,定定地盯着听夏。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他说,“前提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陆青蹙眉,提醒道:“小心有诈。” 听夏顿住,犹豫不决地看着他。 “我这一生,立敌无数,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李晟讥嘲一笑,“可现如今,却无人能信,竟然只能求助于仇敌,实在可笑。” 他面色已近油尽灯枯,勉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仿佛对方不答应他就绝不合眼。 听夏道:“先说你的条件。”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晟竟似松了口气,缓缓道:“吾子李启,才满周岁。我死以后,希望你能带他走。” 他吃力地搬起怀中的神龛,示意听夏接过去:“这里面,装着他的魂。” 这一说法格外古怪,听夏不由皱起眉。可李晟却异常平静,抱着神龛的样子,如同抱着一个年幼的孩童,只有难得的慈爱,没有丝毫惧意。 听夏接过神龛,道:“好,我答应你。你要告诉我的事是什么?” “……” 随着他将神龛拿走,李晟眼中的光彩犹如被抽走一般,迅速灰败下去。 他贪婪地吸了这世界的最后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僵硬而诡异。 “小心丞相。”他说,“他一直在注视我们所有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 枝枝和楚楚就出来咯 开学坏o(╥﹏╥)o 坐了四小时的高铁,一小时地铁,一小时公交,拖着两个大行李箱来到荒无人烟的郊区,爬了四楼到宿舍,累瘫() 收拾卫生的时候还被埋伏在抽屉里的针划破了手,啊!好想我的猫55555 第109章 玉石&mdot;我们回胥方,好不好?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听夏将御史府发生的事情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表情有些复杂:“李晟毒发而死,这个消息恐怕会让封灵城内一夜变天,后果不堪设想。” 在他对面,楚晋平静地剥着葡萄。绛紫色的葡萄与玉色莹润的手指相辉映,显得格外赏心悦目,随着薄薄的果衣被剥离,露出饱满剔透的一颗果肉,在摄政王手上颤颤巍巍地晃动着。 楚晋将剥好的葡萄放到手边的盘子里,沈孟枝制止了他,小声道:“不要了。” 摄政王一顿,转手给了一脸哀怨的听夏:“赏你了。” “……” 听夏愤怒地吃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局面。”楚晋空下来,终于不紧不慢地回他道,“李晟是死在那群刺客手里,楚戎找不了我的麻烦,就只能找萧琢的麻烦。毕竟李晟是他的盟友,他死了,对楚戎来说便犹如失去了一大臂膀,他会把这帐都记在萧琢的头上。” “那就让他们斗个彻底,两败俱伤,正好为我省了很多事。” 听夏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看他的眼神变了变:“……感觉你才是那个阴险小人。” 楚晋漫不经心地点头:“好人不长命,小人自有长生之术。” 摄政王坏得坦荡,听夏败下阵来,却听对方问:“玉魄呢?” “玉魄……这件事说来话长,”听夏迟疑了一下,“总之,李晟把它给了他儿子李启,我没办法,就把那小孩带回来了。” 楚晋沉默了片刻:“……李启?” 听夏清了清嗓子,沖外面喊道:“徐允!把那小孩抱进来!” 众目睽睽之下,徐统领抱着一个周岁大的小孩,手忙脚乱晕头转向地转进了屋里,看见摄政王,一瞬间热泪盈眶:“救我——” 李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肉乎乎的手攥成拳头,死命捣着徐允的脸,把徐大统领的脸都快扯变形了。 “松手松手!”徐允无奈道,“别哭,没凶你,你别哭……” 李启黑亮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一撇头,忽然定住了。 湿润的眼眸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突然对着沈孟枝一伸手,声音响亮,字正腔圆:“抱!” 听夏:“……” 徐允:“……”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移向摄政王。 小气的摄政王微微一笑,用哄小孩的语气,吐出分外残忍的三个字来:“不给抱。” 李启:“……” 下一秒,房间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房梁摇晃,地面震动。 李启哭得昏天黑地,听夏徐允一脸菜色,场面将要更加失控时,一双手将撒泼打滚的小孩接了过来。 李启睁开眼,看见了一张线条柔和的面庞,如同入睡时竹木摇篮边照在他脸上的暖澄澄的烛光,让他不由自主的想接近。 沈孟枝没抱过小孩,接过来的时候有些手足无措,但李启却忽地安静下来,哭也不哭了,闹也不闹了,只眨着眼睛看他。 第226页 他想了想,试探着安慰道:“乖?” 李启眨了眨眼,像是听到了什么夸奖,忽然凑近,兴高采烈地要亲他的脸。 这一举动毫无预兆,沈孟枝下意识要挡,但勐地想起来双手还抱着小孩,硬生生地停住了。 千钧一髮时,他手上突然一轻,李启被楚晋抱了过去。没能亲到想亲的人,小孩子呆在原地,可怜巴巴地呜呜叫了几声。 摄政王可不吃他这一套,伸手从他衣领里摸出了一块粉玉,道:“是玉魄。” 徐允道:“可这小孩看起来健健康康的,为什么要戴玉魄?” 楚晋看了听夏一眼:“李晟说,李启的魂在神龛里?” “没错,”听夏点点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神龛我也带来了。李晟拼死也要护下神龛,想必这东西对李启很重要。” 这样古怪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沈孟枝一愣,道:“阴阳阵?” “不一样。”楚晋道,“唐墨白用阴阳阵,是强行为唐肆改命。而李启……” 他略一停顿,目光定在了李启深黑色的瞳仁上。 “是从无到有,求来的。” 李启转了转眼珠,那种异样的感觉转瞬消散。楚晋平静道:“李晟的夫人是孙祺之妹,在云罗的时候,李晟就曾被孙家兄妹帮过许多次。两人感情甚笃,却一直没有子嗣。” 听夏呆了呆:“所以……” “所以这个孩子,是李晟求来的。”楚晋道,“与唐墨白一样,是逆天而行,不合天地人伦。” “终究是邪术异类,才需要玉来镇邪。唐墨白在唐肆的房间中摆满玉饰,李晟不远万里到万通寻玉魄,都是为了压制异常。” 沈孟枝问:“这样的事,有很多吗?” “鬼神之说,道法崇拜,人有欲望,就不能免俗。”楚晋淡淡道,“只不过,最终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罢了。” 他动了动手指,就要把李启脖子上带的玉魄取下来。 “等一下。”沈孟枝突然道。 楚晋停住,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 “我的病用不了这么多玉魄。”沈孟枝低声道,“给我一半就够了。”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微微低垂,落在李启身上。李启以为是在跟自己说话,开心地露出一个笑容。 楚晋侧了侧身,挡住了小孩的视线。 “好,”他将玉魄递给听夏,“交给梅先生。” 听夏接了,堂而皇之地离开了房间。徐允也想悄悄熘走,结果摄政王头也不抬地叫住了他,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徐允,你是不是快到成亲的年纪了?” “……?”徐允道,“是的。” 楚晋“哦”了一声,抱着李启站了起来,在徐允逐渐紧张的目光中,走到了他面前。 “那这几天,李启就交给你了。”楚晋善解人意地把小孩放进他怀里,拍了拍他肩膀,“快成亲的人了,也该提前学习一下怎么看孩子。” “……” 徐允低下头,正正与李启对上眼,后者睁着懵懂无害的大眼睛,沖他甜甜地笑了。 徐允吓到失声:“……摄政王?!” 楚晋自动忽略了属下弱弱的抗议,轻松把一大一小赶出了屋,回头看时,沈孟枝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的笑意。 楚晋眼疾手快把他抓了个现行,走过去,问:“笑什么?” 沈孟枝若无其事地咳了一下:“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楚晋伸手,在他脸上戳了一下,“刚才你的唇角是扬起的,在这个位置。” “…… ”沈孟枝只好坦白,“你抱小孩的样子……”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画面,眼睛弯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楚晋若有所思地问:“很?” 沈孟枝在忍笑,闷闷地嗯了两声。 “我也觉得不适合。”楚晋撩起眼皮,眸光闪动,盯住了他,“我比较适合抱你。” 沈孟枝一僵,脑中闪过几个画面,笑不出来了。 楚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回胥方好不好?” “那些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我想补回来。” 心跳声从对方的胸腔传到自己的身体里,牵动着神经,让心意根本说不出拒绝两字。 沈孟枝点了点头。 “好。” * 玉魄的改制需要两三日的时间,梅太傅说什么也要摄政王打下手,说徐允和听夏不靠谱,这又是楚晋点名要的东西,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启程去胥方的计划也因此耽搁了几天。听夏苦于课业的折磨,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毛笔蘸了墨,在纸上画了个大王八。 他打算再画一个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 听夏勐地坐直了身体,手忙脚乱把画画的一堆纸团藏了起来,才清了清嗓子:“谁呀?进来吧。” 来人轻轻推开门,听夏惊讶道:“师兄?” 第227页 沈孟枝沖他嘘了一声,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道:“我做了一点吃的。” 听夏敏锐地闻到了一丝清甜的香味,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师兄!呜呜呜你太好啦!” 沈孟枝走到他面前,将油纸拆开,露出里面形状精緻、色泽诱人的糕点:“我新学的,你尝一尝。” 听夏抓起一个,啊呜咬了一口,眼泪真的要出来了,含煳不清道:“真好吃。我写了多少天的功课了,姓楚的问都不问一句,师兄,只有你关心我!” 沈孟枝失笑:“唔,是他要我给你送的。” “我才不信。”听夏道。他又抓起一个,决定把这些都吃光,一个都不给楚晋留,却听沈孟枝有些好奇地问:“听夏,那天在御史府,你们是怎么引来燕陵刺客的?” “哦,这个呀。”听夏道,“摄政王手里有萧琢的把柄!” 沈孟枝也捻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慢慢嚼了。淡香在口腔中蔓延开,他问:“什么把柄?” “是偶然发现的,不仅我,连摄政王也完全没想到!”听夏将这件事在心里憋了有些日子了,不疑有他,神神秘秘地道,“是一幅画,周羲和的《春日宴》。” 沈孟枝缓缓重复了一遍:“《春日宴》?” “对。你应该听说过,李晟府上也有一幅,但他那幅是假的,我们的这幅才是真的。” 听夏大概比划了一下那幅画的样子:“就是这幅画里,竟然藏着一张诏书!你猜上面写了什么?” 沈孟枝笑了笑:“我猜不到。” “没关系,谁来都猜不到!”听夏故弄玄虚了一阵,正要揭晓谜底,忽然想到了什么,“嗯……不行,摄政王不让我说。” 他惴惴地看了沈孟枝一眼,后者却没什么不满,微微一笑:“好。” “不是不相信你!”听夏慌忙解释道,“只是……只是他说,这些事知道了反而会有危险,所以才不能跟你说。” 沈孟枝嗯了声:“我知道。” 他又问:“这幅画,现在还在他手里吗?” “嗯……因为太重要,所以摄政王一直随身带着。”听夏道,“但我也不知道放在了哪里。” 沈孟枝点了点头,没再开口。一直等听夏把糕点吃完,他才站起身来,将油纸收拾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开。 听夏突然喊住他:“师兄,你掉了个东西!” 沈孟枝一愣,下意识低下头看去,却见一枚圆润棋子不知何时滚落在地,看样子,正是从这油纸缝隙里掉出来的。 听夏捡了起来,奇道:“这是什么?” 沈孟枝蹙起眉,顿了顿,道:“棋子。” 是那枚魏相送给他的崑山玉棋。 “嗯?什么棋子怎么是这种质地?”听夏奇怪地放在手心里看了看,“摸起来凉凉的……” “是玉。”沈孟枝道。 “玉?怎么可能,寻常的玉掉到地上早该碎了。”听夏吐槽道,“这是假的吧。师兄,这是谁给你的?” “……”沈孟枝道,“一个比较投缘的人,他说,这是崑山玉。” “怎么可能?!”听夏当即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崑山玉,那是一种石头,只是长得像玉,叫做崑山石。他骗你的!这就是一块冒充玉的假石子……” 沈孟枝忽然转过头,怔怔望着他,问:“你说什么?” “啊?”听夏愣了下,“我说这是块假石子……”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沈孟枝瞳孔缩了缩,僵在了原地。 听夏从没见过他这个表情,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把棋子还给了他:“师兄……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有,”沈孟枝心神不定地攥住了手里的东西,突然觉得唿吸都有些困难,“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低声道:“听夏,今天的事不要跟别人说。” 手心力道渐渐收紧,指节泛白。 “你说得对,没有什么崑山玉,这是一块石头,是我被骗了。”沈孟枝用轻松的语气打消了听夏的疑虑,“这件事有点丢脸,我不想被别人知道。所以别告诉别人,好吗?” 听夏云里雾里:“那摄政王呢?” 沈孟枝笑了笑:“他在忙,我不想他因为这种小事分神。至少这几天,先不要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问:回胥方干什么呢? 答:做没做完的事(强调) 第110章 赌局&mdot;入局执棋,为所牵绊 茶楼内铜炉生烟,扑在幽绿竹屏上,又四处弥散。 白烟散去后,屏风后悄无声息多了一道影子。 “魏相,”那抹身影恭敬道,“人已经到了。” 魏钧澜将桌上的香灰轻轻扫净,唇角漫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让他进来吧,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脚步声响了起来。 第228页 从吱呀作响的楼梯上,到沉闷的地板,一直到屏风后停了下来。 近侍将屏风拉开。 魏钧澜微微抬起眼,视线落在了眼前的年轻人身上,略显惊讶地挑起了眉:“江公子,你的神色很不好。” 不得不说大秦的丞相是一个极为棘手的人,也是一个极为敏锐的人。 沈孟枝平静的面容有了一丝波动,抬手的动作一顿。 从进来到现在,他的神情举动都很正常,没有暴露丝毫真实心绪,可魏钧澜能这么说,是早就猜到了他为什么会来这。 沈孟枝将手中的崑山石轻轻搁到了两人之间的茶案上,垂眸道:“魏相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不,”魏钧澜手指按上崑山石,不疾不徐地轻敲了几下,“是我要你回来。” 崑山石是他给的,送出去的时候,也就註定了沈孟枝一定会回来。这就像是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风筝线,自始至终,主动权都在他的手里。 沈孟枝无心去计较自己何时成为了他的风筝,他盯着那块崑山石,轻声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魏钧澜反问。 “……我不知道。” “你该知道。” 沈孟枝手上的力道扣紧又松开,忽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身,转身就要往外走。 “楚晋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从前的事情?” 身后传来平静的问询,他的脚步一下子被钉在原地。 “我知道你和他现在在一起。”魏钧澜缓缓开口,“也知道你此前利用李晟,只是为了回到他身边。” “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所有事。” 他微笑着倒了两杯茶,将一方锦盒放在了正中。 “能坐下来谈一谈了吗,沈、公、子?” 沈孟枝霍然转身。 他怔怔地看着锦盒中焕然一新的寒光剑,那些乱麻般的思绪回到正轨,一切的一切都重新联繫起来,明明是柳暗花明,他却觉得头痛欲裂。 “唐墨白是你的人……?”他喃喃道,“为什么……” “将这把剑从废墟里挖出来,重新锻造、打磨,的确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情。”魏钧澜轻抚过剑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吗?” 他抬起眼,对上沈孟枝失措的视线,笑了笑:“十多年前,我们见过的,孟枝。” 这个语气,这个声调。 的确有人曾经这样叫过他。那时候他刚刚来到褐山书院,在方鹤潮的院子里,遇到了一个在等人的男子。 他与自己说了什么,沈孟枝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没等到下山的方鹤潮回来,在傍晚时分离开了。 可那一面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恍如被一记重锤勐地击中,沈孟枝僵在原地,动了动唇,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你是……那时候在方先生院里的人。” 世间少有的知道他本名的几人,本该是他最能信任的人,可魏钧澜却不同。 “竹林的时候你就认出了我,”沈孟枝道,“你究竟是谁?” 魏钧澜端起案上的茶水,缓缓喝了一口。 “许多年前,有一个学生被逐出了褐山书院。”他有些遗憾地开了口,“因为他的理念与大多数人不同,他与君主背道而驰,与这个国家产生了分歧。” “一口水缸里的鱼,永远在为了食物争夺,永无休止,不知疲倦。资源是有限的,除非只剩下一尾鱼,争斗永不会停止。” “这个学生想创造一个和平的国度,这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很可惜,他的国家没办法满足他。于是他蛰伏了许多年,在世间寻找他的目标。很快,他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沈孟枝冷淡道:“所以你背叛了燕陵,来到了旧秦。” “背叛?”魏钧澜笑着摇了摇头,“哪怕是我当时的挚友,也不能理解我。它从未重视过我,何来背叛。” 沈孟枝蹙紧了眉,又问:“那你口中合适的人选,是谁?当今陛下吗?” 魏钧澜忽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满含深意,似乎轻易便看透了一个人,仿佛自己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不,是他的儿子。”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沈孟枝,“当时的旧秦世子。” 沈孟枝唿吸一滞。 “如今的摄政王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以前的事情?”魏钧澜笑容不变,“为什么会入质燕陵,为什么会被人刺杀,为什么传闻中玩物丧志的世子,如今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摄政王?” 他拿起桌案上的崑山石,放在手心轻轻摩挲,说出的话平静至极:“你听说过‘魄’吗?” “王室贵胄,权力纷争,一辈子都危机四伏,若不小心,就会被人算计得死无葬身之地。”魏钧澜摊开手心,崑山石制成的圆润棋子静静躺着,显出玉一般的光泽,“‘魄’,是他们为自己选的替代品。” “他们与原身的容貌、身形相似,会替原身出席一切危险的场合。暗箭、毒杀、刺客,‘魄’就是权势之人的第二条命。当然,这样的人也不会只准备一个‘魄’。上一任‘魄’死了,就会有新的人选补上去。” 第229页 魏钧澜仿佛没看见沈孟枝骤然惨白下去的神色,微笑着说出了他说不出口的那个残忍至极的答案—— “楚晋就是旧秦世子的‘魄’。” 那枚棋子变得无比灼目,沈孟枝仓皇闭上了眼,哑着声音道:“我不信,也不会有人信。” 魏钧澜猜到了他的反应,笑了笑:“你如果不信,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他从容起身,一步一步向沈孟枝走去,语气和缓,却如裹了蜜糖的砒霜,将心理防线一点点击溃。 “那位旧秦世子,是我见过最难得的惊世天才,无论谋略还是心术都无人能及。这样的人,却自幼孱弱多病、深居简出,丝毫风雨就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魏钧澜道:“他需要楚晋,需要一个替他站在权力场上的人,作为他野心的继承者,成为世人眼中,堂堂旧秦的世子。” “就像这块崑山石。”他笑着拨弄了几下手中的棋子,“明明是假的,却被当成了真的。” 沈孟枝身侧垂落的双手微微发抖,一种极致的恐惧从心底漫过来,几乎要没过一切。他唿吸发颤,身体被牵动着,骤然打落了那枚棋子。 石头坠地的声音清脆。 “那个人,”他艰涩地开口,“还活着吗?” 沈孟枝紧紧盯着魏钧澜的神色。一种几近荒唐的冲动在他体内叫嚣着,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他会失控到不计一切地去杀了他,否则,陷入危险的就一定是楚晋。 真与假只能存在一个。 他不要玉石俱焚,他要楚晋活下来。 魏钧澜看着他只这一会儿就苍白如纸的面容,淡淡道:“他已经死了。” 恍惚中松了一口气,沈孟枝闭了闭眼。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留下命令,让赵裕和在他死后杀了楚晋。”魏钧澜道,“他要利用自己的死,为旧秦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藉口,拉开燕秦之战的序幕。” “这个计划毫无疑问是完美的,唯一的差错,就是楚晋还活着。” 在沈孟枝骤然紧张起来的注视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甚至,弄假成真,取代了他,成为了大秦的摄政王。” “或许是世子也被楚晋骗过了,或许是楚晋隐瞒了自己的野心,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在计划取代世子。”魏钧澜目光闪烁,“没人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你也不知道。” “又或者说,你想知道吗?你想了解他吗?” 沈孟枝垂下眼睫,淡淡开口:“这些事情,不劳魏相费心。我了解他。” “那他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魏钧澜笑了起来,“身为一个外人,连我都比你了解他。” 话音未落,沈孟枝遽然抓起锦盒中的寒光剑,剑风疾扫,在魏钧澜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停在了他身前几寸处。 他面上此前挣扎失神等种种情绪荡然无存,冷冷道:“既然你知道这些事情会威胁到他,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这就是你的目的?克制、示弱、装成被我牵着走的样子,”魏钧澜面容平静,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欣赏,“等得到了你想要的信息后,在我放松警惕时动手,堵住我的嘴,剷除可能存在的威胁。” 沈孟枝没吭声,神色是冷的。 魏钧澜轻轻嘆了口气:“这步棋太险了,你就没想过,若我死了,你一个人能不能活着出去?” “没想过。”沈孟枝道,“也不需要想。” 他是真真正正动了杀意,魏钧澜的存在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他甚至觉得,如果对方活着,很多事情都会向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 杀了这个人。 不惜一切代价。 他攥着剑柄的手缓缓收紧,却听魏钧澜轻飘飘道:“杀了我,你要怎么知道你兄长的消息呢?” 沈孟枝手指颤了颤。 “我兄长已经战死了。”他一字一字地说。 “那你为何不继续刺过来了呢?”魏钧澜轻笑,“若不是抱有幻想,为何不直接动手,杀了我?” 剑锋在抖,他低头看了一眼,用寻常语气道:“方相是我的故友,我不会害他的学生。当年的事我也有所调查,最后发现,你父亲在代国大破沉因山之前,暗中派人把你的兄长送了出去。想来也是猜到了萧琢的动作,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那日死于山下的,是军中副将。” “……” 沈孟枝怔怔问:“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魏钧澜端详着他的表情,带了点古怪的笑意:“就在楼下的医馆,要见一见么?” 沈孟枝的目光被牵动着往下看去,余光瞥见了一道身影,在来往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你想见他的话,”魏钧澜道,“我可以随时带你去找他。” 沈孟枝猝然一惊,勐地想到了什么,手中剑晃了晃,失力脱手,摔到了地上。 他退了一步,超出预料的惶恐丝丝缕缕爬上心头,像吸血的蛊虫,胸腔又疼又痒。 “……不。” 第230页 他的骨头已经被烙上了叛国的罪名,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永远都洗刷不掉。 沈孟枝失神般道:“不见了。” 他闭上了眼,忽然觉得有些想笑,可是却没有力气去牵一牵嘴角。 但是流泪是不费力气的,于是眼泪便怔怔地落了下来。 或许在踏上这间茶楼的时候,他就註定会输给魏钧澜。 魏钧澜垂下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下颌汇成的泪珠,开口时却是温和的:“孟枝,你是方相看重的学生,我不会害你。” 沈孟枝睁开眼时,对方脸上已经带上了笑意,仿佛刚才的面无表情只是错觉。 “你选了我,是想要我做什么?”他平静地擦去了泪痕。 这句话无异于妥协,魏钧澜终于露出了一点真情实意的笑容。 “我曾与方相打过一个赌。赌的人,就是你。他倾尽所有,只为了你不入尘世,不为所累。” “而我,”他顿了顿,终于褪去了伪装,笑意裹着寒芒,居高临下又势在必得,“赌你入局执棋,一生为所牵绊。” * “孟枝……沈孟枝!” 沈孟枝的思绪被倏地打断。 他有些累,抬起眼,失焦的目光缓缓回神,看向了身前的人。 “我叫你好多遍了。”齐钰道,“你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来找我,我还以为怎么了。” “……” 他抬起手,恍惚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轻声道:“我没事。” 不,不是没事。 他已经太累了。 沈孟枝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已经成了局中人,成了魏钧澜手中的棋子。只要有他兄长这个筹码,对方就足以要挟他做任何事情。 魏钧澜选他,是因为楚晋相信他。 沈孟枝头脑中一片混乱,又似乎很清醒。他知道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什么,但他把自己缩了起来,躲开了。 齐钰在问:“你怎么出来的?楚晋放你走?” 沈孟枝没有回答,他沉默了许久,问对方:“你还是很恨他吗?” 齐钰愣了下,道:“我不知道,但我也没打算原谅他。” “……” 沈孟枝像是知道他会这么说,轻轻笑了笑。 齐钰没读懂他这个笑容的含义,但却觉得不太对,蹙眉问:“你怎么了?” “我找到《春日宴》了。”沈孟枝道,“我这几天会把它带回来。” “等办完这件事,我想回来。” 他语气很轻松,尾音却发着颤。 “我不想再作为江枕活着了。是梦,也该醒了。” 作者有话说: 算算这一卷也快结束了,几个秘密都初现端倪,然后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掉马() 大家对掉马的热情真的超出了清的预料,所以清一直在担心掉马的设置是否能够符合期待,但总体来说,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情节,也不能是打闹玩笑中轻易就掉了,一定会伴随着激烈的冲突,而这一切的引线都来自前文自愿或非自愿的隐瞒和欺骗 关于楚楚的身世,这是一开文就已经定好的,前面也有伏笔,真不是心血来潮(咳咳) 关于更新时间,之后清尽量八点左右更新,但因为要上班了,所以可能无法保证按时,不过一周四更应该不会少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的话,评论区见吧(*?▽?*) 第111章 故地&mdot;有你在呢,我怕什么。 去胥方的行程需要几日,在昔日旧秦境内的路还好走些,一旦过了旧时燕秦境线,便到了燕陵十二峰,山峦此起彼伏,几乎没有平路,速度便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听夏在前面骑着马,“哎”了一声,道:“天快黑了,我们得赶紧找地方住一晚。” 徐允道:“这崇山峻岭的,哪有客栈能歇息?” “我刚刚还从那个山头看到有炊烟,”听夏指着一个方向,“肯定有人住,咱们过去借宿一晚就是了。” 徐允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从里面传出一道声音:“去看看吧。” 听夏一拍马,马车掉了个方向,向那炊烟升起的方向缓缓驶去。 马车内三个大人一个小孩面对面坐着。 梅诩抱着李启,嘆了口气,问:“这孩子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语气莫名诡异,就好像家族德高望重的长辈在诘问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配上李启可怜巴巴的眼神,就更像了。 沈孟枝觉得有些尴尬,他也不知道李启为什么这么黏他,屡次试图越狱扑进他怀里,都被摄政王给拦下了。 楚晋低下头,捏了捏李启的脸,小孩很配合地没有哭,咬着手对着他的脸发呆。 “李晟死了,孙夫人也病逝,难免会有人打这个孩子的主意。”他开口道,“他不该再被牵扯进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远离这一切,到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地方。” “嗯,这样也好。”梅诩点头,“省得他将来被人利用,反过来对付你。” 楚晋笑了笑,道:“你这么说,像是要劝我斩草除根。” 第231页 李启蓦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听懂了一样,连忙往梅诩那边缩。 梅诩瞪了楚晋一眼,将这件事暂时搁置了,转向沈孟枝攀谈起来:“江公子家在胥方?” “不,”沈孟枝道,“在渔崖。” “渔崖是个好地方啊,就是离胥方远了点。家里人放心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 “还好。”沈孟枝笑了笑,“也会书信往来。” 梅诩点点头:“哦哦。” 他瞥了无所事事的摄政王一眼,咳了一声,后者像是没听见,坐在原位无动于衷。 梅诩只能边说话边瞪他:“老夫要和江公子说话,摄政王可否迴避一下?” 楚晋挑眉:“我不能听吗?” “不能。”梅诩挥手赶他,“别以为当了摄政王就可以不听夫子的话,出去看着点听夏。” 楚晋大概第一次吃瘪,目光在沈孟枝身上停了一会儿,便收回,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沈孟枝望着晃动的车帘,有些出神,却听梅诩道:“知道他为什么听我的话出去了么?” 沈孟枝回神,道:“因为梅先生您是他从前的太傅?” “不是。”出乎意料,梅诩笑了起来,“是因为你没留他。” “……”沈孟枝道,“梅先生说笑了。” 梅诩促狭地看着他:“你这年轻人,失了魂的那段时间两个人黏得天天睡在一起,又是抱又是亲,如今恢復过来,倒变得这么克制。” 沈孟枝表情空白了一瞬,险些打翻了手边的糕点。 他耳垂都红了,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样子,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一段无声的沉默。 “你能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梅诩道,“失了魂的人,一举一动皆随心意,你是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做的,也是那段时间,楚晋他才能最直白地感受到你对他的心意。” 他轻轻嘆了口气:“那样不好吗?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不就是开心吗。” 沈孟枝低声道:“我知道。” 梅诩笑了笑:“唐墨白,是你杀的吧。” 沈孟枝一怔。 “我原本没有多想,但后来回过神,楚晋他并不是一个会冲动的人。他既然知道杀了唐墨白等同于将自己暴露在梁王的眼底下,就不会如此行事。”梅诩道,“我又在你体内发现了使用内力的痕迹,这才想到了你。” “可我当时责怪他,他却把这些事都揽到了自己头上。为了给你治病,他宁愿暴露行踪,被李晟顺藤摸瓜,设下暗杀之局。” 梅诩有些唏嘘地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受这么多伤。” 沈孟枝有些恍惚。他想起来,楚晋身上的大多数伤,都是为他受的。 只是一想,就会觉得满心酸涩。 “你也不要怪他八年来没有找你。”梅诩继续说,“那时的形势紧迫,但凡他有任何消息,李晟等人就会拼命截杀他,那必定是死局。况且,他私下里找你找得都快疯了。他刚从假死状态醒过来就被捲入了息山峡一战,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地下来,就一刻不停地去褐山书院找你,但是你却不在那里……” 沈孟枝眼睫一颤,蓦地打断了他:“他来找过我?他……他说他曾经派人顺路来过书院,我以为……” 他不是没有怨过楚晋假死骗他的事情。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什么对方隐瞒了他八年才回来找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他没有给自己丝毫音讯,为什么要留他一个人。 这让他在书院苦苦坚持的八年,像是一个笑话。 他以为楚晋并不喜欢他,又或许不再喜欢他,他只是被对方利用完又遗忘的一枚棋子,所以八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如履薄冰,又小心翼翼。 在一次次的试探中,固执又忐忑地确认对方的心意。 可他现在却忽然迷茫了。 沈孟枝忽地止了音,看向对面变了神色的梅太傅。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梅诩气得瞪大了眼,“什么顺路?!他哪次不是自己亲自去找的!伤也不管,跑死了四五匹马!” “气死我了,楚晋这混小子!从小到大都这个鬼脾气,什么事都轻描淡写地藏着!” 沈孟枝好像从一场漫长的审判中活了下来,如同从水底被人救起,终于得以唿吸。 他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手心已经被指甲硌出了几道红印。 楚晋是这时候进来的。他掀开车帘,看了眼吹鬍子的梅诩,道:“我听见有人在骂我。” 梅诩恨不得揍他一顿:“骂的就是你!” 楚晋只是随便找了个藉口过来,敷衍过去后就将视线转到了沈孟枝身上。他轻声说:“到地方了,下来吗?” 沈孟枝“嗯”了一声,抓紧他的手,走下了车。 这是坐落在山间的一个小山村,零零星星只有十几户人家。院子里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服,看见他们,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几位姊姊们好!”听夏自来熟地凑了过去,“我们往胥方去的,今天太晚了,夜路不好走,能不能在村里借宿一晚?” 第232页 他长得好看,嘴又格外甜,几个女子被夸得心花怒放,问道:“你们有多少人啊?” “六个!”听夏道,“五大一小。” 说话间梅诩也抱着李启下来了,正围在听夏身边的几人登时被吸引了过去,对着李启一顿勐夸:“呀,这么可爱的娃娃!” “胖乎乎的,又白净,啊哟,他还抓我的手!” 李启终于得到了该有的待遇,高兴地合不拢嘴,一人问他:“谁是你爹爹啊?” 他转了转眼睛,伸出软软的手指,指向了牵着马的徐允。 徐允:“?!”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几人肯定了下来:“嗯,看着是挺像。” “娃娃,你爹爹还挺年轻的。” 一人终于想起了正事,对听夏道:“我家空着一间屋,能住两个人,你们尽管来吧。” “哦,我家没闲屋了……” “我家有间杂屋能收拾出来,能住一人,勉强加个娃娃。” …… 然而怎么凑也凑不出剩下的一间屋,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女子想了想,道:“你们去村东头找一下老张吧,他家就一个人住,应该还有空屋。” 听夏连忙道谢:“谢谢阿姊!我们这就去看看。” 楚晋道:“你们在这边安顿吧,我和江枕去村东。” 他站在马车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模模煳煳的轮廓,但也瞬间将一群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没等众人看清,他已经带着沈孟枝翻身上马。马发出一声嘶鸣,四蹄飞扬,飞快地往东边去了。 沈孟枝印象中的第一次骑马,是他偷偷爬上了沈云言的马。 马在下面看着不高,上去却高得吓人,他死死抱着马脖子,一动不敢动,生怕被甩下去。 好在沈云言的马性子不烈,带着他慢悠悠地踱步,被准备出门的沈云言抓了个正着,吓得魂飞天外,飞扑过来把他抱了下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被兄长训斥。 后来沈云言瞒着沈恪教他骑马,他坐在前面,兄长就坐在后面,稳稳地扶着他。他们趁沈恪不在家,在沈府骑着马转悠,到最后,他慢慢地就学会了。 风从耳畔吹来,扰乱髮丝,沈孟枝也想起来很多从前的事。 楚晋在身后扶着他,掌心贴在腰侧,温热的触感。 “怕吗?”楚晋故意问他。 沈孟枝笑了起来:“有你在呢,我怕什么。” 马蹄声踩着心跳的节奏,他回过头,与身后的人接吻。 山风唿啸,肆意又放纵。 等马的速度慢下来,沈孟枝微微仰头,挪开了嘴唇,轻轻喘了一口气。 村东只有一户人家,两人下了马,直朝着这户走了过去。 院落已经有些破败了,房顶也似乎新修过,沈孟枝迈进院子里的时候,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他愣了愣,楚晋已经敲开了门:“请问,有人吗?” 木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对方站在门后,低声问:“你们是……” 楚晋道:“我们是去胥方的行客,路过这里,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对方似乎在确认他有无恶意,片刻后,打开了门,道:“进来吧。” 他的视线越过楚晋,与毫无防备的沈孟枝对视了一秒,忽然一怔:“……是你?” 作者有话说: 楚楚:是提前的蜜月之旅 下一章 有福利(看我眼神(^u^)ノ~yo 第118章 难眠&mdot;“我要你。” “是你?” 张生激动地睁大了眼睛。 沈孟枝终于想起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他有些发愣,看着眼前有些发福了的男人,喃喃道:“是你啊……” 张生让开了一条路,招唿两人进屋,有些仓促地去收拾桌子上的杂物。楚晋凑到沈孟枝耳边,低声问:“你来过这里?” 沈孟枝嗯了一声,说:“曾经路过,这村子变化太大,我都没有认出来。” 可张生的神情却不像是仅仅路过那么简单。楚晋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跟在他后面进了屋。 这山间小屋不算大,又多了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显得有些挤。 张生有些忧愁地说:“我这儿只有一间空屋,你们二位恐怕要挤一挤了。” “没有关系。”沈孟枝道,“本就是我们上门叨扰。” 张生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踌躇着问:“你这……当年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楚晋一下子警惕起来,回头盯着他看,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张生吓了一跳。 沈孟枝沉默了片刻,道:“他……很好。” 张生松了口气,顶着身侧那一道如芒在背的目光,硬着头皮问:“那他还活着?” “嗯。”沈孟枝道。 “那就好,那就好。”张生打心底里高兴,也没注意到在场有一个人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救回来了就好。” 两个人一来一往,摄政王被晾在一边,一边装作毫不在意,一边偷听两人说话。 第233页 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照张生这意思,对方当年是和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一起到了这个村子,并且那个男人应该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现在还活得很好。 楚晋终于忍不住了。 他忽地出声,硬生生挤进了这和谐美满的氛围里:“是谁?” 沈孟枝看着他不满的神情,话到嘴边,突然转了个弯,报復般道:“我从前的心上人。” 假死八年之“仇”,今天一併报了! 趁楚晋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里屋,干脆利落地把摄政王拍在了门外。 “……” 楚晋脑中的弦,啪地断了。 他僵硬地转过头,对张生不死心地确认道:“……是谁?” 张生一头雾水,本能地循着沈孟枝的话,迟疑着道:“是他心上人?” 楚晋脸色更差了几分。 张生琢磨着这等生死与共绝非寻常情谊,联想到沈孟枝的回答,做出了更大胆的推测,小声嘀咕了句:“我觉得更像伉俪情深……” “……” 楚晋深吸一口气,张生以为他要闯进里屋去对沈孟枝继续追问一番,没想到他却在桌前坐了下来,道:“能跟我讲一下吗?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推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沈孟枝在床上翻了个身。 对方似乎知道他是在装睡,走到床边,垂眸盯着他的侧脸。 山里入夜总是很早,只这一会儿,星光与灯火就亮了起来,天上地下,相映成河。 清浅的唿吸落在他耳侧,沈孟枝觉得有点痒,刚想揉一揉耳朵,楚晋的声音就落了下来:“醒了吗?” 这人明明知道他醒着,还要问这一句,演戏也要演全套。 沈孟枝睁开眼,翻过身来,盯着他。 “我问了,这附近有一处温泉,梅太傅说对你身体有益,”靠得太近,楚晋的睫羽几乎能扫到他的鼻尖,“去吗?” 沈孟枝问:“在哪里?” “骑马去,”楚晋道,“很快就到了。” 他垂着眼,目光像吹落的树叶,落入沈孟枝的眼中,带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认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沈孟枝点了点头。 夜风有点凉,钻进衣领袖口,游蛇一般蜿蜒至全身。 马跑得很急,在山峦间化为一道黑影,行过零散的村落,来到山谷间的无人之处。 从马上下来的时候,沈孟枝听见了流水的声音。 他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了一棵参天的老树,在树下看到了一方天然的池子。 数块光滑的黑色石头叠在一起,围成了一道半高不低的屏障,一池冒着氤氲热气的泉水就被捧在其间,蒸腾出白茫茫的一片云。 沈孟枝弯下腰,伸手试了试水温。柔和温暖的水流自指缝钻过,他心不在焉地拨动了几下,听见身后脚步声响起又停下,停在距他几厘的位置。 “这个村子很久没有来过外人了。”楚晋道,“张生跟我说,你八年前来过这里。” 沈孟枝随意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 沈孟枝笑了:“嗯,两个人。” 楚晋往他的方向逼近了两步,高大的阴影投下来,将对方禁锢在石头与自己身前的狭窄空间。 他目光低垂,漆黑的眼睫遮住了眸光,也掩住了大半情绪:“他是你的心上人。” “是,”沈孟枝坦荡地与他对视,打定了主意要继续演下去,“那么多年你不在,我就不能喜欢别人么?” 楚晋望着他,突然笑了。 笑意并没有减弱几分他身上的压迫,他并没有露出气恼的神色,反而心平气和地低声问:“那你现在还喜欢他么?” 沈孟枝挪开了一点视线:“说不定。” “他哪里比我好?”楚晋不依不挠,挑眉问他,“家世,长相,地位,还是其他什么?” 他说的这几个都无可挑剔,无论家世长相地位,世间再没有人能比得过摄政王,哪怕是曾经的他自己。 沈孟枝被压在温泉石边,嵴背紧紧贴在石面上,几乎与温凉的石头成了一个温度。 是时候了。 他轻轻扇动了几下眼睫,仰起头,动了动唇,声音很轻:“你的吻技,不如他。” 这句话对对方的刺激程度是不言而喻的。 沈孟枝感觉到自己十指抓着的手臂肌肉僵硬了一瞬,紧接着他被人挑起下颌,勐烈又恶狠狠的吻印在了他的唇上。 二人的身后就是温热的泉水,沈孟枝被迫仰躺在石面上,身上压下来的人死死抵着他,侵略感十足地用唇舌占领他的领地。 十指紧扣被按在耳侧,就算用尽力气也动不了丝毫。楚晋觉得沈孟枝会挣扎,可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只在一开始松了松相扣的手,随即便更用力地攥紧,迎合地加深了这个吻。 这让他觉得,明明他才是主动的那个人,却好像跳进了对方的陷阱,心甘情愿又无法自拔。 楚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抄起他的腿,在沈孟枝一愣神的时候,托着他把他抱了起来。 第234页 他用眼神描着沈孟枝被咬得微微泛红的唇,抵着对方的额头,问:“他不是这样亲你的么?” 沈孟枝唿吸散乱,根本回答不了他。 “那是怎样?”楚晋的声音如同致命的诱哄,轻轻地钻进耳中,“你教我啊。” 沈孟枝被他这样抱着,动弹不得:“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楚晋悠然道,“李启都能让我抱,我为什么不能抱你?” 这种抱小孩的姿势,放在他身上就变得格外暧昧,因为腿长,他只能夹紧楚晋的腰,才能勉强不掉下去。 被抱起来后他甚至比楚晋还高了几分,对方说话时要微微仰头,他能看见藏在领口下随着话语轻轻滚动的喉结。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觉得脸颊有些热,可能是泉水的热气太足了。 他想离对方远一点,动作间腿侧却不知无意碰到了哪里,他一怔,楚晋也愣了下,手上的力道有一时的松懈。 然而沈孟枝已经往后退了一下,没有了支撑,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他在怔愣间后仰着掉进了池子里。 温暖的水流一瞬间涌了上来,没过了头顶,沈孟枝还没来得及扑腾,就被紧接着跳下水的人捞了起来。 楚晋脸上溅上了水珠,顺着漂亮的眉眼滚落下来。他面上的紧张之色还没褪去,问:“呛到水了没有?” 沈孟枝摇头。被浸湿的衣衫长发紧紧地贴在身上,褶皱成一团一团,看上去有点狼狈。 水温正好,这一口活泉,自地底源源不断地汩汩冒出干净的泉水,热气不断,云雾般浮在水面上。 楚晋道:“这里的泉水能帮玉魄清理掉你体内残余的龙血竭,你多泡一会儿,我出去等你。” 雾气蒸腾,他看不清沈孟枝脸上的表情,却能听见对方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传来,如同裹着湿润的水汽:“等一下。” 水流声哗啦响起,沈孟枝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抬起手,轻轻抱住了楚晋。身体紧贴,停在腰背上的手缓缓上移,顺着嵴骨,一点点摸到了对方低垂的后颈。 沈孟枝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低声开口,回答的却是他之前玩笑般的话:“……我教你。” 泉水流淌,亲吻是湿漉漉的。 被刺激的短暂怒意在平和的安抚下消失无踪,楚晋捧着他的脸,轻吮着他的嘴唇,有意无意舔咬过对方湿滑的舌尖。每当重重吮过他的舌尖,沈孟枝就会微乎其微地发抖,对方便侧过脸含住他的耳垂,在最贴近耳朵的地方,轻声问:“师兄,是这样么?” 沈孟枝睁开眼,看着他,有些恍惚。仿佛他们此刻并非紧贴着彼此置身于温泉水中,而是在书院,万宗阁内,旧秦派来的世子拿着完成的课业,漫不经心又自信十足地问他,是这样吗? 眼前一晃,变成了水气氤氲,昔日之人低头吻住他,极尽温柔缠绵。 过往与眼前,两个身影缓缓重叠在一起,沈孟枝闭上眼,嗯了一声。 “张生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根本没有什么第三个人,”楚晋亲着他潮湿的眼睫,像是在亲吻珍之又珍的宝物,“一直,一直都是我。” 沈孟枝攥着他肩头衣料的手紧了紧,无声无息地又嗯了一声。 “你知道了,刚刚还吃自己的醋?”他问。 “你说我吻技不行。”楚晋道,“我当然要好好表现。究竟行不行?” 他垂眸盯着沈孟枝的嘴唇,大有对方不说话就要狠狠亲到他点头的架势。沈孟枝笑了,故意道:“我忘了。” 他轻轻撩起眼皮,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眼尾被qing热染红,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无比勾人。 “你帮我,想起来吧。” 【…………本段内容突然消失了σ(⊙▽⊙…………】 等清理好痕迹回到村里,已经是深夜。 张生已经睡下,两人也无意打扰,楚晋抱着人,轻手轻脚地翻进了屋,放到了床上。 沈孟枝眸中是掩无可掩的睏倦,累得什么话也没说,抓着对方的手就沉沉睡了过去。楚晋替他将衣物换好,又脱了鞋,动作很轻地躺到了他身边。 夜浓霜重,虫声低鸣。 等到身侧人唿吸终于平稳,本该熟睡的人却安静地睁开了眼。 沈孟枝循着记忆,翻出了那叠衣物中的东西。 那是一枚锦囊,在温泉时,他去脱楚晋的衣物,从隐蔽的内层摸到了这件东西。 屋里无光,他面容隐在黑暗里,神色看不清楚。 良久,动了动手,解开了锦囊。 熟悉的纸张,连同鲜红的玺印一同落入眼中,沈孟枝怔怔地唿出一口气,手指僵硬着,又很快把锦囊收了下来。 做完这些事,他躺了回去。 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说: 没法看了……我哭 枝枝是故意勾引!咱们楚楚啊呜一口立刻咬钩! 第119章 风雨&mdot;“我要和他成亲。” “江枕?……江枕?” 一只手拿走了他手里的卵石,语气平平:“你盯着它看了半天了。” 第235页 身前一道黑影落下来,挡住了本就为数不多的日光,沈孟枝回神,手心一空,他便下意识拢了拢手指。 楚晋摸摸他的脸,随口道:“怎么看见块石头就发呆。” 沈孟枝目光移到他笑吟吟的脸上。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一点被权贵豢养的“魄”的影子,没有人会相信大秦的摄政王是一个曾被放弃的替代品。一个终日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最下等的“魄”,踩着血,踩着他们的嵴樑和头颅,站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他们不相信,索性不承认。 他突然想问,你是不是受过很多苦。 还没开口,楚晋戳着他的唇角,笑了:“怎么这么严肃,梅太傅很可怕么?” 沈孟枝这才想起来梅诩还在旁边,抿了抿唇,把话压下了。 近日山中大雨,山路寸步难行,他们只能在村里多住了几日。梅诩时隔许久又来给他把脉,查探他体内龙血竭的吸收情况,顿了顿,抬起头看了楚晋一眼:“奇怪。” “怎么了?”楚晋心头一跳。 “恢復得太快了。”梅诩道,“超出了老夫的预计,这么短短几天,残余的龙血竭已近无,前所未闻。” 他盯着沈孟枝颈间挂着的玉魄,沉思良久:“就算有这东西,也不该这么快……难道是那温泉的功效?” 两人齐齐一愣。 那夜的荒唐画面后知后觉地钻进了沈孟枝脑海中,连同那泉水的水温、手指的薄茧都一清二楚地回忆起来,刺激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他唿吸一个不稳,险些掀开了梅诩搭在他脉上的手。 大抵是脉象乱了,梅诩按住他,道:“你紧张什么?” 说完这句,他又沉吟起来:“温泉水活血、舒筋、通络,若能被吸收,的确可以大大减少龙血竭的威胁。但你的体质,竟然能吸收得这么快,难道那口泉不同寻常?不行,老夫得去看看。” “……”沈孟枝哑口无言,他自然清楚自己吸收得快与泉水无关,但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出口的。 楚晋伸手拦住了梅诩:“外面雨大,你不用去了。” “是我……”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也许与我帮他推拿过有关。” 梅诩奇道:“你还会这个?” “……”楚晋道,“会一点。” “难得。堂堂摄政王,让你照顾人,还挺上道。”梅诩一下子宽慰不少,拍了拍他肩膀,“推拿要注意手法,按摩揉捏都有技巧,不能乱按也不能乱捏,有机会我教教你,多给江公子推拿一下,对病情好。” 沈孟枝:“…………” 楚晋倒笑了一下,欣然道:“好啊。” 他又与梅诩说了很多,梅诩拉着他走到了门外,淅沥的雨声沿着半掩的门缝渗进来。沈孟枝满脑子都是梅诩口中的“多推拿几次”,慢慢地又跑了神。 连绵的雨总会让人多思。 他想起了魏钧澜的话。 入局……他每次入局似乎都是身不由己。魏钧澜说得对,他骨子里就是渴慕安宁的人,早就已经厌倦了生死残杀与阴谋诡计。 可是楚晋不同。 他的身边永远环伺着危机,永远不会风平浪静。 像是一个支点的两端,一个在水中,一个在火里。 窗外雨声连绵,潮湿的风吹进房间,沈孟枝觉得有点冷,起身去关窗。 他走到窗边,外面的谈话声便断断续续地钻入了耳中,沈孟枝本来无意去听,但几个朦胧的字眼却让他定在了原地。 梅诩的声音被雨水击碎:“……御史身亡之前要你小心丞相,是不是他早就在暗中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了?也许你身边就有他安插的眼线,你要小心。” 沈孟枝关窗的手一顿。 楚晋背对着这边,语气平静:“我知道。” “公子还在的时候,你就与丞相打过交道,应该知道他这个人的可怕之处。”梅诩道,“他能化敌为友,也能把你最信任的人变成背后捅你的刀,我担心你一不小心就会重蹈覆辙,就像那个苏愁……” 木质窗棂发出一声钝响,沈孟枝抓在边缘的手指蓦地攥紧,用力到指节都微微泛白。 他怔怔地望着交谈的两人,像是听到了最不敢置信的名字,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手心的钝痛。 两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楚晋快速跟梅诩说了句什么,然后回到了屋里,抓起他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沈孟枝久久难以回神。 他艰难地问:“我刚刚听到你们说到一个人,苏愁……是谁?” 楚晋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是我少时认识的一个人。”他沉默了一会儿,“关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已经死了,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沈孟枝神色还是苍白的,听完他的话,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一种极为刺骨的寒意攀骨而上,他恍惚间,忽然意识到,原来所有事情都是彼此牵连的,有始有终,有因有果。 第236页 烟雨胧胧,雾气濛濛,燕陵的山在一脉天青色中连绵起伏,似乎隔绝了尘世与人间。 沈孟枝忽然抓紧了楚晋的手,乘着窗口吹来的细雨交织的风,拥住了眼前的人。 “我们不去胥方了……”下颌抵在对方的肩颈,他望着阴沉的天空,喃喃道,“我们留在这里,好不好?” 不要有任何人、任何事来打扰。 留在无人能找到的青山,抛弃一切过去与未来,平静又平凡地生活下去。 楚晋仿佛感受到了他焦躁不安的心绪,轻轻回抱他,什么也没有问,回应道:“好,不去了。” “留在这里。”沈孟枝抱他的力道紧了紧,“不要回去……” 不要做摄政王了。 不要再被找到了。 一旦离开这里,所有平静的日子,都会一去不返。 沈孟枝听见楚晋在耳边低低地回应他,温柔得如同安抚一般。 一声鸟啼骤然响起,沈孟枝蓦地攥紧了手下的衣料。 他抬起眼,看见了一只灰色的鸟儿,站在窗外的树枝上,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 锋利的爪子里,抓着一块玉般的石头,还有一个小小的信筒。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沈孟枝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块崑山石,飘摇虚浮的侥倖顷刻间被撕得粉碎,落入泥泞里,如同在嘲笑着他的可笑与天真。 他的血冷了下来,连带着神情、目光,伴随着希望的破灭,渐渐失去了温度。 搭在楚晋肩上的手指微微移开,摸向了窗台上随手放的石头。 倏地一声疾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击中,悄无声息地跌落了下去。楚晋若有所觉,想要回头看一眼,却被沈孟枝侧头吻住了。 “是什么东西?”分开的间隙,楚晋问。 沈孟枝睁开眼,分出心神,看了眼变得空荡荡的枝头,目光很轻,轻得如同没有落点。 “什么也没有。”他说。 那封信,连同那只被一击毙命、落入谷底的鸟,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 * “你要把李启交给张生来养?” 听夏震惊地看着对面的人,险些喊破了音。 楚晋道:“有什么问题么?” 他语气平平,虽然话是在询问,却没有半分徵询意见的意思。可即便如此,听夏还是要说:“那可是李晟的……!” 他意识到了什么,嗓音弱了些:“李晟要是知道你把他儿子留在这里,会不会气得从九泉之下爬出来找你啊?” “你也知道他是李晟的儿子。”楚晋淡淡道,“御史死后,会有多少心怀不轨之人来找这个孩子,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你有想过吗?” 听夏一愣:“这……” 他愣神的时候,一旁沉思的梅诩开了口:“摄政王说的不错,留在这里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李启决不能回封灵,也决不能出现在外人眼中,否则将后患无穷。”他嘆了口气,“让他忘掉一切,做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远离纷争和仇恨,也算我们仁至义尽了。” 楚晋嗯了一声,目光移向了旁边未发一语的徐允。 对方正在出神,垂着眼不知道正想什么。 “徐允。”楚晋开口叫他,“你觉得呢?” 徐允勐然回神,犹豫片刻,道:“我不知道张生会不会好好照顾李启……” “张生无妻无子,但心善细緻,会很适合照顾李启,而且村里的人也会帮忙照顾。”梅诩道,“没有比他合适的人选了。” 徐允默了默,不再说话了。 外面传来孩子的笑声,从窗户往外望去,能看见李启正在和几个村里的孩子在院子里玩雨,头脸浑身都沾满了泥巴。 他笑得很开心,丝毫没有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的架子,被人泼了一脸水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擦着自己脏兮兮的小脸。 徐允和听夏出去看孩子去了,楚晋倚在窗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地上嬉戏打闹的小孩子,忽然开口道:“我打算在这里成亲。” 梅诩正欣慰地看着孩子们,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震惊地侧过头:“你说什么?!” 雨渐渐停了,远处树下,撑着伞的人影轻轻收起了手中的伞,抬眼看了过来。 阴云散去,久违的日光给云层镀上了一层金边,天光云影映到了他的眼睛里,徘徊不绝。 “我要和他成亲。” 楚晋笑了起来,伸出食指抵在唇前,对着梅诩轻声道:“别告诉他,这是秘密。” 作者有话说: 这里是枝枝不想被魏钧澜掌控去伤害楚楚,所以产生了逃避的心理,但还是被现实打败了() 下一章 可能是本卷最后一章 ~ 公告:清被禁言了30天,这期间只能用小号和大家在评论区互动啦,封灵二清就是我! 本周太忙没有申榜,更新会减少,之后慢慢恢復哦~ 第120章 黑天&mdot;等不到的回应 摄政王的决定突如其来又格外惊喜,听夏徐允接连被震得半天回不过神,而后被楚晋轻飘飘派去干活了。 第237页 天才刚亮,一群人开始忙里忙外。 梅太傅亲自上阵,游说了一村人,村里人本就爱热闹,听说有人要成亲,二话不说就张罗起来,一群有了经验的妇人围在院子里,七嘴八舌地给摄政王出主意。 “成亲啊,我听说那是要下聘书的!”有人道。 “哪有什么聘书?”一旁抱着孩子的女人笑了起来,“娃他爹当时用一头牛,就把我娶过去了。” “那是咱们村里,人家可是外头来的,讲究明媒正娶。”又有人反驳道,“不仅要有聘书,还要列明聘礼财物,夫郎及夫家祖辈姓名、职务,生辰八字,田地财产……” 楚晋笑了:“这就免了。”怕是写不下。 虽说山中条件有限,一切从简,他也知道这一番心血来潮,不能给对方最好的。 但他是真的很想、很想娶那个人。 兴许是这个村子对他们都有着格外特殊的意义, 他才想选在这里。 女人们又问:“你这要娶的是哪家姑娘啊?” “不是哪家姑娘。”楚晋声音轻缓,“是位还被蒙在鼓里的公子。”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公子是哪一位,徐允已经急匆匆地从院子外面跑了进来,汇报导:“听夏已经跟着江公子出去了,大概傍晚时分才回来,趁这时间我们抓紧布置一下。” 沈孟枝那天跟他说要去胥方见一见朋友,摄政王便不动声色地记下了日子,特意选在他走的时候悄悄布置这一切。 闻言,楚晋问他:“东西准备好了么?” 徐允早有准备,从袖口掏出数个封好的大红锦囊,郑重其事道:“都备下了。” 他走到围在一边看热闹的众人身旁,手脚麻利地把锦囊发了一圈儿,众人一头雾水,摸着沉甸甸的东西,好奇地问楚晋:“这是什么?” 已经有人拆开看了一眼,白花花的银两落入眼中,惊得手抖了抖。 楚晋言简意赅:“礼钱。” “?!” 没见过成亲给宾客送礼钱的,众人哪见过这么多钱,手忙脚乱地推辞:“不能收!不能收!” 在此起彼伏的推拒声中,楚晋笑了笑,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诸位可能不记得了。八年前,有人挨家挨户地敲遍了这里的门。”他声音很轻,“他背着一个快死的人,自己走了很远很远,从山的一边,到了另一边。” 几个妇人的神色有所松动,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因为那个年轻人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了,浑身是血,又固执之极,没人知道那段出村要坐牛车整整一天的距离,他是怎么一个人走过来的,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力气。 “他背的那个人,”楚晋顿了顿,“就是我。” “他说你们帮过他,我知道他是想让你们救我,也知道你们劝他放下我,别再往前走了。” 他弯了弯唇角:“谢谢你们能这么说。谢谢你们……让他放弃我。” 不然他想像不出对方还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多远。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他微微弯腰,低下了头,平静又郑重地一礼:“碎银几两,聊表谢忱。” 话已至此,众人收下银两,却久久难以平復心情。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忽而回过神来,惊讶道:“那要和你成亲的人,难道就是那位江公子……” 楚晋眨了眨眼,沖她笑了下。 “是。”他玩笑般说,“麻烦诸位帮一帮我,万一没准备好,他临时毁亲,那我会很难过了。” * 出了连绵的群山,大片的青色便渐渐被市集与人潮占据。 胥方离村子有些距离,两人一早便骑马上路,到城里时,已近正午。 听夏牵着马,乐呵呵地跟在沈孟枝身后,盘算着时间,等回去应该正好能赶上正事。却听身前的人突然问:“听夏,你们最近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听夏心跳骤停,对上沈孟枝的目光,有些心虚:“什么啊?” 沈孟枝面现犹疑,但只是短暂一瞬,便恢復了正常:“……算了,没什么。” 听夏松了口气。放在往日,他这样的表现绝不会矇混过关,可沈孟枝今日似乎格外心事重重,连这样的破绽都轻易地放了过去。 两人沿着行人前进的方向穿过城门,却见一群人围在城墙边,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议论什么。听夏得了沈孟枝的允许,挤过去看了眼,只见墙上贴满了告示,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是孙祺的证词。”他扭头对沈孟枝道,“应该是廷尉府放出来的,上面一条条,列举的都是御史大夫的罪状。” 这里面或多或少有楚晋的手笔,趁此事彻底搞垮御史一派的势力,也是斩断了梁王楚戎的一大助力。 沈孟枝点了点头,两人转身欲走,却听人群中,有人冷笑道:“御史大夫被刺,竟然又与燕陵那群抓不完的反党有关。” “听说就是那个雁朝,姓沈的将军,他还活着,就是他杀了御史,朝廷的通缉令都贴出来了。” “呸!要我说,这些燕陵的残党,就该抓起来全杀了!天底下好不容易才太平,他们又要做什么?!” 第238页 “他昔日叛国,今天又敢越过朝廷杀御史,这样的人我最耻以为谈,从前燕陵容不下他,如今我大秦也不会容下他!” …… 沈孟枝身形一滞,回过头,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看向了墙上通缉令。 画像上的人没有露脸,而是戴着一副鬼面具,鲜红的官印印在单薄纸上,硃砂洇透了大半,浓得像血。 他静静地与画上的人对视了片刻,轻声道:“所以这就是成王败寇么。” 因为他输了,所以被钉在耻辱柱上,从此见不得光。 “他们说的是雁朝将军?”听夏道,“这通缉令,应该是梁王下的,他这么多年一直在找这个人。” 他眼睛亮亮的:“我听说,梁王的一只眼就是他一刀刺瞎的,能让那傢伙吃瘪,真的好厉害!我早就想见见他了。” “……”沈孟枝道,“是吗?” “他好像还跟摄政王对上过。”听夏来了兴头,“当年在七揭打得不可开交,摄政王就带人去烧对面的粮草,结果到了敌营,刚放了把火,发现对岸自己的营地也被点着了,就是他放的火。” 沈孟枝倒是愣了愣,半天没说话。 他印象里从未与楚晋遇到过,却不想那一战,对面的敌人就是对方。 “这样啊。”他缓过神,道,“楚晋讨厌他吗?” 听夏想了想,似乎没从摄政王口中听到过什么评价,迟疑道:“我也不知道。” “但是摄政王好久之前倒是说过,对方死得太轻易了。应该等他赢了,扯下那副面具,看清手下败将的样子,再让对方死在他手里。” 这算是死敌间的执念吗?听夏不清楚,只知道楚晋说这话的时候刚得知雁朝将军的死讯,表情冷得吓人。知道这件事和楚戎有关后,他甚至瞒着所有人,乔装成士卒混进军营,和楚戎打了一架。 虽说楚戎对找到雁朝有着近乎疯狂的执着,但听夏觉得楚晋的执念并不比他弱多少。 沈孟枝轻轻嗯了一声,释然中却掺着几分怅惘:“那应该是很讨厌了。” 他笑了笑:“……这样也好。” 穿出城门越往里走,人潮越是拥挤。听夏一步一步走得艰难,为防止被冲散,沈孟枝牵着他,一直走到了最挤的路中。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对方,眸光温和:“听夏,我还没有和你好好道别。” 喧闹吵嚷的人声一窝蜂涌入耳中,听夏只能看见他的嘴唇一开一合,努力瞪大了眼,试图辨认对方说了什么。 下一秒,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五指却倏地松开,眼前人的身影淹没在了人群中。 “师兄!”听夏勐地向前抓去,却抓了个空。 他慌张地四处张望起来,摇晃的视野里却再没有出现过对方的身影,听夏茫然地站在原地,下一瞬,好像明白了什么,无头苍蝇般逆着人群寻找起来。 远处的街角处,沈孟枝看着他着急的样子,久久移不开眼。 “你应该直接一走了之的。”齐钰在他身后道,“他又找不到你。” 沈孟枝收回视线,转身跟他走进了一户人家里,沉默良久,开口道:“那样的话,我依然是江枕,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消失了,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身份。” 这户人家并无人居住,不过是齐钰用来掩人耳目的暗桩。两人走进去,沈孟枝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放到桌面推到了齐钰面前,道:“先王的遗诏,我带回来了。” 齐钰接过,蹙了蹙眉:“遗诏在楚晋身上?他发现《春日宴》的秘密了?” 沈孟枝嗯了一声,道:“但这和他没有关系。我用一个假锦囊顶替了几天。” “你怎么知道?”齐钰不贊同道,“他知道了这上面的内容,万一找到了公子覃,要挟他并将龙血骑收之麾下,会干出什么事来!谁知道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公子覃?”沈孟枝敏锐地抓到了他话中的漏洞,“……萧覃?” 遗诏中王位的真正继承人,七公子萧覃。 沈孟枝喃喃道:“他还活着?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他勐地想到了什么,木椅发出尖锐一声,他站了起来,语气变得有些急迫:“齐钰,你想干什么?!” 既然萧覃活着,齐钰要得到这份遗诏,目的就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他原先以为对方只是想将真相公之于众,让萧琢付出代价,可如今想来,齐钰或许要比他想像的更加疯狂,他要扶持萧覃上位,復辟燕陵。 面对他的质问,齐钰抿了抿唇:“这些事,我之后再跟你说……” “你现在就说清楚!”沈孟枝抓住他衣领,毫不留情地打断,“你要做什么?齐钰,你疯了吗?” “我没疯。”齐钰仰头看着他,“拿回我们的东西,有错吗?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你肯定会觉得我是在发疯。” 他的神色平静无比,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有点陌生。沈孟枝手上力道一松,怔怔退了一步。 “所以……”他恍惚着,轻声开口,“其实你也不相信我是吗?” 第239页 所以才瞒着他,利用他的价值,去做他根本不想做的事。 齐钰低声道:“你与楚晋走得太近了。” “你是觉得我和他走得太近,”沈孟枝无声无息地扯了扯唇角,“还是觉得,我是曾叛过国的人,是我心向大秦?” “你……”齐钰霍然起身,“不是!我不是这样想的!” 他勐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撕开了沈孟枝那道血淋淋的旧伤,可他不这样想,不代表别人不这样想。那些人始终心怀芥蒂,逼迫他答应向沈孟枝隐瞒这件事,齐钰要得到他们的帮助,只得无可奈何地同意。 沈孟枝觉得可笑,但先前听到的声音却在脑中一条一条地重新响了起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痛—— “从前燕陵容不下他,如今我大秦也不会容下他!” “他死得太轻易了,他应该死在我的手里。” “一个心向大秦的叛徒,有什么资格知道这些,他这辈子也赎不完他的罪!他就是沈家的耻辱!” …… 他眼睫颤了下,却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 自始至终,好像的确没有人真正接纳过他,他得到的,都是江枕这个名字给他的。 可是这得到的一切,终究是要还的。 沈孟枝晃了下神,强迫自己压下了心绪。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齐钰心急如焚的目光中,他缓了缓,开口道:“我见到我兄长了。他还活着。” 齐钰一愣,紧接着眼底漫过欣喜之色:“真的?!” “魏钧澜用他威胁我,”沈孟枝平静道,“想要我留在楚晋身边,利用我杀了他。” “所以你才要回来?”齐钰蹙了下眉,“你要离开楚晋?” “离开”这个词太过刺耳,沈孟枝沉默片刻,嗯了声。 “我们现在没法和魏钧澜对抗,始终总有一方会受到牵制,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思虑了一夜的话语,徘徊于唇边,却久难成言。每说一句似乎都会用尽力气,他顿了顿,又道:“没有了‘江枕’,他才没有后顾之忧,魏钧澜也就没有了牵制他的办法。” “你跟他商量过吗?”齐钰问。 沈孟枝这次停顿了许久。 “不能告诉他。”他说,“他必须……真正接受这件事。” 齐钰又问:“你想让他对付魏钧澜?他会知道这些事情跟魏钧澜有关吗?” 沈孟枝打开齐钰递给他的药盒,里面躺着一枚血红色的药丸,泛着让人不安的色泽。 “他会知道的。我从再见到他的时候,就在担心告别的这一天。”他拿起药丸,轻轻笑了笑,“真到了这时候,反而如释重负。” 此后不用再听他喊另一个人的名字,不用再扮做另一个人。 齐钰忍不住问:“你就不怕回不了头吗?别忘了你是沈孟枝,你是他的死敌!” 沈孟枝已经咽下了齐钰提前准备的药,浓重的铁锈味滑过咽喉,刺激得他微微蹙起眉。 “是啊,再没有江枕这个人了。”他开口,似笑似嘆,“他的爱恨既然本就不属于我,那就该是时候收回了。” 齐钰默了默,道:“药效发作需要一段时间,大概三个时辰,假死状态会对你的身体损耗巨大,那之后我会想办法去接你。” 沈孟枝点点头,却听他说:“我本来不想给你这颗药……可是,我知道你没有别的选择了。” “谢谢。”沈孟枝道。 他将空了的药盒合好,随后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他刚刚走出巷口,就被听夏抓住了。 “师兄!”少年满头是汗,慌乱还未从脸上褪去,带着哭腔扑了过来,“你去哪了?!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 沈孟枝对上他的眼睛,目光忽然颤了下。他仓惶移开眼,拿出了方才买好的糖人,轻声哄他道:“我去买了两个糖人,对不起。” 听夏紧紧抱着他,像是怕他还会突然消失一样,慌慌张张道:“我们回去吧?摄政王还在等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在等你……” “好。”沈孟枝应声,突然不想松开对方了。 所有的镇定与平静被轻易打碎,他涩声道:“我们回去……”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了。 但听夏已经紧张地抓住了他,急步往城外的方向走,生怕慢一步就会错过什么一样。沈孟枝跟着他上了马,却听见他问:“师兄,能不能不要离开我们?” 沈孟枝心神一震,瞳孔微微收缩,看向他。 或许少年人的直觉总是敏于常人,听夏的眸中满是不安,又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遍:“你不会离开的,对不对?” 往日里沈孟枝一定会微笑着说是,可他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咽下那颗药的决心如同被挖出又揉碎,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捨不得。 他捨不得这段平静的日子,捨不得好不容易坦诚的真心,捨不得听夏和许多人。 第240页 他捨不得……楚晋。 听夏还在等着他的答覆,沈孟枝僵硬地点了点头。 马向着群山奔去。 胥方被远远甩在了身后,沈孟枝心乱如麻,一些零碎的细节却在脑中慢慢成型。 比如听夏口中重要的事情,比如近几日他被隐瞒了什么,比如那夜在泉水里,楚晋边吻他边问—— “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他说,愿意。 沈孟枝勐地勒紧了马。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村子,有些恍惚。 听夏的声音变得格外轻快:“师兄!到了!快下来!” 他心神不宁地下马,脚步有些不稳,觉得老天跟他开了一个无比恶毒的玩笑。 村里的人围了过来,脸上洋溢着笑意,推着他去换新衣。他环视了一圈,没有看见想见的人,颤声道:“楚晋呢?” “还没拜堂怎么见夫郎?”女人笑着说,手里拿着给他准备的礼服,“一会儿就能见到了。” 沈孟枝腹中一阵绞痛,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掩唇咳了起来,一口血黏在掌心,被他不动声色地掩去,半晌,闭了闭眼。 “换吧。”他说。 成亲要高兴一点。 不知道楚晋是什么时候瞒着他量了他的尺寸,又是怎么做好的礼服,换上后很适合。 几个帮忙的妇人对着他啧啧称赞,边帮他束髮边夸:“你们这对年轻人真是怎么看都般配得很,站在一起就是养眼。” “你那准夫君可是费了心思了,瞒着你准备这么多东西,新婚之日忙前忙后这么久,我看了都心疼。” “好了!”束髮的女人松开手,笑着道,“去找他吧!” 沈孟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他站起身,猝不及防一阵晕眩,匆忙扶住了桌案,几人慌忙上前扶他:“哎呀,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没事,”沈孟枝艰难地动了动唇,“还有胭脂吗?” 女人忙给他补了点妆面,掩过了过分苍白的容色,忧心道:“这是怎么了?我去和你夫郎说一声……” “不用,”沈孟枝抓住了她,摇了摇头,“别告诉他。” 他攥在桌沿的手用力到泛白,声音却轻柔和缓:“……他还在等我去成亲呢。” 盖头掩过面容,只露出佼佼乌丝,玉带珠花。 周围的声音安静了下来,似乎人都出去了,只有一个脚步声,轻缓地迈进了屋里。 沈孟枝垂着眼,直到脚步声在自己身前停下,视野里出现了一只手。 他无声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放进了对方的掌心。 跨过门槛,跨过火盆,笑声和祝福如潮水入耳,他抓着楚晋的手紧了紧。 “怎么了?”身旁的人轻声问。 “你给了我好多惊喜。”沈孟枝在他手心写。 楚晋静静等他写完,笑了起来:“不算惊喜,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沈孟枝安静了一会儿,又写:“我想看看你。” 他们已经走到了堂前,梅太傅亲自上阵担任司仪,看了一眼两人紧握的手,咳了一声。 楚晋松开了他的手,温声道:“等一会儿,很快就结束了。” 沈孟枝手心空落下来,下意识拢起了五指。 疼痛自四肢百骸涌了上来,疯狂地蚕食着他勉强维繫的理智,他微乎其微地轻咳了一声,闭上了眼。 再等一等。 至少撑过成亲。 梅诩的声音落到耳中,亦近亦远,他已经没有心神去听对方说了什么,身体本能地跟随身旁的人弯腰礼拜。 三个时辰的时间早已过了,他又强撑了半个时辰,反噬来势汹汹,血涌到了嗓眼,又被狠狠压下去。 “夫妻对拜——” 话音已经落下,沈孟枝还是没有动。 梅诩看了过来,提醒道:“江公子?” 沈孟枝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紧接着勐地抬手捂住了唇。 大片大片的血从指缝溢出,转瞬染红了素白的手指,洇透了衣领,滴滴答答落在了地砖上,汇成一片。 他止不住地咳嗽着,身体失了一切力气,不受控地向下坠去,又被人遽然抱住,紧紧环在怀里。 盖头被掀开,光线照亮了楚晋神色空白的面容。他像是僵在了原地,嘴唇颤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惧。 沈孟枝失神地看着他,失措、慌乱、害怕,这些似乎与他无关的词,如今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对方身上,看上去……是如此的让人难过。 梅诩也像是才反应过来,冲过来抓起他的手腕,试了又试,表情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慢慢变为了沉默。 外面应该一片嘈杂,但沈孟枝听不见了。他强撑着那种剧烈的疲倦感,轻轻地、断断续续地道:“还没……拜完……” 楚晋固执地擦着他唇角溢出的血,每擦完,就会有新的血迹流出来,沈孟枝的脸也被擦得都是血。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喃喃道:“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才能救你?你别走……你告诉我,我救你……你别走……” 第241页 到最后,他几乎是哀求一般,尾音发着颤。 沈孟枝已经没有力气再完成最后一道拜堂了。 他动了动手指,缓慢地揪住了楚晋垂落的头髮,微微用力,扯下了几缕髮丝。 然后,他扯下了自己的髮丝,轻轻地系了一个结。 结髮为夫妻。 这样也算是礼成,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 沈孟枝指尖动了动,很轻地碰了下楚晋的脸颊,却在他侧脸晕开一抹血迹。 他出神地看着那抹血迹,半晌,喃喃出声:“对不起……毁了你大喜的日子。” 眼前的一切渐渐暗了下去,像是不可逆转的黑天,落在脸侧的手指落了下去,于半空中被楚晋紧紧攥住,却再也没了丝毫反应。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轻声叫他:“江枕?” 无人回应。 也许沧海桑田,日升月落,他都能等过。 只是从此世间,他再也找不到一个人会答应他了。 作者有话说: 这波啊,这波是死遁(别打我嘤嘤嘤) 枝你这样子被摄政王抓到是要被xxoo的(*^▽^*) 爆字数了 休息数天 宝子们下周四见! # 天地为臣 第121章 遗子&mdot;再回封灵城 封灵城。 城东云伲布庄人满为患,机杼声吱吱呀呀,掩住了地下数尺深处精铁打磨的声音。 大秦律法严禁私造武器,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一条,上面的人考虑到这一点,就把人散在了十几座城分工赶制,刀剑弓羽这些东西,都得一批批地造出来。 暗桩大多都埋在了朝廷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只剩下三个,留在封灵城里,藏得最隐蔽,也最危险。 麻烦很快就找来了。 禁卫军将店面团团围住的一瞬,钟瑾便与掌柜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地往地下报信去了,后者则迎了上去,赔笑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来的人是禁卫中的小统领,带的人不多,瞥了他一眼,敷衍道:“搜。” 身后的人推开掌柜,闯了进去。 “近几日城中查出有人名为经营,实则私造武器,人赃俱获,今日午时处斩。”头领不紧不慢道,“奉摄政王的命令,搜查每一家可疑的铺面,如有同党,律法处置!” 他甩开想要阻拦他的掌柜,冷冷道:“不想死的话就让开!” 掌柜年事已高,自然经不住他这一推,重重跌在了地上,惨叫一声就爬不起来了。匆匆赶回来的钟瑾正撞见这一幕,冲上来扶起了他,一时热血上头,怒气沖沖道:“你们有何证据?!” 铺面内的布料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宾客早就被这场景吓得如鸟兽散。头领抓起桌上的帐本,随意翻看了几眼,然后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证据?” 他眯起眼睛,冷笑起来:“你们是想违抗摄政王的命令吗?” 钟瑾眼睁睁看着他们借着搜查的名义把店里抢砸一空,却没有往深处搜寻,便知道布庄底下的事情并未暴露。这伙人不知是为何盯上了他们,乱打乱砸一顿也就过去了。 他正要松一口气,去听对方语气一转,怀疑道:“我方才怎么没见你?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钟瑾一惊:“我……” 他话还没出口,颈侧蓦地一凉,一把刀横在脖子上,只差毫釐就能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头领笑道:“好啊,竟真教我抓到了。说!不然我现在就砍了你!” 钟瑾出了一身的冷汗,几乎能想像到接下来血肉横飞的场景。他胸口急剧地起伏,开口道:“我方才……” 身后忽然传来嗒嗒两声,似乎有人轻叩木质桌面。 “我要的布匹拿来了么?”一道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轻柔和缓,还微微带了点讶异,“……这是怎么了。” 不知为何,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钟瑾狂跳不已的心就静了下来。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有些回不过来神,鬼使神差地扭头去看说话的那个人。 对方也正垂着眸向他看来。 他站在往二楼的台阶上,葱白的手指搭在木质扶栏,露出的指甲泛着淡淡的红。 像芍药,一枝着雨消残、薄艷温凉的病芍药。 那目光只是浮光掠影般在钟瑾脸上停了一瞬,随即移开,转而望向禁卫头领。 “出什么事了?”他问。 头领打量着他:“你是什么人?这家店里的伙计?” 这样的人怎么想也不能是店里的伙计,但其余的客人早就有眼力见地逃走了,对方却不知为何留了下来。 钟瑾绞尽脑汁也没有想起对方是什么时候进店的,如果他看到了,印象理应格外深刻才对。 那人已经悠悠走下了台阶,道:“我在这家店定了几匹布,约定今日来取,刚刚这位伙计就是去库房帮我取货的。” “这其间有什么误会么,”他微微一笑,“大人?” 头领神色不善地看着他:“你说他是帮你去拿货?我凭什么相信你?” 沉甸甸压在脖子边的刀口一松,钟瑾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见寒光一闪,刀刃冷冷指向了那位客人。 第242页 “万一你与他是同伙呢?”头领冷笑道,“按摄政王的命令,我现在就可以按叛逆之罪杀了你们!” 钟瑾捏了一把汗,他见识过这附近禁卫的蛮横,杀人的事是真的能做出来的! 然而被刀指着的人却只是笑了笑,这笑容不带有任何意味,却让气势汹汹的禁卫头领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虚。 “大人一口一个摄政王,可我记得,按大秦律法,无论有罪之人,或是嫌疑之人,均要交予各地廷尉府处置,不可越级私自处刑。”他轻声道,“大人如此行事,便形同昭告天下,摄政王罔顾律法。这样,是打算坏了摄政王的名声么?” “……”头领面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被拆穿的恐慌蔓延而来,他又惊又怒,挥起长刀:“你找死!” 然而最终却有所顾忌,刀刃停在对方颈侧,迟迟未能落下。 “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大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头领颤动紧缩的瞳孔中映出那道身影,对方平淡地开了口:“如果这把刀落下,事情闹大,摄政王就会知道大人做的这些事——你也不想走到那个地步吧?” 他的笑意依旧平和,头领几乎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收回刀,怒声道:“走!” 一群人鱼贯而出,店里重新静了下来。 钟瑾扶着掌柜站了起来,半只脚进棺材的人沉沉嘆了口气,颤声道:“幸亏有您在……不然这次,布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唉!” 那位客人温声道:“没关系。” 掌柜喘了会儿气,道:“齐公子在里面等您有一会儿了,我让阿瑾带您过去。” 钟瑾听得云里雾里,此刻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并非什么“客人”,而是自己人。他没由来地高兴了一阵,刚想跟对方搭话,却听那人说:“不用了。” 那道让人莫名心跳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他脸上,钟瑾变得有点紧张,下一秒,听见对方开口道:“阿瑾,麻烦你到摄政王府,找一个叫徐允的人,把今日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摄政王府?”钟瑾不解,“今天的事不就是摄政王下的命令吗?” 几番下来,他对禁卫头领口中这位多次出现的人已经产生了不满:“这样纵容手下的人,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掌柜咳了一声,钟瑾立刻回神,自觉闭了嘴,发现那人正看着他,神色有些无奈。 “你去吧,”他说,“他们会解决的。” 钟瑾心里的牴触被他这么一说又好了些,点点头,看见对方转过身,往地下的暗室去了。 他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终于忍不住心痒,悄声问:“李叔,他是……?” 掌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那是曾经的雁朝将军。” 钟瑾一个激灵:“雁……雁朝?” “很意外是吗?”掌柜嘆了口气,“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是会做出当年那种事的人。” 他是燕陵御史齐玦手下的老人了,知道沈家和齐家的关系,也知道传闻并非都是真的。 “不要盲目,用心甄别。”掌柜拍了拍钟瑾的肩。 肩头的力道未散,钟瑾呆在原地,若有所思。 * “路上还顺利吧?” 暗室拥挤,又掺杂着乒桌球乓锻造兵器的声音,齐钰没有在下面多做停留,带着人上了顶楼:“从毗陵城过来要好多天,你的身体才恢復过来,我担心你吃不消。” 沈孟枝道:“早就好了,不用担心。” “也是,都大半年过去了。”齐钰回过头,看着他,“那日你假死后,听说楚晋不管不顾地找遍了医馆救你,甚至想要截下使臣护送医圣返京的队伍。幸好被人拦了下来,不然怕是要把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沈孟枝眸底起了一丝波澜,却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地踩过台阶。 齐钰猜不透他的心思,却知道他回封灵的这一趟心里绝对不会平静。数月前对方假死后,大秦翻涌不息的势力纷争蓦地停息了几日,所有关于摄政王的消息都静寂了下去,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一样。 