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通房》 第1章 被卖入军营 “你说这姑娘能未育而有乳?”灰袍老军医捋着胡子,诧然看向对面的郁娘。 郁娘脸色羞得通红,低下头,抱紧怀中包袱不说话,私隐之事被人当众提及,让她有种被扒光衣服的错觉。 牙婆子笑着接过话:“是的,老先生,她曾是教坊的瘦马,被灌了不少药,身子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能未育而有‘仙人水’。原先她被鸾州知府送给萧校尉为妻,可二人还未来得及成婚,那萧校尉便战死在沙场。现在萧家不要她了,将她卖给我,她无父无母,亦无夫无子,没有烦扰,可以随军前行。” 牙婆子本打算将郁娘卖去花楼,但在萧家听到萧母说郁娘身子奇怪,能产乳,她想起来前些时日一支军队路过芙蕖镇,随行的军医在镇子上开出条件来找能产乳的药娘。 一要官家妇人,二要能随军离开。 这等严苛的条件,即便开出高价,也没能找到合适的,牙婆子便带郁娘来这里试一试。 若能买卖成功最好,不成功,以郁娘的面容送去花楼也能大赚一笔。 裴元清闻言没开口,只示意郁娘抬起手。 郁娘忐忑看着裴元清,见裴元清目光淡然,胡须发白,衣间药香浓郁,身上颇有一股仙风道骨气韵,不似什么奸恶之人,她心中犹豫了下,方才抬起手腕。 裴元清将手指搭到她脉搏上,眉头缓缓敛动,似是在确认牙婆子说的真假。 旋即,他又示意郁娘换另一只手,不知把到什么眉头皱得更深。 这姑娘身子确实怪,能未育而有乳水,但身子骨很差,吃了太多的怪药,已有短命之兆。 他轻叹口气,看向郁娘:“人留下来吧。” “好嘞。”牙婆子松口气,嘴巴笑得抿出一条线。 钱“货”两讫,牙婆子满意的掂着手中的银子,装模作样叮嘱郁娘几句话,让她好生在军营里待着。 郁娘没答话,只局促站在原地。 牙婆子走后,裴元清见她还是一动不动,便向她解释道:“你不要怕,我们是都城铁骑营的,这次是奉命押送粮草,前去蓟州城支援祈家军。铁骑营里有位贵人生了病,药材之一便是新鲜人乳,本来是有两位药娘随军的,奈何舟车劳顿,一位药娘病死了,一位药娘回乳了。” 郁娘茫然抬起头:“所以你们是需要我做药娘……” 她原先进来驿站,看到有士兵,还以为自己要被牙婆子卖到军营做军妓。 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可跟了萧重玄,便不想让自己污了萧重玄的名声,因此在进驿站的那一瞬,心中已经想好自戕的法子。 裴元清点点头:“嗯,你要一路跟随我们铁骑营北上去蓟州城,可能有些劳累。不过路上,我倒是可以顺带帮你调理身体。” 她初到萧家时,萧重玄就找人给她看过身子,知晓她身子骨差,不加以调理将会积恶成疾,届时怪病缠身,终至短夭离世。 萧重玄在时,医师还会来给她医治身子,但萧重玄走后,萧母便叫停了医治。 “谢谢您,老先生。”郁娘踟蹰道,紧绷的神情总算露出一丝缓色,这一日心情跌宕起伏,兜兜转转,才发现是因祸得福。 她没有被贱卖,没有被糟蹋,还可以好好活着。能好好活着,对于她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就已经是最大的奢望。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老先生,您唤我郁娘子便好了。” “嗯,郁娘子。”裴元清扶起她后,又同她说了些叮嘱的话。 贵人身子骨矜贵,用的“药方”很有讲究,需要她忌口的东西足足列有一页纸。 郁娘见裴元清提到贵人时总是三缄其口的样子,便识趣没有多问。 末了,裴元清看着她的面庞,提醒她在军营内不要乱走。 以前随军跟着的都是老药娘,现下还是第一次跟着年轻貌美的药娘,只怕被那些年轻气盛的士兵们看到会生出是非。 郁娘默默点头,认真记下每条教诲。 晚上睡在驿站的偏房里,她还有种恍惚的错觉,今日的经历像是一段光怪陆离的梦。 原以为被萧母卖给牙婆子,会去偎红倚翠的青楼或者轻歌曼舞的教坊,再次身陷风尘,身不由己,却没想到会来到这里。 做一个药娘,总比做一个妓女要好。 她将萧重玄的牌位从包袱里拿出来,这牌位是萧母先前所立,上刻“儿萧重玄之位”六字。她临走时,萧母没准她带走一针一线,竟准她带走了这尊牌位。 她借着昏暗的壁灯,手指细细摩挲牌位上面刻的名字,心中的恍惚才渐渐消散。 真的离开萧家了,踏上一段未知的陌路。 前路,应该会好的吧。 “重玄。” 窗外夜风呜呜,让她的低喃声微不可察。 她找来蔑刀,一笔一划,将牌位上刻着“儿”字抹掉,变成“夫”字。 夫萧重玄之位。 她额角抵着牌位,闭上眼,眼泪顺着牌位落下。黑檀木的幽香很像萧重玄身上的味道,清清冷冷,让她慢慢放松情绪。 迷迷糊糊之时她梦到初遇萧重玄的场景。 第2章 与萧重玄的初遇 那时萧重玄刚立下战功,被提拔为校尉,回到鸾州时是鸾州知府的座上宾客。 郁娘同其他女子在宴会上献酒,走到萧重玄跟前,萧重玄抬头多看了她一眼。只因这么一眼,晚上,郁娘便被人送到萧重玄留宿的厢房里。 萧重玄推开门看到她穿着薄纱跪在地上的样子,脸色瞬间阴沉下去,毫不留情让她滚出去。 她却厚着脸皮攀上萧重玄的大腿,说自己爱慕他这样的大英雄,乞求他能留下她在身边伺候。 其实那时她这般说,不过是想借萧重玄离开教坊。 只是萧重玄不为所动。 她被迫穿着薄纱,跪在外面冻了一夜。 次日,萧重玄打开门,她顺势昏倒在萧重玄脚边。 萧重玄未动,许久,才俯身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若有若无的轻叹在她耳边响起。 她大抵是困极了,身体也真的到了极限,来不及分辨那声轻叹是何意,竟然真的在萧重玄怀里昏睡过去。 等到她醒过来,教坊嬷嬷让她收拾东西,跟随萧重玄离开。 知州大人已经将她送给萧重玄,萧重玄没有拒绝。 她初来到萧家,萧母以为她是官家孤女,待她温和有礼,但在知府命人将她的卖身契送来萧家后,萧母知晓她原是教坊中的瘦马,对她态度大变,言语多冷漠苛责。 甚至萧重玄还在萧家时,萧母便已经想着法子要送走她。 萧重玄察觉出萧母的意图,在出征前特地叮嘱萧母要好好待她。等他回来,他便三书六聘、八抬大轿来娶她为妻。 可惜一个月后,等来的是萧重玄战死在兰西边境,尸骨无存的噩耗。 萧母将萧重玄的死怪在她身上,认为是她克走了萧重玄,将她赶进马房,那马房四面无窗,破败不堪,夜间萧志翻墙而进,意图欺辱她。 她不肯,闹到萧母那儿,萧母却不分青红皂白,骂她狐媚子,勾引了兄长还要勾引弟弟,于是,在萧重玄头七还未过便将她卖掉。 …… “这种晦气东西怎么放在床上?”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嗓音,将郁娘从睡梦中惊醒。 过了两三秒,郁娘缓过神,看见一个年逾四十左右的妇人,正站在床边,一脸嫌弃的望着她怀里萧重玄的牌位。 她慌忙将牌位塞回包袱里,同眼前的妇人问好。 这个妇人,便是那位回乳的药娘,孟妇人。 如今行军路上,她们二人被裴元清安排宿在一起。 孟妇人盯着郁娘素净白皙的面庞,视线落到郁娘圆润的胸脯上,犹疑道:“你是新来的药娘?” “是。” 孟妇人没想到这新药娘竟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目光带着细刺,上下打量了一番郁娘,没好气道:“那牌位上的人是你的亡夫?” 郁娘顿了顿,点点头。 她和萧重玄虽未完婚,但在她心中,萧重玄已经是她的夫婿。且往后要做药娘,避免被人刨根问底,索性假装自己是已成亲的妇人。 孟妇人冷笑了声,心道,这小妇人的丈夫想来是刚死没多久,她就丢掉襁褓中的孩子来媚富贵,还真是铁石心肠。 郁娘察觉出孟妇人身上的无端敌意,轻轻抬眼看孟妇人,有着示好之意。 然而孟妇人却哼了声,朝她了个白眼,睡到外铺上。 郁娘:“……” 孟妇人讨厌郁娘,是因为觉得郁娘抢了她的差事。 她为了这份差事,连刚出生的小女儿都顾不得照顾,也要跟随贵人南下,为的便是希望自己能像宫里的徐乳娘那样,靠着照顾过贵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前段时间,徐乳娘的儿子娶了季侍郎的庶女,便是有着贵人的那层原因。 孟妇人也希望自家的儿子能有这份福气,跟世家官族牵上关系,只可惜她这身子不争气,路上舟车劳顿导致回乳了。 想到这,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自己的胸脯狠狠拍了两下。 不争气的两个东西。 坐在床上目睹一切的郁娘:“……” 第3章 军营的第一夜 次日,天还未亮,铁骑军便开始南下赶路。 郁娘找裴元清的学徒苏子借了身灰扑扑的衣服,头顶挽上独髻,扮作男子打扮,面孔刻意用墨草涂黑,低垂着眉眼,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混在学徒中不甚起眼。 这般打扮出现在裴元清面前时,裴元清捋着胡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铁骑军一路南下,跋山涉水,浩浩荡荡,气势如吞山河,所过之处皆尘土飞扬,鸟惊兽散。 郁娘即使坐在马车上,跟了半日,也被颠得骨头架快要散了,总算明白孟妇人为何会回乳。 长居深闺的妇人,根本经不起这般折腾。 铁骑军吃食也都是简单的随军干粮。 郁娘倒是独加了一份热乎乎的鱼汤,补乳的。 晚间,铁骑军驻扎在草地上,郁娘和苏子几个学徒在搭营帐,她以前没做过这些事情,心中的新奇胜过疲顿,一直和他们忙到深夜。 休息前,苏子来到营帐门口,红着脸递给她一个乳白色的圆形小瓷器。 郁娘看着瓷器的形状,一时未弄明白,反应过来后脸色忽地一下红了,在教坊待过那么多年,再污秽肮脏的物什她都见过,此刻看到个取乳的瓶子,竟然有些不自在。 往日里她会刻意忽略胸脯的情况,便是想装作正常女子,现下却是直白而又赤裸的坦视自己的怪异,无可避免的想到那些不堪的回忆。 她的身子原先不是这样的。 一年前,教坊嬷嬷喂她们喝下怪药,只因为新任知州大人好人乳,教坊便配药调教她们的身子,来取悦知州大人。不过一个多月,她们的身子便都发生了变化。 取完乳后,郁娘整理好衣服,将瓷瓶递给营帐外等着的苏子。 苏子没敢看她,接住瓷瓶匆匆离开。 郁娘回到营帐内,孟妇人盯着她的胸脯,又不住阴阳怪气。 “年轻就是好,怎么取乳也不扁,哦,还得丈夫死的早。” 郁娘装作没听到,自顾自擦着萧重玄的牌位,等孟妇人那厢说够了,郁娘对着萧重玄的牌位郑重道:“夫君,今日是你头七,晚上一定要来看看郁娘啊。” 孟妇人一愣,此时恰好一阵冷风吹进来,吹得营帐灯火昏暗摇动,帐帘呼呼作响,寒意顺着小腿肚入骨,惊得孟妇人一哆嗦,心中莫名恐惧起来。 今日是这妇人死鬼丈夫的头七? 也不知道这妇人的丈夫是怎么死的,会不会怨气还未散…… 想到这,孟妇人闭上嘴,躲回被子里,不再说话。 郁娘落得耳净,收回牌位放到枕边。 兴许是赶了一日的路,很快便能入睡。 夜间,弦月高升,风在营帐外呼呼作响,吹得草木摇动。不知过了多久,风声被刀剑声和厮杀声掩盖住。 血腥味沿着风涌入到鼻间。 郁娘陡然惊醒,坐起身,黑暗中火光如银刃贴着营帐忽闪而过,帐外兵器相接的声音几欲震碎寂夜。 孟妇人早已吓得抱住被子,躲进角落里,口中一遍遍咕哝着佛祖保佑的话。 郁娘也吓得不轻,才来到军营第二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想要和孟妇人一样藏起来,犹豫了下,又贴着帐篷,趴到帘帐偷看。 是流匪打来了吗? 火光窜动,依俙照亮外面的情形。 不是流匪,而是一群黑衣人。 这群黑衣人夜袭军营,数量不多,却是武功了得,直击铁骑军几位将领所在的营帐。幸而铁骑军训练有素,未能让对方得逞,双方一路缠斗厮杀,打到了军医苑这边。 裴元清和学徒们抱着药材四处躲藏起来,郁娘看到一罐打落的药材散在眼前,顾不得恐惧,抱起罐子藏回帐内。 一刻钟后,黑衣人被铁骑军击退,被活捉的黑衣人全部含毒自尽,铁骑军这边虽然胜了,也有不少人受伤。 军医苑在裴元清的带领下,在给受伤的铁骑军疗伤。 郁娘捡的药罐子上贴着血竭二字,是用来外敷止血的,她找到裴元清,将药罐子递给他。 裴元清正忙得焦头烂额,身边能使唤的就三个徒弟,人手不够用,见到郁娘过来,便让郁娘在边上搭把手。 止血的草药都已经捣好,只需要涂到绢帛上给铁骑兵包扎,郁娘跟在苏子后面学习包扎的手法。 看了一遍,心里已经有数,开始出师去给伤员包扎。她力道轻,举止温柔,动作却不拖沓,能利索的挤尽污血、擦拭秽物、涂上药膏、包上绢帛,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她接连包扎了五六位受伤的铁骑兵,他们都没有吭声,各个性子皆坚强勇毅,瞧着面庞,左右也不过在二十岁出头。 她思绪也是一下就飘远了,想到萧重玄。 不知道萧重玄在战场上有没有遇到这么凶险的袭击,也不知道他受伤了能不能及时敷上草药,最后去世时,他应该很痛吧。 这般想着,一股酸涩涌上眼眶,眼中的泪忽然落了下来,恰好落到身前铁骑兵受伤的手臂上,她还未察觉,对方倒是愣了一下。 包扎好对方的手臂后,郁娘转身要离开,听到身后声音沉沉响起。 “我不疼。” 郁娘擦了擦眼角,诧异转身,看见对方面容沾着黑污,一双眼睛却是幽亮有神的盯着自己。 郁娘便笑了下,对方撇开头去。 她去给下一个铁骑兵敷药,这人左臂直接被砍断,伤口用草灰做了简单的止血,还没来得及包扎。断裂的肱骨从混杂的鲜血和草灰中透出一抹雪白,显得狰狞可怖,而他却拿着酒壶,喉结鼓动,大口喝着酒,仿佛觉察不到痛。 在他旁边,一个子稍矮的铁骑兵抱住他的半截手臂,脸色发白,神情看起来比他还要难受。 郁娘看了一眼他的伤口,疼痛仿佛突然有了意识,传染到她的左臂上,她的筋脉似能感同身受,疼痛发颤,她慌忙避开视线,努力平稳呼吸,替他清理伤口上的草灰。 这人也不看一眼伤口,撇着头,一口一口喝酒。 倒是他身旁的站着的那位矮个子铁骑兵头低得更深了。 几个包扎好伤口的铁骑兵围过来,不知道是调侃还是愤怒,你一言我一语,对着那位矮个子铁骑兵道: “崇二,你下次再躲在你哥哥身后,你哥哥右手也保不住了。” “男子汉大丈夫,上了战场怎么能胆小呢?” “记得上次在摩河北战,也是崇大给你挡了刀,你……” “好了。”崇大打断他们的话,将酒壶随手扔给他们,“崇二有我这个哥哥来教训就行了,你们要是没事,去给我再打壶酒。” “你啊,就是惯着崇二。” 几个铁骑兵摇摇头离开,不多时,就带着灌满酒的酒壶回来。 崇大闷声不吭,接过酒壶,又灌了一口烈酒,鬓间渗出一片汗水,闭着眼下颌绷紧。 那几个铁骑兵没再啰嗦,各个皱巴着脸围着崇大。 伤口清洗干净,上了草药,包扎前,一直没说话的崇二抱着那截断臂,低声问向郁娘。 “真的不能接回去吗?” 郁娘顿住,分到她手里受伤的铁骑兵都是裴元清和苏子他们先简单看过一遍的,他们没说能接回去,那应当是真的没了办法。 她摇摇头,崇二退回去,脸色煞白,手里还是抱着那截半臂不肯松。 这般固执的模样让其他铁骑兵都凝住神情,不再言语。 后来,郁娘在给其他人包扎伤口时,看到是崇大一把将断臂从崇二的怀里拽出,扔进火堆。 崇二看着火堆,久久没有动弹。 远处鸡鸣声响起,时间悄然过去,药箱里的绢帛不知不觉中用完。 还有些受伤的铁骑兵没有包扎,郁娘想回军医苑取一点,半道上被一个身穿紫靛军服的护卫拦住。 那护卫绷着脸,见她手里挎着药箱,将她当做学徒,带她到一处营帐外。 “主子,人来了。” 大概是看她一副欲言又止,没出息的样子,护卫说完话后,又压低声音对她道:“只是让你给主子包扎伤口,你好好做事就行了。” 话落,郁娘便被推了进去。 第4章 失明美男 霎时间丝丝缕缕的药香扶风而来,冲散鼻腔一直萦绕着的血腥味,隔着一层绣着仕女图的半透明屏风,郁娘看见一男子背对着她,玉冠绾髻,坐在浴桶之中。 对方后背有伤,血丝已经渗出白色绢帛,想来是旧伤撕裂。 郁娘从方才的那声“主子”,大概猜到眼前这人军职不低,她现学现卖的三脚猫功夫恐怕不够格给这人看伤。 思忖后,她粗着嗓子装作男子的声音道:“回主子的话,小人学艺不精,是否要小人为您请裴老先生过来看伤?” “外面的人更需要裴老先生,不必叨扰他,你过来。”男人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 郁娘心里有些紧张,心道,自己是个救急打杂的,万一包扎不好,出了事怎么办? 她尚在犹豫要不要向这位爷表明自己的身份时,男人又重复了一声。 “过来。” 这声音已有不耐烦,郁娘脚步霎时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闻声本能的向前走去,待跃过屏风,想后悔也已来不及。 只是走近些,她才看到男人双目缚上白帛,似是有眼疾。浴桶中浸泡着药材,药香味正是从这些药材中而来。 她心中的紧张瞬间缓和许多,既然对方看不见,那应该容易伺候。 案几上已经备好绢帛和草药,她对着男人的后背行了个礼,才壮着胆子靠近浴桶。 来到浴桶边,脸颊拂过尚有余温的水氲,看到对方宽阔的肩颈和清晰的肌肉纹路,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羞得通红。 方才太紧张,以致忘记男女之防。 心中忍不住再次庆幸男人看不见,也就少了许多尴尬。 她硬着头皮开口,声音讷讷:“主子,让小人先为您揭掉身上的绢帛。” 男人没说话,似乎沉思于事,他后背上的伤是从前胸对穿而来的,胸口绑了一圈圈绢帛,瞧不出伤口的模样。 她撇着头,视线不看男人,半边身子僵着,两只手伸到男人胸前为他揭纱布。 然而她的手刚一碰到男人,下一瞬她就被男人猛然用力拽入怀中。 一柄长剑从身后擦过她的耳垂,直指男人的眉心,他虽然看不见,耳力却极好,抱起郁娘堪堪躲避一击。 长剑砍到浴桶边沿,一时难以拔出,黑衣人便迅速拔出匕首,刺向男人。 郁娘此刻跌落进浴桶里,还未搞清楚发生什么,刚一抬头,脑袋又被男人摁了下去,男人借力翻身跳出浴桶,扯来藤箧上放着的内衫,一边穿衣服一边和黑衣人缠斗起来。 郁娘被摁进浴桶后冷不防喝下一大口药水,浓烈的药草味熏得她干呕不止,一想到这药水还是泡澡水,她就更难受了,忍着胃部的翻滚抬起头,看见营帐内男人在和黑衣人在打斗。 她慌忙爬出浴桶,躲在浴桶后面,还没来得及出声唤人,黑衣人便被男人一脚踹进浴桶。 浴桶经不住力四分五裂,药水哗哗溅出,淋得郁娘浑身湿漉漉,也惊得她一踉跄跌坐在地上。 原先卡着的剑松动,黑衣人趁势抽出长剑,扑向男人。 剑影交错将升起的层层热水氤氲砍得四分五裂,男人不知何时也手持长剑,一一抵挡住黑衣人的攻击,甚至还步步反攻,将黑衣人逼退。 眼见外面的铁骑兵听到声音涌过来,打斗又处下风,黑衣人便想要逃跑,他余光瞥到正欲爬出帘帐外的郁娘,飞身跃到郁娘身边,想挟持郁娘做人质,一看郁娘的小厮打扮又放弃了,转而将郁娘当做挡箭牌,推向迎面刺过来的长剑上。 郁娘吓得尖叫,男人听到声音长剑忽地拐弯,紧忙收回。 黑衣人又一把推开郁娘,郁娘踉踉跄跄撞进男人怀里,黑衣人想趁此间隙逃出去,只是刚逃到帘帐前,被男人从身后一剑穿脑而过。 散发着热气的脑花霎时迸射一地。 郁娘见状吓得大叫一声,本能抱紧怀里的人,身体几乎与对方严丝合缝,开口时声音都带着哭腔:“死……死了?” 男人没说话,双目被白帛遮住,他抬手欲推开怀里的郁娘,不知感受到什么身形陡然僵住。 “你是女人?” 郁娘低下头,看到长褂被药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最近这几日为了能多出乳水,她没有再束胸,现在贴着男人的胸膛,玲珑曲线皆现。 没听到她的回复,他又一把拧住郁娘的手腕冷声逼问:“刺客?” 一波接着一波的惊吓,让郁娘思绪混乱,脑海这时只记得裴元清的叮嘱,在军营里要藏好自己的身份。 她立即否认:“不,你认错了,我是男的。” 大抵是觉得这声辩驳很滑稽,男人唇边溢出冷笑,手掌用力捏住郁娘的手腕,另一只手却直接朝郁娘的嘴巴而去,怕郁娘也像先前的刺客那般含毒自杀。 郁娘腮帮子被捏住,说不出来话,痛得她用力挣扎,地面因着先前药水的缘故,有些湿滑,两人挣扎间竟双双跌倒在地上。 男人好巧不巧脑袋磕到坚硬的藤箧上,顿时痛得闷哼一声。 而她趁势咬住男人的手指,男人吃痛收回手,另只手又要抓住郁娘,郁娘卯足力气推了他下,导致他后脑再次磕到藤箧,本来要抓郁娘的手,顿时颓然垂下,声音也戛然而止。 “你——” 郁娘爬起来,惊慌捂住喘息的胸口,缓过气,这才发现地上躺着的男人一动不动。 他昏过去了? 她试探性靠近他,推了推他的肩膀,仍没有什么反应。好在手指探到鼻息间,尚能感受到气息。 帐外,护卫听到声响围过来,他们看不见里面的情形,没有主子的应允,也不敢擅闯进来。 “主子,你怎么了?” “是不是有刺客?” 郁娘看了看已经僵硬的刺客,又看了看男人,脑海只余一个念头——她绝不能让人知道是她把这位主子打昏的! 即使她是无心之举,可奴才以下犯上就罪不可赦。 她不想被赶出军医苑,不想再次流入风尘,那般屈辱的日子是一刻也不想再体验。 想到这,她眼神微动,心中已经有了计谋。 远处,天际已经泛白,营帐之间却仍有阴影交错,一片昏昏暗暗。 她掀开帘子,将脸庞藏在帘帐后,捏着嗓音,尖叫道:“快来人啊!刺客将主子打昏了……” 侍卫们听到这话顾不得其他,立即冲进去,一群人注意力全都落在男人和刺客身上。 “刺客已经死了!” “主子,主子你怎么样?” “主子还有气,快喊裴老先生过来!” 第5章 被当做刺客 郁娘趁着混乱悄悄离开,因着是学徒打扮,又背着药箱,一路顺畅,无人猜疑。 她回到军医苑后躲在营帐内,没敢出去。 这一夜,如履深渊。 先是遇到偷袭,又被当成刺客,差点小命不保。 她缩在被子里,情绪才稍微放松,也才感受到浑身哪哪都很疼,被男人捏过的腮帮子和手腕红肿起来。 这个所谓的主子脾气真差,上来就捏她的嘴,不给她开口解释的机会,不然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事。 郁娘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揉着腮帮子。 若是男人醒过来,想兴师问罪,她便打算抵死不认,反正对方看不见。至于护卫那边,天色暗淡,再加上情急,估计也没有瞧清楚她的面目。 虽是这样想,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在不安中度过一日。 今日铁骑军没有行军,下午的时候,军医苑一众人被喊走。 一直到天色暗下去,军医苑的人也还未回来。 郁娘心里发憷,难道铁骑军找不到她,就要问罪整个军医苑? 她虽然不想被赶出去,但让裴元清他们因她受牵连,便良心难安,她在营帐里来回走动,焦虑不已。 孟妇人嗑着瓜子,冷着脸,眼神随着她的身影转动。 夜间篝火架起,炊烟顺风直升。 铁骑兵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吃饭,军医苑这边仍无一点动静,营帐沐在一片黑暗之中,黑暗的触角肆意延伸出来,贴上郁娘的身体,寒意慢慢渗入骨头。 胡思乱想的念头越来越旺,她既害怕被赶出去军营,又害怕连累旁人,陷入到天人交战之中,最终认罪的决心占据上风。 她不能对不起裴元清他们。 她刚掀开营帐帘子出去,就看到苏子几人笑着走回来。 眼前张牙舞爪的黑暗忽然温顺下去。 “沈督军这会可真大方,给我们军医苑每个人都赏了十两银子。” “沈督军是不是受伤了?我看他说话时一直待在屏风内。” 苏子:“应该是的,昨日老先生一直到凌晨才回军医苑,想来就是给他看伤。” “你们说这次的刺客是不是来的有些古怪,既不是来烧粮草,也不是来打铁骑军,好像是专盯着某个人来的,该不会是来刺杀太……” 后面的声音逐渐放低,苏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另外二人没再说话,各忙各的事情。 他们的话却在郁娘的耳朵里久久盘旋,她呆呆站在原地,原来找军医苑不是为了追查刺客,而是要嘉赏他们。 难道刺客的事情被她糊弄过去了? 郁娘咬着嘴唇沉思,想到苏子他们口里提到的受伤的沈督军……眉头皱了皱。 沈督军就是那位主子吗? 看着还挺年轻的。 - 紫金营帐内。 沈平沙左手绑着纱布,向高座上的人恭敬俯身:“殿下,军医苑的学徒有可疑的吗?” 南廷玉摇摇头,因着受伤,脸色几乎和眼上缚着的白帛一般颜色,倚着长榻,看着有几分病态。 沈平沙又道:“卑职私以为是刺客故意伪装成学徒来刺杀殿下,只可惜当时情况混乱,让他浑水摸鱼逃走了,还请殿下责罚。” 南廷玉抵唇轻轻咳嗽一声,左手虎口处传来一股细微的刺痛,他用指腹慢慢摩挲,能感受到牙齿留下来的细小伤痕。 这是那个“刺客”留下的杰作。 想到刺客的种种行为,南廷玉皱起眉。 武艺不精,脑袋也笨,甚至在他昏迷后,还没有杀掉他。 她真的是刺客吗? 南廷玉:“沈将军,铁骑军是不是混进女子了?” 沈平沙闻声慌忙跪下去:“殿下,此事绝无可能,此次行军的两千骑兵都是跟臣上过战场,平过战乱的,绝不可能有女子混进来。” 南廷玉没再说话,不似刺客,也没有女子,那这女子是探子吗? 前些时日,他蛊毒复发,双目失明,为防贵妃一派再生废储风波,他便以支援祈家军,押送粮草为由,离开都城。 南廷玉搓着虎口:“听她声音年纪不大,你们在军营内暗中调查,若她还在军营,抓住留下活口。” 整个铁骑军都是他的人,不会将他失明的事情泄露出去,但那个女子来路不明,恐会有威胁。 “是。” - 铁骑军休息整顿后,又马不停蹄南下赶路。 其间有一次铁骑军来到军医苑,郁娘还在熟睡,惊醒后听到营帐外孟妇人在和铁骑军说话。 孟妇人告诉他们这里是乳娘休息的地方,铁骑军掀开帘子朝营帐里望去,郁娘状似被吓到,两只手拽着被子,半边张脸躲在被子下。 铁骑军看了一眼郁娘,露出来的上半张脸黑黑的,看不出什么五官,年纪也辨别不出来,但想来做乳娘的,年纪不会小,只简单问了些话就离开了。 孟妇人嘟囔着走进来:“神神秘秘,也不知道整日在找什么。” 郁娘没答话,忐忑了一日,这次查过后,铁骑军许久没有再来。 平日她躲在营帐不出去,实在有事出去的话也是涂黑脸蛋,穿上学徒装,扮作男子,低眉垂眼,尽量不引起注意。 孟妇人每每看到她这个样子,满脸嫌弃,觉得她丢人现眼。 这日,郁娘坐在铜镜前梳头,孟妇人看到她又在梳男士独髻,身上还穿着不知道从哪儿要来的脏衣服,忍不住阴阳怪气。 “好好的妇人家天天把自己弄得跟个烧煤的似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这里是煤窑。” “也就是在行军路上你能这般丢人,若是回了东宫,你还这个打扮,那是在丢殿下的脸。” …… 郁娘本来左耳进右耳出,不理孟妇人,闻声愣了愣,转过身向孟妇人道:“东宫?” 孟妇人眉毛一横:“自然,咱们是给殿下治病,殿下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所以将来肯定是要跟着殿下回东宫。” 孟妇人还在等自己能产乳,做着去东宫侍奉的美梦。 郁娘不可置信张唇:“殿下是太子吗?” 她来这里已有些时日,除了开始同裴元清说了些话,后面很少遇见裴元清,跟学徒聊的话也少,至今还不知道“贵人”的身份。 确切来说,她对于整个铁骑军都了解甚少。 “嗯。”孟妇人睨着她胸脯,撇嘴道,“这恐怕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和殿下攀上关系。你别不知好歹,每日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外人看到了,还以为殿下苛待我们呢。”孟妇人虽然讨厌郁娘过于昳丽的面庞,但也讨厌郁娘扮作蔫巴巴、黑漆漆的模样。 郁娘头发梳到一半停下去,陷入到沉默中,过了会儿,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喃喃出声:“那沈督军是不是也要听太子的话?” “自然,别说是沈督军了,就算在整个乾朝,除了皇帝,谁不听太子的话?” 第6章 我是太子乳娘 这般平静几日,铁骑军行军到俊周邑。 恰逢端午日,军营后勤部有半日的休息时间,众人可以进县邑采购物资。 郁娘本不打算出去,但不巧的是癸水来了,没有月事布,只能去县邑布店买。 布店大都不卖成品,嫌弃晦气,只有少有的布店会缝制好布条,买回去还要自己塞草木灰。 她找了好几家布店,才找到卖成品布条的店铺,在里间挑中几个深色的布条,又看中一匹布,想着买回去可以做绣活。 数着铜钱,正好够用。 这铜钱是军医苑支给她作为药娘的报酬,也有她平日里帮军医苑捣药、救急的工钱。 她抱着布匹,付完钱正欲离开,迎面看见眼上缚着白帛的男人,在两个护卫陪同下走进布店。 男人和护卫皆身形高大,面色肃然,甫一进来无形的威压便霎时充斥在整个布店内。 郁娘吓得心脏怦怦乱跳。 是他! 那位“沈督军”!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她本能向后躲去,左右看看,旋即藏进里间层层叠叠悬挂的制式褙子里。 男人气质非凡,一眼便知晓非池中之物,店老板和小厮一见到他,哪里还注意得到躲起来的郁娘,脸上皆是堆满殷勤讨好的笑,上前迎接男人。 “这位爷,你需要什么?” “你们这里有男子成衣吗?” “有有有,爷,你里边请。” 郁娘藏起来后,才反应过来男人失明,看不见她,她应该正大光明从他身旁走过去。 怪就怪她心虚,一看到对方就跟老鼠见猫似的,要害怕藏起来。 现在想出去也已经来不及。 布店老板将男人迎到里间制式成衣这边,恰好就在郁娘跟前。 郁娘呼吸倏然顿住,目光透过眼前堆叠的褙子,紧张的看向男人。 男人没有穿军服,身上穿的是一件玄色镶边的银丝暗纹长袍,腰上束着纹云腰带,看着干练清爽,眼上的白帛几乎遮掩住半张脸,只能看到挺致的鼻尖和饱满的唇形。 布店老板在一旁介绍着款式,南廷玉没多挑选,定下一件黑底金边圆领袍试穿。 店老板看着南廷玉的眼睛,正欲询问是否要人伺候穿衣,南廷玉身旁的两个护卫已经拉着店老板一同退出去,顺手关上里间的门。 四周光线瞬间暗下去,南廷玉解开腰带,搭到一旁架子上,恰好就搭在郁娘身旁,郁娘紧张的咽了咽喉咙。 心道,怎么每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不是没穿衣服,就是要脱衣服。 他脱掉长袍,露出染着血的白色里衣,血迹在胸口处,这几日行军颠簸,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些。 眼见他要解开里衣,郁娘慌忙闭上眼睛,南廷玉的动作却陡然停住,下一瞬,他精准朝着呼吸的方向拽住郁娘的手,一把将郁娘拽了出来。 郁娘猝不及防叫出声,南廷玉闻声,拧眉将她反手摁到墙壁上。 “上次的刺客?”这话虽是疑问,语调却俨然是确定无疑的。 这几日铁骑兵没找到人,他还以为她已经离开军营了,没想到她还混在里面。 郁娘脸颊贴着墙,痛得直呼哧,故意压住嗓子,瓮声瓮气开口:“不是我。” 南廷玉自然不信:“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来,我真的不是刺客……” “呵,那你是什么?”南廷玉嗤笑出声,微微俯首,下巴正抵着她耳尖上方,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郁娘的腕骨几乎要被拧断,疼得眼中沁出泪意,眼前男人明明双眼缚着白帛,瞧不见神情,可她却心神俱颤,害怕得不行。 莫名想到上次营帐中被一剑刺穿脑袋的刺客,脑花洒出来时还散发着热气。 她今日若不交代,估计等下洒出来的就是她的热乎乎脑花。 可她不能说,不想被赶出军医苑。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不再追究下去? 走投无路时,脑海忽然想起孟妇人上次说的话,心中的一个计谋瞬间便酝酿出来。 不管她实际是做什么,是什么身份,但只要她为太子服务,假装攀上太子这层关系,那这人想动她,也得问问太子。 想到这,郁娘故作镇定的拔高音量,狐假虎威道:“我是谁?你如果知道我是谁就不敢这样对待我了。” “哦,你是谁?”南廷玉饶有兴致的挑起眉头。 郁娘咬咬牙道:“我是太子殿下的乳娘!” 声音端的是嘹亮高昂,自信大方,然而话方落下,她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口误,竟将药娘说成乳娘! 瞳仁狠狠震了震。 虽说无本质区别,但乳娘比药娘听着莫名不正经许多。 南廷玉闻言,表情也肉眼可见的呆住,手中的动作随之放轻。 郁娘顾不得羞耻,心道,口误就口误吧,反正都是一样的工作。 何必分得那么清。 她腆着脸推开他,继续狐假虎威道:“所以我不是什么刺客!你以后少来找我的麻烦!不然别怪我告到太子面前,让他治你的罪!” 她的胆子只够支撑说完这一连串话,话落,便不敢停留,抱着怀里的东西逃出去。 南廷玉本能伸手去抓她,没抓住,只抓下她怀里抱着的布条。 她跌跌撞撞冲出去,门外的两个护卫突然看到个学徒模样打扮的人从里间出来,二人面面相觑,反应过来立即冲进去看南廷玉。 “主子,你没事?” 南廷玉收回神,摇了下头。 “主子,要去追她吗?” “不用。”南廷玉顿了顿,“她是军营里的人?” “是,她穿着学徒的袍子。” 南廷玉已经知道她是何身份了,难怪躲在军营里没有被查到。 乳娘…… 想到这个称呼,南廷玉磨了磨牙,又是想笑,又是气恼,她倒挺会自居的! 他攥紧手指,这才注意到手里还有个东西,是方才从她怀里拽下来的。 摸着像条长布,也不知道是做何用的。 南廷玉冷着脸,扬起手中布条问向布店老板:“这是何物?” 布店老板看清布条后,支支吾吾吭声:“这是女子来癸水时用的布条。” “……”南廷玉。 - 郁娘踉跄跑回军营,身后没有人追过来,她以为那位“沈督军”是怕了,没来找她的麻烦。 她月事来的第一日往往疼痛难忍,小腹如被刀绞,因着又受到惊吓,跑了一路,躺到床上时,唇色发白,浑身冷汗直冒。 这般捱了会儿,还没有好转,她只好忍着疼痛,哆嗦向苏子借汤婆子。苏子递给她汤婆子时,还给她煮了一碗红糖水,叮嘱她好生休息。 她连连道谢,喝下红糖水后,抱着汤婆子蜷在被子里,迷迷糊糊睡着。大抵是因为身上的疼痛,让她梦到在教坊里受刑的日子。 她是和六个姑娘一同被卖入教坊的,那时才六岁,没有太多的记忆,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记得嬷嬷说卖她的人自称是她的母亲,姓郁,所以教坊里的人都喊她一声郁娘。 那一批姑娘中,一个年岁稍大的姐姐告诉她们,身为女子要“至洁不可污,至贞不可变”,宁死也要守住宝贵的贞洁,绝不做卖笑卖身之人。 郁娘压根不知道什么是贞洁,懵懵懂懂被拉着和其他人一同反抗嬷嬷。只记得最后的结果,六个人都挨了一顿毒打,被打到浑身都是血,扔到柴房里关押。 时值初冬,门外大雪飘纷,寒意顺着门缝攀上骨头,冻得身体都要四五分裂了。 又冷又痛,生不如死。 郁娘那时发了高烧,晕晕乎乎的想着这般痛苦,还要什么劳什子贞洁。 她不要贞洁了,她要活下去。 六个姑娘,只有三个捱过雪日,活了下来。当初带头的那位姐姐也活了下来,后来还成为教坊的头牌。 …… 第7章 他是太子 “大风起兮云飞场,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铿锵豪迈的军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已是夜间,篝火憧憧,铁骑兵以锅为鼓,以盆为器,围成一起放声高歌,抒怀万丈豪情。 山间鸟兽惊得四散,郁娘也被惊醒,怀里的汤婆子已经冷下去,后背出的汗还未消散。她坐起身,恍惚望向外面,有种今夕不知是何年的错觉。 夜风刮过营帐,带着篝火的哔剥声,无边的孤独蔓延至周身。 只是很快,孤独又被军歌声压下去。 铁骑军分为两方,开始了对歌,歌声一个比一个响亮,都想将对面压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哄笑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的,显得整个世界有生气多了。 郁娘没那么痛了,支起身子下床,又烧一锅热水,灌进汤婆子里,抱着汤婆子在营帐外面,听他们唱歌。 以前每每在教坊受罪时,她都想着自己是男人就好了,可以上战场,保家卫国,也可以打马街前过,恣意自在,而不必如现在这般苟安一角,学唱卖笑。 月上梢头,歌声才消停,夜风却越刮越大。 郁娘抱紧汤婆子,正要进屋里,看到一铁骑兵匆匆忙忙跑过来,进入裴元清的帐篷。 不多时,苏子过来传话,说是太子殿下深感军医苑众人这段时日的辛苦,要面见众人予以嘉赏。 这个众人还特地强调,是军医苑所有人。 大家顿时欢喜不已,前些时日沈督军已经嘉赏过他们,没想到太子还会再次嘉赏,众人纷纷换上干净的衣服,整理仪容,想要以最好的姿态去见太子。 孟妇人激动的拿起铜镜整理头发,口里嘀嘀咕咕说着上天庇佑之类的话。 郁娘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不显脏,也不显眼,很适合她,便没有换,就这么跟在大家后面。 靠近紫金营帐附近,把守的铁骑军变多,气氛也严肃起来。 郁娘低垂着头,余光瞥到孟妇人在掐自己的大腿,手有点抖。 “殿下,军医苑的人来了。” “进来。”南廷玉的声音很轻,很快便被夜风撕碎。 郁娘没听清楚,她眼观鼻鼻观口,和孟妇人一排,跟在苏子后面,本来不紧张的,但不知缘何,一踏进营帐内,心脏就突突跳起。 后背升起一股寒意,让她莫名有种错觉,仿佛一进营帐就被猎人给盯上。 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裴元清领着他们行礼,听到一声“免礼”,众人这才敢起身,也这才发现太子殿下并未直接见他们,而是隔了一道绣着仕女浣纱的屏风。 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中间之人穿着黑色劲装,倚着长椅,面目不甚清楚,身旁则站着两个护卫。 营帐内充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 南廷玉没说话,一旁的两个护卫张奕和涂二代为开口,先是感谢军医苑这一路来的工作,再论功赏赐,赐裴元清以美玉,学徒们以白银,轮到孟妇人和郁娘时,营帐内传来一声低咳。 张奕俯身到南廷玉跟前,须臾,张奕抬头向裴元清问道:“裴老先生,这二位药娘是何来历?” 裴元清一愣,心道,太子殿下怎么突然问郁娘和孟妇人的事情,他掩住眼里的诧异,躬身回道:“回殿下的话,孟妇人是臣从都城挑选的,为天潼门守将的夫人。郁娘子是臣在鸾州城挑选的,她是……已故萧校尉的孀妻。” 裴元清话没说太多。 一旁的郁娘感激的看了一眼裴元清,谢谢他没有提她出身教坊一事,而是将她说做官家遗孀。 护卫又道:“赐孟妇人白银十两。” 孟妇人立即跪下谢恩:“多谢殿下恩赐。” 轮到郁娘,护卫声音一顿:“郁娘子留下来。” 此话一出,军医苑众人皆诧异起来,不过面上却不敢显露什么,得到退下的旨令后纷纷躬身离开。 屏风内的两个护卫也退出去了,营帐内转眼只剩下郁娘和那位太子殿下。 郁娘低垂着头,咬住下唇,心脏紧张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位太子殿下留下自己要做什么? 难道是沈督军告状了? 屏风内一直没有声音,四周落针可闻,静得让人胆战心惊。 郁娘仿若受刑一般,脸色越来越苍白,一分一秒都无比煎熬。 许久,屏风里面才传来一道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嗤笑的声音。 “孤的乳娘?” 那声音,郁娘再熟悉不过。 在响起来的一瞬,她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屏风,仔细望过去时才发现这屏风上绣着的仕女图,同她先前在那位“沈督军”的营帐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意识到她到底做了什么事后,郁娘小腿肚都在颤抖,求生的本能超越一切,立即跪下来求道:“殿下,是奴一时妄言了,还请殿下责罚。”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失明男人会是太子! 没听说过当朝太子有眼疾啊。 南廷玉摩挲着结痂的虎口,不作声。 他越不说话,郁娘心里越不安,只好继续求饶:“是奴有眼不识泰山,先前没有认出太子殿下,误伤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话落,她跪趴在地上一派诚恳模样。 只可惜南廷玉看不见。 南廷玉再次开口,一字一顿:“误伤?” 郁娘结结巴巴:“是……是误伤,奴不……不是故意伤害殿下的,还请殿下恕罪。” 南廷玉:“认错说得磕磕巴巴,恕罪倒是说得顺畅。” 阴阳怪气的质问让郁娘,脸色涨红,她正欲解释,又听到南廷玉道。 “跪着过来。” 郁娘连忙跪着过去,因着紧张,膝盖磨地也不觉得痛,她停在南廷玉前方两米左右的距离,垂着头,不敢看他。 营帐内的药味似乎来自于南廷玉身上,离近了,味道更浓。 南廷玉招招手,居高临下的姿势就像唤小雀儿一样,郁娘咬着唇,梗着脖子靠近,甫一靠近,脖颈便被南廷玉猛地捏住。 他只伸出一只手,便将她摁在长椅前,手指的力道足以让她瞬间窒息,兴许是脖颈血液流通不畅,剧烈的窒息下耳朵嗡嗡作响,脑袋胀痛,快要炸裂了。 漆黑的瞳仁震颤着映出一张缚上白帛的脸,眼中的人如玉面阎罗,冷漠傲慢,不可一世,又像狩猎的凶兽,故意玩弄掌下猎物,冷眼旁观猎物濒死的恐惧和战栗。 郁娘想,她要死了。 第8章 做太子的婢女 求生的念头占至上风,战胜心中怯懦、恐惧,她开始挣扎,伸手去掰南廷玉的手,可是自己的这点力气,无异于蚍蜉撼树。 她根本掰不动,又去抓向南廷玉的脸。 南廷玉虽然看不见,耳力却很好,精准避开她的触碰,抓住她胡乱挥舞的手,在她几近昏死崩溃之际,才猛地推开她。 窒息的力道消失后,空气争先恐后涌进鼻腔里,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好似怎么都呼吸不够,胸脯一起一伏。 南廷玉收敛眉眼,向后倚到长椅上,摸着右手虎口处的疤痕,冷脸道:“以后再敢胡言乱语,孤挖了你的舌头。” 郁娘不住咳嗽,咳得眼泪快要落下来,神智慢慢回笼,意识到南廷玉这话代表自己已经死里逃生,尚来不及庆幸,便俯首断断续续道,“咳咳……奴知错了,谢殿下饶命。” “滚出去。” 郁娘站起身,两条腿还在发抖,哆哆嗦嗦退出去。 跗骨惧意还未消散,出了营帐不小心跌倒在地,踉踉跄跄爬起来,身后仿佛有什么洪水野兽,头也不回跑走。 一直回到营帐,她才缓过神来,只是呼吸仍然急促。 差一点…… 差一点就要被南廷玉活活掐死了。 还好他最后收回手了。 只是他的那双手,灼热的温度,坚硬的骨节,好似还留在她的脖颈上,要刺穿她的皮肤,拧断她的骨头……… 她不自在的摸着脖子。 他掐住她的脖子时,她就像是一只被虎爪抓住的蝴蝶,完全无力反抗。 脆弱、渺小、不堪、卑微。 她这样的人,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烘托老虎的强大吗? 孟妇人见她一副狼狈模样,顾不上嗑瓜子,上前询问太子留下她做何。 她知晓郁娘的真实容貌,昳丽妩媚,像个狐媚蹄子,起初还以为看太子看上她了,但转而想太子眼睛看不见,自然也没见过郁娘的模样,那能留下她做甚? 郁娘此刻只觉脑袋发疼,月事还在缠身,小腹隐有阵痛传来,她哆嗦着去找汤婆子,没有理睬孟妇人。 孟妇人心中不悦,上下打量她一眼,又嘲讽道:”你莫不会是触犯太子,被太子责罚了?” “是。”她见孟妇人隐有喋喋不休之势,只好敷衍道。 孟妇人捻了颗瓜子放入嘴里,笑出声:“你呀,真是没出息,好不容易有机会攀上贵人,竟然把贵人给惹怒了。” 汤婆子找不到,郁娘手脚冰凉,缩回被子里取暖,两只手搓了搓,搓到发热后贴在小腹上。 她闭上眼睛,恍恍惚惚的,孟妇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什么也没听不进去,只觉得精疲力竭。 军营里那么多人,她偏生惹到太子殿下,也真是倒霉。 不知道以后日子会不会不好过。 她忧心忡忡,肚子也疼得难受,各种滋味叠加在一起,想死的心都有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营帐外苏子的声音响起。 “郁娘子,你在里面吗?” 郁娘忍着疼掀开被子:“我在。”没想到天色这么晚了,苏子还会找过来。 孟妇人闻言,也掀开营帐,走了出去,瞧见苏子旁边还站着裴元清,孟妇人连忙道:“裴老先生,您怎么也来了?” 裴元清:“我给郁娘送个药。” 孟妇人闻言,撇了撇嘴,退到一旁不说话。 郁娘走出营帐,她脸上的墨草汁几乎快没了,露出没有血色的皮肤,眉眼恹恹苍白又,虚弱走出来:“老先生,是你找我吗?” “嗯。”裴元清皱着眉看她,让苏子将汤罐递给郁娘,“我听苏子说你身体不舒服,让苏子熬了四物汤,你趁热喝罢。” 四物汤祛瘀止痛,能补血活血。 郁娘一愣,心中如被注入暖流,整个人暖烘烘的,想死的心,在这一刻有一丝动摇。 她眼眶湿漉漉的:“谢谢您,老先生。” 分明只是盅普通的四物汤,可在这一刻暖汤入胃,竟觉得十分美味,身体暖乎乎的,心情也暖乎乎的。 待郁娘喝完汤后,裴元清支走苏子和孟妇人,皱眉问道:“今日太子殿下留你,是为何事?” 郁娘本来想瞒下去,怕裴元清生气赶走她,现在估计瞒不住了,就把她和太子之间发生的种种都说出来。 裴元清听完后,哭笑不得,既惊讶她能招惹上太子,又惊讶她每次都能“虎口脱险”。 “太子殿下现在既然放了你,那往后就不会故意惩治你,你不必忧心。” 郁娘讷讷:“但愿如此。” 裴元清:“我给太子殿下治病五年有余,熟悉他的性子,他不是生性残暴、滥杀无辜之人。” 郁娘不作声。 裴元清:“你早些歇息吧。” 郁娘点点头,抱着尚有余温的汤盅,红着眼再次谢了裴元清。 军医苑事务繁忙,裴元清却能抽出空来看她,她心里很感动,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报答什么。 进屋看到上次买的布匹,郁娘觉得可以给裴元清做一双护袖。他常年与药草打交道,袖子上难免会沾到药汁。 她量了下尺寸,估摸着可以做好几双护袖,剩下的能分给苏子他们。 这匹布她本来打算给自己做手帕、诃子这些小物件的,现在打算分一分,送给军医苑的人。 军营这晚是驻扎在山林里,晨间薄雾重,夜风沿着山坡徐徐而来,春末时节仍有几分寒意。 郁娘惊惧一日,寅时左右才睡下,而另一边,放哨的铁骑军方才交接完班。 沈平沙早早就醒了过来,巡视一圈营地后,循例向两个护卫询问太子的事情。 得知昨晚南廷玉嘉赏军医苑众人后,独留下一名药娘,沈平沙敛目问道:“太子殿下留下那位药娘做什么?” “我们当时被太子赶了出去,也不知清楚里面的情况。” “那有听到什么吗?” “隐约听到有女子的啜泣声。” “啊……那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约半个时辰后,哦,她出来时步子踉跄,腿脚不稳,还摔了一跤。” “……” 沈平沙一时没作声,想入非非,脸色有些古怪。 张奕和涂二还在自言自语,聊着话。 “也是奇怪,太子殿下那晚脸上还受了伤,该不会是那位药娘抓的吧?” “若真是她抓的,太子殿下为什么没有问罪?” 沈平沙绷起脸色,打断二人的嘀咕:“不要妄议主子。” 张奕和涂二顿时闭上了嘴。 过了会儿,沈平沙又道:“那个药娘长得怎么样?”不待二人开口,他自顾自道:“罢了,我亲自去军医苑看一眼。” 郁娘不知道那位真正的沈督军,沈平沙为什么要见自己。她睡得正沉,被人喊起来,原先刻意涂黑的脸庞经过昨晚一番折腾后,变得斑斑驳驳,一块白一块黑,看着有些滑稽。 不过倒也看出来她本来的肤色,未被遮掩的几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 她低垂着头,蔫巴巴站在沈平沙面前。 沈平沙敛眉打量着她,乍一看,她不怎么起眼,不过仔细还是能看到她的不同。她底子好,五官精致,真实的皮肤也白,身上虽然穿着宽松的学徒装,依然看得出来身段纤细苗条,褪去伪装,应当是个妙人儿。 沈平沙道:“多大年纪了?” “十六。” 沈平沙没想到郁娘年纪会这么小,比太子殿下还要小两岁。 难怪太子殿下会…… 沈平沙咳嗽一声,板着脸道:“此次行军匆忙,殿下身边也没有个人来照看,路上多有不便,从今儿起你去殿下的营帐,负责照看他的日常起居。” 郁娘抬起头,懵懂看向沈平沙,这话是要让她去太子身边做婢女? 为什么? 她不太想跟南廷玉接触,下意识便想要拒绝,但沈平沙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便让人直接将她的东西搬到太子营帐的附近。 第9章 会伺候人吗 铁骑军又赶了一日路,傍晚时分安营在山脚下。 南廷玉同几位将领商量完事情,已是深夜,他在护卫的陪同下回营帐,夜风吹得衣袍晃动,瑟瑟寒意渗入身体。 以往在东宫,安公公总会为他备上大氅挡风御寒。这次他走得匆忙,不能让人生疑,便没有带上安公公,这一路生活颇有不便。 进了营帐,张奕和涂二守在外面,南廷玉看不见,只得放慢步伐,摸到桌子,正欲拿起桌上的茶杯,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他蓦地向身后出手,捏住郁娘的脖颈,郁娘连忙出声求饶:“殿下,是奴婢!” 南廷玉放缓手中力道,却仍然捏着郁娘的脖子:“你是不知死活吗?竟然还敢出现在孤的面前!” “殿下息怒,是沈督军让奴婢来伺候殿下日常起居的!” 南廷玉皱眉,似是有些不信,不过手中力道放缓不少,出声让人把沈平沙喊过来。 片刻,沈平沙裹着满身寒气进入营帐。 南廷玉此刻已经松开郁娘,郁娘脖颈被掐得通红,原先的印记还没消失,现在是新旧痕迹交错在一起,紫红一片。她缩着肩膀站在边上,捂着酸痛的脖子,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南廷玉冷冷道:“她是怎么回事?” 沈平沙在心里斟酌着话:“殿下,臣见您如今行走不便,便考虑找个婢子在身边伺候您。” “不必。”南廷玉没有多想便否决掉。 沈平沙又道:“军营里都是男人,大大咧咧惯了,照顾起殿下您恐怕不够细致。这一路,臣看殿下吃也吃不好,睡也不睡好,再这样下去,恐怕在到蓟州城之前,难以养好身上的伤和眼睛……” 后面一句话刻意压低了声音。 南廷玉脸色不怎么好看,闻声没说话,心思却被沈平沙说动几分。 这些时日他身边虽然有军医苑和护卫照顾,但总归不够细致,若是到蓟州城眼睛还没有治好,届时再想隐瞒下去就难了。 沈平沙看南廷玉沉默的模样,猜测南廷玉被说动了,暗自抿抿嘴,心道,太子殿下虽然性子冷,可始终年轻气盛,营帐中需要个女人也是正常。 偏生太子脸皮薄,又注重名声,那他便做这个“好事者”,找个合适的理由将人留在太子营帐里。 想到这,沈平沙唇边笑意更深,向一旁的郁娘使个眼色:“殿下,这婢子先留在你这里,若是用得不称心再赶走就是了。” 话落,沈平沙便转身离开。 郁娘识趣上前,温声开口:“殿下,让奴婢伺候你就寝。”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不想接近南廷玉,却仍被赶了过来。她就像牲口一样被人送往四处,将来或许也会像牲口那样被宰杀吃肉,榨干身上最后一点益处。 她想摆脱掉任人宰割的命,那就要讨好砧板上的那把刀。伺候南廷玉,无异于虎口谋生,可若能谋成功,兴许也能找到条出路。 想通这一点,她决定铤而走险,留在南廷玉身边伺候。 沈平沙走后,南廷玉才开口,态度冷淡又恶劣:“这么快就自称奴婢了?会做奴婢做的事吗?” 他记得裴元清说过,她是鸾州已故萧校尉的遗孀,记忆中他握住她的手和脖颈时,掌心触感细腻柔滑,不似做过粗活的人。 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能伺候好他吗? 郁娘轻轻颔首,反应过来南廷玉看不见自己的动作,连忙道:“会做,奴婢会做的!”她在教坊里学过不少伺候男人的手段,照顾日常起居,自然不在话下。 听到郁娘话语里的卑微讨好之意,南廷玉神情越发冷淡,他看不见郁娘,脑海将郁娘想做面目谀媚的妇人,下巴朝着郁娘的方向抬了抬。 “过来,伺候孤。” 郁娘慢慢走过去,她比南廷玉矮了一个个头,又低垂着脑袋,所以视线只到南廷玉的腰间。 他身上穿的衣服,是在布店老板那里买的成衣,为黑底金边男士圆领袍。 款式简单,不难伺候。 郁娘先解开南廷玉领口的暗扣,再解开腰带,为他褪去外袍,他里面穿着白色里衣,较为贴身,能看出干劲颀长的身形,肩膀很宽,双臂悠然张开,示意郁娘把里衣也给脱了。 郁娘脸色发热,替他脱掉里衣,他倒是一副习惯旁人处处照顾的模样,面上丝毫不觉得尴尬。 里衣下是绑着纱布的宽阔胸膛,胸前的伤看着还未好,层层叠叠的纱布上透出丝丝血渍,郁娘抬头飞快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绢纱和草药在桌子上,拿来给孤换药。” “是。” 南廷玉坐到椅子上,方便郁娘换药。 郁娘俯下身一层层揭开他胸前包扎的绢纱,露出猩红狰狞的伤口。 这伤口长得有些奇怪,四周似是用刀剜出来的痕迹,几乎对穿到后背,可中间的那坨肉却鼓起来,形成一个猩红色的鼓包。周遭青筋暴起,交错盘踞在鼓包之上,看着无比可怖狰狞。 郁娘正惊愕间,那鼓包突然动起来,吓得她惊叫出声,急忙捂住嘴,声音还是露了出来。 反应过来失礼后,她立即跪下来请罪:“殿下,请恕罪。” 南廷玉抬起眉头,好整以暇道:“害怕了?” “不……不是,奴婢只是一时未反应过来。”话落,郁娘抬头看向那团还在鼓动的肉,努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又道,“奴婢这就为殿下敷药。” 南廷玉哼了一声,向后靠到椅背上,他肩颈绷紧,胸前肌肉线条分明,衬得鼓包更加突兀。 郁娘颤抖着手将药膏敷到鼓包上,鼓包动得更厉害了,皮下包裹着的猩红色肉团似乎想要冲出来,却怎么冲不出来,以致扯得四周青筋发颤,狰狞可怕,好在敷上药后,很快就消停下去。 郁娘战兢兢盯着这个鼓包,心道,这鼓包不像是伤口,倒像是里面蛰伏着一只可怕的怪虫。 太子殿下这是患了什么病? 好生怪异。 她摁下心中的恐惧,拿起绢帛,绕过南廷玉的腋下、后背、前胸,仔细缠绕好几圈,停在他肩颈上,轻声问:“殿下,这个力度可以吗?” “嗯。”南廷玉应了声,换药比想象中要顺利许多。 原以为她看到他胸前这古怪的东西,会被吓得连滚带爬跑出营帐,毕竟裴元清的得力大徒弟苏子第一次给他包扎时,就被吓得脸色发白,跌坐在地上。 这个妇人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冷静许多。 包扎完毕,南廷玉没让她搀扶,独自走进屏风,即便双目不能视,姿态也是一派矜贵高冷。 不多时,榻上传来吱呀声,一道不辨情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既然你来到孤身边伺候,那么往后就要嘴严,若是对外说了不该说的事情,你这脑袋……” 郁娘赶紧道:“殿下请放心,奴婢绝不会对外泄露一字。” 南廷玉哼了声,没再说话。 营帐内陷入到安静中,烛火憧憧摇动。 郁娘局促的站在原地,眼睛轻轻觑向屏风里,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转眼想到当奴婢的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力见,于是她蹑手蹑脚开始收拾营帐。 往日给南廷玉收拾营帐的人估计是个粗心的汉子,看似将东西摆放的规矩,却不便失明的南廷玉使用。 比如脏衣服和干净的衣服堆放在藤箧两侧,极容易弄混淆。案几上摆的东西过多,有冒着热氲的茶壶,有笔筒砚台,亦有药草和绢布,显得杂乱无章。门口,仕女浣纱屏风的位置也不便南廷玉行走。 郁娘收拾干净案几,挪动了屏风的方向,最后抱着一堆脏衣服,小声道:“殿下,奴婢将您换下的衣服拿去洗净,有事您再叫奴婢,奴婢就在隔壁。” 屏风内没有回应,她估摸着南廷玉睡着,躬身轻轻退到营帐门边,正要掀开帘帐时,南廷玉的声音忽然透过屏风传出。 “以后不准再用香露。” 香露? 郁娘愣住,退出营帐后,左右闻闻,身上没有什么香味啊。 哪里来的香露。 第10章 她身上有股香味 春末时分寒意还未全退,溪水浸着一股凉气,将郁娘的手指冻得发红,等她将洗好的衣服晾在树杈上,已是月上中梢。 兴许今日是被南廷玉胸前的那团奇怪的鼓包吓住,夜里竟做起噩梦。 梦中鼓包慢慢裂开,从中爬出一根细长可怕的触角,紧接着,南廷玉全身的皮肤如干涸的泥土,裂出一条条杂驳交错的缝隙,一只面目狰狞的凶兽嘶吼着从缝隙中破土而出。 那凶兽张大嘴巴,吼声震天,一路追着她不放。 她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抓住,吓得呜呜求饶:“凶兽殿下,求求你放过奴婢,奴婢不好吃的……” 凶兽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声,郁娘颤巍巍抬起头,刚想看它笑什么,下一瞬,就见一张血盆大口向她咬过来。 噩梦骤然惊散。 郁娘忙将露出在外的脑袋缩回被子里,闭着眼,心脏突突跳动。 她的胆子很小,以前教坊的姑娘们经常逗她,说她上辈子一定是个鼷鼠,这辈子才胆小如豆,怕风怯雨。 天还未亮,她却睡意全无,心中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想到那团鼓包。 记得裴元清曾提到过一嘴,说是“贵人生了病”,难道鼓包里是寄生虫?或者蛊毒? 南廷玉的眼睛是不是也跟这个它有关系? 营帐外,伙夫已经架起土灶,炊烟绕着薄雾升起,林间响起时不时的鸟鸣声更显一派安静 郁娘收回思绪,从床上坐起身,昨日她向南廷玉的两个随身侍卫询问过起居情况,一早便守在紫金营帐前。 听到里面有响动声,她轻轻开口:“殿下,需要奴婢伺候您起居吗?” 里面的人似乎顿了下,反应过来郁娘的声音后道:“进来。” 郁娘撩起帘帐,小步越过屏风,来到床前。 南廷玉坐在床边,领口松垮,隐约可见胸膛包扎的绢纱,眼上缚着的白帛摘下,玉冠置在一旁,五官悉数露在外面。 郁娘掀起眼皮,瞟看了一眼南廷玉,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清楚南廷玉的模样,白帛下的眉目比她想象中要英挺俊美许多。 五官搭配在一起,深邃周正,甚是好看,也兴许是才睡醒,脸上少了盛气凌人的气息,看着没往日那么可恶。 只是很快,南廷玉又恢复原样,伸开双臂,姿态是一副冷漠高傲样,吩咐道:“替孤宽衣。” 行军赶路无法讲究,他穿得还是昨晚换下来的圆领黑袍,郁娘帮他穿上衣服,系好暗扣,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人,心道,明明只是普通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别样的好看,和萧重玄一样穿什么都好看。 南廷玉鼻翼间又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若隐若无,透着说不出的甜意,他不悦的敛起眉峰,正欲开口斥责郁娘,这时,帘帐外响起张奕的声音,说是沈平沙请他去议事营商讨事宜。 南廷玉便没管香气的事情,在张奕的陪同下离开。 郁娘则撸起袖子开始干活,整理床铺、擦拭案几,烧上热水…… 南廷玉的营帐很大,是普通营帐的三倍左右,打扫干净需要花不少时间,她一直低头躬身打扫,忙了半个多时辰,腰背酸软胀痛。 她便捶着腰稍作休息,活动脖颈时注意到胸口不知何时出现两团濡湿的痕迹,羞耻感瞬间爬上脸庞,烧得面皮通红,耳朵也几欲滴血。 最近这段期间一直处在葵水期,胸脯胀胀的,原以为晚间取过乳,次日便不会再溢出,没想到今天竟然会湿了外衫。 而她却还没有察觉! 丢脸。 太丢脸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湿了外衫? 进营帐时她一直低着头,没看出来异常,那应该是进营帐之后才湿了外衫。 想到这她呼口气,心中暗道,还好南廷玉看不见,不然她就以头抢地,死了算了。 她的营帐搭在南廷玉的营帐旁边,附近有不少站岗的铁骑兵,她提上水壶,遮掩住胸脯,假装自然的回营帐内。 进了帘子后,飞快脱掉濡湿的灰袍,在胸口裹上三层束胸布后才换上干净的外衫。 只是心里还有些怕,便左看看,右看看,再三确定有没有异常。 郁娘喃喃:“看样子白日里束胸布也要勤换。”不然还是有渗漏的风险。 等治好南廷玉的病,她想让裴元清帮自己把这怪病给治好,长久这般下去,日子都没法正常过。 刚想曹操,曹操便到。 裴元清晨间按例来给南廷玉看病,听闻南廷玉和沈督军在议事,他便趁着空闲来看望郁娘。 昨日苏子告诉他,郁娘被调到太子身边伺候,他心中惊讶不已,想着上次郁娘说过的话,心中有些担心郁娘,思忖后,想给郁娘提个醒。 郁娘见到裴元清找来,掀开帘子迎裴元清:“裴老先生,您来找我吗?快进来吧。” “不了,我只同你道个两三句话。”裴元清站在帐外,环顾一眼四处,压低声音道,“太子缘何将你调到身边?” “是沈督军将我调过去的,说是能更好照顾太子。” 裴元清捋着胡子,默了一瞬才开口:“你既已来到太子身边做婢女,有些忌讳一定要明白,太子身份尊贵,伺候他的婢女下人都要身家清白的七品以上官家姑娘,所以你万万不能将自己曾待在教坊里的事情泄露出去。” 郁娘顿住,下意识点点头。 原来她这样的人,连去给人家当婢女都没有资格。 “还有,太子身边势力混杂,你日常需万分小心,不要牵扯进麻烦中。” 有很多话不能直白说,裴元清只点到为止。 朝堂形势波诡云谲,太子身边蛰伏无数豺狼虎豹,若有危险,伺候太子的这些下人们便首当其冲。是故,伺候太子这事,祸福相依,往后如何,只能看郁娘自己的造化。 郁娘鼻头酸酸的:“谢谢老先生您的提点。”她忽然想到当初裴元清留下她在军医苑做药娘,兴许也是不合规矩的。 若不是他的好心收留,她应当已经被卖进勾栏院。 二人话方落下,张奕和涂二便找过来,说是太子已经回来了。 裴元清颔首:“我这就过去。”顿了顿,他看向郁娘:“郁娘子,你也在边上看着,将来还需要你帮忙。” “是。” 郁娘跟在裴元清后面进入营帐,南廷玉不知道和沈平沙讨论了什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坐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案几。 郁娘识趣上前,为他斟上热茶:“殿下,小心烫。” 南廷玉没理睬她,她又给裴元清也倒上热茶,然后躬身站到一旁,看着裴元清给南廷玉看病。 南廷玉解开外袍,露出胸膛,裴元清从药箱里拿出三根细长的银针,约莫有三指长,瞧着很是吓人。 郁娘正好奇这银针的用法,下一瞬就看到银针从南廷玉的前胸直接对穿到后背,吓得她倏然屏气,差点惊呼出声。 难怪“鼓包”四周有类似于弓弩刺穿的伤口! 裴元清将剩下两根银针对穿过去,这三根银针围着“鼓包”,组成三角形状。 针尖尖细锐利,包裹着层血丝,银针慢慢变黑,一股黑色污血顺着银针一滴滴溢出来。 兴许是有些痛,南廷玉眉心拧动,右手骨节发白不自觉攥紧。 郁娘壮着胆子走上前,拿着绢帕给南廷玉擦拭污血,余光瞥到那团诡异的“鼓包”,手心都在发凉。 心中忍不住再次猜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第11章 奴婢现在就去洗澡 一刻钟后,裴元清取出三根银针。 银针扎过的地方留下污黑印记,似血非血,很是怪异。郁娘上前擦拭掉印记,替南廷玉穿好衣服,尔后又退到身后去,不动声色听着二人谈话。 “殿下,污血已经全部放完,蛊虫进入了休眠期,想来不日殿下你的眼睛便能恢复光明。” 这一次南廷玉体内蛰伏的蛊虫忽然苏醒,导致他双目失明,裴元清领着军医苑的弟子们日夜不休,查询各种医治方法,甚至试了许多偏方,才让蛊虫再次陷入休眠期。 早期蛊虫休眠期为一年,如今变成三个月,时间在不断缩短,且每次苏醒后蛊虫也在进化,毒性逐渐加重。 不知道下一次苏醒,南廷玉身上又会出现什么状况。 想到这,裴元清心中叹口气,看着南廷玉的目光浮现出悲惜。 十四岁时,南廷玉正是步月登云、乘风破浪的年龄,却被人买通身边婢女,种下蛊虫,险些丧失神智,沦为行尸走肉的暴徒。 后来几经医治,才勉强压制住蛊虫,却一直无法彻底驱除它。 这四年南廷玉一直饱受蛊虫的折磨,若不是心性坚强,恐怕早已被折磨成疯子。 “嗯。”南廷玉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未缚白纱的双眼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裴元清看向身旁的郁娘道:“殿下,往后伤口换药的事情可以交给郁娘子来处理,她先前跟苏子学过换药的事情。” “嗯。” “那臣先告退了。”裴元清说罢,便收拾药箱离开。 南廷玉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坐在椅子上。 郁娘见茶水冷下去,替他换上热茶。 茶氲被帘缝透进来的风吹得袅袅绕绕,门外,张奕来报,说是都城和蓟州城发来两封密报。 薄氲后的人这才侧了下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呈上来。” 张奕掀帘进来,风呼呼窜入,茶水的氤氲很快被吹散,他俯身将信件递给南廷玉。 南廷玉接过,反手叩到案几上,忽然向一旁道:“识字吗?” 郁娘见南廷玉脑袋的方向是偏向自己,一时有些怔愣。 这是在问她吗? 她看看南廷玉,又看看张奕,见张奕一直不接话,才小声回道:“识一点字。” “读信。”南廷玉手指敲了敲信件。 他随身的两个侍卫张奕和涂二皆口音浓重,往日读起信件,发音颇为奇特古怪,每每都要他琢磨一番才能明白意思。 方才裴元清特地在他面前提及一嘴郁娘,自然不只是指包扎那么简单的事情,其间也算是暗示郁娘值得信,她是裴元清挑的,想来身份早已查清。 他敬重裴元清,对裴元清的话不做怀疑。 倒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乳娘”会被裴元清青睐。 第一封信是宫里的惠娴皇后所寄,开头是吾儿廷玉四个字。 郁娘瞟了一眼南廷玉,润了润嗓子,慢慢开口:“吾儿,廷玉。” 南廷玉听着抑扬顿挫的音调,有那么一瞬觉得郁娘在占他便宜。 “见字如见面。离别数日,甚是想念。帝已知汝遇袭一事,盛怒,然,并未谕人查之。母后惶惶不安,日前,见寒鸦夜出东门,恐敌再来,此行务必多加小心。” 文字很短,寥寥几笔但关心之意却跃然纸上,郁娘读完信后,盯着开头的“吾儿”两个字,眼中不无羡慕。 被母亲疼爱的感觉真好,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是不是有再多的麻烦和痛苦,都能熬下去,因为知道永远会有一个爱自己的人,在身后想念他,支持他。 郁娘无声叹口气,忽然想到一则轶事,当今惠娴皇后并非是南廷玉的亲生母亲,而是南廷玉的姨母。 南廷玉生母在生他时难产去世,启明帝缅怀亡妻,便将与南廷玉生母有七八分相似的胞妹,迎入宫中,也便是现在的惠娴皇后。 惠娴皇后多年来未育子嗣,一直将南廷玉视若己出。民间说书人曾道,南廷玉幼时染上热疾,宫中人人避之,唯有惠娴皇后衣不解带,守护在南廷玉身边。 后来南廷玉病好,惠娴皇后却病倒,落下多年痼疾。 惠娴皇后能这般用心照料,恐怕是许多亲生母亲都难以做到。 南廷玉听着前半段惠娴皇后的话,脸色平和,后半段眼神逐渐凝重。 寒鸦夜出东门…… 东门正是指代姚家。 看样子上一次刺杀失败,姚家又派杀手过来。 他握住茶杯,瓷器的温热在掌心散开,饮了口茶水,随后,未缚白帛的双眸缓缓垂下,寒意尽敛眼底。 先前沈平沙告诉他,围攻蓟州城的一部分流匪北上,按照探子发来的线报,流匪恐怕是要朝他们而来。 这下,前有埋伏,后有追兵。 皇宫是万丈深渊,出来后发现外面也是刀山火海。 他这个太子,做得真是如履薄冰,寸步难安。 第二封信是蓟州城祈风将军所写,洋洋洒洒写有两页纸,先是陈述战事情况,然后是百姓民生之状,再是回复南廷玉先前的猜测。 祈家军被围困在蓟州城数月,多次突围皆失败,那些匪贼就像是提前知道他们的计划,总能先发制人,将祈家军耍得团团转。 南廷玉怀疑有奸细,在都城时便已传书于祈风,让他彻查身边之人,祈风暗中调查数十日,却一无所获。 郁娘读完信件,没有听到声响,忍不住抬起眼皮轻轻觑南廷玉一眼,只见他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周空气似乎也跟着他的脸色变得稀薄压抑,让人无所适从。她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捏着手中的信局促得很,只好屏气凝神化作透明人。 好在不多时,负责领路探查的两位斥候官过来同南廷玉商讨行军事情。 郁娘趁机退到屏风外,离南廷玉远了一些,空气变得浓稠惬意,紧绷的情绪放缓。 帐外,日头缓缓落下。 屏风内几人的交谈声一直没有停止。 郁娘心道,他事务是真的繁忙,哪怕眼睛看不见,且在行军路上,依然有那么人,那么多事找上他。 这太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胡思乱想一番,她忽然想到昨日给他洗净的衣服还未收进来,连忙掀开帐帘出去。皂角和阳光的味道,弥漫在柔软的布料上,郁娘抱着南廷玉的衣服,心中颇有些自得。 这可比他原先的衣服好闻多了。 他的一件白色袍子,袖边裂开一条小缝,不注意,几乎看不到,她正好闲来无事,拿起针线坐在屏风外面,给南廷玉缝补袍子。 琢磨着他身份尊贵,不能让看出来他穿缝补过的衣服,于是她便用暗线,费了些功夫,才将密密麻麻的针脚藏进去。 缝完衣服后,屏风内的他们三人还在商议事情。 郁娘见状,便继续给自己找活做。 心道,做事情要有眼力见,做下人的,更要有眼力见。 她出去烧热水,土灶下的柴火借着风势,烧得十分旺盛,不过十多分钟,铜炉便发出沸腾的呜咽声。 她熟练撤掉火把,将热水灌进水壶里,提着水壶进营帐时,两位斥候官正好商量完事情走出来。 二人的视线在她身上落了一瞬才移开。 她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虚虚行了个礼,绕过屏风进去。 案几上摊着一份舆图,一些重要地点用凸物做标志,概因方便南廷玉触碰,南廷玉的手指随意落在地图上,似是在沉思,神情瞧着颇为专注。 周身压抑的气息比原先好了许多。 看样子这次的谈话内容比较顺利。 郁娘给他添茶时瞥了一眼舆图,他的手指落在一处标注为须薄山的地方上。连绵起伏的山脉刻画在平面舆图上,依然能够看出来层峦叠嶂、纵横交错的险峻地势。 这应该是铁骑军下一次行进的地方。 跨过须薄山,也就快到蓟州城了。 南廷玉收回手,袖边卷到一旁的茶杯,茶水顿时漫溢出来浸湿舆图。 “殿下小心。” 郁娘连忙拿起一旁的手帕擦拭水渍,手忙脚乱间踩住南廷玉垂落在地上的衣摆。 南廷玉要站起身,猝不及防被衣服的力道带到郁娘跟前,微曲着身子,脸颊差点和郁娘碰上。 他看不见,觉察不到尴尬,只一双眼睛微微敛起,浮出被冒犯的薄怒。 郁娘却是被突然靠过来的面庞吓住,南廷玉的鼻子几乎要贴上她的鼻子,咫尺距离间,二人鼻息相闻。 他的瞳仁深黑幽寂,没有焦距,却让郁娘心跳蓦地颤了下,她下意识呆呆后退,想要退到安全距离,只是脚下还踩着南廷玉的袍子,因着紧张腿脚踉跄,差点向后仰倒。 幸好南廷玉听到声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身体向前带了带,她才堪堪稳住身形。 两人的距离又贴得近近的。 南廷玉鼻间再次嗅到那股熟悉香味:“孤不是说过不准用香露!” 郁娘摇头:“奴婢没有用。” 南廷玉只当郁娘在说假话,冷着脸一把推开她,她脚步猝不及防向后栽去,踉跄撞到边上的案几,小腿的一块肌肤瞬间变得乌青。 南廷玉:“少胡言狡辩!孤不喜这个香味,以后不许再用。” “殿下,奴婢真的没有用香露。” 郁娘不懂南廷玉为什么总要说她用了香露,心里实在委屈得很,抬起胳膊左闻闻,右闻闻,还是没在身上闻到什么味道,语气忍不住带出丝丝忿忿。 “殿下,你若不信的话,可以让护卫去搜奴婢的营帐,一搜便知奴婢有没有香露。” 离开萧家时,她只带走换洗衣服,根本没带什么香露,更何况在这军营里,每日赶路风尘仆仆,哪里还有心情用香露熏身子。 南廷玉听她言辞凿凿,不似说谎的样子,心里生出狐疑。 难道真的是自己误会她了? 可是越靠近她,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越浓。 他面色没那么差了,只是还故作强硬,一副命令姿态:“既是没用香露,那以后就多洗几次澡,把身上的怪味洗掉。” “……”郁娘闷着气在心里,心道,若不是有人给你打扫,给你洗衣,给你烧水,给你伺候的周周到到,你身上才满是怪味。 她都怀疑南廷玉是不是故意找茬,三番两次说她身上有味道。 大抵是愤怒,现在看南廷玉这张脸,都没那么英俊了。 让人觉得很是可恶。 心里虽十分不平,她声音还是放软,回道:“是,奴婢记住了,奴婢现在就去洗澡。” 她的话明明一股子阴阳怪气,偏偏语气温软柔顺,酥酥绵绵,不似故意捏着嗓子,倒似天然养成,让人听了心中酥麻一片,不觉生气,竟觉得在调情。 第12章 只有他闻得到香味 这个念头刚在南廷玉心中升起,就被南廷玉狠狠摁下去。 简直离谱! 他脸色又窘又怒,眼神黑沉沉,暗道自己应是被蛊虫折磨疯了,才会这般胡思乱想。 那郁娘即为药娘,想来年纪同宫里的乳娘一般,是故,他对于适才一闪而过来的念头觉得荒诞无比,难以接受。 郁娘离开营帐后,张奕和涂二被唤进去,南廷玉向他们照例询问军营里的事情。 今日休息了一日,明日铁骑军还要继续赶路。 这次赶路,夜里不再停顿,要一鼓作气赶到须薄山下,启程前的一些事宜要准备好。 南廷玉冷着脸布置任务,末了,在张奕和涂二要转身离开时,他又忽然喊住他们。 “等等。” “殿下,还有何吩咐?” 南廷玉脸部线条绷得很紧:“你们有闻到什么香味吗?” 这话问的模棱两可,两人不约而同摇着头。 “回殿下的话,奴才没有闻到什么香味。”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香味。 南廷玉轻咳一声,不自在道:“孤的营帐附近没有味道吗?” 张奕和涂二相互对视一眼,心中皆暗暗纳罕,殿下的营帐除了药味哪里还有什么味道? 二人用力嗅着空气,两秒后再次给出否定答案。 南廷玉一时默不作声,捏着右手虎口,顶了顶上颚,才有些不耐烦挑明道:“你们没在那个婢子身上闻到什么香味吗?”两个蠢奴才,脑子转不过弯,每次说话都要他说的明明白白才行。 “……”张奕和涂二。 原来殿下饶了半天,是要问郁娘身子香不香。 这…… 两人表情有些窘迫,又有些古怪,左右思忖后才道:“奴才没有在郁娘身上闻到什么香味。” 南廷玉沉默下去,难道真的是自己鼻子出了问题? 不然,为何只有他能闻得到? 她身上的那股香味,味道不浓,淡淡的,其实并不如他说的那般不喜欢这个味道,他闻到时会觉得情绪很放松,甚至心中还想要嗅到更多。 这种感觉令他觉得陌生,心中本能升起警惕,才会一而再再而三警告郁娘不要擦“香露”。 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郁娘后,晚间,郁娘来收拾营帐,南廷玉没使唤她。 对于他来说,这般举止态度已算是示好,毕竟人生十八年,他还从未冤枉哪个奴才,也更没有对哪个奴才心虚过。 虽然心里对郁娘尚有偏见,但不得不说,这几日身边有郁娘的伺候,他舒服许多。 衣服洗得干净服帖,穿在身上甚至能感受到阳光和皂角融合的气息。营帐里茶水随时都是热的,烛火熄灭能立即换上,就连他夜间起夜,也发现恭桶规规矩矩置放在床外侧。 她比张奕和涂二两人要细心许多。 郁娘还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只知道他今晚格外沉默,这对于她来说是个好事。 主子越少开口,做奴才的就越安心。 伺候南廷玉入睡后,郁娘吹灭烛火,抱着他换下来的衣物离开。 军营一般驻扎在靠近水源的地方,倒方便她洗衣服。 初夏来临后,溪水的温度逐渐上升,现在洗衣服已经不那么冻手了。 她用皂角仔细擦拭衣服的每一角,再用手一点点揉搓,不敢有一丝马虎。 这时,张奕和涂二抱着一大摞衣服扔过来,那些衣服不知道积攒多久,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怪味,似藏在角落里发了霉的馒头。 二人笑着将衣服扔到边上,道:“郁娘子,你帮我们的衣服也顺带洗了呗。” 郁娘看着这堆臭衣服,面色为难。他们二人是南廷玉眼前的人,她不敢得罪,心里不舒服,但只得低头应声:“好。” “那就多谢郁娘子了。” 原本半个时辰就能洗完衣服,现在足足洗了两个时辰。 洗完后,也没人帮她。 她找到两个大木盆,将衣服哐哐塞进木盆里,躬着腰拖着盆回去。 丑时左右,两大盆衣服才悉数晾上枝头,她累得腰酸背痛,躺到床上,喘息了一会儿才睡过去。 因为睡得太沉,错过晨间伺候南廷玉的时间。 起床的号角声随着薄雾,在营帐上方营帐盘旋,草木被日光渐渐照亮。 南廷玉醒来后,向屏风外唤了几声“过来”,没听到郁娘的声音,反倒是张奕的声音响起。 “殿下,您找郁娘子吗?她今日还未起床,奴才帮你去叫她?” 南廷玉闻言,脸色难看下去,心道,昨晚刚在心里夸过她能干,今日她就这般伺候人。 哪里有婢子比主子还能睡的! 他冷着脸穿上衣服,走出营帐,忽然想到郁娘的营帐就在旁边,遂迈步找过去。 他视力还未恢复,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轮廓,一把掀开帐帘,磨了磨牙吼道:“狗奴才!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 南廷玉的声音如骤然乍起的惊雷,轰隆隆传入耳中,将郁娘瞬间惊醒。 她坐起身,看到南廷玉的那张脸骤然出现在眼前,本能的将身子藏到被子里。 “殿下……” 帘帐卷到一起,露出微白的天色。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起床疏迟,犯大错,慌忙道:“殿下请恕罪,奴婢昨日丑时左右才洗完衣裳……” 南廷玉不耐烦打断她的话:“连洗衣服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话,就给孤滚回军医苑去。” 本来还觉得她勤勉,有眼力见,如今看来也跟那些懒仆没什么区别。 郁娘还欲解释,南廷玉却没有给她机会,甩下帘帐大步离开。 身后,张奕和涂二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大气不敢出一声跟着南廷玉。更不敢上前告诉南廷玉,昨晚两人送了一大盆脏衣服给郁娘清洗,郁娘晨间才起不来。 他们原先伺候南廷玉时也出过岔子,却没见南廷玉如此生气,怎么现在对郁娘脾气那么大? 帘帐哗啦啦晃动,寒风顺着帘缝呼呼涌进来,坐在床上的郁娘此刻心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 完了。 她又惹得老虎发威了。 缓过神,她从床上爬起来,匆匆整理好衣服,顾不得头发散乱便去南廷玉的营帐前候着,想要请罪和解释。 她不是有意疏迟,昨晚实在是疲乏劳累,才错过晨间起床的号角声。 奈何今日南廷玉一直在和沈平沙商议事情,商议完后军队又火急火燎赶路,连个面都没给她见。 这次赶路几乎没做休息,铁骑军跨山踏水,一鼓作气来到须薄山脚下。 须薄山附近人烟稀少,茅屋零散分布,山野间缠绕着条条泥泞土路,草木很茂盛,几乎有半人高。 这地面不适合扎营,铁骑军们便直接铺上席子睡在野草之上。 护卫在溪边给南廷玉搭建营帐,郁娘也在边上帮忙。 已是初夏,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热意,晚风拂过面颊时甚是舒服。 营帐搭建完毕,南廷玉从轿辇中下来,沈平沙站在他边上,替他引路。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营帐的方向走过来。 郁娘和护卫恭敬立在边上,垂着脑袋,看见眼前黑色雁羽帮牛皮军靴踩着泥土,留下深浅一致的脚印。 郁娘盯着脚印,直到人进了营帐,方才抬起头。 营帐内烛火憧憧,偶尔能映出人影。 这几日,南廷玉和沈平沙经常聚在一起议事,似是要有什么大动作。 夜幕落下来,山川素净到只剩下黑色轮廓,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军歌声,这派祥和模样倒像是风雨欲来前的征兆。 月上中梢,沈平沙从营帐内出来。 沈平沙没想到郁娘还站在外面,眼中带着打量看向她,她依然穿着灰扑扑的外衫,面孔涂黑,侧脸轮廓却见美人底子。 这两日,殿下似乎和她闹矛盾了。 殿下虽目不能视,但先前路过她跟前时,脚步明显迟滞一瞬。 也真是奇怪。 殿下明明看不见,是怎么察觉到她在边上的? 第13章 洗澡被太子撞见 沈平沙扬起笑:“殿下已经睡了,你也去休息吧。”连日奔波,许多铁骑军都受不了,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郁娘本想着是借着晚上换药向南廷玉认错的,未料到他已经歇息,脸上失落起来:“奴婢收拾完营帐再离开。” 每次入睡前,她都会给南廷玉收拾营帐。 瞧着今夜风势不弱,等下再洗个衣服,晨间就能晾干。 沈平沙笑笑:“那你进去吧,小点声。” 郁娘蹑手蹑脚掀开帘子,借着外面火把的微芒和月色,将案几上喝了一半的茶水倒掉,摆齐茶具。 脏衣服和干净衣服杂乱堆积在藤箧上,扔在角落里,光线暗下去,用肉眼根本无法辨别。 她只好拿起衣服放在鼻尖下,一一嗅着,闻到有汗水异味便放进臂弯。 南廷玉并没有睡着,在郁娘进来的那一刻皱起眉头。 他正想发火,紧接着便听到轻嗅声,意识到郁娘在闻他的衣服,胸腔里的愤怒倏然顿住。 “……”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蠢?! 不会把他的衣服抱到月光下辨认吗? 一丝古怪的情绪浮上心间,南廷玉口里的话盘旋酝酿,那句“蠢奴才”没来得及骂出来,郁娘又已抱着衣服鬼鬼祟祟走出去。 他气得翻了个身,面向里面。 累了两日,本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番,只是却怎么也睡不着。 眼睛一闭,似有风雨纷至沓来,在脑海中呼啸而驰,他只好睁着眼,坐在床边,身上披着无边无际的黑暗。 面容在黑暗中一派沉寂复杂。 许久,他起身披上外氅来到外面。 月光如瀑倾洒一地,落下模糊的莹亮斑驳。他看着眼前的场景怔住,尔后伸出五根手指在眼前。 手指的轮廓由模糊到分明,借着月光甚至能看到手指骨节的褶纹。 他看得见了! 溪边。 郁娘刚将衣服泡到木桶里,张奕和涂二两个人便又抱两大摞脏衣服过来。 这个数量明显不只是他们的脏衣服,还有其他人的。 想着上次因为帮他们洗衣服而错过伺候南廷玉的时间,郁娘心中很是不满,眼睛黑幽幽瞪着二人。 但这二人脸皮厚,也不觉得愧疚,扔下衣服就笑嘻嘻道:“郁娘子,今晚也帮帮忙,把我们的衣服给洗了呗。” “郁娘子你是个好人,改日我们会在殿下面前给你多美言几句。” 话落,不给郁娘拒绝的机会,二人便搭着肩离开。 郁娘看着他们的背影,攥紧木盆边缘的手,跃跃欲试,真想上前对着他们的后脑勺就是一顿哐哐砸。 只可惜她只敢在脑海里出口恶气,现实却是一点也不敢惹是生非。 这两大摞衣服,不知道今晚要洗到猴年马月。 她叹口气,没怎耽搁便开始干活,手臂洗得酸痛,她才停下手中动作,轻声抱怨。 “主子难伺候,主子的下人也难伺候。” 只是想谋一条生路而已,却难如登天。 鬓间的汗被吹落下来,她擦拭脸庞,结果抹了一手的黑灰,低下头看向溪水中的自己,发现越抹脸越滑稽,顿时哭笑不得。 夜已经很深,四周无比安静,只有风吹向溪水掀动粼粼月光的声音。 除了守夜的士兵,大都休息了,她琢磨小心一点应该不会被人看到真容,遂掬捧清水洗净脸庞。 干净的面庞露出来,像是初春破土而出的嫩笋,无一不是明亮娇嫩的。溪水沿着鼻梁、下巴落入脖颈、胸口,丝丝凉凉很是舒服。 这几日连轴赶路,没有机会洗澡,总觉得身上有股味道。营帐里也没有浴桶,往日都是随便擦擦,已经很久没有尽兴沐浴。 想到这,她看向身后的军营,守夜的士兵只在营帐附近走动,溪边无人在意。 小溪蜿蜒到拐角处的山林中,周边葱葱郁郁,皆是遮掩,就算有人来了也容易藏身。 她壮着胆子解开外袍,穿着里衣入水,丝滑温凉的温度熨帖着她的皮肤,水中的浮力像是一双手拖起她的双足,她游到幽寂处,余光看不见军营,自觉安全许多,便连里衣也脱了,仅着肚兜和亵裤。 这下身体更加轻盈灵动,埋在水中,好不惬意自在。 她幼时每每受罚难过,便会躲到教坊后面的湖泊中,喜欢被水包围的细腻触感,像是母亲温柔的触碰,所有不好情绪都能在水中慢慢释放出来。 溪流拐了个弯,顺着林间低洼的地势而下,她也顺流下去,正欲转个身,却与逆流而上的某只“大鱼”迎头撞上。 手指下意识抓向大鱼,触摸到对方强劲有力的臂肉,瞬间意识到这条“大鱼”是个男人,郁娘尖叫一声,转头就要跑。 这个时辰怎么还会有人?! 只是方一转头,还未游远,脚腕就被身后的男人抓住。 脑袋因为埋入水中失去氧气,吓得极力挣扎起来,两只手不停的拍打,惊得水花四溅。 男人猛地用力,她的身体便如被勾住的鱼儿,不受控制游向身后。 脚踝上的那只手松开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腰又被人揽住,半截身子脱离水面。 “怎么会有女人?” 熟悉的声音撞入耳间,郁娘挣扎的动作兀地顿住。 她被圈住腰肢,脑袋浮出水面,溪水迅速汇聚成水滴,沿着她的发梢、眉弓、鼻尖、下巴一滴滴坠落,湿漉漉的面庞白皙干净,昳丽动人。 眼睛因着惊慌睁大,明亮幽黑,唇瓣红润明媚,模样娇艳动人,如月下祸水妖精,夺人心魂。 水流缓缓包裹住近乎赤裸的二人,月光向下洒下若有似无的朦胧,熟悉的香味从郁娘身上传来,南廷玉怔忡住。 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怀中圈着的女人是谁。 年龄比他想象中要小许多。 容貌也比他想象中要……好看许多。 郁娘喘着气,眼神一动不动迎视着南廷玉,没有从南廷玉脸上看出什么异常。 不知道是不是溪水乍然变冷,她身体颤抖了下,旋即缓缓伸出手,五指分开,在南廷玉眼前缓缓晃动。 南廷玉眼神始终未变,小腹上紧紧贴着的那截柔软腰身,线条玲珑皆现,不需要垂下视线便知道郁娘只穿了什么。 心中瞬间涌出四个字。 有伤风化。 自古只有男子下河洗澡,哪里有女子下河洗澡的?! 这个婢子真的是无法无天! “殿下?”郁娘试探出声,又晃了晃手,见南廷玉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兴许是觉得有伤风化,也兴许是不想面对眼下情形,南廷玉下意识装瞎,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免得这个婢子赖上他。 他声音透着刻意压制的低沉:“叫什么叫?孤又没有聋!” “……”郁娘。 第14章 给孤按摩 郁娘心道,这般趾高气昂的态度,自然是没有聋,不过,应该也没有恢复光明。 不然以南廷玉的性子,见到她这样定会先斥责她。 她捂住胸口,向后一点点挪动步子,掀动溪水粼粼浮光,柔和的涟漪一圈圈从她腰肢处远去。 这时,一阵夜风拂过,吹得鬓间水珠滑落,她打了个寒颤,低着声道:“殿下,你怎么会在河里洗澡?” 往常都是下人打好热水放到木桶里,让他在营帐中沐浴。 今日张奕和涂二怎么这般粗心,让他独自在水里待着? 他眼睛看不见,万一磕到碰到怎么办? 南廷玉垂下眼睫:“孤做什么事情需要向你知会吗?” “……”郁娘。 真是好心没好报。 “你又为什么在溪里?”即便是装瞎也要装得彻底。 郁娘闻言,咬住唇瓣,眼珠子转了转,她以为南廷玉看不见,面上的表情便尤为生动丰富,心里想什么,几乎都在那张脸上一一跃然浮现。 像是想到什么好说辞,她眉头一挑,眼神亮晶晶道:“殿下,奴婢方才是在岸边洗衣物,一件褙子不小心掉进水中,奴婢便跳下来去捞它。” 南廷玉默了一下:“捞到了吗?” “捞……捞到了。” “在哪儿呢?” 南廷玉视线一直垂下来盯着溪面,月色正明,将溪水照得澄澈透明,水光晃动中,能见到她一边说谎一边紧张的蜷缩起脚指头,滑稽中竟觉得有丝趣味。 心里顿时想刨根问底,看一看她这张嘴到底能说多少谎话。 郁娘支吾道:“方才奴婢遇到殿下您,不小心让它被溪流冲走,殿下,奴婢现在去将它捞回?” 话落,她作势后退一步,只是她方一动弹,便不小心踩到溪中光滑的石头,脚底打滑,一个不注意踉踉跄跄栽入水中。 吓得她手足无措,身上的两片布料受着水的浮力,又因她挣扎的动作,几乎要遮掩不住玲珑身段,露出在外的肌肤如白玉般晃动着眼。 “……”南廷玉撇开头,声音冷硬,“蠢奴才,衣服丢了便丢了。” 放下话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上岸边,背对着月色的面庞,透着微不可察的僵硬。 虽然想看她出糗,看她还能说多少假话,但他怕再这般在水中纠缠下去,被人看到产生误会。 若是这婢子再顺势生出什么心思,赖上他,他便是有口难辩。 郁娘不知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对于他时不时阴沉的脸色,早已习惯。 她从溪水中仓皇浮起来,见南廷玉已经上岸,她连忙道:“那奴婢先退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惊吓,总觉得溪水越来越冷。两条腿也跟灌了铅似的走不动,她艰难拖着腿,背对着南廷玉而去,水声哗啦啦作响,在无边无际的月色中散开。 山川草木静默着,连风似乎也消失了。 南廷玉没作声,耳朵里是清晰的水声,似有种错觉,水漪在耳朵中缓缓流动,流入到最深处的耳蜗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梗着脖子转过身。 溪面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月光照耀下,粼粼跃动,转角处,那道身影像是一株在黑暗中盛开的白色铃兰花。 仿佛满堂月色独照她身。 白的不可思议。 他收回视线,今晚睡不着,散步时看到有条溪流,想着到水中游一游,游几圈累了后,回去应该就能睡着,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她。 这个婢子身为女子,却没有一点规矩。 军营里皆是血气方刚的男人,若是被旁人撞见她赤身洗澡,惹出什么是非,她担当得起吗? 转眼一想,她是个嫁过男人的妇人,估计早就没什么羞耻心了。 想到这,他牙痒痒的,有点后悔没惩治她。 当时怎么就下意识装瞎放过她? 他穿好衣服,朝着营帐的方向走过去,路过高地时驻足向远处望去。 溪边,郁娘已经穿好衣服,湿漉漉的头发挽在身后,水渍晕染衣襟,她却毫无察觉。似乎因为受到惊吓,没有继续洗衣服,而是手忙脚乱的将脏衣服一通塞到木盆里,躬着腰动作滑稽的拖着木盆离开。 那堆脏衣服明显不只是南廷玉一人的。 …… 郁娘身体依然在哆嗦,骨头就像是被溪水的寒意泡透,哪怕穿上衣服,冷风也能窜进骨头缝隙里,止不住打颤。 今晚这一遭,无妄之祸。 她想,她和南廷玉应是八字不合,不然深夜下水洗个澡怎么都能遇见他。 大概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喝水塞牙缝,出门遇南廷玉。 好在他看不见,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 不然…… 郁娘脸红了起来。 摇了摇头,不愿多想。 木盆在土路上拖出个长长的尾巴,等她将木盆拖回营帐,发现张奕和涂二还未睡去,两人竟被罚跪在太子的营帐前。 紫金帐内,一盏烛火若明若昧。 见到她出现,张奕和涂二慌忙向她认错。 “郁娘子,是我们错了,不该麻烦你帮我们洗脏衣服。” “郁娘子你快把衣服交给我们,我们自己来洗。” 两人跪着过去,将木盆从郁娘手里拿走,口上连连认错,态度不似先前那般随意倨傲。 这时,营帐内传出来一道男声,颀长的人影由着烛火映在帘子上。 “你是孤的奴婢,只需要伺候孤,旁人使唤不了你。” 一字一字越过黑暗,落入进郁娘耳中。 张奕和涂二闻言吓得将头埋得更深,几乎跪趴在地上。这一路,他们伺候不周,太子殿下却从未发过脾气。 今日是第一次发怒,却是因为发现他们将脏衣服交给郁娘子来洗。 郁娘愣住,望向营帐映出来的人影。 南廷玉这……算是给她出头吗? 怎么会突然给她出头? 她按下心中的不解,垂头恭敬道:“是,奴婢谨记殿下的教诲。” 第一次觉得南廷玉讲那么点道理。 张奕和涂二两人被罚在营帐前跪了一夜,次日才允许起身。 郁娘夜里没敢睡,怕一睡着又耽误次日伺候南廷玉的事情,不知道南廷玉现在还恼不恼她,昨晚他说完那句话后烛火熄灭,营帐内便没有声音再响起。 她也不敢多问。 估摸先前晨起疏迟的事情应是翻篇过去。 夜半时,隔壁似有响动,仔细听是帘帐掀起的声音。 她心道,南廷玉怎地还没有睡觉? 她迷糊中起身,来到外面见到只有罚跪的张奕和涂二,并没有南廷玉的身影,她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复又回去躺着。 天亮,号角声方一响起,她便一骨碌坐起身,穿衣洗漱不过五六分钟便完事,尔后站在紫金营帐前竖着耳朵恭候。 一刻钟左右,紫金营帐内有响动声。 郁娘忙道:“殿下,需要奴婢伺候您洗漱吗?” “进来。” 南廷玉闭着眼,不知道是昨晚吹风还是蛊虫在作祟,醒来时脑海神经作痛,盘虬经脉撕扯着血肉,疼痛蔓延至整个头皮。 郁娘走进屏风,见他穿着白色绸衣,披散头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侧脸轮廓在昏暗的环境中少了些许盛气凌人。 “殿下,奴婢伺候你穿衣。” 郁娘拿起藤箧上放着的赭色圆领长袍时,发现衣摆溅了几滴黄泥,她心道奇怪,这衣服昨日晾干后,她检查过干干净净的,怎地过了一夜沾上黄泥? 她没多想,将靴子拿到南廷玉跟前,发现靴底竟黏有草枝。 南廷玉似乎也没有休息好,眼皮下一圈青紫,他垂着眼睫,淡道:“会按摩吗?” “会一点。” “给孤按摩脑袋。” 郁娘只好先将衣物放到一旁,站到南廷玉边上,按摩的手法她在教坊里学过,掌心贴着头皮,先做整体按摩:“殿下,您脑袋是哪儿不舒服?” 南廷玉因着难受眉心皱起:“头顶上方。” 郁娘粗粗按摩整个脑袋,察觉到南廷玉头皮放松后,屈起食指按向他头顶的百会穴,动作轻柔舒缓,有规律的按了一会儿,南廷玉皱起的眉心展开。 郁娘又按向其他穴位,看着南廷玉的神情来调整按摩方式。 “殿下,头顶疼还可以试着按摩足厥阴肝经上的穴位。” 南廷玉头疼状况已经缓解许多,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婢子会点手段,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必了,去给孤倒杯茶。” “是。” 她还以为南廷玉看不见,转身而去时,眉眼耷拉下来,直接搓着十根酸疼的手指,摇摇头,做出一副无声叹气状。 南廷玉:“……”看着她那恹恹敷衍的模样,想来往日她便是这般糊弄他,只是语气装作温顺恭敬罢了。 一夜过去,铜壶的水已经凉下去。 营帐外备有热炉,她拎着水壶出去,再掀开帘子进来时,周身浸着若有若无的晨间潮气。纤细的一截手腕露在灰色衣袍外,步伐小而轻,提着壶斟上茶,端到南廷玉手边。 南廷玉的视线本来望着屏风,在她进来的那一刻侧过脸去,假装望着别处。 第15章 扔下她 郁娘:“殿下,茶水有点烫,您慢点喝。” 南廷玉低眉沉思,没答话,手中捻了块白色小石头在舆图上慢慢转动,石头划过的位置恰好便是须薄山脉。 郁娘站在一旁安静守着,待了会儿,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昨晚没睡觉,现在睡意正是凶猛时分。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好不容易才同南廷玉缓和关系,再出事就前功尽弃了,可脑袋还是一点一点的,模样显得有几分滑稽。 一旁的南廷玉不想注意到她都不行,皱眉抬头看她。 她整日不知在脸上涂什么东西,黑漆漆的,穿得衣服也是又旧又破,这般模样与昨晚溪水见到的女子判若两人,只有身影轮廓可见几分相似。 她行事如此没有规矩,以后去了东宫当差怕是活不到三天。 想到这,南廷玉脸色忽然顿住,放下手中的石子,怎么会想着把这个婢子带回东宫? 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不再需要她。 等到蓟州城就将她扔掉。 郁娘还不知道南廷玉心里的弯弯绕绕,茶杯碰撞到案几的声音将她的睡意惊得消散,一双困倦的眼睛瞬间晴明,怔怔看向南廷玉。 南廷玉:“换茶。” “是。”郁娘连忙上前换上新茶,轻轻放到他手边,睡意吓得是一点也没有了,安静守在南廷玉身后。 军营休息一日,次日,趁着日头正好开始向须薄山行进。 这段路很是颠簸,郁娘没有坐在马车里,下来和铁骑军一同行走。 车轮压过地面溅起尘土,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如长龙一般蜿蜒前进,巍峨山脉耸立入云,天与地被山峰连接,又被尘土割裂。 日头将高山照得泛出一层薄光,山间草木初盛,野兽飞禽声被行军规整有序的脚步声和车轮前行的辚辚声压下去。 郁娘起初跟在张奕和涂二身后,步子渐渐慢了,走不动落到队伍中间,遇到军医苑一行人。 她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看到裴元清,本想和裴元清打个招呼,顺带将她这几日做好的护袖送给他。 “苏子,裴老先生呢?” “师父让我们先走,说是后面有点事要处理。” 郁娘向队伍后面看去,车辇和士兵沿着道路绵延不绝,根本看不见队伍的尾巴,她只好收回视线。 “苏子,这是我闲来无事做的护袖,你帮我分给军医苑众人吧。”郁娘打开包袱,掏出一摞叠得整齐的护袖。 苏子连忙道:“郁娘子有心了,我代师父和师弟们谢谢你。” 边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孟妇人哼了声,从苏子怀里抽出一双护袖,阴阳怪气打量着:“郁娘子的手可真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我这个妇人的份?” 郁娘淡笑:“有的,孟娘子您挑一副吧。” 孟妇人左看看,右看看,挑了副心仪的护袖揣到兜里去。 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孟妇人:“郁娘子你如今可不一样了,是殿下面前的大红人呢,竟然还能惦记着我们。” 这“大红人”三个字,咬得抑扬顿挫,颇有暗讽之意。 “孟娘子说笑了,我不过是伺候殿下的婢子罢了,大红人这三个字担当不上。” 孟妇人拔高音量,正想开口说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巨石滚落的声音,紧接着,尘土飞扬, 战马受惊四处窜动,本来有序的局面瞬间失控。 尘烟遮掩住视线,郁娘除了周身寸步之间的距离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巨石还在掉落,轰隆隆的声音状似天要塌了下来。 这不对劲。 郁娘下意识喊道:“快保护殿下!” 军队方到峡谷间,山脊相接处就被滚落下来的巨石堵住,导致军队一分为二,后面的铁骑军过不来,前方的也退不回去。 而前方部队仅不到几百人。 南廷玉的轿撵就在其中 郁娘挤过混乱的人群,朝着轿撵的方向过去,大抵是听到她的呼喊,冷静下来的铁骑兵纷纷围住轿撵,保护里面的南廷玉。 尘土渐渐消散,战马平静下去,金属反射的刺目光线跃入眼底,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山腰上站满了手持弓箭长矛的流匪。 峡谷中的铁骑军,俨然成了他们的瓮中之物。 “有流匪!”沈平沙抽出腰中佩剑,勒住缰绳将战马横在南廷玉的轿撵前,向四周吩咐话,“保护好太子!” 他们共有三千人,皆能以一敌三,流匪定是知道不好对付他们,所以才埋伏在山腰上,利用巨石挡道将他们一分为二。 如今大部分兵力被堵在后方,护着南廷玉的仅有三四百个铁骑兵。 沈平沙见领头的匪领挥手下令,立即道:“铁骑军迎战,其他人躲到车辇下!” 话还未落完,流矢如雨呼哧而下,本还亮眼的日头被密密麻麻的流矢挡住光亮,峡谷骤然暗下几分。 车辇在混乱中倒塌,粮草散落下去,郁娘见状躲进车轱辘下方,惊魂还未定,弓箭呼哧射在眼前,箭头穿破粮草,距离她胸口不到一寸距离。 她吓得倒呼口气,耳边满是兵器碰撞的颠倒声和厮杀声。 孟妇人也弯腰躲进车辇,一条腿被弓箭射中,顿时血流如注,她哀嚎着挤到郁娘边上。 军医苑的三个学徒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事,训练有素的抱着药材躲藏起来。铁骑兵迅速排列队形,拿出盾牌,以南廷玉的轿撵为中心,组成一个巨大的伞形护盾,抵挡住流矢攻击。 流匪见流矢久攻不下,便开始下一轮攻击,命人推下巨石,石块轰隆隆滚下,很快便击中铁骑兵,将护盾打散。 “呜呜……”山腰上的流匪吹响口哨,数十条恶犬猛如凶兽窜向下方,流匪们也顺着钢索而下,手持长矛利剑,对着护盾失守的方向下死手。 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动起手来不顾生死,不计后果。 铁骑兵并未后退,立即改变应对策略,与流匪厮杀胶着起来。 双方一时打得不可开交。 鲜血浸着黄沙,漫天飞舞,兵戈映出冷光,悲壮苍凉。 世界仿佛成了一团乱糟糟的泥潭。 流匪在恶犬的帮助下,慢慢打破铁骑军的布阵,一步步逼近南廷玉的轿撵。 而沈平沙手臂受了伤,被两个流匪纠缠住,无法脱身,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手持弯月双刀的流匪——鬼罗刹,一路杀到轿撵跟前。 鬼罗刹抬起手臂,刀刃淌着血挑开帘子,阴狠的脸色在看清轿撵里的情形后骤然僵住。 “轿子里没人!” 几乎是同时,半山腰上亮起刺目的冷光,号角声仿佛从无边深渊中传来,震得人心神欲裂。 流匪纷纷向上抬起头,发现他们原先占据的位置不知何时被乌压压的铁骑兵占领了。 转眼之间,瓮中之物成了他们自己。 第16章 南廷玉救下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糟糕!我们中计了!快走!” 谷间流匪顿时慌作一团,想要寻路逃跑,只是峡谷前后小道先前已被他们自己用巨石堵住。 现下,他们算是作茧自缚,被铁骑军里外包围,困入笼中。 持弯月双刀的鬼罗刹,左半边脸缚上面具,面具下隐约烧毁的皮囊,和突兀的眼珠子,瞧着甚是狰狞可怕。 谷风烈烈,吹得他身上麻衣晃动,手中刀刃滴血不止,他身旁站着两条龇牙咧嘴的恶犬,同他一样凶狠好斗,他阴鸷盯着山腰一角,那正是南廷玉所在的地方。 南廷玉站在黑压压的铁骑兵前方,白色长袍甚是醒目,他垂眼,声音被谷风裹挟下去:“降还是不降。” 声音透着不可一世的威压,似如来五指从上而下盖住谷间,寂静无声中,震慑悬在头顶。时间仿佛静止,唯有额头的汗、身上的血在缓缓流动。 降还是不降。 这对于他们这些流匪来说,从不是一个可以抉择的题。 从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他们只能战斗到最后。 鬼罗刹嘴角慢慢笑起,抬起右手弯刀指向南廷玉的方向,下一瞬刀刃暗扣打开,一把细长的尖锐暗器直直刺向南廷玉。 “不降!” 怒吼声震动如来五指,寂静的帷幕被刀光剑影撕碎,世界再次乱作一团。 天昏地暗,日月颠倒。 呜咽盘旋的谷风,浸透着血腥味,涌入喉间似穿肠毒药,马鸣犬吠,筑成伴奏。漫天黄沙成了这场厮杀下的见证者。 大抵是有了支援,峡谷里的铁骑兵斗志昂扬,与这群穷途末路的匪寇进行殊死搏斗。 南廷玉避开暗器袭击,抬手挥下,半山腰上的士兵便身形如魅飞快加入战斗中。 峡谷尸体堆积的越来越多,嘶吼声却越来越激烈。 一截还在跳动的手臂坠落到粮草下,鲜血从动脉喷洒而出,沾湿郁娘的面孔,郁娘眼中的世界瞬间变成血红一片,吓得想要尖叫,可害怕出声引来流匪,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心中正犹豫要不要推开这截断臂,忽然一个腹部中箭的铁骑兵被踹到车辇下,大口吐着血,距离她藏身的粮草处不过咫尺距离。 流匪拎着刀蹲到铁骑兵跟前,咧开嘴发出恶劣的笑声,故意用手转动箭矢折磨他。 那铁骑兵看着年岁不大,年轻的脸庞痛得目眦欲裂,手背青筋暴跳,攥紧手指想要奋起反抗,却又被流匪一脚踩中胸口。 流匪猛地拔出长箭,带出一股鲜血。 一旁的孟妇人见状,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受到惊吓,两眼一闭昏厥过去。 郁娘想要救他,可附近没有任何武器,眼见流匪举起长箭对准铁骑兵的脸刺下去,郁娘死马当活马医,抱起地上那截不知道是谁的断臂当做武器,对着的流匪后脑一顿猛砸。 流匪猝不及防被“偷袭”,本能后退,地上的铁骑兵趁此情形,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翻身将长矛送入对方胸膛。 流匪瞪着眼,死不瞑目。 郁娘慌忙扔掉手中的断臂,哆嗦跑到铁骑兵跟前,他胸口还在淌血,森冷兜鍪下脸色一片惨白,郁娘只好先将他拖到车辇下,扒拉粮草遮盖住他的身形。 她吓得在发抖,却还不忘安慰他:“别怕,你不会有事的,殿下马上就会把这群流匪全灭掉” 年轻士兵捂着胸口,艰难掀动眼皮看她一眼。 远处,又有一位受伤的铁骑兵倒下来,右腿被利刃砍伤,伤口血肉模糊,鲜血失控般溢出,将裤子染得发紫, 郁娘左右观察,确定没有匪贼注意到这边情况,她鬼鬼祟祟匍匐到他跟前,将人拖回车辇下,用粮草仔细盖住身体。 她方想再去拖个伤员,这时,一把长刀猛地砍到车辇上,车舆承不住力哐当一声裂开,露出车轸下方。粮草垛里藏着的两个垂死铁骑兵。 流匪见状立即提刀过去。 郁娘情急之下只得暴露自己,分散流匪的注意力。 她从另一侧爬出来,一边跑一边故意发出尖叫声:“救命啊……救命啊……” 果不其然,流匪看到她,选择先提刀去追她。 山谷间满是兵戈断肢,她慌不择路,不知道踩到什么,脚步滑了下重重摔在地上。 身后流匪转眼已追过来,大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像小鸡仔一样从地上粗暴拖起来,另只手扬起滴血的大刀便要朝她的脑袋砍过去。 她惶恐闭上眼睛,死亡濒临的一瞬不过短短数秒,脑海闪过很多人,很多事。 忽然想到这一生满是遗憾。 许久,预料中的疼痛也没有下来,她缓缓睁开眼,看到本欲砍她的匪徒被人从身后一剑穿喉。 他死不瞑目,瞪大双眼,身体向前僵硬倒下,在他身后缓缓露出一道人影——白衣染血剑如虹,目若寒星人似玉。 南廷玉。 “殿下。”郁娘喃喃看着他。 他皱眉,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到张奕和涂二跟前。 “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话落,南廷玉又精准斩杀身后偷袭而来的流匪,鲜血喷洒在他的白色外袍上,如大片醒目污渍。 他没有置身事外,而是领着一众士兵以身作战,下手狠又准,接连斩杀数位流匪,极大的鼓舞了士气。 相反,流匪这边在知道中计后,士气削弱,已如强弩之末。 在南廷玉杀掉他们的三当家鬼罗刹后,他们彻底落败,逃走不掉,不得不战死在最后一刻。 日头不知何时落下,峡谷升起寒意,血水汇聚成河缓缓流淌。 流匪全被歼灭,铁骑军也死伤不少。 南廷玉站在一堆尸骨前,看向缚着罗刹面具的尸首。 他死不瞑目,爆裂的右眼直勾勾看着灰蒙蒙的天,似乎充满遗憾,却又可奈何,而他的两条恶犬,死在他左右。 南廷玉收回视线,手中的剑抵着地面,血水一点点汇落下来。 山风逐渐洗净死亡的气息。 “殿下,你没事吧?”沈平沙顾不得受伤,匆匆上前问道。 南廷玉:“孤没事。” 沈平沙笑着道:“多亏殿下您料事如神,猜测到他们可能在这里伏击我们,现下,我们以最小的伤亡成功歼灭所有埋伏的流匪,共计三百七十二人。” 须薄山地势险峻,但在他们行军路上适合做大规模偷袭的地方却只有两处,一处是须薄山脚下,一处位于须薄山最高的山峰,也就是此处,渡云峰。 这里山脉相接,峡谷纵长,流匪若想以少胜多,只能从这里下手。 南廷玉这几日时时观察,怀疑流匪极有可能埋伏在渡云峰山腰上,半道拦截他们,分散他们的兵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同铁骑军搏一搏。 是故,南廷玉昨晚眼睛恢复后,便立即带上一部分士兵夜探渡云峰,见到渡云峰半山腰上堆满石块,挂有铁索,猜到流匪的偷袭方式。 他便和沈平沙商量,由沈平沙带队上前,一切如旧,他则领着一部分铁骑军埋伏起来,等流匪入瓮后再现身,将他们一网打尽。 事情也如他所料那般顺利进展。 第17章 太子找她 沈平沙:“北上的这批流匪,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是他们中最凶狠的一派,属于流匪三把手鬼罗刹的人。这下,咱们也算是提前给蓟州城解了围。” 这批流匪本意是想阻截他们支援蓟州城的,现在不仅没阻截成功,反倒全被歼灭。 南廷玉擦拭长剑上的血,手帕浸湿依然也没有擦干净,他索性脱了外袍擦剑:“铁骑兵损失怎么样?” 沈平沙叹口气:“我方共计伤亡一百零三人。” 这场仗虽然打得漂亮,但伤亡也不可避免。 南廷玉环顾一眼四处,月色将周遭照得通明,受伤的士兵聚在一起等着救治,其他人则在清理战场,处置尸体。 南廷玉:“传令下去,一刻钟后启程前往蓟州城。” 沈平沙:“殿下,不稍作休息吗?” “不必。” 对方以为铁骑兵受创,可能无法及时支援蓟州城,那他们就来个迅雷之势,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行军令传下去后,军医苑安排一个学徒留下来照顾无法动身的伤兵,其他人开始准备出发事宜。 郁娘原先救下来的两个铁骑兵皆受伤严重,其中胸口中箭的那位,鼻尖气息寥寥,苏子看过他的伤势后,摇了摇头让人准备后事。 他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左右,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夜空,唇瓣在喃喃翕动。 郁娘红着眼伏到他跟前,仔细听他说话。 他抬起手臂,五根手指间黏连的血渍已经干涸,手指因为疼痛在细微颤动,动作缓慢而又艰难,从兜里掏出一只柳木桃花簪。 他将簪子递到郁娘眼前,声音含糊不清:“上次在镇子上……他们买首饰送给老家的未婚妻……咳咳……我怕丢脸,假装自己老家也有未婚妻,买了个簪子。可惜我无人……可送,你能收下它吗?” 他回不去了,往后也不会再有未婚妻。 郁娘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桃花簪,视线早已模糊一片,眼泪一滴滴无声落下,唇里的“好”字方才说完,就见他嘴角笑着牵动了下,手臂无力垂落下去。 在他身下,血水浸湿了大片草堆。 冷白的月色充当敛衾,覆盖在他的身上,送他走完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郁娘攥紧手中的簪子,哽咽站起身,耳边催促动身的号角声越来越急促,她失神跟在大部队后面,路过巨石坑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断了左臂的崇大。 她停下了脚步。 崇大一字不发跪在地上,在他面前,是被巨石死死压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崇二。 崇二尚有一口气,望着天上的月亮慢慢道:“哥,我们离开家的那天,月亮也是这么圆。” “帮我跟娘说一声,我想她做的猪肉饺子了。” “哥,我要葬在后山的槐树下……” 崇大摸着崇二的脸,打断他的话:“别说了,省着点力气,马上……马上石头就被搬开,能救你出来的。” 崇二眼皮艰难动着,呼吸在慢慢消散,脸上却始终挂着笑。 “哥,我是不是很勇敢?我没有丢你的面子吧。” “没有,你从来没有丢过我的面子。” 巨石来袭时是崇二一把推开崇大,崇大才捡会条命。震耳的轰隆声过后,入目都是刺眼的鲜血和残肢断臂。崇大是在巨石坑下,找到一半身子被砸住的崇二。 明明离家时,娘叮嘱过他,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好好照顾弟弟,结果却是弟弟为了救他惨死。 “你很勇敢。” 崇二握住崇大的手,喃喃重复着崇大的话:“嗯,我很勇敢。” 他才不是他们口里的胆小鬼。 …… 峡谷两方堵路的巨石全被清除掉,铁骑兵整装待发。 按照军令,受伤的士兵本该留在原地休息,但他们却在简单包扎后又撑着一口气,选择跟随大部队离开。 蓟州城近在眼前,谁也不愿意放弃。 对于他们来说,行军打仗,保家卫国是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便是死,也不能丢掉这份信念。 郁娘本以为崇大会留下陪崇二,没想到他也选择跟随着大部队离开。 他站在人群里,明明四周皆是人,却瞧着行单影只,身上只剩清辉和悲伤。 他应是带着崇二的意志,继续前行。 三三两两的伤员相互搀扶打气,忍着痛跟上大部队,努力不拖累大家。 夜路不好走,铁骑兵脚下速度却不变,他们路上靠着烈酒提神,一个酒壶能传给几十个人,一人一口,哧溜声时不时在密匝的脚步声中响起。 不知道是谁带头唱起军歌,此起彼伏的歌声响彻月夜,万丈豪情击退身上疲惫和低靡。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从《诗经》唱到《九歌》,从月明唱到晨晖,山脉间回荡着无尽歌声,仿佛先前的厮杀不曾存在过。 话本上曾经描写过的那些救世英雄,此刻在清朗的月辉中都有了鲜活的形象,郁娘看着他们的模样,心中酸涩难受,又无比钦佩。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鲜活的,坚定的,勇敢的,他们拧成一股力道,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 这个方向便是浮世安宁。 哪怕需要他们的血肉筑成堡垒,也九死不悔。 只是这世道动乱,流匪猖狂,何时是个尽头啊。 穿过须薄山脉后,路途没有那么颠,郁娘坐上轿子。 大抵是累了,胸中的沉闷和悲伤慢慢沉寂下去,疲困涌上来,思绪在军歌声中陷入到似梦非梦的状态中,脑海忽然闪过流匪被一剑封喉的场景。 紧接着,南廷玉的面庞一点点在月色中显露出来。 周正的脸,乌黑的眉,深邃的眼…… 郁娘思绪骤然清晰,掀开轿帘,视线跃过乌压压的人头,停在远处的黑色马车上。 那是南廷玉所在的地方。 他的眼睛恢复了? 应是恢复了,不然怎么能如此轻松领兵杀敌?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的。 想到这,她脸色有些不自在,放下帘子。 “太子有令,军队就地休息用餐!” 马车停了下来。 四周很快响起嚼干粮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铁骑兵们对先前打斗的复盘,其间不免有称赞南廷玉的话。 “太子真是用兵如神,不是他的话,我们这一战恐怕要打得无比艰险。” “你们有看到太子杀敌的场景吗?那些匪徒根本近不了身就被太子一剑毙命,哈哈哈……” 郁娘抬头环视一圈铁骑兵,他们脸上皆露出由衷的夸赞,在他们眼里,南廷玉宛若天神一般存在,运筹帷幄、杀伐果断。 哪怕是被这个天神所利用,也不觉得恼怒。 南廷玉在危机时刻救了她,她心里很感激,可转眼想到,她置身危险也是南廷玉的一环计谋,顿时又觉得难受。 这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谋,瞒得很严实,她随身伺候都没有听到只言片语,想来应该只有沈平沙知道,所以军营前方的士兵和她都成为诱饵。 兴许是为了让流匪相信,军医苑的几个学徒也都在其中。 只有裴元清被独独叫到后方去,可见,裴元清在南廷玉心目中,是绝不能被牺牲的人,同他们这些人不一样。 郁娘低头捏着手里发硬的馍馍,心头酸酸涩涩的,安慰自己,不要计较那么多,要像这些铁骑兵学习,多一点舍身奉献的精神。 况且她这条命也不值钱。 这般自暴自弃想着事,耳畔忽然传来张奕急匆匆的声音。 “郁娘子,你怎么在这里?太子殿下正在找你呢。” 第18章 怕她回乳 郁娘还未来得及反应,张奕抬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一路拖到南廷玉的马车前。 “殿下,郁娘子来了。” 轿辇内没有声音。 郁娘咽下嘴巴里的口粮:“殿下。” “去哪儿了?” 质问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郁娘却下意识绷紧头皮回道:“奴婢一直在后面的小轿子里。” 原来在轿子里,难怪先前没看到她。 南廷玉捏了捏虎口,沉声:“你一个婢女也开始拿乔坐轿子吗?” 郁娘脸色有些红,支吾了一声,似乎想解释什么,又没说出来。 这般态度,让轿子里的南廷玉皱起眉头,心里不悦。 扭扭捏捏,难登大雅之堂。 也不知道她那位官家亡夫是怎么看上她的。 “沈平沙贵为督军,尚没有坐在轿子里,你倒是比他还会享受。” 郁娘怕这位太子殿下想多了,又要责怪自己,她只好红着脸,硬着头皮解释道:“殿下,是裴老先生怕奴婢舟车劳顿会回乳,这才让奴婢坐轿子的。” 回乳? 这两个陌生的字眼涌入耳朵,让南廷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明白意思后,神情一梗,所幸的是轿帘遮掩住了他的神情。 他没再吱声,只是嘴角缓缓抿紧。 郁娘本以为他唤她是有事情,结果这般阴阳她几句后,又什么都没说。 她肚子还没吃饱,很是难受,便掏出怀里未吃完的馍馍继续啃着。 大抵是饿极了,竟觉得手里的馍馍香喷喷的。 以前在教坊每次犯错被关押起来,吃得都是馍馍,只是教坊的馍馍,哪怕是在饿极了的状态下,吃到肚子里也是一股馊味。 片刻,南廷玉缓过神情,撩开帘子,入目看到的便是郁娘低头专心啃着馒头,满嘴碎屑的模样。 “……”他口中的话一顿,眉心拧动了下,复又放下帘子。 军营稍作休息,再次出发。 此时距离蓟州城不过百里路,一日一夜便能赶到,所有人都蓄着一口气,铆着一股劲,马不停蹄前进。 然而行军没多久,忽然遇到一批北上逃荒的流民。 这些流民来自于蓟州城附近的几座村子,一个月前,洪水淹没村庄,摧毁了他们的家,朝廷赈灾粮食久久不下,他们不得不开始逃荒。 看到军队出现,流民纷纷上前围住军队乞讨吃食。 “军爷行行好,我的孩子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求您赏一口饭。” “军爷,我把我的女儿卖给你们,你们带她走,只要给我一个馍馍就行了,半个也行……” “军爷,你看看我,我的家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到处都是哀求声,满眼望去无不透露出苦厄凄惨。 洪水是天灾,悲剧却是人祸。 大抵是看军队无动于衷,这群流民朝他们跪下来磕头,口里一直念着“军爷行行好”几个字。 他们大都是老人、孩子和女人,而年轻男人……应当就是昨晚被铁骑兵歼灭的那些流匪。 灾难让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郁娘心有不忍,移开视线,抬头望向南廷玉的轿辇,此刻沈平沙正骑在高马上,透过窗子和轿子里的南廷玉说话。 片刻,沈平沙抬头下令,全军禁止私自救济流民,严守以待,继续前行。 此命令一出,不止郁娘,就连一众铁骑兵也都愣住,面面相觑。 大抵是没料到南廷玉会这么冷血。 军队在号角的催促声中再次出发,流民蹒跚跟在身后,眼巴巴看着军队,还在希冀他们能停下来救救他们。 “军爷,给一口吃的吧,给一口吃的吧……” 马蹄嗒嗒,车轮辚辚,将他们的哀求声淹没住。 铁骑军目不斜视,只是队伍里慢慢响起不满声,声音穿过轿帘,传入到郁娘的耳朵里。 “我们当兵的,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吗?太子为什么不准我们把粮食分一点给难民?” “见死不救,不符合铁骑军的信念!” “嘘,小点声,你脑袋不想要了。” “怕掉脑袋的话,那也就不是咱们铁骑兵了。” “太子心里的仁义恐怕只对蓟州城的祈家军,哪里有这些平民百姓!” …… 南廷玉的轿辇没有动,但以他的耳力,应该也能听到外面的这些抱怨声,可却没有出声没有斥责众人。 他似乎置身事外,任由他们讨论。 暮色铺开,余晖勾勒出昏暗的线条。 军队原计划要马不停蹄赶去蓟州城,现在不知缘何改了主意,半道上在森林间驻军休息。 郁娘同张奕涂二等人在搭营帐,耳边抱怨声仍断断续续响起。 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军人,脾气直,性子倔,说起话来不懂弯弯绕绕。 张奕和涂二也不免小声讨论着话。 “哎,幸好天气转暖了,不然这群流民晚上挨饿还要受冻。” “看他们的路线是要越过须薄山,北上逃荒,这几百里路都没有人烟,他们靠什么生存啊。” “其实给他们点吃的,也不影响咱们支援祈家军。” 南廷玉不知何时迈步走到他们身后,二人正说着话,余光忽然瞥到南廷玉的身影,吓得连忙跪在地上,求饶道:“殿下恕罪。” 南廷玉没看他们,冷着脸走进营帐。 郁娘胆战心惊跟在身后,心道,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再触南廷玉的眉头她,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眼观鼻鼻观口,小心翼翼提着热壶,为南廷玉斟上热水。 南廷玉坐在椅子上,垂下的眉眼辨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身上穿着的还是上次厮杀时穿的衣服,上面的血迹干涸成一片片黑色污渍。 “殿下,奴婢给您去烧热水,您先洗洗身子,换身干净的衣服。” 她说完话,转身要走,身后南廷玉忽然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孤冷血?” 郁娘慌忙道:“奴婢觉得,殿下自有殿下的安排。” 南廷玉嗤笑一声,抬眸看她。营帐内只点燃一根香烛,烛火温柔的光浸在她半边张脸上,她眉眼低垂,瞧着很是温顺。 “你心里恐怕也和他们一样在骂孤。” “奴婢不敢。” “是不敢吗?” “是奴婢没有!”郁娘想也不想否决掉,心脏吓得扑通乱跳,不明白他这般不依不饶是为了什么,非要她得罪他才作罢吗? 她心里一时有些委屈,觉得他是故意在找茬,作为奴婢,便是要当主子不开心时的出气筒。 话落下后,营帐内陷入安静,久久也没有听到南廷玉的声音。 郁娘试探性抬起头,轻瞥他一眼,他侧着脸望向远处,身影被烛火衬得模糊,神情看起来沉默而冷淡。 第19章 栽进南廷玉怀中 南廷玉没有再说话。 郁娘行了礼,轻轻退出营帐。 军营的伙夫已经挖好土灶,炊烟顺着风呼呼而起,不多时,饭菜的香味浮动在上空,笼罩住整个军队。 铁骑兵排列整齐,拿着碗打饭。 军医院给郁娘单独做了小灶,今日照例加上一碗鱼汤。 郁娘捧着手里的鱼汤,看着浮在油水上的零散葱花,脑海忍不住浮出流民跟着军队的场景。 起初他们还能跟得上,后来慢慢被甩开,蹒跚的身影在视线里逐渐缩小,似蝼蚁匍匐在承载万物的大地之上。 卑微渺小,缓慢蠕动。 不知今晚,他们靠什么填饱肚子。 想到这,郁娘胸口闷闷的,她盯着鱼汤,一时觉得难以下咽,只好闭上眼囫囵饮下去。 眼前土灶的火越烧越旺,炉子在呜咽声中沸腾,水汽一股股往外冒,她放下汤碗,迅速撤掉木柴,打上满满一桶热水,拎进紫金营帐内。 南廷玉适才用过饭,餐盘还未收拾,置在案几上。 他拿着竹制信笺,修长的骨节在摇动的烛火中分明,垂头看着信笺上的内容,神情平静专注,与先前那个不依不饶、咄咄逼人的形象截然不同。 郁娘瞥了他一眼,心道他这人每次开口说话时,桀骜难驯,不可一世,沉默时却瞧着温润儒雅,甚至有几分谦谦君子的气质。 她放下热水,垂眉低声:“殿下,热水打过来了,您先洗漱。” 南廷玉洗漱时不用人伺候,她识趣去收拾干净案几上的餐盘,退到屏风后面,待南廷玉将换下的脏衣服扔到藤箧上后,她抱起脏衣服,蹑手蹑脚离开。 营帐内的烛火一直在摇动,郁娘守了会儿,看见烛火熄灭,估摸南廷玉已经歇息,她才离开去洗衣服。 明日就要到蓟州城,这段漫长而又凶险的路途总算要结束,她心里为铁骑军开心的同时又有些忐忑。 未来很迷茫,现在就像是行走在钢索之上,脚下是平地还是悬崖,前路是光明坦荡还是死胡同,皆是未知。 几片落叶坠到溪水上,顺着粼粼月光无助晃动。 郁娘掬捧清水,将落叶捧起来,水顺着指缝一点点流失,落叶温顺黏着她的掌心,她想要是能有双手,也将她从这浮世中捞起来就好了。 不知道到了蓟州城太子会怎么安排她。 她本想讨好太子,谋一条出路,没想到太子这么难讨好。 出路没谋到,几次差点谋到死路。 手中的衣物很快便洗干净,她提着木桶折返回去。 已是月上中梢,铁骑军大都休息了,大抵是快到蓟州城了,大家紧绷的心放缓,今晚军营里的呼噜声比往日要响许多。 郁娘晾晒衣物时,瞥到一个黑影鬼鬼祟祟的消失在营帐拐角处,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什么都没有,便没甚在意。 回到营帐后,她躺到床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遂掀开帘子走出去。 那个黑影消失的方向是粮草所在的地方。 她不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没敢惊动放哨的士兵,自己摸索找过去。 月色不知何时暗下去,火把被夜风吹得绰约,照出朦朦胧胧的氛围,四周的士兵似乎都被调走了,没有驻守看管的人。 堆积成列的粮草堆里,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郁娘脚步一顿,意识到有人在偷粮草,转身想要逃跑,身后一把长剑已经悄无声息架住她的脖子。 银白剑刃上,月色凛动,映出她的一截纤瘦脖颈。 “是你?” 郁娘听到那声熟悉且嫌弃的声音,提着的心瞬间放下去,转身温顺唤对方。 “太子殿下。” 南廷玉此刻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熟悉他的人,便是只看着这双眼睛也能识出他的身份。 没想到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竟然是南廷玉。 不只是南廷玉,紧接着,沈平沙的脑袋探出来,再然后是张奕和涂二两人的脑袋。 “……”郁娘哑然。 原来有四个鬼鬼祟祟的人。 南廷玉不悦收回手中长剑,视线掠过她身后:“有人跟着你吗?” “没有。”郁娘连忙摇头,紧张的舔了下唇,又小声补充道:“殿下,您放心,奴婢不会乱说话的。” 沈平沙看了看郁娘,又看了看南廷玉,低声道:“殿下,干脆把她也带上,有个女人在,方便和那些老人孩子交流。” 南廷玉皱眉,似是在思考沈平沙的话,少顷,向郁娘冷声道:“能不能管好自己的嘴?” “能!”郁娘乖乖点头。 “今晚看到的一切,天明后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是。” 郁娘心里已经猜出南廷玉他们的意图,应是要送粮草给难民,只是不懂这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做。 路上放哨的士兵都被调走,张奕和涂二赶着马,车轮辚辚声在安静的夜里尤为响亮,但却没有惊醒任何铁骑兵。 马车顺利驶出军营,向流民的方向赶去。 轿内,郁娘攥着手,垂下脖颈,视线盯着对面南廷玉的靴子。 南廷玉和沈平沙在说着话,没有避讳她。 沈平沙:“姚文远那个混蛋,把蓟州城管理的一塌糊涂,实在是可怜了这些老百姓。” 朝堂的赈灾粮款如果没有被姚文远贪污,如实用在蓟州城的流民身上,不会有这么多流离失所的难民,也不会逼得流民造反。 现在事情闹大,民间起义不断,却要祈家军来给姚文远善后。 反倒是姚家那二十万平南军躲在后面,一动不动。 皇帝分明也是站在姚家这边,才让祈家军去镇压流民,便是想趁此削弱太子的势力。 南廷玉摁着右手虎口,眉目间满是肃色。马车外,风声掀动车帘呼呼作响,他瞥了一眼车帘外的景色,一片昏暗。 “昨日京城来信,蓟州城贪污一案,姚家已经帮姚文远找好替死鬼,姚文远被刑部释放出来了。” 沈平沙咬了咬牙,恨恨出声:“他姚家子弟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找个替死鬼就行了?不需要负责吗?” 南廷玉唇间嗤笑一下,未再作声。 姚家肆无忌惮的背后,不仅是有赫赫军功做底气,更是有皇帝的肆意放纵。 这些年皇帝对姚家越发偏爱,若不是南廷玉事事谨慎,处处小心,恐怕东宫太子之位早就被姚贵妃所生的三皇子取而代之了。 马车内安静下去,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郁娘只好绷着背,放轻呼吸声,化作背景板。 这时,马车不知道压到什么,突然颠簸起来,郁娘整个身子不稳,向前踉跄栽倒,不偏不倚,恰好栽进对面南廷玉的怀里。 沈平沙见状,偏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第20章 花言巧语的郁娘 南廷玉下意识扶稳怀里的人,掌心下的那截纤细手腕,似风中蒲柳,娇气脆弱,马车一颠簸便四处摇摆。 南廷玉板着脸:“再坐不稳的话,就到外面跟着马跑。” “是。”郁娘吓得坐正身体,两只手紧紧攥住轿椽,生怕自己再摔倒。 沈平沙轻咳嗽一声,忽然道:“殿下,臣去外面透透气。” 马车内转眼只剩下南廷玉和郁娘二人,郁娘越发不自在,每根神经都紧绷着,反倒南廷玉一脸漠然,阖着眼,不知是在小憩还是养神。 郁娘偷瞄他,他虽是穿着夜行衣,但身板端正挺直,龙章凤姿似乎刻入骨子里,一眼便能让人觉得琼林玉树、英武非凡。 郁娘以为他睡着了,忽然听到他开口。 “是不是在又心里骂孤?” “奴婢没有骂殿下,” 郁娘心道,这人闭着眼,怎么还能看到她的目光? 顿了顿,她又开口,“奴婢是在心里夸赞殿下,殿下您宅心仁厚,不辞劳累,亲自去救济难民,实在是我大乾朝百姓之福。” 南廷玉未睁眼:“花言巧语。” “……”郁娘。 老虎的毛是真难顺。 说着话间,沈平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殿下,看到那些难民了!” 难民跟不上军队后,就在树林里落脚歇息,也顺带靠挖树皮树根勉强填肚子。 这儿地处山谷,有朦朦胧胧的雾浮在夜空中,似一层柔软薄纱,披在他们消瘦蜷缩的身子上。 马车还未靠近,有人已经听到声响,旋即,一个个难民苏醒过来,朝马车的方向赶过去。 南廷玉他们带了一马车的干粮和黍米,足够这群北上逃荒的难民度过一段时间。 张奕和涂二先下马车,分发干粮。 沈平沙则看着攒动的人头,朗声道:“大家不要急,每个人都有份!” 流民们拿到窝窝头后,直接盘腿坐到地上大口啃起来,仿佛手里拿的不是窝窝头,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兴许此刻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救命的窝窝头。 “谢谢大善人!” “好人有好报!” “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他们不知道南廷玉等人的身份,只当他们是行侠仗义的好人,纷纷叩首感谢。此起彼伏的感谢声中,夹杂着无尽心酸,有些老人孩子甚至向马车的方向蹒跚跪下。 在他们眼中,这辆从黑暗中驶过来的马车俨然已是救世主。 南廷玉掀开帘子,看见难民们消瘦的身影在黑暗的雾气中,被衬得如一截截枯萎的干木,身旁那些被剜了皮的大树看着都比他们健壮。 无论是年幼的孩子,还是垂死的老人,本能都是求生,在这片土地上努力扎根,汲取营养,可却不知道这片土地早已干涸。 年少时习得的那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和怀揣的雄心壮志,被现实一次次击垮,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左右,又何谈去救别人? 南廷玉自嘲笑了下,放下帘子。 郁娘觑他一眼,见他神情不怎么好,她便不敢动弹。直到沈平沙喊她下来帮忙,她才小声开口:“殿下,那奴婢去帮忙了……” 南廷玉抬起眼皮睨她:“滚。” 郁娘一趔趄,差点摔下马车。 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雾气依然浓重,晨间的寒气扑面而来,郁娘鼻头冒出一股酸痒,不由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听到沈平沙道:“郁娘子,这里有两个孩子饿的已经……”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沈平沙顿了顿才道,“你帮忙喂他们一口饭吧。” 那两个孩子年纪不大,看着应该只有五六岁,身上几乎没有肉,黑瘦的一层皮包着骨头,瞧着甚是可怜。 他们的父母不知道是不在了,还是无暇顾及,只留他们两个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里,似乎连抢窝窝头的精神都没有了。 郁娘掰碎窝窝头,泡在热水中,端到两人跟前。 两人就着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扒拉住碗,大口大口喝着。吞咽时脖颈动脉夸张的动着,喉管处薄薄的那层皮,甚至能让人看到食物坠落的过程。 郁娘心疼不已:“慢点喝,我这里还有窝窝头。”她的话刚落,个子小一点的孩子忽然无力松开手中的碗,倒在地上,眼睫还在颤动,看着郁娘的方向,唇瓣一翕一张。 郁娘俯下身,听到细弱如蚊的声音。 “窝窝头……我要窝窝头……” 郁娘连忙把窝窝头塞到他手里,他的手已经使不上力气,她只好将窝窝头放到他脑袋边上,他的一双眼睛睁大看着窝窝头,慢慢失去神采。 一切快到郁娘没有反应过来。 一条生命就这么在眼前逝去。 如一阵风,吹过后,便已经永远离开。 郁娘怔愣间,眼泪已经先夺眶落下,一滴一滴,直至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她擦掉泪,伸出手合上小男孩的眼睛。 另个大一点的小男孩吃完窝窝头后,肚皮挺得高高的,两只手却还抱着半个窝窝头不放,他眼神空洞的靠着身后被挖了一圈皮的大树。 死亡似乎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并没有为两个孩子的死而难过。 郁娘正想问谁是这两个男孩的亲人,忽然听到哭啼声和辱骂声响起,几个流民拽着一个小丫头,似乎要从她怀里抢什么东西。 小丫头抱着怀里的东西,怎么也不肯松手,可还是敌不过大人的力气,被人摁倒在地上。 郁娘冲过去,一把推开那些大人,将小丫头护在身形。 “你们这是要在干什么?” 沈平沙听到动静,向张奕和涂二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过去,挡在郁娘和小丫头跟前。 “善人您别气,咱们是让这小丫头把口粮交出来呢!” “这小丫头自私得很,她明明怀里揣得有口粮,但这一路都藏着掖着,不拿出来给大家救命。” “是啊,让这小丫头把口粮交出来,给我们开开荤也好的。” 郁娘闻言,诧异看向身后的小丫头,小丫头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泪痕,抱着怀里的“口粮”不断哽咽。 那个“口粮”突然在小丫头的怀里动了下,紧接着从小丫头的衣襟中探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色脑袋。 郁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发现大人们口中所谓的“口粮”是一只小狗。 看着它不过刚满月,眼睛大大的,很混沌,似乎还没看清这个世界是什么样。 “你们都已经吃了它的妈妈,为什么还要吃它?” “我们吃它怎么了?它就是条狗,我们吃它是天经地义的!” “大家现在饿得连树皮都吃了,为什么不能吃它?更何况吃了它也正好可以送它跟它妈团圆!” 小丫头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被气得,脸色通红,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怀里的小狗似乎察觉到小丫头的情绪,对着大人们咧嘴龇牙,发出威慑的声音。 可没有人将它当做一回事,就连这个小丫头,也没有人将她当做一回事。 郁娘看着哭得满脸泪痕的小丫头,蹲下身轻轻抱住她,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却还是勇敢的护住小狗,不肯松手。 郁娘抱着她时,忽然有种错觉,像是在抱住了年幼时的自己。 她也曾在教坊救过一只小彩狸,害怕被嬷嬷发现,便和几个姐妹互相打掩护,养了那只小彩狸很久。 小彩狸很懂事,似乎知道自己不能被发现,每次嬷嬷过来时,它都乖乖的躲在床底下不出声。 原以为能这般将它养大,没想到后来还是被嬷嬷发现,嬷嬷当着她的面,将小彩狸溺毙在池塘里。 尔后多年,小彩狸绝望的叫声始终萦绕在她的梦里,且伴随着嬷嬷残忍的话。 “这就是私自去养小玩意的下场!等什么时候能做主自己的命,再想着去做别人的救世主!” 十年前的她和十年后的小丫头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弱小的人,似乎连善良的资格都没有。 第21章 她还知道害羞啊 她们是不自量力吗? 不是。 哪怕是飘零的落叶,依然想给泥土带来最后一份润泽。 郁娘鼻头酸酸的,轻声安慰怀中小丫头不要怕,她来解决问题。 她站起身看向那些虎视眈眈的大人们,掏出兜里仅剩下的铜钱,“这些给你们,你们跨过须薄山,可以去附近的村子里买肉吃。但你们得答应我,不能再吃这条狗。” 铜钱在这个时候对于流民们来说,比不上一口现成的肉汤,只是大家也都不傻,看郁娘这般态度,便知道今日拿不拿这个铜钱,他们也没法吃这条小狗,于是从郁娘手里接过铜钱,几人分了分。 小丫头抽着鼻子从地方爬起来,两只手艰难托住小狗的屁股,一双眼睛满是感激的看向郁娘。 “阿姐,谢谢你。” “不用谢,它叫什么名字?”郁娘看向她怀里的小狗。 “火火,因为它的身体很暖和,晚上我抱着它入睡,就像在抱一个小火炉。” 小丫头说到火火两个字时,火火像是听懂自己的名字,脑袋不住蹭向她的下巴,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在它眼里,似乎这个旁人不足为道的小丫头是它的盖世英雄,有她在,它什么也不怕。 郁娘心脏柔软下去,俯下身,轻轻揉着火火的脑袋。 火火看了郁娘一眼,没有抵触。 它的性子瞧着不错,很温顺亲人,也不爱叫唤,难怪能被小丫头偷藏一路。 “阿姐,你喜欢火火吗?”小丫头忽然声音有些低落问着话。 “喜欢啊,火火很可爱。” “阿姐,那你把火火带走吧,火火跟着我,迟早……会被人给吃了。” 人到极致,连同类都会相残,更何况是狗。 她知道自己保护不了火火,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现在只是暂时隐藏下去,稍后,在路上饿肚子,他们还会再次盯上火火,所以她想给火火找一个靠谱的主人,带它离开。 郁娘沉默下去,望向火火的视线一时有些恍惚,隐约看到池塘上漂浮着小彩狸尸体的画面,心中方才压下去的难受又再次翻滚上来。 嬷嬷嘲讽的话,萦绕于耳。 “等你能做主自己的命,再想着去做别人的救世主!” 她到现在也没有能做主自己的命。 她能成为火火的救世主吗? 这份责任,太大,她不敢承担。 小丫头看她犹豫,连忙把火火塞到她手里,讨好道:“阿姐,你看,火火很乖的,它很喜欢你,你把它带走吧。而且火火的妈妈长得可高大可威猛了,是这附近十里八荒的犬王,等火火将来长大了也会是一只威风的犬王。” 火火察觉到小丫头的意图,慌忙伸出前爪去抓小丫头的袖子,努力朝小丫头的怀里拱去。 小丫头红着眼,又一把推开它,将它重新塞回郁娘怀里。 它只当小丫头不想要自己了,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伤心,奶声奶气汪了下,黑色的大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欲落泪。 郁娘看着怀里的小狗:“我……” “阿姐,火火的妈妈是被人活活勒死的,死后,肉被人分吃,便是连骨头也被人煮了汤,阿姐,我不想火火也……” 郁娘闻言,口里欲拒绝的话再难以说下,嗓音带着哽咽答应:“好。” 就算是不自量力,也想要带给别人一份温暖。 落叶蝼蚁,难舍善心。 在她开口答应的那一瞬,仿佛与幼年时无助的自己达成化解,心中的遗憾有了实质寄托。 她抱住火火:“小丫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火火的,你也要好好活着。” 小丫头高兴的连连点头:“嗯,谢谢你阿姐,阿姐你真是个大好人!” 火火似乎明白自己被小丫头送走了,不再汪汪叫,只用一双湿润的眼睛不舍的看着小丫头。 它心里是还有些害怕,爪子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郁娘的手臂里。 郁娘揉着它的小脑袋,轻声安抚:“火火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以后你跟着我了。” 顿了顿,郁娘又道:“我答应过小丫头,就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 远处,南廷玉并没有下轿子,救济难民的事情交由沈平沙等人处理。他放下帘子,收回视线。 沈平沙披着晨雾上了轿子:“殿下。” 南廷玉:“方才那边在哭什么?” “哦,说是大人们要吃一条小狗,但有个小姑娘不允许,就哭了起来,好在郁娘子刚刚拿钱解围了。” 南廷玉揉眉,言简意赅:“多事。” 沈平沙笑笑:“郁娘子瞧着胆小,心地却很善良,先前在须薄山谷,她还救了两个铁骑兵。” 南廷玉倒不知道这事,也没有听郁娘说过。 “她救了两个铁骑兵?” “嗯,那两个受了重伤的铁骑兵被她拖到轿撵下藏身,可惜,有个胸口中箭的铁骑兵后来还是没救过来。” 南廷玉没再开口,脑海回忆到她当时被流匪追杀的场景,那时他嫌弃她碍手碍脚,还斥责她一顿。 当时她是不是在救人? 南廷玉唇角绷紧,没再言语。 临分别前,小丫头掰了半个窝窝头塞到火火的怀里。 那窝窝头和火火的脑袋差不多大,它努力张大嘴巴咬住窝窝头,圆溜溜的眼睛定定看着小丫头,几乎要溢出泪来。 小狗也是懂离别的。 郁娘思忖,军队马上就要到蓟州城,不用四处奔波,到时候她养只狗应该不困难,若是不行,那就为火火找个靠谱的主人。 只是现在…… 她心里有点没谱,不知道南廷玉是什么态度,她害怕南廷玉嫌弃火火,便琢磨着先不让他知道。 她将火火放进兜里,袖子垂在身前稍加掩饰,这样就能不让人看到火火。 她面上装作自然,上了轿子,弯身行礼。 “殿下。” 南廷玉听到声音,抬目看向郁娘,目光只轻轻一瞥,便又闭上眼睛。 眼神很淡,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似是这般坐了许久,沉默、肃静,隔着一段距离观望人间和苦难,始终未曾下轿子,也不知道亲自走这一遭是为何。 郁娘觑他一眼,挪动身子,坐到他对面去,垂下来的右手紧张的揽住兜里的火火。 火火没吠叫,兴许是和小丫头一路逃荒养成了习惯,不会随意吠叫。 回程,沈平沙依然没坐轿子,去外面和张奕他们一起赶马车。 轿内只有南廷玉和郁娘二人,除了赶车声,几无声音。 火火在兜里安静趴着,须臾,大概是饿了,它开始啃兜里的窝窝头。咀嚼的声音在狭窄的马车内时不时响起,不算突兀,却也无法忽略。 郁娘只好假装咳嗽,企图来掩盖火火的咀嚼声。 “咳咳……咳咳……” 在她数次咳嗽后,对面的南廷玉忍不住抬起眼皮睨她。 她讪讪解释:“殿下,咳咳,奴婢应是吹了风受凉了,不若让奴婢到外面他们一起赶马车。” 南廷玉:“外面颠簸不怕回乳吗?” “……” 郁娘闻言,脸色瞬间涨红,唇瓣无声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时如坐针毡,眼神尴尬闪躲,不敢直视南廷玉。 没料到南廷玉竟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 南廷玉瞥到她通红的面颊,将唇角的弧度压下去。 也真是稀奇,她这个妇人还知羞啊。 第22章 与萧重轩擦肩而过 火火仍在兜里窸窸窣窣,郁娘只好壮着胆子找话题,企图掩盖住火火的咀嚼声。 “殿下,您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复明的?”这事她一直想要问南廷玉,却未找到合适机会。 南廷玉眉心动了下,眼神略有深意睐她一眼:“过须薄山那日好的。” “哦。”郁娘舒口气,心中悬着的巨石放下,过了会儿,她又小声道,“殿下,奴婢还有一事不懂,救助难民本是好事,我们为何要暗中行事?” “好事?”南廷玉嗤笑,眼中凛意浮动,“铁骑军押送的是军用物资,由圣上亲谕,援于祈家军,岂能半道随意改弦易辙?” 郁娘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下意识接话:“哪怕是救济百姓也不行吗?” 南廷玉看着她的眼神写满“妇人之见”四个字。 “允州曾有一官员将铺桥款挪用修路,后被判腰斩。君命不可违,为官为臣,最重要的便是奉命惟谨,行事不得有任何差池。”至于救不救百姓,做的是不是好事,还真不重要。 犯了皇权忌讳,忤逆圣上威严,才是最重要的。 郁娘本还想问他,哪怕他是太子也不能有差池吗? 转而想到他先前和沈平沙说的话,便讪讪闭上嘴。 他这个太子似乎做得也没那么顺心,想来也怕落下把柄,被人告到皇帝面前。 纵使军营士兵先前言语莽撞,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始终能不辩其行,容忍下去,心智实属不一般。 想到这,郁娘看向南廷玉的眼神带上几分暖意。 他虽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心肠还不算太坏。 “奴婢愚钝,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南廷玉哼了声,不再言语。 马车又向前行驶了会儿,回程的路,浓雾逐渐散去,车帘晃动中,山林草木的轮廓在晨曦的映照下慢慢清晰。 火火吃饱后,咀嚼声消停,只是很快又响起打呼噜声,这声音与人类幼崽的呼噜声相差无几。 郁娘第一次知道小狗也会打呼噜,吓得心中警铃大作,连忙装作困顿的模样,发出相同呼噜声,妄图混淆过去。 她这般滑稽模样,落入南廷玉眼中,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南廷玉表情一言难尽,心中唯有两个字:愚钝。 郁娘讨好笑道:“殿下,奴婢有点困了,没打扰到殿下吧。” 南廷玉眼神凉凉看她表演,没作声。 郁娘只好呵呵笑着来掩饰尴尬,面上还维持住僵硬的笑弧,心里却在求爹爹告奶奶,希望马车速度快点,再快点。 来时觉得马车走得很快,怎么回去时变得那么慢。 这时火火应是做了噩梦,突然发出两声汪汪,虽然是小奶音,但中气十足,很是清晰。 郁娘浑身僵住,那一瞬间,已经连自己怎么死的,埋在哪儿都想好了。 对面南廷玉的声音,冷冷响起:“怎么不学狗叫了?” “……”郁娘。 火火被自己的噩梦吓醒,在南廷玉开口时便已经悄悄探出来半截脑袋,黑溜溜的两颗大眼睛看向对面的南廷玉。 南廷玉垂眸睨它,它又汪汪两声,不知道是在打招呼还是在示威,姿态雄赳赳气昂昂,一副什么也不怕的样子。 郁娘想捂它的嘴已来不及,看着南廷玉和火火,一人一狗互相对望的画面,只觉得山崩地裂,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南廷玉请罪。 “殿下恕罪,这只狗是……”她正犹豫怎么解释,好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响起沈平沙的声音。 “殿下,军营到了。” 南廷玉收回视线,掀开帘子,晨曦将天边镀上金丝彩绣,火红色的太阳只升起一半,他走下马车,冷淡的声线顺着丝丝缕缕的暖阳涌进轿辇内。 “孤不管它是怎么来了,等到了蓟州城,就将它扔掉!” 蓟州城……扔掉…… 若是真想扔,便是半路就可以扔了,何必要等到蓟州城再扔掉? 那时倒可以给小狗找个好人家。 琢磨出这话里的意思后,郁娘立即朝南廷玉的背影谢道:“多谢殿下。” 南廷玉脚步一顿:“少揣测孤的意思。” 郁娘弯着唇:“是。” 今日放哨的士兵零零散散分布着,似乎有所懈怠,见到轿子,没有拦截,甚至连眼神也没有抬。 五人回来的异常顺利。 往常日头还未升起,军营就已经升起炊烟,四下满是练兵斗武声,现在除了几人在放哨外,其余皆在营帐内,颇有些奇怪。 郁娘进了营帐,暖炉的热气一吹思绪才茅塞顿开! 他们五人饶是再怎么神出鬼没,从军营偷出一车军粮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更何谈还是赶了辆马车离开,只怕那些铁骑兵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此事。 那南廷玉呢? 她都能看出来,南廷玉自然也能。 难怪他会亲自去救助流民,这个你知我知,但互相假装不知的阳谋,既能让有心人抓不到直接的把柄,又能收复方才丢失的铁骑兵的心,当真是一箭双雕。 甚至,他还是故意这般做! 先让铁骑兵们恣意发泄怒火,然后才发现错怪他了,他却不怪罪于他们,只一人默默承受,那这群铁骑兵心中只会对他越发愧疚,越发忠诚! 久居高位,深陷深宫的尔虞我诈,确实是长袖善舞,步步为营。 其间到底是有多少真心,不得而知。 郁娘心中暗叹,南廷玉还真如老虎一般。 有着健壮的身躯,凶残的性子,强大的战斗力,又有高明的脑子作伴,金笼亦不足为惧,只待冲破桎梏,步月登云。 她将火火安顿在角落里后,才去伺候南廷玉洗漱,虽是一夜未睡,她也没有任何睡意,想来是看到那些难民们得救,心中的喜悦胜过一切。 南廷玉看起来状态也不错,只是发髻有些乱,洗漱后,他摘掉玉冠,端坐在椅子上:“会束发吗?” “奴婢可以试试。” 她拿起铜制梳篦,沿着南廷玉额中发际线缓缓梳开,在男子中,南廷玉的头发不算长,却幽黑浓密,宛若乌瀑。 郁娘心道,他这头发比教坊许多姑娘精心打理过后的头发还要乌黑光泽,看样子东宫伙食不错。 圆形银镜映出她手中的动作,纤细葱白的十根手指穿梭在乌黑的发丝间,她梳了好一会儿,才一把握住发丝,向上盘在后脑上,用青色玉冠固定住发髻。 南廷玉只觉得头发被梳篦缓缓梳开,连带着头皮上的筋脉都梳开了,前额、鬓间、后脑,无不自在。 “殿下,这力度如何?” 郁娘是第一次帮人挽发,深怕扯到南廷玉的头皮。 “嗯。” 懒散的一个“嗯”字,没说好或不好,郁娘却已知晓他的意思,将近乎透明的玉色卯酉簪从左往右贯穿青玉冠,彻底箍紧发髻。 做完这些,郁娘看向镜子中的人,虽然发髻简单,但五官无一不周正俊美,姿态尽是一派尊贵之气。 她的视线猝不及防和南廷玉对上,未料到南廷玉也正透过镜子看她,她立即红着脸避开视线,垂下一截脖颈,举止中竟有小女儿家的羞赧。 南廷玉摁住右手虎口,唇角浅浅勾起一点弧度。 啧啧。 又羞了。 号角声激昂响起,铁骑兵整装待发,行军令一下去,乌压压的大部队便如风如云,浩浩荡荡席卷一切,驶向最后一站——蓟州城。 启程没多久,沈平沙突然勒住骏马,停在南廷玉轿撵旁道:“殿下,那边是兰西神弓队!” 坐在后方轿子里的郁娘听到“兰西神弓队”五个字后,飞快掀开帘子,马车恰好行驶到一处山坡,她的视线能望向远方,远远的便看见一队蓝色旍旗蜿蜒穿过山脚,与他们隔着数里路并排而行。 兰西神弓队,是萧重玄生前所在的军队。 马车晃晃悠悠,郁娘的视线也随之起伏波动,她抓着轿帘,心脏狂乱跳动,蓝色旍旗在眼底模糊成一片海潮。 深埋于心底的苦楚和思念只化作口中的一声呢喃。 “重玄。” 曾听萧重玄说过,神弓队能贯虱穿杨,百步杀敌,是乾朝三大精军之一。那时每每提起神弓队,萧重玄眼里都会晃动着光。 这个他心之所往,身之战死的地方,她如今竟也能有机会看到。 她眼中贪恋,久久不曾放下帘子,隔着遥遥距离,仿佛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肩背矢箙,一手挽弓一手勒马,好不威风恣意。 直到视线被重重叠叠的树木遮掩,彻底看不到神弓队,她才放下帘子,手指颓力垂落,掌心之下是萧重玄的牌位。 · 神弓队。 弓箭手们各个肩背青铜矢箙,手持玄铁长弓,胯骑骏马,高大威猛。身上黑金羽甲沉重而威严,映着粼粼光线恍若坚不可摧。 马蹄所过之处,溅起尘土,飞扬数里。 队伍中,萧重玄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叩在胸膛之处,森冷铠甲之内藏着刚刚寄来的家书。 书中说,家中一切安好,母亲安好,兄长安好,郁娘也安好。 前些时日,一同名同姓的战友以身殉国,误被当做是他,丧讯报回鸾州城,好在他及时发现,立即书信回去,解释缘由一番,并问及家中情况。 不多时,家中回信过来报安好,信末,留有四字。 静待归来。 萧重玄念着这四字,唇齿间满是柔情,脑海浮现出郁娘的面貌,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眉眼在旭光甚是俊朗。 他想,归来之时,应是他和郁娘的新婚燕尔之日。 第23章 当众检查南廷玉的身体 “不知道神弓队来这边作甚?难道也是要支援蓟州城?”沈平沙满脸惊讶。 神弓队隶属兰西王,兰西王如今年岁渐长,不问朝事,神弓队便交由兰西王之子,飞澜世子掌控。飞澜世子虽刚过及冠之年,却心思深沉,有意避开朝堂纷争,在太子党与贵妃党之间始终不站队,这次怎么会调兵遣将过来? 看这方向,也是去向蓟州城。 沈平沙越想越觉得古怪。 南廷玉并未如旁人一样掀开帘子看神弓队,他阖着眼,眼睫下一圈青紫,睡意却全无。 “不是。” “啊?”沈平沙愣了下,脑海顺着话转了一圈,诧然道,“难道神弓队是来抓图门奸细的?” 兰西北接图门族,多年来,图门族一直滋扰兰西,给当地百姓带来诸多苦恼,后来兰西王组建神弓队,将图门族死死压制在北方,再也不敢来犯。 近年,兰西王身体抱恙,世子堪当大任,图门族又生了滋事的心思,多次闹事。甚至派遣间谍,潜入乾朝内部生事,这次流匪起义,其中难免也有图门族的推波助澜。 南廷玉眼神微动,敛起深意:“嗯,应与图门人有关。” 沈平沙长叹一口气:“我还以为兰西王要帮我们呢。”心中忍不住暗中吐槽,大家同为君王效力,本该一心除贼定平安,可兰西偏偏对流匪起义熟视无睹,甚至是置身事外,只因怕惹火上身。 这般下去,乾朝的军士们还怎么齐心协力、上阵杀敌? 各个都独善其身,自扫门前雪好了! …… 听风寨。 巡逻的流匪探查到铁骑兵的踪迹后,连忙冲上寨营,向二把手雪见红禀报情形。 不多时,又有流匪来报,说是除了铁骑兵,还见神弓队踪迹。 两者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一方直走城门,一方绕道南侧,若他们迎面攻击,恐难以应付。 蓟州城四个方位,两座城门皆被北义军围困一月有余,奈何始终强攻不下,本以为阻挡住铁骑兵的支援,再困几日,满城老小和祈家军都要投降,却没想到鬼罗刹未能阻止铁骑兵行进,如今又来了个神弓队。 雪见红戴着青铜獠牙面具,面具里的一双眼睛如鹰隼般,犀利漆黑,他看着地图,手指缓缓攥紧,不甘道:“传令下去,所有义士隐身遁走,避其锋芒。” “是。” 鬼罗刹围剿铁骑兵失败,损失三百余人,已经造成人心动荡,若是再迎面攻击铁骑兵和神弓队失败,恐怕再难以凝聚心志,筑成大事。 当前,他们最重要的便是保存实力。 若是能在大战之前,抽走对方主心骨,毁对方精气,那么他们便能有机会以小胜多,反败为胜。 对方的主心骨自然便是乾朝太子,南廷玉。 割了南廷玉的人头,悬在风幡上,我方士气一定会大振,对方则如群狼失去郎首,哀嚎悲鸣,哪里还能有战斗的心情。 想到这,雪见红嘴角露笑,摘下面具,盖在舆图上。 …… “殿下,咱们一路都未遇见流匪,想来他们是怕我们了,全逃走了。” 铁骑兵已经驶近蓟州城,不足两三里路,城门口近在眼前,擂鼓声阵阵,然而他们却没有看到一个流匪,所过之处,也只见到些地洞土坑,是流匪先前留下来的埋伏痕迹。 南廷玉没答话,沉下思绪,这群流匪避而不见他们,想来是误将神弓队也当成他们的帮手,所以暂时不想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一旦流匪发现神弓队只是路过此地,恐怕会立即发动反扑,甚至有可能在反扑前进行刺杀行动。 原先,城内就已经发生多起流匪刺杀的行动,舅舅祈风的两个副将都被刺死在房间内,只怕等他过去,这个刺杀对象要换成他。 南廷玉脸上倒未有惧色,一副静待山雨欲来的模样。 耳边连绵马蹄声总算停了下来,众人勒马停在蓟州城门前时,阳光正浓,城门之上,祈家军不知道等待多久,一见到南廷玉的车辇,众人齐声跪下。 “恭迎太子殿下!” 字字洪亮,声声震天。 城门打开,铁骑兵鱼贯而入。 城楼上,祈风领着一众士兵,大步走至南廷玉跟前。 “殿下,您瘦了。” 南廷玉看向说话之人,对方年逾三十,兜鍪之下眉目刚毅冷峻,身形高大威猛,眼中满是关怀和愧疚看着他。 南廷玉:“舅舅,您也瘦了。” 寒暄过后,祈风向身后瞥了一眼,示意南廷玉有人。 这时一个身着灰色长袍,头戴羽帽的公公走到跟前,拱着手恭敬行礼。 “见过殿下。” 南廷玉认得其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越公公的养子,小亭子。 没想到小亭子竟会在这里,南廷玉不动神色道:“免礼。” “殿下,陛下听闻你路上遇刺,担心不已,特命奴才来看看您,还让奴才千里迢迢带上御医,深怕您的身子有问题,叮嘱奴才一定要让御医好好检查您的身子。” 小亭子说话时嗓音捏得尖细,眉毛和下巴亦又细又长,面貌瞧着稍显刻薄。一双三白眼滴溜溜转动,四处打量南廷玉,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南廷玉心中冷笑,若是圣上真的担心他,就该去查是谁派的杀手,而不是千里迢迢派一个公公和御医过来。 想来担心是假,另有目的才是真。 南廷玉:“那就有劳公公了。” 他倒是随性,直接伸出手让那御医查看身体情况。 御医躬身行礼,手指搭上他的脉搏。只觉脉象平稳,气息通畅,不像是染病之身。 再看眼下虽有青紫,眼神却漆黑如墨,面色也无异常。 御医诊断后,眼神暗暗向后请示小亭子。小亭子此刻双手合在身前,臂弯搭着拂尘,对上御医的目光,三白眼又不住滴溜转了下。 明明探子之前说南廷玉痼疾复发,双目失明,缠绵病榻,现在怎么瞧着眼睛没事,身体也没事? “殿下身子如何?” 御医踟蹰道:“殿下身体无恙。” 小亭子一时不作声,脸色古怪,道行同越公公比还是浅了许多,片刻后他恢复正颜,讪讪开口:“殿下身子万福金安,是我乾朝的福分。” 南廷玉皮笑肉不笑:“那就劳烦公公尽早向父皇传话,以免父皇为孤的身体牵肠挂肚。” 听到这话,小亭子嘴角细微抽了下。 祈风不愿再看到他,上前没好气道:“亭公公,这边就不耽误您的行程,我安排人即刻送您回京复命。” 小亭子还欲再开口,祈风却扬起身后大氅,大氅搭到小亭子脸上,小亭子慌忙扒拉开,再看,祈风已经搂住南廷玉的肩膀,带南廷玉下城门,举止尽显舅甥亲昵。 “殿下舟车劳顿,臣办了洗尘宴,给您接风。” 小亭子气得甩了下拂尘,尖细的眉毛如柳刃似的,上下一拧,面相更显尖酸。 护卫们跟随在南廷玉和祈风身后,哗啦啦一群人,将小亭子挤到边上去,对他态度丝毫不见尊重,有些人甚至故意羞辱他,路过他身边时掩起口鼻,气得他脸色越发难看。 第24章 美人献舞 进城后,郁娘以婢女的身份跟在张奕和涂二身后,她便眼观鼻,鼻观口,迈着步子,小心谨慎。 一路不多看,也不多言。 洗尘宴布置的简朴,只置了几张桌椅,南廷玉坐在中间的高位上,左右两侧是祈风和沈平沙,再往后是蓟州城内仍坚守于此的官员们。 南廷玉身边很快围满殷勤伺候的丫鬟,郁娘看着这些手脚利索,且长得漂亮的丫鬟,心中警铃大作,突觉自己要丢饭碗了。 她攥了攥手,壮着胆子抬脚上前,想挤到南廷玉跟前伺候,忽然听到祈风爽朗嘹亮的声音响起,又夷犹不敢,吓得缩回手脚。 南廷玉捏着酒樽的动作一顿,心里暗道,没出息。 “殿下,须薄山一役后,流匪对蓟州城的围困便显吃力,臣以为流匪如今士气削弱,实力大不如从前。” 南廷玉沉默了会儿,问道:“须薄山中领战的流匪首领是谁?” “是他们的三把手,鬼罗刹。”祈风解下兜鍪,置于一旁,神色凝重道,“此人曾与蓟州城南坪太守争一女子,后被南坪太守命人毁去容颜,他多次击鼓鸣冤,却被知府姚文远压下此事,想来他心中对朝廷早有怨言,才会趁着天灾起义。” 南廷玉又问了些话,了解流匪剩下两位首领的情况。 一把手号称林中鹰,身形迅速威猛,武功了得,尤善游击战,便是他率先起义,打出“王不王,民先亡”的口号。 二把手号称雪见红,常年佩戴面具,身份神秘,是如军师般存在的人物,流匪的战术大多有其布置。 这次起义的流匪起初以蓟州城附近的几个受灾难民为主,后来逐渐扩大,两座城池沦陷,二十多个郡县起义回应。 蓟州城是平南连接虞北的最后一座城,若是失守,流匪便会北上攻伐,甚至打进都城。 是故,圣上下了命令,务必守住蓟州城。 二人正说着话间,忽然听到弦乐声响起,如空谷回音,浮于空中音韵袅袅,绕在耳边甚是动听。 只是这旋律却与这庄重肃穆的洗尘宴格格不入。 但见一队蒙着面纱手持琵琶的乐伶鱼贯而入,绛紫色纤薄纱裙随着舞蹈翩然掀动,宛若艳丽花蕊朵朵盛开。 乐伶中间,一穿着白色楼兰舞服,头戴金色眉心坠的少女缓步舞动,她始终被众乐伶舞者围住,是当之无愧的耀眼存在,素手葱白,一边弹奏琵琶一边跳舞,身影曼妙,旋律动听。 只是,在场的男人们脸色皆凝重,并无倾倒之意。 祈风从乐伶出现后,脸色便尤为难看,他向南廷玉看去,忙解释着话:“殿下恕罪,此事并非是臣安排的。” 话落,祈风正要出声让祈明月退下去,祈明月却抱着琵琶,扭着腰肢舞到南廷玉跟前,声音脆脆响起:“太子表哥!” 呼喊声中溢出满满的亲近和撒娇意味。 一众官员,神色各异。 郁娘好奇探出头看向对方,只见雪白的珠纱摘下,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清纯面庞,她的眼睫恍若会说话,扑闪间尽显小女儿家的那股羞涩忸怩。 只消一眼,郁娘便看出来,她喜欢南廷玉。 郁娘目光移到南廷玉脸上,南廷玉倒没什么表情,侧脸一如既往漠然冷冽。 祈风顾不得礼仪,上前一把拽住祈明月:“明月,你怎地如此放肆!太子殿下和我们正在商量事情!” 祈明月嘴巴一抿,不以为意道:“我知晓太子表哥舟车劳累,特地为他献舞迎接,怎么算放肆?更何况,太子表哥也没有说什么!” 祈风一脸尴尬看向高座上的南廷玉,伸手欲把祈明月揽到身后去,祈明月却是挣脱开他的阻拦,冲到南廷玉身旁。 “太子表哥,两年不见,我都长高许多了。” 南廷玉个头很高,十三四岁时,身高便如成年男子,是故,京城贵女皆希望自己的个子能长高一点,同南廷玉更般配一些。 南廷玉看她,嘴角扬起,却是向祈风道:“舅舅,给明月表妹赐座。” 祈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祈明月,摇摇头,心道,还是缺了个娘亲来管教她,嬷嬷们只会一贯宠她,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他随手拉开身旁的椅子:“明月,你坐在这里。” 祈明月见南廷玉让父亲给她赐座,心情欢喜,红着脸看了南廷玉一眼,才坐到座位上。 经此这么一打搅,众人也都没有谈正事的心思,开始聊起民间所见所闻,聊得正欢时,一头戴纶巾,身穿灰色鹤氅文人模样的男子,附到祈风身边耳语。 祈风听完后,脸色愕变:“当真?” 这二字咬得颇为深重,满堂将臣皆听到,不由停下手中动作。 “当真。” 祈风随后看向高座上的南廷玉:“殿下,方才城门来报,说是流匪的二把手,雪见红携营寨舆图来投诚了!” 满堂哗然,或惊或喜,言词皆围着祈风询问。 “什么?雪见红来投诚了?这若是真的,那我们直捣黄龙,攻伐匪寨指日可待!” “这洗尘宴原是庆功宴啊,想来一定是太子威名震慑住这群流匪,吓得他们赶紧弃暗投明。” 话题很快围绕到南廷玉身上,夸赞溢美之词绵绵不绝,好似南廷玉是什么吉祥物,他一来,匪徒便直接吓得缴械投降。 郁娘看到南廷玉脸色淡淡的,还是那般模样,没什么太多外溢情绪。 他抬起右手,满堂嘈杂声豁然消失:“舅舅,先将那位雪见红带进来。” 祈风身后那位文人模样打扮的人领了命令离去,片刻,他便带着雪见红归来。 一众将臣端坐在椅子上,目光直勾勾落在雪见红身上,视线随着雪见红的身影移动。 雪见红果真如传闻那般,面上始终覆青铜虎头面具,外人曾猜测他可能同鬼罗刹一样,面貌有损。他个头不高不矮,身段偏瘦,也符合传闻中的特征。 他步履平稳,虽是来投诚,面对一众将臣,姿态不卑不亢,一直行走到南廷玉跟前,才躬身行礼。 “草民雪见红,见过殿下。” 南廷玉言简意赅,直入主题:“听闻你欲向官府投诚?” “正是。” 南廷玉向后靠到椅背上,嘴角噙着抹笑:“那就让孤看看你的诚意,雪见红,二当家,先让我们看看你的真容?” 雪见红僵了下,将臣们也在起哄,让他摘掉面具,他拱了拱礼,抬起手,缓慢摘掉面上的青铜面具。 果不其然,面具下是一张毁了容的脸,脸上刀痕火疤交错,竟无一处完整皮肤,看得只让人头皮发麻,不敢细想他曾经历过什么。 “草民是怕吓着各位军爷,这才戴上面具。” 南廷玉笑笑:“怎会吓住?我们在外行军打仗,肚破肠流,脑花四溅,什么样可怕的画面都见过。” 雪见红闻言,便将面具一扔,态度端的是大方自然,他走上前一步,掏出兜里的四份羊皮舆图,跪下:“殿下,这四份舆图,便是草民投靠的诚意” 话落,他想靠近南廷玉,但便被沈平沙拦住,停在了恰当的距离。 沈平沙接过其中一份舆图,祈风唤细探过来,细探粗粗看过舆图,确定没有问题。 祈风到南廷玉耳边,小声道:“殿下,我们这边的细探粗略确认过舆图是真的。” 南廷玉抬手,雪见红这才得以近身。他跪在南廷玉跟前,又将剩下三份舆图放到案几上,缓缓打开主营寨的舆图。 “殿下,这份主营寨的舆图,外人即使得到也难以看懂,因为此地地形古怪,天气常常变幻,不易攻下,若是有我为你们讲解,攻克不在话下。” 南廷玉却不看舆图,盯着雪见红,抬手笑着摁上雪见红的肩膀:“二当家如此诚意,不知是想封官加爵还是想……” “我想杀了你!”雪见红刚抬起袖子,手中弓弩还未来得及抽出,南廷玉的手却已经精准向下捏上他的脊椎第三节,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雪见红的身子如薄纸般颓然倒地。 第25章 你是太子的婢女? 事发迅速,高座之下众人先是呆愣,尔后迅速围上来。 “保护殿下!” 雪见红已经无法动弹,毁容的半张侧脸躺在地上,喉咙嘶哑不住咒骂南廷玉,各种污秽之词溢出口中。 听得不少将士发怒,抽出剑想要将他砍成几截。 “殿下,杀了他!” 南廷玉目光睨着雪见红,忽而站起身,一只脚狠狠踩中他的后颈,雪见红胸腔震颤发出剧痛之声。 “杀了他,那也未免太便宜他了。将他押入大牢,酷刑慢慢伺候。” “狗太子,你不得好死,我化作恶鬼也要……” 雪见红口中咒骂还未说完,嘴巴便被剑柄堵住,两个侍卫将他连拖带拽,带了下去。 南廷玉擦了擦手,重新坐回高座上,其余人等也纷纷落座。 变故陡生,眨眼间已风微浪稳。 众人心中却依然悚然不安,暗想,若是方才殿下未能识破奸人之计,有何闪失,只怕他们在场众人都要为之陪葬。 祈风脸色尤为难看,坐在他身旁的祈明月,也早已怛然失色。在她眼中,前一刻太子殿下朗朗清风,如玉如璞,下一刻却恍若罗刹附身,恣凶稔恶,杀气凌虐。 只是,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眼中如蒙混沌之纱,爱意掩盖住恐惧,片刻,又觉得眼中这人是英明神武,杀伐果断。 世间再难寻到第二位。 祈风抱剑上前,匍匐认罪:“殿下恕罪,是臣失察疏忽,还请殿下责罚。” 南廷玉抬手示意他起身:“舅舅请起,此事与你无关,是敌人奸邪狡诈罢了。” 祈风闻声,心里愧疚难当:“殿下……”他并非是南廷玉的亲舅舅,年少时只是祈家的马夫,幸得祈家大小姐赏识,也就是南廷玉的生母祈飞雪,认作义弟,后来祈家遭至陷害,逐渐没落,他卧薪尝胆,于军营内屡立战功,组建祈家军,手握重兵,他才敢同南廷玉相认。 尔后十年,他成为南廷玉在军中的后盾,为南廷玉坐稳东宫之位献一臂之力。 但未料到今日他一时失察,置南廷玉于危险境地,心中实在羞愧难受,觉得无颜面对已故义姐。 南廷玉又宽慰他几句,他才叹气落座,闷声喝了盏酒。 沈平沙看着手里的舆图,颇有种烫手山芋的感觉:“殿下,那这舆图还要吗?” “要,他们送给我们的,怎能不要?” “会不会有假?” “不会。”南廷玉端起酒樽,酒水澄澈,映出他唇边的笑,“先前细探已查实,舆图为真,便不会有错。对方应是料到,刺杀之后,我们会疑心这份舆图的真假,索性便拿真的来迷惑我们。” 沈平沙细思,颇觉有理,便将舆图小心收好。 下方有人壮着胆子开口。 “殿下,臣斗胆问一句,您是如何识破雪见红的奸计?” 南廷玉一眼环过满堂将臣,捏着右手虎口,慢慢笑道,“先前须薄山一役,从上至下,皆无一流匪投降。这雪见红,既然为流匪二当家,自然不是宵小求荣之辈,否则,何以服众?” 其间还有一缘由,南廷玉并未挑明,想来今晚便能揭晓,也能抓住那位真正幕后之人。 众人听此,纷纷夸赞南廷玉英明果断。祈明月听了,心情甚是欢喜,眉眼皆是温柔情意望向南廷玉。 南廷玉没看她,宴会至此,已逾一个时辰,他眉间流露出困顿。 祈风识趣结束宴会,蓟州城大小官员各自行礼离开。 片刻后,宴席人散音消,唯余瑟瑟穿堂夜风。一人站在大堂中间,目光落向雪见红原先瘫倒之处,长衫摇动,传出一声微弱叹息。 南廷玉一行人由祈风安排在金乌苑暂住,两个随身护卫和一个婢女,被安排在南廷玉寝房的两侧,便于照顾他。 另派一队守卫,日夜轮哨保护金乌苑。 回廊上,南廷玉同祈风道着话,声音刻意压低,饶是跟在后面不过三尺距离的郁娘也未听清,只见祈风满脸愕然,目光尽显凝重,许久才点点头。 祈风转身离开后,祈明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在南廷玉临进屋前,清脆甜腻的嗓音响起,骤然拦住南廷玉的脚步。 “太子表哥。” 南廷玉转身看向她,明月映着回廊,回廊映着他面庞,他眉目皆在阴影中,唇角本就有三分弧度,神情不辨。 祈明月含笑走到南廷玉跟前,姿态中五分顽傲,五分羞涩,身上不知何时披上雪白披风,披风之下还是那副楼兰舞姬装扮。 她亲昵道:“太子表哥,你我许久未见,今日宴会上,我还未有机会同你好好说话。” 言语间,她迈起步子欲走进厢房,南廷玉淡淡开口。 “明月,你找孤有事吗?” 祈明月一只脚踏在门槛上,闻言,脸上扬起一抹红晕:“太子哥哥,我想同你说些问候的话。” “你已过及笄之年,应与孤保持距离,你我深夜相谈会害了你的名声,有什么话明日再聊。”说到后面,南廷玉视线看向郁娘,眼中不耐甚为明显。 郁娘本只是在后面看戏,猝不及防迎上南廷玉的视线,心中耸然一惊,迫不得已上前做这个恶人,向祈明月伸出手,示意赶人:“祈姑娘请。” “太子表哥,我……” 南廷玉并未理睬身后的软哝莺语,转身进屋,祈明月口里的话戛然而止,看着紧闭的房门,跺了跺脚。 先前在宴会上,太子表哥对她态度温和体贴,怎么转眼就变得冷漠了? 祈明月有点想不通,咬住半截嘴唇,眉头紧皱。 郁娘却是隐约猜到几分缘由,心道,这将门小姐,性子胆大,行事任性,在宴会上忽然出现跳起胡舞,虽是跳得惊艳绝伦,但当时满堂将臣,文武官员,脸色皆难看下去。 若不是她为祈将军之女,只怕早就被拿下去问罪了。 先不说这场接风宴为的是商谈正事,再者,当前流匪作乱,蓟州城被围困数月,城中人心惶惶,她却弦歌起舞,翩翩自在,若被有心人做文章,直指太子和众将臣在蓟洲城不务正业,耽于声色,怕是要生出不少事端。 先前太子应是看在祈风将军的面子上,没有当场发作,给足了祈明月台阶,现下,他自然对祈明月避之不及,没有好脸色。 “祈姑酿,殿下要休息了,你明日再来吧。” 祈明月不看郁娘,哼了声,率着丫鬟们离开。 只是方走几步,又折返回来,站到郁娘跟前,眼神直直盯着郁娘。 郁娘被盯得莫名其妙。 “你是表哥身边的婢女?” 后面婢女两字咬得颇为深重。 郁娘心想,婢女怎么了? 为何祈明月脸色变得如此之差? 第26章 误被当作情敌 郁娘向祈明月弯腰行了个礼:“是。” 祈明月忽然冷笑出声,沉着脸靠近郁娘,她面上明媚昳丽的妆容,衬得黑漆漆的郁娘像池塘里的乌泥,而她则是那摇曳生姿的出泥菡萏。 祈明月心中称奇,太子表哥曾遭到宫女下药引诱,留下心疾,不喜宫女伺候,身边皆是太监和侍卫,这次怎么会带上一个婢子? 但见眼前这宫女长得黑不溜秋,五官轮廓模糊一片,心里稍稍舒服些。 虽然这宫女长得丑,不是她的对手,但还是须得敲打一番,免得不知天高地厚。 “既是婢子,那便乖乖做好份内的事情,少打其他的主意,太子表哥朗如霁月,地位尊贵,不是你能攀得上的!” “……”郁娘。 原来祈姑娘身上的那股敌意,是来自于此。 这属实冤枉她了,她连伺候活都干得不利索,时常让南廷玉不满意,还哪里有本事去攀附他。 “奴婢没有攀附的心思。” “哼,你最好是没有!若让我发现了你生了歪心思,我就命人送你去军营为娼!” 大抵是嚣张惯了,撂狠话也不收着语调,眉眼嚣张的气焰几欲灼人。 郁娘不敢得罪她,温声回道:“是,奴婢记住了。” 祈明月在太子那里受了气,现在将郁娘当成出气筒,又威胁好几番话后,才心满意足离开。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郁娘如蒙大赦,抬起头舒口气。 这些官家贵人,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若是将来,祈明月嫁与南廷玉,成为东宫女主人,那她这日子定会不好过。 心思转了一圈,她摸摸脸,觉得还是要继续藏住本来面目。 她正想回去歇息,南廷玉的房门忽然打开。 …… 狭窄的地牢走道间,唯有两盏油灯还在燃烧,火光如无数触手沿着石壁爬至最里间的大牢。 这里潮湿无比,空气也带着一股发霉的意味,看守的两个狱卒忽被门外声响惊动,乍见人影从窗外一闪而过,二人立即提刀追出去。 他们方离开,一道人影便被烛火拉长,飘若鬼魅般迅窜进最里间的牢房。 瘫倒在地的雪见红气息微弱,听到声响眼皮艰难睁开,看向来人,唇角不断抽动,在着急说些什么。 来人俯下身道:“怎么了?” “雪见红”喉咙被堵住,发不出声音,辨别唇形依然可见二字:“快走!” 来人瞬间意识到不对劲,站起身欲逃走,只听哗啦一声响,从天而降一座铁笼,恰好降在他所在的位置,将他牢牢关在其中,插翅也难飞。 地牢转眼灯火通明,烛光一一被点亮。士兵们簇拥着白袍华服之人缓缓靠近铁笼,脚步声如催命符,声声扎在心间。 那被困住的人,须臾间思绪百转千回,尔后,面如死水,不再挣扎,冷冷看着在众人簇拥下靠近的身影——南廷玉。 祈风和沈平沙分列南廷玉左右,手中皆持宝剑,见到笼中覆面之人,只觉得身形有些熟悉,须臾,祈风脸色变了又变,先认出此人的身份,似是不敢置信:“沈夺,怎么会是你?这是不是搞错了?” 祈风后面一句话却是看向廷玉问道。沈夺为季家军的军师,跟在祈风身边十多年,也正是今日那位头戴纶巾,穿着灰氅,做文人打扮模样的男子。 沈夺摘掉脸上的面具:“祈将军,没有搞错,是我。” 南廷玉踱步走到沈夺跟前,脸色颇为平静,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欢喜,他抬眼敛声道:“孤是该叫你沈夺还是雪见红?” 话音方落,除了沈夺和那位瘫痪在地的假雪见红外,其余众人皆变了脸色。 “什么?沈军师是雪见红?” “难怪我们祈家军屡战屡败,乃至如丧家之犬一般被困住蓟州城内不得动弹!竟是因沈军师为内鬼啊!” 沈夺站在铁笼里,但笑不语,若是旁人审问他,他还能凭借三寸之舌,糊弄过去,但在这位太子殿下面前,他深知什么言语都不管用。 今日宴会之上,见南廷玉手起刀落,转瞬之际便识破计谋,拿下假雪见红,已知晓南廷玉不是什么善茬,但万万没想到南廷玉竟似洞若一切,转眼又使了一招守株待兔,将他捕入猎网中。 往常只有他将别人玩得团团转,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被耍,代价却是要他的命。 祈风见沈夺不反驳,怒火冲上心间,不敢置信自己相处了十多年的兄弟,竟然背叛自己。 “沈夺,你竟敢骗我?!” 沈夺:“祈将军,对不住了。”说罢,他看向南廷玉,眼里既有佩服,又有不甘,“殿下,你是从何处看出来我为雪见红的?” 南廷玉:“在未到蓟州城之前,你便已在孤的猜测之中。祈家军十年来征战无数,九胜一输,但偏偏在蓟州城,每场仗打得都束手束脚,始终突破不了流匪围困。孤先前写信给舅舅,让他彻查身边接触军机之人,舅舅却查无所获。孤便琢磨此人擅长伪装,隐藏极深。” “再者,匪首之一雪见红始终以虎头面具示人,外人猜测他或面目有损,然,除面目有损者无法示人外,亦有他由。比如,其面孔是众人所熟悉者,是不便泄露身份者,即是如此,那军中奸细便有可能就是神秘的雪见红。” 听闻至此,沈夺忽叹一口气。 南廷玉继续道:“今日宴会之上,‘雪见红’忽来投诚,孤让他摘下面具,他便顺从为之,这般求荣卑劣性子,实在不似匪中领袖。孤便想,那真正的雪见红,应该就藏在场中,正将我们当做猎人,暗中窥伺。孤便故意折辱假雪见红,以脚践踏,果不其然,看到有一人脸色异常,虽极力隐忍,但目光依然僵硬。” 沈夺接过话:“所以殿下你怀疑到我的身上,猜测我会劫狱,便设下陷阱,诱我入笼……”沈夺喃喃惋惜,自己还是未沉住气,而对方技高一筹,到蓟州城尚不足一日,便将他这个奸细抓住了。 此刻心中颓败无比,又觉解脱,常行于夜色,习与黑暗为伴,现在终能坦然放下。 他竟向南廷玉的方向笑了下:“没想到狗皇帝倒能生出来个像模像样的太子。” “放肆!”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一众将士纷纷举剑对准他。 烛火拉长斑驳剑影,刀光瑟瑟,沈夺脸上已然出现求死之志。大业未成,他无颜面对一众弟兄,若苟命求活,或遭酷刑,或叛于其志,他唯有一死,白骨筑基,以勉江英。 南廷玉察觉到不对劲,连忙命人打开铁笼,只是还是稍晚一步,沈夺抽出腰间软刃,毫不犹豫割开喉颈,自刎于笼中。 第27章 他又看不见了 喉间血水喷薄而出,沈夺身如山崩轰然倒下,身体不住抽搐,一双眼睛却直直看着上空。 假雪见红两手捶地,悲痛欲绝,无声嘶哑呼喊:“二哥。” 南廷玉本欲上前给他止血,但见伤口露出森森白骨,经脉悉数断裂,便知这一刀割得有多深,就算济世神医在此,也回天乏力。 “殿下,你别过来,小心脏了你的靴子。” 张奕和涂二挡在南廷玉身前,其余之人皆围到沈夺边上,看着这个军中奸细,眼神各异,愤怒却又惘然。 祈风长叹口气,利剑插回剑鞘,犹在不可置信中。 “沈夺怎么会是雪见红呢?” 起义的流匪大都是匪气十足的流民,皆穷困无望,才会走上这条路,而沈夺是世家子弟,十年前便已投靠祈风,曾在战场救过祈风的命,虽是祈风的军师,但祈风早已将他当做兄弟看,这才怎么都没有怀疑到沈夺身上。 “殿下,是臣有眼无珠,愧对圣上和殿下的信任,还请殿下治罪……”祈风跪下身来,欲摘掉头上盔甲。 南廷玉伸手按住他:“舅舅,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未能怀疑到他也在情理之中,现在大战当前,你我应以迎敌为首。” “是。”祈风羞愧低下头,身边最好的兄弟竟是敌方奸细,这种挫败感比打了一场败仗还要难受。 他看着沈夺死不瞑目的面庞,心中着实想不通。 沈夺啊沈夺,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到底是什么时候走上这条道路的? 他却一无所知,也丝毫未察觉,深感自己为将为兄的失败。 有侍卫道:“殿下,我们把雪见红的脑袋割了,临阵前挂在旗帜上,以羞辱匪贼们!” “不……”南廷玉断然否决。 那群亡命之徒最不怕的就是恐吓和死,越激怒他们,他们越凶残,与其振他人之气,不如从长计议,将雪见红的尸首利用到最大。 “封锁雪见红刺杀孤的事情,另昭告所有匪贼,凡三日内,携诚意弃暗投明者,不仅免除刑责,另重赏谢之。” 沈平沙拱手领旨:“遵命,殿下,那这个假雪见红怎么办?”假雪见红在沈夺死后,吼了一声便昏厥过去,想来是悲伤过度。 “看着他,让他别死了,稍后孤亲自提审。”吩咐完话,南廷玉又看向祈风,“明日天一亮,舅舅你率祈家军,沈督军率铁骑军,相互配合,带兵突围出去,三面直击匪寇营寨。” 流匪迟迟收不到雪见红的回应,定是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谋略,他们须提前下手,攻对方以不备。 手中那几分舆图,为真的概率大于假,况且就算是假的舆图,影响也不大,除了主营寨,其他三个营寨,地势不险,没有舆图,强攻亦可。 祈风:“是。” 离开阴暗地牢时,天色已亮,视线稍抬便能看到城门前架起的弓弩大炮,红色旍旗插满墙头,上面用金丝绣出的祈字,在阳光下随风粼粼波动。 南廷玉收回视线,已经两日两夜未曾歇息,眼圈下的青紫越发明显,眼白浮出无数红丝,回到住处后,他躺在榻上,连鞋子尚来不及脱,只沉声吩咐了句“伺候孤就寝”便阖上眼,沉沉睡去。 郁娘看他满身潮气,连眉上都染着一层薄薄的雾水,先拿绢帕,轻轻擦拭干净他的脸庞。 昨晚,祈明月方一离开,他就打开门出来。她还未来得及同他说话,他便绷着神色,披上大氅,身后跟着侍卫,哗啦啦一群人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前日夜里没有休息,昨日不知道去做什么,也没有休息,现在身体自然熬不住。 郁娘摇摇头,收回手中绢帕,视线盯了他几秒,他睡得很沉,呼吸平稳,眉眼陷在晨间的安宁中,一丝光线穿进窗纸,洒在他挺致的鼻梁上。 恍惚之中,郁娘心脏突然快了下,吓得匆忙移开视线。 “竟然连靴子也没有脱。” 她小声抱怨,替他脱掉靴子,欲解开外氅时,他后背却压得紧紧的,她试图去推他的肩臂,他身形岿然不动,只得作罢,拿被子给他严实盖上。 外面不知道发生什么,马蹄声阵阵,嘶鸣绵延,她走出去,只看到远处的城墙上站满士兵,乌压压的一片如黑云压顶。 鏖战一触即发。 昨日来的顺利,倒让她忘记,蓟州城如今还处在被围困的漩涡中。 他们一群人生死犹未定。 一瞬间,空气透着焦灼血腥起来,让人很是不安,郁娘又折步回到院子里,心间的不安才稍稍缓解。 张奕和涂二两人打着哈欠在站岗,脑袋如捣蒜,模样看着很是滑稽。 他们也有两晚没有休息好。 郁娘故意咳嗽一声,吓得两人一趔趄,慌忙跪在地上,眼未睁,口已道:“殿下,请恕罪。” 然而许久,也没有听到殿下的声音,两人一抬头,院子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 郁娘转身进了厨房烧热水,又看着食材,煲个粉葛生鱼汤,在炉子里慢慢熬制。本以为南廷玉会睡得很久,他却是在两个时辰后就醒了过来,太阳还未到竿头。 屋里传来声音,郁娘躬身问着话:“殿下,需要奴婢伺候你洗漱吗?” 没有回应,紧接着是一声闷响,似是人摔倒在地上。 郁娘连忙冲进去,见到南廷玉坐在地上,外氅和袍子不知何时褪掉,身上只穿着白色里衣,松松垮垮,长发垂在肩上。 他伸出手,在眼前晃动,声音有着克制:“现在是什么时辰?” 郁娘觉察到不对劲:“现在约莫午时左右。” “午时……” 南廷玉收回手,侧着半张脸望着郁娘的方向,可视线却对不准焦距。 “孤又看不见了。” 郁娘怔住,伸手在南廷玉跟前晃动,确定他真的看不见后,慌忙道:“殿下莫怕,奴婢去唤裴老先生过来。”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祈明月的声音。 祈明月正在训斥张奕和涂二打瞌睡失仪,张奕和涂二连连赔罪,训了几句,祈明月似乎对着屋子的方向问道:“太子表哥还未醒吗?” “是,殿下晨间才入睡。” “怎么这么晚才睡觉?” 张奕和涂二闭了声,昨夜捉雪见红,乃是军中机密,不得随意相告。 祈明月看两人默不作声的样子,只当这两人看不起自己,她嚣张跋扈惯了,岂能这般受气,当即便骂了过去。 “狗奴才,你们是聋了吗?我问你们话呢?” “祈姑娘,对不住,这事乃军中要事,实在不便道之。” “你们敢搬出军中要事来搪塞我?我父亲乃是……” 祈明月的话刚说一半,身旁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 “哎呦,原来这是祈将军的小女啊,难怪颇有祈将军的豪迈不拘气质。”亭公公甩动拂尘,脸上堆满笑,只是那双眼睛又尖又细,瞧着实在令人不喜。 祈明月看说话之人穿着宦服,心知对方是都城的人,收敛了三分脾气:“你是表哥身边的人?” “不,洒家是承陛下口谕,前来蓟州城探望太子的。” 屋内,南廷玉脸色沉下去。 这个阉人怎么还没走? 昨日舅舅不是已经将他赶走了? 第28章 太子睡觉不穿……? 郁娘听着外面的交谈声,只觉得脑袋都要大了,这两人一个比一个难伺候,怎么现在都凑到一起去了。 她侧过头看向南廷玉,南廷玉脸色白如薄纸,唇间却是一抹红,他扶着她的手臂缓缓站起身。 “孤失明的事情绝不可泄露出去,你想办法搪塞他们。” “是。” 她答应的利索,倒是超乎他的意料,本以为她会害怕怯缩。 郁娘附在南廷玉耳边小声道了句话,南廷玉脸色有些古怪,但也没有拒绝,她抿着笑,走出门去,换上一副温顺模样。 “祈小姐、亭公公,你们二位找殿下有何事?” 亭公公刚想开口,就被祈明月抢先,祈明月今日穿着粉色对襟半臂襦裙,上绣银丝花纹,粉带系于身前,勾出盈盈一握的腰肢,乌发挽做流云髻,上插粉色玉簪和鎏金银花钗,一看便知精心打扮过。 “你怎么会从表哥的房间里出来?” 郁娘心想,这祈姑娘真会吃醋,她温声道:“回祈姑娘的话,殿下往日习惯醒来时有热水喝,奴婢刚刚是进去给房间里的暖壶添上热水。” 祈明月不作声,一双美眸充满敌意瞪着郁娘。 明明以前,南廷玉不让婢女近身,现在郁娘却可以随意进出南廷玉的房间。 这个变数让她很不安,也很嫉妒。 若不是身边有人,她已经想一巴掌打过去,出一口恶气,也顺带让郁娘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亭公公看到祈明月这脸色,心下了然,咧嘴露笑,向郁娘问道:“太子殿下醒了吗?” “醒了,亭公公若有事,奴婢可代为传话。” 亭公公甩着拂尘摇头:“不,你代不了,这事,奴才要亲自和殿下说。” “亭公公,进来说吧。” 屋内传来南廷玉的声音,低沉沙哑。 亭公公连忙换上一副恭顺谄媚模样,弯着脊背进去,身后,祈明月也跟了进来,郁娘想拦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亭公公停在屏风后面,眼神提溜转:“殿下,奴才昨晚本来要动身离开,结果走前才想到圣上差了份书信给奴才,让奴才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哎,奴才这脑子不中用,记性不好,还请殿下恕罪。” 