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热咖喱》 第1章 三平刚把咖喱倒进那个大锅里,用筷子搅了几下,身后餐桌上的手机铃声就响起来。她连忙关上火,走到餐桌旁,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肖飞的班主任,瞬间心下一沉,连忙按了接听键。 “三平老师,您好。”手机另一边传来了班主任的声音。虽然三平听出了班主任正极力压抑着愤怒,但这次可能实在是气坏了,声音听起来还是颤抖得厉害。 “林老师,您好。”三平连忙应着,同时转身拿起锅盖把那锅还散着热气的咖喱牛肉盖好,“是不是肖飞出了什么事?” “是的。恐怕这次您得过来一趟。我们见面再细谈。”林老师快速回答,这次她决定要把三平当成是肖飞的“真正”监护人来看待——不管是在法律意义上,还是在血缘关系上。 “好的。我三十分钟后到。请您稍等一下。”说罢,三平就挂断了电话,快步走到了沙发旁,拿起了刚进门时随手扔到上面的外套,胡乱套好之后,抓起放在玄关柜子上的车钥匙,就急匆匆出门了。 三平启动车子,看着车载电子钟上显示的数字从pm4:35跳到pm4:37,才轻轻踩了下油门,把车慢慢开出停车场。开出小区,三平左右看了下,现在还不是学校放学和公司下班的时候,路上的车子和行人都不多。以往她很喜欢这种少人又少车的马路,这让她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并且,最让她感到开心地,是她可以在不超过最高时速的情况下,自由地行使。这种自由虽然比不上站在山陵上呼吸凉爽山风的感觉,但也能让她有片刻的放松了。 此时此刻,三平却全然没有了这种心情,她甚至希望现在能塞车,就是那种过一个小时车才挪半寸不到的大塞车,这样她就不用那么快地要去处理肖飞闯出来的又一个祸了。 想到肖飞,她不禁深呼吸了好几下。肖飞是她的侄子,但他的父母早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三年前的某一天,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突然很坚定地要收养这个之前一直居无定所的小侄子。这让她的父母——特别是她的父亲,森平暴跳如雷,但一直顺从父母意愿的她,这次竟然不顾父母的阻挠,迅速地把领养手续给办好,就把肖飞接了过来。 肖飞刚来到三平身边的时候,才十二岁,之前的五年一直流连在各个亲戚家,当“住客”——在这个姑父家住五个月,在那个婶儿家住六个月……肖飞,从七岁开始,就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一开始,三平得知自己表姐家出了事,还担心这个小侄子以后该怎么办。母亲正淘着米,头也不抬地说,“不用担心,他爸爸妈妈那边的亲戚都会好好照顾他的。” 身边的永和拍了拍她的手背,三平点点头,然后又一头扎进了紧张的巡演行程中。 再一次见到肖飞,是在永和离世两年后的某一天。那个时候,她刚结束了在欧洲的巡演,才回到家就被母亲叫去跟某个表姨家吃饭。就是在那个表姨家,她看到了瘦骨嶙峋的肖飞。 三平局促不安地坐在班主任办公室里,面前站着鼻青脸肿但一脸无所谓的肖飞。肖飞的左半边脸被打肿了,鼓了一个又青又紫的大包;眼皮上,鼻子上,还有脸上,也分布着一些抓痕,细看这些抓痕,其实并不太深,但因为肖飞皮肤本来就白,所以那些抓痕看起来红得吓人。 感觉到三平的视线,肖飞偏过头,对着三平扯了扯嘴角,原本是想笑,嘴角却扯到了伤口,痛得发出了“嘶”的一声。 “三平小姐,你说,肖飞怎么老去惹人家。”林老师坐在三平对面,皱着眉头,生气地说:“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在班上强调了,不要惹事。特别是你,肖飞。”林老师用手拽着肖飞的袖子,肖飞不耐烦地甩开了林老师的手。林老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说你惹人家高年级的学生干什么?你不惹人家,人家会打你吗?你看,这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我的牙还在。”肖飞说着,就朝着三平咧开了嘴,露出了一口白牙。 林老师气结,她转而对三平说:“三平小姐,虽说你不是肖飞的亲生妈妈,也不能要求你做到亲妈的程度,但最起码的教养,肖飞还是得有!我知道你是有名的小提琴家,忙,忙着您的全球巡演,但再怎么忙,你也是肖飞的法定监护人,怎么着也要好好教育他啊!” 肖飞把笑容收了起来。 三平下意识地忙说:“对不起,是我平时疏于教导,我回去一定好好地说说他。但是,林老师,我不懂的是,”三平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次的斗殴事件——如果你称之为斗殴的话,我却怎么看都是他们高年级的学生单方面殴打肖飞吧?高年级的同学,比肖飞高,也比肖飞壮,肖飞要跟他们打架,应该占不了上风。我虽然不是肖飞的亲妈妈,但毕竟和肖飞也一起住了有三年多的时间,对于肖飞的智力我还是比较有信心的。所以,我想请问的是,”三平不自觉挺直了腰杆,“学校对于这次校园霸凌事件该如何处置?对于肖飞所受到的伤害,又有什么样的安抚措施?以及,我不太明白林老师您的目的,您的目的是要我这个法定监护人好好教导肖飞听你的话,然后和你联手,一起限制他的交友自由吗?” 说完,三平静静地看着说不出话的班主任。 肖飞从比他的脸还要大的碗中,抬起头来,看着正在慢慢吃着咖喱的三平,突然“吃吃吃”地笑了起来——本来“嘻嘻嘻”的笑声,因为这张被打肿的脸,就变成了“吃吃吃”。 三平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她很不满林老师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先不说小男孩之间起冲突本来就不是一件什么大事,没准打一架就成好兄弟了呢。但看林老师的说法,倒像是肖飞这边的全部责任了。三平寻思着等哪天再去一趟学校——明天恰巧没时间——去好好跟余校长了解下情况。 “你不要想着跟余校长去说什么。”肖飞像读到了三平的想法,他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口齿不清道,“人家余校长忙着呢,没空理这种小事。这事呢,过了就过了,反正我也伤得不重,没必要把事情搞大。搞大了,我在小林那里不好过,在学校里碰到那几个人,也不好过。”他口里的那几个人,就是那几个高年级学生。 三平放下勺子,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把玻璃杯放回到桌子上的时候,她问:“那你能跟我说说,跟他们打架的原因吗?” “你说了,我就不去找余校长,这件事过了就过了。”三平双手放在大腿上,暗暗握了握。 肖飞把碗里剩余的咖喱牛肉饭全都扒进嘴里,拿着自己的碗走到洗碗池边,像没有听到三平的问话,嘴里含糊不清地、自顾自地说:“你吃完了就把碗放过来,我一起洗了。话说,你这个咖喱牛肉,做得是出神入化了啊,不错。” 三平站起来,把碗递给肖飞,有点自嘲地说:“这几年就只会做这一道咖喱牛肉,能不好吃吗?”肖飞低着头往碗碟上倒洗洁精,听了三平这句话,抬起头对着三平,又“吃吃吃”地笑了起来。 三平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肖飞的头发,就转身往浴室走去。 面对着肖飞这一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姿态,让一向不擅长处理关系的她,觉得更累了。 此时此刻,站在窄小浴室的她,才终于感觉到,安全了。 第2章 肖飞把最后一个碟子洗完、擦干,小心地把碟子放进消毒碗柜,关上消毒碗柜的柜门,按了消毒的按键之后,回过头用双手拢起洗碗池里的食物残渣,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接着打开水龙头,把洗碗池冲洗干净了,再用抹布擦了擦湿漉漉的料理台面。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他侧耳听了一会浴室传来的三平放热水声音,然后转身关了厨房的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夜晚,并不是一天的结束。肖飞坐在书桌前,拿起皱巴巴的书包,然后把书包口往下,倒出了书包里的所有东西——同样皱巴巴的教科书和作业本,一些圆珠笔、钢笔、铅笔,还有一本看起来比较干净的本子。 肖飞把那本相对干净的本子拿到自己跟前,从第一页开始打开,边用手翻着页,嘴里边不住地低声说道:“这里的线条可以细点。”“这里的阴影应该重一点。”本子里的每一页,都是肖飞的画,画上有路上的行人,有邻居家那个笑起来很温暖的小妹妹,有三平煮的咖喱牛肉,有红绿灯…… “什么时候能画福山呢……”肖飞喃喃着,翻到了一页空白处,随手拿起桌面上的一支铅笔,开始打草稿。 他并不知道要画什么,但是拿着铅笔的手已经开始动作了,他也就不想停下来。但心里还是挂念着远处的福山。 福山就在他们居住的这座城市的西边,要先坐四十五分钟的地铁,再转乘17路往福山镇方向的公交,大约坐半个小时,坐到最后一个站,再步行大概五分钟,就到了福山公园的售票处。买了票,就能进去。福山,就在里面。 福山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景点,肖飞在电视上、杂志或报纸上看到过有关于福山的介绍和图片。虽然模模糊糊知道福山的样子,但对于不是亲眼见过的事物,肖飞都没有办法画出来。其实说起来,福山跟普通的山没有区别,在全国范围内的所有山峦高度的排名中,福山甚至都排不到前十名。但福山的历史却耐人寻味,相传是有一位皇帝曾在福山的一座寺庙中修行过。这个传说传到今天,已经衍生了各种各样神乎其神的版本。有说皇帝修行过后就顿悟,于是在寺庙里剃度出家,把江山和美人都像那三千青丝一样,抛了去;有说皇帝在修行过程中,突然认识到自己过往犯了很多滔天大罪,深痛反省之后,回到皇宫,就开始励精图治,把国家治理得有模有样;甚至还有人说,皇帝其实是福山的山神,在修行过程中,和福山产生了某种共鸣,从此便在福山隐姓埋名,过着无人知晓的清静生活……这些或真或假、被添油加醋的传说,给原本平平无奇的福山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于是那座寺庙,连带着福山,都出了名。 但肖飞想去福山,并不是因为这些传说。说实话,对于这些传说,他一个字不信。他只是想试试,站在高处,看看这座城市的样子。 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有三年多了,三平刚开始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带他去,话刚说完就忙着她的小提琴演奏会——排练、排练、排练,然后巡演、巡演、巡演……就这么过了三年,三平和肖飞,连去往福山镇的地铁,都没上过。 为什么不自己去?三平经常不在家,他也十五岁了,周末的话,他完全可以说走就走。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要自己独自一人去福山,心跳就开始加快,两条腿也有点抖。 对于这种身体反应,肖飞觉得很羞耻。他烦躁地加重了手中铅笔的力度。 门外传来了三平小心翼翼的声音:“肖飞,你睡了吗?你还没洗澡吧?” 肖飞从思绪中抬起头,压着心里的烦躁,转而用开心的语调回复:“好的,我就去。”然后看了看今晚的作品——嗯,是学校饭堂里的那只小黑猫,现在正躺在他的本子里,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还不赖吧——肖飞在心里想,随手把教科书拿过来,盖住图画本,转身走出房间。 三平站在肖飞的门外,手里拿着一杯刚冲好的热牛奶。肖飞从房间里出来,看着三平手中的热牛奶,伸手就把牛奶接过来,转身回房,把牛奶放在书桌上,然后关上房门,对有点尴尬的三平说道:“牛奶我洗完澡再喝。我先去洗澡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明天有演出吧?那就晚安咯。”肖飞故意把语调拉长。 三平在肖飞快走进浴室的时候,叫住肖飞:“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了,所以早餐你……”“啊,我自己解决就好。演出顺利。”肖飞应了一声,啪地一声,关上了浴室门。 心跳又加快了,两条腿也开始不自觉地在抖,额头上渗出微微的汗,肖飞觉得这浴室太闷了,一定是三平刚洗完澡,水蒸汽还在的原因。 他把冷水的开关打开,刺骨的冷水瞬间从花洒的蓬头里出来,他站在花洒下,身上的毛孔在冷水的刺激下,都紧紧闭着。紧闭着的毛孔带来一大片麻麻的感觉,从皮肤表面钻进了他的内脏,他抬着头,看着迎面冲来的冷水,全身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好冷。” 深冬的早晨,天色总是亮得迟。肖飞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是早上六点零四分,看出去,窗外的一切却还是被一片浓厚的黑笼罩着,这种黑,死死地压着肖飞的心脏,让他觉得呼吸困难。 他翻了个身,把看向窗外的视线收回来。客厅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紧接着就是轻轻的、钥匙相碰撞所发出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三平在客厅是多么地小心翼翼,连拿钥匙都是轻手轻脚的。 肖飞静静地听着客厅的动静,当大门被合上,轻轻发出“咔哒”声音的时候,肖飞甚至能想象得到,三平在门外如释重负的样子。 他从床上坐起来,发现今天的身体很重,仿佛一不留神,就能轻易倒回到床上。 强撑着像灌了铅的、沉重的身体,他慢慢挪到书桌前,拿起铅笔,打开图画本。 房间里很安静,和窗外的静谧世界一样。天色还没亮起来,外面世界的一切,也都还是静悄悄的。但肖飞面前的这个世界里,却因为他手中铅笔和白纸间的摩擦,所发出的那种清脆爽利的“刷刷刷”声,而慢慢地,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肖飞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深冬的空气里,侵略式的寒冷不断向他袭来。当他终于意识到冷、握着铅笔的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的时候,一只忧郁地看着他的黑狗,已经跃然纸上。他飞快地扔下铅笔,跑到衣柜里,找出一件厚大衣,哆嗦着穿上。但两条腿还是在打架,他又找出一件棉裤,胡乱套上。抬头看一眼闹钟,已经七点半了,猩红色的晨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爬上了房间里的墙壁。肖飞一股脑地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扫进书包里,冲出了房间。 餐桌上放着三平前一天在面包店买回来的面包,还有一杯表面已经结出一层奶皮的牛奶。肖飞走到餐桌旁,拿起硬邦邦的面包就放进口中。餐桌上有一张纸,他拿起一看,是三平的字迹——“面包要热了再吃,牛奶也是。这几天的伙食费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你出门记得拿。放学早点回来。”他放下纸,顺手拿起牛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 面部有点发热,眼睛也有点涩。肖飞把放面包的碟子和装牛奶的杯子洗好、放好之后,走过玄关,随手抓起柜子上的钱包放进裤子口袋里,打开门,出去了。 第3章 现在正是学生去学校的时候,穿着厚大衣和棉裤就出来的肖飞,在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们中,显得格外扎眼。肖飞满不在乎地把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慢慢踱到一个卖早餐的小车前,从大衣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钱,递给老板,老板右手接过钱,左手自然地从小车上拿起一份用白色塑料袋装起来的小笼包和豆浆,伸到肖飞面前。 肖飞拿过早餐,也不急着吃,反正刚才的面包和牛奶都还正在胃里翻江倒海着。他双手捧着包子和豆浆,感受着它们那透过薄薄塑料袋传到手心的温热,转身往学生人流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是旷课,是迟点到教室。总还算有诚意吧?他这样想着,来到学校后方的一个小公园里,随便找了张石凳子,坐了下来。 包子和豆浆已经快凉了,肖飞喝了一口豆浆,又吃了一口包子,抬着眼看着公园里正在跳舞的老大爷和老大妈们。 尽管他们努力装出很悠闲、很放松的样子,但肖飞却觉得他们动作十分僵硬。也许是因为是棉衣太厚,压着他们的四肢,不得舒展,所以他们的动作看起来非常滑稽——他想。 当他把最后一个包子吃完、正想把最后一口豆浆也喝掉的时候,一把暴怒的声音响起,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一个人高马大、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正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力扯着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小男孩,从公园广场经过。小男孩哭得很厉害,两条腿拖在地板上,一只手被男人扯着,另一只手不住地抹着眼睛。男人看小男孩不肯站起来,也不管,就这么扯着他的一只手,硬生生地拖着他走。小男孩的裤子已经被坚硬的石头地板磨出了灰白色的擦痕,也许被裤子套住的两只膝盖,也被撞出了淤血。 原本在跳舞的老大爷和老大妈们一下子呼啦地围住这对吵闹的父子。一位老大爷心疼地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讲嘛,为什么要这么对小娃娃噢?”另一位老大妈也接茬了:“就是,就是,小娃娃这么可怜,你做爸爸的,不要这么凶才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却没有一个人去把地上的小男孩拉起来。 男人的脸很黑,低头更加用力地扯着小男孩,怒气冲冲地说:“才多大就学人家逃学啊?!要不是我在后面跟着你都不知道原来你每天都不上学,就是来这里!丢死人了你!”话一出,周围的老大爷和老大妈们又开始说话了:“诶这可使不得啊!”“对啊,怎么能逃学呢?”“小娃娃你呀,要听爸爸的话,好好上学啊!” 小男孩哭得更大声了,喉咙都哑了,男人狂躁不已,抬起手掌,往小男孩的脸呼去。 哭声戛然而止,小男孩的左半边脸肿得老高,但他不敢哭了,肩膀剧烈颤动着。 看着男人拖着已经停止挣扎、一动不动的小男孩往公园门口走去的背影,肖飞想站起来,腿却一软,倒在了坚硬又干燥的实地板上。 闭上眼的时候,一根粗皮带,从他眼前呼啸而过。 路意从画室里出来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深冬的小雨,看起来威力不大,但却能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快速把人体在室内储存好的热量掠夺干净,散在雨帘中化成的雾气,仿佛在对着瑟瑟发抖的人们耀武扬威着。 路意把脖子上松松垮垮的羊毛围巾往上提了提,然后快步走向附近的咖啡厅。他体内的所有细胞都在渴望着一杯热的黑咖啡。 端着一杯黑咖啡,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闻了下咖啡,正想小抿一口,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他拿出手机,发现手机里都是三平的短信。 路意放下咖啡,看都没看短信,就快速给三平打了个电话——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演出,通电话的时间还是有的吧? 果然,三平很快接了电话。还没等路意开口,三平焦急的声音就传来了:“路意,你快去医院看看肖飞,医生说他发烧晕了过去。我现在在意大利,一时半会回不去,但我已经订好了机票……” “你不会想放弃演出吧?”路意打断她。 “这种情况,我顾不上演出了。”三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累。路意皱了皱眉:“肖飞交给我,你演出完了再回来。安心演出,不要担心。” “可是……”三平还想说什么,路意边大口喝着咖啡,边站起来往门外走,同时等着三平接下来的话。但三平话锋一转:“那,肖飞就拜托你了。我很快回去。” “嗯,再见。”路意挂了电话,抬手招了一部计程车。 三平放下电话,原本提在嗓子眼的心稍微下沉了一点点,但还没到肚子里。还有三个小时就是正式演出,乐团成员也到齐了,他们正忙着调试乐器和现场设备,等一切检查妥当之后,三平就会和他们一起,开始今天的第一次排练。但其实他们已经经过了几个月的密集训练,而且这也是她一直合作的乐团,三平对于今晚的演出,还是有信心的。 只是在化妆的时候,就接到了医生的电话。医生说肖飞发高烧了,现在正昏迷不醒。三平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发高烧,怎么会发高烧呢?是着凉了吗?可每次看见他,都穿得很厚实啊,没道理会发高烧的! 手里因为紧紧攥着手机,掌心微微出汗了。第一时间的,她给路意打了好几个电话,但一直没人接听——可能在画画吧,这样想着,三平又给路意发了好几条信息。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复。在眼泪快要夺眶而出的时候,路意的电话终于进来了。 三平这几个月,为了保证排练的进度,她坚持国内国外两头跑——在意大利排练两天后,当天晚上就坐夜机回去国内,九个多小时的飞机,三平一上飞机就捉紧时间睡觉。等她回到国内,已经是白天,肖飞已经在学校了。她下了飞机就往家奔去,然后去超市买菜,回家给肖飞做晚饭,看时间差不多了再去接肖飞放学。到了晚上,和肖飞一起吃饭,等肖飞洗完澡、睡觉之后,订第二天一早去意大利的飞机……如此循环往复地跑,肖飞看在眼里,劝了一次,让她不要折腾了,好好在意大利排练演出就好。三平拒绝了,她不想因为她的工作,而失去了陪伴肖飞的机会,同时她也从来没想过要把肖飞带在身边——他们都建议三平,尽量给肖飞提供安稳的生活。 可她是小提琴家,没有演出的时候还好,大部分时间都能在家,但一年到底,又有多少时间是可以在家? 三平看着缩在座位上那个弱小的肖飞,眼底一热,跟反应激烈的父母告别之后,就牵着肖飞的小手,走出了房间。 三平就这样成了肖飞的法定监护人。肖飞的亲戚们喜上眉梢,三平的父母面带愠色。三平低头看了下肖飞,肖飞正好抬起头看着她,眼睛亮亮的。 第4章 路意走进病房的时候,肖飞刚要坐起来,但因为脑袋还晕晕沉沉的,所以重心有点不稳。在脑袋快要往地板上撞的时候,路意长腿一跨,大手一扶,就把肖飞给扯回到床上了。 “你想干什么?”路意问。 “我不要在这里。”肖飞木着脸。自从恢复意识,他觉得鼻腔里就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浓浓的医药酒精的味道,让他恼火,也让他害怕。 好不容易在无边的黑暗里,挣扎着睁开了眼,看到的却是一片苍白的、陌生的景象。在没见到路意之前,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又要被扔下了。” 但是现在,他抬起头,就能看到四处张望的路意。“那就要听听医生怎么说了。”路意一直在找医生或者护士,但现在正是感冒频发的季节,医院里很多人,医生和护士都忙得不可开交,不可避免的,肖飞还是被暂时晾在了一边。 路意看着低着头不做声的肖飞,不自禁地就用手去揉肖飞的头发。肖飞不耐烦地侧过头,躲开了路意的手,“别当我是小孩子。” “谁当你是小孩子?”路意不依不饶,伸长了手,追着肖飞的脑袋。肖飞只顾着左避右闪,心中的烦闷倒也悄悄散了。 “别闹了,这是医院。”一把尖锐的女声突然从站着的路意背后传来。肖飞立刻不动了,路意也不追了,他让到一旁,让护士姐姐走到肖飞病床前。 护士姐姐用手背探了探肖飞额头,然后低头看了看病历本,接着头也不抬地说:“烧已经退了,但身体还是有点虚弱,可以出院了,出院之后要注意饮食和保暖。你是病人的爸爸吗?”护士抬起头看了眼路意,路意摇摇头,说:“我是他的朋友,他的监护人今天没有时间,叫我过来的。”“行,你拿着这张单,去前台把钱交了吧。然后就可以出院了。”把单递给路意之后,护士转身就走,整个过程都再也没看路意和肖飞一眼。 路意对着肖飞耸了耸肩,扬了扬手上的单子,转身就往门外走。肖飞叫住了他:“我要和你一起去。你交完钱我们就直接走了。” 路意转头看着头发乱糟糟的肖飞,点了点头。 走出医院大楼之后,肖飞被迎面的冷风吹得哆嗦了一下,路意马上把脖子上的围巾脱下来,仔仔细细地围在肖飞纤细的脖子上。肖飞盯着路意脖子上的一道浅浅的疤痕,嘴巴抿成一条线。 “想啥呢?”帮肖飞戴好围巾后,路意伸手就在肖飞的头发上揉搓了下。肖飞轻轻甩开路意的大手,低着头不说话。 “我的伤,早就好了。你的呢?”路意指了指脖子上的疤痕。 肖飞不回答,拔腿就往前面走去。路意连忙跟上去,搂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三平让我今晚好好陪你,她明天中午到家。正好,我们三个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呗。明天是周日,你不用上学吧?” 肖飞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像想到了什么,抬起头说道:“你等下看看我的画?” “可以啊,荣幸之极!”路意笑着说。 回到三平的家门口,肖飞从书包里拿出钥匙,熟练地开门。家里玄关的感应灯,在感应到有人之后,亮了起来;随即,家里客厅、餐厅的灯,也都慢慢地亮起来了。肖飞跑到餐桌旁,放下书包,从书包里拿出画画本,翻开摊在餐桌上。路意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纤细的手指慢慢翻着肖飞的图画本,嘴角始终弯弯的。 肖飞站在一旁,看着路意的反应。 他们两个是通过三平认识的。那是学校放暑假的某一天,三平接到了演出任务的通知,正愁着怎么安排放假在家的肖飞,路意打电话过来,要约三平吃饭。三平和路意是上初中就认识的同班同学,时间弹指一瞬,他们从老同学,变成了老朋友。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很简单,只要经常能碰见,再经过时间的发酵,面前这个人,就成为了自己生命中看起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同时,关系又不是经由简单的公式就能计算清楚的,撇除两个人表面上的泛泛而谈,大家能不能看到彼此心底深处或正翻涌、或正挣扎的灵魂——而看到了,是会被吓跑,还是仍然接纳对方,也是一段关系,能否挣开时空束缚的关键。 三平暂时分不清她和路意之间的关系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但是眼下情急之际,她也不去想那么多了。带着肖飞来到路意的画室,路意正在一张大画布前舞着画笔,洁白的画布瞬间被挥上了色彩,这些色彩映在刚进门的肖飞的眼里,成了极具张力的冲击。 肖飞没有办法形容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原本停滞着的、僵化着的、快要凋谢的某种东西,在看到路意画布上的颜色之后,竟缓慢地开始流动,同时新的力量,也慢慢地滋生——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力量,但这种力量,让他狂喜不已——疯狂,只在体内爆炸,炸出一朵又一朵绚丽五彩的烟花。他也感到害怕,毕竟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奇妙的感觉。他现在,只能怔怔地站在路意的大画布前,定定地感受着那些仿佛要透过薄薄的画布、喷涌而出的生命力。 路意送走忧心忡忡的三平之后,走到肖飞身边,看着眼前的画布,笑着问:“喜欢画画?” 回过神来的肖飞,涨红了脸,不说话。 路意认真看着肖飞的画。肖飞的画,还是带着一股很强的生命力,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的构图、线条、色彩,都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画画时候的青涩。当青涩褪去,留下在纸张里的,就是他内心的力度。他手里的笔,就是连接他的内心和现实世界的桥梁;而画中的每一朵花瓣、每一滴雨珠、每一棵小草、每一只蝴蝶、猫咪、人……都是他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沉默寡言的肖飞,正用手中的笔和纸,把他一直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一一表达在画里。 他的生命力一直蓬勃生长着,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容器,去承接他那本要喷涌而出的本能,他的生命力就会枯萎。而将要枯萎的时候,他邂逅了画画——那一张薄薄的纸,已经完全准备好,接受他那疯狂的、绮丽的、温柔的幻想。 路意沉浸在肖飞画中的世界中,但当他翻到肖飞的最后一张画——那只大黑狗时,他的呼吸,轻不可微地,滞了一下。 肖飞紧张地问:“怎么了?”他一直把路意当成是自己的绘画老师,他很在意路意的点评。 路意突然发现肖飞的敏感,实在是超乎他的想象。毫无痕迹地收好自己的慌张,路意笑着说:“被你的才情打动了。我敢说,你已经超过我了。” 肖飞嘴角撇了下,推开路意正拿着图画本的手,珍重地把本子捧起来,抬起头冷冷地说:“三平不在,你就拿我开玩笑了是吗?你,路意,可是国际上知名的画家,我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平凡小男生,这些小儿戏怎么可以和你的大作相提并论?” 路意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说:“三平知道,你这个平凡的小男生,喜欢画画吗?” 肖飞瞪着路意:“你不要想着告诉她,如果你告诉她,我就不给你买漫画书了。” “行!你别冲动,我不告诉她,我不告诉她。”路意作双手投降状。肖飞哼了一声,抱着书包和图画本,转身走进了房间。 路意看着肖飞进房间的背影,心里仍然想着肖飞纸上那只垂着耳朵的大黑狗。 第5章 如果对抑郁症有所了解的话,大黑狗的含义,就不难知道了。 路意不知道,肖飞画的那只大黑狗,是不是和他平时画的那些小猫小花的性质一样,属于随手一画,画了就忘;还是,这只大黑狗,其实根本就是日日纠缠在肖飞心头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肖飞画的这只大黑狗,是不是也代表着,他正在向世界求救? 路意越想越坐不住,他站起来,开始在三平的客厅里,来回踱着步。 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分,肖飞早就已经睡着了。路意原本打算在客厅坐着看一会书,看困了就在沙发上睡了得了,在三平家里,书是最多的,多到专门一个书房已经装不下,要另外在客厅加个书柜,这才勉强把她的书装完。路意总觉得三平的家,人气不够,但书味有余。 以往路意看书,只看两行,眼皮子就会打架。但是今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翻开了书,书页上明明是汉字,肖飞画本里的那只大黑狗,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书页里,吃力地追着文字在跑。 路意摸了摸脖子上那个已经完全愈合的伤痕,那是肖飞挠的。现在回想起来,路意还是惊叹于那时看起来瘦小羸弱的肖飞,力气竟然可以这么大。 那是他刚刚认识肖飞的时候。三平出国演出去了,她第一次把肖飞带到他面前,让他帮忙照顾一个多月。送走了三平,路意回到画室,看到肖飞正死死盯着他正在创作的那幅画。 “喜欢画画?”就那么随口一问,回头却看到对方涨红了脸,心里也就明白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肖飞竟然如此痴迷画画,痴迷到要偷他的画具。 被巨响吵醒的路意,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然后冲到画室——他给家里单独留了一个空间做画室。 打开画室的灯,他看到死死抱住画布和画笔还有颜料的肖飞,站在惨白的灯光下,不知所措地看着被自己踢落的椅子。 “你干什么?”路意有点发蒙,他看不明白眼前的状况。 肖飞听到路意的话,抬起了头。路意看到肖飞的眼神,心里立马咯噔了一下——这小子在偷东西。 但肖飞没有抱着怀里的东西夺门而出,相反的,他松开了手——怀里的东西立刻掉了满地——他朝着路意扑过来,两只手往路意的脖子上掐。 路意跌回到三平客厅的沙发里,他用手按着被肖飞在那个时候挠出来的伤痕,心里想着不如现在就把肖飞叫醒,跟他好好打一架。 “傻小子,你还不如来打我,也总比伤害自己强。” 当三平走入明晃晃的意大利国际机场,她的脑袋还是晕沉沉的,耳边似乎还留着演奏厅里那雷鸣般的掌声。 演出很成功。三平和乐团成员还有指挥握手告别之后,就飞也似地赶到了机场。离上机还有一个小时,她走进一家精致的咖啡厅,点了杯特浓意式,随便找了个位置。 当身体接触到如棉花般软绵的沙发时,她体内那些原本喧闹着的细胞,顿时安静了下来。她用手撑着头,闭着眼睛,不断地、深深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这是她和永和来过的咖啡厅。这是她与永和邂逅和相恋的国家。 她可以选择其他的咖啡厅,但她选择不了要演出的地方。既然来了——几乎是强迫式的,她走了进来。 类似于自虐,但三平认为,这代表了她再一次勇敢地面对了永和已经过世的事实。 “你的小提琴,拉得烂透了。”永和看着正在看书的三平,突然说道。 这是他们相恋第三年的某一个冬夜,窗外飘着鹅绒细雪,屋内却暖烘烘的,但三平还是穿了一件夸张的高领羊毛衫,靠在只穿一件单衣的永和身边,手里捧着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看得入迷。 永和稍稍侧过头,就能看到三平低垂的眼睛,正散发着迷人的、专注的神采,紧紧盯着眼前的书,修长的手指慢慢地翻动着书页。这是即使在舞台上表演着小提琴、也没有的气场。 永和轻轻地说:“你的小提琴,拉得烂透了。” 三平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十几秒过后,她突然坐直了身子,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永和。 “我的小提琴,拉得很烂吗?”三平的声音有点颤抖——她五岁开始练琴,除了开始练琴的前十年,不断被父亲——也是她的小提琴老师,打击说拉得烂之外,当她出去比赛、表演,到去国外专门的音乐学院学习,就再也没有人当面给她“小提琴拉得烂”的评价。 永和微笑着用手轻轻摸了下三平柔顺的长发,像说着什么缠绵的情话一样,继续说道:“对呀,我第一次听你拉小提琴的时候,就觉得你拉得很烂了。就是,那种,你知道吗,就像有人拿着鞭子站在你背后,你不拉,就给你一鞭子;你拉错,又给你一鞭子。在这种情况下,从你手中的小提琴那里发出的声音,就可以说是噪音了。” “你不属于那个舞台,但这世上,肯定有第二个舞台,正在等着你。” “你第一次听……?”三平想起来了,那是她在意大利的某一场表演,本来在意大利旅游散心的永和,因其在国内有名的小说家身份,被主办方邀请来听三平的演奏。表演结束后,永和和主办方负责人一起来到后台,见到了正在整理小提琴的三平。那是三平和永和的初次相见。 “那时候你就觉得烂了吗?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三平心情有点复杂。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具体不可思议在什么地方,她说不上来;同时她又有点隐隐的放松,这又是为什么呢?她更是不明白了。 她啊,从小到大,都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觉得没必要啊。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来了。”永和笑意盈盈地看着三平,仿佛根本不害怕三平会生气。 “……真是拿你没办法。”果然,三平也只是摇摇头,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手中的书上了。 “然而……”他却没有要停止聊天的意思。当三平不解地抬起头看向他的时候,他从睡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银闪闪的东西,在三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地抓起她的右手,二话不说地就把那个东西往她右手的无名指那里套。 三平惊讶地举起右手,看着右手无名指那个银闪闪的,戒指,说不出话来。 “在一起好好生活吧。”永和的脸很红,但他笑得很灿烂。 三平把一直撑着头的手拿开,忍着手麻的感觉,她抬头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墙上的时间。 要安检了。她抓起身边的书包,把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转身走出了咖啡厅。 小心翼翼打开肖飞的房门,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紧紧闭着眼睛的肖飞,正躺在床上,安然沉睡着。之前被高年级学生打在脸上的伤痕,已经没有刚开始的那么可怖了,却还是很显眼。三平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没有走近,只是离得远远的、细细地看着正呼吸均匀、面容平静的养子。不知不觉中,原来他已经染上了少年独有的、介乎稚嫩和成熟之间的气质,两道粗眉,削薄的嘴唇,原本长在一张婴儿肥的肉脸上,显得可爱非凡。现在,婴儿肥慢慢褪去,脸上渐渐显出分明的棱角,粗眉和薄唇倒给他增了好几分少年心性。三平心想,肖飞的轮廓跟他的亲生爸爸一样,但一双眼睛的神韵,却和他的亲生母亲如此相像。 肖飞亲生母亲的眼睛,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像是一潭温柔的碧湖,在眼眸深处荡漾,散发着温柔、平和的光。 是一束柔和的白光,慢慢驱散了肖飞父亲给肖飞带来的巨大阴影。 沐浴着这束光的肖飞,有鲜明的爱,也有鲜明的恨。而当光猝不及防地熄灭,如梦魇一般的黑暗再一次淹没了他。这一次的淹没,夺走了他的情绪,模糊了他心中爱恨的边界。 但还是带着一点希冀,在后来的时间里,穿梭在亲戚们的冷眼中。这点希冀,不断被扑灭,又不断被自己亲手点燃。他失去了光,或许也正在失去这点希冀,但他始终一直紧紧抓着这点希冀。 “回来了?”路意出现在三平背后,轻轻地问。 三平把思绪和视线收回来,转身轻轻合上了门,对路意充满歉意地笑了下,指了指客厅。 “这次真的,多亏有你,要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三平在路意对面坐下来之后,连忙说道。 “别说这些,都多少年的朋友了,还这么见外。再说了,肖飞和我现在也已经是好朋友的关系了,好朋友病了,我当然是要好好照顾的。”路意边说着,边从背后把原本放在这张单人沙发的靠垫拿到跟前,随手递给三平,三平接过来,放在膝盖上。 路意不喜欢靠垫梗在后背的感觉,他突然想起之前永和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家的客厅,是放着一个大大的、可以同时坐四个人的沙发。而当永和过世之后,三平就把家里这张跟永和一起去挑的大沙发卖了,换了几张单人沙发,放在客厅里。 “等肖飞醒来之后,我们出去吃吧?”路意提议,“你也别下厨了,刚奔波完回来,都没好好休息。” 当三平回到家、终于坐在软绵的单人沙发上的时候,她才终于有疲累的感觉。她点点头,同意了路意的提议。 然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笼罩着她,她呼吸绵长,眉头却始终无法舒展。 路意看着睡着的三平,再转头看向院子里,那些在风中上下摆动的叶子,眉头紧紧皱着。 第6章 一双粗壮的大手,从黑暗中出现,直直伸到面前,然后细小的脖子被大手紧紧捏住。他内心充满绝望,张大嘴巴,他忘了哭,忘了喊,接下来,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男人凶狠的脸也从黑暗中出现。他沉默着看着眼前因为快窒息、脸色涨得紫红的肖飞,他的儿子,“啧”了一声,松开手,肖飞跌在地上,一边不住地干咳,同时一边贪婪地呼吸着周围那浑浊的空气。他小心翼翼地半抬起眼,看向男人,男人却不看他,而是嫌恶地看了一眼墙角,然后就往后倒,坐在了身后那张油腻腻的沙发上。 缩在角落里的,是一个正低声着、痛苦地呻吟的女人。她头发散乱,手臂上、脖子处、大腿上……所有没有被衣服遮盖住的、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都有着青紫色的瘀伤。她踉跄地站起身,快步向肖飞的位置走去。当她把肖飞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抬起眼,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她的身子立刻变得僵硬,却还紧紧牵着肖飞小小的手,她回避着男人那厌恶的眼神,弯着腰——这是一个防备姿势,当男人突然冲过来要打她的时候,可以在相当的程度上保护腹部——但男人已经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响雷一般的鼾声。她拉着肖飞,小心地绕过地上零散的空酒瓶,然后一起进了里面的房间。 进到房间,女人把门轻轻关上,然后转过身,微笑地看着肖飞。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庞,虽然眼角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但她的双眼依旧充满着光彩。仿佛有一潭静谧的碧湖,祥和地躺在她的眼眸深处,是水的温柔,是光的色彩,让这个女人,即使身心受创,依然美丽非凡。 她小心地抚摸着肖飞脖子上那浅浅的勒痕,指尖颤抖着。许久,她嘴角含着笑意,轻轻地对肖飞说:“——” 肖飞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警觉地环顾着四周的环境,当他看到熟悉的书架,还有书桌上那本他的图画本,随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又开始觉得烦躁了——妈妈到底说了什么?他想回到梦里的时间,把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话,仔仔细细地听完,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每次的尝试,都是徒劳无功。 已经是傍晚时分,墙上的时钟每走一格,窗外夕阳的金黄色光芒就弱一分,飞鸟扑棱着翅膀归巢的声音,万家灯火亮起来的声音,肉在油锅里慢慢煎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是夜幕的前奏。当大地终于被黑夜温柔抱在怀里,旋律却由急转缓,变得更悠扬与写意。 肖飞伸长手,打开床头灯,温暖的黄色灯光慢慢亮起来,他呆呆地看着他周围的黑暗,一寸寸地被光亮吞没,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虽然不知道三平为什么要收留他,但即使三平不来,他也不打算再继续住在那个地方了。 从姑丈家搬出来,去到大伯家,不过是从一个冰窖,去到另一个冰窖。大人们总爱干那些欲盖弥彰的蠢事。他们以为肖飞听不到,其实肖飞根本没走远。他躲在车里,车窗开了条小缝,听到压低声音的大伯对姑丈说: “你倒好了,脱难了,到我们家倒霉了。幸好他也只是住几个月。我现在就盼着他快点成年,这样我们就不用管了。” 姑丈笑着说:“不用担心,小飞很乖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大伯烦躁地点点头。然后,他像突然想到什么,看着姑丈,“你有送他去上学了吗?” “早就上了,我老婆在我们镇里随便找了一间学校,让他去上了。刚读完小学,去你那里过完暑假就准备上初中了。初中学校我们也帮你们找了,也在我们那里。”姑丈搓着手回答。 “这小子,真是……”大伯“啧”了一声,姑丈抬起手,拍了拍大伯的手臂,“好了,别说了,他在车上听着呢。反正也就这几个月,下一个到谁了你事先联系好了就行。” 肖飞把车窗关紧,双手紧紧抓着怀里书包的边缘,抓到指关节都发白了。 叩门声突然响起,他吓了一大跳,转过头盯着房门。房门后,传来了路意叫他的声音。他放松了下,口里一边应着,一边下床来,才发现,两只脚的十个脚趾头,原来一直紧紧绷着。 一走出房间,肖飞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骨头汤的香味,同时也听到了肉在煎锅里被煎得滋滋滋的声音。他往厨房走去,看到了路意围着三平那条花围裙,正忙着翻动煎锅里的牛排,另一个灶上,放着一个汤锅,锅里奶白色的汤汁和被煮得软烂的猪骨,正安心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睡眼惺忪的、披着披肩的三平一看到他过来,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醒啦?好点了吗?” 他点了点头,走到三平身后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把马上要从三平肩上滑落的披肩往上提了提,然后来到汤锅前边,拿起放在一边的勺子就往汤里伸。 “怎么样?入味了吧?”路意得意洋洋地问,顺手把火给关了。 “可以了。很赞噢大画家。”肖飞砸吧砸吧嘴,放下勺子,对着汤,伸出了大拇指。 他这个咖喱牛肉胃,今天终于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 “本来啊,是打算大家一起出去吃的。但是你和三平都一直在睡,我就想要不我亲自下厨吧。我这双手,和我的七窍玲珑心一样,都灵着呢!”路意嘴里边不停地叨叨着,边把汤锅小心翼翼地端上桌。肖飞帮着忙,把煎好的牛排盛出来,三平摆好了碗碟。 煎牛排、蒜蓉菜心、香煎鸡翅、猪骨汤,还有白花花的喷香米饭……是平常生活中的三菜一汤,是纷繁人间的寻常暖意。肖飞的脸红扑扑的,三平往他碗里夹了块牛排,路意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他端起碗,就着牛排,送了一大口饭进嘴里。 第7章 春天刚来的时候,肖飞跟院子外的小树一起,又长高了一节。空气中还残留着深冬的气息,风虽然是柔和的,但穿着单衣在风中站久了,还是会哆嗦。就是因为早上起来做早餐的时候,站在厨房里,都能感觉到风从院子里灌进来,所以在肖飞临出门去上学前,三平硬是给肖飞围上了羊毛围巾。 “不能掉以轻心,离真正暖起来,还有一段时间呢。”三平给肖飞围好围巾后,又把放在玄关柜子上的保温瓶拿起来,塞到肖飞手里,“豆浆,记得喝,不要放到下午。” 肖飞刚吃完暖乎乎的、软绵绵的杂粮粥,胃里也是暖暖的。他咧开嘴,对着三平直笑:“晚上我想吃鱼。” 还没等三平反应过来,他就迅速地转身,拉开门,跑了出去,留着门在风中晃着。 三平把门关上,头顶在门上,懊恼地自言自语:“这我可怎么做给你吃啊?” 在冬天蹒跚的脚步渐远、春天欢乐的步伐将至的时候,三平就进入了长达三个月的休假期。这是她自己对外宣布的消息,把消息发出去之后,她就把笔记本电脑合上,再不去管主页上那些震惊、不解甚至是气愤的留言。 她的人生,一直以来都是围绕着小提琴展开,突然间——真的就是突然间,像院子里那株在一个晚上就能把压住它的石头顶开的野草,像娇嫩的花苞能在一眨眼的时间里出现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一样,她突然想暂时把小提琴放下,在不长不短的三个月时间里,学会做除了咖喱牛肉以外的菜式,学会走机场路线以外的其他路线,学会怎么和肖飞好好相处…… 永和走了,有三年半了吧。差不多是永和走后没多久,肖飞就来到了她的生活。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坐在房间里的三平,听门外客厅、厨房、洗手间发出的声响——她总是一时间分不清,造出这些声响的主人,到底是已逝的永和,还是新来的肖飞。 但永和的脸,她真的也快想不起来了。不管是之前存在手机里的,还是打印出来放在客厅里的、房间里的……任何可能存在他照片的地方,三平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而任何能留下永和生活痕迹的地方,三平也把这些痕迹,迅速地抹掉。仿佛在抹掉那些痕迹的同时,心里的悲伤,在进一步蔓延之前,也能被抹掉了。 在看到永和静静躺在停尸间的时候,三平没有掉一滴泪。她不是一个强大的人,在演出的时候,但凡出了一点细微的差错,她都会不断自责,不断反省,甚至还会大哭一场。但在面对着已经不能动弹的、冷冰冰的永和的时候,看着那个和自己相爱了十年的人,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软弱的三平,不坚强的三平,在那个时候,却出奇地冷静。这种冷静,从开始操办葬礼,到葬礼结束,一直持续到今天。 是车祸。三平看了警察提供的现场图片,也听了警察对于这起意外的描述。永和原本站在马路边,等着绿灯亮起,一个小男孩却突然冲出马路,而一辆轿车正冲着小孩呼啸而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永和冲了出去,推开已被吓得不能动弹的小孩,却正面撞上了那辆轿车。 “三平,你想哭的话,就大声哭出来,不要憋着,知道吗?”永和的妈妈紧紧握着三平的双手,担忧地对着一脸呆滞的三平说道。永和的爸爸站在妻子后面,满脸悲伤。三平看着永和的妈妈,又把眼光投向正担心看着她的永和爸爸,心里想着不能再让他们担心了——努力想把眼泪挤出来,但眼睛却由始至终,都干涩无比。其实再仔细感受一下,原本正规律地在胸腔内跳动着的心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是悄无声息的了。 如今这颗心脏,是否到了重新跳动的时候呢? 当三平刚把洗衣机里的最后一件衣服晾好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打开门,是面色不善的父亲,森平,和一旁的母亲,清花。 “为什么要发表那种声明?”三平的父亲,森本,在进了屋子之后,还没走到客厅,就在玄关对着三平吼,娇小身形的母亲站在魁梧的森本身后,低着头叹气。 三平感觉整个身子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住,不得动弹。但在这个时候,她却突然想起了永和说过的话——“你的小提琴,拉得很烂。” 她强迫自己转动身子,迈开步伐,朝客厅走去:“先进来吧。”——声音嘶哑,还带着些微颤抖。她今年三十岁了啊,可在和父亲相处的三十年里,她却始终都像是一只被上紧发条的闹钟,滴滴答答地,仿佛不知疲倦,手里必须时时刻刻,拽着小提琴,一旦稍微松开,暴怒的父亲就会突然出现。 就像现在一样。三平突然很想努力记起永和的脸,仿佛永和的脸,在这个时候,能够给她应对父亲的力量。 “三个月的休息期?我真的是第一次见识,有责任心的小提琴家,会给自己放这么长时间的假吗?