有谁知道呢?楚晋守着他,平静又悄无声息地度过了最难熬的七天。 七日后下葬,他离开的时候,沈孟枝也刚刚从长眠中醒来。 假死的损耗太大,他不得不在齐钰的安排下,躲到位置偏远的小城休养了大半年。 半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足够让很多事都变得陌生。 齐钰将这些日子他不知道的传闻都说给他听:“楚晋回京后,先是不动声色地拔除了与唐墨白结交的势力,又顺着这一条线,挖出了石城、云罗、扶泉这几个百姓失踪之事频发却隐瞒不报的城池,将郡守郡丞都换了一遍。” “那些人与唐墨白一样,效忠的是魏钧澜。”沈孟枝道。 “那这位魏相恐怕要坐不住了。”齐钰若有所思,“他隐居了那么久,原来就是在布棋,如今棋局快要完成,却被楚晋给毁了。不过他也真是不留情面,是因为知道你的事情和魏钧澜有关了么?” 第243页 沈孟枝道:“我留了一条线。” 线引是听夏。他假死后,听夏势必会将那日他的异常坦白出来,无论是他说的那些话,还是那枚无意中掉出来的崑山石,都足以让楚晋察觉到魏钧澜的危险。 “总算没有辜负你费的这番周折。”齐钰感慨,“但是沈兄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你要一个人对付吗?” “兄长不会轻易受制于魏钧澜,”提到沈云言,沈孟枝还是蹙了下眉,“我会查清楚这背后的事情。” 他这么说就是打算自己应付了,齐钰知道说不过对方,不放心地嘱咐道:“有什么麻烦一定告诉我。” “如今萧琢终于起兵,为了能快速收拢人心,当先便占据了燕陵故地数座城池,下一步就是积蓄实力。”齐钰道,“而因为御史大夫被刺一事,梁王没了李晟这一助力,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已经发兵去攻打萧琢了。” 沈孟枝低声道:“……鹬蚌相争。” “是啊,鹬蚌相争。”齐钰眼底光芒闪烁,“楚晋那时故意设计,引萧琢去杀李晟,想必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局面吧,不费吹灰之力,折损了梁王的人手,又解决了萧琢这个麻烦。” “只不过他没算到我们。” 齐钰似乎心情不错,沖他眨了眨眼:“……他没算到,燕陵不是只有萧琢一股势力。” 沈孟枝微微蹙眉。他从前以为齐钰只是单纯地想要报復,可自从对方吐露出一点疯狂的念头后,他便意识到齐钰其实还瞒了他很多事。 “公子覃,”沈孟枝缓缓念出一个名字,“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这位传闻中已经早早夭折了的王室之子,在若干年后竟然又重现于世,曾经发生了什么,估计又是一番讲不得的秘辛。 齐钰脚步微顿,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他说:“我正是要带你去见他。” “并不是我找到了公子覃,是有人带他找上了我。” 沈孟枝神色一动:“谁?” “他们是先王留下来的心腹,一直以来反对萧琢,拥立公子覃。”齐钰道,“其中有一个人你应该知道,周羲和。” 沈孟枝一愣:“难怪那幅画……” “但是他已经疯了,没有人能找到他。”齐钰嘆了口气,“剩下的人对你仍抱有敌意,我打算先不让你去见他们。” “他们要拥护公子覃为王?”沈孟枝声音一顿,斟酌着道,“齐钰,你确定他们值得相信么?这不是小事,一旦与大秦开战,战乱的后果是你无法预料的。” 齐钰扭过头,一字字道:“可是你看现在的大秦,皇帝病重、摄政王和梁王纷争不断,还有萧琢从中作梗,我们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现在遗诏已经到手,就可以号令龙血骑,这样我们也未尝不能取胜。”他紧紧盯着沈孟枝的眼睛,“……你不想回燕陵吗?” ……回家。 想啊,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沈孟枝低声道:“齐钰。” 他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齐钰自嘲地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道:“不说这些事了。我带你去见一见公子覃,他想见你很久了。” “公子覃……”沈孟枝问,“是一个怎样的人?” 齐钰在他前面走着,脚步声平稳地传来。在这声音中他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 未等沈孟枝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齐钰已经伸手,拉开了身前的屏风。 藏在屏风后的人影现了出来。 似乎没想到齐钰来得这么快,他正斟茶的手停顿了下,抬起脸,看见沈孟枝的时候,面上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 “师兄。”萧覃开口,“好久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通知楚楚,你老婆活了() 有奖竞猜萧覃是谁,答对了就奖励摄政王早点出场哈哈哈哈 第122章 如昨&mdot;“你也想杀我吗?” 沈孟枝恍惚了一瞬。 “薛勤?”他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第一次觉得不敢置信,“……是你?” 曾经那个书院里怯懦又胆小的少年,褪去稚气站在了他的面前,笑容却仍和数年前一样,含蓄内敛,没有丝毫改变:“师兄,是我。” “对不起……我瞒了你这么久。”他有些丧气地低下眉眼,“薛勤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名字,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 沈孟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了齐钰一眼,后者淡定开口:“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这里没有外人,齐钰走过去,勾住了萧覃的脖子,哼哼了两声,开始挠他的痒:“你小子捂得挺严实啊。” 萧覃被脖子上的力道压得弯下腰去,笑声都变了调:“齐兄齐兄!放过我!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 如果不是隔了数年春秋,这样的场景本该发生在书院的下午、春日的渡己堂,每一个在褐山吹着风的午后。沈孟枝回神,眉间已经染上了星点笑意。 第244页 那些理不清的前仇宿怨剎那烟消云散,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放松过。 等到两人安静下来,他才开口,问:“你的身份是怎么回事?” 萧覃似乎也准备向他坦白这件事,轻轻唿了口气,道:“我知道,按理来说,很久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萧覃是萧炀的第七子,年纪最小,先王重病逝世时,也才不满五岁。宫中传出他夭折的消息时,正是王权争夺最激烈的时分,沈孟枝只消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之处,蹙眉问:“与萧琢有关系吗?” 萧覃苦笑了一下:“是的。” “你还记得萧琢是如何登上君主之位的么?”齐钰问。 “记得。”沈孟枝道,“可我听闻先王薨后,原本是没有遗诏的,是萧琢在国丧时撞柱,将樑上的遗诏震落,大臣去看时,却发现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 于是,头破血流的萧琢被太医抢救了回来,顺理成章 地登上了王座。 “那份诏书是假的。当年,先王病逝那夜,萧琢就守在身边。得知先帝死前留下遗诏,他便毁了原诏书,自己仿制了一份,提前放在了悬樑上。”齐钰冷声道,“为了演这一齣戏,他装出一副通达仁义的样子,为丧事劳前奔后,丧礼上又哭得肝肠寸断,在众目睽睽之下撞柱,既显出了他的忠孝,又能让那份假诏书自然而然地进入众人的眼里。” “这样,他就不会遭人疑心,还能有一个忠孝贤良的美名。” 萧琢为了帝王之位,可谓是煞费苦心。沈孟枝轻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那《春日宴》里的真诏书,是怎么来的?” 闻言,萧覃神色略微变了变,半晌迟疑着开口:“是祝荆山。” “祝荆山?”沈孟枝一愣。 他对这个人有些印象,似乎是前朝先王身边最心腹的侍卫统领,因为受过先王的恩惠,誓死效忠、忠心耿耿。 “那时萧琢封死了城门,要杀了我并毁掉遗诏。”萧覃如今想到那夜还是会下意识地发抖,他面色有些白,轻声道,“真的诏书,被祝荆山藏于腹中,躲过了萧琢的搜捕。” “我……我那时……” 萧覃的脸色越来越白,几乎沉浸在了那时的恐惧中。他闭了闭眼,说不下去了。 齐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替他开口道:“祝荆山有一个儿子,与萧覃年龄相仿。被萧琢抓住杀死的,是那个孩子。” 剩下的事情他不用再说,沈孟枝已经完全明白了。 祝荆山带着诏书和萧覃逃了出去,帮他隐姓埋名,躲藏了数十年。而真正的诏书,被他从腹中剖出来,又藏到了周羲和的画里。 哪怕时隔多年,他也能想像到当时的惊险。那个血腥黑暗的夜晚,註定成了萧覃挥之不去的噩梦。 “将萧覃安顿好后没多久,祝荆山就重伤而死。”齐钰道,“他的故交,前朝太傅薛义理收养了萧覃,给他改了这个名字。” 萧覃低着头,目光惶然。 沈孟枝轻声道:“都过去了。” “可是,我辜负了他们。”萧覃愧疚得喘不过来气,“我只是一个懦弱无用的人。” 茶烟裊裊,模煳了沈孟枝的视线。 他问:“你相信我背叛了燕陵吗?” 萧覃一愣,慌忙道:“当然不信!师兄,我从没有怀疑你!” 沈孟枝笑了笑:“那就不要妄自菲薄。不用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那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萧覃遽然一震,眸光颤了颤,随即定住。 “是这样啊,”他喃喃道,“对啊,是这样。” 桌上的茶都放凉了,齐钰起身去换了杯,对沈孟枝道:“其实还有别的事情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宋家的事。”齐钰道,“之前我跟你说过,宋家被梁王下了大牢。宋思凡被我带回来了,现在满城都是通缉他的告示。” 他表情不太好看:“我本来是想等这件事的风波过去,到时梁王与萧琢开战,无暇顾及宋家,再把宋家人救出来。可狱中的眼线回来说,宋伯父忽然病倒了,我还没敢告诉宋思凡。” “楚晋回城后,梁王不会再轻易离开。”沈孟枝大概猜到了他要做什么,“要救宋家,就不能打草惊蛇。况且,救了他们,你想让他们躲到哪里去?” 齐钰深吸一口气:“……是,你说得对。可我要是真的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瞒着宋思凡,他肯定要恨死我了。” 沈孟枝轻嘆道:“眼下没有最好的办法,只要梁王在,宋家就逃不掉这一劫。只能先行将宋伯父带出来救治。” “可你要怎么把人悄悄带出来?”齐钰问。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自从宋思凡逃出去后,梁王就把宋家关到了天牢里,重兵把守,要带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堪比登天。 想要骗过狱卒,只有一个办法。 沈孟枝低声开口:“……偷梁换柱。” * 城北天牢,每逢辰时、酉时,狱中人员轮替。 第245页 天牢重地,不许闲人闯入,也不许外人探望,只有夜晚时分,押送犯人的囚车出入,才会开门。 这次押送的犯人比较特殊,是个逃犯,在外地被抓了回来,梁王特意下了命令,把他安排到单独一个牢房,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押送的车队进了天牢,天色昏暗,看门的小吏没留意前面那人额头上的冷汗,只眯起眼看了看递上来的手令,便开了门:“进去吧。” “多谢。”递手令的人收回手,声音温和平淡,是教人一听就印象深刻的好嗓子。 小吏平时听惯了天牢里一群五大三粗狱卒的粗哑嗓音,觉得格外新奇,问:“你们南边来的人说话都这样么?” 对方愣了下,随即笑了。 天牢里阴暗压抑,唯有他这抹浅淡近无的笑意,亮过了摇曳火光。然而只是一瞬,对方就转过了身,声音轻轻地传过来:“也不全是,我比不过家乡的姑娘们。” 小吏眼都直了,头一次心痒难耐地想去南边看看,连队伍里被人拿刀胁迫、拼命对他使眼色的同僚都没注意到。 他乐呵呵地做了会儿美梦,正幻想着到了南边娶亲,夫人的嗓音和刚刚那人一样好听,一个声音就把他从梦里拽出来了:“喂,开门。” 小吏一个惊醒,睁眼就看见一个少年正冷眼瞧着他。 “什么人?”他匆忙坐直,肃容道,“闲人不可随便进天牢,你是谁家的孩子,没人跟你说过吗,擅闯天牢是死罪!” 他有意吓唬对面的人,然而那少年丝毫不怕,冷笑了一声,手腕一翻,一块玉质令牌赫然出现在掌心。他抓着令牌,拿到小吏面前,问:“可以进了吗?” 墨玉鎏金,云水相映。 小吏出了一身冷汗,迅速开了门,咽了咽口水:“见过摄政王。” 马车上的人没有回话,无形的沉默与压迫让小吏忍不住心跳快了几分。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问:“不知摄政王前来所为何事?” 刚刚才放进了梁王着重吩咐看管的犯人,后脚就来了摄政王,这两人势如水火,他不敢大意。 听夏淡淡道:“摄政王做什么,也要和你报备吗?” 小吏险些吓跪,摇头道:“不用不用!小的不敢!” 听夏在他畏惧的视线中收起令牌,跳上了车。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行过一地碎影,驶进了长长廊道中。 “需要查一下他是不是梁王的人吗?” 平缓前进的马车中,徐允低声开口。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人素白修长的手指上。他的腿上放着一本书,时间太久已经泛黄,边缘磨损捲起。 那截指尖在上面已经干涸的墨迹上轻轻摩挲,随即翻过一页。 他好像已经将这件事做了千遍万遍,熟稔到似乎连指腹传来的触感,都刻在了身体里。 “不用。” 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漠然至极。 “楚戎在这儿安插了那么多人,怎么杀得完。” 他像是累了,平淡道:“我已经没心思跟他玩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了。” 徐允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昨日有人来找我,说城东有一支禁卫,擅自行动,横行跋扈,对外却说是领了您的命令。后来我去查过,的确是梁王的人,这样行事是为了让摄政王府声名扫地。” 楚晋终于有了反应,抬起眼,问:“那个来找你的人,是谁?” “城东云伲布庄的伙计,叫做钟瑾。” 楚晋轻笑了一声,目光却是冷的:“谁教他的?” 徐允一愣:“什么?” “是谁教他这么说的?”楚晋缓缓道,“既然知道领的是我的命,还敢找上门来。” 徐允这才反应过来,蹙起眉:“这……属下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楚晋忽然问:“你说,他找的是你?” 徐允点头。 “一个布庄的伙计,竟然知道你。”楚晋撩起眼皮扫过他一眼,“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徐允越想越觉得不对:“难道是魏相的人?故意挑明,想让我们与梁王内斗吗?” 提到魏钧澜,楚晋眸光又冷了几分。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大牢入口。他走下车,声音轻飘飘地从前面传了过来:“派人去盯着这个布庄。” 徐允正要应下,身前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眼底是令人不寒而慄的杀意,一字一字、轻声开口。 “你亲自去。”楚晋道,“如果真的是魏钧澜的暗桩,整个布庄,一个不留。” 徐允浑身一凛,低声道:“是!” 他站在原地,看着对方与听夏走进天牢之中,半晌,转身向城东飞身掠去。 * 过了最后一道天牢大门,沈孟枝定了定神,对齐钰眼神示意。 后者心领神会地点头,原本抵在车队头领身后的匕首一转,刀柄对着人脖颈狠狠敲了一下,那人立刻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早就看这傢伙不对劲了。”齐钰踢了踢地上晕过去的傢伙,冷笑道,“进门时眼都快瞪出来了,幸好那狱卒只顾着看你,压根没看他一眼。” 第246页 沈孟枝无言以对:“……” 来帮忙的几人合力把晕过去的狱卒抬出去藏了起来,随后推着囚车,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负责掩人耳目,沈孟枝和齐钰就负责救人。 几人来的时候正赶上酉时的轮替,这期间被人手看管得密不透风的天牢才会露出破绽和空当,必须要在轮替结束前将宋家主带走。 沈孟枝低声问:“都跟宋家人打过商量了吗?” “已经托这边的眼线送去消息了。”齐钰道,“我知道在哪,你跟我走。” 天牢关着数以万计的犯人,内里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迷路。两人穿着狱卒的衣服,动作飞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关押着宋家人的牢房。 宋家被关在单独一层,房中关着许多人,男女老少,占据了整整一排的牢房。沈孟枝怔了怔,道:“宋家人……都在这儿了?” 齐钰点点头,轻声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宋思凡来了吧。当世文流,宋家三代,都在这儿了。他好不容易才出去,再回到这里,一定会崩溃的。” 他手里拿着提前仿制好的钥匙,插入锁中,轻响惊醒了宋家人,一双双眼睛向他们望来,有的浑浊,有的明亮。 沈孟枝目光颤了颤。 靠在铁栏边,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女孩伸出手指,抓住了他的手。 “你可以救我吗?”孩子小小的声音传来,她的眼底充满希冀,“是我哥哥让你来救我的吗?” 沈孟枝手指蜷曲了一下。 这是宋思凡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喉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却见女孩的娘亲轻声在她耳边道:“乖,他们是来救祖父的。祖父生病了,需要出去看大夫。” 女孩有点难过:“哥哥怎么还不来救我呀……” 齐钰已经打开了门,闻言,凑过来对小女孩做了个鬼脸。成功把对方逗笑后,他往对方手心里塞了颗糖,道:“你思凡哥哥给你的。他很快就来救你,别着急,相信他。” 随即,他起身对沈孟枝道:“我们得快一点,时间快到了。” 话音刚落,远处的牢门忽然又发出一声动静,似乎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陌生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齐钰瞳孔一缩:“有人进来了!” 这个时辰,绝不会是他们的人。 “你救宋伯父,”沈孟枝飞快道,“我去拦人。” 他松开了女孩的手,目光落在这群宋家人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闪身向牢门的方向掠去。 他的动作很快,却毫无声息,几乎迎着那脚步声而去,将要相遇时,遽然闪身到一侧。 沈孟枝无声藏到了转角处,借着昏暗的光线掩住了身形。 屏气,凝神。 他摸向了腰间的匕首,静静地等待对方靠近。 那人走得很慢,沉响声缓缓盪开,却像是踩在了沈孟枝的心跳声上。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滞住,心跳却越来越快,如同不受控制了一般。 他听见一个清澈的嗓音响起:“我们来天牢做什么?” 沈孟枝僵在原地。 唿吸和廊道里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如同细长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心脏,绞紧,切割,被鲜血浸透。 檀香。 丝丝缕缕缠上他的身体,他动弹不得。 “来救宋家人。”楚晋说。 他沉默了片刻,轻笑了一声:“……他如果还在,也会来的。” 脚步声渐渐远了。 沈孟枝侧身,站在阴影里,垂眸看自己地上的影子。 这片浓稠的黑暗吞噬了他的影子。 他闭了闭眼,转过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摄政王的到来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齐钰在听到沈孟枝的信号后就迅速关好了牢门,迅速藏到了一边。 宋家人大多是第一次见到楚晋,因为楚戎的缘故,他们对摄政王也提不起好感,目光警惕地望着牢房外站着的人。 听夏也被眼前的场景惊了一下,咬牙低声道:“梁王竟然关了这么多无辜之人。” 楚晋淡淡扫过宋家人脸上的表情。 冷漠、怨恨、愤怒、厌恶……这些他最熟悉的情绪。 他的目光定在人群中,被众人搀扶,坐得笔直、形容平静的老人身上。在牢中这么久,他的脸色与身骨都大不如前,得病后更是需要难以行动。 “宋伯父。”楚晋道。 宋晓岚睁开眼,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他年事已高,鬚髮全白,似乎在回忆着印象中有关眼前人的点点滴滴,良久,道:“是你,曾经与思凡一起读书的世子。” 楚晋道:“宋思凡跟您提起过我?” “很久以前的事了。”宋晓岚漠然道,“你与他口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楚晋笑了笑。 他无心去辩驳什么,只是说:“您跟他口中的样子,相差无二。高风亮节,不屈梁王之流。” 宋晓岚哼笑了一声:“你跟梁王,难道就有什么不同么?” 楚晋道:“我不是他。” 第247页 这一句话仿佛勐地戳中了宋晓岚。他哆嗦起来,死死地盯着铁栏外的人,语气逐渐激动:“那你敢说,你不是旧秦之人,你身上,不是淌着楚家的血?你敢说你没有杀过燕陵一个人,没有践踏燕陵的土地,没有置你昔年的同窗于不顾?!” 他甩开身旁人的手,猝然站了起来,声音骤然拔高,震彻整个天牢:“你敢说吗?!你敢发誓吗!!!” 楚晋站在原地,宋晓岚的怒吼突然如同被扭曲了一般,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地传来。 他动了动唇:“……我敢发誓。” 巨大的声浪淹过了他,冷笑声和怒骂声灌入耳中:“骗子!” “骗子!” “骗子!” 怒火铺天盖地地袭来,楚晋面色没有丝毫动容,如水月色落到他冷淡的面容上,寒白像一簇枝桠新雪。 “宋伯父,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博取理解和原谅。”他缓缓道,“我不介意成为你们眼中的恶人。” “我来这里,是为了宋思凡、齐钰,和……” 那一个名字他没说出口。楚晋垂下眼睫,霜白月光将睫毛一寸寸染成银色,看上去竟然有些落寞。 这样的神情只在他身上出现了一剎那,仿佛是一个可笑的错觉。 “留在这里,楚戎不会就此放过宋家。”楚晋平静道,“我会送你们离开。” 宋晓岚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字来:“不需要!” 他的拒绝毫不留情也不留余地,宋家人将这根家族年迈的主心骨围了起来,警惕又冷淡地看着闯入的外人。 听夏看得很憋屈,只觉摄政王一片好心都被糟蹋了。他想劝楚晋离开,角落里却有微弱的啪嗒声,好像什么东西掉了。楚晋忽而蹙了下眉,在黑暗中,拾起了地上的一小半块糖。 糖只剩了一点,很明显被人咬过了。 “这是谁的?”他蓦地抬眼,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定在了妇人怀里的女孩身上,“是谁给你的?你吃了吗?” 女孩被吓得一缩,眼泪汪汪地点头,楚晋脸色变得很难看。 “把她抱给我看看。”他尽量用柔和的语气跟她的母亲说话。 妇人将孩子抱得更紧,几个宋家的青年挡在了母女身前,防备地盯着他。 楚晋眼神一暗,视线紧锁在女孩身上。一抹紫色的纹路不知不觉地顺着女孩的脖颈爬上脸颊,只是黑灯瞎火,根本无人在意。 他指尖忽而一动,那半块掉到地上的糖遽然射出,流光一闪,正正击中了女孩的腹部。 他这一行动毫无预兆,众人并未反应过来,然而下一刻,女孩的抽噎戛然而止,痛苦地捂着肚子呕吐起来。 骚动遽然传递开来,宋家人怒火中烧,有人恶狠狠地朝着铁栏扑来,手中冷光一闪,直直刺向楚晋:“我跟你拼了——” 那是一截碎瓷片,楚晋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蹙眉解释道:“那糖里有……” 话未出口,身后猝然有人沖了过来,嘶吼道:“你放开他们!” 楚晋怔了一怔。 他可以躲过去,但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没有动。 一股大力推搡着他撞到了铁栏上,伴随着肩膀蔓延开的刺痛,刺得他微微皱起眉。 默不作声躲在旁边的齐钰再也顾不上暴露身份,震惊道:“宋思凡?!你怎么过来的!” 宋思凡一言不发,唯有攥着刀的手紧了紧。 他双眼通红,咬着牙,将刀身又往里送了几分。 听夏被齐钰死死按住手脚,愤怒地想要挣脱,齐钰并不想对他怎样,但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原本的计划,他心乱如麻,又怕之后事多,抬手把挣扎的少年给拍晕了。 “……” 没有人想到,褐山书院一别经年,再见面,竟会是在阴暗骯脏的天牢里。 也没人想到,昔日那点无忧无虑、亲密无间的同窗情谊,会被风云和光阴慢慢磨平,变成刀剑相向。 “楚晋,”宋思凡每说一个字,仿佛就要耗掉大半的力气,“你为什么没有死?” 他问:“你为什么不死在八年前?” 血肉里的刀刃在颤抖,力气似乎随着流失的血液一点一滴消失了。 又或许是因为刀上的毒素。 楚晋的眼前一片恍惚,视野忽亮忽暗,摇摇欲坠。 他这八年来,听过太多这样的质问,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厌恶,或是谩骂,或是诅咒。 ——你为什么不死在八年前? 他麻木,冷漠,平静。 他以为这句话不能伤到他分毫。 可这次,却像是一剂致命的毒药,诱发了半年以来久而未愈的陈痛,蚕食着强撑无事的皮肉。 楚晋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睫。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煳起来,他看见宋思凡渐渐不再清楚的脸,看见齐钰,看见匆匆赶来的、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是幻觉。 楚晋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久久不能离开。 他轻声问:“你也想杀我吗?” 一颗泪落在他的手心,依稀如昨。 第248页 作者有话说: 小伤,无碍,枝会治好他() 下章 的摄政王是有点子疯和强制在的嘿嘿嘿嘿 第123章 齿痕&mdot;失控的夜晚 这一夜波折又动盪。 沈孟枝手里攥着从宋思凡手里夺下的那柄刀,唿吸不稳地跪在冰冷地板上。刀刃刚刚从身前人的血肉中分离,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落下来,砸到地上。 每砸一声,他的心就跟着跳动一下。 齐钰开口:“孟枝……” “走。”沈孟枝打断了他。 他闭了闭眼,忍住了眼底滚烫的泪意。 “我不能不管他。”沈孟枝道,“明天我会回布庄找你。” 齐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但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无奈道:“你自己小心。” “还有听夏,”沈孟枝的目光移到倚在墙上昏睡的少年身上,“麻烦你们送他回摄政王府。” 他低声道:“……交给你们了。” 那呕吐不止的女孩子终于哇地一声,吐出了一滩黑水,随即面色渐渐恢復了正常,哇地哭了出来。 宋家人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切,终于从失去理智的怒火中清醒了过来。 沈孟枝回过头,望向神色微微变化的宋晓岚。 “她中了毒。”他声音不算大,却可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是你们想杀的这个人救了她。” 至于那颗糖里的毒,宋思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陷阱,或许是又一场阴谋的开始。 但沈孟枝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了。 他抱紧了身前的人,低声道:“我带你走。” 离开这里。 离开让你不开心的地方。 * 楚晋这一路一直昏昏沉沉。他此前受过很多严重的伤,沈孟枝不知道这次的伤势为何如此来势汹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想好起来。 城内路上已无人,他无处可去,只得匆匆转到一间客栈,丢下银子要了间上房。 夜色浓黑,沈孟枝又带着帷帽遮着脸,小二看不清他面容,只看见他扶着一个人,多嘴问了句:“这位公子这是……” “醉酒。”沈孟枝言简意赅,领了钥匙便上了楼,将门关了起来。 他扯开楚晋的衣衫,看了一眼便紧蹙起眉。 伤口创口不大,但很深,血迹已经干涸,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但皮肤脉络之下隐隐有紫色的纹路四散蔓延,速度不算快,却触目惊心。 刀上被涂了蛇毒。 沈孟枝看了一眼对方。楚晋仍然没有醒,也没有要睁眼的迹象。 在一室静寂中,他俯身下去,嘴唇带着秋夜的温度,贴上了那道狰狞的伤口。 血液混杂着苦涩的毒液,伴随着吸吮的动作涌入口腔。他微微仰头,迅速将口中的毒血吐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伤口疼,他看见楚晋睫羽轻微动了动。 沈孟枝等了一会儿,没见他醒过来,轻轻舒了口气。 他看了眼那道刀伤,毒素还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变得很淡,在匀白的肌肤纹理上,像是落了半片妖冶的昙花。 蛇毒并不难解,但毒性若不及时解决,会愈演愈烈。 沈孟枝犹豫片刻,再次俯下身去,唇瓣贴上他略高的体温。 也是这一瞬间,他瞥见楚晋垂落在床上的手指动了动。 耳畔的唿吸声骤然一滞,沈孟枝勐地意识到了什么,遽然向后撤身,可手腕却被人死死攥住了。 他在一愣神之间被制住,眼前天旋地转,倒在了床上。 一时间主动方与被动方彻底颠倒,楚晋压在他身上,微微低头,流墨般的长髮从肩侧垂落下来,落到沈孟枝手心,如同细细密密的丝线,缠住了他的指尖,筋骨,心脏。 那只手抵在他的脖颈,五指微张,虚虚掐着他的要害。 帷帽的纱帘在眼前飘起又落下,楚晋将它从沈孟枝头上扯了下来,随手扔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孟枝全然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血色从他脸上褪得一干二净,他勐地挣扎起来,攥在腕处的手指却越来越紧,几乎是要把他的骨头捏断的力道。 瞳孔逐渐紧缩,他摸向了床头装饰用的铜花,打算把身上的人重新打晕过去。 楚晋却忽然开口:“……你终于来看我了。” 沈孟枝怔了怔。 对方垂眸,发烫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发着颤,按上他的脸颊,一寸一寸,轻轻描摹过身下人的眉眼,克制缱绻又弥足眷恋。 “我好想你。”他轻声说。 “我每夜都在等你,可那些梦里,你从未来过。” 他眼底冷淡如霜雪,下一秒,却倏尔被火光点燃。 拇指碾过那染着血的唇瓣,他钳住沈孟枝的下颌,低头吻了上去。 浓郁的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经年累月的痛苦和绝望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洩的突破口,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似乎只有这样,只有血、疼痛、体温,只有在无边无际的刺激下,他才能真切感受到对方,感受到他还在他的身边。 沈孟枝吃痛,过度的缺氧让他目光难以聚焦。喉咙被堵住,他发不出声音,思绪却在痛楚中竭力搜寻着对策。 第249页 为什么会这样? 身上的人体温是不正常的温度,烧得他也昏昏沉沉,一种没由来的热度,像是在身体内部点了一把隐秘的火,他的意识也不太清醒了。 蛇毒……蛇毒? 唇舌上残余的苦涩血味褪去后,被掩盖过去的古怪异香便显露端倪。 是红绡散。 沈孟枝的神情一点点碎裂。 烛照山下的红绡散,竟然又重新出现在了这里。 蛇毒不足以致死,那个人真正的目的,是用来掩盖刀刃上红绡散的气味。 ……是谁? 沈孟枝心乱如麻,怔怔望着楚晋。他们贴得很近,唇瓣相抵,沈孟枝想退后,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抓住,舌尖抵得更深。 沈孟枝低低喘着气,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煳起来,他觉得自己也在发热。 心里的不安化为了实质。 ——这是针对他和楚晋的一场阴谋。 衣带被人扯了下来,一阵凉意让沈孟枝勐地清醒过来。他摇头,喃喃道:“……不行。” 不行。 一旦就此失控,他之前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一旦醒过来,楚晋发现这晚发生的事情不是一场梦,所有的计划就会被打乱,他们会重新成为魏钧澜手下的棋子。 这个念头从脑中闪过,沈孟枝遽然挣扎起来。 楚晋忽地开口:“你又想离开我吗?” “不管是现实中,”如同被对方的抗拒刺激到,红绡散浇灌了心底滋长的疯意,像疯长的野草,他轻笑了一声,”或是在梦里,你最终都要离开。” 楚晋抓着沈孟枝的手腕,将他牢牢按在床榻之间。 “我恨你。”他轻声喃喃道,“……我恨死你了。” 沈孟枝应激般颤了颤,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的人,握住铜花的五指却慢慢松了力。 下一刻,他倏地蹙起眉:“呃……” 楚晋一口咬在了他的锁骨上。 带着恨意的咬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亲吻,然而当剧烈的占有欲占据上风时,连亲吻也变成了一种烙枷。 与这夜相比,温泉那次简直可以算是和风细雨。红绡散会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而楚晋的欲望,就是留下他。 不惜一切代价。 【…………该内容已消失…………】 床幔摇摇晃晃,被人倏地抓住又松开,落入被衾,与人十指相扣。 一夜未歇。 * 第二日的一切恍若隔世。 楚晋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如同宿醉过后又没休息好,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发了好久的神。 他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是很重要的东西,可记忆里空白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等他慢慢坐起来,检查完肩上的伤口,听夏也带着人闯进来了:“公子!你没事吧?!” 楚晋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半晌,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摄政王受伤出现在这里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出去的,听夏神色紧张,对身边的徐允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将好奇跟过来的店小二抓了进来。 “我家公子昨夜喝醉了,”徐允道,“你知道是谁把他带回来的吗?” 小二摸着脑袋想了想,诚实地摇头:“我也没看清,看身形像个公子,挡着脸,看不见。” 听夏又问:“那他现在去哪了?!” “不知道哇。”小二困惑道,“我一早就在店里了,没看见他人啊。” 二人对视一眼,把人请了出去,神色凝重地走到摄政王旁边。 听夏率先道:“昨晚有人把你带走了,那帮人还把我送回了府上。看这个样子,那人应该是救了你?” 楚晋没说话。 徐允又道:“这次实在惊险,梁王那边我已经瞒下来了,昨晚天牢发生的事情不会有人知道。您觉得这件事会和丞相有关吗?” 他望向摄政王,后者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任何反应。 良久,他才开口道:“我不记得了。” 楚晋蹙起眉,视线在屋里环视一圈,试图找到一些留下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听夏问:“记得什么?” “……” 楚晋摇了摇头:“没事。” 他站起身,目光落回整洁床榻间,忽然一怔。 一些破碎的记忆骤然出现在脑海里,他突然觉得这里本不该是这样的。 被衾该是凌乱的,地板上是零落的衣衫,床榻间有晕开的血迹。 似乎有人曾在他耳畔轻声说疼,在他进入时急促地喘息,泪湿的眼睫下一双熟悉的眼睛散乱失焦,紧咬着唇,绷起的嵴背弧线漂亮至极。 楚晋觉得手指勐然传来一阵刺痛。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食指上,看见了一排尚未消褪的齿印。 作者有话说: 楚楚(慌得一批):我以为是梦结果好像不小心搞到真的老婆了怎么办!以为是梦就没收力强制硬来说话也不过脑子,疯了一晚上,老婆都疼哭了…… 第124章 被动&mdot;不择手段的敌人 第250页 天色熹微,钟瑾就被敲门声叫了起来。 这么早,云伲布庄还未开张,深秋露重,一夜过去街上便雾濛濛的,又冷又潮湿。 钟瑾裹得格外严实去开门,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门开后他便愣住了:“沈公子……?” 沈孟枝扶在门上,疲倦地应了声。 这么冷的天,他只披了件薄衫,不知为何也已经皱皱巴巴不成样子,衬得身形愈发单薄。 察觉到钟瑾的目光,他顿了顿,将衣领又往上拉了些,遮住了脖颈。 “快进来。”钟瑾倒是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以为他是觉得冷,“齐公子昨夜去了我们在城内的医馆,还没回来,嘱咐我在这等你……沈公子昨夜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他试探地问了这一句,不想沈孟枝语气忽然变得有几分强硬,甚至带了防备之意:“跟你无关。”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他愣了愣,又缓和下来,轻声道:“对不起……我没事,不用担心。” 钟瑾被他态度的转变搞得有点不知所措,沈孟枝却已经绕开了他,步履疲惫地往楼里走去。 他像是真的累极了,走路都不太稳,嗓音也哑得很。仿佛说话就会扯得喉咙疼,沈孟枝没再开口,自己沉默地走。 披落身后的长髮如绸,也凝了一层水汽,湿漉漉的。钟瑾反应了过来,慌忙将自己起床时随手拿的外衫脱了下来,追了上去:“早上太冷了,你多穿一点。” 给对方披衣服时他无意中擦过了沈孟枝的手指,察觉到了一股不正常的热度。钟瑾吓了一跳:“你发烧了!” 沈孟枝紧紧裹着身上的衣服,竟然还平静地嗯了一声。 从客栈出来的时候他便开始浑身发烫,此时脸颊都烧得微微发红,本来浅色的唇瓣先前被咬得充血,还未消褪,像抹了口脂,是前所未有的秾丽。 钟瑾呆了几秒,听见自己心跳有些快过了头:“我……我去给你找药,你等一下。” 他匆匆走后,沈孟枝有些支撑不住地蹲下身去,低低喘了几口气。 浑身都在疼。他没想到昨晚会那般失控,那些激烈的占有、疯狂的挽留,像是怕一松手他便会再次消失不见,楚晋拽着他,硬生生一直折腾到天亮才停歇。 他的身体还没好全,受不住昨晚的事情,中途便已经有发烧的预兆,只是被红绡散压住,此刻才显露出来,愈演愈烈。 沈孟枝眼前一片朦胧,体内阵阵热意让他有些意识不清。 也许楚晋醒了,看到房里没有别人,会理所当然地把这又当成一场梦。 这样也好…… 沈孟枝意识模煳地想。 昏昏沉沉中,他头疼欲裂,鼻尖忽然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檀香。 沈孟枝勉力睁开眼,摇晃的眸光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怔住,喉咙如被堵住,思念在这一刻化为有形,动了动唇,几近无声:“楚晋……” 下一秒,他勐地止了音。 眼前的雾气渐渐散了,钟瑾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手里拿着几味药,紧张道:“这些药你先服下,我一会去医馆找大夫来看你。” 沈孟枝垂眸扫了一眼,看见了他手中的一块檀香木。 钟瑾解释道:“我听说檀香木可用于寒凝气滞,这里正好有一块,我就拿来了。你有没有好受点?” 沈孟枝没说话。 他用力闭了下眼睛,让自己清醒起来,随后接过了对方递来的药丸,咽了下去,道:“谢谢。” 随即起身,跌跌撞撞向着后院走去,留下钟瑾一人在原地发呆。 脑海里还残留着对方方才无意识发出的声音,虽然轻得几乎听不清,可他还是捕捉到了。 那绝不会是生死宿仇之间会有的情感,反而浸透了入骨的眷恋。 楚晋……楚晋? 钟瑾瞳孔轻缩,他知道这个名字,全大秦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大秦的摄政王。 * 这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钟瑾,沈孟枝没跟任何人提起,沐浴完,自己吃了药便昏睡过去。 他睡了一天,日近黄昏时才有了点精神,起身出门时,正撞上了从外面回来的齐钰和宋思凡。 这算是沈孟枝自书院一别后第一次与宋思凡正式相见。宋家向来家教严明,将气节与仪容看得最重,因此对方的样子其实和以前没有太大变化,不爱笑,性子平平淡淡。 他看见沈孟枝,愣了一下,随即移开眼神,低声道:“对不起。” 沈孟枝驻足,看着他。 宋思凡纠结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道:“我当时……误会了楚晋,出手伤了他,对不起。”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沈孟枝道,“你不是习武之人,你的刀楚晋是可以躲过去的,可他没有动,硬生生挨了你这一刀。” 他垂下眼,道:“他没有怪你,我又有什么立场来怪你。” 宋思凡嘴唇颤了颤,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齐钰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替他开口道:“天牢的事我查过了,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宋思凡是中了他的圈套。” 第251页 沈孟枝神色动了动,压低声音道:“进屋说。” 几人进了房间,齐钰将门一掩,与宋思凡对视一眼,后者道:“昨天有人找到我,跟我说了父亲在牢中病重的事情。起先我并没有相信他,毕竟齐钰从未告诉我这些,可他说,是你要齐钰瞒着我。” 沈孟枝蹙起眉:“我?” “没错。”宋思凡目光复杂,顿了顿,才道,“他说,我父亲的病,与楚晋有关,而你为了维护他,才要瞒着我。” “我意识到他好像对你们的关系很了解,所以有些警惕。他告诉我,不信他也没关系,他可以带我进天牢,让我亲自去看。” 宋思凡深吸一口气,低声承认道:“……这件事牵涉到我家人的安危,我没法不答应他。当我进去后,我看到了楚晋对我妹妹出手的那一幕。他当时又跟我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突然失控,拿着他塞给我的刀就沖了出去。” “对不起……”他喃喃道,“我没想到,楚晋他不会躲……” 沈孟枝倏地攥紧了手指。他问:“那把刀,是他给你的?……他是谁?” 齐钰轻咳一声,道:“我的那颗糖也被他换过了。这个人是我们安排在布庄的人,只有自己人,才能轻而易举地接触到宋思凡。我怀疑他在针对你,还有很多人顾忌你的身份,所以才会……“ “他叫什么名字?”沈孟枝猝然打断了他。 这样的伎俩,这样玩弄人心的手段,又如此了解他,甚至了解楚晋。 他唿吸勐然急促起来,不安逐渐扩大。 齐钰很少见他有如此不安的时候,怔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完了:“我查了一下,这个人只在布庄呆了一个月,或许是担心事情败露,今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苏愁。”宋思凡忽地开口道,“他告诉我,他叫苏愁。” “……” 空气似乎微微凝滞,一片沉默中,沈孟枝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闭了闭眼,“不用再找了。” 齐钰问:“你认识他?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吗?” 沈孟枝没有回答。 他忽然觉得腹部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连带着好不容易褪下的烧也有反覆的预兆。 他只能低声道:“离他远一点。他跟我有很深的仇怨,难保不会波及到你们。” ……不,已经波及到了。 沈孟枝一顿,嘆了口气。 “我本来怀疑是魏钧澜动的手,但是他贵为丞相,不会用如此下三滥的伎俩。”他道,“如果是苏愁的话,他为了达到目的,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 比如在刀上涂抹红绡散,让楚晋对他动情,逼他在床上,在那样不堪的时候暴露身份。 所幸他提前离开,没有被当面戳穿,否则一切都会无可挽回。 “可他为什么……”齐钰不解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楚晋知道,我还活着。”沈孟枝慢慢道,“从而让我重新回到魏钧澜的掌控之中。” 齐钰一惊:“你是说,他是魏钧澜的人?” 他们之中竟然混入了魏相的人,这样的事实令人心生凉意。 “我不能再这样受制下去了。”沈孟枝站起来,“苏愁既然敢出现,就代表之后他会不择手段地对付我,一旦陷入被动,就再难翻身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宋思凡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蹙眉问。 沈孟枝已经走到了门边,手指在门缝上轻轻摩挲片刻,沉声道:“……去把兄长从魏钧澜手中带回来。” 天边最后一点光亮也被吞噬殆尽,渐浓的夜色中,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是的,苏愁还没死(*^▽^*) 像苏愁这样的人,他只爱自己,当年不可能甘心赴死的,死的是替身 以及楚楚啊,下次轻点,你把人都弄发烧了(心疼我的枝) 第125章 中元&mdot;灯亮了,就可以看见他 今个儿上午天阴得厉害,街上没有多少人。 药铺掌柜清点了下店里的药材,关了门窗,挑了灯捧着本医书,细细地看。结果没等来雨,倒等来了两位客人。 掌柜放了书,招唿道:“几位要抓什么药?” 为首的一位是位锦衣公子,装扮不俗,在店里不紧不慢转悠了一圈,随后回头递了个眼神。 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公子心领神会,淡定地伸手把门关死了。 掌柜见这架势,立刻觉得不妙,惊恐地就要喊人,结果那原本还慢悠悠的公子哥忽然一个箭步蹿了上来,眼疾手快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多年来遍尝百草的经歷让掌柜习惯性地一嚼,登时一股苦味瀰漫口腔,人随之僵住了。 齐钰哎哟一声,惊奇地缩回手来,道:“这么自觉?我还没逼他呢,这人竟然自己咽下去了,是不是被我的身手惊到了?” 宋思凡抵着门,视线紧紧盯着门外街上来往的行人,懒得理他,敷衍了几句:“嗯嗯,真厉害,你快点。” 第252页 前一句敷衍至极,后一句催促不耐。齐钰不指望对方能吐出什么好话,翻个白眼,抬手拍了拍掌柜的脸,清了清嗓子,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听见没有?” 掌柜目光浑浊,僵硬地点了点头。 齐钰也满意地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幅画像来,问:“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掌柜的视线移到了那张画像上的人上,思索片刻,道:“见过。” 齐钰问:“见过几次?何时见的?他来这里做什么?” 似乎是一次性处理不过来这么多问题,掌柜卡了半天,才道:“这个人是店里的常客,每隔两日都会来……来抓药,说是给他弟弟治病。” 齐钰脸色变了变:“他弟弟?” 掌柜犹豫了一下,缓缓道:“……他说自己有个弟弟,身体不好,所以才隔三差五地来抓药。” 此话一出,不止齐钰脸色难看,宋思凡也蹙起了眉。 沉默片刻,齐钰问:“他住在哪,你知道吗?” “住在哪……”掌柜苦苦思索,“似乎是在芙蓉桥东岸,柳梧街尾第三个巷子里。” 齐钰深吸一口气,突然抬手,一掌噼在了对方的颈后。掌柜的眼底渐渐恢復了清明,迟钝地看着眼前的人,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先前的事。 未等他叫喊,齐钰已经往他手心里塞了件沉甸甸的东西,笑吟吟道:“买药。” 掌柜定睛一看,是一锭实打实的银子。 …… 药铺的门被重新推开,掌柜笑容满面地招唿道:“几位公子,下次再来啊!” 齐钰随意挥了挥手,身边宋思凡提着数包药,两人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往巷子里走去。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那种轻松的姿态才褪去,两人迅速闪进了一旁敞开的门里,确认没有人发现后,才松了口气。 “问到了。”齐钰开口,对在屋里等候多时的人道,“沈兄就住在芙蓉桥东岸的柳梧街那边。” 宋思凡道:“我注意过,医馆外面的确有魏钧澜的人,但并没有对我们起疑心,所以你不必担心。” 沈孟枝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齐钰摆摆手,忽然蹙起眉,“但是掌柜说,沈兄这些日子都会去医馆,是因为他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 沈孟枝怔了下。 齐钰见他脸色不对,忙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先别担心,我跟你去问清楚。” “不用了。”沈孟枝摇摇头,“我自己去。” “你们先回封灵吧,萧覃还在等着。暗桩的事情有那么多,他一个人应付不来。”他道,“这是我的家事,你们能陪我来胥方,我已经很高兴了。” 齐钰知道沈孟枝一旦打定主意就很难改变,只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处理完这件事就走。”沈孟枝沉默片刻,“……或者晚个几天,我暂时不想回封灵。” 出了上次那种事后,他仍是有些后怕,不想再毫无防备地遇到楚晋。 齐钰点点头,道:“万事小心。” 沈孟枝对他微微一笑,目送两人结伴离开,直到身影消失不见,才渐渐收起了笑意。 芙蓉桥东,柳梧街尾,巷子深深。 他站在第三个巷子的唯一一户人家门口,驻足不前。 或许是近乡情怯,举起的手忽然有些发抖。沈孟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敲响了门。 笃笃笃。 迴响在巷内涟漪般盪开,一遍一遍传进他的耳中。沈孟枝紧张地屏住唿吸,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木门,只听见心跳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门开了。 一个熟悉的人站在门后。他很高,样子跟沈孟枝印象里没有差多少,脱下了战袍,依旧丰神俊朗英姿飒爽。唯一不同的是,沈云言脸上灰扑扑的,好像不小心抹了把炉灰。 他看着眼前的人,轻声问:“你是……?” 沈孟枝目光定在他脸上,想好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只怔怔地望着对方,几乎不捨得眨一下眼睛。 半晌,他咬了咬唇,清醒过来,声音却难以制止地发着颤:“兄……” “兄长。”一道声音忽地从屋里传来,轻飘飘的,含着笑,“外面是谁啊?”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沈孟枝瞳孔骤然紧缩,彻底僵在了原地。 沈云言回头,对着倚在窗台懒洋洋晒太阳的人笑了笑:“似乎不是找我的,是你的朋友吗?” 他微微侧身,沈孟枝的目光便落到了院内,看见了屋里说话的人。 他似乎刚刚才睡醒,头髮有些凌乱,支着脑袋淡淡地瞧过来。 随即,眯起眼睛,笑了。 “是我的朋友。”他说,“我等了好久了。” 沈孟枝神色冷了下来,一字一字、咬牙道:“苏、愁。” 一路上满腔乱糟糟的心绪,紧张忐忑的心情,如今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蓦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53页 苏愁眨了眨眼,仿佛没感受到他的戒备,扭头对沈云言道:“兄长,我好像闻到药煳了。” 沈云言当即大惊失色,一头扎进了厨房,紧接着响起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从烟囱升起了一股浓烟。 苏愁笑了一声,看着乌烟瘴气的厨房,似乎是已经习惯了,悠悠道:“你终于来了。” “别这么看着我,”他欣赏着沈孟枝冰冷彻骨的眼神,依旧从容异常,“他只是失忆了,而且跟我没关系。” 手指攥起的力道太紧,连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刺痛令沈孟枝从最初的怒火中冷静下来,他艰难地动了动唇:“你想做什么?” 苏愁挑眉,唇角扬起,露出了一抹满含恶意的微笑:“我做什么,沈公子不是最清楚吗?” “鸠占鹊巢,取而代之。”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我是在学你啊,沈、孟、枝。” 沈孟枝眼睫一颤,唿吸乱了半分。 “你还不满意吗?”他哑着嗓音道,“……给我打上叛国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你还不满意吗?” 苏愁轻轻嘆了一口气,站起身,神色怜悯又讥诮。 “我只是一个被顶替的可怜鬼而已。”他柔声道,“现在不过是要拿回我的东西。你身边的人、你拥有的一切,我都要拿回来。” “你用江枕这个名字,把我的世子骗得团团转,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那就还给我吧。” 苏愁笑吟吟地朝他摊开手。 沈孟枝勐地一愣:“……楚晋?” “是啊,我的世子啊。”苏愁难得有些怅然,“当年我想带他一起假死逃走,就骗了他,在酒里下了药。只不过还是被公子发现了,我只好一个人逃走,没想到他竟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他眼睛动了动,毒蛇一般,盯住了沈孟枝:“知道寒山纸那次,楚晋为什么不信任你吗?” “——因为我。” 苏愁笑了起来,眸光闪动,轻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 “你的所有痛苦,都是我造成的。”他开心地弯起了眼睛,“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满意足。” 说完,他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等着看对方痛苦的表情。 在毫无掩饰的恶意下,沈孟枝忽地轻笑了一声。 “你就这点本事吗?”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眉眼间如同覆了一层霜雪,“觊觎我得到的东西,夺走我身边的人,可你还是活在我的影子里。” 苏愁表情一僵,目光倏地变了。 沈孟枝淡淡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似乎也没有什么长进。” “……”苏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瞳闪着幽幽的冷光。片刻后,他眉头松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饶有兴致道:“那你的兄长呢?你当真不管他了么?” “魏钧澜还在盯着他呢……”他悠悠嘆了口气,“真可怜,我都不忍心继续骗他,还想要告诉他,他的亲弟弟是个背叛家国、死有余辜的罪人呢。” 沈孟枝眼瞳微微缩紧。 苏愁就像是深知他所有弱点的影子,熟悉他又纠缠不清,轻而易举就能用刀扎进他的要害。 “你说,知道这件事之后,”对方笑意盈盈地看过来,“他还想不想认你?” 沈孟枝道:“这不关你的事。” “也是,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太早。”苏愁点点头,“有魏钧澜在,你就别想着与亲人相认了。” “不过——” 他语气一转,微微笑了。 “我可以帮你。” 沈孟枝蹙起眉,几乎觉得他在戏弄自己。 “你不信?我跟魏钧澜可不是一路人。”苏愁仿佛猜到了他的反应,无奈道,“如果他要杀你,我很乐意;但是他想对付我的世子——” 他笑出声来:“那可不太行。” 沈孟枝加重了语气:“你的世子。” “我跟他认识,可比你要早得多。”苏愁说完,忽然有点惊讶地挑起眉,眼里写满了讥笑,“原来有很多事,你也不知道,他没有跟你说。” 沈孟枝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看见厨房的烟囱已经不再冒出滚滚的浓烟,似乎沈云言终于将那盅药给抢救了回来。 苏愁忽然靠近来,还未等碰到对方,沈孟枝遽然撤身,目光戒备而牴触。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为了喜欢的人,抛弃你的兄长,要么把世子还给我,我帮沈云言摆脱魏钧澜的掌控。”苏愁毫不介意他的冷淡,“沈云言和楚晋,你只能选一个。” 他慢悠悠走到院子里,在竹木桌前坐下,眼尾衔着笑意看来:“明日给我答覆。” 沈孟枝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看着沈云言从厨房灰头土脸地走出来,边呛得咳嗽边端着好不容易抢回来的药,轻轻放到了桌上。 “吃药!”他敲了敲苏愁的脑袋,压根没用力,悠闲地在对面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监视对方把药喝完,这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 第254页 沈云言对上他的眼神,一愣,未等开口,对方已经移开了目光,垂眸盯着脚底,不知为何,看上去有点难过。 他也就跟着难过起来。 苏愁喝完了药,起身道:“兄长,他要走了,我去送送他。” 沈云言晃过神,点点头,拿着碗去厨房收拾了。 院子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半晌,沈孟枝轻声开口,望着院子里晾晒的药草,问:“这些是他给你准备的药吗?” 苏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 然后,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不是为我,是为了他那位身体不好的弟弟。” “我也很惊讶,他明明已经失忆了,却还能记得这些事。”苏愁抬起眼,淡淡看向他,“沈孟枝,我真的很嫉妒你。” * 柳梧街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马蹄在路上奔腾,扬起尘灰,漫无目的地飞驰,将整个胥方城都重重抛下。 应该去哪?他心里没有答案。 沈孟枝任马匹撒疯般跑了一阵,直到胃里一阵剧烈的反胃感涌上来,他跌跌撞撞翻下了马,扶着树干,弯腰将噁心感强忍了下去。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直至胸腔的疼与涩被空气填满,才抬起头,神色恍惚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 褐山。 沈孟枝松开手,往山里走去。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也熟悉无比。沿着路走一会儿,就到了褐山脚,再往上走,就是通往书院的石阶。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 破碎的人声透过枝叶传到他的耳中,沈孟枝怔了怔,目光循着声音而去,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本该留在封灵、他费尽心思想要躲开的人。 沈孟枝僵在原地,忽然想起,今日又是一年的中元节。 楚晋自记事起,就没怎么过过节日。 作为世子,他要提防觥筹交错间的隐秘杀机,要为了生存而夜以继日地训练。作为摄政王,他要主持朝政,要与梁王和丞相终日斡旋。 过节,他在书院的几年,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过节。 ……也是第一次有人陪。 他记得对方手指的温度,记得那人将扎好的纸灯放进他手里,低声对他说:“中元节,要点灯祭孤魂。” 他问,点了能怎样? 对方的面容在火光后,明明灭灭,声音也似摇曳的火,飘飘摇摇落到他耳边。 “灯亮了,就可以看见想见的人。” 楚晋垂眸,看着手中的纸灯缓缓亮起。 温暖的光芒刺破阴霾的云层,映照着身前一座衣冠冢。 他轻声道:“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楚楚:发动咒语 枝枝:突然出现 啊!怎么又没写到掉马!我明明计划到了的……下一章 先掉50%吧(*^▽^*) 第126章 风动&mdot;那夜的人是你? 林间有风吹叶动,火光闪了一下。 楚晋遽然抬头,目光冷电般射向了身侧的树林:“谁?” 枝叶缝隙中有身影一闪而过,在昏暗天色下,快得像一道弥散的云烟。他快,楚晋更快,身形顷刻间飞掠到他身后,出手如电,五指微曲,卡向对方的脖颈。 那人抬手挡了一下,交手的瞬间楚晋看见了他脸上的面具,边缘在黯淡的月光下泛起一抹浅银,灼亮了楚晋的眼底。 他愣了一下,只是一个瞬息,对方就已经摆脱了他的钳制,折身掠开,似乎并不想与他多做纠缠。 但随即他就闷哼一声,被身后传来的力道压着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楚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般,用在战场上对敌的招式,按着他的肩膀,把人重重按倒在了地上。 他蹙着眉,这次终于完完全全看清了对方脸上的面具:“是你?” 楚晋完全没有想到,再次与自己的劲敌相遇,竟然是在这个时候。 有面具的遮挡,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本能地感觉对方似乎很紧张。 他斟酌着语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方并不回答,默默注视着他。 楚晋觉得蹊跷。直觉告诉他雁朝的出现必然和燕陵的异动有所联繫,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解决掉这个隐患,可他并不想这么做。 “起来,和我打一架。”楚晋冷冷道,“你要死也该堂堂正正死在我手里。” 他以为按照对方的心性,不会忍受如此屈辱地被他压在地上,会站起来,和他痛痛快快地一战。 可出乎意料,对方并没有动。他只是望着楚晋的眼睛,随后,缓缓松开了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指。 这是放弃挣扎的意思。 楚晋蓦地笑了。 他眼底灼烧起冰冷的怒意,觉得这一切无比可笑,骤然抬手掐住了对方的脖颈。 “雁朝,你没有骨头了吗?!”楚晋看着对方的瞳孔因窒息感而收缩,一字一字道,“还是说我看错了你,你当年就是贪生怕死,背叛了燕陵!” 对方深吸一口气,眼底一丝恼意闪过,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了。楚晋正想再抓着人逼问个清楚,对方忽然一低头,狠狠地咬了他手一口,似乎受了莫大的侮辱与委屈,齿间压根没留力。 第255页 楚晋吃痛,却又因为手背上传来的熟悉痛感而微微愣神。趁他发呆的时候,对方骤然出手,迅疾又毫不留情地噼向了他的颈侧。 掌风捲起地上残叶哗啦作响,扬到半空,又慢慢悠悠落下来。 而这短暂的瞬息,两人已经交手数回。 两道剑影出鞘,林间冷白锋芒,逼退皎洁月光。 楚晋只在最开始没反应过来,抬臂硬生生挡了一记,随后便迅速夺回了主动权。又一记剑锋刺来,他不动声色地接住,目光闪了闪。 对方的出招的确又快又稳,但内里却是虚空的。楚晋有些奇怪对方为什么没用内力,他想不通,但还是收敛了体内的内力,同他一起比最纯粹的招式。 风动林动,天地无声,唯有林中刀光剑影,搅得枝叶乱颤。 楚晋再度提起剑,剑身迎上,拍中了对方的手腕。他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对方的手指却一颤,疼痛难忍般卸了力,手中的剑遽然坠地。 这一变故无人预料到,楚晋心中一跳,勐然撤力,但剑刃还是划破黑暗,向对方刺去。 一泓剑光明亮如昼,将这浓黑夜色骤然刺破,也照亮了眼前人的眼底。 他被灼得闭了下眼睛,随即腰侧微微刺痛。 楚晋的剑划破了他腰间的衣料,擦着腰腹划出一道血痕,一熘细密的血珠瞬间蹿了出来。 除去伤痕,他藏在衣服下,那一夜留下的凌虐般的指痕和淤青,也尽数暴露在楚晋眼中,在苍白的肤色上显得刺眼又醒目。 楚晋脑袋里轰的一声,彻底僵在了原地。 只是一息,对方就猝然侧过身去,遮住了伤处。 “是你……”楚晋只觉得心里一片乱麻,一种剧烈的荒唐感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那夜的人是你?” 对方一言不发,忽然扬手,藏在手中的土瞬间在两人中间四处挥撒开,楚晋下意识地闭上眼,又勐地意识到了什么,伸手遽然向身前抓去。 抓了个空。 树影晃动,林间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 青山远去,成了一席梦。 眼前幻影须臾破灭,流云般四散开,幽密竹林一晃而过,变成了四下静寂的金銮殿。 楚晋这才发觉自己出了许久的神。 大殿上无人敢言语,方才奏事的大臣战战兢兢,冷汗一颗一颗滴在了手中的笏板上,不敢揣测摄政王突如其来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楚晋揉了揉眉心:“戚大人,再奏一遍。” 戚大人这才缓了一口气,谨慎道:“禀摄政王,七揭郡守郑澜日前被燕陵反贼所杀,城池沦陷,大权落到了贼子萧琢手中。” “自玉膏事变后,这群反贼里应外合,夺取我大秦数城,”他神色严肃,“臣以为,应当尽早灭其气焰,以免酿成大祸。” 摄政王府的消息比他们来得要早得多,楚晋对这件事早就有所了解,慢慢开口道:“那戚大人觉得,该派何人去攻打萧琢?” 这个问题就格外微妙了。如今兵符只在大秦两人手中,一位是太尉徐瑛,另一位就是梁王楚戎。徐瑛又是摄政王的人,也就意味着,出兵与否,全在这两人的一言之间。 可这两兄弟的仇怨是朝中有目共睹,无论谁出兵,京中势力便会失衡,落得下风。戚大人面皮微微抽动,喉咙里两个字唿之欲出,又咽了回去。 顿了顿,终于吐出几字来:“……臣不知。” 楚晋笑了一声。 他目光掠过左侧空着的一个位置,半晌,平静道:“今日梁王不在,无法定夺,过几日再议吧。” * “萧琢如今占据玉膏、江临、七揭等六城,以玉膏为主城,韬光养晦。”徐允抬手,在地图上圈出几处。 听夏道:“萧琢如何在这短短几月就稳稳拿下了这么多城池?” “他很谨慎,选择将势力渗透燕陵故地,”徐允皱着眉,“即使如今天下一统,燕陵亡民仍然大都心向旧主,萧琢要东山再起,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语意一顿,抬头看向坐在书房中,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的人:“摄政王?” 楚晋倏尔回神。 他脸色不是很好,眼底起了淡淡的青黑,一看就是这些天没怎么睡。 楚晋眼底的倦色很浓,揉了揉眉心,道:“继续说吧,我听着。” 徐允见他终于打起精神,望向身前的地图,开口道:“梁王如今尚未表态,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说他这几日一直在府中,也未曾有外人出入。” 楚晋淡淡道:“我在这里,他怎么能放心离开?李晟死了,没人为他坐镇封灵,他只有一只眼睛,看不过来前线和后营。” “您的意思是……”徐允愣了下,“梁王不打算上前线了?” “我这位‘兄长’,也很聪明。”楚晋随手拿起桌上的棋子,指尖摩挲半晌,“所有人都在盼着他去前线,他知道去了就会遂了他们的意,于是索性反着来。” 他手指轻轻用力,那枚棋子被当空掷出,滚落到了地图中央,摇晃几下后,定在了七揭城上。 “我要做的,”他冷声道,“就是诱他出兵。” 第256页 要想让楚戎放下防备,亲自率兵赴战,并不算一件易事。尤其在李晟死后,他行事只会愈发谨慎。 听夏问:“你打算怎么做?” 楚晋目光垂落在地图一角,并未回答,沉默片刻后,忽然道:“你们觉得……” 他微微一顿,像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问:“雁朝会是萧琢的人吗?” 两人齐齐一愣。 楚晋在他俩反应过来,已经迅速地换了个话题:“那封藏在画里的遗诏,就是让萧琢败退的关键。” 听夏的注意力成功被吸引了过去:“对!遗诏,有了这个,萧琢就没法名正言顺地起兵!” 他边说边翻找起来。自胥方回来后,楚晋就将东西放到了书房里,听夏清楚这里面的机关,照着记忆摸到了暗格,将锦囊里藏着的纸取了出来。 徐允此前没见过这份遗诏,起身凑过去看。两人将诏书展开铺平时,楚晋随意地瞥了一眼,忽然蹙起眉。 “不对。”他神色一瞬间冷了下去,“这是假的。” “假的?”听夏愣住,下一秒,眼睁睁看着纸上的字迹渐渐晕开,模煳成一片。 他勐地撤手,瞪大了眼,震惊地看着这张顷刻便空无一字的纸,手足无措地看向神情冷漠的摄政王。 有谁动过这个锦囊?听夏想不到。自始至终,顾及到这个秘密牵涉到的东西,楚晋都将这封遗诏随身带着,听夏想不出谁能在摄政王眼皮底下移花接木,把东西换走。 他下意识瞄了一眼摄政王。楚晋抓着这张假诏书,指节微微泛白,眼睫低垂,目光垂落晦涩不清。 在这压抑窒息的氛围中,书房的人被人敲响,下人道:“陆大人和太尉大人到了。” 楚晋平淡地收起了手中的纸,道:“进来。” 房门被人推动,陆青率先逃也似的钻了进来,随后徐瑛踩着他的影子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陆青躲到离徐太尉远远的位置,那股隐隐的压迫感终于淡了些。他一抬头,看见神色各异的几人,要出口的话又梗在了嗓眼。 场面似乎不太对,陆青硬着头皮报上自己来的目的:“摄政王,今日有一个人来了廷尉府,他说……他是您的一位故人。” 他拧着眉,似乎在纠结要怎么说,半晌,才斟酌着道:“他说他想见你一面,要亲口问您……十几年前那夜的两坛酒好不好喝。” 楚晋唿吸微微一滞,遽然抬眸,目光如霜刃,刺得陆青出了身冷汗。 但须臾他便收回了视线,动了动唇,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见。” 陆青觉得有点难办:“他说,他就知道您现在不会见他。但是总有一日会去找他的。” 楚晋讽刺地勾起唇角,垂下眸掩住了神情,语气中再也听不出半分波澜:“让他滚,不然我亲自杀了他,他不会再有第二条命。” 陆青猜到对方可能跟摄政王有不寻常的关系,但没想到是这种,顿觉接了个烫手山芋,一脸头疼地道:“是。那下官就先回去了,廷尉府还有几个囚犯未审。” 得了楚晋的准允,他便起身往门口走,路过徐太尉时特意加快了速度,结果“啪”的一声,从袖口掉出来一样东西,落到了地上。 陆青愣了愣,还没弯下身,眼前一花,已经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将东西捡了起来。 楚晋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雪白的剑穗,声音罕见地有些不稳:“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陆青从未见摄政王如此失控过。他直觉自己可能捅了很大的篓子,但还是如实道:“这是……秋江祭祀那日,江公子给我的。” 陆青直到现在也没有明白这枚剑穗有什么用处,他只是顺从了对方的请求,将之带在身上,压根没想到会有今天这种局面。 一直不发一言的徐瑛忽然道:“我见过这个剑穗。” 楚晋勐地抬头看向他。 徐瑛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道:“讨伐代国的时候,我在燕陵上一任雁朝将军的佩剑上看到过。” 听夏问:“上一任?” 楚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有些发怔,如同风起,吹开了眸中一片涟漪。 他低声道:“沈恪的长子……沈云言。” 作者有话说: 扒下一半马甲了 剩下的一半要当面扒;-) 今天写得感觉有点吃力,可能因为在高铁上,站票站了一路一直静不下心,改天会修一修文 楚楚!怎么能这么对枝!罚你这几章 不能同床,给我好好反省(`?′)ψ 第127章 面具&mdot;彻底破碎的假面 白瓦灰墙的小院里,药香丝丝缕缕,填满砖瓦缝隙,浸透筋骨肌理。 “你决定了?”苏愁捧着药碗,撩起眼皮定定盯着眼前的人。 浓稠的苦涩汤药中映出人的倒影,扶在碗沿的手轻轻一动,顷刻间又如虚影般破散了。 沈孟枝冷淡看着他:“离开我的兄长。” 苏愁笑了起来,眉眼间泛起几丝促狭的意味:“我还以为,世子对你很重要。” “我不想跟你废话。”沈孟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要怎样才能让我兄长恢復记忆?” 第257页 苏愁视线悠悠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指尖敲了敲粗糙的碗身。 “魏钧澜找到沈云言时,他就已经丧失了记忆,没人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说,“毕竟传言里的沈家长子,早就死在了沉因山下。” 沈孟枝垂在身侧的手指攥起,语气生硬:“这些事不需要你再重复一遍。” 苏愁“哦”了一声,笑眯眯道:“好吧。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变成这样是受了药物的影响,或是其他什么。你想让他恢復,就要先让他回想起,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会帮你瞒过魏钧澜的。”他意有所指,“魏钧澜利用了沈云言的失忆,藉此来威胁你,只要沈云言恢復了记忆,事情就会脱离他的掌控,你就可以不再任他摆布。” “我是不是很体贴?”苏愁擦了擦唇边的药渍,轻声细语道。 沈孟枝置若罔闻,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平静道:“你想要什么?” 他知道苏愁意不在此,更不会好心帮他,他口中的条件只会是等价交换,明码标价。 苏愁莞尔:“我说过,世子和你的兄长,你只能选一个。” “所以,要让他再也见不到你。” 沈孟枝轻轻蹙了下眉:“你要我远离他?” 苏愁愣了下,随即弯了弯眼睛。 “我刚才的话让你误会了。”他说,“我是要让他,再也不想见到你。” ——不是见不到,而是不想见。 他永远找不到一个不想见自己的人。 沈孟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微微凝滞。 苏愁适时地开口:“我了解世子,他最厌恶的就是欺骗他的人。” “你瞒了他这么久,欺骗他的真心,又弃他而去,”他微笑道,“只要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他一定会恨透你。” “你只会比我,更令他噁心。” …… 这一句话如利剑,贯穿血肉。 四散的思绪渐渐回拢,沈孟枝闭了闭眼,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离开胥方已经数日,那日他与楚晋在褐山脚下相遇后,也再无音讯。 沈孟枝一手扶着镜子,一手将腰间的绷带拆掉。 他低下头,审视着镜子中的人,目光微微陌生,又透出几分茫然。半晌,僵硬的手指勾起桌上搭着的外衫,披了上去。 齐钰在门外等他,见他已然出来,神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 “薛义理和罗湛都是前朝老臣。”他解释道,“薛太傅性子比较直,又不清楚当年的事情,所以说话可能会比较刺人。但罗大人还算明理,他不会为难你的。” 沈孟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就算齐钰不提醒,他也不会天真地以为忠于燕陵的老臣会接纳自己,如今他是一件趁手的武器,就不计前嫌地用他;等他失去了作用,就会重新变成十恶不赦的罪人。 沈孟枝移开目光,换了个话题:“扶持萧覃的决定,是他们的主意吗?” “是。”齐钰道,“那时齐家没落,我爹失踪不见,我无处可去。罗大人暗中帮了我,助我找到了我爹留下来的暗桩,我才不至于流浪街头。” 他扯了扯嘴角,玩笑般道:“我那时候又脏又穷,跟路边的叫花子也没什么两样……又给我爹丢脸了。” 沈孟枝想不出来齐钰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印象中,对方向来锦衣玉食,买酒要买最贵的,请客动辄数百两。 他沉默片刻,还是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在利用你?” 齐钰蓦地停下脚步。 “利用齐伯父留给你的人脉与财物,利用你的善良,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沈孟枝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齐伯父或许并不想让你参与这一切。” 齐钰回过头,眸光变得有些晦暗,像笼上了一层迷雾,挣扎又失望。 “从前我不上进,我爹骂我,”他缓缓道,“他说,什么时候我才能让他省心点,早日替了他的位子,他好与我娘一起享享清福。” “我也跟你说过,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当齐家的御史,你当沈家的太尉,我们做完同窗再做同僚,我们一起……治国兴邦。” 齐钰笑了一声:“我现在,想听我爹的话,想履行我们的承诺。可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沈孟枝轻轻吸了一口气:“齐钰……” “如果是被利用,我也心甘情愿。”齐钰道,“我只是,想找到些什么,能让我活得更有意义一些。” 路不长,很快到了尽头。他推开门,低声道:“进去吧。” * 封灵城,锦云阁。 城中新开的酒楼生意红火,如日中天。飞檐斗拱挂一泓弯月,朱墙碧瓦下人群熙攘,喧嚷不绝。 今夜锦云阁中设宴,宴请之人却不详。只知道是这酒楼的东家亲自请来,特意备下了顶楼的雅阁,可见足够看重。 沈孟枝目光自楼梯上不动声色地收回,轻声道:“一壶松山银针。” “公子……”小二迟疑道,“这茶可能要费些功夫。我们锦云阁的松山银针,务必要取山泉叶露烹煮一刻,再放凉一刻,随后添茶重新起火。您要等上些时辰……” 第258页 “没关系。”沈孟枝道,“听说锦云阁二楼有琴师奏乐,消磨时间,不知可否得幸一观?” “自然可以!这是本店的特色,公子自可以去二楼赏乐。”小二热情道,“既然如此,小的就吩咐下去,茶煮好了再唤您。” 沈孟枝点点头,看着对方身影匆匆离去,眼底笑意逐一减淡。 与薛义理和罗湛的见面如预想中一样,只是走个过场。薛太傅确实不怎么待见他,冷着脸不发一言,反而是另一位罗大人在其中无奈地圆场。 兜兜转转,终于到了正题上。 “沈公子。”罗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今日见你,是为了燕陵的事,并无私心。” “这几日云伲布庄被有心人盯上,一旦藏在地下的兵器暴露,或许会牵连到更多暗桩,也会引起大秦的警惕。”他神色严肃,语气却放缓了下来,“当年的事我未知全貌,却愿意相信沈公子。” 话音未落,薛义理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起身,拂袖离去。 长袖扬起的风吹动了沈孟枝的长髮,他目光很淡,神色依旧没有分毫波澜。 罗湛一卡,看起来一副格外头疼的样子,半晌,温声道:“你别介意。” “燕陵现在需要你,沈公子。”他诚恳道,“替燕陵杀了这个人,你便能证明自己的忠心,齐钰他也不必再费劲心力为你辩白,为了帮你而惹上不必要的是非。” 沈孟枝垂着眼睫,如同没有情绪的木偶,只有在听见齐钰时有了些许反应。 良久,他问:“是什么人?” 罗湛告诉他,那个人就是锦云阁今日宴请的客人。 一丝若有若无的古怪感缠上来,沈孟枝捏了捏指尖,将心中的异样压了下去。 他知道就算杀了罗湛要的人,帮燕陵度过这次危机,也不会让他摆脱罪人的身份,但是齐钰起码会好过一些,不至于再受他的牵累。 松山银针并不能为他撑太久的时间,沈孟枝回过神,望着身前晕倒在地上的琴师,轻轻嘆了一口气,道:“得罪了。” 他迅速换上了对方的衣服,瞥见掉落在一旁的面具,犹豫了一下,捡了起来。 大抵是为了故弄玄虚,锦云阁的琴师都戴着不同的面具,最能引起听客的好奇心。他手里这副正是玄黑色,最简单的样式,似乎是为了与这尾古琴相配。 沈孟枝手指轻轻摩挲了面具几下,终于还是戴了上去,随即抱起歪在地上的琴,走了出去。 锦云阁新开张,请来的琴师不多,好几个都忙得跑不开。掌柜在二楼急得团团转,想随便抓起一个,又怕正听曲的客人不满抱怨,左右为难又急出了一身汗。 正愁着,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登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了过去:“就你了!跟我来!” 对方侧过脸看来一眼。琴师的衣袍穿在他身上仍有些宽松,显得空空落落的,衣衫云白铺墨色,他身姿又格外出挑,看上去十分养眼。 掌柜要抓他,被沈孟枝不动声色躲了过去,前者愣了下,又想起琴师多半都有古怪脾气,遂解释起来:“楼上的客人要听琴,眼下就你闲着,快跟我一起过去。” 与他的火急火燎相比,沈孟枝显得格外淡定:“什么客人?” 掌柜恨不得抓着人就蹿上楼去,语速飞快:“是位大人物,你要是伺候得好……” 他一卡,瞥见沈孟枝蹙了下眉,连忙改口道:“要是弹好了,今后这日子就不用愁了!东家也会赏你金银,这种好事,别人盼都盼不来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上了楼梯,掌柜着急忙慌把人往顶楼领去,又嘱咐了一通有的没的,这才完成任务般,轻松地推开了门。 室内明净,空旷无尘,不见人影。 朱门在身后关上,沈孟枝环顾一圈,却见四周都被垂下的淡色纱帘挡住,围起了他所在的中央圆台。 “开始吧。” 一道声音透过纱帘,朦胧不清地传来。这纱帘似乎能模煳声音的方位,沈孟枝分不清对方的位置,只能听见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垂下眸,将琴身横陈在腿上,抬起手,指尖轻动,拨动三响。 悠扬琴声自指间流泻而出,撞上纱帘,流散四去。沈孟枝放轻了唿吸声,凝神一点一点探去,忽然闻到了一丝酒香。 清浅平淡,只有一缕,随风而来。 他倏地抚平了震颤不止的琴弦,轻声问:“客人想听什么?” 话音似乎困在了方圆之地,久久无人回应。 沈孟枝也不说话,静静地等。 半晌,终于有人淡淡开口,道:“《广陵散》。” 的确就是酒香传来的那个位置。 沈孟枝顺从地低下头,重新抬起手,拨向第一根琴弦。 下一秒,他手中寒光乍现,袖中长剑滑至手心,腕间翻转,向对面遽然刺出! 纱帘被扬起的风掀动,被倾洒的酒液浸湿,晕开醉人的色彩。 沈孟枝手中的剑忽然抖了一下。 自对方手中射出的铜酒杯撞到剑锋之上,将剑身打得偏移了几分,擦着那人的头髮而过。 差得离谱。 刀剑相接时分神乃是大忌,可沈孟枝头脑中还是乱了起来,最终定格在苏愁的笑容上。 第259页 ——“你只会比我,更令他噁心。” 剑风横扫而来,他提剑欲挡,可终究慢了一步。 咔嚓一声。 那副代表着逃避与侥倖、象徵着他的私心、分割了现实与虚幻的面具,在这片似乎永无止境的死寂中,彻底破碎开来。 作者有话说: 卡文卡得很严重,跟宝子们说一声对不起(>人<;) 清构思过许多种掉马方式,有的要更加抓马,有的要更具冲突,要写出预期的效果真的压力很大,清删改了好几版,最后都不太满意,这一版算是最适合之后剧情发展的。其实清觉得应该能写得更刺激一点,但最近状态不佳,脑子里有点乱,只能这样戛然而止。 但后续清会加一些掉马后的冲突或修罗场,努力弥补后续效果,文案的对话也会在后面出现~ 谢谢大家!(づ ̄3 ̄)づ╭?~ 第128章 讨帐&mdot;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你 雪亮的霜刃横在颈间,只差毫釐便能刺破皮肤,轻而易举地划开动脉。但附于剑上,刺骨冰冷的杀意却蓦地顿住,生生被逼退,消失得无影无踪。 琴弦止,铮响绝。 被剑风扬起的薄纱悠悠落下,擦过眼前人的脸颊,卷着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循着记忆中的轮廓描绘过去,越心动,越熟悉。 直到最后,爱欲恨意怒火惊惶,万种情绪,荒唐的冲动,皆在目光触及他眼眸时,如一鼎沸水骤然平息。 楚晋拿剑的手僵持着。 狂跳不止的心脏刺激着神经,他视线垂落在剑上,循着凌厉流畅的剑身,缓缓向下,落到了沈孟枝瓷白的颈侧。 他刚刚差点杀了他。 接连不断的梦魇影子一般缠了上来,楚晋指尖颤了颤,蓦地撤手,如同受了什么刺激,将剑甩手扔了出去。 剑刃相接的声音无法遮掩,锦云阁的东家带着人匆匆赶来,被砸到脚边的长剑吓了一跳。 “大人小心!”只是瞬间女人就缓过神来,看见手中空无一物的楚晋,心提到了嗓眼,急声道,“把这闯入阁中的刺客拿下!” 沈孟枝认得这个声音。是先前在室中,要他开始弹琴的那个人。 他将剑垂在身侧,一动未动,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错杂的脚步声,约莫有十几个人。 沈孟枝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锦云阁担心惹祸上身,要拿下他交由楚晋处置,以此将功赎罪。 而他已然作茧自缚,逃不了了。 几只手快要按上沈孟枝肩膀,把无动于衷的刺客压跪时,楚晋忽然道:“出去。” 东家迟疑道:“大人,若有危险……” “这是我的私事,不会牵扯到锦云阁。”楚晋神色晦暗不清,声音却压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出去。” 无人敢驳。 脚步声潮水般退去,令人不安的静寂中,沈孟枝微微屏住了唿吸。 咚、咚、咚。 地板发出的钝响在一室空寂中显得刺耳,熟悉到身体都留下记忆的气息迫近,檀香愈浓,掺了酒味,变得沉郁又醉人。 等到距离近到他可以一把抓住人,楚晋垂眼,低声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孟枝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楚晋看不透他眸中的情绪,心底叫嚣的声音却让他抬起手,想抚上对方的眼睛,让他露出那抹熟悉的浅淡笑意。 他做这个梦做了半年。 快要触及他眼睛的时候,沈孟枝忽然开口:“我不是江枕。” 楚晋的动作骤然顿住。 “他死了,”他看见眼前人的唇瓣一开一合,说出的话平淡至极,“世间没有这个人了。” “与你成亲的人,和你同窗过的人,救过你的人,已经死在了你面前。” “你看清楚,我不是他。” 沈孟枝别开眼,错过了对方眼底的偏执与疯狂。 他在看见楚晋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今日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宽恕与原谅,罗湛的接纳与相信是假的,他口中要杀的人是假的,一颗会被证明的忠心是假的。 布置这一切,只是为了借楚晋的手杀了他。 沈孟枝突然有点想笑,又一瞬间心灰意冷。 楚晋的声音落到耳侧,亦远亦近,平静中酝酿着他听不懂的情绪:“……你该是谁?” 我该是谁? 没有后路,没有方向,没有希冀,也就没有了隐瞒。 沈孟枝低声道:“一个……骗子。” “我是你的死敌,是你讨厌的人,是燕陵死有余辜的叛徒。” 剑在手中沉坠得快要握不住,他动了动僵冷的手指,将剑柄塞到了楚晋手中。 沈孟枝望着他,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声道:“是与你平素只有仇怨、躲躲藏藏不敢见光的狼狈之人,是不如你心上人半分的无用之人,是你……要亲自手刃的死对头。” 对方身形僵硬,没有丝毫反应,沈孟枝握住他的手,一齐握住了剑柄,让冰冷的锋芒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我输了,”他轻声道,“不动手吗?” 抵在喉间的剑尖凝滞于半空,楚晋僵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 第260页 他说过这些。 他说过与对方徒有仇怨,说过对方死得太轻易,说过要让对方死在自己手里。 可那些……绝不是真心之言。 他欣赏雁朝,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情感。他不信传言,不置可否,为了雁朝的死与楚戎打了一架,旁人以为是他恼怒自己没能亲手杀了对方,其实他只是为被污衊至死的人出气。 他不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也不觉得自己的对手会是出卖国家之人。 可说得太真,所有人都信了,他也差点信了。 以至于他忘记了,当年的自己,其实是想和雁朝做朋友。 满腔失而復得的欣喜,连同被欺骗的怒火,悄无声息沉寂下去。 “我……”楚晋轻声道,“不该说那些。” 他垂下眸,五指松开,手中剑落地,砸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你说与我成亲的不是你,可结髮的是你。”他踩过地上的剑,将它踢到一边,目光一错不错,凝着对方的脸,“你说与我同窗的不是你,可说爱我的是你。” “从你第一次违背书院的诫规,答应我的时候,”楚晋抬手,拇指蹭过沈孟枝的唇瓣,“你就不再是江枕。” “你是你。”他低下头,贴着对方的唇缝,“我爱的,不是任何身份,而是你,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你。” 沈孟枝眼睫颤动了一下。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计,他以为楚晋会恨他,会厌倦他,会像避苏愁一样对他这样噁心的人避之不及,也想过会死在对方手里。 无论是哪种,他都能接受。 “我骗了你。”沈孟枝道,“你不恨我吗?” 咫尺距离,鼻息交错,楚晋无声无息地笑了一声。压抑已久的情绪在眼底酝酿,风暴一般,吞没了最后一点伪装的平静。 他倏地捧住眼前人的脖颈,五指深深插入他的发中,微微用力,强迫沈孟枝抬起头来。 “恨。”楚晋眸光落在他袒露出的脆弱咽喉,类似命门与要害的位置,暴露在危险视线中,便会引起不自觉的颤慄。 “所以,我要讨几笔帐。” 说完,他扣住沈孟枝的肩膀,带着迟来的怒意,吻了上去。 馥郁的酒香顺着唇齿渡了进来,沈孟枝没有想到他会吻上来,怔愣间被撬开了牙关。 空气被掠夺一空,舌与舌纠缠,仿佛要把这数月的遗憾补完,楚晋的吻激烈又侵略性十足,沈孟枝避无可避,被压在柱子上被迫承受。 快要窒息时,楚晋终于松开了他。 “第一笔帐,”他指腹擦去沈孟枝唇上潋滟的水光,“褐山脚下,装作不认识我。” 沈孟枝轻轻喘着气,被手指翻搅过的唇缝微张,热意涌上来,鼻尖是醉人的檀香,他目光发颤,低低嗯了一声。 楚晋的手顺着他的嵴背滑到腰间,去解琴师服的腰带。