南廷玉哼了声,笑声如嘲似讽,亭公公却似没听到,脸上依然挂着谄媚的弧度。 “递过来吧。” 一而再再而三,不过都是为了确定他到底有没有事。 还真如狗皮膏药,黏到身上不放。 “是。”亭公公拿出书信,一进屏风,未料到南廷玉裸着上半身坐在床上,看着情形,下半身应是也没有穿衣服。 亭公公迅速低下头,脸上浮现尴尬,暗道,这太子爷竟有这怪癖,睡觉一丝不挂。 南廷玉一副困顿模样,倚着床栏,不看亭公公,只懒洋洋伸出手,接过书信后随手扔到床边。 “孤知晓了,劳烦亭公公替孤向父王传达谢意。” “是,殿下你不看……”亭公公还想说什么,只是甫一抬起头,便见南廷玉斜睨过来,面上似有薄怒,亭公公又立即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口里的话也吓得戛然而止。 这位太子爷在外人眼里是温润如玉,但从自己这几次的交锋来看,太子性子乖戾,难以捉摸,不是什么善茬。 “孤稍后再看,现在要起床,亭公公不走,是打算来伺候孤吗?” 屏风外,郁娘笑着接过话:“亭公公,你就不要抢奴婢的活,伺候殿下可是奴婢过五关斩六将抢来的。” 亭公公讪讪一笑,退出屏风:“奴才这就走。” 亭公公方一离开,祈明月便走进屏风,口里的那声“太子表哥”才说到一半,不知道看到什么,脸色忽地通红,一时说不出来话,脚底也似长根走不动路。 直到一声冷斥响起:“出去!” 祈明月才恍若回神,红着脸退出屏风,唇瓣嗫嗫。 “往日舅舅便是这般教你礼仪的吗?” “太子表哥,我……我不是有意的,我……” 祈明月嘴上是这般说,心里却忍不住想入非非,习武之人,果真身材匀称,肌肉分明,十分的英武非凡。看一眼,便令人心潮澎湃。 只恨太子表哥不是女子,不然今日她这般闯进去,见他衣衫不整,全然可以对他负责。 郁娘是见识过这位大小姐的脾气,这时候自然不敢上前赶人,便识趣闭上嘴,缩着脖子做背景板。 南廷玉又斥了声“出去”,祈明月才迈步退到门外,她两只手揪在身前,一副小女儿家模样,视线看着房间许久,扭身红着脸离开。 屏风内,气氛降至冰点,无声无息,空气仿佛化作细丝,勒得人几乎呼吸不过来。 片刻,郁娘壮着胆子探头进去,刚一看到南廷玉,下一瞬就见他犹如盛怒之下的凶兽,拂袖带翻眼前的案几,茶壶墨宝散落一地。他犹不解气,身旁的书架轰然推倒,书籍哗啦啦坠地。 卧房一片狼藉,他只着里衣站在其中,表情阴沉如墨,不知是在恼亭公公和祈小姐还是在恼双目失明一事。 “裴老先生呢?将他喊过来!” 郁娘忙道:“奴婢这就去喊裴老先生。” 裴元清和三个学徒被安排在隔壁歇息,郁娘跑到门前,匆匆唤了声裴老先生,裴元清便意识到不对劲,提上药箱,让苏子跟着他一块儿去。 裴元清一边走,一边向郁娘问着话,听到南廷玉又看不见了,眉头皱起。 进了房间,见到满地狼藉,裴元清倒是神色如常。 南廷玉只着里衣,坐在床边,微垂着头,神情一片阴鸷。 门外的张奕和涂二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两人自随身伺候以来,很少看到太子殿下这般动怒过,屋内那股盘旋不下的戾气如暴风雨席卷所有,大有天翻地覆之意。 裴元清:“郁娘子,你先将地面收拾一下。” “是。” 地面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碎裂的陶瓷边缘锋利无比,郁娘先将碎片收起,看到那些保存良好的古书典籍沾上灰尘污水,心里不免有些惋惜。 她扶起书架,按照类别将书一本本放正,耳边时不时传来南廷玉和裴元清交谈的声音。 “殿下眼白布血,应是这两日未休息好,导致毒素再次聚集到双目之上。” “不是说蛊虫已经休眠了吗?” “是,蛊虫虽休眠了,但毒素还未彻底清除。” “难道孤以后时不时就要这般失明吗?” 裴元清轻声安抚:“殿下莫急,殿下的眼睛是因为尚未痊愈,才会复发,若是彻底清除余毒,以后自然不会再有失明之困。” 南廷玉闻言,一直阴晦的脸色这才放缓,他闭上眼,靠着床栏不说话。 裴元清抽出银针,针尖没入进南廷玉眼周附近的穴道。 南廷玉眼中疼痛难忍,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开眼球,冲出来,耳道内乍响嗡隆声,脑袋也开始变得混沌。 两只手本能抓紧身下的被子,手背盘虬青筋乍现,疼痛似乎也有了可见的形状和弧度。 半个时辰左右,郁娘收拾干净屋子,裴元清也正好拔出银针。 耳中嗡隆声骤然消失,眼中剧痛也消失,南廷玉睁开眼睛。 “殿下,现在能否视物了?” 南廷玉眼前是裴元清的模样,只能看出些轮廓,花白胡子在轮廓中尤为明显。他转动眼珠子,看向旁边,迎上的是一张黢黑,满是关怀的面容,面容在模糊中一点点清晰,乌黑的眼,精致的鼻尖,小巧的唇瓣…… “殿下,你看得见了吗?”郁娘紧张问着话。 南廷玉一寸寸收回视线,未理睬她,向裴元清道:“孤能视物了,只是孤的眼睛什么时候能痊愈?” 裴元清:“若是休息得当,半个月便能痊愈。” 南廷玉捏了捏虎口:“半个月……”眼下正和流匪打得胶着,想要好好休息,也没有机会,只能等打完仗再养眼睛。 “裴老先生,在孤回都城之前,能确保孤的眼睛万无一失吗?” 裴元清点点头:“能。” 二人还正欲说话,忽然听到墙角处传来古怪的窸窣声,立即察觉到有人在偷听。 几乎是眨眼间,南廷玉便已经抽出长剑,顺着偷听的方向挥剑而去,凛光利刃如呼啸长龙破开窗柩,径直刺中偷听之人的腰部。 第29章 南廷玉杀人 只听哎呦一声,对方痛声倒地。 张奕和涂二闻声冲过去,连忙将人押进房中。 “原是亭公公啊。”南廷玉笑若阎罗。 亭公公尚有一口气,剑尖穿破腹部正向下滴血,他捂着身前的伤口,柳眉细眼痛得拧成两条缝:“殿下,快救奴才,奴才肚子疼……” 南廷玉:“公公为何要偷听墙角?孤还以为是刺客。” “奴才……奴才……”口里喊了好几个奴才,才蹦出一句话,“奴才没有偷听……殿下,快让人来救奴才,奴才还有得救。” 南廷玉看他这副滑稽模样,唇边嘲讽愈深,坐在床上并未动弹。亭公公目光只好移向裴元清、张奕和涂二等人,见他们皆是一副无动于衷模样,便知他们不打算救他,他转身要逃,张奕和涂二却抢先关上了门。 亭公公顿时变了脸色,转身拈起手指,指向南廷玉,心中求生的欲望超越了一切,他竟大着胆子威胁南廷玉:“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是想杀人灭口吗?奴才可是圣上的人!” “杀人灭口?想来亭公公是听到什么秘事了。” 亭公公一时哑然,紧接着便破罐子破摔:“奴才是听到了不得了的秘事,但奴才奉的是圣上亲谕,自然要如实了解情况,若是奴才在蓟州城出了事,恐怕圣上心中起疑,也不会放过相干人等……” 闻言,南廷玉站起身,一步步靠近亭公公,他乌发未束,一绺垂在额前,眉眼半遮半掩,露出来的眼神漆黑、凌厉、肃杀,是深渊寒冰,挟着令人肝胆欲裂的威慑。 亭公公不自觉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南廷玉忽然抬起手将他摁向身后的墙壁,长剑豁然刺穿他的腹部,隐隐能听到血肉被碾碎的声音,亭公公瞪大眼睛,右手指着南廷玉,却无力发出一点声音。 南廷玉缓缓道:“流匪误伤亭公公,亭公公以身殉职,孤深感其拳拳爱国之情,特命风光大葬。亭公公觉得这个理由,如何呢?” 亭公公细长的眼满是不甘,颓然倒下身,伸出来的手指则被南廷玉一脚踩断,他喉咙溢出痛苦之声,没一会儿,声音消下去,鼻尖亦失去声息。 这不是郁娘第一次看到南廷玉杀人,只是每一次看到都让她悬心吊胆,她咽了咽口水,手中拿着抹布,不自在的来来回回擦拭早已经干净的书桌。 张奕和涂二似乎早已习惯,利索抬走亭公公的尸首,裴元清神色也无异常,收拾药箱,叮嘱南廷玉几句话,让郁娘跟着去军医苑拿药。 郁娘脚步虚浮,路过南廷玉身边时,没敢看他,只低下头快速离开。哪天她若行事有差池,脖子可能也就这样,咔嚓一声,脑袋坠落在地上了。 裴元清抓了药递给她,见她神情依然恍惚,出声安慰道:“你不要怕,太子殿下所杀皆是恶人。” 郁娘缩了缩脖子,心想,恶不恶取决于南廷玉的认知,他若说别人为恶,谁还敢说那人为善。 她言不由衷夸赞:“嗯,太子殿下杀伐果断,是我上不了台面。” 裴元清笑了下:“你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有个人比你更害怕。”说着,裴元清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苏子,苏子挠头尴尬一笑。 今日陡见鲜血,苏子差点殿前失仪,还好裴元清拉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捂住嘴。 郁娘看向苏子的眼神顿时流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意味,苏子越发尴尬了,转过身假装很忙。 裴元清:“郁娘,这药早晚各煎一副,水须没药材半指高,先大火熬一刻钟,再换小火煎两至三刻钟左右。”现在南廷玉的药都由郁娘来煎,一是能减轻军医苑的事务,二来,也方便郁娘自己取乳,不用多加折腾。 “好。”郁娘红着脸应了一声。 “近来恐战事不断,殿下忧心伤神,你多多照看他,提醒他,让他务必以身体为重。” “是,只是殿下不会听我的。”郁娘小声道。 “殿下素来仁和,你为他着想,他不会不听的。” “……”郁娘。 在裴元清口里,南廷玉仁和善良,大概配得上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但在郁娘眼里,他阴晴不定,性子难以琢磨,实在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 也不知道同一个人,怎么会给人相差那么大的印象。 郁娘一边熬药,一边在心里吐槽。火火吃饱喝足蹲在她脚边,帮她一起守着铜炉。铜炉沸腾后,药味顺着壶嘴一股股溢出来,火火连忙跳起身子,口里发出汪汪声,提醒郁娘。 郁娘迅速撤掉木柴,小火慢煎。 这时,城墙上擂鼓骤响,三位斥候官纵马朗声,三报捷讯,由沈平沙和祈风带队的三支小队皆取胜。 城内,不管是士兵还是民众闻之莫不欢欣鼓舞,一扫先前颓败自危的气势,鞭炮声化作连绵不绝的弦乐,弥漫在整座城中。 郁娘抬头看向天空,鞭炮声轰隆震耳,烟雾一股股升起,将天空变得雾蒙蒙的,须臾,风一吹,烟又散了。 四周皆是欢呼声,有人在说话,但根本辨别不清在说什么,热热闹闹的,比除夕夜还要喜庆,军医苑的学徒们也忍不住走出去凑热闹。 “我们铁骑军一来就打了三场胜仗,还是我们的士兵更厉害。” “不,不是咱们的士兵厉害,而是咱们太子殿下运筹帷幄,一来便将流匪打得满地找牙。” “对对对,多亏太子殿下的英明决策!” …… 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火火只觉得他们很可怕,它被鞭炮声吓得身体瑟瑟发抖,哆嗦藏进郁娘的怀里,郁娘摸着它的脑袋,笑着安抚它。 鞭炮声持续许久才渐渐消下去,炉子里的药也快熬好了,郁娘继续撤掉木柴,只余一点星灰。 孟妇人嗑着瓜子,缓步走了过来:“这煮的什么药,闻着就苦。” 郁娘:“这是给殿下煮的药。” “哦,难怪这么苦呢。裴老先生他们往日里事务繁忙,又是男人,做事没那么细致,每次给殿下抓的药都苦死了,也不加点红枣调味。” 郁娘记忆里南廷玉喝药时,确实眉头会紧皱,脸色瞧着不怎么好。 “这里有把红枣,你给殿下加上,去去苦味。”说着,孟妇人将一兜枣子放到炉子跟前。 郁娘看着红枣,犹疑道:“红枣会不会坏药性?” “红枣是调味补血的,哪里会坏药性。”孟妇人又咧嘴笑道,“我这可是为你好,你别不识好人心。” 郁娘沉默一瞬,轻轻道了谢,捻起三四颗红枣放入炉中。 孟妇人见到红枣入炉,眼角一撇,嗑着瓜子施施然离开。 第30章 郁娘除毒妇 捷报传到南廷玉这里,他倒是冷静,并未出屋与士兵同庆,独自坐在案几前,目光专注盯着流匪主营寨的舆图,似是在考虑作战策略。 屋内亭公公留下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点上檀香去味,一切又转眼恢复原样。 郁娘端着案盘进来,上面放着中药和先前熬的粉葛生鱼汤,鱼骨头都快熬化了,但是想着既然做了便要端给南廷玉,在主子面前表现表现。 “殿下,您趁热把药喝了,这里还有粉葛生鱼汤,鱼目明目。” 习惯南廷玉不作声,郁娘说完话,便退到一旁躬身伺候。 一刻钟后,南廷玉才将视线从舆图上收回,拿起药碗,一贯冷傲的面庞看着这漆黑的药竟顿了顿,尔后眉毛微凛,作势欲一口吞下,只是刚喝下一口,南廷玉便突然变了脸色,将碗中的药猛然放下。 “这药是你熬制的?” “是。”郁娘心中悚然一惊,呼吸吓得慢了半拍。 “你在里面加了红枣?” “奴婢听说殿下的药苦……” 郁娘的话还未说完,南廷玉直接将药碗扔向她身旁的厅柱上,药碗撞到厅柱砰地一声砸裂,迸出的碎片划过她的颊边,带出一丝血痕。 黑色药汁也洒了她半边张脸,她意识到犯了大错,连忙跪倒在地上。 “殿下……” “你好大的胆子,谁让你擅自在药里加红枣?!” 那红枣果真有问题。 孟妇人这毒妇…… 郁娘抓住南廷玉的一截衣角,求饶道:“殿下,您先听奴婢解释……” 南廷玉拔腿没拔动,气得要踹向郁娘,她吓得连忙松开手,踉跄坐在地上,半边脸皆是黑乎乎的药汁,眼泪盈动,显得楚楚可怜。 “殿下,是孟妇人说的!说殿下往日喝的药太苦了,让奴婢加上几粒红枣进去!” 大抵是性命攸关,这段话郁娘几乎不带喘气说出来,说得无比顺畅,字字响亮。 只是南廷玉闻言脸色并未好转,双目半敛,眼中怒火依然强烈。 “她这般说,你便这么做了?你是蠢人吗?孤的身边不需要蠢人!” “奴婢自然不敢这般做,所以奴婢把红枣扔了,加上蜂蜜和橘皮调味。” 南廷玉脸色一顿,随后才有所缓和。 郁娘半坐在地上,捂着被划伤的颊边,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继续道:“殿下,你若是不信奴婢的话,可以去检查药渣,那药渣奴婢还没有扔掉,里面是绝没有红枣的。” 南廷玉向门外张奕和涂二看过去,两人立即去查看药渣,不一会儿,两人端着药炉回来复命。 “殿下,我们检查过了,药渣里面并没有找到枣子。” 南廷玉睨着药渣,森冷开口:“孟妇人是谁?” 郁娘心想,不久前他才嘉赏过人家,现在这么快又忘记对方是谁了。 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孟妇人是殿下的另一位药娘。” “法杖三十。”这话是向张奕和涂二说道,两人领了命令立即下去。 郁娘还保持捂脸的姿势,眼神悄摸摸看向张奕和涂二离去的背影,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不一会儿,隔壁军医苑便响起孟妇人杀猪般的尖叫声,她抵死不认自己教唆郁娘使用红枣,直道是郁娘诬陷,还想倒打一耙,然而无人信她。 这边,郁娘跪地小声抽噎,声音极轻,却满是委屈和难过。 南廷玉捏了捏鼻梁,心道,分明是她行事鲁莽,差点遭了别人的道,现在倒像是他对不起她一样。 他掠过郁娘被脸上擦破的细痕,皱了皱眉,是她自己不长眼,非要站到厅柱边上,才遭了无妄之灾。 他冷着脸:“你若早早解释,孤何至于会怪罪你?” “明明是殿下不给奴婢解释的机会……” 这话里三分嗔怪,三分惧意,还有几分说不出来道不明的软哝温绻。 南廷玉眼睫微动:“你这是在怪孤了?” “奴婢不敢。” 说着,郁娘起身,默默收拾碎碗,鼻间轻轻抽噎,有着刻意压低的无辜和憋屈。 南廷玉:“……” 默了一瞬,南廷玉看着她,她低垂下头,身形很单薄,今日没作学徒打扮,换上了下人的鹅黄色长衣,受气的模样倒像枝头上淋雨后蔫巴的棣棠花。 他随手将腰间的玉佩扔到她怀里:“这个够闭嘴了吗?” 哭哭啼啼,烦死人。 郁娘手里猝不及防掉落下来个色泽剔透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一枚圆形螭纹玉佩,触手便觉非同凡响,一想又是南廷玉随身物品,应是更为尊贵,便忙道:“够了够了,奴婢这就退下,不打扰殿下休息。” 南廷玉哼了声,看到她慌张退出去,退到门口被门槛绊得一趔趄模样,他嘴角微微撇动。 外面还偶有鞭炮声响起,格外喜庆,郁娘眼角都快要压不住了,觉得那鞭炮声十分应景。 心道,这个苦肉计没白施展。 隔壁军医苑,孟妇人仍在受刑,哀嚎声不断,听着便令人心惊肉跳。 郁娘擦拭干净脸庞,过去观刑,看到孟妇人背上已是一片血渍,眉头忍不住皱起,再这样下去,不死也得残。 孟妇人本来被打得奄奄一息,一见到郁娘出现,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又来了劲头,怒骂不止。 看到郁娘脸上露出来心疼的表情,她心里更气了,扯着嘶哑的嗓子骂道:“呸,少在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 “张大哥,涂二哥,等一等罢……”郁娘喊停行刑,捻着手帕迤迤然走到孟妇人跟前,一双秀丽的眉头蹙起,“孟娘子你误会了,我没有心疼你,我是在心疼送给你的护袖,沾上血以后就不好洗了。” 说着,郁娘脱掉孟妇人小臂上戴的绣花护袖。 “……”孟妇人那张脸气得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口里突然喷出一口血,幸而郁娘躲得及时,那血落到身后张奕身上。 孟妇人龇着染血大红牙:“你……你这个贱人……你既然知道不能用枣子,为什么还要用枣子害我?” “孟妇人,不是你害我吗?怎么会变作我害你?”郁娘无助拧紧手帕,状似要给她擦血,附到她耳边时,用着仅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开口:“你千不该万不该骂重玄。” 重玄是谁? 孟妇人短暂疑惑了下,转而想到,哦,重玄是她的那位亡夫的名字。 一口心血气得又堵在喉咙间。 郁娘站起身,叹着气,一副愁眉苦脸模样,向张奕和涂二道:“这行刑的声音会不会打扰到殿下休息?” “郁娘子的意思是让我们打轻一点?” “不是……”郁娘咬了咬下唇,温柔道,“我的意思是可以拿东西堵住她的嘴。” 孟妇人:“……” “这倒是个好主意,也免得这妇人胡言乱语脏了殿下的耳朵。”张奕不知道是热心肠,还是在报刚刚被喷血的仇,直接脱掉脚上的臭袜子塞进孟妇人的嘴里。 他长久赶路,这脚上的味道自不必多说。 孟妇人被熏得不住干呕,眼珠上翻,几欲昏死过去。 口里的骂骂咧咧总算消停。 挨打时也嚎不出声,但是边上却多了个配音。 火火不知何时从郁娘的房里逃出来,顺着声音找到这里。 郁娘见到它出现,连忙将它抱到怀中一起观刑,那竹板每打到孟妇人身上,火火似感同身受,在郁娘怀里哼唧一声,还会装作恐惧的样子,抬起两只爪爪虚虚捂住眼睛。 这情形让行刑的张奕和涂二以及围观的学徒们哄笑不止。 第31章 只打坏人不打小狗 郁娘捂住火火的眼睛,小声安慰:“火火不怕,板子只打坏人,不打小狗。” 孟妇人垂死之间大抵是听到这话,身体气得颤动了下,背上血肉模糊,可惜臭袜子堵住嘴,只有细弱如蚊的哼唧声传出来。 三十板子打完,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被人拖下去,连带着行囊一同扔出军医苑。 看着地面上拖出来的一道血痕,郁娘想,若是她轻信孟妇人的话,没留个心眼,恐怕现在被打得半死不活,拖出去的人就是自己。 她虽被迫行事窝囊,却也不是个蠢人,那孟妇人对她总是阴阳怪气,又怎么会突然大发善心来帮她讨好南廷玉? 是故,她顺势而为,假装受骗,借着南廷玉的手除掉这个总在她耳边奚落萧重玄早死的毒妇。 只是不知道红枣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南廷玉反应会那么激烈? 当时那眼神,恨不得要抽剑将她砍成几段。 郁娘心中纳罕,问向张奕和涂二。 二人摇摇头,表示也不知道,他们以前不在东宫当差,现在是紧急调到南廷玉身边伺候。 郁娘估摸着裴元清应该知晓。 晚间,裴元清看完伤员回来,郁娘便找过去,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 裴元清听完后神情骤变,眼中浮起盛怒。 这还是郁娘第一次看到裴元清生气,往日里裴元清都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哪怕面对南廷玉的怒火,他也是一派温和劝诫的姿态。 “这孟妇人应是先前偷听了我叮嘱苏子的话,才这般设计陷害你,还好你没有被她骗住,不然……” 裴元清捋着胡子叹了口气,原以为孟妇人只是有些泼辣,万万没想到她如此愚蠢,敢拿太子的事情来做阴谋。 真是脖颈上顶着一颗脑袋也嫌多了。 郁娘:“她无事献殷勤,我自然不信她,那红枣刚下药炉,我又给捡了出去。” “嗯。”裴元清眼中流露出赞赏,“殿下面前当差,谨慎些总归是好的。”顿了顿,裴元清又道,“这事也怪我,你如今为殿下的婢女,随身伺候,如此大事,我应该早早提醒你。” 郁娘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太子幼时由一嬷嬷照顾,同这位嬷嬷感情深厚,早些年他蛊虫毒发时,无人敢靠近,便是连惠娴皇后都不得上前,只有这位嬷嬷可以左右伺候。太和十四年中,太子身上的蛊虫本已进入休眠期,不知为何在中秋宫宴上又突然毒发,当时太子形如野兽,完全失控,姚贵妃趁此下死令,表面上让侍卫护驾,拦住太子,实则是想当场击杀太子,是那位嬷嬷挺身上前,替太子挡下了迎面一刀。” 裴元清那时也在场,说到这,犹历历在目。 那时的南廷玉才十四岁,满身少年之气,若是放在普通人家,打马街前过,好不悠然自在,可偏偏生在尔虞我诈的皇宫之中,身经奇毒折磨,形神俱创。 待南廷玉从失控中恢复过来,看见的便是倒在血泊中的嬷嬷。 嬷嬷笑着从兜里掏出两颗沾血的枣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递给南廷玉:“殿下,往后喝药记得吃枣,这样就不苦了……” 南廷玉悲痛难遏,握着嬷嬷的手当场昏厥过去。 那本该是嬷嬷的心愿,可后来却成为他难以释怀的悲痛。 因为那日嬷嬷本不必跟着跟着进宴会,是他觉得药苦,不想喝药,宫人便把嬷嬷请过来劝他,却阴差阳错害死嬷嬷。 裴元清叹道:“殿下昏迷时我曾听到他说过胡话,问嬷嬷是不是不原谅他,所以才不来梦里见他?她不见他,他便不她的听话。” 概因裴元清的话太有画面,南廷玉的失控、南廷玉的悲痛、南廷玉的懊恼,全都化作生动的画,浮现在郁娘的脑海中。 郁娘一时说不出来话,只揪紧手指。 也是在这一刻,觉得他从云端走至人间。同他们这些普通人一样,有着血肉,有着灵魂,也有着痛苦。 纵使贵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仍在凡尘俗世历劫。 只是他们的劫难不一样罢了。 有人疲于谋生,有人困于权欲,有人苦于生死,而欲望带给人的痛苦不分高低贵贱,不分三六九等。 裴元清收回思绪,叹口气,望向还在发愣的郁娘。 “今日你也算是因祸得福,那孟妇人想害你,反倒误了自己的性命。” 郁娘也回过神,点点头:“嗯,她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没被吓着就好……”裴元清视线掠过她擦破皮的脸颊,顿了顿,“太子殿下这次误会你了,想来往后对你态度会和缓一些。” 郁娘抿抿唇,心中不敢奢求南廷玉对她态度和缓,自己能得到一份补偿就够了。 今日这出苦肉计,本只是想惩治孟妇人,后来发现还可以一石二鸟。 她知晓南廷玉性子虽阴晴不定,但也算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于是故意在南廷玉发脾气时先不解释清楚,在他发泄后,方才一口气说出实情,这样便可以借着南廷玉的愧疚,混个赏赐。 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和受点小伤,选择什么,自不必多说。 裴元清给她拿了一瓶药膏,说是擦过后伤口能不留疤,其实这伤口本也不深,只是她皮肤白,衬得伤口分外通红。 晚间,南廷玉看到她时,也留下一瓶药膏给她。 她心里方生出些感动,便听到南廷玉冷硬道:“伺候孤之人,面貌若有损,实为大不敬。” 郁娘:“……” 罢了。 不必感动。 深夜南廷玉入睡后,她踏着月色回房。 门槛上,一颗小脑袋趴在那儿,见到她出现身后的尾巴摇得飞快。 火火还没有门槛高,走出来迎接郁娘时,下巴先落地,然后哼哼唧唧起身,扭着小屁股过去。 郁娘笑着抱起它,自来到蓟州城,它一直和自己同吃同住。 这小家伙很聪明,也很有良心,每次吃饱喝足,便挺着小肚子,打饱嗝站在门口守家,似乎觉得这是它报答郁娘的方法。 它那小身板,其实看起来也就比郁娘的脚大,但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很像威风凛凛的小战士。 郁娘心情不错,收拾房间时忍不住哼起记忆中的童谣,火火在她腿脚边转悠,她每唱一段,它也会汪汪两声作伴唱。 “春日的池塘边” “汪汪~” “泡泡一串一串,原是小鱼儿游不见” “汪汪~” “大鱼儿在吐着泡泡呼喊,小鱼儿……小鱼儿……” “汪汪~” 郁娘哭笑不得,俯下身摸摸火火的脑袋。 她说什么,它都会给予回应,哪怕什么也听不懂。大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会这般重视她的话。 不像有些人明明听得懂人话,却总是忽略。 比如南廷玉。 想到南廷玉,她又忍不住拿出南廷玉今日赐的玉佩,掌着一盏油灯在眼前,细细打量。 看了半天只觉得这玉佩玲珑剔透,别的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心道,还是改日找个当铺,探探价格。 她将玉佩仔细放到木匣里,匣子里一同放着的还有萧重玄的牌位。 红枣的事情便就这般掀篇过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郁娘颇为空闲,趁此摸了些绣活,将做好的鞋垫送给裴元清。 裴元清乐得不行,笑着说想要认郁娘为干女儿,郁娘连忙道,不要折煞她。 她是什么身份,她自己清楚。 裴元清虽是军医,但明显身份非凡,是南廷玉在发怒时都会唤一声“裴老先生”的人,自然不是她能高攀得起。 她怕他只是随口一说,而自己当真了,放在了心上,慢慢变得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再丢人现眼就不好了。 裴元清见她拒绝的这么利索,只当她不愿意,便又笑着岔开话题:“我这两日也为你调了新的药方,你给殿下熬药时,也顺带给自己熬一副。” 裴元清来到蓟州城后,又马不停蹄去支援祈家军,帮忙救治伤兵,事务繁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还记得给她调理身体,她心中不无感动。 “谢谢您,老先生。” 如果没有遇到裴老先生这般善良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路能不能坚持下去。 或许,早就郁郁自戕了。 第32章 梦里的女人 假雪见红送上来的三份营寨舆图,前半部分为真,后半部分为假,却也未有太大的影响,因为主战场是在营寨山脚下展开的。 沈平沙和祈风歼敌九成,剩下一成溃败逃走,难成大气。 现在只剩下蓟州城北部,天目镇的主营寨,黑山寨。 若攻下黑山寨,流匪之祸便彻底平息。 这日,南廷玉、沈平沙和祈风三人心情不错,聚在一起,让人上了酒,一边喝酒,一边商讨接下来的作战事宜,一直聊到深夜才作罢。 沈平沙和祈风走后,南廷玉又独自坐在案几前,盯着黑山寨舆图沉思许久。 主子没睡,下人自然也不敢睡觉。 郁娘搬个小杌子坐在屏风外,给南廷玉缝补衣服,以南廷玉这样的身份,吃穿用度是极好的,衣服自然也不需要缝补。 郁娘却还每日将他破损的衣服都拿来仔细缝补一番,目的有二,一是觉得不能浪费,二是她闲来无事,总要给自己找活干。 做奴婢的,眼里要有活。 最重要的是,干活还要让主子能看见。 她掌了一盏油灯在跟前,火光投下一圈渺渺光晕,将她的整张脸都浸在其中。 她眼神明亮而专注,鼻尖发白,噙出点点光闪,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似西子浣沙,有着行云流水般的温柔和顺畅。 南廷玉盯久了舆图眼睛有点疼,便阖上眼休息会儿,再睁开眼看向外面,恰好看到屏风上映着的影子。 虚虚实实之中,那道影子纤瘦单薄,垂下的脖颈修长纤细,侧脸轮廓宛若出自精雕细刻的工笔,找不到任何毛病。 她俯下身,用唇轻轻咬断针线,剪影将她的动作倒映得清清楚楚。 旋即,她又抖开衣袍,检查其他地方,确定没有问题后方才叠好放到一旁。 兴许是困了,她打了个哈欠,伸着懒懒的腰肢,曲线玲珑有致,似有若有若无的芬香溢来,初夏的温度不知何时变得温热。 南廷玉撇开头,再望向案几上的舆图,忽有酒劲上头,难以聚神。 没一会儿,他便吹灭烛火歇息。 屏风外,郁娘向里面瞅了一眼,轻舒口气,他总算歇息了,她也可以去歇息了。 她吹灭眼前的油灯,轻手轻脚合上门。 炮竹碎屑散落满城,仍然在夜空中散发出一股炮灰味,丝丝缕缕窜入鼻腔,似泥土,又似战场的味道。 她打着哈欠回房,火火听到声响,哼唧一声,从门槛上爬出来,两只眼睛分明困得睁不开,可还是迈着四条腿,吭哧吭哧跑到她脚边迎接她。 她笑着揉了揉火火的脑袋,为它添上吃食,它吃着吃着,竟趴在饭盆上睡着了,嘴巴里还塞着一根骨头。 郁娘哭笑不得,将它抱回窝里睡觉,自己也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躺到床上便沉沉睡去。 另一边,南廷玉的房间里酒气仍未散,若有若无浮动在半空中,以至于梦中都带着一股酒意。 他似喝醉了,衣襟敞开,靠在长榻上,姿态端的是不羁,周边如有火炉炙烤着他,他不耐扯动衣襟,忽然有人缓缓靠近他。 是个女子。 先看到的是踩榻而上的莹白玉足,纤细脚踝…… 视线一寸寸向上,却怎么也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看到玲珑曲线和白到发光的肌肤,她甫一躺进他怀中,周身的炙热化作实质,滚滚剧烈,烧得他每寸血肉都在叫嚣。 可偏偏,始作俑者犹未察觉,素净的手放入酒杯中,指腹轻点酒渍,缓缓放到他唇上。 烈火,一点便燃。 他握住她的手,本该要推开她,却滚在了红帐之中。 纱帐轻轻扬扬,绵绵久久,直至天明伊始,酒意退散。 昨夜虽不是宿醉,但也喝了不少酒,军中酒烈,入腹起初未有明显感觉,但越往后劲头越猛,晨间醒来,他脑袋也是半边钝痛。 他从床上坐起身,蹙眉扯开衣襟,却发现昨晚不知何时亵衣竟脱了下来,他一愣,尔后,梦中的画面像是水中涟漪,一圈圈缓缓展开。 他一时未动,半晌才阴沉着脸掀开被子下床,换上干净的亵裤和里衣。 早知昨晚就该直接拒绝沈平沙和祈风的邀酒。 他捏了捏鼻梁,披上外袍,打开门,猝不及防和门口的一张黑漆漆的脸蛋对上。 心脏没来由顿了下。 郁娘睁着圆润的眼睛,脸上扬起讨好的笑:“殿下你醒啦,奴婢伺候你……” 话还未说完,南廷玉砰的一声关上门。 郁娘抹了一鼻子的灰,张了张嘴巴,看着紧闭的房门,哑口无言。 他又怎么了? 一大清早就发脾气。 想不通自己哪点得罪他,她索性不想了,他本来就阴晴不定,难伺候。 片刻,她平复完心情,脸上露出虚假的笑,又对着门道:“殿下,有什么需要你再喊奴婢,奴婢就在外面候着。” 屋内,南廷玉听着她的声音,眉心敛动,没作声。 他也不知方才为什么突然要关门,见到她面庞的那一瞬,就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 想到这,他眼神透出一抹晦涩暗昧。 明日,神弓队将欲离开赵家村,又路过蓟州城附近,他要借这把东风再烧一次,一鼓作气,将黑山寨剿灭。 最后一场战,他决定亲自领兵去打。 由他带头攻营寨,沈平沙和祈风二人率队堵后路。 第33章 勾引南廷玉的证据 南廷玉亲征一事传出后,铁骑军和祈家军无不欢腾,士气大涨,人人皆沉浸在要平息匪乱、建功立业的雄心之中。 这晚,暮色一寸寸覆下来,天地之间换上素净的轮廓。 明月悬挂于空,月辉如霜,城墙上,旍旗随着灯笼曳动。 城中百姓大都已睡着,而军营却无人休息,人人皆在擦拭弓弩刀剑,只待出发的哨令响起。 南廷玉换上一身黑色戎装,他本就高大,脸庞又生得冷峻深邃,戎装衬得他如天神般神武非凡,他甫一从房间出来,身上的威慑感便如潮水四散开来,而周围摇曳的光却似乎缓缓聚拢,独独停留在他的身上。 郁娘怔怔看着南廷玉的侧脸,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行礼。 “殿下,你……” 南廷玉翻身骑马,并未看她,在一堆士兵的簇拥下向城门而去。 她的话顿在口中,今日自晨间到现在,南廷玉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奇怪得很。 她一直目送他离开,马背上的身影端正挺拔,即使被人群簇拥着依然显眼,仿佛谁也抢不走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光彩。 月辉一路照着他,直至城门打开,马蹄急纵离去。 郁娘这才反应过来,南廷玉是要亲自领兵剿匪。 张奕和涂二也都跟着去了,空荡荡的金乌苑转瞬便只剩下她和一只狗。 满地清辉映着她的影子,她久久未动,望着城门口的方向出神。 虽然不怎么喜欢南廷玉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子,但还是愿他此程能势如破竹,所向无敌。 这日,晨间难得不用早起,她本可以睡个懒觉,只是脑袋似被人施了魔咒一般,时间一到就自动清醒。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被子暖和和的,很是舒服,她也不想下床。 不知过了多久,鼻翼间传来一股淡淡的药香味,是隔壁军医苑在熬药。 苏子他们虽不用在主子跟前伺候,但也辛苦,晨间总是要早早起床为主子和伤员熬药。 她想起来自己也要熬药,这才起身下床,升起炉子,火苗在眼前一簇簇闪动。 思绪顺着火苗蔓延,莫名想到昨日,南廷玉虽没和她说话,但却喝了她熬的汤,那应该也没有真正生她的气。 那他闹别扭为的是什么? 这般想着,她又忽然顿住。 怎么又想到他了。 她摇摇头,甩开脑子里的想法,鼻翼间药香愈来愈浓,水汽顺着壶嘴噗噗而出。 水烧滚了。 她迅速撤掉一半柴火,小火慢煎,手中蒲扇时不时摇晃,确保火势不灭。 天不知不觉明亮,偶有鸡鸣声响起,为这晨间增添几分烟火气息。 郁娘方把木柴撤完,一个来势汹汹的老婆子忽然冲到跟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狠狠推倒在地。 她吃痛哧了声,欲爬起身,又来了个丫鬟,二人一左一右摁住她的臂膀,让她无法动弹。 “你这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欺骗我们小姐!” 婆子的声音如淬毒的针尖,一股脑扎进郁娘耳中。 郁娘愣了下,抬起头,见到祈明月在下人的簇拥下走过来。一行人气势汹汹,大有席卷一切之势,她还未弄清楚怎么回事,又听到婆子开口。 “你嘴上说着没有攀附的心思,背地里手段竟如此腌臜!敢妄想跟我们小姐抢太子殿下,你是不想活了吗?!” 郁娘听到这婆子连珠炮似的话,心里明白了什么,立即向祈明月解释道:“祈小姐,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对太子从未有过不轨之心!” 祈明月两手揪着帕巾,眼神如刀子般剜向郁娘。此刻情绪被愤怒裹挟,只想上去狠狠掌掴郁娘一巴掌。 可惜祈风近日给她安排了个教习嬷嬷在身旁,严管她的行为。 “你这个狗奴才还在嘴硬?那个孟婆子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千方百计耍手段成为太子表哥的奴婢,又多次自荐枕席,被孟妇人阻拦后,你便设计赶走孟妇人!呸!不知羞耻的东西!” 郁娘没想到那孟妇人都被打得奄奄一息了,竟还能到祈明月这里搬弄是非,摆她一道。她还是太心软了,昨日就该让张奕他们打得孟妇人无法再兴风作浪。 祈明月见郁娘不说话,误认为郁娘是心虚默认了,心中的嫉恨瞬间直冲向头脑。 南廷玉这次来蓟州城,态度对她十分冷淡。 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日日闷在房里难受,无处可发泄,又听闻郁娘勾引太子,便将罪都怪在郁娘身上,认为是郁娘从中兴风作浪。 “你以为你的这点阴招,就能破坏我和表哥的关系吗?我父亲是祈家军之首,我又得惠娴皇后赏识,从我一出生,我已被认定为太子表哥的良娣,不是你的三言两语能破坏的!” 郁娘心里实在冤枉:“祈小姐,是那孟妇人故意陷害奴婢!奴婢对殿下绝没有一丝妄念,也绝没有在殿下面前说过任何关于祈小姐你的坏话!” 祈明月张口又要骂话,身旁的丫鬟满秋这时附耳说了句话。 祈明月转而命令身后跟着的杂役:“你们去搜她的房间。” “是。” “你既然说你是冤枉的,那就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 郁娘神色一顿,旋即想到自己没有什么把柄,自认为行得端做得正,不怕被查。 少焉,两个杂役从她房间里走出来,其中一人拿着一枚螭纹玉佩,匆匆递到祈明月跟前。 “小姐,你看。” 祈明月认出来这是南廷玉随身常带的玉佩,霎时变了脸色,一旁的满秋附和着话。 “这玉佩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之物吗?” 祈明月捏着玉佩,咬牙切齿瞪向郁娘,那目光恨不得将郁娘千刀万剐,觉得自己被郁娘当猴耍了。 “你这狗奴才不是说对表哥一丝妄念也没有吗?那表哥的贴身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 郁娘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个玉佩竟也能被当做证据,心里只道倒霉,这玉佩在她手里都还没捂热,就惹上大麻烦。 “祈小姐,这枚玉佩是因为殿下先前误伤到奴婢,心里觉得愧疚,便将它赏赐给了奴婢。” 祈明月觉得这理由编得十分荒诞,哪里有主子对下人心生愧疚,便会把贴身玉佩赏赐给别人? 她越发觉得那孟妇人说的是对的,这个郁娘手段了得,一定是使了什么腌臜法子,从南廷玉手里索来这枚玉佩。 她此刻恨不得捏碎这羞辱自己的玉佩,又想放到脚下狠狠踩断,可它是南廷玉的东西,她不敢这般糟蹋。 那就只能折磨郁娘。 “来人,给我掌嘴。” 第34章 找马夫侮辱她 “祈小姐,你凭什么掌我的嘴?” 郁娘一直对祈明月处处忍让,没想到祈明月却盛气凌人,步步相逼,好话说尽,依然不听,她心中实在不平,“纵使我是个奴婢,但按照大周律令,也不得被人随意侮辱。” “大周律令?你竟然跟我谈大周律令?哈哈哈……”祈明月缓步走到郁娘跟前,随手将一旁还有余温的中药迎头倒在郁娘脸上。 黑乎乎的药汁顺着郁娘的眉弓、眼睫而下,眼前的世界骤然黑下去。 “天家便是律令,而我是天家的人,你惹了我,便等同犯下律例。” 这般大逆不道之话说出来后,祈明月身旁的教习嬷嬷瞬间变了脸色,挤眉弄眼示意祈明月不要再妄言,然而祈明月不知是没有看到,还是怒气上头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在丫鬟满秋等人的附和下,祈明月继续道:“如今我就以你巧舌如簧,攀龙附凤之罪来治你的罪,掌你的嘴,怎么样?” 郁娘气得说不出来话,牙关细细打颤,算是想明白了,不管她有没有错,只要她待在南廷玉身边,便已经有了最大的错! 这一点,足以让祈明月来折磨她。 她眼神瞪着祈明月,一动不动。 祈明月见惯郁娘温顺讨好的模样,突然见她这般眼神,心里竟生出几分不适,甚至还有几分莫名惧意。 这让祈明月顿时心生恼怒,自己怎么会怕这个卑贱的奴才? 她心中又陡生一个折磨的法子。 “等表哥回来,我便让父亲出头,向他要了你,想来表哥也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奴婢而拒绝父亲。到时候,我就把你许配给我家的马夫,怎么样?” 身后的丫鬟婆子一听到“马夫”二字,不知怎地便露出耐人寻味的笑。 满秋:“小姐,你何必要等到将军回来呢?现在把马夫喊过来也行。” 祈明月似是来了兴致:“也对。”随即,她使唤杂役去将马夫喊过来,有意今日好好羞辱郁娘一番。 片刻,那马夫便赶了过来。 他方一进入金乌苑,众人立即以袖遮鼻,纷纷后退几步。 只见马夫面上生满脓疮,眼睛鼻子嘴巴几乎都被脓疮挤成一条线,面目瞧着十分丑陋可怕。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古怪臭味,想来臭味便是来自于脓疮。 众人望着他,眼神皆是鄙夷,他倒是笑呵呵,满不在意。 祈明月指着郁娘对马夫笑道:“我将这妇人赏你为妻怎么样?” 马夫连忙拱手,嘿嘿道:“那奴才多谢大小姐赏赐。” “我瞧你们俩倒是蛮般配的,一个黑不溜秋,一个臭如茅厕,哈哈哈……” 丫鬟婆子顺着祈明月的话,哄然大笑。 马夫挠头,并不生气,面上也赔着笑。 “你方才不是搬出律令吓唬我,不想被掌嘴吗?那你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和马夫亲一个,我便不让人掌你的嘴了,怎么样?” 众人又大笑起来,丫鬟起哄让马夫去亲郁娘,连推带搡将马夫推到郁娘跟前。 马夫搓着手,咧嘴笑着,身上那股恶臭味熏得郁娘几乎要吐了出来。 “你别靠近我!” “滚开!滚开!滚开!” 剧烈的恐惧和屈辱浮上心头,郁娘竭力挣扎,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丫鬟婆子的手如铁箍牢牢摁紧她的臂膀。 马夫的身影挡住身后的光,一点点靠近她,就像是一张网,铺天盖地让她无处可逃。 曾在教坊夜半时做的噩梦,现在又身入其境,只觉得她逃啊逃,却怎么也逃脱不了,那只无边无际的大手始终跟在身后,掐住她的脖颈。 她眼中蓄着泪水,无助摇头,喉咙恍若被塞上棉花,传不出一点求救的声音,大抵是过于惊慌,竟失去了声音。 “哧……” 马夫忽然吃痛叫了声,低下头看到一只黑黄色杂毛的小奶狗咬住他的裤脚,那只狗还没有他的脚大,却躬着背卯足全身力气,四个爪子几乎陷进泥土之中,想要将马夫向后拖走。 郁娘张了张唇,找回嘶哑的嗓音:“火火……快走……” “汪汪……汪汪……” 火火口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威慑声,眼珠子瞪大,浑身的毛发仿佛都在用力驱赶这个欺负郁娘的恶人。 “呸,哪里来的小畜生!” 马夫一脚踹开火火,火火被踹到半空中,哼唧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 它很快又爬起来,一边发出呜呜声一边冲向马夫,它分明也在害怕,怕到脊背毛发竖立起来,但它更怕郁娘受欺负。 马夫看着冲过来的火火目露凶光,杀气已生。 郁娘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翻身咬了身旁婆子一口,推开婆子,在马夫抬起脚的那一刹那,她冲到跟前一把抱住火火。 马夫那一脚结结实实踩在她的肩胛骨上,她只觉得心脏突突狂跳,后背骨头几欲断裂,喉咙里有腥甜液体冲上来,不住咳嗽。 心里却在这一刻庆幸,还好抱住火火,不然以火火的小身板子,这一脚下去它的命就没有了。 火火急得在她怀里汪汪怒吼,挣扎着要出去咬马夫,郁娘又将它紧紧抱住。 祈明月:“你们这群饭桶,还不快摁住她!” 婆子丫鬟冲到跟前,意图将火火从郁娘怀里拽出来,郁娘收紧手臂不让她们碰到火火,争执间,婆子没了耐心,气得一把揪住郁娘的头发,对着郁娘的脸扇过去。 饶是如此,郁娘也没有放手。 “马夫你快过来!我把这贱奴的脑袋摁住了……” 马夫乐呵呵过来,脸上的脓疮随着步子的晃动向外溢出一股股恶臭的黄色黏液,边上的丫鬟们嫌恶的捂住鼻子。 婆子:“马夫,你若是亲得这奴才身子软了,我们家小姐就赏你一锭银子,如何?” “好,好,甚好。” 郁娘已不再做挣扎,眼中失去神采,只有一双手臂还在用力抱住怀中的火火,屈辱和难堪如潮水淹没住她,她几欲不能呼吸。 “你们在干什么?” 马夫动作陡然顿住,和庭院中众人一同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 苏子指着马夫,瞠目道:“你……你们怎能这般做……我这就去找师父过来!你们都不准走!” 早晨军医苑熬完药后,裴元清便领着三个学徒去伤兵营看病疗伤,苏子是为了取药材才回军医苑,未曾想听到隔壁有哭闹辱骂声,过来竟瞧到这画面。 他心知自己没有能力救郁娘,放下话之后,便拔起步子就去伤兵营找裴元清。 “小姐,这人是军医苑的学徒。”婆子提醒着话。 “一个小学徒而已。”满秋接过话,不以为意道,“等小姐将来嫁入东宫,到时候就把这军医苑这些多事的学徒全都给赶走。” 祈明月很受这话,眉眼里有着抑制不住的得意。 一旁的教习嬷嬷皱眉:“小姐,此事不宜闹大,不若我们先走?” 祈明月恼怒拒绝:“走什么走?我们又没有错!” 她从小被祈风宠着长大,早已习惯众星捧月,人人仰其鼻息的生活,自觉在蓟州城还没有几人敢忤逆她的意思。 “难道我还不能惩治一个攀龙附凤的贱奴吗?便是那小学徒的师父来了,又能怎么样?” 教习嬷嬷哑然不语。 不一会儿,裴元清便策马回来。 苏子方才语无伦次告诉他,郁娘被一群人围住,挨了打,还遭了欺负,吓得他匆匆上马。 他这把年纪已经很少骑马,一路上被大风吹得胡子乱飞,颠得上下眼皮都快睁不开,回到金乌苑,急匆匆直奔庭院,看到的便是一圈人围住郁娘,郁娘满眼通红坐在地上,好不狼狈的场景。 第35章 郁娘的心理阴影 裴元清顿时勃然大怒,郁娘是东宫的奴婢,纵使犯了错,也该有南廷玉来处置,怎能随意被人欺辱? 这祈风的女儿实在是目无王法! 想祈风一生征战在外,立功无数,磊落英武,却教出来这么个这个女儿! 裴元清压着脾气:“祈小姐,不知道郁娘子犯了何错,需要你带人来教训她?” 祈明月看着裴元清,心道,以前在皇宫时看到过这个小老头,他一直陪在南廷玉身边,给南廷玉治病,身份想来不高,最多也就是个太医之首。 她嗤笑一声:“她这贱奴身为寡妇,却不守妇道,多次勾引表哥,我是来给她好好立立规矩的,免得她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元清大概也猜到无非是些拈酸吃醋的事:“祈小姐,你可有郁娘子勾引殿下的证据?” 祈明月将玉佩举起来,裴元清眼底微微诧异,不过转瞬道:“此物虽为太子殿下的贴身玉佩,但这怎么能证明郁娘子勾引殿下呢?” “她若不是勾引表哥,怎么会有表哥的玉佩?”祈明月嗓音忽然拔高显得尖细刻薄,一字一句中无不是怨气。 裴元清看祈明月这模样,顿了顿,意识到同祈明月说理已经没有意义,不管这玉佩是不是证据,只要是南廷玉的东西,在她眼里都会被视作证据。 她现下不过是找个理由来欺负人罢了。 裴元清冷下脸色:“郁娘子是我留在军营的,她的人品我能担保,倒是祈小姐你,拿个殿下的东西便血口喷人,既污了郁娘子,也污了殿下的名声,这是无法无天了吗?” 祈明月没想到裴元清竟然敢这样对她说话,一时气得脸色通红,指着身边的两个杂役,想让他们上前将裴元清拿下。 杂役立即撸袖上前,裴元清脸色不变,从兜里慢悠悠掏出枚铜制令牌,令牌正面浮雕上刻腾龙,下刻皎云,背面则刻着大乾荣将令五个字。 此令,又称为文将军。 这是启明帝给予那些立下军功,但又非武将之人的荣誉身份——文将军。 得此令者,在军营的待遇地位同于武将军。 换言之,裴元清的身份并不比祈风低。 祈明月先是愣住,尔后慌了神,她听过此令,整个大乾自启明帝登基以来,只有两个人拿到过文将军令。 没想到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裴元清竟然会是文将军之一! 这个老头子到底立过什么功劳? 父亲怎么也没跟她提个醒! 她看着裴元清,一时进退两难,身上嚣张的气焰湮了一半。 裴元清看了一眼令牌,忽然拍额,嘀嘀咕咕道:“哦,我拿错了,杀鸡焉用宰牛刀……” 祈明月:“……” 裴元清把令牌放回去,又从兜里掏出个玉符,这是惠娴皇后赏赐的物品,他捋着胡须悠悠道:“惠娴皇后将此信物交予我,许我这一路有权诫勉殿下,不知道祈小姐你认不认这个信物?” 祈明月那另一半的气焰也没了。 她一直视惠娴皇后为未来婆婆,每每进京便会极尽所能讨好对方,想要给惠娴皇后留下一个好印象。毕竟她将来能不能顺利进入东宫,主要看的就是惠娴皇后的意思。 现在裴元清有惠娴皇后的信物,便是深得惠娴皇后的信任,她自然不敢得罪,心中只恨得牙痒痒的。 想不通这个老头子到底有什么本事,凭什么得到皇帝的赏赐,又能拿到惠娴皇后的信物?竟然还能能诫勉表哥? 裴元清看到祈明月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心中不禁失笑。她那双眼睛也不藏事,恼恨的情绪分外明显。 他复又道:“祈小姐这是不打算认此信物吗?” 祈明月不甘道:“认,玉符我自然是认的,不过我想皇后娘娘应该比我更不希望有腌臜的人靠近表哥。”说罢,她又想给自己找几分颜面,便道,“今日,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这贱奴,但来日可就不好说了。我们走!” 后面那句话是向身旁下人们说道,下人杂役乌压压一群人立即跟在她身后,簇拥着她离开。 裴元清望着祈明月离开的方向,摇摇头,这姑娘性子这么恶劣,将来要是进了东宫,怕是会闹得天翻地覆。 惠娴皇后慧眼识珠,怎么没有看出来她的本性? 也许是看出来了,只是更在乎她身上能为太子带来的利益。 裴元清转过身,郁娘已经被苏子扶起来,脸上还粘着药汁,模样十分可怜,他心疼道:“郁娘子,你没事?” 郁娘木然点头,似乎神智还未回来:“我没事。” 裴元清让她先回去把脸洗净,旋即,又低声让苏子多加注意她的情况。 她这个样子有些不对劲。 郁娘回房后,将火火放到地上,她也直接躺下去,合上目,眼泪盈满眼睫。 口中说不出来一个字,便是连哽咽的力气也没了。 火火在她边上来回窜动,用鼻子拱她,想要将她拱起来,看她始终不动,它又来到她面前,伸出舌头舔她的脸,想要将她脸上的中药舔干净。 大抵是药汁太苦,火火舔了几口,肚子咕噜咕噜,想吐,却又没有吐出来,气得它拿爪子打嘴巴。 这般滑稽模样,让郁娘回过神。 她伸手搂住火火,原以为是火火在颤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自己在颤抖,寒气仿佛穿心附骨,吞没寸寸血肉。她如置冰渊,冷得浑身颤栗。 脑海还是马夫那张挥之不去的可怕脸庞,这张脸庞渐渐与多年前的一张丑陋可怖的脸融在一起。 那时她来教坊不久,有位叫漠彩的姐姐时常照顾她,帮她免了不少皮肉之苦。 后来,漠彩成为名动鸾州城的美人,裙下追求者无数,达官贵人皆想成为这匹香腮酥腰玉骨生的瘦马主人。 教坊将她当作昂贵的物品,待价而沽,对外宣布“梳拢”,开卖她的初夜。最后花落鸾州城知府的小舅子手上。 漠彩离开那日风头无二,教坊人人艳羡,但她脸色却十分忧愁,三步一回头,最终才离开教坊。 次日,天还未亮,教坊一众姑娘尚在艳羡的梦中,漠彩便吓得逃回来了,哭泣求饶的声音惊动整个教坊。 姑娘们尚来不及穿衣,便纷纷打开门,探出头,看向楼下跪在大堂之上的漠彩。 “嬷嬷,我不要去,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他的脸上…身上…尤其是那身下…” 漠彩的话还未说完,她口中可怕的男人便携带小厮踹门而入,将她摁倒在地上。 那男人满脸毒疮,模样丑如凶兽:“你这个婊 子竟然嫌弃我脏?呸!今天我就当着你这群姐妹们的面,要了你这个婊 子,看你以后还怎么嫌弃我。” 漠彩无助向嬷嬷求救,她在外逃了一夜,却是最终又回到这个卖掉她的地方,心里抱着最后一点期冀,骐骥嬷嬷们救她,但嬷嬷们并没有出声。 教坊背后的主人便是鸾州城知府,她们自然不敢得罪知府的小舅子。 姑娘们自然不敢看,吓得躲进屋里啜泣。 郁娘那时候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子,冲出去救漠彩,可她只是个孩子,方一来到堂下,便被小厮一脚踹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只记得等到她醒过来,那个满脸毒疮的男人系着裤腰带,从漠彩身上离开。 路过她身旁时,男人俯下身,用他那双肮脏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咧嘴笑道:“小妮子,你这张脸长得不错,等你及笄了,我就把你也给收了哈哈哈哈哈……” 那种被盯上的恐惧像是毒蛇伸出了蛇信子,一寸寸攀上她的身体,她不住颤栗,几乎要被吓得呕吐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那么害怕那个马夫。 他让她想起来那段恐惧战栗、刺骨绝望的往事。 谁来救救她?救救漠彩姐姐? 没有人来救。 后来,漠彩被男人带回去,没多久便死了,而男人在漠彩死后的次日,也死于难以言说的花病。 死时,浑身皆是脓疮,腐烂发臭,无人敢靠近。 他没能活到郁娘的及笄。 郁娘常常在想,可能这是漠彩姐姐最后一次帮她。 第36章 郁娘子竟长得这般美 “郁娘子……郁娘子……” 门外,苏子的呼喊声越来越焦灼,许久没有听到回应,他咬咬牙推门而入,一进来便见到郁娘倒在地上,吓得脸色一变,慌忙冲到跟前。 “郁娘子……” 郁娘睁开眼,眼神恍惚。 苏子舒口气,还以为她昏厥过去了,伸手扶她,见她好似灵魂飘出身体,神情呆愣愣的,他轻声询问:“郁娘子,你真的还好吗?” 郁娘下意识点点头。 “郁娘子……你若是困了,去床上歇息吧,我把饭菜端给你。” “不用这般麻烦,我不饿。” 苏子看着郁娘说话时神魂离体的样子,想起师父的叮嘱,又说了些宽慰话,让郁娘稍后向殿下告状,殿下回来了,一定会给她出头的。 郁娘听完,只笑了下:“苏子,今天谢谢你。” 苏子挠挠头:“郁娘子你不必感谢我,真正救你的人是我师父。” “我欠裴老先生的人情,怕是还不完了。” “师父心地善良,他老人家不需要你还人情的,你不要心里有负担。” 郁娘苦笑了下,没说话。 正是因为裴元清不为所求,才让她心里越发愧疚。 苏子离开后,她打水洗净面上的脏污,露出素净白皙的面庞,一侧脸颊微微发肿,是原先被那婆子打了一巴掌造成的。 火火蹲在她脚边,一直默不作声守着她,偶尔会用脑袋蹭蹭她的小腿,像是在安慰她——没关系,咱们这场仗打输了,下场再来。 “汪汪。”火火忽然叫了两声吸引她的注意。 她这才想起火火先前被马夫踹了一脚,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抱起火火,大致检查一遍,发现火火的尾巴有些不对劲,往常它总是会摇头晃脑,现在尾巴一动不动。 她不敢触碰它的尾巴,立即抱起火火去军医苑。 裴元清又被人匆匆叫走,军医苑现在只剩下苏子和空青在捣药。 苏子将火火抱到药柜上,小心抬起火火的尾巴检查,火火哼唧一声,作势要去咬人,回头看到是苏子后,又收回牙齿。 苏子凝眉道:“它的尾巴断了两截。” 郁娘:“能医治得好吗?” “可以,只是好了后不一定能像以前那般利索。” 说着,苏子摸了摸火火的小脑袋,军医苑几人都挺喜欢这个小家伙的,有时候谁的药炉沸腾,忘了撤柴火,这个小家伙还会汪汪报信。 “好在他是个狗,不是个猫,狗这尾巴也没太大用处。” 火火大概是不满意这话,抬起头对着苏子汪汪两声,苏子被逗笑,一旁的空青也忍不住掐腰大笑。 火火更气了,觉得他们都在看不起自己,于是对着两人一顿汪汪叫,但转头看到郁娘时,它又换了个表情,温顺的蹭着郁娘的手。 郁娘这下也被它的两副面孔逗笑了。 火火尾巴被剃了毛,两截断尾上过药后,分别被绢纱包住,在屁股后面固定好形状,大抵是知道他们在救它,它没怎么挣扎,只是看着没了毛的尾巴,眼神有些惆怅。 郁娘轻轻抱起它,向苏子道谢:“谢谢你,苏子。” “不用谢。”苏子挠挠头,“小事而已。” 郁娘笑了下,没再说什么,抱着火火离开。 她穿着粗布麻衫,身形依然纤细多姿,乌发松软垂在后背,只用一根红绳虚虚系住尾端,青石小道上炮竹、落叶遍地,瞧着杂驳凌乱,却被她走出了些别样的摇曳风采。 苏子看向还在张目望着小道的空青,拿起手中药杵咚咚敲击两下:“别看了,人已经走了。” 空青回过神,嘿嘿笑道:“郁娘子原来面庞长得这般好看,她刚刚笑的时候,我只觉得咱们这药房瞬间明亮许多,想到古人的那句诗,哦,小颦微笑……嗯,尽妖绕,浅注轻匀……” 苏子无奈打断他的话:“你几时这么有文采了?把你这份功夫用在学业上,你早就出师了。” 空青撇撇嘴,没说话,只是脑袋还时不时往小路的方向看去。 入夜,明月悬空。 郁娘翻来覆去睡不着,朦胧月色透过窗纸洒进房间,泛起斑驳皎晕,她把脑袋埋进被子里,过了许久才有浅浅的睡意。 …… 黑山寨盘踞于蓟州城东部天目镇的刹莫山上。刹莫山南陡北缓,山脚荆棘草木约有半人高,山腰则光秃秃的,什么也无,只遍布着一个个山洞,里面窝着匪贼。 山顶布满雪白的怪石,乍一看倒像是覆上一层皑皑白雪,因此刹莫山又被称为雪顶山。 山顶建有两座阁楼,林中鹰便待在其一,传闻楼内机关巧计甚多,凶兽难闯,飞鸟不过。 此刻,距离刹莫山四五百米之外的山林间,早已蛰伏无数士兵。 沈平沙:“那刹莫山山腰附近无草无木,不好隐蔽,我们难以攻上去。” 祈风:“那便将他们引下来。” “用毒烟吗?” “可以一试。” 两人说到这,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南廷玉,静待南廷玉下令,南廷玉却道:“不,若是用了毒烟,我们的士兵也将不便攻上山顶,且会打草惊蛇,让林中鹰跑了。” 他想要的是,军队用最小的损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黑山寨。山腰毒烟一起,必定会引起山顶警惕,而他们不知山顶关卡机巧,若是让那林中鹰跑掉,就得不偿失。 “那我们如今要怎么做?” 南廷玉嘴角勾了勾,伸手将一旁的青铜虎头面具拿出来,叩在眼前的案几上。 沈平沙和祈风定睛一看,眼露讶异:“这是雪见红的面具?” “是。” “孤先前提审那位假雪见红,知道一些关于黑山寨的事情,我们找人扮作雪见红,径直入山顶,见林中鹰。” 沈平沙和祈风相互对视一眼,总算明白当初南廷玉为何要封锁雪见红已死一事,原是要利用雪见红的身份,攻上黑山寨。 二人不由钦佩南廷玉深谋远虑:“只是该由谁来扮演雪见红?” 南廷玉回头,将面具叩到身后张奕的脸上。 张奕吓得一趔趄:“……” 刹莫山脚下,熟悉的铜铃声有节奏的响了三下,尔后,半人高的荆棘草丛中竟向两侧开出一道隐蔽的道。 穿着粗布马甲的几个匪贼拿着三叉戟,眼神警惕的看向来人,见到三个穿着麻衣的下人扶着一男人过来,男人面上戴着青铜虎头面具,左手缚有铜铃,胸口中箭鲜血浸湿身前长袍。 “是二当家!” “二当家回来了!” 放哨的匪贼奔走相告,很快,半山腰上的匪贼们皆知“雪见红”回来了。 有匪贼上前想要上前同“雪见红”说话,却被沈平沙扮演的手下一掌推开,沈平沙嚷嚷道:“快滚开,二当家要见老大,有急事禀报!” 从半山腰到山顶,足有四五百米,若是沿着蜿蜒陡峭的窄道攀爬上去,至少需要十余分钟。但匪贼内部却有通天梯,置于山洞之内,几人搀扶着“雪见红”,在匪贼的陪同下进了通天木梯。 匪贼摇动绳索三下,山顶似有人在拉动机关,通天木梯缓缓向上,不过一两分钟左右,便到山顶。 出了天梯见曲折回廊,状若阴阳太极,此间绕了数圈,来到楼宇密室前,密室石门浮雕上刻着栩栩如生的鹰首。 “大当家,二当家回来了。” 话方落下,鹰眼滚动,石门大开。 “雪见红”被搀扶着走进去,眼前的密室缓缓映入几人眼底,说是密室,实则应是个巨大的山洞,半空而上悬有铁笼、箭矢等暗器,两侧石壁和脚下石板亦有机关痕迹。 林中鹰坐在正上方的石椅上,身后有十余个匪贼,因着距离遥远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看到他个子矮,身体偏瘦, 见到“雪见红”负伤,林中鹰没多想,大步上前,他离近了,几人才看清他的面容,他虽被称为大当家,年纪却不大,脸庞消瘦,看着只有三十岁左右。 双臂上缚有筝骨飞翼,可做滑行之力,能从百米高处跃下而不受伤,想来这便是他如林中猎鹰般灵活矫健的原因。 林中鹰扼腕道:“红弟,这几日为何联系不上你?你是不是被那太子殿下识破……” 林中鹰的话忽然顿住,止步于三丈外。 “你不是红弟。” 第37章 同归于尽 没想到隔了一段距离,林中鹰就已经识破张奕的身份,闻言,几人也不再伪装下去,沈平沙和祈风一把扯下假胡须眉毛,抽剑对准林中鹰。 匪贼们见状,也立即举起武器同他们几人对峙。 林中鹰却是先皱眉问道:“红弟呢?你们……杀了他?” “是。” 林中鹰一时没作声,只咬住牙关,他视线逡巡在几人身上,越过戴着面具的张奕,看向张奕身后的那位“下属”。 尽管对方只穿着麻布长衫,面上做了伪装,仍能看到眼神沉着冷静,身形高大气质不同,一眼便觉非池中之物。 林中鹰眯了眯眼,抬臂指向他:“身前两位是沈平沙和祈风二将,那后面这位想来便是太子殿下,南廷玉……” 南廷玉将张奕推到身后,上前一步,扯掉面上的胡须,声音带笑:“大当家好眼力。” 林中鹰也忽然笑了两下,手指点着南廷玉,向身后的匪贼们道:“你们看看,国之储君敢勇闯咱们黑山寨!啧啧……太子殿下这勇气,这计谋,老子欣赏你,你比老子厉害,毕竟老子想杀那狗皇帝,也还没胆直闯王宫。” 沈平沙:“呸,少废话,山下皆是围兵,你们已不成气候,林中鹰,你投降吧。” “老子走上这条路,就没打算要投降!” 话已至此,沈平沙几人立即掏出身上藏着的火雷,对准石门和机关巧计处炸去,火雷的爆炸声也给山下埋伏的士兵放出信号,蛰伏在四周的士兵听到爆炸声立即冲上山腰。 山洞顿时碎滚滚,大有要塌陷之意。 林中鹰见他们把石门炸开,暗骂了一声脏话。 他们倒是聪明,知道先把石门给炸了,只是密室关卡哪里会这般简单。 祈风又怒吼威慑道:“山下我军早已埋伏于此,你们若负隅顽抗,便只有格杀勿论,死无全尸一条路!” 林中鹰刚想骂话,忽然听到手下来报。 “老大,他们的人打上山腰了,我方是战还是避?” 林中鹰起家的时候靠的是打游击战,能进能退,能屈能伸,如今却不想避战而逃,咬了咬牙道:“战!” 黑山寨易守难攻,纵使埋伏的人多,也能挺一挺。 再者,山洞内机关虽被火雷破坏不少,但仍有一些机关还在,若是能活捉南廷玉,以其性命为要挟,岂不是能不战而胜? 想到这,他翻身一跃跳到石椅上,拧动椅把。 南廷玉见状,持剑纵身飞过去,意图阻止他,只是还未靠近他,便被两个匪贼左右拦住路。等他一剑撂倒匪贼,来到林中鹰跟前,林中鹰已经拧动椅把。 霎时间,四周石壁飞快旋转,几人方稳住身形,脚下石板竟也动了起来,南廷玉瞥到林中鹰想要逃走,一把抓住林中鹰的肩膀,将人拽了回来。 但见原本宽敞的山洞在机关转换之间已经缩小两三倍,石头还在转动,缓缓聚拢到一起,石块之间却没有明显的暗门,想来是想将他们生生困死在这里。 在石壁彻底闭合上之前,又有匪贼来报。 “糟糕,老大,远处神弓队也正朝这里赶来!我方劣势明显,难以守……” 后面的话,却被堵在石室外。 林中鹰心中悚然一惊,心里顿时没了底,前几次迎战没有遇到神弓队,还以为神弓队已经离开了,没想到竟然还在! 神弓队箭能破石,所向披靡,若是由他们相助,山上一帮兄弟们怎么能扛得住? 南廷玉闻言,心里却松口气,神弓队路过的正是时候,想必山腰上那群流匪此刻士气削弱,已难成气候。 他抬头看向前方满脸肃色的林中鹰:“大当家这是要置一帮兄弟不顾,与我们同归于尽吗?若是坐下来好好说话,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林中鹰摁住腰中剑,一时未答话,心道,现在密室内自己这方有六人,对方有五人,但对方中的两人为久经沙场的大将军,武功高强,自己这边明显不占优势,生擒南廷玉的几率不大,他得想个办法。 片刻,他抬剑指向南廷玉,大笑一声:“老子欣赏你这小子,分明是你被困在密室内,却还能临危不变诱老子投降。可惜投降是不可能的,但老子倒是可以打开密道的门,放你和你的这几个手下离开,只要你够胆敢来和我单挑。” “单挑什么?” “比剑。”顿了顿,林中鹰又道,“不过,你也别怪老子欺负你,外人只知道老子身手敏捷,不知道老子也使得一手好剑,当年老子可是蓟州城剑客排名第一的高手。” 南廷玉挽了个潇洒剑花,拱手道:“那就请大当家赐教了!” 沈平沙和祈风连忙上前阻拦。 “殿下,您千金之躯怎可与这种莽夫比试?让我去!” “是啊,殿下,这密室虽找不到暗门,但咱们的人就要打上来了,到时候让火雷轰一轰,自然密室就开了。” 南廷玉:“不用担心孤。” 话毕,林中鹰便已持剑而来,借助臂膀筝骨,动作利索敏捷,对着南廷玉的面门便是刺、戳、砍、挑、剜、扫等一顿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他手中长剑时而如蛇柔软灵敏,又时而如长矛坚硬如铁,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步步相逼。 南廷玉却不急不缓避闪所有的剑影,退至石壁时,他忽然借助石壁凌空而起,手中长剑更快更迅猛,眨眼便来到林中鹰身后,对准后脑攻去,林中鹰堪堪避开,剑风擦过耳垂带出血丝,心里暗道,这小子不只是有几把刷子。 南廷玉复又挽剑出第二招,剑风直指林中鹰下盘,林中鹰慌忙拿剑去挡,却见他使剑如神,长剑化作巨龙突然由下向上冲他下巴而去。 匪贼大喊:“大当家小心。” 沈平沙几人却是拍手:“好!” 林中鹰差点被从下巴刺了个对穿,好在匆匆用剑打偏南廷玉的剑,可未曾想手中的这剑恍若被南廷玉的剑粘住,再也收不回来。 南廷玉长剑一寸寸向上攻击,林中鹰只得横着剑一寸寸阻拦,这时,南廷玉又转攻他右肩,剑花挽得极快,状似暴雨梨花,林中鹰一时花了眼,竟不知道该挡那一朵梨花,随手去拦却发现只是幻影。 只听噗嗤一声,长剑已刺穿他的肩胛。 “大当家!” 这时,林中鹰手中的剑竟也一寸寸碎裂,裂做七八块,哐当一声坠地。 匪贼们见状,怛然失色。 怎么会这样? 转眼一想,又忽然明白南廷玉先前的招数并不是在攻击林中鹰,而是在攻击他手中的剑。 大当家剑术超群,曾夜挑十名剑客而全胜,如今却在南廷玉的手下,不过五招便败了。 几个匪贼此刻脸色白如薄纸,心中恍若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只觉得世界昏暗,无路可退。 林中鹰看着手中的剑柄,恍惚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心中唏嘘不已,又不得不服,猜测到南廷玉有两把刷子,却没想到这两把刷子这么厉害。 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是他小瞧了。 第38章 南廷玉生死不明 他本想活捉南廷玉,现在自己却成了败家之犬,其实早该料到的,在知道雪见红和鬼罗刹接连栽在他的手里,便该明白南廷玉不简单。 祈风和沈平沙各自将剑搭在他左右肩膀上,怕他耍赖。 他扔掉手中剑柄,叹道:“我林中鹰,向来说话算话。”这石室若没有他,压根无人知晓怎么解开。 他站起身,在层层堆积的石块中,先是挪动一块黑色的石头,只听石室轰隆一声似是倒塌了一部分,又挪动一块泛黄的石头,石室再次轰隆一声,如此五下后,挪动的石头颜色各异,整座密不透风的石室彻底倒塌,滚滚巨石铺开。 灰尘落尽,林中鹰道:“老子只答应放你们离开石室,但没保证你们能活着离开黑山寨。” 南廷玉唇角微动:“那就让大当家陪我们一起共闯刀山火海了。” 走出石室,忽见密室尽头有一块巨石,上刻着一则小词,字字龙飞凤舞,挥洒自如,笔锋干劲利索,线条如刀如叶。 “定统十九年,暴雨连绵,蓟州民生多艰,饿殍不知凡几,相枕于路,仰屋窃叹,无奈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然,官吏犹纵乐不为,以歙然之状饰非,纵使肺石三天,路鼓不息,仍层层包庇,彼此袒护。 王不王,民先亡。 冤而生怨,由而举义。 …… 愿以草莽之身,血溅五步,建万民之国,民民相乐,只为丰年有业,陇上有歌,如此,九死不悔。” 南廷玉一字一字读完,眼睫半敛,看不出多少情绪。 倒是一旁的祈风,忽然叹气道:“这个笔迹是沈夺啊……”他一直不知道出身世家子弟的沈夺为什么要当反贼,现在知道了。 他想要以匹夫之力建立一个新的国度。 祈风不知想到什么,又道:“我与沈夺相识,便是有一年祈家军驻军附近的一个村子,发生了瘟疫,当时的县官下令封锁村子,任由村民们自生自灭,我看不过去,率领士兵去送物资,也是在那里遇到同样看不过去的沈夺……” 现在想想,能理解沈夺走上这条路了。 从某些角度来说,祈风觉得自己和他一样,只是方向不一样,沈夺是对抗,而他……他转过头看向南廷玉,他是将希望寄托在未来的新君身上。 沈平沙:“王不王,民先亡,这个口号原来是取自于这首词里面。” 说完,他自觉失言,讪讪看向南廷玉:“臣口无遮掩,还请殿下责罚。” 南廷玉合上手中的剑,没有问责沈平沙,只命人毁掉这石碑。 转身离开时,头顶上方忽然掉落什么东西下来,他忙拔剑砍去,却还是迟了一步,一只圆头白嘴的毒蛇倒吊在悬梁上,狠狠咬住南廷玉的右上臂。 “殿下,小心。” 长剑斩断蛇尾,蛇头仍咬住他的手臂,他一把捏住蛇头,掌心用力,毒蛇脊骨全断,倒地后再无法动弹。 南廷玉突觉心脏窒息钝痛,喘不过气,一只手搭上沈平沙才勉强稳住身体,只是很快眼前画面一黑,径直昏了过去。 …… 郁娘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噩梦,复又醒过来,发现贴身里衣湿透,后背一片腻滑。 想来是梦魇了。 天还未亮,她睡意全无,枕着手臂看向窗外。 少焉,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隔壁军医苑紧接着传出响动和交谈声,似是有大事发生。 郁娘踟蹰了下,披上衣服出去,只见天色还未亮,远处城墙上灯火通明,斥候官纵马跃过城门,一路高喊。 “赢了!我们打赢了!” “黑山寨被端了!” 马尾系上鞭炮沿着蓟州城主干道一路噼里啪啦炸过去,肆无忌惮的将尚在睡梦中的百姓惊醒。胜利的号角声绵延在整个天空之上,处在沉寂中的蓟州城被激活,灯火,鞭炮、欢声、笑语,塞满整座城池,驱散了数月以来的不安和悲观。 “太好了!我们终于赢了!” “大乾万岁!” “殿下千岁!” 满城的赞歌声迎接着一寸寸升起的晨晖,不一会儿,天际霞光万道,金边蜿蜒开路,仿佛也在为这座城而在庆祝。擂鼓阵阵,炮竹不断,这场胜利的欢呼比原先犹过之不及。 “快快!快喊裴老先生!” 郁娘尚沉浸在城中的欢呼声中,忽然听到急促的喊声响起,一队铁骑兵飞快开路,直冲向院子里,郁娘被推到一边,只见到他们似乎在抬着一个人,迅速向南廷玉的房间而去。 郁娘心里一咯噔,南廷玉受伤了? 她想要进去看情况,但房门外被铁骑兵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挤不进去,甚至还被当做闲杂人等,呵斥离开。 好在裴元清提着药箱匆匆而来,看到人群里的郁娘,忙道:“她是殿下的婢女,让她跟着我一同进去。” 人群这才分开一条道,郁娘提着心,跟在裴元清身后,一路走进屏风内,见到沈平沙和祈风二人站在床榻边,身上铠甲沐血,满脸凝重。 榻上,南廷玉双目紧闭,神色苍白,右上臂被纱布紧紧勒住,纱布之下是两个细小的伤口。 裴元清:“殿下怎么回事?” “殿下中了蛇毒,那林中鹰奸诈,说是要和殿下单挑,结果打输后悬梁上突然窜出来一只毒蛇偷袭殿下……” 裴元清面目严肃:“可有看清那是什么毒蛇?” “在这。”沈平沙将手里的半截蛇身身拿给裴元清看。 这蛇只剩上半身,蛇头呈椭圆状,上颚两只毒牙突出,蛇嘴泛绿,是白绿虵。毒性一般,但具有很强的致幻性,再加上南廷玉身上本就有蛊虫,裴元清怕这两种毒相遇,会引起并发症。 他俯下身查看伤口:“你们已经对蛇毒进行简单的清理了?” “是,毒血已被我们吸出来,只是殿下还处在昏迷中。” 裴元清伸手把上南廷玉的右手脉搏,过了一会儿松开手,郁娘识趣将南廷玉的左手拿出来,裴元清换着把上左手。 沈平沙和祈风纹丝不动,全程定定看着裴元清把脉,房内落针可闻,二人的心跳声几欲振出胸腔。 他们一路谨小慎微,还是未能护得南廷玉周全,若是南廷玉出了什么事,他们万死也难辞其咎。 想到这,心中只觉万分愧疚,二人对视一眼,皆叹了口气。 片刻,裴元清收回手,打开药箱掏出一排工具,手指捻着几根银针,飞快对准南廷玉臂膀、头部的穴位刺过去,一边忙一边不忘道:“打上热水。” 苏子和郁娘各自抬了一桶热水进来,按照裴元清的吩咐,替南廷玉擦拭身体,南廷玉已被脱光衣服,仅着长裤,周身熏着药草,身上不断有汗水溢出来。 他似乎有些难受,手指紧紧蜷住,手背盘虬青筋凸出,浑身肌肉绷紧,整个人犹如被放在烈火中炙烤,呼吸时而快时而慢,已经乱作一团。 郁娘见他眉间蹙起弧度,眉心盈着汗水,便拿起手帕替他擦拭,俯下身靠近他时,他蓦地抓住她的手:“热。” 出声时,他的呼吸落在她的颊边、脖颈上,她只觉得每一处被碰到的皮肤都十分滚烫,似有燎原之火在蔓延。 不知是被炙烤还是窘迫,她脸色迅速涨红,这时,他竟又将她的手叩他心口上。 她掌心之下是细薄的汗,是偾张的肌肉,是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一时竟有些站不稳身子了。 第39章 殿下,奴婢哪儿香 郁娘想抽回手,却抽不回去,后来还是趁南廷玉难受挣扎时,她方才抽回手。 只是他胸膛的温度经久未散,残留在她的掌心上,一寸一寸熨烫着她。 连带着她的脸颊也觉得一片滚烫。 她不自在问向裴元清:“殿下是发烧了?”不然不会这般热。 “嗯。” 想来应该是蛇毒并未清理干净,她没再多问,默默在一旁伺候,只是却不敢靠近南廷玉了。 稍后,换作苏子来给南廷玉擦拭身子,南廷玉却没有乱抓苏子的手。 她心道,还真是奇怪,他怎么只抓她的手。 南廷玉一身热汗出完,裴元清悉数取出他身上的银针,将一枚褐色丹药喂入他口中,又拿起狼毫不过数秒间便间写出一张药方,递给苏子。 苏子立即去抓药。 “郁娘子,苏子将药抓好后,交由你来煎熬,你一日两次喂殿下服药。” “是。” “殿下若一直出汗,你记得喂他盐水,早晚各一碗左右。” 郁娘点点头。 裴元清说完话,又向沈平沙和祈风二人道:“殿下身上的余毒已被清理,也并未引起并发症,现在只待殿下苏醒。” “那殿下大概何时能苏醒?” “这要看殿下的体质,短则三五天,长则十余天。”裴元清擦着手,忽然道,“白绿虵性子野,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将它驯作宠物养在身边。” 沈平沙:“那帮匪贼先前还养恶犬,估摸着什么凶狠阴毒的东西他们都喜欢。” “活捉林中鹰了吗?”裴元清问道。 沈平沙嘴角动了动,没说话,将视线移向祈风。 祈风面露尴尬道:“本来殿下将林中鹰打败,我们的人都控制住他了,没想到他的手下独眼龙趁殿下昏过去,救走林中鹰,哎,我们山下的人没堵住后路,让他们逃了。” 裴元清哼笑一声,扔下手帕:“你们竟敢让林中鹰跑了,殿下苏醒怕是要问你们的罪。” “哎,只要殿下能醒来,便是让我们千刀万剐都行。” 裴元清忽然叹道:“也怨我,临行前,惠娴皇后娘娘授玉符于我,便是想让我规劝殿下,我未能尽到责任,也该受罚。” 沈平沙和祈风二人闻言连忙好声安慰裴元清,太子殿下性子瞧着温和,实则也十分固执,他执意决定领兵,谁也劝阻不了。 这一路,行军布阵说是三人共商,其实都是南廷玉在做决定。 所幸只有毒蛇偷袭是个意外,其余事情,南廷玉料事如神,几无舛错。 想到这,祈风还忍不住连连叹道:“那林中鹰矫健迅猛,剑法超群,可是被我们太子殿不过五招就撂倒。裴老先生,你没在场,错过了一场好戏,没看到短短数秒钟,林中鹰那脸上的震悚、心灰和绝望,哈哈哈,当时真是扬眉吐气。” 裴元清捋着胡子,眼中也挂上笑:“走走,不要在房间里打扰殿下休息,老夫到外面听你们细说。” …… 房间里转眼只剩下郁娘,她找来陶碗调好盐水,置在案几上,以备不时之需。 榻上,南廷玉呼吸逐渐规律起来,面上也浮起一丝血色,身上薄汗却是不断,郁娘替他擦拭干净,拿起银匙小口喂他盐水。 他不张嘴,盐水喂不进去,几乎都从唇角流出来了,急得她撧耳挠腮,叹气道:“殿下,你喝喝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懂了,眼睫忽然动了动。 郁娘见状,连忙趴到他跟前,激动道:“殿下,张嘴。” 南廷玉的唇角果然牵动一下。 “对对,便是这样,张开嘴……”郁娘捏住嗓子,声音娇娇柔柔,酥酥麻麻,如哄孩子一样哄南廷玉。 南廷玉缓缓张开嘴,郁娘激动的下意识摸向南廷玉的脸颊,夸道:“殿下好厉害。” 他眉头皱了皱,不知道是不喜欢别人触碰还是不喜欢这声夸赞。 “殿下多喝点吧。” 几勺盐水过后,他便闭紧嘴巴,不管郁娘再怎么哄,他都不张嘴。 郁娘无奈放下汤碗,摇摇头:“倒真跟个孩子一样。”会耍起小性子。 不过若是醒时,以南廷玉的性子,怕是怎么温柔哄骗也不好使。 还是像现在这般容易相处。 如此过了两日,南廷玉的状况逐渐转好,裴元清看着面色和脉象,断定不日便能苏醒。 这晚,郁娘喂南廷玉喝下药,准备歇息时,忽然在门外听到祈明月的声音响起。 “我表哥在里面吗?” 不知道护卫说了什么,祈明月怒火瞬升,声音刻薄许多。 “你什么意思?本小姐也算是闲杂人等?不能进去看望表哥吗?” “祈小姐请恕罪,这是裴老先生下的命令,我等不得不遵守。” “那现在里面是谁在照顾表哥?” “是太子身边的婢女。” “怎么能让那个贱奴伺候表哥?!你们不知道她心怀不轨吗?”祈明月气得绞着手指,跺了下脚,“你们快把她喊出来。” 侍卫一脸纠结,不知该不该听祈明月的话。 祈明月见他们不动弹,便伸手欲推门闯进去,只是刚碰到门,里面便传来郁娘的声音。 “祈小姐,是裴老先生让奴婢伺候殿下的,你若有什么不满去找裴老先生说。” 祈明月只当郁娘在故意用裴元清的身份来威慑自己,心中愤恨不已,暗骂了声“狗仗人势”。 “你给本小姐滚出来。” “祈小姐有什么话就在门外说吧。” 郁娘不愿出去,她若挨巴掌受了打,即便有人给她做主,也不能一一还原到祈明月身上。 在这个时代,主子打杀奴婢,赔上百两银子便可。而奴婢仅是伤到主子,就会丢掉性命。 祈明月没想到郁娘胆子这般大,不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欲推门进去,身旁的教习嬷嬷向她摇摇头,及时制止住她的动作。 教习嬷嬷小声劝诫:“小姐你可以不顾她,但不能不顾殿下,若是扰了殿下……” 祈明月跺了下脚,收回手,心道忿忿道,自己竟然还不如屋里这个贱奴! 她想看南廷玉却不行,须得守这个规矩那个规矩,但这奴婢却能日夜伴在南廷玉左右。 她脑海忍不住幻想出郁娘对着昏迷的南廷玉痴痴张望的场景,顿时妒火中烧,口不择言:“好,你躲着不见本小姐是吧?那下次见面,本小姐便是要出现在你和马夫的喜堂上!” 郁娘听到“马夫”二字,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 祈明月的话一字一字窜进她的耳朵,犹如最恶毒的诅咒,击碎她好不容易才稳定下去的情绪。 “裴元清能救你一时却救不了你一世,等表哥醒过来,我便让父亲出面要走你!” 撂下狠话,祈明月率着婆子丫鬟们翩翩离去。 四周似是突然变作冷却的严寒,郁娘身体在发颤,竭力克制,仍是觉得慌乱和惊恐。 光是听到祈明月的声音,她就胆战心惊,再想到祈明月的威胁,顿时觉得人生一片晦暗。 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步步艰舛? “老天爷就不能眷顾我一下吗?” 她什么也没有,谁也不敢惹,只是想好好活着罢了。 为什么也这么难? 眼中泪意汹涌溢上来,她刚想擦拭,一只手抢在她之前擦拭掉她的泪水。 她怔了下,缓缓抬起头,对上一双眼眸。 南廷玉醒了! 不,又像是没有醒。 南廷玉睁着眼看她,视线如覆薄雾,混沌不清,似是透过她望向别处。 她顾不得自怨自艾,激动问向他:“殿下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南廷玉没回答她,只是用指腹沿着她沾湿的眼睫慢慢描动,尔后,他忽然倾身上前,唇瓣落在她的眼睛上。 想要将伤人的眼泪全部带走。 郁娘身体蓦然僵住,只觉得眼睛痒痒的,下意识闭紧眼皮。 “殿下……” 约有三四秒,意识缓慢回笼,她才意识到南廷玉在吻她! 她慌忙伸手去推南廷玉,却反被南廷玉拽住手腕,挣扎间两人跌入榻上。 朱纱帐幔缓缓撩动,覆住她的眉眼,壁灯自上而下,微光炽目。 她的视线有光斑,变得模模糊糊,只隐约看到对方金质玉相般的皮囊正居高临下看着她,他的两条腿也似铜墙铁壁将她紧紧箍在身下。 她恍惚了下:“殿下,你是不是不舒服?奴婢去找裴老先生过来?” 她作势要翻身下床,又被南廷玉摁住。 他猛地俯下身,脸庞埋进她的脖颈间,努力在嗅什么,鼻尖触碰到她的肌肤,只觉战栗滚烫,寸寸失守。 南廷玉的嗓音仿佛沥过水,沙沙暗哑,在她耳垂下方响起。 “好香。” 似有什么东西轰地一下在她脑海炸开,云霞般的羞怯飞快遍及整张脸庞,她张了张唇,呼出来的只有热气。 下一瞬,南廷玉咬住她的耳垂,她一个激灵,胸口不断起茯,甚至于忘记呼吸。 他咬得很重,像是要将她给吃了,牙齿又对准她的脖颈,咬出一路杂驳痕迹。 她痛得不住哧溜,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推开身前的南廷玉,南廷玉猝不及防向后跌坐在榻上,松开了禁锢。 郁娘一骨碌翻身坐起,揪着衣衫,慢慢挪动身子,向后一点点退去。 南廷玉此刻面色潮红,眼睛仍直直看着她,眼中贪婪的占有如火海翻滚,汹涌澎拜。 他太不对劲了。 他那么讨厌她,怎么会对她…… 她想到裴元清曾提到过一嘴,白绿虵蛇毒有致幻性,难道他现在处在幻觉中? 郁娘退至床边,手指抓着床沿,不知想到什么,骨节忽然攥紧用力,尔后,又缓缓松开。 祈明月想将她要过去,同马夫配对,可如果她是太子殿下的女人,祈明月还能要得过去吗?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便势不可挡,迅速席卷她的脑海,她如濒死的鱼,突然遇到大雨,又如绝路的人,峰回路转。 一念之间,豁然开朗。 她看向南廷玉,玉冠挽发,眉目俊朗非凡,和那个丑陋的马夫相比,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下的泥。 选谁,不言自明。 做出决定后,郁娘垂下乌黑的浓睫,粉腮朱唇在烛火中昳丽动人。 再抬起头时,眼波流转,美目含情,三分羞,七分怯,伸出手一只葱白纤手徐徐探向南廷玉。 南廷玉只着白色里衣,衣襟松垮散开,衣带虚虚系在腰间。 她的食指勾住他的衣带,不过是轻轻一扯,衣带便散开,露出覆着一层薄肌的宽阔胸膛。 南廷玉喉结明显滚动了下,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郁娘,郁娘见状,主动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声音甜如裹着浓稠的酥糖沙蜜,勾着声声魅惑。 “殿下,奴婢哪儿香?” 第40章 殿下,不要了 南廷玉的手忽然收紧,叩住她的下颚,吻铺天盖地而来,红纱在两人身旁翻滚颤动,飘飘扬扬。 似是嫌弃麻烦,他一把扯掉所有帐幔,随手扔在边上。 郁娘只觉得呼不过来气,预想中的手段只使出来第一招,便已经无力指山卖磨,她低低呼吸,声音绵密柔长,两只手求饶般攀上南廷玉的臂膀。 指甲划出细细长长的痕迹,却不及他落在她身上的十分之一痕迹。 意识逐渐飘远,飘到云端之上,脚底轻轻的,身子也轻轻的,绵绵软软,仿佛要化作一滩水。 一滩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无处可逃的水。 它没有形状,但可以被捏出任何形状。 便是在水流冲击到最高点的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努力,却依然步履艰舛。 她走错了方向。 不想随意被人欺负,便想着要去做最有权势的丫鬟,可真正应该要做的是最有权势的主子。 恍恍惚惚时,她听到南廷玉压抑着喘息,回答她先前的话。 “哪儿都香。” 很香很香。 沁入心肺,直让人欲罢不能,想永远埋在她的身子上,贪婪的享受她的气息,她的柔软。 他眼神中的火未曾熄灭,反倒被她这摊水激得越发汹涌澎湃,连绵不绝。 他看着她,眼神如火烈烈。 郁娘实在没了精神,只觉得乏力酸软,眼皮慢慢合上,昏倒在男人的臂弯之中。 饶是在睡梦里,依然察觉到密密麻麻的吻。 他们纠缠在一起,紧紧的,深深的,如缠绕的紫藤花,铺满整个床,在红纱帐幔中开出一簇簇美丽妖冶的花朵。 南廷玉做了一场梦,神游于虚空,飘忽神乎,耳畔时不时传来声音,是女子温柔轻甜的呼喊。 “殿下,你喝喝罢。” “殿下多喝点吧。” 再然后便是烈火灼烧,女子的声音化作一声声破碎的呢喃,偶尔间杂着求饶。 她是谁? 声音熟悉,气息也熟悉,他想要更近,更近的贴上她,这样便似乎能削弱他脑海中的连绵火海。 火海在睁眼的那一刹那,瞬间化作废墟上的灰烬。 南廷玉一时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眼前的画面慢慢清晰,雕刻着鱼戏莲花图形的房梁横亘在上空,迎着窗纸洒进来的晨光,画面一半晦暗一半明朗。 他半边脑袋隐隐作痛,皱起眉,捂着脑袋,翻身而起时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掀开被子的动作倏然僵住,他慢慢侧目看向身旁仍在熟睡中的人。 郁娘身体蜷缩作一团,乌发悉数垂下来搭在肩上,半遮半掩住满是痕迹的胸口。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将脸涂得黑乎乎的,而是露出本来白皙素净的肤色,似乎有些不舒服,眉心微微蹙起,神情很是苍白,唯一的颜色便是耳垂上被咬出的浅淡红渍。 南廷玉神色一顿,昨晚混乱杂驳的画面纷至沓来,记不清是怎么开始的,也忆不起是何时结束的,倒是那时的感官仍清晰无比…… 如潮水汹涌澎湃,又似冰火两重天,不辨是在人间还是飞上云端。 他捏了捏眉心,收回纷繁思绪,故作强硬姿态,去推郁娘的肩膀。 想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怎么会…… 然而郁娘咕哝了下,眼睛未睁开,只口齿不清求饶道,“殿下,不要了……” 南廷玉:“……” 绷紧的神情出现一丝龟裂,他不自在收回手,凝眸,神情复杂盯了她片刻。 昨晚似乎是有一点无度索取,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那时意识不清,又是初尝云雨,难免不受控制。 已是晨间,屋内仍残留着昨日的靡靡气息,他起身下床,径直走向窗边,打开窗户透气。 新鲜的空气迎面而来,吹散丝丝撩撩的情慾味道。 张奕和涂二听到声响,鬼鬼祟祟探过头来,猝不及防和窗边的南廷玉对上视线,两人先是吓了一跳,尔后激动大叫。 “殿下醒了!” 第41章 奴婢推不动殿下 阳光正浓,照得庭院石板映出斑驳光晕。 南廷玉披着外套,坐在石椅上,裴元清在给他把脉,不知脉到什么连连称叹。 “真是稀奇,殿下这个蛇毒痊愈后,竟然还顺带治好殿下心火旺盛,穴道淤塞一事。”裴元清一边说话,一边视线含笑掠过南廷玉擦破的嘴唇上。 南廷玉衣襟竖起,几乎要立到耳垂下,悉数遮掩住脖颈,这般模样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思。 “……”南廷玉。 听出来话里的调侃,南廷玉张唇,嗓音略显不自在:“裴老先生,她是你留在军营里的。” “是。” “若是母后怪罪孤临幸她这般卑下之人,孤便将此事推在你身上。” “……”裴元清。 南廷玉抚着虎口,眼神凛起肃意:“你明知孤神志不清,却让她昨晚在孤身边伺候。” 裴元清隐隐听出来他话中的猜忌和威慑,忙俯下身行礼道:“殿下身边除了她,便没有其他的婢子,所以这几日都是由她和苏子交替照顾殿下,昨夜……只是恰好轮到她值岗。” 顿了顿,裴元清又道:“臣并未有这能力,能预料到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这话便是指南廷玉同郁娘这一遭,非旁人所能预料设计,只能来自于南廷玉自己的想法。 南廷玉闻言,面上愀然不悦,他倏然起身,并未看裴元清一眼,转身离开。 衣袍晃动间,气势凌人,似是极为愤怒。 可看在裴元清中,不是愤怒,而是落荒而逃。 裴元清哑然失笑,心道,殿下这模样,倒像是被人戳中心窝了。 其实今日这事,也出乎他的意料。 郁娘兴许是夫君早亡的缘故,往日没有太多情爱心思,一直行事温和低调,甚至显得小心翼翼,现在怎么会…… 她昨晚有故意为之的心思吗? 想到这,裴元清视线向窗户的方向瞥过去,窗前的盆栽在摇动,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人碰到的。 郁娘看见南廷玉要进屋,她连忙从窗边离开,躺到床上去,如先前那样继续装睡。 转眼一想,再装睡下去怕是会露馅,于是在南廷玉推门进来时,她佯装被声音惊醒,脸庞从绣着祥云图纹的锦被中露出来。 巴掌大的脸素白干净,眼睫密长颤动,露出迷蒙的眼神,声音沙沙的,仿佛是昨夜叫哑了。 “殿下。” 南廷玉眼神一沉,默不作声,脚步如被钉子钉住,立在门边一时未有动弹。 郁娘从床上坐起身,被子顺势从肩膀处滑落,露出斑斑点点的痕迹,她眼神晴明几分,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吓得又慌忙躲进被子中。 只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看向南廷玉,惊怯中带着不安。 南廷玉唇瓣抿了抿,敛着表情,这才抬步走到床前,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自带一股睨视意味。 郁娘低下柔软的脖颈,乌发垂散间露出的肌肤,白到令人晃眼。 “昨晚是怎么回事?”他在心中酝酿片刻才问出来,声音有着分明的克制。 郁娘咬住嫣红的唇,声音怯怯:“奴婢推不动殿下……” 这七个字言简意赅,发生了什么,罪魁祸首是谁,已不言自明。 南廷玉:“……” 脑海中忽地闪过几幅画面,有他摁住郁娘,状如野兽凶猛啃噬郁娘的脖颈的画面,也有他将人从床头折腾到床尾,从床上折腾到床下的画面。 气焰莫名短了下去。 确实是他不做人。 长袖中的手指心虚攥紧,面上却还是一派清冷倨傲。 “你推不动,便不会多推推吗?” 郁娘头低得更深,雪白的后背几乎都露在外面:“奴婢……多推推了,只是殿下说……”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没有再说下去,她手指羞怯的抓紧被子,紧张的脊背拱出雪白的弧形。 南廷玉皱眉:“说什么?” “说奴婢越推,殿下越兴奋。” 南廷玉:“……” 本还想质问一些细节,听到这便难以再问下去,他背过身,肩膀起伏,暗暗缓了好几口,才找回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郁娘:“……” 她知晓南廷玉不喜欢她,看不上她这种卑下之人,但万万没想到她都被他这般那般了,他竟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罢了罢了,谁让贵人多忘事呢! 她装作恭敬道:“奴婢叫做郁娘。” “孤是问你的名字,不是问你姓什么。” 郁娘没有名字,不,确切来说,她不认那个名字,那是教坊嬷嬷为她起的名字,说她长得白,身子软,便叫软娇娇。 这个名字一听就知是为了讨好男人而起的。 郁娘:“奴婢……自小不受家里重视,没有起名字,旁人都只是唤我一声郁娘子。” 南廷玉蹙眉,回头看向郁娘,恰好迎上郁娘通红的眼睛,他又不自在撇开头,心中虽有疑问,但看着她难过委屈的眼睛,都作罢了。 “奴婢斗胆,能否请殿下为奴婢赐名?”郁娘小声试探道。 南廷玉不知怎地忽然想远,女子的名字应由父母来起,亦或由夫主所赐,她让他起名字,是把他当做夫主了吗? 他心神微动,一时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在心中。 榻上,郁娘瞄着他的侧脸,见他并没有不虞之色,她又道:“殿下若是不愿,奴婢就叫做郁娘子也可。” 她不是非要他赐名,而是想借着赐名,将自己和他的关系拉得更近,让南廷玉越发觉得她是他的人。 毕竟男人都喜欢体现自己对女人的占有欲和支配权。 “琳琅。” “嗯?”郁娘茫然看向南廷玉。 “你不是让孤赐名吗?”南廷玉挑眉。 郁娘反应过来后,连忙谢恩:“多谢殿下,奴婢喜欢琳琅这个名字。” 郁琳琅。 倒是挺顺口的。 南廷玉视线掠过她弯起的眉眼,又落到她露出在外的脖颈和肩膀,眉心拧了拧。 他苏醒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军营,沈平沙和祈风很快便会来见他,若是让他们看到他房里有一个女人…… 他正欲开口,郁娘先道:“殿下,你……能不能背过身去,奴婢想穿衣服。” 南廷玉脸色一顿,僵硬转过身,听到身后的窸窣穿衣声,他又绷着脸,大步走出门去。来到门外后,才觉得空气浓稠许多。 在他走后,郁娘收起脸上的欣喜和娇羞,此刻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眉眼耷拉下去,心里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混蛋。 真是混蛋。 她身上哪哪都是他留下来的痕迹,骨头缝都透着密密麻麻的酸,而他却是一副神清气爽,潇洒飘逸的样子,真是不公平。 她忍着难受穿好衣服,站起身发现昨晚二人是睡在帐幔上,斑驳血渍浸在上面,似一朵朵散开的花骨朵。 她脸色微涨,抱着帐幔出去,路过南廷玉身边,虚虚弯腰行了个礼。 南廷玉看了一眼沾血帐幔,眼神深下几分,似乎想要说什么,唇瓣翕动又没有声音传出。 那上面的血渍…… 第42章 殿下唇角破了 南廷玉心道,郁娘既为药娘,又嫁过人,想来这纱帐上的血渍是他身上的伤落下来的,他心中忽升起一股窒闷感,似被无形的笼网罩住,辨别不出那是什么情绪。 只知道以往这些年,从未有过这般窒闷过。 沈平沙和祈风二人赶过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南廷玉视线遥遥望向远处,脸色苍白,就跟丢了魂一样,他们唤他一声殿下,他回过神,眼中仍有些混沌。 二人只当这是蛇毒后遗症,并未想太多。 郁娘在房间擦拭身体时,听闻祈风来找南廷玉,她怕祈风开口向南廷玉要走她,便顾不得身上难受,去外面提了壶热水,装作沏茶的样子,款步走进房间。 三人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沈平沙和祈风哈哈大笑,南廷玉倒仍是一副平静模样,只在郁娘进来时,他皱眉看她一眼。 她不动声色,在边上为三人斟上热茶,然后退到南廷玉身后立着。 “我们的人已经对附近的十三个村子展开搜查,想必不久便能查出那林中鹰的踪迹,他就算真的是只老鹰,也会被我们从半空中一箭射下来。” “那林中鹰看着是个英雄豪杰,没想到却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剑术不如殿下便搞偷袭,哼,当时他见殿下昏倒,还想挟持殿下,好在我和沈将军及时出手拦住了他。” 南廷玉没说话,端起茶杯,袅袅茶韵涌入鼻间,沁着一丝香气。 他心里哼笑一声,她倒是知情知趣,不顾身子难受,就过来给他们泡茶。 对面二人又说了些话,南廷玉却左耳听,右耳出,难得神思飘远。 “是臣失责,未能生擒林中鹰,还请殿下责罚。” 这两人不知道是商量好了,还是心有灵犀,忽然异口同声请求责罚。 南廷玉放下茶杯:“不急,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你们能抓住林中鹰。”虽然林中鹰大势已去,但他毕竟是匪贼首领,放他在外面,犹如放虎归山,总归是让人不踏实,也会落下话柄,遭至圣上不满。 两人见南廷玉这意思是让他们戴罪立功,立即谢恩:“多谢殿下宽容。” 三人又聊了些话,郁娘竖着耳朵,听他们聊重建蓟州城、八月岳屏湖赏花最佳位置、都城土地旧制新改等等话题,聊得很宽泛,甚至是漫无目的,一直到结束,也没有听到祈风向南廷玉要她。 郁娘舒了口气,心里又有几分讶异。 难道是祈明月没有说吗? 不,以祈明月那性子,不可能不说,那就只有可能是祈风没答应祈明月。 “殿下,我看这天气要下雨了,我们二人先离开。” “嗯。” 郁娘送他们二人出去,到了廊檐,祈风忽然顿住脚步,抬头看向郁娘,目光里带着些许探究。 郁娘因着礼仪,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 沈平沙也注意到祈风这一眼,笑了下,拍拍祈风的肩膀,祈风收回视线。 离远了,祈风才道:“这个婢女跟前些日子那个黑乎乎的婢女,是一个人?” “对。”沈平沙淡笑,“咱们殿下眼光不错吧。” 祈风梗住,解释道:“我看她,倒不是因她的长相,而是……” “而是什么?” 祈风叹口气,抬头向上看去,天上乌云遍布,雷声骤响,大雨将下未下。 他一脸惆怅:“明月啊,非逼着我向殿下,把这个婢女要过去。”祈明月一开口,他便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无非是介意南廷玉身边有女的。 但南廷玉是太子,将来莫说是婢女,就算是妃子,那也是从太子妃到奉仪,有六级五十余人,祈明月现在这般介意,伤的只会是自己。 他就算是能帮她一时,也帮不了她一世,可是一开口劝她不要嫁给南廷玉,天下好男儿多的是,祈明月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那些话都说出来了,他也只得作罢。 沈平沙沉默一瞬,尔后道:“幸好祈兄你今日没有开口。” “嗯?”祈风不解看向他。 “你没注意到殿下今日唇角破了吗?” “是啊,这怎么了?” 沈平沙顿时哭笑不得,拍了拍祈风的肩膀,又摇摇头,一副不知道该怎么笑好了。 “祈兄啊,你该不会从来没有过女人吧?” 祈风推开他的手臂:“我女儿都那么大了。” “明月又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身后,郁娘本欲追上来给两位将军送伞,未曾想竟然听到这样的话,瞧沈平沙那副言语,这事似乎也不是什么秘辛。 雨滴忽然落了下来,二人止步于回廊的雨幕前。 郁娘下意识放缓脚步,借着雨声掩盖声响,偷听二人说话。 祈风一板一眼道:“她虽不是我亲生女儿,但我也将她视作亲生女。” “好好好,知道祈兄你宠明月。” “哎,我呀,就是太宠她了,让她现在变得无法无天,即使她明知道自己不是我亲生的,依然端着架子,整天领着一群丫鬟婆子,趾高气昂,昨日她还把我给她请的礼仪教习嬷嬷气走了。” 祈风摇摇头,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身上武将风气浓,说起话来也是直言直语,没有弯弯绕绕。 沈平沙拧眉道:“祈兄你要不灭灭她的威风?” “我也曾这般想过。”顿了顿,祈风又道,“早些年,我捡她的时候,怕外人不给她好脸色,让她受气,便对外说她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的遗腹子,实则,她是我剿匪过程中捡来的匪婴,我常想将这个事情告诉她,杀一杀她的威风,收一收她的性子,但每次一看到她,我啊,就舍不得,还是希望她能做那个无忧无虑的祈家大小姐。” 沈平沙眼色严肃:“明月若是不给祈兄你惹事,平日嚣张便嚣张罢了,就怕她那性子,将来会连累到你。” 祈风似乎有点讳疾忌医,不想就这个话题延伸,下意识回避道,“哎,不说她了,你刚刚还没说殿下嘴角破了是怎么回事?” 沈平沙刚想开口,身后忽然传来郁娘的声音,沈平沙一惊,回头看向郁娘,竟莫名有些心虚。 “二位将军请留步。”郁娘走上前,怀里抱着两把颜色素净的伞,“雨恐越下越大,二位将军还请拿把伞遮雨。” “多谢。”二人拱手道谢。 郁娘颔首微笑,送完伞便转身离开,背对着二人时,脸上的笑淡去。 原来祈明月不是祈风将军的亲生女,且还是个匪贼后代,那她整日嚷嚷着她是贱奴,她自己竟连贱奴还不如。 郁娘敛下眼睫,心中有着盘算。 第43章 殿下,疼,疼 祈风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伞,笑道:“这个婢子倒挺有眼色的。” 沈平沙但笑不语。 祈风板又道:“饶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殿下的嘴角到底怎么回事?” 沈平沙撑开伞,步入雨幕之中,雨滴落到纸扇上吧嗒吧嗒,他的声音融在雨声中。 “你没注意到那婢子的嘴角也破了吗?” 后知后觉的祈风:“……” — 窗外雨声渐渐消停,窗内,郁娘撸着火火,心事重重。 祈风虽然没有帮祈明月作恶,但以祈明月的性子,绝不会就这善罢甘休。 她正不知如何应对时,忽然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院子附近探头张望。 张奕和涂二也发现那鬼鬼祟祟的身影,持刀将她拦下来盘查,得知是祈明月身边的婆子后,又将她给放了。 郁娘站到窗边去,刚下过雨,四周升起一股若有若无的雨雾,见那婆子半边身子都被雨雾染湿,婆子却丝毫不知,只目光频频张望,望着的方向却不是南廷玉的房间,而是郁娘的房间。 随后又看向门口的守卫,似乎在盘算什么。 郁娘见状便抱着火火出去,哪料到那婆子一看到她,扭头就走。 郁娘心下越发好奇,便踏着石板走向张奕和涂二,石板上的雨水浅浅浸透鞋边。 “张大哥,涂二哥,这婆子同你们说什么话?” 张奕和涂二听到这声“大哥”“二哥”,心头麻麻的,绵绵音调比这雨雾还要缠绵。 二人回头看向郁娘面孔,一时竟结巴起来,连话都说得不利索。 “她……她问我们二人当差交班的时间,说是……体谅我们,晚上要来给……给我们送汤喝。” “哦,原是如此。”郁娘心思转了转,隐约猜测到些什么,她还想要问话,忽见张奕和涂二脸色一凝,二人向着她身后拱手行礼。 “殿下。” 郁娘转身看向南廷玉,南廷玉视线扫她一眼,脸色瞧着不怎么好,但没说话。 他从她面前大步跃过,衣袍间的风裹挟着雨雾扑面而来,只觉十分丝凉惬适。 不知看到什么,南廷玉忽然折回头,睨向她怀里的火火。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它怎么还在这里?” 郁娘没来得及藏住火火,衣袖只堪堪遮住火火的屁股,心虚道:“殿下,这几日奴婢事忙,还没来得及给它找主人。” 南廷玉敛眉,惜字如金:“尽快。” 火火大概是察觉出南廷玉态度里的敌意,忽然朝南廷玉汪汪两声,状似要龇牙咧嘴威慑南廷玉,吓得郁娘先一把捂住它的嘴,忙道:“是,奴婢会尽快的。” 南廷玉拂袖离开。 人走远后,郁娘轻轻呼口气,收回视线,摸着火火的小脑袋无奈道:“你还是第一个敢吓唬他的。” 真是初生狗崽不怕人。 这些时日火火吃的有油水了,毛发变得柔软光泽,摸着很是舒服。 郁娘眼神惆怅看着它,其实是她自己舍不得,才一直没有给它找主人。 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将它当做家人来看待了。 她俯下身,下巴蹭着火火的脑袋,总觉得火火落在别人的手里,不会像她待它那般上心,可能只将它当做一只拴在门边的看门狗,一辈子能行走的距离便是那根链子的长度。 更可怕的是将来老了,还会将它宰杀吃掉。 每每这般想到,郁娘就觉得同病相怜,他们是如此的相似。 “火火,我不会丢下你的。”她似是对着火火道,又似是自言自语。 南廷玉不喜欢它,那就尽量不让他们见面,实在没办法,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跪在南廷玉面前求情,他总不至于真的跟一条狗过不去。 暮色方垂下,烛火便已点亮蓟州城。 夜风携了些温热,穿堂而过,将房内烛光扯得摇摇曳曳。 郁娘端上药,置在案几上,叮嘱南廷玉趁热喝。 南廷玉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垂下,眼睫未动,也未作声,郁娘识趣退到屏风外面。 她身子还不利索,行走间隐有撕裂感传来,她蹙着眉,端着小马扎,坐在屏风外面做绣活。 裴元清腰间挂的香囊有些破旧,她打算做个新的给裴元清,记得他的香囊总是散发出一股清甜的橙香,想来里面装得是橙花,遂在布的前后面打好橙花形状,各绣一朵花。 鼻尖药香袅袅绕绕,南廷玉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向外面,半透明屏风上倒映着一道纤细的身影,烛火跳跃间身影绰约摇动。 屏风上绣着仕女图,她的侧脸轮廓与仕女图渐渐融合,柔美宁静,屋外,繁星闪烁,夜色美得不可思议。 南廷玉收回视线,看向案几上的中药,端起来饮尽。 中药的味道很冲,却不苦,加了蜂蜜和陈皮后有一种酸涩感,在唇齿间缓缓弥漫开来,平生第一次不觉得药难吃。 他放下药碗,站起身,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到屏风上,霎时间,两个影子挨得极近,脸庞对脸庞,在摇曳晃动的烛火中靠近,远离,靠近,又远离…… 他脑海忽然闪过几幅温存相缠的画面,脸部线条倏然凝重,撇开遐思吹灭烛火,无边黑暗瞬间倾洒进来,遮掩住房内的一切。 郁娘见他休息,便也吹了外面的烛火,轻轻合门离开。 南廷玉阖上眼,不知缘何没有睡意,思绪在黑暗中越发清晰,一个念头升起,无数个念头便如繁茂枝叶顺着根茎生长、蔓延、膨胀…… 待好不容易有一丝睡意时,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哐当一声,紧接着是女子的尖叫声,南廷玉皱眉起身,屏气静听,隔着一道墙,并不能听得很清楚,他披上衣服,踩着星星的光大步去向偏院。 立在门前,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向里面问道:“怎么回事?” “殿下……” 郁娘仿佛受了伤,声音细弱如蚊,南廷玉听此没多想,推门进去,星光朦朦胧胧洒进来,并不能照清楚屋里的情况,只能映出些轮廓。 地面上有水、倾倒的木盆、散开的衣服以及几乎不着一缕躺在地上的郁娘。 南廷玉:“……” 像是乍然见到人出现,郁娘惊慌拿起衣物遮住身体,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地面,吃痛坐起身:“殿下。” “怎么回事?” “奴婢方才在屋里洗漱,不小心打翻木盆,又踩到水一脚滑在地上……” 说着话间,郁娘口里不住发出难受的呻吟,弓起的后背弧度也在颤动,似乎伤到了骨头。 南廷玉背对着星光,神色被黑暗遮住,他眼神幽暗,撇开头冷声冷气评价道:“愚钝。” 连洗个澡都会摔倒,小孩子恐怕都没有这么驽钝。 “……”郁娘心里吐槽,他还真不会怜香惜玉。 罢了,可能让他怜香惜玉的人不是自己。 郁娘装作伤心虚弱的样子,小声道:“是奴婢……不中用,惊扰了殿下……” 南廷玉顿了顿,语气竟又莫名生硬几分:“还能起来吗?” “能。” 郁娘捂着胸口的衣服,慢慢站起身,只是刚站起来身子又如蒲柳软软一倒,南廷玉手比脑子快,在她摔倒前先扶住了她。 她径直栽进南廷玉的臂弯,后背玲珑弧度透过夏日的薄衫紧紧贴上南廷玉,微喃的呼吸如柳絮轻轻扫过南廷玉的脖颈。 “殿下,疼,疼。” 郁娘连叫了两声疼。 南廷玉搂住她不是,松开她也不对,绷着脸,身体也有些僵硬,瓮声瓮气开口:“哪里疼?” “腰疼。” “摔到腰了?” 郁娘轻轻摇头,视线垂下来,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这般扭扭捏捏,让南廷玉沉下眼色,他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女子,觉得难登大雅之堂,一副小家子气。 “不是腰疼,怎么又摇头?” “腰不是摔疼的。” “那怎么会疼?” 问完这句话后,南廷玉便反应过来什么,搂着她腰肢的手臂本能用力,疼得郁娘又倒呼口气,伏在他怀中直蹙眉。 他想起来,那晚他确实过火了些。 掌心扣住她的腰,如饿狼如猛虎,贪婪品尝属于她的温热细腻,只想深深的占有、融为一体,怎么也不肯放下掌中这只昳丽勾魂的猎物。 如果记忆中纷乱的画面都是真的话,那她的腰现在应该……红的,紫的,青的,各色指印驳杂交错在一起,很是可怜。 “殿下,你搂得奴婢好紧,奴婢快喘不过来气了……”郁娘眼神求饶看向南廷玉。 “……”南廷玉。 喉咙忽然有点痒,他放缓手臂的力道,声音哑了几分,“还能坐下来吗?” “能的。” 他扶她靠近榻上,她坐下来时,身上的衣服只虚虚遮掩住隐密的部位。两条细白的长腿露在外面,光线分明昏暗,不知缘何,她的腿却显得十分白嫩。 南廷玉撇开头,四周空气变得稀薄,隐隐有窒息感从胸腔升出,他欲大步离开这里,只是这时竟看到窗户边有人影鬼鬼祟祟靠近。 他还未来得及出声斥责,郁娘抢先将他三下五除二推到床上去。 “殿下你莫被人看见,污了你的清誉。” “……” 南廷玉刚想张唇,郁娘又捂住他的嘴,盈盈香气在她柔软的指腹间缭绕,他藏在黑暗中的眼神深了几分,没再作声。 郁娘放下帐幔,遮住床上他的身影,她飞快整理衣服。 木门半遮半掩,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探出手,分开门溜进屋里。 他方一进来,夜风便携着那股熟悉的恶臭味涌入鼻间。 是那个脸上长满脓疮的马夫。 第44章 捉奸 马夫借着星光,看见一道娇啻身影坐在床上,脸庞瞧得不是很清楚,轮廓倒是柔和皎美。 他嘿嘿笑出声,向郁娘扑过去:“小妇人还没睡吗?” 郁娘似是来不及挣扎,被他结结实实搂入怀中,那股腥臭味扑鼻而来,熏得她几欲呕吐。 她白着脸,向马夫惊慌道:“是你……怎么会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说呢?我来这里自然是要提前履行丈夫的权利。” “你不要胡言乱语,那只是祈小姐和我说的玩笑话罢了,你快放开我!” 马夫只觉得鼻中香气怡人,体内慾望被勾得蠢蠢欲动,恨不得死在眼前小妇人的衣襟间,怎么可能放开她呢? 他咽着口水,粗喘道:“你这小妇人看样子还没有认清楚现实,祈小姐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将你许给我为妻,不然你以为今日我是怎么绕过守卫进来的?” 他作势要朝郁娘亲过去,郁娘视线瞟了一眼帘帐,床上的人没出声,但那股摄人的愤怒和压迫感却隐隐透过帘帐溢出来。 她回过头,伸手挡住马夫的嘴,故作可怜求饶道:“你放了我吧,我已经有心悦之人……” 马夫嗤笑:“你心悦的人不就是太子殿下吗?可你争不过祈小姐。咱们做奴才的,就要有自知之明,和你相配的只能是我这个满脸脓疮的马夫。” 马夫一边说话一边上下抚摸着郁娘的腰背,心道,这小妇人白日里瞧着模样黑乎乎的,身段却是极品,今日也算是便宜自己了。 “你快放开我,你不怕我叫人吗?” “你叫啊,你若叫了,那祈小姐正好可以带人来捉咱们了。” 马夫拦腰抱起郁娘,不顾郁娘的挣扎向帐幔而去,口里的话也变得粗鄙不堪,“你让我弄一弄,你就收了心,往后你便只想做我马夫的妻。” 说着,马夫一把将郁娘摁到床上,郁娘尖叫要爬起来,却被马夫抓住手腕。 “你这小妇人再不听话,就别怪我动粗了!” 马夫刚想动手去剥郁娘的外衫,脖颈忽然被一只大手掐住,那人力气很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瞬间喘不过来气,瞪大双眼,没想到这小妇人的床上竟然还有别的男人。 他伸出两只手想要去抓对方的脸,可惜手臂却够不着,只能无比滑稽的乱抓乱划,脚步一步步后退,脊背似是遭受千斤重量,向下扭曲弯下去。 床上阴影中的人,面庞一点点露出来,冷冽的眉眼裹挟着杀意。 马夫害怕道:“咳咳,你……你是谁?” “你也配知道孤是谁吗?” 马夫瞳仁骤然一缩,还来不及开口求饶,便感觉胯下传来一股尖锐疼痛,鲜血顺着裤脚哗哗流下,他嗷了一嗓子,竟就直接痛死过去。 庭园这时传来嘈杂声,一群人打着灯笼朝这边赶过来。 领首之人正是祈明月,她身旁左右两侧分别站立着丫鬟和婆子,另有数十位护卫跟随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来势汹汹,大有想将事情闹大之意。 满秋:“小姐,咱们喊上太子殿下一起去捉奸,让殿下看清楚那贱奴的本相!” 祈明月鬓间流苏摇晃,笑得恣意:“自然,我要让那贱奴这辈子也翻不起身。” “太子表哥……太子表哥……” 祈明月站在南廷玉的房门口喊了几声,房内无人应答,她皱眉,心道这么晚了,太子表哥怎么不在房间里? 他不在,这场戏就少了些意思。 不过也不影响,只要将那二人衣衫不整的捉住,捆到太子表哥跟前,饶是有千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走,咱们去找那贱奴。” 祈明月施施然转身,率着一行人好不威风走到郁娘门前,她向两个丫鬟使了眼色,两个丫鬟打着灯笼,立即上前踹开门。 婆子紧随其后,屋里光线昏暗,只约莫见到一男一女的模糊身影,婆子遂伸出手指骂着话。 “你这个狗奴才不知廉耻,竟在太子殿下眼皮下与马夫行荒唐淫乱之事,该当何罪?” 婆子耀武扬威骂着话,这台词就像是在心里排练许久,字字铿锵,句句杀人诛心,是不打算给郁娘一点活路。 黑暗中,被婆子指着鼻子痛骂的郁娘慢慢走出来。 她似披着夜色,走向灯火时,夜色如潮水沿着肩膀徐徐褪去,星光落在身上,朦胧映出一张明媚昳丽的脸庞,如皎皎之月,站在众人跟前,明光烁亮,晖素万丈,美得不可方物。 即便祈明月装扮华贵闪耀,也在一瞬间,谁是云中月,谁是路边泥,已彰明较着。 婆子愣住,身后的祈明月也愣住。 眼前的人太好看了,甚至堪比京城的那位…… 祈明月心中的危机感陡生,愤怒和不安穿过心脏,击得她心神战栗,面上的自信悉数化作粉齑。她缓过神,咬牙切齿不甘质问道:“你是谁?” 郁娘声音温柔,眼底却是一派冷冽:“祈小姐,你不认得奴婢了吗?” 第45章 马夫亲你了? 听到是郁娘的声音,祈明月的表情倏然凝固住,如果山崩地裂能从眼中看到,那么现在祈明月的眼珠子便已经轰隆隆碎裂、化作滚滚粉齑。 比起南廷玉身边突然有个美人,她似乎更不愿接受这个美人还是她一直所看不起的郁娘! 她不可置信瞪着郁娘,目光一寸寸剜着郁娘的面庞,似是在确认真假,越看心中越凉。 真的是那个贱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郁娘轻挑的眼角中瞧出几分戏弄和轻视,气得她咬着牙骂道:“竟然是你这贱奴!” 早知道她本来长成这模样,上次捉住她时就该毁了她这张脸。 郁娘随手撩起耳畔散落的乌发,衣袖晃动间一截皓腕似雪,祈明月身后带来的一群护卫见状,明显呼吸一顿,祈明月脸色更黑了。 “不知道祈小姐深夜领着一群人来奴婢的房间是为了什么?” 祈明月想到此行的目的,目光看向身在阴影中的男人,指着男人便骂道:“本小姐自然是来捉奸的。” 身旁站着的婆子也缓过神,撸着袖子上前想要将“马夫”拖出来。 郁娘作势去拦婆子,虚虚伸出手却没拦住,那婆子甫一靠近“马夫”,便被一脚狠踹出去,哎呦一声倒在地上起不来。 “马夫”这才从阴影中出来,他身影高大,走动间便已让祈明月察觉到不对劲。 那马夫个子矮躬着背,哪里有这般轩昂之态? 待“马夫”的面容悉数显露出来,祈明月怔愣住,脸色变了又变,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太……太子表哥……” 她身后跟着的那群人哗啦啦跪在地上,不知道是惊住,还是吓到,声音断断续续颤抖着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而那个被踹倒的婆子,见势顾不得哀嚎,直接两眼一闭装昏死。 “太子表哥,怎么会是你?”祈明月紧张到脸色发白,这一刻,只觉有什么东西冲向头顶,嗡隆隆的,思绪竟怎么也捋不通顺。 不是来抓马夫的吗? 这马夫怎么变成南廷玉了? 南廷玉望着眼前乌泱泱的一群人,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出去剿匪的这几日,祈明月便是这般来金乌苑闹事的吗? 想来是他往日态度温和,说话总留有几分情面,才让祈明月得意忘形,无法无天,以致变得又蠢又毒。 “不是孤,该是谁呢?是你安排进来的那个马夫吗?” 祈明月吓得忽然跪地,南廷玉的两道视线悬在她头顶上,威压震慑着她,她不住咽着喉咙。 “表哥……不,不是我安排的,是那马夫和这贱奴情同意合,两人不顾廉耻,苟且在一起。” 她不知她越解释,在南廷玉眼里越滑稽可笑。 南廷玉睨着她,一字不发。 沉默的态度,让祈明月心中不安,黑夜的阴影化作触手,从地面攀附上她,让她无法动弹,感受着似如凌迟般的折磨和恐惧,鬓间不由吓出细密的汗珠。 “表哥,我……我没有骗你,我的人亲眼看到马夫进她的房间!只要搜查一番,一定能够找到马夫。” 话刚落,墙角忽然传来马夫的哀嚎声,边上跪着的侍卫悚然一惊,指着墙角的阴影道:“马夫在这里。” 灯笼照过去,方才看到马夫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手脚被捆,嘴巴塞上破布,那张长满脓疮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越发狰狞可怖,令人望之便心生恐惧和厌恶。 今晚若不是南廷玉恰好在郁娘的房间里,只怕祈明月的毒计要得逞…… 想到这,南廷玉阖目,脸上满是失望。 舅舅一生光明磊落,行事颇具武将风范,养的这个女儿却是大相径庭,实在是有辱门楣。 祈明月此刻不知是脑子犯糊涂还是想垂死挣扎,犹在辩解:“太子表哥,你看,马夫他……他在这里,我说的没错,马夫和这贱奴就是有奸情。” 不管祈明月怎么说,郁娘一直不作声,只站在边上默默抹眼泪。 南廷玉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命人拿下马夫口里的破布,马夫得了机会,顾不得下身那钻心疼痛,磕头求饶。 祈明月还不知道屋里先前发生了什么,但马夫却是清清楚楚,这小妇人房间里的男人是太子啊! 马夫心知如今再辩解只会死得更惨,得罪祈明月还是得罪太子,他心里早已经做出抉择。 “殿下饶命,奴才……奴才是奉祈小姐之命来侮辱这妇人的,先前也是小姐逼着奴才去亲这妇人的……” 门外,急匆匆赶过来的祈风恰好听到马夫这话,脸色当场大变,脚步顿在门口,眼神缓缓挪动,看向跪着的祈明月,有恼怒、悲愤、无奈亦有失望。 先前,祈明月告诉他,说郁娘和马夫私通,让他跟着一起去金乌苑捉奸。 他自然不信这事,先不说那马夫长得那般丑,郁娘图什么要和这人通奸,再者,就算两人真有奸情,那也与他这个做臣子的无关。 他不愿意淌这趟浑水,还特定叮嘱祈明月也不要淌,更不要在其中掺和,没想到祈明月表面答应,背地里还是领着人闹来了。 他知晓这事后,慌忙赶来,恰巧听到马夫的话,才知道祈明月竟是主谋,是她想出来如此歹毒的计谋害人。 他原以为她只是骄纵惯了,将来磨一磨性子便能好,如今看来,她心思是如此的乖戾歹毒。 祈风心中一片冰凉,养不教父之过,他这个做父亲的难辞其咎。 祈明月看到父亲祈风赶过来,上前跪着抓住祈风的手:“爹,你帮女儿说说话,这马夫……诬陷女儿,我绝没有指使他!” 祈风看出南廷玉眼中的杀气,心头一颤,如果祈明月不是自己的女儿,恐怕现在哪还能平安跪在这里。 祈风平生第一次抬起手,狠狠掌了祈明月一巴掌,骂道:“混账东西,爹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能生出如此歹毒的心思?” 这一巴掌不知是不是为了让南廷玉满意,打得极为用力,祈明月被打倒在地上,瞬间眼冒金花,耳中轰隆隆不断,祈风责怪的话如雷声一般窜入进去,绞得她耳朵疼,头疼,嘴巴也疼。 她的嘴角迅速肿胀起来,眼神恍惚,大有被打懵之状。 祈风又忙向南廷玉请罪:“殿下,是臣教女无方,殿下愿罚愿打,臣和女儿一概受之!” 南廷玉扶起祈风,眼底杀意褪去,眼睫垂下藏住情绪:“舅舅你一直专心于战事,难以分心管教明月,不若给明月找个名门世家的夫婿,由夫家管教,也好省了你的事。” 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祈明月脸色骤变。 找个名门夫婿? 这是要彻底断了她嫁入东宫的念头吗? 这个惩罚或许对于祈风,对于南廷玉来说不算什么,对于她来说,却是要毁掉她前半生所有的努力和所有的骐骥。 成为太子的女人,成为东宫良娣,那是她一直的梦想。 她还想说话,祈风却眼疾手快,示意身旁的侍卫将祈明月拉走。 “不,父亲……你不能答应……父亲……” 祈明月挣脱不开侍卫,哭着求祈风。 祈风闭了闭眼,状似未听到祈明月的话,拱手领命:“是,臣会尽快为明月挑选合适的夫婿。” 他本以为南廷玉会重重处罚祈明月,却只是道了这句话后,便让人都散了。 祈风心中暗暗呼口气,谢过南廷玉后,大步离开。 他本也不支持祈明月嫁入东宫,一来,祈明月进去只能为良娣,日后处处低于他人一头。二来,祈明月性子也不适合进入后宫,能在那吃人的地方活下来的,都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之人,哪里能是祈明月这样性格的人? 旋即不知想到,祈风又满脸凝重,脚步也沉重几分。 这件事情看似从轻发落,只怕在南廷玉心里已经留下疙瘩。有时候祈风倒希望南廷玉能对他大发雷霆,责罚他一番,偏偏南廷玉从不怪罪于他。 义姐的这个儿子心思深重,什么都埋在心里。 …… “马夫说先前祈明月逼着他亲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夜闹腾,天际将将出现鱼肚白。 南廷玉揉着眉心,端坐在长椅上,问完话后便又闭上眼睛,神色除了疲惫,看不出什么情绪。 郁娘立在一旁,擦拭着哭红的眼角,小声道:“是殿下出去剿匪的时候,她带着马夫过来,说……” 已过了数日,提及那日她身子仍然发抖,话只到一半便含泪闭上嘴,脸色白如薄纸。 南廷玉:“她说什么?” “说我和马夫,一个黑不溜秋,一个臭如茅厕,无比般配,她要掌我的嘴,便说,只要我和马夫当面亲一个,便不让人掌我的嘴了。” 南廷玉忽然睁开眼看向郁娘:“亲了?” 第46章 为什么不告诉孤 郁娘摇摇头:“没有。” 南廷玉又闭上眼睛。 “多亏裴老先生出现及时,将我救了下来。” 南廷玉没再说话。 郁娘抬起头悄悄看他一眼,晨光透过窗柩洒在他半边侧脸上,想着他一夜未休息,又有眼疾,便道了声“奴婢先退下”,转身欲离开,只是刚抬步,身后传来南廷玉的声音。 “为什么不将这事告诉孤?” 郁娘顿住脚步,垂头道:“殿下刚中毒苏醒,又为匪贼的事情忧心,奴婢不想为了这样的小事来叨扰殿下,也不想影响殿下和祈小姐的关系。” 南廷玉听到这知心体贴的理由,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呵了一声。 他这笑声怪怪的,就像是看出来什么。 郁娘心里忽然发毛,脖颈凉飕飕的,南廷玉分明闭着眼,视线却好似照妖镜,照在她这只妖怪身上,让她无所适从,无所遁形。 她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南廷玉是察觉出来什么了? 就在她以为南廷玉还要发话时,南廷玉摆手,她如蒙大赦退出去。 只是心中依然惴惴不安。 想起南廷玉先前几次对战匪贼的事情,他聪慧异常,工于心计,总能识破对方的计谋和心思,那自己的这点小把戏…… 可能也早已被他识破。 想到这,郁娘忽觉一盆冰水迎头而下,浇遍全身,明明是夏日,却冷得她骨头缝都冒着寒意。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脚步浮软,踩在云朵上似的,恍恍惚惚进了屋。 所幸的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南廷玉忙于搜捕林中鹰和重建蓟州城的事情,白日里总与文官武将商议事情,晚上又批阅各类文书,事情甚忙,郁娘和他几乎说不到什么话。 这期间,祈将军要嫁女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郁娘偶尔从下人口里听到些只言片语,得知祈风找了媒婆来给祈明月说亲,但祈明月始终不同意,看亲现场,祈家父女二人甚至当众吵起来。 祈明月愤怒之下口不择言,怪罪祈风对她不上心,只因为她不是亲生女。这话将祈风气得差点昏倒,父女二人由此生了隔阂,已经好几日互不理睬。 郁娘心想,这祈明月虽不是亲生女,却比亲生女还要端着架子,她若真的有点脑子,还想嫁入东宫,那第一步便是要讨好祈风。 她一个外人都能看清楚,皇后娘娘之所以将太子良娣之位许给祈明月,是因为想要拉拢祈风。 只要祈风有这个意思,意欲祈明月嫁入东宫,那么祈明月的心事怎么不会如愿以偿? 祈明月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能遇到这般好的养父,却不知道珍惜。 很快,祈大将军嫁女的风波被另一件事情掩盖住。 林中鹰的手下独眼龙,揭下悬赏榜,携林中鹰的人头在城门口投降。 本以为还要打几场游击战,没想到一代匪王就这么死了,被自己的手下生生割下脑袋,当做卖主求荣的礼物,献给朝廷。 此事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成了蓟州城街头巷尾的谈资。蓟州城百姓大都憎恶恐惧林中鹰,在他死后,纷纷上街头放鞭炮舞狮庆祝,将他当做丑陋恶鬼,画在符文上,小孩一路吐口水羞辱,亦将他泥塑作跪像,大人持藤条抽打脊背。 独眼龙拎着林中鹰的人头,在三个小弟的陪伴下施施然进城,一下子从四处躲藏的丧家之犬变成弃明投暗的大英雄,脸上得意之形一望而知。 他一路攥紧手中的滴血人头,似乎自视甚高,还想谋得更多东西,便道,这林中鹰的人头要由自己亲自交给太子南廷玉,不会假手于其他人。 沈平沙和祈风觉得有诈,不想让南廷玉出面,南廷玉却笑着道:“既有人来送人头,为何要避而不见,孤不仅见他,还要大摆宴席,隆重欢迎他。” 是夜,仙鹤楼灯火通明。 蓟州城一众文武官员齐聚于此,一来庆祝平息匪乱之事,二来宴请独眼龙,以示恩赏。 独眼龙拎着灰色麻布进来,麻布下还在滴血,他大大剌剌,见到一众文武官员,也不觉局促窘迫,径直寻了个空位坐下,将人头放到眼前的案几上。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本来互相寒暄客套,现在也不出声了。 高台上,紫檀椅虚位以待。 南廷玉是最后进来的,今日宴会,除了他和独眼龙,各个身着制式官服,端的是威严气派,南廷玉只穿了白袍便服,袖口绣着银色暗边,身段修长挺拔,显得恣意潇洒。 郁娘和护卫紧随其后,站在他身旁左右两侧。 他甫一落座,宴会又热闹起来,官员纷纷起身行礼,礼毕,便又找话题同他闲聊。他应付完他们,目光看向独眼龙,独眼龙不知跟身后三个小弟在说什么,笑呵呵的,三个小弟盘腿而坐,围着他,时不时的跟在他后面吃个酒。 大抵是察觉到南廷玉的目光,独眼龙朝高台望去,咧嘴一笑,露出个不羁又带着讨好的笑,提着人头便想上去。 护卫急忙拦住他。 他扬起手中人头:“我来给太子殿下送礼呢!” 沈平沙向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忙道:“这人头要由我们检查后,才能交给殿下。” “行。” 独眼龙挑挑半边眉头,将人头交给护卫,护卫打开麻布,霎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向四周散开。 第47章 将郁娘赐给匪贼? 蓬松杂乱的头发和胡须几乎黏满整颗头颅,林中鹰似是死不瞑目,双目睁大,眼珠子却已经隐有腐烂的迹象,断裂的脖颈处血渍凝固出一圈乌色痕迹,看得出来,这一刀砍得极为迅猛,一下子便将整颗头颅砍断。 兴许不是林中鹰死不瞑目,而是压根没有反应过来,表情定格在生命最后一刻。 沈平沙和祈风大步上前,确认着人头的身份,待看到真的是林中鹰后,两人心中一惊,原以为有诈,没想到一代匪王竟然真的就这么死了。 啧啧。 二人心中不免生出些唏嘘,转眼一想,莫说是匪贼了,就算是步月登云的帝王将相,亦有不少人突然死在身边之人手上。 沈平沙和祈风向南廷玉点头,示意人头为真。 南廷玉让护卫将人头拿到一旁去,又让人重新给独眼龙换了座位,更靠近自己。 众官员一开始心里对独眼龙三分恐惧,七分鄙夷,见南廷玉如此重视独眼龙,便开始同独眼龙套近乎。 独眼龙翘着二郎腿,歪着脑袋,姿态谈不上恭敬。几个开口的官员冷脸贴屁股后,其他人见状,便不愿意再同他说。 独眼龙换了个翘腿姿势,向高座上的南廷玉问道:“太子殿下,你先前在悬赏榜上许诺的良田千顷,白银万两,还作数吗?” 南廷玉:“作数。” “好好好,大伙都听到了吧,那都给我做个证,可别到时候不给我啊。”独眼龙嚎着嗓子梗起头道。 满堂宾客闻言,只觉独眼龙粗鄙短浅,这点悬赏对于皇家来说,不弱于沧海中取一滴水,怎会不作数呢? 南廷玉笑了笑,倒不在意他的无礼:“孤既已许诺,便不会食言。” “好,那我这千亩良田,要城东赵家村前边那块的荒地,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准了。” “好好好。”独眼龙站起身,大声笑道,“我就喜欢和太子殿下这种爽快的人合作,来,我敬你一杯。” 说着,独眼龙向高座上的南廷玉举杯,“我先干为敬。” 他一口闷尽,忍不住咧嘴呲溜一声。 这般模样,旁人见了想笑又憋住。 南廷玉盏中的酒已经见底,郁娘上前替他斟上酒水。 酒水十分清澈,浅浅漾动出人影。 倒完酒,郁娘退到身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跟随南廷玉出席如此隆重的宴会,心中难免紧张,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装作隐形人。 南廷玉端起来杯盏,亦是一口饮尽。 独眼龙看南廷玉喝完酒,视线不知怎地从郁娘身上掠过,眯了眯眼。 他坐下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吹嘘自己是怎么一刀砍了林中鹰的脑袋,听得在场的人表情各异,有陪着笑的,有沉默的,也有鄙夷的。 末了,独眼龙脸颊泛红,应是酒劲上头,他靠到椅背上,两眼一闭竟打起呼噜。 这般无法无天,毫无规矩的行径,让素来不注重礼节的武将们脸色都变了,更不要说文官士人,皆欲言又止,表情难看。 南廷玉倒是神色如常,和官员们聊起蓟州城民生事情。 官员们说了些话,最终又绕到恭维之词上。 “殿下亲自挂帅领兵,扫平匪寇,实乃我大周之福。得殿下庇佑,蓟州城未来一定风调雨顺,安居乐业。” 原先半寐中的独眼龙忽地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很响亮,打断文官的吹捧之词,那文官脸色肉眼可见难看下去。 其余众人亦是绷紧脸色,恼怒望向独眼龙。 独眼龙摸着肚皮缓缓睁开眼,又两手向后搭在椅把上,姿态不羁道:“风调雨顺?安居乐业?那还早呢。” 这话如惊雷在宴会上骤然炸开,众人忍不住出声指责独眼龙。 南廷玉抬手,声音立即消下去,他笑着看向独眼龙:“哦,怎么个早法?” “太子殿下就没想过,北义军这一路刀剑弓弩,枪矛戈叉,各式武器齐全,难道是自己造出来的武器吗?” 南廷玉顺着话:“愿闻其详。” 独眼龙忽然咧嘴一笑:“林中鹰他们有一座密库,那密库里堆满武器,啧啧……足足有这么高……” 说着,独眼龙站起身,指着上方的屋梁,“比这个大堂还要高,也不知道背后是谁在支持,只知道这武器怎么也用不完,一旦少了,便会立即补满,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众人闻言皆愣住,密库?武器? 能有几个人,或者说有几个势力能私下造得出这么多武器? 这独眼龙怕不是在胡说。 可若不是在胡说,那么本以为只是一场由匪贼引起的普通造反,背后竟还藏着另一股势力的话,事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众人心中一时摸不准这独眼龙的话是真是假,南廷玉没有开口质问,他们也不敢说话,便摆出皱眉沉默的模样。 郁娘一直垂着头,听到此,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独眼龙。 那独眼龙似乎很享受被众人注视的目光,靠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殿下,你要不要这个密库?” 密库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通过密库里的武器查出来背后通贼之人是谁。 南廷玉摸着右手虎口,沉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说密库,就算是金山银山,只要在这片土地上,那便是属于乾朝的。” “哈哈哈,殿下的话说得文绉绉的,我这俗人,就暂且认为你是想要这密库了。不过……这密库的位置,得要另一个奖赏。” 一提到奖赏,众文武官员看向独眼龙的目光不禁透出鄙夷。绕了半天,还是想要东西。 南廷玉嘴角三分掀动:“你想要什么奖赏?” “这良田我有了,银子我也有了,现在就还差个美人。” 郁娘本在一旁做背景板,默默听着,忽然见那独眼龙抬起头,视线同她对视上,她心脏狠狠跳了下,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下一瞬,她便看见独眼龙朝她的方向伸出手指。 “殿下若能割爱,将身后的婢女今晚赐给我,明日我便将密库的位置告诉殿下你。” 第48章 太子不如狗? 独眼龙的话,一字一字落入郁娘的耳朵里,宛若一声声惊雷划过,轰隆隆骤响。 眼前的世界突然变作一团糟。 沈平沙率先站起身,出声斥责独眼龙,紧接着是祈风和几个文官指责独眼龙,但亦有些人从中和稀泥,言语中便是暗示牺牲一个婢女,换来密库位置,那是天大的好事。 不知过了多久,争执中南廷玉的声音在宴会上清晰响起。 “准。” 耳中轰隆声消停,郁娘慢慢抬起头看向南廷玉,在壁灯交错的光影中,他的半边侧脸冷漠而陌生。 独眼龙哈哈大笑,笑声几欲掀翻屋顶,压住宴会上的丝竹声、交谈声,满世界都只剩下那肆无忌惮的笑声。 冰冷刺骨的恐惧攀上郁娘的手脚,她无助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似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动弹不得。 该是要大声质问,大声拒绝,可是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因为她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这种感觉就像是砧板上的鱼,用它干涸濒死的眼珠子注视着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类,刀子泛着冷光,一寸寸刮掉它的鳞,它张着嘴,呼出来的只有无声的气息。 鱼哪里有资格开口。 不知道宴会何时结束,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等从恍惚中缓过神,郁娘已经被两个侍卫带走——带向今晚独眼龙夜宿的厢房。 夏日的夜风竟透出刺骨的冷,扑在脸上让她不住发抖。鼻翼间萦绕的酒气退去,脑子却依然浑浑噩噩。 鱼儿,快跑,快跑。 可是跑不掉。 整条河,都撒上了罗网。 隔着一座青瓦白墙,透过五方什锦窗牗,她看到以往所住的房间,坐落在无边月色中,满地银霜铺作地毯。 以往这个时刻,南廷玉熄了灯,她会轻轻合上门,踏着石板银霜回到自己的房间。 可是今晚,却怎么也回不去了。 明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却似隔着千山隔着万里。 回廊曲折弯绕,过了许久,终于到地方。 房内传出来独眼龙喝醉了的声音,他磕磕巴巴,嚷嚷着还要喝酒,三个小弟在旁出言劝阻。 侍卫站在门边,见郁娘没有动,催促道:“姑娘,莫要让里面贵客等久了。” 思绪慢慢回拢,郁娘眼睫颤动,伸手推开门。 她走进去,身后的门倏然关上,月色被悉数堵在了门外。 两个侍卫站了会儿,听到屋内独眼龙骂骂咧咧的声音变作调笑声,他们二人转身回去复命。 在他们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屋内,一满脸麻子的小弟从窗边收回视线,禀报道:“龙哥,他们人走了。” 床上本该喝得醉醺醺的独眼龙一改先前粗犷不羁形象,神色严峻冷漠,手中的双刃弯刀搭在郁娘的脖颈上,除此之外,另外两个小弟也将刀架在郁娘的肩上。 这阵势是郁娘所未想到的。 看着肩膀上架起的三把刀,她眼神颤了颤,心里飞快思考着眼下的情形,这独眼龙是故意装作好色模样的? 那他将她从南廷玉身边要过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独眼龙唯一一只好的眼睛看向郁娘,眉峰下压,手中刀刃轻轻刺破郁娘脖颈的肌肤。 他俯下身:“你是南廷玉的婢女,应该知道他住在哪儿。” 郁娘抬头:“你们要刺杀他?” 独眼龙咧嘴:“是啊,可惜宴会上没机会近身,只好晚上搞偷袭。” 郁娘咽了咽喉咙,心中思绪飞快转动,小声道:“他院子里有侍卫层层保护,你们接近不了他。” “不怕,我们有兄弟四个呢,牺牲两个,足够引开那些侍卫。” 刀片旋转,换了个角度威慑郁娘。 “……”郁娘笑得勉强,“纵使这样,你们也杀不了他,你们的三位首领接连死在他手里,便该知道他武功高强,非一般人所能应付。” “这就不用你来操心,你只要将我们带去他的房间就行了。” 郁娘不作声,独眼龙手中的刀片已经见血,映着她发白的脸色,他见状笑了下,刀刃又深了些许,嗓音微微沙哑。 “美人,再深下去,就要割到喉咙喽。” 郁娘不敢随意动弹,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便是割了喉咙,我也不会说。” “啧啧,倒是个烈女。” “……”郁娘。 烈女不是这般用的。 “他都将你这个奴婢送给我了,你怎么还对他那么忠心?” 郁娘心道,她才不是什么忠心,而是两弊相衡取其轻。 若带他们去了南廷玉的住处,那就是背叛主子,背叛朝廷,不管后果如何,她都是死罪一条。 但若不带他们去,能不能活下来,赌的是这群匪贼的良心。 “你真的不说?” 独眼龙失去耐心,攥紧刀柄,剑尖上挑抵着郁娘的下巴。 血珠顺着刀刃一滴滴滑落,郁娘心跳如擂鼓,紧张到不能自已,却还怕露馅,便攥紧手指,坚定的摇摇头。 独眼龙舌尖顶了顶上颚,咧嘴一笑,作势要抹郁娘的脖子,这时,门边忽然传来一阵汪汪叫声,只见一只黑黄杂毛小狗冲进来,身形分明圆嘟嘟的,动作却迅猛如豹子,对着独眼龙的裤脚咬过去,口里不断发出汪汪声。 “汪汪汪……” 小弟:“怎么有只狗?诶,这狗……” 独眼龙一脚踹开火火:“不能打草惊蛇,杀了它。” 小弟立马提刀过去,郁娘见状吓得急忙阻拦:“住手!别杀我的狗!我说就是了!” 独眼龙:“……” 三个小弟:“……” 沉默了一瞬,独眼龙诡异道,“原来太子不如狗啊。” 郁娘:“……” 她推开脖子上的刀,将火火温柔抱在怀里,像哄着不懂事的婴儿似的,姿态温柔,小声安抚。 “别怕,火火,没事的!” 火火气到浑身战栗,对着独眼龙等人龇牙咧嘴吼叫,郁娘捂住它的嘴,不让它叫,它便转身,收起犬齿,换了副温顺模样,用鼻子蹭蹭郁娘的下巴,仿佛在安慰郁娘。 独眼龙看这狗两面派模样,笑道:“好一个忠心的狗,比人都会变脸色。” 火火大概能听得懂“狗”这个字,知道他在说它,于是又朝独眼龙龇牙发出一声威慑。 独眼龙笑得不行,收回手中的刀,藏在袖子中,抬头示意两个小弟去探外面的情况。 “龙哥,外面没人。” “嗯,换衣服。” 他们早就准备好侍卫的衣服,当着郁娘的面便开始解外衫,郁娘吓得连忙闭上眼睛,不知想起什么,又伸手捂住火火的眼睛。 火火也是个姑娘。 远处,巡夜的更夫敲锣报时,正是寅时时刻,万籁俱寂,人们早已沉沉睡去。 独眼龙抬手,袖子里的刀刃抵着郁娘的腰,居高临下附在郁娘身后:“你就装作正常走路,带我们去南廷玉的寝房,路上遇到盘查的,不要慌,搪塞过去,如果搪塞过不去,那我们就都给……杀了。” 郁娘:“……” 她抿了抿唇,点着头:“好。” 兴许是深夜的缘故,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嗒嗒清晰,几人怕引起注意,走得不快,越靠近南廷玉所在的位置,郁娘越紧张,不住干咽。 路上,遇到轮岗的守卫从他们身旁而过,独眼龙怕郁娘反水,和小弟“守”在郁娘左右,刀刃抵着郁娘的腰肢。 郁娘除了走路,几乎不能动弹,好在这队侍卫没有起疑心,看了中间的郁娘一眼,认出郁娘的身份,从他们身旁径直过去。 几人暗暗舒口气。 绕过曲折的回廊,站到南廷玉所在的院门外。 独眼龙屏气静听四周,他耳力异常,没有听到附近有杂驳的呼吸声,问道:“你不是说南廷玉身边有层层侍卫吗?” 郁娘讷讷:“我……我不太了解侍卫的事……”她本来是想拿侍卫诓住他们,让他们不要搞刺杀。 独眼龙瞟她一眼,低声道:“进去。” 郁娘硬着头皮进去,往日南廷玉身边是张奕和涂二随侍,其他侍卫负责轮岗,但寝房附近一个轮岗的侍卫也没有看到。 这不对劲,这种感觉和在须薄山时是一样的。 难道有诈? 第49章 她有何痼疾? 郁娘垂下头,遮掩住眼中的猜疑,一手抱着火火一手推开南廷玉的房门。 房间内很安静,没有点灯,只能借着月色看清楚屏风外边的情况,里面是什么样却不清楚。 独眼龙心中也觉得过于顺利,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顾不了想那么多,和三个小弟拿着武器便向屏风里的床榻上砍过去。 郁娘见状则拔腿往外跑,身后,响起独眼龙等人的咒骂声。 “草,狗太子不在房里!” “咱们中计了!” 这时,蛰伏在四周的黑影如鬼魅一般站满屋顶,火石相碰间,青白墙壁上挂着的一盏盏壁灯被点亮,弓箭手早已蓄势待发,手中弓弦如月,箭矢如雨,只待一声令下。 “咱们被包围了,这狗太子果真奸诈!” 为了这场计谋,他们一行人谋划许久,却没想到还是被南廷玉看出破绽。 此刻,愤怒、仇恨迅速笼罩住独眼龙等人,独眼龙持着利刃走出去,月夜下独眼恍若淬着毒液,恶狠狠盯着被弓箭手护在身后的南廷玉。 他动了动嘴,咬牙切齿骂出三个字:“狗太子。” 南廷玉神情未变,倒是沈平沙和祈风听了,气得忍不住拔出剑,指向独眼龙。 “林中鹰的脑袋不是你砍的。”南廷玉话中不是疑问,却是肯定。 独眼龙嗤了声,不答话。 南廷玉迎风站立,长袍晃动,冷峻的面庞覆上一层寒霜,如天神般威严肃穆,让人忽然心生难以逾越的苍凉和绝望。 南廷玉声音不轻不重:“北义军几乎全军覆没,林中鹰的两个兄弟皆死,以他的性格恐怕不愿意忍辱偷生,遂引颈自杀。你们便用他的头颅进行最后一次阴谋。” “是啊,可惜还是被你这个狗太子给识破了。” “你若愿诚心归顺朝廷,孤可既往不咎。” “呵,狗都不会归顺朝廷。”独眼龙眼中已有死志,“你原先伤了大当家,他喂过几次的林中野蛇都能知道替他报仇,畜牲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又怎么会连畜牲都不如?” 独眼龙本以为能寻到个机会,近身靠近南廷玉,就算杀不了南廷玉,也能捅他几刀,在他身上留下几个血窟窿也好的。 结果仇没报成,自己成了瓮中之鳖。 他忽然明白林中鹰死前的那番话是何意了。 “乾朝气数未尽,恐难等到新人世,我不愿苟延残喘……如今唯有这颗头颅还有价值,待我死后,你们拿我的头颅去换取荣华富贵,莫要再起义生事。” 那句乾朝气数未尽,想来便是因为南廷玉。 有他在,乾朝还能继续。 他们辜负了林中鹰的期望,没有拿他的脑袋换取荣华安宁,而是想再争取一次。 “龙哥,这婢女想跑没跑掉,咱们拿她当人质。” 郁娘本来已经逃到院子中间,又被麻子小弟给捉住,麻子扯着她的后颈,一把带到独眼龙跟前。 “龙哥,你别气馁,咱们只要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独眼龙没说话。 郁娘白着脸,小声插话:“你们拿我当人质没有用,你们也看出来,我在太子心里没有分量。” 独眼龙睨她一眼:“当不了人质,至少也还能挡挡箭。” “……”郁娘。 独眼龙将刀架到郁娘脖子上,以此做要挟:“南廷玉,这是你的婢女,你想要她活命的话,就让弓箭手全部退下!” 南廷玉淡笑道:“区区一个婢女,孤怎么放在心上呢?” 身旁的沈平沙闻言,看了一眼南廷玉。 郁娘似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没太大变化,讷讷出声:“我早就说过了,我在太子心里没有分量。” 独眼龙又暗暗咒骂一声:“无情无义的狗太子。” 下一瞬,忽见南廷玉夺过一旁的弓箭,指尖微动箭矢便如毒蛇窜出去,精准刺向独眼龙。 独眼龙尚未反应过来,唯一完好的眼睛被带刺箭矢击中,剧烈的疼痛让他本能捂住眼睛,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龙哥!” “放箭!” 箭矢滚滚而下,如雨漫天洒落,几无躲避的可能,匪贼的谩骂诅咒声充斥在耳边。 一片混乱之中,郁娘不知被什么绊倒在地,她恐惧的蜷缩住身体,抱紧怀里的火火,眼前铺满银霜的地板,突然被一股鲜血覆盖住。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可耳中声音却越发清晰缓慢,就像是一首高昂的曲子,降了调子,嘶吼声,咒骂声,皮肉刺穿的声音,成为无边黑夜的伴奏。 她如垂死的鱼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聆听着这场单方面的屠戮。 箭雨过后,两个小弟当场毙命,只剩下独眼龙和麻子小弟。 侍卫持刀而下,独眼龙看不见,听到声响后咬着牙拿起手中的刀胡乱砍过去。他已经没了章法,似困兽犹斗,麻子小弟跟着他,迎面替他挡了一刀,倒在地上,鲜血直流。 侍卫们得了命令,并未下死手,四人一队,各自拿着手腕粗的铁索将独眼龙困在其中,收拢铁索,箍住独眼龙的身体,让他无法动弹。 独眼龙面上俱是鲜血,口中不断骂着“狗太子”“给老子一个痛快”之类的话。 侍卫分列两侧,南廷玉踏着血河走到独眼龙跟前,身后的无边黑暗像是羽氅覆在他肩上,迤地衣摆坠上血,他望着独眼龙,平静开口:“密库的位置在哪里?” “还真有密库啊。”沈平沙和祈风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在心里嘀咕着话。 独眼龙嗤笑出声:“老子诓你的。” 南廷玉俯下身,一字一顿:“是在城东赵家村那块的荒地上吗?” 独眼龙面部细微僵硬,南廷玉见状,站直身体,抬起右手,身旁的侍卫拔出长剑递给他。剑影飞快之间独眼龙已被一刀割喉,鲜血喷洒而出,正对着南廷玉的衣摆。 南廷玉身上沐着血,眉目却干净如初,长袍随风徐徐而动,端的是一派金质玉相,同这地面血流成河的情形截然不同。 麻子小弟也被一刀割喉。 南廷玉视线掠过几人的尸首:“好生安葬他们。” “是。” 虽说是道不同,不过却也钦佩他们的勇猛。 若是识时务些便好了。 南廷玉的视线这才望向蜷缩在角落里的郁娘,她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身后乌云发髻散乱,几绺青丝垂在额前,衬得素净面庞越发苍白。 他正想说什么,却见她忽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肢,埋在他怀里瑟瑟哭泣。 “殿下,呜呜呜呜……” 南廷玉愣住,她的眼泪浸湿他的外衫,鼻尖呼出的气息有一丝丝温度,熨热着他的胸膛,他口里本想要质问诘责的话忽然忘却了。 周遭的人在郁娘扑到他怀中时,早已经眼观鼻,鼻观口,识趣垂下头。 他本欲伸手揽住她,想起身边还有人,便敛着眉将她从怀里拽出来。 “受伤了吗?” 他下了令,弓箭手不得伤她。 虽然这些弓箭手不似神弓队能百步外贯虱穿杨,但箭术十分精准,想来她不会有太大的事。 郁娘摇摇头:“奴婢没事,殿下你呢?”她满眼关怀,却无一丝质问和责备。 南廷玉神色顿了顿:“孤也没事。” 话方落下,郁娘忽然两眼一闭,径直栽倒在他怀中。 他脸色沉下去,将她打横抱起,一边向屋内走去,一边让人将裴元清唤来。 郁娘是装昏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南廷玉,也害怕南廷玉质问她为何要将人带来金乌苑。 他作为主子,可以随意处置她这个婢女,要她生,她便生,要她死,她便死。 但她这个婢女,却不得背叛主子。 她索性两眼一闭,这般糊弄过去。 这一夜,太累了,闭上眼睛后沉沉睡去,呼吸近乎于无,配上惨白的脸色,倒真像是昏厥模样。 门外,善后的事情交由沈平沙和祈风负责,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庭园便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厮杀后的痕迹。 房间内点上香薰去味。 裴元清隔着帐幔,悬丝把脉。 南廷玉站在一旁,身上外袍未换,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许久,裴元清收回银丝,皱眉道:“她身子骨本就差,这一路我一直在给她调理,本来已经见好,今日这么一吓,又把痼疾吓出来了。” “她有何痼疾?”南廷玉皱眉。 第50章 错过萧重玄 “郁娘子她……是些女儿家的病,太子殿下,你不便知道。” 南廷玉闻言,没多想,抬头看向帐幔,眼中情绪莫辨。 裴元清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质问南廷玉,叹了声,嘀咕道:“怎么能拿她做诱饵,她不经吓的。” 南廷玉没说话,转身离开房间,须臾,门外响起哒哒马蹄声,他率领士兵前去城东赵家村查看情况。 夏日的晨间干净明朗,早早便升起丝丝缕缕的光,照入这座恢复安宁平和的城市。 不知是哪家农院里的鸡在叫,咕咕咕。 这声音一直萦绕在郁娘的梦里,她醒过来时,脑海里的咕咕声顿时化作耳边的汪汪叫。 火火趴在床边,伸着舌头舔她垂落下来的手背。 她吓了一跳,缩回手,火火叫得更大了,一边叫一边跑到外面找裴元清。 裴元清正在收拾药箱,听到榻上的声响,意识到郁娘苏醒:“郁娘子,身子好些了吗?” 郁娘张了张唇,声音有些暗哑:“我没事,谢谢老先生关心。”睡了一觉,脑袋竟有些肿痛,昏昏沉沉的。 裴元清沉默了下,才轻叹道:“你受到惊吓,这些时日要注重休息。” “嗯。” 裴元清又说了些叮嘱的话,末了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郁娘子,你莫要怪殿下。” 郁娘没说话,火火方才跳到榻上来,正摇着尾巴蹭她,她抱着火火,有一下没一下的撸着它后背的毛发。 她有资格怪罪南廷玉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不怪罪他,只希望他也别深究那么多。 明明她也“背叛”南廷玉了,算是扳回一局,但她心里还是觉得委屈。 裴元清走后,她只得抱着火火,对着火火自言自语。 “没有人将我当做人看待……只有重玄不会这样……” 她忽然明白,心中委屈的缘由是什么了。 萧重玄不会欺她,辱她,会尊重她,体谅她,将她当做人看待,而不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物件。 只是可惜在这世间唯一对她好的人,也离开了。 火火站起身,躬着背舔舐掉她眼中坠下的泪。 “汪汪……汪汪……” 它能感受得到她的情绪,但它只是一条小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以为舔掉眼泪,她就不会那么难受。 郁娘被它滑稽的动作逗笑,伸手抱住它,想起来这还是南廷玉的床榻,如果让他看见火火在他的床榻上,估计会发怒,她抱着火火回到自己的房间。 自怨自艾过后,还要继续往前走。 她梳完发髻,坐在椅子上,看着铜镜中的面容,眼神从仓皇无助慢慢变作沉寂冷硬。 一切还须得进行新的谋划。 上次趁着南廷玉意识昏迷,爬上南廷玉的床,便是想借着南廷玉的手,对付祈明月,摆脱嫁给马夫的命运。 目的虽达到,但南廷玉并不是在帮她,而是因为祈明月的逾矩行为,忤逆了他身为太子的尊严。 这便是所谓的打狗还要看主人。 她在他心里,估摸着也就跟一条狗差不多的分量,所以在利益权衡之中,能随意牺牲掉她。 她不想再被随意丢弃,一定要成为有价值有分量的人。 她摸着自己的这张脸,想起教坊嬷嬷曾说过的话。 “花容月貌,举世无双,便是去势的公公看到你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在这世上,只有两类男人不会被你的美貌迷住,一个是有龙阳之癖,一个是瞎子。” 她自幼常听到这种话,厌恶于容貌,甚至将不堪的遭遇都怪罪于自己的这张脸上,自教坊离开后,她几乎不曾描眉点唇,不想再以色侍人。 可在这个以男人为尊的世界,女人是花,生来的价值便是要艳丽绽放,讨好赏客。 既是如此,她想,她要做那凌霄花,借势而上。 南廷玉便是那最大的势力。 …… 南廷玉一日一夜没有回来,其间,军营又增兵过去搜查。 次日晌午,南廷玉才率兵回来,身上的白袍除了血渍还有泥印,仿佛一夜栉风沐雨。他甫一回来,便脱掉外袍,坐到椅子上,刚要拿起水壶,郁娘已经眼疾手快先为他倒上一杯热茶。 他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眉目间沉默而凝重。 难道是没有找到密库? 郁娘在旁暗暗揣测,见他攥着茶杯,便又过去添上热茶,他似是才看到她,扭过头问她:“身子能下床了?” “能。”郁娘低眉顺眼。 南廷玉看她面色依旧苍白,嘴唇也不见血色,下巴瘦出分明的线条,跟生了场大病似的。 他又喝了口茶,茶水入喉,神智也清醒几分,本欲对郁娘开口说什么,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张奕的声音。 “殿下,飞澜世子求见。” 南廷玉拿着茶杯的手一顿,赵飞澜来的速度还真快。 前些时日赵飞澜率领神弓队离开蓟州城,当时离开之际还被他利用,糊弄了林飞鹰一把。 现在又杀了个回马枪。 如今赵飞澜未避嫌,直接来见他,想来是也查到密库的位置,知晓密库里的情况了。 南廷玉揉了揉眉心,站起身,从椸枷上拿起绣着祥云纹的黑色外袍换上。 “孤的发冠歪了吗?” 郁娘愣愣抬头,迎上南廷玉的视线,意识到他在问自己,慌忙摇摇头。 “不歪。” 南廷玉迈步而出,郁娘跟在他左右。 “不用跟着我,回去歇息。” 免得让外人看到她这副模样,还以为他苛待下人。 郁娘方想说自己没事,可以伺候他,他却已经大步离去,黑色身影转眼便消失在回廊尽头,唯有他身上携着的风,徐徐而来。 郁娘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进屋。 四方亭。 荷花开得正盛,碧绿叶子浮在池面上随风轻轻摇动。赵飞澜和两个副将已经在这里等候,大抵是无聊,赵飞澜拿着鱼食,逗着池塘里的金鱼。 听到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赵飞澜将鱼食悉数撒掉,方才转身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南廷玉扶起他的手,看着面前玉冠束发,身穿戎装的俊美少年,笑道:“三年不见,飞澜同孤生疏许多。” 赵飞澜粲然一笑:“为臣为弟,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 南廷玉并未和赵飞澜过多寒暄,坐到石凳上开门见山问道:“神弓队此次行动是与图门族有关吗?” “嗯,先前有人发来密报,说是在须薄山和赵家村附近发现有图门族活动的踪迹,怀疑这儿是图门奸细的落脚地,我便带队前来查看情况。” 说到这,赵飞澜看向南廷玉的眼神复杂莫辨。 他在抵达须薄山附近时,忽然想通发密报诱他来之人是谁,意识到被人当做“东风”去借,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继续率队查下去。 已经掉了泥坑,不能再无功而返。 所幸的是密报上的内容不假,他还真的查到和图门族有关的讯息。这下便能有证据述职,免得引起皇帝和姚派的猜忌。 这些年,朝堂情形波诡云谲,动荡不定,以南廷玉为首的太子党和以姚行舟姚将军为首的姚派,相互倾轧斗争,皇帝态度不明朗,甚至隐隐有帮姚派之意。 兰西王府为避纷争,一直驻守澜州,不在太子党和姚派之间站位。 南廷玉捏了捏虎口:“查到线索了?” “嗯,便是殿下也查到的地方——北义军的武器密库。” 南廷玉:“那你应该也知晓密库里有证据,指认孤的舅舅祈风与图门族勾结,为反贼提供武器。” “是。”顿了顿,赵飞澜放低声音道,“殿下,此事兹大,我只能在述职折上如实记录。” 他来到这里见南廷玉便是不想得罪南廷玉,但又不得不这般做,因为隐瞒下去,不仅会承担风险,也会引起姚派猜忌,只有如实陈述,才能证明兰西王府不偏不倚,谁也不帮,将兰西王府从太子党和姚派之间的争斗中摘出来。 南廷玉笑着道,“这是自然,祈风虽为孤的舅舅,但法不容情,孤今日已将密库中的情形悉数写入奏折,送往京城,等父王定夺。” 赵飞澜听他这般道,眼神微动,心中思索着事情,却觉得弯弯绕绕,没有头绪。 片刻后,他开口安慰道:“图门族如此拙劣的嫁祸计谋,想必陛下一定能够识破。” “但愿如此。”南廷玉叹着气。 赵飞澜又宽慰了几句话,见着日头西下起身:“殿下,臣就不叨扰殿下了。” “嗯,替孤向兰西王问好。” “是。” 赵飞澜拱手行礼,领着两个亲信离开。 身后,南廷玉坐在四方亭,久久未动。 走远了,赵飞澜身旁的亲信之一徐峰小声道:“祈家军素有百战百胜的威名在外,但同反贼相遇后,却一直被压着打,甚至被围困住蓟州城内数月,难道……真的是因为祈风通敌了?” 祈风是祈家军之首,乾朝三大步兵将帅之一,他若是图门奸细,羞辱的不仅是太子的颜面,亦是整个乾朝的颜面。 赵飞澜翻身上马,勒住缰绳,看向身后青瓦白砖的城墙,眼神渐渐幽深。 祈风通敌一事明表面上看是乾朝和图门族的关系,实际上却是太子党和姚派的倾轧,如若不能妥善解决,恐怕会激化太子党和姚派的矛盾。 山雨欲来,兰西王府真的能置身事外吗? 父亲想的简单,以为这些年什么也不参与,便能独善其身,但那两派的人绝不可能会让他们一直独善其身。 皇帝也不会允许。 这次,神弓队被南廷玉利用威慑山匪,已经是半只脚踏入泥坑了。他心中虽不满,却也不敢明着恼怒,只能暗中坑南廷玉一笔——隐瞒下他抓到两个指认祈风通敌的图门族奸细。 这一次的风波,尚能平安度过。 那下一次呢? 若是被姚派利用,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赵飞澜扬鞭纵马,声音在疾驰马蹄声中飘远:“通敌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徐峰啊了一声,通敌都不重要了? 那还有什么结果比这更重要? 他脑子简单,想不通,遂用胳膊肘碰了碰边上一直默不作声的萧重玄。 “重玄,咱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重玄微微一笑:“我也不懂。” 话落,萧重玄驰马追向赵飞澜。 “诶,你也不地道,你和世子说话九曲十八弯,欺负我没念过书,什么都不告诉我……” 徐峰瘪瘪嘴,扬鞭远去。 第51章 现在身上长骨头了? 赵飞澜走后不过片刻,沈平沙便赶来四方亭。他走得极快,三步并作两步,见到亭子里只剩下南廷玉,他躬身行礼:“殿下。” 南廷玉收回视线。 沈平沙皱眉问道:“飞澜世子是为密库的事而来?” “嗯。” “他的速度倒是快,可有说什么?” 南廷玉笑笑:“他只道会将密库的情况如实汇报给圣上。” 沈平沙哼了声:“他提前来知会你,一是不想得罪你,二是来打探你的态度。” 南廷玉起身,身影被西阳照得修长挺拔,落到池中惊得金鱼四散开来,水中涟漪一圈圈浮远。 他看着远处,饶有深意道:“他比老兰西王聪明,胆子也大,那两个图门奸细就当做礼物送给他好了。” …… 蓟州城的夏日,蝉鸣蛙叫不断,晚霞坠落后,远处山脉只剩下雾蒙蒙的轮廓。炊烟顺着烟囱一股股升出,温暖的烟火气息浸入人间。 郁娘将粉葛生鱼粥和小菜放到南廷玉跟前,便不作声,站在南廷玉左右伺候。 他一直在处理公务,壁灯光晕摇摇晃晃,他一心二用,喝粥也不忘看呈上来的公文。 碗里的粥喝完了,却也未察觉,仍是机械重复喝粥的动作。 边上的郁娘瞧见后,立马盛上新的粥,放下餐盘时,粉色纱袖拂过折子,隐有馨香在鼻间浮动。 南廷玉手中动作顿住,眼角余光恰好是郁娘挺致圆润的胸脯,他只要稍稍扭头便能碰到一方柔软,兴许是心神作祟,鼻翼间的馨香忽然浓郁起来,手中的折子亦散发着香味。 “殿下,吃点小菜吧。” 郁娘似乎见南廷玉许久不动,便伸手为南廷玉夹菜,黑木箸筷衬得她的手指葱白娇嫩,一截皓腕如清冷月霜,上面却还留下手指箍出的红印。 已经过了五六日,她身上的痕迹还未消散。 “殿下,你若是不便,由奴婢来喂你用粥。” 她拿起木勺,眼神亮晶晶的看着南廷玉。 南廷玉放下手中折子,这才抬目望她,见她今日没像往常那般穿着老气的灰袍,而是换上一身轻薄修身的粉色齐胸纱裙,头发悉数拢起,束结于顶,发髻只用了两根彩绳箍住,头上并未戴任何钗簪,但眉眼之艳丽,如破春琼枝,妍妍夺目。 她的目光一错不错看着他,里面满是明亮的期待。 南廷玉看着近在唇边的勺子,冷峻的面上竟浮出一丝不自在,本想斥责她不守规矩,却不知怎的话说出来却变成:“离孤近点。” “是。” 郁娘嘴角微微扬起,腮边梨涡若隐若现,笑容中多了几分娇憨。 她凑到跟前,喂南廷玉喝粥。 纱袖总是若有若无的抚过南廷玉的臂膀,柔软的指腹也总不经意间擦过他的下颌,引得他眉心微动,神色绷得很紧。 几次过后,他目光忍不住扫向她,却见她一脸无辜模样,他又收回视线,暗中磨了磨牙。 自她喂粥后,手中的折子就再也没有翻过去。 “滚开!别拦着我!我要见我表哥!” 寂静无声中忽然传来刺耳的尖叫声,郁娘似乎被吓到,猛然起身,却不小心踩到衣摆,摇晃间栽向南廷玉怀中。 南廷玉一把抱住她。 祈明月冲进来看到的便是二人相拥的画面,她脸色瞬间气红,又恼的发白,伸手指向郁娘,口里骂人的话却在南廷玉摄人的视线中被迫顿住。 她只得忍住愤怒,撇开头不看郁娘。 “表哥,我父亲呢?为什么这几日我见不到他,到处问人,也没有人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南廷玉扶正郁娘的身子,郁娘不知怎地又崴住脚,软软栽在他臂膀中,他视线掠过她一眼,终是没有推开她。 “舅舅正在接受审查,旁人自然不能将他的消息随意告诉你。” “审查?我父亲是祈家军之首,谁来审查他?” 南廷玉言语中已有不耐烦:“是孤来审查他。” 祈明月嚣张的气焰骤然消下去:“表哥,你来审查我父亲?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为何要审查我父亲?” 恰在此时,一旁的郁娘撩了撩头发,眼神轻飘飘落向祈明月。 那目光并没有太多情绪,但此刻看在祈明月眼中,只觉得是在炫耀,是在耀武扬威。祈明月心中愤恨不已,明知道不该受郁娘的影响,可是眼珠子忍不住看郁娘和南廷玉连接在一起的身子。 这贱奴就跟没了骨头一样,后背一直贴着表哥的臂膀。她这么爱贴,她将来就打断她的骨头,让她一辈子也站不起身子。 “现在有证据指证舅舅通敌,与图门族和匪贼勾结,孤按照惯例,先行将他收押审查,明月,你还有何疑问?” “通敌……”祈明月脸色瞬间惨白,此刻满脑子都只剩下“通敌”这两个字。 这顶帽子若是扣下来,她这个女儿也要受牵连。 重则砍头,轻则发配为奴。 她身子忽然站不住,幸而身后的满秋及时扶住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跟失了神智似的,眼中没有焦距,只喃喃自语。 “我父亲不可能通敌……他是乾朝大将军,怎么会通敌呢……” 南廷玉见她神情恍惚,懒得再同她说下去,便让满秋将她带下去。 她失魂落魄离开,唇里仍喃喃自语,等她缓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走出金乌苑。 满堂月色落在身上,如覆薄霜,她打了个颤,尖叫着推开满秋:“不,我要向太子表哥说清楚……我父亲不可能通敌!” 她方要迈步折回去,却被身旁的满秋拦住。 满秋压低声音劝道:“小姐,太子先前眼中已有怒气,你若再回去只怕要触霉头。” “那我该怎么办?”祈明月不甘揪起手指,话锋一转,又恨恨道,:“一定是那个贱奴捣的鬼!自从她出现后,表哥就没有对我有过好脸色,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同我说,现在父亲还出了事……以后……” 以后,她的荣光,她的尊贵可能都将不复存在。 她突然无比惶恐问着话:“满秋,你觉得父亲会通敌吗?” 满秋面上一派温声状,循循善诱道:“小姐,将军通不通敌不是你我能知道的,但是小姐你要给自己谋条后路。” 对,她必须得为自己谋个退路。 祈明月沉下眉眼,在心里盘算事情,祈风在出事前已经为她挑好未来夫婿,是名门望族秦家,秦家的主事人现在是蓟州城的通判,秦骁。 秦骁有两子,同她订婚的是次子秦屿。 她不满意那秦屿,见过两次面后,便没有再理他,本来琢磨着怎么和秦家退婚,现在却不得不琢磨要怎么抓住秦家。 一旦祈风通敌的事情传出点风声,秦家一定不会再要她,那时,怕是别家的男儿郎对她也避之如蛇蝎。 所以她要抓紧时间谋划,将自己嫁出去,她将心中的想法向心腹丫鬟满秋一一道之。 满秋听到后,沉思片刻道:“若是生米煮成熟饭,这秦家便是不认也得认。” 祈明月总归是闺中未婚女子,闻言有些羞涩:“生米煮成熟饭,那我该怎么做?” “小姐,有种药可让男子迷失心智,不过……” “不过什么?”祈明月迫不及待问道。 “不过,既是要出这腌臜手段,为何不直接向太子殿下下药呢?小姐你心仪的人是太子,若是与太子有了肌肤之亲,想必太子不会不认账。” 祈明月一听,顿时心有所动。 是啊,既然都要下药,为何不向太子表哥下药呢? 满秋见她眼神晃动,继续小声诱道:“届时小姐你莫说是能嫁入东宫,便是将军真的被判通敌要抄家,小姐你有太子和皇后的庇护也能全身而退。” 祈明月忍不住夸道:“我的好满秋,你可真是给本小姐出了个好主意,等我成为表哥的女人,我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那贱奴!我看她还怎么敢在我面前嚣张?!” “能为小姐分忧,是奴婢的福气。” “你今日看到那个贱奴的姿态了没有?她分明在故意向我示威,我还从未这般窝囊过……” 祈明月气得不住咬牙,想到方才的情形,还是满肚子的怒火。 满秋跟在身后宽慰她,只要她能嫁给南廷玉,往后想要磋磨郁娘那是易如反掌。 主仆二人的声音慢慢消失在回廊深处。 祈明月走后,南廷玉已无用餐的心情,垂头看着怀中依偎的人。 大抵是察觉到他凛凛目光,郁娘连忙分开身子,轻轻行礼:“殿下请恕罪,是奴婢一时逾矩了。” 她躬身时眼睫温软垂下,轻柔的薄裙勾出清玅身段。 壁灯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颦一蹙,风情尽显,便是那落在屏风影子也透着一股千娇百媚。 南廷玉凝她许久,音调略显沙哑:“现在长骨头了?” 郁娘咂舌,面上微微窘迫,好在南廷玉没有再说什么,让她先退下,不需要她伺候了。 她便收拾干净案几,端着餐盘离开,合上门时,抬头看一眼南廷玉的方向。 屏风遮掩住视线,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那道人影,端坐在案几前,垂目凝思。 回到房间后,她抱着火火,惆怅的蹙起眉头。 怎么办啊。 今日色诱计划,一无所获。 第52章 太子眼光不行 郁娘特地打扮一番,面上敷上浅浅的胭脂,红唇点绛,姿态也是温顺讨好,为何南廷玉始终不多望她一眼? 自那日的情动后他并未再碰过她,理智恢复后,看着她的眼神也是一派清明幽深,没有一点欲望在里面,他对她真的是一点心思也没有。 难道自己就这么没有魅力吗? 郁娘拿起铜镜,细细端详面庞,以前在教坊,大家总夸她“秾艳掩古今,瑰逸世无双”,可现在这张脸对南廷玉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她视线向下,看向自己的身段,齐胸襦裙下曲线玲珑有致——饱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明明无一不是好看的、美丽的。 怎么会没有吸引力呢? 她忍不住嘀咕:“那应是他眼光不行。” 火火趴在她脚背上睡着,呼噜声跟打雷声似的,轰隆隆作响,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她俯下身,将火火轻轻抱回窝里。 余光透过窗柩,看到南廷玉房间灯火熄灭,寝房陷入到一片黑暗中,安安静静,再无杂音。 她也熄了灯,很快便睡着。 隔了一道墙的南廷玉今晚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索性睁着眼,瞳仁沐在黑暗中,不辨神情。 鼻间里似乎残留着一股香味,若有若无,每当他睡意汹涌,那香味就变得浓郁,睁开眼,香味又消淡。 真真奇怪。 他翻了个身,视线恰好对向外面,看到黑暗中屏风的轮廓,轮廓竟慢慢显出郁娘的影子。 那影子本该是黑色的、单调的、素静的,可却在他的视线里变成鲜艳的、活泼的、生动的。粉色裙裾在摇动,柔软的纱袖擦过他的手臂,留下酥麻瘙痒的触感。 那双温顺明亮的眼睛,在屏风里缓缓抬起来,盈满流光看他。 他呼吸有一瞬粗重,禁忌的门在眼前缓缓打开,窥得一丝丑陋陌生的欲望。 欲望化作绵长柔顺的粉色披帛,浮在半空中,缓缓飘向他,就在要缠上他的臂膀时,他克制的捏了捏眉心,脑海清明几分。 许久,呼吸才恢复平稳。 夜也早已在依稀中天明。 …… 这段时间,祈明月又找了几次南廷玉,想要询问祈风的事情,但南廷玉避而不见,这让祈明月心里越发觉得祈风通敌一事可能要被坐实。 她整日惶恐不安,想着南廷玉不见她,且三日后他又要启程回都城,那她便是有百般手段,也没法独自一人将生米煮成熟饭。 她和满秋琢磨了半天,决定在饯别宴上做文章。 蓟州城原先的知府是姚文远,匪贼围困后,姚文远弃城而逃,目前蓟州城最大的官便是通判秦骁。 饯别宴一事现交由秦骁来主持,秦屿一旁协助。 秦骁那边不好入手,但是这个秦屿,倒是可以一番威逼利诱后为她所用。 祈明月这边已经在暗中打着小九九,郁娘这边才刚从苏子的口里得知铁骑军要回都城一事。 这几日,她竟丝毫不知此事。 南廷玉也没有同她说过一言半语,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安。 他回都城会带上她吧? 应该会的吧。 转眼一想,又没那么确定。 她只是他半道上捡的奴婢,虽然后来同他有了肌肤之亲,但他心中却无她半点分量。她没有忘记南廷玉那日清醒后,是如何向裴元清形容她的——卑下之人。 临幸了她这样的卑下之人,他心里应是万般不愿意。 难怪后来怎么勾引,他都不为所动。 想到这一点,她心中酸涩难堪,若是让南廷玉知道她实际上还曾是教坊里的瘦马,估计南廷玉会更恶心吧。 自视甚高的太子殿下,是绝对接受不了自己碰过这样的女人。 这日,南廷玉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几位蓟州城的官员,他路过门边,见到的便是郁娘坐在小杌子上发呆的场景。 一双眼睛黑黑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的很入神。 他脚步停到她跟前,她方才收回思绪,匆忙行礼:“参见殿下。” 他没说话,扫了一眼她手边的篮子,里面放了许多橙花干。 不需要她左右伺候时,她总是在屏风外面窸窸窣窣,摸摸索索,跟个搬粮食的小老鼠似的,不做点事,心里就不舒服。 他移开视线,迈步进入房间。 少焉,交谈声从屏风内传出来,几人在商量回京一事的安排。 往日,郁娘会进去端茶倒水,默默伺候南廷玉,今日不知道是神思恍惚的缘故,还是怎地,她只坐在屏风外面,做着绣活。 拈起一把晾好的橙花干,置入香囊中,一针一线慢慢缝制囊袋。 鼻翼间橙香味浮动,让人清爽许多。 她的眼神也在香味中慢慢清明,捏着做好的香囊,心中已经有了谋算。 屏风内交谈声停下,几位官员起身告辞,紧接着是一阵轩昂脚步声。 几人出来时看到外面的郁娘,视线皆是不约而同落到郁娘手中的绣活上,面上神色不动,心中却各有想法。 只在离开金乌苑后,才有人问道:“太子身边的那位婢女是何人派去的?” “听闻是殿下行军路上临时招的婢子。” “难怪透着一股小门小户的气质,竟在殿内做绣活。”服侍太子殿下左右,做什么都比做绣活有前途多了。这般行为,实在是不得体,上不了台面。 几人闻言哈哈大笑,倒是秦骁捋着胡子,一板一眼道:“主要是咱太子殿下也没说什么啊。” 几人瞬间笑不出来了。 … 处理完政务,南廷玉走出屏风透气,见郁娘在穿针,她腿上放着的香囊看着快要完工了,只差最后一点收线。 丝丝缕缕的橙花香同铜炉熏香胶着在一起,不算难闻。 他皱眉,心道,她这几日窸窸窣窣原是在缝香囊。 市面上的香囊也不过几枚铜钱便能买到,她花这么多心思去做,纯属浪费时间。 不过瞧着香囊的制式,似送给男子的。 她要送给谁? 忽然想到他的衣服往常都是由她缝补的,她的针线活基本都是为自己而做,那这香囊,想来也是要送给自己的…… 既是送人礼物,那还是亲手缝制更显心意。 南廷玉收回视线,装作未曾注意到的样子,迈步出去。 外面阳光甚好,照得庭园通透,曲折的回廊不见一丝昏暗。 这金乌苑虽比不上东宫奢华大气,却别有一番韵味,花草树木各自生长,门庭院落人清意静,少了许多喧嚣和阴谋。 若是将来年纪大了,携妻挈子来这里养老未尝不可。 念头方一升起,又忽然顿住。 心道,自己应是没有这机会了,如这般悠闲的日子总归是少数。 回到都城之后便又是一番山雨疾风、刀光剑影。 他回过头,目光穿过长廊,不偏不倚落到郁娘身上。 郁娘也正好在看他,不知道看了多久,神情有些怔忡,二人对上视线后,她匆匆低下头,假装继续手中的针线活。 南廷玉眼神半敛,眸中情绪复杂。 如何安置她成了个问题。 他不打算将她带回都城。 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婢子,多给点银子便能打发,可她现在同他有了肌肤之亲,得妥善安排。 南廷玉的视线宛若密密匝匝的网压在郁娘的头顶上,心口忽然乏闷,让她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也变得不自在,针尖差点刺破指腹。 缓了缓心神,她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看向南廷玉的方向。 南廷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站过的回廊处,五方什锦窗投下一排排光影,绵延至尽头。 临行前,他变得繁忙,频频在外有事。 郁娘似乎不甚在意,没多问,也不管,她落得个清闲,寻了个机会和军医院的苏子、空青二人去蓟州城街上游逛。 蓟州城是东南这一片最为繁华的地方,匪乱刚平息,便已恢复兴盛富足的气派。 街上人头攒动,铺子林立,沿街摊贩叫卖声不断,杂耍卖艺者比比皆是,好不热闹。 三人去药铺买好药材,办了正事,才有心思游逛。 大抵是闷在屋里许久,来到外面,见到什么都觉得稀奇。 郁娘买了些点心蜜饯和小物什,路过胭脂铺,又想进去瞧瞧。 苏子和空青便站在铺子外面等她。 她挑了胭脂、石黛和口脂,还想买些便宜首饰,让门外的苏子和空青给自己把关,苏子红着脸不说话,空青则笑呵呵夸她:“郁娘子戴什么都好看。” 回去时见到有布店,她买了两布匹,苏子和空青各自抱着一块,臂弯上还搭着她买的零嘴和各类小物件。 她走在中间,二人两侧作陪,这般模样看着倒像是大小姐带着两个小厮在外游逛。 三人不知说些什么,一路有说有笑,金乌苑众人离老远便能听到三人的笑声。 四方亭,南廷玉听到声响,抬头向三人的方向看过去。 三人笑得很开心,尤其正中间的郁娘,颊边笑意明媚,眼睛弯如弦月,几欲眯成了一条线。 她今日穿着清凉薄裙,身段纤细玲珑,发髻上插了一支新买的海棠花步摇,脚步轻盈,步摇珠坠晃动间,衬得姿态悠然自在。 边上的两个学徒则扬起唇角,步步紧随,面上染出大片绯色,眼中的羞涩彰明较着。 他们聊得很专注,竟没注意到四方亭的南廷玉和沈平沙,目不斜视笑着回军医苑了。 南廷玉视线掠过苏子和空青通红的的脸,表情有些黑。 这一刻,他脑海莫名浮现出四个字。 不守妇道。 第53章 她不像是安守妇道的女人 不一会儿,军医苑便传出三人的笑声。 空青的大嗓门震彻云霄,似要掀飞屋顶青瓦:“什么?郁娘子你要把这匹布给我们做褂子?这些蜜饯糕点也是给我们买的吗?郁娘子你真是人美心善!” …… 凉亭内,南廷玉捏了捏右手虎口,眼睫向下垂落出一片晦暗,嘴角沉默的弧度中有着明显的不悦情绪。 沈平沙看到他这般模样,轻轻咳嗽一声:“殿下,咱们后天便要启程回都城,你有想好怎么安顿郁娘子吗?” 南廷玉收回思绪,一脸淡漠道:“给些银子打发她便是了。” “殿下这事同郁娘子商量过吗?” 南廷玉斜睨向沈平沙:“孤行事还需要同她商量吗?” “臣的意思是,殿下你若不知会郁娘子一声,万一郁娘子误会了殿下的心思,可怎么办?” “误会孤的什么心思?” 沈平沙老实道:“殿下你是为了郁娘子的安全,才不带她回都城,臣怕她误会,以为你不带她回去是不想要她。” 南廷玉眼中瞬间浮起薄怒,冷声斥道:“孤怎么不知道这是孤的心思?你倒是会懂得揣测……” 沈平沙忙道:“是臣僭越了。” “以后少妄加揣测孤的心思!”南廷玉气得甩袖离开。 沈平沙慌忙起身:“是。”只是他脸上却并无惧意,看着南廷玉的背影,无奈摇摇头。 心道,南廷玉处事一贯理性冷静,却偏偏遇到郁娘子的事情,总是一副毛头小子初入爱河的模样,喜欢意气用事,还嘴硬心软,只盼太子殿下将来不要吃大亏。 南廷玉没有直接回寝房,而是绕了段路,行至军医苑门口,脚下步子徐徐放缓。 淡淡的药草气息浮动在军医苑上空中,三人的交谈声也顺着药味漫溢出来。 空青似乎还沉浸在欢喜中:“郁娘子,你人真的太好了,难怪师父和师兄喜欢你,连我如今也十分喜欢你。” 郁娘似乎有些害羞,笑了下,未答话。 倒是苏子接过话:“去去,别胡说。”转过身,他向郁娘道,“郁娘子,这些东西花了你不少钱,你还是拿回去吧。” “苏子你不要这般客气,军医苑多次照拂我,我心中感激,实在无以为报,只能送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你本就是军医苑的人,我们算作一家人,你心里不必有太重的包袱。” “既是一家人,那又何必分得那么清,让我把东西拿回去呢?” 苏子被说懵。 郁娘温柔笑道:“所以还请苏子你收下吧。” “呃……”苏子挠挠头,见郁娘心意已决,不好再拒绝,便道,“师父不在,那我先代师父谢过郁娘子你。” 空青忽然道:“诶,郁娘子,你把这些东西都给了我们,那有给太子殿下留东西吗?” 门外,南廷玉闻言,敛眉负手。 郁娘摇摇头:“太子殿下尊贵非凡,看不上民间这些小物件,我不必自讨没趣,便没有给他买。” 南廷玉手指一攥,甩袖大步离开。 身后,张奕和涂二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跟上他。 …… 晚间,南廷玉板着脸,伏在案几上写折子,郁娘则在一旁给他磨墨,目不斜视。 狼毫在宣纸上挥洒自如,字迹龙飞凤舞,接连写了半个时辰也未停止。 他写的是述职内容,回京将要呈给启明帝看。 不知道写到什么,他手中的狼毫停顿在竹纸上许久也没有动,笔尖墨珠滴落下来,晕湿面前两三行字。 郁娘这才抬头轻轻瞟了一眼,见折子上顿住的内容写的是在黑风寨密室的经历。 “适时,儿臣走出密室,但见巨石上刻有一则词……” 词…… 郁娘看向南廷玉,南廷玉的面庞浸在灯火中,眼神半敛,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只能从停顿的笔尖感受得到他的情绪。 是一种让人觉得压抑、悲怆的复杂情绪。 究竟是什么词,竟让他生出这样的情绪? 她还想看下去,然而南廷玉却突然将这行字划掉,随后又干脆撕掉这页纸扔进篓里。 郁娘失望的耷拉下眉眼,南廷玉这时忽然抬起头睨她一眼,四目相对,让她有种偷看被人抓包的感觉,连忙板正脸色,规规矩矩磨墨。 “殿下。” 裴元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南廷玉放下手中狼毫,将折子堆到一旁:“进来。” 裴元清拎着药箱缓步绕过屏风,苏子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他看到那一堆折子,失笑道:“殿下,这些折子可以白日里看,晚上须少用眼睛。” “嗯。”南廷玉应了声。 裴元清放下药箱,坐到南廷玉对面去,给南廷玉把脉。 他的眼睛基本无碍,只差休养,不过目前比眼睛更重要的是……裴元清视线掠过他额头上冒出来的一颗粉痤,笑意加深:“殿下近日心火旺盛,臣给你开几服药调理一下身体。” 南廷玉察觉到裴元清话里若有若无的促狭,脸色颇为不自在,正想说什么,视线一顿,见到裴元清腰间挂着一个绣着金丝橙花纹路的黑色香囊。 偏生苏子这时上前,收拾案几上的脉枕,南廷玉侧目,发现苏子腰间竟也挂着一枚一模一样的香囊! 一瞬间,一股陌生的情绪东西直直冲入他脑海间。 他忘了反应。 裴元清发现他视线一瞬不瞬盯着香囊,笑道:“郁娘子心灵手巧,给我们军医苑每个人都做了香囊。” 南廷玉收回视线,重复着话:“每个人都有啊……” “是啊。”裴元清又道:“前些时日郁娘子还做了护袖送过来,我的三个弟子们爱不释手,直说想将郁娘子招到军医苑门下。可惜了,郁娘子是殿下的人,恐怕看不上我们这小小的军医苑。” 一旁的郁娘闻言忙道:“老先生,您莫取笑奴婢了,奴婢本就来自军医苑,怎么会看不上军医苑呢?” 裴元清捋着胡子大笑:“我同殿下说笑……” 南廷玉耳朵嗡嗡一片,交谈声模糊到一起,压根没听清楚郁娘和裴元清在谈什么,此刻唯有视线是晴明的,眼前的香囊是晴明的。 他脸部线条一寸寸绷紧,眼中有着克制的情绪。 裴元清见状,温声劝他早些休息,尔后便和苏子离开。 房间里转眼只剩下他和郁娘。 墙上古铜壁灯光线渐弱,郁娘加了些煤油进去,拿着灯簪子左右挑动灯芯,似有风而来,掀动屋内杳杳疏影。 房间明亮许多。 南廷玉视线落到郁娘忙碌的身影上,惛惚游走的思绪渐渐回笼,紧绷的脸色放缓。 他心道,只是个香囊,以及一些不入流的民间小玩意罢了,她爱送给谁便给谁,喜欢谁,要和谁亲近,那也是她的事。 他既已不要她,何必管那么多? 将来赏了她银子,给她一个宅子,莫说是和旁人亲近,便是要再嫁也是可能的。 只是他心里虽是这样想,浸在灯火中的脸色却越来越黑,几乎要将手中捏住的折子对半折断。 他难道还能指望这个婢子为他守一辈子的贞洁吗? 他不是这般迂腐自私的人! 而她看着也更不像是个能安守妇道的女人! 第54章 不能便宜别的男人 郁娘收起灯簪子,转身向南廷玉而来,她垂着头,似乎并未注意到南廷玉落在她身上的复杂目光。 今日她没有盘髻,乌发用一根昨日在街上买的彩色丝绦系着,松松软软垂在肩上。 身上的白裙素净,只在衣襟上绣了花,便再无细琢之处,缓步而近时裙裾轻摇,别有一番纤弱美丽的姿态。 “殿下,早些歇息吧。”温软顺从的嗓音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南廷玉喉咙忽然发痒,只觉心里的火,跟那古铜壁灯一样被她挑的越来越旺。 口中斥责的话,嘲讽的话,逗弄的话皆说不出来,只定定看着她,眼底有着挣扎。 许久,他移开目光,视线落到屏风上面。 屏风中仕女坐在溪边浣纱,绢纱在水中流动,似能听到溪水在耳边淙淙响起。 这声音绵绵不绝,一直蔓延进他今晚所做的梦里。 躁动的夏日蝉鸣蛙叫,溪面水光粼粼,月色化作万丈红尘,缠住凡尘俗世中的男女。 这一次,梦里的他没有让她逃走,而是抓住她的手肘,站在溪水之间,静静看着她。 风声撩动,疏影摇曳。 世间的一切,都成了无声的陪衬。 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她,如此直白清晰的看着她,可纵使在梦里,也没有开口说一字,只是紧紧抱住她,吻上她的眉眼,她的唇角。 溪水化作缠缠绵绵的纱被,随他们在万丈红尘中翻滚。 次日,南廷玉醒来,发现额间又长出来一个粉痤。 “……” 他摸着刺痛的粉痤,眼神幽幽。 门外隐有交谈声响起,不知在说些什么,郁娘声音娇娇软软,同那梦里一般,很是撩人。 “好苏子,你就帮帮我吧。” “这……这不太好吧……”苏子声音结结巴巴,复又道,“罢了,我替郁娘子你说一声吧。” “我就知道苏子你人最好。” 苏子憨憨笑了下,没说话。 南廷玉忽地打开门,阴沉的面庞自阴影中显露出来,明明是夏日,竟有股冷气从屋里直冲出来,冲向门口谈话的二人。 郁娘一副惊慌的样子,忙向南廷玉行礼:“参见殿下。” 苏子亦是躬身行礼:“见过殿下。” 南廷玉此刻只着内衫,长发披散,眉眼如覆深冬寒霜,眼神冷冷睨向二人:“一大清早便在孤的门前说什么呢?” 郁娘脸色有些不自在,悄悄向苏子眨眼,示意他别多说,苏子暗暗回了个安抚的眼神。 殊不知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被南廷玉看得清清楚楚。 南廷玉见状,心火腾地上涌,愤怒之下,思绪莫名想远,想到郁娘将来嫁人后也会同旁的男子这般眉来眼去,甚至如梦里那般会对另一个娇嗔嘤咛。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心脏一顿一顿的,如年久失修的车轮,吭哧吭哧划过地面,留下杂驳交错的痕迹。 不行。 他不能给宅子又给钱,免得将来便宜给别的男人。 他要统统收回去。 “回殿下的话,方才郁娘子在同我说药材的事情,我二人起了争执,扰到殿下清净,还请殿下恕罪。” 南廷玉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神情明显不信苏子的话,方想要发怒,转眼又自忖,何必在乎他们说什么。 他对他们之间的那点小秘密一点也不感兴趣。 他敛了神情,冷淡道:“伺候孤穿衣!” 这话是向郁娘说的。 郁娘似乎被他这副态度吓到,眼神颤了下,却还是温顺进房,伸出手给他整理衣襟。 门外,苏子离开时下意识向屋里瞥一眼,却猝不及防和南廷玉幽暗的目光对上,吓得苏子蓦地一凛,慌忙扭头回军医苑。 殿下那眼神……怪怪的。 怎么像吃人的怪兽,又像得胜的将军? “他走了,你的魂也没了吗?” 外衫四个暗扣,郁娘扣错三个,南廷玉忍不住出声挖苦她。 郁娘愣愣看他,眼神惘然:“谁走了?我的魂没了?”这般模样倒不像是在作假,一派天真无辜。 南廷玉暗自磨磨牙,自己倒成了那个心思肮脏之人。 见郁娘还欲追问,他绷着脸,伸手系上最后一枚暗扣,岔开话题:“将沃盥拿来。” “是。” 洗漱完后,南廷玉简单吃了碗粥,沈平沙又找过来,二人商议着事情。 隐约听到“祈小姐”三个字,在屏风外做绣活的郁娘倏然竖起耳朵。 “祈小姐这几日不缠着殿下,来缠着微臣了,想让臣帮她见一见祈将军。” 南廷玉端着茶盅,饮了口茶,漫不经心道:“那便让她见一面。”