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帝师》 第1章 傻子 院中的芙蓉花几乎在一夕之间全开了。 余晚之躺在床榻上,侧头看见窗缝外盛放的芙蓉,偶有那么一两支斜斜地伸着,似乎想要探入窗来。 她记得自己院中未曾种过这样的花,只因宋卿时不喜。 他喜欢梅兰竹菊的风雅高洁,说芙蓉这样的花上不得台面。 余晚之哪能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借物喻人罢了。 这是余晚之稀里糊涂来到这具身体中的第三日。 她原是城北宋府的夫人,只记得自己去大昭寺进香,在寺中的寮房歇息时一名僧人来敲门请她去前殿,一阵香过去之后她晕倒了,再醒来已被扣上了私通的罪名。 宋卿时要休妻,她被下人拖回关入柴房,饿了整整两日宋卿时才来看她,还给她带了吃的。 怎么睡过去或是晕过去的她不记得了,只知再次醒来院子变了,房中的陈设变了,丫鬟也变了。 “来人……来人……” 她试着喊了两声,喉咙犹如针扎一般,却没人理她,门外倒是响起了两道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正是这几日守着她的丫鬟。 “你有没有听见里面在喊什么?” “怕是那傻子又开始发疯了吧?甭管她就是,闹完了就过了。” 前两日刚醒来时她确实闹过,她想去宋家看看,不知道原本的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的丫鬟彩屏怎么样了。 下人们全当她烧糊涂发了疯,不过就算不烧,平日里旁人也将她当疯子看。 一丫鬟又说:“哎,可是她烧成那样,万一死里头了我们也担不起呀,我还是去看看吧。” 嘎吱—— 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着藕荷色襦裙的丫鬟跨了进来。 “你叫我们干什么?” “水。”余晚之嗓音虚弱。 丫鬟去了又回,进屋后搁下一碗清水,又盯着她看了片刻,觉得她一时半会人应当死不了,随即转身走了。 余晚之捧着碗,水面依稀映出一张蜡黄的脸,神态萎顿,但仍能看出过人的美貌,远山眉,星月眼,被水润过的唇如窗外盛放的芙蓉花瓣。 经过这几日,脑中纷乱的记忆总算能勉强拼凑出一条线。 这副身子的主人与她同名不同姓,是余家大房的三女。 余家是汴京城的大户,与她从前所住的宋府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南。 余府上出过几位权臣,按理说生在这样的大户人家,比她从前的出身不知好了多少,可这具身子的主人却命运多舛。 幼时从家中的假山上摔下来,摔成了傻子,大户人家出了个傻子小姐是丢人的事,因而把她藏在城外庄子养着。 身边的下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主,欺负她疯傻,不会告状,人前细心呵护,人后克扣吃穿不说,令她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下人照料不仔细,这次淋了一场雨便发起了高热,病重才将她接回府上医治。 院外脚步声纷沓而至,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乌泱泱的一群人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名衣着雍容华贵的老夫人,被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在当中。 “不是还病着么?怎么就起身了?” 余晚之对眼前的人有些印象,应当是“她”的祖母。 没有得到她的应答,余老夫人早已习惯,自顾与下人说道:“烧了这一场,是愈发的不认人了,从前瞧见我虽不知道怎么喊人,但也是知道冲着我傻笑的。” 丫鬟自知自己照顾不周,忙心虚接话,“老夫人莫慌,我看小姐这几日安静了不少,也不是坏事呢,这段日子四小姐议亲,若是闹出点什么事,那……” 余老夫人略一颔首,“这倒也是,那你看好小姐,好生照料着。” 毕竟是亲孙女,虽说痴傻了,昨日大夫说恐怕熬不到秋日,她到底还是不舍。 近日里总想着这丫头还没摔傻的时候,祖母祖母的追在她身后喊,也是造化弄人。 余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刚一起身便觉袖子一紧,低头看见了她的袖子上挂了一只细白的手。 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她总得好好活下去的不是吗? 想罢,余晚之微抬起头,试探着叫了一声,“祖母。” …… 余府出了件大喜事。 据说是那个傻了十几年的三小姐忽然就不傻了。 大夫说是幼时那一摔导致脑中淤血,令三小姐失了心智,此次高热不下,将淤血烧了个干净,于是人又清醒了过来。 只有余晚之自己知道,这具身体早就换了主人。 看得出她的祖母是真心高兴,父亲却只来打了个照面,态度不冷不热,好似她本就是这个家可有可无的人。 倒是她的生母林氏,这几日来瞧过她两次,母女二人说不上两句话,时常冷场,林氏看她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探究与谨慎。 “晚之,晚之?” 余晚之回过神来,看向出声的余老夫人,唇角挽了挽,“祖母。” 她生得美,不疯傻了,随意一打扮便是绝色,瞧着乖巧又温婉。 “你四妹妹近日议亲,过几日要出门去大昭寺祈福。”余老夫人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大夫说出门走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随他们一同去透透气,散散心。” 余晚之知晓这并非是什么单纯的祈福,实则是借着祈福的由头相看。 大楚有这样的风俗,男女议亲前会相看,若是两人不反对,那亲事便可定下了。 只是大昭寺这个地方,对余晚之来说是个噩梦,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余老夫人瞧见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以为她关了这么些年不乐意出门,又说:“你若不想去……” “我去。”余晚之开口。 她正愁没借口出门,机会便送上门来。 第2章 出殡 大昭寺坐落在汴京城外的太仓山上,官道直达,通行十分方便。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余府的马车已经出发,还没到城门口,队伍却渐渐慢了下来,前头街上堵起了一条长龙。 余晚之掀起帘子看了一眼,打发坠儿去前面看看是怎么回事,留下春文在马车上伺候。 坠儿和春文是伺候余晚之的两个贴身丫鬟,从前苛待她,自打她再次醒来之后,两个丫鬟也不敢造次,这些日子伺候得倒还算尽心。 余晚之不是不准备处置她们,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处置。 在旁人眼中,她是刚刚从痴傻中清醒过来的三小姐,哪来的手段和城府,一不小心便容易出漏子。 况且她这几日的心思不在这,搞清楚事情始末,还有如今的自己怎么样了才是当务之急。 她近日多梦睡得不好,便靠在马车上休息。 刚闭上眼,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又是一阵哭嚎。 余晚之掀开帘子,只看见人流,却看不见前面的情况。 不一会儿,坠儿掀帘钻进马车,脸色依稀有些发白。 “前面发生了何事?”余晚之问。 坠儿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自觉往春文身边靠了靠,道:“前头出殡也要出城,把路给挡住了。” 春文推着她坐直,“出殡你又不是没见过,怕成这样,没出息。” 坠儿心有余悸,“若是单单出殡倒还好了,我方才挤到前头去看,刚好有个抬棺人脚滑了,尸体差点从棺材里掉出来,我还看到了一只惨白的手,一大清早的,真是吓死人了。” 余晚之道:“死者为大,等着吧。” 坠儿继续道,“我方才打听过了,也是可怜,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呢。” 余晚之半垂着眼,心想还是和她一般年纪,若她没有到这副身体里来,再过几月,就是她二十岁的生辰了。 “怎么死的?”春文好奇道。 “说是家中进贼,碰巧被宋夫人撞了个正着,那贼人杀了人没逃得了,被家丁抓住当场打了个半死。” 余晚之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置于大钟内狠撞了一下,脑中回荡的全是那声“宋夫人”。 她十六岁嫁给宋卿时,至今已三年有余,宋夫人……她当了三年。 余晚之心中想着,开口却有些发颤,“是哪位宋夫人?” “就是那位状元郎宋大人的夫人。”坠儿打开了话匣子,“说来也巧呢那位宋大人和咱们四小姐相看的许家公子还是同年的进士,只可惜一个刚议亲,一个却刚死了夫人……” 余晚之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所有的侥幸都灰飞烟灭。 哪怕她之前想过无数次原来的她很可能已经死去,可真正听到自己身亡的消息,却还是震惊得浑身发颤。 这几日她也曾悄悄打听过宋家,但偌大的汴京城,掉块饼都能砸到三个达官显贵,宋卿时不过是个五品官,哪有什么人特意关注。 若不是今日出城碰巧遇上,消息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传到她这里来。 “那贼人呢?” 余晚之冷不丁开口,吓了坠儿一跳。 “听说那贼人供认不讳,被判了斩监候。” “宋家可还有其他人遇害?” 坠儿一愣,不确定道:“应当是没有了吧,只听说宋夫人死了。” 既无其他人遇害,那彩屏应当是还在的,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那位宋大人瞧着着实可怜。”坠儿小声说:“抬棺人滑倒后,宋大人立马扑上去才没让尸体掉出来,抱着棺材哭得好生凄惨,嘴里一直喊着宋夫人的名字,想来宋大人和宋夫人的感情是极好的。” 坠儿似想起什么,话音蓦地一顿,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见宋夫人似乎和小姐的名字同音,哎呀,真是晦气。” 余晚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岂止是同音,连字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不同姓罢了。 她和宋卿时感情好吗? 十五岁相识,十六岁出嫁,她也不懂夫妻之间如何才能算得好,娘亲生前说夫妻相处之道,能相敬如宾即是幸事,她和宋卿时之间大约便是这样。 只是同寝三载,她到现在都没能看清她的枕边人。 家中遭贼?遇害? 她连个贼影都没见过便稀里糊涂的死了,若说宋卿时没有参与其中,她一万个不相信,说不定,背后的主使者就是他。 到晌午,马车摇摇晃晃停在了大昭寺的山门前,山上红枫延绵,后山相接处却是一片翠竹的青。 一路上余晚之都在想事,下马车时双腿还在发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吓得两个丫鬟手忙脚乱。 “怎么扶的小姐。”余夫人训斥道。 “没事,没有摔着。”余晚之走近。 余夫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看起来没精神?” “多半是早上城门口的事,”春文解释道:“小姐恐是没见过那样的场面,吓着了,一路上都没精神。” 余晚之在心里想,确实是没见过。 这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看见自己出殡了。 第3章 帝师 九月深秋,大昭寺的莲池中的莲花还没开败。 两家夫人在莲池边打了照面,心照不宣没有提及亲事,只当寒暄,若是没看中,也不伤双方面子。 大伙儿都对四小姐余锦棠要相看的公子十分好奇,余锦棠更是紧张得昨夜一整夜都没睡着。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莲池边的清秀英俊的公子身上,余锦棠面露羞涩,被人簇拥推搡着往前。 大家纷纷探头张望,无人注意到人群中一人默默后退,须臾间便消失在了拱门之后。 大昭寺是一切事件的开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杀得余晚之措手不及,她死得不明不白,要想知道事件始末,需得追本溯源。 余晚之循着记忆找到当日出事时的寮房,有香客出入,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 寺中僧人来来往往,余晚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当日来敲门喊她的僧人。 等她回过神来,眼前已是一片青翠的竹林,长长的山道逶迤入竹林深处,不知通向何方。 余晚之正准备抬脚往里走,山道上匆匆走来一名僧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施主留步,此处非见客之地,施主可是迷了路?” 余晚之忙合手回礼,“师父莫怪,的确是在寻人的途中迷了路。” “施主所寻何人?” 余晚之思索片刻道:“我曾在寺中偶遇一位师父,提及我睡眠不佳,那师父便赠了我一味药材,如今药材用完了,想问那位师父再求一些。” 她顿了顿,又问:“不知您可曾见过一位宽耳阔鼻,嘴唇略厚,眉间有两颗痣的僧人?约莫……三十来岁。” 僧人凝神思索了一番,摇头道:“未曾见过,我在寺中已有十余年,从未见过施主描述的人。” “会不会是新来的……” 余晚之还未说完,僧人出声打断,“不会,僧人进寺需登记造册,不巧,贫僧便是造册人。” 余晚之心中一紧,身子仿佛都沉了几分。 她是被人陷害这点不假,竟连僧人都是假的,可见并非巧合,乃是筹谋已久。 沙弥说完,见她依旧立在原地不动,于是抬手指了个方向,“施主沿着这条路走,便能回到前殿去。” “多谢师父。”余晚之沿路折返。 那沙弥目送她走远,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转身步入了竹林。 林中薄雾弥漫,行至深处豁然开朗。 亭中一人身着白衣,乌木束发,单单一个侧影便端的是谪仙人的风貌。 那人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手时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寂然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在此时回京不是个好时候。” “芙蕖未谢,”沈让尘抬眸,“怎么就不是好时候?” 寂然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中,道:“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元德帝请你做帝师,你这个时候回来搅浑水做什么?” 沈让尘捻着手中的棋子,那棋子材质是上乘的冷玉而成,握多久都不会升温。 “我避世数年,家师也仙去了三年,三年丧期已过,避不如迎。” 寂然悄悄将手伸向棋盘,叹息道:“我看呐,这趟浑水你是只能搅进去了。” 话音刚落,一粒棋子便打在了寂然伸出的手上。 沈让尘收回手,悠然道:“我看……你这下棋玩赖的毛病也是改不了。” 寂然揉着手背,瞪了眼一旁憋笑的沙弥,全然没有得道高僧的老成持重。 旋即笑道:“看来我转移话题的功夫尚待修炼。” 沈让尘侧头看了一眼沙弥,问道:“方才是何人闯入?” 沙弥只觉那双眼如被水墨浸染过一般,看来时却是清清冷冷的,好似没将万物放进在眼里。 沙弥只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了头,这才敢开口说话:“只是一名迷路的女香客。” 寂然道:“那就送去前山。” 余晚之人已到了前山。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没告诉任何人,回来时看见坠儿和春文正在四处找她。 坠儿和春文原本在看热闹,是过了许久才发现三小姐丢了,怕被罚也不敢张扬,只能两人先试着找找,找得焦头烂额。 看见余晚之施施然走来,坠儿慌忙上前拉着余晚之看了一圈,确定无恙才松了口气,张口即是一通数落。 “小姐怎么能到处乱跑呢?知不知道我们找得有多着急,这寺庙那么大,人多眼杂,万一有个好歹。” 春文扯了扯坠儿的袖子提醒。 坠儿手一扬挣脱,接着数落:“万一有个好歹,夫人不得扒了我的皮,小姐头回出门,怎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坠儿越说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发现了不对。 眼前的人再不是从前痴傻的三小姐,那傻子骂了也不知道还口,只知道傻笑和哭,可如今不一样了。 余晚之淡淡地看着,“说完了吗?” 她唇角尚带笑意,却看得两个丫鬟心里发怵。 春文当即要跪,屈膝到一半,却被余晚之握住了手臂。 余晚之道:“又不是你骂我,你跪什么?你们伺候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佛门清净之地,若我还当众责骂于你二人,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我张狂。” 春文垂着眼,保持着姿势不变,却不由心惊,“小姐。” 她方才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大昭寺香客众多,大庭广众之下,她先服软,旁人只会说主子苛待下人,却不知痴傻多年的余晚之怎能想到这一层。 “你这丫头好生固执,”余晚之笑道:“小姐我亲自扶你都不起来,倒真像是要把这恶主的名头硬扣在我头上了。” 她这样说,春文哪里还敢跪,赶忙直起身道:“奴婢不敢。” 坠儿没听懂她们二人在说什么,只见小姐松开春文抬脚离开之后,春文额上便冒起了汗珠。 第4章 婚约 主仆三人一前两后,心思各异。 方才那一事,余晚之也算看出来些许端倪,如今她身边没个可信的人,办起事来多有不便,总得找几个用得上的人才行。 坠儿心直口快,但找她时的担忧和慌张,还有找到她之后的庆幸是不假的,那日给余晚之端水进来的也是她,看得出是刀子嘴豆腐心,留与不留尚不着急下结论。 而春文心思便要深沉得多,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但一出手使的就是阴招,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 坠儿方才数落了余晚之一通,此刻心里正忐忑,偷偷扯了扯春文的袖子,悄声道:“怎么办呀?我方才就是急慌了。” 春文低声道:“小姐已不是从前的小姐,可不是如往常那样随人搓圆捏扁,以后还是谨慎些。” “这倒是,”坠儿点了点头,脑子一转随即又道:“可我从前也没有将她搓圆捏扁呀,我不过是嘴上不饶人,心直口快些罢了。” 春文瞪她一眼,“你既是心直口快,与其这样吊着不上不下,那不如你去问问小姐,咱们从前苛待她要如何处置,是乱棍打死还是发卖出府去?” 坠儿一听说发卖,登时不敢再接话了。 但她心里也知晓春文说的不假,她们如今都摸不准余晚之的脾性,也不知道她对痴傻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多少,小姐不提,她们自然也不敢问。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可怕,像是有一柄利刃高悬于头顶,随时可能落下来取人性命。 “那……”坠儿想了想说:“小姐现在既然没有处置咱们的意思,那咱们以后就好生伺候着,将功补过不就行了吗。” 春文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单从方才那件事便能看出不是个好欺负的主,表面看着温亲敦厚,其实是个软刀子,就连同她说话,面上都带着笑,可那眼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没有,眼神深得像见不着底似的,莫名地让人心慌。 春文看着余晚之的背影心想,一个傻子清醒过来,真能有那么大的变化吗? 相看过后,午后便要返程,否则就要错过城门关闭的时间。 回余府后先去向余老夫人问安,余晚之进屋才发现余老夫人房中已坐了两人。 见几人进门,其中一人起身给林氏让了个位置。 余晚之知道那两人是谁,却没急着喊,而是等余锦棠喊过之后才跟着喊了声“二婶,三婶。” 余老夫招手唤余锦棠过来,“正和你二婶三婶提起你们,今日一路可还顺利?” “不太顺。”余锦棠在余老夫人身边坐了,说:“早晨出城时碰到死人出殡,晦气得很,死也不会挑个时候。” 余晚之抬眸在余锦棠脸上扫了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将情绪都敛在了眼眸里。 余锦棠这话不好听,老太太也没责骂,只说:“我怎么瞧着棠丫头像是来了脾气,莫非是对今日那许家公子不满意?” 闻言,几人看向余锦棠,都在等她答话。 余锦棠将手中的帕子搓来揉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既满意,也不满意。” 余老夫人登时笑了,“这话可怎么说?” “许公子品貌非凡,人是不错,只是……”余锦棠看了眼母亲林氏,声音小了些,“到底出身还是低了些。” 她这样一说众人便明白了,这是看中了人,却没看中背后的家世。 可既没看中家世,当初就不该相看,又何须这样大张旗鼓地跑一场。 也只有余锦棠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家里既安排了,去看看也少不了二两肉,也好做个对比,可她没想到那许家公子会生得那般好,公子温润如玉,谈吐间可见风雅。 这样一来,她反倒是不知该如何抉择了,心里就越发烦闷。 余老夫人道:“许少言如今在翰林院做修撰,你父亲看中他,说他还年轻,升迁只是时日问题,其实,配他倒也不算委屈你。” 余锦棠咬了咬下唇,不服气地说:“咱们余家祖上可出过两位宰相,怎是许家能比的?” “你当咱们家还和从前一样吗?”余老夫人叹了口气,“那是从前, 如今早不是你祖父在的时候了。” 已故的余老太爷生前供职于都察院,是位拨乱反正的御史,也正因如此才树敌众多,被人暗害,那还是余晚之没摔傻时候的事。 余老太爷故去后,余晚之的父亲余崇光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如今已年近五十,只在朝中混了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还是个没实权的官职。 余晚之的二哥余锦安在礼部任郎中,总之余家的确是大不如前,不过维持着表面的风光罢了。 余锦棠心中正为议亲的事心烦,不点头觉可惜,可若是真嫁过去,从此在姐妹和那些个手帕交之间,怕是要低上一头。 大姐姐嫁了进广平侯府,如若大姐夫今后袭爵,大姐就是侯爷夫人,那是何等的风光。 想到这里,余锦棠看了一眼一旁的余晚之,就连这傻子也自小定了一门好亲事,心中便越发忿然。 “那三姐呢,三姐不是还定了门好亲事吗?凭什么我就得将就。” 余晚之一愣,“我定过亲吗?” 若不是她出声,众人几乎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余晚之看在眼里,这应当是从前的常态,家里没人记得还有一个傻了的余晚之,哪怕是她如今清醒了,大家一时半会儿也转圜不过来。 余老夫人面色尴尬了一瞬,招手让余晚之坐过来,“怎么搁那儿站着?到祖母这儿来。” 余晚之走过去坐在了余老夫人另一边,好似对方才的一切毫不在意。 三房孙氏连忙转移话题,“这说起来,晚之也是有婚约的,从前她傻……” 自知失言,孙氏连忙截住话头,帕子在鼻尖掖了掖,话锋一转说:“她从前病着,这婚事左右也成不了,倒也没人提这事,只是如今她已大好了,总不能守着婚约不嫁吧。” 余晚之道:“我都不记得了。” 余老夫人道:“那还是你三岁上的事,你定然不记得,那时沈家那孩子刚满八岁,瞧着你活泼可爱,玩笑说等你长大要将你娶进门,那时你祖父和沈国公都在,便将这事定下了。” 余晚之心想也对,她脑中碎片般的记忆全源自六岁便痴傻了的余晚之,三岁的事她又怎会记得。 余晚之心中纳罕,既有婚约,按理说履行婚约即是解决之道,为何众人皆是一副难色,莫非对方已亡故或是有什么隐疾? “可是死了或是对方有什么隐疾吗?”余晚之问。 反正哪怕她如今好了,大家也当她是半个傻子,她越是天真反倒越是自然。 第5章 偶遇 众人闻言一愣。 老太太率先笑了起来,“咱们关起门来说倒也无妨,但这话可不能往外头传。” 林氏看着余晚之道:“小时候的事你怕是不记得了,与你定亲的是定国公沈家的二公子,他是个谪仙人,多年前拜了张天师为师,张天师仙去之后,他一直在不渡山上替张天师守孝。” 余晚之想起来了,沈二公子沈渡,字让尘,七岁能诗,日记数千言,幼时便以神童得名。 张天师百岁高龄才收了唯一的徒弟,且不论沈让尘国公府二公子的身份,只天师传人这一点,汴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得卖几分面子。 余晚之虽是后宅女子,但也曾听说天师一门终身不娶,她心中好奇,却不好在此刻问出口,只能默不作声继续扮无知。 余老夫人道:“天师一门无嫁娶,这婚约是万万不能作数了,只是当年晚之出事的时候沈家也是知晓的,那时那孩子还没有拜师,却半字未提退婚,如今晚之好了,若退婚由咱们提出来,岂不是翻脸不认人?” 林氏蹙眉,“母亲说的是,晚之本就过了年龄,都快二十了,若退婚再嫁,怕是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如索性养在家里吧,咱们家倒也不是养不起。” 至于为何过了年龄,彼此心照不宣。 余家对外只说三小姐身体不好,在庄子上养病,除了余家人之外,知道她摔傻了的人也没多少人。 天师一门终身不娶,傻子也不可能嫁,婚约的事便没人提,就这么耗着耗到了如今。 余晚之嫁过一次,还因此送了命,觉得倒还不如不嫁,便说:“祖母不必忧心,晚之不嫁也成的,我如今身体好了,回庄子上住就是。” 余府人多眼杂,出个门都不方便,回庄子上反倒自由些,出门探听消息也更方便。 “那怎么成。”余老夫人当即反对,“家里养着你是不成问题。” 她稍一顿,轻飘飘地看了林氏一眼,继续道:“可若是哪日我这把老骨头走了,你身边没个依靠,膝下也无儿无女,就有得苦头吃了。” 林氏的脸色顿时黑了一度。 余晚之总觉得余老夫人看林氏那一眼颇具深意,却瞧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 外头天色已黑透了,余老夫人要歇息,众人散去,各自回各自院中。 余晚之走在抄手游廊上,风灯晃得树影在墙上张牙舞爪,瘆人得紧,这余家上上下下,像是藏着什么秘密,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坠儿走在前面引路,回头看见余晚之一脸沉思的表情,以为她在苦恼婚约的事,想起今日自己办了个糊涂事,此刻正好将功补过一番。 坠儿放慢了脚步,“小姐不要忧心,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听别人说过,万事需得往前看,往前看就有盼头了。” 余晚之不由看了她一眼,喃喃道:“盼头吗?” 她如今也不知自己要盼什么。 父亲和母亲老来得子,将她如珠如宝一样地宠着,以为替她寻了个好人家,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不知父亲和母亲得知她身亡的消息能不能撑得住,路途遥远,想必此刻她身亡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信州去。 眼下除了要查清真相替自己报仇,便只剩下把彩屏找回来了。 可在那之后呢? 她已是余晚之,再不是江晚之,与信州的父母再无半点血缘关系,即便她跪在老父老母面前,他们也认不出自己,她又如何让他们相信她就是从前的江晚之? …… 两日后是九月初九,故有登高赏菊饮菊酒的习俗,每到这一日,汴京城的人就会约上三五好友一同去金水河上游船饮酒,发展到后来,放花灯与夜游亦约定成俗。 今夜金水河上的画舫都满了,河畔的酒馆茶楼亦是宾朋满座,笙歌艳舞好不热闹。 楚明霁今夜订了艘不小的画舫,画舫上却没几个人,他今夜请了沈让尘,知道他不喜欢嘈杂,便没再请其他人,也没敢叫歌姬舞女。 两人坐在画舫二楼的席面上,显得孤零零的,没一丁点儿过节的氛围。 楚明霁趴在栏杆探头东张西望,手中一把折扇转来转去,百无聊赖道:“年年都是如此,这汴京城没劲透了。” 席边跪着丫鬟,往杯中倒了半盏菊花酒。 沈让尘端起在鼻间嗅了嗅,又搁了下来,“不拉上我,兴许你还没这么没劲。” “那就更没劲了,和平日里毫无差别。” 楚明霁正准备缩回来,忽然眼神一亮,盯着河边看了一会儿,“嘿”了一声说:“汴京何时有这等绝色?那不是余锦安吗?沈让尘,你瞧瞧余锦安旁边那个是谁,沈让尘,沈让尘?” 沈让尘被他吵得没辙,随意看了一眼,认出了那人确实是余家的大少爷余锦安,正扶着一名女子上游船。 而他身后还站了一名女子,还有几名丫鬟。 正如楚明霁所言,那女子生得极美,四周花灯映照,衬得美人如同浸在了灯雾里。 “不认识。”沈让尘说着,平淡地收回了视线。 余锦安适逢休沐,被余锦棠缠着要去游船,便带了余晚之与余锦棠一同出门。 余锦安扶着余锦棠上了画舫,又回身来扶余晚之,陡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扭头一看,那艘两层画舫的栏杆上趴着的,不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又能是谁。 “遇见了熟人。”余锦安对余晚之说。 他与这个三妹并不熟稔,只记得她小时候聪明又可爱,深得祖父母还有父亲的喜爱,小丫头也爱跟在他屁股后头辇,只是后来那一摔将一切都化为了乌有。 他后来也去庄子上看过她几次,只是再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了,如今余晚之清醒过来,两人相处时间不长,自然觉得陌生,但是他是打心眼里为此感到高兴的。 余晚之搭着他的手臂踩上船,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晃悠了一下。 “小心些。”余锦安没收手,等着她站稳了才放开,转身刚走了一步又回过头叮嘱,“不怕,你先进去,我去去就来。” 余晚之笑着点了点头,掀帘进了游船。 他们的游船小,在河上更为灵活,船夫摇着船靠近画舫,余锦安提着袍子就跳了上去。 楚明霁斜支着额头,只等余锦安上楼就开始阴阳怪气的调侃,“看不出来啊,锦安兄家中已有如花美眷,却还带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出来游夜河,你们余家不是有家训,只能娶一个么?莫不是家中一个,外头再养上几个?” 余锦安知道楚明霁什么脾性,没急着回答他,反而冲窗边的沈让尘拱手,“二公子。” 汴京城内,不是只要排行老二就能称为二公子,通常都会在前头加个姓氏,而“二公子”这个称呼,大家心照不宣指的天师高徒沈让尘。 沈让尘颔首,“余大人。” “不知二公子何时归的都?” “有几日了。”沈让尘说。 两家算是姻亲,其实用不着如此客气,但那婚约大家都知晓是不作数的事,严格算来两人并不相熟。 楚明霁被冷落在一旁,拎着折扇在余锦安眼前晃来晃,“说说,那两位是哪家的姑娘?你娶不了我还是可以娶的。” 余锦安微皱了眉稍,“你成日喝酒,喝多了吧,那是我两位妹妹。” “妹妹?”楚明霁坐直,瞬间来了兴致,“不对呀,你不是就一个妹妹吗?我记得我从前还见过,不过那也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余锦安在桌旁落座,“你见的是我四妹锦棠,另一个是我三妹晚之。” 第6章 落水 “晚之,晚之。”楚明霁连着念了好几遍,狐疑道:“怎么你与你大姐四妹都是锦字辈,你三妹却叫晚之?” 余锦安垂眸端了茶饮,“父亲起的,这个我倒是不清楚。” 楚明霁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是身体不好,一直在庄子上养病那个?” 余锦安下意识看了沈让尘一眼,说:“她如今已大好了,前些日子便接了回来。” 对着沈让尘,他莫名有些心虚,只因余晚之摔傻那事,旁人不知,沈家却是知道的。 沈让尘对此些闲事本不在意,余锦安那一眼反倒是提醒了他。 他幼时顽劣,玩笑话碰巧成了一段姻缘,后来听说余家三小姐摔傻了,那时他母亲的确是想退亲,他没同意,只因那时落井下石太难看。 后来他还见过一次那个傻丫头,谁也不认识,只知道傻笑,脸上糊得脏兮兮的,手里捏着个脏馒头啃。 当时人确实是傻了的,只是方才远远看那一眼,分明是个正常人。 沈让尘又朝着那游船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了帘子后隐着一双眼,正望着自己。 余锦棠躲在帘子后面抓紧了帕子,脸颊唰一下便热了起来,直到余锦安掀了帘子进来,那热度仍未退去。 “二哥。”余锦棠旁敲侧击,“那两位都是二哥的好友吗?” “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楚明霁。”余锦安说。 余锦棠捏着手绢,“那白衣的那一位呢?” 余锦安看向余晚之,“是定国公府的沈让尘。” 余晚之看向窗外,只见画舫已划远,心里倒觉有些可惜了,不为别的,纯粹是想看看传说中的“独立未入群”是怎样的风采。 她刚收回目光,随即撞上了余锦棠冷冷的眼,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适才余锦棠春心萌动的样子她在旁边看得可是一清二楚,可刚刚萌动起来,就被余锦安一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 沈让尘是谁,是和她余晚之有过婚约的人,那这账指定是要往她头上算。 从那日谈及亲事,她就看出这个妹妹就对她有些意见,今日这一见,梁子怕是越结越深。 这汴京城里,哪家没个弯弯绕绕的?她倒是不怕,只是她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没那个功夫陪这小丫头周旋。 不过是个左右也成不了的婚事,倒像是她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实在是冤得很。 那头楚明霁靠着栏杆,望着游船划远,身侧问沈让尘:“若我没记错,你和那个三姑娘有过婚约吧。” 沈让尘拇指摩挲着杯沿,“是有这回事。” 楚明霁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在不渡山待着,那位三小姐就病着,你一回来,那位三小姐的病就好了,怕不是……专程在等着你娶她进门吧?” 沈让尘也不讲这个中缘由,只说:“世人皆知我不娶妻,难不成还能逼婚?” “谁敢逼你呀?”楚明霁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你是可以不娶,那她总不能不嫁吧?你们的婚约你作何打算?” 盏中茶不由晃了一下,沈让尘抬眸,“退了便是。” 楚明霁轻笑,“退了?你说得倒轻松,她多大了?我算算。” 楚明霁掰着手指,还没算出个结果,沈让尘已然给出答案。 “二十。” “二十呀。”楚明霁说:“那是不小了,怕是不好再找,不过凭着她那样貌,倒也不愁嫁不出去。” 沈让尘淡淡道:“以貌取人,能成就什么好姻缘?” “你看淡万事,却不懂这人间情爱,由美能生怜,由怜可生爱,感情么,是慢慢培养出来的,不过说来你也不懂。” 楚明霁啧啧了两声,“要不是我爹给我定了亲事,我就上余家提亲去了。” 沈让尘没接话,楚明霁没劲地起身拍了拍袍子,下楼如厕去了。 余晚之已不是第一次来游灯河了,还是装作十分好奇的样子,东瞧瞧西看看。 “没见识。”余锦棠小声念叨了一句。 余晚之只当没听见,越是像余锦棠这样外露的人,越是不足为惧,真正城府深的人,可不会像余锦棠这样。 “那边是中保大街。”余锦安见她一直盯着窗外,于是指着那一方同她说:“中保大街食肆茶楼居多,乐意斋就在中保大街上。” 余晚之佯装不懂,回头问:“乐意斋是什么?” “是汴京最大的酒楼,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他们家的熏鸭了。” “那我可以再去吗?”余晚之半趴在窗口,满脸向往,“我哪儿都想去,哪儿都觉得新鲜。” 余锦安只觉得她这话天真的有些可爱,倒不像年近二十的人能说出来的,转念一想,她这样也实属正常,在庄子里被关了十几年,可不是哪儿都觉得新鲜吗? 想到这里,余锦安心中就越发怜惜。 “想去倒是可以去。”余锦安温和道:“回头我和父亲说一声,只是出门得带人,你对汴京城不熟悉,容易走丢。” 余晚之回头冲他一笑,“多谢二哥。” 夜里风大,吹得纱帘在风里乱舞。 余锦棠今夜得了个不痛快,无心游船,只坐了一会儿就嫌烦,非要闹着回去。 余锦安只得打道回府,心中又觉得对余晚之甚是歉意,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给搅了。 他招呼船夫往岸边靠,起身走上船头,刚听见一声惊呼,转头就见一艘画舫撞上了前面的一艘游船。 那游船被撞得晃悠了好几下,里面连滚带爬冲出来好几个人,紧接着轰的一下,游船一下就着了。 为了美观,游船上挂的净是纱帘,见火就着,兴许是方才那一撞撞倒了油灯,把船点起来了。 夜风一吹,火势瞬间蔓延开来,还有往旁边船只蔓延的趋势。 船家吓得赶紧往岸边靠,但划了几下就划不动了,“公子,船堵住了,眼下一路踩着船只还能上岸。” 四下早已经乱成一团,尖叫声咒骂声还有落水声沸反盈天。 余锦安赶紧招呼她们出来,扶着两人上了一旁的船,又让丫鬟跟上去。 余晚之刚站稳,船身又晃了一下,只听耳边一声尖叫,手臂被人用力一拽。 扑通一声,她和余锦棠双双落入水中,船上顿时响起了丫鬟的惊呼。 第7章 嫁祸 “四小姐落水了!” “快救人!” 九月的河水虽不至于透骨,但也冻得人发慌,若不是张口就要喝到河水,余晚之真想骂人,奈何余锦棠将她抓得死紧,抓得她手臂都疼了。 幸好她会泅水,否则今日一个不注意就要死在余锦棠手里。 旁边的余锦棠就不一样了,在水中胡乱扑腾,边扑边叫,咕咚咕咚喝了好些水。 又是几声落水声,会泅水不会泅水的都往下跳,场面更加乱了。 余晚之赶紧挣脱开余锦棠往旁边游,她泅水的功夫不是很好,带不了人,万一被不会泅水的抓住,两个都得死在这金水河里。 沈让尘是被那阵吵闹声吸引的。 他的画舫离得略有些远远,只见火势已蔓延了几条船,不少人在水中扑腾。 沈让尘心里一沉,吩咐楼下船工,“救人,别靠太近。” 楚明霁刚如完厕上楼,船已经在朝着火那边开。 望着那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楚明霁一跺脚,“完了完了完了。” “你完什么?”沈让尘看也没看他。 楚明霁火急火燎,“我忘了同你说了,我刚调任到巡检司,管的就京畿巡防,完了完了。” “快快快!将船开近些,下去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 楚明霁说完,目光四下搜索,倒是在水中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那不是余锦安吗?快快快,拉上来。” 余锦安和余锦棠被拉上了甲板,余锦棠吓坏了,边发抖边一个劲地哭。 余锦安目光四下搜寻,没看见余晚之的身影,“晚之呢?锦棠,看见晚之了吗?” 余锦棠冻得浑身发抖,咬了咬唇说:“我们一起落的水,她没站稳,将我一起拽了下去。” 余锦安原本就冻得发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急忙撑着栏杆四下搜寻。 沈让尘的手搭在栏杆上,食指又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看着余锦安跳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又捞上来一个人。 只是那人双目紧闭,头发胡乱粘在脸上,侧头呛了两口水才幽幽转醒过来,脸色更是衬得我见犹怜。 楚明霁胳膊肘拐了沈让尘一下,说:“分明两位小姐都落了水,救上一个才想起另一个,放在其他府上嫡庶有别也就罢了,余家都是嫡出,这三小姐好生可怜。” 沈让尘唇角似勾了笑意,“岂止是可怜。” 楚明霁当即转头,“此话怎讲?” 沈让尘盯着一楼甲板上的余晚之。 其他人没看见,他站在二楼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余晚之分明是会泅水的,明明都快游到岸边了,听见余锦安叫她的名字,停在那里左右为难了一番之后又游了回来,游到一半才开始扑腾。 那水让她扑得尺高,扮溺水扮得倒是像模像样。 一个痴傻了十几年的人,既会泅水,还会演戏,这正常么? 沈让尘下巴一指,“她会泅水。” “什么?”楚明霁抬高了声音,看着楼下余晚之那张美艳的脸,略一想,说:“她自己会泅水,却将不会泅水的妹妹拉下水,真是……好生恶毒的女人。” 沈让尘半斜了眼看他,“你这墙头草倒得倒快。” “我为正义而生,不受外表迷惑。”楚明霁义正言辞,说罢拍了拍沈让尘的肩,“这蛇蝎美人我是无福消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好配你。” 余晚之又冷又累,等于在金水河游了个来回,上船被薄冷的夜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寒颤。 周围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却有那么一道,让人觉得如芒刺背。 余晚之抬眼看去,不知是被灯笼还是被那灯下人晃花了眼。 那人生了一双水墨浸染的凤眼,眼尾微微向上挑起,似笑,眼神却薄淡如水。 余晚之也不知道为何只一眼,她就确定了那人就是沈让尘,有些人单单是在那站着,便是超凡脱俗,令人见之不忘。 只觉得用清风明月来形容似乎又不太恰当,清风拂人醉,明月照人归,而那人却是半点凡世的尘埃也不沾染。 …… 所幸火灾发生在河上,取水灭火也快,没多久火情得到了控制。 余晚之坐在马车里,马车摇摇晃晃,晃得她昏昏欲睡,只觉得脑袋有些沉。 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今夜在湖水里泡了一遭,只怕又要病一场。 想到这里,目光扫过余锦安,见他欲言又止,不由问道:“二哥想说什么?” “没什么。”余锦安生硬道。 余晚之又看向余锦棠,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裹着毯子靠在余锦安身上,刚对上她的目光,又飞快地闪躲开来。 余晚之是何等的玲珑心思,一看就知道不对,扯了扯身上的毯子,说:“四妹妹你也不用自责,我没有责怪你把我拉下水的意思。” 此话一出,余晚之看见余锦安和余锦棠的脸色同时一变。 “你胡说什么!”余锦棠飞快地瞥了眼余锦安,恨恨道:“明明是你拉我下水,现在反倒还怪上我了。” “四妹妹说什么呢?”余晚之温声道:“在场那么多人,拉几个出来问问就知道了。” 余锦棠略微思忖,场面那么乱,事情又发生得那么快,哪有那么多人注意到她们,注意到的多半是自己府上的人。 她就不信只要她一口咬定,下人们还为了个傻子说她撒谎不成,就算有其他人看见了,余锦安又能上哪儿去找人证。 这样一想,余锦棠底气又足了几分,“那就喊过来问,看看是我在撒谎,还是你在污蔑我。” 这事可大可小,其实稀里糊涂能揭过就揭过了,偏偏这样一吵,那就非得论个是非对错不可。 马车很快回了府上,余锦安也没声张,怕家中老人忧心,带着两个妹妹,又将今日随行的下人都召集到自己院中。 下人一共五人在院中站了一排,一名余锦安随行的小厮,一名车夫,余锦棠的两个丫鬟,还有余晚之的一名丫鬟。 余锦安立在檐下,“今日小姐落水,没护好主子就是你们的错。” 院中顿时跪了一地,唯有坠儿动作稍慢了些,她不懂明明是四小姐拉三小姐下水,怎么就成了她的错了。 不过既然大家都跪,那她也得跪着。 “你。”余锦安看着坠儿,“你家小姐落水时你可在身旁?” 坠儿道:“奴婢在的。” “为何没护住小姐?” 坠儿老实说:“四小姐动作太快了,奴婢没来得及。” 第8章 自证 余锦棠唰一下从椅子中起身,指着坠儿骂道:“你这贱婢,分明是她余晚之拉我下水,你说!是不是你们事先预谋好的,早就串好了供?” 坠儿吓得往后一缩,“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余锦棠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其余人,“你们说,到底是谁拉谁下水,都说实话,谁敢撒谎我饶不了他。” 这话是威慑。 余锦棠态度已经摆在了那里,这个罪名必须要扣在余晚之头上。 下人是盯着主子的脸色办事,都不是傻子,一个千娇万宠的小姐,和一个丢在庄子上数年都不闻不问的小姐,该怎么答话,大家都明白。 几人偷偷交换了眼神,余晚之就已经知道答案。 果不其然,其余人纷纷说:“是三小姐。” “奴婢看见是三小姐把四小姐拽下水的。” “奴才也是。” 余锦棠如今浑身都是底气,看向余晚之,“三姐,公道自在人心,我本不欲与你起争执,奈何你张口就冤枉我,你从前摔傻不是我的错,被送到庄子上也不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余锦棠说完自己先哭了起来,一脸委屈地看向余锦安。 余锦安心中也矛盾,余晚之刚被接回来,她受苦多年,如今若是责骂于她,那是要让人寒心的,可是已至此,也不能不处置。 “来人。”余锦安道:“将这丫鬟拉下去,杖责二十。” “是他们撒谎!”坠儿蓦地抬起头来,朝端坐在椅中的余晚之膝行了两步,“小姐,你替我说说话,少爷,少爷我真没撒谎。” “贱婢!”余锦棠斥道:“还不快拖下去!” “等等。” 闹着这许久,余晚之这才从椅子里起身,“二哥都不问问我,就下结论了吗?” 余锦安语塞,顿了片刻说:“二哥不偏袒谁,我只看证据。” 余晚之叹了口气,“那二哥能随我进来一下吗?” 余锦安以为她想为那丫鬟求情,跟着进入房中。 转到了屏风后,余晚之才慢慢撩起了袖子,露出细白如瓷的手臂。 虽是兄妹,此举仍是不妥,余锦安下意识想别开脸,还没来得及躲,却倏然顿住了。 余晚之第一次感谢这副身体的娇气。 她在庄子上养着,为了防止她乱跑,下人时常将她关在屋子里不见天日,肤色也较常人更为白皙,此刻手臂上赫然一个淤青的指印。 余锦安看看手臂,又看看余晚之的脸,“这是……” “二哥不是要证据吗?”余晚之放下袖子,“四妹看着柔弱,手劲着实不小,二哥若是还不相信,可以叫四妹进来比对一下指印大小就知道了,我脖子上还有抓伤,二哥要看吗?不过二哥还要其他证据,我是拿不出来了。” 手臂是余锦棠抓的没错,可脖子上是谁抓的余晚之就不清楚了,不过余锦棠既然要玩,那她陪她玩玩也无妨。 余锦安此刻心下愧疚。 他自己清楚,说到底他心里是更偏袒余锦棠,毕竟在身边看着长大,感情自然要深一些,他心里也觉得余锦棠不是那样的人。 他带着先入为主的想法,听见下人的话都没有求证一番就下了结论,实在是愧为人兄。 “晚之,”余锦安心下难安,既羞愤又生气,“余锦棠,进来!” 余锦棠原本在外面还洋洋得意,听见这声连名带姓的呼喊吓了一跳。 进屋后只见余锦安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而余晚之坐在一旁。 “二哥,怎么了?” “怎么了?”余锦安紧盯着她的脸,“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谁推谁下水?” 余锦棠心跳漏了一瞬,咬牙道:“是她推我下水,下人们不都说了么。” 余锦安没错过余锦棠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她眼神闪躲的那一下,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给你三姐道歉。” 余锦棠:“凭什么?!” 啪—— 余锦安在桌上一拍,他气得够呛,也不管什么男女有别了,捏起余晚之的袖子往上一掀。 “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 余锦棠看着那指印神色一呆,养在庄子上的疯丫头,倒比她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姐还要娇气。 “谁知道是谁抓的?”她硬着头皮说。 余锦安和余晚之冷冷看着。 无人应她,余锦棠越发心虚,“是……是我抓的没错,是她拉我下水,我不会泅水自然抓着她不放。” 余锦棠抵死不认,可她的反应已经给出了答案。 余锦安:“道歉!” “我不!” “我让你道歉!” 余锦棠一下哭了出来,抽噎着说:“我就是不喜欢她,凭什么她有一段好姻缘,我就得配家世低微的许家公子,还有她一回来,连哥哥都不疼我了。” “你简直无理取闹。”余锦安气急,可看见余锦棠哭成这样,多少还是有些心软。 正僵持着不知如何是好,余晚之开了口。 “二哥,我头有些疼,我可以回去了吗?” 余锦安皱着眉,“多半是着了凉,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想必快要到了,今日这事,二哥……” 余晚之打断,“没关系。” 走出房门,余晚之在门口稍立了一会儿,听见屋内余锦安压低的斥责。 “我没在三妹面前责骂你,是给你留些颜面……”后面的夹杂着余锦棠的哭声,再听不清了。 余晚之看向地上跪着的坠儿,“走吧。” 适才余锦安拍桌子的动静那样大,院中跪着的下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坠儿起身,扬眉吐气地冲着其余人哼了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她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话憋着难受,“小姐,这事就这么算了吗?” 余晚之头也不回,“你觉得应当如何?” “当然是给她两巴掌了。”坠儿作势挥了两下手。 “打了她有什么好处?” 坠儿心直口快,“心里舒坦呀。” “实为莽夫之举,除了心里舒坦,我什么也得不到。”余晚之说。 “这倒是。”坠儿想了想说。 余晚之笑了笑,“扇两耳光算什么舒坦?逞一时之快得不偿失,留一线余地,有她加倍还我的时候,那才叫舒坦。”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道理,她懂。 过犹不及这个道理,她也懂。 如今她孤掌难鸣,往后要想府上生活下去,多一个人向着她,她在府上的日子就好过一分。 余锦安和余锦棠一起长大,感情非她能比。 要让余锦安愧疚,却不能太过,过了那个度,人就容易逆反,反倒会让人觉得她咄咄逼人,倒不如留个余地。 余锦棠会矫揉造作装可怜样,难道她就不会么?戏么,她自问演得不比余锦棠差。 第9章 坠云 这副身体的确是差了点,大夫诊过脉开了方子,余晚之喝完药就睡,次日醒来也不见好,头反倒是又沉了几分。 此事余锦安摁得紧,家中长辈知晓他们回府后相继请了大夫,只当夜露过重染了风寒,丝毫不知落水一事。 余锦安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我昨夜已狠狠斥责过锦棠,她也着了风寒, 已承诺待她痊愈之后来给你道歉。” 余晚之弯了下眉眼,眼神干净纯粹,“没关系的二哥,四妹应当也不是故意拉我下水的。” 听者有心,其实说者也并非无意。 余锦安勉强地笑了笑。 他心里何尝不清楚,拉下水可以说不是故意,但之后的栽赃嫁祸却是实打实的故意而为之,他也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向来乖巧懂事的四妹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你不怪她,我这个做兄长的却不能由着她胡来,让你受这委屈,届时她来道歉,你只管收着。” 余锦安今日还要办差,稍坐片刻便离开。 余晚之靠在床上想了想,忽然侧头唤人,“坠儿。” “在的在的。”坠儿跑进屋,绕过屏风站在床前。 余晚之上下打量着她。 坠儿年纪不大,身量却挺高,她是从庄子上随余晚之回府的丫鬟,府上已经过了春秋裁衣,身上的衣裳是从库房取的,没有适合她的尺寸,穿在身上短了一截,手腕脚腕都露了出来。 见余晚之一直盯着自己看,坠儿局促地缩了缩,想把自己尽量缩进这窄小的衣裳里,主要是她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大好看。 余晚之不禁笑了,“你没着风寒?” 坠儿举起手臂,“没着,我身子骨强健着呢。” “你会泅水吗?”余晚之又问。 “不会。” 余晚之抬起眼皮看她,“既不会泅水,那你昨夜跳下来做什么?” 昨夜余晚之落水的时候,听见了坠儿喊三小姐也落了水,也是确确实实看见这个丫头跟着跳下水。 “我哪想那么多啊,我当时就是着急,万一你淹死了……呸呸呸。” 坠儿赶紧拍了两下自己的嘴,“我的意思是万一小姐有个好歹,那我也活不成,想着万一还有救呢。” 余晚之收回目光盯着被子上的花纹,事实上,疯傻那些年的事情她记得并不是很清楚清楚,只有些零星的片段,但至少醒来之后,对她凶和第一个跳下水想要救她的是同一个人。 “小姐……”余晚之不开口,坠儿心中就更是紧张。 余晚之靠着引枕,“你坐吧,我仰头看你脖子酸。” 坠儿没敢坐椅子上,蹲身坐在了脚踏上,“你,你是不是准备处置我了?” 余晚之笑了,“我为何要处置你?” “从前……我从前待你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我经常骂你,还打过你。”坠儿扯着自己的袖子,“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你总是到处乱跑,我不让你跑你还打我,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打回去的。” 她连忙又补了句,“可我也没敢用力,小姐身上太容易起印子了。” 余晚之问道:“若是不容易起印子,你就要用力打吗?” 坠儿想了想,“应该是会稍稍再用力些吧。” 余晚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坠儿连忙给她倒了杯水,余晚之喝了水,缓了缓才道:“你往后可以跟在我身边,但我不要无用的人。” “我有用的,我有用的。”坠儿赶紧坐直,“我可以好好伺候小姐,以后再也不凶你了。” 余晚之淡淡道:“伺候人的活,是个丫鬟都会,我为什么非要留你呢?” 这问题可是把坠儿给难住了,想了半天才来一句,“我比其他丫鬟力气大些。” 余晚之摇了摇头,“我喜欢简单,不喜欢在我面前耍小心思的人,你为人老实,这算一个优点,也是缺点。” “我听不大懂。”坠儿为难地说。 余晚之缓缓道:“在这深宅大院里,若是让人一下就摸清你的底,那你就成了别人的盘中菜,任人拿捏。” “可我又不去惹她们。” “你太天真了。”余晚之转了转茶碗,“这世上的人并不是非黑即白,世道也并不是非对即错,不是所有的讨厌都有理由,也不是所有的好都能得到回报,人生便是如此,你不去惹麻烦,麻烦总会来找上你。” 坠儿觉得这话可太深奥了,“小姐为什么懂这么多?” “因为啊……”余晚之拖长了调子,“我痴傻的时候,在佛祖膝下受了点拨,你信么?” “信的。”坠儿点头,“不然小姐怎么能清醒过来呢,一定是佛祖保佑。” “或许吧。” 或许是一切起于大昭寺,佛前行腌臢事,就连佛祖也看不下去了吧,才给了她一次替自己沉冤的机会。 余晚之抛开思绪,正色道:“你既跟着我,从今往后,首先管住你这张嘴,不该说的不要说。” 坠儿点头,“那什么是不该说的?” 余晚之扶额,真不知道留下这丫头是对还是错。 “多听,多看,少说话,明白了吗?” “明白。”坠儿道:“我也想聪明些,可他们嫌我不够聪明,没读过书也不识字,所以才只能去庄子上干活,后来他们看我力气大,才分我去伺候小姐。” 余晚之将喝尽的茶碗递给她,“你是怎么到的余府?” 坠儿接了,沮丧道:“我娘生了五个女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我爹嫌我是个累赘,才给我起名赘儿,我七岁就被卖到余家了,别的丫头都有主子赐名,但我是干粗活的,所以没人管我。” 余晚之一怔,原来坠儿竟是累赘的赘么。 回想起自己七岁的时候承欢父母膝下,在家备受宠爱,这世道就是这样,穷人家的孩子,从来就没得选择。 “你既跟了我,那我给你赐名。”余晚之想了想。 “就叫坠云吧。” “坠云,坠云……”坠儿喃喃念了几遍,咧开嘴笑了,“我喜欢这个名字。” 第10章 面圣 余晚之一病就是五六日,等她身体都大好了,也没见余锦棠来道歉,听下人说那位平日里体格强健的四小姐还病着。 那夜在余锦安院中责问时余锦棠中气十足,连个喷嚏都没打过,她这副破身体的病都养好了,余锦棠还没养好,恐怕这病没出在身体上,而是出在了心上。 拉不下脸来给余晚之道歉,又不敢忤逆余锦安,只好继续装病,等时间长了,兴许这事儿也就拖过去了。 马车驶过茶南大街,转而又进了一条巷子里。 坠云几次想要开口问,想起小姐说过的多听多看少说话,又硬生生把话憋回了心里。 余晚之几次见她嘴巴开阖,也装看不见,其实她发现了,这丫头不傻,鬼机灵的,只是要磨一磨性子才好用。 马车摇摇晃晃,车夫只当她想将汴京城逛个遍,这两日便驾着车穿过汴京城无数条大街小巷。 又拐过一个弯,余晚之挑开了帘子。 再往前就是她熟悉的宋家,宋府不大,不在主街上,这几日转来转去,到这里来才不显得突兀。 宋府的下人正搭着梯子在拆门头上挂着的白布和纸钱,经过时坠云也探头张望。 余晚之见她嘴巴张了又阖,问:“想说什么?” 坠云终于得了令,这一上午可把她给憋坏了,话跟连珠炮似的蹦出来,“小姐你应该不知道,按理说这白事是要挂上百日的,至少也要挂七七四十九天,可下下月就是万寿节了,这是天大的事,听说宫里都在操办,民间白事自然能避开就避开。” “死了人还能避开?”余晚之眼皮挑了挑。 坠云觉得那一眼媚态横生,幸好她是个女人,小姐醒来之后性情大变,莫不是被什么山中的狐狸精占了身体。 