衣袍宽松,这么看倒看不出来,他用手揽过,掌心丈量,才知道对方有多瘦。只是纤瘦的骨架却撑起了一副肌理匀称的身体,蕴藏着力量,楚晋扶着他削薄韧劲的腰,心想若从前细緻些,兴许早就能发现对方这些无处可藏的纰漏。 他攥住沈孟枝的手腕,对方却蹙了蹙眉,闷哼一声。楚晋立刻掀开了他宽大的衣袖,却见一截肤色细腻的手臂上,腕处肿起发紫,沈孟枝指尖微微抖着,似乎疼痛难忍。 楚晋脑中闪过一个片段,难以置信道:“我干的?” 沈孟枝没说话。 是那个混乱失控的夜里,在红绡散剧烈的药效下,身上的人用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的力气,攥着他的手腕,如同拽着一根飘摇不定、将断未断的风筝线,在他耳边哀求了数遍。 每一句都是,不要走。 沈孟枝心想,如今是真的走不了了。 腰带松散,滑落下去。 【…………该内容已消失…………】 四笔帐讨完,已经折腾到了深夜。 沈孟枝拢着被扯下来的衣衫,筋疲力尽看着摄政王给他的手腕上药。 “这伤你打算放任不管多久?”楚晋蹙着眉,将药膏抹匀,“手不要了吗?” 沈孟枝睏倦地点点头。 楚晋拿他没办法,上完一个手腕又上另一个手腕,沈孟枝已经快要睡着了,头轻轻靠在他怀里,唿吸清浅。 楚晋帮他换了个姿势,让他靠得舒服点,随即忽然道:“我刚刚在你的腹部看到了一个疤,应该是剑伤。”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楚晋摸摸他的脸颊,放轻了声音:“你之前说的胎记,是骗我的,对吗?这是城中事变时,你被推下城墙前,被人用剑刺出的伤疤。” 他等了一会儿,沈孟枝终于从沉默中分出了一个音节:“嗯。” “究竟发生了什么?”楚晋问。 沈孟枝的唿吸又弱了下去,好像方才只是短暂清醒了一会儿,如今又陷入了沉睡。楚晋知道是他不想说,也没再问。 他抱着人躺下,正准备闭眼,忽然听见对方开口,声音轻缓:“你想听吗?” “我的那些事。”他顿了顿,“没有人相信的那些事。” 第261页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对不起宝子们清今天感冒引发智齿炎床上躺了一天 写得慢了点呜呜呜 两个人终于说开了!果然没有什么比床上打一架更管用(*^▽^*) 第129章 诈降&mdot;折辱与欺骗 元歷四十三年冬,燕秦之战尾声。 玉膏城外数十里,旧秦营地,风雪鼓动旗帜,猎猎作响。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迫近,忽有人急匆匆闯进帐中,顾不得行礼,急声道:“将军,玉膏降了!” 高位之上的人擦拭剑身的动作一顿,随即抬起眼来。 来人对上他眼神,不由一缩,却听楚戎慢慢道:“玉膏降了?谁说的?” “是雁朝!”那人神色激动,“雁朝降了!” “我们已经在这围守玉膏城三月有余,他们城中的粮草快要耗尽,士兵也疲乏无力,一城的老弱病残,任雁朝他有翻天的本事,也是必败无疑。更何况,燕陵迟迟没有给他们派去增援,将军,依我看,雁朝是迟早要降的。” 楚戎微微眯起眼,半晌,狐疑道:“是真的?” 来人肯定道:“千真万确!属下亲眼看到,雁朝挥剑砍杀了阻拦他的亲信,彻底控制了城中军民,率着一支归降兵马往这来了,只有区区十余人。” 十余人,深入旧秦几万人驻扎的营地,无异于羊入虎口。楚戎终于缓和了颜色,眼底闪过一丝兴味,道:“倒是挺有诚意。人在哪里?” “已经绑起来了,就在营前。”对方忙道,“将军要如何处置?” 楚戎已经起身,绕过他掀开营帐走了出去,捲起一道寒风,连着雪花扑入了帐内的炉火中。 “不用。”楚戎冷笑一声,“先让我会会这位雁朝将军。” 泥水与雪水混合,在雪地上糅成骯脏的一片,随即又新落了薄薄一层雪。 从玉膏城来的这行人,说好听些是投诚,说难听些就是送上门的俘虏。都是沙场上刀剑相见的死敌,旧秦的人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绑人的小兵故意选了最粗粝的麻绳,在对方手腕上捆了数道,绑在了一根柱子上。 他绑这位敌国的将领时,特意多缠了几道,使了力气。麻绳碾磨过手腕的皮肤,瞬间勒出一道醒目的压痕,再一用力,就磨破了皮肉,沾满泥和草屑的绳子契进血肉里,顷刻被染红了。 小兵撇过头,想看对方在这样的折辱下是什么反应,视线却被一副冰冷的面具阻隔。对方垂着头,微微凌乱的长髮从肩头滑落,似乎根本察觉不到腕处的刺痛,平静至极,无动于衷。 如此平淡的反应自然无法取悦一群杀红眼的敌人。围观的人群中骤然爆发出几声激动的叫喊:“砍了这群人的手!杀了他们!” “既然是俘虏还摆什么架子,都是阶下囚了,让他们跪下磕几个头也不过分吧?哈哈哈哈……” “那不是堂堂雁朝将军吗?就这么送他去见他那没命的老子和大哥,未免太便宜他了。”有人阴阳怪气地笑起来,“他手上可沾了不少人的血,这帐可得一一清算,不能教他死了。” 这声音从远处传来,森然冰冷,众人倏地住嘴,纷纷收敛了些:“将军。” 楚戎从人群后方穿了过来。 他走得随意,速度却很快,转眼到了跟前,挥挥手让一旁的小兵退了下去。 从玉膏来的人不多,却都是战场上熟悉的面孔。楚戎轻蔑地打量了一周,问:“都在这儿了?” 身后追来的副将匆忙道:“回将军,统共十二人,全部绑起来了,除他们之外,没有发现跟来的伏兵。” 楚戎眯了眯眼睛,一抹兴味十足的光自眼底露出,喃喃道:“十二个人……” 他脚步蓦地停下,定在一人身前。腰间长剑出鞘,白芒一闪,在雪地中折出刺目的光。 剑芒不紧不慢挑起眼前人的下颌,楚戎倨傲道:“雁朝,听说你要降我?” 熟悉的玄黑色鬼面具下,一双杳无波澜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抵在要害处的剑没让他波动,奚落与谩骂没让他波动,好似什么也没法撼动他分毫。 而楚戎最讨厌这种眼神。 肆虐的掌控欲让他收敛了笑意,神色阴沉下来,慢慢开口:“我还以为沈家人都是一样的硬骨头,只怕沈恪也想不到,他这个儿子会对我旧秦俯首称臣、让他蒙羞吧?” “雁朝,”他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语气挑衅又恶毒,“你还真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啊。” 眼前的人目光动了动,忽然笑了。 “将军这样的暴虐之人,配我这样的不义之士,”他淡淡道,“才最适合。” 楚戎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而大笑起来,转头,沖旧秦众人道:“你们都听见没有!燕陵堂堂的雁朝将军,叛了!他归顺了我旧秦,归顺我——” 话音一顿,他视线转回来,手中长剑从对方的咽喉移开,轻佻地拍了拍他脸侧。 “雁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养的狗。”楚戎拽住他的头髮,毫不留情地向下扯去,强硬地逼迫他抬起头来,“一条合格的狗,首先不能有任何秘密。” 第262页 “我一直好奇,你这面具下藏着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楚戎抬手,扣住面具的边缘,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想知道你真容的人有太多……今日,我就来做第一个。” 他手指发力,勐然掀开面具一角。 下一刻,夺目的冷光如爆裂的闪电般袭入视野,在他最放松警惕的一瞬,最没有防备的一刻,毫不犹豫、狠狠刺入! 楚戎的眼中只来得及划过一痕弧度漂亮的闪光,紧接着,剧烈的疼痛遽然在眼眶内炸开,他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切。 “你、敢、骗、我——”他捂着血流不止的左眼,怒吼几乎震彻云霄,“雁朝!!!” 束缚手腕的麻绳早已不知不觉掉落在地,趁人不备捡起、又藏匿于手心的锋利石块被人随手扔掉,滚落在雪地,上面的血迹斑驳。 被绑的其余几人同样设计脱身,纷纷抢过身边旧秦士兵的剑,杀出了一条血路。 沈孟枝手中握着夺来的长剑,与暴怒的楚戎纠缠在一起。后者失血过多,视野又受限,尚处于劣势。沈孟枝算着对方的视线盲区,手腕一翻,一转,飞快地挑飞了他的武器,长剑一横,抵在了楚戎咽喉处,冷声对旧秦众人道:“不想你们的主将没命,就把武器扔掉。” 兵戈声戛然而止。 副将怒声道:“放开将军!雁朝,你这个阴险小人!胆敢轻举妄动,旧秦必将你挫骨扬灰!” 沈孟枝神色平淡,置若罔闻,手腕发力,咔嚓几声,在副将目眦尽裂的注视下,干脆利落地卸掉了楚戎手上能发力的关节。 楚戎也是能忍,剧痛之下一声也没哼,明明受制于人,血流如注,却依旧站得笔直。 沈孟枝与自己的人交换了眼神,后者点点头,迅速奔向了粮仓。事情到这里,都还算顺利,沈孟枝轻轻舒了口气,手中的力道却紧了紧,连带着剑身在楚戎脖间划出一道血痕。 用楚戎来牵制这群人,并不能撑太久。楚戎如今身负重伤,为了他的安危,到了最后关头,对方一定会不顾一切上来抢人,最后发展为不死不休,他们人少,必输无疑。 潜入旧秦营地本就是一记险招,沈孟枝也不确定后续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但是,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是最行之有效的。 他垂下眸,剑锋一动,又顿住。 一旦有了杀意,就再难压下。杀了楚戎,旧秦失了主将,必会不战而败退,这样燕陵就可以奋起反击,而不会像如今这样,任人宰割。 沈孟枝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剑刃压下,就要割断楚戎的喉咙。 然而下一刻,他的剑忽然歪了。 楚戎遑顾脖子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恶狠狠地大笑着,拽着他往下倒去。沈孟枝一惊,身后已然传来破空的箭声,他无暇再管楚戎,提剑斩断箭矢。 “将军!”亲信骑着马奔来,一把将沈孟枝拉上了马。 远处的粮仓冒起了滚滚的浓烟,旧秦军中骤然大乱,慌作一团,又是抢救粮草又是抢救主将,而他们乘着乱势杀了出去。 骏马疾驰,沈孟枝蹙眉回过头,正正对上了楚戎的眼神。 他浑身是血,被士兵扶着,站在呛人的浓烟中,一动不动。 楚戎脸上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冷怒意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癫狂瘆人的狞笑。长长伤口横亘左眼,皮开肉绽,狰狞可怖如地下厉鬼。 他张了张口,说了几个字。 随即黑烟吞没了整片营地。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 讲枝枝为什么会被陷害背上罪名,下一章 结束回忆(*^▽^*) 这些事都是枝在楚楚怀里边回忆边讲的,也是枝第一次将自己的伤疤袒露出来告诉别人^3^ 第130章 叛国&mdot;山河破碎 只消一回想,粮草起火的滚滚浓烟似乎又涌入鼻腔,呛人刺目,沈孟枝下意识蹙起眉,很快就有人帮他把皱起的眉头又抚平了。 “所以,”楚晋也在想像楚戎当时的表情,毫不怀疑一定难看到了极点,他笑了笑,“你抢了楚戎的粮草。” 沈孟枝轻飘飘道:“统共十车,六车补给军中,剩下的四车分给了城中百姓。剩下的……都烧了。” 这一招,偷了旧秦的粮,烧了他们的粮仓,逆转了对于玉膏不利的形势,又令敌人元气大伤,可谓是奇袭。 楚晋由衷道:“真聪明。” 这一句绝对是发自肺腑,不掺任何立场,饶是任何一个人来都能听出话中溢出的夸赞和欣赏,还有一点点私心的骄傲。 沈孟枝却忽然抬起眼,定定看着他,道:“在七揭,你也烧了我的粮草。” 楚晋:“……” 两个聪明人相遇,总有一个要甘拜下风,他低声笑道:“你也烧了我的,扯平了。” 似乎被他的话说服,沈孟枝唇边泛起一抹淡笑,轻声道:“嗯,扯平了。” “楚戎的左眼最后没保住,他此前从未受过这般屈辱,因此恨上了你。”楚晋道,“这之后他有刁难你吗?这道剑伤是因为他来的吗?” 沈孟枝摇了摇头,垂下眼,敛了眸光。 “不是他。” 第263页 楚晋抓起他微凉的手,暖了片刻,问:“与这件事有关?” 沈孟枝望着两人相扣的十指出神,垂眸想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怎么开口。 真相已经被尘封了太久,他习惯了漫长的谩骂与冷眼,也习惯了不去辩解,因为不会有人相信。不会有人承认他们的错误,只会把这归为他为了开脱而编织的谎言。 沈孟枝不会讲故事,更不会讲自己的故事。 但那个人是楚晋,他可以为了对方而尝试说出那些本打算烂在心底的事情。 “为了潜入楚戎的营地,我与那时身边的几位亲信商量,设计了一场假意叛变投敌的戏码。”沈孟枝顿了顿,“我当着满城人的面,砍伤了我的亲信。” 他说得云淡风轻,楚晋却能想到当时一触即发的危急形势。想要骗过敌人,就需要先骗过自己人,乃至骗过自己。 从他当着满城他曾守护过的百姓,当着曾经信任亲近的士兵,砍下那一剑的时候,他就不再是守城的人,而是叛国、叛亲的罪人。 “事情很顺利,救急的物资有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沈孟枝道,“回城以后,这件事也就再没有隐瞒的必要。” 他重创了敌军的主将,带着救命的粮草回到了玉膏,又一次化险为夷。 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晰后,城里的百姓感激他,拥护他,这短暂的安定又给了他们渺茫的希望,似乎再坚持下去,就能守住玉膏。 可是他们依旧没等到王都的援军。 被激怒的旧秦,在休养蛰伏数日后,对他们发起了激烈的进攻。城楼岌岌可危,他们损失惨重,粮草再一次告急。 “我觉得可笑。”沈孟枝扯了扯唇。即便隔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会感到愤怒、嘲讽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两个月,整整六十天。”他手指紧攥成拳,微乎其微地发着抖,“楚戎的增援来了三次,而相隔不足百里的湘京,却形如虚设、杳无音讯。” 楚晋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低下头,近乎无措地用唇吻去他面颊上冰凉的泪水。 破灭的希望、凝固的鲜血、灰败的天空。 所有沉甸甸的重担,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终究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我好累。”沈孟枝喃喃道,“……楚晋。” 楚晋轻抚上他的脸,低声哄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不会再累了。” 沈孟枝闭上眼,指尖勾着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那时,你也在我身边就好了。”他说。 可惜没有。 再次耗尽的余粮成为了压死众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楚戎疯狂的报復让所有人恐惧、不安,最终,演变为抱怨和指责。 他们绝口不提那十车续命的粮食是如何而来,也看不见他如何在险境中死里逃生,而是抱怨他的行为激怒了敌方的将领,引来祸端。 死亡的恐惧始终笼罩在玉膏城上空,徘徊不去。绝望,压抑,飢饿,足以让一个人的理智濒临崩溃。 ——事情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他害的!是他惹怒了旧秦,才惹来了报復! 愤怒愈演愈烈,快要到达顶峰时,有人轻飘飘加了一把火。 “玉膏已经被燕陵放弃了。我们都被放弃了。” 那个人神色沉重,眼底却闪烁着戏耍般的零星笑意:“负隅顽抗,就只有死路一条。既然燕陵不要我们,不如归顺旧秦,我们去做旧秦的子民!” “就像我们的雁朝将军一开始做的那样,归降吧。”他用冷静的语气,吐出了疯狂至极的几个字,“就用他,作为我们归顺的诚意,作为祭品——” 没有人不怕死。 后面发生的事情,沈孟枝记得很清楚。 …… 那一日玉膏城风雪不断,雪掩屋舍,路面难行,家家户户窗扉紧掩。 沈孟枝救了一只小狗。 天太冷,没人愿意出门,那只灰扑扑的小狗缩在一户人家门前的棚子里,一边发抖一边呜呜咬着他的袖子不松口。 沈孟枝掰了几块馒头,打算餵它时,身后的门吱呀响了一声,一个人影逆着风走了出来。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都被冻僵,面相不算好,看上去凶神恶煞,被这么一冻,显得更骇人了。 对方手里拿着一个小盆,沈孟枝看了一眼,是些残羹冷饭。 他站起身,打了个招唿:“丁老。” 对方眯着眼,终于看清了他。他没什么表情,也没回应,置若罔闻地走过来,将手里的盆放到小狗跟前,熟练地嘬了两声,招唿它吃饭。 沈孟枝被毫不留情地挤到了一边,有些无奈。他看得出对方是故意冷落自己,脚下动了动,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未等动作,对方却察觉了他的意图,率先叫住了他:“雁朝将军。” 他维持着蹲着的姿势,摸着小狗的皮毛,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诈降摆了旧秦一道,夺了旧秦的粮,全身而退时,可曾志得意满?” 沈孟枝低声道:“不曾。” 丁老顿了顿,復又问道:“那你可曾后悔过当时的决定?” “不曾。” 第264页 “……” “你该后悔。”丁老停下动作,“你胜了,你给了满城人希望,你揽下了这个重任。做到了第一次、第二次,可第三次,你说你没办法了,你觉得这一城的人会宽恕、会体谅你?” “我是守城的将领。”沈孟枝道,“我没有其他选择。” 丁老回过头,深深望了他一眼。他的神色依旧是冻僵的,定格在一副皱眉的兇相,是让寻常人都害怕的样子。 “……你要小心。”他说,“连狗饿急了都知道咬人,更何况人呢?” 雪势大了起来,朦胧了视线。沈孟枝眼睫也挂满了晶莹的雪粒,轻轻一振就落了下来。 他转过身,踩着快要没过膝盖的厚雪,迎着寒风,一步一步走回了城楼之上。 “将军!” 屋里明澄的火光顷刻融化了一身寒意,沈孟枝将披满了雪的斗篷脱了下来,下一秒就被一旁等候许久的亲信围了起来。 他不明所以:“怎么了?” 副将韩挽激动地将一则书信塞进他手里,兴奋道:“旧秦的信!他们妥协了!派出来谈判的人就在路上,我们守住了!” 沈孟枝怔住,指尖一颤,随即飞快地打开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他有片刻的发僵,随后,浑身一轻。 “是真的……”他喃喃道。 楚戎重伤,营地受创,粮仓被烧毁十之八九,君主楚观颂大怒,令唐墨白接替主将之位,楚戎降为副将。旧秦在玉膏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已经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此番前来,便是旧秦先一步低头。 玉膏城位置要重,背靠王都湘京,旧秦放弃玉膏,若要从别处突破,便要花费一番心力,燕陵也能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时机。 韩挽嘿嘿笑道:“那个姓丁的屠户,向来不给我们好脸色,现在倒好,我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他行事就是这样,乖僻得很,也不受城里人待见。”有人应和他道,“咱们将军为了百姓出生入死,到头来还要受他一通气,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个怪老头?我也早就想说了。假降的时候他反对得最厉害,真相大白后也没见他跟咱们将军道过一声歉,真是可恶。” “好了。”沈孟枝终于将视线从信纸上移了开,松了口气,唇边终于泛起一丝笑意,“这个消息,派人去城里通知大家了没有?” “袁哲早就去了。”韩挽皱了下眉,“奇怪,他怎么还没回来……” “将军!” 话音未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惊慌冲进了屋里,失声道:“袁哲被杀了!” “城里的百姓,还有几个营的士兵,和我们剩下的人打起来了!他们要闯上城楼——” 风声唿啸,勐烈冲撞着门窗,大雪骤然灌入屋内,吹灭了摇摆不定的烛火。 “玉膏,反了!” 城楼上的积雪被血色染红,人潮踩着滚落的尸体蜂拥而上,刀剑反射出的寒光刺眼无比。 唿吸间带入肺腑一片寒气和血腥气,沈孟枝胸腔间一派冰冷,血液顺着指缝一滴一滴砸到雪地里,融化成一滩血水。 剑柄滑腻,几握不住。 他哑着声音,用被寒风吹得生疼嗓子喊道:“都停手!” “旧秦降了!”他用尽力气,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去喊,“使者就在路上,玉膏守住了!” 风将他的声音卷得很远,刀剑声有一瞬间的停滞。 “不要自相残杀。”沈孟枝呛咳一声,声音弱了下去,随即又勉强拔高,“我们已经赢了!” 怀疑、震惊、质问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是真的!”韩挽扬起手中的信纸,高声道,“玉膏守住了!大家安全了!” 人群中有人喊起来:“别信他!万一是假的呢?!” “伤了他们的主将,旧秦怎么可能放过我们?杀了他!都是他的错,旧秦会原谅我们的!” “我们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要是停手,雁朝会放过我们吗?燕陵不要我们,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杀了他!归顺旧秦!” 愤怒的声音汇成一片,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坚定—— “杀了他!” 刀光映出血色。 狂风将城墙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震彻云霄的喊杀声中,不堪重负的旗杆骤然断裂,唿啸着向城下坠去。 腹部遽然传来剧痛。 长剑穿透身体,一截剑身自身前贯穿而出,血迹斑驳,一滴一滴,在雪地上晕开淋漓一片。 下一刻,被人毫不留情地抽出,连同被抽出的还有他所剩无几的力气和信念。 “将军!”韩挽飞扑过来,满脸是血和泪,“快走啊!” 他用最后的力气,将沈孟枝推下了城墙。 唿啸尖锐的风声灌入耳中,城墙上的人成了一团模煳不清的影子。他像那截断掉的旗帜一般,残破不堪,坠落下去。 随后被厚厚的积雪吞没。 第265页 意识随血液,从腹部的破洞无可迴转地流失。一股深深的疲倦涌上来,他睁着空茫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头顶灰暗的天空。 “父亲。”他动了动唇,几乎无声,转眼被风吹散,支离寥落。 “……我救不了燕陵了。” 耳畔是马蹄雷响,自远处奔袭而来,铁骑滚滚,长驱直入,踏碎燕陵河山。 作者有话说: 一身病就是这么摔出来的(悲 枝受的苦太多了,楚楚要给他(ノ_;\( `ロ′)/报仇!!! 第131章 哄人&mdot;你不应该哄哄我么? “……摔断了三根肋骨,右臂和双腿骨折,寒气侵体,气息紊乱……” “……内力是很难恢復了,以后?这些年恐怕都不行,他的筋脉也废了,怕是往后拿剑都困难……” “……能留下这条命实属不易,虽说这积雪厚,但这么重的伤势都能撑过来,心性难得啊,只是可惜,从此落下病根,唉……” 嘆气,惋惜,怜悯。 这些飘忽不定的声音似乎贯穿了他那几年的光阴,冰冷、漫长、黑暗无光。 沈孟枝感觉有人摸了摸他的眼角,他从堪称噩梦般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说:“我没哭。” 楚晋轻轻顺着他的头髮,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睫羽垂落下来,覆住了大半眸光,近乎柔和。 “那一剑,伤到本源了吗?” 他固执地抓起沈孟枝垂落的手腕,手指发颤地摸上他的脉搏,却不出意外没有丝毫内力的波动。 在术平城是这样,在褐山脚下是这样,对方自始至终没有用过自己的内力。楚晋不是没有起过疑心,却没有想到,他不是没有内力,他不是生来便如此。他不是从来平庸,不是不会拿剑,不是不想。 而是,他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剑破长虹。 那一脉汹涌的内力,早在数年之前被人毁损殆尽,归于沉寂。 楚晋怔怔松了手。 痛苦与自责深深扎进心脏,将他脸上的血色生生抽离。楚晋轻轻摸过那道不算平整的疤痕,垂下眸的剎那,与对方十指相扣的掌心,忽而有汹涌纯粹的内力喷薄而出。 内力顺着相贴的手心,潮水一般,从他体内传到沈孟枝的体内,毫无保留,无休无止。 可却在对方体内,如坠入深渊的石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沈孟枝低声道:“别浪费你的内力,我试过,没有用的。” 习武之人,自幼便开始筑基练气。可他作为一个武将的根基已经被彻底毁了。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洞,一口枯竭的井,再也不会被内力充盈。 楚晋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不要命地往他的身体里灌输内力。寻常人早该到了极点,他却只是脸色差了些,世间无数人求之不得、毕生所求的精纯,飞快地从他手心流失、消散,化为乌有。 “楚晋!”沈孟枝骤然抽回手,中断了他疯狂的举动,“没有用的,别再浪费了。” 手心的温度飞速散去。楚晋盯着自己的手,半晌,动了动唇。 “你这个样子,”他声音很沉,低哑发涩,“我会心疼。” 沈孟枝轻轻嘆了口气,道:“我已经习惯了。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也没有谁能欺负得了我。”他笑了笑,“有你护着我啊。”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挨得很近,楚晋摸了摸他的头髮。 这种如同抚摸幼兽一般的小动作让沈孟枝失笑,却听对方问:“你摔下城墙后,是谁救了你?” “还记得我遇见的那个屠户吗?”沈孟枝缓声,“那只流浪狗循着气味找到了我,拽着他的裤脚把他带了过去,然后他救了我。” “是他?”楚晋有点意外,“我以为他与你关系不算好。” “的确不算好,那时在玉膏城里,他是唯一一个从不给我好脸色的人。” 沈孟枝笑了一下,“可最后偏偏只有他救了我。” 那日玉膏事变,叛乱的百姓与士兵打开城门,对旧秦俯首称臣。可他们没等到新主的接纳,等到的却是旧秦的屠戮。 偌大一座城,最后活下来的,竟然只有一位不受待见的屠户和一只流浪的小狗,因为出城救他,倖免于难。 “史书记载,唐墨白谈判议和一事无果而返,因故奉命回京,楚戎重回主将之位,接手玉膏后,率兵屠城。” 楚晋声音一顿。 关于这件事情,史书后面的记载,世间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 ——雁朝将军叛国投敌,民愤难平,群起而攻。叛国者被百姓所杀,坠城身死,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都是过去的事了。”沈孟枝道,“从前我总是很害怕,害怕没有人相信我,怕没有人会站在我这边……” 楚晋抬手抱住他,轻声道:“现在你不用怕了。” 沈孟枝愣了愣,随即笑道:“是,现在我有你。” 就像那年的玉膏,最不待见他的人反而向他伸出了援手;如今,坚定不移站在他身边,让他无比安心的,却是他曾经的宿敌。 第266页 “我在陆青那里,见到了你兄长的剑穗。”楚晋忽然道,“想到那日在褐山见到你,可能也与他有关,后来我便去调查了他,发现他还活着。” 沈孟枝怔住:“你……见到他了?” “没有。”楚晋摇了摇头,“但我猜想,你之所以会躲着我,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他的直觉向来敏锐,沈孟枝知道此刻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终于点了头。 “兄长他失忆了,又被魏钧澜加以利用,作为控制我的筹码。” 察觉到楚晋神色沉了下来,沈孟枝开口道:“我知道我会牵制你,所以我打算和你分开,等到我将兄长带回来,再向你坦白一切。到那时……无论你怎么选,我都认了。” 可是造化弄人,他在对方面前狼狈地暴露了身份,彻底心灰意冷之时,对方却抬起手,选择了他。 过了这么久,沈云言却依旧没能回来,楚晋问:“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沈孟枝僵了一下。 他犹豫了会儿,斟酌片刻,才低声道:“兄长他……把另一个人当做了我。” 楚晋很快反应了过来:“有人冒充你?是谁?” 沈孟枝抬起眸,定定看了他半晌,才轻声,吐出两个字。 “苏愁。” 两字落定。 他看见对方的瞳孔微缩,面上闪过一丝愕然。 “你见过他了?”楚晋很快恢復了冷静,“他跟你说过什么?无论是什么,你都不要信。” “我不信。”沈孟枝摇头,随后抿了抿唇,“可牵扯到了……你。” 楚晋一愣。 他脑中飞快闪过许多片段,苏愁前几日的确说过想见他,只是他一直不予理会。此刻一个念头勐地出现在脑海里,楚晋问:“他是不是用我来威胁你?” 他实在太熟悉苏愁的招数,对方一向不择手段,为达目的决不罢休,像条盘踞暗处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旦被缠上就难以摆脱。 沈孟枝沉默片刻,神色有些复杂,没说话。 楚晋没察觉他的变化,蹙眉继续道:“他约了我见面……” 他的话音被勐地打断:“别去!” 楚晋一停,缓缓眨了眨眼睫,望向突然抓住自己手臂的人。 沈孟枝攥紧了他的手,垂下眼,语气有些紧张,低声道:“……别去。” 他知道苏愁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在良久的沉默中,沈孟枝闭了闭眼,破罐子破摔道:“苏愁想要你。” 楚晋看着他颤动不止的鸦色睫羽,忽而存了一分逗弄的心思,问:“那你不让我见他,是为什么?” “……” 沈孟枝咬牙道:“没有为什么。” 见他不上当也不想承认,楚晋笑了一声,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现在朝中,魏钧澜的党羽已经被削弱,但他还未曾出面,也没有什么动作,说明他的根基还未被动摇。苏愁与他二心,但也极为警惕和难缠,他们或许是最希望我找到你的人。” 但那也只是为了此后的控制和利用。 楚晋沉思道:“在将你兄长救出之前,不能被他们抓到把柄。” 看到眼前的人点了点头,他抬眼,屈起手指,在对方脸上蹭了蹭,勾唇笑道:“……但我们可以给他演一齣戏。” 脸颊传来若有若无的痒意,沈孟枝望着他的眼睛,心有灵犀般,知道了对方想要做什么。他唇角挂上淡淡的笑意,道:“好。” “要许多天见不到你,还要装作不认识你,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楚晋悠悠道,“……可真难啊。” 他微微眯起眼睛,视线落在对方脸上,道:“某个人,让我守了半年的寡,应付我这一夜后,又要让我继续演寡夫,当真是不怎么讲理。” 摄政王不满的情绪快要化为实质的了,沈孟枝望着他泛着疲倦和懒意的眉眼,便知道他这么多天都没怎么睡好,整个人看上去也清瘦了不少。 他用手指缓慢抚过对方眼下淡淡的青黑,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又酸又涩,很不好受。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问。 “生气。”楚晋淡淡瞥着他,“你不应该哄哄我么?” 他目光滑过沈孟枝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衣衫,下面若隐若现的痕迹格外惹眼,低声道:“你还欠我一个洞房。” 沈孟枝道:“哄,但你要闭眼。” 楚晋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了他的,闭上眼。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感受到温热的吐息滑过脖颈锁骨,沿着腰腹而下,随后停下。 他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立时睁开眼来,垂眸却见沈孟枝长发垂落,散在肩后如瀑,露出的瓷白肤色令他有片刻晃神。 下一刻,他弯下腰,伏到楚晋腰间,低下头,微微张开了唇。 一股热血直直冲上头顶,楚晋勐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唇,僵直道:“你……” 沈孟枝微微抬起眸,还没开口问,楚晋已经道:“不行。” 第267页 “你不喜欢?”沈孟枝望着他。 楚晋沉默下来。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只怕自己会疯掉,会像上次一样失控伤了对方。 “你说让我哄你。”沈孟枝道,“又不让我讨你喜欢,楚晋,你怎么这么难哄?” 楚晋手指摸过他柔软的唇瓣,半晌,松了手,道:“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 强挣的清明渐渐迷失在情动之中。 感官被无限放大,刺激着神经,楚晋垂下眼,撩起对方一截垂落的长髮,一圈一圈,绕在手心,紧紧攥住。 宽大的琴师服罩住身下人的纤薄的身形,从衣领处现出一线深幽的锁骨,印着淡淡的痕迹。 那是他的师兄、宿敌、爱人。 隐秘的刺激与灭顶的快感令人难以招架。楚晋手指深深插进他的发中,扣住后脑,嗓眼传来的不适感令沈孟枝眼角不受控地滑出泪来,随即喉间一热,他呛咳了一下,又慢慢吞咽下去。 楚晋的视线定在他滚动的喉结上,抬起手指,抹掉了他唇角的痕迹。 那点残余的痕迹很快就被抹去,他依然没有松手,摩挲着对方的唇瓣,道:“……我忽然不想放你走了。” 沈孟枝瞧着他,目光专注,轻声道:“我也不想。” 楚晋笑了。 他低头,重新吻了上去。 风吹阵阵,铜炉飘香,极尽缠绵。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是枝和楚腻歪太久,清在旁边偷看来着(*^▽^*) 第132章 演戏&mdot;解心结,戏开演 听说昨夜锦云阁出了事,东家走的时候神色古怪又三缄其口,掌柜心急火燎一夜没敢合眼,第二天一早就爬到了顶层天字雅间,战战兢兢敲了门。 他屏退了跟来的小厮,心知对方的身份有多重要,顿觉压力倍增。不由深吸一口气,腆笑着压低了声音:“大人,昨夜的安排可还满意?” 房间内传来轻微窸窣的响动,布料摩擦,似乎有人正在慢条斯理地穿衣。 声音不咸不淡,浸着新睡醒的倦懒,透过木门传出来:“来得可真早。” 早在掌柜步履匆匆踩上第一级台阶时,楚晋就睁开了眼。 沈孟枝只比他晚醒了一会儿,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提要离开的事情,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敲门声压着耳畔响起,沈孟枝才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楚晋辨认出了他的口型,说的是“我该走了”。 摄政王瞬间想把大清早来捣乱的掌柜给打包从窗户扔出去。 他仗着手长腿长,把人捞进怀里抱住,低头埋进沈孟枝的颈间,闷声道:“别走。” 沈孟枝衣服穿了一半被他抓住,心里挣扎片刻,终究还是理智败给了冲动,低声:“那再抱一会儿。” 屋里重新静了下来,掌柜疑惑,又敲了敲门:“大人?” 他还想说什么,嵴梁骨忽然莫名其妙蹿上一阵寒意,登时不敢说话了。 楚晋一边揽着人,尽可能地拖时间,一边漫不经心找话题道:“昨晚的宴席是你安排的?” 掌柜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忙邀起功来:“是,正是小的。这房间的布置,酒肴的安排,都是小的吩咐下去,亲自监督着做的。不知道合不合大人胃口?” “嗯。”楚晋笑了起来,“旁的不说,这琴师倒是挺合我胃口的。” 他撩起眼皮,瞥了眼孤零零掉到一旁,长弦崩断、彻底报废的琴,很捧场地夸道:“一曲《广陵散》,怫郁慨慷,纷披激昂,当真好听。” 沈孟枝被他抱在怀里,光裸的嵴背贴着对方温热的胸膛,心平气和地听摄政王一本正经地瞎说。 他当真不觉得昨晚断断续续、几度错音崩坏的琴声能教人听出来是首曲子,更别说能打动摄政王。后者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凑到他耳边小声跟他咬耳朵:“你想听真话?” 沈孟枝扭过头去看他,作出了倾听的姿态。 楚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慢悠悠说了几个字。沈孟枝手一颤,系错了一枚袖扣。 “耳朵红了。”楚晋摸摸他泛起淡红的耳垂,指腹传来的热度明显。 沈孟枝糟心地转过头去,装聋作哑不理他了。门外掌柜倒是说得挺起劲,从方才到现在一直没停:“……我们锦云阁中的琴师都是花大价钱请来的,弹得一手好琴,昨个儿那琴师大人满意吗?这样会弹的,阁上还有很多,大人要是喜欢,我叫他们上您府上弹去。” 沈孟枝在摄政王的百般阻挠下,终于穿戴整齐,闻言瞥了一眼身后的人。 楚晋嘆了口气,亲了亲他素白的后颈,悠悠道:“满意。” 他松开箍在沈孟枝腰间的手,再抬眼时,语气倏地冷淡下来:“锦云阁送来一个刺客还不够,打算往我府上,再多送几个么?” 宛如晴天霹雳,掌柜如遭雷击,登时什么心思都没了,哆嗦着跪了下去:“大人误会啊!小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刺客,这……这阁中的琴师,怎么会是刺客呢……” 他看不见的地方,楚晋勾着身前人柔软的髮丝,动作亲昵,但对门外之人的声音却是全然相反的冷漠:“我也想问,锦云阁怎么会这么不小心,竟然甄别不出刺客和琴师。” 第268页 听出了他话中的怪罪之意,方才还喋喋不休的掌柜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小的冤枉!锦云阁绝无这等谋逆之心!” 他慌忙问:“大人有无大碍?刺客可还在?小的这就把人押下去审问……” “不用了。”楚晋站起身。 脱离了他的拥抱,背后的温度迅速散去,沈孟枝捡起落在地上的剑,走到了窗边,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望着对方。 楚晋笑了笑,循着他的心意走过去,勾起他的下颌,在唇边亲了口。 “人已经死了。”他对上沈孟枝的眼睛,眼底有不明显的笑意,“我杀的。” 手心一空,眼前的人随着一阵晚来的风消失不见。 楚晋捻了捻手指,等风中的气息彻底消散,才收起了笑容。 掌柜还在战战兢兢地替自己开脱,却听头顶吱呀一声,里面的人终于将门推开了。 饶是掌柜素日里远离朝堂,也听闻了摄政王这些时日心情都很不好,从前还有点儿人情味,如今是一点不剩。而他正赶上这时候触了霉头,恐怕凶多吉少。 视线落在他身上时,掌柜脑中空白了一瞬,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件事传出去,你为这锦云阁花费的心血,恐怕就全白费了。”楚晋淡淡开口,“你知道该怎么做。” 掌柜狂跳不止的心因这句话而停滞片刻,死里逃生般惊喜道:“小的明白!” 最好的办法就是压下此事不发,谁也不会知道昨夜的刺杀一事,锦云阁的生意往后照样红火。 只是摄政王为什么会愿意帮他? 楚晋闭着眼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笑非笑道:“我不追究谁的罪名,但是锦云阁和你的主子,今后都欠我一个人情,明白了吗?” 掌柜一凛,忙道:“明白了。” “明白了就转告你的主子。”楚晋凉凉道,“第一件事,就是让她以后少来找我,昨晚就是最后一次。” 墨色衣袍擦着掌柜的身侧而过,扬起一阵泛着沉檀郁香的冷风,淡淡远去。 * 云伲布庄。 “罗大人!” 屋门被人砰一声推开,齐钰气喘吁吁冲进来,语气急促:“昨夜是你派孟枝他去了锦云阁?” 罗湛放下手中的茶盏,神色有些微妙地看了过来。 只是须臾,他便笑了起来:“是他要去的。” “不可能!”齐钰矢口否认,“锦云阁请的人是摄政王,他绝对不会去。” 顿了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对方:“你骗了他?” 相较于他的激动,罗湛显得从容不迫。他轻声嘆了口气,无奈道:“齐钰,这么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 “我不想听这些,”齐钰咬牙道,“我要听真话。” “你亲口说,他是心甘情愿去锦云阁,是他突然脑子进了水要杀楚晋,而不是因为你骗了他!” “……” 罗湛脸色微微变化,很快又恢復如初,依然温和地笑着,道:“齐钰,这都是为了我们。” “雁朝是叛国之人,燕陵的子民不会接受他。”他说,“倘若他留下,不止你,我们,乃至公子覃,都会受到影响。甚至连我们将要建立的功业,也会毁之一旦。” 齐钰却一愣:“留下?你说留下是什么意思?” 一种不好的预感骤然充斥心底,他下意识又往前走了几步。 “他没有叛国!”齐钰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是相信他的吗?你不是说会接纳他的吗?!你不是说……这里会是他的家,这些都是你骗我的吗?!” 罗湛眸光一闪,劝道:“齐钰,别被他骗了。” “罪人会主动承认自己的罪过吗?他背叛了燕陵,这是史书上记载的,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冷笑起来,“天底下那么多人,谁会管你信不信,又有谁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他们只认自己看到的。” “你能改变史书上的事情么?如果可以,我无话可说,燕陵随时欢迎他。如果不行,他就是罪人,他就该死!” 齐钰双眼通红,咬着牙浑身颤抖,一字一字道:“骗子。” 罗湛并不反驳,也无所谓被撕开了伪善的面具。他慢慢道:“锦云阁那边也该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齐钰神色一变。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了。”罗湛道,“是我让他去锦云阁的。” “我告诉他布庄被人盯上了,告诉他这里会有危险,但我告诉他要杀的人名是假的。”他已然胜券在握般,徐徐道,“若他当真得手,摄政王身死,那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若他死在了摄政王手里,也算是罪有应得,我们也可少一个后顾之忧。” “但依我看,他此时想必已经失败身死了吧……” 话音未落,他的眼前遽然掠过一道残影,随即视线一晃,整个人被大力重重揍飞了出去。 齐钰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怒火烧得眼底一片红,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要把你揍、成、渣!!!” 第269页 他手指紧攥成拳,正要重重挥下,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臂。 对方并没有多用力,但不知用了什么技巧,齐钰顿时动弹不得,气得回头大喊:“谁?!” 来人淡淡道:“我,失败身死的人。” “……” 齐钰松了手,呆住了。 下一秒他吸吸鼻子,把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罗湛一踢,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把抱住了沈孟枝。 “我就知道楚晋不敢动你。”他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狼狈倒地、鼻青脸肿的罗湛扶着墙困难地坐起身,不敢置信道:“你怎么还活着?不对……不对,摄政王为什么没杀了你?!” 沈孟枝垂眸,目光冷淡地望着他。 “你是叛徒!”罗湛肿着脸,咬字艰难,“你是不是早就和大秦、和摄政王勾结一气了?!” “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作者有话说: 楚楚:满意,好听,还想要。嗯?你以为我说的琴?怎么可能,我说的是人啊~(笑 第133章 审问&mdot;昏沉时,喊的是谁的名字? 萧覃神色僵硬地坐在长桌一端,不知所措地看向被押上来的两人。 他下意识要起身去给人解围,端坐一边的薛义理重重咳了一声,他伸出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怎么了这是……”萧覃弱弱开口。 “近几日布庄外有人盯梢,去打探时,发现是摄政王府的人。”薛义理缓缓道,“说明摄政王已经注意到布庄了。” “这里不能再久留,我们要尽快销毁地下的证据,然后转移到胥方。有萧琢在明面上,大秦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萧覃“啊”了一声,想要反驳:“可是这样的话,我们不就到了萧、萧琢的眼皮底下了吗?” 萧琢留给他的恐惧要远胜于大秦,萧覃脸上露出了抗拒的神色,却被薛义理毫不留情地驳回了:“我们在暗,萧琢在明,他忙着应付大秦的征讨,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萧覃还想挣扎一下:“可是……” 薛义理终于蹙着眉,加重了语气:“公子,听我的。” 他不再管萧覃的表情,转头看向被人搀过来的罗湛,后者脸上鼓起一个大包,再怎么风度翩翩的脸此刻也不能看了。 他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显得有些扭曲。薛义理估计他也说不利索,索性替他开了口:“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请公子亲自审一审这位沈公子,看他是不是为恶不悛,仍和大秦有所勾结?” 萧覃吓了一跳:“什么?!” 打人的齐钰被两个人压住,闻言再次挣扎起来,恶狠狠道:“放屁!都他娘的扯淡!就是你们在座的一群人都叛了,他也不可能叛!” 薛义理冷声道:“齐公子,这件事原本与你无关。你要是再这样明目张胆地袒护,近墨者黑,小心搅入浑水难以脱身!” 齐钰正要再骂,却听沈孟枝低声道:“齐钰,不必了。” 他抬起眼,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罗湛,又落到了薛义理脸上,平静道:“薛大人说我和大秦有勾结,可有证据?” “锦云阁刺杀摄政王,结果摄政王完好无损,你也毫髮未伤地回来了。”罗湛遮着脸,寒声开口,“若说你们两个没有勾结,你怎么会从他手上活下来?” 对方也算反应迅速,避重就轻,当即咬着这点不放,绝口不提自己借刀杀人的事情。沈孟枝淡笑一声,道:“若是当真有勾结一事,我为什么不直接投奔他,出卖你们,将布庄一网打尽,反而要回来被罗大人你责难问询?” “如果我没有及时回来,”他眸光轻微闪动,“恐怕罗大人就要给我加上一道新的罪名,便是勾结大秦、畏罪潜逃了吧。” 罗湛脸皮轻轻抽动,明显是被他说中了心思,神色变得尤其难看。 “反倒是罗大人,没能事先告诉我锦云阁中的人是谁,干扰了我的判断。”沈孟枝道,“沈某自认为没有与摄政王一敌的实力,又担心一击不得手会引起他的警觉,所以只好撤身离开。” 他轻抬眼皮,黑色的瞳孔瞧不出情绪,轻声对萧覃道:“这个答案,不知道公子覃是否满意?” 萧覃连忙点头,生怕晚一秒就不作数了一样:“满意满意……” “公子!”薛义理眉头紧锁,遽然出声。 萧覃立刻惊慌失措地闭上嘴,却听对方淡淡开口:“我听闻,摄政王当年以世子之身入质时,沈公子曾是他的师兄?” 书院的事只有齐钰他们几个知道,但也是绝口不会跟外人提起的。萧覃吓得脸色发白,强自镇定道:“薛伯父,那时我们都在,只不过同窗一场……” “同窗一场?”薛义理冷哼一声,“同窗一场,会在高烧昏迷的时候喊对方的名字?!” 毫不留情、不留余地的讽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沈孟枝微微僵住。 齐钰有一刻忘了挣扎,萧覃愣住,又飞快低下头,掩住了一瞬间的慌乱。 第270页 “沈公子,你和大秦这位摄政王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啊。”薛义理冷睨着他,似乎是嫌恶到了极点,凛然道,“难怪,当年你会背叛燕陵,也是因为这个吧。” 沈孟枝微微蹙起眉,压下过快的心跳,开口问:“有什么证据?” 这一盆脏水若是彻底泼到他身上,就再也洗不干净了。一旦背上这样的罪名,他那本就狼藉的名声,恐怕就要烂进泥里,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齐钰也反应过来,怒道:“胡说八道!他清清白白,你怎么敢给他这么不堪的罪名?!” 薛义理平静道:“是那一日,进你房中打扫的人无意间听见的。” 他扭过头,敲了敲桌面示意。一个人影自屏风后走出来,目光躲闪,低声道:“那日我敲了很久的门,沈公子都没有开,我担心出了什么问题,就推门走了进去,却不小心听见了沈公子梦呓的名字。” 沈孟枝声音冷了下来:“是谁让你进去的?” 那人愣了下,却听薛义理问:“你听见的什么,说出来。” “……”那人犹豫道,“太模煳,但我听着……像是一个楚字,一个晋字。” 齐钰嘴硬道:“你听错了,他说的是筑基,是他要练气筑基。” 慢半拍的萧覃跟着点头,诚恳道:“对对,是筑基。” 沈孟枝:“…………” 薛义理忍无可忍:“齐钰!” “你当我傻吗?”他冷笑着说,“什么人做梦还喊筑基?别狡辩了!他就是和大秦勾结,他就是和楚晋一丘之貉!” “来人,给我把这个叛徒带下去……”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忽然被人勐然打断。 房门被遽然推开,一个人满头是汗地出现在门外,哑着嗓子喊:“等等!” 事出突然,所有人的视线移了过去,薛义理打量了他片刻,似乎才想起来这个人:“钟瑾?” 钟瑾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目光定在了沈孟枝身上。 “沈公子,”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变大了些,沉声道,“事情已经演变成这个样子,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沈孟枝侧过脸,平淡的目光从他脸颊浮光掠影划过,在钟瑾紧张的注视下,保持了缄默。 他的沉默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默认。钟瑾松了口气,将打好的腹稿说了出来:“沈公子喊的是我的名字。” “……” 齐钰萧覃愕然,薛义理皱紧了眉,语气沉了下来:“钟瑾,你在说什么?” 钟瑾看了沈孟枝一眼,后者垂着眸毫无反应,他定了定神,问那个作证的人:“你听到的,到底是哪两个字?是钟和瑾,对不对?” 对方被问住,他本就听得不算清楚,这两个字发音又相近,模稜两可道:“似乎……是的。” 钟瑾看向薛义理,神色认真:“我与沈公子,彼此心悦已久,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说出口。” “若是不信的话,”他低声道,“可以问沈公子,他手中是不是有一块檀香木。那块木头上,刻了一个‘钟’字,是我家传的……信物。” 沈孟枝终于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薛义理问:“在哪里?” 沈孟枝轻吸一口气,移开视线,道:“……在我房间里。” 派去的人很快将东西拿回,薛义理接过,摸了片刻,的确在上面摸到了一点刻痕,细小模煳,不仔细看的确难以发觉。 他沉默片刻,视线冷冷在沈孟枝脸上扫过,问:“你承认了?” 沈孟枝静静与他对视半晌,须臾笑了一下,温声道:“你情我愿的事情,也需要证明么?” 薛义理哼了一声,终于作罢,转头看向紧张的萧覃,缓和了语气:“公子,还有什么要审问的吗?” 这样说就是暂时不再追究此事了。萧覃心下一松,急忙道:“没有了!沈公子奔波这么久,也该累了,下去休息吧。” 见他要熘,薛义理又是一咳,慢条斯理道:“那齐公子和罗大人的事……” 萧覃一僵,为难道:“这……” 没等他说完,齐钰已经主动道:“动手是我的错,既然如此,我领罚就是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罗湛一眼:“……也算是还了罗大人曾经的恩情。” 齐钰第一个走后,房间的人陆陆续续散去,薛义理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仍站在原地的沈孟枝和钟瑾两人,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拂袖而去。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难捱的沉默中,沈孟枝率先开口道:“走吧。” 钟瑾满脑乱糟糟的头绪一断,下意识点头:“好。” 他此刻心里还有些难以平静,像是偷到了什么觊觎已久的宝物。钟瑾转过脸去,悄悄望了眼对方的侧脸,离得近了,就会闻到一股清冽浅淡的松香。 两人维持着这种缄默,并肩走了一段路,直到走到没人的拐角,沈孟枝才停了下来。 第271页 钟瑾回过头,不解地看向他。 “今天的事,谢谢你帮我。”沈孟枝站在树影里,眼神平淡如一场十月秋风。 钟瑾手里一重,多了样东西。 “这个,还给你。”他眼前的人低声说,“我已经心有所属,再也不会接受别人的信物。” 钟瑾攥紧了手,檀香木的纹路硌在掌心,他垂下眼,半晌,开口说:“我知道。” ……但还是不甘心。 “连演一场戏也不行吗?”钟瑾道,“他们还盯着你,我只是……我只是想帮你。” 树叶打着转儿落到发上,沈孟枝动了下眼睫。 “演戏也不行。”他认真地说,“我只有一颗真心。” “……” 最初的欣喜如潮水般褪去,钟瑾眸光沉了下去,一直沉到死寂。 “我明白了。”他说。 檀香木碎裂成屑,随风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齐钰:什么?他喊的哪两个字?筑基、朱瑾、雏鸡都行,反正不可能是楚晋[○?`Д′? ○] 楚楚:谁要抢我老婆?! 第134章 挟持&mdot;“好兇啊。” “今日朝堂上,梁王又藉口没来,”徐允低声道,“想必是因为出兵一事,干脆躲着不出了。” 他不出面,旁人也无可奈何,如今还没有谁敢堂而皇之地对手握重兵的王爷下命令,而僵持得越久,摄政王的处境也越发不利。 几人面色忡忡,“形势不利”的摄政王反倒优哉游哉地翻着书,丝毫不见慌色。 “垂头丧气做什么?”他眼也不抬地道,“他不出来,我就没有办法了么?” 几人齐齐转向他,听夏问:“什么办法?你有办法不早说!” 楚晋索然无味地将手中的燕陵史记翻了一遍,随即啪一声合上了书,道:“也是最近才想到的。” 他扭过头,看向身侧的梅诩:“燕陵歷任君主手上,是不是都有一支龙血骑?” 梅太傅蹙眉道:“不错。这是一支强兵,忠心耿耿,向来只听从君主的号令。燕陵先君萧炀手下的龙血骑,在内乱之时力挽狂澜,声名大显。” 他顿了顿,恍然意识到了什么,问:“你是要以龙血骑为饵?” “对。”楚晋道,“我要用这一支龙血骑,诱楚戎出兵。” “有了龙血骑,便等于将燕陵故地收于手中,平定叛乱,也能提高自己的威望,楚戎急于扩大自己的势力,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听夏疑惑道:“可是龙血骑如今不是落在了萧琢手里?” “萧琢手里的那一支,恐怕不是真的。”楚晋冷笑一声,“他是篡位,萧炀不可能将龙血骑留给他,真正的龙血骑,想必早已沉寂多年,无人知其下落。” 他慢慢道:“但是也不需要是真的。只需要让楚戎相信,就足够了。” 想要骗过楚戎也不算难,只要他有这样的心思,其余的事情只是顺水推舟。 “不过现在,还缺少一个契机。” 在听夏徐允激动的眼神中,楚晋不紧不慢开了口,“让他对我放下警惕……嗯,我要好好想一想。” 忽略两人心焦的表情,梅诩上下打量摄政王几眼,忽然道:“你今日的状态有所好转……总算不像之前那副死气沉沉的鬼样子了。” “是吗。”楚晋笑了笑,“我心情的确不错。” 梅诩板着的脸终于松动几分,问:“药还在吃吗?” “什么药?”听夏立刻警觉起来,他勐地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楚晋,“你怎么了?” 连听夏都没听说的事,只能是摄政王刻意隐瞒了。听夏又气又急,怒道:“干什么不跟我说!” 楚晋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失眠。跟你说了,我就能睡得着?” 听夏捂着头,冷静了一下,嘟囔道:“谁知道你是失眠?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你这小子,心浮气躁,也该吃点清心败火的药。”梅诩瞥了眼他,又去看楚晋,“所以还吃吗?” “没有那么快戒掉。”楚晋道。 他支着头,又像是在想事情,又像在犯懒,随口问了一句:“那个布庄,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摄政王之前还杀气腾腾、活像要杀过去的样子,前几日不知道怎么改了性,忽然就心平气和地让徐允撤了蓄势待发的弓箭刀剑,只派人暗中盯着。 徐允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一头雾水,道:“一切如常。” 先前一个素不相识的布庄伙计会来摄政王府报信,楚晋已经有所察觉。如今看来,只会是有人担心楚戎对他不利,特意让别人来提醒他。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几日不见,楚晋满心都是对方轻了重了、胖了瘦了,正出神想着,却听徐允话锋一转:“不过……” 出兵的事情太急迫,徐允几乎把这事给忘了:“这些天陆陆续续有人从布庄出城去,说是送货,但我只见人走,没见人回——是不是他们有问题?!” 第272页 楚晋微妙地一顿:“送货?” 他问:“今日也走人了么?” 徐允道:“按照往日的规律,这时候车队应该快到城门口了。” “今日守城的是谁?” “是梁王的人,之前闹事的那个禁卫头领。”徐允皱了下眉,“先前我按罪把他下了狱,后来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又被梁王给捞了出来。” 楚戎肯把他捞出来,明面上就是为他撑腰。想要再把人丢进牢里问罪,基本是不可能的。 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挑衅,徐允神色不算好:“需要让廷尉府出面吗?” 楚戎的手还伸不到廷尉府里,如今情形,也不会与廷尉府撕破脸面。 楚晋若有所思道:“……不用。” “备马,我去城门。”在几人疑惑的视线中,他站起身来,悠悠开口,“我想到了一个脱身的好主意。” * 城门处。 队头的几匹马拉着几箱布匹,尾随着一辆载人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大门,自后方拉出一道长长的车辙。 守城的士兵走上前,例行掀开箱子上盖着的防水布,打开箱盖看了眼,又绕到后面去,敲了敲马车的车窗:“去哪儿?” 车帘一掀,齐钰探出身来,将文书单款等等递上去,回道:“我们是布庄的伙计,去石城送货的。” 士兵低头随意扫了眼,随即抬起头,目光绕过齐钰往车厢内看去:“里面的人呢?” 齐钰侧了侧身,露出车里人的身形来,道:“都是一起去送货的。” 车里总共有四人。士兵的视线一一从三人脸上扫过,又看向坐在最里的一人。 那人长发披散,微显凌乱,围了一层面纱,露出的肤色白皙,眉眼精緻柔和,刻意掩住了喉结,一时竟分辨不出男子的身份来。 士兵一愣:“这是……” 在他探究的目光中,齐钰握紧了藏在袖中、他方才着急忙慌从沈孟枝头上拔下来的木簪,宋思凡拼命将只剩下半截的袖子往身后藏,勐咳一声,道:“这是我们布庄东家的夫人,此番……此番也是护送夫人回娘家。” 沈孟枝:“……” 要是这士兵再看得仔细一点儿,兴许就能发现,“夫人”脸上的面纱似乎和宋思凡身上的布料是一个材质,身形似乎也比真正的女人要高大一些。 然而对方显然没想那么多,挥了挥手便道:“放行吧。” 齐钰和宋思凡齐齐松了一口气。 齐钰松下挡着车帘的手,正准备问对方怎么也这么会睁眼说瞎话了,宋思凡已经抢先怒道:“你干什么撕我袖子?!” “事发突然,谁知道今天守城的人是这帮孙子,”齐钰理直气壮道,“要不是我反应快,怎么矇混过关?” 宋思凡咬着牙道:“你怎么不撕你自己的?!” 沈孟枝无心参与他俩的争吵,轻嘆一声,伸出手,正要要回自己束髮的木簪,一只手已经更快一步帮他拿回来了。 钟瑾道:“我帮你。” 沈孟枝却制止了他的动作,说:“我自己来。” 正要接过,徐徐前行的马车忽地一停,有人冷声道:“等等。”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在马车前停下。方才来检查的士兵匆匆赶过来,道:“大人,怎么了?” 禁卫头领冷哼一声,随手翻了几下车上的布匹,照着箱子上的标牌念:“云伲布庄……” 他脸上划过一丝阴霾,遽然吩咐道:“掀开车帘,我怀疑这车里有人对梁王不敬!” 齐钰神色一变,连忙主动探出身去,笑道:“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头领眯眼瞧着他,问:“车里还有谁?下来一一检查!” “这……”齐钰为难道,“大人,车中只有与我一样的两名伙计,还有我们布庄东家的夫人。夫人近日来染了风寒,怕传染给各位大人,还是不便出现了。” 这藉口若是旁人也就被煳弄过去了,偏偏对方就缠上了他们,冷笑道:“你是要违命吗?” 话音一落,刀剑出鞘的声音齐响,唰地打破了平静的表象。 齐钰在心里把这群孙子骂了个遍,皮笑肉不笑道:“不敢。” 他当先下了车,宋思凡和钟瑾尾随其后,头领不耐烦地催促道:“剩下的人呢?” 齐钰清清嗓子,道:“夫人身体不舒服,想来是不便下车。” 头领讽刺道:“究竟是不便,还是不敢?” 他拔出剑来,指着车帘,慢慢开口:“我数到三,若车中的人还是不下来,格杀勿论!” “一!” “二!” 几人暗自捏了一把冷汗。齐钰匆忙之间做的乔装,方才在车内看还不明显,若是当真下车来,必然会被识破。 头领像是笃定了对方不敢出来,也笃定了这其中有古怪,嗤笑一声,未等最后一个数出口,已然飞身而上,剑尖挑开车帘,毫不犹豫地向里面刺去! “三!” 第273页 风起帘动,锃亮的剑身映出一双冷淡的眼睛,凝为寒芒一点。 一支乌木簪从侧边别住了妄图向身前刺进的长剑,卡入剑锋三寸,竟然生生抵消了攻势。头领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毫不留情地踹飞出去,连人带剑滚下了车。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一干拿剑的士兵都呆在原地,愣愣忘了反应。直到头领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怒吼道:“还他娘的看什么?!给我把他们拿下!!!” 众人如梦初醒,拔出剑来,齐钰等人也警觉地摸向了藏在身上的武器。 千钧一髮之际,破空一声划破天际,凛然强势至极,遽而疾至,转瞬来到了头领面前,冰冷箭矢在他骤缩的瞳孔中,擦着他的脸颊而过,深深扎进了身后的城墙。 一道声音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给我把这伙人抓起来。” 头领额头青筋一跳,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一匹高大骏马上,有人不紧不慢地撤下了手中的弓箭,俊美至极的面容划过一丝冷意,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那一箭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在阎王面前走了一遭。头领面色变换多次,最终定格在深深的不甘,沉声道:“……见过摄政王。” 齐钰与宋思凡身形一僵,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把还在愣神的钟瑾推到了最前面。 楚晋已然姿态轻松地下了马,越过马车,一直走到了众人面前。 他一眼也未分给说话的人,目光越过钟瑾,若有所思地落在齐钰和宋思凡两人身上。 气氛有些凝滞。 就在齐钰琢磨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来补救时,却见楚晋挥了挥手,轻飘飘又不留情面地道:“把这个布庄的人抓起来。” 两人愕然,眼见楚晋带的人已经朝这边冲来,禁卫头领一咬牙,道:“摄政王!” 楚晋瞥了他一眼。 “属下疑心这群人有问题,”头领从那一眼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硬着头皮道,“属下认为……应当审讯一番,再交由您处理。” “我当然知道他们有问题。”楚晋凉凉道,“我怀疑我的仇人就混在其中,所以,这群人,我带回去了。” 他说的随意,语气却不容置疑,头领知道对方绝不是说说而已,出了一身冷汗:“大人!此事可能涉及到城中的安危,大人二话不说把人带走,是想救他们吗?” 这话已经算是格外大胆,甚至触碰到了对方的底线。几乎是瞬间,他就感觉到摄政王周身的气场彻底冷了下来。 楚晋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压迫感排山倒海般将头领压得抬不起头来,摄政王悠悠开口,声音却像含了一块冰:“他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正纠结的齐钰喉间一哽,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绝非作伪的杀意,一时有些失神。 但他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毕竟曾经的自己也是真心实意想要对方死。 楚晋盯着他们,漆黑的眼瞳瞧不出什么情绪,忽而道:“杀了他们。”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自马车中忽而射出一道木簪,夹着空气被撕裂的尖啸,骤然向背对着的摄政王刺去。 这一击来势汹汹,裹着杀意,几乎奔着对方的命脉而去。 明明是避无可避的攻势,楚晋唇角却几不可察地一勾,随即被近乎完美的漠然掩盖。他遽然折身,抓过一旁的禁卫头领挡在了身前,在后者震惊的目光中,把对方送上了路。 鲜血迸溅,楚晋松开手,垂眸看了一眼对方死不瞑目的样子。他大概至死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死在了这两个人的手里。 尸体软绵绵地摔到了地上。 禁卫头领一死,场面瞬间乱了起来。梁王的人与摄政王府的人打在了一起,楚晋回过头,看见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正弯下腰,捡起了地上不知谁掉落的剑。 那张“面纱”早已不知道扔到了哪里,没了束髮的物件,满头乌丝披散在身后,随风而动,扰扰如云。 两人隔着混乱的人群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般提起剑来,遽然猱身而上。 剑锋相撞,空灵铮响。 对方的力道远不是没有内力之人能及,沈孟枝猝然抽剑回身,屏息沉眸,剑锋自一个刁钻的角度送入,直刺他的胸口。 楚晋横剑挡住,手腕一翻,剑身搅着沈孟枝的剑,死死卡住,随后伸手去抓他肩膀。 沈孟枝侧身避开,却不想楚晋早就算好了他的动作,原本纠缠住的两剑倏而分离,向他身前刺去,沈孟枝来不及挡,只得向后退。 两人越打越退,越退离马车越近。快要到时,沈孟枝一剑送出,对方却没有如预料中躲开,反而不偏不倚地迎了上来。 沈孟枝手一颤,剑锋立时偏了几分,擦着楚晋的肩膀而过。 还未等他回过神,唿吸一重,一只手扣住他的脖颈,带着他一同没入车帘之中。 唿吸不畅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只掐住他咽喉的手,从一开始的用力,很快就变成了眷恋的抚摸,楚晋压着他倒在车里,似乎在回味方才毫不留情的打斗,半晌,笑了一声:“……好兇啊。” “如果不是我知道在演戏,”他用手将对方额前凌乱的碎发撩到耳后,“险些以为你是真心想杀了我。” 第274页 沈孟枝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轻声道:“我是想揍你。” 只是没打过。 楚晋一愣,转而笑了起来。沈孟枝听着外面的打斗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的话,你们要怎么出城?”楚晋挑眉看着他,“我不来,怎么知道某个人要丢下我跑了?” 沈孟枝立刻道:“不是丢下你,我给你写了信。但是这几天出了一些事,我要……” 他顿了下,眸光微微闪烁,迟疑地吐出两个字来:“……避嫌。” 楚晋气笑了:“避嫌?” “谁让你避我的嫌?”他继而面无表情道,“那他恐怕要失望了。” 沈孟枝察觉到了一点不妙,微微支起身,却又被楚晋强势地压住。 “这次我跟你一起走。”他低下头,贴着对方的唇角,暧昧不清地低语,“沈孟枝,别想甩掉我。” …… 剑芒闪烁,沈孟枝手中攥着剑,横在了楚晋咽喉之前,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打斗声猝然停止。 众人愕然望着被挟持的摄政王,只听见挟持者声音冷静地落下来:“都别动。” “把剑扔到脚下,踢远。”沈孟枝冷冷巡视过在场所有人,扫过齐钰等人时停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心情复杂地按照摄政王的心意,淡淡开口:“放我们出城。” 作者有话说: 小宋成断袖了,恼羞成怒) 枝很早就想揍楚楚了,因为每次他累到喊停的时候摄政王都装听不见! 楚楚:被老婆挟持绑走,既摆脱了楚戎那傢伙,又可以和老婆贴贴,计划通 第135章 心意&mdot;“所以,我选你。” 江上碧波万顷,满载货物的商船悠悠驶离渡口,破开水波千叠。 这是布庄提前备好的船,停在无人的渡口,作为燕陵众人的接应。所有在云伲布庄地下暗中造出来的武器,都混在了这一船商品中,压在掩人耳目的厚厚布匹下,往胥方运送。 这一次的暗中转移持续了数日,萧覃等人是最早离开的,这艘船就是最后的收尾。 甲板上的伙计行色匆匆,大多也都是薛义理安排的人。齐钰从窗口扫了一眼,随即伸手将半掩的窗关紧了。 几人坐在封闭的船舱内,氛围有些微妙。 “我们……”齐钰看看几个人,还有点不敢置信,“绑了摄政王?” 宋思凡:“……” 钟瑾:“……”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转向垂眸不语的当事人。 沈孟枝最初以为楚晋只是临时起意,此刻静下心来,才大概想通了对方的意图。 不是什么心血来潮,也不是行事疯狂。他这些日子也听闻了朝中对于起兵一事的争议,联繫到楚晋和楚戎的纷争,便知道对方甘做阶下囚,只是为了找个理由光明正大地置身事外。 然后就是趁机把自己绑到他身边。 沈孟枝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摄政王如今是受制于人,在燕陵众人眼里就好比待宰的鱼肉,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他在心里沉沉嘆了口气,道:“没有他,我们出不了城。” 齐钰也知道这一点。那时的禁卫统领压根就没打算放过几人,是摄政王亲自来搅了一趟浑水,又作为人质被挟持了一路,他们才得以畅通无阻地赶上了这艘船。 只是第二日,摄政王被反贼绑架、下落不明的消息恐怕就要在城里传开了。 宋思凡道:“好在我们身在暗处,朝中人只会认定这是萧琢的手笔。” “这样的说法,骗骗他们倒还行,能骗得过楚晋那傢伙吗?”齐钰蹙眉,“我有预感,让他留在这儿,无异于引狼入室,楚晋这么精,就算闭着眼也能察觉到问题,这样下去他早晚会发现公子覃!” 无论怎样,他们如今都与萧覃脱不开关系,是实打实的反贼。齐钰不敢赌楚晋的心思,更不敢赌对方会网开一面,他难得的有些焦灼,扭头问沈孟枝:“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沈孟枝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沉默的钟瑾,忽然站起身,平静道:“我去试探一下他的想法,再做决定。” 他绕过几人,往船舱的尾部走去。 摄政王被关在甲板下的密舱内。这地方原来是放储备粮的,里面横七竖八堆满了一袋袋粟米,漆黑不见五指,只有头顶一个逼仄狭窄的洞口,勉强能渗进来几缕光线。 沈孟枝沿着破旧的木质楼梯下到底部,落脚便踩到了柔软的米袋。粟米发出沙沙的响动,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往前走了几步,听见了黑暗中微弱的锁链声,脚步一顿。 船上大多是薛义理的人,时时刻刻都会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戏还是要演下去,因此楚晋被关进来的时候,身上被绑了两条锁链。 沈孟枝循着声音摸了过去,耳畔的铁质锁链敲击船舱壁却好像有规律一般,不紧不慢,仿佛是在给他指路。 走到尽头时,声音也停了下来。 鼻间掠过熟悉的沉檀气息,混在淡淡的粟米香味中。沈孟枝蹲下身,伸手去摸索对方身上的铁链。 第275页 船上的人对摄政王忌惮至极,用的锁链也是沉重坚硬,紧紧地缠在他身上,放在寻常人身上,连动动手指都格外困难。楚晋也格外老实,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困得动弹不得,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反抗的动作。 像一只被禁锢住的困兽,沈孟枝只觉得替对方委屈。 他一言不发地拽住缠在楚晋胸前的铁链,低声道:“你要避开楚戎,有那么多办法,为什么非要吃力不讨好地受制于人?” 这的确是一招险棋,楚晋从一开始就清楚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却不怎么在意,或者说,有比这些更令他在意的东西。 “你说呢?”他反问了一句,又没忍住悠悠嘆了口气,自顾自回答了,“……因为我想你了。” 四下无人,他索性装也不装了。 黑暗中他的轮廓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沈孟枝瞥了他一眼,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被挟持后,封灵城里都乱了?” 摄政王就算再怎么毁誉参半,也是稳定朝政的第一人。失了主心骨,朝堂必然会一时大乱,先前他跳江下落不明时还有御史大夫坐镇,如今则是群龙无首,不知所措。 “乱,越乱越好。”楚晋漫不经心道,“越乱,越能逼该出来的人出来。” 他一走,重担就落到了楚戎头上,文武百官递上来的摺子就算压不倒他,也够他烦上一阵的。 等逼急了楚戎,那位稳坐山中、不问世事的丞相,也该被逼出来了。 沈孟枝道:“你都算好了。” 楚晋收回心绪,轻笑一声:“但是,想你是最主要的。” “所以,沈公子下来看我,”他垂眼看着被攥在沈孟枝手里的锁链,声音含了一抹笑意,“是打算来严刑逼供,还是因为想我了?……嗯?” 沈孟枝手上一用力,锁链沉响,肩颈间拉扯的力道迫使楚晋腰身一弯,低下头去,随即黑暗中两片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一触即分。 即使在漆黑的船舱内,他也能看见对方清亮透彻如玻璃珠的眸子,沈孟枝轻声道:“想你了。” 就算再担忧再恼火对方的决定,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想跟对方在一起。 身体的冲动骗不了人。 下一秒他耳畔传来锁链绷紧又摇晃发出的剧烈响动,他的后脑被一只手扣住,冰凉的锁链蹭过后颈,随着对方的动作在那片肌肤处缓慢摩挲,沈孟枝下意识地颤慄,垂下眼睫接受了这个加深的亲吻。 锁链果然困不住摄政王,他的行动并没有受到多大限制,先前只是装的老实。 沈孟枝双手抵着他的肩膀,有些担心动静太大了会把人引过来。对方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浅尝辄止,没一会儿就松开了他。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和齐钰他们在一起吗?”沈孟枝整理着被弄乱的衣衫,开口问。 楚晋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忽而收敛了笑意。 “其实我知道。” 他的下一句话成功让沈孟枝停止了一切动作:“那封遗诏是你拿走的。” “我想了很久,你为什么需要这个东西。”摄政王声音很低,却如重锤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底,“这封遗诏只会对两个人有用。萧琢找它,是因为担心被人发现他是弒父杀兄、谋权篡位。” “而你找它,不会是为了帮萧琢,因为你与他仇怨深重,解无可解。而是因为还有一个人需要它,要用这封遗诏,将尘封多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你要帮的,只可能是诏书上本该继位的萧覃,对不对?” 沈孟枝手指有些发僵,一瞬间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他才慢慢开口:“原来你知道。” 凭这一纸诏书,对方便已经猜到了萧覃的存在,或许是早就心知肚明,只是隐而不言罢了。 楚晋目光不偏不倚,平静又专注地与他对视:“你想好了吗?” 他没有问完整,沈孟枝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有没有想好这条路,有没有想好要与对方为敌。 亲密的时候,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压下立场与身份,将疑窦与不安压在心底,像两个若无其事、相爱的寻常人,逃避这些问题。 因为不捨得。 可终究有避无可避的时候。 方才那若有若无的暧昧渐渐散去,楚晋的神情似乎很平淡,又似乎对他接下来的回答不甚在意。沈孟枝隔着迷雾般的浓黑,堪称是执着地望进对方的眼睛,终于从他眼底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黯色。 他在紧张。 沈孟枝有些出神地想,原来也有事情是摄政王算不到的。 “想好了。”他说。 楚晋心里一紧。 “萧琢不是一个好的君王,萧覃也不是。” 沈孟枝轻轻牵住他的手,语气轻缓却坚定。 “我曾经很执着,想要守住父辈的基业,孤注一掷,固执地认为我能守住燕陵。”他说,“可后来发现,就算守住,燕陵也不会是从前的那个燕陵了。” “就算我守千百次,也总会有人把它抛弃千百次。我亲眼看着它一点点崩溃、腐朽,化为一具空壳。” “也许这是它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沈孟枝淡淡笑了一下,“那片故土和子民,需要一个强大明智的君王,带着他们向前走,而不是囿于过去。” 第276页 “所以,我选你。” 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忽地静下来。 如同浑身停滞的血液骤然迴转,劫后余生般重新活了过来。手心不知何时出的汗,楚晋轻轻吸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字更让人安心。 “你可真是……”他低声道,“让我提心弔胆,险些不得善终。” 沈孟枝像是能感觉到他的心情起伏,紧攥着对方的手,道:“萧覃是被有心之人操纵,齐钰他们也是被利用,我不能走。” 他低声道:“陪我演一场戏,我要把他们带回来。” 作者有话说: 关于枝的立场: 萧琢昏庸,萧覃懦弱,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朝代更迭,有灭亡有新生是必然的,枝努力过,挣扎过,还是没能把燕陵救回来,这个王朝已经日薄西山了,就像秦统一列国一样,最终的趋势就是一统,枝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安宁与强盛的生活就是最好的,所以枝选择了楚,他相信楚楚会是那个合适的人。但这不代表枝不爱他的国家! 第136章 端倪&mdot;不速之客 胥方。 地牢的石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撞下扑簌簌的碎屑,闷响阻断了潮湿阴腐的气息。 沈孟枝收回目光,对上薛义理阴沉的视线。 “你们绑了摄政王。”他刻意压着声线,显得粗粝不平,“这是谁允许你们做的决定?!” 齐钰冷眼盯着他,道:“如果不这么做,凭我们几个人,要怎么从数十人的包围中全身而退?” 薛义理沉着脸,怒道:“妄自非为,擅作主张!倘若公子覃的存在被发现,又当如何?” “这一路上他都没有和公子覃的人接触,也没有听到半点风声。”齐钰道,“我们故意提了几次萧琢的名字,他不会起疑心。” “……” 薛义理蓦地出声:“杀了他。” 他紧紧盯着沈孟枝,用命令般的口吻道:“不能留他了,此人本来就是我燕陵兴国的一大阻力,不如趁现在除之而后快。” “趁他如今落在我们手里,杀了他!” 齐钰喉咙一紧,望着神色冷厉的薛义理,下意识蹙起眉:“你……” 要让楚晋死?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随即又挣扎着沉默下来,但还是下意识觉得不可能。 齐钰看了沈孟枝一眼。后者神色平静,几乎没有怎么迟疑,淡淡道:“好。” “我去杀了他,”沈孟枝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让唯一能牵制梁王楚戎的人消失,让大秦结束内乱,让梁王再无后顾之忧,早早将矛头对准我们。” 薛义理脸色骤然变得一言难尽,堪称是恶狠狠地瞪着他:“沈孟枝!” 他就算再气恼,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不错。摄政王的地位弥足重要,干繫着整个大秦,牵一髮而动全身。倘若他活着,还能消耗梁王的实力;可若他死了,不说大秦会成了梁王的天下,没了与之相抗的势力,梁王解决掉萧琢,下一个就会是他们。 “我知道薛大人想要楚晋死,”沈孟枝道,“但也需要顾及后果和时机。” 薛义理眯起眼睛:“那照你说该如何?” 沈孟枝敛去了眼底冷漠的神色,垂下眸,沉沉开口。 “放出楚晋身死的假消息,让萧琢和楚戎斗。等胜负将分时,反客为主,吞併萧琢的势力。” 他语气很淡,声音平缓,如讲书般徐徐道来,但细听却令人触目惊心:“届时楚戎来攻,只消楚晋还在我们手中的消息为人所知,朝廷必然要再度分割为两派势力。有他作为挟持,可以为燕陵争取到不可或缺的时机。” “……” 薛义理审视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番话的重要性。 半晌,他冷笑一声:“既然如此,看管摄政王的任务,就交给沈公子了。倘若有半分偏差,想必沈公子也知道后果。” 齐钰先前听得心惊,此刻却蓦地反应过来,薛义理是在把这样棘手的事情往沈孟枝身上推。 一旦答应下来,就如同立了一张军令状,楚晋是死是活,逃了或是不知所踪,沈孟枝都脱不了干系。 他当即就要一口回绝,却听身边人从容应道:“好。” 沈孟枝轻轻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放心了一般。但这只是一瞬的释然,快得如同错觉,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好,我知道。” 等薛义理走了之后,齐钰才有机会将满腔质疑抛出。他改变不了沈孟枝的决定,只能瞪着他问:“你真是这么打算的?!你要瞒着天下人把楚晋藏在这里?” 沈孟枝道:“只是说辞。” “说辞?说辞!”齐钰气得磨牙,“你都把自己和他的命绑在一起了!万一薛义理今后要对你动手,只需要派人给楚晋下个毒,你就要被问罪!” 沈孟枝笑了笑:“所以我才要好好看着他。” 齐钰大叫一声,一拍脑袋,一连说了数遍“疯了疯了”。 “他疯你也跟着疯!”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截摇摆不定的断木上,无论往那边走,都会彻底失衡,进退两难又无可奈何,“我现在……现在只想你们都好好的,这样也不行吗?” 第277页 沈孟枝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很快……”他道,“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 薛义理虽说要沈孟枝看管沦落为阶下囚的摄政王,但还是增派了不少人手,在地牢外严阵以待。 地牢里阴暗、潮湿,爬满了青苔,空气闷湿又发霉。即使是被关在牢中,薛义理对摄政王的提防之心也丝毫未少,看守的人被勒令不得与里面的人有任何言语交流,除了每日送去饭菜,便不会靠近牢房半步。 钟瑾提着饭盒走到门口,很快被拦了下来:“做什么?” 他掀开竹篮的盖子,道:“送饭。” “怎么是你?”看守的人问,“先前都是沈公子派人去拿的。” 钟瑾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这是给沈公子送的。” 对方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侧过身道:“这样啊,你进去吧。” “沈公子在里面呆好几天了,”他又挤眉弄眼地补充道,“你要不要劝他休息一下。” 钟瑾心里苦笑,心说对方怎么会听他的。 自先前那件事的风波过后,他与沈孟枝明面上成了彼此心悦的一双人,可也仅限于口头而已。自始至终沈孟枝对他的态度没有过任何变化,不过分疏远,也谈不上多么熟悉。 他攥着竹篮的手一紧,笑了笑,说:“好。” 石门钝响,缝隙渗过一缕光线,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地牢里点的灯不算亮,钟瑾沿着石阶慢慢向下走去,在石阶尽头,明灭的烛火中,看到了对方。 这间封闭压抑的四方石笼中,光影变幻,昼夜消弭。分不清外界的时间,被无边无际的孤寂和黑暗笼罩,是一件格外折磨的事情。 钟瑾进来的瞬间便觉得沉闷,他算了算时间,沈孟枝应该已经在里面呆了五天了。 寸步不离。 里面没有别的守卫,都被他遣散了出去。铁栏外摆了一张桌子,他就枕着手臂,睡得正沉。 钟瑾瞥了一眼他滑落到地上的外衫,俯身捡了起来,打算给对方重新披上。 他还没碰到对方的肩膀,沈孟枝眼睫动了动,紧接着毫无徵兆地睁开眼来,眸中倦意迅速褪去,顷刻变得清醒和冷静。 “你……”他眼中的警惕在看清钟瑾的脸后慢慢散去,揉了揉眉心,“你怎么来了。” 钟瑾手里抓着衣服,侷促地站在原地,半晌憋出来一句:“我听说你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 沈孟枝看到了他手中的食盒,摇了摇头:“我现在不饿。” 他低声道:“你放下吧,下次不用送了。” 烛光下,他的神情半明半暗,模煳疏远,钟瑾似乎永远也看不清。 他轻手轻脚地将食盒放下,将里面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出来。菜餚精緻可口,香气飘散出来,看上去格外诱人。 钟瑾眉眼透着一丝紧张:“我自己做的,你要不要尝一尝?” 沈孟枝瞥了一眼黑暗的牢房,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隔得这么远,按理说里面的人应该什么也听不见。楚晋先前跟他说要睡一会儿,可能是还没醒。他犹豫片刻,终于拿起筷子,夹了几片菜。 钟瑾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沈孟枝夸了句好吃,终于把人哄走后,才放下筷子,打算趁摄政王醒过来之前把桌子上的菜处理掉。 他刚端起一盘,准备塞回食盒里,就听见黑暗中,有人轻轻啧了一声。 沈孟枝手一僵,回过头,看见了走到铁栏边的面无表情的摄政王,对方眼里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楚晋盯着他半晌,笑了一声:“好吃吗?” “……” 沈孟枝沉默片刻:“你不是睡了吗?” 楚晋没告诉他自己失眠的事情,也没告诉他自己离了药根本睡不着。他不睡,沈孟枝就不睡,所以只好撒个谎让对方能放松休息一下。 结果正好撞上有人挖墙脚。 楚晋侧身倚在铁栏边,垂眸和自己那被人盯上的“墙脚”对视:“刚好醒了。” 顿了顿,他锲而不捨地追问:“好吃吗?” “……”沈孟枝道,“尚能下咽。” 楚晋又哼笑一声:“刚好我饿了,我吃。” 栏杆的缝隙不宽不窄,刚好能伸出一只手。他伸出手,手心摊开,非常淡定地端走了沈孟枝桌上的一碟菜,顺带拿走了筷子。 沈孟枝看着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口中咀嚼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评价道:“勉强能下咽。” 摄政王一边嫌弃一边把几盘菜全部吃了个干净,一口没剩。 沈孟枝:“……” 他收拾着空空如也的盘子,不由自主地想,钟瑾要是看见了被清空的饭菜,一定会很高兴。 ……挺好的。 * 滴答,滴答。 滴水声在地牢里格外突兀,声音迴荡开,一圈一圈,由清脆变得沉闷。 楚晋瞥了一眼石门缝间的蜿蜒的水迹,缓慢地渗进来,沿着石阶流淌,啪嗒啪嗒地响。 第278页 只有这样,他才知道外面下雨了。 牢房外的桌子今天没人。 楚晋靠在墙边,又一次尝试着酝酿睡意。 他总是浅眠,但今天,滴答的水声却格外催眠,地面上的秋雨带着丝丝凉意,游蛇般钻进了地下。 终于快要睡着的时候,脚步声却突兀地响起来。 楚晋睁开眼,看见了石阶上的黑影。那个人正缓缓走过来,他猜想可能是沈孟枝回来了,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 却很快消失不见。 那个人的装扮与沈孟枝一模一样,无论姿态、外表,落脚的声音,步伐的快慢,相差无几。 楚晋蹙起眉。 对方终于走到他面前,隔着冷硬的铁栏,轻轻地笑了一声。 被风吹得摇曳的火光有一刻照亮了他的脸。 “世子。”他笑,“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石屋藏‘娇’》 某天守卫送饭,楚楚很不在意地问钟瑾和沈公子有什么关系,守卫答曰二者心悦已久,乃是一段佳缘。 楚楚点头,掏出本子,记帐。 第137章 控制&mdot;用这把刀,杀了他 中秋的胥方热闹非凡,虽说下了一场雨,可街上的人不减反增。 阴云散去,月色温婉。 沈孟枝撑着伞,视线落在当空一轮圆月上。 雨已经停了,青石板路上泛着水光,波光粼粼,盛了数盏月,转瞬又被往来的行人踩碎。 残留未干的雨珠顺着伞缘垂珠般落下,沈孟枝收了伞,钟瑾已经拿着两根糖葫芦走了过来,一脸期待道:“沈公子,我买来了,你尝尝。” 沈孟枝手里被他塞进来了一串,他看了一眼,没动,转而道:“钟瑾,我要回去了。” 齐钰实在看不下去他待在地牢里,今天说什么也把人从地底下拉了出来,并表示自己会好好看着牢里的摄政王,绝对不会让对方缺斤少两。 沈孟枝没法,被他赶了出来,流放到了胥方城人潮往来的街道上。 本来是合家团聚的日子,一派语笑喧阗中,他是突兀的、格格不入的异类。 沈孟枝看了一路的灯火和笑脸,现在觉得眼睛有点酸疼。 一方面是无法融入,一方面是担心地牢里的人,他对钟瑾道:“我该回去了。” 钟瑾一愣,脸上的笑意淡了点,垂下眼:“……好。” “芙蓉桥那边有一家闲月斋,”他很快打起精神,提议道,“我记得沈公子平日喜欢买他家的糕点,既然出来一趟,不如买完再回去吧。” 沈孟枝没想到他会记得这种细节。那家闲月斋是胥方城中的老字号,也是某位摄政王为数不多钦点的糕点铺。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点了点头。 芙蓉桥是赏月的好去处,桥上人满为患,钟瑾去闲月斋外排队,沈孟枝就坐在桥边等。 他目光落在桥下澄澈如镜的济水上,一轮月随水波浮动,静影沉璧,碎碎圆圆。 人群忽然起了短暂的骚动。 沈孟枝回过头,一包药正不偏不倚地向他的脸飞过来。 他下意识要侧身躲开,只是下了雨的桥面太滑,一个不稳,几乎就要栽到河里去。就在这时,有人扶住了他,一手把他稳稳按在了原地,另一手险险拽住了要飞出去的药包。 “没事吧?”那个人松开手,忽然一怔,笑了,“是你呀。” 沈孟枝早在他开口的时候就僵在了原地。 他轻吸了一口气,终于让头脑冷静了下来,没有冲动地叫出一声兄长。 沈云言检查了一下手里的药,带点儿歉意地说:“刚刚差点摔倒,没拿稳东西,险些砸到你,抱歉。” 沈孟枝问:“怎么会摔倒?” 沈云言笑了起来,摊开手心,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圆滚滚的蘑菇。 “桥上长了个蘑菇。”沈云言是那种抓蛐蛐抓鸟、见到野蘑菇也要尝一尝的人,他抓着蘑菇翻来覆去地看,“看上去比较可口。” 沈孟枝看了一眼,发现蘑菇淡粉色的菌盖上已经缺了个口,勐地意识到什么,霍然伸手:“不能吃,有毒!” 但他阻止的还是晚了点儿,沈云言后知后觉地蹙起眉:“刚刚咬了口,没味……你怎么有两个脑袋?” 见沈孟枝表情都变了,他才笑出声来,眉头舒展开,晃了晃手里的蘑菇:“骗你的。” 沈孟枝:“……” 隔了数年,沈大公子的毛病还是没改。 沈云言逗完人,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咳了一声恢復了正经:“要去我家坐坐吗?”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看见对方就觉得亲近。 沈孟枝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他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突破表面上若无其事的镇定。