明日启程后,祈风将跟着去都城,祈明月要留在蓟州城,他们父女二人将要分别多日。 “是。” “还有一事,听闻圣上已任命新的蓟州城知府,不日便能上任。” “哦,是谁?” “姚行舟的副将,李髯。” 南廷玉哼了声,看样子蓟州城这块肥肉,姚行舟是一定要攥在手里,自家儿子弃城逃跑,失了颜面,便让心腹过来任职。 沈平沙:“昨日秦通判还来向我探口风,他似乎也对蓟州城知府一职有兴趣。” 南廷玉笑了笑:“他在通判职位上已待十年,不能升任知府,只怕到死都只是个通判。”顿了顿,南廷玉又道,“此人在蓟州城被围困之际,未弃下满城百姓逃跑,倒是有几分血性。” “是啊,可惜了。”沈平沙叹道,不知想到什么又道,“祈将军给祈小姐挑选的夫婿便是秦通判的次子。” 南廷玉心道,这对于一贯骄纵的祈明月来说,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她行事鲁莽,脑子愚钝,不适合嫁入东宫,便是嫁给个普通京官,后院的弯弯绕绕也能将她生吞活剥。 “望她能安分守己,勿再丢人现眼了。”南廷玉漠然开口。 郁娘听到“丢人现眼”四个字,暗暗发笑,若是被祈明月听到心上人对她这般评价,估计她得发疯。 前些时日祈明月还没有放弃,日日带着丫鬟婆子,端上精心准备的汤羹前来向南廷玉认错,可惜南廷玉连面都没给她见到。 每每吃了闭门羹,她便恶狠狠瞪向郁娘。 郁娘总是回之轻飘飘的目光,这般态度,让祈明月心中更加恼怒,只是如今她也不敢像以前那般直接上手打人,于是次次都憋了一肚子的火离开。 后来,南廷玉向侍卫下达命令,不准祈明月靠近金乌苑,祈明月这才消停下去。 郁娘也落得个清净。 想到先前撞见的古怪场景,郁娘眼神微微敛动,祈明月身旁跟着的那个丫鬟满秋,在离开时会特地绕过厨房渣斗,将手中的汤盅倒在池塘里。 郁娘觉得古怪,暗中留心,发现那丫鬟每每都这般行事,不仅将汤羹悉数倒进池塘里,连着汤盅也一起扔了,颇有一种“毁尸灭迹”的意思。 她直觉那个汤羹有问题,里面应是下有药物。 毒药应是不可能,祈明月还没那个胆子敢毒害南廷玉,那么只有可能是那种药…… 郁娘心道,祈明月还是没有受够教训,胆子不小,敢把主意打到南廷玉身上。不过这个计谋若能顺利施展,倒也不失为破釜沉舟之举。 毕竟生米煮成熟饭后,南廷玉就算再怎么恼怒,也不可能真的一剑斩了自家舅舅的女儿,届时,祈明月必能心想事成,嫁入东宫。 只是可惜,现在这个计谋被她知晓了。 第55章 喝下舂药? 地牢。 狱卒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祈明月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拎着裙摆,越往里走,鼻翼间潮湿的发霉味和难以言明的臭味越重,她心里忍不住抱怨,这味道比茅坑还要难闻,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受得住的。 太子表哥真是心狠,全然不顾以前的情谊,将父亲关押在这种地方。 心念一转,想到这几日听到的传言,说是通敌这事铁证如山,难以翻案,是故太子才不得不将祈风抓起来问罪。 祈明月脸色难看,总觉得是父亲拖累了自己,若不是他惹出这事,她如今怎么会束手束脚,行事处处看人脸色,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威风。 她一直嚷嚷着来见祈风,不是担心祈风,而是想探探口风,知道事情还有无转圜的余地。 “祈小姐,到地儿了。” 祈明月顺着狱卒指过去的方向,见到祈风靠在墙角,手足皆被铁链锁住,他头发乱糟糟的,面目十分憔悴,一点也不见昔日威武雄壮模样。 听到声响,祈风缓缓睁开眼,望向祈明月。 “明月?” “是我,父亲。” 祈风拖着铁链缓缓走过来,祈明月眉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抵触,只觉得这里间的牢房臭烘烘的,祈风靠近她时,味道更重了。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哥哥怎么会说你通敌?” 祈风嘴角微动,似乎想道说什么又忍了下去,过了片刻才慢慢道:“哎,为父我是被冤枉的。” “既是如此,那还能转圜吗?” 祈风摇摇头:“那幕后栽赃嫁祸之人将证据准备的齐全,这次我恐怕凶多吉少……” 祈明月脸色难看下去。 祈风忙道:“不过明月你别担心,我已经将你托付给秦家那小子,他脾气老实,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你。” 此刻祈风的宽慰,听在祈明月的耳朵里只觉得像蚊鸣蝇叫,十分烦躁。 秦家,秦家,满嘴都是秦家。 她压根看不上那秦屿,傻憨憨的一个人,说话也不有趣,无论是相貌身份,比南廷玉差十万八千里! 一想到要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她便觉得生无可恋。 “够了,父亲,你不要再在我的面前提起秦屿。” 祈风一怔,看祈明月这般心高气傲模样,自忖如今他都这样了,变成阶下囚了,怎地还没有磨一磨她的性子? 怕她在外面惹出什么事,他只得好声规劝道:“明月,你要听话,千万不要再有糊涂心思,你安心嫁进秦家,至于东宫,你就不要再想了。” 这话本是好意,但听在祈明月耳朵里却是嘲讽,却仿佛在说她配不上南廷玉。 明明连惠娴皇后都夸赞她,说她有贵女风范,将门气质,是良娣的不二人选,凭什么祈风觉得她不配? 她直接失去了耐心,恼怒道:“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你若是被认定通敌,判杀头之罪,恕女儿我不得不与你断绝父女关系,以求自保。” “你说什么?” 祈风愣住,若说祈明月以前的那些出格行为,顶多是叫他头疼,现在这番话却是让他的心瞬间冷至谷底。 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女儿。 亏他还怕她难过,怕她受气,给她安排好婆家,找了后盾,却没有想到她转眼竟然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 “你我本就不是亲生父女,我何必要为你的事来担责?” 祈明月在听到他说凶多吉少时,心中便已经来了主意。 “你不要怪我无情,我还年轻,我还想有更好的人生,我不可能因为你的事而受到牵连。” 祈风眉心隐隐抽动,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失望,眼中情绪如山崩如地裂,轰隆塌陷,一时竟气到说不出来话。 见四周没人,祈明月便不藏着掖着,又直接道:“纵使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太子表哥的女人,没准等我成了良娣,心情高兴,我会向惠娴皇后娘娘求情,让她出面保你。所以啊父亲大人,你不要再拿着姿态来教训我,往后你是生是死,兴许还要看我的面子呢。” 这“父亲大人”四个字充满阴阳怪气,语气十分大逆不道。 祈风一口心血堵在胸间,差点背过气。没想到自己十六年来的心血和付出竟成了个大笑话,心中顿时恼恨不已。 当初他怎么会把她从匪贼窝里捡回来? 就该将她扔了算了。 祈明月现在没有心思在乎他的情绪,满脑子都是今晚的饯别宴,撂下话后,她捂住鼻子嫌弃离开地牢,走出去后还不忘叮嘱满秋,东西一定要备好。 满秋笑着点头,表示万事俱备:“只欠太子殿下这位东风了。” 祈明月闻言,摸着发髻,眼中满是志在必得。 暮色未及,银蟾楼已是灯火通明。 上下四层楼檐皆挂满红色蟠螭灯,楼内,刻着花纹的青铜烛台沿着墙壁蜿蜒起伏,蜜烛之间微光交织,照得楼内金砖墁地、流光溢彩。 小厮和婢女有条不紊忙碌着,蓟州城几位有头有脸的官员楼上楼下亲自指挥,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只因今晚送别南廷玉的宴会在此举行。 暮色落下后,一众官员领着下人,站在楼檐下静候南廷玉。 时值盛夏,空气似点着火,不一会儿,人人皆满头是汗。丫鬟脸上的妆容花了,小厮后背溢出汗,就连官老爷头上的乌纱帽都浸着汗珠快要从头上滑落下去。 南廷玉身影甫一出现,银蟾楼内立即响起一阵行礼声。 “参见殿下。” “殿下千岁。” “免礼。”南廷玉声音如玉石鸣,平稳清晰,短短的二字便让杂乱的行礼声消散。 官员大都见过南廷玉,下人们却还没见过他,听到那声音,心中已对这位储君殿下生出万种遐思。 料想他年纪轻轻,运筹帷幄,文武皆全,面貌应当也是英武非凡。 胆子大的下人,最终还是压不住心中的好奇,悄悄抬头看向中间的那道身影,看过后均是提口气,心道,岂止是英武不凡,简直是金质玉相,俊若天神。 难怪都城贵女间流传出一句话——“宁如飞萤赴东宫,不嫁旁人作樗木”。 秦通判和沈平沙各站在南廷玉一侧,引南廷玉坐上高座。 大大小小官员随后按照位阶入座,丫鬟手持玉壶鱼贯而入,为众人斟上美酒。 郁娘随伺南廷玉左右,却发现这里没有她的事,等着伺候南廷玉的婢女早已站满两侧,斟酒布菜,皆抢着有人来做。 她没有争,默默缩回脚尖,为她们腾出位置。 后退的动作被南廷玉看见,南廷玉脸色不怎么好看。 她越来越没出息了,还不如先前胆子大,知道争一争,现在不愿意争,是心底怕了,还是知道再怎么争也没有意义? 南廷玉思绪飘远一瞬,宴会中的话题也已经绕远,盏中酒水无意识多喝了几口。大臣们也纷纷向他敬酒,说着恭维的话。 楼内丝竹声渐佳,歌声如江波上渺茫的雾,只见其影,难捉其形。 “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人倘欲我知,因君为羽翼。” 这歌唱的是汉代的一首词,由出身寒微的士子所作,暗示其年华已老,却怀才不遇,心中悲凉难抒。 南廷玉向秦骁道:“这歌过于哀怨,不适合今日之宴,秦大人,命人换一首吧,便换……《诗经·鹤鸣》。” 秦骁一愣,旋即命令歌女换歌。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歌声如玉珠叮咚婉转,浮在耳边,悠悠扬扬,比这上头的酒更令人晃神。 南廷玉笑道:“秦大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鹤唳九皋,志不在一处。天下之大,山海之广,岂非一处可比。” 秦骁脑中酒意瞬间消散,抬头看向南廷玉,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轰隆隆落下,他眼神颤了颤,朝南廷玉的方向拱手行礼。 有些耳聪目慧的官员已明白其间对话之意。 天下之大,山海之广,可是能比蓟州城大,比蓟州城广的地方有几个? 那首选之地,便是都城。 太子不会随意提及这话,恐怕暗地里是在告诉秦骁,他虽不能做成蓟州城的知府,但要去都城了,从此真正染指权力中心。 秦骁身旁的次子,秦屿已是喝醉模样。 这时,他突然站起身,结结巴巴敬南廷玉:“殿……殿下下,臣敬你一杯。这第一杯是谢殿下平息匪乱,拯救蓟州城于水火之中。” 南廷玉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的男人。 个头不高,模样老实,同这堂中各个官员精明的模样倒是形成鲜明对比。舅舅挑他做祈明月的夫婿,想来也是看中了这个老实性格。 “臣一饮而尽,殿下请随意。” 这话一说出来,南廷玉便不好再浅尝辄止,同他一般,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哪料,秦屿又开口道:“臣一直听明月提及殿下,说是幼时多受殿下照拂,臣心中甚是感激,这第二杯便是谢殿下的照拂之情,臣还是先饮为尽。” 堂中众人听到这话,表情皆异,看向秦屿的目光带了些深意。 不知道该说这秦屿是天真还是愚蠢,祈明月和太子之间的事情,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且不说早些年,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祈明月便一直以太子良娣自居,瞧不上平南一众世家子弟和贵女们,惹怒不少人。 再者就最近祈明月多次献媚于南廷玉,但都被拒绝,民间传言将她说得极为难听。 这次祈风突然给祈明月说亲,听闻也是惹怒了南廷玉的缘故。 这秦屿竟还敢主动在南廷玉面前提起这事,真是胆儿够肥。 好在南廷玉神色如常,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再次饮尽杯中的酒。 婢子见状,立即上前替他斟满酒水。 郁娘偷偷瞥他,见他眉心微敛,神情似是有些不舒服。 原先他已经被劝了一圈酒,又被这个秦屿连敬两杯酒,估摸着不好受。 秦屿坐下后,众人又聊起新的话题。 亥时左右,宴会方才结束。 众人皆有醉意,商量着留在银蟾楼内歇息,四楼厢房留给南廷玉,三楼二楼则留给沈平沙等官员们。 南廷玉被人搀扶上楼,身后侍卫下人一群人哗啦啦跟上,将楼梯围得水泄不通。 郁娘被堵在楼下,压根挤不上去,她也没打算挤上去,望着跟在南廷玉身后,那长长的尾巴,心中不由感叹,仅是在蓟州城这么个地方,便已经有这么多人向南廷玉献媚,如果回了都城金宛,只怕过犹不及。 “让一让,让一让。” 身后过来三个小厮,一人端盆,一人持匜,一人拎水,三人有序向楼上而去,看情形是伺候南廷玉洗面。 “姑娘,太子身边已经有人伺候了,你回去吧。”说话的是秦家侍卫。 整个银蟾楼被侍卫层层把守,瞧着十分安全,南廷玉今晚应不会有什么事,身边也有人伺候,确实不需要她。 她长睫垂下,遮掩住眼色:“我还是在楼下等着,以免殿下唤我。” “你若愿意等着,那便等着吧。”那侍卫神态中有丝深意。 郁娘却似没有看到,转过身去,一直在楼下安静守着。 房间内,南廷玉洗面后便将人都赶了出去。 “孤的那位婢女呢?” 他脑袋疼得几欲炸裂,耳边一直有人说话,乱糟糟的,好不容易声音平息下去,却发现郁娘不在身边。 一个婢子竟能将主子看丢,也不知道她对他到底上不上心。 “回殿下的话,奴才刚刚看到您的婢女已经回去了。” 南廷玉脸色难看下去,向门外斥道:“那去把她给孤追回来!” “是。”小厮被吓到,领了命令慌忙离开。 南廷玉阖目躺在床上,右手拇指曲起揉着眉心缓解头疼,神智被酒精稀薄,生出些恍惚感。 片刻,门外脚步声响起。 紧接着是木门打开的吱呀声,他以为是郁娘进来了,冷着声音道:“你还知道有孤这个主人吗?” “表哥,是我。” 南廷玉起身,眩晕感忽地冲上脑中,靠着手臂支撑才没有倒下去,他冷冷望向眼前的人。 祈明月手中提着汤盅,缓步靠近,她今日没作艳丽娇俏打扮,只挽了个发髻,戴上一只木簪子,身上长裙也是雪白素净,乍一看……倒有点似郁娘往日里的打扮。 “你怎么在这?” 祈明月没有答他的话,而是道:“我听说表哥喝醉了,特送来醒酒汤,以谢表哥今日许我去大牢中见父亲一事。” 南廷玉眼中嘲讽一闪而过:“舅舅现下如何?” 祈明月闻言,心中不由赞道,还是满秋给的主意妙,知道南廷玉看到她会厌烦,便让她以祈风为话题,这样南廷玉就不会立即让人赶走她。 祈明月挤出眼泪:“父亲很是憔悴,见到我,说对不起我,说太子表哥会在外面好好照顾我……”顿了顿,祈明月继续道,“表哥,我知道我以前做错很多事,让你看笑话了,这几日我想得很清楚,以后不会再缠着你。只希望……只希望你能看在幼时的情谊上,还能认我这个妹妹。” 南廷玉没说话,祈明月心里有些没底,轻轻觑他一眼,见他白着一张脸,神色很是难受的样子。 她又上前几步,担心道:“表哥,你先醒醒酒吧,可别伤了身子。” 南廷玉揉着眉心,没搭理她。 她眼珠子转了一圈,想到满秋教的话,又以退为进道:“表哥,我没别的心思,只是想要谢谢你,也不想让还在狱中的父亲难过,让他觉得我们表兄妹二人关系疏远。表哥,你就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喝下醒酒汤,也算作原谅明月好不好。” 南廷玉似乎被她说得烦了,伸出手接过汤盅:“喝完你就出去。” “是。”祈明月连忙应道,目光一瞬不瞬盯南廷玉。 汤盅放到唇边时,南廷玉动作忽然顿住,眼皮微抬,睨向祈明月,那目光如刀般锋利,几乎要割裂她的伪装。 她心脏乱了一瞬,还以为他察觉了什么,正紧张到不知所措,却又见他俯下身,状似尝了三四口醒酒汤。 祈明月这才舒口气。 第56章 是它香 “你可以出去了。”南廷玉放下汤盅,冷冷道。 然而祈明月并没有动,仍站在原地,眼神痴痴的看向榻上的南廷玉,似乎不论何时,南廷玉都那么好看。 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醒着还是醉着,不管何种姿态,何种神情,皆丰神俊朗,面如美玉。 她情窦初开时,顺理成章喜欢上他,那时,都城又有几个女孩见到他会不喜欢? 人人都想要得太子殿下的垂青,而她是幸运的,因为有着祈风的一层关系,南廷玉遇见她,总会抽出时间和她说上那么一两句话。 每每看到旁人眼中流露出来的艳羡嫉妒,她心中十分风光,只盼能永远这样,留住南廷玉的目光,哪怕他什么也不跟她说。 后来,惠娴皇后告诉她,她未来会是南廷玉的良娣,她心中那份隐秘的爱意便一发不可收拾,毫无顾忌表露出来。 她是太子表哥的,太子表哥也是他的。 如今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重新扳回正轨罢了。 这般想着,她胆子大起来,借着药物的作用脱掉外衫,露出仅着抹胸的上半身,眼中已经没有羞涩,只剩下渴望和期待。 “表哥,你就疼疼明月吧。” 她怕自己会退缩,于是也给自己下了药,逼一逼自己,只当破釜沉舟。 话落,她扑进南廷玉怀中,两只手刚攀上南廷玉的肩膀,便被南廷玉粗暴推开。 南廷玉触碰到她时,察觉到不对劲,她的体温异常的高:“你给自己下药了?” “是,表哥,明月是真的喜欢你。”她脸色涨红,眼中满是委屈,想不通除了相貌,自己有什么输给郁娘的。 南廷玉暗骂了句蠢才,压抑住怒火:“滚!” 祈明月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心中直打退堂鼓,转眼想到郁娘都可以得到恩宠,自己凭什么不可以,于是她又壮着胆子,像八爪鱼一般缠了上来。 “表哥,我……” 南廷玉一把捏住她的脖颈,反手将她摁到床上,掌心下是颤动的颈脉,仿佛只要稍稍一用力,便能直接拧断她这颗不识趣的头颅。 她还不知道危险,竟伸手去扒南廷玉的衣襟。 他眼中杀气已生,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郁娘的声音。 “殿下,殿下……” 他理智回笼几分,犯不着脏了自己的手,于是一掌将祈明月从床上扔到地上去。若不是有屏风做缓冲,力道之大,能直接将祈明月扔出去窗外。 祈明月栽倒的声响惊到外面的郁娘,郁娘慌忙推门而入:“殿下你怎么了?”入目先看到的是只穿抹胸,衣不遮体,哀声痛呼的祈明月。 郁娘吓得立即关门、捂嘴、倒吸一口气,动作连贯利索:“天哪!祈小姐,你怎么不穿衣服坐在这里?你对我们殿下做了什么?” “……”祈明月听到郁娘十分做作虚伪的声音,眸中又羞又恼。 门外那群废物为什么没有拦住郁娘,让人进来了? 转眼一想,方才是她和秦屿拿着秦家令牌,将四楼的侍卫和杂役都调走了,一是怕他们会耽误自己的好事,二是怕他们听到不该听到的声响。 没想到这倒方便郁娘闯进来。 殊不知,也正是她将四楼的侍卫和杂役调离,给了楼下郁娘信号。 “祈小姐,恕奴婢得罪了!” 祈明月此刻正受药物折磨,反应迟钝,眼睁睁看着郁娘抄起一旁的花瓶,对着她的脑袋砸过去。 “你……”她脑袋一痛,口里的骂声戛然而止,眼皮不甘闭上,昏了过去。 郁娘丢掉花瓶,转头换上担忧的神情:“殿下,你没事吧?” 南廷玉此刻曲起一条腿,坐在床上,胸前衣襟散乱。他原先喝了那么多酒也没有上脸,现下脸色却全都红了,连带着眼底也是一片猩红。 迎上郁娘盈满担忧的目光,他合上目,揉着肿痛的太阳穴:“孤无碍。” 郁娘踟蹰环顾一圈:“殿下,您与祈小姐虽未有肌肤之亲,但祈小姐现在身上只剩下个亵裤和抹胸,这般情形被外人知道了,您也要负起责任。” 南廷玉脸色难看下去。 郁娘见状,忙道:“不如趁人还未发现,奴婢将祈小姐拖到其他房间去?” “嗯。” 郁娘得了应允,飞快拾起祈明月的外衫,盖在祈明月身上,连拖带拽将人带出去。 待她出去,南廷玉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门边的方向,眼底有着克制的情绪,光是听到她的声音,他就…… 须臾,郁娘轻手轻脚折步回来。 南廷玉只觉得她一进门,香盈满室,周身全是她的气息,她的味道。 “殿下,你真的没事吗?”郁娘瞥了一眼一旁的汤盅,看不出来他有没有喝下,她凑到他跟前,“殿下,你的脸好红啊,是不是生病了……” 话落,她作势要去触碰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他的眼神红的可怕。 她似乎被他这般模样吓到,后退要逃跑,可手腕却被他牢牢抓住,根本逃不掉。 “殿下,你,你怎么了?” “孤中了药。” “什么药?” 他未解释,只目光沉沉睨她。 她先是怔愣,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状,脸色慢慢涨红,耳朵尖都羞红了:“那……该怎么办?” 他仍拽着她的手腕:“这该是要怪你。”这六个字如玉石碰撞,发出沙哑低沉的蛊惑,听到的人骨头发麻,理智也能烧得粉碎。 若是一般的姑娘听到,早就迷得晕头转向,可郁娘却茫然道:“怪我?怎么怪我?” “谁让你擅自离开?你若待在孤的身边?孤怎么会中药?!” “殿下,奴婢没有离开,方才一直在楼下等你,可楼里的小厮拦住奴婢,不让奴婢上去,奴婢刚刚也是斗智斗勇才冲……” 他此刻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视线紧紧盯住眼前翕动的饱满唇瓣,只觉得樱唇吐气如兰,丝丝撩撩缠人。 “殿下?殿下?” 她在喊他,声音逐渐无措,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惑。 她素来会这样,一声又一声殿下,勾人又无辜,妖冶又温顺,似无心,又似有意,总在不经意间将人撩得心头痒痒的,恨不得,恨不得…… 弄死她。 对,是弄死她。 这个念头甫一在心中升起,便如燎原之火,绵延不绝,火舌逐渐汹涌澎湃,只想将一切化作灰烬,也包括眼前的人。 他手腕猛地用力,她整个人便如柔弱蒲柳栽进他怀中,刹那间馨香涌上心头,南廷玉喉结滚动,情潮难以自遏。 “琳琅。” 这还是自那日起名后,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暗哑的音调中,爱欲胶着。 郁娘抬眸望他,湿润的柔光浸满眼底,瞧着似是盛满柔情蜜意,他俯下身,紊乱的气息落在她耳垂处,一片酥麻。 “帮我。” 凶猛的吻铺天盖地而来,郁娘的身体被重重摁下去,摁进万丈深渊中,不过片刻又被高高抛起,抛向九天云霄。 衣服粗暴撕碎的声音遮掩住破碎的低呼。 “殿下。” 笼网捕捉猎物的同时,也进入了猎物的掌心。 同南廷玉的失控不一样的是,疼痛让郁娘意识无比清晰,她垂着眼,浓密的长睫遮掩住游离在沉沦之外的那丝算计。 她的手始终攀住他,肌肤相贴,感受着他,他是风浪之中的一叶扁舟,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怎么那么香……”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低声喃喃。 她心道,口是心非的男人,往日里嫌弃她身上的香味,床上的时候却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 她将手腕送到他唇边,今日特地涂了玫瑰香蜜:“是它香吗?” 南廷玉抓住她的手腕,放在鼻下,眉头却皱起来,松开她的手:“不是,它不好闻。” 郁娘正好奇,他总是说她香,到底是什么香,下一瞬便见到他低下头,埋首到她胸前,丝丝麻麻的鼻息从她心口传动。 她身体蓦然僵住,扑通的心跳声穿过皮囊,落入到南廷玉耳中。 南廷玉喉结滚动:“是这,香。” 胸口这时传来一丝异样,郁娘本能伸手捂住,结果却被南廷玉一点点分开她的手。 他眼神灼热看着她,眼眸凶狠霸道,喉结滚动,俨然化作一只只剩下原始本能的野兽了。 她面上烧得通红,细弱如蚊求道:“殿下,别看。” 千算万算,没算到今日身子又犯了“病”。 第57章 合谋设计太子 三楼,秦骁方欲睡下,门外忽然听到小厮来报,说是四楼西厢房有些古怪,秦骁心道,南廷玉下榻在东厢房,那西厢房里怎么会有古怪? 为防有人对南廷玉不利,思忖后他拉上沈平沙,携着侍卫直入四楼,上楼后才发觉不对劲。 “侍卫和下人呢?怎么没有人守在楼上?” 一旁的小厮接过话:“刚刚人都被二公子和祈小姐拿着大人你的令牌调走了。” 秦骁瞬间脸色难看下去,咬牙切齿骂了句“孽子”,不知这个孽子在出什么幺蛾子。 一旁的沈平沙闻言,酒意顿时全无,大呼不妙。 恰在这时,秦屿行色匆匆走上来,秦骁一见到他,便犹如见到十恶不赦的罪人,劈头盖脸叱骂:“你搞什么鬼?谁让你把四楼的守卫全调走?” 秦屿缩着脖子,一副胆小怕事模样,心道,这事先不能跟秦骁说,不然秦骁非得杀了他,只盼祈明月已经办成事。 “爹,儿子稍后再跟你解释,刚刚来人传话,说是西厢房有事,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秦屿以为祈明月是将事情办成了,现在特地差人喊上他,是想多找几个人来见证,让南廷玉不得不担起责任。 秦骁瞪他一眼,忍着怒火和沈平沙向西厢房而去,众人方一靠近便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响,似女子断断续续的呻吟。 霎时间,众人面色各异。 沈平沙眉头皱出川字形,这四楼怎么会有女子的呻吟,难道殿下…… 不对,殿下纵使喝醉酒也不会行这般糊涂事。 莫非是被人设计了?他们这一行人现在是来捉奸的? 意识到被人利用,沈平沙脸色难看,望向一旁的秦骁,秦骁亦沉着脸,神情不比沈平沙好。 他心中猜得七七八八,此刻想杀秦屿的心都有了。 这是要害死他老子吗? “父亲,太子殿下该不会有危险吧?” 秦屿说罢,便壮着胆子去推门,放在往日,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太子殿下,如今只得祈祷祈明月能办成事。 秦骁尚来不及阻拦,门已经打开,只见屋内,祈明月躺在地上,肩上盖着长褙子,褙子之下,身体扭动间,隐约可见褙子下露出一截粉色抹胸。 祈明月面上未施粉黛,却是一片潮红,断断续续呻吟声正是从她张开的唇里溢出。 众人见她这般模样,先是怔愣,尔后下意识抬起头,在房内寻找南廷玉的身影,却没有找到。 “表哥……”祈明月意识不清,呢喃唤着南廷玉,嗓音中带着一声轻喘。 众人脸色顿时浮出尴尬,沈平沙剑柄一抬,重新合上门。 “今日之事不许传出去!” “是。” 秦屿愣怔在原地,这怎么这跟祈明月说的不一样? 祈明月说只要他配合,她一定能拿下南廷玉,届时,二人的婚约自然不作数。 他不喜欢祈明月这种蛮横骄纵的性子,平日里光是和祈明月说话,心中就十分畏惧,若是再将人娶回去,只怕一辈子要被祈明月压制折辱。 是故,当祈明月找上他,威逼利诱寻求他的帮助,他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 可现在太子呢? 房间内怎么只剩下祈明月一个人躺在地上? 秦骁见他还在发愣,忍不住抬起手狠狠给他一巴掌:“混账东西!” 转眼见沈平沙大步朝东厢房走去,秦骁顾不得生气,跟上沈平沙。 这祈明月应是被人扔到西厢房的,南廷玉没看上她。 想来也是看不上,不然祈风不会和秦家联姻。 如今秦屿糊涂,做出这等蠢事,不知太子醒来后,会如何惩治? 想着太子在宴会上同他说的话,秦骁心中越发恼怒秦屿,只愿不要因为这个蠢儿子,而连累到自己的升迁。 沈平沙方才走近东厢房,便有珠玉破窗而出,径直落在他靴边,吓得他慌忙后退一步,身后的众人也一并后退。 南廷玉的声音从房内传来,语气中似有压抑:“滚!” “是。” 沈平沙垂首应声,旋即转身给秦骁一个眼色,两人立即领着侍卫轻手轻脚下楼,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听南廷玉的声音,人似乎没什么事,只有被打搅的愤怒。 沈平沙暗暗舒口气。 进了房间,合上门,秦骁再难忍怒火,又是抬手给秦屿一个大嘴巴子,秦屿直接被打倒在地上,两眼冒金花,一时连站都站起不身。 沈平沙在边冷着脸观看,也不阻拦。 “你好大的胆子,你在和祈明月一同设计太子殿下吗?” “父亲,不……不,我没有,是祈明月的主意,她说……她一定要嫁给太子殿下,我若不帮她,她就要毁了我……” “混账东西!没有一点脑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次犯的是什么罪?” 秦骁上前,一脚踹进秦屿腹部,疼得秦屿哀嚎一声。 “父亲,我错了,你别打了……” “你若不是我亲生子,我早就一剑砍了你。”秦骁虽不是武将,动起手来却也不含糊。 沈平沙见打得差不多了,才出声拦住秦骁:“秦大人,当务之急是要问清楚令公子怎么回事。” 秦骁收回手,甩着广袖坐到椅子上。 秦屿顶着鼻青脸肿的面庞跪在正中央,战战兢兢开口道缘由。 “是祈明月…她来找我,说是不想嫁给我,想要嫁给太子殿下,但是需要我的帮忙。我心里听了也自然开心,能不娶她那就最好不过,于是我答应她了。她让我劝醉太子,又提前将她藏在四楼上,方便她接近太子,我起初听到她的计划,觉察不对劲,本想拒绝,结果她威胁我……若我不同意,她就要昭告天下,说我非礼她,她要毁了我……我这才不得不答应她。” “父亲,儿子决计是没有谋害太子殿下的心思,若是太子殿下怪罪,儿子愿意去太子殿下跟前请罪,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秦骁闭上眼,脸上怒火未消,心道,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儿子,还一人承担所有责任? 太子若发怒,他们整个秦家都要遭殃。 本来也不指望他能光耀门楣,只愿他能好好应下和祈明月的亲事,替秦家攀上一条门路,没想到这事也被他弄得一团糟。 现下,秦家若是选择忍下这口气,继续和祈家联姻,那背后免不了要遭人耻笑。秦骁揉着眉心,暂不想联姻的事情,如何请罪才是最为重要。 他无奈看向沈平沙,求助道:“沈兄,你说,如今这该如何是好……” 第58章 郁娘的过去 沈平沙宽慰道:“秦大人莫急,让令公子将方才的话全部写下来,跪在殿下门前请罪,殿下不是不讲理之人,明日醒过来,自有定夺。” 秦骁闻声,思忖片刻:“多谢沈兄指点。”旋即看向秦屿,表情瞬变,“孽子,还不快写!” 秦屿吓得哆嗦两下,奴才将笔墨拿来后,他跪在地上,颤抖着手臂将祈明月和他之间的事情一一复述出来。 虽是下了令,昨晚银蟾楼里发生的事情不得传出去,可还是有下人没管住嘴,一传十,十传百,事情也在不断传播中变得越来越背离真相。 各种谣言都传了出来。 有说祈明月给南廷玉下药不成,反倒意外和秦屿滚作一团,还被未来公公秦骁捉奸。 也有说南廷玉识破祈明月的计谋,故意将人扔出来,再喊人来羞辱祈明月。之所以这般做,是因为祈明月的父亲祈风被怀疑为图门奸细,南廷玉此举是为了羞辱祈风。 祈风通敌一事本还是个禁忌,蓟州城大大小小官员皆心照不宣不提此事,民间百姓知之甚少,如今因为祈明月这么一闹,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 祈明月对这一切尚不知,仍沉醉在混乱香艳的梦中,在梦里她如愿以偿,成为南廷玉的女人,成为东宫良娣。 这个梦太过于美好,以致于被丫鬟的声音吵醒后,她犹不愿意睁眼。 “小姐,小姐,你快醒一醒……” “这里是哪儿?”祈明月终是不耐睁开眼,张望四处,发现自己竟不在南廷玉的厢房,而是身处在一间陌生的房间! 满秋见她眼神混沌,心里忍不住暗骂她蠢笨如猪。 饭喂到嘴里,竟也能出错。 一步步给她安排妥当,她也没这本事爬上南廷玉的床。如今她失败了,导致满秋也不好交差。 满秋挤出两滴泪:“小姐,咱们这下是完了……” 祈明月如被抽走浑身力气,跌坐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身。 昏迷前的画面纷至沓来,她想起来自己本已经扑到南廷玉的怀中,正欲承欢,可郁娘突然出现,打搅了她的好事,还用花瓶将她打昏! “那个奴才呢?是她坏了我的好事!” 满秋不答,又挤出两滴泪:“小姐,方才秦家来人,说是小姐中了药,被人丢在这里,我们过来时,看到你……” “我怎么了?” 满秋咬住唇,一副难以启齿状。 祈明月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检查身上的衣物,好在衫子抹胸还在,她颤着声音:“那秦家的人都看到了吗?” 满秋点点头:“看到了,是秦大人让奴婢过来找小姐的。” 祈明月顿时说不出来话,如被五雷轰顶,饶是她一贯目无规矩,可让未来公公看到自己做出这般荒唐事,依然觉得难堪羞耻,恨不得以头抢地。 她揪住怀里的衣服,惶惶道:“秦家这下看我笑话了。” 以往只有她看别人笑话,何曾被人这样当猴子耍。 …… 晨间泛起鱼肚白,郁娘方才睡过去,只是在梦中也不得安生,总有只手在她的身上寸寸丈量。 她嫌烦,把那只手推开,对方愣了下,旋即又伸过来,还故意加重力道,强硬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叩在怀中。 脸颊被迫贴上男人的胸膛,鼻间空气变得稀薄,呼吸有些沉重,搂着她的那只手如火般烈烈,快要灼穿她的肌肤,好在他并没有像先前那般继续“作恶”。 大抵是身子哪哪都痛,让她做起了噩梦,误以为自己还在教坊受刑。神色浮起惧意,呢喃声从口中响起。 “嬷嬷,不要打了……” “不要再打了……我知道错了……” 南廷玉睁开眼,门外昏暗的光线洒进来,映着怀中人模糊的轮廓,她身子溢出一层薄汗,肩膀在细细颤动,似是做了噩梦。 “嬷嬷,我会好好学的,会好好念字,好好学曲,好好伺候男人……” 她声音细弱如蚊,南廷玉却依然捕捉到几个字眼,眼神微动,盯住怀里的人。 兴许还是没躲过梦里的那场毒打,她的眼泪忽然落下来,一滴一滴,很快便浸湿他光裸的胸口。 他只觉得被她的眼泪落下的地方,泛起密密麻麻的凉,跳动的心脏停下,耳边除了她的低喃和啜泣,便什么也没有。 那些含糊混沌的只言片语,盖住了一段阴晦的过去。 “婶母,不要卖我……不要卖我……” 她哭累了,也哭够了,唇齿间声音渐弱,含着泪沉沉睡过去。 南廷玉却没有睡意,低下头看着她,神情沐在晦暗之中。 窗外,光线徐徐上升,一寸寸塞满房间,怀中人的模样也逐渐清晰。 乌黑的发,白皙的肤,楚楚动人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妇人家。仔细看过去,甚至觉得她颊边还有着少女的幼态。 他正这般望得专注时,郁娘眉眼松动,睁开眼睛,同他的视线猝不及防对视上。 她意识还未彻底清醒,迎上南廷玉幽深的目光,嘴角忽然向上牵出一抹弧度,露出温顺柔和的笑,笑颜中不含任何杂质。 南廷玉心神一动,眼底凛意徐徐退散,只余一片清明。 “醒了?”开口时他才发现声音十分嘶哑,心道,昨晚出声的是她,怎么自己也哑了。 郁娘的嗓子并没有比他好多少,喉咙涩涩胀疼:“嗯,殿下。” 南廷玉不咸不淡问道:“身子怎么样?” 郁娘轻轻颔首,脸上有着羞意:“奴婢没事。” 他没再说话,目光停在她脸上许久,久到她半边身子都快坐僵了。 她颤颤抬起眼睫,瞟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哭过的缘故,眼神湿漉漉的,如小鹿般怯生生的。 “殿下,奴婢昨晚也推了,推不动……”说着话时,她的脑袋深深埋下去,只留下一截雪白脖颈晃动着南廷玉的眼睛。 “……”南廷玉。 顿了顿,南廷玉板着脸道,“这次算作你帮孤解围,孤可以让你提一个要求。” “那奴婢想跟殿下回都城,想留在殿下身边,若是能再有个名分,哪怕只是小小的奉仪,奴婢也心满意足了。” 南廷玉磨了磨牙:“你倒是会得寸进尺。”顿了顿,他又道,“孤带你回都城可以,但是名分不行。” 郁娘失望的“哦”了一声,没有继续强求。 她心里清明,他看不上她,嫌弃她上不了台面,且她在他眼里又嫁过人,自然不愿意轻易给她名分。 不过她提出名分这个要求,也是以退为进,这样便显得前一个要求微不足道。 “为什么不想留在蓟州城?”南廷玉忽然道。 “因为奴婢想跟随殿下。” 说完话,她似乎害羞低下头,心里却在吐苦水,她得罪了祈明月,以祈明月的性子,她若留在蓟州城,无异于羊入虎口,迟早会被祈明月弄死。 纵使她侥幸逃走,去了别的地方,可她弱女子一个,难免会被形形色色的人欺负。要是再不幸沦落红尘,那此前的辛苦和谋划全白费了。 南廷玉不知信没信她的话,睨她一眼,移开视线。 两人之间陷入到沉默中,郁娘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做了噩梦,梦到教坊中的事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胡话。 她暗中觑他一眼,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左右思忖了下,试探开口:“殿下,奴婢昨晚可有说什么胡话?” “有。” 郁娘一愣,被子中的手紧张攥紧,须臾之间心中已经想好一堆托辞,却听南廷玉慢悠悠道:“你说,你心里其实喜欢孤这样对你,越……越兴奋。” 中间那两字,他压低声音,附到她耳边低声厮磨。 “……”郁娘脸色腾地一下红了。 第59章 南廷玉到底有没有喝下舂药? 转而,郁娘想到这话是南廷玉在诓自己,因为两人第一次时……她便这样诓南廷玉了,还真是个记仇的主。 南廷玉哼笑一声,似乎被她发懵的样子逗到,却也未再多说话,起身整理衣服。 郁娘则坐在榻上,忐忑打量他,实在没在他脸上看出异常,这才放下心,以南廷玉的性子,若是真听到什么,应当早就发脾气将她赶出去了。 南廷玉穿好衣服后,随手将她的衣服也扔给她,她接过来,却是一脸尴尬,没有动。 “怎么了?” “殿下,奴婢的衣服全破了……” 南廷玉扫了一眼她手中捧着的襦裙,坦领和裙摆皆裂开了,脑海中忽有画面袭来,当时情潮涌动,心火难遏,没了耐心,没了温柔,竟徒手撕开她的衣服…… 他脸色微微不自在,将自己的外套扔给她。 “还能下床呢?” “能。” 郁娘穿衣服时,空气中隐有馨香浮动,丝丝绕绕,缠在鼻间。 南廷玉眉心动了几下,隐忍住情绪,磨了磨牙:“你当真闻不到身上的味道吗?” 郁娘穿衣动作僵住,小声讷讷:“奴婢真的闻不到。”不过经过昨晚,她大概猜出南廷玉口里的“香味”到底是什么了。 他这鼻子,比狗还要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的药里掺有那东西,所以他的鼻子才变得比一般人要灵敏。 南廷玉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又背过身,一字不发,没有深问。 等郁娘穿好衣服,南廷玉才推门出去。 长廊尽头,秦屿跪在地上,手中捧着“罪状”,见到南廷玉出来,秦屿跪着上前,砰砰磕头求南廷玉恕罪。 南廷玉拿过罪状,一目十行,这纸上写的东西,同他心里猜测的内容大差不差。 沈平沙和秦骁也早已在三楼候着,听到开门声,二人才敢上楼。 沈平沙见南廷玉脸上并无盛怒,反倒是一派祥和,心中暗暗称异。 旋即,郁娘披着南廷玉的外袍,身子如蒲柳般袅袅而出,见此情形,沈平沙心中瞬间明了。 难怪太子不生气。 难怪昨晚他们一靠近东厢房,太子就发怒将他们赶下去。 “殿下,您可还好?” 南廷玉面无表情点头。 “现下该怎么处置他们二人?” 一旁的秦骁低着头,鬓间几乎要冒出冷汗,在南廷玉开口前,他先跪了下来,他不只是为秦屿求情,也是在为自己,为秦家。 “殿下,是臣教子无方,才使得孽子如此行事,但臣了解他的品性,他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此次属实是为自保才做出这等糊涂事。臣心中十分痛恨,恨不得携子以头抢地,以死明心志,证明秦家绝无以下犯上之心。” 南廷玉扶起秦骁:“秦大人,孤为皇室之人,此事涉及到皇室,案件将交由慎刑司处理。不过孤会为令郎说清其中缘由,想必慎刑司不会太为难令郎。” 这话算是要卖给秦骁一个面子,并没有以此拿捏敲打秦家,秦骁心中悬着的巨石顿时平稳落地,心中欢喜,复又跪下来谢南廷玉。 蓟州城这一片的官员几乎都是姚派的人,所以在今日之前,秦骁对于南廷玉尚有所保留,那么现在,他已经心甘情愿为南廷玉所驱使,“叛变”姚派,成为东宫的人。 “殿下,臣愿效犬马之劳,以报殿下恩情之万一” “秦大人客气了。” 南廷玉拍了拍秦骁的肩膀,秦骁眼神通红,旋即转身踢秦屿一脚:“还不快谢殿下!” 秦屿连连磕头谢恩。 因着今日下午还要启程回京,南廷玉并未同秦家人过多寒暄,道完别,便在沈平沙的护送下离开银蟾楼。 南廷玉和郁娘坐在马车两侧,沈平沙和一众护卫则围着马车策马而行。 沈平沙声音透过轿帘传进去:“殿下,该怎么处置祈小姐……” 南廷玉冷下脸:“祈明月脑子蠢笨,想不出这样的法子,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恐怕有异。舅舅常年在外征战,疏于管理内宅,难免被人在内宅按下暗桩。你先让人将她身边的丫鬟婆子统统抓起来,带回都城严审。至于祈明月,软禁在祈府,在未出嫁之前,命人好生看管住她。” “是。”顿了顿,沈平沙又道,“此事要只会一声祈将军吗?” “不必。” 郁娘坐在马车里,不动声色听着二人谈话,她身子疲乏不利索,眼皮恹恹无力垂下,遮掩住眼底一抹深深的嘲讽。 祈明月对南廷玉下药,犯下如此大罪,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好生看管住她”,还想让她和秦屿成亲,当真是对他这位小表妹纵容得很。 沈平沙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似有琢磨:“那背后的人是不是想破坏祈秦两家联姻?” 南廷玉眼神微沉:“嗯。” 对方应是知道他不喜欢祈明月,那么祈明月计谋得逞的话,也算是一石二鸟,既能让他对祈明月生出厌恶,甚至连带着与祈风产生隔阂,又能让祈秦两家无法联姻,东宫难以将秦家纳入麾下。 谈话间马车停下,回到金乌苑。 郁娘忍着浑身不适,收拾行囊,她要带走的东西不多。 火火、萧重玄的牌位、卖身契。 这三样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东西去都城都可以置换新的,所以她只比离开萧家时多捎上一个包袱。 她挎着包袱出来,手里拎着火火。 火火黑溜溜的眼珠子,四处张望,似乎意识到要搬走,情绪有点不安,它害怕郁娘把它扔下。直到郁娘将它放进轿子里,它才呜了声,蹭蹭郁娘的手背。 郁娘笑着逗了它一会儿,余光见裴元清提着药箱,朝南廷玉的寝房而去,郁娘连忙小跑过去。 “裴老先生。” 裴元清止步。 郁娘放低声音:“裴老先生是要给殿下看病?” “嗯,走之前,老夫看看殿下眼睛恢复的情况。” 郁娘担忧开口:“昨晚在银蟾楼,祈小姐给殿下下了……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殿下身上的蛊毒?”她心中是有些愧疚的,她早就知道祈明月的计谋,却没有告诉南廷玉,反而是借此来谋划利益。 裴元清讶然道:“下药?这祈风的女儿真的是胆大包天。”话锋一转,他又捋着胡子,笑着安慰郁娘,“没事的,殿下身上的蛊虫是百毒之母,这蛊虫虽然害了殿下,但也有一好处,能让殿下对任何掺了毒掺了药的东西,一闻便知。” 郁娘:“……” 那昨晚南廷玉到底有没有中药? 第60章 轿中擦药 郁娘心中狐疑,昨晚碰到南廷玉时,他浑身绷紧,皮肤滚烫,那模样的确似中了药。 可他若闻得出来药味的话…… 裴元清已经离开,她还在凝眉沉思,想着南廷玉该不会是故意为之,目的便是想要和她…… 一丝奇怪的猜想在心中跃然而出,她心脏忽然一顿,他不是那般纵欲之人,那昨晚是……她在布局,他在撒网? 为的是给个台阶,顺理成章带她回都城? 想到这,郁娘嘴角轻轻牵了下。 “这位大小姐怎么又来了?!” 张奕不耐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郁娘顺着视线抬头望过去,看到祈明月正一瘸一拐,神色匆匆朝这边跑过来。 瞧着情形应是躲开看守的护卫,偷跑而来。 张奕向涂二使了个眼色,涂二和几个侍卫立即上前,拦住祈明月。 祈明月眼中看不到其他人,其他事,只盯着金乌苑的正殿,声音十分凄凉:“太子表哥,我错了,我愿意受罚,怎么禁足都可以,但是能不能在离开前,让我再见你一眼!” “太子表哥……你出来,再见明月一眼,明月有话要跟你说……” 可惜祈明月接连喊了两声,殿内也没有回应。 涂二冷着脸上前,剑柄高抬,挡住祈明月:“对不住了,祈小姐,殿下先前下过命令,往后只要看到你便直接将你拦下,不必通报给他。” 这段时间,祈明月行径嚣张恶劣,惹得人人厌烦,侍卫们对她也是厌烦至极。 “表哥怎么能如此无情……” 祈明月失神自语,方才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被抓走了,她也被侍卫软禁在祈府,说是太子殿下下的命令。 满秋在被带走的前一刻,附在她耳边,告诉她,太子没有伤她,那肯定是心中还有她。 她若想再翻身,便要立即去找南廷玉求情,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南廷玉最后一面,因为若是见不到,那她这一辈子就完了。 她这才趁看守的侍卫不注意,踩着梯子翻墙逃出来,半路上崴伤脚,也一步不敢停留。 郁娘这时踱步走到张奕和涂二跟前,温声道:“张大哥,涂二哥,我的包袱已经收拾好了。” “好,那等殿下处理完事,我们便走。” “你也要跟表哥回都城?”祈明月难以置信看向郁娘,伸手欲推开身前挡着的涂二,却没有推动,她气得整张脸都快要扭曲了,只一双眼睛狠狠瞪着郁娘。 她原先派人来金乌苑打探过,说南廷玉是不打算带走郁娘的,那时她心里还暗暗在想,只要南廷玉一走,郁娘留在蓟州城,她就让人将郁娘弄死。 郁娘向祈明月微微福身:“是,祈小姐,太子殿下今早改了主意,说要带奴婢回都城。” 话落,郁娘撩起耳垂的一绺乌黑发丝,发丝垂动间露出脖颈深处斑斑点点的印记。 那印记如被火烧出来的一般,从脖颈向下蔓延,不消多想便知道有多密密匝匝,有多激烈恣意。 祈明月唇瓣快要被咬出血来,心中懊恼嫉恨,却也无可奈何,昨晚她的一番谋略到最后竟给郁娘做嫁衣。 她自然不信郁娘是恰巧进来的,郁娘心中肯定早有预谋,设计让她背了下药的黑锅,而郁娘却踩着她的头顶,爬去东宫。 “你真是好手段!”祈明月不愿在郁娘这种人面前彻底输了面子,于是又忿忿道:“你是暂时赢了我,但你以为你会一直赢下去吗?我的手帕交宣丞相嫡女,宣若薇,仙姿玉色、才貌无双,她是惠娴皇后早已内定的太子妃人选,也是太子表哥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你同她相比,天上地下,判若云泥,你连她的一根毫毛都不如。” 顿了顿,祈明月又道:“所以你以为你跟着回都城就能扶摇直上,尽享荣华富贵了吗?那不过是死的更惨罢了。” 郁娘淡淡笑着应对:“祈小姐你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吧。” 远处一队护卫急匆匆向这边找过来,看情形应是来找祈明月的。 郁娘也不想再同她纠缠太多,只款款一笑:“祈小姐,后会无期。” “你……” 祈明月性子躁,郁娘不过是三言两语,便能把她气得柳眉倒竖,她想上前撕扯郁娘,却被身后的护卫直接扯着胳膊架走。 这群护卫怕被斥责看守不力,压根顾不得怜香惜玉,将她连拖带拽弄走。 直至她离开,也没见到南廷玉的身影。 寝房。 裴元清在给南廷玉把脉。 南廷玉一夜未睡,眼下一片乌青,精神瞧着倒是不错,眉目平静,心情看着也不错。 裴元清一边捋胡子一边道:“殿下眼睛酸痛,只是张目达旦所致,并非眼疾问题。殿下放心罢,这段时日眼疾未复发,想来已经彻底痊愈。” “多谢老先生。” 裴元清笑了笑:“说来奇怪,昨日殿下可有什么奇遇?殿下额头上的两个粉痤竟一夜之间消失了。” 南廷玉神色略微不自在,没说话。 门外这时响起郁娘的声音,“殿下,距离启程的时间还剩下一刻钟。” 南廷玉并未抬头,辄然道:“孤知晓了。” 旋即,他又绷着个脸,向裴元清道:“老先生,麻烦您给我两瓶治……擦伤和红肿的药。”这话说得非常生硬,就像有人拿着刀架在他的脖子逼着他说。 “是。”裴元清唇边笑意加深,低下头在药箱里一番翻腾捣鼓,摸到两个小瓷瓶,放到案几上。 · 铁骑军一千八多士兵驻扎在蓟州城城南之地,行军号角声从城南传至城北,声音悠扬绵长,在蓟州城上方经久不散。 这号角声明明一样,可却让人觉得不同,来时的号角声威武庄严,充斥着千军万马的汹涌澎湃气势,然而回程的号角声旋律却轻快明媚,让人怡情悦性。 变化的不是号角,而是人们的心境。 蓟州城的百姓一早便站在城门口,自发夹道送别他们。 鞭炮声在前开路,百姓纷纷围上前,将手里的水果干粮甚至还有熏过香露的手帕塞给给铁骑兵,铁骑兵们实在深情难却,一只手抱着东西,一手同他们挥手告别。 回程的路,南廷玉和郁娘坐在同一辆马车中,郁娘没什么精神,恹恹靠着轿撵,耳旁是车轮辚辚声和马蹄嗒嗒声交错。 她在这种声音中陷入到沉睡。 车轮压到石子,马车颠簸晃动一瞬,郁娘身子径直栽向对面,恰好栽到南廷玉怀里,她似是睡意浓重,咕哝唔了声,眼皮都没有睁开又继续睡觉。 南廷玉本想推开她,看她睡得那么香,又皱着眉收回手。她半边身子偎在他手臂上,柔软如纱,轻到重量几乎可以忽略。 她都已经待在他身边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未长点肉? 脸庞看起来十分消瘦,只不过身段倒是玲珑有致。 南廷玉气息倏然僵住,他拿起折子,僵硬撇开视线。 郁娘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醒来已是深夜,马车内光线昏暗,她下意识便掀开轿帘看向外面,只看到山川草木浸在夜风和月色中的黑色轮廓,虚虚实实,如摇动的剪影。 今晚月色明亮,便于夜行,军队没有休息。 她放下帘子,挪动身体,似是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着南廷玉,吓得仓皇抬头,眼神猝不及防和南廷玉对上。 不知道他已经盯了她多久。 她怯生生开口:“殿下。” 南廷玉半边身子已经麻木,面上淡淡:“没长骨头吗?” 郁娘连忙坐直身体,向后挪动几步,远离他。 南廷玉见状,脸色似乎更难看了。 “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郁娘觑他一眼,“殿下你怎么不将奴婢叫醒?” “你睡得跟猪一样,孤叫不醒。” “……”郁娘。 气氛沉默片刻,南廷玉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两个小瓷瓶,随手扔到她面前,他什么话也没说,又闭上眼睛阖目养神。 郁娘看看他,又看看小瓷瓶,见到小瓷瓶上写的是擦伤和治疗红肿的药物,脸色腾地一下红了,声音轻轻道:“多谢殿下。” 南廷玉眉心微动,没理她。 她拈起药瓶,本欲揣进兜里,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闪,一丝笑意从颊边掠过。 她背对南廷玉,解开身上的翠绿褙子,露出绣着花纹的白色肚兜,原先光滑白皙的后背,现在增添许多青红交错的手指印,倒衬得皮肤越发娇嫩。 南廷玉听到窸窣声,轻抬眼皮,虽然马车内光线昏暗,倒也不是什么都不看清,她后背光裸,脖颈上系着的两根白色带子十分显眼,将那截脖颈衬得纤细柔软。 他呼吸微滞,心道,让她擦药,没让她在轿辇里擦药。 还真不知羞。 罢了,她……估计对这种事早就不放在心上。 郁娘挖出一点药膏,细细涂着胸前、腰上,这两处是重灾区,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肌肤。 药膏起初挨到皮肤,有点刺疼,不多时丝丝凉凉的,甚是舒服。 轮到涂脖颈时,尚能勉强够得着,然而后背却是怎么也够不着,她几次失败后,忽然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从身后贴上她,耳朵上方传来南廷玉的声音。 “你是故意的吗?” 第61章 心火旺盛的太子殿下 “嗯?”郁娘抬起头,轻轻觑南廷玉一眼,眼神无辜如稚子,反倒显得南廷玉心思龌龊。 南廷玉没答话,冷着脸从她手里一把夺过瓷瓶,将膏药涂在她后背上。 她身子陡然僵住,弯曲的脊背线条绷紧挺直,比木头桩子还要僵硬。 他见她这般反应,心中哼了哼,突然生出一丝玩味,于是故意放慢手中动作,指腹绕着青紫痕迹打圈。 “殿下,别碰那儿,”郁娘蓦地一激灵,身子向前倾去,躲避他的触碰,“痒。”她喊出来的声音没有克制,清晰传出马车外面。 几个靠近马车的铁骑兵瞬间连马都骑不好了,手足无措,勒得马儿原地哼哧打转。 南廷玉听着杂乱的马蹄声,眼神黑下去。 这下他便是在马车里什么没做,也说不清了,色令智昏这四个字怕是要落在他头上。 “别动。”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腰,只是稍稍一带又将她给拽回来,“还想不想擦药了?” 两人的身体甫一靠近,便觉热潮腾腾升起,迅速笼罩住全身,从指甲到头顶,从皮肤到骨头,皆是灼热和喧嚣。 郁娘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变化,几乎是一瞬间就…… 在这个时刻,她思绪竟还能想远,想到以前在教坊中,嬷嬷教她们如何判断男人。 男子,或成亲五年,或超过二十五岁,八成心有余而力不足。 能抚之即变,坚如镔铁者,九成为少年。 这少年中,持久不怠者,更是极品,但也不过一两成。 南廷玉似乎又是这一两成中的佼佼者。 实乃,不俗。 南廷玉瞥见她眼神恍惚,一副遐思飘远的模样,心里忽生一股无名火,他将她抱在怀中,她竟然还能想别的。 他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被迫迎视他,漆黑的瞳仁睨着她:“想什么呢?” 郁娘收回神,耳根浮起古怪的红晕,心道,她方才想什么是绝不能告诉他,不然她这张脸皮都不能要了。 这时,马车忽然上下颠簸,她腰肢猛地向后撞去,只听到南廷玉喉间发出一声痛呼声。 她惶惶低下视线,看了看,又抬头看向南廷玉发白的面庞,蹙眉小声道:“殿下,你……那没事吧?” 南廷玉眼里压着怒火:“你又是故意的吧?” “奴婢真没有那么多的故意。”郁娘一脸委屈状,“不若到下段路,奴婢单独坐马车?” 启程前她本已经坐进自己的马车,还和火火玩耍了一会儿,结果被张奕喊走,说是南廷玉叫她过去随身伺候,这才不得已上了南廷玉的马车。 她私心更想陪伴火火,毕竟火火没那么难伺候,只要吃饱喝足就行。 南廷玉见她委屈的模样,心火窜得更旺了。 这段时间,总是上火。 难以克制。 转眼想到,他既然已经被当做色令智昏,何必再克制,不把这名声坐实,也就太吃亏了。 他眼色深了几分,沙哑开口:“过来,孤继续给你擦药。” 郁娘心里发怵,总觉得他说这话时眼神不像是要给她擦药,而是想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没法拒绝,只得梗着脖子,胆战心惊将后背对准南廷玉,南廷玉倒是装模作样,先是给她擦了几下药,然后手指勾上那两根纤细的带子。 只随意一挑,白色抹胸便松软掉落下去。 郁娘心口骤然一凉,吓得慌忙环住身体,回身看向南廷玉,却被南廷玉一把叩在胸膛中。 马车复又颠簸起来,她身子不受控制下滑,眉眼落到他腰间紫金蹀躞带上。 “……”她脸色涨红,眼中有恼有羞,有怯有娇。 还不待她反应,他胳膊用力一提,又将她整个人抱到大腿上。 他附到她耳边,声音有着克制:“有些地方擦不到……” 大手顺着她分明的脊骨向下。 “它可以帮你擦。” “……” 郁娘心中骂了句无耻,见他还真的涂了药在上面,羞得她闭上眼,状如死鱼。 她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只盼那那马蹄声、车轮声更响亮些,遮住轿撵中的一切。 一炷香后,南廷玉将她的后背猛地抵到马车上。 她差点吓得叫出声,想到那轿帘晃动,极有可能被人看到帘内情形,她整个人紧绷着,惊吓着,这般模样却也越发讨好南廷玉。 南廷玉斗志不减。 郁娘到最后已然张着嘴,眼色恍惚,千丝万缕的媚态似风般入骨,包裹住她整个人。最后剩的那点神智,只用来懊恼。 懊恼她先前勾引的举动了。 她确实是故意当着南廷玉的面擦药,本是想在行军路上,好好“固宠”一番,回到都城后日子能好过些。 没想到,现下她日子就已经不好过了。 等她再醒过来,天色已经黑下去,军营驻扎在一处山林间。耳边蝉鸣蛙叫不休,她身上已经粗粗清理过一遍,只是稍一动弹仍有感觉。 她呆了呆,一时不敢再动。 南廷玉此时恰好掀帘进来,撞见她那呆住的面庞,只觉她颊边绯意妩媚动人,面对她流露出嗔怪的眼神,一时竟也觉得可爱。 “饿了吗?” 往日他自然没有心思关心郁娘饿不饿,但想到方才将她好一番折腾,心中愧疚,便让人给她准备了吃食。 她扯了下身上盖着的毛毯,有气无力道:“不饿。” 南廷玉:“当真?” “嗯。” 他难得有耐心,复又劝道:“垫垫肚子也好,不然下段路只能吃干粮。” 比起硬邦邦的干粮,那还是热乎乎的吃食好一些。 郁娘心中被说动,哑着嗓子小声道:“殿下,那……有没有汤?” 南廷玉端了鱼汤给她,她小口喝着,夏夜燥热,喝完一碗汤,鬓间已渗出点点汗珠。 她放下汤碗,抬头看向南廷玉,发现南廷玉凛了凛眉,神情略不自在。 她揪着身前的毯子:“殿下?” 南廷玉没说话,只突然转身离开,留下一脸惘然的她。 他又怎么了? 南廷玉大步而去,一直行至森林深处方才停下脚步,他眼神幽幽,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仅是看到她鬓间的汗便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一定是以前克制太久。 第62章 来到东宫 回城的路,因为没有押送粮草,行军选择小路近路,路途多有颠簸,时间却缩短近三分之一。 郁娘身子弱,高强度行军数日后便有些吃不消,再加上南廷玉上次在马车中的索取,导致她这一路都无精打采。 这日,军营驻扎在溪边。 她身子养好,也得了空闲,牵着火火在溪边喝水。 火火原先还只有成年男子鞋底那般大,如今长高许多,也长胖许多,身高已经到郁娘的小腿肚。 郁娘抱起它掂量了下,估摸它有二十多斤。明明她吃什么,它也跟着吃什么,为什么它哐哐长肉,她反倒没什么变化。 她捏了捏它肉嘟嘟的小肚皮,它很是顺从,四肢朝天任由她触碰。 她笑着收回手,它还意犹未尽,用脑袋拱郁娘的掌心,示意她继续摸它的小肚皮。 她和火火正玩得正开心,南廷玉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身后响起。 南廷玉:“姚家派来的刺客返回去了?” 沈平沙:“是,探子来报,说是他们本已抵达蓟州城北方的莫村,但不知是何缘由又全部撤回去。” 南廷玉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还真是可惜。”本以为还要有一场仗要打。 二人说着话间,看到郁娘“鬼鬼祟祟”抱着个东西,背对着他们,似乎是听到他们的声音,她没有打招呼,迈步就要走。 南廷玉沉声:“干甚么呢?” 郁娘脚步戛然而止,依然没有转过身,只弯下腰虚虚行了个礼:“殿下,沈督军。” “怀里抱着什么?” 郁娘心中哀嚎一下,明明今日见南廷玉一直坐在轿辇中,她才敢出轿子遛火火。 这段时间,火火一直待在轿子里,舟车颠簸,它也不好受。她想让它出来透透气,偏偏这般倒霉,出来还没有一会儿又遇到南廷玉。 她僵着半边身子,不情不愿扭过头去,怀里的火火半边屁股歪在下面,只肚子则被堪堪搂住,四肢四仰八叉,兴许是被勒得喘不过来气,它眼白上翻,瞧着很是滑稽的模样。 南廷玉正要开口,火火先叫了起来。 “汪汪,汪汪……” 这几声犬吠中气十足,嘹亮刺耳,掩盖住南廷玉的声音,南廷玉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这小东西还挺会压制人的。 郁娘一把捂住火火的嘴,慌忙解释:“殿下,奴婢不是故意要欺瞒殿下。只是因为这小狗从马夫手里曾救过奴婢,若没有它,奴婢那日恐怕就要被那马夫欺辱了,且它为了救奴婢,尾巴还断作三截,奴婢心里很感激它,已经将它当作亲人,还请殿下能允许奴婢收留它。” 火火嘴巴被捂住,叫唤不出来,看郁娘紧张说话的模样,以为南廷玉是个坏人,口里呜呜威慑声不断,想要吓走南廷玉这个坏人。 南廷玉:“……” 莫名讨厌这只被郁娘抱在怀里的狗。 他阴沉着脸,想到这些时日郁娘总是时不时端着剩饭进入后面的小轿,原是在喂这只狗,不由磨了磨牙:“你让这只狗坐在马车里,竟敢让孤的铁骑军驮一只狗?” 郁娘嗫嗫道:“火火它受伤还未好。” “不是尾巴断了?怎么四条腿也不能走路?” 郁娘:“……” 一旁的沈平沙侧目看向南廷玉,但见南廷玉语气虽然不耐,可眼底却无一点怒色。咄咄逼人的姿态中也不见威慑和压迫,倒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雷霆万钧皆是嬉戏玩趣。 沈平沙咳嗽一声,打断二人的谈话:“殿下,这条狗聪明懂事,士兵们也都知道它的存在,心里很喜欢它。”这狗跟着军营舟车劳顿,却一点也没有掉膘,便是因为铁骑兵们的剩饭都给这狗吃了。 南廷玉睨了沈平沙一眼。 沈平沙立即闭嘴。 郁娘又弱弱开口:“殿下,当初将它送给我的小丫头说它是犬王后代,你看它面目周正,身形矫健,是有犬王之相。” 南廷玉扫了一眼火火,它四肢胖嘟嘟的,肥的跟个猪一样,她怎么好意思说出面目周正、身形矫健的话? 至于犬王之相…… 南廷玉收回视线,冷冷道:“你若执意收留它,孤也不会跟一只狗过不去,只不过你将来莫后悔,它野性难驯,非常人能驾驭。” 郁娘见他同意,忙道:“是,谢殿下恩准。”她抬起火火两只的前爪,向南廷玉做出作揖动作,以示讨好和感谢。 “火火,快谢谢殿下。” 火火撇头,不情不愿。 南廷玉见状也撇头,哼了声,面无表情离开。 沈平沙则心中暗暗纳罕,不懂这条小胖狗怎么能让南廷玉给出“野性难驯,非常人能驾驭”的评价? 他仔细打量火火,见它眼睛似两颗黑玛瑙,幽深通透,因为生气又显得有几分威风。耳朵也早已支棱挺立起来,耳朵尖直冲入天际,瞧着很有气势。 他看着火火,越看越觉得熟悉,忽然想起什么,顿时明白南廷玉先前为什么会对火火有“偏见”,不许郁娘养它。 那时小丫头将火火交给郁娘,他没注意,也没多想,只当是一只普通的土狗罢了。 “郁娘子,你不要怪罪殿下,殿下其实也是在关心你。我刚仔细看了下,才发现火火并非普通的狗。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先前在须薄山遇袭时,那些匪贼手里牵的恶犬?” 郁娘回忆了下,轻轻点头。 她有一点印象,但不多,只记得那个三把手鬼罗刹的尸体边有两只恶犬相伴。 “这火火应当是恶犬的后代,我和殿下当时商讨过,那些恶犬不是普通的土狗,是经过驯化的狼犬。”所以说火火为犬王也不假,等它长大了,要比一般的狗高大威猛,也比一般的狗野性难驯。 心里方这样想,沈平沙下一瞬却看到这野性难驯的狼犬竟然伸出舌头,温顺舔舐郁娘的手背。 郁娘怔愣住没搭理它,它又去蹭郁娘的下巴,哼唧着求关注,哪里还有一点狼犬的凶猛风范? 郁娘缓过神,惊叹道:“原来火火这么厉害啊。” 沈平沙:“……”重点是这个吗? “难怪火火长得这么俊,这么聪明,这么勇敢,这么……” 沈平沙:“……” · 这个小插曲过后,行军路程一路顺畅。 如此六七日后,军营回到乾朝的都城,金宛。 金宛如今是郁娘来过最北方最远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对她有着十足的吸引力。 自入城后,她便偷偷掀开轿帘向外张望。 金宛的官道砖石混铺,能容乘车六轨,远比其他地方宽阔平坦。这么一对比,鸾州城、蓟州城都显得小家子气许多。 官道两侧,八月木芙蓉开得正旺,花蕾满枝,白色的、粉色的、朱红色的花朵,争奇斗妍、吐香喷艳。 适时暖阳初升,霞光披拂,古铜色城门沐浴在千丝万缕的光线之中,铁骑兵浩浩荡荡驶过城门,整齐规划、训练有素行走在中央大道上。 城内万姓胪欢,奔走相告,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耄耋之年的老人都出来夹道欢迎,无人不眉欢眼笑,不欢呼雀跃。 响彻云霄的炮竹声在前方开路,遮掩住马蹄声、车轮声、欢呼声,被这些声音包围住的主角们骑着高大骏马,穿着威严森冷的铠甲,神采飞扬之姿引得姑娘们春心芳动。 无数手绢扔向铁骑兵。 “太子殿下……那是太子殿下的马车……” 人群中忽然有呼喊南廷玉的声音,继而太子殿下这四字绵延不绝,五颜六色的手帕更是如雨般呼呼而下,郁娘本来还想张望外面的风土人情,见此情形,吓得连忙放下轿帘。 不多时,马车上方已经堆满手绢,当真是“其人如玉,空教掷果盈车”。 郁娘觉得马车似乎变重,速度慢下许多。她抬起眼角看向南廷玉,南廷玉始终闭目,端坐在马车里,神情不受外面的喧闹声影响。 郁娘心道,他应是从小便众星捧月,对旁人的爱慕早已习以为常,兴许还会觉得旁人爱慕他,那是对方的荣光。 就连祈明月那般美人,衣衫半解引诱,他都不为所动。 更何谈马车外面的那些姑娘,这世间注定要有许多女子枉付一番心思。 郁娘想,自己若对他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下场恐怕不比祈明月好,所以她很有自知之明,南廷玉对她是什么感情,她心里十分门清。 第一次同床共枕时,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后来朝夕相处中,他亦没有多问她的事,他不关心她前半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关心她的前夫是谁,她的“孩子”是什么样,她为什么会成为药娘。 没有多问的缘故便是没有好奇,没有好奇,是连喜欢的第一步都没有,自然谈不上有感情。 正在遐思中,忽然听到沈平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殿下,臣先率军在营地安扎下去,稍后再跟随殿下入宫复命。” “嗯。” 士兵随着号角声朝军营方向而去,同南廷玉的马车分开。 去时两千铁骑兵,回来时只剩下一千八,蜿蜒长队走了五六分钟才和南廷玉的马车彻底分开。 道路两侧欢呼声渐弱,车轮辚辚声分明,桂花香穿过帘缝涌入鼻尖,郁娘心跳这时忽然加速,竟然有一些紧张。 东宫,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她未来的容身之所。 也不知道这个容身之所这次能留多久。 想到这,她抬头看向南廷玉,帘子晃动中,他的半边张脸在光线里明暗不定,眉眼一片肃然冷寂。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忽然睁开眼睫看向她。 她匆匆瞥开头。 马车这时停下,一阵行礼声规整响起。 “见过太子殿下。” 旋即,一只略显苍老的手掀开帘子,一戴着三山帽,面上干净无须的老太监露出脸来,笑意在他的眼角嘴角上堆出皱纹,显得和蔼近人。 “殿下。”安公公温和唤了一声南廷玉,视线看到南廷玉身后的郁娘后,陡然愣住。 第63章 救命恩狗 郁娘迎着安公公惊讶的目光,轻轻福身向他行礼。 安公公缓过神,微笑着算作回应,伸手扶南廷玉下来,看着南廷玉的面庞,叹道:“殿下瘦了。” 南廷玉笑道:“安公公也瘦了,府邸近日可还好?” “好,一切都好,只盼着殿下回来。” 说着话间,安公公又向郁娘看去,正寻思怎么问合适时,南廷玉先开了口。 “她是孤在路上收的奴婢,安公公,稍后孤进宫,你安排她起居,教她府邸的规矩。” “是。”安公公面上温声应道,心中却纳罕。 这女子是殿下收的奴婢? 殿下不是不让奴婢近身吗?又怎么和奴婢同乘马车? 且这奴婢长得…… 纵然他是个公公,也不得不说,她的面庞长得是妩媚俏丽,身段是娇娇啻啻,这般美得不可方物的人儿,竟只是个普通奴婢? 又看她面庞素净,莫说是逗坑痣印,便是连根汗毛都不见,一双手亦是葱白细嫩,一看便是用蜜糖罐子养出来的娇人儿。 安公公心思转了转,约莫猜出来郁娘和南廷玉的关系。 这下,心中十分骇然。 太子殿下竟然开窍了! 郁娘左右肩各挎一个包袱,没甚么形象,下了马车后,又从后面的轿子牵出火火,她本该如普通婢子那般,眼观鼻鼻观口,可现下正是新奇,忍不住抬头打量东宫。 赭色大门上横着一块楠木牌匾,鎏金字体斜飞张扬,上书长乐宫三个字。 原来人们口里的东宫,实际上叫做长乐宫。 大门两侧跪满奴仆小厮,各个皆低着头,不敢张望,南廷玉进府后,一众下人这才站起身,亦步亦趋、有条不紊跟在南廷玉身后。 谁先走,怎么走,每一步似乎都排练过千万遍,不出一丝差错。 礼仪姿态则是低着头,躬着身,双手交叠在腹前,人人皆穿灰色制士圆领长褂,搭配黑色布鞋,瞧着干练又沉稳。 郁娘牵着狗站在人群中,显得有些另类。 她上前去追南廷玉,脚步走得快,不知是不是让火火误会了,火火突然撒开蹄子往前跑,连带着她的身体一同跑起来,吓得她失声大叫:“火火!” 声音还不及她的速度快,一众仆人下意识抬起头,只觉得一道白影忽地从眼前掠过,掀起空气一阵鼓动,再一转眼,又见一条狗似箭一般拖着那道白影冲向前方。 火火没有转身,竟然直直撞向南廷玉。 这一刹那的变故,让整个长乐宫上下七十多个奴仆瞠目结舌。 在看到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被狗撞的身形不稳,踉踉跄跄向后倒去时,众人脑中似有灭顶之灾呼啸而来,轰隆隆之中,脑海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好巧不巧,南廷玉向后摔倒之际恰是砸在冲过来的郁娘身上,两人身体交叠一起,双双坠地。 他反应迅速,一只手精准叩住郁娘的后颈,倒下的力道皆砸在他的手指上,他额头重重撞到郁娘的额头,顿时两人眼冒金花,头晕目眩。 “殿下你没事吧?”安公公率先反应过来,伸手将南廷玉从地上扶起来。 南廷玉咬着牙站起身,阴沉瞪向郁娘,语气中有着凶狠:“孤早就说过,这恶犬野性难驯!” 郁娘顾不得疼痛,从地上爬起来为火火解释:“殿下请恕罪,方才是奴婢小跑想追上殿下,这才引得火火误会,它以为奴婢在跟它玩。殿下你若要惩罚,便惩罚奴婢吧。” “你倒是和这恶犬感情深厚,那孤就成全你。” “殿下,你看……” 安公公的声音突然打断南廷玉的话,南廷玉转过身,顺着安公公手中拂尘指去的方向,看见火火从花坛中跳出来,嘴里咬住一条毒蛇。 那毒蛇腹部碧绿,双目赤红,正拼命扭动挣扎,可怎么也逃不离火火的獠牙,于是毒蛇便将身体盘成个圈意图箍住火火的嘴巴。 下人们见此情形倒吸一口气。 “是剧毒青腹蛇!” “这青腹蛇是哪里冒出来的?” 话方落下,又见到花坛中窜出来一群青腹蛇,这些蛇似乎经过特殊训练,只朝正中间南廷玉所在的方向冲过来。 侍卫们立即围住南廷玉,拔出长剑挥去,一部分毒蛇直接被斩断蛇身而亡,还有一部分反应灵敏,竟攀着剑腾腾而上,吓得侍卫纷纷弃剑而退。 郁娘见也有毒蛇向自己而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殿下,快把衣服脱了!”说着话间,她也飞快脱下外衫。 南廷玉似也反应过来,一把扯掉身上的长袍,连带着郁娘的外衫,一同扔向远处。 果不其然,二人扔掉衣服后,那些毒蛇瞬间改变方向,发了疯般朝衣服所在的位置冲过去,不停撕咬盘缠地上的衣服。 这场景十分骇然,众人皆瞠目不语。 安公公心道,毒蛇数量如此之多,且目标明确,恐非意外。那幕后之人故意选择在殿下大胜而归这一日,利用毒蛇来行事,即便不能伤到殿下,也能恶心殿下一把。 他转身正想询问南廷玉情况,见南廷玉将侍卫的外衫披到郁娘身上。 他冷着脸:“穿好。” 郁娘捏着衣襟,点点头。 安公公顿了顿,才上前道:“殿下有无受伤?” “孤无碍。” “殿下这衣服是怎么回事?” 南廷玉解释道:“那幕后之人能控制毒蛇向孤而来,想来是在孤身上做了文章。孤这一路皆在马车内,那人只能将药物浸入巾帕,再扔到孤的马车上,让孤身上沾惹到气息,才引得这些毒蛇围攻。”也连带着郁娘跟着遭殃。 想到这,他又向郁娘看过去,她这次倒是反应的快。 没那么愚钝了。 安公公仍心有余悸:“此人还真是歹毒。” 南廷玉没说话,脸色比之前更为阴沉。 另一边,火火还在同嘴里的那条毒蛇作战,一蛇一狗打得不可开支,谁也不愿意先认输。 郁娘急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帮火火,害怕激怒到那条蛇,进而咬到火火。 这时,南廷玉抽出护卫腰间别着的长剑,大步向火火走过去。 郁娘急忙上前阻拦,却还是慢作一步:“殿下……不要伤……” 鲜血瞬间从火火嘴角处喷溅出来,它口中的毒蛇眨眼间被斩断为两截。脑袋和身子已经分开,却还各自在地上拼命鼓动,场景很是瘆人。 郁娘顾不得其他,扑到火火跟前,掰开火火的嘴巴,仔细检查,见它嘴里有血,却没有伤口,想来是青腹蛇的血。 又仔细检查一遍,见它身上也没有被毒蛇咬到,她这才长呼一口气,抱着火火的脑袋,差点要哭出来。 方才南廷玉拿剑,她还以为南廷玉要连带着火火一同砍了。 须臾,缓过心神,她心思转了一圈,抱着火火以退为进:“殿下,方才火火不管不顾冲撞殿下,实则是发现了毒蛇,想要救殿下,还请殿下看在它的一片好心之上,饶恕它的鲁冲撞为。” 火火虽然跟南廷玉不对付,却还聪明,从不会主动攻击南廷玉。 南廷玉睨向郁娘怀中的火火,火火咧着嘴,伸出舌头,有一下没一下蹭着郁娘的脸颊,笑容里满是殷勤讨好。 它看都不看他一眼,哪里像是为他拼命? 它分明是为了郁娘。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一只狗这么碍人眼。 它若不是个母的,他早就将它阉了。 安公公命人将毒蛇和衣服处理干净,也出声帮着话:“是啊,这狗瞧着不过几个月大,鼻子竟这般灵敏,方才若不是它冲在前面,发现花坛中藏有毒蛇,待殿下走到花坛边,毒蛇倾巢出动,届时,躲闪不及,后果不堪设想啊……” 二人一唱一和,将火火说成了救主大功臣。 南廷玉收回剑,散漫道:“那孤晚上多赏它两根骨头。” 郁娘:“……”小气鬼。 安公公笑了笑:“它喜欢吃什么骨头那还是这位娘子清楚,不若殿下将赏赐予给这位娘子,由她多多照顾小狗便是了。” 郁娘眼神感激的看了一眼安公公,他这话是将赏赐要到她身上,那自然不可能给两根骨头就能打发。 南廷玉瞥向安公公,安公公坦然一笑。 南廷玉收回视线,不咸不淡道:“既然安公公这样说,那便按照长乐宫的惯例进行嘉赏。” 郁娘不知道惯例嘉赏是多少,不过此刻心里开心的是火火刚来长乐宫,就救下南廷玉,算作南廷玉的“救命恩狗”,那往后在长乐宫就没有人敢随意欺负它。 她的脸面也跟着沾光,起身行礼:“谢殿下。” 第64章 东宫的规矩 经此这么一耽搁,南廷玉尚未来得及在府邸坐下,便又被皇宫里的来人喊走。 安公公要陪他进宫,他淡道:“不必,孤带些侍卫即可,安公公你留在长乐宫处理事宜。” “是。” 南廷玉坐上马车,安公公和一众下人站在门外,一直目送南廷玉离开。 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安公公才收回视线:“好了,你们各忙各的事情去罢。” 一众下人顿时作鸟兽散状,倒是有几个胆大的一边走,一边不忘偷看郁娘。 先前有南廷玉在,他们得守规矩,不敢明目张胆抬头,可心里还是对郁娘产生好奇。 她是新来的婢女? 怎么会有长得这么美艳的婢子? 霎时间各种猜想在他们心中浮现出来,有些嘴碎的已经围在一起讨论郁娘。 郁娘倒不知道自己进入长乐宫的事情,引起那么大的讨论,像是一块小石子投入湖中,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这第一层涟漪是长乐宫内部。 第二层涟漪是整个都城的官家贵女之中。 安公公领着郁娘入府,向后院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思索,太子说她是婢女,那他也只能暂且将她安顿在下房。 靠近太子寝宫的下房,住的皆是公公和侍卫,不便安排她入住,整个长乐宫只有一个烧火丫头,不知她是否介怀和烧火丫头住在一起。 若是介怀,那便破例给她一间下房。 他望向郁娘,温声开口:“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姑娘?” 郁娘笑着回道:“安公公,你唤奴婢一声郁娘子吧。” “好,郁娘子,目前府中只有一个烧火丫头是女子,她住在北侧厢房中间,郁娘子是否愿意和她同住?” 郁娘点点头:“可以。” 这般爽快的回答,让安公公一愣,旋即他对她又生出些赞赏。 郁娘子模样娇气,性子却不娇气。 二人说着话间走至回廊尽头,眼前风景骤变,一圆形荷塘坐落在庭院中央,白粉色水芙蓉开得旺盛,在叶子中探出头,宛若婷婷少女随风摇动碧绿裙裾。 池中央层层叠叠的石峰堆成错落有致的假山,山脚下池水流动,隐有五颜六色的锦鲤游过。 池塘后方是一仿古双层八角亭,白玉石铺作小道,小道两侧木栏雕刻出黄蟒纹路,蟒首延至湖中央。 八角亭左侧是两栋阁楼,分别为藏书楼,议事阁,其精美程度自不用多说,画栋飞甍、雕栏玉砌,一瓦一砖皆气派非凡。 右侧则坐落着库房、柴房、下房,一直延伸到尽头。 后方是一片种着慈孝竹的竹林,跃过竹林,才是南廷玉日常所在的寝殿,望舒殿。 四周草木苍翠欲滴,枝叶扶疏,望舒殿位于其中甚是宁静祥和。 郁娘原以为金乌苑已经够宽敞明亮,华丽奇特,现在和长乐宫这么一对比,高下彰明较着。 长乐宫是仙境落入凡尘,是顶尖权欲的具象化。 她不过才只看到长乐宫的三分之一,心中便已经叹为观止。 安公公带她行至一处下房,停下脚步,喊着名字:“苗苗,苗苗……” 不一会儿,屋里便传来一道口齿不清的回复声。 “来了来了,安公公……” 木门打开,一个体形高大,臂膀宽阔的烧火丫头走出来。 她后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穿着灰扑扑的圆领宫装,嘴巴里正塞着东西,嘴角可见油渍,似乎方才正在屋里风卷云残云,被人仓促打搅,还未来得及吞咽。 安公公看她这般模样,摇摇头:“别吃了,这位是郁娘子,往后你们二人同宿在一起。” 苗苗听到这话,呆呆看向郁娘,一双眼睛大如铜铃:“真的吗?仙子要和我一起住?” 说罢,她激动伸手去接郁娘的包袱,似是想起来手上还有油渍,又连忙收回手,对着大腿擦了擦,然后才伸出手。 郁娘:“……” 盛情难却,郁娘还是把包裹递了过去。 苗苗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难怪我昨晚做梦,梦到天上有彩虹落入长乐宫,原来今日是有仙子姐姐降临啊!” 郁娘被夸得脸色通红,苗苗嘿嘿一笑,挽住郁娘的手臂,领着郁娘进去。 “咱们进去罢,不在外面说话。” 安公公叮嘱的话还未来得及开口,苗苗已经领着郁娘进去。 进屋后,苗苗抬腿一踢,梨花门啪嗒一声关上。 安公公:“……” 屋内。 苗苗惊讶道:“鸾州城?仙子姐姐你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吗?” “嗯。”郁娘点了下头,脸色发窘道,“你快别叫我仙子姐姐了,你同他们一样,喊我一声郁娘子吧。” “好,郁娘子。” 苗苗感觉唇齿间喊出这三个字后,似有香气缭缭绕绕,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晕乎乎的。 先前在长乐宫门口,她一眼见到郁娘,便觉得惊为天人,不敢相信会有这般漂亮的人儿。 她还以为郁娘是太子殿下的女人,却没想到只是婢女。现在还被安排到和自己同住,她越想越开心。 “稍后会有人给郁娘子你送上被子衣物这些常用品,你不用担心,进了咱们长乐宫,吃穿不用愁,便是郁娘子你养的那条狗,往后也不缺肉吃。” 郁娘笑笑,算作回应。 她们二人房间隔壁恰好有一间不用的马棚,简陋了些,却也能遮风挡雨,这个马棚现在给火火用,便于郁娘照顾火火。 晚间,几个下人捧着棉被、制式宫装、陶瓷漱盂等物品过来。 南廷玉口中“长乐宫惯例的嘉赏”也跟着过来了,那是一百两白银。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郁娘顿时觉得身上哪哪都不疼了,整个人神清气爽,连带着胃口也变好。 她平生第一次吃下两碗饭,吃得饱饱的,也在暖和的被子中睡着。 东宫的第一晚,似乎还不错。 次日,她尚在睡梦中,苗苗便已经蹑手蹑脚起床。 苗苗比府里一般的下人起床早,她要负责厨房烧火,活不重,也不多,就是起早贪黑的。 半个时辰后,苗苗回来,脚步声响才将郁娘从睡梦中惊醒。 郁娘迷迷糊糊抬起头。苗苗看着薄被中露出来的那张脸蛋,心中羡慕不已,原来话本里说的巴掌般的脸蛋竟是真的。 “郁娘子,你醒啦。” “嗯。”郁娘打了个哈欠,“苗苗,现在几时了。” “才卯时六刻呢,郁娘子你再睡会儿吧,昨晚太子殿下没回来。” “没回来?” “嗯,留宿在宫里了。” 郁娘点点头,又翻身朝里睡去。 这日,安公公亲自带郁娘在长乐宫走了一圈,给她说了些长乐宫的事宜和规矩。 郁娘仔细听着,原以为以前的规矩已经够多,现在才发现这里的规矩更多,就连走路的步子、声音、进殿门口先抬起哪只脚都有讲究。 从大门左边进,抬左脚,右边进,抬右脚。 奴才不可走正中间,因为这是主子走的路。 纷繁复杂的规矩,让郁娘脑袋阵阵发痛,她记性素来不错,现下都要难以应付。 下午,郁娘准备了手札,安公公每说一句话,她便记一句。 这样将来忘了,也能翻翻手札忆起来。 安公公看她这般认真的模样,不住点头,越看郁娘子越觉得满意。 接连两日,南廷玉仍是宿在宫中,没有回来。 郁娘落得清闲,也趁着这两日将长乐宫摸了底。 南廷玉至今未娶妻,没纳妾,府邸少了许多弯弯绕绕,后院也基本都是男子,没有传出过什么香艳轶事。 是故,南廷玉在一众大臣心目中是个不近女色、一心为政的好储君,在民间百姓心目中更是盛誉了得。 第三日,长乐宫廊檐下挂上罗汉灯,大殿内甚至是下人的房间皆挂上风干的菩提果串。 苗苗说,这是金宛八月最为重要的节日,菩提节。 这一日,整个金宛百姓皆会放下手中的事,穿上自己最为漂亮的衣服,走到街上观看游灯会。 郁娘纳罕:“游灯会?这般好看吗?竟会吸引全城的人。” “哈哈哈,只是观看花灯的话,那肯定没有什么好看的,之所以能吸引人便是因为这一日持灯者被称之为灯侍,皆是男俊女美者,不管是民间百姓还是簪缨世家,都以能选上灯侍为荣。” “这么说来倒确实有意思。” 苗苗越说越激动,挽着郁娘的胳膊,话如连珠炮:“往常最漂亮的花灯之一,天宫玉神灯便是由咱们太子殿下持掌。自及冠以来,太子殿下已经连续掌灯四年,也正是因为殿下的加入,莫说是金宛百姓轰动,外地的人也早早赶过来,想看一看这热热闹闹的场景。殿下这次赶在菩提节前回来,想必也是为了和宣姑娘一同掌灯,参加游灯会。” 后面这句话说得太快,无意中用上金宛本地口音,郁娘没听清楚,前面的话倒是听清楚了,忍不住心中暗暗称奇。 南廷玉竟也会参与到游灯中,想象不到他做灯侍的场景。 他这般性子,似乎与鼓吹喧阗的灯会格格不入。 第65章 游灯会 “郁娘子,不如咱们今日也去凑凑热闹?正好我顺便带你看看我们金宛的风土人情。” 菩提节这日,长乐宫下的人们有假,可以上街游玩,一早,便有奴仆向安公公请示离了府。 郁娘心思被苗苗说动,点点头同意,不想错过这般热闹的节日。 再者已经几日未见南廷玉,想看看他。 不论如何他暂时是她的衣食父母,关心他也是为了关心自己。 如今气温升上来,在萧家置办的几件衣物早已不适合穿,而从蓟州城带走的衣服,大都简单朴素,同婢子的制式服装差不多。 她竟拿不出一件漂亮的衣服去游灯会,只好穿了那件白色薄裙,在腰间系上一条彩色腰带,也算作这衣服上的一抹颜色。脑后梳了燕尾垂鬟髻,只戴上一只木簪,颇有素净清丽之美。 苗苗见状,又是忍不住对她一顿夸。 郁娘笑笑,这几日听苗苗换着花样吹捧,耳朵都快起茧了,好在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不敢飘飘然。 恐有美貌,焉知是福是祸。 至少前半生,她觉得是祸。 她若长得丑,人牙子便不会将她卖进教坊,可能会将她送进高门做丫鬟。 虽是累了些,苦了些,却不用学那些腌臜的事,见那些腌臜的人。 苗苗看她一脸凝重的模样,心道,长得好看怎么也要叹气? 她若长得像郁娘子这般好看,这府里上上下的奴仆杂役一定都被她迷得死去活来。 倒时便是她劈柴挑水,都有男人夸她美丽动人,而不是像现在常常说她膀大腰圆,状若凶兽来袭。 长乐宫本就没有女人,她这个唯一的女人,原先也没被他们当做女人看,是故,府邸的下人杂役见到她,都是唤她一声“苗兄”。 郁娘和苗苗向安公公请示出去游玩,安公公安排了两个下人陪着她们。 苗苗压低声音,附在郁娘耳旁道:“看样子这两个下人是安公公用来保护郁娘子你的。” 郁娘哑然:“今日人多,安公公是为我们俩考虑的。” 苗苗但笑不语。 菩提节来自于一则传说,三百年前,金宛还不叫做金宛,甚至连乾朝都没有建立,那时大燕江这一块以金宛为中心的地带发生瘟疫,死了上万余人。 可惜用尽办法也治不好瘟疫,悲天恸地之声千里不绝,惊动菩提佛祖,他为救苍生化作一盏玉神灯,神灯所照之处,瘟疫驱散,恶灵退避,尔后这片土地在神灯庇佑下风调雨顺、天平地安多年。 百姓为了纪念菩提佛祖,每年便会举行游灯会,做出各种漂亮的灯笼来讨好菩提佛祖,后来还延伸出每家每户挂上菩提果实,以达驱邪避灾之意。 城中央大道两侧早已挤满形形色色的人,酒楼茶肆成了观看游灯会的最佳场所,早早便被人给抢先占了去。 道路旁栽种的松柏、槐树、樟树等枝头上皆挂上红色丝带和灯笼,瞧着甚是喜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郁娘被迫随着大流而动,她身子单薄,被人撞了下便欲东倒西歪。 好在苗苗健壮,化做护花使者,一把搂住她。 安公公派来的两个侍卫也趁着空隙挤进来,将郁娘保护在前方。 苗苗搂着她一路向前挤去,终于在游灯会开始前找到一个合适观赏的位置。 锣鼓声响起后,喧闹的大道两侧忽然安静下去,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盯着前方的路。 先是两支长长的舞木龙队伍过来,紧接着是上百个童男童女提着莲花形花灯,蹦蹦跳跳小跑而来,向两侧沿路的百姓作揖、鞠躬打招呼。 莲花灯中装满糖果,随机洒向路人,忽然一童女路过郁娘身边,将整个莲花灯的糖果都撒给了郁娘。 郁娘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后又有童子结伴而来,将提着的糖果哗啦啦倒给郁娘。郁娘手忙脚乱抱住这些糖果,不一会儿,她一人便抱了满满一摞糖果。 那些眼疾手快的人手中也就三三两两,大部分人都没有抢到糖果,惹得大家艳羡不已。 郁娘见状,便将兜里的糖果全部撒出去,分给大家,苗苗近水楼台先得月,抢了一大把糖果,开心得不行。 “郁娘子,你真是人美心善。” 童男童女过去后,又见做成灯笼形状的马车如成群的鱼儿在大道上缓缓而行,马车上方皆站着漂亮的男男女女,衣着不同,手里持着的灯笼也不同,一时之间只觉得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太子殿下啊?” 嘈杂声中,忽然有奶乎乎的童音在耳边响起。 郁娘侧过头去,看到一幼童被人抱在肩上,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大家都在等着太子殿下出场。 “快了快了,等再过五六个马车,就到玉神灯。” “不过听闻今年不是太子殿下执掌玉神灯了。” “为什么?太子殿下早早率兵回京,难道不是为了和宣姑娘一同执掌花灯?” 玉神灯和飞鸾灯是花灯中最为耀眼绚烂也是最为重要的两盏灯,这四年来皆由太子南廷玉和丞相嫡女宣若薇分别执掌。 往年,二人男俊女美,坐在精美奢华的马车之上,帐幔飘动,车顶花灯旋转,十分赏心悦目。 有人摇摇头:“哎,只知道今年换人了,原先是说兰西世子赵飞澜恰好也在都城,便让世子执灯,结果世子拒绝了,如今掌灯之人换作崔家崔明尧了。” “这是假的吧。”又有人不愿置信道。 崔明尧虽然也出自大家族,但无论是身份还是相貌和南廷玉相比,差别太大,众人心中难以接受,犹在怀疑信息的真实性。 郁娘听了些只言片语,一个熟悉的字眼涌入耳中,她心神一顿,问向苗苗。 “同玉神灯相伴的,还有飞鸾灯?” “是啊。” “执掌飞鸾灯的宣姑娘是……” “宣若薇!宣丞相的嫡女!”说着话间,苗苗连忙拍了拍郁娘的肩膀,激动指向远处,“她来啦!” 第66章 太子非童男之身啦! 郁娘抬过头望去,只见一辆缀满珍珠晶玉的马车缓缓靠近,马车上方悬挂飞鸾灯,灯笼做出飞鸟形状,羽翅丰满,双爪牢固,鸟身似是用玻璃烧制的,在阳光下可见腹内闪烁着火苗的灯芯。 灯笼下方,两片素净的帐幔悠悠晃动,将马车内女子面容几乎遮掩大半,只能窥探一两分侧脸之貌,便是这一两分也让那些伫立许久的人们激动起来。 “仙女下凡啊……太美了……” “若是能做丞相大人的乘龙快婿一日,便是要了我这条命也行。” “呸,就是你想送命,那也得排队。前些时日,那李尚书家的次子李长明,只因为被宣若薇看了一眼便患上相思病,夜夜不能寐,闹到宣府门前想要再求见一次,结果你猜怎么着?那门口全站着睡不觉的男人,哈哈哈……” 众人笑作一团。 郁娘心道,那宣若薇长得这般美吗? 不过能让祈明月心服口服,拿宣若薇出来压她,想来是该要倾国倾城。 她张目望去,却怎么也没有看清楚那宣若薇的模样,只觉马车路过跟前时,连带着呼吸都变得馨香。 帐幔随风吹动,撩得人心神飘远。 有人伸手欲去抓帐幔,方一碰到,便被守卫拿着长条鞭子狠狠打开,那人顿时痛得直哧溜。 似是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登徒子,飞鸾灯这里较旁的马车多了一圈守卫。 苗苗:“啊,怎么回事?今年玉神灯怎么不是我们太子殿下了?” 郁娘这才收回视线,望向压轴登场的玉神灯,此刻她思绪恍惚,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美妙绝伦的马车。只看了一眼马车中的人,那人面目不清楚,但是身形一眼便知不是南廷玉。 四周顿时响起哀叹声。 “哎,我赶了三日的路才来到都城,怎地今年不是太子执灯了?” “太子是不是事务太忙?” “不可能,往年便是再忙,太子殿下也会抽出空闲与民同乐。” 这话作罢,附近众人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陷入到一片沉寂中,宛若被神仙施了法,点住哑穴,只用眼神相互交流。 郁娘心中正纳罕怎么回事,又见他们像是突然灵魂回窍,大笑起来。 “太子殿下这不是童男了啊……” 不知道是谁突然高喊一声,这话很快便传开,众人皆是哄笑不已,一些年轻姑娘们则红着脸,笑不出来。 苗苗也像是才想起什么,张大嘴巴道:“灯侍皆要求童男童女,太子殿下……” 郁娘本还是满脸惘然,闻言,脸色竟古怪红了起来。 原是因为这样,南廷玉才没有执掌玉神灯。 须臾,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都城的百姓都知晓太子殿下不是童男了。 一时之间,众人这个对这个八卦的热忱超过了对游灯会的关注。 “到底是哪家的卿卿女郎这般走运?” “也没有听说太子身边有人啊……” “前些时日我那在长乐宫当差的亲戚说,太子殿下带回来一个婢子……” …… 嘈杂喧闹的交谈声被锣鼓声淹没住,耳朵似有浪潮起伏拍打,轰隆隆声中,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郁娘收回心思,和苗苗随着玉神灯的方向而行。 游灯最终是要到都城中央的伽蓝寺,在普陀塔中安置好所有花灯,再由伽蓝主持领着一众僧人和灯侍和百姓颂念驱邪避灾的经文,方才结束。 她们二人跟着人群,走了不过百步,便已经觉得气短胸闷,身体快要被人群挤得变形,心道,这般下去,只怕还没有到伽蓝寺,人就已经被挤扁了。 苗苗:“郁娘子,后面是老和尚念经诵文,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干脆不凑这个热闹了。” “好。” 二人艰难脱离游灯队伍,连忙向人不多的地方走去,走远后,方觉空气变得浓稠许多,呼吸也顺畅了。 苗苗见这条街正是自己往常熟悉的街道,兴致又重新涌上来,挽住郁娘的胳膊,向郁娘介绍街边铺子的情况。 “往东百步距离左右,有一家点心铺子,他家的蜂蜜桂花糕最好吃。再数十步,有家西域来的铺子,它家是将羊奶和茶水混在一起,煮的奶汤虽然腥了些,但喝习惯后也不错,再往北边……” 郁娘听了许久,发现苗苗介绍的全是零嘴吃食那些店,辨别方向也是靠着零食铺子的位置,甚至说到后面,她还不住咽了咽口水。 郁娘轻轻笑出声:“那我们去看看吧,等下买些糕点捎给安公公吃。” “好咧。”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游逛,竟不觉得累,足足走了好几条街,有些街道甚至还来回走了好几遍。 那两个护卫始终跟在后面,开始时似闲庭信步,悠然自在,后面不一会儿便累得气喘吁吁,不敢置信平生走路竟然还不如两个女子。 心中不由感慨,女子可怕,逛街可怕,逛街的女子最为可怕。 街上到处都在谈论游灯会的事,即使郁娘和苗苗二人早早离开,也从旁人的三言两语中知晓后面发生了什么。 “往年在伽蓝寺,太子殿下和宣姑娘会交换神灯,可今年宣姑娘竟当众拂了崔明尧的面子,没有同崔明尧交换。” “自然,听说宣姑娘马车上的那盏飞鸾灯是她亲手制作,是想要送给太子殿下做礼物,怎么会愿意送给别人?” “再者,那宣姑娘估计现在还在生气呢,自然不肯给崔明尧面子。若不是看在伽蓝寺主持的面子上,她可能进了寺庙便要撂挑子。” “宣姑娘生什么气?”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咱太子殿下不是童男了,可那宣姑娘却还是童女……” “哦……”对方似是瞬间想明白,这一生哦拖得很长。 接着,说话的几人口里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一旁的苗苗脸色阴沉瞪向那说话的几人,几人察觉到她的目光,见她虽是女子却人高马大,面上一副凶悍模样,吓得话也不说了,作鸟兽状散去。 苗苗瞪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忿忿道:“这些人真爱乱嚼舌头。”转而,她却挽住郁娘的手臂,甚是八卦的附到郁娘耳朵跟前,“郁娘子,你如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夺走了咱们太子殿下的童贞?” “……”郁娘。 第67章 事后可有赐避子汤? 郁娘差点儿被呛到,脸上那层薄薄的面皮似是被人揭下来,放在油锅里来回煎炸,抬起头不自在的看向苗苗,没有注意到自己声音也变了,颤颤的,哑哑的:“苗苗,你在胡说什么。” “郁娘子,你可别骗我,我早就猜到你和太子殿下关系不一般。”苗苗搂住郁娘的肩膀,拍了拍,复又道,“你能让太子殿下为你破例,收你为奴婢,随身伺候,还能带回都城,那想来你在太子殿下心中不一样。且先前殿下在都城,身边可从来没有过女人,这次他一从蓟州城回来就不是童男了……咳咳,郁娘子你自然便是第一个值得怀疑的。” “……”郁娘。 她方想反驳,可又怕将来打脸,索性便故意板着脸道:“妄议主子的事,且口无遮拦,你这舌头看样子是真的不想要了。” 苗苗连忙配合,捂住嘴巴装作害怕道:“郁娘子,你人美心善,你就放过我吧,你当做没听到好了。” 郁娘轻哼一声,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便迈步子向一间专门卖各类小物什的铺子走过去。 “我们去那边看看。” “好。”苗苗嘿嘿一笑,跟着走进去。 这是一家仿古制的小店,里面卖的物什也都是仿古样,瞧着十分典雅精致。 见郁娘目光落到用泥塑做出来的虎头笔筒上,苗苗脸上的笑意顿时变得耐人寻味。 这虎头笔筒一看便是男子物品,郁娘子是想要给太子殿下买礼物啊。 虎头笔筒做工粗糙,郁娘多看几眼只是因为那老虎龇牙咧嘴,愤怒的模样莫名让她想起了发怒的南廷玉。 有那么几分神似。 这般想着,她已经掏出铜钱,买下这个虎头笔筒。 天色暗下去后,街边两侧灯笼亮起五彩斑斓的微光,斑驳飘忽中犹如置身仙境。 二人看得一时呆了,忍不住顺着长长的灯笼街而去,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小摊中,感受着仙境与人间的交融。 其间,郁娘和苗苗还遇到了军医苑的三个学徒。 军医苑为方便给南廷玉看病,往日也住在长乐宫,这几日郁娘还没有见到他们,此刻一见,心中顿时涌出许久未见的激动。 于是几人便结伴而行,人一多,话也密,显得热热闹闹。 常宁宫。 暮色垂落下来后,墙壁上一盏盏青铜壁灯照出模糊的光晕,院落中梧桐刺槐的叶子随风簌簌落下。 婢女合上大殿的门窗,安静退出去。 殿内,灯火柔和。 惠娴皇后端坐在红漆楠木椅上,流云髻中只插了一只金步摇,耳朵和手腕未带饰品,身着淡紫三层流云裙服装,臂肩挂着绣牡丹花的白色披帛。 她虽年逾三十,面上却无一丝细纹,保养的十分年轻。同南廷玉相对而坐,倒像是南廷玉的姐姐。 “这一路可还好?”字虽短,话中的忧思却藏不住。 南廷玉入宫三日,一直在议政厅和皇帝大臣等人商议事情,她去了几次,都未见到南廷玉,直到今日他们母子俩才得机会坐下来好好聊聊。 南廷玉:“儿臣很好,母后你这些时日如何?” 惠娴皇后轻轻叹了口气:“本宫也尚好,那姚贵妃再怎么嚣张,也不敢明着来欺负本宫。” 南廷玉心道,母后同他一样,只报喜不报忧,不想让对方担心。 “姚家接连两次刺杀失败,如今你回到都城,他们不好下手,想来近些时日能收敛些。” 这几年,东宫和姚派之争越发激烈,如此下去,过不了多久双方便要彻底撕破脸皮。 “嗯。” 顿了顿,惠娴皇后不知想到什么,又道:“你倒是下了步险棋,这次竟拿你舅舅祈风做诱饵。” 南廷玉眼神敛动:“不这样做,姚行舟也不会同意重查蓟州城贪污一案,他若反对,父皇想来也不会坚持多久。” 如今只有以身伺虎,将自己置之陷阱,才能引得敌人放下戒心同入笼网。 先前为了保儿子姚文远,姚行舟已经找好替死鬼,将蓟州城贪污一案做成定局,现如今,里面牵扯到祈风通敌叛国一罪,那就不得不重新彻查。 除非,姚家不想趁此扳倒祈风,断掉东宫的左臂右膀。 惠娴皇后低下头,抿了口茶道:“祈将军这次受苦了,明月那孩子……本宫本还想弥补她,只是听闻她的所作所为后,哎……” “母后,她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南廷玉怕她还有将祈明月纳进东宫的心思,岔开话题,将在蓟州城时买的礼物递给惠娴皇后,里面是一些特产和首饰,价格不贵,却是心意难得,都是他在外亲自挑选的。 惠娴皇后脸上笑意止不住:“你倒是有心了,行军那么忙还不忘给母后带东西。” “这是自然,八月蓟州城的荷花开得比金宛要好看,儿臣甚至还想将那满塘荷花移栽过来,送给母后观看。” 惠娴皇后听了这话,只觉得心脏跟裹了蜜似的。从小到大,南廷玉聪明、省事、孝顺,这世间所有夸赞的词用在他身上,都不足为过。 她常常在想,她这一生虽然没有子嗣,但有了南廷玉,也不觉得遗憾了。 “可有给宣姑娘带礼物?” “带了。” “那就好。” “东宫那位婢子,你打算怎么处置她?”话锋一转,惠娴皇后脸色板正,忽然提及到郁娘。 南廷玉握着瓷杯的动作僵住,心道,母后的人还挺迅速的,看样子已经将郁娘的事情查的大差,他垂下眼:“先在身边养着。” “可以养着,但是不可以给名分。”惠娴皇后看了一眼南廷玉,见南廷玉脸色如常,她继续道,“蓟州城之行,你是去行军打仗的,若让人知道你路上还宠幸了一女子,不知那些谏臣文官要怎么弹劾你?” “儿臣自有分寸。” “你做事,母后向来放心。”惠娴皇后叹口气,试探道:“如今你对她是何想法?” 沉默一瞬,南廷玉才道:“她救过孤,孤带她回长乐宫,不过是想照拂她罢了。” “这样啊。”惠娴皇后半信半疑,这世间有千万种照拂的法子,他却选择将人带到身边来照拂,“这件事情,你可有想过要怎么向宣姑娘交代?” “只是一个婢子,不会给名分,又有何要交代的?” 惠娴皇后摇摇头:“你啊,若有唯一的缺点,便是不懂‘情’字一字。” 以前还觉得南廷玉冷心冷情,不近女色,心中只想着朝堂事务,是个优点,如今看来,不懂情爱,有一天也会害到南廷玉自己。 除非他这一生都不会爱上哪个女人。 南廷玉不说话。 “这次游灯会,你没有参与,若薇她心里定不会好过,你还是早些时候带上礼物去丞相府‘请罪’。” “嗯。” 母子二人又闲聊了会儿,南廷玉方才离开。 他走到殿门口时,惠娴皇后又忽然喊住他。 他诧异转身,见惠娴皇后低下头喝茶,杯盖虚虚掩住脸庞,声音在袅袅茶韵中显得温婉而又清冷:“廷玉,你同那婢子在一起,事后可有赐避子汤?” 第68章 送给太子的丑玩意 南廷玉一愣,这般表情落入到惠娴皇后眼中,已然明了。 惠娴皇后放下茶盅劝道:“按照祖宗惯例,你的第一个孩子须为正妻所生,若是妾室和通房在正妻之前有了身孕,只得落胎。你若为她好,往后同房还是要赐一碗避孕汤。” 南廷玉顿了顿:“是。” 郁娘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在她之前,他几乎不问男女之事。在她之后,身边也无一人提点,是故先前几次同郁娘欢好,都没有赐避子汤。 听惠娴皇后这番话,他敛起神色,走出常宁殿。 月色正通明,宫道两侧是青瓦红墙,一层又一层的宫墙在月色下铺开,如牢笼一般将其中的人深深困住。 偏生,困在其中的人,却又有着世间莫大的权力和自由。 南廷玉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投在白玉般的石板上,身后宫人亦步亦趋跟着他,风呼呼吹动,衣角飘扬。 他坐上马车,车夫立即扬鞭而动,长乐宫距离皇宫五六分钟的距离,车夫的扬鞭声只响了几下,便已经抵达长乐宫。 安公公早已经领着下人,在宫门前迎接他,马车停下来后,见南廷玉神色平静从马车中下来,安公公心道,看样子这趟皇宫之行不算差。 他笑着上前,将手中大氅披到南廷玉肩上:“殿下,可用过晚膳?” 南廷玉摇头:“孤没有胃口。”顿了顿,又道,“给孤做一份粉葛生鱼汤。” 安公公吩咐下人去准备鱼汤,南廷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停下脚步,视线在一众仆人头顶上跃过。 “她呢?” “郁娘子吗?今日是菩提节,她和府邸的烧火丫头苗苗一同结伴出去游玩了。” 南廷玉眼中瞬间浮起不虞,扯了扯衣襟,心道,她倒是会享受,在外自在游玩,而他这三日却是如履薄冰,在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中谋得一丝喘息。 若不是他行事周密,事无差错,这一次恐怕要被吃人的皇宫脱掉一层皮。 等到粉葛生鱼汤上来,郁娘还没有回来。 南廷玉喝了一口汤,发觉味道不一样,莫名一肚子气,将汤置在边上冷着脸。 “怎么人还未回来?” “今日夜市甚美,二人可能要晚归。”安公公怕南廷玉是在担心,复又道,“殿下不必担忧,老奴先前已经安排两位侍卫跟着她们,护她们二人周全。” “孤不是在担心她们,她们身为长乐宫的下人,却在外游玩至深夜,还有没有规矩了?” 安公公正要说话,这时,外面忽有笑声穿过碧清池,跃入耳中。 青石板上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几道身影从竹林小道中穿出来,走在中间的正是郁娘和苗苗。 郁娘侧着头同一旁的苏子说话,莹白的月光落在她脸上,照出颊边温柔的笑意。 苏子抿唇腼腆笑着:“没有多少钱,郁娘子你不用这般客气。” “客气的是你,今日若不是有你的帮忙,我和苗苗可能就要被扣在小摊子前,脱不了身,等下我便进屋把钱拿给你。” 郁娘和苗苗先前在杂物摊上看东西时,不小心弄碎一只玉镯,那小贩见状便狮子大开口,非要二人赔偿白银十两,否则就不让二人走。 三个学徒和两个侍卫听到这话,瞬间围了上去,给她和苗苗壮胆。那小贩见状,吓得不轻,不敢再胡乱要价,只同郁娘和苗苗要了三两白银。 可她们俩买了一下午的东西,兜里空空,在一起也没有凑够三两白银,最终还是苏子掏钱垫上的。 苗苗这时忽然扯住郁娘的袖子,小声提醒道:“是太子殿下……” 郁娘闻声,下意识抬头向前看去,发现南廷玉不知何时站在廊檐下,眉宇间有大片垂落的阴影,神色不辨。 她连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南廷玉视线从苏子脸上落到身后两个侍卫身上,他们手里捧着的、臂弯上挂着的皆是各类东西,想来又是郁娘买给旁人的小物什。 她倒是会做人情! 郁娘察觉到南廷玉情绪不好,以为他又要发脾气骂人,却见他忽然甩袖,一字不发离开。 安公公压低声音:“太子殿下是觉得郁娘子你回来晚了,心里有些不高兴。” 郁娘哑然,望着南廷玉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心里估摸除了晚归,只怕还有看见她和苏子他们笑容晏晏的模样。 以前她是故意借着苏子来刺激南廷玉,现下,目的既已达成,自不必再拉着苏子作秀。 她心思转了一圈,没有立即去讨好南廷玉,而是向安公公询问她回来之前发生的事情,得知南廷玉只喝了一口粉葛生鱼汤便没有再喝,她立即道:“我去给殿下重做碗鱼汤,安公公,这个桂花酥和千层糕是特地买给您的,您若不嫌弃就当个解闷的零嘴。” 安公公接过用油纸精心包装起来的点心,正想道谢,见郁娘已经向厨房的方向而去。 安公公嘴角忍不住勾出笑,郁娘子倒是个伶俐人儿,难怪能留在殿下身边。 南廷玉本以为郁娘会如同往常那般追过来,向他殷勤讨好,柔声解释,结果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 他冷着脸沐浴、冷着脸穿衣、冷着脸看折子。 过了一炷香时间,书房外才忽然响起郁娘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如羽毛般挠在人的心间上。 “殿下,你睡了吗?” “睡了。” “……”郁娘。 沉默了,会儿,郁娘方才开口:“殿下,身体为本,你晚间还未用膳,奴婢给你做了汤。” 南廷玉心道这应是安公公透露给她的信息,想着等下要好好提点安公公,别让他再随意泄露他的事情。 虽是这样想,他面上却缓和几分,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冷脸道:“不是粉葛生鱼汤,孤不喝。” “是粉葛生鱼汤,没加葱。”郁娘特地补充道,往日里她有注意过南廷玉不喜吃葱,所以她熬汤时从不放葱。 南廷玉哼了声,没明说同意与否。 郁娘却知道这是同意的意思,她推开门,脚步轻轻而入,身段似披帛般绵柔,娉娉婷婷走过来。还未靠近,汤盅中的鱼汤香味已经四溢。 她将汤盅放下,拿起碗和勺子,为南廷玉舀了半碗的汤,小心放置在案几边。 “殿下,趁热喝吧。” 南廷玉没看她,视线仍盯着手中折子,目不斜视状,端起碗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不耐垂眸过去,看见案几上放了个丑丑的虎头笔筒,心道,哪里来的丑玩意。 怎么敢放在他这里。 他正要命人将它给扔掉,却见郁娘拿起这个丑玩意,一脸期待看向他。 “殿下,这是奴婢今日在街上买的笔筒,想要送给殿下,不知殿下喜不喜欢?” 南廷玉动作一顿,停顿两三秒,才不咸不淡道:“甚可。” 丑是丑了点,不过瞧着肚筒很大,挺能装物的。 第69章 幼稚的太子殿下 郁娘:“奴婢不知道殿下喜欢什么,也怕殿下嫌弃,只买了这个虎头笔筒送给殿下。” 南廷玉周身那股低气压似是一瞬间消散殆尽,他装模作样拿起笔筒打量。 “礼物贵不在价格,而在心意。” 郁娘颊边笑意更深,温顺立在一旁没说话。 南廷玉手里把玩着笔筒,越看越觉得顺眼,龇牙咧嘴的老虎,丑陋中又显威武,粗糙中还有几分可爱。 “为什么送这个给我?” 郁娘心思转了圈,道:“因为在奴婢心目中,殿下就如同这老虎一样,强大威猛,所向无敌,且足智多谋,聪慧无双……” 灯火之中,南廷玉嘴角不住牵起,哼了声做掩饰:“够了,少在这里拍马屁。” 他思绪忽然飘远,不知怎地想到很久以前在蓟州城,马夫欲轻薄郁娘时说的那句话。 “你心悦的人不就是太子殿下吗……” 那时他听到这话,没甚在意,只觉得是马夫随口一说,如今想来,她莫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何时喜欢的? 转眼想到这婢子口里向来没几句真的,且对其他男人也是这般温顺体贴,他又皱眉克制住心中的遐思。 “孤担不起这些话,还是去夸赞你的好苏子罢。” “好苏子”这三个字一出来,郁娘便知道他心里果真还在计较蓟州城的事情,她眼中笑意分明。 “殿下,奴婢和苏子是清白的,绝不可能有一丝私情,你若答应奴婢不生气,奴婢便能证明给你看。” “哦?怎么证明?” “殿下这是答应了?”她很少直视他,此刻她眼仁亮晶晶的,似承着星辉月芒,一瞬不瞬看着南廷玉。 南廷玉心神微动,下意识应了声:“嗯。”他倒想看看,有什么证据还能让他生气。 郁娘俯身凑到南廷玉耳边,小声道:“殿下,其实苏子她……”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南廷玉眼神一怔,旋即浮出怒火:“那裴元清竟然敢在军医苑收留一个女……” “殿下莫气。”郁娘声音跟带着钩子似的,钩得南廷玉喉咙发痒,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臂,“裴老先生收留苏子,是出于善心,就跟当初收留奴婢一样,若不是有这份善心,奴婢现在也不能遇到殿下。” 南廷玉胸中气焰莫名消了许多,面上仍板着脸:“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奴婢见过她两三次面便猜到了。” 郁娘在教坊中长大,对女子再熟悉不过,苏子望着她的眼神明显和另外两个学徒,或者说和男人不一样。虽然苏子也常常被她逗得面红耳赤,但神情中除了羞赧,再无旁的意思。 再者,私隐之事上,裴元清只让苏子和她接触,她便猜到苏子可能是女子。后来几次试探,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当初在蓟州城是苏子先发现我被马夫欺负,若没有她敢站出来救我……我……我当时其实已经心生死志,不打算苟活于人世了。” 南廷玉心道,她倒是会掰扯道理,将苏子说成她的救命恩人,他若要再去找苏子算账,那便是小气计较,严重了还是恩将仇报。 他脑海忽然闪过什么,隐约觉得以前被郁娘给耍了,正想质问,又见郁娘伸手为他添上鱼汤。 葱白的十指捧着豆青色的汤碗,显得十分好看。 “殿下,再喝口汤吧,鱼汤要凉了。” 尝了几口鱼汤,思绪就这么被岔开,俨然忘了心中的质问。 他嘴巴一贯很挑,偏生她做的鱼汤很对他胃口,一点腥味也没有。以至于他现在喝惯她做的鱼汤,再喝别人做的,总觉得不对味。 郁娘怕他还在生气,又道:“今日奴婢还买了些糕点,殿下若是不嫌弃的话,稍后奴婢给殿下送过来,当做夜宵。” 南廷玉并不喜欢吃糕点这些东西,闻言没有直接拒绝,只是道:“有孤的份?” “有的。” “稀奇。”他挖苦一句,视线又落到折子上去,情绪瞧着不错,没再生气的样子。 郁娘唇角抿着笑,收拾干净案几退出去,等她再回来时,手里端着糕点盘子。 她特地挑了味道不是很甜的糕点送过来,花花绿绿的摆在一起,很是好看,将盘子放到案几上,又为南廷玉添上热水。 南廷玉并未抬头看她:“你退下吧,这里交给安公公。” “是。” 郁娘走到门边,南廷玉又忽然喊住她。 “你晚上宿在哪儿?” “奴婢宿在下房,和苗苗住在一起。” 苗苗想来就是那个又高又壮的烧火丫头了。 南廷玉眉头蹙动,却没说什么。 在她走后,安公公进来,南廷玉吩咐的第一句话便是让安公公给她重新安排一间下房,要靠近他的寝宫。 安公公心中诧异,面上不变:“要奴才现在去安排吗?” “不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做安排。” “是。”安公公垂眸应道,原先他在外面守着,听南廷玉和郁娘说话,南廷玉语气里那股闹别扭、故作高傲的姿态,是他从未见过的。 在他的记忆里,南廷玉一直少年老成,安稳持重,从没有露出过一分一毫的孩子气,没想到南廷玉不是没有,而是藏得深,如今遇到郁娘子,全被激出来了。 片刻,南廷玉放下手中折子,视线移到糕点上,他伸手拿了一块龙须酥,只觉得满手粘的都是碎屑。 不懂这东西有什么好的? 吃着不嫌麻烦吗? 他尝了一口,评价道:“一般。” 复又拿起另一块桂花酥,吃了口后给出同样的评价。 “一般。” “这个也是一般。” 一旁的安公公见状,嘴角不住扬了下。 太子殿下这小孩心性真有趣。 · 次日,天还未亮,安公公便已经陪着南廷玉上早朝。 安公公的两个徒弟小喜子和小奇子,领着杂役们来下房,说是要给郁娘换个新住处。 苗苗听到后哀嚎不已,抱着郁娘的胳膊,舍不得松开:“呜呜呜,郁娘子,我不要跟你分开,我要和郁娘子住在一起。” “太子殿下只让郁娘子随身伺候,没有你的份!” “那我随身伺候郁娘子行吗?” “……”郁娘。 深怕苗苗再说出来什么不合时宜的话,郁娘连忙反握住苗苗的手,宽慰道:“苗苗,你先别急,等太子殿下回来,我问问殿下,能不能将你也调过去陪着我。” “好!” 苗苗瞬间满血复活,一把抱住郁娘,她力气大,竟直接将郁娘给抱了起来,原地旋转好几圈。 郁娘被转的晕乎乎的:“……” 稍后,苗苗大抵是高兴,一人独揽搬东西事宜,直接挎起郁娘的两个包袱,捧着瓷盆牙杯,便冲向目的地。 郁娘和一群杂役空着手跟在她后面,看她那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跟打了胜仗似的。 “郁娘子,要我帮你整理床铺吗?”苗苗跃跃欲试。 郁娘慌忙道:“不不,苗苗你去忙吧,我自己来。” 苗苗没有再坚持,她是个大老粗,不擅长这些细致活,看着日头,该要去做午饭,她便道:“好,郁娘子,那我先去传火了,有事你再叫我。” “嗯。” 郁娘东西少,把床单铺一铺,基本没什么再要整理的。 小喜子和小奇子临走时,她分别给二人一盒糕点,二人很是开心,连连道谢。 午间,她正看着手札,熟读长乐宫规矩,忽然听到碧清池附近传来声音,似是有人闹了起来。 她放下手札,走出去,方一跃过竹林,便见府邸的下人杂役们全都跪在地上,乌压压一片。 心中正纳罕间,一旁的苗苗见到她出现,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着跪下来。 “郁娘子,快跪下来,殿下发怒了。” “怎么回事?”郁娘还未看到南廷玉的身影,垂着头小声问道。 “方才三公主和宣姑娘来了,府里的下人没认出这二人身份,不许她们进来,双方推搡间竟导致三公主和宣姑娘摔倒。”苗苗凑到郁娘跟前,压着声音,“殿下下朝回来,正好看到三公主和宣姑娘被下人推倒的场景,顿时怒不可遏,将那两个下人拉去打了三十大板子,又罚我们这些奴才跟着连坐,让我们以后长长眼,好好认清楚人。” “……”郁娘。 第70章 罚跪 “皇兄,你这府里的狗奴才一个两个都没眼力见,方才他们在边上眼睁睁看着我跟若薇姐被推倒在地,受尽欺负。” 郁娘壮着胆子,悄悄抬起头,瞄向殿门的方向。但见人群中,南廷玉个子高,一眼便入眼底,他今日身上穿的是绣着黑蟒的白袍朝服,站在那儿长身玉立,很是好看。 在他左边上,挽着他的手撒娇抱怨的人,应是刚刚说话的三公主。 这三公主竟做翩翩少年打扮,不止如此,南廷玉右边一人也做少年打扮,想来便是宣若薇了。 难怪府里的下人会认不出她们二人,将她们拦在门外。她们女扮男装,身边又无丫鬟公公作陪,这般模样任谁也不敢随意放进来。 南廷玉声音淡淡:“婉婉,孤已经罚他们下跪在这里,你还要怎么惩罚他们?” 南庭婉委屈哼了一声:“可我的腿还在疼。” “若是腿脚疼,那便进屋歇息去。” “皇兄,你好凶啊。”南庭婉嘟囔一声,松开南庭玉的臂膀,向宣若薇依偎过去,故意装作一瘸一拐模样:“还是若薇姐姐好,知道心疼我。” 宣若薇看了一眼南廷玉,笑着安抚道:“三公主,日头烈了,咱们进去吧。” “好。”南庭婉刚走没几步,忽然叫道,“若薇姐,你的手摔破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碍事,只是破了点皮。” “怎么会不碍事?往常你是多么爱惜自己的手啊……”南庭婉拽出宣若薇的手,举到南庭玉跟前,告状般道,“皇兄,你快看。” 南廷玉看了一眼,皓白的手背上破皮的伤口分外显眼,他皱了皱眉,向安公公道:“将那两个不长眼的奴才打完后扔出府邸。” 安公公:“是。” 宣若薇缩回手,冁然一笑:“殿下你莫要怪罪于旁人,其实全怪我自己不小心。” “若薇姐,你就是心地善良,那两个恶仆分明是拔高踩低,有眼无珠,若是在皇宫里早就没命了,岂能是赶出打三十大板赶出府邸这般简单?”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从仆人中踱步而过。 郁娘将头埋得很低,原先还想悄悄瞄宣若薇,怕被治个大不敬之罪,吓得没敢再抬头。 南庭婉和宣若薇皆穿着白色制士男子劲装,腰间束着黑带,脚下踩着黑靴,个头不高,行走间却有翩翩公子哥的气质。 路过郁娘身旁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郁娘觉得宣若薇的脚步似乎顿了下。 须臾,几人的交谈声又渐渐远去。 “三公主,此事怪我,若是我能安排妥当,这次来长乐宫也不至于连累你受伤……”宣若薇的声音被竹林掩去,她不似南庭婉那般娇嗲,字字清晰爽朗。 这宣若薇,同郁娘想象中的不一样。 原以为飞鸾灯的神女,会是娴静如花照水,娉婷似风扶柳的美人儿,却没想到是个洒脱利索的女子。她一身男装干劲潇洒,姿态不卑不亢,言谈举止令人很是舒服。 郁娘虽未看清她的面庞,心中却浮现出三个字——不简单。 宣若薇绝非祈明月那般只知狂怒之人。 此时,日头逐渐旺盛,膝下跪着的石板越来越烫,后背薄衫浸出湿汗。 苗苗扯了下郁娘的袖子,忍不住向郁娘抱怨:“郁娘子你来得迟,没看到当时的情形,我却是看的清清楚楚,府里的那两个门卫分明没有用力,也不知怎地三公主和宣姑娘就一同摔倒,偏偏还被太子殿下恰好看到。” 前方有人小声接过话:“是啊,那两位贵人莫名摔倒,害得我们这府邸上下七十多个奴仆杂役也跟着受罪。” “最可怜的还是那两个挨板子的门卫,打了之后还要丢饭碗。” 郁娘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嘘声,示意他们噤声。 若是被有心人听到,再告到两位贵人那里,只怕不只是罚跪那么简单的事情。 众人听到声响,不再言语。 正是晌午,太阳毒辣如姜水,覆面而来,只觉得脸庞火辣辣的,被照过的地方一片通红。 汗水不断从脸庞落下,不一会儿,下人们皆唇色发白,精神萎靡。 苗苗身子健朗,精神还好,她看向一旁的郁娘,见郁娘眼睫垂动,干涸的唇瓣上起了一圈皮,心道,再这样下去,郁娘子怕是要昏过去。 她便挪到郁娘跟前,让郁娘靠着自己的肩膀。 “郁娘子,你靠着我。” “嗯。” 一炷香左右,殿内三人方才出来。 南廷婉转动着轻快的步子:“皇兄,你真偏心,给母后备了礼物,也给若薇姐备了礼物,却唯独没有给我,我要向母后告状……” “稍后你去孤的库房,喜欢什么自己挑。” “皇兄,这是你说的,我可不客气了。” 几人的脚步声跃过竹林传来,本来快要虚脱的郁娘,意识瞬间清醒。 宣若薇的声音这时响起:“殿下,臣女看这些下人们已经跪了许久,若再罚下去,他们身子恐支撑不住,且臣女和三公主也无大碍,可否免了他们的罪责?” “嗯。”南廷玉旋即向跪着的下人道,“你们这群奴才还不快谢谢宣姑娘?” 一众下人连忙跪地叩谢:“谢宣姑娘求情,谢殿下开恩。” 南庭婉撇嘴:“若薇姐你太善良了,将来你若嫁入长乐宫可不能再这么心软,不然会被那些以下犯上的仆人欺负到头上来。” 一般闺阁中的未嫁女子,听这话必然要故作羞怩之态,宣若薇却摇头笑笑,神色郎然自若。 “三公主,你莫要拿我寻开心。” 说罢,宣若薇竟迈步向郁娘的方向走过去。 南廷玉也是这才发现郁娘的身影,眉头当即皱起,心道,方才罚跪的时候,没在下人堆里看到她,怎么过一会儿,她自己来受罚了? 郁娘站起身,眼前画面突然模糊,身子不稳,差点迎面摔倒。 幸而,宣若薇伸手一把扶住了她,宣若薇不似一般贵女那般高高在上,姿态显得十分亲昵自然,举止也是俊逸飒爽。 “这位姑娘想必便是随军照顾殿下的婢女了。” 第71章 只是中暑,不是有孕 宣若薇这话是问向南廷玉的。 南廷玉目光凝在郁娘干涸的唇瓣上数秒:“嗯。” 宣若薇:“难怪能得殿下垂怜,果真是婀娜多姿,美艳动人。” 一旁的南庭婉皱着眉,视线掠过郁娘,见郁娘鬓间满是汗,却依然姝色妖娆,身段娇娇啻啻,跟那话本里的狐狸精似的,她便故意挖苦道:“不过尔尔,与若薇姐你相比差得远。” 宣若薇看一眼南廷婉,颇为无奈向郁娘道:“三公主性子直率,你不要放在心里。” 郁娘轻拭颊边的汗,微微点了下头,露出一副胆小不敢言的样子。 南廷婉见状,鄙夷撇开头。 宣若薇:“方才听殿下说了行军路上的凶险,多亏有你在殿下身边,照顾殿下。我今日来得匆忙,未准备礼物,这枚镯子便当做见面礼送给你好了。” 这话说的得体大方,听在郁娘的耳朵里,就像温婉持家的主母在奖励把男主人伺候妥当的小妾。 郁娘也这才得空仔细看清楚宣若薇的模样。 宣若薇未施粉黛,柳眉樱唇,凝脂雪肤,概因男子打扮,眉眼间多了几分飘逸英气,乍一看似鲜衣怒马、步月登云的翩翩少年。仔细望去,又觉清丽绝俗,是个不拘小节、爽朗明媚的美人。 不愧是金宛第一美人,气质脱俗非凡,难怪能让无数男人趋之若鹜,夜不能寐。 郁娘垂下眼睫,想着自己照顾南廷玉,是职责所在,为何要受宣若薇奖赏。 这不符合规矩。 她正欲拒绝,目光落到宣若薇手中的那枚镯子上,见镯子缀满晶玉宝石,十分奢华贵重,她顿了顿,忽然改口:“宣姑娘客气了,奴婢只是尽些本分罢了。” 说罢,她没做推辞,接过宣若薇手中的镯子。今日她平白无故罚跪,遭了罪,总要捞点东西弥补回来。 既然宣若薇愿做这大方之人,那她何必忸怩拒绝。 宣若薇神色一顿,很快又扬起笑:“我对你颇有一见如故之心,还不知你叫什么?” “宣姑娘唤我一声郁娘子便可。” “好,郁娘子。明日我和三公主在城郊放风筝,不知郁娘子你有没有空,与我们一同游玩?” 她笑容大方诚恳,言语举止坦荡利索,虽是初次见,似乎便已将郁娘当做挚友对待。 郁娘见她瞳仁十分澄澈分明,能清晰映出郁娘面上的狼狈虚弱。 二人这般站在一起,宛若云泥之别。 郁娘唇角动了动,还未想好说辞,倒是南廷玉的话先响起。 “若薇,她只是个奴婢,你们带上她做什么?” “殿下,臣女对她一见如故,想和她……” 宣若薇话还未说完,南廷玉又淡道:“且长乐宫平日事宜繁多,她须在孤身旁左右伺候,没空随你们游玩。” 宣若薇闻声,倒是识趣,没再强求,挽着郁娘的手又聊了家常话。 离开时,她眼神在南廷玉脸上掠过,见南廷玉始终神色冷淡,她才收回视线,和三公主一同上了马车。 轿内,南廷婉放下帘子,皱着眉道:“若薇姐,明月来信,说这个婢子手段了得,你今日一看,觉得如何?” 宣若薇眼色深沉,车轮辚辚而动,轿帘摇晃间光影交替洒在她脸上。 她道:“不似普通妇人。” “哼,不过也不怕,就算她手段了得又怎么样,她身份低微,皇兄如今连个最末等的奉仪都没有给她,她连做你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宣若薇唇角掀动,伸手故作推搡了下南廷婉:“好了,我的三公主,莫要再说我了,还是说说你的事吧。你即将及笄,皇后娘娘想要给你选驸马,可有看中的?” 南廷婉连忙摆手求饶:“若薇姐,我也不再多嘴了……” 马车内一时笑声不断。 而长乐宫这边,两位贵人走后,一众下人如蒙大赦,作鸟兽状散去,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郁娘脚步虚浮,只觉得踩在绵软的沙子上面。 她要向前摔倒时,南廷玉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整个人顺势揽进怀中。 她额间薄汗滴落:“殿下。”声音被火烤了一般嘶哑,全然不见以往的酥软。 南廷玉沉了脸:“先前门口跪着的人中不是没有你吗?” “奴婢……奴婢是后来过来的……” 闻言,南廷玉想骂她的心都有了,冷笑道:“你倒是会凑热闹,没有你的事,你也要过来凑个人数。” “……”郁娘。 身后苗苗听到这话,顿时吓得一趔趄,没被日头晒昏,倒是被南廷玉这话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郁娘子不用被罚下跪,是她多此一举,拉了郁娘子一起下跪。 苗苗正以为自己要完时,却没想到郁娘岔开了这个话题。 “殿下,奴婢头晕,眼前要黑了……” 南廷玉皱起眉头,状似嫌弃,手中动作却是迅速利索,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他的寝殿。 殿内置有冰鉴,十分宜人,能帮她消消暑。 进了寝殿,郁娘只觉周身霍然凉爽下去,喉咙干涩发痒,不住咳嗽起来, 安公公倒了凉茶给她润口,她接连抿下两杯,才有重新活了的感觉。 南廷玉一直站在边上,垂眸冷着脸看她。 她悻悻捏着茶杯,坐在椅子上,拘谨得很。 “愚笨。” “……” 郁娘捏紧杯子,不说话,心道,她是愚笨,他喜欢的那位宣姑娘倒是冰雪聪明,会拉拢人心。先是故意借着三公主的手惩罚下人,给下人一个下马威,然后又充当好人,提议饶恕他们。 只怕在这群下人心中,那位宣姑娘现在是善良仁慈的菩萨下凡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吗?”南廷玉见她眉头都快皱到眼眶里去了,忍不住出声质问。 郁娘方想开口,喉间忽然涌出一股干呕的慾望,像是有双手伸进喉咙里,搅动着本就难受的胃部,她干呕半天,也未吐出来什么。 南廷玉看到她这般模样,脑海忽然想到惠娴皇后的叮嘱,神色凝重,立即让人去喊裴元清过来。 “殿下,奴婢没事,不用叨扰裴老先生。” 南廷玉没说话,眉头依然紧皱着,一副心事重重状。 郁娘还以为他在担心她,复又道:“殿下,奴婢真的没事。” 南廷玉看她一眼,眸色复杂。 她还未辨清他眼神的含义,又觉胸中失重感忽然涌上来,眼前一黑,竟径直向后昏了过去。 阖上眼的一瞬,似乎听到苗苗尖叫一声。 “郁娘子!” 再然后便是脚步声,慌乱声。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裴元清的声音。 “郁娘子体温过高,再不降温,恐要伤到五脏六腑。苏子,你去准备冰包,敷在郁娘子的心包穴上。” “是。” 郁娘躺在榻上,意识昏昏沉沉,悬丝搭在她腕间。 裴元清隔着帐幔把脉,一边捋着胡子一边向南廷玉道:“殿下,郁娘子身子骨一直未养好,经不起这般惩罚。” 他这话隐有劝诫之意,难得如此严肃跟南廷玉说话。 南廷玉没作声,只目光凝在悬丝上。 冰包敷上心包穴后,冰凉的寒气沁入心扉,郁娘神智慢慢回笼。 她睁开眼睫,入目是雕刻着飞鸾云纹的梁柱,梁柱下,四方帐幔松软垂落,遮掩住榻上的情形。 这是南廷玉的床榻。 悬丝收回,脚步声向门外远去。 “殿下,借一步说话。” 裴元清和南廷玉走出寝殿。 郁娘恍惚想到,这二人怎么还要出去说话?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 难道……她得了不治之症? 一想到这,郁娘脑子瞬间清醒,犹如一盆凉水迎面而下,浇得她浑身发凉,她顾不得其他,拖着一口气,从床爬上下来。 好在二人并未走远,只站在庭院中说话。 她伏到窗边,屏声偷听。 “殿下,郁娘子呕吐并非有孕,只是中暑反应罢了。” 第72章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郁娘一愣,视线隔着一株绿植望向南廷玉,原来他不是在担心她中暑,而是在担心她怀孕了。 南廷玉沉声应道:“嗯。” 裴元清神色踟蹰,又慢慢道:“郁娘子早些年吃过苦,身子其实不大容易受孕。” 郁娘清楚看到南廷玉在听到这话时,紧绷的神色松动许多,不复原先凝重模样。 他右手负到身后,默了一瞬开口:“老先生你之前说她身子不好,便是指这个?” 她已经没了偷听的心思,失神转过身,坐回床榻上。 一时竟不知道是该难过身子不易有孕,还是该难过南廷玉脸上那一刻露出来的轻松。 可她似乎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她本就是教坊中的瘦马,吃了那么多怪药,身子不易有孕也是在意料之中。 南廷玉不喜欢她,连最末等的名分也不愿意给,不想要她有孕也是在意料之中。 所以她有什么资格抱怨?又有什么资格难受? 是她心生了侥幸和希冀,此刻才会无比难受。 门外,脚步声走近,她下意识躺进帐幔中,闭上眼睛装睡,只一双手绞在身前,手指攥紧掩住情绪的起伏。 南廷玉吩咐下人在寝殿中又加了冰块降温,他驻足片刻,并未靠近床榻,抬头看一眼帐幔,旋即转身迈入书房。 郁娘睁开眼,怔忡望着上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宛若魂魄归位,又变作往常模样。 外面日头落下,霞晖仍未散,照得地板金光无限,便是连殿内窗牗门椽的影子都镀上了一层明光。 郁娘走近书房,还未出声,斜长的影子便已经跃过门槛,落到案几边。 南廷玉手中狼毫停住,从案几上抬起头,她背对着阳光,身影跟门外的木香花一般,轮廓在摇摇曳曳。 “身子好些了吗?” “好些了。” “晚上孤有宴请,不用你伺候,你回去歇息罢。” “殿下……” “怎么了?”又是忸忸怩怩的。 郁娘踟蹰:“奴婢与苗苗一见如故,殿下能否将苗苗调来与我同住?” 南廷玉心里哼了声:“什么时候一见如故这个词变得这般廉价了?” 郁娘:“……” 脑海忽然想到今日宣若薇拉着她的手,也说了一见如故四个字,南廷玉这是连带着宣若薇一同阴阳了吗? “殿下,奴婢在府里只有苗苗这么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南廷玉视线从她惨白的唇上掠过,皱着眉:“你们二人不能同住,她可以调到你的隔壁去。” 郁娘没问为什么不能同住,听他这么说,见好便收,不能再得寸进尺。 她俯身谢道:“多谢殿下,那奴婢先退下了。” 她退出门槛,轻轻拢上门。 南廷玉眼中最后一幕,便是她玉白素净的手指轻轻合上漆黑门椽的场景。 他看着殿门,眼神幽幽,许久才收回视线,绷着脸继续处理政务。 另一边,苗苗得到消息后,激动到上蹦下跳,跟个大猴子似的,就差没有飞檐走脊了。 她原本只是随口和郁娘说说,没想到郁娘真的放在心里,明明郁娘身子还不舒服,却依然记得帮她。 苗苗抽着鼻子,一脸感动看着郁娘:“郁娘子,你真的是仙子下凡,人美心善,呜呜呜……” 说罢,她一把抱住郁娘,那股蛮力差点将郁娘的肩胛骨勒断。 郁娘有点喘不过来气:“……” “郁娘子,你都没有怪罪我今天拉着你一起下跪,害得你也受罚了……” 郁娘笑道:“是无妄之灾还是祸起萧墙,尚不一定。”所以保不准不是苗苗连累她,而是她连累了苗苗,连累了整个长乐宫的下人。 苗苗惘然:“嗯?” 苗苗听不懂话里的意思,郁娘也没有多作解释,动手帮她一起搬东西。 郁娘也这才发现,苗苗屋里的东西一半以上都是各类零嘴吃食,小小的一间下房里,从墙上挂着的到床底塞着的都是吃的,甚至兜篮里还装有吃了一半的大饼和咬了一口的馍馍。 郁娘:“……” 气温高,有些吃食隐隐散发出嗖味,郁娘神色如常,苗苗自己倒是不好意思,把郁娘给推开,不让她帮忙了。 “郁娘子,你今日身体不舒服,你去歇息吧。” 郁娘见她又窘又羞的样子,没再强求:“嗯,那你有事再喊我。”她脑袋还有些昏沉,心口也难受,喂过火火,便窝在床上歇息。 暮色垂下来后,她很快便睡过去。 深夜,天上繁星如珠如玉,马车披着星辉停在长乐宫前。 南廷玉从轿辇上下来,一众下人早已恭敬立在两旁,他直奔向浴清池。 今日以荀世子为首的都城一众好友为他设宴皆风,宴席上,酒过三巡,美人袅袅婷婷而入,各世家子弟身旁,皆有美人作伴。 他未让任何人近身,惹得好友拿他作笑。 “听闻殿下府中出现一艳若桃花的婢子,还以为殿下终于下凡了,原又要修仙啊。” “哈哈哈,殿下什么时候把人带出来让我们看看?到底是何方女子竟能让殿下无法执掌玉神灯?” 这话一落下,宴会上众人眉眼里皆是打趣。 他黑着脸解释自己是身体抱恙的缘故,才无缘玉神灯,没想到他们笑得更开怀。 “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们做臣子的绝不怀疑。” 南廷玉:“……” 宴会上的果酒,入口时不觉得烈,几杯下肚,后劲渐渐浮上。此刻泡在氤氲袅袅的浴桶中,脑海仍有些混沌。 闭目养神时,郁娘的面庞猝不及防出现在他脑海中,他眼神倏然从水雾中睁开,眼底情慾勃发。 水面涟漪浅动,小荷露出尖尖角。 复又一炷香,添了两次热水,浴湢才终了。 他揉着眉心,大步进入寝殿,身上只着柔软里衣,长发垂在肩上,发梢未擦净的水珠浸湿肩膀。 安公公拿着巾帕跟在后面,帮他擦拭水珠,忽听他沉声问着话。 “她睡下了吗?” 安公公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嗯,早早便歇下了。” 南廷玉摸了下右手虎口,后牙槽压抑磨动了下,没再作声。 郁娘是从梦中惊醒的,梦里,她似乎被一条柔软而又有力的大蛇抓住,那蛇趴在她的身上,不断游走。蛇鳞的冰凉感几若真实,蛇信子缠上她的脖颈,慢慢收紧,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在窒息的前一刻陡然惊醒。 本能的伸手去捂住脖颈,却没想到竟摸到一张脸庞,吓得她差点失声尖叫,对方及时捂住她的口,才让那声音消散在她喉间。 她瞪大眼睛看向眼前的人,纵使昏暗不能视物,仍能透过他的轮廓和呼吸,一瞬间便能辨别出来他的身份——南廷玉。 他此刻正如那梦中的大蛇一般,压在她身上,火热的胸膛贴着她,起伏不定的呼吸中有着压抑的滚烫。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南廷玉贴上她的唇角,声音沙哑:“整个长乐宫都是孤的,孤想在哪里不可?” “……”郁娘。 她忽然明白南廷玉为什么不让苗苗和她同住了。 “别动。” 南廷玉叩住她的手腕,摁到枕巾上,她身体下意识躬起,两人近乎严丝合缝贴住。 他的吻很轻,却很密,隔着薄纱一般的里衣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每一寸。 她声音放软:“殿下。” 他身体似乎僵了一瞬,尔后,似有恨恨磨牙声响起,衣物悉数被扔出帐幔。 满地月色化作滚滚潮水,涌湍叠跃。 许久,郁娘浑噩之际,听到他哑声道:“怎么还未.断.乳。” 第73章 事后避子汤 南廷玉沙哑的嗓音钻入郁娘的耳朵中,郁娘只觉得从耳郭、耳道、到耳窝激起一片麻热,被子又沾湿几分。 世人只知南廷玉面庞长得极好,却不知他的声音亦是令人陶醉得很,尤其是床笫之间,刻意压低的嗓音,划过耳朵,流入心脏,能一点点揉碎人的神智,让人如坠云端,飘飘乎乎,深陷那字字句句的缠绵悱恻里。 郁娘本能伸手护在身前,不想让南廷玉看。 一般妇人断乳期差不多为四五个月,算下来,她也该没了。她不知该怎么向南廷玉解释,混沌的脑子从情潮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再这般下去,定会瞒不住。 南廷玉这时埋下头,鼻间呼吸洒在她的脖颈上,醉意中有几分惘然。 “你为何越来越香了……” 郁娘:“……” 他吻上她的唇角,浅浅一下,便没再出声,倒在一旁阖目沉沉睡去。 夜色的阴影浸在他周身,映出朦胧的黑色轮廓,他像一座山,像一座墙,独自在一个世界。 而她在另一个世界。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跨越无形的屏障,触碰他在黑暗中的影子,不知想到什么又缩回手指。 他如果知道她是教坊中的瘦马,还会说她香吗? 会骂她臭吧。 门外,明月高悬,夜风鼓鼓。 安公公见房间内灯火熄灭,这才离开,走了两步,他又折步向隔壁而去。 “苗苗。” 梨花门忽地一下从里面打开,露出苗苗人高马大的身影,苗苗正欲出声行礼:“安公公……” 安公公先做了个噤声手势,苗苗瞬间憋住嘴巴。 进屋后,安公公开门见山,小声叮嘱着话:“苗苗,你和郁娘子瞧着很投缘,她也很喜欢你,平日里你在府中多多照顾她。” 长乐宫没有其他婢女,只有苗苗能同郁娘接触。现下,殿下没有给郁娘子名分,他不便直接命人照拂郁娘子。 顿了顿,安公公又道:“你也看出来了,郁娘子不是普通婢子,现下虽没有名分,但将来不一定。” 苗苗点点头:“这是自然的,安公公你放心,不用你多说,我也明白。”她又飞快补上一句话,“即便郁娘子只是个普通婢女,我也会多多照顾她的。”她心里是真的喜欢郁娘,这几日越相处越喜欢。 安公公放心“嗯”了声,暗忖有苗苗在,郁娘也算是在府里有人作伴,若是受了下人欺负,也能有虎头虎脑的苗苗给她撑腰。 他今晚找苗苗说这番话的用意有二,一是怕府中人日常行事会怠慢郁娘子。二则是,谁也不能确定今日的丫鬟通房,来日会怎么样。 识微见远,才是下人的立身良策。 · 兴许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南廷玉解释身子的怪异,心结化作梦魇,让郁娘在晨间做起噩梦,梦到她的身份被抖露出去。 南廷玉知晓后,犹如变了个人,不,或者说,那本来就是他退却温情后的本来模样。 他一脸憎恶的看着她,眼神与萧母当年知晓她身份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她跪在地上,抓住南廷玉的一截衣袍,梦境放大了心中万劫不复的恐惧,语无伦次求他:“殿下,奴婢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求你原谅奴婢……往后奴婢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森冷的两个字——杖毙。 天家尊严怎么能被她这种低贱的人冒犯,唯有一死,才能饶恕她犯下的罪。 她在濒死的惊惧中睁开眼,两只手紧紧攥住身上的被子,转过身时猝不及防对上南廷玉的视线。 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连滚带爬摔下床榻,屁股落地,顿时痛得她哧了一声。 南廷玉皱眉坐起身,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她身子尚在酸痛中,柔弱无骨般坐到他的大腿上。 “见鬼了吗?” 郁娘缓了缓气,抬起眼皮看他,神智悉数回笼,意识到方才只是一场噩梦。心里忍不住道,见到他和见到鬼没什么区别,都会要人命。 她抚着心口:“奴婢做噩梦了。”话落,她又小心试探,“殿下,你可有听到些什么了?” 南廷玉眼底幽意一闪而过,面上却是不咸不淡道:“怎么每次做梦都要问孤听没听到?你的鬼哭狼嚎声便是听到了,又有谁能听得懂?” “……” 罢了,听他这语气,想来是没有听到什么。 郁娘也这才注意到她还被他抱在怀里,他衣襟松动,露出劲健的胸膛,胸膛上还有指甲划过的痕迹,她脸微微涨红:“殿下,奴婢伺候你穿衣。” “行吗?” 她点头,方要站起来,结果腿脚一软又重新坐回他的大腿上。便是这一下,又有痕迹渗出,湿了南廷玉的大腿。 南廷玉揽着她腰肢的臂膀忽然紧绷几分,牙齿磨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似有恨恨之意:“不行的话,就别乱动。” 郁娘没敢再逞强。 “今日你歇息吧。” “是。” 南廷玉压下眼底翻动的情潮,从床上下来,她身子不适合再弄一次,且今日他还有早朝,时间也不足。 他穿上衣裳,复又道,“既已回到长乐宫,往后交由安公公伺候孤,你不用再随身伺候。” 郁娘愣了愣,只一双眼睛睁大看着南廷玉。 往后不用她伺候了,那她以后以什么身份留在东宫? 通房吗? 想来他是要让她在长乐宫做个没有名分的通房了,她垂下眼:“好。” 南廷玉离开后没多久,小喜子端过来一碗黑乎乎的药,让郁娘喝。 郁娘一愣,反应过来这是避子药,只觉得浑身僵硬,一时难以动弹。 他明知道她身子不易有孕,却还是会赐避子汤给她,如此小心谨慎,就这么不想要她有孕吗? 小喜子看她不做反应,还以为她不愿意,言语中多了些无奈劝阻:“郁娘子,你不要让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为难。” 郁娘伸出手接过避子汤,一口而尽。 那味道极苦,她眉头却没有一丝拧动,喝完药,擦掉嘴角的药渣:“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 安公公隐约觉得南廷玉今日心情不错,早膳比往常多吃了些,换朝服时,在流云银镜前也多照了片刻,然后才施施然坐上马车,入宫上早朝。 待至政和殿门口,晨间万丈霞光升起,照在琉璃重檐庑殿顶上,似是千里浮光跃动。 檐下云冰纹苏式彩画做饰,御道两侧建有汉白玉石栏板,朝臣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南廷玉甫一出现,众大臣便围过去寒暄。 寒暄几句后,自是绕到近些时日朝野上下最为关注的案子——祈风通敌一案。 这案子两日前由皇帝坐镇,刑部侍郎李慕清主审,姚行舟姚将军、宣明朗宣丞相二人作陪审官,面对如山铁证,以及图门奸细的指控,祈风始终拒绝认罪。 鉴于祈风战功赫赫,声名威望,不便用刑,便只好将突破口转向章校宇身上。 章校宇便是蓟州城的同知,也正是姚家先前找出来的那位替死鬼。 可惜的是昨晚章校宇突然自尽于牢中,死前修书一封,箭头直指祈风,扬言自己是在为祈风顶罪。 这下,线索断掉,稽案无头。 祈风似要坐实这个罪名了。 而看似游离在事外,实则处在漩涡中间的南廷玉,听闻此事,也只是不咸不淡应了声“孤知道了”。 众大臣心里一时摸不着底,趁着未上朝之前,想从他这儿探点口风。 只是南廷玉三言两语便搪塞住他们,说话滴水不漏,饶是一群狐狸一同打探,也什么都没有探到。 须臾,一头发花白、穿着圆领紫袍宦服的公公走至大殿上方,他便是启明帝身边最为得宠的越公公。 越公公手持拂尘,捏着嗓子,一声“上朝”落下后,众大臣这才离开南廷玉身边,按照位阶各自归位,纷纷向宝座方向跪下。 “参见陛下。” 启明帝近些时日染了风寒,只隔着珠帘上朝,帘内传来一道咳嗽声。 “平身。” 大臣按照惯例禀奏事宜,近来天下太平,并无太多事情。一刻钟后,李慕清向启明帝禀报了昨晚章校宇畏罪自戕一事。 珠帘内,皇帝南筠之轻轻咳嗽几下,一时并未做声。 一众大臣低着头,目光看看珠帘,又不约而同看向南廷玉。若是今日姚行舟没有称病,他们的目光等下也要再看看姚行舟。 “自戕了啊。”南筠之似是叹口气,“难啊……”忽然话锋一转,他问向南廷玉,“太子,你觉得如今证据够定罪了吗?” 第74章 三公主邀请郁娘去赏花宴? “陛下,人证已有,但物证尚不足,若只凭几封信件来佐证祈风通敌,难以做到完美自洽。儿臣以为,只有将从章校宇手中骗走赈灾粮款的六卜鬼逮捕归案,查出钱款流向之地,才能完善祈风的罪证。” 章校宇供词中便是他交友不慎,认识一名叫做六卜鬼的商人,那商人说是要助他建赈灾营地、帮他看护粮款,然而粮款到六卜鬼手中后,粮草被一把火烧干净,钱财却悉数卷走,六卜鬼从此销声匿迹。 这供词漏洞百出,但偏偏有人信,起初便就这么轻飘飘结了案子。 蓟州城那些饿死的灾民、四处逃荒的难民以及无处不在的苦厄,在卷宗上不过寥寥几笔带过,成为组成浩瀚历史的只言片语。 李慕清接过话:“臣赞同太子殿下的话,那六卜鬼未找到,粮款也始终未找到,证据不全,难以定案。” 镇国公崔翟出声反驳:“那章校宇自己不也招供了吗?六卜鬼和祈风合作,将粮款骗走,用来锻造兵器,支助匪贼!”这也是蓟州城贪污案得以重审的关键。 “可查获的兵器才值多少?那粮款又是多少?” “谁知道那剩下的粮款有没有被分给匪贼和图门人了?!” 眼见两派又要吵起来,南筠之出声阻止:“好了,多说无益,这事如今要尽快结案,越耽搁越丢我大乾的脸。” “是。” “退朝吧。”南筠之似乎不愿浪费太多精力在这个案子上,他只关心结果,换言之,只关心丢不丢他的脸,丢不丢乾朝的脸。 众人心道,要是一直查不出个所以然,那祈风怕是要落实这个罪名了,纵使可能是被诬陷的。 下了早朝后,李慕清向南廷玉而来,躬身行礼:“殿下,可要随臣去刑部查看章校宇的修书?” 南廷玉:“不了,按照规矩,孤须得继续避嫌,孤相信李大人会明察秋毫、秉公执法。” 李慕清也未多做劝阻,闻言便行礼告退。 他找南廷玉,只是觉得南廷玉手里一定还有证据,或者南廷玉一定知道些什么事情,但南廷玉偏偏做出一副“独善其身”的姿态。 还有朝臣想从南廷玉这里套话,南廷玉并未和他们多做交流,只言要给惠娴皇后请安,便先向常宁宫而去。 · 惠娴皇后将沉香片放进铜丝架上,听到身后传来宋嬷嬷的禀报声。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她笑着盖上炉盖,炉内炭火柔缓,将沉香片的幽韵香气徐徐炙烤出来,转过身鬓间凤钗轻动,身上穿的是正红色宫装,衣襟裙摆绣凤羽图纹,胸前则垂下一圈洁白珍珠装饰,平添几分端庄大气。 “母后。” “不必多礼,今日早朝可还顺心?” 南廷玉点点头:“尚可。” “听闻那章校宇自戕了?” “嗯,不大碍事,他活着反而是个暗礁险滩,对我们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死了,姚家便不能随意操控他,往后再难通过他那张嘴做文章了。” 章校宇之死,是他的计划之一,他让人暗中向姚文远散布消息,说是章校宇已有投诚之意,再放出些章校宇同姚家私下达成的一二协议,便引得姚文远方寸大乱,兵行险招,将人给杀了。 惠娴皇后见南廷玉神色沉稳冷静,心道,蓟州城贪污一案曲折跌宕,他却始终临危不乱,这般胸怀和胆魄,饶是让浸淫后宫争斗多年的她,也不得不佩服。 她收起心中忧虑,又同南廷玉说了些家常话。 一刻钟左右,南廷玉要离开,恰好遇到前来请安的三公主南廷婉。 南廷婉见到南廷玉,心中顿时欢喜不已:“皇兄,你今日怎地也在?” 南廷玉看她眉眼惺忪,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答反问道:“怎么这般没有规矩?都几时了才来给母后请安。” 南廷婉撇撇嘴,坐到惠娴皇后身旁,撒娇告状:“母后,皇兄凶我。” 南廷玉:“……” 惠娴皇后嗔怪看向南廷玉,握住南廷婉的手,安抚道:“无碍,有母后帮你做主。” 南廷玉摇摇头,心道,南廷婉如今是被母后宠得有些不着边际,只希望她别步入祈明月后路。 转眼又想,南廷婉常与宣若薇待在一起,有宣若薇照看些,想必不会让她如祈明月那般嚣张跋扈。 南廷婉也非惠娴皇后亲生女,生母本是惠娴皇后娘娘的手帕交平岚郡主。 平岚郡主在生南廷婉时难产而亡,惠娴皇后见南廷婉没了生母,父亲妾室众多,怕她受欺辱,便做主将她养在身边,认作女儿。后来,皇帝怜悯惠娴皇后无所出,破例让南廷婉记入皇家玉牒。 南廷婉半是撒娇半是抱怨:“皇兄怪罪我没有规矩,也不问问我为何起床疏迟?” “哦,你为何起床疏迟?”不知为何说这话时,南廷玉脑海蓦然想到郁娘,心弦霎时有了起伏。 “哼,今年的百花宴母后交由我来操办,昨日我和若薇姐为此忙得焦头烂额,月上中梢才睡下。” 南廷玉没什么感情道:“忙得焦头烂额?那忙出什么所以然了??” “我……”南廷婉脸色涨住,哼哼撇嘴,不说话。 惠娴皇后笑着圆场:“廷玉,你不能拿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婉婉,她还只是个孩子,这次的赏花宴我交给她,便是想要锻炼她,让她早早变成大人,也希望她能借此机会多认识些人,若是能寻到如意郎君那便是最好不过。” 南廷婉脸色通红,扯了扯惠娴皇后的衣袖,复又看向南廷玉一眼,嘟囔道:“母后别再说了,婉婉不要嫁人,婉婉以后要一直陪着母后。” “傻孩子,你怎么可能一直陪在母后身边?若真那样,母后也舍不得。” “可是婉婉还小,不想这么早便离开母后。” 惠娴皇后笑了笑:“只是让你寻个如意郎君,没说让你离开母后,你皇兄及冠后便搬去长乐宫,哪怕将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也依然是母后的孩子,同母后的心始终在一起。” 南廷婉脸色越发通红,哼了声,故作撇头状:“母后不要再提这事了,还是说赏花宴吧,我想邀请皇兄身边的婢子参加,母后你觉得如何?” 惠娴皇后闻言,看了一眼南廷婉,又轻瞥南廷玉,心道,南廷婉这话背后恐怕是有宣若薇的暗示,应是宣若薇想要多多接触那个婢子。 她心思转了一圈,唇边漾着笑:“好,廷玉,那便让你府里的婢子过去吧,让她结识一下都城的贵女,以后有个说话的闺中手帕交也好。” 南廷玉皱眉:“她不懂都城的规矩。” 惠娴皇后:“既是如此,那更要过去了,她现下没有名分跟着你,但是规矩还是要学的,总不能一辈子都宅在后院,不出来见人。” 南廷玉没想到惠娴皇后会如此坚持,便道:“婉婉若想邀请她,那应当去问她的意思。”话落,他抬起眼皮,眼神沉沉看向对面的南廷婉。 南廷婉心虚撇开头:“我知道了,我会送帖子给她的。” 第75章 萧重玄:回鸾州城成亲 上阳宫。 宫人皆被赶出去,守在殿门口。 姚泊月和姚行舟对坐而谈,姚文远站在一旁。 姚泊月着绣着花纹云簇的绛紫色长褙,灰色抹胸上缀满碎金银线,头上戴一顶紫色高冠,鬓发间插满步摇珠玉,瞧着奢华尊贵程度直逼皇后。 同皇后娴雅淡静性子不同的是,她艳丽妩媚,眼神举止间皆充勃勃野心。 在她对面的姚行舟则是将臣打扮,鬓间风霜如刀,眉眼沧桑却更显沉稳老道。 一旁的姚文远虽比父亲姚行舟小有二十余岁,却不如姚行舟端正威严,神情小心怯缩。他眼睛瞟了一眼姚行舟,咽了咽喉咙道:“父亲,你放心,章校宇之死我处理的很妥当,绝不会让他们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姚行舟看着他,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愚蠢,那章校宇本就是我的人,他既已答应为你担下一切,你为何还要杀掉他?” “父亲,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姚行舟见他不知悔改,仍固执己见,恨恨道:“想我英明一世,怎么会有你这般愚蠢的儿子?章校宇是跟随我多年的死士,便是当年落入叛军手中,遭受百般酷刑也没有说出一个字!如今你杀了人,又动了手,雁过留痕,必定会被人嗅到腥味!你怎么就不信为父的话?留他活命比死了更有价值!你但凡有你兄长一半的脑子,也不至于像个丧家之犬一样,从蓟州城躲回金宛!” 蓟州城贪污一案,虽找了替死鬼,将姚文远从中摘出去,但满朝文武谁不是心中跟个明镜似的,自是明白谁才是那罪魁祸首。 姚行舟自觉丢人,懒得受人打量探究,已经连续多日称病不上早朝。 姚文远被骂的脸色铁青,说不出来话。 姚泊月睨了一眼姚文远,出声劝道:“父亲,此事二哥既已做了后悔也来不及,如若惹火上身,查到二哥头上,那通敌的人是祈风,骗钱的是六卜鬼,咱们只要证明这六卜鬼是受祈风指使,罪责还是由祈风担待。与祈风这满门抄斩的罪名相比,二哥只是心怀正义,杀了个恶人而已。” 话落,姚泊月又漫不经心道:“若是我们能再将通敌之罪,牵扯到太子身上,那便是再好不过。” 这便是他们一开始的想法,是故,姚行舟才被说动,支持重审蓟州城贪污一案。 但现下,他总觉得惴惴不安,没有那么简单。 “祈风真的通敌了吗?” “如果没通敌,那怎么解释祈风在蓟州城十战九输?”姚文远不知想起什么,又忿忿不平,“想来也是那祈风指使六卜鬼来骗我的钱,意图加害于我,却没想到作茧自缚!反倒害了自己的性命!” 姚行舟睨他一眼,他又讪讪闭上嘴。 姚行舟沉眉,心道,虽然与祈风为政敌,但心中却颇为钦佩他,一介平民凭借勇猛,一路坐到将军之位,实属难得。 这样的人,本该是大乾的栋梁之材。 如若通敌实在可惜,如若被怨通敌那更是可惜。 只是现下祈风不死,那死的就是他的儿子。 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是他现如今唯一剩下的儿子,不得不保。 姚行舟摸着腰间那把剑鞘已经生锈的长剑,叹道:“如果你兄长崇山还活着就好了。” 姚文远脸色难看。 “当务之急我们要抢在他们前面,找到那个六卜鬼,不管他受谁指使,他背后之人只能是祈风。只有这样,才能摘清你这个孽子的罪责!” 姚文远被骂的抬不起头。 · 醉伊楼,金宛最奢华的酒肆,为仿古建制,楼内假山堆叠,流水潺潺环绕。这流水初看以为是澄澈的溪水,自二楼荷花潭蜿蜒而下,然而细闻便发觉有淡淡的醉人香味,方才明白这流水竟是汨汨美酒。 客人雅兴盛起,拿着酒樽自便,绕着这荷花潭和假山,边饮边作诗,也算是一番别有特色的景致。 四楼,徐峰看着这楼下情形,叹道:“文人雅士的兴致,是我这俗人欣赏不来。” 一口酒,一句诗,一步路,又一口酒,当真是不够飒爽利索。 酒就该大口大口喝。 步子就该大步大步走。 至于这诗,什么劳什子的东西,就不该有。 对面的赵飞澜笑道:“都城虽位于北方,官员却大都来自于南方,酷爱饮酒作诗,行事文雅讲究,百姓多受影响,民间也盛行这股风气。” 徐峰:“还是我们兰西人行事洒脱豪爽,不拘小节。哎,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兰西了,只愿这六日的路程,一睁开眼便能到。” 说到这,徐峰胳膊肘碰了碰一直默不作声的萧重玄。 “重玄,你回鸾州城要几日?” “四……三日。”若是晚上只休息一两个时辰,三日便可以到。 徐峰:“重玄,听闻三日后那三公主举办赏花宴,实际上是要选驸马,以重玄你的资质留在都城做驸马也可,何不打算参加完赏花宴之后再回去?” 萧重玄脸上浮起笑意:“不了,我家中已有未婚妻,这次回鸾州城便是要完婚。” “早就听你说过八百遍了,你不过也才和那女子相处不到一月,就真的非她不娶,连公主也看不上?” 萧重玄板着脸:“徐兄,不是我看不上公主,而是我配不上公主。且你小点声,若小心被人听了,给你治个大不敬罪。” 徐峰立即放低音量,却还在故意逗萧重玄:“我啊可是心里想选驸马想得不行,但年纪大喽,没有机会,你别有机会不把握。” 萧重玄失笑摇摇头。 见他心意已决,对家中那位未婚妻子深爱不移的样子,徐峰咧嘴嘿嘿一笑,向赵飞澜道:“世子,你说,重玄会不会像那诗里说的,什么芙蓉帐暖啊,什么春宵千金啊,一回到鸾州,进了美人窝,就舍不得离开,不愿再回兰西了?” 赵飞澜笑而不答,只看向萧重玄。 萧重玄一贯古板的脸上竟浮现不自在,敛声道:“徐兄,这次回鸾州城成完亲,我便会带新婚妻子一同回兰西。” 他早就想好了,要带郁娘回兰西,怕她留在萧家受蹉跎。 第76章 看禁书被抓包 徐峰甚少看萧重玄这模样,忍不住和赵飞澜对视一眼,旋即,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趣味。 萧重玄:“……”顿了顿,他道,“私事无甚可聊的,咱们还是聊正事吧,上次在赵家村抓到的两个图门奸细,统共在我们这边、刑部、皇帝那边各做了一份供词。这份供词乍看并无区别,细看却有诸多矛盾。” 话落,他望向赵飞澜。 赵飞脸色凝重,拧眉道:“重玄你是想说,这两个图门奸细不可靠?” “嗯。” 赵飞澜攥着酒杯,幽幽道:“其实我在来到都城的那一刻,就已经有所感觉,似是中了旁人圈套。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徐峰酒劲上头,摸着肚子,大大咧咧:“你们俩又在打什么哑谜?” “你喝你的酒吧。”萧重玄替他斟上酒。 他倒也无所谓,靠到椅背上,悠悠道:“哼,我不操心,也不管你们这些聪明人的事,反正要充脸面要干架要打仗,带上我就行了。” “行。” 萧重玄和赵飞澜异口同声应了下,二人又继续聊着话。 “世子觉得是谁在设圈套?” 赵飞澜没有直接答,反问道:“重玄你觉得你是谁?” 萧重玄眼神沉下几分:“长乐宫,太子殿下。” 赵飞澜赞赏的看了一眼萧重玄,萧重玄武功高强,脑子也聪明,实在是神弓队不得多得的人才。 还好这样的人才被兰西给收着了。 “我本来还想着坑一把南廷玉,没想到,反倒又被他算计,竟还成了递刀之人。” 赵飞澜说到这,磨了磨牙,胸中闷气难平。 南廷玉那人面上看着丰神如玉,似谦谦君子,实际上是个黑心肠,老谋深算,谁同他打交道,都要被算计一层皮下来。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坑南廷玉一把,扒了他的一层皮。 萧重玄宽慰道:“世子可以往另个角度想,太子殿下此举目的是为了逼皇帝和姚将军重审蓟州城贪污一案,若是能彻查此案,也算是给蓟州城的百姓一个交代。” “哎,所愿如此。”赵飞澜叹口气,抬目透过什锦窗牗望向外面。 城中大道上,人来人往,都城百姓丰衣足食,一派河清海晏气象,然而重建中的蓟州城却是百孔千疮,百姓困苦不堪。 从蓟州城行至都城金宛,一路所见,落差之大令人扼腕。 诚如萧重玄所说,被南廷玉所利用,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此举能为那些流离失所乃至无辜丧命的百姓讨回一份公道。 暮色一寸寸压下来,三人又吃了几杯酒,才离开酒肆。 赵飞澜和徐峰率领神弓队回兰西,萧重玄则一人回鸾州城。 告别之后,萧重玄纵马快速离去,那背影大有一刻也不愿被耽误之意。 徐峰和赵飞澜看着他向着西阳疾驰而去的背影,再次打趣笑了起来。 九月初,金宛仍有夏热。 长乐宫中,只有望舒殿和议事阁有冰鉴,郁娘便常在望舒殿待着。 不用随身伺候南廷玉后,整个人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她心道,这是伺候人伺候出来的毛病,一天不挨打受骂,心里就过不去。 她只好找事做,来打发这无聊时光,时而做绣活,时而拿着本医书在看。 苗苗得了空闲便会来陪她,手里也捧着个书,坐在她边上看得津津有味。 郁娘很是惊讶,没想到虎头虎脑的苗苗竟也会懂字,一番询问后,才知道苗苗虽是个奴婢,但家世不差。 父亲是个七品小官,她为妾室所生的庶女,因此幼时识过一些字,后来十多岁时被送进宫苑学习规矩,因为学艺不佳,最后被安排到长乐宫当烧火丫头。 郁娘忽然想到在蓟州城时,裴元清的提醒。 “太子身份尊贵,伺候他的婢女下人都要身家清白的七品以上官家姑娘,所以你万万不能将自己曾待在教坊里的事情泄露出去。” 原来这话不假,竟连一个烧火丫头也要七品以上的官家姑娘。 郁娘心弦一颤,想着自己的身份绝不能透露。 “郁娘子,这个字念什么?” 苗苗碰了碰郁娘的手肘,郁娘收回思绪,看到苗苗鬼鬼祟祟遮掩住手中的书,只留出来一个小小的缝隙。 “衾,衾被的意思。” “郁娘子,你认得字可真多,我只学到诵读阶段,且还只停在《小学集解》上,郁娘子你学到哪个阶段了?”苗苗好奇问着话,“鸾州城的私塾是不是跟咱都城不一样?” 郁娘至今还没有将身份告诉苗苗,她会识字,只不过是教坊为了奇货可居,对她多有教导,因此,琴棋书画皆涉猎。 她下意识想要回避苗苗的话,岔开话题:“你在看什么书呢?让我也看看。” 苗苗吓得慌忙合上书,举止遮遮掩掩,神情显得很是怪异。 她这般模样,郁娘更好奇了。 “你到底在看些什么?我见你每日还都换上一本新书。” 苗苗支支吾吾:“郁娘子,你还是不要过问了,也不要看,不然你看了会学坏的。” 郁娘:“……” 能教人学坏的书……她愈发来了兴趣,想探个究竟,最终还是经不过她的央求,苗苗心虚开口:“郁娘子,那你得保证你不生气啊!” 郁娘脸上浮起茫然,这书还能让她生气? 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不生气。” 等苗苗将书塞到她手里,她看清楚书名后,才终于明白苗苗为何这般心虚,也为何害怕她生气。 《娇媚奴婢上位史》。 扉页几行隽秀楷体小字映入眼前。 “她出身卑微,却有着一张倾城容貌,让身为储君的他一见倾心。他掳走她,占有她,从此夜夜与她共赴爱慾交织的情海……” 郁娘咂舌,陷入沉默。 苗苗咽了咽喉咙,轻轻觑郁娘,屁股只敢挨着板凳,没敢坐下去,想着只要郁娘一抬手,她就逃跑。 这般沉默许久,郁娘缓过神,轻咳一声道:“好看吗?” “啊……好,好,好看。” 苗苗见郁娘没有动怒的样子,连忙凑过去:“这是新出的话本子,听说……咳咳,是民间说书人根据郁娘子你和太子的故事改编出来的。当然,这里面的情节肯定都是杜撰的!” 郁娘心道,那肯定是杜撰的,毕竟这扉页的第一句话就是假的。 天之骄子的他对她一见钟情? 分明第一次相见,他便差点杀了她,第二次、三次也都是这样。 她翻到第一回,讲的是太子和她怎么相遇的,太子遇袭受伤跌落悬崖,被她救下,醒过来后,太子看到她,顿时惊为天人,对她一见倾心,当晚便要了她。 前面的情节,寥寥几笔带过,倒是太子当晚要她的戏份却足足写了两三页纸。 郁娘:“……” 她抬眸,瞥了一眼脸色通红的苗苗。 苗苗咽着喉咙解释:“这本文学性不够强,我这里还有一本文学性高的话本子,郁娘子你要看吗?” 郁娘想着医书无聊,看看话本就当做调解一下好了:“嗯,拿给我看看吧。” 这日,二人挤在一起看得无比认真。 南廷玉回来时,见郁娘手里捧着一本封皮为《风寒杂病论》的医书在看,她时而蹙眉,时而掩唇,又时而唏嘘。 他心道,看个《风寒杂病论》也能看得这般多愁善感吗? 他本以为她坚持不下去,习医书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她这几日一直在坚持,还看得越来越认真,越来越投入。 手中那本《风寒杂病论》一下午被她来回翻了好几遍,看完之后,她还一脸意犹未尽。 苗苗眼神亮晶晶的看着她:“怎么样?” “不错,明日再给我找几本,要……”郁娘脸色微微涨红,顿了顿道,“文学性不那么高的。” “好。”苗苗咧嘴嘿嘿一笑。 尔后她们二人便挽着手,一路低声絮语回去,似乎在讨论着书里的内容。 南廷玉见此情形,沉默住。 次日,他下了早朝回来,走至望舒殿,看到郁娘和苗苗同往日一般挨在一起看书。 不过郁娘今日手里捧着的书,封皮上写着《黄帝内经》四字,她轻蹙眉头,看得也是无比认真。 这次,他没有掠过她,而是径直走到她跟前,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那本《黄帝内经》,她似是被吓到,下意识站起身去夺,可惜他手长,轻轻一举,她便怎么也勾不到书。 “殿下……”她神情大变,圆润杏目之中有着山崩地裂的惊惧。 他见状,好奇抬起头望向手中的书,只见封皮里面藏着另一本书,黄麻纸上黑色正楷小字映入眼底。 “少焉,交筋触按之,玉肌香汗湿,戏道已毕,女子眼若迷离,五欲之征起,可谓是智时和谐,便见衾被红浪深……” 南廷玉没看完,忽地一下合上手中的书。一双暗漆漆的眼睛裹挟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睨向她。 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郁娘心道,完了,殿前看禁书是什么罪? 好像大乾律令没有这一条。 第77章 罚抄女德经 “殿下……” 南廷玉看郁娘咬住半截嘴唇,眼神怯怯的样子,他分明该是要生气,然而不知怎地脑海忽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那段话,又想到她床笫之间的模样,倒如那淫词艳语所述相差无几。 他眼神黑了几分,磨了磨牙开口:“你们二人竟敢在孤的寝殿看这种书?” “殿下请恕罪,奴婢闲来无事便想解个闷,往后……往后绝不再犯。”郁娘慌忙解释着话。 同南廷玉相处久了,他这人真正发脾气是什么样,她心里有数,他若是真的生气压根不会给她解释的机会。 如今肯让她说话,想来他也没有真正生气。 苗苗瞟了一眼郁娘,见郁娘没把她供出来,心中顿时感动不已,颇有一种患难见真情之意,于是大义凛然站出来,主动揽下责任。 “殿下,这其实都是我的错,是因为我先看这些东西,才带坏郁娘子的。” 南廷玉没看她,仍盯着郁娘,冷嗤道:“你也知道是带坏啊?身为女子,却于殿前看浓诗艳作,不修女德,罚你们二人将《女德经》抄写十遍!” 十遍…… 郁娘暗暗咂舌,估摸抄完十遍手也要废了,还想和他讨价还价,见他眼神凌厉如刀,她只得咽下口里的话,愁眉苦脸道:“是,奴婢遵命。” 苗苗也跟着回了声“遵命 ”。 南廷玉没再看她们,大步离去,少焉,声音从内殿传出来。 “把你们看的那些艳作杂书,交由安公公给烧了。” “是。”二人声音蔫吧下去。 回到下房后,苗苗哭丧着脸把压箱底收藏的话本子拿出来,这里面还有很多珍品,市面上已经买不到。 她不情不愿把话本子都放进箱子里,递给安公公。 安公公得知自己是来收缴禁书的,老脸有些尴尬,心道前些时日才叮嘱过苗苗,让她好好照顾郁娘,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竟敢带郁娘殿前看禁书。 好在,关起门来都是自家的事,太子殿下瞧着也没有真的动怒。 安公公接过箱子,望着苗苗摇摇头,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 随后,他抱着箱子,打算将禁书送到灶房烧掉,却在半路上遇到南廷玉。 南廷玉看了一眼他手中捧着的箱子,板着脸:“把话本子送到孤的寝殿,孤要检查一遍书中是否还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安公公:“……是。” 话本子都送走后,苗苗感觉整个人空落落的,她的心也跟着走了,忍不住趴到郁娘的肩膀上,干嚎几声。 郁娘安慰道:“没事的,苗苗,等以后离开长乐宫,恢复自由身了,咱们再重新把那些话本子都买回来。” 苗苗瞬间止住干嚎,抬起头一脸诧异看向郁娘:“自由身?郁娘子你还想出府吗?” 郁娘没打算出府,她想在长乐宫混个名分,要是能生下一儿半女,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如果始终没名分,也没有孩子,她也不愿在长乐宫当一辈子的无名通房。 将来人老色衰,而长乐宫又妻妾成群,届时,如她这般身份的人,下场可想而知。 郁娘言语含糊,眼神却一片清明:“能留下便留下罢。” “郁娘子你肯定能留下来的。”苗苗鬼鬼祟祟压低声音,“毕竟你可是让咱殿下破戒的女人,你在殿下心目中一定是与众不同的。” “……”郁娘一时无言,明明她是女子,倒是更多人在乎的是南廷玉破戒,而她又何尝不是第一次,只是这事恐怕连南廷玉也不知道吧。 他到现在还以为她是个生过孩子的寡妇,想到这,她心中忽然浮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窒闷。 摆脱了旧的牢笼,却又入新的桎梏。 明明自己揣着卖身契,为何还有身不由己的无奈? 这日,似乎祸不单行,先是看禁书被抓,再收到从皇宫递来的宴请函,三公主邀请郁娘明日去丹霞宫赏花。 郁娘拈着宴请函,眉眼沉寂,只觉得手中这宴请函是烫手山芋。 苗苗看她这副模样,不解道:“郁娘子你干嘛愁眉苦脸的?那三公主上次虽然罚了我们,但是你若能和她打好关系,那便是同惠娴皇后娘娘打好关系,这对你将来留在太子身边都是大有益处。” 郁娘摇摇头:“她若真的有心邀请我,不至于在赏花宴的前一晚才将宴请函送过来。” 苗苗愣了下,片刻后做出恍然大悟状:“所以三公主并不是真的想邀请你,她希望你不去?” 郁娘还是摇了摇头。 “那又是为何?郁娘子你不要跟我打哑谜,我脑子笨,不知道你们这些聪明人的想法。” 郁娘笑道:“她知晓我不敢拂她的面子,一定会去的,之所以将这宴请函送来的迟,便是在落我的面子,让我难堪罢了。” 三公主是想告诉她,也是在告诉外人,她是她排在末尾的客人,不足为道。 第78章 殿下,不要留痕迹 苗苗闻言,略一思索,大概明白了三公主的意思,气愤地凛起两道浓眉:“那咋办?”她脑海一瞬间已经幻想出在丹霞宫,郁娘被人欺负的画面,郁娘仿若是那柔弱小白兔,丹霞宫里则满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们。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郁娘放下请柬,“我行事小心点,尽量不留把柄,至多也就是受点嘲讽,挨点骂。” 这话说得苗苗的心又软又疼,恨不得自己立即化作铜墙铁壁,站到郁娘跟前,替郁娘挡走所有明枪暗箭。 又恨不得自己化作那世间最有权势的人,将郁娘护在身下,谁也不得欺负。 可惜,她只是个烧火丫鬟。 苗苗攥紧拳头,大义凛然道:“郁娘子,明日你带上我,我做你的丫鬟,给你撑脸面,她们若欺负你,我便来帮你。” 郁娘下意识拒绝:“不必,同三公主她们相比,我这种身份便是我带上十个八个丫鬟,也撑不了脸面。”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郁娘子你一个人出去,你还是让我陪陪你吧,就当做也带我去见见世面好了。” 两人这般僵持下去,最后郁娘还是妥协,答应带上苗苗。 不然怕以苗苗这性子,会悄摸摸跟着她溜进丹霞宫。 请帖来得迟,郁娘也没有时间准备新衣,只能从一堆旧衣服里面挑,挑了个翠绿对襟半臂小褂,内搭白色窄袖上衣和叠褶长裙,不奢华,也不素净,正正好,就是衣服旧了些。 这晚,郁娘去找南廷玉,将赏花宴的事情告诉南廷玉,见南廷玉神色如常,她心道,他应该是早就知道这事。 他若不同意,那三公主应该也不好越过他,直接来邀她。 “殿下,奴婢初来乍到,有许多规矩不懂,万一在宴会上不小心触了三公主霉头,或者不小心惹到哪位贵女,这可怎么办?”她说话时绞着手指,忧愁到眉头都皱在一起了。 南廷玉将视线从文书上移开,睨她一眼:“你若害怕,到时露个面便躲进恭厕里不出来。” 郁娘:“……” 听南廷玉这话,大概是不愿帮她了。 她本也只是试试,没想到他拒绝的这么彻底,她声音顿时蔫巴几分:“殿下,那奴婢可以带上苗苗一起过去吗?” 南廷玉似是没有心思管她的事,目光只专注批查手中的文书:“你想带上她那便带着罢。” “谢殿下。”她抿抿唇,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回房,却没有注意到南廷玉文书中藏着的话本子,赫然是今日她看的那本——《娇媚奴婢上位史》。 晚间,她在房间里擦拭身子,想着明日赏花宴的事情,想得入神。 等她穿上兜衣,站起身,发现南廷玉不知何时竟坐在她的床上,形如鬼魅,没有一点声响,就这么敛着幽深目光看着她!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吓得倒吸口气,捂住胸口:“殿下,你怎么没有声音?” 南廷玉捏了下虎口,眼中滚动着暗火:“整个长乐宫都是孤的,孤不想出声有何不可?” 郁娘:“……”又是这句话。 她憋屈的攥了攥手指,南廷玉看她这般模样,心神一动,只觉得喉咙痒痒的,需要喝水滋润嗓子。 先前看到她擦拭身子时,便想着不如自己去帮她擦拭,用他的手、他的唇……擦干净她身上每一滴水珠。 他伸手拍了拍边上的床榻,其间含义不言而喻。 郁娘想到明日还要参加赏花宴,若是南廷玉今晚过火,她怕是不便行动,脸上一时踟蹰起来。 南廷玉见她这般模样,直接一抬手,帐幔似飞龙忽地卷住她的腰身,他只一用力,她的身子便如飞花落叶,晃晃荡荡栽进他怀中。 半透未透的灰色帐幔包裹住凹凸玲珑的曲线,春色半掩,慢绿妖红初显,便是连轻喘声息,也多了欲说还休的温绻。 “殿下……”她唇瓣嗫嗫。 南廷玉暂且压住心潮,敛着眸道:“想说什么便说,扭扭捏捏,成何体统。” “……” 她确实扭扭捏捏,比不上宣若薇那般潇洒利索。毕竟她上不了台面,而人家宣若薇将来是入主东宫的女主人。 “到底是何事?” “殿下,能轻一点吗?” 这话有几分故意引诱在里面。 这个狗男人。 只想着碰她,不想着帮她。 郁娘心底忍不住骂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这般骂他,骂完后,顿觉心神舒爽许多。 早知如此,以前就早点骂他了。 南廷玉呼吸一顿,又听她娇啻道:“奴婢怕明日行事不利索,且身上留下痕迹,万一见到宣姑娘,被宣姑娘看到,可就……” 这话方一说罢,她感觉抱着他的男人气息低沉下去,眼中兴致如潮水般徐徐退下,只余一两分幽深,直直盯着她。 她心中暗笑,面上仍是一副为他考虑模样:“宣姑娘是未来的太子妃,她误会了奴婢,奴婢倒没事,主要是怕宣姑娘误会殿下,觉得是殿下在下她的脸,那事情可就不好了。” 南廷玉怎么不知郁娘是故意的,一口一个宣姑娘,故意在这个时刻,扫他的兴致。 他脸色阴沉捏住她的下巴,眨眼间便将她叩到身下,咬着牙,一字一顿:“你这张嘴怎么这么会为她考虑?不如等下为它考虑考虑?” “唔……” 灰色帐幔被撕做两半,一半系在郁娘手腕上,一半塞进她嘴里。 郁娘气得瞪大眼睛:“……” 又听到他声音暗哑,一字一字念着那话本中的句子。 “交筋触按之,玉肌香汗湿,女子眼若迷离,五欲之征起,可谓是智时和谐……” “是按这儿吗?” 第79章 太子的恶趣味 郁娘口中的声音被帐幔堵住,只余细碎的哼哼声,柔光落在纤细玲珑的身段上,每寸皮肤皆泛起润泽,连极为私隐的十根脚趾也显得葱白精致。 南廷玉起了捉弄的心思,不放过她,也不成全她,他慢慢念着词,照着词中动作为之。 “这句,簪钗落,玉足分,肤相碰,唇儿凑,舌儿弄……是这样吗?” 郁娘羞得闭上眼,感受到他俯下身靠近她,侵略性十足的呼吸瞬间便包裹住她,她感受着他的触碰,他的体温。 心脏狂乱跳动,颊边不由升起绵绵绯意。 整个人就如水中落叶,被他捞起,又沉下去,湿漉漉的。 浑浑噩噩中,又听他道:“确如这话本中所说。” 甚至比话本还要美,还要勾人神魂。 他心中热.潮滚滚而起,难以再克制,便收起捉弄心思,忽地掀起她口中的帐幔,向上遮掩住她的视线。 她脸上一热,下意识睁开眼,视线只余模糊的光斑,他的轮廓在光斑中显得陌生而游离,让她生出一些不安感。 推搡欲拒的动作,成了鱼下油锅前的无力挣扎。 最终,那鱼儿还是进了油锅,里里外外被油炸得通透。 只余一双眼睛翻着白,露着艳,气息恹恹,微弱不堪。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廷玉才满脸餍足,解开她手腕和口里的纱幔,垂眸盯她,隐约听到她在迷糊中嘟囔三个字。 光……台……子…… 什么光台子? 他不知道这是鸾州城的口音,换作都城金宛的话,便是狗太子的意思。 · 此刻伽蓝寺,两个丫鬟提着转鹭灯,在前引路。 宣若薇走在后面,径直进入寺庙中最为偏僻的小佛堂,一间单独开辟出来的小佛堂,专供宣母平日里在此诵经祈福。 这间小佛堂布置的很简单,却十分讲究。 正中间的墙壁上雕刻着慈眉善目的观音像,观音像左右置有水池,池内有鱼。前方立着一块无字牌位,墙壁则挂有手抄的素色经幡。 夜风徐徐,烛火晃动间经幡上的字似能跃然而出。 宣母每月月初和月中都会来这小佛堂中诵经和抄经一日,此刻夜色渐深,她仍在敲着手中木鱼,专心诵读《金刚经》。 “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 宣若薇进来后,先向正中间的无字牌位上了柱香,尔后坐到一旁,安静等待宣母。 一刻钟左右,宣母才诵经完毕,放下犍稚,睁开眼睛。 宣若薇见状,立即开口道:“母亲,明日三公主约了那婢子去赏花宴,这事,惠娴皇后也同意了。” 宣母转动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是你暗示三公主这般做的?” 宣若薇没有否认:“嗯。”很快,她又道,“母亲,你且放心,我不会做有失身份之事,我没打算明面针对那婢子,我只是想了解她是何人,是何身份。先前我派人去查了她的身份,线索却都断在鸾州城,似是被人刻意抹掉。” 宣母手中动作一顿:“不管她是何人,那身份定是不入流的,否则也不至于遮遮掩掩。”话锋一转,宣母侧目看她,叮嘱道,“现在全金宛的贵女们都在看你笑话,你须沉住气,若是同那婢子闹起来,丢了身份和面子不说,还会让惠娴皇后对你失望。” 宣若薇诧异看向宣母,不懂这其中原委。 宣母继续解释着话:“惠娴皇后蕙质兰心,定是能看出来三公主此举背后是有你的意思,她之所以同意,便也是想看看你的反应。你若如普通女子那般,拈酸吃醋,有失风度,连个小小的通房都容忍不下,将来怎么能执掌中馈?” 宣若薇张唇,欲说什么又忍了下去,只一双秀气的眉头深深蹙着。她小声道:“母亲,我明白了。” “你记着,明面上一定要滴水不漏,开明大度,拿出气度出来。最好你连带着三公主也要管一管,不能让她去找那婢子的事。” “母亲,可我心里难受怎么办。” 宣母嗤笑一声:“哪个女人不难受?便是那权势最高的女子惠娴皇后,又何尝不难受?” 说着话间,宣母忽然发现右侧水池内死了一条小鱼。 她脸色骤变,顾不得宣若薇还在身旁,慌慌张张凑到那水池前,捞出死鱼,眼中几乎要落出泪来,面上不复冷静,如同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口中又开始念着佛经。 宣若薇早已经习惯她这般模样,只要水池里养的鱼儿死了,她就会这样。 宣若薇压下眼中的复杂:“母亲,那我先退下了。” 走出佛堂,宣若薇转过身,发现宣母仍立在原地。墙壁上的经幡吹得晃动,摇摇曳曳的影子落在宣母后背上,莫名瘆人。 每次来这个地方,她心中都很厌恶,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第80章 偶遇教坊故人 丹霞宫坐落在皇宫北侧六七里地左右的距离,皇家虽未言明,却大都猜测到丹霞宫将来是三公主的府邸之一,只待三公主挑到如意郎君,便将这宫殿赐予她。 因此这一次,惠娴皇后才做主让三公主在丹霞宫承办赏花宴。 马车方一停到丹霞宫门口,便有小厮上前跪在地上做肉墩子,又有婢子上前,帮忙搀扶贵客。 苗苗先下的轿子,那丹霞宫的婢女看到高大威猛的苗苗,愣了愣,那眼神明明白白在想,哪家贵人怎么挑了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丫鬟? 苗苗嘿嘿一笑,不介意这婢女的眼神:“这边有我,你去接其他贵客。” 婢女闻言,款款颔首,转身时,这才注意到马车的规制,虽只有一匹马,却无一不是讲究,马车顶上饰以八瓣莲花,每瓣莲花皆由色泽明亮统一的朱玉镶嵌而成,御马的马辔也穿上金丝暗线,光照之下,缰辔似有金光闪烁,很是好看。 这是长乐宫的马车。 那这马车里坐着的人想必便是太子殿下前些时日带回来的女子。 想到这,那婢女瞬间走不动路,也顾不得去接其他贵客,只愣在原地看轿帘撩开,看其中的人徐徐下来。 同这婢女想象中的不一样,马车里的人没有盛装打扮,衣着款式放在当下都城也早已过时,可郁娘身段实在是好,抬步从马车上下来时裙裾微动,纤细的腰,修长的腿透过薄裙隐隐可见。 这般娇娇啻啻,娉娉婷婷的身姿,给人一种错觉,光是站在那里,披上一块破麻布也十分好看。 婢女的视线再向上,打量郁娘的面庞,一时只觉得心跳停止,眼前的人似是娇媚仙子下凡,该怎么形容呢? 便是丹霞宫内那株开得最旺的木芙蓉,也比不过眼前女人的美。 应如古人诗中所言“芙蓉不足佳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苗苗搀扶郁娘下马车,胳膊肘碰了碰郁娘,走远几步,压低声音道:“郁娘子,你看这门口的婢女小厮都看你看得愣住了。” 郁娘目不斜视,轻拍她手臂,示意她别乱说话。 二人进入丹霞宫,又有婢女上前引着她们,带她们穿过一条曲折回廊。那婢女一边走一边为她们介绍丹霞宫赏花的流程。 今日共有四个赏花庭,七百三十八种花,她们现下去的这个碧波庭主要是以菊花、木槿花为主,园内建有四座八角凉亭,可供进来的贵客先在其中稍作休息或吃个清茶。 郁娘过去时,凉亭内皆站有衣着讲究、妆容精致的妙龄贵女或者官家贵妇,三三两两说着话,互相打趣。一旁的丫鬟婆子则拿着小蒲扇,轻轻为她们扇风驱蚊虫。 一股脂粉香缭缭绕绕浮在空中,似比花还要沁人。 郁娘心道,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真的胆怯到躲进茅房,于是和苗苗在花园中信步游赏。 这里一草一木,摆放皆有规矩,瞧着很赏心悦目。 二人顺着青石铺就的小道,一边走,一边观看,在曲径通幽处忽然遇到一个贵妇人携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而来。 郁娘连忙拉着苗苗的手,退到一旁去。 那贵妇人穿着银边金莲鞋,步履轻柔,路过郁娘眼前时却停下了脚步。 旋即,头顶响起声音:“郁娘子?” 郁娘抬起头看向贵妇人,茫然数秒,才反应过来眼前的贵妇人是曾经的寻梦姐姐。 寻梦和她是同一批被卖进教坊的姑娘,当初便是由寻梦带着大家反抗嬷嬷,后来六个姑娘,死了三个。 寻梦也一改先前性子,分外听从嬷嬷的话。在漠彩姐姐去世后,她成为教坊新一代花魁,适时名动七城,裙下爱慕者无数。 她比漠彩姐姐幸运,被当时路过鸾州城的京官看上,娶回家做了妾室。听闻那京官大夫人没多久便难产而死,未再立正妻,她成为府中没有名分却掌握实权的主母。 再后来,又听闻京官步步高升,寻梦也跟着风风光光。 那时教坊里的姑娘,各个都以寻梦为榜样,祈祷自己也能如她这般寻得如意郎君。 不过三年未见,眼前的寻梦姐姐宛若变了个人,姿态娴静,妆容端庄,曾经的软哝细语声也变得字正腔圆,沉淀出几分沉稳内敛。 若不是眉眼之间还有些神似,乍一看当真是认不出来。 郁娘温声开口:“寻梦姐姐。” 沈寻梦上下打量郁娘一眼,蹙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郁娘还来不及开口,听到沈寻梦又道:“哪家官人把你买过来了?” 这话问得十分直接,郁娘一顿,没说话。 她不想告诉沈寻梦她的事。 身后的苗苗见沈寻梦言语盛气凌人,似是不把郁娘放在眼里的样子,忍不住出声为郁娘打抱不平:“我们郁娘子是长乐宫的人。” 郁娘连忙伸手扯苗苗的衣袖,可惜没来得及制止,还是让苗苗把话说完了。 沈寻梦面上怔忡,心道,长乐宫…… 原来太子殿下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就是郁娘子! 她敛起眸子神色,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郁娘,笑得耐人寻味:“郁娘子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听闻在鸾州城,破瓜之夜,你被神秘贵客以三千两白银拍下,创下教坊历代花魁记录。姐姐本还以为妹妹你跟着那贵客去过好日子了,没想到,你没与那贵客在一起,竟兜兜转转来到太子身边,攀上了更高的枝儿。” 沈寻梦来都城这两年,常与官宦世家走动,知晓太子殿下在那群贵女心中的地位。 每个姑娘提到太子殿下,都恨不得化作鸟儿飞到那长乐宫的枝头上,不休不止看着太子殿下,哪怕风雨吹打,霜寒欺压也不怕。 可太子不近女色,及冠以来身边未有伺候之人,让这群贵女黯然销魂的同时,又翘首以盼,想着太子妃之位是抢不来了,但若能成为良娣,哪怕是奉仪也甘之若饴。 更有人扬言,说若是能成为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女人,没有名分也值得。 于是,不少都城贵女虎虎视眈眈,想成为太子南廷玉的第一个女人,结果争来争去,到最后花落一个无名无姓的瘦马身上。 还真是好笑。 “寻梦姐姐说笑了,我这边就不打扰姐姐,先行一步。”郁娘福身告退,抓着苗苗的袖子离开。 沈寻梦没作声,立在原地盯着郁娘的背影。 许久,她眼神眯起,转身而去。 第81章 被当作赌注 郁娘拉着苗苗来到来到一处花坛中,看不见沈寻梦的身影后,才松开苗苗的袖子。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猝不及防遇见教坊中的人,现在都城有人知道她曾做过瘦马,犹如一把刀,突然悬在她心上,刀尖泛着冷光,一寸寸逼向她,她忍不住攥紧手中帕子,神情凝重起来。 苗苗心虚瞟了她一眼:“郁娘子,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郁娘缓过神:“你不说,她也会知道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该来的还是会来。 “郁娘子,她刚刚说的那些话……” 苗苗纠结看她,心里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忽然间更心疼她,也终于明白她身上为何总有一丝忧愁萦绕。 原来她在外面吃过这么多苦头。 郁娘苦笑道:“嗯,便是如她所讲的那般,其实我以前是……” 苗苗忽然一把揽住郁娘,拍拍的郁娘的肩膀。 “郁娘子,咱今日不说这些了,继续赏花吧。” 郁娘笑了笑,努力压下心中不安:“好。” 山雨若要来,她挡也挡不住,现下只能先度过这个赏花宴,然后再从长计议。 眼前的花坛按照颜色和种类布满黄的、白的、粉的、绿的花儿,划分成十六个小格子,那些花儿或一朵朵或一簇簇从娇嫩的枝叶中探出头,花攒锦簇、斗色争妍。 苗苗不住低叹:“竟有这么多种菊花,郁娘子,你看,那边还有黑的。” 郁娘抬目望去,看见几株特地用瓷器细养出来的黑色菊花,花瓣如披帛般温软散开,应是金丝皇菊种类,可颜色却是黑色的。 “这花怎么变成黑的了?”苗苗一脸狐疑。 这时,边上忽有人接过话:“因为这花儿是用墨水浇出来的。” 郁娘和苗苗抬头,见说话的是个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手里拿着团扇,梳着百合髻,头戴玛瑙珍珠发钿和铃兰花流苏步摇,身上则穿着宝蓝色长褙,内搭白色抹胸长裙,衣间并无太多贵重首饰,然而一看便觉贵气非凡。 在她身后跟着两个婆子,两个丫鬟,四人皆眼观鼻,鼻观口,姿态端正守礼。 连下人都训的这般规矩,想必非是一般世家。 苗苗惊讶看向对方,喃喃道:“原是墨水做的啊。” 徐妙兰拿着团扇掩唇,轻笑出声,并未答苗苗的话,而是向郁娘开口:“你这丫鬟怎地这般单纯。” 郁娘神情微顿:“她一直跟着我,甚少出来游玩,让您见笑了。” 这话便是有为苗苗开脱之意。 徐妙兰心道,还是个护仆的主子,她不由多看郁娘几眼,从郁娘进来的第一眼,她便注意到她了,也有几个眼尖的贵女和官家妇人注意到她,都忍不住暗暗猜测她是哪家的小妾。 毕竟,都城簪缨世家的主母、正妻和嫡女的身份,那都是清清楚楚的,这女子身份不明,且打扮朴素,想来只能是个妾室。 可转眼又想,一个小妾怎么会被三公主邀来丹霞宫? 几个闲来无事的妇人越猜越有劲,便还打起赌,有说是京兆尹新纳的小妾,也有说是镇国公新认回的大房庶孙女,也还有人说她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那个女人。 徐妙兰心道,猜测那么多,还不如直接来问,于是她先押了个大的,然后施施然过来同郁娘套话。 “我也是说个打趣的话,这花实际上并不是黑色的,你瞧……”徐妙兰手中蒲扇轻挑起菊瓣,只见原本漆黑的菊瓣在阳光照耀下,竟呈现出深紫色,并伴点点细闪,甚是好看。 “这叫乌龙葵,它天生便是这般颜色。” 苗苗露出恍然大悟状,原来不是墨水浇灌的,这千金小姐在逗她。 她这也才懂得郁娘方才和徐妙兰那话里的弯弯绕绕,脸色不由发涨,自己这般没见识,给郁娘丢脸了。 徐妙兰看出苗苗的尴尬,笑着解围道:“我幼时也被兄长这样骗过,于是常常去书房偷父亲的墨水来浇花,被父亲发现的原因还是下雨时,花坛里流出一滩漆黑的污水……” 苗苗心情顿时一松,原来这世家小姐也跟自己一样单纯啊。 郁娘也笑了下,心里怎么不知这是徐妙兰在为苗苗解围:“多谢姑娘见教。” 徐妙兰摇扇道:“见教不敢,我瞧着与你主仆二人挺有眼缘的,我是徐府徐妙兰,还不知道你们二位是哪个府邸的?” 