不过管她什么精怪,小姐对她不错,就是黄鼠狼上身也行。 “不是不是。”坠云连忙道:“就是红白喜事遇上这月都不可大肆操办,一切从简,门头上的白布自然是要拆下来的,免得冲撞了皇上。” 再往前走,拐过弯,宋府已看不见了。 “停。”余晚之在车内发话,马车应声停在了路边。 车夫仰头看了看天,只见黑云压城,倒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过了许久,宋府的侧门打开走出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挎着篮子,男的穿着一身布衣短打,两人走到巷子口,女人一脸恨恨地戳了两下男人的肩说了句什么,这才挎着篮子朝另一个方向去。 “去中保街。”余晚之放下帘子:“小姐我请你们喝茶去。” …… 沈让尘一早应诏入宫,他身无官职,等下了朝才在明德殿见到了建元帝。 “你归都已有数日,前些日子朕身体抱恙才未曾召见于你。”建元帝道。 沈让尘下跪行礼,“皇上龙体康健才是首要,我一闲人,时间多的是。” 建元帝等他行完礼,才抬手招呼他起身,“你许久未曾归都,你姐姐甚是想你,你得了空就去看看她吧。” 沈让尘长姐沈明仪于建元元年进宫,如今位列四妃,但膝下无子。 只这一句开头,今日长谈便定为了家事而非国事。 沈让尘心照不宣,垂首道:“仪妃娘娘有皇上庇佑,家中长辈俱是感恩。” 建元帝在龙椅上坐了,说:“几年未见,朕瞧你性子似是收敛了不少。” 沈让尘笑了笑,“年少时尚可说少不更事,如今没了借口,也没了师傅庇护,便只能收敛着,省的惹了事无人替我收拾烂摊子。” 他说得这般直白,建元帝不禁大笑起来,“收敛了好,性子收敛了,我将他们交给你也放心。” 建元帝三请沈让尘出山,他以替恩师守孝为由避了三年,寂然说他此时归都不是好时候,实则是他早已避无可避。 “朝中不乏鸿儒能臣,我不过顶着家师的名号混日子罢了。”沈让尘眉眼疏淡,“皇上瞧得上便用。” 建元帝神色温和,又同他闲聊了几句,瞧着脸上疲乏越显深重,内宦上前规劝,建元帝这才让沈让尘退下。 建元帝继位十二年,不过四十出头,身体已成衰颓之势。 似乎李氏血脉都不长命,先帝昭宁帝驾崩时,也不过四十八岁,再往前数,李氏十五位帝王,活过五十的寥寥无几。 民间传言数百年前李氏得这江山名不正言不顺,因而遭到了诅咒,是报应也是宿命。 沈让尘走出明德殿,台阶下恭候许久的小黄门赶忙笑眯眯迎上前去。 “二公子,仪妃娘娘有请。” 沈让尘并不意外,只说:“带路吧。” 秋日苦清凉,禁宫高墙林立,遮蔽了日光,宫道便显得格外凄清寒凉。 仪妃在池边喂鱼,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只说:“你回京也有数日了,天师之徒,要见你一面不容易。” 沈让尘听出些许抱怨,面不改色道:“归都不觐见皇上先见娘娘,这不合规矩。” 仪妃也知这个道理,将手中的鱼食塞给一旁宫女,这才转过身打量他,“怎的这次回来不见长个头?” 沈让尘笑起来,“长姐莫不是忘了,我如今已二十有四,上次归都已是四年前,哪有再长的道理。” “这倒也是。”仪妃面色柔和了些,走近了才觉竟要仰视才行,“你已够高了,的确不用再长了。” 沈让尘不知这话是本意还是暗指,只当不知,“长姐近来可好?” “就那样吧。”仪妃接了宫女呈上的帕子擦手。 那手纤细如玉,明明已经很干净了,可她还是反复擦拭了两遍。 两人进了屋,宫女奉了茶,只留一名陪嫁入宫的随侍,其余人等都退了下去。 刚一落座,仪妃便问:“你此次归都,父亲那儿怎么说?” 沈让尘反问:“你觉得呢?” 仪妃叹了口气,“他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喜不自胜,子女心愿哪有家族兴衰重要,只要还没榨干你,他就不会放弃。” 这话沈让尘没接,当年沈明仪本不想入宫,但父命难违,她就成了那个替家族兴衰铺路的人。 第11章 入局 不知想到了什么,仪妃又冷笑了一声,“只可惜他打错了算盘,以为我能诞下个一儿半女保他沈氏荣宠不衰,谁知我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这话带着浓浓的自嘲,沈让尘不禁开口,“长姐切莫……” “你当我不知这宫里头的人背地里是怎么说我的么?”仪妃抬手打断他,摆了摆手道: “算了,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吧,这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早已看淡了。” 若真看淡了,就不会是今日的口气,那话里多少是带了不甘。 她从前也天真过,觉得在这深宫里有了孩子就有了盼头,后来才知道她既生在沈家,就注定了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如今么,早就没了盼头了,剩下的只有怨念。 沈让尘摩挲着茶碗,“我久不归都,发现汴京城变化着实不小,茶南大街上开了不少新铺子,兜售的都是些舶来品,我买了些小玩意儿,送进宫里给长姐解闷。” 仪妃明知他在转移话题,也没点明,只是看着他脸色柔和了些,说:“我在宫里什么都不缺。” “我知道。”沈让尘温和道:“宫里的都是稀罕物件儿,未必有外面的有意思,打发时间罢了,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打发给下人。” 沈让尘不能在宫中久留,既已见过就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仪妃到底是没忍住开了口,“让尘,你此次归都到底为了什么?” 沈让尘看着门外的石阶轻轻眨了下眼,“山中多寂寥,我亦非什么世外高人,待腻了罢了。” “你少来诓我。”仪妃语气顿时严厉,“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你想回没人拦得住,你想走也没人能拖住你的脚步,是不是……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沈让尘在心中叹了口气,看向仪妃时脸上又带上了笑容,“长姐既知无人能拦得住我,就该知道归都是我本意,并没有其他事。” 仪妃满脸忧心,“你不说我也知道,建元帝的身体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如今储位空虚,正是风云变幻的时候,你……” “娘娘。”沈让尘肃然打断,“娘娘慎言。” 仪妃咬了咬唇,朝外面看了一眼,见宫女都离得远,这才道:“当初你拜张天师为师,父亲便知你心意已决不会入仕,既已摘出去,你如今又何必回来趟这一场风雨?” 沈让尘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娘娘无儿无女,即便是风云变幻也与娘娘无关,又操心这些事做什么?你只管在宫里安心住着,逗鸟也好养鱼也罢,这风雨……” 他侧头看了仪妃一眼,“还落不到你头上来。” 说罢,他抬脚就往外走。 仪妃随即跟了两步,“可我是沈家人,真有事我又岂能独善其身。” 沈让尘:“我说能,那就是能。” 不知是不是被他那笃定的眼神威慑到,直到沈让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仪妃仍没能回过神来。 沈让尘十岁离家,在不渡山天师门下求学,这十四年来,在汴京待的时日寥寥无几。 沈明仪知道他自幼就比寻常孩子更明白自己要什么,十岁时就不想入局,没曾想到了二十四,却还是被拉入局中来。 马车停在宫门外,出宫时赶巧,积了半日的云,终于化成细雨落了下来。 澹风等在宫门口,待沈让尘出来急忙迎上前,接过小黄门手中的伞,一路将沈让尘送上了马车。 马车摇晃起来,澹风驾车离开。 回头见车帘晃动,主子的面容瞧不清,但从出宫时的脸色来看,这一趟恐是惹了什么不快。 “公子,几位大人在茶南大街的酒楼设宴,邀您前往。” “都有哪些人?” 澹风边驾车边回话,“内阁学士张茂典,还有个徐谦,都不是要职,没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是回绝还是……” 沈让尘睁开眼,“去吧。” 既是山雨欲来,与其檐下避雨,不如撑伞前行。 没有重臣,那这场邀约不过是在探路,是旁人想探他的底。 山中多精怪,看来这汴京城里也并非少妖魔,他离京多年,也想看看汴京城里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醉宵楼在中保大街上,往前是永安门,又临着金水河,是汴京城最繁华的地段。 二楼雅室里坐着几人,除了张茂典和徐谦,还有几个年轻的门生。 桌案上的茶都快喝干了,还迟迟等不来人。 徐谦等得不耐,言语间带了些暴躁,“沈让尘身无官职,这架子端得倒是比谁都大。”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张茂典替他倒了杯茶水,“毕竟是皇上三请归都的人,年轻气盛嘛,有些架子也实属正常。” 列坐一门生道:“张天师乃是彪炳日月的人物,天师门生是虚有其表还是有真才实学,会一会便知。” 张茂典只笑笑不说话,今日宴请沈让尘可不是为了试他才学,上头交代过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几人正说着,张茂典一抬手,众人静下来,听见了门外小二的声音。 “公子,几位大人在雅室,这边请。” 房门被推开,入门者一身白衣,端的是一身的清贵与孤绝。 几人连忙起身相迎,完全不复方才久等的不耐。 “二公子大驾光临,咱们几个也算是头一批请到二公子的人,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呐哈哈。” 沈让尘客气地说漂亮话,“我一介白衣,哪敢说请,原本见过皇上也要设宴宴请诸位,没曾想竟让几位大人赶在了前头。” “那可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张茂典道:“来来来,二公子请上座。” 沈让尘自谦的姿态摆足了,再推拒,往下就自贱,沈让尘回礼后与张茂典一同落座,张茂典又命小二传菜。 徐谦边说边打量着沈让尘,“二公子此次归都可正是好时候,万寿节之后又逢年关,二公子这是要留京了吧?” 沈让尘笑容和善,“暂无离京的计划,往后行走汴京,就要倚仗诸位大人了。” 徐谦与张茂典对视了一眼,从这句话中得到了信息,看来沈让尘已经准备留在汴京,那想必圣旨很快就要下来了。 仪妃娘娘无子嗣,夺嫡一役不会参与,只是这人站在哪一边还是个未知数。 几人侃侃而谈,似是相见恨晚一般,其实都是在虚与委蛇。 沈让尘来时姗姗来迟,态度却温和谦逊,让人摸不准脾性,看来今日这探底也是白探。 第12章 寡妇 酒过三巡,沈让尘已醉意熏然。 澹风就候在门外,扶着沈让尘离开,雅室内适才热火朝天的气氛急转直下。 “这个沈让尘,半分不露声色,倒不是个好打发的。” “天师高徒,哪能是好打发的人,山不让尘,川不辞盈1,若只是个池中物,天师怕是也不会予以他这样的字。” 沈让尘坐上马车,原本的八分醉意散了只剩两分。 雨淅淅沥沥下着,澹风戴着斗笠驾车,路上全是匆匆奔走的行人。 两车交汇,澹风放慢了速度,对面那车倒是不减速,车夫将车赶得飞快。 澹风再三瞥了那车,忍不住道:“公子,方才马车里坐的是余家三小姐。” 沈让尘在车中没睁眼,只问:“你怎么知道?” “掀着帘子呢。”澹风说:“金水河失火那夜不是见过么,我看她探头盯着前面,像是在追赶什么人。” 澹风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自家公子回话,就知道这话题过了,闭口不再提。 余晚之今日险些跟丢了人。 半路上遇到两个扯皮的摊贩,马车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眨眼就不见了要跟的人。 好在车夫还算聪明,追了一段没发现人,就知道肯定是刚才岔路的时候走错了,折返回来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上了那个宋府的家丁。 “别跟太紧。”余晚之出声提醒。 那人拐进了一条巷子,停在一户不起眼的人家前,前后看了一遍,确认没有认识的人,这才敲了敲门上的铁环。 不一会儿,那门开了条缝,伸出只手一下将人拽了进去。 “好你个死鬼。”刘寡妇将人拉进门就推到了一边,嗔道:“你还舍得来,我还当你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呢。” 杨顺赶忙把人抱住,在刘寡妇脸上亲了一口,“我的心肝儿,我怎么舍得忘了你。” 杨顺抱着刘寡妇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实在是家里那个看得太紧,我近日出门都不方便,前些日子府中不是办丧事呢么,走不开呀,心肝儿,快来让我香一口。” 刘寡妇抵着他不让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当然不便宜。” 杨顺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在刘寡妇眼前一晃,刘寡妇登时眼睛一亮,劈手夺了过来,翻来覆去看得爱不释手。 “好东西呀,哪儿来的?” 杨顺见她已松了口,猴急地扒拉着自己的衣裳,“自然是主子赏的,我都没给家里那个,专程给你留着。” 那是根玉簪,瞧着就不便宜,宋府没几个主子,宋老太太指定不会戴这样时兴的款式,那就是死了的那个宋夫人的了。 想到这里,刘寡妇拿着那簪子都觉得慎得慌,“死人的东西你也给我。” 杨顺动作一顿,立马又笑了起来,“你瞧那聚宝斋的古玩,不都是死人用过的东西,更值钱,你喜欢就用,不喜欢拿去当了换钱。” 两人半推半就,一会儿就上床滚到了一块儿。 巷子的石板路上都是水洼,坠云替余晚之撑着伞站在巷子里。 不禁问道:“小姐,你带我来该不会是专程为了捉奸吧,这个人……” 余晚之侧头看了坠云一眼,坠云当即捂住嘴,“知道了,多看多听少说话。” 杨顺是宋府的护卫,他娘子是宋府厨房的管事。 宋家不是大家族,丫鬟小厮护卫加起来拢共不过几十人,余晚之当了三年的宋夫人,下人自然都认熟了。 她要查自己的死因,就得从宋府的人入手,奈何宋府的下人口风紧得很,那都是她从前细心调教出来的下人,如今却拦了自己的路。 思来想去,这个杨顺倒是个入手的途径,贪财又好色,夫妻俩还因为这事闹到她跟前来过。 据说是杨顺媳妇怀疑他在外面寻花问柳,苦于没有证据但心里又不踏实,夫妻俩为此大闹了一架,杨顺失手推了他媳妇,杨顺媳妇就告到她这个夫人跟前来。 下人有相好这是人家的家事,哪怕她是宋夫人也不好插手,当时只就打人这点责骂过杨顺。 今日一跟,这杨顺果然在外面有个相好。 这场雨就跟小孩儿闹脾气似的,说好就好,雨停了巷子里的石板路上都是水洼。 刘寡妇把杨顺送门口,看着他走出巷子,正准备回屋关门,路过的一个撑伞的姑娘脚下一滑,啪一下摔在了门口。 “哎哟。”这一摔可把刘寡妇吓了一跳。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准备关门,就听见那姑娘娇滴滴地叫了一声。 “大嫂。”那姑娘捂着脚踝,“能不能麻烦你扶我一下?” 刘寡妇看她一身打扮料子上乘,头上的簪子不比杨顺给她的差,想来应当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只是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穷人家,不知怎么跑到了这里来。 “你是哪家的小姐?”刘寡妇上前扶人,“怎么跑这里来了?” 余晚之借着刘寡妇的搀扶起身,“来找人,家中嬷嬷回家养老,我自幼受她照拂,想来看看她,不小心和我的丫鬟走散了,怎知越走越远。” 刘寡妇不疑有他,只是人扶起来了,往哪安顿倒是个问题,“你还能走吗? 余晚之试着走了一步,立马痛苦地蹙起眉,“好像不行,不知能不能麻烦……” “那你进我屋里坐会儿吧。”刘寡妇说:“只是我这屋里简陋得很。” “不妨事的。”余晚之道:“那就叨扰了。” 刘寡妇只觉得有钱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细皮嫩肉的,连说话都温柔似水,好听得很。 刘寡妇扶着余晚之进屋,这屋子背光,易受潮,一下雨就有股霉味。 余晚之丝毫不见嫌弃,进屋后在板凳上坐了,看着刘寡妇头上的簪子说:“大嫂头上这簪子可真是别致。” 刘寡妇一愣,尴尬地摸了摸头发,“哦,还成吧。” 余晚之笑着说:“大哥对大嫂真好,竟舍得买这样的簪子。” “他哪买的起呀。”刘寡妇道:“做工那家的东家赏的。” 余晚之颔首,“倒是个大方的东家。” 她自己的东西,她当然记得,那簪子上雕的是玉兰,她去大昭寺烧香那日还在戴。 如果不是宋卿时打发了下人,那就是杨顺偷的,只有这两种可能。 1晋·张华《励志诗》 第13章 引线 两人闲聊几句,余晚之不动声色地引着话题往宋府带。 市井妇人,哪有什么城府,对上她这样柔弱的富家千金,更加没有半分防备,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 刘寡妇说:“你说女人这一生图个什么,无非就是图个夫妻恩爱儿孙满堂,宋夫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也是个可怜人。” 余晚之顺着她的话说:“对呀,你说宋府怎么就进了贼呢?” 刘寡妇从头到尾都没提及过她和杨顺只是姘头,只说:“我男人那夜不在宋府,他要是在的话,兴许宋夫人还死不了。” 这话是杨顺和她吹牛皮的时候说的。 “不在呀。”余晚之疑惑道:“护卫夜里不用值夜的吗?我们府上的护卫都要日夜巡逻呢,大户人家就怕遭了贼。” “是呀。”刘寡妇想了想,“不过我也不怎么清楚,好像是那日东家让他出门办什么差事。” 护卫出门办事家里就遭了贼,竟这么巧,还是说为了让她死,才故意支开了下人。 “可不是么。”刘寡妇叹道:“都是命啊。” 命?余晚之偏就不信命。 若真是命,她此刻应该已经过了奈何桥,而不是坐在这里调查自己的死因。 想到此处,余晚之笑着说:“我成日关在府上,倒还不如大嫂这样自在。” “自在什么呀。”刘寡妇说:“你们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懂我们活着的不易。” 若不是她男人死了她没了生计,她也不至于跟杨顺厮混。 “大嫂如今风华正茂,还有大哥在旁照顾。”余晚之慢悠悠地说:“也不用担心年老体衰,无人相伴。” 刘寡妇心中咯噔一声,她如今还算有点姿色,勾得杨顺一颗心挂在她身上,若是真等到年老色衰,谁还会搭理她。 余晚之瞥一眼刘寡妇的表情,继续说:“夫妻夫妻,老有所依,大嫂是个幸运的人。” 刘寡妇尴尬笑笑。 她和杨顺是做不成夫妻的。 杨顺上有老下有小,对家里那头母老虎怕得犹如耗子见了猫似的,也挡不住他跑出来偷腥,杨顺是指定不敢休妻另娶她一个寡妇。 两人的缘分怕也是没几年了,之后一拍两散,她又该何去何从? 刘寡妇不由感叹,“就算是夫妻,也不见得靠得住。” “这倒也是。”余晚之笑道:“我同你说个趣事,我府上有一下人,都准备休妻了,却叫他媳妇拿住了什么把柄,结果休妻不成,反倒得对他媳妇礼让三分,可见这夫妻呀,也是同床异梦。” 刘寡妇只将前几句听进了心里。 正想着,外面隐约传来一声呼唤。 余晚之知道时候差不多了,惊喜道:“是我丫鬟的声音,应当是寻我来了,今日多谢大嫂收留。”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女人。”刘寡妇起身扯了扯衣裳说:“我去给你把人喊进来。” 余晚之离开前再三道谢,又留了银子做谢礼。 刘寡妇等人走了也没回屋,靠在门口想事。 她和杨顺做不成夫妻,不如拿个什么把柄更实在,哪怕过些年她年老色衰,杨顺也不敢轻易踹了她。 …… 雨天不好出门,深宅大院里多是聚在一起或绣花或喝茶,打发打发时间。 “你前日风寒这是大好了?”余老妇人倚在软榻上。 余锦棠点头,“谢祖母关心,已然好了,否则也不敢来给您请安,只怕过了病气。” 三房孙氏赶紧道:“还是锦棠孝顺,这才刚好就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余锦棠笑着说:“给祖母请安本就是我该做的,哪能称得上孝顺。” 孙氏左右看了看,“三丫头呢?” 林氏抿了抿嘴,脸色不大高兴,“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余老夫人安慰,“她早晨就来给我请过安了,毕竟是庄子上长大的,你多担待些,教一教就好了。” “我倒是想教。”林氏冷哼,“她那院子离后门近,我去了几次都不见人影,只有个丫鬟春文在,说是又出去吃酒去了。” “这可不行。”孙氏说:“也不是小孩子了,成日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没得让人闲话,说咱们余家的孩子没有教养。” 余锦安来给老夫人请安,走到门口正好听到这句,他跨入房中,先给余老夫人行礼。 “祖母安好,母亲,三婶安好。” “坐坐坐。”余老夫人问:“近来事多吧?” 余锦安落座,“皇上万寿,礼部和光禄寺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也是今日才得了闲。” 他不欲在家聊公务,点到即止,想起适才进门时听见的话,话锋一转说:“晚之刚从庄子上回来,她久不在汴京,看见什么都稀罕,这事我已请示过父亲,父亲是同意了的。” 孙氏赶紧打圆场,“既是大哥同意的那就不成问题,我其实主要是怕不安全,不是前些日子城西还出了命案吗?好像还是个朝廷命官的夫人。” 闲话一扯,大家就越聊越远。 余锦安空闲时间不多,稍坐片刻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道:“锦棠,你跟我来一下。” 余锦棠大概知道他要讲什么,扭捏了半天才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余老夫人的院子,余锦安当即放缓了脚步。 “你身体已经好了,去给晚之道歉了没有?” 余锦棠不忿道:“大哥没听母亲说吗?她成日不见人影,我要给她道歉也要见得到人才行。” 余锦安站定,转头看她,“那你去过了吗?” 余锦棠没接话,咬了咬下唇,余锦安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没去,语气也严肃起来。 “这事我替你压着,都没让父母亲知晓,你错了就是错了,晚之不追究,但道歉是必须的。” 余锦棠挺喜欢这个哥哥,可就是他性子太正了,做事一板一眼,眼里容不得沙子。 用母亲林氏的话说就是,不懂得变通,这样的性子爬不上去,可能怎么办,和他父亲一个样。 “行了行了。”余锦棠道:“我明儿一早,不,我今晚就去,行了吧。” 余锦安颔首,“那我先回去了,你嫂子这些日子身体不爽,这事我也没让她知道,你也别说漏了嘴引她操心。” “知道了知道了。”余锦棠不耐烦道。 她自己做错事怎么可能还到处宣扬,余锦安也不想想。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车夫套上马,刚走出马房,就见余锦安站在台阶上。 车夫赶忙垂头行礼,“少爷。” 余锦安“嗯”了一声,“你这几日跟着三小姐,都去了哪些地方?” 第14章 教训 暗光遮蔽了车夫了面容,“回少爷的话,小的这几日跟着小姐转了中保大街,茶南大街,逛了些铺子,还下了几次馆子,三小姐可高兴了。” 余锦安点了点头,“仔细着点,汴京遍地都是权贵,三小姐人生地不熟,别冲撞了人,也别当人欺负了。” “小的明白。”马夫说。 脚步声渐渐远了,马夫这才抬起头来,心中不禁纳闷。 他也不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三小姐出手大方,他自然愿意为她办事,适才那些话该怎么答都是三小姐教的,可三小姐怎么就猜到了大少爷会来问他呢? 马夫摇头甩开思绪,捏了捏袖子里的银子,管它呢,那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院中廊下稀稀落落点着几盏灯笼,萧瑟得很。 余晚之抬脚跨入院中,看见正房厅中坐了个人,正是病了数日都不见好的余锦棠。 “四妹妹怎么来了我这里?” 余锦棠等了许久,等的一肚子火,见她言笑晏晏就更生气了,“你还舍得回来!” 余晚之不答反问:“四妹妹来找我是有事吗?” 余锦棠在椅子上坐得四平八稳,“我来道歉。” “道歉?嗯……”余晚之上下打量她一番,“看四妹妹这架势,倒像是要让我跪着听似的。” “你……”余锦棠压了压气,豁然起身走到余晚之面前,“那夜我不小心拉你下水,抱歉。” 余晚之踱步到桌旁,“无心之失,我也没有因此责怪过你,四妹妹为什么道歉, 倒叫我不大明白了。” 余锦棠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那夜我冤枉了你,今日我跟你道歉。” “四妹妹好凶啊。”余晚之捂着胸口说:“你这态度,到底是在道歉还是责骂我?我怎么就听不懂呢?” “你到底想怎样?”余锦棠忍无可忍。 余晚之坐到椅子上,一下收了笑容,“四妹妹,我虽傻了十几年,但我现在可不是傻子,能由着人欺负,同为余家小姐,你小姐脾气那套在下人面前耍耍可以,别耍到我跟前来,我余晚之不买你的账。” 余锦棠不由被她的气势震慑了一下,不过也就须臾,她冷哼了一声,“歉我已经道过了,就算哥哥问起来我也没错。” 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 余锦棠已经走到了台阶下,闻言停下脚步,听见脚步声靠近,停在了她的身后。 “那二哥问起来,我就只能实话实说,四妹道歉道得很是威风。” 余锦棠蓦地转身,“余晚之,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么样,道歉得有道歉的态度,春文,给咱们四小姐倒杯茶。” 余晚之慢悠悠地说道:“她要好生同我道个歉。” 春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回,回屋倒了杯茶递给余锦棠,“四,四小姐。” 余锦棠劈手夺过,很想当场泼在余晚之脸上,想到之后更加不好收场,硬生生忍了,两手端起杯子。 “三姐,那日是我的错,抱歉。” 余晚之接过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才对嘛,都是自家姐妹,小事而已何必闹得那么难看,若成日里闲得没事便回去看书写字,把刀子对准自家姐妹就是吃饱了撑的,四妹妹,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大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说罢将茶盏凑到唇边一碰,假装饮了一口,“行,这事就算过去了,两清。” 余锦棠转身就走,她两手紧紧攥着,指甲将掌心扎得刺痛,跨入院门时听见背后茶水泼出去的声音。 余晚之捏着空盏回屋坐下,“关门。” 坠云入内关门,把刚想跟进来的春文挡在了外面。 “小姐今日这样,四小姐往后怕是更加记恨了,哪还能好好相处。” “谁想和她好好相处。”余晚之抬眸,“我要她怕我,就不敢轻易来招惹我,若是让她觉得我好欺负,那她过路都得顺便踩我一脚。” “哦,原来是这样。”坠云若有所思地点头。 余晚之起身走到窗边,轻轻将轩窗抵开条缝,正好看见春文追着余锦棠的脚步而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余晚之手一松,轩窗又阖了回来。 给过春文机会了,这人留不得。 “四小姐,四小姐。”春文追出了院子。 余锦棠正窝了一肚子气,在月洞门旁边站定,“让你办的事有眉目了吗?” 春文道:“没有,三小姐防我防得紧,有事也是和坠云关起门来说。” “那就是什么消息也没探听到了?”余锦棠冷斥,“那你追上来干什么?” 春文连忙跪下,“四小姐,我在这待不下去了,三小姐和院里的下人都把我当透明人。” 余锦棠拿眼睨她,“那不正好吗?你什么事也不用干,混吃等死。” 眼见余锦棠要走,春文连忙拽住她的裙边,“奴婢愿意伺候四小姐,做牛做马都成。” 余锦棠怒意更盛,“没用的东西!她余晚之都不用的人给我用,难不成我还不如她一个傻子?给我滚。” 她一把扯回自己裙子,任由春文跪在原地。 …… 汴京的秋雨一落起来就不停歇,有时眼见天要放晴,结果没过一会儿,雨又落了下来。 刘寡妇家的墙上都生了霉,她当了那簪子,请了泥水匠来修葺房子,把漏雨的地方补一补,发霉的地方也要抹灰。 期间杨顺来过一次,正好碰到她在给那工人端水,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刘寡妇笑得乐不可支。 “就因为这事,杨顺这段时间去得勤,恐怕是对那寡妇不放心,怕工人给他戴绿帽子。”车夫汇报完立在马车旁等主子发话。 余晚之转着手里的玉兰簪,这簪子刘寡妇当掉,她又让人去买回来,转来转去,还是落到了她这个主人手里。 “我哥这几日还有问过我的行踪吗?” 车夫如实回道:“没有,就问过那一次,之后就没再问了。” 余晚之淡淡地“嗯”了一声, 把簪子放回袖子里,掀了帘子下车,“你且去喝茶,午时再来接我。” 第15章 狐狸 往前就是中保大街,醉宵楼坐落在中保大街最繁华的地段。 楚明霁刚跨进醉霄楼,二楼两个人影一晃,进了一间雅室。 楚明霁往里走了一段,又觉不对,方才那一晃而过的人影似曾相识,再一想,其中一个不正是那夜金水河上游船时偶遇的余家三姑娘么? 他顺手抓住一个小二,“那是谁?” 小二陪笑,“我的爷,那是客人,不然还能是谁。” 醉霄楼开了三十余年,期间换了四任东家,楚明霁爱玩,前几年醉霄楼落到了他手里,本是想有个友人聚会作乐的地方,没想到越开越红火,倒是让他做得有声有色。 楚明霁捏着下巴,“瞧你这么熟悉,她们来过?” “来过来过。”小二讨好道:“那人爷认识?那两位常来呢,回回都要那个雅间,不瞒您说,小的仔细观察过了,两位姑娘辰时来,通常都是到了下朝的时间就走。” 楚明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个小姐加一个丫鬟,没事就跑来醉宵楼,是他这里的菜色当真让人乐不思蜀,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缘由。 楚明霁往楼梯上走了几步,脚下一顿,侧头看着小二,“你没事成日盯着人姑娘看干什么?” “哪能是没事儿就盯着呢,”小二紧张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姑娘生成了那副模样,打整个汴京也找不出几个这么漂亮的,这……不注意也不行呀,小的又不是瞎子。” “那我就替你戳瞎。”楚明霁的手指都快戳到小二的脑门上,又指向雅间,“那是余家的三小姐,把你这双招子给我看紧咯,不该看的别看,那可是我兄弟的人。” 小二连连点头。 楚明霁略一思忖,转身进了隔壁的雅间,贴着两间雅室的隔墙听了半天,没听见任何声音,倒是把耳朵都贴凉了。 “她们来光喝茶都不说话的?” 小二冲他一笑,“肯定要说的,咱们墙厚,听不见而已。” 楚明霁直起身,“谁让你把这墙砌这么厚的?” 小二一个头两个大,这位大爷又开无理取闹了,“东家,我的爷,当初是您说担心隔墙有耳,再三交代墙一定要厚,隔音一定要好。” “是我吗?”楚明霁揉了揉耳朵,“那东家我再重新给你交待个差事。” 他指着墙说:“给我拆,今夜就拆,能多薄就多薄,但别叫人看出来,你家爷改日还要来听墙角。” “去。”楚明霁又说:“你让我的小厮去定国公府给沈让尘传个信,就说我有急事找他,他若是推拒不来,就说不来我就要死了。” 醉霄楼的菜再好吃,连着吃上几日也得腻了。 坠云拿筷子戳着盘子里的鱼,“小姐,我好像胖了。” “没关系。”余晚之撑着下巴看着楼下,“都快赶上一扇门宽了,能替你小姐我挡挡风。” 坠云这些日子也已经渐渐习惯了小姐这张嘴,苦着脸趴去窗前,张了张嘴又闭上,过了片刻道:“我不说我难受。” “那你就说。”余晚之道。 坠云想了想,试探道:“小姐,咱们为什么绕来绕去总绕不开宋家?小姐到底想要干什么同我说一说行不行。” 余晚之侧头瞥她一眼,又望向楼下。 街上热热闹闹,到了时间,宋府的马车又经过了醉霄楼前。 除了查清真相,她一时也找不到别的目标,每次宋卿时经过她都在想,这是她曾同床共枕三年的人。 他到底设了怎样的一个局?当日他在城门口飞扑过去哭喊发妻名字的时候,又带着几分的真心实意? 这些日子她一直观察宋卿时,他依旧照常上朝下朝,生活似乎没有一丝改变,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她必死的理由,可宋卿时为何要杀她? “小姐。” 余晚之回过神来,喃喃道:“大概是因为我与宋夫人有缘,她曾托梦于我,说她死得蹊跷,请我帮她讨个公道,这是她让我清醒过来的代价。” 青天白日的提起死人托梦,坠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沈让尘在醉霄楼门口下了马车,跨入门槛,抬头就见二楼的楼梯口有人要下楼。 两个姑娘身后跟着一位公子,都是寒凉的十月了,还拿着一把折扇。 到了楼梯口,那两个姑娘让到一旁请公子先行,公子笑呵呵地抬脚,一个骨碌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店内顷刻间响起了数道惊呼,掌柜和小二赶忙上去扶人。 而始作俑者下楼时看都没看那摔倒的公子一眼,绕开人群,气定神闲地出了醉霄楼。 沈让尘眸光微沉,或许整个醉霄楼,知道这不是意外的只有他和那摔倒的公子本人。 那公子下楼时,他分明看见余三小姐故意伸出腿绊了人。 这女人…… 上一次是拉妹妹下水,这一次是绊人下楼。 怎么每次见她,都能碰上她在干坏事? “这里这里,沈二。” 沈让尘抬头,见楚明霁趴在栏杆上招手,“上来,你看什么呢?” 沈让尘收回目光,抬脚上了楼,想了想说:“看只狐狸。” “汴京城里哪来儿的狐狸?”楚明霁眼珠子一转,“怕不是狐狸精吧?” 沈让尘没接这茬,问道:“找我来有什么事?” 两人进了雅室入座,楚明霁提壶倒茶,“我还没问你,今日皇上身边的福安去国公府宣旨,皇上到底给你安排了个什么差事?” 说起这事,沈让尘也有些头大,“詹事府詹事。” “什么!”楚明霁手一抖,茶水洒得桌上到处都是,他把茶壶往旁一搁,着急道:“储君位置悬空,他那几个儿子斗法,把你推到中间去,这不是拿你做注是什么,那油锅不得翻起天来,那些皇子哪个不得想方设法的向你靠拢,皇上这是在想什么?” 太子詹事,职比台尚书令,掌统府、坊、局之政事,以辅太子,若将来太子登基,那詹事就是天子跟前的第一近臣。 沈让尘扫他一眼,“所以这龙椅不是一般人能坐得了的。” “我没明白。”楚明霁说。 沈让尘道:“皇上经历过夺嫡之乱,对兄弟相残一事深恶痛绝,所以储位悬置至今,几位皇子就算对储君之位有想法,也得忌惮皇上,不敢表露出来,如今皇上把我放在詹事的位置,看似是滚锅入油,实则是将我当作了靶子,谁要是暗地里拉拢我,那就是其心可诛。” 建元帝要沈让尘做帝师,可他资历尚浅,为太傅少傅恐难服众,恐怕也是机关算尽才拟定了这么个位置。 楚明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是,那不还是拿你做局吗?” “是啊。”沈让尘眼皮抬了抬,“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既已躬身入局,便只能做执棋者,胜负皆由我定。 …… 第16章 杀人 秋雨过后,刘寡妇家的房子总算是修缮好了。 她十六岁嫁过来,因为长的好看,男人对她言听计从细心呵护,只是好景不长,才过了五年男人就死了。 她又不会做活计,日子过得很是辛苦,为了生活才和杨顺勾搭成奸。 刘寡妇留了门,又等了一会儿,门嘎吱一声,杨顺偷偷摸摸挤进门来,带着一身的寒气,掀了被子就要往她被窝里钻。 刘寡妇打了个寒颤,伸手把人往外推,一边啐骂,“回回来都只会干这事,今儿个不成。” 杨顺以为她来了月事,猴急地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不是还没来嘛,可想死我了。” 前些日子来的太勤,杨顺媳妇生了警惕,于是他半个多月都没来了。 刘寡妇抵着他的胸口不让靠近,“我同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 刘寡妇:“我有了。” 趴在身上的身体一顿,杨顺抬起头来,借着油灯的光亮看她,“有什么了?” 刘寡妇一脸娇羞,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还能有什么?肚子,有了。” 杨顺的身体彻底僵硬了起来,他翻身坐到床上,“这事准吗?” 刘寡妇拥被坐起,“月事晚了好些日子,我去找大夫看过,确实有了。” 杨顺垂着头,“那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刘寡妇嗓门一下大了起来,“你的种你说怎么办?” “你小声些,想让街坊邻居都知道吗!”杨顺压着嗓子说,过了半晌才继续道:“这孩子咱们不能要。” 刘寡妇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帕子捂着眼鼻边哭边骂,一时骂他负心汉薄情郎,一时又哭尚未出生的孩子。 这事本就打得杨顺措手不及,此刻更是哭得他心烦,不禁斥骂了一声,“哭个屁哭,先想法子,明日去开副药,把胎落了先。” “好你个姓杨的。”刘寡妇指着他骂,“落胎一个不留神是要人命的,你就这么盼着我死?” “我哪舍得。”杨顺起身下床,在房里来来回回转悠,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那你说怎么办?” 刘寡妇从帕子边缘偷瞥他,见铺垫得已然差不多,就说:“那也是没法子了,可我跟了你三四年,这三四年不能白跟,平白让我受这苦。” 杨顺见她态度缓和,又上前搂着她说:“当然不会让你白受苦,我那里还有些私房钱,明日给你送五两银子过来,你落了胎好生补补。” “五两?”刘寡妇放下帕子,“你打发叫花子呢?” “那你要多少?” 刘寡妇看着他,“不多,一百两。” “一百两!”杨顺一把推开她,“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刘寡妇不紧不慢地说:“一百两,一个铜板都不能少,我知道你有办法。” 杨顺道:“我每月的月银还不到一两,还要养家糊口,你张口就是一百两,是要我不吃不喝白给你做十年工。” “不是还有你媳妇么?”刘寡妇说:“你媳妇是厨房管事,采买能捞不少钱吧。” 杨顺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女人,哪是要钱,简直是要他的命。 “一百两没有!最多二十两。” “二十两能干什么?”刘寡妇轻蔑道:“我跟了你四年,你就是上青楼嫖姐儿也不止花这个价钱了,青楼的姑娘都是万人枕,我这四年可是只有你一个男人,一百两银子多吗?不多吧。” 刘寡妇不提这茬还好,她一提,杨顺就想起了那个修房子的男人,怎么他睡了四年都没怀上,那个男人一来做工就怀上了? 杨顺眯着眼瞧她,见她靠在床上衣衫不整头发松垮,就是个勾人的浪蹄子模样,谁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和那个男人干了什么。 他是个多疑的人,越想心里就越发笃定。 “你还好意思说。”杨顺冷哼,“我不在的时候你没少勾搭人吧,这肚子里的种到底是谁的,谁知道呢。” 刘寡妇气不打一处来,“你少血口喷人,你要是不信,我就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咱们再验验到底是谁的种!到时候我就抱着孩子上宋府,请宋大人给我做主。” 杨顺:“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刘寡妇见他害怕,越发得意,“你不叫我好过,我也不会叫你好过,你给银子大家都好说,你不给,那我就先告到宋大人那里,你给我那簪子来历不明吧,外面都在传宋大人对发妻以往情深,怎么会把宋夫人的簪子赏给一个下人,我看呐,那簪子是你偷来的吧。” …… 漆黑的天空骤然游过一条金龙。 紧接着“咔嚓——”一声,雷声震得人不寒而栗。 车夫撑着伞奔入院中,在廊下喊了两声“三小姐”。 余晚之正准备睡了,闻声让坠云去看看。 坠云去了就回,在余晚之耳边低语了几句,余晚之脸色一变,穿上衣裳就起身出门。 马车驶在长街上,急雨嘈嘈,车夫浑身都湿透了。 约莫两刻钟的时间,马车停在了一家医馆门前。 余晚之没等坠云撑伞就下了马车往里走,边走边问:“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个把时辰前。”车夫说:“小姐让我盯着他,杨顺是晚上来的,来了没一会儿就吵起来,后来里面安静了,我以为他们歇下了,正准备回来,结果就看见杨顺背着个大包袱偷偷出了门。” “我觉得有问题,就偷偷跟了上去,谁知道杨顺到了金水河边就把大包袱扔进了河里,我听那声音不对劲,分明是重物,等他走了我跳下去捞,结果捞上来一个人。” 第17章 防备 说话间已经到了医馆后院,后院偏房的屋子里亮着灯,余晚之走进去,看见简易的床板上躺着一个人,正是刘寡妇,看胸口起伏,应当还有气。 余晚之看了车夫一眼,“川连,你做得很好,今夜你也辛苦了,先去找大夫借身衣裳换了,当心风寒。” 川连身上还是跳河捞人的那一身,人救起来就往医馆送,敲了好几家医馆才敲开了一家,人丢医馆就马不停蹄的回去报信,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川连笑着应了,“谢谢小姐,那我就先退下了,小姐有什么事喊我一声就是。” 余晚之垂眸看着床板上的人,发白的脸上一个巴掌印,显然是和杨顺起过争执,只是不知这争执的内容是什么,竟让杨顺起了杀心。 “大夫,她怎么样?” 大夫约莫四十来岁,生得一副老实相,说道:“落水倒是没什么大碍,但致命伤在脑后,很是凶险,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问题。” 余晚之沉吟片刻,“你只管治,不必吝惜药材。” 大夫欲言又止,“这位小姐,我见她脑后的伤口形状,不是摔倒就是重击,人要是救不回来,我这医馆也担不起,不如先报官吧。” “你怕什么。”余晚之斜他一眼,“人是我的人从金水河里捞起来的,也是我们送过来的,你充其量只是个救死扶伤的医者,救活了功德一件,救不活也牵扯不上你,大夫只管安心治,亏待不了你。” 坠云会意, 往大夫手里塞了个钱袋,“这是诊金,我家小姐说治那你就好好治。” 大夫捏着沉甸甸的钱袋回话,“是是是,那就先治着,只是……她要是醒了,我又该去哪里找小姐?” 余晚之说:“这你倒不必操心,我每日会差人来看。” 余晚之不能久留,走出医馆,川连已经等在了马车旁,只是那一身衣裳还没换。 见余晚之出来,川连赶忙解释,“劳小姐挂心,小的皮糙肉厚,着不了风寒,回去再换就是。” 话音刚落,就听见街道尽头响起踩着水洼疾奔的马蹄声。 那马跑得很急,踏得水珠四溅,余晚之下意识往后避了避,看着几匹骏马踏破长夜疾驰而过,须臾间就从医馆门口奔了过去。 余晚之正准备上马车,又听马儿嘶鸣了一声,折返了回来,嗒嗒停在了她的面前。 “余小姐。” 余晚之手中的油纸伞一转,俏丽的脸庞从伞下露了出来,抬头对马上之人的目光。 上次在金水河上只打了个照面,未曾言语半句,此刻才发觉他的声音很好听,似穿过雨雾而来,在这雨夜莫名带了几分凄清。 余晚之温声道:“原来是二公子,上次一别,已是许久未见了。” 沈让尘垂眸看她,又将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医馆,“三小姐为何深夜在此?” 那人高坐在马上,浑身已经湿透了,额间的发丝凝成了一缕,犹如在眉间晃动的春日柳枝。 他背后是漆黑的雨夜,唯有医馆门口的灯笼在风雨中将那点昏黄映上了他的眉眼,用那少许的温度,终于将那不沾尘世的谪仙拽回了人间。 “劳二公子关心,”余晚之答道:“身体不适,来医馆看病。” “堂堂余府的三小姐。”沈让尘目光深了去,“何至于看病还需亲自上医馆。” 余晚之笑了笑,“二公子有所不知,得宠的小姐和不得宠的,可不是一个待遇。” “倒是我没想到这么多。”沈让尘垂眸,“还以为三小姐兴致高昂,想要雨夜再去金水河里游一遭。” 余晚之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的笑容险些没挂住。 如此说来,金水河落水那夜他分明看见她泅水,却只字不提,只在一旁做看客,却在今夜偶遇直接点明。 “二公子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三小姐。”沈让尘拖长了调,“再装,可就没意思。” “啧,看来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余晚之面不改色道:“天日寒凉嘛,我这身体经不起这么折腾,泅水就不必了。” 沈让尘颔首,“这么大的雨,三小姐出来看一次病也不容易。” “是呢。”余晚之耐心与他周旋。 “什么病?” “这……”余晚之拖长了调子,仰着头问:“二公子是关心我还是在盘问我?” “你想当什么就是什么。” “那我就当是关心了。”余晚之说:“只是腹痛而已。” 沈让尘:“眼下呢?” “好了许多,这就准备回去了。”余晚之抬手说:“不敢耽搁二公子,还请二公子先行。” 沈让尘扯了扯马缰,却不是要走,而是绕了半圈,“深夜行走不安全,三小姐有没有在路上看见什么人?” “雨夜难行。”余晚之说:“即便看见了也没注意,唯一注意到的就只有二公子了。” 巧言令色,沈让尘心中晃过一个词。 他道:“今夜刑部丢了个要犯,路上行人按例盘查,还请三小姐如实回答。” “我说的便是实话。”余晚之惊讶道:“听说二公子去了詹事府,怎么如今却管起了刑部的事?” 沈让尘在马上俯身,雨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下来,“那三小姐又是在盘问我还是在关心我?” 余晚之盯着他的下巴,笑着说:“自然是关心,礼尚往来嘛。” “那要犯涉及的案子碰巧与我有些关联。”沈让尘说:“近日汴京不太平,三小姐夜里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这样啊。”余晚之慢条斯理地说:“那早知道就不出门了,可病来如山倒,它不由人啊。” 沈让尘直起身,拇指压在马鞭上,“夜里不安全,我送三小姐回去。” “怎敢劳烦二公子。”余晚之笑着说:“二公子雨夜追击逃犯,那才是要事。” 余晚之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开什么玩笑,她是偷溜出来的,沈让尘要是大张旗鼓地送她回去,那不就露馅儿了么,往后再想出门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不急。”沈让尘调转马头,“若是路上遇见逃犯,也好有个照应。” 雨渐渐小了,马车走在中间,两侧都是沈让尘的护卫。 余晚之将车帘挑开了些许,沿着那缝隙瞧过去,盯着沈让尘策马的背影看。 天师之徒,如今又高坐詹事的位置,又是怎样的风光无限。 这样的人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与他相对一言一行都当注意。 沈让尘只等背后那道目光消失才回头,看见了摇晃的车帘。 余家三小姐,幼时聪慧,傻了十四年,旁人口中的余三小姐那都不是他认识的余晚之。 他认识的余晚之巧言令色、巧舌如簧,还有一副他看不透的坏心肠。 一路静默,距余府还有数十米,余晚之终于掀开了帘子,“二公子。” 沈让尘在马上回头,“三小姐有事?” 第18章 拆招 余晚之说:“就送到这里吧,再往前就不合适了。” “为何?”沈让尘不解。 余晚之淡淡道:“我与二公子虽有婚约,但这婚约成与不成大家心中有数,再往前走,家中长辈恐怕要误会了。” 深夜与男人同归,又是未婚夫婿,要说什么也没有恐怕也没人相信。 沈让尘默然。 他是要退婚的,只是归都不久一直忙于其他事,这事就暂且搁置了,如若今夜让余家上下发现他送她回来,于她名节无益。 “是我思虑不周,冒犯了。” “无妨,请二公子先行。” 沈让尘一夹马腹往前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三小姐,今夜金水河里死了人,往后……还是不要再去泅水了。” 余晚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今夜金水河死了人,川连已经把刘寡妇从金水河里捞出来了,金水河怎么会又死了人? 沈让尘带人打马离开,直到人影消失,余晚之仍未放下帘子,她听出了沈让尘言语间那些客气与不客气都是警告。 距上次相见已过月余,那夜游船上的谪仙在这个雨夜变作了鬼魅,穿过长夜的马蹄犹如疾风,人消失了,那股凉意却经久不散。 余晚之想起那双眼,仍旧心有余悸,“往后得避开这人。” 那双眼太锋利,好似能将人看穿一般,当被他注视着的时候,能让人无所遁形。 坠云两眼放光,仍作花痴状,“为什么?他这般好看。” “蛇蝎美人没听过么?”余晚横了坠云一眼,“就是他这样的,专门拐骗你这样的天真少女。” 余晚之甩下帘子,靠坐回去,刚闭上眼又倏地睁开,“不对。” 坠云:“怎么了小姐?” 余晚之沉下脸,“他不相信我是深夜求医,送我回来是为了盯着我,不给我与大夫串通消息的时间,以他的警惕,恐怕在送我们这段时间已经差人去盘问了。” “那怎么办?”坠云跟着变了脸色,“那刘寡妇的事不就暴露了么?这事要是交到官府去,杨顺这条线就不能用了呀,咱们这段时间不都白费了吗?” 是呢,好不容易有个切入口,若是叫沈让尘毁了,那这段时间的辛苦可都白费了,关键是找人就得花银子,她近日手头嘛,好像也不太宽裕。 “那就得抓紧时间了。”余晚之侧头,“我还有多少银子?” 坠云道:“不多了,还有个二十两,刘寡妇那里治病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呢。” “我竟穷成了这样。”余晚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数。 “可不是嘛。”坠云煞有其事,“再花就见底了,得去要饭了。” 余晚之灵光一闪,“无妨,明早我就要饭去。” …… 房中水雾氤氲,蒸得人困意绵绵。 听见外头檐下的脚步,沈让尘从浴池中起身,披着衣裳去开门。 “都查清了?” 澹风立在门口,身上的蓑衣还在往下滴着水,“查了,那家医馆里一共就三个人,一个大夫一个药童,还有个病的快死了的女人。” 听见女人,沈让尘下意识想问,没等他发话,澹风作答:“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急来的夜雨让院子里布满了潮气,沈让尘那点被热水蒸腾出来的困意都被凉意冲淡了。 “那余三呢?” 澹风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才想起来指的是余三小姐,忙说:“哦,已盘问过大夫了,大夫说她深夜腹痛不止,于是前来就医。” “腹痛不止,”沈让尘轻笑了一声,“却从城西跑到城南就医,她好能扛啊。” 这样一说,澹风当即被点醒,“那三小姐有问题。” 沈让尘侧头看了澹风一眼,“你才发现吗?那家医馆里有她要的东西,或者……是人。” “可是我们查了个底朝天,的确没有再发现其他人。”澹风压着腰间的刀,“我这就派人去把那大夫绑回来,上些手段不怕他不招。” “不必。”沈让尘眼眸渐深,“先不要打草惊蛇。” 澹风颔首,还是忍不住道:“只是……这与我们要找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公子为何如此关注?” 院中似有片刻的静谧,直到屋檐上的残雨聚成水珠“嘀嗒”一声落进了水洼里。 “直觉。”沈让尘望着漆黑的夜,“派人盯着那家医馆,这个余三,不简单。” …… 晨起时雨已经停了,院中的芙蓉花被一夜骤雨打得散落在地,粉色的花瓣铺了薄薄一层。 “真快呀。”余晚之坐在镜前梳妆。 醒来时芙蓉花期正盛,如今花期已经到了尾声。 “是呀,感觉小姐醒来,日子都过得快了,从前在庄子里……”坠云拿着簪子在余晚之头上比划,正准备往她头上插,余晚之伸手挡住。 “就这样吧,不用首饰。” 坠云:“可是……” “没可是。”余晚之抬手压了压鬓角,“你见过街边讨饭的穿得光鲜亮丽吗?” 坠云还没反应过来,余晚之已起身走了。 余老夫人的院子离得稍远,余晚之走了小半炷香才到,丫鬟通传后请她进去。 余晚之进门扫了一圈,林氏已经在位子上坐着,倒不见余锦棠人影。 “祖母,晚之来晚了。” 余老夫人笑着招她过来,“不晚不晚,刚巧赶上。” 余晚之行了礼,又向林氏行礼,“母亲。” 林氏“嗯”了一声,“坐吧,我也是刚到,天凉了,锦棠风寒又反复了,早晨刚喊了大夫,我便没让她过来请安。” 余晚之垂眸盯着自己膝上的手,余老夫人看她越发觉得乖巧得紧。 余锦棠娇宠太过,性子娇躁了些,余晚之倒是沉稳却不显沉闷。 “天凉得加衣,我瞧锦棠昨个就穿得少,身边的下人也不知提醒,我看……” 余老夫人话音一顿,瞧了余晚之一眼,“咦?怎么好像你这衣裳还是昨儿那一身?” 第19章 要饭 余晚之点头,“祖母记性真好。” 此话一出,余老夫人脸色顿时一沉,“我余家尚且没有落魄到一个小姐连衣裳都没得换的地步吧?” 余晚之起身要跪,膝盖还没着地,就叫余老夫人抬住了手臂,“晚之,我问你,你衣裳呢?” 余晚之乖巧应答,“天太潮,衣裳干得慢,料子金贵又不能烤,所以……” 余老夫人拉着她坐下,看向林氏,“晚之回来已有月余,你这个做母亲的竟没叫裁缝上门裁衣?” 林氏赶忙回话,“回母亲,晚之回来时已过了秋日裁衣,冬衣又还没开始做,卡在这节骨眼上,即便做好秋衣也要入冬了,我便没兴师动众。” “无妨的。”余晚之拉着余老夫人劝慰,“四妹和我身型差不多,明年再裁也是一样。” 林氏心都揪到了一起,看似劝慰,实际上压根就是火上浇油,可看她一脸天真的样子,又让人觉得这人心思没深沉到这地步。 林氏说:“我都是挑的锦棠没穿过的新衣,既然母亲这样说,那我近日就叫裁缝上门,顺道把冬衣也一起做了。” 余老夫人脸色稍霁,刚想说话,又瞥见了余晚之的头发,发丝乌黑浓密,却只簪了一根简单的簪子。 “怎么不戴首饰?” 余晚之捏着手,抬眼偷偷瞥了林氏一眼。 “看我做什么?”林氏道:“首饰都是挑了给你送去的。” 余晚之连忙垂下头,“首饰……首饰……” 她提了裙子跪下来,“对不起祖母,我将首饰当了。” “当了?!”林氏抬声,“你堂堂余府三小姐,竟沦落到当首饰为生,让旁人知晓,还不知怎么编排咱们余府,你当的是首饰,丢的却是我余家的脸面。” 高门大族,看中一个脸面,许多没落的门第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余老夫人沉声,“你当首饰干什么?” 余晚之垂着头,“出门玩都是要花银子的,我刚回来也不好找母亲拿,就……就把首饰当了。” 房中倏然静了下来。 方才还趾高气昂当林氏一下怔住。 余老夫人问:“家中小姐少爷都有月银,你的呢?不够花?” 没等余晚之回答,林氏抢先一步说:“她天天出门,就是月银也顶不住这样的开销。” “母亲。”余晚之佯装惊讶地看着她,“可我,没领到月银呀。” 林氏一下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就听余晚之又道:“定然是哪个下人中饱私囊,竟在中间克扣我的银子。” 她说得这样天真,又没把矛头对准林氏,竟叫林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老夫人心里门清,招呼丫鬟扶了余晚之起身,说道:“都是余家的女儿,不能厚此薄彼。” “那是自然。”林氏尴尬道:“从前晚之在庄子上也用不着,就没有……” “祖母千万不要责怪母亲。”余晚之急忙打断,“从前我的确用不着,母亲定然是为我好,替我攒着,不至于落到了下人手里。” 日头从薄云里钻了出来,天彻底放晴。 从余老夫人院子里出来,余晚之脚下都轻快了些。 余老夫人担心林氏再克扣,硬是让账房过来把账算完结清才罢,十几年的月银,近千两银子,暂时不用为银子的事发愁了。 坠云小心翼翼地压着胸口的银票,“我可从来没摸过这么多银子。” “那你多摸摸。”余晚之说:“过不了多久又得花出去。” 坠云加快脚步跟上去,小声道:“小姐,今日可是把夫人得罪狠了,以后恐怕不好相处。” 这段时间余晚之也算看明白了,林氏待她本就谈不上什么母女情深,到底是常年不带在身边没什么感情,还是说嫌弃她曾是个痴儿,这点余晚之到现在都还没能看明白。 “本就谈不上关系好,再得罪也是那样了。”余晚之说。 两人回到临近后门的自己院中,川连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春文守着门没让他进。 余晚之带着川连径直穿门而过,进了院中,见春文没跟上来,这才问:“怎么样?” 川连小声道:“我一早就跑了趟城西,小姐猜得果然没错,昨夜二公子就让人去盘问了一遍大夫,好在那大夫还算聪明,小姐和二公子在门口说话时候他听了个全,就顺着小姐的话说是腹痛,想必已经打消了他们的怀疑。” 余晚之默了片刻,才说:“恐怕不然。” “为何?” 余晚之蹙眉,“昨夜事发突然,我就那么随口回他是腹痛,回来之后才想起来,或许恰巧就是那一句让他生了疑心,有哪个突发腹痛的人会从城西跑到城南去看病?” “原来如此。”川连恍然大悟,“那眼下该怎么办?” 余晚之捏着自己的指节,想了想说:“那就再去一趟医馆。” “可是如果二公子怀疑,指定让人盯着医馆了。”川连说。 “既有人盯着,恐怕你早上去那一趟也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余晚之蹙起的眉头渐渐松开。 既被沈渡盯紧,那就只能见招拆招。 “不过……”余晚之话锋一转,“杨顺那头得抓紧了,你今日让人去宋府给杨顺送个东西,记住,别自己出面。” “小的知道。”川连笑着说:“找个小乞丐去送就成了。” 余晚之点了点头,川连退出去,坠云这才开口,“这个川连,这般聪明,倒不像是做车夫的料。” 余晚之回身进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1,没有人生来就是做车夫的料,川连聪慧且知进退,真当个车夫倒是埋没了。” 川连两年前卖进府里先做杂役,后做车夫。 余晚之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他送二人回来时临近后门放缓了车速,等两人进门许久才牵车去马房。 虽只是小事,但已足见聪慧,知道主子不想声张,也是从那时起余晚之才决定用他。 1引用,司马迁《陈涉世家》 第20章 要挟 余府的马车又一次停在了医馆门口。 