你对得起观众吗?对得起舞台吗?对得起小提琴吗?”森本怒气冲天,声音大得仿佛能把院子外那株刚开在树枝上的花苞震掉。 “我说,孩子爸爸,三平也许真的是要休息一下了。自从永和过世之后,我们的孩子,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可是真的会垮掉。所以我觉得,这个休息的决定,做得还是……” “很正确?你是想说,这个休息的决定,做得很正确?”森本粗暴地打断清花的话,母亲顿时噤声。森本看也不看她,不再出声,却仍然直直看着三平,他在等三平的回复。他粗重的喘息仿佛都能撩动墙上古老挂钟的钟摆,此时钟摆左右摆动所发出的的声音,比往常时候还要沉闷。 森本粗重的喘息声,也像一团灰蒙蒙的黑雾,从森本身上散发,然后慢慢地、重重地,朝着三平而来,三平眼睁睁地,看着这团黑雾,爬上了她的后背,最后盘踞在她的肩膀和头部,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说说看。”森本冷冰冰地又开口了。三平肩上和头上的原本炙热的黑雾,此时也随着森本冰冷的口气,立刻变成一团冰冷的白雾。 “我……的确想休息一会儿了。我实在是太累了。”三平张开嘴说话了,但是舌头却在打卷。 “休息?你是小提琴家,你有休息的资格吗?”森本刷地站起来,走到挂着古老挂钟的墙前面,转过身,又走了回来,他就这样的——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着步。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你能有今天的地位吗?你能吗?”森本在最后一次走回来的时候,站定在三平面前,指着三平大声说。 三平有点脱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正在和母亲争执的父亲。森本今年六十五岁了,但多年高度自律的生活,使他的身形还是如中年时期那般挺拔、高大。在三平的印象中,森本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他在三平还没有力气拿起小提琴的时候,就要三平用头和肩膀夹着小提琴,在客厅硬生生站一天。期间除了在吃饭喝水和上厕所的空隙,可以稍微歇息一下以外,其他时间还是得夹着小提琴站好。而森本就坐在沙发上,严肃地看着即使低声啜泣着,却不敢放下琴的、小小的三平。 “如果当初,不是你坚持领养那孩子,你就不会浪费心思在别的地方上了!”森本和母亲争执到最后,又转过身来大声跟三平说道。三平无力地点点头。森本见三平这般,觉得自己出的一个个重拳都打在了一团软棉花上。他气不打一处来,甩开母亲抓着他胳膊的手,大步朝门外走去。母亲看着已经出门的丈夫,叹了口气,转头跟三平说:“你爸也是说得对的,肖飞这孩子,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养,你怎么就上赶着要呢。而且他又不是你跟永和的孩子,带着他,多不方便……” “妈妈,你再不跟上的话,爸爸真的就不等你,自己开车走了。”三平有气无力地打断絮叨的母亲,母亲停顿了下,又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 当屋子里重新恢复安静的时候,三平踩着虚浮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上了床,盖好被子,设好闹钟,就迫不及待地闭上了眼睛。她现在急需一场睡眠。 第8章 回到家里,森平黑着脸走进了书房,清花跟了进去。 “你要说什么?”森平冷冷地看着妻子,开口道。 三平的母亲局促地站在书房门口,两只手紧张地交握着。她看着并不看自己的丈夫,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三平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她要怎么样,你就让她去吧。我们可不能跟着她一辈子的……” “正是因为我们会比她先走一步,”森平从书架上挑了本书,并不着急坐到书桌前,反而走到了放在一旁的小提琴边,抬起手,用手指抚过小提琴的表面,“我才这么费尽心思地要帮她把接下来的路给铺好了。”他转过身,看着清花,恨铁不成钢地继续说,“你在她面前还说她的决定是对的?一点都不对!你看国际上有哪个表演家是这么懈怠的?谁不累?谁不忙?她在休息,人家一秒不歇地在练习,在表演,差距就是这么拉开的。我也不要求她做到国际顶尖,她只要时刻保住小提琴首席的位置就行了。可她休息了,首席的位子还能保得住吗?” 清花没有再说话。森平手里拿着书,坐到了书桌前,翻开书,头也不抬地说:“给我冲杯茶吧。” 清花应了一声,但还是站在原地。 森平奇怪地抬起头。 “可是我们的孩子,失去了丈夫啊。” 森平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三年了,我看她处理得挺好的。” 清花觉得眼睛开始发酸。她转身,离开了书房。 “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做的鱼呢。什么呀,还是出来吃。”当服务员端上一盆大得夸张的酸菜鱼的时候,肖飞的脸虽然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但嘴里还是埋怨着。 三平看着肖飞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她面前的碗里,才给自己夹了块鱼肉,心中充满歉意,开口道:“真的对不起,我明明调了闹钟了,但还是起晚了。真的很对不起。” 肖飞不说话,他拿起碗就开始扒饭。三平放下筷子,拿起了面前的茶杯。 “三平!”路意的声音从店门口传来。三平放下茶杯,举起右手示意;肖飞的背挺直了。 路意像个孩子一样,嘴里一边发出“嚯嚯嚯”的声音,一边冲了过来,冲到肖飞身边,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一双大手又揉上了肖飞的头发,肖飞下意识地开始反抗挣扎。 “不好意思啊,迟到了。诶,我都说了,不要等我,你们先吃!你看你们,怎么好像没怎么动过菜一样呢?”路意把手从肖飞头上拿开,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表情立刻变得夸张——“bravo!” 肖飞笑了出来,三平也不自禁地笑了。路意放下筷子,看看肖飞,又看看三平,咧开了嘴,绽放了一个笑容。 “话说,肖飞同志。”路意吃着吃着,突然偏过头来问肖飞,“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肖飞刚把一块鱼肉放进嘴里,他小心地吐出鱼肉里的小骨头,转过头去看路意:“干嘛?” “没啥。就想着,三平好不容易休个假,一定要好好利用起来才对啊。你说说看,你想去哪里,找一个你不上学的日子,我和三平带你去玩,尽情玩,撒泼玩。” “也对,这么说起来,你也算是个无业游民。”肖飞伸出筷子夹了块鱼肉,刚想放自己碗里,眼角瞥到一整晚都在喝茶、不怎么吃鱼的三平,转而把鱼肉夹到了三平碗中:“你怎么不吃鱼?你不是最爱吃鱼吗?” “诶对对对,我是无业游民。”路意大手搭上肖飞肩膀,大咧咧地说,“那你到底想去哪里嘛,说说看。” 三平低着头,吐出鱼骨,然后抬起头,微笑着对肖飞说:“对,你说说看,就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 肖飞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听说福山不错……” “就福山!这周末我们就去福山!”路意拍掌,当即敲定:“这周日吧,我开车来接你们……” “公交车。” “什么?”路意瞪大眼睛看着肖飞。 “要坐公交车去。”肖飞看看路意,又看看三平,说道。 “行!我们就坐公交去!”路意大手一挥。 肖飞没有赖床的习惯,也醒得早。他每天早上都能够在差不多六点多的时候醒来,星期天也不例外。更不用说,这个星期天,是要去福山的星期天。他一醒,就立刻睁开眼,发现房间已经亮了,他转头看向窗外,今天的太阳也起得早,现在外面也已经很亮堂了。他翻开被子,下了床,站在床边做了几下伸展运动,就听到房间外面传来三平走动、开冰箱、拿碗碟的声音。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福山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竟然被他列入了“非去不可的十大地点”名单中(可能并不止十个,眼瞅着名单越来越长了)。在他的名单里,名不见经传的福山竟然超过了斯里兰卡,爬到了第一位。 这是他第一次和三平一起出门去某个地方。三平把他接回来之后,就一直忙着排练、巡演,很少时间在家。即使好不容易在家了,也往往是睡过去了。和肖飞不一样,三平经常能睡一整天,中间也不吃饭、不上厕所。等她睡醒了,又要出门了。肖飞来到三平家已经有三年多了,但两人真正的相处,反而没几天。 和以前在那些亲戚家是不同的体验。那些亲戚们,有的并不遮掩自己对肖飞的讨厌,像大伯,他就经常当面指着肖飞的鼻子说肖飞是个拖油瓶;有的亲戚,像姑丈,看着像是对肖飞很好,关上家门,对着肖飞,一点多余的温暖,都吝啬着藏着不给。 肖飞倒没所谓,从妈妈叫不醒的那一刻开始,要去哪里,要怎么被对待,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这三个字,轻轻巧巧说出来,就可以掩饰很多事情。 而你说得越多,它在心里就会像细胞复制一样,分化得就越多。当数量达到一个顶峰值,这些话语就会密密麻麻地从身体里跑出来,成了披在身的皮囊。 当大伯的脸变成了三平的脸,他像之前那样——“无所谓”。但慢慢地,他发现,他的这些“无所谓”中,倒是少了点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他说不清。他打开房门,走出房间,来到厨房,看到忙碌着做便当的三平,和靠在墙边和三平开心说话的路意。 从吃完酸菜鱼那晚开始,三平就开始在网上找方便携带又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最后把目光锁定在饭团上。她从超市一次性把所有做饭团的工具都搬回家,然后连着几个早上都赶在肖飞起床之前起床,做了一些饭团给肖飞带到学校当午餐。当肖飞在学校打开饭盒时,看到了那些奇形怪状的饭团——米饭是松散不成形的,馅还漏了出来,拿起筷子,夹了块黄瓜,吃了一口,过咸;把米饭和馅夹在一起,再咬一口,无味……但即使如此,肖飞还是认认真真地把饭团都吃完,还把那些边边角角的馅料也扫荡干净了。回到家,当三平问起饭团口味的时候,肖飞把饭盒拿出来放在饭桌上,转身就去洗澡。三平打开饭盒,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心里原本的忐忑顿时烟消云散。 肖飞慢慢踱到三平旁边,伸头一瞧,嗯,这次的卖相比前几次的相比,看着还不错——圆滚滚的饭团,被海苔妥帖地包着,侧面看,馅料也被裹得紧紧的。没散,也没漏,肖飞帮着三平,把案板上的饭团小心地码进饭盒里,然后用筷子把那些切得奇形怪状的水果,拨进了饭盒。路意靠在厨房的墙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因为是周日,所以地铁站里人很多。到了地铁站,三平和路意这两个很少坐地铁的人,还在跟其他旅客挤在路线图前面看路线的时候,肖飞拉着他们进了大开着门在等候的地铁里。地铁车厢里已经没有空位了,过道上都是站着的乘客。路意和肖飞让三平站在最里面。三平抬起头,看着正小声地交头接耳的路意和肖飞,暗暗比了下他俩的身高,发现肖飞的头顶,差不多到了路意的耳朵处,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身高才到她腰位置的小男孩。 要乘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地铁,中途并不需要换乘。路意拉着肖飞和三平一起坐在了刚空出来的座位上。肖飞看着对面车窗,被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脸,发现原来自己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是这样的一副神情——有点诙谐,还有点憨。他想笑,连忙低头忍住。抬起头,又看到对面车窗映出来的,头已经慢慢偏向路意的、已经开始打瞌睡的三平,和正襟危坐到有点严肃的路意,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路意的头还是保持着朝向正前方的姿势,但他的眼神已经斜到了肖飞身上。肖飞玩味地笑着。路意斜着眼睛,做着嘴型: “笑啥?别吵!” 肖飞笑着点点头。他把身子转回来,然后完全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低头闭眼,他打算休息一会儿——反正也没事做。 他知道路意的心思,路意也不否认。肖飞即使看出来了——每次三平在场,他的眼睛就像黏在了三平身上一样——但他也实在没有兴趣去管这两个大人的事情。只是他也比较好奇,为什么路意表现得都这么明显了,三平还是无动于衷。 “她不知道的。我都没跟她表白。”那时是在路意的家里,他们两个刚画完画,一起瘫在懒人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而且她是越来越迟钝了。只要我不明说,她就会把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当做是纯洁的革命友谊。” “为什么不表白?”肖飞奇怪地问。 “为什么要表白?”路意的身子已经全部陷进了懒人沙发里,修长的四肢懒散地搭在沙发边沿。他仰着头,并不看肖飞,“其实有的时候,也真的很费解,喜欢了就一定要在一起吗?在一起的目的是什么?你看,当我们说到目的,就感觉味道都变了。原来的那些喜欢啊,爱啊,都感觉不单纯了。我和三平,三平和我……啊,怎么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用爱情去概括了。是比爱情更深的情谊。我就走近她,陪着她,就行了。” 陪着她,这一件事,他已经是轻车熟路了的。路意看着被自己刷得发白的天花板,发起了呆。 肖飞似懂非懂,“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拥有她?”他不喜欢看电视剧,但还是会看一点,电视剧里的爱情桥段无非就是,两个男演员在争夺一个女演员的“拥有权”。 “三平,不是一件物品。”路意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少看点肥皂剧,尽教坏人。我们永远没有办法去拥有其他的独立人格。我们只能陪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肖飞彻底蒙圈。他挣扎着坐起身,又想问些什么,扭头却看到眼皮子已经耷拉下来的路意,他往后躺回去,心里想:“爱情真的能让人不知所云。” 刚走出地铁站,17路公交车刚好停在了地铁站前的公交站里。肖飞惊呼一声,往车站跑的同时向后招手。慌里慌张间,三平一直拿在手里的便当袋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叫出声,路意转头一看,连忙跑回去要帮忙,这个时候,原本已经上车在等的肖飞却越过他,冲到了三平面前,接着迅速地把从袋子里滚落出来的便当盒子全部放回到袋子里,然后顺手拿了过来,拉着三平,往车子跑去。 他们三个坐到了车子后面,三平心疼地看着被护在肖飞怀里的便当,可惜地说:“这次便当要摔坏了……” 肖飞抖了抖袋子,“也只是摔坏了个形状,还是能吃的。而且你这次包的形状,很好看。” 车子慢慢启动了,开始平稳地在公路上行驶。肖飞坐在车窗边,向车窗外眺望。虽然初春的空气还带点寒冬意犹未尽的冷气,但长在树上的叶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冒出头来了。嫩绿的新芽争先恐后地挤在坚硬的树杈上,吵吵嚷嚷地要赶那些往它们脸上吹气的冷风走开,并齐声呼唤还没进入状态的春风,让它们赶快过来。一些在寒冬中活下来的、坚强的、深绿色的老叶子,宠爱地把这些小嫩芽抱在怀里,用蓄了一整个冬天的热能,慷慨地传送出去。这股慷慨,温暖了小嫩芽,也吸引了小雀儿。它们站在枝桠上,嘻嘻哈哈,推推嚷嚷,欢天喜地。世界都是它们的,它们也是世界的。 车厢里很安静,三平和路意偶尔说一两句简短的话,肖飞扭头看向车窗外,那些从自己眼前、鼻尖掠过的阳光和风,像温温柔柔的海浪,轻轻拍在他的脸上。车子轻轻地在马路上摇晃,摇晃,他感觉自己正乘坐着的,是一艘小小的船,坚固的小船在柔和的海浪中微微荡着,他的身体在轻柔的晃荡中,渐变轻盈,连同意识,也变得轻盈松快了,跟着晃荡的小船和海浪,飘到了随海浪翻飞的嫩绿色叶梢上——肖飞睡着了,呼吸绵长,面容平静。 第9章 少年的精力能够在一眨眼的时间内恢复——一下车,肖飞就蹦到了售票处,火速地买了三张票,然后站在福山公园的入口处,原地跺着脚等路意和三平跟上来。 “走了走了,我们爬上去!”肖飞一马当先地冲到前面,路意和三平在他身后,慢慢悠悠地走着——“老人家是要走得慢点,你别管我们,冲吧,冲吧。”路意对着已经跑出老远但还是转过身来等他们的肖飞喊,肖飞比了个“ok”手势,转身拔腿就往坡上冲。 “还是太嫩。”路意笑着说,“爬山就跟跑马拉松一样,刚上坡的时候要慢慢走,蓄力,到了中途才要加快,这样才能冲刺最后的登顶。你看那傻小子,一开始就冲得那么急,你信不信,等我们转个弯,就能看到他气喘吁吁的样子。” 三平没有接话,她的眼光被迎面而来要下山的一家三口吸引住了——女儿大概六七岁,穿着一身鲜艳颜色的运动装,蹦蹦跳跳地走在父母前。她的爸爸,左手拿着女儿的小书包和妻子的外套,右手紧紧牵着妻子的手,嘴里不住地叮咛走在前面的女儿:“慢点慢点,别摔了。” 路意顺着三平的目光,看到那和谐的一家三口。他清了清嗓子,偷偷把手伸到三平面前,三平看了一眼,疑惑地问:“你干嘛?” “你不用羡慕那位太太了,这里手给你牵……” “什么呀哈哈哈。”三平恍然大悟,笑着打开路意的手,“我是羡慕那个小女孩。” “啊?那你在前面跳吧,我在后面跟着。” 三平笑了一会,没多久又沉默了,只听路意在一旁说:“感觉休假以来,你的情绪都不高啊。是想念工作了?” 三平摇摇头,好一会才说:“休假之后,我爸妈有来过我家。” “又说肖飞了?”路意皱起了眉头。 “基本上是保留节目了。”三平叹了口气,“爸爸不喜欢我休假,那天过来主要就是说这件事的。” “在我印象中,这次还是你第一次正式休假吧?上吊都要喘口气,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休假,很难理解吗?”路意不解地问。 “他应该是怕我技艺生疏吧。也怕观众会忘记我?” “你只是休假,又不是从此不演出了。” “不过话说回来,”路意话锋一转,“我感觉你爸爸在这件事上,对你特别严格啊。都有点不近人情了。”他和三平是从初中就开始同班的同学,一直到高中毕业。大学的时候,两人虽然去了不同学校,但毕了业之后还是都选择回到了这个城市里发展。而在路意的印象中,三平基本上都不会出席他们的班级聚会,一到下课或者周末,三平就不见人影了。直到有一次,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路意终于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三平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得练琴。” “什么琴?” “小提琴。” 路意这才发现三平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间内侧都长着茧,新茧覆着老茧,显得食指和中指特别粗。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意感觉三平右边的肩膀比左边的肩膀要高。 眼前低着头走在前面的三平,肩膀还是瘦削的,右边肩膀也还是比左边的要高。虽然是初春,但到了中午和下午,气温还是比早上的要高。三平穿着一件薄外套,外套里面是一件宽松的套头恤衫,下身穿了一件宽松的棉麻裤子,来往的风吹过,她的外套和裤子就鼓了起来,把她罩在里面,显得更加瘦弱。 路意曾经去过三平的演奏会。穿着隆重晚礼服的三平独自站在舞台中央,一束光打在她身上,她用头和左边肩膀夹着小提琴,右手持弦,已成章法的乐章从她身体深处流出。她紧闭双眼,面无表情,站在舞台下表情如痴如醉的观众们面前,高雅,体面,不亲近。 “你爸以前也是一位小提琴家啊。”路意跟上三平的脚步,走在三平左侧,随口说道。 “啊,听我妈妈说,是这样没错。”三平的心情,在一开始走进宽阔的山道的时候,就变得越来越舒畅了。所以即使此刻是在谈论父亲,她也能语气轻松:“在我没出生的时候,爸爸是国际上著名的小提琴家。但是有一次在爬山的时候,不小心从一个小坡上摔了下来,摔下来的时候,右边的手腕受伤了。医生说,以后再也不能拉小提琴了。所以,我出生之后,就从来都没见过我爸爸拉小提琴。” “看起来倒像是你从你爸爸手里把小提琴接过来一样。你爸爸那时候在我们学校里还是很有名气的。”路意说,“还记得学校礼堂那把小提琴,听老师们说,也是你爸爸捐出来的。” “岂止在我们学校啊,在电视上也很有名气呢。”三平笑着说,“那时候在学校,爸爸送我去上学,同学们见到我爸爸都说我爸爸经常上电视,是名人。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我爸爸经常上电视——虽然是他以前的演奏会和采访,但在我家,也是不被允许看的。” “真的吗?”路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三平点点头,然后,她突然把脸转向路意,认真地看着路意的眼睛。路意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干嘛?” “跟我说下,你爸爸妈妈和你的相处方式。就说,当你说你要画画的时候,你爸爸妈妈是怎么处理的?” 路意有点无语,“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都说了几百遍了,你还要我说?” “你快点说。” 路意叹了口气,“我爸妈支持我做的所有决定……诶,其实你也别想太多,我爸妈就是图省事你知道吗,他们就想着,我自己做的决定,以后吃亏了,碰壁了,也是我自己来承担,我怨不到他们身上的。” “真好啊。”三平不由得发出了感叹,路意在一旁看着她,“怎么可能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我没说他们不爱我。”三平看着路意的眼睛,“我只是觉得,他们也许没有那么爱我而已。” 路意前后看了看,“诶,我说肖飞那小孩,去哪了?我们已经走过了两个弯道了啊?” “在你身后!”肖飞一声大喊,然后不知从哪里蹿出,得意洋洋地看着被吓到的路意和三平。 肖飞的额头、脸庞、脖子都是亮晶晶的汗,他摸了一把汗,在阳光下笑得率性又飞扬。 “皮!你等等!”路意长腿一跨,长长的胳膊一下子就把转身要跑的肖飞拽住,“擦擦汗啊!别被风吹感冒了。走,去那边的小亭子坐着歇歇,喝口水。” 肖飞乖乖地被路意拽着进了路旁的一个小凉亭。等三平也走进去之后,路意说要去买水,留肖飞和三平在亭子等。 小凉亭坐落在福山山腰的某一处。山腰草木多,藤蔓盛,大片大片的绿色中,镶嵌着一个小巧的砖红色凉亭。熙来攘往的游人,来自天边的诗意,出自大地的希望,有关于四季的一切,有关于生命的一切,都被福山静静地纳于怀中。 肖飞很兴奋,他在石凳子上坐下来没多久之后,又站起身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三平虽然说不上兴奋,但通体还是感到舒畅的,她静静坐着,默默感受着温柔的山风,缓缓穿过身体。 肖飞在三平旁边坐下来,转过头对着三平咧开嘴,眼睛弯弯的。三平从包里拿出一条手帕,沿着对角叠成一个正方形后,拿起来轻轻帮肖飞擦汗,却看到肖飞脖子处、原本被衣领遮住看不到、现在因为动作幅度大却一清二楚的、深红的瘀伤。 据上次和高年级青年打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肖飞脸上的伤痕早好了,现在脖子上的瘀伤,肯定不是上次打架留下来的——这是新伤。 三平强忍着内心的波动,手指轻轻碰了下肖飞脖子上的瘀伤。肖飞感到伤口处一阵冰凉袭来,立马把脖子缩起来。 第10章 少年真是幼稚,不管是大肆彰显、耀武扬威,还是刻意躲藏、遮遮掩掩——那些想要拼命夸耀的武力、或者是想要守护的事物——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界定规则中的产物。站在一旁的成年人,对于少年们的心力,高看或是低估,对于少年们来说,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但即使如此,在少年们那注定漫长的一生中,这些稍嫌稚嫩的力量,还始于将发未发的状态中,在宽广无边的世界中,显得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但少年之所以是少年,就是因为他们可以撒开手脚去闹腾,仿佛体内的这股躁动,就跟这初春中不合时宜的寒风一样,不时刮起,喧嚣而过,却始终没有找到可以妥帖安放的地方。 肖飞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又坐下来。他有点局促,像以前在厨房偷吃妈妈刚烤出来的面包,一转身就被妈妈逮住的感觉。 其实为什么打架?给老师们的答案是——他们先惹事的。但是对着三平,他不想给这个答案。当然真正的答案,他也不想告诉三平。虽然和三平一起生活了三年多差不多四年的时间,但和她之间,始终还是有一堵薄薄的、透明的墙。他们可以互相看到,却完全触碰不到对方。 况且,他也害怕,穿过去之后,双脚所站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未知的地方? 光是想想,他就动弹不得。 “这伤,怎么回事?”三平问。 “你别管。”肖飞脱口而出,声音有一点三平根本察觉不到的颤抖。但肖飞察觉到了,他感到既羞耻,又无助。 三平不再开口,肖飞也只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等着路意回来。风停了,他们沉默地听着身边来往游人在说话。周围的声音,像是从一堵厚厚的墙那边,艰难地传了过来,他们听不真切,更别说去捕捉消散在风中的,那一瞬而过的心声。 路意从后面走上来,他拿着两瓶水,看着他们,像看着两个各自被自己编织出来的蝉蛹包裹着的人。他们闭紧了眼睛,捂住了耳朵,在试图睁开眼睛的时候,又迅速地翻了个身。他们都裹着时间的包袱,互相背对着背,然后越走越远。 登顶之后,肖飞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紧紧扒着护栏,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那宽幽的天地、林间,还有此时变得和小玩具一般大小的建筑物、高架桥等。车流飞驰,建筑晃动,看不到人,但如果没有人,这些城市机器,就哐当一声,彻底运转不起来。 终究还是属于大自然,所以即使福山并没有泰山的雄伟,但容纳一座城市,让这座城市像一个在柔软的被褥中安心伸展四肢的婴儿,福山还是可以做到的。 肖飞前额的碎发被风吹起,鼻腔里都是繁复的叶子们集聚一起散发出来的、树林专属的味道,有点清冽,甚至还带着点大地的土腥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所有的味道,都吸进肺里——乾坤是吐不出的,那心底的那些小烦恼,都吐出来,也不为过吧? 他在这宽大的天地间,在那喧嚣的风声中,隐隐觉得自己找到了,那样渴望亲近福山的原因。 他清楚知道,必须有一个原始的、野生的,同时也满是温柔的——这样的一个地方存在,他体内的那股时常不听使唤的力量,才能放肆地哗然而过。 他原始的冲动和欲望,渴望找到一个能够与之联结的容器。 路意和三平气喘吁吁地坐在登顶广场中央的那些阶梯上,无言地看着沉浸在自然中的肖飞。 始终还是比不上少年的精力啊。 看着时间,快到中午了,路意说知道福山山腰的某处有一个小草坡,坐在草坡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福山湖的样子。福山湖,比福山名气要大一点。福山湖呈半月形,静静躺在广袤的森林中。平静的湖面,像一面镜子,如实地把矗立在湖边的树干都映出来,表面却从来都看不到一片落叶。有说是湖中心有个漩涡,当叶子从树枝上脱落,飘到湖面上,漩涡的吸力就会把叶子吸进去,吸至未知之地。 而福山湖的全貌,即使在登上山顶,都很难看全,只有在不太高、又不太低的半山腰的地方,才能完整地看到这神秘的福山湖。 而且,那也是一个享受午餐的好地方。 他们三人到草坡的时候,草坡人并不多,这正合了他们几个人的意——“一个个的,都不喜欢见人啊?”路意打着趣,随便往草坡上一坐,抬手招呼着肖飞和三平。三平从背包里拿出野餐布,铺在草坡上,然后拿出便当盒和水果盒,依次码好在餐布上。肖飞不知道跑去哪了,来到福山,他就像是一个对着外面世界充满着盛大好奇心的孩童,不知疲倦。路意看着三平把背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有条不紊地摆在野餐布上,不由得说:“我觉得你不应该是一个拉小提琴的。” 路意从来不说三平是小提琴家,或者小提琴演奏家,从始至终,粗暴简单地就概括了三平那看起来光辉荣耀的职业——“拉小提琴的”。 三平无所谓地耸耸肩:“那我应该是什么?” “商店里那些理货柜的。”路意认真答题。 “如果我不是个拉小提琴的,我肯定会好好考虑你说的这个职业。” “好好考虑吧。我们都应该做好职业规划。”路意伸手拿了一个小番茄,塞进嘴里。 “我看你个画画的,倒是挺愿意一条路走到底。”三平说。 “我不同。我那是……”路意突然停住话头,指着向他们跑来的肖飞:“小朋友,过来吃东西了!” 肖飞怀里抱着一捧野花,他跑到他们面前,手一松,黄的、红的、紫的野花,落到了便当盒里的饭团上、水果盒里的水果上。他随意坐在了路意和三平中间,拿起了一个饭团。 松软的草,静止的风,眼下是半月形的福山湖,像一面洁净的镜子,把天和地,还有大树们,依次倒转后,尽数纳入怀中。三个人静静地,坐在草坡上。一直到吃完便当和水果,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交流也好,沟通也好,此时此刻都不太需要,对于他们来说,单纯地去感受渐渐温热湿润的空气,去感受凉透了的米饭包裹着脆生的黄瓜和多汁的鸡肉在齿间的触感,去感受饱满的草莓、小番茄,所迸发的热情,去感受身边的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让自己能够安静下来的气场……这一切,都比词组、话语、声音,来得更为重要。 从山上下来之后,路意坚持要带他们去吃位于他画室附近的牛杂。“就以前我们读书时候,下晚自习了和你经常去吃的那家。”路意对三平说,“你怕是很久都没回去吧?老板娘还跟我念叨,说那个拉小提琴的,怎么就不来了。” “乱讲。老板娘怎么知道我是拉小提琴的。”三平想起来了,在读书的时候,她偶尔会跟路意去学校后巷那家小小的牛杂店去吃牛杂,但她只敢在下晚自习的时候偷偷去,还不敢经常去,而每次去的时候,她都只背了书包,小提琴包是一次也没背过去。 “小飞飞,你一定要去试试,那个牛杂,香,料足,汤浓。超级棒!”被三平揭穿了的路意毫不在意,转而对肖飞说,“吃完后,你要不要来我画室歇会儿?让三平先回去?完了我再送你回去。” “为什么要我先回去?一起回去不好吗?”三平疑惑地问。 路意一把揽过肖飞的肩:“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你不要管,ok?” 肖飞点点头。虽然他不知道路意有什么秘密要跟他说,但去他的画室,身处在那个环境中,总归是舒服的。 三平耸耸肩,后背往后靠着公交车的椅背,轻轻睡着了。 路意在以前高中学校附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百来平米的面积,客厅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天气好的时候,阳光大面积地撒进来,给仿木地板铺上了一层耀眼的白光。他把其中一个房间和客厅打通成一个大大的房间,做工作室,剩下的一个房间做卧室。他很喜欢在家里做饭,不同于现在流行的开放式厨房,他用厚厚的砖,砌成墙,把厨房牢牢围在里面。 目送载着三平的计程车越开越远,最后消失在转弯处的时候,肖飞猛地一个转身,就往楼里冲。路意“哎呀”一声,转过身去追肖飞。两个人你追我赶地冲到电梯前,肖飞率先按了电梯,路意在电梯到的时候,推搡着肖飞进了电梯。 出了电梯,肖飞第一时间冲到路意的家门口,路意反而慢悠悠地挪过去,一边挪着,一边说:“你进去呀,你进去呀,没有钥匙,我看你怎么进去。” 肖飞盯着门口,然后回过头跟正拿出钥匙要开门的路意说道:“你和三平,为什么不考虑用智能门锁,这样就不用带钥匙了。” “记不住密码啊记不住。”路意开了门,肖飞蹿了进去,一个箭步冲到了路意的书架前,伸手就去拿书架上的一本书。 “没人跟你抢啊,你急啥。”路意把钥匙丢进门口玄关柜子上的一个竹筐里,伸手在墙上开了灯。肖飞站在书架前,翻着一本素描书。 路意正要走过去,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拿出手机,是三平的短信—— “肖飞在学校里又打架了,但他不肯说原因,我也没有办法再问。你帮我打听打听。” 路意看着短信,叹了口气,大拇指飞速地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把手机随手放到了身旁一侧的柜子上。 第11章 “借我。”肖飞已经坐在了工作室里的一个小沙发上。他整个身子陷进了柔软的沙发中,两只手捧着素描书,头也不抬地对正坐在画布前的路意说。 “说了不外借。你要看的话,可以随时来我这里。钥匙到时给你另外配一把。”路意头也不转地回答。此时,他的嘴里叼着画笔,正皱着眉头看面前的他刚完工的画作。 “才不要你的钥匙。”肖飞回答,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路意旁边。 是一片墨兰色的湖面,安然躺在路意的画纸上。湖的周围,稀疏长着暗绿色树干的树,没有树叶,只有弯曲着生长的树干,像湖的影子,分成飘渺的几缕,似烟,伴在湖旁。 湖和树木,不管是大自然,还是像路意这样的画家,都是他们笔下经典的搭配。不经典的,是路意的用色。当初肖飞就是被路意的类似于颠覆式的大胆用色,深深吸引住。在画画初期,他也试过用颜料或者水彩给自己的画的建筑上色,但不管怎么调配颜料、怎么涂抹、怎么上色,都觉得哪里不对,仿佛这颜色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眼前的建筑,倒像是给原本和谐完整的大楼,硬生生给挂上了横幅,横幅上大喇喇写着三个字——“不合适”。 自此,肖飞就放弃了给自己的画上色,开始专心地、心无旁骛地,创作一幅幅没有色彩的画。 “湖水怎么是这个颜色,还有树干?”肖飞问。 “它们在我的心里就是这个颜色。我只是把心里的颜色调出来而已。很简单。”路意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转头问肖飞:“你觉得这幅画还需要怎么调整吗?” 肖飞一脸不可思议:“你可是大画家啊?你来问我这个连色都上不好的人?” “没有上不好色的画家,只有不适合上色的作品。”路意说,“你就说你看到这幅画的第一感受吧。什么技法什么留白,都先暂时从你的脑海中扔掉。” “我觉得吧……”肖飞歪着头认真看了一会,实在挑不出毛病。路意的画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地方,你知道你现实生活中见到的湖水,树木和天空,都不是这个样子,但又下意识地觉得路意这么上色没有错,岂止没有错,你还期待着他的下一副画,又是如何把我们日常司空见惯的东西,被打碎后,又被糅合到一场怎样丰富又盛大的色彩盛宴中。 “至少我是看不出来有什么毛病的。”肖飞说。 路意点点头,伸手把画从画架上取下来,双手拿着画,在工作室走了几步之后,然后在肖飞的惊呼声中——刺啦——撕掉了画。 把画从中间撕成两半后,他把这两半叠起来,又撕成了两半——仿佛撕的是那些购物小票。 肖飞瞪大了眼睛,“你干嘛?!” “啊?”路意把碎片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小瓶矿泉水,扔给肖飞一瓶,然后拧开了自己手中这瓶的瓶盖,仰头喝了一口。 “为什么把它撕了?”肖飞把矿泉水瓶紧紧攥在手中,手指关节发白了,矿泉水瓶被他捏出了声音。 “留着干嘛?我刚看了那幅画那么久,就是在想要怎么毁掉它。”路意说,“你知道有的画,是可以被放进画廊里去被参观的。但是有的,就只适合被毁掉。不是说适合被毁掉的就是不好的作品,只是这类作品,它更私人,也更工具化。我有没有说清楚了——这种画,当完成了某项使命之后,就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肖飞沉默了一会。 “神经病。” 路意笑了笑,走到肖飞旁边坐下来。他看着肖飞低头翻着画册的侧脸,心里还是想着那只大黑狗。 “我问你一个问题。”路意开口了。 “您请问。” “我上次见你图画本里,新画了一只黑色的小狗狗。” “啊,对的。”肖飞头也不抬,“有一天放学,回去的路上遇到的一只小狗。”他抬起头来看着路意,“怎么了?” “只是这样吗?” 肖飞不明白地看着他。 路意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敢肯定肖飞是否真的有抑郁倾向。他只是画了一只大黑狗,这也许并不能说明什么。但万一真的能说明什么呢? 他最担心的,是连肖飞自己都不知道,心里的那团黑雾——如果存在的话——会在肖飞自己最不在意的时间里,渐渐成型,长成一个可怖的大黑狗,然后把肖飞一口吞下。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怎么跟肖飞解释他的担忧。这多少有点不礼貌——当事人都没意识到的隐秘角落,他这个外人难道要提着火把大张旗鼓地闯进去吗? 他不再看肖飞。他闭上眼睛,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肖飞。 啊,我的小孩,愿你的内心,真的如你表面那样,充满无限的光明。 另一边,三平正沉浸在热水和蒸汽中,路意最后发过来的短信在脑海里像眼前正在热水里畅游的小鸭子玩具一样,手一按,小鸭子就沉下去,松手,小鸭子就浮上来——路意的短信,就像这只鸭子,在她的意识中,不断地下沉,上浮,下沉,上浮—— “你要耐心地等到他愿意对你说的时候。” 可三平也不是那种甘愿等待的人。 第二天早上,目送着肖飞去上学的背影慢慢变成一个小点之后,三平跑回房间,拿出电话薄,翻出肖飞班主任的电话。 约了下午会见的时间之后,三平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然后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下,在衣柜里选了条连衣裙,换上去之后,觉得少了点什么,又套了件外套,这才出门去。 离下午见面的时间还早着,她打算出去外面走走——去哪都好,反正不要在家里呆着。 房子是三平在婚前买的,与永和结婚之后,就顺势当了他们的婚房。永和父母原本想另外买一套新房做正式的婚房,但三平觉得没必要——都有房子了为什么还要另外买房子?再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去选房和装修了。最主要是,永和也不介意——“大家都是男方买房,我有福气,沾了老婆的光。”就是这么没脸没皮,三平父母也没话说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毕竟是结婚用的房子,再怎么没脸没皮,装修还是要的。于是,三平没有出一分钱,也没有操一点心,只是在装修前期简要说了下自己想要的风格以及再三声明不能动的地方之后,永和就主动担起了装修的重任。当三平结束演奏会、从国外回到家,发现家里大变了个样——除了她严正声明不能动的,她的卧室和书房,都保持了原样之外——其他的摆设、家具、墙壁、格局,都被永和全翻新了一遍。 “还不赖。”说着,三平的嘴唇贴上了永和一直向她伸出的脸。得到老婆香吻一枚的永和,转身跑进了厨房,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咖喱牛肉。 三平也没有走远。她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闲逛了下。早上的菜市场总是最热闹的,有档口的商贩、推着车的商贩,面前摆着当天最为新鲜水灵的蔬菜或水果、最引人垂涎的生荤——叶尖还抖动着晨间露珠的叶菜,饱满圆润的瓜果,活蹦乱跳的海鲜,肥美诱人的生肉,和着商贩们叫卖的声音、买菜顾客讲价的声音、刀落在案板上敦厚的声音,以及行人肩擦着肩、脚步连着脚步发出的、细微的“嚓嚓嚓”声音……这种晨间来自菜市场的合奏,三平认为这完全可以和从富丽堂皇的演奏厅中传出来的乐曲相媲美。这是另一种美妙的艺术,这种艺术,从扎实的大地和生活中而来,无比欢乐地朝着更有希望的时空中奔去。 三平跟着永和去过菜市场。那是她第一次去菜市场。目之所及都是污泥黑水,白色的高跟鞋也蹭上了灰。上一秒仿佛还在整洁、舒适的演奏场,现在就站在一堆乖乖排队的瓜果面前,身边的伴侣正和老板开心地唠着家常,虽然有点不适应,但原本像飘在半空中的自己,此时此刻,却像终于落地了,之前空洞的、轻飘飘的身体,慢慢地被这吵吵嚷嚷、污泥黑水、新鲜水灵给填满了,充实了,自此迈出的第一步,较之以往,都更有力量。 此时此刻,三平闲逛在喧闹的菜市场里。周围都是忙碌着的人们,两手空空的、甚至还有一点优哉游哉的三平,在喧闹中显得格外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让她收获了一些有意无意的注视。她开始有点手足无措。正打算走出菜市场的时候,一把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三平身后传来—— “三平吗?是三平?” 三平的脚步顿了下,她回头,看到了一个笑眯眯的老婆婆,右手提着菜篮子,正向她走来。 她立刻笑了出来。 “余婆婆。”三平叫了老婆婆一声,老婆婆“诶诶”应了,终于来到了她面前。余婆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她一边拉起了三平的手,一边说,“太好了,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 三平不说话,她发不出声音——喉咙已经发哽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余婆婆面前,三平就像一个受了满腹委屈的孩童。 “傻孩子。”余婆婆看着三平这样,声音也有点颤抖,她紧紧拉住三平的手,“现在有时间吗?来我这里说说话。” 三平用力地点点头。 余婆婆一直紧紧拉着三平的手。她拉着三平,走出了菜市场,走了大概十分钟,拐进了一条小巷子。沿着小巷子,走到底,上楼,就是余婆婆和余大爷的家了。 这个家里,只有余婆婆和余大爷两个人住。他们有一个儿子,虽然说已经搬出去了,但还是离他们不远,所以差不多每天,儿子都会回来和两个老人吃晚饭。三平曾经问过,为什么儿子不干脆在家里一直住下去。余婆婆一边摇着手里的蒲扇,一边笑眯眯地反问三平:“你现在不也是自己一个人住?” 见三平不说话,余婆婆又开口:“孩子要独立发展的空间了,做父母的,难道还想着法子把他困在家里?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我和老余也有我们自己的生活。” 余婆婆原来是永和的书迷,每次永和在本市有签售活动,余婆婆都一定会赶来。一开始,永和看到余婆婆,还吓了一大跳,给余婆婆签完字之后,还想着让哪个工作人员帮忙送余婆婆回家。余婆婆摆摆手,笑着指了指台下,人群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立刻抬起手,跟台上的余婆婆打招呼。 再有一次,就是永和带着三平去菜市场买菜,一转身就看到了余婆婆。永和又惊又喜,快步走上前去跟余婆婆打招呼,还介绍了三平。余婆婆后来回忆,还忍不住说:“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我的粉丝呢。”永和当时正在一旁帮着余大爷捣鼓坏了的收音机,听了余婆婆这句话,笑着抬起头来,“我肯定是您的粉丝啦,您有太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了!” 三平跟着余婆婆走进屋里。余婆婆把门关上,把屋外的喧嚣隔绝了,三平顿时觉得屋里的时间都开始变慢。她感到安全。 余婆婆把菜篮子放进厨房后走了出来,看到还站着发呆的三平,走上前去,拉着三平,来到了沙发前。 三平轻轻摸着余婆婆手里的皱褶。 “这么久了,有三年了吧?怎么不来余婆婆这里坐坐?”余婆婆轻轻地看着三平。 三平摇摇头。 余婆婆缓缓地用手拍着三平的手背,“我知道你日子过得艰难……” “不是的,婆婆,我过得挺好的。”三平抬起头,看向窗外,“我领养了我表姐的孩子,我的好朋友也在身边,我的工作很顺利,我经常有演出……” 余婆婆看着三平,“那你为什么不快乐?” 第12章 下午刚到肖飞学校的时候,三平就看见肖飞踩着上课铃声走进了教室。肖飞的教室在一楼,正对着学校门口,所以三平站在学校门口,往肖飞教室看了一会儿,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老师腋下夹着教案走了进去,教室里明显安静了。三平这才抬起脚,往校长室走去。 早上的时候,她不仅约了林老师,还约了余校长。 余校长年纪并不大,四十来岁,无论何时,身板都挺得笔直。得体的衣着,整洁的仪容,和蔼的笑容,和坐在他身旁的、满脸怨气的林老师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林老师一见到三平,立马换上了一副笑脸,但仍然坐着不动,倒是余校长,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先跟三平握手,然后让三平坐在了他们对面。 三平客气地问了声好:“余校长下午好。” 余校长笑着点点头,率先开口:“我听小林说,你是想谈谈肖飞在学校打架的事情?” “前几个月,他就被打到脸和脖子都肿了。他说不计较,我就由他去了。前几天我一看,又有新伤。其实我想问问,贵校对于校园霸凌,有没有什么有力的措施?”三平坐直了身体,看着校长问。 “一个巴掌拍不响……”林老师插话,却立刻被三平抢白:“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就是贵校可以容忍校园霸凌的理由吗?而且,肖飞是比高年级那些人力气大了还是比他们高了壮了?我今天倒要看看是哪些人把肖飞打成那个样子。” 林老师还想说话,三平却不理她,把脸转向校长,严肃地说:“不管是什么理由,打人就是不对的。我不知道是肖飞先惹事还是高年级学生先惹事,如果是肖飞先惹事,我希望贵校能主动跟监护人,也就是我,沟通,我会和肖飞承担起应该要承担的错误。再者,我把孩子送到贵校就读,却每隔不多久就能看到孩子身上出现伤痕,请问贵校有何作为?我要求,跟高年级学生及其家长对话,并且希望贵校采取措施。” 余校长收敛了笑容,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认真地对三平说:“校方绝对不会姑息发生在校园里的任何一场霸凌。今天也叫了肖飞还有高年级的学生过来,以及他的家长,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 三平莫地生出一股烦躁:“我不需要‘好好聊聊’,我需要的是一个处理结果。” 余校长刚想张嘴,肖飞冰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报告。” 林老师站起来开了门,门外站着肖飞,还有一个比他明显大几个尺码的男生,男生身后的母亲在门开了之后,叮叮当当地快步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啊?小余你怎么回事?要钱的话直接来我家谈不就好了?”这位母亲一进来就噼里啪啦一顿说,林老师满脸堆笑,余校长也换上了笑脸,只是这笑倒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三平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被挂在她脖子上的那些层层叠叠的小金链吸引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一下子把这么多条金链子戴在脖子上——像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鲤鱼。 “就是。”金鲤鱼的儿子不满地嘟哝着走了进来。肖飞还站在门外,盯着脚尖,一动不动。 “肖飞,你进来,别浪费大家时间了。”林老师随意招了招手,然后面向着那位男生的母亲站着。 三平把目光从金链子上移开,放到正抬起头看向她的肖飞脸上。 肖飞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站在她的身边。 金鲤鱼抱着手臂,一脸冷漠地盯着三平的脸。不一会儿,像想起了什么,她嘴巴夸张地张开成“o”型,不客气地指着三平的鼻子:“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拉小提琴的!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可你不是死老公了吗,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儿子了?”话说到最后,她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像在看戏一样了,鄙夷又玩味。 “啊,我是死老公了,就不能领养孩子了吗?”三平冷冷地说。 “能,当然能。反正我也搞不懂你们噢,什么来历不明的人都可以当自己孩子,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她的话音刚落,肖飞就冲了上去,死死掐住金鲤鱼的脖子,余校长和三平吓了一大跳,连忙把肖飞从正尖叫着的金鲤鱼身上掰扯下来。 金鲤鱼从沙发跳了起来,甩开林老师和余校长要扶她的手,刚想说话,却开始大声干咳,其余几人都没有动,等她咳完。肖飞甩甩手,然后把手插进口袋里。 金鲤鱼咳完了,气急败坏盯着肖飞,像是要把眼珠子给盯出来——然后转过头对着余校长吼:“必须开除!必须开除他!不开除,我告诉你,姓余的,休想从我们这里再拿到一分钱!到那个时候,你就等着学校倒闭吧!” “对于这个学生的处理,我们稍后再说——李女士,您先冷静下,也注意下您的言辞。要知道,您先生现在在外界的口碑,有一大半是托我们学校给立起来的。如果咱们还能好好谈,就先坐下来好好谈,可以吗?李女士。”余校长给李女士指了指沙发之后,也给了三平和肖飞一个安抚的眼神。 李女士还想大喊什么,一直不说话的、她的儿子不耐烦地喝住她:“别闹了行不行?快点谈,谈完走人!” 她悻悻地住了嘴。她抬起了涂满了蓝色眼影的眼皮,瞥了肖飞一眼,两只短短的手臂又交叉在了胸前,恢复了刚才趾高气扬的气势后,“哄”的一声,坐了下来。 六个人,终于可以好好坐下来说话了。 肖飞就读的这间学校,是市里有名的私人学府。每一个要进去的学生,都要经过选拔考试,考试范围除了必考的语数英三科,考生可以从剩下的政治、历史、地理、物理、化学这五科中自由选择其中的两科进行考试。当然,这只是笔试部分,还有面试部分——由余校长亲面。考生随意从余校长面前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然后根据纸上的命题谈谈自己的看法和理解。余校长和其他几位面试官根据考生的表现打分。原则上来说,只有笔试和面试的分数能够达到分数线,才能被录取。但余校长明显更看重考生的面试表现,如果考生面试表现优异,但笔试成绩一般——甚至分数没有达到分数线的,都会被破格录取——肖飞就是被破格录取进来的。 而之所以有名,除了每年高考都发挥稳定的高上线率,学风自由、思想开放的校园氛围,也是这所学府的显著特点。