苗苗听到徐府二字,悄悄扯了下郁娘衣袖,郁娘面色未动,倒不是她故意装作平静,实乃是她对都城这些簪缨世家都不了解。 她看向徐妙兰身后,同几道张望的目光对上,那几个妇人和小姐立即心虚撇开头,郁娘心下了然:“姑娘这是在帮旁人打探吗?” 徐妙兰蒲扇掩唇,倒也没有否认,直接将她和那个妇人贵女的赌注说了出来。 郁娘见她实诚,笑着打趣道:“不知道徐姑娘押的是哪个?我倒是可以帮你骗她们,只要赢走的押注五五分就行了。” “哈哈哈,姑娘真是个有趣之人。我押注姑娘你是太子殿下的人儿,不知道对不对?” 郁娘张唇,停顿两三秒后才缓缓道:“那看样子,徐姑娘不需要我帮你骗她们了。” 徐妙兰顿时欢喜起来,立即转身,向凉亭中的几人露出胜利的表情,凉亭内瞬间传出泄气声以及懊恼声。 “我早就说了吧,她怎么可能是镇国公的庶孙女,连镇国公嫡孙女都没被三公主邀请过来,这庶孙女怎么可能来?” “哎,我是看她发髻简单,又只戴了个簪子,不似妇人,才这般猜测的。” “早知道我就不下这么大的赌注,可怜我这块和田玉镯子还没捂暖,就被那徐妙兰赢走了。” “你们在赌什么呢?” 忽然一道清脆声音穿过花团锦簇涌入凉亭。 几人一听到这声音便知道是宣若薇了,也知道宣若薇一出现,那她身旁必定站着三公主。 第82章 被众人围观 凉亭内众人纷纷起身,循声而去,但见两排白色格纹叶木槿花中,先是走出来两个手持芭蕉仪仗扇的粉装宫人,再然后便是三公主南廷婉和宣若薇二人。 这二人今日皆描眉打鬓,盛装打扮一番,风格却各有特色。 南廷婉衣着华贵,鬓间簪缨丽影,珠钗摇晃,眉心贴有描金花钿,瞧着十分富贵非凡。 而一旁的宣若薇是另一派气质,她穿的是白色圆领长裙,长裙做工精细,款式素净,唯一的亮点便是身上披的彩锦云肩,云肩下摆绿色宝石串成流苏状,垂至腰间,宝石随着步伐而动,颇有朗如清月,步若乘风的俊逸洒脱。 二人身后,跟着丫鬟婆子数十人,仪仗规格很是气派。 其他几个凉亭的人见到南廷婉出现,也纷纷起身,向南廷婉行礼。 “见过三公主。” “免礼。”南廷婉笑着抬手,一众人贵女妇人立即向她和宣若薇围过来,殷勤寒暄,夸赞二人今日的衣着和装扮,便是连南廷婉新做的珍珠甲套也得了不少夸赞。 徐妙兰却没有上前,摇着蒲扇,似笑非笑看着眼前那群人。不知想起什么,她凑到郁娘跟前道:“你不过去向她们二人打招呼吗?” 郁娘:“贵人身边人多,只怕挤不进去。” 徐妙兰视线凝在郁娘身上两三秒,笑了下,心道三公主今日将郁娘邀请过来,只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毕竟谁都知道三公主和宣若薇是闺中手帕交,情同姐妹,那宣若薇吃了委屈,三公主定是要给宣若薇出头,讨回几分面子。 前些时日,三公主和宣若薇去长乐宫,不知道怎么回事遭到长乐宫下人驱赶,惹得下朝回来的南廷玉怒不可遏,罚了整个长乐宫的下人,听闻连那带回来的婢子也没有饶过,跪在烈日下直至中暑昏过去才作罢。 事情传出去后,众人起初没多想,旋即有几个聪明人一点拨,众人霎时间只觉宣若薇手段了得,不仅将自己从这件事情中摘得干干净净,且不费吹灰之力便让长乐宫的下人以及其他世家看清楚,谁才是太子殿下心中最为重要的人,谁将来才是那个能入主东宫,甚至执掌中馈的女人。 徐妙兰心思转了一圈,目光又落到宣若薇身上。想着宣若薇素来受名声桎梏,只怕现下也不敢正大光明对付郁娘,只能拐弯抹角膈应一下郁娘。 南廷婉的声音含着笑:“好了好了,莫再打趣我了,你们还没回答若薇姐的话呢,方才你们在押注什么?” 凉亭内先前押注的妇人和贵女面面相觑,视线又略带忌惮的看了一眼南廷婉边上的宣若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宣若薇瞧到对方的眼神,笑道:“陈叔母,这押注不便说吗?” 被宣若薇唤作陈叔母的妇人硬着头皮上前,她的夫家同宣家其实没有血缘亲戚,只是夫君和宣明朗丞相曾为同窗,两家孩子便常以叔伯婶母来互称对方的父母。 陈叔母赔着笑道:“我们几个妇人家无聊,便猜测那位娘子是何身份,于是押了注打个赌,看看谁眼光准。”说罢,陈叔母视线轻轻抬起,望向人群外的郁娘。 霎时间,碧波庭众人的目光也都随着陈叔母移动,缓缓落到郁娘身上。 那些目光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尖,悬在郁娘身前咫尺距离,仿佛她只要上前一步,便要被这些目光扎成马蜂窝。 郁娘缓了缓神,脸上露出款款笑意,微微福个身,算作同大家打招呼。 众人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又收回目光,落到宣若薇身上,有试探,也有看戏。 宣若薇面上并无变化,反倒同陈叔母开起玩笑:“那陈叔母你是猜错了?方才听你说你这块和田玉镯子还未捂暖,就被妙兰赢走了。” 陈叔母提到镯子,又心疼哎呦一声,其他几人见状忙说自己输掉的东西也贵,陈叔母极力争辩自己的镯子是最贵的,于是几人七嘴八舌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吵闹起来。 这才将先前一闪而过的刀光剑影气氛带过去。 南廷婉蹙眉,隔着距离,视线挑剔打量郁娘,心道,果真是小家子气,头上连个像样的珠钗都没有。 转眼一想,可能是皇兄没把她放在心上,所以吃穿用度才如此寒伧。 她正这般想着,见宣若薇向郁娘走过去,她也立即跟了上去。 宣若薇先同徐妙兰笑了下,算作问好,尔后便向郁娘道:“郁娘子何时来的?” 郁娘看着宣若薇一步步走过来,一点点她眼中的挤走万紫千红,直至让她的视线再也容不下其他花、其他人,只余宣若薇一张清丽俊逸的面庞。 在一堆娇娇嫩嫩、婀娜多姿的花中,宣若薇就像是一株梧桐树,又像是一只紫卿鸟,遗世独立,不染俗世脂粉,总而言之,是与她们这些莺莺燕燕不一样。 这位金宛第一美人,除了面庞美,更美在秀丽洒脱的气质上,便是让人模仿,也难以仿其一二分。 难怪南廷玉总是嫌弃她扭扭捏捏。 第83章 宣若薇的小名也叫做琳琅 郁娘颔首道:“宣姑娘,我也才刚过来,尚不到一刻钟。” “那郁娘子应该还没来得及逛其他庭园的花儿,不若和我一同结伴赏玩罢。”宣若薇心中谨记宣母的话,姿态端的是大大方方,又似说笑,开口道,“丹霞宫我熟悉,你跟着我,不会迷路。” 南廷婉脸色不怎么好看,却也没有出言为难,只是敛着眸盯着郁娘,仿佛在说,郁娘若是拂了宣若薇的面子,那她便给她一个好看。 郁娘只好道:“那就有劳宣姑娘了。” 宣若薇眉眼顿时展开,在前方引路。几人穿过碧波庭,走过亭桥,来到一处潺潺小溪边,这便是第二个庭园。 望月庭。 小溪两侧的湿地上栽满五颜六色的花朵,引来蝴蝶翩翩,溪水中金鱼游动,花虫草木颜色相得益彰,如同天然而生的自然美景。 其他妇人和贵女也跟了过来,心中赏花为次,主要便是想看戏。然而三公主和宣若薇二人的随从众多,站在身后稳稳当当,旁人压根无法靠近,只得隔了段距离跟随。 宣若薇道:“望月庭是三公主依着皇后娘娘的喜好而建造的,溪边栽种了许多皇后娘娘喜欢的曼珠沙华……” 这些曼珠沙华鳞茎形如蒜头,颜色艳丽如丹朱,盛阳笼罩下显得昳丽斐然,十分好看。 其他花花草草的根茎枝丫,也都经过细心挑选和修剪,看样子南廷婉装扮这里是用了一番心思。 郁娘便顺着话夸下去:“三公主将这些花花草草打理的很精致,想来皇后娘娘看了,一定会很开心。” 南廷婉哼了声,没说什么,面上高高在上,一副不愿意多和她沟通的样子。 宣若薇看了一眼南廷婉,又向郁娘解释道:“郁娘子,三公主年纪小,性子直,行事不拘小节,你莫要放在心上。” 这话,郁娘已经听了第二遍。 又听宣若薇问道:“我总是喊你为郁娘子,显得生疏,还不知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郁娘一顿,想到南廷玉为自己起的名字,面上浮出浅浅笑意:“琳琅,奴婢叫做郁琳琅。” 这话甫一落下,郁娘便感觉到身旁气息骤然一变。 宣若薇和南廷婉二人不由对视一眼,神色各异,尤其是南廷婉睨着她,眼中的嘲讽和鄙夷几欲化作实质溢出来,覆在郁娘面上。 南廷婉似笑非笑确认道:“琳琅?你叫做琳琅?” “是。”郁娘茫然应道。 南廷婉忽然笑了起来:“难怪皇兄会带你回来,原来是因为你和若薇姐的小名一样啊。” 郁娘愣住,一旁的宣若薇慌忙朝南廷婉使眼色,似是在示意南廷婉不要再说下。 南廷婉却自顾自继续道:“若薇姐六岁以前的名字便叫做琳琅,后来随宣伯母来到都城,宣家觉得这个名字像婢女,这才改作若薇二字。” 南廷婉的话一字一顿,咬得很重,故意让郁娘听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周遭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郁娘感到心口一阵窒闷,快要喘不过来气了。大脑也似停顿了,无法运转,她想不到旁的事,脑海之中只盘旋着一句话。 宣若薇小名也叫做琳琅? 耳旁有模糊的交谈声传过来。 “怎么都叫做琳琅,这是凑巧吗?” “怎么可能是凑巧,太子殿下想来就是看中了她的名字,才将她留在身边,” “原来她是宣姑娘的替身啊。” 替身两个字,将郁娘的自尊击得粉碎。 她还没有说出来,琳琅两个字是南廷玉特地为她起得,不然她现在更像一个笑话了。 一个天大的笑话。 前半生没有名字,后半生名字是别人的。 想来缱绻缠绵的时候,他会那般温柔唤她的名字,也是在唤宣若薇…… 这个真相,让她几乎要站立不住,身子向后歪了下,好在被苗苗及时扶住。 “郁娘子……” “好了。”宣若薇板着脸,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消停下去,她侧过身,握住郁娘的一只手,“琳琅,三公主在逗你的,我的那个小名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我自己都快忘记了,这只是个巧合,你不要把大家的话放在心上。” 郁娘没作声,只默默将手抽回去,她脸色很是苍白,眉眼里有着克制的情绪:“是啊,还真是凑巧……” 宣若薇又说了些话,郁娘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南廷婉见郁娘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情不错,懒得再同郁娘呆下去,反正今日只打算晾一晾她,让她看看什么叫做云泥之别。 没想到,不需要比,她就已经输了。 第84章 太子找来了 南廷婉央求宣若薇陪她去凉亭里坐着:“若薇姐,外面日头毒辣,我们进亭子吧,我还想同陈叔母她们说些话呢。” 宣若薇问向郁娘:“琳琅要同我们一起去吗?” 这一声琳琅如今听着像是嘲讽。 郁娘迎上宣若薇的视线,那目光并没有赤裸裸的挑衅,反而是一派温和。 兴许是心理反应,她竟觉得温和的目光里藏满细细密密的针,扎得她脸庞发热肿痛。 她攥紧手中巾帕,忍下难堪,僵硬摇摇头。 宣若薇笑了下,也没有出言强求,转身叮嘱苗苗好好照顾郁娘,便同南廷婉走进亭子。 前些时日,她虽未在鸾州城查到郁娘的身份,倒知道郁娘叫做什么,还真是凑巧,竟也叫做琳琅。 于是她今日故意当众询问郁娘的名字,果不其然三公主闻声后,说出她心中想说的话,助她好好敲打了一番郁娘。 身后的妇人和贵女们亦步亦趋跟上二人。 有说有笑。 而留在原地的郁娘,只觉得被她们的世界隔开了。 她所在的这个世界,一瞬间失去声音,失去阳光,变得可笑,连风都带上嘲讽的意味,吹过眉眼,留下瑟瑟讥笑。 苗苗轻轻扯她的袖子:“郁娘子。” 郁娘垂下眼睫,遮掩住眼色:“我们继续赏花罢……”声音似是脱离身体,说出了什么,都未经过她的思索。 徐妙兰没有走,她迈着步子悠悠走到郁娘跟前,一边摇扇子一边道:“不进凉亭歇歇吗?” “不用……” 她现在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坐一会儿,平复心情,徐妙兰像是看出来她的想想,蒲扇指向远处。 “不想去凉亭的话,可以去那边,我方才从那边过来,见到慈孝竹长得很茂盛,清幽谧静,值得一看。” 察觉出来徐妙兰的暗示,郁娘轻轻颔首:“多谢徐姑娘。” 竹林里有几个石墩子,背对着阳光,温温凉凉,很适合歇息。 郁娘坐到石凳上,耳中似是仍有她们的声音,叽叽喳喳,搅乱着她的心。 苗苗坐在她边上,见她这副苍白模样,踟蹰道:“郁娘子,要不咱们回去吧。” 这些人说的话太难听了,且有些看似好听的话,也充满刀光剑影,只削得人心头发颤,心血直流。 想到这,苗苗又忿忿道:“她们凭什么这样说你?那宣姑娘不还是好好活着吗?太子殿下何须要找什么替身?她们分明就在胡说八道。” 郁娘缓过神,小声道:“苗苗,小点声,这里是在外面,小心惹火上身。” 苗苗憋屈的呼口气,一把搂住郁娘的肩膀:“郁娘子,那你别难过了,看到你难过,我心里也难受。” 郁娘想说自己没难过,可是一时竟也说不出来。 只要一想到自己小心翼翼求来的名字,竟是宣若薇的小名,便觉得无比滑稽。 知晓南廷玉看不上自己,但没想到,会这般作践她。 南廷玉,还真是心狠。 大抵是想曹操,曹操便到。 远处凉亭内,忽然传来一阵行礼声。 “是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难掩欢喜,看得出来一众贵女见到南廷玉,心情十分开心。 苗苗闻声,腾地一下从石凳上站起身,推了推郁娘的肩膀:“郁娘子,太子殿下来了,那咱们……” “过去吧。” 不管如何,不能让人落下口舌,若是躲着不见,不知会引起多少猜测。 南廷婉看到南廷玉过来,心里既开心又惊讶,她先前邀请南廷玉来赏花宴,南廷玉却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了。 今日不知缘何竟又过来。 “皇兄,什么大风竟把你给吹来了。” 南廷玉神色淡淡:“孤路过此处,见里面热闹便过来看看。” 南廷婉心道,从皇宫到长乐宫,怎么也不从丹霞宫路过,只怕南廷玉是为了某人而来。 想到这,南廷婉向一旁的宣若薇挤了挤眼,声音不轻不重,却也恰好让宣若薇和南廷玉都能听到。 “皇兄应是为若薇姐你而来的吧。” 宣若薇看了一眼南廷玉,眼中浮着笑:“三公主莫要拿我寻开心,方才殿下说了,是三公主今日这赏花宴举办的好,才闻声而来。” 这话说的南廷婉十分开心,她亲昵挽住宣若薇的手臂,又道:“到底是花儿好,还是人好,只有皇兄自己心里清楚。” 宣若薇状似无奈,轻轻摇头,看向南廷玉的目光带上温柔星光,比身上彩锦云肩还要亮丽。 南廷玉向她轻点头,算作打招呼。 宣若薇颊边笑意愈深。 “皇兄,你对今日的花宴有何见教?” 南廷玉没怎么仔细看,闻声,这才抬目望去,他个子高,碧波庭乃至远处的望月庭悉数落入视线里,以及从林荫小道上缓缓走过来的二人。 郁娘和苗苗。 他收回视线,不咸不淡开口:“甚好。” 南廷婉晃着宣若薇的胳膊,姿态一派亲昵:“多亏若薇姐帮忙,不然我一个人真搞不定这些事情。” “三公主说笑了,从拍板钉钉到落实,皆是由三公主你自己亲自定的,我只是在旁提一些浅知拙见罢了。” 南廷玉开口夸道:“望月庭的溪流,仿天然曲折,宽窄对比强烈,岸上花草玉石堆叠,十分讲究,有参考《宅经》布局,亦有顾及母后的喜好,想来是宣姑娘提点为之。不然以婉婉的性子,注意不到这些小的细节。” 南廷婉嘟嘴,却也没有真的生气:“皇兄想夸赞若薇姐就直接夸赞,干嘛非要踩我一脚。” 郁娘过来时,恰好听到这句话。她抬起头,看见南廷玉脸上流露出来对宣若薇毫不掩饰的赞赏,这般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他望着她时,大都是皱着眉,嫌弃无奈状。 第85章 知晓她是瘦马了 听到南廷玉的夸赞,宣若薇眉眼含笑,温柔望之。他们二人站在凉亭下,亭上绕有一簇簇鹅黄色木香花,花朵随风轻扬,衬得二人身影十分般配。 郁娘心中酸涩,低下头,拉着苗苗隐身到人群中去。 南廷婉:“皇兄,下午丹霞宫有吟诗和比武,你要留下来观看吗?”丹霞宫上午迎接的都是女客,下午便是来自簪缨世家的子弟和一些朝堂新贵,美其名曰是赏花作诗,比武助兴,实际上是给南廷婉挑夫婿。 惠娴皇后虽不会亲自过来,却派了身旁的二位嬷嬷过来给南廷婉掌眼,又喊了陈叔母、徐夫人等贵妇人来帮忙把把关。 南廷玉:“孤近日政务繁忙,下午还有事要处理。” 南廷婉半是失落半是打趣道:“皇兄,你真的不留下来?下午可是要来许多少年郎,若薇姐陪着我,你就不怕把若薇的魂儿勾……” 这话还未说完,宣若薇便连忙制止三公主,打闹之间有带着求饶:“三公主,你别再打趣我了,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罢,你有无心悦之……” “好了好了,不说了。”南廷婉脸色微红,抬眼看了一眼南廷玉,岔开话题道,“皇兄,进亭内喝杯茶吧。” 南廷玉:“不了,孤还有事,要先回去。” “这么快就要回去?” 南廷玉惜墨如金:“孤政务繁忙。” 又是这个理由,听了让人也无法反驳。 南廷婉还想说什么,下一瞬却见南廷玉跃过她们,抬步走向乌泱泱的人群中,在那一堆人群中,他脚步径直停在了郁娘跟前。 郁娘此刻低着头,心不在焉,压根没有听清他们在聊些什么,也更没有注意到在南廷玉走过来时,两侧的人早已悄悄让路开道。 直到属于黑色制式软靴停在她面前,她方才抬头,迎上的是南廷玉淡淡的神色。 南廷玉忽然抬起手,她心脏一顿,还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了,脸上露出惊慌之意,下一瞬,却看到他从她鬓间摘掉一片竹叶。 “花儿赏够了吗?” 这话是对她说的? 郁娘心中一时不敢确定,见身旁无人回答,且他目光定定看着她,她这才攥紧手指,小声回道:“赏够了。” “那便回去伺候笔墨。” 说罢,南廷玉转身大步离开。 郁娘愣了下,反应过来他的话,连忙拉住苗苗跟上他。 众人皆是八面玲珑之人,见此情形,神情饶是惊讶,也不忘规矩,纷纷低下头,躬身行礼。 “恭送太子殿下。”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郁娘耳旁响起,目光所见之处,皆是旁人饰以珠钗簪玉、奢华而又谦卑的头颅。 她心思忽然飘远,想到庭院中的这些人,方才还都是贵不可言的模样,可面对身份更高的人,竟转瞬便能弯下身子,低下头颅,恭恭敬敬行礼。 这便是权力的魅力。 能折断人的脊骨,也能重塑人的神魂。 南廷玉离去后,丹霞宫众人站起身,三三两两对视着,眼中之意不言而明。 本以为南廷玉来丹霞宫是看宣若薇的,没想到竟是来找他的那个婢女,或者来说他的小通房。 明明正主在这儿,他却带走了所谓的替身。 太子殿下真的把那个小通房当做替身吗? 想到这,众人目光移向正中间的宣若薇,眼中满是打探、好奇、甚至还有挖苦。 宣若薇站在原地,没有动,没作声,神情倒看不出来太大的异常。只是呼吸慢了几拍,旁人的各色眼神,她自是能够感受得到,心中又羞又恼,可偏偏她还不能露出来,不能让人察觉到一点痕迹。 一旁的南廷婉揪着帕巾,因着气愤,柳眉倒竖,心道,皇兄不多留下来就算了,怎么还把那个婢子给喊走? 他这般当众行事,不知道会落了若薇姐的面子吗?也不怕别人在背后怎么编排他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声音响起,是陈叔母她们出声圆场。 “这花儿还没赏完呢,继续呀……” “是啊,我看还有两个庭院没看呢,其中一个是以木芙蓉为主题的庭园,可漂亮了……” 说着话间,一部分人作鸟兽状散去,还有一部分人守着南廷婉和宣若薇二人,似是要继续套近乎。 南廷婉抬头瞥向宣若薇,宣若薇微微扬唇,神情如常:“三公主,我们也继续吧,今日赏花宴由你操办,还要多麻烦你费心思招呼大家。” 南廷婉见宣若薇脸上没有一丝不悦和芥蒂,暗忖还是丞相府调教出来的嫡女大气沉稳,不像那个婢子,上不了台面。 她亲昵挽住宣若薇的手臂:“好,那也麻烦若薇姐你帮我一起招呼大家。” 丹霞宫剩下的两个庭园,一个要等到下午才开放,还有一个则是以木芙蓉为主题,晌午吃茶便安排在这里。 南廷婉:“算着时间,也该是吃茶间隙了,翠屏、红药,你们二人快去安排糕点茶水。” “是。” 两个婢女领了命令,从边上离开。 南廷婉和宣若薇二人走至芙蓉庭,本来聊着闲话聊得很是开心,忽然听到树下有人在交谈,那声音刻意压低,却还是传了过来。 “那个婢子长得确实好看,粉黛微施,便已美得不可方物。” “不然她怎么会把太子殿下给迷住,要知道这些年有多少人想给殿下塞女人,都没有成功?” “不是说她是因为和宣若薇同名,殿下才喜欢她的吗?” “谁知道啊?反正现在陪在殿下身边,给殿下暖榻的人是她,你们没看到那宣若薇方才的表情……啧啧,当真是宽容大度,她还没当上皇后,便已经拿出来正宫的风范……” 南廷婉脸色难看下去,作势要上去找她们理论,却被宣若薇给拦下。 “若薇姐,她们那么编排你,你让我过去好好教训她们一顿!” 宣若薇:“这几个妇人的夫君皆是朝臣,是能为太子殿下做事的人,我们不能为了这几句话便去教训她们。” 南廷婉心中越发心疼宣若薇,还是宣若薇能从大局着想,是真正为皇兄好。 这时,忽然有一道女声响起,呵斥那几个说闲话的人。 “你们怎么可以拿宣姑娘同那位婢子相比?她们二人身份天差地别,放在一起比较,那是在羞辱宣姑娘!” 南廷婉和宣若薇闻声,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见是一位打扮十分奢华的妇人。 南廷婉蹙眉:“这谁啊?” 宣若薇眼神微动,敛去几分沉思:“司隶校尉刘越的妾室,沈夫人。” 南廷婉“哦”了一声,想到当初发宴请函的时候,惠娴皇后特地叮嘱过,这位司隶校尉没有正妻,按照礼制,本不该邀请他的妾室,只不过现下需得拉拢朝臣,所以便把宴请函送到他妾室手上了。 倒是没想到这位司隶校尉的妾室竟会“仗义执言”。 那几个被训斥的夫人本想还口,余光扫到远处南廷婉和宣若薇的身影,吓得立即散去,不敢再停留。 这厢,沈寻梦训斥完人,转身离开,仿佛这才注意到南廷婉和宣若薇二人站在远处的小道上,她慌忙上前,躬身行礼,姿态有着刻意的讨好:“见过三公主,宣姑娘。” 南廷婉摆手:“起来吧。” 宣若薇没作声,不动声色打量着沈寻梦。 沈寻梦款款站起身,一双眼睛明媚如珠,瞟了一眼南廷婉和宣若薇又移开,似是在纠结什么,她眉头轻蹙:“三公主,宣姑娘,你们不要将这些闲言秽语放在心上,那婢子只是一个教坊里的瘦马,怎能同宣姑娘你相比?” “你说什么?瘦马?”南廷婉捕捉到“瘦马”这两个字,声音骤然拔高。 难怪那婢女身子柔弱无骨,双眸剪秋,一看便不像是正儿八经人家出来的姑娘。 宣若薇也是沉了眼。 第86章 皇后娘娘要见她 沈寻梦看南廷婉和宣若薇这般脸色,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她们还不知晓郁娘的真正身份。 她并非要做那告密之人,只是她随夫君来都城已有两年,无论她怎么努力,怎么讨好,也始终融入不了这些士族夫人的圈子里。 在见到郁娘的那一刻,她心里便生出计谋。她知晓南廷婉和宣若薇心里对郁娘不痛快,而她又恰好知道郁娘的过去,便决计要利用这件事情来讨好南廷婉和宣若薇。 若是能与南廷婉和宣若薇二人结交,进了这都城最为尊贵的圈子里,那往后还会有谁敢看不上她? 想到这,沈寻梦整理了下神色,继续道:“是的,三公主,宣姑娘,实不相瞒,妾曾经也是鸾州城教坊里的瘦马,郁娘子与我是同一批进入教坊的,她虽年纪最小,却是根骨最好的,所以一直被教坊当做花魁来培养。” 南廷婉犹不可置信:“你没搞错?她当真是瘦马?那皇兄知道吗?”顿了顿,南廷婉又道,“这婢子该不会是连皇兄也给骗住了吧?对,一定是这样!皇兄素来爱惜羽毛,若知晓她的身份,定不可能同她这种人牵扯上关系!” 沈寻梦脸色微僵,南廷婉在骂郁娘的时候,连带着她一起骂了。她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顺着南廷婉的话道:“想来她是将太子殿下给蒙骗了。” 南廷婉看向宣若薇:“若薇姐,咱们现在要去找皇兄,把这事告诉他?” 宣若薇视线从沈寻梦身上收回,敛着眉,摇摇头:“不可。” “为何?” “三公主,太子殿下现在心里正心悦她,我们前去揭穿她的身份,不是在触殿下的霉头吗?” “可是她骗了皇兄,皇兄应该知晓实情。” “她若真的骗了太子殿下,那就更不应该去找殿下,而是要去找惠娴皇后,惠娴皇后是殿下的母后,理应由她来出面处理长乐宫内宅的事情。”宣若薇徐徐道之。 沈寻梦闻声,不由多看一眼宣若薇,心道,这宣若薇真不简单,脑子极其聪慧,表面上说是该由惠娴皇后来处理,实际上便是怕太子殿下会包庇郁娘,所以言辞中便暗示南廷婉将这件事情捅到惠娴皇后那里去,这样就算太子想要包庇也不行。 南廷婉:“说得对,这件事情该告诉母后。若薇姐,走,咱们进宫去。” 宣若薇拦住她,似有踟蹰:“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啊。” “这不是有个人证吗?”南廷婉指向沈寻梦。 沈寻梦一顿,眼中浮出一丝为难,她虽愿意把郁娘的身份告诉南廷婉她们,可却不想出去作证,因为不想得罪太子殿下。 宣若薇亲昵的拍了下南廷婉的手背,半是无奈半是宠溺道:“你啊,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只有人证还不行,还需要有物证。” 这话提醒了沈寻梦,沈寻梦立即道:“教坊里姑娘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赎回卖身契,脱离贱籍。她若脱离了贱籍,那这卖身契应在官府手中留作存案,若未脱离贱籍,那身上一定携有卖身契。只要找到这卖身契,便能当作证据。” 在乾朝,赎回卖身契,并不等于立即就能脱离贱籍。要想脱离贱籍,还须有贵人帮助,几经操作,最后将卖身契交与官府留作存案,才算彻底销了贱籍,成为良民。 南廷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宣若薇视线掠过沈寻梦,沈寻梦立即露出讨好的笑,宣若薇勾唇移开视线。 这个沈夫人倒是识趣。 · 马车内。 郁娘和南廷玉对面而坐,她脸上挤不出来一丝笑意,索性低着头,紧盯住脚尖。 南廷玉察觉出她情绪的异样,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心道,也没见她少一块肉,不知她为何情绪低沉。 方想要开口询问,马车恰好抵达长宁宫殿门前。 沈平沙等几个臣子此刻正好找过来,要同他商量事宜。 他便让郁娘回去,自己则去议事阁忙政务,这么一打岔,便忘记询问她怎么了。 这段时间他也的确政务繁忙,蓟州城贪污一案已经快要到末尾了。 姚家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一直找不到那个六卜鬼,便弄了个假的出来,虚晃一枪,意图耽误刑部调查进程。 昨日,刑部审了一天一夜,才从蛛丝马迹中判断出来对方是个假货,正想要查假货背后之人是谁时,那人却突然在狱中畏罪自杀。 同章校宇一样,皆是用裤腰带勒住脖子窒息而亡。乍看似自杀,实则却不然。 因为这一次刑部早有准备,在抓了这个假六卜鬼后,便喂他服下软骨散,所以他根本没有力气可以上吊自杀。 那背后之人还以为可以故技重施,杀人灭口,却不知道早就暴露行踪了。 如今,出手越多,罪证越足。 只待最后一把火烧起来——找到真正的六卜鬼,便能将蓟州城的那场滔天罪恶彻底焚烧殆尽。 · 自赏花宴之后,郁娘心情便不怎么好,心口总是闷闷的,还隐隐有不安感升起,似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南廷玉最近在忙,晚上没有来折腾她,白天也见不到他。 她落得清闲,只是夜里难以入眠,总是睁着眼睛,听那城墙外打更声从一慢一快到一慢四快,天色将明方才睡着。 这般情况导致她白日精神也不好。 这日,她拿着本《字书》,来回左右翻看,想给自己重新取个名字。 看了许久,也没有中意的。 活了十几年,竟连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她在心中自嘲一声,刚合上《字书》,便见到两个面生的公公向她走过来。 这二人皆戴着帷帽,手持拂尘,身着紫靛制式宦服,看模样是从宫里来的。 “请问是郁娘子吗?” “是。” “皇后娘娘有请,还请郁娘子随我们前去。” 郁娘一愣,皇后娘娘怎么会要来见自己?她暂且压下心中惊疑,向苗苗使了个眼色。 今日南廷玉和安公公不在府邸,没人给个叮嘱,她怕自己行事有差错,便让苗苗在南廷玉回来时及时告诉他。 苗苗点头,脸色担忧道:“那郁娘子你小心道。” “嗯。” 马车驶进皇宫,车轮辚辚转动声绞着郁娘的心,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轮声作罢。 她提着心下了马车,低着头,跟在两位公公后面走路。 余光见到先是走过一条长长的宫道,再越过一处曲折回廊,蜿蜒绵长的连廊柱雕刻着如意云纹,似是没有尽头。 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完这道廊道。 又路过一处宫道,两侧墙壁刷做朱红色,上铺灰瓦,两位公公脚步停在了一处打理的十分讲究的庭园内。 这便是惠娴皇后所在的常宁宫。 “皇后娘娘,人带到了。” “进来。” 第87章 杖毙郁娘 郁娘小心翼翼步入殿内,见殿中挂着一幅娴雅恬淡的江南山水画,这画似乎只画了一半,边缘寥寥清幽线条掩去山川草木的轮廓。 画两侧是龙飞凤舞的书法,上写着“允矣金章赐慈惠,快然莲座证菩提”,这对联应是南廷玉为惠娴皇后贺寿时所题。 铜炉内点着熏香,味道很是好闻。什锦窗柩前,花瓶里插了几株开得正旺的木芙蓉,红的白的花瓣随着风轻轻晃动,斜阳照着花朵,别有一番宁静韵味。 殿内的一点一滴,看得出来皆经过细心打理。 高座两侧摆放着一把云纹交椅和紫檀木椅,分别坐着两位盛装女子,紫檀木椅上是南廷婉,另外一位不消多想便是惠娴皇后。 郁娘行跪拜礼:“奴婢参见皇后娘娘,三公主。” 南廷婉撇开眼睛,哼了声。 惠娴皇后并未出声,而是凛着双目静静打量跪在眼前的郁娘。 见她衣着朴素,鬓间没有珠钗,腕上也无首饰,惠娴皇后唇角浮动,心道,还是个节俭之人。 “抬起头来。” 郁娘缓缓抬起头,迎上惠娴皇后打量的视线。 惠娴皇后目光微动,放下手中茶盅,慢悠悠道:“果真倾城之色,难怪能让廷玉从蓟州城带回来。” 郁娘察觉出来这话中的不满,复又低下头,姿态恭顺不敢吱声。 心道,惠娴皇后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如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三公主南廷婉也在这里,难道是跟南廷婉有关系? “你和廷玉是怎么认识的?” 郁娘收回思绪,压下不安道:“奴婢本是军医苑的药娘,后来行军路上,被安排到殿下身旁伺候。” 惠娴皇后眼色冷了几分:“所以你便借着机会爬……”大抵是觉得说这般话,有辱斯文,惠娴皇后没说完,而是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扔向郁娘。 那茶杯砸在地上,碎片溅到郁娘身上,虽未伤到她,却也将她吓得不轻。 “皇后娘娘请恕罪。” 惠娴皇后冷笑出声:“你是何种身份?嗯?” 话中尖锐的疑问直指郁娘,郁娘心神一顿,心跳声似在耳边跳动,嗡嗡作响,扰动她的心神。 她攥紧手指,努力平复心情,抬起视线,方想要解释,这才注意到惠娴皇后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羊皮纸。 只是一眼,她便认出来,那是她的卖身契! 怎么会这样? 她的卖身契明明被藏在长乐宫的小匣子里! 难道有人搜过她的房间?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涌进她心中,她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是浓稠如墨般的无助和惊惧。 料想这一天会来,但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鸾州城教坊的瘦马,呵……” 浸淫后宫明争暗斗多年,惠娴皇后已经很少会动怒,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愤怒和失控。 她心目中那个朗如清月的太子,竟和一个卑下瘦马搅合到一起,她恨到不行,这就像是自己极为珍贵的名画被墨水玷污了,最完美的杰作从此留下一笔败笔。 南廷婉在一旁煽风点火道:“难怪平日里看着就不像是好人家的姑娘,原来真的是勾栏院里出来的货色。” 惠娴皇后气得将卖身契扔到郁娘脸上:“是谁指使你接近太子的?!” “没有,皇后娘娘,没有人指使奴婢接近太子殿下!” “那你……你怎么能……”惠娴皇后忽然说不出来话,气息不接,旁边的两个嬷嬷见状,一个上前递茶,一个替她抚顺心口,安慰着话。 “娘娘,你不要气坏身子。” 南廷婉也变了脸色:“母后,你别气,为这种人不值得。” 片刻,惠娴皇后缓和心绪,阖了阖目,问道:“太子殿下知道你是鸾州城瘦马吗?” 郁娘眼睫颤动,唇色惨淡:“殿下他不知道。” 砰! 惠娴皇后手中的茶盅又再次砸向郁娘,这次不偏不倚砸中她的额头,额角脆弱的肌肤瞬间裂开,溢出鲜血,模糊住郁娘的视线。 郁娘顾不得眼角的血,跪在地上求情:“请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她只是想活命罢了。 阴差阳错,走到这一步实在难料。 如果有得选择,她并不想去招惹南廷玉,但祈明月逼她,命运也在逼她。 她又能怎么办? “这么说,是你骗了太子!” “皇后娘娘……” “闭嘴!” 惠娴皇后压根不愿听她辩解,她此刻似乎连呼吸都是错的,只能跪在地上承受着雷霆怒火。 惠娴皇后心中怒不可遏,只想着要将这个污点从太子身上剜下去,哪怕是要剖心剔骨,也绝不能让她毁了南廷玉的名声。 趁着事情还没有闹大,所有潜在的危险都可以扼杀在襁褓之中。 想到这,一贯端庄贤惠的脸上浮现出狠厉。惠娴皇后缓缓攥紧手指,尖锐的甲套抵着腕骨,刺痛感似乎让她狠下心来。 “本宫不管你身后到底有没有人,也不管你是何心思,你既然欺上瞒下,攀龙附凤,那便是最大的罪,理应……杖毙。” 后面两个字裹挟着汹涌杀意,短短几句话便宣布了郁娘的死刑,那是位高权重者对下位者的恣意拿捏。 实情如何,早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这样的人本不该出现在南廷玉身边。现在要将一切拨弄回正轨之上。 郁娘抬头看向惠娴皇后,身后两个嬷嬷将她粗暴拖下去,她似乎失去了力气,忘记挣扎。 屋外阳光落到面上,一片冰凉。 耳畔隐约有南廷婉的声音响起。 “母后,听说教坊里出来的狐媚子,最会那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能将男人迷得死去活来,她会不会对皇兄也使用了那种手段?” 砰的一声,又有东西碎掉。 郁娘被摁到石板上,两个侍卫拿起麻布熟练将她身上捆住,仅露出受刑的腰部和臀部,两只手则被绑在石板左右两侧。 板子落到腰上的那一瞬,疼痛先从皮肉上炸开,再传入到骨中,随后,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有撕裂的剧痛感袭来。 痛,太痛了。 剧烈的疼痛反而让她此刻意识无比清晰,眼泪不受控制落下来,两只手无助的攥紧。 谁能来救救她? 第88章 殿下,你会不会觉得我恶心? 她这个骗子,短暂误入上位者的世界,现在要被彻底清理出去了。 接连挨了五个板子,血水从身下溢出,顺着石板落下,郁娘已经觉得下半身不属于自己的了。 她疼到脸色发白,半边张脸紧紧贴着石板,口中气息近乎于无,连抬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浑浑噩噩中,她好像看到一道身影在冲向自己。 是南廷玉吗? 直到那道身影冲到她跟前,冷冽的怒斥声在耳边响起,她才意识到不是错觉。 真的是南廷玉。 他来了。 “住手! 他似是来的匆忙,一贯端庄的发冠竟有几分倾斜,眉眼里是难得一见的慌张和担忧,他脸色十分难看,望着她浑身是血的后背,眼中怒火几欲化作实质喷薄而出。 身旁的侍卫似乎想要上前解释什么,却又被他一脚踹开。 “滚!” 其他侍卫见状,吓得连连后退。 他忍着手臂的颤抖,解开她手上的麻绳,又去解她后背上的麻布,察觉到她身体在发抖,他止住了动作,声音有着克制。 “忍一忍。” 这麻布不撕掉,没法抱着她离开。 她点了点头,意识已经一半清醒,一半混沌,甚至不确定自己刚刚是不是回应南廷玉了。 “疼。” 她不想喊出声,可是真的忍不住,太疼了。 南廷玉手中动作一顿,旋即,他手臂轻轻将她从石板上抱起来。那一瞬,郁娘觉得身上的皮肉仿佛如潮水一般,顺着疼痛滚滚而动。 她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襟,轻轻喘息。 身上的鲜血很快浸湿南廷玉的长袍,红色的血痕从她的身上蔓延到他的身上,形成血色的纠缠和羁绊,如绳索一般将他们二人紧紧捆在一起。 他神情冷冽而漠然,方要抱着她离开,身后传来惠娴皇后的声音。 “站住!” 南廷玉止住脚步。 霎时间,连空气也似乎一同止住。 惠娴皇后将一册羊皮卷纸扔到南廷玉脚边:“廷玉,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她是鸾州城的瘦马!根本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姑娘!” 南廷婉接过话:“是啊,皇兄,她一直在骗你!你不要再被蒙在鼓里了。” 南廷玉没有转身,只脚一抬,将身旁羊皮卖身契踢起来,恰好落到郁娘身前。 他看向怀中面色苍白的郁娘,脸部线条凌厉紧绷,手臂盘虬青筋凸显,有着竭力克制的情绪。 “孤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什么?”惠娴皇后愣住。 不只是惠娴皇后,便连南廷玉怀中的郁娘也愣住,闻声,她努力睁开眼看向南廷玉。 他早就知道了…… 竟然早就知道了。 “母后,不管她是何身份,但她现在是东宫的人,是孤的人,任何人要动她都不应该绕过孤。” 惠娴皇后张了张唇,不可置信看着南廷玉的背影,记忆里,南廷玉一直是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形象,如今一看,他似是突然长大了,变得凌厉,变得尖锐,也似是突然学会用威慑的语气对她说话。 他没做停留,迈步离开。郁娘在他怀中缩作一团,仅有一角带血的裙摆从他身前露出来,他步伐沉着坚定,有着不可阻挡之势。 长宁宫的侍卫们见状,纷纷跪列两侧,不敢上前阻拦。 惠娴皇后站立在原地,许久也未说话,只凝着眸看南廷玉离去的方向。 南廷婉则站在一旁,绞着帕巾,嘴巴跟点了火芯的炮竹,噼里啪啦:“母后,皇兄他怎么能这样和你说话?他既然早就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那怎么还能和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他难道就不怕大臣弹劾他?不怕若薇姐生气吗?” “皇兄他是不是真的被那个女人给迷得失去了心智?母后,我们不能就这么放任皇兄走错路!” “够了。” 南廷婉立即闭上嘴,眼神委屈巴巴看着惠娴皇后。 惠娴皇后收回视线,转身进屋,坐到椅子上,板着脸,未再说话。 她本是想寻个大不敬的由头,将这奴婢杖杀在宫中,然后再将尸体扔出去,现下被南廷玉打断,计谋全乱了。 两个嬷嬷见她神色凝重,一人负责端茶倒水,一人替她捏肩伺候。 许久,她抬起头,心中已经有了盘算,言辞严厉叮嘱南廷婉:“婉婉,这件事情,你万万不可告诉宣若薇。” “那若薇姐问起来,我该怎么解释?”从找卖身契,到今日宣郁娘进宫的事情,宣若薇虽未出头,却都一一知晓。 “你便说太子原先也不知此事,是刚刚才知道。太子盛怒,和本宫一同惩罚了那婢子。” “好。” 南廷婉离去后,惠娴皇后又闭上眼,单手撑着脑袋,眉目间满是愁绪。 两个嬷嬷眼中流露出来心疼,劝慰着话。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是个聪明的人,将来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惠娴皇后苦涩一笑。 另个嬷嬷接过话:“皇后娘娘,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太子方才用这般态度对您说话,您还依然苦心竭虑,为他事事谋划。” 惠娴皇后侧目望向殿中央的画,眼中浮起往事:“这画是本宫及笄那年,长姐送给本宫的礼物。次年,长姐生廷玉时难产去世。那时候,廷玉也就那么点大……” 说着,惠娴皇后比划起手势,眉眼里有着浓浓的宠爱,“他小时候身子骨差,夜里总是爱哭,不喜欢乳母照顾,倒是喜欢挨着本宫。那时本宫还未进宫,只是他的姨母……本宫便常在想,待本宫将来嫁人了,要寻个机会将小廷玉也偷出去,带他离开皇宫,后来没想到,本宫竟也嫁进来这个吃人的地方。” 两位嬷嬷连忙向外看去,看有没有人偷听。 惠娴皇后继续道:“一眨眼都已经过去十八年了,他长大成人了,本宫却还总将他当做孩子看待,忘记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嬷嬷:“皇后娘娘……” 惠娴皇后叹口气,心道,这后宫的女人一生要经历的战争不是和那些莺莺燕燕,而是和丈夫,和孩子。 这第一场战争,务必要胜利。 而第二场战争,不能胜利。 因为若胜利了的话,那输的便是自己的孩子。 南廷玉虽不是她亲生的,但胜似亲生,纵使他冷脸对待她,拒绝她的谋算,她却也不得不继续为他解决前路麻烦。 那个婢子的身份如今能瞒多久便要瞒多久,不然被姚派抓到把柄,一定会趁机生事。 至于宣家,还要进行安抚,这次能重查蓟州城贪污一案,多亏了宣明朗从中斡旋,眼见要结案,不能再生麻烦。 思虑过后,她让人发了帖子给宣母,请宣母进宫叙叙旧。 · 郁娘本以为不挨板子了,疼痛能减少许多,结果身子越来越疼,后背上的疼痛钻进她的脑海里,撕扯着她的每根神经。 偏生马车不安稳,每被石头颠一下,她又有受刑的感觉,疼得她脸色发白,鬓间汗水和血水染湿头发。 南廷玉抱着她,蹙眉道:“忍一忍,快回长乐宫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怀中的人今日轻了许多,抱在怀里犹如在抱一张薄薄的纸片。 仿佛风一吹,纸片就要飞走。 他忍不住攥紧郁娘的肩膀。 郁娘说不出来话,只用一双眼眸望他,眼中浸着泪,模糊的视线中他的面庞与眼泪融为一体,似乎害怕他会离开,她也用力攥紧他的衣襟。 攥住这个唯一的救命稻草。 纵使心里有时候很讨厌南廷玉,可也不得不承认,她唯一能仰仗的,能依靠的就只有南廷玉了。 她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一滴滴往下落。 南廷玉只觉得那眼泪砸在了他心中,砸出坑坑洼洼的痛感,他腾出一只手,替她揩拭掉眼泪,平生难得这般温柔:“不要哭了,没事的,孤在这。” “殿下……”她含糊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明明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却还不忘惦记这个事。 南廷玉颇有些无奈:“在蓟州城,孤便知晓了。” 那日,她在银蟾楼梦魇说了些胡话,他心中便有数了,回去差人调查她的过去,知晓了她的身份。 她不是什么官家孀妻,而是教坊中的瘦马,且颇有盛名,被鸾州城知府送给了一个小官为妻。 那小官战死后,她便被卖掉,兜兜转转,成为了他的奴婢。 其间细节难以查证,不过她这半生所经历的事情,他大约摸都知晓了,也是他暗中隐藏住她的身份,抹掉她曾为教坊瘦马的痕迹。 可没有想到,竟还能被人从卖身契上做文章。 能想到这一点的,只怕是个认识郁娘,对郁娘熟悉之人。 “原来殿下早就知道了……” 郁娘忽而笑了下,眼泪不受控制簌簌落下,她每日瞒得好辛苦啊,提心吊胆,害怕被发现,害怕被砍头,却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 “殿下,那你会不会觉得奴婢很恶心?” 第89章 努力活下去的小鱼儿 南廷玉蹙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她自言自语道。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恶心,但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她们说,我是被我娘给卖进教坊的。不过……咳咳……我不信,我觉得我娘亲不会卖我……” 她睁着眼,眼泪如剔透的珠子顺着眼角而落。 南廷玉见她又落泪,替她揩拭掉眼泪,声音有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嗯,没有娘亲会卖自己的孩子……”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有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一直在唱,‘春日的池塘边,泡泡一串一串,原是小鱼儿游不见了’……”她仿佛陷入到回忆中,声音很轻,“我觉得我就是那个游不见小鱼儿,我的娘亲在等我回去。” 南廷玉想起来,以前在蓟州城时,常听她在房间里哼过这首童谣,原来是她母亲唱过的。 他指腹抚着她腮边,忽然笑了下:“是啊,你是个小鱼儿,一只有点小聪明,又有点愚钝的小鱼儿。”顿了顿,他抱紧她,“现在这只聪明又愚钝的小鱼儿,能不能先安静一会儿。” 他很怕她说着说着,力气没了,也怕她越说越难过,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她闻声,很顺从的阖上眼睫,不再说话,只是挨着他胸膛的鼻息渐弱。 额上的两道弯曲血痕衬得整张脸十分苍白,眉眼似乎都褪去颜色,看着似一座没有生气、冷冰冰的雕塑。 马车总算停了下来,他抱起她,焦灼唤她的名字:“琳琅!琳琅!”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脚下步子不敢停留,一边唤她,一边匆匆向军医苑而去。 此刻四周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不复存在,飞檐庭廊化作线条般的背景,他的目光,他的世界,只有她,只剩下她。 军医苑,裴元清正在配药,见到南廷玉冲进来,怀里抱着的是浑身是血的郁娘,脸色骤然一变。 顾不得询问怎么回事,立即使唤苏子和苗苗二人备药材、热水等物品。 屋内,苗苗去解郁娘的衣裳,她两手发抖,哆哆嗦嗦,方才解开外衫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郁娘子……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南廷玉在殿外守着,僵着身形,攥紧手指一字不发。 安公公听到苗苗的哭泣声,心脏也不由悬起来。他看向南廷玉,又看向殿内,眉头蹙起。 想不通郁娘子平日里温柔小心,不是什么鲁莽无礼之人,怎么会招惹到惠娴皇后,被伤这样? “郁娘子……郁娘子……” 苗苗哭个不停,裴元清被吵得脑袋疼。 “你若再这么叫下去,我聚不了神,也看不好伤了。” 苗苗吓得连忙把嘴瘪紧,一边替郁娘擦拭身上血水,一边流泪,心道,早知道郁娘子一离开,她就去找太子殿下,不必等到殿下回来,这样或许不用错过救郁娘子的时间。 那皇后娘娘真是好狠的心啊。 苗苗不哭了,但却一直在边上抽着鼻子。 裴元清无奈摇摇头,看着郁娘后背上的伤,眼色逐渐凝重。 这板子打得这般重,看样子是没打算留下活口。 惠娴皇后素来宽厚仁善,这次缘何要下这样的命令? 难道是知道郁娘子的出身了? 想到这,裴元清心中顿时懊恼不已,是他害了郁娘子啊。 当初他心疼她,觉得不收留她,她恐怕要被卖去花楼,这才留下她,结果阴差阳错,她竟成为太子殿下的女人。 有时候高枝是富贵,也是催命符。 尤其是长乐宫这株高枝。 · 半个时辰左右。 安公公看着脸色意志紧绷的南廷玉,出声道:“殿下,你去歇息罢,这外面由老奴和小喜子等人守着。” 南廷玉一双眼睛黑如稠墨,有着克制的情绪:“无碍,孤不累。” 安公公叹口气,没再劝阻。 郁娘昏过去后,还有一点恍惚的意志,耳边是南廷玉的呼喊声——琳琅,琳琅。 这称呼听了只觉得无比难受,想让他别喊了,她不是什么琳琅,可是开不了口。 一会儿,耳边的声音又换作是苗苗的啜泣。 再然后是一片寂静。 身上的伤敷过药,得到些缓解,没那么痛。 她以为自己不过是闭上眼,恍惚了一瞬间,却不知道已经昏迷一天一夜,身上的药和纱布也已经换过三回。 睁开眼时,意识仍处在朦胧中,视线里只有一抹亮,是盏青铜壁灯,灯火在半空中摇曳出斑驳微芒。 视线缓慢移动,落到屏风上面。 这屏风还是蓟州城的那扇屏风,布绢上画着西子浣沙,不知道有何特殊意义,竟被南廷玉从蓟州城带回都城。 这时,有脚步声越过屏风,缓缓停在榻前。 她努力抬头,因为趴在床上,视线也只能看到对方的腰身,流纹玉带束着白色华服,衬得来人腰肢健劲,双腿修长。 她含糊出声:“殿下……” 南廷玉俯下身,坐到床边,面色冷峻得很,声音却有着几分沙哑:“好些了吗?” 郁娘只当还在做梦,看着这张缓缓挨近的面庞,忽而弯唇笑了下。 南廷玉神色微顿,未料到,她醒过来后会先是对他笑。 “殿下。”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又唤了他一声。 他敛目,静静看她。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壁灯,昏暗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的影子如黑绸一般落在床边,落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沿着榻上他的轮廓描摹。 既是在梦里,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 “殿下,其实我只是一只想要努力活下去的小鱼儿。” 南廷玉望着她,没作声。 四周安安静静,她的声音如风一般流淌在耳边。 “我也曾想过死去,有自尊的死去,可饿肚子和死亡的感觉很可怕,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也很可怕。” “芽子穿过石缝,努力迎向阳光。枯草化作灰烬,来年依然复生。生命的本质是向上求生,而不是向下求死。”顿了顿,她又喃喃道,“这是他曾经劝过我的话。” “他……”南廷玉捕捉到这个字眼,“是谁?” “是我早逝的未婚夫。” 第90章 琳琅的含义 南廷玉眼神微动,心口泛起古怪的情绪,想问什么又没有开口。 “所以我想要活下去,努力的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活着真的很难……”她忽然侧过脸,脸颊挨着南廷玉的掌心,两扇睫毛垂落下来,遮掩住眼色,“难到不知道自己是谁,连名字也是别人的。” 南廷玉蹙眉:“别人的?” 她神色不变,状若平常一般问着话:“殿下,你为什么要给我起名琳琅?” 南廷玉不答反问:“你觉得这名字是谁的?” “三公主说宣姑娘以前的小名,便叫做琳琅。”说到后面,她声音几乎细弱如蚊,眼中泪意似乎又凶猛了些。 南廷玉忽然想到那日赏花宴后,她脸色不怎么好的事情,原是这事。他沉着眼眸,声音有着克制:“孤怎么不知道宣姑娘以前的小名叫做琳琅?” 郁娘倏地抬起眼睫,因为半边脸靠着他的手掌,睫毛在他掌心中滑动,似是挠在了他最柔软的心弦上,他心脏忽地软下去。 她的眼神因为他的一句话,瞬间亮了许多:“殿下唤我琳琅,不是因为宣姑娘吗?” 南廷玉倏然挑眉,居高临下看着她,凉凉道:“孤是疯了吗?对着你喊宣若薇的名字?” “……”郁娘。 大抵是想到她还是个奄奄一息的伤患,他语气又稍微放缓,解释道:“孤并不知道琳琅也是她的小名。” 郁娘心思转了一圈,南廷玉不似在说谎,他也没有必要骗她,但三公主和宣若薇当时的神情也不似在说谎,难道真的是凑巧? “那殿下你为什么起这个名字给我?” 南廷玉张唇,停顿了下,只冒出来两个字:“愚钝。” “……”郁娘。 看这样子,这是要她自己猜,她怎么能猜出他这阴晴不定的心思。 她突然咳嗽出声,肩膀不住颤动。 南廷玉见状,伸手扶住她,拧着眉神色凝重:“小心点,别碰到伤口。” 她骨头虽没伤到,皮肉伤却不轻,现在只能趴着睡,若是不注意,侧个身都有可能碰到伤口。 郁娘已经恢复意识,在问到小名时,脑子就清醒了过来,不过仍故意装作混沌样子。 咳嗽完后,她眼神朦朦胧胧,含着薄雾看向南廷玉:“奴婢是愚钝,总是讨不到殿下的欢心,连个名字也猜不出含义。” 南廷玉吃软不吃硬,明知道她每次装可怜时便是一口一个奴婢,不装可怜了时就自称我,连礼仪也忘了。 可他偏偏他吃这一套。 他语气故作生硬道:“你即便猜出来也无意义,孤当时懒得多想,便按照孤的名字,给你随口取了一个。” 琳琅,有美玉之意。 符合他名字中的最后一字。 郁娘思考一瞬,反应过来后,才明白什么意思,也意识到是她误会他了。 原来他没那么可恶。 南廷玉突然哼了声,颇为玩味道:“所以你那日从丹霞宫回来后给孤甩脸色,原是因为这?” 郁娘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攥住南廷玉的一截衣袖, 他手掌被她枕着,她又抓住他的袖子,本该斥责她此举放肆,可却没有说出口,心道,看在她受了重伤的份上,饶恕她这般无礼之举。 “奴婢不敢给殿下甩脸色。” “知道便好。” 郁娘被他这话怼住,气得阖目,平复下心情,面上还装作柔软无辜状。 “殿下,奴婢后背的伤口是不是很丑?” “孤没看。” “那一定很丑吧,所以殿下不愿意看。” 南廷玉:“……” 默了一瞬,他板着脸,掀开郁娘身上的被子。 被子下,她没穿衣服,自胸口到大腿之间绑上层层绢纱,血腥味和药味瞬间从被窝里散发出来。 他只看了一眼,复又放下被子:“裴元清那儿有许多药,你好好养伤,不会留下伤疤。” “嗯。” 二人之间没再开口,气氛陷入到安静中。 她呼吸逐渐平稳,睫毛倒是偶尔颤动着,表明并未睡着。 过了不知多久,南廷玉的声音又忽然响起。 “还疼吗?” 郁娘没有睁眼,含糊道:“不疼。” 南廷玉哼笑了下,明显不信她这话。 先前抱着她时,她一直在无意识呢喃疼,现在竟说不疼了。 那板子连经常习武的男子都受不住,她却挨了那么多下,还真是一条娇气又打不死的鱼。 她这条鱼,游进了他这方汪洋大海,注定要在惊涛骇浪中谋取生机。 “后悔跟孤来都城了吗?” 郁娘似是快要睡着了,含糊道:“没有。” 这话倒是真的,至少在这一刻,是没有后悔的。 她竭力隐藏的秘密,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那么往后她也就没有弱点。 不用再提心吊胆过日子。 兴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脑袋始终有些混沌,她又沉沉睡去。睡梦中,总感觉有双视线在盯着她,盯了许久。 等到她再次醒来,是次日下午。 屏风和帘帐挡住不少光线,她透过窗柩才意识到,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 偏了个头,发现火火竟然睡在她枕边上,它嘴巴微张,两只前爪缩在胸前,憨憨模样,瞧着很是可爱。 她哭笑不得,她现在睡得是南廷玉的寝殿,火火能爬上床来陪她睡觉,应该也是经过南廷玉同意了。 她伸手揉火火的脑袋,火火瞬间醒过来,立即对她“汪汪”两声,激动的想要去舔她,她实在招架不住它的热情,连连求饶,好说歹说,才将火火从床上赶下去。 火火便下巴垫着床沿,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看她,那眼睛就跟会说话一样。 “汪汪……汪……” 郁娘不知道它在说什么的,但还是很配合的回复道:“嗯嗯,我知晓了。” 苗苗端着药进门,恰好听到这句话,还以为郁娘是在和谁说话,走近一看发现是火火,这一人一狗,竟也能聊起来。 苗苗激动放下药碗:“郁娘子,你醒啦?” “嗯,我睡了多久?” “从你那日回东宫,你已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郁娘想要翻身,刚一动便有疼痛传来,只得就这么趴下去,心里忍不住再次确认:“我的伤怎么样?” 苗苗眼眶有些红,内疚道:“裴老先生说没有伤到骨头,只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便能恢复。” 郁娘松口气:“喝药罢。” 苗苗将药碗端过来,拿着小勺子喂她。 中药没有滤干净,里面掺有药渣,郁娘喝了几一口,将口里药渣吐到渣斗中。 苗苗尴尬咧嘴:“唉,怪我,郁娘子你的中药今儿是由我熬制,怪我粗心,没给滤干净。” 郁娘方想说没事,余光看到渣斗里的药渣,顿了顿,随即,她让苗苗将渣斗拿过来。 她捡起药渣,用指腹轻轻摩挲,眼色逐渐凝重。 苗苗看她这般动作,连忙道:“怎么了,郁娘子?” 郁娘弹掉指腹上的药渣,看向那碗只喝了几口的药:“苗苗,你将这药倒……进殿里的那株菖蒲盆栽中。” 第91章 药里有问题 苗苗闻言,心下茫然,却也下意识顺从郁娘的话,将药倒进菖蒲盆栽中。 乌黑的药汁渗进泥土中,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苗苗,你先去帮我把裴老先生喊过来,然后再向太子殿下……演一场戏。” 苗苗瞪大眼睛,一脸惊恐,摆着手拒绝道:“郁娘子,你让我去把裴老先生喊过来不是什么问题,但是你让我去太子殿下面前演戏,这跟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有什么区别呀,我害怕。” 郁娘笑道:“别慌,你过来。” 苗苗凑到郁娘跟前。郁娘压低声音,小声吩咐着话。 议事阁。 南廷玉和沈平沙等几位大臣此刻正在商讨事宜,忽然听到门外有声音在哭泣,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听着很是可怜。 沈平沙等人面面相觑。 南廷玉听出来这是苗苗的哭声,不悦皱起眉,心道她哭什么。旋即,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瞬间站起身,来不及同这几位大臣说话,便大步走出去。 安公公见状,立即跟在他身后离开。 议事阁前方是竹林,哭声正是从竹林中传过来的。 南廷玉走近,见到苗苗坐在石墩上抽鼻子,那身形瞧着快要把石墩子给压塌了,场景很是滑稽。 他忍着不耐,上前斥责:“哭哭啼啼怎么回事?” “殿下,呜呜……郁娘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南廷玉立即转身向寝殿而去,一边走一边道,“即是出事了,该来向孤禀告,你在这里哭哭啼啼做什么?” “是郁娘子不让奴婢告诉殿下,说是殿下最近政务很忙,不愿再拿自己的事情来叨扰殿下。” 南廷玉脚步一顿,眼色复杂,走至寝殿门口,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扑鼻而来。 这味道比郁娘第一天受刑回来时还要浓重刺鼻。 他推门而入,见到殿中苏子正端着一盆血水退出去:“怎么回事?” 裴元清接过话:“方才郁娘子的伤势突然加重,血流不止……” “不是早就已经止住血了?” 南廷玉沉着表情,掀开帐帘,望向床上的人。 郁娘并未睡着,半边张脸趴着,睫毛在轻轻颤动,她的脸色似乎比先前更苍白了,薄薄的一张皮肤下,血管和青筋变得十分明显。 霎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压上南廷玉的心间。 裴元清:“今日郁娘子喝下药后,伤口突然血流不止,微臣觉得奇怪,仔细查了下这药,发现药里多了两副药材,是臣的药方子里没有的。” “什么药材?” “当归和红花。”顿了顿,裴元清继续道,“这两味药材的功效是活血祛瘀,不利于伤口愈合。” 南廷玉眼中似有风雨滚动:“裴老先觉得是怎么回事?” 裴元清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这两味药材不可能是我们军医苑师徒四人放进去的,那么能接近药材的,就只有苗苗。” 苗苗一听到这话,吓得两腿直哆嗦,慌忙解释:“殿下,裴老先生,奴婢绝对不会做任何事情伤害郁娘子的!” 郁娘这时咳嗽出声,抓住南廷玉的一截袍子,向南廷玉摇摇头:“殿下,这件事情应与苗苗无关,我信得过她。” 裴元清继续道:“虽然这药材最终是由苗苗经手,但苗苗在熬药的时候,旁人也能趁她不注意将这两味药材放进去,这人虽然难查,不过范围也不大,应是长乐宫里的侍卫或者杂役。” 郁娘又捂住心口,喃喃道:“咳咳,当归和红花不是一时之用,须得长久入药,才能真正影响伤口愈合,那下药之人现在身上或者房间里一定还有剩余的当归和红花。” 苗苗眼神瞬间亮起:“对对对,太子殿下,咱们现在就去查!” 三人配合默契,你一言我一语,将那暗地里的弯弯绕绕皆揭露了出来,便是连对策也都想好了。 南廷玉沉声召来张奕和涂二两人,吩咐着话,二人领了命令,立即率领一众侍卫在长乐宫开启搜查。 南廷玉望向郁娘:“裴老先生,她现在伤势如何?” “哎。”裴元清和郁娘对视一眼,连叹好几口气,“虽然及时止了血,但郁娘子这下失血过多,身子落下病根,恐怕没有个三两年休养,是不会好了。” 郁娘:“……” 三两年……这会不会养得太久了?大抵是为了配合裴元清这话,她识趣皱起柳眉,装作难受模样。 南廷玉没有再开口,眼神黑沉沉的,殿内陷入到安静中去。 一旁的苗苗紧张到觉得自己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深怕自己没演好,拖了后腿,悄悄望向郁娘,恰好迎上郁娘的视线。 郁娘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立即来了信心,继续戏精俯身,在旁不断抽着鼻子。 一刻钟左右,张奕和涂二结束搜查,押着一个公公过来。 这人是安公公的小徒弟,小奇子。 安公公见到他,当即变了脸色:“小奇子,你怎么回事?” 小奇子没敢看安公公,羞愧的低下头,张奕将搜查来的当归和红花呈到南廷玉跟前。 “殿下,我们在小奇子的床底下搜查到了这两味中药。” 南廷玉扫了一眼张奕手中的纸包,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怫然踹向小奇子。 那小奇子心口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当即喷出一口心血,吓得一边擦血一边跪地求饶。 “殿下请恕罪,是奴才一时糊涂才做出这样的事……” “你没这个胆子,是谁指使你的?” 小奇子连连磕头,面上十分为难:“殿下,奴才……” 南廷玉眼神敛动:“是常宁宫吗?” 第92章 你出身教坊,孤不可能给你名分 小奇子哆哆嗦嗦跪趴在地上,不敢开口。 南廷玉睨着他道:“既不说话,那就去慎刑司走一趟。” 听到慎刑司三个字,小奇子脸色吓得惨白,像他这样的奴才,从那个地方走一遭,不死也得残。 他原以为这事做得隐秘,不会被发现,至少待发现时也已经将证据处理干净,不会落下把柄,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军医苑搜查出来。 现下他哪里还有胆子再做荣华富贵的美梦,只想着保住小命。 他结结巴巴,把什么都交代了:“殿下,不是常宁宫……是三公主身边的大丫鬟清月找上奴才,奴才这才一时糊涂,行了这错事……” 南廷玉眉头紧蹙,这幕后之人竟不是母后,仔细想想也对,母后若想害郁娘,定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 这只有南廷婉干得出来。 他沉下眉眼,抬手示意,张奕和涂二立即上前将小奇子拖下去。小奇子向南廷玉跪地磕头求饶,南廷玉神色不动,他便向安公公求情。 “安公公,你帮奴才向殿下求求情,奴才知错了……” 安公公此刻恼他都来不及,怎么会帮他,晦气般撇开头,不看他。 小奇子被拖出去后,安公公脸色愧疚向南廷玉请罪:“殿下,这小奇子出自老奴身边,是老奴严管不力,还请殿下惩罚。” 南廷玉此刻没心思纠结这事,吩咐人将还在长乐宫门口请罪的南廷婉和她的婢女唤进来。 南廷婉这两日皆来长乐宫求见南廷玉,南廷玉却避而不见。 他本以为她来认错,该是要学会收敛,却没想到她胆子还这么大,还敢一次又一次将手伸进长乐宫,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南廷婉今日依旧吃了闭门羹,正愁该怎么见南廷玉时,忽然听到公公来报,说是南廷玉要见她。 她还以为南廷玉原谅她命人偷郁娘卖身契一事了,心中郁怫顿时一扫而空,携着一众婢女施施然进去。 “我就知道皇兄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她脸上忍不住扬起笑,只是甫一到望舒殿,便有侍卫上前,将她身后的大丫鬟清月扣下。她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出声斥责:“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话方落下,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殿内走出来,南廷玉面上如覆寒霜,眼中威慑似水般徐徐散开。 南廷婉迎上他的视线,心神莫名一凛,下意识收敛几分身上的气焰。 “皇兄你为何……让人拿下我的丫鬟?”口中随时这样问,心里已经约莫猜出来一二,清月被抓,应是自己使得那点小手段被南廷玉识破了。 不过,她也不觉得自己犯下多大的错,只是想让郁娘吃点苦头罢了。 “方才孤宫里的公公招供,说是你的丫鬟清月,指使他在琳琅的药中做了手脚?” 南廷婉向殿内张望一眼,没看到郁娘,不知郁娘现下是何情况,鼻翼间倒是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蹙眉,仍在狡辩:“皇兄,是那小奇子诬陷清月,也定是想借此诬陷我。” “哦,孤还没说哪位招供的公公?你怎么就知道是小奇子了?” 南廷婉愣住,一时哑然失语。 南廷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逐渐冷下去,她还没见过南廷玉神情这么吓人过,脸上分明不动声色,但那威慑的目光却如同如来五指,将她整个人死死笼罩住,不管她怎么挣扎,都逃脱不掉。 这才意识到,她的这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触了南廷玉的逆鳞。 “南廷婉,孤竟不知,你的胆子如此之大。” 南廷婉心弦巨颤:“皇兄,我……我……”支吾半天,也没有想到怎么搪塞,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向一旁的清月使了个眼色。 这事既然被发现,那就只能来个下下策,让奴婢来定罪,反正不能牵扯到她自己。 清月识趣上前,哭着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太子殿下,你误会三公主了,是奴婢为三公主打抱不平,觉得三公主近些时日因着那位娘子受罪,实在委屈得很,奴婢便……便买通小奇子,让他在药里加上两味药材,给那位娘子吃点苦头。” 大抵是看南廷玉神色不为所动,清月又继续抽抽搭搭。 “太子殿下,三公主真的是冤枉的,一切都是奴婢自己的意思。奴婢先前把这事告诉三公主后,三公主还将奴婢斥责一番,今日三公主来见太子殿下,也是要为此事来请罪。” 南廷婉缓过神来,也迅速顺着清月的话道:“是啊皇兄,我……我也是才知道这事……”她心虚不已,以致说这话时,梗着脖子,压根不敢看南廷玉。 她的这位皇兄从小便与常人不同,目能洞察人心,心似明镜透彻,任何小把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好在今日这事,清月担了责任,她若抵死不认,那也就没有直接证据能指向她。 南廷玉凝视她许久,大抵是顾及还有下人在场,给她留点面子,只让人将清月带去慎刑司重罚。 “这丫鬟背主行事,敢将手伸向长乐宫,动孤的人,定是不能再留在你的身边了,从慎刑司出来后,将她直接赶出宫。” 南廷婉捏紧帕巾,还想要求情将清月留下,只是一抬头,迎上南廷玉的视线,便被南廷玉的眼神吓得说不出来话。 她颤颤巍巍应了声:“是,皇兄。”复又嗫嚅道:“那……皇兄,你原谅我先前的鲁莽了吗?” 南廷玉在知晓是她派人搜查郁娘的住所,将郁娘的卖身契交给惠娴皇后,便让人寻了理由,封住丹霞宫和碧落宫。 这两处宫殿虽然挂名在皇家下,但实际上已经交由她来管理,属于她的私人物产。如今被封,对于她来说是不小的损失。且往后嫁人处事,少了这两处的皇家礼赠,脸面也很不光彩。 再者,她不想因为郁娘的事,而和南廷玉生了嫌隙,这才接连数日来道歉,可南廷玉根本不见她。 “这几日,你有考虑清楚自己错在何处吗?” “皇兄,我错在不该命人拿走她的卖身契……” “看样子你还未认清楚自己的问题。”南廷玉睨她一眼,未多作纠缠,话落便转身离开。 南廷婉哑然,看着南廷玉冷漠转身的背影,张了张唇。 不是这个错了吗? 那错在哪里? 她分明只做了这一件事情啊。 “皇兄……” “三公主,走吧。”安公公手持拂尘上前,轻声劝着话。 南廷婉气得咬住唇,想不通自己都已经态度诚恳认错了,他还觉得不够,非要她继续反思错误。 她忿忿转身,不知想到什么,又回头看向安公公,语气软了些:“安公公,你说,我不就是错在把她的卖身契交给母后了吗?” 安公公自然知道她错在哪儿,但不敢跟她明说,怕太子责罚,只好搪塞道:“三公主,恕奴才愚钝,奴才也不明白,不过皇后娘娘聪慧,三公主不如去问问皇后娘娘。” 南廷婉恍然大悟:“说的也是。”得了安公公点拨,她没再纠缠,立即回宫。 南廷玉和南廷婉二人在殿门外的交谈声悉数落入到郁娘耳中,如她所料,南廷玉没有惩罚三公主,这件事情仅止步于三公主的婢女身上。 南廷玉进来后,摆了摆手,苗苗和安公公等人识趣退出去,殿内转瞬只剩下他们二人。 郁娘神态恹恹,眼角不知何时挤出来两滴泪。 “殿下……” “怎么哭了?” “奴婢后背上的伤好疼……” 南廷玉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她的后背:“之前不还说不疼吗?” “那个时候伤口还没有加重,奴婢也不想让殿下操心。” “现下怎么愿意让孤操心了?” “实在是太疼了……奴婢怕等下会忍不住哭出声,惊扰到殿下,想……先跟殿下说一声。” 南廷玉没说话。 郁娘声音带着哭腔:“哎,奴婢的身子怕是难以养好了,若是将来老了……殿下……” “嗯?” “殿下,奴婢如今伤成这样,你能不能给奴婢一个名分,这样奴婢老了也能安心,不至于凄惨无依。” 南廷玉心道,她哭哭啼啼,绕了一圈子,原来是为了这。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又看向殿内那株菖蒲盆栽,收回视线,不咸不淡道:“你出身教坊,又未诞下孤的子嗣,孤不可能给你名分。” “……”郁娘。 第93章 宣若薇来看望她 听到南廷玉不带一丝感情的话,郁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原以为南廷玉肯为她隐瞒住瘦马身份,肯为她顶撞惠娴皇后,心里至少对她是有一点欢喜,却未想到,是她自作多情了。 他哪里是在乎她?他在乎的是他身为太子的尊严,身为太子的权力。 三公主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她却是看得明白。 三公主错在冒犯了他的储君权威。 郁娘轻轻攥起手指,藏起眼中难过,面上只露出委屈。 “不是奴婢不想诞下子嗣,分明是殿下不给机会……” “琳琅。”南廷玉沉下声,本欲斥责她逾矩,话到嘴边还是软了下去,“你是长乐宫的人,不会有人怠慢你,将来老了也不会一无所有。” “那长乐宫将来有了太子妃,一切也不会改变吗?”郁娘这话说的很轻,心知他耐心已到临界点,不敢再引他发火。 只是这话依然逾矩了。 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过问长乐宫后宅的事? 南廷玉没回答,眼神沉下去。光线透过菱花窗洒落进来,杂驳阴影一路蔓延至二人身上,如密密匝匝的笼网将他们缚在其中。 许久,南廷玉倏而起身,大步离开。 衣袖甩动的风中,隐含着愠怒。 郁娘没有动,只定定望着南廷玉方才坐着的方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眼中泪意僵住,一时哭不出,也笑不起来,只有浓重的无力感涌上心间。 她费尽心思,和裴元清、苗苗他们演了一场苦肉戏,也没能换来他的一丝怜悯。 他是真的看不上她,一点也看不上。 她身份但凡好一点,哪怕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应该也早就有了封号,不至于无名无分跟着她。 晚间,苗苗吭哧吭哧提着两桶热水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拿着托盘和帕巾的婢女。 “郁娘子……”苗苗脸上笑意难掩,兴奋开口,“刚刚殿下将我调到你身边,我以后就是你的婢女了!哦,殿下还破例从宫苑调来两个婢女来长乐宫,往后和我一起伺候郁娘子你。” 那两个婢女穿着粉色对襟宫装,缓步上前,向床上趴着的郁娘福身行礼:“见过郁娘子。” 郁娘还没有名分,她们只好这般称呼她。 郁娘望着她们二人,默了片刻,这是她受了“重伤”,南廷玉给的补偿吗? 他在告诉她,虽然不会给她名分,但该有的待遇还是有。东宫最末等的奉仪,身边便是有两个婢女左右伺候。 “你们叫什么名字?” “郁娘子,你唤我们二人玲月、木蓉便可。” 这两个婢女一高一矮,高的是玲月,矮的是木蓉,看这二人神色,也能看出她们的性子 玲月大方,木蓉内敛。 二人姿态端正,身段匀称,倒衬得旁边的苗苗不像个婢女,而像个打手了。 郁娘唇角牵动,不由笑了下。 有这二人搭把手后,平日里给她换药、包扎方便许多。 这日,她刚换完药,趴在床上疼得直哧溜时,忽然听到玲月来报,说是宣若薇宣姑娘来登门探望她。 郁娘连忙让苗苗将镜子拿过来,最近这段时间卧榻养伤,未曾描眉打鬓,模样十分憔悴。 她又让苗苗将口脂拿来,指腹沾上口脂,轻轻涂到唇瓣上,病恹恹的神色总算显出几分艳丽。 “苗苗,我看起来如何?” “郁娘子你怎么都美。”苗苗由衷夸赞道。 郁娘心想,苗苗的话不能信,遂又问向玲月和木蓉,二人皆点着头。 “郁娘子你看起来很好。” 郁娘这才放下镜子,让人将宣若薇迎进来。 宣若薇还未靠近,腰间缠绕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很是好听。 她今日身后带了两个婢女,四个护卫,六人手里皆捧满东西。 苗苗三人见到她进殿,微微福身。 “宣姑娘。” 宣若薇颔首以示回礼,她如往常一样,衣着简单,质地却是十分讲究,绸缎垂软服帖而又不失飘逸潇洒,腰间系着双色腰带,腰带上仍别着那枚做成蝴蝶状的鸣玉铃。 她看到躺在床上休养的郁娘,神色凝重,温声问话:“琳琅,我听太子殿下说你前些时日受了伤,特地过来看你,带了些养身补品给你,还盼你能早日康复。” 郁娘见宣若薇语气十分真诚,便也放低声音,客气道:“多谢宣姑娘的好意,你能来看我便足了,何必还带东西过来。” 宣若薇亲昵的握住郁娘的手:“这些补品若能帮琳琅你早日养好身子,才算物尽其用,不然平日放在宣家,也是无人问津。”话落,宣若薇看了一眼郁娘的后背,柳眉轻蹙,“琳琅,医师可有说你这伤何时能好?” 郁娘垂下眼睫:“裴老先生说我伤了身子根本,需要三两年方能养好。” 宣若薇叹口气,满是惋惜道:“哎……这事,三公主她也是直率性子,本是想着要维护为太子殿下名声……” 宣若薇大抵是察觉到话语不合适,顿了顿,又道:“三公主是一时心急,失了分寸才这般行事。我见她也后悔了,这几日,她日日来长乐宫门前求见太子殿下,可殿下也不见她,她心中十分难受。” “我才苏醒,竟还不知道有这事。” 宣若薇盯了郁娘几秒,见她神色不似在说谎,开口道:“是啊,这事若闹大了,外人知晓他们兄妹失和,有损皇家颜面,届时,若是再传到陛下耳边那就难办了。所以,琳琅你有空便劝劝太子殿下,让他不要再生三公主的气。” 郁娘心道,这恐怕才是宣若薇今日来的目的,是想要借她之手来劝南廷玉。 若她这个“受害者”也为三公主说话,不计较这事,旁人再多加劝劝,南廷玉自然也就被说动。 郁娘心思转了一圈,眼睫颤颤垂下:“殿下这般做,想来是为了我出头。只是,怎能因为我一个婢女而伤了他们兄妹感情……” 宣若薇脸色有一瞬凝滞。 郁娘掩唇咳嗽两下,继续道:“宣姑娘,你放心,我会劝殿下从大局着想,让他们兄妹二人早日和好……” 宣若薇面上重新挂起笑,又和郁娘说了些话,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寒暄话。 少焉,郁娘打起哈欠,眼中涌起睡意,宣若薇便识趣道:“那我就不打扰琳琅你了,你且休息,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让宣姑娘劳心了。” 郁娘垂下眼睫,待听到宣若薇脚步走远,她才抬起头,望着宣若薇离开的方向出神。 宣若薇性子瞧着飒爽大方,言辞却滴水不漏,心思缜密深沉,那三公主同她相比,不在一个段位上。 上次在赏花宴上,郁娘便察觉出都城贵女对三公主是吹捧,对宣若薇却是畏惧。 在那些妇人和贵女眼中,三公主是明面上的主子,而宣若薇是实际上的主子。 想来不仅是因为宣若薇为宣丞相的嫡女,更是因为人人皆知,宣若薇将来会入主东宫,甚至成为执掌中馈的皇后。 既是如此,那为何南廷玉和宣若薇至今还没有成亲? 算算年纪,南廷玉也早已到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第94章 孤未曾喜欢过她 苗苗望着这些补品叹道:“这宣姑娘真舍得,送了这么多补品。郁娘子你看,这是冬虫夏草、野山参、花鹿茸……这一盒又一盒的,不知道要值多少钱……” 玲月接过话:“这些补品应是皇家赏赐给宣家的,是全国各地送上来的贡品,十分珍贵。” 郁娘想到宣若薇先前说的话,这些东西放在宣家都是无人问津的。 御赐之物,竟无人问津,可见,宣家平日里的生活有多富足。 郁娘心里不禁有些羡慕,思绪忽然想远,想到她若也生活在这样的家族中,行事也会潇洒干练,不会窝窝囊囊,扭扭捏捏。 很快,她又遏制住这个念头。 她在想什么呢?宣家是她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世家。 她叹口气,趴在榻上。 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床上休息,没怎么动弹,鼻息间整日充斥着药味、血腥味,与沉沉的烦闷感为伴。 宣若薇今日过来这一趟,她心中的烦闷感又加重了些。 明明宣若薇也没说多少话……却偏偏每个句话都能牵动她的情绪。 玲月见她叹气,便道:“郁娘子是不是觉得乏闷了?” “嗯。” “不若去外面散散心。” 苗苗:“郁娘子如今这情况能起得来吗?” 郁娘心神一动,掀开被子试了下:“好像还可以,我的腿能动。” 身上的伤虽然很严重,但却没有伤到骨头,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尝试从床上下来,两只脚挨地,站起身时后背如被火烧一般,传来一股撕扯的痛感,让她几乎站不稳身体。 苗苗和木蓉见状,立即左右扶住她。 木蓉担忧道:“郁娘子不若就在窗边看看风景?” “没事。”郁娘忍着痛,摇摇头,“出去走两步吧。”屋内压抑沉闷的气氛,实在让人难受。 且许久没见到阳光,感觉身上都发霉了。 玲月拿起披风,披在郁娘身上。 郁娘现下宿在南廷玉的寝殿内,走出去便见到那片慈孝竹。 竹叶浓密,密密匝匝堆叠在一起,形成绵延起伏的绿色轮廓。风吹过竹叶,哗哗作响。 身上的药味和血腥味被风吹散许多,鼻翼间隐约浮动着一股竹叶清淡的气息,很是好闻。见到有白色、黄的木香花朵绕着青瓦白墙而来,郁娘眼角扬起:“我们去花园看看罢。” 苗苗:“好嘞,郁娘子你慢点。” 郁娘想到玲月和木蓉来自于宫苑,便向她们二人询问皇宫的模样,她上次进宫见惠娴皇后,因为提着心什么都没敢看。 玲月笑道:“皇宫自是气派,大大小小的宫殿有七十二座,便是连下人房都有三百余间。” 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花园踱步而去。 郁娘捏着巾帕,放在唇边轻轻咳嗽,正欲问问宫里的趣事,忽然听到花园中传来宣若薇的声音。 没想到宣若薇竟还在府中。 “三公主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是非曲直是一定要讲个明白。这一次,她确实做错了,只是她这么做,也是为了殿下你好。” 五方什锦窗在庭廊中落下一排斑驳阴影,郁娘止住脚步,视线透过窗户,看到花园中正在说话的二人。 宣若薇和南廷玉站立在花团锦簇中,暖阳倾洒在二人身上,衬得他们如画中人儿似的,与这花园的美景融为一体。 南廷玉背对着郁娘,郁娘看不见他的神情,不过倒是能从他的姿态中,察觉出他似乎没有原先那么生气。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声音平稳:“你也是来给她做说客的?” “三公主是我的手帕交,她心情难过,我自然也跟着难过,再者,我也是为殿下着想……” 宣若薇并未细说大道理,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完,一双好看的眸子便凝在南廷玉身上,眼中担忧不言而喻。 南廷玉:“她近些年,行事越发恣意,没个规矩,同那祈明月相差无几。” “殿下原是想要磋磨她的性子,为她好,既是如此,也该告诉三公主。” 这时,一阵风吹过,吹动宣若薇的裙裾,有一下没一下触碰到南廷玉的衣裳。 二人的影子被斜阳照得很长,交叠在一起,一直蔓延进庭廊中。 郁娘便站在他们的影子后面。 南廷玉淡淡道:“孤没有那个心思磋磨她,是她自己想不通错在哪儿。她若想得通,不必多吃苦头。” “殿下,我认识你许多年,还从未见你对三公主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殿下你是不是……”宣若薇顿了顿,大抵是觉得不合适,一时止住了口,过了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那个婢子了?” 风声似乎在这一瞬间停住。 眼前的画面也变作静止的场景,郁娘捏紧手中巾帕,寂静无声中,南廷玉的声音清晰传来。 “未曾。” 宣若薇似乎松了口气:“我以为殿下是为了给她出头才这般对待三公主,又见她宿在殿下的寝殿,还以为殿下对她不一般……” 南廷玉打断宣若薇的话:“她如今受伤了,不便行动,孤便让她暂且睡在孤的寝殿中。” 郁娘猜到南廷玉的答案会是什么,可是亲耳听到,心中仍有一瞬失落和怔忡。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什么都有了,为何不能大方一点,施舍些喜欢给她呢? 便只是一点点的喜欢,也足够了。 他们二人后面的话,她再也听不进去,想转身离开。 两条腿此刻沉重无比,她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腿抬起来,缓缓的,慢慢的,一步一步后退离开。 先前,她为了面子,还在宣若薇面前大言不惭,说南廷玉是给自己出头,结果转眼谎话就被南廷玉给揭穿了。 她就像个可笑的骗子,靠一点谎言和一点幻想来维持自尊。 第95章 置气是下下策 回到望舒殿,郁娘趴到床上休息,脸色似比之前更为难看。 玲月和木蓉见她这般模样,皆不敢开口,方才花园里南廷玉和宣若薇的那番话,她们也都听到了。 苗苗端来糕点和莲子,放到床边,她气呼呼坐到椅子上,因着身子高大,哪怕是坐下来也跟个小山似的,挡住了郁娘眼前的光线。 苗苗:“郁娘子,你别气了,殿下说那话定是为了哄宣姑娘的,肯定不是什么真心话!” 木蓉这也才敢出声安慰:“是啊,郁娘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郁娘苦涩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不该放在心上,只是出乎她的意料,亲耳听到了,还是会觉得难过。 苗苗:“我本还觉得那宣姑娘人美心善,现在看她真是哪哪都不顺眼了。她又没有嫁入长乐宫,凭什么多嘴问殿下和郁娘子你的事啊?” 虽然都城人人都知道宣若薇将来会是太子妃,可她和太子尚没有成亲,论礼节论规矩,那宣若薇都不该对长乐宫后宅的事情指手画脚。 郁娘没说话,心中估摸当时宣若薇是看到她出现了,才会突然不合时宜向南廷玉问这话。 纵使她浸淫教坊多年,见惯了各种女人,各种尔虞我诈,也不得不说,宣若薇是其中最聪明,手段最高端的。 第一次同宣若薇见面,三公主罚了她跪下。 第二次同宣若薇见面,她瘦马身份被暴露,差点被打得半死不活。 第三次同宣若薇见面,她从太子口里听到太子从未喜欢过她的话。 每一次“交锋”,郁娘都落了下风,宣若薇或借刀杀人或不动声色,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留把柄。 郁娘纵使心里万般不痛快,也怪罪不到这个大方、得体、飒爽的宣丞相嫡女身上,怪也只能怪三公主、惠娴皇后和南廷玉。 “哎,咱们太子也真是的……”苗苗自顾自说着话,“为了哄宣姑娘开心,就这么伤郁娘子你的心。” 郁娘看向苗苗,伸手摁住她,示意她别说了。 苗苗却还以为郁娘是想要吃莲子,抓了把莲子放到郁娘掌心。 郁娘:“……” 郁娘只好向玲月和木蓉道:“你们二人先出去吧,我这里有苗苗伺候就可以了。” “是。” 待这二人出去,郁娘摇摇头,无可奈何劝道:“苗苗,你现在调来我的身边,往后说话行事,不仅是代表你自己,也代表着我,所以你要更加小心谨慎,不可随意妄议主子。” 之前,郁娘和苗苗都是婢女,身份相同,她不好直言管教苗苗,只在苗苗说话时加以提点,现在,她要认真告诫苗苗。 “你已经不是烧火丫头了,往后你见到的不是那些不通人话的木头桩子了,而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儿,他们都有八百个心眼,以你这嘴,得罪了他们,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苗苗捂住嘴巴,一双眼睛瞪如铜铃,乖乖看着郁娘:“好,郁娘子,我听你的话,那我往后嘴巴严实点,不乱说话。” “嗯。你若是实在想说就私底下同我说,千万不要被旁人给听到了。” “那玲月和木蓉也不行吗?” 郁娘点点头。 苗苗心里顿时美滋滋的,觉得郁娘这话是把她当自己人看待了,她高兴的嘿嘿两声,手中莲子剥得飞快。 “郁娘子,你慢慢吃,我给你剥。” 郁娘颊边扬起一丝笑意,吃了几个莲子后,想到宣若薇先前送过来的一堆补品,这些补品虽昂贵,很多却不适合她养身子,且现下,她在长乐宫吃穿这块儿完全不用愁。 倒是可以用这些昂贵的补品,来借花献佛,给自己做个人情。 “苗苗,这些补品中适合入药的,你等下送去军医苑。”上次她借裴老先生之手,揭穿三公主的阴谋,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他。 “剩下的你就和玲月、木蓉你们分一分。哦,再留两盒下来,送给安公公。” 苗苗连忙摆手拒绝:“郁娘子,这些东西都是宣姑娘送给你的!你就算生气,也不能和它们置气。” 郁娘笑道:“我连人都不会置气,又怎么会跟这些东西置气。”对于她来说,愤怒和自怨自艾永远是下下策。 可以难过,但不能一直难过。 苗苗一脸茫然,不懂她这话的意思。 …… 晚间书房,南廷玉伏在案前,处理政务。 安公公则在一旁研磨伺候,见夜越来越深,光线昏暗,安公公便掌了一盏灯在案几前,为南廷玉照明。 过了会儿,南廷玉眼睛有些酸痛,放下手中折子,捏着鼻梁缓解疲乏。 他伸出手,要去碰案几上的东西,结果落空了,案几上只有一堆折子和一盏油灯,他眼神缓缓收敛。 行军路上以及蓟州城那段时光,郁娘晚上总会给他做各种明目养神的汤,以致于他吃惯了,现在晚上总是想吃。 安公公见状道:“殿下是想吃东西吗?我让厨房去做……” “不用。” 他话方落下,门外响起来婢女玲月的声音。 “殿下,郁娘子怕殿下晚上劳累,特意煮了粉葛生鱼汤,让我们送给殿下。” 南廷玉眼神浸在灯火中,黑漆漆的眼珠子明亮几分:“进来。” 玲月端着汤进来。 南廷玉问道:“她能下床了吗?” “能,只是需要人搀扶。”玲月将汤盅放下,笑着道,“郁娘子怕殿下吃不惯旁人做的口味,一定要自己亲自做,她一边扶着我们,一边煮汤,很是尽心。她也是累到了,实在没法,才没有亲自将汤送过来。” 南廷玉面上没什么变化:“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打开汤盅盖子,热气顺着壁灯柔光腾腾而上,鱼汤煮的奶白,上面漂浮着绿色叶子做点缀,瞧着很有食欲。 南廷玉尝了口鱼汤,疲乏如潮水从脸上身上退下,眉眼中有着浅浅的满足。 一旁的安公公看看这鱼汤,又看看南廷玉这副享受的神情,心中暗暗笑了下,转眼想到自己刚刚收下郁娘送过来的人参,有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感觉,他便出声道:“郁娘子有心了,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忘给殿下熬汤。这份情谊,实属难得。” 南廷玉又尝了两三口鱼汤,放下碗勺,悠悠开口:“她是长乐宫的人,讨好孤不是理所应得的?” 安公公笑了下,没再吱声。 第96章 爬墙? 厨房虽不大,但做完一顿汤,脚下步子也要来来回回折腾。 郁娘趴到床上歇息,娥眉轻蹙,后背的伤泛起绵绵密密的疼痛。 苗苗看她这般模样,忍不住道:“郁娘子你何必亲自进厨房,你吩咐下人去熬汤,殿下也不会生气的。”更何况殿下先前还说了那么难听的话。 后面这句话,苗苗只敢在心里打抱不平,谨记郁娘要她慎言之事。 郁娘:“亲手做才能更显心意。” 经过常宁宫那一顿打,郁娘想通很多,意识到自来到都城后,她放松了心思,不似先前在蓟州城那般,因为身后跟着一个步步紧逼的祈明月,让她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和盘算。 好在松懈归松懈,她还没有彻底晕乎。 郁娘若有所思:“凌霄花可以借势向上爬,也可以借势爬墙,这世间不止一种活法。” 苗苗耳朵里只精准捕捉到两个字,愕然道:“郁娘子你要爬墙啊?” 南廷玉迈步进来时,恰好便听到这么一句话,当即脸色黑下去,眼皮轻抬,睨向主仆二人。 苗苗连忙行礼:“参见殿下。” 南廷玉没理她,看向脸色苍白的郁娘,凉凉道:“爬什么墙?又是爬谁的墙?” 郁娘无奈瞄一眼苗苗,解释着话:“我和苗苗在说花园里攀墙的木香花很好看。” 南廷玉摆了摆手,苗苗退出去。 “你喜欢木香花?” 郁娘迎着南廷玉的视线,只得点点头:“嗯。” “孤的乳母名字便叫做木香,院里的木香花是她种的。”南廷玉说到这时,想到了往事,声音放轻,“孤出生的那一年,她种了两株木香花,现在已经长满整座墙壁了。” 郁娘好奇问道:“殿下的乳母……” “死了。” 郁娘一顿,忽然想到裴元清曾经和她说过的话:“殿下不肯吃红枣也是因为乳母吗?” “嗯。” 南廷玉和衣躺在她身旁,这几日郁娘占了他的寝殿,他只得将就在偏殿休息,现在她伤势稳定许多,他索性和她同睡,睡在床铺里侧。 郁娘偏过头望他,见他闭上眼睛,脸庞蒙上纱帐的阴影,错落分明的光线衬得他面庞立体深邃。 金相玉质的皮囊,一分一毫皆贵不可言。 “殿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似乎很好奇,凑近南廷玉问着话。 南廷玉唇角动了下,饶有深意道:“你是这个世上还唯一好奇她的人。”自她死后,几乎就没有人再提及过她,她就像花园里的木香花一样,攀在墙上,成了背景,为满院牡丹芙蓉的盛开增添一两分艳丽。 “她是个不讲道理的小老太。” “啊?” “很不讲道理,孤爱看书,自幼便整日整日待在藏书阁中看,可她却不喜欢孤这般,常拉着孤去玩一些幼稚的游戏。孤不喜欢,不过看她开心,就陪她斗蛐蛐、看幻戏、玩叶子牌。” 郁娘睁大眼睛,道:“原来殿下小的时候也跟我们一样,会喜欢玩这些游戏。” 南廷玉纠正道:“是她喜欢,孤才不喜欢。” 郁娘抿唇笑笑。 他又道:“孤常天未亮便学武,她也看不惯,总是劝孤再睡一会儿……”他的声音逐渐变轻,直至不成调子,含含糊糊,完全陷入到熟睡中去。 郁娘就这么趴着,看着他,静寂无声中,脑海忽然又想到他今日说的那两个字。 “未曾。” 他未曾喜欢过她。 以前觉得喜欢太廉价,男人总是看她一眼,便能说出喜欢一词。直到遇到南廷玉,方才觉得喜欢原来是稀世之珍。 郁娘垂下眼睫,遮掩住情绪,缓和了会儿,见南廷玉还穿着外袍,怕他夜里睡觉难受,伸手去解他衣襟的暗扣,又去解他腰带。 她刚一扯开玉带,他蓦地抓住她的手,嗓音低哑:“怎么这么猴急?你还有伤在身。” 郁娘:“……” 反应过来南廷玉话里的意思,她脸色涨红,半是羞半是恼瞪着他,见他嘴角抿着笑,意识到他刚刚是在故意逗她。 她蹙眉哼了一声,撇开头不想理他,似乎不小心碰到后背的伤口,顿时疼得哧溜出声。 “碰到伤口了?” “嗯。” “疼吗?”南廷玉掀开被子,看向她的后背,纱布是新换的,除了泛黄的草药外,没有血渍痕迹。 他还想问什么,看到她颊边的那抹笑意,意识到她也在逗他。 南廷玉:“……” 被子重新盖上,被窝中他碰了碰她的手背。 “别闹了,睡觉。” “嗯。”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他没有挣脱,任由着她握住,他也是真的困了,呼吸很快便平稳下来,又陷入到沉睡中去。 郁娘没有睡意,白日里在床上睡久了,晚上睡不着。 她闭上眼,听着他浅浅的呼吸,思绪越想越远,心口有点乏闷,她松开南廷玉的手,想要缩回手,结果被南廷玉反握住。 她还以为他醒了,睁开眼,见他仍是熟睡着。 胸中压抑的情绪一时如海浪般汹涌而上,他明明不喜欢她,为何总要表现的很喜欢? 不怕她会相信吗? 不怕她恃宠而骄吗? …… 另一边,宣府。 宣若薇今日回去后一直皱着眉,心事全浮在脸上,丫鬟婆子同她说话,她也不怎么理。 晚间,宣母从伽蓝寺礼佛完毕,宣若薇将今日在长乐宫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宣母。 末了,她担忧道:“母亲,都怪我一时没沉住气,实在装不了大方,便询问太子殿下喜不喜欢那婢子了。” “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未曾。” 宣母转着手中小叶紫檀佛珠,敛目道:“不怕,问便问了。” “母亲,你不是说我要行事大方吗?” “你是该要大方、要端庄,因为这是一国之母的风范,男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正妻小气善妒,但……”宣母笑了下,眼中讽刺意味浓重,“不代表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不会吃醋、不在乎自己。他们自私自利,既妄想女人能一边吃醋又一边为他们纳小妾,操持好后院。” 宣若薇听到宣母这般说,才舒口气,一扫先前怫郁。 “母亲,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什么都不要做。” “啊?”宣若薇诧异看向宣母,“我什么都不要做吗?” “是,因为该要做事情的人是你的父亲。明日,刑部将第四次审理祈风通敌一案,届时,太子想要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少不了你父亲的支持。现在需要让太子看到,你的父亲你的家族能够带给他的利益,这是任何人都带不来、也代替不了的利益。” 说到这,宣母放下佛珠,伸手撩起宣若薇耳垂的一绺碎发,神情满是慈爱:“好女儿,你心仪的那个位置,你想要的荣华富贵,不是靠你去争取就能拥有的,而是要靠你的父亲你的家族。” 第97章 太子为什么不给她名分? 宣若薇下意识点了点头。 宣母又道:“太子为什么没有给那个婢子名分?你真的以为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个婢子吗?不,不过是因为那个婢子出身卑微,没有父族支持,且她自己也给太子带不来利益,是故,太子才让她没名没分留在长乐宫。” 宣若薇的注意力都停在宣母的前半段话上了:“母亲,你的意思是太子在骗我,他是喜欢那个奴婢的?” 宣母无奈摇摇头,她说了那么多话,宣若薇却只专注到这句。 “我提醒过你多少次,不可耽于儿女情长,太子谋皇位,你谋凤位,你们目标不同,方向却是一致,你怎可只专注于情爱上?” “母亲,我喜欢权力,我也喜欢太子。” 宣母望着宣若薇,心道,当初若不是看宣若薇喜欢南廷玉,自己也不会一步步为她谋略。 南廷玉自幼便被架在东宫高座之上,是万箭齐发的靶心,有无数目光盯着,一不小心便万劫不复,且身上还背负着血海深仇,同姚家注定要有一战。 她不希望宣若薇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因为纵使他再怎么优秀,可也难保不会像流星那样,一闪而过。若是像太阳那样长久,又太炽热,会灼烧到她的女儿。 她私心希望的是宣若薇能够嫁给一个门第低于宣家的官宦子弟,这样一辈子都不用看人眼色,仰人鼻息。 偏偏宣若薇盯上了那凤位。 “你须记着,你可以喜欢太子,但喜欢只能排在第二位。你想要的东西不是靠你的喜欢,也不是靠你的努力就能拥有,而是你的价值。” 宣若薇思忖了下,缓缓点头。 · 次日,天色将白,南廷玉便已经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意识握住郁娘的手,愣了愣,旋即收回手,下床时顺手替郁娘掖好被子。 安公公早已经在殿门外等候,他洗漱完毕,便入宫上早朝。 早朝完毕,刑部将第四次审理祈风通敌一案,这一次案子将由皇帝、宣丞相、姚将军以及其他十位重要朝臣,联合审理。 按照规矩,南廷玉本该回避,早朝结束他欲离开,却没想到被启明帝喊住,让他一同陪审。 刑部大堂。 启明帝坐在高座上,两侧朝臣依着位阶而坐,南廷玉则在启明帝左手边第一位,坐在他对面的则是姚将军姚行舟。 姚行舟脸色凝重,一只手放在眼前案几上,紧紧攥住,在他身旁的姚文元和姚派的几个官员皆脸色凝重,只因昨日得到消息,李慕清抓到了六卜鬼——这个涉及蓟州城贪污案最为重要的一人。 启明帝风寒尚未好,一阵咳嗽过后,目光巡视面色各异的一众朝臣,他收回视线,声音没什么情绪道:“李慕清,你说你抓到了能翻案的六……六什么……咳咳……” “回陛下的话,是六卜鬼。” “哦,他怎么能翻案?” 李慕清抬手,先让衙役呈上一份足有十页厚的供词,正是六卜鬼所写,再缓缓向众臣道:“此人之所以能翻案,是因为他手里有大半还未来得及挥霍的赈灾粮款。这些赈灾粮款皆有标记,做不得假。” 启明帝一目十行,不知看到什么,脸色阴沉下去,将手中供词叩上。 “将人带上来。” “是。” 须臾,衙役便带着六卜鬼出现,他个头不高,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一身囚衣,手腕脚踝上皆戴刑具,他甫一出现,姚行舟身旁的姚文元脸色便大变,坐不住了。 这个人用一个惊天骗局,从他手中骗走赈灾粮款,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动用全城力量也未找到他,如今怎么会被李慕清给找到? 姚文元坐立难安,姚行舟睨他一眼,他只得咽着口水,保持镇静。 六卜鬼抬起头,一双眼睛从额前杂乱的头发中露出来,众人这才发现他瞳仁是浅绿色的。 霎时间响起窃窃私语。 “他是图门族人啊。” “图门族竟然能把我朝的赈灾粮款给骗走,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宣明朗声音响起,众臣立即噤声。 “李大人,这六卜鬼给了什么供词,竟然能推翻祁风通敌一罪。” 李慕清看向六卜鬼:“还是由六卜鬼这个当事人来说吧。” 六卜鬼扑通一下,向启明帝跪下:“陛下,大乾的陛下请您恕罪,我也是奉图门王子之命,才来骗取赈灾粮款的。图门王子告诉我,他得知蓟州城的知府一直在筹集人力,想要建座兵器库,便让我乔装打扮,扮作西南而来的富商。图门先是在蓟州城给我造势,让我引得蓟州城一众官员的注意,助我与他们交好。后再让我一步步展示财力,展示制造兵器的能力,让我接近当时的蓟州城知府。” 说到这,姚文元几乎从椅子上瘫软下去。 姚行舟则眼神凌厉如刀,杀气横生,直逼向那六卜鬼。 六卜鬼大抵是察觉到杀意,喘了几口气,才有继续道:“我没想到那知府这般容易被骗,我不过雇了几十个人扮作兵匠,再雇了个场子,找出来几块玄铁,他……他就信我有这个能力,能造出削铁如泥的玄铁神器,便将一半粮款投给了我,后来,我又以钱财不够,多次向他要钱,他不疑有他,直至把粮款都挪给了我。我拿到钱后,原封不动装进粪桶中,运出蓟州城。” 此话一出,刑堂陷入死寂中去,众臣神情不一,有震惊,有愕然,有憋笑的。大抵是没料到,这个局竟然如此简单,本还以为是什么复杂高端的局。 宣明朗:“哦,你说是蓟州城知府将赈灾粮款投给你的,那你看看在场的人,谁是蓟州城知府?” 六卜鬼眼神转动,先从南廷玉这边一一看过去,后又从姚行舟那厢看过去,视线最终停留在姚文元身上。 他伸出手,指证他:“是他,姚文元姚知府。” 第98章 为何婢子临死前望向南廷玉? 姚文元本已瘫软,闻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忽地站起身:“你这个图门贼人……你在冤枉我……” 相较于姚文元,姚行舟却是冷静许多:“陛下,不可只单听此人的话便定罪,否则有失公允。” “自然。”启明帝咳嗽两声,“李大人,可还有其他证据?” 李慕清:“有。” 话毕,衙役又带一个人上来。 “此人是刺杀章校宇和假六卜鬼的凶手,在严刑拷打之下已经全都招了。” “他是怎么招的?” “他说他是受姚文元指使,负责灭口。” “不,他……他也是在污蔑臣,陛下,请您明察秋毫,臣是冤枉的。”姚文元哆哆嗦嗦道。 姚派的官员也纷纷为姚文元出声。 “陛下,不能单凭两张嘴便给小姚大人定罪。” “是啊,这证据还是不够,且逻辑不能自洽,这六卜鬼说是自己设下陷阱从小姚大人手里骗走赈灾粮款,那这跟匪贼的武器库又有什么关系?跟祈风通敌也无关系。” 启明帝咳嗽两声,看向六卜鬼。 六卜鬼两股战战,将原委一五一十交待出来:“当初我办的那个假的兵器厂,虽然没有生产出真的玄铁神器,却也生产出不少普通兵器,后来北义军起义,我按照王子的指示,将这些兵器悄悄送给了匪贼。那匪贼后来起义失败,想来他们为了摆乾朝一道,便故意弄出假证据,指认是祈风通敌。” “放肆!你这话说得倒像是亲眼见到那些匪贼怎么行事的!”姚行舟怒斥出声。 李慕清接过话:“六卜鬼确实没有见到那些匪贼是怎么行事的,但是有人见到了。” “谁?”姚行舟眼中怒火难遏。 李慕清:“带第四位人证。” 第四位人证,是祈明月身旁的婢女,满秋。 众臣看到满秋进来,面面相觑。 “她谁啊?” “不知道,怎么会是个女子?她能知道些什么。” 李慕清笑着道:“她不仅知道,而且还知道很多。”说着,李慕清向满秋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满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开口之前,视线先悄悄偷瞄了一眼南廷玉,方才道:“我可以作证,我是祈府的丫鬟,通敌一事是诬陷祈将军的,因为……因为是由我偷走了祈将军的书信,让人去模仿祈将军的笔迹,假装是他和图门族通气的书信,且又安排两位图门奸细,故意让兰西世子发现,借由兰西世子的手……顺势铲除祈将军。” 这下,一连串的事情皆能连在一起了。 一场由图门族主导的贪污、诬告案似乎水落石出了,就差揭露最后一个幕后之人。 宣明朗适时出声,“你一个丫鬟怎么会有这个胆识,做出这样的事情?背后指使你的人是图门族还是……” 满秋害怕到嘴唇发抖:“奴婢其实起初是被安插到祈小姐身旁,用来监视祈小姐的,后来才让奴婢陷害祈将军……” “是谁安插你进入祈家的?” “是姚贵……” 满秋话还未说完,姚行舟已经忍无可忍,拍桌站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姚行舟是要斥责那个丫鬟,却见转头姚行舟抽出长剑,对着姚文元便欲砍过去。 “你这个孽子!如今你犯下大错,为父我不得不大义灭亲!” 姚行舟一剑径直砍向姚文元,姚文元下意识伸手挡了下,那剑只砍到姚文元的胳膊上,顿时血流如注。 身旁几位朝臣见状,立即拦住姚行舟。 “姚将军,殿前拔剑为大不敬,还请您息怒!” 姚文元心知这下是走投无路了,他注定是一死,可不能再牵扯进姚家其他人进去,接收到姚行舟暗示的目光,姚文元忽然抽出一旁侍卫的长剑。 众人下意识护住高座之上的启明帝:“保护陛下!”然而下一瞬却见他拿着剑冲向满秋,竟直接将满秋一剑抹了脖子。 满秋瞪大眼睛,捂住喉咙,求助看向南廷玉。 “救……” 南廷玉站起身:“来人,快拿下姚文元!” “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让我说几句话。”姚文元拿着长剑胡乱挥舞。 侍卫们将他围困起来,只待一声令下便冲向他。 “赈灾粮款,确实是我贪污的,但是嫁祸祈风却不是我所为,是有人在故意陷害我!陷害姚家!陛下,你要明察啊!” 话落,姚文元看了姚行舟最后一眼,便割颈自刎。 侍卫尚来不及上前阻止,他已经血溅刑堂。 “小姚大人……” “姚文元!” 姚行舟闭上眼睛,攥紧手中长剑,偏过头去,没看姚文元,而是目光死死瞪向南廷玉。 他的小儿子,如今也因为南家的人而死去。 第一个儿子,为南筠之战死沙场,死无全尸,敌人甚至将他的头颅高悬城墙上,当做战利品炫耀。 第二个儿子,现在也被南廷玉给逼得割颈自刎,血溅刑堂! 他此刻恨不得要手撕了南廷玉,甚至还想手撕了高座上的南筠之。可惜他的女儿,姚泊月爱南筠之,爱得痴迷,他这辈子才不得不为臣,不得不忍。 宣明朗蹙眉看着姚文元的尸身:“姚文元既已认罪,那祈风祈将军是不是该放出来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便有不少人附和。 “是啊,可怜祈将军被冤枉入狱月余,不知在狱中吃了多少苦。” 启明帝似乎是觉得闷,一只手揉着心口,又似万分悲痛,阖目摆手道:“把祈风放出来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南廷玉,这才站出来出声谢恩:“谢父皇明察秋毫,还舅舅一个清白。” “咳咳,李慕清……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你继续查,查清楚那姚文元……”启明帝说到这,停顿一下,目光移到姚行舟身上,“建立兵器厂的目的是什么?” “是。” 姚行舟知晓皇帝这是怀疑他了,他直接扔掉手中的佩剑:“臣身后有二十万平南大军,若是想行谋逆之事,岂能是只建立一个兵器厂?” 崔平:“是啊,陛下,姚将军若是想要建兵器厂,怎么着也不用让小姚大人贪污赈灾粮款来建啊。” “那这姚文元建立兵器厂,想要打造玄铁神器到底是为何目的?”宣明朗剑眉微挑,眼神直凝姚行舟。 姚行舟回视宣明朗,目眦尽裂,堂上气氛一时胶着起来。 刀光剑影化作无形的暗流,裹挟住场上的每一位大臣。 这时,启明帝大抵是受不了这刑堂的血腥味,脸色难看,出声打破这气氛:“查!既然不明白那就继续查!”说完这话,他抬头看向身旁的越公公。 越公公忙识趣道:“各位大人,陛下龙体欠恙,须得静休,这里的事情就交由李大人你来善后。” 李慕清躬身:“遵旨。” 启明帝离开后,南廷玉也没多做停留,同宣明朗告辞便转身离开。 他走出刑部,正是日上竿头。 嘈杂喧闹声被撇在了身后,眼前迎接的则是高高悬起的暖阳。 阳光洒在身上,只觉得十分舒适惬意他走了几步,身后有人追上来,李慕清的声音响起。 “殿下请留步。” 南廷玉停下脚步。 李慕清向他行了个礼,并未客套,而是开门见山道:“殿下,那个婢子临死之前为何望着的方向是殿下你呢?” 第99章 自恋的太子殿下 南廷玉缓缓笑道:“兴许那婢女是觉得孤长得甚好,便多看孤一眼。” 李慕清:“……”大抵是没料到南廷玉脸皮这么厚,李慕清一时哑然无语。 南廷玉又道:“那依李大人你之见,那婢女为何临死前望向孤?” 李慕清正了正脸色,目光一错不错凝视着南廷玉,企图从南廷玉的脸上看出些端倪:“那臣就大着胆子猜测一番,还望殿下恕罪。” “请讲。” “这婢女是殿下从蓟州城抓回都城的,之后交给刑部,那在这之前,殿下很有可能和她做了交易。不管是什么交易,最终的结果是你让她出面指证是姚贵……姚家陷害祈将军,污蔑祈将军通敌。” “李大人莫不是说书的?竟会这般说故事。” “殿下谬赞了,臣若是个说书的,那殿下便是那兴云布雨的神仙,端坐在背后,动动手指,便将万事万物玩弄股掌之间。” 南廷玉佯装不懂,面上也没有生气,笑道:“李大人,孤一直谨遵避嫌规矩,可从未过问过舅舅通敌一案。” 李慕清见他不认,面上也没有破绽,心道,果真是少年老成,性子沉稳,一步步试探下来,反倒衬得自己像个丑角儿。 只是李慕清心里还是不愿放弃,固执推测道:“那个六卜鬼,其实也早就被殿下抓住了,但却一直装作没抓住,故意让姚家暗中自乱阵脚,暴露出越来越多问题,再待到合适时机,殿下你放出六卜鬼,一击毙命,借臣之手,对付姚家。” 南廷玉淡道:“李大人编得不错,这个故事里孤聪明隐忍,运筹帷幄,没想到……孤在李大人心目中是这般伟岸形象。” 李慕清:“……”第一次遇到这么自恋的,夸完自己的颜值,再夸脑子。 李慕清还想要说什么,南廷玉却没给他机会,坐上马车离开。冷冽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来,无形中蓄了些威压。 “李大人,朝中为官,要慎言。” · 从刑堂走出去时,姚行舟恍若一瞬间老了二十岁,面庞如覆银霜,眼神几乎不能视物。 手下欲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摁住手中剑,手背青筋暴跳,克制着情绪向姚贵妃所在的上阳宫而去。 他甫一进殿,婢女立即关上大门,退出去,只留他和姚泊月二人在殿内谈话。 姚泊月这几日已经收到消息,知晓蓟州城一案可能要推翻,心里做好了准备,但此刻陡然从姚行舟口中得知姚文元割颈自刎一事,脸色还是瞬间垮下去。 “文元便是犯了罪,也该看在我们姚家的面子上,留文元一条命!” 姚行舟咬着牙道:“泊月,他是为了你而死,那婢女攀上了你,他不得不站出来承担罪责。” “这是冤枉,我只让那婢子监视祈明月,没让她诬陷祈风,这……这一定是……南廷玉所为!他故意这样做,他肯定买通了那婢女,想将我们全拉下水!”姚贵妃气得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推倒,瓷杯器具砰的一声碎裂开来,散落满地。 姚行舟阖目:“文元犯了错,留下罪证,人家现在是顺着罪证,给我们挖了通敌的大坑!” “那陛下有说什么?” “南筠之还能说什么?他身体抱恙,早早离去了。” “陛下……陛下心里一定是相信姚家的,否则不会就这般离去,毕竟文元犯得可是死罪,陛下却没有深查此事。” 姚行舟嗤了声没开口,右手依然按紧腰中佩剑,此刻心中万千思绪涌上来,胸中悲痛和怒火难平。少焉,他又咬牙切齿道:“文元那个孽子到底是为何要建立兵器厂?” “我也不知,我问他,他支支吾吾不肯说,难道真的是为了谋……” 姚行舟睁开眼:“不可能,他没这个胆子绕过他老子行这事。” “不若父亲去见一见那个六卜鬼,他口里定是知道文元的目的。” “嗯。” 姚泊月看他神色十分沧桑,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想他一辈子几乎没有打过败仗,如今身上却出现了颓败之势。 年逾半百,虽位高权重,可两个儿子却都死了。 姚行舟忽然睁开眼,眼神凌厉:“这河清海晏,朗朗盛世,是我平南十万大军和我长子用命打出来的,既然南家人这般逼我……”话锋一转,他看向姚泊月,“三皇子开年十二岁了,那乾朝该有一位新的年轻的君王。” 姚泊月当即止住泪:“父亲,陛下并未大错,且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偏袒三皇子,偏袒姚家,我们不必走到这一步,三皇子做……储君便可……” 姚行舟站起身,眼神失望的看着姚泊月。 姚泊月,一把抓住他衣角,深怕他决心已定:“父亲,求你看在女儿的面子,不要谋……不要走到这一步,筠之他并无过错,三皇子也可以名正言顺登上宝座。” “泊月,你……” “父亲,泊月如今是您唯一的孩子了,求您了……”顿了顿,姚泊月又道,“父亲,我知晓你恨那南廷玉,你放心,他逼死了文元,这个事,我绝不会让他好过,我心中已经有一法子来对付他。” 姚行舟阖目,握着剑柄的手不知是愤怒还是隐忍在发颤,许久,他迈步而出。声音如洪钟响动,又夹杂着无尽妥协。 “为父为你再忍南家人最后一次。” “多谢父亲。” 第100章 皇后娘娘再次召见她 刑部推翻了此前定罪的结果,查明姚文元为蓟州城贪污案和通敌案的主犯,姚文元死后,曾与他同流合污的大小官员皆受到处罚。 这件事情虽只止步于姚文元身上,并未再牵扯到姚行舟和姚贵妃身上,但姚家依然受到牵连,名声尽毁,成为民间百姓口中的谈资。 不多久,另一个围绕在南廷玉身上的谈资甚嚣尘上。 不知是何人传出讯息,说南廷玉十四岁时身患蛊虫,长年饱受蛊毒折磨,蛊毒发作时疯癫失智,难以如正常人那般行事,且此蛊虫也影响男子生育能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南廷玉早已成年,却未有一妻一妾,便是因为他痿软不举。 这事起初只被当作八卦传开,但久而久之,被人当做皇室秘辛讨论。 百姓皆深以为然,甚至连一些簪缨世家也有所怀疑,认为南廷玉这么多年并非清心寡欲,而是借着专注政务,来藏住私隐之事。 就连郁娘也被牵扯其中,说她不过是个幌子,是南廷玉借她来堵住悠悠之口。 朝堂上,一众大臣们见南廷玉,不敢提及此事,只是会忍不住多望他几眼。 久而久之南廷玉察觉到不对劲,待他知晓这事,谣言已经传了一个多月。 南廷玉:“……” 若不是郁娘挨了板子,还在养伤,他想让郁娘出去给他说说,他到底是痿软不举,还是金枪不倒。 他因这事,脸色阴沉了好几日,心里明白,这个谣言根本目的是要毁掉他的储君之位,因为大乾不可能会立一个身体有毛病的储君。 而他若是找裴元清,乃至其找他御医去证明,也只会被说成是在做假证。 现下,怎么破除这个谣言成了个难题。 郁娘一直在长乐宫后院养伤,尚不清楚外面的事。 只觉得南廷玉最近这段时间心情似乎不怎么好。晚上入睡时,他一直绷着脸,心事重重状。 郁娘去问,他也不说,只是眼神幽幽看她。 她:“……” 她伤口的痂疤快要落得差不多,后背涂有裴元清特地调制的膏药,肌肤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约莫再过半个月,便能养好伤。 趁着卧床的这段时间,裴元清给她开了药方调理身体。 她每日捏着鼻子吃下苦药,最先见效的是胸脯不会时不时疼痛了,也不会随便溢乳了。 起初她卧床养伤,胸口溢出乳.水,黏湿了身下小衣,她本想让苗苗帮忙处理,却被南廷玉拒绝。 “苗苗毛毛躁躁,手劲看起来能捏碎你的骨头,让她给你擦拭身子,怕不是嫌命大了。” 郁娘:“那换作玲月和木蓉好了。” “不必,孤自己来就行了。” 郁娘:“……”明明他的手劲比苗苗大多了! 自此,贴身照顾她的事情被南廷玉抢走。纵使他白日事务繁多,晚上仍总能及时回来照顾她。 她心里每每生出些感动,又同南廷玉在斗嘴中消失殆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好好的一个太子殿下,可惜长了张不会说话的嘴。 又如此过了段时间,长乐宫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惠娴皇后身旁的两位公公。 他们二人这次仍是奉惠娴皇后之命,邀郁娘进宫一叙。 大抵是看出来郁娘神色中的抵触和惊慌,两位公公连忙安慰着话。 “小主,皇后娘娘这次是要认下您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你应该高兴才对。” “是啊,皇后娘娘若是真的想再对你做什么,没必要正大光明派我们来找您,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悄无声息……”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郁娘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惠娴皇后可以悄无声息弄死她,而不用这般大张旗鼓。 细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今日南廷玉不在府中,只有安公公在,安公公得知惠娴皇后派人来找郁娘,便要随郁娘一同进宫。郁娘心中安稳许多,想着有安公公在,她至少不会被打个半死。 苗苗也跟了过去,一路上不断在耳边安慰她。 马车停在宫道上,她下了马车,静声屏气,目不斜视,跟随着两位公公走向常宁宫。 常宁宫花花草草众多,香气宜人,白玉石阶两侧落有粉色花瓣,行走在上面,只觉得像是走入一幅的画中。 “皇后娘娘,人带到了。” “进来。” 郁娘低着头跟随公公进殿,兴许是上次的事情给她留下心理阴影,总觉得殿内寒气入骨,那日的血腥味也未消散,仍在她鼻尖充盈。 她压下心中不适:“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 郁娘抬起头,殿内的丫鬟们识趣退出去,关上房门。 郁娘这才发现殿内除了惠娴皇后,还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贵妇人,那贵妇人手中攥着佛珠,眼神温和打量她。 第101章 要她早日怀上南廷玉的孩子 郁娘不知这人是谁,也不敢多问,只好向她的方向微微福身,算作行礼。 贵妇人微笑回之。 香炉氤氲袅袅而上,笼罩住墙壁上挂着的那幅山水画,氤氲似是入了画,画中山水升起绵绵薄雾,秀丽山河变得含蓄婉约,山川树木褪下浓墨,轻绘出淡雅幽寂。 惠娴皇后站在窗边,拿着枝剪打理盆栽中的长寿花,这长寿花开得鲜艳,一看便知被养得很好。 惠娴皇后淡淡道:“上次你来这里,窗前种的还是木芙蓉,现在变作长寿花了。一眨眼快要过去两个月,你身上的伤养得如何?” “谢皇后娘娘的关心,奴婢身子已经好了许多。” “那就好。”惠娴皇后徐徐叹口气,“你既已来到东宫,跟着太子,往后只要不做出出格背叛之举,守好规矩,本宫不会插手东宫后院之事。” 郁娘心道,守好规矩,那是要守好哪条规矩? 既然特地喊她过来,那必定不是要说这些宽泛的空话。 “是,奴婢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惠娴皇后放下枝剪,坐到椅子上,和那贵妇人相并而坐。 “转个身,让本宫看看。” 郁娘闻言一愣,压下心中惊疑,顺从转了个身,让惠娴皇后打量。 “太单薄了。”惠娴皇后忽然凝眉道,停顿了片刻,她复又道:“看着不怎么容易生养。” 郁娘猛地抬头望向惠娴皇后,惠娴皇后温婉一笑:“本宫这次叫你来,便是想告诉你,若是你能怀上太子的孩子,本宫往后将接受你留在太子身边,且也会让太子给你一个名分。” 郁娘来到这,想了各种目的,也没料到惠娴皇后竟是要让她给南廷玉生孩子! 欣喜方一冲上心间,很快又被不安压下去。 惠娴皇后怎么会转变这么快?明明先前还是想要将她杖毙,现在怎么会让她给南廷玉生孩子? 惠娴皇后大抵是看出来她眼中的疑虑,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眼色被茶韵掩住,连带着声音也多了几分暗晦之意。 “太子喜欢你,本宫也不想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只要你有了身孕,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大家也都不必为难了。” 郁娘不知道她口中的“大家”是指哪些人,惠娴皇后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不过总归来说对自己是有好处,也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 她俯下身应道:“是。”还想要说什么,刚一开口,却听到惠娴皇后道:“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郁娘没敢拂逆惠娴皇后的话,行了礼,缓缓退出去。 在她走后,惠娴皇后看向一直在转佛珠的贵妇人,唇边漾着笑意,如同闺中好友那般,打趣问道:“你觉得她如何?” “可惜出身不好。” 只这么一句,没说别的话。 惠娴皇后便知道她这意思,淡淡笑道:“是啊,出身不好,便已决定了一切。” 那贵妇人没再答话。 郁娘走出大殿,阳光洒在脸上,有着温热的舒惬感,悬着的心总算缓缓放下。 安公公和苗苗在殿外等她,见到她平安出现,两人也是不由自主舒口气。 郁娘每在殿里多待一秒钟,他们二人就多担忧一分,深怕再如同上次那样,出了事情。 “郁娘子,你没事吧?”苗苗急匆匆走过去,上下打量着郁娘。 郁娘笑道:“我没事,皇后娘娘只是同我说了些叮嘱的话。” “那就好。”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上了马车。 马车扬鞭声响起,车轮辚辚而动。 马车内,苗苗亲昵的挽住郁娘的手臂:“哎,郁娘子你再不出来,我和安公公都打算一人冲进去救你,一人去找太子殿下。” 郁娘笑道:“真是难为你了,我没事。” 安公公坐在对面,见郁娘脸色尚可,心道这次谈话应该挺好的。也不知道惠娴皇后见郁娘子,是不是跟近期的传闻有关。 郁娘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问向安公公:“安公公,我今日进殿,看见皇后娘娘有位慈眉善目的贵客在,她手中攥有佛珠,不知是都城哪位贵妇人?” 一听到佛串,安公公便知道是谁了。 “她应是宣若薇宣姑娘的母亲,鱼沉壁。” 郁娘神色一顿,没想到那位看着温和的贵妇人竟是宣若薇的母亲! 心中一时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想不通惠娴皇后缘何要当着宣母的面,提出让她怀上太子的孩子? 这不是在打宣若薇的脸吗? “这位宣夫人可不简单,郁娘子你没在她手上吃亏吧?” 郁娘摇摇头:“她一字未说,我只同她福身致意。”顿了顿,她又道,“安公公,她缘何不简单?” 第102章 你倒是心急得很 苗苗闻声,也来了兴致,凑过来,目光炯炯看着安公公。 “老奴也只是听旁人说的,不知真假就是了。这位宣夫人出自广陵名门鱼士家族,而宣大人当年却只是个贫苦书生,宣夫人为了同宣大人在一起,脱离鱼家,嫁入寒门。好在,二人成亲后宣大人也争气,一步步高升。 后来宣夫人在生宣若薇时,身子骨落下病根,再难以生育,而宣大人高中状元,入都城为官。宣夫人并没有随宣大人来都城,而是留在广陵照顾宣大人瘫痪在床的母亲,一照顾便是六年。” 苗苗忍不住接过话:“那这宣夫人至多是个善良之人,怎么会不简单?” 安公公笑着继续道:“不简单就不简单在宣大人年轻时可是十分俊朗,都城多少贵女盯着他,但他入朝为官,与宣夫人分离六年,未曾有过妾室。只曾在醉酒后,收了一个通房丫鬟,即便宣夫人后来不能再生育,且那同房丫鬟为宣大人生下一个儿子,宣大人也从未想过将那丫鬟抬做妾室,也未曾想过再娶新妇,这么多年来,宣大人依然与宣夫人相敬如宾,你说,这宣夫人手段厉不厉害?” 苗苗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确实手段了得。”乾朝位高权重的朝臣,先不说妻妾成群,就是常逛花楼的也不少,宣丞相能做到只有一个通房,算是合格了。 郁娘倒未置评,转而道:“所以宣若薇六岁时同母亲生活在广陵,六岁后才进都城?” “嗯。” 忽然想到南廷婉曾经说,宣若薇本名叫琳琅,后来进都城改做若薇的,想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 “当时宣大人还未位极人臣,是礼部侍郎,这宣姑娘起初进城……”安公公压低声音,凑到二人跟前小声道,“并不怎么讨喜,但没想到过个几年,竟被宣夫人教得识大体懂礼仪,深受一众簪缨世家的主母喜欢。宣丞相更是对她有求必应,还听闻……宣丞相这般喜欢她,是因为在她出生时,曾被高僧断言她有……” 后面那两个字,安公公说得极轻。 “凤命。” 这时,忽有马蹄声靠近,打断安公公的话,安公公立即坐正身体。 马车被拦停下来,南廷玉的声音在外沉沉响起。 “琳琅。” 郁娘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他在唤自己,她掀开轿帘,探出脸来。 “殿下,怎么了?” 南廷玉攥紧手中缰绳,目光凝在她身上三四秒钟,确定她没有受伤后,方才道:“母后同你说了些什么?” 此刻正是在街上,身旁还有人,郁娘向他示意一眼,回去再说,他却是等不及了,将缰绳甩给安公公,自己转身坐进了马车。 安公公见状,连忙向苗苗眨眼,二人立即下马车。 轿帘放下,遮掩住外面的情形。 马车内光线昏暗,车帘随着车轮而动,交错的阴影落在南廷玉面上,神色显得有几分凝重。 郁娘踟蹰:“皇后娘娘说……”不知道南廷玉是怎么想的,她眼神轻轻觑他,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忐忑。 “说什么?” “说……只要奴婢怀上殿下你的孩子,她便容许奴婢留在东宫。” 南廷玉几乎是一瞬间便知道惠娴皇后是怎么想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眉眼间似蓄积着寒霜,又似山雨欲来,他攥紧手指,手背上青筋明显,一双冷厉的眸子看向对面的郁娘。 只是迎上郁娘澄澈清明的瞳仁,他心脏猛地一痛,僵硬偏开头,眼中闪过不忍。 郁娘察觉出来他情绪的不对劲,见他这般模样,还以为他是不想她生下他的孩子。 她先前想过,若是攀不上这株大树,那就“爬墙”,也便是另谋一条出路。 如今惠娴皇后松了口,她可以两手准备。 第一条出路,生下孩子,与南廷玉这棵大树牢牢绑在一起。第二条出路,攒银子,学谋生手艺,以备将来逃出东宫,不至于饿死在外面。 想到这,她心中有了盘算,面上流露出可怜的神色,小声求道:“殿下,奴婢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就一个……可以吗?” 像是怕他不信,以为她所求是为了别的,她又忙道,“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可以,且奴婢出身低下,纵使生了儿子,将来也不会威胁到太子妃的嫡……” “这事先放着。”南廷玉没说好或不好,只道一声先放着,至于怎么放,放多久也没说。 郁娘实在摸不准他的态度,以前为了隐藏瘦马身份,许多事情,她都没有同南廷玉说清楚。 如今怕南廷玉嫌弃,她想着都给解释清楚,故而委屈道:“我知道殿下看不上奴婢,觉得奴婢不配给殿下生子。可奴婢虽出身在那种地方,但殿下,其实是奴婢的第一个男人,将来……也会是最后一个男人。” 后面那句话跟施了魔咒似的,钻进南廷玉耳中后,南廷玉只觉得胸腔中的愤怒如潮水般从身体徐徐退出去,涌入进来的是甜蜜蜜的糖浆,一层又一层,包裹住他的心。 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她的最后一个男人。 明知道这话是为了故意拿捏他,可他还是被说得心神涌动,眼中浮起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柔意。 “所以奴婢想生个孩子,生一个长得像殿下一样的孩子,这样将来即使殿下忘了奴婢,有了这个孩子,奴婢也是万般满足。” 马车停了下来。 一片安静之中,除了二人的呼吸,再无其他。 两人的目光皆浸在阴影之中,瞧不出有太多的情绪。只有彼此的呼吸静静交缠,片刻,南廷玉伸出手,抚向她的侧脸。 他的掌心温度略高,贴上她的脸颊,有丝丝缕缕的暖意传来。 “殿下。” 这声呢喃振动了南廷玉的心弦,南廷玉忽然将她拽过来,她猝不及防坐到他怀中去,柔弱无骨的身段却顺势紧紧贴上他。 他喉结不住滚动,自她受伤以来,两人一直未曾亲近过,偏偏他开荤后兴致强,这段时间全靠意志力极力隐忍。 “你只想着要孩子,忘记自己还在养伤吗?” 郁娘忙道:“我的身子好了许多,已经可以……”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颊边适时涌上绯色,显得模样很是昳丽娇媚。 南廷玉眼神深了几分,嗓音落在她耳边:“你倒是心急得很。” 第103章 怀疑太子殿下的能力? “……”郁娘。 她只是说可以,没说要做什么,想多了的人明明是他。 南廷玉似乎还想说什么,马车外响起安公公的声音。 安公公见二人一直没下车,犹豫了会儿出声道:“殿下,到长乐宫了。” 南廷玉松开郁娘,几乎是眨眼间他便换了个神色,也跟换了个人似的,面上又覆上一层距离感,掀开轿帘,迈步下去。 声音则幽幽传入马车内:“先养好身体再说。” 郁娘听他这话,察觉出他没有直觉拒绝的意思,脸上扬起喜色:“是。” 当日回了长乐宫,她便去军医苑,找裴元清给自己调理身子。 裴元清见她神情一改往常,瞧着很有朝气的样子,打趣道:“郁娘子这是捡到金子了吗?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郁娘视裴元清为亲人,没有隐瞒,便将今日惠娴皇后召见她时说的话,一一道了出来。 末了,郁娘开心道:“裴老先生,皇后娘娘说只要我能生下殿下的孩子,往后便能有名有分跟着殿下。” 裴元清听完后,倒没有那么开心,因为近些时日围绕南廷玉的那个谣言,他有所耳闻,心中猜测惠娴皇后这话恐怕是跟着个谣言有关系。 且按照祖宗礼制,太子殿下的长子只能由太子妃所生。惠娴皇后就不怕郁娘子会生下男孩吗?惠娴皇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着郁娘脸上的欣喜,裴元清不便扫兴,替她开了副新的方子。 郁娘接过方子,自己去抓药,这些时日,她对于这些中药材摸得很透,虽不能说可以出师,但抓个药不是问题。 她提着药包离开,出门时同一个摇着蒲扇、白发苍苍的老者恰好撞到。 那老者夸张哎呦一声,抬头正欲斥责郁娘,在看清郁娘的面庞后,又愣住,慌忙改口:“小娘子,没伤到你吧?” 郁娘被他这飞快转变的神色道,还来不及说话,裴元清的声音先在后方响起:“云栖啊,她是殿下的人。” 那老者又哎呦一声,眼中流露出惋惜。 “殿下可真是艳福不浅。” “……”郁娘。 郁娘估摸能自由进入长乐宫,且与裴元清为好友的人,想来身份不低,她便向这老者微微福身,从一旁离开。 走远了,那老者的叹气声仍从身后传来。 “哎,若有这般漂亮的小娘子陪着老夫,老夫也不至于失了作画的兴致……” “你这话莫让殿下听到,否则拔了你的舌头。” 晚间,郁娘喝下满满一碗药,喝完后,只觉得从嘴巴到喉咙皆是一片苦涩,嚼了一颗蜜枣才找回味道。 苗苗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安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郁娘笑了下:“吃什么补什么,那爱吃苦,岂不是一辈子都吃苦?” 苗苗连忙道:“呸呸呸,郁娘子你才不会一辈子都吃苦,我观你面相纯良,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不对,不只是大富大贵……” 怕苗苗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郁娘连忙阻止她:“好了好了,不跟你逗笑了,你去厨房看看,莲子粥熬好了没?” 她身子能下床后,就主动开始给南廷玉煲汤熬粥,不管他吃不吃,每晚必然风雨无阻送去给他。 今晚,她过去时看到沈平沙他们还没走,仍在殿内和南廷玉商讨事情,她便让玲月和木蓉去厨房多备三份碗筷过来。 她没有进殿,只是站在外面,交由玲月和木蓉为他们送上粥。 沈平沙等人聊了许久,早已有些疲惫,此刻看到婢女端过来莲子粥,脸上皆不由露出笑意。 沈平沙:“想必这是郁娘子为殿下熬的莲子粥,我们几人也跟着沾光了。” 南廷玉没说话,目光向门外望去,虽没看到郁娘,却看到一角她的影子,被月色映在石板上,裙裾轻扬,几分绰约。 月色似乎都因这影子显得温柔许多。 一旁的大臣讨好道:“殿下府中之人,定是个心细之人,这莲子粥能养心安神、补脾止泻、固肾涩精……” 话越说,南廷玉脸色越黑。 那大臣不知道是嘴巴快,还是脑子钝,一阵叨叨过后,又道:“可见,此女子当真是为殿下的身子着想。” 沈平沙憋着笑,实在憋不住,便低下头遮掩住脸色,肩膀笑得直发抖。 南廷玉看着莲子粥,一时无言。 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什么时候他需要补脾止泻、固肾涩精了?! 门外,郁娘见两个婢女将粥送过去便转身离开了,没有听到大臣后面说的话。她不知道南廷玉何时才能结束商谈,回去后熄了灯,先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受到身侧床榻陷进去,她下意识伸过手去,抱住南廷玉的腰肢。 “殿下。” 南廷玉身子一僵,眼神黑沉沉睨向她,想到先前那碗莲子粥,心中犹在生气。 “今日的莲子粥……你倒是会为孤的身体考虑。”他磨了磨牙。 郁娘意识不清,闻言只是下意识道:“殿下事务繁忙,奴婢怕殿下伤了身子,特地熬了莲子粥。” 南廷玉皮笑肉不笑哼了声:“孤的身子就这么让你担忧的?” 联想到最近的谣言,南廷玉觉得郁娘这是在故意暗示他,怀疑他,甚至还是在挑衅他! 她作为他的枕边人,不该是最了解他?最相信他的吗? 怎么能也和旁人一样这般看他? 今日她这个举动,让他有一种被背刺了的感觉。 到底是他以前表现的不好?还是他最近顾忌她的身子,隐忍下去,让她误会自己不行了? 郁娘丝毫没察觉到危险,含糊道:“奴婢作为殿下的人,自然是要好好照顾殿下的身子……” 话方落下,便感觉周身空气被夺走,燥热的呼吸覆面而来,南廷玉强硬吻上她的嘴唇,动作蛮横用力,有着惩罚的意味在其中。 “孤看你是不知死活!” 郁娘脑袋瞬间清醒:“……” 怎么不知死活了? 她脑袋来不及捋顺自己又怎么惹到这位太子殿下了,便察觉身前一凉,旋即,又有炽热寸寸贴上来。 他一边吻她,手掌一边沿着她的脊骨一寸寸向下,落到受伤之处。 疤痕已褪去,只是仍未恢复到最初模样,指腹能感受到一点隆起的突兀。 他不由多摸了几下。 郁娘浑身一颤,两条.腿本能想要扭动并拢,下一瞬她尾椎骨附近的大手直接从她身后将她的腿.分开。 她的惊叫声堵在了喉咙里,整个人瞬间向后退去,脑袋在快要撞到床栏时,被南廷玉精准抓回来。 她还想问怎么回事,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剧烈的摇晃颤动中,只余破碎不堪的哼吟声。 这人白日里还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让她先养好身子,怎么晚上突然就跟饿狼附身了一样? 且这饿狼分明有“公报私仇”的意思在里面,动作比往常凶猛许多,也有着故意的磋磨,郁娘怕自己的腰、自己的腿被他给折断,只好装作疼痛的模样,竖起柳眉。 “殿下……疼……疼……” 他这才放缓力道,眼神黑幽幽一片,喉结滚动中,嘶哑的嗓音钻进她的耳朵中。 “现在知道疼了,方才怎么还敢挑衅孤?” 郁娘茫然看向他,眼中覆上一层薄雾,迷离而,只看得人心痒痒的。 南廷玉不住咬住后槽牙。 “奴婢……怎么挑衅……殿下了?” “给孤熬莲子粥,呵呵,孤看你倒长得像那……莲子……” 白白嫩嫩的,又十分光滑,跟那莲子无甚区别。 郁娘:“……” 送莲子粥也叫做挑衅他? 第104章 询问房事情况 以前南廷玉总是喜欢吃粉葛生鱼粥和山药粥,今日儿她是觉得该吃腻了,便替他换上莲子粥。 他若不喜吃,那就不吃了呗,缘何这般生气。 可惜不容她多想,她又再一次陷入到飘飘乎之中。 二人都素了许久,身子除了开始有些陌生,很快便磨合得十分契合。 天色将明,南廷玉才躺下休息。 郁娘半边身子靠在他胸膛上,肌肤相挨,游丝般的鼻息洒在他胸前。 这一刻两人脑海除了原始欲望退去后的满足,什么也没有。 没有杂念的二人,如纯粹干净的赤子,依偎在一起,被平淡而又难得的安宁所包围,似乎前半生的所有时光加在一起,都比不过当下。 南廷玉虽然闭着眼睛,右手却如有记忆般,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肩膀,似是在哄她睡觉,这是前段时间照顾她受伤时养成的习惯。 她实在累到,也吃不消,很快便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日上竿头,才醒过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身下躺着的人变成了枕头,南廷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她本还想再睡一会儿,听到门外传来声响,说是皇宫里的人来了。她便整理衣服出去,看到小厮们抬着各色补品过来,指挥小厮的人正是惠娴皇后身旁的那位宋嬷嬷。 宋嬷嬷视线从郁娘脖颈掠过,脸上扬起一抹饶有深意的笑。 郁娘见状,连忙整理头发,遮掩住脖颈上的痕迹,这般行为倒显得欲盖弥彰。 宋嬷嬷笑着道:“是老奴打搅到郁娘子休息了,老奴这次是奉皇后娘娘之命,送一些滋养身子的补品来给郁娘子。” 郁娘见小厮络绎不绝搬东西进来,温声道:“麻烦嬷嬷了,代我向皇后娘娘说一声谢。” “嗯。”宋嬷嬷走到郁娘跟前,又道,“郁娘子,借一步说话。” 郁娘随她进入殿内,宋嬷嬷合上门,目光又落到郁娘身上,打量之意十分明显。 “郁娘子,老奴也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想问一下郁娘子和太子殿下房事上的事宜。” 这话说得很直白,郁娘听了脸色微微涨红。 没想到这等私隐之事也要告诉外人。 宋嬷嬷继续道:“本来长乐宫是该有敬事房的下人记录殿下的房事,但因为殿下一直未有妻妾,这才有了疏忽。是故,郁娘子你不要羞怯,就把老奴当做敬事房的下人好了。” 郁娘不自在道:“好。” “殿下阳锋大小如何?平日勃立是否有问题?” “大,没有问题。”郁娘惜墨如金,面上装作平常,心里却在想往后若是有敬事房的人日日来问这事,她还不如两眼一闭,装死算了。 “房事几日一次?” “约莫两日一次。” “一次多长时间?” “一次一个半时辰左右。”郁娘还不忘替南廷玉夸大回答。 那宋嬷嬷听到一次一个半时辰,当即杏眼圆睁,惊讶道:“怎会这般久?那一夜几次?” “一夜只有一次。”这一点,郁娘故意往少了说,不敢再替南廷玉吹嘘,怕将来南廷玉身子出了事,惠娴皇后会怪罪她魅惑主子。 宋嬷嬷眼中深意无限,有着促狭的笑,又问了些话,了解得越来越细致。 末了,宋嬷嬷递了一摞书给郁娘,告诉她,要让她按照册子中的姿势去伺候南廷玉,事后也要按照册子中的姿势睡觉,这样有助于早些怀上子嗣。 郁娘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送走宋嬷嬷后,她却将小册子塞进床底,藏到最里面去。 先前苗苗的话本子被南廷玉看到,南廷玉已经学着里面的内容,换着花样折腾她,若是再让他看到这些小册子,她这单薄的小身子只怕要被折腾散架。 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还是要将这个小册子藏紧。 南廷玉今日留在议政堂,跟在启明帝身后处理政务,得知惠娴皇后又派人来东宫,他当即找了个理由,沉着脸返回,一刻也未耽搁。 下了马车,大步越过庭廊,径直走进寝殿,见到寝殿四周摆满各色补品,郁娘正坐在这堆补品中,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他这才放缓心情。 他轻咳一声,走向郁娘:“母后今日差宋嬷嬷过来是为了送这些补品?” 郁娘听到声响,站起身向他微微福身:“是。”他晨间叮嘱过她,说是今日会晚点回来,让她夜里不用等他,没想到太阳还未落下他便回来了。 “可还说了些旁的话?” 郁娘脑海忽然闪过宋嬷嬷问过的话,脸色泛起古怪的红晕。 转眼想到南廷玉讨厌她这副扭扭捏捏,不大气的样子,她便如实道:“宋嬷嬷问了些房事上的事情,问殿下阳锋尺度如何,是否有勃立问题、房事频次怎样……” “好了。” 南廷玉出声打断她的话,一双墨眉深深压下,掩住眼底的不自在,心里却在想,母后这是疯了吗?竟连他的房事都要打探?! 他早已解释过,有关他的那则谣言是假的,且裴元清可以给他作证,她仍是派人过来试探。 郁娘看他表情如此凝重,试探道:“殿下,奴婢有在宋嬷嬷面前夸赞殿下,殿下不必忧心。” 南廷玉:“……” 晚间,躺到被窝里,南廷玉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沿着她的手背缓缓打圈,嗓音似被黑夜的漏网过滤一遍,显得沙哑:“你今日是怎么夸孤的?” 郁娘本来都已经睡着,闻声脑子清醒过来。 心道,这人还挺爱面子的。 明明白日里告诉他时,他模样冷冷淡淡,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晚上,终还是抵不住好奇心。 郁娘暗笑了下,将以前在教坊听到过的那段话用以搪塞他:“奴婢说,殿下坚如镔铁,通体发硬,持久不怠,实乃,俗物不俗。” 南廷玉哼笑了声:“这怎么算是夸?不过是事实罢了。” 是是是。 本来就是事实。 郁娘哭笑不得,睡意被这么打搅彻底没了。 二人的身影很快交缠到一块儿,如浓稠的墨遇上无边的夜色,组成起伏的海。 浪潮,一波波。 第105章 脑子愚钝,嘴巴倒是不饶人 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几日。 郁娘原以为,惠娴皇后允许她为南廷玉孕育子嗣,送上补品,已是转变之大,未想到惠娴皇后还差人送来宴请帖,邀请郁娘十日后参加她的生辰宴。 郁娘看着宴请帖,凝眉忧思。 她若出现在惠娴皇后的生辰宴上,那就相当于惠娴皇后是对外认可她的存在了。 心中有点拿捏不住,晚间,她将这事告诉南廷玉。 南廷玉接过请帖,看了一眼,便径直放到油灯上烧掉。 郁娘想要阻止,却没来得及,只得眼睁睁看着请帖被大火攀上,慢慢化成灰烬。 “殿下……” “要这帖子无用,孤到时带你进去。” 惠娴皇后每年的生辰宴,他是必定要出现的,如今惠娴皇后特地绕过他,给郁娘发了个帖子,不知是何用意。 难道是怕他不愿意带郁娘去? 郁娘闻言,眸光瞬间比那油灯还要明亮:“嗯,殿下,那奴婢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南廷玉眼神一顿,放下手中狼毫:“给母后挑个礼物吧。”旋即,他又望着她道,“不可太寒酸,也不可太贵重。” “奴婢明白。”郁娘忙点头,明白这是要她好好表现,“那殿下给报账吗?” 南廷玉笑着睨她:“这是你送人的礼物,自己掏钱。” 郁娘心道小气鬼,面上却愁眉苦脸:“可奴婢没钱。” “不是有一百两白银吗?” “殿下,那是火火用命赚的钱,奴婢不能占一条狗的便宜。” “……”总觉得这话有骂人的意思。 他刚刚让她自己掏钱,只是有逗她的意思,懒得再同她辩驳下去,沉声道:“你买了东西,去库房报销。” 郁娘颊边漾起笑:“是。” “还有……”他向后靠到椅背上,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看到她颊边的笑,心神随着灯火动了动,“往后不要再自称奴婢了。”她现在虽然没有名分跟着他,但身份也已不是奴婢。他不想看到她面对旁人时,自称奴婢的场景。 “那奴婢自称什么?” 南廷玉磨了磨牙:“愚钝。” 郁娘故意歪曲他的话,一脸茫然道:“愚钝明白了。” 南廷玉:“……” 察觉到郁娘憋着笑,意识到郁娘是故意的,他心里一时又气又想笑。 她胆子倒是大,竟然还敢拿他逗趣。 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两人的动作引得空气一阵鼓动,墙壁上的灯火闪烁,向案几上洒下摇摇晃晃的影子。 “脑子愚钝,嘴巴倒是不饶人。” 郁娘声音刻意娇娇嗲嗲:“妾错了。” 这一声妾,十分勾人,迅速在南廷玉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他手臂收拢,方想做些什么,却见郁娘咬唇,小声道:“殿下,妾今日肚子疼。” 南廷玉手掌逡巡到她小腹上:“吃坏肚子了?” 郁娘摇摇头:“是来了癸水。” 南廷玉眼神暗了下去,拍拍她的腰肢,示意她快下去。 再不下去,温软香玉在怀,他不一定能把持得住! 郁娘忍着笑,轻轻福身退下。 这还是自上次挨了板子后,她第一次来癸水,中间隔了三个多月。 这段时间,她一直提心吊胆,深怕身子出了问题。她本就气血不足,亏了根本,若问题再加重,落下难以根治的痼疾,那她这一生,就真的一点盼头也没有了。 在这个时代,再受宠的女人都要有子嗣傍身,而要子嗣的前提,便是有个好身子。 这次来癸水依然如先前那般,手脚冰凉,小腹阵阵坠痛。晚上,她早早上床歇息,整个人蜷缩进被子里,睡得很沉。 次日,她是在一阵疼痛中醒过来。 身旁的南廷玉早已经入宫上朝,身侧床榻空荡荡的,若不是床上留有他睡过的痕迹,还以为他一夜未归。 她伸手去碰他留下的痕迹,已经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他躺过的地方变得一片冰冷。 她没有起床,而是让苗苗给她灌了汤婆子,抱着汤婆子蜷缩在被子里。 须臾,身上冒出一层薄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恍惚惚中听到殿门外响起南廷玉的怒吼声。 “郁琳琅!” 这还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喊她,看样子是真的发脾气了。 她从被子中探出半颗脑袋,南廷玉已经大步走到跟前,方想要骂她,结果看到她脸颊消瘦苍白,眼神如覆朦胧水雾,一脸迷惘可怜的样子,他口中的话瞬间闷在了胸腔中。 “怎么回事?” 郁娘张唇,气若游丝:“肚子疼。” 南廷玉脸色阴沉沉的,生硬道:“肚子怎么还疼?没喊裴老先生吗?” 郁娘唇瓣动了好几下,才有声音传出来:“这事一时根治不了,需要长久调理。” 南廷玉对女子的癸水不了解,唯一有印象的还是上一次在布店里,他从郁娘怀中拽下来一块布条。 他皱着眉,探向汤婆子,发现温度已经褪下去,便唤来婢女重新添上热水。 郁娘意识回笼,想到南廷玉原先怒气冲冲的样子,心里有点忐忑,不知自己怎么又惹到这位主了。 “殿下,你刚刚为何喊妾身?” 提到这,南廷玉怒火又上来了,指向自己的长袍:“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郁娘艰难伸着脖子去看,发现南廷玉身前的长袍上有一团浅浅的血渍,他今日穿着浅青色制式宫装,那血渍在衣服不算明显,但若要多看几眼,也还是能看得出来。 而这团血渍所在的位置,正是南廷玉大腿根附近。 她忽然想起来,昨晚她坐过他的大腿。 “……” 郁娘一时心虚不已,将大半张脸蛋缩回被子里。心道,这也不能全怪她,他自己今早也没有注意到。 南廷玉见她这副小心翼翼模样,心里又气又想笑。 “你可知道,孤今天有多丢人?” 南廷玉一想到自己站在朝堂上,穿着沾上她癸水的长袍,同姚派的人据理力争,激扬辩驳,便觉得那画面无比滑稽。 偏偏在场的人坏得很,也没有一人提醒他。 直到下了早朝,他被启明帝单独留下来。 启明帝一边咳嗽,一边问向越公公:“朝服有污,殿前失仪,是个什么罪?” 越公公紧张的瞥了他一眼,支支吾吾:“回陛下的话,咱大乾律令中没有这条罪名。” “哦?那就改天加上一条吧。” 南廷玉:“……”他这才觉察到不对劲,一低头,看到自己衣裳前沾了一团淡淡的血渍。 偏偏这血渍还印出来一点花形,一看便是从妇人家的衣裳上映过来的。 南廷玉当即整个人便不好了,僵着身形向启明帝告退,匆匆回长乐宫兴师问罪。 郁娘小声道:“妾身不是故意的。” “哼。”南廷玉脱掉外衫,随手一扔,“谅你也不敢。” “那等妾身身子利索了,帮殿下把这衣服洗干净,以作赔罪。” 南廷玉本是想直接把这衣服扔掉,听她这么说,眉头挑了挑:“要洗三遍。”似乎多洗几遍,就能找回他丢失的面子。 郁娘嘴角牵动:“是。” 南廷玉话锋一转:“用过早膳了?” 她摇摇头,现在难受到吃不下任何东西。鬓间的汗水还未散去,仍细细密密渗出来,连挺致的鼻尖上也涌出汗水。 南廷玉蹙眉头看她:“一直都是这么难受?” “嗯。” 他忽然想到那次在军营里,也是她的癸水期,他差点拧断她的脖子,将她狠狠吓唬了一顿。 那时她的身子是不是也正如这般难受? 他心中顿时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这时候的他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往后很多年,他才意识到曾经对她的一点一滴的冷漠和轻视,在后来都变作刺向他的回旋镖。 第106章 出门买礼物 南廷玉坐到床边,试探伸手覆向郁娘的小腹,他的掌心很热,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贴上她的肌肤,有丝丝缕缕热意传来。 他下意识觉得这样可以帮她:“可好些?” “嗯,殿下的手很热。” 南廷玉忽然饶有深意的笑了下:“孤何处不热。”在床上耳鬓厮磨时,她总嚷嚷着热,他问哪儿热,她说他的胸膛热,手热,甚至是连呼吸也热。 她也确实如被火炙烤一般,身上的薄汗一层又一层,浸湿小衣、被子。实在受不住了,她会用沙哑的调子求饶,让他别碰她,别贴得那么紧,每回听得他心神晃漾。 郁娘见他眼神飘忽,深怕他的手会不老实,没敢再说话,只抿紧唇角安静躺着。 出乎她意料,他只是帮她揉搓小腹,未再做旁的事情。 他的手似乎比汤婆子还要管用,揉搓了一会儿,小腹疼痛缓解许多,竟有些睡意涌上头,她的两扇睫毛不住与下眼皮打架。 一炷香后,南廷玉方才收回手,看着她垂动的眼睫:“你好好养着,无事不要出去吹风。” “是,殿下。” 郁娘窝在被子里睡了个下午觉,难得这般悠闲惬意,醒过来后,躺在床上琢磨该送什么生辰礼物给惠娴皇后。 送礼,意在投其所好,而惠娴皇后所好之物定不是一般的俗物。 如果送金银珠宝就太俗气了,且她能买得到的金银珠宝,也入不了惠娴皇后的眼睛。 她陷入到艰难中,不知道该给惠娴皇后选什么样的礼物。 过了两日,癸水走得差不多,她琢磨去都城各大铺子里看看,凭空在屋里想是怎么也想不出个好主意。 再者,她原先已经闷在长乐宫三个多月,也想到外面透透气。 她本以为南廷玉不会轻易同意,抱着试探提了一嘴,结果他很快准了,另支了四个侍卫跟着。 “孤今日有事,无法陪你,外面危险,你出行须得戴上面纱。” 郁娘心道,外面已经这么危险了吗?出行竟需要戴上面纱? 她心中狐疑,没做反驳,准备了一顶兜纱帷帽戴上。 苗苗这段时间为了照顾她,也整日待在长乐宫,没有出去,零嘴早都吃完了,此刻坐上马车,她激动掀开帘子望向外面的情形。 “郁娘子,等下我们去买龙须酥、桂花糕、豌豆黄……”她喋喋不休,说了一堆吃食。 玲月和木蓉二人望着她,抿嘴偷笑。 郁娘宠溺道:“好,都买了。” 车轮慢悠悠前进,景色徐徐后退。 风和阳光透过帘帐洒进来,很是惬意。 一炷香后,马车停在街道正中央,三个婢女先下了马车,郁娘最后出来。 苗苗伸手扶住她,她脚步轻轻落地,面纱和长裙随着动作漾出浅浅弧度。 南廷玉本意是不想让人看到郁娘的面庞,却不知道戴上面纱的她,更引得旁人频频张望。 幸而身旁有婢女护卫,才没有人敢上前。 一行人先是漫无目的,随性而逛,即逛各色铺子,又逛小摊子,玩得很是开心。走至街角,一座重檐三层楼的仿古建筑跃入眼底。 廊檐下,牌匾上书“玉珏楼”三字。 “这是金宛最大的古玩店,背后老板是徐国公的嫡长子。”苗苗笑呵呵道,“我也是看话本子才知道的,哦,咱们上次在丹霞宫遇到的那位徐妙兰徐小姐,便是徐国公的嫡女。” 提到徐妙兰,郁娘想起来前段时间,徐妙兰差人送过帖子,欲邀她一同喝茶,她当时在养伤,只好寻了个理由婉拒,不知道徐妙兰有没有生气。 改日找个机会,同徐妙兰好好解释。 玉珏楼分为三层楼,每层楼皆有八个房间,房间内呈列各类奇珍异宝,这些古玩宝贝按照品类、大小、颜色一一摆放整齐,瞧着十分赏心悦目。 一楼卖的主要是玉石等物品,二楼是瓷器之类,三楼则是书画文玩。 郁娘逛至三楼,便见墙上挂满古画,其中多为水墨画,寥寥几笔便能勾勒出各地山川美景的韵味和独特的风土人情。 望着这些画,郁娘心神一动,忽然想到惠娴皇后的常宁宫殿中央,也挂了一幅山水画,那画只有一半,不知道另一半在何处。 想到这,她立即找到店老板,描述起惠娴皇后那幅画的内容。 “这画约莫长八尺,宽两尺,画布自右上角铺子沿街林立,中间有一桥,桥上隐约可见玉宫二字,桥下有乌篷船,桥两侧是黑瓦白墙的低矮房屋,远处山峦叠嶂……” 店老板听到“玉宫”二字时,便已经知道是什么画了:“这画是不是当今皇后娘娘手中那幅《宛西玉宫图》?” 郁娘没想到店老板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心中暗叹,不愧是都城第一古玩店,她点点头:“是,这幅画似乎分作两幅,皇后娘娘殿前的那幅画只有一半……” “《宛西玉宫图》确实为两幅画,不过这两幅画可以分,也可以合,分合皆有不同韵味。它不算古玩字画,是在世画圣云行之所作,二十年前,云行之将上半幅画赠予先皇后,下半幅则流落民间。先皇后的那幅画,后来则赠送给了惠娴皇后。” 店老板口中的先皇后便是南廷玉的生母。 郁娘没想到这幅画竟然还有这个渊源,眼神期待看向店老板:“那另一半流落民间的画,如今还能不能找得到?”她看得出来惠娴皇后很喜欢《宛西玉宫图》,不然也不至于将一幅不完整的画悬挂在殿中央。 若是能把另一半找到,送给惠娴皇后,定能讨到她欢心。 店老板笑道:“这位姑娘,你想要这幅画的话,那小店便帮你在市面上找一找,若是小店也找不到,其他地方更是指望不上了。” “好,那便麻烦老板你了。”郁娘递上一锭银子,“若是能找到这幅画,烦请第一时间告知我。” 店老板笑着接过银子:“姑娘留个地址吧。” 玲月上前,将长乐宫的地址报出来。 店老板面色一惊,但总归是生于天子脚下,见多识广,很快便恢复正常神色,向郁娘拱了拱手,也很识趣没有多看郁娘。 郁娘和苗苗她们又逛了一会儿,才离开玉珏楼。 几人离开后,一楼房间内有两个做男子打扮的翩翩“少年”走出来,眸色复杂的盯着郁娘离去的背影,这二人正是宣若薇和南廷婉。 两人素来喜欢女扮男装出来游玩,今日倒没想到会在此看到郁娘。即便郁娘戴着帷帽,听那声音也一瞬便识出来身份。 南廷婉哼了声,收回视线:“她来玉珏楼做什么?” 宣若薇看向三楼:“问问老板便知道了。” 第107章 和太子穿情侣装 今日南廷玉朝中有事,一直到深夜才回长乐宫。 蓟州城贪污和北义军造反之事虽然已经得到妥善解决,但二者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却远远没有消失。 如今百姓心中,皇帝昏庸,姚家专权跋扈,乾朝气数将尽。 风平浪静下是蓄势待发的激流,若不能妥善化解矛盾,如蓟州城这般的起义事件只怕会此起彼伏,直至将乾朝掀个底朝天,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启明帝可以不在乎,但他却不能不在乎。 今日他和宣明朗等一众大臣,一同商讨南巡一事,企图借着南巡,来收复民心。 回到书房,安公公替他解掉大氅,他坐到椅子上,正要处理堆积的折子,忽然看到笔架换了,换成一只虎头形状的笔架。 他拿起虎头笔架打量着,这虎头做得十分粗糙,额间那弯弯曲曲的“王”字,勉强能辨别出来它是个老虎,而不是一只歪嘴斜眼的病猫。 看样子这笔架是郁娘今日去街上给他买的小物件。 他唇边扬起笑,竟莫名觉得这笔架和笔筒看起来很适配,摆弄好这两只丑丑的“老虎”,让它们正对着自己。 心中那股沉积许久的怫郁一扫而空。 距离惠娴皇后娘娘的生辰,还剩下五日,郁娘见玉珏楼老板一直没有联系自己,本不抱希望了。 但没想到又过了三日,玉珏楼老板忽然差人来传递消息,说是找到宛西玉宫图的下幅画了。 郁娘忙带着婢女护卫,再次去玉珏楼。 四个小厮各执一角,小心翼翼捧着画,方才能将宛西玉宫图的下幅完整展开。其画近乎占据了房间一半大小,画上笔墨线条流畅,山川草木、风土人情似从纸上跃然而出,在眼前组成一幅生动鲜明的画面。 郁娘仔细看着,凭着记忆,这下幅画确实能与惠娴皇后的那幅画对应上来,且看工笔也是极佳极简的风格,画右方最底侧留有云行之的红色印章。 郁娘:“这画是在何处找到的?” “是在岭南一富商那儿找到的,那富商是从一落魄世家手中收购而得,他见这画是云行之当世之作,自觉值不了多少钱,故一直随意放在卷缸之中。” 郁娘心道,还真是缘分,她本只是试探询问,没想到竟真能找到这下幅画。 店老板并未狮子大开口,只在他收购的价格上收取了一成报酬。郁娘付过银子,小心翼翼将画卷起来,置入画筒中,三个婢女一同抬着画筒,才勉强将它放进马车内。 玲月笑着道:“恭喜郁娘子喜获佳画,惠娴皇后娘娘收到这画,一定十分高兴。” “是啊,还是咱们郁娘子有心。”苗苗跟着夸赞。 郁娘手不自觉摸着画,总觉得事情过于顺利,隐隐有些不安:“但愿如此。” 得了画,寻到合适的礼物送给惠娴皇后,心中一个大石头落下,总归是开心大过不安。 马车停在长乐宫门前,郁娘走下来,恰好遇到从皇宫回来的南廷玉。 这几日南廷玉皆在朝中忙事,她很识趣,晚间送了糕点和粥后,便没怎么去烦他。 南廷玉今日脸色不怎么好,从马车上下来瞧到郁娘,脸色一瞬间变得更差了。 郁娘:“……”顿了顿,她声音温柔唤了声,“殿下。” 他视线凝在郁娘的面纱上,心道,她出门时,他就该好好检查一下她的面纱。 本意是想让她藏住面庞,不被那些登徒浪子看到,结果她戴的这个帷帽,白色薄纱轻扬,里面的五官若隐若现,瞧着令人浮想联翩。再者,她身段又好,长裙勾勒出娉娉婷婷的姿态,只一眼便让人觉得戴帷帽之人是个绝色佳人。 南廷玉沉一口气:“帷帽……难看。” 郁娘:“……” “过来。” 郁娘缓步过去,帷帽下的杏目暗暗翻了个白眼。 南廷玉掀开她的面纱,她脸上转瞬便换作温柔的笑。 他迎上她的视线,只觉得她的眼角似弯弯的小船儿,在他眼底悠悠荡荡,荡出一圈又一圈涟漪,语气有着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温柔:“买到合适的礼物了?” 郁娘乖巧掉头:“嗯,从玉玦楼买了一幅山水画,希望皇后娘娘会喜欢。” 南廷玉笑笑:“母后确实喜欢山水画,你送她这个算是投其所好。”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长乐宫,下人们亦步亦趋跟随着。走至石板小道上,郁娘差点崴到脚,南廷玉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就再也没有松开过,一直揽着她进殿。 下人们吓得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 当晚,郁娘刚拿回这幅画,没想到就收到徐妙兰差人送来的信,信中内容简单,只有两行字。 她看完后,将信纸放到油灯上烧掉。火苗落地,吓得苗苗慌忙上前灭火。 “郁娘子,你怎么了?” “无碍。” 她端坐在案几前,目光一瞬不瞬看着摇动的烛火,心中盘算着事。 · 一转眼便到惠娴皇后生辰这一日,郁娘早早起床匀红点翠,画了个清淡妆容,头发束结于顶,挽做乾朝妇人喜爱的凌云髻。 头饰搭配的较为简单,仅戴了结香花发冠和一只木簪子,耳朵上则戴上一对翠绿吊坠,平添了几分娇俏。 身上穿的是与吊坠同色的交领襦裙,裙子柔顺松软,十分显身段。 这是先前南廷玉怕她出门“寒酸”,丢他的人,差裁缝为她量身定做了几件衣裳。 那裁缝似乎很懂南廷玉的喜好,给她做的衣裳,花纹工整,裁剪对称,样式简单而又不失质感和贵气,同南廷玉的日常衣裳样式颇为相似。 南廷玉今日也盛装打扮一番,不知是安公公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挑选的华服花纹和颜色竟与她身上的一样,看着似是同一块布,裁作两件衣服。 他本就生得好,又穿上华服,腰间别着美玉,衬得他形如神之骄子,贵气不凡。 他看见玲月和木蓉抱着一条卷筒,小心翼翼放进马车内,敛眉问向郁娘:“你送给母后的画到底是什么?” 郁娘望着卷筒,打包票笑道:“殿下,这个礼物,皇后娘娘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第108章 参加皇后生辰宴会 南廷玉见郁娘卖关子,又想她平日也不是个恣意鲁莽性子,便放下心,没多问,二人相继上了马车。 安公公和苗苗几人携着贺礼,坐在另一辆马车里。 两个侍卫在前方开道,其余数十个侍卫左右围着马车伴行。 不到一刻钟,马车便抵达皇宫,宫道两侧的下人见到马车,立即停下脚步跪地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东宫的马车可以驶入皇宫,一路畅通无阻,道路上的行礼声也是此起彼伏。 车帘晃动中,光线涌入马车内。南廷玉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脸庞在昏暗的环境中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温润之气。 郁娘坐在他对面,默默盯他,他忽然睁开眼,二人视线猝不及防对视上,郁娘下意识撇开头,就好像做了什么心虚之事。 南廷玉鼻间轻哼一声:“盯着孤做什么?”以前在蓟州城的时候她就爱这般盯着他。 郁娘心思转了一圈,唇边扬起一丝羞涩的笑,小声道:“妾身是觉得殿下今日十分俊朗,忍不住多看几眼,还请殿下恕罪。” 南廷玉嘴角牵出个弧度,没再作声,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马车这时停下来,四周又是一阵行礼声响起。 “参见太子殿下。” 郁娘随南廷玉下了马车,见到惠娴皇后身旁的宋嬷嬷早已在此等候,那宋嬷嬷上前迎着他们往满蹊楼而去。 宋嬷嬷:“殿下今日儿是遇到什么事了?” 往些年南廷玉都是早早进宫,先是陪惠娴皇后说话,再陪惠娴皇后一同进入宴会,今年却是掐着时间到来,满蹊楼内贵客早已坐满。 南廷玉:“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今年的生辰宴,母后全权交由婉婉来处理了?” “嗯,皇后娘娘说要锻炼三公主的主事能力。” 惠娴皇后一直想为三公主挑个好夫婿,只是三公主不是皇帝的亲生女,且东宫和姚派明争暗斗不止,导致许多世家都在观望,并不愿意自家嫡子和三公主攀扯上关系。 惠娴皇后此举,便是想通过生辰宴,向世家展示三公主的主事和为人能力,妄图能打消几分世家心中的忧虑。 瞧到南廷玉眉头收拢,宋嬷嬷又忙道:“殿下不必担忧,此事还有我和徐嬷嬷协助。” 南廷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走至满蹊楼,郁娘跟着南廷玉进去,安公公和苗苗等人则留在殿外守着。下人们皆被安排在殿外,要等召见才能携着礼物进去。 郁娘本不紧张,已经做好心里准备,只是走进殿内,环境陡变,鼻息间是脂粉和果酒交织的香气,耳边是一道道规整有序的行礼声,原还平静的心脏忽然如紧绷的琴弦,被人胡乱拨弹一番,只余一片急促紊乱。 好在她尚没有吓傻,仍记得跟随南廷玉向高座上的惠娴皇后行礼。 “参见母后。” “参见母……皇后娘娘。”郁娘及时改了口。 “免礼。”惠娴皇后声音温和,向他们二人抬了手。 “谢母后。”南廷玉寻着座位而去,郁娘向惠娴皇后福了个身,方才跟着南廷玉,坐到他边上。 今日宴会上邀请的皆是簪缨世家的女眷,无不盛装打扮一番,殿内衣香鬓影,贵气萦绕,端是欣赏这些女眷的妆容和身姿,便已是一幅令人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的美景。 坐在高座上的惠娴皇后并未珠环翠绕,她不需要靠这些来夺目,因为身上穿着的那件绣着金色凤凰的正红色长袍,就足够压制住所有人的风采,长袍上凤尾与裙裾融为一体,她便如那凤凰似的昂起头颅,端坐在高座上,眼神温和而又优雅睨向众人。 众人则被衬成了五颜六色的鸟儿,倒有种百鸟朝凤的意味。 郁娘坐下来后,注意到正对面坐着的是宣若薇和宣母二人。 宣若薇正在同三公主说话,两人不知聊些什么,相谈甚欢。 郁娘便将目光移向宣母,发现宣母也正在看自己,视线对视上后,宣母先朝她露出淡淡的笑。 郁娘也回之微笑,收回视线,又同一张熟悉的脸庞对上,她边上坐着的人竟是徐妙兰。 徐妙兰向她眨眼,郁娘唇角扬起,颔首回礼。 南廷玉和她来得迟,两人甫一坐下,宴会便开始了。 先呈上贺礼的是司隶校尉刘越续弦的正妻,王氏夫人,这位王氏夫人也是第一次参加宫宴,她行事十分大胆,想着今日一定要拔得头筹,讨好皇后娘娘,因此,送上来的贺礼极为珍贵,是一尊用和田玉雕刻出来的延命观音像。 “这尊观音雕刻成比丘尼身,身倚水上之岩,手支腮颊,有着延年益寿之意,特献给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命百岁,康健如金。”王氏夫人滔滔不绝介绍着话。 殿中其他人闻言,却神情迥异,并未因王夫人的话而露出惊叹之色,只因为皇后娘娘素来喜爱高雅之物,对于金银玉石,那是一点也看不上。 再者,蓟州城流民造反一事刚平息没多久,惠娴皇后带头缩衣节食,为难民筹措钱款和祈福,如今宫中除了姚贵妃,其他人皆是素净简朴,不敢有一点奢靡之风。 王氏今日这马屁是拍错地方了。 惠娴皇后看了一眼这观音像,便知晓玉质极好,价值不菲,虽不是她合心意的东西,但也不愿扫兴,笑着同王氏夫人说了寒暄道谢的话。 那王氏夫人听得美滋滋的,坐回原位时,嘴角还止不住挂起。 同旁人幸灾乐祸的视线相比,郁娘眼中满是震惊,心道,这王氏夫人是司隶校尉的正夫人?那沈寻梦…… 自那次赏花宴结束后,她便没有再见过沈寻梦,心中已经隐约猜到,泄露她为教坊瘦马一事,应是沈寻梦所为。 她还没来得及找沈寻梦算账。 不知道司隶校尉突然续弦,是不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想到这,郁娘看向南廷玉,南廷玉倒是神色如常。 大抵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南廷玉回眸望她。她这次并未躲闪,而是大大方方看他,南廷玉却忽然绷起脸,移开目光。 她正不解,下一瞬感觉手一紧,桌子底下,他的手竟握住了她的手。 她顿时吓得不敢动弹,以为借着桌子遮掩,旁人看不见这边的情形,只是未料到高座上的惠娴皇后将二人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惠娴皇后:“……” 除了那位极力想表现的王氏,稍后,一众宾客皆是按照身份和位阶,将贺礼先后呈上给惠娴皇后。 首先便是宣家,宣若薇代替宣母起身,她如往常一般,发髻高盘,除了根流苏簪子外,并未有其他头饰,身上雪白色的长裳显得身形修长,腰间别着鸣玉铃,打扮得十分潇洒爽朗。 身后两个丫鬟将贺礼呈上来,是一册关于盆玩园艺的孤本《盆景志》,最近惠娴皇后对于盆玩园艺很感兴趣,这份贺礼算是投其所好。 惠娴皇后眼中流露出满意,三分满意这贺礼,七分满意宣若薇的心意和表现,盛赞一番宣家有女初长成。 宣若薇则不卑不亢谢过惠娴皇后,退回座位时,她视线掠过郁娘一眼。 郁娘吓得心脏猛地高悬,不知道宣若薇是不是发现二人交缠在一起的手,她怕被人注意到,于是假装不经意提了下裙子,用层叠的裙子做遮掩,藏住南廷玉和她交缠在一起的手。 惠娴皇后这时向他们二人的方向瞥一眼,从她的视线看过去,视觉产生错位,倒像是看到南廷玉的手伸进了郁娘的衣裳间。 惠娴皇后:“……” 第109章 画是假的? 怕南廷玉会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惠娴皇后连忙出声道:“廷玉,你今日送给本宫的贺词呢?本宫现在就想瞧瞧,也顺带瞧瞧你的字进步了没有。” 往些年,南廷玉题的贺词都是私下给她,母子俩感情深,反而不愿意在宴会上做表面功夫。 闻声,南廷玉不动声色抽回手,抬头向殿门口宋嬷嬷看过去,宋嬷嬷立即唤安公公进殿,随即,安公公捧着贺词进来。 几个下人合力打开对联,只见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线条如刀如叶,挥洒自如,笔锋又如风如雨,交缠不断,上书“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皆尔或承”十八个字。 这是出自于《诗经》中的贺寿词。 南廷玉:“希望母后能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福瑞绵延,寿无止境。” 惠娴皇后开心地笑了起来,旁人见状,也忙夸赞着话。 “殿下的书法进步飞快,如今瞧着堪比顔柳。” “是啊,一笔一划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形骨俱佳,可见,殿下天赋极高,自然,这也归功于皇后娘娘教导有方。” 惠娴皇后听得很满意,这些奉承赞美之词,无不夸在了她的心间上。 南廷婉这时站起身,跟着众人一同夸道:“皇兄有心了。”话锋一转,她视线看向南廷玉身后的郁娘:“不知道郁娘子为母后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这句话话像是一粒小石头忽然投进湖中,霎时间,在殿内荡开一圈圈涟漪,本还沉浸在笑意中的众人闻言,瞬间从氛围中抽离出来,目光移向郁娘身上。 先前郁娘随南廷玉进殿,这些官家女眷,只敢轻飘飘睐一眼,不敢多望,怕失了礼节。现在倒是可以正大光明看了。 南廷婉这话问的有点突兀,高座上的惠娴皇后忍不住瞥了一眼她,随后目光才望向郁娘。 被众人视线“围堵住”的郁娘,神色自若,她款款起身,步子走得是徐徐缓慢,站到南廷玉旁边,向惠娴皇后行礼,又向三公主的方向福身。 礼仪端庄,举止得体,神色中没有怯意,也没有故作的冷静。 众人见状,眼中不由流露出来复杂和疑惑之色。 听闻这女子出身卑微,是太子行军路上收的乡野村妇,如今一看,无论是面容还是举止,与乡野村妇皆相差甚远。 方才三公主那话,明眼人都知道是有挑刺甚至是挑衅的意味。 郁娘是太子的人,她今日跟着太子而来,不备礼物也是可以的,但三公主那话却把人直接架起来了,下不来台。 而这郁娘听了,仍礼数周到,开口前不忘向三公主福身致意,衬得三公主越发无礼任性。 “皇后娘娘,妾身送您的礼物是一幅山水画。” 话方落下,宋嬷嬷向殿外唤人,苗苗、玲月和木蓉三人合力抬着画筒走进殿内。 众人见这画筒尺寸不小,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这画瞧着有一人高。” “岂止是一人高,估计两人高都有。” “是什么画,怎么如此之长。” 郁娘取出画,解开扎带,一边展开手中的画,一边道:“妾身前些时日在常宁殿中见皇后娘娘挂了上半幅《宛西玉宫图》,自觉皇后娘娘一定很喜欢《宛西玉宫图》,便差人寻到下半幅画,特送给皇后娘娘做生辰贺礼。” 南廷玉在听到《宛西玉宫图》五个字时,脸色霍然大变,欲阻止郁娘,可惜已经来不及。 待画全部展开后,画中山耶云耶、笔墨横姿的场景,惊艳众人。 山川草木,寥寥几笔,却勾勒得栩栩如生,而画中的行人铺子,从精细到简约,从清晰到模糊,层次分明,远近有别。 一笔一划,明暗交织,这书画线条本身既已是艺术,而这画却是用无数纵横交错的艺术堆砌出来,画面空灵、干净、纯粹,是烟火一缕,是世间一角,却又包含万物。 殿中不禁有人感叹:“云行之妙手丹青,将这下半幅画竟也画的惟妙惟肖。” 忽然又有人开口:“可这下半幅画不是说早就毁……”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众人正疑惑间,南廷婉的声音又响起,她言辞激烈,鬓间珠钗摇动,似是怒不可遏。 “郁娘子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母后的生辰宴上,呈上假画来糊弄母后!” 郁娘面上一愣,看着南廷婉的怒色,又看向惠娴皇后,发现惠娴皇后的脸色不知何时也冷淡了下来,她慌忙解释:“皇后娘娘,三公主,此画并不是假的,确确实实是由当世画圣云行之所作。” “一派胡言!”南廷婉眼神睨视着郁娘,眼中有着挖苦,“你怕是不知道,这《宛西玉宫图》的下幅画其实多年前便已经在母后手里,只是我年幼时调皮,不小心撕碎了画的一角,后来,母后便将那下幅画放进了杂房。” 殿中一众人闻言,先是不住惊愕,再眼神复杂的看向郁娘,原来这下半幅画一直是在皇后娘娘手中的,那眼前这幅画…… “这画原来是假的啊……” “她也太大胆了吧,竟然敢拿假画糊弄皇后娘娘!” “她这是为了讨好皇后娘娘什么也不顾了。” 这些声音即使刻意压低,却还是一点一滴涌进郁娘的耳朵中。 郁娘脸色发白,攥紧手指,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辩解,柳眉轻轻凝起,犹自小声道:“三公主,妾身不敢说假话,这画确确实实是真的。” 南廷婉鼻间哼了一声,向郁娘踱步而来,见郁娘这副姿态,以为郁娘是害怕了。她便乘胜追击,看着郁娘手中的画,讥笑道:“莫说是别的,单看你手中的这幅画,画布如此之新,怎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画作?且这画中的笔墨,瞧着还未干,该不会是昨日才画出来假画的吧?” 有人自觉聪明,觉得眼前局势已经明朗,便立即出声附和着南廷婉的话。 “哈哈哈,果真是乡野村妇,装也装不出见识,还是三公主别具慧眼。” “今日好好的一个生辰宴会,被她搅和成这个样子了。” …… 南廷玉脸色此刻已是冷至极点,无心怪罪于郁娘,扫了一眼出声的方向,眼神蕴含着威压,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立即消失下去。 南廷婉却没看到南廷玉的脸色,仍沉浸在被众人吹捧夸赞的情绪中。 “郁娘子,母后看在皇兄的面子上,好心邀请你来宴会,你却送假画给母后,这是对母后不敬,该当何……” “够了……” 南廷玉沉着脸打断南廷婉的话,他正要开口说什么,这时,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 那声音听着雄厚内敛,似玉石相击,穿过整个大殿,清晰落入殿内。 “此画,虽然墨水未干,画布较新,但笔意精微、技法巧妙。画中杏霭流玉,羊肠翠绕,山水天地自然交融一片。至于风俗人情,细腻入微,寸毫之间烟火味毕现。整个画面体现出‘气’与‘道’、天人合一的和谐理念,符合早些年云行之的作画之道。” 说话的人逆着光走进满蹊楼中,明黄色的身影褪去刺眼的浮光后,一点点显露出来。 他的面庞同南廷玉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眉眼,近乎是一模一样,只是他上了年纪,鬓间有着白发,瞧着倒像是二十年后的南廷玉。 不消他亮出身份,只这张面庞,便已知晓他是谁。 启明帝,南筠之。 殿中众人下意识站起身,尚来不及行礼,又听到南筠之问向身旁的人。 “行之,朕方才说的话对不对。” 第110章 怎么能算是假画呢? “参见陛下。” 众人行完礼,抬起头,看向被南筠之被唤作“行之”的小老头。 这小老头跟在南筠之身后,个子不高,胡须发白,眉眼弯弯,一副笑咪咪的模样。 殿中有些女眷见过他,当即惊呼出声:“云行之!”他便是那位还活着就已经被尊称为画圣的云行之! 云行之捋着胡子,笑着回南筠之的话:“对,陛下慧眼如炬,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都能一眼便看出来这是臣的画。” “哈哈哈……”南筠之爽朗一笑。 二人的对话犹如惊雷一般骤然投在大殿内,众人不敢置信的看着郁娘手中的画,这画是真的? 不说是云行之十年前便不怎么作画了? 当时他对外宣称,年纪大了,没了灵感,画无神魂,往后不会再轻易动笔。 行踪也因此变得神秘,甚少人能再联系到他。 惠娴皇后也同众人一般,眼中有着诧异,不过须臾间便想通怎么回事,眼神不由多看一眼郁娘。 南廷婉却还未明白,只当云行之是碍于皇上的面子,故而应承下来,她皱眉嘟囔道:“父皇,你都这般说了,他还敢说不吗?” 南筠之:“哦,行之,你方才的话是迫于朕的威严?” 云行之喜眉笑眼状:“自然不是,臣听闻这幅画是要献给皇后娘娘做生辰之礼,臣便闭门一日一夜,从早画到晚,连饭都未曾吃一口,才将此画完完整整画出来。第二日臣出来时,差点儿两眼一黑,一命呜呼。” 南筠之忍不住笑出声。 殿中众人皆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幅画确实不是《宛西玉宫图》原来的下幅画,而是云行之重新画的一幅。 既是如此,又怎么能算得上是假画? 南廷婉也总算反应过来,她面皮瞬间涨红,张了张唇,却哑口无言。 怎么都没想到这画竟然是真的!她先前的那般举止和那番言论,顿时显得她像个猴子一样,无理取闹,丢人现眼。 此刻若是有地洞,她真想钻进地洞中,将自己藏得紧紧的。 南筠之睐她一眼,叹气道:“婉婉,你这审视字画的眼光有待提升。” “是,父皇。”南廷婉憋屈应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隐隐感觉南筠之这话有丝威慑在里面。 高座上,惠娴皇后怕南筠之当众责怪南廷婉,让南廷婉下不了台面,于是一边给南廷婉一个眼色,示意她坐回去,一边缓步下来,笑着迎南筠之同坐。 “陛下,请入座。” 她今日本不抱希望南筠之会过来的,因为前些时日姚泊月称病,南筠之便数日陪在姚泊月身边,无微不至照顾姚泊月。 先前惠娴皇后差人告诉南筠之,她的生辰要到了,南筠之也没作何反应。惠娴皇后心中十分失落,却也只得作罢。 她是皇后,一国之母,行事永远都要端庄得体,不能如普通妃子那般整日想着要争宠。可是她心底总归还是抱有一丝奢念,期盼她的丈夫,目光能多停留在她身上。 南筠之坐下来后,惠娴皇后又忙指使身旁的嬷嬷,“林嬷嬷,给陛下斟茶。” “是。” 南筠之看着惠娴皇后的侧脸,声音温和:“元瑶,朕将南清州送过来的一双比目鸟玉像,已送入常宁宫的库房,当做你的生辰贺礼。” 惠娴皇后眼中含笑:“臣妾谢过陛下。” 殿中其他贵妇人识趣附和出声。 “比目鸟象征夫妻琴瑟和谐、相濡以沫之意,陛下送此物给皇后娘娘,实在是有心了。” 前段时间,南青州献上比目鸟玉像,此玉像贵不在价值,而在含义,宫中妃子们皆想要,本以为最终会花落姚贵妃之身,没想到南筠之竟会将其送给惠娴皇后做贺礼。 殿中这话正中惠娴皇后的心怀,惠娴皇后心中十分开心,面上却未流露太多。 刘嬷嬷斟上茶,南筠之端起茶杯,尝了口茶,目光看向殿中的那幅《宛西玉宫图》,视线又转向还立在殿中央的郁娘,话却是问惠娴皇后。 “她便是廷玉府中的通房?” “正是。” 南筠之笑了下:“这孩子才是真的有心了,为了讨你欢心,送上《宛西玉宫图》,要知道云老头已经十年不动笔了,不知她磨破多少嘴皮子才说动他。” 一旁的云行之忙道:“陛下,您可是冤枉臣了,臣可没敢让这姑娘费口舌,臣看到她,那是当即、立马、一口就答应了!” “哈哈哈……”南筠之大笑起来,食指点了点云行之,又摇摇头。 云行之一说那话,他便知道怎么回事。 估摸着一见到美人,就魂都没了。 殿中其他人不知道南筠之在笑什么,只尴尬出声陪笑。 惠娴皇后则陷入进沉默中,《宛西玉宫图》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是长姐送给她的及笄之礼。 可惜早些年下幅画被南廷婉调皮撕坏,她心中十分难过,多次找云行之,让他再画一幅,云行之却以年纪大了,心境不同,画不出曾经的感觉,拒绝了她。 她本不抱希望能再看到完整的《宛西玉宫图》,没想到会在今日生辰宴上,圆了这个梦。 收回飘远的思绪,惠娴皇后向郁娘投去赞赏的目光。她邀请郁娘来宴会,不过是想将郁娘正大光明露出来,将来好方便打破谣言,却没有想到郁娘会为她准备贺礼,还是如此有心意的贺礼。 当真是一份惊喜。 惠娴皇后:“郁娘子,落座吧。” “谢皇后娘娘。” 郁娘向高座上的二人福了福身,才重新坐回座位。坐下来时,她才轻轻呼口气,有种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错觉。 想到这,她抬起头,和云行之的视线隔着半空对视上,云行之立即挤眉弄眼,郁娘憋笑撇开目光。 惠娴皇后命人仔细收好画,又向郁娘温柔道:“郁娘子,开年年春,本宫将会率领都城世家女眷在伽蓝寺抄经诵佛,为求民生安康,基业永存,你也一同过去吧。” 这话一说完,殿中众人面面相觑。 每年开春能陪惠娴皇后进伽蓝寺抄经诵佛的基本上都是皇亲国戚以及四大世家的女眷。而惠娴皇后这次竟然邀请了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东宫通房过去。 一时之间,众人落在郁娘脸上的视线有艳羡、不平、也有嫉妒。 郁娘没做推辞,姿态大方道:“多谢皇后娘娘赏识,妾身愿随皇后娘娘左右。” 惠娴皇后满意点点头。 殿中女眷皆是人精,此刻谁成了大红人,谁成了笑话已经明朗。更有心里门清的人甚至都猜出来这个局是怎么回事,望向郁娘的眼神带了许多深意。 她是乡野村妇? 怎么看都不像。 第111章 绿茶小娘子上线 宣若薇在听到惠娴皇后邀请郁娘陪同她去寺庙抄经诵佛后,不自觉攥紧手指,又怕让人看出异常,于是端起面前的茶杯,借着杯盖遮掩神情。 宣母倒没什么变化,专心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似乎对殿中发生的一切,不为所知,也不为所动。 这个小插曲过后,殿中宾客继续呈上贺礼,这些礼物皆是不凡,贵重只是小小的一方面,稀缺和独一无二才是最重要的。 郁娘秉持着要长见识,看得十分仔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到身旁的南廷玉神情不太对劲,他眼角下压,侧脸轮廓紧绷,面上如覆一层寒霜,似冰雕般伫立在她身旁。 她望向他,盯了数秒钟,他却连个眼神也不给,瞧着是真的生气了。 犹豫了下,她主动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如他先前那般,十根手指深深交缠。 他脸色一顿,甩开她的手。 没想到她很快又缠了过去,他装作再次甩手却没甩动,只好皱着眉,任由她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逾矩行为。 旋即,她曲起大拇指,挠了挠他的掌心。 他:“……” 郁娘知道他在气什么,气她背后做了这么多事却没有告诉他,也气她害得三公主丢了面子,差点将宴会搞得一塌糊涂。 可她也是无奈之举,她只想自保。 若三公主对她没有敌意,没有陷害之心,那今日这幅画将会顺顺利利送给惠娴皇后,宴会也会顺顺利利继续。 “回去再找你算账。”南廷玉单手掩唇,用着仅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克制道。 郁娘没敢吱声。 宴会方至一半,上阳宫忽然来人,一公公神色慌张跪在地上,说姚贵妃方才在殿内昏厥过去,叫了三四个御医过去也未见好转。 高座上的启明帝听到后,倏然站起身,脸色凝重:“泊月怎么会昏过去?” “奴才也不知,娘娘昏倒前还在念陛下二字。” 这句话似是搅得启明帝心神大乱,他只简单同惠娴皇后说两句,便大步离开。 姚贵妃偏偏这个时候“昏倒”,分明是故意要把皇帝叫走,给皇后难堪。 这一点,殿中的女眷们明白,惠娴皇后自然也明白。 只是不知道南筠之明不明白。 前段时间,姚文元惨死,不少与姚文元有关的官员也遭到清理,姚家的名声和权力皆受重创。 众人都以为皇帝会连带着也讨厌姚贵妃,没想到皇帝却对姚贵妃越发疼爱,得知姚贵妃身子不好,这段时间甚至连早朝都不上,也要陪姚贵妃养身子,惹得一众大臣十分不满。 殿内只有南筠之一步步走远的脚步声,惠娴皇后望着南筠之离去的背影,视线有一瞬模糊,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只留下来一把空荡荡的椅子,横在她身旁,仿佛在显示她的可怜。 他带来的惊喜和他带来的失落,都同样让人刻骨难忘。 若真如一阵风,离开便离开就好了,可偏偏,他是狂风,是飓风,离开过后,满地狼藉。 惠娴皇后收回目光,面上恢复正常,向众人淡笑道:“我们继续吧。” 大抵是不想让惠娴皇后尴尬,殿内复又热闹起来。 云行之本来只是想跟皇帝来凑个热闹,现在皇帝突然一走,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于是他寻了个理由,也早早离开。 到了寿宴时间,丫鬟们鱼贯而入,为殿内贵客布菜。 席间三三两两,言笑晏晏。 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生辰宴也到此结束。 女眷们告别皇后娘娘,相继结伴离开。 郁娘离开前特地找上徐妙兰,轻道了一句“谢谢”,又道:“徐姑娘,改日我请你吃茶。” “好,那我就在家等着郁娘子你的帖子。”徐妙兰娇笑道。 人来人往,二人不便过多交流,便话了告别。 郁娘跟在南廷玉身后,坐上马车,车帘放下,马车内瞬间陷入到昏暗中,几乎不能视明。 郁娘却感觉到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穿过黑暗,正直勾勾盯着她。 “今日这幅《宛西玉宫图》到底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此事说来话长……” · 事情回到三日前。 郁娘收到徐妙兰差人送来的信,信中内容简单,只有两行字。 “有人做局, 此画为假。” 郁娘烧掉书信,心中盘算着事情,决定做两手准备。 次日,太阳方一升起,她便命人将画拿到花园晒太阳:“这画有股霉味,去去味吧。” 铃兰和木蓉闻言,面面相觑,眼色各异。 木蓉:“郁娘子,这画十分珍贵,拿出去晒太阳会不会不合适?” “不打紧,有我们在边上看着呢。”郁娘小心护着画,“不把霉味晒掉,也不好将它送给惠娴皇后做生辰之礼。” 过了会儿,日头渐盛,郁娘道:“铃兰木蓉,你们二人先进屋歇息去吧,等下你们跟我和苗苗轮换着看它。” “是。” 二人得了命令便先离开。 郁娘采了几朵花,拿花当做掸子,阻止飞虫蚊蚁靠近画。她正小心护着画时,身后忽然响起一老者的声音。 “小娘子,你这画是哪里来的?” 郁娘转过身,发现说话之人正是之前出没于军医苑的老者,裴元清的那位好友。