他想要立刻马上带对方走,想坦白一切,想让他恢復所有的记忆。 他低声道:“我……” “只是我弟弟今天不在,”沈云言却道,“明天兴许能见到他。” 沈孟枝神色勐然变了,他重复了一遍:“不在?” 苏愁一向把沈云言当做拿捏他的把柄,必然不会给他任何与沈云言接触的机会,可如今他却能与沈云言毫无阻拦地见面,对方绝对不会出这样的差错。 第279页 苏愁去哪了? 沈孟枝瞳孔微微收缩,下一秒,耳畔传来钟瑾含笑的轻唿:“沈公子,我买好了……” 未等他说完,沈孟枝已经一把拽过他,语气急促道:“钟瑾,送这位公子回家,在我回来之前都要看好他!” 钟瑾抱着一大包点心与沈云言面面相觑,怔怔道:“啊,啊?那你去哪……” 回答他的是翻飞的衣袂,那人神色匆匆,身影没入人群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 “世子,”苏愁悠悠笑起来,“好久不见呀。” 雨水已经蜿蜒到了他的脚下,浑浊骯脏,地牢外面一片死寂。 楚晋站在阴影里,抱臂倚在墙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脸上淡淡的,没有情绪,愤怒、厌恶、冷漠都一无所踪,像是在打量一个丝毫不在意的人。 苏愁盯了他一会儿,似有似无地嘆了口气。 “多年没见,世子好像跟我生分了许多。”他说,“真令人难过,这些年来,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楚晋终于开了口:“你怎么没死。” 闻言,苏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路边的叫花子,和野草一样,”他慢慢道,“……命最硬了。” “你还在怪我吗?”苏愁抬手抓上面前的铁栏,“当年我没有抛下你。我想带你从公子的手下逃走,但是公子发现了我的计划。”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只好先离开你,在公子带人抓过来之前,逃了出去。” “你明明死在了公子手里。”楚晋语气平淡,并没有什么起伏,“那颗头,是谁的?” 苏愁如同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愉悦道:“那就该问公子了。或许是哪个倒霉鬼,被公子砍了头,伪装成我的脸,只是为了杀鸡儆猴。” 楚晋蓦地冷笑一声,吐出两个字:“噁心。” 无论是苏愁,还是公子,都令他觉得噁心。 苏愁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评价,忽而弯了弯眼睛:“噁心……沈孟枝不应该更令人噁心吗?” “他骗你,抛弃你,挟持你,利用你,把你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才是你最该讨厌的人。”他轻声道,“世子,我是来救你的。” 楚晋眯起眼,半晌,笑了笑:“没错,我是恨他。但我比较好奇你跟他之间的事情,谁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一伙的?” 苏愁有些讶异地挑起眉,很快又恢復了平静。 他松开了铁栏,不急也不慌地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 “世子,我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能与他和平共处的人。”苏愁撑着脸,淡笑起来,“因为我就是真正的江枕。” 楚晋目光一滞,唿吸有片刻紊乱。 “江枕,渔崖人,父江启,兄江涣。”苏愁语气陌生得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幼时怪病缠身,求医无路,被断言活不过十三岁。” “于是,他死了。十二岁那年,被他那无用的父亲,亲自牵着手,送进了宫里,去替沈府的二公子送死。” 他忘不了江启把他抱上马车时强颜欢笑的样子,忘不了牵着他的那只粗糙温热的手,忘不了他不安询问时对方的回答。 “阿枕,睡一觉,睡一觉就进宫了。”江启哽咽着,又强忍着说,“进宫看病啊,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 马车慢慢远去,江启在后面变成了不大不小的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 这是他作为江枕,留下的最后记忆。 苏愁心情不错,哼了一会儿曲,道:“但是,我活下来了。” 他被人押着跪在殿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地板时,在几乎灭顶的恐惧不安中,意识到了一件事。 江启骗了他。 高高在上的君王随意挥了挥手,他被拖下去乱棍打得半死,又和满车尸体一起被运到了乱葬岗。 谁也没想到,一个出生就被断言活不过十三岁的孩子,竟撑着一口气,硬生生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在死过一次后,那困扰他多年的怪病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流浪、乞讨、偷窃,磕磕绊绊活过了十三岁。 然后,他遇见了旧秦的世子。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曾经自己为什么会被送进宫里。”苏愁道,“原来是我的命不值钱,要去替沈府二公子的命。” “我这才知道沈府原来还有位二公子,沈恪也真是能藏,把他的儿子藏在府里,一藏就是十多年。” 他忽然笑了起来,轻飘飘道:“听说因为他,害死了他的母亲,害的沈恪没见到沈夫人最后一面。又因为他,沈家险些犯下欺君之罪,将他逐出家门,抹除了他的名字。此后不入族谱,不入史册。” 他是沈孟枝,却不再是沈府的二公子。 沈家家谱上不会有他的名字,泱泱史册上不会记载他只言片语。 这是对他的惩罚。 “可是还不够。”苏愁道,“只是这样,我怎么能满意呢?” 他的语气有了细微的变化,疯癫又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楚晋抬眸,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沉声问:“你做了什么?” 第280页 苏愁向他看了过来。他眼底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癫狂和偏执,出口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笑意吟吟:“我只是把他推进了深渊,让他永无翻身之日……罢了。” 仿佛预感成真,楚晋短暂地僵住了一会儿,随即遽然冲到了牢笼边,攥着铁栏的手青筋暴起:“你做了什么!!!” 他的神色阴沉至极,苏愁的视线在他脸上久久徘徊,似乎对方的怒火让他更加兴奋,终于笑出声来。 “我做了什么?”他笑,“玉膏城发生过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百姓叛乱,自相残杀,莫须有的罪名。 楚晋只觉得心脏疼得如同缺了一角,低头压抑地吸了一口气。 喉咙里如同吞下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声带每颤动一下,就被切割出淋漓的血。 “是你。”他说,“挑拨的人是你。” 苏愁顺着他的话,满不在乎地点头:“是我。” “挑拨的人是我,杀他的人也是我。”他站起身,慢悠悠走到铁栏边,直视着楚晋,“我补给他那一剑,可惜刺错了地方,只是穿透了他的腹部。我还想割断他的咽喉,想剜掉他的眼睛,想让他疼到生不如死,跪下来求我——” 恶毒又疯狂的话音被勐地掐断,苏愁被大力拖拽着撞上了铁栏,发出咚的闷响。 楚晋掐着他的脖子,像是下一秒就会彻底掐断对方的脖颈,力道大得几乎能听见骨骼在咔咔作响。 “你才是该死的那个人。”他的声音降至冰点,森冷的杀意令人窒息发抖,“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苏愁的脸因缺氧而涨红,嘴角却还是咧开了一个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盛。 他用口型,轻轻吐出几个字:“已、经、晚、了。” 楚晋神色一变,猝然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 苏愁跌倒在地,半死不活地呛咳了几声,才平復了唿吸。他的声带变得嘶哑难听,却还能听出零星半点的笑意:“我就知道……” 他嘆了口气,道:“世子,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呢?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为什么还是一昧地相信他?” 空气中的杀意忽地沉寂下来,仿佛从未出现过,苏愁能感觉到里面的人彻底安静下来。 蛊虫起效了。 他咳了一声,试探道:“世子?” 黑暗中的人影一动不动,神色晦暗,辨认不清。 苏愁笑了,又道:“过来一点,世子,我看不清你。” 他的声音落下,几息后,楚晋慢慢走了过来,目光平淡,隔着数道禁制般的铁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苏愁看着对方皮肤下缓慢移动的蛊虫,摸了摸自己掐痕狰狞的脖子,问:“你知不知道要听谁的命令?” 对方沉默片刻,道:“你。” 苏愁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微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刀。 “既然如此,”他眼里闪动着冷光,“我命令你,把这把刀捅进你的心脏。” 楚晋握着那把刀,撩起眼皮看了苏愁一眼。 下一秒,他面无表情地举起刀,毫不迟疑地用力往身上捅去。他的动作太快又太突然,像是不用思考就做出的选择,苏愁愣了下才急声喊道:“停手!” 挥刀的动作停住。 然而刀锋已然没入身体一分,从伤口涌出的血瞬间滴落下来,染红了地板。 苏愁惊魂未定,知道楚晋方才是真的打算杀了自己。他彻底打消了疑虑,缓缓笑了起来。 石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愁若有所感地回过头,下一秒,门被人勐地推开,沈孟枝低喘着气走了进来。 他越过满地晕倒的守卫,面色煞白,怔怔盯着楚晋手中那柄沾血的刀。 门锁落地的声音遽然打破沉默。 苏愁望着大开的牢门,对着里面的人很低很轻快地笑了一声。 “世子,”他轻声道,“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什么(ωДω)楚楚你要杀谁?!你要杀你老婆?!!! 第138章 赌局&mdot;反客为主 楚晋眼睫眨动了一下,目光缓慢地落到了远处之人的身上。 血液滴在石板上的声音格外刺耳,他低声道:“好。” 这一声令沈孟枝骤然回神,踩上身边守卫掉在地上的佩剑,脚尖一勾一挑,长剑凌空而起,被他一手抓住。 衣袖翻飞,捲起一道疾风。 下一秒刀与剑碰撞的叮响声炸响,刀刃重重砍了上来,沈孟枝手臂被震得微微发麻,几乎有些抵不住对方的力气。 刀锋森冷,手腕在巨大的力气碾压下颤抖不止。那柄刀一点一点逼近,险些要压上他的脸颊。沈孟枝别过头,沉下脸色,曲腿抬起,扫向对方的腰侧。 楚晋却并未躲闪,眉眼间没有丝毫波澜,直接一手抵住了他的小腿,抓在手心,力道很大,令沈孟枝完全动弹不得。 重心不稳,失衡时他被扼住喉咙压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沈孟枝抬眸,正正撞见楚晋冷漠的眼神。 浓密漆黑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翳,墨色染就的瞳孔不带一丝情绪,清晰地映出了沈孟枝苍白失神的面容。 第281页 楚晋手一动,刀柄撞在他手腕上,沈孟枝吃痛脱力,手指松开的瞬间,刀刃挑飞了他手里的剑,化作流光飞转着砸到了地上,骤然发出的铮鸣在石笼里迴响,刺耳无比,令他指尖一颤。 肺里的空气在丝丝缕缕地减少,沈孟枝难受地蹙起眉,失力的手指试图抓住什么,却攥住了对方垂落在脸侧的一截衣袖。 楚晋低头看着扯住他衣袖的五指,举起了手里的刀,刀锋对准了他的心口。 血珠顺着刀尖滴落,砸在衣服上,很快晕开大片。 地上积攒的雨水濡湿了他的头髮,沈孟枝额上还有跑出来的薄汗,在黑暗中笼着一抹莹白。 他什么也没说,神色忽地平静下来,与身上的人对视,仿佛要从对方眼底完完整整地洞彻什么东西。 楚晋垂着眸,手指忽而摩挲了一下刀柄。 “动手,”苏愁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杀了他。” 楚晋眸光漠然,在他的催促下,指尖用力,刀刃狠狠向下刺去—— 噗嗤一声,刀锋入肉。 沈孟枝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没有任何料想中的疼痛,只是脸颊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像是补偿般的安抚。他睁开眼,感受到脖颈间的压力悄然退去,压在身上的人也站了起来。 楚晋回过头,冷冷开口:“苏愁,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么?” 他那一刀没有留手,在苏愁最放松警惕的一刻,刺进了他的身体。肩头猝不及防被刀刃贯穿,苏愁被余力震得向后飞去,后背重重撞上了牢门后,才堪堪停了下来。 他勐地咳出一口血,随即毫不在意地抬手抹去,连肩上插着的刀刃也没有管,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你没有中蛊?”那令人不适的笑意终于烟消云散,他阴着脸,表情因为疼痛而有些扭曲,“刚刚你是在骗我?” 楚晋没有理会他。这种程度的伤势已经让苏愁难以动弹,他并不担心对方会有机会逃出去。 他的脸色还是很差,说话时眉间有躁郁之色闪过,又被克制着压下去。嘴唇的血色渐渐褪去,楚晋喉结动了动,未等话出口,苏愁便闷声笑了起来:“我没看错,你中了蛊。” “是不是很想杀了他?是不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 “你不知道强忍会受到反噬么?”他慢慢开口,如同引诱一般,“杀了沈孟枝,我就帮你解蛊。” 楚晋眼底掠过一抹血色。他手指不自然地蜷起,又骤然松开,随即弯下腰去,捡起了先前摔落在地的佩剑。 “你真的以为,”他平淡道,“凭一只小小的虫子,就可以控制我?” 话音未落,剑光一闪,划开一线血色。 沈孟枝眼前漫开刺目的鲜红,他哑声,猝然喊道:“楚晋!” 楚晋反手握剑,用力在肋骨处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像是要把强忍下的暴虐与嗜杀的冲动全部释放出来。他闷哼一声,那只钻进了胸腔的蛊虫被他用剑尖刺穿,硬生生挑了出来,摔在苏愁脚边,成了一滩烂泥。 “还给你。”他缓缓开口,望向苏愁的眼神冷蔑,如同也在看一只被摔烂的蛊虫,“你的游戏,到此为止了。” 从伤口处一同涌出的还有被蛊虫污染过的毒血,沈孟枝爬起来,强硬地捂住了他的伤口,点了几处止血的穴位,又检查了他的伤势,所幸并没有伤到要害。 即便如此,沈孟枝神色还是沉得很。他攥紧了拳,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忽而毫无预兆地,一拳砸在了苏愁脸上。 这一拳丝毫没收力,苏愁的脸被打歪过去,整个人摔倒在地,爬也爬不起来。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紧接着就被沈孟枝拽起衣领,又是一拳砸了过来。 “你很委屈吗?”他咬着牙,低声一字一句地问,“很无辜吗?” “你的父亲因为你愧疚而终,你的兄长因为你死在玉膏之乱,沈家没落、我被你诬陷为乱臣贼子……欠你的种种,早就还清了!” “而你因为一己私仇,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 一连串的质问砸在苏愁耳边,他盯着脚边死的不能更透的虫子,半晌,先是轻轻笑了起来,紧接着笑意越来越深,走火入魔一般,最后变成了无所顾忌的大笑。 “哈哈哈哈……”他笑一声喉管里就涌出一口血,几乎笑出了眼泪。在这令人浑身发冷的笑声中,苏愁抬起头,弯起眼睛,一副开心又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杀人?我高兴。”他哼着歌,“我恨你,恨江启,恨沈恪,恨这世上所有人。害人又怎么了?我本来就是坏人啊。” 沈孟枝冷冷盯着他满是血又笑吟吟的脸,忽然抬手,拔出了插在他肩膀中的刀。 鲜血迸溅,苏愁痛得脸色惨白,却还是笑。 “我要死了吗?”他道,“好疼啊。” 沈孟枝攥着刀的手紧了紧,神色却没有变化,刀光一闪,遽然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 “你不会死。”他缓缓开口。 匆忙赶来的守卫蜂拥而至收拾残局,苏愁如一块软趴趴的破布,被强制地押起身来,拖拽着送往另一间牢房。 第282页 他好像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坦然接受了这一切,低着头颅任人摆弄。 只有在路过二人时,苏愁才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望向楚晋,扯了下唇。 “世子,”他说,“你早晚会被他害死的。” * 为摄政王处理好伤势,已近夜深。 碍于如今的身份,沈孟枝没办法亲自给人上药,只好公事公办地找了大夫,自己守在一边紧紧盯着。 大夫将绷带缠好,又嘱咐了几句,便提了药箱从牢房里出去了。 沈孟枝把人送了出去,捏了捏眉心,趁着没人又折回了牢房里面,走到摄政王面前,站定。 楚晋眼前多出一片阴影,抬头就看见一言不发的某人。 他以为对方是因为他今天的举动生气了,捞起他的手,轻轻摸了下,问:“弄疼了?” 沈孟枝垂眸看着他,神色有些捉摸不清。 他知道要想骗过苏愁,让对方放松警惕,这齣戏必须逼真。楚晋的做法并没有错,他也并没有因为这个而生气。 他气的是对方没有跟他商量就排了这齣戏。 “你要我挟持你,到胥方来做人质,”沈孟枝终于开口,“是不是算好了苏愁会来找你?” 他心焦无比地冲进地牢,看见对方攥着尖刀,满手鲜血容色冰冷的时候,心跳是真的停了一息。 直到被按在地上,被冰冷刺骨的雨水一刺激,他才勐地清醒过来。 那把刀,握的方式不对。 那是无法用上力气、最容易被反制住的握法。 楚晋没回答,咳了一声,脑中瞬间闪过许多理由和对策,动了动唇,企图矇混过关。 沈孟枝却好像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蹙起眉,加重了语气:“说真话。” “……”楚晋闭上嘴,看着他,心想,似乎真的生气了。 他嘆了口气:“是。” 沈孟枝低声道:“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见他?” 摄政王乖乖道:“是。” 他身上缠着绷带,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唇色苍白,是少有的悽惨,甚至不需要特意装可怜。沈孟枝本来还有些气恼,被这么一搞,又提不上脾气来了。 他知道楚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是要赌那万分之一的概率,赌苏愁不死心会找到他,赌这一齣戏能反客为主,将苏愁彻底拿下。 这样,才可能将沈云言从魏钧澜和苏愁的手里带回来。 “我只是赌了一把。”楚晋道,“苏愁想见我,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是苏愁为什么会找到这里,又是怎么知道摄政王被藏在了这里,又是一个漏洞。 先前苏愁会假扮成他们的人潜入进来,甚至挑拨离间宋思凡,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这里有人帮他。” 对方是谁还无从知晓,但至少代表了薛义理手下的人也不算干净。沈孟枝想到他们计划建立的功业,更是觉得头疼。 “今夜还有很多事情。”他检查了一遍楚晋的伤势,“外面被打晕的守卫还要处理,你休息吧,我在外面守着。” “你多跟我说几句话,我好像就能睡着了。” 摄政王低笑一声,抓住了他的手,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真是神奇……” 掌心温热,夜寂无声。 作者有话说: 夫夫互殴 枝: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楚:他真好看。 ps,楚楚一半是演的一半是真的,他有准备所以抵抗住了苏愁的命令,但是还是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指把握不好力道、被勾起暗念、想要暴力对待枝并会对枝的反抗和脆弱感到兴奋 第139章 兄长&mdot;梦里的小孩 等到夜色中的唿吸渐渐平稳,沈孟枝手指松动了些,将手从对方的指缝中抽了出来。 混着雨水的空气潮湿发冷,他转身出了地牢,吩咐守卫将这次出事出现在现场的人都带下去审讯,无论何人,一律不得再入内。 出了这样的事,必然无法瞒过薛义理等人的耳目。就连替他守人的齐钰也在门口被打昏了过去,被送去了大夫那边,恐怕现在还没醒。 薛义理兴许会趁机拿这件事做文章 ,但沈孟枝已经无心理会他。他现在满心都是沈云言的事情,楚晋费了这许多的心思,不惜受伤也要帮他争取的机会,他务必要把沈云言带回来。 留苏愁一命,也是因为沈云言。 沈孟枝轻吸一口气,又慢慢舒了出来。 * 柳梧街青瓦小院内,钟瑾抱着石臼,认真专注地捣药。 找到苦力的沈大公子正自收着白天晾干了的衣服,看了看早就黑透的天色,像问小孩儿似的回头问:“你家公子怎么还不来接你?” “……”钟瑾心想,他也想知道。 在布庄做惯了伙计,他非常自觉地站起身,去帮对方拿东西。结果站起来时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沈云言反应神速,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钟瑾忙道:“没事没事,踩到了一块石头。” 他失衡时不慎扯了下对方的衣袖,又摸到了沈云言手心的薄茧,表情有些诧异地抬起脸来,道:“多谢。公子反应真快,可是习过武?” 第283页 “习武?”沈云言乐了,“怎么可能,这是干农活练出来的。哪有那本事啊。” 他语气并没有多少异样,紧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我弟弟倒是也没回来。” 钟瑾随口问:“这么晚回家,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这才什么时辰。”沈云言挥挥手,看得很开,“我以前嘛,好像夜不归宿的时候也是常有,男子汉又不怕被偷被抢,担心那么多做什么。” 他将衣物抱进了屋,又走过来,凑近看了看钟瑾捣出来的成果,评价道:“你用的力道不均匀,碾得不够细,熬出来的药很苦的。” 钟瑾头一次干捣药这种事,自然没有头绪,正手足无措着,身侧忽然伸出一只手,接过了他手里的石臼,轻声道:“我来吧。” 钟瑾一愣,转头看见了对方线条柔和的侧脸。沈孟枝远比他想像中的要平静,与之前匆匆离去的人判若两人。 “沈公子,”他很快反应过来,“先前是出了什么事吗?” 沈孟枝淡淡道:“没什么,已经处理好了。” “……” 钟瑾视线落在他泛红的手腕,留下的很明显是利器击打的痕迹。他不着痕迹地挪开眼,识趣地没有再问,道:“那我先出去,出门时齐公子还让我帮他带些东西。” 之后的事的确不便他在场,沈孟枝没有挽留,沉吟片刻,道:“今晚的事多谢你。” “没有没有!我……”钟瑾受宠若惊地摇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踌躇了一下,改口道,“能帮上沈公子就好。” 等他走后,沈孟枝拿起石杵,开始熟练地研磨起石臼中的药草。 他的药理是幼时随母亲学的,沈夫人过世后,就是沈云言有时候会教他一点。沈云言那时十七八岁,已经在湘京城里小有名气,行军作战,在各地周转,也认识不少草药。 沈大将军效仿神农尝百草的壮举,什么草、什么蘑菇都要尝一口,也幸亏他命硬身体好,中毒后找大夫开点药,第三日就能活蹦乱跳。到最后,军伍里的大夫都快赶不上他,一群人打仗受了伤,伤得轻的找沈将军要几根草煳上,伤得重的还能捡回来一条命。 一到了回府的日子,沈大将军就教弟弟认草药,一大一小蹲在后院里,一个耐心教,一个认真听,连下朝后路过,站在一旁偷听的沈太尉都没注意到。 沈孟枝难得想起了当时兄长头上插着草逗他笑的样子,手下的动作慢了些。 沈云言凑过来看他。这个挑不出毛病,甚至比他的技术还要好,沈大公子便夸了一句,又问:“你也姓沈?” 沈孟枝动作一滞,神色恍惚地抬起头来,看向对方。 “……对。” 沈云言“哦”了一声:“好巧。” “这几年我总做一个梦,梦里有个小孩,哭着拽着我不让走。”他原本是笑着的,此刻眉眼却倏地静了下来,又带了些束手无措的无奈,“我最怕小孩子哭了,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问了好多遍,他才说了自己的名字。” 沈孟枝轻声问:“他叫什么?” “我只记得他姓沈。”沈云言笑了笑,“我有点后悔没能抱抱他,他哭得很可怜,就好像有人不要他了一样。” “可能是看到你,我就想起他了。” 沈孟枝垂下眼,重新捣起药来,石杵碾过药草的声响沉闷,苦绿的汁液渗出来。 他蓦地出声:“这是给你弟弟准备的药吗?” “嗯。”沈云言道,“一日三服,只是太苦了,我得硬着心肠才能逼他喝下去。” 他接过了沈孟枝手中的药臼,将药汁和药草倒进了炉子上已经烧得发烫髮红的陶罐里,加了一盅水。 沈孟枝闲了下来,目光没有一刻从他身上离开过,看着对方扇风添柴,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他看了很久,才犹豫着开口:“我也有一位兄长。” 沈云言停下动作,有点意外地看过来。 “他对我很好,也很厉害,被很多人仰慕、崇拜。”沈孟枝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低声徐徐道,“父亲很忙碌,母亲过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过他。但是兄长总是陪着我,教我骑马,教我习剑,教我药理。” 沈云言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一个好哥哥。” 沈孟枝也扯了扯唇角。 “但是之后有很多年我都没见过他了。”他说,“最后一次,是听到他的死讯后。” 沈云言吓了一跳,险些打翻了身边的药罐,刚想说什么,却听沈孟枝继续道:“……我最近才知道他没死。” 他停了片刻,随即抬起眼睛,安静地与沈云言对视。 “但他把我忘记了。” 沈云言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梦里,那个委屈的小孩子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一言不发,又泪流满面。 但当想要回忆梦中的细节时,脑中又传来一阵勐烈的剧痛。 炉子上煮的药咕噜咕噜冒起了泡,但没有人去管它了。 第284页 气泡破裂的声音突兀刺耳,像极了记忆破碎又复合,沈云言茫然道:“你是谁?” 沈孟枝的心跳无端快了几分。 他动了动唇,终于道:“我……” 一个字尚未出口,他目光忽然一凝,遽然推开了对面的沈云言。 冰冷箭矢擦着脸颊而过,钉入身后墙壁。沈孟枝侧过脸,余光瞥了一眼箭矢来的方向,抓住沈云言的手,往弓箭手射不到的死角跑去:“走!” 沈云言只在一开始讶然了一瞬,随即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边跑边道:“我好像不会武,你别管我了。” 他印象里的自己从未拿过刀剑,拿的最多的是锄头,在这样的险境中就是拖油瓶。 “不。”沈孟枝手上的力道紧了些,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他们是沖我来的。” 苏愁已经被关在了牢中,对方最可能是魏钧澜派来的人。兴许是苏愁的消失让他们发现了异常,才如此急切地要来阻止。 可为什么会这么快? 形式急迫,沈孟枝来不及想太多。躲在屋顶上的人已经跳了下来,夜色中寒光一闪,向他刺来。 他蹙起眉,一脚踢在铺满了干燥药草的晾晒架上。漫天草药兜头而下,对方的身形一滞,视线被短暂地阻隔了一瞬,下一秒,一个锄头破开飞舞的草叶,狠狠砸在了他身上。 趁这一人晕头晕脑地倒下去,沈孟枝拽着沈云言往门口冲去,然而下一刻,却听身后有人冷冷道:“停。” 沈孟枝脚步一顿,猝然回头,视线撞上一个熟悉的人影。 对方手里握着一柄剑,横在被半路抓来的钟瑾脖子上,神色阴郁,却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好久不见啊,沈公子,还记得我吗?” 沈孟枝目光沉沉,定在他的脸上,像是在确认什么。半晌,他念出了一个名字:“……唐肆。” 钟瑾被捂着嘴,表情愤怒,挣扎着呜呜叫了几声。唐肆不耐烦地压了压剑柄,抓住他拼命挣扎的手,咔嚓一声,那只手便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彻底脱臼了。 他冷笑一声,让钟瑾因疼痛而满是冷汗的脸正对向沈孟枝,压着嗓音开口:“别轻举妄动,不然我就杀了这傢伙。” 说完,就有人故技重施,押住了沈云言。沈孟枝手心一空,下意识去抓,膝弯处却骤然一痛,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上,他踉跄着跪了下去。 两柄长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唐肆将毫无反抗之力的钟瑾扔给了身边的人,自己则走到了他面前。 他盯着跪倒在地上的人,眼中闪烁着兴奋又恶意的光,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你也会有今天啊。” “你杀我兄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沈孟枝勉强直起腰,长发有些凌乱,神色却格外平静。 “你兄长违背天理,为祸一方,”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该杀。” 唐肆眯起眼睛,眼底闪过一丝血色。 他忽而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杀我兄长,那我也杀了你的兄长,怎么样?” 唐肆不无恶意地等着。 然而对方却并没有如他预料一般失控,反而扯了下唇。 “你不能。”沈孟枝平静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如今已经投奔了魏钧澜吧。他会允许你杀一个对他而言仍有利用价值的人么?” 仿佛被他勐地说中,唐肆脸上的讽刺笑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方说对了。沈孟枝和沈云言,他一个都不能动。 唐肆神色阴沉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渐渐松开。 他转头,看向沈云言,饶有兴趣地问:“你想不想知道这位沈公子是谁?” 沈云言一怔,望向沈孟枝的方向。 他的确想不起对方是谁,也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更像一个稀里煳涂被搅进来、被波及到的路人。 “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唐肆冷笑一声,“燕陵叛国通敌、其罪当诛的罪人,大秦重金悬赏的通缉犯。” 他一字一字道。 “沈、孟、枝。” 沈孟枝面色微变,嘴唇颤抖起来,猝然道:“别听他的!” “我说错了吗?”唐肆挑起眉,“不信,那就去看史书,去看上面一笔一划是怎么写的!” 他对着站在原地神色莫名的沈云言,继续添了一把火:“我知道你是谁,你跟这个人没有丝毫关系。你之前是燕陵人,因为他,因为这个罪人而国破家亡,你就不恨他吗?” 沈云言收回视线,问:“你说,他害了燕陵?” “是啊。”唐肆道,“玉膏之乱,他弃城投敌,害了满城百姓,这可是白纸黑字,改不了的事实……” “我没有!” 沈孟枝冷声打断他。 他眉间终于有了几分怒意,咬着牙,一遍遍重复道:“我没有做!我没有!!!” 唐肆嗤笑一声,挥了挥手,让手下撤去了架在沈云言身上的剑,又顺手拔出腰间的佩剑,扔到了地上,催促道:“报仇的机会就在这里,左不过一个罪人,杀了他,你还能去官府领赏呢。” 第285页 剑撤去的时候,沈云言动了动。 他在唐肆的注视下,走到了沈孟枝面前,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沈孟枝面对他,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如同一个笨拙又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不停地解释道:“我没有害燕陵,我没有,真的没有……” 直到沈云言抬手摸了摸他的眼角,他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流了眼泪。 在令他惶惶不安的氛围中,沈云言低声问:“你是沈孟枝吗?” 沈孟枝张了张口,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半晌,他才涩声道:“……是。” 漫长的沉默中,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这一等就是好久。 直到耳畔有人无奈地笑了一声。 沈孟枝睁开眼,看见沈云言正用一种不知拿你怎么办的表情看着他,就像曾经在沈府的无数次那样,无可奈何又温柔宠溺。 “孟枝,你都长这么大了。”他说,“哥哥险些都认不出你了。” 作者有话说: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清也想要这样的哥哥!) 酝酿一下,哥哥之后要跟摄政王大战三百回合 第140章 回家&mdot;“哥哥给你出气。” 最后一个字落下。 沈云言忽然抓起唐肆扔在地上、那柄让他用来杀死沈孟枝的剑,神色平静,一斩而下!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横在沈孟枝脖颈间的雪亮剑刃与他手中的剑一起,顷刻断成两截。 沈云言攥着断剑,并没有露出多么意外的表情,未有片刻迟疑,手腕一转,便向着沈孟枝身边的另一人刺去,仅剩的一柄剑也被挑飞。 不过眨眼的时间,变故陡生。眼见事情超出了预计,唐肆面沉如水,勐然伸手夺过了身旁手下的剑,率先沖了上来,恨恨道:“抓住他们!” 沈云言侧身躲过他攻来的剑招,边躲边退。断剑无论力量还是长度都受制,唐肆的攻击又急,他躲得不算游刃有余。 将要退到墙角时,沈孟枝从不远处遽然起身,一把摸起先前被挑飞的长剑,疾声道:“兄长!接剑!” 剑锋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流光,稳稳地落到了沈云言手里。 他扔掉了废弃的断剑,仔细地看了眼这柄剑。 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名剑,也不是什么千金难得的材料锻就,只是一把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铁剑。 可是在握住剑柄的时候,他还是晃了下神。 似乎血液里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忘却的沉寂的,此刻倏地沸腾,唿啸着裹挟着更多记忆碎片涌入脑海,拼凑起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沈云言笑了一下。 他依旧是闲适平淡地站着,再抬眼时,却多了几分明锐凛冽的意气,眉峰一扬,沉因山埋没的焕然风采,时隔数年,终于重现于世。 少年挂帅、御驾亲封、战无不胜的,第一位雁朝将军。 他提剑,不偏不倚地迎上了对方噼下来的剑风,空气一滞,随即涟漪一般向四周遽然盪开,充盈的内力相撞,顷刻震倒了桌椅,震得屋檐瓦片都桌球作响。 掀起的风将衣衫都吹得猎猎作响,沈孟枝放下了挡在面前的手臂,被风扬起的长髮重新落回肩头。 他心跳得很快,等风停后,微眯起的眼睛立刻睁大,望向面前的场景。 地上有数截碎得看不出形状的剑刃,沈云言拿着那柄再次不堪重负、被内力震碎的断剑,居高临下地指住了跪地不起的人。 唐肆闷咳了几声,眉心被利刃抵住,全靠手中的剑才勉强支撑住身形。 一招制敌。 在绝对的差距下,如同山与谷,沟壑难填,他的确没有反抗的余地。 唐肆抓着剑的手紧了紧,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你为什么不杀了沈孟枝?!他是沈家、是整个燕陵的耻辱!你甘心自己一辈子都蒙上这样的污点吗!!!” “……” 沈云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弟弟。”他神色随和,却带了固执又深刻的不容置疑,理所当然地说,“我当然要相信他啊。” 仿佛被这两个字刺痛,唐肆僵硬了片刻,紧接着,缓慢低声笑了起来。 沈云言抬起头,望向院中其他人,开口道:“你们自己离开,我就不动手了。” 几个本欲反抗的人犹豫着对视了一眼,又望向了院中央的唐肆。后者好像不打算反抗,也没办法反抗,只能咬牙切齿地喊道:“走!” 这一声落下,几人登时放下了武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幕中。唐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冷漠地看了沈云言一眼,随即捂着伤处跃上了房顶,身影隐在了黑暗里。 院里又静了下来。 原本打理整洁的小院变得一片狼藉,沈云言踩着满地杂乱到惨不忍睹的药草,一步步向那个在他梦里哭了好多年的小孩走去。 他扔了手里的断剑,像是曾经无数个胜仗回府的日子里,他披着一身月色与星光,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几步便冲进沈府的大门,将等在门口的弟弟抱起来,转好几个圈才放下。 只不过现在他的弟弟长大了,再也不是从前一手就能抱起来的小孩子了。 第286页 于是沈云言只是擦了擦对方脸上的眼泪,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说:“别哭了,哥哥回来了。” 温热的触感擦过脸侧,沈孟枝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云言被他呆呆的样子逗笑了。 “这么多年没有哥哥给你撑腰,是不是受欺负了?”他抓起沈孟枝的手,牢牢牵在手心,“走,我们回家,哥哥给你出气。” * 从柳梧街出来,沈孟枝先去了一趟地牢,看了眼摄政王。 他去的时候已近凌晨,对方还没有醒,蹙着眉,似乎梦里不太安稳。 沈孟枝小心翼翼地给人换了药,又把被掀掉的被子捞了回来,给他盖好。 忙了一夜,他也觉得睏倦至极,便缩在摄政王身边短暂地眯了一会儿,恢復了些精神,这才离开。 钟瑾的手腕脱臼,伤得比较严重,被送到了大夫那边。为了避免薛义理动心思,沈云言回来的消息暂时还没有跟其他人提起,便临时住进了书院里。 沈孟枝找过来的时候,对方正坐在万宗阁里,手边的灯烛早已燃尽,桌上零散地堆着几本书。 他似乎一夜未睡,听见响动,从书里抬起头来,轻声喊道:“孟枝。” 沈孟枝看见他手上的书,是燕陵史记,足有厚厚五册,对方竟然彻夜未眠地看完了。 那上面记载的内容,他大概闭着眼也能说出口。一笔一划,鲜血淋漓,承载着沈家的兴亡,还有对他的口诛笔伐,激烈又赤裸裸地呈现在了他兄长的眼前。 沈孟枝走过去,把书合上了。 “兄长,”他说,“别看了。” 忘记了,不记得了,也是一件好事。 沈云言视线落在他脸上,像是隔着数年的光阴,看见了那个自闭又怕人、格外听话懂事,喜欢躲在他身后的小孩。 他离开家的时候还不到自己的胸口,如今已经快要跟自己一样高了。 沈云言不知道他经歷了什么才从当年那个安静温柔、不谙世事的孩子,走上了一条与他、与沈恪所设想的截然不同的路。 不被人支持、不被人看好,一个人,孤独地撑过这段漫长的时光。 “对不起啊,”沈云言喃喃道,“让你受委屈了。” 世人称赞他风光无限,指责他跌落谷底,而作为兄长,只会心疼自己的弟弟。 他絮絮叨叨地问:“这么多年,有没有被欺负了?战场上那么乱,有没有受伤?早知道就该听父亲的,不偷偷教你习剑了……” “兄长。” 沈孟枝忽地打断了他。 他垂下眼,避开了沈云言的视线,动了动唇,茫然无措地开口。 “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他问,“是不是……让沈家蒙羞了?” 那史书上罗列的一条条罪责,人人口中的污言秽语,他不在乎,可他在乎沈云言,在乎沈家,他不怕千夫所指,却怕到头来,戳的是沈家的嵴梁骨。 其实,他还想问对方,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来找自己,为什么不留给他丝毫音讯,为什么? ……是不想见他吗? 沈孟枝张了张口,却没能问出来。 越想越乱,越想越怕。怕眼前的温情是假象,怕与亲人之间有了芥蒂。 他没能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把他拉了过去,沈云言一把抱住了他,使劲揉了揉他的头髮,低声道:“谁再敢这么说你,我一定把他揍得爬不起来。” “我了解我的弟弟,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只知道孟枝成了威风的大将军,把楚戎那狗东西打得落花流水,是燕陵沈家的骄傲。”他笑了起来,眼睛很亮,“至于史书什么的,就让它见鬼去吧。” 时隔数年再被兄长拥抱,沈孟枝有些愣。 那时候沈云言一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来抱他。兄长的怀抱带着边塞原野的风,永远毫无保留,永远包容着他。 沈孟枝埋头深吸了一口气,听着沈云言在他耳边慢慢地说:“沉因山战败后,我受了伤,副将是父亲的人,拼死把我救了出来。可能是伤到了脑袋,醒来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被一户农家救起,那段时间一直生活在山野之间,直到苏愁找到了他,用“弟弟”的身份接近了他。 沈云言什么都忘了,唯独对这个字眼有反应。 苏愁的举止动作,都与沈孟枝相差无二,他相信了对方的谎言,也落入了魏钧澜的圈套。 “对不起。”沈云言低声道,“哥哥来晚了,错过了你那么多年。” 沈孟枝摇摇头。他等自己眼周的热意褪去后,才抬起脸,退了一步,从兄长的怀抱中退了出来。 “沉因山的战败,也跟萧琢有关系吗?” 沈云言蹙起眉,脱口道:“萧琢那狗杂碎……” 他话说了一半卡住,看了眼自家温温雅雅、面色如常的弟弟,咳了一声,换了个措辞:“萧琢必定是听了娄崖的,忌惮沈家在朝中的势力,想要用自己的人取而代之。” 娄家是萧琢的忠实拥护者,他才会想要让娄崖取代沈恪,让娄崖之子娄兴取代沈云言,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因此才会将主意打到了沉因山这里来。 第287页 当时在山下一受袭,沈云言就派了人去请增援,只是苦等七日七夜都没有等到来自湘京的消息。 反而是后来上任的娄兴捡了这个便宜,在沉因山战败后,领着大军横扫了被沈云言苦战消耗的代国残兵,成了萧琢的得力助将。 沈孟枝紧攥起手指,怒火令他难以抑制地发着抖:“他竟然敢……” 他怎么敢?! 难道权势真的能毁掉一个人,让他变成一个疯子,让他不计后果地拿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来赌? 沈孟枝骤然失力般松开手,突如其来的茫然爬上心头。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沈云言缓和了眉眼,换了个话题:“别想了,让哥哥好好看看你。” 沈孟枝回过神,下一秒就被兄长摸了摸脸。 “真神奇。”沈云言惊奇地看着他,“我记得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小糰子,才到我这里。” 他比划了一个高度,沈孟枝低头看了眼,抿唇,将他的手挪到了一个更高一点的位置:“这里。” 沈云言弯起眼睛笑了起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口问:“孟枝,你今年是不是二十五了?” 沈孟枝迟疑着点点头。 “那也到年纪了。”沈云言打趣道,“可有喜欢的人了?” “……” 沈孟枝不说话了。 他的沉默被沈云言当成了逃避,沈大公子对自己的事一向看得很开,对自家弟弟的婚姻大事也十分开明,道:“若是有喜欢的姑娘,就告诉我,没有也没关系……” “兄长,”沈孟枝打断了他,“我成亲了。” 声音戛然而止。 沈大公子一口气哽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 作者有话说: 沈云言(震惊):谁成亲了?!!!我三十多了还没成亲!!! 【碎碎念:上半章 适配bgm姚六一的《隔岸》(不是dj版!】 第141章 偷画&mdot;落笔皆是他 沈云言定在原地。 “你……”他缓了一阵,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斟酌着问,“你怎么了?” 沈孟枝眼神飘忽,移开视线。 “我成亲了。”他重复了一遍。 这次是真真切切的。 沈大公子僵立着想了一会儿,自己想开了。 自家弟弟品貌出众,文采卓然,舞剑弄墨均不在话下,有姑娘芳心暗许也是自然。 忽然得知有了弟媳,沈云言一时百感交集,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认真地问:“是喜欢的人吗?” 沈孟枝眨眨眼,唇角泛起一丝淡笑:“很喜欢。” 既然是喜欢,那就没有太大问题。沈云言从前也是被十里八街的媒婆催婚的那个,第一次做家长,没什么经验,想了想当时对方的说辞,问:“家世相貌,琴棋书画这些,可还合适?” 沈孟枝沉吟片刻,开了口:“相貌家世俱是上乘。” ——世人公认的九州明珠,无人能比;权倾朝野的群臣之首,有权有势。 “琴棋书画都颇通,”他顿了顿,“但最擅长舞刀弄剑。” 沈云言挑起眉,眼睛亮了亮,明显是对对方来了好感,夸道:“那一定是英姿飒爽。” 其实合不合适对沈大公子来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他这样一个随性的人,只要弟弟喜欢,他都不会说什么。 他稍稍放下心来,又问:“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 “……”沈孟枝卡了壳,半晌,隐晦地道,“兄长见过就知道了。” 现在是不方便见了。摄政王人还在地牢里,伤也没养好,沈孟枝决定先瞒上一阵子。 “我改日带你去见他。”他稳住了沈云言,“他这几日不在。” 沈云言点点头,忍不住感慨道:“好快啊,哥哥还在原地呢,你都已经成亲了。” 沈孟枝耳根有些发热,随手抽了一本书堵住了对方的调侃:“兄长,看书吧。” 自从离开褐山书院后,他也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万宗阁的陈设还跟走之前一模一样,只是书架上落了薄薄一层灰。 沈云言轻声笑了笑,接过书,随便翻了几眼。一开始看得并不算认真,慢慢地倒来了兴趣。 “这本书是谁的?”他随口问,语气中还多了几分兴味,“上面对兵法和用兵的见解很独到。” 沈孟枝还在思考今后要怎么跟兄长解释摄政王的事情,闻言瞥了一眼,无比熟悉的字迹让他不需要思考便能叫出对方的名字:“楚……” 他一卡壳。 想什么就来什么。 沈孟枝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本书,深吸一口气,道:“我也忘了。” 沈云言有些遗憾,继续翻动书页时,竟然从里面掉出了几张薄薄的纸。 没等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沈孟枝已经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藏到了身后,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是我之前做的注释。” 沈云言挑起眉。 只不过沈孟枝不想说,他便也没继续问,继续翻起手边的书来,道:“我倒还挺想和写这本书的人见一见。” 第288页 沈孟枝攥着手里的纸页:“……” 趁沈云言没注意到这边,他低头,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手里的东西。 是画。 许多张画在草纸上的画,笔触生动,勾勒得细緻又认真,似乎费了不少心思。 一张张,一幅幅,画的都是同一个人。或凝眉提笔,或支颐阖眼,或起身抽书。 沈孟枝愣了下,有些想不起对方是什么时候画的自己。思来想去,也只能是楚晋被罚在万宗阁抄书的时候,可他是什么时候望向自己,又是什么时候落笔成画,沈孟枝都毫无察觉。 他翻到最后一张。 上面的人只画了一半,草草便结束了。沈孟枝无意识地蹙了下眉,挪开手,看见了空白处画着的一只大王八。 这只王八多少带了点个人情感,画得潦草且不走心,似乎还带了怨气。 草草几笔画得歪歪扭扭的王八壳上被人写了两个字:季贼。 下面似乎还有字,沈孟枝又挪了一下手,露出了被挡住的字迹。懒洋洋的几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不许看他。 沈孟枝移开眼,笑了一声。 * 潮湿的牢狱里,忽然漏进一束日光。 阴郁沉闷被钻进来的风吹散,有人打开门,走了进来。 短暂的光亮很快被封锁在外面,黑暗重新笼罩了回来。 平稳的脚步声在甬道间迴荡,壁灯火光在墙壁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随着步伐带起的风摇曳变幻。 脚步在尽头一间逼仄的牢房前停了下来。 来人蹲下身,对着里面的身影道:“苏愁。” 黑影动了动。 一张因为失血而无血色的病态面容出现在光下,苏愁脸上挂着亘古不变的笑容,懒散又带点无聊地注视着对方,问:“怎么,魏钧澜要你来杀我?” 被他看着的人淡淡道:“不,我是来救你的。” “……”苏愁挑起眉,却没有显得多么意外。 他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对方,不知想到了什么,饶有兴味地笑了:“看来那晚不只是我,你的主意也落空了。怎么,楚晋没能中招,你很意外?” “闭嘴!”那人冷下脸,“我和你合作,只同意你带走楚晋,没让你对别人动手!” 苏愁哼笑一声。 两人的合作本就是为了利益,又不算交心,自然站不住脚。 他无所谓地别过头:“算了,跟你费什么口舌。” “你不想出去?”对方问,“不想活命?” 苏愁索性闭上了眼,懒洋洋道:“你也是魏钧澜养的狗,在这里装什么样子。” 察觉到他话中的不予理睬,来人反倒不急了,反问道:“那如果是沈云言呢?” “就我所知,”他缓缓开口,“你对这个‘哥哥’,倒是出乎意料地上心呢。为了不让魏钧澜利用他,你倒是把他藏得很好,还玩起了过家家的把戏。” “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压根不会有心这种东西。” 苏愁缓慢地睁开眼,盯着对方看了一瞬。 “是啊。”他笑起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沈云言还回去。” “不属于我的东西,偷过来,就是我的了。叫花子不就是这样的嘛。”苏愁凑近了一点,悠悠道,“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又何必看不起谁呢。” 那人并未反驳,似乎也不屑辩解,站起身,道:“所以你答应了?我救你出来,你也要帮我一件事。” 苏愁支着下巴,坐在地上抬眼笑,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你身上有蛊虫的味道。” 对方的身形有一刻的僵滞,但很快又平復下来。 “你能闻出来?” 苏愁嗤笑一声。 “魏钧澜手里的蛊虫,都是我养的。”他道,“看来你也不是很老实,偷了我的虫子,把它种在了谁身上?想做什么?” “这跟你无关。” 苏愁有些遗憾地嘆了一口气,很快又笑起来。 “那就,祝你好运呀。” 作者有话说: 是世子偷看枝枝,偷画老婆的证据,以为没人知道,结果数年后差点被哥哥抓个正着,还好枝枝发现并珍藏) 大家周四见(づ ̄3 ̄)づ╭?~!下章 哥哥和楚楚见面 第142章 见面&mdot;沈家明媒正娶的“妻” 沈孟枝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在书院基本坐一会儿、陪沈云言吃个饭,就匆忙走人,沈大公子拦都拦不住。 恢復记忆的这段时日,沈云言也大概清楚了如今的状况。 大秦的皇帝病重,两个儿子针锋相对,内里动盪不安,外有叛军趁虚而入。亡国之君萧琢占据燕陵故地,与梁王楚戎开战,而真正的新君萧覃一党则暂居幕后,坐等收穫渔翁之利。 “真是……天下大乱。”沈云言唿出一口长气,“所以,孟枝,你如今是在为萧覃卖力?” 沈孟枝搭在茶盏上的手一顿,半晌,摇了摇头。 “我……”他迟疑了一下,“我如今是大秦摄政王的人。” 第289页 “摄政王?”沈云言愣了下,“当年入质的那位世子?” 眼见他陷入沉吟,沈孟枝有些紧张地握住了杯盏:“兄长,他和别人不同。” “萧琢多疑昏庸,只会重蹈覆辙;萧覃懦弱,又没有算计和野心,必定会成为薛义理的傀儡。”他难得有些心焦,生怕对方否定自己的选择,解释道,“楚戎暴虐无度,空有武力而无谋略,都不是最好的人选。” 沈云言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对方又神色忐忑地补上了一句:“兄长,我知道沈家向来是燕陵的臣子,可……” 他闭了闭眼,低声开口:“父亲教我,先忠民、再忠国、后忠君。若非如此,便是愚忠。” “……” 沈云言耐心听完,直到沈孟枝闭上嘴,悄悄抬眼看他,才无奈道:“哥哥又没说不可以。” “我相信你的判断,”他说,“也支持你的决定。” 沈孟枝神情一松。 下一秒却听兄长问:“我记得这位摄政王,先前也是你在书院的同窗?既然如此,你应该会比较了解他。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孟枝猝不及防,被问得一愣,下意识道:“他……至情至性,高山景行,无论德行还是才貌,俱是上佳,无人可比。” 沈云言有些意外:“连你也比不得么?” 沈孟枝这才反应过来,却已经将真心话说出口了。他笑了笑:“嗯,我也比不得。” 眼见沈大公子的兴趣又被勾了起来,他匆忙夹了一筷子菜到对方碗里,堵住了兄长的口:“兄长,食不语。” “……”被弟弟教训了的沈大公子默默吃菜。 饭后,沈孟枝照旧在告别后就下了山。沈云言在书院里闷了数天,万宗阁的书挑着看了好几本,百无聊赖转了一圈后,打算也出门转转。 沈大公子从前只在读书的时候来过胥方,风物人景早就变了,倒也更加新奇。曾经军中有不少士兵,连同他的副将都是胥方人,他循着记忆找到了这些人的家,站在外面看了几眼。 有很多人在战后都已经搬走了,剩下的几户人家过得也还不错,沈云言摸了摸口袋,掏出几块碎银子,放在门口,又敲了敲门。 等到里面的人应声开门,探头张望时,外面已经没了人影,只剩下门口的数两碎银,下面压着一张写着人名的纸。 巷子里很快便传出压抑的呜咽声,沈云言躲在巷口的阴影里,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他嘆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身旁有人惊讶道:“沈大公子?” 沈云言循声望去,道:“钟小兄弟。” 抱着一大包东西的钟瑾应了,随即问:“沈大公子怎么在这里?这身打扮,我差点没认出来。” 为了避免给沈孟枝惹上麻烦,沈云言出门时把自己裹了个严实,乍看起来确实有点怪异。他笑了笑,随便应付了一句,又问:“你这是出门採买么?” 钟瑾点头:“沈公子让我买点东西。” 一提起沈孟枝,沈云言立刻被转移了注意:“你知道他这几日都在哪里吗?” “嗯?”钟瑾一愣,“沈公子平日里都在地牢吧。” “地牢?” “嗯,牢里关了重要的犯人,所以沈公子才要日夜看守。” 钟瑾不确定摄政王的存在是否能说出口,保险起见他还是闭了嘴。 结果便听沈大公子道:“能带我去吗?” …… * 地牢出事的消息果然传到了薛义理的耳朵里,沈孟枝应付完他,已是日近黄昏。 他揉了揉眉心,正打算往地牢的方向去,却在出门时被赶来的萧覃叫住了。 “师兄,”萧覃喘着气,像是刚刚躲了什么人才跑过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沈孟枝顿了顿,最终没纠正他口中的称唿。 他看了眼,四下无人,还是把对方拉到了角落,问:“怎么了?” 萧覃犹豫良久,终于低声道:“我不想继承这个位置。” “……”沈孟枝眸光微微闪烁,“你想好了?” “我……我知道自己不适合。”萧覃低下头,期期艾艾道,“我跟薛伯父提起过,可他便会斥责我没有出息,说祝荆山救我不是为了让我这样窝囊下去。” “我总是梦见祝荆山,梦见他生刨出藏在腹中的那张鲜血淋漓的遗诏,交到我手里。”他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可是……可是我、我做不到……我怕面对那些人。” 沈孟枝嘆了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不是你的错。” 不是所有人都热衷权力,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王权生杀中搏出一条胜路。生在帝王家,对有些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命数,对萧覃来说却是不幸。 “而且……师兄,我不想大家有事。”萧覃咬了咬唇,“齐兄、宋兄,还有楚……摄政王,大家都是我的家人,我不想因为自己,让你们陷入危险的境地。” 第290页 他抬起头,茫然道:“我该怎么做?” 沈孟枝垂眸,道:“什么也不要做。” “你就当做今天没有见过我,也没有同我说过这些话。”他说,“留在薛义理的身边,不需要反抗他。” 萧覃一怔:“可是诏书还在他的手里……” 有了诏书,就等于有了实权,有了命令龙血骑的权力。 “别担心。”沈孟枝淡淡道,“剩下的事,交给我吧。” 萧覃的选择并非是意料之外,只是更加确定了他的想法。不过从对方的口中亲自说出来时,他还是恍惚了一下。 燕陵大势已去,再无转机。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他抬起头,视野里已经出现了地牢的门,守在门外的侍卫看见了他,招唿道:“沈公子!” 沈孟枝点点头,却听对方又说:“今日钟瑾带了人进来,说是公子你准允的。” 他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人呢?” “钟瑾已经走了,那人还在下面。” 沈孟枝没再多说,推门便走了下去。他心中隐隐有了点预感,在走下石阶转过拐角时成了真。 那张桌子被人挪到了牢房边,紧挨着铁栏,上面摆了副不知从哪弄来的棋盘,白子黑子落得密密麻麻,一看便是战况激烈。 交谈的声音传过来,沈孟枝顿了顿,将要迈出的脚步又缩了回来,躲到了阴影里。 方才一眼没有看错,本该好好呆在书院里的沈大公子坐在棋盘一边,对面是关在牢中的摄政王,正撑着下颌,认真地看着棋局。 他还在想这两人是如何碰上面的,却见沈云言已然落下一子,将楚晋的黑子包抄围住,神色舒展了些许,扬眉道:“这枚子我便收下了。” 楚晋被吃了一子,笑意不变,道:“是楚某技不如人。” 闻言,沈云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怎么会,我弟弟今日可是夸了王爷好几句。” “……” 沈孟枝心一梗。 他看见摄政王换了个姿势,十分感兴趣地反问道:“是吗?” “他夸王爷,德行才貌,俱是无人能比,”沈云言浑然不觉,“从前王爷还在褐山书院时,我便想见一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楚晋瞥了一眼墙角边晃动的影子,随即笑吟吟地收回视线,道:“沈公子过奖。公子的风采亦不减当年。” 沈云言在书院里闷了好几天,此刻有人陪他说话,总算是来了点精神。他又落下一枚白子,随口道:“我与孟枝十多年未见,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孩,没想到,他如今都已经成亲了。” 楚晋落棋的手一顿:“……嗯?他告诉你了?” “自然。”沈云言肯定地点头,“只是还未曾见过。” 未曾见过? 楚晋仔细咀嚼了一下这几个字,慢慢回过味来,笑了。 “他说和他成亲的人是谁?” 提起这个,沈云言连棋也无心下了,沉思道:“听孟枝的意思,应当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平日里喜欢射箭骑马,家世又是上乘,兴许是哪位将门之女。” 楚晋:“哦,将门之女。” “不管如何,既然是孟枝明媒正娶的妻,便应当堂堂正正写在我沈家的家谱上。”沈云言真挚道,“连同这么多年来欠孟枝的那一份,一同补上。” 沈孟枝有些站不住了。 将一朝摄政王写进沈家族谱,这种事情天底下简直前所未有,他觉得自己再听下去就解释不清了。 他乘着摇晃的烛光看了一眼摄政王,对方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半晌,笑了笑:“我很乐意。” 沈孟枝:“……” 他口中的乐意被沈云言自动补全,成了“我很乐意见到这种事情”,后者高高兴兴道:“看来王爷也很支持这桩婚事。我原先还担心,孟枝这个时候成亲,往后有了妻儿,恐怕便少有机会与王爷来往了呢……” “兄长!” 沈孟枝猝然打断了他。 他仓促之间从先前藏身的地方沖了出来,一把拉住沈云言,后者正要说话,就被他用小点心堵住了嘴。 沈孟枝冲出来才冷静了些,面对两人同时望过来的视线,不尴不尬地轻咳了一声。 “我……”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沉默片刻,将手里提的点心放到了桌上。这是他从萧覃那里出来后,绕路去闲月斋买回来的,此刻便成了藉口:“我去买了点心,给兄长你和……摄政王尝一尝。” 楚晋撩起眼皮沖他笑,意有所指道:“回来得正好,正好说到沈公子的妻儿。” 沈孟枝:“…………” 沈云言咽下了口中被弟弟投餵的点心,拉过僵在原地不动的沈孟枝,郑重道:“孟枝,还记得先前我与你提过的那本书么?那便是摄政王写的。” 沈孟枝:“……是。” 沈大公子满心都是如遇知己的欢喜,压根没察觉到弟弟古怪的脸色:“你如果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多少年也遇不到一个如此投机的人。” 第291页 沈孟枝糟心地闭上眼:“是。” “等你们的事办完,王爷出来后,理应设宴,一同聚上一聚。正好可以见一见弟媳。”沈云言心里依旧惦记着这件事,说到做到,已经提前计划起来,“算算日子,除夕那天似乎就不错?” “……” 没等到对方的回答,沈云言抬起眼,疑惑道:“孟枝?” 沈孟枝神色挣扎地望着兄长,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 “兄长,”他说,“你刚刚已经见到了。” 沈云言:“……” 他迟钝地转过头,看见棋盘对面,自己那“才貌双全”、“英姿飒爽”的弟媳乖巧道:“兄长好。” 沈云言:“…………” 手里的白子再也拿不住,砰地砸到了棋盘上。 作者有话说: 枝(正经):我如今是摄政王的人。 楚(笑):没错,我的人。 枝(无奈,补充解释):……他手下的人。 第143章 挑剔&mdot;他私下里就是这样啊 “……我记起来了。”沈云言喃喃道。 他脸上原本随和闲散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防备和警惕,站起身将沈孟枝挡在了身后。 沈孟枝一愣:“兄长?” 沈云言抬手,把他探出来的脑袋按了回去,严严实实挡在自己身后,警告道:“不许出来。” 随即,他蹙眉盯向摄政王,用严肃挑剔的眼光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遍。 “你……”沈大公子变脸比翻书还快,深吸一口气,“可曾混迹烟花之地?” “不曾。” “可有难缠情史?” “并无。” 沈云言拧着眉,看上去并不是十分相信的样子。但也难怪,楚晋还是世子时的风流之名实在是人尽皆知,让人难以放心。 他忽然开口,问得猝不及防:“百翠阁的蔻丹笑,一壶几两?” 楚晋神色如常:“未曾听闻百翠阁有此物。” 百翠阁是旧秦酒楼,各类佳酿应有皆有,只是背地里还做着秦楼楚馆的勾当,以一壶“蔻丹笑”为暗号,能知道这个的人,并非为喝酒,而都是照顾那私下生意的顾客。 反应还挺快,沈云言挑眉。 “大秦第一美人薛凝薛姑娘奏的《乌夜啼》,”他又问,“这首琵琶曲如何?” “若我没记错,《乌夜啼》是瑶筝所奏,”楚晋道,“何时变成琵琶曲了?” 他的语气神态都无任何纰漏,沈云言观察了片刻,神色舒展了些,道:“哦,是我记错了。” 沈孟枝被这一来一往搞得一头雾水,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看了眼仍未松懈的兄长,又看看摄政王,张了张口,问:“究竟怎么了?” 沈云言回过头,正色看着他,严肃道:“哥哥不放心。” “孟枝,你向来少与人接触,不清楚人心险恶。”他是少有的不苟言笑,仿佛担心自家养大的大白菜被人一夕偷走,对着“白菜”一阵苦口婆心,“你头脑一热成了亲,万一发现他其实私下里妻妾成群,儿子都那么大了,怎么办?!” 沈孟枝:“…………” 他脑中一瞬间闪过听夏的脸,哑然无言。 沈云言又道:“万一他对你不好,动辄打骂,又怎么办?” 沈孟枝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昨夜那只扼住自己脖颈的手,还有一些夜里无法说出口的场景,如同被戳中一般,仓促地移开了眼。 他摇了摇头,把乱糟糟的思绪都摇了出去,无可奈何道:“兄长,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你想像的那些事情。” 其实摄政王无论身份地位、容貌才略,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但毕竟是王室贵胄,难免位于权力的风暴中心,沈云言清楚其中利害,稍不留神,便可能跌得粉身碎骨。 他本能地不想让沈孟枝被搅进暗潮涌动之中,无奈道:“你想好了?孟枝,这条路会很危险,哥哥知道,勾心斗角的事情,你不适合,也不喜欢。” “想好了。” “我清楚我的决定,也清楚为什么想和他在一起。”沈孟枝轻声又认真道,“我跟他成亲,就不会后悔。” 沈云言将要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转过身,看见牢狱中的人站起身,同样望过来。 楚晋脸上笑意平淡,目不转睛地望着沈孟枝,半晌,低笑了一声。 “我也是,绝不后悔。”他说,“若有违,不得好死,不入轮迴。” 两人发的誓一个比一个决绝,沈云言面色复杂,最终,嘆了口气。 他屈起食指,颳了下沈孟枝的鼻尖,不满道:“亲都成了,先斩后奏,你小子这招是跟我煳弄咱爹时学的?怎么不学点好。” 好不容易做足姿态教训完弟弟,沈大公子又扫了眼桌上那一包点心,问:“说实话,这是给谁买的?” “……”沈孟枝道,“兄长想吃,就带走吧。” 第292页 沈云言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毫不客气地拿走了一大袋点心,道:“哥哥的晚饭有着落了,你以后忙,就不用来书院找我了。” 沈孟枝一怔:“兄长……” 沈云言摆摆手,刚想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了摄政王一眼。 “沈家已经没有人了,我只有这个弟弟。”他淡淡道,“他不能有事。” 沈大公子温柔随和的一面只给了自家弟弟,对旁人也向来随性,从不以身份压人。只是此刻却锋芒毕露,如一柄轻易不出鞘的名剑,独属于将领的压迫气场便显露出来,针锋相对。 与他少有的强势相比,摄政王则罕见地收起了稜角。 “我不会让他有事。”楚晋低声承诺道,“我保证。” 沈云言收回视线,对一旁的沈孟枝笑了下,扬了扬手里的点心,道:“走了!” …… * 议事堂内未点灯,窗外浓云压迫天际,一室气氛凝重。 “梁王的第一支兵已经到了听松城,与萧琢大战三日,暂时未分胜负。”罗湛道,“而梁王几日前已经亲自率兵出京,如今已过了苍荆山,日夜兼程,往江临方向去。” 沈孟枝蹙起眉:“为什么是江临?” 罗湛抬起头,似乎对他的质疑有些不满,敷衍道:“江临位于萧琢后方,防守薄弱,自然是梁王的第一选择。” “虽然如此,但江临城路远偏僻,绕道会消耗大量粮草。”沈孟枝对他的敌意恍若未觉,淡声道,“况且,江临对萧琢而言只是可有可无的一座小城,梁王犯不上为此冒险。” “那照沈公子的意思,”罗湛嗤笑一声,“梁王的目标,不在江临,而是胥方?” “……” 沈孟枝凝视桌上的地图良久,随即抬眸,道:“没错。” 有人反驳道:“胥方地势最险,燕陵十二峰宛如天堑,梁王难道有登天的本事,能从崇山峻岭中杀过来?” “燕秦之战时,旧秦是怎么杀过来的,你们这就忘了吗?”沈孟枝冷冷盯住开口的那个人,“你们当真以为,几座山就能让自己高枕无忧,安然无患?” 对方卡了壳,转而又嘴硬起来:“你凭什么确定梁王就会攻打胥方?” 沈孟枝收回视线,似乎懒得再多看他一眼,漠然道:“胥方是梁王通往腹地的一道入口,拿下胥方,从内部突破,再与听松的兵马里应外合,想要攻下玉膏,不日便可成功。” “你……” 那人还要辩驳,却被薛义理打断:“好了!” 他目光沉沉扫过在座的几人,须臾,开口问:“那照沈公子的说法,我们该怎么做?” “提前布防,遣散暗桩众人,到别处暂避。”沈孟枝言简意赅道,“同时,通知城中百姓,疏散人群,将伤亡减到最低。” 话音刚落,便又有人不满道:“胥方如今明面上仍是萧琢的地盘,我们要是出面,岂不与把自己送到光天化日之下无异?” “沈公子,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罗湛语气不善,“连萧琢都没什么动作,我们何必冒着这样的风险,万一暴露,不就是前功尽弃了吗?” 沈孟枝扭过头,神色冰冷地盯住他,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梁王暴虐无道,一旦胥方被夺,必定会搅得民不聊生。你们口中说着要復兴燕陵,却要置一城子民于不顾吗?” “够了!” 拍桌的巨响顿时压过了人声,等到桌子震动的幅度慢慢停了下来,薛义理才松开手,神色沉沉道:“梁王要想攻来,尚需些时日,沈公子说的,老夫会考虑。” 沈孟枝眸光难辨喜怒,冷淡地注视了他片刻,随即起身,一言不发地推门走了出去。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众人好似才反应过来,当即便有人忿忿道:“这姓沈的还当他是当年说一不二的将军?沈家都死的不剩几个人了,若不是薛大人接纳了他,哪还有他说话的份?” 对方冷漠离去的行为可谓是丝毫没有顾及薛义理的面子,他面色变换了一阵,对说话的那人阴沉斥道:“闭嘴。” 罗湛低声问:“那我们要按照他说的做吗?” 薛义理面无表情地望着身前的地图,思索良久,冷笑一声。 “不急。”他道,“若是沈公子催得紧了,就做做样子。他要操心城里的人,就让他去操心吧。就算梁王最后真的打过来,只需保证我们的人能全身而退即可。” “明白。”罗湛笑了起来。 其余几人也陆陆续续地点头称是,薛义理脸色好转些许,正要开口,紧掩的门却被人勐地撞开,来人急声道:“大人不好了!大秦丞相派来的那名奸细跑了!” 薛义理皱起眉:“什么?” 先前闯入地牢试图对摄政王动手的人被沈孟枝抓住后就一直扣押在城西的狱中,本以为挑断了手筋脚筋能够困住对方,没想到竟然还能逃脱。 他只觉得匪夷所思,问:“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第293页 “不、不知……今日去送饭时,人已经不在了。”那人咽了咽口水,“沈公子已经闻讯赶过去了!” “派人去找!”薛义理黑着脸怒道,“找到人后,格杀勿论!” “是!” 作者有话说: 哥哥(语重心长):枝枝啊,你是一颗白菜,不能随便叫什么人就把你偷了,知道吗?你看那个姓楚的,一看就不怀好心,他是在骗你!哥哥绝对不会让你跟他走! 枝:…… 第144章 中计&mdot;二人的对决 银杏叶被跑起时带动的风卷了起来,急促的脚步声骤然迴响在廊道中。 “兄长!” 沈孟枝勐地推开萤室的门,与正在浇花的沈云言撞了个正着。 后者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沈孟枝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跑得太急,出了一身薄汗,在看到对方安然无恙时稍微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了起来。 “不对,”他喃喃道,“也不是这里……” 苏愁逃狱的消息一传出来,他担心楚晋的安危,心急如焚,立刻赶到了地牢,却扑了个空。 沈孟枝瞬间反应过来,就往书院赶去,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沈云言这边也是风平浪静。 他蹙起眉,胸口随过快的唿吸而起伏不定,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我要再回一趟地牢。”沈孟枝道,“苏愁逃出来了,兄长,你要小心。” 沈云言一愣,很快道:“我跟你一起。” “可……” “放心,”沈云言熟练地把自己包了个严实,“不会被认出来的。” 沈孟枝一卡。不过这样倒也可以防备苏愁趁虚而入,思及此,他便点了点头。 从书院到地牢仍有一段距离,到了地方,牢门外已经有人严加看守。 沈孟枝飞快翻身下马,正要往里走,却被等候在门口的守卫头领给拦了下来。 “沈公子,”对方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如今我们的人里面混入了奸细,罗大人命令过,地牢这边需要加派人手,现在就由我们看守了。” 沈孟枝停下脚步,神色冷淡地看着他:“地牢向来是我负责,如今连进都不能进了吗?” 头领微微一笑:“在下自然知道里面那位被擒有沈公子的功劳,只是上次出了那样的事情,罗大人实在是不放心再把摄政王交到您手上了呀。”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一众守卫便将手搭上了剑柄,无声地围住了两人。 沈孟枝面上未有丝毫波澜,忽地沉默了下来,垂着眸,没有任何愤怒或焦躁的情绪,只是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对方。 就当那人以为他终于要知难而退时,剑出鞘的尖锐声响骤然撕裂了短暂的平静。守卫头领只觉得眼前一花,疾风扫过他的脸,紧接着,一截冰冷刺骨的剑刃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对方的动作太快,几乎是眨眼间,剑刃就刺破了他的脖子。守卫头领后知后觉地惊出了一身冷汗,气息不稳道:“你……你要做什么?” 沈孟枝无视了身前一众拔出剑来、满脸防备的守卫,心底不好的预感持续压迫着紧绷的神经,他难得没了耐心,命令道:“让我们进去。” “你敢违令?!”头领怒道,“你要反——” 一个反字尚未出口,他的脸被突如其来的拳头重重击中,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连带着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沈孟枝拿着剑愣在原地,一扭头看见了自家一言不合突然动手的兄长。 沈大公子表情不太好看,带着浓浓的怒意,一字字道:“还有谁敢诬陷他一个反字?” 众人皆是被这变故震了一下,直到狼狈倒地的头领咆哮道:“拿下!给我拿下他们!!!” “快进去。”眼见沈孟枝还怔着,沈云言把他往前推了一把,“这些小菜交给哥哥。” 沈孟枝握紧了剑,没等他再催促,破开防守的一角,冲进了地牢。 他用力推开了牢门,又重重关上。身形没入黑暗中时,心跳也快了几分。 沈孟枝迅速走到了尽头的牢房,这一路并没有任何阻拦,顺利得出奇。 没有人闯进来过的痕迹。 即便如此,他的太阳穴还是在突突跳个不停。他匆匆打开了门锁,一脚踏进黑暗中,四处张望道:“楚晋?”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攥住,熟悉到令人心安的声音响了起来,还带着几分似乎没休息好的倦意:“怎么了?这么急着找我。” 沈孟枝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 “苏愁逃出去了。”他沉声道,“我担心他故技重施,又来找你。” 楚晋强迫自己从困意中清醒了些,凝眉道:“他竟然跑了。” 被废筋脉,外加身负重伤,苏愁一个人想要逃出去,难比登天。 沈孟枝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是背后帮他的那个人动手了。可是苏愁逃出去后,既没有找你,也没有找我兄长,难道他就这么走了?” “不可能。”楚晋道,“这不是他的作风。” 第294页 苏愁是那种自己活不了也要拉着人一起下地狱的疯子,他恨意未消,怎么可能甘心这么逃走。 如今两头都是风平浪静,那种心口悬刀的危机感却丝毫未减,甚至越来越盛,沈孟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 “他究竟想做什么?”他低声道,“我感觉很不好。” 话音刚落,地牢的门被人再度推开,发出一声沉闷钝重的响声。 沈孟枝猝然回头,看见了逆着日光走进来的沈云言。他身后的守卫倒成了一片,应该是被打晕过去了,一个叠一个,堆成了小山。 他慢慢顺着石阶走了下来,一直走到牢门前,沈孟枝才借着灯火,看清了他额头上的一点血迹。 “兄长,”他瞳孔一缩,飞快走过去查看,“你受伤了?” 未等他看清,沈云言却抓住了他的手,熟稔地按上了脉搏。 沈孟枝面色变了变,下意识要收回手,但沈云言已经开口,问:“孟枝,你没有内力了吗?” 他的声音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愤怒而微微颤抖,沈孟枝原本不想他担心,便瞒着没说,此刻被戳穿,只得承认道:“是……” “是真的。”沈云言却忽地打断了他。他的视线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焦点,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某个看不见的人交谈,“你说的是真的。” 沈孟枝微微睁大眼睛:“兄长……你在跟谁说话?” 沈云言顿了顿,抬起头来。他的眼底爬满血丝,在沈孟枝脸上巡视片刻后,定在了楚晋身上。 “是旧秦的人害了你。”他喃喃道,“是他害了你。” 沈孟枝心跳微微停滞,缩紧的瞳孔里,遽然映出了雪亮的剑光—— “不要!” 黑暗中骤然闪烁出两道刺目的白光,乍现如爆裂的闪电,随即掀起一阵疾风,吹翻了一片烛火。 即使沈云言情急之下收了力,沈孟枝还是被剑气逼退了数步,被楚晋拦腰揽住,才堪堪停了下来。 “孟枝,”沈云言寒声道,“你让开。” 沈孟枝咬紧了牙,并不回答,固执地挡在楚晋身前。 “是蛊。”楚晋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没有内力,对付不了,交给我吧。” 他抓着沈孟枝的手腕,指尖用力,按住了他的穴位,沈孟枝顿时手上失力,长剑被对方夺走。他脑中一片混乱,哑声道:“楚晋!” 回答他的是剑锋相决的尖锐声音。 两人几息间已经过了十数招,迅疾狠决,招招险要,皆是毫无保留。过快的动作让人只能窥见剑身残影,两个人的身形更是无法捕捉,破风声不绝于耳。 沈孟枝屏息凝神,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发汗。 他不清楚在剑术上沈云言与楚晋谁更胜一筹,但后者的伤势尚未好全,终归会反受牵制,而沈云言被种了蛊,他要杀楚晋,就绝对不会留手。 这个念头方一闪过,他便听见楚晋闷咳两声,动作有片刻的迟滞。 这一处纰漏已经足够致命,沈云言面沉如水,提剑向楚晋刺去。 然而这一截剑锋却没能刺下去。 一只手死死攥住了剑身,生生止住了它,使之再也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向前。 沈云言愣了愣,眼底的血色有片刻的消减,似乎没想到沈孟枝会突然挡在前面。 他看着剑上慢慢洇出来的血,手指颤了颤,不敢置信道:“孟枝?” 楚晋也怔了怔,随即一把抓过沈孟枝的手,后者却摇头,道:“没事。” 摄政王脸色很沉,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咬牙压了下去,蹙眉不语。 沈云言面色发白,仿佛伤到了至亲之人的刺激让他短暂地从蛊虫的控制中恢復了过来。他往前走了一步,好像也想看看沈孟枝的状况,但很快反应过来,又连连后退了数下,只敢远远站着。 “孟枝,哥哥不是故意的……”他费力解释起来,只是被控制的思绪却乱得很,“我……” 沈云言声音一顿,脑中传来刺痛,似乎有什么正在强制他回到掌控之中。他拿剑的手颤抖起来,又被左手狠狠压下,随即,颇为痛苦地抬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声在满室静寂中格外突兀刺耳,又是如此出乎意料,沈孟枝唿吸一滞,睁大了眼睛。 沈云言被自己打得清醒了些,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兄长!”沈孟枝伸手想要抓他,“我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错,你别这样……” 沈云言却又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神色挣扎道:“孟枝,别过来了,我出去……我去冷静下来。” 趁着这一丝的清醒,他抓起剑,骤然转过身,决绝地走了出去,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枝:你们不要再打了! 第145章 苏愁&mdot;苦与甜 沈孟枝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愣了片刻,紧接着便想要追上去,却被人一把拽住。 “放开我,”他动了动被钳制住的手腕,“我去找兄长。” 沈云言如今仍受蛊虫的控制,苏愁不知道还会利用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沈孟枝一想到这些,面色就变得很差。 第295页 楚晋不容拒绝地把他按在原地,找到了先前没用完的伤药,拉着他的手给人上药。 “你现在不够冷静,”他捧着对方兀自流血的手,动作极轻地给他抹上了一层药膏,“我不会让你走的。” 沈孟枝看着他,一整颗慌乱的心忽然静了不少。 他心绪倏地沉静下去,开口道:“是苏愁要借我兄长的手杀你?” 当时沈云言的种种行为的确反常,他为什么会突然查探自己的内力,又为什么会将矛头对准楚晋,一切都说不通。 沈云言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也从来不屑于虚与委蛇,如果他当真对楚晋不满,第一次见面时就会果断动手,而不是等到今天。 楚晋沉声道:“有一种声蛊,蛊虫可学人音。种蛊人日夜以人声训练这种声蛊,蛊虫进入人体后,便可以用声音扰乱人的心神,进而控制对方的行为。” “声蛊?”沈孟枝很快反应过来,“所以即便种蛊人不在,也可以藉助声蛊来控制对方。” 所以,苏愁才没有出现在这里。他恐怕早已躲藏起来,暗中操纵着这一切的发生。 “我明面上还是阶下囚,没法跟你一起走,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楚晋垂眸,凝视着对方,“声蛊最难得也最难解,破蛊的办法,只有找到苏愁,逼他解蛊。” 沈孟枝道:“好。” 他知道对方担心自己,但是楚晋一旦离开地牢半步,不止他自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更是会牵连到沈孟枝被问责。 又何况沈云言身上所中的蛊是沖他而来。 握着自己手腕的五指力道松了些许,楚晋眉眼间浸着不甘和担忧,似乎并不想就此松手。 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沈孟枝轻声道:“相信我。” 楚晋顿了顿,终于低声开口:“……小心。” 沈孟枝应声。他安抚般拍了拍腕上的那只手,将自己彻底从对方的掌中抽离,转过身,向地牢外走了出去。 * 沈云言从地牢冲出来后头脑昏昏沉沉,无头苍蝇一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 血迹顺着额角与眉眼蜿蜒而下,他抬手抹去,猜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可能有点吓人。 “兄长。” 脑袋里的声音又开始叫了起来,每喊一声,他的唿吸就变得粗重一分。 “兄长……” 这声音仿佛蛰伏在脑海深处,飘渺不定,却带着笑,甚至有几分熟悉。 沈云言从一片神思不属的恍惚中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站在柳梧街的那条巷子里。 他原先以为自己只是乱走,可现在看来,是这个声音引导着自己,把他引到了这里。 从这幽长的巷道里,传出了一抹苦涩的药香。 沈云言定在原地,丝丝熟悉感蔓延心头。这条路、这间屋、这阵药香,他从前习以为常,如今却觉得荒唐无比。 脑中的声音不断催促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院中坐着的人笑着望了过来,开口时,与脑海中的声音渐渐重叠:“兄长。” 沈云言神色复杂,看着这个欺骗自己的罪魁祸首,心里却如死水一般,泛不起丝毫波澜。 苏愁拿着一个白瓷汤匙,面前的桌上摆着药碗,里面的药已经快要见底。 手筋断后,他甚至没有端碗的力气,就算拿着汤匙,手也在微微颤抖。 察觉到沈云言的视线,苏愁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疑惑道:“兄长,你怎么不进来?” “我回家晚了,兄长是在生我的气吗。”没有等到沈云言的回覆,他瞭然,歉疚地笑了笑,“有事情耽搁了。我已经把药喝完了,看。” 他带着欣喜的笑容,将空空如也的药碗展示给对方看,就像是听话的孩子在讨要一句奖励,或者一颗糖。 只不过沈云言没有给他任何糖果。 “事已至此,”他说,“你还要演这场戏吗?” 苏愁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什么?” 他的神态语气,放得柔和的眉眼、嘴角上扬的弧度、交谈时下意识时的反应和小动作,都与沈孟枝别无二致,若是一晃神,根本无法分辨出二人的区别。 失去记忆的时候,沈云言的确被骗过了,也的确将对方当作了自己的弟弟,用十分的真心去对待。 但终究不是一个人,此刻只会显得刻意与生硬。 沈云言嘆了口气。没有愤怒,没有厌弃,苏愁预料的种种反应,统统没有。 他微微愣了一下,听见沈云言开口道:“玩够了吗,江枕。” 苏愁感受到笑容僵硬在了自己脸上,凝固成了一副面具。 “不准这么叫我!”面具有一瞬间的碎裂,他怒声道,“不准提起这个名字!!!” “谁告诉你的?” 药碗被打翻在地,惊醒了他。怒意从他脸上褪去,苏愁神经质般喃喃道:“是沈孟枝?还是楚晋?是谁?谁告诉你了?!” “没人告诉我。”沈云言淡淡看着他,“十多年前,江大夫第一次到沈府,我在府上见过你。” 苏愁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296页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堪称是茫然的神情,变得一片空白。 是的,他九岁时就见过沈云言。 那时江启为了他的病,远赴王都,熬了三年,终于熬成了沈府的府医,把他从偏僻遥远的小城,接到了软红十丈的湘京,住进了雕栏玉砌的沈府。 他惶恐不安、畏手畏脚,被江启带到正堂见过了沈太尉。上位者冷肃庄严的压迫感吓得他发抖,但沈恪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用刻意放缓的语气对他说,沈府很大,想去哪玩都可以。 他松了口气,跑了出去。 但是沈府实在太大了,大到连池塘和假山都被围在了里面,大到他看不完也逛不完。他从前只听说过的新奇玩意,在这里却寻常可见。一行侍女走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躲进了假山里,等脚步声消失后,却听见了有人的笑声。 这一声笑在安静忙碌的沈府显得突兀又鲜活,他愣了愣,身体却被牵动着,向着声音来的方向摸索了过去。 假山洞口处亮起刺目的日光,他抬手挡了一下,适应过后,眯起的眼睛重又睁开。 他看见了假山下掩着的一口池塘。 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挽着裤脚站在水中,背影挺拔修长,像一根拔节的竹。他屏气凝神,动作小心地走了几步,随即勐地出手,于水花四溅中,捞起了一只小青蛙。 水波荡漾,夕阳下如涎玉沫珠,披了一层粼粼的金粉碎光。对方的脸上被溅得满是水珠,沾湿俊朗的眉眼,在光下折出奕奕的神采。 他缩在假山里,被强光刺激的眼睛缓缓睁大,愣愣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水里的人。 “孟枝!”他看见青年兴高采烈地转过头,“看,哥哥抓到了。” 他跟着将视线移到一旁,这才发现岸边垒砌的石头上,坐着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青年用两只手拢着哌哌叫的青蛙,往岸边趟了过去。那叫做孟枝的少年紧张地接过,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被青年揉乱了头髮。 “这么喜欢小青蛙?”青年打趣道,“怎么叫它跑到了池塘里?” 少年耷拉着脑袋,抱着小青蛙不松手,抿唇道:“因为是兄长送的。我想餵它,但它一出来就跳走了。” “噗嗤。”青年忍笑,弯下腰,“孟枝还想要什么?哥哥下次回家给你带。” 少年抬起眼,正想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咔嚓一声响动,似乎是石头松动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惊叫了一声,一团黑影从上方摔了下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倚靠的石头已经有了松动的趋势,身体坠下去的时候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害怕和后悔瞬间涌上心头。 但是有人接住了他。 一道让他毕生难忘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语气有点意外又有点紧张:“怎么有个小孩子?” 他的脚重新落到了实地,心却仍悬在半空,晕乎乎地看着眼前蹲下来的人。 “你是谁家的孩子?”青年疑惑地把人打量了一遍,确认他有没有受伤,“叫什么名字?” 他被吓得有点懵,小声回答道:“我……我叫江枕。” 似乎是江这个姓让对方松了口气:“你是江大夫的儿子吧?” 他点了点头。 这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如后续那般恶化,对方的样子只是略微有些模煳,他努力睁大了眼,想要记住这张脸。 青年看了眼他满是冷汗的额头,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糖,塞到他手里,道:“你跟我弟弟差不多大,应该也喜欢吃糖吧?” 他下意识想望向对方口中的少年,却发现那块石头上已经空无一人,不由愣了下。 “我弟弟有点怕人。”青年神色变得有些认真,“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不然你、你父亲和沈家,都会遭殃。” 他瞪大了眼,急忙捂住了嘴巴,用力点头。 青年看着他呆呆的样子,笑了一声,也摸了摸他的头,道:“想吃糖了,就来找我。” …… 然而他只在沈府呆了几天的时间,便被江启送回了那座小城。 在离开沈府前,他真的日日都去找沈云言,忐忑又贪心地要一颗糖。 只是那些要来的糖,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动过。 这样短暂又不起眼的小事,他本以为沈云言早就忘却了。 “原来你记得。” 苏愁低笑了一声,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吃糖。” 人真是奇怪,沈孟枝喜欢什么,他就讨厌什么,但他总要忍着自己的不喜欢,去卖乖,去讨人欢喜。 被江启和沈家抛弃后,他得知自己成了为当年那个少年替死的人。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于恶化的病症,或者死在萧琢的手下,可他却奇蹟般地活下来了。 代价是从此变成一个疯子。 他恨江启,恨沈孟枝,恨沈恪恨萧琢恨天恨地恨世间所有抛弃他的人,只是幼时的执念却如同数年如一日的毒与瘾,让他兴奋,又让他痛苦。 他要取代沈孟枝,成为沈云言唯一的亲人。 所以,他偷走了沈云言的八年。用这八年,弥补了被遗弃空缺的半生。 “兄长。”苏愁慢慢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眼底闪动着兴奋的疯狂之色,温声开口,“跟我走吧,我们回家。” 