相比于成绩,余校长更看重每一位学子的个人发展,他经常鼓励学生们要勇敢追逐自己的梦想——不知道自己的梦想?那就多举办一些课外活动!时装比赛、歌舞比赛、绘画比赛……或者学生自己想要主办什么活动,跟班主任说一下,学校立刻腾场地、买物料……学生只要策划好活动,尽情享受就行。 三平当初就是被这所学校的学风吸引了,她一面惋惜着当年她读书的时候学校还未成立,一面帮肖飞转了校。 肖飞笔试成绩一塌糊涂,面试却过了——可他直到现在也不肯说他在面试的时候抽到的到底是什么命题,以及他是怎么说的。 此时此刻,余校长挂着疏离的笑容,听着李女士在絮絮叨叨。 “我儿子打你儿子?你要看看你儿子做了什么事!”李女士指着三平大声说。 “那你说说,我孩子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得你儿子隔三差五地就要来打?”三平腰板始终挺直。 李女士倏地抬起她儿子的手臂,撩高衣袖,露出皮肤,举到空中:“你们看看,这就是他抓出的伤痕!可深了!”余校长戴起眼镜,站起身来,头伸得很前,三平也立刻起身去看。 只见黝黑的皮肤上,躺着一个已经愈合的小小的、几不可见的口子。 三平看了一眼,坐了回去,余校长还眯着眼镜在看,甚至还把手臂从人亲妈手里接了过来,像警察搜证一样,仔细又认真地在看。直到男生不耐烦地抽回手臂,余校长才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坐回沙发。 “所以你是说肖飞先打的人,张自如是自卫?”林老师在一旁开口了,余校长嘴角扯了下。 “不然呢?我小如是个乖孩子,怎么可能会自己惹事!肯定是肖飞这个小流氓!有爹生没娘教的东……” “请你有点素质!”三平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来,然后转向表情严肃的余校长:“我算是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这就是单方面的欺凌,如果校方再不采取措施的话,我会报警,让警方来干涉吧!我也不跟你们在这里废话了,三天内,张自如同学,必须跟肖飞道歉,并保证不再犯。同时我要看到校方有对应的措施出来,能够对潜在的校园霸凌行为有震慑影响!” 李女士跳了起来,指着三平鼻子大喊:“你怎么就肯定是我儿子打你儿子了?你儿子也有打人啊,伤痕还在!道什么歉?道什么歉?是你儿子跟我儿子道歉!” “余校长,不管是谁先动手,谁先挑衅,希望校方能彻查。三天时间,我要真相,如果是张自如同学出言不逊在先,希望张自如同学能够为自己的言行道歉;同时我们也不会否认我们有反击行为,我们也会道歉。” “这就是我的意思。三天后如果没有一个结果,我将考虑向警方报案。没关系的,肖飞脖子上的伤痕还很新,足够取证了。” 说完,三平向余校长微微点了点头,拉着肖飞,退出了办公室。 第13章 出了办公室,肖飞立刻挣脱了三平,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放学铃刚响,大批的学生从教室里涌了出来,三平想跟上越走越快的肖飞,却被学生人潮冲散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肖飞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余校长突然出现在身后,三平吓了一跳,转身的时候,余光扫到校长室里,看到林老师正不断安抚着正在暴跳的李女士。 她脖子上的金链子,随着她的大动作,正剧烈抖动着,三平都能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从紧闭的校长室中争先恐后冲出来。 “三平小姐,您放心。”余校长神情真诚又严肃,“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查个明白。但你知道,”余校长稍微走近她,“不管是谁先挑衅,谁先动手,总有人要背全责……” “什么道理?什么意思?”三平刚有点松动的神经马上又绷紧,“为什么学生要负全责?噢,我应该这样问——为什么没权没势不够张家有钱的学生,要负全责?这是您的潜台词吗?余校长?” “不不不,你误会了,三平小姐,”余校长连忙摆手,急切地解释:“我不是要让肖飞负责——怎么可能?”余校长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李女士从校长室里冲了出来,直朝着三平过来,余校长连忙轻轻推了推三平,“你先走吧。到时候我联系你。”三平深深看了一眼余校长,转身大步离开。 肖飞现在又急又气,但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在气什么,他希望有个人能给他这种心情一个词。他觉得心脏跳得很快,很快,双手在微微颤抖,好不容易让双手停止了颤抖,才意识到两条腿也还在抖着。他恼怒地用力跺了跺脚。 他跑到了大街上。抬起头,他看向四周,街上经过的路人、骑着自行车的人、刚放学的学生……这些人,走向他,走过他,然后远离他。他喘着粗气,他眨着眼,他不想在这里。 去找路意,对,去找路意。他提了脚步,走了几下,又停下。但他不知道怎么向路意表达他自己。他连一个形容现在心情的词都找不到。 但是他不喜欢三平的做法。这是他唯一能够肯定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三平不能像大伯和姑丈那样,不能像之前的那些亲戚那样,对他不闻不问?为什么,为什么三平要给他难堪? 对,难堪。就是难堪。下午,当他站在三平身旁的时候,当他看着三平像一只被惹怒的猫一样,他觉得很难堪。 三平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三平应该是身着华服,站在舞台上发光发亮的样子;三平应该是安静又优雅地坐着看书的样子。她不应该被侮辱,不应该被误解。 更不应该为了他这种人,而不得不去“战斗”。 这场战斗,本来就不应该是她的。 他不在乎张自如怎么羞辱他是野孩子,是孤儿,没爹疼没娘爱的东西,或者怎么打他,踢他……但当张自如开始抹黑三平,说三平是寡妇,是克星,血立刻涌上他的脑袋——在互相扭打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快要被三平领回家的情景——三平穿着一件白毛衣,白毛衣垮垮地套着她瘦弱的身子,一头长发松散挽着在脑后,面容憔悴地听着她父母和律师在争吵,然后她低下头,对着他微笑。 对于妈妈的记忆,肖飞其实并不是很清晰,他只能依稀记得,妈妈有一双如水般柔润的眼眸,手永远是暖和的——除了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小,或许也不小了,他记不清了,但他还是记得,当他颤抖着身子,爬过去轻轻碰了下她伤痕累累的手时,却发现她的双手,坚硬又冰冷,已经不复温暖。 父亲因为错手误杀母亲,被判无期徒刑。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记忆和感情,他的头脑和心脏,还有他的觉知,全数陷入无垠的混沌之中。 他陷入了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的沉睡之中。 但他确定的是,他不想现在醒。他还没准备好。 肖飞站在初春的街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看着远处的住宅区的楼房里,相继亮起了白色的、黄色的灯,看着黑暗正一点点侵蚀着这座城市,心想再不回去的话,三平又要急了,于是转过身,往家的方向,一点点挪动着脚步。 腿已经不抖了,心也从嗓子眼里复位了,他恢复了平静——或许并没有,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应该怎么重新面对三平。 肖飞的那些亲戚,没有公然和良心与公序良俗叫板的胆量,只能勉为其难地让肖飞住几个月——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去找能接盘的下家。所以当三平主动站出来表示,她愿意认领肖飞的时候,那些亲戚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把这欣喜表现得太过露骨。 肖飞起初只有“终于不用住几个月就搬走”的感觉。再加上三平一般都不在家——她忙着排练或者去表演——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肖飞觉得更自在了。每天醒来或者睡前都是自己一个人,出门前在玄关还能拿到三平临出门前给的钱——不用跟一个陌生人见面,不需要对着一个陌生人应酬,这对肖飞来讲,是美事一桩。 “不过是另一个良心过不去的笨蛋而已。”肖飞想,“真替他们觉得累。” 可是三平就是和以往那些笨蛋不同。她给肖飞单独打扫出了一个房间,让肖飞住下(肖飞以前在亲戚们家都是住的杂物房);她会在排练行程很紧凑的情况下,坐飞机回来,只为了要赶上和他吃饭的时间;她很少说话,更不会说漂亮的话,但她会记得肖飞户口本上的生日日子,然后在那一天给肖飞买蛋糕和礼物。她笑容很多,但是因为心情过于沉重(她自己没有意识到),所以笑容也很重。肖飞知道她丈夫的事情。 对于肖飞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要接住这些温暖。他很惶恐——来不及感到开心——他觉得开心、快乐这些积极情绪,都是虚无缥缈的。他接不住,他宁愿一直待在漫长而又黑暗的混沌之中——虽然他厌恶着黑暗,厌恶着浑噩的感觉,但却只有这种厌恶感,才能让他有双脚站在地上的感觉。 三平给到他的温暖,并没有如水一般地、汹涌地把他包裹在其中。而是像空气一样,一点点入侵他那个酷冷的地窖,一点点把他那些自以为坚固的、他自己亲手筑起的围墙,慢慢敲碎——所以他才觉得难堪。因为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之前熟悉的一切,留在手里的,已经不多了。 刚回到玄关,米饭的香味就飘了过来,直冲鼻腔。肖飞把书包和钥匙放下,换上家居鞋,走到厨房,看到三平围着那条花围裙,站在料理台前,一面看着手机,一面往炒锅里倒油。 “你是要炸什么东西吗?”肖飞突然出声,三平吓了一跳,转过头看了下他,又迅速把头转回去。可肖飞还是看到了,三平的眼睛又肿又红。 “不是啊,就炒个青菜。”三平瓮声瓮气地回答。 “那就不要倒那么多油。”肖飞把油接过来,放到一边,然后把炒锅提起来,把多余的油倒到水槽、剩一点油在锅底之后,放回到电陶炉上。他看了眼三平,顺手也把三平手中的木铲拿过来,另一只手同时把菜篮里的菜心倒进锅里。 三平站在旁边看着肖飞娴熟的一系列动作,默不作声。 肖飞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此前,他们独处的时间实在不多。但随着三平开始休假,留给他们两个的时间却越来越多,而他和三平,就越来越局促。三平寡言,甚至有点笨拙,她基本不会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相比之下,肖飞就显得外向多了,他会主动开口,絮絮叨叨念一大堆,但念完之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而今晚,肖飞也实在提不起劲了。他沉默地把最后一个菜炒好、装好盘。 三平已经摆好了碗和筷子。两人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对不起。”三平率先打破沉默。 肖飞吃了一口饭。 他需要这句“对不起”吗?如果不是的话,那他到底需要什么? 对啊,他到底要什么?这个问题,以前从不敢想。现在也不敢想。 “在福山的时候,你已经表示了你不想我去干涉这件事。但我还是在没有得到你的同意的情况下,就自己去找校长。是我的不对。我不应该这么不顾你的感受。对不起。” 三平一下子说完之后,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 肖飞放下筷子,静静地看着三平,“我一定要说,没关系吗?” 三平顿住了。 “我并不想说没关系,因为这真的很有关系。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有什么关系……反正吧,你不需要道歉的其实。”肖飞拿起碗,站了起来,“只有你觉得不需要道歉的时候,我的感受才是被真正照顾到了。” 三平蹭地站了起来,“我不是故意要不顾你的感受的……” “我的感受,”肖飞说,“对你来说,真的重要吗?你不是故意的,也就是说,你明知道这会激怒我,但你还是去做了。我不在意我的感受有没有被照顾到,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说这是在照顾我,”肖飞提高说话的音量,“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别这样了。就让我一个人,行不行?” 余校长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三平正在睡午觉。她的睡眠很浅,电话铃响第一声的时候她就醒了。但她没动,她希望电话铃声能快点响完。电话铃声响了一阵,消停了,三平再闭上眼的时候,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从床上坐起来,把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起来。 “你好,余校长。” “三平小姐,你好呀。”余校长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活力,“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是这样的,不知道你等下,也就是四点钟,有没有时间?我们见一面,聊聊肖飞的事情。顺便,”余校长顿了顿,“我妈也让我给你带点我们老家的特产。” 三平有点迷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想了想,连忙回复,“啊,余婆婆是吗?” “对的。” “好的,我有时间。”说着,三平抬眼看了看放在书桌上的闹钟,才发现其实她才躺在床上不够半小时——她一点半躺上床的,现在才一点五十分。 “好的。那我们就在镇约街的那家咖啡店等,可以吗?”余校长问。 “可以的。那到时见。”三平知道镇约街的那个咖啡馆,恰好是在肖飞学校和她家的中间位置上。 “到时见。” 放下电话,三平呆呆看着手机。她已经没有睡意了,如果硬要睡的话,头肯定会疼得厉害。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书桌前,在书桌上方的书架里,挑了一本书,坐了下来,边翻看着,边用笔在另一本本子上记着什么东西。三平看书有一个习惯,对于喜欢的书,她总会读上好几遍,读的时候,会同时把书里的一些句子抄下来。她已经这样抄了有四个箱子的本子了。她很享受这个过程,从小开始,她就觉得,文字是美丽的,文学是美丽的,在阅读中,她总能得到惊喜——这与她在现实生活中的经历不同。在她迄今为止的生命里,除了与永和相爱的那十年,是充满惊喜的——在此前,和此后,她的一切,都是干枯的。但她倾情于思想的深度,更钟情于生命的广度,她不用丢弃什么,只要打开书,就能走进光明灿烂的、其他人的生命里。这让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想了很久,才用一个词,把这个感觉给概括全了——“归属感”。 不是在小提琴上,不是在肖飞身上,也不是在永和身上——她如饥似渴地翻阅着书页,如饥似渴地写着什么东西——只有这一刻,她知道,才是属于她的。 三平觉得自己才写了一会儿,挂断电话后调的闹钟就响了。她放下笔,转了转手腕,拿起手机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出门了。 第14章 余校长已经到了。三平从咖啡馆门口进来,就看到他坐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上,后背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翻着书页。三平走上前去,轻轻叫了声:“余校长。” 余校长抬起了头,看到是三平,脸上的表情因为之前沉浸在书里,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但他还是一边说着“你来啦,快请坐”,一边把书放下,起身,等三平在他对面坐下之后,他才又坐了回去。 “是这样的,三平小姐。”余校长活动了下脸部肌肉,等三平点完一杯咖啡之后,才开始说话,“我也不兜圈子了。肖飞那件事呢,我找了保安处,也都各找了肖飞和张自如的同学去了解情况。他们的同学都说不知道他们曾经打过架,更不用说目击整个过程了。但是,我问了他们两个,他们打架的地点,原来每次都是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而那个角落,我也问了保安人员,他们说那个角落恰巧有个监控。我调了监控看了下,”余校长停了下来,他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是张自如和他的一些校外朋友把肖飞拉到角落里,然后张自如不知道说了什么,肖飞先推了他一下,张自如才开始动手打肖飞。” 三平拿起刚端上来的咖啡,仰头喝了一大口,再放下杯子的时候,咖啡见底了。 余校长看了一眼已经见底的咖啡,继续说,“明天张自如的父亲,也会来。明天,我会把这个监控给他们看,这样就清楚了。除此之外,我们也会对张自如的行为,做出处分。” 三平点点头,她看着放在余校长面前的那本《漫长的告别》,默不作声。 “三平小姐,你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尽管提出来。” “我只是家长,一个紧张孩子的家长。只要学校的处理是公平的,我就没有什么意见了。” 余校长“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包裹,放到三平面前,“这些是我妈让我给你带的。她之前和我爸回了老家一趟,拿了腊肉梅菜还有其他一些干货回来。我妈特地挑了一份打包好,打算等你过去找她的时候给你带回家的。但你也一直没有过去,她知道我今天要和你见面,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三平很不好意思,但她也说不出什么其他感谢的话,只好伸出手,捧着那个包裹,口里不住说着“谢谢”。包裹很沉,三平又觉得眼眶开始酸了。 “没事。”余校长看着三平,“我妈说,你去不去找她聊天,倒是其次,你过得好,就行了。” 三平没有去回应余校长的目光,她又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到了那本《漫长的告别》上。 余婆婆的那个搬出去自己住的儿子,就是余校长。永和很喜欢跟余婆婆聊天。三平不用演出的时候,就带着三平去找余婆婆。也是从余婆婆口里得知了,她有一个很忙的儿子,但言语之间都是自豪和骄傲的。有一次,临近过年了,当永和还在楼下帮余婆婆把大米和活鸡还有蔬菜绑成一个大包裹,以方便扛上来的时候,余婆婆把家里钥匙给了三平,让三平先上楼开门。三平拿着钥匙走到余婆婆家门口,还没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门就开了。一位身形高大、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裤的男人打开了门,他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此时正笑着看着三平,“你肯定就是我妈妈常常说起的,小提琴演奏家,三平小姐了。你好,我叫余云。” 永和肩膀扛着一堆东西,慢慢走了上来。余婆婆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你回来也不打个电话?又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明年如果还是一个人,就不要回来了,知道没有?” 余云看着母亲,笑得更温柔了。 肖飞已经站在校长室外,在等三平。三平走近他,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肖飞转身就敲开了校长室的门。 三平昨晚和肖飞说了监控的事情,肖飞淡淡地应了一声,把最后一个碗的水擦好之后,放入了消毒碗柜里。 肖飞并不在意学校要怎么处理,他本来就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如果不是三平自己跑去找校长,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小林还被校长辞退了。肖飞看着站在讲台上介绍着自己取代林老师成为班主任的余云,心里不是滋味。虽然小林一直对他都没有好脸色,但他也早已习惯了被冷漠地对待,倒也觉得没什么。现在因为这件事,小林丢了工作,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看起来那么和善、好说话的余校长,三天内就可以把一个老师给辞了。 值得吗?他值得让学校失去一个老师,让一个老师失去工作吗?校长室里,他站在三平身边,看着正和张自如爸爸小声说着话的余校长。 余校长今天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毛线衣,把他的脸色衬得更苍白,也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已经四十多岁的人——和旁边张自如的父亲一对比,肖飞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两个的年纪其实相差无几。 其实肖飞真的想亲口问问余校长,为什么要为了他这样一个成绩不好、又爱惹事的学生,辞了一个老师。 首先向三平他们走过来的,是张自如的父亲。肖飞认得他——当然认得,这可是电视上的那些新闻节目的常客——他叫张玉亮,市电视台的台长,刚上任那会电视上就循环播放着他的个人事迹——资助学校呀,资助学生啊,捐献物资给贫困地区啊……林林总总的事迹一件件播放,每次都要放一两个小时。 原来张自如他爸是台长,这倒可以解释很多东西了。 他向着三平伸出手,笑得客气,“你好,三平小姐,久仰大名,知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很高兴见到你。” 三平也伸出了手,简单握了握,然后迅速放开手。 “既然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余校长站起身来,引着各位一一入座之后,才在三平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来。张台长和李女士分别坐在张同学的左右两边。 “肖飞和张自如发生矛盾这件事呢,我都分别找他们聊过。”余校长开口了,“因为他们两个是当事人,所以所说的话,都有很强的主观意识,不能尽信。” “那该怎么搞?”李女士立刻提高音量,还想继续说的时候,张台长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噤声。 “但他们两个的口供,还是有一处能对得上的。”余校长眼睛扫过肖飞,“他们发生矛盾的地方,都是在学校操场的一个角落里,而那个角落,刚好安装了监控。” “而幸运的是,监控在当时,都是在工作的。所以,谁先挑衅,谁先动手,”,余校长头稍微偏了偏,眼睛扫过已经耸起肩膀的张自如,“我们看下录像,就知道了。” 余校长站起身来,走向电脑,“我早上让保安部的同事给我拷了那几次他们发生矛盾时候的录像内容,我调出来给大家看看。” 李女士看了一眼张台长,张台长迅速站起身,走到余校长旁边,拉住余校长,满脸笑容,“哎,小孩子闹矛盾而已,咱们大人还往里掺和啥呀。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自如他是脾气很不好,所以可能和肖……肖飞有争执。这样,张自如,你过来,给人肖飞好好道个歉,并保证以后不再搞人家了。”张台长向张自如招手,走到肖飞身边。张自如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看他爸,又看看他妈。张台长提高音量,“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张自如别扭地从沙发站起来,不情不愿地走到肖飞旁边。肖飞看了眼三平,三平朝着他点点头,他也站了起来,面朝着张自如,挺直了背。 三平站了起来,无意中看到余校长有一个玩味的笑容,从嘴角一闪而过。 肖飞站得笔直,直视着张自如,手臂自然垂在身体两旁。张自如躲闪着肖飞的眼神,两只手背在身后。张台长抬手“啪”的一声,拍上了张自如的后背,张自如的脸痛得皱了起来,但他不敢出声,扭捏着,伸出了右手,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应该骂你和打你。” 肖飞伸出了手,握了握:“我也对不起,不应该反抗的。” 张台长和李女士脸色各异,像各自挂了条彩虹在脸上。 余校长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 张台长简单和余校长说了两句话之后,就带上了校长室的门,和等候在门外的李女士和张自如走了。 李女士今天表现得像一只被绑住爪子的斗鸡,斗志满满,可惜战斗力被主人死死压住,只能发出短促的鸣叫声——可一发出声音,就被主人打断了。就连之前敢公然喝住李女士的张自如同学,在他爸面前,也活像一只被雷声吓到的鹌鹑,颤抖着,根本不敢正眼看父亲一眼。 张台长就像一只站在山巅之上的老鹰,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瑟瑟发抖的、他的亲人。 余校长留下了三平和肖飞。在张家一家人离开之后,他走到三平和肖飞面前,真诚地说:“这次,的确是校方的疏忽。针对校园霸凌,我们其实已经有了一套应对措施,将会写入我们的校章里。而明天,我们学校的每个班级,都会开始为期三个月的校园友好教育,加强学生们对于和谐人际关系的认知,奖惩相关制度也会公布,要让他们认识到,即使是未成年人,也要为自己的言行负上责任。” “张同学的行为,绝对不是简单握个手就可以的了。也不管肖飞原不原谅吧,张同学就应该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余校长向着肖飞眨了眨眼,肖飞无所谓地耸耸肩。 “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余校长转向三平,“校方也要为林班主任的言行,向你们道歉。”余校长充满歉意地说:“林班主任今天不在,所以我得代表学校,代表林班主任,向你们道歉,为我们之前有失偏颇的行为。” 看着三平走出校门,肖飞转身回到了校长室。 门开着,余校长刚给自己泡了一盏茶。看到肖飞自己进来,他有点惊讶,“还有事?” 肖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头把门关上之后,走到了余校长面前。 “为什么把小林给辞掉了?” 余校长没有想到肖飞会问这个问题。他笑了笑,“这是学校方面在人事上的一个决定……” “所以,”肖飞打断了余校长,“为什么要辞掉小林?” 余校长收敛了笑意,他看着肖飞,“我们认为,林老师的一些观念,和我校的教学观念,出入很大,开会讨论后,一致认为,林老师不适合在我校继续任教。” 肖飞被余校长这种官方口吻噎住了。 他耸耸肩,说了句“打扰了”,转身就想走,余校长一把拉住了他,“别走别走,看这时间也快放学了,来陪我喝喝茶聊聊天。” 肖飞不说话,但也不走了。 余校长问,“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林老师?” 肖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乎这个,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过来问余校长这个问题。他甩开余校长的手,跑出了房间。 余云看着肖飞离开的方向,低头喝了一口茶。 放下茶杯的时候,他给余婆婆打了个电话。 第15章 三平一手提着鱼和大葱,一手拿着手机,边查着蒸鱼的做法,边走到家门口,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爸爸,森平,正和她的经纪人站在家门口的一旁,同时看着她走过来。 在三平刚开始上台表演的时候,都是森平跟着忙前忙后。三平经常坐在准备室里,抱着小提琴,看着森平去联络,去周旋,如果不是他不会化妆,三平都以为他要拿着化妆刷来帮她化妆了。 随着三平受邀表演的频率越来越高,森平的体力渐渐跟不上了。在彻底放手之前,他在好友的介绍下,给三平找了一个职业经纪人——做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成小姐,在成小姐的安排下,三平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各个国家的演奏厅里,一方面也减少了商演的频率。时间久了,三平在不同国家里,都积累了一定数量的听众。这次休假,三平事先跟成小姐商量过,才在个人主页上发声明。 但是不管是三平忘了还是故意没通知到,三平的父母是在浏览她的个人主页之后,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所以才有了上一次的暴跳如雷,只是不知道今天,爸爸和经纪人来找她,又是为了什么事。 三平放下手机,抬起头看到了正严肃看着她的父亲,还有脸色不太好的成小姐。 “爸,成小姐,你们怎么来了?”三平心口一窒。她不怕见到成小姐,但她害怕见到成小姐和森平一起出现。 “进屋说吧。”森平冷冷开口道。成小姐在森平背后快速地对三平使了一个眼色。 三平煮了一壶开水,给森平煮了茶,给成小姐冲了杯拿铁,给自己倒了杯冰水。 森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茶,并不急着说话。成小姐呷了一口拿铁,把杯子放下来之后,对三平说:“下个月中意大利有一场音乐交流会,这个交流会是针对全世界各地的音乐家、表演家举办的,据说出席的都会是音乐界的大咖,其中也有一些有天分但是不太出名的表演家,这个音乐会没什么门槛,只要报名了就能去,到时大家轮流上去表演,切磋……” “你要去。”森平放下茶杯,抬起眼看了下三平,“休什么假,简直就是胡闹。” “可是话说回来,三平好像从来没有休个假,而且也实在不需要这么急匆匆地决定要去,因为意大利每年都会举办好几次这种类型的音乐会,这次去不了,可以下次去的。”成小姐有点不满森平打断她的话。 “我的意思是,一场都不能缺。你明白吗?”森平并没有看成小姐,一直紧紧盯着三平。 见三平不说话,森平转头对成小姐说:“你帮她安排一下机票住宿,明天开始练习吧就。不能天天厮混。” 成小姐不回答,她看着三平,可三平只是低着头,一直沉默。 她有点恨铁不成钢:“可声明已经发了,如果被观众看到三平出席,这会影响她的信誉吧?” “这是你们的事情,谁让你们做决定不经过脑袋?” 成小姐气结。 三平抬起头:“爸,您就让我好好休息下行不行?别说我出道以来就没休息过,永和去世的第二天,我就赶去演出了,一直到今天,三年了。让我休息一下,很过分吗?”三平艰难咽了下口水。 森平定定看着他面前这个一直听话的女儿,看着她的这个小小的挣扎,有点心疼,但随之而来的愤怒像一阵强劲的风,把这星点的心疼,吹熄了。 只是这种愤怒,也像风一样,并无任何根基,它在森平的胸腔中呼啸着,却没有办法从他的胸腔内发出。 他站起来,冷冷地看了一眼三平之后,转身大步离开了三平的家。 成小姐看着森平大力关上门,回过头来看三平,只见三平长长呼了一口气,瘫倒在沙发上。 “我真是搞不懂你,”成小姐拿起冷掉的拿铁,喝了一大口,“和你爸,怎么回事?你都这么大人了,还被爸爸牵着鼻子走吗?你爸是特地赶来,跟你发火的吗?” 三平不回答,她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一下子跳起来,半个小时前看过的蒸鱼的做法,现在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她冲着成小姐:“你会蒸鱼吗?” 满头问号的成小姐,顶着她精致的妆容,被三平扯进了厨房。 当肖飞走进厨房的时候,他看见捋起袖子在呼喝着三平放葱的成小姐,看见三平捧着切得长短不一的葱扔到成小姐面前那个装着鱼的碟子里——葱仿佛就是烫手的。她们背后那口锅的蒸汽已经要升到天花板了,成小姐和三平往后瞥了一眼,才发现水开了,手忙脚乱地同时去抓装鱼的碟子,成小姐指着三平背后:“你去拿蒸架!”三平拿起蒸架就扔进咕嘟咕嘟冒着水泡的锅里,蒸架却斜着泡进了热水里,成小姐双手端着碟,嘴里不停催着:“快点快点,慢点慢点别烫着了……”“知道知道。”三平一边应着,一边就伸手去拿倒着的蒸架,肖飞连忙出声制止:“都别动!” 厨房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水在扑腾的声音。厨房里的两个女人保持着定在原地的姿势,回过头来看着肖飞快步走过来,先关了火,锅里的水泡随即慢慢沉下水底。只见他拿起一根筷子从蒸架的孔里穿过去,把整个蒸架从热水里提起来,另一只手接着蒸架,然后小心平稳地把它稳固在锅里。 成小姐和三平看着肖飞,像看着一堆闪闪发亮的金子。 “真的不留下来吃饭吗?你出了不少力啊……”三平跟着一边走到门口,一边把袖子放下来的成小姐,她还贴心地把一片香菜叶子从成小姐的衣领拿下来。 “……不了。正是因为我有份出力啊……”成小姐先是无语地看着三平,然后笑着对站在她们身后的肖飞说,“肖飞,我先走了啊,下次一起吃饭——嗯,我请你们在外面吃。” 肖飞对着成小姐挥挥手,成小姐向三平点了下头后,转身走进了沉谧的夜中。 成小姐一走,肖飞转身就跨到餐桌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三平跟着走了过来。成小姐和三平在厨房里奋战的“结果”此时正静静躺在餐桌中间,餐桌上面一盏暖黄的灯,打在它们身上,倒也发出诱人的光。 其实这条蒸鱼看起来还是不错的,起码该有的都有了——葱,香菜,姜没有少,鱼也处理得相对干净——偶尔吃到嘴里的小鱼鳞可以忽略不计嘛。 肖飞用筷子挑开鱼表面的葱和香菜还有姜,三平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看着肖飞的大拇指,三平笑了笑,低头也给自己夹了块鱼肉。肖飞又像之前那样开始开口念叨着一些琐碎的事情了,像是饭堂的小猫生了一窝小猫了啊,班上有一个打篮球打得很好的同学啊,今天学的物理太难了啊……三平也像平时那样,一边吃着饭,一边听他说话。 “春息之后,学校有一个绘画比赛。”肖飞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我想去参加。” 第16章 那双大手再次扼住喉咙的时候,肖飞使出全身力气从那股可怖的力量中挣脱出来,他慌乱地盯着从黑暗中出现、站定在他面前的“巨人爸爸”,在“巨人爸爸”再次抬起厚厚的手掌的时候,他立刻大喊:“不要打我!我不怕你了!” …… “肖飞,肖飞!肖飞,没事吧?肖飞?”连身的呼唤让闭着眼睛大喊大叫的肖飞镇静了下来。肖飞慢慢睁开眼睛,率先冲入脑海的是—— “太好了,是梦。” 第二个冲进脑海的想法是—— “太好了,三平在。” 三平戴着眼镜,头发整齐地被扎起在脑后,肖飞下意识看了看床边的闹钟。 “凌晨三点多了,你还不睡吗?” 三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看书忘了时间。你做噩梦了吗?” 肖飞坐了起来,“啊,梦见我爸了。” 三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肖飞对着三平笑了笑,“我没事了。” 三平点点头,转身轻轻带上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三平回到房间,坐回到床上,重新拿起刚被肖飞叫喊声打断的思绪,但思绪一旦被打断,就很难再接上。她只好把思绪和书本、还有眼镜,都放下,松开头发,关掉床前的小灯,简单盖了张薄薄的被子,沉沉睡去。 肖飞躺回到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想的是晚饭时候和三平说起的绘画比赛的事情。 他翻了个身,刚好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一点光都没有。但不知为什么,像是突然之间,他已经没有像之前那样,那么惧怕黑暗了。 三平一脸平静,像是在听肖飞说的另一件琐碎的小事情。但只有肖飞知道,他的双腿,又开始微微发抖了。 他还是决定赌上一把。 “你今天下午放学之后,早点回来吧,我带你去一个我认识的婆婆家吃饭。”三平放下电话后,拿着刚热好的面包和牛奶,放到肖飞面前。 肖飞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他点点头,快速把牛奶喝光之后,拿起面包,转身往门口走去。 三平还想跟肖飞说点啥的时候,肖飞却已经关上了门。房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三平左右环顾了下只剩她一个人的房子,突然对这种清闲感到无所适从。远离了紧锣密鼓的排练和表演工作,远离了舞台和音乐,远离了人群和欢呼,她对于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感到无所适从。 在跟永和相爱的那段时间,当三平没有演出任务、呆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永和从书房中拿着空水杯出来,经过客厅,看到既不上网也不练琴、只是呆坐在沙发上看着院子里的树的三平,“你怎么不找点事情做?” “做什么?” “做你喜欢的事情啊。” 三平转过头,看着站在身后的永和,“但我真的不知道做什么……” 永和一只手拿着已经被满上的水杯,一只手在椅背上拿了一件外套,扔给三平,“那你穿多一件衣服,别冷到了。” 他走了过来,坐在三平身边,三平顺势靠着他,“你说,我把小提琴放下了,就真的找不到其他事情做了吗?” 永和不说话,他顺着三平的目光,一起看向头顶上那片蓝得有点透明的天空。 “我有点怕。”三平说。 “别怕。”永和伸出手,搂紧了她,“我和你一起去找除了小提琴以外的,你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甚至,”永和又说,“不如你干脆也别拉小提琴了,做无业游民总比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强吧?” “我爸不得打死我。他最看不得我闲下来了。” “你管你爸干什么。”永和笑了下,“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你有你自己的。你知道现在你们两父女最应该做的是什么吗?”三平看着他,不说话。他把视线收回来,回头对着三平笑,“他应该学会放下,你应该学会拿起。” 父亲要放下控制别人生活的执念,女儿则要重新拿起自主生活的权利。 三平晃到房间,看到被放在书架上的小提琴。她慢慢走到书架前,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抚着琴身。对于这把琴,她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有的时候,她很讨厌它;但有的时候,她又不得不依赖它。她现在的名利、地位,以及荣耀,都是这把琴带来的。这也让她愈发看不清眼前的路了。当她身处一片布满迷雾的森林中,如果她手里拿着琴——这把琴会带她冲破迷雾吗?如果她把琴放下——只身一人,她还能辨别前方去路吗? 如果不是森平强硬地把小提琴编排进她的人生中——如果是她自己自发喜欢上了它,她现在或许也并不会有这种矛盾的心情。 她厌恶着这赖以为生的技能。 逃出了房间,也顺势逃出了房子。太多承受不了的事情了,她只能逃。 她来到了书店,举着手机,把手机里路意传过来的图片,对比着货架上的那些琳琅满目的画具。很快,她就找到了路意图片上的那套画具。她飞快地对着电话说了声“谢谢迟点请你吃饭”之后,就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然后拿着那套画具,径直走向结账处。 即使肖飞让她不要再管他的事情,但三平觉得,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不要她走进他的生活,他就不会把他想要的告诉她。既然他告诉了她,那她就得有接住的能力——她有,并且她并不打算把这个能力藏起来。 人这一生,要放下什么,要拿起什么,要重新选择什么,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需要一种更为可贵的品质——诚实。 肖飞和三平刚到余婆婆家楼下,就听到余婆婆欢快的声音从楼上传出。他们跟着声音抬起头,刚好看到余婆婆从她家阳台探出头来,正笑着对着他们招手。三平也笑着应了一声,拉着肖飞上楼了。 开门的是余校长。当肖飞看到站在门口的余云,有点惊讶,“怎么你也在?” 余云笑了,“这是我爸爸妈妈的家,我在并不奇怪吧?” 肖飞耸耸肩。余婆婆过来了,“你在这里是不奇怪,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就奇怪了。都多大了还不找女朋友,也不知道做父母的担心。” “担心啥啊担心。”余云把三平和肖飞让进来之后,搂着余婆婆的肩膀亲热地说,“儿子还想多陪陪你们呢。找了女朋友了就没时间陪你们了,多不好。” “不跟你说了。”余婆婆不理余云,转而笑着对肖飞说,“你就是肖飞是吗?三平跟我提起过你。我是余婆婆啊,是三平的好朋友。” 肖飞点点头,乖乖把手里那袋刚在楼下买的水果递过去。余云接了过去。 “也别站着了。过去吃饭吧啊!余大爷还在外面旅游着呢,还没回来。我们先吃,先吃!”余婆婆轻轻拍了拍肖飞的肩膀,开心地说。 “今天这顿呀,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做的。”余婆婆拍了拍坐在她身旁的余云,掩不住脸上的骄傲,“我只是早上出了一趟门买了菜,他提前下班回来就全做了。真的太省事了。” 三平看着面前这一桌子满满当当的菜,实在是不好意思,但她又实在不懂怎么寒暄,只能哂笑着。 倒是肖飞,他已经拿起了筷子,“没想到今天还能吃上余校长亲手做的饭菜。这可得写进日记本里。” 余校长笑眯眯地看着他。 余婆婆给三平盛了一碗汤,三平看了吓一跳,说是汤,其实碗里全是肉,汤水反而没多少。余婆婆有点心疼地看着三平,“你先吃了这碗,吃完再给你盛汤。你要多吃点,太瘦了。” 余云等三平把碗里的肉给吃光了,自然地把手伸出来,把碗拿走,起身去给她舀汤。 是稀松平常的家常饭菜,也是朴实无华的关怀体贴。从余家出来后,三平和肖飞都不说话,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 “还是有好人的。”肖飞许久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三平听了,忍不住说道,“我就不是好人了?” 肖飞噗嗤一声笑了,“不那么好而已,但还可以。” 三平从包里拿出下午买回来的画具套装,递给肖飞。肖飞下意识接过,借着路灯看清楚是什么之后,愣住了。 “那个,比赛加油。”三平有点不自在。 肖飞紧紧抱着画具套装,不说话。 他看到他们的家已经出现在路的前方。他想立刻跑回家,回到房间,打开套装。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原来也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回去。 第17章 “思考。思考!不要用头脑,而应该用感觉!”余云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了肖飞跟前,然后转了个身,又走到了由学生们围起的一个圈的中间。站定之后,他用带着笑意的眼睛看了一圈他的学生,“我们应该学会用感觉去思考,而不是用思维。” 肖飞有点无语地看着余云。他万万没有想到,担任这个学期的心理健康课的老师,正是昨天刚一起吃过饭的余云。 “校长,不对,余老师,”一个坐在窗边的、长相帅气的男生举起了手,得到余云的允许后,他站了起来,肖飞顿时觉得教室里的光线都被他全挡住了。他看了一眼这个男生,记起了这个男生的名字——联方。 “我们不是一直都认为,只有头脑才能产出思维,只有头脑才能思考吗?思考和感觉,看着倒像是个反义词。”联方说。 “是的,大家是都这么认为。”余云点点头,他让联方坐下之后,继续说道,“但大家都认为是对的、正确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吗?首先,我们不要被别人的思想影响到自己的看法。其次,头脑和感觉,不是完全分化的两种东西。很多时候,理性和感性是可以同时存在在一个客体中的,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我们只用头脑去看一件事情,反而会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感觉。”余云的目光停留在肖飞的脸上有一两秒,然后迅速移开,“放弃了感觉来谈思考——不管是心灵的感觉,还是身体上的感觉——这个思考都不是完整的。” 肖飞被余云说晕了。他也万万没想到,余云一张嘴就可以胡侃乱造的本事,跟路意倒也不差上下。 但联方似乎明白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用炙热的眼神持续地注视着余云。 “所以,下个月中下旬的春息,”下课铃声响了,余云在走出教室之前,补充了一句,“我鼓励大家都可以试试打开自己的感觉,用感觉去思考。” 这间学校有个传统,这个传统其实很离经叛道,但因为这个传统是自学校成立之后就规定下来一定要遵守的,再加上余云的意思也很明显——能遵守这个传统的,就继续留下来读书;不能接受的,学校允许学生再找其他学校。 这个传统就是,春季和秋季,这两个季节中,一般是春季的三月份或者四月份,和秋季的九月份或十月份,一年中一定要有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中,学生们都要空出半个月出来,不用来学校,而是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去看他们想看的风景,或者也可以哪里也不去,只要可以保证你在这半个月里是是没有被束缚着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春天的这半个月,是春息;秋天的这半个月,是秋息。 “如果你很空虚,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就先什么也不用干。等你两手空了一段时间,你就自然而然地,想站起来,去抓取点什么了。在这种情况下,你所产生的任何念头,任何欲望,都是自发的,这可比别人希望你去做的,更有力量。” 余校长在入学典礼的这一段话,被三平记到了现在。现在是二月底,今年的春息定在了三月的中下旬,春息结束后就是肖飞的绘画比赛。三平计划着带肖飞出去玩玩——但是去国内,还是去国外?这得和肖飞商量一下。 三平在书桌前伸了个懒腰,然后半靠着椅子,眼睛随便放在眼前的什么东西上, 三平觉得自己的身体,终于从紧绷的状态中跳了出来,一跳出来,整个身子就变得软绵绵,使不上力气——连思绪也懒得去控制了,就让它们从太阳穴流出来吧,流到地板上,和日光汇合;流出院子,和泥土交融;流至天地间,化风,化雨,化一切能飘回家的灵思。 所以当余校长慢慢走开了,帷幕拉开,永和带着熟悉的笑容,向她走来。 向着虚无,她伸出了手。 肖飞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就被一双大手钳住脖子。 肖飞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幼稚。” 路意没有松开手,反而把肖飞拉到怀里,“想你了宝贝。” 旁边不断走过刚出校门的学生,学生们都忍不住看过来。有几个学生看起来是认出了路意,原地踌躇着不敢过来。肖飞看了看周围,才看着路意,“您放手吧您。想上新闻头条吗?” 路意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放开肖飞,“走吧,去我那吃饭。” “不按时回去,三平又该急了。” “啊?你之前不是让三平别管你了吗?” 肖飞白了他一眼。 路意一只胳膊搭着肖飞肩膀,带着肖飞往前走,“没事,我刚跟她说了。” “所以我才说别让你们这些大人管我啊。”肖飞说,“一个个自作主张管我的事情,偏偏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很没面子的。” 路意的眉毛往上挑了挑,“我刚买了一本新的素描书。” “噢,对了。三平那天给我买了一个画具套装。里面的笔都是新的!”肖飞有点得意。 “她知道了?” “我还跟她说我要去参加学校的比赛。” 路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肖飞耸耸肩,“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告诉她也没什么。” “不是,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双标呢?”路意笑着说,“之前一个劲地严防死守不让我说,现在你自己倒爆出来了。还让人家别管你。” “那话就是句气话。”肖飞一直很信任路意,所以他在路意面前也丝毫不遮掩自己的真实想法,“在和三平一起住之前,我的所有事情都是那些亲戚说了算。以前要去哪里住,在哪里读书,在哪里吃饭,在哪里睡觉,我都做不了主。现在三平肯把我接过来,我自己有了一个真正的、独立的大房间,还能在家里随便走,随便坐,她甚至帮我选了个我自己挺喜欢的学校。吃得饱,穿得暖,我稍微有点咳嗽还立刻给我买药。说真的,”肖飞低着头,“我那句话其实过火了。她也是为我好,我还凶她。过后还给我做饭吃。我很内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了我想参加比赛的话。” 从颠沛流离到平稳自在,肖飞感觉自己的头脑和身体都飘在了半空中——不踏实,但是这种不踏实的感觉,真的还挺好。 他是否真的能像余云所说的——“用感觉来思考”,他自己也不知道。 路意不说话,但搂着肖飞肩膀的手更紧了。 “能告诉我,你画的那只大黑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大黑狗?”肖飞疑惑地看着路意,“哪只大黑狗?” “就你图画本那只。” “没啥含义啊。你之前不是问过了吗?”肖飞回答,“我就是在路上碰到了,觉得可爱,和它玩了一会,记住了它的样子,回家就画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肖飞问长呼了一口气的路意。 “我以为你抑郁了。” 肖飞瞪大了眼睛,“什么?” 路意把大黑狗在心理健康方面的含义对着肖飞解释了一遍。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抑郁吧。”肖飞听了,认真思考了下,“有时候的确像你刚说的那些症状一样,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想吃饭,不想喝水。但也只是很久很久之前的状态了。和三平住一起没多久之后,这种状态就再没有出现过了。” “真的?” “骗你是小黑狗。” 路意大笑地用宽大的手掌揉着肖飞的头发,心里轻松了。 说着说着,他们到了路意的家门口。路意把门打开,让肖飞先进屋子。关上门,他转过身,对拿起新的素描书的肖飞说,“其实今天,我还想跟你谈谈三平的事情。” 第18章 “所以春息你想去哪里?”三平边洗着菜心,边问坐在餐桌前画画的肖飞。 “不知道。去了福山之后我就好像没什么地方想去的了。”肖飞拿着铅笔随意在纸上画了一个弧。 “啊,所以福山是你一直想去的地方?”