旁边盯梢的人戳了戳同伴,“上午来一趟,下午来一趟,这医馆就这么香?” 同伴盯紧了门口,“上头让盯着就盯着,澹护卫交待过了,这人得盯仔细点,盯漏了回去得领鞭子,公子看中这事。” 那人说:“都盘问过了,跟刑部那个案子没关系,咱们还盯着干啥?诶?你说,会不会是咱们公子还是免不了俗,看上……” “闭嘴。”同伴出声打断,“人下来了。” 只见那车帘掀开,躬身出来个身量颇高的丫鬟,紧接着是个身材纤细的小姐。 小姐站在车辕上环视了一圈,然后扶着丫鬟的手臂下了马车。 “啧啧。”盯梢的搓着下巴上的胡茬感叹,“这余小姐生得这么美,我看咱们公子要不动心,也难。” 这头余晚之进了医馆。 方才在车辕上一看,倒是没看见什么行迹可疑的人,不过沈让尘手底下应当不乏高手,能叫人一眼看穿反倒奇怪。 大夫已经把刘寡妇挪了个地方。 银子给得足,总不能一直让人躺破床板上,只可惜喂了些汤药进去,人也不见醒。 余晚之将昨夜盘问的事询问了一遍。 大夫说完昨夜的事,又说:“小姐,听说昨夜金水河里死了人,这人是从金水河里捞起来的,不知道这两件事有没有牵扯?” 余晚之知道他害怕,“昨夜先生已替我扯谎搪塞过二公子,那咱们如今就是一条船的人了,” 大夫听得双腿直打颤,“这,这……” “放心。”余晚之安抚道:“与刑部的案子没有任何干系,这只是个落水的寡妇,我借她家避过雨,照拂一下罢了。” 大夫:“可是昨夜那位公子……” 余晚之说:“不必担心,大家都是本分人,既无违法乱纪,也未作奸犯科,即便是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大夫听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那就,那就听小姐的。” 余晚之继续道:“若再有人来盘问,你便这样说……” “大夫怎么说的?”沈让尘将手中的卷宗翻过一页。 澹风立在书桌前,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是。”澹风说:“那大夫本不愿细说,手底下的人逼问了一番,说是……说是三小姐的腹痛是,是,是……” “到底是什么?”沈让尘皱眉着抬起头来。 澹风一咬牙,“是女子月事腹痛。” “嚓”一声,手里的卷宗撕开了半页。 沈让尘若无其事地合上卷宗,“这样说来,从城西跑到城南去看病就是合理的了。” “正是。”澹风道:“那个大夫正是擅女科,我们也查过留底的方子,开的都是当归、川芎、麦冬、半夏等散寒补气的药。” “是今日查的吧?” “没错,昨夜手底下人查漏了。” “晚了。”沈让尘放下卷宗靠进椅子里,“这个余三,滴水不漏啊。” “那……”澹风斟酌道:“三小姐这边还继续跟吗?” 沈让尘沉吟片刻,又问:“既白什么时候回来?” 澹风想了想,说:“前一次消息是从康宁传回来的 ,想必就这两日了。” “留一个人盯着,你们先把手底下的事情办了再说,把汴京翻一遍也务必把那个女人找出来。” …… 杨顺昨夜一夜都没能睡着。 他昨夜与刘寡妇起了争执,想到她腹中孩子兴许不是自己的,竟还敢用孩子来要挟于他就怒火中烧。 他本没想置刘寡妇于死地,只想找了他送给刘寡妇的信物便走,届时他只要咬死不认,刘寡妇又没信物,想必也拿他没办法。 别的从大街上买来的物件无所谓,可那簪子他必须要回来,否则就坐实了他偷窃的事实,只可惜东翻西找都没能找到那簪子。 他因而逼问刘寡妇,刘寡妇死活不说,两人争执推搡间,刘寡妇摔在了门槛上。 杨顺当时吓坏了,探了她的口鼻发现没了气,于是用毯子将人裹了扛出去扔下了金水河。 只要多泡些时日,谁还能认得出捞上来的尸体是谁? “杨哥,杨哥!” 杨顺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定了定心神去开门,“什么事?” 来人是宋府的门房,递给他一个东西,“有人送到门房说给你的,还让我捎了句话。” “什么话?”杨顺边问边拆开了那小布包。 “说邀你今夜喝茶,说要是戌时金水河边你不乐意去,那就明日未时去杨柳街的娄子巷。” “啪嗒”一声。 杨顺手里的布包刚拆开,东西就摔在了地上。 那是朵桃红色的绢花,不值几个钱,但刘寡妇喜欢鲜艳的颜色,头上经常别的都是这朵绢花。 “杨哥,杨哥你怎了?” 门房抓着杨顺猛地一摇,杨顺这才回过神来,双手发抖,脸上仍旧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我,我……” 门房捡起地上的绢花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杨顺,脸上浮起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 “杨哥,别担心,这事就我知道,传不到嫂子那里去。” 他见杨顺收了花之后吓成这样,只当他的相好找上门来,他是个怕老婆的,这样一来就要要闹得个鸡犬不宁。 杨顺犹自惊魂未定,猛然抓住门房,“送东西的是什么人?” 门房道:“就街边的小乞丐,多半是得了几个铜板替人传信。” 杨顺呆呆地点了点头,嘴里念叨不停,“金水河,戌时,娄子巷……” 杨寡妇的房子就在娄子巷,离金水河不远,昨夜他就是戌时在金水河边抛的尸。 门房见他一副吓傻的模样摇了离开,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什么,回头说:“对了杨哥,忘了告诉你,金水河还是别去了,听说昨晚河里死了个人。” 等门房一走,杨顺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金水河那么大,他原以为把尸体扔进金水河里,尸体顺着水流而下就会冲出汴京城,没曾想昨夜刚抛尸就被人发现了。 定然,定然是给他送东西的人,想要借机勒索。 第21章 线索 娄子巷里住的都不是富贵人,日头晴好,巷子里的孩童在追逐打闹。 原本定的是未时,杨顺午时就到了,却没敢靠近刘寡妇的院子,只在巷子口来回踱步。 他昨儿个想了一夜,对方知道这事却没有直接报官,而是联系他,无非就是为了求财。 今晨他等媳妇出门之后就撬了家里藏银子的箱子,又把自己的私房钱凑在一起凑了个整。 一百两,这是先前刘寡妇要的数目,他为这一百两杀了个人,如今又要用这一百两去封旁人的口。 时间一息一息往后走,杨顺等得心急,直到未时末,巷子口才驶来一辆马车。 那马夫驭停了马,转头见杨顺盯着自己一副怀疑又不大确定的样子。 川连就笑了,“杨护院,忙呢?” 这一句,杨顺就知道就是这人了,只是马车捂得严实,却不知里头坐的是什么人。 “去,去哪谈?”杨顺问。 “就在刘寡妇家吧。”川连说:“我主子说了,那地方你熟。” 杨顺只见马车停在刘寡妇家门口,车上跳下一个蒙着面纱的丫鬟,紧接着伸手扶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小姐,施施然进了刘寡妇家。 此刻还是下午,刘寡妇家里黑漆漆的,不过才两日没人居住,眼瞧着房子就破落了几分,阴森得很。 川连回头见杨顺扒拉着大门不进来,笑道:“杨护院还是赶紧进来吧,我家小姐可没什么耐性等人。” 杨顺忐忑地抬脚跨入房中,头戴帷帽的小姐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屋子里光线不好,没有点灯,只觉那屋外照进的日光将人衬得发亮,明明是顶好的颜色,可杨顺站在这里就觉得什么都瘆人。 “杨护院请坐。”余晚之开门见山。 杨顺哪里敢坐,忙推脱道:“我我我不用坐,小姐有什么话说就是。” “我说让你坐。”余晚之幽幽道:“你就非坐不可。” 那声音煞是好听,杨顺却一下软了腿,跌下时川连踢了一下板凳,正好接住杨顺。 余晚之环视了一圈,屋子里凌乱不堪,东西器物乱七八糟摆了一地。 “刘寡妇家倒像是遭了贼的样子,杨护院,你怎么没来得及打扫呢?” 分明都快入冬,天凉得很,杨顺头上却是冒起了汗珠,他那夜根本来不及打扫,把人扔金水河里就跑,本想过几日再偷偷来看看,没曾想事情暴露得这么快。 “小姐。”杨顺紧张地搓着手,“小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他方才也看明白了,这位小姐不是缺银子的人,他那一百两人家压根儿就瞧不上,所以定然不是为了勒索而来。 余晚之轻笑了一声,“你人倒是不傻,杀人之前怎么不想一想后果。” 杨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小姐饶了我,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中孩子才五岁呀。” 余晚之冷笑,“五岁,背着你媳妇在外快活的时候,也没见你想过孩子才五岁,你动手杀人的时候,可曾想过你孩子才五岁?” “我不是故意的。”杨顺差点哭出来,慌乱地挥着手,“我就是想找我的东西,她来拦我,我就随手推了她一把,我真没想杀人。” 余晚之:“不论你当初想没想,人已经杀了。” 杨顺一屁股跌坐下去。 “不过……”余晚之缓缓道:“这事说来也好办。” “小姐请说,小姐请说。”杨顺急迫道。 “我不是官府,不是来捉拿你的。”余晚之踢开了脚下的破杯子,“我有些事要你办,办好了,刘寡妇的事我就当不知道。” 杨顺抹了两把脸,端正地跪了,“以后我就是小姐的狗,往后小姐让我办什么就办什么。” 余晚之没看他,只问:“宋夫人怎么死的?” 杨顺一愣,没想到转了一圈竟是为了宋夫人,“小姐问这做什么?” 余晚之轻轻地“嗯?”了一声,杨顺当即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是小的多嘴,是小的多嘴。”杨顺道:“宋夫人的死大家都知道,顺天府也已经判了,就是盗贼入室行窃被宋夫人撞见之后杀了人,这是那盗贼亲口承认的,判的斩监候呢。” 余晚之看他的表情不像撒谎,宋夫人死的那夜杨顺又被支开,想必他也不知道真相。 “你身为宋家护院,宋夫人死的那夜你在何处?” 杨顺盯着地上的杯子想了想,说:“那日下午我家大人让我去一趟安泉送东西。” 余晚之冷声,“送什么?给谁送?不要让我问你一句才答一句。” “是是是。”杨顺忙说:“安泉县县令是我家大人的同窗,那时候秋茶刚出来,宋大人得了包好茶,让我给送过去,安泉县不远,我是下午动的身,第二天晚上回来就听说夫人死了。” 余晚之捻了捻指尖,“宋夫人身边那个陪嫁丫鬟彩屏又去了哪儿?” 杨顺只觉心惊,竟连宋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都知晓,那更是没事能逃过对方的眼睛。 “宋府对外说的是给了卖身契放人回老家去了,其实不是。”杨顺下意识放低了声音,“其实是那丫鬟偷了夫人的东西跑了,全……” 余晚之:“胡扯!” 伴随着“啪”的一声拍桌,杨顺吓得抖了抖。 “小的没胡扯,也不敢胡扯。”杨顺说:“宋大人念旧情,想着夫人就带了那一个丫鬟,平时情同姐妹,就没追究,只对外宣称放她回家嫁人去了,彩屏多半是偷了东西回老家,这事府上的人都知道。” “宋夫人好些物件都不见了。”杨顺偷偷抬眼瞥了眼那位小姐,小声说:“要不是这样,我也不敢浑水摸鱼拿夫人的东西,也是看府上被偷没个数我才拿的。” 第22章 杀手 屋子里静了片刻。 余晚之看着地上的影子发怔,彩屏八岁卖进江家,和她一同长大,情同姐妹,余晚之出嫁的时候也带上了她。 她对彩屏再了解不过,彩屏不可能做这样的事,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彩屏发现她的死得蹊跷,于是逃了出去,要么就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可是如果宋卿时要杀彩屏,为何不直接将彩屏的死嫁祸给那个入室行窃的盗贼,却对外宣称彩屏已经放出府去了呢?这样岂不是更麻烦? 余晚之看向杨顺,“你将那几日前后的事细细讲来,别漏了。” 杨顺点头,“是这样的,出事前几日夫人去大昭寺上香,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回来后就和大人闹起了矛盾,我们……” “等等。”余晚之目光如炬,“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杨顺心虚地垂下眼,“知道,就是夫人都死了,在人背后说闲话是要遭报应的。” “杀人用不用遭报应?” 杨顺一咬牙,说:“老夫人去上香,在大昭寺撞见夫人与淫僧勾搭,就把人绑了回来关进了柴房。” 余晚之眉心一皱,她当时在寮房被那假僧迷晕,醒来已经在家中柴房,原来抓她回来,给她扣上私通罪名的竟是宋老夫人。 那宋卿时对此事又知晓几分? 如果之后的盗贼行窃杀人是宋卿时一手设计,那先前的设计私通就显得多余。 若打定主意要杀一个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地给她扣上私通的罪名? 余晚之想不明白,隐约觉得这事恐怕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一环扣着一环,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十分关键的引线能指引着她抽丝剥茧,只是目前摆在她眼前的仍旧是一团乱麻。 “那几日宋府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常?” “没有了。”杨顺摇头,眉头却皱了一下,“好像有。” 余晚之:“说。” 杨顺道:“就在夫人去上香的前几日吧,有一次宋大人下朝回府发了好大了火。” 余晚之想了想,对这事却没有任何印象,她记忆里宋卿时接人待物一直都是温文儒雅,从未有过大发雷霆的时候,因而她才对宋卿时设计杀妻倍感惊讶。 “因何发火?” “我记得好像是大人发现书房的东西被人动过。”杨顺一边回忆一边说:“当时把进出院子的下人都叫过来了盘问,最后也没搞清楚是谁动的,后来大人就把书房上了锁。” 这事余晚之倒是有印象了,那日晚间她还问起此事,问宋卿时怎么把书房锁了,宋卿时回她说书房里有要务需得谨慎,还问她今日有没有去过书房。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余晚之想起来了,她当时说她去取书,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东西,顺道替他收拾了一下。 要务,发怒,锁门…… 想到这里,余晚之心中一沉。 宋卿时房中有什么旁人碰不得的要务,能让他紧张到盘问所有下人之后锁门,难道……这就是她引来杀身之祸的原因? 可是,她在收拾的时候并未发现有任何特别的东西,还是说被她给漏掉了? 杨顺把能交待的都交待了,在几人离开之后他原想将刘寡妇的屋子收拾了一遍,又不敢独自待在这里,嘴里念叨着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关上房门走了。 到家时媳妇正在屋子里哭,看见杨顺回来抽了一根藤条就冲过来要抽他。 “好你个杨顺,是不是你撬了家里的箱子,偷了银子去会你那个相好?” 杨顺好歹是个护院,他媳妇哪是他的对手,劈手就把藤条夺了过来。 “急什么!银子还在!”杨顺走进屋,掏出银子扔在桌上。 他媳妇赶紧抢过来数,“一百多两,怎么还多了?” 杨顺咽了咽口水,想起那小姐离开时,马夫扔给他一锭银子,交待他之后要办的事。 经此一事,他也算看明白了,男人手里头一有钱就容易想东想西,当初他手里要是没钱,也不会和刘寡妇勾搭上,更不会有后面的事,往后还是老老实实和媳妇过日子,因而把银子全都上交了。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把小姐吩咐的事情办妥。 小姐的态度已经摆在了那里,好好替她办事,不会亏待他,但要是办不好,那就是要掉脑袋的事了。 …… 天刚擦黑,马车就驶入了余府后门的巷子。 这些日子日日在外奔走,今日还算回来得早,川连照旧放缓了速度,以免惊动到旁人。 余晚之脑中就没停过,一直在想事,盯着帘子问川连,“我前些日子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有消息回来吗?” 她让川连打听远在信州的父母的消息,不知道收到她身亡的消息后二老怎么样了。 从汴京到信州往来商人和镖局不少,川连是托的镖局打听,算起来也该有消息了。 “川连?” 车外没有回音,只有马蹄和车轮蹍过石板的声音,马车却依旧在前行。 余晚之陡然察觉到了不对,抬手将帘子一掀,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脖子上瞬间多出了一把匕首。 “小……” 那人身手极快,坠云连声小姐都没喊出来,就一头栽了下去。 余晚之伸手想探,那匕首又逼近了一分,颈间刺痛了一下,估计已经见了血。 “别动,刀剑无眼。”那人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仍能听出是女子。 余晚之脖子往后仰了仰,离开刀锋半寸,“女侠想必不是劫色,那就是求财了,银子在马车的坐垫下,姑娘还请自取,只是不要伤人。” 楼七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倒是镇定。” “姑娘谬赞。”余晚之伸出手,捏着匕首缓缓往外推了些许,“你这刀,我还是很怕的。” 楼七嗤笑了一声,“我既不劫色也不求财,我找人。” 余晚之说:“我这里一共就三个人,姑娘要找哪个,不妨点了灯仔细找。” 楼七收回刀,手搭在膝盖上说:“我要找你从金水河里捞起来的人。” 又是金水河。 沈让尘也是自那晚金水河开始盯她,如今又来了一个,看来金水河那夜死的人对他们来说非常的重要。 余晚之心下一动,“那正好,我正愁拿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姑娘倒是给我解决了一个麻烦,城西的扶元医馆,姑娘只管去带人就是。” “别耍花招。”楼七警告,“你当我不知道那里都是沈让尘的人?” 第23章 挟持 车厢里很暗,余晚之看不清对方的脸,加之对方蒙着面,只隐约觉得对方有一双锐利的眼。 “那可怎么办呢?姑娘要找人,不去一趟怎么行?” 楼七思索片刻,“你将人给我带回来。” “那恐怕不行。”余晚之当即拒绝。 话音刚落,楼七的匕首再一次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余晚之垂眸看着脖颈间的匕首叹了口气,“姑娘略显急躁了,我的意思是,人还没醒,轻易挪动不得,不过你要是死活不论,那我倒是可以给你带过来。” 习武之人视物力较常人更佳,楼七看见她脸上淡定的表情,思忖片刻道:“你带我去,到时候你引开沈让尘的人,我进去看。” 说罢掀开了车帘。 余晚之看见川连倒在车辕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楼七拎着川连的后领将人往车内一扔,余晚之赶忙伸手去探他鼻息,见呼吸平稳,倒是松了口气。 车帘搭在一旁也没放下,楼七架着车,头也不回地说:“别想耍什么花招,你一个大家闺秀,即便跳车逃跑,我也能片刻就追上你。” 这人短时间内不会杀她,至少在见到她要找的人之前不会杀人,况且看样子也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敲晕了坠云和川连。 这样一想,余晚之胆子也大了起来。 “那……若是我大喊救命呢?” 楼七笑了,“你倒是有趣得很,你可以试试看。” “还是算了。”余晚之理了理袖子,“万一你真给我一刀,那我就得不偿失。” 楼七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怕吗?” 余晚之往车壁上靠了靠,“怕也不能改变我目前的处境,在你准备杀我之前,我暂且是不怕的,你若是想杀人灭口了,记得提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 楼七轻“哼”了一声,架着车不再说话了。 夜空无星,但满月高悬,已是十月十六了。 天凉以后夜间少有人行走,加之近来又出了命案,城西这一片更是冷清。 马车逐渐接近医馆,余晚之不由紧张起来,若这人发现医馆里不是她要找的人,不知道会作何反应,倒不如提前给她打个预防针。 “前面拐个弯就到了。”余晚之说:“只是我有些好奇,不知姑娘大张旗鼓地找一个寡妇做什么?” “寡妇?”楼七诧异道。 余晚之颔首,“没错,我的车夫从金水河里救上来的就是个寡妇。” 楼七一拽缰绳放慢速度,回头看了余晚之一眼,说:“哼,想用这招来唬我。” 余晚之八百个冤,“的确是个寡妇没错,我也好奇怎么沈让尘紧盯着不放,连姑娘你也这般关注。” “别想套话。”楼七悠悠地说:“知道得越多越短命。” 马车拐过弯,医馆已近在眼前。 楼七放慢了速度,谨慎地看向四周。 到了医馆门口,马车却没停下来,径直往前走去。 余晚之好心出言提醒,“走过了。” 楼七没答话,却忽然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子,马儿受惊,顿时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余晚之没坐稳,在车厢中被甩了一下,她急忙扶住车窗,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只见相接的房檐上有一个奔走的身影,速度极快,几乎与马车并驾齐驱。 咻——的一声,那人朝天发出一声信号。 楼七又是一鞭子,马车加速,却始终甩不掉那人。 她略一思索,放开马缰,把余晚之从车厢里捞出来,“倏”地一下就跳下了马车。 楼七如履平地,余晚之却不行,落地那一下脚踝一痛,定然是崴了脚。 楼七带着她依旧能跑得很快。 余晚之脸上撞着风,“你掳走我反倒是拖住了你自己,不如放了我你自己逃跑。” “你当我傻?”楼七脚下不停,“放了你他们就再无忌惮,可用箭围杀我。” 楼七掳着她在巷子里跌跌撞撞地穿梭,余晚之勉强跟上,脚上疼得直吸气。 “能不能……嘶……歇一歇?” “闭嘴。”楼七低声呵斥。 后面的房檐上隐约响起了踩瓦声,听人数还不止一人,应该是对方的支援已经到了。 余晚之只觉得再这么下去,她没疼死也得累死,抓着楼七的袖子低声说:“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楼七问。 余晚之指着前方,“这条路我熟,前面右拐走两个路口之后左拐,一直走就是吏部郎中宋卿时的府邸,沈让尘的人即便再厉害也不敢无令潜入朝廷命官的府邸,没得到沈让尘的命令之前他们不会进去,这是你能争取到的时间。” 楼七不信,“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陷阱。” 余晚之咬着牙忍痛,“这一路过来都是你选的路,我若真要请君入瓮,怎能事先预料到你会往哪个方向逃?” 楼七如此一想,倒是有些道理。 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楼七当机立断拐进了余晚之所指的那条巷子。 倏—— 一支羽箭钉在了地上。 “你看,他们根本就不顾我的死活。”余晚之喘了口气,“你抓了我也没用。” 楼七道:“那可不见得,要是没有你,刚才那一箭应该往我身上射。”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楼七加快了脚步,宋府近在眼前,楼七挟着余晚之,几下就翻进了宋府后院。 楼七正准备往里冲,余晚之竖起食指压在唇上,静静听了片刻,外面的追兵果然停了下来。 “跟我来。”余晚之低声道。 她脚上已经疼得麻木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楼七直到现在才发现她受了伤,刚想开口询问,余晚之又给了她一个噤声的手势。 楼七跟在这女人身后,见她轻车熟路东窜西窜,出入如自家一般熟悉,甚至哪里有人夜间巡逻都十分清楚,心中又生出几分疑惑。 若这女人想害她,就不会带她甩开追兵,但以她对这个地方的熟悉程度,实在是难免让心心生怀疑。 思索间,两人停在了一扇上了锁的门前。 余晚之指了指门上的锁,低声问:“你能打开吗?” 楼七提刀就要砍,余晚之连忙抓住她的胳膊,“动静太大了。” 楼七想了想,伸手从余晚之头上取下一根簪子,在门锁上拨弄,那簪子稍微粗了些,用起来不太称手,捣鼓了许久打不开。 夜巡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夹杂着两个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余晚之急出汗来。 第24章 宋府 就在她准备拉着楼七躲到树丛后时,“嗒”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余晚之心头一喜,飞快地取下锁,闪身进门,又伸手将楼七一把拽了进去。 门刚被她轻轻阖上,夜巡的护院正好转入了院中。 两人默契地躲在门后都没有动,听见护院在院中转了一圈后离开,余晚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飞快地走到书桌前。 “你脚不疼了?”楼七问。 余晚之的脚骤然痛了起来,“嘶”了一声,“你不问还好,一问就疼,” 方才注意力都在别的事情上,哪还顾得了疼。 楼七借着窗户纸透进来的月色将书房环视了一圈,问:“密道呢?” 余晚之翻动着桌上的东西,头也不抬,“哪儿来的密道?” “你带我进来不是找密道逃脱?”楼七的语气凉了下来。 余晚之抽空看了她一眼,“我带你进来躲追兵,顺便办我自己的事,两全其美。” 楼七冷哼了一声,“敢情你早就打好了算盘。” “过奖了。”余晚之淡淡道:“我可没有那么算无遗策,顺势而为罢了。” 余晚之是在逃跑的途中意识到宋府已经离得不远了,也是在那一刻想到了宋卿时想要在书房隐藏的东西。 正好她没有机会进来,楼七武功高强,潜入宋府轻而易举,不失为一个机会。 楼七在房中转了一圈,看她来来回回,东翻西找,翻找完之后都会把东西归回原样。 忍不住问:“你对宋府很熟悉?” “还行。”余晚之说。 他们不能待太久,如果追兵拿到了沈让尘的命令,有可能入府捉拿。 楼七看着她失望的表情,“没找到你要的东西?” 余晚之摇头。 能找的地方她都已经找过了,或许那要紧的东西已经被宋卿时转移,亦或是被销毁。 余晚之确认了一遍东西已经归回原位之后,说:“走吧。” 楼七摇头,“走不了,他们定然已经将宋府团团围住,我还当这里有密道,没想到是你诓我。” 余晚之笑了笑,“没有密道我也能带你出去,只要你听我的。” 两人避开巡逻的人,越走越偏,到后面连巡逻的人也没有了。 余晚之边走边说:“前面是下人居住的地方,你藏在那儿,天亮后我让人带你出去。” “那你呢?” 余晚之道:“我得先出去。” 楼七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你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偷偷逃跑,再叫沈让尘来抓我是不是?” “你先放手。”余晚之吃痛,“我要是不走,就给了沈让尘搜府的理由,未婚妻被贼人劫持入宋府,这个理由够不够?” 楼七一怔,“你是沈让尘的未婚妻?” “没错。”余晚之揉着手腕。 楼七谨慎地打量她,“你既是沈让尘的未婚妻,那你为何要帮我?” “同是天涯沦落人嘛。”余晚之看向她,“谁让他盯我盯得那么紧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稍顿,指了指楼七蒙面的巾布,“你这个东西还有多的吗?借我一张。” …… 杨顺已几日没好生睡过觉了,夜里一闭眼就梦见刘寡妇浑身是水的来找他索命。 屋外响起几声响动,杨顺媳妇嘟囔道:“去瞧瞧什么东西,别进了野猫把厨房的腊肠给偷吃了。” 被窝正暖,杨顺也不想动,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媳妇,充耳不闻。 杨顺媳妇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快去呀。” “哎呀去去去。”杨顺不情愿地披了衣裳,起身出门查看。 又过了一阵,久到杨顺媳妇都快怀疑他是不是趁机偷人去了,杨顺才慢悠悠地回来。 “什么东西?”杨顺媳妇问。 “让你说准了,是只猫,我已经揪出去了。” 杨顺一脸凝重地爬进被窝,躺在床上眼也不敢闭。 适才他开门出去,看见院中站着个白衣人影,以为是刘寡妇找他索命来了,要不是吓到失声,他险些喊出来。 后来定睛一看,刘寡妇身型要更壮一些,哪有这般纤细。 将两人安顿妥当,杨顺这才回来歇下,只等小姐说好的时间再过去。 灶房后头的杂物房有些湿冷。 余晚之寻了个干燥处坐下,不由想起了当初被人诬陷通奸关在柴房的时候。 “天亮之后杨顺会想办法带你混出去,沈让尘应该也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人手一定不会太多,只要他不是五步一人死守宋宅,你就一定能够出去,这一点你无需担心,我要是真想害你,就不会兜这么大圈子。” 楼七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是余家的小姐,宋家的护院却要听你的,简直匪夷所思。” 余晚之看着楼七,“这算什么?我是余家的小姐,此刻却和一个通缉犯躲在宋府,岂不更匪夷所思?” 楼七没接这话,反而问道:“你救上来的真的是个寡妇?” 余晚之“嗯”了一声,“就是刚才那个护院的姘头,他意图杀人灭口,碰巧被我救了下来,他以为人已经死了,被我拿住了把柄,否则你以为他为何要听我的?” “狡诈的女人。”楼七盯着她说。 “我就当你夸我聪明。”余晚之客气道:“我已经将我的底牌都亮给你看了,大家同坐一条船,你不用再防着我了吧?” 楼七目光深沉,“我要找人。” “我知道。”余晚之说:“想必你也清楚,金水河那夜死了人,至于是他们放出消息来迷惑人还是人真的死了,这我不清楚。” 她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有一点,不论死了还是活着,都在沈让尘手里,和我没有半分干系,我知道口说无凭,但你得想一想,若真是我带走了你们要的人,如此要紧的人,沈让尘又怎会把人丢在医馆?” 第25章 晚了 楼七目光不移,“如果人不在你那里,沈让尘何须费心盯着你?” “或许就是为了今日拿你呢。”余晚之静静地看着她。 楼七思量片刻,“你今夜助我逃脱,就不怕我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你助纣为虐。” 余晚之轻蔑一笑,“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我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吧?我有我要做的事,拦我的即是敌人,帮我的就是朋友,碰巧,你今夜也算帮了我一个小忙。” “况且。”她慢悠悠地说:“你没对我的丫鬟和车夫下死手,就不会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余晚之原本应该此刻就走,但她知道眼前的人知道很多秘密。 这些秘密或许与她死亡的真相毫不相干,但一定能给她带来好处,一些在必要时候和沈让尘讨人情的好处。 楼七这样的人,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她须得循序渐进。 余晚之道:“我与沈让尘有婚约,但你兴许不知道,我已年近二十还未婚配,找遍汴京城也找不出和我一样二十岁仍待字闺中的闺秀。” “这我知道。”楼七说:“沈让尘师从张天师,天师一门无嫁娶,沈让尘不会娶妻。” “所以我才耽搁到了现在。”余晚之说着违心话,伸手碰了碰脚踝,肿胀得厉害,都有些发麻了。 “定国公府的地位摆在那里,我不能出面退婚,但他沈让尘也算欠我一次,你要找什么人,若我帮得上忙就尽力帮,帮不上我也没办法。” 楼七想了想,说:“我找我师兄。” “男人啊。”余晚之慢悠悠地说:“你早说是个男人我都不用带你去医馆了,你被通缉也是因为你师兄?” “我没被通缉。”楼七道:“我是来救我师兄的。” 余晚之思绪一转,“那夜刑部丢的要犯是你师兄?” 楼七点头,“他受了重刑,我们在金水河被追兵追赶时走散了。” 余晚之心道凶多吉少,但她没有明说。 那夜沈让尘对她直言金水河死了人,恐怕多半是楼七的师兄,若人没死只是为了引蛇出洞,沈让尘断然不会说得那般干脆。 楼七又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这女人不简单,恐怕是想套我的话吧,不过你要是能帮我找到我师兄,这些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余晚之笑了起来,“我喜欢聪明人。” 楼七拿眼瞟她,“沈让尘聪明绝顶,你怎么不喜欢他?却要跟他对着干。” 余晚之冷哼了一声,心想是他先与我对着干。 正这时,房门被人轻敲了两下。 余晚之扶着墙起身,“我得走了。” 她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回头问:“你就不怕我坑你?” 楼七懒散地靠着,“不怕,你要是敢坑我,就祈祷我能死得透透的,否则但凡我能活下去,你就没有好日子过。” 余晚之笑了笑,打开门走了。 杨顺是背着媳妇偷偷遛出来的,他没敢点灯笼,只能借着月光摸黑前行。 余晚之脚痛得厉害,咬紧牙关跟在后面,看着前面杨顺的背影。 “你是不是在想,此处无人,你大可先将我杀了,再嫁祸到那个人头上,刘寡妇的事也就死无对证了?” 杨顺心中一惊,方才他脑中的确闪过这样的念头,却不知自己哪里露了馅叫人看穿。 余晚之轻轻笑了一下,“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我奉劝你一句,歪心思莫要动,否则我的朋友会立刻杀了你媳妇孩子,还有你那双老父母,有这么多人给我陪葬,我也不算亏。” 她这样一说,杨顺心都凉掉半截,哪还敢动杀人灭口的心思,赶忙道:“不敢不敢,小姐,就快到了。” 侧门就在前方,杨顺打开门,探头出去看了看,发现巷子里没人,这才说:“小姐,请。” 余晚之瘸着腿走出去,身后的门立即关上。 余晚之靠着墙,直到此刻,紧绷的精神才逐渐松懈了下来,身体上的疼痛也越发明显。 宋府里异常安静,连狗叫都不闻一声,黑暗的巷道里蛰伏的却都是沉稳的高手。 沈让尘坐在马车里,他今夜赴宴,饮了些酒,下属来报有楼七的消息就匆匆赶来。 “进去多久了?” 下属回话:“有半个多时辰了。” 死的那人是刑部要拿的要犯,但要犯手中却有他要的东西,尸体是打捞上来了,东西却没找着,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东西在劫狱的那个女人手中。 宋卿时是吏部郎中,主吏员的任免、考核、晋升和调动,沈让尘虽不惧他,但此事他不欲大张旗鼓,硬闯只会把事情闹大。 沈让尘捏了捏眉心,“着人去通报一声,就说……” 他顿了片刻,继续说:“就说本官的未婚妻被人劫持,我们追到此处发现对方躲进了宋府,请宋郎中行个方便。” 下属:“是。” 下属刚一转身,暗巷里冲出来一人,“公子,找到三小姐了。” 沈让尘放下手,“在哪里找到的?” “那边巷子。” 沈让尘面色不虞,“看来晚了一步,对方时机把握得这么好。” 来人又道:“不过三小姐看样子是伤着了。” 沈让尘觉得每次遇到余晚之都能带给他惊喜。 比如此刻,四周护卫点着火把,余晚之席地而坐,靠着墙半点也不想挪动的样子,看上去哪有半分高门贵女的端庄。 余晚之折腾了半个晚上,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尽了一样,眼下是一步也不想挪动,只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马车里的沈让尘。 “这么巧,二公子。” “不巧。”沈让尘垂眸看她,“专程为三小姐而来。” “那人呢?”沈让尘开门见山。 余晚之道:“她挟持我进了宋府,又将我扔了出来,人应当是还在里面,二公子差人搜就是了。” 沈让尘目色寒凉,“她将你扔出来,倒让我没有合适的理由搜府了,不如,我再将你扔进去?” 余晚之:“……” 沈让尘见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有话要说,却又闭口不言。 “想说什么?” “想说我身体不适,恐怕没有那个精力继续陪二公子玩儿。”余晚之说。 第26章 坏胚 沈让尘注意到了“继续”二字,将她打量了一番,除了略显狼狈,倒不见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三小姐休息够了吧,还是准备在此坐到天亮?” 多管闲事,余晚之腹诽了一句,扶着墙站起来,理了理裙摆,又对着沈让尘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揖礼。 她抬脚走了两步,沈让尘这才发现她到底伤在了哪里。 右脚下脚很轻,几乎是一触地就抬脚,全身的重心都压在左脚上。 车夫赶着车往前走了些,停在了余晚之身侧。 沈让尘:“上车吧。” 余晚之看了他一眼,如果可以,她不想和沈让尘这个人过多接触,只因他洞察力太强,或许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或是一句话就能让他看出什么,但是她眼下没别的选择,大可不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余晚之扶着车辕,却一下犯了难,没有马凳,她要上马车就只能爬上去。 但周围这么多人,她好歹是余府的三小姐,这爬……也忒不讲究了。 正犯难间,沈让尘躬身从马车里出来,朝她伸出了手。 余晚之目光落在那只手上,五指修长,如月下白玉。 这人好出身好模样,得天独厚,就连手都生得这般完美无缺。 余晚之伸手搭上去,那只手温暖有力,一个借力就把她带上了马车。 两人靠近,余晚之鼻息间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光线随着车帘的下落暗了下来,那酒气被困在黑暗里,逐渐浓厚。 余晚之侧头盯着车帘的缝隙,“劳烦二公子派人寻一下我的车夫和丫鬟。” 光太暗,看不见沈让尘的表情,“三小姐这是在找我帮忙还是求我?这可不是请人帮忙的态度。” 余晚之倏然转过脸看向他,“既不是求也不是帮,我是在让你善后,二公子拿我做局将我套进来,我没讹你就算便宜了。” 看着是个超逸绝尘的谪仙人,实际上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坏胚,所以人不可貌相。 余晚之不知道的是,沈让尘也是这么看她。 车厢里静默了片刻。 沈让尘忽然开口,“傻了十四年的人,醒来就老谋深算,三小姐当真是两个极端。” 余晚之也想装懵懂装单纯,可第一次装就被沈让尘揭穿,倒不如摊开来。 加之沈让尘设的局让她遭受了一场今夜的无妄之灾,身体的疼痛和困乏让她的气性也随之上来。 “那也比不上二公子诡计多端。”余晚之故意阴阳怪气,“总得把从前没用的脑子用回来不是?” 沈让尘听出她言语里的冲,没接这茬,“你的丫鬟和车夫没事,已送回余府了。” 余晚之说:“那再劳烦送我去一趟医馆。” “这么晚还要去医馆,那个医馆里究竟藏了什么?”沈让尘不知道余晚之用了什么手段,竟让那大夫守口如瓶,一个字不多透露。 “再不治。”余晚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腿,“我这腿,可就废了。” “废了也好。”沈让尘说:“省得到处跑让令兄到处找你。” 余晚之:“沈让尘!” 这一声喊出来,两人都怔了一下,而后同时侧开了脸。 余晚之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直呼他的名字,兴许是腿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亦或是他屡次三番故意激怒自己。 困惑的还有沈让尘。 他自问不是个多言的人,但与余晚之的交谈中,废话确实有些多了,主要是这人逗起来,还怪有趣的。 冷静下来,余晚之才想起沈让尘之前说的那句话,忙问:“我哥在到处找我?他知道我被劫持了吗?” “不知道。”沈让尘两指挑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说:“你深夜未归,路上碰到他带人出来寻你,我给搪塞过去了。” “怎么搪塞的?”余晚之问。 沈让尘看她一眼,“我说,人我带走了。” 余晚之转开头,沈让尘分明听见她轻哼了一声。 马车继续前行,车帘晃动间,余晚之不经意往外一瞥,才发现似乎不是去往医馆的路。 “我们这是去哪儿?”余晚之问。 沈让尘气定神闲,“看大夫。” 余晚之登时不说话了,不论去哪儿,总不会把她给卖了。 今夜事发突然,但沈让尘一个字没问,只因他知晓即便是问,这女人嘴里十句有八句不是真话,倒懒得费那个闲工夫。 “公子,到了。” 马车停下,澹风打帘道:“大夫已经在院中候着了。” 沈让尘躬身出了马车,正欲下车,又回头瞧了眼车厢里坐着的人,说:“将大夫请出来吧,她不宜挪动,就在马车上看诊。” 这么贴心?余晚之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沈让尘似从那一眼中读懂了她的话,不咸不淡道:“想来你的腿也走不了,须得有人将你抱进去,很可惜,我不太想做那个人。” “这倒是不必忧心。”余晚之搭着膝盖说:“你要是替我分一个俊俏英武的护卫,我也当十分乐意。” 沈让尘:“……” 余晚之几次在他面前败下阵来,第一次见他词穷就开心,还不得赶紧乘胜追击。 她纤指一抬,指着马车旁的一名护卫道:“我瞧他就不错,不知二公子肯不肯割爱。” 澹风抬起头,反手指着自己,一脸疑惑。 沈让尘扫了眼澹风,随即看向余晚之,“澹风,没听见三小姐的话?” 澹风垂首,“听见了。” 沈让尘:“那还不快将三小姐扶……抱进去。” 澹风一个头两个大,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们吵你们的,把我牵扯进来做什么? 那是二公子的未婚妻,就算要退婚,这不还没退么,哪轮得到他来抱。 再说了,撇开二公子未婚妻这一层身份,人家还是余家三小姐,余大人要是提着刀来“问候”他,他是忍还是战?忍的话会不会被砍死?战的话砍了朝廷命官会不会被杀头? 就这么一会儿,澹风脑中已经转了好几圈,最终得出结论,这活接不得,接了这活,他就没法活。 “公子。”澹风苦着脸:“我还没娶过媳妇呢。” 第27章 挨骂 余晚之唇角一弯,笑了出来,淤积在心里的那股郁气散了不少。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巷道很暗,但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绵延的围墙,看来是个大府邸。 “这是定国公府?”余晚之猜想。 沈让尘“嗯”了一声。 余晚之放下帘子,定国公府无人不知,只是没什么交情,逢国公府设宴从未给他们发过帖子,宋卿时也不是个喜欢攀附权贵的人,他们也从未腆着脸去下过拜贴,只从前打国公府门口路过几次。 余晚之现下明白了,沈让尘不带她入府是对的,不仅仅是因为需要人抱进抱出,而是他们是之间的关系。 今夜她要是进了国公府,之后即便退了亲,往后怕是都无人会上余府提亲了,只是这一点他方才没有点明。 这样看来,这人倒是还没有坏到骨子里。 大夫脚程快,不一会儿就从府中赶了出来,身侧护卫帮忙提着药箱。 车厢里点了灯,大夫早在来报信的人口中得知是扭伤了脚。 “还请小姐除去鞋袜,老朽才好看诊。” 医者眼中无男女,可此处还有旁人,余晚之朝车辕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沈让尘下了马车。 除去鞋袜,大夫就着油灯查看,只见脚踝处红肿非常。 大夫垫着帕子摸诊,片刻后松了口气说:“幸好,没有伤及骨头。” 余晚之额头上冒出了汗,方才大夫摸诊那几下简直要了命,她拼命咬牙才忍住才没疼得喊出来。 大夫又说:“待老朽针灸之后,再辅以活血祛瘀、消肿止痛的药物,不出七日定能痊愈,只是这几日小姐需好生休养,切勿下地行走,否则只会加重病情。” “多谢先生。”余晚之客气道。 大夫赶忙推辞,“老朽当不得先生二字,小姐折煞我了。” 余晚之笑着颔首,侧头时隐约听见了一些字眼。 “……夫人。” “是。” 两人在朝这边走,声音愈见清晰。 沈让尘:“派人去同余锦安说一声,让他不用等。” 大夫针灸完,脚上的红肿稍退了些许,余晚之穿上鞋袜,听见了梆子声一慢三快敲了四下,已是子时了。 秋风寒煞人,沈让尘在车下等候时披上了大氅,此刻站在树下听大夫回话。 沈让尘颔首,“将后几日的方子开齐,不用上门诊脉了。” 大夫点头应下,不禁道:“老朽诊了不少病人,看得出小姐是个性子坚韧的人。” 沈让尘原已准备走,闻言顿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大夫,“看病还能看出性子坚韧?” 大夫含蓄道:“能忍人所不能忍,即为韧,公子可别小瞧这脚伤,就是有的汉子也会疼得哼出来,小姐从头到尾是一声未吭。” 沈让尘没接话,转而上了马车。 车内油灯还燃着,照亮了余晚之贴在鬓角汗湿的发丝,沈让尘只看了一眼就转开了脸。 一路上相顾无言,将时间拖得更加漫长。 马车好不容易才停下,余晚之后背都僵了。 澹风刚掀开车帘,一个人影就冲过来扑上了车辕。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余晚之揉了揉耳朵,“你尽可再大声些,将府里所有的人都吵起来再说,来,扶我一把。” 坠云扶住余晚之伸来的手,带着她下马车。 落地脚刚站稳,余晚之一顿,看见后门檐下站着个人,铁青的脸让灯笼照得越发骇人。 原以为余锦安已经歇息了,没想到大半夜还在后门等她。 余晚之靠在坠云身上,借着侧头的功夫低声问:“被劫持的事你没说漏嘴吧?” 坠云小声回话,“没有,二公子的人送我们回来时交待过,只说二公子带走了人,二公子可真好心。” 好心? 余晚之听她一口一个二公子,心道这丫头还是天真了。 沈让尘为她搪塞不过是不想暴露他自己今夜的部署,正好,余晚之也有不想让人知晓的秘密,两人等同于在此事上达成了共识,并没有什么好心一说。 “你们俩嘀嘀咕咕打什么暗语呢?”余锦安呵斥道。 余晚之看向余锦安,喊了声:“兄长。” “你还知道喊兄长!”余锦安大步走来,“你一闺阁女子深夜在外游荡不归,放眼整个汴京城,能找出你这样的吗?!” “你是余家小姐,不是什么戏子歌女之流,能让人说带走就带走,你可还记得余家祖训?” 余晚之愣住,她又不是余家人,她哪能知道余家祖训是什么。 “额,祖训是……是……” 好在余锦安问完自个儿也反应过来,“罢了,你不记得也实属正常,有道是……” 余家历代都是文臣,余锦安是个做学问的人,拽起文来滔滔不绝,就连训人都能训得人昏昏欲睡。 余锦安接连训了半晌,余晚之从始至终垂头听训,一句话也不反驳。 她也算是听明白了,小部分是在骂她,大部分是在指桑骂槐说给沈让尘听,看来是个护短的。 余锦安仍在滔滔不绝,“……你刚归家不久,可知此事若是传到家中长辈耳中,孤男寡女夜不归宿,会让他们生出什么猜想?” 余晚之点头,心说你再在这里多骂一会儿天就亮了,别说余家,左邻右舍都知道了。 “是,兄长教训得是,晚之今后定当痛改前非。” 沈让尘坐在马车里支颐听了许久,总算是听她说了句整话。 那人倚着丫鬟站在那里,垂着头,看上去是一副乖顺的模样,若是把那身皮囊扒开来看,应当每一根都是犟骨。 正思索着,垂头听训的人忽然轻轻歪了下头,斜睨了他一眼,又继续垂头听训。 沈让尘忽然就笑了,果然,一身都是犟骨,挨训还不忘瞪他。 那一眼没什么杀伤力,反倒是灯下美人眼盛着些欲语还羞的意思,是只黑心肝的狐狸精没错了。 “余大人。”沈让尘突然开口。 “正所谓……”余锦安正是文思泉涌时,冷不丁被人打断,转身朝着马车一揖,生硬道:“二公子有什么话,还望赐教。” 沈让尘撑头的手朝着余晚之一点,说:“令妹今夜受了伤,大夫叮嘱切勿下地走动,余大人再训下去,令妹的腿恐怕就不能用了。” “受伤?”余锦安大惊,看着余晚之的腿问:“受了什么伤?” 余晚之道:“下马车的时候崴了一下脚,幸得二公子帮忙,请了个厉害的大夫诊治花了颇长时间,因而才回来得晚了些。” 她故意这样说,是担心让余锦安误会了什么,非要把她和沈让尘绑在一块儿就完了。 沈让尘岂能听不出她在撇清,只看着她未置可否。 第28章 沈夫人 余锦安霎时尴尬非常,招呼坠云将余晚之背回去后,返身走到马车旁,又是一脸的局促不安。 他刚才干了什么来着? 哦,他方才指桑骂槐地骂了沈让尘半天。 “让二公子见笑了,今夜舍妹多谢二公子照拂,方才我,方才……” 余锦安头上冒汗,且不论国公府,就是沈让尘詹事府詹事的位置,官职也远在他之上。 “无妨。”沈让尘道:“三小姐既已归家,那我就先走了。” 余锦安点了点头,看着马车放下帘子离开,忽地又想起一事,忙往前追了几步。 “二公子留步。” 澹风停下马车,余锦安跟上去,踟蹰道:“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让尘半掀着帘子,“此地不是朝堂,余大人有话直说。” “二公子喊我名字便是,二公子与舍妹有婚约,算起来你我同辈,此事原本不应该我来讲,只是……锦安今日冒犯一问,二公子今夜搭救舍妹,可是对舍妹有什么……” “没什么。”沈让尘出言打断。 余锦安又给自己打了口气,说:“既然这样,那二公子与舍妹的婚约想必是不能兑现的,所以……” 沈让尘问:“余大人的意思是,让我退婚?” “没错。”余锦安松了口气,“只是说来不怕二公子笑话,二公子也是生于望族,想必是明白世家将脸面看得有多重。” 余锦安顿了顿,只等沈让尘颔首才继续。 “家中长辈为着名声,也不会主动退婚,只会一拖再拖,但再过月余舍妹就该二十了,此事宜早不宜迟。” 沈让尘道:“我考虑过此事,只是我出面退婚,恐怕也会对三小姐有影响。” “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余锦安说:“总不能一直拖下去。” 沈让尘颔首,“我已知晓。” 余锦安松了口气,既然沈让尘说知晓,那就是把这事提上日程的意思。 他忙冲着沈让尘深深一揖,“那就先谢过二公子了。” “不必言谢,告辞。”沈让尘放下帘子。 马车驶出余府的那条巷子,澹风在车辕上打哈欠,“这个余大人,看着迂腐得很,倒是很为三小姐着想。” 马车里没有回音,澹风仔细听了片刻,以为公子已睡了。 此刻沈让尘在黑暗中睁着眼,他在想退婚的事,确如余锦安所言,宜早不宜迟。 他没有娶亲的计划,退婚与否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但那只生着犟骨的狐狸已然到了年岁,怕是等不得。 …… 沈让尘下朝回家,国公夫人送客出来,脸上倒不见有欢喜。 国公夫人姓张名亭兰,出自曲江张氏,膝下育有二子一女,早夭的长子沈长赢,长女沈明仪及次子沈让尘。 沈让尘待人走了才下马车,走上台阶低头恭敬地喊了一声:“母亲。” 沈夫人见了他,喜笑颜开道:“回来了。” 她喜欢这个儿子,但自他十岁师从天师起,在京中所待时日不多,张亭兰与他是关爱有余,亲近不足。 沈让尘上前,随着沈夫人一同往里走,“有件事想同母亲商量。” “行,那回屋说吧。” 两人相继进入厅中,丫鬟奉了茶便自觉退下。 沈夫人端着茶,“我知你不喜我念叨,你有什么便直说了吧。” 沈让尘早在心中打过几遍腹稿,待他说完退婚的想法,沈夫人脸色不霁。 “你要与余家退婚,可是为了什么人?” 沈让尘莫名,“我退婚是因我无心娶妻,与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沈夫人轻哼了一声,“你少拿话来搪塞我,我问你,你昨夜是不是带了个姑娘回来?” 沈让尘一愣。 不等他说话,沈夫人又道:“我可是听说了,你昨夜把人带回来,又是找大夫看病又是送人回家,你说,退婚是不是因为那姑娘。” 沈让尘直觉头大,不带入府中就是不想惊动其他人,却不知怎么传到了沈夫人耳中。 沈让尘原本准备解释,想说碰巧遇上带回来诊治,可想到姑娘家半夜在外游荡,传出去于她名声有损,退婚后她还需嫁人,此举行不得。 “母亲。”沈让尘斟酌道:“昨夜只是偶遇一个朋友,伸手搭救而已,还是先谈退婚的事吧。” 沈夫人知道,想从沈让尘口中套出话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暂且打消了念头。 “说起退婚,他余家人都不急,我们急什么?当初他们家老三摔成傻子我们都没退亲,他们现在也不好意思上门。” “哼,他们不开口就是为了左右不得罪人,外头还能留个好名声,我们就不一样了,不知情都只会说你拖累人家姑娘到二十岁。” 沈夫人煞有其事地往椅子里挪了挪,“我就不去,我跟他们磨,看谁沉不住气。” “母亲。”沈让尘忍不住打断,“此事我心意已决,还请母亲替我上门退亲,若母亲不去,那我就只能自己亲自去了。” “你拿捏我?”沈夫人震惊道:“你竟敢拿捏你母亲。” “儿子不敢。” 沈让尘不喜欢与女人打交道,只因与他相熟的女人一个沈明仪,一个沈夫人,谈起事来都是这般难以沟通。 沈夫人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你常年在外,或许是不清楚这汴京城的规矩,名声比命都大,好多世家都落魄了还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就比如那个余家。” 沈让尘头疼,“我不为名声而活。”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沈让尘才从沈夫人那里出来,和妇人打交道倒是比写了三篇策论还累。 第29章 退婚 回到院中,澹风空手而归,已在门口等候。 沈让尘接了丫鬟呈上的帕子擦手,边走边说:“看你的样子,是又让人跑了?” 澹风懊恼点头,“我们把宋府盯得那么紧,竟还是没抓到人,我猜测人还在宋府。” “那就继续盯。”沈让尘把帕子扔回托盘中,转身看着澹风,“不过我猜也白盯。” 澹风皱着眉,一时半会儿没想出法子。 沈让尘看向院中,院子里那棵青梧等来了最后一阵秋风,仅剩的几张叶片也掉在了地上。 “既然找不到人,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让她自己来找我们。” 澹风不明所以。 “你找人放个消息出去,就说……”沈让尘思索片刻,继续道:“就说他师兄是死在我手上,别做得太明显。” 澹风一惊,“公子这是拿自己引蛇出洞,那女人功夫了得,太危险了,不可。” 沈让尘侧头看他,“你没信心?” “有!”澹风咬牙说。 沈让尘:“那就行了,去吧。” …… 五日后国公夫人上了余府。 此事沈让尘盯着她,昨儿个还又问了她一次,故而她人虽是来了,但来得不情不愿,国公夫人的架子端得十打十。 “此事我已与让尘通过气了,婚事的事,便作罢了。”国公夫人坐在上坐,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里的浮末。 “这事吧,外人不知晓,但咱们两家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也是我儿心善。” 今儿个余老太太没出面,称病不出,心里知道定然是有些气要受都,因而让林氏去见客。 林氏坐在一侧,听她拈酸了半日,愣是一句话没敢反驳,反倒陪笑道:“夫人说得是,此事还是多亏了夫人与沈二公子。” 国公夫人将茶盏搁下,说:“此事过去,咱们两家也算两两清,来人。” 林氏不明所以,只见几名婢女端着托盘进入厅中一字排开,托盘上全盖着缎布。 国公夫人手一动,婢女当即掀开缎布,盘中赫然是满满的金器玉饰。 林氏一惊,“夫人这是何意?” “咱们家开口退婚,也不能凭白叫外人拿住口舌。”国公夫人慢悠悠道:“既已退婚,往后你们家三姑娘也是要嫁人的,此些物件就算给她的添妆,我国公府也算没亏待人。” 她心中虽不爽,身为国公夫人吃穿不愁,但脸面大过天,既做了就得把事做得漂亮,不能叫人拿住把柄。 单是退婚未免让人背后口舌,说她国公府礼数不周,如此一来,外人也挑不出毛病,这叫舍财免灾。 林氏看着那明晃晃的东西,心说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嘴上推拒一番,“这可怎么使得。” 国公夫人不接她的话,直言道:“将那丫头唤出来看看,退婚的事还是要让她知晓才行。” 若把人唤出来,这些东西就得入余晚之的口袋。 林氏不情不愿,嘴上却说:“可不巧,晚之前几日崴了脚,如今正在床上不能下地走动。” “那就罢……”国公夫人原准备说那就罢了,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转头问:“崴了脚?” 林氏不明就里,点头道:“没错。” “何时崴的?” 林氏想了想,说:“五日前。” 国公夫人一拍腿,倒是吓了林氏一跳,“夫人这是怎么了?” 国公夫人指着门外,“叫那丫头来让我瞧瞧。”一顿,又说:“算了,既崴了脚不便走动,那我去瞧瞧她也无妨。” 说罢起身往外走。 国公夫人心一急,脚下步子就大,她身量高挑,四十几岁仍能保持体态轻盈,身材娇小些的林氏得迈着小碎步才能跟上。 “她一个丫头,哪能劳烦夫人亲自去看她。”林氏跟在一旁劝说。 国公夫人没回话,心里想的却是另一茬。 她记得府中的大夫说当夜看诊的是位小姐,也是崴了脚,就连时间也是五日前,这天底下哪有那般巧的事情。 沈让尘虽叮嘱了大夫不许外传,但他哪知道那大夫在国公府待了二十年,自然是听她这个国公夫人的,而不是听十年有九年半都不在家的沈让尘的话。 那大夫医术了得,这才五日,余晚之已经能下地了。 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落叶想事。 杨顺给川连带了口信,楼七已经送出府去了,即便他不带信,余晚之也知道这事杨顺定然会将事情办妥。 楼七待在宋府对杨顺而言就是悬在头顶的刀刃,他巴不得早早的把人送走,余晚之不怕他不尽心。 正想着,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余晚之侧头看去,见林氏跟在一位夫人后面跨入了院中,那夫人身量高挑纤细,眉目间有几分英气,看着不过四十。 余晚之急忙起身出门相迎,站在门口行了一礼,“晚之见过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略带惊讶,“你认得我?” “未曾见过。”余晚之敛衽答道:“听闻国公夫人今日上门退婚,见夫人气度不凡,当是国公夫人没错了。” 国公夫人听惯了阿谀奉承,但这丫头语气里不带半分谄媚,如在说今日天气晴好一般自然,听起来倒是叫人舒心。 国公夫人打量着她,这身形么,略瘦了些,皮肤略白了些,看上去不够健康,发质倒是乌黑顺滑。 “你抬起头来。” 余晚之依言抬头,眼中尽是坦然。 