她向对方福身,姿态十分恭敬:“回前辈的话,这画是我从古玩店中所购。” 老者见郁娘态度温顺有礼,笑眯眯道走上前,向郁娘道:“你这画是假的。” 郁娘脸色微变,蹙眉道:“不可能,老先生你不要吓我,这画是我花了大价钱从玉珏楼所购,过几日便要进宫送给皇后娘娘做生辰之礼。” 老者闻言,先是拧眉、后吸气、再咬牙,一连串气愤动作做得十分生动流畅。 “这玉珏楼号称天下第一楼,怎么能这般骗人?小娘子,你手里这画确实是假的,先不说这画工,就说这印章,二十年前,云行之的印章哪里会用这么好的红泥?这种泥是最近十年才出来的,所以小娘子你若是真拿这幅画送给皇后娘娘,怕是要当场就被侍卫给拿下,乱棍打出皇宫了。” 郁娘看他讲得头头是道,似乎相信了,吓得捂住唇,眼中水雾盈满眼眶。眼眸转动间,泪水从眼角,顺着雪白的脸颊一滴滴坠下。 当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我见犹怜。 老者见状,哎呦一声道:“小娘子,你别难过,看到你难过,我也难过了,咱换个生辰礼不就行了。” “可是我已经告诉旁人,要将此画送给皇后娘娘做生辰之礼,不便再变动……”郁娘擦掉泪,“现下我可怎么办?” 老者挠头:“你非要这幅画?” “是啊,我是个俗人,不懂画,但这幅画,即便是假画,可瞧着也布局精妙绝伦,画工精湛入微,若是能寻到真的画,那只怕更是美到不可言说……” “罢了,罢了。”那老者眉开眼笑,有些飘飘然,“老夫我就看在小娘子你的面子上,为你重作一幅《宛西玉宫图》。” 郁娘茫然望他。 “嗯,老夫便是这幅《宛西玉宫图》的画者,云行之。” 第112章 你宁愿找他,也不愿意来找孤? 郁娘听到云行之这句话,眼中瞬间流露出来浓浓的崇拜之情,连连出声称赞云行之,将云行之夸得云里雾里,忘乎所以,甘愿闭门一天,不吃不喝去作画。 一日一夜之后,云行之推开门出来,宛若打了一场仗,衣衫上满是墨水,白发似乱糟糟的鸡窝顶在脑袋上。 他气若游丝,感慨道:“好在有这假画做模板,若是没它,以老夫这把年纪,那是万万记不住所有细节。” “云老先生您辛苦了。” “岂止是辛苦,这事啊,小娘子你欠我一个人情。” “自然,往后晚辈愿为老先生效劳。” …… 马车内,郁娘收回飘远的思绪,将她从买到假画到遇到云行之一事,一五一十告诉南廷玉。 对面的南廷玉听了后,脸色难看,昏暗的光线模糊了那份怒火。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到底是气她的隐瞒,还是气她的不信任。 “你答应那云行之什么条件?” “云老先生暂还未提。” 南廷玉磨了磨牙:“他是个老色……”后面那个字没说出来,音调压低几分,“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宁愿去找他,也不愿意来找孤?” 郁娘虽然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他身上似有怒火缭绕,她悬着心解释:“殿下,不是妾身不愿意找殿下,而是这段时间殿下甚忙,妾身不愿意再因为自己的事情而来叨扰殿下。” 南廷玉皮笑肉不笑哼了声,分明是不信她的话。 难怪她先前再三缄口,不愿意将她送的礼物告诉他,原是怕他阻止,这样殿前就上演不了这么一场好戏。 她做了个局中局,让那个在背后做局害她的人,像个小丑一样在殿中自乱阵脚。 真是好手段! 马车这时抵达长乐宫,马夫一声长长的“嘘”打破沉默,南廷玉没有动,郁娘也不敢动。 二人在黑暗中相互对视着,车厢狭窄,鼻息相融,不知过了多久,南廷玉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觉得今日做局之人是谁?” “妾身刚来都城没多久,平日里不出门不交友,未曾得罪过人,想不到是谁,也想不通怎么会被人设局陷害……”话落,她叹口气,眉目间挂上忧愁,似是没有察觉到南廷玉话中的试探。 帘帐外,苗苗适时跟上话:“兴许是有人见郁娘子你深得太子殿下欢心,便心中不平,想要……” “苗苗,休得胡言。”郁娘及时打断苗苗的话,“殿下,是妾身管教不力,还请殿下恕罪。” 南廷玉板着脸,欺身靠近她几分,在她耳边磨着牙道:“放心,你的罪孤稍后一件一件和你算。” 郁娘:“……” 南廷玉撂下“狠话”后,便下了马车,唤来张奕和涂二等侍卫,他要亲自去抓玉珏楼的老板。不管那人背后受谁指使,现下他必定是多方势力要抓到的人,他落在谁手上,谁便占上风。 郁娘听到他的吩咐,忙道:“多谢殿下为妾身做主。” 南廷玉没看她,大步离去,一队侍卫紧随其后,他声音悬在黑夜之上,有着威慑和压迫。 “孤只是不喜欢有人在孤的眼皮子底下耍把戏。” 这话一语双关,听得郁娘心虚不已。 心中只盼他稍后秋后算账能宽容大度些。 进了殿内,苗苗将门关上,还谨记郁娘的教导,说别人坏话要悄摸摸的。 今日宴会上三公主是怎么羞辱郁娘的,苗苗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十分愤怒,她不明白那南廷婉三番四次针对郁娘子,对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郁娘子,背后指使玉珏楼卖假画给我们的人就是三公主吧。” 郁娘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 南廷婉估计只是个冲在前面的前锋罢了。 苗苗气呼呼道:“不管她是不是主谋,但她看着就不像个好人!她欺负郁娘子你一次两次犹不够,这次竟然还用这么歹毒的计谋!难道郁娘子你要一直忍下去,什么也不做吗?” 如果今日郁娘真的送了幅假画,后果将不堪设想。苗苗本来以为郁娘回来会向南廷玉诉苦的,没想到郁娘却什么也不肯多说。 壁灯灯芯颤颤巍巍,火芒闪烁,映着郁娘素净的面庞,她垂下眼睫,眼圈下方垂落有一圈晦暗的阴影。 她道:“我与三公主是鸡蛋和石头,没有资格你来我往,相互争斗。” 三公主是主,她是仆,她若出手对付三公主,留下把柄的话,那便要入万劫不复之地。 是故今日一事,她只敢自保,将假画换作真画,再多的计谋是不敢做了。 如徐妙兰这般身份地位的人,差人送信给她,信中也只含糊说有人设计她,并未挑明是谁。可见,这趟浑水,徐妙兰也深知不可随意而蹚。 想到这,郁娘转过身,向苗苗温柔一笑,“不过苗苗你放心,鸡蛋虽不能和石头正面交锋,但不等于不出手,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一出手便一招毙命。”让对方绝无反击之力。 这样即便三公主反应过来,是她设的计谋,那也无济于事,无力回天,因为没人再给她扭转乾坤。 苗苗睁大眼睛,呆呆看着郁娘,郁娘面上仍是温和笑着,可不知怎地,却有种四两拨千斤、一木支危楼的韧感。 消瘦单薄的身上仿佛有着巨大的力量,任凭风雨而来。 · 此刻,常宁殿。 惠娴皇后脱掉华服,披上松软舒适的红色长褙子,端坐在高座上。 南廷婉从殿门外走进来,看到惠娴皇后,心跳莫名一颤。 “母后,您找我?” “跪下。” 南廷婉下意识就跪下了,惠娴皇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见到她就直接罚她下跪。 她一时惊得脸色发白,犹如受了酷刑,身子在细细打颤。 “母后……” 惠娴皇后没看她,正在摘甲套,不紧不慢说着话:“婉婉,那幅《宛西玉宫图》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13章 坐在孤腿上认错 惠娴皇后这话问得模棱两可。 南廷婉还想继续隐瞒,支支吾吾道:“母后,我……我一看到那画,便想到小时候不小心将它弄坏了,所以女儿才下意识以为它是假画。” 惠娴皇后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她,眼中满是失望:“当真如此吗?” “是……”南廷婉犹在辩解,只是抬头迎上惠娴皇后的目光后,口中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惠娴皇后的目光跟刀子似的,一层层剥开她的皮,洞穿她的心思。 她以为的万无一失,或许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个雕虫小技,想到惠娴皇后平生最厌恶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她吓得跪着爬到惠娴皇后跟前,抓住她的一截衣角。 一句假话也不敢说了:“母后,婉婉是一时糊涂,见那婢子买画没忍住就……本只是想小施惩戒她一番……” “小施惩戒?”惠娴皇后缓缓抬起南廷婉的下巴,“上次你惹怒廷玉,廷玉让你反思,本宫原以为能让你有所成长,有所顾忌,没想到你行事还是这般愚蠢!” 南廷婉被迫迎上惠娴皇后的视线,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慑悬在她心尖上,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恐惧,她哽咽起来:“母后,婉婉真的知错了。” “错在何处?” “婉婉不该陷害她……” “不!”惠娴皇后打断她的话,想不通南廷玉和南廷婉都是她从襁褓中便开始倾注心血抚养长大的,为何两人性子相差那么大。 但凡南廷玉的敏慧聪颖分一半给南廷婉,南廷婉也就不会如此愚钝。 “你错在,即便是她自己拿的假画,你也不该当众揭穿她,让她下不了台面。她若成为众矢之的,那你的皇兄也会跟着丢人。她既已是你皇兄的女人,和你皇兄为一体,你打她的脸,无异于打你皇兄的脸!” 南廷婉张了张唇,心中却想着郁娘只是一个无名通房,怎么能算南廷玉的人,又怎么能和南廷玉为一体。 母后说了这么多,在乎的不过都是南廷玉的名声和利益,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她。 见惠娴皇后如此生气的样子,她心中不服,也不敢反驳,哭哭啼啼道:“是,女儿明白了,女儿往后不会再这般任性行事。” 惠娴皇后手指轻抚,揩拭掉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温柔却又有压迫:“婉婉,假画一事宣姑娘可知情?” 南廷婉思绪飘回当日,她和宣若薇找到店老板,询问郁娘来此是做什么。得知郁娘是想要找《宛西玉宫图》的下半幅画,她当时便忍不住出声嘲讽:“那她这辈子也买不到这下幅画了,因为早些年被我给撕碎了。” 适时,宣若薇听到后,凝着眉忧虑道:“那画既被三公主你给撕碎了,可店老板不知,郁娘子也不知,万一郁娘子买到假画了怎么办?” 正是因为这句话,让她心神一动,觉得可以趁此坑郁娘一把。 她看不上郁娘,对于郁娘想买画,苦心积虑讨好惠娴皇后的行为,也十分看不上,便琢磨着让郁娘丢一把脸。 南廷婉收回思绪,小声回道:“若薇姐她不知情。” 惠娴皇后松开手,不知信没信,没再继续追究。 “你这些时日往外跑总是做出些糊涂事,本宫看你是该要好好静心反思,往后没有本宫的旨意,不准再离开皇宫。” 话落,惠娴皇后单手撑着脑袋,阖上目,俨然没了说话的兴致。 南廷婉还想求饶,惠娴皇后身旁的两个嬷嬷走上前,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得含泪起身。 “母后,那婉婉先退下了。” · 此刻宣府,宣若薇的情况也没有比南廷婉好太多,刚挨了宣母批评,正竖着柳眉,不言不语。 她今日明明在宴会上什么也没有说,且这件事情不会牵扯到她身上,她至多不过是“多嘴”提了一句话,完全能摘得干干净净,不明白宣母为何还要生气。 宣母回到府中,当即变了脸色,将她狠狠训斥一顿,末了,更是让她往后少与三公主打交道。 她只得无奈应下。 大抵是看她神情不好,宣母叹口气,停下转佛珠的动作,安抚道:“若薇,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断不必使出这种手段去对付一个通房。” “可是现在太子越来越喜欢她,给她支了丫鬟侍卫,还准她宿在望舒殿,今日在宴会上,他们二人穿着同一布料的衣服,甚至还当众在桌子下牵手……”宣若薇想到那个场景,心火便腾腾上涌,“我若再扮大方,那我除了一个名分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不对,我可能连名分都不一定有。” 宣母见宣若薇失控模样,心中斥责和安抚的话一时皆难以说出。 心道,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苛刻了? 她总是希望她能冷静,大度,要从大局出发,可若换作自己在她这个年纪能做得到吗? 若是当年的自己也能做得到,那也就不会脱离鱼家,不会嫁给宣明朗。 身在此山之中,注定难识真面目。 宣母阖上眼,掩盖住情绪,又转起手中佛珠。 “若薇,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一切,她即使再得太子的欢心,也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反倒是你贸然出手去对付她,会留下越来越多把柄,招致祸端。” “母亲,你确定她不会成为我的绊脚石?前些时日三公主明明告诉我,皇后娘娘想要她怀上太子的孩子,一旦她生下孩子……” 宣若薇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宣母打断。 “她不会生下太子的孩子。” 说这话时,宣母的脸庞浸在昏黄的灯火中,端庄温柔的面孔泛起一丝瑟骨的寒意。 宣若薇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想通什么后眼神一亮,蓄积在心中的那股不安和苦闷此刻如潮水般徐徐退下。 她原以为惠娴皇后让郁娘怀上子嗣,是对郁娘改观,要认可郁娘了,万万没想到,惠娴皇后心中竟是这般打算的。 宣若薇唇角扬起笑:“女儿明白了。” 母女二人又说了些话,宣若薇才离去。 宣母则继续坐在椅子上,一边诵经一边转动手中的佛珠。 不知缘何她最近心神紊乱,诵经总是会出神,一旦出错又要重新念。 她要一遍一遍念《金刚经》,虔诚念到十万遍,方能如主持所说,心愿所成,可见思念之人。 · 郁娘这几日提着心,等南廷玉来找她算账。终于在第三日,南廷玉唤她过去,地点在浴清池,是他平日浴湢的地方。 她一步一顿,走得十分艰难,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进去。 在这个地方找她算账,一看便知道要算什么账。 她越过屏风,丝丝缕缕的热气拂面而来,视线中南廷玉坐在汤池里,水汽缭绕形成一层薄雾,在他周身浮动。 他背对着她,两只手搭在池岩上,肩膀宽阔,肌肉线条分明,后颈发际线修剪的整整齐齐,透着一股禁欲气息。 他似乎在闭目养神,没察觉到她过来。 这幅场景莫名让她想到他们的初遇,当初他也是这样背对着她,坐在浴桶之中。如果没有后来刺客偷袭的意外,他们或许压根不会再有交集,也更不会变成如今这般关系。 郁娘踟蹰站到池边:“殿下……”见他没有动,她又小声道,“殿下,你睡着了吗?那妾身就不打扰你了。” 她转身方要离开,下一瞬,脚踝忽被人抓住,紧接着整个人就像是一条鱼,被人从砧板上噌的一下向后拽去,进入了油锅。 不对,不是油锅,是汤池。 她本能觉得恐惧,想要爬上去,腰肢却被一只手叩住,将她重重一带,她坐到了南廷玉的腿上。 耳边这时响起一道沙哑又摄人的嗓音。 “是跪在一旁认错,还是坐在孤腿上认错?” 第114章 一场另类的审讯 郁娘睫毛颤颤,试探道:“殿下,能有第三个选择吗?” 南廷玉眼神凉凉睨她。 她抿了抿唇,心道,这是没有第三个选择了,没再说话,也没再动弹,身体已经做出决定。 南廷玉感受到她身上传过来的温度,眼色如暮霭一寸寸黑下去,眼底泛起浓烈的情.欲,手掌沿着她的脊骨,隔着衣衫,一边向下,一边问着话。 仿佛是在进行一场另类的审讯。 “你是怎么知道云行之的身份?” “妾身尚在蓟州城时,听闻裴老先生是当今世上唯二的文将军,便好奇另一位文将军是谁,于是向裴老先生打听,得知那人叫做云栖,且也是裴老先生的多年好友。后来妾身在府中遇见他,立即便识出来他的身份。” “哦,那你怎么就这么笃定云行之会帮你?” “殿下,妾身其实做了两手准备,在知道那幅画是假的后,便重新买了礼物。但私心认为……啊……”郁娘声音忽然一顿,眼神瞪大,红着脸看向南廷玉。 他怎么能趁她说话这样做……她身体僵住,吓得一动不动。 南廷玉的半截手臂已经悉数没入水中,面上却很会装,淡淡道:“继续说。” 她平缓了心跳,方才道:“妾身认为云行之不会不答应,唔……他若拒绝了妾身,妾身……唔……便打算让裴老先生出面。” 裴老先生和云行之是多年好友,云行之不看她的面,总不至于不看裴老先生的面,所以她做了两手准备,却有三个退路。 南廷玉眼睫微动,暗暗磨了下牙。 她一会儿找云行之,一会儿又想找裴元清,就是没打算来找他。 郁娘不知道这话哪点儿惹到他了,他神色很难看,抽回手。 换了个东西。 她没看清那是什么,吓得不住发颤。 水纹从池底升起,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身体忽然撑不住,栽进南廷玉怀抱中,犹如溺水的人,两只手紧紧攀住南廷玉的肩膀,气息乱得一塌糊涂。 南廷玉仍是面无表情问道:“你与徐妙兰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是……上次在丹霞宫的赏花宴上认识的。” “只见一次面,她便帮你?” 郁娘小声抽噎了两下,求饶道:“殿下,你这般,我……说不出来话……” “孤哪般?” 郁娘脸颊和脖颈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无法回答他这话。水汽沾湿她的睫毛,神情显得楚楚可怜,又有几分隐忍,仿佛正在经历着某种煎熬。 她的指甲几乎快要嵌入进他的肌肤之中,竭力平复胸腔中的吟喃。 “妾身也不知道她为何传信过来,妾身……已经约了她吃茶,打算见面问问清楚。” 话方落下,南廷玉倏然翻了个身。 两人位置颠倒,池水瞬间浸湿她的衣裳,玲珑毕现,她也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衣裳。 很快,衣裳便悉数被扔到岸上。 她不想再受这“酷刑”,于是主动去讨好南廷玉,可南廷玉像是知道她怎么想的,竟然解开她发髻上的彩绦,捆到她手上,不准她动弹。 她觉得自己这下更像是砧板上的鱼了,没了手,连扑腾的能力都没有,可能会淹死在这汤池中。 第115章 他们的第一场雪 “殿下,妾身好好说,什么都说,你先放开……唔……妾身……” “哼,既是罪人,就该要受到惩罚。” 水花迸发出激烈的弧度,将袅袅氤氲打得四散。 “殿下,呜呜呜……”她知道他在发泄“怒火”,只是不知道要发泄多久,心中哀哀戚戚,只盼着能早日结束这场“审判”。 可他对付犯人的手段恶劣,又持久。 “殿下,那到底是什么?” “见过水蛇呢?” “蛇……”郁娘吓得失声尖叫,胡乱挣扎,眼泪扑簌簌落下。怎么会是蛇,太可怕了。 不要蛇。 南廷玉捏住她的脚踝,见她反应实在激烈,没再继续逗她:“孤的意思是,它是和水蛇长得相似……” 郁娘:“……” 话毕,物什被扔到岸边。 郁娘来不及细看它,覆面而来的是他滚烫而又压抑的.吻。 她被吻.得毫无招架之力。 昏厥的前一刻,他才解开她手腕上的丝柢,湿漉漉的胸膛贴上她,声音有着克制:“郁琳琅……” 这是他第二次连名带姓喊她,她睁开模糊的眼,浑浑噩噩应了一声:“嗯?” “你是妖精吗?” 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帮她,会喜欢她。 倘若不是她出身不好,估计惠娴皇后也早就承认她了。 郁娘没来得及回答,便已经昏过去。南廷玉垂下眼睫,看着怀中的人,面庞白如莹玉,颊边生出绯色,樱唇破了点皮,无力微张,呼出来的气息仿佛带着一股香甜味,丝丝撩撩,勾着人。 他手指逡巡在她的嘴唇上,咬牙切齿般,自顾自回答着话。 “狐狸精。” · 下了一场大雨,一座城便突然入冬。 金宛的冬季,满目萧瑟,枝头上最后的那点摇曳绿色也在雾雨中逐渐消散。 入冬后,茶馆变得热闹,厢房中三三两两友人相聚,一边话家常,一边品暖茶,这是金宛百姓们的一大生活乐趣。 郁娘早早便依约来到茶馆二楼,包厢内点有熏香,暖炉热气丝丝缕缕升起,中间一道屏风将房间隔做两用,一处是茶室,一处供有文房四宝,能满足文人雅士临时兴起的闲情雅致。 她坐了会儿,觉得有点闷,打开窗户,一股寒气霎时扑面而来,吹得脸颊通红。 窗户上方,飞檐倒吊着几根冰柱,柱身已有裂痕,瞧着很快便要坠下去。 郁娘怕冰柱会砸到路人,思忖了下,让苗苗拿着兜帽在下方接着,她则拿砚台去砸那冰柱。 徐妙兰进来时恰巧看到这副场景,脸上扬起一抹调侃的笑:“郁娘子随性洒脱,真是个妙人儿。”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家的娘子会拿砚台去砸冰柱的。 郁娘这时恰巧砸断一根冰柱,苗苗连忙收回兜帽,眼见冰柱要从兜帽中掉下来,郁娘手忙脚乱将它抓稳,又因为冰柱太冷,冻得她柳眉倒竖,小声哧溜,模样滑稽又有趣。 徐妙兰也未端着,上前接过冰柱,然后猛地一抬脚,将它踢了出去。 郁娘:“……”徐妙兰自己似乎也没怎么顾及形象。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店小二端着茶壶,为二人添上茶水。 两人今日相见,是郁娘上次主动邀约的,一是为了感谢徐妙兰的仗义相助。若不是徐妙兰传信提醒她,她恐怕早就犯下大错。 二则是为了询问缘由。她与徐妙兰只有一面之缘,这不值得徐妙兰冒着得罪三公主的风险来帮她,她想知道徐妙兰所求是什么。 徐妙兰也没有拐弯抹角,见郁娘询问,她便直接道:“郁娘子,我之所以愿帮你,有三个原因。第一,你知道惠娴皇后为什么要急着给三公主说亲吗?” 郁娘摇摇头,她既不知缘由,也不知说亲一事。 “因为大乾近些时日考虑与图门族议和,届时将会派公主和亲。圣上的女儿中,大公主早亡,年龄合适的也就只有二公主和三公主。实不相瞒,我和二公主是闺中密友,我不愿自己的好友嫁入那虎狼之地。” “第二个原因……”徐妙兰掩唇笑了下,眼中透着一丝狡黠,“惠娴皇后看中驸马的人选之一便有我的长兄徐晏,我长兄才华横溢,心系天下,若是尚了公主,满腔抱负将难以施展。且这三公主性子也不好,我不想她嫁入我们徐家,所以她越丢人,便越难嫁进来。” 郁娘哑然,竟不知这背后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默了一瞬又问道:“那第三个原因是什么?” “第三个原因是因为我喜欢郁娘子你,自然不愿意看你被三公主陷害。” 郁娘没料到是这个缘由,脸庞浮起一丝羞涩。 徐妙兰见状,颊边笑意加深:“郁娘子你这般有趣又可爱,没人会不喜欢的。” “徐姑娘,你莫再打趣我了。” “唤我一声妙兰吧。” “好。” 二人不知不觉中,关系亲昵了些。 徐妙兰叹道:“可惜了,那玉珏楼虽为徐家的,但那老板却是个人精,将那画交给你后当日便走人了,徐家到现在也未查到他的踪迹。” 也正是店老板这奇怪之举,才被徐家察觉出不对劲,一番调查后,发现他竟然敢背主做出这样的事情。 徐家当时揣测不透,换画一事是三公主自己所为,还是背后有惠娴皇后之意,陷入到纠结,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事。 后来还是徐妙兰出来拿定主意,由她传信给郁娘。 惠娴皇后就算再怎么不喜郁娘,也不至于用此方法去陷害一个通房。她琢磨,这件事情应是三公主自己所为。 事实证明,她琢磨对了。 玉珏楼老板逃跑的事情,南廷玉已经告诉过郁娘了,郁娘拧眉道:“这件事情会不会连累到徐家?” 徐妙兰摇摇头:“不会,还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出来掰扯这件事情,皇后、太子和宣家的人也都只暗中调查。”毕竟真把事闹大了,兜兜绕绕,丢的还是惠娴皇后的脸。 惠娴皇后素来有着教子有方的美名,这三公主如此行事,让旁人知道了,不是在打她的脸吗? “那便好。” 二人又聊了些话,聊得很是开心,待从茶坊出来时,见到天上忽降雪花。灰蒙蒙的天空,雪花纷纷飞飞,飘飘扬扬。 郁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她所在的鸾州城几乎没有下过雪,见此情形,忍不住伸出手:“真好看啊。” 回程的路,她和苗苗没有坐马车,而是一边赏雪一边行走。 南廷玉下了朝,在常宁殿坐了会儿才回来,他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身旁安公公的声音忽然响起:“殿下,前方是郁娘子她们。” 南廷玉睁开眼,掀起帘子,只一眼便在街上见到郁娘的身影。 她穿着粉色披袄和马面裙,脖颈上围着白色毛领,脸蛋在毛茸茸的领子之中显得小巧精致。 “停车。” 一片雪花忽然落到郁娘的脸颊上,转瞬便化作一丝凉意,她正要伸手去擦,一只手抢在她之前,替她揩拭掉雪花。 眼前光线变暗,绘着仙鹤腾空的油纸伞覆到她头顶上,替她挡住纷纷扬扬的雪花。 郁娘抬起头望向来人,只觉得在这一瞬间心跳似乎失去了控制。 她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一下又一下,杂乱无序,堵住她的耳朵,让她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她看着他,一瞬不瞬。 他的面庞在纷飞的大雪中,身影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是夺目耀眼的,是独一无二的,仿佛世间一切都成了他的陪衬。 忽然明白为何都城会有这么一句话了——“宁如飞萤赴东宫,不嫁旁人作樗木。” 南廷玉见她发愣,不说话:“冷吗?” 郁娘思绪慢慢回笼,她摇了摇头:“不冷。” “怎么没撑伞?” “妾身没见过雪,想要多看看雪。” 南廷玉哼了下,不置可否,随她一同步行回长乐宫。 苗苗很识趣,与安公公等人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二人。 不知何时,南廷玉把伞收了回来,肩上黑色大氅落下一层白雪。 二人并排走在大雪中,路是灰白色的,墙是砖红色的,在茫茫世界中映衬着他们二人一黑一粉的身影。 两人一步一步行走,时间似乎都变慢了。 待回到长乐宫,路面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积雪,鞋子踩在上面,有着轻轻的声响。郁娘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希望能在这场大雪中,一直走下去。 走进这个深冬。 无人打搅。 她发髻、衣裳上积了不少雪,薄薄的雪花像绒毛一般,柔软贴上她。南廷玉面无表情替她掸掉,郁娘看着他,笑道:“殿下这样倒似白了头。” “你也没有好到哪儿,郁婆婆。” 郁娘被逗笑:“那殿下就是老头子。” 这话被跟上来的安公公听到,安公公神情一顿,慌忙抬头望向南廷玉,好在没有在南廷玉脸上看到不虞。 南廷玉昂着下巴,有几分倨傲:“孤就算老了,那也是个器宇轩昂的老头子。” 郁娘心道,他老了确实会是个器宇轩昂的老头子,见南筠之便能知晓。估摸四十岁左右,还依然能引得后宫一众嫔妃争风吃醋,暗斗不休。 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她还在不在他身边。大雪的寒意,似乎在这一刻才融化进她的心中,泛起一丝瑟凉。 他俯下身看她:“眼睛怎么红了?” 郁娘连忙揉眼:“雪花落到眼睛里了。” 第116章 除夕佳节 冬日昼短,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除夕这日。 郁娘早晨醒来时身旁已经看不见南廷玉,他和安公公早早入宫了。今日他要等除夕晚宴结束方才能回来,也有可能要留宿在宫中。 长乐宫的下人大都休沐回去,与家人团聚,玲月和木蓉昨日便已经离开,苗苗陪她到中午后也离去,偌大的长乐宫只剩下军医苑的裴元清陪她。 裴元清年轻时妻子难产,一尸两命,往后多年未娶,无妻无子。他行医多年,桃李满天下,今日有不少徒弟来请他去自家过年,他都给拒了,要留下来陪郁娘。 郁娘心中很感动,想着裴元清还没有吃过她做的饭菜,于是年夜饭便由她包了,她做了四菜一汤外加一个糕点,凑够整数。 晌午一过便有炮竹声响起,二人在炮竹的喧嚣声中早早吃了饭,然后便围着火炉煮酒、唠话。 外面的雪还在下,积雪已有半寸之高,能浅浅没入鞋底。 果酒煮热了,郁娘拿起温酒尊,先给裴元清斟上一杯。 门外,苗苗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先传过来。 “郁娘子!裴老先生!我来陪你们啦!”她的声音震耳欲聋,瓦片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而落。下一瞬,便见她浑身裹挟着寒气,提着箩筐冲进来,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眉眼里却是怎么也压抑不住的笑。 “我带来了番薯,我们烤番薯吃。” “苗苗,你今天怎么没留在家里陪家人?” 苗苗撇了撇嘴:“家里有我没我,没甚么区别。” 郁娘没再多问,怕她冻着,倒了果酒给她:“先喝口酒,热热身子。” “好。”苗苗找了个小杌子,坐到他们二人边上,“我不在的时候,郁娘子你和裴老先生,你们俩在聊些什么呢?” 裴元清笑道:“什么都聊,一通瞎聊。” “哈哈好……”苗苗大笑起来,喝了好几口果酒,不忘将手里的番薯放到火炉边缘,拿着火钳,小心翼翼翻烤。 番薯甜腻的香味很快溢出来,同果酒交织在一起。 郁娘有点醉了,单手撑着脑袋,靠在苗苗的肩膀上听苗苗说话。 有了苗苗,除夕的气氛瞬间不一样,变得热火朝天。她一个人能顶三个人,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说不完的话。 门外响起打更声,三人竟已闲聊到子时,南廷玉还没有回来,想来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 郁娘恍惚看着门外飘飞的大雪,又喝了半杯果酒,睡意和酒意一起涌上脑袋,意识变得恍惚,隐约听到苗苗在对她说话。 “郁娘子,你帮我一起盯着番薯。” “好。” 应了一声后,她太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靠着墙壁想眯盹一会儿,没成想竟直接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被人悬空抱起,失重感让她迷迷糊糊哼一声,对方的怀抱很温暖,跟火炉一般,一路抱着她进寝殿,她竟都没有被惊醒。 她睡到床上,口里还在嘟囔着话。 南廷玉见到她一直在嘟囔,实在好奇便附到她耳边,听到她在说:“苗苗,番薯……别烤焦了……” 南廷玉哭笑不得:“……” 步入新春,长乐宫变得热闹,每日都会来好几拨客人。 迎宾待客轮不到郁娘这个小通房,她宅在后院,仍过着往常那般的日子。 热闹和喧嚣都与她无关。 说来奇怪,她已经在长乐宫待了大半年,身边有苗苗玲月木蓉,还有裴元清安公公苏子他们这些人,可是这个地方依然没有给她家的感觉。 长乐宫之于她,就像是客栈,她付出了一些东西,暂且留宿在这里。 新春初七,宫中差人过来,让她准备好事宜,初八要随皇后娘娘去伽蓝寺抄经诵佛。时间一直持续七日,也便是在元宵节前,方才结束。 郁娘准备好衣裳、首饰,又带上几本医书和针线包。临走时裴元清找过来,递给她三包药,叮嘱她要熬了喝下。 她见药材与往常不同,以为是新开的调理身子的药方子,便没有多问。 · 南廷玉这边,自开年以来一直忙于各类应酬,晚上还要抽空处理政务和准备南巡之事,他每晚回寝殿时郁娘已经睡下,待他早晨醒来,郁娘还未起床。 以至于他们二人这段时间,都没有说到几句话。 在他忙到焦头烂额之际,偏生宫中又不安宁,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年初一,四皇子误食花生,遍体长满风疹,陷入昏厥,至今还未苏醒。 四皇子生母云妃娘娘一口咬定这件事情是三皇子所为,因为除夕当晚,四皇子大秀文采,引得南筠之夸赞不已,随后邀四皇子与他同坐,往些年同坐殊荣都是由三皇子独享。 因此,云妃认为三皇子心生妒意,才会在次日故意送上含有花生的糕点,诱四皇子吃下,想要谋害四皇子。 姚贵妃则矢口否认。云、姚二妃因此在后宫撕破脸面,斗得你死我活。 这件事情本来对南廷玉来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现在,南筠之却将这件事情交由他来调查。 姚派本就对他不满,怀疑他会趁机报复三皇子,便先下手为强,四处造谣,说是他和云妃联盟,诬陷三皇子,意图借机除掉三皇子。 这也导致他处于被动局面,若查出来什么不利于三皇子的证据,会被认为是蓄意报复,难以服众。 他邀请了刑部侍郎李慕清和大理寺少卿岳戋协助他一同调查此案,这两人在朝中皆有铁面无私的美誉,有他们在,便能堵住悠悠之口,那姚派若是还敢质疑调查结果,便有寻衅之嫌。 这日,南廷玉从刑部回来,让安公公去唤郁娘过来,他记得郁娘会按摩,想让她给他按一按脑袋,他今日脑袋里面隐隐作痛,很是难受。 安公公一脸诧异道:“殿下,郁娘子今早便随惠娴皇后去伽蓝寺了,临行前,郁娘子还叮嘱殿下这几日要好好休息。” 南廷玉一愣,方才想起来早晨和郁娘话别的场景,他忙了一整天,竟忙到记忆错乱了。 他捏了捏鼻梁:“她去寺庙多久可以回来?” “一般都是要跟皇后娘娘一同回来。”安公公揣摩他的意思,又道,“没有提前回来的惯例。” 南廷玉没再说话。 第117章 怀孕了 伽蓝寺。 今年随皇后娘娘来此抄经诵佛的有三公主南廷婉、宣母、宣若薇、凌家主母祈氏、徐家徐妙兰、另有几个世家的主母和嫡女相伴,算上郁娘,约有十二三个女眷。 一行人先用了素斋,尔后便在藏经阁抄经文。 今日她们抄的是《华严经》第一部分。 众人屏气凝神,不言不语,专心抄写经文,便是连往日最为不受拘束的三公主今日儿也跟改了性子似的,十分乖巧温顺。 原先郁娘在回廊迎面遇上三公主,以为又要遭一番戏弄,没想到三公主只轻轻瞟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想来是上次假画事件得了教训,收了些性子。 只是不知道本性能藏几时。 晚间,抄经结束,郁娘胃口不佳,没有去吃素斋,她和苗苗在寺中游玩。 因为下了雪,屋檐、地面皆覆上一层厚重的白雪,即便到了傍晚,四周也依然明亮,与白日相差无几。 苗苗停在一座观音像前,跪下来一阵叨咕,求财求平安,跪拜完后才发现眼前的雕像是求子观音。 苗苗整个人都不好了:“……” 郁娘忍不住掩唇偷笑。 苗苗委屈道:“郁娘子你看到了,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 “你跪下来的太快,口里嘀嘀咕咕,待我听清楚时已经来不及了……” “哎,我还没有嫁人呢!菩萨你千万不要乱保佑我啊!”话锋一转,苗苗忙将郁娘拉到蒲团跟前,笑着道,“菩萨你看清楚,你要保佑的话就保佑这位郁娘子,让郁娘子三年抱俩、五年抱仨、七年抱四……” 郁娘:“……” 嬉闹完毕后,二人回厢房歇息。 寺庙厢房的条件比不上望舒殿,夜里,即使置有汤婆子、火盆,依然觉得寒意顺着缝隙涌进来,丝丝缕缕缠绕到身上,冷得郁娘直发抖。 她缩到被子里御寒,苗苗将中药煎好,端到她面前。 裴元清新抓的这服药,味道极苦,她捏着鼻子,咕哝咕哝一口气喝完,喝过后胃里一阵翻滚,忍不住趴在床边干呕。 不知这药是不是夜里发挥了效用,小腹隐约有股肿胀的异样感,等到她次日醒过来,小腹又恢复正常,身子也无其他异常,以致觉得夜里是自己做了场梦。 在寺庙中不必匀红点翠、描眉打鬓,她只挽个发髻,戴上木簪子便出了门。 今日照例跟在惠娴皇后身后诵经、抄经、用斋,一切顺遂,并无大事发生。 如此平安两日,在第三日发生了意外。 这一日,她睡得很沉,偏偏苗苗也起来迟了,没有及时唤醒她,导致她晨起疏迟。 等到她去佛堂时,殿中女眷早已来齐,一行人诵经正诵到一半。 她一出现,诵经声停下来,十几道目光唰唰落在她身上,眼神各不同。 惠娴皇后睨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眼底不满之意跃然而出。 郁娘心虚低下头,跪到蒲团上,心道,等念经结束后再向惠娴皇后请罪。她也不知道昨夜怎么回事,异常嗜睡。 诵经声复又响起:“种无量善,获众大福,悉已入于方便愿海……” 郁娘闭上眼跟着主持念,念至一半胃部忽然涌上来一股不适,不受控制向一旁干呕起来。 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惊到上方主持。 主持停下手中木鱼,看向郁娘,殿中众人也随着主持的视线看过来。 “檀越,身子是否不适?” 郁娘脸色涨红,以为自己是受凉了:“主持,我……呕……”她一开口又忍不住干呕起来,纤瘦的脊背轻轻颤动。胃部就跟打了结似的,一阵阵翻滚,想要将东西吐出来,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一旁的徐妙兰见状,上前扶住她,替她顺气。 殿内有人出声抱怨。 “先是迟到,再是殿前呕吐,如此心不诚,意不正,何必还来诵佛。” “是啊,对佛祖不敬,还怎么能祈祷佛祖保佑。” 郁娘正欲解释,倒是惠娴皇后的声音先响起来:“宋嬷嬷,你去请御医过来。”这次的随行人员中,有两个宫中的御医跟过来,话落,惠娴皇后和宣夫人对视一眼,又不动声色道看向主持,“圜意师父,诵经能否暂停片刻?” 主持轻轻颔首:“可以。” 郁娘心中隐约觉得有些奇怪,皇后娘娘这般模样倒像是十分关心她,急切知道她患了什么“病”。只是她不想当众看病,怕御医看出来自己身有怪疾,她正欲婉拒,两个御医已经提着药箱赶了过来。 一人递上脉枕,一人悬丝问诊。 郁娘只得作罢。 捻着悬丝的御医把完脉后,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让另一位御医再确认一遍。须臾,两位御医皆把完脉,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意思,这才敢确定诊脉结果。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位娘子是有身孕了。”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神情蓦地一怔,不可置信看向郁娘。 她竟然是有身孕了?! 徐妙兰反应迅速,立即向高座上的惠娴皇后道:“恭贺皇后娘娘,想来郁娘子晨起疏迟,便是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并非是对佛祖大不敬。” “是啊,孕妇会嗜睡干呕,这不能怪她,佛祖宽容大度,自然也不会计较这件事情。” …… 郁娘在听到御医说她有身孕后,下意识摸向腹部,她比她们更加不可置信自己有身孕一事。 她的身子明明还在调理中,尚有些问题,怎么会突然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来得猝不及防。明明是她盼望的,竟让她一时心绪复杂起来,各种念头涌上心间。 惠娴皇后眼睫微垂,遮掩住眼色,声音平静确认道:“所诊无误?” “回皇后娘娘的话,我们二人皆悬丝问诊,理应不会有差错,这位娘子确实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子了。” 郁娘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抬起头看向御医,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两个多月的身子? 两个月前她尚卧病养伤,压根没有和南廷玉同房过。 第118章 古怪的身孕 郁娘听到御医这话,心中觉得奇怪,面上不敢表露出来。只当是腹中孩子尚小,御医诊断有误。 惠娴皇后一时没作声,视线看了一眼郁娘,又抬头看向正中间的如来雕像,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莫辨。 片刻,惠娴皇后唇角露出笑意:“既然有了身子,那往后便不必晨起诵经,郁娘子你且回房歇息吧。” 郁娘身子还在难受,时不时想干呕,闻言倒也没有推脱,起身向惠娴皇后福身致意:“多谢皇后娘娘体恤,那妾身便先退下了。” “嗯。”惠娴皇后微微颔首,又道,“烦请两位医师为她开一些安胎补身子的药。” “遵命。” 郁娘随两位御医出去,没看到身后众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殿中有些世家主母已经猜到她腹中这个孩子的未来下场,心中忍不住叹息。有些尚不懂的,还在这里恭贺惠娴皇后要做祖母了。 惠娴皇后只淡淡笑着,并未多回应。 少焉,朗朗梵音声再次响起,盘旋在佛堂上空,回荡不休。殿中,神龛香烟缭绕,一众虔诚的面庞深陷氤氲中,模糊了真假虚实。 郁娘从御医那儿拿了养胎的药,没忍住又问道:“两位医师,我腹中的孩子已有两个多月吗?” “是。” 郁娘不死心道:“会不会诊脉有误,实际上我腹中的孩子不到两月?” “若是如此,滑脉便不会这般明显,你这腹中孩子瞧着,至少已有两月。” 郁娘心一顿,没再说话,神色凝重谢别御医。与她不同的是,苗苗面上却难掩激动之色,围着她手舞足蹈,左右欢呼。 “郁娘子,一定是你昨天拜的送子观音显灵了,哈哈哈……你马上就要当娘亲了,咱们太子殿下要做父亲了,哈哈哈……”苗苗高兴到语无伦次,“郁娘子,要把这件喜事告诉太子吗?我来说吧,我现在立即回东宫一趟。太子殿下如果知道了,肯定万分高兴!” 郁娘连忙按住苗苗的手:“先不说,等过几日再说吧。” 她心里现在没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御医开的安胎药和裴老先生原先开的药,她都没再喝,心中琢磨,还是寻个机会,找个江湖郎中看看。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郁娘做起噩梦,梦到南廷玉提着一把沾血的剑,眼中杀气腾腾,一步步逼近她,质问她奸夫是谁。 她吓得缩在墙角,哭哭涕涕求饶:“殿下,妾身真的没有奸夫,妾身是……” 那冤枉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便见一股血水喷涌而出,她似乎直接被抹脖子了,当场一命呜呼。 死后,梦境还没结束,她又顺势做了第二个梦,梦到她来到阴曹地府,见到了萧重玄。 她已经快记不得萧重玄的模样,自来到长乐宫后,很少再看萧重玄的牌位,因为心中觉得愧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萧重玄。 阴曹地府相遇后,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过了许久,只有一声“对不起”响起。 这一世,终归是她对不起他。 次日,郁娘醒过来,眼角还有残留的润意,心口闷闷的,喘不过来气。 她摸着腹部,窝在被子里,久久也没有动弹。 惠娴皇后免掉她每日晨起诵经的任务,她不用早起,只是被窝越睡越凉,都城的冬天是真的冷。 下雪时还不觉得冷,化雪时感觉寒意似是从地面丝丝缕缕攀附上人的身上,即便穿再多的衣裳,裹再厚的袄子,也难抵挡寒气入侵。 晨间,两位御医又奉惠娴皇后的命令过来问诊,现在他们每日会问诊两次,对她关心得紧。 寺庙这边也为她单独备了荤菜,甚至昨日连夜将地上的积雪全部清理干净,只因怕她摔倒。 她用过斋饭,心情依然未见好转,那股隐秘的不安始终堵在她心尖上,总觉得忽略了什么,脑子如今跟浆糊一般,稀里糊涂。 她不想回厢房坐着,便和苗苗在寺中散步,想着吹吹风,兴许能清醒一些。 伽蓝寺很大,佛堂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另有南北两座佛塔,巍峨伫立。 钟鸣声和梵音声连绵交织,悠扬盘旋,却显得晨间的寺庙更加幽深宁静。 散步过程中,苗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左右照看她,不准任何人靠近。 路过的佛徒见苗苗这般滑稽夸张的模样,皆眼神愕然,又透着些荒诞,就跟看猴子一样看着她们二人。 郁娘有点尴尬,劝道:“苗苗,你不必紧张,如平常那般走路就行了。” “不行,郁娘子,你现在正是脆弱的时候,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保护你!” 郁娘:“……”见苗苗这般认真,没忍心拒绝苗苗的好意。 二人又沿着回廊,继续向寺庙深处而去。 走至偏僻处,本以为已经到头,没想到这里间竟有一间小小的佛堂。 这间佛堂相较于其他佛堂,不算大,却布置的很别致。 房檐上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暖阳照在黄色砖瓦上,溢出流光,似金砖墁地。佛堂内,墙壁两侧挂满长幡,幡上写有经文,正中间是一座观音像,观音像前方立着一块无字牌位。 郁娘和苗苗心中好奇,走进去仔细观赏,见地面不见一丝灰尘,排位前两根立香正在燃烧,弯弯曲曲的烟灰悬而未落,想来方才佛堂内还有人。 苗苗左右打量着牌位:“好生奇怪,这佛堂前怎么会立一个牌位?”她看了半天,也没在牌位上看出一个字,“还是个无字牌位。” 郁娘则盯着眼前的观音,隐约觉得这观音像从姿势和服装皆有点奇怪,同这寺庙其他观音像不同,她道:“这里倒像是香客私下供奉的佛堂。” 她走上前几步,看见观音两侧砌有鱼池,池水清澈,能清晰看到池中置有石头、水草,鱼儿穿梭在石头和水草之间的场景,自由嬉戏。 苗苗惊道:“怎么还有人在佛堂养鱼啊?” “是啊,这是什么习俗……”郁娘喃喃。 这时,池中忽然有一条鱼跳了出来,摔在地上,不停的挣扎。 郁娘见状便俯下身将那鱼儿捧起来,正要放进鱼池中,身后忽然响起来一道严厉的斥责声。 “你们在做什么?!” 郁娘捧着手中的鱼儿,转过身,便见到素来泰山压顶依然面不改色的宣母此刻脸色阴沉,怒气冲冲向她走过来。 “你对我的鱼池做了什么?” 第119章 误闯宣母的佛堂 郁娘忙解释着话:“宣夫人,是这只鱼儿自己跳了出来!”见此情形,她便已明白,这间佛堂是宣夫人所供。 宣母不知有没有信她的解释,一把从她手中夺过小鱼儿,放进鱼池里。 那小鱼儿却是翻着肚子,浮出水面,一动不动了,宣母脸色瞬间难堪起来。 苗苗见状,怕她会伤到郁娘,赶紧将郁娘护到身后,眼神警惕瞪着她。 “谁准许你们擅闯进来的?” “我们以为这间佛堂是对外开放的……” “你们以为?呵,那么多佛堂,偏偏进这间,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郁娘从未见过宣夫人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心中愕然的同时又觉得委屈。 这间佛堂未做单独标志,且也未有人看护,她们才以为是对香客开放的,便进来观赏一番,怎么就是不怀好意了? 且一间置于寺庙的佛堂,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宣母这态度,简直把她们当成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郁娘正欲解释,宣母伸手指向门外,毫不留情斥责道:“出去!不要以为你现在有了身子,就能为所欲为!我这里不欢迎你们!” 郁娘看她如此“癫狂”,难以沟通,又听她拿她腹中的孩子来嘲讽她,心里也有点气,甩着袖子道:“苗苗,我们走。”这古怪地方她还不稀罕来。 “是。” 这宣家女眷,真是一个比一个难打交道。 郁娘闷着口气,走至回廊,气呼呼坐到鹅颈椅上。 苗苗在边上宽慰道:“郁娘子,你别气,她没准是见你怀有身子,心里发堵,故意借机生事!” 郁娘觉得她不似借机生事,倒像是真的很生气,气到失去平日的端庄风范。也不知道那佛堂到底有什么隐秘? 她回忆佛堂的情形,陷入沉思。 远处,徐妙兰见到庭廊这边的情形,领着丫鬟过来,看到还在气头上的郁娘,笑着询问怎么回事。 郁娘便将在佛堂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出来。 “你被宣夫人骂了?” 郁娘委屈应了一声:“嗯。” 徐妙兰浅笑:“宣夫人是伽蓝寺出手最阔绰的香客,寺内为她单独供了一间佛堂。她可宝贝这间佛堂了,平日里有专门的佛门弟子帮她看守,想来今日这弟子是偷懒离开了。” “那她这间佛堂里供的是……” “听闻是宣大人府中那位通房早夭的女儿,连名字都没有取,于是立了个无字牌位在这儿供奉。” 郁娘咂舌,宣大人通房早夭的女儿? 这关系同宣夫人隔得远,怎么让宣夫人如此重视? 徐妙兰看她惊讶的样子,挑了下眉道:“你也觉得奇怪是吧,她们都说,宣夫人善良仁慈,宽厚大度,连通房早夭的女儿都这般尽心尽力对待,可我却觉得这里面真正供奉的另有其人……” 那个所谓早夭的女儿,可能是个幌子。 但奇怪就奇怪在,能让宣夫人立无字牌位的人会是谁? 宣夫人和宣丞相少年夫妻,十分恩爱,且宣夫人信佛多年,平日深居简出,从未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那这牌位供奉的也不可能是见不得人的…… 郁娘想到先前看到的观音,蹙眉道:“这间佛堂布置的有些古怪……” “哦,郁娘子有何见解?” “见解不敢说,只是我自己的一番瞎推测罢了,这殿中央雕刻的神像不似乾朝本土的观音……” 兴许弄清楚这尊“菩萨”本体为什么,或许就能明白宣母到底是在供奉谁。 二人正说着话间,忽然听到有谈话声朝这边靠近。 先是一妇人的两声轻咳:“咳咳……我这风寒染了近一个月也未好,一把老骨头,患上个小病也变成大病。” 惠娴皇后声音响起:“姑母,冬季寒邪侵袭,风寒本就难缠。不过姑母你不必担心,在这寺庙中,有佛祖保佑,寒邪必能退散。” 回廊尽头,惠娴皇后搀扶着祈氏向这边缓缓而来,身后跟着一群丫鬟婆子。 郁娘和徐妙兰见状站在一旁,屈身行礼。 “参见皇后娘娘。” 惠娴皇后抬手示意她们起身,看到郁娘,停下脚步,温声问道:“今日身子怎么样了?” “妾身今日好多了,多谢皇后娘娘关心。” “若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告诉本宫。” 郁娘又感谢了惠娴皇后一番。 惠娴皇后没再说什么,搀扶着祈氏远去。 那祈氏鬓发已白,额间戴着缀有晶玉的黑色抹额,眉眼中蓄着一股忧愁,隐约能听到祈氏的长吁短叹声响传来。 “前方那是普陀塔吗?我们过去为尧越供一盏长明灯……” “好。” 郁娘好奇看着那位被惠娴皇后搀扶着的祈氏,原先在藏经阁抄经,她便注意到惠娴皇后对这位贵妇人十分尊敬。 三公主也多次想要同这妇人交流,只是她却不怎么理睬三公主,三公主几次热脸贴冷屁股后,便不再上前套近乎了。 昨日在佛堂,也是这位祈氏开口为她说话,说孕妇会嗜睡干呕,佛祖宽容大度,自是不会计较这件事情。 徐妙兰见郁娘眼神一直盯着祈氏,解释着话:“这位是惠娴皇后娘娘的姑母,凌家祈夫人。惠娴皇后和先皇后幼时都曾受过祈夫人照拂,同祈夫人感情深厚,且……” 后面一句话,徐妙兰压低声音。 “祈夫人最小的幼孙,隐姓埋名参军,半年前同北义军交锋,战死在沙场了。”说到这,徐妙兰摇摇头,叹息道,“凌家本以为那小公子只是小打小闹,由着他在军营历练,没想到他却私自加入铁骑军,这事,连太子殿下都不知道。”以至于死后,那小公子的尸体就地长埋在异乡。 这事也导致惠娴皇后对祈夫人心生愧疚,平日里便多加照拂祈夫人。 郁娘听到“北义军”、“铁骑军”这几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先是一愣,随即,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怅然。 仿佛昨日还在行军路上,一转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此处了。 那段不安、焦虑、血腥却又充满希望的路程,被渐渐抛下。有些人也一同留在那段路程之中,再也回不来了。 郁娘惆怅道:“那小公子倒是个勇敢之人。”她不知想到什么,又问道:“妙兰,方才祈夫人说要点长明灯,这长明灯作何用?”她在鸾州城长大,本地倒没有这习俗。 “长明灯寓意甚多,即可缅怀告慰死者,也可祈福求愿。” “哦,原是如此。”郁娘慢慢说着话,心思已经飘远。 缅怀告慰死者…… 她可以为萧重玄供一盏长明灯,现在的她,或许只能为他做这样的事了。 第120章 孩子没事,她要有事了 徐妙兰:“郁娘子,你若是想要点长明灯,可以叫上我一起,我也想为兄长和父亲祈福。” 郁娘收回思绪:“好。” 二人又聊了些话,结伴回去。 惠娴皇后虽免了郁娘晨间诵经一事,但下午还要在藏经阁抄书,郁娘早早过去。 抄至一半,她身子又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干呕起来,尽管将声音压得很轻,却还是在落针可闻的藏经阁内显得格外突兀。 惠娴皇后停下手中毛笔,眼神温和望着她:“郁娘子,你若是身子不舒服,今日抄经也免了吧。” “皇后娘娘,我手中《华严经》第三部分还差几十字,待我抄完再离开。” 惠娴皇后点点头:“嗯。” 郁娘抄完经,轻手轻脚从边上离开。 她走后,中途歇息时有妇人向惠娴皇后奉承着话:“皇后娘娘,妾身见她孕吐如此厉害,想来肚子应该是个小皇孙。” “是啊,我怀长子时,也是孕吐厉害,听闻肚中若是怀的女儿便不会这般闹腾。” 惠娴皇后淡淡笑着:“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既是廷玉血脉,本宫都喜欢。”话锋一转,她又继续道,“也算了了本宫一桩心事,免得外面总有流言蜚语,诋毁廷玉。” 几个妇人自然听到过这流言蜚语,相互对视一眼,随即便附和道:“太子殿下人中龙凤,这个话一看即知是诋毁。” “是啊,如今殿下府中人有孕,谣言算是不攻自破。” 惠娴皇后叹口气,佯装无奈:“只怕悠悠之口难堵,还有人质疑。” “这还要怎么质疑?总不能把每个人都喊到长乐宫去看一眼吧,改明儿,我们就都到外面说说,把事儿传开,看谁以后还敢质疑咱们大乾的储君。” “对对,就该这样。” …… 妇人们的交谈声悉数落入到宣若薇耳朵中,宣若薇只觉得嗡嗡作响,耳朵疼,脑袋也疼。 即便知道郁娘的孩子不会顺利生下,但心中还是不舒服,像是一根刺扎进了肉里,只要一想到郁娘,一见到郁娘,那根刺就会作祟,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她。 不痛,但很膈应人。 这根刺即使将来被拔了,伤痕却永远也不会消散。 想到这,她忍不住攥紧手中狼毫,面前摊着的宣纸早已被墨水晕出大片墨渍。 宣母看了她一眼,轻拍着她的手臂,她缓过神,换了张干净的纸张,脸色恢复如常。 伽蓝寺闭寺七日,不接待香客,他们这行人倒是能出入自由,不限行动。 郁娘让苗苗从外面找个郎中进来,叮嘱要让郎中扮作香客模样。 苗苗闻言,心下茫然,也没多问什么,知道郁娘这样吩咐,那定是有缘由的。她得了话,立即出寺去找郎中,不到一个时辰,带回一个乔装打扮过的江湖郎中回来。 那郎中鬓发胡须皆白,上了年纪,模样瞧着较为可靠。把脉片刻,郎中给出了和那两位御医相同的诊脉结果。 “这位娘子,从脉象上来你的确是有身孕了,至少是已有身孕两月有余。” “老先生,可我一个多月前还曾来过癸水。” 郎中犹疑解释:“这脉象无误,那上次便可能不是癸水,兴许是出血。” “出血?” “嗯,孕早期胎儿尚不稳定,有可能会出血,你既已出现过这种情况,那平日里便要万分小心,谨慎安胎。” 郁娘心不在焉点点头,又问了些话,末了,问道:“那这孩子有无……什么奇怪之处?” 郎中如实道:“胎儿尚未成型,现在还难以判断是否有问题。” 郁娘没再作声,低下头,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的小腹。 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癸水的事情尚能解释,但是两个月前她的的确确没有和南廷玉同房过,这事要怎么解释? 难道是趁她睡着时,南廷玉对她狼性大发…… 送走郎中后,郁娘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摸着腹部,惆怅不已。这几日她精神不好,脑袋跟浆糊一样,想不通里面的弯弯绕绕。 苗苗见状,小声试探道:“郁娘子,是不是这孩子有什么问题……”自知道有身孕后,这两日郁娘不仅不高兴,反而还整日心事重重状。 “这孩子没什么问题。”郁娘摇摇头,“有问题的可能是我。” 她现在还没有将有孕的事情知会南廷玉,惠娴皇后竟也出奇没有告诉南廷玉,但这事瞒不住,相信不久就会从从寺庙传到外面。 不知道他知晓这事时,会是什么样。 “啊?”苗苗张大嘴巴,“郁娘子你不要吓唬我?” 郁娘怕苗苗担忧,笑了笑,岔开话题:“跟你说笑的,你去把妙兰喊上,我们去点长明灯。” “好。” 想不通,那便索性不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做过的事情,别人也难将屎盆子叩在她头上。 · 藏经阁。 抄经结束,一行人依次向惠娴皇后福身告别。 宣母去了佛堂,宣若薇和三公主结伴向斋堂而去,见到今日斋堂做了两道荤菜,清蒸鲈鱼和莲藕排骨汤。宣若薇眉眼扬起笑,正要来一份排骨汤,却听小沙弥说这两道荤菜是破例给郁娘养身子的,其他檀越还须继续遵循口戒。 南廷婉眼角瞬间垮下去,没了胃口,宣若薇也没甚么胃口,二人只尝了几口素面,遂出去散心。 寺中僧人这几日将积雪铲得干干净净,路面更是连积水都看不到,南廷婉忍不住嘟囔着话。 “母后为一个小小的通房,大动干戈。” “三公主,她现在怀有身孕,皇后娘娘自然要好好照看她。”顿了顿,宣若薇又道,“昨日她和她的婢女闯进我娘亲的佛堂,不知是不是意外,竟将我娘亲精心饲养的鱼儿弄死了几只……” 第121章 她有奸夫? “什么?她怎么这般行事?”南廷婉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觉得是郁娘仗着自己有孕,故意去欺负宣姨,实则是想对宣若薇出手。 宣若薇面上无奈叹口气,没再吱声。 二人路过竹林时,听到里面有嬉笑声响起,正是这次一同来抄经诵佛的几个世家主母和嫡女在聊天。 冬日凛凛,每人皆披着大氅,手中抱着个汤婆子。 不知在聊些什么,声音压得很轻,却也聊得很投入,未注意到身后宣若薇和南廷婉缓步而来。 “可见出身好还是不如命好,那小娘子就是命好,先是被太子殿下看中,现在又怀有身孕,要是再一举得男,那往后母凭子贵、一步登天,还看什么出身啊。” “是啊,英雄不问出处,这美人自然也不问出身。” “话也不能这么说,她就算命好,但至多就是个妾,正妻之位还是要留给……” 后面“宣若薇”三个字没有发音,打了个哑谜,在场的人看唇形便知是谁。 有人掩唇,小声道:“但她如今已过十六岁,再过几年芳华不再……” “咳咳。” 忽然一道咳嗽声响起,众人一惊,回过头,见到宣若薇和南廷婉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这道咳嗽声便是宣若薇发出的。 她同她们微笑致意,裙裾轻扬,大步而去,似是没听到她们的话。只是待背对着她们时,她脸色瞬间绷紧,眉眼阴沉。 芳华不再? 南廷婉瞪了一眼说话的几人,忙追上宣若薇,宽慰着话:“若薇姐,佛门净地,她们还敢造口业,会遭反噬的。” 宣若薇自嘲般道:“可她们说的也是实话。” “什么实话不实话的,还有谁能比若薇姐你更适合嫁入东宫?等你将来嫁给了皇兄……”南廷婉压低声音,附到宣若薇耳边道,“你就是太子妃,届时你把她的孩子要过来,记在你名下,那就是你的孩子,看她还怎么母凭子贵。” 宣若薇心道,她才不会去养别人的孩子,且那孩子,也活不到那时候。 她心中有怒,脚步走得急,回廊拐弯处竟猝不及防和一人撞到。 那人哎呦一声,兜里的脉枕、药瓶掉落一地。 宣若薇身后的婢女立即上前斥责道:“你怎么走路的?长没长眼睛?” 对方连连道歉,跪在地上捡东西。 宣若薇瞥他一眼,迈步离开,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停下脚步:“你是在给谁看病?” 郎中脊背一僵,想起来叮嘱,不可泄露身份,下意识摇摇头。 宣若薇倒也不急,皮笑肉不笑道:“惠娴皇后率众女眷在此抄经诵佛,伽蓝寺遂关寺七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你若不交代,那别怪我喊人来抓刺客了。” 三言两语,便将杀头之罪叩到郎中身上,那郎中见宣若薇和南廷婉二人的衣着打扮和随行仆人,已经隐约猜出二人的身份,吓得他什么也不顾,将他方才和郁娘说的话,一五一十皆告诉宣若薇和南廷婉。 南廷婉没想到又是和郁娘有关,心道晦气,怎么哪哪都是她。 “若薇姐,咱们还是别掺和她的事了,管她私下喊郎中做什么呢。” 宣若薇却是眼神一动,长睫垂下,遮掩住算计之色。 这几日,她心口闷堵,觉得也该让郁娘试试滋味。 免得她日子太好过,就目中无人了。 “三公主,我也不愿多事,只是这事实在奇怪,她为什么要向郎中再三确认孩子月份的事情?” “兴许是……”南廷婉沉默,想不通理由。 宣若薇敛眉推测:“两个月前她的伤应该还没好,恐怕不便同房。” 南廷婉脸色微红:“同房这种事情也不一定要伤好了才能……” “话虽如此,那她何必还要再三追问月份的事情?而且……” 南廷婉心中被说动:“而且什么?” 宣若薇不答反道:“三公主可还记得她头上经常戴的那只木簪子?” “记得。”南廷婉见到那簪子,还多次暗暗吐槽过郁娘穷酸,连个像样的的首饰都买不起。 “我曾是广陵人,对于江南那边的习俗比较了解。那只木簪子是一对,女制为桃花纹,男制为流云纹,寓意‘人面桃花笑春风,浮云素白若君心’,多是丈夫用来送给妻子的礼物。” 南廷婉睁大眼睛:“若薇姐,你怎么现在才把这事给说出来?” “因为也常有人不识江南那边的习俗,买错首饰,我才没有提及此事,只是今日恰好遇到这事,我便突然联想到了……” 宣若薇没有明说,但心中想表达的意思,全藏在话里了。 南廷婉越想,脸色越难看,她本就对郁娘有偏见,认定郁娘出自教坊,定不是个守妇道之人,所以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我要将这个事情告诉母后!” 宣若薇拦住她:“你现在过去,恐怕跟上次一样,会被皇后娘娘责罚一顿。” 南廷婉闻言,以为宣若薇在为自己考虑,心中不禁浮起感动之情:“若薇姐,那我该怎么办?”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证据,我们虽然没有方法抓到那个人,但是倒可以派人跟着她,她总还会露出马脚。至于这个郎中,要先押下去,留作人质。” “好。” 普陀塔,郁娘向僧人要了长明灯和许愿牌,她在长明灯上题了词,正要落下名字时,胳膊忽然被徐妙兰碰了下。 徐妙兰用着仅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道:“三公主身边的婢女,正在门外偷窥我们。” 郁娘闻言,身子僵住,没敢动。不知道这三公主又在做些什么,思忖片刻,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手中狼毫换了方向,改了个名字。 兴许是被三公主这个举动搅得心慌,郁娘夜里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眉心紧蹙。 明明日子已经有盼头,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心中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她叹口气,耳边忽然听到门栓被撬动的声音,心里一惊,下一瞬,便听到木门打开的吱呀声,一个黑影跃了进来。 第122章 捉奸 “有……”郁娘正欲大叫喊人,对方动作却更快一步,转瞬便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按回被窝里,“你……唔……” “是我。” 暗哑的男声在黑夜中响起,熟悉的气息涌入鼻息之中,让郁娘瞬间忘记挣扎。她瞪大眼睛看着来人,只能在黑暗中辨别出他模糊的轮廓。 像是确定她不会大叫后,对方才收回手。 郁娘怔了怔:“殿下,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攥紧被子,捂住腹部,想到那梦里的场景,又觉得该捂住喉咙才是正确之举。 南廷玉一本正经回道:“孤想烧香拜佛了。” 郁娘:“……” 他竟这般想烧香拜佛吗? 想到半夜而来,也不怕被当做刺客给抓起来。 二人的视线在黑夜中静静胶着,一时未有声响。他衣袍间有寒气,沁入进郁娘呼吸中。 郁娘轻轻咳嗽两声,他胸腔中溢出笑声,手指落到她的下巴上,捏了捏她的脸:“寺庙伙食不好?” 郁娘正欲回答,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将她所在的这间厢房团团围住了。 灯笼的光芒照在菱花窗纸上,隐约可见外面的憧憧人影。 紧接着,惠娴皇后的声音响起。 “你真的看到男人进了她的房间?” “是,皇后娘娘,我绝对不会看错,的确有个黑衣男人进了她的房间。”说话之人正是南廷婉派过来暗中监视郁娘的婢女。 惠娴皇后眼中浮起凛色,方才她和祈夫人正在厢房中闲谈,南廷婉忽然进来,说是婢女出门小解,意外见到有男子偷溜进郁娘房中的情形。 惠娴皇后打岔,说应是婢女看错了,南廷婉却言辞凿凿,要她过来主持公道。 适时,祈夫人在身旁,她不便再推脱,一边命人围住郁娘的房间,一边命人拦住其他女眷,不准过来。 这事若是假的,不必让外人知道。 如若是真的,那就更不能让外人知道。 一来她辛苦谋划,破除谣言的法子便因此失效了。二来,这等丑闻传出去,丢的是南廷玉,还有皇家的脸面。 这时,下人押着郎中过来。 南廷婉附到惠娴皇后耳边,又将郎中的事情告诉惠娴皇后,惠娴皇后脸色骤然沉下去,一双黑眸蓄满风雨,阴鸷看向郎中。 “你所说无误?” “是,母后,这事绝不会出错。” 一旁的祈夫人闻言,睨了南廷婉一眼,撇开头去。 惠娴皇后抬手示意宋嬷嬷,宋嬷嬷得了命令,立即上前敲门:“郁娘子,请开门。” 屋内,磨磨蹭蹭了一会儿,郁娘打开门,却只打开一条缝,她探出脑袋,见到外面这阵仗,惊讶蹙起眉头:“皇后娘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惠娴皇后并未理睬她的话,吩咐道:“打开门。” 郁娘踟蹰:“皇后娘娘,妾身的房间……现在不方便开门……” 南廷婉听到她这话,又看郁娘这般忸怩姿态,只觉得郁娘是在心虚。她压住心中的笑意,面上义正言辞道:“母后让你开门,你却以不方便来拒绝,你口中的不方便到底是何不方便?!” “三公主你这话是何意?” “呵,打开门便知我是何意了!宋嬷嬷,你快开门!别让那奸夫逃了!” 奸夫二字一出,郁娘愣住,宋嬷嬷推门时,她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差点被门撞倒,幸好及时扶住门把,才堪堪稳住身体。 厢房不大,一眼便能看清楚里面的情形。 宋嬷嬷厉色道:“皇后娘娘,床上果真有男人!”话毕,南廷婉还未来得及高兴,又见宋嬷嬷忽地跪下来,声音发颤,“是太子殿下!” 南廷婉脸上的笑僵硬住。 南廷玉揉着眉心,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悉数落入到他耳中,他脑袋本就肿胀发疼,看了一场戏,现在脑袋更疼了。 心中忽然生出来个念头,是不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们都在欺负她? 南廷婉惊愕过后,似是不愿相信,大步冲上前:“怎么会是皇兄……”甫一进去,便迎上南廷玉威压十足的目光,她忍不住向后踉跄一步。 心中惊惧似有排山倒海之势,将她瞬间淹没住,她声音颤了颤:“皇兄,你……你怎么会夜半来此?” 南廷玉不耐道:“孤不该夜半来此,那你觉得该是谁来?” 南廷婉:“皇兄,你听我解释,她……她的的确确是有人的!我有证据!” 南廷玉看了一眼郁娘,面无表情道:“什么证据?” 南廷婉犹如抓住救命稻草:“郎中!快把郎中带过来!” 侍卫立即押着郎中过来, 郁娘见到那郎中,心中大惊,没想到他竟然被三公主抓到了,难怪三公主会这般闹事。 南廷玉面无表情看着郎中:“这郎中怎么回事?” “郎中说她腹中孩子已有两月有余……” “两月有余……” 这四个字说的很慢,南廷玉视线慢慢移向郁娘。郁娘下意识攥紧手指,提起心,张唇正欲解释什么,又听到他似笑非笑问向南廷婉道:“那婉婉你觉得孤的孩子该是几个月?” 南廷婉一愣,南廷玉的这个反应不在她预料之中。他听到后,不该震惊、愤怒吗?怎么会这般平静? “孤的房事,难道你自认为比孤还要清楚吗?” 远处,厢房陆续点起灯,女眷们听到声响,披上外套探出头查看情况。 侍卫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她们看不清这里的情况,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倒是传了过来。 “这边怎么了?” “好像郁娘子出了事。” 惠娴皇后本意是抓到那“奸夫”,封锁住消息,直接两碗毒药送走郁娘和“奸夫”,再对外宣布郁娘恶疾突发,一尸两命,既保全了皇室颜面,也破除南廷玉的谣言。 但现下却发现这是个误会,她忍着怒火,心中恨不得上前给南廷婉两巴掌,心中对这个女儿的情谊是一点也没了。 南廷婉一次次愚蠢犯错,如今还拉上她一起,害得她也成了个笑话。 “母后,既然人都醒了,那就让她们都过来,也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廷玉……” “让她们都过来!” 惠娴皇后眼神一顿,攥紧手指,没再拒绝,转头命令侍卫:“放人进来。” 南廷玉此举,是完完全全不打算给南廷婉留退路了。 第123章 给她挖了坑? 侍卫让开路后,那群女眷立即向惠娴皇后围过来,焦灼问话。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侍卫?” “太子殿下怎么在这?” …… 惠娴皇后此刻面庞浸在阴影之中,眼色晦暗,没开口。思绪从眼前这纷乱复杂、令人头疼的场景中脱离出来后,她脑子变得清明,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最后赶来的宣若薇身上。 宣若薇怕被人看出自己掺和到这里面,遂姗姗来迟,只是没想到一到这儿,便遇到惠娴皇后探究的目光,她脚步一顿,神色自若福了个身。 惠娴皇后移开视线。 一直默不作声的祈夫人,这时咳嗽两声,拍了下惠娴皇后的手臂,轻轻开口:“皇后,孩子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好了。” 南廷婉见到女眷们围过来,心中莫名慌张,忍不住向惠娴皇后投去哀求的目光,惠娴皇后却冷着脸,不说话,视若无睹。 南廷婉只得硬着头皮,死马当活马医:“皇兄,你不要被骗了,若她腹中胎儿的月份没有问题,那她何必私下找郎中再三确认此事?” 此话一出,一众女眷表情肉眼可见震惊起来,大抵是没料到半夜兴师动众、大动干戈竟是来指证郁娘与人有染一事。 一时之间,众人的视线在南廷玉、郁娘、南廷婉和惠娴皇后四人之间来回逡巡,不知该看谁好了。 当真是一场大戏。只是有些来看戏的人心中却生出了悔意,皇室血脉有疑,这种私隐秘辛不便外人知道。他们来凑热闹,万一不小心,脑袋都保不住。 此时想走,也不敢走了。 郁娘瞟了一眼南廷玉,主动上前接过话:“三公主,妾身之所以再三确认孩子月份之事,便是因为不久前妾身身子出了血,误以为是癸水,心中有疑惑,于是向郎中多问了一嘴。三公主你若不信,可向郎中来确认。” 那郎中连连点头:“的确如这位娘子所说。” 趁三公主还未反应,郁娘又道:“三公主,难道你仅凭妾身的一句话,便要给妾身定罪?”话落,眼角一滴泪适时落下,她身子纤瘦,在风中瞧着如薄纸般单薄易碎,十分惹人怜爱,“三公主,妾身知道你一向对妾身有偏见,可你侮辱妾身也就罢了,你现在还侮辱妾身腹中的孩子,这孩子乃是皇室血脉,受你这般质疑,往后孩子……” 毫无疑问,往后孩子的下场不会好,它尚在娘胎中便被人质疑,出生了一生都将伴随着流言蜚语。 众人本只是悬着心,凑个热闹,听到郁娘这般说,看向南廷婉的目光中浮起责备,她怎么能如此任性为之? 只几句话,便来质疑皇室血脉,这行为实在是无法无天了。 难怪惠娴皇后不再为她说一字。 “你……”南廷婉支吾住,察觉到众人眼中的责备,她气得脸色通红,身体也有些颤动,不知想到什么又怒道,“纵使你腹中这孩子月份无差错,但也不代表你就是无辜的!”话锋一转,她看向南廷玉,“皇兄,你知不知道她心里有人,甚至还日日在你眼皮子底下挑衅你,她平日头上戴的那只木簪子是一对的!她戴桃花簪,背后那奸夫戴的是流云簪!” 南廷玉蹙眉,想起来郁娘确实曾戴过一支木簪子,倒不知道那簪子竟还是一对,他抬起眼角,视线睨向郁娘,神情倒是平静,一副静待郁娘解释的模样。 郁娘心中泛起冷笑,这三公主还当真是“慧眼如炬”,想借簪子给她挖个坑,可惜挖错了。 这个坑,反倒是她为她们挖的。 郁娘从香奁中拿出桃花簪:“三公主说的是这只簪子吗?” “正是。” 郁娘:“殿下,桃花簪一事,妾身自觉口说无凭,还请殿下您为我传来几名证人。” “是何证人?” “请殿下为我请几位家中已有妻子或未婚妻的铁骑兵前来作证。” 南廷玉没多问什么,想到有几个已有家室的铁骑兵首领目前在兵部当职,离伽蓝寺近,便让侍卫将他们几人连夜请过来。 郁娘不知道南廷婉手里还有哪些“底牌”,于是正了正脸色,再次套话:“三公主,你莫非又只凭一个木簪子,便要给妾身定罪?” “自然不只是一个簪子,还有你今日晌午鬼鬼祟祟在普陀塔中点的长明灯,那也可做证据。” 南廷婉已经命人查过,确定郁娘在长明灯上留下一个陌生男子的名字,这也是她今晚敢来指证郁娘的底气。 郁娘揣测南廷婉手中的底牌也就这些了,没想到南廷婉还是这般鲁莽,拿郎中当人证,拿簪子和灯笼做物证,便欲治她的罪。 郁娘心中发笑:“三公主,妾身倒是觉得,您昨日在普陀塔中点长明灯时,瞧着也挺鬼鬼祟祟的,难道也要查看您的长明灯吗?” 南廷婉一愣,下意识道:“放肆!我怎么会如你这般鬼鬼祟祟的?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可妾身瞧着三公主您确实也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放在往日郁娘自然不敢这样和南廷婉说话,但现在她要的就是激怒南廷婉。 “既是如此,那便让人将我们俩的长明灯都拿过来!看看到底是谁心中有鬼!” 下人得了南廷婉的命令,立即往普陀塔而去。 夜间,寒风凛凛,吹得灯笼摇曳。 丫鬟婆子纷纷为贵人们送上来汤婆子,在场的贵人皆神色各异,本觉得质疑皇室血脉已是离谱,现在竟还演变成郁娘和南廷婉二人互相指认对方行事不端。 众人心中惊疑,抱着汤婆子,不敢出声,深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 秦嬷嬷也为惠娴皇后送上汤婆子,却被惠娴皇后轻轻推开。她现在心中怒火遍身,丝毫不觉得寒冷。 无人说话后,寒风中的一群人哆哆嗦嗦,似是在看哑戏。 郁娘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方才开口:“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那枚桃花木簪确确实实是一男子送给妾身的,但妾身收下它是有缘由的。” 南廷婉见她承认,嘴角一扬,立即打断她:“你身为女子,收下男子的定情木簪,能有什么理由?” 郁娘没理睬她,视线望向南廷玉:“殿下还记不记得,殿下率领铁骑兵南下支援蓟州城时,路上遇到匪贼埋伏?” 南廷玉点头。 “妾身那时跟在裴老先生身后,为受伤士兵包扎伤口,有一次,妾身救下来一位受伤的年轻士兵,可惜他伤势太重,已无力回天……” 思及此,郁娘垂下眼睛,神情在灯火之中覆上一层哀戚。她是真的想到了那日的情形,想到了那条在她眼前一点点逝去的年轻生命,心中浮出悲悯,声音透着沙沙嘶哑:“他告诉妾身,旁人都买了首饰送给老家的未婚妻……他怕丢脸,也假装自己老家有未婚妻,所以买了个簪子。” 话到此处,郁娘停顿下来,视线不动声色从祈夫人身上跃过,继续道,“他说,他回不去了,这一辈子没有机会再送出这支木簪,希望妾身能收下来。妾身答应了他,收下簪子。他将簪子递给妾身后,说他其实不叫这个名字,本名叫做越……越……时间已过许久,妾身已经记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祈夫人在听到铁骑兵时,心中便已有动容,此刻听到后面这句话,脸色瞬间大变,她抓住身旁惠娴皇后的手,不可置信的看向郁娘。 “越……是尧越吗?” 惠娴皇后敛起眸子盯向郁娘。 郁娘茫然抬头,眼中还有着泪:“妾身不确定,只记得他说他原本的名字里有个越字……” “是他……那应当就是我的尧越了……”祈夫人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她这最小的孙子由她亲自抚养长大,疼爱不已,可最后却落得个战死沙场,长埋异乡的结局。 这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痛。 这次来伽蓝寺抄经诵佛,便也是有为小孙子祈福悼念之意。她心中一时情难自遏,捶了捶心口,万分悲痛喊着小孙子的名字:“尧越……我的尧越啊……” 一旁的徐妙兰,看了一眼祈夫人,视线又落到郁娘身上,浮起一层深意。 祈夫人小孙子一事,分明是她昨日才告诉郁娘的。 第124章 奸夫的名字 这时,作证的五位铁骑兵过来了。 郁娘竟在其中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崇大,乍一看崇大如常人一般,并无异常,仔细才能注意到他左边袖子空荡荡的。 郁娘本还以为断了左臂的崇大,以后难留在军营,却没想到他升官了,看他身上的制式官服,还是个不小的官,心里忍不住为崇大开心。 崇大也还记得郁娘,见到她,脸上露出笑。 郁娘上前,将簪子举到几人跟前:“不知道各位大人对这种款式的簪子可还有印象?” 几人张目而望,认真打量。 “这种款式的簪子好像是在俊周邑买的?” “对,我记起来了,当时我们路过俊周邑,放了半天假,大伙都挺高兴的,去街上游逛时有不少士兵买了这种款式的簪子,说要送给家中妻子。” 崇大道:“我还记得有个年轻士兵去世前,曾将这簪子送给郁姑娘,不知道这簪子如今是牵扯到什么事?” 祈夫人心中本来对郁娘的话有所怀疑,此刻听到崇大这般说,意识到这事是真的,郁娘没诓她,她望向郁娘的目光顿时不一样。 颤颤巍巍走向郁娘,惠娴皇后要搀扶她,却被她给推开。她看着那簪子,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尧越……尧越……这是尧越送给你的簪子……” 郁娘红着眼睛,将簪子递给祈夫人,心中却道了声对不起。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前面是真的,后面却是假的,那位年轻的铁骑兵并没有将姓名告诉她。 她在赌,所以说的话皆是模棱两可,赌成功了,那便能与祈夫人交好,赌不成功,也能澄清南廷婉的诬陷。 祈夫人握住簪子,眼泪不住流。场中上了年纪的女眷见此情形,也忍不住抹起眼角。年纪大了,她们唯一的盼头便是儿孙绕膝,平安喜乐。有人感慨着话:“原来这桃花簪竟是这样而来的……” 徐妙兰接过话:“那这次属实是冤枉郁娘子了。”话毕,徐妙兰轻轻瞥向惠娴皇后。 惠娴皇后全程没开口,这模样似要彻底放弃南廷婉,任由南廷婉丢人。 郁娘得到答案,向崇大等人道谢:“感谢五位大人深夜来此作证,以还妾身清白,若没有你们,妾身今日怕是要因为这簪子而背负上骂名……” 几人此刻隐约猜出来是怎么回事,心中十分不满。 “郁姑娘,这是有心怀叵测之人用簪子诬害你吗?” “没想到士兵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死后遗物竟然还能被人当做后宅阴私恶斗的工具?! 崇大叹气:“郁姑娘,你在战场上救了我们许多兄弟,本意是好心待我们,却没想到因此害了你,是我们对不住你!” 这话听着是他们对不住郁娘,实则却是在映射南廷婉甚至是皇家对士兵、烈士的不尊重,才会害得有功之人变成有罪之身。 惠娴皇后脸色凝重起来。 南廷婉哑口无言,脸色此刻要多难看便多难看。眼前的一幕幕,就像是那台上的傩戏一样,千回百转。 怎么也没料到这桃花簪竟是烈士遗物,还和祈夫人扯上关系!心中觉得这里面的兜兜绕绕一定是假的,是郁娘在骗她们,可场上的人似乎都信了郁娘的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因着害怕,脑海嗡嗡响,目光慌乱去寻宣若薇。 宣若薇脸色也没有比她好到哪儿去,心弦紧绷,咬住半截嘴唇,意识到她和南廷婉这次是掉进陷阱里了。 其实她骗了南廷婉,她没有那眼力能识出来郁娘头上的簪子与江南地区的习俗有关。 她之所以能识出来,是因为半个月前,她去常逛的首饰铺子买东西,恰好遇到店老板。 店老板将一排排桃花簪和流云簪摆到她面前,告诉她这是从江南地区新送过来的货,是江南那边流行的对簪,多是男子送给心仪女子的定情之物。 她忽然想到郁娘头上也戴过这种款式的簪子,那簪子不像是南廷玉所送,倒像是别的男人给的,是故,她心中来了计谋,昨日才会在南廷婉面前提这么一嘴。 现下想来,属实怪异。 那店老板怎么就那么凑巧,会将这桃花簪拿到她面前? 只怕,此举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宣若薇此刻顾不得气愤,也顾不得细思,看到南廷婉求助的目光,她怕引火上身,于是连忙向南廷婉使眼色,示意她,还有灯笼一事。 南廷婉顺着宣若薇的视线,瞥到婢女手中提着的灯笼,她犹如抓到救命稻草,忙道:“还有这灯笼!皇兄,母后……你们不要被她给骗了,她在那灯笼上面也留有奸夫的名字!” 话落,南廷婉几乎是失了形象,冲到婢女跟前,一把夺过长明灯,取下长明灯上嵌着的词牌,冲到南廷玉跟前。 “皇兄,你看,这分明就是个男人的名字!” 南廷玉接过词牌,未看题词,先看了牌中名字。 落款只有两个字——“火火”。 第125章 奸夫是一条狗 “皇兄,我没骗你,这个火火一定是她的奸夫!” 南廷婉歇斯底里指向郁娘,大抵是气极了,她神情狰狞,宛若困在笼子里拼命嘶吼的野兽,仿佛她声音大一点,狠一点,便能震慑住敌人。 但笼子之外的人,压根不怕她,看她如看瓮中之鳖、手下败将。 “只要查出来这个火火是谁,就能问她的罪了!” 南廷玉叩下词牌,捏了捏鼻梁,神色中露出不耐,大张旗鼓搞了半天,原来是个笑话。 “南廷婉。”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含着威压,如潮水般在院落中徐徐散开,传进众人耳朵中,“火火是东宫养的一条狗。” 南廷婉瞬间睁大眼睛,说不出来话。 狗…… 火火是一条狗? 一众女眷听到这话,先是一惊,然后便是努力憋笑,不知是谁没憋住,突然笑出声,这笑声在鸦默雀静的氛围中十分清晰,显得有些滑稽。 众人看向南廷婉的目光已经从责备变成鄙夷,只觉得她是得了失心疯,这般陷害自家皇兄的女人。 又见惠娴皇后这般姿态,已经猜出来,南廷婉失宠了。 本就有人看南廷婉不舒服,见状,故意挖苦:“原来搞了半天,三公主口中的奸夫竟然是一条狗!” “三公主怎么没把事情弄清楚就这般行事?” “是啊,不管郁娘子现在有无名分,但也是太子的人,身上还怀着皇室血脉,若是因此受了冲撞,那可怎么办?” “哎,三公主此举太鲁莽了,到底是一时行差踏错还是受人蛊惑?” 说着话间,众人目光似有若无向宣若薇看过去。 宣母转动佛珠,慈眉善目状:“三公主数月前才及笄,年岁小,性子耿直,有事从不藏着掖着,这次想来是为太子殿下着想,为皇室脸面着想,才一时着急,失了方寸,误会郁娘子。如今,原委一一厘清,既还了郁娘子清白,也维护了皇室脸面,算是皆大欢喜之局。” 宣母三言两语,便将南廷婉的恶行描写成善行,更是将眼前局面说成是皆大欢喜,实在是有颠倒是非、扭曲作直的能力。 可偏偏,郁娘今日不打算如她的意。 郁娘向苗苗暗示一眼,苗苗心中一激灵,还记得郁娘先前吩咐过的话,于是上前大着胆子开口:“咱们郁娘子心地善良,连东宫养的狗都记得为它点上长明灯祈福,可却被三公主说成鬼鬼祟祟之举,实在是冤枉,反倒是三公主鬼鬼祟祟点的长明灯,还没有给我们看呢!” 说完话,苗苗连忙偷瞄郁娘。郁娘点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苗苗嘴角止不住挂起。 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没看南廷婉的长明灯,目光遂望向婢女手中的另一盏长明灯。 南廷婉自觉行得端,坐得正,不怕被看,于是向婢女道:“你把我的词读出来。” 婢女战战兢兢开口:“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有人不解开口:“这首词出自《周易》,是指契若金兰之意,并无不妥啊……” 又忽有人道:“不过民间俚语中,常用这首词暗指……” “暗指什么?” 那人闭口,吓得不敢说了。 徐妙兰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接过话:“暗指菜户对食,磨镜之意。因此,有此之癖女子,酷爱这首词。” 众人愣了愣,眼神诡异的看向南廷婉。 “怎……怎么会是这个意思……” 南廷婉也是一愣,冲到长明灯跟前,取出来词牌,仔细看着。 前面一行确确实实是她所写,但后面一行却不是她写的,且她也只认得第一行字的意思。 当初祈福牌上写下“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本意是想告诉宣若薇,让宣若薇不必忧愁,她们二人合力,什么事都能解决。 想到这,南廷婉怒目道:“有人给我的词牌加了字……是你……”她想都没有想,便指向郁娘。 这词牌,若只有第一行字,瞧着意思再正常不过。但是加上了第二行字,连在一起,私情之意甚是明显。 郁娘神色如常:“三公主,你觉得妾身加了什么词?” “是后面这句话,‘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我根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没有写它。” “那前面那句话三公主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知三公主要与谁同心?与谁断金?” “我……我……”她自然不能说出来,这话当初是要和宣若薇合力,一起对付郁娘,支支吾吾一番,遂又道,“我这二人指的不是人,而是君民上下一心!本意是想要祝我大乾国强民盛,国泰民安之意!” 郁娘心中泛起冷笑,这三公主现在倒是口舌伶俐,会辩解了,可惜她也做了万全之策,绝不会给三公主再翻身的机会。 “三公主若是怀疑是妾身加了字,可将你的词牌交给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来评判词牌上的字迹是否一样。” 南廷婉没多想,将词牌递给皇后,眼中挂着泪,委屈开口:“还请母后您为女儿做主。” 惠娴皇后没看她,拿过词牌后,比对着词牌上的字迹,瞧着并无异常,看不出来什么。 正琢磨着找专业之士来辨别,这时,指腹忽然摩挲到词牌背后的凹凸,忍不住转过来细看,待看清背面刻着的小像后,当即失了颜色。 祈夫人离得近,抽抽搭搭之际也瞧到这背面刻着的小像,止住哭泣,佯装讶异道:“这不是宣姑娘的小像吗?这腰上别着的鸣玉铃,刻得是栩栩如生。” 这话进入到众人耳朵中,似石头骤然投进湖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人群中很快响起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词牌上写诗,又刻小像,这怎么瞧着也不对劲啊……” “难怪她们二人常扮作男子在外游玩,原是……” 没人把话说的明敞,可话中意思却十分明朗。 宣若薇惊慌看向南廷婉,不知道南廷婉的词牌上怎么会刻有她的小像,这是在搞什么鬼? 南廷婉也是大惊,下意识否认:“母后,这是她在冤枉我,我压根没有刻什么小像。”话锋一转,她瞪向郁娘,“是你,这也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 郁娘不慌不忙道:“三公主,妾身若是想要害你,那在词牌上随便刻个男子的画像,写个男子的名字便能毁了你的名声。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拿宣姑娘来生事?” 这话说的倒是有理。 南廷婉一时哑然。 宣若薇则手指收拢,气得将脸上血色全无,心道,这南廷婉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126章 词牌上的诗 郁娘抹了下眼睛,又向惠娴皇后戚戚道:“妾身是冤枉的,还请皇后娘娘明察秋毫,以还妾身清白。” 惠娴皇后叩下掌心的词牌,一贯端庄自持的面庞浮现厉色,愤怒看向南廷婉。 一个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的女儿,一个是她中意的未来儿媳…… 如今却闹出这种丑闻来。 她是真没想到,南廷婉能生出这么多事来,有种脸面都被南廷婉丢光丢尽的错觉。现在深怕再待一刻,南廷婉又要干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她出声道:“佛门净地,你接二连三闹事,丢了皇家颜面,你可知罪?” “母后……我……” “罢了,指望你这么快认罪,那是痴心妄想。你先是质疑皇室血脉,再行事不端,蛮横无理,任性妄为,本宫深感难以教化,意欲将你从皇家玉牒除名。待抄经诵佛结束后,你回冀州宋家,由你亲生父亲宋郢教导吧。” 南廷婉生母为平岚郡主,生父则是冀州如今的知府宋郢。宋家虽比不上皇室尊贵,却也是名门世家。 郁娘心道,惠娴皇后还是留了情面。终归是养在身旁十几年的女儿,舍不得送去和亲,而是选择让她玉牒除名,重回宋家,只是以南廷婉的脑子恐怕不会领情面。 果不其然,南廷婉听到这话脸色悚然一变,满脑子都是“玉牒除名”四个字。 她要被赶出皇室,以后再也不是大乾的三公主了? 这个惩罚远比她想的要重许多,她一时吓得跪在地,拽住惠娴皇后的大氅,惊慌辩解:“母后,婉婉是被人陷害的,你要相信婉婉,是她害我,真的是她害我,她给我挖了一个大坑……” 惠娴皇后已经无心再同她说话,视线移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宣若薇,正欲开口,宣母的声音抢先响起。 宣母叹气道:“乾朝近些年繁荣富强,养成开放自由的民风,女儿家们平日里也洒脱随性惯了,那些情谊深厚之举,若是被有心人挑拨,的确会显得不符合规矩。”话锋一转,宣母又道,“皇后娘娘,这规矩之事交由礼仪嬷嬷来教导便是了,不值得您这般生气。您往日本就宵衣旰食、席不暇暖,如今又率一众女眷来此抄经诵佛,实在不宜过多操心。” 见宣母这般说,与宣家一派的女眷立即开口帮衬着话。 “是啊,女儿家们都大了,打打闹闹是常有之事,皇后娘娘您应以保重身体为重,不必为此多加劳心。” “正好,咱们在伽蓝寺静修,也算是能磨一磨女儿家们的性子。” 惠娴皇后阖了阖目,收回凌厉视线,心中怎么不知宣母等人的意思,这事止步于三公主就行了,不必上纲上线,将事闹大。 且真将事情闹大,除了丢人,也再无任何益处。 南廷婉如今已成弃子,宣若薇……还尚有用。 惠娴皇后思忖片刻,开口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本宫不希望有任何流言蜚语传出,还望众位守好口风。” 一众女眷恭敬福身:“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话毕,惠娴皇后似是脑袋疼,不愿再多说些什么,便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离开,临走时,她目光跃过半空看向郁娘,晦暗的视线中有着深意。 郁娘面庞浸在摇曳的灯火之中,显得温顺柔和,瞧不出什么异常。 南廷婉还想要上前去向惠娴皇后求情,却被嬷嬷们拦下,她气得鬓间珠钗摇晃,声嘶力竭:“母后……母后……” 可惠娴皇后似是心意已决,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她唤不回惠娴皇后的心意,便将目光狠狠瞪向郁娘,旋即,瞥到郁娘旁边的南廷玉,她又吓得止住恨意,仓皇撇开头。 几经闹腾,不知不觉竟过了一夜。远处,天际浮出丝丝缕缕的白。 一众女眷也相继结伴离开。 苗苗见南廷婉一副失魂落魄状,想到她先前那副趾高气昂欺负人的模样,忍不住最后膈应一下她。 “难怪三公主总是喜欢找郁娘子的麻烦,哎,兜兜转转,竟是为了宣姑娘……二人当真是情比金坚……” 情比金坚四字一出来,有妇人没忍住笑出声:“噗嗤。” 其他人也都在憋着笑。 惠娴皇后不准她们将今日之事传出去,可没不准她们自个儿闲聊。 “说来也是,只是手帕交的话,怎么会如此尽心尽力为对方出头,原来是有这层关系……” “可惜了,都是女子,这片心意注定是要打水漂了……” 南廷婉脸色涨红,怒目瞪向众人,众人讪讪闭上嘴,可那眼底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 南廷婉只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猴,一只被人看笑话的猴。她们的话,还有她们的目光,如化实质,密密麻麻扎在她面庞上。她屈辱沉下脸,扬起巴掌,便要向苗苗这个多嘴的婢女打过去。 苗苗吓得连忙躲到郁娘身后,郁娘一动不动,抬起眼睛,迎视南廷婉。 南廷婉那一巴掌终归是没有落下来,手指一根根收回,咬牙切齿道:“管好你的奴婢,下次再胡言乱语,我就割了她的舌头。” 郁娘牵起嘴角:“妾身多谢三公主赐教。” 这一声三公主落在南廷婉的耳朵里,也似在嘲讽她,听着十分尖锐刺耳。 下一次她还会是三公主吗?还能有权力动郁娘的奴婢吗? 想到这,她情绪几近崩溃,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刻也不想面对郁娘。她宛若仓皇的落败者,失去了以往所有的骄傲,甩着袖子屈辱逃离。 身后的丫鬟婆子赶紧追上前安抚她。 这厢,宣若薇还没有离开,她望着南廷玉,似乎想要跟南廷玉解释什么。宣母却拍了拍她的手臂,她收回视线,隐忍住所有情绪,跟在宣母身后离开。 祈夫人是最后走的,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她眼中满含着泪,将桃花簪递给郁娘。 “这是尧越送给你的,你保存的很好。” 郁娘接过桃花簪:“祈夫人,他是个勇敢的孩子,当时受了很重的伤,还……”后面的话没说完,只余无尽留白供人细细遐想。 祈夫人悲恸出声:“我知道他是个勇敢的孩子……我一直都知道……” 下人怕祈夫人再这么哭下去,会伤了身子,连忙将她搀扶回去。 原先满是人的院落,转瞬变得空荡荡,叽叽喳喳的声音,纷繁复杂的目光都没了。 阳光倒是如金丝银线穿过叶子的缝隙,填满整个院子。 郁娘深深吐一口胸中的闷气,连日来的憋屈,扫走许多,晨风吹在脸上,觉得十分惬意舒爽。 她转过身,看向南廷玉,见南廷玉正垂下眼眸,一瞬不瞬看着手中的词牌。 她脸色一僵,想起来上次在点长明灯时,怕暗中盯梢的人察觉到有异常,她只临时改了落款,上面写的词倒是没变动。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南廷玉唇齿碾磨,一字一顿念着诗,他抬起眼睛,看向郁娘的视线清明冷冽。 这诗是指“唯有辗转反侧的思念,才能报答对方奔波劳累的苦心”。 而在这句诗之前,还有一句,情谊更为深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意思是指“即使合葬一处,也无法倾诉衷情,来生结缘,是多么虚幻的盼望。” 第127章 朝堂和女人,都不安分 辗转思念?报答苦心? 合葬一处?来生结缘? 当真是情深义重、感人至深。 南廷玉忽然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词牌直接断裂于掌心。他眼神一股淬出寒意,一瞬不瞬看着郁娘,目光陌生而又冷淡。周身仿佛迸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让郁娘吓得不敢动弹。 她张了张唇,能言巧辩却在这一刻卡顿了:“殿下,你……你听妾身解释,这个词牌……” 这时,安公公不知道收到什么密报,急匆匆过来,见到二人似对峙的场景,他也顾不得其他,附到南廷玉耳边小声说着话。 “殿下,四皇子薨了。” 南廷玉脸色瞬变,并未再看郁娘一眼,蹙起眉头大步离去。路过她身旁时,黑色大氅掀起的风,拂过她脸颊,透着瑟瑟寒意。 她转过身,视线追寻他的背影,口里那声轻轻的“殿下”,很快便被晨风撕碎在半空中,未曾被他听到。 她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身影走入薄雾,消失在月洞门里。墙上,络石藤在晃动,是他路过掀动的痕迹。 许久,她收回视线,手掌交叠在小腹上。心道,还没来得及和他解释,也没来得及询问孩子的事情,他就走了。 她心不在焉进了屋,看到地面上落有两滴血,怔了怔。 这方才是南廷玉站着的位置,怎么会有血? 马车内。 南廷玉包扎完手掌,阴沉着一张脸,听对面的安公公继续汇报着宫里密探传来的讯息。 “四皇子是今晨丑时左右薨逝的,云妃当场昏过去,陛下现在焦头烂额,估摸会催促殿下,让您尽快破案。” 南廷玉阖上眼睛,攥紧手指,掌心隐隐发热作痛,倒让他脑子清醒几分。 案子的原委已经查的大差不差,确实是三皇子嫉妒四皇子,诱四皇子吃下糕点,引得四皇子生起风疹。 不过,据四皇子的乳母所说,导致四皇子病情加重却是云妃一手造成的。云妃想借此对付姚贵妃,于是让四皇子又多吃了些花生,未曾想四皇子饮食过度,一度昏死过去。 在给出这份证词之后,四皇子的乳母便撞墙自尽。 是故,他们手中现在只有口供,没有人证。他和李慕清觉得还有必要继续查下去,但岳戋却觉得该是公布出来,三人尚在商讨中,没想到四皇子薨逝了。 后宫动荡,朝堂可能也要随之受影响。 南廷玉不耐捏了捏鼻梁,胸中烦闷尤重。以前,他常听到大臣们抱怨,说是堂前公务繁忙,后宅还不安分,前后夹火。 如今,他也体会了这把滋味。 真是,哪哪都不安分,让人搅心。 · 郁娘打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从紧绷的状态中脱离后,精神困顿疲倦,躺在被子里,睡了一整天。 好在顾忌她有孕,且又熬了一夜,惠娴皇后并未说些什么。 晚间,惠娴皇后搀扶着祈夫人回厢房,二人围坐在火炉前,整日不是盘腿诵经便是坐着抄经,二人身子骨都有些僵硬。 丫鬟婆子正在为她们捶肩揉背。 祈夫人捂着汤婆子,徐徐叹气:“皇后,我想认她为干孙女儿。” 这个“她”,惠娴皇后不消多想便知是郁娘。 这两日,祈夫人时常在她耳边念着郁娘,更是一日要往郁娘的厢房去两三趟,看得出来是真的很喜欢郁娘。 惠娴皇后并未立即答话,从宋嬷嬷手中接过热茶,轻扬杯盖掸掉漂浮的茶叶子,慢悠悠道:“姑母,按照辈分,她本就算是你的侄孙媳妇,你收她做干孙女儿,不若多此一举。” 祈夫人蹙眉:“皇后,我认她做干孙女儿,她便是都城凌家和祈家的人,有此底气,将来不用受人欺负。” 惠娴皇后自然知道,祈夫人这话里的深意,她是想护住郁娘的孩子。这几日她与郁娘走得近,估摸也是有护郁娘之意。 祈夫人见惠娴皇后没说话,忍不住劝道:“皇后,我知晓你看不上她的出身,可你也看出来了,这孩子聪明善良,品性不差……” 惠娴皇后打断她的话:“姑母,是祖宗规矩,非乃本宫个人所愿。” “祖宗是死的,规矩是活的。说白了,还是要看人的意思,且当今圣上也非嫡长子啊……” “姑母……”惠娴皇后顿了顿,神色中流露出些无奈,“本宫知道你现在喜欢她,你想对她好,也无碍,只是这件事情,是本宫和宣家商量过的,无论是祖宗规矩,还是当前形势,都不容改变……” 东宫需要宣家的支持,那宣夫人提出来的要求便是嫡长子一定要由她的女儿宣若薇所生。 至于这个让郁娘怀孕以破除谣言,再让郁娘落胎的计谋便是宣夫人所献。 祈夫人闻言,心道,那宣夫人整日转着手中佛珠诵经,原来还是个佛口蛇心之人,这般恶毒的计谋,都能想得出来。 她放下手中的汤婆子,劝道:“皇后,这个孩子是在寺庙中而来,与佛有缘,难道你真的忍心……”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惠娴皇后看向正前方供着的佛像,垂下眼睫,神色不辨。 祈夫人见状,又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同那宣夫人再商量商量,从别的方面弥补宣家,只要给的够多,我想宣家不会不同意。” 惠娴皇后叹口气:“本宫明日儿寻个机会,探探宣夫人的口风。”这态度虽然模棱两可,却也有松懈之意。 祈夫人脸上不禁挂起笑。 佛堂。 宣母为池子换上新水,又添了些水草和鹅卵石进去,撒了一把饲料,小鱼儿们立即凑过来,张嘴接饲料。 宣若薇进来时,便看到宣夫人倚着池边喂鱼的模样。 她神色顿了顿,方才走上前,压低声音开口:“娘亲,听闻那祈夫人想要认郁娘为干孙女儿。” 宣母轻轻一哼:“老人家年纪大了,倒是喜欢掺和事。” “那我们该怎么办?”宣若薇试探开口,先前她每次暗中出手,都被宣母责怪一番,可现在若是再作壁上观,无动于衷,那郁娘就要傍上祈家和凌家两大世家了。 届时,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将变得显赫尊贵,她们想再弄掉那孩子就没那么容易。 宣若薇又道:“皇后娘娘的态度似乎也有些松动。” 宣母将手中饲料全部撒下:“那就提前收网罢。” 本来觉得佛门重地,该让那孩子多活几日,可现在看来,没这必要了。郁娘费尽心思攀上祈夫人,便是想找个靠山,可她不知道,这一举动也是催命符。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不属于她的,她怎么努力,也枉然。 喂完鱼,宣母在无字牌位前点上两根立香,香烟袅袅升起,笼罩住她的面庞,模糊住眉目间的狠厉。 挡她女儿路者,只有一个下场。 死。 第128章 落胎 南廷玉自上次出现后,没再来过寺庙,想来是事务缠身,抽不出空,也有可能是生郁娘的气了。 一想到这,郁娘便长吁短叹。 当初就该换个诗词的,不然也不至于如此难解释。 只是在那一刻她忽然说不出来假话,平生学的手段都使不出来了,竟只想赤诚坦然面对南廷玉,如实告诉他一切。 在佛塔中点上长明灯时,她向萧重玄做了坦白和告别,她已经有了新的开始,决心要好好过自己的人生。 可还未鼓起勇气同南廷玉说,南廷玉便离开了。 她想,待再过两日,等寺庙清修结束就能回去见到他,届时再好好解释一番。 这两日不怎么呕吐了,人却昏昏沉沉的,心口也闷闷的,总是有一股不安感萦绕在周身,似是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御医说,有身孕的女子,便是容易想得多,想得杂,让她平日里多放宽心,少胡思乱想。 她只得作罢。 这日,她方要睡下,忽然见到从东宫急匆匆而来的玲月。似是一路仓皇奔跑,玲月上气不接下气,鬓间满是汗,神情苍白而慌乱。 “郁娘子,太子殿下……出事了……” 郁娘一怔,忙道:“他出什么事了?” “太子调查四皇子薨逝一事,查到不利于姚家的证据,遭到姚派的人暗杀,太子他……心口中了剑,他……他让奴婢来找郁娘子,想要看郁娘子你……一面……” 玲月每说一个字,郁娘心脏便下沉一分,直至沉入进湖底。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住她,让她浑身不住颤栗,顾不得披上大氅,便向寺外跑去。 玲月和苗苗立即跟在她身后。 他要见她一面…… 恐惧和忧虑占据了所有,她不敢细想,只敢卑微祈祷,他没事,他只是单纯的想要见她一面而已。 毕竟他那么厉害,在战场上白衣染尽敌人的鲜血,都能依然平安无恙,那这个刺杀,他也不会有事的。 她坐上马车,苗苗和玲月也喘着大气跟了上来。 苗苗没想到郁娘能跑得这么快,急忙叮嘱着话:“郁娘子,你小心腹中孩子。” 可郁娘此刻心神慌张动荡,哪里还顾得上腹中孩子,忙催促马夫:“快去长乐宫!快!” 车轮辚辚而动,每一下声响都似压在她的心上,压出坑坑洼洼的忧虑和焦灼,她紧张到快忘记怎么呼吸,心口起伏不定。 不要有事。 南廷玉你千万不要有事! · 惠娴皇后刚收到启明帝的传书,得知姚贵妃向启明帝告发郁娘是瘦马一事,且言明惠娴皇后也早已知晓这事,故意隐瞒了下来。 启明帝震怒,信中质问她是如何做母亲,如何管理后宫,如何以身作则的,连问三罪,逼她妥善解决掉此事。 她白着脸叩上信件,双目微敛,本来心中有所动摇,现下是彻底下了决心。 郁娘腹中的孩子,绝不能留。 不然皇帝会借此生事。 恰在此时,宋嬷嬷惊慌来报:“皇后娘娘,郁娘子身边的婢女来告密,说郁娘子得知娘娘你要除掉她腹中的孩子,现在连夜逃走,要逃出城了……” 惠娴皇后勃然大怒:“什么?” 宋嬷嬷:“说是她要到外面生下孩子再回来……” 惠娴皇后没想到郁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当即气火攻心,下了命令:“快命人封城,去捉她,捉到她之后,直接灌下红花汤!” 自郁娘怀孕以来,御医那边便一直备有红花汤,只待她下令落胎,而她却迟迟没有下令。 现在心里十分懊恼,只恨自己一时心软,差点酿成大错! 要是郁娘真的逃走,生下男孩藏了起来,再被有心人利用,不知将会酿出什么祸端! 她绝不允许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 “宋嬷嬷,落胎之事交给你,务必完成。” “是。” 马车驶向黑夜,越来越快,夜风如呼啸的刀子贴着车帘而去,慌张的情绪在疯狂叫嚣,填满寂静的夜,耳边是轰隆隆响声。各种响声胶着在一起,掀动郁娘的心弦。 她紧攥着手,心想,怎么还没有到长乐宫。 明明伽蓝寺离长乐宫不远,只有一刻钟左右的距离。 她掀开车帘向外望去,黑漆漆的夜几乎不能视物,却也能从模糊的轮廓中辨别出来,这不是往长乐宫的方向。 她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这不是去长乐宫的方向!” 苗苗一惊:“怎么回事?” “停车!” 马夫却跟没有听到似的,卯着一口气赶到城门口。城门口守卫早就收到密令,见到马车一出现,一群人瞬间持刀上前,将马车团团围住。 恰在这时,身后两拨人也追赶了过来。 一拨是惠娴皇后的人,宋嬷嬷阴沉着脸,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而来。 另一拨则是南廷玉,他方才得到消息,说是郁娘领着丫鬟从寺庙中逃走,没作多想便骑上马率人追上来。 郁娘掀开轿帘,只一眼便看到远处安然无恙的南廷玉,她神色一愣,还不待弄清楚眼前的场景怎么回事,玲月忽然从轿子中下来,跪着认错。 “郁娘子,你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话锋一转,玲月向南廷玉和宋嬷嬷的方向开口,“太子殿下,宋嬷嬷,郁娘子她只是太爱腹中的孩子了,不愿意落胎,所以才想要逃出城,她并没有携子要挟殿下之意!” 郁娘脑海里只有“落胎”和“携子要挟”两个词,她愕然失神,僵在轿子中,似是反应不过来玲月的话。 宋嬷嬷厉声开口:“拿下她!” 两个侍卫立即冲向轿子,苗苗还想阻拦,却被侍卫一把推了下去。 郁娘被拽了下来,双臂被粗暴反剪到身后,两条腿跪在地上,疼得她脸色发白,本能看向南廷玉,开口求救:“殿下。” 宋嬷嬷却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郁娘子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敢做出这般忤逆之事,那就别怪皇后娘娘狠心了。” 郁娘挣扎要起身:“嬷嬷,妾身什么都没有做!” 然而宋嬷嬷根本不听她辩解:“这是早就为你准备好的落胎药,也总算是物尽其用了。”话落,宋嬷嬷打开药壶,强硬掰开郁娘的嘴,将那黑乎乎的落胎药直往郁娘的嘴巴里灌入。 郁娘挣脱不开,她被人死死箍住身体,苦涩浓稠的药汁不断涌进喉咙里,眼泪无助留下。 原来她的命运早已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他们从来就没打算让她生下南廷玉的孩子。 随着落胎药逐渐涌入喉咙中,惶恐惊惧的心跳,慢慢恢复平静,静如死水。 残忍的真相撕裂剥开后,她才知晓自己只是权势操纵的棋子,玩弄的对象。 平日里的那些虚情假意的关怀,不过是刽子手们伪装出来的表象。 她放弃了挣扎,余光中,看到南廷玉立在远处,身影一动不动。一盏灯笼在他身前照明,照出他模糊而又遥远的轮廓,而在他身后是无尽的黑暗,黑色的触手紧紧攀附上他。 他神色清冷而陌生,就好像她从没有认识过他一样。 “殿下……” 他也是知情的,甚至他也有可能是主谋。 南廷玉在宋嬷嬷掰开郁娘的嘴巴时,想要抬步上前,却被安公公按住了肩膀,安公公向他摇摇头,小声道:“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没说话,只隐忍绷起脸部线条,手掌摁上腰中的长剑,骨节上的盘虬青筋凸显,克制住所有紊乱坍塌的情绪。 许久,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随着寒风而来。 随着时间流逝,血腥味不减,却越来越浓。 忽然,宋嬷嬷的惊叫声响起:“不对劲,这出血量不对劲……” 第129章 落子汤有问题 浓稠的夜,如墨水一般浸泡着整座城,血腥味在风中起伏,一股又一股传入鼻息之中。 在听到宋嬷嬷的话后,南廷玉便已失去冷静,他大步上前,推开宋嬷嬷,见到郁娘无力倒在地上的场景。 鲜血浸湿她身下的罗裙,如黑色的触手抓住了她的裙摆,似要将她整个人拖进地狱之下。 他颤动着手臂,俯下身将她缓慢抱起来,灯笼的微光照出她苍白的脸色,她嘴唇微张,眼睛虽是睁着,却已经失去焦距,仿佛什么都看不到。 他克制着情绪:“怎么回事?” 宋嬷嬷忙解释着话:“殿下,郁娘子她忽然大出血,这出血量明显不对……”搞不好要出人命。 后面这句话,宋嬷嬷没敢说。 南廷玉闻言,未再耽搁,直接抱起郁娘,翻身上马。他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勒着缰绳,飞快朝长乐宫而去。 大出血……怎么会大出血呢? 明明没有孩子。 风在耳边呼呼吹,后背却出满冷汗,他时不时垂眸看她,她恹恹靠在他怀中,呼吸孱弱到近乎于无。 身下流出来的血缓缓浸湿他的衣袍,黏腻的触感,让他心中忽生一股灭顶的恐惧,手臂不由紧紧抱住她,声音有着他自己都未注意到的颤音。 “琳琅,不会有事的。” “马上就到长乐宫了!有裴元清在,你不会有事!” 这段路,走得十分漫长,一分一秒都如在火海中炙烤、在油锅中上煎炸,待到了长乐宫,他不等马儿停下便翻身跃下,抱着郁娘直冲向医苑。 · “琳琅……” “郁娘子……” 郁娘浑浑噩噩中听到许多呼喊声,似是怕她睡着,那些声音如魔咒一般,一直盘旋在她头顶上空。 她很烦躁,想捂住耳朵,可却抬不动手。 “苏子,备上热水、九针、绢纱!空青,你快去熬逐瘀止血汤!” “是。” 屏风外,几步之隔,南廷玉听着里面的声响,神色凝重。 晨曦光线一寸寸升起,照过菱花窗,在他脸上落下一层杂驳昏暗的阴影。 他如同一座雕塑,许久也未曾挪动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里裴元清吐了口闷气,声音带着些恨恨之意响起。 “这肯定不是普通的落胎汤,里面估摸加了东西才导致郁娘子大出血。”顿了顿,裴元清又道,“好在郁娘子不是真的有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先前给郁娘开了三副药包,能让郁娘有假孕的表象,且落胎时会出血以做掩饰,但现在落胎汤不对劲,引得郁娘大出血,甚至比一般落胎的女子出血量还要多,差点危及生命。 南廷玉一字一顿重复着话:“落胎汤不对劲?” “嗯,只是普通的落胎汤不可能会这样。”说到这,裴元清看向处在昏迷中的郁娘,忍不住怅然出声,“郁娘子的命,怎么就这般苦。” 老天爷怎么会给她这么多磨难,她只不过是世道上一个艰难求生的弱女子,何苦这般折腾她。 南廷玉克制住情绪问道:“她现在有无大碍?” “扎了针,喂了药,暂且止住血,具体如何,还要等到她醒来才能知晓。”裴元清越想,心里越气愤,忍不住要质问南廷玉是怎么回事,却见到南廷玉忽地大步离开。 黑色大氅如沐风霜,随着步伐,凛凛而动,衬得他背影很有气势。 裴元清口里的话顿在胸腔中,知晓他这是要去找人算账了。当初假孕这个计谋,是他们二人共同决定的,是他建议不要提早告知郁娘。 不然郁娘稍有露馅或者差池,便难以蒙住眼光毒辣、心思缜密的惠娴皇后和那两个老嬷嬷。待度过此劫之后,再向郁娘解释。 可没想到避子汤会有问题。 裴元清心里此刻愧疚极了,忍不住产生怀疑,当初收留郁娘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这条路,卧狼当道,对于郁娘来说实在是腥风醎雨。 伽蓝寺。 宋嬷嬷附在惠娴皇后耳边,将城门口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出来。 惠娴皇后停下手中抄经动作,一滴墨水顺着狼毫滴落在宣纸上,毁了一个字,整张纸便已无用处。她扔掉这张废纸,脸庞线条一寸寸绷紧,未置一词。 “太子殿下……” 门外,婢女欲拦南廷玉却未拦住。 南廷玉裹挟着满身寒意,迈步走入佛堂,他像是一把长剑,突兀而出现在视线中,将眼前安宁的气氛生生割裂。 “母后,你一定要如此吗?” 惠娴皇后未立即答话,轻扬手臂,丫鬟婆子们识趣离开,关上房门,留他们母子二人独处。 她这才道:“廷玉,本宫既已答应你饶她性命,就不会再食言。本宫没有在落子汤中动手脚。” 南廷玉黑沉沉的眼眸仿佛有着穿透力,凝视着她:“昨日姚贵妃向父王告发了她的身份,父王施压与你。” “是,陛下让本宫妥善解决此事,本宫这才狠下心喂她喝下落子汤,但自始至终没想要杀掉她。因为本宫知道若杀了她,你也会难过。”后面这句话言辞徐徐恳切,不似作假。 南廷玉没作声。 惠娴皇后见状,试探道:“廷玉,女子落胎本就有危险,或许并不是落子汤有问题,而是她身子骨差……” 南廷玉打断她的话:“母后,裴老先生已言明落子汤中有问题,既非你所为,那便是旁人动了手脚。暂且先将能接触到落子汤的人全部抓起来,由孤稍后亲自审问。” 惠娴皇后张了张唇,还想说什么,见他心意已决、不容置喙的模样,只得颔首同意。南廷玉年岁越长,脾性越犟。宫中嬷嬷们常宽慰她,说他这是储君气魄,初具九五之威,她却听了,心中更为忧虑。 已经有一位不动声色便能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的帝王夫君,她不希望再有一位这样的帝王儿子。可自从郁娘出现后,南廷玉与她越来越离心,已经想不起来母子二人上一次谈心是在何时。 “母后,儿臣朝中有事,先退下了。” 嗯。” 惠娴皇后怅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才收回视线,温和的眉目间蓄积着重重心事。丫鬟嬷嬷走进来,左右伺候她。一人给她换上热茶,一人为她揉肩捶背。 秦嬷嬷压低声音:“皇后娘娘,您觉得这落子汤会是谁动的手脚?” 惠娴皇后沉思:“本宫起初觉得是宣家。”所以她不想让南廷玉查下去,因为查出来之后,也只不过是添一分堵,但现在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像是宣家所为。 毕竟借她的手去害郁娘,那也是得罪了她。 宣母还不至于如此愚笨。 第130章 赐婚 郁娘还未苏醒,南廷玉一直守着她,便是连批阅奏折也搬到望舒殿中。殿内点有熏香,早已无异味,他却像是魔怔了般,鼻息中总是能闻到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以致时不时查看被褥床单,怕她又出血。 元宵节这日,他须得进宫参加宫宴。 郁娘还未有苏醒之意,他看着榻上那张消瘦苍白的脸,敛下忧虑,叮嘱苗苗苏子等人好生照顾她。 鞭炮声从早连绵至晚,噼里啪啦作响,长乐宫这边却是一派清冷,府中下人大都休沐回去,主子也不在,仅剩下的几人热闹不起来。 壁灯的光被风撕得摇摆不定,晃荡不休,殿内,火盆里的木柴毕剥作响。 郁娘是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的,她眼神混沌,如初生稚子,茫然不清,呆呆看着房梁上方。 床边,苗苗两只手撑着下巴,围着火盆,一副愁眉苦脸状,没注意到床上的情况,倒是火火先发现郁娘醒了。 火火急得围着榻上哼唧,见郁娘不理它,索性爬上床去。它身体长得飞快,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长到七十多斤,四肢修长,瞧着如成年猎犬那般威风凛凛。 它用脑袋去蹭郁娘,一边蹭一边发出委屈的声音,哼哼唧唧,说了很多话,却没有一句完整的,一句清晰的。小狗不知道自己是小狗,也不知道人类听不懂它的话。 苗苗伸手欲将火火赶下床,这才注意到床上的郁娘睁开眼睛了,立即激动大喊道:“郁娘子你醒啦!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郁娘脑袋仍是昏昏沉沉的,见外面的天是黑色的,尚以为时间停在那一夜,浑然不知已经过了两日。 她下意识摸向小腹,这儿仿佛被人凿出一个洞,空荡荡的感觉比坠痛更让人绝望。 苗苗看她怔忡失神状,忍不住趴到跟前小声宽慰道:“郁娘子,殿下今日进宫赴宴了,要晚一点才能回来。”像是想到什么,苗苗又忙道,“我已经将那晚的事情都跟殿下解释清楚了,殿下应是相信郁娘子你没有逃走的意图,这两日他一直都在殿中守着你。” 郁娘此刻不想再听到有关南廷玉的事情,她阖上眼,面庞恹恹如病。微暗的灯火,模糊了她眉目间的悲痛。 身上的血止住了,心中割裂的伤口却依然在狰狞滴血。 苗苗没再说话,将汤婆子塞到她手中,神色忧愁守着她。现下什么也不敢奢想了,只希望郁娘子能早早把身子养好。 殿内陷入到安静中去,火火也很识趣,不乱折腾,乖乖趴在郁娘边上,只一双眼睛担忧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天际忽然有焰火声响起,砰砰砰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将黑夜震得一阵阵发白。 四周传来欢呼声,整座城像是突然陷入到了欢喜之中。 “郁娘子,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苗苗打开门走出去。 郁娘睁开眼,偏过头看向外面,焰火的绚丽光芒仿佛贴着菱花窗而来,一闪即逝,烟灰气息却留在了半空中,越过一座座城墙,徐徐涌入进她的鼻息之中。 满城的人都在欢呼。 为谁而欢呼? 少焉,苗苗推门进来,步子慢腾腾的。 郁娘见到她这般模样,出声道:“外面怎么了?”张开口,才发现喉咙沙哑干涩,像是许久未喝水的模样。 苗苗支支吾吾:“不清楚,大概是谁家在办喜事吧。”她一贯说不来假话,说完后,紧张捏住衣角。 这时,府邸小厮们的嬉笑交谈声响起。 “圣上今日看样子是真的高兴,率一众皇亲国戚登城楼,要放焰火至子夜。许多百姓都过去凑热闹了!” “咱们虽然去不了,但也可以凑热闹,把府内炮竹焰火都放起来!” 苗苗想要捂住郁娘的耳朵,可惜没来得及,那些交谈声悉数传入进来。 “哎,圣上总算愿意给太子和宣姑娘赐婚了!” “咱们东宫要有女主人了!” 苗苗气得推开门,犹如护幼崽的母鸡,一顿骂骂咧咧过去,那几人被骂得一头雾水,四散而逃,交谈声戛然而止。 骂完人,出完气,苗苗气呼呼进了殿,想要安慰郁娘,却看到郁娘此刻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眼角落入鬓间,苗苗一时也红了眼眶,哽咽住,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太子殿下怎么能这样,就不能等一等吗? 非要在这个时候和宣姑娘定亲?让郁娘子如何自处? 焰火仍在砰砰作响,听着已经让人没了兴致。 子夜一到,焰火消停,四周方才恢复安宁。 殿中只留有一盏壁灯,光线朦朦胧胧,兴许是流血过多,郁娘一直处在昏沉恍惚中,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身旁忽然有股浓烈的酒气袭来,铺天盖地,挤走新鲜的空气。 一只手落在她颊边上,温度灼人。 她缓缓睁开眼,对方气息微滞,旋即,沙沙嘶哑的嗓音响起:“何时醒的?” “焰火燃放之时醒的。” 南廷玉脸色兀地顿住,没作声。 二人相互静默,气息在咫尺距离之中无声交融,许久,他收回手,似乎想解释什么,她却闭上眼,什么也没有多问。 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仿佛视一旁的他为无物。 他心中生出一股隐秘的钝痛,却又根本抓不住那股疼痛,只觉得情绪在叫嚣,在沸腾,最终还是被理智生生压制住。 灯熄油尽,世界陷落进黑暗中。 被子里,他想要去碰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落在小腹上,霎时间他如被雷击,手臂僵住,再未有任何动作。 良久,久到她的呼吸归于平静,他才唇齿缓慢厮磨,轻轻一叹:“琳琅。” 今日的赐婚也是他所未料到,原本这么多年,启明帝都不肯松口,不愿他和宣家联合,如今却以他查案有功,突然为他和宣若薇赐婚。 这一举动满堂震惊,直接搅乱了当前局面。姚家的人恐怕要坐不住。 他一时竟看不透,启明帝到底是在安抚姚家,怕姚家造反,还是在逼姚家动手? 酒意上头,他也有些昏沉,在思虑谋算中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刺鼻的味道浮在半空中,很是难闻。郁娘先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捂住鼻子,觉察到不对劲,侧目看向外面。 菱花窗在月色的照耀下,隐约映出几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有人似是在向殿内吹毒烟,有人则在倒火油。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火石相撞的声音。 旋即,火舌汹汹攀起,眨眼间,便笼罩住整个望舒殿。 第131章 三进三出 走水了? 这个念头甫一在郁娘心中升起,弥漫在她脑海中的浑噩如薄雾徐徐退散,神智清醒过来。屋内除了火油的味道,还有股若有若无的刺鼻气息。 思及此,她立即捂住口鼻,从床上爬下来。落地时两腿酸软,小腹还有股坠痛,疼得她差点瘫在地,所幸的是求生的本能又支撑她爬起来。 火舌犹如长了脚,很快便顺着风从殿外烧至殿内,四周响起木柴燃烧的哔剥声和大火嚣张吞噬一切的咝咝声。 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南廷玉,大火将他面庞照得深邃分明,他眉心紧蹙,嘴唇暗紫,似乎中毒了。 这时,燃烧的帐幔垂落下来,一丝火光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缓缓睁开眼睛。 见他已醒,郁娘没再管他,要拔腿离开之际裙摆被什么东西摁住,她低下头,发现摁住她的是一只毛茸茸的狗爪! 火火竟然藏在床底下! 平日里,南廷玉不准火火宿在望舒殿,它也很识趣,一到晚上就乖乖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今日不知怎地却悄摸摸藏在床底下。 它此刻也是一副中毒的模样,眼珠子上翻,舌头伸得老长,身体在轻轻抽搐,哼哼唧唧向郁娘求救。 郁娘见状连忙将它从床底拽出来,它身体又沉又重,她憋着口气,累得满脸通红,连拖带拽,才将它从烟尘缭绕的大殿拖到门口。 大门被人从外面封死,还泼了火油,烈火正腾腾燃烧。 鼻息中满是浓烟和毒气,她不敢张口喊人,只得自救,环顾四处,见到案几上有茶壶,立即将里面的茶水倒出来,沾湿衣衫和巾帕。 衣衫裹在头上,巾帕捂住鼻,拿着砚台去砸殿门。 府中的下人这时也注意到这边的异常。 “走水啦!望舒殿走水啦!” “快来人救火!” …… 南廷玉睁开眼之后,神智一时还未清醒,耳边是混乱杂驳的声音,视线所望之处,浓烟四起,火舌缭绕,犹如置身在炼狱业火之中。 起火了? 他立即坐起身,下了床,只是醉酒和中毒的缘故让他行动和反应迟滞半拍,鼻息呼到一口浓烟,胸腔顿时不住战栗咳嗽。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剧烈的坍塌碰撞声,他顺着声响看过去,看到的便是大门被破开,郁娘一瘸一拐拖着火火走出去的场景。 他神色一僵,未注意到头顶上方梁柱已被烧出裂缝,欲裂未裂,悬在半空,离他仅有咫尺距离。 门外,郁娘又跑了进来。他眼神微动,正要说什么,却见到她目不斜视,如风一般直接从他边上跑过去,奔向衣匣。 他:“……” 旋即,两个黑衣侍卫冒着火而入:“殿下,你没事吧……”二人作势要扶住他,衣袖间却隐有寒光闪现,两把匕首悄无声息向他的腹部袭来。 他意识到不对劲,连忙侧身闪开,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腕,猛地一用力,那人手腕骨节断裂,吃痛惨叫一声。 另一人又挥舞匕首而来,一顿乱砍、乱刺、乱戳,步步紧逼,他动作不利索,脑子也昏沉,一时与这刺客陷入到交缠之中。 二人的打斗动作,引得上方房梁再也支撑不住,忽地坠下。南廷玉想要躲闪,对方却一把抱住他的腿,大有同归于尽之意,两只手死死拖住他,不准他走。 房梁轰隆隆掉落,直接砸在了二人身上。 那刺客脖颈当场被砸断,瞪着眼睛,七窍流血而亡,南廷玉的半条腿则被他抱住,压在房梁之下。毒烟让他失去不少力气,他拔不动腿,下意识抬目寻向郁娘。 衣匣着了火,郁娘正不顾火势,翻箱倒柜,找到一块黑漆漆的牌位,如抱珍宝般踉踉跄跄出去,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 他:“……” 火舌近在咫尺,吞吐是滚烫的温度,一股又一股闷热的浓烟熏过来。 他张唇,却发不出来任何的声音,窒息感堵塞住他的口鼻,只觉得咽喉、胸膛往下是一片干哑酸涩。 外面有嘈杂的人声响起。 “郁娘子,殿下呢?” “殿下好像还在屋里……” 话方落下,郁娘的身影又从浓烟中显现,消瘦单薄,却有一股韧劲。 南廷玉本来灰暗无光的眼眸瞬间亮起,似比火光还要明亮几分:“琳……” 只是,郁娘这一次还是未看他一眼,捂住鼻子,跑到藤箧跟前,抱起一只木奁。他见过那个木奁,知晓木奁里平日装的是她的卖身契和一些值钱家当。 他:“……” 不知是愤怒还是被大火熏得,橙红明亮的火光中他脸色却是一片黢黑,眼神阴沉如墨,愤怒竟让他来了些力气,脑袋也清醒许多。 安公公和侍卫们冲进来见到的便是他被梁柱压住的场景,忍不住倒呼一口气,几人合力方才将房梁抬起来。 安公公慌忙扶南廷玉起身:“殿下,你没事吧……” 方才府内有两个脸生的侍卫给了误导讯息,说太子殿下在书房,书房也着了火。安公公便率着下人去书房救火,待扑下火后才发现书房里没有人,意识到中计,又慌慌张张来到这边。 差点便要酿出大错,想到这,安公公心有余悸:“殿下,大殿要塌了,我们快出去!” 上方不断有东西坠落下来,火花四溅,这个地方似要天崩地裂,一刻也不能多待。 火光中,郁娘已经第三次越过南廷玉,抱着东西而去。 南廷玉抿紧薄唇,沉下愤怒的眼色,由着安公公和侍卫的搀扶,走出火海。 他衣摆染了火,侍卫跟在身后又是拍打,又是扑水,雪白长衫沾满灰渍和水污,头上玉冠松散,发髻倾斜散乱,整个人显得甚是狼狈。 他一出来,便被裴元清喂下一颗清毒丸。 “殿下,你怎么样?” 南廷玉没说话,也说不出来。 他眼睫半敛,眼眸森冷如剑,睨向远处的一人一狗,混乱嘈杂的世界中,似乎只看得见那一角。 不甘的怒火愈积愈多,如风暴盘旋于心。 她救了狗,救了牌位,救了卖身契! 三进三出! 却一次都没有看他! 第132章 为什么不救他? 裴元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火光烛天,憧憧人影中,有一角安静到像是绝俗离世,同这纷乱嚷闹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屏障。 郁娘坐在地上,和火火抱作一团,火火身上有块毛被烧焦了,露出黑黢黢的半张屁股,尾巴左右摇摆,正哼哼唧唧埋首在郁娘怀抱中,求安慰,求抚摸。 郁娘笑着给它顺后背,温柔安抚它的情绪。明暗交替的火光映出这幅温馨画面的轮廓,如同含蓄的笔墨画,寥寥几笔,却十分美好。 刚刚裴元清也已给郁娘和火火喂了一颗清毒丸,一人一狗都解了毒,裴元清道:“殿下,不用担心,郁娘子和火火皆无大碍。” 南廷玉突然不住咳嗽,声音中有着克制的怒意。这场大火似乎烧进了他的五脏六腑,烧得他胸腔滚烫摄人,吐息皆是火气。 大抵是他骇人的目光极具穿透力,郁娘察觉到什么,转过身望他。 二人之间的视线隔着一段距离接触。 身后,下人们还在扑火,木柴燃烧的毕剥声、瓦片倾倒的坍塌声以及大水扑灭火焰的刺啦声,组成了嘈杂攘攘的背景板。 不知缘何,迎上郁娘木然平静的视线时,南廷玉脑海却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在蓟州城,那时她踩过满地匪贼的鲜血和尸体,扑到他怀里,说害怕,说担心。 现在的她却是连装都不装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胸膛,心脏被砸的稀碎,胸口空荡荡的。 屋脊悉数倾覆坠落,火苗碎屑纷飞,他们二人的面庞在分明和模糊中交替,长长的影子,洒落进那片崩坏的火海之中。 一同崩坏的仿佛还有过去的种种。 没多久,望舒殿便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一个壳子。 火舌像是从地面爬上了天空,远处天际绯红彩霞破开乌云,伸展出如火般的夺目耀眼姿态。 天亮了。 一直支撑郁娘的那股力随着大火的熄灭,也一同消失,她眼睫颤了颤,再也坚持不住,昏倒在火火身上。 “郁娘子……” 苗苗和裴元清在呼喊她,她想睁开眼,说自己没事,可怎么也睁不开,又陷进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苦涩的药、寒冷的风、冷漠的面孔……一一挤入她的世界,如梦如幻,分不清现实。 她是那条搁浅的鱼,钩子刺破了下颚,被人围着欣赏她的挣扎和无助。 曾经以为能救她的人,到最后才发现是将她烹调之人。兴许那些小意温柔,不过是让食材变得更美味的佐料。 … 南廷玉俯下身,将郁娘从地面抱起,见到她眼睫上有泪,他神色一顿,旋即自嘲一哼。 哭? “英勇无双”的她也会哭? 余光扫向卖身契和被烧得字迹模糊的牌位、以及半边屁股毛被烧掉的火火,想要一脚踢走这三样碍眼的东西,却还是在转身时命人照看好它们。 毕竟这些东西比他的命还要宝贵。 偏殿。 郁娘昏睡在床上,屏风外,裴元清在给南廷玉包扎腿上的伤口。 南廷玉右腿有个成年男子拳头那般大小的伤口,黏着衣裳和火灰,裴元清费了些力气才清理干净伤口,皱着眉替他上药、包扎。 “殿下这伤口要好好休养。”口里的那句“不要逞强”没说出来。 裴元清心道,南廷玉倒是能忍,受了伤一字不说,只沉默抱着郁娘进殿,待他给郁娘看好病,确认无碍,南廷玉才出声让他过来看伤。 南廷玉沉沉应了一声:“嗯。” 安公公在一旁汇报走水一事的情况。 昨日元宵节,府中下人大都休假,只留下二十多个侍卫和杂役,那背后暗算之人应是料到这一点,才敢来长乐宫放火行刺。 对方用计也是险恶,先是打晕府中两个侍卫,由刺客扮做侍卫混入其中,再放毒烟、火油,点燃好几处宫殿,声东击西,分散他们的人手。 “行刺殿下的那两个刺客,毁了面容,查不出来身份,想来是豢养的死士。” 在大乾,能豢养死士的没几个世家,幕后主使是谁,呼之欲出。 这些年,姚家多次行刺南廷玉,却都是趁他在外进行,如今还是第一次派人来东宫刺杀。 看样子最近发生的三件大事,已经逼得姚家大乱。 第一件事是南廷玉已经搜到证据,查清楚四皇子中毒的真实原委。芸妃的确私下又喂四皇子吃了些花生,致使四皇子昏迷,但让四皇子薨逝却是姚贵妃后又买通御医,下的毒手。 第二件事是伽蓝寺中,有姚家的人,那僧人招供,是姚贵妃暗中指使他在避子汤动了手脚,目的是想要嫁祸给惠娴皇后,借此分化他和惠娴皇后的关系。 第三件事则是皇帝为他和宣若薇赐了婚。 如此种种,逼得姚家便是冒险,也要对他痛下杀手。着倒也证明,姚家如今穷途末路了。 南廷玉闭上眼,想到什么后,沉声道:“安公公你去备车,孤要进宫一趟。” “是。” 走出门口,南廷玉看到火火光着屁股、脚步打滑向这里而来,他阴沉着脸,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将火火堵在殿门外。 安公公:“……” 火火:“……” · 郁娘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醒过来时,又已过一日。身下的床单,眼前的帘帐都更换了,这是一间陌生的寝殿。 她口中残有中药的苦味,苦味从嘴巴一直蔓延进胸腔,她咳了两声,她想要喊苗苗端水,转过头,发现帘帐映着一道人影。 南廷玉坐在椅子上,应是刚从外面处理完事情,才回来此处,即使隔着帘子,依然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披着的大氅寒意未退,风霜化作褶皱间的凛光,丝丝缕缕窜进来。 察觉到她苏醒,他目光微动,看向帘帐。 他没有出声,她亦没有开口。 静谧的沉默里有着对峙。 直到她再次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咳……” “身子怎么样?” “多谢殿下的关心,妾身无碍。” “也对,毕竟能三进三出。”不像是有碍的样子。 郁娘:“……” 她垂下眼睫,目光淡漠:“妾身没看到殿下。” 南廷玉声音消失一段时间,复才道:“孤就在你旁边。”不过咫尺距离,怎么可能没看到。 “妾身原先见到两个侍卫进了殿,还以为殿下早已被他们救走。” 她声音不咸不淡,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就像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可这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却差点要了他的命。他隔着帘帐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那两个侍卫是刺客。” 他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看到的是她一次又一次冷漠离开的背影。 她就这么恨他?就这么想他死吗? 郁娘闻言,神情茫然,却没立即说话。须臾,她才道:“殿下,妾身当时意识不清,尚未能思考周全,还请殿下恕罪。” 他嘴角牵起自嘲的笑,是啊,她意识不清,却也还记得,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谁排第三。 深陷红尘的人,变得痴顽。 明知是一个难堪的结果,仍想一遍遍得到确认。 第133章 残忍的真相 二人之间没再说话。 窗户支开了条缝,一阵夜风忽然而入,吹得床帘晃动,床上的郁娘似乎觉得冷,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南廷玉起身离开,大氅掠过窗户,眨眼间窗缝已经严丝合缝关上。他这一夜没再回来,不知是忙于公务还是宿在了其他偏殿。 郁娘睡不着觉,兴许是白日里睡够了,现下卧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她脑子昏昏沉沉,想事情也想不通,只觉得乱,没有一点头绪。 接下来几日,她几乎都待在床上养身子,南廷玉没再来过,想来不是公务繁忙,而是不再和她同宿一间房了。 这本该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恢复成原样,她也不觉得失落,反倒还有些庆幸,不用强颜欢笑,不用奴颜婢膝去面对他。 这日,惠娴皇后身旁的两位公公和两位嬷嬷踩着第一缕阳光,早早来到长乐宫,捧着懿旨宣读。 “婢女郁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感其侍奉太子有功,特册封为九品奉仪。” 奉仪,太子妾室中最末等的位阶。 郁娘脑海忽然忆起惠娴皇后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本宫这次叫你来,便是想告诉你,若是你能怀上太子的孩子,本宫往后将接受你留在太子身边,且也会让太子给你一个名分。” 原来这句话就已经暗示了今日的局面。 只是说让她怀上太子的孩子,而没说要让她成功生下来。 她神色冷淡接过懿旨,两位公公和嬷嬷立即上前恭贺,话语里有着讨喜头之意,郁娘还未说什么,一旁已经有识趣的人上前,替她打赏了。 这是安公公的得力弟子,小喜子。 自玲月出现叛主之举后,南廷玉便将小喜子调到她身旁伺候,小喜子是安公公一手调教出来的,行事规矩可靠,几无差错。 秦嬷嬷攥着手中银子,笑着道:“郁奉仪这下守得云开见月明,往后必能在长乐宫径行直遂、步月登云。”这话一半吹捧,一半由衷之意。 太子不好女色,府邸现在只有她一个妾室,将来虽会娶正妻,但只要她在太子妃诞下嫡长子后,抓住机会生下一儿半女,那往后便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郁娘没甚么表情,小喜子复又替她开口:“秦嬷嬷说笑了,咱们郁奉仪不敢盼望那么多,如今只想着把身子养好,好好伺候太子就行了。” 秦嬷嬷大笑起来。 一旁的宋嬷嬷一直没说话,脸色有些发窘,前些时日是她亲手喂郁娘灌下落子胎,再见面总归是有些尴尬。 思忖了下,她走上前,握住郁娘的手,脸上一派慈祥和蔼,与那晚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郁奉仪,你不要怪皇后娘娘,外面流言蜚语中伤殿下,储君名声不得有污,且祖宗规制也是这般,皇后娘娘才不得不如此为之。只是没想到那落子汤被人暗中动了手脚,竟伤到郁娘子你的身子,哎……好在听闻太子殿下已经抓到了凶手,相信不日便能给郁娘子你一个交代。” 郁娘抽出手,无视宋嬷嬷僵住的脸。 交代?任何交代都弥补不了她所受到的伤害。 郁娘嘴角牵起冷笑:“一个孩子,换一个奉仪位阶,如此看来,皇后娘娘倒是十分‘大方’。” 这大方二字咬得很重,听得这几人脸色微变,深怕郁娘再说出些什么话,忙寻了理由离开。 回到常宁宫,惠娴皇后正拿着枝剪,打理花盆中的花儿,她看到两位嬷嬷悻悻归来,笑着询问今日的事宜。 两位嬷嬷一五一十将在长乐宫的事情道出来,末了,宋嬷嬷道:“皇后娘娘,老奴瞧着郁奉仪心中还是有怨气,恐怕不领皇后娘娘这个人情。” 惠娴皇后叹口气:“有怨气也是该的,毕竟若有孩子傍身,能做的梦可不只是当一个小小的奉仪。” 在这后宫内宅中的女人,无不想母凭子贵,一步登天。昨日御医府来话,说是姚贵妃近日差人调理身子,似是还想再拼龙嗣。姚贵妃的肚皮都已经十年没动了,现在竟还能生出来这心思。 秦嬷嬷不解道:“娘娘,她不领情,太子也不愿意,您此举……” “本宫的孩子,本宫自是了解,廷玉现在……”想到先前见到南廷玉的模样,他似乎不愿意提及郁娘,提到时也是面若冰霜,惠娴皇后神色顿了顿,复又笑道,“估摸着是生她的气了。” 虽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应是跟东宫那场大火有关系,二人现在正在闹别扭。 “再者……”惠娴皇后垂下眼睫,手中枝剪徐徐剪断一朵枯掉的叶子,声音温柔中又透着些凌厉,“此举也能威慑在避子汤中暗中使坏的人。” 那人既敢借着她的手行事,那就别怪她不如她的意,打她的脸。 如今圣上已经知晓郁娘身份一事,虽动怒,却也只是让她处理干净,便没再计较。那往后这滴黏在南廷玉身上的“污点”已经不再令人胆战心惊。 赏个名分给她,自不是问题。 · 惠娴皇后的人离开后,郁娘将手中的懿旨交给小喜子。小喜子捧着懿旨,如捧烫手山芋:“郁奉仪,这懿旨……奴才帮你收起来?” 郁娘不答反问:“方才那位宋嬷嬷说流言蜚语中伤殿下,是什么流言蜚语?” 小喜子抓耳挠腮,一脸为难看着郁娘,事关主子的私隐之事,他一个下人实在不敢多说。 郁娘见状,便道:“你不说,我便去问其他人,长乐宫若没人告诉我,那我去外面随便拉个人问问,总能问得出?” 说着话,她作势要出去,小喜子忙拦住她道:“郁奉仪,你身子不好,可别出去吹了风。奴才说就是了,前段时间,应是姚派散布出的谣言,说太子殿下身中蛊毒,可能……不能有子嗣……” 不能有子嗣? 郁娘愣了下,联想到她所遭遇的这些事,忽然想通什么,顿时遍体生寒,如雷轰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郁娘子……” 苗苗红着眼看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到她,在这一刻,似乎任何话语都失去了辩解的意义,怎么修饰都掩盖不住真相的残忍。 她推开苗苗,一步一步走进屋里,步子摇摇晃晃,鬓间簪钗掉落,乌发如黑纱般松软垂落下来,遮住她的面庞。 力气似是在慢慢脱离这具身体,她颓然无力坐到椅子上。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出身低贱,又遭了人算计,所以才不允许她的孩子生下来。原来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打算让她的孩子顺利生下,只是要用她的孩子,一条生命,来破除南廷玉身上的谣言? 本以为已经被伤到至深,此刻才发现竟还能被伤到更深、更狠。 他们给了她一缕希望,又一脚踩碎,然后告诉她,她从来就没有接近过希望。 她只是权力倾轧下的工具!一个随时可以被丢弃的牺牲品! 怎么能这般作践人?! 第134章 对峙 四皇子薨逝之后,云妃精神失常,逼着启明帝去惩治姚家和三皇子,启明帝却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动姚家和三皇子。 云妃哀恸之下,吊死在了三皇子寝殿门前。晨间三皇子早起,撞见到这一幕,吓得当场神魂离体,梦魇不止。 启明帝本就子嗣单薄,只有四子。长子为南廷玉,二皇子早夭,四皇子又刚薨逝。如今三皇子还受了惊,启明帝担心得很,让御医府的御医悉数前来为三皇子诊治。 姚贵妃却只让两个同她交好的御医近三皇子的身,不让旁人知道三皇子的确切情况。 送走御医,姚贵妃垂泪看了一眼陷入梦魇中的三皇子,方才走出珠帘,来到正殿。 姚行舟早已坐在这里等着,他穿着黑色朝服,脸色威严肃穆,腰间别一把长剑,右手正摁着剑柄。他人虽年过半百,看着却十分精神,身上位高权重的气息浑然自成。 “三皇子情况如何。” 姚贵妃眼神敛动,思忖了下道:“父亲不必担心,三皇子只是受了惊吓,御医说卧床休养几日便能好。” 姚行舟攥着剑柄的手松开,像是想到什么,长眉压出几分凌厉,斥责道:“若不是你害四……也不至于牵连到三皇子身上!” 姚泊月闻言,坐到另一侧,美目流露出狠色:“三皇子不过是性子顽劣了些,心中不平,想要小小惩罚一下四皇子,可那云妃却借机生事,拿自己儿子的命来陷害三皇子,既是如此,那本宫何顺势不成全她?现下,她们母子二人在地府,也算是团聚圆满了。” 姚行舟摇摇头,心道,姚泊月这狠意,若是能对南筠之有三分,他们姚家这些年也就不至于是表面风光,暗中被打压。看着是步步高升,实则已被逼入绝境之地。 下一步要么是死,要么是反。 “皇帝对你可有意见?” “没有,皇帝十分信任女儿,听闻太子前些时日向皇帝言明,有可能是女儿收买了四皇子乳母做假证一事,皇帝却不信,斥责了太子一顿,让太子还是先把精力放在修葺宫殿上。”说到后面,姚泊月忍不住笑出声。 提到宫殿,姚行舟问道,“长乐宫那把大火,皇帝也没来试探你?” 姚泊月压低声音:“女儿做的谨慎,那南廷玉抓不到把柄,皇帝没在女儿面前说什么,仍日日来看女儿和三皇子,瞧着不像是有怀疑。” 姚行舟听到这话,心中反而觉得不对劲。 储君府邸失火,连烧三座宫殿,早朝已经连续四日在讨论此事,各地大臣也一直在上奏折要求彻查此事,那南筠之怎么还能稳坐不动?连个怀疑也没有? 姚泊月看姚行舟脸色凝重的样子,复又道:“父亲觉得有所不妥吗?” “嗯,只怕他是隐而不发。” 这时,婆子端着熬好的药进了内殿,为尚在梦魇中的三皇子喝药。 姚行舟看了一眼内殿方向,手复又覆上剑柄:“他能忍,我却不想忍了。他最好祈祷三皇子无碍,若是出了事……”姚家没了盼头,那就只能反了。 姚贵妃忙道:“父亲,三皇子不会有事的,且女儿还年轻,皇帝疼爱女儿,女儿将来也会有子嗣。” 姚行舟目光恨铁不成钢看向姚泊月:“疼爱能值几分?皇帝这人,心思深沉,根本不像你所想的这般简单。保不准他现在是故意在稳住你,稳住姚家,背地里已经想着怎么弄死你我。你可知道,皇帝前些时日借着祭祖大典,召了兰西世子和神弓队入京……” 姚泊月闻言,面色一怔,兰西世子入京倒是正常,但是神弓队常年驻守在边疆,是防御图门族的主力,一般不会轻易随世子离开兰西。 “父亲,皇帝此举……” 姚行舟冷笑:“不管他是攻还是防,皆我姚家在掌控之中,无所畏惧。”那南筠之还以为自己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一举一动都被姚家看得清清楚楚。南筠之若是敢有所行动,那他当初是怎么送他登上那个皇位的,现在就能怎么将他拉下来。 姚行舟说完话,没再逗留,大步离去,半空中飘来一句叮嘱。 “好好照顾三皇子。” “是,父亲。”姚泊月应完话,转身看向内殿的目光却是一片忡忡。 · 这厢,处理完朝中公务,南廷玉回到长乐宫时已是傍晚时分。 听到小喜子禀报,说是惠娴皇后的懿旨今日儿来了,他脚步顿住,眉目之间神情复杂。 向书房走了几步,遂又转身向偏殿而去。 已经有两三日没有见她了。 他进入偏殿,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空荡荡的大殿内,她脊背消瘦单薄,微微弯曲,以一种怛然之态坐在木椅上,像是一朵枯萎的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水分。 他心脏浮起难以言喻的感觉,脚下步子不自觉沉重几分。 大抵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面庞从阴影中显露出来。 似是一直坐在这里,专门等着他过来,就为了问这一句话。 “妾身腹中的孩子只是殿下用来破除谣言的工具吗?” 沙哑的声音划过他的心脏,他心跳一顿,呼吸也随之停滞。 没有立即回答这话,而是俯下身,将地面散落的珠钗捡起来,放到一旁的案几上。 那日,他深夜去伽蓝寺本是想将假孕一事告诉她,可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发生了后面的那些事,一时之岔而造成如今之错。 现在来看,这像是冥冥中早就注定好的。 “琳琅,你腹中……未曾有过孩子。” 第135章 如果她真的有了身孕? “母后为了破除谣言,打算让你怀上孤的孩子,但因为祖宗规矩这个孩子留不得。孤知晓她的打算后,和裴老先生商量对策,最终决定以假孕的方式哄骗住母后,这样既能破除谣言,也能不伤你的身子。你去伽蓝寺的前一日,裴老先生给你的三包药,便是假孕药,能让你的身子出现有孕迹象。” “不管你相信与否,琳琅,孤从没有想要伤害你,你离开后孤心中惴惴不安,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将实情先告诉你,于是那晚孤去伽蓝寺见你,只是当时……” 当时他看到词牌上的字,怒火攻心,又恰逢四皇子薨逝的噩耗传来,他气得匆匆离开。 他本以为佛门重地,母后不会出手,等她回到长乐宫再从长计议,只是没料到有人迫不及待想要那“孩子”死掉。 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低沉平稳,如冬日的风,吹向郁娘的脸颊,郁娘只觉得寒意从皮肤渗进血管,流进血液中。 她下意识摸向小腹,这里没有孩子? 原来比起他们想要她的孩子死掉,更可怜的是她从来都没有过孩子。 难怪他想也不想就认下那个两个月的“孩子”……竟是因为他从始至终就知道她没有身孕! 她面色白如纸张,说不出来话,心中所有的难过在这一刻失去了支撑点,崩塌倾覆,却又有新的剧烈情绪堆积成山,压在她心中。 脑子一时乱作一团,忍不住伸手捂住脑袋,蹲在地上。 月色不知何时升起,洒在南廷玉的后背上,他垂落的身影宛若一把势如破竹的长剑,笼罩住她,似将她深深困在其中,插翅也难逃。 他俯下身,欲伸手搂住她,刚一碰到她,却被她猛地给推开。 她眼神定定看着他,眼底不是浓烈的恨意,而是刻骨的冷漠。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一直以来她都是讨好的、殷勤的、温柔的,即使被他冤枉了,她也只会无声难过,从没有如此决绝尖锐。 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所带给她的伤害比他想象还要大。 他心脏一顿,正想要说什么,这时苗苗抱着一块牌位走进来。 苗苗那日见郁娘不顾危险,从大火中救出来一块烧毁的牌位,揣测牌位上的人对郁娘来说一定意义非凡。 可惜牌位已经烧得没法复原,她今日特地去街上挑了一块上好的木头牌位,想着送给郁娘,兴许能让郁娘心情好一点。 “郁娘子,我买了新的牌……”苗苗口里的话戛然而止,见到南廷玉在屋里,忙道,“参见太子殿下。” 南廷玉站直身体,望向苗苗怀中的牌位,眼色幽暗敛动,心中方才浮起的怜惜和自责在这一刻被不甘和怒火压下去。 他没见过牌位上刻的字,但不消多想就知道供的是谁——她的那位早逝的未婚夫。 从鸾州城到蓟州城,再从蓟州城到都城,兜兜转转,她始终都没有忘记带上那个人的牌位。甚至在大火中她第一次选择折步回来,也是为了救这牌位。 一个死人的牌位,比他还要重要。 何其讽刺! 想到这,他不由攥紧手指,愤然离去,身后羽氅甩动间,在夜色中划出怒意。 既然她整日离不开这个牌位,那就和牌位过好了! “殿下……”苗苗茫然看着南廷玉离去的背影,不懂他怎么突然就走了,似是想到什么,她又忽然道,“殿下,夜已深,你不在这儿歇息吗?” 以往郁娘子受伤,身体不好的时候,南廷玉总会陪着她,而这一次不知缘何,南廷玉不仅没有陪着她,也好几日没有出现。 对于后宅的女人来说,恩宠就是天大的事儿。苗苗怕郁娘失宠,忍不住出声留南廷玉,只是南廷玉头也不回就走了。 那背影十分决绝冷漠。 苗苗气得努了努嘴,转身进殿,将刚才未说完的话继续说出来:“郁娘子,我买了块新的牌位,明日儿,找府中的木匠帮你把字刻上。” 见到郁娘不说话,苗苗蹲下来,担忧道:“郁娘子,你没事吧。” 郁娘忽然伸手抱住苗苗,埋首进苗苗的肩膀上,她嘴唇颤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声音传出来。 “苗苗,我好痛。” 这句话似乎胜过千万句诉苦,苗苗的眼泪一时控制不住也落了下来,她抱住郁娘,抽着鼻子:“没事的,郁娘子,咱们把身体养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今局面对于她来说算是前进了很大的一步,实现了她一直以来的愿望,成为太子后宅有名分的女人。她不会再被人随意发卖,也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可是现在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兴许是因为这个名分杂糅进太多东西,失去的远比她得到的要多。 原来一个奢望等了太久,再得到时,已经不复从前的那般心情。 那日在收到惠娴皇后的册封懿旨时,她脑海中涌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做了奉仪,往后没那么容易逃离东宫了。 晚间,裴元清给郁娘看完病,来做说客,解释假孕一事的原委,将问题都揽在自己身上,让郁娘不要怪罪南廷玉。 郁娘原先只觉得“孩子”丢失后,小腹空落落的,现在知晓压根就没有“孩子”,心脏也变得空落落的。 她自嘲笑道:“老先生,若我真的孕,太子殿下就不会如此为之吗?”他们不懂她难过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以为告诉她,她没有孩子,她的恨就没了根,就会消失。 裴元清一怔,没答话。 这个答案彰明较着。 殿内寂静无风,许久,裴元清叹口气,声音中有着深深的无奈:“郁娘子,殿下所在的那个位置,注定了他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儿女情长。”郁娘如今的反应超过他的预测,这倒是他所没想到的。 临走前,裴元清复又叹道:“郁娘子,这世间的事,无法事事顺遂,万般如意,还须拾阶而上。” 郁娘没说话,大悲大痛之后,不知是想开了,还是心如死灰了,千愁万绪归于平静。 第136章 未来太子妃的喜好 书房被烧后,南廷玉搬到藏书阁处理公务,这几日也是宿在这里。他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皮,捏着鼻梁缓解疲劳。 安公公端着汤盅和糕点进来,笑着告诉他,这是郁娘子命人送过来的。 他神色一顿,睁开眼,状似不经意确认道:“她让人送过来的?” “嗯。” 他嘴角牵出微不可察的弧度,心道,这示好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和愚钝。 他伸出手,安公公忙为他舀了一碗汤,送到他手里。不知看到什么,他眉心皱了皱,尝了一口,又铁青着脸放下。 旋即,他目光落到糕点上,捻了一块放入嘴里,越嚼脸色越沉。 汤里有葱,味道也不对,糕点又甜又腻,这些东西分明不是她为他准备的。 她压根就没有来向他示好! 他铁青着脸,斜睨向安公公,安公公迎上他的视线,讪讪开口:“殿下,这汤羹和糕点不对胃口吗?” “这些东西到底是谁备的?” “是苗苗送给老奴的,老奴觉得应是郁娘子命她备的。” 南廷玉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东西压根就不是郁娘的心意,是苗苗想为她固宠,假借她的名义备的。 而安公公不会看不出来,估摸也是在帮着苗苗哄他。他沉下脸:“把这些东西拿下去,往后不要再给孤送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安公公顿了顿:“是。”心中却在叹息,不知道这二人要闹脾气到何时,主子不开心,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要夹着尾巴,跟着不开心。 · “娘亲,女儿的头好疼,能不能晚些找父亲……” “琳琅,你忍忍,再忍忍罢,我们若是去都城迟了,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就要被人抢走……” “娘亲……可是女儿真的很难受……” …… “琳琅,你好些了吗?琳琅,你不要吓唬娘亲,娘亲这去给你找郎中,你在这里等娘亲。” “琳琅……琳琅你去哪儿了?” “你找船上那小丫头吗?她病死喽,尸首刚被收尸人扔到乱葬岗去了。” “不可能,琳琅不会……不会有事……琳琅……琳琅……” 恰逢荒年,饿殍不知凡几,乱葬岗中尸首遍野。 大雨倾盆而下,她一具具尸首翻过去,疯了一般喊着“琳琅”二字,始终没有听到应声,万般绝望之际,忽然在脚下的死人堆里听到一声微弱的“娘亲”,她推开尸首,满眼惊喜的看过去,却又在抹开对方脸上的灰渍,瞧清楚对方的面庞后,眼中惊喜僵住,灭顶的绝望和无助如山般压来。 “琳琅。”她的琳琅丢了。 “娘亲。” 宣夫人忽然从梦中惊醒,听到耳边的呼喊声,一把攥住宣若薇的手,只是在看清是宣若薇的面庞后,眼中惊喜瞬间消失。 宣若薇注意到她眼神的变化,顿了顿,小声安抚道,“娘亲,你方才做噩梦了。” 宣夫人没作声,从枕边摸到佛珠,转动着佛珠,平复心情。 她常会梦到这段记忆,梦到自己在乱葬岗中找人,最终找到了人,弥补了那段遗憾。只是近些时日,这段梦魇出现的实在有些频繁,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宣若薇抱住她,宽慰道:“明日,我陪娘亲去佛堂为……姐姐上炷香吧。” “嗯。”宣夫人阖目,口里又念起经文,过了会儿像是想起什么,她道,“你怎么这般晚来找我?” “娘亲,太子二月中旬要准备南巡,我想随他同行。” 宣夫人蹙眉:“你是未出阁的女子,没有理由与他同行。” “所以女儿才来求娘亲,想请娘亲帮帮女儿,出个主意,让女儿能跟随太子一道南巡。”默了一瞬,宣若薇又解释道,“不知是不是女儿多想,总觉得伽蓝寺一事后,太子殿下对女儿态度十分冷淡。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女儿和太子之间的赐婚会……出差错。” 宣夫人本想要拒绝宣若薇,可是听着一声声“女儿”,似是和梦里那道辗转思念的声音对应上,心中不由一片苦涩,忍不住将满腔悔恨和爱意,都注在了宣若薇身上。 “你若想南巡,我帮你,只是切忌不要生事。” “多谢娘亲。” · 长乐宫近些时日在重建宫殿,一早便有动工声,夜色落下后,声音才渐消。 郁娘住进最偏的寝房休养,远离这些声音。 她和南廷玉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怎么见面,也没怎么说话。苗苗倒是经常会把他的事情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透露给她,前些时日还被她发现苗苗竟以她的名义去给南廷玉送汤送糕点,她把苗苗给说了一顿,苗苗方才消停些。 身子好了许多,她和苗苗在花园中散心。长乐宫里的花花草草,一年要换四茬,因此四季景色各不同,现在正值初春,院里开满了早樱。 白色樱花随风簌簌而落,在地面堆了一层花毯。 二人踩着花毯,闲庭散步,绕过竹林,来到望舒殿旧地。新的地基已经打好,规模瞧着要比以往更为宏伟壮观。 工匠们正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忙着事。 几个木匠一边做活,一边聊着事。 “灰筒瓦换作琉璃瓦、夔龙随梁枋变作双鹿随梁枋、菱花窗换作槛窗……宫殿较原先改了有几十处,听闻都是按照未来太子妃的喜好而动。” 有人笑道:“毕竟这以后是要作殿下的婚房,自然要考虑未来太子妃的意思。” “听闻前些时日遥河十六座城上书圣上,认为宣姑娘既是飞鸾灯的神女,那便有赐福百姓之力,于是请宣姑娘和太子一同南巡,赐福辟邪、泽被十六城百姓。” 提到这,又有人接话:“南巡之后,咱们太子殿下和宣姑娘就该成亲了吧?” “嗯。” 苗苗忙拉着郁娘走远,郁娘还是从他们的交谈声中听到些模糊字眼,面上倒是平静如常。 苗苗嘀咕着话:“这些人倒是会胡说八道。” “南巡?太子需要去多久?” “两三个月左右。” 郁娘若有所思:“倒是走得挺久的。” 他不在,她倒有了空闲和时间。 只是没想到当晚,她就见到了许久未见到的南廷玉。 他冷着脸,让她去置办东西,过两日便随他一同南巡。 郁娘:“……” 第137章 孤头(想)疼(你) 南巡一事,与其说是带着她去,不如说是直接命令她去。 她以身子休养,不易奔波为由婉拒,却没有拒绝掉,只得准备行囊,思来想去没什么好带的,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只带了苗苗和火火。 此次南巡走水路,龙船将沿着遥河而下,路过七个州府,十六座城池。每座城池约莫停留三四天,南廷玉将会和当地的官员百姓见面,大有善体下情、访贫问苦之意。 郁娘想不通这事为什么要带上她,如今她和南廷玉两两相望,不过互相添堵罢了。 二月中旬,寒气未消。 郁娘披着羽氅,戴着帷帽,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马车停在遥河岸边,她在苗苗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目光望向远处,入目便是一艘四层高的龙船,那船修得壮观大气,如一座山横亘在河中央,自成巍峨磅礴的气派。水面泛起薄雾,雾气沿着船身缭绕,如云托举着高山,似缥缈仙境,又似海市蜃楼。 陆陆续续有人在登船,岸边还有些人在话别。 郁娘一眼便注意到宣母等人。 宣母手中攥着佛珠,眼神温柔看着宣若薇。宣若薇此刻正被一群贵女包围着,这些人都是来送她的,南廷婉也在其中。 大抵是上次伽蓝寺“磨镜”一事,让二人都起了避嫌的心思,举止不如往常那般亲昵。 南廷婉叹道:“哎,若薇姐,一想到这次要和你分别两三个月,我便觉得无趣,早知道我再去求一求母后,让母后也给我安排进南巡的队伍……” 宣若薇心道,她便是求个千百次,惠娴皇后也不会同意,现下,惠娴皇后巴不得她们二人隔得远远的,不要见面才好。宣若薇面上笑着道:“三公主,此次南巡路途久远,您金枝玉叶,身子不一定能吃得消。想来皇后娘娘也是怜惜你,才没有让你随行。” 南廷婉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些释怀,嘴角扬起笑,正欲说什么,余光忽然瞥到郁娘的身影,那脸上的笑瞬间便垮了下去。 郁娘隔着帷帽的薄纱,将南廷婉这陡然变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心道,三公主还是这般怒形于色。她迈步正要离开,没想到南廷婉从身后追了上来。 “站住。” 郁娘转过身。 南廷婉看不清郁娘的面庞,见郁娘遇到她不打招呼,也不摘掉帷帽,大有轻视她之意,她心中憋屈恼火,可也不敢再向以前那样随意惩罚郁娘,现下喊停郁娘,不过是想来炫耀一番。 “郁奉仪。”这三个字咬得很重,南廷婉磨了磨牙,“本公主还没有从皇家玉牒上除名,哦,往后本公主也不会被除名,因为父皇疼爱我,拒绝了母后的提议。” 郁娘声音平静道:“那妾身恭喜三公主了。”这事倒是在她预料之中,毕竟三公主玉牒除名的话,将来还怎么能代表大乾的公主去图门族和亲? 皇帝或许曾在二公主和三公主之间摇摆不定,但现在二公主的生母云妃自缢,胞弟薨逝,二公主孤苦伶仃,皇帝不忍,也不能再送二公主去和亲。否则此无情之举会遭到谏臣抨击,受天下人批评。 恰好三公主惹是生非,闹了许多笑话出来。那和亲之事自然便落到南廷婉头上了,想来这才是皇帝阻止玉牒除名的原因。 南廷婉见郁娘听到这,竟不为所动,心中觉得无趣,这时,目光瞥到南廷玉和几个世家子弟一边聊着话,一边向这边而来。她忙闭上嘴,回到那群贵女中。南廷婉现在见南廷玉,犹如老鼠见到猫一样,害怕得不行。 众人向南廷玉的方向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郁娘也跟着福身行礼。 南廷玉目不斜视,没看她,越过她身旁,径直朝龙船的方向而去。 宣母轻拍了一下宣若薇的胳膊,宣若薇立即识趣跟上南廷玉。 世家子弟们笑着为宣若薇腾出位置,宣若薇也不拘谨,举止落落大方,与南廷玉聊着话,二人并排而行,在下人们的簇拥下,登上龙船。 郁娘则跟在他们身后,距离逐渐被拉长,没一会儿,视线中塞满熙熙攘攘的人影,什么也看不到了。 此次随行人员众多,世家子弟和侍卫仆人加起来共有八百余人,堪比一支军队。一楼二楼是下人房,三楼是世家子弟和一部分亲信侍卫的房间,四楼则独属于南廷玉一人。 郁娘被安排宿在三楼最末尾的房间,与宣若薇的房间隔了十多米,挨得很近。 这位置虽不优越,但外面是甲板,适合赏景。 上了船,她便被苗苗拉着去观景。 龙船划动后,水面荡开一圈圈巨大的水纹,岸上的人和景都在慢慢变小,模糊成灰蒙蒙的轮廓。江面上,另有百艘首尾相连的战船护龙船左右,气势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这场景倒不像是要南巡,而像是要南下打仗。 苗苗不禁感叹着话:“真壮观啊,这个时候咱们该是要赋诗雅兴一番……” 这话才落下,远处就响起琅琅之声,几个兴致大发的世家子弟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吟诗诵词。亦有人吹笛奏乐相伴,颇有“韵悠扬,话短长,畅饮流觞翰墨赋华章”之意。 郁娘摘下帷帽,吹着江风,迸溅的水珠似有若无拂过面庞,带来丝丝缕缕的清凉,裙摆摇动间显出一抹纤细玲珑的身影。 少焉,明日高升,金色流光洒在江面上,随着水波粼粼而动,四周灰蒙蒙的轮廓被染上了千姿百态的绚丽。 看了会儿美景,她想要进屋,却在转身时看到四楼南廷玉的身影。他正站在甲板上居高临下盯着她,不知道盯了多久。 郁娘收回视线,没甚么表情进了屋,第一日过得风平浪静,待在屋子里,看看书,逗逗狗,如此这般到了傍晚,龙船停下来,抵达南巡的第一站——津沽城。 津沽城江岸早已站满百姓,众人皆提着灯笼,摇着手绢,神情激动迎接太子和未来的太子妃,场面很是热闹。 南廷玉和宣若薇下了船,在津沽城的官员簇拥下向官亭而去。 郁娘没出去凑这个热闹,她留在船上,掌着一盏油灯安静看书。看了许久,脖颈酸痛,便披上大氅,抱着汤婆子,去甲板上放松休息。 江水在夜色中化作浓稠的墨,起起伏伏拍打着龙船,龙船自岿然不动。远处,岸边挂满长幡和灯笼,隐约可见繁华喧闹、熙来攘往的夜市一角。 真好看啊,世界偌大,形影却单只。 郁娘思绪飘远,漫无目的想着事。 不知不觉江面寒意入身,手中汤婆子凉下去,待她反应过来,脸蛋和手指早已冻得通红。 她紧了紧衣领,忙走进屋内。 脱掉大氅和外衫,揉着脖颈,向床上躺去,这时鼻息间忽然嗅到一股酒气,她意识到不对劲,身子已经躺下去,正正好压在一处坚硬宽阔的胸膛上。 她吓得欲下床,但对方长臂一揽,又将她结结实实揽了回去。 那人低下头,下巴抵在她耳尖上,沉重而又熟悉的呼吸迅速包裹住她。 “琳琅,孤头疼。” 第138章 与狗搏斗,惨败 南廷玉应是喝了不少的酒,脸庞透着红,连带脖颈也一片通红,神情瞧着很难受,眉心紧紧蹙起,闭着眼,没有看她,却是将她牢牢搂在怀里。 又重复了那句话:“琳琅,孤头疼。” 郁娘没推动他的手臂,压下心中的闷堵,不咸不淡道:“殿下,你先松开手,妾身去找裴老先生过来。” “不要裴老先生……” 说着这话,他将她抱得愈紧,胸膛小腹与她后背的曲线贴得严丝合缝,这姿态似是想要将她拆骨入腹,鼻尖抵着她的侧脸,呼出来的鼻息滚烫灼热,“孤不要裴老先生……”他想要的是她。 “那殿下你先松手,妾身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南廷玉闻言,果真松了些力道,只是郁娘刚要下床,又被他一把拽了回去。 他气得翻身而上,将她箍在身下,目光如带着熊熊烈火看着她。 她为什么一定要走?就不能陪陪他吗? 他明明已经放下身段来找她了。 眼中的烈火逐渐变质,化作涌动暗潮,大有吞噬掌下之物的意思。 郁娘的两只手被南廷玉反扣在枕头上,无法动弹,被迫迎上南廷玉直白而赤.裸的视线,清楚看到对方眼神的变化,感受到对方身体的绷紧。 她像是想明白什么,屈辱咬紧嘴唇。原来这就是他南巡要带上她的原因,负责给他泄火。 当真是安排的妥妥当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 灯火暗淡,他未曾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难过。 “琳琅,孤疼。”含糊的话中藏下心中难以言喻的情愫。 他很疼,绵绵密密的疼,一想到她,一见到她便觉得疼,可是不见她就更疼了。当真是奇怪,奇怪的病,奇怪的症状。 “殿下……” 她的声音被他堵住。 他此刻不想听到她的任何拒绝和抵触,也似乎只有这样——与她相拥,与她缠绵,与她沦陷,才能稍稍化解他的疼痛。 他的气息裹着酒气铺天盖地而来,充满侵袭和掠夺的意味,根本容不得郁娘这个掌中之物来抗拒。 兴许是二人都素了许久,也兴许是心中隔阂未消,云雨之欢的开头疼痛不止,郁娘忍不住落泪,喉咙中响起破碎的声响。 “殿下,痛……” 她实在受不住,开口求饶,声音中有着颤栗和惧意,像是被人给深深欺负了。 下一瞬,忽见一个黑影从床底下窜起,直奔向南廷玉,口里一并发出汪汪的威慑声,猛地咬向南廷玉。 本欲攻城略地的南廷玉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尖锐的疼痛从身上传来,气得他怒火冲天,想杀狗的心都有了! “恶犬!孤要杀了你!” 火火咬了一口还不够,龇牙咧嘴欲继续咬向南廷玉。 郁娘见状,一把扑进南廷玉怀中,紧紧抱住他,又忙偏过头安抚火火:“火火……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火火对着南廷玉的方向狠狠叫了两声,转而哼哼唧唧看向郁娘,那副姿态仿佛在说,你别怕,我保护你,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汪汪汪……” 南廷玉咬牙切齿状:“这个恶犬怎么会在房间里?!”白日里瞧着就已经够碍眼了,现在晚上竟然还敢来碍事! 郁娘也不知道火火怎么藏在床底下,揣测道:“应该是妾身上次假孕落胎后,火火担忧妾身,从那日后便常常守在妾身身边。”她晚上休息时,会将它赶走,只是偶有疏漏,它就偷偷摸摸溜进来,藏到她床底下。 有一次被她发现,还是它在床底撒屁,味道太臭,把她给熏醒了。 南廷玉听到郁娘的话,神色一僵,怒火消去大半。又见郁娘此刻抹胸松垮,酥胸微露,柔软身段紧紧贴着他,温香软玉在怀,另一半怒火也消了。 房间里的声响惊动侍卫,侍卫迅速围过来,附近众人人也都从睡梦中惊醒,披上外套,走出来问着话。 “怎么回事?这不是太子奉仪的房间吗?” 侍卫踟蹰道:“里面刚刚传出来太子殿下的叫声。” “什么?太子殿下在里面?” 宣若薇刚走出来,听到这话,脚步一顿,望向郁娘的房间眼神敛动。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没事吧?” 外面的呼喊声逐渐急促焦灼,似乎南廷玉再不说话,他们便要破门而入。 南廷玉只好阴沉着脸,忍着痛,沉声道:“孤没事,孤只是被狗给咬了一口,你们给孤送一瓶膏药过来。” 安公公:“殿下,犬伤非小事,还是请裴老先生过来查看一番。” 南廷玉脸色略微古怪:“不必了,你们退下吧。” 安公公闻言,心道奇怪,但也不好再强求,便命人去找裴老先生拿药。 门外众人得了命令,悉数离去。 宣若薇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没有动,直到婆子轻扯她的衣袖,她才收回视线,进了屋。 不是说南廷玉和她关系生分,已经许久没有同房了吗?今日怎么会……这声响还闹得这么大! 整个三层楼的人都出来了! 房间内,郁娘把火火训斥回床底,蹙眉看向南廷玉:“殿下,真的不需要叫裴老先生吗?” “不用。”南廷玉想也不想拒绝。 “那殿下伤到哪儿了?” 南廷玉睨她一眼,没说话,神情瞧着有些不对劲。 郁娘下意识想歪,看向南廷玉的两腿间,南廷玉察觉到她探寻的目光,脸色黢黑。 “不是这儿!” “那是哪儿?” 南廷玉还是不说话,只绷紧脸。 过了会儿,裴元清把药送过来,她要下床拿药,南廷玉见她衣衫不整,拦住了她,他自己开门去拿。 郁娘瞟向他身后,看到他长衫上破了口子,渗出点淡淡血渍,那位置正在……臀腚上。 郁娘:“……” 难怪南廷玉不愿意去看医师,原是不想让人知道堂堂太子殿下,半夜被狗给咬了臀腚。 第139章 替他擦药 也算是活该。 郁娘在心中默默吐槽一句,面上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撇开头去。 南廷玉搪塞住裴元清的关心,说了两三句话遂关上门,掂着膏药转身。 他脸色很难看,被咬中的部位尚在隐隐作痛,想着还没有找那只臭狗算账,他踢了踢床板:“出来。” 火火没理睬他,他继续冷笑道:“谋害储君是什么罪?即便你是一条狗也要担下杀头之责。” 说着话间,他余光瞄向郁娘,意图借着狗来“挟制”郁娘。 “津沽狗肉馆很有名,要不明儿就把你送过去,你这皮毛、脑袋、四肢,应该都能卖个好价钱……” 火火似是能听得懂这话,气得汪汪两声。 郁娘倒是神色不变。 南廷玉心中暗道,挟狗以令她,竟然令不住。 她不是很在乎这只狗吗? 毕竟失火的时候,她第一个先救的就是这只狗。 一想到这,他心脏闷闷的,不甘的苦水冒了一股又一股,也没了吓唬火火的心思,将那膏药扔到郁娘眼前,趴到床上,忿忿命令道:“替孤擦药!你的狗咬伤了孤,由你来善后。” 郁娘:“……” 她看着南廷玉,放在半年以前,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光风霁月、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竟趴到床上,让她给他的……臀腚擦药。 她神色顿了顿:“殿下身子矜贵,妾身怕……” “你的狗连孤都敢咬,你还有什么好怕的?”磨磨叽叽,照顾他一下都不愿意,那他就偏让她照顾。 郁娘:“……”默了一瞬,她绷着脸,伸手帮他脱掉长衫和亵裤。 他道:“出血了吗?” 郁娘将沾血的衣裤悄悄藏了起来:“没有,只破了点皮。” 南廷玉蹙眉,伸手欲探向伤口,郁娘忙道:“殿下别乱碰,小心伤口生炎。” 他收回手,没再说话。 裴元清给的擦伤药,有些刺激,沾到伤口立即传来一股刺痛,不过这点疼痛对他来说是小意思。 他在中蛊毒时,便已经体验过千万遍生不如死的感觉,还想说什么,床底下忽然传来火火的呼噜声。 火火原先闹腾了会儿,现在沉沉睡去,口里的呼噜声一声比一声响,似能震动上方床铺。 南廷玉默了一瞬,忽然道:“如此聒噪,晚上人还怎么睡觉?” 郁娘踟蹰:“那妾身把火火赶出去?” 南廷玉不答反问:“它晚上睡在哪儿?” “妾身在甲板上为它搭了个简易的窝。” “甲板湿寒,你怎么能让它睡在那里?” 郁娘:“……” 他方才不还是说要把它送进狗肉馆吗?怎么转眼就为它担心甲板湿寒了? 性子还真是阴晴不定。 南廷玉又道:“就让它睡在你这房间好了,至于你……”后面尾调拉长,语气沉下几分,“跟着孤,去楼上歇息。”这房间又小又冷,附近住的皆有人,声音稍微大一点,便私隐全无。 郁娘:“……” 兜兜转转,原是为了这。 “涂了半刻钟,药还没有涂完吗?” 郁娘忙收回手,方才只顾着说话,竟忘了手中涂药的事。 南廷玉见状,勾着唇角看向她,幽幽道:“倒是会占孤的便宜。” 郁娘:“……”不知道是不是喝醉酒的缘故,他今晚一句接着一句怼过来,怼得她哑口无言。 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闭上嘴,只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擦了擦手。 谁要占他屁股的便宜。 这一晚,她宿在四楼,二人并未再做什么,挨到床铺,二人的睡意都来了。 迷迷糊糊入梦前,她不忘问着话:“殿下,明日还要将火火送去狗肉馆吗?” 她先前之所以没有反应,便是因为察觉出来南廷玉语气虽恼怒,眼中却没有杀意,他对火火说那番话,估摸是想要她服软。 南廷玉含糊道:“送,怎么不送……” 然而第二日尚在睡梦中,龙船便离开津沽,朝下一个目的地驶去。 一路顺畅,如此这般,风平浪静度过十余日。 · 上阳宫。 姚贵妃将手中密信放到烛火上,火焰飞快攀上来,眨眼间便将信纸烧成一团灰渍。 此次南巡,南廷玉与宣若薇同行,还未出发前便已经借着神话故事在民间造势,引得万众瞩目,现在二人又访贫问苦、事必躬亲,才走过三四座城池,就已经在百姓和地方官中收获甚多美名威望。 东宫和宣家主导的这场大戏,二人演得很好,只是可惜,这场戏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姚贵妃摸着缀满珍珠的甲套,妩媚的双目中溢出阴鸷的冷光。 心中悄然生出一计。 那南廷玉心思缜密,武功高强,他们多次派人刺杀皆以失败告终,但宣若薇可不一定,一个弱女子,若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到时再借着宣若薇出事,分化东宫和宣家的关系,岂不是能一箭双雕? 想到这,姚贵妃立即唤来探子,在他耳边低语吩咐。 这时,内殿嬷嬷走出来:“娘娘,三皇子又梦魇了。” 姚贵妃闻言,忙摆手示意探子退下,她沉着脸走向内殿,撩开床帘,看向床上躺着的三皇子。 三皇子此刻满头大汗,张着唇,含糊不清说着话。姚贵妃趴到他跟前,听到他一会儿在唤四皇子的名字,一会儿又在向云妃忏悔。 姚贵妃眼眶通红,抱着三皇子的肩膀,又恨又恼:“廷昭,那不怪你,是他们母子俩福薄,该死!” 谁让他们敢算计她的,她只让他们母子俩死,没有牵扯到他们的母族,已经算是万般便宜他们了! 不知想到什么,姚贵妃又恶狠狠道:“南廷玉,我儿若出什么事,本宫必让你生不如死!” 她起初以为云妃是自缢在上阳宫殿门前,查了一番才知道,那云妃原是自缢后,尸首被南廷玉派人挂到上阳宫前! 为的便是要报火烧东宫一仇! 结果阴差阳错,将三皇子吓得魇住。 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三皇子状况还未好转,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精神日渐恍惚,她命御医掩住消息,现下是谁也不敢告诉。 “廷昭别怕,娘亲会把欺负你的人全给送走。” 三皇子似乎听得到姚贵妃这话,身子一抽搐,吓得不轻,可惜满眼都是恨意的姚贵妃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第140章 寺庙遇到刺客 郁娘这段时间一直宿在四楼,只是留宿的第一晚,她便来了月事。她以为南廷玉留她是为了做那事,遂向南廷玉言明现在身子不利索,无法左右伺候,自请回三楼。 南廷玉却冷着脸拒绝了。 她每次来癸水精神萎靡,这次不知是不是还有晕船的缘故,越发恹恹无力,一趟便是数日。 待身子干净了,恰逢龙船停到阆中城。 这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温度升高,连带着风也变得舒爽许多。 她在船上待的乏闷,且这些时日,苗苗为了伺候她也一直待在船上。她估摸着再闷下去,苗苗要闷坏了。于是她和苗苗跟着队伍下船,打算散散心,见一见阆中风土人情。 正值二月末,已初见春日的明媚和朝气,江岸上柳树成排,枝头冒出翠绿嫩芽,水面则浮起一层白色柳树花。 岸边,阆中百姓得知南廷玉的龙船将会停泊在此处,天还未亮便在此等候,路上、楼上、甚至连墙上趴着的都是人。 “那是太子殿下吗?” “应该是的,诶,怎么太子殿下和旁人穿着一样的衣服?” “蠢蛋!那是太子殿下的侍卫!” “那后面这位终归是太子殿下了吧,果真一表人才啊!” “这也不对,这是世家公子们!” “那太子殿下在哪儿……” 叽叽喳喳的各路交谈声响起,然而等到南廷玉真正出现时,那些声音似乎一瞬间凝固住,众人忘记了交谈,只目不转睛看向被阆中官员们簇拥而来的南廷玉。 他一出现,龙章凤姿、轩轩韶举这八个字便有了具象化。身上的光彩是周身世家子弟们戴再多金银珠宝、穿再华丽精美的衣袍也夺不走的。 偏生他打扮得内敛沉稳,只玉冠束发,着云纹白色开襟长袍,出众的是挺拔修长的身形和非凡的气质。 过了一会儿,人们像是如梦初醒,才有声音响起。 “这……这是太子殿下了吗?” 有人拍马屁:“这不是太子殿下,这是天神下凡呐!” 一瞬间,众人连连跪下来高呼“天神庇佑”,又有人看到南廷玉身旁的宣若薇,跟着喊“神女庇佑”,一声声呼喊中,时不时夹杂对南廷玉和宣若薇二人的称赞。 队伍里的下人们听到这些话,喜逐颜开,似也觉得脸庞跟着沾光。 郁娘本来是跟在队伍中央,走着走着,被人插队,逐渐落下。 她戴着帷帽,没看外面的盛况,倒是从那些声音中能够感受到众人的热忱和崇拜。 苗苗碰了碰郁娘的胳膊,附到她耳边,小声安慰她,让她不要难过,这些人就是喜欢说些马屁话。 郁娘没作声,心情平静无波。这时,忽然听到一道讽刺声。 一身穿紫袍华服的公子哥状似和身旁的朋友说话,没看郁娘,那声音却分明是故意让郁娘听到。 “这一路,多亏有宣姑娘。她仅是陪殿下露个面,不用开口,就能俘获百姓的心。听闻,咱们龙船这一路南下,各地百姓也跟着编了不少歌谣,盛赞二人天作之合,为檀郎谢女转世。”话锋一转,他瞟了一眼郁娘,又慢悠悠道,“也不知道有些人跟着过来是为了做什么?” 另一人笑着作陪:“谁不想凑热闹啊。” “哎,这热闹只怕越凑越相形见绌,觉得丢人的话就待在船上,何必戴着个帷帽也要下来。” 另一人大抵是察觉到这话过于明显,于是连忙拉着紫袍公子哥走远。 苗苗气得掐着腰,问向旁边的小喜子:“喜公公,刚刚说话那两人是谁?”她今晚要去南廷玉面前告状。 小喜子讪讪道:“穿紫衣的是镇国公崔翟的嫡孙,崔明尧。”顿了顿,他又小声道,“是去年游灯会,顶替太子殿下,接任玉神灯之人。” 苗苗咂舌。 小喜子:“这些世家公子哥往日里与宣姑娘关系极好,这崔公子甚至还求娶过宣姑娘,所以说话难免难听,郁奉仪你不必放在心上。” 郁娘唇角微动,心道,原来是宣若薇的爱慕者。 宣若薇倒是挺有手段的,现在利用不了手帕交三公主,便利用这爱慕者来给她添堵。 抵达官亭,众人先用了餐。 南廷玉和宣若薇二人事务繁忙,用完餐后既要与官员打交道,又面见百姓,体察民情。 二人一直忙碌到傍晚才结束公务,行程安排的紧凑,晚间也安排了事宜——去如意寺上香。 都城的伽蓝寺是造价最贵的寺庙,阆中的如意寺则是大乾最有名的寺庙,传闻也是最为灵验的寺庙。因此进如意寺烧香拜佛,是每个来阆中城的人必然之举。 只是如意寺坐落在高山之上,有四百多层石阶。郁娘不想去,让苗苗去禀报南廷玉,须臾,苗苗皱巴着脸回来传话。 “殿下说了,你若觉得累,那让小喜子背也要把你背上去。” 一旁瘦弱的小喜子:“……” 这话自然是吓唬小喜子的,阆中官员早已为贵人们备好滑竿,甚至连照明灯笼也早就贴心备上。 灯笼从山下一直绵延到山巅,宛若两条巨龙盘虬在山体上,将石阶照得通明。 寺庙也是灯火通明,今日特地闭寺一天,为了迎接南廷玉。 郁娘几乎是最后上来的“贵人”,待她落脚,南廷玉早已和方丈等人寒暄完毕,进入佛堂参观。 她见状,提着裙摆,跟上去,南廷玉周身一直围着官员和世家子弟,她无法近身,只得在边上参观。 忽然有侍卫匆匆而过,来到南廷玉耳边低语一句。 众人见状,识趣远离。 南廷玉听完侍卫的话,小声吩咐道:“让赵飞澜留下一支队伍给孤支配,这支队伍……”后面的话掩去音量。 小插曲过后,众人又围向南廷玉,带着南廷玉向佛塔而去。 郁娘没再亦步亦趋跟着他们,想着也没限制自由,她便和苗苗、小喜子去了别的佛堂参观。 夜晚,沉浸在灯火中的一尊尊佛像,显得和蔼慈祥。郁娘跪在蒲团上,虔诚烧了香,拜了佛。许愿的时候,顿了顿,许久才在心中道:“信女不想再做小鱼儿了,想要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愿佛祖保佑信女,此生能自在自渡。” 她刚许愿完,站起身,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割裂寂夜的厮杀声,那声音是从南廷玉他们所在的佛堂方向而来。 “有刺客!快保护殿下!” “啊……宣姑娘……宣姑娘……” 第141章 为宣若薇引开刺客 一刻钟前。 方丈迎着南廷玉和宣若薇等人向佛塔而去,边走边介绍寺内的情况,侍卫们则在前提着灯笼。 众人行走在狭窄的庭廊上,忽然从一旁的厢房中窜出来一群黑衣刺客,这群黑衣刺客悄无声息,不知在此蛰伏多久。 冲出来后,他们径直朝南廷玉的方向砍去,手中的长剑寒光粼粼,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意。前方的几个僧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惨死在刀剑之下。 “快保护殿下!” 侍卫立即拔刀迎上,兵刃剑器相撞,双方杀作一团,另有一部分侍卫护送南廷玉等人向后离去。 这时,有一群僧侣模样的人过来接应他们,等近身之后,这群“僧人”忽露凶相,袖子中暗器乍现,抽出软剑便对着他们一顿戳、刺、砍、剜,招式看似杂驳凌乱却凶狠猛烈。 “殿下小心!” 又有刺客从屋檐上方涌入,身形如鬼魅般矫捷灵敏,手中武器直指南廷玉面门,南廷玉立即侧身闪开,却见那刺客手中利器蓦地转弯,竟朝一旁的宣若薇而去。 众人皆是一惊,好在宣若薇会一点把式,连连后退,避开了对方的攻击。 宣若薇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这些刺客……像是向她而来…… 南廷玉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将她拽到身后,沉声道:“跟着孤。” 宣若薇眼神明亮:“是。” 南廷玉又压低声音向近身侍卫道:“你们去找郁奉仪,将她藏起来。” “遵命。”几个侍卫们得了命令,悄然向远处而去。 宣若薇眼神暗了几分,望着南廷玉的后背,心中不是滋味,不知想到什么,她夺过一旁侍卫的长剑,肩膀挨着南廷玉,凛声道:“殿下,我和你共进退。”她想要成为能陪伴南廷玉共迎风雨、同登巅峰的人,而不是柔柔弱弱躲在背后之人。 南廷玉睨她一眼,没吱声。 …… 几个离开的侍卫,很快在一处佛堂中找到郁娘的身影,恰在这时,远处响起惊呼声。 “啊……宣姑娘……宣姑娘……” “宣姑娘受伤了!快保护宣姑娘。” 郁娘撩开帽纱,从佛堂中探出脑袋,还未来得及细看怎么回事,便被侍卫匆匆拦下。 “郁奉仪,快躲起来。” 刺客的目标是南廷玉和宣若薇,郁娘这边不容易被注意到,但不代表不危险,侍卫一边说一边警惕看着四周,带着郁娘等人躲进厢房。 郁娘皱眉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人中应该是出了奸细,泄露了殿下的行程,现下突然冒出来一群刺客。不过郁奉仪你不必担心,侍卫大都武功高强,对付那群刺客不是问题。” 郁娘点点头,没再说话,屏气凝神听着外面的声响。