三平后知后觉,才隐约想起肖飞在刚来的时候好像有说过想去福山看一看,但因为她排练和演出的行程实在太繁忙,抽不出空陪他,所以一直没有成行。 “对啊,你早忘了呗。”肖飞不抬眼地回答,手下的画纸又多了一条轻轻的弧。 “我们去国外玩?现在开始弄你的护照和签证,肯定赶得及下个月的春息。”三平算着时间,现在办护照和签证都很快,半个多月应该能搞定。肖飞的户口也迁过来了,到时让他请个一天半天的假,和她一起去机构办理就行。 “不想去。我哪也不想去。”肖飞把弧补成一个了圈,然后在圈里随意点上了两个黑点,“就在家吧,也懒得动了。” “行。”三平应了一声,把菜从水池里拿起来抖了好几下,等把多余的水抖得差不多了,就把菜放在一旁的菜篮子旁,然后转头拿起一个土豆和一把削皮刀,低下头,开始专心致志地给土豆削皮。 肖飞看了一眼电饭煲,“今天不煮饭吗?” “蒸几个土豆当主食好了。”三平没有抬头,专注着手上的工作。 肖飞点点头,然后把面前的纸和笔一推,“我现在都不知道那个画画比赛要画什么。” 三平把削皮刀放下,转身拿起了一把小刀,就往皮被扒得破破烂烂的土豆上砍,“你就按照平时画的心态来不就行了?” “我平时都是想画的时候就画了,现在一想到要比赛,反而画不出了。”肖飞皱着眉看着三平把原本一个挺完整挺圆润的土豆给硬生生劈得棱角分明,站起来绕到三平旁边,把三平手里的活儿给接了过来,“我来。” “对了,我一直想问,”三平让开了,擦了擦手,然后坐在刚才肖飞坐的位子上,“为什么你做菜还挺熟练的?” 肖飞笑了,“你是真不知道吗?” 三平不说话。 “有的时候在他们的家里,我也是经常做菜的。”肖飞语气淡淡的,手里熟练地给土豆削皮,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被完整削了皮的土豆被浸在了水中,他拿起了另一个土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吃腻了外卖,也会自己买点东西回来自己做。这么久而久之的,一些基本的处理我也就会了。” 肖飞把全部土豆都削完皮之后,转头问三平,“是要一整个蒸吗?” “嗯。” 肖飞点了点头,用盘子接了土豆后放上蒸笼,啪嗒开了火。 搞定了土豆,肖飞回到料理台,看着眼前的食材,“做个蒜蓉炒菜心,豉汁蒸排骨吧那就。” 然后,他就开始处理蒜头和排骨了。不一会儿,他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也不用觉得内疚啊啥的,该干嘛,你就干嘛。不会做菜,就不会做菜,有什么关系。你要是,怎么说,为了我,去做一些你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你别扭,我也别扭。那还不如,大家各自做大家擅长和喜欢做的事情,我擅长做菜,也喜欢做菜,那以后我就多做菜。你擅长内疚,也喜欢内疚,那就可劲内疚去吧,我也帮不了你。” 三平慢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一个十五岁的男生,竟然比她这个三十好几的成年人,活得更明白和通透,她不禁想重新再活一次。 肖飞很快炒好了一个菜,他看着时间,想着土豆也蒸好了,关了火,才一拍大腿,“忘了把排骨也放进去一起蒸了。现在再蒸,还要再等十五分钟,但是现在其他菜都好了。怎么样,”他转头来问三平,“要不我就直接炒个排骨好了,很快的。” “行,你做主,我都可以。” “好嘞!”欢快应着,肖飞把菜心和土豆都拿出来,端上饭桌。三平连忙把原本放在饭桌上的、肖飞的图画本和笔都收起来。肖飞满意地看着饭桌上的那两道菜,转身操起锅铲,开火,热火朝天地开始炒排骨。 他们的日子,就在这三餐轮回间,盘和碟的来回转换间,有条不紊地向前移动着。每天一早,肖飞从床上醒来,到书桌前撕日历的时候,看着时间越来越近那一天,心脏莫名地跳快了许多。 不是关于画画比赛,他决定听取路意的建议——在不知道怎么下笔的时候,让自己放空一阵子,也别想比赛的事情,先认真地去做生活的一些琐碎事情,比如做菜,洗碗,扫地,看书,和三平说话,等等等等。“灵感无处不在,它只是躲起来而已,所以我们得去找。是从把芹菜切成段的过程中去找,是从冰凉的水流过十指间的过程中去找,是在字里行间中去找,也是在和别人说话时,风如何从身旁吹过的感觉中去找。” 肖飞挂断电话,磨着后槽牙,想着即使以后真的成为了画家,也不能像路意那样,成天不说人话。 他紧张的是,三平和她那位已经去世丈夫的结婚纪念日,快到了。那天晚上,路意找肖飞,就是为了这件事—— “每年一到那一天,我们就都找不到她了。” “为什么要找?反正第二天她自己就会出现了,你们就让她一个人呆着呗。” “她要是一两年这样,我也就不管了。”路意喝了一口冰水,“永和走了五年,她五年来就都这样,要是她真的放下了就好了,但眼看着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了,我就不能不管了。” “但她的演出不是也没出过差错吗?”肖飞问,“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如果不好的话,应该会影响到她的工作吧?” “所以我才那么担心。”肖飞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个正常人的精神状况,如果处理不好,肯定会影响到手中的工作。但是如果这个人,处于极度的悲痛中,但又极力去压抑自己的情绪,看起来她的工作还有人际关系是没问题的,只是,也许她的内心,已经积压了太多太多的黑色情绪,排解不开,这些情绪是她的死能量,她看不到,或者说,她看到了,但特地忽略了,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她有可能会分裂,精神分裂。” “我还很害怕,等哪一天,这些死能量把她给压垮了,她受不了,就去做傻事…” “你是不是还学过心理学?”肖飞被路意分析得心颤,但还是不由得问。 “就是为了她,看了好多这类型的书,然后越看越慌。” “让她去看心理医生。” “主动求治疗,和被动去治疗,效果差远了。”路意开始抠手指。 “但我能做什么?” “就……”路意语气窒了下,他吞吞吐吐地说,“就那天,陪着她吧。” “之前我和成小姐,都想方设法地想要在他们结婚纪念日那天陪她,她总能在我们眼皮底下走掉,然后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她了。现在你和她一起住,你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吧,别让她自己一个人呆着了。” 肖飞看着书桌上的日历发呆。即使没有路意的特意说明,他都不会对三平的情况置之不理。三平这次决定拿三个月的时间来休假,这在她的表演生涯中是头一遭。或许,肖飞想,不管是三平脑子里的那根弦,还是支着她独立行走的那根线——或许,都已经绷到了快要断裂的临界了。三平还是对自己的情况有所察觉——虽然也不是很明晰,但至少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了,再向前走半步,或者再拉半个音符,她都会立刻倒下。 原本她身体里就有一个小小的、连她自己都不能察觉到的黑洞,慢慢地,这个黑洞长大了;到了最后,她变成了这个黑洞本身。 这是一个只能接受外部世界投射过来的所有情绪——正面的,负面的;喜悦的,愤怒的——一个吸入了过多的不属于其本身情绪的黑洞,却从来不曾试图——或许也是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 肖飞不知道她是天生就木讷,还是因为承受了太多,才变成今天这样畏畏缩缩、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他知道三平父亲给她的压力,也清楚永和离世对她的影响,但他还是觉得,三平的生命力之所以萎缩成这样,是因为她根本不敢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换句话说,三平根本不敢放下她不喜欢的事情。她根本没有办法展开自己的生命力。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虽然原来的那个家彻底没了,也曾经寄人篱下,但起码,托路意的福,还是很快的,就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三平也支持他。他已经想好了,高二选科的时候,直接选美术,还要考一所美术学院,以后也要像路意一样,当一个画家。这是他这不确定的一生中,唯一确定的事情。 第19章 永和是在深冬的某个夜晚,向三平求婚。接着在第二年春夏交接的时候,两人结婚了。 三平曾经很很讨厌冬天。到了冬天,她的手指就被冻得僵直,拿琴和拉弦都有困难。在家里或者在表演的时候还好,因为会有暖气。但在排练时——而这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时间——很多排练场地的老板,或者剧院的经理,都会为了省电,而拒绝开暖气。 况且,南方的冬天,那些冷风是能够从皮肤表面,钻进骨头里,每当这个时候,三平就希望能够二十四小时都呆在被窝里,睡不着就睁着眼发呆,困了就直接闭眼睡觉……她很多时候都有“不如干脆当个废人”的感觉。 森平却不允许,他就像一个永不知疲倦的牧羊人,手里每时每刻都抓着鞭子,赶着三平这只羊不断向前跑。森平不会去管三平在向前跑之前,有没有把东西都收拾好,他不在意,他只看到,三平是否在继续向前跑着。 但就在这样一个凛冽的深冬里,永和坚定地认定了她,这样一个只拎着一颗脑袋行走在世间的她,这样一个失了大部分感觉的她——他看见了她的残缺,摸到了她自认为不堪的伤痕,还有她费了很大劲藏起来的仓皇和失措——他全部都笑着接受了,容纳了。他说,这只是她展示出来的百分之三十的自己,却已经如此美丽——“如果有一天,你百分百的,把自己都展示出来了,你将是怎样的一处美景,我很期待。” 永和给她僵化的身体和心脏里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暖意,她的十指,终于灵巧;她的双腿,也终于充满了力量。她再不厌冬,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期待着来年开春。 可他等不到她完全展示自己的那一天。她也在他永远离开的那一刻,完完全全的,把自己封在了坚硬的地底下。 除了拿起小提琴——这也是她最熟练的动作——机械也好,违心也罢,如果不做这个,她还能做什么? 她还敢做什么? 她不知道。她一直不知道。甚至要怎么去度过那短短的一天——那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她都不知道。每一年的那一天,她都极力地把自己藏起来,她知道路意和成小姐担心她,但唯独是那一天——不管是来自谁的关心和担忧——她都不需要,她没有办法再去承受这些了——同情、怜悯,在那一天,对她来说,会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今年,肖飞已经和她一起住了三年多,前两年的那一天,都是肖飞出去上课的日子,所以她完全可以把自己埋起来。但是今年的这一天,却恰逢肖飞春息在家,她想着趁肖飞不注意,自己出门找个人少的地方,坐着发呆也好,怎么样也好——她希望一个人呆着。 这一天越近,她心上的石头就越重。她越喘不过气来,就越焦虑。有时候甚至被逼迫着要张开嘴来呼吸,这才稍微减轻了下。 那天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她干瞪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当时针刚走到了3的位置,她在一片漆黑中,下了床,开了门,在要继续迈开步子的时候,却碰到了什么。 “……”她轻轻踢了一下那个东西。像是踢到了腿? “三平?”肖飞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紧接着,三平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肖飞的声音在三平耳边响起,“睡不着吗?” 三平很慌乱,她很快地“嗯”了一声,却发现喉咙发紧,声音也嘶哑得很。 “那你去看看书?饿不饿?我给你热杯牛奶。” 肖飞说话的音量升高了些许,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让三平心慌。 “不用了……”她弱弱地回答,却并没叫住已经往前走的肖飞。肖飞走了一会,察觉到三平还在原地,他停了下来,回头问,“怎么了?来啊!” 三平艰难地跟上了肖飞,来到了客厅,坐在了书架前面的小沙发上。 肖飞把放在另一个小沙发上的小毛毯拿起来,盖在三平膝盖上,然后跟三平确认了她想看哪些书。三平近视很严重,眼睛有点发蒙,肖飞跑进三平的房间,把她的眼镜拿出来,然后开了灯。三平把眼镜戴上,随意指了一本书。肖飞把书递给三平,让三平乖乖坐好,就转入了厨房去给她热牛奶。三平心烦意乱地看着在厨房忙活的肖飞,两手拿着书,却没有翻开。 肖飞拿着温热的牛奶杯走到三平面前,看到她并没有翻开书,他皱着眉头,把牛奶放在三平前面的小桌子上,蹲下来,抬起头,看着三平,“不想看书吗?那看电影?” 三平更焦虑了,她脸色不善地看着肖飞,声音不自觉地变低,“我什么也不想做。” 肖飞点点头,转头去把原本放在小桌子另一边的小沙发搬到三平旁边,坐了下来,“那你喝牛奶,我们聊下天。” 三平不清楚在身体里慢慢开始闹腾的火气是怎么回事,她不断提醒着自己,肖飞只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小男孩,肖飞他是孤儿,她跟自己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肖飞发火。 肖飞坐了下来之后,顺势伸了一个懒腰,一双长腿不小心就踢到了三平的腿。三平让了一下,“别闹了,你快去睡觉。” “我醒啦,不睡了。”肖飞笑嘻嘻地说,“我们说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 “随便说说嘛。” “你想说啥?” “我也不知道啊。” “我想出门。” “我陪你。” “不需要。” “顺便去看看余婆婆。” “不需要。” “也不知道余云在不在家,去撞一下他?”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三平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我想一个人出门。不要你陪。你走开。” 肖飞不说话。三平蹭地站了起来,就往门口走去。肖飞拿起沙发上的两件长衣,也站了起来,紧紧跟上去。 “你到底想干嘛?你让我一个人,行吗?”她转过身,对着肖飞大喊。 肖飞强忍着不让自己的两条腿颤得太过厉害,他给她披上了衣服,“早上还有雾,披上衣服,别着凉了。” 三平看着眼前的肖飞,仿佛不认识他了一样。 肖飞站在三平面前,看到三平终于崩溃了。他看见三平哭着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像是已经使出了自己的所有力气,嚎哭,流泪,嘶叫。三平满脸涕泪,全无仪态。看着三平,他才知道,无论这个人在平常的生活中,多么木讷,一旦她开始发泄了,竟然整个人都开始变得灵活了起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三平也只是虚长了一些年岁而已。 在她这个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躯壳里,藏着一个小人,这个小人,还处在生命初期的形态中,蜷缩在在一个寒冷和黑暗的角落里。肖飞不知道她这样有多久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到自己内心里的小人,就是她自己。肖飞只是无比希望,她能好好拥抱一下她自己内心里的那个,可怜的小人。 肖飞突然想起了余云在心理健康课上讲的内容——那些乍听之下,晦涩难懂的内容,原来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在当时的课上,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余云的话,但在之后的时间里,在和三平接触的时间里——他开始慢慢了解了。 他看着眼前的三平,她的脸色慢慢从通红色转成苍白色,他很害怕。 他不想“拯救”任何一个人,也深知自己并没有那个资格和能力,但他觉得,既然看见了有人需要帮助,那无论如何,都不能视而不见——更何况这个人就是三平。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三平找到了他,牵了他回家;三平独自一人这么久了,以前他只有稚嫩的力量,尚且做不了什么,今日,双手的力气虽然还不够大,但也足够拉她一把。 但他害怕他会搞砸,更害怕三平会像他妈妈一样,突然在那么一天,变得冰冷,僵硬,不得动弹。 第20章 路意躺在家里。他干瞪着眼,紧紧盯着天花板,有一种非要把天花板盯出一个洞的气势。 他“啧”了一声,从懒人沙发上弹了起来,在客厅来回踱着步,双手不断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对啊,他到底在想什么,竟然让一个孩子去做那种事? 既然他都知道三平的状态不好了,为什么不自己直接跟她谈?为什么不直接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还和她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却连拉自己朋友一把的力气都不敢出吗?还把一个孩子推出去,让他去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 自私,无耻,下作,就是你,路意! 如果不是余云,如果不是余云,三平和肖飞会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惊,他抱着双臂,跌回到懒人沙发上。他这一辈子顺风顺水,对于失去——即使只是活在想象中的失去——他都完全没有能力去承受。 他抹了一把眼泪,他想见三平,想见肖飞,他想抱着他们流泪,认错,然后三个人像从前一样,一起出去吃饭,聊天,欢笑。 但他已经没有资格了,他想。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听不到敲门声轻轻响了一下。加重了的敲门声又响了几下,他抬起头,看向门口。几秒后,他跳起来,冲去开了门。 肖飞在门外看着他,“睡呢?” 路意呆呆地看着肖飞,一动不动。肖飞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他,“还睡呢?” 路意回过神来后,张开了双臂,紧紧抱住肖飞——“我以为你以后都不理我了。” 肖飞愣了下,然后感到有点好笑,“想啥呢,怎么会不理你……” “你很久没来了啊,我也不敢去找你……”路意放开肖飞,把肖飞带进屋子,“也不敢去找三平。三平她……三平她还好吗?” “不太好。”肖飞皱了一下眉,“但她还算积极地去配合治疗。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 路意眼圈红了,“我想去看她。” “她现在还不太想见你。”肖飞无情地打断了他的幻想,“虽然我觉得没什么所谓,但三平的意思还是挺清楚的,她不想见你。” “但是,”肖飞看着路意,“你认识三平的爸爸妈妈吗?” “啊?”路意吸了吸鼻子,“认识啊。之前有和他们一起吃过饭。” 肖飞点了点头,他没有坐下来,而是站着,仿佛说完了事就要赶着出门,“三平住院都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她爸爸妈妈一次都没来看过她。你能去找一下她爸爸妈妈看看怎么回事吗?我不好去,她父母一向看我不顺眼。余云也不认识他们。你是比较适合的人选了。” 路意立刻往门外走去,“我立刻去,立刻去。” “你等等,别急。”肖飞连忙拉住他,“她爸爸很凶的,我见过她爸几次,每次都会骂人。这次三平出了那么大的事,媒体上全报道了,说什么知名小提琴家得抑郁症住院之类的,她爸妈不可能不知道。但偏偏一次都没来看她……” “是觉得三平又给他们丢脸了是吗?!”路意生气地问。 “我哪知道?”肖飞说,“我和余云猜了无数个原因,都只是猜测。但不管怎么猜,我们都觉得,也许不单单只是觉得三平给他们丢脸,才不去看三平。” “那是什么原因?”路意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他没说出来。 “你自己想。我觉得你知道的了。”肖飞放开了路意,“反正到了他们家,你别急着生气,得看看他们的真实反应。” 路意点头,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三平忘记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实上,她只是稍微用力地去想些什么东西,头就立刻痛得像要爆炸一样。 肖飞长高了不少,看起来甚至比余云还高了一点。那天下午,他和余云一起来看她,手里拿着一张奖状。 “学校太抠了。”肖飞一坐下来,就开始埋怨,“得了第一名才只有一张奖状?” “你怎么不说我们还给你写了联名推荐信到你喜欢的那所美术学校了?”余云笑着回呛了一句,看了下三平,开始皱眉,“你怎么又瘦了?” “是这里的餐不合你胃口吗?”余云紧接着问。 “我减肥。”三平回答。其实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为了不让余云继续追问,就随口说了一个理由。 “不许减肥。”余云还没说话,肖飞就出声了,“你减什么肥?都快瘦到看不见人了还减。没胃口就直说,又没人骂你。” 三平无语,她越来越觉得肖飞在余云那里学了什么读心术。 她只好点点头,承认了,“是没什么胃口,而且这里的饭菜太难吃了。” “那我明天给你带饭,我给你做你喜欢吃的东西。”肖飞立刻接了一句。 “你不用上学吗?”余云轻轻拍了下肖飞的脑袋。 “我可以起早点,这样就有时间做饭了。”肖飞说,“然后让路意或者余云送过来。下午放学之后我再来把保温饭盒收回来。” 听到路意的名字,三平的脸色变了变。肖飞悄悄看了一眼余云。 “路意想来看你。”余云直接说道,“他当时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让肖飞来。” 三平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她终于想起了,“可也不能让孩子来做这种事啊……” 当她终于想起来了那天的事情,都觉得后怕。 那一天,肖飞坚决不让她一个人出门,她当场失控,进了厨房,拿起了刀,一会儿对着肖飞,一会儿对着自己的手腕,期间声嘶力竭,大声哭着喊着。就在这个时候,余云撞开了门,一把夺下了三平手里的刀,紧随而来的余婆婆迅速把肖飞护在了身后。余云紧紧抱着无力瘫倒在地板的三平,嘴里不断轻声说着“没事了,没事的”,一边让余婆婆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肖飞从余婆婆身后冲了出来,冲到三平旁边。 进了医院,经医生诊断,三平患上了抑郁症,需住院治疗。 但她还是对路意很生气。要不是他让肖飞阻止她,她也不会失控,她更不会让肖飞再次经历这种“暴力行为”,让肖飞再次目睹这种“失控场面”…… “我很庆幸,路意让我阻止你。”肖飞打断了三平那胡乱纷飞的思绪。三平震惊地抬起头。肖飞笑了,笑容在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着光,“要不是他,你怎么会让你心里的小人出来发脾气?” “我们首先得看见你心里的那个小人,才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啊。” 森平和清花终于来的时候,三平有种“来客人了”的感觉。 森平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以前从来不长白发的他,此时两鬓也生了很多白发,在仅剩不多的黑发中,显眼又突兀。 妈妈红肿了一双眼睛,泪痕还清晰可见。清花一直是个得体又优雅的女人,出门前一定会悉心装扮自己。但现在,在三平面前的清花,一张素颜朝天的脸,嘴角和眼角的皱纹丛生;她的头发是乱的,衣服是皱的,双手不安地交握着。 三平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父母,前不久,她也终于分辨出来了,这差不多四十年的人生里,她对父母的恨,从来没停止过。但此时此刻,很奇怪的,对着他们的恨意仿佛没了——就这么没了,仿佛一旦把这些情绪挑出来了,这些恨意、怨愤、不甘,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了。 他们是我的父母,但他们也很无助吧? “这里,环境还好,我看过了。”森平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抖,“慢慢来,听医生的话。出院之后……”森平停顿了一下,仿佛很难说出接下来的话,“出院之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三平没有给任何反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森平。自从开始接受治疗,她就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平稳,像一滩无任何波澜的湖水。 “我们怎么可能会想到,怎么会知道,”森平竭力地控制着自己,“原来叫你去拉小提琴,给了你那么大的压力。我们也真的是,为了你好啊。” 妈妈捂着脸,呜咽的声音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三平觉得恍惚。原来多年来的压制,可以用这么一句“怎么会知道”,就轻而易举地带过去了。 “我真的不明白,”森平的五官像被一团黑雾罩着,“至于吗?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啊。” 三平笑了。起初也只是轻轻地笑,然后她再也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这么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把森平和清花都吓了一大跳。一直守在门外的路意推了门进来,“怎么了?” 三平抹了抹眼角那被笑出来的眼泪,对着路意说,“没什么。”然后她转向父母,“您们放心吧,出院之后,我一定会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也,”她顿了顿,忍住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也不会再麻烦您们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操心了。” 在三平住院治疗的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根据三平现在的精神状况,法官原本想收回她对肖飞的抚养权。余云——余云竟然还拿了律师牌照——他询问了肖飞的意思,肖飞坚定地表示,不会离开三平——紧接着,余云在法庭上,向法官陈述了肖飞的意愿,同时也表明了三平的抑郁症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三平本人也积极地配合治疗;更何况,肖飞已经成年了,他完全可以决定自己的一切行为。 于是,肖飞还是三平的养子,他每天放学都会去医院探望一次养母,离开医院的时候,手里也总是提着一个保温饭盒。 放下了什么,拿起了什么;又或者,还抓着什么,还追着什么,大概也只有当事人自己,还有那准时在冬天离开后,出现在枝头上的春风,知道了。 肖飞抬起头,看着院子里那棵开满了紫色小花的树,又回头看看已经出院了、此时正在书桌前写着小说的三平,由衷地觉得,春风真好,春天真好。 第21章 肖飞把手机掏出来,扔给对面的联方,“你帮我打个电话给那人,说我不去了。” 联方双手接住手机,反手又把手机扔回给肖飞,“你自己打。” 肖飞觉得这手机比以往的时候更烫手,他看了眼已经往后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的联方,深吸了一口气。 “有啥我给你兜着,你先自己处理。”联方随手把肖飞放床头上的流氓兔抓到怀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肖飞艰难地把数字按完,然后眉头紧锁地举着手机贴到耳边。电话接通后,他就跟被什么烫着嘴巴一样一股脑讲完后,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就正面朝着床冲过去。肖飞两只手紧紧抱着被子,把头埋进被子里,发出了一连串干嚎——“啊啊啊啊啊啊啊!” 联方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还好说!”肖飞从被子露出眼睛,盯着在一旁幸灾乐祸的联方,“我当时报名的时候怎么不拉住我!” “大哥,问题是那个时候的你,我拉不住啊。”联方好笑地说,“你那个时候醉得都快要当街帮人家洗碗了,我怎么可能拉得住你。也幸好,你是报名参加了什么大胃王比赛,要是什么喝酒比赛,你可就惨了。” “我怎么可能会去什么大胃王比赛!”肖飞抓狂,“还是我们学院举办的大胃王比赛?!我要是真去了,什么脸都丢光了!我才不去!话说回来了,我们学院不是艺术学院吗,无端端的搞什么大胃王比赛?!” “我怎么知道。”联方耸耸肩,然后语重心长地推了推肖飞,“你以后可不能喝太多酒了。也怪我,昨晚你发酒疯的时候,”联方嘴角往上扯了扯,“没把那场面录下来。” “……”肖飞看着联方,“滚!” 肖飞双手揣着兜,一走出宿舍房门,就被迎面一阵冷风吹得眼睛睁不开。等他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外面正在下雪。联方跟着走上来,看着纷纷扬扬的雪,一阵开心,“嘿,下雪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福山镇到了冬天,也经常下雪啊。”嘴里是这么说,肖飞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天幕中旋转而下的雪花。 “那可大不一样了。”联方笑了,“福山镇是南方小城,下雪也下不久。这里是雁城,可是北方,一旦开始下雪,不得下个几天几夜,到时候呀,湖面结冰了,我们穿上冰鞋去溜达一圈,总比在南方堆雪人好玩。” 肖飞点点头。联方已经走在了前面,他回头对着还在发呆的肖飞,“走了,上饭堂了,去晚了又没好菜了。快呀。” 肖飞应了声,回头把宿舍门关好后,快步跟上了联方。 高中毕业之后,肖飞如愿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这间大学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艺术学院,在地理位置上属于北方。开学的第一天,他就认出了联方。但即使认出了,他也没有上前认亲的打算,就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教室角落里。联方却不同了,他一看到角落里有个还算熟悉的人影,就一脸惊喜地冲上去抱住了那人。肖飞被热情的联方抱着,暗暗叹了口气。 肖飞的大一生活还算凑合,他对那种奇奇怪怪的社团活动一点兴趣都没有,对专业课却干劲十足。虽然说大学新生一开始都不敢明着逃课啥的,但教室满座的情况也就维持了半个学期,而肖飞回回都坚持上课,甚至还没耽误早课。 这所艺术大学的早课是英语早读,肖飞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艺术大学的早课不是来个素描或者写生啥的,但也乖乖去早读了。反观在初高中就是乖学生形象的联方,上了大学后就像是放飞自我了一样,早读几乎没出现过,专业课也是经常来半节逃半节。刚开始,肖飞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后来,他就忍不住跟联方说,“你爸爸妈妈交钱来是给你睡觉的啊?你知道这里一年学费多少吗?” 联方毕竟拿了好几年的乖学生人设牌,经过肖飞这么一说,他倒也认识到错误了,再然后,专业课倒是一节都没落下,就是早读还是不露脸。 “不是,我看你养母也挺有钱的啊,学费啥的你应该不愁。可你怎么还学出了一股贫寒学生的劲头来了?” 肖飞和联方坐在饭堂二楼的靠窗位置,联方边往嘴里塞着饭,边说着。肖飞慢慢扒拉着饭盆里的青菜,突然一点胃口都没了,“我本来就是贫寒学生。要不是她,我还真上不起这个学。” 联方低头扒着饭,半响才又抬起头,“听说她住院了啊?她是不是因为早年拉小提琴拉出了毛病,要不怎么经常住院?” 肖飞放下了筷子,彻底没了吃饭的兴致。 来雁城上大学前,三平的确又因为抑郁症复发住院了,而且一时半会还不能出院。“隐退小提琴家易三平重病住院,病因不详”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每个角落,虽然成小姐在那个时候已经不再负责三平的经纪工作,但她还是尽力把三平住院的真正原因压了下去,媒体们得不到确切的消息,起哄了几个星期,就淡了。 三平原本还有点名气,现在是彻底沉了。 但她现在也的确没精力去管这个,再说了,她就从来都没在意过这个。 联方只知道三平入院了,但不知道她为什么住院。肖飞看着嘴角还沾着米的联方,心里堵堵的。他不愿意跟别人说三平的事情,包括联方。 联方见肖飞不说话,也不问了。他低着头把剩下的饭菜扫荡完了之后,用手随便抹了下嘴,“吃饱,走人!诶对了,期末考试完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肖飞看着窗外那些被雪覆盖着的树叶,想了想,“考完最后一科就回去了吧。” “这么巧,我也这么打算,我们一起回去吧那就?”联方眼睛亮晶晶的。看到肖飞点头,他站起来,摸着肚子,“那回宿舍我们就要买票了。快过年了,火车票很难抢的。” “行。” 肖飞一想起要回家了,心里更堵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上大学前还对三平放心不下的,怎么出来半年而已,就不想回家了? 要说起肖飞这个大学,可并不容易考。更不用说肖飞那时候的成绩,实在是没眼看。 三平第一次出院之后,就彻底放下了小提琴,抓起了笔,开始写诗写歌写小说,写一切她想写的,表达一切她要表达的。肖飞在三平身边,看着三平一首诗接着一首诗地写,一部小说接着一部小说地出,外界反应还挺热烈。外界反应越好,三平的劲头就越足,肖飞好几次半夜醒来去厕所经过三平房间,都能看到三平房间的光透过了门缝。 肖飞对除了画画以外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沉浸在写作的海洋里的三平也没怎么管他,让他开始对学习上心的人还是路意。 不过路意也没跟他说什么,就他每次放学或者放假了,呆家里画画画累了,就想找个人聊聊天。他跟三平虽然已经一起住了好几年,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但肖飞对着三平还是没法真的放轻松。每当这时,他就想起了路意。 “你又不在家?”肖飞拿着手机,有点烦躁。 “啊,不用干啊?”路意的声音懒懒的,肖飞还听到了路意那边的英语交谈声。肖飞想说什么的时候,路意的声音忽然远了,他听到路意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跟那边的人说着什么,说完了,路意的声音又近了,“你等我回家吧,我这个画展才刚开,还要搞一个多月。” “你在哪呢?”肖飞问。 “california!”路意回了一句,挂电话前还风骚地对着手机亲了一口。 肖飞打了个冷颤,但不一会儿,他拿着手机,突然陷入了沉思。 “卡里佛尼啊是什么鬼?”他发现路意随口说的一句什么话,自己竟然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隐隐不安的感觉迅速在心里蔓延。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画纸,他这阵子在摸索水墨画,忙活了好一会儿,才画出了一些还像样的山峦,但肖飞此时却觉得,这些山,咋看咋不是一回事。 他把视线移到被他在画画前推到桌子底下的那堆教科书,啧了一声。 “你想上我那个学校?”从卡里佛尼啊回来的路意黑了,也瘦了,他坐在肖飞对面,皱着眉看着肖飞的成绩单。 “起码要能上美术学院吧?”肖飞愁眉苦脸道。 “我觉得吧……”路意学着肖飞愁眉苦脸的样子,“也行。人起码得要有梦想不是?” “别闹,我跟你认真的呢。”肖飞喝了一口冰水。 “大哥,你开学就高三了,现在开始死命复习,要考上我那个美术学校不是问题啊。你愁什么呢?” “我就怕……” “怕啥怕,有啥好怕的,有我帮你补习,不用怕!”路意瞪起了眼睛。 “你行吗,帮我补习?” “他肯定不行!”三平刚喝了一口水,听到肖飞说路意要帮他补习,水差点喷了出来,她连忙把面前的电脑拿开,“他当年就是撞大运,你别信他。”三平抽了张纸,边擦桌子上的水,边抬起头说,“当年他压根没考上人家学校,他是死缠烂打地给人家学校寄他自己画的画,学校那边看他也挺执着,就破例让他过来试一下,考一下面试笔试什么的。这正中他下怀,他平时就画画方面的知识学得全,也精,所以面试笔试什么的,一下子就过了。这才进了人家学校。不然你以为,就他那吊车尾的成绩,能上人家全国数一数二的美术学院啊?” 肖飞眨了下眼睛,“那我该怎么办啊?是不是真的就来不及了?” 三平看着肖飞开始扁嘴,连忙抬手轻轻摸了下肖飞的头,“别急啊,我想想办法。现在教育局是明令禁止老师帮学生补课的。这样吧,我来。我来帮你补习,高中的知识有多难,我来。” “你别瞎弄。”余云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清蒸鱼,放到饭桌,然后抬手碰了碰肖飞,让肖飞去洗手准备吃饭。他把围裙解下来,“知识点是哪些你知道吗?考点是哪些你晓得吗?人家美术学院的分数线今年有没有波动你知道吗?”余云哭笑不得地看着开始眨眼的三平和肖飞,“我让我朋友帮肖飞补习吧。他刚好是那所学校的老师,大学老师帮高中生补课,应该适合吧?” “你上面……不怕啊?”三平用手指指了指天花板。 “上面有啥,天花板吗?”余云摆开碗筷,给余婆婆拉开椅子后,顺手给余大爷倒了一小杯酒,“你不用担心,你不给补课费给他不就行了。” “不给怎么行?!”三平惊讶地问。 “我和他是十几二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没事的。你就放心吧,真的,别担心了,哎哟,你快坐下,开始吃饭了。” 余婆婆一只手把三平拉到自己的左手边位置,另一只手把肖飞拉到自己的右手边位置,然后对着余云抬抬下巴,“给我女儿和孙子装汤去。”余云笑着拿起三平和肖飞的两个碗,想了想,把笑容勉强隐了去,佯装生气,“啊,现在有三平和肖飞就行了是不,我和我爸就是多余的啦?” 余婆婆认真地点头,“你和你爸,都让我操心了一辈子。一个老大不小了,连一个伴儿都找不到;一个年过半百了,还天天往外跑去玩儿。你们谁都没我的三平和小飞懂事儿。哼。” 余大爷爽朗大笑了几声,他朝着肖飞挤了挤眼,变戏法般的,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模型。小公鸡造型别致,模样玲珑,身上的羽毛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艳丽。余大爷把小公鸡递给肖飞,“这是我从山西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你拿着吧。” 肖飞受宠若惊地把小公鸡接了过来。其实第一眼见到这只小公鸡,他就喜欢上了。这可是一只精神头十足的小公鸡呀,虽然它不会叫也不会动,但它就那么抬头挺胸站在那儿,也能让肖飞感到振奋。 “我也不能为我们孙子做什么,”余大爷啜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就希望我们小飞啊,能像这只小公鸡一样,永远充满干劲,永远充满希望,永远朝着梦想前进,好不好呀?” 肖飞使劲点头,手里紧紧攥着小公鸡。 跟简老师——也就是余云的那位老朋友——见了面、吃了饭之后,给肖飞补习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简老师看了肖飞的成绩单,眉头一皱,认为事情并不简单。事不宜迟,简老师把肖飞的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补习定在了他们吃饭那一周的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肖飞也充满了干劲,星期六下午五点多钟,他给自己和三平做好了饭,草草扒了几口后,拿着书包就急匆匆出门去了。 那天晚上其实还没让肖飞做题,简老师先大体过了一遍肖飞到底掌握了多少——“我们先来查漏补缺,不急哈”——简老师大约也是四十来岁,跟余云差不多岁数,但看着竟然还比余云要年轻很多。 简老师看起来软乎乎的——圆盘一样的脸上,两道弯眉下是两只圆乎乎的眼睛;身形也圆滚滚的,简老师那晚穿了一件毛衣——肖飞原本就容易走神,那天晚上,他一不留神,眼球都快被简老师肚子撑破了毛衣给吸走了。 “哎呀~你认真点嘛,别走神哈。”简老师不仅看起来软乎乎,连说话都是软乎乎的。但即使是这样,肖飞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懈怠,他不好意思地说了声抱歉,连忙认真地跟上简老师的节奏。 事实证明,肖飞没有学到的东西,比学到的东西要多很多。他有点泄气,甚至暗暗打起了退堂鼓。简老师倒是不以为意,他乐呵呵地用圆乎乎的手轻轻拍了拍肖飞的肩膀,用软乎乎的声音说,“别急哈,我们还有一年的时间。只要你肯用功了,我们就不会失败啦。我对你很有信心。” 说完,简老师还攥起了圆乎乎的拳头。简爸爸刚好从他们身后经过,见到简老师这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简老师听到简爸爸的笑声,悻悻地放下了拳头,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对简爸爸说道:“有学生在呢,留点面子啊老哥。”简爸爸背着手,若无其事地、乐呵呵地走了。 第22章 三平觉得自己的状态好了很多——也只是在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活过了一次。 很多时候,在铺满金黄色阳光的房间里,她用电脑打着打着字,抬起头来,发现房子里只有她和满院的风声。她侧耳听了听院子的动静,听到鸟儿在屋檐上轻轻蹦跳着,又轻轻弹开的声音;听到风儿轻轻撞上满树的枝桠和繁厚的树叶的声音;听到从围墙外,传来的车子过去、孩童跑过、喇叭响起交织而成的、属于外界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有点恍惚,她想起了她拉了很久很久的、现在连碰都没碰过的小提琴;她想起了最后见面仍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她想起了那睁眼闭眼都是满目苍白的医院房间,和那单调、枯燥的日子,跟病房斑驳的墙一样,了无生趣;她想起了路意,余婆婆,肖飞,余云,她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到了最后,她想起了永和,她又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幸运。 为什么我的生命不能再装下一个永和?为什么? 从开始接受治疗,到医生批准出院;从刚开始写作,到接连出版了一些小说和诗歌,在这个过程中,三平就没有停止过问自己这个问题。她知道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就像一个顽固的老头,在坚持着一些旁人认为不该坚持的东西。 敲门声打断了三平的思绪。她转头看了门口一会儿,才跑去开门。是路意,他站在门外,一只手提满了菜。三平仔细一看,还看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发着光。 “你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三平有点烦躁,但还是侧身把路意让了进屋。 路意吐了吐舌头,“我下次注意。” “最好是。要是下次还这样不打招呼就过来,你看我让不让你进屋。”三平率先转身进了屋,路意笑着关了门。 三平还觉得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要是以前的她,有什么不舒服的,顶多忍了下去,脸上说不定还会戴上笑。现在却不行了,她脸上的笑越来越戴不稳了,对于让她不舒服的事情,她也经常开口就说了出来——硬邦邦的,不留余地的,让对方感到尴尬的。 但不可否认的,她很迷恋这种感觉——这也太爽了! 路意把菜放到料理台上,对走上前翻着塑料袋里的新鲜食材的三平说,“今晚给你和肖飞做鱼吃。” “行。”三平随口应了声。大约过了五秒,她皱了皱眉,“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经常要麻烦你。” 路意只需要稍微偏过头,就能看到三平低垂的眼睑。院子外,天上的云飘了过来,刚好遮住了阳光,屋内暗了一会儿,她的脸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半明半暗中。路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三平奇怪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嘴巴比脑袋快了一步,“我可以一直这样照顾你们。” “什么?”云飘走了,阳光又从室外洒了进来。路意清楚看到了三平疑惑的神情。 脑袋里的那根弦终于跟上了嘴巴,路意才发现脸烫得不行。他转过身,背对着三平,打开了水龙头,开始洗手。 “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三平绕到了路意前面,盯着路意。路意低着头,在从水龙头流出的水流中,不断搓着并不脏的双手,心里开始怀念起进医院接受治疗前的三平——那时候的三平,不会追究,不会深究,至少在表面看来,她是迟钝地接受了许多来自他的关怀和爱意。 现在的三平,不再迟钝,就这么大喇喇地袒着一颗心,在阳光下,在风雨中。 和这样的三平相处,路意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了。 但他又不想就这么下去。 路意关了水龙头,双手撑着水池旁。他抬起头,直视着三平的眼睛,“意思是,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我想一直照顾你。” 这晚的晚餐,肖飞觉得很不对劲,而且,他能很清楚地察觉到是谁不对劲。 菜很好吃——鱼蒸得很入味,菜心也很清甜,黄豆猪蹄汤非常浓,白米饭也香喷喷的,很简单很家常的一顿晚饭,肖飞很满足。但当他从满眼满嘴的满足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今晚异常尴尬的路意和三平。 互动还是有的,但总觉得两人的肢体动作过于僵硬。肖飞奇怪地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儿,脑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路意,路意瞥了他一眼,随即沉重地点了点头。 肖飞顿时觉得好笑,他耸了耸肩,继续埋头挑鱼刺。 晚餐后,三平说要继续写小说,把碗筷一推,就进了房间。路意呆呆地看着三平刚离开的位置,然后抬起头对着已经站起来收拾桌子的肖飞说,“完蛋了。” “我总觉得你是不是过于杞人忧天了。”肖飞头也不抬,“喜欢就表白,无外乎两个结果——她拒绝了或者她接受了。有什么好担心的,也证明不了什么。” “不是我想得太多,是你想得太简单。”路意也站了起来,帮肖飞把碗都撂起来,拿到洗碗池里,“我和她已经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如果她拒绝了我,我不止是没了一个女朋友,我还失去了一个好朋友。我不能接受这种失去啊,太痛苦了。” “如果?”肖飞停下了刷碗的动作,“她还没明确拒绝你啊?” 路意摇了摇头。 “那她什么反应?” “就……”路意靠在一旁,看着肖飞洗碗,“什么也没说。我跟她表白后,她就说要看书,进了房间。我刚做好饭,你就回来了,她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肖飞皱起了眉头。路意忽然一阵抓狂,“为什么我要跟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子说这些!” “你怎么知道我没恋爱过?”肖飞看了一眼路意,路意怔住了。 “你先好好学习,把高考这关过了行吗?”路意真的抓狂了。 肖飞忍不住笑了。路意顿了顿,双手捂住了脸。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肖飞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她肯定会给你一个答复,迟早的事情。现在的话,你就让她先静静呗。她才从医院出来,你不能要她立刻就应承什么啊,这对她来说,太快太急了。” 路意安静下来了,他想了想肖飞的话,点点头。然后,他张开了长长的手臂,从肖飞后面,抱住了他。 “你干嘛?!” “你好懂事啊,我超喜欢你的~” “滚开啊!” 三平躺在床上,并没有盖被子。她听了一阵房门外肖飞和路意的说话声,抬起了右手,揉了揉眼睛。 直到她听到了路意告别后关门的声音;肖飞哒哒哒跑进自己房间、又哒哒哒从房间跑出来的声音;最后是浴室门被关上、水从花洒里冲出来的声音——她才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床,开门走到客厅,在书架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开始去想下午的事情。 也是只有路意这么坦白了,她才终于可以解释清楚心中那些对路意隐隐的疑问。她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即使在接受了抑郁症治疗后,她那尘封了三十几年的身体知觉和情绪感觉终于打开了一点,但是,不论她如何勇敢地去尝试表达自己,她的这个性格特质,还是没有改变。 其实除了后来出现的永和,三平都没有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路意很主动,很活泼,但她还是没有办法把以前那个一起和她读书的青葱少年,和眼前的路意对上号。在她的印象中,路意就一直是以前岁月中的那个模样,没有变化过。 于是,自以为是地,她以为路意也只是把她当做了以前读书时候的三平。这就是同窗之情,不是爱情。 但另一方面,路意又不是一个完美的演员。有时候,他的目光过于炙热;有时候,他的呼吸清晰可闻——即使觉得有点奇怪,三平还是没有多想——以前的她,怎么可能会多想,就连自己的事情,她都不敢多想,更何况是对着路意。 就这样,她合理化了路意的一切。 三平却从未想过,当她埋着头、看起来是在“处理”永和的离去,实则是在瞎忙活的时候,路意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他长成了一个有梦想,有希望,有野心,有欲望的人。他对她的喜爱,更是一天比一天多,多到他再也不想费心遮掩,再也不愿原地踏步,而是直愣愣看着她的眼睛,剖白了自己的一切。 第23章 “所以你不喜欢他吗?” 肖飞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三平那随意纷飞的思绪。她看着拿着毛巾的、头发湿漉漉的肖飞坐在了对面,“你一直知道吗?” 肖飞点点头,“很明显啊。” “对……很明显……但偏偏我现在才确定这种这么明显的事情。”三平叹了口气,心里开始焦虑,她急切地看着肖飞,想说点什么,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闭上了嘴。 “怎么了?”肖飞问。以前的他,是懒得管三平到底要不要把话说出来的,他觉得“无所谓”。但是慢慢地,他开始在乎那些三平想说却没说出来的话,特别是当三平开始接受抑郁症治疗之后,他不能“无所谓”了。 “我是觉得,你现在是不是应该要以学业为重,这种事情你还是别掺和了。”三平说。 “我没掺和啊,我就说了几句话。”肖飞伸手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我才不愿意掺和你们成年人这些事,我还是个宝宝,啥也不懂。” “但是啊,哎,”肖飞知道三平想说的不是这句,但他不揭穿,而是顺着她的话头回了一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反正你是被表白的那个,你想怎么回复就怎么回复。只是别违心就行了。” 说完,肖飞站了起来,转身就往房间走去,“我睡了啊,明天还要去简老师那儿。”三平应了声,回过头来继续在昏暗的灯光里坐着。 这可不是能随便处理的事情——三平看着院子里被晚风吹得正在摇摆着身姿的树枝,想。 路意也不仅仅只是她的同窗了——她并不打算继续自欺欺人。永和的离去,抑郁症的确诊,病情的治疗,以及放下小提琴、开始写作,再到路意的表白……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让她不得不直面来自生活的真相——不管三平自己承认与否,路意在她的心里,已经不仅仅只是她的同窗这么简单,同窗之情根本解释不清路意和她的关系。现在这个阶段,他更是她无比珍惜的一个伙伴。 数以万计的思绪,汇聚成暗涌流动的大湖。大半个身子都在湖水中的三平,正竭力地,一边试图在广阔无边的湖水中央维持好身体的平衡,一边睁大了眼睛,要在这表面平静得近乎雷同的湖面上,找出一点不同来。 仿佛只要找到这点不同,她就能处理好和路意的关系。但是连三平自己都不知道,她要找什么。 在沙发上醒来的时候,三平发现身上盖了一张毛毯。阳光温柔地、不带侵略性地从院子撒进屋子里,像一层柔和的纱,铺在了地板上。 屋子里很安静,她感觉不到肖飞的气息。她叫了一声肖飞的名字,头顶上的空气在她的声音出来之后,稍微震动了下,又重新归于沉静。屋子里的空气并没有迎来第二次的震动。肖飞真的不在家。三平扭头看了看厨房,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她的早餐。 她重新靠在了沙发上,干瞪着眼,一动不动。这个动作维持了五分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才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跑进房间后,拿了药,又跑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然后让那些药丸,和着水,流入了食道。 干完了这些,她有点疲累地坐在了餐桌前,盯着肖飞为她准备的面条和牛奶,下意识地锤了下桌子。 但很快地,她就被自己的这种无由来的烦躁吓了一跳。她连忙把面条移到自己面前,埋头就开始吃。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却腾地站了起来,端着面条走进厨房,然后把面条全倒进了洗碗池。 然后,她发了条信息给成小姐,就出了家门。 成小姐正在摄影棚里和摄影师说着等下帮模特拍摄杂志照片的事情,突然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她拍了拍摄影师的肩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到是三平发来的信息——“我走了”。成小姐立刻回拨了三平的电话。 电话并没有通。成小姐又打了几遍,仍然无人接听。她皱了皱眉头,看着已经开始工作的摄影师,紧紧攥着手机的手有些微的发抖。 三平隐退之后,成小姐就不再是她的经纪人,但成小姐并没有因此而完全退出三平的生活。而当三平开始接受抑郁症治疗,成小姐更是经常出现在她身边。 在和三平一起工作的期间,成小姐就一直觉得三平的状态不好,只是见三平的状态也并没有影响到工作,她也就不多说了。 但是没想到,三平竟然被查出患上了抑郁症,还差点酿出了大祸。得到消息后,成小姐除了要面对外界和乐迷的质问以外,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她怪责自己,为什么明知道三平状态不好,却一句关心的话都不曾对她说过?“对啊,我是她平时生活和工作中接触得最多的人,为什么连她的情况都不清楚?为什么不多陪陪她?如果多陪陪她,或许某一天,她就变正常了呢?”——成小姐一直在心底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为了补偿——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具体要补偿什么——成小姐放下了手中的部分工作,赶到了三平身边。看着三平那张厌世的脸,成小姐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揪着。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那么公私分明——再多一点细心和关怀,三平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过得这么辛苦? 对三平的愧疚,让成小姐陪伴在三平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治疗终于有了效果,三平的话也越来越多了。 “你怎么又来了?” “想你了啊。” “你上午不是才来过吗?肖飞都没你来得勤。” “你还想吃什么吗,我等下去买给你。” “我想吃香蕉……你不工作了吗?” “我请了假。” “你不是才刚签了一个模特吗,好像是叫高伟龙?你多放点心思在人家身上行不?” “你咋这么清楚呢?” “我早上想在你包包里找平板,找到了一份合同,就扫了两眼……” “不止扫了两眼吧?”成小姐坐在三平床边,顺手倒了一杯水,递给三平。 三平接过水杯不说话。成小姐看着三平,想了想,“我可能接下来不能经常来看你了……” “你好好工作。”三平放下水杯,认真地说,“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事情影响到你。” “你现在不就在影响我了吗,臭丫头。”成小姐心里暗暗想着,抬起头看着正在认真配合摄影师拍照的高伟龙,心急如焚。 成小姐又打开了和三平聊天的页面,皱着眉头盯着三平的那条信息发呆。不一会儿,屏幕就黑掉了,她看到黑掉的手机屏幕上,黏上了一层自己汗液和粉底液的混合物,深深叹了口气。而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成小姐定睛一看,是路意的电话。 “你是什么意思?三平走了?”路意上来就一顿噼里啪啦,成小姐连忙稳住他,“不要急,我们慢慢说,所以她也没找你吗?” “并没有!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去找她。” “我在工作……”成小姐顿了顿,看着已经结束第一轮拍摄正在休息的高伟龙,犹豫着,“但我走不开。” 手机的另一边沉默了很久。成小姐着急地叫了好几声,路意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你说,这像不像是每年他们结婚纪念日那天,她的习惯。” 第24章 整一个下午,成小姐的耳朵都是嗡嗡的。她看着高伟龙终于拍摄完毕;她走上前去跟摄影师还有各工作人员道别;她和高伟龙走出了摄影基地,坐上了保姆车。她想拿起一瓶水,却发现手已经颤抖得连一瓶水都拿不稳。 坐在一边的高伟龙扶住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看到高伟龙一脸关切,“怎么了?没事吧?” 她扯出一个笑容,向着高伟龙轻轻摇了摇头,等高伟龙坐回去后,成小姐稳了稳心神,强撑着拿出手机,开始等路意的消息。 路意去找三平了,像以前那样。 但应该也找不到的了——成小姐心想。三平很擅长把自己藏起来,从来只有她自愿走出来,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藏在哪里。 而现在的情况,让成小姐止不住地发抖。 手机震了两下,成小姐立刻抓起手机,果然是路意的信息——“她在医院。” 已经是凌晨时分。赶到三平病房门前的时候,成小姐看到背着书包、头发凌乱的肖飞,看到表情严肃的余云,看到蹲在墙边、不断地用包扎的双手抓自己头发的路意。 “怎么了?她没事吧?”她走在路意身边,蹲了下来,手抚上路意的背。也只有话说了出来后,她才发现不止是身体,就连声音也颤抖得厉害。 路意没有抬头,但还是摇了摇,也不回答。 “三平没事。”一旁的余云说话了。成小姐站了起来,突然感觉余云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余云虽然气质还是清冷的,但现在的余云,与其说是清冷,倒不如说是阴冷。他嘴角下撇,眼神冰冷,整张脸被黑云笼罩着,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在自己的车里割腕了,幸好路意及时找到她,打破了车窗,才把她救了回来。”余云冷冷瞥了一眼路意。 众人正无言,医生从三平的病房里走了出来。他看着病房外的一圈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病人无大碍的了,只是现在还在昏迷中。你们明天再来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肖飞开口了,“医生,她是不是,抑郁症又复发了?” 路意抬起头,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看着医生。 “具体情况还要等病人清醒之后,让她的主治医生来做个详细的诊断,才能知道。现在我只能判断,病人的整体情况不太理想。”说完这句话,医生对着众人点点头,便转身和护士走了。 余云的脸色已经没有那么阴沉了。他轻轻拍了拍肖飞的肩膀,“走吧,我先送你回家,你明天还要上学。” “我明天能请假吗?”肖飞的声音听着还是颤抖地厉害。 余云摇摇头,认真地看着肖飞的眼睛,说道:“三平不会希望因为她的事情,而耽误了你。你该学习学习,该生活生活,不要被三平的事情影响到。” 肖飞的眼圈红了,他狠狠瞪了余云一眼,转身就走。余云朝成小姐点头示意后,并没有理已经瘫坐在地上的路意,就急匆匆跟上肖飞。 冗长的、苍白的走廊瞬间安静了。成小姐看着余云和肖飞离开的背影,转头看见一动不动的路意,她叹了口气,在路意身边蹲下来,“走吧,我先送你回家。你的手,没事吧?” 路意苦笑了下,抬起被厚厚的绷带包着的双手,嘴角嘲讽地扯起来,“如果三平真的救不回来,我这双手废了就废了。” “什么救不回来,什么废了,你在说什么。快起来!”成小姐皱着眉一边扯着路意的胳膊,一边站起来,“我们明天再来看她,现在先回去休息。” 路意任着成小姐把他拽起来,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如果知道她这么抗拒我,我打死也不会跟她表白。表什么白啊我,幼稚!幼稚!” 成小姐埋头拖着软绵绵但沉甸甸的路意,并不说话。走出医院后,路意轻轻推开成小姐,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坐我的车吧。”成小姐在他身后说。 路意摇头,没有停下来。 成小姐看着路最后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像追着他的背影,又像跟自己说—— “要振作起来啊。” “肖飞,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数学老师敲了敲肖飞的桌子,把正在走神的肖飞拉了回来。 突然听到自己名字的肖飞,连忙慌张地抓着书,站了起来。但在下意识张口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老师问了什么问题。他羞愧地放下书,小声地跟数学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我刚没听到您的问题。” 数学老师是一个满头白发的、慈祥的小老头。他轻轻拍了拍肖飞的肩膀,然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这一次,肖飞集中了精神,认真听了,再想了下,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数学老师让肖飞坐下之后,转身就往讲台走去,边走边进一步讲解刚才的问题。肖飞甩了甩头,坐正了身体,把大部分思绪,从还在病房的三平身上,放到眼前的数学课上。 数学课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响,肖飞就把桌面上的书本和笔胡乱塞进书包,抬头看着数学老师已经走出了教室、走下楼梯后,然后箭一般地,冲出了教室。 刚冲出学校门口,他就看到了正坐在车里向他招着手的余云。他原本想着不理余云、自顾自地去医院,但实在是心急,于是冲到了一半,他折返了回来,拉开余云车后座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余云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启动车子走了。 他们到了的时候,在三平病房门前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路意。肖飞快步走到路意身边,“她醒了吗?你怎么不进去?” 路意听到肖飞的声音,眼睛亮亮地抬起了头,刚想说话,看到跟了上来的余云,眼神立刻变了。 “啊,我不知道,我不敢自己进去看她。” “你当然不敢。”余云幽幽地开口。肖飞听了,不耐烦地说,“行了,现在也不是甩脸色闹脾气的时候,现在连医生都不能判断三平的情况,你不能这么武断地认定是路意把三平弄进医院。”说完后,肖飞看也不看那两人,径直向房间走去。 敲开了门,肖飞看到三平躺在床上。走近一看,才发现三平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醒了?感觉怎么样?”肖飞轻声问三平。 三平把脸转向肖飞,肖飞看着三平的脸色,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三平仿佛把这人世间所有的悲伤都拢了过来,一一码在了脸上。她的脸很小,那些宽广而寂寞的悲伤,却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藏在她脸上皮肤的一纹一理中。 “为什么要救我。”三平的声音像一阵裹挟着冷雾的风。 肖飞以及后跟上来的两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三平没有等他们说话,用被子蒙住了头,声音嗡嗡地从被子里传出:“你们走吧。我现在的样子太难看了。不能见人。” 站在床边的三人对视了一下,不敢贸然出声,也不想就这么离开。 第25章 “请问谁是易三平的家人?”护士的声音传来,肖飞下意识地应了声,然后才发现这个护士看着面生。 “就只有你?”护士狐疑的眼神在他们三人身上转来转去,“你还是未成年人吧?你们家没有大人了吗?” 余云站了出来,“他成年了,只是看起来还是小孩子而已。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之前三平的事情也是我这边和肖飞商量着帮忙处理的。胡医生应该知道情况的。” 护士点了点头,“原来这样。我是新来的,不太了解情况。既然如此,那你跟我来一下吧,还有肖飞,是吗?胡医生有话要跟你们说。” 余云在跟护士走之前,不忘看了一眼还用被子蒙着头的三平。但当走到门口时,发现肖飞还杵在原地,于是便回头叫了一下,肖飞生硬地答了,反手轻轻拍了拍路意,转过身就跟上余云的脚步,一起去胡医生办公室了。 路意手足无措地坐在三平床边,正酝酿着要说什么的时候,三平从被子里露出了一双眼睛,水蒙蒙地看着路意。 “你不是喜欢我吗?” “?” “那就在一起吧。” “医院方面的建议是,让易小姐继续住院接受治疗。”胡医生看着坐在对面的肖飞和余云,认真地说:“她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 “上次出院,你们不是说她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吗?”肖飞急切地问。 “抑郁症是一个很反复的病症。”胡医生解释,“即使有药物控制,定时复诊,但她心里面的角落,到底藏了多少没有被看见的黑色能量,而这些黑色能量将被什么触发,又将如何击倒她,我们也不知道。现在我们能做的,首先就是要找出她为什么要自杀,只有清楚了她自杀的原因,才能对症下药。然后,就是希望能控制她的病情,不让她的病情朝着更坏的情形演变。” 肖飞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余云问:“我们可以做什么?” “多陪伴。”胡医生说,“你们最好多点过来陪她,说说话,聊聊天,或者一起听听音乐,要让她慢慢放下‘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感觉。” “然后,如果必要的话,我也希望你们可以抽点时间出来,我们聊聊关于三平的事情。这样会让我们这边能够更近一步了解三平,对治疗也有很大的帮助。” 余云点点头,然后问道,“她之前失去了丈夫,这会是她抑郁症的原因吗?” “有这个原因。”胡医生翻着手里的病例,“在对她的一系列的心理咨询过程中,她都跟我说过她的丈夫。但除了她丈夫,她很少提到她的家人。有的时候提了,也是草草带过。每次我想多聊下她的父母,她都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和逃避姿态。原生家庭的环境对一个人后来的人格形成有很大的影响,所以我总想从她的原生家庭中问出点什么,但每次一说到她的父母,她就开始不作任何回应,像一堵墙,把我的试探和询问都挡了回来。所以我猜测,她所属的原生家庭的环境,给她的负面影响,还是大过正面影响的。而且,我也试着大胆猜测一下,她的抑郁症的形成,其实很大一部分,和原生家庭有关。她丈夫的离开,只是其中一个诱因。” “要从这个深渊爬起来,她得要自己接受她那个糟糕无比的原生家庭环境,然后重新用自己的感觉去判断事物。不然她将在这个深渊中,永远发不出声音。” 从胡医生办公室出来后,余云拉住了往前走的肖飞,“你专心学习吧,三平这里,我和路意还有成小姐商量着,轮流来陪她。还有我爸妈,或者也可以试着让她爸妈过来一趟……” “为什么?”肖飞冷冷地打断余云。 余云看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我专心学习,你们来陪着三平吗?”肖飞接着问,余云点头。肖飞深吸一口气——“凭什么来安排我的事情。我不用你来告诉我我应该抓紧学习,简老师那里我会接着去,我会继续努力学习。对于要上美术学院的目标,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但是同时的,也请你,还有那些大人们,不要忘记,”肖飞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三平即使不是我的亲生妈妈,但是对我来说,她是一个重要的人。我要陪着她。” 说完,肖飞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余云面目表情地看着走得越来越快的肖飞,从裤袋里摸出烟盒,抬头看到墙边的“禁止吸烟”的标识,又把烟盒放了回去。 再抬起头的时候,窗外的云刚好把日光都遮住了。 路意调整了下呼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三平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不仅不知道我刚说了什么,更不知道我活了这么久,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接下去要怎么活,我更不知道。” “但我只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能辜负你。”三平补充着说道。 路意很心疼,同时也感到很累。 “你当初为什么跟永和结婚?” “因为我爱他啊。” “你爱他什么?因为他是一个小说家吗?还是因为他对你很好?” 三平皱着眉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路意呼了一口气,放缓了声调,“你知道为什么爱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吗?就是因为它很神奇,它不需要依附各种条件,依然可以生长起来。我当然想跟你在一起,但我希望你是真的爱我,而不是因为有‘我对你好’这个条件在,你才爱我。这可不是爱,这对你自己也不公平。” 三平闭上了眼睛。 路意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了动静。他回过头,看到肖飞和余云都站在门口,顿时觉得不好意思。 肖飞对路意眨了下眼睛,然后走到三平床前:“三平,我们先回去啦,明天再来看你!” 三平听到是肖飞的声音,便睁开了眼睛:“你要好好学习,我没事,别担心我,别分心。我能有啥事?记住你的目标。” 肖飞有点想哭。他点点头,对着又闭上眼睛的三平笑了笑,然后转身快速走出了病房。 余云拍了拍路意的肩膀,示意路意跟过来,然后也转身走出了房间。 肖飞已经自己回去了。余云带着路意走出医院,进了一家快餐店。一坐下来,余云就叫了碗拌面,路意看了眼菜单,要了碗馄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生气。”余云直接开口说道,“所以,我得为我之前对你的那些不友善行为道歉。” 路意不说话。 “可能是我太急了,”余云给路意和自己倒了杯水,“才会把三平自杀和你对她表白这两件事直接联系起来。其实不是的,我相信你也知道,但你是不是还以为是你自己害了三平?” 路意喝了一口水。 “抑郁症是一个很反复的病,有的时候我们觉得她好像康复了,其实可能下一刻她就复发了。最累的人是她,这种累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我们如果想要继续陪着她,就不要给自己乱加一些什么负担了。起码我们首先是健康的,才能感染她,也才能真正陪着她。” “你陪在她身边的日子,比我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的情况。她这次自杀,我大胆猜一下,其实是对上次自杀未遂的补偿。她一直在酝酿自杀。” 拌面和馄饨一起上来了,路意从筷子筒里拿出一双筷子,递给余云后,也给自己拿了一双,然后接过了刚才余云的话头,“以前每年她跟永和的结婚纪念日,她都躲起来,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现在想想也是真的后怕,也很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迟钝,为什么不多关心她一下,她明明发出了求救的信号。” “不要觉得有负担。”余云把碗里的料搅拌均匀,“现在任何自责、悔恨的情绪,都没用了。我们要帮她找出真相,然后让她心甘情愿地自己去面对她自己的人生真相,她才有机会康复。” 第26章 “真相?人生真相?”路意瞪大了眼睛,“是什么?” “她不愿意承认和接受的真相。”余云简单地说了一句,吃了一口拌面,然后又问,“她爸爸妈妈是不是不爱她?” “没有那么严重吧?爱是肯定爱的……”路意犹疑着说。 余云看了路意一眼:“你跟她爸妈熟一点,你让他们来医院看看他们的女儿。” “一起吧。”路意想起上次三平住院,他去森平家让他们去医院的经历,头皮就一阵发麻,“她妈妈还好一点,她爸爸太凶了。” 余云点点头,但不再说话了。他三下五除二地把面条吃完后,喝了两杯水。把水杯放在桌面上,他感叹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什么世道,自己孩子住院了还得要外人三催四请才肯来医院看下孩子。” “就这还说爱呢?”余云斜睨了下路意,路意抓了抓头发,埋头继续吃馄饨。 简老师正讲着数学题,无意抬起头却看到肖飞心不在焉地转着笔,他用笔轻轻敲了下桌面,“肖飞,专心一点好吗~你下个星期就要一模了,这个一模能检验出你这阵子的复习成果。可不能松懈哈。” 肖飞连忙把心神收回来,他点点头,挺直了腰背,低着头继续看手里的练习题。简老师满意地笑了,用圆乎乎的手握着一支细细的圆珠笔,继续在书本上边为肖飞讲题,边画重点。 是啊,别说是为了三平才学习,这对他和三平都不负责任。他自己的目标,他自己去实现。他不知道当他终于考上了,三平会不会开心,但他觉得不管是谁,都不愿意在无意识中,和别人的生活不清不楚地缠在一起。 他无意要用自己的前途来拯救谁,他也没有那个资格。 三平要好起来,还得靠她自己。 肖飞在下定决心学习之前,一门心思全放在了画画上。也只有上次参加画画比赛的时候,好像才有了一个目标,其他时候,他都是本能地拿起了笔,心里是什么画面,纸上就是什么画面——他不知道路意画画的时候,情况怎么样,但是他发现了,他的灵感,并不是来自心脏或者头脑中。有一次,当汹涌的灵感又一次涌上来,他连忙试着仔细去感受这灵感的来源,发现这灵感是从小腹开始,慢慢朝着心脏的方向奔涌而来。趁着这种感觉还在,肖飞抓起笔就埋头画。恰好是无所事事的周日,他也不觉得饿或者渴,就趴在桌子上,从早上一直画到了下午六点多。当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时候,夕阳余晖大片大片地、像事先被一支大画笔,涂抹在天幕上,是纯粹的澄黄,是热烈的谢幕,刚从繁盛的情绪画面中出来的肖飞,一下子就又投入了眼前这丰富的自然景色,他突然觉得,四肢都出乎意料地轻松,双目也无比澄明,他看着那云、那雁、那屋,愈发清晰。 他从路意的书架上,读到的不仅仅是教他怎么画画的书,还读到了狄更斯。他知道这位堪称疯狂的画家,为了画画,抛却了多少束缚。肖飞初次读到他的故事时,天灵盖就一阵回响和激荡。但虽然心向往之,但他还是没有办法真的把身上的这些束缚给扔掉。过去的、和现在的,以及未来的一些束缚,堆砌了现在的他,他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着这些束缚。 所以,他还是得好好学习。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这是他朝着最终的梦,前进的第一步,也是重要一步。 那才是他真正的渴望。 说到渴望,现在的森平已经忘了渴望是什么感觉了。 从不得不放下小提琴的那一刻起,他内心里最深的渴望,最初以及最后的执着,就已经粉碎得干净利落。 无关乎生计。小提琴于他,已经是信仰般的存在。在他小的时候,父母就有意要将他培养成为一名小提琴家,他也深以为然,因此往后走的每一步,都跟小提琴有关。小提琴以及关于小提琴的一切,就像一团心火,在他的心中越燃越烈。 即使在他收到来自医生的“不能再拉小提琴”的判决后,他的这团心火,也并没有因此熄灭,反而蹭的一声,在他的心内,蹿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把目光投向了三平,他刚出生的女儿。等到三平再长大一点,他左手拿着小提琴,右手拿着弓,把走路还走不利索的女儿叫到跟前,接着把弓塞到她那还没能完全熟练张开的、圆乎乎的手中。而三平肩膀的骨头,都还没发育完全,就被迫负担起沉重的琴身。 “站好,别动。”森平严肃地看着还不明所以的女儿,“记住,你是一名专业的小提琴家。” 而这团心火彻底熄灭了,是在他看到在病床上,脆弱地蜷缩成一团的三平的时候。也是直到那时,他才能看清楚自己的女儿。 几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了三平的存在。 于是他的渴望死了。或许,早就死了,他不愿意承认而已。 从医院回来之后,他把自己锁在了房间,任清花不断敲门,他都不发一言。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摸着放在书架旁的小提琴琴身,他闭上眼睛。 在之后,他苍老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两鬓染上了大片的银丝,背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挺直了。 余云按了森平家门铃后,路意躲在余云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有这么夸张吗?”余云觉得有点好笑。路意不回答,眯缝着眼睛,盯着门口。 门不一会儿就开了,是清花开的门。当清花看到余云的时候,还觉得奇怪。但下一秒,她就看到了在余云身后的路意,一丝不耐烦在清花的脸上闪过,余云挑了挑眉。 森平坐在沙发上,看着余云和路意从门口走进来,走到他面前,然后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始终不发一言。 清花在森平身边坐了下来,她看看路意,又看看余云,才开口问道:“路意,这是?” “啊,我给您们介绍一下。这是余云,三平的朋友,也是肖飞的校长。”路意连忙说道。他看见清花在听到三平的名字的时候,眼神黯淡下来了。 现在对于他们来说,三平的名字,就像一颗炮弹,投到她父母的心里,炸出一朵蘑菇云。 “今天两位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森平之前的中气,像被什么抽光了一样,现在听着他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着过来一样,既没有根基,也没有去向。 余云微笑着不说话,路意双手下意识地交握在一起,“是这样的,三平她现在的情况不太好,已经安排她进了医院。我们是觉得啊,如果有家人的陪伴,她应该会没有那么难熬,应该好起来会比较顺利。” 清花两只手用力地握在了一起,指关节都发白了。她无助地看向脸色阴沉的森平,喏喏地开口了,“我们现在就过去看她好不好?” 过了很久,森平才低低地开口,“我们不欠她的。但我们会去看她。” 第27章 余云还是微笑着不说话。路意一开始震惊地说不出话,紧接着就感觉尴尬,尴尬过后就是一阵愤怒。 余云拍了拍攥紧拳头的路意,微笑着站起来:“行,我们知道了。我们也相信三平有我们,能够过了这个坎。”他眼带笑意,但这笑意却毫无温度,“那我们先去看三平了。如果有哪一天您们有时间了,想去探望三平了,可以直接去的。地址就三平第一次住院那里,一直没变。” 说完,他抬起脚就往门口走去,路意看了清花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起身跟着余云走了。 森平的家很大,从客厅到门口,他们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墙壁是由米白色的木板拼接而成,木板上贴着一些照片。刚进门的时候,余云没有留意,要出门了,他倒是有心情去留意了。 那些照片都是森平拿着小提琴在演奏的场景,但余云在临近门口的墙角里,发现了唯一的一张的全家福。在全家福里,是意气风发的森平,是温柔甜美的清花,也是年幼弱小的三平。这张全家福并不起眼,不留意看是根本发现不了的。 余云扯了扯嘴角,走出门外,回头跟送他们出来的清花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身走了。 路意紧跟上来,也不说话。余云斜瞥了他一眼,“其实我真的觉得很奇怪。” 路意看着他。 他继续说:“我知道他们不爱三平,但把自己的女儿当仇人,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路意转过头,去看马路上的车流。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真是想不到。” “你想什么呢?”联方跑过来,推了一把正在发呆的肖飞。 他们刚考完期末考试,但联方又不想那么快回去了,他怂恿着肖飞和他一起改了回家的车票时间,又拉着肖飞找了个日结算的派传单兼职。 肖飞看着联方塞到他手里的一沓厚厚的宣传单,叹了口气,随手拿了一张,一伸胳膊,嘴里机械重复说着“飞龙健身会所开业大酬宾”——路过的行人们,有的拿过来看了眼就扔在地上;有的看都不看——就扔到了地上。肖飞看着就在不远处的垃圾桶,又叹了口气,跑过去把被扔在地上的宣传单捡起来,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联方大惊失色:“你扔了?!” 肖飞麻木地看着联方:“掉地上,沾灰了。” “哦。”联方点点头,转头继续派着宣传单。 跟刚冒起要立刻回家见三平的想法相比,终于回过神来的他,其实有点怯。这种怯,跟他来上大学之前、被三平反复无常的病折磨得不行的怯,有点相似。他害怕这次他回去了,还得面对敏感、脆弱又反复的三平。 “你怎么又发呆!一天天的你在想什么呢你!”联方派完手上传单后,跑到肖飞面前,看着肖飞手上还剩一点,皱着眉头全拿了过来,转身帮着肖飞派,“你是不是在想你的妈妈啊?” “三平不是我的妈妈。”肖飞说。 “啊,对对。不好意思。”联方忙说,“即使是领养者和被领养的关系,也不代表你们是母子。” “这不废话吗?我只有一个妈妈,而她早就不在了。” 联方看了眼肖飞,肖飞并不看联方。 冬天的太阳走得快,联方把手里的宣传单派完之后,肖飞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数字刚变成16:50,铺天盖地的黑就卷着绒绒细雪,扑面而来。联方原地跳了几下,甩了甩手,回头跟肖飞说:“我们今晚不吃饭堂了吧?我想吃凉皮和肉夹馍,再来碗热乎乎的白萝卜大骨汤。” “行。走吧。”肖飞向前迈开了步子,他知道联方说的是学校后门的那家小店。那家小店没有店名,老板在店里放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柜子,柜子里放着一堆猪骨头、猪皮、酱鸭、和白得透亮的凉皮。柜子后面就是厨房,肖飞和联方在叫餐的时候,还能看到老板娘从一个大锅里,捞出刚煮好的、冒着热气的饺子,饺子滑进瓷碗里,相互碰撞着,肖飞不禁在脑里为它们配上了“滋溜滋溜”的音。 店里的墙上还贴着一张老板手写的纸,纸已经被油烟熏得发黄了,上面写着的价格都已经看不清了,但对老板来说,似乎完全不碍事。恰好是饭点,他们到的时候店里只剩一张桌子,联方一个箭步冲去霸了位置,坐下之后用下巴示意肖飞去叫餐。肖飞拉住忙得两只脚都在打架的老板,快速地说——“老板!两份凉皮,两份肉夹馍,两大碗白萝卜骨头汤!” “好嘞!”老板应了一声,转身就钻进了厨房。 肖飞在联方对面坐下来,刚想说话,发觉胳膊被碰了下,他稍微侧了下身子,不一会儿,胳膊又被碰了下。 他转头看了下,才发现原来是同班的范芳。 范芳轻轻打了声招呼:“嗨。” 他突然有点紧张:“嗨。” 联方叫了一声:“嘿,芳芳,这么巧啊。” 范芳害羞地点了点头。联方又说:“你自己一个人吗?来啊,我们一起吃。” 范芳摇摇头,小小声说了句什么。店里正热闹着,肖飞听不清楚,下意识地靠近,范芳凑了上来,贴着他的左耳,轻声又说了一遍。这次,肖飞倒是听清楚了,但却听不进去了。 范芳温热的气息轻轻柔柔地呼了出来,在他的左耳绕了一圈,接着就散在了热闹的空气中。 肖飞觉得自己的左脸都烧了起来。 范芳的同伴来了,范芳对着肖飞笑了笑,就把身体转了回去。肖飞也坐正了,抬眼一看,发现联方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他忙“嘘”了一声。 他们的东西端上来了。白萝卜骨头汤冒着气,肉夹馍里面的油往外流,白亮剔透的凉皮上披着红色的辣椒、油和醋,还有青绿色的香菜和葱粒,肖飞接过联方递过来的筷子,搅匀了碗里的红色、绿色和白色,搅着搅着,一股浓烈的蒜香味不断钻入他的鼻腔,他看到那些原本被埋在调料和配菜下的、那些小小的蒜粒,正在两根筷子间飞舞。肖飞的口水都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起一根,嗦了一口,刚才的脸热耳红全然不见踪影。 联方看着他,皱起了眉头,“现在天这么冷,你应该先喝一口热的垫垫胃,一下子吃这么生冷的,胃会受不了的。” 肖飞点点头,然后又吃了一口凉皮。 联方拿起肉夹馍,咬了一口,又拿起汤,呼了下热气,喝了一口。放下碗,他满足地叹了声:“真幸福啊。回家后又有一个多月吃不了这些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我妈肯定不会让我吃外面的东西。” 肖飞不说话,埋头只顾吃了。 第28章 联方开始絮叨起回家后的可能会遇到的遭遇了——被家人热烈欢迎,被妈妈扯着被子嫌弃他赖床,被爸妈来个男女混合念经,被爸妈拉着去拜年——去姥姥家拜年,去爷爷家拜年……这么一套流程下来,联方觉得自己是“体无完肤”、“毫无灵魂”。 肖飞原本在吃着肉夹馍,但听着联方开始说起了他姥姥的事情,突然想起了清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想起清花。 而且他一想起清花那副柔弱的样子,就觉得皮肤上好像都爬满了蚂蚁,麻麻的,很恶心。 肖飞咬了一大口肉夹馍,嚼了下,胳膊上的蚂蚁还没消失。他甩了甩胳膊,又发狠地咬了一口肉夹馍。 三平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终于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正坐在一边看书的余云。 她轻轻眨了下眼睛,余云却好像听到了她眨眼睛的声音,他从书中抬起头,“要不要喝茶?” 冬天的空气总带着冰冷的白气,三平吸了下鼻子,就把那些白气也吸了进去。她用手碰了碰鼻子,发现鼻子也是冻冰冰的。 但被窝却是暖暖的。她往里拱了拱,从被子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看着余云。 “你干嘛又来了。”三平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嗡嗡的。 “想陪着你呗。”余云放下书,起身帮三平倒了一杯温水,“想你一睁开眼看到的人就是我呗。” 三平不说话。她想从床上坐起来,但是看着余云没有要走的打算,就只能继续躺着了。 几乎同时的,她意识到被余云看到她躺着的样子更不合适,便急忙要坐起来。但因为躺久了,头还是沉的,又是突然起身,她一下子失了平衡,两眼一黑,眼看着就要从床上摔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余云跨前一步,紧紧抓着三平的肩膀,才扶正了三平。 三平紧张地坐在床上。余云还坐在一边,但他不看书了,也不看三平,反而开始盯着窗外。 三平没办法,只能拿出电脑,开了文档,准备写东西。但没过多久,她就停下了打字的手,无奈地看着旁边的余云,“余校长,我真的不用你陪,你在这里,我反而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了。” 住院那么久了,余云来的频率比成小姐和路意的都还要高。而三平想着肖飞是学生,本身就有学业在身,就让他一星期来一次就行。 虽然余云是肖飞的校长,也是余婆婆的儿子,但面对着来得这么勤的余云,三平还是无所适从。 但不管前一天怎么好说歹说不需要他来陪着了,第二天,余云却还是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她面前。 倒也不是抗拒——余云来了也没干什么,他既不逼着三平和他说话,也不问三平其他问题,每次来都拿着一本书,坐在一边。而当三平忍无可忍,主动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也能放下书,自然而然地接过三平的话。其他时候,他就拿着书,坐在一边了——仿佛对三平的事情不感兴趣,而这,其实也恰恰是三平所希望的。 有一天,三平的鼻腔突然冲进了一股浓郁的茶香味,她睁开眼睛,起身一看,竟然看到余云在旁边的茶几上,优哉游哉地煮着茶。他看着三平愕然的神情,笑着举起了茶杯,“陪我喝杯茶吧?” 今天也不例外,不远处的茶几上,煮着淡雅的茉莉花茶。余云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一张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被毛衣衬得更苍白了。他听了三平的话后,视线从窗外的某处收了回来,落在三平的脸上,“不是我陪你,是我想你陪着我。” 三平无语地看着他。 “你这一天天的,骚话怎么这么多。” 余云嘴角扯了下。三平无奈地看着他,“那明天你再过来的时候,也给我带几本书吧。我东西都写不出了,太久没阅读了。” 余云轻轻点点头,然后抬起了手,一直被他捧在手心里的茶杯出现在三平面前,“那可以陪我喝杯茶了吗?” “陪陪陪,喝喝喝。”三平无奈地接过,吹了吹茶,然后抿了一口,茶水的甘甜和清香一下子灌入她的口和鼻,倒也冲淡了不少她原本心里的那些说不上来的浑浊。 放下茶杯,她看着一脸无所谓地望着窗外的余云,还是忍不住奇怪地问了,“你咋那么闲呢,你不是应该很忙的吗?” “我是找我不忙的时候来的。”余云看了一眼她,“忙完了就没事做了,就来陪陪你。” “要你陪。”三平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我一个人在这儿不知道多舒服自在。” 余云笑了笑,“你没看路意都没敢再来了吗,肖飞又忙着学习,我看肖飞是真的铁定了心要考艺大了。”他把茶杯放在窗台,回头看着三平,“我是怕你闷,绝对不是因为我下了班没地儿去过来打发时间来了。” “谢谢你。”三平过了一会儿才挤出这么一句话。过了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我想我还是给路意打个电话吧?他是不是还觉得我在生他气啊?” 毕竟和路意都那么多年朋友关系了,冷不丁地没了联系也不是滋味,太不是一回事儿了。 “打呗。”余云说,“别看他成天大大咧咧的,其实艺术家全身上下都敏感得不得了。他对着你,觉得忐忑,对着你爸妈,又觉得憋屈……”余云停了下来。 “你们去找我爸妈了?”三平盯着余云。 “啊。” “他们……”三平声音有点低,“怎么样了?” “没怎样。”余云淡淡地回了一句。 “不是,你们找他们干嘛啊?”三平有点被余云的态度搞得不是滋味。 “叙叙旧。”余云拿起窗台的那杯茶,一口气喝光了,转身去茶几上给自己重新倒了杯热茶,又回到了三平身边坐着。 “别这样。”三平那不是滋味的滋味被余云怼得变成了满腔的委屈,她抿抿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好像也没自己想象中那样迫切地想知道他们找自己爸妈的原因——或者说,她隐隐知道原因,但无论是原因还是结果,她心底还是希望余云别告诉她好了。 “你真想知道?”余云把茶杯又放到了窗台上,转过脸看到三平摇了摇头后,叹了口气,“不想知道的东西,一开始就别问出口。你现在就得学着别再给自己添堵了。” “反正你想知道的时候,根本没人拦得住你。”余云淡淡地继续说道。余云的声音很好听,每次三平听他说话都觉得像是在听水声潺潺流过溪底,听着心里舒服。 余云走后,三平就被护士带着去做各种检查。三平站在那些冰冷的仪器前,觉得自己很像是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做完了检查,三平又被带着去了胡医生的办公室。 胡医生看三平还没有想说话的打算,也并不急着让三平开口。他摘下眼镜,拿起眼镜布,低着头开始专注地擦着镜面。三平的视线始终跟着胡医生的动作,最后开始专注地看着胡医生擦眼镜。 胡医生把眼镜戴上之后,看着三平笑了出来,“你就像个小孩子。” 胡医生看起来比森平的年纪还要大一些。他不仅头发都白了,连两条粗眉毛都变白了,再加上他整天乐呵,眼睛经常乐成一条线,看着就像是那些下了班就能揣着棋盘去公园和同伴们杀几个回合的小老头。 “上次,你跟我讲到永和。”胡医生把三平心不在焉的状态看在眼里,但他并没有停止说话,“你说你跟永和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你这辈子最自在和舒服的日子。可是根据肖飞和路意的反映,永和离开以后,你就把家里所有关于永和的东西都扔掉了。” 三平听到永和的名字,抬起了头,她开始尝试着集中精力去听胡医生的话。 “为什么呢?”胡医生问。 “不想睹物思人啊。”三平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胡医生却摇了摇头,“不是。你再想想。” 三平有点疑惑,“还要想什么?不就是不想睹物思人了。” “但如果真的有效的话,你今天就不用在这里了。”胡医生直接说道。三平一时语塞,接着她便有点烦躁了,“那你说说我把他的东西都扔掉是为了什么。” “骗人呗。你撒谎了。”胡医生看着三平的脸色变了变后又恢复如常,继续说道,“你想给其他人和自己制造一个你完全放下了的假象。都是自欺欺人的行为。” 三平不说话,但胡医生看到她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你想继续在这里住吗?”胡医生话锋一转,问三平。 三平把旁边的抱枕拿到胸前抱紧了,“我本来就不想在这里住,是你们不肯让我走而已。” “嗯,我们的确是不会让现在的你出院。”胡医生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自己需要治疗吗?” “需要吧。”三平答得很快。 “你继续跟我说说永和的事情吧。”胡医生明显感受到了三平今天不配合的情绪,只能另外换了个话题。 “还要说啊。”三平喃喃着。她皱起了眉头,“就是,在他身边,我不用去想,他喜不喜欢我说的那句话,他是不是讨厌我刚才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找脑子里的那句话,好让她继续说下去。虽然不耐烦,但她还是想继续说关于永和的一切。 胡医生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打断。 “他说他很爱我,不是因为我是小提琴表演者。我也相信他爱我,他从来不要求我做什么事情。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为他做什么,像给他买礼物,请他吃饭啊什么的,几次之后,他说不需要,他跟我说,他要向我道歉,他让我误会了,误会了我要做什么,他才会爱我。其实不是的,他说,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是,他也爱我。” “一开始我觉得他在骗我,我跟他说了分手。啊是的,我和他分过几次,每次都是我受不了提出的,但我知道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由始至终都是我的问题。我很疑惑,真的有人这么不计代价地去爱另一个人的吗?即使那个人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他也会这么爱她?我真的不相信,我觉得他很虚伪,太虚伪了。他就是想让我为他做更多,他才这么说的。我以为我识破了他,所以就跟他分手。但他没有放弃,还是跟着我。他叫我不要害怕,我那时候觉得很可笑,我怎么会害怕?我害怕什么?直到后来,我也终于真的明白了,原来他是真的这么不计代价地爱我,而我害怕的,就是他的这种不计代价。我总觉得迟早有一天,这种不计代价会有一种很严重的后果。” “事实证明了。”三平的诉说突然停了,她两眼放空地盯着胡医生面前的水杯。胡医生屏住了呼吸,他知道是这个时候了。 “事实证明了,这种不计代价真的有一种很严重的后果。就是他死了。他这么不计代价地去爱我,我也心安理得地去接受了他的这种不计代价,一定是上天觉得这是不对的,才要让他死,上天是要收走这种不计代价,才会让他死。是我的问题,由始至终,都是我的问题。” “如果他从来没有遇见我,他是不是就可以继续活下去了?” 说到最后,三平已经没有了不耐烦,相反,她完全沉浸在了对永和的怀念中。即使如此,她的叙述也并没有想象中流畅。事实上,她几乎是每说一段话,就要停一会儿。以至于这一段平常人只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能讲完的话,她用了半个多小时。胡医生在三平离开办公室之后,回放了录音,然后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把三平的话都敲进电脑里。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看着电脑,叹了一口气。 在三平不配合的态度中,胡医生只能让三平继续去谈论她自己愿意去谈论的事情。然后在三平絮絮叨叨的叙述中,他认真地去寻找和捕捉其中的蛛丝马迹。 三平在对和永和关系的回忆中,不止一次重复了“这是我的问题”。胡医生认为,这不得不从她的原生家庭里去找原因了。 但三平住院这么久,胡医生也没见她的父母过来探望她一次。上次跟余云也谈过这个问题,他知道余云去找过她父母了,没用。胡医生思索了下,拿起了电话。 清花从房间出来,看着已经穿好衣服的森平,正站在门口发呆,她走到森平身边,手轻轻抚上了森平的后背。森平身体僵硬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清花的亲近。 清花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们走吧。连医生都打电话过来了,我们不得不去了。” 森平不说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其实我觉得我们也应该早点去的。说到底,她也是我们的孩子啊。”清花坐在副驾驶,叹了口气。 “我的孩子,没那么脆弱。”森平原本并不想回答。过了一会儿,仿佛觉得意难平,于是生硬地加了一句。 “但她还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应该放弃她。你忘了吗,她刚出生的时候,你也很开心的。” 森平没有再答话。他脸色阴沉地看着前方,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坐在胡医生对面的他,脸色还是阴沉的。他紧紧抿着嘴,默不作声。清花低垂着头,也不敢说话。 胡医生倒是乐呵呵的,“易森平,易先生!久闻大名,哈哈,我曾经也去过您的小提琴亲独奏会几次,现场听真的和在录音机上听,感觉很不一样啊!” 森平瞪了胡医生一眼,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他现在在哪里。他尴尬地收回视线,生硬地说:“谢谢。” “不过很可惜啊,听说您的手腕受伤了,再也拉不了小提琴了?哎呀,真的很可惜。”胡医生笑眯眯地忽略了森平的反应,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也没关系,易先生您已经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提琴表演家了,您在业界内的名声,可是响当当的。能利用好您的这个影响力,这会是多少有梦想的年轻人的福气啊!” 森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气急败坏,但鉴于胡医生的身份,他只能极力压住自己的怒火。 清花看了一眼身边的森平,转而看向了胡医生:“对了,胡医生,那天您打电话来,跟我说想跟我们聊下三平的情况。三平现在还好吗?什么时候能康复出院?” “其实如果您们二位能早点来的话,我们就可以早点开展更具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不知道是不是清花的错觉,她看着胡医生的笑容收敛了一点,变得有点严肃了。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清花问。 “关系啊,还挺大的。”胡医生完全收敛了笑容。他的视线来回在面前的两张脸上扫着,继续说道:“很早之前,就已经有研究证明了,有相当一部分的精神疾病患者,要追究他们患病的起因,是可以从他们的原生家庭中找到答案的。