国公夫人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这模样生得也太出挑了些,却不够正派,那微微上翘的眼尾勾人,却不够端庄大方,不是她喜欢的长相。 又转头看了眼一旁鹅蛋脸杏仁眼的林氏,“你与你母亲倒是没有半分相似。” “晚之像她父亲。”林氏赶忙把人往里请,“夫人还是请里边坐吧,外边风大。” 几人相继进入房中,国公夫人和林氏落座,余晚之吩咐丫鬟上茶。 房中陈设简单,不见有什么贵重物品,倒有几分雅致,桌上摆了一大摞书,还有一本是翻开的,应当是她们来之前她正在看书。 国公夫人扫视一圈后收回目光,问道:“你喜欢读书?” 余晚之立在一旁答话,“回夫人的话,不能则学,不知则问1,从前懈怠太多,如今是在亡羊补牢。” 国公夫人“唔”了一声,赞同道:“倒也为时不晚,你读荀子,平日里看的都是这类的书?” “这倒不是。”林氏抢先一步说:“她《女诫》《女训》都读的。” 余晚之看了林氏一眼,如实答道:“各类杂书都读一些。” 国公夫人点了点头,绕到了正题上,“听说你崴了脚,如今看来已然大好。” 余晚之答话,“已好得差不多了。” “嗯,碰巧我也略懂些医术。”国公夫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半点不脸红,“你将大夫开的方子拿给我瞧瞧,我替你斟酌斟酌。” 余晚之:“哈?” 1出自《荀子·非十二子》 第30章 管好嘴 “还不快取来给夫人。”林氏催促道。 余晚之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走到桌旁拿了方子,正踟蹰间,手里的方子就被国公夫人一把夺了去。 国公夫人一看那方子上的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这不正是国公府上大夫的字迹么,这字迹她看了二十余年,绝对不会认错。 “不错,是个好方子。”国公夫人递还给她,一时间心头的疑惑更重了。 这个沈让尘到底在搞什么鬼,一边又是大半夜找大夫给人看诊,好像十分在意的样子,结果回头又要退婚,让人瞧不清他作何打算。 果然是儿大不由娘,这孩子越发的让人看不懂了。 国公夫人留下了带来的金银玉器后匆匆走了,她是个好奇心强的人,原本一天也闲着没什么事干,她非得回去把这事弄清楚不可。 林氏今日在国公夫人那儿受了气没处撒,同余晚之讲了一番规矩才离开。 林氏前脚刚走,余锦棠后脚就上门来。 余锦棠是听说国公夫人上门退婚才来的 ,前些日子在余晚之这里吃了瘪,让她难受了好一阵,今日总算逮到了扳回一城的机会。 “稀客呀,”余晚之临着字帖,见余锦棠跨进门,头也不抬地问:“四妹妹来我这里做什么?” 余锦棠道:“听说国公府上门退婚了,我来安慰你呀。” 余晚之搁下笔,抬起头看着她笑了,“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我今日心情尚佳,奉劝你一句不要没事找事。” 余锦棠都没明白怎么才一句话她好像就落了下风,下意识要反驳,刚一开口就见余晚之抬起食指轻轻在唇上一点 “管好嘴,四妹妹。”余晚之气定神闲道:“即便说赢了我对你也没任何好处,可一旦开始我就不会留手,先想清楚要不要惹我再开口。” 那半掀的眼帘有些幽深,余锦棠没来由地怵了一下,感觉余晚之不像是恢复正常,倒像是鬼上身,这样一想,心里又慌乱了几分。 余锦棠定了定心神,“你少来唬我,难不成我还怕了你?” “那你就试试。”余晚之收了笑,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她。 兴许是前两次吃瘪让余锦棠有了忌惮,抑或是余晚之如今看起来的确不好惹。 余锦棠“你”了半日,跺着脚走了,高高兴兴地来,憋了一肚子气走。 余晚之兵不血刃,余锦棠铩羽而归。 坠云望着余锦棠离开的背影憨笑,“看样子四小姐气得不轻。” “听脚步声就知道了。”余晚之执笔在纸上落笔,“炸毛的雀,小翅膀怎么能扇得起风浪,就是个孩子而已,家里宠惯了。” 说完这话,之前国公夫人无心的那句话突然就涌入脑海。 国公夫人说:“你与你母亲倒是没有半分相似。” 彼时林氏回的是“晚之像她父亲,”或许国公夫人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余晚之是清楚的,她长得也不像父亲余崇光。 结合林氏对她的态度,感觉这里头的水很深。 “小姐,川连来了。” 思绪就此打断。 余晚之停笔,“让他进来。” 川连进屋后喊了声“小姐”,在桌上放下一物,然后给余晚之磕了头才起身。 余晚之看了一眼,桌上是个小荷包,她拿笔杆子轻轻一挑,袋口一角露出银子。 “余锦棠果真找你了。” 川连笑着回话,“小姐料事如神,四小姐找我询问小姐近日的行踪,我按照小姐的吩咐拿了银子又透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余晚之“噢”了一声,搁下笔,拿起钱袋掂了掂,“余锦棠出手倒是大方。” 川连聪明地没接话。 余晚之将钱袋放回去,“余锦棠比我出得起价钱,你何不倒戈?” 川连明白这是试探,连忙跪下道:“小的没那么傻,四小姐肯出银子不是因为我值这个钱,而是因为我能留在小姐身边,她才愿意出这个银子,若不能留在小姐身边,我就是不值钱的车夫,四小姐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只有跟着小姐做事才是我的出路。” 余晚之没说话,坠云倒是震惊地睁大眼,感叹道:“你好聪明啊!” 余晚之瞥了她一眼,“似你这般的,收买都懒得找你。” 坠云顿时撇了嘴,又听余晚之说:“不过你人老实。” “老实就是憨。”坠云嘟囔,“我知道的。” 川连道:“还有一事,小姐让我打听的信州江家的消息,镖局那边人还没回来,小姐是知道的,走镖人走南闯北,并非是汴京到信州一个来回,兴许还需等些时日。” 余晚之颔首,“只能这样了。” 她眼下人手不够,也无人能替她去信州跑个来回,暂且只能等镖局的消息。 想罢,余晚之指尖敲了桌子,对川连说:“这银子你既收了就拿着,怎么安排你自己说了算,你下去吧。” 川连点头,起身取了银子后退下。 过了片刻,余晚之听见川连在外小声喊坠云的名字,坠云见小姐伏案写字,缩缩蹑蹑地蹭了出去。 余晚之每日都要练字,她既成了余晚之,从前的笔迹不能用了,便找了钟繇的书法来临。 只是书法一门,多年习惯落笔已成定势,要改起来十分艰难,需得下苦功夫。 又是一会儿,坠云一蹦一跶地进门。 余晚之抬眼看她,“川连分你银子了?” 坠云下意识按住荷包,“分,分了。” “你怕什么。”余晚之瞥了一眼她按在腰包上的手,“小姐我又不抢你银子。” 余晚之猜到了,像川连这样心思通透的人实在难得,知道分赃不均会引起龃龉,宁愿少拿些也要一条心,这样小姐高看他一头,坠云也会对他感恩,以后也好办事,因而余晚之才让他自己处置。 第31章 少年 因着临近皇上万寿,余锦安后面几日都歇在礼部的办差院里。 不受宠的小姐有不受宠的好处,只要余锦安不在家,就没人日日盯着她,余晚之在家装了几日乖顺,又带着人出了门。 近日汴京城更为热闹了些,川连驾车走在路上,不忘回头说:“路上人多,走不快,想是要耽误些时间的,小姐在路上可小睡片刻。” 余晚之掀开帘子一角,街上人来人往,两侧都是摊贩,将路占去了一半。 只要不是太过分,京畿衙门也懒得管,乐得给各地进京贺寿和述职的官员看汴京城内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的盛况。 刚准备放下帘子,前面忽然一阵喧哗。 马蹄声急而密,远远看见街道那头有人打马过来,路上行人纷纷避让,就连两侧的摊贩也是怨声载道。 马上之人衣袍翻飞,高束的马尾随着奔走晃动,他胯下那匹马身体修长健壮,四肢如钢,毛发光泽顺滑,一看就是匹上等的好马。 川连赶忙架着马车想往路边让,奈何路上行人也在纷纷躲避,挤得马车动弹不得。 马蹄声越来越近,那马速度不减直策而来。 眼看就要撞上,马上的少年忽然勒住缰绳一个急刹,马儿嘶鸣的同时高高扬起了马蹄,几乎就要蹬在拉车的马匹脸上。 家养来拉车的马哪比得上这样的烈马,登时被惊得四蹄乱窜,拉着马车四下乱晃。 川连赶忙驭马,奈何那马就跟疯了似的,逮着个人群的空档就冲了出去,撒开四蹄在街上乱奔了起来。 余晚之一下被甩在了马车里,车帘晃动间街景飞速后退,路上行人吓得纷纷尖叫着躲避。 只见少年不慌不忙地叹了口气,调转马头追了上去,那是匹汗血宝马,哪是拉车的马能比,几步就追上并驾齐驱。 他看了眼车辕上慌乱的车夫,喊道:“慢慢收缰,不要太紧。” 川连都慌了,“你说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忽然在人群的惊呼声中松开了缰绳,轻轻一跃就跳上了拉车的马背。 他扣着马鬃在马上伏低了身子,似乎是在低声与马交谈,那马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人群里一声喝彩,接着是接连不断地欢呼。 少年笑着冲四周的百姓拱了拱手,跳上车辕,刀鞘将车帘一抬,歪着头问:“人没事吧?” 话音刚落,少年自己先愣了一瞬,眼中闪过惊艳,随即咧嘴笑道:“我就说还是汴京城的姑娘漂亮,我爹还非和我争,诶,你叫什么名儿?” 少年鼻梁高挺,五官俊朗,带着几分骄纵与跋扈。 坠云赶忙展开双臂挡在余晚之面前,“你这人好没道理,惊了我们的马还在这笑。” “对不住了。”少年抱刀拱手,耳朵忽然一动,偏头看向长街的一头。 那头几人打马而来。 少年蹙眉“啧”了一声,跳上自己的马背准备走,忽而又策马靠近车窗,刀鞘抵着车帘问:“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儿?” 余晚之斜睨他一眼,“我姓倪,单名一个蝴蝶的蝶字,我们走吧。” 少年见马车要走,策马跟在马车旁,“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 “相逢不问名。”余晚之压着车帘将他刀往外抵,淡定道。 少年恍若未闻,说道:“我叫陆凌玖。” 几名护卫这时终于追了上来,这样急追饶是策马也累人,气喘吁吁跟在身后,“公子,您不等人先走了,叫咱们一顿好追。” 陆凌玖得意道:“是你们太慢了。” 护卫道:“咱们的马哪儿能和公子的马相提并论,自然是追不上的。” 就这么耽搁片刻,陆凌玖转头再看时,马车已经驶远。 “倪蝶,倪蝶……”陆凌玖将那名字放在唇间呢喃了两遍,自个儿傻笑起来,“人好看,名字也好听,这趟汴京没白来。” 护卫凑头过来,“公子,您骂谁呢?” 陆凌玖一愣,又将那名字品了一遍,陡然察觉不对,“我去,她骂我!” 再一看,哪还有半点马车的影子。 骂人的余晚之此刻已经驶入了小巷,几日没出门,不知道刘寡妇如何了,诊金也得续上。 “陆凌玖……”余晚之蹙眉,“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坠云脸上写满了一无所知,“我没听过。” 川连放慢了速度,侧着头说:“我知道,淮安王最宠的那个小儿子就叫陆凌玖,眼下各地藩王也要进京贺寿,想必刚才那位就是淮安王的小儿子没错了。” “坏了。”余晚之轻声嘀咕。 余锦安的叮嘱果真没错,汴京城三步一个权贵,她上个街还能碰见小王爷。 适才她被马车颠得险些把早饭吐出来,下意识就回答他叫她倪蝶,确实是冲着骂人去的。 她今日将人骂了,希望之后不要再碰面的好,以免生出事端。 想来陆凌玖也不会在汴京城久留,万寿节过后应当就要走,这些日子避一避就行了。 医馆后院的偏房里满是药气,余晚之站在门口听大夫答话。 “人还没醒,久睡下去怕是有损心智。” 余晚之听明白了,大意即是再醒不来的话,即便之后醒来人也是傻的。 大夫话头一转,“不过好消息是昨日她的手动了动,想来是有一点意识了。” 余晚之心说你这断句断得可真妙,连着说完不行么?意思就是快醒了呗。 “诊金还够吗?” 大夫道:“大约还剩下一点,小姐如要个确切的数我就立刻算,都是有记数的。” “不用。”余晚之说。 刘寡妇即便是立刻醒来,估计也要恢复一段时日,剩下的那点诊金怕是不够,余晚之又让坠云留下十两银子备用。 从医馆离开,川连将两人送到醉霄楼,又自行离开去办小姐交待的事。 约莫一个时辰的样子,川连回来,在醉霄楼门口套了马车径直上楼进了雅间。 余晚之问:“事情都办妥了吗?” 川连答道:“东西已经交给了杨顺,他的答复是他不是贴身伺候的人,放东西得找机会,我自作主张给了他三日时间,以免他找借口一拖再拖。” 第32章 家信 都快入冬了,楚明霁也不嫌冷,一把折扇不离手。 他也好些日子没来醉霄楼了,皇上万寿忙坏了一干官员,特别是他们巡检司,要负责京畿巡防,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能出任何差池。 楚明霁跨入醉霄楼,摇着扇子往楼上走,刚迈上几步台阶,掌柜的就搁下算盘追了过来。 “东家,东家。” “说。”楚明霁脚下不停。 掌柜跟在后门小声道:“您让盯着的那两位今儿又来了,就安排在您说的那个雅间呢,板子也是按您吩咐撤的。” 楚明霁顿时精神大振,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收了扇子做贼似的轻轻推开门。 刚准备蹑过去听墙角,就听见隔壁“嘎吱”了一声,似是有人推开了椅子,接着一阵脚步和开门声,应当是要走。 又过了片刻,隔壁彻底安静了下来。 楚明霁趴在窗口往下看,看见几人上了马车离开了。 掌柜等了半天没见他吩咐正准备下楼,房门冷不丁又打开,楚明霁一脸不爽地站在门口,“人都跑了还听什么?你怎么不早点喊我?” 掌柜一脸苦相,委屈得很,“可是东家您这不是才到么,小的第一时间就通知您了啊。” 楚明霁自知理亏,但他不讲理惯了,“哼”了一声摔上了房门。 …… 适逢各地官员进京贺寿,这几日吏部也忙了许多。 宋卿时归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宋老夫人这个时候还没睡,专程等着他呢,待他进门后急忙跟上去。 “这几日忙呢吧?” 宋卿时淡淡地“嗯”了一声。 宋老夫人又道:“你先回房洗漱,去去疲乏,我让人在你房中备了饭菜,你用些再歇息。” 宋卿时:“多谢母亲。” 宋老夫人笑了笑,眼中却不见半点喜色,看着宋卿时的眼神反倒是越发忧心。 他本就不是性格外放的人,有什么也总是憋在心里不说,特别是自他发妻死后,他更是沉闷,时常半日都不说一句话。 夫妻成婚三年,也算是相敬如宾,又发生了那事,一时难以接受是正常都,可眼下人都死了快两月了,怎么也该多少走出来一点了。 宋老夫人脚程不如他快,眼看着就落后了几步。 原想就此作罢,也不知哪根筋扯了一下,宋老夫人追上去,“卿时,你是不是在为那件事怨我?” 宋卿时面无表情,否认道:“没有,母亲莫要多心。” 既已开了口,倒不如一次问个明白,宋老夫人道:“那事怪不得我,我确实是看见她衣衫不整躺在那里,旁边又有个……” “母亲!”宋卿时忽然抬高了声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我说过,此事休要再提。” 宋老夫人被他冷冽的眼神吓了一跳,呆呆地点了点头,看着人慢慢走远了。 宋卿时满身疲惫,跨入院中时下意识朝亮着光的门口看了一眼,那里照旧站着一个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容,但他知道她在等他。 宋卿时松了口气,就那么站在那里久久未动,似乎生怕打破了此刻的安宁。 “大人。” 终究是不能如愿,宋卿时回神。 看见门口的人朝他走来,步态不是他熟悉的步态,那张脸在光下显露出来,也不是他想看到的那张脸。 丫鬟看着他铁青的面容惶恐不安,“大人,沐浴的水已备好了,大人是先沐浴更衣还是先用饭?” 宋卿时一言未发,抬脚走了进去。 沐浴完出来,宋卿时坐到了桌旁,桌上备着饭菜,刚拿起筷子,见桌上还摆着一封信。 “这是什么?”宋卿时问。 丫鬟小心翼翼地回答:“奴婢也不清楚,是早上给大人拿衣服时从衣柜里掉出来的,当时没注意,后来才在地上发现的。” 宋卿时拿起信,信封上的笔迹入目的一刹那,他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抬起头问:“既是在衣柜里,为何之前没发现?” 丫鬟忙说:“是在冬衣的柜子里的,之前还是秋天,眼下刚开始换冬衣,而且是夹在衣裳里的,因而才没有发现。” 宋卿时捏着信,起身走到书房,拿出钥匙开门入内,将信放在桌上却久久没有拆开,只盯着那信上的字迹发呆。 良久,他伸出手拿起信拆开,在灯下看了起来。 那是一封写给信州父母的家信,开头是:父母亲大人膝下,女儿…… 宋卿时一个字一个地看着,越看脸色越白,手也在发抖,捏得发白的指尖险些将薄薄的信纸扣出一个洞。 他豁然起身,抵得椅子“嘎吱”一声,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喊人,“薛辛!” 薛辛本就立在门外,闻言上前,“大人。” “出门一趟。”宋卿时目光幽深。 宋卿时身上还穿着沐浴后的寝衣,看上去也没有要换的意思,薛辛赶忙取来披风,随宋卿时出门。 夜里有护院巡逻,走出院子就碰见一个。 杨顺见大人带着贴身随从薛辛出来,连忙让到一边,一脸热络道:“大人这么晚还要出门呢,您……” 宋卿时在经过时扫了他一眼,眼神锐利逼人,杨顺的话戛然而止,冷汗因那一眼瞬间冒满了背脊。 等人走远,杨顺仍旧久久回不过神来。 又陡然想起小姐的吩咐,忙不迭偷偷跟了上去。 第33章 女人 山道崎岖不平,月光下隐隐能瞧见几处屋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间,夜里都没有点灯。 马车靠近村舍,村口那家养的狗听见声响吠了起来,吵醒了主人惹得一通乱骂。 马车未停,却是绕过村口的老槐树朝着背山的一面去了。 又走了一段,马车再前进不了,宋卿时下了马车,沿着狭窄的石阶拾阶而上。 更深露重,山间薄雾弥漫,扫过野草的袍摆逐渐被浸湿,穿过茂密的山林,映入眼帘的是一处依山而建的精致院落。 院子里的主人家和丫鬟都睡了,只有护卫在守夜,开了院门将人迎进来,还没开口就听宋卿时问。 “她睡了吗?” 护卫朝那头看了一眼,也看不见主人房,回道:“回大人,原本是睡了,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我方才听见了尖叫声,想来现在应当还没睡着。” 宋卿时颔首,径直走进院中推门入内。 听闻声响,床上的人一下翻身起来,看见是他,脸上顿时挂上了委屈,“你怎么好长时间都不来了?” 宋卿时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从袖中拿出那封信,走到女人面前,质问道:“你为何没说?” 女人愣住,看看信又看看他,“这是什么?” 宋卿时额上的青筋跳了跳,一字一顿道:“信上说的有了身孕一事,你为何没说?!” “嗯?你告诉我。”宋卿时咄咄逼人,“这封信上写的到底是真是假?!” 女人被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角落里躲,“我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抱着头摇晃,一副大受惊吓的样子,“你不要这样凶,我害怕。” 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瞬息间就散了,宋卿时皱起眉,几个呼吸缓缓平复下来。 看着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宋卿时心口软了一下,朝她伸手,“吓到你了,对不起,别怕,过来……” 女人终于在他的安慰声中放下了戒备,战战兢兢把手放在他手心里。 宋卿时把人抱入怀中,疲惫地闭上眼。 太乱了,一切都太乱了。 这不是他原本想要的结果,有些东西脱离了他的控制,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去了。 “没事的,没事的……”他喃喃地说,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怀里的女人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不管有没有身孕,以后我们会有孩子的。”他的手缓缓下移,覆在了女人的小腹上。 …… 翌日一早,天还未明,沈让尘已经起身。 澹风让丫鬟端水进去伺候,自己也跟了进去,“主子,既白夜里回来了。” 沈让尘俯身,从铜盆中浇了水净面。 水是凉水,这是他在不渡山养成的习惯,能使人快速清醒。 沈让尘两手撑着铜盆,脸上的水珠顺着面颊又滴落回盆中,“等我下朝后让他来回话。” 澹风连忙取了干净的帕子递过去,说:“他还没睡,正吃东西呢,活像饿了几天几夜一样。” “那就让他现在过来。”沈让尘说。 丫鬟摆上饭菜,又端着铜盆离开,走上长廊时洞门后忽然转过来个漂亮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两只眼睛弯弯,跟随时都在笑似的。 丫鬟认识这是二公子的亲信既白,忙让到一旁等人过去。 少年笑眯眯走来,经过丫鬟时顺手在盆中掬了把凉水,五指一弹撒在丫鬟脸上,引得丫鬟“啊”一声惊呼,少年倒是自顾笑了起来。 “你那双手什么时候才能不贱?” 既白循声看去,见澹风环抱双臂站在门口对他一脸无言。 “我这是活泼。”既白辩驳。 “别废话。”澹风头朝着门里一偏,“公子等你回话。” 既白踩着栏杆跨入院中,几步就到了澹风跟前,探着头往里瞧了眼,“唔,好香啊。” 沈让尘眼皮半抬看他一眼,“玩开心了?” 既白否认,“没玩儿,我办正经事呢。” “事办得怎么样?”沈让尘问。 既白跨入房中,收了笑容规矩站好,“我去取信件,那曲沧知府王简倒是干脆,二话不说直接就给我了,我寻思着这不对啊,这么重要的东西说给就给,纵使我拿了公子的印信,他也不该如此干脆,所以我就想这里头肯定问题,虽然那王简还请我吃了不少好东西,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 “咳咳——”澹风咳嗽了两声提醒。 既白看着桌上的饭菜咽了咽口水,继续说:“所以我就假装离开曲沧,那知府还差人送我呢,定然是确认我真离开曲沧境内他才敢放心,他肯定小看我了呀,我是谁的人?” 既白越说越得意,“我是我们家公子的人,我们家公子是谁?国公府二公子,仪妃娘娘的亲弟,皇上的小舅子,天师之徒,詹事府詹事,我既白何等的足智多谋智勇双全,那都是跟在公子身边耳濡……” “少废话。”沈让尘不耐烦打断。“长话短说。” 既白“哦”了一声,说:“然后我就圆满完成了此次任务。” 沈让尘放下筷子,有些无语地看着他,“长话短说不是让你这么个短法。” “哎哟公子。”既白为难道:“这个度该如何把握,我不知道嘛。” 澹风无语地摇了摇头,走到既白身旁,“你偷溜了回去,是怎么找到的剩下的信?” 既白下巴微抬,正经说事的时候倒是像模像样。 “曲沧知府王简给我的信是真的信没错,但是数量肯定是不对的,他与国公私通信件,定然是以为公子没个数,想留下几封做把柄或是关键时刻保命用呢。” “我就取了几封偷偷扔进他书房,又把书房打乱了一通,他是确认我走了的,看见信的第一反应就是家里遭了贼,肯定会第一时间去检查自己藏过的东西,我就这么拿到手啦。” 沈让尘颔首,“事情办得漂亮,信呢?” “在在在。”既白赶忙从胸口掏出一叠信件递过去,“我怕丢,都贴身放着呢。” 沈让尘“嗯”了一声,拆开信看了起来。 “那……”既白指了指桌上的鸡腿,“公子能赏我个鸡腿吃么?” 澹风笑道:“就是给你准备的,你何时见公子大清早食荤腥?” 既白嘿嘿一笑,说:“我知道,那主子赏的和我自己要的不一样嘛。” 这事确实办得漂亮。 就连澹风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换他去,这件事未必能有这么顺利。 既白看着是吊儿郎当不靠谱,但他聪明脑子转得快,否则当年也不会在路边讨饭碰到公子后,仅靠几句话就让公子把他带回了不渡山。 第34章 诛心 沈让尘看信的速度很快,一摞信很快就被他看完。 “取火盆来。” 丫鬟赶忙取来火盆,沈让尘拿着信,一封一封地扔进火盆,火舌一燎,信件顷刻间就化成了灰烬。 沈让尘看着火苗,都是他父亲定国公和曲沧知府王简的通信,随便拿出一封来都能让他这个定国公下大狱。 可笑沈鸿义在每封信后皆留下“阅后即焚”四字,这信件仍被保存得完好无损。 最后一封信被火苗吞噬,沈让尘起身,“上朝。” 日出点卯,辰时退朝。 既白在马车上睡了一觉,还没下朝就醒来,嘴里咬了根不知从哪里薅来的稻草。 玄武门前的空地全是等候的车架,朝官们从玄武门出来,再各自坐上自家的马车离开,或去办差或归家。 澹风和既白等了一会儿,等车架走得稀稀落落了,才看见沈让尘从大门出来。 “公子。”既白跳下马车兴奋地挥手,引得众大人侧目看来。 沈让尘走向马车。 “公子,那人是谁?”既白拿下嘴里的草问。 沈让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吏部郎中宋卿时。” 既白“噢”了一声,“吏部郎中啊,怪不得呢。” “怎么了?”澹风随口问了一句。 既白道:“他和他那随从我昨日夜里见过,入城的时候碰到的,我亮了国公府的牌子那守卫还跟我支支吾吾不想放人,哼,倒是他出城顺当。” 说话间几人上了马车,澹风挖苦道:“人家好歹是五品官。” “五品官怎么了?”既白捏着缰绳不服气地说:“我家主子还三品呢。” 澹风抱着刀说:“你也知道那是你主子,三品的又不是你。” 既白“哼”了一声,腾了只手搭上澹风的肩膀,“都是兄弟,你对我好点儿不行么?总爱拿我开涮。” “谢了。”澹风拿刀鞘挡开他,“拿我的银子去喝酒的兄弟,这兄弟不做也罢。” 正这时,宋府的马车驶到了跟前,驾车的随从请他们先走。 既白也不客气,一抖缰绳,打那马车前经过时瞥了一眼,等走远才嘀咕。 “这宋郎中深夜出城是去了哪个犄角旮旯,车轮上怎么沾了那么多泥。” 沈让尘两指挑开帘看了眼,又若有所思地将帘子放了下来。 …… “事情就是这样。” “所以,”余晚之问:“你跟丢了人。” “我是真追不上啊。”杨顺现在想起那个带着杀意的眼神,突然打了个寒颤,说:“马车太快了,我跑没命都没能追上,大人今日下了朝才回来,想来是办完事直接就去上朝了,回来后我特意检查了那马车,车轮上全是泥,脏得很。” 余晚之看他一眼,“我倒未察觉你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恐怕不是特意检查,而是碰巧撞上吧。” 杨顺讪讪地笑了笑,心道到底是小姐,这都瞒不过。 房间里隔着帘子,杨顺还从未见过小姐,心想一窥究竟,却又不敢伸手。 川连看向余晚之,“小姐,汴京城内的道路都修得宽阔平坦,哪里会有那么多泥?” 余晚之心里有了个猜测,“他出城了。” “那不会。”杨顺笃定地说:“我注意了时间,早就过了关城门的时候。” 余晚之道:“你家大人任吏部郎中,主吏员的任免、考核,是实权官职,官员的升迁调动被他拿捏在手里,夜里出个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杨顺点了点头,心下对这位小姐更加好奇。 那封信是余晚之让杨顺偷偷放进宋卿时的衣柜,信上是她的笔迹,落款时间是她去大昭寺上香的前一日。 只是信的内容有些考究,余晚之也是斟酌一番才落的笔。 余晚之知道,宋卿时其实很喜欢孩子,他性格内敛,有事也喜欢藏起来不说,但余晚之和他去参加同僚孩子的百日宴时,曾见过他温柔的、羡慕的眼神。 他期盼能做父亲,可成婚三年却未能如愿。 余晚之在那封假装没来得及寄出的家信中向父母倾诉她已有身孕,那么喜欢孩子的宋卿时,在得知一尸两命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余晚之不确定他会不会为她的死亡感到后悔,但她确定宋卿时一定会为孩子的死备受煎熬,尽管那只是个莫须有的孩子。 诛心,这只是她复仇的开始。 那封信是试探,这试探实在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宋卿时是在看完信之后匆匆出门,那么此事必然与她有关,他出城去是见了什么人,或是办了什么事? 见自家小姐凝神沉思,川连想了想,说:“小姐,我有一个猜测,不知对不对?” “你说。” 川连道:“听闻宋大人与宋夫人伉俪情深,宋大人深夜出城,会不会是去了宋夫人墓地?” 大半夜去墓地,疯了吧他? 余晚之蹙眉,还没开口,就听帘子外杨顺说了句。 “那倒是有可能,我家大人每隔七日就要去城外夫人墓地去看一次,不过好像有个十几日没去了。” 余晚之眼皮一掀,“这事你怎么之前不说?” 杨顺讪讪道:“小姐也没问,我就一时没想起来。” 余晚之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宋卿时和她的死脱不了干系,一个会杀她的人,又怎会深情到几日便去坟前看望一次。 有没有去墓地,但这事其实好确认,着人跑一趟宋夫人墓地就知道了。 她不好露面,川连办事仔细,这事还得他去才妥。 “你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其他事?不要又告诉我你没想起来。”余晚之问杨顺。 杨顺自个儿也觉得奇怪,明明小姐说话轻声细语,可他就是忌惮,只能以把柄被人拿在手中来解释。 杨顺不敢大意,仔细想了半晌,这才说:“我也不清楚这算不算事儿,也就是夫人死后,我家大人和老夫人的关系似乎不大好,府中不让提夫人的死,大人听到就发火,从前大人待下人温和得很,如今脾气是越发让人摸不透了。” 余晚之默了片刻,又想起了远在信州的老父母,“宋夫人过世,宋卿时的岳父岳母却没有来奔丧,你可知这是为何?” 第35章 一叶障目 “这我就不知道了。”杨顺挠了挠头道:“夫人死了七日就埋了,多半是来不及赶过来或者是不方便吧,信州那么远,二老年岁又大,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余晚之知道这不是理由,如果父母亲得知她身亡的消息,即便是天涯海角,也会赶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眼下最担心的是父母会不会是被她拖累,如她一般出了什么意外,镖局迟迟传不回消息,多一日她就更担忧一分,偏生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等。 午后川连跑了一趟宋夫人的墓地后回来回话。 “车辙印倒是有,只是不像新的,况且我仔细注意过,从汴京城内到宋夫人墓地一路路途平坦,沾上点灰倒是没什么,可是泥多到杨顺都注意到了,那就没道理了。” “只有一种解释了。”余晚之撇着茶,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说明宋卿时昨夜并没有去宋夫人墓地,而是去了别的地方,七日去一次墓地看望亡妻,只怕也是他掩人耳目的借口。” 川连点了点头,说:“那就再引蛇出洞一次。” 余晚之摇了摇头,“不用,频发异常会让他心生警惕,杨顺不是说过他过段时间就去吗,那就等他到了时间自己去,况且宋卿时身边的那个护卫薛辛外家功夫不错,凭咱们是没法跟踪的,我们现在缺的是人手。” 川连眸光动了动,心说小姐竟连这些事都知道,却没开口问,他们做下人的,只要办好主子交待的事情就好,旁的事情一概不要过问为佳。 “主子交待的事我都办妥了,这酒我受之无愧。”既白扬高了酒壶躲澹风。 奈何他身量不如澹风高,澹风一探手就把酒壶抢了过来。 既白:“欸——我的酒。” 澹风将酒壶扔给小二,“当完差再给他。” 说罢抬脚上楼。 既白气冲冲跟在他身后,澹风瞥了他鼓囊囊的脸颊一眼,压低声音道:“喝酒误事,晚喝片刻耽误不了你。” 即白小声回他:“咱们都钓了五日的鱼了,也没见那女人来,今晚怕是又要白等。” 他们布局已久,如果楼七得知自己师兄死在沈让尘手上的消息,一定不会就此罢手。 酒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是个下手的好地方,如果他是楼七,一定会挑这样的地方下手。 酒楼四周已经布置了人手,还有护卫扮成宾客和小二混迹其中,就等着人上门,来个瓮中捉鳖。 天气渐冷,雅间里撤了圆桌,铺上了氍毹,又置了两张漆案。 沈让尘正襟危坐,连袍子都一丝不苟,反观楚明霁,盘腿而坐,靠着背后的枕头跟半瘫似的。 “今日怎么换了雅间?”沈让尘问。 原本这几日沈让尘钓鱼用的都是隔壁那间,今夜楚明霁忽然换成了这间。 楚明霁看着他,一脸的幸灾乐祸,“我见天气寒凉,有的人要提前戴上绿帽子咯。” “怎么?”沈让尘淡淡看了他一眼。 楚明霁坐直,撑着膝盖说:“我跟你说个事儿,这里掌柜说了,那位余家三小姐可是次次来都用的这个雅间,我原当她吃不腻我这里菜,我这几日专程待在这雅间里仔细瞧了瞧,你猜怎么着?” 见沈让尘没有接话的意思,楚明霁指了指窗户,“正巧,这个窗户正对着某些大人下朝的必经之路,你猜猜是谁?” 沈让尘哼笑,“你?” “啧。”楚明霁横他一眼,“我是走这条没错,但是她决计不是看我,你猜猜看是谁?” “看来巡检司的差事还不够多,让你闲成这样。”沈让尘压了袖子,替自己斟了杯酒,“街上人那么多,你怎么就确定她是在看人,万一人家只是图个热闹呢。” “是兄弟,你信我!”楚明霁一板一眼地说。 又道:“除了我,还有宋卿时和许少言。” “不熟。” “熟不熟不重要。”楚明霁拍案,“重要的是我分析了一下,余三小姐定然是看上了许少言。” 沈让尘抬眼,还没开口,楚明霁就指着他说:“好奇了吧?好奇了不是?求我,求我我就告诉你。” 沈让尘看他片刻,侧头准备喊人。 “别别别。”楚明霁嘴皮子翻得飞快,“你别喊既白进来,那小子就是个愣头青,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连我都敢绑。” 既白可不是愣头青,聪明着呢,知道是好友之间玩笑不会往心里去,才敢动手绑,他才没那么傻。 楚明霁继续说:“我分析了一下,她的那个时间把,正好是宋卿时和许少言下朝路过的时间,她肯定是看上许少言了。” 沈让尘忍俊不禁,“那怎么就不会是看上了宋卿时?” 楚明霁呆住,“你真是一点紧迫感都没有?” “我与她已经退婚,她看要是上许少言,我只能说她眼光不怎么样,不过要是看上宋卿时倒还好些。” “宋卿时刚死了老婆,是个鳏夫好吧,不过……”楚明霁略一顿,“看上宋卿时还好些,此话怎讲?” 沈让尘道:“我看过他殿试的文章,很有一番独到的见解,此人不攀附不结党……” 话还没说完,楚明霁“嘁”了一声打断,“你在山里待得太天真了吧,人家攀附结党就不能偷偷的来?他才入仕几年就成了五品郎中,这是平步青云好吧,不出几年说不定就能坐上侍郎的位置,要是没个人在背后支撑,能起势那么快?你瞧着吧,就算他眼下没有攀附,往后定然也别想独善其身。” 沈让尘默然想了想,一笑说:“你说得对,或许是我一叶障目了,当初他那篇殿试的文章打动了我。” 人便是这样奇怪,初见时的印象的确容易影响到之后对这个人的判断。 想到此处,沈让尘忽然想起了余晚之,不论是初见还是再见抑或是见几次,那个女人总在干坏事,这样想来,他对她蛇蝎美人的印象应该没有被一叶障目吧。 第36章 请君入瓮 雅室外面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既白忍不住道:“这地方还真是个销金窟你瞧那盘豆芽,一盘豆芽二两银子!二两!咱俩俸禄一个月只够吃几盘豆芽,那还是咱们公子大方才有这数,要是换成寻常百姓,一月能吃几根豆芽?这地方日日都这样,进钱跟流水似的。” 澹风站在二楼,靠着柱子细心留意着周遭的一切。 一边回他,“这都不是楚家主要的产业,人家可是拿着铁矿开采在手里的,那才是山一样的银子。” 既白咋舌。 澹风与楼下一宾客交换过眼神,目光往门口一扫,心里咯噔一声,人瞬间站直。 “怎么了?”既白不明所以。 澹风皱眉看着要往楼上走的两人,喃喃道:“她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行,我得告诉二公子一声。” 又拍了拍既白,说:“你盯着些,无令不得擅动。” “知道了知道了。”既白不耐烦地回他,一脸好奇地看着要上楼的两人。 “公子。”澹风叩门三声,听见沈让尘说进,才推门而入。 余晚之带着坠云和川连上楼,她们今日去看了刘寡妇,听说刘寡妇已经醒了,只是一日清醒的时间的不多,她们去的时候没能碰上,倒是错过了晚饭时间,便顺道来醉霄楼吃。 上楼时栏杆旁靠着个小漂亮的小公子,脸上带着笑一个劲盯着余晚之瞧,坠云身子一转,门一样挡在余晚之面前,还瞪了那小公子一眼。 小公子也不生气,笑容若常地转头看向了下边。 沈让尘听澹风说完,刚抬起头想说话,就听见小二在外面廊子上大声说: “二位抱歉,今夜这一间已经有人了,去隔壁吧,两间都是一样的。” 听见小二的刻意提醒,楚明霁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拼命地对沈让尘比划,口型说:“不要说话不要说话!隔壁能听见!” 沈让尘诧异间,隔壁的声音已经清晰传来。 “唉,人好歹是醒了,小姐救个人就花了不少银子了,我看那大夫每日流水一样的药材用出去,心疼死我了。”坠云说。 余晚之落座,“醒过来也是一个问题,她没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川连。” 川连应声,“小姐吩咐。” “改日她若是醒了,你去问问她都会做些什么活计。”余晚之说:“你替她留意着,痊愈了就给她找个工做。” 川连点头,“这事小姐放心,再不济给人洗衣洒扫她总是会的。” 沈让尘眉梢微微蹙了蹙。 救人,还要送佛送到西帮人把之后的生计一并想了,这倒不是他印象中的余晚之会做的事情。 楚明霁早就脱了鞋,只着了白袜踩在氍毹上,蹑手蹑脚的挪到沈让尘身旁,低声说: “我故意让人拆了方便听墙角,你今儿可算撞上大运了。” 沈让尘斜睨他一眼,眸中冷色冻得楚明霁一个激灵。 沈让尘把自己当靶子摆在醉宵楼好几日,若是楼七在今夜来行刺他,真打起来的话隔壁怕是也不能幸免。 隔壁又聊了几句,都是闲杂的内宅之事,大致就是说余夫人林氏对她有意见之类,听着没甚意思。 楚明霁也有些后悔了,他大张旗鼓拆了墙可不是为了听这些个家长里短,在家里都听得够烦了。 他是想听听那余三小姐会不会谈论男子,春闺娇女么,可不就到了春心乱动的年纪开始谈论男子了么,他家中那个妹妹就是如此,前两日还非要来看沈让尘,让他给摁下了。 如今他不能开口不能大动作,怕被隔壁发现就尴尬了,憋得难受得很。 沈让尘扫他一眼,手指朝内勾了两下,澹风立刻附耳过来。 沈让尘低声道:“她认识你,你去提醒一声,最好能……” 话音未落,就听见隔壁传来摔碎茶碗的声音,,接着是“咚咚”两声闷响,似是什么重物掉到了地上。 楚明霁原以为是他们暴露了,可等了半天隔壁也没传来任何声音,竟连叫小二进来收拾茶碗残渣都没有。 沈让尘脸色一变,澹风却立刻按上了腰间的刀。 楚明霁被他二人的阵仗吓了一跳,哆嗦着嘴要开口,就被沈让尘往他嘴里塞了个果子。 沈让尘抬指一竖,示意楚明霁噤声。 楚明霁呼吸都放轻了,嘴上的果子都没敢摘,看着沈让尘一言不发地对澹风打了个手势。 房中挂着的的纱帘被剑压着覆在余晚之脸上,脖颈上仍能感受到剑身传来的凉意。 “是你。”楼七冷冷开口,“你还同我说你与沈让尘除了婚约毫无关系,也是敌人,我还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是个为了男人不顾性命的蠢货,上一次他用你引我出来,今夜又拿你顶刀,你竟还愿意为他卖命。” 听见隔壁的对话,澹风拇指轻轻将刀抵出半分,看了眼沈让尘,意思是动手吗? 沈让尘原本已准备救人,可听到楼七那句“你说你和沈让尘也是敌人”时又改变了主意。 他将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澹风稍安勿躁。 隔壁雅室剑拔弩张。 楼七口中那扑面而来的信息量几乎将余晚之砸晕,她无奈地闭了闭眼,说:“我若说今夜都是缘分,你信不信?” 楼七:“不信!” 余晚之看着地上被敲晕的坠云和川连,心说这情节也太相似了。 那夜楼七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前来,敲晕坠云和川连之后把剑抵在她的脖子上。 那么接下来,她就该把剑拉开了。 余晚之抬起手,小心翼翼捏着楼七的剑往外推,这一次却是纹丝不动。 “沈让尘在哪儿?”楼七冷声问。 “我不知道。” “我问你在哪儿?” “我真的不知道,我没事关注他做什么。”余晚之比窦娥还冤。 楼七将房间扫视了一圈,纱帘挂得到处都是,一看就是个销金窟。 那纱帘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在灯下泛着流光,煞是好看,却十分阻挡视线。 楼七几个剑花就将房内的纱帘砍的稀稀落落,又把剑插回了剑鞘中,房中情形一览无遗,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余晚之摸了摸总算是完好无损的脖子,看着楼七说:“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楼七打量着她,说:“沈让尘杀了我师兄,我得杀了他为我师兄报仇,我盯了他数日,他这几日日日都在醉霄楼宴客,就是这间雅室。” 第37章 负心汉 “兴许是他今夜没来。”余晚之想走到坠云身旁去,被楼七拿剑一挡。 “你干什么?” 余晚之指了指坠云,“你上次敲晕她,害她窝在马车里落了枕,在我耳边嚎了好几日,我得把她脖子摆正了。” “……”楼七无语,“你还有心情管别人?我是来杀人的。” “又不是杀我。” “也可以是。”话音刚落,楼七的剑又搭在了余晚之的脖子上。 余晚之这次没管她,摆正了坠云和川连,这才仰头看她,“你要杀沈让尘,当真?” “千真万确。”楼七肯定地说。 楚明霁总算把嘴里的果子摘下来,活动了下嘴巴,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沈让尘耳边说:“我怎么听着觉得她那句‘当真’有几分欣喜的意思呢?是我的错觉吗?” 不是,完全不是。 就连澹风也听出来了,那语气里的意思就是:你要杀沈让尘?完美! 沈让尘抿了抿唇,隔壁又传来余晚之的声音。 “你看,我和他也有仇,他挡我道又杀你师兄,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动手杀他,杀了他之后你未必能逃出汴京,我想办法送你出城。” 沈让尘认真听着,余光瞟见楚明霁看着他一脸同情,再转头,就连澹风脸上也多少有点怜悯的意思。 “我会信你?”楼七冷笑,“你是他的未婚妻,我挟持你要挟他出来也是一样。” “那你就高看我了。”余晚之叹了口气,“而且,你的消息也太闭塞了,如今我们可不是未婚夫妻,而是仇敌。” 楼七冷斥,“你这女人巧舌如簧,鬼话连篇,谁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 沈让尘挽唇笑了笑,心说楼七这句话总算是说到了点子上,那女人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假参半,等闲还真分不清她话里的真假。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余晚之翻过干净的茶碗,气定神闲地倒茶,“你有所不知,几日前国公夫人亲自上门退婚,我被沈让尘甩了,这事丢人,所以没大张旗鼓地传,但是也不是什么秘密,你稍一打听就能知晓我说的是真是假。” “如今我早过了议亲的年纪,年岁相当的男子都已娶亲,年岁到了还尚未娶亲的不是歪瓜裂枣就是身患隐疾。” 沈让尘正认真听她胡诌,手臂突然被人戳了一下,他转头,看见楚明霁又凑过来,“这句是说你呢,二十好几还未成婚,有隐疾。” 沈让尘抵开楚明霁凑上来的脑袋,继续听余晚之说话。 “我呢,好歹是余府的三小姐,是断然不会给人做妾的,歪瓜裂枣我瞧不上,有隐疾的嘛,啧……”余晚之摇了摇头,“所以我此生怕是要孤独终老了,我虽是嫡出,但在家中不受宠,那也只能忍。” 楼七听着觉得怪惨的,皱眉道:“天下之大,汴京城没有,其他地方还怕找不着?” “我的家在这里,你不懂远嫁的艰辛。” “难道你懂?”楼七反问。 余晚之愣了一下。 远嫁的苦没人比她更懂了,心中有苦无人诉说,受了委屈也无人撑腰,只能自己咽下苦果。 唯有彩屏一直跟在她身边,说是主仆,实则早已如亲人一般,只可惜彩屏如今生死未卜。 楼七看清了她眼中的落寞,说道:“嫁不出去便不嫁,你瞧我不也是好好的?” 余晚之看她,“你看着不过十七八岁,你还早着呢。” 听人说自己年纪小,楼七没来由高兴,“我也二十了,除夕前夜就是我生辰。” “那我们差不多。”余晚之说:“我是十一月二十五。” 楼七来了劲,“我十二月,你十一月,那我比你大呀。” 余晚之尬笑,“……你这算法,倒是有些别致。” 隔壁楚明霁百思不得其解,“这俩人怎么还聊上了?” 明明之前还是剑拔弩张,如今却成了相见恨晚,恨不得原地结拜为姐妹的样子,楼七要是男子这会儿都该拜堂了,然而过渡又是那般自然,丝毫不觉得突兀。 沈让尘兀自出神,余晚之身上的那种气定神闲,那种临危不乱,似乎的确有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能力。 余晚之话锋一转,“所以我没有骗你,负心汉薄情郎,我恨沈让尘实属正常,你拿我要挟也没用。” 楼七握着剑,眼中寒光一闪,“没关系,我原本就要杀他,也算是替你杀了。” “那我就先谢过了。”余晚之说。 楚明霁原以为这墙白拆了,没曾想今夜竟是这般精彩万分,等同于听了场精彩绝伦的说书。 他听的正高兴,乐呵呵对着沈让尘做口型,“负心汉,薄情郎。” 沈让尘没搭理他,按眼下的发展,隔壁不是要结伴离开,就是要开始商议杀他的大计了,是时候动手了。 他看向澹风,微一点头示意动手,收回目光时还能看见澹风和楚明霁均是一脸的意犹未尽,似乎还没听够。 澹风取出一粒黑色的东西,对着窗外一弹,醉霄楼对面挂着的一盏灯笼顿时亮了起来。 顷刻之间。 潜伏在四周的人骤然暴起,风里传来踩踏屋檐的声音,他们在黑暗中飞快移动,提刀甩出的都是破空声。 楼七陡然惊觉,倏地看向余晚之,“果真是陷阱!你拖延时间!” “我没有。”余晚之只觉今夜她冤枉得有些过分了,一把拉过楼七的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你快挟持我离开。” 话音刚落,中间的那面薄墙“哐啷”一声破开,澹风提刀而入。 第38章 动手 既白破门而入,又有几人几乎在同时破窗,四面将两人团团围住。 “二公子救我。”余晚之伸手呼救,样子倒是像那么一回事。 要不是沈让尘之前听到过她俩聊什么,还真容易被她骗了,如今又加深了他对余晚之的印象,的确是蛇蝎美人。 忌惮着楼七还挟持着余晚之,澹风没敢贸然动手,握刀的手背青筋爆起,随时准备出招。 “三小姐,你入戏太深了吧?”沈让尘放下杯子,拿了帕子拭手,起身走过去。 围住她们的人蓦地分列,让出一条豁口,由四面包围改成三面。 沈让尘打量着中间的两人,对楼七说:“你杀她一个试试,看我受不受你胁迫。” 方才还谈笑甚欢交换生辰,约定要杀他泄愤的两个人,眼下又装挟持来逼他就范,看着倒是有几分搞笑。 余晚之转头对楼七说:“你看吧,我就说挟持我没用,他巴不得你杀了我。” 沈让尘看她一眼,抿了抿唇,没接话。 澹风抬刀起势,“公子,动手吗?” 沈让尘踱步过去,踩得地上的木板咔嚓一声,他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楚明霁。 楚明霁捡起碎裂的木板一折,都没用多大劲就裂成两半,说:“弄这么薄,会不会太过分了?” “是挺过分的。”余晚之面无表情地接话,眼中尽是了然。 看到木板她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恐怕方才她们的对话全都落入了这几人耳中。 哦,不是恐怕,是必然。 余晚之目光不善地盯着沈让尘,“原来二公子还有听墙角的喜好。” 听墙角这事沈让尘是被冤枉的,他知道余晚之误会了,多半是以为他们故意设局,给她安排了这间雅室,以她为饵。 毕竟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做过。 沈让尘没有辩驳,只因辩驳无用,这女人太有主见,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说辞。 而楚明霁认为这蛇蝎美人还是不要与之结仇的好,他自然不敢说这破墙出自他手。 于是连忙解释道:“定然工人是偷工减料,你放心,这事我为你做主,我明日找他们去。” 余晚之又不是没来过醉霄楼,懒得听楚明霁胡扯,对沈让尘道:“二公子这一出‘请君入瓮’的戏,费了不少心思吧。” “还好。”沈让尘面不改色,“的确是准备许久,好在心思没有白费。” 余晚之咬牙,抬手将楼七往身后一护,“此人今夜我要护,不如二公子开个条件吧。” “我开的条件,你未必出得起。”沈让尘说。 “你都没开口,怎么知道我出不起?” “那就十万两。” 余晚之笑了,“你说对了,我还真出不起。” 沈让尘:“……” 既白“扑哧”一笑,说:“这就是和公子定亲的那位余家小姐呀?不是说是个傻子么?我看她可聪明了。” “过奖。”余晚之淡定道。 楼七对余晚之直言护她倒是惊讶万分,但她此刻没有精力去感动。 她摆开架势,浑身紧绷作防御状,目光搜寻着守卫薄弱的地方。 四周的护卫个个都是宽肩窄腰,气息沉稳,都是高手,只有适才那个开口的少年身型瘦小,年纪很轻的样子,断定他是这里头功夫最弱的。 既白清澈的眼神与她对上,诚恳道:“你不要看我,你得知道人不可貌相,我不好欺负的哟,我功夫很好的。” “比他们都好。”他手指一一指过去,最后停在沈让尘身上,“只是没有公子好而已,我既白不骗人的。” 既白收回手背在身后,那模样看着分明就是天真烂漫好欺负的样子。 楼七哪会相信他的话,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既白说话令众人放松警惕的瞬间,她一把推开余晚之,纵身而上,执剑犹如一道闪电直袭既白面门。 少年临危不乱,负在身后的双手陡然出现,手中赫然是两把锃亮的钢刀,双刀往面前用力一绞,止住了剑的走势。 楼七感受到了剑身传来的阻力,暗道不好,看来少年并没有骗人,此人功夫极高。 既白稚嫩的脸就掩在那双钢刀后,忽而勾起一个笑容,眼中的清澈不复存在,只剩凌厉和杀意。 楼七不敢大意,抽剑挥出,既白侧身躲开的同时挥刀,朝着楼七的腰部砍去…… 刀风凌厉,剑气逼人。 雅室中响起乒乒乓乓的打斗和刀剑相撞的铿锵声,闪着银光的鲛绡被绞成碎片在空中乱飞。 余晚之被沈让尘的护卫护在身后,那两人出手太快了,她根本看不清招式,只知道两人都是高手。 其余人也没有出手的意思,纷纷退至一旁安心看着。 楚明霁无心观战,捡起地上被砍得稀碎的鲛绡纱,心疼得不行。 “这可是鲛绡纱,这雅室是我让人特意装饰的,专门留给我自己待客用的,他们给我砍成这样,谁赔?” 沈让尘抽空看他一眼,“你要是不换房,就不会有今夜的事,这哑巴亏你自己吃了。” 楚明霁越想越不对劲,不换房楼七就不会找错人,不找错人就能找上正主,可找上正主不还得打起来么? 突然,楼七闷哼一声后退两步,既白手中的一把钢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既白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的样子,“姐姐,我没撒谎吧,我真的不好欺负的。” 这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功夫已如此之高,那他口中打不过的沈让尘的武功,又到了怎样炉火纯青的地步? 楼七越想心越凉,一个少年她已经不是敌手了,更遑论还有其他人,应当都是高手,心想这仇恐怕是无论如何也报不了了,连逃走都不行。 楼七抬起脖子道:“我今日落在了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余晚之看了沈让尘一眼,沈让尘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交汇就错开。 “我不杀你。”沈让尘道。 他摆了摆手,示意既白退开,既白收了双刀,负手站到了门口,堵死了楼七离开的路。 “我今日设局不是为了取你性命,而是为了找你拿样东西,东西到手,你们二人随时可以走。” 余晚之顿时听出了不对劲,怎么听这意思已经把她划为了楼七的同党似的。 楼七冷哼一声,“你杀了我师兄,我不能替他报仇已是羞愧万分,又岂会与你做交易,你做梦!” 沈让尘道:“我没有杀你师兄,放出消息不过是为了引你上钩,你师兄在刑部就已被人喂过毒,不论你有没有救他出来,那夜他必死。” 楼七又岂会相信他,怕是拿到东西就准备杀她灭口了。 “我实话与你说,我手上没有你要的东西。”楼七道:“我救了师兄之后被刑部的人追缉,和师兄失散,当时他身上根本没有带任何东西。” “那自然没有。”沈让尘眼里消了笑,“刑部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找都没能找到,你说,他会将东西……” 沈让尘几乎是一字一顿,“藏在哪儿呢?” 楼七眸子缩了缩,就连余晚之都注意到了。 第39章 未婚夫妻 楼七说:“他根本没来得及告诉我,我也想知道东西去了哪里,更想知道你们拼了命在找的到底是什么?” “这样啊。”沈让尘的调子很轻,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楼七梗着脖子,“东西没有,要么你就杀了我。” 剑身磨过剑鞘“唰”的一声,寒光一过,剑刃已经抵在了楼七的脖子上。 余晚之下意识要往前,被澹风伸手挡了一下。 “你当我真的不敢杀你?”沈让尘执剑盯着楼七。 抽剑那一下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让楼七背脊泛起了凉意,她在这一刻意识到,她和沈让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楼七垂眸盯着剑身,当人真正接近死亡时,才会明白之前的视死如归只是霎时的勇气,她害怕了,但她克制着不让人看出来。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你杀了我也无用。”楼七闭上眼,“你杀吧。” 雅室内死一样沉寂,所有人都吊着一口气。 余晚之紧张地盯着沈让尘的剑尖,只要再往前一寸,楼七就会身首异处。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她清楚自己眼下并没有足够的筹码与沈让尘谈条件。 所有人都在等。 沈让尘敛眸思索了半晌,忽然笑着收了刀,“看来东西的确不在你手上,杀了你也无用,三小姐,我卖你个面子,留她一命如何?” 楼七抿了抿没说话。 “那当然最好。”余晚之紧盯着沈让尘的脸,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就在沈让尘朝她看来之前,她又移开了目光。 这事似乎是就这么说开了,又好像没有,总之房中氛围森然。 “这就说完了?你们打半天架几句话就说完了?”楚明霁一拍墙。 仅剩的那点薄板晃了晃,“哐”一下掉在了地上,“就这么几句话说完的事情你们直接说不行吗?非要把我这里砍得稀烂。” 既白笑弯了眼,“楚大人这就不知道了吧,要是之前没有打上半天,那之后的话就没法好好说啦。” 楼七脸颊抽了抽,没找到反驳的理由,人确实是服揍的。 正这时,楼下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接着是中气十足的人声。 “我们接到报官,有人在醉霄楼打架闹事,例行检查。” 沈让尘看向楚明霁,“巡检司是你的地盘。” 楚明霁趴在窗口看了一眼,“今夜怕是得你的面子才好使了,覃卫亲自带队,那家伙跟个棒槌似的,谁的面子也不卖,而且他看我们这些封荫子弟都不顺眼,恐怕今夜就是冲着找我麻烦来的。” 他一说完,沈让尘使了个眼色,身着夜行衣的几名护卫轻飘飘地翻出窗户,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楼七进退两难,原想逃跑,又见那背着双刀的少年却笑眯眯地盯着她。 “快把人弄醒。”余晚之飞快地说。 外面脚步声已经开始进入醉霄楼,楼七会意,走到靠墙而坐的昏迷过去的两人跟前,在颈后一捏,两人幽幽转醒。 坠云:“小姐——” “等会儿你们俩什么话也别说。”余晚之边说边将楼七高束的头发散开,飞快地给她换了个发髻,幸好今夜楼七没穿夜行衣。 房门在下一刻被推开,乌泱泱涌入数名带刀的巡检。 “哟。”楚明霁率先开口,“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都巡检覃卫扫了一眼,这才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沈让尘,赶忙上前行礼,“竟不知沈大人在此,下官来迟,沈大人受惊了。” 沈让尘道:“无妨。” 覃卫今夜原是来找楚明霁麻烦的,楚明霁空降到他巡检司,一天正事不做,他早看不惯了,若非楚明霁的醉霄楼出事,他也不会亲自来。 只是他没想到沈让尘也在。 覃卫又是一揖,“听说醉霄楼有人打架闹事,下官来特来办案,皇上寿诞在即,加上刑部的要犯还没捉到,京畿治安出不得任何差池。” 他上来就把皇上搬出来,其他人哪还敢说什么。 沈让尘抬手:“请自便。” 覃卫看了一圈,雅室被打得稀烂,两间雅室中间的隔断都没了,地上乱七八糟全是打碎的桌椅板凳和布料。 房中有不少人,沈让尘,楚明霁这二人他认识,沈让尘身边的两名护卫他也见过。 不认识的另有三人,一名小厮,一个丫鬟,还有一个提着剑的女人。 覃卫盯着那个提剑的女人,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是何人?” “她是我的丫鬟。” 覃卫转头,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站着个面容秀美的小姐,仅是一个侧颜,也叫人遐想连篇。 “会功夫的丫鬟?”覃卫冷哼一声。 “大人,没人规定丫鬟不能会功夫吧。”余晚之身子侧了侧,这下连侧脸都看不见了,一副生了气的样子。 “是这样的。”楚明霁呵呵道:“如您所见,没谈拢,打架了。” 覃卫依旧盯着楼七,“因何打架?” “额……”楚明霁额了半日都没想出理由。 “要你管。”余晚之斥道:“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覃卫冷冷道:“在汴京城内打架就是巡检司的事。” 余晚之转向覃卫,覃卫看着那张脸呆了一瞬,就见那小姐开口。 “府上惩治丫鬟你们巡检司管不管?” “不管。” “夫妻吵架打架你们管不管?” “不管。” “那未婚夫妻吵架你们管不管?” 覃卫顿了顿,“若是没出人命的话,不管。” “那就得了。”余晚之指向沈让尘,“我与二公子原有婚约,此事也勉强能算作家事。” 余晚之说到家事时,注意到沈让尘看了她一眼。 