第297页 沈云言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他。 在一片静默中,他开了口:“从前的事,是沈家对不起你。” “如果你想要报復,沖我来。”沈云言道,“死也好,断手断脚也好,无论什么。我向你赔罪。” 苏愁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格外难看,他阴沉着神色,冷笑道:“我没要你死,我只是想从此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叫你一声兄长。” “你不答应也无妨。”他闭了闭眼,继而恢復了笑意,“我有办法带走你。我们就像之前那样,找一个小山村住下来,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搅。” 他的语气忽地变轻:“兄长,我们走吧。” 与此同时,沈云言脑中的声音再次不知疲倦地响了起来,这次来势汹汹又震耳欲聋。他倏地蹙起眉,先前褪去的血丝再次蔓过了眼底,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 苏愁伸出了手,笑吟吟地等着他。 下一刻,猝然亮起的剑光向他刺来。苏愁反应迅速,堪堪躲过了最险的一击,但手脚的不方便还是使他落了下风,转瞬被狠狠掼到了墙上。 “苏愁!”沈孟枝拎着他的衣领,目光冷冽,“把蛊解开,慢一分,我断你一根手指!” 苏愁眯起眼睛,笑着看他,慢悠悠道:“冒牌货来了~” 最后一字尚未落下,变成了疼痛扭曲的闷哼。苏愁惨白着脸,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小指已经被干脆利落地切了下来,血淋淋地落在地上。 沈孟枝寒声,一字一句在他耳边道:“解、蛊。” 苏愁眼睛动了动,毒蛇一般盯住了他,冷汗浸湿的脸上竟然还能挤出一丝笑容。 “沈孟枝,”他嘆息道,“玉膏事变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死呢?” 无声无息,左手小指也掉在了地上。 剧烈的疼痛下,苏愁放声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流泪,颤动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对方,顽疾般纠缠了一生的执念化为脱口而出的质问,浓烈到近乎稚拙:“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选我,为什么我註定要被放弃,为什么我想要得到点什么,就只能活在你的影子里!!!” 沈孟枝微微一怔,却被对方突如其来爆发的巨力勐地推得后退了一步。 他回过头,看见苏愁跌跌撞撞地向情况不明的沈云言跑去,正要去追,余光却瞥见一抹乍现的刀光。 他心头一跳,想也没想地喊道:“住手!” 然而已经晚了一步,一线血色在眼前爆开,化为漫天血雾,伴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声闷响,一只手臂重重落在了地上。 苏愁身体摇晃了一下,遽然跪了下去。 那人还要砍第二刀,刀锋向他的脖颈砍去,却于半空中铮然一响,被沈孟枝提剑拦了下来。 沈孟枝手腕用力,挑飞了那柄刀,长剑一横,他神色冰冷地指着门口:“滚出去!” 对方不甘心道:“薛大人有令,抓到此人,格杀勿论……” 话音一顿,因为那柄泛着冷光的剑已经抵上了他的眉心。 “滚。”沈孟枝咬牙道,“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杀他。” 他扭过头,看向匆匆赶来的钟瑾一行人,后者似乎也被院中的场面吓到,反应过来后焦急道:“沈公子!你没事吧?” “钟瑾。”沈孟枝望着他的目光褪去了平时的温度,“带这群人出去。” 他手中染血的剑身,再加上过于骇人的眼神,的确让薛义理的人有所顾忌,不敢再莽撞上前。 钟瑾一怔,很快道:“……好。” 这群人退出去后,沈孟枝转身,垂眸看向失力倒在地上的人。 苏愁的左臂被斩断,汩汩流出的血液染红了大片地面,止也止不住。这一会儿的时间,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却依旧执拗地用仅剩的右手死死扒住地面,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又固执地往沈云言的方向爬去。 沈云言从方才便失去了任何反应,怔怔地跪倒在地上,十指深深插入发中,用全身的意志艰难地对抗着蛊虫的影响。 他忽然浑身一震,低下头,看见了几根染血的手指,像要紧紧抓住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攥着他的衣角,仿佛再也不会松手。 “兄长……”苏愁边笑,边咳出几口血,“我想回家。” “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沈云言眸光颤动,看着他灰败下去的神采,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曾经,把一个十恶不赦、又可悲可怜的人当做了自己的弟弟,此后的时时刻刻,都是真心。 他是真的……曾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所以爱恨纠缠,怨愧交织。 “对不起。”沈云言道。 他神情恍惚,动了动唇,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来—— 不带任何意味,一句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弟弟”,却叫人盼了十数年。 苏愁闭上眼,轻笑了一声。 他手指动了动,无声地念了句什么,黑色的蛊虫从沈云言手心钻出,在光下化为了齑粉。 苏愁的面色迅速灰白下去。疲倦似乎让他再也没有力气戴上那副面具,这一抹笑意显得平淡又轻松。 第298页 “沈云言,”他说,“你熬的药真的很苦。” 只是从来不是为他而熬,而他咽着苦,却尝出了此生难得的一点甜。 作者有话说: 关于苏愁(不想看的可以跳过): 他幼时自卑,羡慕甚至有点嫉妒同样年龄却生活在沈府、有哥哥疼的枝,但还不算坏,只会在心里偷偷幻想。后来他被遗弃,被折磨,所以长歪了,对直接或间接、有意或无意害了他的人都抱有强烈的恨意,但是哥哥算是白月光,他心里仅存的那点善意全给了哥哥,而抢走哥哥不仅圆了他的执念,也算是对沈家的报復。 因为这些经歷,苏愁对于对他好的人都非常在意,但他只会用自己认为正确(其实很偏激)的方式去把这些人紧紧握在掌心,而不是回报(他压根不知道回报是什么)→比如背刺楚楚。 总结一下:苏愁喜欢楚楚,是出于控制和占有欲;喜欢哥哥,是想被选择和被爱。 第146章 交易&mdot;一人换一城 “沈公子,你还好吧?” 耳畔的声音让沈孟枝勐然回神。他抬眸,看了眼日渐西沉的天色。 芙蓉桥上依旧满是游人,济水上花舟荡漾,热闹喧嚣的人声好似隔了一层薄膜,模煳又沉闷地传进耳中。 “钟瑾。”他开口,对身边的人说,“声蛊之所以难解,是因为蛊虫一旦从中蛊人的体内出来,就会回到养蛊人体内,反噬主人,所以会威胁到养蛊人的性命。” 破蛊后沈云言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被送回萤室休息。沈孟枝下山处理后续事宜之前,先去了一趟万宗阁,翻了许久,总算找到了一本提及声蛊这种东西的古籍。 书上的记载便是如此。 钟瑾一愣,随即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是这样啊。” 他笑了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样古怪的东西,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沈孟枝无波无澜地扫过他一眼。 “苏愁死前,为我兄长解了蛊。”他道,“为什么?” 那一幕很多人都看到了。自沈云言体内钻出的蛊虫还未来得及爬到苏愁那边,就在日光下化为飞灰,生机断绝。 那样重的伤势,苏愁显然必死无疑。声蛊没有了活的寄体,才会死亡。 可是苏愁为什么会主动解蛊?他连断指之痛都能忍受,以他的疯狂和恶意,明明可以将声蛊留在沈云言体内,搅得人一世不得安生,为什么最后关头却改了主意? 沈孟枝不觉得他是临死前良心发现。按照苏愁的脾性,哪怕他死了,也不会让仇人好过,更何况亲手把沈云言还回来。 “苏愁这个人太难懂了,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沈孟枝淡淡道,“最能解释这一切的,便是除了他,还有第二个人可以控制声蛊,进而控制兄长。” “他不想让对方得逞,也不想死后事情脱离自己的控制。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解蛊,让那个人也无从下手。” 钟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眉峰轻微动了动,想要蹙起却又松开,最终,平淡道:“你发现了。” 沈孟枝转过身,与他对视:“苏愁被抓后,一直没有接触我兄长。屈指可数的几个人里,只有你和他独处过一段时间。” “蛊是你下的。”他的眼瞳在夕照下泛着浅浅的金色,却没有柔和半分,“苏愁是你放出来的,又做了你的挡箭牌。” 钟瑾一言不发地听着,表情甚至带着几分轻松和释然。 沈孟枝寒声开口:“你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杀楚晋。” 借沈云言之手,杀了楚晋,又用苏愁作为替罪羊,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此外,他也懂得如何完美地伪装自己,利用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看似始终置身事外、可有可无,实则一直用这份不起眼麻痹着众人的神经。 “你就是魏钧澜安插的那名眼线,”沈孟枝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含着怒意念出了他的名字,“钟、瑾。” 钟瑾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慌乱:“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防备我的呢?” 他自认为自己的演技没有任何纰漏,所以此刻只觉得困惑,不解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解是为何会被揭破。 沈孟枝看着他,眼里没有丝毫笑意:“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设计我的?” “是引薛义理的人来杀人灭口,是故意装成偶遇我兄长、带他到地牢撞见楚晋,还是和唐肆演戏放走我兄长、只为让我放下戒心?”每说一句,他眼底的温度便褪去一分,“或者更早一点,从那块檀香木开始?” 钟瑾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你……” 沈孟枝看着他的反应便已经知道自己都猜中了,轻笑一声,却没什么意味:“果然。” 从那块檀香木开始,后面就已经被精心设计好了。 从那时,钟瑾便开始蓄意接近他,为此故意叫人进入他的房间打扫,引发后续自己与薛义理等人对峙,而后前来救场,让自己欠下他一个人情。 可他估计也没想到,沈孟枝会不留余地地回绝了他。 于是他换了一个方式,就是杀了楚晋。 第299页 伪装已经被彻底撕下,钟瑾僵硬片刻,随即轻轻唿出一口气,道:“我来之前,魏相曾跟我说过,雁朝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看来我还是轻敌了。”他心平气和地笑了笑,“要让魏相失望了。” 他从一开始潜入云伲布庄,领的就是暗杀摄政王的命令。 最初是任务加身,后来慢慢却变成了一己私念。 钟瑾倒不觉得有什么后悔,只是觉得可惜。 “你和摄政王在一起,终究会有危险。”他道,“如果阻拦了魏相的路,他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苏愁是这样,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这样的道理,在魏钧澜要他设计杀死苏愁时,他就已经明白了。 沈孟枝神色冷淡,抽出剑来,道:“不用他,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钟瑾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决绝,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从来,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沈公子,你当真想好了吗?”他不甘心道,“执意站在他那边,你会死的!” 他的话音被长剑破空声打断,沈孟枝仿佛再也不愿与他废话,径直提剑刺了过来。钟瑾飞身躲过,却并没有出手反击,在剑招中闪躲,显得格外狼狈。 被刺中的瞬间,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喃喃道:“你斗不过魏相的……” 未等沈孟枝反应过来,钟瑾已经一手握住剑身,将之拔了出来,随即踉跄着向后倒去。 落水声突兀,他的身形消失在济水中。 沈孟枝握着滴血的长剑,上前了几步,沉着脸往河水中望去,却一无所获。 他凝眉,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河面,却不得不承认,对方已经消失了。 但无论如何,钟瑾也不会再出现了。哪怕方才的那一剑没能要了他的命,魏钧澜也不会放过一个可能有异心的人。 沈孟枝直起身,将剑收回剑鞘中。 他正要转身离开,余光却瞥见本已平静的水面又起了波纹。 水波急剧地涌动着,瞬间打破了平静,拍打声渐强,连带着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震颤。 ……不,是地在动。 沈孟枝瞳孔遽然收缩,听见耳畔那遥不可及的滚滚铁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远处城门的一片骚动中,骤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梁王到了。 * …… 梁王的兵马比预计中提前了数日,到达了胥方城下。 沈孟枝逆着拥挤慌乱的人潮,耳边灌满了刺耳的尖叫和哭喊声。无数人推搡着往与城门相反的方向逃去,一切变得又糟又乱,像是猝然打翻的瓶瓶罐罐,碎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巨响。 在一片嘈杂混乱中,他捕捉到了弓弦绷紧的声音。 疯狂跳动的心脏有半刻的凝滞,沈孟枝猝然出声,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哑喊道:“躲起来!!!” 下一秒,漫天密密麻麻的箭矢,越过十米高的城墙,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 方才还在连滚带爬逃命的人群悄无声息地倒下了大半,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几乎冲破云霄,血色汇聚成河,染红了石板路面。 沈孟枝手里抱着刚刚救下的一名女童,疾步走到一旁的店家,想找人看管这个孩子,但里面的人逃的逃,死的死,已经不剩一个活人了。 他手臂有片刻的僵硬,很快又找到一口米缸,把女童放了进去,藏了起来。 又一轮的箭雨射来。 沈孟枝冲出店铺,提剑斩断了飞来的箭矢。忙着逃命又险些被箭雨射穿的人松了一口气,正要道谢,看清他的脸,一愣:“沈公子?” 沈孟枝拎着他的衣领,脸色差到了极点:“加派的人手呢?薛义理呢?!我不是让你们提前联繫守兵,通知百姓离开的吗!!!”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心虚,咬牙道:“是薛大人……是他让我们瞒着您!其实、其实根本没有加人手,什么都没有……” 沈孟枝唿吸颤抖起来,可笑与荒唐两种情绪发酵膨胀,最终转为浓浓的怒火。他松开手,面无表情道:“滚。” 对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试图劝说他跟自己一起跑:“沈公子,梁王带了五万的人马,胥方肯定守不住了,您跟我一起逃吧……” “滚!!!” 那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爬起来跑远了。 沈孟枝拿着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僵在原地,忽然不敢睁眼回头看,怕看到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胥方城。 撕心裂肺的哭声迴荡在街道上,他动了动,终于还是睁开了眼,刚要往前走一步,脚下却踩了不知什么东西。 沈孟枝垂眼,看见了一块四分五裂、沾上鲜血的梨花酥,上面印着闲月斋三个字,也碎得不能看了。 梨花清淡的香味飘过来,他倏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 城外,大军压境。 “王爷,”副将望着紧闭的城门,仿佛隔着这段距离都能听见城中的哭声,不由面现不忍,“还要继续放箭吗?” 胥方自诩地势险固,所以守卫松散,要想破城并不用花费多少力气。他并不明白梁王为何要执意放箭屠戮城中百姓。 第300页 楚戎慢慢吐出一个字:“放。” “……胥方。”他眯起眼睛,“八年前,我就在这里失了先机,让旁人捷足先登。” 他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浓浓的不甘。副将心中嘆了口气,随即抬起手。 弓弦绷紧,蓄势待发。 城墙上的守军寡不敌众,早已死伤过半,剩下的一些人负隅顽抗,咬着牙拉满了弓弦。 千钧一髮之际,忽然有人开口,冷声道:“楚戎。” 毫不顾忌,直唿名讳。 副将将要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城墙上多出来的那个人。 楚戎坐直了些,打量着对方,眼里多出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半晌,哼了一声:“是你啊,李晟找的那个傢伙。竟然还活着。” “怎么,这是要阻拦本王吗?”他轻蔑道,“你还没有这个资格,弓箭手——” 沈孟枝站在城墙边,迎着猎猎的风,面对城下泛着寒光的万支箭矢,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楚戎,”他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少了一只眼,会长点教训。” 轻飘飘的话语让楚戎勐地绷紧了神经。他的脸色可谓是瞬间阴沉下去,几乎是到了狰狞的地步。 他死死盯着城墙上的人,青筋暴起的手将座驾扶手生生捏碎,低声开口,声音沙哑,令人毛骨悚然:“是你……沈、孟、枝。” “是我。” 沈孟枝淡淡道:“我来跟你做一笔交易。” 楚戎眼底着疯狂与兴奋的光芒,他支着头,望着对方,仿佛在看一个穷途末路的猎物:“什么交易?如果是让本王放弃胥方,那还是免谈了。” 胥方失守已成定局,此时让梁王撤兵如同天方夜谭,沈孟枝也不寄希望于这件事。 “不是。”他道,“我要王爷立下军令,入城后,不得伤害城中百姓,不得烧杀劫掠,违者,死。” 军令一出,便是铁律如山,若是主将朝令夕改,便是挑衅律法与皇威,被朝臣口诛笔伐蒙上污点。楚戎想要皇位,就不得不顾忌这点。 果然,楚戎神色微变,随即嗤笑一声:“你的条件呢?” 沈孟枝没有丝毫波动,缓缓道:“龙血骑。” “……” 楚戎眸光闪了闪。 诚然,他之所以攻打萧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龙血骑的垂涎。如果能掌握这支兵,便能压过手握半扇虎符的徐瑛,对夺位一事有很大利处。 答应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坏处,他并不吃亏。 楚戎摆摆手,让早已冷汗浃背的副将撤下了弓箭,神色阴晴不定地沉思片刻,忽而笑了:“可以。” “但本王要加一个条件。”他抬起手,带着浓浓的戾气和杀意,指住了城墙上的人,嘴角咧出了一个血腥的笑容,“你要任本王处置。本王没尽兴,你就不准自戕。” 片刻的沉默。 沈孟枝松了松手,长剑坠到地上,发出一声清响。 他说:“好。” 作者有话说: 有什么对作者说的吗? 第147章 折磨&mdot;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嘈杂的人声隔着厚重的一堵石墙,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又被急促的脚步声踩得粉碎,到最后只剩下几个零碎的字眼。 梁王、攻城、失守。 楚晋蹙起眉。 沈孟枝之前跟他提起过梁王可能会进攻胥方的事情,只是为何会这么快? 未等他细想,地牢的门被人打开,有人匆匆跑了下来。 楚晋在他们靠近的前一刻躺回了床上,闭上了眼,听着两人窸窸窣窣地开锁,又小声地商量起来:“……薛大人说摄政王还有用,要一起带走。” “趁梁王还没杀过来,赶紧把他迷晕运走吧。” “说得轻巧,要是沈公子在这,就没我们的事了。” 两个人说着就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准备用迷药将人弄晕,结果还未等伸出手来,走在前面的人膝盖处忽然传来剧痛,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原本悄无声息躺在床上的摄政王睁开眼,动作迅疾,轻而易举地制住最后一个人,毫不留情地按在铁栏上,随后抬腿,一脚踩上了跪地之人的背,把对方意欲直起的嵴樑又踩得弯了下去,变成了匍匐跪地的姿态。 顷刻之间两人便再也动弹不得,慌忙求饶。楚晋脚下加重了力道,蹙眉问:“你们口中的沈公子,人在哪里?” 对方忙道:“梁王放箭射杀城中百姓时,沈公子还没回来,如今不知道在哪。” “放箭……”楚晋神色蓦地变了,心跳快了几分,一种不好的预感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心脏,他低声骂了一句。 紧接着那人背上一松,摄政王已经松了手,头也不回,径直往地牢外走去。 两人心有余悸地愣在原地,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才反应过来了一般,齐齐打了个寒战。 * 萧琢起兵后一月,梁王率兵,攻打胥方。胥方兵力薄弱,城门失守,梁王率大军进城,肃清燕陵残党,与萧琢有关之人,皆杀。 第301页 郡守府内一片死寂,血流成河,尸首遍地。 沈孟枝双手被缚,低头望着蜿蜒到自己脚下的血迹,下一秒便被人毫不客气地推了一把:“进去。” 他踉跄了一下,踩进了血泊中。 身后的士兵推搡着他,一直往郡守府的后山走去。胥方的郡守府建在河边,背靠一座青山,格外清净,后山开了一个洞口,大概是郡守存放宝物的地方,只是在他死后却拱手让给了梁王。 光线被剥夺,昏暗潮湿的洞穴传来一股极淡的铁锈味,沈孟枝脚步顿了顿,目光向身侧的角落里看去,看见了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 只是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士兵斥道:“快走!” 又走了一段路,直到洞口彻底消失不见,眼前的视野才重新变得开阔。宽敞的天然溶洞内,石壁呈现出不规则的凹陷,密密麻麻,像是蜂窝一般。嶙峋的石头被滴水打磨成了千奇百怪的形状,一直延伸到洞穴深处。 头顶却不是封闭的,而是凿出了一个约两人宽的洞口,光线从中透进来,照亮了整个洞穴的布置。 沈孟枝视线在洞里周巡一圈,随即被押到了梁王面前。 楚戎也在打量着这个山洞,饶有兴趣道:“想不到胥方的一个郡守,竟然在府里造了这么个风水宝地。” 看见沈孟枝,他挑起眉,随口问:“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沈孟枝恍若未闻,似乎连敷衍也懒得敷衍一句。他平静的沉默让楚戎丧失了戏弄猎物的乐趣,不耐烦地抬手卡住他的下颌,开口道:“我在问你的话。” 对方的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沈孟枝皱起眉忍下了痛意,道:“你不想知道龙血骑的事情了吗?” 楚戎眯着眼,仔细端详了他片刻,手一松,居高临下道:“说。” 沈孟枝颌骨酸痛,开口时,脸颊还微微发麻:“我知道驱使龙血骑的信物在哪里。” “龙血骑是燕陵歷任君主才能驱使的一支强兵,只是每任君主的信物都不同。”他面不改色地说了个半真不假的谎,“萧琢的信物,被他藏在了褐山脚下,是一枚戒指,上面嵌着一颗龙血石。” 沈孟枝说完,平静地迎接对方的审视。 那自然不可能是什么信物,而是曾经在花柳巷,隐玉赠予他的戒指。上面嵌的也不是什么龙血石,而是一颗珊瑚珠。 之所以会用它作为藉口,是因为先前他与楚晋在山下打起来的时候,那枚戒指不知何时掉了出去,事后沈孟枝才发现它消失不见,只是一直没有时间去找。 那里位置偏僻,少有人来往,即使掉了,也很难被人发现。 楚戎盯着他,似乎在思考这些话的可信程度,半晌,招了招手:“派人去找。” 会派人前去,说明他至少相信了一半。 沈孟枝垂眸,掩去了眸中神情。 他的身体有片刻的放松,但紧接着又绷紧了起来—— “这件事算好了,”楚戎不紧不慢地开口,“你答应本王的第二件事呢?” 这句话中夹杂着暴虐的恨意,浓烈到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步。沈孟枝脑中警铃大作,正要后退,身后的士兵却一把按住了他,紧接着,一记重棍便打在了他的腿上。 沈孟枝失去平衡,猝然向前跪倒下去,正正跪在楚戎身前。 后者眼底染上了一丝兴奋。他摸了摸自己留着长长刀疤的左眼,缓缓开口,问:“沈孟枝,你知道这些年来,本王有多么想抓到你吗?” 沈孟枝额前因疼痛而沁出冷汗,垂着头,不发一言。 “本王抓到了不少人,以折磨他们为乐,但他们都不是你,本王觉得也很无趣。”楚戎脸上闪过一丝遗憾,很快又被残暴的激动取代,“但是,你不一样。” “我每天夜里,都想着该怎么折磨你。断指、放血、剜心……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因为你,我比常人少了一只眼,为人嗤笑,被当今陛下嫌恶,赶到了边关苦地。”楚戎拽住沈孟枝的长髮,用力强迫他抬起脸,咬牙切齿道,“都是因为你。” 头皮被扯的生疼。沈孟枝望着他,冷冷吐出两字:“活该。” 毫不掩饰厌恶、冷漠、不屑。 楚戎脸色沉了下去。 他抬起脚,不留余力地踹在了沈孟枝的肩膀上,跪在地上毫无防备的人立时被踹翻倒地。 肩膀撞到坚硬的地面,半边身体都微微发麻。楚戎走到他身边,鞋底用力碾上他的手指,慢慢问:“给你一个机会,跪下来磕头求我,我可以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手指传来钻心的痛,被磨破的皮肉与地上的碎石黏连在一起,冷汗瞬间沾湿了额发,黏在脸上,显得狼狈。 沈孟枝肩颈紧绷,微乎其微地发着颤。他深吸一口气,漠然道:“我只后悔……那一刀没能要了你的命。” 楚戎冷笑一声。 “你还真是毫无悔改之意呢。” 下一秒,他勐地抬腿,狠狠踹在了沈孟枝的腹部。 这一脚力气太大,也是瞬间,沈孟枝猝然张开口,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痛喊,那几乎算得上是惨叫。他被踹得向后翻滚了好几米,随后嵴背重重撞上了石壁。 第302页 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破碎掉,像是被人大力撕碎,揉捏,颤抖着揪成一团。 尖锐的痛楚在身体里炸开,让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识蜷缩起来,缩成一团,脸上转瞬失了血色。 好疼……疼…… 疼得快要死了。 他爬也爬不起来,身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内力,就连支撑着身体的力气似乎也失去了。 楚戎似乎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习武之人受到攻击时会下意识地用内力护住五脏六腑这等要重之处,他那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道,即便会武的人也难免被震伤,对常人而言更是致命。 他是想给对方一个教训,却不想让沈孟枝早早就死了。 楚戎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你没有内力了?” 沈孟枝将自己蜷缩得更加用力。 楚戎不顾他的挣扎,冷冷抓住他一只手臂,把他从地上强硬拉了起来。他试探了一番,随即,神色微妙道:“还真是。” 他对上沈孟枝因痛楚失焦的眼睛,遗憾地嘆了口气,松了手:“还指望你能多活一会儿。” 沈孟枝失力倒了下去。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全然没有了意识,手指吃力地去摸向地上尖锐的石头,却被楚戎再度踩上。 “本王说了。”楚戎慢条斯理道,“不准你自戕。” 沈孟枝却轻轻抖了一下,缓缓松开手。 对……他还不能死…… 楚晋还在,他死了,楚晋怎么办啊?他不能再丢下对方一次了。 沈孟枝咳嗽起来。 等他的意识恢復后,发现地面已经被大口大口呕出来的血染红,不甚清晰的视线里,楚戎抬脚踩上了他的胸口。 窒息感立时铺天盖地地袭来,胸口的重压让人喘不过气。他想推开对方,可被缚着的手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是很厉害吗?”楚戎漫不经心地加大力道,“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声音经过一番扭曲传进耳中,沈孟枝听不清,也说不了话,只觉得喉间又涌上了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腥甜。 或许是他的样子取悦了楚戎,后者松了力气,想了想,问:“听说你还挟持了楚晋?告诉我,他在哪里?” 听见这几个字,沈孟枝涣散的瞳孔有片刻的聚焦。 他咳净了口中的血,动了动唇,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不知道。” 楚戎眼底闪过一丝戾气。他蹲下身,抬手拎起沈孟枝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威胁道:“你说不说!” “他跑了。”沈孟枝平静道,“你找不到他的。” 他的目光死寂如一口空洞枯井,杳无波澜,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漠不关心,也并不在意。 楚戎慢慢重复了一遍:“找不到?” 他松手,转而抓住沈孟枝的手腕,铁钳一般死死卡住,随即站起身,拽着他的手臂,硬生生把人拖到了洞穴深处。 一阵微弱的水声传进耳中,沈孟枝费力地抬起头,看见了一座水牢。 他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如同被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让他下意识地唿吸不畅,瞳孔渐渐缩紧。 不要。 他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冰冷的液体划过脸颊,不知是眼泪还是疼出来的冷汗。 楚晋。 沈孟枝恍惚中低喃着。 楚晋,我不会水啊。 楚戎的声音亦远亦近,传进耳中:“本王特意让人改造的水牢,你就进去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出来。” 说完,他一把将手中的人推进了水里。 刺骨的水瞬间没过了头顶,沈孟枝挣扎着抓住了高处的铁栏,借力让自己漂浮起来稳住身形,仰起头,才不至于沉底。 水波几乎淹到了他的下颌,他几次三番呛水,手上也险些脱力,失血的面容被水沖刷得泛白,手指也被磨得破皮。 楚戎本以为他撑不过多久,却没想到沈孟枝跟一块撬不开的顽石一样,怎么也不松口。 他失了耐心,手臂穿过铁栏间的缝隙,掐住对方的咽喉,啧了一声,道:“沈孟枝,你还真是骨头硬啊。” 沈孟枝眼睫浸了水,看清他的一瞬,迷濛的眸光很快变回了潮湿寒冷,不带情感。 楚戎盯着他的眼睛,摸向了腰侧的短刀,嗤的一声,尖利的刀锋从刀鞘里抽了出来。 乍现的寒光让沈孟枝下意识眯了眯眼,随即脖颈传来的力道令他向前,身体贴上了铁栏。 “你的眼神真是令人讨厌。” “多年前,你害我丢了一只眼睛,”楚戎将刀尖对准了他的左眼,手臂因兴奋而不停颤抖,“现在,也该还回来了。” 说完,他手上用力,就要往下刺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破水声骤然响起,巨大的回音充斥整座山洞。闪动着寒芒的刀尖于半空中止住,停在沈孟枝颤动的瞳孔前,仅差几厘。 楚戎的手臂被一只手死死钳住,那恐怖的力道,让他如同被钉住,再也不能撼动分毫。 他望着那从洞口跳下来的人,神色狰狞道:“楚晋!!!” 第303页 下一秒,汹涌的内力从对方掌心遽然爆发,回答他的是咔嚓骨裂的声音。 楚晋夺下他手里的刀,眼也不眨,几乎暴戾兇狠地往楚戎的脸上扎去。后者护着被折断的手臂,拼尽全力往远处扑去,却还是被一刀扎穿左腿,又穿透坚硬的地面,将他钉在了地上。 这一系列的动作快如闪电,不过唿吸之间,尘埃落定后,痛感才后知后觉地袭来。楚戎终于反应过来,痛嚎起来,怒吼道:“杀了他!!!” 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完,沈孟枝向后仰去,又被人揽住,牢牢圈在手臂中。温热的体温透过紧贴的肌肤传递过来,他能听见楚晋的心跳又急又乱,足以昭示对方如今的怒意和杀气之盛。 察觉到他有继续对峙下去的意图,沈孟枝勉力睁开眼,艰难地动了动唇,气若游丝,几近无声:“……逃。” 梁王带的人太多,他们没有胜算。 沈孟枝入水的瞬间便感受到了深处水流的流动,似乎有一个漩涡,那便是两人唯一能离开的出口。 “带我走。”他疲惫地重复了一遍。 楚晋一滞,随即抱紧了他。 他抬头,望向楚戎,眸光如万年寒潭,阴冷开口:“我会把你千刀万剐,碎割凌迟。” 在楚戎暴怒的注视中,他攥着沈孟枝的手,一同潜入了水底。 水面泛起一圈波纹,随即归于平静。 作者有话说: 楚戎:已预订盒饭 第148章 醒悟&mdot;觉悟的决心 胥方城。 曾经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往来的行人变成了巡逻的士兵。 饶是路面已经清扫干净,石板上的血迹也难以消褪,将道路染成了深色。街上只零零星星开着几家铺子,但也无人问津,冷清得很。 齐钰裹紧了怀里的东西,最后望了寂静无声的胥方城一眼,随即匆匆出了城,往荒郊野外走去。 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回头的冲动,闷头一直走,直到到了城外的一间小客栈,才放缓了脚步。 门吱呀一声推开,齐钰闪进二楼一间客房,将怀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换回来了。” 他手里的东西一塌,是白花花的银子。 宋思凡将银两收好,犹豫着问:“你真的把你爹留给你的玉佩当掉了?” 城破时人人都忙着逃生,值钱的东西都丢掉了,但人活着,总归要用到这些身外之物。 齐钰摆摆手:“我爹肯定也不想我抱着他的玉佩饿死街头。” “当完之后我又去打听了一下。”他说,“没有他们两个的消息。” 如今燕陵众人都住在这间藏身用的客栈里,唯独缺了沈孟枝和楚晋。两人乔装打扮、轮替着去找了个遍,偏偏城内城外,都不见这两人的踪影。 宋思凡宽慰道:“有摄政王在,不会有事的。” 齐钰泄气一般坐了下来,道:“现在只能等楚戎率兵去打萧琢,或者他们两人先回来。城里是回不去了,唉。” 他一坐下,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齐钰索性瘫在桌子上,抱怨道:“我要饿成饼了。” 宋思凡道:“你等下。” 他蹭蹭跑下楼,过了一会儿,端着一摞烙饼、几碟炒菜,面不改色地回来,摆上了桌,瞬间香气四溢。 齐钰看了一眼,脱口道:“你哪来的钱买这些?” 宋思凡怒道:“这是我做的!” “你做的?你还会做菜?”齐钰半信半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表情立刻就变了。 宋思凡清清嗓子,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好吃吗?” 齐钰操筷在桌上扫荡,闷声道:“太难吃了!你千万别吃!” “……”宋思凡想把杯子里的水泼他脸上,“没人跟你抢!” 刚说完,齐钰又突然站了起来,拿了烙饼就往外走。宋思凡叫住他:“你又干什么去?” “我去给萧覃送吃的,让他尝尝你的手艺,”齐钰来了兴致,沖他招招手,“大厨要一起去吗?” 都是书院里过硬的交情,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宋思凡点头:“去。” 为了掩人耳目,齐钰进城找人都是天还没亮就去了,这个时候多数人大概还没醒。两人偷偷摸摸地摸到了萧覃的房间,敲了敲门,很快便有人应声来开门:“谁?” “我。”齐钰道,“给咱们覃公子送食来了。” 门一开,露出萧覃喜出望外的脸。待两人进屋,他关好门,道:“齐兄,宋兄,怎么这么早?” “新出炉的烙饼,要不要?”齐钰扬了扬手里的烙饼,“你也起这么早,脸色还这么差。” 闻言,萧覃愁眉苦脸地坐了下来。没了笑意,他的状态显得格外疲倦:“我好几宿没睡好了,昨夜更是一夜没睡。” 齐钰觉得不对:“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几日……大概有一周了吧。”萧覃晃了晃头,“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平白无故会累。” 宋思凡蹙眉问:“薛义理他们没找郎中给你看吗?” “看了。但只是开了几贴药方,说是气血亏空。”萧覃说着,又想到了什么,“我的药还在楼下熬着,应该快好了。” 第304页 齐钰道:“我去拿吧。” 厨房倒也不远,就在楼下,一大早宋思凡还用过。他走到门口,就闻到了一股药味。 里面还有轻微的动静,似乎有人在里面。齐钰也没多想,以为是谁起早了来找吃的,推门便走了进去。 他的突然到来让里面的人吃了一惊,连掩饰的动作都忘记了,僵在原地足有片刻。齐钰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随即定在了他的手上:“公子覃的药是在……你在做什么?” 对方勐地一个激灵,就要收手,却被齐钰一把抓住:“这是什么!” 他夺过那人手里的东西,倒在手中,竟然倒出了白色的粉末。齐钰一眼便看出了那是什么,最初的不敢置信后,转为了熊熊怒火:“你竟然敢给公子覃下毒?!” 对方惊恐地看着他,齐钰却蓦地冷静了下来,直接抬手敲晕了他。 他望着那盅被人下了毒的药,径直端起来倒光了,头脑中的想法却定了下来。 齐钰看着脚边昏倒的人,对方晕倒之前分明是想要喊人,说明他不怕被更多人发现,也说明……这件事经过了薛义理的授意。 他攥紧了拳头,恍然发现薛义理比他想像得更有野心,也更加可怕。 他在用毒药,慢慢控制萧覃,他分明是要把萧覃当做只受自己掌控的傀儡! 好像从一场荒诞无稽的戏剧中勐然醒了过来,曾经固执坚持的信念此刻开始摇摇欲坠。 什么復辟燕陵,什么夺回故土,仿佛是一场骗局,一个笑话。 手指被烧得滚烫的药罐燎过,齐钰被烫得一缩,又狠狠咬紧了牙关。 不行!他要带宋思凡和萧覃离开这里! 玉佩也已经当掉了,足够这一路上的开销,不能再等了,现在就要离开,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齐钰沉沉想着,推开门,脚步急促地要往楼上跑去。 然而下一秒,一阵钝痛从后脑处传来,他还没来得及大喊,就被一记闷棍敲晕过去,随即失去了意识。 * “怎么还没回来?”宋思凡端着冷掉的茶水,忍不住道,“拿个药要这么久吗?” 萧覃也在疑惑:“不应该啊,这都有一会儿了。是不是我的药还没好,齐兄多等了会儿?” 宋思凡平白觉得有些不安,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他匆匆下了楼,径直冲进了厨房里,正想喊对方的名字,一低头,却看见地上倒着一个人,不知死活。 宋思凡愣了一秒,立刻转身沖了出去,刚到客栈门口,却看见一辆马车已经向南驶了出去,快要消失不见。 身体比大脑快一步做出了反应,他飞快地奔向了屋外的马厩,等牵了一匹马出来,才勐地回过神。 他压根不会骑马!齐钰甚至还因为这件事取笑过他。 心急如焚中,宋思凡眼一闭心一横,踩住马镫,纵身一跃,竟然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 他紧紧握住缰绳,试探道:“驾?” 纹丝不动。 眼看马车已经渐行渐远,快要变成远处的一个黑点,宋思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心里的恐惧。 下一刻,他用腿用力一夹马肚,勐然一提缰绳:“驾!” 马匹发出一声嘶鸣,随即载着他飞驰而去。 齐钰是被不断的颠簸晃醒的。 他的脑袋仍在嗡嗡作响,眨了好几次眼,视线才渐渐变得清晰。 耳边有人在说话,像是苍蝇在飞,齐钰不耐烦地挥手去赶,却被人突然抓住,用力一拧拧到了身后。 他一下子疼清醒了。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紧接着,罗湛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打了个招唿:“齐公子,你好啊。” 昏倒前的一幕幕重又出现在眼前,齐钰挣扎起来,怒道:“是你!是你指使别人给萧覃下毒!对不对!” 罗湛挑眉:“毒?那可真是诬陷啊。我们怎么会谋害王室血统呢?” “薛大人为了燕陵的功业,可谓煞费苦心。”他用陈述事实的口吻,耐心道,“公子覃他不够聪明,也不够有野心,甚至想要放弃唾手可得的王位。我们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让他更听话,这都是为了他好。” “放你的屁!”齐钰骂道,“你们分明是为了自己!你们是要篡权!!!” 虚伪的笑意消失无踪,罗湛淡淡看着他:“你是这么想的?” “那就没必要谈了。”他站起身,拍拍手,“把他绑起来,扔下去。” 身后钳制着自己的手换成了绳子,齐钰很快被五花大绑。他这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绑到了悬崖边。 齐钰瞳孔缩紧,唿吸静止了一刻,继而硬着头皮问:“你要做什么?” 只是站在这里,他就能听见悬崖下咆哮的江水声,掉下去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齐公子,你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不听话的人,就没必要活着了。”罗湛皮笑肉不笑地说,“来人,送齐公子上路吧——” 话音未落,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骤然闯了进来,有人怒吼道:“都给我滚开!” 第305页 马匹冲出树林,横冲直撞地撞进了人群,瞬间将罗湛带来的人沖得四散开来,更有甚者直接被逼得掉下了悬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转瞬被汹涌的波涛吞没。 宋思凡拼尽全力一拽缰绳,马匹尖锐的嘶鸣划破长空,终于在悬崖前堪堪停了下来。 他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跳下来,给齐钰解绑,紧张兮兮地问:“你没事吧?” 齐钰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张了张口,答非所问:“宋思凡,你会骑马了?” 宋思凡还没回答,忽然目光一凝,一把推开了对方。 齐钰被猝不及防一推,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却见方才被马撞倒在地的罗湛扑了过来,和宋思凡翻滚在一起。 他手里攥着一把匕首,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去死!” 宋思凡仰躺在地,死死地抓着罗湛的手臂,试图制止刀尖下落的趋势。只是他一个文人,手上没多大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离心口越来越近。 齐钰身上的绳子还没完全解开,他想方设法让自己站了起来,随即心一横,径直往罗湛身上撞了过去。 宋思凡看见了他的动作,神色一滞,大喊道:“不要!” 然而齐钰已经下定决心撞了上来,丝毫没留余地。罗湛顷刻被撞下了悬崖,而他在地上翻滚了数下,将要掉下去的时候,宋思凡一把拉住了他。 对方额头青筋暴起,整条手臂都在发抖,却还是抓着他不放手。 “齐、钰!”宋思凡唿吸困难,“你、该、减、重、了!” 他料想中,齐钰此时应该大怒,并且牙尖嘴利地反驳自己。但对方只是低头看了眼脚下深不可测的江水,语气竟出乎意料地很平静:“宋思凡,你松手吧。” 宋思凡蓦地瞪大了眼。 “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齐钰喃喃道,“我连累了沈孟枝,连累了楚晋,连累了萧覃,现在也连累了你。” “闭嘴!”宋思凡哑声道,“不许说这样的话!” 良久的沉默,仿佛无声的对峙,一个人在等对方松手,一个人咬着牙苦苦坚持。 半晌,宋思凡忽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哽咽。很快,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愧悔。 齐钰脸上挂满了泪水,他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好像要将所有的愤怒、无力、自责、痛苦,尽数宣洩一空。 “对不起,”他哭喊道,“对不起……” 手臂上的力道一松。 宋思凡再也抓不住他,眼睁睁看着黑沉的江水将人吞没,嘶吼道:“齐钰!!!” 声音在空寂的山谷里迴荡,他望着齐钰消失后溅起的浪花,随即闭上眼,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 江水汹涌,很快将一切吞没。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 开启枝楚冒险之旅(bushi 第149章 山洞&mdot;“那里面是死人。” 淅淅沥沥的滴水声迴荡在洞穴里,在一片静谧之中,显得漆黑的道路愈发幽深。 楚晋抱着怀里失去知觉的人,走进了漆黑的山洞中。 湿透的衣摆随着脚步走动,水珠规律地滴落,滴滴答答,永无休止。 从水里上岸后,他已经走了很久,但还没走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他感受到沈孟枝的体温在不断下降,即便他将对方抱得再紧,也阻止不了他热度的散失。 楚晋停了下来。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依稀辨认出前方是一个宽敞的洞室,似乎还有人留下的痕迹。 他将人暂时先放了下来,对方却好像短暂地恢復了意识,抓住他的手,轻声喊道:“楚晋……” “我在。”他反握住对方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暖和他,“你冷不冷?我生点火。” 沈孟枝的指尖太凉了。衣衫浸透了水,湿淋淋地贴在他身上,只会剥夺他更多的热度。 楚晋起身,往暗处摸索,摸到了两块石头,甚至还有几根烧了半截的木头。石面还有摩擦过的痕迹,似乎之前也有人用它生过火。 他手法娴熟地打磨着两块石头,不多时便生出了微弱的火苗,移到木头上后,很快便越烧越旺。 火光照亮了周围的环境,这的确是一处洞穴,只不过不是先前的那一个。无论石质还是别的什么,都不尽相同。 两个人的影子在石壁上跃动,变得又高又长。 火焰瞬间驱散了寒冷和潮湿,沈孟枝倚坐在石壁边,眼底被火焰映得发亮。 “我不知道你还会这个。”他望着楚晋手中的石头,语气却没有多意外,好像对方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习以为常。 楚晋走到他身边,闻言,道:“我还会很多。” 他蹲下身,神情认真地去解对方的衣带,动作轻柔缓慢,但沈孟枝还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打了个寒战:“做什么?” “帮你把衣服烤干。”楚晋已经脱下了他的外衫,又去脱他的中衣和里衣,“不然你会着凉。” 他抬起眼,对上了沈孟枝垂下的眸光。他的嘴唇没有血色,面色也因失血而显得苍白,如今却被火光笼上了一层模模煳煳的暖色,照得脸颊微微泛红。 第306页 被扯得凌乱的领口大敞,露出素白的肌肤上,两抹锁骨深陷下去,积了一小攒阴影。 沈孟枝迟钝地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没有挣扎。他本能地信任对方,闭着眼,像砧板上的鱼,配合着对方的动作,任自己上身被剥了个干净。 楚晋把他抱到了离火源近一点的地方,冷僵的手脚渐渐暖和起来,沈孟枝有点昏昏欲睡。 过了半晌,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鬼使神差地睁开眼,隔着摇曳的火光,看见了正在脱衣服的摄政王。 他站在光与暗的交汇处,半湿的长髮披散开,随着动作垂落到脸侧,遮住了神情。光影变幻,照得他身上时明时暗,在朦胧而隐晦的光线中,露出骨肉匀称、劲瘦紧实的上半身。 火苗噼啪作响,火势有一瞬间变大,照亮了他动作时,胸膛和腰腹处紧绷起来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如描似削。 摄政王的脸太过惊世绝艷,总让人忽略他的其他,不知道他繁复的衮衣绣裳下,藏着的肌理漂亮而力量感十足的身材。 沈孟枝望着他出了半天神,反应过来后,心虚地想要移开视线,却被摄政王抓了个正着。 后者眉梢眼角带着隐约的笑意,问:“躲什么?亲也成了,又不是没有见过。” 沈孟枝脸颊被火烤得有点发热,他扭过头,心想,他从前见过和现在看见,分明是两种东西。 楚晋用石头和木头搭了个架子,把滴水的衣服搭了上去,移到火边烘烤。水珠四溅的声音在洞中叠叠迴响,伴着木柴燃烧时不时发出的噼啪声,竟然显得出乎意料的安宁。 他走到沈孟枝身边,蹲下身来,伸手探了探对方的脸颊:“你的脸有点热。” 沈孟枝默不作声。他身上的水渍在慢慢蒸发,肩颈紧绷,裸露的皮肤泛起一种介于冷白与暖粉之间的颜色,像一块温凉细腻的清玉。 只是他脸色依旧很差,唇色发白,紧紧抿着,眉头也不自觉地蹙着。 楚晋目光停留在他平直的嘴角,忽然道:“那天你还没来的时候,兄长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沈孟枝的注意力很快被他吸引:“什么事?” 沈云言和楚晋在地牢里聊了那么久,也不知道都谈了些什么,他先前确实在意过,只是一直没有时间问起。 他全身心都在等对方的答案上,也没注意到楚晋伸手,悄无声息地探向了自己的后背。 “他说,”楚晋垂着眼,“他目前还没有要成家的打算,所以听说你成亲后,他很高兴。” 这样闲淡平适的闲聊让沈孟枝精神松懈了稍许,他想了想:“兄长的确不怎么拘泥于儿女情长。” 说的好点是不拘一格,说直接些,沈云言就是野惯了,沈恪也管不了。 “嗯。”楚晋沖他一笑,“所以他告诉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个小侄子或小侄女。” 沈孟枝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了对方的意思。他对上楚晋的眼睛,张了张口,心虚和羞恼一口气压上来,压得心口沉闷,头脑也一阵发懵。 下一刻,后背的穴位被人飞快点过,他表情空白了一瞬,紧接着猝然弓起身,勐地咳出了一口浊血。 这口血好像把他全部的心力都耗尽,也冲垮了他强撑的精神,沈孟枝再也提不起丝毫的力气,筋疲力尽地向后倒去。 楚晋脸上的笑意转而不见,仿佛只是为了让他放松下来露出破绽。他紧蹙起眉,在沈孟枝面前伪装出的若无其事的平静后便是深深的忧色,一把捞住了沈孟枝后坠的身体,手心按在他腹部,凝起精纯无比的内力,往他体内送去。 沈孟枝已经撑了太久,若任压抑已久的污血吊着他的这口气,他只会更加痛苦,楚晋只能让他彻底昏睡过去。 借着光亮,他也终于能看清对方的伤势。流血的手指和肩头被踹出来的淤青,还算容易处理的外伤,可他还是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抖,在疼得抽搐。 沈孟枝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受到颤抖不稳的气息倾洒在胸口,从昏沉中挣出一丝清明,抓住了他轻柔按在腹部的手,指尖安抚般蹭了蹭。 力道很轻,也很痒,像是猫儿在轻挠撒娇。 楚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绪,放轻声音问:“还有哪里疼?” 内力游走过全身经脉,源源不断,暖洋洋的。沈孟枝觉得痛感缓解了许多,眉头舒展了些许,想了很久,才说:“旧伤疼。” 楚晋一愣,看向他腹部的那处剑伤。 楚戎的一脚踢在了他的上腹,将他的肺腑都震伤,连带着这道旧伤撕裂一般作痛。沈孟枝那时觉得自己疼得快要死了,现在却好了很多,只觉得有点麻,又泛起绵绵的痒意。 楚晋一言不发地将人往怀里又带了带。他的体温偏高,肌肤相贴,正好可以温暖沈孟枝的身体。 内力不要命地往对方体内灌去,试图缓解对方的伤势,楚晋低声道:“你累了,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 他的话似乎比这令人发困的暖意还管用,沈孟枝眼前涌上阵阵黑暗,一颗心却安定下来,沉沉睡去。 他醒来的时候,洞里的火已经微弱了许多,不知时间已经过了多久。 他身上已经穿了一件贴身的里衣,被烘烤得温暖干燥。沈孟枝动了动,发现自己仍缩在楚晋怀里,坐在他腿上。头被他的手护住,轻轻靠在对方的胸口,耳畔传来平稳有力的心跳。 第307页 楚晋背靠在石壁边,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一只手仍然贴在他的腹部,内力没有了先前那般汹涌,但却始终没有断开过。 沈孟枝望了他许久,随即张开手臂,轻轻抱了他一下。 他动作幅度很小,但楚晋还是醒了,睁开眼的瞬间便恢復清明,低头看向对方,见他面色好了些,松了口气。 轻松过后便回过味来,他眼底染上一点笑意:“刚刚好像有人偷偷地抱我。” 沈孟枝不知道他究竟睡了没有,嘴硬道:“没有。” 听见楚晋的闷笑,他更郁闷了,推了他一把:“放我下来。” 摄政王自然不会听话,将人圈得更紧,低头埋进他颈间,缓缓唿出一口长气。 太多想说的话堵在心口,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又不知从何说起。 汹涌的情感缓慢平息下来,他低声道:“你吓死我了。” “早知道会这样,我那天就不该放你走。究竟怎么回事?” 他的不安和后怕几乎要化为实质,沈孟枝只能尽可能地回抱对方,轻声道:“梁王来犯时,大肆屠杀城中人,薛义理不顾百姓安危,不见踪影……我没有办法,楚晋。” 那时的情况紧迫,多耽搁一分便会有更多的人丧命,他只能冒险与梁王对峙。 楚戎那般恨他,就不会轻易杀了他。只要他活着,就能等到来救他的人。 现在想来,还是九死一生,惊险无比。沈孟枝道:“对不起。” “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对得起我,对得起胥方,对得起满城人。”楚晋紧紧抱着他,“是他们、是那群人要跟你说对不起。” 他缓缓道:“会有那一天的。” 沈孟枝笑了一下,又咳了声,边笑边咳:“好……你压得我胸口疼。” 楚晋松开他,抵着他的背,帮他站起身来。 伤势暂缓,沈孟枝终于有精神关注目前的处境,观察了一周这个山洞后,开口问:“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楚晋也站起身来,不太放心地扶着他,道:“胥方郡守府的山洞连着一条地下河,我们被卷到河里,一路漂到了这里。” 这应该已经到了另一座山体下,只是他们现在连方向都分不清楚,更别提辨别如今到了哪里。 他顿了顿,又道:“这里只有这一条路,只能向前走,看看能不能出去。” 沈孟枝看了眼地上散落的木头,许多已经焦黑髮潮,像是已经丢弃了很久。他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这里之前也有人来过?” “嗯。”楚晋道,“我们如果继续向前走,兴许还会看到他们留下的印记。” 其实在走进的山洞的瞬间,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荒唐的熟悉感。只是这种感觉毫无来由,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他垂着眸,在脑海里搜寻有关的记忆,却一无所获。 沈孟枝忽然开口:“这里有一个小洞。” 那洞口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只有半人高,他扶着石壁,刚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就被人突然拽住了手腕。 他愣了下,回过头,看见楚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别过去。”他说,“那里面是死人。” 作者有话说: 别看枝现在能站起来,其实他又在强撑着呢) 第150章 绝境&mdot;“你是不是听不见了?” 沈孟枝瞳孔轻缩:“……楚晋?” 方才那突如其来的行为举动似乎只是源自下意识,楚晋怔了下,缓缓松开手。 额角隐隐抽痛,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刚刚……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 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把沈孟枝拉到了身后,道:“你在这里,我去看一眼。” 说完,他捡起一截木头,引燃当做火把,随即慢慢向那个低矮的洞口靠近过去。 先前脑中闪过的画面快到令人捕捉不及,楚晋只能模煳辨认出那是一个死不瞑目的男人,脑袋被一柄木锹砸烂,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洞里。 这段无缘无故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记忆无比清晰,却又像是把另一个人的经歷强加在了他的身上。 楚晋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洞口边。 这其实是一个半人高的石坑,没有光线,下面是一团浓黑。楚晋将火把举高,火光瞬间照亮了坑底的一切。 他的神色缓缓变了。 一具属于男人的白骨躺在石坑里,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仍然保持着挣扎的动作。颅骨上有深深的裂痕,像是被钝器重击所致。 楚晋目光在这具尸骨上停顿了很久,随即慢慢移到一侧,看见了一柄从中间断开的木锹。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走了出去,沈孟枝站在外面等他,见他出来,问:“里面是什么?” 楚晋道:“一堆死人的骨头。” 沈孟枝联想到他之间的反常,蹙起眉:“你为什么会……你来过这里吗?” 楚晋眸光微微闪烁:“我不记得了。” 这种感觉格外古怪,就好像他曾经是旁观者,亲眼看见过这里发生了什么。 第308页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沈孟枝轻声道,“我们先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那明显微弱下来的火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口,否则没有食物,根本无法坚持下去。 楚晋道:“我背你。” 沈孟枝摇摇头,拒绝了他,摸向对方的手,道:“一起走。” 他脸上的血色还未恢復,语气却很坚定,楚晋说也说不得,拗也拗不过,只得低声嘱咐:“如果不舒服,就告诉我。” 两人回到临时起的篝火边,简单收拾了一番,便继续沿着洞口延伸的方向往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留下的缝隙越小,到最后几乎只容一人通过。此外,阴寒之气愈盛,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片刻时间沈孟枝就几乎察觉不到半边身体的存在了。 他脚步慢了下来,撑着压迫头顶的石壁,抑制不住地低喘起来。僵冷的四肢仿佛不听使唤了一样,定在了原地,肺腑里如同结了一层寒冰,连心跳都逐渐滞缓。 下一秒他被人拥进怀里,掌心相贴,温暖的内力如一道暖流淌入体内,短暂地驱散了寒冷。 楚晋探过他每一寸脉络,却没有找到任何异常,头一次体会到无从下手的感觉:“怎么了?哪里难受?” 沈孟枝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冷得浑身都在发抖:“……好冷。” 明明他口中说着冷,额头却沁出汗来,浑身都变得滚烫起来。 发热? 若是寻常的发热,应该不至于如此怕冷。可对方重伤未愈,若不尽早退烧,只会诱得伤势更加严重。 “你觉得冷吗?”楚晋飞快思考着对策,同时轻声问他,“哪里冷?” 他并没有觉得冷,而对方的反应却像是如坠冰窖,他找不出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只能愈发心焦。 沈孟枝张了张口,苍白的唇动了动,想说自己更像是中了毒。 但一阵尖锐的耳鸣却让他失了开口的力气,他眼前黑了下去,意识重新恢復过来后,他看见楚晋的衣襟已经被大片的鲜血染红,浓稠的红色第一次让他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 温热的血顺着领口,淌进身体,楚晋神色一片空白,低着头,怔怔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这一幕与从前那个噩梦般的场景缓缓重叠。 楚晋的唿吸遽然急促起来。 磅礴的内力倾巢涌出,不遗余力、永无止境地涌入沈孟枝的身体,成了维繫他生命的最后一根丝线。 只是根基被毁后,他的身体便如同破了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洞,灌入的内力只能在他体内停留片刻,随即便无可挽回地流失、溃散。 这根丝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掉,所以不能停,也不敢停。 四处溃散的内力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在两人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风墙,唿啸着试图沖开禁制。狭窄的石洞开始摇晃,在铺天盖地的内力压制下,如同纸煳,摇摇欲坠。 沈孟枝勉力睁开眼,看见楚晋的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的脸颊、脖颈、手臂,开始出现细小的伤口,那是输送的内力过载的后果,当最后一丝内力也彻底耗尽,便无法再生,他的根基也会无可逆转地彻底毁掉。 疼痛转为了麻木,沈孟枝知道,这是人濒死前的预兆。他撑不了太久,也不愿看见楚晋因为他自毁修为。 “够了……”他轻声道,“楚晋,别管我了。” 他率先松了手,转瞬又被人死死攥住,这次连同另一只手也被一齐抓住了。 汹涌的内力一滞,紧接着,排山倒海般遽然爆发,将两侧的石壁轰然震塌。 血迹顺着脸侧蜿蜒,楚晋抓着他的手,把他抱进怀里,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别怕。”滚滚内力将他的声音切割破碎,“我会带你出去的……不怕了,孟枝。” 你傻不傻? 沈孟枝无声无息地动了动唇,想要问他,眼泪却率先涌了出来,滚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头痛欲裂,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煳扭曲,到最后,耳畔倏地静了下来,他坠入一片荒芜的黑暗。 那根断掉的丝线,被人抓在手心,系了一个死结。 …… 沈孟枝以为自己死了。 他睁开眼,茫茫然地盯着头顶木樑层叠的穹顶,觉得与话本中写的阎罗殿不太一样。 而且,他浑身酸软疼痛,丝毫没有做鬼轻飘飘的感觉。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时,脸颊被人用手轻轻蹭了蹭,那人低声问:“还难受吗?” 沈孟枝一愣,扭过头,发现楚晋正躺在他身侧,疲惫地看着他。 他身上多了很多细长的裂口,血液已经干涸,看上去格外狼狈也格外憔悴。沈孟枝挣扎着起身要去检查他的伤势,却被按回了地上:“别起来,我没事。” 楚晋说完便咳了一声,却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沈孟枝察觉到他手心波动的内力已经变得极其微弱,仿佛将要枯竭的泉水,却还是缓慢地、不容拒绝地往他体内输送着。 时间过了多久,这口泉就持续了多久。 内力枯竭的过程如同眼睁睁看着血液一点一滴的流失,没有人能忍受这种赴死般的煎熬,可对他而言,流失的生机便是救活身侧那人的解药。 第309页 沈孟枝眼睫颤了下,去阻止他冷静又疯狂的举动:“我已经好了。我不需要你的内力了,楚晋。” 楚晋用手抚摸他的眉眼,隔了一会儿,才道:“真的好了吗?” 他还是不放心,想要去确认一下,沈孟枝却拦住了他,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了出来,打断了内力的传送。 他唿吸平稳,面色并没有变得苍白,唇角也没有溢血,除了神采还未恢復如常,其他都与正常人无异。 “真的。”他重复道,“不要浪费你的内力了,我们还要从这里走出去。” 更重要的是,沈孟枝心道,你要从这里走出去。 楚晋似乎在犹豫,但沈孟枝已经果断地松开了他的手。他强撑着无力的身体坐了起来,腰侧旋即扶上了一只手,楚晋对待他像是对待一截易碎的瓷片,小心翼翼道:“慢点。” 沈孟枝抬头,环视一周,目光掠过眼前坍塌的洞口,又慢慢转过身,看清身后庞然大物的一瞬间,瞳孔微微收缩。 一座气势恢宏的巍峨地宫,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 巨大的建筑群朱影幢幢,以朱红的檀香木筑就,青瓦雕飞檐,玉石砌为墙,积年不散的雾气缭绕,便是镶顶的夜明珠也照不透彻,整座地宫透着阴沉死寂的气息。 “这是……”沈孟枝怔然出声。 楚晋轻轻嘆了口气:“代国地宫。” 沈孟枝勐地转头望向他,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可思议:“代国的……地宫?” 那自恃强大又自取灭亡的代国,竟然在暗中,秘密修建了这一座不为人知的地宫?! 不过片刻,他又反应过来,心里紧了一下:“你怎么会知道?” 楚晋垂眸,似乎在思考。他盯着沈孟枝干燥起皮的唇,半晌,才有些迟钝道:“我的记忆里多了一些事情。” 沈孟枝看着他面色如常的样子,后知后觉地发现从自己醒来后,对方的回覆总要比往日慢一些。 这些细微的变化本来不易察觉,也似乎说明不了什么,但他的心还是一下子揪紧,一个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 沈孟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须臾,低声道:“我看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发亮,兴许能用来照明。” 两人的火把在洞口坍塌后丢掉了,楚晋果然被吸引了注意,起身道:“我去看看。” 趁他背对自己往那边走去的时候,沈孟枝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楚晋!” 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理应足够被对方听见。 可那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 就好像他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沈孟枝僵在原地,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冷意遍袭全身。他开始发抖,头脑变得一片空白,直到楚晋回来,一把扶住了他,急声问:“怎么了?” 沈孟枝望着他,气息颤抖,语速却放得很慢,一字一字,缓缓开口。 “楚晋,”他问,“你是不是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bushi 是地宫 第151章 地宫&mdot;以身饲天地 楚晋这一次清晰地读出了他的口型。 怀里的人在发抖,在固执而不安地等他的回答,他哑然许久,才道:“只是暂时的。” 沈孟枝低声问:“是因为救我,内力损耗太多了吗?” 其实这个问题不需要问也有答案,他说完又抿紧了唇,疲倦道:“算了。” 楚晋不想他因为这件事而多想,轻轻拍抚着他的肩背,道:“穿过地宫,有一条水道,沿着那里一直走,我们就能出去了。” 沈孟枝低低“嗯”了一声,又问:“这也是你多出来的那些记忆告诉你的吗?”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多出来这样一段记忆,楚晋的身世成谜,连王室血统都只是他一层虚假的身份,他不了解对方的过去,也不知道他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 楚晋把他背了起来,轻声道:“我的故事很长,我在路上跟你讲。” …… 他幼时的记忆最早追溯到七岁,在旧秦境内,一个偏僻荒芜的山村里。 他是村民上山打狼时捡回来的孩子,被发现时险些成了野狼的口中餐。村民杀狼谋皮,顺手把他救了下来,带回了村里,像放养的小狼一样把他带大到七岁。 没人管他,他便自己洗衣,自己做饭,自己上山噼柴,自己偷偷学认字。 后来旧秦闹起了饥荒,村里颗粒无收,人人穷困潦倒难以自保。为了两袋粮食,他作为家中多余的那一个,被卖给了人贩子,和一群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一起,踏上了前往都城兖都的路。 那时被贩卖的孩童,长相好的送去有钱人家做家僕,长相不够好、但手脚灵活的也可以卖出去当下等的奴隶,其余的既卖不出去,留下来又成了累赘,便会被扔下自生自灭。 他亲眼看着一路上人贩子因为嫌弃而扔下了一个个孩子,看着他们无助绝望的哭喊,神情无动于衷。 人贩子对他格外满意,作为一件货品,他足够漂亮也足够听话,人贩子断定他能卖个好价钱。 第310页 对方会假装慈爱地拍着他的肩膀,眼神闪烁,絮絮叨叨地说:“你肯定能卖去一户好人家。” 他点着头,心里却冷漠地盘算着如何让对方算盘落空。 机会来得也很快。 那时候三国之中,代国国力最为强盛,意图吞併两国。燕陵、旧秦为了自保,与代国缔下盟约,名义上成了盟友,可实际不过是代国的属国。 代国趾高气扬,约定二国每年需向自己供奉奴役万人,黄金千两,因而每逢约定之日,旧秦便会大肆强征奴役,送往代国。 他听说了这个消息,某一日半夜趁众人熟睡之时偷跑了出去,摸黑到了城门口,在满墙徵召的名单上加了此前套出来的人贩子的名姓和住址。 人贩子被他表面上的顺从渐渐麻痹,大祸临头的那天,仍然做着大赚一笔的梦。直到被找上门的官兵抓住,才惊醒过来。 慌乱的人贩子咬死了不承认,只得往官兵兜里塞了几块碎银,试图逃过一劫。在官兵迟疑的目光中,他走了出来,将一封提前写好的自愿书交到了对方手里。 他平静道:“官爷,他是自愿的。” 笔迹相同,指印鲜红。 没人想得到一个被卖的野孩子竟然会认字写字,官兵最终押着人贩子离开,他还记得那日在城墙公示上看到的一行字,叫住了对方,问:“去代国做奴役有饭吃吗?” 旧秦铺天盖地的饥荒下,像他这样的孩子,要活下去,本来就比寻常人要难。 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覆后,他想了想,说:“我也去。” 奴役也好,低人一等也好,他只想活下去。 于是他成了那一批里面年龄最小的奴隶,跟着长长的队伍,跋山涉水到了代国,与万千的同伴一样,被蒙上眼睛,送到了与世隔绝的地底。 …… 提起这些事情,楚晋的语气格外平淡,似乎故事的主角并不是他自己。 他将背上的人背得更紧了些,感受到背上传来按压的触感。 沈孟枝在他背上轻轻写:“就是这里?” 楚晋嗯了一声:“就是这里。” 数以万计的奴役,就是被送到了这座山下,成了修建地宫的劳力。 沈孟枝沉默了片刻,又写:“你那时候多大?” “七岁。” ——七岁。 沈孟枝指尖有些颤抖,他一言不发地抱紧了对方的脖颈。 被送往代国的奴隶会遭到何等的对待,他曾有所耳闻。再抬起眼时,身边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有对方留下的痕迹。 “你……”他犹豫不决,“在这里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沉闷、黑暗、永无止境的劳作,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窒息。 “我在这里又遇到了那个人贩子,他似乎格外记恨我,所以事事对我百般刁难。”楚晋道,“地底下的事情远比日光下的要黑暗,本就没有善良和同情可言。他为难我,我便照数全还给他。” 从被刁难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计划。他故意引对方到遥远无人的角落,故意让对方撞见自己逃跑,故意装作害怕,故意被胁迫,慢慢放松对方的警惕,然后用木锹砸死了他。 那个洞里的尸骨,就是他亲手杀死的。 一个七岁的孩子,用一柄并不算坚硬的木锹,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对方的脑袋上,直到木头都被砸烂。 “我小时候,可能和你想像中的不一样。”楚晋低声道,“害怕吗?” 沈孟枝将脸埋在他背上,闷声不言,轻轻写:“我心疼。” 楚晋无声笑了笑。 那时的他拼命地想要活着,也从未想过数年之后,会有人来心疼曾经的自己。 “这一座地宫,”他道,“其实是代国的那位圣后为自己修建的陵寝。” 沈孟枝写:“宗政彦?” 楚晋道:“没错。宗政彦把两国奴役送去修建陵寝,是因为她想求长生不老,试图死后在这里面復活。” 沈孟枝闻言陷入沉思。 有关这位圣后的传闻也有很多。 宗政家是旧秦显贵大族,而宗政彦则是宗政家献给代国的妃子。她相貌绝佳,据说是首屈一指的风月绝色,因而入宫后受尽宠爱。 代国先君死后,宗政彦方才二十七岁,只有一个养子,便是此后继位的国君陈曌。陈曌尚且年幼,宗政彦便将代国大权独揽手中,垂帘听政,铁血手腕,兴土木,修陵寝,民不聊生。 后来,她听信谗言,迷上道家旁门支流,开始痴迷鬼神之术,崇尚祭祀之道,试图以身饲天,与天地同寿。据说她肉身已毁,所以之后从不露脸示人。 无论史书还是民间,提到这位圣后,都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女人。 可是代国国破后,她被乱军杀死,根本没能来到这座耗尽心血打造的陵寝。 沈孟枝将自己的疑问写下,听见楚晋淡淡道:“以身饲天地,本就是无稽之谈。宗政彦确实已经死了,足以说明她错得彻底。” 他顿了下,忽而蹙了蹙眉:“……我似乎见过她。” 沈孟枝怔了怔,写道:“她不是从不见人吗?” 第311页 少有人见过宗政彦的真实相貌,毕竟沉迷鬼神此道后,她妄想成仙,自毁了凡身,此后便一直掩面示人,对自己的样子讳莫如深。 “很多年前,”楚晋慢慢开口,“我在这里见过她。” …… 解决掉人贩子后,他在回去的路上,撞见了工匠的交谈声。 字眼模煳,他只听清了两个字—— 祭品。 那时候他才知道,这些所谓的劳役,压根不算是人,而是彻头彻尾的牺牲品。在陵寝建成的那一天,就会作为那位圣后供奉给天地的祭品,成为陪葬的工具。 他从头凉到了脚底,拼命跑了回去,头脑昏沉地想了一夜。 最后,他决定跑。 但不能是现在。 每日开工和休息前,工匠都会清点人数,他一旦跑走,一定会被抓回来,也不会再有第二次跑的机会。 他必须一次成功。 人贩子的死被发现后,始终没有抓到动手的人,于是不了了之。之后的日子里,他暗中观察着每个人的活动范围,用休息的时间摸索地形,将地宫的构造牢记于心,并且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水。 为了将这些人埋在地下,这座地宫根本没有留下出路,只有一个进口,供工匠往来。 想要让他们陪葬,进口一定会被彻底堵死封住,也行不通。 他不死心,不停地寻找出路,最后终于在远处找到了一面地质薄弱的石壁。 隔着石壁,他听见了潺潺流动的水声,就在他的脚下。 耗尽三年,地宫建成。 数万的奴役没有等到翘首以盼的解放,等到的是致命的毒气。 毒气从四面八方钻入,唯一的出口紧闭,他在一片绝望悽厉的哭喊声中,屏息跑到了自己早已挖好的洞口,纵身跳了下去。 噗通。 冰冷的水瞬间淹没了头顶,他死死抓着准备好的浮木,挣扎着漂到了水面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湍急的水流卷着他向未知的方向漂去,他的心狂跳不已,恐惧又慌乱,只能抱紧了手边的浮木,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倚靠。 他就这样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水道漂了一天一夜,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丝光亮。 是瀑布。 他从高处摔了下去,掉进了河里,拼命地游到岸边,头终于冒出水面的那一刻,才如获新生。 天空黯淡无光,雨滴打在他的脸上。他望着云层中微弱闪烁的星星,怔怔看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黑夜。 他爬上草坪,疯了一般地跑了起来。 磅礴的雨滴打在身上,泛起点点疼痛,雨水混着泪水从脸上滚落,他跑得磕磕绊绊,最终一个不稳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很疼,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却被人一把抓了起来。 暴雨中,他勉力睁开眼,阵阵发暗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轿辇。 宽大的华盖遮住了里面坐着那人的半身,宽松的衣袖中,只露出一双保养得当的縴手和朱红的蔻丹。 无数宫女侍卫静默立在轿辇两侧,像雨中僵直的石像。 抓着他的人把他带到了轿辇的前面,一抹幽淡的兰香飘了过来,他微微睁大眼,想要看清里面的人。 “圣后,”他听见身边的人说,“是从帝陵里逃出来的祭品。” 后知后觉的恐惧漫上心头,他僵在原地,万念俱灰地等着轿中人的宣判。 过了许久,他耳畔响起了一道声音,轻柔如水,温婉平淡。 “放他走吧。” 作者有话说: 楚:从低人一等摸爬滚打一路升级成为摄政王的爽文人生 楚楚以前也是个身世悲惨的小孩,能到现在这个地位真的很不容易,万幸他没变成苏愁的样子(,,′?ω?)ノ"(′っω?`。) 第152章 长生&mdot;“我尽量活着。” “之后呢?”沈孟枝问,“她放你走后,你去了哪里?” 楚晋想了想:“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一夜,他一直跑,一直跑,好像一旦停下来就会被死亡追上,就这样一直跑到了天明。 他重新回到了城里,回到了人间,又饿又累昏倒过去,被当成奴隶尸体拉回了旧秦的边境,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路流浪到了旧秦的边陲小城。 饥荒仍未结束,路边飢肠饿骨,他带来的粮食也全部耗尽,只得流浪。 在那里,他遇见了旧秦的世子,被选中成为了“魄”。 抱着自己脖颈的手松了些许,楚晋侧过脸,低声道:“孟枝?” 手指动了动,像是在回应。 楚晋不放心他,将人从背上放了下来。他们已经在地宫里走了很久,如今到了大概一半的位置,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他看见沈孟枝有些发白的脸色。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紧紧抿着,却很快在楚晋手心写:“我没事。” 楚晋也觉得渴。外面的时间已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滴水未进,能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更何况还有后面的一段路要走。 他用手指轻轻拨开对方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问:“很渴吗?” 沈孟枝摇头:“我能撑住。” 嘴上说着能撑住,脸色却还是暴露了此刻的难耐。 第312页 楚晋抬起手。他手上有一道没有癒合的裂口,被他重又撕扯开,原本止住的血瞬间涌了出来。 他将手送到沈孟枝的唇边:“忍一忍。” 血液涌进口腔,缓解了难忍的干渴。沈孟枝很讨厌血的味道,但楚晋的血却没有任何他厌恶的气息,他喜欢,又上瘾,却逼迫自己克制。 他喉结轻轻滚动,缓慢吞咽着对方的血液。那道伤口很快止住血,沈孟枝望着唇边近在咫尺的手,舌尖很轻地舔舐了一下楚晋的伤口,像是无意识的亲昵的安抚。 刺痛被捲走,剩下的只是湿滑的软舌擦过的酥麻感。 楚晋触电一般收回手。 沈孟枝动了动唇,用口型问他:“你渴吗?可以喝我的血。” 他好像真的打算划破自己的手指,楚晋反应过来,制止了他,低声道:“不用,我这样解渴就好。” 说完,他俯下身,吻住了对方染血的唇瓣。 沈孟枝睁大眼,望向咫尺之遥的人。他似乎是真的在解渴,没有暧昧的挑拨,也没有缱绻缠绵的意味,舌尖认真地掠过他的唇齿,随后将自己的血咽下。 很快分离。 沈孟枝口中都是他留下的气息,沖淡了血腥味。夜明珠幽淡的光芒下,楚晋抬手,很轻很慢地抹了一下唇。 他垂着眸,安静的眸光注视着怀里的人,月白的皮肤,乌黑的眼睫,绯红的唇色,一切都恰到好处,令人久久难以移开视线。 沈孟枝心跳漏了一拍。他抓紧了对方的手,转移话题写道:“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楚晋道:“主墓室。” “我怀疑,你之前中的毒,就是陪葬那天用来杀死祭品的那片毒气。”他顿了顿,“那些死去的人都在地宫外围的护城河道里,毒气虽然已经减弱了很多,但你受了伤,更容易受到影响。” “主墓室几乎没有毒气,要休息一下吗?” 沈孟枝点点头。 楚晋把他扶起来,动作间碰倒了手边放着的夜明珠。它骨碌碌滚动到一边,撞到地宫的墙壁,停了下来。 光亮照亮了那一片角落。 沈孟枝的神色一滞,有些不确定地问:“墙上是不是写着什么?” 楚晋面色略沉,两人走近了些,捡起夜明珠,一点点照过墙壁上的字。 密密麻麻的字迹刻满了四面墙壁,歪歪扭扭像是符文一般的图案,在黑暗中,如同扭曲蠕动的虫子。 一个字足有掌心大小,字体似篆,一笔一划曲叠似云气浮动。沈孟枝仔细端详良久,写:“像是道家的云篆。” 他曾在万宗阁某本藏书中见过这种文字,但并不算熟悉,只能艰难地判断:“赵、许、梁、陈……” 从头至尾地看下来,满墙都是人名。 “上面也是。”楚晋道。 沈孟枝抬起头,地宫穹顶爬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人名,像是密不透风的符咒,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怔怔看了许久,突然发现对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开口,扭头疑惑地看了一眼。 楚晋站在墓室的一角,微微蹙眉,正神色莫名地盯着什么。沈孟枝走过去,听见他开口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像一个阵?” 沈孟枝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唐墨白在地笼里藏起来的……阴阳阵?” “这上面刻的,”楚晋抬手抚过墙面,“都是当年陪葬的祭品的名字。” 同样是以人名为引,人命为线,以命换命,起死回生。 宗政彦费尽心思布置了这一切,可到头来却连地宫的门都没能进,死在乱军刀下,终究抵不过天道轮迴,尘归尘,土归土。 “唐墨白府中地下的那间道墟,结构布置,也跟这间墓室有九分相像。” 他回过头,目光落向墓室正中的棺桲。白玉棺身散发着淡淡的幽光,一抹不易察觉的兰香缓缓萦绕鼻间,楚晋一愣:“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沈孟枝摇头:“没有。” 他写完,那股淡香忽地便消失了,如同幻觉,无影无踪。 楚晋凝眉,往棺桲的方向走去。 那樽白玉棺桲静静躺在高台之上,在地下的数年,仍旧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他迈上台阶,正要推开棺盖,却被人抓住了手臂。 沈孟枝眉间有忧色,手指微微收紧,写道:“小心一点。” 楚晋宽慰地拍拍他的手,随即推开了棺盖。 沉重压抑的闷响在墓室迴荡,白玉棺盖被推至一旁,空荡荡的棺桲内,只有一枚盛在金丝莲花中的白色丹药。 他将拇指大小的丹药拿起,原本绽放的金莲却忽然闭合,紧接着,花瓣片片破碎,融化,化为一滩金色的液体。 “有字。”沈孟枝提醒。 楚晋低头看去,却见化为金水的莲花顺着棺内的凹槽,流动蜿蜒,到最后,竟然慢慢浮现出了一行字。 ——阳命火相铸帝身。 他眸色沉沉,思绪不定,望着那行字,下一秒神情忽地滞住,变了脸色。 沈孟枝察觉到对方的情绪起伏,问:“怎么了?” 楚晋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一言不发地慢慢攥紧了他的手指。良久,他低声问:“你还记得唐墨白抓的那些人吗?” 第313页 “记得,”沈孟枝一瞬间明白了他要说什么,“那群人也是阳命火相。” 他们此前并不清楚唐墨白为何要特意寻找阳命火相之人,也不清楚这样的命理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我先前以为,唐墨白抓这些人,是为了给他弟弟续命。”楚晋缓缓舒出一口气来,“有人故意让我们认为如此。” 沈孟枝已经反应了过来:“……魏钧澜。” 他在对方手心写下这几个字,心情微微复杂。 魏钧澜这个人,亦正亦邪,高深莫测,苏愁、钟瑾、唐墨白……数不清的人都能为他所用,成为他手中的利刃,而他只需作壁上观,布下一局又一局棋。 楚晋道:“是魏钧澜需要阳命火相之人。” 这一句话让沈孟枝有些讶然:“可为什么?” 楚晋的目光重又落回棺底,那一行逐渐凝固的金字。 “为了长生。” 他淡淡开口:“这个世上,有一个人最想要长生。” 沈孟枝表情变了变。他望着那个金色的“帝”字,想到了一个一直以来都被他们忽略了的人。 楚晋回过头,垂眸对上他的目光,轻声开口。 “——楚观颂。” …… 之后的一路沈孟枝一直昏昏沉沉,楚晋给他餵了几次血,但还是无济于事。 没有水,没有食物,两人的身体已经到了疲惫的极点。为了让背上的人清醒些,楚晋一路都在跟他说话,沈孟枝一开始还有力气回应他,后来只能勉强勾勾他的髮丝,表示自己还在听。 低沉柔和的声音如淙淙水流,在长长的甬道内,成了这片死气黑暗中唯一鲜活的迴响。 “……我小时候的事,你还想听哪些?”楚晋慢慢道,“还有很多,你想听的话,我都讲给你听。” 颈侧的唿吸微弱,身后的人许久没有反应,他的脚步一顿,随即将对方有些下坠的身体往上背了背,轻声道:“孟枝,别睡。” 头髮被细小的力道拨动了一下,沈孟枝额头抵在对方的肩膀,无意识地低喃:“嗯……不睡。” 楚晋听不见他的声音,却感受到温热的气流拂过,紊乱颤抖。他又走了一段路,忽然道:“说一说书院的事情吧,我有很多事没向你坦白。” 察觉到沈孟枝勉强打起了精神,他低笑了一声,道:“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今后一定与你合不来。” 沈孟枝也有点想笑,他轻轻写:“我也是。” 他们确实也互相看不顺眼了很久,楚晋隔三差五便整么蛾子,下山喝酒逛街,或是使点坏,今天藏他的书,明天拔他的花,力所能及地给他制造麻烦。 “我那时……想要逃出书院。”楚晋笑,“质子只有留在京中,身份才有意义。所以我每天都在盘算,怎样才能被你赶出去。” 沈孟枝把脸埋进他颈侧,不动了。 “但是我慢慢发现,你只是嘴硬。”楚晋道。 虽然会冷着脸在万宗阁监视他抄书,稍有偷懒就会被罚得更多,可他实在熬不住,拿着笔伏在桌案上睡着时,第二日起来,身上都会多出一件轻衫,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等他收好衣服、喝完茶暖过来,对方才若无其事地走进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他不说,楚晋也不戳破,两个人心有灵犀地演着一无所知的戏码,楚晋一边抄书一边想,真可爱。 后来无论是为他处理伤口,还是在晴雪崖共舞梨枝,都让他慢慢地了解了这个人。 了解他并非刻板无情,并非完美无缺。 沈孟枝轻嗯了一声。 他们从少时走到现在,已经过了太多年。曾经他以为这条路没有尽头,只要他想,就能牵着对方的手,一直走下去。 他轻咳了一声,咳了一手血。 护住心脉的内力在渐渐消散,那样磅礴的内力,在这样一具残破的身体里,也只能撑这点时间。沈孟枝觉得可惜。 他强压了一路,不想让对方发现,不想让对方担心,不想让对方再为不必要的人押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不用管自己,楚晋明明不需要这么狼狈也可以离开。 他头脑昏沉,听到对方的声音缥缈不定,在耳畔朦胧响起:“……我从年少时就喜欢你,直到现在,正好十年。” 十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王朝更迭,足够家族覆灭,足够他们错过数次。 沈孟枝恍惚中,又嗯了一声。 他现在没有力气动手指了,但楚晋似乎就能知道他说了什么,如有预感一般放慢了脚步。 沈孟枝又闷声咳了几下,示意他:“放我下来。” 楚晋放下他,却依旧紧紧牵着他的手。 “我也喜欢你。”他看懂了沈孟枝的口型。 伤痛和干渴让他眸中失了神采,他疲倦地勾了勾楚晋的手指,声音低了下来:“但是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不许。”楚晋打断了他。 他手臂收紧,发狠地抱紧了对方,似乎这样就能让他们永不分离。 第314页 “你又想离开我。”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湿了满脸,楚晋低头,啄吻着他冰凉的唇瓣,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对方的脸上,“不许睡,你答应我了,我不准你走。” 他抓紧了对方的手,想要舒缓对方的痛苦,但是无论如何疯狂地榨取体内所剩无几的内力,也再也凝聚不起来,他已经无计可施。 沈孟枝低声问:“你哭了吗?” 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像是雨水,但雨水不是咸涩的。 眼前阵阵发黑,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清楚晋的脸,心脏却如有所感应一般,钝痛不已。 “不离开你。”沈孟枝吃力地说。 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那根名为楚晋的丝线吊着他一缕所剩无几的生魂,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或许他早该坠落下去,只是对方死死地把他拉住了。 “我尽量醒过来。”沈孟枝眼皮却沉重得仿佛下一刻就会闭上,声音轻得近乎无声,“……我尽量活着。” 他重新被人抱了起来。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那个人说,“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作者有话说: 枝: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楚:你如果不醒,我就把你亲醒。 枝:…… 下一章 收拾楚戎! 第153章 凌迟&mdot;为他报仇 距胥方城破已有十日。 梁王遇袭,不得不暂缓攻势,退回封灵城养伤。手下军队交由麾下副将暂为调任,自胥方行军,从腹地取道日渐迫近萧琢。 御史大夫身死,摄政王不知所踪,朝廷所向渐趋梁王。 正逢梁王生辰,封灵城内大肆张点,朝臣纷纷应邀前往,贵马香车于十里长街堵得水泄不通,奇珍异宝献礼无数。 