宣若薇似乎受了伤,不断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半盏茶后,兵戈交缠声消下去,侍卫探回消息:“刺客全灭了,殿下平安无事。” 他们这才将郁娘护送出去。 原先浸在灯火中安宁祥和的寺庙,转眼遍布鲜血和尸首,成了杀戮之地。 黑夜遮住几分残酷,但越靠近南廷玉的方向,尸首越多,血腥味也越浓,憧憧血影无法再藏匿于夜色里。 “糟了,殿下,寺庙外面被人围住了!”本欲下山探路的侍卫匆匆退回来禀报着话。 在场的世家子弟大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闻言,瞬间惊慌起来,脸色吓得苍白。 他们本以为方才的刺杀已经够可怖,没想到“重头戏”现在才来。 刺客围困住寺庙,是要将他们团灭在寺中吗? 崔明尧怒吼着话:“这些刺客都是从哪儿来的?!”视线一转,他看向寺庙方丈,“是不是你们中有内应?” 方丈忙解释着话:“不可能,本寺僧人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安公公:“大家先别争执了,宣姑娘现在止不住血,我们必须要快点下山!” 今日随行跟着的医师不是裴元清,那人没见过这场面,直接吓傻,愣在原地,被刺客一剑毙命。 现下寺中无人能处理宣若薇的伤口,必须要快点下山,不然再这么耽误下去,要出人命。 安公公话方落下,人群立即退开,留出一条道。 小道尽头,郁娘见到的便是南廷玉抱着宣若薇的画面。宣若薇胸前衣衫染出大片血渍,十分刺目惊心,她此刻鼻息虚弱,眼睫颤动,似是处在命悬一线之间。 “殿下,外面围困的刺客说……”这时,又有侍卫来禀报着话,不知缘何支吾住。 南廷玉沉声:“说什么?” “说是只要交出宣姑娘,便放走寺中众人。” “什么?” 众人闻言,愕然失语,本以为这刺客是针对南廷玉而来的,没想到竟是宣若薇。 “他们自称是麟州周家的门客,为报宣丞相灭周家九族之仇,现在要杀了宣姑娘以泄恨,只要殿下把宣姑娘交出去,他们就立即撤退走人。” 宣若薇突然咳嗽了两声,面上几无血色:“殿下,若……若是若薇一条命……咳咳……能救这么多人,那也算是死得其所……殿下,你就将若薇送给他们吧。” 南廷玉还未开口,崔明尧先道:“宣姑娘,你别再说了,我们万万不会用你一个女儿家的命来换取苟且偷生的机会!” “是啊,宣姑娘,你快养伤,别开口说话了。” 宣若薇仿佛听不到这些话,只噙泪看着南廷玉,眼中情愫浓烈而炽热:“殿下,千万不要为了臣女……” 南廷玉打断她的话:“若薇,孤自有考量。”那麟州周家的门客,早就不成气候,哪里能派出这么多刺客做如此“大手笔”之事,只怕背后之人表面上针对的是宣若薇,实际上是针对他! 他们想要他交出宣若薇,分化他与宣家的关系! 安公公:“殿下,事不宜迟,不能再耽搁,现在必须要下山。” 崔明尧:“可是我们不知道寺外到底有多少刺客?” “是啊,就算对方打不赢我们,但若对我们围追堵截,怕是也难以及时送宣姑娘就医。”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忽然,崔明尧开口:“不若我们兵分两路,找个幌子引走一半刺客。” “从哪儿找个幌子?” 此话一出,众人下意识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郁娘。 在这寺庙中,只有她是女子,且与宣若薇身形相似,能暂时糊弄住刺客。 帷帽中,郁娘神色平静,隔着薄纱,视线模糊看向南廷玉。 他也在望着她,眼神在黑夜之中暗得可怕,仿佛有激流浪潮涌动,搂着宣若薇的手背青筋分明突兀,正在隐忍克制着什么。 “宣姑娘昏过去了!不能再耽搁了!” 第142章 ☆再遇萧重玄☆ 周遭的风声在一瞬间变得呼啸凛冽。 有些选择不需要说出口,便能明白。 小鱼儿从搁浅的那一刻,至多就只能选择哪种死法。 郁娘嘴角掀起自嘲,攥紧手指:“殿下,妾身愿意为宣姑娘引开一半刺客。 南廷玉眼神敛动,正欲说什么,又听她开口说着话。 “若是妾身侥幸活下来,还请殿下能答应妾身一个条件。” 与宣若薇交好的世家子弟闻言,纷纷出声劝着话。 “殿下答应郁奉仪罢,郁奉仪既然愿为配合,那下山之事不宜再耽搁。” “是啊,宣姑娘身子快捱不住了……” 南廷玉收回视线,压下眼底翻滚暗涌的情绪,吩咐着话。 “兵分两路,从寺庙南北两门一同下山。”顿了顿,他看向郁娘,“护送郁奉仪从南门离开。” “是。” 少焉,待走至她身边时,南廷玉停下脚步,附在她耳尖上方,用着仅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道:“琳琅,等着孤。”等他将宣若薇送到山下,便回去找她。 郁娘垂下头,没作声。 为了演戏演得逼真,她在胸口涂上血渍,在侍卫的掩护下,从南门,也便是正门而出,直面寺外埋伏的刺客。 那群刺客见到她出现,立即冲过来,双方兵器相接,寒光乍现。一时之间,目光所见皆是刀光剑影之状,耳中所听皆是惊心动魄之声。 逃命、求生的意志,让人顾不得害怕,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 不停的跑! 向山下跑! 跑的越快越好! 她和苗苗手拉着手,衣服被风裹挟住,化作翅膀,助力二人沿着石阶狂奔。 “寺庙后门也有女人!快去追!” 这声音瞬间引走不少刺客。 忽又有人道:“南廷玉也在后门!他怀里的那位恐怕才是真正的宣姑娘!” 眼见刺客皆要退走,崔明尧坐不住了,不能让刺客都去后门。 他本来跑得比郁娘快,此时故意停下来,等郁娘走到他跟前,声嘶力竭向郁娘大喊,那音量足以让刺客们都听到。 “宣姑娘!你快走!这里有我来善后!” “什么?这才是宣若薇?” “她确实是个女子!看衣着是个贵女!” 刺客们又悉数返回来,向郁娘的方向而去。 郁娘气得瞪向崔明尧,崔明尧咧着半张嘴,笑容嚣张又恶毒。 反正刺客要抓的是“宣若薇”,他不会有什么问题。 郁娘见他这般模样,没忍住,对着他裆部就是一脚,将他生生从半山坡上踹下去:“滚远点!死童男!” “啊……” 那崔明尧猝不及防摔下去,稳不住身形,如蹴球一般滚滚而落,惊惧的尖叫声惊得半山坡鸟飞兽散。 苗苗:“……”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郁娘爆粗口,也还是第一次见郁娘动粗,上来便是快、准、狠。 果真是平日不出手,一出手就一招毙命。 很快,刺客们再次从身后蜂拥而来,侍卫招架不住。 郁娘和苗苗跑到半山坡,被四个刺客拦住去路。这些刺客都是亡命之徒,并不知道上家是谁,只知道拿钱办事,接到的命令是抓到宣若薇后随意处置。 又有几个刺客追了过来,六七个人将郁娘和苗苗团团围住。 苗苗忙向他们解释道:“我家主子不是宣若薇,宣若薇在另一条道!” “骗谁呢?方才那边也说了同样的话。” 苗苗怒道:“……无耻。” 一刺客忍不住向郁娘的脸颊伸出手:“不愧是飞鸾神女,果真美得不可方物。” 郁娘要躲开对方的触碰,却被对方死死捏住下巴,手指恨不得要捏碎她的颌骨,疼得她眼中沁出泪。 几个刺客见状,心中顿时生出狎昵的意思。 “还是狗太子会享福!” “反正是交给我们处置,不如在她死之前,也让我们体验一把太子殿下享的福……” “哈哈哈……那先亲一口,等绑回去再慢慢弄!” 话落,便有刺客一把抱住郁娘,上前就要撕扯郁娘的衣衫。郁娘死死揪住衣衫,万般恐惧之下,浑身战栗,脑海浮起南廷玉先前说的那句话。 “琳琅,等着孤。” 他呢? 他现在在哪儿? “不要……” 郁娘的那点力气,根本敌不过他们。一人抱住她的腰身,在她下巴脖颈上胡乱亲吻,另有人拿着剑,嬉笑着,一寸寸向上刺破她的裙摆。 苗苗见状,要去救郁娘,刚向欺侮郁娘的刺客挥出拳头,那刺客猛地挥剑砍过来,吓得苗苗急忙收回手,她人是没被砍到,脚步却不稳,一个踉跄从山坡上摔了下去。 好在隔着几米远的地方便有荆棘,将她挡住,她摔得浑身酸疼,顾不得那么多,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忍着痛从地上站起来,向郁娘的方向踉踉跄跄而去。 “郁娘子……” 郁娘看不到苗苗,以为苗苗被刀剑砍伤,霎时,一股悲痛和无力弥漫在她胸腔中。 恨自己为何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对抗他们。 “放开我!放开我!” 那刺客狞笑着,捏住郁娘的嘴唇,郁娘的挣扎对他来说反倒增添了几分兴致。他作势就要向郁娘的嘴唇亲上去,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马蹄声响起。 紧接着,一支飞凫箭刺破寂夜,如飞龙一般势不可挡,直接刺中这个轻浮郁娘的刺客的脖颈。 箭尖穿破刺客的喉咙,滴出鲜血。他瞪大双眼,捂着脖颈,在难以置信中倒了下去。 “是神弓队……” “怎么回事?神弓队不是在兰西吗?” 剩下几个刺客想抓住郁娘做要挟,殊不知他们早已成为瓮中之鳖,眉心、喉咙、心口等要害的部位早已被神弓队对准。 须臾,一声令下,他们便被当做靶子活活射成马蜂窝。 有个刺客垂死前还想抓住郁娘,拿郁娘挡挡箭,下一瞬,黑铁箭尖忽地从他眉心破出,他满脸是血,死不瞑目坠地。 不过眨眼间,这几个刺客全被杀死,尸体横在郁娘脚边。 郁娘揪着胸前衣襟,脸上沾着血渍,胸口一起一伏,抬起头,惊慌看向那位救下自己的人。 “萧副将,你这箭法简直出神入化!” 苗苗这时爬上来,见到郁娘安然无恙,不由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 她见郁娘一动不动,犹如被人点了穴,又似神魂离体,忍不住顺着郁娘的视线看去,看到一个手持弓弩,骑着骏马、穿着森冷盔甲的男人。 那男人身影沐在夜色之中,面目不甚清楚,只看得出来他身形高大,气宇轩昂,想来也是一个品貌俱佳、英武非凡之人。 第143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 “萧、重、玄?” 这三个字几乎是用尽了郁娘全身的力气,才一字一顿说出来,她声音在发颤,肩膀也在发颤,不知是寒冷还是何缘故。 大抵是太过于惊讶,以致连名带姓唤确认着对方的身份,眼睛更是一瞬不瞬盯着那道人影。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群刺客手中,所以才会在临死之前看到萧重玄? 那道人影忽然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近,黑夜如潮水从他身上徐徐退去,坚硬森冷的兜鍪中露出那张与她记忆里相差无几的面庞。 这一瞬,风在耳边呼呼吹,可她一点都听不到风声,只听得到萧重玄过来的脚步声和自己杂乱剧烈的心跳声。 是他。 真的是他。 不是在做梦! 萧重玄没死?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轰隆隆炸开,她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明明有无数思绪涌上心间,那些苦难、那些思念、那些遗憾……可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一遍又一遍确认着话。 “萧、重、玄?” “是我。” 终于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一颗心在激动复活的同时又全盘碎掉。 萧重玄同样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人儿,如做梦一般,浑浑噩噩,视线偏又无比清晰。 他没有看错,真的是郁娘。 娘亲口中怪疾复发,早已死了的人儿,竟然还活着?! 这一瞬,山雨涌上心头,狂风大作。 郁娘声音恍惚:“你怎么会在这?”想要问的有很多,最后开口问出来的却是这句话。 “我奉命在此保护太子奉仪。”说到后面四个字,萧重玄眼神微动。 郁娘没有注意到萧重玄眼底浮起的悲怆,那是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骐冀,希望他所奉命保护的人不是郁娘。 可这丝骐骥很快便化作滑稽和可笑。 苗苗:“那就是来保护我们郁娘子的啊!” 萧重玄嘴唇颤了颤,说不出来话。 一件事,却痛了两次,一次是天人相隔,一次是罗敷嫁夫。 寒风一阵阵吹来,吹得郁娘眼睛、鼻尖通红,鬓间散落的乌发在苍白的脸上晃动,她被大风吹得思绪滞缓,慢慢想着话, 原来重玄是来保护太子奉仪的。 太子奉仪,是她啊。 命运的捉弄,在无声的对视中窥见一斑。 见到她身形单薄发抖的模样,萧重玄终还是忍下眼底翻滚的情愫,摘掉肩上的披风,正欲为她披上时,身后突然传出一阵马匹嘶鸣声,紧接着是哒哒马蹄声靠近,这声音在呼啸的山风中急促而焦灼。 南廷玉领着侍卫沿着陡峭山坡纵马而上,白色身影如风一般越过众人,大有席卷一切、势不可挡之势,他径直策马停到郁娘跟前:“琳琅……” 他翻身下马,蹙眉打量着她,“有没有受伤?” 郁娘没说话,眼珠子缓缓转动,看向南廷玉,一副神魂离体模样。 南廷玉以为她吓坏了,解开身上大氅,系到她身上,随后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的呼吸沉重而内敛,手臂在细细颤动,似乎在害怕。 郁娘恍惚想道,他这种人也会害怕吗? 真是奇怪。 “琳琅,没事,孤来了。” 她靠在他的怀里,视线却越过他的手臂,看向一旁的萧重玄,萧重玄的面容模糊在了黑暗中,不辨神色。 手中还有着未送出去的披风,被夜风吹出落寞的弧度。 这晚,大惊大怒,大喜大悲,身子总归是受不住,郁娘如强弩之末,心神颓败,眼睫不住颤动了几下,竟在南廷玉怀中昏过去。 “琳琅……琳琅……” …… 多希望前半生只是一场梦,等到她醒过来,她还是个垂髫儿童,躺在娘亲的怀中,懒懒听着娘亲唱着童谣。 “大鱼儿在吐着泡泡呼喊,小鱼儿……小鱼儿……我的小鱼儿……” · 等到郁娘再有意识,天已经通明。 马车慢悠悠晃动,帘缝间涌出丝丝缕缕的光线。她睁开眼,见的便是自己靠在南廷玉怀中的模样。 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鼻息间浮动。南廷玉受伤了,肩膀处白色开襟长袍露出一角包扎过的痕迹。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他,他一只手搂着她,闭着眼,分明是在歇息,神情却如临大敌般紧绷着。 下巴上冒出一圈淡淡的青色胡茬,一夜之间似乎憔悴许多。 她坐正身体,南廷玉瞬间便清醒,眼中困顿退散,敛眉凝她。 “醒了?” 郁娘嗓子如火烧般干哑涩痛,张了张唇,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脸色涨红,身子轻轻颤动。 南廷玉将水壶递给她:“先喝口水。” 她接过水壶,咕哝咕哝喝了好几口,温热的水从口腔蔓延进喉咙,填满了空落落的身子,舒服许多。 唇角挂有水渍,南廷玉伸手欲为她擦去,她下意识向边上躲了下。 他的手臂动作僵在半空中,目光紧盯着她,眼色幽深晦暗。 这段时间,二人在龙船上同吃同宿,关系和缓许多,如今一夜之间又重新跌入谷底。 他知道她在怨他。 “琳琅,当时刺客人数不定,孤若带着你一同下山,危险极高。兵分两路也是有分散危险之意。” 不是她替宣若薇分散危险,而是宣若薇替她分散危险。 这一路,一直都是如此。 他和宣若薇两人是最大的靶子,一旦从寺中出现,定能吸引到大部分刺客,届时,郁娘这边逃生的几率大大增加。且他为了以防万一,让进京路过此地的赵飞澜留下一支神弓队供他差遣。 “孤早已命神弓队前来如意寺支援。”这支神弓队接到的命令是全力保护太子奉仪,而非保护任何人。 是故,他让郁娘一行人从正门下山,这样便能尽早与神弓队碰面。 且当时支给郁娘的侍卫也足够应付那些刺客,只是没想到会有崔明尧这么一个变数。 适时,南廷玉在山的背面听到崔明尧故意引敌的声音,惊怒之下失了神,被刺客砍中肩膀,差点危及到性命。 在护送宣若薇到山下的马车后,他顾不得身上的伤,立即策马向郁娘的方向而去。 那一刻,山风如刀,入喉割裂五脏六腑。 什么谋算思虑,皆抛之脑后。 他总是为权欲,放下她,牺牲她,逼她隐忍,逼她接受,可他在这一晚才终于意识到——天下和她,不可或缺。 他伸出手触碰郁娘的脸颊,心中惊涛骇浪在感受到她的肌肤温度、她的安然无恙时缓缓平静。 郁娘听着他的话,神情起初没有任何变动,觉得这不过是他的荒谬辩解,听到后面,渐渐如坠冰渊,抬起眼睫颤颤道:“殿下,你早就料到寺中会有刺客?”那他此次主动入瓮又是为了什么? “不,孤只是料到对方会再次出手。” 郁娘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对方指的是何方势力,忍不住嗤笑道:“那殿下这次谋划到什么了?这个局,谁又是棋子?我?还是宣姑娘?” 她似是不能再承受什么,蓦地推开南廷玉的触碰,想要远离他几分。 这个人还有心吗? 这般抵触的举止,让南廷玉神情一顿,心脏涌出一股钝痛。 “琳琅……” 马车这时突然颠簸几下,郁娘身子摇晃,南廷玉将她一把抱起,揽在腿上。 “琳琅,孤没有想要利用你。” “放手!” “不要闹了!琳琅!” 马车这时又颠簸起来,挣扎间,南廷玉叩住她的下颚,发狠般吻上她的嘴角。 不想要她逃走,不想要见到她的抵触。 他真的没有想要伤害她,只是世间哪得双全法? 他也终于从昨日的教训中明白,事事无法算无遗策,面对挚爱之人,一次疏忽,便是永生之痛。 郁娘坐在他怀中,被他叩住腰肢和后颈,被迫承受着他的吻,铺天盖地而来的气息紧紧包裹住她。 “琳琅……” 她动弹不了,也快要无法呼吸了,视线透过晃动的帘帐,忽见街外一角光景。 她和骑着骏马的萧重玄,在摇摇晃晃的帘缝中对上视线。 第144章 巴掌 强烈的屈辱感从郁娘的心脏涌出,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子,挣脱不开南廷玉,竟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那巴掌声非常响,外面的车轮声和马蹄声都未掩住这道巴掌声。 南廷玉一时愣住,眼中蓄起薄怒,她简直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打他! 他平生还从未被人这样打过,正要斥责她,却看到她脸上满是屈辱的泪,神情痛到极致,仿佛他再前进一分,她便要生生痛死在他怀中。 那些泪水,如珠坠落,砸得他心脏坑坑洼洼。 他让她这么难受吗? “琳琅……” “别碰我!” 南廷玉没再动。 “别碰我,太子殿下,求你给我最后一点尊严!”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穷途末路的困兽,哭着求要最后一点尊严。 南廷玉喉结滚动,却是一个字也未说出来。她这副模样,也深深刺到他的自尊。 他何曾被人这么嫌弃过? 可终归是他心中有愧,默了片刻,他掀开车帘,跳了下去,跃上骏马,远离马车。 他离开后,空气大股大股涌进来,郁娘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她靠着马车,合上眼,此刻思绪一片混乱,脑袋痛,心脏也在痛。 转眼又想,有什么好痛的? 既已决定要离开东宫,那么无论南廷玉做什么,那都与她无关了,不值得为一个无关的人而痛。 萧重玄死而复生,也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她何必执着于二人错过? 毕竟比起这段短暂的感情,更重要的是萧重玄还活着啊。 这般想着,她擦掉脸上的泪,掀开轿帘向外望去,原先的位置已经看不到萧重玄。 她只好探出头,继续张望外面,现下应是侍卫和神弓队一同护送着马车,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正朝前方而去。她找了一会儿,终于在前方寻到萧重玄的身影,却看到萧重玄此刻正在和南廷玉说话! 郁娘眼神猛地一颤,抓紧帘子,盯着那二人。 二人之间倒是平和,并未有剑拔弩张之势。 聊了会儿,南廷玉忽然转过身看向她,萧重玄也顺着南廷玉的方向回头,郁娘见状,连忙放下了帘子,心脏突突跳动。 南廷玉知晓萧重玄是她曾经的未婚夫? 不对,以南廷玉的性子,若是知晓了,绝不会这般冷静温和。 “这次多亏了萧副将你的及时支援,我们一行人才安然无恙,孤会在飞澜面前为你多多美言。” 萧重玄攥紧手中缰绳,声音克制平静:“护殿下周全,是臣子的职责,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南廷玉眼神赞赏看向萧重玄,他对萧重玄有一点印象,以前还在蓟州城时,在赵飞澜身后见到过萧重玄,那时只觉得这人气宇轩昂,一眼便觉非池中之物。 如今简单打了交道,越发觉得没看错。 南廷玉心中有了惜才之意,想着有机会从赵飞澜那儿把人给要过来。 这时,有侍卫前来向南廷玉禀报着话:“殿下,那些刺客一口咬定他们是受雇于麟州周家的门客,酷刑之下,也未改口,我们这边现在得不到有用的口供。” 南廷玉敛了敛眼眸,想着见到郁娘时,郁娘衣衫不整的样子,他沉下冷冽的声音:“那就都杀了。”这群人只怕真的以为他们的上家是麟州周家门客,是故,再怎么审讯,也问不出有意义的口供,既然没有价值,那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萧重玄闻言,看了一眼南廷玉,视线恰好看到南廷玉侧脸上逐渐分明的红肿手印,眼神暗了下去。 太子殿下杀伐果断,却能容忍郁娘打他一巴掌。 南廷玉此刻还未察觉到面庞的异样,只觉得腮帮子有点疼,与人交谈说话时,众人无一例外皆低着头,不看他的脸,便是连安公公也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他没多想,直到晚间在三楼甲板上,找荀世子他们商量事,意外听到荀世子他们的交谈声。 荀世子背对着他,吊儿郎当抖着腿,笑呵呵伸出手:“各位认赌服输啊,我就说那马车里的声响肯定不是咱太子殿下动的手……” 一群世家子弟不情不愿把赌注推到荀世子面前。 若不是南廷玉脸上的巴掌印太明显,他们是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小小的奉仪娘娘竟然敢打太子。 此刻被当作赌注的南廷玉:“……” 他磨了磨牙,腮帮子觉得更痛了,气得沉下一口恶气,大步上前,直接掀翻桌子。只听哗啦一声,桌子上的赌注悉数落进了河里。 荀世子等人:“……” 反应过来后,荀世子等人连连认错,偏生认错的时候,不小心抬头看了一眼南廷玉,结果憋得肩膀颤动不止。 南廷玉:“……” 此后,荀世子他们没再在龙船上出现过。 半道被扔下去了。 第145章 太子和萧重玄比试? 因着宣若薇受伤,龙船在阆中城停了六七日。 这段时间,南廷玉顺势拔出姚派在阆中城的势力,借机惩治了一批官员。雷厉风行之势、杀伐果断之举,为他在百姓口中赢得不少美誉。 宣若薇伤还未养好,便请缨陪同南廷玉继续南下,这“取大义,舍小己”之举,也为她获得不少盛赞。民间编了许多她和南廷玉的话本子,将他们二人写作天神下凡,神女相随,齐心合力,救民救世的神仙眷侣。 郁娘即使没有下龙船,也常能从世家子弟或者下人口中听到那些或婉转曲折,或荡气回肠的美好感人故事。 每每这时,苗苗就会拉着她快速离开,不想让她听到。 她其实心中并无太大波动,现下只想着两件事情,一件是如何开口向南廷玉提出离开的请求,一件则是萧重玄的事。 如今神弓队也加入南巡队伍,护送龙船前行,萧重玄他们一行人就宿在龙船的三楼,与郁娘只有一层之隔。 但自那一晚过后,郁娘却一直未再见过萧重玄,船上皆是耳目眼线,她也不便直接去找他。 这日,郁娘坐在房里翻着手中的书,忽然听到三楼甲板上传来欢呼声,苗苗趴到栏杆上向三楼望去,不知道看到什么,向郁娘激动招手。 “郁娘子,你快来看……” 郁娘没多想,走出去,垂眸向下而望,见到侍卫和神弓队分列两侧,围成一个圈,火火竟也来凑热闹,挤在那堆人群中,好奇观看。 正中间两个男人,正赤着上半身在掰手腕。 大抵是摒着气,憋着劲,二人手臂青筋暴凸,胸膛肌肉绷紧,纹理清晰可见,就连汗水滑落的痕迹也清清楚楚,在阳光照耀下,充满阳刚和张力。 郁娘看了一眼,面色通红,匆匆移开目光,扯住苗苗的袖子,想将苗苗拖走。 苗苗却看得激动无比,目不转睛道:“郁娘子,你觉得谁的胸膛宽?诶不对,是谁能赢?” 郁娘哭笑不得,正欲开口,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上甲板,他似是也过来凑热闹的,今日没戴兜鍪,露出修剪整齐的后颈发际线,穿着军装,身形挺直高大,站在那儿,自有一派沉稳内敛的气质。 是萧重玄。 郁娘怔住,一时忘了反应。 场中比试的二人到了气氛胶着时刻,双方各自为队友助威呐喊,最终,侍卫这方险胜,神弓队那边不由响起一片哀嚎声。 “哎,差点就能赢了。” “快,萧副将,你来上,咱们神弓队今日的尊严就靠你了。” 萧重玄笑笑:“不,你们比试吧。” “萧副将,你现在可是我们神弓队最后的仰仗了!你不能拒绝!” “是啊,萧副将,让都城的人看看我们神弓队的厉害。” 最终还是抵不住声声呼唤和央求,萧重玄坐了下来,他并未脱掉上衣,只曲起手臂,沉下眼色,向刚刚获胜的侍卫看去。 那侍卫刚赢了一局,脸上笑容不止,然而在与萧重玄握上手掌的那一刻,笑弧瞬间僵住,心中没了底、 高手过招,往往第一式便能看出差距。 那侍卫还想要挣扎,遂卯足全部力气,龇牙咧嘴去叩萧重玄的手腕。 萧重玄岿然不动,甚至连神情也未变化,过了会儿,大抵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不至于让对方难堪,萧重玄这才使力,将对方手腕掰过去。 神弓队这边大有扬眉吐气之意,众人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 “赢了赢了!还得是我们的萧副将出手啊!” “哈哈哈,我们萧副将只使出七成的力气。” “哪里是七成,估计只有五成!” …… 四楼,郁娘见到萧重玄赢下比赛,唇角微乎其微动了下。 她知晓萧重玄力气大。他身上常年携带的那把玄铁长弓近乎和她一般高,一般重,旁人需要两只手方才能拉动弓弦,而他仅一只手就可以。 那时在萧府,她对他的那把玄铁长弓很感兴趣,他见状,教她试了一把。 之所以是一把,是因为仅练了一下,那弓弦便震得她浑身发颤,掀动的气流让她隐隐觉得脑瓜都要被掀掉,遂再也不敢试第二把。 这时,楼下忽然传来挑事的声音。 “太子殿下来了,让咱们太子殿下来和萧副将比一把!” 郁娘闻言,张目望去,看到南廷玉穿着开襟长褂,在侍卫的簇拥下,身姿潇洒走了过来,郁娘柳眉不由竖起,心道,他怎么来三楼了…… 真是跟火火一样,哪儿热闹爱往哪儿凑。 侍卫一方刚刚输了比赛,又听到神弓队那番吹捧萧重玄的话,心里都有点不开心,恰好看到南廷玉过来,于是纷纷起哄,撺掇南廷玉与萧重玄比赛。 一是觉得南廷玉武功高强,应能与萧重玄比一比。 二则是,就算萧重玄比南廷玉力气大,那也不敢赢南廷玉。毕竟只有不想要脑袋的傻子,才敢赢储君。 是故,对于聪明人来说,这局比赛只有一个结果。 第146章 碎裂 南廷玉何尝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他笑着拒绝:“孤肩膀有伤,尚不便行动,改日再与萧副将切磋一番。” 萧重玄料到南廷玉大抵会拒绝,这几日同南廷玉打交道,便发现这位储君虽然年轻,行事却是十分老道、聪颖、沉稳,善于收买人心,不是爱出风头之人。 今日他们二人若真掰手腕较劲,不管是赢是输,对于南廷玉来说都是弊大于利。 若是南廷玉赢了,那也只是赢了自己的手下,神弓队这边甚至会觉得他是仗着权力欺人,才赢得比试,无甚光彩。 若是输了,储君的面子和威严过意不去。 所以不比试才是上上之策。 萧重玄拱手,识趣道:“那就待殿下养好伤,再请殿下不吝赐教。” 南廷玉淡笑,同萧重玄客套了一句,视线在甲板上环视一圈,落到火火身上。 他眉头一挑,看着这段时间明显圆润一圈的火火,朝它招了下手。 火火没有动,装作不认识他。 他笑意也不变,只作势要去抽侍卫腰中的长剑,火火见状,连忙耷拉下耳朵,夹起屁股,四肢一蹬一蹬走向他。 众人见到这狗瞬间从冷漠变作知趣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狗真有意思。” “瞧着跟个小孩子一样,脑袋瓜子转得还挺快。” 南廷玉寻到火火,没多做逗留,他在甲板上,士兵们玩的不尽兴,遂识趣带着火火离开。 萧重玄看着南廷玉拎着狗耳朵离开的场景,道:“那只狗……” “哦,那是郁奉仪养的狗。” 萧重玄一怔,不知道想到什么,抬头向四楼望去。 阳光正烈,视线有些模糊,隐约见到一抹仓皇躲开的绿影,仔细一看,什么都没有。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慢慢收回视线。 甲板上复又热闹起来,行船路上无聊,士兵们只能靠着互相切磋比试来打发时光。 “不要掰手腕了,咱们比摔跤吧。” “好。” …… 不知缘何,看到萧重玄探过来的目光,郁娘下意识躲闪,就跟做贼心虚似的,抓着苗苗的手连忙向后退去。 苗苗被她这个动作吓了一跳:“郁娘子,怎么了?”顿了顿,苗苗没忍住,还是将这几日压在胸中的好奇问出来:“郁娘子,你是不是认识那位萧副将?” 遇袭那一晚,郁娘能精准喊出来萧重玄的名字,两人应该是早就认识了。但这几天,郁娘却没有去找萧重玄。 “是,苗苗,这件事情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苗苗点头:“那他跟牌位上的那个萧……” “他就是牌位上的那个人。” “啊……” 苗苗张大嘴巴,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虽然不清楚牌位上那人跟郁娘是什么关系,但看得出来他在郁娘心目中地位不低。 难怪郁娘这几日情绪会如此异常! 太子殿下想来还不知道其中原委,若要是知道了,估计会闹个天翻地覆,哪还会笑呵呵跟萧副将约好下次掰手腕,届时是直接动刀动枪了。 也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和郁娘在同一层楼,却分房而睡,是不是跟这位萧副将的出现有关…… 想到这,苗苗叹口气,愁眉苦脸看着郁娘,为郁娘前路担忧,深怕她走错路。 郁娘还不知道苗苗脑袋里的这些弯弯绕绕,晚上,她提上吃食,去三楼喂火火。 最近这段时间,火火吃“百家饭”吃得不亦乐乎,长得越来越胖。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等南巡结束,她的犬王就要变成了猪王。 三楼通廊,几个世家子弟聚在一起吹风,闲聊着话。 郁娘从他们身后走过去,听到他们在聊萧重玄。没想到这群不可一世、眼光挑剔的世家子弟们,在提到萧重玄时,口中竟也是赞赏不已。 “萧副将年纪轻轻就能成为神弓队的副将,前途不可估量啊!” “不知道他有无婚配?我家倒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妹妹……” “哈哈哈,听闻他连老兰西王的女儿,飞澜世子的妹妹都没看上,你的那几个妹妹估计更没谱。” “啊,这……他眼光这般高吗?” …… 交谈声逐渐模糊,后面的话,郁娘没再听到,思绪却是越飘越远。 一年前萧重玄的职位还是校尉,现在成了副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升两级,想来是在兰西立下不小的军功。 她想到以前跟随铁骑军行军,一路看到的战场情形,只怕萧重玄所经历的战场不比铁骑军轻松,这些军功应都是从刀光剑影、血雨厮杀中获得的。 原来这一年,他也不容易。 一丝苦涩从心中溢出来,她站在门前,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推门进去。 火火见到她出现,作势要向她扑过来,脖子却被链子拴住,扑不过来,急得它竖起两只前腿,跟人一样站立着,哼哼唧唧叫个不停,仿佛在向她告状。 郁娘上前解开它脖子上的锁链,它如同孩子一般,埋首到她怀里,委屈蹭向她的脸蛋,口里还在汪汪告状。 郁娘知道它在告谁的状,除了南廷玉,没有人敢拴它。 还以为他特地去甲板找火火,是要做什么事,原来是将它给拴了起来! 难怪火火总是不喜欢他。 郁娘安抚它:“火火,没事了,呐,我还给你带了吃的。” 火火早已闻到肉味,口水滴个不停,郁娘将吃食送到它跟前,它顾不上抱怨,吭哧吭哧,埋头就是一顿风卷残云。 郁娘伸手抚摸它的后背,发现它胖到都快摸不出来脊骨了,忍不住皱了皱眉:“看样子不能再宠你了,明日,不准旁人再喂你。”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走过来。 郁娘以为是南廷玉来此,没有回头,仍旧在给火火顺毛。 身后那人没出声,一直在安静望着她。 他的身影被月色照在地面上,投到郁娘身旁,郁娘瞥了一眼影子,手中动作倏然僵住。 不是南廷玉。 是……萧重玄。 她转过身,萧重玄合上了门。 房内光线暗下去,仅靠着窗外的那点月色照出二人模糊的轮廓。 “郁娘。” 萧重玄唤她的名字,这两个字宛如从深谷中而来,深沉而压抑。 或许此刻,他的胸腔就是那片浸满瑟瑟寒风的深谷,每缕呼啸而来的寒风都在说一个名字。 郁娘,郁娘。 原来他的郁娘没有死,只是成为了别人的郁奉仪。 郁娘无声看他。 如果还在鸾州城,她或许会扑到他怀中,叙说自己的委屈和隐忍,可现在只能隔着距离相望,一条无形的鸿沟永远横跨在二人之间。 “你怎么会到……太子身边?” 郁娘张了张唇,装作自然模样:“这话说来挺长的,还要从萧家接到兰西而来的丧报说起,当时萧家以为你不在了,我便已经没有待下去的价值,被婶母卖给牙婆子,兜兜转转,又被卖到铁骑兵军营,后来,在军营里误打误撞遇到太子殿下……”再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不消多说,便已经清楚。 在听到郁娘说是萧母将她卖给牙婆子时,萧重玄一愣,旋即,目光如镜子般霍然一声裂作无数片,眼中的郁娘,也变成无数个模糊杂驳的影子。 她明明就站在眼前,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抓不住。愧疚和自责,模糊住眼中的一切。 她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每个字都有着无法想象的苦难与疼痛。 这一路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事? 萧家是罪魁祸首,她该生气的,该来质问他的。 偏偏,她没有。 此刻似有把匕首在他的五脏六腑搅弄,搅得鲜血淋漓,肝胆俱裂。 郁娘见他一直没作声,面目沉浸在黑暗之中,她只好开口问着话:“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我……”萧重玄似是觉得声音脱离了身体,许久,才找回声音,慢慢道,“当时是报错了丧讯,死的是与我同名同姓的一士兵,却误报回鸾州城。我发现此事后,立即书信回去,解释缘由。三个月后,待我回到鸾州城,从母亲口中听闻你……已经不在了。” 他没有说,他一开始回去,萧母告诉他的是,郁娘不甘寂寞,跟野男人逃跑了。 他不信,追查之下,萧母无奈将他带到一座已经长有野草的坟墓前,告诉他,郁娘被埋在这里。 她死了。 怪疾复发,死相惨烈。 让他不必再找了。 第147章 你,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挖开坟墓,在棺材里见到森森白骨,才不得不信,郁娘真的死了。 一路支撑他从战场回到鸾州城的梦,像是潮水一般,从他身上徐徐退出去,带走了他的皮囊和血肉,只余下一架茫然绝望的枯骨。 那一刻,他宁愿郁娘是跟人走了。 至少她还活着,还有可能过上好日子。 前半生,她已经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他留下她后,实在心疼不已,想着下半生要护她一世平安,不会再让她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可惜还未来得及履行承诺,就已天人相隔。 她这一生竟然都没有过过好日子。 萧母告诉他,他们是缘悭命蹇,这辈子注定无缘无分。 现在却发现,不是缘悭命蹇,而是造化弄人。 他还活着,她也还活着。 只是二人即使面对面,却也隔着一道怎么也跨越不过的鸿沟。 郁娘在见到萧重玄还活着时,心中便已经有数,猜测到是谁从中作梗。 萧母本就不喜欢她,正好可以借着这个理由卖掉她。 只是他们从此阴差阳错,都将对方当做了已亡人。 郁娘压下心中的百般情绪,笑了笑:“重玄,看到你还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萧重玄张了张唇,唇齿间的“我也是”三个字极轻、极淡响起,他眼中流露出笑:“是该高兴的。”然而笑意下却有着克制的泪。 再说下去,再回忆下去,似乎要逾矩了。 可他终还是没忍住问道:“太子他……对你好吗?” 郁娘笑得自然:“好,我跟着太子殿下后,终于不用受苦了,也没有人敢随意欺负我。”她不想他为她担心,也不想他牵扯进她的事情中。 萧重玄低喃:“那就好。” “你呢?在兰西还好吗?” “嗯,我也很好,这一年,神弓队打赢了好几场仗,我……”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却戛然而止,忍下去了。 曾经在心中幻想过,见到她,要将他所做的努力和所获得的荣耀,一一告诉她,然而现在那些话都只变成了简单而又陌生的寒暄。 那道无形的鸿沟,已不容他们像曾经那般亲密。 这时,门外通廊忽然有脚步声靠近,是一队巡逻的侍卫。 萧重玄怕为郁娘带来麻烦,她如今是太子奉仪,须与外男保持距离,他隐忍下眼中的情绪,同郁娘道了声“好生保重”,身影便如夜风一般从窗户跃出去,落到甲板上,随后又跳到二楼,悄无声息走了。 “诶,刚刚甲板上好像有什么声音?” “应该是风。” 侍卫提着火把,在甲板上照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到,遂又朝别处走去。 房内,待声响平息下去,郁娘才打开门出去。 这夜,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努力不去想事情,可还是控制不住。 而一旦想了,思绪又犹如洪水冲破堤坝,一发不可收拾。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鸟在叫,月光已经稀薄。 她披上外袍,想去甲板上吹吹风,吹走那些烦心事。然而打开门,竟猝不及防看到一道人影靠在木门上! 对方曲着一条腿,因为她的开门动作,而被迫站直身体,稳住身形。 郁娘一怔,他的面庞被夜色缚住,只能从模糊的轮廓中辨别是谁。 南廷玉。 他竟也没有睡着,一声不吭站在她门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南廷玉沉声:“睡不着?” 她缓了缓心神,轻声回道:“嗯。” 他伸出手,递了个东西给她,她接过去后才发现是一包药包,散发着淡淡的文桔香,可以助眠。 方才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他隔着一门之隔都听到了。 郁娘攥着药包,没说话。 他凝她片刻,也没有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 这段时间,二人分房而睡,一人睡在东侧,一人睡在西侧。 虽都在四楼,却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面。 她以为他还在为那一巴掌而生气,所以故意冷落她。 现在看着手中的柑橘药包,觉得又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那他为何避而不见她? 她一直在心中谋算着该怎么向他开口要自由,虽说他应允给她一个条件,但他性子极度自信自负,她若直接提出来,恐怕会刺激到他。 他可以不爱她,可以不要她,但她不能主动要求离开他。 所以贸然开口,不仅不能达到目的,可能还会引起他的逆反心理,造成相悖的结局。 她必须要从长计议,让他不得不、甚至是敲锣打鼓送走她。 她捏着药包,陷入沉思。 南廷玉最讨厌什么样的女人? 自然是在他眼中,如她这般扭扭捏捏、上不来台面、小家子气的女子,还有像祈明月和南廷婉那样的女子,暴躁蠢笨、歹毒善妒,都是他不喜的性子。 她若是把这些大忌都给犯了…… 他将会冷落她、鄙夷她、厌恶她,甚至还想杀了她,届时,她再用那个条件,求一处远离他的外宅,独自苟活,他恐怕乐意之至。 兴许是想到了对策,也兴许是这柑橘药包放在枕边,郁娘躺下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晨间,阳光从远处的江面升起来,万丈霞光似落入江水中,染出浩浩汤汤的潋滟金芒,紧紧追在龙船后面。 三楼,一群人又聚在甲板上比试摔跤。 现下虽是三月天,但比试一会儿,气息燥热,汗水不止,男人们遂脱掉上衣,光着膀子,露出健壮宽阔的胸膛和分明突兀的肌肉。 苗苗搬了个小杌子,嗑着瓜子,在四楼向下张望,时不时发出嬉笑声。 郁娘早晨醒来打开窗户,看到的便是这么一个场景。 郁娘:“……” 第一次觉得苗苗有点猥琐。 昨夜虽然只睡了两个多时辰,精神头瞧着还不错,心口也一扫先前烦闷,她穿好衣服,刚下床,苗苗这时激动跑了过来。 “郁娘子,快来看楼下比试。” “不看。” “哎呀,他们没有露,现在是萧副将……”后面这三个字,苗苗声音放低,“他们在比试射箭!” 郁娘没作声。 苗苗又道:“可精彩了,萧副将一剑射下去,能死两条鱼。” 郁娘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形容。 三楼又传来一阵欢呼声,不知道发生什么众人喝彩声高涨,瞧着十分热烈有趣。 郁娘拢着衣袍的手顿住,终究还是没捱住好奇心,迈步过去看看。 三楼甲板乌泱泱一片,入目看去,皆是一颗颗乌黑的脑袋。 萧重玄被众人围在中间,他身形高大,站在人群中,夺目耀眼,此刻他正拉弓射箭,手中的那把弓,便是他的常用武器玄铁长弓。 弓弦绷成一把弯刀,手中箭矢嗖的一下窜出去,众人几乎没有看清楚那箭影,下一瞬却见到长箭射去的地方,浮出若有若无的血渍。 水中几个士兵凫下去,没一会儿,有人将长箭举起来,箭上竟插有三条报春鱼! 甲板上众人先是一惊,紧接着不约而同拍起手掌,便是那些都城来的侍卫,此刻也都对萧重玄钦佩不已。 “萧副将,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水中射箭能射中一条鱼就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是啊,只听闻过一箭双雕,如今竟还能亲眼看到一箭三雕。” “对了,萧副将,我家有个妹子……” “去去去,我家也有两个妹子……” “哈哈哈……” 众人忍不住打趣萧重玄,气氛热热闹闹。 …… 四楼,苗苗也不住啧啧称赞:“这萧副将是真的厉害。”心中暗暗在想,难怪能让郁娘子念念不忘。 郁娘笑着看萧重玄,顺口道:“是啊,他的箭术在大乾应该是数一数二的。” 话方落下,一处阴影忽然从她头顶上方压过来,伴随着低沉压迫的气息。 “好看吗?” 郁娘一愣,苗苗则一激灵,忙福身退到边上:“参见太子殿下。” 南廷玉见郁娘不说话,直接将她揽在胸膛,他两手撑到栏杆上,下巴抵在她耳尖上方,又重复问道:“楼下是不是很好看?” 郁娘浑身一僵,张了张唇,却没敢吱声。 不想给萧重玄惹麻烦。 平日里南廷玉基本不到这边的甲板,今日怎么会过来。 南廷玉目光望向萧重玄,萧重玄敌不过大家的热情,又继续露一手,那手箭矢甫一射出去,还未见血,场中众人便已欢呼雀跃起来。 南廷玉哼了声,声音压在郁娘耳朵尖上方,自带一股威慑感:“萧副将确实一表人才,不少世家都想与他结上姻亲。可惜,他是个情种。听闻他常年随身携带亡妻的牌位和遗物,与亡妻感情极为深厚。连老兰西王的女儿,有着兰西第一美人的小郡主想要嫁给他,他也给婉拒了。是故,众人皆言,天仙下凡,到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郁娘一愣。 南廷玉睨她,酸溜溜提醒道:“你,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郁娘:“……” 第148章 郁娘决定不再好好做人了(一) 郁娘想着南廷玉说的话,心中一时满不是滋味,萧重玄竟也和她一样,带着她遗物不离身。 何苦呢。 他对于她来说,是救命恩人,可她之于他,不过是一个别人送的“礼物”,何德何能值得他这般放在心上。 南廷玉看到她这副表情,还以为她是听了他的话,心里失落。他磨了磨牙,手指攥紧栏杆,快要将那木头栏杆攥出个洞。 她怎么也这么肤浅! 见到一个条件好的、外形好的就看入眼了? 还难过起来了? 他又酸溜溜道:“所以别想那些有的没的……”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郁奉仪。” 郁娘抬起眼睫,迎上他的视线,他眼神很是幽怨。 二人离的近,鼻息相缠,她本能想要推开他。这时,宣若薇身旁一直跟着的那位婆子向这边走过来。 郁娘止住了动作。 秦婆子视线从南廷玉怀中的郁娘掠过,沉声道:“太子殿下,我家小姐今日晨起,伤口又疼了,现在疼得一直吃不下饭,可怎么办?” 郁娘闻言,不知想到什么,心神一动,她身子跟没长骨头一样,软软依偎到南廷玉的手臂上,娇娇啻啻咳嗽。 “殿下……咳咳……宣姑娘身子难受,不是小事……咳咳……殿下,你快去看看吧,妾身心口疼,是最能懂宣姑娘的难受滋味。” 南廷玉闻言,垂头睨她:“心口怎么突然疼了?”方才看她,她还是目光炯炯,精神十足的样子。 郁娘捂着心口,目光流转,有些委屈,又有些难过的样子:“妾身心口这些时日一直疼,一是坐船难免会吹到风,妾身……咳咳,夜里咳嗽不止,咳得心都疼了。二则是……咳咳……最近这段时间,妾身……”她姿态忸怩,竟当着那秦婆子的面把面孔埋到南廷玉怀中。 “就像有了心病,总是想着事,想着人,想得睡不着觉……” 后面的话没再说,但那甜腻腻、软绵绵的语调,把未说尽的意思全表露出来了。 能让她想着的人和想着的事,自然是指南廷玉,或与南廷玉有关。 秦婆子脸色倏然难看下去,盯着郁娘,心中唾了一句狐狸精。 真不要脸,大庭广众之下就缠着太子卿卿我我。 南廷玉本还冷脸听她说话,在听到后面那句“想得睡不着觉”时,神情一愣。 她昨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难道是因为在想他? 又从她身上隐约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柑橘清香,他嘴角动了动,脸上的冷意缓缓消融:“既然想到心口疼,就该去看看医师。” “医师不管用,还是太子殿下你管用。” “孤管用?” “是啊,不然宣姑娘伤口疼,怎么不去叫医师,反而来找太子殿下你呢?可见,殿下你是那止疼药……”软哝哝的话里,一股子讽刺和挖苦的意味。 秦婆子脸色气得涨红,知晓郁娘这话,是在拐弯抹角骂宣若薇假借受伤,想要来获得太子关注。 南廷玉睨着郁娘,心道,牙尖嘴利,阴阳怪气有一手。 不过,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温和体贴的好脾气,甚少会说这般尖锐的话。 殊不知,从今日开始,郁娘决定不再好好说话,不再好好做人。 恰好一阵风吹来,郁娘又掩着唇,轻轻咳嗽:“咳咳……” 南廷玉伸手给她顺背:“既不能吹风,那还上甲板?” “屋里待的太闷,妾身想出来看看景色。” “等到了岸上,再多出去走动走动。” “嗯。” …… 一旁的秦婆子张了好几次嘴,想要插话都没有插进去,怎么也没想到她来禀报宣若薇痛的吃不下饭一事,太子却直接把这事给忽略掉,只顾着跟郁娘你侬我侬。 这场景实在刺眼得很! 秦婆子气得脸色扭曲离开,回去后忙将这事告诉宣若薇。 宣若薇听完,未吱声,待丫鬟婆子都出去,她才坐在床上,对着空气一通乱发脾气。 “郁琳琅!” 郁娘本只是想让南廷玉觉得她这人扭扭捏捏,不上道,善妒,还手段简单卑劣。没想到她就这么咳嗽几下,竟顺利留下了南廷玉。 他平日里不是很聪明的?怎么一下就相信她的话了? 她不知道,南廷玉是觉得她在主动示好,于是他也给了个台阶,想结束二人这段时间以来的无声分裂和对峙。 他早就想和她和好,但她不知道是没察觉到,还是怎么回事,总是忽略掉他的示好,以致二人分床而睡许久。 他离了她,其实也是夜夜睡不好觉。 郁娘见装咳嗽这事没达到目的,琢磨着还要继续作下去,一定要让南廷玉早日厌恶她。 很快,机会便来了。 第149章 郁娘决定不再好好做人了(二) 这日,郁娘去三楼喂火火。 喂完火火,她特意绕到那几个碎嘴子的世家子弟跟前。 龙船茶坊中,几人如往常那般穿得人模人样,翘着二郎腿,一边品茶一边看着手中的话本子,丫鬟小厮则在一旁恭敬伺候。 这些世家子弟中有个叫做李长明的公子,便是那位见了宣若薇一面后,就茶不思饭不想,带着礼物去宣家上门求见,结果他来到宣家,发现门口站的都是求见宣若薇的爱慕者。 这李长明每次见到郁娘,都免不了要一番阴阳怪气。 果不其然,这次见到郁娘出现,李长明又立即皱起眉头,扬了扬手中话本子,表面上在同一旁的人说话,声音却故意让郁娘听到。 “哎,这本写太子殿下和宣姑娘的话本子,前半部分故事写的婉转曲折,后半部分则写的荡气回肠,不愧是大乾卖的最火话本子。” 其他几个公子也纷纷附和着话,他们背后的家族皆与宣家交好,该怎么做自是明白不过。 “现在民间写书人都爱写太子殿下和宣姑娘二人的爱情故事,听说只要带上二人的名字,便不愁卖。” “自然,百姓就是喜欢郎才女姿、门当户对的爱情故事。” 李长明:“是啊,他们二人如檀郎谢女、无比般配。只是可惜,总有腌臜地方出来的臭虫,想要黏上皎皎之月……” 昨日,李长明去看宣若薇,宣若薇苍白着脸,模样瞧着十分难过,他问宣若薇怎么回事,宣若薇只捂着伤口,默默垂泪,还是宣若薇身旁的秦婆子没忍住把事情告诉了他。 他这才知道郁娘竟然敢这么对待宣若薇,也从那婆子口中隐约猜出来郁娘出身于腌臜地方,是故,今日才会这般嘲讽郁娘。 说罢,李长明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似乎在嫌弃什么,又继续道:“臭虫还以为自己也能跟着步月登云,做那人上人,殊不知乱飞乱嗡,闹个不停,迟早是要被人一巴掌拍死在墙上。” 其他几人闻言,十分配合笑起来:“哈哈哈……李兄,春季万物复苏,臭虫难免也要出来凑热闹,忍一忍罢……” 然而下一瞬,他们几人就笑不起来了。 郁娘大步他们走到跟前,当着他们的面,直接掀翻桌子,只听哗啦啦一声,桌子上的话本子悉数落进河里。 这还不为过,郁娘又一把夺过李长明手中的话本子,在李长明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神情中撕了个稀碎,扔到李长明脸上。 李长明气得眼中欲喷火:“你干什么?” 郁娘冷笑一声:“春季万物复苏,我自然是来打臭虫蚊蚁的。哦,还有你们三个,也不能落下……” 说着,她抄起一旁的水壶,对着几人的脑袋便浇了过去。 几人吓得大叫,忙起身躲避,可脑袋、衣服上还是淋上茶水,模样十分狼狈。 “你这疯女人,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管你们是绿头苍蝇还是六脚蝗虫,乱翁乱叫,一巴掌拍死在墙上就行了。” “……”几人被怼到无言。 身后,苗苗见郁娘这一系列丝滑如水的动作,吓得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前些时日,郁娘子对这些挖苦还是不闻不问,今天就怎么突然跟那火雷似的,一点就炸了,还炸得极为可怕,完全不顾形象,不留情面,把这几位公子哥当做小厮一样,又打又骂。 苗苗一时有些不确定,擦擦眼,再看看。 没看错! 郁娘真的和这几位公子哥打起来了! 苗苗心中此刻只剩下有一个念头:郁娘子疯了。 很快,便有人听到茶坊里的声响,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李长明等人遭了罪,又见众人像看猴一样看着他们,顿时气得面红耳赤,但总归忌惮郁娘是太子奉仪,不敢直接动手,只得言语反击。 “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子奉仪,竟敢这般无法无天,我祖上可是……” “人死孽消,你祖上便是犯了什么天大的孽,现在也该没了,你不必叽叽喳喳说给我听,我无甚兴趣。” “……” 李长明:“你……你……胡言乱语,不懂规矩,目无王法,我要让太子治……” “治?你还是先给自己治个病吧,多大的一个人了,要功名没功名,要脑子没脑子,只整天坐在这里看太子和宣姑娘卿卿我我的话本子,丢不丢人啊?” “且话本子里难免有狂浪之语,那宣姑娘还是个未出阁女子,竟就这么被你们评头论足、说长道短?就算宣姑娘不介意,可我却介意,我身为太子奉仪,要为太子殿下的名声着想。太子金枝玉叶,矜贵无比,岂能容许你们根据那些民间话本子便来随意编排他的事?你们把储君威严放在了何处?往后,若再让我再看到船上有任何关于太子和宣姑娘的话本子,那么下一次被扔进江里的可就不是话本子了,而是你们的脑子! “你好大的口气啊你…………” 郁娘捂住口鼻,想起教坊嬷嬷骂人常说的话,睨着他道:“你这张嘴是茅坑吗?怎么见谁都有口气?” “……” 这话说的很粗俗,听得几个公子哥一愣一愣的。 众人听到这,顿时憋笑不止,他们平日里都不怎么喜欢这几个公子哥,觉得这几人在龙船上整日吊儿郎当,无所事事,还颐指气使,架子端得比南廷玉都要大。 郁娘看这几个碎嘴子爪牙吃瘪的模样,狠狠吐了一口心中恶气。 原来不打算好好做人后,还真是神清气爽、无所畏惧。 似乎还有人想说话,郁娘眼角一抬,淡淡睨向他,那人顿时闭上了嘴,讪讪笑着。 环视一圈,没人敢来再战斗,郁娘撩了下耳边碎发,施施然转身,与苗苗道:“苗苗,我们走。” 李长明等人怒目瞪着她,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几人立即哭丧着脸,冲向四楼,要与南廷玉告状。 他们自诩名门世家,身份地位贵不可言,可现在竟然被一个小小的奉仪欺负到头上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日儿一定要南廷玉给他们出气! 南廷玉此刻正在批阅公文,低着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叽里呱啦说着郁娘的坏话。 几人添油加醋,说得口干舌燥,足足一刻钟才说罢,然后视线无不满怀期待看着南廷玉,等着南廷玉给他们做主。 南廷玉停下手中狼毫,只从那一堆话中精准提炼出来一句:“她不准船上再有任何关于孤和宣姑娘的话本子?” “是啊,她口气嚣张狂妄,还说下次看到话本子就要把我们脑袋给扔到江里。” 南廷玉抿了抿嘴,努力压下嘴角,心中暗道,她这是吃味了? 还真是稀罕。 虽说她这几日举止行为变得尖锐任性,瞧着与以往很不同,不过,倒是挺有意思的。 第150章 太子殿下雷厉风行的惩罚 “太子殿下,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奉仪,竟就敢骂我们是臭虫蚊蚁,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太子殿下你若不好好教训她一番,让她收收性子,将来宣姑娘进了东宫,岂不也会日日遭她欺负? “是啊,殿下,她今日这逾矩行为就已经没把宣姑娘放在眼里,那般耀武扬威的模样,仿佛自己才是东宫太子妃。” 南廷玉听着李长明等人声泪俱下的控诉,心情平静无波,面上却还是给了几分薄面,敛下眼中深意道:“孤明白了,孤今晚便去惩治她。” “殿下,那你一定要狠狠惩治她。” 南廷玉表面上人模人样,心思早已经飘远:“嗯。” 自然是要狠狠惩治一番,将这段时间的“新仇旧恨”都一起算了。 郁娘骂过人后心情不错,连带着胃口也变好,晚间多吃了半碗饭。她躺在床上,一边揉着胃消食,一边静待南廷玉来找她算账。 今日她嚣张狂妄,南廷玉怕是要气死了,等会儿见到她,估摸第一句话就是骂她愚钝。 她就是要做一个愚钝、不识趣、爱闹腾的女人。 然而郁娘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南廷玉来兴师问罪,吃饱喝足后困意浓浓,实在熬不住,在摇摇曳曳的灯火中沉沉睡去。 在她阖上眼没多久,灯火忽地一下灭掉。 黑夜如大氅,向她倾覆而来。 睡梦中的她,有些不舒服,似乎被什么东西箍住她的脖颈、她的心口、她的腰肢。 她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唔……” 一丝吟喃从喉咙中溢出,睫毛颤了颤,她方才从窒息感中惊醒过来。结果猝不及防看到一个近在咫尺的黑影,吓得她本能大叫起来:“啊……” 那道黑乎乎的影子中响起不咸不淡的声音:“嗯?你还知道害怕?”他以为她敢大战李长明等人,已经变得无所畏惧。 郁娘捂着狂跳的心口,忍不住在心中吐槽,南廷玉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跟个鬼一样压在她身上?! 她慢慢平复下心情,神情在黑暗中换了好几下,最终还是决定扭扭捏捏一点,这样也不至于变化太大,被南廷玉察觉出什么端倪。 她抽了抽鼻子,嘤咛啜泣:“殿下,你吓到妾身了,妾身心口现在还在扑通扑通狂跳……”话落,她轻哼一声,姿态故意娇媚柔顺,扮作他不喜的模样。 然而黑暗中,南廷玉感受到胸膛贴过来的柔软起伏,身影倏然僵住,少焉,他嗓音如沥过水,沙沙响起:“心口狂跳?” “是啊。” “让孤给你治治。” 郁娘:“……”这像是在回应她先前说他是止疼药的话。 “殿下……你别……” “嗯,心口确实跳得极快,孤现在就给你开方子。” 郁娘没想到他竟还开起了玩笑,下意识问道:“殿下,你要开什么方子?” “十八种方子,捣、揉、搓、撞、碾……都试试。” 郁娘:“……” 他不是要来惩治她的吗? 这一晚,她等来的是南廷玉的另一种惩治,心中十分懊恼。 不知自己哪儿做错了,才会让他这般行事。 昏迷前,她还恍恍惚惚想着,要加快点速度,让他早点厌恶她,而不是阴差阳错,又睡在了一起…… 次日,船上有话流出,说这一晚南廷玉大发脾气,将屋里东西摔得砰砰作响,狠狠惩治郁娘子一番,郁娘子的哭声一直到寅时过半才消失。 李长明等人听到后,心中甚是满意和佩服。 太子殿下,雷厉风行! . 另一边,哄完三皇子入睡,姚贵妃眼眸含着泪,虔诚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在身前,向殿前方的观音菩萨像祈祷。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吾儿,病邪离体,早日康复。信徒愿一生吃素,救灾恤患、行善积德。” 她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口里不断念着祈祷的话,直到婢女来报,姚将军来了,她才忙站起身,擦掉泪,让婢女备上热茶。 姚行舟一进殿门,入目便看到殿中央悬挂着的观音菩萨像,他眉头皱起,心中隐约觉得三皇子的魇症恐怕不轻。不然他这位素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的女儿,是断不可能会上香拜佛。 他坐到椅子上,凝眉问道:“三皇子魇症如何?” 姚贵妃面上自然笑道:“好了许多,今儿晨间他醒过来,还嚷嚷着渴。” 姚行舟“嗯”了一声,抬了下手,殿内下人识趣退出去,他敛着眼色问道:“阆中城刺杀一事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让人杀了崔国公嫡孙崔明尧?” 姚贵妃脸色凝重解释道:“父亲,我下的命令是抓住宣若薇,没有让人动崔明尧。那崔明尧不是我们这边人做的。” 姚行舟沉默着,脸部线条绷紧,身上有着不怒自威的气质:“那能是谁做的?”崔明尧的尸首是在山脚下发现的,发现时浑身摔的都是伤,但是致命伤却是脖子上的那一剑。 姚贵妃试探道:“会不会是南廷玉所为?故意嫁祸到我们身上?” “倒也有可能,但此举过于冒险和鲁莽,不像是南廷玉所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崔明尧做了什么事,让南廷玉不得不杀他。”说到这,姚行舟按上腰间剑柄,脸上有着隐忍的怒火,“但现在崔家却将这件事怪罪在了姚家身上。” 崔家是姚家背后最大的支持者,但现在因为崔明尧的事情,崔家和姚家断绝了所以联系,便是姚行舟今日亲自登门解释,那崔国公崔翟也避而不见。 如意寺刺杀一事,本意为了分裂东宫和宣家的关系,没想到适得其反,竟让姚家和崔家关系的生出裂缝。 思及此,姚行舟阖目,捏着眉心,威严的神色中露出一丝疲惫。 这么多年来,他们玩阴谋诡计,就没有从南廷玉手中占过上风。 南廷玉此人当真是心有七窍,目达四方。 第151章 故意恶心宣若薇 姚氏父女二人又聊了些话,暮色垂下,姚行舟方才离开上阳宫。 姚贵妃送走他,脸上沉静自持的伪装慢慢褪去,她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鬓间,一副心事重重状。 医师已为她调理好身子,她还想再生下一儿半女,缓和启明帝和姚家的关系。 可启明帝一贯不爱风花雪月,对男女之事兴致缺缺,以致她这肚子还没有一点反应。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内殿,却忽然看到内殿下人和两个医师噤若寒蝉跪在地上的场景,她意识到不对劲,伸手撩开隔帘,发现刚刚已经离开的姚行舟,不知何时竟又悄然折步进入内殿! “父亲……” 姚贵妃正要上前说什么,迎上姚行舟冷冽肃杀的目光,她脚步一顿,心中惧意横生,她还从未从姚行舟脸上看到过这般可怖的神色。 姚行舟鬓间因着怒火青筋突兀分明,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蹦出来话。 “原来你不让我看三皇子,是因为三皇子已经……” 姚贵妃连忙语无伦次否认:“没有……父亲,廷昭他没有事,他还有一口气,不信的话你摸一摸他的鼻息!他真的没有事!他只是身子不好……医师说,只要……好好吃药,好好养身子,廷昭他还会醒过来的……” “够了!姚泊月!”姚行舟第一次连名带姓喊着她的名字,声音中有威慑,“你如果还是我姚家女儿,就不该如此糊涂行事!” 方才两个医师已经将三皇子的事情都告诉他了。 三日前三皇子热邪复发,眼仁涣散,已经无力回天,现下不过是姚泊月用药在为三皇子吊最后一口气。 他是真的没想到她这个女儿会这么糊涂。 “南筠之知道这事吗?” 姚泊月摇摇头:“陛下还不知道这事,父亲,廷昭真的还有得救……” 姚行舟没再听她解释,背对着她,目光在昏暗的夜色中逐渐幽深,眼中决意已定。 三皇子、四皇子接连出事,现在南筠之只剩下南廷玉这么一个儿子了,即便南筠之平日表现的有多不喜南廷玉,但这九五之尊的位置往后也就只能传给南廷玉这么一个儿子。 可惜了。 可惜他们没有这个往后。 三皇子是姚家最后的希望,最大的让步,困兽无笼,自无忌惮,从此,姚家不会再俯首称臣。 姚行舟摁住腰中剑柄,沉声道:“泊月,你做不成贵妃,还可以做长公主。” 姚泊月一怔,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突然,本以为自己还能从中周旋些时日,缓和姚家和皇帝的关系。 她张了张唇,见姚行舟心意已决的样子,心知难以再说服他,便在姚行舟走前提了最后一个请求。 “父亲,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若是……赢了,能留筠之一命好吗?” 姚行舟没作声,威严挺拔的背影转瞬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姚泊月无力坐在床上,山雨欲来,压得她心头乏闷堵塞。她平复着情绪,目光缓慢移向神魂早已离体的三皇子,他的面目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如活死人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鼻息中还残留着最后一口气。 那一口气,是她最后的骐骥。 “廷昭……”她握住三皇子的手,放到脸颊下方,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三皇子的手上,“快点醒来吧……” 外面的天,要因他而变了。 · 延陵,此次南巡的最后一站。 与宫中诡谲形势相比,这里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郁娘身子利索后,便戴上帷帽与南廷玉一同下龙船。 以前为了规矩,她主动远离南廷玉,走在队伍后面,现下却是变得不识趣,也不懂规矩,牢牢跟在南廷玉左右。 每当有人要过来作势赶走她,想为宣若薇留出位置时,她便偎到南廷玉臂膀上,虚弱咳嗽着,仿佛受了风寒。 南廷玉不知有没有看出来她的“小心机”,倒是由着她这般行事,甚至路过陡坡坑地时,他还会伸手虚虚揽她一下。 是故,当二人这般亲密姿态走到岸上时,郁娘被延陵百姓们当成了宣若薇,百姓纷纷向她挥手高呼:“神女……神女……” 宣若薇那帮人则用讽刺和挖苦的眼神看着郁娘,大概是觉得郁娘会羞愧难当,然而出乎意料郁娘没有怯缩,也没有窘迫,她抬起手,向人群轻轻挥舞应之。 那副坦然自得的姿态俨然是把自己当成真的宣若薇了。 南廷玉忍不住侧目看了她一眼。宣若薇一行人见状,哑口无言,完全没想到郁娘会这么不要脸! 那老老少少明明喊的是“神女”,她怎么好意思当着宣若薇的面便越俎代庖? 甚至在小孩子唤郁娘神女时,郁娘还姿态矫揉造作比了个祈福的手势,送给那小孩,那小孩顿时开心的原地打转。 “哇……神女娘娘祝福我好运啦……” 宣若薇这一路皆盛装打扮,为的便是能配得上“神女”这两个字,现在被挤到一旁,她才发现,穿再好的衣服,戴再贵的首饰,也都无用。 原来人们心目中的神女,只是那个站在南廷玉身旁的人罢了。 一股屈辱感瞬间涌上心间,原来人们从她身上所看到的东西,都只取决于她身旁所站着的那个男人。 想到这,她攥紧手指,向身旁的婆子们使了个眼色。南廷玉身旁的那个位置,她绝不会拱手让与人。 婆子们识趣上前开口,向人群解释着话:“哎呦,你们认错人啦,这位才是飞鸾神女,宣若薇宣小姐。” 众人一惊,目光瞬间从郁娘身上,落到宣若薇身上,仿佛这才注意到队伍里还有第二个貌美出众的女子。 “既然后面这位才是飞鸾神女,那前面戴帷帽的那位是……” “听闻太子殿下还带了个妾室一同南巡,想来她便就是那位妾室了。” “那这妾室胆子也太大了吧……” 百姓交头接耳,压低声音说着话,偶尔还是有些模糊的字眼涌入进郁娘耳朵里,她却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知晓宣若薇才是真的神女后,欢呼声纷纷向宣若薇而去。 这时,一阵风吹来,那风竟将郁娘头上的帷帽吹落,露出灰色纱网下一张月眉星眼、白玉无瑕的面庞,她玉带束腰、细步纤纤,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霞姿月韵、丰神绝世之姿。 只这一瞬,众人的目光又移回到郁娘脸上,眼中皆露出惊艳之色。 旋即,有嘀咕声响起。 “难怪太子出巡会带上她啊……” “真是美得不可方物,说她是一声神女,也没算认错……” 第152章 乌鸦嘴成真 这些话,如火上浇油,烧得宣若薇五脏六腑冒着气,快要爆炸了。 幸而她还记得要体面,面上表情看着变化不大,只曲起袖中手指,暗暗咬紧牙槽,将这股怒火深深压在心中。 那邪风能把郁娘头上的帷帽吹掉? 一看便是郁娘故意为之,想给她难看,抢她风头罢了。 而那些人也确实庸俗,郁娘只露了个脸,就能抢走他们的目光! 这时,延陵知府徐茂率着一众官员匆匆而来,徐茂尚不知先前发生的事,向南廷玉行完礼,他不知是没有眼力见还是怎么回事,竟扭头唤郁娘为“宣姑娘”。 “百闻不如一见,宣姑娘不愧是飞鸾神女转世,果真是仙姿佚貌,神韵非凡。” 这徐茂每说一个字,身后宣若薇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她忽然意识到,她这一路以来所获得的夸赞和美誉,竟都是客套和奉承之词。 他们也会对郁娘说同样的话,甚至看着郁娘时眼中流露出来的赞赏,比对她更为清晰分明。 郁娘闻言,不作声,只拿着巾帕掩唇轻笑。 目光偷瞄南廷玉。 她在等南廷玉发脾气,斥责她鸠占鹊巢、目无规矩,可南廷玉没做反应。 倒是宣若薇身旁的秦婆子急了,开口阴阳着话:“徐大人,宣丞相还曾是您授业解惑的恩师,您怎么连恩师的女儿都不认得了?”说着,秦婆子眼神轻轻瞟了一眼宣若薇,在给徐茂做暗示。 徐茂一愣,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看看郁娘,又看看宣若薇,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回事?这前面的女子瞧着与宣丞相更为相似?所以他刚刚才没多问,便对着郁娘唤宣姑娘了。 徐茂忙讪讪道歉,赔笑着向宣若薇道,稍后要尽地主之谊,请宣若薇在延陵好好游玩。 宣若薇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不咸不淡拒绝:“徐大人,此次南巡不是来游玩的,殿下要善体下情、访贫问苦,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也要紧随其后,为殿下分忧。” 徐茂自知宣若薇是在故意挖苦他,怪也要怪他先前认错人,薄了宣若薇的面子,他听到这话,只得继续赔笑。 宣若薇心情缓和许多,想起宣母说的话,对于南廷玉这种人,她身上的价值这才是最致命的吸引。 她必须要体现出她的价值,体现出她能带给他旁人带不来的价值。 想到这,她大步走到南廷玉身旁另一侧,开口道:“殿下,臣女方注意到围观百姓中,约有两三成的人,脸颊、脖颈、手上皆有红斑,似是生了病……” 她这话才刚说完,立即有人拍马屁。 “宣姑娘真是人美心善,便是下船走路,也不忘关怀百姓之身。” “是啊,宣姑娘这一路为百姓做了不少事情,可不是那白占着位置而不做事之人。”说这话的人是李长明,他眼神故意瞥向郁娘,暗指之意十分明显。 郁娘淡淡睨他一眼,那李长明迎上她的视线,不知想起来什么,神情一绷,隐隐流露出些惧意。 “红斑,那会是什么?” 宣若薇:“臣女看过医书,怀疑此症状可能是敏症之状。” “哦,敏症啊,那是小事。” 众人松口气。 “是啊,擦擦药就能好,不足为惧。” 郁娘看他们松口气的模样,忍不住想扫他们的兴致,于是故意做出娇滴滴又无知的模样:“敏症之状?有什么敏症能传染给三成百姓?以妾身愚见,怕不是得了敏症,而是患了瘟疫。” 这话一说完,众人脸色倏然僵住,目光纷纷看向她,眼神里满是质问和责备之意。 仿佛在斥责她,不会说话就把嘴给闭上。 郁娘看着众人恼怒的样子,淡笑道:“我方才是同你们开玩笑的。”停顿一下,她又继续道,“所以不是三成,而是至少五成患病之人。” 众人:“……” 秦婆子率先开口:“郁奉仪,你怎么能如此诅咒城中百姓?” 李长明:“是啊,别不是什么病理都不懂,还喜欢显眼啊……” …… 郁娘左耳进,右耳出,对这些攻击挖苦之词完全不放在心上,她只巾帕掩唇,悄摸摸看向南廷玉,在等南廷玉发脾气。 心道,这下他总该要动怒了吧? 她嘲讽世家子弟,他不生气。 她抢宣若薇位置,他也不生气。 那她胡言乱语咒他的百姓,他总该要表示表示什么,不然怎么对得起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维系的爱民如子形象。 然而南廷玉依然没有动怒,听了她的话后,只是命人唤来裴元清,他和裴元清耳语两句,裴元清连连点头,没做耽搁,便转身离开。 众人见此情形,面面相觑。 殿下喊来裴元清是什么意思?这是相信郁娘子这番胡言乱语了? 李长明哼了声:“如果有瘟疫,那我就把那瘟疫给吃了!” “延陵这块地钟灵毓秀,百姓不可能会患上瘟疫。” “是啊,有些人东施效颦,想出风头,只是害惨了我们在这陪着她吹冷风!” …… 半盏茶左右,裴元清不知诊出什么结果,从远处慌慌张张跑过来,花白的胡子在胸前荡悠:“殿下,延陵城中百姓确实染了疠障恶疾!” “什么?” 原先那群幻想着等下要看郁娘哭着求饶的世家子弟听到这话,脸色巨变,眼中浮出惧意。 他们竟在南巡最后一站遇上了瘟疫! 郁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气得在心里骂自己乌鸦嘴。 她本只是想怼一怼宣若薇,顺带给自己立个无知又恶毒的形象,于是故意说是瘟疫,没想到竟还被她阴差阳错蒙对了。 心中一时生出些自责,总觉得是自己的乌鸦嘴导致城中百姓受苦。 裴元清又道:“还好,看百姓染疾情况,正是疠障早期之状,这要多亏了郁娘子慧眼如炬,才能让我们早点发现症状,可以及时应对。” 郁娘:“……” 她张了张唇,没说出来话,迎上裴元清赞赏的目光,顿时心虚不已。 她哪里有这本事,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以前觉得做善人难,现在发现做“恶人”也挺难的。 第153章 殿下用嘴惩罚我 裴元清一席话说完,众人神情从轻视怀疑变成沉默恐惧。 在瘟疫疾病面前,身世地位不再是特权,人人皆有可能会染上瘟疫,面目全非死掉。 人群中响起叽叽喳喳的交谈声。 “听闻疠障久治不愈,便会浑身溃烂,死状极为可怕……” “哎,还好发现的早,城中疠障尚处在早期,不然等太子殿下进入延陵城,届时才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要多亏郁奉仪眼神好……” 李长明不知是愤怒还是窘迫,他红着脸,梗着脖子向裴元清确认:“裴医师,你确定延陵城百姓真的患上了疠障?” 裴元清睨他一眼:“自然,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确认一遍。” 李长明张了张嘴,又憋屈闭上嘴,他自然没这个胆子敢去确认。 自裴元清说延陵城有瘟疫,一行人大都战战兢兢捂住口鼻,李长明见宣若薇没有动,只轻蹙娥眉,便也不好意思为之。 裴元清看向南廷玉,脸色凝重道:“殿下,当务之急是要封锁城门,控制疠障传播,再隔开染疾之人……” “嗯。” 一旁的徐茂早已吓得后背冷汗频出,在他辖管的延陵城发生瘟疫,偏偏还被南巡的太子遇上,他头上这顶这乌纱帽摇摇欲坠,没准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想到这,他瞄了一眼南廷玉冷冽的面容,干咽着喉咙道:“殿下,您金枝玉叶,贵体要紧,还请移步龙船,待臣控制住城中瘟疫,再请您巡察……” 南廷玉打断他的话:“延陵大大小小官员连瘟疫都未发现,孤还能指望你们能控制住瘟疫?” 这话说得直接,就差没直白说酒囊饭袋四个字了。南廷玉转身吩咐着命令,让医师和侍卫留下来,协助延陵官员行事,女眷和下人们原路返回龙船,神弓队则留在龙船保护女眷和下人。 宣若薇这时道:“殿下,臣女愿意留下来,与殿下一同救抚延陵百姓。” 南廷玉看她一眼,眼神极淡。这莫名让宣若薇想起来上次在寺中遇到刺客时,她说她要和他共进退,当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那时她还来得及细琢磨是什么意思,现下忽然明白他是在嫌她碍事。 想到这,宣若薇一怔,心中不由浮起一股憋屈感,直到看到郁娘要留下来,也被南廷玉给拒绝了,她脸色才和缓许多。 原来南廷玉也嫌弃郁娘碍事。 郁娘说这话,本意是想为自己的“乌鸦嘴”来赎罪,见南廷玉拒绝,她也没再多说什么。 一行人同南廷玉话了“保重”,折步回龙船。 那李长明刚要转身,却被南廷玉叫住。 “李长明,你留下来。” 李长明伸手指着自己,支吾道:“殿……殿下,我留下来?” “你不是会吃瘟疫吗。” 李长明:“……” 这话一出来,众人噗嗤笑出声,李长明的脸色在笑声中变得难堪窘迫,他不情不愿走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众人长吁短叹,皆是愁眉苦脸状,完全没了刚下船时的那副亢奋激动模样。 瘟疫突发,行程被打断,耽误时间是小事,怕的就是他们一行人也染上瘟疫。 有人叹气道:“哎,太子殿下体恤百姓,事必躬亲,可瘟疫不长眼,万一殿下染上了瘟疫可怎么办?” “是啊,殿下若出了什么事,只怕你我都担待不起……” 众人越说,心里越害怕。 苗苗也忍不住拧眉道:“郁娘子,我们等下要做些什么?” 郁娘不咸不淡道:“小厨房熬得鳆鱼汤应该好了,我们等下该去喝汤。” 苗苗:“啊?” 众人听到她们主仆二人不着调的对话,眼神不由带着些奚落和讽刺。 秦婆子:“真是上不来台面,这个时候还想着吃。” “太子殿下为了保护我们,让我们先离开,而他自己却身犯险境,但凡有点良心,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就只想着去吃东西。” …… 这几个开口嘲讽的都是宣若薇身边的人,估摸着还在为方才的事,给宣若薇打抱不平。 郁娘睨了那几人一眼,不紧不慢道:“你们这么担心太子殿下,刚刚没怎么没留下来守着太子殿下?我分明见你们转身走的时候,一个两个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且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殿下为真龙天子,一个小小的瘟疫能伤得了真龙天子吗?太子明明没有任何事情,你们却在这里谣传太子会染上瘟疫,到底是杞人忧天,还是其心可居?” “你……”这几人没想到会被倒打一耙,气得脸红脖子粗。 郁娘继续道:“待殿下回来,我便要把你们这些碎嘴子怎么咒他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他,让他狠狠治你们的罪!” 秦婆子:“你少在这里狐假虎威,太子殿下会听你的话?前些时日,你惹了李公子他们,殿下为了给李公子他们头,可是骂了你半宿。” 郁娘掩唇轻笑,心道,难怪她第二日起床时,众人看到她恹恹无力的模样,皆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原来是以为她挨骂了。 如今不想好好做人后,她连脸皮也不要了,遂娇笑道:“秦婆子,殿下确实不高兴,用嘴惩罚了我,只不过不是骂我,而是……” 说着,她假装热,解开衣领,她皮肤白,脖颈青筋分明,那些杂驳错乱、鲜艳紫红的吻痕更是清晰明了,就像是一把火从她的肌肤上滚过,火舌一路向下蔓延,似是蔓延到耸起的胸脯前,也似是蔓延至整个身子才停止,瞧着令人十分浮想联翩。 斑斑驳驳、新旧交错的痕迹,一看便知这几日战况有多激烈。 几个已经人事的婆子又羞又恼。 郁娘叹口气,揉着腰,乘胜追击:“哎,殿下一贯得饶人处不饶人,我倒是希望殿下能用嘴骂骂我,而不是这般,那般……” 宣若薇听不下去了,猛地甩着袖子,沉下难看的脸色大步离开。即便她知晓南廷玉和郁娘早已有夫妻之实,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见那些痕迹,仍是觉得肝胆俱痛,恼怒到不行。 南廷玉怎么能这么对她? 她是他的未婚妻! 他就这么不顾及她的面子,与这个教坊出来的瘦马整日在船上卿卿我我? 前几日,李长明还信誓旦旦来告诉她,说太子殿下骂了郁娘,狠狠惩罚了郁娘一顿。 可结果是这种骂!这种惩罚! 李长明那个蠢蛋,真是做什么都不行! 看着宣若薇被气走的身影,郁娘脸上的矫揉造作逐渐退去,眼神沉寂内敛。 她正欲和苗苗说什么,偏过头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跟着一道沉默而高大的身影,距离她三步之远。 是萧重玄。 不知道萧重玄来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 想到这,郁娘瞬间僵住,似有根木桩子插在她后背上,身体僵硬而麻木行走着,视线更是直愣愣盯着前方,压根不敢看身后的萧重玄。 第154章 太子不对劲 郁娘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丢人现眼了。 萧重玄怎么跟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 平日里,她跟随南廷玉走在队伍的正中间,神弓队跟在后面,几百人一同下船,乌泱泱一片,是故她和萧重玄虽都在队伍里,可却很少相见,更没有像如今这般只隔着三步远的距离。 近到,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甚至是他的呼吸声。 萧重玄的脚步随着她的脚步而动,保持着相同频率,其他神弓队的人见他慢了速度,便也都跟着放缓速度,走在后面。 郁娘大抵是有些紧张,上船时,脚步竟不稳,差点儿摔倒,幸好身后一支坚硬的箭矢及时伸过来,在她腰下一抬,帮她稳住了身子。 她借着箭矢站稳身体,向萧重玄的方向福身,小声道:“多谢萧副将。” 萧重玄声音随着江风拂过她耳边:“举手之劳罢了。” 二人之间克制而疏离,没再多说话,进了龙船,各自而去,像是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回到房间,郁娘脸颊还是羞得一片滚烫,那层薄薄的面皮怎么也凉不下来,她忍不住拍拍自己的脸颊,在心中无声祈祷萧重玄没听到她说的那些矫揉造作的话。 不过转眼又想,即使这一次没听到,但萧重玄也早就从旁人口里听到其他的话了,且听到的还都是更为离谱和夸张的话。 思及此,她脸颊上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 · 三楼,神弓队几人结伴而行,待看到郁娘身影远去,两个士兵忍不住小声聊着话。 “太子这位妾室长得真好看,难怪能处处压宣姑娘一头。” “长得不好看的话,太子怎么会将她宠得这般无法无天?” “哈哈哈……说的也是,早些年在兰西时曾听闻太子不近女色,如今一看英雄还是难过美人关……” 说到这,有士兵看向萧重玄,打趣道:“萧副将,你觉得这位太子奉仪如何?”这士兵本来是想问郁娘和萧重玄的亡妻相比如何,思量了下,怕过于唐突,于是委婉问之。 在神弓队,人人皆知萧重玄对亡妻感情深厚,为此还拒绝了老兰西王的赐婚。众人遂猜测他这位亡妻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不然何至于香消玉殒,还能将萧重玄迷得七荤八素。 有好事者趁着萧重玄喝醉,打探他亡妻的容貌。 他只文绉绉念了句诗——“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 此刻,萧重玄一愣,听到士兵的问话下意识开口:“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 “啊?” 几个士兵目瞪口呆,这话怎么和形容他亡妻的话一模一样? 回到房间,萧重玄将手中的箭矢置放在案几上,他坐到椅子上,眼神一瞬不瞬看着面前的箭矢。 许久,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浮起淡淡的笑。 这段时间,他虽没有出现在郁娘的面前,却一直在暗中注意她,她跟别人吵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到了,没想到她现在性子变化这么大,与以前截然不同。 嘴皮子变得很利索,有苦不受,有骂不忍,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不管男女老少都没在她身上讨到便宜。 而太子殿下也很宠她,由着她行事。 她似乎真的过得很好…… · 连续回骂了一圈人,众人似乎都察觉到郁娘变得不好惹,没再到她跟前阴阳怪气。她得了空闲,在屋里翻看医书,查找关于疠障的记录。 只是可惜,医书上很少记录医治疠障的法子,解决疠障大都是靠隔开染疾之人,直至人死疫消。 不知道延陵城现在是什么情况,南廷玉那边没有消息传来,龙船上人心惶惶,不到三步便能听到长吁短叹之声。 这日,晚间用过膳食,郁娘去三楼看望火火,她怕火火越来越臃肿不便,便带着它在通廊上散步消食,结果竟在三楼甲板上看到熟悉的人——宣母。 宣母和宣若薇并排而站,夕阳的暖光落在二人身上,二人似是在闲聊着话,脸上带着惬意的笑。 画面看着很温馨。 宣若薇视线瞥到郁娘,默了下去。宣母则神色如常,向郁娘微微一笑:“郁奉仪。” 郁娘便也笑道:“宣夫人。” 宣母含笑解释:“我在都城听到若薇受了伤,心中实在害怕,便一路南下,紧赶慢赶,总算在延陵城,追上了龙船。” 郁娘见宣夫人言辞温和,没有攻击之意,她便也没有流露敌意,只是回道:“宣夫人爱女之心深切,佛祖定会保佑宣姑娘的。” 没过多寒暄,说完这话,郁娘便转身离开。 宣若薇看着郁娘的背影,眼神沉下几分,现在身边有宣母在,她犹如吃了定心丸,行事说话有底气许多。 “娘亲,她最近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谁说话她都要骂两句,快把龙船上的世家公子和下人们都得罪了一遍。” 宣母蹙眉道:“她怎么性子突然变化这么大?” “不知道,若不是那张脸没变化,女儿都以为换了个人。” “你之前说她越俎代庖,太子是何反应?” “殿下没什么反应,由着她来,且她先前打了李长明等人,殿下也没有处罚她。”说到这,宣若薇还有些怒意。 宣母闻言,不知在想什么,双目微敛,瞳仁漆黑幽暗,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手中佛珠。 许久,她才道:“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太子殿下不对劲,纵使太子喜爱她,但太子素来注重礼仪规矩,怎么会允许她行事无规无矩呢?” “娘亲,那太子是什么意思……” “他……”宣母顿了顿,看着宣若薇因着受伤而苍白的面庞,心中十分怜惜,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是看着宣若薇,安抚道:“不管他是什么想法,但那东宫太子妃之位,一定会是我宣家女。” 第155章 阴晦的关注 以往东宫和姚派再怎么争斗,总归都是党派之争,可现在姚家似乎有了起兵之意,那再站姚家的话,便是要跟着造反。 宣家自然不可能跟着造反,且上次如意寺一事,姚家的刺客差点杀死宣若薇,两家已经彻底结下仇怨。 不知南廷玉是不是经过如意寺一事,觉得宣家没了可选择的立场,所以才纵容郁娘无规无矩,踩在宣若薇头上? 若真是这样,南廷玉的下一步便是要……想到这,宣母心中浮起不安,手中佛珠转动得极快,眉目间蹙起忧虑。 不行。 她不能让若薇受一点委屈。 那个位置既然是若薇所想要的,那她无论如何也要助若薇拥有。 · 郁娘牵着火火,绕到通廊另一侧。 时值初春,气温升高,傍晚的风携着岸上的人间烟火气息,一缕一缕吹过来,吹在脸上清凉舒爽。 火火像是突然嗅到什么,鼻子动了动,旋即,便拉着郁娘往前冲。它膘肥体壮,郁娘不是它的对手,被它像风筝一样拖在后面,摇摇晃晃,后来怕摔倒,索性松开了绳子。 这下火火跑得更快了,一直跑到一处房间才停下脚步。它站在门槛上,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哼哼唧唧摇着尾巴,看看屋里,又看看郁娘,仿佛在等郁娘带它进去。 郁娘着急忙慌追上来,下意识瞟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形,顿时惊得杏目圆睁、面红耳赤。 屋里,烟熏缭绕,一群光着膀子的士兵正围在暖炉前吃古董羹,腾腾热气熏得他们面庞发红,汗水溢出。 这群士兵大抵是没有料到郁娘会突然出现,拿着竹筷呆愣愣看着她,一时不知道是该先起身行礼,还是该先穿好衣服。 好在一道黑影反应迅速,从众人眼前掠过,站到门边,挡住房间里的情形。 萧重玄凝眉道:“没事吧。” 郁娘闷了口气,迎上萧重玄的视线,怔怔点头。萧重玄脸上此刻也有汗水,汗水一路向下滑落,从脖颈涌进敞开的衣领之中。 暖炉的热气,似是扑到郁娘脸颊上,郁娘脸皮热热的,忙道:“你们继续吧,我把狗带走,不打搅你们。” 说着,她作势要牵火火离开,然而火火此刻张着嘴流着哈喇子,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一瞬不瞬望向暖炉,它屁股不动,郁娘压根就拽不动它,场面变得尴尬。 她挤了个勉强的笑,萧重玄压下掀动的嘴角,眼神温和:“你让它留在这儿吧,等吃完了,我让人送它回去。”这条狗住在哪儿,平日玩些什么,吃些什么,他都摸透了。 郁娘闻言,便俯下身拍了拍火火的脑袋:“好吃鬼,那你就先留在这吧。”火火一听到这话,象征性安抚着郁娘,蹭蹭她的手臂,尔后便头也不回,摇着尾巴去讨好那这群士兵。 他们平日里都挺喜欢火火的,常拿吃的逗火火,来让它学翻肚皮、作揖等各种动作,所以每日逗狗也算是龙船上一个打发时间的法子。 见到它过来,几个人甚至要抢着要喂它。 郁娘不放心,向他们叮嘱道:“你们不能让它吃太多。” “好!”众人异口同声道。 郁娘说完话,抬起眼睫,看向萧重玄,他个子跟南廷玉差不多高,她要抬起头才能看到他。 “那就麻烦萧副将你们帮我照顾火火了。” “客气了。” 郁娘说完话,转身离开,夕阳落下,通廊上挂满照明灯笼,悠悠灯火,将她的影子拉长,一点一点从萧重玄眼前消失。 萧重玄沉默看着通廊尽头,忽而道:“刘延、赵毅,你们跟随我去巡逻。” 刘延、赵毅忙擦掉嘴角上的油渍:“是!”顿了顿,有人道:“去四楼?” “嗯。” 萧重玄整理好上衣,戴上兜鍪,领着二人大步离开。 剩下几个士兵一边吃着菜,一边含糊聊着话。 “萧副将这几日每天都要上四楼巡逻五六次。” “不是五六次,是早上两次,下午三次,晚上两次,夜间还有一次。” “啧啧,萧副将怎么这般小心翼翼?” “太子把看守贵人和龙船一事交给了萧副将,这是把萧副将当作心腹之臣,萧副将自然要鞠躬尽瘁,尽职尽责做事。” …… 四楼,郁娘进了屋,掌一盏油灯在桌前,借着微弱灯火翻看手中的医书。须臾,眼睛看累了,她出去休息一下。 夜间,风势变大,她裹上大氅,拿着巾帕掩住唇鼻,目光望着延陵城的方向出神。 远处的城楼在黑夜中只余起伏的轮廓,大抵是瘟疫缘故,夜市暂停,灯火近乎于无,整座城仿佛沦陷于无声的夜色中,冷清萧瑟。 已经五六日了。 城中瘟疫到底如何? 南廷玉也没有差人来报信。 她其实不必杞人忧天,当时裴元清没有开口让南廷玉暂避瘟疫,她心中便有数,知晓那瘟疫问题不是很严重,不然裴元清绝不会让南廷玉以身犯险,只是一直等不到个确切消息,心中难免不安。 身后,通廊响起脚步声,朦胧的人影在一盏盏灯笼的微茫中由远及近。 郁娘抬头看向那人影,是萧重玄。 平日休息,神弓队不背箭矢弓弩,众士兵腰间便别着长剑,穿着黑色轻甲,身影看着器宇轩昂,神武非凡。 她每日约莫能看到一两次来四楼巡逻的萧重玄。 在萧重玄走过来时,她紧了紧身上大氅,声音平静道:“萧副将。” 萧重玄亦温声道:“郁奉仪。” 二人这便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各自移开视线,装作点头之交的寻常人。 走下楼时,赵毅打着哈欠道:“萧副将,咱们下次巡逻的时候,要不别绕那么一大圈了,只有西侧有人,咱们直接来西侧这边看看情况就行了。” 萧重玄每次绕那么一大圈,是怕引起别人的怀疑,也怕郁娘怀疑。他看了一眼赵毅,淡淡道:“东侧虽没有人住,但若有刺客们藏身于此,危害极大,我们还是要小心应对,将每个地方都查的清清楚楚。” “是。” 第156章 疯狗咬人 郁娘又吹了会儿风,在苗苗的催促下进屋歇息,她脸颊和鼻子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反倒衬得脸蛋越发白皙好看。 她抱着汤婆子,下巴缩到大氅毛茸茸的领子中,只露出来一双漂亮妩媚的眸子。寒气未消,鼻头酸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苗苗见状,羡慕道:“郁娘子,你连打喷嚏的模样都好看。” 郁娘:“……” “难怪萧副将一天来四楼好几趟。” 郁娘无奈道:“苗苗你不要乱说话。” 苗苗吐了下舌头,心道,她若不是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估摸也看不出来那萧副将的意思,可知道后,怎么看都觉得萧副将是故意上楼来见郁娘。 一天来许多次,只为了一句“郁奉仪”。 哎,也是个痴情男儿。 只是可惜了,他和郁娘子有缘无分。 苗苗没多嘴问他们二人之间的故事,一是怕引起郁娘难受,二是怕自己知道太多,脑袋不稳。 一想到太子殿下将来知晓郁娘和萧重玄的关系,就觉得要天崩地裂、山呼海啸。现下她只盼望南巡能顺利结束,神弓队离开,这样这个秘密也就随之一同消失。 晚间,郁娘又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伸手在枕边摸到一包柑橘药包,这药包还有淡淡的柑橘香,放到鼻子下边,轻轻嗅着。 过了会儿,她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听到激烈的犬吠声传来,紧接着是丫鬟婆子们的惨叫声,楼下那一道道惊惧惨烈的叫声,尖锐刺耳,几欲掀翻四楼的地板。 震得郁娘心脏狂跳不止,连忙从床上下来。那犬吠声是来自于火火! 隐隐觉得要出大事了,她披上衣服,慌不择路冲到楼下。 三楼通廊挤得都是人,烛火通明,叽叽喳喳说着话,压根听不到什么有用的字眼。 这时,人群散开一条道,两个侍卫抬着一个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婢女过来。 郁娘看到那婢女,脸色一变,认出来她是宣若薇身边的婢女! “怎么回事?” “疯狗咬人了!” 郁娘挤过层层人群,走到正中间,见到满地都是血。宣若薇似乎被吓到,白着脸,与宣母并排而站。一旁还有几个婢女婆子捂着流血的伤口,哭叫不止。 而罪魁祸首便是那个被铁叉子狠狠钳制在地上,被打得浑身都是伤的火火。 火火此刻眼珠子通红,嘴角流着血,口中不断发出威慑声,它还想要起来咬人,可却被铁叉子牢牢摁住身体, 郁娘脸色煞白,冲到火火跟前,声音颤动:“这是怎么回事?” “疯狗咬人了!” “火火不可能会乱咬人!” “郁奉仪,我们都是亲眼所见,这狗跟疯了一般,直接冲向宣姑娘,幸好被宣姑娘身旁的婢女挡住,那婢女竟这么被它活活咬死,可它还不为过,又咬伤宣姑娘身旁四五个下人,这还能作假吗?” 郁娘愣住,看向火火,不敢置信喊着火火的名字:“火火……火火……” 它没有任何反应,竟似连她也不认识了。她方要碰火火,火火却猛地张大嘴要咬向她,幸好萧重玄从身后及时拽了她一把,她才没有被火火咬住。 “怎么会这样?火火……火火这个样子不对劲……” “这狗应该是得了疯病。” “天哪,我们是被疯狗咬了?那不会要得疯狗病吧?” “疯狗病可是治不好的,听说到最后会像狗一样乱叫乱吼……” 那几个婢女婆子听到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声音如刀子一般搅浑郁娘的思绪。 她还是不相信火火会疯掉,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医师呢?快叫医师来看火火的情况!” “郁奉仪!”宣母的声音如晨钟暮鼓,威严沉稳,自带着一股压迫气息,“如今四五个受伤,医师连人都忙不过来,还要先来看你的狗?” 郁娘攥紧手指,迎着她的目光没做退缩:“我怀疑它是中了药,自然要医师过来尽早确认情况,以免药效散去,抓不到什么蛛丝马迹。” 宣母睨着她冷笑:“好,那就请医师过来先给你的这条狗看病!” 旋即,一战战兢兢的医师从身后走出来,他甫一靠近,火火便龇牙咧嘴做出攻击的姿态,郁娘在边上轻声唤火火的名字,试图能让它恢复几分理智,依然无济于事。 它现在不听她的话,也不看她一眼。 萧重玄见状,伸手叩住火火的脑袋,火火顿时动弹不得,只能咧着嘴流着口水怒吼。 萧重玄:“麻烦医师你瞧瞧它怎么回事。” “好好。”医师一一检查火火的眼睛、口舌、身体等情况,少焉,惊呼一声道:“这确确实实是疯狗病!” “什么?” 众人吓得皆后退一步,远离火火,郁娘仍没有动弹,她看着处在狂怒中的火火,心在滴血,犹不愿相信道:“还有没有其他医师?火火不可能会突然患上疯狗病。” “郁奉仪,疯狗病并不是突然患上,很多时候是狗身上本来就有……” 秦婆子:“还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难道还要留着这只疯狗乱咬人吗?” “是啊,它这下咬了那么多人,还差点咬到宣姑娘,打死它。” “打死它!打死它!” 耳边到处都是打死它三个字,一股怒气腾腾冲向脑袋,郁娘瞬间失去理智:“这件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你们凭什么要打死它!” 秦婆子:“分明已经查的够清楚了,只是在郁奉仪心目中,你的那条狗比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命重要罢了!” 郁娘没否认,看着秦婆子直接道:“是,在我心目中,火火比你的命重要多了。” 秦婆子气得脸色通红。 郁娘又道:“如果你们要想伤害它,那就先从我的尸身上路过。”她不强硬一点,根本没有人会在乎一条狗的死活。 “你……” 众人皆被郁娘这番话给惊到。 眼见又要吵起来,萧重玄开口:“这狗是郁奉仪的狗,伤的是宣姑娘身边的婢女和下人,我们皆无权置评和处置,还是先将这只狗关押起来,等太子殿下回来,由太子殿下定夺。” 秦婆子还想要说什么,忽然瞥到宣母的眼神,秦婆子立即道:“哼,那就等太子殿下回来定夺吧,先让你这条疯狗多活几天!” 话落,秦婆子又开始哀嚎起来,“真是造孽啊,我怕不是要死了吧……我还没活够啊,我还想继续伺候我们家小姐……” 嘈杂的哭叫喊闹声又都起来了,郁娘只觉得此刻脑袋一片混沌,心跳剧烈颤动。 她不能慌,火火说不了话,那就只能靠她来逆转局势,所以她要冷静,不能慌。 她看向萧重玄,现在只能相信萧重玄了:“萧副将,麻烦你再找医师看一看火火,它不对劲,它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萧重玄看她语无伦次,神魂离体的样子,安抚道:“郁奉仪,你不用担心,我会再找医师给火火确认情况,你先回去吧,火火今晚交由神弓队看守。” 郁娘点点头,蹲下身看着火火,手刚一伸向它,它就咧着嘴要叫,她只得收回手,小声安抚着话。 “火火,你先跟着他们走,不会有事的,我很快就会带你出来。” 然而第二天,郁娘却得到消息,火火不见了。 关押火火的那间房,徒留满地黑色毛发和鲜血。 第157章 找不到火火 郁娘推开门,看到满地刺目的鲜血,霎时心脏如被雷电击中,强烈的恐惧攀上心间,她手臂发抖,一步一步走进去。 鼻息中血腥味和毛发味杂糅在一起,墙壁地面皆是火火撕咬挣扎出来的痛苦痕迹,无不昭示着这间房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看守的士兵在身后小声解释着话:“昨晚这狗在房间里一直吼叫,天明的时候,它突然不叫了,我们还以为它叫累了,结果打开门,发现它不见了。” 郁娘恍若未闻,走到窗户前,看到窗柩上有明显撕咬破损的痕迹,猜测火火应是从这里离开的。 是它自己逃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 想到这,她忙让士兵封锁龙船,在船上寻找火火。 它既然逃走了,那船上就一定有它逃走的痕迹。 然而,士兵将龙船上下四层仔细搜查了一番,依然没有找到火火的踪迹。 它就像是突然间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 她不敢想象火火那副模样跑出去会遇到什么,也害怕它已经遭了毒手,被人毁尸灭迹。 她止住泪,犹自确认道:“你们每个房间都仔细搜查过了?” “是的,都查过了,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宣夫人和宣姑娘的房间没敢进去查。” 郁娘闻言没作声,拧住眉心,领着士兵找过去。 萧重玄这一路一直默不作声陪着她,看她这副模样,心知劝不住,又怕出事,于是差人去知会太子一声。 宣家母女此刻面对面而坐,手中皆捧着汤婆子,一旁暖炉煨着热茶,氤氲缭绕,二人聊着闲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见到郁娘出现,二人收敛了笑意。 “郁奉仪。” 郁娘开门见山道:“宣夫人,宣姑娘,火火丢失了,还请二位允许下人进房搜查一番。” 宣若薇和宣母对视一眼,没开口。 秦婆子上前斥责道:“郁奉仪,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们家小姐是圣上亲赐的未来太子妃,你一个小小的奉仪,凭什么为了找一条狗就能让下人来搜查小姐的房间?” 郁娘袖子中的手指慢慢收拢。 萧重玄见状,冷下脸色,正要为郁娘说话,郁娘却先开口道:“宣夫人宣姑娘,请息怒,我此行目的是怕狗躲在二位的房间里,届时会发怒伤到二位贵体,我也是担心你们,才一时情急,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见到她如此态度,宣母温和笑了笑,扬起手中佛珠,指向里面:“郁奉仪可以率人进去查看,但若是没有查出来什么……也总该要给我们一个交代罢?”后面一句话音量骤沉,威慑感如潮水般袭向郁娘。 郁娘听到她这般说话,立即道:“我会向宣夫人、宣姑娘请罪。”此刻哪怕会丢尽脸面,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请罪倒不敢,只希望郁奉仪往后识得礼仪谦让,学会尊卑有别,勿再越俎代庖、以下犯上。” 这话满是羞辱的意味,想来是在为宣若薇出头,斥责她原先的逾矩行为。 郁娘压下眼中难堪,努力平静道:“好。”顾忌是女子的房间,没有让士兵进去搜查,而是让苗苗过去查看。 房间很小,几乎一眼便能望到底,打个转的时间,苗苗便回来复命:“郁娘子,我没在房间里看到火火的踪迹。” 郁娘身形颤了颤,脑中血液似在倒流,耳朵轰隆隆作响,她好像听到秦婆子在阴阳怪气嘲讽她,那声音高高悬在头顶,每个字眼都听到了,组在一起却听不清意思。 萧重玄代她向宣家母女话了告别,示意她离开,她没有动身,只眼神直勾勾盯着宣夫人。 压抑的怒火和惊惧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她竟气急攻心,眼前一黑,直接向后昏了过去。 幸好萧重玄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肩膀。 “郁奉仪……” “郁娘子……” 郁娘做了许多噩梦,一会儿梦到火火逃出去被野兽吃了,一会儿又梦到火火是被人杀了,扒皮抽筋,悬挂在吊索上,以致她梦里一直不安,呢喃唤着火火的名字。 萧重玄不便近身照顾她,只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敛下眼中忧虑,迈步离开。 兴许是过于惊惧担忧,郁娘夜里又发起高烧,身上不断出汗,苗苗抽抽搭搭在旁伺候她。 苗苗见她这般模样,心道,火火要是找不回来,郁娘子估摸醒来又会哭昏过去。 怎么这宣夫人一来,火火就跟中了邪似的闹出这么多事? 以火火现在犯下的事,估计找到了也是要……苗苗叹口气,现在只盼望能找到证据,证明火火是被冤枉的。 次日,郁娘退了烧,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鬓间布满汗水,整张脸因着担忧和恐惧没有一点血色,便是连嘴唇都透着白。 她嗓音沙沙,眼神带着骐骥问向苗苗:“他们找到火火了吗?” 苗苗难过摇摇头:“郁娘子,在你昏睡期间,士兵又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它。” 郁娘阖上眼,胸腔猛地颤动,不住咳嗽起来。 苗苗忙给她顺气,说着宽慰的话,她缓和了会儿情绪,又道:“火火应该是去了岸上,苗苗你给我备衣裳,我要去岸上寻它。” “郁娘子,现下延陵整座城都因着瘟疫被封了,你进不去的。” 郁娘一怔,睫毛颤了颤,没再说话。 如今多耽搁一天,火火便危险一分,且找不到火火,宣家死伤的那几个婢女婆子也会叩在火火头上。 她不明白,宣家母女二人如此大张旗鼓,甚至闹出人命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对付一条狗吗? 她现在脑子混沌,实在难以捋清事情。 晌午,宣若薇竟带着婢女来看她。 门外响起宣若薇的声音:“听闻郁奉仪醒了,我让婢女熬了汤,来送给她补补身子。” 郁娘点头,苗苗方才放宣若薇等人进来。 宣若薇今日穿着一身白色云纹华服,肩披黑色大氅,银纹玉冠束发,模样看着清爽俊逸,她进了屋,却让婢女关上门,悉数退了出去,连苗苗也被关在门外。 郁娘见状,抬起眼睫睨她。 宣若薇坐到床边,眼中丝毫不见前几日的芥蒂,宛若换了个人似的,体贴道:“郁奉仪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喝喝汤,补补身子罢,有了力气,才好找狗。”说着,她将汤碗端到郁娘面前。 郁娘不想同她虚伪寒暄:“你找我是有何意?” “我来此是想要把火火的行踪告诉你。” 第158章 阴谋诡计退去后 “火火是被你带走的?” 郁娘目光瞪向宣若薇,大抵是情绪冲向胸腔,又不住咳嗽起来,咳得脸色通红,身子轻轻颤动。 宣若薇笑着将汤碗放到她手中:“郁奉仪,你先别急,喝一口肉丸汤,暖暖身子,我再慢慢告诉你。” 郁娘凝着她,没有动,像是不信她会那么好心。 宣若薇见状,也不再演戏,面庞分明还在笑,眼神却一寸一寸黑下去,她凑到郁娘跟前,一字一顿道:“郁琳琅,你这么爱那只狗,就没看出来它在你眼前吗?” 郁娘一愣,旋即,瞳仁慢慢转动,不可置信看向她手中的汤——枕瓜肉丸汤。 此刻手臂不受控制颤动,尔后似是再也承受不住崩塌的情绪,汤碗从她手中坠落,她形如鬼魅,眼眶攀上血丝,凄厉质问道:“火火……你杀了火火?” “是啊,我杀了那个小畜生,将它扒皮抽筋,肉做成汤丸子,皮毛……”宣若薇扬起身后羽氅,“你看,我身上的这件黑色羽氅,毛发是不是很熟悉?” 郁娘眼珠子僵硬转动,见到羽氅上覆了一层黑黄杂糅的毛发,与火火的皮毛几乎一模一样。她理智轰隆一声坍塌崩裂,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她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要带着火火离开,可为什么还要这样逼她? 他们竟把她唯一看重的东西残忍夺走?! 郁娘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疼痛让她失去思考,愤怒之下拔出头上的簪子,对着宣若薇的心口刺过去。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她要为火火报仇! 凭什么宣若薇总是作恶还能置身事外? 凭什么? 她也要让她付出代价! 宣若薇慌忙起身后退,惊声尖叫:“你疯了……郁奉仪你疯了……” 说罢,她跌跌撞撞向门边逃出去。郁娘从身后追上她,对着她的脑袋扎过去,却只扎中她的肩膀。 “啊……”宣若薇吃痛叫着,打开门向外求救,“救命……郁奉仪要杀人了……” 郁娘欲继续去刺宣若薇,门外两个婢女连忙伸手去拦她,但此刻她们压根不是她的对手,她如穷途末路的野兽,爆发出极大的力气,一把推开两个婢女,向宣若薇挥去簪子。 “我要杀了你!” “你去死吧!” 郁娘刚将宣若薇扑倒在地,那两个婢女又扑了过来,一左一右,想要控制住郁娘,郁娘和她们撕扯起来。 忽而,一柄长剑飞来,精准打掉郁娘手中攥着的簪子,那股强大的力道连带震得她手臂发颤,身体向后仰去。 又来了两个士兵冲到跟前,将郁娘紧紧摁倒在地,郁娘愤怒抬起头,看向挥剑阻止她的人——南廷玉! 她眼中杀意和恨意不休,浓烈的情绪翻滚交织,悲痛而绝望,让大步走过来的南廷玉神色一顿。 到底发生了什么? 郁娘拼命挣扎着,整颗心都被仇恨和痛苦牢牢淹没。 “放了我,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南廷玉这段时间似是宵衣旰食,眼中血丝弥漫,神情疲惫。他推开押住郁娘的两个侍卫,郁娘又要起身冲过去,却被他一把抱在怀中,难以动弹。 他还从未见到她这般歇斯底里过,沉着声道:“怎么回事?” “她……她……”郁娘哽咽着,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手中带血的簪子直指向宣若薇,恨意汹涌。 二人的声响闹得很大,三楼,宣母和萧重玄也都赶了上来。 此刻,宣若薇捂着身上的伤,脸色苍白依偎在宣母怀中,她啜泪道:“我今日前来看望郁奉仪,没想到一见面,她就要杀我,说什么……只要杀了我,她就可以独享殿下,再也没有人能在东宫威胁到她的地位。” 郁娘听着这颠倒是非的话,几乎要呕出一口心血出来:“不,是她……她杀了火火……” 南廷玉脸色骤然一变,眼神凌厉盯向宣若薇。 宣若薇忙道:“殿下,我没有,我来看郁奉仪的目的便是想好心告诉她,我帮她找到了火火,可没想到她竟突然行凶……” “你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说乱语,我可以将火火带出来证明……” 宣若薇话刚落,楼梯拐角处,秦婆子便和三个杂役抬着一个铁笼子走上来。铁笼子里面关着的正是双目猩红、龇牙咧嘴、处在狂躁之中的火火。 郁娘一愣,茫然看着火火,大脑有一瞬空白。 这是火火…… 火火没死? 尔后,从那晚火火发疯咬人,到如今这局面,隐隐有一根线从中将这些事情全串联了起来,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们的目的压根就不是害死火火,而是借着火火来逼疯她,来陷害她。 现在在外人眼中——她先是故意放疯狗去咬未来太子妃,谋害失败,后又在未来太子妃上门照望她时,发怒失控,做出行刺之举。 如此种种行径,善妒、恶毒、疯癫,将她表现的丑陋不堪,与高风亮节的宣若薇形成云泥之别。 秦婆子:“太子殿下,你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四个下人无故被郁奉仪的疯狗咬伤,甚至还有个婢女被活活咬死,可郁奉仪却不管不问,反而还只念着这条疯狗。且我们家小姐虽受了惊,但心地善良,不计前嫌,见郁奉仪忧思过重,便彻夜未睡,出去帮她找狗,没想到找到狗后,郁奉仪竟然还恼羞成怒要杀人……” 秦婆子说完这一连串的话,都不带喘气。 立即有人跟着附和:“本以为郁奉仪只是目无规矩罢了,没想到她是想顶替太子妃,眼见顶替不成,便要杀了宣姑娘啊。还好今日恰好被太子殿下撞见,若没殿下出手,宣姑娘怕是要……” 这人话还未说完,宣若薇身子突然一弯,面色苍白,无力倒在宣母怀中。 宣母急忙喊了几声“若薇”,没听到回应,许是心疼不已,她面上不复平日温和,厉声开口:“太子殿下,郁奉仪多次行凶,害我女儿。今日这一次,太子殿下你更是亲眼所见,不得有假,还请太子殿下为我女儿,为宣家做主!” 南廷玉顿了顿,看了一眼怀中怔忡失神的郁娘,方才敛声道:“宣夫人,待查明一切原委后,孤自会为宣姑娘和宣家做主。” 宣母闻言,没做耽搁,便带着昏迷的宣若薇先离开。 待人走后,南廷玉揽紧怀中的人,垂下眼眸问向郁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今日行刺宣若薇,不只是被他,还被一群人看到,现下便是他有心要保她,也难堵悠悠之口。 且宣家一定会利用这件事情,召集文臣向他施压。 郁娘眼睫动不动,不答反问道:“殿下还记不记得,你曾许诺给我一个请求?” 第159章 要带她离开 甲板上,郁娘的声音几乎一出来便被瑟瑟江风撕碎。 “我要东宫太子妃之位。” 南廷玉收拢手指,揽紧郁娘几分,垂下的眼眸中晦意涌动,他声音沙哑而低沉:“琳琅,孤暂时……” “殿下既然无法应允妾身,那便放妾身离开吧。” 南廷玉几乎是瞬间便明白她提出来的第一个条件,不过是故意为难他,在等着他拒绝,她好再提第二个。 如当年她让他带她回都城一样! 她对他,还是充满算计。 当年需要他活命,她便千方百计要做他的女人,如今觉得待在他身边不快活,她就要离开,凭什么?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又把长乐宫当成什么了? 他敛住怒火,一字一顿道:“皇家没有弃妇,入了皇家,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顿了顿,他又道:“比起这个事情,你现下更应该要考虑的是你和火火的处境。孤许诺你的条件,你该好好考虑怎么用。” 随后,南廷玉以查案为由,派人重兵把守她的房间。 她被关在房间里,整日除了苗苗和看守士兵,不许任何人再见她。 她从苗苗口里得知,延陵城瘟疫已经被控制住,城中再无新的染疾之人,渡口刚开,南廷玉率着一行人巡察,这次宣若薇没有跟着去,留在龙船上养伤。 郁娘那一簪子虽未伤到宣若薇根本,却引得她身上旧伤复发,吃了不少苦头,也算是自作自受。 火火则被送往军医苑交由裴元清治疗,它每日被针灸扎得宛若个刺猬,好在排了几次毒,现在情况稳定,已经恢复几分意识。 “可惜火火不会说话,不然有它开口澄清,郁娘子你就不必受委屈。”苗苗叹气道。 郁娘躺在床上,眼神一动不动看着上方房梁,没有说话。 火火只不过是一个由头罢了,没有火火,还会有其他无法解释、无法澄清的阴谋诡计向她使来。 她不懂宣家为何突然向她出手,难道是报复她越俎代庖的行为? 可宣母是个聪明人,该明白她的越俎代庖行为,只会让她无礼无立,不得人心,甚至是自寻死路,何苦为了对付她这个小小的九品奉仪,而让宣若薇以身犯险,差点被簪子刺死? 她想不通,到底是什么竟让她们行如此之险的一招。 苗苗看着郁娘,欲言又止。那日在甲板上听到郁娘提出要离开南廷玉的话,她吓得怛然失色,听着郁娘那语气不像是一时兴起,像是早就在心中酝酿过。 苗苗很矛盾,既想要郁娘留在长乐宫,与自己做个伴,也想要郁娘远走高飞,从此过上平静自在的日子。 这段时间郁娘受的苦,她都看在眼里,长乐宫是一条繁花似锦的富贵路,也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如郁娘这般没有后台,行事只能靠自己的弱女子,要想在这种地方生存下来,恐怕要脱掉几层皮,剜掉几层肉。 而想要从这种地方离开,同样也要脱掉几层皮,剜掉几层肉。 门外,看守士兵到了轮岗时间,换了一波。 一道身影立在门前,窗纸隐约照出他的身影。 “郁奉仪。” 低沉的男声从门外传来,郁娘视线这才从房梁移到门口。 是萧重玄。 一旁的苗苗识趣离开房间,留郁娘和萧重玄单独相处。 门外看守的士兵也已被调走,郁娘悬着心,从床上下来,隔着一道门同萧重玄说话。 “你怎么在这,小心被……” “无碍,太子现下让神弓队负责看守你,我出现在四楼,不会引起过多注意。” “嗯。”郁娘应了一声,便没再开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重玄也沉默下去。远处,江水被风吹起一阵阵涟漪,旌旗在杆头上鼓鼓作响,许久,一道微不可察的叹息声在风中响起。 “郁娘,你是不是过得并不好……” 不像她所说的那样,她过得很好,不用颠簸流离,不用挨饿受苦。 明明有很多人还在欺压她,在侮辱她。 房间内,郁娘笑了下,伸手揩拭掉眼角的泪:“让你见笑了。” “郁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你如果过得不好,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萧副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萧重玄眼神渐深,靠近木门,俯下身,声音透过门缝,仿佛就在郁娘耳朵上方响起:“朝中局势动荡,天下即将大乱,太子将自顾不暇,那时是你离开的最好时机。” 郁娘心脏一顿,思考萧重玄的话,如今南廷玉不肯放她离开,那她只能选择逃走。而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逃走,至关重要。 只是她不想将萧重玄牵扯进这件事情中。 “萧副将,我的事,自有我自己决定。” “郁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你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逃离他的羽翼。有我帮你,可以让他永远也找不到你。”顿了顿,他像是猜测出她的顾虑,复而又道,“若你同意,这件事情我会办得妥当,不会连累到我。” 郁娘听他这么说,有些心动,只是心中仍有些顾忌:“真的不会连累到你?” “嗯,我心中已有了万全之策。” 郁娘咂舌,他这么快便已经有了万全之策?看着一门之隔的高大人影,她心中不禁有些百感交集,似乎每一次脱离“魔窟”,都要靠萧重玄。 她眼眶泛红,笑着开口:“那就麻烦你了,萧副将。” 她言语之中一直有着分明的界限和克制的疏离。萧重玄攥紧手指,只应了一声“嗯”,便未再多说什么。 此刻,另一边。 南廷玉看着趴在地上,后背扎满银针,一脸生无可恋的火火,问向裴元清:“它还要多久能痊愈?” “再扎个两三次针,便能彻底排完毒。”裴元清一边给火火扎针,一边道,“殿下,说是被火火咬死的那个婢女,尸首已经被人烧了,我初步看了下,觉得她的死有些蹊跷,不像是被狗咬死的。为准确起见,还请殿下请个仵作仔细检查一番。” 南廷玉颔首。 裴元清又道:“宣姑娘送过来的衣衫上检查出来有毒药,正是这毒药,与火火体内的毒结合在一起,引得火火失去理智,疯狂攻击人。现下,宣家认为,是郁娘子故意在宣姑娘的衣衫上涂了毒药,借此谋害宣姑娘。” 南廷玉没说话。 裴元清看他一眼,问道:“郁娘子怎么说?” “她全都认下了。” 第160章 三皇子发丧了 “啊?”裴元清一惊讶,手中银针插错穴道,火火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裴元清忙拔出银针,安抚火火。 “郁娘子看样子是心如死灰了啊,哎……” 他长叹一口气,那日甲板上的事情,他不在场,不过这几日从苏子和其他人口里,知晓的差不多了。 他心知南廷玉固执,他帮郁娘说话,也无济于事,便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楚这件事情的原委,不能让郁娘子蒙冤,且这事一出,也掣肘了殿下您接下来的动作。” 南廷玉没作声,鼻息间溢出一声冷哼,躺到摇椅上,合上沉沉双目。这段时间先是忙于解决城中瘟疫问题,后又调查郁娘行刺一案,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 身体似是负荷到极致,说话时竟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殿下……”裴元清还想说什么,转头发现他竟然两手叩在腹前,躺在摇椅上睡着了。 裴元清无奈笑笑,抽出银针,对着他脑袋扎过去,连扎了三四针。 所扎的穴位,有安神助眠之用。 火火本来趴在地上,垂头丧气、恹恹无神,看到南廷玉脑袋也被扎了,它两眼一亮,摇起不怎么利索的尾巴。 · 江风吹进屋内,烛台微茫摇动,婆子连忙将窗户关上,退了出去。 宣若薇躺在床上,抱着汤婆子,蹙眉询问着话:“她怎么会不辩解,全都认下了?”郁娘这一举动,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宣母淡淡道:“她可能是在以退为进。” “太子曾许诺要给她一个条件,不知她是不是要以这个条件来自救?” “她若真拿那个条件来换自救的机会,那是蠢到家了。”因为这样便坐实她的“恶行”了。 “蠢是蠢,但终归能保她平安。” 宣母闻言,睨宣若薇一眼,终究还是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没告诉她真相,这一次行事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对付郁娘,而是为了挟制太子。 如意寺中,太子为护宣若薇,以身犯险,更是让奉仪去引敌,此举仁至义尽,似是不欠宣家任何情谊。 他想借此,跟宣家撇清关系,撤回婚约…… 可惜,没门。 她就是要让太子和太子的人欠宣若薇,欠宣家,让这债无法偿还,永远难以提出悔婚的话。 宣母拍了拍宣若薇的手,温和道:“现下,外面的人都知晓你还未过门,便遭善妒的太子妾室行刺,受了重伤,天下人都在为你打抱不平,为你担忧呢。” 宣若薇唇上扬起笑,眼中深意无限:“娘亲你放心,女儿这几日会在房间里好好养伤。” “嗯。” 顿了顿,宣若薇又道:“娘亲,你觉得太子会信我们吗?”今日太子来看她,神色如往常那般平静内敛,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这让她心里有些摸不着底。 以前,她喜欢太子这般琢磨不透,深不可测的性子,看不上崔明尧和李长明之流,觉得他们没有脑子,行事愚笨,可现下却觉得,一眼便能看出心思的男子,也好控制在掌中。 对于南廷玉,她始终都缺乏驾驭他的信心。 宣母摸着佛珠,淡淡道:“那婢女的尸首被烧得只剩下骨头,他查不出来什么证据,就算怀疑也只能压在心中,更何况这件事情是你受了伤,吃了亏,只要你不咄咄逼人,任由他决断,他又怎么好意思对你声色俱厉?” 那个所谓被狗咬死的婢女,其实是突发恶疾去世的,宣母顺势利用她的尸体陷害火火,后又以天气炎热为由,早早火化了她的尸首。 怪就怪那只狗不会说话,无法澄清,白白担下杀人罪名。 “嗯。”宣若薇放下心,点了点头。 · 龙船停泊十多日,再次出发,沿着遥河而上。 分明是逆流,但众人归心似箭,竟感觉回城的路快了许多,沿岸春意盎然的景色模糊成翠绿线条,编织出两条柔软的青色纱巾,护送龙船远去。 郁娘一直被当做犯人关在房间里,不许随意走动,其间,南廷玉来“审”她,让她为自己辩解。 她躺在床上,不看南廷玉,只提出来要离开的请求。 大抵是觉得她只会说这句话,南廷玉气得没再来过。 回程的路,风平浪静,未再出任何事情。 在抵达都城的前一夜,南廷玉又来了。 屋内,一盏灯火,朦朦胧胧。 南廷玉的面庞浸在灯火之中,显得模糊而遥远,声音透着克制的情绪,也有着无奈妥协:“明日要到都城了,你将会羁押在牢中,交由审刑司审问。” 郁娘:“殿下若是在担心妾身,那便答应妾身的条件,放妾身离开。”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孤?” 郁娘抬头看向他,他似乎很生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身的威慑和压迫感如潮水般涌向她,她淡淡道:“妾身粗俗、无礼、恶毒,跟在殿下身边,只会成为殿下身上的一滴污点,不能给殿下带来任何利益。殿下何必放着纠缠妾身呢?若是殿下觉得是面子问题,那大可以对外说是殿下休了妾身,或者让妾身假死都可以……” 南廷玉眉心一点点蹙起,看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唇,恨不得找什么东西把她的嘴给堵住! 也是从她的这番话中,意识到她原先的反常竟是在逼他放手! 她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还从未有人这般嫌弃厌恶过他? 暴戾的情绪冲上脑袋,如一只魔鬼在他脑海中叫嚣,他该是要发怒,该是要狠狠惩罚她,最终,他只攥紧手指,一寸寸遏制住那些疯狂的情绪。 “孤还是那句话,皇家没有弃妇,你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郁娘凝着他,平静开口:“殿下不愿放妾身离开,难道是爱上妾身了?”后面这句几乎是一字一顿,随着招摇的烛火,涌入进南廷玉耳朵中。 刹那间,这些字便化作急骤雨滴,砸在他心上。 他心跳狂乱,一瞬不瞬看着她,口中的答案却在她冷漠而又轻视的目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在故意嘲讽他,故意挖苦他。 这时,亲信侍卫急匆匆跑上楼来,附到他耳边,惊惧开口:“殿下,三皇子发丧了。” 第161章 萧副将是鸾州城人? 南廷玉怔住,看向侍卫:“消息无误?”南巡前,他听闻三皇子受到惊吓,患了梦魇,本以为是小病,没想到竟会要了三皇子的命。 “嗯,是惠娴皇后亲信传的话,理应无误。今日姚贵妃以为三皇子超度为由,离开皇宫,去了青华寺。” 南廷玉听到这,拢起眉心,三皇子薨逝的责任,姚家绝对会推到他头上,届时怕是要以为三皇子报仇而起兵。 一想到接下来要面临的动荡局势,心中已无闲情逸致再处理郁娘的事,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郁娘,口中似乎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和侍卫一同离开。 郁娘听得不是很清楚,只能从模糊的“三皇子”“超度”等字眼中,拼凑出来他们谈话的内容。 三皇子薨逝了…… 看样子离天下大乱不远,距她离开之际也不远了。 次日,天方明,龙船抵达金宛渡口。 郁娘如今是“罪犯”,手脚虽未上刑具,却安排了一队士兵前后看守她,他们看得很紧,步步紧挨着,似是怕她在下船的过程中逃走。 晨间,江面蓄起一层薄雾,薄雾顺着风一阵阵涌过来。 郁娘想起来她的小日子就在最近这几日,手脚格外畏寒,下船时竟忘了穿厚点,还以为是身处在温和的南方。 这时,安公公层层挤过人群,着急忙慌将手中大氅披到她身上,让她小心点,别吹了风。 郁娘看着大氅,神情一顿,旋即抬起头望向前方,在攒动的人头中看见南廷玉的背影。 他个子高,很突出,走在正前方,被侍卫团团围住,肩上披的黑色羽氅在走动间划出凌厉内敛的气势。 郁娘收回视线,向安公公道了声谢。 大抵是嗅到她的气息,裴元清刚牵着火火下龙船,火火便挣脱开绳子的束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一只黑色大老鼠,直奔向郁娘。 而裴元清则吓得胡子乱飞,提着绳子跟在后面追火火。 因着有“疯狗”恶名,现在众人看到火火,皆是脸色巨变,惊恐让出一条路。 火火腾地一下,顺利窜到郁娘跟前,竖起两只爪子抱住郁娘,身后尾巴在不停颤动。它唧哭诉着话,瞧着是委屈极了。 它不明白怎么回事,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然而醒来后看不到郁娘,也找不到郁娘,每天被关在小房间里,不停被被白胡子老头扎针、灌药。 见到那白胡子老头跟过来,它两只爪子连忙拉住郁娘,汪汪吼叫,仿佛在告状。 郁娘怜惜摸着火火的脑袋,这段时间它瘦了很多,想来是吃了不少苦头,都怪她没有保护好它,未料到她们会从它身上下手。 “裴老先生,火火的毒排得怎么样了?” 裴元清喘着气,顺着心口道:“排得快差不多了。” “那不知能否将它交由我照顾?” 裴元清摇摇头:“殿下特地吩咐过,说是案子没查清楚之前,让火火先交由我来照看。” 特地吩咐过……看样子这个特地吩咐,便是专门防她的。 她闻言,没再多说什么:“那这段时间,火火就麻烦老先生你了。” “嗯。” 裴元清欲将绳子拴到火火脖子上,火火不愿意,郁娘接过绳子,火火没有挣扎,任由她拴住,当她站起身,将绳子另一端递给裴元清时,火火神情肉眼可见难过起来。 它扒拉着郁娘不放,不想要和郁娘分开。郁娘摸了摸它的脑袋,想着它很聪明,通人性,她便道:“火火,等你好了,我就来接你。” 它似乎真的听懂了,没再扒拉郁娘,被裴元清牵住,与郁娘并排而走。 它时不时抬起头看着郁娘。 郁娘眼眶悄悄红了,没敢看它。 回到都城,南廷玉并未将她移交给审刑司,而是以她疑身染“瘟疫”为由,将她关押在城郊一处庄子中,庄子里外,重兵把守。 她如笼中鸟,困在这一方天地内。 自那日和萧重玄一别后,她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不过却莫名相信他的话,相信他会安排好一切,带她离开。 她私下已经收拾好行囊,放在床下,只待他出现,便提上行囊立即离开。 · 另一边。 南廷玉回到都城,马不停蹄赶向皇宫,刚到皇宫门口,便有探子来报,说是姚贵妃进入青华寺后,踪迹就不见了。 南廷玉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正值晌午,乌云阴沉堆叠,不见一丝阳光,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他进到大殿内,见到启明帝穿着白色长衫,坐在椅子上,正一人分饰二角,独自下着棋。 听到他的脚步声,启明帝开口:“坐下来,陪朕下一把。” “父皇,姚贵妃……” “你执白棋,该你落子了。” 南廷玉一顿,没再说什么,坐到启明帝对面去,思忖过后,执起白棋,落下一子。 南筠之眼露赞赏,笑了下:“不错。”停顿一瞬,又道,“你母后的骨灰从如意寺中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南廷玉还想说这一路上的所经所历,但看南筠之的模样,似乎不甚感兴趣,他便闭了口。 “往后她终于可以葬进皇陵了。”南筠之说到这话时,尾音极淡,眼中颤意一闪而过。 棋局下到一半,黑白两子,不相伯仲。 南筠之抿了口茶:“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对父皇,还要藏着掖着吗?” 这话模棱说得两可,南廷玉忍不住抬头望他一眼。 又过十几个回合,一盏茶的时间,输赢已成定局。 白棋险胜。 南廷玉:“父皇承让了。” 南筠之笑笑,向后靠到椅背上,越公公见状,欲上前倒茶,他摆摆手,越公公识趣退走。 南廷玉收拾着棋盘,棋子哗啦啦的碰撞声中,有哀乐声响起,那是从上阳宫传来的丧声。他终还是没忍住,出声问道:“父皇,三皇子真的是因梦魇而亡吗?” 姚家现在已经在外造势,说是他害死了三皇子,虽说三皇子之死,他的确是获利最大的人,但这事不是他所为。 能在上阳宫让三皇子“病死”,又能让姚家抓不住任何把柄,思来想去,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南筠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棋盘,平静道:“姚行舟一时为臣,绝不会一世为臣。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他没有否认,话中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朗。 南廷玉忍不住攥紧掌心的棋子,只觉可怕、可怖、可悲。 南筠之看着他:“朕与姚家、与姚泊月虚与委蛇十几年,不过是为了给你铺路。”那时候,他身下的龙椅有一半是靠姚家军所打下来的,姚行舟权倾天下,自视甚高,而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在南廷玉生母死后,他压根不敢、也不能对南廷玉表现出一分一毫的偏爱,否则,姚家只会变本加厉谋害南廷玉。他只得以冷漠和忽视来做盾牌,护住南廷玉和南廷玉的储君之位。 南廷玉似是不接受他这话,忽地站起身,凝视他片刻。 “儿臣可担不起父皇如此之深的‘关心’。” “关心”两个字被他刻意咬重,有着阴阳怪气之意,随后,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这么多年来,南筠之几乎从未对他尽过父亲的责任! 现在却在说他与姚家虚与委蛇十几年,是在为他苦心孤诣铺路,真是可笑! 他不接受! 也是在这一刹那,他心脏忽然一痛,意识到自己其实与南筠之的区别又有多大呢? 他亦是用同样的方法,来对待郁娘。 在最需要一个人的时候,他却选择隐忍忽视,纵使后来有百般苦衷,也无济于事。 原来这就是郁娘在得知真相后,依然不愿意原谅他的原因。 南廷玉自嘲笑了下,遏制住胸腔中的难受,将儿女私情暂且放到一边去。 这时的他还以为等战争过后,会有足够多的时间给他弥补郁娘,却不知道两人从此分别数年。 回到东宫,他立即召了赵飞澜和沈平沙,共商事宜。 看南筠之如今那模样,就像是胜券在握,可他却不敢掉以轻心,不管南筠之怎么打算的,他这边要先做好布局。 姚家有二十万平南大军,目前,一部分已经靠近都城,意图逼宫。还有一部分,应是打算从平南而上,一路攻城掠地。 皇宫这边,有铁骑兵和神弓队,应付姚家军不是问题,怕就怕平南那一块,祈风应付不了姚家军。 平南北上的第一座则是鸾州城。 赵飞澜将小石头叩在鸾州城上,叹道:“殿下,你若是怕祈将军应付不了,不若我抽一支神弓队前去鸾州城支援。”像是想到什么,他又道,“正好,我的一个副将,殿下你也认识的,萧副将他便是鸾州城人,他若是在鸾州城作战,也算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优势。” 南廷玉神情一愣,赵飞澜说了那么多,他却只记住一句话,绷紧脸部线条,一字一字确认着话:“萧副将是鸾州城人?” 第162章 闭上眼,我带你走 赵飞澜:“是啊。” 南廷玉不知想到什么,下意识呢喃:“萧校尉。”他记得,郁娘的未婚夫便是鸾州城的一个小官,萧校尉。 他从未把这两人联想到一起,便是因为一个是校尉,一个是副将,位阶差别大,且听着萧重玄的口音,似兰西本地人,未料到他竟是鸾州城人! 赵飞澜还未看出他脸色不对,盯着地图道:“嗯,萧副将以前做过校尉。这一年,因着有两场战争,他功绩实在突出,又救过我的命,我便破例提拔他为我的副将。” 南廷玉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一旁的沈平沙,还没察觉出来不对劲,心直口快道:“这么巧?殿下府中的太子奉仪也是从鸾州萧家出来的,没准那萧家与萧校尉还是同宗呢。” “哦?”赵飞澜来了兴趣,看向南廷玉,正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南廷玉脸色发黑。 南廷玉声音有着克制:“萧重玄有个妻子?” “不能算是妻子,确切来说是他的未婚妻,他被人误报了丧讯回萧家,那女子伤心过度,旧疾复发,早早离世了。” 南廷玉犹抱最后一点希望,问道:“可知晓那女子的其他事宜?” 赵飞澜诧异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南廷玉怎么对萧重玄未婚妻的事情这般感兴趣,不过也没有多想,摇摇头回道:“没有,对于他这未婚妻的来历,我们都甚是好奇,可惜怎么打探都打探不出来。只在他喝醉时,套出来一句话,说他的郁娘子‘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 南廷玉在听到“郁娘子”三个字时,霎时间脑海轰轰作响,狂风暴雨骤袭,千万个念头涌上心间,纷乱复杂,每一个念头都携着雷霆万钧的怒火,誓要将他五脏六腑烧成灰烬。 他一时不知是该恼怒她的欺骗还是她的背叛,生生气笑了,胸口重重颤动了几下。 她竟敢将他当成猴耍,不对,是她和他一起将他当成猴耍了! 沈平沙看到南廷玉这副模样,饶是脑子转的没那快,但也猜出来什么了。 此刻只恨自己多嘴干什么,早知道在南廷玉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他便寻个理由给岔开,只是谁能想到赵飞澜身旁的副将会是郁娘子的未婚夫?! 这也太他娘凑巧了! 赵飞澜说完话后,诡异沉默下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这时,门外侍卫匆匆来报,声音刺破宁静的夜,也打破这尴尬的僵局。 “殿下……不好了!城中,暴徒四处闹事,有两拨暴徒正在向皇宫和长乐宫而来。城外,姚家军已在攻城!” 南廷玉听到这话,脑海中愤怒的情绪如坍塌的城墙迅速重砌,恢复几分理智,他立即吩咐着话:“赵飞澜,你领神弓队去皇宫保护陛下,沈平沙,你去指挥禁卫军守住城门,另发信号给铁骑兵,让他们不用继续蛰伏,从后方攻向姚家军。” 为了让姚家军掉以轻心,这一次他南巡时,龙船后方跟的战船里面藏满了铁骑兵,那些铁骑兵离开都城后,蛰伏在城郊四周,意图给姚家军一个前后夹击。 吩咐完话,南廷玉便要离开,赵飞澜忙道:“殿下,我去保护陛下?”后面“那你呢”三个字没说出来,忍了下去。 南廷玉摁住腰中剑柄:“孤尚有要事。” 话落,他又要走,赵飞澜再次拦住他,小心叮嘱道:“殿下,姚行舟早已知道神弓队入京,却丝毫不慌,只怕他们还有杀手锏没有使出来,你行事要万分小心。” “嗯。” 南廷玉这下没给赵飞澜拦住他的机会,领着侍卫飞快离开,向郁娘的方向而去。 此刻。 郁娘本已熟睡,忽然听到远处响起兵戈厮杀声,意识到外面乱了,机会也来了。 她穿好衣服,叮嘱苗苗几句话,随后,将包袱从床底取出来,抱着包袱,坐在床上。她心脏狂跳不止,不知道是害怕外面的那些暴徒,还是对未知的逃亡之路感到紧张。 门外,似乎有暴徒想要冲进宅子,但被侍卫给拦了下来。 过了会儿,又有人过来,侍卫却没有拦对方。 “我奉太子之命,带郁奉仪转移至安全的地方。” “萧副将可有手谕?” “事发突然,未有手谕,但有信物为证。” 侍卫看了长乐宫令牌,又想着在龙船上,萧副将和太子的关系,便没多做怀疑,放萧重玄进去。 萧重玄直接骑着马,闯进院子内,郁娘此刻恰好推开门,和他对上视线。 郁娘万万没想到,萧重玄竟会正大光明带走她,他是疯了吗? 然而萧重玄没多说话,也没多做耽搁,直接将郁娘拽到马鞍上。 “闭上眼,这一路,什么都不要看。” 第163章 她竟就这样走了? 南廷玉策马离开长乐宫没多久,便与街上的暴徒遇上,这些所谓的暴徒实际上是姚家培养的死士,现在与城外的姚家军里应外合,负责搅乱都城里的情况。 他们一见到南廷玉出现,立即挥着刀剑向他冲过来。 “杀狗太子!拿赏金!”叫喊声引来越来越多的人向这边聚集。 南廷玉留下一些侍卫去抵抗,他策马快速朝庄子的方向而去。 那庄子隐蔽,暴徒不知道里面是他的人,想来不会浪费太多精力去围攻,但他还是不放心。 这时,忽有箭矢从后方射过来,长箭划过夜空,呼啸声惊心动魄,他立即策马偏过身,敏捷躲避背后射过来的长箭。 身下骏马咈哧嘶鸣,他方才稳住身形,几个死士便已拿着刀纠缠上来,他一边与死士缠斗,一边不忘躲避暗处箭矢的攻击。 这些死士好对付,弓箭手却藏得紧。 他不打算浪费时间与他们缠斗,想要速战速决,手中剑花遂挽得如腾云入海的银龙,矫健恣意,迅猛如风,一顿连招攻击下,死士皆重伤倒地。 与此同时,硿然一声,两根长箭射中他身下骏马的前蹄,马儿顿时疼得嘶鸣嚎叫,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远处,隐有弓弦一点一点拉满绷紧的声响,明明是在兵戈交错、厮杀不止的环境中,可那声音却有着十足的穿透力,压制住所有的声音,清晰穿到他耳朵中。 下一瞬,便见一只箭矢有惊雷之威,闪电之速,以雷霆万钧、势不可挡的气势,从黑暗中直直向他而入。 他忙侧身应对,可那箭矢速度更快,扑的一声,刺入他的腹部之中,他吃痛咬住牙,抬起头,看向黑暗中的人影。 那人影见射中他,未再纠缠,转身离去。 南廷玉脸色无比难看,看着人影消失的方向,他猛地拔出腹部的长箭,只做了简单包扎,换了匹马,又沐着血雨腥风,向庄子而去。 这一路不断有死士围过来,同样,来保护他的侍卫也越来越多,双方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 待策马来到庄子,鲜血已经染湿南廷玉胸前的衣裳,分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的,他顾不得疼痛,翻身下马,只想着要尽快见到郁娘,带走郁娘。 “郁奉仪呢?” “郁、郁奉仪刚刚被萧副将接走了……说是奉殿下您的命令……” 南廷玉眼中霍然迸发出滔天怒火,死死瞪向那看守的侍卫。 那侍卫见他这副模样,转瞬之间也明白怎么回事了,吓得连忙跪在地上求饶,南廷玉此刻没有闲心处置他,压抑住情绪,声音冷静到可怕:“他们往哪儿走的?” “庄、庄子右道。” 南廷玉没再作声,阴沉着脸,再次上了马,攥紧手中缰绳,领着一众侍卫追过去。 其间,有侍卫想让他先止住箭伤,他却恍若未闻,一颗心全沉浸在了被背叛和戏弄的愤怒之中。 他不断挥舞手中马鞭,身下马儿跑得咈哧喘气,杂乱马蹄声,声声如刀,剜在他心上。 追了许久,终于在城郊官道上,看到萧重玄和郁娘的身影! 黑夜晕染了整个世界,可那两个人的身影,却犹如带着刺目的光,夺走了他所有的视线。大抵是气急败坏,也许是走投无路,他忘了气度,忘了修养,忘了矜贵,只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唤着郁娘的名字。 “郁琳琅!” 听到他的声音,前方的马似乎跑得更快了。 他见状,欲挥鞭追过去,可惜,前方有箭雨来袭。 “殿下小心!” 他以手中长剑为盾,拦截住飞过来的箭矢,仍有一只长箭擦过他的脸颊,瞬间,一道血痕从他的脸上涌现出来。 他却似感受不到疼痛和危险,只在恼怒喊话。 “郁琳琅!你给孤停下来!” 再不停下来的话…… 他手起刀落,飞快解决掉一个弓箭手,从对方手中夺过弓弩,对上萧重玄的背影。 …… 郁娘坐上马后,紧紧抱住萧重玄的后背,她耳中只余咚咚马蹄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她谨记萧重玄的话,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 不知过了多久,南廷玉的声音忽然强势挤进她的耳朵中,震得她心脏一颤。 南廷玉追过来了?怎么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都城动荡,他不该是去保护圣上吗? 她想自欺欺人,将脑袋埋进萧重玄的后面,仿佛这样就能听不到他的声音。 可惜他的声音还是裹挟着无尽怒火冲向她,让她无法忽略,无法冷静,仿佛她不回应,他就要毁掉这个世界。 她终是没忍住睁开眼,转过身望向他,月色将这黑夜照得有几分通明,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她看清南廷玉的动作。 他手中持有弓弩,弦上的箭正对准他们的方向。 郁娘心脏瞬间提到喉咙上,几乎没作多想,她抱住萧重玄的后背,以自己做挡箭牌,想要护住萧重玄。 南廷玉看到郁娘护住萧重玄的动作,张弓满弦的手倏然僵住,再也使不出来任何力气,也说不出来任何威慑的话。他缓慢松开手中的箭,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眼眶中的人影在夜风中模糊在了一起。 他们正策马逃离身后这个坍塌紊乱的世界。 也在逃离他。 刹那间,一股剧烈的钝痛涌上他心间,他猝不及防竟从马上栽了下去。侍卫们见状,迅速将他团团围住,架起盾牌护在中间。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旋即,南廷玉又爬了起来,借着长弓站稳身体,推开层层围住的侍卫,看向远处。 萧重玄和郁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官道尽头。 他神情蒙上一层可怖狰狞的阴影,心潮喧嚣澎湃,无法休止。 她就这样走了? 竟就这样走了? 她是什么时候想要走的…… 他忽然想起来,她性情大变是从如意寺开始的,而那时,萧重玄恰好出现。 是因为萧重玄的出现,她才突然想要离开? 一定是这样的。 所以她才舍得丢弃自己一直想要的名分,一直想要的怜爱,转头毫不留情走了。 而他愚钝,蠢笨,像个傻子一样,被她玩弄在鼓掌之中! 他以为如意寺那一晚,她悲痛欲绝的模样,是因为恐惧,却原来是因为遇到了死而复生的旧情人。 他以为她性子变得跋扈,是在吃醋,是学会了争夺,却原来是想逼他早点放手,好成全她和旧情人在一起。 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在遇到瘟疫的时候,贴心将萧重玄留下来守护龙船! 为他们制造机会! 一想到他们单独相处的十多日,可能是在谋划着如何离开他,一股懊恼和恨意腾地涌上他的心口,他喉咙一甜,生生呕了口血出来。 “太子殿下……”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惊呼声。 “城门破了!” “城门破了!” “快跑啊……” ———————— 【作者有话说】 ps:宝子们,萧重玄站到了太子的对立面,并不表示他就是绝对的坏人,也并不表示要黑化他,来洗白太子。每个人物的发展都有自己的发展逻辑和痕迹,以及有自己的原因,关于他的原因,要等到后面再说~ 稍后还有一更,零点前更新~ 第164章 早已安排好一切 耳边的风从呼呼大作逐渐平稳下去,马蹄声也由急促变得缓慢。 郁娘睁开眼,看到自己已经离开都城,身旁两侧的风景是春日招摇的绿色,是重获自由的喜悦。 这一刻,天是蓝的,风是甜的。 这支神弓队跟随萧重玄,护送她到另一座城的渡口才停下来。 渡口这里早已有一艘“商船”在此等候。 赶了一夜的路,郁娘半边身子发麻,从马上下来时两腿酸麻,差点摔倒,幸好萧重玄及时扶了她一把。 “小心。” 郁娘忙道:“多谢。” “郁娘子,可否将一些能证明你身份的贴身物品交由我,我安排了人伪装成你,她们会去往各地,迷惑太子的判断和搜查。” 郁娘点点头,打开包袱,原先在长乐宫时,她就已经将攒的银子换成银票,如今倒是方便她逃跑了,包袱里除了银票外,只有换洗衣裳和一个小木匣。 她取出小木匣,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将一枚螭纹玉佩和首饰都递给乐萧重玄。 萧重玄接过玉佩和首饰,叮嘱道:“现下局势动乱,兰西常年与世隔绝,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一时半会不会受到战争侵扰,我的人会护送你去兰西。” 顿了顿,他又道,“早些年我在兰西立下军功,攒了钱,化名在外盘下一个铺子。那铺子本来就是打算送给你的,如今算是物归其主,往后,你可以借此营生。”郁娘包袱里攒有一沓鼓囊囊的银票,瞧着不需要他的铺子也能好好活下去,但他还是想再多给她一份保障。 曾经这个铺子,是他想着带郁娘回到兰西后,让郁娘出去做做生意、打发打发时间,不至于一个人待在家里时乏闷。 郁娘听到他这番话,手指慢慢收紧,本来觉得萧重玄能救她出去,就已经仁至义尽,万万没想到他还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且安排的那么妥当。 她心中满是感动,又生出些命运弄人的苦涩,一时眼眶通红,看着他,张着唇,语无伦次道:“我……你……不值得……”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打断她的话:“你不用觉得有负担,我此举也算是为萧家恕罪。”萧家那般对待她,她跟了太子后却没有要报复,想来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过他们了。 她还是像记忆里那般善良。 萧重玄收回思绪,沉下声音:“时间紧迫,不宜再耽搁,你现在便动身离去罢。” 郁娘看着他,慢慢道:“那你呢?” “我还有未完的事情要处理。” “重玄……”这是二人见面知晓身份后,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她犹豫了,终究还是问出口,“你是姚派的人?”他带着她一路冲出城门,顺畅无阻,她耳边也隐约听到了些城中的叫喊声,意识到不对劲。 萧重玄并未立即开口。 郁娘又道:“我不了解朝堂政事,只是姚家……” 萧重玄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姚家好坏,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你转投姚家,和我有没有关系?” “没有。”萧重玄摇摇头,像是怕她担心,他又继续道,“你不必多想,也不必担心我跟了姚派会被那位所向无敌的太子殿下杀死,我已经想好了策略,过段时间便会回兰西,找你。” 后面两个字说得很清。 他估摸姚家和太子这一战,没有个一两年是打不完的,他不想深陷战争泥淖中,决计寻个金蝉脱壳的时机离开。 郁娘怔了怔,心中仍有些不放心:“不能现在就离开吗?” “等我,至多半年。” 郁娘见他这般说,没再多问下去,她上了船,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站在岸边看着她。 他的身影修长挺拔,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英武非凡的将军雕塑。 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尚在萧家,讨好萧重玄时,对萧重玄说的话。 “萧郎你顶天立地、气宇轩昂,一看便有将军相,将来定能做上神武大将军。” “可我若是一辈子都没坐上大将军,郁娘子你会难过吗?” “当然不会难过,因为那萧郎你现在便已经是我心目中的神武大将军。” 那时她说这话多是分讨好和殷勤,如今,他真的成了她心目中的神武大将军。 一直到江岸在视线里变成灰蒙蒙的线条,岸上人的影子只余一抹黑点,郁娘才收回视线,坐进船中。 外面战事打得胶着,她则如一只躲进贝壳的鱼儿,避开了滔天海浪。 一路向西南方向,去了兰西。 一个陌生的地方。 · 神弓队出了叛徒,里应外合,破开城门,迎接姚家军入都城。 南廷玉和启明帝,以及朝中的那些支持者,在一众士兵掩护下,被迫北上而走,暂避姚家军锋芒。 这是南廷玉一生以来,最为失败、最为不堪的日子。 没想到他会败得如此之惨。 都城和女人,同时因一个人而没了。 安公公没在营帐内看到南廷玉,便在营地四处寻找南廷玉,最终在河水中看到他,他站立在河中央,一动不动。 河水漫过他腰身,浸湿身上的白衫。 想到他腹部还有伤口,安公公忙蹚水而过,来到南廷玉身旁,正要将南廷玉拽上岸,却在看到南廷玉的面庞后怔住了。 第165章 郁娘留给他的话 安公公哽咽出声:“殿下。” 南廷玉没作声,转身走向岸边,衣衫湿漉漉上了岸,方才走了两步,身体忽然向后倒去。 安公公着急忙慌从身后接住他,看到他腹部包扎的绢纱染出大片血渍,神情又惊又惧:“来人!快来人!去请裴老先生!” 不知是伤口发炎还是心神受创的缘故,南廷玉发起高烧,陷入到昏迷中,他脸色苍白,唯有干涸的唇角显出一点血色。 安公公守了他一夜,时不时给他擦汗、降温,一直到晨间,他身上的温度才恢复正常。安公公坐在床边,闭上眼打个盹。 阳光出来后,笼罩在营地上方的阴影褪去,只是众人心中仍蒙着一层阴影,北上逃跑,狼狈落魄,城破国危,忧心忡忡。 在这营地中,唯有火火,没那么忧愁。它趁着裴元清不注意,溜达出去,一会儿嗅着气味像是在找什么,一会儿又摇头摆尾去求士兵手里的肉汤。 苗苗拿着绳子在后面追它,不准士兵喂它,它像是知道苗苗话里的意思,黑溜溜的眼珠子硬是翻出了几分白眼的意味,故意跟苗苗作对,不让苗苗抓住它。 苗苗气喘喘吁吁在后面喊它的名字:“火火……火火……” 偏生,每喊一声,它还会应一下,可就是不停下脚步,不让苗苗近身,它似在玩游戏,绕着一座座营帐,来回逗苗苗。 “火火……火火……” 南廷玉浑浑噩噩中听到呼唤火火的声音,心道,这臭狗怎么一早晨又在乱跑乱叫。他没睁开眼,却已下意识道:“郁琳琅,把你臭狗看好!” 这话方一说完,他就从睡梦中醒过来,心中的抱怨如潮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醒后的无边空洞和寂然。 鼻息中混合在一起的药味和泥土味,在清楚提醒他,他现下的处境。 他已不在长乐宫做他的太子,而是败走北上,状若丧家之犬。 胸中郁闷顿生,仿佛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不住咳嗽起来。安公公听到声响,醒过来,匆忙给他顺着背,提醒他注意腹部的箭伤。 还好伤口没伤到根本,只是失血过多,但也要仔细养伤才行。 南廷玉止住咳嗽,推开安公公,从床上下来。他穿着里衣走出去,掀开营帐,一股微风裹挟着炊烟拂过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 他眼神淡漠,吩咐着话,让侍卫把火火和苗苗带过来。 不多时,苗苗牵着火火慢腾腾走过来。苗苗觑他一眼,又赶紧把头低下去,福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火火则来到他身边,嗅来嗅去,对着他腹部汪汪叫了两声,不知道是在幸灾乐祸还是在担心他。 南廷玉睨它一眼,它摇了摇尾巴,他收回视线,看向苗苗,桀然一笑:“她倒是心狠,把你们都留下来了,不怕孤杀了你们吗?” 苗苗连忙跪下去,想起郁娘的叮嘱,她着急道:“殿下,你先别杀我,郁娘子让我带几句话给你。” 带了几句话? 她处心积虑琢磨着逃走,竟还能不忘给他带话? 他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她说了什么话?” “郁娘子说,殿下你是大乾的储君,该要心怀天下,志在四方,为万民请命,为天地立心。你有青云之志、万丈雄心,往后定会乘风破浪、步月登云,成为青史留名的明君,而不必拘泥于一段男欢女爱之中。郁娘子说,她只是你人生路程中的一个小小过客,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和精力在她身上。” 南廷玉说不出来话,胸口一阵阵钝痛窒闷,满脑子都是“心怀天下”“步月登云”这些将他捧得高高在上的话,他像是愤怒,又像是自嘲,咧开唇角,笑了笑。 她说那么多,其实只有最后一句才是重点罢。 她不想他再去找她! 想让他彻底放手! 苗苗偷偷瞄一眼南廷玉的脸庞,继续道:“郁娘子还说,殿下曾答应过她一个要求,她希望殿下能守约,往后替她好好照顾火火、裴老先生和奴婢。” 南廷玉咬牙切齿:“她倒是安排的妥当……凭什么认为她做出这样的事情后,孤还会守约?” 说着,他看向火火,俯下身,如幼童般恶劣捏着火火的脑袋。 “你知道吗?她不要你了,她把你丢在孤这儿,任由孤宰之割之。” 他察觉出她已有想走的心思,于是故意将她和火火隔开,以为拿捏住火火,便能留下她,没想到她还是走了。 她竟就这般铁石心肠…… 为了那个男的,什么都不要了。 想到最后见到她的画面,她抱着萧重玄,为萧重玄挡箭的模样,他又突然不住咳嗽,生生呕了口血出来。 裴元清赶过来,恰好见此情形,一边将他扶进营帐内,一边给苗苗使眼色,让她赶紧把狗给牵走。 这个时候,还让他看到郁娘的狗,不是在刺激他吗? 进了营帐,裴元清利索给他换药,看着他万念俱灰的神情,包扎的动作一顿,眼眶竟也悄悄红了。 郁娘走了,裴元清心里很开心,希望她往后能远离是非,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看到南廷玉这个模样,他心里又觉得难受,不该如何是好了。 他算是见证了二人的感情,十分清楚他们这一路以来的故事,也清楚他们彼此的心意。 只是在这动荡不安、尔虞我诈的世间,两人的心意仿佛隔着万水千山,竟兜兜绕绕被迫错过了。 或许换个身份,换个时间,他们两个相遇会是一段檀郎谢女的佳话。 裴元清包扎完伤口,本想宽慰南廷玉,再看南廷玉,发现他神色已变,不见先前万念俱灰的模样。 他靠在椅子上,抽出一旁的长剑,剑刃寒光瑟瑟,映出他冷戾的面庞。 手指掸过剑刃上残留的血渍,似是在看剑,又似是通过剑,看向远处。 倏然,那剑指向南面,正是都城所在的方向。 什么青云之志?男欢女爱? 他都要! 属于他的东西,他会全部都拿回来! 谁都不能抢走! · 南廷玉和启明帝一行人暂且在北方锦州落脚,锦州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便于对抗姚家军的攻袭。 都城被破的第二日,姚行舟便迫不及待自立为帝,建立了新国号——安,随即打出“奉天靖难”和“诛恶龙”的口号,派遣军队北上追杀南廷玉父子俩。 南方,祈家军在鸾州城对抗平南十万大军,本来能遏制住平南军北上的第一步,没想到那鸾州城知府竟然叛变,打开城门,引狼入室,鸾州城瞬间失守。 祈风不得不率领祈家军后退至泽州,与平南军进行第二波周旋对抗。 鸾州城战事失利的消息传到锦州,顿时人心惶惶,没想到战事会一败再败,极大挫败了众人的信心和斗志。 南廷玉收到战报,神色倒是如常,看完后便顺手叩下,问道:“孤让你查的另一个事呢?” “殿下,各地暗线讯息汇到一起,约莫有五六个女子疑为郁奉仪,且……萧重玄身边近日出现一个戴着面纱的神秘女子,那女子身形苗条纤瘦,与郁奉仪极为相似,听闻……她整日与萧重玄形影不离。” 南廷玉闻言,忽地一下攥紧腰中剑柄,手臂青筋暴跳分明。 形影不离? 呵呵。 他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形影不离! · 姚行舟安排萧重玄和亲信鲁照二人,负责率领姚家军,北上追杀南廷玉等人。 这支姚家军目前驻扎在距离锦州一百多公里外的县邑。 入夜。 火把高高挂起,火舌顺着风呼呼哧哧,照亮营地。 青瑶穿得单薄,身子被风吹得有些不稳,她整了整面上被吹歪的黑色面纱,抱紧瑟瑟发抖的双臂,着急忙慌进了营帐。 然而方一进去,便觉得不对劲,转过身对上一张陌生冷峻的面庞! 那人朗眉星目,丰神俊逸,脸颊上却有一道淡淡的血痕,让这张有着温润文人气息的面庞增添了几分野性。 他个头很高,居高临下看着她时,无声的威慑和压迫从漆黑的瞳仁中漫溢出来,如刀如剑般,悬在她头顶上,让她无法动弹,也不敢吱声。 下一瞬,只见他手中长剑抬起,剑花挽得极快,从她颊边一挑,她脸上缀着珠玉的面纱坠了下去。 珠玉散落一地,叮当作响。 第166章 南廷玉夜闯军营 青瑶看见来人在看清她的面庞后,眼神一顿,旋即,他眼中浮起万般复杂内敛的情绪。 青瑶还来不及辨别他眼中的情绪是何,停在她颊边长剑忽然背过来,对着她的脖颈狠狠打过去,她两眼一黑,吃痛昏倒在地上。 等她再有意识时,耳边听到的是萧重玄呼喊她的声音。 “青瑶……青瑶……” 青瑶睁开眼,意识从恍惚中恢复晴明,像是想到什么,她急忙站起身道:“萧副将,他……他来了……” “谁?” “太子殿下。” 萧重玄一顿:“你怎么确定是他?” 青瑶脸色微红,抿了抿唇道:“应该是他……”因为那人确如旁人口中所说的那般——廷玉太子,温如其玉,世无其二。 所以只看一眼,便直觉是他,不可能是别人。 萧重玄敛目,看向地上的面纱,他本是利用青瑶来迷惑南廷玉的视线,让南廷玉以为郁娘在他身边,这样南廷玉便会暂停寻找郁娘,可以为郁娘多争取一些时间。 只是没想到南廷玉胆子竟然这么大,敢单枪匹马,独闯军营,来确认“郁娘”的身份! 这人对郁娘的感情,倒是超乎他的预料。 萧重玄神色凝重。算算日子,郁娘现在应该赶了一半的路程,已经从水路走上陆路,再过个五六日便能到兰西。 届时,天高皇帝远,南廷玉又自顾不暇,将再难寻到郁娘。 · 另一边。 一支民间商队走在林荫小道上,其中一辆马车内,郁娘涂黑了脸蛋,正闭上眼休息。 车轮辚辚而动,马蹄嗒嗒作响,声音杂驳交错,兴许是连日来的轴转,让郁娘又困又累,浑身乏痛,竟做起了噩梦。 她梦到一支长箭忽地从帘外射进来,从她脸庞擦过,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出来,郁琳琅。” 那声音平静克制,可却让她汗毛根根竖起,莫名恐惧,以致于现实中的她也发起抖来,肩膀瑟缩,唇瓣呢喃喊出求饶的话。 “殿下,放了我罢……” 她只是一个小蝼蚁,何苦对她步步紧逼? 这天下还有那么多女子啊…… 看到她脸上冒出来冷汗,深陷梦魇的模样,陈婆子伸出手轻轻喊醒她。 “郁娘子……郁娘子……你怎么了?” 郁娘忽地一下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梦里最后的画面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进车帘,在她等乖乖回握过去。 分明只是一只手,但无形的威逼和压迫如牢笼一般禁锢住她,让她喘不过来气,有种生生闷死在笼子里的错觉。 意识到方才的一切只是噩梦,她轻轻喘了口气,向陈婆子道:“我没事,谢谢你,陈阿嬷。”这一路,跟在她身边的人换了三茬,最后陪伴她的是陈婆子和陈婆子的老伴杨老翁。 她扮作他们的女儿,三人装作南下逃荒的一家人,没引起什么怀疑,后来三人又跟随这支商队而行,一路顺畅无阻。 郁娘缓和心情后,掀开帘帐望向外面,越往南方,景色越不同。 这里已到了春末,沿途枝头上几乎见不到花儿,只见到各类果子。 前方,几个贩夫走卒模样的人在聊着话。 “哎,虽然咱们这条线路现在还没有受到战争影响,但估计撑不了多久了,听闻叛军已经把鸾州城攻下,下个城市便要往延陵……再往不了几个城市,国就要灭了。” “去去去,别说这种话,叛军除了平南那片地儿,现在也就只靠阴招拿下都城和鸾州城,我方还没反攻呢!等我方太子和世子一起领兵,一定能打得敌人屁股尿流,将他们重新逼回平南。不对,往后,怕是连平南那块地儿也要被夷为平地!” “哎,谁赢谁输不重要,只希望战争快点结束。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们这些王侯将相为了争权夺利,打得你死我活,可最后真正受苦受累的还是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 …… 郁娘放下帘子,隔绝了交谈声。她想到萧重玄先前说的话,这场仗没有个一两年是打不完的,眉目间忍不住蓄起忧愁。 不知这场战争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她心中虽然觉得南廷玉没有心,不懂情爱,伤她一次又一次,可也明白,他深谙用兵之道,有治国平天下的能力,也有爱民如子的赤城,若是他胜利的话,对百姓是再好不过。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如此过了六日,郁娘三人顺利抵达兰西。 第167章 孤要立妃 郁娘如今的身份是陈阿嬷和杨老翁的女儿,化名为杨伊。 来到兰西后,三人先去向萧重玄为她置办的铺子,本以为萧重玄口中的铺子会是个胭脂首饰之类的铺子,没想到竟是一座四层楼高的客栈,客栈后方置有院子,连接着一处四合院。 郁娘三人便安顿在四合院中。 这客栈记在一个姓闵的掌柜名下,由他平日里负责经营维持,闵掌柜告诉郁娘,萧重玄曾救过他的命,所以他为了报答萧重玄,一直暗中为萧重玄做事。 往后郁娘将以他表妹的身份,留在四合院中。 兴许是一路奔波的缘故,也兴许是乍然来到陌生的地方,郁娘第一晚竟发起高烧,烧得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窝在床上,不知今夕是何年。 其间,她听到闵掌柜他们的话,得知负责北上诛剿南氏父子的首领之一便是萧重玄,这下,她心中越发惊惧,高烧持续不退。 她并不希望南廷玉和萧重玄成为死敌,更不愿他们二人是因为自己而成为死敌。若是这样,当初不如不知萧重玄还活着。 在忡忡忧虑之中,次日晌午,她身上的高烧才退下去,精神仍旧不好。 医师说她是身子骨差,连日轴转劳累,风寒侵袭,再加上突然到了陌生的地方,水土不服,这才生了病,需要好好静养。 郁娘养了四五日,精神渐好。 这日,街上放起鞭炮,她从陈阿嬷口里,得知姚家军攻袭锦州失败,太子将率领铁骑军南下反攻。 看她蹙着眉,沉思模样,陈阿嬷安慰道:“囡囡啊,你不用担心,萧副将说过,他很快便能脱身回兰西的。” 郁娘向陈阿嬷笑了一下,点头道:“嗯。”她暂且将心中的担忧和思虑压下,如今在兰西这个地方,再怎么纠结,也无济于事。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兰西的天很蓝,很矮,仿佛触手可碰。这里草木葱郁,有着与世隔绝的静谧,真的如萧重玄曾说的那般好看。 希望时间过快一点,萧重玄早点回来,战事早点结束,安宁早点归于每一片土地。 锦州。 南廷玉和赵飞澜二人身先士卒,两路领兵,抵挡住叛军的多次进攻,使得军队信心大增。 夜间,军营内篝火重重。 南廷玉与一众士兵共同庆祝战事的胜利,他将酒洒向都城的方向,高举手中长剑,发表了一番激昂慷慨之言。 一众士兵跟随他,纷纷拔出长剑,指向苍穹,喊出嘹亮口号声,声声穿云裂石、响彻云霄。 “诛杀逆贼!戡平叛乱!” “诛杀逆贼!戡平叛乱!” 每个士兵胸中都充满了斗志,恨不得立即请缨杀敌,重拾旧山河。 南廷玉微微敛目,火芒在眼底闪烁晃动,赤色的光映衬出眼中的决心和狠厉。 这只是胜利的第一战。 往后的每一战,他都要赢! 深夜,待他被两个侍卫架着回营帐时,他已是满身酒气,喝得醉醺醺,今夕不知何夕状。 他坐到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其实很少喝醉,不喜欢理智失控的场景,可今日实在是高兴,放纵自己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最后说话都不利索了。 赵飞澜怕他出糗,便让侍卫将他送回来。 帐内烛火将他脸庞照得通红,脸上原先的伤口,已经结疤褪去,只余一条细小的白色痕迹。 安公公上前欲伺候他洗漱,忽然听到他声音细弱如蚊般响起。 “杀……杀了……” 安公公哭笑不得,心道,他一喝醉酒就幼稚许多,像个孩子一样,口里还在嚷嚷着杀,打仗都打糊涂了。安公公眼中浮起宠溺,顺着话问道:“殿下这是想要杀谁呢?” 南廷玉没睁开眼,仰头靠到椅背上,一字一字道:“都、得、杀、了。” 安公公:“……” 作为那个“都”里面的人,他突然就不想和南廷玉说话了。 他找来巾帕,浸上热水,替南廷玉擦拭脸庞。 南廷玉不耐推开他的手,又道:“它呢?” 安公公一愣,以往他这般询问,找的都是郁娘子,如今郁娘子不在,他要找谁? “殿下,它是……” “臭狗……把那只臭狗给孤喊过来。” 她临走时特意叮嘱他,要他好好照顾火火,她凭什么觉得可以拿捏住他?他偏不要好好照顾它! 他要将火火发配到最冷的营帐、睡在最硬的石板上,要让它啃最小的骨头,吃最稀的粥!再让最粗心的奴婢照顾它! “是。” 不多时,安公公牵着火火进入营帐。 苗苗则站在营帐外,紧张的攥起双手,愁眉苦脸盯着营帐,深怕南廷玉发酒疯,伤害火火。 她这几日偶尔在军营撞见他,老远便低下头,压根不敢和他对视。大抵是突逢江山动荡,又遇郁娘子离开,双重打击让他像是变了个人,脸上蒙上一层晦暗阴影,眉梢眼尾无不透露着锋利肃杀。 帐内,南廷玉向火火招了招手,火火不情不愿走过去,靠近他时,闻到他身上刺鼻的酒气,火火遂转过身,只拿屁股对着他。 他气得打了它屁股一下,它哼唧一声,又识时务转过身来。 狗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南廷玉捏住它的脸,每次一生气,他就想捏它的脸,口中重复着那句早已说过千万遍的话:“她不要你了,你知道吗?她不要你了……” 火火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摇着不怎么利索的尾巴,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无辜又纯良看着他。 他皮笑肉不笑哼了下,偏过头,盯着它,声音突然低沉几分:“其实她不要的是孤……是孤……” 安公公瞥他一眼,连气都不敢喘大了。 南廷玉胡乱揉着火火脑袋上的毛,似是不解气,蓦地一把将它抱在怀里,火火脸皮被挤在一块儿,挤得它龇牙咧嘴。 他语无伦次道:“她不要孤了,呵呵,那又怎么样?孤不伤心,孤无所畏惧,孤要乘风破浪、步月登云……” 后面的话越说越有调调。 “孤顶天立地、志在四方,区区男欢女爱怎么能配入孤的眼里?” 火火挣脱不开他,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觉得这个人叽里呱啦,非常烦。 它眼珠子转了转,无助看向安公公:“汪汪……”仿佛在说快点来救它。 安公公迎上它的视线,狠下心撇开头,不敢救它于水火之中。 南廷玉若是没喝醉酒,他还敢上前说两句,可南廷玉现在喝得醉醺醺,理智全无的模样,他啥也不敢说。 郁奉仪突然离开,他现下心正恨着呢,不让他耍酒疯,他怕是要砍人。 “孤不难过,孤这辈子就不会为女人而难过,一直都是……都是女人为孤争风吃醋……” 说到这,南廷玉一顿,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尔后,他看向火火,又转头看向安公公。 “安公公,给孤备笔墨。” “啊?”安公公惊讶了一下,不过行动力极强,转眼便将文房四宝给他备上,“殿下,你要笔墨做什么?” “孤要封妃。” “封……谁?” 南廷玉摸了摸火火的脑袋,无比认真说着话:“它。” 安公公:“……”安公公心中暗道,知道他要耍酒疯,没想到会这么疯。 看样子是真的被郁娘子气得理智全无,竟要立为火火为妃。 估摸郁娘子知道他此举,也得被气笑。 “她不是对这只狗很好吗?把它当做亲人?姐妹?那孤要给它更高的名分,让它压她一头……”说到这,南廷玉眼神闪烁着一丝诡谲亮光,“孤要让她们姐妹俩,为孤争风吃醋,斗得你死我活。” 安公公:“……”他觉得郁娘子和火火不会。 安公公还没来得及阻止,便看到南廷玉挥起狼毫,一顿书写:“殿下……你要冷静啊……万万不可……” “等等……”南廷玉半道停下手中狼毫,看着面前摊开的宣纸,脸色严肃而认真,“孤突然想到,孤立它为妃不太合适……” 安公公艰难咧嘴:“是啊,殿下,你终于发现不合适了……” “因为她心里压根就没有孤,她不会跟这只臭狗争风吃醋,孤就算把它立成太子妃,也无济于事……” 安公公:“……” 话落,南廷玉放下手中狼毫,又抱着火火的狗头,怅然若失坐到椅子上。 “孤该怎么办?” 天下还可以打回来,可是她怎么办? 他又不能去打她,他从来都没有打过她,反倒是她还胆大包天打过他一巴掌。想到这,他心里顿憋屈窝气急了。 怎么会在她身上栽得那么深呢。 第168章 疑似有了郁奉仪的下落 次日。 南廷玉醒过来,脑海中仿佛有只手在狠狠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坐在床上,痛到一只手抵住额角,皱起眉心。 昨晚心情愉悦,喝得酩酊大醉,只记得赵飞澜让人将他送回来,后面发生了什么,却没有印象了。 想来他是一回来就倒床睡过去了。 “殿下,老奴伺候你更衣。” 南廷玉头疼缓和几分,从床上下来,伸开双臂,安公公上前为他穿衣。 洗漱完毕,赵飞澜在营帐外求见。 自从赵飞澜身边出了个奸细,这段时间,赵飞澜夹着尾巴做人。启明帝本欲治他的罪,后来二人不知达成什么条件,最终决定先让赵飞澜戴罪立功。 “进来。” 南廷玉坐到椅子上,脸色十分冷淡,他对赵飞澜现下也是一肚子火,就是赵飞澜把萧重玄送到郁娘身边的! 那么多神弓手,他偏偏派萧重玄过来! 赵飞澜行了礼,抬头看向他:“殿下,探子传来讯息,说是姚行舟打算再派五千精兵过来,意欲再次攻向锦州。” 南廷玉正想要回复赵飞澜的话,不知看到什么,他视线一顿,旋即伸出手,将桌上摊平的那张宣纸拿到眼前确认。 “火火,身长三尺,高亦三尺,重约七十又三斤,毛发浓密,黑中杂黄,面部周正,威风凛凛,为犬王后代。孤深感其性情淑慎、品行俱佳,特封其为太子良娣,封号为火……” 南廷玉忽地一下把手中薄纸揉作一团,动作迅速凌厉,大有一股毁尸灭迹的意味在里面。 这动作将对面赵飞澜惊得眼神一怔。 安公公倒是憋着笑,饶有深意瞟了一眼南廷玉。 赵飞澜看南廷玉神情古怪的样子:“殿下,怎么了?” 南廷玉攥着纸团,眼神黑沉沉道:“孤无碍,你刚刚说了什么?” 赵飞澜便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南廷玉听到话后,向后靠到椅背上,攥着纸团,斥道:“姚家自大狂妄,以为自己有源源不断的援兵,就能攻下锦州,打赢战争,可惜了,打赢战争靠的不仅仅是士兵。” 百姓也是至关重要。 这些年,他宵衣旰食、勤政为公,在民间赢得的盛赞和美誉,也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你找些民间眼线,多多散播姚家和姚家军的恶行,还有,原先培养的那些文人墨客也该发挥作用了,让他们多写一些诗词歌赋,激起民间怒火,待时机差不多了,让暗线组织民间散军,先给姚家军使绊子。” “是。” “这次,不必等姚家军重整旗鼓打过来,我方要先反攻。” 南廷玉打仗素来喜欢速战速决,如今留在锦州城内,只守不攻,打得他难受至极。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拿回都城,将那姚行舟变成历史上倒台最快的“帝王”。 赵飞澜走后,南廷玉绷着脸,将手中一直攥着的纸团撑开,他皱着眉,表情阴沉沉的,不可置信的看着上面的话。 忍不住再三确认。 字迹是他的,语气瞧着也像他。 难道是他昨晚喝醉后,写了这么个鬼东西出来? 他是疯了吗? 南廷玉脑海已经自动幻想出当时滑稽可笑的场景,而后,他目光冷冽看向安公公,这位疑似目击到他糗事的见证者。 “昨晚为什么不阻止孤?” “殿下写得快,老奴还没反应过来,殿下就写完了。” 南廷玉:“……”顿了顿,他又道,“那你怎么不把它给扔了?” “老奴昨晚刚要碰它,就被殿下出言阻止,殿下似乎……对它宝贝得很……” 南廷玉:“……” 他瞪了一眼安公公,安公公做了个缩脖子的动作。他想把纸团撕掉,再扔出去,似又觉得不放心,于是直接点上火,将这团未来得及公布于世的册封太子良娣的旨意烧成灰烬。 这时,门外侍卫禀报。 “殿下,宣姑娘来求见。” 南廷玉掸掉烟灰:“让她进来吧。” 宣若薇掀开帘帐,走了进来,一股晨间寒气缠绕在她身上,随着她一同涌入营帐内。她面上瞧着苍白憔悴,大抵是连日来的忧心和思虑造成的。 她向南廷玉微微福身,举止得体:“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不知宣姑娘来找孤有何事?”南廷玉并未看她,而是低头看着公文。 “殿下,臣女知晓您一直在暗中寻找郁奉仪,臣女便想为殿下分忧,于是传信于父亲在各地的门徒和学生,晨间,有父亲的学生来信,说是疑似有了郁奉仪的去向。” 第169章 萧重玄死了? 南廷玉倏然抬眼望向她:“她在何处?” “父亲的学生说,豫州一个叫做禹安的县邑里,忽然出现一陌生女子,该女子相貌美艳,说着一口吴侬娇语,极有可能是宫中‘走丢’的郁奉仪。” 南廷玉一直对外掩下郁娘离开的真正原因,只说城破后,郁娘意外与他们走丢。 闻言,南廷玉皱了皱眉。 豫州,禹安。 千里之外,与他隔着遥远的山海。 他敛下眼睫:“宣姑娘费心了。” “为殿下分忧是臣女的责任。” 南廷玉没再说话,客气完后,便垂下头忙着事,似乎公务很繁忙,宣若薇见状,也不便再多说什么,轻轻福身行礼,走了出去。 在她离开后,安公公上前为南廷玉伺候着笔墨,道:“没想到宣姑娘胸怀这般宽容大度,本还以为因为龙船的事情,宣姑娘心中会对郁娘子生了龃龉。” 南廷玉脸色淡淡:“会做人的不是她。” “那是谁?” 南廷玉没有回答,只嗤笑了下,眼中寒意一闪而过:“机关算尽,只怕到最后,人算不如天算。”顿了顿,他岔开话题:“父皇近些时日在做什么?” 安公公看着他脸色,缓慢道:“陛下在下棋。” 南廷玉砰的一下将手中折子扔出去,安公公忙出去追折子,掸干净上面的灰,又小心放到书桌上。 安公公:“陛下兴许是觉得,事已至此,不如苦中作乐……” 南廷玉脸色阴沉:“苦中作乐?孤宁愿他现在病急乱投医,去烧香拜佛。没准菩萨心情好,睁了眼,弹指间就能助我们消灭姚家军。” 这话似乎一语成谶。 次日,遥河上方的平岚堰突然泄洪,水道不知何时被人改了流向,滔滔滚滚的水流向鸾州城一泻而下,直接将鸾州城三个县邑淹成一片汪洋。 这三个县邑中驻扎着三万姚家军和四万未来得及逃走的平民百姓。 水势平缓下去后,水面浮尸遍野,满目凄惨。 另有数个县邑受到影响,姚家军被迫止住进攻步伐。 而祈家军趁势从三座城池发起反攻,打得姚家军步步后退,最终从鸾州城撤兵,重回平南一带。 南廷玉收到“捷报”后,去找南筠之。 南筠之仍在屋里下棋,越公公站在一旁伺候着,见到南廷玉气势汹汹模样,越公公识趣离开,让他们父子俩单独说话。 “孤原以为鸾州城知府是姚家的人,现在想来他是父皇的人。”此举还真是破釜沉舟,也丧尽天良。 南筠之手中执着一枚黑棋,让南廷玉坐到对面,陪他下棋。南廷玉未动,只眼神冷漠看着他。 他状似未看到南廷玉的眼神,笑了下:“廷玉,朕一直执黑棋,让你为白棋,便是因为朕希望自己做那恶人,能在有生之年,还你一个清白无忧的江山。” 南廷玉并不领这个情:“所以需要四万百姓的命来做陪葬吗?” “如果不这般用计,只在战场上,你一刀我一剑,来来回回,双方不知要打到何时,届时死的就不只是四万百姓了。” 淹城,是最狠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南廷玉不说话,眼神冷漠看着他,仿佛平生第一次看懂眼前的人。 原来,他早就运筹帷幄,布局好一切,难怪他一直一副漠不关心、置身事外的模样。 南筠之下了一子,缓缓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话方一落下,下一瞬,便见南廷玉抽出腰中长剑,直接一剑砍断南筠之面前的棋盘。 白色黑色的棋子,哗啦啦坠落一地。 黑白分明,似是而非。 这次谈话,父子俩不欢而散。 又过六七日,北方战事也开打起来。 南廷玉率领一众士兵南下反攻,与姚家军正面迎上,他和赵飞澜相互配合,将姚家军打得落花流水,更是将姚行舟极为看重的五千精兵或杀或俘虏,重创姚家军士气。 兰西。 身体养好后,郁娘很快便适应了此地的生活,跟着闵掌柜学习做生意,私底下还盘了一个快要倒闭的医馆。 近来,战事不休,流离失所的难民越来越多,兰西成了难民们争相涌入的一片净土。 郁娘便让医师每隔一日,在医馆前义诊,免费为受伤的难民看病,她则在边上打打下手。虽然以前跟着裴老先生学过一些三脚猫的功夫,不过还是不敢轻易“出师”。 这日,街上忽然放起鞭炮,斥候官纵马高呼。 “赢了!赢了!” “南北战事都打赢了!” 街上到处都是欢呼声,众人无不在聊着战事。 四面八方的声音涌入郁娘的耳朵里。 “我就知道乾朝气数未尽,我们一定能打赢的。” “是啊,有太子在,乾朝肯定不会输,现在我军愈战愈勇,这姚家叛贼估计快活不了多久。” “听说那萧逆贼也死在了这场战事中。” 郁娘本来默不作声捣药,闻言,动作一顿,旋即,她僵硬走进里间,整个人犹如被人抽走了神魂。 脑海里只剩下刚刚那人说的话。 萧重玄死了?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说他会尽早脱身来找她的吗? 她正六神无主时,一道黑色身影,缓慢向她靠近。她以为是病人,头也没有回,恍惚道:“看病的话,找门口的医师就行了。” 那人没说话,唯有平稳有力的呼吸声在身后响起。 郁娘现在整个人处在又懵又乱,又痛又惊之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到不对劲,转过身看向来人。 对方戴有半边面具,只露出来一双黑漆漆的眼,高大的身形,独特的气质,不需要看清他的五官,便知他是谁。 郁娘怔忡:“萧……” 萧重玄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忙闭上了嘴。 …… “萧重玄”死在了这一场战事之中,尸首被马蹄践踏,面目全非。两个士兵将他的尸首用麻袋裹着,抬到南廷玉面前。 “殿下,从他的身形、武器、盔甲来判断,他应是萧逆贼无异。” 南廷玉看着眼前的麻袋,面无表情道:“不是他。” “殿下何出此言?” “他不会这么容易死掉。” 毕竟祸害遗千年,所以这人怎么可能就这么容易死掉。 不知想到什么,南廷玉铁青着一张脸,让探子去禹安县邑盯着,看看会不会有陌生男子出现。 他现下抽不出身,无法去禹安,因此不能确定那女子的身份,纠结之下,便命人先将他给盯住。 待战事没那么紧,他再找过去。 第170章 重夺都城 北方战事又胶着两月有余,最终,姚家军被打回都城,南廷玉决计乘胜追击,和赵飞澜两面夹击,一同攻城。 本来计划要打五六日,没想到都城百姓发生暴动,一群人冲向城门,姚家军放箭也未能阻止他们的脚步,最终在城内百姓的帮助下,南廷玉等人成功攻下都城。 南廷玉衣裳沐着血,骑着骏马,领着士兵走在官道之上,从败走北上到重回都城,尚不到四个月,可他却觉得恍若隔世,心境截然不同。 他原以为自己会一扫阴霾、会扬眉吐气,可现下等真正回来了,只觉得沧海桑田,变化的不只是眼前的景象,眼前的人,还有自己的心境。 “殿下,姚行舟的两个副将逃走了,但他……没有逃,留在了皇宫。” 士兵将皇宫层层围住,城墙内,一部分姚家军没有逃走,追随着姚行舟,仍架起弓弩,在做垂死挣扎。 姚行舟站在了望台上,他穿着刚制好没多久的龙袍,头上戴着九旒冕,鬓间那抹白发尤为明显。 当皇帝似乎是他一生的执念。 南廷玉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向姚行舟的身影,如他所想的那样,姚行舟不会逃走,会选择死在最后的荣耀中。 这是一个将军的血性。 南廷玉向士兵吩咐着话:“告诉姚行舟,若是他愿意投降,宫中那些追随他的姚家军不必再枉死。” 士兵传了话,很快又回来复命:“殿下,那姚逆贼说……” 南廷玉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说什么?” “说是……只要让陛下和他单挑,不管输赢,一刻钟后,他便让手下开宫门投降。” 沈平沙立即斥道:“这姚逆贼怕是还认不清楚如今的局面!我们让他投降,可不是有求于他,也更不是怕他,只是不想让他姚家军再枉死罢了,你告诉他,如果他再不配合,我们一声令下,不出一刻钟,整个皇宫便能被拿下。” 那士兵正要离开,忽然被一道沉稳的声音打断。 “等等。” 身后,士兵自动分成两列,一辆马车徐徐靠近。 南筠之掀开轿帘,走了下来,一众士兵立即跪下来行礼。 “参见陛下。” “免礼。”南筠之抬手,他笑着看向远处姚行舟的身影,姚行舟似乎拔出长剑,对着他做了个挑衅的动作,他唇边笑意加深,“朕若不满足姚卿这个心愿,怕是他死后到了地府,心里也不安顿。” 所谓的单挑,只是一个借口,他是想要亲手杀了他罢了。 而他,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也想亲手杀了姚行舟——为南廷玉的生母报仇。 这么些年,只要一看姚行舟,他便会想到无法保住心爱之人的场景。 刻骨恨意,啐入心肠。 南廷玉看了一眼南筠之,猜测出来他的意图,沉声道:“您是一国之君,怎能与叛贼单挑?” “朕和他斗了二十多年,都想亲手了解对方,让朕去吧。” “陛下……” 南筠之笑笑:“朕要是出了事,还有你在。”说着,他看向南廷玉,“你会比朕更适合做这个天下的君王,朕放心你。” 南廷玉脸色凝重,开口想继续劝南筠之,只是南筠之心意已决,完全不听劝,他抽出一旁侍卫的长剑,骑上骏马,冲向宫门,待他进入皇城,宫门又迅速紧闭。 沈平沙皱眉道:“陛下这性子……”莫名让他想到了当年剿匪时的南廷玉,也是这般固执己见,决定好了的事情,不顾危险,也不听旁人劝,一定要身先士卒,亲手擒敌。 没想到这性子还是遗传的啊。 南廷玉自上次和南筠之不欢而散后,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此刻看着南筠之策马独自去和姚行舟决战的场景,心中五味杂陈。 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体会过父爱,小的时候很羡慕三皇子四皇子能得启明帝欢心,每每看到他们父慈子孝的模样,他心中十分失落难受,只得独自承受一切,想着自己变得强大,变得优秀,或许也能讨父皇的欢心。 然而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努力,父皇都不喜欢他,他逐渐心灰意冷,不再想着吸引南筠之的目光,也不再想要那点父爱了。 可突然有一天,这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告诉他,他的一切隐忍和谋划都是为了他。 从未感受过父爱的他,第一次感受到,却厚重到让他窒息,让他无法接受。被冷落和忽视的十几年,原来只是别人的一场谋划。 他人生中的痛苦和恨意一瞬间都失去了支撑点。 · 政和殿,门窗紧闭。 姚行舟持剑指向南筠之,皮笑肉不笑道:“朕还以为你没胆过来。” 南筠之含笑道:“朕有的可不只是胆子。” 下一瞬,剑器硿然相撞,二人手中的剑便如银蛇交缠到一起,剑花如雨,你来我往,缠斗不休。 姚行舟自持习武多年,以为自己能轻易碾压南筠之,交起手来才发现南筠之竟然深藏不露,武功极为高强,完全没有以前染个风寒就要咳嗽三个月的病恹恹模样! 好一个胸府深沉之人! 竟分毫点滴之事都不忘伪装。 约莫一盏茶时间,二人身上都落了伤。 姚行舟年纪大,体力明显不如南筠之,最终还是被南筠之一剑劈断武器,腹部中了一剑,逼退至墙角。 却也在这一瞬,他抽出腰间另一把长剑,猛地刺向南筠之,南筠之侧身躲开,那长剑扎在了他大腿之上,顿时血流如注。 二人随后又打了半盏茶时间,直至打得浑身是伤,皆没了力气。 南筠之靠到中柱上,姚行舟挣扎着,靠到另一个中柱上。 两人隔着一丈距离,隔空对望,眼中分明恨意汹涌,却忽然都笑了一下。 “可惜了,我还是没有为我的两个儿子报仇。” 南筠之笑笑:“或许,朕告诉你一件事情,让你九泉之下,心里也能高兴点。姚文元当初挪用赈灾粮款,私建兵器厂,实际上是想要超过他长兄,给你锻造出一把怎么也不会上锈的玄铁神剑。” 姚行舟听到这话,沐着血的双眼愣住,而后不可置信看向那把一直不离身、已经上了锈的剑。 这剑,是他长子为他锻造的。 长子死后,他常年带在身上。 没想到姚文元犯下如此大错,竟然只是为了给他打造一把新的剑? 想到这,姚行舟心中又悔又恨,他记起来是他有一次喝醉酒,拿出这把上锈的酒,怀念长子,又借着酒意斥责了姚文元一番。 他不该拿姚文元和已故的长子处处相比,不然也不会逼得姚文元总想证明自己比兄长好,以致行差踏错。 “文元……” 这时,姚贵妃的声音忽然在殿门外响起。 “父亲……筠之……你们怎么样……” 姚行舟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怒道:“你怎么没走?我不是已经安排你走了吗?” “我不想看到父亲和筠之你们二人自相残杀的场景!我不希望……你们之中任何人有事!” “你……”姚行舟气得不行。 南筠之则笑了笑,看着撞门的姚贵妃:“你猜,泊月进来会先走向谁?” 姚行舟瞪他一眼,没说话。 须臾,殿门被撞开。 与此同时,南廷玉等人也已来向大殿。 