覃卫稍有迟疑。 楚明霁灵光一闪,说:“是这样到没错,前阵子国公夫人不是上门退婚么,近日三小姐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你看呐,把人家拖到二十才来退婚,这不是白白耽误人么,三小姐打得好,就该找他算账。” 见覃卫逐渐从有疑转为稍稍相信,楚明霁偷偷冲余晚之得意地眨了眨眼。 余晚之牙都快咬碎了,心说你可闭嘴吧你。 第40章 再遇宋卿时 这话覃卫不敢接,也不能接。 覃卫的确听过这个传言,说是国公府二公子有一门亲事,前几日给退了,可惜那余家三小姐都快二十了还被退婚。 他们还听见下面的人在巡检司办差院儿里开过玩笑,说是余家这样的高门攀不上,兴许能因三小姐年岁大不好婚配去捡个漏。 没曾想三小姐竟生得如此貌美,就这家世和样貌,即便是捡漏也轮不上他们。 “事情可是如此?”覃卫问。 路已经被楚明霁带偏,大家同坐一条船,咬着牙也得上。 “没错。”余晚之咬牙道:“我的丫鬟和他的护卫打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大人若要带我们到衙门里去问话,那就带。” 覃卫哪敢,若是为了什么江洋大盗或是刑部要犯带人问话还说得通,但定国公府和余家都不好开罪,人家为了退婚打上一架,他要是带人去问了,他头上这顶乌纱就保不住。 “既然家事,那巡检司不便插手,只是……”覃卫犹豫了片刻,冲沈让尘拱手道:“皇上寿诞在即,还请沈大人注意影响,” 说着看了余晚之一眼。 余晚之看明白那一眼的意思了,是让沈让尘安抚好她,切莫又打起来闹得鸡犬不宁。 覃卫匆匆地来,又带着人匆匆走了。 折腾这许久,醉霄楼的宾客因那场打斗被清空,只剩下掌柜和伙计。 覃卫一走,楚明霁抚掌大笑,看着余晚之说:“看我厉害不?当时就是灵光一闪,谎话张口就来,忽悠得那个棒槌一愣一愣的。” 沈让尘意味深长地看着余晚之,“熟能生巧,谎话说多了,自然就熟练了。” “谁说全是谎话了。”余晚之回视,“兴许是半真半假呢?” 沈让尘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改日我再就退婚一事登门致歉。” “大可不必。”余晚之果断道:“我们能走了吗?” 沈让尘伸手,“三小姐请自便。” 余晚之冲坠云和川连使了个眼色,又问楼七,“你要不要随我走?” 楼七还在犹豫。 余晚之又道:“不跟我也罢,只是我看那个覃卫未必完全打消怀疑,近日城中巡查会更严,你若是上街,记得不要带刀行走,你那走路的步态已经够显眼了。” 说完先一步走出了破烂的雅室。 听见身后跟上来的脚步,余晚之牵了牵唇,她知道楼七一定会跟她走。 楼七也并非傻子,也是斟酌过一番才下的决定。 一是常年习武之人步态不同,她一个人行走汴京容易引起盘查,应付起盘查来当麻烦,二是她不确定等余晚之走后沈让尘会不会出尔反尔,还是跟在余晚之身边最为安全。 川连机灵,赶忙抢先下楼,说:“小姐,我先去套马车。” 楼七跟着川连下楼,她不想和沈让尘离得太近,还有他身边那个少年,看着笑容满面,似乎随时都能在背后给她一刀。 余晚之身后就是沈让尘,她踩着楼梯而下,听见身后沈让尘的声音。 “若我说今夜只是个巧合,你信吗?” 余晚之脚下顿了顿,“不信。” 她下了楼梯后站定,仰起脸看阶上的沈让尘,“那如果我说杀你只是随口一说,你信吗?” 沈让尘默了默,“不信。” 楚明霁在后面幸灾乐祸地拍手,“好哇,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两人同时扫了楚明霁一眼,楚明霁立刻噤声,这两个人都毒得很,感觉他一个也惹不起。 川连已将马车赶到了醉霄楼门口。 余晚之跨出醉霄楼,余光中看见一个人影,定睛一看,顿时想把跨出的那只脚收回来。 “给我站住!” 这天气原本就冷,听见这声音更是凉透了。 余晚之刚准备收回来的脚又踩了下去,几步走到了余锦安面前,垂着头喊了一声:“兄长。” 余锦安简直被她气得胸口疼。 他今夜在中保街另一头赴宴,准备离开的时候刚好在路上碰到巡检司的覃卫,覃卫欲言又止了一番,最终还是与他说了这事。 说是他妹妹因为被沈让尘退婚的事,带着丫鬟上醉霄楼和沈让尘打起来了,动静大得都惊动了巡检司,言语间多是让他约束家人好言行的意思。 若不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余锦安高低得把她训一顿。 余锦安侧过身,对侧后方的人道:“舍妹顽劣,见笑了。” 余晚之疑惑抬头,这才注意到就在余锦安身后的背光处还有一个人。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面容渐渐在灯下显露出来。 宋卿时! 一股凉意倏地从背脊窜上了余晚之的头顶,像是被人攫住了喉咙,呼吸也为之一滞,连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动作也被定在了那里。 这是自她在这具身体里醒来之后,第一次离宋卿时如此的近。 特别是当那双眼熟悉的眼看向她时,往事一幕幕涌入脑海。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他们站在一处看芙蓉花,她说在家中种一棵芙蓉吧,芙蓉娇美,如薄纱轻掩,有一种朦胧的美。 那时宋卿时说,还是不要种了,媚俗之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这分明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她不懂自己为何会在再遇宋卿时的时候想起来。 楚明霁看着门口的几人笑道:“你瞧她遇见刺客还能气定神闲,见着她哥却怕成了这样。” 这话原本沈让尘听听就罢,可从脑中一过,他就察觉出了不对。 他把目光落在余晚之身上,见她背脊僵硬,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这是紧张反应。 可他分明记得那夜送余晚之回府时,她并不害怕余锦安,反倒是能在他前装乖顺与之周旋。 那么,令她紧张的就不是余锦安了,而是…… 余锦安身侧的,宋卿时…… 沈让尘看了宋卿时两眼,想起了不久前在雅室中楚明霁的话,楚明说她看上了许少言,沈让尘回他怎么就不能是宋卿时。 如此看来,难道她真对宋卿时有了情意? 沈让尘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快得令他甚至来不及抓住一探究竟便散了,再想探究已无处可寻。 第41章 好自为之 余锦安对着门口的二人拱手,“沈大人,舍妹顽劣,我回去定当严加管束,此事务必给您一个交待。” 余晚之动了动唇,想解释又无从开口,忽然灵光一闪,“明明是他的人先动的手。” 既白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楼七,没有开口。 “你还敢说!”余锦安怒斥道,看了眼站在马车旁提剑的女人,倒是没见过。 “她是谁?” “我新买的丫鬟。”余晚之回道。 “来历不明的人你也敢买。”余锦安咬了咬牙,“立即向沈大人道歉。” 余晚之纹丝不动。 “你……”余锦安指着余晚之,气不打一处来。 沈让尘:“锦安兄。” “啊?”余锦安愣了愣,若他没记错,这还是沈让尘头一回这样称呼他。 “此事已了结。”沈让尘道:“还请锦安兄不要追究,夜已深,带三小姐回家吧。” 沈让尘给了台阶,余锦安不可能不下,“多谢沈大人,那改日我再设宴给沈大人赔罪。” 说罢又转向楚明霁,“明霁,听说打碎了不少东西,你让人折算一下数目,我明日差人送来。” 楚明霁正愁没找到冤大头,听他一说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他虽说家财万贯,可银子谁不爱? “那感情……” 余晚之看着楚明霁,头微微一歪。 楚明霁一个“好”字当即卡在了喉咙,立马打了急转,“那感情就不深了,咱们是什么关系?那点银子就算了,不提不提。” 余锦安严肃道:“还是要的,那此事回头再说,我们先走了。” 余锦安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卿时,今夜就不便再请你月下手谈了,我们改日再约。” “无妨。”宋卿时眉目温润,语气温和至极,“那我也先行回府,诸位大人,告辞。” 他对着众人一揖,似乎也不管其他人会否作答,转身朝着暗处走去。 余晚之的目光落在宋卿时身上,又很快移开,搭着坠云上了马车。 观余锦安和宋卿时二人态度似是交情不浅,她却不记得宋卿时有多少好友,兴许是他性格使然,从来都是什么都不说。 马车车帘半掀,经过沈让尘与楚明霁身畔时,余晚之往外幽幽扫了一眼,随即放下了帘子。 楚明霁抱臂,“你说她刚才看我们一眼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人要倒大霉了。”沈让尘道。 楚明霁一脸同情地看着沈让尘,“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沈让尘稍稍侧头,说:“真想把这自知之明送你,免得有人哪日倒了大霉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楚明霁听这话觉得不太对,见沈让尘要走,赶忙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等着吧。”沈让尘微微一笑,“余三睚眦必报,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楚明霁愣住,“我之前在覃卫面前还帮她解围……” 话还没说完,沈让尘就问:“是解围吗?还是败坏她名声。” 澹风已牵了马过来,沈让尘翻身上马。 思索了这一会儿的楚明霁才想明白。 心说完了完了,他当时开口真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来,今夜这事传出去,明日汴京城就会出现余家三小姐因退婚带人打上门去,将醉霄楼打得稀烂的传闻。 那她的名声算是毁了呀,如此泼辣,往后谁还敢上门去提亲,他这是将人家的姻缘生生给斩断了。 楚明霁想起那余三小姐,背脊一阵发凉,上前一把拉住缰绳,“还有救吗?” 沈让尘眸中带笑,垂眸看着他,“有啊,你既断了她姻缘,不如你自己续上。” “你的意思是让我上门提亲?!” 楚明指着自己大声说:“我疯了吗我?那女人能言善辩还老谋深算,我玩得过吗?把我卖了我还得乐呵呵替她数钱,除了你,谁镇得住她?” “我也镇不住。”沈让尘说。 “那你们至少也是旗鼓相当吧。”楚明霁急了,“你去,你救我一次,我给你盖庙。” 沈让尘笑了,“没必要怕成这样,说到底她是女人,论体格她不如你,论人手她也不如你,你怂成这样未免……” 既白笑嘻嘻地接话,“未免有些丢我们男人的脸了。” “我怕她阴我啊。”楚明霁急了,“眼下她身边又多了个高手,万一她派人来暗杀我呢,要不……你把既白借给我用用?” “不借,你好自为之。” 沈让尘抽回缰绳,一夹马腹驰向月色里。 奔出中保大街,几人就放慢了速度。 “公子。”澹风落后沈让尘半个马身,“咱们布局已久,今夜这事当真就这么算了?” 沈让尘淡淡道:“楼七性情刚烈,逼供那一招没用,你看她师兄就知道了,刑部那一套逼供的刑法下来,不死也褪层皮,她师兄都没有开口,同出一门想必性子差不多。” 既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看公子当时收刀利落,想必已经有办法了吧。” “楼七不信任我们,自然不会告诉我们。”沈让尘勾起一抹淡笑,“但她未必不会被余三骗到手,楼七身怀武艺却涉世未深,遇上那只狐狸,会被人骗得连渣都不剩。” 他注定从楼七手中拿不到东西,那么不如换一种方式,和一个重利的人谈条件,会比和不怕死的人好谈得多。 只要他条件开够,不怕余三不动心。 既白总算是得空喝酒,仰头喝酒时顺便看了一眼皎洁的月色,“公子,今夜的月亮真好看啊。” 沈让尘仰头望那一轮明月,没有说话,只听得既白继续说道: “再过两日就是皇上寿诞了,我还从来没在汴京过过皇上寿诞呢,听说那日会满城天灯齐放,为皇上祈福,比元宵都热闹,公子你还有印象吗?” 沈让尘依旧仰着头,那已是十岁前的事了。 记忆里万寿节的盛况是模糊的,他初在不渡山清修时想起汴京,是令人厌烦的满城嘈杂,随着日日慢慢往后走,想起来的却是人潮汹涌的热闹。 沈让尘在这个时候起了师傅的话,张天师说这条路是寂寞的,你未必能走得下来。 彼时他万分笃定,可现在,不知道为何,却从那独挂的天边月下品出点莫名的寂寥来。 或许人都是害怕寂寞的吧。 第42章 禁足 余晚之没能见到今年万寿节的盛况,她被余锦安禁足了。 余锦安骨子里还是十分传统,让她背祖训,抄《女德》,余晚之除了去余老夫人那里请安,其余时间都待在自己院中抄书练字,日子过得倒有那么点岁月静好的意思。 不过这都是表象。 天边曙色初现,楼七大步跨入房中,进门便是一句,“有吃的吗?” “都备好了。”余晚之下巴朝桌上一指,对着镜子压了压发鬓,听见了楼七把剑放在桌上的声音。 “用那支点翠抱头莲就行了。”余晚之说。 坠云拿起发簪在她头上试了试,“这样式一点也不时兴。” “祖母喜欢这种端庄大方的样式。”余晚之说完,就听见楼七“嗤”了一声。 “你对你祖母也耍心眼?” 余晚之戴好簪,起身过去坐到她对面,“换一种方式,不如说是为了让老人家开心些。” 楼七吃东西如风卷残云一般。 余晚之提醒,“你吃慢些,还有个热汤还没上。” 坠云算是被调教出来了,立马说:“我去厨房催一催。” 那夜余晚之带了楼七回来,从外面买个丫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问题就出在楼七剑不离手,那把剑谁也不让碰,就连余老夫人听说此事喊人过去回话,楼七都带着剑。 余晚之的确是能言善辩,将楼七的身世说得凄惨无比,余老夫人几度泪洒襟前,倒是楼七脸上跟被雷劈了似的,忍得极其辛苦。 于是人就这么留了下来,这几日楼七在替她跟踪宋卿时,也就宋卿时上朝这段时间她能回来歇息。 余晚之知道,楼七没有提进展,那多半就是一无所获了,毕竟宋卿时也不是日日都出城。 坠云端了热汤过来,余晚之起身说:“我去一趟祖母那里请安。” 楼七飞快地往嘴里塞了块肉,“我陪你去。” “不用。” “你那个妹妹……” 余晚之笑了,“她原就怕我,前日你在她面前耍剑,更是把她吓得不轻,听说她这几日到处在打听哪里有功夫高强的丫鬟卖,她不敢惹我的,你歇着吧。” 楼七点了点头,边吃饭边看着余晚之出了院子。 楼七只是涉世未深,并非是傻子,她知道余晚之对她有利所图,但她又的的确确从余晚之身上感受到了温暖。 她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除了这一身武艺,没别的技能,师傅死了,她只能下山去找师兄,可天南海北,往往收到信时人又去了下一个地方,下山找师兄这一多年来风餐露宿,提心吊胆,也没少遭人白眼。 如今师兄也死了,她除了报仇连下一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可她偏偏又报不了仇。 眼下这样也挺好,不用风餐露宿,有吃有喝有地方住,不用想兜里的银子还够不够,余府丫鬟这个身份能保她不用再东躲西藏,比从前好太多了。 楼七边想着边喝了口汤,顿时烫得龇牙咧嘴。 …… 不论出门与否,余晚之都雷打不动要去给余老夫人请安,这一点她做得比府上的任何人都要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余老夫人也因此与她亲近了不少。 “欸,好了。”余老夫人替她正好了发簪,摸着她的头发赞叹,“你这头发生得真好。” 余晚之干脆靠到了余老夫人膝上。 余老夫人道:“你莫要和你二哥生气,他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余晚之轻声说:“我心里感谢兄长,他不让我出门是怕外头的闲言碎语传到我耳朵里来。” 余老夫人为她的明事理感到欣慰,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的头发,“你兄长还担心你记恨。” “那祖母记得将我的话转告给兄长。”余晚之抬起头说,说完又趴了下去。 “外面那些人的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余老夫人说。 余晚之回来后解释过了,找了个说辞,就说那夜实则是个误会,双方在相邻的两间房吃饭,谁知中间那堵墙莫名塌了,沈让尘身边的人以为是来了杀手,两边的人过了几招,说开之后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个理由总算把人搪塞了过去,可外面的传言早就满天飞,余三小姐泼辣的名号算是在汴京打响了。 “没事祖母,”余晚之轻声说:“我不往心里去,咱们也堵不住旁人的嘴,由他们说吧,我不出门又听不见。” 余老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待在家里也好,你母亲也把给你议亲提上了日程,给你看着呢。” 想起林氏对她的态度,余晚之不禁问:“母亲为何不喜欢我?” 余老夫人的手微滞了一下,若不注意很难察觉,可余晚之偏偏就注意到了。 “瞎说,她喜欢你的。” “祖母莫要骗我。”余晚之说:“我感觉得到的。” 房中静了半晌。 余老夫人叹了口气,“一碗水哪能端平呢,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板子落下来时,总得拿一面去接。” 余老夫人在她肩上轻拍着,“你不要担心,祖母替你把着关呢,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安顺遂就好。” 余晚之眨了眨眼,想起了自己原本的祖母,她生前总是吃斋念佛,说要替她求一个圆满,只要心诚,菩萨是能听见的。 明明从前的她拥有那样多,有那么多爱她的人,可现在她只能鸠占鹊巢,去做另一个人。 余晚之轻轻转了转头,说:“我不想嫁人,就这样陪着您,咱们祖孙二人做个伴。” “傻孩子。”余老夫人感慨道:“祖母还有几个年头好活呢,到时候又有谁来陪你?” “胡说,祖母定能陪我到白发苍苍。” 余老夫人一下被她逗笑了,听见外头丫鬟通传,林氏和余锦棠来请安,余晚之坐了起来。 林氏和余锦棠跨入房中,见了她也并不意外。 “给母亲请安了。”林氏行礼时,余锦棠已飞扑至余老夫人身边,抱着余老夫人一侧胳膊说: “祖母,我昨儿想吃的点心呢?” 余老夫人乐不可支,“这孩子都快出阁了,还这么嘴馋,吴妈一大早就起来给你做,想必也该好了,真是。” 余老夫人戳了一下余锦棠的额头,“片刻都等不得。” 余晚之微笑看着,可能这就是所说的手心和手背,余老夫人疼爱她,但她还有更加疼爱的人,一碗水永远是端不平的。 可她并不记恨,也不嫉妒,只有她自己知晓如今所得都不是给她的,所以哪怕是一丁点儿,她也觉得足够了。 通常这个时候,余晚之会起身告退,她留在这里林氏不自在,她也不自在。 见她起身,林氏道:“你在正好,我有事要和母亲说,你也一并听一听。” 第43章 议亲 余晚之已猜到是什么事,又坐了回去,“母亲是想同我说议亲的事吧,方才祖母已和我提过,只是我已过了议亲的年纪,京中与我年岁相当的大都娶过亲,不如……” “你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林氏打断,笑着说:“母亲,晚之是个懂事的孩子,我还当这些道理要同她说一番才明白,她自个儿就想明白了。” 余晚之心道不好,忙说:“余家祖上有训只娶一人不纳妾,我虽是女儿家,也要承祖训。” 林氏看她一眼,“余家女断然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我是你母亲,又怎会把你塞给人做妾,你这就是小人之心了。” “是晚之的不是。”余晚之垂下头。 林氏道:“我千挑万选看中了一个,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已是官居五品,今年正好二十四,比你兄长还小几岁,是个平步青云的料子。” 余晚之皱眉,二十四岁官居五品,怎么听起来那么熟悉呢。 “我已让锦安同他接触过,这人待人接物温和谦逊,很是难得。” 余晚之越听越不对劲,正准备开口,就见林氏面上稍露难色。 “只可惜……是个鳏夫。” 余晚之手一抖,茶水溢出杯沿,沿着手指流了下去。 林氏说:“母亲想必也知道,宋郎中九月丧妻,但咱们汴京没有为妻守丧的规矩,眼下又接近年关,若是合适,把事情先定下,待到明年再行礼也不迟。” 余老夫人缓缓道:“鳏夫啊……” “母亲有所不知。”林氏又说:“即便是鳏夫也抢手得不行,有好几家都在打听,宋郎中的原配没留下个一儿半女……” 林氏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余晚之静静听着,茶盏很烫,但她没有松手。 兜兜转转,她又被人和宋卿时牵在了一起。 从实际来讲,林氏没有坑她。 二十岁风评不大好的余家女,配上鳏夫的宋卿时,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以宋卿时的能力,不会止步于一个郎中的位置。 可她不会再重蹈覆辙,她若回头,定是为了看清来时的路,为了看自己跌过的地方,此生必不再犯那样的错误。 直到林氏把话说完,余晚之才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 “我有个问题想问一问母亲,此事母亲有问过宋郎中的意思吗?” 林氏道:“这倒还没有,我也要先禀明过你祖母再说。” “那就不用问了。”余晚之看着林氏,“母亲想必只打听了宋郎中的为人,没仔细打听过他那位过世的夫人吧?” 从林氏愣神的一瞬余晚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余晚之垂眸看着自己烫得发红的手指,说道:“宋夫人姓江,名……晚、之。没错,就是与我一模一样的‘晚之’,宋大人丧妻不久,母亲就将同名的我推上前去,是想膈应宋大人,还是想膈应我呢?” 林氏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时有些尴尬,可被自己的女儿责问,又令她恼羞成怒。 “我不过是漏了些消息,就令你这般猜忌,哼,你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些。” 余晚之气定神闲,“母亲,谎言才美丽,我不过说实话而已,若此事真成了,外面的话只会比这难听十倍、百倍,既听不得难听的话,那么我认为此事还是作罢为好。” 林氏噎了噎,看向余老夫人说:“母亲,我看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吃力不讨好,议亲这事我做不了了。” 这事落在林氏头上于她而言是左右为难,门第低了未免有人说她刻薄,门第高的又岂会娶一个恶名在外的余晚之。 她也是绞尽脑汁才挑了这么个中规中矩让人说不了闲话的宋卿时,却被余晚之一句话否决了,还真是吃力不讨好。 余老夫人见母女俩针尖对麦芒,在中间当起了和事佬,“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母女哪有隔夜的仇。” “无妨的。”余晚之淡笑道:“女儿本也不准备嫁人,劳母亲操心是我的不是。” 余老夫人看母女俩的关系又僵了几分,真让人头疼,暂且将此事搁下,话锋一转,问:“对了,锦棠和许少言……” “哎呀祖母。”半日没说话的余锦棠开口打断了余老夫人,“这事我还没想好呢。” 看着余锦棠的样子,林氏忽然就笑了,“母亲别说她了,她皮薄,提起这事就恼,少言那孩子有心,时常差他身边的小厮送东西上门,锦棠已经点了头,我正准备和母亲说起这事,就等挑个好日子请许夫人上门商量三书六礼的事。” 余晚之扫过余锦棠娇羞的脸,又垂下眼,将眸中的情绪敛了去。 林氏要留下和余老夫人商议,余晚之便先行退下,还没走出院子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余锦棠与她擦身而过,走到前面去了,还不忘回头冲她“哼”一声,好似走在前面她就赢了一般。 余晚之看着她的背影就笑了,余锦棠好歹也十六了,还如孩童一般走路都要争个先后,这样宠惯出来的性子,若是遇上个老实人还好,否则…… 余锦棠走得不快,始终离她四五步的距离,几次回头都似有话要说,又端着架子不想主动开口。 “你想和我说什么?”余晚之问。 余锦棠回头横她一眼,“谁说我想和你说话了?少在那自作多情了。” 余晚之没搭理她,继续往前走,经过余锦棠身侧时,余锦棠又加快了两步,继续与她保持前后距离。 “既然你都开口问我了,那,那我也勉强问你一个问题。”余锦棠回头看她一眼,“你真不嫁人?” 余晚之面无表情,“不嫁。” 余锦棠轻哼了一声,“你现在不嫁,等熬成老姑婆更是嫁不了。” 余晚之感觉自己在和一个孩童说话,终于忍不住道:“余锦棠,你幼不幼稚?” “你说我幼稚?”余锦棠转身,叉着腰拦在路中间。 余晚之轻笑道:“你分明好心提醒我,为何要用那样的语气?好好说话你嘴疼?” 像是被人戳中心事一般,余锦棠一下恼羞成怒,“谁好心了?谁对你好心了?你少自作多情,娘不喜欢你,我是担心你不嫁人在家总气她。” 余晚之收了笑,“你也知道她不喜欢我。” 余锦棠一愣,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忙给自己找补,“是你自己的性子不讨人喜欢,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说罢踩着蹬蹬蹬的脚步走了。 第44章 不是良配 余晚之望着她的背影站了片刻,似在犹豫什么,想了想还是开口喊了一声,“余锦棠。” 余锦棠下脚的脚步更重了,好像生怕她看不出来自己在生气似的。 余晚之摇了摇头,又喊了一声,“余锦棠。” “干嘛?”余锦棠倏地转身。 余晚之缓缓走近,道:“许少言不是良配。” 余锦棠说:“要你管?你自己婚事都没个着落,还有闲工夫操心别人的事。” “嗯。”余晚之微微颔首,“听着倒是挺有骨气的,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有骨气,我也没想帮你,只是把丑话说在前头,祖母年事已高,你既已做了决定,那往后有事自己咬牙和血吞,不要跑到她老人家跟前惹人忧心。” 该说的话已说完,余晚之拐个弯过了月洞门。 余锦棠还站在原地,想想怎么都觉得那话听着不对,赶忙追上去。 “到底什么意思?余晚之,你把话说清楚。” 余晚之道:“那你喊声三姐来听听。” 余锦棠抿紧双唇。 “不喊啊,那我走了。”余晚之转身就走。 余锦棠心里难受得很,喊了就觉得是向余晚之低了头,不喊吧,她又实在好奇。 她原本就是她三姐,喊了也不算吃亏。 这样一想,余锦棠就舒坦多了,又追上前去,“三姐。” 余晚之:“什么?” “三!姐!” 后面这一声当真是喊得中气十足、振聋发聩,一听就知道余锦棠嗓门不错。 余晚之压了压耳朵,忍不住笑了,“这就对了,一家人,同我较劲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哎呀你快别讲大道理了。”余锦棠急得不行,“我问你,你为什么说许少言不是良配?” 余晚之四下看了一圈,忽然侧头问坠云,“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十一月廿二。” 余晚之算了算日子,说:“城北清平医馆,明日下午,你去了就知道了。” …… 醉霄楼被砸坏的雅室已修葺一新,那面拆掉的墙也重新补上,隔音做得极好,只是没再挂那些华而不实的鲛绡纱。 余锦安今日在此设宴,因上次那事给沈让尘和楚明霁赔罪。 “那日舍妹给两位添麻烦了。”余锦安亲自倒酒,“前几日又在忙家中别的事,这场赔罪宴晚了些,我先干为敬。” 余锦安仰头喝了一杯,将空杯倒转过来,“二位请随意。” 沈让尘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是你太客气了,那夜之事原本就是误会一场。” “对对对,就是误会一场。”楚明霁赶忙说:“都怪我这张嘴,表达不清,才让覃卫误会了,坏了三小姐名声,该我给三小姐赔罪才是。” 楚明霁在家提心吊胆了数日,又在府上增强了守卫,后来又听说余三小姐被禁足,心想这梁子是结得越来越粗壮了。 余锦安笑道:“舍妹哪当得起你称她三小姐,直接叫她名字就好。” 几人闲话都没再提起那夜的事,只是就朝中局势做了一番闲谈,准备散场时天幕已经黑透。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余锦安起身说:“家中夫人还在等候,我就不多留了。” “是是是,嫂夫人最要紧。”楚明霁说。 余锦安招呼小厮过来,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 楚明霁一惊,“锦安兄这是何意?” 余锦安正色道:“砸碎的东西该赔就得赔,这是从那丫头的月银里扣的,须得让她长些记性。” 这银子也不全是余晚之的月银,银票面额五百两,余晚之扣几年都扣不齐,余锦安扣了她三个月的月银以示惩戒,余下的都是他自己贴补的。 女孩家总归喜欢买点喜欢的玩意儿,手上没银子也不行,余晚之平日里出门也时常给余锦安带些小玩意儿回来,有时是书,有时是吃食,有时是一方砚台。 他原就怜惜她命运多舛,加上她总记挂着家人,这样的性子,又怎能不让人疼呢?他这个做哥哥的又不是白眼狼。 楚明霁原就不敢收,听说是余晚之的月银就更是不敢了,赶忙推辞,“这这这可使不得,锦安兄这是要我命啊。” 楚明霁眼下看那银子就觉得是自己的买命钱,万万不敢收,反手从自己的小厮手里接过更厚一叠,要往余锦安袖子里塞。 “这点小意思,锦安你收下,一定要收下。” “这怎么行!”余锦安强行推拒。 “行的行的,收下吧锦安,你不收下我这心里不踏实。” “使不得使不得,砸了你的店怎能再收你银子。” 沈让尘啜着茶,好笑地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两人推推搡搡间,只听“刺啦”一声,纠缠的两人总算分开了。 楚明霁一手拿银票,一手捏着余锦安的半截袖子傻在了那里。 “这……”楚明霁求救般地看了眼沈让尘,又看看余锦安,把半截袖子塞回余锦安手里,“实在是不好意思。” 余锦安捏着半截袖子,“不妨事不妨事,一件衣裳而已。”仍旧推辞,“只是这银子我是万万不能收。” “这银子也不是给你的。”楚明霁解释说:“这是给三小姐的赔礼,先前我败坏了三小姐名声,她不是再过几日就生辰了么,这点小意思,三小姐拿去……” 余锦安皱眉,“舍妹生辰前两日就过了。” 此话一出,不仅楚明霁一怔,就连沈让尘也狐疑地蹙了蹙眉。 楚明霁诧异道:“难道是我记错了?我记得是十一月二十五。” “那肯定是你记错了。”余锦安笑着说:“舍妹生辰在十一月二十。” 楚明霁恍然,“哦,那多半是我记错了,但这礼……” “不成不成。”余锦安已飞快地出了雅室。 沈让尘晃了晃杯盏,只有他知道楚明霁没有记错。 那夜余三确实对楼七说她的生辰在十一月二十五,是说惯谎话的信手拈来,还是当真记错了,以余三的聪明,不至于连自己的生辰都记错吧。 这场赔罪宴以余锦安被撕掉一只袖子落幕,那头家中却出了大事。 第45章 互殴 余锦安刚出了醉霄楼,家里的一名护院正好策马到了门口。 护院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到了醉霄楼翻身下马,看见余锦安就说:“少爷,出大事了!” “何事如此惊慌?”余锦安蹙眉道。 护院匀了口气,飞快地说:“是老爷让我赶紧来找您,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把三小姐给打了!” “什么!”余锦安惊谔地看着护院,“怎么可能?” 护院急道:“千真万确没错,结果三小姐又把夫人给打了,这会儿已经拉着三小姐去跪祖宗牌位了!” 来不及多想,余锦安一把夺过护院手上的缰绳,抢了马就跑了。 余锦安刚走一盏茶的功夫,沈让尘与楚明霁也相继下楼。 掌柜的还记得之前东家叮嘱过的事儿,余三小姐来时让他盯着点,方才他就在门口,余家护院的话他听了个全,不知道要不要报给东家。 想了想还是趁着楚明霁没上马车,追了出去。 “东家,东家。” “我东你个大西瓜。”楚明霁不耐烦道:“有事说事。” 沈让尘与楚明霁不同路,上了马车说:“先走了。” 掌柜说道:“余大人之前走的时候家里的小厮来传话,说是余夫人把余三小姐打了,然后余三小姐又把余夫人打了,三小姐这会儿已经去跪祖宗排位了。” 结果马车轮子刚滚了一圈,又停了下来。 沈让尘半掀车帘,问道:“到底谁把谁打了?” “这……”掌柜道:“都打了,应当是互殴吧。” 楚明霁一下笑了起来,“这个余三,连自己母亲都敢打,当真是无法无天,她还真不打算嫁人了?” 沈让尘严肃地看着掌柜,“此事还有多少人听到?” “就小的一个,小的刚好站门口送客呢。”掌柜说。 沈让尘帘子一甩,声音从马车里透出来,“那你就把嘴闭紧。” …… 余锦安一路急赶,到了府门口也有些气喘吁吁,还没下马,等在门口的小厮就迎上来。 余锦安没等他开口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厮迎他往里走,边走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起因是余锦棠。 余锦棠下午出了一趟门,也不知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回来后便将自己锁进了房间里谁也不见。 丫鬟听见里面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吓得不行,于是去请了林氏过来,经林氏一通逼问,丫鬟只说是三小姐支四小姐出去的,回来就这样了。 “然后夫人就去了三小姐院子,于是就这么闹起来了。” 余锦安飞快往里走,“母亲打了三妹?” “打了。”小厮说:“也没算打。” 余锦安脚步一顿,厉声道:“讲个事情都讲不清楚,到底打没打?!” 小厮惶恐道:“打是打了,三小姐躲了,没太打着。” 余锦安本就心急,又被小厮那句“没太打着”给气得不轻,“什么叫没太打着!那说三妹打了母亲又是怎么回事?” 小厮缩着肩,“也不是三小姐亲自打的,夫人动手的时候三小姐身边那个会武的丫鬟还手了。” 余锦安心下大骇,那丫鬟武功不错,她动手那还得了,“母亲如何了?” “夫人摔了一跤,跌到了,”小厮不好意思地说:“跌到了腰下面,已经请了大夫。” 腰下面,那不就是摔到了屁股么。 “三妹人呢?” “祠堂里跪着呢,这事惊了老爷,老爷亲自下的令,太夫人已经歇下了,没敢惊动,只有等明早太夫人醒了再处置。” 余锦安眉心已经皱成了川字,他不过是去吃了顿饭,家里就闹成了这样。 父亲不管家事,对余晚之出门一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来这事是真气得不轻。 再往里走一段,余锦安看见了挺着大肚子站在回廊等他的人,赶忙加快了脚步。 “清婉,大半夜你出来做什么?天这么黑,要是摔了怎么办?你先回去歇着。” 余锦安的夫人徐清婉自有了身孕后,余老夫人就免了她的请安,她性子安静,每日除了看书绣花,等闲不爱出院子,也不喜与人结交。 “无碍的。”徐清婉扶着肚子,面露担忧地说:“家里出了大事,我也静不下来,父亲让三妹去祠堂罚跪了,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也别着急着兴师问罪,把事情理清楚再说。” 她讲话温婉,速度适中,听着就能让人静下来。 余锦安冷静了不少,扶着她边走边说:“你放心,此事我会处理好。” 徐清婉点了点头,“那你先去吧,我这就回去了。” 余锦安“欸”了一声,叮嘱她小心些,朝着祠堂的方向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折返回来,往余锦棠的院子去了。 事情是从余锦棠开始,自然要从她这里开始问。 下人们个个都谨小慎微地站在门口,既不敢开口也不敢走。 余锦安大步跨入院中,听见院子里安静得很,等走近了,才听见屋内时不时传来抽泣声。 “锦棠。”余锦安敲了敲门,“是我,二哥。” 房内的哭声骤然加大,却没有应他。 余锦安耐着性子劝,“你先开门,有什么委屈同二哥说。” 见余锦棠只顾着哭,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余锦安耐心告罄。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你光哭有什么用,晚之已经去祠堂跪着了,到底是个什么事你倒是说清楚,家中父母兄长俱在,有什么委屈有的是人替你做主。” 房中的哭声乍然停了。 余锦棠吸了吸鼻子,“她去跪祠堂干什么?” 余锦安提气,“母亲怪她撺掇你出门才惹出事,去找她算账,三妹挨了打,母亲也受了伤。” “母亲受了伤?” 屋内噼里啪啦响了一通,房门被余锦棠从里拉开。 一双眼肿得如同核桃,哑着嗓子问:“母亲怎么受的伤?” 余锦安往里走,看见屋内东西乱七八糟砸了一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说呢?母亲去为你撑腰,和三妹的丫鬟起了冲突,大夫已经上门看诊,三妹眼下被父亲罚跪在祠堂。” “她竟然对母亲动手!”余锦棠声音一大,嗓子破成了鸭嗓,“那就让她跪!打顿板子都算轻松的。” 余锦安转身看她,“事情因你而起,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余锦棠想到下午得知的消息,又开始哭,“骗子,都是骗子,她余晚之就是故意的,她自己嫁不出去,看我得了份好姻缘心中不平,非让我和她一样嫁不出去才好。” “怎么回事?说清楚。” 他难得难得色厉内荏,余锦棠也不免紧张,哭着说:“兄长,许少言已经有了孩子,这事是余晚之骗我的对不对?” 余锦安“蹭”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第46章 罚跪 下午余锦棠按照余晚之的话出门,她原本还有些不怀疑,去了医馆后掌柜听说她是余府的四小姐,说三小姐早上差人来交待过了,若是四小姐来,就去里屋等着。 余锦棠等了半日,等到快没耐心时,总算等来了人。 来人一共三人,一个是许少言的丫鬟,她在大昭寺见过,一个是许少言身边的小厮,她见过多次,时常来余府替许少言递东西,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她不认识。 大昭寺见面那次丫鬟的肚子还不显,如今已经和余锦棠嫂子的肚子一般大了。 丫鬟看诊,妇人就在旁边守着,言语间对大夫多番叮嘱,说大夫可得看仔细了,这肚子里怀得可是贵人。 许少言的丫鬟,加上他的小厮亲自送来看诊,怀的又是贵人,这一切联系起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余锦棠性子直,当即冲出去逼问,那丫鬟吓得没办法,护着肚子说孩子不能动,是公子的长子。 那一刻余锦棠只觉天都塌了,她原本对许少言还没起什么心思,可他对她嘘寒问暖,不时差小厮送些小玩意儿上门讨她开心,她也就渐渐对许少言上了心,谁曾想当头就给了她一棒。 余锦安听完,除了暴怒,还有疑惑。 既然是余晚之让余锦棠去的,想必她早就知道,她又是从什么途径知晓的呢? 余锦安安抚道:“你放心,二哥会把这事弄清楚,若真是许少言负了你,我定然让他给你个交待,我现在去祠堂看看三妹。” …… 早过了立冬,天一天比一天冷,祠堂灯火通明,地板却凉得透心。 “你跪得不诚心,祖宗要生气的。” 余晚之坐在蒲团上对着手哈气,看了眼抱剑靠在门口的楼七,“你先想想我为何被罚跪再说风凉话,要不是你动手,我何至于大半夜还在这跪着。” 话虽这样说,余晚之还是感激她出手相护,只是担心楼七往后在府上不好过。 楼七笑了笑,“追根究底我也是为了护你才动的手。” “大可不必。”余晚之仰了仰发酸的脖子,说:“她是我母亲,我不能对她动手,但我没那么傻,不能打我还不能躲吗。” “那你躲过去了吗?”楼七扫了眼她的脖子。 当时林氏气冲冲地来,余晚之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见林氏的巴掌飞了过来,她下意识往后一仰,脸是躲过了,脖子被林氏的指尖挠了一下。 “那是我一时不防,之后的我可以躲的。”余晚之伸手碰了碰,有些刺痛,多半是破了皮。 林氏第二巴掌扇过来时,余晚之其实能躲过去的,但是坏就坏在楼七是习武之人,扇第一巴掌时她还站在门口,第二巴掌过来她已经到了余晚之身边。 林氏的巴掌过来,楼七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臂,只用了两成力一推,谁知道那沈夫人那么不经推,一下就跌坐在了地上,顿时疼得起不来身。 “你这人就是冲动。”余晚之说:“又不是非得正面冲突才能解决问题。” “你的意思是你要阴着来呗,可怕的女人。”楼七走到她跟前蹲下看了看她的脖子,说:“幸好没破相。” 她张了张口,正准备说第二句,忽然侧头看向祠堂外,“有人来了。” “多半是我哥。”余晚之赶忙跪好,又对楼七说:“你赶紧躲好,母亲摔了,我哥指定找你算账,我可不想因为护你和他起冲突。” 楼七点了点头,脚下一点跃上了房梁。 余晚之“啧”了一声,想说她就不会换个地方躲么,脚步声就已经到了门口。 余锦安站在门口看了她片刻,走进祠堂取香拜了祖宗,这才说:“母亲摔伤了,已经请了大夫。” 余晚之垂首,“是我的错。” “错不在你,错也是你那个丫鬟的错。”余锦安四下看了一圈,问:“她人呢?” “跑了。”余晚之道。 “跑了”的楼七此刻正在横梁上看戏。 余锦安抿了抿唇,说:“此事我已问过锦堂,她与我说了个大概,我问你,许少言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余晚之告诉余锦棠时,猜到家里会问她如何知晓,但她没猜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我同兄长实话实说,此事说来巧合,我也是碰巧在路上遇到的,我在大昭寺曾见过许少言的小厮和丫鬟一次,因而一眼就认了出来。” 见余锦安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余晚之继续说:“我见那丫鬟看诊竟要许少言的小厮亲自送,只是有些怀疑,也不能确定,这事我也是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说,昨日听说四妹和许少言的婚事要定下了,我担心她受人蒙骗,因而才让她自己去求证。” 其实事实远比这更为复杂,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她笃定许少言有问题还得从她是宋夫人的时候说起。 宋卿时和许少言为同科进士,他与许少言交好,而许少言曾因丫鬟有孕一事苦恼,找宋卿时倾诉过。 没有什么巧遇一说,一切都是她打听之后的刻意安排。 余锦安盯着她,“你与四妹不对付,为何要帮她?” 余晚之默了默,为什么呢? 大约是余锦棠那句“你现在不嫁,等熬成老姑婆更是嫁不了”,还有那句“娘不喜欢你,我是担心你不嫁人在家总气她”。 余锦棠真要不想她好过,没必要提醒她,分明是好话,只是从余锦棠那张别扭的嘴里说出来不好听罢了。 她就是这样恩怨分明的性子,别人给她一碗水,她愿意给人挖口井,可别人要是泼她一碗水,她也会把人摁到井里。 祠堂的香烛晃晃悠悠,余晚之过了许久才开口。 “二哥。”她轻声道:“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有些奇怪,我为何要帮她?因为她是我的家人啊,不论怎么样,总是要比外人亲的。” 余锦安心中一震,又听她继续说。 “我知道,这个家容不下我,我是靠着祖母和二哥的庇护才能在这个家里生活,我在庄子上长大,也没人教我大道理,但我知道,做人是得学会感恩的,二哥和祖母待我的好我都记得,人常说爱屋及乌,二哥和祖母疼四妹,我别的做不了,替二哥照顾一下她还是行的。” “母亲疼爱四妹,我理解她的一时情急,可是……” 余晚之仰起头看着余锦安,两滴眼泪就这样夺眶而出,“可是母亲为何不喜欢我,我也是她的女儿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余锦安心里跟着一揪,赶忙伸手扶她起身,余晚之屈着腿晃了晃,又跌坐了下去。 楼七不禁在横梁上翻了个白眼。 真会演呐! 余锦安那炷香都才烧了不到一半,就跪了这一会儿,能跪成这样?豆腐做的吧? 那眼泪也是掐得恰到好处,她看着都觉得怪可怜的。 第47章 骗子 余锦安见她起不了身,顿时慌了神,冲祠堂外大喊道:“伺候的人呢?都上哪儿去了?” 坠云这才跑进来,说:“小姐别急着起来,我替你揉揉先。” 余锦安看着两人,心中百感交集。 母亲偏心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也明白个中缘由,可是他说不出口。 今夜之事最委屈的人莫过于余晚之,从余锦棠在医馆所见来看,那丫鬟怀的是许少言的种没错了。 余晚之算是帮了余锦棠一个大忙,却受此无妄之灾,母亲没有问明缘由就上门打人,此为偏心,父亲照样没有问明缘由就罚跪,也是偏心。 她说得对,这个家里只有祖母和兄长庇护她了,她从不说,不代表她看不明白,相反,她心如明镜,却不抱怨不记恨,只是在这样受尽委屈的时候向他哭诉一句为什么。 余锦安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晚之。”余锦安在她面前蹲下来,又看见了她脖子上的伤,问:“这……是母亲打的吗?” 余晚之垂着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余锦安只觉得心疼万分,握住她的手说:“二哥向你保证,从今往后,定不再让你受委屈,这个家有我在的一日就会护你一日,哪怕你不嫁也没关系,二哥养你。” …… 余府四处掌灯,房中一片亮堂。 余锦安送余晚之回院,走之前说好明日定然给她个交待。 楼七拂开坠云,一屁股坐在了床沿,“得了,跪了不到半柱香,揉了这么半天了,没跪麻都得揉麻了。” 余晚之皱眉道:“你有没有良心,我是因为谁才挨的跪?” 楼七无语,“你方才用着这招让你哥心疼你,眼下又用这招让我内疚,骗子。” “也不能说骗。”余晚之竖起食指,“我只是把我受的委屈润色了一番,没哪句是无中生有的吧?” 楼七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是,原来这便是说话的艺术。 一夜一晃而过,余锦棠一早就过来了,只是身边的丫鬟换了个人。 余晚之让她进来,又命坠云看茶。 昨日哭了太久,余锦棠的眼睛到现在还是肿的,让丫鬟把带来的东西递给坠云,眯缝着眼看她,“我给你带了东西。” 又补了句,“哼,要不是兄长让我来,我才不乐意来呢。” 余晚之坐在床上看书,没搭理她。 今晨她特地没去给余老夫人请安,眼下还靠坐在床上没起身。 余锦棠等了一会儿,见她不搭理自己,自己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喂,余晚之,你的腿是不是废了?” 余晚之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回书上,悠悠道:“我腿没废,但你那双眼睛要哭废了,啧,真丑啊。” “你!”余锦棠每次和她吵架都没讨着过好。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断在生气与自愈之间来回折腾。 余晚之翻过一页,说:“你来找我不是专程为了来找我吵架的吧,有事说事。” 余锦棠这才想起来今日来的目的,她昨天回来只顾着哭和发火,要不是余锦安来告诉她家里发生了什么,她压根就不知道。 闹剧从她这里开始,本也没什么,问题出在向林氏回话的丫鬟身上。 她平日总说余晚之坏话,丫鬟知道她俩不对付,感觉昨日是找到了机会,于是林氏问话时就挑拣了说,想给余晚之找点麻烦,谁知道事情闹得那么大。 “是我的丫鬟没和母亲说清楚。”余锦棠道:“我罚她了,她挨了板子眼下不能来,但你的丫鬟也不该对母亲动手。” 余晚之看向她,“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感谢、道歉,还是指责?” 余锦棠想了想道,“都有。” “哦。”余晚之说:“知道了,既然都说完了,那回去吧。” 余锦棠一噎,杵在原地没走,一边生着闷气一边欲言又止,可余晚之偏偏又不问。 昨夜她在气头上,对余锦安说的都是气话,冷静下来后又庆幸,若不是余晚之,她所嫁非人这辈子就毁了。 等了半晌,余锦棠实在忍不住了,问:“喂,你那个丫鬟呢?” 余晚之没理她,余锦棠更气了,又过了一会儿又跺脚,“跟你说话呢。” 余晚之抬起头,“啊,我以为你在和‘喂’说话,我又不叫喂。” 余锦棠咬牙,忍了,“三姐,你那个丫鬟呢?” “你问这干嘛?”余晚之合上书。 “你把她借我,我要杀了那个负心汉!”余锦棠咬牙切齿,若非她两眼肿得像核桃,兴许还能挤出两分杀气。 余晚之险些笑出来,“她啊,她跑了,功夫那么好,早跑没影了。” 余锦棠急道:“那你让她回来,兄长已经和母亲谈过,此事原也是母亲先挑起的,你丫鬟的事不再追究。” 余晚之默然,看来余锦安昨夜说的话不是在安抚她,他的的确确做到了护她。 世道如此,不论是何起因,丫鬟推倒主母就该罚,余锦安这样的处理不能说是保护,甚至可以说是在偏袒她了。 正思索,余锦棠又道:“你今早没去给祖母请安,祖母问起来了,这事没瞒过祖母,祖母把母亲和父亲都训斥了一通,说他们不分青红皂白。” 经此一事,余晚之和林氏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林氏怕是对她更加记恨,连表面的平和也难以维持。 这倒也好,不用在林氏面前扮孝女,只要林氏不招惹她,她们就能相安无事。 想到此处,余晚之看向坠云,说:“你告诉川连,让他请镖局的人盯着许府,这事还没完。” 第48章 礼物 禁足自然是解了,前两日川连就带信来,刘寡妇恢复了不少,说是想见她。 大难一场,刘寡妇瘦脱了形,抱被坐在床上,“我花了你那么多银子,我先说好,这钱我可还不上。” 余晚之坐在房中唯一的板凳上,直言道:“我利用你,也为你善后,这事两清。” “哼,我猜到了。”刘寡妇说:“你这人倒是实在,都不编个理由骗我,这些天我想了又想,我一个寡妇,哪能让你为我做到这份上,又怎么会刚好就把我从河里捞起来了呢,你说我是该恨你还是该感激你?” 桌上搁着茶,余晚之端起来拨了拨茶碗,“那你自己是如何想的?” 刘寡妇道:“起先恨,后来想了想,还是该谢你,要怪也是怪杨顺那个黑心肝的东西,也怪我自个儿贪心,等我好全乎了,必然不放过他。” “这恐怕不行。”余晚之搁下茶碗,道:“杨顺此人我还有用,还不能死,等我的事办完,你自己想如何报仇都可以。” 她之所以对刘寡妇直言不讳,是因为如今她已不需要用刘寡妇来牵制杨顺,杨顺已经为她办过事,一旦暴露宋卿时不会放过他,等于是腹背受敌,所以他没有任何选择,为她所用是他如今唯一的出路。 刘寡妇想了想,“那,那也行吧。” 她只是个寡妇,连一个杨顺她都奈何不了,又岂能跟眼前这位小姐斗,况且小姐也的的确确救了她,她多少得感念这份恩情。 余晚之道:“你暂时不用露面,待你好些,我送你出城去住一段时间。” 刘寡妇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好了非得要走吗?” 她偷偷往门外看了看,说:“我就住在这里也行的。” 这话说完,刘寡妇苍白的脸上竟浮起了红晕。 余晚之瞬间了然,一个寡妇,一个鳏夫,恐怕是刘寡妇在大夫的照料下对人家起了心思,至于是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这都不是她关心的问题。 走出医馆,本就阴沉的天又暗了几分,天空满是阴云,眼看是要下雨的迹象。 川连赶车过来,等她上了车才说:“小姐,今日是镖局传信回来的日子,我先送您回去,回头我再去一趟镖局。” 余晚之也不知为何,今日眼皮总跳,心也慌得很,像是有事要发生似的。 “你直接送我过去吧,不用来回跑了。” 她怕冷,车上放着汤婆子,这会子还没凉透,抱在怀里手心发烫,可后背还是发凉。 马车总算停在了镖局门口,川连扶着她下了马车。 “小姐在此稍候,这里不让马车停留,我得将车赶到后面去,免得把路堵了。” 余晚之点了点头,“我先进去,你稍后再来便是。” 今日坠云没跟着,她交待了别的差事给她,眼看天越来越冷,楼七还没有冬衣,余晚之让坠云带楼七买衣裳去了。 余晚之拢好披风,转身进了镖局。 积了半日的云终于落了下来。 起先是细雨,落着落着又成了茫茫白雪。 澹风赶着马车,一旁的既白不住搓手,“这雪怎么说下就下,汴京比咱们不渡山还冷呢。” 澹风道:“不渡山在南边,汴京靠北,自然更冷。” 既白叹了一声,“我喜欢汴京的春天,我记得前年咱们回来的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澹风问。 既白盯着前方檐下的一个人看,“那人是三小姐吧,她怎么一个人站在那儿,连个丫鬟小厮都没带。” 澹风闻言看去,说:“还真是。” 沈让尘掀帘看去,不知她在风雪中站了多久,鼻尖和脸颊都冻得泛红。 雪似乎又大了些。 余晚之仰头望着天,原来心慌只是预兆,预示着有坏事发生。 镖局总算带回了信州父母的消息,说是已经在两月前变卖家产搬走了,至于搬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直到此刻,余晚之才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无根的人。 父母的离开断掉了她最后的念想,她不知他们搬去了哪里,也不知是否遭遇了不测。 她终于肯承认自己回不去了,甚至就在昨夜她还曾妄想过,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是不是能够以余晚之的身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可是一切都没了,消息来得那样突然。 飞雪沾上了眼睫,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乱雪纷飞的天幕已被青伞遮盖。 余晚之转过头,看见了撑伞的人。 他抬高了伞,也在看飞雪的天,留给她一个眉目疏冷的侧脸。 “初雪来了。”沈让尘转头看她。 余晚之隐忍许久的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她在泪眼朦胧中从沈让尘眼中看到了类似于震惊的东西,似乎是认定了她这样诡计多端,睚眦必报的人天生就不会落泪。 可她痛啊,她此刻好痛。 对宋卿时的恨意在这一刻终于到达了顶点。 余晚之转头看向天幕,她要将宋卿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百遍也不解恨。 沈让尘注视着她的双眼,看着她从如同下一刻就要碎掉一般,眼神逐渐变得坚韧,再到恨意浸透了她的双眼。 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总归不是他该过问的事。 …… 既白独自坐在车辕上驾车,澹风被丢在了路边,让他去找余晚之的小厮知会一声。 余晚之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上了沈让尘的马车。 毛毡隔绝了外面的风雪,车内的暖意烘得人有点昏昏欲睡。 车内光线昏暗,余晚之头靠车壁,不时因颠簸的晃动而轻磕上去,这并不舒服,但她一点也不想动。 沈让尘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双目无神地盯着虚无的地方,没有大悲大喜,却反显悲怆。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摊开时掌心赫然是一支雕着芙蓉花的粉玉簪。 “生辰贺礼。”沈让尘道。 余晚之愣愣看了片刻,取过他掌心的玉簪,低声道:“真好看。” 众人皆爱锦上添花,少有人雪中送炭,这支发簪总算在这场凄冷的冬雪中给她带来了暖意。 余晚之捏着簪子开口,喉咙有些酸涩,“多谢你。” “不必客气。”沈让尘道。 他承认自己有些卑劣,选择在她这样脆弱的时候试探,可这个女人太聪明,太警惕,若是换在其他时候,她一定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如今沈让尘可以确认,余晚之的生辰就是在今日,因为她方才看见发簪时眼中闪过的惊喜不会骗人。 就好像所有人都不记得她的生辰,唯独有那么一人对她说了一声生辰快乐时的那种释然。 就好像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她,这便足矣。 沈让尘眼眸深了去,这就怪了,为何余锦安说她早就过了生辰,而她又认定自己的生辰是在今日呢? 第49章 化敌为友 手中的玉簪触手生温,握久了竟有些发热。 “沈让尘。”余晚之突然开口。 沈让尘“嗯”了一声,静待下文。 余晚之捏着玉簪摩挲说:“不如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吧。” 沈让尘看着她,没作声。 这么好哄,一根发簪就能哄得她化干戈为玉帛,倒不像是那个睚眦必报的余晚之了。 没听见他的回答,余晚之转头看他,“怎么样?往后我不给你使绊子,你也不要找我麻烦。” “这是要和我化敌为友的意思了。”沈让尘说。 余晚之说:“友不友的往后再说,先不做敌人了。” 沈让尘稍作思量,问:“又不想杀我了?” 余晚之抿了抿唇,道:“早就说过不是真的想要杀你,是你自己不相信罢了,当时箭在弦上,我就是顺着楼七那么一说而已。” 沈让尘撑着膝,靠近了她些许,“你这张嘴,吐出来的话,又能有几分真假。” 两人离得很近,余晚之注视着他。 他生得真好啊,她想。 眉目修长,鼻梁高挺,像雪山巅上干净冷冽的风,自带了三分雪意。 但那双眸子幽深且锐利,时刻保持着清醒,像是要将人看透了一般。 沈让尘也在看她,她这双眼很漂亮,哭过的眼尾带着一点淡淡的粉色,还有同样发红的鼻尖,看起来温和且柔软,毫无杀伤力。 但他知道,这只是惑人的表象,狐狸和艳鬼都喜欢用美丽的外表来迷惑敌人。 忽然,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冲他弯了弯,脸上勾起一个笑容。 沈让尘微微怔神之间,就见她手握发簪朝他直刺而来。 沈让尘目色一凉,倏地握住她的手腕,冷声道:“还说不想杀我?” 他力道之大,余晚之感觉自己的手腕几乎折断,仍旧保持着笑容,“不如你先看看我的手呢。” 视线稍稍一移,沈让尘看清了她的手,发簪被她握在手中,尖的那头被她握在掌心里,没有露出来丁点。 “瞧。”余晚之摊开手,“我明明有机会杀你,可我没有,如此还不能证明我没有杀你之心吗?” 