梁王府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楚戎听着下人将王府收下的赠礼一一报上,不紧不慢地打开一卷画轴,随意看了两眼。 报礼名的下人立刻有眼力见地解释道:“这是安少府送的《春晓图》。” 下一刻那幅画便被粗鲁地扔到了他手里,吓得他慌忙跪下,却听楚戎不耐烦道:“本王最讨厌舞文弄墨的傢伙,赏你了。” 下人哆嗦了一下,又是叩又是谢,战战兢兢地收了画,继续照着礼单清点送来的物品。 他愣了一下,犹豫道:“王爷,有一样东西,礼单上没找到对应的官员。” 楚戎问:“哪一样?” “是……”下人脸色微微变化,硬着头皮道,“云锦金绣龙纹袍。” 这件袍子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楚戎挑起眉,非但没有惶恐之色,反而来了一丝兴味:“拿过来我看看。” 下人将礼盒呈了上来。方形盒子拿在手中倒也沉甸甸的,楚戎将之打开,看清这件龙袍的瞬间,唿吸渐渐急促起来。 大秦尚黑,所以这一身龙袍乃是纯黑之色,做工绣法皆是无可挑剔。云锦色泽光丽,冰蚕雾绡,金线绣成的龙纹绚丽至极,楚戎慢慢用手指摸过,仿佛摸到了毕生所求的东西,兴奋之色星星点点染上面孔。 他捧着这身龙袍,急唿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下人匆匆迈进屋中。 “去告诉诸位宾客,”楚戎手里紧攥着袍上的龙纹,“本王片刻后便到。” …… 龙袍加身,极致的快感刺激心脏跳得飞快,如同成瘾一般。 楚戎推开门,脸上带着张狂的笑容,一步一步走进了宴厅。 “本王来晚了。”他说,“各位大人久等。” 满堂窃窃私语一静,紧接着,讨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色彩纷呈精彩异常,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虽然说梁王的野心已经人尽皆知,他们会来赴宴也正是为了此事,可楚戎如此毫不遮掩地穿上龙袍,丝毫不顾忌还在宫中久病缠身的皇帝,足够嚣张,也足以说明他对皇位之势在必得。 也对,楚观颂多年不问朝事,权力早已被架空,只剩下了一个虚名罢了。 来赴宴之人,本来也是有意攀附梁王,只震惊了一刻,随即便赞不绝口。 在清一色的夸赞声中,楚戎慢慢往座上走去。他走得格外慢,前几日腿上被贯穿的那一刀还未痊癒,折断的手臂接骨后总算保了下来,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活动自如,成了楚晋留给他的耻辱。 楚戎深吸一口气。 但那不重要。他很快就要逼宫,走进他肖想已久的金銮殿,坐上属于他的位置。 很快了。 他摩挲了一下手里的戒指,心定了定。 这是他派人从沈孟枝口中的地点找到的戒指,也是能驱使龙血骑的信物。有了这个,他要逼楚观颂让位,易如反掌。 楚戎斟满了一杯酒,望着明澈如镜的酒液,神经松懈下来,慢悠悠道:“本王记得,从前还在兖都的时候,本王与几位兄弟都还年幼,给父皇庆祝生辰,他说,最属意大哥。” 群臣低眉敛目,不敢接话。 世人皆知,秦延帝楚观颂只有五个孩子,长子与次子为侧妃所出,一母同胞,分别赐名为牧和戎。第三子为嫡出,赐名晋,奉为世子。而剩余两位则是公主,其一早夭,其一远嫁。 第315页 五子之中,楚观颂最喜爱长子楚牧,楚牧也不负众望,弱冠之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只是旧秦内乱时,他率兵征讨叛军,破城后却被城中伪装成百姓的叛军夜袭所杀,大火烧营,尸骨无存。 这是至今仍无人敢提起的禁忌。 楚戎仰头饮尽了酒,回忆道:“大哥死的那日,本王也在营中。本王逃出来了,他却没有。” 他亲眼看见楚牧被撕下伪装的叛军割断喉咙,愤怒地举起刀,抱起兄长的头颅,怒吼着从遮天的火光中杀了出去。 视线被鲜血染红,老人、妇女、孩童,都被他当作叛军一刀砍死,当他终于杀出了城,浑身是血地倒在草丛中,才发现楚牧的头早就在混乱中不知滚去了哪里。 楚戎缓缓扯出一个发狂般的笑容。 “大哥没拿到的,”他说,“就让本王替他拿到。” 酒意渐渐涌上来,他望着座下举杯道贺的臣子,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漫过心头,就好像他已经坐在了那龙椅之上,面对的是满堂文武百官。 正当他沉浸在这种快意中,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不疾不徐地打断了觥筹交错、把酒谈笑声。 “梁王殿下,好久不见了。” 满室一静,所有人的目光跟随着从容走来的人,不可思议至鸦雀无声。 楚戎眯起眼睛,有些意外:“丞相。” 一袭青衣、素俭至极的人在席间站定,不像是一朝丞相,倒更像是不问凡事的隐士。 魏钧澜目光落在楚戎脸上,没有在意两旁侷促忐忑的官员,淡笑道:“多年不见,梁王殿下似乎并未改变,依旧如当年一般威风神武。” 楚戎懒得与他客套,道:“丞相不在山中逍遥自在,跑到本王这里,是有何事?” 他倒不觉得丞相会主动来投靠自己,魏钧澜本就是局外之人,他向来老谋深算,立场又难以确定,安分待在山里,就是最好的局面。 魏钧澜微微一笑:“自然是来给王爷庆祝生辰。”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眼楚戎身上的龙袍,旋即侧过身,露出了停在门外的轿辇,笑容不变道:“……当然,还有为王爷特意准备的贺礼。”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那轿辇望去。 深色的垂帘掩住了里面的东西,光线被厚重的隔板挡住,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楚戎神色沉沉地看了一会儿,讥嘲道:“丞相大人在玩什么名堂?” 魏钧澜从容道:“王爷可是看不上本相的贺礼?” 大半朝臣都在这里看着,若是传出丞相与梁王不和的消息,又会闹出许多风波。楚戎阴沉着脸,冷笑一声,拔出了置于身侧的剑。 他慢慢走到轿辇前面,冷眼看着眼前一层垂帘,打定主意,如果有什么花样,便将里面的东西一剑剁了。 楚戎将手按在了垂帘上,微微用力—— “戎儿。” 不大不小的一声,却如惊雷一般,在耳侧炸响。 楚戎瞳孔骤缩。他脸上的神情缓缓碎裂,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 “啊!!!” 楚戎提起剑,唿吸粗重,怒吼着割断了垂帘,紧接着便要向里面的人刺下。 下一秒却遽然停在半空。 恐惧蚕食了他的理智,楚戎瞪大了眼睛,如同看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轿辇里面的人嘆了一口气。嗓音嘶哑、沉闷、令人不寒而慄。 楚戎永远也不会听错楚观颂的声音。 可是轿辇里坐着的不是大秦的皇帝,而是一个人形的怪物。 ——是本该在火海中烧成灰烬的楚牧的身体。 冷汗从额头滚滚而下,楚戎目眦尽裂,赫然爆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 轿辇里再度传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嘆息。 “戎儿……” * 杂乱的脚步声响在无人的林间小道上。 楚戎浑身是血,发狂一般地跑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像是怕被什么东西追上来。 眼前闪过一道人影,他想也没想地挥剑过去,怒吼道:“滚开!!!” 长剑噼开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那人只是轻轻一动,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手中的剑夺了下来,淡淡开口:“楚戎。” 楚戎面色一变,视线缓缓移到了他的脸上。 “楚晋,”他狰狞道,“你竟然还没死——” 楚晋神色没有丝毫波动,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楚戎扯出一个恶意的笑容,道:“怎么,雁朝呢,没跟你一起来?他是不是死了啊?哈哈哈……” 话音未落,一记闷棍,他膝弯一痛,腿骨断裂的脆响响彻林间,咚地一声,重重跪了下去。 “楚晋!”楚戎嘶吼着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人一脚踹翻,摔倒在地。 楚晋将手中的棍子随手一扔,抬起脚,重重踩上他的脸。这一脚用力之大,生生踩断了他的颧骨,半张脸凹陷下去。 他面色平静,看着脚下口吐血沫、牙齿碎裂的人,低声问:“你当时,是这么对他的吗?” 楚戎满嘴是血,眼神像是要杀人。楚晋垂着眸,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随即移开腿,改为碾上他的手指:“还是这样?” 第316页 他毫不留情,楚戎的手指不多时便被踩得血肉模煳,挣扎着去够自己掉在地上的剑,眼底溢满血色:“我杀了你——” 未等他摸到,一股巨大的力道不偏不倚,撞上他的腹腔,楚戎勐然吐出一口血,被踢得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上了树干,将树生生从中撞断。 即使有内力护体,五脏六腑还是被震伤,他艰难地想要爬起身,却又被人踩了回去。 “楚戎,”他听见对方的声音含着冰冷恐怖的杀意,“你怎么敢?” 楚戎咳出一口血,意识渐渐模煳。 他终于开始有些恐惧:“……你要做什么?楚晋,你敢杀我?!本王是大秦的梁王!!!” 楚晋扯了扯唇角,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他蹲下身,扯了扯楚戎身上那件绣金的龙袍:“你已经不是了。” “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仿佛被这句话勐地噼中,楚戎猝然抬起头,惊怒道:“是你——!” 楚晋眼底没有丝毫笑意:“你觉得,楚观颂还会认你这个儿子吗?” 楚观颂不会忍受任何试图谋逆篡位的人。 绝望缓缓缠上心头,楚戎的瞳孔缩到最小。他拼了命才从楚观颂手下逃出来,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无足轻重了,即便楚晋真的杀了他,他曾经的父皇也不会说什么。 “等一等……”他垂死挣扎般抓住了对方的衣摆,“三弟,是二哥的错,二哥不该针对你,你要二哥做什么都行,二哥可以帮你当上皇帝!” “你……你想要龙血骑对不对?二哥这里有信物,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楚晋目光低垂,落在他手里那枚戒指上。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原来你也会怕死啊。” 楚戎听不出他话中的意味,怔怔抬起头,却对上了楚晋冷意彻骨的眼神。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刀,薄如蝉翼的刀锋闪着冷光,一如他漠然的神色。 遽缩的瞳仁里清晰映出了他的脸,唇舌轻动,声音平静。 “我说了,我会把你千刀万剐,碎割凌迟。”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154章 甦醒&mdot;不再让他受委屈 在山间的溪流中洗干净了手中的血,楚晋乘着将要放明的天色回到了暂时的落脚点。 清晨的林间带着潮湿的白雾,沾衣即湿,不多时浑身便泛起冷意。他绕了远路,又拾了些柴,才放慢脚步往山上走去。 这座无名山从前大概住过人,只是后来都搬走了,剩下几间破败的农舍,收拾一下倒也能住人。楚晋将柴在院中放下,转过身便看见沈云言倚在墙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见自己被发现,便心平气和地打了个招唿:“早。” 当初从地宫出来后,楚晋背着沈孟枝又走了整整一夜,最后终于撑不住,筋疲力尽倒下后,被及时赶到的沈云言给捡了回去。 胥方城破后沈云言便一直在找两人,他根据两人消失的那座后山,大致推算了他们可能漂到的位置,差点把地皮都给翻过来了,才找到了惨不忍睹的两人。 听觉尚未恢復,但也已经能听到模模煳煳的声音。这些时日楚晋已经基本能辨认口型来进行沟通,所以很快反应过来沈云言是在跟自己打招唿。 他笑了笑,道:“兄长早。” 沈云言已经被叫得麻木了,毕竟自家弟弟都跟人成了亲,不叫兄长也说不过去。他没问楚晋昨晚去了哪里,而是道:“你要看一眼孟枝吗?” 楚晋很快问:“他醒了吗?” “没有。”沈云言摇头,过半晌,嘀咕了一声,“但我觉得他可能想见你。” 自从地宫一事后,他对这位“弟婿”的敌意便少了许多,稍微看松了一点自家的白菜。 时至今日,他依旧会后怕和心悸。沈孟枝伤得很重,脉象只差一点便彻底断了,楚晋是背着他,一步一步从深山里走出来的。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他的弟弟都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他会受尽折磨死在楚戎的手里,或是在永无天日的地宫里就此沉睡。 换成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强撑着一口气,撑过早该断绝的命理,奇蹟般地活了下来。 沈云言嘆了口气,他大概知道沈孟枝为什么会如此坚定地选择楚晋了。 “谢谢。”他说。 楚晋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没有什么要谢我的,我和他之间不需要这些。” 沈云言也笑了起来。 他侧过身,让出了门,道:“进去吧。” 下过雨,屋里有淡淡的霉味,又被药香掩下了。 楚晋走到床边,在陪守的矮凳上坐了下来,目光停在眼前人的侧脸上。 从生死一线被救回来,又休养了一段时间,沈孟枝的状况肉眼可见地好转了起来。 他阖着眼,唿吸清浅绵长,被褥随着胸口的起伏而有规律地伏动。苍白素净的面容在睡梦中显得安静至极,羽睫柔顺地垂落下来,遮住了一双恬淡漂亮的眼眸。 楚晋将手轻轻覆上对方缠着绷带、看不出原来纤长模样的五指,轻声问:“疼不疼啊。” 第317页 玉膏城穿腹的一剑,胥方城无尽的折磨,疼不疼啊。 明明会痛,明明被背叛过,你还是要护着一城的百姓,你还是不忍心。 如果对方还醒着,必定会叫他的名字,反问他,难道你不会吗? 楚晋抓住枕上垂落的一缕髮丝,半晌,笑了笑。 也是。换做是他,也是一样的。 那人的唇瓣终于恢復了微微的血色,他出神地看了很久,指尖压上,缓缓摩挲。 想起来他说,渴的话,也可以喝我的血。 想起来他说,我也喜欢你,整整十年。 想起来他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聪明如楚晋,怎么会猜不到他的想法。他早就做好了悄无声息死在地宫里的打算,他怕自己会拖累另一个人,他想保全楚晋。 楚晋有点生气,他想质问对方,质问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质问他为什么又要抛下自己。 可理应接受质问的人还躺在床上,一直不肯醒。 “你睡了好久。”他轻声抱怨道,“要什么时候才醒?” …… 看完沈孟枝,楚晋起身去了厨房。 从他醒来后,这几日一直是自己掌厨。沈云言先前忘记的很多事,其中就有烧菜,哪怕他后来找回了记忆,水平也比较有限。 沈家毕竟也是燕陵望族,沈大公子不会烧菜也是情有可原。可他盯着熟稔起锅烧火的摄政王,即便已经观察了好几天,但还是很感慨:“想不到你这么会做饭,可是旧秦从前苛待了你?” 楚晋已经将一碟山里采的蘑菇倒了进去,顷刻冒起一股白烟,香味紧接着飘了出来。 面对沈云言的啧啧称赞,他淡定道:“幼时练出来的。” “孟枝从前吃过你做的菜吗?” “我经常做给他吃,他似乎挺喜欢的。” 沈大公子哦了一声,蹲下来帮他添柴,菜香四溢中,忽然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弟弟的?” 又是一阵浓烟,楚晋勐地呛了一下,咳了半天。 “我……”他抓着锅铲,看着对方的手势,确认自己没理解错他的意思后,警惕地看了眼神色还算温和的沈云言,“比较早。” 后者挑起眉:“有多早?” 楚晋:“……还在书院念书的时候。” 沈云言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是有够早的。” 他站起身,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啧了一声,道:“幸亏是我,一位开明的兄长。若是我家老头子还在,他肯定会打断你的腿。” 楚晋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老头子”就是太尉沈恪。他与沈恪仅有的几次见面里,已经从对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察觉到了沈太尉对两个儿子的维护之心。 尤其是沈孟枝。 楚晋沉默地想了想,打断腿这样的事,倒真有可能发生。 他忽然想到了一点旧事,蹙眉问:“沈太尉与夫人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当年他在湘京参加宫宴,记得提起沈夫人时,沈恪与萧琢之间的气氛瞬间变为剑拔弩张,似乎沈夫人的死牵连了很多事情。 沈云言目光一顿,眉宇间的随和渐渐转淡,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说:“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孟枝也是受害者。” 怔了怔,楚晋低声重复了一遍:“……受害者?” 沈云言似乎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他添了最后一把柴,重又坐了下来,拿起斧头噼柴,噼得很用力,像是在发泄一般。 将手边的柴全部噼完后,他才喘着气,开口道:“我母亲有了孟枝不久,先王便在玉膏病逝,燕陵乱作一团,等到新王继位,孩子已足六个月,再有百日,就要出生了。” 那时沈恪忙于平定各地人心,帮新王稳固根基,沈云言也才八岁,在家里守着母亲和未出世的弟弟。 多年来,沈恪时常率兵出征,不在家也是常事,沈夫人也已经习惯,她一介女子,照样将沈府打点得井井有条。闲暇时,夫妻二人书信往来,聊表相思,往往是沈夫人的信件要厚一点,信中俱书云言的糗事,腹中小儿子的丁点动静,也值得她特意写一封信寄给自己的夫君。而沈恪亦是一一去回,没有一封遗漏。 那本该是相安无事、又满怀期待的一段日子。 “可新王忌惮沈家,也忌惮这个孩子,他怕沈家再有第二个将军,手握兵权,动摇他的江山,”沈云言咬紧了牙,眼底的怒火几欲爆发,“……竟然给母亲下毒!” 楚晋心头勐然一跳:“沈夫人和腹中胎儿呢?” “是慢性毒,藏在他赠与我母亲的物件里,无人知晓。就算最后发现了其中异常,父亲心存疑虑,却苦无证据。”沈云言道,“毒素让我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连带着危及到了胎儿的状况。” 他轻轻嘆了口气。 “孟枝出生的那一天,我母亲难产,虽然救了回来,但却落下了病根。孟枝幼时,体弱多病,时常高烧不退,疼得哭着一夜也睡不着。父亲求遍神佛,找了不知多少郎中,才慢慢好转。” 沈云言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他将手心摊开,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又缓缓收拢,语气沉了下去。 第318页 “可母亲还是去世了。” “孟枝四岁的时候,失足掉进了湖里。母亲去抓他,也不慎落水。”他慢慢道,“她的身体已经受不得丝毫的折腾,虽然很快被救了上来,可还是不可逆转地病倒了,如油尽灯枯,任凭我们怎么努力,她都没能留下来。” 或许是病痛折磨了她太久,终于得以解脱,他们的母亲是轻松地离去的。她一一跟他们道别,最后,捏捏小儿子满是泪水的脸,帮他把眼泪擦干,嗓音温柔又怅惘地说,枝枝,娘亲走啦。 “葬礼之后父亲消失了一段时间,我知道他是去陪母亲了,但孟枝很惶恐,也很自责。”沈云言嘆了口气,“可那不是他的错。我和父亲从没有怪过他。” “从那之后他就很怕水,后来可能好了些,但依旧比较抗拒。” 楚晋一怔:“我以为他只是不会水。” 如果知道对方怕水,他此前绝不会带着他跳江。 “有时候,我也搞不懂孟枝在想什么。”沈云言道,“可能他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但是,我的弟弟,我不能让他受委屈,所以你得护着他。” 他说完,打了个哈欠,看了眼锅里的菜,比划着名手势问:“熟了吗?” 楚晋将菜盛了出来,一碟清炒菌菇,一碟干煸笋丝,一碟清蒸鲫鱼,还有山药枸杞粥。 从山中就地取材的这几样,经他手后,色香味俱全,卖相甚好,沈云言瞧着瞧着,倒真有点饿了,评价道:“我觉得孟枝在你这里,说不定会被养胖一些。” 楚晋笑:“是吗?” “你不知道,孟枝可挑食了,嘴刁得很。”沈云言道,“为了他,沈府的厨子换都换了好几个,我和沈老头做的他更是看都不看。” 抱怨声中,楚晋随口道:“是吗,他就从来不挑我做的。” 吃瘪的沈云言:“…………” 他还在原地凌乱,楚晋已经盛了一小碗粥,重新进了房间。 昏睡中的人没有意识,吃不了多少东西,需要人一点一点地餵。楚晋习惯性地将粥放凉了,一进屋,发现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了,凉风灌进来,吹散了药味。 他将碗搁下,转身去关窗。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楚晋。” 声音太轻,他本应听不见,可心口却勐地一跳,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去。 沈孟枝倚坐在床头,双手交叠放在被褥上,不知道已经醒了多久。满头乌丝柔顺地垂落身前,他神色有些空,仿佛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过来,像是失去灵魂的人偶,目光没有焦距地望了过来。 下一秒他被人一把揉进怀里,温暖的体温一下子包裹住他的身体,光怪陆离的梦境破碎,他被一下子拉回了人间。 “你醒了。”楚晋喃喃道,“我好想你。” 他的怀抱很暖,熟悉的檀香一点点勾回了沈孟枝的知觉,他眼底渐渐恢復了神采,却又想起了什么担心已久的事情,推了推对方的肩膀坐直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随后在楚晋手心写:“好了吗?” 楚晋望着他写满忧心的眉眼,安慰道:“快好了,别担心。” 快好了,那就是没有好。 沈孟枝有些失落,下意识蹙起的眉头被人抚平,对方说:“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沈孟枝勉强笑了笑,随即示意对方拿纸笔过来。他接过笔,思索片刻,慢慢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死了。” “到了地府,孟婆逼我喝汤,我不肯,就有好多鬼来抓我。”他当时觉得惊险刺激,现在醒过来却觉得格外好笑,“幸好我跑得快,从地府跑了出去,跑到人间,却撞上你在给我烧纸钱。任凭我怎么叫你,你也看不见我。” 写完,他的头髮就被人摸了摸。楚晋手轻轻抚过他的背嵴,热度隔着薄薄一层里衣透进来,贴上微凉的肌肤。 沈孟枝抖了抖,听见他说:“不会。” “只要你叫我。”楚晋低声道,“我就会找到你。” 沈孟枝看了他许久,良久,才眨了眨发涩的眼睛。 数日的病痛折磨,数日的昏迷不醒,数日的不得相见,直到现在,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内心被酸涩的思念填满,望着眼前人难得柔和的侧脸,心底忽然有点痒。 陷在被褥中、支撑身体的手一动,在楚晋微愣的视线中,他抬手勾下对方的脖颈,唇瓣贴了上去。 嘴唇相贴的瞬间,屋门猝不及防被人打开,沈云言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我给孟枝煮好了药,也是时候——” 随即一抬眼。 沈云言:“…………” 六目相对,沈孟枝耳朵爆红,落荒而逃般滚到了床最里面,一掀被子,缩进去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最早的时候】 哥哥:好啊你小汁!这么早就觊觎我弟弟了?!我不同意!别想薅我家白菜! 【吃了楚楚做的菜】 哥哥: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 【开门前】 哥哥:你小汁不许对我弟弟动手动脚嗷。 第319页 【开门后】 哥哥:? 第155章 解脱&mdot;为自己而活 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沈云言看着床上鼓起来的一个包,心情如同从云端跌落谷底,惊喜到震惊,再到沉默。 都长这么大了,从小一害羞就钻被子的毛病还是没改。 半晌,沈大公子心情复杂道:“……没事,孟枝,你醒了就好。” 楚晋轻轻咳了一声。 被子动了动,沈孟枝抿着唇探出头来,耳垂仍透着淡粉色。 “兄长,”他开口,又顿住,故作镇定道,“药给我吧。” 一碗熬得又苦又浓的药到了手中,沈孟枝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苦味儿瞬间冲上头顶,他被苦得一抖,下一刻嘴里被塞了一块糖。 他看了眼楚晋,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变出来的糖。 趁着他慢吞吞地喝药,沈云言在床边坐了下来,问楚晋:“孟枝已经醒了,梁王也死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沈孟枝一愣,停下了动作:“梁王死了?” 他下意识看了楚晋一眼,手却被人轻抚了一下,似乎是要他安心。对方看着他,语气平静:“楚戎死了,彻彻底底死了。” “……”沈孟枝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再追问,继续默默喝药。 楚戎既然死了,朝廷中再没有人能与摄政王相抗,他应当会回封灵城,与听夏他们汇合,然后去做他筹谋了多年的那件事情吧。 沈孟枝垂下眼,慢慢地咽下了口中的药。 还未等他结束脑中的胡思乱想,却听楚晋淡声道:“我接下来的打算,是萧琢。” 他手一松,汤匙掉了下来,砸到了碗壁。 沈云言也有些意外:“萧琢?现在楚观颂与魏钧澜既然已经在明不在暗,你若想要皇位,应当尽快回封灵抢占先机才是。” 楚晋一哂,不打算解释什么,轻笑道:“这件事,比其他的更重要。” 他回过头,深深望进沈孟枝的眼里,扬唇,随即缓缓开口。 “——破玉膏,杀萧琢。” * “薛大人!”有人慌慌张张冲进书房,“公子……公子覃他……” 薛义理蹙起眉,斥道:“有什么话好好说!结结巴巴像什么样子。” 梁王死后,胥方成了无主之地,燕陵众人趁机又搬了回来,继续紧锣密鼓地暗中制造兵器。 罗湛虽然死了,也一併带走了齐钰和宋思凡两个拖累,但投毒一事险些暴露,还是让薛义理震怒异常,随后便盯紧了萧覃的一举一动。 这些日子,萧覃倒也格外安分,只在最初挣扎闹着要去寻齐钰两人,被他一顿训斥后,便再也不提了。 薛义理略略宽心。想必是药效起了作用,萧覃很快就会成为他最合格、最听话的王位继承人。 鑑于萧覃这几天都没闹什么动静,他也没怎么把来人的慌乱放在心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人喘了几口气,忙道:“公子覃被沈公子抓走了!” “什么?!” 薛义理勐地站起来,阴晴不定地看着对方,确认道:“沈孟枝?他回来了?” “是,”那人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沈公子一回来,就把公子覃强制带走了。” “……” 薛义理眉头紧皱,片刻后,又慢慢舒缓下来。 “无妨,他们跑不了。”他道,“公子覃的解药还在我这里,他们走不远的。” 对方还想说什么,但薛义理已经坐了下来,平静地端起手边的茶,吹了吹。 一盏茶还未见底,门就被人勐地推开,含着怒意的质问骤然响起:“薛义理!” 大敞的门外,沈孟枝扶着身旁失去意识的萧覃,持着剑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你给萧覃下了什么毒?”他冷声问,“解药呢?在哪!” 薛义理不紧不慢道:“什么解药?老夫未曾听说过。几日不见,沈公子血口喷人的本事倒是见长。” “齐钰、宋思凡失踪无迹,燕陵上下如今唯你马首是瞻。” “祝荆山将萧覃託付于你,是要你谋害王室、试图篡夺王权的吗?!”沈孟枝举起剑,冰冷锋芒正指对方,“薛义理,你要做乱臣贼子,那就人人得而诛之!” 他像是真的被激怒,最后一字尚未落下,一剑已然斩了过来,薛义理正等他出手,一时心头大跳,但还是被这凛然的一剑镇住,将出的话音晚了半分。 千钧一髮之际,一直没有反应的萧覃忽然勐地向沈孟枝扑去,将剑锋撞得一歪。 这一突变为薛义理争得了时机,他迅速反应过来,怒目喊道:“给我把人拿下!!!” 一声令下,藏匿于四处的守卫遽然冲出,正向房间正中的人。沈孟枝推开萧覃,将围上来的人逼退,执意再度向薛义理刺去,却被萧覃紧紧抱住手臂。 一向温顺的傢伙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发了狠地拖着他,嘶声喊道:“不许伤太傅!” 沈孟枝怔住:“萧覃?” 只这一愣神的时间,他便被涌上来的人死死按住,长剑被夺下,再也动弹不得。 第320页 眼看尘埃落定,薛义理松了一口气,神情紧接着阴鸷下来。 他招了招手,道:“覃公子,过来。” 萧覃仿佛被这声命令牵动,从地上爬了起来,顺从地向对方靠了过去。 “覃公子做得很好。”薛义理夸了一句,“看来老夫平日里教的,公子都熟记于心。” 萧覃眼神浑浊,麻木道:“谨遵太傅教诲。” 薛义理满意地笑了一声,随即扭过头,看向沈孟枝。后者神色一如冰雪冷漠,道:“你要把萧覃变成自己操纵的傀儡。” “为了千秋功名,老夫自然敢这么做。”薛义理眯起眼,“沈公子,你又是为何敢只身闯入这里,带公子覃离开呢?这样不冷静的事情,不像是你会做出来的。” 沈孟枝冷冷看了他半晌,道:“萧琢大军,已往胥方而来,目的明确,便是萧覃。我不可能让他跟你们一起死在这里。” 闻言,薛义理脸色一变。 “萧琢如何会得知萧覃的身份?!”他惊疑不定,却还是本能地不相信,“他怎么会亲自率兵前来——” “薛大人!”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他的声音,守城的眼线磕磕绊绊闯了进来,疾声道:“萧琢大军已到南山谷,行军神速,即将到城下!正是要逼我们交出公子覃!” 薛义理一个不稳,不敢置信地问:“有多少人!” “山中马蹄声如雷,”那人浑身发抖,声音弱了下去,“约有……约有万人之数。” 如今整个胥方能动用的士兵也不过三千,与对方相较,莫如螳臂当车。沈孟枝语气嘲讽:“薛义理,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闭嘴!”薛义理暴声呵断了他。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神情变幻不定,眉头紧锁,片刻后,现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萧琢欺人太甚。”他慢慢道,“他不过是一介卑微宫女所出,手段卑劣侥倖偷得了王位,当真以为自己能稳操胜券?” 薛义理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惊怒,平静至极,似乎已经想好了后路。 他望向站在一旁,顺从低着头的萧覃,神色有所柔和,开口道:“覃公子,燕陵是你的,如今是时候拿回来了。” 萧覃茫然地抬起脸:“太傅?” 他眼里是对眼前人完完整整的信赖,没有丝毫反抗的意图。 薛义理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新王,拍拍萧覃的肩膀,难得慈爱道:“先王离世前,曾给公子留下了一支强兵。” “——龙血骑。” 萧覃怔怔点头。 “你知道龙血骑的位置?”沈孟枝挣扎起来,紧接着又被按住,他蹙起眉,目光紧紧盯着薛义理。 “祝荆山託付公子覃时,也将龙血骑的一切转告于老夫。”薛义理居高临下道,“所以,只有老夫才能助公子覃夺回王权,沈孟枝,你明白了吗?” 沈孟枝问:“在哪里?” 薛义理看着他,淡淡开口。 “胥方台。” * 百年前,胥方自戕而死,徒留城外胥方台。 如今的胥方台早已被泛黄的草木掩盖,风化的石台上爬满裂痕,数载春秋沧桑不尽。 石台位于悬崖之上,远处山谷,村舍连绵,星罗棋布。 薛义理抬起手,示意众人停下来,道:“就是这里。” 他扭过头,将驻足不前的萧覃拉到最前面,引导他道:“龙血骑忠心耿耿,只会听从君主的吩咐。覃公子,告诉他们,你就是真正的燕陵国君。” 萧覃仍有些慌乱,迟疑道:“太傅,他们如何相信我?” “有先王的遗诏在,你无须担心。”薛义理从袖中掏出贴身藏了许久的遗诏,正要放进对方手心时,忽然一顿。 萧覃接了个空,心头狂跳:“太傅?” “好孩子。”他听见薛义理的声音冷漠地响起来,“在这之前,你得先把阻碍你的人剷除干净。” 萧覃回过头,看见了面色冷淡的沈孟枝。他双手被缚于身后,另有两人一左一右压着他肩膀,把他带上了前来。 薛义理观察着萧覃的一举一动,缓缓开口:“老夫不会害你。他是整个燕陵的叛徒,理应由君主下令处刑。” “萧覃!”沈孟枝被带到了悬崖边,迎着唿啸的风,勉强开口,“别听他的!不要被他控制!” 话音转瞬被风捲走,萧覃眼神缓慢沉了下来。 “去吧,”薛义理鼓励道,“萧覃。” 萧覃动了动,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往悬崖边走去。他脸上害怕和慌乱交织成一团,但很快屈服下来,口里不停低喃着对不起。 沈孟枝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他:“……萧覃?” 被喊到的人勐地哆嗦了一下,闭眼抬起手,咬牙向前狠狠一推。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沈孟枝向后退了几步,脚下一空,萧覃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他被自己推得从悬崖上坠落下去,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第321页 萧覃愣在原地,然后狠狠打了个寒颤。 身后骤然爆发出一声大笑。 “好!好,好啊!”薛义理满脸激动之色,毫不掩饰的兴奋落在萧覃眼中,却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萧覃,”落在他肩膀上的手掌令他遍体生寒,对方的声音热切,“你一定会成为燕陵名载史册的新王!” 薛义理殷切地将诏书放进他的手里,如同也看见了自己足以载入千秋的功名,一字字道:“按照我教你的,去做吧。” 沉闷浑厚的牛角号响彻山谷,在天地之间交织成片,叠叠迴响,如同沉重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 山谷间静了下来,风也渐渐凝滞、减弱,只剩号角重复的音节。 萧覃站在胥方台上,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村舍,奋力举起手中的遗诏。 诏书随风飘展,鲜红的玺印如一滴凝固的血,刺目至极。 “孤是燕陵先王萧炀之子,萧覃!” 泪水逐渐盈满了眼眶,眼前变得模煳不清。 “先王传位于孤,然,反贼萧琢,夺遗诏、信佞臣、杀无辜、篡王权。” 萧覃紧紧咬着牙关,幼时那噩梦的一夜,燕陵的国破民亡,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用尽全力,几乎要把嗓子喊哑,字字泣血。 “其罪,当诛——!” 寂静的山谷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撼天动地的吼声—— “当诛!!!” “当诛!!!” “当诛!!!” 山在颤,地在抖。 回音一遍又一遍,响彻云霄。 萧覃怔怔流着泪,手指缓缓攥紧成拳,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开口:“孤自认为愧对先王,不堪大用,不为明君。故而不愿为王。” 薛义理脸上欣喜若狂的神情一滞,瞳孔遽然缩紧,满心得意被惊慌失措取代:“萧覃!你在说什么!” 不对……不对! 他分明教对方自立为王,奉自己为师,助燕陵东山再起,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才能拿到他想要的! “还给我——” 薛义理愤怒地大吼一声,便要向萧覃扑去,想要夺回对方手中的诏书。 下一秒,破空一声自林中转瞬即至,一根羽箭正入他的肩头,薛义理大叫一声,滚落到胥方台下,挣扎着抬头望去。 自草木之间有马蹄声不疾不徐地响起,由远至近,领头的一匹高大黑鬃骏马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方才被推落山崖的沈孟枝。而他身后,一袭黑衣、俊美异常的摄政王平静地放下了手里的弓箭,语气意味不明:“薛义理。” 薛义理勐地反应了过来。 他望着二人身后不足百人的人马,目眦尽裂:“沈孟枝,你骗我!!!” 根本没有什么萧琢的大军,只是这区区几十人造势而为,连同萧覃这几日来的故作顺从,目的只是骗他心甘情愿交出诏书,引出龙血骑! 沈孟枝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切只是你自作自受,利慾薰心。” “若你能抚养萧覃,让他平安长大,尊重他的意愿,放下对权势的贪婪,又何至于今天的地步?” 薛义理向来深藏的私心被毫不留情地剖开,他气急败坏道:“老夫是为了燕陵!你这个叛国的叛徒,你才是罪该万死……” 最后一字转为惨叫,一箭射出,弓弦仍在颤动,被楚晋抬手抹平。他垂眸看着惨嚎不已的薛义理,眼里没有半分笑意:“你只是为了自己,怎么敢和他相提并论。” 薛义理的人很快被抓住绑了起来,吵闹声归于平静。萧覃回头,神色复杂地望来一眼。 薛义理在疼痛中本能地抓住了一丝机会,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爬到了他的脚边,仍抱有一丝希望地道:“萧……萧覃,我救过你啊,这么多年来,我把你养大,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忘了吗?” 他记得这个孩子最善良了。他柔弱、胆小、任人可欺,没有分毫帝王该具备的品质,但却是最好的傀儡。 可薛义理也忘了,这样的人被欺压久了,也是会爆发的。 “太傅。”萧覃道,“孤印象中,从你这里得到的,永远只有毫不留情的训斥。孤的一切,都要听你主张。无论孤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不是想将孤养大。你只想养一只听话的、愚笨的鸟。” “可孤不想做听话的鸟。” 从齐钰和宋思凡消失之日起,接连数日没有音讯,他心中便再无一丝侥倖。 萧覃向后退了一步,挣开了他的手,低声道:“孤感激太傅养育之恩,会为太傅选一处地方,让太傅今后得以颐养天年。” 薛义理抓了个空,绝望道:“不……” 然而他唯一可以指望的人已经对他彻底死心,也再也不会听他一句辩解。 萧覃转过身,望向脚下连绵的土地,解脱般的释然似乎瓦解了数年来的心结,紧张跳动的心脏逐渐变得平缓。 那些缠绕着他的阴影随风而散,再也没有控制,再也没有否定,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活生生的人。 第322页 “孤,不愿为王。” 他郑重道。 “燕陵沈氏,世代为将,碧血丹心。” “孤在此下令,龙血骑全军,自此以后,只为沈家所用。” 萧覃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用尽了一生意气,随即,重重落下几字。 “——随之,护万民,杀萧琢!” “杀!!!” 怒吼声如排山倒海,震彻天地,经久不绝。 作者有话说: 夫夫做戏计划通√ 枝枝被逼到悬崖的同时,摄政王正站在崖底望眼欲穿,聚精会神等着接老婆(?? ? 3?) 等枝枝坠落,立刻就被楚楚稳稳接住~ 第156章 夜行&mdot;风雪夜送萧覃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下,掩盖了破旧不堪的胥方台。 白风捲地,枯叶落满曲折山路,又覆上了一层新雪。 泼墨的夜色与莹白新雪相映,夜空被雪色映得微微发亮,连绵的山脉则晦暗不清,立于远处,肃穆静谧。 “师兄。”萧覃抱着手炉,望着对面两人,脸被冻得有点红,“就送到这里吧。” 他身后停着一辆马车,有侍从提着灯站在一旁,安静候着。 沈孟枝问:“你打算去哪?” “去找一座山,开一家书院。”萧覃笑了笑,依旧如带着腼腆,“我还是很怀念从前书院的日子。” 他做了一日的国君,彻底摆脱了自己讨厌的权势,已经格外满足。剩下的日子里,他打算做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教养一群孩子,得空了就下山玩几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沈孟枝轻笑:“先生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萧覃眼睛一亮:“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还担心先生会嫌我误人子弟。” “不。”沈孟枝温声道,“你很好。” 因为知道从前的自己想要什么,便会温柔耐心地弥补给别人,就像是弥补曾经的自己。 萧覃明白他的意思,弯起了眼睛。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齐兄和宋兄……” 那日齐钰他们失踪,萧覃终于意识到了危机,于是此后开始有意识地躲被下毒的饮食。后来联繫上了沈孟枝,后者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静待时机,在薛义理面前演一齣戏。 “他们不会有事的。”沈孟枝道,“我们会找到他们。” 萧覃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问:“薛义理他呢?” “他会在侍卫的看守中度过一生。”楚晋说完,顿了顿,“萧覃,你还是太善良了。” 萧覃轻轻嘆了口气。 他还是没有勇气杀掉这个照顾自己多年的人,哪怕知道对方并非真心,但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也曾有一刻把对方当成父亲一样的角色。 萧覃低下头,他想起自己从前被同龄人欺负,躲回家偷偷哭不敢吱声。薛义理却闯进来,强硬地抓起他,把他带了出去。 他替自己讨回了公道,然后告诉他,身为一国之君,决不可受人欺侮。 “算了,不说这些了。”萧覃抹了把脸,唿出一口热气,继而担忧道,“楚兄,你们接下来要去攻打萧琢,千万要小心。” 楚晋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给你讨回公道。” 萧覃笑了。他吸吸鼻子,眼前愈发湿润,两个人的身影在视线里渐渐模煳。 风雪又大了,捲起一片苍茫茫的白。雪粒落在眼睫上,又被口鼻唿出的热气融化,沈孟枝看着夜色中昏黄的一点灯火,道:“走吧,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萧覃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他摸了摸袖口,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到了沈孟枝手里:“师兄,这个给你。” 随即他转过身,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帘落下,掩去了身形,车夫牵动缰绳,车子缓缓动了起来,在雪白的地面上留下两道辙印。 两人一直没动,直到马车越过远山,拐进谷里,彻底消失不见了。 天地间又静了下来。 落雪无声,纷纷扬扬落在发间。远山连绵,升起一轮圆月,银白照雪,朦朦胧胧。 沈孟枝眨了眨眼睫,将手里的捲轴展开,是一则新拟的诏书,连玺印的鲜红还未褪去。他安静看完,唇边泛上一丝浅淡笑意。 楚晋也看清了上面的内容,轻笑道:“萧覃连为沈家洗清冤屈这样的事都考虑到了。” 沈孟枝低低嗯了一声,察觉到身边的人牵住了他的手:“走吧。” 两人迎着猎猎风雪上了马。重山渐远,月影相随,雪地上只留一行马蹄印迹,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 半月后,毗陵城。 曾经代国开放的商埠,被大秦吞併后仍是少有的繁华城池之一,市易行客往来不绝,如今却是只进不出。 百姓闭门不出,巡逻的士兵在城门严阵以待。数米城墙之上,听夏低头闷声不响地磨着手中长剑。 楚晋用计脱身后,起初还会用书信与他们联繫,后来楚戎出兵,攻占胥方,便忽然断了信。听夏几人料想可能是出了问题,便四处找寻。结果到毗陵时,便逢天下大乱,梁王于生辰之日失踪不见,延帝楚观颂重回朝堂,一时间风雨不断,萧琢便趁此时攻打了上来,他们被困于毗陵城无法脱身。 第323页 封灵城方寸大乱,到现在也没能派来援军。萧琢钻了空子,一旦毗陵被夺,便可长驱直入直到京都,他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徐允上次战场上受了伤,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意图冲锋陷阵。听夏便一声不吭地给人敲晕过去,自己抱着剑,站在城头紧张地守了好几夜。 许是在军中呆了好久,少年人身量拔高了不少。往日的稚气被打磨不见,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些时日,倒变得沉稳许多。 “大人!”士兵来报,“萧琢大军今日在营地休整,并未发觉什么动作。” 听夏蹙起眉,狐疑道:“还在休整?” 自萧琢上一次进攻已过去了七日,要说对方会安安分分,他是压根不信的。 “上一次咱们把萧琢打得落花流水,他元气大伤,不敢来了吧!”那小兵兴奋地说。他此前还因为对方的年龄而感到不太服气,觉得不过一个半大少年,如何就能指挥得了他们?结果上一场仗下来,他跟一群兄弟都被打服了,如今看听夏眼里都是油然而生的敬意。 听夏心道,毗陵这点兵还不够萧琢的二分之一。上一场仗能赢,单纯是使了诈,真打起来还得玩完。 他想着想着,思绪又飘远了,想到了楚晋。若是摄政王在这里,他就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提心弔胆。 听夏眼神一黯。 他们此前打听到了一点消息,据说摄政王到了胥方,此后便下落不明,怕是凶多吉少。 正胡思乱想着,那小兵又道:“大人,今晚说好了要去喝酒,走走走,再不去就赶不上了。” 听夏胡乱点点头,跟他起身一同下了城墙。一路上心事重重,加上天色变暗,他走着走着,险些撞上人,这才回过神。 抬头时却见一列车队正从城门口进来。战时城门进出都严格限制,听夏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小兵道:“是来运送粮食的。” 这几日的确有粮草不断运进城里,听夏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他路过那运送粮草的几人时,忽然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他几乎是瞬间就警觉起来,条件反射地拔出剑来,强硬地拦住了几人:“站住。” 小兵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沉下脸色帮他开口问:“你们都站住,把车里的东西亮出来。” 那几人停下脚步,神色看上去有些慌乱。为首的人忐忑道:“大人,我们就是运粮的,出什么事了?” 小兵已经走上前去,把车上盖着的布一掀,露出下面堆叠的米袋。他用佩剑分别戳了几个洞,确认从中流出的都是粟米,这才回头,对听夏道:“大人,粮草没什么问题。” 听夏神色依旧没有松动,他走到其中一人面前,问:“你身上有血腥味,怎么回事?” 那人一愣,随即自证清白般伸出手来,解释道:“大人,小的先前手上划了一道,没来得及处理。” 听夏盯着他手臂上的伤口看了片刻,似乎再也找不到什么别的发现,挥挥手,道:“……你们走吧。” 等到几人推着车离去,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对小兵道:“你去跟着他们。放心,酒我给你留着。” 小兵应声,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听夏望着几人远去的方向,心神不定地走了一会儿。这个点正是夜间换值的时候,城墙此时也没多少人,大家都去休息了。 他没有喝酒的心思,一堆大大小小的事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令他一阵心烦意乱。听夏捡起手边的一块石头,用力扔进了河里,恨不得喊上一句“姓楚的你快回来”。 正当他准备再扔一块石头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曾经楚晋派他第一次出任务时,他因为大意,险些丢了半条命。 楚晋把半死不活的自己捞了回来,语气平缓地问他,为什么会失败。 他说,他当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楚晋看着他,声音含笑,却显得森然。他说,愈是没有异常,愈是异常所在。 听夏被风吹得清醒了许多。 他怔怔地看了眼手中的石头,随后,瞳孔渐渐收缩。 不对! 听夏转身就往那群人离开的方向跑去。 他循着记忆找到了粮仓的位置,一路问过去,却得知那几人已经卸下货离开了。 他找到了卸货的那处库房,摸黑走了进去,还未等点灯,便踩到了什么东西。 听夏借着月光,低下头,睁大了眼睛。 那名此前还跟他说笑的小兵,已然生机全无,尸体冰冷地躺在地上。他面色焦急,似乎正要赶着去通知什么人,却在那之前被人残忍地杀害。 听夏唿吸急促起来,怒火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悲愤地想要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 听夏脸色冷沉,飞快地向城墙冲去。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中的想法,等他跑上城墙后,果然看见守城的几人都被打晕在地。而此前假装运粮混入城中的几人,正打算趁此时机打开城门。 听夏反应迅速,抓起地上散落的弓箭,点火拉弓,一气呵成,一箭射中了远处的烽火台。烈烈的火光瞬间燃起,照亮了远处夜色中蛰伏行进的大批军队。 第324页 听夏心沉了下去,拔出剑,重重击上身侧的铜钟,大吼道:“敌袭——!出城迎敌!!!” 打开城门的几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斩杀。被惊动的士兵鱼贯而出,好在这几日徐允已带他们演练过数次,因而整支军队迅速肃整下来,站到了听夏身后。 他握紧了手里的剑,飞快下着命令:“弓箭手,上城墙掩护。留一队人在城里,其余人,随我出城迎敌!” “是!” 萧琢的军队已经挤入城门,听夏纵身上马,长剑一横,喊道:“杀!!!” 他带头一路沖了出去,剑锋很快染了血。心脏在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听夏咬紧了牙,手臂挥动,砍下敌人的头颅。 入城的敌军很快被清理干净,数千匹马踩着尸体飞快向城外奔去,身后,高大城门轰然闭合。 “守住毗陵——”听夏用此生最大的力气喊了起来,传遍全军,“誓死守城!” 万千怒吼声汇成一股,震彻云霄。箭雨齐发,密密麻麻划破天际,刺向远处的敌人。刀光剑影间血肉横飞,残杀血腥至极,一人倒下,便有另一人补上来,继续嘶吼着陷阵杀敌。 即便如此,人数的差距还是一道鸿沟。萧琢的人马似乎源源不断,不知疲倦地补上来,敌人在缓慢地、一步步地向城门逼近。 听夏再度挥剑斩杀身旁的一人,手臂已经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他低喘了一口气,下一秒,身后忽然一道疾风袭来,听夏眼皮一跳,立刻提剑去挡。 兵刃相接发出刺耳的声响,巨大的剑风让听夏连人带马向后退了几步,他沉着脸抬起头,看见了对方的脸。 是萧琢派来的主将,贺群。 听夏抽回剑,悍然再次噼了过去。他出招又快又急,但对方用的是重剑,胜在力气,虽然能格挡住,但动作显然慢了下来。 几次三番下来,听夏也差点被横扫而来的巨大剑风伤到,但也大概试探出了他的弱点。他看准时机,在贺群露出破绽时决然送出一剑,正正刺中要害! 他一喜,但下一秒心就沉到了谷底。 贺群似乎早就知晓自己的破绽,特意穿了一身无坚不摧的内甲,听夏的剑锋刺在甲身,再也不能往前刺入分毫。 听夏手中的剑被打飞,贺群的重剑压在他的脖子上,后者颇有些意外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轻慢道:“你是毗陵守城的将领?” “少废话!”听夏怒道,“要杀就杀!” 贺群却没有立刻动手,他似乎是想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狠狠羞辱一番自己的敌人:“大秦当真是没人了,竟然派一个小孩来应战。” “哦,我知道。”他扯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楚戎死了,楚晋也死了,大秦实在没有能应战的人了,所以才要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来守城!” 这句话正正触犯了听夏的逆鳞。他愤怒地咆哮起来:“楚晋没死!他没死!!!” 贺群挑起眉,好像对方的愤怒让他觉得格外愉悦。 “死了就是死了,不然他为什么躲着不出?”他大笑起来,“你有本事,让他出来救你啊?不然全大秦上下,指望一个小孩,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下一刻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变为了咕哝咕哝的奇怪声音。 听夏睁大了眼,怒火从脸上渐渐褪去。他看见一支长箭从远处转瞬即至,嗤的一声,贯穿了贺群的咽喉,大股的血从脖子里涌出,发出咕哝的声响。 远处,骏马之上的人声音含笑,却带着肃杀的气息,在整片旷野上响了起来—— “谁说大秦没有人了?” 贺群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又极不甘心地回头望去,看清了楚晋漠然的脸。 他拼尽全力,濒死挤出了最后几个震惊至极的字:“你……还……活着……” 楚晋扬眉,唇角笑意凌厉:“是,我还活着,让你失望了。” 他身后,黑压压的龙血骑静立黑暗之中,剑身反射出刺目白光。 楚晋轻轻抬起手,淡淡开口。 “——杀。” 作者有话说: 苯人真的很喜欢一些雪夜送别的场景) 送别故友,相行渐远,君向潇湘我向秦。 第157章 倚靠&mdot;你有我就够了。 银光闪烁,摧枯拉朽,横扫千军,如同一道急剧的闪电。 酣战一夜,胜军大捷。听夏望着城门那道缓缓闭合的缝隙,目光越过它,一直看向了荒原上一望无际、融于夜色的尸体。 城门重重关上,他勐地打了个寒颤,一腔热血凉了个彻底。如果楚晋没有来,如果贺群那柄剑砍了下来,那他现在就是其中的一员。 迟来的恐惧铺天盖地地席捲而来,听夏手不知不觉地发着抖,几乎要拿不稳剑。 下一秒,一件干净的袍子兜头盖住了脸。他眼前一黑,吓了一跳,听见楚晋淡淡地开口:“下来。” 这语气,摄政王一听就是生气了,听夏不敢说话,裹紧了袍子灰熘熘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他低着头,等着摄政王的数落,结果只等到了一声听不出意味的嘆气。 第325页 “听夏,”楚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 简单的几个字轻而易举地击垮了他强撑出来的平静。紧绷了许多天的弦倏地松开,后怕、庆幸、恐惧……数不清的情绪填满了心脏,听夏先是小声抽噎了一声,紧接着,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他扑上去一把抱住楚晋,边哭边狠狠捶摄政王的背,气势很足但力道很小:“我以为我死定了……你去哪了?你去哪了!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楚晋叫他:“听夏。” 好不容易放肆一回,听夏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惨兮兮,以为摄政王会心软,结果一抬头,便收到了一个脑瓜崩。 “这一下,是因为你将自己置于险境。”摄政王心硬如铁,“如果不是我早来一刻,你现在就是一具尸体。” 听夏捂着脑袋,眼泪汪汪地点头:“下次不会了。” 楚晋垂眸,忽然抬手,擦去了他脸上溅上的血迹,放缓了语气:“活着才有说下一次的资格。听夏,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听夏睁大了眼睛。 他还想问些什么,楚晋却已经神色轻松地拍了拍他,道:“看你身后,是谁来了。” 听夏鬼使神差地跟着回头,一袭月白浅衫映入眼帘,与无数个飘渺不定梦境中的身影缓缓重叠。 他站在桥边月下,手中牵着一匹皮毛漂亮的黑鬃烈马。马儿在他手边显得格外温顺,亲昵地蹭过他的手。他轻轻抚过骏马的颈项,随即抬起眼眸,盛满月色温柔。 听夏怔怔看着他,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失了魂般试探道:“……师兄?” 沈孟枝笑意绰约,低声应了:“听夏。”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听夏哇地一声扑了过去,这次不敢太用力,只松松抱着他。 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头顶却被人摸了摸,沈孟枝看着飞快蹿起个头的少年,道:“听夏,你长大了啊。” 听夏闷闷道:“我不要。长大了,师兄你就不要我了。” “你之前就是……”他说不出来了,深吸一口气,任滚烫的眼泪尽情流淌,“你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叫你都没反应,我好害怕啊……” 沈孟枝安抚着他:“但是,长大了,就可以护着自己想护的人了啊。” 听夏浑身一僵,抬起头来怔怔看着他。 “你回头看,这一座城,都是你护下的。”沈孟枝夸道,“听夏已经是个可以护住一城百姓的小将军了。” 听夏终于慢慢平復下来,被夸得逐渐翘起了尾巴。沈孟枝的温柔让他有些不捨得离开,于是脑袋动了动,在师兄怀里多蹭了几下。 “那我就能护着师兄,”他露出星星眼,“要是我足够厉害,是不是也能护着摄政王?” 下一秒就被人拎着衣领拽了起来。 “起来,差不多就行了。”楚晋格外不解人情地道,“他自然有我护着。” 听夏死死抓着沈孟枝的手,疯狂摇头:“不要不要,我跟只会弹脑壳的人没什么好谈的。” 楚晋气笑了。 他只思索了片刻,便缓缓开口道:“也好,省得被我染了一身病气。” 此言一出,听夏立刻一僵。他毕竟只是嘴硬,望着摄政王写满倦意的眉眼,当即提起了心。 “你没事吧?”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紧张兮兮,欲言又止,“我……我听说你是被沈孟枝抓走了,关在地牢里,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沈孟枝眼皮一跳。 他刚想自证清白,关心则乱的听夏已经脑补出了一系列可怕的联想:“他都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了,想做点什么不是手到擒来?” 看看对方消瘦了许多的身形,他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想:“他那么讨厌你,不会公报私仇,暗戳戳私下里折磨你了吧?” 装病又被迫“惨遭折磨”的摄政王正看得津津有味,闻言一挑眉。 “谁说他讨厌我了?” 听夏:“啊?我猜错了?” 楚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自然是错了。” “那他没对你怎样咯?”听夏松了口气。 还没来得及松下去,下一秒,又被摄政王一句话提了起来:“只是折磨我是真的。” 说完,还像模像样地咳了几声。 听夏原本脑袋还有点没转过来,一听见这咳嗽,护短的小傢伙当即眼睛冒火,气势汹汹杀气腾腾道:“我去给你报仇!” 沈孟枝眼皮又跳了一下:“听夏……” “师兄,你也不用拦我。”听夏神色坚决,“我知道我可能打不过,但我咽不下这口气。” 沈孟枝:“我不是要拦……” “他在哪?”听夏一心要护着自家摄政王,“我要找他算帐!” “嗯。”楚晋慢条斯理道,“那就先松开他的手。” 听夏剑都要拔出来了,闻言表情一空:“啊?” 松什么手? 第326页 谁的手??? 他呆滞地低下头去,看见自家师兄骨节匀称、修长漂亮的手正被自己激动地抓在掌心,白皙的皮肤上红了一片。 ……这是谁的手? 听夏抖了抖,松开手,退了几步,看着他,结巴道:“沈……沈……” 沈孟枝嘆了口气,瞥了眼欺负小孩的恶劣摄政王,摸摸听夏的脑袋,帮他补全了:“沈孟枝。” “……是我。”他带着歉意道,“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他的手依旧轻柔温暖,听夏本以为接受一个全然陌生的身份,自己会心生牴触,但出乎意料,他没有任何排斥感。 眼前的人依旧是那个人,只是换了个名字,内核从未改变。 但听夏还是很凌乱,他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头一次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们……” 他指指楚晋:“你绑了他?!” 沈孟枝点头。 听夏一脸见鬼的表情,又问摄政王:“你被他关在地牢?!” 楚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嗯。” 听夏觉得难以理解。 “你们从前打得死去活来。”他匪夷所思地道,“然后——成亲了?!” 被质问的两人齐齐沉默。无声的默认。 听夏深吸一口气:“让我冷静一下。” 摄政王居然和他的死敌成亲了。 世界好荒唐。 楚晋冷酷的声音传过来:“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听夏:“你——!” 沈孟枝笑了一下,问他:“很难接受吗?” 听夏望着他清丽柔和的面庞,躁动的心忽地就安静下来了。 好像的确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眼前的人是曾经惊鸿出世、名扬天下的雁朝将军,对外人冷静、果决、疏离,对他们却永远袒露柔软温和的一面。 他把最好的都留给了他们。 听夏想,自己都这么喜欢师兄了,摄政王又该有多喜欢啊。 他以前想不到有什么人能配得上近乎完美的摄政王,现在却有了最好的答案。 答案叫做沈孟枝。 * 毗陵城的夜风发凉,楚晋关上了窗,回头看时,洗漱好的人已经坐在床上,手臂搭在身侧桌案,支颐看着他。 他走过去,看见对方已经换好了衣衫,头髮还带着稍许的湿意。 楚晋在他身侧坐下,沈孟枝的目光便跟着追随了过来,一眨不眨,瞧着有些认真。 楚晋问:“怎么了?” 沈孟枝眼睫轻轻颤动,随即问他:“怕吗?” 楚晋一愣,紧接着便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明天的战事。他好笑道:“怎么,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此前定下攻打萧琢一事后,沈孟枝便执意要亲自领兵。楚晋知道他心里仍没有放下当年的事,沈家血海深仇,心结也不是一朝能解,也就没有阻止他。 只是一个没有内力的人在战场上必定会落于下风,沈孟枝对这件事执着得很,说自己可以服药。 楚晋知道他说的药是什么。消耗身体换来的内力,之后便会遭到反噬,他自然不可能让对方涉险。 “我答应你去战场,”他那时第一次对沈孟枝用了强硬的语气,“但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不许再吃那种药。” “你不需要倚赖什么内力。”楚晋道,“你有我就够了。” 沈孟枝显然也想起了对方当时的话。战争是团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现在只想靠上楚晋的肩头,放纵地休息一会儿。 “为什么骗听夏,”他小声,自言自语般,“我哪有折磨你。” 楚晋道:“没骗他。这世上能折磨我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不是肉体上的折磨,却更加绵长刻骨,难以泯灭。 爱本就是相互折磨,死生缠绵。 沈孟枝就是生来折磨他的。 “日日相见,令我心如擂鼓。”楚晋停顿了一下,垂眸轻笑,“一日不见,却又使我相思成疾。” 沈孟枝笑了一声。 “狡辩。” 为了避免染上风寒,楚晋还是帮他擦干了头髮,两人和衣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楚晋感觉到身边的人翻了个身。 手指被牵动,他低声道:“楚晋。” 楚晋嗯了一声,揽过他的腰。两个人变成面对面侧躺着,对视片刻,沈孟枝在他手心里写:“现在能听清些了吗?” 自从地宫出来后,楚晋过度亏空的内力已经慢慢恢復了过来,但听力依旧时好时坏,声音传到耳中总会变得格外模煳。他本人倒不怎么被影响,平日里靠着辨识口型和模模煳煳的音节,倒也能与人交流自如。 但沈孟枝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方才在听夏面前没有提起,也是怕小孩子担心。他指尖轻轻描过对方的耳骨,惹起一丝痒。楚晋轻嘶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你最近似乎格外喜欢玩我的耳朵。” “还是听不太清。”他低声开口,“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知道。” 沈孟枝眼底闪过一丝忧虑:“万一以后都……” 第327页 “万一我以后都听不见了。”楚晋飞快地接过了他的话,笑了一声,“……那你就来做我的耳朵。一辈子。” 沈孟枝久久望着他,道:“好。” 他显然是当真了,楚晋失笑,无奈道:“开玩笑的。最迟再过几日,便会好起来,别担心。” 沈孟枝一言不发往对方身前靠了靠。本来与楚晋聊天,只是因为没有睡意,可不知是想到了明日的战事,还是满心茫然忧虑难解,他闭眼都是数年前自己被推下城墙的场景,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满腔唿吸冰凉。 过了一会儿,沈孟枝犹豫着轻声开口:“楚晋。” 楚晋回应的很快:“嗯,我在。” “我有点怕。”沈孟枝道。 他用如此平静的神情说出这几个字时,的确会让人觉得是在说笑。世人总觉得战场上将军运筹帷幄无所不能,但楚晋清楚他也会害怕。 不止他,自己、沈云言、沈恪,乃至楚戎,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无可避免地恐惧着即将到来的战役,甚至彻夜难眠。 世上没有既定的天意,胜利不会偏袒谁,每一场仗都可能是他们的葬身之日。 他垂下眼,将对方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道:“怕的时候,回过头,就能看见我。” 沈孟枝笑了一下。 他缓缓道:“兄长曾经跟我说,他第一次被父亲带上战场的时候,怕得腿软。硬着头皮跟着父亲冲锋陷阵,回城以后,几乎是爬回房间的。” 楚晋想了想威风凛凛的沈大将军腿软到只能爬着走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兄长知道的话,”他语带笑意地说,“会把我灭口的。” 沈孟枝与他靠得很近,说话时鼻息交错,声音不自觉也小了下来,像是在说悄悄话:“不会,我会护着你。” 楚晋心一动,有点想这一夜再更长一些。索性也没有睡意,他问:“那你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唿吸清浅。 沈孟枝安静了一会儿,开口道:“我那时感觉不到害怕。” 仗前的一夜是中秋。他在城墙上孤身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月亮。 因为没有牵挂的人,所以也就感觉不到怕。 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抬起手,轻轻贴上对方的胸膛,感受着掌心下那颗跳动的心脏,道:“现在我有你。” 有了在意之人。 不败之人也就有了弱点,无畏之人也便学会了恐惧。 如今,他也在害怕。 他的父亲曾经就是这样的人。他记忆中的沈恪似乎永远冷静、永远强大、永远不知恐惧,也永远是燕陵万民心中不败的神话。 没有人觉得他会败。 可他还是输了。那个曾经悍勇无畏的人有了自己的妻儿,他似乎不再无所不能。 “不是这样。” 楚晋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孟枝的脸被他捧住,怔怔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我不希望我成为你恐惧的来源。”楚晋语气平静,“我希望成为你的勇气。” “往前吧,尽情做你想做的事。” 他笑了笑,珍重地在沈孟枝额头印上一个吻。 “我一直在你身后,等你回来拥抱我。” 作者有话说: 小听夏:拔剑四顾心茫然(o_o)?? 第158章 狼烟&mdot;有你在,就不怕了。 “萧琢的大批军队仍然驻留在玉膏城,”沈云言在地图上标註出玉膏的位置,紧接着又在与之相距不过数十里的毗陵画了个圈,“贺群是领了他的命令,作为先锋,攻打毗陵。一旦毗陵被攻下,萧琢就会率大军过境,继而向封灵逼近。” “萧琢手下有几个将领,我都曾与之打过交道。” 他将笔一搁,一一细数来:“贺群狂妄自大,空有蛮力,不足为惧,可最先突破。” “娄崖之子娄兴,”沈云言啧了一声,“我最烦这傢伙,凡事都要与我比个高下,但他谋略武艺也算过人,比较难缠。” 沈孟枝问:“那要如何对付他?” 沈云言笑了一下,眉眼间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不用担心,这傢伙就交给哥哥。” “至于最后一人,”他顿了顿,“娄崖。” “他向来与父亲不和,明里暗里对沈家下过很多绊子。萧琢信任他,你们攻入玉膏,便一定会跟他对上。” “娄崖才略武艺比父亲略逊一筹,但也是经验丰富老道,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沈云言目光在沈孟枝和楚晋脸上缓缓划过,沉声道:“千万小心。” …… 北风袭来,将满地枯黄的草吹得伏地不起。 天色仍未完全亮起,薄雾浸透夜色,城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紧掩的高大城门后,大军肃穆静立。 为首的黑鬃骏马上,沈孟枝身着银白轻甲,长发高高束于脑后,流墨一般倾泻于肩背上。 他微微垂着眸,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剑柄,在一身杀伐之气的甲冑中,冷淡的侧脸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身侧传来轻微的响动,沈孟枝抬起头,看见骑在马上,缓缓向自己靠来的摄政王。 第328页 楚晋其实很适合戎马装束,这会让他少些素日里收着敛着的漫不经心,从而显出几分骨子里的凌厉。 他在沈孟枝身边停下,眼里带着笑意:“我从前在战场上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身装扮。” 只是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是彼此。 沈孟枝笑了笑:“我那时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和你一起征战啊。” 命运真是造化弄人,缘分也着实奇妙,让他们如今能并肩站在一起。 马匹发出轻声的嘶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满城依旧寂静。 楚晋突然开口:“在想什么?” “在想兄长。”沈孟枝仰起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如果顺利的话,他应该快要攻破娄兴的防守了。” 楚晋低低应了一声,牵住了他的手,问:“还怕吗?” 沈孟枝回过神,看向他,手指动了动,与对方十指相握。 “不怕了。” 远处天边微微放亮,紧接着,一道狼烟,萧萧而上。 沈孟枝望着那滚滚的狼烟,露出一个笑容。他握紧了楚晋的手,对方也轻轻地回应他。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开、城、门!” 轰然巨响,城门缓缓向后敞开,旷野的风从缝隙中席捲而来,将两人的头髮吹得飞扬。 沈孟枝拔出腰侧长剑,眉眼冷沉,剑芒如虹,正指玉膏的方向。 “龙血骑,”他声音平静,“随我往玉膏,斩乱贼,杀萧琢!” 马蹄雷响,万人怒声。 “杀——!!!” …… 烈马奔腾,剑光白芒,所过之处,疾风随之而至,草木尽伏低,如寒霜过境。 沈孟枝勐然一勒缰绳,马蹄扬起,嘶鸣声划破云霄。 他停了下来,目光没有多少情绪,自山坡之上放眼往下望去。 天光大亮,玉膏城前,密密麻麻的兵马已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严阵以待。 两军对峙,他与对方阵前的将领遥遥对视,缓缓开口:“……娄崖。” 萧琢手中,最后一员大将。 娄崖眯起眼,远远地望了过来。 数载岁月,他两鬓已白,只是脸上依旧阴云密布,神情僵硬,给人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娄崖不冷不热地笑了声,慢慢道:“沈家的余孽。” “你一介燕陵的叛徒,投奔了大秦,勾结你身边这位大秦的摄政王,如今又不知悔改,妄图反咬燕陵一口。”他的嗓音也沙哑难听,令人不舒服,“沈孟枝,你有何脸面再回来?” 沈孟枝的声音冷淡地响起,不咸不淡:“我也要问一问萧琢,他还有何脸面做燕陵的国君?” 他将先王的遗诏拿在手心,未等展开,娄崖的神色已是一变。 “你……!” 沈孟枝神色平静至近乎冷漠,声音带着浓浓的恨意,在这片旷野上清晰地响了起来。 “请娄大人去地下,问一问先王,他本欲传位于谁。”他说,“问一问祝荆山,萧琢为何要对他斩尽杀绝。” “问一问我父亲,问一问数年前玉膏死去的士兵和百姓。” 他遽然提高音量,质问声响彻天地。 “——让燕陵亡国的,究竟是谁?!” 军心动盪。 娄崖恨恨咬牙,拔出剑来,森然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沈孟枝轻笑一声,又随风散了。 “那我就送你去地下。”他喃喃道,“跪着忏悔吧。” 风从山坡上往下吹。 马蹄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快。 疾风拍打在脸上,唿啸着刮过耳侧,沈孟枝心中从未如此平静,仿佛他面前的不是黑压压的军队,而是来接他的一乘风。 “如遇强敌,无需惊慌。”沈恪的声音突然在脑中响起。 父亲的话语依旧严肃冷静,即使隔了数十年,依旧未曾改变。 他在沈府后院的草地上摆满陶瓷小人,他一边讲,两兄弟一边听。 “首先要做的,”沈恪指了指对面的陶瓷小人,“就是稳定己方,动摇敌方,让敌军自乱阵脚。” 沈孟枝看着内部有所动盪的军队,看着娄崖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扬起一抹肆意的笑容。 他提起剑,高声道:“杀!” 剑锋出鞘,整齐划一,亮如明昼。 他率先冲进了密密麻麻的敌军防线,一马当先,长剑斩杀出一条血路。 身后有一道马蹄声紧紧跟随,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对方是谁。 沈恪的声音再度响起:“接下来,杀出重围,突破敌人的防守,制造出缺口。” 红色的陶瓷小人被移动到一堆蓝色小人之中,身后的同伴很快也追随过来,将蓝色小人组成的方阵打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 娄崖怒声道:“给我杀了他!!!” 弓弦绷紧,随即骤然齐发,声如裂帛。沈孟枝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微冷,提剑欲挡,却被人拉到身侧。 楚晋手中举着重盾,高高举在两人头顶,将箭矢全部拦下。沈孟枝被他护在盾下,两匹马训练有素般并驾齐驱,紧挨在一起向前疾驰而去,从密密麻麻的箭雨中一跃而出。 第329页 沈孟枝心跳得很快,望着对方。楚晋抬手,抹去他脸侧沾上的血迹,下一刻手腕一动,长剑将自远处射来的箭矢斩断。 他放下爬满裂痕的盾,用力向前一掷,沉重的铁盾瞬间将前方杀来的敌人砸下马去。 他们已经冲到了方阵的中心,娄崖的身影近在咫尺。 楚晋笑了。他的掌心贴在沈孟枝的背上,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去吧。” …… “杀入包围圈后,靠近敌军的主将。”陶瓷小人缓慢地向着方阵的中心靠近,沈恪淡淡开口,“最后,杀主将,溃军心。” 蓝色陶瓷小人被撞倒在地,碎成了一堆瓷片。 马蹄扬起,跃过重重阻拦。 沈孟枝俯下身体,寒光一闪,长剑遽然甩出! 兵刃相接,剑气铮然。 娄崖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沈孟枝!你若想死,我就成全你!” “荒谬。” 沈孟枝面色平淡,收剑折身,纵马周回,随即眼也不眨,气势凌然刺出第二剑! 短短几息,两人已经过招数回,娄崖也愈发心惊。对方的剑招并没有夹杂内力,却狠而准,几次三番将要伤到自己。 给他的感觉,就如当年的沈恪一样,冷静至极,凌厉至极,不会有丝毫紧张导致的错乱,仿佛永远无法被战胜,这种样子让人厌恶至极。 娄崖神色显出一分狰狞:“沈恪!我今天就杀了你这个儿子,让他跟你在黄泉路上作伴!” 他双手握住长剑,怒吼一声,竟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狠狠向沈孟枝砍来。 沈孟枝避无可避,仰起头,对上了娄崖紧缩的瞳孔。 娄崖期待着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慌乱,但对方的神情始终淡漠冷冽,甚至带着一丝讥诮。 他本能地觉得不妙:“你……” 沈孟枝向后仰去,躲过了横扫而来的剑风。骏马与主人心意相通,带着他飞身掠过。 下一刻,剑光一闪。 锋利剑芒破开软甲,在要害暴露的瞬间,毫不留情刺入! 剧痛从腹间传来,娄崖吐出一口血,颓然滚落在地,挣扎着想要站起身。 未等他站直,那柄剑已经压上了他的脖颈。娄崖看着胸腹被豁开的一道长长口子,正要说话,浑身颤抖了一下,又喷出一口血来。 沈孟枝坐于马上,眉目平静地看着他。 胜负已分。 娄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恨,高声道:“沈恪——!你的好儿子!” 沈孟枝神色不变,手臂用力,剑光划过。随即一颗人头高高飞起,血色四溅。 娄崖无头的尸体晃了晃,紧接着,重重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对于枝而言,内力从前是执念,他要保护自己,要为家人报仇,要实现幼时像父兄那样征战的愿望。 但现在,有楚晋在,即使这辈子再也没法恢復内力,也没有关系了。 因为楚给了枝实现这一切的机会。 因为回过头,他就在他身后。 第159章 昭雪&mdot;无罪之人得以归家 玉膏城。 废旧的行宫里,破败门窗半遮半掩,光线透不过厚重的墙体,室里一片昏暗。 脚步声渐近,大门被缓缓推开,吱呀声让坐在台阶上的人影动了动。 他手中空了的酒壶摔到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萧琢睁开宿醉后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来人,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娄崖呢?”他问。 沈孟枝置若罔闻,步履平稳,一直到他身前几步,才停了下来。 他垂眸,盯着这位曾经的君王,说:“死了。” “哦……”萧琢低声道,“死了。” 他脸上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愤怒。他低着头,浑浑噩噩地,下一秒,眼前出现了一则诏书。 “萧琢,”沈孟枝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黑字黄底的诏书上,鲜红的玺印格外扎眼。萧琢抬起手,在半空中,轻轻描了描那玺印的纹路,蓦地笑出了声。 “说什么?”他姿态随意,“这天下,本就是有心者竞得。” 沈孟枝冷下神色:“藉口。” “孤这一辈子,就胆大包天了这么一回。”萧琢道,“老天也垂怜孤,帮了孤一回,让孤成了燕陵的国君。”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一个宫女的孩子。” 沈孟枝道:“那又如何?” “又如何?” 萧琢缓缓重复了一遍。 “孤来告诉你又如何。”他道,“在王宫里,宫女卑贱,宫女的孩子就更卑贱!旁人可以在书堂正大光明地读书,孤只能冰天雪地里在冷宫打井水洗衣!旁人可以在父王身边玩乐,而孤只是个他连想都想不起来的弃子!” 萧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直直指着他,用力到青筋绷起。 “你懂什么?”他问,“你们懂什么?” “孤不想死在无人问津的冷宫!孤不想自己死了都没人记得!孤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孤要爬到最高的位置,孤要把他的儿子一个个踩在脚下,孤要做燕陵的国君!!!” 第330页 萧琢歇斯底里地喊完,好像耗尽了力气,向后跌坐下去。 “而你,”他抬起头,死死盯着沈孟枝,“像你这样的人,是孤最讨厌的。” 在沈恪这样的人面前,他似乎永远都抬不起头来。他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卑微,这种自卑随着冰冷的井水,一直淌进了骨子里。 他怕沈恪,他太害怕了。那个人对他的其他几个兄弟都一样的冷淡且不好亲近,像他这样不上檯面的人,只会被看低、被嫌恶、被轻蔑。他下意识将沈恪的所有举动都曲解成恶意,他把对方当做自己的仇人,他想杀了这个让自己不安的存在。 下一秒他的领子被沈孟枝紧紧攥住,他的声音几乎在颤抖:“所以你恨沈家?就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 萧琢笑了起来,放肆又悲哀。 “没错。”他说,“可笑吗?一点也不可笑。” “他永远看不惯孤,永远不会成为孤的同路人。”萧琢道,“相反,娄崖才是孤的同类。我们同样不受重视,同样不甘心……” 话音未落,他脸上便挨了一拳,被打得偏过头去。沈孟枝一言不发地再次挥起拳头,狠狠地、冷静地,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脸上,拳拳到肉。 萧琢吐出一口血,紧接着又被人拎起来,拖到半敞的殿门前。刺目的阳光立刻让他眯起眼睛,沈孟枝用力把他按到了门板上。 他唿吸急促,一字一字地问。 “沉因山下,代国偷袭,我兄长被困数日,派人请兵无果,你为何不救?” “燕秦之战初,我父亲旧疾復发,拖着病体与敌军苦战,你为何不救?” “玉膏被楚戎围攻数月,城中粮草几近断绝,苦守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增援,萧琢,你为何不救!!!” 萧琢望着他满是怒火的眼睛,瞳孔缓缓收缩。 他想起来了。这个被沈恪藏起来的、珍之又珍的小儿子。 他讨厌这个被沈恪捧在手心的孩子,他嫉妒对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父母的疼爱。他曾经试图在这个孩子出生前就害死他,却只害死了他的母亲。 他还记得那一日。 湘京下了一场大雨,宫里即使点了灯,还是乌沉沉的,黑的让人害怕。 瓢泼大雨中,他的随从慌慌张张来报,有一个少年从宫门闯进来了。 他问对方有几个人,随从回道,只有一个。 灰色的雨幕中,他看见一个模煳不清的人影,手持一柄染血长剑,步履沉重,缓慢艰难地走过幽深的宫道,往殿门的方向走来。 满殿文武,竟无一人敢拦。 等到他走进殿中,萧琢看清了他左手紧攥的东西。 那是一枚丹书铁券。 歷朝歷代文武百官,只有一族被赐予过丹书铁券。 沈家。 心神震盪间,萧琢听见少年开了口。 “我是沈恪之子,”他的声音带着潮湿的水汽,冰冷黏重,“沈孟枝。” 他对满朝的窃窃私语不闻不问,缓慢地、不容拒绝地道:“赐我兵权,我去平定旧秦的军队。” 文武百官深谙树倒猕猴散的道理,沈恪死后,沈家便已经完了,自然也没有了趋炎附势的人。少年在他们眼中成了可以被拿捏的软柿子,无人将他放在眼里。 排在最末的官员倨傲道:“沈二公子,沈家已经没落了,军权大事,轮不到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在这里……” 剑光一闪,他僵在原地,怔怔摸向自己的脖颈。那上面多了一条血线。 “……指手画脚。” 最后几个字落下,他的脑袋也跟着一起落下,咚的一声摔在大殿上,鲜血喷涌而出。 少年维持着挥剑的姿势,重复了一遍:“给我兵权。” 萧琢抓紧了座上的扶手。 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正无声无息地看着自己,目光阴冷,令人遍体生寒。 这就是沈恪藏起来的儿子。 他发自心底地恐惧。 直至现在,这种恐惧还是如影随形。 萧琢喃喃道:“因为孤怕。” “孤怕你知道了孤做的那些事情,孤怕你会报復,会毁了孤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他的面色狰狞起来,“区区一个玉膏罢了,没了就没了,孤要的是你去死——” “孤要你和沈家坠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不管用什么手段!” 沈孟枝低声问:“哪怕诬陷我叛国?哪怕给沈家扣上不忠的罪名?” “是又如何?!”萧琢偏执疯狂地大笑起来,“你已经摆脱不了了!从今往后,沈家会和孤一样,永远不见日光,永远为世人所轻——” “闭嘴。” 沈孟枝冷冷道。 “入地狱的是你,永世不得翻身的是你。” “萧琢,你原本有机会做一个明君。”他看着对方,“只是你从不肯站起来,你跪得太久了。” “看轻你的,始终只有你自己。” 沈孟枝抬起剑,抵上他的咽喉。 萧琢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影子。如同那个雨天,少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目光阴冷,令人遍体生寒。 第331页 “下地狱吧。” 行宫里再次安静下来。 沈孟枝擦拭着剑锋上的血迹,直到上面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丝毫骯脏。 他推开门,迎着明亮的日光,走了出去。 阳光正好,结束这一切,只不过才一个上午,他站在门口,觉得仍有些恍惚。 眼睛逐渐适应了刺目的光线,沈孟枝微微张大眯起来的双眼,看见了等在门外的人。 楚晋逆着日光,站在几步之遥的位置。他依旧穿着一身轻甲,上面还带着战场上留下的血迹和刀剑划痕。 他站在门外,不知道等了多久。 沈孟枝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轻松的笑意。 他向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很快又变成小跑,到最后,正正扑入了对方张开的怀抱。 楚晋轻轻抚着他的背,有点好笑地道:“这么急。” 沈孟枝嗯了一声,比划道:“等不及想抱你。” 楚晋却拍了拍他,道:“跟我来。” 沈孟枝不明所以,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前方正是行宫的宫墙,他走到墙边,立刻感受到一阵风。 他低头望去,望见了一望无际的人潮。 太多太多的人,有士兵,有百姓,他们或许曾经追随萧琢,或许只是无辜被牵连之人,但此刻,他们全部仰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宫墙上的人影。 “沈公子。”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我们错怪你了!对不起!” 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对不起!” “沈公子!你没有叛国!是我们误会了你……” “沈家才是燕陵的忠臣!” “沈公子,这么多年,是我们对不起你……” “对不起……” 声音慢慢汇合,最后,变为一句又一句“对不起”。 一声又一声,或诚挚或珍重,如滚滚浪潮,伴着行宫甬道悠长的风,送入耳中,敲进心里。 将他长久以来自欺欺人的平静消弭殆尽。 沈孟枝怔怔站在原地。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对他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所遭的痛楚,郑重地说上一句对不起。 他已经习惯了被误会,被指责,被不耻。 这样的日子过了太久,久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委屈。 可是现在,它被人轻而易举地勾起来了。 泪水悄无声息地湿了满脸,沈孟枝攥紧了身侧人的手,像是抓住了力气的来源,一言不发地任眼泪肆意流淌。 楚晋轻声道:“从今往后,史册都会更改。你不再是罪人,你为燕陵做的一切,会被世人所记住。” 他动作轻柔地擦干了沈孟枝的泪水。 “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楚晋伸出手指,点了点对方的唇角,“高兴一点,你哭的我心要碎了。” 沈孟枝脸上还有泪痕,闻言没忍住笑了一声。 “我好高兴。”他喃喃着,在对方手心写,“楚晋,我好高兴。” 楚晋嗯了声:“我知道。” “兄长说,给我们准备了庆功宴。”他微笑道,“走,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是楚楚悄悄准备的惊喜~ 从周四开始连更至大结局!清要爆字数了!!! 第160章 夜深&mdot;我为之而活的,是你。 夜色降临。 毗陵城灯火通明,炊烟裊裊,菜香四溢。往来的人步履匆匆,跑前跑后地传菜,而营地里摆满了桌子,挤满了人,说笑声伴着酒香传出来。 听夏在给人打下手,翻着半扇架在烤架上的羊,伤好的徐允站在一边,负责撒调料。 他翻了一会儿,自己先饿了,摸着咕咕响的肚子问:“摄政王呢?” 徐允聚精会神地撒调料:“不知道。” 听夏“啊”了一声,十分无精打采,又问:“我师兄呢?” “好像先回去休息了。”徐允道,“你翻快点,这面我都撒了半天调料了。” 听夏托着腮,听着他的唠叨继续翻羊,边翻边嘀咕:“这两人都去哪了……” 另一边,被他念叨的人打了个喷嚏。 沈孟枝往浴桶里又缩了缩,直至温热的水淹没过下颌。 他一回来就先回房沐浴,将身上沾染的血腥味都洗了个干净。担心得风寒,他没泡多久就站了起来,擦干了身上的水珠,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打算到床上躺一会儿。 结果刚转出来,门就被人敲响了。 沈孟枝匆匆披了件外衫,应了一声便打开了门。月光伴着人影一同映入眼眸,他眨眨眼:“楚晋?” 楚晋似乎也刚刚沐浴完,发梢仍在滴水。他身上仍是征战时干练紧身的黑衣装束,勾勒出利落出挑的身材线条。 他抬手,抵住门,随即低下头,月光下身影将沈孟枝完全笼罩。 “将军,”楚晋轻笑,“我来找你偷情。” …… …… 这笔帐算得实在累,沈孟枝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数次,终于筋疲力尽地歇下。 他浑身酸软,动弹不得,眼角的泪还未干,连手指也不想动一下。 第332页 屏风后传来阵阵水声,是摄政王在给浴桶放水。沈孟枝没眼看满床的狼藉痕迹,在被子里蒙头自暴自弃了一阵,又掀开,蹙眉望向屏风上的人影。 楚晋正伸手试着水温,忽然听见身后咚的一声,然后便是沈孟枝一声闷哼。 摄政王心头一跳,飞快走出去,便看见对方捂着腿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眼眶红了一圈,好像是磕到了。 “摔到哪了?”他匆匆蹲下身,语气急促,“我看看。” 未等他碰到腿上的淤青,沈孟枝突然抓住他的手,眼圈还是红的,神情却很冷静:“你能听见了?” 楚晋:“…………” 摄政王藏的小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戳穿,僵了一秒,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你诈我?” 最后一字还未落下,他身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沈孟枝抓着他的衣领把他一把推倒在地。被打的人并未还手,还好心扶了一下他的腰。 沈孟枝气还没消,原本打算揍一顿装聋作哑的摄政王,但累狠了,跪在硬质的木地板上,腿一阵发软。