而孩子如果在成长的初期,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那也会大大增加他患上各种各样精神疾病的几率。” “我们照顾得她挺好的。”森平冷冰冰地说:“是她自己脆弱。多大点事啊,不想拉小提琴就说啊,我是她爸爸,她自己都不肯跟家人沟通,什么都往心里憋,憋出病了,啊,赖家人来了?” 胡医生拿起面前的水杯,打开杯盖,喝了一口茶水。 清花也附和道:“对嘛,您怎么可以把三平的病因全归结于我们的身上呢?这样不严谨啊,您可是医生,说什么话都可得注意点才是。” “我想两位误会了。”胡医生说:“我并没有说,三平之所以得了抑郁症,是因为两位对她不好。事实上,抑郁症的成因很复杂,基因,成长环境,应激事件等各个因素互相交织,共同作用,都会导致抑郁症的形成。而且每位抑郁症病人的病因也是不同的,这就说明了,我们如果想让抑郁症病人的病情得到控制,甚至康复,就得从各个方面找原因。我们在三平刚住院的时候,就已经为三平做了检查。针对三平的病,我们会有一系列的治疗方案。但是抑郁症其实更是一种心理疾病,我们要做的,还是得和三平一起慢慢解开心结。” 第29章 “那您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清花见森平一直冷着脸不说话,便开口了。 “您们认为您们可以做些什么?”胡医生反问。他看到森平和清花的脸色变了,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三平具体是在什么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但一个人的人格状态不会在一瞬间就能形成,这是不可能的。人格的形成是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当还是儿童的时候,她被如何对待,其实就是她最初和外部世界的关系,这对她未来的人格发展有着巨大的影响。如果她在孩童时期,是被无私地爱着的,是被真心祝福的,是被鼓励着去发挥自己的天赋的,她将有很大概率成长为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但是,反过来说,如果她在童年时期,是被打压着的,是被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冷漠对待的,是不断接收着‘如果你不这样做你就不值得被爱’这样的信息,她不会是一个健康的人。” “家庭教育很重要,非常重要,没有一对父母可以在孩子的成长经历中全身而退。”胡医生最后说道。 森平回到家后,就径直走进了书房,然后反锁了房门,任清花在门外怎么拍门、叫他,他都不回应。清花在门外等了一会,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十几年前,在森平提出分房睡的时候,她并没有被丈夫当面要求分房睡的难堪和不甘,她平静得像看着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人,在慢慢淡出她的生活。 而这个现在她认为是“毫无关系”的人,恰恰就是她在几年前,处心积虑要接近的人。 清花看着挂在房间墙上的那幅婚纱照,照片里的森平严肃地看着镜头,站得笔挺,两只胳膊垂在身体两侧;她自己的表情也不好看,虽然是笑着的,但笑得隐忍又勉强。在摄影师的示意下,她轻轻挽住了身旁丈夫的手臂——森平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拍完这张照片后,森平快速走开了,清花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忙碌的摄影师和化妆师,觉得她的日子,终于可以安稳下来了。 那时的她,已经怀着三平了。六个月后,三平出生了,清花没有看三平一眼,转而去观察森平的反应。森平的小提琴演奏生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迫停止了。森平看着面前这个还只会哇哇啼哭的小婴儿,笑了一下。 清花终于安心了,在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来自下体的、巨大的疼痛——随即,她晕了过去。 胡医生来到三平的病房的时候,三平正躺在病床上,盯着发白的天花板,一动不动。他顺着三平的视线往上看,初看觉得那只是一堵白得有些过分的墙而已,但再仔细看了看,发现有一只小蜘蛛,正在墙角勤奋地织网。网已经织到一半了,小蜘蛛还在努力。 胡医生搬了张椅子,坐在三平床边:“看蜘蛛啊?” 三平没回应,但是眼睛轻轻眨了眨。 胡医生也不说话了。他静静坐在三平身边。 过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小蜘蛛的织网工程也快完工了。三平抬了一下手臂,偏了下头,发现胡医生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小蜘蛛,她有点诧异:“胡医生,你还在啊?” 胡医生转过头,乐呵呵地说:“对呀,我还在。” 三平不好意思地撑起身子,然后靠在了床头上:“不好意思啊,我看蜘蛛织网看入了神。我以为你刚才跟我打了招呼后就走了。” “我也想看小蜘蛛。”胡医生笑眯眯地说。 三平看了看墙角,发现小蜘蛛已经不见了。她低下了头,仿佛在想什么。然后,她看着胡医生,“我爸妈是不是早上来过了?” 没等胡医生回答,她就脸红了,“别说,我没有兴趣。” 胡医生看着她。 过了不久,三平又抬起了头,红着眼眶,“他们真的来了啊?之前余云他们说也去找他们了,是不是就是因为我这事?但是来都来了,怎么就不来看一下我呢?” “就是因为我有了这个病,我爸爸妈妈才不来看我的吗?”三平越说心里越堵得慌。 胡医生摇摇头,心疼地拍了拍三平的肩膀,“你爸爸妈妈不来看你,不是你的问题。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的性格也不是问题,你不是应该被怪罪的对象。他们不来看你,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胡医生继续轻轻地拍着三平的背部,语气轻柔,“他们啊,对自己的人生,对他们自己本身,还有对你,都有点疑惑是没有弄清楚的。你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先自己整理自己的人生,你也是,你也给自己一点时间,自己整理一下自己。” “整理?我自己整理自己?怎么整理?”三平声音都带上了鼻音。 “在放下小提琴之后,你做了作家是吗?”胡医生问。 三平点点头。 “你具体都写了些什么呀?可以跟我说说吗?” 三平回忆了下——“写一个隐士在山上隐居的故事,一个人自己一个人住……他自己生活,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给自己准备晚餐,做好了晚餐后,再把晚餐扔掉。” “你一直都在写别人的故事。”胡医生听了,总结了一句。 “可以这么说。” “要不要试试一些新东西?” “试什么?” “试着写自传。怎么样?写一本关于你自己的书。” “我不行。”三平立刻摇头。过了三秒,她又摇头,“我不行,真的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胡医生奇怪地问。 “我从何写起?我一出生就开始拉小提琴了,拉到最近才敢放下它。我现在虽然还是个作家,但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写作都搞不清楚。啥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怎么写自传?” “从你记得的第一件事开始写起。”胡医生看着三平,一字一句地说,“把你记得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件事情中的你的感受——记住,是真实感受,就是当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的第一感受——把这个第一感受诚实地记录下来。不管是什么想法。” 三平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胡医生,仿佛在消化胡医生刚才所说的话。 “比如,你记得你现在的感受,很迷茫,你就记下来;你记得你刚才知道你爸爸妈妈不来看你的情绪,是很失望,很绝望,你也记下来。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去概括的话——试着用其他形容来形容它。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用考虑读者,不用考虑市场,你的这本自传,只是属于你,读者也只有你一个。” “不用给你看吗?” “这是你的自传,也是你的人生,谁也没有权利和资格擅自去窥探属于你的世界——除非得到你的同意。” “可是,”三平一听不用给胡医生看,就来了兴趣,但还有一个问题,她想弄明白,“为什么我要写这本自传?” 胡医生看向墙角,发现小蜘蛛又出来了。这次的小蜘蛛,躺在自己刚织好的网上。胡医生笑了,他对三平说:“你看,小蜘蛛也有自己的网要织,织好了网,它就可以安心地躺在自己的杰作上了。你要不要也试试,跟小蜘蛛学习一下,织一张属于自己的网,自己慢慢去找每一根线到底要怎么跟另一条线联接,等织好了属于自己的网之后,感受看看有没有成就感?” 第30章 肖飞在宿舍躺下时,联方已经在他的对面床睡着了。考完试之后,宿舍的同学们都回家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打工打到现在。离除夕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明天他俩也将搭上了回家的火车。 肖飞在黑暗中摁亮了手机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他看着手机壁纸发呆。手机壁纸是他第一次去福山的时候,路意给他拍的他在山顶上的照片。他看着几年前的自己,青涩,稚嫩,有着少年幼稚的坚持,和不承认的脆弱。 现在也有幼稚的坚持,但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确是脆弱的。 对床的联方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肖飞意识到是自己手机的光亮影响到了联方,连忙锁了屏。整个宿舍又回到了黑暗中。 但肖飞还是睡不着。他看着头顶上的床板,想着上铺的兄弟以往在这个时候,已经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呼噜声,现在却静悄悄的,连窗外月亮慢慢爬上窗户的声音,都能听到了。 肖飞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想起明儿要回去了,就重重叹了口气。 按理说,三平和他相处了那么久,又经过了之前高中时候小林那些事儿,以及后面三平确诊抑郁住院的事情,关系是缓和了不少,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但他还是没能在三平面前真正放松下来。也不知道是看到三平才想起的妈妈,还是因为一直就想着妈妈所以看着三平就总是不自在,他觉得他们俩之间太尴尬了,没法儿正常相处。 虽然对于他的一切,三平都是有求必应。这所大学的学费也不便宜,一个学期得交好几万,肖飞一听要交那么多钱,就动摇了,想着要不去第二志愿好了,三平按住了他,坚持让他来这所大学。这也就算了,肖飞临上飞机前,三平还塞给他一张里面已经事先放入五六万的银行卡。肖飞一开始不知道银行卡里有多少钱,有一次心血来潮说要查查看,一看吓一跳,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 三平卯足了劲的对他好。可她越这样,肖飞就越不安——凭什么呢? 他没爹没娘是他倒霉,他也认了。不就那回事,大不了混着混着就一辈子过去了,他的命也就这样了,不值钱,而且看着他也不像是什么骨骼清奇的奇人,三平领养他除了得到一些风言风语以外,还有什么好处? “那要不就是那会儿她老公刚没了,想寄托点什么。”想了老半天,肖飞意识开始有点模糊,他不再强撑着眼皮,闭着眼又翻了个身,彻底睡着了。 第二天,肖飞头脑还不太清醒,就被联方从被窝里拽起来了。等他迷迷瞪瞪地拎着收拾好的行李走出宿舍后,联方啪地一声关了宿舍门,他才稍微回过神来。 和联方在学校后门随便吃了点豆浆油条,他们就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三平一开始还想着给他买机票,让他坐飞机回家得了,坐十几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太遭罪了。肖飞坚决拒绝了,甚至还不让三平给他出火车票的钱。 “我有钱。”肖飞拿着手机,低着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也不用卡里的。”事实上,三平给他的银行卡,他动都没动过。生活费全是自己去兼职挣回来的。 “那你哪里来的钱?”三平愣了愣,问。 “你管呢……”肖飞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但很快找补了一句,“反正你不用操心我了。” 三平不再说话,但也没挂断电话,肖飞听着三平那边静悄悄的,想着她是不是待在病房里,“你没事就出去走走呗,我看医院的绿化做得不错,你别老是待房间里,都闷坏了。” “……嗯。”过了很久,三平才闷闷应了一句。 “没事的话我挂了。”肖飞抬起头,看着联方在他面前认真画画的样子,心不在焉地说。 “好。” 挂了电话后,联方抬眼看了看脸色不太好的肖飞,“家里人?” “……不算吧?”肖飞把手机放回到兜里。 和联方坐上火车后,肖飞就把眼罩和口罩戴了起来。联方看着他交叉着双手在胸前,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一副拒绝谈话的样子。他伸长了手,把肖飞旁边那扇窗的窗帘给拉上。 肖飞却并没有睡着。他在眼罩后面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这次,他想起了清花。 他发现他胡思乱想的内容越来越让人不适了。 那是从简老师家里补完课、正要回家的路上,他被等在路边的清花叫住了。 那个时候,三平已经在医院接受治疗了,而他即使对余云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但还是乖乖听了余云的话,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学习上。肖飞很聪明,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学习,二模的成绩已经比一模的成绩要好看了许多。简老师乐得眯起了原本就小的眼睛,转头就跟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简爸爸炫耀——“您看!肖飞多厉害!也是我教得好呀!” 那天晚上从简老师家里出来之后见到清花,肖飞就一阵无名火起。他想了想,觉得即使诚实地对清花,清花也威胁不了三平——于是,他挑了下眉头:“哟,这不是三平的亲妈吗?” 清花走到肖飞面前:“小孩子不能没有礼貌。” 肖飞点点头。他换了另一种恭敬的语气,“那请问我有什么是能帮得上您的呢?” 清花神情怪异:“你没有必要这么阴阳怪气的。你不是我的亲外孙,我没必要忍你。” “那就别忍。我也没让你忍。”肖飞笑了一下,恢复了正常语气,“看你在这里等我,我才问一句而已。或许也是我误会了吧,你只是碰巧在这里。那我走了。” “你等等。”清花见肖飞拔腿就走,连忙叫住他。肖飞停下脚步,挑着眉看着跟上前来的清花。 清花看起来有点吞吐,但是在肖飞面前,她还是不想示弱。她抬起头,看着比自己已经高了不止一个头的肖飞,开口了:“三平最近情况还好吗?” “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你怎么不自己去看看她的情况到底好不好?” “我没有时间。她爸爸也没有时间。” “但我没记错的话,上个星期你们还去了一趟胡医生的办公室吧?既然都到了医院了,就不能抽几分钟去看看三平?”肖飞冷冰冰地说。 “我没有义务要回答你的问题。你太不礼貌了。也不知道三平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清花左右躲闪着肖飞的逼视,但仍继续说道,“你们看紧她,别让她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也是成年人了,就应该有不让父母再替她操心的觉悟了。” “你神经病啊!”肖飞瞪大了眼睛。他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清花,过了一会儿,才从喉咙、对着清花喊出了这么一句话。清花被肖飞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她奇怪地看了肖飞一眼,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肖飞看着清花越走越快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即使和三平之间尴尴尬尬的,但他还是觉得三平太可怜了。他自己是真的没了父母,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而三平呢,明明父母双全,却还是活成了一个孤儿的样子。 他在口罩下面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在眼罩后闭上了—— 没所谓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被联方叫醒了:“醒醒,醒醒!我们到了!” 他慢慢地把眼罩摘下,眼睛一下子被车厢里的白光刺痛了。他忍着被刺激出来的眼泪,眼睛勉强撑开了一条缝,转头看向窗外,竟看到了路意正站在站台上。 一路上忐忑的心情,在见到路意后,安定了许多。车停了,他拿起行李,跟在联方身后,随着拥挤的人潮下了车。联方回头跟他打了声招呼,就跑向了等在不远处的家人那里。肖飞一手提着背包,一手拉着行李箱,慢慢走到正看着他笑的路意前。 “你好哇,我的小朋友。”路意张开双手,然后紧紧地抱住了肖飞。 肖飞开始还觉得肉麻,想使劲推开路意。但很快他的眼眶就热了——或许,真的也只有路意,是真心对他好的…… 路意感觉肖飞推他的动作越来越小,觉得奇怪。他放开肖飞,看着肖飞的脸,认真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知道你可以跟我说的。” 肖飞摇了摇头,低着头,拉着行李就往出站口走。路意默默跟在后面。 第31章 三平放下笔,把笔记本合上,抬起头,就看到了眼前的郁郁葱葱。 医院的绿化做得很好,大树的枝叶繁茂,小树的生机勃勃,即使是现在的深冬时刻,它们的生命力也仿佛没有受到来自寒风的侵扰。今天出太阳了,三平穿着棉衣,坐在医院户外的长凳上,拿着笔和笔记本,低着头写胡医生让她写的总结。一开始她总是觉得很无聊,写总结有什么用呢?她只想快点康复,快点成为一个正常人。但在另一方面,她对于胡医生却又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这种好感让她在半信半疑中,还是下笔写了。她一开始写的,不是永和,而是清花——清花一直在她的脑海里。 到今天,已经过了四个多星期。在这四个多星期里,她写得并不顺利。她发现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清花。清花是她的妈妈,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母女的关系的确很亲密,但既然那么亲密了,为什么她住院那么久了,清花就只过来看了她一次? 三平越写越觉得奇怪,越想越觉得心慌,干脆扔下笔不写了。 今天也是趁着天好,她随手拿起笔记本,就走到了小花园,清花的事情被她抛到了脑后,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纸上写着流水账。 这个医院是不是福山镇最好的医院,三平倒是没什么概念,就觉得这医院住着舒服。住久了才知道是因为这医院树多、草多、花多,但人少。路意貌似提过一次这是什么私立医院,她也没往心里去。反正她晕了后的事情,就不归她管了。 住院费和治疗费也是真高,但她更不在意了。反正账单来了,手一挥签字就完事了。 也不怕用完。她的投资眼光很不错,不仅海内外都置业了,光是每个月、每个季度的房租,她就收到手软,更不用说她手里那几个表现一直不错的基金股票。 反正不缺钱,在哪住院都可以了。 “想不到啊,我竟然还提早到达了住院自由的阶段。”三平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把笔记本往旁边随便一放,就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今天余云没来,听他说是出差去了,得去半个多月。三平一开始还松了口气,但几天过去了,房间里看不到余云在煮茶的那种阵势了,也闻不到茶香味了,她却突然不自在。 她坐在茶几前,学着余云的那套动作,磕磕绊绊地给自己冲了杯茶后,迫不及待抿了口,发现根本不是那个味道。 皱着眉头,三平把好不容易冲出来的茶水和茶叶都倒了,杯子也不洗,随手放到茶几上,然后拿着笔记本,就走出了病房。 “有啥了不起的。”三平往后靠在小花园的椅子上,看着头顶被风吹过微微颤动的叶子,心里暗暗想着,“没了他还清净。这么大个人杵在那儿,看着就碍眼。” 三平说不出为啥偏偏就看余云不顺眼,明明她也不是那种喜欢惹麻烦的人,况且她和肖飞也经常上人家妈妈家里去吃饭、肖飞补课的事情也是人家帮忙敲定的、之前肖飞惹出的麻烦也是人家给收拾的、她自己生了病住了院也麻烦到了人家……欠了人家那么多人情债,三平也不知道从何还起。再加上余云每次都一副刀枪不入、软硬不吃、云淡风轻的样子,三平看着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刚好他又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三平也就顺便挤兑下他,过下嘴瘾。 这接下来的半个月,他不在了,三平一时找不到能给过嘴瘾的人,突然就觉得无聊了。 流水账是写不下去了,肖飞又上课了,得放了学才来。想着,三平掏出了手机,给路意打了个电话。 “三平?”电话很快接通了,路意的声音听着有点迟疑。 “啊。”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说回来,她很少主动去找过路意,从来都是路意先热的场子。况且自从经过上次那件事儿,他俩后来就再没怎么聊过天了,现在路意应该也在诧异,怎么三平会主动找他。 正当三平想着要不要把电话挂断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时,路意的声音又传来了。 “你在医院啊?” 三平一头黑线,“不然我还能去哪儿?” 路意估计也被自己的话呛到了,在电话那边咳了好半天,才又回了一句,“我今天没啥事,我现在去看看你?” “别。”三平立刻说道,路意那边一下没声了,三平哎了一声,“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啥意思嘛。”路意闷着声音。 被路意这么一问,三平也说不出上来了,对啊,她到底啥意思,想干嘛? 双方沉默了很久,三平都觉得今天的太阳有点猛了,晒得她后背一层蒙蒙汗。 “要没事的话,”还是路意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先挂了。” 三平还没来得“嗯”一声,路意那边就挂断了电话。三平举着手机,听着话筒传来的单调的“嘟嘟嘟”声发着愣。 她在小花园里坐到太阳下山、路灯都亮起来的时候,都还不想走。 “你果然在这里。”身后传来肖飞的声音,三平回过神,回头跟肖飞打了声招呼。 还有几个月时间,肖飞就高考了。简老师跟她汇报过肖飞的学习情况。肖飞本来就聪明,再加上他真的是拼了命的在学习,成绩一下子就上去了,考路意的那个大学基本没问题。 但肖飞还是没有松懈,每个周末的补习一次都没落下。 “你的饭我放在你房间了。”肖飞在三平身旁坐下,“随便做点,你随便吃点。” 医院的伙食很好,但是三平总觉得医院的饭有股味道,吃不惯。肖飞就把做饭送饭的任务揽下了。每天放学后就忙着做饭,做好了给送到三平房间。 “嗯。”三平应了声,她现在还想着路意,也没心思说点什么。 她盯着眼前的草丛看了一会儿,突然对正无聊着数星星的肖飞说,“你有没有看到前面有个人?” 肖飞顺着她眼神往前看,前面除了黑漆漆的草丛外,就啥也没有。这所医院拢共也没多少病人,现在小花园里就只剩他俩。 “没有啊。”肖飞答了一句,话没说完,三平就像被施了法似的,木木地从椅子上站了以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的草丛,嘴里边模模糊糊说着什么,边往前走去。肖飞一下紧张了起来,他跟着三平站了起来,凑近了听,才发现三平嘴里念着的是永和的名字。 这下肖飞彻底懵了,懵了的同时后背还发凉,他前后看了看,这小花园还真就剩他们两个了,咬咬牙,他小心地跟三平说道,“那,没人。你没事吧?” 三平听了,停住了脚步。肖飞正松了一口气,三平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他,开口了,“不对啊,永和他就在那儿啊,你再看看?” 说完,三平两眼一黑,眼看着就倒下了。肖飞一口气还没松完又提了起来,他眼疾手快地撑住了三平,三平才不至于倒到地上。但昏迷的人死沉死沉的,肖飞虽然正在长身体,但一个成年人的体重他撑着还是吃力。 正当肖飞满头大汗地撑着三平不敢动的时候,护士长急切的声音传来了,“怎么了怎么了?” 肖飞那口气才真正松了下来。 第32章 “你不要摆出这样的表情,你爸爸不喜欢。”清花推了下愁眉苦脸的三平,看了下森平的房间方向,小声说道。 七岁的三平保持着拿琴的姿势,泪眼汪汪地看着妈妈:“可是我好累……” “累也忍着。”清花不耐烦地皱眉。正说着,她的余光瞥到从房间里出来的森平,连忙换上一张笑脸,迎了上去,“今晚我煮猪骨汤,喜欢吗?” “随便。”森平敷衍了一下清花,清花转身就跑到厨房开始忙活。三平没来得及收住眼泪,她呜咽着看着阴沉着脸的父亲,走到了面前。 “这么委屈吗?这么累吗?”森平弯着腰,平视着女儿的眼睛,问。 三平抽搭着,不敢说话。 “我易森平的孩子,没有这么爱哭的。”森平站直了腰,严厉地说道:“晚饭你别吃了,继续练琴,练到我说停为止。” 说完,森平没有看一眼拼命忍住不哭出声的女儿,和正从厨房望出来的妻子,便转身走进了房间。 清花叹了口气,冲着三平说:“早叫你别哭了别哭了,哭也没用,你爸爸不喜欢你哭,你看,今晚又吃不了饭了吧?” 三平呆呆地看着地板,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三平再恢复意识的时候,肖飞已经被胡医生劝回家了。胡医生正站在三平的病床旁边,手里翻着三平的病历本。 “就那种东西……”一开口,三平就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胡医生放下病历本,关切地看着三平:“什么东西?” “就你手上的病历本,”三平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就可以把我的人生给整理清楚吗?” “肯定不行。”胡医生回答,“病历本只是医生了解病人过往病史等情况的工具而已,并没有整理人生这种功能哈,三平小朋友不要想太多噢。”看到三平笑了下,胡医生转而用轻柔的声音说道:“你的人生,得靠你自己整理呢。” “我怕我真的做不到。”三平立刻说道,“越整理,就越心慌。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我妈妈她根本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而且,我在晕倒之前,看到永和了。”三平抬起头,看着胡医生。 “永和不可能出现在你的面前,那不是真的,你比我更清楚。”胡医生看着三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你会进入一个分不清虚幻和事实的阶段,不过没有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还有你的朋友们,我们都会陪着你。而且,当你分不清真假,你只要记住一个原则——尊重事实——记住这个原则,你就能分辨清楚了。” “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事实啊?”三平觉得脑子很乱,“我觉得我妈妈不爱我,是假的;永和出现在我面前,是真的。这对我来说,就是事实。” “你自己知道的,这不是事实。”胡医生没有认同三平,“如果你妈妈爱你,是一个事实,那她现在在哪里?如果永和没死,是事实,那他现在在哪里?在你面前,只有你的医生,也就是我,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三平半晌说不出话来。 “尊重事实——即使那是你不愿意承认的。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你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它充满困难,充满挫折,但这就是人生。而且,这不是你的错。” “继续写,不要停下来。”胡医生在走出三平病房前,对着三平说道。 三平觉得在医院里的日子非常难熬,肖飞在医院外的时间,却过得非常快。 几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肖飞不知道三平恢复得怎么样了,反正每次去医院看她都觉得她好像跟住院前没什么变化。他没来得及再分精力去想三平的事情,在夏天蝉鸣响起的时候,他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紧张的三天后,他走出考场,看着考场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家长们和考生们都围在一起热火朝天着,他一个人在考场外站了会儿,正想拔腿走的时候,抬头看到了余云和路意正往他走过来。 他对余云那种说不上来的讨厌的感觉淡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路意的关系。自从上次余云误会三平自杀是因为路意表白后,路意和余云的关系竟然莫名其妙地近了很多。肖飞每次看到他俩像好哥俩一样的成双入对地出现,对余云也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恭喜恭喜啊。”路意兴奋地冲到肖飞面前,大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等路意放开肖飞后,站在一旁的余云对肖飞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看着也不像是要给肖飞一个拥抱的样子。 “今晚打算怎么庆祝!肖同志!”路意大力拍了下肖飞的肩膀,大声问道,好像他才是那个刚考完试的人。 “随便。”肖飞没什么所谓,甚至还觉得挺无聊的,“不庆祝也行,没什么好庆祝的。” “哎!”路意搂着肖飞往前走,“你小子还是初中的时候好玩儿,现在跟个小老头一样,没劲。” 初中的时候?初中的时候我什么样? 肖飞一时想不起来了。 看肖飞不说话,余云难得提议了一回,“既然你没想法,要不要做几个菜带去医院,跟三平一起吃个饭?我妈说她来搞定饭菜的事情。” 见路意和余云都看着他,肖飞只好点头了,“也可以,但会不会麻烦到余婆婆。” “不麻烦。”余云立刻说道,边说边掏出了手机,“诶,妈,对,大云。今晚我们去医院和三平一块儿吃饭……啊你早准备好了?行,待会儿我们去拿。” “余婆婆不和我们一起去?”等余云把手机放回兜里后,路意问了一句。 “她不去。”余云简短回答了一句。路意点点头,然后表情开始变了,“可我跟三平好几个月都没说话了……” 余云淡淡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倒是肖飞啧了一声,“你俩真是小学生。多大事儿现在还没说开。” “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路意有点委屈,“虽然知道她不喜欢我,但还是怕她讨厌我。你不知道,她很多时候看着不像是好惹的人。” “三平不好惹?”肖飞一开始还觉得奇怪,但细细想来,也深以为然了。的确,三平是那种外表看起来跟软柿子一样的,内里……内里更像软柿子,太软了,容易被人捏,疼不疼,她也不会说。这要是对着别人也就算了,在意她的人就特别容易手足无措,怕关心给多了,她嫌烦;问候少了点,又对她的病情不好。胡医生不是说了么,多陪陪她,可他们几个里面,真正坚持做到多陪陪她的,就只有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余云了。 “所以就都拖着呗。”上了余云的车,余云发动了车,才说了这么一句听不出咸淡的话。 “拖着呗。”路意坐在后座,伸长了长腿,“能咋样。” 到了三平房间,三平正无聊地靠在沙发看着电视。看到他们几个进来了,才打起了一点精神,“来了?” “嗯。”路意应了一声,三平愣了愣,随即挤出了一点笑容,“啊,路意。” “嗯嗯。”路意又应了一声,然后看着已经走进来坐在沙发另一端,正低着头玩手机的肖飞,啧了一声,伸长了腿轻轻踢了下肖飞的鞋子,“别玩了,收拾收拾准备吃饭了。” 余云已经把饭盒都放在了茶几上,肖飞把手机放回到书包里,走到茶几前,帮着余云把保温饭盒里的饭菜都给拿出来。 三平也想着站起来的时候,路意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不解地看着路意。 “那个……”路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你不生我气了吧?” 三平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压根就没生气……我还怕你生气了。” 路意一听,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那就行!原来是误会一场!你说我俩,还真让肖飞说中了,就跟俩小学生一样,大家都害怕对方生气。” 余云坐在茶几前,飘来了一句话,“误会解开了就好,快来吃饭了。今天肖飞刚好考完高考了,庆祝下。” “啊,是是是。”路意蹦到了茶几前,挨着余云坐下了。三平也笑着走了过去。 “今天考试感觉怎么样?”三平夹了一块白切鸡放到肖飞碗里,问。 “还行。”肖飞把白切鸡放到口里,“都会做。” “没估分?”余云抬眼看了下他。 “没。”肖飞夹了一筷子的土豆丝放到碗里,扒拉了一口,才说道,“能上就上,不能就算。” “嘿,真潇洒。”路意乐了一下。 “我觉得能上。”三平看着肖飞说,“通知书下来后记得告诉我。我好做个好梦。” 余云给三平倒了一杯橙汁,听到三平这么说,看了下她,“最近没睡好吗?” “啊,”三平拿起橙汁喝了一口,“一直就没睡好。不是在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就是干脆失眠了,一整晚一整晚都睡不着。烦人。” “胡医生怎么说?”路意关切地问。 “开了药吧好像。”三平吃了几口,就觉得吃不下了,“反正开没开我都不知道,吃了就完事了。” “没用吗?”肖飞在一旁默默听了很久。 “没什么用。”三平叹了一口气,“我都觉得我快疯了,现在又觉得习惯了。” 他们几个的心情瞬间就变得沉重了。 余云放下碗筷,盯着眼前的菜好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是没有好好配合胡医生的心理治疗?” “啊?”三平愕然,“没有吧,有问必答,还想咋样。”接着,她又觉得不是滋味,不由得呛了一句,“干嘛又怪我。是我不想好起来吗?” “我不是那意思。”余云回了一句,他想了想,又说道,“诶,我发现,你现在脾气挺大啊?” 三平愣了愣,她没有想到余云转话题转得那么快。 倒是一旁的路意先反应了过来,“你也觉得是吧!我也觉得她现在特刚!特别有魅力。” “说啥呢……”三平无奈地笑了。 气氛这才好了点。 肖飞一直扒着饭,木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虽然他知道三平现在情况不稳定,但他还是烦三平事儿多。况且他也暂时还没有办法做到跟余云和路意那样儿,那么能忍,但又怕一出声就又给他们添堵,就干脆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太坏了,太自私了。三平都这样了,又不止一次崩溃了,他还暗暗埋怨大家的关注点永远都在三平身上。像今天,明明是他高考完了,余云明明说是大家一起吃饭给他庆祝的,明明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可三平一句“睡不好”就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她身上了——就连他,他也忍不住开始担心三平了。 他明白这种埋怨和比较是没有办法放到明面上说的,也明白自己现在的这个想法有多无耻——跟他亲爸一样无耻。 想到这点,肖飞的双腿又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他有多恨他亲爸,他现在……就有多恨他自己。 第33章 查分那天早上,肖飞就被路意砰砰砰打门的声音吵醒。肖飞在床上坐起来,发了一会呆,听到门口那边每隔几分钟就传来一阵敲门声,嘴里暗暗骂了句“神经病”,才慢悠悠地下了床。 开门的时候,肖飞有点被门外的阵势吓到了。他以为只有路意一个人抽风呢,还想着开了门给他一拳,谁知道余云、余婆婆、简老师……连成小姐都来了。 肖飞有点尴尬地呆在了原地,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发什么呆呢?”路意冲上来拍了下肖飞,“今天查分!” “哎……”肖飞看着一票人浩浩荡荡进了屋,有点无语,“你们就不担心你们这样会给我造成很大的压力?” “啊,”余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我们担心的是你一个人知道考不好了会不会想不开做傻事。” 肖飞摇摇头,把门关好走进客厅后,看到这群人都自动自觉地各找了一个位置坐好了,现在正看着他。肖飞被看得全身不自在,“你们真的……我谢谢你们了,但是……” “没事嘛!能上就上,不能就算!”路意喊。 “不对,我觉得肖飞能上。”简老师坐在余婆婆旁边,认真地看着路意说道,“只要肖飞发挥稳定了,你那间学校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即使上线了,”从厕所出来的余云,经过肖飞的时候补充了一句,“还有开学考试。开学考试才是重头戏。” 肖飞有点头疼。 成小姐买了早餐过来,而查分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大家吃了早餐之后,就开始边互相闲聊着,边等查分开始。肖飞坐在一边,听着成小姐和路意在聊天,看着余婆婆和简老师还有余云也在聊天,转头再看看院子外的阳光,突然恍惚了起来。 他们都是在陪我啊。 说实在的,肖飞并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无所谓,特别是查分。“能上就上,不能就算”不过是他梗着脖子的一句逞强话——一定要上啊,他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现在有那么多人在陪他,他还是紧张,但没有那么害怕了。 就好像终于有了退路的那种感觉。 正胡思乱想着,放在睡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三平。 “早啊。”肖飞立刻接了起来。 “早上好。”三平的声音传了过来。肖飞不自觉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 “今天查分了,”三平应该是笑着说话的,“紧张吗?” “现在不紧张了。”肖飞老实回答道,“现在大家伙都在我们家呢,说要一起等分数。” “这么夸张。”三平乐了,乐了好一会儿,她又沉默了会儿,然后才继续说,“对不起啊,我今天没在。” 肖飞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她这句话。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肖飞忍不住了,只能自己开口了,“真没事……哎,分数出来了,我打电话给你。” “好。”三平回答的很干脆。 放下电话,他呼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墙角的杂草发呆。院子的杂草一直都是三平在整理,三平住院之后,肖飞就没想起来要把杂草给除了。现在后院里的杂草已经快要爬到院子的墙上了。 “想什么呢?”软乎乎的一声招呼从身后传来,肖飞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简老师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墙角的杂草,惊讶地说,“都长这么高了?” 肖飞点点头,“都没人清理呢。” 简老师不解地看着他,“你回来了,你清理不就完了?” 肖飞怔了一下,“我?” “不是你是谁?这个家只有你和三平俩人住,三平暂时不在家了,那这个家就是你做主了。你还等三平回来除草啊?草都翻墙了。”简老师抬手看了看表,惊呼了一声,“嘿,十点了,快快快,去查分。” “刚到十点,系统现在肯定忙着。”余云站在里屋,往外看着要从院子走进来的俩人,“等个十五分钟再查也没事。反正分数都定了。”顿了顿,他看着刚走到面前、低着头的肖飞,“紧张可以,别瞎紧张。” “谁瞎紧张了。”肖飞漫不经心回了一句,然后坐在了电话前,看着电话上的时间到了十点一刻,拿起了话筒,拨通了那个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 大家早已经停止了闲聊,全部把注意力放在了这边。肖飞心底知道他们都是好意,但还是不自在,拿着话筒的时候身子还往沙发里偏了偏。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接通那一刻,肖飞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按提示输入了准考证号码,话筒那边的机械女声就立刻报了肖飞的成绩。肖飞每听一科分数,心就往肚子里落一分。把话筒放下之后,肖飞长出了一口气。 比自己估的分数还高了,而且比艺大去年录取的分数线也高了十几分,如果今年没什么变动,他应该都能稳上了。 一直蹲在他旁边的路意按捺不住了,伸手就摇着他的胳膊,“怎么样怎么样?!” 肖飞看着身后那一圈紧紧盯着他的人,换上了释然的笑容,然后简单说了下结果。 简老师一听,立刻开心拍手,“嘿,我就说你可以。” 路意平时根本没有接触过教育方面的事情,对于肖飞的结果其实没有概念,但他看到简老师的反应,和一向冷淡的余云这次也有了一点笑容,明白了过来。他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吓了肖飞一跳,也不管,就这么张开长手长脚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搂住了肖飞,嘴里不断兴奋念叨着——“果然是我最喜欢的崽”。 肖飞现在也终于踏实了下来——这阵子的努力没有白费,也证明了他自己。 大家也松了口气,立刻就在讨论中午吃什么庆祝了。 余云走了过来,一把扯开还赖在肖飞身上的路意,看着肖飞,“给三平打个电话吧,她应该等急了。” 肖飞点点头,拿出了电话。 三平很快就接了电话,“我在。” 肖飞听到这声“我在”,突然涌上了说不上来的感觉。 想哭,然后想立刻跑到三平身边。 真的很矛盾。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到底想干嘛了。 “嗯,”肖飞清了清嗓子,然后跟三平说了结果。末了,他加上了一句,“能上艺大了。” “好。”三平回答,接着又回了好几声“好”。 她很高兴,非常高兴,高兴得手都在微微颤抖。但她也是真的没有办法把心中那满分的高兴给表达出个一两分,她只希望肖飞也能明白,她也是真的为他在高兴。 肖飞说想今天过来看她,她想了想,还是回绝了。今天她约了胡医生去做心理咨询的治疗,而每次做完心理咨询,三平就全身提不起劲,连开口说话都没有力气。 挂电话前,肖飞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挂了电话后,三平看着窗外的满目苍翠发呆。 “三平,准备啦。”护士长小丹敲了敲门,在门外提醒道。 三平应了一声,从床上起来了。 三平坐在胡医生面前,并不打算开口说话了。 她已经对每周两次的固定咨询感到厌烦,她并不明白这种咨询有什么意义。而每次咨询结束回到房间后,她总能很快睡着——从心底里泛出的疲累,让她甚至连握拳头这个动作都做不了。 还有为什么要写自传?她的一生是悲哀的,她对父亲感到恐惧。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以为至少母亲是能够让她感到安全的存在。但自从开始写自传,自从她开始回顾母亲的形象和作为,她就越发胆寒——关于母亲的真相太过于残酷,以至于每次想到母亲,她都无法继续思考,更不用说记下来了。 承认了这个真相,就是全盘否认了她自己迄今已来的人生——三平不愿意、也不认为自己可以继续写这个自传。 而今天,又是一次煎熬的咨询,而她只想着在候诊室坐着,熬过这两个小时就行了。 胡医生坐在三平对面,看到三平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嘴巴紧紧闭着,并且不断回避跟他的眼神接触,他知道三平已经开始抵触心理咨询治疗,他一边开口问三平问题,同时脑里也快速运转着寻找对策。 “你愿意同我说说你的自传进行得如何了吗?”胡医生轻柔地问。 三平原本都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回答,但她还是看到了胡医生殷切盼望的眼神。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我已经没有写很久了……” 终于等到三平回答的胡医生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相反,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噢?你介意告诉我原因吗?”胡医生问。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可以了。”三平好像把刚才自己在心里刚为自己定下的“不配合原则”抛到了脑后,她有点委屈地对着胡医生控诉着,“我本来状态就不好,不清醒,整天浑浑噩噩的,你还要我去想什么关于以前的事情,想我妈妈的事情。我妈妈很爱我,我怎么可能去怀疑她?” “三平,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胡医生看着三平的眼睛问道。 三平不说话。她将一直抱在胸前的沙发靠垫抱得更紧了。 “放轻松一点,我只是问个很简单的问题。”胡医生笑着安慰,三平稍微松弛了点,但还是警觉地看着胡医生。 “你为什么要来住院呢?”胡医生问。 三平没有想到胡医生会问这个问题,她愣了下,然后下意识地回答,“因为我病了。” “病了的感觉,能跟我说下吗?”胡医生点点头,继续问。 “我记得是我要自杀,然后被路意发现了,他把我送到这里,然后我就一直在这里了。”三平还在想着上一个问题。 “三平,我知道你自杀的事情。”胡医生慢慢地说,“我想知道的是,你已经清楚自己是病了的,那你能跟我说说病了的感觉吗?” 三平沉默了。 胡医生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三平的心防设得非常高,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想三平一直以来所遭受的痛苦和困难,他对三平总抱有一种深刻的同情。 他想上前轻轻拍一下三平的肩膀,但他也清楚,现在这个时候,他不应该主动去跟三平有任何的身体接触,这会让三平更加惊慌。 “我知道你想要好起来。”胡医生一直看着三平的眼睛,肯定地说道,“不然你不会每次咨询都按时来;不然你不会每次都能按时吃药。听护士长说,你非常配合我们的工作。包括写自传,即使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想再写下去了,但你也尝试过了。包括现在,你还在和我交流,说明你想要好起来的渴望,非常强烈。但你还是在害怕。其实,你害怕的东西,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的事实?你是不是认为,一旦你承认了或者接受了这个事实,你就会被打倒,你就再也不会好起来?三平,我要告诉你,不是的。不管你害怕接受的那个事实是什么,它都已经发生了,过去了,它伤害不了你了,你现在已经足够强大,可以转而去打倒它了。” “所以,请不要抗拒你内心深处那想要往前走的渴望。和我一起,我会陪着你去战斗,直到你战胜为止。”胡医生眼眶有点发热,“然后现在,我希望你专注自己的感受,不要逃避它们。你能告诉我,你病了之后,有什么样的感觉吗?”胡医生见三平已经稍微放下了防备,于是继续问道。 “其实第一次住院的时候,你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三平说,“我也记得我之前回答过。但既然你现在又问了,那我再回答一次吧。”她把胸前的抱枕放在了一边,不再回避胡医生。 第34章 咨询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半。胡医生觉得今天的的咨询大有进展。三平即使对治疗的方式和结果都还存疑,但她已经完全信任了胡医生,而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你自杀的原因是什么?”胡医生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其实还是担心这个时机不成熟,担心三平会承受不了这个问题的重量。 但同时他也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而且三平已经出现开始出现幻觉了,所以他打算搏一搏。 刚才还在畅所欲言的三平,在听到胡医生的这个问题之后,果然又沉默了。 胡医生并不催促,他在等。 果然,三平又开口了——求生的欲望让她开口了。 “那时候,路意刚跟我表白。我很害怕。”三平深吸了一口气,说得很困难,“我并不喜欢他,我是说,没有那种喜欢,我喜欢他是我的朋友,但我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他一跟我表白,我就慌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又觉得自己好坏。我想答应他,我又想起了永和,觉得背叛了永和,这不对……” “所以你就选择了自杀?”胡医生适时地问道。 “是的。太难了。”三平点点头,然后又说,“现在想起来,虽然现在已经不想死了,但还是觉得果然在那个时候,死了才是解脱啊。” “嗯,暂时的解脱。”胡医生不置可否。三平皱着眉,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说你这个说法不对的意思。”胡医生轻轻地说道,“但你仔细想想,如果你在那个时候自杀成功了,你的人生就真的没了,别说解脱的事情,你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这就是我的目的啊。”三平说,“我的目的就是让问题消失。” “为了让问题消失,就得死吗?”胡医生一字一句地说,“那你长久以来的挣扎,算什么?