沈让尘松开她,说:“你杀不了我。” “可我事先也不知道你能躲过呀。”余晚之说。 沈让尘靠回去,闭上眼,“牙尖嘴利。” 车内又静了下来,除了车外的马蹄和车轮蹍过细雪的声音,似乎还有布料的摩擦声。 沈让尘半睁开眼,看着她轻蹙眉梢,轻轻揉捏着方才被他用力握过的手腕。 “再看我就讹你了。”余晚之说。 明明看都没看他,但就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余晚之又说:“看在你今日送我回来的份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否则好歹讹到你倾家荡产。” 沈让尘说:“那怕是难了。” 余晚之微微歪了头,拿余光瞟他,却不说话,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沈让尘问。 余晚之干脆正眼看他,“在想你究竟有多少私产,还在后悔倘若你真的富得流油,我就该死吊在你这棵树上,没个十万八万两银子休想退婚。” 沈让尘笑了笑,沉闷一下就散了,“银子我给你你也未必会收,给你指条路,有个人正愁银子送不出去。” “谁?” 沈让尘一字一顿,“楚、明、霁。” 楚明霁坐在房中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快!快把地龙烧上,这雪说下就下,冻死我了。” 说完又打了个更大的喷嚏。 “这回指定不是着凉,谁在偷偷骂我?”楚明霁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被卖了。 余晚之想了想,“此话怎讲?” 沈让尘道:“他坏了你的名声,担心你杀了他,整日坐立难安。” “杀了他倒不至于,不过他还算有些自知之明,麻烦嘛,我是肯定要找的。”余晚之说。 “所以他怕呀。”沈让尘笑道:“前两日余锦安设宴,他想拿钱消灾,塞了银子没塞出去,倒是撕掉了余锦安半截袖子。” 余晚之一愣,联想了一下画面,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支着下巴看沈让尘,袖子滑落了下去,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你说,他算不算交友不慎?你就这样把他卖了。” “他巴不得我卖了他。”沈让尘说。 车内光线昏暗,但沈让尘还是看清了皓白手腕上的淤痕。 当时他真的以为她使诈,伸手一抓,力道上已经做了控制,否则她的腕骨早该折断了,只是没想到竟还是伤成了这样。 当时她当时分明是面不改色,只能说真能忍。 沈让尘收回目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八字箴言,是你的人生信条吗?” “不是呢。”余晚之扯着腔调说:“我的信条是睚眦必报呀,二公子这就忘了?” “那就是我的信条了。”沈让尘手指点了点,“他惜命,成日黏得我有些烦了,三小姐行行好,去替我解决掉他。” “好说。”余晚之笑问:“好处呢?” 沈让尘道:“你收银子,他放宽心,两全其美。” 余晚之想了想,“这倒是个不错的买卖。” 沈让尘算着时间,挑帘往外看,天地间已经裹上了一层素白,再往前走些就是余府了,前一次他就是送她到附近便离开。 “快到了。”沈让尘问:“你是下车自己走回去,还是送你到门口?” 余晚之也挑开了帘子,扑进来的寒风冻得她当即打了个寒颤。 她赶忙放下帘子,说:“送到门口。” “不避嫌了?”沈让尘饶有兴味。 余晚之破罐子破摔,“我的名声也就那样了,我怕什么,二公子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要是让人看见,我想想,他们会编排些什么呢?” “啧……”她指尖点着下巴思索,“国公夫人主动上门退婚,二公子转头巴巴地把人送回家,看来是郎有情妹有意,国公夫人棒打鸳鸯,硬生生拆散了一对好姻缘。还会说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终究是动了凡心。” “嗯。”余晚之点了点头,故意阴阳怪气道:“是这样没错了,你完了呀二公子,往后要和我绑在一块儿了。” “书说得不错,不过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沈让尘勾了勾手,“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余晚之也不惧怕,靠近他,沈让尘猛地掀开帘子,风雪顿时灌了进来,她下意识一躲,在他的胸膛撞了一下。 沈让尘在她耳边悠悠地说:“雪天路滑,路上没人,三小姐,慢走。” 第50章 妖物 雪太大了,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余晚之拢着披风,站在后门的屋檐下看着马车在风雪中越驶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余晚之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芙蓉簪,目光冷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今日犯了一个错误。 她在意志薄弱的时候仅凭一支发簪,就因沈让尘所给的那点温暖恍了神,待她冷静下来,才知有多么的可笑。 试探而已,只有她当了真。 幸好,幸好她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得神智不清时,浑浑噩噩地在街上走了一段,否则若是停在镖局门口,只要沈让尘一打听就能发现问题。 余晚之抬手一挥,眼看发簪就要敲上墙壁,又忽然停了下来。 她凝神想了想,抛起发簪在空中转了几圈,又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手中。 二公子出手必是精品,值钱的东西敲碎它做什么,说不定以后还能派上大用场。 想罢,余晚之转身进了余府。 …… 既白身上的蓑衣挂满了雪,时不时就得抖两下,他回头道:“公子,晚上吃个涮锅吧,吃点热乎的,冻死我了。” 沈让尘没有说话,他的胸口还残留着相撞的触感,车厢里也留着她的气息,让人无端生出几许烦闷。 前面的帘子掀开了一半,沈让尘看着既白的背影说:“绕回去,去之前余三上车的地方。” “好诶。”既白应了一声,驾着车拐进了一条巷子,身后的帘子又掀开了。 沈让尘说:“算了,回府。” 既白确认了一遍帘子已经放下来,才开始嘀咕,“反反复复,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公子这心情,比这天还多变。” …… 余晚之回到院中,坠云已经回来,说是带楼七买完衣裳,楼七又去盯宋卿时去了。 外边的大雪落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才停了下来。 楼七踩着雪步入院中,房门倏地被推开,她又飞快地闭紧了房门,桌上的饭菜都被寒风扫得凉了几分。 余晚之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楼七往常回来都是这个时辰。 “饭菜在桌上。” “先不吃。”楼七径直走到余晚之对面坐下,说:“地方我跟到了。” “当真?”余晚之抬起头看她,“这样的大雪天他还要出城?是什么重要的人让他非见不可?” 楼七把刀放在桌上,“我可以说,但咱们得先把条件讲了。” 余晚之早就料到有这一出,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若我猜得没错,和你师兄有关吧。” 楼七风雪无阻地跟着宋卿时,就是想给自己找一个谈条件的筹码。 楼七认真想过,既然眼下她杀不了沈让尘,而沈让尘又否认是他杀了师兄,在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她也需要一个帮手,她与余晚之等于相互利用。 “我想把我师兄的遗骨拿回来。” 余晚之想了片刻,“此事有点难度,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怕是不好找,不过你放心,我定当尽力而为。” 楼七颔首,有些欲言又止。 她得了余晚之的照拂,又已经提过条件,再提条件就是贪心。 余晚之盯着楼七,“还有其他条件的对吧。” “有。”楼七说:“不过不算是条件,我想查我师兄的案子,但此事说来话长,我回头再告诉你,先和你说姓宋的事。” 等了那么久的消息,真到了眼前,余晚之反倒是没有那种急迫的心情了,就好像宋卿时在她眼里必须死,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在哪儿?” 楼七端起碗吃了两口,说:“汴京城外西南方五十里有个村落,我之前第一次在那里跟丢了人,于是之后我就一直在那里等,才发现——” 话未说完,楼七凌厉地眼神扫向窗口,手中的筷子也在同时飞射而出。 只听外面“啊”地一声痛呼,楼七人已扑出窗户,掐着一个人的脖子“咚”一下按在墙上。 “是你呀。” 这个人楼七日日都见,是余晚之院中扫地的丫鬟春文,平时不让进房伺候。 春文捂着半边脸,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流了出来。 余晚之走出去,低头扫了眼地上带血的筷子,温和地问:“你想听些什么?我直接告诉你好不好?” 春文知道她的性子,越是温柔无害地时候越是危险。 春文颤抖着声音求饶,“饶了我,小姐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余晚之笑着说:“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嘛。” 楼七一松手,春文当即“扑通”一声跪地,“小姐我真的错了,我错了。” 坠云抱着披风追出来要替余晚之披上,被余晚之伸手一挡。 余晚之垂眸看着春文,道:“这些日子我忙于别的事,倒是忘了处置你,你若是规矩些,还能多过一段安稳日子。让我想想,好多事我都记不得了,不过我记得你踢翻过我的饭碗,拿水泼过我,在大冷天将让我跪在雪地里……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从今日起便挨个儿还了吧。” “小姐,小姐。”春文想伸手。 还没碰到余晚之的裙子,就被楼七用脚踹了回去。 “今日正好有雪,你跪那树下去。”余晚之当即转身。 “是夫人让我这么做的!” 脚步一顿,余晚之回头,“我母亲?” 春文拼命点头,“是夫人让我盯着小姐,她说,她说……” 本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春文道:“她说你是妖物,占了小姐的身子。” “你再说一遍。”余晚之沉声。 春文哪敢重复,涕泪交替地说:“她说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姐了。” 余晚之当即心中一沉,“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一开始。”春文结结巴巴,“从小姐醒来开始,夫人就说,说你已经不是小姐了。” 一开始…… 为何她一醒来林氏便笃定她不是从前的余晚之呢? 为何林氏如此确定之前的余晚之已经不在了? 余晚之代入自身,若是她自己,什么情况下才能笃定那个人不在了呢。 凛风扫过雪地,她目光倏然凌厉。 那就是,她亲眼目睹了那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第51章 引蛇出洞 “嗯,这戏越来越精彩了。” 余晚之俯身问春文,“还有呢?她还做了些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既然已经开了口,那便一并说了吧。” 春文撑着地往后蹭,脸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糊得到处都是。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余晚之就觉得害怕,明明那样娇弱的一个人,却莫名给人一种威压,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小姐先,先答应饶了我。”春文鼓起勇气道。 “和我谈条件。”余晚之垂眸看着她,说:“你配么?” 春文在她看蝼蚁一样的目光中向后挪动,又被楼七堵住了去路,“还躲,你能躲哪儿去?” 余晚之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筷子在雪地里划了出几道痕,那几下如同划在春文脸上一般,让她觉得伤口更痛了,甚至向四周延展。 春文紧盯着余晚之,呼吸越来越急,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余晚之轻笑,“不如这样,我今日便饶了你,好让你说话痛快些,怎么?” “好!我说,我说!”春文拼命点头,生怕余晚之反悔,飞快地说:“夫人说你是妖物,找道士求了符,还去大昭寺求了香灰,让我把香灰放在小姐的茶水中,那东西味道重,我怕被发现就没敢放,她又让我趁小姐睡觉的时候把符纸贴在小姐脑门上,可是我根本没法近小姐的身,就只好趁小姐外出的时候放在了床褥下面。” 余晚之一个眼神,坠云立马进去,不一会儿就从里面取出几张符纸。 “小姐,床板上还有,贴了好多。” 余晚之伸手去接,春文看着她的动作惊恐后退,好像只要她碰了符纸就会现出原形一般。 “瞧好了吗?”余晚之捏着符纸在春文眼前晃了晃,笑出了声,“它伤不了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道行高啊,它奈何不了我。” 春文脸上的惊恐更甚。 余晚之倏然收了笑,符纸往春文脸上一扔,起身道:“都是蠢物,她是得有多蠢才会用你这样的东西?别的事呢,还有吗?” “没有了。”春文摇头,“别的没有了。” 余晚之盯着春文,开口问的却是楼七,“她方才偷听了多少?” “没听见。”楼七说:“她刚靠近就被我发现了。” 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余晚之转身往屋里走,楼七跟上来,“你真要放过她?” “那是自然。”余晚之停在门口,眼神扫了春文一眼,春文连忙爬起来就跑。 楼七没去追,冷哼一声,“我看你倒不像是心慈手软的人。” “但我守信呀。”余晚之望着春文跌跌撞撞的背影,慢慢笑了起来,“我答应过今日饶了她,可没说明日也饶。” 楼七:“……” 楼七看着余晚之,却没有笑出来, 她敛眸想了想,不过一夜,余晚之的性子似乎更让人捉摸不透了,甚至像是,比从前多了几分阴郁。 难道是昨日出门发生了什么事? 楼七将疑惑压进心里,跟在余晚之身后进去,一同步入了里屋,坠云正掀开了被褥,要撕床板上的符纸。 “别动。”余晚之出言制止。 坠云狐疑道:“不撕吗?” “留着。”余晚之淡淡道:“我还有用。” 坠云又将被褥放了下来,心想要是换她晚上躺在符纸上睡觉,怎么都慎得慌。 房门敞了半晌,房中和外头一个温度。 余晚之用手背碰了下碗,菜已经凉了,让坠云拿去热一热。 坠云走后,楼七关上门,“你就不怕她去找那个女人?” 楼七口中的女人正是林氏。 余晚之反问:“你要是背叛了一个人,你敢自己送上门去吗?” “当然不敢,心虚呀。”楼七说。 余晚之说:“不过我倒是希望她胆子能再大些,稍稍透露一点给林氏,狗急跳墙才好玩。” 她这样一说楼七就明白了,余晚之是要引蛇出洞,让林氏心虚,让她害怕,让她惴惴不安狗急跳墙,这样余晚之才更好出手。 至于她出手会怎么样,从她处事的态度来看,林氏不会好过。 “行。”楼七说:“我倒是不担心,你总归不会让自己吃亏。” 余晚之坐下,“接着说之前事。” “我说到哪儿来了?”楼七问。 “村子。” “哦对。”楼七严肃道:“村子背后有个山头,绕到山头的背后才能找着,那地方修得精妙,看着没路,拨开荆棘就有条小路上山,山上有处不小的宅子。” 余晚之蹙眉,“宋卿时去那里做什么?” 楼七的表情有些古怪,“我先问清楚,你让我跟踪他,不是因为对他有意吧?” “可能吗?”余晚之冷淡反问。 “不是就好。”楼七松了口气,说:“他在那宅子里养了个女人。” 余晚之脸色一变,追问道:“什么样的女人?你看见了吗?” 楼七道:“那里守卫森严,护卫请了不少,守卫比宋府还严,我怕打草惊蛇没敢进去看,还是那女人早上送他出门时看见的,人倒长得是挺漂亮。” 余晚之心中一沉,陡然生出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想。 可她又立马推翻了自己的猜想。 这其实说不通。 如果宋卿杀妻是为了和那个女人双宿双栖,那么杀了她之后更该把女人放在自己身边,又何必藏到城外,而且还专门请了护卫,看得比宋府还紧。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宋卿时杀妻,可所有的线索之间又有串联不当,甚至是相悖的情况。 坠云端了饭菜进来,楼七也终于能好好吃饭。 半碗下肚,楼七看见余晚之仍在凝思。 “喂。”楼七拿筷子敲了敲碗,说:“你能不能说说,这么费尽心思的查他到底是为什么?” “他杀了他的夫人。”余晚之淡淡道。 楼七愣了一愣,又说:“他杀了他的夫人那也该官府去管,又关你什么事?” 余晚之抿了抿唇,望向轩窗,“他的名字,我不喜欢。” 楼七“嗤”地笑出了声,“你不喜欢他的名字,所以找他麻烦?” “不行吗?”余晚之斜瞥她一眼,“你吃完还睡觉吗?” “怎么了?”楼七问完立即反应过来,“你是想亲自去看看?” …… 第52章 那个女人 马蹄一路踏过雪地,停在了大昭寺的山门前。 沈让尘翻身下马。 明净上前替他牵过马,递给一旁的僧人,合掌道:“师父已恭候多时,施主请随我来。” 沈让尘颔首,“有劳。” 明净引着二人往后山的竹林去。 寺内菩萨低眉,香火缭绕,让人不由生出庄严肃穆之感。 既白跟在沈让尘身后,说话都不敢大声,“公子,公子!” 沈让尘微微侧头,“说事。” 既白跟上去,小声说:“我能不能去后山的温泉里泡一泡,我觉得汴京的寒气可太重了。” 沈让尘没说话,倒是前面引路的明净开口道:“既白施主自行去便是,小僧便不为你引路了。” 既白赶忙合掌回礼,“好说,好说,不劳烦师父了。” 依旧是那片竹林,不过大雪过后,竹林被披上了风雪,被积雪压弯了枝条。 明净引到路口,说:“贫僧就不便带施主进去了,告辞。” 沈让尘颔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转身步入了竹林深处。 亭中已坐了一人,却不是明净口中的寂然,见沈让尘走来,起身拱手见礼,“沈大人。” 那人三十来岁,乌发高束,五官硬挺,生了一双鹰眼,颇带了几分正气。 沈让尘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回礼道:“徐大人客气了,算起来徐大人还官高我一级。” 徐则桉笑道:“沈大人是汴京新贵,要见一面可太难了。” “朝上日日都见,徐大人这话倒是叫在下听不懂了。”沈让尘说罢,在那人对面坐了下来。 石桌上置了个三足两耳的风炉,水已沸腾翻滚,雪中围炉煮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沈让尘取水烹茶,一边问道:“敢问徐大人今日邀请我前来,所为何事?” 徐则桉面上全无笑意,“听说沈大人也在查那个案子,看来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他这般直接,一味迂回倒也没意思了。 沈让尘早猜到他的目的,扫了徐则桉一眼,“郭自贤手眼通天,他在朝中党羽众多,想要扳倒他可不容易,单凭半册账本可起不了什么作用。” “所以我们才需要沈大人做帮手。”徐则桉正色道:“沈大人,我们正是同路人。” “此言差矣。”沈让尘淡淡道:“我要诛郭家,是为私仇。” 徐则桉当即道:“我们要诛郭家,是为私利,亦算作殊途同归。” 徐则桉不等他说话,又道:“我知道沈大人也在查此事,刑部当时扣的就是杀人的罪名,我们都察院根本无法插手,人虽然喂了毒,但问题出在人没死在刑部,没有彻查的理由, 抓不到郭自贤半点把柄。” 沈让尘当然知道人为什么没死在刑部,还不是楼七忽然横插一脚劫走了她师兄,搅乱了他们的计划。 若当时人死在刑部,都察院正好可借滥用私刑屈打成招为由介入。 但沈让尘没把楼七这条线索说出来,人总得留张底牌。 徐则桉见他沉思,说道:“沈大人怕是也遇到了瓶颈,我这里倒是听到件新鲜事想说与大人听。” 沈让尘抬眸,“什么事?” 徐则桉道:“近来宋卿时与郭自贤走得近,有人曾在深夜看到宋卿时从郭家出来。” “这倒不算是什么新鲜事。”沈让尘道:“宋卿时是吏部的人,吏部尚书程昌是一路人。” “可还有一点沈大人怕是不知。”徐则桉说:“年后尚书府郭老太君要做寿,想必沈大人也收到了请柬,听说郭自贤想将他的女儿许配给吏部郎中宋卿时。” 沈让尘不由一愣,“宋卿时是个鳏夫,郭自贤舍得将他女儿嫁给他?” 徐则桉笑道:“沈大人这就不知道了吧,郭自贤妾室众多,单是庶女就有九个,嫁一个庶女拉拢一个宋卿时,这不亏,况且宋卿时是要往上爬的人,有程昌和郭自贤替他保驾护航,升迁怕是指日可待了。” 朔风扫过竹林,压竹的雪簌簌落了些许。 沈让尘笑了笑,若真是如此,那那个狐狸岂不是要伤心了? 他可是记得在醉霄楼门口时,她见到宋卿时紧张的模样。 …… 绕过村子,马车就不能再往前去。 昨夜一夜风雪,雪地里只有一道从后山离开的车辙印,想必是宋卿时早晨离开时留下的。 她们没敢走那条路,以免留下足迹,而是踩着簌簌的雪声在林间穿梭。 余晚之走得气喘吁吁,这具身体太弱了, 楼七要背她,她没让,自己咬着牙上山。 “一会儿上去动静不能太大,我看那几个护卫太阳穴微凸,想必都不是吃素的。” 楼七叮嘱着,反身把剑鞘递给余晚之,拉着她上了个难迈的坎。 那处宅子已经近在眼前,楼七轻车熟路地带着她绕到了高处,宅子全貌尽收眼底。 楼七手一指,轻声道:“那里就是那个女人的卧房,宋卿时昨夜就是在那过的夜。” 说罢,楼七看向余晚之,“我忽然觉得我们像是来捉奸的。” 余晚之没有笑,也没出声,笔直地盯着楼七指的那处。 “放松些。”楼七见她紧绷成这样,提醒道:“怕是要等上一会儿,大冬天的那女人多半不会一直在外面转。” 时间过得太慢,等得楼七都懒怠地靠坐在树下,抬头望着被树枝分割成无数片的云天。 忽然,身侧的余晚之动了动,背脊倏地挺直了。 楼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扇门终于开了,走出来一个丫鬟模样的人。 余晚之死死盯着那扇门,心脏几乎从胸口跳了出来。 其实不是不害怕的,她其实想过一种可能,最怕的结果就是里面是她的丫鬟彩屏,这就意味着她遭到了双重的背叛。 那丫鬟笑着回身,似乎是说了什么什么话。 门口先是迈出了一只脚,裙摆晃动,一个女从房中走了出来。 轰—— 在看清那女人面容的瞬间,余晚之如遭雷击,身体的血液齐齐往头上涌,手中的枯枝瞬间断作了两截,鲜血从指缝中溢了出来,哒哒滴落在雪地里。 她呼吸急促,血丝开始在眼眶里蔓延。 楼七顿感不妙,想要掰开她的手将断枝取出来。 可余晚之握得太紧,真要硬掰唯恐把手指也折断。 “那女人你认识?”楼七握着她的手腕问。 余晚之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她身体颤抖,耳鸣如雷,除了那张脸,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一片。 她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第53章 那是我 楼七皱着眉,她从未见过余晚之如此失态。 她所见过的余晚之,冷静,从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即便是刀架颈侧,她也能泰然自若地与之周旋。 这太不对劲了。 楼七也不由开始紧张起来。 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低声提醒,“冷静些,余晚之!那到底是谁?” 那声“余晚之”终于钻入了耳中。 余晚之盯着那个在院中赏梅的女人,颤抖着唇开口: “那是,那是我……那是我……” “是你的什么人?” 朔风突如其来,林间歇息的飞鸟乘风而起,风里传来飞鸟的清唳。 “是我——” 那几声鸣音骤然将余晚之散乱的神志拽了回来,她迅速掐断了自己的声音。 余晚之在飞鸟的扑哧声中闭上了眼,又缓缓睁开,眼中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轻轻地说:“是我……很熟悉,非常熟悉的人。” 楼七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余晚之弄下了山。 川连一直在村外等,见楼七扶着余晚之走来,赶忙迎上去,却不好伸手搀扶。 “小姐这是怎么了?” 楼七沉默地对他摇了摇头,扶着余晚之上了马车。 他们今日没带坠云,主要是担心万一暴露,楼七一下照顾不了那么多人,因而哪怕上山也只带了余晚之。 余晚之靠着车壁闭上了眼,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又过了凉风,贴在身上极度令人不适。 但那种透心的凉意和不适却让她逐渐冷静了下来,去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楼七问她是不是认识那个女人。 是的没错,她的确认识,并且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熟悉。 楼七问她那是她的什么人。 她以为余晚之没把话说完,可余晚之早就说完了。 她说:“那是我!那是我!” 她在宋卿时的院落中看到的,那是身为江晚之的她自己。 她曾有万般的猜测,可从未想到过这样一种可能。 如今她到了余晚之的身体里,那么她自己的身体呢?那具身体里面的人又是谁? 既然江晚之可以成为余晚之,那么余晚之是不是也成了江晚之呢? 余晚之捏紧了手,此刻才感觉到了掌心的刺痛。 “自己”没有死。 宋卿时也没有杀妻。 他只是费尽心思地将她藏了起来,是为了躲避什么人? 那么,那代替她躺在刻着“亡妻宋江氏晚之之墓”的坟墓里的人,又会是谁呢?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回城!”余晚之忽然掀开了车帘,对川连道:“要快。” 他们回城后又再次出城,已是日斜西山暮色浓的时候。 楼七和川连一人提着锄头一人拎着铁锹往山上走。 楼七边走还试图劝阻,“挖人坟墓不太好吧?这事真不地道,人家已经入土为安,干这种缺德事是要遭雷劈的。” 余晚之提着裙摆,盯着前路一言不发, 楼七无奈地摇了摇头。 类似的话在来路上楼七已经说过无数遍,知道没办法让余晚之改变主意,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了。 三人终于站在了那座陵墓前。 上面刻着“亡妻宋江氏晚之之墓,立碑人宋卿时”,后面再无其他人的名字,意味着他们没有子嗣。 墓修得不大,因为宋卿时也不是汴京人氏,他与江晚之同是信州人,祖籍信州,祖坟自然也在信州。 按理说江晚之的灵柩是要移到信州的祖坟安葬,但葬下之后三年内不宜动土,不宜迁坟,须得等三年后再迁坟去信州。 余晚之看着坟墓,坟头上已盖满了积雪,那个人孤零零躺在这里,寥落得很。 “你想好了吗?”楼七手杵铁锹问:“挖坟这种事真的太缺德了。” 余晚之这次还是没有回她,她看着墓碑的眼神里有内疚也有怜悯。 唯独没有半分动摇。 余晚之径直拿过楼七手中的铁锹,用尽全力铲下了第一铲,接着是第二铲…… 楼七看她动作吃力,一把抢过铁锹,“还是我来吧,等你铲到明年去。” 川连也拎着锄头加入了进去。 幸好是刚下过雪,雪水还没有浸进土里,否则冻起来就难挖了。 天光擦黑,泥土翻飞,风里又开始飘起了雪,棺椁逐渐显露了出来。 “开吗?”楼七问。 余晚之深吸了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楼七心中抱有敬畏,对着棺椁作揖,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拔出了剑,将棺材上的镇魂钉撬了出来。 她手撑棺盖,在余晚之紧张的目光中用力一推。 嘎吱—— 棺木摩擦出沉重的声响,楼七侧开头,潮湿发霉到味道和腐臭味扑面而来。 “火把给我。” 楼七接过川连手中的火把,凑近低头一看,说:“这地方潮湿,又埋得不深,都成白骨了,你真要看?” 余晚之发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抬脚上前,缓缓步入了坑里。 她在火光里低下头,看见尸体已经化作了白骨,两个空洞的眼眶笔直地盯着天,像是在诉说着她的不甘。 余晚之缓缓伸出了手,将要碰到尸骨时,楼七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 “我得看看是不是她。”余晚之说。 她得亲自确认一遍,棺椁里代替她躺着的究竟是不是她猜想的那个人。 余晚之挣脱开了楼七的手,颤抖的手抓住了尸骨的鞋袜。 她顿了顿,似在鼓足勇气,才一把扯了下来。 余晚之盯着尸骨的趾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然后一下跌坐在了黄土间,垂下头,肩背开始轻耸,紧接着发出了抽泣声。 她一手搭着棺木,把头也靠在了棺木上,眼泪扑簌簌滴进了泥土中。 楼七没见过她哭,说实话,她真的以为她这样的女子天生就没有眼泪。 她凑近了些,想要安慰,于是听见了一阵呢喃。 “为什么?……她是我妹妹,她是我妹妹呀,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余晚之心痛难忍。 继父母失去消息后,宋卿时又在她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宋卿时明明知道她与彩屏自幼一起长大,虽为主仆,但胜似姐妹,可他还是杀了彩屏,让彩屏替她躺在了棺木里。 楼七没有开口,她看着扶棺而哭的女人,不知道她这些话是对谁说的,又为何伤心成了这样。 楼七看了眼露出来的趾骨,没看出什么端倪,定睛一看才发现那趾骨比正常人多出了一个脚趾。 怪不得呢,怪不得她要开棺,怪不得她看了趾骨就哭成这样。 原来是从趾骨认出来是她认识的人。 妹妹吗?楼七心想,这具尸骨叫江晚之,虽然与余晚之一字之差,但宋卿时的夫人又怎会是余家小姐的妹妹? 第54章 阴魂不散 风雪渐渐大了,楼七拍掉她头上的雪,说:“我们该走了。” 余晚之已经平复下来,她直起身,又将鞋袜替尸骨套了回去。 她又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余晚之,好似楼七之前看见的痛哭流涕的那个人只是幻觉。 “盖棺吧。”余晚之哑声说。 棺木重新封上,余晚之抓着泥土一把一把撒在了棺木上。 楼七和川连又将土回填,铲雪重新覆盖了坟冢。 余晚之在墓碑前慢慢蹲下来,那上面刻着她的名字,躺着的人却是彩屏。 墓碑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 那宋卿时烧的纸钱她也收不到吧,在下面估计还挨着饿,受着冻呢。 余晚之想起了当初买回彩屏的时候。 那个八岁的小姑娘大冬天仍旧穿着单衣,脸颊冻得通红嘴唇发白,脚趾头还露在破烂的鞋外面,扯着短了一截的袖子局促地在她面前,怯生生地喊了她一声小姐。 年幼的余晚之说:“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小丫头问她能吃饱吗?她说能。 小丫头当时就咧着嘴开心地笑了,干裂的嘴唇裂开冒出了血珠。 自那时起,那个苦命的丫头啊,便将她当作了天。 余晚之扮成男孩去学堂念书,彩屏就抱着腿坐在学堂外等她。 学堂里的男孩们取笑她像个女人,欺负她,彩屏就冲上去和他们打架,嘴角被打出了血,还笑着说小姐我把他们揍了。 她落水,彩屏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用自己将她托了起来,她不知道一个不会泅水的丫头,是如何客服恐惧将她托起来的。 后来,她们都学会了泅水。 为何想要留下坠云,不单单是因为她在余晚之疯傻的时候待她没有那么差,而是因为她在余晚之落水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那一刻,让她想起了彩屏,那个丫头也和坠云一般傻。 余晚之抬手摸了摸冰凉的墓碑,用干哑的嗓音轻声说:“我今日没带纸钱,改日再来给你烧,待我事了,我就来接你,我们一起回家。” …… 离开大昭寺时,才刚刚开始飘雪。 到了半途越下越大,凛风沙沙作响,卷夹着雪粒子迎面打在人脸上,又往脖子里钻。 沈让尘手握马缰,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赶不及在城门关闭前入城了。” 既白下午才在大昭寺后山泡热的身体又冷了,跟在一旁说:“公子要入城,难道他们还敢拦不成?” 既白又说起了他那句口头禅,“我们家公子是谁?国公府二公子,仪妃娘娘的亲弟——” “再说我就毒哑了你。”沈让尘打断。 既白立马闭紧了嘴。 沈让尘道:“我们今夜不入城。” 他来见左都御史徐时按本就是打了见寂然大师的幌子,出城的事越少人注意到越好。 既白的脸被风割得生疼,忍不住说:“公子,来的时候我记得路边有个废弃的土地庙,就在前面几里地,咱们去那里躲一躲吧,太冷了,我怕我冻死在路上。” 沈让尘首肯,又加快了速度。 破庙就在前方,风雪里隐隐看到了一点光亮。 既白道:“好像已经有人了。” 两人策马奔近,看到土地庙里果真亮着光,破庙侧面背风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 既白下马查探,看了眼马车后说:“公子,巧了,是余府的马车,就醉霄楼那晚三小姐乘的那个。” 两人下马,既白也在马车旁套了马,才去敲门。 “有人在吗?”既白明知故问。 楼七耳朵一竖,觉得这声音带着三分顽皮,听着倒是有点熟悉。 见里边无人应答,既白又道:“三小姐,我们赶不上进城,想借个地儿歇一歇。” 楼七想起来是谁了,沈让尘身边那个背双刀的少年。 她看了余晚之一眼,见余晚之懒懒地睁开了眼,问:“你们是谁?” 既白道:“是我和我家公子。” 余晚之明知故问:“你家公子又是谁?” 既白轻哼了一声,说:“我家公子是国公府二公子,仪妃娘娘的亲弟,皇上的小舅子,天师之徒,詹事府詹事。” 沈让尘无奈地看了眼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里边安静了片刻。 那个带了点无精打采的声音又开了口:“这么多人,住不下。” 沈让尘:“……” 既白:“……” 既白气得想砸门,刚抬起手,沈让尘伸手一拦。 又过了片刻,门开了,站在门里的是余晚之身边那名小厮。 “两位请进。” 破庙里烧着火,虽然不时有风从破窗钻进来,但也比外面暖和了不少。 几人围坐在火堆旁取暖,听着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既白伸着手烤火,看着余晚之说:“三小姐,真巧呀,咱们还真是有缘。” 余晚之盯着火堆,懒懒地说:“是阴魂不散吧。” 既白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沈让尘透过火光看她,不知是不是因为火光的映衬,她的脸颊有些发红,懒懒地半耷着眼,不太想理人的样子。 他目光下移,扫过她的裙摆和绣鞋,又扫过楼七和川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又重新落回到火堆上。 “公子,公子。” 沈让尘侧头,“什么事?” 既白看了眼对面的人,凑到沈让尘耳边,低声道:“他们的鞋上都蹭了泥。” 沈让尘“嗯”了一声,既白就知道他也看见了,只是没说而已。 大冬天,处处都被白雪覆盖,几人的衣服的鞋子上都沾了泥,那泥是怎么来的呢? 得扒开了雪才能蹭到鞋上,还得蹲下身,才能蹭到衣裳上。 既白眼珠子滴溜滴溜转了一圈,忽然捂着肚子说:“公子,我想如厕。” “去吧。”沈让尘道。 既白起身,捂着肚子开门走了。 第55章 先欠着 过了片刻,既白大摇大摆地回来,往地上一坐,“舒服了。” 他坐的却不是沈让尘那边,是楼七身旁。 刚坐下楼七便皱眉,拿剑鞘抵住他的肩,不耐地说:“走开。” “小气,你们这边暖和些。”既白揉了揉肩膀,笑嘻嘻地坐回到沈让尘身旁。 柴火哔啵作响,川连往里头添了柴火,又退回到了角落里。 余晚之觉得头有些昏沉。 看到沈让尘,又让她想起一件事来,她答应了楼七替她找师兄的遗骨,而她目前所有认识的人里,最容易接触到此事的人,非沈让尘莫属。 余晚之稍稍坐直,透过火光看着沈让尘,想着要如何开口才显得自然。 那目光如有实质,沈让尘并非没有察觉,只是盯了火堆半晌,才缓缓抬眸。 两人的视线顿时在空中交错。 谁都没有开口,谁都没有移开目光,仿佛是一次无声的较量,谁先移开眼,谁就成了输家。 破庙里的气氛逐渐凝固。 既白觉得周围温度都似乎低了些,川连尽量将自己当作透明人,楼七则按着剑,身体开始紧绷起来。 就在这样的僵持不下的时候,余晚之忽然侧头打了喷嚏,刚打完又打了一个。 她吸了吸鼻子,转回来时看见了沈让尘了唇角若隐若现的笑容。 “你们进进出出将冷风带进来了,害我着了风寒。”余晚之说。 既白觉得三小姐有点无理取闹了,就这点风还能把她吹着凉了?得有多矜贵? 再说了,进进出出不是指他吗?但他看了眼自家公子,自家公子好像也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 “既然三小姐身体不适,你不如我给三小姐把个脉吧。”既白自告奋勇道。 余晚之意外地抬了抬眼皮,“你还会诊脉?” 既白笑着说:“略懂略懂,我是万精油嘛,在不渡山的时候,什么都喜欢学一点,所以什么都没学精。” 楼七“嗤”了一声,武功造诣比她这个专门练武的还高,还说自己什么都没学精,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 楼七抱着剑转了个方向,闭上眼假寐。 余晚之捡了根木棍掏着柴火,说:“害我着了风寒,银子就不用你们赔了,倒是有件事想麻烦二公子。” 楼七偷偷睁开一只眼看余晚之,这和碰瓷有什么区别? 连她都觉得多少有点不要脸了,而余晚之竟能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知道沈让尘又是什么反应。 “好说。”沈让尘问:“什么事?” 余晚之说:“我想请你帮忙找一下楼七师兄的骸骨,事情过去有一段时日了,恐怕难找。” 楼七立马闭紧了眼,“……”我错了,我收回我刚才说她不要脸的话。 “于我而言,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沈让尘道。 楼七瞬间从他的话里读出了暗藏的意思,忽然地睁开眼,“我师兄的遗骨在你手里。” “确切地说,是尸首。”沈让尘淡淡道。 楼七手中的剑蓦地出鞘半尺,带着隐隐威势。 这边剑离鞘的声音刚刚响起,那边“欻——”的一声,既白的双刀就出现在了手上。 两人对视了片刻,又心照不宣地几乎在同时收回武器。 一个知道打不赢,一个知道打不起来。 沈让尘和余晚之不约而同地白了两人两眼。 余晚之看向沈让尘,“你拿着她师兄的尸首,怕是早就料到了今日,借此来谈条件吧。” “三小姐高看我了,不过,那你准备用什么来做交换?”沈让尘说。 楼七师兄的尸首他确实知道在何处,尸首对刑部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当时沈让尘替楼七师兄收敛尸骨,并没有想到过会有今日。 他只是感念那个男人是条汉子,答应了对方要办的事,直到死都没有松口,又觉得他是个蠢人,萍水相逢的人而已,值得他做到如此地步? 或许这便是江湖人口中的信义。 余晚之问:“那二公子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怕是没有,不如……”沈让尘目光掠过楼七,落在余晚之身上,“先欠着。” 余晚之垂眸,沈让尘不是这样不谨慎之人,看楼七那一眼是故意的,他意有所指,其实已经将他要的东西告诉了她。 他一直以来的目的从未改变,他要的就是被楼七藏起来的东西。 而她与他所谓的偶遇,交锋,拉扯,相助,都不过是他在达成目的过程中的插曲而已。 沈让尘看着她,不知为何,从她半垂的眼眸看出点恹恹来。 “成交。” 余晚之说着,丢下手中的木棍,拢紧披风后闭上眼,是不想再说话的意思了。 既白看了看对面,三人都在假寐,于是凑过去耳语,“公子,我方才去外面瞧过,马车上有铁锹和锄头,而且我在楼七身边坐下时闻到了她身上味道,有腐气,虽然很淡,但是我闻到了。” 沈让尘稍稍斜他一眼。 既白立刻说:“我不是说楼七要烂了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们像是去挖过地。” 铁锹,锄头,挖东西,腐气,联想起来不难猜。 既白一个激灵,轻声说:“他们该不会是杀了人偷偷拉到城外去埋了吧?!” 既白对余晚之的畏惧顿时又加深了几分。 “公子——” “你还能再大声些。”余晚之睁开眼看着既白,“我都听见了,你这么好奇不如我来告诉你,我们没去埋人,但我们去挖了个坟。” 挖坟? 既白背脊忽地一凉。 沈让尘没说话,那只狐狸狡猾得很,说话时常是真假掺半,让人难辨真伪。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沈让尘心里想着,就这样闭上了眼。 沈让尘没过多久便了醒来,既白打呼的声音盖过了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楼七也醒着,其他人正在熟睡。 火堆快要燃灭了,楼七往里添柴,不多时火光又盛了起来。 沈让尘睡不着了,他这个位置,只要直视,看见的就是余晚之。 此刻,他能确定她脸上的红不是被火光衬托出来的了,因为眼下余晚之的脸已经潮红得太不正常,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 “她在发热。”沈让尘说。 楼七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转头一看,余晚之不适地蹙着眉。 楼七伸手探她的额头,触手滚烫,一捻指尖全是汗,皱眉道:“是发热了,只是眼下没法进城看大夫。” 第56章 生怜 “余晚之,余晚之。”楼七伸手摇了两下。 或许是今日的事让余晚之心力交瘁,又或许是身体太过难受,余晚之没醒,只是眉心蹙得又深了些。 天寒地冻,又是大悲大恸,恐怕病症就是这么激出来的。 沈让尘伸手推了下一旁的既白,呼噜声戛然而止。 既白大睁着带着着困意的眼,“公子。” 沈让尘下巴一指,“她发热了,去看看。” 既白的的确确会些医术,虽算不上精,倒也比许多江湖游医强。 既白手指搭在余晚之腕上,忽略楼七谨慎防备的目光,凝神探了片刻,说:“这身体,得好好养养才行呢。” 楼七当他在说废话,“你到底会不会看?” 既白又换了只手把脉,边说:“嗯……脉搏虚微急促,恍若冬寒初至,外表炎热如灼,此乃内寒外热之象。” 既白起身,又嘀咕道:“好好的千金小姐,身子骨虚成这样,余家连个女儿都不会养么?” 川连早在他们说话就被吵醒,此刻接话道:“小姐一直在庄子上,丫鬟照料不仔细,身子骨就是这么养虚的。” 既白的话楼七听了个半懂,“内寒外热是什么?” “内寒外热就是内寒外热。”既白不耐解释,“不过她身子骨虚,不能下猛药,需得以良方温阳散寒,至于这身体嘛,是得要慢慢养没错的。 楼七说:“你眼下看了也没用,又没有药。” “谁说我没药了?”既白反手去掏腰间的顺袋1。 掏了一半才想起来还没请示公子,忙看过去,见沈让尘颔首,才从里边掏出来一个小瓶。 “这个先吃一粒,虽不能药到病除,但能让她一时半会儿不被烧成傻子。” 楼七看着瓶子,没有伸手去接。 谁知道是治病的药还是毒药,人心难测,沈让尘又是那般诡计多端之人,万一是毒药,他借此为要挟,那余晚之和她都得一同被套上。 “不用。”楼七冷冷道:“谁知道是不是毒药?” 这话让既白听得不高兴了,“哼”了一声,“好心没好报,要不是公子吩咐,我还不乐意呢,到时候烧成了傻子可别怪我见死不救。” 说完走到沈让尘身边坐了下来。 沈让尘看了余晚之半晌,手摊开在既白面前,既白会意,不大情愿地拿出方才那只小瓶。 余晚之已经烧到人事不知,沈让尘一靠近就听见了她短促沉重的呼吸,极度难受的样子。 他抖了一粒倒入掌心,刚要喂给余晚之,楼七抬剑一挡。 “不用,我有办法给她降温。”楼七说罢,将余晚之抱了起来。 既白见她想把余晚之抱出门去,顿时一激灵,“诶诶诶——你想害死她!都说了她身体不行下不得猛药,你这样抱她出去降温,极寒极热相激,现在是内寒外热,等会儿全凉透了。” 川连赶忙劝阻,“外头天冷,还是不要出去了。” 楼七犹豫不决,将余晚之放回原处,却护着不许沈让尘靠近。 沈让尘原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为达目的,他能慢慢地熬,就好比当初为了引楼七出来,他能慢慢布局,慢慢和余晚之周旋。 但此刻他的耐心已经告罄,捻着一粒药丸要喂余晚之。 楼七伸手去挡,还没碰到,沈让尘反手便是一掌,楼七只觉得掌风之凌厉,不敢硬接,斜身躲开,就听沈让尘冷冷喊了声既白的名字。 唰——的一声,既白两把钢刀应声而出。 手中钢刀猛向楼七猛地劈去,楼七抽剑迎战。 铮、锵、琅、铛的刀剑相击声激荡在庙里。 沈让尘捏开余晚之的下巴,将药塞入口中,又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自觉吞咽。 既白和楼七正在酣战,庙里刀剑之气横飞,卷得火苗乱晃,火星四溅。 沈让尘侧头,“出去打!” “是!”既白架住楼七的剑,还得空回了一声。 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带雪的朔风从大门扑进来,火苗倒向一边。 沈让尘:“关门。” 川连蹑过去关上了门,听沈让尘说了声“水”,又去到沈让尘之前坐的地方把地上的水囊取了过来。 沈让尘托着余晚之喂了两口,一半进了她口中,一半又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流到了他托着她下巴的手指上。 他扶着她靠回墙上,刚一松手,她人就斜了过来,一下撞在了他的胸膛。 沈让尘愣了一下,那次没来得及抓住的微妙情绪再次卷土重来,这次似乎更加明显,竟让他眸中生出了几分惘然。 这样陌生的情绪,他竟一时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 她这样半靠在他怀里,沈让尘才真切感觉到她到底有多瘦。 汴京以瘦为美,讲究“弱柳扶风”,但不该是这么个瘦法,肩胛骨凸起,都有些硌人了。 余晚之疯傻后被养在庄子上这事沈让尘一直知道,但他此刻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不仔细”,才能把一个好好的人养成这样。 余老夫人不管她吗?她母亲不管吗?余崇光和余锦安也不管吗?偌大的余府,就找不出个会养姑娘的人? 外面两人打得乒乒乓乓,打斗声间或夹杂着说话的声音。 既白:“坏女人!我对你手下留情,你居然对我下死手!看我今日不打服了你!” 沈让尘侧头看向川连,“你跟她多久了?” 川连谨慎回话,“小姐从庄子上回来后,我才跟的。” 沈让尘靠墙坐下,她的身体又靠过来几分。 他抬手想将她推开,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手慢慢垂了下来,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臂上,连他自己也不知这举动是因为什么。 川连看着两人的动作欲言又止,几次想要开口都没敢。 “下人待她很不好?”沈让尘问。 川连想了想,这应该也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于是说:“很不好。” “说是小姐,在庄子上过得还不如丫鬟呢,府上拨的银子都进了丫鬟腰包,吃得和下人一般,要是不听话,就得饿着肚子,您别瞧小姐白,都是在屋子里被关出来的。” 沈让尘目色凉凉,“为何关她?担心她出去发疯?” “这倒不是。”川连下意识回话,回完又犹豫了,“是……是……” 1顺袋:古代一种挂在腰带上盛放物品的小袋。 第57章 母猪上树 那颗向来沉稳的心似乎提上些许,沈让尘问:“是什么?” 川连看出沈让尘没有恶意,但他觉得这事不好讲,讲了怕污了小姐清誉。 他所知道的,甚至比余晚之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因为小姐自醒来之后,似乎对从前的事记得并不太清楚,有些事都还是坠云同他说的,坠云说小姐不记得也好,本就不是令人开心的事。 “你说。”沈让尘淡淡道:“总比我亲自问她要好。” 川连犹豫了片刻,说:“庄子上有些男人,他们看小姐傻,不会说话也不会告状,就,就生了歪心思,坠云不敢让小姐出去,只好把她关起来,那些人不敢进院子的。” 他这样一讲,沈让尘立刻就明白过来,心里头竟有些闷得不适。 痴傻的,可有可无的,连状都不会告的小姐,庄子上的男人还能动什么歪心思呢? 做了她也不会告状,告状也未必有人信,信了也未必有人管。 像被困于枯井,仰头可见天光,却无人为之垂下绳索。 就那样耗着,耗着,抬眼一望即是一生。 沈让尘垂下眼,盯着她因不适而轻颤的睫毛看了很久,很久。 门“咚”一下被人撞开,楼七差点摔到火堆里。 紧接着既白手握钢刀跳了进来,一把刀指着楼七朗声说:“你服不服?!” 还没等到楼七回答,既白就见自家公子眼皮一抬看向他,冷冷道:“手断了?关门不会?” 既白少见自家主子这个语气,知道这是不高兴了,但是他明明都是按照公子的吩咐阻挡楼七,打也是出去打的,怎么就惹公子不高兴了呢? 这个问题既白百思不得其解。 既白默默关了门,风雪被阻挡在门外,呼呼叫嚣着想要冲进来。 他收了刀,此刻才注意到了公子和三小姐的姿势不太一般,他和楼七对上视线,两人都有些蒙圈。 既白睁大眼睛看楼七,挑了挑眉,似在问:咋的……咋的两人还抱上了? 楼七一摊手,意思是:你问我我问谁去? 两人同时看向川连。 川连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不知道,裹紧蓑衣往角落里缩了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几人打完哑语,心里都有个念头。 这太诡异了! 其诡异度不亚于母猪上树。 …… 余晚之翌日下午才醒,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楼七翘腿坐在椅子上,见她睁眼便侧头对着外边说:“人醒了,坠云,热药去。” 外间坠云应了一声,伸了个头进来,让楼七把桌上温着的粥给小姐垫垫肚子,又叮嘱余晚之别下床走动。 门吱嘎开合,脚步声快速走远了。 余晚之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得浑身酸痛提不起力。 “你扶我一下。”她伸手。 楼七托她起来,往她后背塞了个枕头,“就这样靠着吧你,昨晚差点死了。” 余晚之虚弱地笑,“哪有那么夸张。” 楼七心道:有的。 要不是既白那小子拦着她,不让她把人抱出去,兴许她还真把余晚之给弄死了也说不定。 楼七给把粥端来,青菜剁碎了佐在粥里熬,看起来就清爽不腻。 余晚之捧着吃了小半碗就开始反胃,再吃不下了,递给楼七,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半夜。”楼七搁了碗,表情有些怪异,“沈二公子大张旗鼓半夜让人开城门送你回来的,感动不感动?” 余晚之的表情比楼七更加怪异,似是不信,“他有那样好心?” 楼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谁知道他图什么呢?兴许是看你貌若天仙,动了心思呗。” 余晚之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冷笑了一声道:“你要是说他对楚明霁有点意思,我倒更容易相信。” 她垂眸沉吟须臾, 想的是楼七口中的事。 “以沈让尘那样的身份要进城不难。”余晚之一边分析,“可他昨夜却没赶着进城,堂堂沈二公子夜宿破庙,定然是为了不引人注意,昨日兴许是出城去做了什么不愿为人发现的事,刚好打着送我的幌子回来。” 楼七看着她,心说你就瞎分析吧。 她还以为余晚之算无遗策呢,这次可是真猜错了,人家沈二公子就是专门送她回来的,不但亲自送到了家门口,还替她撑了回腰。 但楼七不想告诉她,就像心里揣了个秘密,看人胡乱猜来猜去,只有自个儿窥破天机的那种感觉实在令人舒爽。 “也罢。”余晚之又道:“左右我也算占了便宜,总比在破庙歇一宿要好。” “占便宜还是吃亏这个就说不准了。”楼七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想说你昨夜都让人抱了,还不知道是谁占便宜呢 “此话怎讲?”余晚之忽然有种不祥的预兆。 正好坠云端了药进来,楼七一指坠云转了话题,说:“昨夜的事你问她去。” “我吗?”坠云放下药碗,蹑缩到一边说:“昨夜少爷来找小姐,说有事要说,小姐不在,少爷追问小姐去了哪里,我只好编了个理由,说小姐和友人相约赏雪去了。” 楼七抚掌,补充道:“然后沈让尘送你回来,被你哥在门口撞个正着,那么这个莫须有的‘相约赏雪的友人’,在你哥眼中就是沈让尘无疑了,你说这是不是缘?” “孽缘。”余晚之端端只能感叹自己倒霉。 上一次余锦安就已经对她和沈让尘相交有所不满,此次又是半夜才归,余锦安这次估计真要发火了。 坠云摸了摸碗,见不烫了端起来说:“小姐喝药吧。” 余晚之看着药碗,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我昨日让你办的事情办了吗?” “办了。”坠云说:“东西放床底了,小姐要看吗?怪吓人的。” “不必了。” 坠云拿勺子舀了药,余晚之摇头说:“倒了吧。” “这怎么行。”坠云急道:“不喝药身体怎么能好?” 余晚之轻声道:“就是要好不了才行,要是生龙活虎,下一步棋就没法走了。” 坠云还没想明白,楼七已然开口,“你想借此把你那个母亲拉下水?” “不是拉下水,而是踢下水。”余晚之纠正。 她自己要在岸上,她要的是林氏下水。 她本是“外来客”,与林氏毫无母女之情,更不要谈什么生养之恩,原本林氏不招惹她,倒也能相安无事,但林氏太不安分了,她得给她些苦头吃吃才行。 余晚之又道:“对了,你之前说你师兄的事稍后再说,现在能说了吗?” “不能。”楼七起身,抽掉她背后的枕头,说:“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现在什么样,醒来就操心这操心那的,药也不喝,当自己铁打的呢,睡吧睡吧。” 聊这一阵,的确有些费神,余晚之脸在枕上蹭了蹭,在暖意里渐渐又睡了过去。 …… 第58章 换人来养 余锦安晚上才来,从礼部回来后先回去看了徐清婉,又转道过来看余晚之。 “身体感觉如何了?”余锦安坐在床前。 “已经好多了。”余晚之笑着说:“倒是巧了,之前祖母来看我时,第一句话问的也是这个,祖母腿脚不好,二哥你劝一劝,让她别来看我了,待了好了去给她请安。” 余锦安又问:“父亲来过了吗?” 余晚之唇角又勾了勾,“父亲忙,母亲也在病中需人照料,我没事的。” 余锦安眉心稍微蹙了蹙。 再忙也并非挤不出这片刻时间,不过是不在意罢了,余晚之两句话又将他思绪拽回了昨夜。 坠云说她与友人相约赏雪,余锦安当时脑中闪过的第一个人就是沈让尘,结果他猜得果然没错。 “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小姐不是亲生,偌大一个余府,若连个姑娘都养不好,不如早些替她寻个人家,换别人来养。” 这是沈让尘的原话,话说得重,也没留情面,当场就说得余锦安羞惭满面。 余锦安原本斟酌了许久,就等着兴师问罪,结果反倒被沈让尘将了一军。 他听那意思,倒像是他沈让尘准备接过去养似的。 余锦安当场就想回他一句:那你退个屁婚。 不过好歹是把这句话硬生生忍住了。 “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嗯?”余锦安收回思绪,说:“走神了,其实你倒也不必如此懂事。” 余晚之诚恳道:“昨日出了城,没想到雪说下就下,耽搁在路上了,让二哥担心了,是晚之的错。” 余锦安欲言又止,“你,你……” “二哥但说无妨。” “你与沈让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锦安实在是忍不住问。 余晚之怔了一下,“昨日我并非与他相约,坠云怕二哥担心我才如此说,我与他在城外巧遇,只是巧合罢了。” 余锦安盯着她的眼睛,干干净净满是诚恳,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可沈让尘既要退婚,却又为她撑腰,怎么这两人一个二个都叫人看不懂呢。 时间不早,余锦安该回去了,以免打扰她休息。 他起身道:“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缺什么你让人来知会我一声。” “好。”余晚之乖巧道:“不过还有一事,许家那边怎么样了?” 余锦安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我昨夜本就是为这事来的,我已与许少言聊过。” “只是……”余锦安皱眉,“许少言抵死不认那丫鬟腹中怀的是他的骨肉,还当着我的面把那丫鬟打发出了府。” 距余锦棠见到那丫鬟已过了几日,要么是那丫鬟回去不敢提起此事,要么就是许少言当真沉得住气。 但肚子里的种是他的这一点,他是无可抵赖的。 “那二哥信吗?”余晚之问。 “此事你切莫操心。”余锦安说:“待我问过父亲母亲之后再谈。” 余锦安走出房门,余晚之让坠云提着风灯送他出院。 余锦安:“今日用过药了吗?” 坠云回道:“用了。” “我看她脸色苍白,说话无力,怎么用了药身体也不见起色?” 余锦安叹了口气,又叮嘱坠云照看仔细些,才出了院门。 余锦安一走,楼七就从隔壁房过来。 她向来剑不离身,剑是师傅送的,剑鞘是师兄给的,她最珍惜的就这两样了,带在身上让她觉得心里踏实。 “你不是请了人盯着许家吗?许少言干的事你怎么不直接跟你哥说?” 余晚之轻声说:“他这人太心软,此事放在他手上办只会温和处理,说了作用也不大。” 楼七“哼”了一声,“你还真不嫌事多。” 余晚之挪了个舒服的姿势说:“左右我也不会耽搁你的事,而且我也不是为了余锦棠。” “那你为什么?”