姚贵妃从外面冲了进来,看见殿中场景,先是一怔,视线落向南筠之,随后,却是扑到了姚行舟跟前,担忧道:“父亲,你怎么样……” 姚行舟唇角咧出笑,自从长子死后,他很少笑,脸上的血色模糊住了笑意:“我没事……” 姚贵妃看向姚行舟腹部和心口上的伤,下一瞬,她望向南筠之,歇斯底里质问着话:“南筠之,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伤害我父亲的性命,可为什么你却刀刀剑剑都是致命伤?” 她也同样要求姚行舟留南筠之一命,姚行舟做到了。 “你为什么总是一次次欺骗我,总是要伤我的心?” 像是恼怒到极致,再也不可承受,姚泊月神情崩溃,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南筠之。 “我就只剩下父亲这么一个亲人了。” 下一瞬,姚泊月竟拿起一旁的长剑刺向南筠之。 “你不该骗我!” 第171章 去找郁娘 殿门外,南廷玉等人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姚泊月挥剑欲砍南筠之的场景。 “陛下!” 那一剑砍下去,被南筠之用手臂生生挡住。 姚泊月似是不解气,又拔出剑,朝南筠之砍过去。 “南筠之,我恨你!” 她的两个哥哥,甚至还有她为他生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他的手上,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这二十年来的偏爱和恩宠,原来都是一把裹了蜜糖的剑,这把剑借由她,狠狠插在了姚家的心脏上。 她要他死,要他和她一起共赴黄泉,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你去死吧!”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冲到跟前,替南筠之挡下那一剑。 “母后!” “皇后娘娘!” 长剑砍中惠娴皇后的肩膀,惠娴皇后顺势一把抓住姚泊月的手,不准姚泊月再拔剑,身后士兵飞快冲上来,控制住姚泊月。 似是知道大势已去,再无回转余地,姚泊月形如疯子,神情狰狞可怖,她看向倒在南筠之怀中脸色苍白的惠娴皇后,突然大笑起来:“祈元瑶你居然替他挡箭……你居然替他挡剑……哈哈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惠娴皇后眼前画面逐渐模糊,听到姚泊月嘲讽的声音,如翻滚的江流,轰隆隆涌入耳朵中。 “你不会真的以为他对你有几分真心吧?你之所以不能……” 南筠之忽然捂住惠娴皇后的耳朵,俯下身在她脑袋上方安慰着话:“元瑶,御医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惠娴皇后抬头看向南筠之,只能看到南筠之模糊的轮廓,她嘴角艰难牵动了下:“陛下……”她眼前视线一黑,昏死过去,终究没有听清姚泊月后面那句话。 南筠之忙唤人去叫医师,吩咐完话,他视线冷漠看向姚泊月,让士兵将姚泊月带下去,监禁于冷宫之中。 姚泊月被拖走之际,还不忘咒骂他。 “南筠之,你不得好死!” “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那声音凄厉惨烈,宛若恶鬼嘶鸣。 沈平沙伸手探向姚行舟的人中,少焉,皱眉道:“陛下,姚逆贼已经死了。” 姚行舟此刻靠在中柱上,腹部伤口流了一地的血,花白胡须也被染成血色,两只眼睛怒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状。 南筠之抱起惠娴皇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砍下他的人头,送往平南,威慑平南叛军。” 姚行舟的两个副将现在正往平南逃去,还有三万多叛军从鸾州城撤回平南,这些人仍在负隅顽抗,既是如此,那就借姚行舟的人头来威慑他们。 姚泊月被关起来没多久就疯了,整日嚷嚷着要南筠之为她家人和儿子赔命。 南筠之听到下人来报此事,神色平静,只让人看好她,给她最后一点体面。 因着南筠之受伤,公务大都落到南廷玉身上,又因为惠娴皇后还处在昏迷中,南廷玉每日完处理公务,又去看望惠娴皇后。 事宜繁忙,无法抽身。 如此忙了半月有余,惠娴皇后苏醒,南筠之也养好身体,南廷玉才得空闲,寻了个理由,领上一支铁骑兵去豫州禹安找郁娘。 这半年,每日都处在惊心动魄之中,时间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想到即将要见到郁娘,他心中忐忑复杂,爱恨交织。 见了面,要和她说些什么? 还是什么也别说了,因为她说出来的话,他一定不喜欢听。 那就让她闭上嘴,由着他一路带她回去。 赶了两天一夜的路,一行人终于赶到禹安,按照探子给的地址,他率着士兵将房屋团团围。 只是没想到,屋里早已人去楼空。 篱笆上晾晒的衣服还未干,锅里米饭煮至一半,土灶下火星子将灭未灭,似乎才逃走没多久。 这个地方瞧着像是暂时的落脚之处,并未置办太多东西,仅有三间小屋,厨房、堂屋、寝卧。 南廷玉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骤然阴沉下去,不久前探子来报,说是看到有陌生男子在此地出现,与“郁娘”举止亲昵,像是相识许久。 然而这个屋子却只有一处寝卧! 他隐忍住情绪,大步走进寝卧,此刻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这女子不一定是郁娘,没看到她的面庞就不能确定…… 这时,他余光忽然扫到梳妆台上置放着一块色泽剔透的玉佩,像是被人故意丢弃在这里,便于外人看到。 他走过去,缓缓拿起那枚螭纹玉佩打量。 这是他曾经在蓟州城时,因为错怪她而送给她的东西。 心中的侥幸在一刻轰然坍塌。 原来真的是她。 玉佩的边缘如上了锈的刀子,坚硬而钝弊,烙着他的掌心,疼痛从掌心向上,顺着经脉蔓延至心脏,他突然忘了呼吸,喘不过来气。 脑海一片空白,除了痛觉,再无旁的感觉。 侍卫搜查完村子,前来复命。 “殿下,卑职询问附近的村民,说是这对夫妻两个时辰前突然收拾包袱走了,想来他们是察觉出不对劲了。” 南廷玉睨向那侍卫,眼神犀利阴鸷:“他们不是夫妻!” 侍卫吓得忙认错。 他未再置声,只眼神通红望着掌心的玉佩。 她是故意把这枚玉佩留下来,想要让他看到? 她是什么意思? 是在告诉他,她已经将过去都放下了? 休想。 他们之间结束与否,只能由他来决定。 他攥着玉佩,大步走出去,路过厨房,发现铜炉上煎有中药,他脚步一顿,上前掀掉炉盖,捻起中药在指腹上摩挲,旋即命令侍卫将附近的医师都带过来。 片刻,村子附近的两个医师被带过来,其中一人认出来这中药是自己开的药方子,战战兢兢回复道:“官爷,这……个药方子是我开的安胎药……” 南廷玉:“你说什么?” “是……是安胎药……”村医一边说话一边偷觑南廷玉的脸色,看到南廷玉那张俊逸周正的脸忽然变得狰狞可怖,吓得村医忍不住吞咽着口水,“官爷,这女子身子骨不好,孕期落红,所以找我给她开了几包安胎药。” “你可知她有几个月的身孕?” “四个月左右。” 四个月啊。他们分开不过半年,她竟就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南廷玉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殿下……” 第172章 孤,知错了 他曾设想过找到她的万种场景,未料到会是这样。 什么是肝胆欲碎,什么是烈火烹煮,他在此刻尝了个遍、从未有人让他这般爱过,这般恨过,也从未有人能伤他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深。 一颗心被砍裂,又被捣得稀碎。 她似乎知道怎么让他痛,怎么来! 回程的路,南廷玉神情阴鸷,一字不发,一众士兵胆战心惊,亦不敢多言。 回到东宫,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像是再也压抑不住情绪,他砸碎了房间中的东西,随后又让安公公上酒,他跟不要命似的,拿酒当水喝,一壶又一壶,喝得醉醺醺的。 “还有什么意义呢?”南廷玉揪住安公公的衣领,嗤笑了下,“你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都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他找到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到时候,他要像个恶霸一样,破坏人家一家三口吗? 为什么她这么迫不及待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为什么不等等他? 他已经知道……知道怎么好好爱她了。 “出去,出去!” “殿下……” 安公公还未来得及出声安抚,就被他赶了出去,急得安公公在门外来回踱步,不知道南廷玉这次去禹安查到什么,怎么会这般失控? 现下,南廷玉谁都不见,谁的话也都不听,他像是将自己封闭在一具坚硬的石壳内,独自承受着情绪上的狂风骤雨。 安公公实在没办法,决计死马当活马医,从苗苗手里借来火火,以两根肉骨头作为诱饵,把火火骗进南廷玉的房间。 他在门外合上双手,求爹爹告奶奶:“火火小祖宗,你把殿下哄好,改日儿老奴给你杀一条整猪。” 火火猝不及防被推进屋里,嘴里叼着根骨头,茫然抬起头,正好和屋里喝得烂醉如泥的南廷玉对上视线,它大抵以为南廷玉会像往常一样逼它过去,已经做好心里准备,结果南廷玉只淡淡看它一眼,又把头撇过去。 南廷玉此刻坐在地上,衣襟松乱散开,手里提着个盛酒的玉壶,视线正一动不动望着屏风上面绣着的浣纱仕女,一滴泪悄然从他眼角落下。 这时,火火竟然走过来,伸脑袋蹭向他,仿佛想要将他蹭起来,不准他坐在地上。 他推开火火,火火又凑过来,他没看它,只目光望着屏风。 “你不是很讨厌孤吗?” 最近这几日,它看到他扭头就走。 火火汪汪两声,见他不起来,索性把下巴搭到他肩膀上,扭着个屁股,哼哼唧唧,像个磨人的小孩。 他又气又想笑:“不愧是她养的狗,和她一样胆大包天。” 竟然敢将它的狗脑袋放到他肩膀上。 一人一狗就这么个姿势互相僵持着,窗外,夜色漫溢进来,一点点爬上屏风,屏风上的仕女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他伸着手,在半空中描摹她的轮廓。 “喜欢耍小聪明、有点善良、又铁石心肠的女人。” 说到这,他停下手中动作,转身抱住肩膀上的狗头,低下头去,声音在夜色中轻轻颤动。 “你说……她为什么只对孤一人铁石心肠?” 口中的话逐渐从坚硬变得柔软,变得悲恸。 “孤……其实知道孤错了……” 他做了很多错事。 从相遇到现在。 前半生的经历和他的性子,注定了让他们的相遇,充满不平等。 他一开始只将她当做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奴婢,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直接向她发脾气,那时候的她却从未表露过难过。 想来不是她不会难过,只是被逼着去承受,因为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谁都可以碾死她。 她曾说,她只是一条想要活下去的小鱼儿。 所以她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小聪明和所有的努力,为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滔天权势,而只是想要活下去。 可他,却不顾她的生死,一次又一次拿她的命当诱饵,来实现自己的谋算。 她心中一定恨透他了。 他又何尝不恨透自己呢? 他总是嘴上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其实心里很清楚,逼她离开的人正是他自己。 她是什么时候想离开的? 他记得,真正让她转变性子的是伽蓝寺那次的落胎之事。 她当时那么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安身立命的保障,而他残忍打碎她的幻想,让她从云端坠入深渊,偏生还要让她恨不起来,怨不起来。 想到这,南廷玉抱着火又哭又笑:“好了,她现在有孩子了,有人圆了她的梦,哈哈哈……” 火火难得没有嫌弃他,眼神安静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在说郁娘子。 “她现在一定很开心吧,孤也很开心,孤为她开心,哈哈哈……孤开心到恨不得亲手杀了那个萧逆贼……”他吐了口胸中恶气,继续语无伦次说着话,“杀了他,孤就能当她孩子的父亲……哈哈哈……” “火火……孤要做父亲了,你为孤开心吗?算了,你什么也不懂。” …… 这一夜,他抱着火火,自言自语说了很多话,最后说累了,靠在火火身上,慢慢合上眼皮。 呢喃声浸在无边夜色中。 “孤有点想她了。” · 皇宫。 南筠之向常宁宫而去,越公公跟在他身后,小声禀报着话。 “太子殿下还在为那位走丢的郁奉仪而伤神,他从禹安回来后,砸了满屋子的东西,喝了不少酒,动静闹得很大。” 南筠之不以为意,哼了一声:“无碍,只要他不是为宣家女闹得死去活来就行了。” 他不希望南廷玉步他后尘,当年他不得不迎娶姚泊月,受姚家挟制半生,所以他不希望再有一个世家来挟制南廷玉。 这才是他为什么一直不给宣若薇和南廷玉赐婚的原因,并非是怕南廷玉和宣家联合,威胁帝权,而是想让南廷玉将来能自在无忧坐稳他的江山,不再有外戚干政之忧。 当年,南筠之抬宣明朗做丞相,一步步纵容宣家壮大势力,目的就是为了制衡姚家,如今姚家已不成气候,这宣家,也该找个机会好好敲打一番。 南筠之眼中笑意渐深,进了常宁宫,看到躺在床上养伤的惠娴皇后,南筠之脸上阴鸷退去,难得露出一丝温柔。 “元瑶,今日身子好些了吗?” 惠娴皇后点点头,自从她受伤后,南筠之每日都会来看她,甚至在她昏迷期间他还和南廷玉彻夜守着她,她心中十分开心,只觉得苦尽甘来,这么多年的隐忍都值得了。 “嗯,臣妾今日好多了。” 南筠之搂住她,她温顺靠到他胸膛中,二人又说了些话,她困意渐生,这时,脑海忽然闪过姚泊月那张歇斯底里的面孔。 她睡意顿时全无,心脏跳个不停:“殿下,那日臣妾昏了过去,那姚氏说了什么?” 第173章 兰西的生活 南筠之闻言,垂眸看向她,神色不变:“那姚氏疯了,说得尽是一些咒人生死的污言秽语,你不听也罢。” 惠娴皇后见他坦然自若,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便没有多想,她轻轻笑了下,又依偎到南筠之怀中:“陛下……” “嗯?” “如今这是梦吗?若这是一场梦,臣妾希望这一场梦永远也不要醒了。” 南筠之视线从她苍白的面上掠过,眼色复杂,搂紧她道:“不是梦,元瑶。”大抵是忆起这么些年她的付出,他声音温柔了许多,“这些年朕不得不与姚氏周旋,对你多有忽视,朕心中愧疚不已,往后,朕会好好待你。” 惠娴皇后眼睛通红,睫毛垂动:“臣妾不需要陛下愧疚,只愿陛下年年岁岁,能如今日这般对待臣妾就行了。” 她入宫二十多年,他几乎从未这般温柔抱过她,以前都只是她看着他抱姚泊月,看着他们二人卿卿我我的场景。 她因着皇后身份,要端庄,要大度,从不敢多奢求什么,其实心中也希望他能多看看她,多陪陪她。她不需要太多,只需要有一点真心。 “好。”南筠之垂下头静静望她,他宁愿她会向他抱怨,会向他提出苛刻要求,也不愿她这般容易满足。这样反倒让他心中更为……愧疚了。 他脑海忽然闪过很多年前,祈飞雪和他说的话。 “我这位元瑶妹妹,温和贤淑,大方得体,将来不知道会便宜哪个好男儿。” 兜兜转转,竟便宜他了。 · 次日,酒醒过后,理智也恢复过来,南廷玉躺在床上,攥着手中的玉佩,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从查到郁娘的踪迹,到找到郁娘的住处,确认郁娘的身份,再发现她怀孕,这一系列事情进展的过于顺利,就像是一幕早已安排好的戏,等着他入瓮。 联想到上次那位蒙面女子,南廷玉怀疑豫州禹安的“郁娘”,恐怕也是萧重玄安排好的幌子! 想到这,他脸色难看至极,随即又命人去查萧重玄的踪迹,想到只要找到他们其中一人的踪迹,那么找到另一人也就不远了。 兰西。 杨氏医馆门前,郁娘戴着帷帽义诊。 战事暂时休止,但逃难的百姓却不减少,尤其平南一带,百姓近乎逃走了三分之一,或往北方,或往西去。而兰西恰好位于平南西部,最近承接了不少难民。 远处,一阵敲锣打鼓声响起,紧接着便见到一行侍卫在道路两侧开道,骑在骏马上自在威风的新郎官,胸前带着一朵大红花,徐徐向这方走过来,锣鼓声震动旗锣伞扇,童子四处作揖,场面热闹喜庆。 百姓纷纷抢占位置观望,还有人想要过去讨喜头,可惜被层层侍卫拦住。 郁娘正在给一逃难的孕妇把脉,这孕妇听到锣鼓声,不忘凑热闹,扭头看向迎亲队伍,见到那队伍里络绎不绝的嫁妆箱奁,孕妇羡慕道:“这是谁家在嫁女啊,好大的阵势。” 边上有人看了一眼她,接过话道:“你外地来的吧,今日儿是老兰西王嫁女。” 孕妇摸了摸高高耸起的孕肚:“难怪能这般风光,看这新郎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街上响起一阵哼哧不满声,有人不以为然道:“这新郎官放在普通人中是一表人才,但却配不上昭云郡主,毕竟昭云郡主是兰西第一美人,嫁给这小子,纯粹是下嫁了。” “哎,若是那神弓队的萧重……逆贼没有叛变,他和咱们的昭云郡主才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是啊,这人也真是糊涂,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不做郡马去做叛贼。” “听闻昭云郡主现在仍对他一片痴心,不愿意嫁给旁人,在王府闹了许久,可惜还是没退掉这门亲事。” …… 迎亲队伍走近,众人闭上了嘴,待队伍远去后又开始七嘴八舌讨论着话。 “现在老兰西王着急忙慌把小郡主嫁出去,怕是也跟他叛变之事有关。他倒是好,在战场上一死了之,害得神弓队和兰西王府为他背上千古骂名。” “等仗打完,估计皇帝要秋后算账。” 听到那些交谈声,帷帽下郁娘脸色低沉,想要站出来大声告诉他们,实情不是这样,可是却不能说。 萧重玄这一生怕是都要担下背主投敌的骂名了。 明明真正的主使者是大乾的皇帝,南筠之。 数月前,萧重玄假死逃离战场,来到兰西找她,她便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一切原委。 “皇帝不似外表看得那般简单,他生性多疑,善弄权术,想要借这场战争,一举清除所有威胁,这其中除了姚家,也有兰西王府。他一直想收回兰西王府的兵权,只是又顾忌与兰西王府的关系,不想做那个恶人,遂指使我做出投敌背主之事,好借此降罪于兰西王府。现下兰西王府并未受牵连,想来是因为皇帝以交出兵权和飞澜世子达成了交易。且背主投敌之举,也可助我顺利打入姚家军内部,摸清姚家军的情况,再与皇帝他们里应外合,对付姚家军。” “或许正如古语所言,自古忠义两难全,我纵使心中百般不愿,也不得不走上这条没有对错,只有君臣的不归路。是故,往后我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投敌的真正目的。” “郁娘,这事我本不打算告诉你,但又怕你听了外面的那些话,在心中为我煎熬、为我难受。” 适时,郁娘听到他的这番话,脑中思绪万千。 原来他没有背主投敌,他背后真正的人是皇帝南筠之。 她心中那口气刚松下,又悬起。 “可你要……永远背负这个骂名,做不回自己了吗?” “自己?”他不以为意笑了下,“郁娘,我做不回萧重玄,不代表我做不回自己,萧重玄只是个名字罢了。” 郁娘见他神情柔和,她也不好再惆怅,收敛了所有负面情绪,在心中安慰自己,既已此,便安之。 萧重玄不便在兰西久居,想同她一起离开,可她刚适应兰西的生活,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医馆,自己的朋友,不想再奔波周转,萧重玄察觉出她的意思,没有逼她。 他一人离开了,再出现时,易容改名,成了商人,游走在大乾和图门族之间,将大乾的商品卖给图门,又将图门的东西买回大乾。生意似乎做的不错,组建了一支商队。 不管忙不忙,每月初一他都会来兰西看她,二人如老友般,会互相道平安,诉说着这一个月以来的所经所历。 算算日子,明日便是一号,萧重玄该来了。 谁知刚想曹操,曹操便到。 院子里,陈阿嬷、杨老翁还有几个学徒围在一起,笑着争抢东西。 “这是我的!” “丛老板说了这是我的!” “我不管,反正我先看到了,哈哈哈……” 陈阿嬷笑着道:“你们都别抢,都有啊,丛老板这次可是给我们带了一堆图门特产。” 郁娘正想要走进院子看看情况,一道沐着寒霜的高大的身影从门外先走了进来,光线瞬间被他挤走,屋内暗了下去。 第174章 等她忘掉对他的感情 “重……丛老板。”郁娘忙改了称呼。 萧重玄笑笑:“嗯,是我。”他瘦了许多,脸上又做有伪装,贴了假胡子和眉毛,便是以前相识的人,见到他也认不出来。 郁娘看见他身上寒气萦绕,转身去给他倒茶,将茶杯放到桌子上,与他并排而坐:“快喝口热茶,驱驱寒。” 萧重玄喝了两三口茶水,从怀里掏出黑色盒子,放到桌子上。 “这次在图门的山上看到一块红色的石头,觉得新奇,便找工匠将它打造成一副璎珞,送与你,你看看如何。” “你这是把我们当成孩子了吗?怎么每次来都要送礼物。” 萧重玄没说话,只唇角温柔牵动一下。 郁娘笑着打开盒子,拿起璎珞打量,只见上面缀了一圈红色宝石,正中间的吊坠宝石足有铜钱那般大,十分璀璨明亮,很是好看,想来价值不菲。 “贵吗?” “不贵,不要钱的石头罢了。” 郁娘不信这话,打趣道:“看样子,丛老板你最近生意不错,赚了不少钱。” “我是个俗人,不如你,你这个月医馆义诊开支如何?银子还够使吗?” 说着话间,他便要将钱袋子放下来。 郁娘见状,出言阻止他:“不不,医馆暂时还没到缺银子的地步,你放心,若这医馆将来有一天真的开不下去了,我不会向丛老板您吝啬开口的。” “那就好。” 二人又笑着聊了些话,晚上,用过膳食,天还未暗,二人遂沿着龙沽湖散步消食。 兰西的冬季很冷,风吹过来时,犹如刀子刮在脸上。郁娘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正想要提议回去,这时,远处天际忽然有焰火燃起。 红色焰火如花一般,绚丽绽开,开满半个夜空。 兰西城被这一束束焰火照得不分黑夜白天。 耳边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这是老兰西王庆祝嫁女一事。 郁娘不动声色看向萧重玄,见萧重玄此刻神情平静,看不出什么异常。 她忽然想到他这个月提前一日来,莫非是跟小郡主今日的婚事有关系? 她很少和萧重玄聊感情上的事,二人似乎都不愿意过多提及过往,她是因为窘迫和愧疚,下意识便想躲避,不知道他是为何。 走了会儿路,焰火还没有断,郁娘看见他目不转睛望着焰火,终是没有忍住,开口道:“重玄,今日是昭云郡主的成亲之日。” 萧重玄茫然望她:“嗯?” “或许你可以向她解释你有苦衷……” 萧重玄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解释道:“我与昭云郡主只见过一面,不知坊间怎么会流出那么多谣言……” 郁娘咂了咂舌,真的只是谣言吗?记得在龙船上,那些世家子弟也说得头头是道。 “你今日怎么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了?” “我见你这次提前一日过来……” 萧重玄愣了愣,随即笑着摇头,止住脚步,眼里满是温柔和无奈看着她。 焰火忽明忽暗,他的面庞亦是。 低沉的声音穿过炸裂的焰火声,清晰涌入她的耳朵中。 “我这次提前过来是因为天气寒冷,过几日兰西怕是要下雪,届时雪路不好走,所以早些来了。” 郁娘一怔:“啊?” 萧重玄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继续迈步走路:“嗯。” 这话方一落下,老天爷便验证了他的话。 郁娘脸颊上落下一丝温凉,她伸手去掸,那东西却又转眼消失,抬头向上望去,看到不知何时,朦胧的夜空上方飘着纷飞的雪花。 下雪了。 她伸出手感受着雪花,掌心落下的温凉,一瞬即逝,时间过得真快啊,离上一次看到雪花已经一年了。 不知想到什么,她眼中流露出些恍惚,心口浮起淡淡的酸涩。 去年这个时候,她在想,等到南廷玉老了,不知她还会不会待在他身边, 却原来她和他之间连第二场雪都看不到,何须要担忧老了之后的事。 她在发愣之际,萧重玄在看她,待她缓过神,他早已移开视线。 “下雪了,早点回去吧。” 他将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她忙说不用,欲将大氅还给他,你来我往中两人的手碰到一起。 郁娘心脏一顿,下意识看向萧重玄。 萧重玄神色如常,抽出手,为她披上大氅,系好毛领,又将帽子戴到她头上,让她只露出来一双明媚的眼。 她垂下眼睫,掩饰慌乱的眸色,心道,是她龌龊了,总是想歪。兴许萧重玄对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诚如他所说,他是在为萧家赎罪?愧疚于她? 二人没再说话,气氛陷入到沉寂中,四周安静到甚至能听到雪花落下来的声响。 郁娘拢了拢身上的两件大氅,努力找着话题:“你这些时日走南闯北,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姑娘?”萧重玄比她大四岁,如今二十有二,一般男子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娶妻生子。 “生意中遇到的都是男子,哪里会遇到有趣的姑娘。” “不能只想着做生意,人生大事还是要多考虑考虑,人……要往前看……” “往前看?”萧重玄唇齿轻喃这三个字,“我一直在往前看,只是在等一个人,等她也在往前看。” 郁娘怔忡。 “你说她何时能释怀?” 这话说得很模糊,郁娘不知道该不该想多。 下一瞬,又听到萧重玄道:“郁娘,我在等你忘掉对南廷玉的感情。” “感情?”这个词莫名让郁娘觉得很陌生,她以笑笑来掩饰不自在,“丛老板,你在说些什么,你觉得我对他有感情吗?” 第175章 她越善良,他越愧疚 萧重玄没有立即回答,大雪纷飞中他的面庞蒙上一层愁郁,夜色模糊住他的眼神,只余沙沙暗哑声响起。 “我认识的郁娘子是个聪明的女子,她会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情绪,会竭尽所能讨好别人,从不会让人觉得尖锐犀利,但是在与南廷玉相处时,她却不是这样,她露出了柔软又真实的心,有了脾气,有了情绪,也有了感情……” 郁娘下意识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当时的我想要离开他。” “为什么想要离开他?” “因为……”郁娘顿住,像是在说服萧重玄,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因为皇家容不下我,东宫容不下我,宣家也容不下我,我过够了如临深渊、步步惊心的日子,只想要找一处偏隅之地,安心自在生活。” 萧重玄闻言,没有紧逼她,只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见她和南廷玉相处的场景,只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对南廷玉有情,南廷玉亦是。 她是因为动了感情,学不会隐忍,不愿再算计,变得有期盼,希望南廷玉也能回应她的心意一两分,可偏偏那位太子殿下年少轻狂、权欲仇恨熏心,应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阴谋算计中,践踏了她的心意,她才对他失望至极,决计要离开他。 他在龙船上时,见到她被宣家母女设计陷害,又从苗苗口里打听到她以往的事情,知晓她的所经所历,这才明白她口中“过得很好”只是在安慰他。 其实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可她还是那么善良,不愿意让他担心,将委屈都隐藏住。 她越善良,他心里便越愧疚,想着无论如何,拼上性命也要带她离开。甚至,在离开前,他大逆不道,违背君臣之道,刺了南廷玉一箭。 只为替她报以往的仇。 郁娘见萧重玄一直没开口,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她低下头,盯着脚尖,二人的身影落在石板上,衣摆随风晃动,触碰又分离。 身后的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走回客栈。 郁娘摘掉身上落满积雪的大氅,脸色白如薄纸,她回应着萧重玄先前的话:“我一直在往前看,余下的事就交给时间,我想,时间是最好的忘忧草……” 萧重玄眼神一亮,一直绷紧的脸部线条放缓,温和道:“嗯。” 进了屋,二人坐在火盆子前,喝着暖茶回温。 郁娘忽然想到前些时日听到的事,担忧道:“鸾州知府以谋反罪被问斩了,他与你是不是都是皇帝的人……”她很害怕启明帝要杀人灭口。 萧重玄宽慰道:“他与我不一样,皇帝惩治他,不仅是要杀人灭口,也是因为他本身就做了许多恶事,皇帝顺势让他背锅,除掉他。我……目前还在为皇帝做事……”所以他还有利用价值,皇帝不会轻易杀了他。 郁娘诧然,旋即若有所思道:“你组建的那支商队……”难怪他与图门族厮杀多年,竟还愿意与图门族做生意,原来是因为他是卧底! 萧重玄笑着压低声音,做了个噤声手势:“嗯,所以这事要……嘘……” 郁娘乖乖点头:“那你平日要更加小心了。” “嗯。” 二人又聊了会儿,萧重玄起身话了告别,他若今日不走,等雪下大了,四方封道,一时难以离开。 郁娘没留住他,只好道:“下一次你过来,要多留几天。” “好。” 萧重玄坐上马车,冒雪离去,车内有郁娘为他准备的汤婆子和包袱。 他打开包袱,看到里面塞满干粮和糕点,唇角倏而笑了下,这时,看到干粮下放着一个黑色盒子,拿起来发现正是他今日送给郁娘的红宝石璎珞。 她竟又悄悄还给他了。他握着璎珞,帘帐晃动中,风雪涌进来,如刀子般扑在脸上。 不知何时她才能真正接纳他。 马车消失在风雪尽头,郁娘收回视线,打着哈欠去休息,转身看到桌子上落下一黑色钱袋子。这是萧重玄钱袋子。 她明明说了不需要,他却还是悄悄留下银子给她。 她拿起钱袋子,心中五味杂陈。 · 都城也下起了雪。 一夜过去,白雪皑皑,千里素裹。 火火是长乐宫最早起来的,它在雪地上转圈打滚,玩得不亦乐乎,整个长乐宫的雪地都布满它的狗爪印,玩累了,它跑到军医苑去。 裴元清刚开门,就看它顶着满身的雪走进屋里。它坏得很,非要在暖和和的屋里才抖掉身上的雪,裴元清气得只摇头。 这段时间,它每日都哼哼唧唧围绕着裴元清转,尤其是看到裴元清拿出银针,它更是乖巧坐到裴元清身边,等着他给它扎针。 裴元清哭笑不得,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直到突然想到,郁娘曾经说过的话。 “火火,等你好了,我就来接你。” 它是不是以为郁娘没来接它,是因为它的病还没有好? 所以它才每日来军医苑,哼哼唧唧求他扎针? 它明明以前很害怕扎针的啊。 思及此,一股酸涩忽然涌上心头,裴元清看着外面覆着的层层白雪,眼眶悄悄红了,怅然道:“火火,你也想郁娘子了吗?” 不知道郁娘现在去哪儿,又在做些什么。 · 两年后。 兰西,乞巧节。 这日,街头枝丫挂满乞巧结和织绣,入夜每家每户点上灯笼,整座城陷入到喜庆欢悦的氛围中。年轻男女面上覆着面具,无畏身份和尊卑,走到街上自在惬意游玩。 兰西民风较为开放,有些男女甚至在街上看对眼了,可以当场交换面具,以做定情信物。 医馆打烊,郁娘捶着腰背,本想早点休息,结果被两个女学徒拉着去街上游玩。 海月笑道:“杨娘子,今日乞巧节那般热闹,你怎么能不去看一眼?” 四惢:“是啊,杨娘子你年轻貌美,何必过苦行僧一样的日子。” 郁娘常以帷帽示人,只是总会出纰漏,医馆里的医师和学徒大都见过她的容貌,有些病人也见过,好在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见了她也无大碍。 海月叹道:“我若有杨娘子你这样的容颜,恨不得每天都要过乞巧节。” 四惢在一旁狂点头。 郁娘:“……”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海月和四惢又对视一眼,促狭道:“你是不是怕被丛老板知道了,他会生气?你放心,我们不会跟丛老板说的!” “丛老板这个月都没有准时来见杨娘子你,你就当今日出去玩,是对他失约的小小惩罚。” 郁娘哭笑不得:“什么惩罚不惩罚,不要乱说。” “好,我们不乱说了。” 二人笑作一团,郁娘在她们的促狭声中,脸色微红,最终抵不过她们,结伴一起去街上游玩。 海月和四惢都是跟随父母,避战逃到兰西的穷苦人家女孩儿,后来一人父母生病去世,一人父母想卖女儿,郁娘知道后收留下她们,让她们跟在医师后面当学徒,平日里,既能拿到工钱也能学到手艺。 所以二人都将郁娘当做救命恩人,与郁娘关系极好。 路过小摊,三人相继买了面具。 郁娘挑中一个狐狸面具,那面具将她上半张脸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润的嘴唇。 四惢见状,羡慕道:“杨娘子的脸可真小,就跟巴掌脸一样,这狐狸面具一戴,不知怎地显得更好看了。” 海月:“半露未露,才是最为诱惑的。” 郁娘:“……”眼见她们二人又要聊些有的没的,她忙岔开话题,带着二人向人群深处走去。 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繁华热闹。 一处酒楼包厢内,几个男子坐在四楼上方,居高临下看着鼎沸人声的街景。包厢这里倒是一片清幽,酒香淡淡,乐伶在弹奏舒缓高雅的乐曲。 几个男子从衣着来看,虽未分尊卑,但从神情上能分清坐在靠窗位置的白衣男子最为尊贵,因为剩下几个男子皆会时不时看他一眼,姿态毕恭毕敬。 只有白衣男子,全程表情不变,因为他没有任何表情。 南廷玉此刻捏着虎口,靠在椅背上,眼睫向下垂落,在眼中蒙上了一层晦暗,他似看着街景,又似在看着某处发呆。 第176章 再遇 赵飞澜为南廷玉斟上酒,在一旁介绍兰西乞巧节与都城乞巧节的一些不同之处。 南廷玉时不时“嗯”了一声,算作回复。 过了会儿,几杯酒下肚,有作陪的公子哥胆子大了些,开始主动和南廷玉说话,盛赞南廷玉前些时日攻下平南,歼灭姚家余孽一事,其他几人也纷纷说着赞美之词。 聊着聊着,有人醉醺醺道:“殿下,你可要多在兰西待几日,我们兰西景美,女子也美。” “你这话说的,我们殿下可是大乾储君,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但是我们兰西的美人,别有一番韵味,可不比其他地方的美人差,先不说那些养尊处优的闺中大小姐了,便是有个在外开医馆的小娘子,长得也是肤若凝脂、唇若丹朱,跟天仙一样好看。看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看的。我为了见她,常扮作难民,让她给我看病。” 有人来了兴趣问道:“嗯?你为何要扮作难民见她?” “因为她只给难民义诊,普通的病人,她不接待,哎,所以我不仅要装病,还要装成脏兮兮的模样。”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只是刚笑了下,看到南廷玉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他们也笑不出来了。 心中皆忍不住叹道,这东宫储君可真难伺候,说什么话,他都没表情,如果不是眼珠子还在动,都以为他是个木头人。 郁娘三人手里各拿着一串糖葫芦,脸上戴有面具,便不必顾忌形象,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沿街游玩。 路遇一杂耍绝技卖艺,三人驻足观望。 有骑马耍剑的,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有跳圈翻筋斗的,五花八门,引得围观群众一片叫好。 “好!” “好!” 郁娘也忍不住跟着拍掌助威,其间,有男子走过来,想要询问郁娘的名字,与她交换面具,郁娘委婉拒绝了。 等到她转过身看向杂耍,正是到了喷火绝技,那师傅含了一口“水”,对着火把喷过去,瞬间便吐出来一道张扬恣意的火龙,火龙向上翻滚绵延,久久不绝,甚是壮观。 众人拍手叫绝之际,未料到那火龙竟烧到一客栈的招牌上,随后又顺着风烧上枝头的乞巧结和织锦。 众人起初尚没放在心上,不紧不慢扑着火,直到火势忽地一下变大,大火烧到客栈里面,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轰隆爆裂声,惊得附近众人仓皇逃离。 “着火了!” “快来救火啊!” 众人皆想逃离着火的客栈,往同一方向而去,瞬间变得人挤人,有些人甚至摔倒在地上,被踩得不住痛叫。有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因为慌乱摔在地上,手中孩子甩向了客栈方向。 “孩子啊……啊……快救救……救救我的孩子……”有人踩到她身上,她也顾不得喊疼,只哭着让人去救她的孩子。 襁褓中的小婴儿如果被人踩中,哪怕只是一脚也要凶多吉少。 “快救救我的孩子……孩子……” 郁娘恰好在客栈附近,见到那小婴儿被甩在地上,哭得哇哇叫,模样实在可怜。她不忍心,便转过身朝小婴儿的方向而去。 她刚抱起小婴儿逃走,客栈上方烧得只剩下轮廓的招牌掉落下来,恰好砸在方才的地方。 郁娘惊魂甫定,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这时,前方表演杂技的黑马被人流急得躁动起来,嘶鸣一声,乱闯乱撞,伤了不少人。 大抵是怀中小婴儿尖锐的哭泣声引起黑马的注意,黑马瞳仁赤红,突然向郁娘的方向冲过来。 郁娘此刻无路可逃,前方是攒动人头,后方是着火客栈。 她吓得心脏狂跳,左右观望,不知该往何处躲藏。 就在千钧一刻之际,一道白色身影忽然从上方而落,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护到怀中,与此同时,寒光乍现,长剑如龙,转瞬之间便直接将那疯马脑袋劈作两半。 马血瞬间浸满对方半边身子。 郁娘落入到对方怀抱之中,在一片混乱嘈杂声里,清晰听到耳朵上方传来一道沉沉声音。 “可有事?” 第177章 她……的孩子? 耳边,大火燃烧的哔剥声,人头攒动的呐喊声都自动降下音调,模糊混乱的背景中,她只听得到对方沉稳有力的询问。 这声音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纵使没有抬头,却已经知晓对方是谁。 南廷玉。 刹那间,郁娘浑身血液倒流,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作惊慌无措。 怎么会是南廷玉? 他怎么会在兰西? 她害怕身份暴露,没敢抬头看他,遂捏着嗓子道了声谢谢,尔后,抱紧怀中的小婴儿,转身就跑。 “你……” 南廷玉似乎想说什么,下意识伸手去抓她,只抓住她身后面具的丝带,将她脸上的狐狸面具拽了下来。 她脚步一颤,头没敢回,继续逃跑,宛若身后有洪水野兽在追她。 他没有动,站在原地,火光照着他半边张脸,火苗似是在他眼中跳跃,他眼神安静看着郁娘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之中。 人千人万,念兹在兹。 自从她离开后,似乎每个女子身上都有了她的影子。 见谁,皆似见她。 “殿下,你没事吧?” 南廷玉收回视线,看向手中的狐狸面具,兴许是沾到女儿家脸上的胭脂,面具上有着淡淡的脂粉气,他想起来,揽住她时,她身上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草味。 这味道跟裴元清身上的药草味相差无几。 想到这,他心神一敛,脑海莫名想到先前那位公子哥说的话。 “有个在外开医馆的小娘子,长得也是肤若凝脂、唇若丹朱,跟天仙一样好看……” 是凑巧吗? 一个长得像郁娘的女子,身上也有药草味。 他攥紧手中狐狸面具,眼色深了几分,恰在这时,赵飞澜和那几个公子哥追了下来,他问向原先说这话的人。 “你方才说的那家医馆叫什么名字?” “啊?”那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道,“回殿下的话,那家医馆叫做杨氏医馆。” “那女医师长得是什么模样?” 其他几个公子哥听到这,面面相觑。 赵飞澜倒是瞬间明白南廷玉的意思。 南廷玉这次路过兰西,就是在找那个人。 这公子哥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微微泛红,害羞道:“她五官长得自是好看,没有一处不美的,正所谓眉黛春山,秋水剪瞳,丹唇玉面……哦,最重要的是,气质也好,再普通不过的灰色药袍穿到她身上,那也是曼妙凹凸,娇娇啻啻……” 南廷玉黑着脸打断他的话:“可有曾注意过她的行医手法?是何流派?”郁娘跟着裴元清,学的是千金派。 这公子哥平日里只顾盯着郁娘看,哪里还记得什么行医手法和流派,见南廷玉这话问得急躁,态度又步步紧逼,公子哥又惊又惧,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南廷玉见状,懒得再浪费口舌,当即领着人向杨氏医馆而去。 … 郁娘一直在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听到身后有断断续续的哭嚎声传来,她没甚在意,直到跑累了,速度慢了些,耳中的哭喊声才逐渐清晰。 “孩子,我的孩子……你还给我……” 郁娘一愣,停下脚步,看向怀里小脸哭得皱巴巴的婴儿,这才想起来自己此刻竟还抱着一个小婴儿在逃跑! 这时,一披头散发、累得气喘吁吁的妇人冲到郁娘跟前,一把将婴儿抢过去。她眼神惊恐万分看着郁娘:“你……你……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些什么?” 这妇人本来见郁娘救了她孩子,心里感动不已,还没来得及感谢,又见郁娘抱着她的孩子逃走,妇人吓得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路撕心裂肺哭着追上来。 郁娘:“……” “对不住,对不住了。”郁娘脸色涨得通红,匆匆向妇人道歉,没做耽搁,一路跑回家。 她进到屋里,关上门,狂乱的心跳才稍稍平复,只是心中越想越不安,站起身收拾包袱。 南廷玉暂时没认出来她,但以他的心思,只要转转脑子,很快便能怀疑到她身上。 她还是要小心点,要未雨绸缪,必须得先换个地方藏起来,到时候再想办法告诉萧重玄她的藏身之地。 不知道这个月出了什么事,萧重玄没来找她,也没有差人送信给她。以往遇到事耽搁住,他都会让人差信来报平安,这次却什么也没有。 她压下心中的忧虑,收拾好包袱,叫醒隔壁的陈阿嬷和杨老翁,叮嘱着话。 此刻,南廷玉领着侍卫杀到医馆门口。 看门的小厮坐在石墩上打盹,听到声响欲伸手拦住他们,只是一抬头,迎上南廷玉森冷的视线,小厮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话都不会说了。 南廷玉命人将医馆围住,目光扫了一眼院子,看到一穿着灰褂和开裆裤,留着命辫儿的幼童正在院子里捉萤火虫。 这幼童年龄不大,瞧着是才学会走路的模样,不过胆子却不小,见到南廷玉等人,没觉得害怕,竟蹒跚咿呀走过来。 南廷玉忽然想到在街上看到她的场景,当时她怀里也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被灰布裹得严实,没看清楚有多大年纪。 是这个孩子吗? 她……的孩子? 纵使这三年来,他在心中早已做过最坏的猜想,可是只要一想到,离开他后,她可能会嫁给别的男人,甚至会生下别的男人的孩子,他便心如刀剐,五内俱焚! 他克制住心口涌上来的一股怒意和酸涩,俯下身,一字一顿问道:“你是谁?” 这小幼童正在学语,说话不清:“娘……你……找我娘……” 娘? 还真是她的孩子。 “殿下,这孩子怎么办?” “带走!” … 郁娘叮嘱完陈阿嬷他们,止住眼中泪意,背上包袱告别,刚走到院子,就与一高大身影迎面遇上。 霎时间,一股威慑和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她如网中鱼,笼中鸟,挣脱不开,逃跑不掉,被迫步步后退。黑暗中,那道身影则步步逼近,廊檐下的灯将他的面庞逐渐照清。 长眉入鬓,黑眸点漆,神情如覆寒霜,让这张金质玉相的皮囊显得阴鸷冷冽,他面颊上有一道微不可察的疤痕,又平添了几分野性和成熟。 五官明明与以前变化不大,但却像变了个人。 变得陌生,变得更有压迫感。 第178章 我随你回都城就是了 曾经设想过千万种相遇的场景,到最后却是在始料未及之中,遽然相遇。 在这一刻,周遭的一切陷入到黑暗中,模糊成一片,南廷玉眼中唯余眼前的女子,爱恨在心中化作滔天巨浪翻滚不休。 他忍下复杂剧烈的情绪,直直凝视她,凝视这张在他梦里出现过千万次,让他爱不能已,恨不能忘的面庞。 唇齿碾磨,一字一顿:“郁琳琅,你让孤好找。” 郁娘被他步步紧逼,退到墙壁上,直至退无可退,她眼神惊慌看着他,心口一起一伏。 仅仅只是迎上他的视线,便让她觉得无所遁形、无路可逃、 三年的平静自由,就要结束了?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明明对于他来说,天下江山、宏图大业才是最为重要的,她只是一个女子,微不足道的卑下之人罢了。 她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中,只出现过一年罢了,何苦如此逼迫她? 她垂下眼睫,无可奈何道:“殿下,放过我罢” 南廷玉倏而笑了下,神情却愈显阴鸷,没想到三年后见面,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放过她。 她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要摆脱他吗?待在他身边就让她这么难受吗?她就一点也不怀念他们的过往吗? 他怕情绪淹没住她,怕口舌交锋只会更伤彼此,他蜷起手指,努力克制住所有情绪,收敛了身上的威慑感,向后退去一步。 他缓了缓脸色,抬眸环顾一眼药馆四处。 这间药馆不算大,却打理得很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他平复情绪后,出声利诱:“琳琅,跟在孤身边,你想要的孤都可以给你。你喜欢开药馆,那孤将都城最大的药馆买下来送给你,怎么样?” 郁娘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预想中的斥责和怒意并没有来,反而听到的是他带着一丝讨好之意的话,他就跟突然变了性子似的。 她知道,他这是想和她谈条件,忍下了本性。她唇角掀动,婉拒道:“多谢殿下的美意,只是我更喜欢留在兰西,开一间小药馆就足矣。” “你若喜欢兰西,往后,孤可以陪你常来兰西。” 二人分明在说一件事情,却说的驴头不对马嘴,谁都不肯退让。 郁娘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无力感,又觉得苦涩。 何必呢?何必如此呢? 太子殿下,你明明拥有弱水三千。 “殿下,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话里的意思。” “你也是个聪明人,应该也知道孤认定的事,就不会变。” “难道殿下就没有想过这三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我兴许早已嫁人生子,有了自己的人生,我没有原地不动,我……” “够了!” 南廷玉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扎在了他心中,扎得他鲜血淋漓,他一点也不想听,不想知道。 他绷起不甘的脸庞,敛目道:“你以为这样,孤就会放过你,让你跟那个奸夫萧重玄双宿双飞吗?” 奸夫萧重玄五个字一出来,郁娘脸色瞬间气白,忍不住怒目瞪着他。 “休想!郁琳琅,你既然招惹了孤,那就休想一笔勾销!”南廷玉吐出一口恶气,“这一生,你都将要与孤纠缠到死。” 不管是痛苦还是恨,让他们一同不得解脱。 哪怕是阿鼻地狱,也要一同共赴。 郁娘缓缓闭目,他的偏执,已经超乎她的想象,她只觉得无助绝望,嘴角不由自嘲笑了一下。 “殿下,若是我不愿意随你去都城,你是要把我绑回去吗?” 她用着漫不经心的语调,却说着最伤人自尊的话。 仿佛在笑话他,堂堂太子殿下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要这样做。 南廷玉知道,她是在故意羞辱他,可终归没有发火,既然利诱不行,那就只能威逼了。 他敛了敛目光,以同样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威胁的话。 “萧逆贼这个月是不是还没有来见你?” 郁娘忽地睁开眼,直愣愣看着他,声音带上了颤意:“你……你抓了他?” 这像是最大的把柄,最深的软肋,最柔软的心脏,突然被敌人掌握住了,然而敌人看到她这副反应,却没有开心,眼神愈发难堪恼怒。 “是,我抓住了他,可惜无论怎么逼问,他都不肯透露你的行踪,后来还是从他的商队里抓到了人,严刑拷问下得知他每个月都会去几个地方,其中一处便是兰西,孤这才来兰西。” 他说了很多话,郁娘都没听清,只觉得耳朵轰隆隆的,语无伦次道:“你把他怎么样了?你对他用刑了吗?如果他出了事……我不会放过你……”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他的衣襟,然而刚一碰到他,便被他反握住手腕。 她如今长了些肉,只是手腕仍让人觉得轻轻一折便能断裂。他未敢用力,俯下身,近在咫尺望她:“他有没有事,你去都城一看便知晓了。” 郁娘张唇,没说话,无声中,眼泪如珠般一滴滴坠落。 南廷玉见到她这副模样心脏一顿,脸上阴鸷一点点瓦解。 不该这样的。 没想要伤她,没想要让她难过,可还是让她流泪了。 他总是让她那么痛苦…… 他也不想要这样的。 他伸出手欲给她擦拭眼泪,却被她狠狠推开。 “别碰我。” 南廷玉屈辱收回手。 这时,院子里有孩童啼哭声响起,在黑夜之中尤为清晰,打断他们二人的谈话。 “呜哇……娘……娘……呜呜呜……我要娘……” “我要我娘……” 侍卫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孩子,只好抱着哭啼不止的幼童上前,无助看向南廷玉:“殿下,这孩子一直哭……” 郁娘看了一眼被抓住的壮壮,又不可置信看向南廷玉,恼怒道:“你抓胖大婶的孙子做什么?” 胖大婶一家当年也是来兰西避战的,孙子壮壮还是郁娘接生,后来郁娘心疼胖大婶无以为生,便让胖大婶在医馆帮忙做杂活,所以壮壮常放在医馆里待着,郁娘算是看着他长大。 南廷玉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嘴角微不可察动了下,转头平静吩咐道:“把那孩子给放了。” “是。” “你不要碰无辜的人,我随你回都城就是了。” 第179章 你的嘴巴香得很 兰西的三年,像是偷来的短暂时光,最终还是还了回去。 南廷玉给郁娘一天的时间,让她处理好医馆的事。 她没告诉医馆众人,她要离开了,可能永远也回不来,只是说自己要去都城找丛老板,将医馆先交由他们一起打理。 众人没生疑,出言调侃着话。 “丛老板不过一个月没来,杨娘子你就担心到要亲自找过去……” “哈哈哈……那等杨娘子找到丛老板,下一步是不是要办喜事了?” 郁娘正欲说话,医馆外面忽有马匹不耐的嘶鸣声传来,她神色顿了顿,没再说别的,只话了告别,走出门,坐上马车。 南廷玉早已在马车内等候,他闭着眼,听到帘帐掀动的声音,方才睁开眼睛,凝视着她。 她坐到他对面去。 马夫扬鞭,车轮滚滚而动。 走至大道拐角处,一行侍卫跟上马车,护送马车远去。 南廷玉一直在看她,目光倒是与那些登徒浪子不一样,安静而专注,不含情.色的意味。 郁娘则偏过头,假装没有看到他的目光。 二人都未开口说话,一路安静,各自想着事情。 行至驿站,正是晌午时刻,侍卫们下了马,吃饭补充体力。 郁娘坐在马车里,没有下来。 南廷玉见状,命人将食物送给她,等到他进马车,发现食物一动未动,他神色平静:“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在没有看见萧重玄之前,我不会吃东西。” 他只告诉她萧重玄在他手里,别的什么也不肯说,她现在如无头苍蝇,被他完完全全挟制住。她若不摆明自己的态度,只怕他压根不会将萧重玄的生死放在心上。 南廷玉气极反笑:“从兰西到都城最快也要六七日,你一路都不打算吃喝?” “那就请殿下先将萧重玄的情况告诉我,你对他用刑了没?你伤了他没?” “你满脑子都只剩下那个逆贼了吗?从遇到孤到现在,你除了问他,就想不到别的人别的事吗?” 她左一句萧重玄,右一句萧重玄,听得他心中火气腾腾升起,只想拿什么东西把她的嘴巴给堵住。不待她回答,他又嗤笑道,“罢了,你既不吃,那就饿着肚子挺着。” 反正难受的是她自己。 撂完话,他便闭上眼睛,没再看她。 马车复又前行,起初走的是平坦的官道,倒还平稳,到了晚上,路过羊肠小道,马车开始摇晃颠簸,郁娘本就没有吃东西,再几经折腾,身子很快不舒服起来。 大约是不想让人看出异常,她偏过头,袖子中的双手牢牢攥紧,忍下身体的难受。 月上中梢,队伍暂且在林中歇息。 南廷玉下马车前,看了一眼郁娘,她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随时会融化掉,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想到她先前面无血色的模样,他沉下一口闷气,甩下帘帐,大步离开。 犟种! 林中,侍卫们熟练生起篝火,烤着树上抓的麻雀和水里捕的鱼儿,肉香味顺着夜风飘远,飘进了马车里。 郁娘鼻息微动,忍不住伸手捂住肚子。 转眼,南廷玉又折步回来,他掀开轿帘,人没进来,只递进来一碗粥,声音淡漠响起:“吃。” 郁娘抿了抿唇:“不吃。” “不吃?” 郁娘还未察觉到这话中的危险之意,下一瞬,便见他喝了口粥,尔后,竟长臂一揽,将她半边身子拽了出来,口中的粥以嘴渡给她。 他的气息倏然逼近,唇舌侵袭势不可挡,一路攻城掠地,撬开她的嘴唇,压制住她的呼吸,将粥渡了进去。 她瞪大眼睛看向对方,没料到他会这般无礼无耻,亏她原先还觉得他与那些登徒子不一样! 她伸手欲掌掴他,又被他抓住手腕,另只手还未来得及抬起,他却顺势将她抵到车舆上。 借着车舆,将她牢牢困在胸前。 分明口里的粥已经渡进去,他却迟迟未离开她的嘴唇。 直到她心口起伏,恼怒渐生,他才与她拉开距离,不过仍是在咫尺之间,他看着她,一只手拿着碗,一只手抚着她的下巴:“你若继续耍性子,不吃东西,孤不介意用这种方法来喂你。” 郁娘气得擦嘴,故意羞辱他道:“别碰我,你嘴巴臭!” 他却咂了咂嘴,状似意犹未尽,心里也不恼,不紧不慢道:“可你的嘴香得很。” 郁娘:“……”她有一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没想到三年不见,他变得这般泼皮无赖! 南廷玉最终又服软一分:“好好吃饭,孤便告诉你那逆贼的事。”他本来不想管她的死活,但一看到她神色恹恹的样子,他也跟着遭受折磨。 柔弱的人好对付,倔强的人也好对付,但这种又柔弱又倔强的人,当真是磨人脾性,让人进退两难。 遇到她,算是彻底栽在她手上了。 郁娘没再忸怩,接过粥,咕哝咕哝一饮而尽,然后她又咂吧了下嘴,瓮声瓮气道:“还有烤鱼吗?” 南廷玉似乎笑了下,那声音极淡,一出来便被风撕碎。他要来烤鱼,递给她,因着有鱼刺,她细嚼慢咽,吃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发现他还在看着她。 黑夜模糊住他的眼神,看不清他眼底是平淡、恼怒、贪婪还是深情。 郁娘:“我吃饱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萧重玄怎么样了?” “关押在牢中。” “你对他动刑了?” 第180章 殿下,你口渴吗 默了一瞬,南廷玉才道:“嗯。” 这也是他缘何不想和她聊萧重玄的事,是因为不想和她发生口舌之争。 “他放箭伤孤、叛主投敌,又带你逃走,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死罪,孤没杀他已是仁慈至极!” “仁慈至极……”郁娘攥紧手中的树叉子,抬眸看他,恼怒道:“是不是他还该感谢你?感谢你留了他一条命?太子殿下你那么聪明,你怎么会猜不出来,他缘何背叛……” 想到萧重玄的叮嘱,她口中的话倏然忍了下去。 如果贸然把实情告诉南廷玉,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因为滔天之功,也是弥天大罪。 萧重玄的存在就像是一把剑,悬在皇帝头顶上,时刻提醒着皇帝,他曾做过的事!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只能杀人灭口。 她不确定南廷玉会不会为了保全皇帝的名声,而杀了萧重玄,遂隐忍住所有情绪,转而道:“太子殿下,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看得出来,萧重玄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他若因为我出了事,我难以苟活。” 这话成功气到南廷玉。 即使听到千万次,也早已知道这是事实,可每次听了,还是会被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裂。 意义非凡?难以苟活? 她就这么在乎萧重玄吗? 在乎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脑海又忍不住想到三年前,她抱住萧重玄,以身为萧重玄挡箭的场景,心脏如被割开一道口子,疼得他脸色煞白。 她何曾这样为他付出过一两分真心…… 口中说出来的话分明是在威胁她,可却盈满酸涩和嫉妒:“你放心,他现在还好好活着,但是能活多久取决于你。” 确定萧重玄暂无性命之忧后,郁娘情绪渐渐平息下去,不想再激怒南廷玉,遂闭上了嘴,偏过头,一副不愿再与他多说话的样子。 南廷玉见状,甩下帘子,怒气冲冲离开。 除了萧重玄,她真就什么也不想和他说! 夏日的夜,微风习习,蝉鸣蛙叫不断,萤火虫化作会发光的丝带,飘落到草丛间。 可惜今日它们运气不好,突然被一道充满怒意的剑气吓得惊慌四散,霎时间,半空中浮起点点微芒,如坠落凡尘的星光,甚是好看。 一只胆大包天的萤火虫靠近南廷玉,南廷玉正欲挥剑掸开它,不知想到什么,停顿下手中动作。 他侧目看向马车的方向。 郁娘此刻靠在车舆上,眉眼间心事重重,这时,一只萤火虫从帘帐的缝隙间飞进来,尾巴上的微芒在马车内忽明忽暗。 她伸手去接萤火虫,从帘缝中瞥见外面月光通明,一群萤火虫正向马车的方向而来,她忍不住掀开帘帐,抬起头,这才发现马车四周不知何时围满了萤火虫。 千点飞光,珠玑玉列。 星辰落入凡间,月光敛去夜色。 如梦如幻的夜景,让心中的苦闷和忧虑淡下许多,她唇角微动,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真好看啊。 就像是梦里的画面。 只是没多久,她便看到远处两个侍卫努力将萤火虫引向马车的场景,她唇上笑意僵住,嗖的一下放下帘帐。 不消多想,就知道这俩侍卫是奉谁的命令了。 幼稚小儿。 “殿下,我们还要继续驱赶流萤吗?”侍卫踟蹰问着话。 南廷玉看着放下来的帘帐,面无表情道:“不必了。” 真是难伺候。 罢了,他男子汉大丈夫,不与她计较!统统不计较! 今夜本打算赶到下一次处驿站再休息,因着这么一耽搁,只好原地扎营歇脚。 南廷玉收拾好情绪,回到马车时,看到郁娘正询问马夫小溪在何处,马夫指了方向,她便抱着手中包袱,作势要过去。 他长剑一拦,挡住她下马车的动作,眼神睨向马夫,马夫忙识趣起身离开。 他看着她手中的包袱,拧眉道:“你又要去小溪洗澡?”话语里有着一丝幽怨和责备。 郁娘一愣,心道,他怎么知道自己“又”要去小溪里洗澡? 旋即不知想到什么,她脸色忽变,恼怒瞪向他,所以四年前铁骑军行军路上,她在小溪里洗澡他是知道的? 或者来说他是看得见的? 南廷玉也察觉到自己暴露出了什么,忙轻咳一声,岔开话题:“溪水寒冷,不宜洗澡,孤让人烧上热水,送到马车上。” 正值夏日,哪怕什么不做,身上也会出一层黏糊糊的汗,晚上不擦身子,根本难以入睡。 郁娘闻言,没有拒绝,却还是忍不住出声挖苦道:“那殿下等下还会再装瞎吗?” 南廷玉气到失语:“……” 热水很快烧好。 郁娘将巾帕放到热水中浸湿,再拧干,一寸寸擦拭着身体。 深夜,万籁俱寂,马车内的声响很是清晰。 南廷玉就坐在外面,听到淅沥沥的水声,脑海浮起二人曾经在东宫,声色迷乱的种种,没一会儿,他双目幽敛,呼吸沉重,喉咙不住上下滚动。 有侍卫走过来,将水壶递给南廷玉,殷勤讨好道:“殿下是渴了吗?卑职看您一直在咽口水……” 南廷玉僵住:“……” 第181章 他的爱,太迟了 马车内,郁娘停下动作,暗暗斥了声“无耻”,便匆匆穿好衣服。 她现在坐的这辆马车很宽敞,内嵌一条暗板,可以做床,平日赶路时南廷玉便直接在马车上歇息。 他将暗板抽出来,示意郁娘睡觉,郁娘没有动,眼神戒备看着他。 他咬着牙,愤愤开口:“你放心,孤还没混账到这种地步!” 说罢,他甩开衣袖,坐到外面,曲起一条腿,冷着脸,就这么靠着车门睡觉。 有侍卫想上前喊他去营帐睡觉,他冷脸将人给瞪回去了。 几番折腾,困意汹涌,郁娘也没心思再与他交锋,她打了个哈欠,身子一点点瘫到木床上,呼吸不一会儿便平稳下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摸她的脸颊。 手指力道十分温柔,一寸一寸摩挲着她的额头、脸颊、嘴唇…… 她下意识觉得是南廷玉这个混账在摸她,想要睁开眼赶走他,可是太困了,眼皮始终睁不开,竟就这么一觉睡到次日晌午。 待到她醒过来,马车晃晃悠悠,已经走了许久。 如此六七日,终于赶回都城。 兜兜转转,又如四年前一样,她随他进入都城。 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是她算计来的,而是他威逼利诱为之。 亦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是无名婢女,而是在他的安排下,有了光鲜亮丽的身份。 “孤的郁奉仪三年前便死在了都城沦陷之日,现在的你,是裴元清流落在外的女儿,裴琳琅。孤此次入兰西,便是替裴元清找你,在见到你后,孤又对你一见倾心,故将你带回长乐宫,以待册封。” 郁娘听到他的安排,心中涌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原来他也会爱人啊。 原来,他爱上一个人时,会为她考虑周全细致。 原来,他也知道她以前的身份会为她招致委屈,会让她难以立身,所以他现在为她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为她一步步铺路,让她没有后顾之忧陪在他身边。 可惜,太迟了。 太子殿下啊,太迟了。 你的在乎,你的爱,都来的太迟了。 如果是她第一次随他回来时,他这般安顿她,她一定感恩戴德,早就爱上他了,爱得死心塌地。 但现在,她已经不爱他了。 面对这番安排,心中竟不觉感动,只为曾经的自己感到委屈。 长乐宫没甚么变化,和她走时相差无几。宫中的下人倒是换了大半,她下马车,目光在下人之中逡巡,没看到苗苗和火火。 南廷玉解释着话:“他们还不知道你回来了。”不知缘何说到这句话,心中竟有些酸涩。 他侧目看向她,这一刻,心中似有海浪澎湃起伏,生出无数感慨。 他终于将她再次带回来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 郁娘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她难掩激动,轻车熟路穿过以前走过千万次的回廊、小道、竹林,来到下房。 此刻阳光正好,火火趴在地上,摇着尾巴,苗苗则在一旁看着话本子。 眼前平淡温馨的场景,让郁娘有种错觉,她好像从未离开过,这画面就像她昨日才见到的。 这是她记忆里,也是她梦里常看到的。 郁娘眼眶通红,喃喃道:“苗苗……火火……” 苗苗看得专注,没听到郁娘的声音,倒是火火耳朵腾地竖起,从地上爬起来,望向郁娘。 它没有立即动,鼻子轻嗅,像是在确认什么。 郁娘看到它明显胖了一圈的模样,泪眼模糊中露出笑意:“火火……” 火火这才确认,眼前的人的的确确是郁娘子! 它嗖的一下冲到郁娘跟前,绕着郁娘疯狂打转,又竖起身体,一把抱住郁娘,像个小孩子一样,哼哼唧唧,不停说着话,那声音快要哭了。 “汪汪……汪汪……” 它仿佛在质问她,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不是说等它治好病,她就来接它的吗? 郁娘抱住它,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对不起,火火……”她食言了。 苗苗这时也看到郁娘了,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啊……郁娘子……” 那声音震得宫殿仿佛都抖了抖。 “我没看错吧,郁娘子?真的是郁娘子!啊啊啊……” 苗苗冲上来,一把抱住郁娘,若不是中间还有个火火,只怕又要将郁娘拦腰抱起旋转。 “郁娘子,我没做梦吧?你……你怎么回来了?”苗苗后面一句话压低,鬼鬼祟祟瞟了一眼远处的南廷玉。 郁娘:“此事说来话长,你和火火这几年怎么样?”除了火火,苗苗也长了一圈肉,看起来他们日子过得都挺不错的。 苗苗点头,又摇头:“好,很好,但是没有郁娘子你在身边,就又有些不好,我跟火火,还有裴老先生,我们都很想你……” 苗苗一边说话,一边拉着郁娘坐下,大有要促膝长谈之意。 另一边,安公公看到郁娘出现,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恭喜南廷玉。只是很快,又跟变脸似的,他神情严肃,附到南廷玉耳边说话。 “殿下,在你离开第二日,便有人去死牢截囚,将那萧逆贼救走了。” 南廷玉的目光一直望着郁娘,神情温柔, 闻言,脸色瞬间垮下去。 第182章 捋清他们仨的关系 “可查清楚是何方势力救走他的?” 安公公摇摇头:“暂时还未有线索,不过对方一行人对死牢很熟悉,来势汹汹,我方根本无法招架,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人给劫走走……” 南廷玉凝眉沉默下去,眸色晦暗,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想,他抬起头看向郁娘的方向,沉声道:“这件事情,不要让她知道。” 这个“她”指的是谁,安公公自然明白,他点点头。 郁娘安静坐在小杌子上,抱着火火,听苗苗喋喋不休诉说这三年的事情。 说到后面,苗苗一把挽住郁娘的手肘,埋首到郁娘肩膀上,抽抽搭搭道:“郁娘子,自从你走后,我茶不思饭不想,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万幸还有火火陪着我,要是没了火火,我怕是要在这长乐宫中孤独到老了。 ” 郁娘看着左右肩膀分别趴着的火火和苗苗,这一人一狗将她抱得很紧,像是怕她会再次消失。 她心中暖暖的,想到了当初在东宫的那段短暂无忧的时光,她们仨互相作伴,互相温暖。 她温声道:“苗苗,这些年辛苦你了。” 苗苗哼哼两声:“不辛苦。” 郁娘又谢了她几句,才看向火火,仔细打量火火,发现它脑门毛发竟然变得稀疏许多,与两侧相比明显凹了进去。而且本来黑黄杂交的毛发现在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黑黢黢的毛发,看着跟被人磨平了一样。 “火火的脑袋怎么秃了?”算算年纪,火火也不过才四岁,正值壮年,不该秃头。 苗苗附到郁娘耳边,用着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这些年,太子殿下只要一喝醉酒,就抱着火火自言自语,久而久之火火的脑门就被摸秃了……” 郁娘愣住:“……” 火火大抵是知道在聊自己的事,立即汪汪两声,表示委屈。 苗苗单手掩唇,继续道:“郁娘子你不知道哇,你走的第一年,太子殿下几乎每晚都要饮酒才能入睡……” 郁娘没说话,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南廷玉,他此刻正在和安公公说着事,眉目间浮起凝重。 “哎,就是可怜了火火,被太子殿下缠上,夜里睡不好觉,白日还要被太子殿下让人带去操练,说是要让它炼得精瘦康健一点。” 苗苗私以为太子殿下此举是有一丢丢报复之意在里面。 幼稚的太子殿下,就算生气了也只能这样发泄。 郁娘收回视线,望向火火膘肥圆润的体型:“那它怎么还长胖一圈?” “因为后来火火怀上崽子了……” 郁娘闻言一愣,随即想到,按照年龄火火确实早就该做母亲了。 她摸着火火后背的手,绕到火火肚皮前,原来这里不仅有长胖的缘故,还有作为母亲留下来的痕迹。 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 过去这三年,对于它来说,是青春正茂、意义非凡的三年,可她却不在身边。 想到这,她心中忽然生出些愧疚之意,下巴轻轻抵上火火的额头。 当初离开没能带走火火一直是她心中的遗憾。 苗苗继续手舞足蹈向郁娘描述火火的事:“火火肯定跟郁娘子你一样,是个天仙,它当初随太子殿下去狩猎,一露脸就将一群皇家猎犬迷得死去活来,哈哈哈……我们火火…………”苗苗笑声陡然变得古怪,“就每年从里面挑两个又高又英俊的猎犬做夫君……一年生两胎,胎胎父亲不一样……哈哈哈……” 郁娘:“……”她心中伤感顿时拂去,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怕苗苗笑岔气,她岔开话题,询问其他事宜。 苗苗还处在激动中,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说着话。 郁娘从苗苗口里得知,宣若薇和南廷玉的婚事以尚未平定叛乱为由搁浅了,一搁便是三年,将宣若薇生生拖到二十岁。 宣家很是不满,战乱一过,便多方施压南廷玉,但南廷玉仍未松口。 “这两年,宣姑娘大概是知晓太子的态度,自觉丢脸,也不怎么往长乐宫跑了,咱长乐宫除了我和火火,就没进来过一个女的。不过,有次安公公喝醉,听他迷迷糊糊叨咕着话,好像是说太子中间想立一位霍良娣,但不知为何,兜兜转转没有立成功。” “霍良娣?” “是啊。” 郁娘心中挖苦道,他一边打仗,一边找她,还不忘要立“霍良娣”,竟能一心三用。 偏偏,他还要扮作深情的模样。 他和他那位父皇,真是像极了,也幸好她没有姚贵妃那样显赫的家世,否则现在的她早就被吃得不剩骨头。 他们这样的男人,归根结底,爱的还是他们自己。 郁娘本还想去见裴元清等人,得知他们数日前便已离开府邸,去西域为南廷玉找治疗蛊毒的解药,她心中失落起来,也不知道这三年裴元清和苏子他们怎么样。 与长乐宫的旧人一一寒暄完毕,郁娘去找南廷玉,她开门见山:“你将萧重玄关在何处?” 南廷玉伏在折子堆积如山的桌案前,闻言没有抬头,声音平淡道:“死牢中。” “殿下,我已经跟你回来了,放了他罢。” “孤既已答应你会放了他,那就不会食言。” “我想见他。” 南廷玉攥紧手中狼毫:“不成问题,后天,孤便带你去看他。” 她今晚过来句句离不开萧重玄,字字不多余,不知道在他放了萧重玄之后,她会怎么样?是不是一句话都不愿和他说了? “为何不能明日就让我见到他?” “明日,孤需要进宫述职,待述职完毕,后天,孤一定会让你见到萧重玄。” 说到后面一句话,他抬起头,神色认真。 郁娘盯着他的眼,见他不似作假的样子,没再纠缠,福身告退。 她没看到她转身后,南廷玉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后背上,眼中是不甘和苦涩。 不甘她心里没有他,苦涩她只念着萧重玄。 可这般恶果,是他所酿,也只得他自己咽下,独自消化。 她能回到长乐宫,已经是他威逼利诱的结果,还再进一步强迫她,还想再多一点贪念,只怕会适得其反,让她避之若浼。 皇宫。 白玉石屏风后面,南筠之掩着唇轻轻咳嗽,他近日染了风寒,心口乏闷,索性连早朝也不上了,就待在寝殿和越公公下棋、品茶。 南廷玉过去时,正是一局终了,南筠之赢了,越公公忙在对面说着讨好的话。 南廷玉向着屏风后方的人影行礼:“父皇。” “太子来了,还是让太子来和朕下棋,这么多年,只有太子敢赢朕,能赢朕。”南筠之笑着摆摆手,示意越公公起身。 越公公一边起身,一边拍马屁:“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太子殿下厉害,那正是因为陛下您教导有方。” 南筠之闻言,开怀大笑起来,比起别人夸赞他,他心里更满意别人夸赞南廷玉,毕竟南廷玉是他凝结了半生心血,才培养出来的最为优秀的作品。 只是没笑几下,他又忍不住干咳。 南廷玉坐到他对面,抢在越公公之前,为他斟上茶。 “父皇,润润嗓子。” “嗯。” 南筠之喝了口茶,正欲拿起黑子,对面的南廷玉已经先拿过黑子,将白子留给了他。 “父皇,这一次,儿臣走黑子。” 南筠之凝他片刻:“好。” 南廷玉落下一子便一句话:“父皇,萧重玄是你的人吗?” 南筠之亦是落下一子便一句话:“何出此言?” “能闯进死牢,从孤的手中救出萧重玄的人,除了您,儿臣在整个大乾想不到第二个。” 南筠之摇摇头,咳得脸色发白:“你还不是皇帝,说话须得有证据。等你坐上龙椅,口说即为凭证。” “父皇,其实儿臣这次离开都城,料到他幕后的人会现身,遂做了个局,等着对方入瓮。” 南筠之抬眸看他,手中白棋顿了顿,复才落下位置。 棋盘上,黑白两子相互胶着。 “父皇,把他还给孤。” “你想杀他?” 南廷玉没说话。 南筠之继续道:“他确实该死,对于皇家来说,他死了才是万全之策。” 南廷玉脸色倏然难看。 “朕本来不想将这件事情告诉你,打算抓了他,便欲将他杀了灭口,但没想到你自己猜出来了。”南筠之还从未见过南廷玉这般模样,眼中掠过深意,斟酌着话,又慢慢道,“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能为皇家而死,是他的荣幸。” 南廷玉脸色煞白:“父皇,您杀了他?” 南筠之不答话,下了一子:“该你了。” 然而他却捏着手中黑指,手臂发颤,怎么也下不了。 萧重玄死了? 若是萧重玄真的死了…… 他能想象得到,郁娘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只是这么一想,他心口便一阵阵坠痛,恍若有灭顶之灾压下来,让他再也无法思考,再也无法理智下去。 掌中的黑子被他生生捏做粉齑,簌簌落下。 他站起身,掀起衣袍,下一瞬,竟直接向对面的南筠之跪下,便是在以前,他受过再多的委屈,也未曾这样乞求过南筠之,未曾这样卑微行事过。 “父皇,他不能死,儿臣求您,把他还给儿臣。” 南筠之未料到南廷玉会这般行事,看着突然跪在眼前的南廷玉,他先是一怔,随即眼神变化,不复先前温润的伪装,而是深邃的凌厉。 他本来只是想出言逗一逗南廷玉,没想到南廷玉竟会直接向他下跪! 他心口呼吸骤然急促,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旁的越公公见状,想要上前为南筠之抚背,但看这父子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势,他又吓得不敢站出来,只得屏气凝神,当好背景板。 南筠之缓过气后,眯着眼:“你这么在乎他的生死,是为了谁?” 南廷玉不答,神情苍白而又固执,只重复着那句话:“父皇,还请您把他还给儿臣。” “你抓了他那么久,严刑待之,却始终没伤他根本,现在又怕他被朕给杀了,归根结底……你是为了你府里的那位郁奉仪吧?” “父皇,与她无关!是儿臣自己的意思!” 南筠之闻言,嗤了声,心道,本来觉得太子年轻气盛,遇到貌美女子,付出些感情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如今一看,只怕他付出的不只是一些感情,而是付出了许多,甚至连他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 “父皇,这是儿臣第一次求您!” 说着,南廷玉重重向地面磕了个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神情淡然不变。 然而这声响却惊得一旁的,越公公手足无措。 “还请父皇将他还给儿臣!” 南筠之气得一用力,掌心白子也化作粉齑落下。他怒目瞪着他:“朕本还觉得你脑子清醒聪明,是朕最为优秀的孩子,如今一看,你这脑子里有一半装的是女人。” 南廷玉不反驳,作势还要磕头。 他只能拿自己威胁南筠之,怪就怪南筠之的弱点是他。 越公公忙上前抱住他,阻止他继续磕头,惊呼道:“陛下,太子,你们父子二人好好说话,别怄气,不值得啊……” “父皇……” “够了!” 南筠之打断他的话,缓缓闭上双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没出息的东西!明日朕便会让他安然无恙出现在东宫!” 南廷玉磕得眉心肿胀破了皮,一丝血渍顺着他鼻翼缓缓下落,他视线有些恍惚,叩首道:“多谢父皇恩典。” “还不快滚出去!” 越公公忙扶着他起身离开。 在他走出去后,南筠之捏了捏鼻梁,平缓情绪,他敛着双目,向暗处一角沉声道:“出来。” 只见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出来,半跪在南筠之身后。 “陛下。” 南筠之靠到椅背上,抚着心口,如同说家常话般,慢悠悠道:“朕这辈子,就是拿太子没辙。” “陛下并非没辙,只是爱子心切罢了。” “哼,让你看了一场笑话。” 黑影没敢说话。 南筠之瞟了他一眼,道:“朕拿他没辙,他拿府中那位郁奉仪没辙,郁奉仪又挂念着你,这般来说,倒是你……萧重玄,拿捏住了朕。” 南筠之这话,语速平静,却又威慑十足。萧重玄皱眉,立即恭敬回道:“陛下说笑了,臣何德何能能让郁奉仪挂念?更何谈能拿捏住陛下?臣,只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而已,从来,都是陛下拿捏住臣。” 南筠之鼻息间发出一声冷哼,手中掂着一枚白子,心道,他本来救出萧重玄,是想萧重玄留在身边做个暗卫,没想到又被南廷玉要回去。只怕,这次回去那么简单。许久,南筠之叹口气,露出一副无可奈何模样:“你回去吧。朕不管你们仨之前是怎么回事,但往后,必须捋得清清楚楚。” “是。” 第183章 她不信他 萧重玄离去后,南筠之靠着椅子,菱花窗的阴影洒落在他半张脸上,他闭上眼睛,似是陷入到沉思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棋盘。 须臾,他叹口气,向越公公道:“朕这个儿子,真是处处随朕……” 越公公不敢多说,只赔笑道:“这龙生龙,凤生凤嘛,太子殿下自然是随陛下的……” 南筠之不知想到什么,哼笑了声:“不过,他比朕幸运,有一个愿为他扫清一切障碍的父亲,能成全他的风花雪月,不像朕,朕当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前面几位皇兄为争夺皇位,把乾朝弄得四分五裂,待朕接手乾朝时,内忧外患,根基不稳,朕不得不迎娶姚泊月,依靠姚家平定各方势力……” 未曾想那一次在权力和爱情之中做了妥协,往后便被迫妥协二十多年。 甚至还因此害得南廷玉的生母自戕。 每每想到这事,南筠之便有摧心剖肝之痛。 适时,南廷玉的生母祈飞雪和姚泊月一同怀有身孕,临盆之际,姚泊月却胎死腹中,她以为是祈飞雪所为,歇斯底里逼他拿掉祈飞雪肚中的孩子,要以命抵命! 他不愿意,姚行舟便兵临城下,逼他给姚家一个交代。 祈飞雪为保住腹中的南廷玉,在生下南廷玉后,自戕“赎罪”,以平息姚家怒火。因着是“罪人”,这么多年她的骨灰都未能葬于皇陵之中,在姚家覆灭后,骨灰方才从如意寺移进皇陵。 他自觉前半生被姚家所裹挟,做了许多无奈之举,其间屈辱,唯有自己知晓,是故他不愿南廷玉再步他后尘。 这三年,南廷玉以战乱为由,推迟与宣若薇的婚事,他顺势由之,又寻了理由,将与宣明朗关系密切的几位重臣罢官,算作敲打宣家。 只是宣家与姚家不一样,宣明朗为官多年,谨慎小心,做事滴水不漏,未能从他身上找出任何纰漏和差错,且其也确实有治国安邦之才,是故,南筠之想要宣家做南廷玉的左臂右膀,但却不能做挟制住南廷玉的专政外戚。 如今如何退婚,成了个头疼之事。 南廷玉若是处理不好,南筠之还要跟着去擦屁股。想到这,他脑袋有些疼,揉着眉心:“摆驾常宁宫。” “是。” 此刻常宁宫,惠娴皇后和二公主南廷玥各自拿着枝剪,修理盆中的粉色木芙蓉。自从三公主嫁去图门族和亲后,宫中女眷所剩无几,二公主便常来陪惠娴皇后谈心。 曾经,南筠之见惠娴皇后无所出,做主将刚出生的二公主抱给惠娴皇后。惠娴皇后养了二公主数日,结果得知因为失去女儿,云妃整日以泪洗面,心中实在不忍,惠娴皇后便又将二公主还给云妃了。 为此,云妃心中一直记下惠娴皇后这个恩情,以前在宫中常帮着惠娴皇后对付姚贵妃。 惠娴皇后回忆起往事,笑道:“你小时候,人生中的第一块尿布,还是本宫给你换的。” 南廷玥脸色有些红:“皇后娘娘您莫打趣儿臣了。” “哈哈哈,没想到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南廷玥撒娇道:“廷玥无论长多大,都始终是您的女儿。” 惠娴皇后闻言,温柔一笑。 二人又聊了些话,南廷玥似是想起什么,道:“皇后娘娘,听闻那姚氏近几日突然恢复神智,不再疯疯癫癫,整日嚷着说要见皇后娘娘您……” 惠娴皇后一愣:“姚泊月清醒了?”怎么她身边的婆子和婢女们没一个提及过这事? 南廷玥:“嗯,听下人嚼舌头,说她可能是回光返照,挺不了几天。” 惠娴皇后放下手中的枝剪,目光垂落在芙蓉花上,心思却飘远,这姚泊月嚷着要见她是为何? 她同她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这时,殿门外响起越公公的声音。 “陛下驾到。” 惠娴皇后收回思绪,和南廷玥一同向走进来的那道明黄色身影行礼。 “参见陛下。” “参见父皇。” 南筠之见到南廷玥也在,笑意顿生:“廷玥有心了,有你常伴在皇后身边,她也不至于乏闷无聊。” 南廷玥掩唇一笑:“廷玥只能陪皇后娘娘说说话,但化解乏闷无聊,还得父皇您亲自出马,好了,既然父皇来了,那廷玥今日就不做那不识趣的人,先行退下了。”说罢,南廷玥忙提起裙摆离开。 南筠之和惠娴皇后忍不住对视一眼,南筠之哭笑不得,惠娴皇后则脸颊有些红。 南筠之看向屋里喝了一半的中药:“元瑶,你近来身子不适?” 惠娴皇后眼神忽然有些不自在,顾左右而言他,南筠之见状,越发好奇:“到底是怎么了?” 惠娴皇后大抵是不好意思,踮起脚尖,附到南筠之耳边道:“御医说……本宫虽上了年纪,但身子调理好了,还可以有孕……”她没注意到南筠之听到她后面一句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晦色。 南筠之默了一瞬,搂住她,缓缓笑道:“元瑶,正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好。” 惠娴皇后本还觉得丢脸,毕竟南廷玉都这么大了,她还妄想生下一儿半女,以为南筠之听到这话会阻止她,结果他只出声宽慰她,这让她心中感动不已。 她身为一国之后,一直未能毓子孕孙,未尽到开枝散叶的责任,心中愧疚不已。 总想把这个遗憾弥补掉。 · 郁娘得了南廷玉的承诺,心急如焚等着,次日,从早等到晚,也没有等到萧重玄出现,她心里有些不安,怀疑南廷玉在骗自己。 日头落下,她难掩怒意,去书房找南廷玉。 书房里,几个大臣正说着话,见到她出现,面面相觑。 南廷玉摆手,他们识趣离开。 人都走后,书房仅剩下他们二人,她上前一步:“殿下,你不是说今日便会让我见到萧重玄吗?”迟一刻见萧重玄,她心中便多担忧一分。 待走近几步,她才发现南廷玉今日与平时有些不同,他额间戴有一条黑色抹额,那抹额款式简单,仅以银色暗纹做装饰,透着一股禁欲内敛的气息,将他本就深邃立体的脸庞,衬得越发英挺俊朗。 他身上亦是穿着同色华服,宽肩窄腰,端坐在漆木椅子上,如一尊俊美非凡的雕塑。他抬头看她,声音平淡:“孤既已答应你,便不会食言。” 她眼中明显有着怀疑:“那他缘何还没有来见我?他是不是伤势还未好?” 南廷玉此刻脑袋还晕着,额间受伤的地方更是在隐隐作痛,听到她一句句关心萧重玄的话,心中的酸涩一股一股冒出来。他抑制住情绪,一字一顿道:“萧、重、玄、他、没、事。” “殿下,你现在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她本就是冒着风险,在没看到任何有关萧重玄的线索下,听信他的话,随他来到都城,而现在他一次次拖延她,让她不得不怀疑。 南廷玉:“孤做了何事让你这般不信任孤?” “殿下应该问你做了多少事情,值得我相信你?” 这话说完,她眼眶变得有些红。他于她来说,失约的又岂是一件两件事情? 当初他让她养好身子,实则暗中欺骗她吃下假孕药,压根就没有打算让她生下他的孩子。 他说他很快会来找她,直到她落入刺客手中,遭到污言秽语的骚扰和恶心作呕的触碰,他也依然未能及时来救她。 他又说他答应她一个条件,可当她提出要离开,他却食言拒绝。 他骗了她那么多次,现在还怎么能指望她毫无保留相信他? 第184章 你还爱他吗? 二人针尖对麦芒,目光相互胶着对峙。 一旁安公公见状,忙出言缓和气氛:“郁娘子,太子殿下绝没有骗你的意思,老奴也给殿下做保证,殿下既然这样说,那就绝对会让萧重玄全须全尾出现在你面前。” 说着,安公公扯了扯郁娘的衣袖,朝她暗暗使眼色,仿佛在说,他们二人吵下去也无济于事。 她闷了口气在心中,凝视南廷玉片刻,才转身离开。 然而眼中的冷漠,却如一把刀,留在原地,狠狠扎在南廷玉心上。 南廷玉气得一把扯掉额头上的抹额,露出猩红狰狞的伤口:“安公公,你说她是不是太无法无天了?” 安公公讪讪笑着,不敢多言。 “孤怎么就带回来个小祖宗?”后面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唇齿碾磨中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郁娘生着闷气,踩着月色,走过回廊,四周的风轻轻吹过来,传出细微的窸窣声。 不知何时,风声中出现一道脚步声,仿佛是在给她的脚步作伴乐。 一步一声,十分和谐。 她因着心事重重,没有察觉到异常,过了会儿,她才发现不知何时一道修长的影子从身后照过来,与她并排而行。 她猛然转过身:“萧重玄……” 萧重玄恰好从回廊出来,面容在皎皎月色下逐渐清晰,浓烈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 五官英挺俊朗,只是轮廓似乎覆上了一层晦暗未明的愁郁。 他轻声回应她:“是我。” 郁娘目光焦灼打量他:“你没事吧?我听说他对你动刑了。” 萧重玄笑笑:“我皮糙肉厚,早就好了。” 一语作罢,两人互相对视着,都未再开口。夜色模糊住他们的眼色,眼底的无奈和悲伤有了遮掩。 郁娘松开手,喃喃道:“对不起。” 萧重玄心疼道:“郁娘,这与你无关,你不必总觉得对不起。” 郁娘心想,怎么会与她无关呢? 如果没有她,南廷玉至少不会那么恨他。 二人此刻说话的场景,很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来找她,说会带她离开。 想到这,她苦涩笑了下,与三年前相比,面对长乐宫这座牢笼,她眼中已经有了些许释怀。 “既然不要我说对不起,那总该要说声谢谢,重玄,我真的很感激你,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有过去那三年自由快乐的时光。” 对于一只注定要被关进笼子的鸟来说,能有短暂飞向天空的时刻,已经是最大的奢望了。 萧重玄闻言,没作声。 很多话,不消多说,走到这一步,都已经明白。 他们二人注定回不到过去那段自由惬意的生活,往后,一人深陷宫墙内,一人埋名入宦海。 在这一刻,突然有一股冲动涌向萧重玄心间,他想说,只要郁娘想走,他可以拼了这条命也要她带走,可是话还未开口,却听到她先道:“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不能再因为我而让你一直活在提心吊胆中。” 他是意气风发的将士,他该在战场上驰骋万里,杀敌报国,实现非凡壮志,而不是隐姓埋名,偏安一隅。 他嘴上说不在意,无论什么名字身份,都不会影响他,可是她知道,如果有得选择,他还是想成为最英勇善战的将士。 “重玄,你帮皇帝做事,只是因为君臣之道吗?” 萧重玄手指攥紧,沉声道:“嗯。” 郁娘心中泛起苦涩,他还是不肯说出实情,不愿意让她为难和自责。 他总是这样,为她考虑好所有的事情。 可她不是个傻子,心中已经隐约猜出来实情了。 当初鸾州城知府将她送给他,便是想拉拢他为自己人。 他不肯接受她,就是因为不愿意被收买,但最后他还是为了她,背叛了兰西王府,背叛了他作为将士的血性。 这些年,他心中一直饱受着煎熬和折磨吧。没关系,往后,她会为他将一切拨乱反正,属于他的,都会一一还回来。 “萧重玄……” “嗯?” “往后你要为自己好好而活。” 萧重玄一愣,心口思潮澎湃,他努力克制住情绪,隐忍道:“你也是,要为自己好好而活。” “我会的。” 夜风掀动二人的衣角,扬起不休的弧度。 萧重玄看着她的神情,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郁娘,你还爱他吗?”爱这个东西,在长乐宫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他希望她不爱太子,这样她就能变回以前那个聪明伶俐、理智善谋的郁娘子,谁都没办法轻易欺负她。 郁娘看到远处回廊上,伫立着一道寂静身影,那道身影状似恰好路过在这里,又状似蛰伏在这里听了许久。 她收回视线,垂下浓密眼睫,回复萧重玄的话:“不爱。” 第185章 殿下,你现在长得不行 郁娘的话方才落下来,回廊上的身影便消失在尽头,好像从未存在过,只是她眼花,一时看错罢了。 她转身向远处而去,月色将她的身影照得清冷孤寂。花园一角,紫锥花正开得旺盛,蝴蝶模糊的影子绕着紫锥花上下飞动,她看着那些蝴蝶,似是在说给萧重玄听,又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蝴蝶有许多选择和重来的机会,但花儿大都春生夏枯,若是不自量力,妄图追逐蝴蝶的身影,等来的只会是根连株拔、身先朝露的结局。” 萧重玄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着蝴蝶与花,静默无言。 南廷玉如果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公子,郁娘跟着他会好很多,可他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人生注定了要有许多取舍。 所幸过去这三年,南廷玉变化许多,希望这些变化,能让他给郁娘足够多的仰仗和底气,让她不再成为被舍弃的那一个。 想到这,一声轻叹从萧重玄胸腔中溢出,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然而此刻,最该说的是话离别。 他露出笑意,用着平静的语调道:“我该要走了。” 以往说完这句话,还会再补充一句“下个月一号,我再来”,这次却什么也没有多说。 “好。” 郁娘背对着他,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走远,直至消失。 夜凉如水,渗进整座城之中。 一只蝴蝶飞到她跟前,她伸出手,蝴蝶停在了她掌心之上。 她看着蝴蝶,神色淡淡,收回手时蝴蝶瞬间变得惊慌失措,在半空中扑棱着翅膀,似乎想要找个落脚点。 她移开目光,视线越过青瓦红砖堆砌起来的宫墙,看向这座她逃离不了的无形牢笼。 原来,在踏进来的第一步,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彻底接受这份命运后,她敛去所有的无助和忧戚,眼中流露出一抹晦色和坚定。 三年前,她心中只念着离开这里,所以当时什么都不计较。但现在她回来了,既是如此,那以前受到的那些栽赃陷害,该要一一偿还。 首当其冲的便应是宣家。 · 萧重玄走出长乐宫,身后忽有箭矢刺破黑夜的声音传来,他转过身,便见一只长箭携着势如破竹之势,径直刺向他。 因着躲闪不及,那只长箭噗呲一声,刺中他的腹部。 他捂住受伤的地方,抬起头,顺着箭矢而来的方向看去,即使黑夜模糊住大片景色,但远处宫殿二楼上,那道颀长身影依然夺目显眼。 是南廷玉。 南廷玉收回手中弓弩,眼神森冷望着萧重玄。 这一箭,不知是在报复先前的一箭之仇,还是在警告什么。 眼中敌意汹涌,却没有杀意。 总归是为了郁娘,克制住所有怒火,未再射箭伤他。 萧重玄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南廷玉对视,片刻,他拔出腹中的箭,转身离开。 结束了这场无声的对峙。 两个人曾经为江山、为女人站在对立面,往后,又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站在同一条线上。 成了目标一致的敌人。 · 醉伊楼。 今日整个酒楼被荀世子包下,邀了都城一众世家子弟,在此为他庆生。 荀世子原先发了请帖给南廷玉,南廷玉没来,宴席过半,一行人喝得正开心,南廷玉突然来了。 荀世子笑呵呵为他让出主位,他坐到椅子上,一字不发,也不参与到划拳掷骰子游戏中,只一杯杯喝酒。 喝得醉醺醺时,他靠到椅背上,微微低垂着头,额间那抹黑色银纹抹额十分突出。他一只手攥着酒杯,手背青筋分明,仿佛在隐忍压抑着某种情绪。 荀世子喝得大舌头了,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打着酒嗝,没什么形象道:“殿下,你这张脸怎么这么黑?” 南廷玉没作声。 荀世子自顾自跟他碰了酒杯,又继续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要独自生闷气,殿下你把心事说出来,让我们陪你一起生气……” 几个喝醉的世家公子忙语无伦次附和着话:“是……是啊……我们陪殿下一起生气……” 一些脑子还清醒的世家公子闻言,面面相觑,做哭笑不得状。 南廷玉饮尽杯中的酒,这时,耳边传来咿呀声音,远处,戏台子上正唱着痴男怨女的故事。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不知是酒意上脑还是怎么回事,他脑袋突然有些痛,伸手扯掉抹额,不耐蹙着眉头。 众人也这才发现他额上有伤,因着礼节,也不敢频频张望,只在心里面揣测着事。 谁又打南廷玉了? 南廷玉靠到椅背上,唇齿缓慢厮磨,似是在说什么话,可是声音很轻,外人听不清。 荀世子遂凑到他跟前,听了会儿,隐约听到模糊的“不爱”两个字,然后便是一声冷笑。 荀世子满口酒气嘟囔道:“殿下,你不爱谁?还是谁不爱你?你告诉我们,我们给你出主意或者给你出头,实在不行,让你出气也行……” “是啊,殿下你说出来,我们帮你……嗝……” 南廷玉模棱两可开口:“你们说,氓……他变心了,要怎么样才能让他重新爱上他的妻子?” 众人先是一愣,氓?什么氓?随即反应过来,远处戏台子上唱的正是诗经《氓》。 荀世子啊了一声,回复道:“那就让他妻子打扮得好看一点,重新迷住氓呗。人啊,不管男女,都是肤浅的,脸蛋尤为重要。” 南廷玉慢慢道:“假如,长得是孤这样的……” 荀世子喝醉酒后胆子变大许多,想到啥便是啥,闻言,他哈哈笑了起来,搂住南廷玉的肩膀,道:“要是像殿下你现在这副模样,那肯定是不行了……哈哈哈……” 南廷玉脸色瞬间沉下去。 有几个本来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哥,在听到荀世子这番话后,早已被吓得直接醒酒。 荀世子继续道:“殿下,嗝……你看你,脑门又红又肿,脸上还有道疤,你这个样子……不行啊……肯定不行的……” 说着,荀世子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个小铜镜,对着自己照了照:“得像我这样,白白净净的,才招人喜欢啊……” --------------- 【作者有话说】: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摘自《氓》,先秦,佚名。 第186章 童谣 南廷玉睨他:“白白净净啊?” 荀世子还没察觉到危险:“是啊,要白白净净的,毕竟男子的脸面也很重要……我家妙兰常说,她看上我,八九成便是因为我的这张脸……” 南廷玉冷笑两声。 半个时辰后,宴席结束,荀世子喝得醉醺醺的,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徐妙兰带着下人找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待走近几步,发现荀世子整张脸竟被墨水涂得黢黑。 徐妙兰:“……” 南廷玉回到长乐宫,躺在床上,喝了那么多酒,依然睡不着觉,闭上眼睛,脑海还在想着宴会上那一众世家子弟出的主意。 除了荀世子的那个不靠谱的主意外,旁人提的建议大都是围绕着钱财和心意展开的。 钱财,他有的是,不怕。 那最主要的就是心意。 他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一直想到凌晨才睡着。 次日,郁娘刚在院子里给火火剃完身上的狗毛,一抬头,发现南廷玉不知何时站在对面。 分明是晌午,他身上却莫名让人觉得冷嗖嗖的。 郁娘正要问他作甚么,便见他走过来,丢下一串钥匙,她哑然看他,听到他瓮声瓮气道:“这是东宫库房的钥匙。” 说罢,他眼含期待看着她。 郁娘却皱眉道:“殿下这是要我去打扫库房?” 南廷玉:“……” 打扫库房?她怎么想到的第一个念头会是这? 难道自己以前对她这么差吗? 他露出一副吃瘪模样,缓和了好一会儿,才道:“长乐宫不缺小厮,钥匙交于你,便是让你以后负责打理库房。” 一旁的苗苗闻言,吸了一口气:“打理库房啊……”这是太子妃的职责啊,想到这,苗苗忙把钥匙塞到郁娘手中。 郁娘闻言,神色不变,将钥匙又递向南廷玉:“殿下,我没学过管事持家的本领,恐怕打理不好库房。” 南廷玉像是料到她会拒绝:“府邸有两位管家左右协助你,你不必担心打理不好。”他昨晚思来想去,觉得送金银首饰过于麻烦,不如直接把库房钥匙给她,往后她想要什么,自己可以从中取。 顿了顿,他看向被剃得浑身光溜溜,仅剩下脑袋上还有毛发的火火,又道:“也省得你整日无事,去折腾狗了。” 火火此刻似乎有些懵,看着满地的狗毛,陷入到了狗生怀疑中 郁娘抬头看他,心道,他今日莫名其妙将库房钥匙递给她,是想来讨好她吗? 可他却没有想过,他把库房钥匙贸然给她,以后太子妃嫁进来,她与太子妃恐怕会因为这事而产生龃龉。 “殿下……” “你若不想要这钥匙,那就丢狗嘴里扔了好了。” “……” 撂下这句话,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便转身离开了。 郁娘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又垂下头看向手中的钥匙,他不像是行事鲁莽之人,如今怎么会贸然将库房钥匙交给她一个尚未册封的女子? 她还未想通这事,次日,南廷玉又带她出去,不知要做些什么,二人乘着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郁娘坐在南廷玉对面,看见他头上常带那条的抹额换了,今日换成一条坠有黑色宝石的抹额,显得很是华丽贵气,身上穿着染着山水纹的月白色开襟长袍,腰间束有丝帛腰带,看起来很是俊逸潇洒。 郁娘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少焉,马车停在一处医馆前。 这家医馆名为仲机,左右两栋楼,各有三层,坐落在都城最繁华的街道中央上,也是都城最大的医馆。 “孤曾说过,要将都城最大的医馆送给你。” 郁娘看着眼前宏伟气派的两栋楼,神情复杂,继续不解风情道:“殿下,这医馆不会是你抄了人家的?” 南廷玉:“……” 他心中闷气顿生,他在她眼里就是那么不可取的人吗?怎么每次送东西给她,她都这样认为他? 他沉了沉气,解释道:“这家医馆是荀家名下的物产,前段时间荀世子犯了错,卖了这家医馆以赎罪,孤恰好就把这医馆给盘了下来,想着你喜欢,往后便送给你。” 郁娘迈步走进医馆,南廷玉看她脸上流露出兴致,跟在后面继续道,“你若是喜欢别的铺子,孤也可以帮你盘下。” 话落,他又飞快补充道,“只要你不跟孤闹脾气,好好待在孤身边,不见不该见的人,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 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只为挽回一个女子的心。在爱情的世界里,不分身份地位,上位者一旦动了心,也照样低下高贵的头颅。 郁娘沉默打量着医馆中的一切,鼻息中感受到熟悉的药材味,眼眶不由湿润起来。 不知道她的“杨氏医馆”现在怎么样了。 她伸手摸着快有她两倍高的药柜子,轻声回他:“多谢殿下。” 南廷玉嘴角扬起笑意。 - 这日,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路中央,沿街叫卖声顺着帘缝涌入进来。 马车内宣母两耳不闻,只闭着眼睛,专注转动手中佛珠,默念经文。宣若薇则坐在她对面,眉目沉寂,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忽然,一道稚嫩的声音传进马车里。 “春日的池塘边, 泡泡一串一串,原是小鱼儿游不见, 大鱼儿在吐着泡泡呼喊, 小鱼儿……小鱼儿……” 宣母忽地一下睁开眼睛,这首童谣像是一把钥匙,打开她心中隐藏在最深处的密室,霎时间,那些汹涌情绪再也无法禁闭。她紧急喊停马夫,走了下来,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四处寻找那道稚嫩的声音。 小鱼儿,是她的小鱼儿吗? 宣若薇跟在她身后,茫然道:“娘亲,你怎么了?” 宣母顾不上回答她的话,推开她,如无头苍蝇一般在人群里到处寻找着。 “小鱼儿……小鱼儿……” 那道稚嫩的声音还在唱歌,离她越来越近。 她穿过层层人群,终于看到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一边吃糖葫芦,一边唱着这首童谣。 她如疯了一般,一把抱住那小姑娘,逼问道:“这首童谣……你怎么会唱?你怎么会唱?” 小姑娘被她吓得连连后退,躲到母亲腿边,呜哇一声就哭了。 宣母见状,忙取出手中玉佩,递给那小姑娘:“我把这个给你,你告诉我,这首童谣,你从哪儿听到的……” “是……是一位仙子姐姐……教的……” “什么仙子姐姐?” 小姑娘又被她这副几若疯癫的样子,吓得不敢开口了。 一旁,小姑娘的母亲接过话:“哦,是前些时日,她生病了,在医馆中睡着,醒来时没见到我,吓得大哭,一个女子便教她唱了这首童谣,说是唱完了,娘亲就会来找她……” 第187章 再遇宣家母女 宣母闻言,焦灼问道:“什么医馆?什么女子?你带我去!”大抵是怕对方不同意,她又赶紧把身上带的值钱物品塞给小姑娘的母亲。 这妇人接过东西,笑着道:“好嘞,那医馆就在前面……我们带你过去……” 宣母此刻心脏狂跳,激动到快要拿不稳手中的佛珠,是佛祖显灵了吗? 终于要让她见到她的小鱼儿了…… 十四年了啊。 这段路不过走了半盏茶的时间,可宣母却觉得像是走了许多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耳边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也更看不到别的人,只睁大眼睛,攥紧手指,一步一步,凭借着本能跟随在这对母女身后。 “呐,就是这家医馆……” 宣母停下脚步,抬头向上看去,黑木牌匾上书仲机医馆四个烫金大字,这是都城十分有名的一家医馆,她和妇人们聊天时有听到过它。 她的小鱼儿曾在这里出现过?是生了病还是怎么回事? 一想到这,宣母忐忑不已,拉着小姑娘进入医馆:“小姑娘,你还记得是哪位仙子教你唱的这首童谣吗?” 小姑娘探出脑袋,在医馆一楼逡巡一圈,摇摇头。随后,她们又去了二楼、三楼,依然没有见到当日的女人。宣母不死心,带着小姑娘立即去边上的那栋楼。然而这里看过一遍,也依然没有找到人。 看着小姑娘一次次摇头的模样,宣母神情逐渐崩溃,她苍白着脸,嗓音发颤:“怎么会没有呢?你再仔细看一看……” 小姑娘嘟囔道:“真的没有……” “那你还记得那位姐姐是什么身份吗?” 小姑娘摇摇头,她只记得她醒过来没看到娘亲,吓得哇哇大哭,冲出医馆想要去找娘亲,但因为还发着高烧,没走两步便摔在地上。 这时,有个长得像仙子一样的姐姐抱起她,给了她糖吃,还教她唱童谣,告诉她,等唱完这首童谣,她的娘亲就会来找她。 她便忘了哭泣,跟着仙子姐姐学童谣,等到她学会,娘亲果真就来了。 宣母又步步紧逼,继续追问着话:“那你应该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 妇人见她语气咄咄逼人,怕她会伤害小姑娘,忙将小姑娘拉到身后,作势要把钱财还给她:“我们不要你这钱了,你别缠着我女儿。” 宣母没有收,看着被吓哭的小姑娘,逐渐恢复几分理智。 她就知道上天还在惩罚她,不会这么容易让她找到她的小鱼儿。不过没关系,至少前进一大步,知道她的小鱼儿还活着。 宣母:“刚刚是我鲁莽了,这些钱财就当给你们母女二人压压惊。”顿了顿她又哽咽道,“若是下一次见到那位姐姐,能否麻烦你们及时将她的信息告诉给我,我会重重有赏。” 妇人犹疑了下回道:“好。” 宣母让身旁跟着的小厮留下信物和地址,在妇人和小姑娘离开后,她没有动,仍站在医馆三楼,眼神恍惚,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宣若薇一路跟在宣母身后,看到宣母那副疯癫偏执的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宣琳琅都死了那么多年,宣母还是没放弃,总觉得她还活着。 早些年,宣母一直在暗中查宣琳琅的踪迹,可惜一无所获,后来只得求神拜佛,将希望寄托在佛祖身上。 宣母去了许多寺庙,唯有伽蓝寺的方丈告诉她,她要找的小鱼儿还活着。宣母丝毫不作怀疑,不惜花费重金在伽蓝寺单独建一间小佛堂,供奉着菩萨像,为宣琳琅祈福,每年又散千金香火,成为伽蓝寺出手最阔绰的香客。 宣若薇踟蹰道:“娘亲,那首童谣是跟姐姐有关系吗?” “嗯。” “即是童谣,会不会旁人也会唱?” 宣母仍处在恍惚中,喃喃道:“那首童谣是广陵一带很火的童谣,本意是小鱼儿找大鱼儿。但在琳琅幼时,她调皮爱玩,总是我跟在后面找她,所以我改了词,改做大鱼儿找小鱼儿,教会她唱这童谣,我还告诉她,见不到娘亲的话,她就唱这首歌,娘亲听到声音会来找她的……” 宣若薇愣住。 宣母眼中有着模糊的泪意:“所以真的是她,琳琅,她没死,她还活着……” 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深陷在过去,活在十四年前丢失了琳琅的那个雨夜,痛苦和自责深深淹没住她,让她无法自拔。 她怕她到死,都找不到人,带着这个秘密入棺材。 从此在这世间,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宣琳琅了。 宣若薇闻言,面色有些复杂,心道,真的宣琳琅吗?她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的话,为什么没有来找宣母? 宣若薇正欲说什么,这时,目光瞥到楼梯口上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心口一跳,忙扯了一下宣母的衣袖。 宣母回过神,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到一穿着杏色绣花长裙的女子娉娉婷婷走上楼来,她头上挽着飞天髻,粉黛未施,打扮得清淡素雅,身上像是有一种魔力,让人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只觉得非凡脱俗,夺目耀眼。 三年未见,来人似乎出落得更漂亮了。 宣母神色恢复如常,想到这些时日从长乐宫传出来的话,她睨视着郁娘,眼底寒意浮动。 太子为她换了个新的身份,让她变成裴元清的女儿,顶着救命恩人之女的身份进了东宫,摆明是在为她铺路。 郁娘走上三楼,猝不及防看到宣家母女二人,她也一瞬变了脸。三年前,双方便撕破脸面,如今自不必虚与委蛇。 郁娘心思一动,将手中钥匙扔给身后的药馆老板:“医馆里还缺银子和药材的话,便去长乐宫库房里看,想拿什么知会我一声便行。” 店老板顿时眼露谢意:“是,裴娘子。” 宣若薇不可置信盯着店老板手中的那串钥匙,这是长乐宫库房的钥匙? 南廷玉给她的?他怎么能这么做? 不知道库房钥匙代表的是什么吗?! 这串钥匙此刻就像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宣若薇的脸上,宣若薇心中羞恼无比,气得暗暗攥紧了手指。 她隐忍三年,本以为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没有想到会等到这样的结果! 郁娘一回来,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不,甚至还不如原点。 宣母也失色片刻,很快便缓过脸色,大约没甚么针锋相对的心情,她凝视郁娘几眼,便拉着宣若薇离开。 走至郁娘身边时,郁娘出声喊住她们。 第188章 徐妙兰来告状了 “宣夫人……”郁娘微微笑着,转过身看她,“不知你和宣姑娘来医馆是要做什么吗?” 宣母弯了下嘴角:“我和若薇闲来无事,进来逛逛罢了,倒不知道这家医馆竟是你的物产?” 宣母本还打算找店老板,让店老板帮她一同找“宣琳琅”,现下发现这医馆是郁娘的物产,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找“宣琳琅”的事情绝不能让旁人知道。 郁娘笑道:“太子怜我在长乐宫乏闷无聊,便将这医馆送给我,让我也有个事做,打发打发时间。” 宣若薇闻言沉下脸,心道,自古便没有官家妇人抛头露面做生意的,更何况她还是长乐宫的人,所以她说这话,分明是在故意炫耀南廷玉对她任性放纵的娇宠。 宣若薇难掩心中酸涩:“那郁……裴娘子你懂得经营医馆吗?” “宣姑娘,这你就不知了,我曾在兰西开过几年医馆,还经营得有声有色。”郁娘慢悠悠说着话,视线绕着在们二人的面庞转了一圈,又含笑道,“我也略懂医术,见宣姑娘你面上长有粉痤,想来是气血攻心、积郁良久,平日需得大度真诚待人,勿做表面虚伪功夫。至于宣夫人你,面色发黄,两眼浑浊,想来是亏心事做多了,以致噩梦缠身,往后定要多行善事,否则……难有好报。” “你……” 宣若薇当即变了脸色,身旁的秦婆子更是作势要冲过去打郁娘,却被宣母拦住。 宣母还是保持着微笑,转着佛珠,道:“多谢裴娘子对我们母女的关怀,不过我们今日有事,就不在这里打搅你了。” 话落,宣母向身后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立即亦步亦趋跟着她离开医馆。 郁娘望着宣家母女二人的背影,眼神幽邃,唇间溢出一声轻哼。 这次,该是她为做局之人,请她们母女二人入瓮,让她们也体验一把她所受的折磨和绝望。 · 待走出医馆,坐上马车,秦婆子才忍不住开口道:“夫人,她竟然敢这样对你和小姐说话,你就这么放过她吗?” 宣母闭上眼,眉目间满是不耐:“难道我们要当众与她吵架闹事?行有辱斯文,不成体统之举?逞一时口舌之快,难成大事。” 宣若薇坐在对面道:“娘亲,她举止间敌意明显,只怕这次回来要向我们报仇……” 秦婆子:“小姐,她现在没名没分跟着太子殿下,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宣母扫了一眼秦婆子:“愚蠢,聒噪。” 秦婆子立即瘪嘴不说话了。 宣母难以静下心,便放下手中佛珠:“就是没有迟迟册封,才有了大问题。”若只是想封个妾,以太子对她的宠爱早就给了名分,何必迟迟没有动,只怕是想要立为正妃。 宣母沉默片刻,又徐徐道:“幸而宣家行得端做得正,太子他找不到理由来问罪。”南廷玉若是敢随意与宣家退婚,怕不是要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连带着郁娘也会跟着遭殃。 她深知南氏父子讲究名声,行事循规蹈矩,表面功夫一定会做得好,是故,宣家只要不出事,他们就抓不住把柄。 宣若薇一颗心提起又放下,有宣母在身边出谋划策,她安稳许多:“娘亲,那我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 “你这段时间去常宁宫陪陪惠娴皇后,给她吹吹耳边风,让她助你和太子早日完婚。”惠娴皇后与郁娘也有隔阂,想来,比起郁娘,她心里还是更喜欢宣若薇成为太子妃。 宣若薇轻轻颔首。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过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宣母吩咐道:“秦婆子,你派人查一下她这几年在兰西的情况,还有她经营的那家医馆情况,必要的话,悄悄抓两个人来都城。” “是。” - 这日,郁娘收到请帖,见是徐妙兰所邀,她心中又惊又喜。 也不知道过去这三年徐妙兰如何了,只听闻她嫁了人,夫君与皇家沾亲带故,且还是南廷玉从小玩到大的挚友,身份十分尊贵。 二人约在茶馆见面,故人许久未见,一碰面心中皆感慨万千,竟就在茶坊聊了一下午。 后又不过瘾,徐妙兰邀郁娘出去逛逛,郁娘盛情难却。 二人在下人的簇拥下,逛到一处医馆,徐妙兰柔声道:“听闻太子殿下送了一家医馆给裴娘子你?” “嗯。”郁娘心道,这事怎么传得这么快。 徐妙兰掩唇一笑:“那还真是奇怪,裴娘子你既已有医馆,且宫中也有御医,不知为何太子殿下还会去一家小医馆看伤。” 郁娘茫然:“看什么伤?” “看额头上的伤,还有脸颊上三年前落下的旧伤,哎……听闻殿下很是苛刻,要求这膏药除疤就算了,还要让皮肤变好。” 郁娘哑然:“……” 看到郁娘这副模样,徐妙兰嘴角抿出个笑:“因着那家小医馆也是我家的产业,我才知晓这事。哎,可怜那两个老医师被殿下这苛刻要求折磨得夜里睡不着觉,掉了大把头发……” 郁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讪讪笑了下,心中忍不住吐槽,南廷玉在搞什么,他一个男子怎么突然在意起面容? 这时,走到一家酒馆门口,小厮看到徐妙兰,走上前道:“世子妃,你是来找世子的吗?他现在还在楼上陪太子殿下喝酒。” 郁娘听到“太子殿下”四字,意识到这是徐妙兰故意带她来这儿的,又想到前些时日,南廷玉跟她提到的犯错的荀世子,莫非那荀世子是徐妙兰的夫君? 想到这,郁娘脸蛋瞬间火烧火燎的:“……” 徐妙兰看向郁娘,眼中笑意不减:“这几日啊,太子殿下心情不好,总拉着我夫君出来喝酒,我夫君这人呢,一喝醉就爱乱说话,一乱说话就冒犯太子殿下,哎……” 郁娘勉强笑了笑,心里此刻已经明白,这是人家妻子来找上门告状了! “我们也上去看看吧,哎,不知道他们今日又喝成什么样?” 第189章 御妻之术 四楼,通廊上的下人,见到徐妙兰出现,纷纷福身行礼:“世子妃。” 徐妙兰抬手,向他们做了个噤声手势,又挽着郁娘的手腕上前,二人站到包间门边,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交谈声。 兴许是都喝醉了,说话吐着大舌头。 “殿下,你每天在这里冷着一张脸,喝闷酒,解决不了事情……” “是啊,殿下,她让你心里不痛快,嗝……你就让她也不痛快呗,干嘛要自己独自忍着?” 这时,荀世子拍着南廷玉的肩膀,嘟囔道:“殿下,你别听他们的,他们各个妻妾不合,后宅日日起火、你听他们的话只会越来越惨……你要听我的……我跟你说,我跟妙兰就从来不吵架……” 南廷玉不作声,侧目睨他。 荀世子嘿嘿一笑,继续道:“夫妻之道,很简单嘛,就像我上次跟殿下你说的,男人的脸面十分重要,你若有一张俊脸,那她看着你这张脸自然生不来气。再者,除了脸,男人还要有心意,学会投其所好,她喜欢什么,你就给她什么。” 南廷玉捏着酒杯,一边觉得荀世子是在胡言乱语,一边又忍不住想到,郁娘最喜欢的大概就是萧重玄吧。所以无论他给了多少旁的东西,她都没有真正开心过。 思及此,他一口闷掉杯中的酒。 可是让他把萧重玄给她,他又万万做不到,就算是死,他也要把她拴在自己的棺材中,绝不会让她和萧重玄双宿双飞。 荀世子得意洋洋摸着肚皮:“殿下,我就是靠这两招,把我们家妙兰迷得死去活来,让她对我百依百顺,我说什么她都不反驳,只张着大眼睛,一脸崇拜看着我,啧啧……” 一旁的小厮努力朝荀世子使眼色,暗示他,徐妙兰正站在门外,让他悠着点。可他现在喝得醉醺醺的,眯着个眼,兴致上头,什么也没看到,于是又忍不住向在场众人吹嘘自己的御妻之术。 “你们不知道吧,妙兰平日在家里还为我梳头穿衣,张罗三餐,嘿嘿,晚上还给我擦脚……所以说女人其实很好拿捏,只要略施小手段,便能应付,你们啊,都要得跟我学……哎呦……”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一声痛呼,徐妙兰一把拽住他的耳朵,将他整个人给提了起来,他疼得五官扭曲,只顾着哎呦了。 其他世家公子见到徐妙兰出现,下意识缩着肩膀,屏气凝神,不敢吱声。 “妙兰……妙兰……你轻点……哎呦……” 徐妙兰分明在笑,可表情十分瘆人:“原来你平日里和殿下他们聊得都是这些事啊……” “不是的,妙兰,我和殿下他们平时都是在聊天下大事,就只有今日这一次才聊闲话……哎呦,妙兰,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当然是要把你带回家,给你擦脚啊……” 荀世子察觉到危险,忙向南廷玉投去求救的目光,然而南廷玉此刻却眼神怔忡,定定看向门边的方向,连个余光都没给他。 “殿下,救……哧溜……” 徐妙兰踩了荀世子一脚,荀世子彻底闭上了嘴。徐妙兰忍着怒意,向南廷玉道:“殿下,我夫君喝醉了,不便在这里打搅你们,我就先带他离开。” 南廷玉“嗯”了一声,徐妙兰转身之际,又跟郁娘道了声“我先走了”,尔后,她蓦地变脸,面如凶兽,提着荀世子的耳朵,把人从四楼带下一楼。 隐隐约约还听到荀世子的求饶声。 “妙兰……娘子,我的好娘子……我错了……” 包间内,一众世家子弟面面相觑。 这便是荀世子口中洋洋自得的御妻之道? 这时,南廷玉站起身,目若点漆,看着郁娘,喃喃道:“你怎么在这?” 是他喝醉了吗?不然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她? 他想郁娘走过去,似乎想要确认眼前的她是真是假,然而没走几步,身子忽然不稳,竟一头栽进了郁娘怀中。 郁娘下意识伸手搂住他,他个子很高,栽到她身上时,一股力道猛地袭来,差点害得她也向后摔倒。 他身上的那股浓烈酒气,迅速侵入她的鼻息中,她忍不住皱眉看他。 果真如苗苗所说,是个酒鬼。 他却对着她莫名其妙笑了下,伸出手搂住她的腰,埋首在她脖颈间。 “琳琅……琳琅……”他喃喃唤了好几声她的名字,唇齿温柔,“琳琅,你好香啊……” 包间内的世家子弟听到这话,吓得连忙捂住耳朵,做鸟兽状悄悄散去。 郁娘脸色气得涨红,眼见他还要说话,她一把捂住他的嘴,连拖带拽将他带上马车。 马车内,他如八爪鱼一般又要凑过来,想要与她亲近,她见状,柳眉倒竖,不耐烦瞪着他。尽管夜色黑暗,但身上的怒意还是清晰分明,他举止不敢再放肆,只好坐在她边上,与她拉开一点距离。 “为什么梦里的你也这么讨厌我……”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他,就不能对他笑笑吗?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脸上真实的笑意了。 郁娘撇开头,不想理这个酒鬼。 过了会儿,他含糊开口:“孤……想……你,琳琅……” 郁娘敷衍道:“殿下,我就在你身边。” “孤想念的是过去的你……”南廷玉说到这,心口有点疼,“想念过去那个会用亮晶晶眼神看着孤的琳琅……” 可惜那个琳琅终究还是被他弄丢了。 郁娘闻言,眼睫微抬:“原来殿下会在意这么多。” 南廷玉见她不信的样子,忙道:“跟你有关的,孤一直都很在意……”大抵是觉得这话不够真切,他又无比郑重道,“你是孤最在意的女子。” 她曾说他是她的第一个男子,其实她也是他的第一个女子。 在无数同床共枕、爱欲交缠的日子里,交付的不仅是肉体,还有灵魂。 在她离开的那三年,他常在想自己喜欢她什么呢? 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悄无声息中,心脏和血液就融进了属于她的烙印,从此,一半的心脏为她跳动,一半的血液为她沸腾。 她成为他不可舍弃、不可遗忘的另一半。 没有了她,他真的会死。 纵使将来乘风破浪、步月登云,也毫无意义。 郁娘轻笑了下,如嘲似讽道:“最在意的女子……殿下喝醉酒了就喜欢说这样的话来骗女子吗?” 他大着舌头回道:“孤没有骗你……孤已经想好了,待……中秋节,孤就要向父皇,请命立你为太子妃。” 这话落下后,马车内许久未有声音。 郁娘的眼神融在黑暗之中,辨不出来神色,她本以为给东宫库房钥匙,只是他的一时鲁莽之举,没想到他竟真的有让她管事持家之意。 他不是看不上她这种不上台面的女子吗? 摁下心中疑虑,她声音淡淡响起:“可是殿下,宣姑娘怎么办?” “孤会想办法和她退婚。”南廷玉小心翼翼看着她,壮着胆子靠近她几分,外面偶有月色顺着帘缝进来,能隐约看到郁娘模糊的五官,他赤诚剖开心扉,“只待孤寻到合适理由,便立即与宣家退婚。” 郁娘试探道:“宣丞相两袖清风,殿下怕是不好找到理由。” “嗯。” 南廷玉轻轻颔首,不然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还没办下来,不过他私心已经决定,即使找不到合适理由,会承受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他也要与宣若薇退婚。 这时,郁娘的声音如魔咒一般,在夜色之中涌入进南廷玉的耳朵里,她循循诱导:“如果向下找不到毛病,那便可以向上,将一个人抬得很高很高,让她在高楼之上,永远也下不来。” 南廷玉酒意上头,脑子转得不快,闻言,只眼神茫然看着郁娘。 郁娘出言点破:“宣姑娘不是飞鸾神女吗?神女降世,该是要博爱万民,以身奉佛,怎么能落入俗世,成为洗手作羹汤的妇人?” 南廷玉眼中明了,大着舌头夸了一句“好主意”,但转眼他又蹙起眉头:“可是怎么能逼她以身奉佛?” 第190章 既是醉鬼又是麻烦精 “殿下,她是怎么成为百姓心目中的神女?” 南廷玉下意识喃喃:“她是借着游灯会和神话故事,又借着宣家的造势,成为神女的……”话落,他已明白该怎么行事,心中一时激动不已,忍不住抱住郁娘,力道之大,恨不得要将她揉进胸腔中。 “琳琅,你真的是孤的好琳琅……” 说着,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吻向郁娘的额头。 虽只是蜻蜓点水的吻,可也还是这三年来他们最亲密的接触,郁娘脸色顿变,羞恼涌上心间,正欲推开他,他却转而将她的手放到他的耳朵上。 他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如小孩子一般,连忙认错:“琳琅,你要是生气,便揪孤的耳朵吧。”反正荀世子也是这么让人揪耳朵的。 想来御妻之术,其中一条,就是要乖乖被妻子揪耳朵。 郁娘:“……”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见他直愣愣看着自己,一副等她揪耳朵模样,她心神莫名一动,恍若明白他的想法了。 他不是想要被揪耳朵,也不是想要认错,而是羡慕妙兰和荀世子那般亲昵无比的夫妻关系,他希望他们之间也能这样,所以哪怕是被揪耳朵,他也愿意。 郁娘收回手,平静道:“殿下金枝玉叶,我怎么能随意揪殿下的耳朵?” 南廷玉失落看着她,她明明用着平静的语调,可说出来的话却将他们之间隔有山海之远,回归到了最初的主仆距离。 有时候他宁愿她如当初那样,给他一巴掌。 “琳琅。” “殿下,你喝醉了。” 他没再开口,面庞浸在黑暗之中,默默看着她。 她则偏开头,望向别处。 不多时,马车停在长乐宫门前。安公公伸手要搀扶南廷玉,南廷玉却给推开了,他脚步不稳,独自固执往前走,像是故意给郁娘看的。 安公公无可奈何望向郁娘:“郁娘子,殿下醉了,万一磕到碰到都不是小事,不若你上前帮忙……” 这话还未说完,便听到一声扑通,紧接着小喜子的惊呼声响起。 “殿下栽进荷花池了!快来人啊!快救殿下!” 郁娘:“……”她脑袋有些疼,想起苗苗说她离开的第一年,他夜夜宿醉一事,估计当时他给旁人添了不少麻烦。 原来不仅是个酒鬼,还是个麻烦精。 “都别碰孤!谁都别碰孤!让孤淹死在这池塘里好了!” 四个侍卫跳下池塘,还未靠近南廷玉,南廷玉便大发雷霆,两手在水面挥舞,将他们赶走。 侍卫们眼神无助看向安公公,安公公则眼神无助看向郁娘。 郁娘望着眼前的滑稽场景,他个子高,站在池塘里,那水只到他心口,瞧着怎么也不会将他淹死的样子,反倒有几分无理取闹的样子。 安公公:“郁娘子……哎,就当老奴求求你了……” 郁娘估摸她要是转身离开,南廷玉得把整个池塘的荷花给嚯嚯掉,再继续嚯嚯安公公和侍卫,一直嚯嚯到她愿意出来“救”他。 她现在有点怀疑,他是不是主动跳池塘的? 对峙片刻,她无奈吐口气,俯下身,朝池塘中的人伸出手:“殿下,我身子畏寒,无法下池塘救你,你……”她这话才说一半,南廷玉已经握住她的手,借着她的那点力量,他自己踩着石头和台阶,嗖的一下上了岸。 郁娘:“……” 南廷玉:“琳琅,你有这份为孤担忧的心思就够了,孤很开心。” 郁娘张了张唇,无言以对。 幼稚小儿。 竟靠着伤害自己,来证明别人对他有几分关心。 安公公大抵是怕他们聊着聊着又要吵起来,连忙给南廷玉披上外套,出声道:“殿下,小心着凉,你快随老奴进屋换身衣裳。” “好。”南廷玉没再折腾,脸上扬着笑,看了郁娘许久,才乖乖跟在安公公身后去换衣服。 进了殿,南廷玉脸上还堆着笑:“安公公,你说,她不愿意看到孤死,是不是证明她心里还有孤?” 安公公:“……” 沉默了一瞬,安公公不忍心道:“殿下聪慧。” “孤就知道,她心里还是有孤的。” 晚上,他一直在嘀咕这句话,直至入睡。 其实只要她心里对他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就够了。 · 次日,南廷玉苏醒过来,躺在床上,单手抵着眉心,浑浑噩噩之时,脑海忽然闪过昨夜的几幅画面。 旋即,他瞬间恢复神智,猛地从床上坐起。 昨夜他觉得自己没醉,很清醒,在“理智”之下故意折腾出许多事,然而待今日晨起,他才发现昨日的“理智”,那完全是不要脸的“理智”! 他都干了些什么事? 不知道郁娘心里会怎么笑话他! 想到这,他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琢磨了下,觉得最近几日还是先不要见她,等她忘得差不多了,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从床上坐起,脑海这时又想到郁娘昨日在马车里提的话,他眼神渐渐幽深,沉思了会儿,心中已经想好谋算。 他唇角一扬,暗笑道,不愧是他中意的女人,竟能想到这么一个破局的法子。 没多久,钦天监夜观天象,忽然感悟到一则神谕——“神女降世,以身奉佛,可佑四海平安。如若违之,则四灾危世,天下大乱。” 再没多久,各地陆陆续续传来不同程度的灾情。 其实大乾国土广袤,每年四害不断,但如今因有神谕在先,再发生这些灾情,百姓下意识便将这事牵连到“神女”宣若薇身上。 第191章 以身奉佛 以往乾朝风调雨顺、天平地安,宣家总要对外造势,说是有神女庇佑,方能如此。现在旱涝无常、民无定息,自然也要牵连到宣若薇身上。 自古哪有只享受美名和爱戴,而不用承受批评和责任的道理。 是故,在一股势力的暗中推波助澜下,民间已经将千灾百难与宣若薇挂钩,认为是宣若薇未能以身奉佛,才引得佛祖动怒,降下灾难来惩罚众生。 宣府。 几个丫鬟忙里偷闲,凑在一起聊着话。 “如今东边暴雨,西边干旱,那钦天监算出来的神谕瞧着越来越真。” “夫人诚心诵佛,小姐又为神女,想来确实与佛祖渊源不浅。” “哎,也不知是做太子妃好,还是做神女好?” “咱们小姐心怀天下,自然是更想要做泽被万民的神女。” 宣若薇路过花园,恰好听到丫鬟们的谈话,当即变了脸色。秦婆子见状,立即出声怒斥那几个丫鬟,吓得丫鬟纷纷跪地求饶。 宣若薇睨她们一眼,面无表情吩咐道:“秦婆子,每人掌嘴二十,让她们好好长长记性,主子的事情也能是她们随意谈论的?” “是。” 宣若薇敛着怒意,转身去佛堂找宣母。 现在外面把天灾人祸都怪罪到她身上,有些无知百姓,甚至连自家母牛不下牛犊,都要怪到她身上,偏生她先前利用飞鸾神女身份享受过太多的美誉和盛赞,以致现在根本无法与神女身份划清关系,落得有口难辨的下场。 而宣母最近这段时间忙于找宣琳琅,无暇顾及她,她心中很是不安,见到宣母,便委屈趴到宣母怀中诉苦。 “娘亲,你一定要帮我,我还年轻,不想要一生都困在佛寺之中……” 宣母怜惜抱住她,说了些安抚的话,末了,宣母沉着脸道:“钦天监的神谕,还有近日为谣言推波助澜的势力,想来都是出自太子之手。宣家千防万防,没想到他会使出这么一招。” 宣家如今被架上道德至高点,贸然出来反驳,只会落得个“舍大义、取小利”、贪图荣华富贵的名声,是故,必须要拿出证据,才能将宣若薇从中彻底抽离出来。 宣若薇趴在宣母肩膀上,羞恼道:“当初都城沦陷,那个女人一走了之,是我陪在太子殿下身边,鼓舞他打回都城,也是我父亲出谋划策,助他坐稳这江山,可他竟丝毫没有感恩之心,现在为了与我退婚,竟这般狠心对我!” 宣母冷冷一笑,压低声音道:“太子继承了圣上冷血无情、过河拆桥的性子,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嫁给他,不会幸福,甚至还会落得如姚泊月一般的下场,被他拆骨入腹,直至榨干身上最后一点利益。” 宣若薇闻言,抿着唇,不作声,现在让她半途而废,放弃太子妃之位,她又不甘心! 她已经等了太多年,付出了太多精力,这条路,若半道折返的话,那她这些年的人生,就是一个笑话。 宣若薇:“娘亲,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宣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事还未定,一切尚有转机。” 然而这话方才落下,下人便急匆匆来报着话。 “夫人,不好了,相爷刚刚被宫中的人紧急召过去,说是惠娴皇后突发恶疾,昏迷不醒,太子又围场狩猎,受了伤……” “什么?”宣母愕然蹙起眉头,一字一顿怒道,“真是好手段啊!”先是将四灾嫁祸到宣若薇头上,引得百姓不满,现在又直接牵扯到皇室,进一步做局证实神谕的可信度。 这时候把宣明朗给叫过去,只怕是要逼宣明朗做出抉择了。 没想到对方来势汹汹,压根没打算给宣家喘息的机会。 宣母沉思片刻,道:“相爷何时走的?” “前脚刚走。” “快马加鞭追上相爷,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是。” 此刻,殿内,一众朝中重臣早已在此等候,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讨论着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惠娴皇后身子向来康健,这次怎么会突然昏迷不醒?” “哎,听钦天监说是神女之星异位,引起的天怒。” 说到这,一众大臣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丞相宣明朗。宣明朗似未听到这些话,神色平静。 这时,南廷玉坐在轮椅上,由安公公推着进了殿,众人立即止住话,纷纷向南廷玉围过去,询问他的伤势情况。 南廷玉与他们周旋几句。 南筠之是和钦天监一同进来的,见到南廷玉这般情形,南筠之当即沉下脸,问着话:“太子,你素来行事小心谨慎,今日怎么会在围场受伤?” 南廷玉:“父皇,围场数十匹骏马像是突然中了邪,四处嘶嚎攻击,儿臣躲闪不及,因此受了伤。” 钦天监适时出声:“哎,这便是神女之星异位的缘故,若是再不归位,不仅是皇后和太子受伤,只怕到时候……”说到这,钦天监看向皇帝,一脸严肃凝重。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很快,有人出声附和:“既是如此,那便尽快解决神女之星异位一事。” “是啊,听闻南方昨日还有了虫灾,现在就只差北面了……” “为了百姓、为了江山,神女都该以身奉佛,止息天灾。” 待众人说的差不多,宣明朗才开口:“陛下,众大臣的话,臣深以为然,只是谁才是神女之星?” “宣大人您就不要装糊涂了,神女当然是您的爱女,宣若薇宣姑娘了。” 宣明朗淡笑:“小女不才,担任过几年飞鸾神女,但是如今大乾还有六位在世的飞鸾神女,怎么就能确定神谕中的神女就是小女?”宣明朗抬头看向钦天监,平静的目光中却有一派无形威慑,“还是说,佛祖传下神谕时,特地向钦天监大人言明了神女的名字?八字?模样?” 钦天监一怔,支吾道:“宣大人,众所周知,宣姑娘是公认的飞鸾神女,你这般……为……为宣姑娘辩驳,莫不是不愿意让宣姑娘担起拯救黎民百姓的责任?”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现在有六位神女在世,为求准确无误,应按照长幼之分,让神女们先后剃发奉佛,以辨认谁才是真正的天命神女。” 南廷玉眼神晦暗看向宣明朗,心道,宣若薇是这六位神女中年纪最小的,宣明朗提出这个建议,怕也是走投无路了,便想选择拖延时间,稍后再做谋划。 很快,殿中宣明朗一派的大臣出声附和宣明朗的话。 高座之上,南筠之瞟了一眼南廷玉,大抵是有些疲惫,他不耐道:“这事,便先按照宣丞相的意思为之,不过,为平息佛祖之怒,在世的六位神女应先入伽蓝寺诵佛抄经,以表奉佛诚心。” “是。” 宣明朗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南筠之却没有多做停留,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去。 宣明朗只得站在原地,望着南筠之离去的背影,静默沉思,片刻,他收回视线,向南廷玉的方向拱手行礼。 “殿下请多保重身体,臣先行告退了。” “多谢宣丞相关心。” 二人虚与委蛇话别,待转了身,面色皆沉下去。 南廷玉心知,不能逼急,一步一步来。既已入了局,那么瓮中捉鳖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次,他一定要让宣若薇再无入主长乐宫的可能,要让宣家为曾伤害郁娘之事而付出代价! 第192章 剃发为尼了 待回到长乐宫,南廷玉懒得再演戏,从轮椅上站起来,只不过走了几步,听到下人说郁娘回来了,他又连忙坐回轮椅,并给安公公使了个眼色。 安公公点头,识趣推着他,向郁娘的方向走去,还未靠近,安公公便长吁短叹:“殿下,造孽哦,您这腿往后可怎么办啊……” 郁娘和苗苗正从医馆回来,本来有说有笑的,听到这话,二人瞬间止住笑意,望向南廷玉。 南廷玉此刻坐在轮椅上,神情苍白而隐忍,右腿缚着层层绢纱,瞧着像是受了不轻的伤。 苗苗着急忙慌开口:“太子殿下,您的腿怎么回事?” 安公公接过话:“哎,殿下今日在围场被疯马踩伤了腿……” 南廷玉摆手,作势止住安公公的话:“不大碍事,只是断了一条腿罢了。” 郁娘瞄了一眼他的腿,看到绢纱上隐隐透出一抹紫红色的“血渍”,心道,他腿断了,就只用绢纱包裹起来吗? 她正狐疑中,这时,两只果蝇像是循着甜腻的味道飞来,绕着他的右腿来来回回旋转,口中嗡嗡声连绵不断。 听着很是让人厌烦,南廷玉忍不住抬起右腿驱赶果蝇,旋即,不知道想到什么,抬腿动作倏然僵在半空中。 郁娘面无表情道:“殿下,红果汁吸引臭虫蚊蚁,明日您还是换作红墨水较为合适。” 南廷玉:“……” 说完话,郁娘从边上离开。 安公公大约是觉得丢脸,脑袋深深埋下去,没敢看她。 · 在六位神女进入伽蓝寺诵佛抄经的次日,大乾一百六十座城池联合上书,请求神女以身奉佛,佑四海平安。 此举与其说是给皇帝施压,不如说是做给宣家看的。 后又有多座城池发起千余人游行,百姓们纷纷响应,高呼“神女奉佛、四海安定”的口号。文人志士们也未耽搁,写诗作词,嘲讽宣家,更是推翻了宣若薇以前南巡之时精心维护的所有美誉和盛赞,连带着宣明朗的一世英名也受到影响。 宣家如今快要成为假仁假义的代名词。其实对于位高权重的宣明朗来说,当上国丈只是锦上添花之举,但若要因此而危及自己的名声,甚至危及他的丞相之位,那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是故,分析一番利弊,确定无力回天后,在未告知宣母的情况下,宣明朗直接命人在伽蓝寺将宣若薇剃了发,逼她出家为尼。 宣母得到消息,赶到伽蓝寺时,一众僧尼已经摁着宣若薇剃去了长发。 宣若薇神情恍惚看着满地的乌发,犹如被人抽走主心骨,成了木头人,脸上不复从前的爽朗大方。 她被送往伽蓝寺这几日,以为能得到宣家的解救,在过去十几年里,每次她出了事,最终都会有宣家为她兜底,为她解决。 可她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等来的是宣家的舍弃。 一直想要成为太子妃的执念此刻和这些被剃掉的头发一样,轰然坠落,彷徨无助的剧烈情绪淹没住她。 她忘了哭泣,在看到宣母出现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潸然落下泪,扑到宣母怀中。 “娘亲……是父亲命人……命人这样做的……” 宣母抱着她,安抚道:“娘亲知道,没事的,若薇,那咱就不嫁太子了,他本也不是你的良人……” 宣若薇摇着头,流着泪,语无伦次说着话:“娘亲,他们凭什么要这样安排我的人生?娘亲,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不要丢下女儿好不好……” 她口里的那句不要丢下女儿,蓦地刺激到宣母。宣母眼眶发红,抚摸着宣若薇的脸,眼神中满是挣扎的爱意:“好,娘亲不会丢下你,娘亲绝对不会丢下你的……” “娘亲,你要为女儿出头,女儿被逼着青灯伴古佛,只是为了给人腾出太子妃之位!凭什么那个瘦马能踩着女儿一路向上爬?凭什么她能和南廷玉双宿双飞?女儿心中恨呐……你一定要为女儿报仇……” 宣若薇心中实在不平,不明白一个出身卑贱的瘦马,怎么能赢了她? 怎么能代替她入主东宫? 宣母看着她剃光了头发的脑袋,心疼道:“你放心,娘亲已经有了对策,绝不会让她踩着你登上太子妃之位,她的身份将成为她和南廷玉这一生永远也洗刷不掉的屈辱!”南廷玉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洗白郁娘的身份,那他就该承受真相被暴露出来后的口诛笔伐。 她这段时间已经差人到兰西,抓了两个女学徒,又找到鸾州城教坊的嬷嬷,只待这些人进都城,便能扯下郁娘的遮羞布。 “娘亲……”宣若薇闻言,心中的惶恐和崩溃和缓一二,今日剃发为尼的变故来得太快,让她毫无招架之力,除了抱着宣母哭泣,便再也难以行其他事。 “娘亲,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没事的,若薇,不要害怕,娘亲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等到这件事情过去,风波平定,娘亲再想办法将你救出来。” 宣若薇含泪点点头。 · 不多时,鸾州城教坊的嬷嬷悄悄入了都城,进了宣府,见到宣母。 宣母塞了一叠银票给嬷嬷。 嬷嬷笑着再三保证着话:“宣夫人,我得知你的意思后,在来都城之前还特地带上了当初卖她的人牙子。你放心,有我和那人牙子的供词,届时不仅能指证她的身份,便是连她小时候怎么被她娘给卖掉的事,也能说得清清楚楚。” 宣母此刻神情疲顿,闻言,敷衍点了点头。 心道,还有六日便是中秋节。 长乐宫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南廷玉会在中秋节上请旨赐婚,到时候,她就中秋节上借着别人的手,当众拆穿郁娘瘦马的身份。 那时,便是皇帝皇后想要瞒,也瞒不住。 第193章 娶妻纳妾? 宣若薇剃发为尼的当日,常宁宫传来口谕,召郁娘进宫。 在郁娘的记忆里,每次面见惠娴皇后都无好事发生,但不知缘何这一次心中她不觉得恐慌,大抵是拥有了最大的安身立命之本,也兴许是经历过许多事情后,心境大为不同,对任何风雨都能坦然淡然视之。 因此这一次,她未让安公公他们跟着。 她独自跟随宫人,穿过青瓦红墙、玉楼金殿,走进常宁宫。 大殿布置的一如同三年前一样,殿中央是巨幅山水画《宛西玉宫图》,曾经只挂了一半,如今另一半也挂了上去,两幅画相得益彰、雅韵飘逸,栩栩勾勒出千里江山的一角。窗柩旁放着打理精致的木芙蓉盆栽,微风拂过芙蓉花,徐徐而入,吹动殿内宝石珠帘叮当作响。 半空中浮动着淡淡的药草味,惠娴皇后端坐在高座上,脸色发白,唇间隐有咳嗽声响起。 郁娘原先听到惠娴皇后昏厥一事,还以为惠娴皇后是在配合南廷玉演戏,没想到是真的生病了。 “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惠娴皇后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放下茶杯,抬手示意郁娘坐下,目光不动声色跟随着郁娘转动。 看到郁娘神色自若坐到椅子上,她脑海忽然想到三年前,也是在这间大殿内,宣母当时对郁娘的评价——“可惜出身不好。”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回复的? 她好像说,出身便已决定了一切。 如今再看,她和宣母的脸被郁娘打得啪啪作响。 一个无名瘦马,得到了她们这半辈子都没有得到的东西。 惠娴皇后脸上挂起温柔慈爱的笑:“你如今瞧着长了些肉,身子看着更康健了。”想来南廷玉不在身边,她日子过得也不差。 郁娘嘴角轻轻掀动:“多谢皇后娘娘挂念。” “你可知本宫今日找你是为了何事?” “民女不知。” “太子中秋要向圣上请旨赐婚,欲立你为东宫太子妃。” 惠娴皇后说着话时,目光紧盯着郁娘,见郁娘神情不变,心中不由暗道,郁娘虽然出身不好,但举止得体、不卑不亢,兴许能胜任太子妃一职。不过就算胜任不了,以南廷玉现下固执偏执的模样,也一定会将她送上那个位置。 多少世家贵女翘首以盼的位置,竟兜兜转转,花落一个不知名瘦马手中。 惠娴皇后敛下心中的感慨,正欲继续说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宫人未来得及拦住南廷玉,便见南廷玉穿着一身黑色朝服,大步跨过门槛,进入大殿。 看到郁娘安然无恙坐在椅子上,他脸上紧绷的线条才稍稍舒缓。 他这一系列神情变化,皆落入到高座上惠娴皇后眼中,惠娴皇后忍不住自嘲道,南廷玉这副模样,就好像常宁宫有洪水野兽。 兴许在他心目中,这洪水野兽就是她。 “母后,您召见她所为何事?” 惠娴皇后:“不着急,你先坐下吧,本宫正好也有话要和你说。” 南廷玉闻言,坐到郁娘对面去,视线直直落在郁娘脸上。 郁娘则偏开头,不看他。 “太子,你想立谁为太子妃,本宫不做阻拦。如今你二十有二,也该到娶妻纳妾的年龄了。”顿了顿,惠娴皇后又道,“近些时日,外面又有谣言传起,说你……” 南廷玉皱眉打断她的话:“母后,这些不入流的谣言应当左耳听右耳出,不必放在心上。” “旁人不必放在心上,但是本宫是你的娘亲,又是一国之后,必须得放在心上,也必须得为你妥当善后。” 南廷玉默了一瞬,瞟向郁娘:“那儿臣尽力早点打破谣言。” 郁娘听到他们“提起”谣言,便猜到他们在谈论的是什么,心口忽然发涩,又觉得有些寒冷。他们已经能平淡提及这件事情,只有她还未忘记曾经的伤害,难以从过去中抽离。 “你一个人尽力尚不行,所以本宫打算在中秋节那日,为你立太子妃得同时,再纳一位良娣,两位奉仪,四人共同进入长乐宫伺候你,早些为你开枝散叶。别的男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已儿女成群,你身为一国之储君,却连个影都没有。” 南廷玉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母后,孤还年轻,理应以朝堂政务为主,府中有太子妃一人便足矣。” 惠娴皇后端起茶杯,捻着杯盖掸茶叶,目光笑着看向一直没有作声的郁娘:“郁娘子,你觉得太子该不该一同纳妾?” 郁娘收回思绪,恍若未看到南廷玉难看的脸色,她迎着惠娴皇后的视线,淡淡回道:“皇后娘娘思虑周到,民女也深以为然。” 对面的南廷玉听到这话,瞳仁骤然一缩,不可置信看向郁娘。 她竟然同意他纳妾?她知不知道纳妾意味着什么? 不对,她知道的,她只是不在乎罢了。 瞬间,一股浓郁的苦涩弥漫在他心口上,他不是早就明白,她不爱他,也不在乎他吗? 这个太子妃之位,还是他强塞给她的。 惠娴皇后笑了起来,赞赏道:“不错,有正宫风范,将来长乐宫后宅有你坐镇,本宫十分放心。” 南廷玉压下心中苦涩:“母后,孤的后宅之事,还请您不要掺和!” 这话说得凌厉分明,满是不满之意。 惠娴皇后听了,却未发火,只笑盈盈道:“太子,你如此抵触纳妾,难道要一辈子只娶一个太子妃吗?” 南廷玉一愣,欲说出口的话在胸腔中转了转,若是在以前,他不会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不想要将郁娘置身在风口浪尖之上,可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他终于明白,隐忍刻骨的深情永远都比不上正大光明的偏爱。 她想要的就是看得见的独宠。 他慢慢道:“是。” 惠娴皇后脸上笑意凝固住,一旁的郁娘神色也微微怔住,抬眸复杂凝视着他。 “是,儿臣一辈子只娶一个太子妃。” 南廷玉又重复了一遍,话落,他轻轻攥住郁娘的手,“儿臣和琳琅就不在这里打搅母后了,先行告退。” 惠娴皇后没作声,坐在高座上,安静看着南廷玉牵着郁娘离开,一旁的婆子似乎想要安慰她什么,还未开口,她便抬手制止了。 南廷玉压抑着怒火,拽着郁娘,脚步越走越快。郁娘起初尚跟得上,后来腿脚不稳,差点踉跄摔倒。 他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漆漆黑目中羞恼分明。 “孤竟不知你是一个如此大方的女子。” 但凡她当时脸上露出来一丝迟疑和犹豫,他心里都不会这么难过,为什么她能这么坦然将他送出去? 郁娘揉着手腕:“殿下,难道你要我当众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吗?再者,殿下你的身边确实需要……” “够了,孤不想听你的诡辩。” 南廷玉恨恨打断她的话,她的理由一定是冠冕堂皇的,也一定是能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的。 他大抵是气得不轻,连戏都不想演了,本来日常出行皆坐在轮椅上,现在轮椅不坐了,他直接健步如飞离开皇宫。 第194章 她是鸾州城瘦马? 因着纳妾一事,南廷玉好几日没找借口在郁娘眼前晃悠。 郁娘这几日身上也有点事,无暇顾及到他,不知道后来纳妾之事是怎么处理的。 转眼,便到中秋节这日,下人早早为郁娘送上合身的衣裳,款式是都城时下贵女们最为喜欢的齐胸襦裙,藕粉色襦裙搭配着白色内搭,颜色温和甜美,衣襟披帛上又绣着卷勾云纹,做工素净大方的同时不失细致讲究。 郁娘本以为只是下人随意为她准备的衣裳,待她坐上马车,看到南廷玉身上的衣裳,眼神一怔。 南廷玉今日穿得是立领白色外袍,袍子款式简单,唯有内搭上的束腰做了点睛之笔,这束腰玉带绣有卷勾云纹,与郁娘衣裳上的刺绣状似出自于同一绣娘之手。 郁娘哑然,旋即,视线又从他腰带上移开,落到他脸上,发现不知何时他脸颊上的旧疤没了,抹额也已摘掉,露出白皙干净的五官,俊朗得不像话。 她眼神微动,垂下视线,紧盯着脚尖,没看到南廷玉随后落到她脸上的视线,炽热而胶着。 他心道,她方才打量他那么久,也该他看回去,视线遂一寸寸在她脸上游弋,最后落到她发髻上插着的一只缀满晶玉的桃花步摇。 那步摇随着马车而动,在半空中晃出摇摇曳曳的弧度,竟也能让他心猿意马,心中生出一圈圈涟漪。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二人入了宫,一前一后进入大殿。 每年中秋皇帝都会在宫中大摆宴席,朝中大臣可携女眷参加。今日,大臣和女眷早已来齐,见到南廷玉出现,纷纷起身行礼。 郁娘跟着南廷玉跃过众人,坐到高座之下的左侧位置,正对面的右侧位置便是宣丞相和宣母二人。 宴会还未开始,有大臣围过来和南廷玉寒暄说话,其间,不少打量视线落到郁娘脸上。郁娘却没有注意到,只隔着一段距离看向宣母。 宣母没看她,眼神放空,神情平静,转着手中那串小叶紫檀佛珠,一副虔诚问佛的模样,与这喧闹的大殿格格不入。 郁娘嘴角浮出一丝嘲讽。 真有意思,女儿不愿意青灯伴古佛,这娘亲倒是一副恨不得随时随地长斋礼佛的模样。 一家子都爱装模作样。 皇帝和皇后是最后进入大殿,众人还未来得及行礼,南筠之便笑着摆手让众人起身落座,不必拘束。 南筠之今日瞧着心情不错,主动和一众大臣说着话,姿态平易近人,没一会儿殿内气氛便活跃起来。 一番寒暄过后,又是饮酒作诗。几杯酒下肚,殿中大臣皆有几分醉意。 南筠之感慨道:“良辰美景,花朝月夕,真愿与众位大臣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陛下尚年轻,定能朝朝如愿,岁岁安澜。” 南筠之看向南廷玉:“哈哈哈,朕不年轻了,太子若是早些成家,朕这个年纪就该做祖父了。” 南廷玉这时站起身,笑着接过话:“父皇,正所谓先立业,后成家,如今天下太平,四海为安,大业已定,儿臣琢磨着,也该是成家之时。正好今日赶到良辰佳节,儿臣斗胆,想请父皇为儿臣和裴元清之女裴琳琅赐婚。” 赐婚一事,虽是“临时”提起,但其实从上到下,殿中的大臣、女眷甚至是连下人也都已知道会有这事。 遂南廷玉话落后,一众人没有惊讶,只是将目光望向郁娘。 南筠之识趣笑着道:“没想到太子你竟心悦裴元清那小老头的女儿,哈哈哈……说说你和她是怎么相识的?” 南廷玉胡编乱造:“儿臣前段时间在兰西,恰好找到裴元清老先生流落在民间的女儿,儿臣与她……相谈甚欢,情意渐生,又觉其性子贤淑、温和得体,适合为儿臣之妻,为儿臣管理后宅。” 边上的荀世子忙配合道:“哦,到底是何女子竟能入太子殿下的眼,快来让我们看看。” 南廷玉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侧目看向郁娘。此刻,他眼中似乎只看得见她,满堂宾客皆成了背景。 郁娘顶着无数双打量探究的目光,徐徐站起身,她走到南廷玉跟前,向高座上的南筠之和祈元瑶福身行礼:“民女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南筠之和祈元瑶皆笑着道:“免礼吧。” 众人望着殿中央的一对男女,见二人的身形和面貌十分般配,站在一起,像是天神与仙子降世,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难怪殿下会看不上宣……” 这话戛然而止,没说完。 恰到好处的留白,反而更让人难堪,宣明朗脸色紧绷,宣母没再转佛珠。 荀世子笑呵呵拍掌,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夸赞道:“殿下和裴姑娘当真是檀郎谢女转世啊,配,绝配……” 起初,还有大臣顾忌着宣明朗,不敢附和,很快,说话的人一多,众人也都放开了,你一句,我一句,将南廷玉和郁娘二人夸得天花乱坠。 郁娘被无数吹捧声包围着,心道,这恐怕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多的夸赞。 明明,还是她这么一个人,换了一个身份,就迎来截然不同的待遇。原来有些时候,错不在人,而在身份。 然而,这时,忽有杯子打翻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打断众人的吹捧,紧接着,是一道惊呼声。 “裴琳琅?她不是什么裴琳琅,她分明是鸾州城教坊的一个瘦马啊!” 这话如一击惊雷,骤然在大殿中炸开,将众人炸得一愣一愣,不约而同望向说话之人。 这时,又有声音传来。 “对啊,她是裴元清哪门子的女儿?她不是太子之前的郁奉仪吗?听说那郁奉仪就是鸾州城的瘦马!” 这时,一上了年纪的嬷嬷突然冲到跟前,跪在大殿中央,向高座上的南筠之哭道:“陛下慎察,她压根不是什么裴元清之女,她是老奴调教了十几年的鸾州城瘦马!” ----------- 【作者有话说】:家人们,是我没用,着急忙慌也没来得及写完宴会剧情,我看看能不能熬夜再写一章,大家先去睡吧,明天起来看。 南朝·萧统着《昭明文选》:“朝朝如愿,岁岁安澜。” 第195章 诬陷郁娘? 郁娘是何来历,皇帝和皇后自然知晓,只是二人执拗不过南廷玉,便帮忙遮掩着,正好皇帝也不喜欢外戚干政,得知南廷玉欲立郁娘为太子妃,没多加阻拦就同意了。 但是这不代表帝后二人能公然接受太子妃为瘦马一事,毕竟,皇家的脸面和尊严远远要比个人的喜爱看得更为重要。 那老嬷嬷的一番话说出来后,大殿突然归于死寂,众人皆怛然失色,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 他们心中倒是怀疑裴琳琅和曾经的郁奉仪“关系匪浅”,但不知道郁奉仪是瘦马! 当年不少世家对郁奉仪的来历好奇,暗中调查过,可惜什么都没查到。她就像是凭空从鸾州城冒出来的一个女子,被太子看中,带回了东宫。 现下听到这老嬷嬷这么一说,众人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原来查不出她的来历,是因为来历不堪,早就被太子暗中抹掉! 一时之间,众人望向郁娘的目光,从方才的夸赞变成了质疑。 南廷玉目光森冷看向跪在大殿上的老嬷嬷,这嬷嬷是被崔国公夫人带过来的。 当年崔国公一家本是姚派的最大支持者,但因为嫡孙崔明尧之死,崔国公临阵倒戈,转投南廷玉。后来南廷玉收复江山,崔国公一家深怕南廷玉逮到机会清算他们,一直夹着屁股做人。 如今,这崔国公夫人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带人过来生事? 想来此举背后与宣家脱不了关系,估摸着是被宣家当枪使了! 想到这,南廷玉睨了一眼宣明朗和宣母,本以为他们最近这段时间静悄悄的,是挨了教训,收心不搞事了,原来在给他搞一个大的。 他压下心中腾腾怒火,转头望向跪在大殿中央的老嬷嬷,正要命侍卫将她拿下,却被郁娘拦住。 郁娘悄悄握了下他的手,像是知晓他怎么想的,小声道:“殿下,你若直接把人给拿下,便坐实了我的身份。”不待南廷玉说话,她又道补充道,“我应付不过来的话,殿下你再出手。” 南廷玉心神一顿,侧目看向郁娘坚毅苍白的侧脸,心口忽然涌上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做错了什么呢? 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她昏迷时还会做噩梦,会语无伦次向嬷嬷求饶,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可偏偏在人们眼中,罪不可赦的是她。 他反握住她的手,眼神怜惜看着她,袖袍下交织的手指,仿佛在无声告诉她,他会是她最大的底气。 他心中已经做好最差的打算。谁让他不快活,那他就让谁不快活。 实在不行,就直接当场砍了这嬷嬷的脑袋。若谣言再止不住,那就再杀几个多嘴的人,以儆效尤,直至能确保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在这间大殿里! 郁娘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嬷嬷,这人便是幼时常打她的翟嬷嬷,没想到宣家竟会将这人从鸾州城找回来,看样子这次为了对付她,费了不少力气。 她移开视线,望向刚才出言嘀咕她的那群人:“太子殿下当初在兰西与我一见如故,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因为我长得像已故郁奉仪。方才听到也有人说我是郁奉仪,可我若是那位郁奉仪,我缘何会放着太子的宠爱不要,而消失三年呢?” 有人嘀咕道:“是啊,如果她是郁奉仪,那她为什么会消失三年?难道还有什么比待在太子殿下身边更好吗?” 宣母似是一直游离事外,听到这话,抬起眼睫看向郁娘。她嘴角浮起一缕冷笑,心道,郁娘脑子倒是清晰,先出言和郁奉仪这个身份划清关系,便是知道郁奉仪的身份不好洗白。 可惜,这一次她早就准备齐全,定要将郁娘所有的脸皮全部扒下来! 让众人,看一看郁娘芯子里到底是什么颜色。 想到这,宣母和崔国公夫人对视一眼,那崔国公夫人得了鼓舞,拄着拐杖站起身,浑浊的双目直勾勾看着郁娘,怒意汹涌:“那兴许是因为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消失三年?”说罢,崔国公夫人又向身后的仆人们道,“空口无凭,你们把殿外候着的人带上来!” 众人一看这架势,明白今日原来不是个意外,而是早有准备。 本还以为宣家要生事的,没想到先坐不住的会是崔国公一家。 高座之上,南筠之和祈元瑶面面相觑,二人神情都不怎么好。 不多时,下人带上来两个打扮成医馆学徒模样的女子,正是海月和四惢。 二人大抵是没见过这种场面,进了殿,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南筠之蹙眉道:“她们二位又是……” “陛下,她们二位是兰西医馆的女学徒,跟在郁奉仪身后行医三年。”说到这,崔国公夫人阴阳怪气问向郁娘,“不知道郁奉仪见到她们,可还有熟悉感?” 郁娘看着海月和四惢,不紧不慢回复:“夫人,我不是您口中的郁奉仪,不过她们二人,确实是我医馆中的女学徒。” “你承认就好,据她们二人所说,郁奉仪逃离太子身边,目的便是为了和旧情人躲到兰西,双宿双飞!后来也是因着旧情人被太子抓住,为了救他,才重回都城。” 崔国公夫人上了年纪,说完这番话,便累得气喘吁吁,两个丫鬟赶紧上前为她顺气。 郁娘神色自若,问向海月和四惢:“哦?不知道你们口里说的,我的旧情人是谁?” 海月:“好像是一个做生意的商人。” “做什么生意?” 海月:“玉石。” 四惢:“丝绸。” 二人一同开口,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旋即,二人对视一眼,又忙改向对方的答案。 海月:“对对对,是丝绸。” 四惢:“哦,我记错了,是玉石,……” 殿中众人见状面面相觑。崔国公夫人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宣母,宣母则轻蹙眉头,心道,前些时日抓到这二人时,二人供词说得十分利索,也无任何出入,怎么今天在大殿上就说岔了? 难道是紧张的缘故? 郁娘继续问着话:“罢了,记不住这个也无所谓,方才他们说我和旧情人厮混三年,那么我的那位旧情人你们总该见过吧,他长什么样?” 二人又同时开口,却说出了不同的相貌。 海月:“他个子不高,眉清目秀。” 四惢:“个子极高,长得魁梧有力。” 这番话落下后,殿中众人哑然失语,意识到这二人原来是在胡言乱语。 高座之上,南筠之脸色阴沉,蓦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斥:“放肆!你们现在是把皇宫当成草市了吗?一派胡言乱语!” 崔国公夫人被这声音吓得一趔趄,身形不稳,跌坐回椅子上,差点儿一口气喘不过来。 宣母不是说这两个女学徒可以指认郁娘的吗?怎么现在二人连话都说不准? 南廷玉这时也顺势开口:“你们二人连诬告之词都说不准,竟然也敢来圣上面前告御状?!” 海月听到这话,似是害怕的不行,忙对着高座上的南筠之磕头,哭喊着道:“陛下恕罪,民女……民女什么都说!民女姐妹二人是被人强掳来都城的,对方非逼着我们去陷害杨娘子,我们不愿意,他们便要对我们用刑……可我们二人一见到圣上真颜,便心生畏惧,语无伦次,说不了一句假话……” “是啊陛下,民女和姐姐都是被逼人的,我们压根不想诬陷杨娘子!杨娘子她是个好心人,当初战事动荡,她收留我们,给我们一口吃的,还给我们工钱,我们心里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愿意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陷杨娘子身上?” “对,什么郁奉仪、旧情人、厮混三年,全都是假的,这是别人逼迫我们姐妹二人说的构陷之词!杨娘子她分明就是个地道的兰西人,在兰西生活了十几年!” 第196章 大不了都杀了 海月和四惢每说一句话,崔国公夫人脸色便难看一分,未料到这两个女学徒竟然会临阵倒戈。 不对,她们可能压根就没打算过出卖郁娘,而是故意装作投诚的模样,再在大殿上狠狠将他们一局! 想到这,崔国公夫人看向宣母。 宣母此刻脸色不怎么好,眼神幽幽盯着那两个女学徒,想来这一局是郁娘故意设下的,当初她在她面前透露出她在兰西开医馆一事,便是要故意引她从此处出手,实则早就埋好了陷阱,等着她跳进去! 宣母攥紧手中佛珠,眼睫敛了敛,向崔国公夫人无声动了下嘴唇。 她们还有好几个“利器”没亮出来! 崔国公夫人像是想到什么,又稳住心神,拄着拐杖,站起身继续道:“陛下,老身这边还有证人,可以证明她压根就不是裴元清老先生的女儿!如今裴元清老先生远在西域,她就是欲钻这个空子,妄图从瘦马变作将军之女!陛下,她此举其心可诛啊!” 南筠之谁都没看,只看了一眼郁娘,见郁娘神情镇定,他便道:“崔国公夫人,你这是在变戏法吗?怎么一个一个人出来?有什么证人证据的,都带上来。” 崔国公夫人脸色难看:“是。” 随后,侍卫押着军医苑学徒空青和一个上了年纪、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婆子走进来。 郁娘视线停在空青身上片刻,想到她回东宫没多久,空青便称病养伤,离开军医苑,原来是被他们给悄悄抓走了。 她目光又从空青身上移向那个一瘸一拐的老婆子。 这个老婆子是谁?又是要来证明什么? 郁娘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不知道这个变故会是什么,忍不住收拢手指,沉下呼吸。南廷玉察觉到她的紧张,遂加重手指交缠的力度,仿佛在告诉他,他在她身后。 “别怕。” 大不了都杀了就是了。 南廷玉从没有此刻这么疯过,方才还觉得只要杀了那些多嘴的人就算了,现在觉得这些碍眼的人都可以杀了。 诛尽杀绝,入阿鼻地狱,那此等罪孽,由他一人担着便好了。 空青跪到地上,看向郁娘:“郁娘子,对……对不住了,我什么都招了,你确实不是师父的女儿,你是师父从鸾州城的牙婆子手中买回军营的药娘,后来不知道怎么地你就成了太子殿下的人……” 崔国公夫人故意引导着话:“你是怎么确定她就是郁娘子的?” “她长得和郁娘子一模一样,我绝不可能认错,且郁娘子身子骨不好,有短命之兆,只要让御医查一查便能知晓。” 崔国公夫人立即道:“陛下,还请传召御医。” 南筠之闻言,看不出什么表情,摆了摆手。 下人立即出去传令,不多时,带回来三个御医。 崔国公夫人见状,一脸自信看着郁娘,她已经迫不及待等着看郁娘痛哭流涕,跪下来认错的场景,然而没想到三个御医把完脉,皆给出了同样的结果。 “回禀陛下,裴姑娘身子骨康健,并未有任何问题。” 崔国公夫人脸上的自信瞬间僵住。 空青也神色大变:“什么?这不可能,除非……除非她这三年把自己的身子骨给调理好了!” 南廷玉一颗心提起,又落下,顾不得问郁娘身子怎么回事,面无表情斥责道:“呵,你这狗奴才一会儿说有短命之兆,一会儿又说调理好了,怎么?她是神医吗?有这本事?” 郁娘瞄了一眼南廷玉,心道,她还真有这本事。 空青犹在辩解:“一定是她把自己的身子给调理好了!我不可能认错!她确确实实就是……” 这话还未说完,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爽朗声,打断空青的话。 “哦,怎么你比我这个做父亲的还要清楚她的身子状况?” 下一瞬,便见一个穿着灰麻衣的老者走进大殿内,尽管风尘仆仆,但身上仙风道骨之韵难以遮掩,他胡子花白,眼神明朗,精神看着很不错。 他先向高座上的南筠之和祈元瑶行礼:“老臣参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免礼。” 空青呆呆看着裴元清:“师父……” 裴元清捋着胡子,站到郁娘另一边,嫌弃看着空青:“你睁眼说瞎话,连师父的女儿都敢随意污蔑,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师父,可是她明明就是……” “够了,难道我还能认不清楚谁是我的女儿吗?”说到这,裴元清长叹一口气,红着脸、硬着头皮将南廷玉在信中为他编纂的风流韵事向众人一一道了出来,末了,他语重心长道,“我当年收留郁奉仪,便是因为觉得郁奉仪面庞甚是熟悉,只是没想到,她竟和我流落在外的女儿长得八九分相似。” 这还是裴元清时隔三年,再次看到郁娘,望着郁娘的目光,慈爱和思念真情流露出来。 郁娘迎上他的目光,眼眶也红了,发自内心唤了声:“父亲……”裴老先生一直都像父亲一样照顾着她。 “诶,父亲来迟了,让你受苦了,真没想到,我一不在,他们就这么欺负你!” “裴老头,你是在睁眼说瞎话!”崔国公夫人连礼节也不顾了,怒道,“她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儿……” “够了,她是不是我的女儿,难道不应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来确定的吗?何时轮到你们崔国公府了?”说着,裴元清又转身向南筠之道,“陛下,您是相信外人,还是相信老臣这个做父亲的?” 裴元清是不是郁娘的父亲,南筠之心里清楚,不过面上还是要配合道:“既然裴老先生你都这么说了,朕自然是要相信你的。这事,已经没有值得非议的地方,崔国公夫人,你带着一群人,在中秋宴会上闹闹腾腾,到底是何意?” 后面这句话,威慑感十足,已经透着杀意。 第197章 当年卖她的人到底是谁? 崔国公夫人感受到南筠之身上的怒意,差点又喘不过来气,跌坐在椅子上,只是她犹不死心:“陛下,还有两个证人呢!她们可以证明她来自于教坊!是鸾州城瘦马!” 南筠之敛目:“简直是无理取闹,老夫人你要弄出一个又一个笑话吗?” 宣母这时站起身,开口道:“陛下,不管是笑话还是事实,总归要让那剩下两位证人说完话,方才能还郁……裴姑娘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 这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 郁娘嘴角微掀,露出一抹嘲讽。 宣母终于坐不住了啊,看她原先那个样子,本还想置身事外,坐收渔翁之利,可惜这一次,就算她再长袖善舞,能言善辩,郁娘也一定要想办法拉她下水,让她脱不了干系! 南筠之捏着眉心,露出些无奈模样:“说吧说吧,朕看你们还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 殿中央,翟嬷嬷见到众人目光悉数落到自己身上,吓得咽了咽喉咙,喘着气道:“陛下,我是调教她十多年的嬷嬷,对了解的清清楚楚、透透彻彻,便是连她身上哪儿长得有痣,我都无比清楚!所以我绝不可能认错人!” 崔国公夫人有意要羞辱郁娘,为自己枉死的孙子报仇,便道:“那你就好好说说,你是怎么调教她的,她身上又长了哪些痣?” 翟嬷嬷:“我……我买回她时,她发了高烧,神智不清,醒过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便重新给她起了个名字,唤她……” “啰里啰嗦!”南廷玉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不要谈这些细枝末节之事!” 郁娘侧目看了一眼南廷玉。 翟嬷嬷被南廷玉这话吓到,缓了缓,才胆战心惊道:“是,她……她幼时怕痛,不愿意打耳洞,是我和另外一个嬷嬷摁住她,才穿了耳洞,可惜当时在穿右耳洞时,她躲闪了一下,因此右耳耳洞穿到耳轮上,后来耳轮便一直留有一个小洞。且,她胸乳上有痣,这在我们江南地区,是个好的象征,常言女子胸有痣,必能生男为状元郎,生女为金凤凰。那时我还本打算拿此做噱头,待她及笄后,要个好价钱。所以只要验证这两处,必定就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所说的教坊瘦马了!” 这一大段话虽然说的磕磕巴巴,逻辑却清晰,想来是早就在心里排练过多次了。 郁娘摸向自己的右耳轮,平静道:“这第一点,确实如你所说,我的耳轮上有个耳洞,但是不能算作证据,因为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来我右耳耳洞的情况。” 殿中有人附和着话:“是啊,这一点不能当做证据。” 翟嬷嬷咽了咽口水:“还有第二点。” 郁娘也不做忸怩:“第二点,要麻烦你说清楚,这颗痣是何颜色,位于何处,总不能这般说得这般宽泛,毕竟天下女子多的是胸口有痣的。” 翟婆子拧眉思考了会儿:“是……左胸,右胸……不对,时间已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肯定是颗红痣……” 郁娘惜字如金:“那就请皇后娘娘挑两位女子,为我验身。” 惠娴皇后一直拿着杯盖掸茶叶,来掩饰紧张的心,不过看郁娘这副淡定模样,她微微放下心:“宋婆子……” 宣母这时开口道:“皇后娘娘,也叫上臣妇的秦婆子帮忙看看吧。” 惠娴皇后目光漆漆看着宣母:“好。” 郁娘随着两位婆子离开大殿,走进一旁的偏房验身。 大殿之中,众人神色迥异,皆未开口,凝重严肃的气氛,并未因郁娘离开而缓解一分。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只怕是不好和和美美收尾了。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郁娘等三人又回来了,那崔国公夫人急不可耐问着话:“怎么样?有没有痣?” 宋婆子笑着摇摇头:“没有痣。”若不是在场男人多,宋婆子还想夸一句,郁娘子皮肤真好。 崔国公夫人听到这话,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 怎么会没有那痣? 她白着脸,跌坐回去,尔后不知想到什么,她怒目看向宣母,宣母明明说过一切万无一失,她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的。 宣母此刻脸色同样难看无比,只是还不忘故作镇定转着手中佛珠,余光悄悄看向秦婆子,无声确认着话。 秦婆子哭丧着脸,向她摇摇头。 没看到痣,前前后后都检查了,也没看到那颗痣! 裴元清见火候已到,悲痛开口:“哎,崔国公夫人,我的女儿,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被你当众如此羞辱,如此欺凌,你到底是何意思?” 崔国公夫人意识到无力回天,若就崔家一人担责,怕是难以承受帝王和储君的雷霆之怒,遂决定拉下宣家一同下马。 当初宣母找上她,她便明白宣母在利用她,这事若成功了,她就这么算了,但若失败了,也别怪她不做人。 想到这,崔国公夫人拐杖换了个方向,指向宣母:“裴老头,今日这事,可不能怪我这个老妇人,我只不过是为宣夫人打抱不平罢了,这些指认你女儿的罪人,可都是宣夫人为我找来的。” 裴元清故作夸张,瞪大眼睛:“什么?宣夫人她……” 不只是他,其他人也纷纷看向宣母,神情惊诧不已,就是不知道是在惊诧宣家牵扯进这事,还是惊诧崔国公夫人竟然就这么把宣家都抖了出来。 不过,这也确实是崔国公一家子的风范。 素来爱干临阵倒戈之事。 面对崔国公夫人这番倒戈的话,宣夫人也早有准备,她做事干净利落,除了教坊的翟嬷嬷外,始终没有正面接触过其他证人,也没有留下任何物证。 宣母淡淡回道:“崔国公夫人,我是得知你一直在暗中调查郁奉仪和崔公子之死一事,而我又恰好得知翟嬷嬷认识郁奉仪,我便将翟嬷嬷推给你,本意是想助你查清案子,可没有想到你会这般行事,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崔国公没想到她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摘得清清楚楚,心中顿时生起一股怒火,抬起拐杖便欲骂着话,结果一口气没喘过来,竟直接当场气昏死过去。 “崔国公夫人……” 众人慌忙围住她,又是喊着话,又是掐人中,可崔国公夫人仍是两眼紧闭,面色铁青没有醒过来。 殿中吵吵闹闹,一片混乱。 南筠之见状,摇摇头,好好地中秋佳节,变成这么个样子。 南廷玉视线掠过宣母,向高座上的南筠之道:“父皇,崔国公夫人已经昏过去,那便等她醒过来再和宣夫人继续对峙。至于殿中这些胡言乱语做假证之人,应当先押入死牢候审。” 那翟嬷嬷一听要被押入死牢,忙辩解道:“陛下明察啊,我真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假,事情确确实实如此啊,她真的是鸾州城教坊的瘦马!我也不知道她身上怎么会没了痣!你们若是不信,我还把当初卖她的人也带来了,她就在我边上。” 说着,翟嬷嬷伸手指向一旁的老婆子,此刻在她眼中,这老婆子已经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这婆子知道她的来历,只要一查,便能知道她的身世情况……” 老婆子趴在地上叩了个首,战战兢兢接过话:“回圣上的话,是……是的,确实是我在十四年前将这姑娘卖给教坊的,当时她的娘亲不想要她,将她卖给了我,我又将她卖给了教坊。” 郁娘一直神色平静,只在听到二人这番对话时,脸上才有变化,她不可置信看向老婆子,原来她是被这个老婆子卖去教坊的? 可是在她记忆里,翟嬷嬷说的却是卖她的人是她的娘亲。 抓到这一点纰漏,郁娘克制住紊乱的心跳,立即出言反驳:“你说是她的娘亲不愿意要她了,那为何她的娘亲不直接将她卖给教坊,而要卖给你?这样,她的娘亲岂不是少赚一笔钱?” “那……那是因为她娘亲没有路子……” “将人卖到教坊为瘦马,还需要什么路子吗?难道不是有腿就行吗?”郁娘见这老婆子神色不对劲,乘胜追击,“还是说,你讲的压根就是假话,所以才驴头不对马嘴?!你可知殿前,不开口,便没事,但你若开口说的是假话,那便是死罪!” 郁娘这番狐假虎威的话,倒是真把这老婆子给吓住了。 老婆子哆哆嗦嗦在心里盘算着事,她只是偷卖一个孩子,怎么着也不是死罪,可现在如果殿前说假话却是要被定死罪。 几经衡量,她遂一五一十把话都交代出来:“老婆子我……我说……我什么都说……确确实实不是她娘亲卖她的,是我……趁她娘亲不注意,将她从她娘亲手里偷走的。” 说到这里,一直故作镇静的宣母,忽然转不动手中的佛珠了。 “其实我……对她的来历了解不多,十四年前,我本是要北上逃荒的,恰好和她还有她娘亲一路,我听旁人说,她娘亲带着她,是要到都城投靠她那个做大官的爹。当时她发了高烧,睡在乌篷船上,她娘亲下船去给她找郎中,而我当时在岸上,看着她的脸蛋,就不知怎地鬼迷心窍了,我实在不想再过逃荒的日子了,我想着……我要是把她给卖了,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这样我……我就能吃饱肚子,就不用再逃荒……” 牙婆子喘着气,断断续续说着话,“所以我趁着她昏迷,抱着她离开,以她娘亲的名义,将她卖给了教坊,当时……翟嬷嬷问我,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她娘亲……别人都喊她一声郁氏,余氏,还是鱼氏?” 第198章 她的小鱼儿 牙婆子断断续续说着话,众人目光皆被她吸引住,定定看着她。 无人注意到那牙婆子每说一句,宣母脸色便难看分一分,直到那句“别人都喊她一声鱼氏”响起后,宣母脸上已是一片惨白,眼中震骇汹涌翻滚,她站起身,手中佛珠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此刻,耳朵轰隆隆作响,什么也听不见,连带着视线也变得模糊,整个脑海只剩下一句话。 “别人都喊她一声鱼氏。” 鱼氏,是她啊。 原来她的小鱼儿真的没死,只是被人给偷走了。 原来,郁娘……就是她一直在找的小鱼儿啊! 这个认知像是一击棒槌猛地迎头而下,砸得宣母血肉模糊、五内俱崩。 怎么会这样? 她历尽艰辛、苦苦找寻的人,怎么会是她一直在谋害的人啊? 老天爷是在跟她开玩笑吗? 她多么希望是在开玩笑,可她知道这不是,因为这些年,她从未将她弄丢小鱼儿的情形告诉过任何人! 这个牙婆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都如生了锈的刀子,吭哧吭哧割开她的身体,露出鲜血淋漓的血肉白骨,她不住颤抖着,仿佛被难以言说的悲痛和绝望淹没中。 老天爷从来都没有站到过她这边。 从来都没有。 十四年前一个天大的谎言,埋葬了她的爱情,间接害得她丢失了最爱的女儿。 十四年后一个残忍的真相,又断送了她的亲情,让她与她的女儿成为了势不两立的仇敌。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为什么啊? 她恍惚上前,刚一迈动步子,身形便踉跄不稳。 一旁的宣父及时伸手扶住她,看到她神色不对,正想问什么,她却推开宣父,怔忡向着那抹藕粉色的身影走近。 泪水是一片汪洋大海,从眼底徐徐升起,将那抹藕粉色身影在海面托起,于她眼中摇摇晃晃。 似乎离得很近,又似乎离得很远。 她声音细弱如蚊响起:“小鱼儿……” 可惜这道声音被殿内的喧杂声淹没住,众人嘀嘀咕咕说着话。 “原来这老婆子是个偷孩子的贼人啊。” “是啊,那她这种人说的话能信吗?还能指望她时隔十几年认得出人?” 南廷玉目光复杂落在牙婆子身上,须臾,他移开视线看向翟嬷嬷:“你找了这么一个人牙子,说了一堆别人也不知真假的事情,到底是想证明什么?难道是想将我们当猴耍吗?” 翟嬷嬷吓得两股战战,跪地磕头,她原本以为这牙婆子是知道郁娘的身世和来历,可以证明郁娘是哪儿的人,是何家的姑娘,这样便能将郁娘的底细查的清清楚楚,哪里料到这牙婆子原来还是个偷孩子的贼人,什么也说不明白,难怪当初这老婆子卖郁娘时,说话支支吾吾。 翟嬷嬷吓归吓,还记得为自己辩解:“太子殿下请恕罪,这牙婆子当初把人卖给我时,说了她娘亲是鱼氏,后来便有人喊她郁娘子,她自己也以郁娘子自居……这与殿下的那位郁奉仪姓氏一样……可见……” “够了!你仅以一个相同读音的姓氏,便能随意诬赖未来太子妃?”南廷玉敛起黑眸,眼中杀意凌厉毕现,“想来进审刑司走一趟,你才能把事情都给说得清清楚楚。” 翟嬷嬷察觉出来南廷玉眼中的杀意,顿时浑身发凉,心道,今日殿前闹了这一大圈子,都没有将郁娘子的身份拆穿,待自己再进了死牢,岂不是更难指证? 甚至没准皇家还会为了面子,而杀人灭口,将她直接弄死在死牢之中。 她此刻后悔极了,怎么就利欲熏心,被人骗着来都城做这事了? 想到这,翟嬷嬷病急乱投医,转头去抓郁娘的裙摆:“娇娇,嬷嬷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就不认嬷嬷吗?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 然而她的手刚碰到郁娘的裙摆,南廷玉便对着她的心口一脚踢过去,直接将她向后踢飞了两三丈,踢得她捂住肚子,干呕不止。 南廷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太子妃攀扯上关系。” 一旁的牙婆子见状,连忙扑到翟嬷嬷跟前:“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明白吗?那郁……太子妃已不是你我能编排的人了,你快把‘实情’说出来,争取一个戴罪立功……” 实情……可她说的就是实情啊。 翟嬷嬷惶恐看着满堂华服着身的贵人们,似乎在找些什么,目光无措游弋,最后落到神思恍惚,正朝这边一步步走过来的宣母脸上。 她起初本以为只是宣母和郁娘不对付,如今来看,这是宣母和整个皇家不对付。太子明显是帮情帮理,似乎不管她说什么,太子都不信,只信郁娘。 早知道是这种情况,给她再多金银珠宝,她也不愿意涉险。 “我……说的是教坊娇娇的故事,绝无虚假,但是……我不能确定娇娇是不是就是眼前的太子妃,是……是有人告诉我,娇娇成了太子妃,让我来做证的……” 这时,崔国公夫人也醒了过来,她拄着拐杖一边咳嗽一边吼道:“是,就是这鱼沉壁在搞鬼,是她……找的人过来……” 众人闻言,再次将视线看向宣母。 宣母此刻定定望着郁娘的背影,郁娘转过身,她便仔仔细细打量着郁娘的脸。 她怎么就没有认出来自己的女儿呢? 其实,不是没有过怀疑。那日跟着小女孩寻找仙子姐姐未果,她晚上回去复盘,便想到了会不会是郁娘,但转眼便否决了这个念头。 她压根不敢往这边想,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向郁娘伸出的所有魔爪,最终都狠狠反噬回来,伸向了自己。 她下意识在心中竖起偏见的墙,看不见墙的另一边是什么面貌,以致最后等那堵墙倒塌时,她已经一错再错。 “宣夫人,你有何要说的?” 有人在质问她,她听不清是谁开口的,只红着眼眶看郁娘。无法想象,她的女儿是怎样从那种地方,一步步走回都城,走到她面前来的。 只要一这样想,就心如刀割,几欲窒息。 “是,是我故意冤枉太子妃的……她压根就不是什么瘦马……” 说到后面两个字,一股滚烫的痛意,从她心口滚过一圈。 她忍不住在心中无声痛呼,鱼沉壁啊鱼沉壁,你事事聪明,却怎么活成了一世糊涂? 众人听到宣母这番话怔愣住,大抵没料到她会突然承认罪行,反应过来后,忍不住七嘴八舌讨论着。 “竟然真的是宣夫人所为,看样子这是在为宣若薇出头啊……” “哎,慈母情深,宣夫人一时糊涂啊……” 有宣家一派的妇人立即出声,帮忙说着话:“宣夫人,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啊,宣夫人,你还好吗?” 四周满是嘈杂的声音,叽叽喳喳的,有人过来围着宣母,还有人过来拉住她,她却恍若未觉,只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郁娘,唇齿间慢慢碾磨三个字。 “小鱼儿……” 郁娘看懂了她的唇形。 第199章 宣母求见她 与郁娘一同进入教坊的六个姑娘,四个是被家里卖进来的,一个是孤儿,而郁娘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卖的,她睁开眼时便出现在了教坊。 翟嬷嬷告诉她,她也是被娘亲卖进来的,她不信,因为模糊的记忆里有个声音在教她唱歌。 “春日的池塘边,泡泡一串一串,原是小鱼儿游不见了,大鱼儿在吐着泡泡呼喊,小鱼儿……小鱼儿……” “小鱼儿,要是你再跑迷路了,你就唱这首童谣,娘亲听到了,会来找你的……” 她的娘亲说过,会来找她的,那便不可能卖她,所以在教坊的十年,她一直在等娘亲来找她。 可是等啊等,一直等,也没有等到娘亲来找她。 眼见她到了年龄,要被嬷嬷送去伺候人,她只得先为自己找到靠山。 当得知萧重玄愿意带她离开教坊时,那是她十年来最开心的一件事情。 她背着包袱走出教坊,只觉得那日的阳光那么和煦、那日的风那么温柔,是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美好。 一切似乎都向着好的方向开始了。 可她大约是个不幸的人,没多久,萧重玄“战死”沙场,她在萧家成了眼中钉,每次受萧母折磨的时候,她还在奢望娘亲能找过来,带着她从萧家离开。 可惜,娘亲始终没有找过来。 再后来,她被卖去了军营,遇到南廷玉,总是惹得南廷玉不满,挨骂受气。兜兜转转,费了一番心思,成了南廷玉的枕边人,以为日子能好过些,结果却进入虎狼之窝,身陷囹圄,步步危机。 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失望中,她终于明白,小鱼儿等不到来找她的大鱼儿了。 也兴许大鱼儿从来没找过她。 她放弃对娘亲的奢望,不愿意再做小鱼儿,要做自由飞翔的鸟。 她飞啊飞,终于飞到半空中时,却听到了从水里冒出来的呼喊。 “小鱼儿。” 为什么来得那么晚? 又为什么会是她? 郁,原来是,鱼。 …… 纷乱的思绪回到现实,郁娘怔忡看向对面的宣母,眼中其他人变得一片模糊,唯有宣母的容颜那么清晰,那么深刻,也令她那么憎恶。 若那牙婆子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当时在鸾州城,宣母找不到她后,转而带回宣若薇,让宣若薇以她的名义在宣家活了十四年? 当她在教坊受到百般折磨和羞辱时,她却领着假冒的女儿在都城享受荣华富贵? 当她一路孤苦伶仃,漂泊无依时,他们一家正美美满满、团团圆圆? 大抵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大抵是觉得滑稽可笑,她竟突然笑了下,笑得辛酸凄楚,平生第一次恨自己,为什么她是小鱼儿?! 