你压制自己的真实渴望,去听你父亲的话,去做一个小提琴家,不就是要为了证明些什么吗?况且,你的死亡,并不会让问题消失。你的问题仍然还在,只不过是在你的尸体上,在你那短暂的一生里。别人来看你的时候,都会知道,你的问题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过去面对它,去解决它!你一直在做的,只是在逃避而已,逃避问题,逃避痛苦,逃避现实。” “就从这次的自杀看来,你又在逃避了。我不知道在之前,你知不知道路意对你的心意。我们就说这次路意的表白。他对你表白,你有两个选择——接受,或者拒绝。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拒绝。对于你来说,原本就适合你的解决方式是拒绝,但你会害怕一旦拒绝后,他还会继续对你好吗?他还会是你的朋友吗?你害怕承担这个选择下的后果,又实在没有办法违心去接受他,为了逃避,你选择了自杀——当然,你自杀的原因肯定不止是这个问题,我在想,是不是路意跟你表白这件事情,让你想起了另外的、你不愿意面对的痛苦。而那个痛苦比要处理路意的表白所带来的痛苦还要大。” 三平的脸色越来越差,而当她听到了“另外的痛苦”时,更是面如死灰。 “还记得上次我问你,为什么要把永和的遗物都处理掉吗?其实你处理遗物的行为,和你自杀的行为的性质是一样的。自杀是你的另一种逃避方式,是你的另一个谎言。你的一生,都被谎言围绕着——有来自别人的谎言,但真正让你崩溃的,是你自己对自己的谎言。而我的建议,是你要立刻停止说谎。只有你停止说谎,然后去直接面对你的问题和痛苦,你才能真正好起来。”胡医生恳切地看着三平,“我知道你现在做不到把你心里那个最痛苦的回忆说出来,但是没有关系的,你不用逼自己。” 三平的表情开始变得痛苦,并开始猛烈地摇头。她把抱枕扔到地上,腾地站了起来,并开始在胡医生的房间里来回焦虑地走着。 肖飞和路意他们在中午随便找了一饭店吃了午饭之后,大家就散了。路意执意要送成小姐。余婆婆也有点累了,余云就打算开车先送余婆婆回家,下午再去医院看三平。余云问肖飞要不要跟着去医院的时候,肖飞摇摇头,不出声。余云看了下肖飞,也不说什么,点点头,就和余婆婆一起开车回家了。 简老师下午没事儿,想去镇上的一家艺术馆看看,他看着走在一边、低着头踢石头的肖飞,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看看?” 肖飞耸耸肩,“随便。” “嘿,你这随便的劲头,可还真跟余云有一拼。”简老师乐了。 肖飞想了想,偏过头看了下简老师,“简老师,你和余云是同学吗?” “是呀。”简老师乐呵呵的,“初中就认识了,到今天多久了哇?都懒得数了,就有些年头,有些岁数了,哈哈哈!” “他一直都这么……嗯……”肖飞想了下余云的那张脸,一时找不到形容词,卡在了那里。 “冷冰冰的?”简老师接上了,见肖飞迟疑地点了点头,简老师才又乐呵呵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什么想法。就觉得余云他八面玲珑,啥事都能做利落,啥话经过他嘴出来就变了样儿,但又觉得他不像路意那样,那么容易接触,是吧?我告诉你啊,他还真一直就这样。” “反正我认识他那会儿,他就是我班长,学习好,人缘好,老师喜欢,同学也喜欢,我也喜欢,可是时间久了,就觉得他这人,心思重,深不可测,不是熟到一定程度的,他还真不轻易跟你敞开心扉啥的。”简老师继续回忆。 “他能和你做朋友做了那么久,他一定很喜欢你吧?”肖飞终于明白了,为啥之前一直对余云有种说不上来的讨厌,就是因为这人藏得深。 “哎,也不是。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这么多年来,除了我,他家人,现在的你,和三平,噢,还有路意,我就没见他对谁上过心。”简老师回答,“他是那种平时一个人都可以过活的,他对我好,能和我做朋友,是因为之前出过事。” “你们之前出过什么事啊?”肖飞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也没啥事。就,哎,以前的事,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感慨,哈哈,都过那么久了。”肖飞看着简老师一张嘴就说不停的样子,觉得可乐了,那样子就像一个小老头,还尽回忆过去,“我那时候想不开,想……就那个嘛,不想活了,也是余云,死命拉着我,不让我跳下去,完了还给我讲了一大堆大道理,然后就一直跟着我,就怕我……怕我又想不开,又做傻事。我还是那会儿,才第一次见到余云说那么多话呢,之前听他说得最多的,就是什么,上课了,下课了,交作业了,别这样之类的……”简老师越说越来劲,肖飞却皱着眉打断了,“你……想不开?” 简老师现在这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可不像是……曾经想不开的样子啊。 “看样子,不像吧?”简老师笑眯眯地看了肖飞一眼,肖飞老实点点头。简老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种东西,看样子是看不出来的。我有没告诉你,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 “啊?”肖飞愕然地看着简老师。 “这么说起来,我和你,还挺像的,哈哈。”简老师看着前面,说道,“但我跟你不同,我是天生就不知道我亲爸亲妈是谁,后来才被老头儿领养回家的。而且,在老头儿领养我之前,妈妈就已经生病去世了。老头儿就是觉得一个人呆着无聊,我妈生前又没给他生孩子,他自己没那个心思再婚,就去孤儿院那儿把我给捡回来了。” 震惊过后,肖飞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低着头继续听。 “我那时可叛逆了。”简老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觉得我爸虚伪,天天闹着要离开。我爸啥也不说,但也不让我走,就天天让我在家里闹。闹了一段日子了,该我上学了,上到初中的时候,还真的越来越想不开了,又不知道到底哪里想不通了,反正就看周围的一切都不顺眼吧。那天想着从教学楼的天台跳下去得了,恰好被余云碰上了,他在那抽烟来着,抬头一看一个大胖小子站在那儿,吓他一跳,烟一扔,就上手来抓我。抓我的时候,还被我打了好几拳,等我冷静下来了,才发现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的,他皮薄,又白嫩,显得特别可怕。他自己倒没怎么在意,反而跟我跟了好几年,一直在说大道理。一开始我还嫌烦,不愿听,后来听进去了,觉得也对,就慢慢学着接受我那个情况了。” 肖飞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做了校长的原因,他天生就适合干这个。”简老师长叹了一声,“也是在那时结下的缘分,也不知道是我赖上他了还是他赖上我了,反正我俩就一直到了今天。” “跟演戏一样的。”肖飞嘟哝了一句。 “你说我们演戏呢?哈哈,你和三平不更像。”简老师打趣道,然后“哎”了一声,接着停下脚步,原地转了好几圈,肖飞拉住他,“干嘛呀?” “不是,我是不是迷路了?怎么好像不是这条道儿啊?”简老师肉呼呼的脸上,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肖飞看了直乐,“你不知道路啊?” “我路痴啊。” “路痴,路痴还敢带路呢?”肖飞乐完之后无奈地掏出了手机,点开了地图。 “不是聊上瘾了吗,聊着聊着就忘了我这回事了。”简老师着急地凑了上来,“快找找,在哪儿,我好热,艺术馆里有空调。” “别催,在找。”肖飞查了下地图,转了个身,下巴往一个方向指了指,“应该往那儿去就是了。走吧。” “走走走。”简老师拉着肖飞就往前走,不一会儿,他偏过头来,对肖飞说,“我现在就觉得啊,你现在的样子,有点像我之前那个鬼样。” 肖飞把手机揣兜里,不吭声。 “但你比我好,你比我冷静,能想事儿,所以我想啊,想再提醒你一下啊,有啥心结,有啥问题,直接解决,直接面对。怎么说呢,都是缘分,别白白辜负了。”简老师笑眯眯地说。 肖飞看了一眼简老师,“也怪不得你能和余云一起玩那么久。” 简老师嘿嘿笑着。 第35章 胡医生的确是在逼迫三平去面对和承认一些她不愿意接受的痛苦——“你是懦弱的,但你并不软弱。”那天咨询结束后,胡医生最后跟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当时,她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一直想着胡医生在咨询中所戳穿的其中一个事实真相——“有另外的痛苦出现了,它曾经被你压制着,但路意的表白让这个痛苦再次出现,你承受不住,所以选择自杀。这才是你自杀的真正原因”。 胡医生并没有接着问三平那“另外的痛苦”究竟指的是什么。三平回到房间后,躺在床上,盯着墙角的那只正躺在巨大的网中间等候猎物的蜘蛛,一动不动。小蜘蛛已经变成大蜘蛛了,来搞卫生的阿姨有好几次都高举着扫把想把这个网和网中的蜘蛛给连窝端掉,但每次都被三平阻止了。 “你个女娃娃,不觉得瘆的慌吗?不害怕蜘蛛?”阿姨奇怪地嘟嘟囔囔,拿着扫把出去了。站在网下的三平抬头看,那只大蜘蛛在晃荡的网中央,微微抬了下八条腿的其中一条,好像在跟三平道谢。三平笑了。 三平突然想起了她的自传——虽然她也表示过再也无法继续写了,但她还是起了身,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拿出被放了很久的笔记本。 记录母亲的部分被她撕掉了。现在,她拿起笔,想回忆一下那“另外的痛苦”——她本来也希望可以依循着以往的习惯,去逃避这个“新的”痛苦,但她也是真的希望,能够快点好起来,能够快点继续向前走——她已经在半路上耽搁了太久太久。 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很大问题,但她没想到,问题的根源竟然是她的“自欺欺人”。她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逃避动作,有的时候竟会让她痛不欲生,起不了床。 三平把笔记本合上,长吁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办法做到。一想起……一想起永和在她面前死去,她就呼吸急促,心脏在胸腔里也跳动剧烈。她的后背和额头都出了蒙蒙一层冷汗,手颤抖着连笔都没有办法握住。她抬头看向墙角,蜘蛛已经不知所踪。 外面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过了很久,三平才应了句,“请进。” 她把笔记本放好,转过头,麻木地看着余云提着一大堆书进来了。 “我来了。”余云把书放到茶几上,接着拿起茶杯进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拿着洗好的茶杯,放在茶几上。他看着三平,“来,喝茶。” “你这人,”三平叹了一口气,走到茶几前的沙发前,坐了下来,“可真有意思。我真觉得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我是有非分之想。”余云开了电磁炉,煮上了水,“你不知道吗?” 三平翻了个白眼,“我从哪知道?” 接着,她严肃地说,“别学路意那套了,我真怕了这些事儿。” “我不学他,也学不来。”余云用小勺子把茶叶舀进茶杯里,“他这人,冲动。我不冲动。” 三平切了一声,然后皱了皱眉,“那你干嘛老上我这里啊?是贪这里风水好,还是贪我这里够清净啊?还是……”她想了想,不确定地问,“还是余婆婆让你过来的啊?” “都不是。”水开了,余云把水壶的热水倒进装着茶叶的茶杯里,过了两道茶,“我妈简直想亲自过来给你当护工,我说,你是心理上有了些问题,不是缺胳膊断腿啥的,不需要护工,让她偶尔过来看看你得了。”余云看了一眼在旁连连点头的三平,把一只洗干净了的茶杯放在三平面前,然后倒入洗好了的茶水,“现在,关心和问候,对于你来说都是一种负担吧?” 三平不吭声。 “但你也别理所当然地以为,”余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们都不管你了。怎么可能,人和人之间的羁绊,没那么浅。很多事情的因缘,也没那么表面。” “你想说啥啊。”三平皱起了眉,“你们文化人都这么说话的吗?” 余云笑了笑,抿了口茶,接着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你爸,和你妈。”放下茶杯,余云淡淡地开口了。三平立刻打断,“你别提他们。” “我不提可以,”余云慢条斯理地回答,“你能不想吗?” “不是,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跟个狗皮膏药似的老上我这里来呢?”三平有点不耐烦了。 “我怎么可能真让你一个人在这呆着,没人陪。”余云也不恼,继续淡淡地说着,“虽然我俩之前没什么交集,也是肖飞转学到我这儿来上初中我们才多了点交集,但之前,也多亏了你,照顾了我妈好长一段时间。现在我是报恩来了。” “啊,你说那事儿?”三平想起来了,之前余云要去国外学习交流半年多,正好那个时候余婆婆身体出了点毛病,正在休假的三平得知这个消息,就天天地去陪着余婆婆。那个时候,永和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 “那哪能一样啊……”三平看着余云,“余婆婆那是小事儿,几天就能出院。我这个……我这个都看不到头,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跟坐牢似的,万一是个无期呢?你陪我无期吗?” “那的确是个问题。”余云端起了茶杯,盯着淡黄的茶水,“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不是很正常?” “也是。” 肖飞还以为自己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会过得没滋没味的,但路意刚好有一个画展要开,就顺带把他捎上了。肖飞和路意在一起办完画展之后,就回到了福山镇。没过几天,艺大的录取通知书就下来了。 一开始拿着通知书,肖飞还比较激动,只是没过多久,他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 艺大学费并不低,再加上住宿费和生活费,少说也要好几万。他知道三平一定会二话不说就给他交,但正正就是因为这个事儿,让他坐立不安。 凭什么呢,他只是一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她凭什么要花费那么多钱来让他上学? 他是个孤儿,亲母在他还懵懂的时候就离开,亲父……即使是在他懵懂的记忆里,他对亲生父亲的恨意还是与日俱增。 他恨他的父亲,如果不是这个人,他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去接受妈妈的爱,他也就可以不用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这么在意旁人的眼光和闲话。 闲话这种东西,说的人可以即说即忘,但听入耳的人,却时时被这些话折磨着。 路意不止一次让他看开点,让他别想这么多,让他把别人的话当放屁——怎么可能?他有时候甚至想反问一下路意,过往的回忆和经历是不是可以真的做到一转身就能放下?心再无挂念的滋味,他路意真的也可以做到吗? 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被过去和现在的处境折磨着,他路意有什么资格要求肖飞放下? “野种”“没爹疼没娘爱”“没家的玩意儿”“靠人接济的小孩儿”……这些话又轻,又重,与之无关的人稍微侧过身子便可以轻易躲过,与之有关的人呢?与之有关的肖飞他自己,每天,每时,每刻,都被这些话压着。 他知道三平对他好,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去接受。 这些事儿,没拿到通知书之前,不敢想;拿到通知书的时候,不得不想。 想着想着,他决定把通知书先藏起来,自己看看能不能从其他渠道搞到钱来。 打工已经来不及了,还有一阵时间就开学了。 找路意借钱?不行,他肯定一转身就找三平去说了。 找余云更不行。肖飞一想到余云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就头疼。 肖飞边盘算着,边上网查了一些有关借贷平台的信息。 他发现,有些借贷平台的借贷门槛还挺低的,只要身份证就行,不用看征信,不用看资质,填个申请表,等审核下来就好了。就是还贷的时候有利息,但他自己也看不懂这利息是高还是低,就没放在心里了。 他想着先在借贷平台先借一笔钱,借到了再努点力去打工,拿到工资还上就行。 跟着网页上的提示,东搞西搞到了最后一步要输入身份证的时候,他那一直过热的脑子竟然冷却了下来。肖飞犹豫了,他停下正在输入的手,想了想,还是把网页关了。 他不知道风险有多高,也不知道他将要承担的后果是什么。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他不能轻易做出任何一个决定。 肖飞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给简老师发了条短信。 简老师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他们约在了肖飞高中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吃店等。 简老师一直有着和他实际年龄不相匹配的……品味。余云是面相不显老而已,但俨然一副小老头做派了。而简老师呢,不仅不显老,还老爱穿一些连肖飞都嫌弃的衣服。 今天的简老师,穿了一件漫威英雄的上衣,一条蜘蛛侠裤子,头上还戴了一顶钢铁侠的帽子。跟他一比,黑衣黑裤黑运动鞋的肖飞,就显得老成多了。 肖飞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兴奋地走过来的简老师,嘴巴动了动,算是打了招呼了。 他没什么胃口,简老师点了餐之后,转头看了下他,“录取通知书拿到了吧?” 肖飞不说话,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他就知道瞒不过原本就在艺大工作的简老师,想着与其等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商量起来后来问他,不如自己把这个主动权给先拿过来,顺便跟他聊聊……其他事。 他不知道简老师能和他聊到什么程度……且看吧。 “前天早上拿到的。”肖飞回了一句。 简老师点点头,“嗯,我就寻思是这几天呢。你没跟他们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今天找我出来有什么事?”简老师点的咖喱鱼蛋和奶茶很快就上来了,他开心地把吸管插进了奶茶里,满足地大吸了一口。 “就想随便聊聊。” “你可不是喜欢随便聊聊的人。”简老师笑了,“以前给你补课的时候,你跟我聊得最多的就是学习上的事儿,其他事你都没什么兴趣。跟你聊漫威,你没兴趣。跟你聊dc,你也没兴趣。我想着跟你聊画画,你总该有兴趣了吧,你还是不跟我聊。就今天,你想跟我随便聊聊?” 不愧是能和余云做这么多年朋友的人。肖飞一时语塞。 “说吧,到底什么事。是艺大的事情吗?”简老师在牙签筒里摇出几根牙签,插在了咖喱鱼蛋上,接着给自己插了一个鱼蛋,就往嘴里送。 肖飞知道再扭捏下去就太没意思了,干脆开门见山说道,“我不想找三平要学费。” “你中六合彩了?”简老师问,他好像猜到了肖飞就是要跟他说这件事。 “还是找到了什么渠道,能来钱的?”想了想,他又问了一句。 “都不是。”肖飞回答,“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 “那……”简老师顿了顿,“你是不打算上学了?” “不,我还是要上学。我就等着去上大学。” “那你是什么意思?”简老师疑惑地看着肖飞。 肖飞深吸了一口气,“我想着去借钱……” “找谁借?” “不是有什么快速借贷吗,我就想……” “你想都别想!”简老师快速打断。他放下鱼蛋和奶茶,严肃地看着肖飞,“你想都别想!开了这个头,你就回不去的了。” “为什么啊?”不知为什么,肖飞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没借吧?”简老师警觉地用小眼睛在他脸上来回扫视着。看到肖飞摇摇头,他才把视线收回来,重新放到鱼蛋上,“我告诉你,你去怎么疯玩儿都可以,就是别借这玩意,还有黄赌毒这些,你千万千万不能碰。知道吗?碰了你就毁了。” “这些借贷的,都是前期说得好听,什么没有门槛,快速到账,什么低利率……别信。你到最后要还的,肯定比你借的那个数还要多上好几十倍。虽然我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我曾经有几个学生就借过这些,结果都不太好。啊,人还在,就是那个场面不太好看,他们也要承担起他们原本承担不起的负担。这会压垮人的。”简老师一边吸入奶茶,一边说道。 肖飞有点后怕,但更多的是庆幸。 “话说回来,你干嘛不想要三平的钱啊?”简老师斜了他一眼。 肖飞给自己戳了一个鱼蛋,“明知故问。” 简老师嘿嘿笑了几声,然后马上收了笑脸,“所以我让你先把你和三平之间的问题解决了。” 肖飞诧异地盯着简老师的脸,“您学过川剧变脸啊?” “别打岔。”简老师得意地甩甩头,“师从余云。” “不是,问题是,我压根不知道问题在哪儿啊,我怎么解决?”肖飞烦躁地大吸了一口奶茶后,皱了皱眉,拿起奶茶看了下,“这也太甜了吧,都齁了。” “是你的口太苦了。”简老师不以为然,“那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不想用三平的钱?” 肖飞想了想,抬眼看着简老师,“你刚到家那会儿,你不是也在闹吗?你为什么闹?” 简老师怔了一下,他偏着头思考了一会儿,“你突然这么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就很复杂,很矛盾吧?我爸把我领回去的时候,我已经十一二岁了。我是绝对不会再想回到那个大院儿里了,但我爸那儿,我又不太愿意待着。说实话,我爸和我在那个时候,压根就谁也不认识谁,两个陌生人突然要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头了,谁能适应啊?以前经常和我爸闹,经常吵着吵着就大吼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啊?真的,这句话杀伤力百分百,我爸脸色都变了。但吵完了,我爸还是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送我去上学。就很矛盾,非常矛盾。我明知道这人不是爱我的,他却用行动来迷惑我,就我觉得他虚伪,也觉得自己虚伪。” 肖飞用双手捂着脸,声音闷闷的,“就是这个感觉……” 简老师一把拉下他的手,眯起眼睛,看着他,“你也跟三平闹啊?” “能闹吗?”肖飞急了,音量不自觉地往上飙,但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压低了声音,“她这个情况,怎么闹?” “在她还不是这个情况的时候,你也没闹吧?” “她的情况就没好过。”肖飞越说越郁闷,“领我回去的时候,她老公刚离开没多久。正常人都不得有个缓冲期?再加上在之前我就在其他亲戚家转来转去的,白眼闲话啥的听遍了,三平说是把我给正式领养了,不让我到处飘了,但总归是……你懂的。我是不敢闹,我也没……”肖飞说不下去了。 “你也没那个胆量去闹,是吧?”简老师接过话头,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有个人告诉你,你可以稳定下来了,你就开始害怕再回到以前那种生活。所以是也好,不是也好,你心里再怎么觉得别扭,都不敢发泄出来。” 肖飞不说话,闭着眼睛又吸了一大口奶茶。 “不是甜吗?你慢点喝,喝奶茶咋还喝出了喝酒的感觉。”简老师乐了。 “你别幸灾乐祸啊。”肖飞白了他一眼。 “你别想着上了大学后就不联系这边了。”简老师乐完了,突然语重心长了起来,“没必要对她这么偏激和苛刻,谁都是一样的,你觉得别扭,她也一定觉得别扭。但最初肯定都是出于好意。要不是,就为了填补空虚,她养个宠物不比养个人省心省事多了?所以说啊……”简老师认真看着肖飞,“你可以去纠结,这很正常,我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不知道为什么就和一个无缘无故的人扯上了关系。但怎么可能真的存在什么无缘无故?有的事情,可以深究,但有的事情,就没必要揪着不放了。她对你付出了这么多,你要是受之有愧,你再对她好不就行了?” “今天这事儿,”肖飞和简老师走回家的时候,肖飞看着来往的车流,转过头对简老师说道,“我还真是第一次跟人说。” “正常的。”简老师见怪不怪,“你找我,就是觉得我和你一样,同类人,聊这个能聊出点什么。要是跟路意和余云他们聊,他们能接收到一半你的意思都算不错了。” “这是对的,有啥事不要憋着。该找谁就找谁,聊也好,骂也好,闹也好,别憋着,也别自己乱捣鼓。你今天去医院看看三平?”肖飞还在低着头听着简老师说话,冷不丁听到三平名字的时候,他抬起头看着简老师。 “找她,好好聊聊啊。好不容易凑一起的缘分,别浪费和辜负了。你不首先走出第一步,你咋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别什么事情都想当然。” 第36章 三平见到肖飞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还吃了一惊。 肖飞不像余云那样随心所欲,想来就来,相反,肖飞非常谨慎,每次要过来前都会事先打一个电话给她,看看她今天想不想见人。 肖飞知道不想见人却被逼着要去见人的难受心情。以前在那些亲戚家就经常这样,那些亲戚把肖飞当做了炫耀自己是好人的筹码,有客人到了就强行把肖飞拉到客人面前。肖飞虽然表面上非常顺从,其实心底无比抗拒。他恨透了那些把他当筹码来炫耀的亲戚。 所以,推己及人也好,有同理心也罢,肖飞在去探望三平的这件事上,从来都是小心翼翼。 猝不及防的交流会让原本安心缩在角落里的人备受折磨,就像有人突然拉开了窗帘,久居在黑暗中的人被粗暴暴露在光亮之下,眼睛会被光刺伤,随之而来的焦虑和烦躁会如海啸过境一般,吞没一切。 “你……你来了?”三平有点结巴。 肖飞走进房间的脚步顿了顿,他开始犹豫了,“……可以吗?” 这么突然的探望,不仅三平无所适从,就连肖飞也觉得非常别扭。但和简老师聊完之后,他迫切要见到三平的心情就驱使着他不打一声招呼就过来了。 三平的反应,又像一盆冷水,把他的冲动给浇灭了,一点火苗都不剩。 紧接着,他又觉得有点恼怒——为什么余云就可以出入自如,他,你三平的养子,每次却都要预约? 谁稀罕来看你啊,还要预约?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从阴暗角落蔓延出来的想法一旦冒出,便很难被压回去了。肖飞被自己一瞬间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走近三平,“通知书今天下来了,我特地拿过来给你看的。” 看似偃旗息鼓的阴暗想法,实际上是在蛰伏着,等待着可以再冲上来的另一个时机。 “啊,下来了?快给我看看。”三平从床上下来,走到茶几旁的沙发前坐下。肖飞从书包里拿出被揉得皱巴巴的通知书,递给三平。 三平接过,看了一会儿,笑开来了。 “还有一个多月就开学了,这一个多月里,你好好休息,好好玩儿。日用品这些,我叫余云或者路意帮你张罗好。存学费的账号你到时给一下我,我来搞定。” 肖飞张了张嘴,想说不用了,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的确没有能力自己去交那么高昂的学费,打工都来不及,借贷更是不用考虑了。与其逞强,让三平问三问四,不如还是……先妥协吧。 “行。”肖飞最后说道。然后就走出了房间。 “所以到底怎么了?”路意快步跟上肖飞,一把拉住肖飞。 “真没什么。”肖飞被路意拉住,停在了原地,但也没看路意。 恰好是列车进站的时候,火车站出站口的人流量非常多,但路意毫不在意——“没怎么?没怎么的话,会是这个样子?”路意绕到肖飞面前,皱着眉看着肖飞,“是不适应大学?还是被谁欺负了?跟我说,没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这个还真解决不了。”肖飞抬起头看着路意,“好几年了,都没解决。” 路意现出疑惑的神色,正想说话的时候,突然被人推了一把,“挡道了兄弟!” 路意连忙拉着肖飞走出了站口,走到了他停车的地方。路意把肖飞推上车,关了车门,绕到另一边,上了驾驶座。他默不作声地发动了车子,肖飞看着他,“去哪?” “去找三平。”路意没好气地回答,“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解决?还好几年都没解决。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肖飞皱着眉头,“你发什么疯?你停车,我自己回去。” 路意不出声,闷声踩着油门。 肖飞踢了一脚车门,沉声道,“停车!我自己回去!” “停不了,上高速了。”路意斜了一眼正瞪着他的肖飞,“别踢我老婆。” “你老是这样。”肖飞咬着牙,“什么都不懂,又经常冲动,想到一出是一出,你稍微想想旁人的感受会死吗?” 肖飞看着路意依然抿着嘴不说话,心里的火也越噌越高,干脆一股脑全骂了出来,“我和三平的事情关你什么事?你知道什么?你就是一个被宠坏的人,还以为自己有多了解我们。你了解什么你了解,我死了娘没了爹寄人篱下的心情你了解吗?三平没了老公她父母又当她是棋子一样去利用你了解吗?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想表白就表白,搞得三平进医院,出了事又不敢面对,自己躲起来不见人,你自己又能解决什么?” “都多久的事了还说什么!”路意吼了一句。 肖飞不甘示弱地吼回去,“那你就别管我!我自己想去找三平了自然会去找三平,不用你来多事!”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他们的身子因为惯性往前冲了下。肖飞喘着气伸手就去拉车门,发现路意锁了车门,回头对着路意就是一顿吼,“开门!让我下车!” 路意大力地按了一下总开关,肖飞拉开车门就往外冲。往回关上车门后,路意一踩油门,自己开车走了。 肖飞瞪着已经远去的路意的车,嘴里还在骂着——“不知所谓!” 给简老师打了电话后,肖飞就蹲在路边等简老师过来。 路意在生气停车的时候还能留出一点理智来选地方。肖飞粗略看了一圈,发现这地方的小吃店、小饭馆、小超市都还挺多,大概是想着这里还相对比较方便,肖飞饿了也不至于找不到吃的。 肖飞从口袋摸出烟盒,嘴里叨上一根烟之后想找打火机,找遍全身上下都没有找到,他回想了下,才想起打火机是放在他随行的一个包里,而那个包,因为当时下车的时候正在气头上,也忘了拿了。他现在就只有一部手机,还有嘴里的一根烟。 肖飞把烟拿下来,别在耳后,继续蹲在路边等简老师过来。 他现在的气已经消了,他就是一听到路意要带他去找三平,就急了。急了就开始不管不顾地吼,当时还觉得自己特有理,现在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点,就又开始后悔了。 特别是说因为路意表白才让三平住院那件事,他更觉得懊恼。明明知道三平要自杀的根本原因不是在路意身上,但那时为了气路意,他还真的是把口不择言做到了最佳。 他说路意不了解情况,不了解他和三平,这话是有道理,但他又何尝不是不了解路意的心情呢? 肖飞看着手机,心里想要不要给路意发条信息过去道歉好了。路意今天还特地过来接他诶,见了面还抱了他,他也是好心,我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呢? 不过话说回来,路意可真狠哪,说放下就真的把他扔下了。想到这,肖飞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接着过了没多久,他又开始想着道歉的事儿。 就这么来来回回纠结着的时候,简老师骑着他那部小绵羊出现在了肖飞面前。他摘下头盔,盯着肖飞好一阵,首先问了一句,“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等肖飞把耳后的烟拿下来扔了后,他才接着问第二句,“到底怎么回事?” 肖飞看着被头盔勒红的简老师的脸颊,叹了口气,“和路意吵了两句。” “然后他就把你扔下了?”简老师不可思议地问。 “我自己要求的。”肖飞接过简老师递过来的头盔戴上,然后坐到了小绵羊的后座。 “回去再说吧。”简老师也不多说,“回你家还是去医院?” “我家……医院吧。” “到底去哪?” 肖飞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道,“医院。” 路意或许是不了解,或许是冲动,但总得要人先走出这一步,事情才能够被解决。 这是肖飞刚去大学的第二个月,秋意渐浓,凉风过境,但暑气还没能完全散掉。三平却提前穿上了长袖衣裤。 她开始有了“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里了”的想法,她甚至都不知道她正和什么对抗。是人吗,敌人是谁,他们在哪里?还是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如果是在和那些躲在暗处的力量做斗争,那些力量又是从哪里来的?要如何,才能打败他们? 是只有打败他们,自己也才能胜利吧?也只有这样,也才能够从这里逃出去吧? 但是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三平想着,喝了一口茶,然后环顾了下房间——在这间房里,她已经住了一年多了。自从住院后,她的生活单调地只剩下了检查、检查、检查,和咨询、咨询、咨询。很多时候——虽然她知道胡医生是一个绝对的好人——但还是在很多时刻,她觉得胡医生也像是一只怪兽,“是温和的、善良的怪兽。”三平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但即使胡医生是一只温和的、善良的怪兽,当她坐在胡医生面前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胡医生正张大着口,要从她身上吸走什么东西。 “哈喽。”余云的声音出现在了身后。正在胡思乱想的三平,听到余云的声音,竟然有种隐隐的雀跃。 三平转身,看见了余云,她的心情突然从雀跃变成了害怕。 余云进了房间,脱下外套,然后把外套放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回头再看三平,发现三平呆呆站在了原地,他奇怪地走近了她,“是被我今天的造型帅到了吗?” 三平眨眨眼,回神过来后看见余云的脸就在自己的面前,她甚至都能感受到余云的呼吸。三平心下一紧,下意识地要后退,但她身后已是窗台,早没了退路。眼看着三平就要撞上了凸出墙面的窗台,余云急忙伸出手,拉住了三平的胳膊,用力把她拽了回来。出于惯性,三平也被拽进了余云的怀里,手里本来握着的茶杯也再顾不上了,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余云松开了手,笑着看着三平。三平抬头看着余云明媚的笑容,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大。 心中的恐慌让三平越来越站不住。她连忙坐在床边,闭着眼开始深呼吸。 余云察觉到她的异样,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三平听到余云的声音传来,以前她是真心喜欢余云的声音,现在却只剩烦躁。她忍着心底的烦躁,转过头去躲过了余云的视线。 余云看着把自己缩成一团的三平,皱了皱眉,心想是不是自己站得太近了让她感觉不舒服,便自觉地往后退了退。他看着三平,问,“你现在是希望我走开,还是想让胡医生过来?或者你想自己一个人静一下?” 三平一动不动。余云等了一会儿,转过身准备出门的时候,三平的声音才传过来——“你以后真的就不用过来了。我不想看见你。” 余云的脚步顿了顿,良久,他点点头,抬起脚继续往门外走去。 三平捂着头,痛苦地想——“他是真的不会来了。” 第37章 这不是三平第一次让他不用过去。事实上,余云能够非常清楚地感受到旁人对他的态度。 三平一开始是抗拒有人陪着的——不管陪着她的人是谁。她害怕被询问,被关心,被人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但她还是不愿意从旁人的眼光里得知这个事实。 但即使如此,余云还是顶着三平的抗拒,坚持每天都过去医院陪她一会儿。余云心里知道,如果她真的能够自律到可以自己想通很多事,她就不用住院了。恰恰正是因为她抗拒陪伴,却又经常自己在钻牛角尖,她才更需要陪着。 陪着不等于非得要唠嗑。余云见过路意曾经拉着三平说了一晚上的话,那晚的三平筋疲力尽。第二天路意再想过去医院的时候,余云二话不说就阻止了。 余云认为自己是陪着三平的最佳人选。他对三平以前的事情不感兴趣,他知道永和已经过世了,也知道三平的父母对三平的态度,更知道三平不是真心喜欢小提琴,甚至还知道,三平现在还在迷茫是不是真的喜欢写作。 但所有这一切也仅限于知道,他并不打算干涉。他只想尽他的能力,好好陪着三平,帮着三平走出泥潭。 眼看着三平越来越习惯他的陪伴了,正当他准备松口气的时候,三平却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态度,要求他停止陪伴。 这和三平之前那种无奈中带着默许的态度不同。余云虽然并不打算真听三平的话,不再去医院陪她,但他还是给三平留出了可以让她真正独处的时间和空间。他知道,三平一直隐瞒着的什么事情,很快就会由三平亲口说出。即使她倾诉的对象——有更多的可能,是胡医生,而不是他,余云还是感觉庆幸——只要她终于肯说出来就好了。 肯说出来,就相当于她承认了。 那么久以来,困扰三平的其实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痛苦,而是她从来都不愿意承认的这些痛苦。 三平是怯懦又软弱的,这毋庸置疑,但除了三平,他们——他们这些被认为是正常的“正常人”,难道就无比坚强了吗? 没有人是完整的。行走在人间,每个人的灵魂版图总带着缺角。只不过有的人还善于伪装,不至于像那些终于分崩离析的人一样。 余云倒是想崩溃一次。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恐惧,像三平,三平恐惧的是面对痛苦的事实。他呢,恐惧的则是那个失控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失控时候的样子。准确地来说,是从父母惊恐的眼中,他看到了失控的自己——狂躁、易怒,像一头焦虑的狮子。而父母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态度也深深刺痛了他,他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家人。一开始,他不愿意家人对他失望,到了读书的时候,除了家人的感受,他开始顾忌学校里的人对他的评价。到了最后,他要顾忌的人越来越多,脸上那淡如冰霜的面具也越来越难摘。他已经和面具融为一体,只是偶尔,心底的那头焦虑的狮子,还会试探性地出来吼一嗓子,但都被他压了回去。 他很羡慕三平。 三平其实并没有察觉到余云的心思。就像肖飞认为的那样,她现在哪还有什么共情能力。 她只是又出现了幻觉——明明是余云走了进来,她却看到了永和的脸。 事实上,她真的早已忘了永和的样子。一开始,她能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余云,但没过一会儿,余云的脸就成了一团云雾。即使五官模糊,但她认定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永和。 气息——对,就是气息。她感受到了永和的气息——一种哀怨的,让她不安的气息。 她害怕这样的永和——她害怕在她心里阴魂不散的永和,连带着在回忆中的永和,她也害怕。 胡医生曾经问她,为什么要把永和的遗物都处理掉,为什么要把永和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都清理掉——生怕睹物思人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是当她看到有关于永和的事物的时候,她就好像看到永和出现在她面前,面带愠色地质问着她,指责着她。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没有忘记,但她什么都不愿意承认。 当余云的样子和永和的样子重合在一起,她再次感到了恐惧。 每次当她以为她好得差不多了,总有一些幻象从深不见底的湖底浮上来。 但她真的想好起来,真的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照顾别人——去照顾肖飞。 并没有经过肖飞的同意,她就把他带到了身边。肖飞的真正想法、真正态度,她一无所知。肖飞上了大学之后,适不适应,开不开心,什么感觉,她更不知道。每一天的治疗枯燥又费神,她只能看到她自己的痛苦正盘桓在她的脚下,怎么赶都赶不走。 她不想这样下去了——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吗? 三平走到了胡医生的办公室。她没有敲门,就径直开了门走了进去。她知道胡医生在里面。 果然,胡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前敲着电脑。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三平,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接着便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当她开始主动寻找帮助,就意味着她离自己想要的那个生活更近了一步。 胡医生让三平在沙发上坐下之后,转身给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三平对面。三平看起来虽然还是心神不定,但胡医生还是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这可是三平第一次在不是咨询的时段主动来找他。 “我又出现了幻觉。”三平开门见山,事实上,她很急切,“这一次我把余云当做了永和。我不要这样,余云跟永和本来就是两个人,我不要把他们两个混在一起。” “不用着急,我们慢慢来。你先深呼吸一下。”胡医生说,“上次幻觉出现后,你晕倒了。这次的幻觉,你晕倒了吗?” 看到三平摇了摇头,胡医生又问,“那这次的幻觉持续了多长时间?” “没多久。”三平回答,“幻觉出现没多久,我就让余云走了。我害怕我会在余云面前失控。” “你说你把余云当成了永和,但你害怕在余云面前失控,也就是说,你害怕在永和面前失控……”胡医生毫不避讳,“这是不是也就说明了,你跟永和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你一直这么说的,那么好?” 听了胡医生的问话后,三平闭上了眼睛,深呼吸了好几下。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非常差,她很累,眼皮非常沉重,但她还是强打起了精神,“不是的。永和一直都对我很好,是我对他不好而已。” 她睁开了眼睛,并没有看胡医生,而是盯着地板,用机械般的语气说道,“是我让他活不下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胡医生轻轻地问。 过了很久,正当胡医生都以为时间都静止了,三平才把涣散的目光收回来,她无力地看着胡医生,“我不可以再说谎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今天永和又没有回家。三平站在玄关,看着紧闭的门口,脚步像被钉在了地板上。 直到两条腿开始发酸发麻,她才回过神来。天已经很黑了,看样子应该是八点,还是九点了?她从六点开始等,等到了现在,都还没等到永和回家,更不用说他的一个电话或者一条信息了。 三平走回到客厅,开了一盏小灯。这盏灯是永和给她买的,没什么装饰,就简简单单的一款落地灯,一打开,温暖的黄光立刻照亮了整个客厅。三平坐在灯旁边的沙发上,拿出手机,拨通了永和的电话。 电话通了,她的心往上跃了一下。 “三平,怎么了?”永和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三平有点想哭,“你回家了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然后三平听到永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已经说了……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分开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什么好事?对谁来说是好事?”三平并不是胡搅蛮缠的高手,所以此时此刻,她的辩驳根本就没有底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然后换了另一种柔和的语调,“永和,别闹了。回家好不好?我真的……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三平,你冷静点。”永和的声音还是温柔,但三平却觉得冷极了,“离婚协议书我上个月已经给你了,你签下字,我们就都解放了。”永和停顿了下,继续说道,“何必呢?我是说,这么互相折磨,真的不是我们当初相爱的时候想要见到的结果。” “我没有折磨你。”三平着急地说,“我爱你!” 永和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尽是无奈,还夹着一丝嘲讽,“我也爱你,或者可以这么说,我从来没有放弃过爱你。但是首先放弃爱的那个人,是你啊,三平。” 三平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重复地问着为什么,并不肯放下电话。 “爱情不是这样子的,三平,你明白吗?爱情不是这样子的,爱一个人,不是一天三餐一起吃就行了,不是睡同一张床就行的,也不是一张结婚证的事情,更不是房子的事情——爱情和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永和越说越激动,三平也几乎拿不稳电话了。 三平哽咽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三平带着哭腔问,“你今晚说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 “你要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三平对着电话大哭,她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只知道眼泪一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她的掌心很冷,却微微出汗了。她根本搞不懂现在是怎么的一个状况。 “不是我要的爱情,是这种爱情,我们两个人都需要。我一直想你可以独当一面,独立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没有了我真的不行吗?不是的,你没有了我你还是你自己,你不能说没有了我你就不是易三平了。我一直没有放弃爱你,我想你变得更好,更独立,更自信,而不是要你一直病态地依赖着我的爱。爱应该是能够滋养你,而不是让你更加……更加不思进取。你明白吗?” 永和叹了一口气,“但是你却首先放弃了爱,你放弃了爱你自己,也放弃了我。我……我也很累。我想结束这一切。” 三平对着电话哭了很久,永和也不忍心直接挂断,只能拿着电话一直跟她说着话,一直这么哄着她。三平哭累了,渐渐没了声音。永和试探地“喂”了一声,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然后三平的声音传了过来,“今晚我签好字,明天我带给你。明天中午,在我们经常约会的那家咖啡厅等,可以吗?” 永和暂时地松了一口气。 第38章 胡医生沉默了一会儿,等泣不成声的三平恢复了平静后,才问道,“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三平觉得自己既然都这么疼了,不如干脆今天就一次性疼完算了。像殉道士一般,三平仰起了头,看着胡医生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继续沉浸在回忆里。 三平来到咖啡馆的时候,刚好是正午十二点整。咖啡馆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还有几个店员。三平选了一个靠窗位置坐下,开始等永和的到来。 离婚协议书她带来了,在她随身的包包里。但她还是没有签字。对于永和昨晚、还有之前一直在说的什么“真正的爱”,她不明白,也不打算去明白了。她只想再见到永和,再挽回他一次。 她不懂为什么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永和却突然要离开她。是有了另外一个喜欢的人吗?还是在写新书的过程中遭遇到了创作瓶颈?亦或是,她做错了什么吗?问题到底出在谁的身上?他终于还是厌倦了她吗? 但是这些,和永和一直说的那个什么,那个“真正的爱”,又有什么关系? 三平觉得头很疼,她不想再胡思乱想了,却一直没有办法停下来。她揉着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无意间看出窗外,就看见永和出现在街角,正往这边走来。 马路边,红灯亮了,永和在红绿灯旁停下。他眯起眼睛,看到了咖啡厅里正透着玻璃窗看着他的三平,他笑了笑,扬起手挥了挥。 三平看到永和的笑容在阳光下闪耀着,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把她走神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定了定神,再看向窗外的时候,发现红绿灯前围了一圈人,有停下来的车,有还没有转绿的红灯,有人在打电话,有人抱着一个在哭的小孩,有血……有血从那个由路人围成的圈里流了出来。 不见永和。 三平觉得自己停止了呼吸,一直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此时此刻跳得更厉害了,那些在她的脑袋里同时打鼓的人,在这个时候打得更欢了。 她头晕目眩地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要往外走。她的目光没有办法聚焦了,但她还是尽力眯着眼睛,想要看清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 终于看清了之后,她颤抖着双唇,转身离开了现场。 那个从来没有宣之于口的痛苦的回忆,那个一直被压抑着不见天日的痛苦的真相,那个一直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伤口,终于被三平坦白了,承认了,揭开了。 胡医生看着在沙发上把自己缩成一团的、不断颤抖的、面无血色的三平,知道她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 已经有太多的人劝过她,让她忘掉痛苦,让她放下过去,让她重新出发。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才能从回忆的泥沼中挣扎着站起来。医学昌明,三平过来求医,是希望医学可以让她不那么痛苦。但是她要真正康复,真正重新出发,还真的要先好好感受那份只属于她的那份痛苦。 