楼七诧异道。 “兴许是见负心汉过得舒坦了,我就不舒坦吧。” 楼七哼笑,“说得像是被负心汉伤透了心似的,天底下那么多负心汉,你顾得过来吗?” 余晚之没回楼七,又说:“你师兄的事,你还没同我细说。” 提起师兄,楼七顿时收了笑,默了半晌才开口。 “我和师兄都是跑江湖的,靠武艺在江湖上替人办事混口饭吃,我们是刀口舔血没错,但我们不杀人。” 明明躺在被窝里,余晚之仍旧觉得背脊发冷,看来此次的病来势汹汹。 “你师兄被刑部捉拿是因为杀了人?” “他是被诬陷的!”楼七纠正,“不然刑部的人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是在进京的路上遇到的那个人,对方也要进京办事,见我师兄会武艺,邀他同行。” “是什么人?” 楼七摇头,“我师兄知道的应该也不多,是一个叫张茂生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操的是庆安口音,书生模样,比我师兄矮半个头,大约……这么高。” 楼七比划了一下,“这是我师兄给我消息,那人带了东西进京,但是路上发现有人跟踪,见我师兄武艺高强才跟着他。” “那人死了,你师兄拿了他的东西,被跟踪他的人追杀。”这都是余晚之的推测。 楼七拉了凳子过来坐,说:“不是我师兄拿了,是张茂生临死前托我师兄替他带进京,交给督察院的徐则桉徐大人。” 余晚之微微偏头,“有人担心东西交到都察院,所以把张茂生的死扣在你师兄头上,你师兄被捉拿前将东西藏了起来。” “没错。”楼七点头。 “什么东西?” “半册账本。” 余晚之看向她,“你师兄临死前一定告诉了你账本在何处吧?” “即便是你,我不会告诉你东西在哪儿。”楼七说:“我和师兄同出一门,自幼师傅教我们的信义二字,我师兄为这两个字送了命,我得把他要做的事做完。” 余晚之凝神想了想,说:“账本你师兄没带进京城。” 楼七蓦地抬头,脸上满是震惊。 “你也不用惊讶我为什么知道。”余晚之又说:“这是很好猜的事,若藏在汴京城里,你多半已经找到送去都察院了,东西应该很远,你一时片刻没能抽开身去取,就出了之后的事。” 楼七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真是聪明,让她猜得分毫不差。 楼七情绪略微低落,“或许沈让尘说的是对的。” “怎么了?”余晚之问。 楼七拇指在剑柄上轻轻摩挲着,“或许沈让尘真的和我师兄的死没有关系,我这些日子反复在想那晚和师兄分别的时候,他那么着急地告诉我那些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也不想让我亲眼看着他死才说分头行动,所以多半是是自己跳的河。” 余晚之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在亲人离世面前,任何的安慰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因为她亲身经历过。 “但我不能相信沈让尘,他这么着急想得到账本,只怕是就想毁灭证据。” 楼七说完,看见余晚之脸上带着笑,“你笑什么?” “笑你傻。”余晚之说道:“我若是沈让尘,想要毁灭证据就直接杀了你,那这世上就再也无人知道那半册账本的下落。” 经她一说,楼七顿时如醍醐灌顶,“你的意思是,他是好的那一头?” 余晚之扯了扯被子,“他好不好我不知道,至少目前来看,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敌人。” 第59章 换了一个人 楼七说得对,她或许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可有什么办法呢,自幼父母就是这样教导她,没看见就算了,若是见了能伸手就伸一伸手,今日她相助之人,兴许就是他日祸临己身时拉她一把的人。 她生得这样矛盾,既冷情又重情,既善且恶,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 余晚之没喝药,吊着精神聊了一宿,脸上疲态深重,楼七走后坠云灭了灯,余晚之躺在床上也没能睡着。 她想起城外庄子上的那个女人,从前的“自己”,如今的江晚之。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是从前疯傻的“余晚之”吗? 可从那女人院内赏花的样子来看,分明又不像是傻子。 …… 雪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只是比昨夜小了许多。 书房灯还未熄灭,薛辛带着大夫进到院内,在书房门上叩了叩。 “大人,大夫回来了。” “进来。” 薛辛抖落了身上的雪,推开门,带着大夫入内,看见自家大人什么也没干,只是呆坐在书桌后,面前空无一物。 大夫行完礼,说:“大人,我已经替夫人诊过脉了。” 宋卿时涣散的眼神逐渐聚拢,许久未曾开口,喉咙有些干哑,“如何?可有过滑胎?” “这……”大夫有些为难,“单是诊脉不能确认夫人是否有过滑胎,两月前夫人月事的确是比寻常时间要长,但丫鬟也说夫人月事向来不准,恕我无能,实在是不能确诊,此事夫人自己应该最清楚不过,只可惜……” 宋卿时缓缓捏紧了手,说:“只可惜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非但什么都不记得,性情也是大变,看见不熟悉的人就害怕,夜里会惊醒尖叫,喊着有人要杀她,日日哭喊着要他去看她,去了就黏着他不放,将他看作自己唯一的依靠。 言行,步态,性子,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就好像完全换成了另一个人。 大夫又道:“夫人身子骨康健,子嗣只是时日问题罢了,大人切莫忧心。” 宋卿时此刻忧心的却不再是子嗣的问题,而是那封信。 他们成婚近四年还无子嗣,信州岳父岳母也心急,若她没有身孕,那信中所写只能解释为是为了宽慰二老。 可若是真有身孕却在无意中滑胎,那这个坎在他心中就过不去了。 当初做下这个决定时,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房中静了许久,薛辛和大夫一时也不敢开口。 “她会想起来吗?”宋卿时忽然问:“想起从前的事。” 大夫道:“夫人头脑没有受到过撞击,按理说不会突然失忆。” 宋卿时冷冷抬眸,大夫顿时一个激灵,吓得跪在地上。 “大人,我敢保证当初那药绝对没有问题。”大夫吓出一身冷汗,“那药只会令人假死片刻,夫人也的确醒过来了呀。” 许久,宋卿时摆了摆手,大夫连忙退下去,薛辛留在了屋内。 “夫人又吵着要见大人。” “就说我不便出城。”宋卿时说。 薛辛无奈道:“说了,根本没用,夫人又砸了不少东西。” 宋卿时只觉满身疲惫,“让她砸吧,砸吧……” 他竟有些害怕那个地方了,从前回家看见她就觉得踏实,如今看见她就觉得害怕,甚至厌烦。 那分明还是他的发妻,却又好像不是了。 薛辛见他忧思深重,说道:“大人,郭大人近日盯得紧,近日还是不要出城了,若是让人发现夫人还活着——” “知道了。”宋卿时打断他。 …… 澹风踏入院内,对檐下啃鸡腿的既白比口型,“还在看呢?” 既白撇着嘴点了点头。 澹风进到房中,“公子,三小姐让人带了信。” 沈让尘接了拆开,一眼便扫完了信上的字。 偌大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而已:「明日辰时,楼七出城。」 澹风离得近,也看到了信上的内容,不解道:“公子,三小姐故意向我们透露楼七的行踪,这是何意?” 沈让尘折了信纸装好,随手塞入书桌抽屉,说:“她既然肯主动告知楼七的行踪,意为告诉我她没有再将我视作敌人,她担心楼七此行有危险,我要账本,她要人,人和账本都不能有事,你派人跟着楼七,暗中保护。” 澹风颔首,“是。” 书桌上摊着一张画像,旁边还有许多,卷轴堆成了一摞小山。 沈让尘从画像上扫过,随意卷起丢在角落的地上,问:“还有事吗?” 澹风觉得这事可有可无,想了想还是说:“三小姐还病着,听说越病越重,余府正到处请大夫。” “不应该呀。”既白闻言跳了进来,随手抹了抹满嘴的油,说:“我那方子绝对没问题,肯定是药到病除。” 见没人理他,既白又道:“反正不是我那方子的问题,要是人死了余府也别想怪到我头上,说不定是他们府上自己有人动了手脚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沈让尘抬起头看向既白。 既白被他看得一愣,“是真的,公子,话本子上不是都这么写的么?我还听说那些大户人家里,夫人毒害小妾呀,小妾毒害夫人呀,儿媳又毒害婆母呀,丈夫杀妻,妻杀丈夫的,反正可多可多了。” 沈让尘揣摩片刻,就听外边丫鬟喊了声:“楚大人。” 第60章 媒婆 楚明霁步子大,摆了摆手没让丫鬟带路,进门解下披风扔给身后小厮。 他远远瞧着桌上摆着的画像,顿时“嚯”了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要议亲了?这东西一年到头我能看上百张。” 楚明霁说起来还挺得意的样子。 他二十好几还未成婚,别家的公子这么大都抱上孩子,他母亲着急,遍寻各家小姐画像给他挑,他一个也瞧不上,急得他娘嘴皮起火泡。 沈让尘此刻脸色十分“好看”。 澹风握拳抵在鼻下忍笑,既白是直接笑出了声。 待楚明霁走近才发现为何沈让尘是那副表情了,桌上摆着的画像上是个男人。 楚明霁看了看画像,又看看沈让尘,故意抱紧自己后退了两步,“你该不会是……对男人——” 沈让尘一个卷轴飞过去,楚明霁连忙接住,哈哈笑了一声,“你没事看男人做什么?你家又没有未出阁的小姐。” “给余三小姐看的呢。”既白热心道:“公子说余家养不好姑娘,不如唔唔唔——” 沈让尘一个眼风,澹风当即捂住既白的嘴把他往外拖。 可惜晚了,楚明霁不是傻子,听了大半再联想画像,还能不明白什么意思吗?当即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哈哈哈哈……沈二,哈哈哈哈你还当上媒婆了,要给余三小姐找个如意郎君?” “可以呀你,退了婚还管善后。” 沈让尘这人就是稳,任他楚明霁笑成了傻子他也不为所动,摊开卷轴一张一张看去,不满意地便往角落地上一扔。 没人搭理楚明霁,他自个笑了半天也觉得也没劲得很,讪讪收了笑说:“你认真的?” “随意看一看罢了。”沈让尘没从画像抬眼。 楚明霁绕过去同看,指着画像上的人说:“这个不错,他爹是国子监祭酒,书香世家,他——” 还没说完沈让尘已经扔向了角落,重新打开了一幅。 “这个也好。”楚明霁说:“翰林——” “你觉得好给你。”沈让尘说。 啪—— 又是一扔,直接扔楚明霁怀里。 楚明抱着卷轴不再说话,看着沈让尘一幅一幅看过去,竟没挑出个中意的来。 楚明霁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倒是有个人选。” “谁?”沈让尘总算看他一眼。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沈让尘极低地轻哼了一声,问:“找我什么事?” “哦。”楚明霁说明来意,“今夜淮安王的小儿子在金水河画舫设宴邀咱俩同去,他与你不熟,让我来请。” 沈让尘想了想,“陆凌玖?” “没错。” “皇上寿宴早就过了。”沈让尘道:“他还没回淮安?” “没呢。”楚明霁坐下,“说是看相中个姑娘,不把人娶回淮安就不走,还让我动用巡检司帮他找人,说是那姑娘叫倪蝶,这汴京城姓倪的就那么几家,况且有谁会给自家姑娘娶这么个名儿。” 沈让尘有一句没一句听着,楚明霁自个儿说来劲了。 “我看他别是叫人忽悠了,要么就是他留在汴京的借口,汴京城肯定比他淮安好玩啊,乐不思蜀了呗。” 楚明霁和陆凌玖都是让人惹不起的二世祖,爱玩儿,时常混迹在金水河畔的花楼酒楼,玩着玩着就玩到了一起。 沈让尘不去的地方,楚明霁就和汴京城那帮“高门混子”一块儿去,后面又加了个陆凌玖。 冬日日短,外头天已经开始暗了。 楚明霁催促,“你赶紧的,别整日窝着装谪仙,好歹接一接地气,外头那帮人都说你眼高于顶瞧不起人。” 沈让尘半笑不笑道:“不去,我还就眼高于顶了。” 楚明霁知道他说一不二,还是是缠了好一会儿,见实在没辙才悻悻地走了。 刚出院,就见院外站着个人,身后还跟着两名丫鬟。 楚明霁赶忙收了那副浪荡样,步子都规矩了,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见过夫人。” “明霁呀。”国公夫人道:“这就要走了?” 楚明霁站得笔直,“是,原想邀让尘同去赴宴,他不去,我这就走了,不耽搁夫人时间。” “不耽误,不耽误。”国公夫人摆手,“我不找他,就找你呢。” 楚明霁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夫人找我……何事呀?” 国公夫人往前走去,“原想留你用饭,你既要赴宴就不留你,咱们边走边说。” 楚明霁忐忑不安地跟在后头,就听国公夫人道:“让尘性子冷,不爱与人结交,京中朋友也没几个,就属你关系最好了。” “是是是。”楚明霁连声答应。 “你看呐,他成日关着不是看书就是写字,就连对弈都没个伴,我这个做母亲的瞧着都觉得孤寂得很。” 楚明霁:“没错没错,只是……夫人您铺垫忒长了。” 国公夫人脚步一停,“我问你呀,他与余家那姑娘,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楚明霁立马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国公夫人睨他一眼,“真不知道啊?那我只有明日去问问你母亲,看看她知不知道了。” “千万别!”楚明霁急道:“夫人您去一回我母亲就逼我相一回亲,可别了,给孩子留条活路吧。” 国公夫人笑了起来,“那你知不知道他和余家那姑娘,有没有戏呀?” 虽说沈让尘自幼拜在天师门下,外面都在传天师一门不娶妻,国公夫人才不信这个,天师一门就张天师和他两人,如今又只剩他一个,那娶不娶亲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么。 做母亲的,还是希望他能找个伴,子嗣倒还是其次。 “没有。”楚明霁坚定地说。 “真的?” “千真万确。”楚明霁回头看了看院门,低声道:“我悄悄告诉您,我方才去找他,见他正张罗着要给余三小姐挑个夫君,那画像堆了这——么高一摞。” 甚至还极其夸张地地比了个高度。 国公夫人皱眉,“他要给那姑娘找个郎君?” “退了婚还不消停,赶着把人往外推呢。”楚明霁点头,“所以您看,他对余三小姐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国公夫人两手抄在袖里想了想,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这哪是没意思,这是意思大了去了。 若真一点意思也没有,以沈让尘的性子,又何必去操这个心思。 他在不渡山被打磨十余载,爱恨嗔痴较常人更为淡泊,恐怕连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 想到这里,国公夫人心头都跟着轻松了起来。 笑着说:“明霁呀,我就不留你了,赶紧去赴宴吧。” 楚明霁如蒙大赦,告了礼后飞快地跑了。 国公夫人“哼”了一声,心说明明就上了心,还不肯承认,非把人往外推,往后有他后悔的时候。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灵光一闪,问身后的丫鬟:“开年是不是宫里又要选秀了?” 丫鬟回话,“是的夫人。” 国公夫人笑了起来,“往宫里传个信,告诉明仪,我有事要找她帮忙。” 第61章 纠缠不清 天还未亮,大小官员已候在承天门准备上朝。 天上还落着雪,随侍不能入宫门,一溜小黄门撑伞来接四品以上大员。 沈让尘接过伞,摆手让小黄门退开,却没往前走,稍等了片刻,在余锦安走上前时与他并行。 余锦安连忙侧身让开,拱手行礼,“下官惶恐,不敢劳沈大人撑伞。” 两人都在伞下,沈让尘目视前方,说道:“听说令妹身体还没好。” 一句话听得余锦安心惊肉跳,赶忙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问:“沈大人这是何意?” 不等沈让尘回答,余锦安又说:“有句话不当讲下官也要讲,沈大人既已退婚,为何屡次和舍妹……和舍妹……” 那几个字余锦安愣是说不出口。 沈让尘微微偏头,“你是想说为何和她纠缠不清?” “没错。”余锦安咬牙道。 “误会了。”沈让尘说:“只是提醒一声,那方子绝无问题” 余锦安也正为这事犯愁,大夫请了不少,每日成罐的汤药下去,余晚之的身体不见好,反倒是越来越虚弱。 “实不相瞒,沈大人给的那个方子我也让大夫看过,方子是好方子,也对症,却不知为何一直不见好。” 沈让尘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开口。 余锦安絮叨道:“眼看这两日饭也吃不下,昨日用了些粥还吐了,一家都不消停,我这些日子也是犯愁。” “三小姐久病不愈,我看还得从其他地方着手。”沈让尘冷不丁站定,余锦安都没来得及停下,又折返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让尘看他一眼,“有没有想过被人动过手脚?” 余锦安眼睛蓦地睁大了些,嘴一张下意识想说不可能,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沈让尘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没再管余锦安,撑着伞自己走了。 余锦安在原地站了片刻,雪落在肩头,后头有同僚搭话才继续往前走。 这事余锦安想了一个早晨,就连上朝都不太专心,只听了个七七八八,下朝后去礼部告了假就往家赶。 “晚之醒了吗?”余锦安跨进门便问。 坠云没想到他这个时候会来,手里还端着半碗粥,说:“用了半碗粥又睡了。” 余锦安眉心紧蹙,“你一直贴身伺候,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坠云摇头,“哦对了,也不知算不算异常,前两日天气见好,小姐说想到院子里透透气,我便搬了椅子让小姐出来晒了会儿太阳,眼见精神好些了,可回房一躺下又说浑身难受。” “浑身难受?许是畏寒?”余锦安猜测,“屋子里炭火足吗?” 坠云点头,“足,奴婢进去还觉得有些热呢。” 余锦安又愁上了,转头又去往余老夫人处,正好碰到前来请安的林氏。 林氏摔得不重,原本几日前已经好了,拖着到了今日才来看余老夫人。 余锦安:“祖母安好,母亲安好。” “今日回来得这么早。”余老夫人道:“愁眉不展地可是有事?” 余锦安看了眼林氏,没好开口,便说:“只是来给祖母请安。” 余老夫人说:“我无事,倒是晚之,你去瞧过她了吗?” “还没。”余锦安撒谎,“祖母安好那孙儿便退下了,母亲,儿子告退了。” 林氏点了点头。 “去吧去吧。”余老夫人手背朝外拨了拨。 待人一走,余老夫人当即看向林氏,“你也去看看晚之吧,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前次的事晚之也和我说过她不计较,她将你视作母亲,你也别太生分了。” 林氏起身说:“母亲,那我去了。” 余锦安站在墙角,看着母亲林氏走远,又拐入了余老夫人房中。 “祖母。” 余老夫人似对他的去而复返并不意外,只说:“你方才是有话不好当着你母亲的面说,是与晚之有关吧?” 余锦安点了点头,虽已做下决定,但内心仍旧难安。 他是林氏的儿子,理应向着母亲这一边,但他又是已故的余老太爷搁在膝下教导出来的。 余老太爷一生拨乱反正,刚正不阿,遇事只论是非对错,不论远近亲疏。 余锦安受他教导,心中牢记一个“正”字。 “祖母。”余锦安斟酌道:“今日上朝,受沈……受同僚提醒,说三妹久病不愈,会不会是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余老夫人帕子抵在鼻下想了想,“其实,我也有过这样的猜想。” 两人的心都沉了一下。 余锦安愁容满面,“孙儿不想胡乱揣测母亲,也不想插手此事,所以,能不请祖母出面查一查?” 余老夫人当然理解他。 一头是自己的母亲,一头是亲妹妹,若真是林氏做的,要让余锦安这个做儿子的亲手揭发,他心里过意不去,但丢下余晚之不管,他更过不去。 “我知道了。”余老夫人安慰道:“不论事实如何,祖母不会偏帮任何人。” …… 林氏心里不乐意去看余晚之,但明面上还是得按余老夫人说的办。 她回院准备了些东西,带着丫鬟去了余晚之院里。 春文在院中扫雪,可雪仍在下,哪能扫得干净,这些日子日日扫雪,两只手已经冻出了口子,这是余晚之用软刀子在折腾她,就像当初在庄子上她折腾余晚之一样。 看见林氏前来,春文憋着一腔不甘下意识就要去求情,又被林氏一眼瞪了回来。 余晚之已经醒了,躺靠在床榻上没有起身。 房中炭火很足,林氏解了披风递给丫鬟,都还觉得有些热,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椅子本就离得不近,她坐下时甚至还故意将凳子往后推了些。 “你祖母让我来看看你。”林氏嗓音略显生硬。 屋子里不知熏的什么香,药味里夹杂着一股奇怪的香味。 余晚之脸色苍白,虚弱地笑了笑,“正好我也有一些事想要问一问母亲。” 林氏与她本不亲厚,也没什么好谈的,眉心蹙了蹙,问:“什么事?” 余晚之看了眼坠云和林氏身后的丫鬟,说:“你们先下去吧。” 坠云走了,林氏的丫鬟却没动。 余晚之勾了勾唇,“有些事不好当着她们面说,也算是给母亲留些颜面。” 林氏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但她毕竟心虚,于是道:“都出去,我和小姐有话要说。” 房中只剩下余晚之和林氏。 余晚之说:“我一直在想,你究竟为何如此厌恶我,我曾一度以为是因为我曾痴傻,而你喜欢聪明的孩子,后来才发现不是。” 余晚之抬眸盯着林氏的眼,轻声道:“你是只喜欢自己的孩子。” 第62章 我娘是谁 林氏面无表情,盯着她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余晚之垂下眼,掩去内心的惊讶,她那句话是试探,但林氏给了她答案。 林氏的反应在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内,因为她没有在林氏脸上看到半点意外的情绪。 为什么呢?余晚之脑中飞速运转着。 只能说明她方才所言林氏早就知道,在林氏眼中,“余晚之”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这个事实。 原来如此。 余晚之轻轻笑了笑。 “你笑什么?”林氏眉心就没松开过。 余晚之道:“笑自己自以为算无遗策,却还是漏掉了一点,也笑你做事次次都不够干脆,才让余晚之苟延残喘活到了现在。” 她没说自己,而是说余晚之。 林氏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你什么意思?” 余晚之抚摸这被面,轻声道:“母亲用符纸给我铺的这张床,我甚是喜欢,那香灰,闻着也还不错。” 哐当—— 林氏霍然起身,推倒了凳子,“你……你知道?” “是啊。”余晚之抬头看着她,“当然知道,否则怎么能扮演一个乖女儿,让母亲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得逞了呢。” 林氏嘴唇抖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觉得我是妖物。”余晚之缓缓抽出一张符纸,“怎么办呢?它奈何不了我。” 看见符纸,林氏眼瞳猛地一缩,一把抢过来塞入自己袖中。 “还多着呢,都在下边儿压着。”余晚之点了点床榻。 她面上带着薄冷的笑,狐狸眼稍稍吊起,目光里却是沉甸甸的,看得林氏心里不住发慌。 “你不是余晚之……你不是余晚之……” 林氏喉间滑动,之前的淡定早就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惊恐。 余晚之一字一顿道:“我当然不是。” 林氏脚步不住后退,退至屏风又顿然停下,把目光落在床榻上。 她脸上几番挣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林氏飞快地冲了过来,径直掀开了床褥。 床板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纸,弯曲的线条像是织成了一张网。 林氏一阵乱抓,抓到就往自己袖袋中塞,耳边伴随着余晚之幽幽的声音。 “还多着呢,床下面也有。” “母亲慢慢撕,实在不行,我让人进来帮你。” 林氏太慌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符纸的数量比她之前交给春文的要多。 床板露出来的部分已经撕干净,但还有些被余晚之压着。 有时对一件事的恐惧足以让人忘记另一件事。 林氏此刻就是如此。 她只知道余晚之故意留下这些东西,是为了害她,她不能留下把柄,一张也不能。 林氏抓住余晚之,猛地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 掀开床褥,这边符纸更多。 她飞快地抓扯,动作甚至有些疯狂,有一段时间耳边甚至摒弃了一切声音,等到意识回笼,才觉得屋里有些太安静了,甚至连余晚之也不再说话。 林氏蓦地转身,手中还抓着两把符纸,在看清房中情形的一霎那,手上一松,符纸撒了一地。 余老夫人拄着拐,由丫鬟搀扶着站在房中。 “母亲……”林氏喊了一声,又看向地上的余晚之。 余晚之虚弱地坐在地上,被余锦安的披风包裹着,半靠在他身上。 她额头上磕破了一块,鲜血流到了眼角,是刚才被林氏扯下床时磕破的。 一刻的惊慌过后就是怒意,林氏恶声:“是你害我!你这妖物!你是故意的!” 余晚之没说话,侧了侧头,半张脸掩在了披风后,余锦安伸手又替她拢了拢披风,看向林氏的眸中带着失望和冷意。 “我杀了你这妖女!”林氏猛地朝着余晚之扑过去。 还没碰到衣角,就被余锦安手臂一挡,厉声呵斥。 “母亲!” 林氏跌坐在地,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是你母亲!你不相信我却去相信她!她根本不是你妹妹,她就是个妖怪!” 余锦安垂下眼,看见了余晚之抿紧的唇还有发红的眼眶。 余老夫人叹了口气,说:“来人,送夫人回房,天冷,别叫她到处跑了。” 一句话,就是将林氏禁足。 余老夫人看着满室狼藉,吩咐道:“此事就不要往外头传了,兴此怪力乱神之事,传出去你父亲恐怕都要被言官弹劾,剩下的交给你了。” 余锦安一味点头,他听见丫鬟进来的脚步,也听见了林氏的挣扎和哭喊。 但他没敢抬头看一眼,因为知道自己是个心软的性子。 人都散了,房中安静了下来。 余锦安这才回神,抱起余晚之,却没处放。 床榻凌乱不堪,符纸散落一地,眼下是没法躺人了。 “少爷。”坠云出声道:“将小姐放在外头矮榻上吧。” 余锦安抱着余晚之出去,坠云抱了被子来,给余晚之盖上。 好好的一个人看着剩下半条命,这件事余锦安是要彻查,留下没走,又喊了大夫来给余晚之看伤。 院子里来人进进出出,耗了大半个下午,几乎是把院子都翻了一遍,该查的一样没漏。 床板上贴了符纸,床下翻出个扎满针的娃娃,上面贴着余晚之的生辰八字,还有大夫在药渣里发现了被人掺了东西。 余锦棠跑来哭了一场,非要问母亲被关起来了是怎么回事,知道之后默不作声地走了。 外头天已经黑了,余锦安也该离开。 余晚之一下午都没开过口,直到余锦安起身,她才问:“二哥,我娘是谁?” “谁告诉你的?” 余晚之摇了摇头。 余锦安了然,伸手在余晚之头上拍了一下,“别信她的话,也别管你娘是谁,你就是我余锦安的妹妹,旁的什么也不是。” 余晚之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看得余锦安越发心酸。 多日缠绵病榻,本就瘦的人更瘦了,下巴也尖了,额头上包扎过,看着还是叫人心疼。 “此事我还得去回禀祖母和父亲。”余锦安叮嘱道:“早些睡,记得把药喝了。” 他在余晚之的目光中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放心喝,之后的药不会有问题了。” 第63章 疯了 房门开阖,夜风晃动了一斗灯火。 坠云站在榻边,看着小姐的表情,过了许久才敢开口,“事情都办完了,小姐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余晚之不是个性格外露的人,她露在表面的都是她想让人看见的,五分真五分假,让人摸不清真正的脾性。 原本她没准备说,但是看坠云担忧的眼神,还是开了口:“兴许是因为二哥吧,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坠云靠过来,蹲在矮榻前仰头看着她,“小姐平日里那样聪明通透,怎么真遇上事儿又把自己搅进去了呢,少爷是少爷,夫人是夫人,谁待你好你还给谁,谁待你不好也一样,没得因为一个人待你好,就得放过待你不好的人,那才叫乱了套了。” 余晚之盯着烛火眨了眨眼,慢慢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好像钻了牛角尖,二哥待我好,我加倍待他好便是。” 坠云用力点头,“没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余晚之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去睡吧,待我养养身子,过几日去见林氏,我还有些话没问清楚。” …… 此事在家中动静闹得不小,却没有往外传。 林氏被禁足五日,毕竟是余家主母,下人们也没敢因这一事就苛待于她,只是在她要出门时在门口跪成一排拦住去路。 林氏侧躺在榻上,面朝着墙,听见开关门的声音也没回头,只盯着墙面发呆。 周遭太静了,静得让人觉得方才根本没有人进来。 林氏这才察觉不对,翻身看见余晚之站在床前,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容盯着自己,下意识往床内挪了些许。 “你来干什么?!” 余晚之这几日日常用药,气色已经好了不少。 她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来,“真讽刺,前几日还是我躺在榻上,母亲来看我,如今倒是换了个位置。” 林氏唇角抽了抽,“你赢了,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 “当然不是。”余晚之笑道:“单是笑话,还不足以让我走这一趟,我有些事还没弄清楚,特来问你。”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林氏笑起来,嘲讽道:“你的生母是个卑贱的贱人,千人睡万人骑,是个男人都能往她床上爬,说你是我们余家的女儿,恐怕她连自己怀的是谁的野种都不知道。” 林氏情绪激动,“你还当自己是个千金小姐呢?你身上留着她卑贱的血,也是个卑贱的女人,就不该活到现在!” “是呢。”余晚之轻快接话,毫不在意道:“那我在襁褓中时,你怎么没直接掐死我呢?眼下,后悔了吧?” 林氏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表情,余晚之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好像生母是谁于她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 余晚之幽幽道:“母亲,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是余晚之啊,你怎么会天真到以为我当真在乎是谁生了这具身体,我在乎的,只是这具身体我用起来好不好用。” 林氏眼瞳一缩。 余晚之站了起来,仅是一个起身的动作就叫林氏害怕地往后一缩。 “你怕我。”余晚之垂眸睨着林氏,“你怕我是对的,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为何你如此笃定我不是余晚之,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真正的余晚之早就死在了你的手上。” 林氏憎恨地看着她,“你有证据吗?你好端端站在这里,没人会相信你的——” “我不需要任何人相信。”余晚之打断她,“我只需要让我自己活得清醒,我不喜欢有疑惑揣在心里。” “你不想说,不如我来讲,你看看我说得对不对。”余晚之微微俯身,端详着林氏的神情。 “余氏家风不纳妾,可当年余崇光抱回了一个女儿,你想杀她,却不知因何原因没下去手,可那个姑娘太聪明,太招人喜欢了,或许她得到了你的丈夫,你的婆母,甚至是你的儿子的喜爱,于是你产生危机,因为你膝下还有一个……不那么聪明的女儿,她的地位受到了威胁,所以,你想了个办法,将余晚之从假山上坠下做成了意外。” 林氏背上已经冒出了冷汗,她紧盯着余晚之,听着她的每一句话钻进耳中,每一句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余晚之轻轻理着自己的袖子,“只可惜那姑娘命大,活了下来,变成了傻子,傻子于你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她不记得是谁害了她,所以她活到了二十。” “她在庄子上那么多年你都没杀她,又是什么让你重新决定再次杀了她呢?”余晚之抬起眼皮盯着林氏,“这事我想了很久,很久。” 直到她在宋卿时的别庄看到了江晚之,一个不再痴傻的江晚之。 于是所有的一切就串联了起来,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她已经不傻了,她记起了从前的事,记起了幼时被你推下假山。” 林氏呼吸加重,不自觉吞咽着唾液,“这都是,都是你的推测,不是真的。” “是吗?”余晚之笑了起来,目光稍抬盯着林氏头顶虚空的地方,“她说不是真的,你说呢?” 林氏蓦地抬头,却没在自己头顶看到任何东西。 “你想不想知道真正的余晚之在哪儿?”余晚之凑近了问她。 林氏嘴唇不自觉颤抖着,后背已经贴上了墙壁。 余晚之盯着林氏的肩膀,幽幽地笑了,“她日日都趴在你背上,陪着你呢。” “啊——”林氏惊声尖叫,胡乱地扒拉着自己的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余晚之说出那句话之后,她就觉得肩膀沉了许多。 “走开——走开——”林氏惊恐地叫着,一边扯自己的衣服一边在床上爬来爬去,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东西。 丫鬟冲了进来,看见林氏的样子都惊讶得不行。 “快摁住她。”余晚之指着林氏。 丫鬟不明所以,赶忙将林氏按在床上。 余晚之凑近林氏,面露关切,“母亲,你一直扒拉自己的肩膀干什么?你肩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林氏早就被她一遍又一遍的暗示逼得惊恐万分,听她又提到肩上,更是恐惧,脑中已经混乱不堪。 “走开,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林氏狼狈地摇着头,发髻散乱,脸上全是泪痕。 “我不想杀你的,我原本没想杀你,但是你太聪明了,你太聪明了余晚之,你为什么不一直当个傻子!为什么我每次都杀不死你?掉下假山你不死,在庄子上你不死……你这妖女,啊——妖女,妖女我要杀了你——” 林氏语无伦次,却叫房中的丫鬟听得心惊肉跳。 余晚之看着近乎发疯的林氏,心里有块石头松了些,人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还不够,这样的惩罚还不够。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余晚之疯傻了十几年,这笔账,她要让林氏加倍奉还。 …… 第64章 故意还是巧合 临近年关,腊月二十官府封印,早朝也停了,除了刑狱三司还在忙碌,其他官员闲适家中,待到来年开印之前都是假期。 沈让尘公务本就不多,之前也时不时为几位皇子授儒道讲策论,年关是真正闲了下来。 澹风在门口跺掉了靴上的雪,推门进入房中,看见自家公子斜在临窗的榻上,闭着眼,书滚落在了一边。 澹风拾起书,正准备退出门去,沈让尘闭着眼开了口。 “消息送过去了?” 既白被派去跟楼七去了,刚传了消息回来,信写了八张纸,吐槽楼七花了七张,前面的字规规整整,写到后面龙飞凤舞狂躁得很,最后一张才说目前一切顺利。 沈让尘收了信后让澹风去给余晚之报个平安,澹风刚跑了一趟余府。 “是。”澹风回道:“不过没见着三小姐,倒是听到个消息。” “什么消息?” 澹风道:“听说余夫人疯了,被送去了庄子上。” 沈让尘睁开眼。 余夫人疯了? 倒是和余晚之的境遇有些相似,也是疯傻,然后被送到庄子上。 这里头是巧合,还是故意而为之? “还有一事。”澹风说。 沈让尘抬眸看着澹风,“一次说完。” 澹风点了点头,说:“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了许少言和他母亲去了余家,估计是——” “不用说了。”沈让尘打断,“你如今嘴怎么和既白一样碎?” 澹风直呼冤枉,“不是公子您让我盯着余家吗?这就是余家的事。” 沈让尘拿过澹风手中的书,翻开看着,不准备说话了。 澹风只好闭了嘴,带着满腹委屈退了出去。 …… 院中无人扫雪,积雪缠绕着木栏铺满了院子,又将那棵光秃秃的芙蓉装点了一番,倒是比从前多了几分雅致。 沈让尘让澹风传的是口信,余晚之听完,倒没有什么反应。 人平安就好,有既白跟着楼七她也放心,只是不知道那两人会不会动不动就打起来。 余晚之的身体还没好全,之前病那一场到底还是伤了根本,她身体本就不好,要养起来还要花些时日。 她开窗敞了会儿风,坠云就非要关窗,嘴里一直念叨,念得余晚之耳朵都起茧子了。 “小姐不注意,等你老了就知道难受了。” 余晚之:“我现在就难受。” “难受你还开窗。” “我闷得难受。” 坠云撅着嘴想要骂,刚准备把窗关上,就看见丫鬟着急忙慌跑进院里来。 “三小姐,不好了,许夫人和许家公子上门来了,四小姐正闹着要去厨房拿刀砍死他。” 可真够心累的,刚送走了林氏,许家又找上门来,都近年关了也没个消停。 余晚之揉了揉眉心,“四小姐要闹你们直接捆了扔房里就是,来叫我做什么?” 丫鬟为难道:“可是家里没人待客,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冬日里鲜少挪动,都待在自己院中,夫人又……,还有少夫人又身怀六甲,这……” “我知道了。”余晚之抬手,“将人安排在偏厅,挂上帘子,我去见客。” 余晚之起身,坠云帮她把领口捂紧,嘴上抱怨道:“那个姓许的也不知挑个时候。” 的确很不是时候。 父亲和兄长今日都不在家,许夫人想必是刻意挑的这个时间前来。 偏厅里隔了帘子,余晚之和余锦棠坐在帘后见客。 因为林氏的事,余锦棠这些日子也沉闷许多,这还是事发之后头一回和余晚之见面。 林氏日夜都觉得肩上有个人,天天喊着有鬼,说出来的半是疯话半是身。 当年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余晚之坠下假山是林氏的手笔,这让余锦棠见到余晚之都觉得心里不得劲,又是心虚又是别扭,要不是今日许家上门,两人断不会坐到一起。 今日来的不止许少言,还有他母亲。 余锦棠和许少言的事拖了太久,许少言沉得住气,抵死不认那丫鬟的事,照旧给余锦棠送些小物件,不过都被余锦棠退了回去。 “让两个姑娘来见客,家中长辈都不出面不合规矩,不过早晚是一家人,倒是不用计较规矩了。” 许夫人上来就给了个下马威,欺负两个姑娘年轻不懂事,长辈的架子摆得十足。 余锦棠当即就想开骂,被余晚之一瞪,当即咬着下唇硬生生忍了。 这是两人之前就说好的,余锦棠可以来,但是不要说话,余晚之自会解决。 余晚之抱着手炉取暖,说:“夫人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了,咱们两家虽说相识,但也断然没到亲如一家的地步。” 许夫人听声音知道不是余锦棠,那就是从前养在庄子上的三小姐了,心中更加轻视。 两日前许少言来同她说余锦安让人带了话,说是亲事作罢,好在两家还没有交换庚帖。 许夫人今日就是为这事来的,原想余家没人待客,她也见过余锦棠,知道她性子直,多忽悠几下就应了,只是没想到钻出来个余晚之。 不过庄子上养出来的姑娘能见过什么世面,哪能是她的对手。 “三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许夫人傲慢道:“余夫人之前就差人带过信,只等挑个好日子商议三书六礼,这事想必三姑娘不知道吧?” 余晚之直接绕开了林氏这个话题,温声道:“这事我清楚,只是有些事想必夫人不大清楚,晚之在此先恭喜夫人了。” 许夫人一愣,“恭喜我做什么?难不成是……” 余晚之打断,“许公子是有福之人,尚未娶亲就已有了长子,夫人要做祖母了。” 第65章 乱棍打死 “胡说!”许夫人当即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你一个姑娘家,说话当思虑三分,怎能信口胡来。” “是不是信口胡诌,许公子心里最清楚不过。”余晚之加重了声音,带了三分威压,“不、是、吗?” 许少言脸色发白,他是没脸来见人,但母亲说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况且他也的确对余锦棠中意,喜欢她娇憨可爱。 那丫鬟春儿已经被他们送去了庄子上,母亲说只要他们咬死不认,余家也没有任何证据,等把余锦棠娶进门,春儿生下孩子,就说是亲戚家的孩子抱养回来,到时候余锦棠也没有办法。 只是一直等,等到听说余夫人林氏去庄子上养病去了,余家也没给个消息,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 “三小姐。”许少言定神道:“锦安兄已和我提过此事,这断然是空穴来风,我身边的丫鬟都还没有配小厮,何来有孕一说?再则,即便有了身孕,那也不可能是我的,锦棠妹妹万般好,我又怎会看上个丫鬟。” “这可是那丫头亲口所言,许公子又准备作何解释?”余晚之问。 许少言硬着头皮说:“那丫头胡说的而已,我在家中曾骂过她几次,她就心生嫉恨,见了锦棠妹妹就胡说八道想要报复回来,妄图毁了我的姻缘,我已将她打发了出去。” 余晚之瞥了余锦棠一眼,见她脸上游移不定,似乎是信了三分。 “噢。”余晚之拖长了调子,“那此事看来倒是我误会了。” 此言一出,余锦棠抿了抿唇,似乎是想要问许少言什么事,余晚之一个眼神,坠云当即捂住了她的嘴。 许夫人见余晚之松口,更是趾高气昂,“哼”了一声说:“咱们小门小户,哪比得上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都能出来给人脸色,凭白冤枉人,四姑娘呢,怎么不让她自己来说话?” “我是她姐姐,自然要护着她,就是怕有人忽悠她。”余晚之意有所指。 她放下手炉,笑道:“既然许公子说打发了,那这事就好办了,那丫头以下犯上,欺我妹妹年幼单纯,竟拿话诓骗于她,害得家中鸡犬不宁,这等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贱婢,我必然不会放过她。” 又说:“原先还担心她肚子里是许公子的孩子,咱们两家相识,须得留几分薄面,既然不是许公子的孩子,又是府上打发出去的人,那就与许府没有任何关系,我随意处置了便是。” 此言一出,许夫人和许少言同时大惊失色。 许夫人紧张道:“三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丫头运气不好,在城外一个村子被我的人发现了,嘶……我想想。” 余晚之作势想了片刻,惊喜道:“想起来了,叫……万家村,没错,就是万家村。” 许夫人和许少言心都凉了半截。 他们把那丫鬟春儿送去的地方可不就是万家村么。 虽然只是丫鬟,但那肚子里怀的可是许家的长子,大夫都说了定是男孩儿。 她还以为这余三姑娘不足为惧,没曾想竟是个厉害人物。 余晚之笑着拍了下手,像是说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哎呀,抓住她的时候她还一个劲儿喊呢,说肚子里是许公子的孩子,伤不得,还真差点把我给唬住了,不然早就处置了她。” 许夫人心慌意乱,声音都低了,“那三姑娘打算如何处置她?” 余晚之厉声道:“自然是先药了她肚子里的那个野种,再一通乱棍打死!” 许夫人往下一滑,险些坐不住,死死抓着扶手说:“虽说只是个丫鬟,可好歹是两条命,就当是积德行善了。” “没错。”许少言忙帮腔,“好歹伺候过我几年,我也是心软,才没有处置她,只将她赶了出去由她自生自灭,三小姐动则棒杀,未免让人说心狠。” 余晚之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吹了吹,说:“夫人应该听过我的传闻吧?” 想起那些传闻,许夫人连忙摆手,“都是谣传,作不得数的。” “倒也并非全是谣传。”余晚之轻轻撇着浮末,“传言说我泼辣,我倒觉得用毒辣更为合适,我这个人呢,还有个毛病,就是护短,谁要是欺负了我的人,不死我也得让她褪层皮。” 她语速不紧不慢,加之气定神闲,听得人后背莫名发紧。 坠儿早就松开了手,但余锦棠没有开口,安静地听着余晚之与他们二人你来我往。 余锦棠也是见过不少夫人的,却没见过余晚之这般厉害的,将话说得滴水不漏不说,三言两语就把许夫人和许少言套了进去。 许夫人语调轻颤,“那丫头只是编排了几句,罪不至死吧。” 余晚之含笑,放下茶盏道:“人善被人欺,夫人还是太过善良了,此事就不劳夫人费心,我自会处置,恶名也有我担,今日就不留二位用饭了,来人,送客。” 事情还没说个明白就赶人,余锦棠一时情急,伸手抓住余晚之的手臂,只抓了一下就急忙松开,林氏的事到底是在两人中间生了疙瘩。 余晚之扫了一眼余锦棠,口型道:“你急什么。” 许少言盯着帘子,隐约看见帘子后有人站了起来,是要走的意思,顿时慌了,“蹭”一下站了起来,许夫人拽他都没来得及。 “等等。”许少言上前几步,停在帘子前,“三小姐,春儿并非是余府的丫鬟,即便是她犯了错,也不该由三小姐处置。” “那怎么着?”余晚之冷笑,“待我棒杀了她,你让官府来抓我呀。” “你!”见她打定了主意,许少言哪还管得了那么多,说道:“她是我府上的人,如何处置当由我们说了算,还请三小姐把人交出来。” “人?”余晚之问:“什么人?” 第66章 撑腰 许少言一愣,没料到她反口反得如此之快,沉声道:“自然是我府上丫鬟春儿。” 余晚之踱了几步,说:“我没见过这人呀,许公子找错地方了吧。” 许少言气急,“你方才明明还说人被你抓了,眼下又矢口否认。” “我说过吗?”余晚之天真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坠儿捂着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这下就连许夫人也忍不住了,愤恨道:“这一屋子人都听见了,你赶快把人交出来!” “没有吧。”余晚之慢条斯理地说:“我倒是记得夫人和公子之前说已经将她赶了出去, 怎么眼下又成你府上的人了,那到底是打发了,还是没打发呀?” 许少言羞愧难当,心中又气这女人好生难缠。 见软的说不通,便只能来硬的了,他好歹是个朝廷命官,还治不了她一个内宅的小姐么。 “三小姐。”许少言正色道:“三小姐要是不交人,那我们就只能报官了。” 许夫人连忙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不能报官,不能报官。” 许少言把手臂一抽,当然知道,他也只是吓唬余晚之而已。 没想到余晚之根本不按他的套路走,“报啊!现在就报,这样吧,我差府上家丁骑马过去,免得耽误了时辰。” 报官的话这事可真就遮掩不住了,别说婚事作罢,怕是往后想娶妻,比恶名在外的余晚之嫁人都难,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过去就给丫鬟养儿子的。 许少言骑虎难下,知道此刻必须取舍了,余家这婚事是不成了,但没了余锦棠,他还可以再和别家议亲。 一番思量,许少言道:“我实话与三小姐说了吧,春儿腹中怀的正是我的骨肉,此事全是我的错,还请……还请三小姐把人归还于我。” 厅中安静片刻,许母一脸无奈地摇头,知道已无力回天。 余晚之半敛着那双冷淡的眼,“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今日两位算是让我长了见识,不过。” 她顿了顿,说:“我妹妹我自个儿欺负得,旁人却欺负不得,二位将她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在我余府蹦跶得欢,这事该又该如何是好呢?” 余锦棠看着余晚之,看红了眼。 母亲做了那样的事,余晚之该恨她才对,或者在此刻对她落井下石,家中无人替她做主替她撑腰,站出来的人却是余晚之。 许少言吸了口气,对着帘后深深一揖,“少言在此给三小姐,四小姐赔罪了,望二位小姐海涵,还请高抬贵手。” 余晚之转头看向余锦棠,“你说呢?” “啊?”余锦棠愣了愣,抹了把眼泪说:“那就,那就抬吧。” 余晚之瞧她那没出息的样就来气,说:“舍妹既说算了,那此事就作罢,送客。” “这!”许少言急忙道:“那人呢?” 余晚之笑了笑,“人在哪儿?你们自己回万家村瞧瞧不就知道了。” 听这意思,人是没被她抓了? 许少言大惊,这个余晚之,好一招无中生有,竟将他诈了出来。 他们今日是上赶着来让人羞辱了! “告辞!”许少言一甩袖子,带着许夫人走了。 而偏厅外面,一个人影悄悄地消失在了花窗后。 余晚之此刻才觉得头疼,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听见余锦棠小心翼翼地声音。 “三姐你怎么了?” 余晚之侧眸看去,见余锦棠捧着茶看着她。 “喝口茶缓缓吧,三姐。” 余晚之接过浅啜了一口,又放回她手中,说:“这么狗腿,是不是在我茶下毒了?” 余锦棠咧嘴笑了,鼻尖还有些红,“今日之事还多亏了三姐。” “只今日?” 余锦棠摇头,“还有前些日子,都多亏了三姐。” 余锦棠现在才知道自己天真了,之前和余晚之斗,人家压根就没使劲,否则她哪能是余晚之的对手。 余晚之被她一口一个三姐喊得满身恶寒,转头对坠儿道:“此事若就这么算了太便宜他们了,找人把许家的消息放出去。” 余锦棠睁大眼,“这么狠。” 余晚之斜睨她一眼,“你不狠别人就狠,你和许家的婚事在汴京城早不是什么秘密,这事黄了,许家为保自家名声还不知怎么编排你,只能先下手为强。” 她这会儿有些头疼,转身就往自己院中走,余锦棠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一会儿问她要不要请大夫,一会儿问她饿不饿。 余晚之边走边说:“你还想嫁高门,就这样的门第你嫁过去人家都能算计死你,没那个脑子就别硬往上凑。” 余锦棠乖巧道:“三姐教训得对,我知道错了。” 余晚之看她一眼,“找个老实人,对你好的,家里人不复杂,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高嫁有什么用呢,兴许吧命都送掉了。” “真有这样的吗?”余锦棠问。 “有啊。”余晚之喃喃地应了一声。 她不就是这样吗?世人都说她命好,商贾之女嫁了个状元郎。 可最后呢。 还不是成了如今这样。 “喔。”余锦棠说:“我知道了三姐。” 余晚之还真不习惯现在的余锦棠,就跟那狗儿似的,发现有人对自己好了,就跟在后头一个劲地摇尾巴。 余晚之回身看她一眼,转回来时忽然觉得不对。 再次回头,目光落在了花窗下的地面上。 那里有两个明显的脚印,应该是有人在此处站了很久,鞋上的雪被屋内散出的暖意蒸化了留下的。 “来人。”余晚之道。 丫鬟上前,“三小姐。” 余晚之问:“方才是谁来过?” 丫鬟低头回道:“是少夫人,少夫人担心小姐处理不来,原想来搭把手,见小姐不需人帮忙,少夫人站了一阵,刚走没多久。” 余晚之眉间浮起思虑。 照这样看来,嫂子是将所有都看在眼里,包括她用了什么手段,如何收拾许家。 她凝神想事,一旁的人一个也不敢开口。 过了许久,余晚之才道:“嫂子月份大了,她出来走动得愈发小心,这一路过来竟踩了雪,那就是院子没清扫干净,若是真摔了人,你们谁担得起?” 丫鬟赶忙一跪,“是奴婢的错。” 余晚之淡淡道:“母亲不在,你们别以为家中无人管事就懈怠,这家有人管,少了个人也散不了。” 披风在廊下一扫,丫鬟过了一会儿才敢抬头,看见三小姐带着人走了。 第67章 扎根 回去之后余晚之一直在想这件事,徐清婉全看见了,却没叮嘱丫鬟保密,让余晚之摸不准她在想什么。 不过次日,徐清婉就差了丫鬟过来请人,说是少夫人有些体己话想和三小姐说。 孕妇体热,徐清婉房中的炉子烧得不算很热,还开窗敞着风。 徐清婉坐在椅子里,低头绣着娃娃的小衣裳,眉目间一片温柔。 “你二哥不让我做这些,但孩子贴身的衣物我还是想自己做,只能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做一会儿。” 徐清婉说完,抬起头对着余晚之笑了笑,又问:“你来的时候看见院子了吗?” 余晚之侧头看向窗外,院中积雪覆盖,中间有条小路以木篱隔开,中间清扫得干干净净,还铺了一层防滑的锯木灰。 “下人都是按你的吩咐归置的。”徐清婉轻声道:“我嫁到余家五年了,其实我嫁给你哥的第一年就有了身孕,在那个冬天摔没了。” 余晚之心中一震,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徐清婉低头继续做着衣裳,一边说:“你哥虽然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难受,这几年一直没有身孕,我也难受,之后就不爱出门了。” “晚之。”徐清婉突然喊了她一声。 “嗯?”余晚之应声。 徐清婉停了针,说:“那院子还是头一回归置成这样,连我自己都未曾想到,你想的总比别人多,你待我们的好,我们看得见的。” 余晚之抿了抿唇,手背突然一热。 徐清婉握住她的手,“昨日的事,我和你哥说了,你不要怪我。” 余晚之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徐清婉握得更紧。 “你知道你哥说什么吗?” “不知道。”余晚之摇了摇头。 徐清婉轻声道:“他说你打小就聪明,古灵精怪的,许家遇上你是他们活该,说你做得好。” 余晚之心中有些泛酸,眼眶不自觉红了。 可惜她并不是真正的余晚之,她只是占着这个躯壳的一个漂泊的灵魂而已。 她来到这具身体中时,一度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可慈爱的祖母,护她的哥哥,温柔的嫂子,这一切渐渐让她开始觉得自己有了根,让她能扎根在余家,不再是一个漂泊的灵魂。 她昨夜其实并没有睡好,不知道她那样的处事方式会让余锦安说些什么,她心里是恐惧的,她害怕失去这些,害怕他们像林氏一样说她不是余晚之。 徐清婉的这些话,让她忐忑不安的一颗心落回了实处。 “嫂子,我……” 徐清婉摇了摇头,“自家人,有些话不必说,我不爱管家。” 她伸手拍了拍桌上的钥匙和账本,“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我们都放心。” …… 没过几日,许家的事就传得满城风雨。 那会儿余晚之正坐在躺椅上,手里拿着本书,身边还多了个“新丫鬟”。 “都怎么传的,说来给我听听?” “诶。”坠云激动道:“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呢,说许家想要骗婚,骗个夫人回家帮他们养孽种,外头都是夸咱们余家的,说咱们厚道,原本是没声张的,给许家留了颜面,谁知那许夫人和许公子给脸不要脸,恶人先告状找上门来理论。话说得可难听了,说许夫人是恶婆婆,还说许公子行为不检,这下汴京城哪个姑娘还敢往他们家嫁。” 余晚之翻着书页问:“还有吗?” “有有有。”坠云道:“说是余家老夫人被气得卧床不起,就连恶……的三小姐……” “怎么不说了?”余晚之抬起眼皮,“是恶名在外吧。” 坠云轻轻点头,“说小姐都被气得当场晕过去,四小姐也病得不轻。” 此刻“病得不轻”的余锦棠面色红润地坐在一边,手里捧着一小碟雪白的荔枝肉。 荔枝放在夏日都是稀罕物,更不论在这样严寒的冬日了,大雪一落,就连新鲜蔬果都比平常贵了不少。 这还是楚明霁差人送来的,他是个善于吃喝享乐的主,夏季从南边运过来的果子,挑些好的冻在冰窖里,到了冬天再拿出来,稀罕得很,通常都只用来待贵客。 楚明霁也是听说余晚之给气晕了,心想那女人那张嘴只有她活活气死旁人的份,哪有别人气她的,多半是个苦肉计。 不过这也正是他“献殷情”的时候,别的不说,吃过他送的果子,总要留几分情面吧。 余晚之尝了一粒,余锦棠立马递上了拭嘴的帕子,余晚之病的这几日坠云的活儿全被她抢着干了。 “甜不甜?”余锦棠殷勤地问。 余晚之看着书说:“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余锦棠摇头说:“这是稀罕物,我不吃,三姐吃。” 余晚之觉得余锦棠一定是换了一种方式来报复她。 临近年关家中事多,余晚之便待在家中没出门,躲都没处躲,被余锦棠烦得没办法,就连如厕,余锦棠都恨不得替她提裤子。 余晚之将书一搁,“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出去透气。” “我走我走。”余锦棠连忙起身,说:“你病还没好全呢不要总出去吹风,昨日吹了风回来还喊头疼呢,那你记得把荔枝吃了,这东西矜贵,放不得的。” “端走!” “哦。” “出去!” “好。”余锦棠抱着小碗边退边叮嘱,“那你记得吃过饭再用药,还有蜜饯,蜜饯可千万别忘了,那药我替你尝过,可苦了。” 余晚之“啪”一下把书砸过去,余锦棠灰溜溜地跑了。 房门一关,世界总算是清净了。 坠云笑了笑,说:“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说着烦,心里可高兴了。” 余晚之抬起眼皮斜她一眼,“你又知道了。” 坠云嘿嘿傻笑了片刻,说:“对了,之前少夫人房里的丫鬟送了东西过来。” “拿过来我看看。” 坠云把东西一一端上来,说:“那会儿小姐还在休息,就没打扰,丫鬟带了话,说少夫人说了,年后郭尚书家的宴席去的都不是一般人,这些都不是新物,让小姐你挑捡着用。” 余晚之看着托盘中的首饰,她明白嫂子的用意。 林氏被送去了庄子上,外出赴宴得她去。 参加宴席的都是贵女,穿戴寒碜了未免叫人瞧不起,不管哪家小姐多少都有些出门见客的首饰,唯她没有。 