为什么她会和宣母牵扯上关系? 一股剧烈的情绪冲上心口,霎时,郁娘眼眶发黑,眼中黑色的阴影越来越大,直至遮天蔽日,什么也看不见。 她脸色发白,如神魂离体,忽然无力闭上眼,向后倒下去。 天旋地转的失重,让她产生恍惚错觉,她的身体被折断成一块块。 脑袋在浑噩,心脏在疼痛,身体在沉睡。 耳边传来各种声音。 “琳琅……” “裴姑娘……” “小鱼儿……小鱼儿……” 她不是小鱼儿! 小鱼儿早就死了! 死在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 可惜,她开不了口,说不出来这话,此刻,她的灵魂仿佛被困在混沌的世界里,在漫无目的行走,她的悲痛,和她一样被困在这个地方,无法解脱。 她明明已经不乞求遇到娘亲,不乞求家人的疼爱,可为什么还要让她知道这个残忍的事实? 让她发现她那么痛恨的妇人,竟就是她的娘亲。 还不如不让她知道,不如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在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郁娘耳边又能听到声音,是拧着巾帕出水的淅沥声,紧接着,一条温热的巾帕,落到她额头上,为她轻轻擦拭掉汗水。 她胸腔咳嗽了一声,缓缓睁开眼,视线尚有些模糊,只能从轮廓辨别出来给她擦汗的人,正是南廷玉。 “咳咳……” “醒了?”南廷玉松口气,裴元清来给她检查过身体,她没有问题,就是气急攻心昏厥罢了,“你睡了两天。” 这两天他提着心,连公务都处理不了,一直守在她身边。 “她……咳咳……” 看到郁娘唇瓣干涸,不住咳嗽的模样,南廷玉端过茶水,扶她起来。 “先润润嗓子,再说话。” 郁娘咕噜咕噜喝了不少,缓和了几分情绪,呼吸渐稳,她问着话:“我昏倒后,那日大殿上的事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空青、嬷嬷和牙婆子被关了起来,那两个医馆女学徒则被放了出来,现在安顿在外面,崔国公夫人和宣夫人被罚禁足,等着后续查明案情,再做处理。”南廷玉默了一瞬,“不过昨日,宣明朗不知暗中做了些什么,那崔国公夫人改了口供,直言这件事情是自己一人所为,且宣母当日主动承认也被说是受崔国公夫人威胁,所以宣夫人……被解了禁足……” 郁娘眼睫一抬,眼色沉沉。 要是她没昏倒就好,她一定能诱出口供,逼得崔国公夫人、翟嬷嬷和牙婆子三人咬住宣母不放。 南廷玉瞧着她的脸色,斟酌语言:“琳琅,宣夫人,现在就在长乐宫门外,想要见你……” 第200章 错过的小鱼儿(一) 窗户支开了一条缝,阳光丝丝缕缕洒进来,在地上落下一片模糊的光斑。 郁娘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神情淡漠道:“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南廷玉:“那孤让人回绝她。” 不多时,安公公回来复命,附在南廷玉耳边小声道:“她不肯走,说是一定要见到太子妃,见不到的话,便就日日在外守着。” 现在外面的人都以为宣母连日在长乐宫外守着,是诚心悔过了,想求郁娘原谅,但南廷玉心中明白这其中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能让那个佛面蛇心的人转瞬变了性子,绝不是一句诚心悔过能概括的。 南廷玉瞥了一眼床上的郁娘,她此刻正在喝药,药似乎很苦,柳眉轻拧,南廷玉沉声吩咐道:“她愿意在门外守着,那就让她守着吧。” “是。” 次日,天气大变。 先是狂风四起,吹得竹林哗啦啦作响,屋顶上的砖瓦也被掀动,再是一阵急促的骤雨,雨势迅猛激烈,雨滴落到地面上,如擂鼓一般敲击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直让人心神不安。 屋内,郁娘精神还未好,坐在床上,翻看着从审刑司抄过来的卷宗,这是关于当年南巡时龙船上恶狗杀人的案子。 这个案子最后将罪名定在那个已死的婢女身上,说是这婢女因为嫉恨宣若薇,便给火火下药,意图利用火火来伤害宣若薇,结果反倒误了卿卿性命。 这个结论,虽然为郁娘和火火还了清白,但也没有让真正的罪魁祸首认罪伏法。 郁娘看得入神专注,未察觉到绵绵雨雾顺着窗缝飘进来。 苗苗关上窗户,自言自语:“哎,这天怎么突然就变了,门口那老太婆是不是还没走啊……” 郁娘闻言,翻着卷宗的手一顿,未吱声。 这雨下了约有半个时辰,雨势停下后,夜幕也已垂下,廊檐下雨滴吧嗒作响。夏日的闷热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吹乱,半空上浮动着丝丝撩撩的温凉。 南廷玉沐着雨雾过来,安公公在身后为他撑伞,进了房,又忙拿着巾帕为他抹掉身上的雨雾。 “用过晚膳了吗?”这几日,南廷玉只要一回东宫便来看望她。 她点点头,询问今日审刑司的办案进展,南廷玉一一告知她。 崔国公一家现下应是和宣家达成了某种协议,崔国公夫人改口供,将宣母完完全全撇出去,直言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所为,目的便是为了给崔明尧报仇。 翟嬷嬷这几个小喽啰,也不成气候,在与宣母打交道的过程中,未留下任何证据,是故,这一次恐怕也不好给宣母定罪。 郁娘听着话,捏着手中的案卷,眉目间忧思沉沉。 宣母心思缜密小心,总是能从纷繁复杂的阴谋中撇清关系,这次若是定不了罪,往后想抓她的小辫子恐怕就更难了。 南廷玉喝了口热茶,又道:“你让孤查的伽蓝寺佛堂中鱼沉壁供奉的雕像,结果也出来了,那雕像确实不是本土的菩萨像,而是来自于天竺的鬼子母。” “鬼子母?” “嗯,传闻鬼子母本为恶煞,因丢失孩子后而陷入疯魔,四处遍寻无果,只得求助释迦,得释迦劝化,顿悟前非,归入佛门,是故,在天竺民间,鬼母子有着守护幼童之意。但传入大乾后,因其外表似观音,常被人误当做观音像来拜。” 郁娘唇齿喃喃:“恶煞……丢失孩子……”所以,这就是宣母一直潜心礼佛的缘故? 她拜的是鬼子母,求的是保佑孩子。 可惜啊,鬼子母没有帮她。 郁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住,壁灯悠悠的光芒落在她脸上,显得温和柔顺。南廷玉也没再说话,一盏茶喝完,郁娘才开口:“真的没有证据定她的罪吗?” 南廷玉道:“有点难。” 郁娘:“她还在外面吗?” 南廷玉轻轻颔首:“嗯,听闻昨日,她在长乐宫门前昏倒了,下人把她接回去,她醒过来又来了,方才外面下暴雨她也没有走……” 她一直在外面让府里的人向郁娘传话,南廷玉怕郁娘知道了心情不虞,压了下去,只待郁娘今日开口问,他才告诉。 郁娘偏过头,望向外面,下过雨后月色通明,石板上积有一滩水,屋檐上水珠坠下,落到石板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殿下,让她进来吧。” 南廷玉眼神一动,看着郁娘,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忍了下去。 他起身让安公公把宣母唤进来,尔后识趣到隔壁偏房守着。 雨夜格外安静,外面的虫鸣蛙叫一片杂乱。 石板上的脚步声十分清晰,由远及近,直至停在门口。 宣母并未立即进去,而是站在廊檐下,平复着心跳,她此刻刚淋过雨,浑身湿漉漉的,鬓间珠钗散乱,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脑袋清醒又浑噩,心情则开心又忐忑。 安公公站在她身后,没催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一步一步走进大殿。 她没想着计数,可是这一步一步就像是踩在她的身体上,让她清楚记得自己恰好走了十四步。 十四步,十四年。 她终于又见到了她的小鱼儿。 殿内,郁娘躺在床上,床帘垂下遮掩住视线,并未直接见她。 她大约是激动亢奋,鬓间青筋凸出,面部线条如弓弦紧紧绷住,一开口便有眼泪坠下:“小鱼儿。”于她来说,世间千万个字,都敌不过小鱼儿这三个字来得重要。 床帘微动,里面的人突然咳嗽了两声,宣母紧张到想要上前一步,还未抬腿,便听到郁娘嘲讽的声音响起。 “宣夫人竟就这般容易相信我是小鱼儿,不怕是我故意设下的陷阱吗?” 宣母听到她话中的嘲讽,心口泛起尖锐的疼痛:“小鱼儿,是娘亲有眼无珠,没有早早认出你……”否则也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怪她还未见到郁娘,心中便对郁娘有了偏见,认为郁娘是个出身不好、上不来台面的狐媚蹄子。 在这种偏见下,她自然无法理智看待郁娘。 “咳咳……” 宣母忙道:“小鱼儿,你染了风寒吗?” 郁娘不答反道:“你一直要见我,是为了何事?” 宣母怔忡一瞬,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只知道要见小鱼儿,要见她的小鱼儿。这个念头超出了一切,无法控制,难以克制。 “小鱼儿,我有好多话想要和你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这些年,娘亲一直在找你,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你,娘亲无可奈何,只得日日拜佛,求佛祖保佑你……” “伽蓝寺的方丈说,娘亲只要念够十万遍《金刚经》,我的小鱼儿便能回来,于是娘亲每日一有空就默念经文,等终于念够了十万遍,可还是没有找到小鱼儿,方丈说是我不够诚心,于是我继续念,想着一定要诚心、诚心……可是,娘亲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小鱼儿早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郁娘闻言,眼中的泪如有了意识,不受控制从眼眶落下,她轻轻揩拭掉,声音淡漠道:“那看样子是你的心不够诚,佛祖便一直在骗你。” 宣母张了张唇:“小鱼儿,娘亲真的一直有在找你……”她对世间任何人的心意都可以掺假,但唯独对小鱼儿是诚心的。 那时她才来到都城,小鱼儿丢失的秘密谁都不能告诉,她只得独自消化,一边痛苦着,一边暗中派人去找郁娘,可惜找到的都不是她的女儿。 她在日复一日中备受煎熬,靠着和小鱼儿的温馨回忆,才能有一丝慰藉。 想到这,宣母忍不住迈步,很想靠近郁娘,抱一抱郁娘,重新感受着属于小鱼儿的气息,可总归顾忌着郁娘的情绪,不敢太放肆,只走了两步便停下来。 “你一直在找我……”郁娘笑了下,慢慢道,“那你可知道我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第201章 错过的小鱼儿(二) “十四年前,我一睁开眼,出现在陌生的地方,什么都不记得了。嬷嬷说,是我娘把我卖到教坊中。当时,一同被卖的有六个女孩,因者都不愿意去学伺候男人的本事,便被嬷嬷关在柴房里。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冬天有多冷,大雪顺着茅草缝隙窜进来,落到我们的身上,又冷又饿,等到雪停下,三个女孩没了呼吸……” 宣母呼吸一顿,眼泪模糊住视线,安静听着郁娘说话。郁娘说得很慢,将在教坊中的经历一一道出,语气平静,没有刻意渲染的悲痛,但字字让宣母心惊肉跳。 “嬷嬷不愿意让我们身上有疤,惩罚我们的便常是饿肚子,插针之类的方式……我的指甲缝和身上,至少能找到几十处针眼,有时候做梦,还觉得指甲痛,很痛,醒过来却找不到伤口。长大后,教坊又为了讨好那些有着怪癖的男人,逼我们喝各种怪药,让我们能未有生育而出乳水……” …… 一盏茶过后,郁娘歇了歇,又继续开口说话,既是杀人诛心,也是在自揭伤疤。 “前半生,我学到的所有东西,都只是为了讨好男人。我学诗写字,是为了床笫之间更有雅兴,不如宣若薇这般贵女,学诗写字是陶冶情操,是修身养性。我习得小心谨慎,隐忍顺从,便是因为男人们大都喜柔弱温顺的女子,也不如宣若薇有家族撑腰,可以飒爽开朗,洒脱自在活着。这一路,我孤苦伶仃,欺我者辱我者甚多,更不如飞鸾神女宣若薇受万民敬仰爱戴。且她还有一双无比疼爱她、愿意为她谋划一切的父母,而我只有一丝越来越渺茫的奢望,奢望我的娘亲不是真的卖了我,她还会来找我……” “可那点奢望,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熄灭。你可知道,让我真正决定不再做小鱼儿,放弃对娘亲的奢望,是什么事?” 宣母声音几若离体:“什、么、事?” “是在伽蓝寺,我被人灌下了落子汤。” 这话轰隆一声,在宣母脑海中炸开,她曾经的所作所为,现在一一都成了回旋镖,狠狠扎在自己身上。 伽蓝寺,那是她第一次对郁娘出手。 “小鱼儿……”她再也克制不住情绪,泪流满面,扑到床边,这段距离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狼狈落魄,隔着床帘一把紧紧抓住郁娘的手臂。 如果当年,她抓住郁娘的手臂一刻也不曾松开,那她们母女就不必分离这么多年。 “娘亲错了……小鱼儿……你原谅娘亲好不好……往后,娘亲会用尽一切来弥补你,你想要什么,娘亲都可以满足你……” 郁娘没有动,隔着帐帘看不出她的神色,只有声音传出来,像是要故意凌迟宣母一般,她继续平淡说着话。 “我决心不再做水里的小鱼儿,要做天上自由自在的鸟儿,可惜,我的翅膀又被你生生折断,南巡龙船上,你知晓我的软肋,故意陷害火火,逼得火火成了恶犬,也将我逼成疯子,你可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那么悲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人可以不顾性命不顾安危来爱我,但火火虽然是一只狗,它却可以做到。它对于我来说,早已经是我的家人,而你却用我的家人性命,逼疯我……你连我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温暖,也要剥夺……你怎么能这般狠心……” “小鱼儿,娘亲那时候……走火入魔了……只想着……” “只想着为宣若薇谋划好一切?让她做人上人?而我这般卑贱的人,就该滚回泥土里腐烂,对吗?!” 这一声声质问让宣母心口痛到血肉分崩离析,心中全是愧疚和懊恼。 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才能让她的小鱼儿原谅她? 她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了。 “小鱼儿,对不起……你原谅娘亲吧,只要你肯原谅娘亲,娘亲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宣母紧紧握住郁娘的手臂。 “那你去审刑司认罪伏法吧。” 这句话平静而清晰,冷漠而克制,似乎是郁娘心中最大的期盼。 宣母愣住,在这一刻,四处声音倏然间消失,唯有屋檐水滴坠落声,滴滴答答,砸在她的心上,泛起沉重的钝痛。 她凝着眼,隔着帘帐,看着郁娘模糊的轮廓。渐渐的,这轮廓与她记忆里小鱼儿的轮廓重叠。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会回来呀?” “娘亲是大鱼儿,那我就是小鱼儿……” “娘亲,以后我再迷路,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 大殿内,郁娘的声音沙哑响起,念着那首童谣。 “春日的池塘边,泡泡一串一串,原来小鱼儿游不见,大鱼儿吐着泡泡在呼喊,小鱼儿……小鱼儿……” 宣母张着唇,神情恍惚,不知道是风霜刀剑入喉,还是陷入到回忆中,无法开口。 这时,郁娘一把掀开帘帐,露出同样早已泪流满面的容颜,她抓住宣母的手臂,一字一顿:“那只游不见的小鱼儿,差点被大鱼儿给害死了!大鱼儿就该去认罪,唯有伏法才能抵消一切罪孽。” 宣母收回恍惚思绪,怔怔看向郁娘的面庞。 这还是她们母女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彼此。她清晰看到郁娘眼中刻骨复杂的恨意,像是怎么也抹不掉的,忘不了。 那恨意,是她犯了许多错,造了许多罪孽,一点一点染上去的。 如今她唯有伏法……才能抵消一切罪孽…… 宣母唇间念着这句话,半晌,像是想通什么,她抬起手碰着郁娘的面庞,眼中泪水不止。 如果这就是郁娘心中最大的期许,如果这样就能化解她们母女的隔阂,那她就去认罪伏法。 这也是她身为娘亲,唯一的出路了。 她这一生真正最想要的身份,不是宣明朗的夫人,而是小鱼儿的娘亲。 “好,大鱼儿去认罪。” “对不起,小鱼儿,往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好好当上太子妃,好好入主中宫,成为这世间最有权势的女人,从此,再无任何人敢欺你辱你。 “小鱼儿,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唤我一声娘亲吗?” 郁娘一怔,不知道是惊讶于她这般利索去认罪,还是惊讶于她的最后一个请求,看了她许久,始终绷紧嘴唇,开不了口。 宣母见状,心口苦涩无比,没有继续逼迫郁娘,只怅然收回手,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她终于找到了小鱼儿,可惜小鱼儿却不认她。 大鱼儿这一生,都在不断寻找,不断失望。 宣家的婆子丫鬟围着她,担忧问着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见,没做回应。 待走出长乐宫宫门,她像是在也承受不住什么,身形直直倒了下去。 第202章 错过的小鱼儿(三) 宣母离开后,殿内归于一片死寂。 郁娘屈起双腿,埋首在膝盖上,此刻身上的血肉和骨骼传出分离撕裂的疼痛,她在逼着宣母认罪的同时,也在撕开自己的伤疤。 她的心口最痛,各种痛意交织在一起,为这些年所受到的伤害而痛,为娘亲是宣母的真相而痛,为自己从未享受过双亲的疼爱而痛…… 她咬着唇,不想要哭,但眼泪控制不住落下来,胸腔中也有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不知过了多久,有道身影静静站在床边笼罩住她,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手足无措,最终慢慢伸出手搂住她的肩膀。 看到鱼沉壁最后失魂落魄离开的模样,便知道这番谈话郁娘胜利了。只是这场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郁娘一定也十分不好受。 南廷玉心疼搂住她,坐在床边无声陪伴她,她哭得有些恍惚,后来索性靠在他肩上,哭累后就这么睡在他怀里。 他垂下头看着她,壁灯的光芒揉碎在他眼底,映出一派温柔。 “琳琅,往后,会有孤陪着你。” 她不是没有人在乎的。 有个人会不顾性命、不顾安危爱着她。 伽蓝寺。 这些时日,宣若薇只能从僧人口中得到些关于外面的只言片语,本以为中秋节那日,宣母会成功阻止册封太子妃一事,然而收到的消息却是册封顺利,且宣母还差点锒铛入狱的讯息。 宣若薇不由悬起心来,如今她将希望都寄托在宣母身上,不希望宣母出事。 她正忧心忡忡时,见到了宣母。 看着宣母如今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神色一怔,不可置信开口:“娘亲,你怎么了?”在她记忆里,宣母一直都是冷静优雅的模样。 如今听到这声娘亲,宣母不知怎地觉得无比悲哀和滑稽。 这十四年来,她将宣若薇当做亲生女对待,甚至将对小鱼儿的爱和愧疚全都寄托在宣若薇身上,可没有想到,她越爱宣若薇就越伤害小鱼儿。 宣母突然自嘲笑了起来,这副模样让宣若薇又惊又吓。 “娘亲,你不要吓唬我,到底怎么了?” “若薇,往后娘亲没有能力再来照拂你了。” 宣若薇听到这话,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娘亲,宣家出事了?” 宣母没有绕弯子,直接喃喃道:“若薇,我找到你姐姐了。” “是、是谁?” “郁琳琅。” 霎时间,宣若薇如雷轰顶,她下意识否决道:“娘亲,会不会是她在骗你?不然怎么会那么凑巧……” 宣母并没有过多解释,伸手摸着宣若薇的脸。这么些年,她对于宣若薇也付出了许多感情,只是在她心中最重要的还是她的小鱼儿。 “若薇,娘亲会去认罪,你我都该要好好为自己的罪行赎罪。” “娘亲……” 宣若薇万万没有想到她在伽蓝寺苦苦等来的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崩溃抓住宣母的一截衣袖,宣母却狠下心推开了她。 她还想要冲过去,被下人拦住,她流着泪看宣母逐渐远去的背影,哭诉喊话:“娘亲……你不管若薇了吗?若薇知道你心里更喜欢的是姐姐,可是若薇现在也需要你啊……娘亲……” 宣母脚步停顿一瞬,流着泪,没有回头。 在去审刑司之前,她还做了一件事情,亲手砸掉她供奉了十四年的佛堂。 很快,宣母主动认罪伏法一事传出来,震惊朝野。 宣丞相想要见她,她却避而不见。 这日,宣母听到狱卒说,有人来见她,她以为又是宣明朗,正要一口否决,忽然见到南筠之的身影出现。 南筠之穿着一身华丽龙袍,与这幽暗狭窄的地牢环境格格不入,见到她,南筠之没有多寒暄,笑着道:“宣夫人爱女之心,令朕颇为感动。” 宣母眼神一顿,她尚没有对外昭告郁娘的身份,想着留给郁娘自己决定,没想到南筠之竟然知道了。想来是中秋节那日,她恍惚的模样,令南筠之心中生了疑虑。 “不知陛下找罪妇所为何事?” “宣夫人既然愿为爱女做到这般地步,不如为爱女再做最后一件事情。” 宣母未吱声,抬眸看他。 南筠之继续道:“你如今也该揣摩出来朕的心思,朕是不会让宣家女入主中宫的,可惜朕千算万算,不如天算,没料到郁琳琅竟然也是宣家女。” 宣母面上平静,十根手指却暗暗攥紧,又听到南筠之开口。 “朕其实很欣赏宣丞相,他是为数不多清明能干、务实踏实的文臣,只是大乾不需要一位权倾朝野、无人能制衡的臣子。” “陛下打算怎么做?” “朕决计仿照前朝,重新设立六部制度,分化丞相权力。如今推行六部最大的困难便是宣明朗及宣明朗一派的人从中阻拦,是故,朕需要你说服宣明朗。”他可以一意孤行推行这个制度,但这样必然会激化以宣家为代表的文臣和皇家的矛盾,所以他要以最低的成本,来劝服宣明朗等人。 宣母一时没作声,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只开口问道:“那陛下能保证让我女儿顺利入主中宫?”千千万万之事,她已顾及不到,在找到小鱼儿后,便只想着管小鱼儿的事。 南筠之点点头。 宣母突然释怀笑了下:“好。”就当作这是认回小鱼儿后,为小鱼儿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情。 · 在收到宣母认罪的消息后,郁娘神情有一瞬恍惚,她抬头看向远处,恰好正是傍晚之际。 暮色摇摇欲坠,远处景色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她怅然想着,那场高烧让她不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情,如今来看也有好的一面,什么都不记得,至少让她不会那么痛苦。 这日,她和裴元清闲聊着话,突然间心口传来一阵钝痛,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弥漫在整个胸腔中。 裴元清看她脸色发白模样,以为她忧思过重,便笑着岔开话题:“琳琅,你可知道殿下近些时日在做什么呢?” 郁娘缓过劲,茫然摇头。 苗苗在一旁偷偷笑着,接过话:“殿下这几日在和裴老先生在商量嫁娶一事呢。” 裴元清:“是啊,殿下事必躬亲,从喜糖到喜服,从大红花到玉如意,全一一过目。” 那日中秋宴郁娘昏迷后,皇帝仍下了册封旨意,现在长乐宫里的下人嘴巴都很甜,已经直接喊她为太子妃。 她闻言,倒是神色平静:“婚期定了吗?” “还未定,说是要和你商量,不过太子已经选好三个日子,皆在下个月初六、初八和十六。” 郁娘盘算着时间,不到一个月,怎么这般急促? 不知道想到什么,裴元清又道:“这次我从西域找到了能解殿下身上蛊毒的药方,只是殿下一直不愿服下……” “为何不愿?” “因为此解药会有后遗症,服下后殿下会……” 这话还未说完,便被进门而来的人打断。 南廷玉个子很高,身形颀长,走近来时自带一股无形威压,他看向郁娘,眉眼凝重:“鱼沉壁,狱中自戕了。” 第203章 番外·宣母篇 广陵,宣家。 在嫁给宣明朗的第二年,鱼沉壁做了个梦,梦中,一个小女孩蜷缩在花园一角,抱着膝盖轻轻哭泣。她走过去询问怎么回事,小女孩抬起头,露出红彤彤的大眼睛,委屈巴巴说有人欺负她。 她看着小女孩可爱讨喜的模样,心脏柔软下去,抱住小女孩道:“那你当我的孩子,我来保护你,以后不会有人欺负你。” 小女孩眼睛一亮:“好。” 次日,鱼沉壁醒过来,心中暗道奇怪,然而没多久她就查出怀有身孕三个月。 来年春闱,宣明朗又在会试中拔得头筹,宣家一时喜事连连,风光无限。 宣明朗留在都城参加殿试之时,千里之外的鱼沉壁正处在难产之中,她痛了两天两夜,也未能生下腹中孩子。 产婆到最后实在束手无策:“夫人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咱们是保大还是保小?” 一旁的宣老太强硬道:“保大,不对,保小……” 鱼沉壁咬着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打断宣老太的话:“大小我都要!我腹中的孩子绝对不能有事。”她又痛了半日,其间,换过四盆热水,两次床单,下体承受着剧烈的撕裂疼痛,痛到最后已经麻木,不知道昏厥了多少次,才终于生下孩子。 听到孩子的啼哭声,她苍白着脸,伸出手轻轻碰向孩子的脸颊,尔后,似是再也支撑不住,又昏了过去。闭上眼时,隐约听到宣老太的不满声响起:“怎么是个女娃娃哦,早知道受这苦做什么,哎……还伤了身子根本,以后不能有孕……这可怎么办?我们宣家就明朗这么一个独苗,得一定要有个男孩啊。” 鱼沉壁昏过去后气息近乎于无,宣老太已经张罗着要为她办丧事,等到她再有意识时,已经是三日后。她睁开眼看到宣明朗坐在椅子上守着她,他闭着眼睛,脸颊凹陷,下巴长有青色胡茬,似乎很久没有休息。 大约听到床上的响动,他缓缓睁开眼:“偲偲,你终于醒了。” 鱼沉壁还以为是在做梦,喃喃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宣明朗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偲偲,我中了状元。”新帝登基后重开科举制度,三年一次殿试,如今他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位状元。 鱼沉壁几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想要去抱他,可是半边身子痛到起不来。宣明朗见状,主动抱住她,附在她耳边又道:“也谢谢你为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等你养好身子,我们一家便去都城领封。” “好。” 可惜没过多久,宣老太突然摔断腿,瘫痪在床,不能再上路,需得有人留在广陵照顾她。 宣明朗本想找个丫鬟给宣老太,但宣老太以外人照顾不周为由拒绝掉,执意要鱼沉壁左右伺候她。 鱼沉壁身子也才刚好,孩子还年幼,又见都城皇令催得急,只得先让宣明朗回都城。 本以为宣明朗会被命为地方父母官,回广陵任职,却未料到皇帝尤为注重他,破格提拔其为都城通判,兼任翰林院修撰。 他们二人由此分离两地,每月两封家书,互诉思念。 宣老太摔断腿后,性子变得古怪挑剔,总是嫌弃一日三餐不合胃口,嫌弃伺候不够妥帖,遂窝在床上,肆意骂着鱼沉壁。 鱼沉壁出自名门,言谈举止温和得体,从未遇到过宣老太这样的妇人,明明也识几个字,但骂起人来跟山野泼妇毫无区别。 以致每每被骂,她也只得气红了眼,暗中落泪。 考虑到宣老太是宣明朗唯一的亲人,她不想让千里之外的宣明朗为难,从未将这事告诉过宣明朗。 后来不想听到宣老太的骂声,鱼沉壁每日送完饭便要离开,宣老太竟不知道从哪儿摸到了锣鼓,一边敲锣打鼓一边骂她,说她不孝顺,说她虐待老人,闹得附近邻居皆出来看笑话。 为顾忌名声,也怕在朝中为官的宣明朗会受到指摘,她不得不妥协,每日伺候完宣老太,任由宣老太发泄完脾气才离开。 在这段难熬的日子中,她唯一的快乐便是小鱼儿的陪伴。 小鱼儿聪明体贴,在还不会走路时,看到她哭了,竟能爬着过来给她递巾帕,后来长大了些,整日咿呀咿呀喊着“娘亲,疼疼,不哭”,光是听到小鱼儿的声音,鱼沉壁便觉得所有苦难都值得了。 可惜,这么可爱懂事的小鱼儿也没有得到宣老太的认可,宣老太发起火来连小鱼儿也一同骂。 鱼沉壁第一次和宣老太发脾气,拿着菜刀架到宣老太的脖子上,便是因为宣老太骂小鱼儿是个赔钱货,不过在被鱼沉壁拿着菜刀吓唬过后,宣老太老实了一段时间,不敢再随意骂人。 新帝登基的前几年,各地势力未平,常有起义发生,又有瘟疫肆虐,鱼沉壁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带女儿北上找宣明朗,日子就这么拖了六年。 小鱼儿六岁时,她开始教她习字读书,母女二人窝在一方小天地中,苦中作乐。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过去,直到某日,她在伺候宣老太时,看到了桌子上摊开的书信。 宣明朗每个月会寄两次书信过来,一次两封,其中一封便给宣老太,鱼沉壁从未逾矩看过。 今日本也没打算看,但余光瞥了一眼,瞧清楚上面的内容后,她如雷轰顶,颤动着手拿起来信纸,再三确认着上面书写的内容。 【十月初,芊芊已为儿子顺利诞下麟儿,儿子欲在麟儿过百日时,立芊芊为妾。】 白纸上的字迹,是属于宣明朗的,她看过千千万万遍的,绝不可能认错。 宣明朗在都城有儿子了? 要立妾? 她捏着书信,不可置信看向宣老太,见宣老太那副慢悠悠的样子,意识到这书信是宣老太故意让她看到的。 “宣郎有了别的女人?” 宣老太不紧不慢道:“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且我儿子又是状元郎,任职都城通判,纳个妾又能如何?” “可是宣郎答应过我,此生绝不纳妾!” 宣老太脸色阴沉下去:“绝不纳妾?你一个伤了身子,生不出儿子的女人,你还想要我们宣家断子绝孙吗?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你若是识相,就该一辈子待在广陵,还能独占一个宣夫人的名头,若是敢去都城,那就是自取其辱!” 顿了顿,宣老太脸上露出抹恶劣的笑:“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瘫过……”说着,宣老太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还要多亏你这六年来,留在广陵一把屎一把尿照顾我。” 鱼沉壁声音发颤:“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为什么?明朗殿试高中状元,得知你难产,他未来得及等到封官旨意,便马不停蹄离开都城回来见你!你就是个祸害精!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了他一辈子!若不是陛下不计前嫌,惜才如金,你以为明朗还能留任都城吗?” 宣老太大概是说到激动之处,一边在屋里绕着鱼沉壁行走,一边嘲讽她:“以前啊,你是鱼家大小姐,下嫁给我儿子,我该捧着你,可后来我儿子高中状元,你又生不了孩子,你就该有自知之明,可你怎么还有脸跟明朗再谈一生一世一双人?明朗那么重信守诺,若有你待在他身边,他必定不会违愿!” “所以我便装作瘫了,留你在广陵,我本以为一直蹉跎你,你会受不住跟野男人跑了,这样明朗也就能正大光明娶妻纳妾,可没想到你竟这么能忍,忍了六年,哈哈哈……现在我不用装,你也不用忍了,我们若是能走得快些,赶到都城还能恰好遇到明朗纳妾呢。” 鱼沉壁铁青着脸色开口,一字一顿道:“宣明朗他绝对纳不了妾!”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隐忍受辱的六年居然是个笑话!宣老太欺她!宣明朗骗她! 他们这对母子竟然将她耍得团团转? 此刻愤怒和仇恨腾腾烈火冲上心间,几乎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 宣老太没看到鱼沉壁阴沉异样的面色,还以为能继续拿捏她,闻言,气得上手便要打她。 鱼沉壁不管不顾和她撕扯起来,中途宣老太腿脚绊了下,脑袋磕到桌子上,顿时摔得头破血流。 宣老太捂住脑袋,索性坐在地上道,骂着话:“我们家明朗一定能纳妾!他不仅能纳妾将来还一定能休妻!” 这话让鱼沉壁心中最后那点顾忌也消失了,她俯下身,抓住宣老太的衣襟,重复着话:“我绝对不会让宣明朗纳妾的!” 宣老太挖苦道:“你一个生不出来儿子的人,你拿什么来阻止?” 鱼沉壁歪着头,笑容可怖,一字一顿道:“这个理由,一定能阻止得了他,也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不纳妾。” “什么理由?” “大乾律令,遭逢父母丧事,须得守丧三年,其间不得娶妻纳妾。” 宣老太眼神倏然瞪大,下一瞬,鱼沉壁将她的脑袋狠狠撞向桌子…… “你去死吧!毒妇!” “娘亲……娘亲……” 远处传来女儿的呼喊声,然而此刻鱼沉壁心中被恨意所包裹,她两手沾着血,面无表情走出去,小鱼儿刚一靠近她,便被她给推开。 “娘亲,你怎么了?” “滚!” 小鱼儿似乎被吓住,哭了两声,想要引起她的注意,但她脸色阴沉,没有任何反应,又指着远处斥责了一声“滚”。 等到她浑浑噩噩洗完手上的血,意识逐渐从出离的愤怒中恢复,想到了小鱼儿,到处在屋里找小鱼儿,却没有找到。 外面又正好下起了雨,无法点上火把,她只好一边摸着黑一边出去找小鱼儿。喊了一路,嗓子喊哑了,也没有听到小鱼儿的回复,直到次日天微凉,她在一处山坡脚下找到了浑身淋的湿漉漉的小鱼儿。 “娘亲,我不是故意不回去的,我迷路了……” “对不起小鱼儿,是娘亲的错……”鱼沉壁眼眶一热,抱紧她,悲痛道:“小鱼儿,别怕,娘亲会来找你的……无论你在哪里,娘亲都会来找你的……” 眼看小鱼儿发烧要昏过去,鱼沉壁一边背着她去看村医,一边教她唱童谣:“以后找不到娘亲了,你就唱这首童谣,娘亲听到声音会过来找你的……” “好。” “春日的池塘边,泡泡一串一串……” 她唱一句,小鱼儿跟着唱一句,听到小鱼儿的声音,她心中酸涩悲痛,她的人生已经成为一个笑话了,绝不能让小鱼儿也步她后尘。 她们母女俩不该是别人的踏脚石。 是故,在小鱼儿的烧刚退下后,她对外声称婆母遭了意外,匆匆下葬婆母,带上小鱼儿,去都城找宣明朗。 若只差信去都信报丧讯,她不放心。 她要亲自过去,毁了宣明朗的“齐人之福”,要将宣明朗这些年所得到的荣誉和地位,牢牢掌控在她们母女手中。 只是未料到在赶路过程中,小鱼儿染了病,说着胡话,嚷嚷看到了奶奶。 鱼沉壁心中有愧,总觉得是婆母的鬼魂来闹事,买了佛珠放在小鱼儿身上。 恰逢瘟疫横行,随行队伍误以为小鱼儿染上瘟疫,抛下她们母女二人。 鱼沉壁被迫带着生病的小鱼儿辗转在各色赶路队伍之中,母女二人到鸾州时,小鱼儿又突发高烧,陷入到昏迷之中。 她本还想继续赶路,看到小鱼儿这个样子,不得不暂且停下。 “琳琅,你不要吓唬娘亲,娘亲这去给你找郎中,你在这里等娘亲。” 整个城的郎中都在忙着治瘟疫,无人愿意跟着她去看病,她求了好久才找到一个郎中,等她带着郎中过来,乌篷船上已经不见小鱼儿的身影。 “船上那小丫头吗?她病死喽,尸首刚被收尸人扔到乱葬岗去了。” 鱼沉壁心神崩溃,失去理智,慌不择路去乱葬岗找郁娘,她以为是婆母在报复她,想要带走小鱼儿,哭着求婆母报复她就行了,何必要去害小鱼儿,小鱼儿是无辜的。 她在乱葬岗中翻了一具又一具尸体,也没有找到小鱼儿,却意外救下一位和小鱼儿年纪相仿的姑娘。 …… 这似乎是对她作恶的惩罚,让她失去了她最为在乎的女儿。 她悲痛欲绝,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怀揣着恨意回到都城。 当她带着救下来的那位姑娘下马车时,宣明朗看到那姑娘,竟笑着揽住她:“我们琳琅都长这么大了。” 她眼神微动,看向那姑娘,那姑娘也在战战兢兢看她,她阖了阖眼,给了一个眼神,姑娘立即识趣开口:“父亲。” “诶,好琳琅,真乖巧。” 鱼沉壁看着宣明朗脸上一派慈爱的模样,心中不由浮起浓郁的嘲讽。 他这么多年未回家,竟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识了…… 真是可笑! 她借着守丧,成功阻止宣明朗纳妾,又大度表示不介意幼子的存在,提出将幼子记在她名下,以后算作正房嫡子,由她来教导。 宣明朗又惊又喜,见她如此行事,哪怕后来三年守丧期已过,也未再提出纳妾。 自此,宣府之中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她这些年,一边收拾掉不安分的通房,养废嫡子,一边派人暗中去找小鱼儿,可惜石沉大海,始终找不到一点讯息。 她只得寄托于神佛,每日虔诚念经,期盼着能再看一眼小鱼儿。哪怕是亡魂也好,也想要再见一眼她的小鱼儿。 然而命运弄人,等十多年后,她再见到小鱼儿却没有认出来。 甚至她在一次次与小鱼儿的交锋中,狠狠伤害了小鱼儿,最后还亲手将小鱼儿逼得陷入疯魔。 待真相大白那一天,她才恍然明白,真正该疯魔的人是她啊。 神佛似乎怪她罪孽深重,不仅没有帮过她,还在暗中狠狠嘲讽了她一把。 原来她费尽心思要害的人竟然就是她心心念念要找的人! “小鱼儿……小鱼儿……” 她终于找到了她的小鱼儿,可惜小鱼儿再也不认她了。 小鱼儿要见她,也只是为了要逼她去认罪。 她知晓小鱼儿说那番话的意图,是想要让她自责、崩溃,从而认罪伏法。 只是在撩开帘帐,看到小鱼儿那张面庞后,她怎么也拒绝不了。 记忆里的小鱼儿脸蛋圆圆的,眼睛黑黑的,脸颊有着婴儿肥,总是咧开嘴呵呵笑着,像个小仙童一般,十分伶俐可爱。 可十几年过后的小鱼儿,脸蛋是尖细的,眉眼含着忧愁,神情柔顺可怜,与以前的模样大为不同。 一想到她的小鱼儿被人折断了翅膀,受了无数折磨,才变成这般模样,她便心如刀绞,什么也做不了,只想着点头答应小鱼儿。 “对不起,小鱼儿,往后,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要去赎罪,赎她这一路犯下的错。 如果不这样,她所珍惜的、所爱的还会离她而去。 在审刑司写完供词后,她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足足有十二页纸,将这些年她的所经所历、所作所为一一告诉小鱼儿。 不奢求小鱼儿能原谅她,只希望小鱼儿能明白,娘亲没有丢弃过她,娘亲也愿意不顾性命不顾安危爱她。 她将信交出去后,见了宣明朗。 本以为撕下脸皮再相见会是歇斯底里的场景,却没想到两人见面,竟一时无言。 许久,她开口道:“皇帝要动宣家。” “我知晓。” “你还记不记得你为官的初衷,你说,读书考取功名为的是要给我和小鱼儿争个脸面,过上好日子,让我们不再被人肆意欺辱。” “记得。” “宣郎,既然如此,你何必与皇帝走到撕破脸的这一步,你若还念过去的一丝旧情,那便助我们真正的女儿裴琳琅,坐稳太子妃之位!她需要一个有权势的家族,但不需要一个权倾朝野的家族!” 宣明朗张唇,手指攥着木笼,眼神定定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滚,似有无数话想说。 她以为他会质问她,会骂她,却没想到他看她许久,阖了阖目,慢慢道了一句话。 “偲偲,我不知道那六年你过得这么苦。” 她来审刑司赎罪,把犯的罪都说了,供词也早已给宣明朗看过。 她笑了笑,道:“宣郎,你会让我在狱中安心的吧。” 宣明朗停顿片刻,苦涩开口:“好。” “那我就安心去赎罪了,不要让我失望,宣郎。”这话一语双关。 宣明朗走后,她闭上眼,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下意识要转佛珠,颂念经文,反应过来后,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自嘲笑了下。 佛,不渡她。 那她便去问一问,为何不渡她。 让她的命这般苦。 第204章 吃错醋的太子殿下 南廷玉站在狭窄的木门前,遮掩住身后的光线,世界像是突然暗了下去。 他道:“鱼沉壁,狱中自戕了。” 郁娘闻言怔愣住,许久,像是才找回声音,哑着嗓子道:“她怎么会突然自戕?” “她做错的不只是一件事。”南廷玉并未多言,将手中一沓书信递给她:“这是她留给你的书信。” 郁娘垂下头,看向这沓扎好的书信:“扔了吧,不必给我看。” 晚间她入睡时,发现那沓本该被南廷玉扔掉的书信竟安好放在她的屋子中。 她坐下来,手指落到书信上面,摩挲片刻,终究没有扔掉,但也没有看,而是收拾起来放到床底下。 鱼沉壁的无奈,鱼沉壁的苦衷,亦或者来说鱼沉壁的狡辩,她现在并不想知道,她已经承受不住太多的东西,大脑像是在保护她,下意识让她不再想鱼沉壁的事。 纷纷扰扰的后续皆交给了南廷玉来处理。 因着鱼沉壁的供词,宣若薇被问罪,崔国公一家也受到惩罚,皇帝又趁势处理了几个不听话的世家,随后,颁布六部制度,分走宣丞相手中一半的权力。 波诡云谲的朝堂,由此恢复风平浪静。 这段时间,郁娘白日里忙于经营手中的药馆,闲暇时则跟在裴元清身后学习医术,日子过得充实丰富。 这日,医馆挂起打烊的招牌,她和苗苗正欲离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领着两个丫鬟,藏头遮尾拐进医馆中。 是沈寻梦。 上一次听到沈寻梦这个名字,还是三年前在惠娴皇后的生日宴上,得知沈寻梦嫁的那位司隶校尉刘大人娶了正妻。 不知道沈寻梦今日鬼鬼祟祟来医馆做什么…… 踟蹰了下,郁娘领着苗苗过去,刚一靠近,便听到里间传来女学徒的惊呼声。 “是谁打的?怎么伤得这般严重?” 沈寻梦正欲开口说话,似是瞥见郁娘过来,她忽地攥紧身上的衣服,神经兮兮看向郁娘:“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像是想到什么,她又问道,“太子带回来的那位裴姑娘也是你?” 郁娘没答话,看向她揪紧的衣襟,隐约能见到脖颈处青紫交错的伤痕。 “你受伤了。” 沈寻梦不想被郁娘看笑话,站起身,作势便要带丫鬟离开,只是走了两步,又疼的脸色发白,挪不动脚下步子,若不是有丫鬟左右扶着她,她恐怕连站都站不住。 郁娘凝着眉:“是谁伤的?” 沈寻梦忍不住转过身,瞪着郁娘:“你少在这里假惺惺,是谁伤的我你会不知道吗?若不是你授意,太子殿下怎么会突然为刘郎赐婚,让刘郎娶了个泼妇回来?!”她心中的怨气开了个口子后,便忍不住一股脑倾泄出来,“那泼妇进府第一件事情便是喂我吃下绝子汤,彻底断了我的后路!现在,她又仗着怀有身孕,整天耀武扬威,拿我出气!” 她这一身的伤都是那泼妇连打带踹弄出来的,每次想找郎中来府中看病,都被那泼妇发火赶走,久而久之没有郎中敢过来,她只得遮遮掩掩,到外面求医,每个医馆还只敢去一次,怕被人识出身份,落下口舌。 郁娘心中猜测到刘越娶妻应是南廷玉的手笔,不过倒不知道这刘越的正妻手段竟会这般凶残。 郁娘:“你若是受不住,那便让刘大人放了你。” “他放了我,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到哪里?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能有太子做你的靠山吗?说起来,你的运气总是这么好,以前进到教坊里,也能有漠彩姐姐提点你。” 大抵是回忆到往事,沈寻梦脸色有些恍惚,嘴角咧着笑,精神瞧着不太对劲。 “那个时候,我怎么讨好漠彩姐姐,她都对我爱搭不理的,反倒是对你十分热心,她帮你一起骗嬷嬷养小猫,帮你习字学艺,甚至还教你怎么点痣描妆抬高身价,好让嬷嬷重视你……” 郁娘不想与她多做纠缠,更不想回忆以前的事,正欲转身离开,又听到她喃喃说着话。 “所以,我不服,我把你偷养小猫的事情告诉了嬷嬷……哈哈哈……后来,也是我故意让那个脸上长满脓疮的知府小舅子看到漠彩姐姐的容貌,引他霸占了漠彩姐姐……” 郁娘脚步倏然顿住,一股怒火从心口腾腾涌上来,她转过身,目光狠狠瞪向沈寻梦。 其实当初在教坊,她便怀疑这两件事情与沈寻梦有关,只是一直找不到证据,没想到沈寻梦现在竟自己承认了。 “沈寻梦!” 她还未来得及发脾气,沈寻梦的两个丫鬟忙解释着话:“裴姑娘,你别生气,沈姨娘这话不可信,她在府中已经被夫人折磨得精神……” 沈寻梦推开两个丫鬟:“我精神怎么了?我精神好着呢!”她摇摇晃晃向郁娘而来,脸上挂着痴笑,只是还未靠近郁娘,便迎面被郁娘给打了一巴掌,身体扑通一下栽在地上。 “你……” “沈寻梦,不止漠彩姐姐不喜欢你,我也一直不喜欢你,你若不明白,那就该好好反省缘由。” 她知晓沈寻梦这人心术不正,但没有想到心肠竟会这么恶毒。 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实属咎由自取。 只是可怜了小彩狸和漠彩姐姐,因她的嫉恨而无辜丧命。 “你好自为之吧。” 撂下话,郁娘便和苗苗离开,走远后,隐约听到身后传出来沈寻梦歇斯底里的哭叫声,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悔恨。 苗苗看着郁娘的脸色,犹豫道:“郁娘子,要不下次让医馆别给她看病。” “她自己估计也没有面子来了。” 郁娘阖了阖目,压下心中怒意。 大抵是想事情想的出神,没注意周身情形,过了一会儿,眼前突然一黑,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有六个高大威猛、形似地痞流氓的男人围住她们。 苗苗和两个侍卫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他们直接摁住, 另有三人步步逼近,将郁娘逼到角落里。 郁娘这时想跑已经来不及,便皱眉看着眼前五大三粗的男人们:“你们想做什么?” “啧啧,小娘子你长得这么漂亮,你说我们想做什么啊?” 一刀疤男伸手要碰向郁娘的脸,郁娘冷着脸推开他的手:“不想死的话就离我远点。”天子脚下,中央大道上竟就有登徒子敢兴风作浪?! 刀疤男双手环胸,吊儿郎当笑道:“小美人性子够辣,带劲,爷喜欢哈哈哈……来,让爷亲一口……” 说着,刀疤男作势撅着嘴朝郁娘亲过来,这时,一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身形矫健利索,直接给了这刀疤男一脚。 尔后,白色身影一把抱起郁娘,与郁娘紧紧相拥,二人的身影在半空中转了转方才落地。 莫名其妙在半空转了两圈的郁娘:“……” 南廷玉低下头,给了郁娘一个安抚的眼神,郁娘眼角细微抽了下。 其他几个流氓见状,立即朝南廷玉冲过来,南廷玉一边抱着郁娘躲避攻击,一边不忘潇洒反击,很快便将这几个地痞流氓打趴在地上,哀嚎求饶。 “好汉饶命啊……我们错了……” “我们再也不敢了,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南廷玉没理他们,望向怀中的郁娘,声音温柔道:“琳琅,你没事吧。” 郁娘摇摇头,正想让他将自己放下来,又见他对那几个地痞流氓道:“你们还不快滚!” 这几人像是有什么身体记忆,闻言,嗖的一下站起身,躬身异口同声道:“是,太子殿下。”旋即,几人一溜小跑,消失在街头。 郁娘陷入到沉默中:“……” 南廷玉意识到露馅了,心中暗暗骂着话,蠢材,真是一群蠢材,连戏都不会演!非要在最后来一句“太子殿下”!就连逃跑还跑得那么规整有序! 南廷玉讪讪笑着,放下郁娘,郁娘抬眸看他,眼神轻飘飘的:“太子殿下二十有二了,竟还如此孩子气,行事当真是有趣。” 南廷玉辩解道:“咳咳,我真不认识他们。”心中却不住吐槽,都是荀世子出的鬼主意,说什么女子最爱英雄救美戏码,只要他多救她几次,她便会心生爱意,是故,他才找了个几个看起来像地痞流氓的下人来演戏。 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被她暗讽了一顿。 郁娘视线从苗苗和两人侍卫心虚的脸上掠过,她一开始就意识到不对劲,按照往常遇到危险,苗苗和侍卫会下意识搬出来太子的身份威慑坏人,但今天他们仨却是被摁到一旁,安安静静,什么话也不说,想来是早就和人通好气了。 她心道了声幼稚,没再纠结这事,和苗苗在前一边走路,一边聊着话。 南廷玉就这么被晾在后面。 郁娘如今对他的态度,很平静,甚至来说是有些麻木,仿佛他做什么都激不起她的情绪。这让南廷玉心中很不是滋味,被人忽略的感觉比针锋相对更令人难受。 沉默了一瞬,他跟上去,走到长乐宫门前,听到郁娘问苗苗话。 “刚刚他们摁住你,你怀里的东西没损坏吧。” “没呢,我抱得可紧了……” 郁娘不放心,从苗苗怀里接过锦盒,打开查看,未注意到一块玉从盒子下方滑落出来。 南廷玉走在后面,见状正要提醒她,目光瞥到掉落出来的玉,发现雕刻的是个玄字,他口里的话顿时僵住。 玄。 呵呵。 她倒是对萧重玄念念不忘,竟然随身携带刻着他名字的玉! 真是情深意重啊! 南廷玉脸色阴沉盯着那块玉,心中实在气愤不过,趁郁娘在前方不注意,他直接一抬脚,将这玉踢进荷花池里。 这时,郁娘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这个月月末,是裴老先生的六十大岁寿辰,我挑了好久,才挑中这四块冬暖夏凉,安神养魄的玄黄玉,希望他能喜欢。”话落,她又忙道,“诶,天玄地黄,玄字玉呢?” 南廷玉一怔,看向水面涟漪浅荡的池塘:“……” 第205章 寿宴 这一晚,南廷玉以池塘杂草腐叶遭蚊虫为由,命人将池水清干,众人一直忙到深夜,池塘才见底。 次日,郁娘起身,坐到梳妆台上,正纠结该给裴老先生换什么礼物时,忽然发现昨日丢了的那块的“玄”字玉,竟然安好无缺出现在梳妆台上。 她还以为眼花了,拿起玄字玉仔细看着,竟真的是它。明明昨日它不见了,怎么又莫名其妙出现在梳妆台上? 她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自己忙糊涂了。 裴老先生的六十大寿本打算自家人小聚一下,但他的一众徒弟们张罗着要为他大操大办,且如今郁娘为未来太子妃,他也算是未来的国丈,皇家有意为他抬高身份,便打算借着寿宴为他彰显地位。 惠娴皇后将寿宴一事交由郁娘来操办,算是对郁娘的一个历练,将来郁娘入主中宫的话,大大小小的宫廷盛宴,都得学会操持承办。 她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只需要宅在后院的无名通房,现在她为太子妃,代表的是太子的脸面,甚至是国家的脸面,是故,她必须走到众人面前,学会八面玲珑、甚至是舞弄权术、掌控人心。 而对于宫中女眷,宴会也是能彰显权力和身份、惩罚奖励、拉拢威慑旁人的一个常用手段。 郁娘也知惠娴皇后的用意,遂抽出来一部分时间专注忙着寿宴的事。 南廷玉看她亲力亲为的模样,心中很是吃味。 马上他们就要成亲了,她却对婚礼上的各项事宜不甚在意,倒是对裴老先生的寿宴尤为上心。她的世界里,在乎的人在乎的事那么多,偏生就不能多他一个。 南廷玉心情乏闷,一直闷到寿宴这日。 朝中的一众权贵们几乎都携着女眷而来,大臣们围住南廷玉和裴元清寒暄,女眷们则围着郁娘。 现在没有人再纠结郁娘到底是不是曾经的郁奉仪,因为经过中秋节宴会一事,所有人都看出来郁娘已经坐稳东宫太子妃之位。 “裴姑娘今日的妆容可真好看,清纯中又带着一点小俏皮。” “是啊,这妆容与裴姑娘身上的粉色长褂也很配,娇嫩如花,当真是‘芙蓉不足佳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郁娘被一众女眷簇拥讨好着,她们的热情劲让她几乎招架不住,费了好些力气才应付住她们,将人都安排妥当。 徐妙兰也来了,只不过没有像旁人那样立即围上来说话,见郁娘得了空,她才摇着罗扇,走上前,笑眯眯道:“如今还适应吗?” 郁娘俏皮摇摇头。 徐妙兰继续道:“往后久了,你自然就适应了……”说着,徐妙兰凑到跟前,手中罗扇向着远处指去,郁娘顺着看去,看到几个打扮得优雅端庄的妇人。 那几个妇人此刻正在偷偷瞄郁娘,见到郁娘的视线,吓得忙转过身去。 “有些夫人和你打好关系,便是想着将来能顺顺利利将自家的女儿送入长乐宫。” 郁娘收回视线,笑道:“倒是难为她们了。”惠娴皇后本意要为南廷玉再纳一良娣,两奉仪,但后来不知怎地被南廷玉给拒绝了,没再提这事。 这群世家倒是不死心,竟还想着从她这边下手,想来在外人眼中,她们觉得太子不肯纳妾是她“善妒”的缘故。 徐妙兰小声叮嘱着话:“难为是小事,毕竟现在只是赔着笑脸,将来就有可能一步登天,所以这群人盯你盯得紧。你要狠下心,别被人轻易忽悠了。” 郁娘笑笑:“事不由我,她们就算把我给忽悠了,也不一定能成功,关键还是要看太子殿下的意思。” 说着,郁抬起头,视线隔着半空望向南廷玉,没曾想南廷玉也正在看她。那道沉沉目光复杂而内敛,仿佛杂糅了万般爱意。 郁娘收回视线,心道,南廷玉能不能一辈子不纳妾,她无法确定,不过至少最近这几年他应该没这个心思,他现下对她还新鲜着。 爱而不得,总是能让人牵肠挂肚,甚至是肝肠寸断。 人们不会珍惜唾手可得的东西,却总想追寻那些已经渐行渐远或者遥不可及的东西。 徐妙兰常听荀世子说太子的事,所以知晓太子和郁娘之间的事,她调侃道:“太子对你,自然是一片赤诚。” 郁娘见她打趣,便也打趣道:“其实我有一事一直很好奇,妙兰你为何没有与太子在一起?” 徐妙兰罗扇轻扬,悠悠道:“实不相瞒,早些年惠娴皇后挑选太子妃时,便在我和宣若薇之间犹豫,后来,是我主动放弃的。” 郁娘顿时来了兴致,睁着眼,静待她说下去。 徐妙兰借着罗扇遮掩,小声与郁娘道:“太子这人,旁人觉得温润儒雅,可我却觉得他骨子里桀骜不驯,固执偏执,不是我所能降服得住,我还是适合找个像阿逸那样容易拿捏的清闲世子。” 郁娘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他确实如你所说的这般……” “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裴元清的声音忽然窜进来,吓得郁娘忙住口。 裴元清看她心虚的模样,笑着道:“你们在这里聊天,可把太子和荀世子急得不行,他们二人频频向这里张望,和大臣们说话都说得心不在焉。” 徐妙兰一抬头,果不其然看到自家夫君露出个脑袋,鬼鬼祟祟向这边张望,这副模样瞧着很是滑稽好笑。她无奈摇头,向裴元清道了贺,寒暄过后便朝荀世子而去。 殿中一众大臣和女眷几乎都已来齐,瞧着时间也该开席。 郁娘笑道:“父亲,今日你是寿星,你也快进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话落,她作势推裴元清进殿,却恰好与迎面而来的宣明朗撞见。 宣明朗清晰听到郁娘口中的那声“父亲”,眼神不由复杂看向郁娘。 郁娘猝不及防和他对上视线,霎时,她脚下如长了个根,动弹不得。这是她第二次遇见宣明朗,上一次是在中秋宴上,当时并未有精力看他,如今却是真正仔细看着他。 他眉目温和儒雅,气质俊朗潇洒,身上又自带着一股久居高位的气息,便是现在这副模样,也能将许多女子迷得晕头转向,更何谈二十年前。 难怪鱼沉壁丢了女儿,会立即找个假女儿冒充也要稳住自己宣夫人的地位。 宣明朗看着郁娘的面庞,心口莫名苦涩:“琳琅。” 郁娘收回飘远的思绪,眼色平静看着他:“宣大人,按照礼仪,您还是应该唤臣女为一声裴姑娘较为适宜。” 宣明朗闻言,神色一顿,面上浮出难堪之色,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见周遭有人围过来,止住了声音,没有多做停留,和裴元清说了些官场上的话,让小厮送上礼物,便转身离开了。 他现下被削去一半权力,夫人畏罪自杀,女儿暂押狱中,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光。官情纸薄,朝堂上后宅中少不了阴阳怪气,是故,能不听闲言碎语便不听。 边上有人道:“没想到宣大人竟还会亲自来为裴老先生贺寿……” “是啊,本还以为因为中秋节的事,两家生了嫌隙。” 裴元清捋着胡子,笑呵呵打岔过去,他一出现,殿中气氛热闹许多,祝贺词连绵起伏响起,寒暄完,一众大臣和女眷按照位阶坐下来吃酒。 本来依着礼仪,太子该在高座之上,但今日太子却把高座的位置留给裴元清,选择和郁娘同席而座,此举也算是彰显了裴家父女二人的地位。 殿中大臣和女眷们见状,对裴元清和郁娘越发殷勤讨好,整个寿宴郁娘都在各种吹捧声中度过,最后寿宴结束,郁娘还被几个贵女拉着,嚷嚷着说想要认她做姐姐。 她笑着与她们话了告别,等转过身看向南廷玉,才发现南廷玉闭目靠在椅子上,脸色微红,似乎被人灌醉睡着了。 一旁的荀世子也喝得醉醺醺的,徐妙兰一脸嫌弃扶着荀世子离开,荀世子则盯着徐妙兰的侧脸,傻憨憨笑着。眼中爱意彰明较着。 郁娘走到南廷玉身前,正想喊醒他,下一瞬,他却突然拽住她的手,将她拦腰抱到大腿上。 殿中还未走完的宾客本来慢吞吞的,见状,吓得迅速溜走。 南廷玉埋首到郁娘胸口上,声音哑哑的:“琳琅,孤头疼。” 这句话一瞬便将郁娘带回了曾经的回忆中。 他以前喝醉酒,头也会疼,她不理睬他的话,他就跟个孩子似得,一直嚷嚷头疼,嚷得人受不了。 “既然头疼为什么还要喝酒?” “孤不想扫兴……” 南廷玉蹭了蹭郁娘胸口,郁娘怀疑他是在占自己的便宜,正欲发火,忽然听到他低声道:“明天,你陪孤去看母后,好不好?” “明天进宫是要做什么?” “不是进宫,是进皇陵。” 郁娘本想要起身挣扎,闻言,动作顿住。 “进皇陵,看孤的母后,孤早就想带你去见母后,可惜那个时候在如意寺遇到了刺客,没有看成……” 第206章 皇陵之行——遇刺 郁娘想起来,三年前南巡路过阆中城时,南廷玉执意要她一同跟着去如意寺,她还曾在心中埋怨过他,若不是他的无理要求,她也不会遇到刺客。 原来他那时是想要带她去见先皇后…… 先皇后是在生下南廷玉之后去世的,皇家对外说是难产而亡,民间却传言先皇后是被姚家逼死的,是故,死后骨灰不得入皇陵。在姚家覆灭后,先皇后的骨灰才葬入皇陵,得以安息。 南廷玉喃喃:“母后刚生下孤,便为了保全孤而自戕,孤终其一生都无法报答她,但孤想着,她若是有在天之灵,一定会为孤找到心爱的女子而开心,也一定会想见一见你……” 郁娘垂下头看着他,他此刻闭上眼睛,靠在她怀中,神情中似有落寞,她缓慢道:“好。” 南廷玉收拢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他的前半生就像是一叶孤舟,一直迎着尔虞我诈,劈波斩浪。在遇见她后扎了根生了须,有了自己的家。 即使这段关系是他用卑劣的手段威胁而来的,但还是忍不住要索取更多——希望能得到她的心,希望能做她的家人,不愿意和她只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天家夫妻。 他想,漫漫人生,终是能有时间有机会让她看到他的真心。 四周早已无人,唯有他们二人被酒宴过后的狼藉包围着。 她没说话,安静看着他。 他像个孩子,缠着她,磕磕巴巴说了许多话。那些话基本都绕不开萧重玄,想来萧重玄是他心中最大的坎。 “琳琅,孤不比他差。” 他呢喃完这句话,在她怀中沉沉睡着。 郁娘一愣,想着他说的这话,目光有些复杂,那么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原来有朝一日也会放低身份,想要去跟别人一较高低。 可惜,她和他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与萧重玄无关。 · 因着是去皇陵,郁娘今日穿着素净的衣裳,鬓间挽了个发髻,未戴任何簪饰。南廷玉打扮得也很素净,玉冠挽发,清爽干练。二人这次的皇陵之行,并未大张旗鼓,带了安公公和几个侍卫随侍。 皇陵位于城郊的清覃山下,马车穿过石板小道和葱郁树林后,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由白玉石铺作的台阶从山脚一路向上蔓延,仿佛穿云破月,不见顶端,两侧白色陵墓在阳光的照耀下,大气宏伟,如落入云海的宫殿。 几个守陵人欲抬着滑竿送南廷玉和郁娘上去,南廷玉只让郁娘坐着,他要步行上去。 郁娘见状便下了滑竿,陪他一起拾阶而上。 南廷玉眼中瞬间流露出浓浓的感激,忍不住握住郁娘的手,似乎想要说什么,郁娘先道:“殿下不要误会,我只是不想让先皇后觉得我无礼罢了。” “母后若有灵不会怪你的。” 郁娘没再吱声,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袖子中十指交缠,身后安公公等人则眼观鼻观心,不敢抬头。 她想抽回手,试了几下没有成功,索性由着他。他比她在前一步,携着她上台阶。她体力不行,一路走走停停,待上到陵墓时已经过去一盏茶时间。 守陵人在一旁领路,这里葬有乾朝四位皇帝,穿过一座座建得如宫殿般华丽宏伟的陵墓,来到最后一座陵墓,也是最新的一座,这是南筠之为自己准备的陵墓。 陵墓左侧供奉的是先皇后祈飞雪的骨灰,右侧空位想来是为惠娴皇后留下的位置。 郁娘见状,心道,皇帝倒是会享齐人之福。 南廷玉点上两根立香,置入香炉之中,向先皇后的牌位跪拜。 “母后,儿臣带她来了,相信您一定也会喜欢她。” 说着,南廷玉侧目看向郁娘的脸颊,“儿臣以前只想着权势和利害,做过许多糊涂事,伤了她,如今大仇已报,平生唯一所憾,便是曾经对不住她。明日是儿臣和她的大喜之日,儿臣心里很开心,但也很惶恐,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赎罪,让她原谅儿臣。” 郁娘忍不住转身看着他,没想到他会在先皇后面前说他们之间的事。 “若是可以,儿臣愿尝她所尝之苦,受她所受之伤,一一还清所有过错。” 明知道这可能又是南廷玉的讨好手段,可是郁娘闻言,心中还是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她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南廷玉又说了些话,郁娘心思飘远,并未听进去,待她收回心思,听到他如话家常一般和先皇后聊着他这几年的所经所历。 末了,他道:“惠娴母后十分照顾儿臣,这么多年,她一直将儿臣当做亲生子对待,她是娘亲送给儿臣在这人世间最好的礼物。” 像是在他的话进行回应,这时,一阵风忽然吹过,吹得香火缭绕,衣袂晃动。南廷玉看着牌位,眼眶泛起血丝,他又上了一炷香,一行人才离开陵墓。 下来时,天色微沉,似乎要下雨了。 安公公道:“殿下,咱们快些走吧,看这天像是要下雨了。” “嗯。” 刚走下台阶,不知缘何,两匹黑色骏马忽然仰首嘶鸣,露出不安状,连带着身后的马车也跟着摇晃颠簸。 安公公诧异道:“这马怎么回事啊?” 话落,下一瞬便见一排手持利器的黑衣人犹如鬼魅般,从四周的树林中悄然出现,将他们几人围在中间。 乌泱泱的一群人,应是早就埋伏在这里等着他们下山。 这一次皇陵之行,分明是临时决定的私下出行,怎么会被人知道?又有谁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调出如此多的刺客? 第207章 为她安排好后路 随着刺客的步步逼近,风声似乎变得紧促,化作无形的刀光剑影,从几人耳旁脸颊划过。 南廷玉环视一圈刺客的情况,压下眼底的不安和担忧,附在郁娘耳边,声音故作轻佻道:“孤又找人新排了一版英雄救美的戏码,你看着如何?” “……”郁娘诧异抬头,心道,这是南廷玉编排的戏码吗? 这次怎么这般舍得,喊了这么多人? 然而不待她多想,南廷玉又假装自若调侃道:“等下你可一定要看看孤是如何威风的。” “殿下能不能别这么幼……” 她话还没说完,南廷玉一把抱住她,将她放进马车中。她脑袋意外撞到车舆上,疼得哧溜一声,稳住身体,下意识要掀开窗帘查看情况,南廷玉却在外面一把按住窗帘,不准她看。 随即,他给安公公一个眼神:“走!” 安公公张唇想要说什么,迎着南廷玉坚决果断的目光,只得含泪扭过头,扬鞭策马冲出包围。 这群黑衣人,人数众多,且训练有素,明显是专业的杀手,而南廷玉这次私下出行只带了几个侍卫,双方人数相差太大。 现下的局面,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想到这,安公公眼眶止不住落泪。 只有两三个黑衣人去追马车,剩下的继续一步步逼向南廷玉。 南廷玉拔出佩剑,沉声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太子殿下到了阴曹地府自然就知道了!” 马车颠簸摇晃中郁娘抓住窗帘,堪堪稳住身体,她探出头向后方看去,皇陵脚下,南廷玉已经和黑衣人打作一团,他穿着一身白袍,身影在厮杀中十分显眼。 兵戈碰撞溅起飞扬尘土,林中鸟惊兽散。 这不是在演戏! 那些黑衣人就是真的刺客! 意识到这一点,郁娘慌忙道:“安公公,殿下还在后面,我们快回去救殿下!” 安公公哽咽道:“是殿下让老奴护送太子妃离开……” 郁娘苍白着脸,喃喃自语:“难道我们就这样丢下他吗?” 那么多刺客,他几乎没有逃生的机会。 安公公不答话,抹了把泪,心中悲痛不已,手中动作却一刻也不敢停,不断挥舞马鞭,逃离身后的混乱厮杀。 安公公心道,若是没有郁娘,他是生是死也要跟着南廷玉。可现下南廷玉将郁娘交给他,他不得不遵守命令,先带着郁娘逃跑。 很快,有刺客追了过来,直接落到马车车顶上,霎时,马车左右摇晃起来,郁娘摔得东倒西歪。 一把长剑直接从车窗刺进来,擦着她脸颊而过。 她吓得惊呼一声,那剑又飞快收回去,欲再刺进来,只听砰的一声,刺客从车顶上栽下来,尔后,南廷玉的声音在外响起。 “琳琅,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 郁娘和南廷玉同时掀开窗帘,着急望向对方。 “殿下,你快上来。” 南廷玉瞥了一眼后方紧追而来的黑衣人,他们的目标是他,他若坐上马车,只会连累郁娘和他一同丧命。 他必须留下来和刺客缠斗,好为郁娘争取逃命的机会。 “琳琅,你听着,走出皇陵后要么隐姓埋名逃得远远的,要么回到长乐宫,告诉外人你有了孤的孩子,否则……”他出了事,父皇母后一定会在盛怒和悲痛之下,逼郁娘为他殉情。 所以她就算逃出皇陵,也是九死一生。 郁娘怔愣住,他一会儿让她逃得远远的,一会儿又让她假孕,这些话听着就像是在进行……临终嘱托。 明明情况如此危急,他竟然还能在转瞬之间为她想好所有的退路。 她抓住他的袖子:“殿下,我们可以一起走……” 话方落下,又有刺客袭来。 南廷玉放下窗帘,与那刺客打斗起来,他带的侍卫只剩下两个还在殊死搏斗,皇陵的看守人员和杂役都已被杀死。 “还不快走!” 安公公忍下泪意,急促挥鞭,驾车远去。 风声在耳边如泣如诉,世界似乎陷入到一片混乱中。变故陡生,郁娘努力逼迫自己冷静下去……必须要冷静下来,想个法子救南廷玉。 可是现下什么也想不到,一股无助绝望的情绪淹没住她。 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这时,一只手突然扒住车窗,紧接着窗帘撩起,是南廷玉。 他又追上来了。 “殿下。” 一道血渍在他脸上留下鲜明的痕迹,他似乎受了伤,神情紧绷凝重,唇齿间嗓音沙沙。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孤便是死,也想在死之前知道。” 他一边问着话,一边飞快挥剑抵挡住袭来的刺客。 “郁琳琅,你有没有爱过孤?” 郁娘一怔,未料到生死之际,他追上来却只是为了问这么个事。 明明这一次没喝酒,怎么行事也变得如此幼稚…… 眼泪从她的眼眶落下,她哽咽道:“殿下,你先别说那么多……” “告诉孤,你有没有过一刻曾对孤动心过?” 又有刺客追了上来,长剑劈中马车,差点伤到南廷玉。 郁娘心防崩塌:“爱过。” 怎么可能没爱过他呢? 他可是南廷玉啊。 在他从常宁宫抱起她,说早就知道她是瘦马时,她就已经爱上他。 一颗心再难以收回。 “殿下,你快进马……” 她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他突然抬起她的下巴,俯下身,深深吻住她。 缠绵刻骨的吻,仿佛揉碎进彼此的胸腔,身后的刀光剑影似乎都变得温和许多。 时间若是再慢一点就好了。 可惜,那些刺客还是追了上来。 他松开她,深深望她一眼,这一眼,似要永远记住她,哪怕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忘记。 尔后,他放下车帘,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而去,引走所有的刺客。 郁娘望着他的身影,崩溃喊着话:“殿下……殿下……” 可他头也不回,身影很快便被黑衣人淹没住。 林荫小道七拐八拐,马车颠簸晃动,她的视线被泪水和树木遮掩住,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把长剑从后方刺中南廷玉的腹部。 “殿下……” 她多么希望,这一次也是在演戏。 他耍她,她也不生气了。 第208章 幕后凶手是谁 远处天际布满火烧云,似是地上血河逆流,倾入天边染出了刺目的血腥。 马车一路前行,甩开皇陵脚下的厮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了接应的人,沈平沙和安公公匆匆聊了两句,便领着侍卫向皇陵冲去。暮色垂落后,山上山下火把连绵,侍卫在仔细搜查,寸毫之地也不放过。 然而搜遍皇陵上下,只找到下人们的尸首,却不见南廷玉。 有两个受伤的刺客未来得及逃走,被活捉住,从他们口里得知南廷玉身中好几剑,死后尸首被拖走,按照幕后指使之人的要求,应是要将他的尸首扔去乱葬岗喂狗。 一众侍卫闻言,皆目眦尽裂,心中怒火难遏。 沈平沙摁住腰中的剑,手背青筋暴跳,他还想要再问话,那两个刺客却服毒自尽了。 这两个刺客苟延残喘留着一口气,仿佛就是为了等人来,好将南廷玉的凄惨死状说出去,说完了,任务完成便自尽解脱,留给旁人的是无尽的愤怒和恐慌。 南廷玉,大乾的储君,大乾的希望,竟就这么被他们虐杀了! 皇帝先是下令,封锁皇陵脚下,再封锁整个都城,彻查所有往来出入之人,然而依旧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那些黑衣人如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连带着南廷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很快,储君遇刺,下落不明的消息被传了出去,引得朝野震荡,人心惶惶。 南筠之本就身体不好,在连续三日没有找到南廷玉后,盛怒之下吐血昏厥过去。待醒过来,他脸颊凹陷,神情憔悴又狰狞,眼底有着恼怒到极致而失去理智的疯狂。 他坐在床上,猛地咳嗽几声,抓住惠娴皇后的衣袖,下着命令:“把那日从皇陵中活着的人全给朕叫过来!” “是。” 郁娘跟在侍卫后面,不眠不休在皇陵脚下搜查了一日一夜,确定没有南廷玉的身影后,她才失魂落魄回到长乐宫。尔后,精神一直浑浑噩噩的,陷入到无尽的忧思悲伤之中。 她心里虽然还未原谅南廷玉,但还从未想着要他死,毕竟他之于群臣、之于天下,是个合格的储君。 不该就这么死了。 她想,他一定还活着,他是所向无敌、战无不胜的太子殿下啊,怎么会轻易被那些无名之辈给杀了? 她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没事的,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心中的绝望也在一天天加重。 整个长乐宫都跟她一样,被一股绝望笼罩住,沉闷悲伤的气氛与宫殿上还未来得及摘下的那些红幡灯笼格格不入。 若是没有出事,他们二人已经成亲了,算着时间,今日该是三天回门之日。 “殿下,你到底在何处?” 郁娘在床上辗转反侧,含着泪入睡,半梦半醒之际接到进宫的旨意,以为是有南廷玉的讯息了,她立即穿上衣服,和安公公坐上马车进宫。 · 深夜,悬月被乌云遮住,风声习习,壁灯微光摇曳,一扇屏风横在大殿中央,挡住内殿的情形。 南筠之斜靠在长榻上,胸腔不断传出咳嗽声。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却又带着无上威压,从屏风里面传出来。 “为何太子被抓,而你们二人却能平安离开?” 郁娘和安公公跪在地上,对视一眼,没想到皇帝今晚召见他们,竟是要“秋后算账”。 安公公先道:“陛下,当时刺客众多,情况危急,太子殿下让老奴先带着裴姑娘离开,老奴执拗不过他……” “所以你们就这样把太子给扔下了?”大抵是怒火攻心,南筠之又不住咳嗽起来,“咳咳,你们两个背主家奴,贪生怕死,该当何罪?” “陛下请息怒!” 南筠之眼神浑浊晦暗,一只手紧紧攥着沾血的帕巾,怒道:“息怒?朕的怒火怎么息下去?太子现在生死不明,而你们两个却全须全尾在这里,莫不是你们跟刺客有勾结?不然太子的行踪怎么会被刺客掌握住?!” 太子是临时决定去皇陵的,统共知道此事的也不过就身边的几个亲信,南筠之越想越觉得郁娘和安公公二人可疑。 不过,安公公伺候南廷玉多年,对南廷玉一片赤诚,不至于会突然叛变。想到这,南筠之目光缓缓移到郁娘脸上:“是不是你害得太子?” 察觉到那股杀意直冲自己而来,郁娘忙道:“陛下,臣女没有害太子……” 南筠之像是自顾自分析着情况:“如今姚家势力被连根铲除,崔家不成气候,朝堂稳定,怎么还会有人大动干戈想着要刺杀太子呢?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宣家最为可能!朕刚对付过宣家……你是不是心中不平,想要为宣家,为你亲身父母报仇?” 这话一说完,殿中落针可闻,夜风撕碎灯火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得清楚。 郁娘抬头,隔着屏风看向南筠之。 心道,皇帝果然知晓她的身份。 现下皇帝怕是气疯了,气到已经失去理智和逻辑,只想着要发泄怒火,而偏偏她从皇陵全身而退,又是宣家女,自然成了皇帝发泄怒火的首要对象。 没想到南廷玉先前的叮嘱,竟一语成谶。 知父,莫若子。 她心中涌出一丝酸涩,收回飘远的思绪,分析着话:“陛下,太子生死不明对臣女并无益处。臣女犯不着为了报子虚乌有的仇,而丢掉太子妃之位。”顿了顿,她补充道,“在臣女心目中,太子殿下远比那子虚乌有的亲人和仇更重要。” 南筠之此刻已经听不进去话,南廷玉就是他活着的精气神,现下被人抽走精气神,他变得疯癫又萎靡。 他这一生的希望就这么没了。 那还要这江山做什么? 他低低冷笑,偏执道:“不是你,那还能是谁?如今你的嫌疑最大,我儿是在你身边出事的,且我儿又那么爱你,那你就下去陪他好了,别让他太孤独!” 话里话外,他就是想要杀她。 所以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只要太子在她身边出事,那她脱不了干系。 她正想要说什么,一旁的安公公先开口道:“陛下,不能动裴姑娘,裴姑娘她……已经有太子殿下的骨肉了。” 郁娘侧目看向安公公,安公公忙给郁娘使眼色。当时南廷玉给她安排后路时,他在马车前方也听到了。 “骨肉?”南筠之胸中怒意骤然遏制下去,他绷紧脸部线条,凝视郁娘片刻,沉声吩咐道,“越公公,把御医都叫过来!” 不一会儿,御医鱼贯而入,为郁娘把脉问诊。 很快,一御医首领模样的人走上前,向南筠之斟酌着话:“恭喜陛下,准太子妃已有两个月左右的身子。” “当真?”南筠之突然激动起来,从屏风外走出来,衣袍散乱垂下,身形摇摇晃晃来到那御医跟前,再三确认着话,“她有身孕了?” “是,臣等都号出喜脉,不会有错。” 南筠之突然仰头大笑:“哈哈哈,飞雪,你听见了吗?我们要见孙子了……”没想到老天在他绝望之时,又给他留了一线希望。 他面孔转换得极快,再看向郁娘时已经没了杀气,抬手示意郁娘起身,目光落到她腹部上,叮嘱道:“好好养着朕的孙儿,毕竟你能活下来全靠着它。” “是。” 短短时间内,郁娘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人仍是恍恍惚惚的,起身谢了恩后,她侧目看向安公公,安公公悄悄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忍不住摸向腹部,空荡荡的。 以前,皇家利用她假孕来破除谣言,如今她又用假孕来坑皇家一笔。 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嘴角苦涩牵扯了下。 南筠之心情不错,理智似乎也恢复了些,对安公公吩咐着话,皆是关于她腹中的孩子,他要派御医去长乐宫照看她,再调一支精兵去长乐宫护她周全。 安公公闻言,忙道:“陛下考虑周全,但凭殿下吩咐。” · 走出宫殿时,远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 郁娘屏退下人,压低声音,不放心问着话:“安公公,那些御医……” 安公公小声道:“老奴见太子妃你这几日一直在忙着找太子殿下,分不开心,便私下找裴老先生谋划了这事。”顿了顿,他又道,“只是瞒不了多久,希望能在东窗事发之前找回太子。” 郁娘沉默下去。 如今,他们所有人都下意识在说找回南廷玉,而不愿意承认南廷玉可能死了的事。 只因还在心中保留着最后一点骐骥。 等待的时光是最漫长的,一分一秒都令人煎熬。以前,郁娘觉得被嬷嬷关押进柴房受刑时,时间过得最慢最痛苦,如今却发现等南廷玉回来的时光,才是最慢最痛苦的。 每天都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浑浑噩噩,如此又过了十日。 这段时间,外面早已乱得一团糟,她躲在长乐宫这座华丽的壳子里,偏安一隅。 徐妙兰担心她,约她出去吃茶散散心。 约了好几次,实在盛情难却,她便带着苗苗过去赴约,未曾想在茶馆里见到了二公主南廷玥。 南廷玥与南廷婉性子截然不同,她温和端庄、贤淑得体,三言两语便能和人拉近关系。一见到郁娘,她上前拉住郁娘的手,柔声说着体己话。 郁娘与她聊了会儿,心情舒畅许多,听她聊完琐事,又听到她提及在常宁殿中的事。 “哎,皇后娘娘这段时日情绪也不好,整日把自己关在殿里,对着那几盆盆栽修修剪剪。”顿了顿,南廷玥又道,“早些时日皇后娘娘竟还莫名问我,说别人毁了她最在乎的东西,那她该怎么做?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到她自言自语说那她也要毁掉别人最在乎的东西,哎……” 郁娘本来神色平静听着话,听到后面神色顿住,忍不住抬眸重复道:“别人毁了她最在乎的东西,她也要毁掉别人最在乎的东西?” “嗯。” 霎时间,一个惊人而又可怖的念头在郁娘脑海中浮现出来。 是谁能知晓南廷玉的私下出行?是谁能在短时间内派出那么多刺客?又是谁能成功躲开皇帝的一次又一次的搜查? 真相似乎跃然纸上。 第209章 郁娘的试探 先前想不通的地方,现在豁然开朗。 原以为找不到南廷玉,可能是因为他受伤藏了起来,也可能是他早已死了,尸首被刺客毁尸灭迹。 可仔细想想这两个情形,皆难以成立。 以南廷玉的性子,便是有最后一口气也会想办法通知皇帝和她,绝不会躲起来,让他们担忧。而他若是陷入昏迷,无法通知他们,那又是谁有这个能力救下昏迷的他,并躲过皇帝的一层层搜查? 这在都城几乎不可能有人做到。 至于第二种情况,他若是死了,那对方大可以拿他的尸体羞辱折磨皇家,为何要毁尸灭迹?又为何只留下两个刺客叙述南廷玉死得有多凄惨?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应是南廷玉没有死,并且还落在了对方手里。 那人故意制造出南廷玉已死的情形,用一日复一日的绝望来折磨南筠之! 前几日,御医在给郁娘看身子时,顺势提了一嘴南筠之的情况,说是他精神又差了些,已经下不来床,整日缠绵病榻,好在有惠娴皇后在一旁悉心照顾他。 想到这,郁娘已经没了吃茶的心思,匆匆与徐妙兰和南廷玥话别。 坐上马车后心跳还未平静,像是戳破了隐秘的一角,整个人处在惊慌又雀跃之中。 她收拢手指,平复下心情。 这一切还都只是她的猜测,她没有证据,无法直接指证惠娴皇后,也怕把人逼急了,惠娴皇后会赶尽杀绝。 思忖过后,她回长乐宫取了幅字画,未做停歇,便向皇宫而去。 惠娴皇后伺候南筠之喝完药,走出殿门,宋嬷嬷来报,说是郁娘求见,她心中微微诧异:“她怎么来了……带她过来吧。” 郁娘走进常宁宫,看见惠娴皇后闭目坐在椅子上,一个嬷嬷端茶伺候她,一个嬷嬷正在给她揉肩捶背。她眉目间满是疲惫,一副劳累至极的模样。 郁娘垂下头:“参见皇后娘娘。” “快起来吧。”惠娴皇后睁开眼,视线落到她小腹上,抬了下手臂,“你如今还有身孕,不必如此多礼。” “多谢皇后娘娘。” “坐吧,今日你怎么想着进宫来看本宫?” 郁娘将手中的字画摊开,上面龙飞凤舞的笔迹,只一眼便能便认出来是谁的字迹。 南廷玉。 “臣女今日在殿下的书房,发现了这幅字画,忽然想到皇后娘娘的生辰又要到了,这应是殿下为皇后娘娘提前准备的贺礼。” 惠娴皇后没说话,敛着目光,静静盯着面前的对联。 “堂北奉尊嫜,中寿常陪上寿; 江南歌众母,三春同祝千春。” 这些年南廷玉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在她寿辰之时,会为她亲手写上一份对联。从他六岁习字开始,便一直坚持到二十二岁,如今中宫库房里放了十六副对联。 她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向联纸,脑海闪过这些年收到的一幅幅对联,上面的字迹从一开始的弯弯曲曲变作后来的潇洒飘逸,送礼之人也从当年的垂髫小儿变作长身玉立的男子。 一眨眼,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惠娴皇后收回思绪,擦拭掉眼角的泪,命宋嬷嬷将对联收起来,转而对郁娘道:“你有心了,哎,不知廷玉现在……”说着,她低下头,拿巾帕擦了擦眼睛,“本宫这些时日,伺候完陛下,得了空闲便诵经念佛,为廷玉祈福,希望菩萨能保佑廷玉……” 郁娘不动声色打量着她,温声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若是知道你为他这般操心,心里肯定会难过的。在皇陵的时候,臣女听到太子殿下对着先皇后的牌位,盛赞皇后娘娘你……” 惠娴皇后停下揩泪的动作,抬起头看向郁娘。 郁娘一字一顿,重复着南廷玉的话:“殿下说,‘惠娴母后十分照顾儿臣,这么多年,她一直将儿臣当做亲生子对待,她是娘亲送给儿臣在这人世间最好的礼物’。” 惠娴皇后喃喃道:“最好的礼物……” “是啊,在殿下心目中,皇后娘娘您就是他的亲生母亲,是他赖以仰仗的后盾,也是他在这人世间获得的最好的礼物。” 惠娴皇后没作声,目光定定看着郁娘手中的对联,思绪似乎飘远,陷入到沉思之中。 许久,窗外一阵风吹过来,她才恍若清醒,捂着心口咳嗽两声,视线幽幽移到郁娘面上,似乎想要从郁娘脸上看出什么。 郁娘神情自若,怅然道:“所以皇后娘娘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太子殿下一定不希望看到您为他操劳伤神的样子。” 惠娴皇后见郁娘脸上没什么破绽,咳嗽过后,她闭上眼睛,靠到椅子上,似乎没了谈话的兴致,淡淡“嗯”了一声。 郁娘识趣道:“那臣女就不在此打搅皇后娘娘您了。” 郁娘转身离开后,惠娴皇后慢慢睁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眸漆黑幽邃。 这时,桌子上放着的对联被风吹到地上,她眉头蹙起,目光复杂看向对联。 一旁的宋嬷嬷要将对联拾起来,“娘娘,老奴先把这对联给收进库房中。” 惠娴皇后出声道:“不必,扔了吧。” · 时间又这般过去两日,依旧没有南廷玉的讯息。 郁娘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打算去皇宫,直接将自己的猜测告诉皇帝,哪怕要被皇帝定下杀头之罪,她也要说出来,只是没想到南筠之病情突然加重,陷入昏迷,彻底没了神智。 惠娴皇后现在寸步守在他身边,旁人无法见到他,也无法知晓他具体的情况。 另一边,搜查南廷玉的兵力被陆陆续续召回来,现在朝野上下几乎都认为南廷玉凶多吉少,几无生还的几率。 鉴于皇帝没有其他子嗣,有些大臣已经考虑从宗室中挑个孩子,立做储君。 这个提议被惠娴皇后否决掉,她和宣明朗将暂代朝政,等七个月后郁娘生下孩子再做安排。换言之,若是郁娘生下的为男婴,那便立男婴为储君,若是女婴,那么便从宗室中挑选合适的孩子。 是故,郁娘的肚皮现下被一众大臣紧紧盯着,都在好奇七个月后她将会生下男孩还是女孩。 处在漩涡中心的郁娘,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着,常常在梦里惊厥而醒,总是会梦到南廷玉惨死的模样,又忍不住梦到她假孕的事情被人揭发出来,以致白日里陷入到不安和焦虑之中。 她逼着自己冷静下去,想着破局的法子,其实心中已经想好了对策,只是没有能力去展开。现在皇宫和朝堂都被惠娴皇后把持着,她若行差踏错,怕是连命也不保。 她将自己的顾虑和打算告诉安公公,安公公听完后,提议道:“其实有一人兴许能帮的到我们,只是要看太子妃你愿不愿意去找他……” “是谁?” “宣丞相。” 第210章 太子殿下回来了 宣明朗虽然被削了权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且相较于惠娴皇后来说,朝堂文官谏臣更认宣明朗。 这段时间若没有宣明朗从中斡旋和表态,朝野上下不会轻易认郁娘肚子里的孩子是南廷玉的,毕竟郁娘还未正儿八经嫁入东宫,名义上仍是裴家待嫁的裴姑娘罢了。 郁娘一怔,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听进去安公公的建议,写了封信交给苗苗,让苗苗交给宣明朗。 她不想直接面对宣明朗。 这日,惠娴皇后伺候南筠之喝完药,看到南筠之躺在床上,病骨支离、神智不清的模样,她唇间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刚放下药碗,外面宋嬷嬷便急匆匆过来,附到她耳边小声道:“不好了,一群大臣去长乐宫……要……验裴姑娘的身孕,说是怀疑裴姑娘假孕。” 惠娴皇后皱起眉头:“让长乐宫的人好生挡着。” 宋嬷嬷:“闹事的有几个是宗室的王爷,身份尊贵,一般人怕是要挡不住。” 惠娴皇后心道,宗室里的人估摸着是想要自家孩子被立为储君,于是拿郁娘来做文章,今日若没有她出面,这事怕是不好解决。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南筠之,走之前,吩咐下人好好“看着”皇帝,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搅皇帝静修,尔后,她才放心和宋嬷嬷坐上马车,赶去长乐宫。 宋嬷嬷试探道:“皇后娘娘,那裴姑娘肚子里……” 惠娴皇后唇角一撇,淡道:“她有没有怀,怀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一定是个男孩。”一个能让她垂帘听政、执掌大权的男孩。 若是从宗室中挑一个男孩立为储君,那往后待人长大了,保不准他会带着家族来对抗她,她想要一个没有家族,甚至连母亲也将会没有的孩子,来保她永远坐稳太后之位。 想到这,惠娴皇后拨弄着指套,笑意加深。她来到长乐宫门口,果不其然看到一群大臣在闹事,马车停下来,她一露面,那群大臣气焰瞬间息下去不少,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迎接她。 她扫视了一眼他们:“真是热闹啊,不知道你们来找太子妃是要做些什么?难道是觉得太子刚走没多久,就可以随意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吗?” “皇后娘娘请息怒,臣等是怕贼人鱼目混珠,影响到皇室尊贵血脉啊。” 惠娴皇后:“陛下早已认定太子妃腹中的孩子为龙嗣,长乐宫一众下也无疑虑,倒是你们这些外人觉得自己比陛下还要英明?比长乐宫下人还懂内情?” “臣等不是这个意思,臣……” “够了,陛下和本宫皆认这个孩子,你们这群外人若要是再无理闹事,影响到太子妃,伤及龙嗣,别怪本宫拿你们是问!” 众人大约是没想到惠娴皇后态度如此笃定,见她脸色阴沉模样,压根不敢再开口,纷纷行礼离去。 待人走后,惠娴皇后收敛神色,想着既已来到长乐宫,便欲进去瞧瞧郁娘,结果这时宫中侍卫快马加鞭来报。 “不好了,皇后娘娘!” “怎么了?” “陛下……陛下薨逝了……” 这话方一落下,惠娴皇后身子猛地向后摇晃了下,宋嬷嬷及时伸手扶住她,她如失去主心骨,浑身无力,唯余一双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颤动。 南筠之怎么会死了? 就这么死了? 她还打算继续折磨他一番! 毕竟她被他给折磨了二十二年! “凭什么……凭什么……”就这么便宜他。 后面的话,她克制住,没说出来,只恨恨落下一滴泪。 “摆驾回宫!” · 南筠之薨逝一事传出去后,引得朝野上下一片震荡。 好在惠娴皇后和宣明朗相互配合协作,一人稳住后宫和宗亲,一人稳住朝堂,二人顺利把持住大权,稳住大局,并未引起太大的骚乱。 这段时间,乾朝上下皆忙着国丧。 依然没有南廷玉的消息传来。 郁娘怀疑是不是自己猜错了,还是惠娴皇后压根就没打算给南廷玉一条活路? 不然,怎么会还没有南廷玉的消息…… 她肚子中的“孩子”不知不觉也有三个多月,关于她假孕的流言蜚语又多了起来。她不知道七个月后,要从哪里弄个孩子出来交差。 甚至不需要到七个月,没准很快就瞒不住了,届时,她就会以欺君之罪被抓起来砍头,连带着整个长乐宫为她作掩护的人都要被砍头。 郁娘越想心中越慌。 偏生苗苗在这个时候还不忘给她出馊主意,让她出去找男人借种。安公公听到这话,竟然也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个馊主意。 她一时被气笑,断然拒绝:“我就是死,也不会这般做!” 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开门的声音响起,尔后一个高大身影如鬼魅般向床铺走过来。 她察觉到不对劲,睁开眼,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对方捂住嘴巴,控制住了身体。 “你……唔……你是谁……” 对方似是故意捏着嗓子,声音很沙哑:“我便是他们安排来给你借种的男人……” 郁娘倏地瞪大瞳仁,手脚并用,想要攻击对方,可惜压根不是对方的对手,三两下又被制服。 他俯下身,炽热的气息如吞人的野兽迅速包裹住她,尔后,他的吻落到她的额间,滚烫而又深情。 郁娘羞恼至极,胸腔不住发颤,气得快要落下泪,却在对方的吻中,莫名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触碰。她一愣,抬起头怔怔看着对方,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她心口却突然如擂鼓般震得发痛,唇齿下意识喃喃:“太子殿下……” 对方忽地一下笑出声。 “孤竟不知道你对孤用情至深,宁愿死也要为孤守住贞洁……” 第211章 不该被恨蒙蔽 低沉磁性的男声在黑暗中响起,驱散了这段时间郁积的所有焦虑和不安。 郁娘的情绪一时难以克制,眼泪决堤不止。她哽咽着,缓慢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的人,可又有一种美梦不愿被打碎的怯懦和退缩,让她的手停在咫尺之间。 心中犹在狐疑,是他吗?他回来了? 南廷玉握住她的手,十指交错,放到他的脸颊上。 掌中的温度和他脸上紧绷的弧度清晰传过来后,她终于再次唤出声:“殿下……”真的是他,他回来了。 “嗯,是孤。” 他们二人紧紧抱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气息和温度,在这一刻,似乎过去所有的龃龉冲突在重逢面前都化作灰烬,随着云烟消散。 人生那么短,又那么难,何苦过不去呢。 人总该是要向前看,向爱着的人去看。 所有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手段在赤诚的爱面前都相形见绌,她该是要热忱勇敢,不该要后悔终生。 “殿下……”她埋到他怀中,闭着眼,“你终于回来了。” 南廷玉轻轻笑了下:“嗯,让你担惊受怕了。”说到这,他搂紧她几分,“往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南廷玉将他这段时间的所经所历告诉郁娘,那日他引开刺客后,被刺客重伤,本想跳崖逃跑,没想到被刺客拼死拽了上来,旋即他又被他们打昏过去,等到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关进一间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 对方似乎没打算让他死,但又不想让他好好活着。 他拖着伤,一直被困在地牢中,无法逃脱。 每日负责来给送餐食的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头,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没有反应。 他起初想不明白,幕后之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折磨他? 后来他反应过来,下落不明的他对于南筠之对于皇室来说才是最大的打击。 那人不是为了折磨他,而是想通过折磨他去折磨南筠之。 想通这一点后,幕后黑手是谁,几乎昭然若揭——是他最信任、不愿意去怀疑的那个人。 郁娘静静听着他叙述地牢之中的日子,心口疼得发颤,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收拢手指抱紧他,也这才注意到他瘦了好多。 不过一个多月,他至少瘦了十多斤,后背脊骨分明。大抵是察觉到她的触碰,他停下说话,握住她的手,来到胸膛上。 这儿依然肌肉分明。 他笑道:“孤一直有在练。” 他被关起来的那段时间,起初因着受了伤,几次差点死掉,想着还没有当新郎官,还没有当上皇帝,拼着这口气,又从鬼门关走出来。 后来,伤养得差不多,他觉得不该坐以待毙,要养好身体才能寻合适时机逃走,遂整日在那间昏暗狭窄的地牢中独自操练。 如今人是瘦了些,但肌肉还有。 郁娘哭笑不得,抽回手去,只是很快,又被他捉住。他此刻如溺水的人,而她是那根救命稻草,他恨不得紧紧箍住她,与她融为一体,一刻也不分离。 “琳琅。” 相逢的第一夜,二人有着说不完的话,竟一夜未睡,躺在床上慢声细语聊着话。 直到天光微明,睡意才生。郁娘被他揽在怀中,迷迷糊糊道:“殿下,苗苗和安公公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回来了?” “嗯。” 听到这,郁娘睡意倏然没了。 难怪苗苗会说出“借种”这么离谱的话,而一贯正经的安公公竟然也这么快同意了,原来这两人是拿她当乐子逗。 她忿忿抬起头看向南廷玉,正想问他为何回来了不先见她,这时,阳光映着窗花散落到他脸上,能清晰看到他的面庞。 他脸颊消瘦,下巴分明,皮肤透着不见天日的苍白,而胡茬却被修理得干干净净,再看身上,也无久困地牢的霉气怪味,衣裳整洁干净,竟有熏香淡淡缭绕。 想来在见她之前,他是特地打扮一番了。 郁娘:“……”心口那股恼怒的火气瞬间消散,只余淡淡的无奈。 太子殿下何时变得这般爱惜容颜和形象了?九死一生后出来见她,竟不忘先梳洗打扮一番。 郁娘没睡觉,睁着眼静静看南廷玉,手指沿着他的下颌缓缓摩挲。 心道,初遇时太子殿下也不过才十八岁,是个少年郎。外人眼里少年郎温润如玉,可她作为贴身奴婢,却觉得他睚眦必报、桀骜不驯,难以伺候。 而这么一个难以伺候的人,后来竟成为了她的夫君。 他们相识的四年,犹如度过了漫长的前半生,爱恨交错,喜怒掺杂,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已难道清。 往后,他们还会继续缠绕纠葛,至死方休。 皇宫。 夜色如墨静静融在奠堂之中,墙上银烛闪烁晃动,勾勒出白幡晃动的虚影。雕刻着云纹的漆黑棺木置在奠堂中央,身后两侧跪满穿着白色丧服的宫人和大臣。 惠娴皇后面色安静,跪在蒲团上,目光怔忡看着棺椁。 无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月上中梢,宫人见她始终魂不守舍的模样,便让她去歇息,她却反倒让宫人和大臣都离开,她要独自为南筠之守灵。 众人心中无不唏嘘,感慨她用情至深,离开之前皆宽慰她节哀,保重身子。 她含泪不语。 待人都离开,宫人将门关上,她慢慢擦拭掉脸上的泪,失焦的眼神变得漆黑幽邃,站起身,大抵是跪久了,两腿发麻,走起路来步子不稳,衣袍轻轻晃动。 行至棺椁前,摸着棺椁,她胸腔溢出一声冷哼。 “可惜了,你到死也不知道太子其实还活着……” 忽有夜风吹来,吹得窗柩发出吱呀声响,堂内白幡晃动不止,烛火明灭交织。墙壁上的人影,如庞然大物笼罩住棺椁。 她长喟一声,继续道:“我还是心太软,不如你心肠硬。兴许女子都是这样,从小便被教化成温柔得体的贤妻良母,一生都要为夫君和孩子谋划……可夫君和孩子又何尝在乎过她们呢?” “我一辈子为你管理后宫,养育子嗣,却换来的是新婚日你给的一碗绝子汤。我悉心照顾太子半生,为他出谋划策,然而,他却为了一个女人一次次与我作对。你们南家的男人,都没有心。” 她缓缓低下头,脸颊贴着棺椁,神情专注而认真,未看到身后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一道孱弱的身影被人搀扶着,悄然逼近。 “所以你便重伤太子,囚禁他,以此来折磨朕?你就这么恨朕吗?” 南筠之的声音陡然响起,如一把长剑撕碎了夜的寂静。 惠娴皇后听到熟悉的声音,先是一惊,转过头看向被越公公搀扶着过来的南筠之,似乎是不可置信,她攥紧手指,扶着棺椁后退一步。 “你……你是人是鬼?” 说完这句话,她便意识到南筠之还活着。 因为在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鬼呢? 若是有鬼的话,以南筠之的薄情狠辣,他早就被恶鬼缠身、生不如死了。 旋即,她看向眼前的棺椁,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可这具“尸体”明明是她亲自看着被放进去的,千真万确是南筠之,不可能会有错。 除非……她想到这棺椁是宣明朗准备的,里面怕有什么精巧机密! 那日她从长乐宫回去,得知南筠之死前曾见过宣明朗,她召见宣明朗询问此事,宣明朗只言是陛下召见他,且陛下神智失常,二人没说到话。 当时她只顾着确认南筠之有没有死,闻言,便没有多虑。 现下想来,南筠之既然是假死,那么帮助他的便是宣明朗! 想通这一点后,她忍不住冷笑一声。 功亏一篑!她输了,还是输在过于心软上。 没有斩草除根! “元瑶,是朕对不起你,你想杀了朕也无妨,可太子是你亲手养大的孩子,你动了他,你也会后悔!”烛火映衬着南筠之的脸庞,病态的眉目中流露出无比悲痛,像是自嘲,又像是自白,他重复着那句话,“你该杀朕的,是朕对不起你啊……” 那时飞雪被逼死,他心中除了恨,再无其他,自认为一生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子,所以手段薄情狠厉,不留后路。在与祈元瑶洞房那日,他便亲手将绝子药放在酒樽中,端给她,骗她饮下。 可后来,在相处中,他发现祈元瑶性子低调内敛,不张扬,总是默默付出,无微关怀,不求任何回报。又看着她因为他宠爱姚贵妃,而一次次失望难过的模样,他心里也不好过,对她不自觉生了些怜惜。 总想着,等姚家覆灭,就不会让她委屈了。 直到在祈元瑶为他挡剑,重伤昏迷,他便知自己对她早已心动,也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原来他才是那个让她最受委屈的人。 多年前种下的因,后来变成了恶果。 他自食其果。 “杀你?杀你不过是一瞬的事,怎么能够弥补我所受的苦?这二十多年来,我虽然贵为皇后,可始终未能有一子半女。你知晓我心中的卑微与难过吗?你知晓我的痛苦和挣扎吗?每每看到别的妃子怀有身孕,我不得不强颜欢笑,明明难受着,可还要为你张罗着宫人照顾好妃子……” “元瑶……” “你知道宫人和民间都是怎么编排我的吗?他们说,皇后下不了蛋,那就是下不了蛋的凤凰,可凤凰下不了蛋,那跟野鸡也没有什么区别。哈哈哈……我说的这些,这些你当然都不知道,因为你的眼里只剩下江山和太子!别人不过都是棋子和小丑,我也是!你明知道我不能有孕,可这么多年,却眼睁睁看着我吃下那么多调理身子的药,眼睁睁看着我从满怀希望的少女变成无助绝望的怨妇……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滑稽很可笑?” “朕从来都没有这样觉得过!” “不,你就是这样觉得!你虚伪卑鄙,就连你生的儿子也一样!你们都冷血自私!” 南筠之闻言,猛地不住咳嗽几声,血水将手中巾帕染作血红模样。 一直默不作声的郁娘忍不住从阴影中站出来,劝着话:“皇后娘娘,你养育太子殿下多年,应该了解他的性子,你现下不要被恨意蒙蔽了双眼,看不到太子殿下对你的心意。” 这场对惠娴皇后的审讯,南廷玉本该也在场,可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大抵是不愿意面对这个样子的惠娴皇后,也兴许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毕竟这么多年来,她是他对亲情所保留的最后的温暖。 如今最后的温暖也要消失。 第212章 出家 烛火的微茫被夜色吞噬,奠堂寂静无声。 夜风裹挟着寒意而入,吹得白幡晃动,惠娴皇后身上的丧服也被掀起一角,她没作声,扶在棺椁上的手指慢慢蜷起,一双眼睛像是在看着郁娘,又像是在看着远处。 脸上复杂浓烈的情绪在昏暗的光线中变得模糊许多。 郁娘看她情绪平稳了些,上前走近几分:“我初到太子身边为奴婢时,正是太子双目失明、领兵去蓟州城之际。那时,太子收到皇后娘娘您的密信,是奴婢代为读之,奴婢还记得当时太子刚遇到刺杀没多久,眼疾未痊愈,可他却在回信中告诉您他无大碍,眼睛已经好转许多。他同您一样,因为不想要所爱之人为自己担心,于是只报喜不报忧。” “后来,太子在蓟州城平定叛乱,临走时带了许多蓟州城特产回去,说是您没有来过南方,想将这些带回去给您看看,甚至路过荷花池,他都想将蓟州城的荷花摘回去送与您。再后来是您的寿辰,他送给您的每一幅对联从来都不是随随便便写出来的,是他在书房里写了许多幅,才挑出一幅自觉十全十美的作品作为礼物送给您……” 郁娘不疾不徐,慢慢说着她所观察到的那些细枝末节,无一不是南廷玉对惠娴皇后的在意。 “皇后娘娘,太子他并不自私,他懂得慈乌反哺之理。” 夜风突然撕碎了银烛的光芒,只剩下一拢清辉映照奠堂。 众人的面庞都深陷进黑暗之中。 郁娘这番话说完,竟也意外开导了自己,她终于可以不带偏见看南廷玉。 以前因着有偏见,她与惠娴皇后一样,觉得南廷玉自私自利,可仔细想想,他为她做了许多事情。只是恨意更让人觉得刻骨铭心,而细枝末节的爱易被生活的尘埃所蒙蔽。 所幸,她和他之间还来得及,而惠娴皇后和南廷玉之间…… 若是惠娴皇后能放得下去,那南廷玉心中的芥蒂也会慢慢消散。 他们母子俩,以前总归是有真情实意的感情在的。 漫长的沉默过后,银烛又被人点起。 惠娴皇后拿着火折子,点亮一根根银烛,烛火照着她的脸,平静的神情下隐隐可见疯癫。 她站到烛台后方,抬起眼睫看向他们,下一瞬伸手推翻烛台,大火借着风势顺着白幡呼呼而上,她被白幡包围着,烈火缭绕着,却丝毫不觉得畏惧,怒目指向南筠之的方向,偏执的模样,显然没有听进去郁娘的话,她还是放不下去。 “皇室的男人惯会骗人!我不会上当第二次!” 什么狗屁慈乌反哺! 她不信! 南廷玉若真对她有一丝感情,早在知道南筠之对她的所作所为后就该告诉她,而不是为虎作伥,隐瞒下去。 他们父子俩分明才是一家人!同出一口气! 她只恨自己折磨南筠之折磨得还不够,也恨自己过于心软,在得知南筠之薨逝的消息后,支撑她的那股恨意霍然退去,她如失去了主心骨,陷入到恍惚迷茫之中。 又被郁娘的那番话所蛊惑,一时糊涂,竟觉得复仇够了,便把南廷玉放出来。 结果这一切都只是南家父子的阴谋! 她又被他们父子二人耍得团团转。 “哈哈哈……” 她突然仰着头大笑起来,眼中却不断落下泪水,她在笑自己愚蠢,哭自己可怜。大火很快烧到她身上,下人想要冲过去,她却又打翻几盏壁灯,煤油散落一地,火势汹汹。 南筠之忍下喉口腥甜:“快救皇后!” “别过来!谁都别碰我!” 她形容癫狂错乱,不准人靠近,心中已生死志。这时大火哔剥声中,隐有木头断裂的咔嚓声清晰响起,房梁像是要断开了。 侍卫们见状,顾不得其他,直接以肉身为盾冲进去,将惠娴皇后扣押住,将她生生拖出火海,她竭力挣扎着,嘶吼着,衣角火苗窜起也毫无知觉。 一旁的嬷嬷连忙替她扑灭火苗,红着眼劝她不要想不开。 她本来还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状,却不知怎地突然安静下去,视线从嬷嬷身上,看向南筠之。 “我不会想不开了,放开我……” 后面三个字音量骤然拔高,威压直逼人心,侍卫们下意识缩了缩手。 她又道:“我会自己走。” 她态度转变之大,不由让人生疑。郁娘见状皱起眉头,提起心来。 南筠之却似未察觉,轻抬手示意,两侧侍卫立即松手。 然而就在这一瞬,惠娴皇后突然一把抱住南筠之,朝大火中扑过去。 上方梁柱轰隆一声,恰好断裂,眼见要砸中二人时,一旁的郁娘早在惠娴皇后动手的一刻已经拽住南筠之的手臂,阻挡了南筠之被推走的动作。 南筠之反应过来后,顺势揽住惠娴皇后,饶是他生病许久,却依然力气比惠娴皇后大,揽着她飞快向后退去,堪堪躲避砸下来的梁柱。 “元瑶……” 惠娴皇后看着眼前轰然坠落的房梁,眼睫无力颤动着,眼中颓败如山倒。 她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啊。 耳中燃烧声、呼叫声不断,那些声音杂驳交错,随着她的意识慢慢飘远,她闭上眼,昏了过去。 · 天明。 郁娘回到长乐宫,来不及换洗衣裳便去书房见南廷玉,看到南廷玉端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的模样,她一愣,心道,他不会是在这里坐了一夜? 案几上油灯几近枯灭,她拿开油灯,坐到一旁,斟酌着话:“惠娴皇后无碍,陛下不愿将此事公布出来,打算对外说,她身体不好,虔诚信佛,往后要去如意寺带发修行。” 南廷玉眼睫动了下:“嗯。” “殿下要去看看她吗?” “不必了。” 南廷玉这才偏过头,看到郁娘衣角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他脸色瞬变,将郁娘抱到怀中,仔细打量着。 “你有无受伤?” “我没事。” 他脸色微微放缓,搂着她的腰,埋首到她怀中,没再说话。 郁娘从他紧绷的胸膛和气息中,察觉出来他的情绪,伸手抱住他的脖颈,贴到他的脸颊上。 她不想做和事佬,可又怕南廷玉将来会后悔。 “殿下,你若是觉得难受,那便见见她吧。”顿了顿,她眼中浮起一丝苦涩,又道,“你和我不一样,你被真正爱过,享受过二十多年的亲情,所以你和她之间,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她不见宣母,是因为在她的记忆里,没有和娘亲的温馨回忆,所以她几乎从未感受过娘亲的爱,才能狠下心来。 南廷玉闻言,依然不作声,只紧紧搂住她的腰肢。 在惠娴皇后去如意寺的那一日,南廷玉神色平静,在书房处理政务,一待便是一整日。 直至天色暗了下去,殿门突然被打开,南廷玉沉着脸出来,他看到安公公竟牵着马,站在书房门口等着。 安公公笑道:“是郁娘子让老奴准备的马儿。” 南廷玉一愣,接过缰绳,望了一眼郁娘寝殿的位置,旋即翻身上马离开。 黑夜中,骏马如风,势不可挡。 另一边,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宋嬷嬷忽然听到有骏马疾驰声向这边而来,她掀开帘帐向后看去,片刻后,看清楚追上来的人影,她激动同惠娴皇后道:“娘娘,是太子殿下……” 惠娴皇后平静无波的眼神微微动了下。 本以为马车会被拦下,然而那匹马却始终保持着距离,跟在马车身后,踩着月色,像是在默默送行。 寂静的夜路,车轮辚辚,山风猎猎。 宋嬷嬷放下车帘,眼眶通红:“太子殿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惠娴皇后缓缓侧目,看向马车中携带的木箱。这里面装了十七副对联,是南廷玉从六岁会读书写字时便开始为她写的贺寿对联。 这也是她唯独从库房中带走的东西。 说是不信皇室的男人,可还是信了最后一次。 廷玉,吾儿。 诀别了。 第213章 在想娶亲事宜 惠娴皇后离开的次日,南筠之病情急剧恶化。宫中传出诏令,召南廷玉紧急进宫。 寝殿窗户紧闭,光线昏暗,一股浓郁的药味萦绕在半空中,白玉石屏风后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南廷玉停下脚步,站在屏风后方,看到南筠之招了下手,这才抬步进去。 南筠之躺在床上,鬓发如雪,眼神浑浊,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吊着命,短短三年,他犹如老了三十岁,凹陷苍老的面庞一点不见年轻时的潇洒俊逸。 除却城破国危和宫苑是非,还有外因。 南廷玉让人查过南筠之的膳食,虽然没有被下毒,但却吃了许多相克的食物,皆是损其精气的食物,想来这也是惠娴皇后暗中报复的手段之一。 他似乎没有立场去怪罪南筠之的狠辣薄情,因为南筠之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铺路。他无法独善其身,做个无辜者,只能在亲情和道德之间,苦苦挣扎,进退迍邅。 南筠之嗓音沙哑,断断续续道:“廷玉,朕已经告诉元瑶,你是不知情的,她走时只带走了十七副对联,咳咳,想来是原谅你了……” 南廷玉沉默片刻:“父皇,你好好养身子,不要操心事情了。” “朕的身体,朕心里明白。朕会努力多撑些时日,等你把喜事办了,朕才离开,不然丧钟敲响,你须得守孝三年。” 说到后面,南筠之唇角带起一丝笑,伸手拍了拍南廷玉的手背,似乎对生死已经淡然处之。 南廷玉心口涌出一股涩意,看着南筠之的面庞,思绪复杂,他曾很恨南筠之,他前半生吃的苦头皆是因为南筠之的无视和薄情,待后来柳暗花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恨南筠之。 他到死,还在为他考虑。 “父皇……” 王权霸业,白骨林立。 最后一具白骨是南筠之自己的。 “朕这辈子亲缘淡薄,子嗣甚少,朕走后,你要善待你的妹妹们……” “嗯。” 离开正殿,南庭玉并未立即离开皇宫,而是向云妃生前所在的宫殿过去。 云妃去世后,宫殿便由二公主南廷玥所居住。南廷玥已过双十年华,因着身子不好,再加上南筠之怜惜她生母惨死,未曾在婚事上逼迫她,由着她在宫中自在生活。 南廷玉过去时,南廷玥正和宫人说笑,见到他来,她收敛脸上笑意,抬手示意宫人们退出去。 “皇兄,您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 南廷玉目光落在南廷玥脸上,眼神如刀般破皮剜骨,似能看到本相。南廷玥起初还笑着,渐渐笑意挂不住,温婉的面庞覆盖上一层薄阴。 无声的刀光剑影,在他们兄妹二人之间涌动。 “是你将母后引去冷宫见姚泊月的。” 这话虽是质问,却是用着肯定的语气。 南筠之先前为瞒住惠娴皇后,给常宁殿的宫人下了命令,不准将姚泊月的任何事情告诉惠娴皇后。那些宫人不敢违逆,在那段期间能接触到惠娴皇后的就只有二公主南廷玥了。 且也是南廷玥的一番无心言论,才引得郁娘对惠娴皇后生疑。 如此种种,她在其中扮演着漫不经心又总能一语道破千机之人。 南廷玥嘴角掀动,并未否认:“是,是我引皇后娘娘去见姚泊月的。” “为何要这样做?” “自然是为了给我的母妃和皇弟复仇,皇弟对付姚家,害得我母妃和皇弟枉死,我们的命,在他眼中,就只是用来为你成就大业的工具。呵呵……”南廷玥笑意幽幽,“凭什么?凭什么?” 南廷玉没说话。 须臾,南廷玥继续道,“我母妃死后,她的尸体还要被你们利用,你们简直卑鄙无耻!”所以她故意分化皇后和皇帝的关系,也是她故意吹耳旁风,让皇后从太子下手,所谓打蛇打七寸,这样最能让皇帝痛苦。 果不其然,皇弟受此一创,心力交瘁,命不久矣。 南廷玉并未动怒,只敛色道:“父皇之所以利用云妃,也是因为查出来当初给孤下蛊毒的人正是云妃。” 南廷玥神情愕然。 “云妃早早便识破了父皇的心思,知晓父皇在为孤铺路,她暗中给孤下蛊毒,再嫁祸到姚家身上,想一石二鸟,好为四皇子铺路。” “不可能!你在骗我!母妃她那么善良,她绝不会这样做……” 南廷玉并不指望她信,这些事,也都是南筠之后来告诉他的,其间如何已无法求证,他道:“况且,四皇子之死,的确是云妃的贪欲所致,与旁人无关,也是四皇子死后,她自觉人生无望,才会以自戕的方式对付姚家。南廷玥,你恨错人了。” “不!”南廷玥嘴上还是不愿意相信,心中已经有所动摇,她向后踉跄两步,颓然倒在地上,口中还在下意识辩驳,“不可能的,你在骗我……” “父皇知晓是你从中作梗,没有动你,垂危之时还不忘劝我,往后要好好善待你。” 南廷玥抬头看向南廷玉,不知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父皇已经知道了? 没有怪罪她? “你既喜欢陪着母后,那待父皇宾天,便去如意寺,常伴在母后身边。” 南廷玉说完话,凝她一眼,并未多作逗留,转身离开。 若非有南筠之先前的叮嘱,他绝不会这般轻易饶恕南廷玥。 料理完宫中的事情,远处天际,黑夜破开了条口子,彩霞如丝绦一缕一缕一缕涌出来,很快,天色放明,犬吠声、鸡鸣声以及沿街叫喊声交错在一起。 天亮了。 终于亮了。 回程的路,安公公看南廷玉一直敛眉沉思,忍不住小声道:“殿下在想什么呢?” 南廷玉回过神,粲然一笑:“在想娶亲事宜。” 第214章 成亲 成亲日子订得匆忙,许多礼节和事宜删繁就简。 郁娘和南廷二人玉经历过这么多,心中已经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对于他们来说,能顺利成亲便就够了。 是夜。 外面鞭炮烟火连绵不断,寝殿内烛火暧昧,熏香缭绕。郁娘戴着红盖头,端坐在床上,心情本来平平静静,直到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落针可闻的夜里,那脚步声清晰缓慢,一下又一下,仿佛落在郁娘的心里,踩出坑坑洼洼的凹凸。 她心口忽然发颤,心跳失序,砰砰响动着,连带着耳朵也出了问题,似有轰隆隆声响滚过耳道,涌入到脑海中,又顺着脑海,滚过战栗的脊骨。 她的新郎来了。 绣着金鹤云纹的乌皮六合靴停在她面前,一只修长的手穿过红盖头,探向她,那只并未立即掀开盖头,只轻轻摸着她的脸。 粗糙的指腹沿着她的额头,落向她的鼻翼,再慢慢落到她的唇角上。仿佛害怕这是一场美梦,美到不敢轻易掀动。只能隔着一层遮掩,感受着对方的一分一毫。 “琳琅……” 红盖头被掀开。 郁娘觉得眼前一亮,下一瞬,一道暗影又压了过来,遮住她的视线,她瞳仁里只剩下南廷玉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 大抵离得太近,让他的面庞有了模糊的重影。 “殿下。” 他迫不及待吻向他的新娘,全然忘了新婚礼仪,凤冠珠钗摇动,他为她一一摘掉,乌发如青云般铺开,红晕遍布的面庞艳丽如花,他小心吻过去,哪怕唇角沾了胭脂也不介意,只想化作贪婪的怪兽,品尝她的气息,吞噬掉她的血肉。 不多时,外面响起宫人提醒的声音。 说是还未喝交杯酒,礼仪未成。 他清醒几分,望向怀中的人,此刻郁娘眼睫颤动,眼神有些恍惚,似是被他给亲懵了。他忍着笑,从一旁的玉盘中取出酒樽,放到她手中。 两侧帐幔放下,帐幔中的人衣衫松散,衣摆叠错,手臂交缠,杯中酒成了挑弄的情.趣。他含了口酒,酒气徐徐喷洒在她耳垂处,她几乎没了力气,手中酒杯摇摇欲坠,在他含住她耳垂时,酒杯哐当一声掉落。 酒水浸湿身下衣衫。 少焉,衣衫悉数被扔出去,鲜艳华丽的喜服散落一地,绣着鸳鸯的藕色诃子则被系在郁娘的手腕上。 郁娘心一惊:“殿下。”他似乎很喜欢拿东西缚住她的双手,再细细看她的反应。 南廷玉哑着嗓子:“嗯?” “松……松开我……” 话里夹杂着湍息,声音断断续续,有着克制的吟喃。 他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如羽毛般刮过她的脖颈:“好。” 然而他并未立即松开她,而是在她身上落下轻柔细腻的吻,慢慢抚平她的惊慌不安。他唇舌温暖,又有一丝麻麻的糙感,掠过她的每一寸,感受她的每一分。 郁娘大抵是三年没有尝过情爱的滋味,心中竟生出些紧张、刺激、甚至是期待的感觉,面对他的亲吻和触碰,不一会儿全身泛起一层粉色…… 整个人白里透粉,如熟透了的桃子,亟待采摘品尝。 他见状,喉结不住滚动,用着本能的技巧来讨好她,她在他的唇舌和揉弄中逐渐失控、崩溃…… 烛火照着帐幔,勾勒出朦胧隐晦的轮廓,两道交叠的身影一直持续到深夜。 直到烛火哧的一下灭了,房间陷入到黑暗中,二人的声响才逐渐平缓规律。 院中,宫人相互对视一眼,掩着唇悄悄退下去。 第215章 完结 这是南廷玉三年以来睡得最舒心最安稳的一夜。 平生不快尽展颜。 次日,他醒过来后,嘴角笑意仍未消散,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想和怀中的郁娘说说话,发现怀里没人,他一惊,掀开被子竟发现也没有人! 下意识便要下床,不知道牵扯到什么,眉头一皱,口中发出闷痛声。 他低下头,瞥到腿中间有一抹藕色,仔细望去,才发现藕色诃子系在了小南廷玉上面。 南廷玉:“……” 她倒是会报复人! 他昨晚只不过缚了她一会儿,她竟就这么报复他,也不怕把它弄坏。 郁娘推开门进来,看到的便是南廷玉坐在床上攥着诃子发呆的场景。 听到开门声,南廷玉抬头看她,脸色幽幽,似乎想说什么,酝酿了会儿,又皱眉换着话道:“怎么起来这么早?身体可还好?” “今日还要进宫,我须得早点起来洗漱打扮。” 这是她作为新妇,第一次进宫面见圣上和后宫妃嫔,礼仪规矩、妆容仪表皆要谨慎小心。 南廷玉看她眼圈下一片鸦青,心口微微酥软,将诃子收起,郁娘要拿,他却没给,故意歪曲道:“这不是你送给孤的新婚礼物吗?孤自然要好好珍藏起来。” 郁娘:“……”听到他这阴阳怪气的话,知道他是生气了。 她心道,小气鬼。 他绑她,那她自然也要绑回去。 然而她却没有料到,小心眼的太子殿下后来用那个藕色诃子报复了她许多次。 · 南筠之病入膏肓,神智模糊,已经不能说话,而惠娴皇后又不在宫中,父母高位上无人来坐,只好让宫中另一位妃位较高的容妃娘娘代坐高位。 新妇献礼便匆匆而毕。 离开皇宫,马车走在宫道上,走了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丧钟声,紧接着越公公的声音,凄厉响起。 “陛下宾天了!” 马车倏然停止,车内,光线昏暗,模糊了南廷玉的脸色。 他缓缓抱住郁娘,埋首在她肩膀上,久久未动。 现在身边除了郁娘,再无旁的亲人。 若是连郁娘也不在身边……他的人生将暗无天日。 “琳琅,永远不要离开孤。” “好。” 皇宫中的禧福换作白幡,国丧之痛笼罩住整个大乾。 那些纷乱斗争随着南筠之的薨逝而烟消云散。 在生与死面前,没有真正的赢家。 南廷玉处理完国丧事宜,已过半个多月,他在群臣拥护下登基为帝,同时册封郁娘为后。 这晚,南廷玉将凤印交于郁娘,难得温声细语,说了许多肺腑之言。末了,他饶有深意道:“只要你愿意待在朕身边,你永远都会是朕唯一的皇后,唯一的女人。” 郁娘看着凤印,掩下眼色:“臣妾该信任陛下吗?” “自然。” “那陛下能不能告诉臣妾,陛下的霍良娣是谁?” 南廷玉闻言,本还深情款款的神情,在烛火的照耀中,肉眼可见的皲裂开来。 火良娣? 到底是哪个多嘴的奴才透露出来的? 活腻了吗? 清醒时候的南廷玉,极爱面子,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曾经做过的糊涂事,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火良娣?没有这个……这只……这事,你不要被有心人误导,对孤产生怀疑。孤对你的心意,日月可见!” 郁娘看他否认得彻底,便幽幽叹一声,没有继续逼问。 南廷玉一脸心虚,莫名有种对不起郁娘的感觉。 可是这实情他又没法说出去。 难道要告诉她,他为了让她吃醋,立她的狗为良娣吗? 她若知道了,那肯定会笑话他一辈子! 夜里,南廷玉搂着郁娘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外面有声音响起。 他皱着眉,嘟囔道:“是什么声音,聒噪。” 郁娘眼睛也未睁,回道:“好像是你的火良娣在叫。” 门外。 火火想进屋和郁娘睡,它扒拉门,扒拉半天也没有开,气得仰天叫唤。 “汪汪……汪汪……” 第216章 番外·婚后第五年(一) “琳琅,朕不知蛊毒下一次会在何时苏醒,若撑不住的话,朕便会服下解药,届时可能会丢掉患上蛊毒以来的记忆……不过你不用担心,朕已经安排好一切,绝不会影响到你和潼潼……” 南廷玉撑了五年,在第五年,神智失控愈发严重,不得不服下解药。尔后一连昏睡三日,心口的蛊虫则化作脓疮,顺着伤口流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光怪陆离的梦里,经历了许多事情,待醒过来时,只觉得脑袋肿痛欲裂,梦里的内容什么都记不住。 他躺在床上,并未睁开眼,皱着眉头,听到耳旁有人在唤“陛下”。 他心道,为何都在喊父皇,父皇怎么了? 艰难掀开眼皮,入目是一片模糊的光晕,光晕渐渐退散,视线上方是雕刻着华丽彩绘装饰的房梁。 这是个陌生的宫殿,不是他常住的长乐宫。 他视线慢慢移动,落到床榻边,看到安公公红着眼,守在一旁。 “陛下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南廷玉抵着半边脑袋:“孤怎么了?”说着话间,他余光扫过床边,除了安公公,还站有两个人,一个是后宫的容妃娘娘,还有一个…… 南廷玉视线从郁娘脸上掠过。 不认识。 安公公:“陛下解了身上的蛊毒,睡了三日,方才苏醒过来。” “蛊毒?” “嗯。”安公公看到南廷玉眼中的迷惘,意识到南廷玉果真忘了,怅然道,“陛下您身中蛊毒,已有十三年。” “什么?”南廷玉这才察觉到不对劲,仔细看着安公公,发现安公公比记忆里的人老了许多。 眉目间增添两道竖纹,三山帽下露出来的鬓发已经变得雪白,脊背愈发佝偻,俨然垂垂老矣的模样。 十三年。 他竟中蛊毒十三年,可他却没有一丁点记忆。 难道他躺在床上生生睡了十三年? 大抵是看他神色不对劲,一直没开口的郁娘轻轻出声问道:“陛下身子可有不适?” 陛下? 他皱了皱眉,旋即意识到她是在问他。 他们口里的陛下,一直指的是他自己! 一瞬即,眼中似有山雨呼啸而来,他声音恍若脱离身体:“孤的父皇呢?” 安公公欲言又止:“先帝……他薨逝已有五年。” 南廷玉神色僵住。 好半晌,他回过神又问道:“母后呢?”他醒过来没有看到惠娴皇后在床边,心里就已经隐隐生出不安的念头。 “惠娴皇后无碍,去了如意寺诵佛。” 南廷玉闻言,神色明显放松,没再说话,只目光复杂看着四周的一切。 没有在做梦。 这一切是真的。 “是蛊虫让孤丢失了十三年的记忆?” “嗯。” 他心中一时觉得荒诞,有些接受不了,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只是刚走几步,便有失重感从脚下传来,他身形忍不住向后踉跄,差点儿摔倒,一旁的郁娘及时伸手扶住他。 “陛下慢点。” 一丝香味沁入到鼻息之中,让南廷玉心中生出一丝熟悉的缱绻,他莫名警惕起来,冷着脸推开郁娘,和郁娘拉开距离。 视线相接,看到南廷玉眼中的疏离冷清,郁娘微微一怔。很快,她面上又扬起笑意,眼神温柔回望他。 南廷玉却在她的笑容中,神色僵住,也这才有精力仔细打量郁娘,见她梳得是妇人发髻,穿得是宫装,估摸着是宫妃,便沉声道:“你是父皇的哪位妃子?” 这话方一说完,殿中鸦雀无声。 一旁的容太妃低下头,拿起手帕掩唇。 郁娘则哑口无言,心道,他这是失了忆,还失了智? 安公公:“……”大抵是怕南廷玉还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安公公忙解释道,“陛下,这是皇后娘娘,是您的妻子。” 妻子这两个字被安公公特地咬重。 南廷玉先是一怔,而后表情肉眼可见凝固住,他看着郁娘,说不出来话。 脑海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眼前的人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想想也对,既已过十三年,那现在他二十七岁了,早该有妻子了。 可是她…… 就在他愣住,反应不及时,门外跑过来一道绿色小身影,身后还紧跟着两个神色慌张的嬷嬷。 “父皇……” 那小身影跨过门槛,一下子扑到他身前,两只小手抱住他的大腿,嘟囔着话,“父皇你终于醒了……” 南廷玉低下头,看到一个只到他大腿,穿着流彩暗花绿色对襟的小女孩抱着他的大腿,她睁着一双乌黑圆润的大眼睛,软哝可爱看着他。 他如雷轰顶。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 郁娘想起来还没有将南廷玉解毒的事情告诉潼潼,忙抱起潼潼向外走去,不忘朝安公公使了个眼色,安公公点点头。 殿门关上,转眼之间,殿内只留下安公公和还处在震惊之中的南廷玉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南廷玉魂不着体,愣在原地,眼神茫然。 他一觉睡醒,父皇甍了,母后出家了,还娶了妻子,有了女儿! 安公公在他身旁絮絮叨叨,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他,其中也包括郁娘的身份和来历。 这是郁娘特地叮嘱的,怕他哪天发现她出身教坊,心里不痛快,遂提前告诉他。 他听完后,眉峰敛动,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孤娶了一个教坊中的女子为后?” 过去十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如此轻浮行事?! 这与他所想象中的人生截然不同。 安公公斟酌道:“陛下与娘娘经历许多,早已屏除成见,且这段感情……还是陛下您自个儿求回来的。” 南廷玉闻言,脸皮一紧,一股威压逼向安公公。 什么叫做他自个儿求回来的?! 安公公迎着南廷玉的幽幽目光,后背滚过一阵寒意,缩了下肩膀,小声道:“老奴没说胡话,陛下对娘娘一片赤诚,天下美人三千,您只愿取一瓢,宫中除了皇后娘娘,至今未有其他嫔妃。” 南廷玉一顿:“……” 他竟这般爱她吗? 这时,院子里传来笑声,他视线越过窗户,恰好可以看向院子。 正值盛夏,院落中五颜六色的花儿开得旺盛,郁娘和潼潼被花儿簇拥在中间,母女二人说着话,不知说什么,潼潼眉眼弯弯,笑得如小仙童一般,娇俏可爱,她踮起脚尖,在郁娘脸上吧唧一下。 郁娘则温柔笑着,一只手缓缓摇着蒲扇,在为潼潼驱赶蚊虫。 南廷玉不自在收回视线,眉心深深皱起。 他明明欣赏的是宣若薇那般潇洒聪颖的女子,怎么到最后却娶了一个与宣若薇瞧着截然不同的女子? 他醒过来时,将她当做南筠之的妃子便是因为她长得又娇又媚,哪怕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也是娉娉婷婷,自带一股慑人心魂的风情。 这种女子,在话本子里有一个专门的词,叫做狐狸精。 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喜欢她,还喜欢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他平生第一次对自我的认知产生了怀疑,难道他实际上也是一个贪图美色、浅薄无知的男人? 并不比那些凡夫俗子高尚? “陛下,您先不用想这么多,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养身子。”安公公劝着话。 南廷玉脑袋有点疼,揉着脑袋,心里还在慢慢消化这十三年来发生的事情。似有一种错觉,他还是他,但又不是他了。 安公公见状,便差人送上来清粥和糕点,放在案几上。 “殿下,老奴到外面守着您,您有事唤老奴一声便可。” “嗯。” 夕阳落下一层红色余晖,将窗纸镀上温柔的光。 南廷玉手指敲着案几,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状。不知何时窗边忽然传来一声响动,他侧过头去,看到一抹小小的绿色身影卡在两扇窗户之间,进退不得。 南廷玉走过去,那小绿团子抬起头,柳眉委屈竖起,可怜兮兮对着他道:“父皇,潼潼卡住了。” 夕阳照着小团子的半边脸,能清晰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绒毛都莫名显得可爱娇俏。 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化作温柔的水。 第217章 番外·婚后第五年(二) 是夜,常宁宫偏殿。 烛台微光摇动,帐幔悠悠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床上,潼潼依偎在郁娘的手臂上,白瓷般的脸庞圆润鼓翘,有着些许婴儿肥,显得很是可爱,浓密的眼睫则一颤一颤,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嘟囔傍晚在殿中和南廷玉说的话。 “父皇把潼潼从窗户上抱下来,问了潼潼的名字,年纪,哦,父皇还问了母后的事情……” 郁娘:“嗯?” 潼潼埋首到郁娘脖颈间,嘿嘿一笑:“不过潼潼答应过父皇,不会把父皇说的话告诉母后。” 郁娘闻言,嘴角微微掀动,没有继续追问,只笑着为潼潼摇扇子。 不一会儿潼潼眼睫阖上,在梦呓中睡着。 郁娘眼神温柔看着她,将蒲扇交给嬷嬷,说了些叮嘱的话,才向正殿而去。 平日里潼潼睡在偏殿,郁娘和南廷玉二人睡在正殿。潼潼刚记事时总是缠着要与她同睡,后来不知道南廷玉怎么说服她的,她就乖乖回偏殿睡了。 夏日的夜,闷热潮湿,走过一段庭廊,汗水便浸湿后背衣衫。 郁娘心道,等下还要再打热水擦一下身子,她推开门,殿内冰鉴的丝丝凉气迎面而来,热气如一层衣衫从身上徐徐退下去。 南廷玉穿着薄薄的一层里衣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屏风。听到声响,他抬头看向她,旋即,视线又古怪看向屏风上的仕女,不知想到什么,一翻身向里侧睡去。 郁娘:“……” 她还以为失忆后的南廷玉会闹一阵子脾气,要和她分床睡,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接受了,坦然和她共处一室。 她不知道南廷玉方才在书房查阅奏折时发现案几上压着一册手札,手札里记满了二十七岁的南廷玉对十四岁的南廷玉的叮嘱,密密麻麻的字,他一时没看完,只记得手札扉页上那一行着重描粗的字。 “此女十分凶残,要听之、顺之。” 配图还画了一只龇牙咧嘴的母老虎。 南廷玉看着那只母老虎陷入到沉默中,不敢相信这幼稚的画是自己所作,也更不敢相信自己会对这只母老虎“听之、顺之”。 于是他决定一探究竟,迎难而上,晚上便没做忸怩,来到寝殿休息,看看这母老虎到底有多凶。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到母老虎的说话声,只听到屏风一侧传来淅沥的水声,皱了皱眉,转过身好奇望去,视线透过半透明屏风,看见郁娘衣衫褪至一旁,露出香肩玉背,手中巾帕轻轻掠过肩膀、手肘,一寸寸擦拭着身子。 他脸色忽地一下通红,未料到是这幅香艳场景,下意识撇开头,心口狂跳,暗道,她也不太要脸了,他还在殿内,她怎么能就…… 她是不是故意的? 想到这,南廷玉磨了磨牙。 她一定是故意的。 在故意勾引他。 手段倒是了得,难怪二十七岁的南廷玉会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但很可惜,现在她面对的十四岁的他,才不会轻易被美人计撂倒。 这时,一缕馨香涌入到鼻息之中,床外侧微微塌陷下去。 是郁娘躺下了。 二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皮肤虽未直接挨着,气息却缓缓交缠,隐约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体温。 殿内,壁灯的柔光莫名变得暧昧晦涩起来。 南廷玉心跳还未平静,绷着个脸,心中不断重复着那句话,他才不会中美人计。然而就在他一遍又一遍叮嘱时,外侧传来一道平稳的呼吸声。 郁娘睡着了。 他不可置信转过身,瞪着郁娘。 她睡着了! 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不跟他说些什么吗? 她不担心他会不会忘掉她?会不会移情别恋? 她这般平静的态度就好像睡在里侧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木头,所以能坦然代之,这也越发衬得心事重重的他像个小丑。 察觉到她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牵制住他的心绪,影响他的举止,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甘和不解,努力克制住眼底翻滚的暗潮,似置气的孩子,翻过身,拿后背对着她。 烛火晃动一夜,将灭未灭。 次日,他睡得迷迷糊糊时,胸口处传来一声软哝。 “廷玉,热,离我远点。” 他的身体似乎有了记忆,闻言,下意识便松开怀中的人,向后挪去一分,也是在这时脑子清醒过来。 他低下头,望向两人还未彻底分开的上半身,不知何时他里衣褪去,光裸着胸膛,伸着胳膊搂住她。 她偎在他的臂弯中,鬓间碎发一片濡湿,嘴唇微张,喃喃喊着热。心口的杏色抹胸带子松开,露出大半雪白隆起。 这幅香艳画面直直冲入眼中,惊得南廷玉面红耳赤,眼神一时无措起来。 而二人相贴的肌肤则如烈火一遍遍滚过,炽热灼人,他蹭地一下收回手臂。 郁娘被他的动作惊醒过来,眼神迷蒙望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涨红了脸,想说她不成体统,可转眼又想她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于是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胡乱穿好衣服,塞好巾帕,背对着郁娘。 本想试试郁娘几斤几两的,自己倒先溃不成军了。 不中用。 南廷玉忍不住在心中骂自己,面上仍故作镇定撂下话:“你睡会吧,朕去上早朝了!” 说罢,他匆匆离去。 郁娘系好脖颈的吊带,看着他的背影,摇头一笑。 · 南廷玉走出寝殿,面皮被晨风吹了又吹,燥热才平息下去。他眼神幽幽望着前方,心道,还是要循序渐进,不能上来便这般亲密。 毕竟他没有记忆,难以自在应付她。 一旁的安公公悄悄观察他的脸色,看他时而害羞,时而愤怒,又时而惆怅,就连上早朝都没有静下心来,表情十分复杂莫测。 大臣在殿前说着话,他却坐在龙椅上眼神飘忽,神游四海。 朝中部分大臣知晓南廷玉丢了记忆,便意图说服南廷玉选妃,以前帝后关系和谐,大臣们提过几次,挨了骂后便不敢再提,现在便想着趁着这个机会旧事重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您是天子,更应该以身作则,承担开枝散叶,壮大皇室的责任。” 南廷玉还没来得及开口,宣明朗站出来反驳着话。 “赵大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指的是后辈不尽本分和职责是最大的不孝,你学术不精,莫要误人子弟。” “宣大人,这些年只要我们提及让陛下选妃纳妾,你就出来反驳,难道真如民间传言,说你是皇后娘娘的……” “够了!”高座上,南廷玉出声打断他们的话,他皱着眉,“嘈嘈嚷嚷,成何体统!”这时,一口闷气在胸腔化作咳嗽溢出来,他掏出怀中巾帕,正要掩唇咳嗽,忽然发现手中的藕色巾帕不对劲。 上面怎么有两根细带,图案怎么绣着鸳鸯戏水…… 他下意识摊开巾帕,仔细望去,看清楚它是女子用的诃子后,刹那间,瞳仁狠狠震了震,浑身血液腾腾而上,直冲入他脑海。 怎么会是诃子? 他明明穿衣时扫了一眼,看到它放在枕边,便以为是他常用的巾帕,所以顺手塞回兜里。 待反应过来后,他红着脸一把将“巾帕”塞回怀中,心中不由庆幸他坐在高位上,与大臣们隔了一段距离,他们应是看不清楚他手中拿的是什么。 想到这,他侧过头去,看向一旁手持拂尘戴着三山帽的安公公。 安公公此刻目不斜视,径直看着前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常。 他见状,安心收回视线,却没有注意到安公公袖子中深深掐紧的手指以及努力憋笑的嘴角。 二十七岁的南廷玉将江山治理得很好,文有宣明朗,武有沈平沙和祈风,朝堂稳定,四海安平,朝会都是些琐事。 南廷玉没了心思上早朝,心口某处还隐隐滚烫着,总觉得怀中那诃子烙着他,于是寻了个理由,早早退朝。 自失忆到现在,每发生一件事情都超乎他的意料。他感觉自己像戏台子上的丑角,行事滑稽可笑,心中不由生起闷气。 这股闷气,在他发现潼潼竟然叫一只大黑狗为火姨时,瞬间达到了顶点。 他的女儿,大乾的嫡长公主,竟然喊一只狗为火姨! 宫中上下居然也没有人觉得不对劲?! 皇后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火火大抵知道南廷玉对它不满,轻轻瞟了一眼南廷玉,没理睬他,继续甩着尾巴,用脑袋蹭着潼潼。 潼潼也没个正形,几乎大半个身子都依靠在火火身上,一人一狗傻憨憨嬉笑闹腾着。 南廷玉:“……” 不成体统! 简直不成体统! 他一定要去找郁娘问罪! 此刻殿中,郁娘正在和裴元清说话。 不知道聊了些什么,郁娘柳眉轻蹙,眸中忧虑分明:“需要刺激他,才可以让他恢复记忆吗?” “嗯,怒火攻心,脑中淤塞穴道便有七八成机会被冲开。”裴元清捋着胡子叹道,“但这个度把握不好,也有可能会伤到陛下的身子。” 郁娘闻言,若有所思点点头。 . 这日,南廷玉找到郁娘,正想要问问火火怎么回事,却没想到突然遭到黑衣刺客袭击。 好在刺客只有三四人,也不恋战,与他交手几下,见无法伤到他和郁娘后便逃之夭夭。 他心中恼怒不已,没想到皇宫守卫这般松懈,第一次对二十七岁的南廷玉产生了不满。 于是调动暗卫,重新部署皇宫守卫事宜,并安排了暗卫首领萧重玄保护郁娘。 郁娘得到消息时,她正在和几个“刺客”谋划着下一次的“刺杀”,想着借“刺杀”来激起南廷玉的回忆。 只是她没想到,南廷玉竟转头安排暗卫来保护她。 她与萧重玄,面面相觑。 第218章 番外·婚后第五年(三) 书房,檀香袅袅。 南廷玉坐在高座上,看着郁娘和萧重玄默默对视的模样,心中略有狐疑:“你们认识?” 二人忙转过身看向他,萧重玄没说话,似乎在等郁娘开口。 郁娘斟酌了下,道:“五年前郊外围猎,下人疏忽,让狼兽失控逃出来,差点伤到我。当时还是丛大人及时出现救下了我,也是在那一日御医为我检查身子,才知我早已怀有身孕。” 萧重玄如今化名为丛朗,外人只知道暗卫首领为丛朗,却不知道丛朗就是曾经的叛国贼萧重玄。 南廷玉闻言,眉头紧蹙,听到后面才稍稍放缓脸色,看向萧重玄的目光不禁露出些许赞赏。没想到萧重玄还是郁娘和潼潼的救命恩人,那将郁娘和潼潼交由他来保护,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立下如此大功的人,为何这五年一直被调离权力中心? 只默默做一个暗卫首领? 南廷玉皱了皱眉,还来不及多想,又听郁娘开口道:“陛下,宫中防护已经十分严格,上次刺客能进来皇宫……只是个意外,想来往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必让丛大人随身保护我和潼潼。” 南廷玉并不认为这是意外,况且就算是意外也不该发生,他板着脸,心意已决:“你不必说了,让丛大人保护你们母女俩,朕放心。” 郁娘:“……” 郁娘哑然无语,心道,待他恢复记忆,估计肠子要悔青,届时不知道会不会又对萧重玄心生隔阂。 她一番谋划,好不容易才换来南廷玉和萧重玄之间的安宁平静,实在不忍就这么打破,拧眉沉思一会儿,转而向萧重玄道:“丛大人,不知道暗卫司中谁的武功本事最高?” 萧重玄迎上郁娘的视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卑职的左右副手武功本事最高,远远在卑职之上。” 郁娘点了下头:“陛下,丛大人的左右副手武功更为高强,让他们来保护我和潼潼,且丛大人作为首领,平日里该要掌管暗卫司,不能只跟在我和潼潼后面转悠。” 南廷玉闻言,视线在郁娘和萧重玄之间不动声色逡巡一番,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微妙的直觉,他们俩人说话过于默契,像是早就认识一样,但面上又看着很疏离的样子。 他收回打量的视线,面上瞧着没有多虑的样子:“嗯,既然如此,那便依皇后你的意思来办。” 御花园。 郁娘和萧重玄离开书房,一前一后行走。萧重玄着一身黑衣,气场沉稳内敛,他看着郁娘的后颈,只一眼便瞥开视线,深怕逾矩。像今日这样正大光明见面说话的场景,还全要靠南廷玉创造出来的机会。 他问着话:“他如今丢失了记忆,对你和孩子如何?” 郁娘嘴角有着笑:“他除了幼稚些,无甚区别。” 看到郁娘脸上发自肺腑的微笑,萧重玄放下心来:“那便好。” 二人又说了些寒暄的话,末了,郁娘脚步放缓,看着裙边垂落而来的影子:“你往后打算继续效力于暗卫司吗?” 早些年她借着猎场救命一事,曾向南廷玉施压,逼南廷玉为萧重玄洗刷污名,恢复身份。 南廷玉当时已有所动摇,可萧重玄却拒绝了。 他道,为臣为将,天下大义为首,个人小得小利在后。 他这般深明大义,反倒衬得她斤斤计较。 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他的顾虑中也有为她考虑的缘故。他不想她为难,也不想南廷玉为难,便只得隐姓埋名,牺牲自己的功与名来成全所有人。 萧重玄笑笑:“如今天下太平,暗卫司算是个闲差,我当职惯了,已经再难看上别的位职。” 郁娘闻声,没再出言强求,在这世间,总有人是真的将天下大义放在胸怀。只是可惜,见不到当上大将军的萧重玄了。 不过在她心中,萧重玄一直都是英武无双的大将军。 二人道了别,郁娘摇着蒲扇,在御花园静坐。 安公公持着拂尘,慌忙走过来,压低声音小声道:“皇后娘娘,方才陛下让老奴去查丛大人的来历,陛下莫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郁娘一愣,先前在书房中,她分明没和萧重玄多对视,多说话,不知道怎么被南廷玉看出来破绽的。 没想到只有十四岁记忆的南廷玉心思竟也如此敏捷。 “安公公,你先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安公公表情有些纠结,他看着郁娘的脸色,壮着胆子道,“娘娘,其实老奴觉得不如趁此借丛大人来刺激陛下,好让陛下恢复记忆。” 郁娘摇扇的动作微顿,抬眸睨安公公:“你倒是会出糊涂主意。” 以南廷玉对萧重玄的戒备和敌意,敢拿萧重玄来气他,那等他恢复记忆,一定会狠狠报复回来,她实在不想再害萧重玄。 且裴老先生说了,若是气过头了,会把南廷玉的身子气坏,那就得不偿失。 安公公自觉失言,忙道:“是老奴多嘴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郁娘继续忙着怎么刺激南廷玉,只是接二连三的“行动”都以失败告终。 眨眼之间便来到中秋节,往年帝后会在大殿上宴请大臣和命妇,宴席结束,率领众人到城门上放焰火炮竹,与民同乐。 今年亦是如此。 南廷玉板着脸,正在和安公公说话,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他转过身望去。 回廊尽头,灯火如花,璀璨的光影交错叠合,编织出晦色朦胧的夜景。 郁娘牵着潼潼,在宫人的簇拥和灯火的笼罩下,向南廷玉缓缓而来。 郁娘今日穿着绯色蹙金飞凤褙子和仿螺钿织云暗纹长裙,服饰十分精致华美,头上则戴着一项顶礼冠,镏金做底座,翠鸟蓝羽做装饰,耳朵、脖颈和手腕处各戴有珠翠做点缀,走起路时,裙裾绰约飘逸,珠围翠绕,整个人显得贵不可言。 当真是“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颜如舜华,洵美且都。 身后的璀璨灯火在这一刻都成了暗淡的陪衬。 世间千千万万,可南廷玉此刻眼中什么也容不下,只看得见郁娘一人。他站在原地,目光静静盯着她逐渐走近的面庞,一时忘了反应,甚至连呼吸都忘记。 她是好看的。 他第一眼看到时便这般觉得了,然而今日才明白,原来她还可以这般好看。 好看到不像是凡尘女子。 第219章 番外·婚后第五年(四) “父皇……”潼潼今天穿了新衣裳,想让南廷玉夸一夸,然而南廷玉目光只看向郁娘,她气呼呼鼓起腮帮子,扒拉几下南廷玉的大腿,“父皇,看看潼潼,潼潼今天戴了只鹄冠……” 她扒拉了好几下,南廷玉才回过神,瞟了一眼南亦潼,只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颜色与郁娘的十分相似,他敷衍道:“鹤冠好看。” “不是鹤冠,是鹄冠!” 南廷玉心不在焉:“好好,是鸿冠,鸿冠好看。” 潼潼:“……” 一旁的宫人们皆忍俊不禁。 郁娘则摇着蒲扇,含笑看他。他和她目光对视上,又飞快撇开头,耳根通红,模样瞧着纯情得很。 郁娘见状,唇边笑意更深。 宴会上,丝竹弦乐响起,渐入佳境。 南廷玉和郁娘端坐在高座上,欣赏着下方的歌舞。舞女们翩翩而入,身上薄纱般的异族舞裙清凉飘逸,随着轻盈舞姿划过一道道令人浮想联翩的弧度。 今日这支舞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南廷玉。 领舞的舞女戴着由珍珠玛瑙点缀而成的彩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明亮妩媚的眼眸,眼神直勾勾看着宝座上的南廷玉,眼底的深意似要漫溢出来。 郁娘侧目望向南廷玉,发现南廷玉捏着酒杯,正一瞬不瞬看着那舞女。 在丝竹高昂声中,舞姿结束,领舞的女子摘下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庞——眉眼艳丽,唇朱似砂,五官隐隐有几分像郁娘。 朝中有些大臣私以为,南廷玉既然对其他女子没有兴致,那或许会对和郁娘面庞相似的女子有几分兴致,于是便从这一点下手,张罗了许多与郁娘相似的女子,意图献给南廷玉,壮大后宫。 只要今日这个美人能被南廷玉纳下,那后面的女子入宫便轻易许多。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附和着话,皆在夸领舞的女子。 只是夸了许久,南廷玉也没什么反应。于是便有人大着胆子走到殿中央,直言要南廷玉纳妃。 南廷玉像是这才从神游中缓过神来,余光轻轻瞟一眼郁娘,珠钗环绕中她的面色看得不是很清楚。 他轻轻咳了下,正欲说什么,心神一动,转而道:“皇后觉得如何?” 郁娘抬起眼睫,睨他一眼。 清冷的眸子中,寒意乍现,无形的刀光剑影威逼而来。 南廷玉后背悚然一凛,下意识便冲那大臣道:“朕早就说过,朕暂无纳妃之意,你一而再再而三要求朕纳妃,忤逆朕的意思,到底是何意思?” 这话一出,那大臣哪还敢再强求,方才几个开口的大臣也吓得纷纷跪下来请罪。 “刚刚你们几个是不是都夸了这女子?既然这女子那般好,那将她认作你们的干女儿好了,也不枉你们这般看好她。” 大臣面面相觑,领舞的女子亦是欲言又止,一双眼眸深深凝着南廷玉。原先她跳舞时南廷玉一直看着她,本还以为他对她有几分念头,结果南廷玉发完火,一眼也没再看她。 宴会继续。 南廷玉却不知缘何,嘴角隐隐有着笑,偷瞄一眼郁娘后,笑意又加深许多。 啧啧。 看样子她不仅是个母老虎,还是个善妒的母老虎。 想来爱他爱得不可自拔,只愿独占他。 那他就勉为其难成全她吧,反正现在失去记忆的他,对别的女子也不甚有兴致。 往年,每个大臣都要起来说几句,再向南廷玉敬酒。南廷玉会命人盏中放水,不会让自己喝醉,但今年他丢了记忆,人也变得实诚许多,于是在大臣们的恭贺声中,一杯又一杯酒下肚。 待宴会结束,他已经渐露醉意。 上城门赏烟火还是郁娘和安公公左右搀扶着他,他才没有倒下去。 他半边身子偎在郁娘身上,安公公看郁娘有些吃力,想让他靠着自己的身子,刚伸手去揽他的肩膀,便被他给推开。 他蹙眉道:“朕要靠着皇后,皇后香……” 话还未说完,郁娘便捂住了他的嘴。 一众大臣眼观鼻鼻观口,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焰火缤纷盛放,整座城似是沐浴在白日之中,明暗交替间,他忽然捧住她的脸,从她的唇上虚虚掠过。 想要亲一亲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是他哪怕失忆了,目光看过去时也会觉得心口柔软的女子。 潼潼被苗苗抱在怀里,一束焰火绚丽绽放,她激动看向郁娘,正想向郁娘分享,恰好看到这一幕,惊得她立即捂住眼睛。 父皇竟然亲母后。 羞羞。 · 赏完焰火,已至深夜。 月色变得朦胧,烛台微光摇动。 忙了半日,郁娘浑身疲顿,回到寝殿,和安公公合力伺候南廷玉入睡。 他一挨到床上,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郁娘以为他睡着了,待她除却珠翠,换好里衣,躺到里侧时,忽然听到他的声音沙沙响起,有着明显的克制和压抑。 “方才朕在城门上亲你,脑海有一瞬间想起过去的画面。” 郁娘睡意顿时全无,侧过身看他:“当真?” “嗯。”他喉结滚动了下,手指在黑暗中慢慢挪动,精准握住她的手腕,一股滚烫的气息从他掌心蔓延开来,熨帖着郁娘。 “朕在想,是不是要朕与你多亲近一点,才有助朕恢复记忆?” 郁娘还未来得及开口,下一瞬,便见一道黑影翻过来,沉沉压在她身上。他洗漱过,呼吸只剩下淡淡的酒气,属于他的温热气息自上而下落在她的额头上。 她心跳忽地失序,伸手挡在他胸前:“廷玉,你现在只记得十四岁以前的记忆……”她怕他心里接受不了,却不知道这段时间,她夜夜闯入他的梦中。 他含糊道:“可它不是十四岁……” 丢失记忆的只有他,而没有它。 第220章 番外·婚后第六年(五) 它? 反应过来是什么后,郁娘哑然无语:“……” 无声的对视中,她的手被他握住,整个人似乎也被他控制住。 肢体不听使唤,心跳也乱作一团。 南廷玉的面容被黑暗遮掩住,压迫不减,她头皮发麻,有一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 “琳琅……” 这还是失忆后他第一次这般喊她,嗓音沙沙缠绵,听得她眼神微颤。过往温存旖旎的画面悉数涌入进来,仿佛有无数蜜糖包裹住她,她的身体逐渐变得柔软馨甜。 快要融化了。 融化在他的怀抱中。 他又道:“朕突然想起来,朕似乎常在床笫间这般喊你……” 郁娘迷糊中想道,亲近她真的有助他找回记忆? 只是他怎么先想起来的是这种事。 “你又是怎么唤朕的?” “陛下。” 这个答案让南廷玉有些不满,察觉出她的敷衍,他心生惩罚之意,带着她的手:“你骗孤。” 霎时间郁娘只觉得掌心滚烫无比,夏日的余热仿佛从她的掌心,涌入进她的身体中,脸颊、脖颈、心口不由涌出细密的汗水。 殿中冰鉴似乎不管用了。 片刻,她声音带着些许无奈道:“玉郎。” 这一声“玉郎”是最好的催化,最烈的舂药。他心口瞬间变得酥麻酸痒,似有千万只小蚂蚁在血肉中游走。他忽然有点明白古诗中的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含义了。 二十七岁的南廷玉,以前可真会享福。 他喉结上下滚动,生生遏制住勃发:“还有呢?多说一说兴许能帮朕快一点恢复记忆。” 引诱的话窜入进郁娘的耳朵中,郁娘喃喃道:“说什么?” “说你以前是怎么诱朕……” 后面的话,他附到她耳边用着仅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完。 郁娘脸色腾地涌上一片滚烫,正想说什么,他却突然含住她的耳垂。 这是她身上十分敏感的地方。 粗糙的舌尖带着灼热的温度,从她的耳垂、脸颊滚过,她气息乱作一团,身上的里衣诃子不知何时早就被解开了。 玲珑曲线被黑暗遮掩,却丝毫不影响触感。 南廷玉一寸寸感受着郁娘,与他老道熟练的动作相比,他内心却是无比陌生甚至还有一丝紧张,怕不知道怎么做,怕伤到她,也怕丢了男人面子…… 所幸,有些东西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丢掉记忆,也依然擅长。 这晚,在他的“威逼利诱”下,郁娘说了许多话。她每说一句话,他便配合着回话,假装他似乎想起来什么。 郁娘迷迷糊糊,没作怀疑。 二人身体的交融,让失忆带来的陌生隔阂淡去。 · 夏日的晨间,少不了蝉鸣蛙叫。 阳光早早升起,透过菱花窗散落进来。 郁娘迷迷糊糊中做了噩梦,靠在南廷玉怀中眉头紧蹙,身体在轻轻颤动,南廷玉察觉后睁开眼,轻轻拍她的肩膀。 “琳琅。” 她仍未醒,一只手紧紧攥住南廷玉的手,似乎深陷梦魇之中,唇边有轻轻的梦呓声响起。 南廷玉唤了她好几声,见她也没有醒过来,便俯下身凑到她耳边去。 含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跑……跑……快跑廷玉……” 这时,不知梦到什么,郁娘忽然睁开眼,惊醒过来,视线和南廷玉近在咫尺的面庞对上。 几乎没作多想,她一把抱住南廷玉的后颈,像是在感受对方的温度和气息,也像是在确认噩梦只是噩梦,并未延伸到现实,她着急道:“廷玉,你没事吧?” 南廷玉看到她这副惊慌的模样,压下心口的奇怪和酸涩:“我没事。”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怎么让她这般害怕? 她气息平稳下来,伸手抚向南廷玉的脸颊,再三确定他真的回来了。 其实真正有心结的人是她。 是她恐惧刺杀,恐惧死亡,一次次在梦中醒不过来,深陷皇陵脚下的那场困境之中。 她总是梦到南廷玉被捉住,看到刺客杀了南廷玉的画面…… 在那段他生死不明的时间里,她落下难以根治的心结,婚后时常做噩梦,这几年才有些好转,只是没想到今日又做噩梦了。 想到这,她埋首到南廷玉怀中,眼泪浸湿浓密的眼睫。 南廷玉则敛着眼眸看她,一只手沿着她的后背轻拍,安抚她。 她含糊道:“那个时候我对菩萨说,如果你能回来,我就再也不生气了,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经历过生生死死,才突然意识到没有什么比好好珍惜对方更为重要。 手札中并未记录太多婚前的时候,大都是记录他们夫妇二人在皇宫的婚后生活,听到郁娘这么说,南廷玉从云里雾里中拼凑出些真相。 他以前一定伤过她的心,后来又重获她的原谅。仔细想一想便能明白他们二人身份天差地别,不可能一帆风顺走到一起。 他摁下复杂的心绪,抱紧郁娘。 “琳琅,别怕,我在。”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会一直在的。”在她和潼潼身边。 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许多,心里不再有陌生抵触的情绪,愿意承担二十七岁的南廷玉的责任。 “嗯。”郁娘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温情,心脏不由变得柔软甜蜜,这时,忽然察觉到小腹上抵过来的坚硬,霎时间,脉脉温情在周身退散。 “……” 南廷玉面色一僵:“朕控制不住。” 郁娘:“……” 这时,门外潼潼的声音软哝响起:“苗姨,我要见母后和父皇。” 苗苗的声音刻意压低:“嘘~小公主,皇后娘娘和圣上还没醒呢。” “不可能,这都几时了,苗姨你肯定在骗我!” 潼潼趁苗苗不注意,一溜小跑,推开寝殿门,吭哧吭哧跑了进去。身后两条小辫子带着晨间的风一同涌入进去,伴随着的还有那道奶声奶气的呼喊。 “母后……父皇……” 她越过屏风,冲到床边。 床上,南廷玉着急忙慌推开郁娘,拿被子盖住身体,郁娘一边系吊带,一边放下帘帐,只露出一个脑袋和潼潼说着话。 “怎么了,潼潼?” 潼潼瞪着大眼睛,“母后,你和父皇竟真的还没起床!你们俩怎么又赖床了……” 郁娘脸色微涨。 南廷玉飞快穿好衣服,掀开帘帐走出来,一张脸黑黑的,脑海忍不住想到以前他们的二人世界估计也是这样被南亦潼破坏掉的。 他直接大手提住南亦潼的后领,将她像小鸡崽一样提起来,南亦潼两条腿来回扑腾,咯吱笑着 “父皇,我要荡秋千……” “朕看你长得像秋千!” 南亦潼:“……” 南廷玉冷着脸,将她扔到门外苗苗怀中:“四岁了,也该懂得宫规,今日调两个嬷嬷好好来教你规矩。” “我不要嬷嬷,父皇,你变了……以前你说过不让潼潼那么早学规矩的,潼潼还是喜欢以前的父皇……” 这番童言童语,落到南廷玉耳朵里,却莫名有些刺耳。 这段时间,除却潼潼,宫中其他人偶尔也会在他面前提到二十七岁的南廷玉,言辞间无不是在暗暗比较,这让他心里很不舒坦。 不知道郁娘心目中是不是也会拿他和二十七岁的南廷玉比较,然后觉得对方更好? 看着南廷玉越来越黑的脸庞,苗苗忙识趣道:“陛下,小公主童言无忌,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奴婢先带小公主去用膳!” 说罢,苗苗抱着潼潼一溜烟离开。 二人身后还跟着摇头晃脑的火火。 猜想一旦形成,便会越放越大。 像是为了确认想法,接下来一段时间,他总是在试探郁娘。言语间问不出什么东西,那便从床笫间下手,他试图和二十七岁的南廷玉一较高下。 某日,温存过后,他一边为郁娘擦拭汗水,一边沙沙开口:“朕是不是比他厉害?” 郁娘一愣,眼神从迷离变作清醒:“他?” “嗯,没失忆前的朕。” 郁娘:“……” 第221章 番外·婚后第七年(六) 难怪南廷玉最近这段时间花样频出,热衷于此事,原来是在暗暗比较。她心中一时哭笑不得,哪还有人吃自己的醋。 她伸手推开他,背对着他,没回答他的话。 他唇角一勾,揽住她的腰肢,知道腰窝附近是她的敏感处,故意伸手捏了捏,郁娘顿时又痒又酥,忍不住叫出声。 他顺势翻身叩住她,唇角压得很近:“到底是谁更好?” 虽说已经是老夫老妻,但听到这样的话,郁娘依旧面红耳赤,心道,哪怕是失忆了,他还是脸皮这般厚。 她似是无奈也似是求饶,咕哝了一句话:“不一样的感觉。” 有一种又嫁了一个人的感觉。 不过这话自然不能告诉南廷玉,怕他还纠结,她主动附到他耳边含糊吐出几个字。 南廷玉耳朵倏然红了。 不一会儿,红帐重新翻滚。 因着每次床事之后,南廷玉总是能模糊说几段过去的事,郁娘便真的以为这种法子可以助他早日找回记忆。直到某日她去书房找他,他人不在,她在案几上看到了那份手札。 她这才发现他说的记忆,竟都是手札里面记录的内容! 原来他一直都在骗她! 她冷着脸放下手札,又恰好看到扉页上画的母老虎,以及那段话。 “此女十分凶残,要听之、顺之。” 在这段话后面,还有四个字的批复——“果然如此”。 郁娘:“……” 呵呵。 果然如此! 南廷玉此刻闲庭散步回来,方一跨过门槛,便见到郁娘拿着手札的场景,他一愣,反应过来后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你听朕解释……” 郁娘淡淡一笑:“不必解释了,人虎殊途,陛下往后还是不要再靠近臣妾了。” 南廷玉:“……” 自这一日开始,南廷玉便被赶去书房睡觉。 他心中十分郁闷,窝在书房的榻上,看着墙壁上刻得坑坑洼洼的画像和字,皱眉问向安公公:“朕以前经常在书房歇息?” “每隔一两个月,陛下便会被赶……”安公公急忙改口,“会来到书房歇息。” 南廷玉:“……” 她竟然敢这样对待他? 她简直是恃宠而骄,不可理喻! 南廷玉越想越气,忽地起身,大步而出。 安公公看到他这副脸色还以为他要生事,吓得跟在他身后不断出言劝他,想让他冷静点,可别做出什么事让二十七岁的南廷玉后悔莫及啊。 须臾,来到凤栖宫,南廷玉掀着长衫迈步而入。安公公则见殿内烛火昏暗,止住步,守在外面,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这么晚了陛下过来做什么?” “朕是来……” 安公公提着心,拂尘都在颤动,听到南廷玉默了一瞬,不知道发生什么,他气焰弱下去,口风忽然转变,“朕是来送夜宵给皇后的,怕皇后夜里饿着肚子。” “哦,夜宵呢?” 南廷玉脸不红气不喘向门外道:“安公公,夜宵呢?” 安公公:“……” 真是个活祖宗! 安公公讪讪出声,主动出来顶锅:“哎呦,老奴人老了,脑子不好使,刚刚这夜宵还端在手上的啊,怎么不见了?哦,肯定是忘在厨房里了,老奴现在就去拿。” 郁娘:“……” 看着这一主一仆拙劣的演技,郁娘无奈摇摇头。 南廷玉还想说什么,郁娘却没看他,只专注看着手中的医书,不咸不淡开口:“陛下,臣妾乏了。” 南廷玉吃瘪离开,大抵是心里还有些怨,他抬腿朝偏殿而去,把潼潼喊起来荡秋千。 潼潼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着漆黑的窗外:“……” 一刻钟后,安公公从御膳房回来,将酒酿小园子放到一旁,他正要转身离开,郁娘出声喊住他。 “安公公,殿下这段时日是不是一点也未想起以前的事?” 安公公点头。 郁娘放下手中的书,烛火微光中柳眉轻蹙,陷入到沉思之中。 安公公壮着胆子道:“老奴觉得,还是得给殿下一个大的打击,不如就利用萧大人……” 这话说到一半,迎上郁娘黑漆漆的目光,安公公心一凛,瞬间说不出来话,也大约摸明白南廷玉方才进了殿为什么会突然改口风了。 这些年,郁娘的气场修炼的非常强大。 她皮笑肉不笑:“你倒是对这个法子念念不忘,不过本宫也想到了一个法子……只是,少不了安公公你的帮忙。” 安公公不知怎地,后背一寒。 · 南廷玉正不知该怎么和好时,郁娘提出来要去普陀山避暑。 南廷玉私以为这是个好时机,届时可以趁着在普陀山和郁娘重归于好,于是欣然答应。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一到普陀山他便被一群土匪拿下。 他本来在山间小道赏日落,绕了几个弯,身后的宫人们没有来得及跟上,结果一转眼,他便被埋伏在山坡下的土匪围住。 他看着这群土匪,只当这还是郁娘和安公公的计谋,目的是想刺激他找回记忆,遂不紧不慢配合着他们。 直到发现他们把他给扛上马车,安公公带着人在身后惊恐呼喊他的名字,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可惜手脚已经被对方给捆住。 南廷玉:“……你们想做什么?” 几个土匪闻言,色眯眯的围着他,那目光恨不得黏在他身上,让他不由生出一股恶寒。 心中越发觉得这群人不像是郁娘和安公公安排的。 “我们想做什么,小郎君你还不明白吗?自你在普陀山一出现,那俊俏的面容便被我们这群兄弟迷得死去活来……”说着,刀疤土匪伸出舌头,对着南廷玉的方向哧溜舔了一下。 南廷玉:“……” 他正要破口骂人,身后有人拿巾帕捂住他的嘴,视线越来越迷糊,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看见那群土匪纷纷邪笑着向他伸出手,撕碎了他的衣衫。 滔天怒意被骤然遏制在了胸腔中。 许久,待他再有意识,是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视线什么也看不到,唯有身上传出被车轮撵过的疼痛。 每一处都很痛,其中最痛的当属臀腚。 “……” 这时,一声毕剥响起,四周火把逐渐点燃,将他所置身的环境照得通明。 他发现自己待在一间破旧的寺庙中,衣衫几乎褪尽,手臂被反绑捆在木桩上,周身围满了衣衫凌乱邪笑着的壮汉们。 “你们……你们对朕做了什么……” 他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人,胸腔中的愤怒瞬间化作一口心血涌上喉咙。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土匪?! 领头的老土匪戴着面罩,挑着被撕开的亵裤,捏着嗓子,阴恻恻邪笑道:“你说呢,我们自然是趁你睡着后一个又一个的……”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他方一动弹,身后便有疼痛传来,眼眶不由变得猩红,恼怒道:“朕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大抵是怒火攻心,喉咙中的心血喷洒而出,在剧烈的情绪刺激下,他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随后,尖叫声在寺庙中响起。 “啊……陛下吐血了……” “快喊裴老先生。” “皇后娘娘,咱这一招会不会太过了,都把陛下给气吐血了!” …… 三日后。 南廷玉在山庄苏醒过来,床前跪着安公公和寺庙那群“土匪”。他脸色仍有些苍白,靠着床栏,神情疲惫又冷漠,唯有抬起头看向一旁的郁娘时,眼底才隐隐闪过羞恼。 郁娘摇着蒲扇,神色如常。 “陛下恕罪啊……” “滚!”南廷玉一生气就忍不住咳嗽,“咳咳……” 郁娘忙上前替他抚顺胸口,他推开郁娘,只是手却拽住她的手腕,没松开。 “你们沆瀣一气,竟然敢这样戏弄朕……简直是胆大包天,罪不容诛!” “陛下,这事是妾身一人的主意,本是想要帮助陛下找回记忆。”顿了顿,郁娘道,“殿下,你现在可想起来过去的事?” 南廷玉眼中异色一闪而过,提高几分音量:“没有!什么糊涂主意!你就是恃宠而骄,胆大妄为!” 郁娘似乎被吓到,肩膀缩了下,南廷玉以为她在害怕,脸上的怒意顿时消散大半,下意识想将人搂到怀中安慰,转眼又想不能这么轻易原谅她。 第222章 番外·婚后第八年(七) 郁娘声音放软几分,哄着他道:“陛下,臣妾这般做,也是想着早点让陛下恢复记忆,为君分忧……” 南廷玉抬眸睨她,眼神黑幽幽的,不怒自威的气势从眼中威慑出来,莫名让郁娘想到了二十七岁的南廷玉。 按道理来说现在的他还未经历过太多的挫折和劫难,言谈举止与神韵气度本该都带着少年郎的味道,没有久居高位的威慑和压迫。 想到这,郁娘不动声色打量了他几眼,看着屋内战战兢兢的一行人,摆摆手:“你们退下去吧。” “是,多谢皇后娘娘。”安公公等人如蒙大赦,着急忙慌退了出去。 南廷玉气急:“朕还没说让他们走,你……” 话才说到一半,汤匙已经塞到嘴巴里。 他:“……” 咕哝喝了两口,他还想发脾气,这时,郁娘伸出手给他擦拭嘴角的药渍。温软香玉近身,鼻息似乎都馨香了几分,他视线一瞬不瞬盯着郁娘耳垂上的痕迹,胸腔中的怒火几乎消失殆尽。 罢了。 看在她平日伺候他也不容易的份上,原谅她一次。 “陛下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朕浑身都不舒服。”不知想到什么,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朕身上的伤是谁弄的?”他要杀了那混账! 郁娘看他几欲目眦尽裂的样子,含糊道:“是臣妾掐的。” 南廷玉:“……怎么下手这般重!” 郁娘:“若非如此,不好唬住陛下。” “哼。” 南廷玉撇开头,心道,既然是她亲手弄的,那也没什么好气的了。 他阴阳怪气哼了声,趴到床上去,冷冰冰开口:“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给朕擦药!” “是。”郁娘嘴角含笑,一边为他擦药,一边继续说着安抚的话。 末了,她垂眸忽而道:“臣妾琢磨着这件事情可能在陛下心中留下了阴影,差人将暗卫司首领叫过来,随身保护陛下。” 南廷玉本还闭着眼睛,闻言眉头紧蹙,下意识道:“朕身边有侍卫就够了,不需要萧……”这话只说到一半,但也已经来不及。意识到中计,他脊背一僵。 郁娘还是这般聪明,总是能轻而易举看破他。 二十七岁的他,依旧被她当作幼稚小儿来耍。 郁娘俯下身:“看样子陛下对萧大人念念不忘,哪怕失忆了,却还依旧知道他的本名。” 这阴阳怪气的话落入到南廷玉耳朵里,他的脸色变得又黑又臭,身上的疼痛让他没法抬头挺胸去反驳,只得哧溜一声,忿忿道:“到底是谁对他念念不忘?” 这话里的醋味十分明显,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心里还是介意萧重玄。 郁娘擦药的动作一顿,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嘴角微微笑了下。 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甜蜜。 “陛下,你不必总和他过意不去,我心中对萧大人更多的是愧疚,若不是我,他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番模样。”郁娘停顿了一瞬,才慢慢道,“当初在宴会上,你知道他为何会多看我一眼吗?” “为何?” “因为我过去为他倒酒时,踩住他垂落在地上的长袖,他扯不动那袖子,才抬头看了我一眼。” 也就是这么一眼,鸾州知府将她赏给他,改变了他和她的命运。 “所以我和他的那段过往,算是我设计而来的,我心里对他多有愧疚……” 那时候她若不这样做,迎接她的便是要出去接客的命运,所以她才努力抓住机会,在宴会上盯上了当时最为年轻英俊的军士。 南廷玉闻言,眼睫微动,心口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很少跟他说以前的事情,但每次提起,轻飘飘的语气中都含着难以想象的屈辱和痛苦。他很想很想回到过去,找到她,救下她,带她脱离苦海。 即使人生走到这一步,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力,却依然有不能以之事。 他握住她的手,声音哑了几分:“朕越发嫉妒他了,嫉妒他可以在你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救下你。” 郁娘闻言,没有说话,眼眶悄悄红了。 “不过朕也很感激他,没有他,朕和你不知道还能不能遇见。” 大抵是不能遇见吧。 他们一个是东宫太子,一个是教坊瘦马,难以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也更难以有相知的机会。 想到这,南廷玉握紧她的手,半是自嘲半是认真道:“朕突然也想感谢蛊虫了,若没有它,朕不会在低估之中遇到你。” 若是一生未曾低谷过,骄傲自负的南廷玉遇见她,还会喜欢上她吗? 郁娘这时趴到他后背上,脸颊轻轻贴着他,无声的温情在二人之间弥漫。 她的唇瓣微微翕动,在他的后背上划下轻轻的弧度:“玉郎,你最该感谢的是你自己。”是他一点点俘获了她的心,让她爱上他,爱才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纽带。 南廷玉心口一跳。 那个答案不言而喻。 即使未曾低谷过、变得骄傲自负的南廷玉遇见她,也依然会为她所倾倒,因为她是世间最纯粹最美好的姑娘,他一定会在相处,慢慢熟悉,渐渐沦陷,直至不可自拔。 他在没遇见她之前,心中有许多教条和标准,但在遇见她之后,他觉得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妻子是她就行了。 “琳琅。” 回答他的是后背上的轻轻一吻。 她在。 往后很多年她都在,陪着他走完这锦绣璀璨的一生。 第223章 假如宣母重生了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威严庄重的佛法声在头顶盘旋萦绕,鱼沉壁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像是做了一场十多年的噩梦。 再一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身处在简陋的土房中,记忆一点点苏醒,她想起来这是广陵老家——那个曾葬送她半生幸福的恶地。 是在做梦吗?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想到这,她视线从窗外移近,看到了趴在床边守着的人。 那人木暂挽髻,鬓间发丝如墨,尚不见一丝白发,大抵是听到声响,他抬起头,眼睫缓缓抬起,漆黑内敛的眸子逐渐清晰。 “偲偲,你终于醒了。” 鱼沉壁一时未答话,只静静看着他。 宣明朗嘴角轻轻掀动,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见她没有发烧不由舒了口气。垂下头,这才发现鱼沉壁的视线有些古怪,那目光像是经历过风霜雨打,透着麻木和平淡,分明是在看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别人。 “偲偲?” 鱼沉壁眼睫一动,尔后像是不知道想到什么,她慌忙掀开被子,四处找寻,在里侧看到棉衣紧紧包裹住一个脸色还在微微发青的小婴儿! 小婴儿似乎刚哭过,脸上留有弯弯曲曲的泪痕,嘴巴抿着,瞧着十分委屈的模样。 她手臂颤动,眼泪早已不受控制落了下来。 这是梦吧。 竟然还会给她一场这么美好的梦。 她伸出手抱住小婴儿,脸颊贴着她娇嫩的肌肤,喉咙中发出哭泣声,声音很模糊,仔细听才能辨别是“小鱼儿”三个字。 她的小鱼儿还在! 这辈子,她绝对不会再丢掉小鱼儿! 宣明朗抱住她和孩子:“偲偲,别怕,我们的女儿没事,她身子很好。”他只当她的异常是鬼门关走一遭,担忧女儿,所以情绪受不住了。 鱼沉壁感觉这一生的泪都要在今天落完了:“小鱼儿……我的小鱼儿……”就在她哭得不能自遏时,感觉怀中的小人儿动了一下,她忙低下头查看,发现不知何时小鱼儿睁开眼睛,那双未蒙尘昧的眸子漆黑圆润,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小鱼儿很乖,醒过来也没有哭,只呆呆看着她,两只手则本能扒向她的胸口。 小鱼儿肚子饿了。 想到这,鱼沉壁笑着止住眼泪,哑着嗓子道:“娘亲这就喂你。” · 重来的这一辈子,有些事情在变化,但有些事情依然按部就班来临。 婆母在她醒过来的第二日便拉着宣明朗的手,悄悄在厨房商讨事情,要让宣明朗赶紧回京复命,不可耽于儿女私情,又暗示宣明朗早日纳妾,她肚子已经不中用,生不出来宣家的嫡子,那就该让位。 宣明朗假装没有听懂,婆母便哭哭啼啼,诉说这些年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宣明朗怕声音闹大被鱼沉壁听到,关上门,无奈道,这事先不考虑。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没有直接拒绝,稍稍能安抚宣老太的情绪。 宣老太:“好,这事可以放一放,那明朗你什么时候回京?” 他如今刚中状元,未来得及跨马游街,也未来得及封官加爵便回到广陵,这事已经惹到了圣上。 宣老太心中实在愤恨不已,私以为都是在鱼沉壁碍事,深怕自己的状元郎儿子受到牵连。 宣明朗:“等偲偲身体好些,我带上她、孩子,还有母亲你,四人一同入京。”看圣上的意思,十有八九便是要他留在都城为官。 宣老太皱眉道:“你如果带着她,以她的性子一定会将你吃得死死的,你到时还怎么……” 宣明朗打断她的话:“娘亲,我能有今日,离不开偲偲的支持,儿子这次回京一定要带上她和孩子。” 宣老太气得瞪向宣明朗,见宣明朗主意一定,只好眼珠子一转,在心里想着计策。 鱼沉壁此刻躺在里屋,假装没注意到厨房的事,她拍着小鱼儿,口中唱着童谣哄小鱼儿睡觉,垂下来的浓密眼睫在瞳仁中落下一层阴影。 没多久,同上辈子一样,在出发去京城之前,宣老太忽然下肢瘫痪,无法动弹,从城里喊了两次医生也没有查出是何缘由。 宣老太整日在房中哭哭啼啼,抱怨自己命不好,拖累儿子和媳妇了。 鱼沉壁看她演了好几日戏,却始终无动于衷,不再像上辈子那样上赶子去讨好这个老太婆。 眼见出发日期接近,鱼沉壁没有主动提出来留下来照顾宣老太,宣老太坐不住了,于是将鱼沉壁喊到病床前。 这个时候,宣老太还不敢直接撕破脸,只一副可怜模样,说是身子不利索,长途跋涉会要了她的老命,可是她又舍不得离开鱼沉壁和小孙女,想让鱼沉壁和小孙女常伴在她身边。 鱼沉壁弯起红唇,露出森白牙齿:“好。”这笑容分明温柔识大体,可却让宣老太心中莫名打起鼓,有种不安的感觉。 当晚,鱼沉壁在伺候宣老太时,一不小心手抖,一整壶滚水直接洒到宣老太的腿上,将宣老太烫得当场暴起,疯狂掸身上的水渍,整个人又蹦又跳,无比滑稽。 “鱼沉壁!你是不是故意的……你……” 宣老太气得脸色煞白,伸出手就想打鱼沉壁,这时,目光却看到门口站着的宣明朗。 宣老太一怔,瞬间停住动作。 宣明朗望着宣老太的两条腿,眼神中满是震惊和失望,聪明如他,只一下便猜出来眼前是怎么回事了。 宣老太收回手,心虚道:“明朗,你听娘解释……” “不用解释了,娘亲您身子骨瞧着十分健朗,想必也不用儿子和偲偲在跟前照顾了,明日,儿子便带偲偲离开。” …… 鱼沉壁离开前,给村医塞了两锭银子。 于是没多久,在村医的医治下,宣老太那双被烫坏的腿竟真的废了。 宣老太一封又一封书信寄给宣明朗,哭着求宣明朗将她接走,只是可惜信件都落入到鱼沉壁手中。望着那些信件,鱼沉壁决定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这辈子,她要让宣老太在无望中死去。 来到都城后,宣明朗被册封为翰林院修撰,一时风光无二。 有不少世家想要塞妾室给宣明朗,便从鱼沉壁这方入手,鱼沉壁倒是来者不拒,将世家夫人们的打算一一告诉宣明朗。 宣明朗听到后,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偲偲,我总觉得你生了孩子后好像变了一个人……” 变得不再以他为主。 她的眼里现在只看得见他们的女儿,犹记得回京的那一段路,无论做什么她都要将小鱼儿放到跟前,寸步不离。他本以为是刚生下孩子没多久,对孩子过于忧虑造成的,然而现在都一年了,她依然如此。 府里的丫鬟上次抱走小鱼儿,只一转眼的功夫,她便如失去主心骨,着急忙慌去找,找到后差点两腿酸软跌倒在地上,口里则一直嘀咕着话。 “小鱼儿,别怕,娘亲不会再丢下你的……” 这个样子就好像鱼沉壁曾经丢下过小鱼儿一样。 鱼沉壁合着眼,一只手摇着蒲扇,在为里侧的小鱼儿扇风,含糊回应着话:“变化……我现在这样,你不开心吗?” 宣明朗眉头蹙起,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纳妾的事情往后不要在我的面前再提起。” 鱼沉壁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态度十分平淡。 宣明朗憋了一肚子的火。 日子如此这般过去,来到六年后,小鱼儿已经长大,名为琳琅,宣琳琅。 这辈子,宣琳琅平平安安长大,性子温柔娇俏,天真不失聪颖,年纪很小,便已经读过许多字。 也是在这一年,命运的齿轮再次开始转动。 先是广陵老家,宣家来了一位远房表妹,带着宣老太的丧讯而来。 这位远房表妹,就是上辈子嫁给宣明朗做通房的芊芊姑娘。 第224章 完结 鱼沉壁本以为宣明朗还会将芊芊纳进府中,是故,看到芊芊眼中对宣明朗不加掩饰的爱慕,她未多做阻拦,甚至还给二人创造独处机会。 这些年,宣明朗身为皇帝眼前的红人,官越做越大,盯着宣家后宅的人也越来越多,宣家确实需要一位嫡子来堵塞口舌。 与其让名门贵女进府,倒不如纳了这个没有家世的远房表妹更让人省心。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宣明朗察觉出她的用意后羞恼至极,给了银两让那芊芊姑娘回广陵去了。 某日,宣明朗喝醉酒,握住鱼沉壁的手,问着话:“为什么……偲偲,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他不知道他哪儿做错了,她就像是一瞬间变了个人。 眼中爱意消失殆尽。 鱼沉壁借着昏暗的烛火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话。 重生后,她曾想过要和宣明朗和离,可是一想到和离后,她的小鱼儿就变成没有父亲的孩子了,且她前半生吃得苦最后都给他人做嫁衣了,于是心里又不忿、 她选择留在他身上,是想要让他成为小鱼儿人生最强大最荣光的后盾。 她的小鱼儿,身份不一般,生来便有凤命,将来是要成为这世间最为尊贵的女子,那他这辈子就护她前行。 在这一年,还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鱼沉壁悄悄差人去鸾州城的乱葬岗中救下一名孤女,将孤女送去慈幼局。 第二件事情,是她做了个梦。她梦到琳琅当上了皇后,不,确切来说是郁娘当上了皇后。郁娘同她一样,在生孩子时差点大出血而亡,她在一旁急得不行,可却怎么也帮不上忙,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哭着跪在地上,求佛祖保佑。 好在,这一次佛祖大概是听到了她的祈祷,郁娘醒了过来。她激动的又是哭又是笑。 这个梦很长,她看到郁娘在生下女儿没多久后,从一个木匣子里取出来一则泛黄的手札。 那手札是她自戕前写给郁娘的。 烛火摇动,她站在案几前,流着泪看郁娘读完那些话。 到最后,郁娘眼中落下泪来。 她走过去为郁娘擦拭掉眼泪,再一抬头的时候,发现郁娘在定定看着她。 “娘亲……” …… 她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哭到肝肠寸断,将宣明朗和小鱼儿都吓坏了,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噩梦。 宣明朗要靠近她,却被她给推开,她只抱着宣琳琅。 “小鱼儿……小鱼儿……娘亲的小鱼儿回来了……” · 白驹过隙。 琳琅十岁这一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粉腮玉肤,杏眼樱唇,加之性子又好,嘴巴甜,深得各大世家夫人的喜爱,不少人已经试探着来跟宣家结亲。 宣母却道女儿还小,想多留几年。 旁人以为她是口风紧,殊不知她是真心这般觉得。 上辈子没有机会陪伴小鱼儿,这辈子想要多陪陪小鱼儿,见证小鱼儿人生中的点点滴滴。 这一年,中秋佳宴,圣上邀请大臣和命妇一同进宫庆祝。 琳琅早早打扮一番,梳上丸子头,发髻上插着一只清镀金点翠鸟架步摇,身上则穿着粉色对襟袄裙,跟在鱼沉壁身后,亦步亦趋,模样端庄的像个小大人。 路过的命妇看到她,打量的眼神中皆是疼爱和欣赏。 常宁宫。 惠娴皇后正在拿南廷玉逗趣:“今日宴会上,陛下邀请了好几位官家小姐,其中宣侍郎的女儿最为突出,听闻她颜如舜华,国色天姿,且琴棋书画也擅长,圣上有意待她及笄,将她指给你做太子妃。” 南廷玉玉冠华服饰姿容,一派矜贵模样,闻言,只面色平静道:“母后,你就不要拿儿臣取笑了,儿臣还小,暂不考虑儿女私情。” 惠娴皇后看他故作大人的模样,不禁摇头笑出声。 …… 宴会有些无聊,男人们不愿意带妇人和小孩子玩,单独开了偏殿给他们。 徐妙兰不爱看戏,也不爱吃零嘴,连连打瞌睡,看琳琅也没什么兴致,于是便拉着琳琅,趁着大人不注意,溜出去玩。 琳琅柳眉轻拧,有些担心道:“妙兰,我们这般举止会不会逾矩……” “不怕,我常来皇宫,宫中规矩我熟悉着,我们去花园那边看看。” 琳琅听到这,放下心来,只是没想到二人很快就“惹”上了事。 秋日的傍晚,花园一角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她们二人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置身其中只觉得如梦如幻,像是闯进了别人的美梦之中。 徐妙兰忍不住摇动藤蔓,霎时间萤火虫漫天飞起。 琳琅下意识去抓萤火虫,没有注意到前方的情形,迎面撞到向这边而来的小公子。 对方被撞到后身形后仰,脚步却岿然不动,端的是一派稳定,他一只手飞快搂住她的腰,一只手精准捉住她刚刚伸手没抓住的萤火虫。 四周萤火虫犹如繁星降世,一闪一闪的缓缓包裹住他们二人。 廊檐下灯笼摇曳,烛光微暗,琳琅抬头看向对方。 漆黑的眼,高挺的鼻,饱满的唇,以及在昏暗的环境中依然显得立体深邃的轮廓。 他头饰简单,玉冠挽髻,黑色鹤纹华服衬得气质矜贵无比。 只一眼,琳琅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是娘亲曾经在她耳边提到过的人。 他们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太子殿下?” “宣琳琅?” …… 这一世还未相见,却早已在旁人的口中“见”过千千万万次。 (完) --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宴会结束,十二岁的南廷玉找到惠娴皇后:“古人云,先成家再立业,儿臣左思右想,觉得颇有道理,是故,恳请母后为儿臣和宣姑娘赐婚。” 惠娴皇后:“……………” · if线青梅竹马的戏份没有写太多,主要是觉得留白更有韵味。 上一世他们二人身份天差地别都能在一起,而这一世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一定会是个小甜饼~(后续如果有灵感的话,会在读者群里更新小段子番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