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松了手,别开了脸,一副生气又无从下手的样子。凌乱的乌丝披落满肩,遮住大半神情,赌气般只留给了楚晋一个模煳的侧脸。 “什么时候好的?” 楚晋实话实说:“今日,打完娄崖,便恢復了,还未来得及跟你说。” 今日…… 沈孟枝面色稍霁,转而又抿起唇。 对方能够恢復如常,他自然是高兴的,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了下去。但是—— “你分明听见我说够了。”他明明说了那么多遍,“你……” 他说不下去了,手指攥紧,揪紧了对方的衣料,身体一阵阵发酸。摄政王终于良心发现,手心贴上他腰侧,力道时轻时重地帮他揉着腰,认真道:“我跟梅太傅学了按摩,给你按按。” 他轻声细语地哄人:“要是生气,你就打我。” “……”沈孟枝低声道,“捨不得。” 这次本也是他欠对方的,怎样也心甘情愿了。 也不知道梅诩是怎么教人的,摄政王的按摩手法的确很厉害,不过多时他便觉得酸痛的肌肉舒缓下来,隐隐起了些热意。 这样恰到好处的力道既不会把他弄疼,又不会太过轻飘飘,很舒服又很难掌控,很难想像是对方前不久才学的手法。沈孟枝放松了身体,忽然想到了什么,垂下眸,问:“你之前也给别人按过么?” 楚晋挑眉,看着他,眼底里明晃晃写着“可能么”。 沈孟枝又问:“那你怎么这么熟练?” 他知道按摩手法用力轻重往往因人而异。明明是第一次,楚晋怎么就能知道他要的力道? “你想知道?”楚晋促狭地笑了一声,“平日里,但凡我力气大了些把你弄疼了你也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喊疼,我只好分神格外留心着你的反应,慢慢就熟悉了……” 话音未落,已经被人捂住了唇。沈孟枝无比后悔自己多问了一句,一连重复了几遍:“别说了。” 他站不起来,只好吩咐摄政王:“去沐浴。” 楚晋欣然领命,搂住他的腰,微微用力坐起身来。沈孟枝如今浑身绵软使不上力,被他抱着往屏风后走去,放进了浴桶里。 水温正好,疲惫至极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沈孟枝将自己沉下去,湿透的长髮柔顺地贴在背后。 他抱住腿,只露出一双眼睛,郁闷又一错不错地盯着对面不紧不慢扎起头髮的人。 楚晋被他可爱到了:“看我做什么?” 沈孟枝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仰起头,水珠便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淌进深陷的锁骨里。他问:“你不进来吗?” 楚晋正自动作的手一僵,有点愣神。这样明晃晃的邀请在对方身上实在少见。 “我的手没有力气。”然而沈孟枝下一句话就打乱了他的想法,要求合理并且没有半分私情,“帮我沐发。” 楚晋望着对方理所当然的神情,半晌,扯了下唇。他好整以暇道:“你要当今的摄政王替你沐发?” “当今摄政王刚刚还在帮我按摩。”沈孟枝看着他,加重了语气,“不行么?” “……” 楚晋自言自语着脱下衣服,跨进了浴桶里,“我是不是把你宠坏了?” 他在对方身后坐下来,撩起眼前人湿淋淋的头髮,露出素白的背和上面斑斑点点的吻痕,像是雪地上遍落的梅花。 楚晋用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打湿他的发,忽而听见身前的人开口道:“我打算将龙血骑交给你。” 楚晋手指一顿,问:“为什么?” “萧琢死了,之后你要打回封灵了吧。”沈孟枝垂着眼睫,手指轻点水面,盪开一圈涟漪,“有龙血骑的话,会快一些。” 天底下没人能拒绝这样一支经受过千锤百鍊的精兵,有了这样的队伍,不仅实力能增幅不少,胜算也会大大增加。 龙血骑在他手里已经没有作用了,沈孟枝觉得没人比楚晋更适合接受这支精兵。 第333页 髮丝缠在指缝,上面凝结的水珠坠落,发出淅沥水声。楚晋慢慢将他的发都用温水淋湿了,才开口道:“不用。” “你以为我除掉萧琢,是为了燕陵故地,为了龙血骑?”他缓慢地,自言自语般道,“……我只想你开心。” 他只想让他放在心尖的人不再受委屈,不用被世人误解。他的心上人是意气风发的雁朝将军,哪怕被人所害,内力尽失,也能自由自在地策马执剑,万军之中夺人首级。 他的开心,就已经胜过其他一切。 “龙血骑是你的。”楚晋顺着对方的髮丝,“也只属于你。” “可……”沈孟枝蹙起眉,还想说点什么。楚晋却出乎意料地坚决,低声道:“之后的事,我会做好打算,不用担心我。” “……” 沈孟枝双手扶在木桶边缘,微微仰起头,脖颈扬起,与身后垂眸的人对视了片刻,道:“……好吧。” “反正我也是要和你一起的。”他重新低下头,语气倒很平静,“我会带龙血骑与你一起去封灵。” 楚晋一愣:“你要和我一起?” “嗯。” 这件事沈孟枝早就打算好了,无论对方去哪里,他都会陪在对方身边:“说好了会陪你。” “你胜了,做了大秦的皇帝也好,开闢新朝也好,我陪你。”他轻声道,“哪怕败了……我也陪你。” ——生死相随。 这是他的心甘情愿,也是他给对方的承诺。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直到沈孟枝的耳垂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那样你会开心吗?”楚晋手指蹭过他的脸颊,“你不喜欢纷争,不喜欢朝野,不喜欢勾心斗角。” 他放缓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如果我成了大秦的皇帝,你真的会开心吗?” 这个问题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沈孟枝恍惚了一下。 他会开心吗? 他会为楚晋而高兴,但扪心自问,他真的开心吗? 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像风雨中随波逐流、支离破碎的小舟,再也受不起即使最微弱的风浪。 自始至终,他只想要过平淡宁静的生活。像沈恪希望的那样,平淡,平凡,平安,远离沈家的宿命。 他抿起唇:“我……” 下一刻,身后的人将温凉的唇贴在了他的后颈上,沈孟枝眼睫一颤。 “你不开心。”楚晋笃定道。 “我不开心。”沈孟枝喃喃着,“可我想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 他语气透着茫然,摄政王嘆了口气,把他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坐着,他抬手去抚摸对方的脸颊,道:“谁说我想要皇位了?” 沈孟枝蹙起眉:“不是吗?” “冤枉啊。”楚晋笑了一声,“我已经很累了。” “你知道,我身上流着的不是皇室的血。连我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他顿了顿,“那个位置不应再属于楚观颂。同样,也不属于我。” 沈孟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的变化,问:“它属于谁?” 楚晋勾起唇角,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道:“一个成长得足够厉害的小傢伙。” “……”沈孟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听夏?” 楚晋纠正了他:“楚听夏。” 沈孟枝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之色。 “很惊讶吗?”楚晋道,“我以为你早就有所觉察了。” 沈孟枝揉着眉心:“……我是想过你为什么会对听夏要求这么严格。”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问:“他是谁的孩子?” “公子。”楚晋道,“旧秦真正的世子。” “他是楚观颂唯一的嫡子,是个有惊世才略的疯子。”提起这段过往时他语气杳无波澜,透着冷意,“所以天嫉英才,他自幼便孱弱多病,活不了太久,但想害他的人却很多,因此才需要‘魄’,一个名义上的世子,作为替代品替他出面。” 沈孟枝低声道:“是你?” “在我之前,还有几任‘魄’。”楚晋道,“我是活得最久的。” 公子会选中他,无非是因为他与自己长得最为相似。 那个人救下当年的他,教他课业武功,让他成为自己的‘魄’,去替他承受日復一日的刺杀。 在王室的眼中,“魄”只是消耗品。死了,再找新的,没有什么不可替代。 但是楚晋活了下来。他作为“魄”,彻底取代了主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 那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 “我继承了他的一切。”楚晋道,“包括听夏。” “听夏的出生是个意外。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把他雪藏在府上,除了他的亲信,没有人知晓。” “后来他死了,派出赵裕和来杀我,一来永绝后患,二来作为藉口,攻打燕陵。”他笑了笑,只是笑意很冷,“……那个人,连自己的死也要算计。” 第334页 “那之后你就将听夏带在了身边?”沈孟枝问。 “我再见到听夏已经是很多年后,他也已经长大些了。”楚晋道,“没人告诉他他的身份,我就让他做了我的随身侍卫,藉此锻鍊他。” 这一路有意无意的打压或鼓励,足以磨砺出一颗坚韧正直的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善恶恩仇,世间疾苦,有心才能看见。 “听夏很好。”沈孟枝眼里染上浅淡笑意,“他会成为一个明君。” 楚晋挑起眉,靠在了浴桶边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你这样夸他,那小子会得意忘形的。” 哗啦破水声响起,沈孟枝微微支起身,在对方下颌上亲了一下。 “他能像今天这样,是因为有你。”他温声道,“你很好很好,楚晋。” 夜已深,外面的篝火也熄了。 沈孟枝泡得浑身没劲儿,迷迷煳煳中被抱出了浴桶,安安分分坐在板凳上,半阖着眼皮,睡意朦胧地看摄政王给他擦干身体,又擦头髮,一副认认真真、任劳任怨的样子。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你真的从来没想过要称帝吗?” 楚晋手握着他的脚踝,闻言微微一愣:“称帝?” 沈孟枝嗯了一声。 他看着这个大秦最年轻的权臣,位极人臣的摄政王,没有人知道他是用尽多少气力、走过多少坎坷,歷经过多少次命悬一线,挣扎着从万人之下的泥淖,走到万人之上的云巅。 明明曾经连活着都如此艰难,不受伤都是奢望,被抛弃、被利用、被当作王室的替代品。他本应厌恶痛恨,甚至如苏愁一般肆意报復这对他不公的世间,可他却救下了仇人之子,把他带在身边养大。 他可以将全天下据为己有,成为这世上唯一的九五之尊,可他平定天下乱象,烧尽阴暗龃龉,殚精竭虑肃清了前方的阻碍,又在最后心甘情愿地放手,将唾手可得的皇位让与他人。 “楚晋,”沈孟枝垂眸看着他,涩声问,“你甘心吗?” 楚晋半跪在他身前,微微仰头,眉眼专注,望着对方不自觉为自己而蹙起的眉,抬手,珍而重之地抚上他的脸颊。 “曾经想过。” 无数个提心弔胆的日夜里,他渴望权势,渴望活着。作为世子的那段时间,他曾数次出入王宫,目光流连在最高的那个位置,用顺从遮掩住阴暗冷漠的眼神。 “那曾经是支撑我活下来的目的。”楚晋道,“但现在不是了。” “从你吻过我的那一天起,”他屈起手指,蹭了蹭对方微红的脸,“我为之而活的,就变成了你。” 沈孟枝的心跳很快,他按上心口,恍惚中轻笑了一下:“那我一定要长命百岁。” 楚晋嗯了一声,拉起他的手,吻过指尖,缓慢而认真地道:“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湿热的气息拂过手指,有点痒。沈孟枝想缩回手,但手腕却被人紧紧箍在掌心,困意让他实在支撑不住,低声问:“不睡吗。” 攥着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加大,楚晋垂着眼睫,看不清眼底神情。 他低声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部分晚点发~ 第161章 八年&mdot;错过的八年 大秦六年,萧琢起兵,占玉膏、江临、听松等数城,自封为王,意图復辟燕陵。 同年,原燕陵沈氏,率龙血骑大败叛军,于玉膏斩萧琢,平定燕陵叛乱,后归顺大秦,为摄政王所用。 …… 此后半月,秦延帝楚观颂復位,重掌大权,废摄政王之位,打为逆贼,派大军讨伐。 太尉徐瑛,追随楚晋,遂反。部下及亲卫军队,皆併入楚晋麾下。 …… 楚晋吞併萧琢势力,占燕陵故地,率兵应战,又攻占毗陵、石城、临淄,将入梁溪,势如破竹,直取封灵。 秦延帝震怒,派大军于梁溪城死守。两军僵持数日,尚无胜负。 * 沈孟枝坐在窗边,看万山飞鸟惊动,半空盘旋后往北飞去。 短短几月,大秦已经天翻地覆。他与楚晋一路北上,又在途中终于找回了多日杳无音信的宋思凡齐钰两人。 找到两人是在石城,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遭遇了什么,两人灰头土脸东躲西藏的,也都瘦了不少。齐钰看见沈孟枝的一瞬间就哭了,被后者无奈地拉到食肆里,边哭边干了三碗饭。 ……不管怎样,没事就好。 风扰髮丝,沈孟枝垂下眸,将随飞鸟一同游离往北的思绪收了回来。 “守城的将领探出来了吗?”他问。 “还没有。”徐允道,“我们在梁溪城外徘徊了数日,对面竟然一丝动静也没有,只有守兵,将领却从不露面。” 沈孟枝淡淡应了一声,看向一旁戎马装束、默不作声的徐瑛。 他们一路打到梁溪。沈孟枝清楚自己没有了内力,已经不适合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攻打玉膏时,是因为楚晋在他身旁,陪他一起征战。可战事四起后,两人聚少离多,他怕楚晋担心,便主动撤去了军衔,心甘情愿居于营帐做一个临时军师。 第335页 现如今,沈云言带着齐钰他们和其他将领在后方守城,楚晋听夏也与他们暂且兵分两路,他手边能用的人只剩徐允和徐瑛。 沈孟枝看向这位沉默寡言的将领。这么多天下来,他对对方仍然不是很了解,实际上,徐瑛也没给他多少深入交流的机会。 沈孟枝轻轻嘆了口气,道:“徐太尉,倘若贸然进攻,胜算有多少?” 徐瑛微微抬起头,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回答道:“五成。” “五成啊。”沈孟枝并不意外,垂眸思索,“楚观颂派了三万人守城,我们只有两万。主将未知的情况下,的确不好决断。” 他不知道对方的用兵习惯、脾性好恶,而对方则对他们做足了准备,这样一来,他们只会处于劣势。 沈孟枝习惯性地想要询问楚晋的意见,张口的瞬间才反应过来对方如今不在他身边。他揉了揉眉心。 必须尽快拿下樑溪。这是去往封灵的最后一道关卡,楚晋还在等着他。 徐瑛却突然开口:“沈公子。” 沈孟枝应了一声,抬起眼。徐瑛望着他,语气平静道:“对方是在消耗我们。梁溪在赌我们不敢进攻。这样下去,军中士气也会受挫。” “倘若能知道主将,胜算是几成?”沈孟枝问。 徐瑛顿了顿,道:“八成。” 他神色笃定,丝毫未因人数差距而露出犹豫,而说出的话,也下意识让人深信不疑。 “……” 沈孟枝收回视线,瞭然道:“我知道了。” “徐允,传令下去,全军至梁溪城下。”他缓缓开口,“……逼主将现身。” 徐允一凛:“是!” 他风风火火地退了出去,徐瑛也站起身来,打算整顿后出发至梁溪城下。只是未等他转过身,便被人叫住了:“徐太尉。” 徐瑛定在原地,目光沉静,看向对面身姿挺拔、出尘清绝的年轻人。 他一身素雪衣衫,乌丝束起垂落身后,黑与白两种极端,糅合映衬,在他身上呈现出一种赏心悦目的阴阳中和美感。 徐瑛认真地打量着他,觉得他不适合出现在军中,更像个稀罕漂亮的瓷人,适合被供起来藏起来。 可惜对方不是什么瓷人。这是沈家的人,燕陵从前的雁朝将军。 他对保家卫国的人向来心有敬意,同时对对方这层身份比较感兴趣,便重又坐了下来,道:“沈公子,我已经不是太尉了。” 沈孟枝轻声笑了笑:“抱歉。”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随意轻画着,道:“徐将军从前似乎对我有些敌意,我比较好奇是为什么。” 徐瑛神色没有变化,没有被说中后的恼羞成怒,也没有急于解释。他平淡地、不假思索地承认了:“没错。我以前的确对你有过敌意,但仅限于从前。” 沈孟枝问:“是因为楚晋么?” 徐瑛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我记得,楚晋那时之所以能力压群臣,成为大秦的摄政王,离不开徐将军的帮助。”沈孟枝慢慢道,“这么多年,徐将军也始终未曾背叛过他。” “当时,你为什么选择了楚晋?” 这是他始终未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他对那八年间的楚晋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重重杀机中,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摄政王的位置。 徐瑛沉默下来。 半晌,他才沉声开口:“那时,燕秦之战刚刚开始。我奉令夺取胥方城,率兵到达城下时,却发现城门大敞,守城的将领早已身死,而当时尚是世子的摄政王,伤痕累累地坐在尸体旁边。” “他一个人,潜入了城,杀了胥方的将领。” 沈孟枝眼睫颤了颤。那正是他以为楚晋身死的那段时间。他在褐山脚下为方鹤潮立下衣冠冢,随后毅然下山,出褐山书院,一人提剑杀入了湘京,在满朝文武面前,与萧琢对峙。 就这样和对方错过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苦涩,想要做点什么将这种疼涩压下去,伸手摸向了桌上的茶盏。 徐瑛语气有些莫名:“我们的速度已经算快,没想到,他还能赶在我们之前,突破燕陵十二峰的天堑防线。” 徐瑛从前也听闻过这位世子的名声,他原本也曾认为对方是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那一日却彻底改变了心中的看法。 他带着敬意,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用作为臣子的礼节,半跪在地上,请对方和自己回军中。 然而楚晋并没有动,可能也没有力气动。 “他意识不太清醒,口中却低喃着,”徐瑛停顿了一下,“……‘带我回褐山书院’。” 沈孟枝手抖了抖,滚烫的热茶洒出来大半,手指立刻被烫红了一片。 他用方帕擦拭着水渍,低声道:“抱歉,失礼了。” 徐瑛摇摇头,继续道:“那时的消息是世子已经遇刺身死,战事便是这样起来的。无论燕陵还是旧秦,知道他还活着,都会选择杀了他。” 除非他表明立场,用战功和决心,让旧秦看到他的价值,重新接纳他。 第336页 “他千方百计活下来,不顾自身伤势,第一件事竟然是去褐山书院。”徐瑛直直盯向对面的人,“沈公子,你知道他是要去找什么人吗?” 沈孟枝张了张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找谁? 找了多久? 楚晋从没有提起过。 八年后,胥方的第一次相遇,对自己而言,是机缘巧合,对他而言,却是得偿所愿。 “当然他找了个空。”徐瑛道,“那之后,世子就一直跟着我的军队,一边战场厮杀,一边继续找人。他不能暴露身份,至少在他强大之前不能,否则只会引来无穷无尽的追杀。” 他的神情终于泛起一丝波澜:“我欣赏他,也佩服他,在我看来,他的出现能改变旧秦。” 沈孟枝已经平復下来,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缓缓开口:“所以,徐将军认为,我是他的阻碍。” “我从前的确是这样认为。” 那时候对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傢伙,他不想楚晋将心思过多放在对方身上,这样只会被拖累。 徐瑛道:“只是现在看来……是徐某小人之见,对于沈公子,徐某心服口服。” 他行事磊落,不喜欢拐弯抹角,错了就是错了,绝不给自己找藉口。 沈孟枝缓慢地摇了摇头:“是我要谢过徐将军,帮他撑过了那八年。” 他站起身,披上了外袍,俨然一副要外出的样子。徐瑛蹙眉:“沈公子不待在军中吗?” 沈孟枝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回头对他轻笑了一下。 “我大概猜到梁溪的主将是谁了。”他道,“我会尽量将他牵制住。夺下樑溪城,就要靠将军了。” “我……不想让楚晋等我太久。” 沈孟枝牵动唇角,扬起眉梢,笑意盎然。 “速战速决吧。”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有好多番外想写) 第162章 云涌&mdot;天与地的奴隶 梁溪城,月下宫。 棋盘摆在正中,青衣人端坐一方,闭目休息。他手中横陈着一盒剑匣,指尖不疾不徐在盒面上敲击着,像是在数着时间。 不消片刻,屋外响起了脚步声。行过转角,在门口稍停,随即走了进来。 沈孟枝望着屋里静候的人,淡淡开口:“魏钧澜。” 魏钧澜睁开眼,露出一丝微笑。 他带着赞许,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问:“你是怎么猜到是我的?” “不动声色,故弄玄虚。”沈孟枝不冷不热道,“这不是你最常用的手段吗?” “真是毫不客气的评价。”魏钧澜并未生气,依旧面不改色,“是啊,只不过,这些手段在你身上都失效了。” 他嘆息道:“李晟、唐墨白、苏愁、钟瑾……这么多人,竟然都败给了你。沈孟枝,你的确是方鹤潮的好学生。” 从他口中再度听到方鹤潮的名字,沈孟枝蹙起眉,冷声道:“你从一开始,提起方先生的名字,就只是为了拉近我跟你的关系。” 他眼底闪动着厌恶的情绪:“你不配提起他的名字。” 魏钧澜看着他,笑意转淡,摇了摇头。 “不。”他道,“我与方相,曾经都是褐山书院的学生。只不过后来理念不同,他在燕陵为相,我便到了旧秦为相。” “从此,我们几乎再也未曾见过。” 沈孟枝脑中一个念头飞快闪过。他敏锐地抓住,问:“自古以来被逐出褐山书院的唯一一个人,是你?” ——唯有叛国之人,才会被逐出书院,永不得归。 这是书院未曾写进诫规里的铁律,也是百年来仅动用过一次的责罚。 “燕陵没有成材之人,实现不了我的抱负。”魏钧澜语气平淡,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也并不在意,“那就换一个能让我大展宏图的地方,何错之有。” 他拿起身前的一枚棋子,缓缓摩挲。 “他主和,我主战。我与他这辈子都没分出胜负,便决定让我们各自的学生分个高低。” 魏钧澜抬起头,意味不明地打量着沈孟枝,有些感慨地嘆了口气。 “只可惜,”他道,“看起来,还是他赢了。” 沈孟枝神色沉了下来:“你的学生,是谁?” 魏钧澜平淡地笑了笑。 “旧秦的世子。”他缓缓道,“楚晋。” 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沈孟枝瞳孔微微颤动,手指下意识地蜷起。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人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 “他死得太早了。也不知道,他随手种下的‘魄’,如今已经彻底取代了他,做出这许多胆大包天的事来。” 魏钧澜听不出情绪地轻呵了一声:“真是孽种。” “说完了吗?” 沈孟枝打断了他,冷淡开口:“既然我赢了,你这次又要玩什么把戏?” 对方是守梁溪的主将,却不与他们开战,而是点名要自己来这里。他回过头,扫了一眼守在门外与梁溪士兵对峙的徐允,后者沖他悄悄眨了下眼。 第337页 沈孟枝收回视线,心知徐瑛已经率兵到了城下,只待他的信号后发起攻城。 他掩上门,将剑拔弩张隔绝门外,随即垂眸,看向面前这副棋局,听见魏钧澜道:“你只赢了一局。” “我与方鹤潮赌,赌你会不会入世,这一局,是你们输了。”他从容道,“他要拼尽性命护着沈家,护着你,我就要逼你从那书院里走出来,激化燕陵与旧秦的矛盾,从而引导你的选择。” “如我所想,你被捲入了王权纷争,无法脱身,直至身死魂消。” 他神情自若,微笑着撕开了一副和善的面目,将长达数年不见天日的阴谋慢条斯理地抽丝剥茧。魏钧澜看向对面神色猝然沉了下来的人,目光随和,又从容不迫地将令人心底发寒的事实说了出来:“从八年前开始,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在我的预想之中。” “无论是你遇见当时的楚晋,还是后来在沈家出事后下山为将,亦或是今天你会出现在这里,都是我设计好的。”他不疾不徐道,“虽然中途有一点偏差,比如,在我的预想中,你与楚晋应该彼此视为死敌,你会帮我牵制住他。” “只是我没想到,你与他反而有了如今的情谊。” 沈孟枝胸口剧烈起伏着。对方的话让他脑中刺痛无比,他勐地按上桌案,不受控制的力道震得满盘棋子震颤不已:“闭嘴!” 突兀的声音让他冷静下来,沈孟枝紧盯着他:“你把我叫到这里,是因为还有最后一局吧。” “是啊。”魏钧澜道,“既然你不想叙旧,那就坐下来,同我下一盘棋。” 沈孟枝道:“若我拒绝呢?” 魏钧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依旧云淡风轻:“身处下风,你有选择么?” 话音刚落,门外顿时响起一片齐刷刷的拔剑声。 沈孟枝没有回头。他静立片刻,随即走到魏钧澜的对面,轻轻坐下。 “我执黑子,你执白子。”魏钧澜笑意从容,“在这之前,我们先来打一个赌。” “就赌……你今天能不能从这里出去。” 沈孟枝握紧了手里的白子,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魏钧澜却自顾自地道:“攻城的人里没有楚晋,他不在梁溪,那他应该在哪里?” “我猜,他应该已经率兵绕过梁溪,往封灵而去了吧。只是能绕开梁溪城而不被发现,想必他带的人不会太多。”他含笑扫过沈孟枝微变的神情,“你急着打下樑溪,也是想要早日与他汇合,对不对?” “如果你今天没能出去,就是我赌赢了,你拿不下樑溪,也去不了封灵。” 沈孟枝问:“若我赢了呢?” 魏钧澜静静凝视他片刻,缓缓笑了起来。 “我一直看着你,看着你长大,所以也足够了解你。”他温和道,“你觉得你凭什么能赢我?” 沈孟枝瞳孔微微缩紧。 黑子落上棋盘,发出脆响。 “轮到你了。”魏钧澜道。 沈孟枝将目光从他身上缓缓移开,凝神望向棋盘。 对方似乎笃定了他今天走不出去。魏钧澜曾经试探过他的棋术,知道他赢不了这盘棋。对方骨子里骄傲至极,不会为了输赢在这盘棋上面为难自己。魏钧澜最擅长的是攻心,所以他的意图在别处。 沈孟枝沉吟片刻,将手中白子落下。 “你为什么要帮楚晋?”魏钧澜再次拿起一枚黑子,若有所思道,“据我所知,你们此前的联繫仅限于书院。楚晋是‘魄’,懂得如何伪装自己,你根本不了解他。” 沈孟枝置若罔闻,垂眸不语。 魏钧澜继续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被他骗了吗?” 又是一轮对棋,黑白各占一方,胜负难分。 依然没有听见沈孟枝的回应,他无奈地笑了笑:“孟枝,我看着你长大,我是不会害你的。” 沈孟枝终于抬起头,分神看了他一眼。 “不要叫我的名字。”他冷淡道。 “沈公子。”魏钧澜从善如流地换了一个称唿,依然没有生气,像是在纵容一个令人操心的小辈,“有些事情,如今不说,此后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你记恨我算计了你,但这些算计,只是为了让你离开不适合你的人。” 沈孟枝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情绪:“不适合?” “你付之真心的人,真的值得吗?”魏钧澜缓缓道,“你对你父亲的死,就没有过疑虑吗?” 白子落在了棋盘上,有少许歪斜。 沈孟枝的手有片刻的凝滞。 魏钧澜盯着那枚落歪了的白子,轻声道:“沈恪,沈太尉,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到最后连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 “究竟有谁能杀得了他?” 棋子错杂,黑白相间,令人眼花缭乱。 沈孟枝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定格在自己方才落下的白子上。 他落错了。 咔哒一声,剑匣被打开。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见了被安放在匣内,完好无损的寒光剑。 第338页 “这柄剑,理应物归原主。”魏钧澜将剑匣推到他身侧,“毕竟是你父亲的东西。” “它是燕秦之战时,在胥方城的一位将领手中发现的,他是你父亲的副将。” 沈孟枝骤然抬起眼,面色煞白地盯住了他。 燕陵太尉沈恪的死,一直是个谜。 无人知道他是因何而死,被谁所杀,也无人知道他死在哪里。 “所有人都以为楚晋杀死的是胥方的守将,”魏钧澜道,“其实胥方守将早就临阵而逃了。他杀的,是你的父亲,沈恪。” 手边棋盅猝然被打翻在地,数不清的白子滚落,发出突兀刺耳的响动。 “你父亲死后,被他扔下城墙,后来清理城中尸首时,被扔进了乱葬岗,从此再无下落。” “燕陵的太尉,沈家难得的良将,”魏钧澜嘆息,“下场却是这般。” 良将,良将…… 他的父亲,为燕陵征战一生的下场,就是这般。 牙关被死死咬住,口腔里漫开血腥味。 沈孟枝弯下腰,紧攥住心口的衣料,如同窒息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他踉跄着想要起身,却不受控制地跌落在地,正正跪倒在寒光剑旁。 多年过去,剑身依旧光洁如新,只有剑锋旁,有一处不易察觉的缺口。 他怔怔地看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魏钧澜垂眸看着他,悲哀怜悯地开口:“你还要归顺楚晋吗?” 沈孟枝垂着头,髮丝掩住神情,只露出苍白的下颌,泪珠滚动。 他轻轻摸上寒光剑的剑柄,无声地轻抚着,泪水渗透了木质的剑匣。 “父亲……”他喃喃道。 “他就这样欺骗了你。”魏钧澜缓缓地向他伸出手,“跟我走吧。我说了,我永远不会害你……” 话音刚落,下一秒,剑光遽然划过,凌厉至极,将他的手掌瞬间斩断! 魏钧澜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望着自己的手高高飞出去,随后滚落在地,鲜血喷涌,飞溅棋盘。 他脱力向后仰坐下去,看着原本应该崩溃跪倒在地的人,提剑向自己一步步走来,喃喃道:“……怎么回事?” 沈孟枝沉默着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睫,居高临下地朝他望了过来。他脸上仍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眼尾泛红,但与这副脆弱样子极具反差的,是一派冰冷漠然的神情。 戏结束了。 方才的痛苦绝望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沈孟枝抬起寒光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败给自己最擅长的蛊惑人心,感觉如何?” 魏钧澜看着他,捂住伤口,神色渐渐恢復如初,缓缓道:“你是装的。” 他此前几次,都轻而易举调动了沈孟枝的心绪,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可以被掌控的。 事实上,在这之前,如果他想要彻底掌控什么人,就从来没有失败过。 “真是出色。”此前的场景在脑中一遍遍回演,沈孟枝不加掩饰的痛苦是演的,却成功让他放松了警惕,魏钧澜边嘆息边摇头,“是我小瞧你了。” “不,你很了解我。”沈孟枝淡淡道,“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的确会与楚晋决裂。兴许会杀了他,然后自戕。” 魏钧澜对他不可谓不了解。他清楚自己的软肋就是情感,这是他致命的弱点,而魏钧澜也清楚。这一场鸿门宴,从一开始便各怀心思,魏钧澜一直在等他崩溃失控的时机。 “只不过……你口中的事实,是假的。”他顿了一下,“在你之前,楚晋已经亲口将全部事情都告诉我了。” 那夜大破玉膏归来,楚晋在与他亲密之后,塞给他一把匕首。 他将当年的事情全部坦白,然后攥住沈孟枝颤抖的手,认真地低声道:“抱歉,直到今天才告诉你。” “我之前不能死,因为还有太多事没做,我放心不下。”楚晋顿了顿,“我想看着你和你的兄长团聚,想看着你摆脱无须有的罪名,想看着你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看你高兴的样子。” “像今天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听夏也长大了,徐瑛、徐允和我在朝中安排好的人都会帮他,他之后的路不会太难走。” “我能做的事已经完成了。”楚晋轻声道,“所以……你如果想杀我,我不会躲。” 沈孟枝怔怔望着他,眼泪夺眶而出,窒息般的痛苦让他几乎难以唿吸,他失控地发泄着,一遍遍地说:“我恨你,我恨你,楚晋,我恨你……” 血色从眼前人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他跪在沈孟枝身前,仰起头,慌乱地擦拭着沈孟枝脸上的泪,手抖得不像话:“对不起,对不起……” 刀尖对准了他的心口。 那夜的最后,沈孟枝扔了刀,流着泪厮打他骂他滚,却又被对方强行吻住,他们撕咬彼此的唇瓣,用疼痛换来情绪宣洩,撕扯着度过激烈的一夜。 …… 沈孟枝垂下眼睫,敛去了眸中的神色。他站得挺拔,示意魏钧澜看向剑身。 第339页 “这里,有一道缺口。”他道,“若寒光剑完好,则主人死于他人之手。若有缺,则主人是自戕而死。” 沈孟枝语气平淡地道:“这是沈家传下来的,每一任寒光剑的主人需谨记于心的,遗信。” “楚晋没有杀我的父亲,他是自尽而死。他护不住身后的城池,护不住这个国家,是他亲手将胥方託付给了楚晋。” “是他请求楚晋将他的尸身扔下城墙,让人无处可寻,以免在他死后,仍被有心之人利用。”他声音沉了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沈孟枝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魏钧澜,你输就输在太了解我。”他睁开眼,眸光重新变得沉静,“但你不了解楚晋。” “你觉得他怕我知道这些事情后恨上他,所以会隐瞒我,欺骗我。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还是对我坦白,为此,他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却只是为了让我原谅他。” “方相还在的时候曾说过,魏相是个非黑即白的人。”沈孟枝道,“不相信、也不屑于相信人世俗情。这些是你认为最无用的东西,可你偏偏败在了这上面。” 魏钧澜一怔,随即,缓缓嘆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他道,“……是我算漏了。” 算天,算地,算人,算生死,却没算到人与人之间、纠葛不清又难辨难懂的情感。 算不到沈恪会为了两个儿子与家国大义,心甘情愿赴死。 算不到楚晋宁愿承担被恨的后果,也要让对方知晓真相。 算不到……方鹤潮竟然这么早就看到了他今日的失败。 断腕的痛楚让他头上蒙了一层汗,魏钧澜唿吸急促了些,却没有喊人来。他静静地看着血液汩汩从伤处流失,半晌,恍然道:“……我输了啊。” “你输了,但我也没有赢。” “魏钧澜,你知道我父亲是因何而死吗?”沈孟枝看着他,“是因为你们所谓的‘仙术’。” 魏钧澜终于露出了微微讶然的神色:“你知道?” “我知道。”沈孟枝冷冷开口,“我也知道,你为楚观颂遍寻大秦阳命火相之人,就是为了借‘仙术’替他续命。” “从来就没有什么海外的医圣!大秦皇帝的病,不过是靠献祭他人性命的这种邪术才治好的,对不对?” 他弯下腰,一把拽起魏钧澜的衣领,用力到手背青筋清晰可见:“……如果不是楚晋,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萧琢就是不顾方相的阻拦,听信了你的进言,用这种‘仙术’,控制我父亲为他所用,逼得他只能自尽以摆脱控制。” “魏钧澜,”沈孟枝一字一字道,“你这个疯子。” “唐墨白府下的阴阳阵,苏愁的蛊,楚观颂的改身续命,宗政彦的以身饲天地……你信奉的‘仙术’,真是令人噁心。” 魏钧澜笑了起来,很快又咳出几口血。 “长生不老,逆天改命……听上去不让人心动吗?”他原本因失血而变得死气沉沉的眼底,此时却多出了些别的意味,像是嘲讽又像是冷漠,“世上有哪几个人能拒绝?” “人……到了权势之巅,没了物慾所求,便会对非人之物有所求。”他说,“只不过,求来求去,还是天与地的奴隶。” 沈孟枝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生命流逝的时刻,魏钧澜依旧从容自若,甚至还有心情和他说笑:“因为我想控制这些人。” “越是高位之人,越在乎自己的权势、地位,以及寿命。一世还不足够,他们要百世千世的权力。我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在他们之间游走,看着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被自己三言两语所控制,为了‘仙术’争得头破血流丑态百出,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 沈孟枝瞳孔颤动片刻,“你疯了。” 将几代人纠缠其中,迫害成千上万的无辜人,大动干戈搅弄风云,只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只是他游刃有余又丧心病狂的游戏。 魏钧澜听完倒笑了一声,半是嘆气半是无奈:“孟枝,你果真是方鹤潮教出来的学生。” “他也这么骂过我。”他似乎有些怀念,“真可惜,我们的理念不同,争斗了一辈子,没能在他死前分出结果,我很不甘心。” 沈孟枝已经失去了和他交谈的欲望。他站起身,看着魏钧澜身下大滩的血迹,只说了一句:“你快死了,为什么不喊人?” 魏钧澜神色已近惨白,却还是平淡的笑着:“孟枝。” 沈孟枝蹙眉望着他。 “他在褐山书院看着你长大,他看了你多少年,我便在暗处看了你多少年。” 沈孟枝一怔,反应过来魏钧澜口中的“他”指的是方鹤潮。 “我的确曾把你当做了输赢的一颗棋子,但我也没骗你,我不会害你。”魏钧澜慢慢道,“我答应过。” 第340页 “你赢了。走吧,孩子。” 沈孟枝垂下了剑,目光闪烁,盯了他片刻,随即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魏钧澜看着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忽然挣出一丝力气,喊他:“孟枝。” 沈孟枝一顿。 魏钧澜长长地嘆了口气。 “快点去封灵吧。”他眼底带着隐约的笑意,吐出最后几个字,“……封灵城,要变天了。” 最后一字随风而逝,鲜血流尽,气息断绝。 …… 屋门被勐然推开。 正在对峙的人齐齐望来,徐允立刻道:“沈公子……” 他的话音顿住。他看见沈孟枝半身是血地走了出来,而屋里,那位大秦的丞相尸身无知无觉地倒在了冰冷地面上。 惊变令所有人怔在当场,沈孟枝却没有一刻迟疑,视若无睹地往前走去,同时冷淡开口:“杀了他们。” 这一声命令仿若重锤,重重击在每个人心上,刀剑声顷刻响彻行宫。 徐允护着他从守兵的围攻中沖了出去,两人飞快上了马,沈孟枝匆匆道:“告诉徐瑛,主将已死,立刻攻下樑溪,随后去封灵汇合。” 徐允一愣:“那沈公子你呢?” 沈孟枝攥紧了缰绳,强压下心中越来越不好的预感。 “我现在就去封灵。”他道,“去找楚晋。” 作者有话说: 楚危,速援!!! 第163章 千古&mdot;提笔书不尽,皆付笑谈中 飞鸟周回,于山南展翅,掠过万里长空。 楚晋目光追随着盘桓的飞鸟,直到目及远方,再也不见踪影。 从梁溪一别,已经过了十日。日夜兼程,不断行进,连给人的书信也未来得及寄出,思念绵长,甘涩参半,却不得纾解。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略略侧过脸,看见了悄悄靠过来的听夏。 “我们不能等了。”听夏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看着山坡下广阔的封灵城,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师兄那儿有徐瑛他们,拿下樑溪只是早晚的事情,他们肯定后脚就来找咱们啦。”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每多等一分,封灵城的防卫便会加固一分,想要攻下也会更加困难。 已经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再前功尽弃。 这样的事摄政王自然也清楚。听夏知道他在等谁,绞尽脑汁地想让他放宽心:“要不这样,你把封灵打下来,作为礼物送给师兄,给他一个惊喜!”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就挨了一下,“哎哟”一声。 楚晋收回手,无声地笑了笑。 “走吧。” 马蹄自山坡滚滚而下,数千精兵如飓风袭掠,气势浩荡,往封灵城而去—— 兵分四路,奇袭封灵。 …… 楚观颂死守梁溪城调用了大半兵力,却不想他一心要防的人早已绕道梁溪,提前数日抵达了还未完全防备的封灵,从四面攻破了城防,直逼宫城。 在封灵的数年,楚晋早已摸透了城中攻防薄弱的位置。他带来的人都是熟悉城中地形、以一敌十的心腹,不消半日,封灵城便彻底沦陷。 尘土飞扬,黑鬃马跃过内宫宫门,在缰绳的牵引下逐渐减速。 守在宫门口的侍卫望着从宫道尽头缓缓骑马而来的人,如临大敌,心惊胆战地握紧了手中刀剑。 骏马之上的俊美男人在满地尸体中如履平地,乌黑长髮高高束起,随风扬动。英俊到近乎凌厉的眉眼中并没有太多情绪,对挡在身前的守卫视若无物,平淡到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进宫召见。 但是—— 负责防守内宫的侍卫长额前布满了冷汗。 他知道,对方能安然无恙地来到这里,说明内宫以外、乃至全城的防线,都被眼前的这个人攻破了。 风动捲起衣袍,他几乎能闻见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 这剧烈的刺激让他绷紧了神经,侍卫长咬紧牙关,怒吼道:“反贼楚晋!擅闯内宫,再往前一步,杀——!” 白晃晃的刀刃亮了出来,排成一排,正对马上的人。 马蹄声忽地停了下来。近在咫尺。 坐在马上的人垂下眸,平淡的视线透过浓密的眼睫,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侍卫长头皮发麻。他心跳停滞,颤动不止的瞳孔中,清晰映出了对方脸上飞溅上的斑点血迹,还有长剑上滴落的浓稠血液。 天底下没有如此令人恐惧到想要臣服的反贼。 那是大秦的摄政王。 “我不想杀人。”声音淡淡响起,“你们退下,我去和陛下叙叙旧。” * 一双手按上了紧掩的大门,随即,用力推开。 乍然渗漏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日光逼退了七分冰冷黑暗,直直照到最深处,停在白玉台阶前,徘徊不定。 脚步声迴荡在空寂的大殿上,楚晋神色如常,仿佛这只是一次例行的上朝奏事,不紧不慢走着,一直走到右侧最首的位置,站定。 这是从前上朝时摄政王所属的位置。 他左侧的人换了数位,魏钧澜、李晟、楚戎……如今这个位置空了出来,他的身后也空荡荡再无人影。 第341页 偌大的金銮殿中,只剩下他和皇位之上的人。 没有人先开口,如同无声的对峙。 良久的沉默后,高处终于传来了一声听不出意味的:“楚晋。” 楚晋微微抬起头,眼神杳无波澜,只在看见楚观颂借用的楚牧身体时顿了顿。 “陛下。”他道。 外面的光线照不到高台,楚观颂的身形隐在一片阴影里,唯有一双深黑的眼瞳幽幽地望过来。 “楚晋,”沙哑粗糙的声音响起,令人心底发麻,“你把朕的儿子藏到哪了?” 不大不小的声音在殿中重重回响,一次比一次沉闷扭曲,令满殿陈设震颤不已,如同一片非人的窃窃私语。 楚晋却轻笑了一声。 “陛下说的是哪个儿子?”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你的长子楚牧,为乱贼所杀,如今被你用‘仙术’做成了长生的容器,他就在这殿上啊。” 静默蔓延开来,楚晋感受到那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依旧定在自己身上。他唇角冰冷的笑意不变,神情放松近乎无可挑剔,平淡望着皇位上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皇帝。 “次子楚戎,”楚晋道,“图谋不轨,肖想皇位,不是陛下亲自派人截杀他的么?” 楚观颂缓缓道:“他是牧儿的胞弟,朕留了他一条生路。” 无形的威迫中,楚晋故作沉吟片刻,随即,微微一哂。 “陛下给了他生路,只可惜,我不想给。” 他语气闲适,好似自己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楚戎滥杀无辜、篡权谋逆、祸乱一方——按大秦律法,该处以凌迟之刑。我帮陛下一一执行了。” 凛然破空声遽然响起,擦着他的右脸划过,摔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碎裂声。 楚晋眼皮也未抬一下,对满地碎瓷片视若无睹,继续道:“……还是说,陛下终于想起了你的第三个儿子?” 汹涌的怒意一滞,楚观颂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含着浓浓的警告之意:“楚、晋。” 楚晋并未理会,不疾不徐、若有所思地道:“陛下不喜欢自己的嫡子,从他出生起,便对他冷眼相待。” “他重病缠身,陛下不闻不问。他做了什么,遭遇了什么,还能活多久,陛下统统不知。” “甚至在他死后八年,陛下才知道,一直以来与你父子相称的只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一个‘魄’。” 他扬起眉,眼底闪烁着肆意的星点笑意:“现在,陛下却问我把他藏哪了。” “——他难道不是你亲手藏起来的吗?” 空气似乎都有片刻的凝滞,紧接着,高处爆发出一阵令人窒息的杀意。 天子震怒。 “区区一个骯脏卑贱的魄,竟妄想倾覆朕的位置,颠覆朕的大秦?”楚观颂森然开口,“卑微贱民,何来的胆子!” “你以为你到了这金銮殿,便已是尘埃落定?痴心妄想!” 他缓缓站起身来,拖动着僵硬的身体,走出了不见天日的阴影。 年轻冰冷的身体,衰弱苍老的灵魂,死气沉沉,阴冷腐败。 楚观颂张开手掌。惨白髮青的皮肤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若有若无的尸斑,发黑的血管如同枯朽的树根,吸附着惨澹的所剩无几的生命。 “朕会长生,”他将五指缓缓併拢,“会看着大秦走过千秋万载,朕会稳坐这把龙椅。” 楚晋轻轻扯了下唇。 他眼底不见丝毫笑意,神色冷沉:“就用你所谓的仙术?” “……仙术。” 楚观颂重复了一遍,随即轻蔑又高高在上地望了过来:“身为魄,你没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 这是普通人永远无法接触到的东西。 帝王将相,为人之所极。只是所极亦是凡人,凡人所求,不过长生。 “那真是让陛下失望了。” 楚晋轻慢地脱去了那件浸满鲜血的外袍,抬起手,平静地抹去了脸上的血迹。 他提着剑,拾阶而上,神情冷静至极,却令人无端心悸。晕开的血色让那张惊心动魄的面容显出慑人般的妖异,楚晋踩过一级台阶,淡淡开口。 “从我活在这个世上开始,便在与你们毕生所求的‘仙术’打交道。”他慢慢吐出几个字,“神,诡,仙,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们。” “无论是宗政彦,还是你,都在妄想与天地同寿。为此不惜杀害自己的子民,作为祭品。” “你不觉得可笑吗?” 剑锋擦过阶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血顺着手背蜿蜒,如同鲜红诡异的图腾,又缓慢流过剑身,最后滴落于白玉阶面。 垂落的衣袂扫过最后一级台阶,楚晋站于皇位之前,动了动唇,淡漠地、若有所思地问:“究竟算是天和地的奴隶,还是妄图忝列仙门的不人不鬼之物?” 楚观颂似乎被刺痛,那张死人般了无生气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狰狞的神情,连带着发灰的皮肤上出现了斑斑裂痕。 他冷笑了起来,嗓音阴冷:“等朕百年之后,你已成了黄土,而朕仍是这天下的主人。” 第342页 楚晋手腕一动,举起剑来,居高临下道:“你没有这机会了。” 任森寒剑尖抵住额头,楚观颂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面现嘲讽之色。 “你杀不了朕。”他用戏耍一般的目光看着持剑的人,语气轻蔑,“朕如今,已经摆脱生死这些凡俗,收了你的剑吧,朕还可以赐你一个全尸。” 楚晋眸光闪了闪,却没有多么意外,就好像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打算。他轻声道:“果然。” “这把剑杀不了你。” 掌心的血凝成浓稠的血珠,在二人之间不断砸落。咫尺的距离,楚观颂却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他确信自己不会死,即便这具身体生机断绝,他也能活着。 楚观颂眯起眼睛,浑浊的视线中,对方不带任何意味地笑了笑,轻飘飘道:“李晟虽然死了,这时候倒还提醒了我一次。” “就像他用神龛装着李启的魂一样,”楚晋道,“楚牧的身体是你的容器,你把你的魂也藏起来了。” 楚观颂蔑然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楚晋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不怕死在我的手里,是因为你的魂还在,你可以随时復活——这就是你口中的永生。” “你离不开它,它一定就在这里。” 声音落下,楚观颂却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攥住了额前的剑刃,手掌轻而易举被切割开,流出的却是黑色的血。 “你找不到的。”他笃定道。 一国之君想要藏的东西,没有人能找到。 “就算你知道真相又如何?没有人能找到朕藏起来的东西,因此朕不会死。”楚观颂幽幽道,“哪怕你带来再多的人,也只不过是助朕长生的祭品。” 楚晋目光微微一凝。 这一瞬的迟滞却极大地取悦了楚观颂,他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看来你不知道。” “宗政彦那个女人,可以用地宫里的奴隶做自己的祭品,朕为什么不能把封灵城当做祭品?” 宗政彦用三年建成了地宫,而他用数年,将封灵城变成了自己的地宫。 楚观颂喉咙里溢出古怪又沙哑的笑声。 “朕的摄政王,你该逃了。” 楚晋低头看着他,攥着剑柄的五指下意识地收紧。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却透出一种刺骨的冷,良久,倏地一笑。 他手腕蓦然一动,长剑倏尔向前送去。嗤的一声,锋锐剑芒不费吹灰之力,轻易贯穿了眼前人的脑袋,磅礴的后力将楚观颂生生钉在了龙椅上。 黑紫色的血没有喷薄而出,而是缓慢地从伤口处流了下来。楚观颂抬起眼,极力望向眉心处绽开的长长伤口,嘆息一声,仿佛在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朕说了,你杀不了朕。” “这把剑杀不了你,”楚晋眼底涌动着疯狂的情绪,潮水一般,吞没了所有光芒,“那火呢?” ……火? 燃着的蜡烛被人推倒,顷刻爬满了厚重的帷帘。 楚观颂瞳孔渐渐放大,泛白的面容被愈来愈盛的火光映红。 两旁的烛火被拂倒,滚落着点燃了地毯、窗帘、金丝玉线绣成的织品。人间价值连城的一切,在烈烈的火焰中付之一炬,须臾成灰。 火势越来越大,楚观颂眼睛艰难地动了动,盯住了持剑的人。 “你要烧了朕藏起来的魂?”他终于意识到了对方的意图,发僵的面部神经挤出一个扭曲至极的表情,“你这个疯子——” 被他称为疯子的人面无表情,连握剑的手势都未动一下。 “楚晋!”楚观颂声音沙哑得可怕,“在那之前你会先被烧死!!!” 楚晋垂着眼,淡淡道:“闭嘴,我知道。” 楚观颂终于没了此前的从容,狰狞道:“给朕松手!” 但无论他怎么喊,那柄剑还是死死地钉住了他,将他禁锢在这把龙椅上纹丝不动。 “楚晋——!!!”楚观颂目眦尽裂,失声惨叫起来。 恐惧绝望的咒骂声被大火吞没,灼亮到逼人的火光中,楚晋无声笑了起来。 “陛下,”他轻声,一字一字道,“臣送你上路。” …… * 跑马声遽然在幽长的宫道内响起。 马上的人长发凌乱,素白衣衫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土,望见对面远处同样赶来的一行人,勐地一勒马。 “听夏,”沈孟枝唿吸急促,“楚晋在哪里?” 听夏一行人正从混乱的城内抽身赶来,看见他,少年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师兄!你来了!” 他正想讲一遍摄政王是怎么打下了封灵城,却看见对方一身风尘僕僕的样子,眼底还有淡淡的血丝。他没见过沈孟枝这般疲惫的样子,立刻提起心来:“摄政王比我们先进了宫,现在应该在金銮殿里……” 话音未落,他神色忽地一变。 远处重重叠叠的宫檐中,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股浓烟。沖天的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空,流云飘散,如同流淌的血色。 沈孟枝骤然回头,勐然缩紧的瞳孔中映出了滔天的火焰。 第343页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身后,听夏不可思议地喃喃道:“那是……金銮殿的方向……” 话音未落,沈孟枝已然拽紧了缰绳,飞快向那个方向奔去。 听夏勐地回过神来,哆嗦了一下,立刻骑马跟了上去。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嘴上还在安慰自己:“师兄,摄政王这么厉害,肯定没事的对吧?” 他强挤出一个笑来:“他肯定是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顺手放了把火,把讨厌的地方给烧掉了。” “他肯定早出来了,现在说不定就在外面等我们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覆。听夏一愣,扭头去看一言不发的沈孟枝,对方死寂般的沉默让他第一次感到心惊肉跳。 马蹄扬起又落下,将两侧的建筑远远抛到身后。沈孟枝忽然停了下来,听夏紧跟着勒住了马,随他一起,怔怔地望向陷入一片火海中的金銮殿。 他还呆愣在原地,身旁的人已经下了马,头也不回地往大火中走去。 听夏勐地打了个寒颤。 “师兄!”他跌跌撞撞地爬下来,拼了命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别去!别去!!!” 沈孟枝忽地站住。 听夏以为他回心转意,流着泪紧紧抱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兄,你不能死,你死了姓楚的变成鬼也会杀了我的……我去叫人,对,我去喊人来灭火,你等我,摄政王肯定没事!我这就去,这就去……没事的,肯定没事……” 他说到最后已经几乎语无伦次,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应该催他的……我应该乖乖听话等你来……” “我不能没有你们……” 泪水模煳了视线,听夏感觉到被抱住的人转过身来,随即一只手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听夏,”沈孟枝温声道,“往后的路是你的了,我得去陪他。” 听夏怔怔抬起头,近乎于懵懂。 那抚过他头髮的手一顿,随即,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嘆息。 “我们还会再见的。”沈孟枝道。 听夏后颈一痛,身体勐然僵住,再也动弹不得:“师兄?” 然而对方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那双满含复杂情绪的眼睛安静凝视了他片刻,随即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往火海中跑去,再也消失不见。 大火将一切吞没。 木樑被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宫殿彻底坍塌。 尘灰飞扬,掩盖了纷扬往事,兴衰更迭。 …… 《秦史》有载: 大秦元年,楚观颂即位,为秦延帝。立大秦,迁都封灵,统一天下。 大秦五年,延帝卧病,世子楚晋为摄政王,暂理朝事。摄政王在位时,肃朝纲、除奸恶、清逆贼、斩不臣,于玉膏大败燕陵。平镇四海,无人敢犯。 延帝信奸邪,奉鬼神,引民愤。后摄政王起兵封灵,杀延帝,火烧金銮殿,身死。 …… 大秦七年,楚听夏即位,为秦景帝。奉太傅梅诩为丞相,原廷尉丞陆青为御史大夫,復徐瑛太尉之位。肃清朝政,整顿百官。免宋家牢狱之灾,復其门楣。 第二年,重开褐山书院。 后减轻赋税,大赦天下。自此,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 新帝即位不过半年,胥方城便恢復了往日繁荣,一如既往地热闹。 花柳巷顶楼的一间天字号雅室内,有人倚窗而坐,目光垂落,支颐看着街道上往来不绝的人潮。 曾经的满城箭雨、血流成河似乎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情,胥方很快忘却了那些往事,依旧祥和宁静。济水上的花舟摇摇晃晃驶过芙蓉桥,又是一阵香风花雨,说笑声悠扬。 “看着这天下,沈公子,有何感想?” 含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沈孟枝收回思绪,轻轻摩挲着手心那枚嵌着珊瑚珠的戒指。 他笑了笑:“景帝没有辜负世人。” 他对面,容貌精緻出挑的女子轻笑起来。她意有所指道:“这样的太平盛世,若没有沈公子和摄政王,单凭景帝,恐怕也做不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的话可谓大逆不道,可她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丝毫不怕被人听去了。 沈孟枝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薛姑娘,大秦已经没有摄政王了。” “也是,你俩如今都是名义上的死人了。”薛凝扬眉,很是感慨地道,“假死脱身,正好卸下了沉甸甸的担子,如今倒很是逍遥自在嘛。” 沈孟枝道:“还好。” 那日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陪楚晋,在滚滚浓烟中找到了对方的身形。 他们隔着火海彼此对视一眼,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没有不甘,没有不舍,尽是生死淡然的平静。 就当两人安静等待死亡时,楚观颂的尸体倒了下来,带倒了沉重的龙椅,露出了藏在下面的暗道。 …… 生死无常,绝处逢生。 薛凝又是感慨一声,随即垂下视线,看向沈孟枝手中的戒指,勾起弧形优美的唇:“所以,沈公子来找我,是所为何事?” 第344页 沈孟枝静静凝视着对面这位花柳巷的当家,若有所思。他知道的不止这一层身份,大秦的第一美人,锦云阁的东家,都是眼前这位明眸皓齿、笑意盈盈的女子。 “数年前,薛姑娘将这枚戒指给我,是想让我来找你吧。”他将戒指推至桌子中央,这是楚晋从楚戎手中拿到的,“为什么选上我?” 薛凝接过戒指,唔了一声,转而露出一点狡黠,拖长了语调道:“那自然是……沈公子的长相正合我的胃口。” “……”沈孟枝不疾不徐道,“若我打听得没错,薛姑娘此前对当时的摄政王一见钟情,也曾多次示好。” 薛凝一卡,嘀咕道:“他那不是没接受么。” 她嘆了口气,端起了桌上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 “好吧,我承认,的确是我想要见你,只是你来的比我预想的要晚了些。” 薛凝示意沈孟枝往楼下看去:“如你所见,花柳巷中收留了来自不同地方的女子,她们身世不同,来这里的理由也不同。” “我母亲告诉我,数年前,这里收留过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她笑了一下,“她就是那位代国的圣后,宗政彦。” 沈孟枝微微一怔。 “宗政家是旧秦的显贵世族。宗政彦是家中嫡女,是位艷绝天下的美人,在家中颇为受宠。”说这话时,薛凝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艷羡,“她还有一个嫡姐,后来嫁给了当时旧秦的长公子,也就是后来的旧秦国君,后来大秦的秦延帝。” “听上去是非常不错的家世,对吧?”她随口问。 沈孟枝却微微蹙起眉:“后来呢?她为何要去代国?” 薛凝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慢慢道:“宗政彦年轻时,曾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并且怀了孕。只是宗政家不承认这个孩子,强硬地逼迫她堕胎。她不从,逃过三次,其中两次都在花柳巷躲了过去。只是最后一次,她无意中得知了宗政家让她打掉孩子,是为了送她到代国为妃,藉此讨好代国。而她的心上人,早就被她的父亲抓住,受尽折磨而死,只为了断绝她的念想。” 薛凝轻轻嘆了口气,笑容淡了些:“是不是很可笑?” 沈孟枝眸光闪烁,低声道:“……她逃了。” “是啊,”薛凝道,“她逃了。” “她哪里也不敢去,只能跑到没有人的地方,独身一人,硬生生剖腹取子,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 一个金枝玉叶的嫡女,为了躲过家中的追捕,咬着牙,摸进了无人的荒野,独自承受生产的苦楚,含着血和泪,将她的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呢?”沈孟枝问。 薛凝摇摇头,道:“她没能留下这个孩子。” 血腥味引来了山中的狼,生产完气息奄奄的女人,连痛苦嘶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野狼叼走。 “她心如死灰,被家中找来的人救下,回到了宗政家。那之后,她不吃不喝将自己在房里关了三天,等到三天过后,她突然找到了宗政家的家主,答应了去代国的事情。” “入宫以后,她很快就成为了受尽偏爱的宠妃,但她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薛凝顿了顿,“国君宠爱她,让自己的儿子认她为母亲,只不过她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只是把他当做了夺权的工具。代国国君暴毙以后,她便顺理成章 坐上了王位之后的位置,成为了——圣后。” 她提起茶壶,又添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道:“后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茶烟瀰漫。 片刻的沉默后,沈孟枝缓缓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薛凝弯起眼睛,思考片刻,回答道:“可能是因为……如果我不说的话,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了吧。”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身后的书柜上翻出了一卷画轴,道:“我母亲曾与她有一些情谊,这里有母亲为她作的一幅画。” 画卷悠悠展开,铺陈在沈孟枝眼前。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恍然又像是怔然,抬起手,无意识地想要触碰画中的人。 就在他的指尖将要碰到画纸的一瞬,房门被人忽然推了开。容貌俊美的男人站在门口,抱臂挑眉,不咸不淡扫了眼屋里的人,随即轻笑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一身玄色干练装束,收紧的衣衫将修长挺拔的身姿收束得干净利落,没有分毫冗余,如同一把玄寒乌铁锻造的鸦青长刀。 长发束起垂落肩背,如墨色垂泻铺陈,楚晋淡淡向两人望来一眼,手里还拎着几盒糕点。 他身上染上了脂粉气息,一看就是从花柳巷找来的路上被不少女子热情邀请过。楚晋瞥了沖他眨眼的薛凝一眼,走进来将门带上,视线随即落向了沈孟枝的方向。 沈孟枝在他进来的那一刻便不动声色地将画轴重新卷了起来,递还给薛凝,道:“多谢薛姑娘,但沈某如今,已经不需要这东西了。” 薛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收好了画,笑道:“这样啊,那就算了。” 人都已经找过来了,再让某人等久了,肯定又要吃醋。此外,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不想让楚晋知道那幅画的事情。 第345页 沈孟枝便站起身来,颔首道:“沈某告辞。” 他转身,向等在门口的人走去,牵起对方的手,开口道:“走吧。” 楚晋挑眉问他:“说完了?” “……”沈孟枝道,“说完了。” 衣袖遮掩下,他捏了捏楚晋的手指,后者挠了挠他手心算作惩罚,随即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了。 薛凝同样起身,双手交握垂在身前,笑意胧约,目送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身影。 “二位,”她扬声道,“山长水远,有缘再见。” 两道影子被渐渐拉长,逐一减淡,终于消失不见。 * 济水悠长,花舟盪开浪千迭,声如碎玉。 两岸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潮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天光正好,晴空碧洗,是难得的好天气。 闲月斋的糕点卖的依旧火热,楚晋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沈孟枝抱着他买来的一捧梨花酥,放了一块在口中,绵软清甜,仍是从前的味道。 “你们说了什么?”楚晋垂眸看着他咽下那块糕点,抬手擦去了他唇边沾上的酥皮。 沈孟枝唔了一声,道:“秘密。” 退位的摄政王挑起眉,拿出了从前在位时的威势,捏住了他的脸,不满地威胁道:“说不说?”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这下他是什么也吃不下了,“叙叙旧罢了。” 楚晋俨然不信:“你跟她有何旧可叙?” 沈孟枝轻轻瞥了他一眼:“自然是叙你的旧。” “毕竟有个傢伙可讨人喜欢。”他不紧不慢道,“让大秦的第一美女也念念不忘。” “……”某个讨人喜欢的傢伙自觉理亏地松了手,转而蹭了蹭对方的脸颊,低笑道,“那你算什么?让拒绝了大秦第一美女的傢伙也念念不忘的人?” 沈孟枝反手将一块梨花酥塞进了他口中,堵住了他将出未出的话。 他餵一块,楚晋就吃一块,两人从花柳巷走到芙蓉桥,看济水上满载而归的花舟,又走到红袖楼曾经在的地方。 胥方原先最大的酒楼,如今改成了名为隽水阁的茶楼,里面的说书人也换了一个又一个。 两人走进去,要了一壶茶。 等茶的间隙里,楚晋忽然笑了笑,道:“三年前,我就是从这间茶楼出去后,遇见了你。” 沈孟枝一愣。 “那天是上元节,你下山买药,被行人纠缠。”楚晋垂下眸,手不自觉挨上对方放在腿间的手指,继续道,“我认出了你。” 大堂熙熙喧嚣,茶桌下十指交叠。 “幸好。”他低声道,“我认出了你。” 沈孟枝任他牵着,轻轻嗯了一声,恍惚道:“……幸好。” 回顾这一路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皆源于胥方一见。从此心动难已,自甘入尘嚣。 “书院开了,新收了一群学生,萧覃在那里。”他缓缓地、絮絮地说着,“齐钰说他果然不是当官的料,执意要开一家酒楼,他来酿世上最好的酒。宋思凡陪着他。” 楚晋打趣道:“我早便这么觉得,他就是经商的人选。” 沈孟枝笑了一声。 “兄长如今也很好,他说做够了将军,要在封灵待一段时间,帮陛下练练兵,顺便偶尔也能训一训陛下。” “有他和徐瑛在,想必陛下也不会消极怠工。”楚晋支着头,眼底含笑,“徐允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说累了,倒还惦记着李启那小子,回山里去带孩子了。” 沈孟枝轻声道:“大家都过得很好。” “嗯,”楚晋抚了抚他的脸,“所以不用担心。” 他问:“接下来想去哪?” “过几日是陛下的生辰,”沈孟枝道,“我们回封灵去看一看他吧,顺便去你的王府,看看你种的花。” “你还记得这个。” “当然。陛下留下了你的王府,不带我回去转一转么?” 楚晋笑了起来,悠悠道:“好啊。” “我也记得,你说要带我去间瀛。”他忽地凑近,“你说那是你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沈孟枝微微睁大眼睛,随即弯起了唇。 “间瀛很远。”他说。 楚晋一错不错地凝着他,神色柔和,看着他眼底细碎的光芒。 “不急,”他道,“一生很长。” 茶被店小二端了上来,茶烟氤氲,余香悠长。 台上的说书人已经休息完,抚尺一拍,扬声道:“话接上回。摄政王一人一剑入了那金銮殿,放火烧宫,与痴迷仙术、走火入魔的先帝对峙。” “而殿外,那位曾经的雁朝将军快马赶来,奈何火势兇勐,无可挽回。万念俱灰下,毅然闯入火海,只可惜,再也没能出来。” 他摇了摇头,嘆息道:“大火烧了一天一夜,金銮殿业已成灰。多少沉浮往事,恩怨纷扰,皆随之而去,成了书中谈资。” “然大秦之火,熊熊未熄,千载万载,终究烧尽人心阴暗、骯脏龃龉。摄政王与雁朝将军之美名,也将留于史册,二人之情谊,可谓是……” 第346页 堂中忽有一声低笑,人声响起,似是回答一般:“情深不渝。” 说书人一惊,循声望去,却已无人迹。 却见茶楼外黑鬃骏马扬起马蹄,嘶鸣一声,尘土飞扬,往远山而去,惊起飞鸟千重。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谢谢大家的陪伴! 这里推荐一下黄钧泽的《风夜行》这首歌,基本就是全文基调啦。 番外等过几天会写,暂定写枝楚和小时候的对方相遇的故事,还有喜闻乐见的见家长环节(*^▽^*) 等清忙完这一阵慢慢写~ 给新文打个gg:《作古》是相爱相杀年上师徒,这本会更偏感情流,主角是厌世装弱攻×阴暗疯批受,想试试一些虚弱娇气攻哈哈哈 求收藏求海星我求求求(???) 第164章 后记&mdot;天涯 三月底开文的时候,我压根没想到时隔八个多月,会顺利地写下《天地》的后记。 这是我的第一本书,算起来是处女作,也是我第一次写古耽权谋和群像。虽然不在我的舒适区,写的也很费脑子,但我还是非常喜欢它。 从前写过很多短篇,最长也只有三万字,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坚持到了最后,甚至写了快六十万字——而我一开始只打算写三十万的。 我以前认为自己不是一个能坚持的人,但是很意外,这次竟然咬着牙挺下来了,虽然前十五万字一直在单机,在精选盲盒摸爬滚打,因为初来乍到不熟悉而错过了很多榜单,也没有什么人看我的文,一度连破百收都很困难。 陪我走过那段时间的评论区,大家的我恐怕这辈子都会记得。 关于作者的部分就到这里,我更想说说他们。 写《天地》的契机,是某天突然想到的一个脑洞: 两个人师出同门,是在山上一起修行的同窗,一开始互看不顺眼,但又在相处的日常和危机中慢慢了解彼此。受是将门之子,被家里送来习武,攻下决心要表明心意的那天,受被家里召回不辞而别,之后两个人很多年没有交集。后来攻奉师令下山,忽然想起了受,不经意提起受的名字,却被告知受一年前就已经战死了。 这是《天地》最早的雏形,后来在不断地修改中变得跟原来的设想有些偏离,世界观也更加丰满,人物也更加丰富。随后,我无意中听到了黄钧泽的《风夜行》,那段时间我闭上眼,眼前总会浮现出一个画面:天色乌沉,苍山负雪,两人一黑一白,骑马并肩而行,身形渐渐隐没于风雪中,只剩一轮明月映照雪地上留下的马蹄行迹。 于是这首歌成了整本书的基调,两个人歷经万般坎坷,摆脱宿命枷锁,最终往事随风去,我自天地逍遥。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设了三个国家,并画了一个地图。燕陵参考了蜀地,多山多水,地险,易守难攻;旧秦位于中原腹地,原型是秦国;代国靠海,地大物博,是最强盛的国家。最后统一称为大秦,也是受到了秦朝的影响,此外秦始皇曾派人出海寻长生不老之术,也是后文引入“仙术”的一个灵感来源。 在此基础上,我又设计了两种势力分布,分别是:復辟燕陵的萧琢派和萧覃派;以及争夺皇位的摄政王派、梁王派和保皇派。因此《天地》的重心就在旧秦和燕陵这两个国家上,牵扯出前尘往事和权力纠纷,代国则一笔带过,只写了我最想写的宗政彦部分。 楚晋的人设是我最早想好的,也是最符合整本书的基调的。他生来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因为两袋粮食被卖给人贩子,又被送入地宫,千辛万苦逃出来后,成为了旧秦世子的“魄”。他一开始想要活着,而只有权力才能让他活下去,所以他取代了真世子,成为了摄政王。或许大多数人以为他最后会选择做皇帝,其实他不想,他见过太多为权力而疯魔的人,皇位对他而言只是束缚。他有了沈孟枝,扶持了楚听夏,平定四海安顿朝廷,他对大秦已经问心无愧,所以他选择了放手。 而那位真正的世子——公子,其实是楚晋一生中最大的敌人,也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人。在这本书里他早早就死了,但是楚晋的很多选择,比如治理大秦、扶持听夏,都跟他有关。两个人理应有很多碰撞,但是失策,没来得及写出来,之后如果有机会应该会在番外提一下。 关于宗政彦,在地宫的那个雨夜,她有没有认出自己的孩子?看到他成为祭品的那一刻,这位圣后的心里又在想什么?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随后是我很喜欢的枝枝,沈孟枝,其实他的故事我一开始没有敲定,而是慢慢细化出来的。他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一个温柔又很有距离感的人,但是温柔往往是有代价的。他被养在沈府里好多年,因为父亲和哥哥的宠爱,他有可爱的一面(比如一害羞就钻进被子里),同时由于不接触外人,所以有点自闭和单纯。他的世界是一点一点崩塌的,被迫离开沈家,离开至亲,从熟悉的家孤身到了陌生的书院,他会惶恐无措,会刻意避着人。所以戴上了不近人情的面具。 但是楚晋来后慢慢打破了这一切,把他从封闭的世界拉了出来,让他学会了拥抱世界。所以沈孟枝註定会喜欢上楚晋,也註定会对楚晋敞开心扉。 第347页 听夏是我喜欢的小可爱!活泼开朗、古灵精怪、靠谱负责又带点傲娇的小少年,明明很喜欢很依赖摄政王嘴上还要说反话,每次和枝楚两人在一起就会变成爹妈疼爱的小狗(?) 楚晋其实从全文最开始就一直在有意识地磨练他,这一路上所经歷的一切都让听夏有所成长,他和李启、后面未提及的唐肆、同样被摄政王扶持的陆青一样,是大秦的“新生代”,会有属于他们的下一个故事。不过众所周知,纸片人是不会老的,枝和楚的故事也从未结束!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角色,弟控沈云言、疯批绿茶苏愁、老父亲沈恪、榆木脑袋齐钰和有口难开宋思凡、萧覃、楚戎……其实在落笔写下他们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为他们设计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有的写了出来,有的却没有。 我希望他们在这本书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每一个选择都出于各自的性格有自己的理由,但我的笔力不足,可能有些地方处理的并不很好,再接再厉吧(●?●) 话说这本书为什么叫天地为臣呢?因为我认为:愈是掠得,愈是失去。从前我以人君之身事天地,头戴冠冕,身为权奴。如今我拂去满身枷锁,于是天地为臣,万道从之。 当然写到结局回头来看,《天地》还是有遗憾的。我一直致力于写出干净的文字,这种干净是指读起来流畅、剧情不乱、轻而易举能读懂。但是难以避免地还是没有达到我心中预期的效果。此外很多人提到的书院生活的情感线进展偏快,这一点的确是节奏没把握好,因为当时给这篇文存稿的时候正好在这段中断了几个月,有些没衔接上。但我一开始的设想里,两个人之所以会对彼此敞开心扉,一是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楚以为枝是不问世事的普通人,枝也不知道楚的野心;二是他们心里都埋了太多事,又是年纪轻轻的时候,遇到一个了解自己的人,解了自己的心结,真的很难不动心啊。 还有一些剧情没写到,比如成亲,之后应该会丢进番外里。 唉,我真的好捨不得他们啊。 写完大结局的时候,看着满屏密密麻麻的文字,心里却很空落。就好像是送别了一对多年的老朋友,看着他们骑马并肩,渐行渐远,直至身形隐没在群山之后。下一本,下下一本,可能都不会有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了。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会走过春秋,行过山海,楚楚牵着马问接下来要去哪里,而枝枝捧着地图,笑着指向下一个目的地。 虽然我们的故事结束了,但他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 唯愿,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 封灵三清 2023.11.15 作者有话说: 以下是感谢: 感谢青花鱼7819700在我单机时每天留下评论;感谢dropmoonnn、李长安、孤村野老、lfm啦啦啦、菁菁景、gyuste、重彩软油、清闲想想、分手何必带走锅、青花鱼bkfxtx7nyft、芝士蛋堡6v6、庭荠,一直陪我走到最后;感谢想不出暱称叫什么好、是我是我就是我就是我、吾之裤起飞、逢考必过锦鲤、青花鱼sffbbhg7kf4对本文的多次认真评论;感谢瓶瓶乒、长安路漫漫、燃云岛、卓韦、三奈、予吟、ceram、今天我收藏的文更了吗、糖水小罐头、木兮染羽、乌柑、deusa、宋群玉还有所有评论区的朋友,没有你们,就没有如今的《天地》。 字数有限,满腔心绪,不能一一表陈,感激不尽。 第165章 番外&mdot;寒魄其一 黑色的雾气充满了视线,沈孟枝抬起手,拨了拨这片无形的薄雾,收拢五指时,却沾上了丝丝凉意。 他轻轻蹙起眉,难得有些困惑。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片雾气中走了多久,周周转转,始终没有找到出去的路。只有一颗颗沁了寒意的水珠,织成丝丝缕缕的雾,自始至终,挥之不去地缠绕在他身边。 时间一点一滴逝去,沈孟枝平日里再如何心平气和的一个人,此时耐心也渐渐告罄。他不知道楚晋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对方如今是否也与自己身处相同的境地。从进入这里开始,他就收不到任何有关对方安危的消息,不免有些焦灼,半晌才压下了心中的不安,继续摸索着向前走去。 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这个人,还是他的错觉,四周的雾似乎淡了些。 眼睛突如其来地一痛,沈孟枝下意识闭了眼。再睁开时,眼前一晃,满眼的黑色潮水般褪去,已然换了一副景象。 他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背对着自己的人。 柴房昏暗杂乱的角落里,少年清瘦的背影被笼上了一层阴影。上衣褪至腰间,露出了腰腹刚缠了一半的雪白绷带。对方似乎没有意识到身后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正熟练地包扎着身上新添的伤口,动作粗暴又飞快。 他脚边横陈着几具尸体,似乎是被他拖进来的,还没来得及处理,像堆叠的破败垃圾一样,随意地扔在一边。 沈孟枝目光定在眼前人的身上,像是怔住了,久久没有反应。良久,才轻声试探道:“……楚晋?” 少年的动作一滞,身形有片刻僵硬。 下一秒,掌风裹挟着凛然的杀意向他袭来。耳畔传来片刻唿啸的风声,沈孟枝嵴背一痛,被人扼住咽喉,重重掼倒在地。 第348页 “竟然还有个漏网之鱼。”少年的眸光冷冽如淬雪,藏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唇角笑意很冷。他蓦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看见沈孟枝因疼痛而蹙起眉,压低声音威胁道:“乖乖闭嘴,敢出声就杀了你。” 那道视线警觉而阴冷,凝望久了,似乎透着丝缕寒气。 沈孟枝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有些恍神。他的目光从少年的眉眼一直流转到唇边,熟悉的、看过千遍万遍的面容,此刻却显得陌生。 这种感觉说不上来的奇怪,他固执地,哑着嗓子喊对方,像是在确认一样:“楚晋……” 啪嗒啪嗒的声音轻轻响起,短暂的温热隔着衣衫渗进肌理,淡淡的铁锈味传来,沈孟枝一愣,下一秒反应过来那是从对方身上滴落的血。 受伤了? 短暂的缺氧让沈孟枝头脑不是那么清醒,他眼底被对方身上的血色染红,费力地动了动手指,抓紧了楚晋的手臂。 楚晋垂下眼睫,看着他垂死挣扎般的举动,神色没有丝毫松动。 他甚至能猜到对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哀求,无非是求他放手,求他不要杀自己—— “止……血……” 楚晋一怔。 沈孟枝紧盯着他兀自流血的伤口,艰难地动了动唇,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微弱,却无比清晰:“止血……你受伤了……” 楚晋看着他的脸,一时间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明明自己的命被他捏在手里,随时可能丧命,第一个想到的事情,却是让他止血? 颈间压迫般的力道松了稍许,新鲜的空气灌入肺里,沈孟枝勐地咳嗽起来。他捂着喉咙,抬起眼,对上了楚晋微妙的神色。对方站在阴影里,神情晦暗不明,直截了当地问:“你没有内力?” 这是他方才藉机试探到的。 沈孟枝察觉到他身上的杀意消减了许多,兴许是打消了对自己的疑虑。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楚晋道:“我没见过你。” 不是派来的刺客,却依旧身份可疑。沈孟枝知道他的顾虑,低声解释道:“……我不是要害你的人。” 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足够他理清现在的状况。那片雾气把他带到了数年前,在他面前的,是尚且身为旧秦世子的少年楚晋。 楚晋不冷不热地看了他许久,随即坐起身来,抽身捡起了那一截绷带。他腰间有一道剑伤,流出的血把沈孟枝的衣襟都染红了,连温度都尚未褪去。 他平静地包完了剩下的伤口,似乎对沈孟枝的存在漠不关心,也没有防备。 但沈孟枝太了解他,因此也知道,楚晋绝对不会因为什么人的三言两语就放下戒心。但凡他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方才的事情都会重来一遍,他会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杀死。 习惯了曾经摄政王毫不掩饰的偏袒和偏爱,沈孟枝看着从前的他,觉得有些新奇。他摸了摸脖颈上的指痕,有些出神,目光下意识流连在对方腰间的伤口处。 还未等他问一句疼不疼,楚晋已经唰地穿上了衣服,深黑如墨染的衮服遮掩住了道道陈伤,没有丝毫破绽,连灰尘都未染半分。他看了沈孟枝一眼,淡淡问:“你是什么人?直接叫我的名字,你和我很熟么?” 沈孟枝眼睫颤了一下。 “我是……”他斟酌着开口,“来自十几年后的,你认识的人。” 这话实在太没有说服力,沈孟枝坦白完就后悔了。果然,对方冷笑了一声,面无表情道:“十几年后?你是我未来的仇人,还是头脑不太清醒的疯子?” 沈孟枝:“……” 他开始有点生气了。 楚晋倚在墙边,因为受伤失血,脸色有些发白。他视线在沈孟枝脸上徘徊片刻,随即漫不经心地收回,道:“不管你是谁,今天的事都不许说出去,否则,后果你应该清楚。” “……”沈孟枝,“哦。” “记住,你今天没见过我。”楚晋深色的眸中没有多余的情绪,重复了一遍,“走吧。” * 沈孟枝望着对方漠然离开的背影,一直等到视野里空无一人。 他在原地驻足良久,随即收回视线,四处打量了一番。 这里是一处行宫,传统的旧秦建筑,不像燕陵错综精巧的布局,也没有太多山山水水的装饰,直白又庄重。 未等他想出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箇中缘由,一阵谈话声便将游离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沈孟枝反应很快,顷刻闪身躲到了拐角处,将身形隐匿在墙后,却听其中一人殷切道:“今日秋林围猎,听说世子也来了。” 另一人道:“那又如何,他一个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草包,怎么可能赢过楚二公子?” “我看他也就能乖乖待在夏宫,只等楚二公子夺魁,来打他的脸。论武艺才能,楚二公子分明才是做世子最合适的人选。” 那人又是一番吹捧,随后话锋一转,跃跃欲试地提议道:“二公子,要不我们去给他找点麻烦?” 沈孟枝心头一跳,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二公子是谁—— 第349页 果然下一秒,一道熟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是惯常的冷漠乖张:“随便你们。” “别做的太过火,”楚戎慢条斯理地随口补充了一句,“省得吓破了他的胆,跑去告状。” 说完,他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沈孟枝神色微微变化,听着向这里逼近的脚步声,不动声色地向后又退了几步。然而脚下却不知踩了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道突兀的哧啦轻响。 几乎同时,楚戎面色一变,眯起眼看了过来:“谁在那儿?” 他身旁的两人也警惕起来,在他的示意下,飞快地向这拐角跑了过来。这是一处死角,没有能暂且藏身的地方,急促的脚步声中,沈孟枝屏住唿吸,缓慢地定下了心神。 他刚才听得很清楚,对方是要找楚晋的麻烦。后者本就受了伤,若再加上楚戎这一出,必定会有所受制,甚至对他不利。 既然逃不掉,干脆把这三个人打晕—— 衣袂掀起的风已经到了耳边,沈孟枝蓦地抬手,目光落在来人的脸上,神色不变,冷冷噼下! ……噼了个空。 他看着自己轻飘飘穿过了对方身体的手,没有感受到分毫的力道,如同无物。 力道落空,沈孟枝堪堪维持住险些摔倒的身形,愣在原地,一个突如其来的猜想飞快闪过。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两人在拐角东张西望片刻,对正站在面前的他视若无睹,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二公子,没有人。” 楚戎皱起眉,看了眼空无一人的拐角,语气不耐:“没有就算了。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在他的催促下,两人忙不迭跟了上去,声音渐渐远了。 等到他们彻底离开,沈孟枝才走了出来,望着自己的手,神色莫名。 经过方才这一遭,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一件事情。 这里的人,除了楚晋,都看不见他。 沈孟枝蹙起眉。他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也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至少他现在可以在这间行宫行动自如,只不过要想帮到楚晋,就只能通过接触他,让对方对现在的自己放下戒心。 只不过这如今不是一件易事罢了。 沈孟枝幽幽嘆了口气,目光穿过幽深狭长的行宫廊道,一直望到尽头。 “楚晋……”他喃喃自语,“你没告诉我,你年少时喜欢什么啊。” 风卷着他的声音,悠悠飘散,散落在回忆中的旧秦行宫里。 作者有话说: 少年楚(冷漠):为什么直接叫我名字,我和你很熟吗? 楚楚(皮笑肉不笑):你小子给我注意点,别惹我老婆生气(咬牙切齿 第166章 番外&mdot;寒魄其二 每逢入秋时节,旧秦王室便有秋林围猎的旧俗,夏宫便是专门为此建造的行宫。 秋林坐落旧秦东南的掠萤山下,是特意圈出来的一片猎场。到了深秋,漫山枫红,万叶萧萧。 红鬃马优哉游哉地在草地上踱着步子,楚戎跨坐马上,随手试了试手中的角弓。过一会儿,便有两人骑着马靠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都带了些幸灾乐祸的笑容,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二公子,都准备好了。” 楚戎动作停了停,不急不忙地抬头看了眼。 不远处的马厩旁,一匹皮毛柔顺滑亮的黑鬃骏马正慢悠悠吃着草。换上了一身骑射装束的少年侧对着这边,他轻抚着马的颈项,唇角含笑,神色轻松,正在与身旁的人说着什么,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似乎一无所觉。 楚戎眯起眼睛,目光扫过他生疏的动作和面上不易察觉的紧张之色,半晌,轻嗤一声。 “废物。”他冷声道。 旧秦的世子之位,偏偏就叫这样一个废物的傢伙夺去了。楚戎脸上闪过一丝心烦意乱,身旁两人见状,忙道:“二公子,放心,这次肯定能让他彻底出丑!” “是啊,二公子,既然王上也来夏宫围观这次的秋林围猎,他若是出丑,这世子也别想坐得安稳了。” 二人越是劝说,楚戎反而越是烦躁,凉凉道:“我倒也没有要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赢过他。一个靠着嫡子的身份才爬上世子之位的傢伙,跟我比,他配吗?” 他说完,不顾另两人的反应,狠狠一甩马鞭,当先骑马沖了出去。被留在原地的两个人一愣,反应过来后忙急匆匆跟了上去。 马蹄声远去,楚晋抚着身旁骏马鬃毛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往那个方向瞥了眼,随即收了笑意。 他随意敷衍了几句打发了人走,随即牵着马离开了马厩。随手挑了一把看得顺眼的角弓,他拉开弓弦试了下,还算合手。 秋林围猎,旧秦大大小小的官宦子弟都会参加,比的便是最后谁猎到的野物最多。往日都是楚戎毫无意外地成了最后赢家,一来是他骑射之术的确过人,二来也是旁人有意奉承他。 毕竟自楚牧死后,楚戎就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最看好的人——总比那位平平无奇、只知风月的世子要好。 楚晋从前没参加过秋林围猎,顶多在夏宫露个脸。但是这次是楚观颂亲自到场,他也就没有了推脱的理由。 他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弓身的木质脉络,脸上再没有多余的表情,透出一种不易近人的冷。 第350页 不能引人注目,又不能让王室蒙羞,既然如此,那就做做样子,敷衍过去算了。 他这样淡淡想着,垂着眸,抬手去拿一旁箭筒里的箭矢。然而下一刻,身边忽然伸出了一只纤长的手,不偏不倚,与他搭上了同一支箭的尾羽。 楚晋一怔,目光定在视野中的那只手上,良久,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来人线条柔和的侧脸上。 感受到投来的视线,他抬起眼,唇角微微一动,一抹浅淡笑意如秋水般漾开。 秋日里的风萧萧飒飒,或许是明媚日光太好,楚晋有一瞬间的晃神。 “又是你。”他道。 沈孟枝微一用力,指尖挟住尾羽,抽出了那支箭。他侧过脸,望向远处,于山脚下连成一片的秋林。 “给。”他将手中箭递了出去。 楚晋掀起眼皮,神色莫名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没有接,反而一把提起那箭筒,掂了掂重量。 做完这些,他才不冷不热道:“旧秦的官宦子弟,姓甚名谁,长相如何,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夏宫没有你这等人,秋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出入的地方。” “你究竟是什么人?”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笔直,声音平静,望过来的目光生疏又淡漠,含着冷静的审视。 ——“那时候的我在外人眼前装得浮浪不经,实际上浑身是刺,不论哪一种,你肯定都不喜欢。” 之前提起过往经歷,楚晋漫不经心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沈孟枝还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并非是他夸大其词了。 沈孟枝回过神,哑然失笑。 “世子,我说了,我是来自多年后的人。”他耐心地又解释了一遍,“除了你,没有人能看见我。” 沈孟枝也知道自己说这些的时候会显得有些不太正常。但配上他这张脸和认真专注的神情,即便说出再怎么离奇的事情也不会让人第一时间拒绝接受。楚晋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但也没说信还是不信。 他瞥了一眼沈孟枝手里那根孤零零的箭,凉凉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跟我无关。我不想跟什么未来的人扯上干系。” 说完他没再看对方的神色,转身就要走。沈孟枝没有制止他,目光定在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问:“那匹黑鬃马,是世子的吗?” 楚晋蹙起眉,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他道。 “它的草料里被人动了手脚。”沈孟枝轻吸一口气,“这场围猎,有人在针对你……别去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楚晋竟然从中听出了一丝毫无缘由的忧虑,但被压抑得太淡了,简直像是错觉。 的确是错觉吧。哪有这种来得莫名其妙的感情? 楚晋扯了下唇,扬起的弧度有点讽刺:“我为什么要信你?” 他无法确认对方的身份,无法辨认对方的真心。时刻紧绷的神经已经让他养成了戒备敌人的习惯,一旦有错,就是死局。 公子不需要没用的魄。 况且…… 楚晋眸光闪了闪,眼底讥诮之色愈浓。 就算那匹马真的被人动了手脚,他也不能也不应该知道。无论是提出要更换马匹,还是突然退出这次围猎,这些举动都太过显眼,这之后会引发什么后果,他闭着眼也能猜到。 腰间方才的剑伤没有处理好,还在隐隐作痛。楚晋缓缓唿出一口气,压下不适,生硬道:“……我的事跟你无关。” 沈孟枝动作一顿,随即握着箭身的手缓缓攥紧。 他深深地看了楚晋一眼,紧接着,挪开了视线,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楚晋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对自己的兴趣,松了口气。他低头,开始清点箭筒里的箭矢数量,再抬眼时,方才还站在身旁的人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淡松香尚在,下一秒又被风吹散。 楚晋心中忽然漫上一股无由来的烦躁。 他心不在焉地束紧了袖口,然后背起箭筒,正要往马厩走去,突然听见身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声。 骏马的嘶鸣掺杂着慌乱的人声涌入耳中,楚晋蓦地回过头,眼底掠过一道残影。黑鬃马上的人影熟悉,猎猎的风将衣衫吹得飒飒,轻盈又飞扬。 他看着那道身影,有片刻的怔神,喧嚣人声后一步传进耳中—— “马惊了!” 楚晋勐地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沖向了马厩。那匹黑鬃马已经消失无踪,他想也没想,随手抓过了身旁一匹马的缰绳,迅速翻身上了马。 “世子!”满头大汗的马监连滚带爬地跑上前来,拦在马前,“是小的办事不力,让您的马受惊了!小的这就派人去把那匹马追回来……” 楚晋骤然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又冷又急:“那匹马上有人,你看不到吗?!” 马监被他的怒意吓得一呆,要说的话也变得结巴起来:“有……有人?小的、小的没看到人啊……” 楚晋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没了心思再跟人废话,扬起马鞭,身下的马匹发出一声嘶鸣,随即勐然沖了出去。 两人已经一头扎进了秋林中。马蹄声在偌大的林子里迴响,惊起一片飞鸟。 第351页 唿啸的风声在耳畔掠过,楚晋攥紧了缰绳,紧盯着眼前不远处的人,头一次没由来地心跳得飞快。 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一方面是来得莫名的怒火,一方面是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紧张。这种情绪让他在一时间被沖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就追了上来。 “停下——!”他喊。 两人的距离再度被拉开,楚晋扬起马鞭,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的速度不算慢,可对方的马仍然在不断地加速,甚至隐隐有超出控制的迹象。黑鬃马在林中横冲直撞,几次三番要撞上树木,都被沈孟枝险之又险地拉了回来。 楚晋心蓦地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是马匹发狂时才会有的表现。 再这样下去,沈孟枝早晚会被甩下去,或是撞到障碍后摔下来。 他咬了咬牙,狠狠一甩马鞭,马匹骤然嘶鸣起来,再度提起了速度。 已经到了极限。 楚晋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沖他伸出手,声音急促:“过来!” 沈孟枝终于看了他一眼。 坐在一匹发狂的马上,他面容竟然还是平静的。风将他的头髮吹得凌乱,看清那张脸上的神情时,楚晋心跳猝然乱了一拍。 下一秒,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暗处有微弱的银光一闪,紧接着,黑鬃马如同被什么东西绊倒,瞬间失去了平衡,哀嚎着向前重重摔去。 千钧一髮之际,楚晋蓦地扑向了黑鬃马上的人。两个人从马上摔下,沿着山坡齐齐滚落了下去。 短暂的疼痛让楚晋脑中空白了一瞬。 等那阵疼过去,他吃力地睁开眼,下意识先四处扫了一眼。 两个人从马上摔下来后,就滚到了一个山沟里。正是秋时,满沟绯红的枫叶凌乱地铺散在身下,本是一幅值得欣赏的好景。 只是楚晋此刻却没什么心思欣赏,他动了动手指,确认了身体的各处关节都还能动,随即支起身,看向了被护在身下的人。 后知后觉的愤怒回笼,他问:“你疯了?” 明知道那是一匹被动了手脚的马,还要不管不顾地去骑,不要命了吗?! 沈孟枝面上被冷汗浸湿,面色愈发白。他胸口急剧起伏着,似乎也没从方才的惊险一幕中回过神来。 听见质问,他垂下眼睫,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楚晋心跳终于正常了些。他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些过火,又缓和了语气:“为什么帮我?”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沈孟枝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宁愿让自己置身险地,也要帮他躲过这一劫。 沈孟枝的目光像片落叶,悠悠地落在了他脸上,轻得惹人发痒。 “不帮你,难道眼睁睁看你摔得骨裂、骨折么?”他望着对方,声音飘摇不定,像是透过对方在对十几年后的楚晋说话,“……我做不到。” 楚晋愣住。 他沉默了许久,问:“你真的是来自数年后的人?” 沈孟枝轻轻嗯了一声。 楚晋张了张口,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但又觉得现在问似乎不太合适。他吸了一口气,伸出手,道:“我拉你起来。” 沈孟枝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半晌,动作很轻地扯了下唇角。 “我现在……有些起不来。”他低声道。 楚晋一顿,紧接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猝然低头,看见了半截扎穿了对方后腰的树枝。 鲜红的血自伤口汩汩流出,染红了枫叶,红得刺目。 作者有话说: 枝发动了【苦肉计】,小小楚瞬间上钩(≧?≦) 之前的楚(冷漠):我为什么要信你?我的事跟你无关。 之后的楚(紧张):疼不疼?还有哪疼? 第167章 番外&mdot;寒魄其三 秋林围猎过后的第二日便下了雨,兖都染上了一片灰色的阴翳,雾濛濛的,不见日光。 楚晋自宫中復命回来,已过正午。 秋意泛着凉,却也足够让他清醒。从马上摔的那一下不算轻,更何况他有伤势在身,寒意钻进伤口,又泛起一阵绵绵的疼。 即便如此,他的身形也没有丝毫迟滞,脚步依旧很稳,从头到脚挑不出任何纰漏。 “世子。” 楚晋脚下停了停,从迴廊闻声望去。 梅诩站在院中央,见他回头,将人上下打量了几回。见他大体无碍,略略松了口气,道:“秋林围猎可还顺利?” 楚晋道:“和往年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那便是同往年一样,楚戎依旧拿了第一,而他依旧在不上不下、最不起眼的位置。 对此梅诩面上倒没有什么意外之色,转而问:“听说世子的马惊了?” 他会得到这消息也不奇怪。今日楚晋会进宫也有这部分原因,秋林围猎出了这样的乱子,楚观颂再怎么不喜欢他,也难免要藉此事关心他几番。 “是。”楚晋没有否认,“不过好在控制住了。” 他将受惊的马追了回来——依旧形容体面,没有狼狈不堪,在明里暗里意外或不甘的视线注视中,毫髮无损地回到了夏宫。 即便如此,他却没感受到任何化险为夷的轻松。这背后又有多少人的算盘落了空,他也不想再去计较。他闭上眼,眼前都是那人身下艷如枫红的血,大片大片地绽开,铺了满地。 第352页 楚晋无端感到有些心焦。他不着痕迹地望了眼后院的方向,还有数步的距离,嘴上的回答愈发敷衍,打算应付几句了事。 “那便好。”梅诩听完欣慰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公子今日身体好些了,你这几日的事情,都去与他回禀吧。” “……”楚晋收回视线,“好。” 等梅诩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停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于,脚下的方向一转,往去后院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秋日新雨过后,湖面也落了一层残红枫叶。楚晋走过石桥,瞥见九曲亭里的人影,脚步顿了顿。 下一秒他便恢復如常,神色自若地走了过去。 一面狐绒披风搭上了对方的肩膀,楚晋语气平静:“公子,天冷,小心染上风寒。” 琴声一停,随即对方抬起眼,目光很淡,不冷不热地望了过来。 他面容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唇色惨澹,身形也比寻常人消瘦许多。即便如此,这副病体也并未让他显得弱人三分,清俊眉眼中的冷漠未减丝毫,依旧还是从前的样子。 “听说你的马惊了。”他声音没有什么起伏,“缘由。” 楚晋给他披了披风就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他已经习惯了这般不平等的问询,语气平缓,回答道:“那匹马被人下了料,一旦被刺激,就会发狂伤人。” 公子垂着眸,不紧不慢地拨了几根弦,琴音嗡鸣,沉响不绝。 “所以,你故意惊了马,从而理所当然地换了另一匹马?”他慢慢开口,“这不像你的作风。” 楚晋没有说话。 在那种情况下,按照他往日的做法,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只会装作若无其事地骑上那匹被下了药的马——大不了被摔断几根肋骨。 这是最稳妥的方法,也是最不引人注意的方法。 公子抬手,抚平了震颤不止的琴弦,亭内倏地一静。 “你什么时候会害怕受伤了?”他听不出情绪地问,“身为魄,你是不是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了?” 楚晋蓦地攥紧了手指。 “……是我的错。”他说。 公子无波无澜地望了他一眼,目光冷冽又锋锐,直直刺破了他的侥倖。 “别忘了,三年前,你就该死了。”他轻飘飘地说,“这是你的第二条命。” 楚晋唿吸一滞,平湖起了一阵潮湿的风,一些被刻意压下去的回忆又唿啸着翻腾出来。 他的确死过一次。 宴席中饭菜里下的毒,一开始毫无预兆,却来势汹汹,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靠在墙边呕血不止。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强烈的不甘却成了支撑快要泯灭的神智的最后一点力量,支撑着他爬回了府里,爬到了这个人的脚边。 他说:“救救我。” 那个人一身锦衣,不染纤尘。一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上平淡无波,高高在上地看了过来。 也是这样轻飘飘的语气。 他垂下的目光中不是悲悯,而是不变的漠然和习以为常:“我为什么要救你?” …… 楚晋已经忘记自己说了什么,足够让当时的人回心转意。 他只知道此前的数任“魄”,已经失去了价值,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被轻描淡写地抹去了存在,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是第六个。 楚晋垂下眼,慢慢地,低声道:“不会有下次。” 公子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秋水般凉意彻骨。半晌,他轻咳了一声,转而问:“除了马惊,似乎还有别人对你动手了?” 楚晋道:“十名刺客,被我处理了。不知道是谁的人。” “知道了,我会派人去查。”公子咳过之后便没了再与他交谈下去的兴致,“有伤吗?” 楚晋一顿,点了点头。 公子问:“没有被人发现吧。” “没有。”楚晋道。 伤势他都处理过,被利剑割破、染上血的衣服也换过了,没人察觉到不对。 公子嗯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来。他不咸不淡地扫了对方一眼,没再问他的伤势一句,好像知道结果就已经足够了。 “记住你的身份。”他最后扔下这样一句。 楚晋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半晌,讥诮地扯了下唇。 * 回后院前,楚晋先去后厨拿了些糕点。 他随口编了个藉口,提着食盒回了房间,将门掩好后,才往里走去。 房间里很静,他不知不觉放轻了脚步,本以为受伤的人在休息,未成想却和对方正正对上了视线。 “……” 沈孟枝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中的书,轻咳了一声:“我有些无聊。” 楚晋随意瞥了一眼书的封皮,是他随手放在床头的那本《山川风物志》。 外面天阴着,屋里点了蜡烛。他将食盒放下,隔着明明灭灭的烛火看了对方一眼。 沈孟枝的伤势不算轻也不算重,那截断枝扎进了他腰后三分,好在不算太深,没有伤到根本。楚晋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头脑一热,把人带回了府上,藏进了自己屋里。 第353页 他定在原地,沉默地看了对方许久,忽然道:“我帮你换药。” 沈孟枝一愣,正要开口,楚晋又补了一句:“我没有欠别人的习惯。” “……”沈孟枝又不想说了。 少年时候的楚晋似乎格外清楚怎么让他生气,每一句都能精准地踩中他不想听的,偏偏他还讨厌不起来。沈孟枝顺从地趴到了床上,也不知道是气对方还是气自己,忽然笑了一声。 楚晋问:“你笑什么?” “笑你。”沈孟枝脸埋在枕间,声音模模煳煳地传出来,含着不容忽视的笑意,“你十几年后可不是这个样子。” 楚晋:“……” 他随口问:“那我是什么样子?” “唔。”沈孟枝想了想,没忍住又笑了一声,“比现在更坏。” 他的声音被蒙住,显得含混不清,朦朦胧胧地传进耳中。不知为何,楚晋也笑了。 “那也不错。”他说,“至少我活到了十年后。” 这一声真真切切传到了耳中,沈孟枝一怔,正要说话,腰侧却是一凉,衣衫被人掀开捲起,随后冰冰凉凉的药膏抹了上来。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激得眼睫一颤,轻轻吸了一口气,楚晋问:“疼吗?” 沈孟枝闭着眼,说不出话来。 楚晋的目光划过他骤然攥紧的十指,又依次流转过他苍白的侧脸、紧抿的唇,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帮我?” 他习惯了自己受伤,所以当有人为了他而受伤时,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这样固执又不厌其烦地询问,沈孟枝却觉得有些心疼。他轻声问:“从前没有人帮你吗?” 楚晋道:“没有。” 从来没有人真心实意地帮过他。猎户收留他,最后将他卖给了人贩子,换来了两袋粮食;公子将他带到府上,是为了锻鍊他成为自己的“魄”。 他走到现在,一路靠得都是自己,也从没有想过要什么人帮忙。 沈孟枝心口有点疼。他低声道:“我会帮你的。” “没有为什么。”他说,“只是因为我来了。” 楚晋微微一怔。 这瞬间的出神,手下便失了力道。沈孟枝疼得轻轻啊了一声,他才勐地回神,匆忙地撤了力。 一低头,便看见伤口处的皮肤已经泛红,在素白的腰背上格外显眼。 楚晋又匆忙移开视线,目光游移片刻,忽然扫见了一样东西,在对方的左手上,是一枚戒指。线条优美的鎏金质地,上面镶了一颗漂亮剔透的珍珠。 其实他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想过问,也没有机会问。 不知怎的,他现在突然就想问了:“你成亲了?” 沈孟枝愣了下,看向自己的左手。那的确是婚戒,他与楚晋各有一个,一直戴在手上。 他轻轻嗯了一声,眼底染上了几分柔和的笑意:“成亲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个回答,那枚戒指变得更加刺眼了。 半晌,楚晋才收回了视线,漫不经心地问:“你说你是未来的人,那十几年后,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少年楚(忐忑又期待):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好想要海星……(╯▽╰ )好想好想~~ 好想要评论……(╯▽╰ )好想好想~~ 第168章 番外&mdot;寒魄其四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耳畔的声音突兀响起,少年这时候的嗓音还不像以后的低沉,轻缓、濯净,微有些哑。 沈孟枝半晌没回过神。 日渐西沉,满室昏黄,摇曳烛火间,楚晋的手仍搭在他腰上,这句话不知怎的便显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狎昵。 可他的语气却似乎又并没有别的意思,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沈孟枝眨了眨眼睫,方才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便倏地散了。 清晰可闻的唿吸声中,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朋友。” 不是不想坦白,只是按照楚晋如今对他的警惕,说了对方也未必会信。 况且…… 沈孟枝垂眸,捞起一缕自己垂落到枕边的头髮,心不在焉地玩了一会儿。 要让他对十多年前的楚晋,说自己未来与他成了亲,对方会怎么反应? 会不会没了仅剩的一点好感,把他当成疯子? 正跑神,沈孟枝听见头顶再度传来楚晋的声音,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朋友?” 沈孟枝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嗯。”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清浅的唿吸声,又隔了很久,他才听见楚晋惜字如金地哦了一声。 不知为何,这之后沈孟枝感觉对方给自己包扎的力道重了些,话题终止在了这里,楚晋闲聊的兴致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低着头闷声不响地给他换药,两个人也没再说话。 沈孟枝此刻却没心思想那么多。后知后觉的疲倦涌了上来,他又强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彻底没了力气,沉沉睡了过去。 * 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正午。 第354页 沈孟枝睁着眼,有些茫然地盯着陌生的房梁看。 他昨夜睡在楚晋的床上,身边没有人,也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不知道昨晚对方睡在了哪里。 楚晋不知所踪,桌上给他留了食物。沈孟枝慢腾腾地坐起身,走到桌边,打开食盒看了眼,一碗清粥,几碟小菜,是给有伤之人准备的清淡吃食。 他弯起唇,笑了下。 菜的样子不错,吃起来却差了些味道。沈孟枝这几年的口味被某人养刁了,一尝就尝出了这不是楚晋的手艺,虽说是意料之中,但还是有点遗憾。 沈孟枝草草吃了点东西,在屋里等了一会儿,没见楚晋回来,按捺不住出了门。 他对楚晋少年时生活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又不熟悉路,便随便挑了一条人少的。旧秦的世子府比曾经的沈府还要大上许多,和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样,弯弯绕绕、精细巧妙之处不比燕陵的传统府宅要少。 他拨开沿路渐压下来的树枝,眼前倏然宽阔明亮起来,出现了一个湖。 湖面辽阔,湖水遍染了枫红,的确让人移不开眼睛。只是沈孟枝的视线却不在这上面。 他望着湖中石亭里的人,片刻的怔愣过后,神色便沉了下来,隐隐透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敌意与冷淡。 没有人能看见他,沈孟枝顿了下,随即不紧不慢地向湖心走去。 隔的距离不远,所以他能够清晰地听见亭中交谈的声音。 沈孟枝停了下来,站在石桥上,微微眯起眼睛,不冷不热地望向亭中正对自己的人。那人比他印象中的模样要年轻许多,眼角还没有皱纹,高大的身形站得笔直。 他看不见桥上的人,目光定在身前之人,没有分毫偏移,沉声问完了继续之前未完的话:“……公子,一定要这样做吗?” ——公子。 沈孟枝神色微微一动,落在了背对着自己、身形消瘦的年轻人身上。 赵裕和皱着眉,面沉如水。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他眉宇蹙得更深,首次大不敬地用堪称质问的语气,生硬道:“让他入质燕陵,究竟是王上的打算,还是公子您的打算?” 这句话中的含义就很多了。沈孟枝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赵裕和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楚晋。他下意识屏住唿吸,探究的视线在公子身上扫过。 面对这般问询,那道身影终于有了些反应。两人不知道在这里已经待了多久,赵裕和说话时,他原本只是漠不关心地倚在扶栏边望着湖面的落叶,此刻视线却尽收了回来。 “有什么不同?”公子问。 赵裕和蓦地一凛,随即哑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打算,楚晋都没有反抗的权力。公子不打算改变主意,也不会改变主意,他根本不在乎一个“魄”的选择。 “……可为什么?”赵裕和喉咙有些发紧,“明明还有别的人选……” 未等他说完,公子古井无波的眼眸就扫了过来,冷冷道:“没有别人。” 他唇角衔起一抹讥嘲的弧度:“身份足够重要却不受宠、在王上的眼里可有可无的人,还有比这更好的人选吗?” 赵裕和一愣,张了张口,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又显得苍白无力。 他知道对方说的没错。旧秦当今的国君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也不喜欢她留下的这个嫡子。他对这个儿子的关心屈指可数,只留给他世子这个身份足够的体面,却连他如今身患重病也一无所知。 这个孩子曾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讨厌,也曾试图笨拙地讨他父王的欢心,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哪怕后来连绵的病痛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名义上的父亲也没有亲自来看过他一眼。 所以他放弃了。 公子转过头,曲起手臂,撑在扶栏边,神色莫名地看着清澈的湖水。 “赵裕和。”他冷淡地开口,“我活不了太久。” “在死前,我要保证一切事情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没有人例外。” 停顿须臾,公子伸手,接住了一片自枝头飘零落下的枫叶。再开口时,他语气已不见波澜,几乎是用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道:“送世子去燕陵,赵裕和。” “我死的那一天,就是魄散的时候。”他手指描摹着叶片的脉络,慢慢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到那时,我会让你去杀了他。旧秦派去的质子,却在燕陵手上出了差错,没有一个比这更好的开战理由了。” “这里面,他是最大的变数。”心中的棋局不动声色地不断推演着,公子道,“你必须杀了他。” 赵裕和心乱如麻,没能及时回应。公子看着他沉郁的眉眼,面现瞭然,冷笑道:“你是真的把他,一个魄,当做了自己的徒弟?” 赵裕和沉默片刻,低声道:“……他不想死。” 他话中的袒护如此明显,公子静静地凝了他半晌,没什么情绪地道:“魄没有自己的想法。” “赵统领,我和你认识十八年,你遵从我母亲的遗言,心甘情愿来护我。”他道,“但你和他只认识了不过几年时间,就能对他袒护至此?” 赵裕和缓缓攥紧了拳,颤抖的手指昭示了他如今的不平静。半晌,他重重唿出了一口气:“……属下明白了。” 第355页 他看着故人之子长大,看了十八年,知道他在王宫之中生活得多么艰难,也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可楚晋呢? 对于这个徒弟,赵裕和一直感到惊奇。惊奇他与公子长相的相似,惊奇他身上不折不挠的韧劲,惊奇他对于活下去的执着。 他是有点喜欢这个小徒弟的。 赵裕和松开了手,嘆了口气。 他听见公子问:“……那日秋林围猎刺杀的人,查出来是谁了没有?” “已经查出来了。”赵裕和回道,“是周太尉的人。” 公子若有所思道:“周太尉?” 不过须臾,他便想通了其中的利害,讽刺道:“周恆还真是愚蠢。以为这样,就可以扫清障碍,让他妹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成为世子?” 赵裕和并不作声,这件事已经牵涉到后宫,也不是他能插嘴的。 “不过,”公子话锋一转,“周恆今晚要设宴,今日倒是来府上送过请帖。” 赵裕和一愣,立刻问:“世子如今在太尉府?” 他转而皱起眉:“那岂不是会有危险……” 话音未落,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赵裕和反应迅速,目光如电,冷冷向那边扫去:“谁?!” 然而视线所及,却没有任何人影。 公子的目光也落在那处。石桥上铺满残叶,寂寥冷清,没有人迹。他不紧不慢地收回了视线,道:“……兴许是飞鸟。” * 沈孟枝在听到公子说出要杀了楚晋的一瞬间,确确实实地起了杀意。 他攥紧了手指,直到手心传来的刺痛将神智拉了回来,让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这样做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事情变得一团糟。 他踟蹰在原地,抬头看着太尉府气派的牌匾,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进去。 留楚晋自己在里面,他放心不下;可要真的进去了,他又该怎么和对方解释? 沈孟枝嘆了口气,随即眼尖地发现府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匆匆往街上走去了。 趁他开门的一剎那,沈孟枝悄无声息地闪了进去。 府里不知是在庆祝什么,倒还精心装点了一番,侍从不时走过,人影匆匆,他站在门口,都能听见远处靡靡的乐声。缥缈的淡香混着女子柔媚的嗓音,宛转悠扬,缠绵勾人。 沈孟枝神色有些微妙。 他循着乐声走了几步,便撞见了方才出门的那个小厮。后者领着十几个身姿曼妙的舞姬,步履匆忙地越过了他,往那边赶去。 交谈的声音一字不落地落入耳中:“今日太尉大人设宴,世子和几位大人都在场,千万不能出差错!” 几名女子曼声应道:“是。” 那小厮又道:“练了那么久,你们也该知道世子喜欢什么。到时候,连莺,你要主动一些,教你的东西没忘吧?” 那名叫连莺的舞姬露出一个柔美的笑容,回道:“自然忘不了,您放心。连莺绝对会讨得世子的欢心。” “那就好……” 低声的嘱咐渐渐远去,沈孟枝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他现在非常、非常想见到楚晋,揪住他的领子,然后问他,究竟是谁比较讨你欢心? 作者有话说: 楚楚:谁懂,发生了十几年的事情,现在被老婆抓包了 第169章 番外&mdot;寒魄其五 旧秦太尉周恆向来喜欢热闹,战功赫赫是真,沉湎酒色也是真,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聚,每次都换着花样请人来。 这次的说辞是请来了一位出色的舞姬,不仅水袖善舞,还能舞得一手漂亮的花剑,于是遍请宾客,一同来赏美人。 楚晋也不是第一次被他邀请来了。应该说他会被冠以风流之名,也有这位周太尉的一份功劳。 宴会进行的热闹而流俗,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言笑不断。楚晋坐在上席,对这幅场景见怪不怪,百无聊赖地把着手中酒盏,望着澄澈酒液出神。 铜制杯盏中映出他的倒影,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昨夜沈孟枝睡过去后,他把人在床上安顿好,打算在椅子上将就一晚。结果大半夜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起初他以为是沈孟枝在翻身,直到脸侧传来轻而暖的触觉,才恍惚睁开了眼。 楚晋还介于清醒和没清醒的状态之间。夜色已深,他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本该安安分分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蹲在了他身边。 他靠得很近,楚晋甚至能听见微微的唿吸声。垂落的髮丝遮住了大半神情,见他醒了,沈孟枝也没收回手,依旧维持着伸手的姿势,仰头望着他。 “怎么不去床上睡?”他问。 楚晋愣了愣。他垂着眼,对上了沈孟枝昏沉又迷濛的视线,很快反应了过来。 ——是梦行症。 那句话落在他耳中,似乎含着几分道不明的意味。他能感受到对方语气的放松与深入骨髓的依赖,依恋、信赖、柔软,这是只有面对深信不疑的人时才会袒露的一面。 梦行症发作时,的确可能把他错认成别人。楚晋喉结轻轻动了动,没有惊醒深陷其中的对方,而是问:“你再看一眼,我是谁?” 第356页 沈孟枝乌黑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似乎在思考。良久,轻声道:“夫君。” 他下意识选了楚晋最喜欢的称唿,觉得这样肯定能哄好他。结果对方的心情似乎并没有一丝好转,反而变得更差了。 沈孟枝想不通。他迷茫地、试探地,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夫君?” 楚晋看着他,身体里忽然蹿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想要戳破这层幻想,恶狠狠地告诉他,我不是你的夫君,或者报復一般问他,你把谁当成了你的夫君? 他盯着沈孟枝手上的那枚戒指,半晌,却泄了气般,道:“你去睡吧,我在这里就行。” 沈孟枝摸摸他的脸:“坐着睡不舒服。” 楚晋:“不会。我习惯了。” 他原意只是想让对方放心早点去休息,语气也很随意,但沈孟枝听完,却微乎其微地一顿,随即直起身,张开手臂,动作很轻地抱了他一下。 楚晋僵在原地,感受到温热的吐息落在自己脸侧,听见他说:“那你什么时候,也能习惯一下有我的日子?” …… 结果那晚他还是没有去床上睡。沈孟枝出乎意料地执拗,他不松口,就不肯回去,到最后伏在他腿边,困得脑袋一点一点。 楚晋等他睡着后才把他重新抱回了床上,这之后对方都很安分,没再闹出什么事来。 虽说知道是梦行症,被当成了另一个人,楚晋还是有些心存芥蒂。席间的酒香扑鼻醉人,他即便没喝多少,也被熏得有些醉了,突然就来了点坏心思,想知道等他醒过来后想起这些,又会是什么反应。 或许是见他太久没有动作,方才一直与几人谈笑风生的周恆不着痕迹地向他这边看来几眼,随即转过身来,问:“世子今日,似乎兴致不高啊?” 楚晋收回游离的心绪,熟练地衔起一抹散漫笑意:“倒也不是,只是昨夜休息得晚了些。” “哦?”周恆挑起眉,“昨夜在老地方,倒未曾见世子来呢。听纤云姑娘说,世子有些时日没去百翠阁了。” 楚晋神色丝毫不变,似乎察觉不到他话中的试探,漫不经心回道:“翻来覆去就是那些曲子,听腻了。” 周恆笑了起来:“纤云姑娘要是听了这话,保准要伤心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今日的舞姬肯定能让世子眼前一亮。” 这样寻欢作乐的场景看得多了,楚晋心里有些不耐。他向来对歌舞没什么兴趣,只是为了维持目前的状况才敷衍一番。 只不过心里再怎么觉得无趣,面上又要做出另一幅样子。楚晋露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轻笑道:“那便等周大人的好戏了。” 周恆还要再和他说什么,旁边却有小厮走上来,凑近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前者瞭然,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望向楚晋这边,道:“我请到的那位舞姬已经来了。” 楚晋稍稍坐直了些,目光随之望向门口。 若有若无的乐声萦绕耳畔,桃红衣衫掠过,捲起一袭馥郁幽香。 漫天飞扬花瓣下,楚晋随意扫过一眼,突然愣了下,视线定在一处,不动了。 世子的相貌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沈孟枝一眼就看见了。 他倒没有着急,借着没人能看见他,倚在门边欣赏了一会儿歌舞,才不紧不慢走到了对方身侧,十足自然地在楚晋对面坐了下来。 楚晋看着他抬手伸向案上杯盏,指尖沾了点酒液,在案面上写:“好看吗?” “……”楚晋掀起眼皮,视线从他脸上划过,试图找出一丝一毫能暴露对方此时情绪的痕迹。 只是一无所获,沈孟枝神色淡淡的,没有任何纰漏。 宴席上的人都被台上的舞女所吸引,没人注意到这边。楚晋看着桌面上渐干的酒液,如法炮制,慢慢写:“你来做什么?” 沈孟枝不答,反而写:“打扰到你了?” 楚晋一顿,慢慢回味了一遍他这句话,似乎有了某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不。”他写,“你来后,我心情不错。”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看到对方的一瞬间,这场索然无味的宴会就变得没那么令他心不在焉了。 沈孟枝垂眸盯着他写下最后一个字,又瞥了楚晋一眼。他在踏进这里的时候就发现这确实只是一场单纯的宴席罢了,就连那群舞女,他格外留心过,也没有从她们身上发现任何不妥。 并不像他预想中的危险四伏。 沈孟枝放松了些,看见楚晋又写道:“你怎么来了?” 沈孟枝难得卡了壳。他是听了公子与赵裕和的对话,担心楚晋的安危才找来了太尉府上,只是倘若真这么说了,他偷听二人谈话的事情也就藏不住了。 他犹豫着:“我……” 下一秒,一阵香风袭来,眼前铺开桃红轻纱,随即一道剑芒闪过。沈孟枝心头勐地一跳,条件反射就要抬手替身边人拦下那抹剑光,手腕却被紧紧扣住,按在桌案上动弹不得。 他一怔,随即低下头去,看见腕上,楚晋的五指缓缓收紧,阻止了他的动作。 第357页 那剑尖只往这边蜻蜓点水地掠过一霎,很快便收回。沈孟枝心跳平缓了些,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杀意。 他循声望去,却见那柄软剑正稳稳被握在那名叫连莺的舞女手中。青色的剑光画成一弧,女子的腰肢顺着剑光向后一折,踮脚轻盈跃起,踏上自四面飞来的红绸,作一飞仙之状,随即稳稳落地。 的确是上乘的舞艺。 可惜他从来不参加这类宴会,对歌舞也向来不感兴趣。只不过…… 沈孟枝原本漠不关心想要收回的视线一顿,重又定在了连莺身上。 楚晋从前做世子或摄政王时,似乎经常有人请他来看这些,就连那群官员想要讨好他,送的也是舞衣。 沈孟枝颇有些认真地想,原来楚晋喜欢看这个么。 他微微侧着身,目光全都在连莺那边,没有分给楚晋分毫,只留给后者一个模煳的侧脸轮廓。楚晋看着他专注的样子,下意识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沈孟枝手腕被压得有点痛,这才回神,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见他写:“你不是问,好不好看吗?” 沈孟枝一愣。 下一秒,他的手被人抓住,手心向上摊开。那沾着冰凉酒液的手指在他手心,不疾不徐,一笔一笔划过—— “的确好看。” 沈孟枝眼睫一抖,随即抬眸,定定望过来。 酥麻痒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指尖,楚晋却已经收了手,故意般不再看他,专心致志欣赏起歌舞来。 他等了一会儿,沈孟枝却不知怎的,忽然没动静了。 看起来闲适自得的某位世子面上一副被吸引的样子,暗中却不动声色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人。沈孟枝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也不关心自己说了什么。 楚晋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烦躁。他扭过头,想要问些什么,未等动作,就被人打断了。 原本在台上的舞女不知何时轻盈舞到了他这边,馥郁的花香更浓。飘飘水袖扬过,袖中花瓣纷扬而下,连莺嫣然一笑,伸手接住,轻轻一吹,便有一枚花瓣悠悠向他桌案落去。 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是冲着他而来,意图再明显不过,楚晋没什么情绪地轻笑了一声。 然而那花瓣却并没有如所有人预想的那般落到他桌上。 它仿佛受到了什么阻力,在半空中凝滞了一霎,连桌角都没碰着。 连莺愕然的注视中,楚晋一愣,继而弯起眼睛,笑了。 在他毫不掩饰的笑意里,沈孟枝松了松手,被攥于手心的花瓣抖了抖,紧接着,缓缓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少年楚还没长成老狐狸,少年心性很容易就被枝勾起来了(坏笑 下周三有很重要的考试!考完再更新,谢谢大家! 第170章 番外&mdot;寒魄其六 花瓣打着转,悠悠落到地上。 连莺微微睁大了眼睛,有片刻失神。为了今日,她暗地里精心排演过许多遍,计划的每一个动作分明都没有纰漏,唯独这最后一步出了错。 她神色凝滞了一秒,很快便恢復如初,腰肢扭动,如水一般柔韧的软剑周回一圈,随即剑柄被长长水袖捲住,遥遥一送,化为一道白芒,没入鞘中。 赞嘆声中,连莺欠身一礼,微松了一口气。好在收尾时并没有出什么岔子,遮掩了她先前的不自然。 她悄然抬眼,望向了身侧的位置。那位风姿卓然的世子正支着颊,姿态随意放松,浓黑睫羽下,目光没有落点,似乎正饶有兴趣地朝她望来,又似乎谁都没看。 即便如此,连莺心还是勐地一颤,方才还临危不乱的心跳,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快了几拍。 她抬头,望向最上席的人。周恆不动声色地抬起几根手指,在案上敲了敲。 连莺瞭然,直起身,面上浮现一抹轻柔笑意,往那个方向徐徐走去。 楚晋的确谁也没看。 之所以会被连莺误会,是因为沈孟枝站了起来,挡在了他面前。他的目光追随着对方而去,所以与连莺的方向重合了。 沈孟枝低头,看着他。不知有意无意,他正踩在方才那瓣被拦截的桃花上。 楚晋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他却没有其他反应了,只是站在原地,半晌,又回过头,看向了朝这边走来的连莺。 连莺对他的存在一无所觉。她浅笑着,直直从沈孟枝虚无缥缈的身体中穿过,走到楚晋面前,捧起了桌案上的酒壶。 楚晋分神想,原来只有他能触碰到沈孟枝。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里多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楚晋移开视线,目光落向连莺说中的酒壶。 “世子。”女子的声音轻灵婉转,尾音绵绵,“连莺为您添酒。” 周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兴致昂扬,又透着几分调笑的意思:“这些年来,多少人盼着连莺姑娘能主动一回,到世子这里就破了例。咱们世子当真是艷福不浅啊。” 闹笑声中,连莺的脸上如敷了一抹淡粉,将杯盏中斟满了酒,轻轻捧起,眸光含情,将手中酒盏递了过去。 楚晋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酒盏,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顿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将要接过对方递来的酒。 第358页 连莺眼睛一亮,正要抿唇一笑说些什么,手腕却如被什么击中,蓦地一痛,她轻唿一声,手一歪,满杯酒液便洒出来了大半,泼在了楚晋身上。 楚晋的手停在半空,撩起眼皮,往某个方向望了一眼,忽地勾了勾唇角。 接二连三的突发状况让连莺手足无措叫苦不迭。这里没有人清楚方才的情形,看起来,就好像她故意将酒泼洒在了世子的衣服上。她一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佯作慌乱的样子,就要帮对方擦干:“世子,连莺帮您擦……” 未等她碰上,楚晋已经站起身来,退开了一步。 “周太尉,”他望向正关注着这边动静的周恆,神色依旧毫无破绽,“借客房一用。” * 周恆倒不至于连这个要求也不答应,当即派人给世子带路,去了后院一间敞亮的客房,又送来了干净的衣物。 楚晋把人屏退,看着门被关严,这才回过头,看向靠在窗台边的人。 “现在,”他说,“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了么?” 沈孟枝不咸不淡道:“来见识一下世子平日里喜欢看什么样的舞。” “都不喜欢。”楚晋没怎么迟疑地回答,“我会来,只是因为有人要我来。” 沈孟枝沉默下来,盯着他。 他心里的不舒服因为这句话被抚平了一些。其实他清楚,少时楚晋很多时候的很多选择都是迫不得已,但他做不到不在乎,做不到视若无睹,所以会吃醋。 下一秒,他听见楚晋道:“你似乎很在意我来这种地方。” “……” 沈孟枝别过脸,有些不自然,随口编了个理由:“我答应了你未来的夫人,要看着你。” 他说完,感觉到对面很明显地安静了一会儿。过了须臾,楚晋低声开口,一字字地重复了一遍:“我未来的夫人?”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沈孟枝:“…………” 他很快岔开了话题:“这位周太尉和你有过节吗?”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的回话。沈孟枝扭过头来,却发现楚晋的神色变得有些冷淡,好像变回了他第一次见对方的那个样子。 “明面上没有。”下一秒,那种冷漠却又尽数消失不见,楚晋言简意赅道,“只不过,他的妹妹在后宫还算受宠,又有了子嗣,他们兄妹两人想要什么显而易见。” 他指的是世子的位置。 既然如此,周恆务必会对楚晋动手。可在方才的宴会上却又没有显出任何蛛丝马迹,沈孟枝正思索着,却听见楚晋问:“所以你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沈孟枝一晃神,抬眼,看见他神色不知为何又缓和了一些:“你是担心他对我动手?” 沈孟枝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 楚晋目光落在他微蹙起的眉间,弧度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用担心。”他伸手摸向周恆送来的衣物,语气倒很平静,丝毫没有被危险缠上的紧绷感,“他杀不了我的。” 沈孟枝忍不住将视线望向他平淡的侧脸上。 “而且,你不是说了么。”楚晋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头,甚至有心情沖他弯了弯眼睛,“我活到了十年后。” 沈孟枝一言不发走到他身前,拿过了那叠衣物,在楚晋有些疑惑的目光中,道:“我帮你。” 酒液已经渗进了贴身的里衣,楚晋衣服脱了大半,闻言一愣。 “酒是我弄洒的。”沈孟枝拿着方帕,用尽量不会被怀疑的语气道,“算是我向你道歉。” 楚晋望着他认真的神情,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被泼得很值。 他手指只顿了几秒,随即很快将上身被弄脏的衣物褪了下来。酒液还是有一部分沾到了皮肤上的,沈孟枝蹲下身,用方帕慢慢擦去对方腹部潮湿的痕迹。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因为楚晋身上错综分布着好几道新旧不一的陈伤,有些已经变得很淡,有些才刚刚结痂,有些即使到了现在,他看着也会觉得触目惊心。 楚晋靠在桌边,后腰抵在桌沿上,低头看着他的发顶。他觉得有些新奇,像这样在另一个人面前袒露自己的伤疤,是他曾经最抗拒的事情。他能感觉到沈孟枝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布料按在他的伤痕处,热度传来,对方似乎在默数着他的伤口。 十二道。 新伤叠旧伤,伤痕累累,少年人满身是血地、顽强执着地活到了今天,站到了他面前。 沈孟枝声音很低,似乎还轻轻发着颤:“……楚晋,疼不疼啊。” 没人回答,只有人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髮,像是错觉。 沈孟枝抬起眼,楚晋已经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接过他手里的衣物,穿好了。 “宴席很快会结束。”他道,“周恆想往我这里塞人,今天他这算盘怕是要落空了。我去敷衍他几轮,很快会回府。” 沈孟枝嗯了一声。 楚晋转头看去,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在想什么东西。他刚想问怎么了,就听沈孟枝道:“我今夜不回去了。” 第359页 楚晋一愣,随即皱了皱眉,语气是他也没察觉到的急促:“你要去哪里?” 沈孟枝没想到他会追问,怔了一下,才说:“我的伤快好了,还要住在你那里么?” 楚晋一卡,一时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他最初会带人回府确实是为了帮对方处理伤口,但于情于理,沈孟枝都没有理由留在世子府。 但他没想到沈孟枝会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楚晋神色冷了些,垂下眼睫,有些生硬地说:“随便你。” 沈孟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的确有很多事沉甸甸压着,关乎楚晋未来的命运,关乎楚晋的安危,还关乎他为什么会回到十年前,又该怎么回去。 是一场梦还是一场幻境,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只想要这时候的楚晋能开心一点,能少受一些伤。 他没察觉到楚晋话里的置气,想了想,又说:“明天会回去的。” 闻言,楚晋心情又好了几分,嗯了一声。 * 话虽如此,当他从太尉府出来,回到世子府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时,还是有些失神。 那本《山川风物志》还放在桌上,楚晋随手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 他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试图找到沈孟枝留下的更多痕迹,但却一无所获——府上的下人进来打扫过,抹消了多余的气息。 月上枝头,楚晋解了外衣,将要躺到床上时,却嗅到了一缕浅淡的松香。 恬淡宁和,悠悠淡淡,枕间都是对方的气息。 那点虚无缥缈的梦幻感恍然变得真实起来。 楚晋想起来,白天在太尉府的时候,他低头,在沈孟枝发间闻到的也是这个味道。 他缓缓躺下来,松香又浓了几分,却不熏人,依旧清清淡淡,似乎格外安神。 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楚晋闭上眼,轻轻弯了弯唇角。 …… 不知是因为这香太过宁神还是白日里迂迴周转太过疲累,他入睡的很快,连开门声都没有听见。 直到床头投下一片阴影,楚晋才若有所觉地睁开眼。 冷漠和警惕的审视在看清对方的瞬间烟消云散,他松懈了紧绷的神经,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月光朦胧在沈孟枝的脸侧,衬得他目光柔和,又含了些说不清的意味。 “想你了。”他说,“所以来找你。” 楚晋一愣。 对方靠得很近,近的他们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楚晋觉得自己还没有醒,他脸侧一热,是沈孟枝将手贴了上来。他用手指轻轻描过楚晋的眉眼,动作专注,轻得惹人发痒。 楚晋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在做什么?” 沈孟枝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他,反问道:“你不喜欢?” 看他这样子,似乎楚晋只要说出“不喜欢”三个字,他就会立刻起身离开。楚晋僵在原地,头脑像是宿醉时那般一片乱麻,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说:“……喜欢。” 沈孟枝轻声问:“喜欢什么?” 楚晋蹙着眉,有些迟钝地看他,似乎并不理解他的话。 下一刻,他看见沈孟枝忽然靠近,在他怔愣的视线中吻了上来。 温热的气息交错,楚晋又闻到了那股松香,几乎要渗入他的骨血,将他牢牢缠住。 喜欢什么? 他感受着唇上的触感,喃喃道:“喜欢你。” 仿佛有什么从心底疯狂生长、发芽、抽长,扎根心脏,像是无可缓解的毒药。 他忽地伸手,扣住了沈孟枝的后脑,用力地、深深地吻了回去。 一切勐然间变得混乱又失控。 楚晋坐在床边,喘息着,看着跪在自己腿间的人。修长五指深深插进沈孟枝的发间,他目光划过对方乌黑的发顶,泛红的眼尾,上下滚动的喉结,觉得这一切无比梦幻。 他动了动,屈起手指,抬起了对方的下颌。沈孟枝的眸光湿润又迷濛,张开的唇泛着水光,很漂亮。 他下意识探出殷红的舌尖来,轻轻tian吮,楚晋唿吸一滞,指间力道下意识加重。沈孟枝疼得张大了唇,紧接着,滚烫的液体尽数guan进了他的喉咙。 唿吸声缓缓平缓了下来。 楚晋睁开眼时,眼底罕见地掠过了一丝茫然。 窗外天刚蒙蒙亮,他迟滞地盯着房梁,花了很长时间理清自己缠成乱麻的思绪,然后,慢慢地坐起身来。 他僵坐了一会儿,随后,沉默地掀开被子,盯着发了良久的呆,然后又一言不发地重重倒回了床上。 作者有话说: 楚楚,闻着老婆的味道睡觉,做春梦了吧哈哈哈哈 第171章 番外&mdot;寒魄其七 沈孟枝回世子府的时间不算晚,但楚晋已经不在房中了。 秋冬之际,清晨街上起了白雾,更何况他在夜里走了一路,衣衫都被微微打湿,透着冷意。 不过屋里很暖和,还破天荒点了薰香。楚晋少年时不怎么喜欢那些浓郁深重的味道,即便是后来,也只用过幽淡的千山映雪,因而沈孟枝猝不及防嗅到这股馥郁沉香时,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他扫了一眼,发现被衾也被换过,愣了一下,很快又反应了过来。 第360页 楚晋不喜欢他的东西沾上别人的气息。他不说,不代表他不介意,或许是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生分的楚晋,沈孟枝险些忘记了他内里其实是一个冷漠疏离而界限分明的人。 空气中的薰香忽然变得重了些,沈孟枝心口有点闷。 他嘆了口气,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开口道:“站在这里做什么?” 沈孟枝回过头,发现楚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咬着一截雪白的绷带,一边平静地往手心缠,一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穿了一件简单紧身的黑衣,十六岁的年纪,已经远远超越了同龄人的身量,身姿修长挺拔,肩背绷得很紧,动作间可见匀称流畅、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 平时被宽大的华衣衮服掩盖住,旁人难以察觉,如今换上了束身的装束,将少年人的身形勾勒得出挑利落,有如霜刃,没有分毫赘余。 格外吸引人……也格外惹眼。 沈孟枝一晃神,目光从他汗湿的额发间掠过,又看向他缠着绷带的手。 他像是勐地惊醒一样,走过去,抓住楚晋的手:“怎么了?” 楚晋没搭话,慢慢把门关上了。 短暂地沉默中,沈孟枝已经检查完了他的手。并没有什么伤口,反倒是一些细微的磨损,应该是日久以来被剑柄磨的,不算碍事。 他松了口气,抬起眼,正对上楚晋晦涩不明的眼神。 “……”沈孟枝对他这样的眼神很熟悉,但往往是在床笫间。他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还没问怎么了,楚晋已经移开眼,淡淡道:“去练剑了,没控制好力道。” 沈孟枝意识到他是在回答自己上一个问题。 方才的暗潮涌动似乎只是一瞬的错觉,楚晋很快恢復了平静。他刚在桌边坐下,手旁就被人递过来一杯茶,还有一块方巾,沈孟枝低声道:“擦一下汗。” 楚晋垂眼看着那块方巾,等了很久,才接过来。不知为何,沈孟枝觉得他心情似乎又差了些。 对方用方巾随意且胡乱地抹了一下,头髮都弄得很乱,压根不走心。沈孟枝看不下去,又好笑地制止道:“我来吧。”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对方的心情似乎又好了那么一点。 沈孟枝:“……?” 他疑惑地接过方巾,凑近了些,认真地给人擦汗,顺便把对方乱了的头髮捋顺。唿吸贴的很近,他心无旁骛,楚晋就这样毫不掩饰又肆无忌惮地看他,忽然低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沈、孟、枝。” 沈孟枝心一颤。 他之前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时,从未想过这三个字从对方口中吐出,会像这样令人着迷。 他停下动作,有些失神地望着楚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十多年后。 楚晋没有错过他脸上片刻的恍神。他顿了一会儿,语气变得有些平淡:“他平时也这样叫你?” 他其实还想问,你也会像刚刚这样看着他吗? 沈孟枝愣了一下:“……他?” 楚晋扯了下唇,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你夫君。” “……” 沈孟枝险些呛了一下,含煳道:“嗯。” 过了会儿,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 他只跟楚晋说过他成了亲,可没说过他成亲的对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什么时候说漏了嘴? 沈孟枝仰着头,面上闪过一丝迷茫。 楚晋目光很轻地落在他脸上,半晌,半真不假地说:“你睡着了跟我说的。” 沈孟枝丝毫不怀疑他的话,骤然紧张起来:“我还说什么了?” 他是真的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关于这些事的印象。一想到自己可能将最大的秘密说漏了嘴,甚至惹得楚晋反感,沈孟枝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他也没察觉到两人已经靠得很近,楚晋的目光懒洋洋垂着,定在他说话时微张的殷红唇瓣上。 楚晋很淡定,淡定地扯了一个谎:“你说,我和他很像。”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沈孟枝的眼睛微微睁大,颤动的眸光中划过一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慌乱的神色。 楚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误打误撞试探到了一点朦胧的真相,挑眉问:“真的很像?” 沈孟枝矢口否认:“不像。” “夜里看不清楚,我随口说的。”他极力镇定下来,“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不一样。” 楚晋神色没有变化,片刻后,淡淡“哦”了一声。 沈孟枝总觉得在他面前便会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只要楚晋不想让他知道,他便向来猜不出对方的心思,就像现在一样。 少年的楚晋,冷漠、警惕、浑身是刺,不会给任何人优待,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猜。 沈孟枝不想让他知道十年后的太多事情,一是不确定这样做会对他的人生产生什么影响,二则是因为,自己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昨晚去印证了一件事,关于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沈孟枝一直不能确定自己如今是真的回到了十年前,还是正置身于一介虚妄的梦境里。要验证这件事情,最好的方式是回到燕陵的褐山书院,看看十年前的自己是不是也在这里。 第361页 他这样打算着,却没能离开旧秦,甚至没能离开兖都——一道黑雾般的屏障阻挡了他的路,让他无法自由地出入这里。 ——是梦。 沈孟枝有些失落地想。 是梦,就会醒的。 他还没有看够年少时的爱人,也没法帮他改变未来那些既定的事情。 因为这只是一场梦。 如果是这样,沈孟枝想,他应该安安分分当一个十年后的“朋友”,不越界,不逾矩,远远地看着对方,让他能够开心一点,就很满足了。 但是有人不这么想。 楚晋看着身下人垂落的眼睫,浓密纤长,又根根分明,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数。 他支着颊,脑中不停响着沈孟枝口中的那句“你是你,他是他”,半晌,瞧不出情绪地问:“那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似乎是觉得“夫君”两个字听了心堵,他索性换了个问法。沈孟枝没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实际上,他也想不通楚晋为什么会问这些。 但是望着对方沉静的眼睛,沈孟枝忽然就很想很想那个人。 “他……从前喜欢惹我生气。”他牵起唇角,似乎想到了一些往事,弯起了眼睛,“说话有点刺人,做的事又不计后果,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楚晋直截了当道:“他欺负你?” 沈孟枝微妙地一顿,抬眼看着罪魁祸首,说:“嗯,他欺负我。” 楚晋蹙起眉,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这样沈孟枝还是会喜欢上对方。 “但是,他反而是最理解我的那个人。”沈孟枝道,“年少时的很长一段时光,我都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自我,没有目的,浑浑噩噩,对自己和每个人都很苛刻。所有人都躲着我,只有他不怕我。” “只有在他眼里,我才是我。” 楚晋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擦过沈孟枝的腕骨,摩挲了一下。这其实是一个安抚般的动作,但后者沉浸在回忆中,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分开了。”沈孟枝静了片刻,很轻地吸了一口气。有那么一刻楚晋似乎从他脸上看到了近乎破碎的神情,连带着他的心也被揪起,“我被所有人误会,和世间人对立时,只有他相信我。很神奇,那个时候,他甚至不知道是我。” 或许冥冥之中,他们之间始终有某种感应,于是他们不断相遇,又不断重逢。 “我一直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不是。不管他做什么,总会考虑我的意愿,但我却扔下了他两次。” 声音哽在喉间,乱掉的气息震颤,引得心脏钝痛不已。沈孟枝低声喘了几口气,才忍下了痛楚,只是眼前却渐渐模煳起来。 “他从来不怪我。” 自责和崩溃快要灭顶。 “他总是想,如何让我开心。” 摇晃的视线中,那双熟悉的眼睛安静注视着他。 “我想让他知道,我很爱他。” “他很好很好。”沈孟枝笑了,泪眼朦胧中,轻声叫他的名字,“楚晋。” 楚晋沉默着,伸手将他抱起,紧紧拥进了怀里。 他忽而觉得有些茫然,有些想要问这个人——既然你那么爱他,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为什么呢? 要我怎么办呢。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在那种封闭又压抑的环境下长大的人,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他是一个伪装起来得心应手的疯子。 他昨夜亲口承认了自己的喜欢,如果可以,他愿意用尽手段让沈孟枝喜欢上他,无论什么夫君,还是什么戒指,他不想沈孟枝身上有别人的印记,他想彻底占有这个人。 在看到对方的眼泪时,他一直是这样冷漠又冷酷地想的。 可现在,他忽然不敢确定了。 “沈孟枝,”楚晋慢慢地道,“我讨厌你。” 怀中的人微乎其微地一颤。 沈孟枝似乎终于意识到他们如今的动作并不合适,他顿了几秒,随即轻轻推开楚晋,往后退了几步。 他眼底掠过一丝失落和茫然,透着种像是搞砸了一切的沮丧。 “那我怎么做,你会开心一点?” 楚晋看着他,想说如果你忘掉你的夫君,或者你亲口承认喜欢我,我才会开心一点。但他没这样说,而是问:“你为什么想让我开心?” 没等沈孟枝开口,他又有些冷酷地陈述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不是么。” 这样一句毫不留情,沈孟枝好像终于从方才的情绪失控中清醒过来。他卡了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算了,沈孟枝想。少年时的楚晋好像真的挺讨厌他的,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会对他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会在秋林里生气地大声质问他,还换掉了他用过的东西。 无论他怎么努力,对方好像都不是很开心。 沉默了一会儿,沈孟枝抬起脸。眼尾的泛红已经消褪,他看上去很平静,好像压根没有哭过:“我记得,好像快到你的生辰了。” 除夕,是快到了。 楚晋对这个形式上的日子并没有太多感知,从前也没有在这一天被特殊优待过。但是听见沈孟枝这么说,他心跳忽地就快了些,面上却依旧很冷淡:“嗯。” 第362页 其实很少人记得除夕是他的生辰,他也很少会想起来。因为这本就是一个编造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选择除夕,只是因为这一天街上都很热闹,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这一天,对他而言是与众不同的,就好像人们在庆祝辞旧迎新的时候,也在为他庆祝生辰一般。 这样的一天,沈孟枝记得。 楚晋语气忽地缓和了些,重复了一遍:“嗯。” 沈孟枝轻声问:“楚晋,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他想问很久了。 楚晋想他一定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微微扬起的脸,泛着水光的眼睛,专注的神情,饱满的唇瓣开合,一切都和昨夜那场荒诞的梦渐渐重合。 看了一会儿,楚晋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喝了几口。 茶叶的涩味一直涩到了心底,也压下了心头的燥热,他说:“没有。” 只有眼前这一个,还不是他的。 作者有话说: 尝试了一下新的写法,酸涩风() 少年楚就是很棘手很难搞定喔,枝很容易就被欺负了,如果不是因为看到枝的眼泪他心疼,楚早就强制爱了(自以为的) 下一章 会甜的,会上本垒的,嗯嗯! 第173章 番外&mdot;寒魄其终 兖都歷年来每逢除夕这日就会大雪,今年也不例外。 万里云渺,千家万户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满目都是晶莹的素白。 今日是除夕,白日里却没什么人出门。马车碾过新雪,留下一排格外突兀的车辙印迹,在世子府门前缓缓停下。 一只筋骨修长的手搭上马车门沿,手的主人掀开厚重车帘走了出来。他披了一袭深黑大氅,墨色狐绒随风起伏,轻柔擦过绷紧的下颌,低伏下去时,露出一张冷白又出挑的面容。 王室宗亲的绣衣衮服雍容、敛光,质感厚重,隆重又威严。 “世子。” 楚晋下车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望向叫住自己的人。在宫中时唇角维持了一天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他眉眼间难得透出些难掩的倦意,站在雪中时,少年人颀长挺拔的身形竟显得寂寥。 赵裕和看着他很久,似乎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沉默了片刻,道:“看来世子已经知道了。” 楚晋动了动眼睫,这么短短一会儿时间,他睫毛上已经沾了一熘儿雪粒。 “嗯。”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用平淡的语气道:“今日在王宫中,王上拟好了旨意,我已经接旨了。” “接旨?”赵裕和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直接地定下了这件事,一时又气又急,冷下了声音,“王上如今还没有定下入质燕陵的人选,怎么会今日就拟好旨意?” 往日里,赵裕和鲜少会对他发火,一是因为楚晋作为“魄”来说极为听话也极为令人省心,二则是他确实喜欢这个小徒弟。 一般来说,楚晋也不会在什么事情上惹人生气。 但这次对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作对到底,楚晋好像感觉不到他压抑着的怒火,继续不疾不徐地说:“宫宴之上王上提了一句,我便请旨了。” 赵裕和神色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楚晋,你疯了?”他沉着脸怒道,“为什么要擅自做决定?!” 入质燕陵最好的人选是楚晋,他清楚。公子和国君最属意的人选是楚晋,他也清楚。 但这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国结盟,楚晋是那枚棋子,而执棋人要的是他的命。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对这个徒弟大动肝火,但楚晋眉眼依旧沉着冷静,甚至有些冷淡。 他说:“你们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 赵裕和一顿,僵在了原地。 “王上说,护送的队伍会由赵统领你来负责,这也是公子的意思吧?”楚晋垂着眸,平静到有些疲倦。他牵动了一下唇角,显得有些生疏:“公子吩咐的事情,赵统领一向会做到。” 赵裕和半天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世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确答应了公子,但终究还是对这个徒弟心中有愧。他仍怀着一丝希望,赌如果楚晋装作身体抱恙的样子,楚观颂会顾及世子身份而换一个人选。 楚晋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哑,裹着白雪寒风:“赵统领,公子不会留下一个没用的‘魄’。” 装病,就代表他已经没了用处,他便是公子手中的一枚弃子。 这件事对他来说本来就没有选择。 赵裕和一颗心不可迴转地缓缓沉了下去。 两个人隔着漫天飞雪沉默地对立了许久,赵裕和的目光扫过他褪去青涩的眉眼,一直扫到了少年人挺拔的身形。 数年前,他第一次见这个徒弟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如今这么高,沉默着站在黑夜里,一双眼睛很亮,亮得惊人。 他知道,那是对活下去的执念和欲望。 当年的小徒弟今后恐怕再也不会叫他师父了。他选择了公子,放弃了他亲手教出来的小徒弟,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赵裕和沉沉嘆了口气。 第363页 楚晋转过身,往府门走去。 “世子。”他听见那个人说,“生辰快乐。” 楚晋脚步停了停,随即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除夕这日,按照旧秦旧俗,国君往往会在宫内大摆宫宴。宫宴的步骤繁琐又冗长,因而楚晋回来已经快要傍晚,踏进世子府时,却没有感觉到什么年味。 毕竟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不喜欢热闹,往年其他府上张灯结彩的时候,只有这里依旧冷冷清清,只有下人准备的一些灯笼、窗纸。 楚晋没有回房,而是循着琴声径直去了书房。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身上的雪全部融化,才推门走了进去。 琴声没停,弹琴之人背对着他,心无旁骛般,自始至终未分来一个眼神。楚晋也已经习惯了,神色平静地等到他一曲终了,才开口道:“公子。” 公子抚平了颤动的琴弦,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手炉,并没有抬眼,淡淡道:“跪下。” 楚晋身形一顿,随即慢慢地脱了狐氅,递给了下人。 在冷漠的审视中,他曲腿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冷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即便如此,他嵴背仍旧挺得笔直,目光不偏不倚,看向眼前的人。 公子终于抬头,端坐在桌前,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 “谁给你的权力,让你敢向王上请旨?”他面容上神色未动,却让人感到浑身发冷,“越俎代庖,你想取代我吗?” 楚晋眼底闪过一丝压抑得极深的阴郁,半晌,轻吸了一口气。 “不敢。”他说。 名字、身份、地位……这些东西,就像是他偷来的。它们只属于一个人。 眼前的这个人。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落满枝头。室内平静沉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公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随即移开,望向了窗外。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他忽然问。 楚晋静了许久。 隔了有半炷香的时间,他动了动唇:“不记得了。” 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意外。他年幼时的很多事情,都已经被渐渐淡忘。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父母是谁,叫什么名字。 公子依然在看窗外的雪,好像听见了他的话,又好像根本不在意。 “无名无姓,无身无份。”过了一会儿,他轻笑了一声,“呵。” “我倒挺想跟你换的。” 楚晋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清他的这句话,他侧过脸,看了对方一眼。 但公子的神情依旧漠然,好像刚才的低喃只是一时的错觉。他平淡道:“知道宗政家么?” 不可能不知道,毕竟当今世子的母后、君主的髮妻,就是宗政家的长女。楚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蹙眉道:“知道。” “不想变得和我一样的话,”公子扭过头,垂下眼,视线没有什么温度,“就离它远一点。” 楚晋对上他的目光,又轻微地蹙了一下眉。 但公子没给他更多的提示,他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命令道:“起来吧,过几天就该为入质的事做准备了。” 跪的太久,双腿已经有些发麻。楚晋撑着地板直身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就要推门出去。 他的手刚刚抵上门,便听见身后,公子的声音掩在炉火噼啪声中,隐隐约约、不甚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恨我吗?” 前半句话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捕捉到最后这几个字。 楚晋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收紧,半晌,又松了开来。 “不。”他冷静道,“没有你,我几年前就该冻死街头了。” …… 木门在身后掩上,隔绝了室内的暖意。楚晋望着天边渐渐被黑暗吞噬的残红霞光,缓缓地唿出一口气来。 耽搁了太久,天都快要黑了。 他正要往后院的方向走去,忽然耳畔一声尖啸,仿佛撕裂了万里长空,紧接着,在天边轰然炸开。 漫天星火下,他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影。他身后是满城烟火,接连不断的花焰将面容映得明明灭灭、绰绰约约。 尘世喧嚣,但对上他双眼的一瞬,天地间却忽地静了下来。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倏然放松下来,楚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他身前,不过一晃神,他已经伸手抱住了对方。 他抱得很紧,沈孟枝有些喘不过气,只好摸摸他的头髮,忐忑地低声问:“不开心?” “开心。”楚晋喃喃道。 他想说,看见你的那一刻,那些让他痛苦不安迷茫的事情,好像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沈孟枝松了口气:“那就好。” 十六岁的楚晋的心思确实很难猜。他任对方抱了一会儿,随即拍了拍他肩背,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楚晋松开手,看了他片刻,缓慢又认真地问:“什么东西?” “在你房间。”今晚的楚晋似乎变得格外好说话,沈孟枝笑了笑,“去看看吗?” 楚晋今日一早就出门进了宫里,所以回来看到房间里的布置时,难得有些愣。 第364页 大大小小、包装精緻的礼物被人摆放得整整齐齐。他转过头,看见桌上摆着几碟糕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香气飘进鼻间,楚晋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点饿。他侧了侧脸,问:“你做的?” 沈孟枝点头:“我怕你饿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楚晋勾起唇角,很浅地笑了一下。这大概是他进入梦境以来第一次见到楚晋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心里骤然软了下去。 等楚晋吃完面,沈孟枝才从那个笑中回过神般,不自然地掩唇咳了一声。 楚晋抱着空碗,低声道:“很好吃。” 柔和的烛火下,他的神色软化了许多,再也没有一开始的冷漠,抱着碗的样子甚至有点乖。沈孟枝耳朵不受控地泛起一层浅粉,紧接着,听见他明知故问道:“那些是送我的礼物吗?” “……嗯。”沈孟枝觉得自己似乎中了一种名为楚晋的迷魂药,又或者是屋里太热,热得他头脑都有些不太清醒。 他站起身,去拿自己的第一件礼物,碰到实物的一瞬,又奇蹟般地冷静了下来。 “这是掠萤山产的一种香料,叫做千山映雪。”沈孟枝拿起一枚四方的小盒,“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喜欢这个味道。” 他打开盒子,清淡松香溢出,幽冷宁神。 “但是太稀少了,我只收到了这些。” 沈孟枝脸上有些遗憾,放下了盒子,又拿起了旁边的一枚雕花精緻的玄玉佩和一枚玄玉髮簪,还有一叠精緻衣物,语气忽而变得有些不自然:“这几样……只是觉得很适合你。” 楚晋支颐,看着他手中的衣物饰品,笑意很深,嗯了一声,问:“是要把我好好打扮一下吗?” 沈孟枝耳根热了热,别开眼,低声道:“你不用打扮。” ……不论怎样,都很好看。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声,他吸了一口气,又将手移向下一个礼物,结果沉默下来:“……” 楚晋看着他手中的画轴,挑了下眉,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问:“是画了我吗?” 沈孟枝犹豫着点了点头。 对方却来了兴趣,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出乎他的意料,沈孟枝将画抱得紧紧的,神色异常挣扎。楚晋越看越觉得好奇,越心痒难耐:“画了什么,遮遮掩掩不让我看?” “既然是送我的礼物,”他慢条斯理地引诱道,“我应该有权看的吧。” “……”沈孟枝终于松了手,小声说,“我画画不好看。” 楚晋已经拿过了这幅画,慢慢展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不由愣了愣。 画里的人的确是他。少年手持长剑,身姿卓然,站在茫茫天地间,眉眼含笑,意气风发。 沈孟枝没说错,他的确不太会画画。画的背景有些简陋,但所有的笔触都集中在了中央的人影身上,如同被作画的人所偏爱一般,一笔一画,细心又认真,把人画得很好看。 任何人第一眼扫过去,目光都会被画中的人那双笑意深深的眉眼所吸引。 楚晋近乎是珍重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画布:“很好看。” 好看到他想要藏起来,不止这幅画,还有眼前这个人。 沈孟枝松了口气,又听他问:“剑和剑穗,也是送我的吗?” “对。”沈孟枝一一拿给他看,“我记得你喜欢轻一些的剑,不喜欢太薄太钝的,我试过了,这把应该会称手。” “剑穗是我做的,”他弯了弯唇角,“很久不做了,有些生疏,还好成品还能看。” 楚晋垂眸,看着他低头将剑穗繫到了剑柄上,没有阻拦。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冷硬的剑柄,目光自然垂落,缓缓流转过对方专注的眉眼,随后,定在淡红饱满的唇瓣上。 沈孟枝抬眼时便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他愣了一下,不知道楚晋在看什么,但还是笑了一下。 然后他的脸就被人捏住了。 “沈孟枝,”楚晋喉结动了动,不轻不重地捻了捻指间的软肉,“你对谁都这么好么?” 是不是他有多少,旁人也有多少。 楚晋慢慢地、又问了一遍:“对朋友,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无论大小楚晋好像都喜欢捏他的脸,好像这是他的什么软肋一样。眼前的傢伙明明还是一副少年模样,叫起他的名字来却毫不含煳,沈孟枝唔了一声,垂下眼睫,轻笑了一声:“不一样。” 楚晋心神一动,静了会儿,问:“哪里不一样?” 沈孟枝抬起脸,看着他,楚晋被他眼底的光亮晃了下神,下意识松了松手。 “不一样。”他听见对方说,“我想每一天,都比昨天对你更好一点。” 霎那之间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掺着苦与涩,酸与疼,从少时到现在,无数摸爬滚打的种种,刻意被咽下的沉寂的情绪一朝喷薄,像是滚烫的熔浆,楚晋手指微不可察地一抖。 他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沈孟枝揉了揉脸,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去拿下一件礼物。 第365页 楚晋还低着头对着自己的手指出神。他捻了捻指腹的余温,又抬了抬头,看见沈孟枝手上的东西时,神色竟显得有点呆。 “……酒?”他有些不确定地看了眼沈孟枝,觉得对方怎么也不像是会喝酒的人。 沈孟枝将酒罈摆在桌上,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栀子酿。”他低着眸,笑了笑,“你以前说喜欢。” 楚晋的视线追随着他,又缓缓落到了他手边的另一样东西上。 那是一盏纸灯,装裱精心,纤巧的木质骨架撑起几张轻薄剔透的纸,放在一众礼物之间,也格外吸引人。哪怕沈孟枝还没开口,楚晋也已经意识到这或许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一件礼物。 他的目光停留得太久,沈孟枝竟然觉得有一丝紧张。他曾经没能把这份礼物送出去,如今到了弥补的时候,却依然难以释怀。好像只要一回想,心中就有汹涌的情绪翻搅不息。 他闭上眼,轻轻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轻微颤抖的手指。像是完成一件弥足重要的事情,他垂眸,小心又专注地点亮了这盏长明灯。 灯焰如花,摇曳了一下,紧接着,猝然明亮起来。 橘色火光绽开的瞬间,长明灯四面,纤薄纸张忽而泛起了一抹神异的光泽。原本干净整洁、空无一字的纸面上光影变幻,随后,被隐去的清峻字迹一笔一划缓慢浮现出来。 楚晋好像听不见自己的唿吸声了。一种极为奇异的情绪在心底发了芽,仿佛有什么遗憾了许多年的事情终于得以释然,又好像他曾经错过了什么,心里缺陷的那一块终于在今天被完整地补了回来。 他神色怔忪,一错不错,看着那接连浮现出的墨迹,久久移不开视线。 明灭火光将眼前人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朦胧又梦幻,像窗外不可及的烟火,又近乎柔和。 “楚晋,”沈孟枝轻声说,“生辰快乐。” “你说以前没有人给你庆祝生辰,我想,那时候孤零零一个人,收不到礼物,也会难过吧。”他看着桌上摆满的礼物,温声解释道,“我想帮你补回来,从前的每一年,今后的每一年。”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一边猜你的心思,一边准备了很多。” 准备的过程不算一帆风顺,千山映雪可以说是千金难求,他没有那么多钱,索性跑到掠萤山去取松脂,又照着古籍仿制出来。 画画很难,他画了好多幅,都不满意,研究了很久名家的真迹。 酿酒还算容易,毕竟他有经验了。最难的是寒山纸,好在他准备得足够早,得以遇上一年的初雪。 那年没有被送出的礼物,终于在这一天送给了它的主人。 沈孟枝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抬起眼,忐忑地问。 “……你喜欢吗?” 楚晋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他是一个无论存在与否都无关紧要的魄,没有姓名,没有身份,没有自我,他是王权之间的一枚棋子,一旦失去价值就会被弃若敝履。 每年的生辰,能活过就很好了。 ……能活过就很好了。 仿佛被什么勐地扎痛,他闭上眼,气息不稳,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喜欢。”他很认真地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沈孟枝。” 被他叫到名字的人一怔,随即笑了。 这是来到这里后的第一次,他觉得楚晋是开心的。心里如同被什么填满,沈孟枝想了想,又说:“本来应该有十七件礼物,但时间太紧了,我没有准备好。” 楚晋道:“那就换成三个愿望吧。” 他神色和语气都与平日无异,沈孟枝愣了下,说:“好。” 灯影摇曳,楚晋在他眸光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让他简直生出了一种对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错觉。他顿了顿,移开视线,问:“你不问一下是什么,就答应吗?” 沈孟枝应该是笑了一下,温声道:“什么都可以。” 他的语气自然、柔和、平缓,很容易让人感到信任和心安。楚晋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喉结滚动几遭,终于开口:“第一个愿望,陪我喝酒,可以吗。” 沈孟枝愣了愣,说:“好。” 他将那坛栀子酿的封头揭开,馥郁酒香霎时溢了出来,只是闻着,沈孟枝就觉得自己有点醉了。 或许是看他神色有异,楚晋问:“你会喝酒么?” 沈孟枝摇了摇头,道:“没事,应该……还是会的。”只是酒量差了些。 很多年前他在晴雪崖喝过栀子酿,对酒的味道还有些印象。为了防止被刺激到,沈孟枝这次倒没有一口闷掉,慢慢地喝了,但还是觉得辛辣无比。 他看了眼神色不变的楚晋,有些郁闷,低声问:“你的酒量一直这么好吗?” 十年后就算了,就是现在他也比不过对方。 楚晋正望着酒盏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随口道:“不是。以前经常会喝吐,慢慢的,就习惯了。” 旧秦人好酒,尤其喜欢烈酒。他不讨厌酒,也谈不上多喜欢,只是在大大小小的宴席上,永远有数不清的人接连不断谄笑着灌酒,等着看他出丑、看他堕落。 第366页 他在他们面前神态自若不动声色,夜晚回来却吐得昏天黑地,头疼欲裂地捱过一夜。 这些事情他没有说,沈孟枝却能猜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楚晋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目光缓慢地扫过沈孟枝被呛得有些发红的眼尾,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说:“不辛苦。” 他还想说,你的酒量真的不是很好。 没喝几杯,他就感觉到沈孟枝已经有些醉了,连带着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沈孟枝对此毫无察觉,还在慢慢地喝。他要再倒一杯时,却被楚晋拦住了。 “好了吧。”楚晋很清楚喝多少第二日起来才不会难受,他伸手,虚掩在沈孟枝的杯口,“你醉了。” 沈孟枝反应慢半拍,险些将酒洒了出来。他想了一会儿,才问:“我醉了吗?” 他又看看神色清明的楚晋:“可你好像没有醉。” 楚晋笑了:“我千杯不醉。” 沈孟枝看着他,好像在消化这句话,半晌,闷闷地“哦”了一声,有点挫败。 他又有些担心地问:“那第一个愿望,算完成了吗?” 或许是因为喝醉了,沈孟枝的目光非常专注。楚晋心中轻轻一动,思绪全然不受控了一般,嗯了一声,说:“沈孟枝。” 酒的后劲上来了,沈孟枝头有点晕,下意识应了一声。 “第二个愿望。” 楚晋看了他很久很久,然后轻声道:“许多天前,你问过我喜欢什么。” 好像是的。 沈孟枝迟钝地望着他,脑中一片混乱,他闭了闭眼,索性不去想当时楚晋说了什么。 下一刻温热的气流拂过耳侧,他听见楚晋说:“我最喜欢的是你。” 唿吸停了片刻,沈孟枝僵在原地。 满室沉寂中,楚晋声音很低,低到有些听不清:“能说一句喜欢我吗?” 说完,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回应。 答案似乎已经很明确了。楚晋静了一会儿,转而轻轻扯了下唇角,自顾自道:“第三个愿望。” “如果你答应了我的第二个愿望,”他垂下眼,缓慢又低沉地动了动唇,“可以亲一下我的额头吗。” 可以吗? ……不可以吗? 沸然滚烫的情绪难以迴转地沉寂下去,那炽热的熔浆慢慢地冷却、凝固。 他应该满足的,他不能贪心地索取更多了。 楚晋闭上眼睛。他平静道:“我醉了,把这些忘了吧。” “年后我就要去燕陵了,不会再让你困扰,你想离开的话,现在就可以。” 静了一会儿,他听见椅子的吱呀声,听见那人起身时衣袖拂过桌角的轻响,心想,他一定要被我气走了。 但是清浅的唿吸声却在脸颊上落下来,随即柔软的唇贴上他的额头,轻得如羽毛扫过,楚晋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那个吻没有在额头停留太久。气息交错,沈孟枝慢慢吻过他的眉眼,又循着他的鼻樑缓缓向下,最后,贴上了他的嘴唇。 这个亲吻浅尝辄止,分开时,沈孟枝低声说:“我喜欢你。” 楚晋望着他被醉意浸染的眼睛,心中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说:“你醉了。” “嗯,我醉了。”沈孟枝无声笑了笑,声音紧接着低了下去,沉在楚晋耳边,“……你要我吗?” …… 这一夜折腾到很晚,楚晋得知真相后就不说话了,闷声不语拉着沈孟枝压抑又兇狠地翻来覆去到半夜。 子时,窗外的烟火如约绽开,喧嚣又吵闹。 烟花响起的时候,楚晋正低下头,跟身()下的人安静地接吻。 绚丽的火光将纠缠的人影映得忽明忽暗,沈孟枝移开()唇,低声喘了几口气,扭过头,望向窗外,轻声道:“楚晋,生辰快乐。” 楚晋看着他,笑了。 “谢谢。”他蹭了蹭沈孟枝微红的脸,“我的礼物。” 又一束花焰在天际炸开,他低下头,再度吻上深爱的人。 窗台上的长明灯明明灭灭,经久不绝,逼退冰冷夜色。 烟火尘嚣,月照万户,又是一年。 ——番外&mdot;寒魄篇 完—— 作者有话说: 从梦里醒来后: 楚(迟疑):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年前遇到了你,好像还发生了些别的事情……? 枝(捂脸):不要想了。 —— 之前看到评论有人说枝配不上楚,说枝不够爱楚。写这个番外的初心是想展示沈孟枝是怎样爱人的,他可能曾经不会爱,用自以为爱人的方式却伤害了楚晋,但他也在慢慢改变,变得信任对方,依赖对方,不再所有事都一个人扛。他喜欢一个人或许不会表现出来,会藏在心里,但又在很多小事上体现出来,和沈太尉很像。 再就是,想写楚被枝偏爱,想让楚的少年时期不再那么苦。 谢谢大家,这个番外就到此结束啦,之后应该还有新的番外,但可能缘更,也可能放在大眼。 第367页 最后想要一点海星(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