医学是矛盾的——不,应该说是人——人才是矛盾的。 看见它,感受它,不做任何的抵抗,让它在身体和头脑中肆意流动。只有这样,三平才能真的看清痛苦的模样。 暂时被击倒,没有关系。重新出发的力量,就在体内,就在那些深刻的痛苦里。 简老师把肖飞带到医院的时候,转身就要离开,肖飞忙拉着小绵羊的后座,“你去哪?” 简老师回过头,小眼睛在头盔的透明面罩后看着他,“回家啊,还能去哪?我女朋友出差还没回来呢……” “不是,”肖飞急了,绕到简老师面前,“你在这里等我啊,我很快下来,你还得送我回去呢。” “你不认识回家的路吗?”简老师眼睛眯了起来,肖飞知道他在笑。 肖飞看着简老师骑着小绵羊绝尘而去的潇洒背影,转身看着耸立的医院大楼,深吸了一口气后——又重重把这口气叹了出来。 真的比去参加大胃王比赛还要难。 但是看到三平正坐在窗边画画的时候,肖飞竟然莫名松了口气。在来之前,他在心里预想了千百种和三平对峙的情景,也下意识地认为三平就是那种精神萎靡、无法沟通的样子。而现在看到的三平,精神已经比肖飞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了,看着好像是真的可以出院了。 肖飞就是有这种感觉——他知道三平快出院了。 “三平,”肖飞轻轻喊了一声三平的名字,在三平带着惊喜和诧异的眼光抬起头的时候,他有点局促,“我回来了。” “你……你今天回来的吗?”三平惊喜交加,她放下画笔,快步走到肖飞面前。她仰起头,仔细看了会肖飞的脸,立刻说道:“你瘦了。” “怎么会瘦了呢?”三平语气带着心疼,她拉过肖飞的手,把他带到了茶几旁的沙发边,然后边给肖飞沏茶,边看着肖飞说话,“太瘦了,你去之前那个身材刚刚好,壮壮的。现在太瘦了,脸都没肉了。诶,怎么是你自己一个人来?你今天回家,没人接你吗?” 说到这里,三平突然停了停,然后叹了口气,“你回家,不告诉我日子可以,你可以告诉路意和余云,甚至是简老师他们呀。别自己一个人……” “我跟路意说了的。”肖飞连忙回答,他想了想,继续说,“不过路上我和他吵了一架,他把我送到医院之后,就自己走了。”他没有说路意中途把他扔下的事情,更是把简老师给略去了。 三平看了他一眼,手里娴熟的过茶的动作并没有停顿:“你……”嘴上迟疑着,手上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一般,小巧轻盈的茶杯被三平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从茶杯中倒出的弧线圆润又沁凉,肖飞有点看呆了,他才知道除了余云,原来三平也会沏茶了。 三平把洗好的茶杯放在肖飞面前,给肖飞倒上一杯淡黄清香的茶,把茶壶放回去的时候,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说道:“你别怕我会拿路意怎么样,所以骗我。”对上肖飞惊异的眼光,她不好意思笑了笑,“我承认我以前真的对路意有偏见……也不是偏见吧,就有恃无恐。也因为他的这种冲动的性格,打击了他好多回。但我这种打击也不是正常的。正常的打击是希望他能改正吧?我的打击看着倒像是要让他痛不欲生。”她抿了一口茶,然后看着肖飞,“正是因为我知道他什么性格,所以他绝对不可能还能忍着一股气送你来医院。让我猜的话,我会猜,他在半路就已经把你扔下了。” 肖飞皱着眉头,满脸错愕。他觉得这个三平,不仅是沏茶的时候,连说话的时候,也像足了那个经常性波澜不惊、偶然性晴转阴天的余云。 “而我也会继续猜,猜他把你扔下十分钟后,就后悔了。你看看手机,他肯定给你发信息了。十分钟后就后悔,但他做心理建设却要做一个多小时。看你到这儿的时间,推算你从机场……不对,火车站,你要坐火车……推算你从火车站到医院的时间,加上中途起争执、分开、你等简老师来、简老师骑着电动车带你过来的时间,嗯,差不多了。”三平一口气说完了,她眼里带着笑,看着肖飞,问道:“我猜得对吗?” 肖飞立刻把手机拿出来,果然,微信里有路意的信息。路意发了一个简单的道歉过来,还约他第二天去看画展。 肖飞快速地回了路意后,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这个时候,他才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怎么就肯定是简老师?” “你不会找余云的。”三平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肖飞立刻点头,“也是。” “所以,你跟路意吵架,”肖飞的茶杯空了,三平拿着茶壶给肖飞倒第二杯茶,“是因为我吗?” “我觉得你现在就可以出院了!”肖飞大叫了起来,他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又高兴,又觉得可怕。原来三平原本的头脑就是这么的……这么的……反正很厉害的样子! “是啊,我也这么说。胡医生说让再观察一个星期,他好安心。没什么事的话就可以出院了。能赶在除夕前出院,我们可以一起过年了。”三平笑了起来,肖飞看着三平的笑脸,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见三平这么笑。 “你们吵架,为了我?”三平又问了一句,她的笑容还没完全敛去,看着倒是带点腹黑的感觉了,“你今天直接从火车站过来,也是要找我说事情吧?” 肖飞很快就习惯了三平这么灵敏的反应。他深呼吸了下,看着三平,说出了一直深深藏在心底的话——“其实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相处。” 三平的反应很平静,“我也是。” “我知道你很好,”肖飞紧紧闭着眼,一股脑地说,“但我真的觉得太……太突然了。我没有办法适应,好多年了,小林的事情,我很谢谢你,还有画画的事情,还有上大学的事情,你都很支持我……你一直在支持我。但我就是……对,受之有愧!”肖飞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茶,“我们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你对我不好,才是应该的。但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要换作还是在其他亲戚家之间窜来窜去的时候,肖飞要是敢这么想,他肯定首先给自己一个大耳光——人家对你那么好,你还觉得不对劲,是犯贱还是怎么着? 但只有真的身处其中了,反而是不太敢心安理得地接住人家对自己的情意了。 第39章 三平笑了起来,肖飞奇怪地看着她。 但他一点也不生气。 “看来我们都有相同的毛病。”三平止住了笑,“在面对对方对自己的好的时候,心里只有内疚。这个内疚我也太熟悉了,我相信它折磨了你很久。其实这个内疚的感觉,也差点把我给打败了。” 肖飞不说话,他盯着茶水里浮着的一根茶叶出神。 三平捧着茶杯,看着肖飞,“是我当时欠考虑,也太急了。我的确……是因为永和离开了,我觉得那屋子没人气,太吓人了,刚好我又看到了你,就有了领养你的念头。是挺自私的,我也知道自己自私,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所以丝毫不敢亏了你。你一个小孩子,刚发生了那么……那么惨痛的事情,又被人像皮球一样来回抛了好几年,我就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很伟大的人,全然忘了领养你是为了填我自己心里的那个缺口……” “我以为你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环境。”三平叹了口气。 “我的确是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肖飞终于开口了,他接过三平的话茬,“但其实我更需要的……其实是……其实……哎我也说不明白。”肖飞烦躁地挠了挠头,他心里觉得激动,是因为这可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这么探讨这个问题;又觉得抓心挠肺,因为这个问题的确存在于他们俩人中间,但他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提出问题的人,并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案。这就像是在存心让人不好过。 但三平好像并没有觉得不好过。事实上,肖飞看着现在的三平,更加肯定了在他上学的时候,三平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也让三平的状态好了好多。 “我也说不明白。”三平轻轻拍着肖飞的肩膀,“但如果你还愿意和我一起生活的话,我们不如就……一起找找看答案?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相处得更加舒服的。” 他点点头,然后又补充道,“你可以少给点生活费我。一个学期几万太吓人了……是让我直接在雁城买房吗?我可以自己去做兼职,去赚自己的生活费。你也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别憋着。想爱谁就去爱,别想太多。” 三平脸有点热,“我多给你一点钱,傍身也好……行吧,一个学期五千够了吗?三千?不能再少了!” “你和余云怎么回事啊?”聊完了自己的事儿,肖飞觉得身心都顺畅了。他开始八卦大人的事情了。 三平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嘴,淡定地回了两个字——“朋友。” 肖飞看着沙发上搭着的那件余云经常穿的衣服,笑笑不出声。 三平顺着肖飞的眼神望过去,脸红得更厉害了。她埋着头开始沏茶。 “想爱谁就去爱,”肖飞说,“别想太多。” “不过我也很好奇,是胡医生医术高明,还是你自己走出来的?”肖飞想了想,还是把问题问出口了,“你这好得也太快了。” 三平带着微笑,给肖飞倒了一杯茶,“是胡医生和我一起找到的答案。胡医生告诉我,原来之前我和永和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已经失衡了。” 肖飞满脸写着“不明白”。 “现在感觉怎么样?”三平坦白后的某一天咨询日,胡医生问脸色已经明显好起来的三平。 “可以睡着了。”三平回答,“真的……谢谢你,胡医生。” 胡医生坐在三平对面,在她面前铺开了几张纸,“不用客气的。其实,你最应该感谢的是你自己,你非常了不起。你的家庭,你的父母,对你的影响非常大——但我们之所以是人,就因为我们有独立的意志,和独立的思维,我们在努力看清自己处境的同时,最重要的,是不要成为自己处境的牺牲品。我们——你,你非常有能力,能改变一切。” 三平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那我们今天就继续我们上次的话题吧。”胡医生拿出一支笔,在纸上轻轻敲了敲,“今天我们来说一下几种关系的形式,你也看看你跟永和之间的关系能不能对上号。” 三平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知道,在婚姻关系中,有三种不同的模式吗?”胡医生说着就用笔在纸上画了两个圆,紧接着,他在两个圆的中间画上箭头。胡医生边画着,边对三平说:“婚姻关系中,有三种不同的模式。第一个相处模式,是家长—子女模式。也就是夫妻双方中,有一方扮演的是家长的角色,另一方扮演的则是子女的角色。扮演子女角色的一方,会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扮演家长角色的一方。扮演家长角色的这一方呢,一开始觉得要照顾伴侣,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而被照顾的那一位,也会觉得被照顾,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这段关系之所以会失衡,是因为扮演家长角色的一方,他的心智成熟的程度,要远远大于另一方。所以当他看到伴侣一直停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成长的迹象,反而事事还要依赖着他,他会觉得非常地疲累。” “第二种模式呢,是孩子—孩子模式。”胡医生没有理会三平微微颤抖的双手,继续说道,“在这个模式中,夫妻双方的心智都尚未成熟,是处于互相索取却不肯付出的阶段。这种模式,表面上看来,是很有激情,很有感觉,但其实是最容易失衡的一种模式。因为两个人都拒绝付出,也拒绝成长,自然应对不了来自现实的考验。” “第三种模式,是成人—成人模式。在这个模式中,进入婚姻中的两人,都是心智发展成熟的成年人,都能够在和对方相爱的过程中,保有自己独立成长和思考的空间,他们互不依赖,却互相依靠。这是一种理想的婚姻关系模式,这也是一种相对来说比较稳定的婚姻关系模式。” 胡医生讲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着三平,“你觉得,你跟永和的婚姻关系,属于这三种模式的哪一种呢?” “第一种。”三平小声回答了。她答得很快,胡医生相信在他说完第一种关系模式之后,三平就已经有了答案。 “嗯,那你觉得,你跟永和,分别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 “从认识,到结婚,到最后,就是他一直在照顾我。”三平又把抱枕抱在了胸前:“我是被照顾的那个,是一直在索求的那个。” “嗯,但即使如此,你也不需要责怪自己。”胡医生放慢了语速,柔和地说。 “什么意思?”三平觉得呼吸变得困难了。她一直隐约觉得她跟永和的关系,是不平衡的,但她一直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平衡,再加上永和对她的确是很好,她也就听之任之了。今天听胡医生一说,她才意识到,也许永和早就累了。 “拿了孩子角色牌的你,并不是你主动选择的结果。”胡医生慢慢地说,“如果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得到的来自父母的爱是充足的、无私的,你的心智就可以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成熟起来。但反之,如果在你成长的过程中,你得到的是爱是匮乏的,你就会没有安全感,你不会信任外部环境,更不会主动追求成长,你的心智,也不会得到锻炼,进而成熟起来。所以,一旦你进入到一个亲密关系中,你自然而然地就会希望伴侣能够一直照顾你,而你可以安心地做回小孩子,享受来自伴侣的爱。”胡医生看着泪流满面的三平,轻轻地说:“所以,即使你在这段关系中,是依赖对方的角色,也并不是你的错。这是你没有办法选择的事情,而当时的你,也只有这样选择,才是符合事实,你也才能感觉安全。” “但是如果……”听着胡医生的说明,三平的眼泪像断了珠子的帘,她已经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胡医生把纸巾盒轻轻放在她面前。 等三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她才终于抬起红肿的眼睛,对一直坐在她对面的胡医生说道,“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不够成熟,不够独立,他就不会觉得疲累……就不会……” “你要明白的是,”胡医生柔声安抚道,“永和的意外,和他要离婚,这两件事没有任何联系。他出了意外,是肇事车辆的责任,不是你的;他要离婚,也是他的决定,不是你的决定。你要分清楚责任权属,你只需要负上一种责任,就是改变你对关系态度的责任。” “首先你要学会爱自己——发自内心地爱自己,让自己独立起来,找到自己的价值,这样你才能不至于再在关系中受到伤害。” 第40章 余云站在三平的病房外,站了大概有二十分钟了,也没有推门进去。 这家医院一直都是静悄悄的,偶尔护士推着车走过走廊,走廊里也只有一点动静而已。这跟普通医院那个喧闹的氛围完全不一样。 不过也是,这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疗养院。疗养疗养,不安静点病人怎么疗养? 余婆婆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她虽然也疼三平,但在她的心里,三平毕竟还是住过疗养院的人——她是真心疼三平,但也是真想儿子再找其他女孩子——起码是一个普通女孩子。 余云也知道自己老母亲的想法。换作以前,余婆婆一旦跟他有什么意见不统一,余云最多就是变着法地跟老太太打太极,不正面回应,也不作明显的对抗,只是做事还是照着自己的心意。 但这一次,余云不希望也这么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了。因为这不一样了。 这大不一样了。对三平,对余婆婆,对自己,他都必须谨慎对待。 为此,他拉着余婆婆,正正经经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地聊了好久。余婆婆一开始的态度很明确——“做朋友,完全没问题;做伴侣,真的不行。三平的状态非常不稳定,这样的伴侣不是完美的。” “不存在完美伴侣这一说的。”余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坚定地说,“她现在状态不稳定,不代表她将来也这样。我相信她,她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她只不过是稍微迷了路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想和她一起去找那条正确的路。我要和她一起去找那条正确的路。” 既然他的心已经偏向了三平那儿了,他就必须负责到底。 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三平的想法。就这样贸贸然冲进去向三平剖白心意吗?那他跟那个路什么意有什么分别? 而且那样一点都不符合他的人设。 他又不由得问自己,为什么在出门的时候没有想到人设问题。 转身正打算走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提着茶壶的三平看着余云,“我在里面等你半天了。” 余云立刻原地转身,走进了房间。 坐在沙发上,余云伸手想接过三平手里的茶壶,被三平轻轻挡了挡,“给我试试。” 余云缩回手,看着三平气定神闲地开始煮水、洗杯、过茶……一套动作下来,流畅无比,潇洒自如。余云看看三平手上的动作,又看看三平的脸,心里一片敞亮。 “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也没闲着。”余云说道。 “余云啊。”三平给余云倒上了一杯茶,放下茶壶的时候,脸色突然凝重了起来,“我恐怕给不了你想要的。” “那你说说,我想要什么?”余云把茶杯举到鼻子下,慢慢晃着茶水,茶水刚沏好,它独特的芬芳和清香氤氲着,轻轻飘进了余云的鼻腔内。 “一个普通的、没受过任何创伤的伴侣;一段正常的、充满希望的关系。”三平说,“或许,你还想要几个可爱的小孩儿。这些,都是我不能给你的。我有精神病史,也就不能给你一段正常的关系。我更不会生小孩,因为小孩可能会遗传到我的病。再说了……”三平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也没信心……更多的是害怕对着小孩。我觉得我不会是个正常的母亲。就像我和肖飞之间的关系一样,我们到现在,相处起来都还是很尴尬。” 余云抿了一口茶,清涩的茶味慢慢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放下茶杯,思忖了下,才又抬起头对三平说道,“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伴侣也好,爱情也好,甚至是孩子,我都完全没有概念。看到你之后,我才有了概念。而孩子这种事,不要就不要,我对这事也没什么执念。” “什么叫遇到我之后……”三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觉得余云回答得太快了,而且这个回答……稍显轻浮了点。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余云淡淡地又开口了,“我自己想要的,我自己知道,你就别替我想了。我也不知道这份情感是不是就是爱情,但我还真的挺想和你一起走下去的。起码,你现在都会沏茶了不是?”余云看着三平的脸慢慢地变红,不动声色笑了笑,“你现在应该想的,是你想要的。” 三平用手掌摩擦了下自己的脸庞,然后放下双手,长呼了一口气,然后给余云把茶续上了。 茶香袅袅,满室馨香。 眼见着三平的精神渐渐好起来,胡医生再一次感叹了人类心灵的复杂程度——它很脆弱,必须用爱来好好呵护着,保护着,不然就会破碎;而要修复破碎了的心灵,所花费的精力和时间,往往是巨大的、漫长的——但是,也不排除像三平这种情况的出现。事实上,抑郁症是属于神经官能症,而往往很多时候,神经官能症只是人生痛苦的替代品。人们往往不愿意直接面对血淋淋的痛苦真相,而不断逃避,神经官能症便由此而来。但是,只有我们真正接受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真相,直面痛苦,并积极地、想方设法去解决这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问题,那么神经官能症就会相对地减弱了。 三平还会在院里继续接受治疗,但按照三平现在恢复的情况,年底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胡医生的心情很好,跟三平之间的咨询进程也发展得很不错。即使如此。胡医生的心底却还是藏着一个疑问——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原生家庭,三平才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影响?其实每个人都应该是带着“做自己”的祝福诞生的,而很显然,三平不是被祝福的那一个。 三平仍然不愿过多地提及自己的父母,特别是母亲。胡医生想,这一定是比永和带给她的痛苦,还要深远和顽固。 但纵使再怎么不愿意提及,三平还是做出了表示。她坚定地对胡医生说道——“我知道我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我也接受了。而我不会再被他们影响了……这是我对我自己的承诺。其实我一直都属于我自己,不是属于我父母,更不属于小提琴。” 胡医生相信三平的承诺,他知道此时的三平,已经不同以往了。现在的她,说得出,也做得到。 那么,不提就不提吧,只要三平懂得从那个环境中走出来,做自己的主人就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胡医生也没想到,原来真正的三平——他指的是没有被过往的焦虑和丧失的痛苦裹挟着的三平——是那么能说的。现在的咨询除了跟进一下三平的状态,剩下的时间里,胡医生都不由得跟着三平的节奏开始唠嗑。不仅在咨询室唠嗑,出了房门,三平看到护士们,兴致也不减,逮着她们就开始唠。有好几次,胡医生经过三平房间的时候,无意中往里看,都能看到三平端着茶杯、一脸高深莫测地跟围在她身边的护士们说着什么。胡医生看了觉得好笑,同时心里的石头也能往下放了放。 正当胡医生以为日子就这么平凡又忙碌地过下去的时候,森平来了。 “不要怪我。”胡医生坐在森平前面的沙发上,森平低声说道。胡医生看着森平,并不说话。 森平抬起头,看着胡医生,又说了一句,“不要怪我。” “谁会怪你呢?”胡医生问。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森平皱着眉头,“你,肖飞那小子,路意,还有那个校长……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认为三平今天得了这个病,是因为我对她很严格,是我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但是,我真的不明白,至于吗?” “真的至于。”胡医生严肃地点点头。他看着一下子就泄了气的森平,接着说道,“而且,三平在之前受的伤害,是完全不可逆的。她现在的康复,只能靠自己,我们能为她做的事情微不足道。但我们不会放弃。” “那你呢?”胡医生又问森平。 “什么?”森平蔫蔫地半抬着眼皮,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能为三平做什么?” “我不知道。”森平说。 “你今天能来找我,我很高兴。这说明了,你其实还是关心三平的,至少你是不安的。”胡医生坚定地看着森平,说,“我的工作并不是要让谁不好受,恰恰相反,我希望前来求助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得到相应的帮助。我想帮你们。” “你要怎么帮我们呢?”森平坐直了身体,“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只是一件家务事而已,要我承认我易家出了一个抑郁症患者,这太丢脸了。你要怎么帮我们易家恢复名誉?” “谁在乎你们易家的名誉?”胡医生立刻反问,森平愣住了。胡医生接着说道,“我要帮的,从来不是你们易家,我要帮的是三平,和今天来我这里的你——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忙的话。” “我没问题,不需要你的帮忙。”森平立刻回答。 “那你今天为什么来?”胡医生不甘示弱地问。 “你只是过来推卸责任的吗?”胡医生又问。森平不回答。 “孩子,并不是你梦想的延续,易先生。”胡医生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位医生,在和三平接触这么久以来,他早已把三平当做是一位朋友。现在,他想先替三平,对她的亲人,说出三平长久以来一直不敢说的话。 “你自己的梦想,你自己的人生,是你自己的,跟孩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你生孩子,只是为了你自己,我可以告诉你——并不是以一位医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独立的人的角色——告诉你,你的这种行为,非常自私,自私透顶。而到现在,你还仍然认为,这是爱。易先生,恕我直言,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如果你爱你的孩子,你会希望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会希望她拥有属于她自己的人生,会希望她能放手去做一切她喜欢的事情。你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是心智成熟的,她能拥有独立面对痛苦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你爱她,你就会接住她,而她也会清楚知道,无论她是什么样——无论她是不是小提琴演奏家,就算她籍籍无名,她的父亲,她的家人,也深深爱着她。如果你爱她,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她绝对不会感觉到孤独;如果你爱她,她就万万不会,用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方式,来逃避人生的痛苦。” 森平气喘吁吁地看着正在喝水的胡医生,说不出一句话。 胡医生放下水杯,清了清嗓子,一双再无笑意的眼睛,从眼镜片后面看着森平。 第41章 肖飞正呈大字型地躺在家里客厅的地板上。他刚跟联方连完线打完游戏,现在正无所事事中。 他现在倒是和三平说开了,和路意也恢复了哥俩好的状态。无事一身轻的感觉是真的爽,但也是真的无聊。 打游戏之前就已经画了几个小时的画,现在画画完了,游戏也打完了,院子外的太阳也下山了,黑夜披着薄纱又来了。 肖飞现在已经不怕黑了,有时候他想起以前的怕黑的事情,都觉得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环顾四周,有温暖的光包围着他。 但他还是恨那个男人。这明晃晃的恨意看起来是跟那些温暖的光不搭,而肖飞也已经不打算瞒着了。如果不是那个男人,他的母亲就不会死,而他的命运也不至于那么坎坷。不过,那个男人是始作俑者,这是个事实;而他眼前的这些生活、这些给他信任和爱的人们,也同样是事实。疮疤造就了他,他会记住这个疮疤,却不会因为这个疮疤而耽误了现在和以后的生活。 或许到了未来的某个时间,他会连这个疮疤都忘记了呢。 谁知道? 肖飞躺在地板上,把手机举到自己面前,给路意发了一条信息,让他明天陪自己去看三平。发完了信息,肖飞把手机随手扔到一旁的沙发座上,翻了个身,面向了院子,看到了仍然杂草丛生的墙根。 他愣了愣,接着一骨碌地坐起来,挠挠头,起身跑去工具房,然后戴着一双胶质手套、拿着一把大剪刀和一个铁铲,走到了院子里,来到了杂草前。 天已经暗了,他开了院子里的灯,看着那些杂草,点点头,紧接着就弯下身子,热火朝天地除起了杂草。 “还有半个月就春节了,我年货还没买呢。”三平对坐在一旁削苹果皮的路意说。路意切了半块苹果递给三平,把剩下的一半递给肖飞,然后又拿起一个苹果,边削皮,边回答着,“还有半个月呢!我妈经常除夕夜前两天才办年货,那架势,像是要把人家超市给搬空。你问问看胡医生,你什么时候能出院,然后我们一起去办年货。”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叫上余云那个家伙吧。” “为什么要叫他?”肖飞啃完半个苹果,还想吃,于是顺手就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随便擦了擦,就迫不及待咬了一口。他听到余云的名字,立刻明知故问。 路意看了眼肖飞,用手指着他,“你就不能去洗洗苹果吗?洗手间就在你身后!” 肖飞看都不看路意,“吃不坏,吃不坏,哪那么多事儿。” 路意把削皮刀放好,把刚削好皮的苹果递给三平之后,就冲着肖飞扑过去。肖飞大叫着,一面用手挡住路意的进攻,一面嘴里骂骂咧咧的,路意毫不示弱,也骂了回去。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三平看着正在打闹的两人,眉头一皱—— “额……你们安静点,这里是医院……” 话音还没落,房门一下子就被打开了,怒气冲冲的护士长走了进来,她指着已经搂在一起的肖飞和路意,生气地说,“我说今晚怎么这么吵,原来是你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啊,吵什么!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现在多少点了?其他病人不用休息啊?” 两人尴尬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几个圈后,对着笑眯眯的三平说道,“那什么,我们先回去了。你记得问胡医生你什么时候能出院,我们来接你。拜拜。”说完,两人就火速离开——经过护士长的时候,还不忘跟人家说再见。护士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从三平刚进来接受治疗的时候,就一直照顾着三平,时间久了,自然地就跟路意和肖飞他们熟悉了起来。此时她看着手刀逃跑的那两个幼稚鬼,又好气,又好笑。 突然,她收住笑容,走到三平床前,严肃地看着三平,“你咋还不休息呢?情况好点了,就飘了是吧?” 三平还是笑眯眯的,“就睡,就睡。”说完,又咬了一口苹果。 护士长边给三平关上了窗,边对三平说,“我看肖飞成熟了很多,真好啊,以后他就可以照顾你了。” “他一直在照顾着我呢。”三平轻轻地说,“我现在只是希望他能没有任何负担地继续生活,所以,为了他,当然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我都必须尽快好起来。” 护士长摸了摸她的长发,“睡觉之前记得刷牙。还有明天的咨询,不要忘啦。” 刚从飞机下来的余云,就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去。 到了年底,他就有开不完的会。但在外面开会出差的同时,他也遵守了之前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每天都给三平发视频通话,三平也不是每次都接,有的时候接,有的时候不接。接了,他开心,但也不怎么说话,就给三平看他正在吃的饭、正在逛的街市、正在看的风景。有时候,他正开着会,也突然心血来潮地给三平发了视频通话邀请,三平接通了他又立刻挂断,然后快速地给三平回一句“开会呢,就是想你了”,也不管三平回了什么,他始终眼睛弯弯地看着手机。 三平如果不接,他也无所谓,把手机放回到上衣口袋后,两手拍拍,就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余老师这是跟媳妇聊天呢?”有相识的同事来问,大概是看到了他那副经常看着手机的痴样。 他也没解释,只是笑笑,同事便也了然了。 出差终于结束了。在去医院的路上,他心跳得很快,但表面还是云淡风轻。 小简就是很羡慕余云这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好像不那么在意。“很酷!”小简评价道。但只有余云自己知道,这一点都不酷,恰恰是因为对一切都太在意了,装出这么个淡然的样子出来,也能恰如其分地把自己的欲望给掩了去了。 明明有很多很多的欲望,却总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这种虚伪的样子,到底哪里酷了。 余云正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发呆,手机震了下,他看了眼,是路意的信息。 原来是路意约他去三平家,帮忙大扫除。后面还跟了一句—— “已经得到了主人同意!大扫除完了后,我们一起过个幸福团圆年呗!”意思是干完大扫除后,大家伙还会聚在一起过除夕。 要不是因为这次三平住院,余云和路意有了更多接触,余云根本理解不了路意这条信息的意思——就那条前言不搭后语的信息,正常人谁能明白他想说啥啊? “行。”他随手回复了过去。他知道三平快出院了,想想还有点雀跃和激动。 虽然自己知道自己一点都不酷,但是现在的一切好像都有了奔头,有了希望——其实只要一直飘浮着的根终于找着了地方去扎根,不酷就不酷吧,自己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行了。 到了三平房间门口,余云发现门并没有关好,他有点紧张地轻轻推开门,一下子就看到了三平正坐在他平时喝茶的那个位置上,头往后靠着沙发椅背上,看着像是睡着了,身上只盖了一张小被子,被子上放着一本笔记本。放在她跟前茶几上的茶水早已经凉了。 余云轻轻进了房间,小心地关好房门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前,在三平旁坐下来。即使是深冬,但三平的房间经常是暖烘烘的,余云抬头看了一眼正在辛勤工作的暖气,把视线收回来,转到三平脸上的时候,发现三平正睁着眼睛看他。 一向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他有点被吓着,“吓死我了你,醒了咋没声。” “你进来也没声,我都没被吓死,你别死那么快。”三平声音闷闷的,她稍微伸了下懒腰后,伸手就去拿已经凉透了的茶水。 余云把她的手轻轻拍开,“你等等,我给你重新冲茶。” 三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余云重新冲水、沏茶,过了两三道茶水后,他给三平倒上了杯热腾腾的茶水。 整个过程中,俩人一句话都没说,整个房间只有水声,不一会儿,茶的清香味就起来了,余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由衷感慨道,“真香啊。” 三平盯着眼前从茶杯中升腾起的热气看了一会儿,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余云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他闭着眼睛呷了一口,又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今年除夕,你和余婆婆还有余大爷,能来我们这里一起过年吗?”三平一边吹着茶杯的热气,一边问道。 “路意的主意吧?”余云说,“也就只有他能想出这种主意了。我们肯定没问题,我妈之前也说过今年过年要不就都来医院陪你过,但也怕你觉得有负担,后来才没提。我听路意他们说,过年前你就能出院了,那更好,我们就去你家,热热闹闹过个年。” “嗯。”三平应了一声,就再没说其他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补充道,“今年,我爸爸也会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饭。” 余云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爸爸这阵子来得很勤,虽然来了也不怎么说话,就干坐着,是有点不习惯,但总觉得,来了比不来好。”三平无意识地把笔记本卷了起来,“我妈倒是一次都没来过。也真是想不到,我一直以为我妈和我的关系,比我和我爸的关系近,其实正好相反。” 余云静静听着,期间也只是简单应了声。 “我觉得我还挺幸运的。”余云又给自己冲了杯茶,“父母双全,身体健康,就是有点酷。” 三平“啧”了声,重重推了下他。 余云反手顺势把三平搂紧了,三平裹着被子倒在了余云怀里。 “这次出差,累吗?” “不累。” 余云淡淡的眉眼弯弯,他把头靠在三平的肩膀上,轻轻地回答了。 第42章 余云来到三平家门口前,伸出手按了门铃。 门后传来哒哒哒的声音,门开了,肖飞毛绒绒的头从门后探了出来,“你怎么才来啊?” “你小子,现在见到前校长,都不打招呼的吗?”余云冷着脸说。 “啊,这样。”肖飞面无表情地站直在门口,对着余云敬了一个礼:“前校长好!” 话音刚落,肖飞就听到了余婆婆的笑声。他惊讶地看着慢慢走上前来的余婆婆,顿时觉得尴尬。 把余婆婆让进家后,他悄悄碰了一下余云的胳膊,“怎么把余婆婆叫来了啊,今天不是说好给我家大扫除的吗?怎么好让余婆婆干活啊我?” “你还真想让我妈给你干活啊?”余云看了一眼肖飞。肖飞慌张地连连摆手。 “她就想过来看看。她早上刚去过医院,但三平还在睡觉,也不忍心叫三平起床,在门口看了会儿三平后,就出来了,跟看动物一样。我说要去你家帮忙大扫除,她觉得反正回家也没事干,不如来凑个热闹,顺便,”余云走到客厅,跟站在书架前、绑着头巾的路意示了下意,转过头对着肖飞继续说道,“大扫除后,她说她要给我们做酸菜鱼吃。” “这怎么好意思啊?”话是这么说,但肖飞的嘴已经咧到了耳根。 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开始大扫除。肖飞起初并没有这个想法,因为三平住院后没多久,他就去了外地上大学,家里经常没人,也就谈不上有多脏了。“最多最多最多……我就抹下灰。”肖飞对路意说。 “这可不行!”路意立刻跳起来反对,“三平除夕前会回来的,我们一定要收拾好,迎接她回来,这可代表她的新生时期,没有一间焕然一新的屋子,怎么行?这可不能马虎哈,肖飞同志。” “那我不管!你叫多几个人来帮我!除夕夜那晚你们都要过来吃饭的,你们可逃不了这大扫除!” “行行行,不用你说我都会叫的。”路意一边点头,一边拿起了手机,拨通了余云的号码。 余云看着肖飞拿着手机,低着头快步走进厕所后关上了门。他慢慢踱到路意旁边,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路意,路意没有察觉地仍然拿着鸡毛掸子扫着书架的灰。余云加大力度,又碰了下。 “干嘛?”路意头也不回。 “你们家那小子,”余云朝着厕所方向努了努嘴,“是不是谈恋爱了?” 路意猛地回头,往厕所方向瞅,看到紧闭的厕所门后,又把头转了回来,“谈恋爱也正常啊,他这种年纪。” “也对。”余云点点头,交叉着双臂站在一旁看着路意懒懒散散地扫着灰。路意斜了他一眼,“不用干啊?” “不是让我洗窗帘吗?我刚把窗帘拆了,放洗衣机里洗了。现在没事干了。”余云笑着回答。不一会儿,他看着路意,问道,“我和三平在一起了。” 路意拿着鸡毛掸子的手停顿了下,接着又恢复了扫灰的动作,“你不说我们都猜出来了。这种事情,也是真的没办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多了太满,少了又不成形。” 余云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站在路意旁,若有所思。 门铃声响了,路意回头看了下门口,又看了下在一旁故作深沉的余云,没好气地说,“余校长,劳烦您去开开门,行不?” 余云一边诶诶应着,一边走去开了门。不一会儿,成小姐的声音就传来了,路意抬起手,捋了下头发。 当天晚上,他们在三平家开心地吃了一顿晚饭。肖飞看着眼前的热闹,心里想着的却是还在医院的三平。 他看着放在一旁的手机,想了想,把它拿在手上后,离开了饭桌和人群,走进了厕所后关上了门,把外面的玩闹声也都关在了门外。 拨通了号码,他忐忑地等待着应答。 “肖飞,您好。”胡医生接了电话。 “您好啊,胡医生。”肖飞连忙回答,接着,他稳了稳气息,“三平具体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胡医生“哦”了一声,然后在电话那头乐呵呵地笑了。 肖飞有点摸不着头脑,又不好意思打断,只能等胡医生笑完。 “真好啊,真好。”胡医生由衷地感叹了声。肖飞觉得奇怪,不自觉地问了下:“什么真好?” “有很多人,在等三平回家呢,这真的是太好了。”胡医生笑着继续说道,“下星期吧,下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这个星期我想着再跟她聊一下,看一下,做一下全面的检查。接着,我们就把三平,还给你们啦。” “三平是一个很顽强的人,她以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根本没有看到自己身上的这种特点。我相信啊,终于勇敢面对痛苦、挣脱束缚的她,一定会有更加光明的未来。” 肖飞有点想哭。 余云、路意和肖飞来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碰到了刚从停车场那边走过来的森平。双方都见到了彼此,大家都有点尴尬。 特别是森平。 路意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他对着森平挥了挥手:“这么巧啊,您今天来是?” “接三平回家。”森平生硬地回答,末了,他加了一句,“接她回她自己的家。” 余云、路意和肖飞三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说话,只好跟着大步流星向前走的森平,进了医院。 三平正在病房里听胡医生说话。她一边听着胡医生临行的叮嘱,一边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同时一边还在心里盘算着待会怎么好好跟胡医生道别。 “你要知道,没有谁能够简简单单活着的,活着就会有问题,有问题就会有痛苦。我们不能躲,能躲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们要像个真正的人生斗士,去面对自己的痛苦,去解决自己的问题。” “而且,你要清楚,你值得被爱,你也要努力去爱。真正的爱可以疗愈一切,希望你可以在爱里继续成长。”胡医生微笑着对三平说。三平看着笑眯眯的胡医生,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盘伏着——这种情绪没有办法用词语来形容。在这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她撞破了很多事实,也曾经无数次跌入至无边的黑暗中,她在泥泞中挣扎,爬行,呼吸,起立。有太多次,她都想“不如就这样算了吧”——不如就这样算了吧,活着实在太痛苦了——“但如果不活着,那我撑了那么久是为了什么?肖飞他们呢?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了?”大脑求救的信号太过微弱,但她抓到了。她就是一位真正的人生斗士,终于从灼热的火里,从刺骨的冰中,从无境的荒凉中,从无人应答的虚无中——堂堂正正地为自己而战斗。 而从今天开始,她就要离开胡医生的庇护,再一次独自一人去面对来自生活的挑战。而这一次,她无比肯定,即使在这场属于她自己的战斗中,她孤身一人,她却从不孤单。 “好了,我的女孩。”胡医生笑着朝不自觉流出了眼泪的三平伸出手——他知道这是喜悦的泪水,这是属于生命本真的泪水,他无限感慨,“祝你前程似锦。” 三平流着泪,拥抱了胡医生。 “谢谢您。” 告别了胡医生,走出了医院,三平觉得自己又活了一次。“这就是新生的感觉。”她暗暗地在心里记住了。 回过头,她却犯难了——爸爸紧紧拿着她的行李不松手,站在那里,神情坚定,一副一定要亲自把三平送回家的架势;路意、余云和肖飞则尴尬地站在爸爸身边。 “不是,易伯父,您放心,这是您的女儿,我们绝对不跟您抢。您不要摆出一副我们是坏人的表情。”路意俨然成了他们仨的代言人。 森平不说话,他看着三平,开口了,“你自己决定吧,我们都有车,你说要谁送你回家。” 三平哭笑不得,“当然是爸爸送我回家啦。”她转向余云,“你们先回吧。” 余云点点头,看着三平和森平一起走向停车场了,才把视线收回来。 把视线收回来后,他发现路意和肖飞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皱了皱眉,转而对路意说:“你为什么要把车停那么远,你看,我们就没有竞争力了吧?” “你想清楚了吗?”肖飞觉得挺好,但还是免不了担忧,“她才刚出院啊?你是不是禽兽了点?” 路意爆发出一阵惊天笑声。余云无语地看着天。 第43章 (完结) 联方一脸漠然地看着在自己眼前扭扭捏捏着的肖飞,半天了,肖飞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不耐烦地上前拍了拍肖飞的胳膊,“叫我出来到底干嘛?” 快过年了,大街小巷都挤满了卖春联和年货的小摊。肖飞穿着三平给他买的一身崭新的红衣红裤,戴着路意非要让他戴出来的红色帽子,红彤彤的一身衬得脸比以往时候还要白嫩,整个人一看,就跟年画中的福娃似的。联方被肖飞叫出来的时候,一开始还觉得有趣,但是出来那么久了,肖飞就扭捏了这么久,要干啥、去哪儿,不管联方怎么问,他都扭捏着不说。 “你再不说,我走了啊。”联方眯起了眼睛,试图向肖飞传达出一种“我很危险”的气息。 “别。”肖飞连忙拦住,但他一看联方那双眯眯眼,却噗嗤笑了出来。联方泄气了,他有气无力地吊在肖飞身上,软绵绵地说道:“你到底叫我出来干嘛嘛?我知道你肯定有事情要跟我说的。咱俩都什么关系了,你还不能快点说?” 肖飞的双颊飞来了两片红晕,联方瞅见了,眼睛一亮,伸出手往肖飞后背拍,“你小子,不会是要谈恋爱了吧?就咱们班的范芳?我就知道,那天在店里看你俩那气场就不对劲,你侬我侬的。嘿嘿嘿。” 肖飞一时半会儿竟没有办法把高中那个万人迷联方和眼前这个笑得越发猥琐的联方联系起来。 “还没有这么快。”肖飞故作镇定,但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就回来这么几天,一直在跟她聊天,我就……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表白。这种事情,可不能让女孩子做。” “表白还要人教?”联方笑出了声,“直接说不就行了?你俩都情投意合的,捅破那层窗户纸就行了。” 肖飞还想说什么,余云突然出现在身后,冷不丁地出声了,“你怎么在这儿?” 肖飞和联方吓了一大跳,肖飞回头瞪了眼余云,联方惊讶地看着高中校长和肖飞在说话,不自觉地开口了:“你俩啥时候那么熟了?” 肖飞耸耸肩,“也不是很熟。” “很快就能熟起来了,你放心。”余云笑得一脸端庄,从肖飞面前走过了。肖飞盯着余云悠然自得的背影,突然大叫了声——“禽兽!” 然后,他转过头对已经受到不少惊吓的联方说:“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过,”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知为什么,我反而觉得,他和三平还挺配的。” 联方扶额——“大哥,人家两个成年人的感情生活,还用你说啊?你刚不还让我教你表白呢吗?” 三平出院之后,就开始准备过年了。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自己独立操持起过年的事情——幸好有余婆婆这位资深过年玩家带着,三平才能在繁杂的年货中不至于挑花了眼。 “我往年都在华恩街最角落的那家店去买的春联。”余婆婆带着三平穿街走巷,精神十足地边走着,边跟三平说话,“老板是个年轻小伙,真的很年轻,我还以为卖这种东西的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头儿,但有一年,我经过他家店铺,发现这不起眼的店铺里竟然还卖着这些,而且看着看店的小伙子长得还挺不错,就走进去瞧了瞧。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被雇来看着店的,问了才知道,他自己就是老板。我看着这字写得也好,有棱有角,该着力的时候不藏着劲,该收着的时候也悠悠收着,一开心了,就买了好几副春联回来。哈哈。这次带你去瞧瞧,往后啊,你就知道往哪里去买这些东西啦。” 那家不起眼的店,的确不起眼,开在华恩街的街尾角落里,店门口还被一棵巨大的树给挡住了。要不是有余婆婆带着,三平根本就不会发现这里竟然还藏着一家店。 “刘益,刘益!”走进店里,余婆婆叫了几声。店里的光源只有前台的一个木桌上点着的一根蜡烛,蜡烛正发着微弱的黄光。从白晃晃的街上,一下子到这么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三平的眼睛有点不适应。她努力睁着已经满含泪水的眼睛,发现一个身形瘦削但高挑的人从店更里面的地方走了出来。 跟店里阴暗的气氛不同,这人笑得倒是一脸阳光灿烂:“余婆婆,您来啦?我这给您留着春联呢,您看看喜不喜欢?” 余婆婆乐得直点头,跟着刘益去选春联了。刘益的笑眼扫过下意识要跟上的三平,三平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啊,你看我这记性,忘了介绍了。她是三平,我的朋友。”余婆婆连忙介绍道。 刘益笑容更深了,他对着三平友好地点了点头,侧身给三平让了位置。 余婆婆对刘益为她选的春联很满意,轮到三平选了。三平看着陈列得整整齐齐的春联,有点拿不了主意。 她其实对这方面的事情没什么概念。以往都是在森平家过春节,买春联、年货这些事情,都是清花一手包办的。领养肖飞之后,她更是忙得好几年春节都不能在国内过。她想随便选一副回家得了,在抬起手准备瞎选一通的时候,刘益突然开口了,“这可不能乱选噢。” 三平奇怪地看着刘益,刘益笑了笑,从木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对春联,递给三平,“我觉得吧,这对挺适合你的。你打开看看。” 三平接过后,打开一看,皱了皱眉,接着就笑了。这幅对联看着是没什么令人叫绝的地方,但细细看来,倒是越看越喜欢。 余婆婆在旁边,念出了对联上的文字—— “五湖四海皆春色,万水千山尽得辉。”横批是——“万象更新”。 三平把春联重新收好,跟刘益点头道谢后,牵着余婆婆的手,走出了店。 余云在另一条街上乖乖等着。他看着三平和妈妈相互挽着手,有说有笑地从熙攘的人群中,向着他走过来,他心里顿觉一片晕开的暖意。三平看见他后,眼睛亮了起来,她使劲挥着手,夕阳的光刚好洒了下来,把她罩在里面,三平的脸,仿佛披上了一层光辉。 余云迎了上去——“真好啊,”他在心里想,“春风真好,春天真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