余老夫人让她自己置办,但她没给自己添置,因为账本交到她手上,几遍算下来,余家差不多是个空壳子了。 况且她也不需要那些东西傍身给自己抬身价。 另一个托盘上卷着一张狐裘,虽有些杂质,却也是顶顶好了,毫无杂质的狐裘可遇不可求。 坠云爱不释手地摸着,不住赞叹,“可真漂亮呀。” 余晚之说:“这东西不多得,多半是嫂子的嫁妆,你将它送回去吧。” “那首饰呢?”坠云问。 余晚之挑了两件中规中矩的,“剩下的也送回去,等一等。” 她披了衣裳起身,走到镜子前,拉开妆奁的抽屉,取出一只荷包,“别说是我绣的,就说里头的药材是我装的,给嫂子挂在床头安神用。” 坠云领了差事就跑了。 第68章 遮风雪 这一年新年风雪在深冬里肆意连绵,汴京城依旧是万家灯火,热闹得不似凡尘。 余晚之抬头望雪,“又是一年烟火。” 沈让尘几笔落成的一幅景进了火盆,转眼又化作了灰烬。 日子还长,他们同是孤独客。 …… 正月里大昭寺香客众多,人山人海,还没上山便能见其盛景。 前山车水马龙,后山寂静无声,飞鸟停在竹林上抖落了一捧落雪,林间尽是沙沙声。 沈让尘朝着竹林深处去,忽听前面一阵很轻的脚步,他停了下来,看见蜿蜒的小路尽头走出来一个人。 雪天路滑,窄路难行,余晚之垂头仔细盯着路面生怕摔跤,待到不经意抬头看见前方的人,她脸上颇有些意外,停下脚步朝着面前的人笑了笑。 “二公子。” 上一次见面已是去年的事了。 沈让尘看着她的脸,多日不见,她又瘦了,脸上呈现出病态的苍白。 他不自觉蹙了蹙眉,问:“来烧香?” 余晚之点头,又反问:“二公子也是?” 去岁余家不太平,余老夫人想着正月里去大昭寺烧香祈福,身体又经不起颠簸,余晚之便代为前来。 “我来见故友。”沈让尘说。 没有之前的针锋相对,这样的对话显得单薄又生疏。 余晚之回头看了眼她出来的方向,说:“那我——” “三小姐近来很忙吧?”沈让尘一句话掐断了她的话头。 余晚之淡笑道:“也还好,左右不过是些家事。” “是了。”沈让尘说:“先将你母亲林氏送去别庄,又着手收拾许家,忙坏了吧?” 余晚之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我没听错吧,怎么听着这口气不像是寒暄。” “你没听错。”沈让尘注视着她的眼,“自然不是寒暄,三小姐好手段,处理家事竟将我也算进去了。” 余晚之脸上有片刻的疑惑,“这话我实在听不懂。” 二人离得近,沈让尘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药味,“我那方子,还有我对余锦安的提醒,替你省了不少事吧?三小姐怎么说也该谢谢我才是。” 方子余晚之知道,但是沈让尘提醒余锦安她的确不知。 余晚之粗略一想便明白个大概,怪不得沈让尘误会,以为她刻意利用。 “原来是这样。”她轻轻笑了笑,又是从前那副狐狸般的模样,“那就多谢二公子成全。” 她这样随口一回,说得这样轻易,连笑容都没从眼底过,让沈让尘心中生出些没来由的怒意。 “你不反驳?” “我为何要反驳?”余晚之反问道:“二公子明察秋毫,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反驳有用吗?反驳了你又会信吗?你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沈让尘目光在她脸上巡游而过,出口的嗓音却有些冰冷,“是什么样的仇和恨,值得你拿命去搏?” 余晚之咬了咬牙,“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让你这样质问我?” 沈让尘没有说话,余晚之能看到他下颌隐忍地动了动。 余晚之:借过!” 沈让尘侧身让开,见她擦身而过,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手腕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却让余晚之不得离开,她回头看向沈让尘时。 “沈让尘,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让尘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作答,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也不知自己这满腔的怒意从何而来。 今日从看到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便生出了愤怒,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怎的又瘦了?怎的瘦成了这样? 她的冷淡和疏离又让他化成了遏制不住的怒意,无处宣泄,憋得五脏六腑似被架在火上烤,伸手抓她时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手指轻轻收了收,这只手腕他握过,上一次握还没有这样细,这般瘦。 他垂下眼,看见了那只细白的手,腕骨明显,手背上是攀爬的青筋。 “我……”他眉心皱了皱,似是装了疑惑,“我也不清楚。” 余晚之心中忽地慌了一下,让她手上不自觉一缩。 她抽了抽手,却没能抽动,干脆朝他更靠近了些,披风的下摆与他的衣摆蹭在了一起。 “你问我是什么样的仇怨,告诉你也无妨。” 余晚之仰头注视着他的双眼,“她推我下假山,害我疯傻十几年,你说这仇我该不该报?” 沈让尘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心里倏地一紧,手上的力道却松开了,“你不怕我,你为什么如此笃定我会替你保密?” 这个问题闷头砸下来,余晚之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 “因为如今咱们在一条船上呀,有的地方二公子还用得着我。”余晚之这样说。 这话竟是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服,不知沈让尘又信了几分。 沈让尘那样静静地注视让她心里没底,一切在她掌控之外的东西她都想逃离。 “你放手。”余晚之说。 手腕终于松了,原本滚烫的地方凉了下来。 余晚之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竟有些慌不择路的意思。 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整个人一滑,余晚之条件反射,伸手握住了一桠青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头顶积雪被拽得扑簌簌落下来。 预料中的冰冷并没有到来,她抬起头,看到了他宽大的袖子兜头覆在她头顶。 洒落的积雪落了他满身,连眼睫也被染白,却没有半点落在她身上。 他注视着她,用一方袖摆替她隔绝了风雪。 第69章 盟友 余晚之脑中嗡地一声轰鸣,本就不够澄明的心绪被骤然撞散,竟然一时片刻没能回神。 积雪还在下落,直到弯腰的青竹抖落完满身风雪之后又直起了身,林间又静了下来。 沈让尘眨了眨眼,雪花从他眼睫上跌落下去,他没有说话,只是抖了抖袖子上的雪,又轻轻掸落她肩上唯一沾上的那点。 “山路湿滑,路上当心。”沈让尘轻声说。 他转身往竹林深处走,走到尽头也没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见她还站在远处。 “你怎么不走?” “我……”余晚之怔了一下,勉强定了定神说:“我这就走了。” 稍一动,她便轻轻皱了皱眉,看着他说:“你先走。” 沈让尘没有走,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又折返回来,低头看她的脚,问:“又崴了?” 这个“又”字用得极有灵性。 余晚之说:“无碍的。” “你的丫鬟呢?怎么没跟着你?”沈让尘问。 “我不知道。”余晚之说完觉得这段对话有些敷衍的意思了,又补充道:“我让她自己去玩了,约了山门口见。” 沈让尘轻轻点了点头,又道:“今日澹风不在。” 余晚之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觉得整个人骤然腾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余晚之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霎时睁大了眼,过了半晌才理清他那句话的意思。 上次她崴了脚,说让他将护卫借她一用,方才他说护卫不在,那就是眼下只有他,她已经没得选。 沈让尘沿着小路往下走,垂眸看她一眼,“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余晚之当即移开目光,她表情略些呆,这还是沈让尘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前一刻两人还针锋相对,毫不相让地争论,下一刻她人已经在他怀里。 这样的发展击得余晚之措手不及,许久都不知怎么开口才不显得尴尬。 沈让尘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呆呆地,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那身动不动就炸的狐狸毛像是被捋顺了,这副模样倒是多了几分乖巧与可爱。 听见低低的笑声,余晚之看向沈让尘,“你笑什么?” 沈让尘看着前方,“早知这样能让你闭嘴我就早做了,省的你跟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 “分明是你没事找事。”余晚之毫不相让,“一见面就嘲讽我。” 沈让尘眸中冷意不再,他想了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你那样聪慧,有一百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方法。”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余晚之挑眉问。 沈让尘说:“你听得出好赖,这样的问题不必问。” 这样的姿势让余晚之呛声都不那么理直气壮,她抿了抿唇,说:“你太高看我了,我与你不同,我无权无势,唯这一身血肉尚可一搏,没有什么全身而退,要么我赢,要么一起死。” 沈让尘心里莫名揪了一下,但脚下的每一步都很稳,声音也一样。 “不是非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旁人,不值得,你太——” 你太瘦了。 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到底是觉得逾越了。 “你想说我太冲动还是太冒进?”余晚之笑了笑。 沈让尘抿了抿唇,垂眸扫了她一眼,没有解释。 越往前山走,逐渐有了人烟,偶有僧侣经过也会看二人两眼。 余晚之被他抱在怀里极不自在,想要下地走是断然走不了的,只好侧过头面向他的肩膀,躲避着旁人的注视。 “兜帽。”沈让尘提醒。 余晚之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让尘放慢脚步说:“把兜帽盖上。” 余晚之拉上兜帽,宽大的兜帽将她的脑袋遮了个严实,半张脸被沈让尘的肩膀挡住,其他人什么也瞧不见。 余晚之说了句什么,声音藏在兜帽里有些闷,沈让尘没能听清,问了她一句。 “什么?” 余晚之又说了一遍,“若是让人看见了,你就得和我绑在一块儿,我现在名声可不那么好。” 沈让尘似乎是笑了,因为余晚之听见他鼻间发出了一声不大明显的哼声。 “我名声挺好,要不要拉你一把?” “大可不必。”余晚之拒绝道:“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眼下就不欠了?”沈让尘问:“我送你下山,怎么也当得起你一声谢吧。” 余晚之说:“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没你这样的。” “我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沈让尘说。 崴个脚,一番对话,之前的剑拔弩张又被冲散了。 余晚之的马车停在山门偏僻的地方,沈让尘将她放上马车,车帘下落,还剩一线时又重新掀开。 沈让尘看着她说:“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让人传个信,我们是……” 他顿了顿,说:“盟友。” 沈让尘没去看余晚之是什么表情,退开几步,转身走了。 车帘下落,车内霎时沉如暗夜,帘子留下的那点缝隙透着光,沈让尘离开的背影刚好夹在那一点缝隙里。 青色长衫,白玉束带,挺直的背脊透着孤傲,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让她动容,可他分明……分明…… 余晚之没让自己再往下细想,她扯了扯车帘,闭上眼将自己完全沉入昏暗里。 大仇未报,父母不知所踪,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 还是之前的那条竹林小径,沈让尘穿过竹林,看见寂然早已坐在亭中等候。 风炉上的茶壶盖被沸水掀动噼啪作响。 寂然盯着棋盘皱眉沉思,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招手道:“你可算来了,过来帮我看看这副残局。” 沈让尘走过去,低头看着错综复杂的棋局,白子大杀四方,黑子已成倾颓之势。 看寂然的位置,他是执黑子那一方。 “还有救吗?”寂然问。 沈让尘没有回答,两指捻着棋子摩挲,过了许久,寂然一壶茶都泡好了,他才落子,原本的死局因为一子盘活。 寂然一拍桌,“果真有救!还得是你。” “这谁留下的残局?”沈让尘端起茶问。 “一位香客。”寂然手指点了点棋盘,“棋路大开大合,落子前我还当我捏个软柿子,让她执白子。” 寂然是旁人眼中的高僧,平时也一副四大皆空普度众生的模样,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那都是他装出来的,平日里没个正形,还没有他身边的沙弥明净稳重。 寂然喝了口茶,又问:“今日怎么晚了这么久?” 沈让尘想起了余晚之,说:“一位香客崴了脚,我送她下山。” 第70章 赴宴 说罢,半晌没听见寂然应声。 沈让尘抬眸,看见寂然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何事?” 寂然抬了抬袖子,“是女香客吧。” “男的。”沈让尘故意说:“我将他抱下了山。” 寂然没忍住笑起来,笑得棋盘都让撞歪。 沈让尘拾起被寂然撞落的棋子,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 动棋识人,从一个人落子时的棋路能看出这个人的性格和大致想法,和寂然下棋的这个人,杀…… “杀气过重。”寂然把沈让尘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他抬手捡起几个棋子,叹道:“心思沉如海,言语三分真,可惜,可惜了。” 沈让尘忽然想起之前余晚之正是从这竹林里出去,照时间来看,寂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和旁人另下一局。 “是位女香客?”沈让尘盯着棋盘问。 “你这都能看出来?”寂然震惊道。 沈让尘看向寂然,“是不是长了一双狐狸眼,生得……很美。” “这也能从棋路上看出来?”寂然震惊道,转念一想又说:“你来时碰见了?” 沈让尘却没有笑,表情甚至有些凝重,再次确认,“是她吗?” 寂然颔首,“美则美矣,但心思过重,棋似布阵,子如点兵,从她落子就能看出来,她急于致对方于死地,只管前路不管后招,次次杀招,却次次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招,这样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哪能不狠呢,甘愿以身为饵,也要置对方于死地,这一点她和沈让尘很像,却又不像。 余晚之以身为饵不论结果,沈让尘以身为饵却是运筹帷幄。 ——我无权无势,唯这一身皮肉尚可一搏,没有什么全身而退,要么我赢,要么一起死。 现在想起来,这句话仍旧让沈让尘觉得震惊。 那个女人说话从来都是半真半假,但那一刻,他知道这些话出自她的内心,因为他听出了她的仇恨还有不死不休。 寂然说得对,她心思太重了,沈让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仇和恨,铸成了今日的余晚之? 更令人费解的是,她痴傻十余年,这般精妙的棋艺又是从何而来? …… 正月十五官府开印,郭老太君的寿宴设在开印前一日。 郭自贤是刑部尚书,位高权重,老太君寿宴自然是宾客盈门。 郭家宴席排场不小,分设了东西两席,东侧是男宾的席面,女眷的席面摆在了西侧水榭中,两侧席面隔着不大的湖,中间以桥相连。 余家虽说如今没有了往日的辉煌,但余威犹在,因而余晚之的席位不高不低,中规中矩。 余家大小姐余锦初嫁了广平侯府长子,席位高出她许多,但姐妹二人并不亲近,只在林氏被送去庄子前打过照面。 从那次的照面余晚之就知道,这个大姐并不喜欢她,甚至有些厌恶,方才进来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并没有要搭话寒暄的意思。 这是她第一次以余晚之的身份参加这样的宴席,整个席上都没有相熟的人,四周的人寒暄的寒暄,说笑的说笑,唯有她自己安静地坐着,没有个说话的人。 “三姑娘,今日余四姑娘怎么没来?” 余晚之乍一听有人喊自己,循声看去,是朝中某位大人的夫人,不算熟悉。 “舍妹身体不适,在家歇息。” 她说完便移开了目光,意思是没准备让话题继续下去。 今日余锦棠没来,她和许家的事年前刚告吹,正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才不来讨这个没趣。 那夫人扯着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余晚之盯着桌面,她知道有不少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探究的,有轻蔑的,有无所谓的,还有些谈论也钻入耳中。 “听说是自小在庄子养大的。”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能想通了,缺了教导,竟能干出被退婚还打上门去的事。”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可做不出来,换我呀,我就悄么声在家憋着,可不敢出门去丢人。” “得亏二公子好脾气,不与她计较。” 说完便掩嘴而笑。 旁边的人碰了那夫人一下,眼神朝余锦初指了指,毕竟是小侯爷夫人,多少得卖几分面子。 那夫人好像这才想起来两人是亲姐妹,帕子掩了掩唇,朝着余锦初微微欠身。 余锦初回以一笑,并没有在意的意思, 那夫人之前说话并没怎么压着嗓音,想必余锦初也听见了,她这个反应大家算是看明白了,两姐妹的关系并不好,怪不得进来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余锦初态度一摆出来,旁人就更加没了顾忌。 “这说来也怪,余三姑娘前头刚被二公子退婚,四姑娘后脚又退,这头起得可不好。” 有人附和道:“也不能说起头,小侯爷夫人不就起了个好头么,小侯爷一表人才,又夫妻恩爱,让多少汴京城的姑娘羡慕。” “所以说打铁还需自身硬,门第倒还是次要的,自身不行,那就怨不得别人要退婚。” 这话既贬低了余晚之,又捧抬了余锦初。 余锦初嘴唇动了动,勉强挤出个不太明显的笑容。 余晚之的位置临着窗,转头就能看见对面的男宾席,窗户都是敞开的,但座下都置了暖炉,倒也不觉得冷。 旁人说什么她没能听进去,因为她之前瞧见有人引着沈让尘去往对面。 走过拱桥时,沈让尘朝着水榭的方向看来,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在她身上。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沈让尘眼里的东西,但经过大昭寺那事,到底是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面上一直淡淡的,似对什么都不甚在意,那些人说了几句也觉得没意思,又绕开了话题。 这边聊得正热闹,丫鬟进来对郭夫人耳语了一句,郭夫人脸上又惊又喜,起身笑道:“诸位夫人小姐稍坐,昭仁公主贵驾,我得去迎一迎。” 此言一出,水榭之中顿时哗然。 昭仁公主赴宴,这是何等的面子,众人纷纷起身等候公主贵驾。 第71章 公主 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郭夫人的声音,“公主这边请,当心台阶。”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余晚之跟着众人垂首,看见华丽的裙裾从眼前飘过,昭仁公主温和的声音传来。 “诸位不必多礼,今日是郭老太君寿辰,本宫同诸位一样前来贺寿,大家切莫拘束,都落座吧。” 余晚之对昭仁公主的名字并不陌生,皇后所出,是正正经经的嫡公主,出生便有了封号,对外可自称一声本宫。 余晚之微微侧头,看见昭仁公主面容精致,樱唇琼鼻,面上带着柔和的笑容,一身气度不凡。 刚准备收回视线,却见郭夫人凑近昭仁公主同她说了句什么,昭仁公主的目光搜寻了一圈,朝她看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余晚之当即垂下了眼。 昭仁道:“那是余家的三姑娘?生得倒是不错。” 余晚之欠身行礼,“公主谬赞,晚之愧不敢当。” 昭仁公主不得不承认,余晚之生得很美,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绛,狐狸眼里透着淡淡的疏冷,又将那点妖艳压了下来。 那种疏冷令昭仁觉得似曾相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昭仁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片刻,淡淡说了声:“都入席吧。” 余晚之如今家世谈不上煊赫,昭仁公主却特意点了她的名,让她拿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 众人刚一落座,就听男宾那头忽地一阵喧哗,女眷纷纷探头张望,只见那边热闹得紧,却瞧不见是因为什么。 见昭仁公主也盯着那头,眼神里的惦念不加隐藏。 郭夫人心思稍稍一转,吩咐丫鬟过去打听打听什么情况。 昭仁公主今年十九,尚未婚配,不知道的只当是皇上皇后舍不得,想留在身边多养几年,其实是昭仁公主心里头早就装了人,因而才耽搁到了现在。 丫鬟去了片刻就回来,笑着回话说:“回公主,夫人,那头少爷缠着二公子要墨宝,正闹腾着呢。” 众女眷纷纷一笑。 昭仁稍稍坐直,问:“那二公子给了吗?” 丫鬟是个机灵的,说话也极为有趣,“给是给了,但二公子也给少爷出了个难题,墨宝可以给,但是得题少爷当下作的诗。” 郭夫人笑了起来,谦虚道:“子敬肚子里那三两墨水,他写的诗哪配让二公子题。” 昭仁勾了勾唇,没接话。 郭夫人又吩咐丫鬟,“你再去看看,有什么热闹的新鲜的事儿,也挑来说说,让咱们也凑一凑他们文人的热闹。” 丫鬟领命去了,众夫人小姐又闲谈起来。 昭仁公主望着拱桥那头,笑容柔和。 她心里有一个人,这并不算什么秘密,她十岁初见少年,一见误终身。 那少年便是十六岁的沈让尘。 有公主在,万不能冷场,闲谈间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大昭寺。 “听说前几日大昭寺进香,二公子送了一位姑娘下山,好多人都看见了。” “没错。”一位夫人说:“那日我就在山上,只是那姑娘戴着兜帽,没看清人。” 余晚之拿着瓷箸垂着头想,幸好那日她戴了兜帽,否则今日这些闲言碎语就要贴她脸上了。 “听说……”一位小姐着粉衣的小姐看了眼上位的昭仁公主,说:“听说那日公主正好也去了大昭寺,会不会是……”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也没把话说满,留了几分给众人猜。 昭仁面色平平,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心里已经纠成了一团。 她自己清楚,那日沈让尘抱的并非是她,她的确是因为沈让尘才特意去的大昭寺,没有碰到他,却听说他抱着一位姑娘下了山。 她巴巴地盼了沈让尘近十年,听说他退了与余家的婚事,她更是喜不自胜。 昭仁一直将沈让尘视作天上的明月,能得几分月光的眷顾已是福气,从未想过他能与人这般亲近。 愤怒,不甘,嫉妒……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这几日令她日夜难安,心烦意乱,偏还得表现出淡然处之的样子。 昭仁公主这样的反应,更加加深了众人的猜测。 奉承话宜早不宜迟,说晚了就叫旁人抢了。 之前说话的夫人笑起来,抢着说:“原来那日果真是公主,我当时就瞧着气度不凡,心想哪家也养不出这气度,却硬是没敢往公主身上猜。” 方才还说兜帽罩着什么也没瞧见,眼下又说看出了气度,众人心知肚明,捧高踩低的人到了哪里都不缺,众人了然一笑,懒得拆穿。 昭仁嘴角微微牵了牵,淡淡笑了一下,端着酒杯的指尖已经捏得泛白。 余晚之向来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众人的反应,加上几句话就听出了些端倪。 她盯着昭仁公主的手看了片刻,又垂下眼,心中跟着忐忑了起来。 听众人的意思,昭仁公主竟喜欢沈让尘? 余晚之顿时有些头大,若是被昭仁公主知晓那日沈让尘抱的是她,岂不是结了天大一个梁子。 早知道今日就不来了。 …… 沈让尘搁了笔,小厮一左一右展开,供众人观瞻。 笔法精妙,行笔潇洒飘逸,笔势如行云流水,遒劲而稳健,令众人赞叹不已。 郭子敬怎么看怎么不得劲,笑着说:“二公子的墨宝倒叫我一首诗给污了,你说这墨宝我是挂还是不挂?” 众人也跟着笑。 此处聚集的都是年轻一辈,有权贵也有朝中后起之秀,年轻人聚在一块儿更为自在,老大人们些都在另一边闲谈。 有人打趣道:“子敬你挑错了,琴棋书画里你挑了个二公子最拿手的,你挑琴呀,咱们还没见过二公子抚琴呢。” 郭子敬笑着说:“那我也没想到他让我当场作诗呀。” 说完又谦虚道:“琴我是一窍不通,棋倒还勉强能入得眼,二公子哪日得空,咱们手谈一局。” “好说。”沈让尘道。 楚明霁站在沈让尘身旁,一手搭着陆凌玖的肩,站得没个正形,说:“你又挑错了,他最擅长的可不是书法,而是棋,连大昭寺的寂然大师也难敌,是吧玖儿?” 平日里私下这么喊喊就算了,竟当着这么多人喊他,听着跟断袖似的,陆凌玖当即甩开楚明霁的手臂。 说:“我怎么知道呢?霁儿。” 这话乍一听还没什么,仔细一琢磨,这谐音有点儿不对,有些没忍住的当场就笑了出来。 “这什么破名儿!”楚明霁怒道。 陆凌玖笑着说:“爱称呀” 楚明霁黑着脸,抓住沈让尘的胳膊告状,“他欺负你兄弟。” 沈让尘眉眼疏淡,但身在热闹里,眼神并不冷,“这兄弟我也并没有想要。” 都是玩笑话,大家也都不会放在心上。 第72章 丢人现眼 郭子敬羡慕二人的关系,忽然想起什么,将身侧的人拉过来,“卿时,下次对弈你来替我,二公子,卿时擅棋,我可不是他的对手,平日对弈他一子也不让我,二公子替我好生杀杀他的锐气。” 郭自贤看重宋卿时,有意让他多结交朝中之人,郭子敬得了父亲的叮嘱,此刻正好能将宋卿时顺理成章地带进来。 宋卿时客气道:“才疏学浅,不敢称擅长。” 大家都看得明白,郭子敬这是在给宋卿时引荐,俨然将他当成了半个自家人,纷纷附和说届时对弈还望能观战。 在座的都是年轻一辈,身上都有个一官半职,门第不高或是官职不高的只能在旁凑个热闹,话都插不进一句,只能陪着干笑。 这样的人还不少,比如许少言。 许少言的事在汴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其实男子间倒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在座的公子少爷,大多都是十几岁就通晓人事,哪个成婚前没个通房丫鬟,不过是闹开与没闹开的区别罢了。 许少言与宋卿时本是同科进士,又是好友,眼见宋卿时已经一只脚踏入权贵圈,许少言还在别人的饭后谈资里挣扎,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见提到弈棋,许少言自觉能插上话,赶忙道:“说起棋艺,嫂夫人才是巾帼不让须眉,与卿时手谈也半分不落下风。” 不少人当即变了脸色。 谁不知道刑部尚书郭自贤想将女儿许给宋卿时,许少言却当着郭子敬的面夸赞宋卿时已故的夫人,这不是往人脸上踩是什么。 郭子敬当即看向宋卿时,见宋卿时面不改色,又移开目光说:“当真有这般技艺?” 在座众人有些都开始准备看好戏了。 许少言犹自未觉,笑着说道:“绝无半句虚言,卿时和嫂夫人对弈时我还有幸看过几场,嫂夫人棋路大开大合,卿时棋路沉着稳健,两人对弈起来当真是不分伯仲。” 宋卿时眸子很深,盯着沈让尘的墨宝没说话,郭子敬倒是轻哼了一声。 “可惜啊,可惜宋夫人去得早,这样说来,倒是叫我妹妹捡了个便宜。” 众人听出郭子敬言语间的不快,纷纷不接话,就等着看好戏。 若是此刻许少言还没能察觉不对劲,那他就是傻了。 许少言顿觉尴尬,一时不如何接话,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正好女宾席那边的喧声传来,他灵光一闪,看了一眼余锦安今日不在。 于是说:“我忽然想件事来,倒是有些巧,已故的嫂夫人名叫江晚之,曾与二公子有过婚约的余三小姐名叫余晚之,只是姓氏之差,却是天差地别。” 沈让尘蓦地侧头,看向许少言。 他对别人的家事不甚在意,只在归都后听说宋卿时死了夫人,却没去打听过细节,外界只称宋夫人,却很少提及宋夫人的名讳。 江晚之,余晚之。 的确是有些巧合,但同名不同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许少言见沈让尘看着他,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 他早就听过余晚之和沈让尘的传言,二公子退婚被余晚之找上门去,想来二公子对余晚之也有诸多不满,只是碍于身份不好与之计较。 许少言对余晚之可以说是恨之入骨,那个女人将他母子二人羞辱一顿不说,还将他的事宣扬了出去。 此刻正好替二公子出口气,也算替自己报仇,捡着余晚之踩。 “嫂夫人才貌双全,只可惜英年早逝,有的人顶着同样的名字,却是言行粗鄙,行事如泼妇骂街,竟干出当街打上门这样的事来,世风日下呀。” 许少言还没说完,楚明霁心里便咯噔一声,侧头看了沈让尘一眼。 在场的人里,只有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余晚之的名声还是他亲自败的,败得那叫一个彻底。 这些天他提心吊胆都吊成了习惯,月余没碰见过余晚之,自觉安全,经许少言这么一提,头顶的那把利刃又悬了起来。 楚明霁刚想开口为余晚之辩驳两句,就听又有人开了口。 “诶,那余三姑娘有二十了吧,二十岁的确是不好婚配了。” 许少言“嗤”了一声,“可不是么,不过嘛,生得倒是不错,不挑并不捡倒也不用担心嫁不出去。” 这就明显是话里有话了。 郭子敬看了眼沈让尘的脸色,又看了眼楚明霁,沈让尘喜怒不形于色,看不出什么,但楚明霁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郭子敬是个聪明人,感觉走向似乎有些不对,许少言今日得罪了他,他不用动手,有的是人收拾许少言。 心思一定,郭子敬招呼着众人入席,“都别站着了,诸位入席吧,有什么趣事坐下再聊。” 郭子敬本就没打算放过许少言,落座之后闲谈间又故意将方才的话题挑了起来。 “那余三小姐我倒是没见过,不知道生得有多不错?” 许少言本是这种宴席的边缘人物,郭子敬和他搭话,许少言更来劲,加上之前就喝了点小酒,嘴上更是没个把门的。 “细柳腰狐狸眼,一副狐媚子相,我倒是见了两次,看人勾着呢,我是和她妹妹议亲,又不是和她议,她那样看我,倒叫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了。” 许少言说得轻浮,不少混风月场的公子哥儿也跟着调笑,单是眼神就不干净。 陆凌玖是个直肠子,看不惯许少言,觉得他在背后这样说人未出阁的姑娘,忒不地道,于是嘲讽道: “是不是呀?该不会是你和余家的婚事吹了,故意在背后编排人吧,人家从前看的可是二公子,能看得上你?” 许少言被人戳中心事,心中越羞愤,嘴上越不积德,“她指望不上二公子,退而求其次也不是不行,我哪儿知道她是什么想法,配谁不是配,兴许只要是个人就行呢,我也—— ” 噗通—— 许少言话还没说完,人已经飞了出去,摔进了湖里。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翻的翻酒盏,掉的掉筷子。 没人看清许少言是怎么摔进的湖里。 也没人看清沈让尘是怎么离开的坐席。 待看清时,只见他的衣摆从风里垂落,站在岸边,垂眸看着在湖里挣扎的人。 第73章 结梁子 那一声落水的动静着实不小,就连女宾席这边也被惊动了,纷纷凑到窗边张望。 只见一个人不知怎么掉到了湖里,砸碎了湖面上的冰,此刻正在里面扑腾。 “哎呀,有人落水了!” “怎么掉下去的?” 郭夫人原本还稳坐上位,端着架子不去凑热闹,听她们这样一说,连忙走到窗边,这一看就吓了一跳。 都是来赴宴的人,万一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快!快去把人捞起来呀!”郭夫人急道:“再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出了这样大的事,郭夫人赶忙道:“惊扰公主玉驾……” “无妨。”昭仁公主打断,也朝窗边走来,众人当即让开一道窗。 对面岸上站着半圈人,有着急的有看戏的,却没人伸手去拉一把,任由那人在水里扑腾了半天,总算是抓住了岸边干枯的树枝稳了下来。 沈二公子站在人群的正中间,看着水里的人,薄唇微启似乎是说了句什么,又抬眸朝着女宾席这边看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余晚之觉得那目光似乎一下锁在了自己身上,不知沈让尘是怎么一眼就看见了自己。 她移开目光,看向另一边的宋卿时。 她没有死在宋卿时手里,但一切都是由他筹划,父母失踪,彩屏被害,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得算在宋卿时头上。 余晚之默了默,再移回来看见站在沈让尘身旁的年轻公子,目光倏地一凝,刚好那人顺着沈让尘的目光看过来,两人的视线顿时撞到了一起。 陆凌玖眼睛一亮,手指着女宾那头“欸——”了一声,一眨眼又不见了人影。 陆凌玖揉了揉眼睛,“奇怪,刚才我明明看见了。” 沈让尘眸光微动,他也看见了。 看见了余晚之见到陆凌玖时飞快地避到了一人身后,再联系之前楚明霁说陆凌玖在找人,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沈让尘再次看了一眼水中的许少言,慢悠悠理了理袖子,转过身,众人纷纷让开,看着他离席而去也没敢开口挽留。 他一离开,下人才敢上去捞人。 许少言狼狈不堪,下半身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失控地剧烈发抖,上下牙不自主地磕得喀喀响。 下人扶着许少言去换衣裳,他避着所有的目光,把头埋着,仍旧能感觉到如实质般落在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目光。 他没想到自己能当众出这样的丑,这比被余家退婚闹出丑事还要让人难堪。 见人已经捞了起来,这边的女眷松了口气,却对事发的起因更加好奇。 余晚之随众人坐回席位,心道今日运气真不好。 先是公主,然后又是陆凌玖。 原以为那个霸王已经离京回封地,没想到竟然还在京城。 看陆凌玖方才的表情,显然没忘记那次在街上相遇的事,看来不能随便给人当爹,当了爹这“儿子”就没那么容易甩掉。 眼下就两个法子,要么先溜掉,溜不掉被逮住就老实道歉。 宴席上闹了这样一个插曲,一众夫人小姐闲聊起来。 “也不知道那边怎么闹得这样厉害。” “我看那情形,似乎是那人惹二公子动了怒。” “不该吧,二公子性情淡远,乃在世谪仙,怎会动这样大的怒?” 昭仁公主品着茶,脑中想起的却是刚才看见的沈让尘。 那是一个对她来说极为陌生的沈让尘,怒意让他多了几分人气,像是谪仙终于落下凡尘,距离似乎并没有那般远了。 正思索着,之前去打听的丫鬟回来了。 郭夫人急道:“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丫鬟赶忙回话,“是许大人说了些难听的话,惹怒了二公子,二公子一怒之下将人踹进了湖里。” 众夫人小姐掩唇吸气。 这得多大的火,才会当众将人踹下水,一点面子也不给留。 昭仁公主秀眉微蹙,“许少言说了些什么话,竟惹得他如此生气。” 余晚之注意到了昭仁公主的称谓,她没有如其他人一般称二公子,一个“他”字可见熟稔。 丫鬟咽了咽口水,“是……说了在场一位小姐的坏话。” 昭仁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晃出来些许,被她不动声色地抹去。 余晚之心下一沉,说的该不会是自己吧? 她和许少言的确有过节,许少言说她坏话倒也正常,但沈让尘因为她踹了一个朝廷命官下水,这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想不通的人多了去了,甚至所有人都没往余晚之身上猜,毕竟她恶名在外,是因退婚打上门去的人,沈让尘又怎会为她撑腰。 但她们也不会往公主身上猜,毕竟许少言没那个胆子,敢当众说公主的坏话。 这样一来事情就越发有趣了,不是公主,不是余晚之,那么必然是在座的某位小姐。 “哎呀,我忽然想起来了。”一位小姐忽然说:“年前傅小姐在街上遇上了平阳伯家那个恶霸,当时是二公子帮的忙解围,是吧傅小姐?” 昭仁公主当即看去。 傅小姐吓了一跳,赶忙否认道:“都是空穴来风,我与二公子没有任何交情,二公子又怎会替出头。” 昭仁公主在这里,谁敢把这事往自个儿身上揽,躲都来不及。 说到底当初二公子也没有帮她解围,不过是打巧路过,平阳伯家那个恶霸自己吓跑了而已。 “那会是谁呢?” “这就奇怪了。” 余晚之一个头两个大,趁着众人猜得热火朝天,她偷偷起身退了出去。 郭夫人也不敢让那丫鬟开口,毕竟开口就是得罪公主。 昭仁心乱如麻,还是忍不住好奇,沉声道:“支支吾吾做什么,有事就说。” 丫鬟想也不想就跪了下去,瞟了一眼余晚之的位置,这才大着胆子说: “起因是许大人说起宋大人已故的夫人,一边捧宋夫人一边踩余三小姐,说,说余三小姐狐媚勾人,是个男人都行,二公子当时就动了怒,将许大人一脚踹进了湖里。” 水榭中顿时响起一阵抽气声,惊异的,探究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余晚之的位置。 只是那里空空如也,哪儿还有余晚之的人影。 第74章 冤家路窄 “二公子还说,还说……” 昭仁手中的茶盏微微发抖,“说什么?” 丫鬟说道:“二公子将人踹下去之后对许大人说,我来告诉你她配不配,我说配,她便配,我说你不配,那你就连她的名字也不配提。” 周遭又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许少言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二公子说打就打,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单单是不给人留面子,还是当众表明余晚之这个人他要护着。 昭仁公主死死盯着余晚之空出的位置。 她想起来了,余晚之眼中的疏冷为何似曾相识,因为她曾经在沈让尘身上也看到过。 指甲已经刺痛了掌心,昭仁松开手,看着掌心掐出的月牙印。 昭仁淡淡开口:“还未散席,余小姐怎么就不见了?” 伺候宴席的丫鬟垂着头回话,“回公主,余三小姐肚子不适,去恭房了。” 座下的人一个也不敢开口,甚至呼吸也跟着放轻。 郭夫人心慌意乱,好好的一场宴席,先是得罪了二公子,后又得罪公主,倒是得不偿失。 “公主请用茶。”郭夫人亲自斟茶,“二公子虚怀若谷,余三姑娘打上门那事他又岂会放在心上,否则岂不显得斤斤计较。” 郭夫人又道:“按我说那许少言也是不长眼色,也不看看余三姑娘是谁,怎么说那也是从前和二公子有过婚约的人,他当众贬低余三小姐谁都可以,岂不是连带着二公子也一同贬低了么。” 郭夫人长袖善舞,几句话就把沈让尘护余晚之的动机转移,也是替公主挽回了颜面。 “是呀,二公子是做大事的人,这等小事哪会放在心上。” “我看呐,许少言原是想投二公子所好,只不过投错了地方。” “当众议论未出阁的小姐,二公子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是呀。”“就是。” 众人纷纷附和,好似之前她们就没议论过别人似的。 只不过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却不是一回事。 都不是傻子,哪能看不明白,动了那么大的怒,岂能是路见不平那么简单。 但看破不说破,众人心思各异,都等着看好戏。 …… “今日扫了诸位大人的兴致,这一杯算是给诸位大人赔罪。” “哪里哪里。”郭自贤客气道:“沈大人少年意气,叫我们这些老东西羡慕得紧。” 沈让尘仰头饮尽了杯子里的酒,说:“今日便不多留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众人看着沈让尘走远,这才开始闲谈。 “官威不小,郭老太君的寿宴也敢闹。” “我倒是觉得他能屈能伸,既敢当众甩脸,也能当众赔罪。” 在座的都是老大人们,适才沈让尘在那边踹了许少言之后就来这边致歉。 一位大人道:“詹事这个位置等闲人可坐不得,不论之后立哪位皇子为储君,他都稳坐詹事位置。” 郭自贤笑得意味深长:“但这恰巧就是难办的地方,谁坐上去都是被架在火上烤,但凡待哪位皇子有偏颇,一旦立的不是那位为太子,那他往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郭府太大了,比余府大了几倍不止。 余晚之今日被放在了风口浪尖上,原想避开众人,便没敢惊动丫鬟,哪知道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下人都去了宴上伺候,走了半天也没碰见个人影。 余晚之沿着连廊走,想着总归能碰见个下人指路。 绕过洞门,余晚之脚下一顿,飞快转身往回走。 “你等等!” 听见身后的声音,余晚之咬了咬牙,脚下步子越发的快。 真是冤家路窄,谁能想到能在这里碰上陆凌玖。 陆凌玖几步追上去拦在跟前,余晚之险些没直接撞他身上去。 陆凌玖高出她大半个头,垂眸看着她的脸。 上次在马车中光线不好,眼下衬着园中的雪色显得她越发好看。 “你躲什么?”陆凌玖问。 余晚之说:“方才忘了东西要回去拿,还请公子让个路。” 她往左一步,陆凌玖跟着往左,她往右陆凌玖便往右,完全没打算放她走。 余晚之半掀眼帘,“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陆凌玖环抱胳膊,垂眸看着她说:“你是余家三小姐,怎么却姓倪?改日我得问问你爹余大人,怎么给你起了‘倪蝶’这么个名字。” 陆凌玖方才打听过了,绕了那么大一圈,原来恶名远扬的余三小姐就是他要找的人。 “我自个儿给自个儿起的。”余晚之淡定道:“他们文人能给自己起什么‘宜山居士’,我给自己起个小名儿也不算什么吧。” 陆凌玖当即笑了起来,“你少来诓我,你那是骂我呢,当我听不出来。” 余晚之不欲与他多扯,于是说:“那日公子唐突,掀了我的帘子,我还公子一个名字,此事就算扯平,若公子觉得还不解气,那我在此给您赔个不是。” 她后退两步,对着陆凌玖认认真真行了个礼。 一时间,陆凌玖有些尴尬。 他本意并不是要找余晚之麻烦,显得他小肚鸡肠,但她现在这样倒叫他不知怎么开口。 陆凌玖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也没,没生气,没有和你计较的意思。” “那就多谢公子宽宏大量。”余晚之微微一笑,说:“告辞。” 没等陆凌玖开口,余晚之转身就走,留下呆愣的陆凌玖。 这话题结束得也太快了吧,简直就是一刀砍。 陆凌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背影已经消失在转角,连忙喊了一声追上去。 余晚之步子飞快,听见陆凌玖叫她也没回头。 园中亭台楼阁,假山奇石,余晚之略一思索,拐了个弯朝着假山走去。 冬日积雪覆盖,假山下洞口的藤蔓已成枯枝。 余晚之侧身进去便没再动,微微偏头看着外面,果然看见陆凌玖又追了上来。 这人好生难缠。 陆凌玖在花园中张望了一番,没找到人,渐渐走远了。 余晚之松了口气,身后忽然“咔嚓”一声。 第75章 你退亲,我提亲 余晚之蓦然回头,看见了角落里的人,惊讶道:“你为何在此?” “醒酒,外面太吵了。”沈让尘淡淡道。 外面那些阿谀奉承,那些捧高踩低,那些虚与委蛇,无一不令他感到厌恶。 洞里不如外边亮,但也能看出沈让尘面颊发红,脸上带着几分醉意。 他坐在石凳上,手里捏着半截枯藤。 早在余晚之进来时他便发现了,看见她似在躲什么人便没出声,省得惊得她一惊一乍被人发现。 直到人走了他才故意捏断枯藤借此提醒她此处有人。 沈让尘看了眼光亮的洞口,问:“躲人?又做了什么坏事?” “二公子天真了不是?”余晚之轻悠悠地哼了一声,“只能说我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坏事,二公子碰巧撞上那么一两件,冰山一角罢了。” 沈让尘素来知道她牙尖嘴利,也不和她争执,目光下移落在她脚上,“脚好了?” “已经好了。”余晚之说,说完又想起他踹许少言下水的事,往前踱了两步。 “还说是盟友,你给我个甜枣再呼我一巴掌,今日借着我耍够了威风,手段真不赖。” 沈让尘一怔,“什么意思?” 余晚之道:“昭仁公主多半已经将我看作了仇敌,往后我日子要是不好过,我就找你麻烦。” “你找便是。”沈让尘笑了笑,眉心却忽然一蹙,抓住了她话里的内容,“昭仁公主为何视你为敌?你又惹事了?” “什么叫又?”余晚之气不打一处来,抿了抿唇道:“昭仁公主对你有意,你今日为我出头,她多半不会放过我,幸好我跑得快。” 说完看见沈让尘表情有些费解,“难道你不知道?” 沈让尘微仰下巴,“这话不能乱说,污人名节。” 余晚之轻嗤一声,“整个汴京城的贵女圈都知道,唯你不知。” 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沈让尘比平日更为柔和,半眯的眸子里揉着一把碎光。 他笑了笑说:“我又不混汴京的贵女圈,我如何能知道?” 余晚之心想这也不无道理,她也是今日在宴上才得知,沈让尘不知道也算合理。 见她没有开玩笑,沈让尘正色道:“我的确不知道,兴许只是空穴来风,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果是真的呢?”余晚之问。 沈让尘想了想,“如果是真的,我会处理,不会给你惹上麻烦。” 余晚之侧开脸,看着石壁上的坑洼。 她不想去细想沈让尘为何要替她出头,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握手言和,她不太习惯如今和沈让尘的相处模式。 “那我就走——” 沈让尘看着洞口,忽然抬指虚虚一竖,打断她后面的话。 周遭霎时静了下来,过了片刻,余晚之才听见有人走进园子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喀吱喀吱。 余晚之透过枯藤,看见没找到人的陆凌玖又折返了回来,四下张望一番后朝着假山而来。 沈让尘起身过去看了一眼,对着余晚之挑了挑眉。 余晚之摇头,沈让尘颔首。 两人无声地完成了交流。 沈让尘下巴朝着山洞深处一指,余晚之会意,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陆凌玖觉得那女人当真是个狐狸。 不对,是泥鳅,滑不溜手,稍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 方才他走出园子问了下人,说是根本就没人从这边出去,想必人还在这园子里。 他生在高门,见惯了溜须拍马和谗言献媚,越是不搭理他的,他就越是稀罕。 陆凌玖玩心重,觉得这一躲一藏倒还怪有趣。 绕着园子看了一圈,能藏人的地方不多,便盯紧了假山下的洞口。 陆凌玖放轻脚步,走了几步之后觉得不行,女孩儿胆子都小,若是吓到了人反倒不好。 于是故意咳嗽了两声,踏着步子走近,猫着腰往山洞里一钻,脑门直接顶在了一个人身上,顶得他反倒后退了两步。 原本还咧着嘴,等站直后看清楚人,再次后退,“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这已经是一炷香之内两个人问沈让尘相同的话了。 沈让尘:“醒酒。” “哦。”陆凌玖目光绕着不大的山洞转了一圈,“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进来?” “有。” 陆凌玖嘴一咧,就听沈让尘说。 “你。” 陆凌玖刚亮的眼睛又灭了,“行吧,那你慢慢醒酒。” 说罢转身往外走,烦躁地拍开挡路的藤蔓,想了想又回头,“有个事儿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当讲。”沈让尘说。 陆凌玖假装没听见,自顾说:“是这样,我前些日子吧,在街上碰见个姑娘。” 他挠了挠脑袋,略有些不好意思,“我还……还怪稀罕的,今日才得知她和你定过亲。” 沈让尘目光微凝,没有接话。 陆凌玖继续说:“我就是和你说一声,你退亲之前我什么也没干,眼下亲已经退了,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怎么个不客气?”沈让尘扯着腔调反问。 陆凌玖有些无措,他长这么大还真就没碰见过这样情况。 他当楚明霁是兄弟,楚明霁又和沈让尘是兄弟,那他和沈让尘怎么也算半个朋友。 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如果沈让尘和余晚之仍有婚约在身,那他无论如何得把自己这念头给掐了,已经退了婚就不一样了。 不过想起来心里还是有点怪怪的。 “我的意思是……”陆凌玖思索片刻,说:“我的意思是你退了亲,那我就上门提亲去,回头别伤了咱们的和气。” 沈让尘下颌动了动,发觉自己竟没有任何立场否决。 他不免自问,方才那一瞬,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为何是否决? 没等他想明白,陆凌玖又道:“若是成了,我肯定得谢谢你退婚,到时候成亲肯定得给你发帖子,让你坐上座。” 陆凌玖说完,看见沈让尘眼中闪过一抹暗沉压抑,可再定睛一看又不见了踪影,好像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洞内一时寂然无声。 两个男人站在这逼仄的山洞里,氛围奇怪。 陆凌玖性子跳脱,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那我走了啊,你慢慢醒酒。” 他后退了几步,拍开干枯的藤蔓大步跑了。 第76章 欠她一次 沈让尘看着洞口,直到陆凌玖的背影完全消失,他微微侧头,“人走了,出来吧。” 余晚之从里面走出来。 刚才陆凌玖那番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原以为陆凌玖是要找她麻烦,她完全没想过那二愣子想的竟是上她家提亲。 沈让尘抬手,在自己肩上一点,“这里。” “嗯?”余晚之面露不解。 沈让尘说:“有东西。” 余晚之左右看了眼,也没发现沈让尘说的什么东西。 她今日穿着狐裘,原本上次已经给嫂子送了回去,结果早晨出门前徐清婉又送了过来,非让她披上,她怕给人弄脏,所以一路都很仔细。 似乎是听见了一声轻叹,余晚之转头,看见沈让尘朝她走来,伸手擦过她的发丝,收回时两指间捻着一张枯叶。 “既白和楼七快回京了。”沈让尘说。 余晚之抬头看他,“顺利吗?” 沈让尘说:“不算顺利,但人还算平安。” 余晚之放了心,点了点头说:“楼七要将东西亲自交出去,希望我们不会因此而反目。” “万一会呢?”沈让尘垂眸看着她,脸庞映他低暗的眸色里。 狐裘遮住了她半张脸,衬托得那双眸子越发明亮,不知她是涂了胭脂还是饮了酒,脸颊泛着淡淡的酡红。 沈让尘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低下头盯着指间的枯叶,将问她的那个问题还给了自己。 万一会呢? 若她真的拦了自己的路,他能下得去手吗? 沈让尘没有再想,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我知道。”余晚之说:“若是敌人,楼七的师兄早就招了,又何必绕那么大弯子,我也不会找你合作。”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自陆凌玖离开后,沈让尘的眼神都黯了几分,让她没了再和他呛声的想法。 “既然无事,那我先走了。” “好,出去往左走,陆凌玖走的右边。”沈让尘松开手,看着枯叶落地,“对了,还有一事。” 余晚之已经半拨藤蔓,闻声回头,“什么?” 沈让尘没看她,只道:“这件事算我欠你一次,你可以找我还。” 余晚之一笑,“此事你不提,待你酒醒了我也得提,我是怕你还醉着记不清楚,往后有你还的时候。” 说完拨开藤蔓,走了出去。 …… 夜的潮气慢慢浸润,喧嚣了一日的尚书府终归于沉寂。 “卿时。”郭自贤喊了一声,“你随我来。” 这并不是宋卿时第一次进到郭自贤的书房,丫鬟鱼贯而入,托盘里端着面和茶,放下之后便退了出去。 郭自贤提筷,“我就好这一口,喝了酒再吃一碗面,舒坦,这是自我年轻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每次应酬回来,夫人都会给我煮上一碗,少年夫妻,总归是感情要深一些。” 宋卿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哪有什么少年夫妻感情深,若真的深,郭自贤就不会娶那么多房妾室了。 宋卿时没有拆穿,安坐一旁道:“大人有话还请直言,下官洗耳恭听。” 郭自贤用了两口便放下筷子,“听说你近日又出城去看亡妻。” 宋卿时垂首,“我……” “你不必如此。”郭自贤抬手制止,“你惦记亡妻,可见你是个有情人,若真是个无情无义之辈,我倒不放心将小女交给你。” 宋卿时眸光微动,没有开口,空气短暂的凝滞。 郭自贤捏起茶盏,阴声道:“但有情归有情,孰轻孰重你应当分明。” 宋卿时垂首听训,“大人教训得是。” 郭自贤施完威,接下来便该施恩,“年后开印,你等着升迁的调令吧。” 宋卿时微微抬头,“但我资历尚浅,恐怕不能服众。” 郭自贤摆手,“你今日也看见了,都察院的人一个都没来,徐则桉心高气傲,不屑与我为伍,他们是言官,我府上设宴他们理当避嫌,左右都是参,但他们参动我了吗?所以卿时,有机会就要抓住,不要管什么资历,当你坐上了那个位置,没人会管你的资历,他们只会想着如何把你挤下去。” 马车摇摇晃晃驶离郭府,在昏暗的巷子里穿行。 两车交汇,稍停片刻又继续前进。 “大人,到了。”小厮说完掀开了帘子。 已不是从郭府离开的那辆马车,下来的人却还是宋卿时。 小厮引着宋卿时往里走,进了门后低声说:“元辅在院中等着大人。” 宋卿时加快脚步,进院看见了临窗的身影。 “老师。” “来了。”魏元纬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宋卿时跨入房中,借着灯光,看见一个新年不见,魏元纬又清减了几分,苍老的脸上满是沧桑,眼中却是在官场淫浸出的威严。 “老师可有按时用药?”宋卿时关切道。 魏元纬嗓音虚浮无力,“老毛病了,无需多虑,郭自贤那边如何?” “今日他向我提了升迁之事。”宋卿时道:“但他对我仍旧防备,许多事并不经由我手,恐怕……” 他顿了顿,继续道:“恐怕要等成亲之后才会将我完全当作自己人。” 魏元纬叹了口气,半晌才问:“事到如今,你可悔,可恨?” 房中静了片刻,许久没有听见回音。 宋卿时喉结滚动一番,开口时嗓音微滞。 “我自己做下的决定,无人逼迫于我,既决定了前路便不会退,也无路可退,老师问我可悔可恨,学生不悔,但我恨,可即便是恨,恨的也是我自己。” 魏元纬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莫要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就说出来,你还有老师。” 宋卿时垂下眼,想起了别庄上陌生又熟悉的妻子,“是,我什么都没有了,但我还有老师,还有我要做的事。” “天地有正气,于人曰浩然。”魏元纬温和地说:“你选地这条路,太难了。” 宋卿时闭上眼。 如何能不难呢,可他早当不起一个正字了。 第77章 下一步 半山的宅子亮着灯,还在等着夜归的人。 宋卿时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了砸东西的声音,伴随着女人的哭声。 宋卿时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心下越发疲惫。 他推开门,哭喊的女人回头看见他,总算是停了手,把手里的花瓶放了回去,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宋卿时心中的那点怒气和烦闷又因她这样的谨小慎微,全化作了悔恨。 他不该怪她的,分明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晚之。”宋卿时轻声道:“过来。” 江晚之走过去,轻轻靠在他胸口,抓着他的衣襟抽噎道:“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你不来我就心烦害怕,我一害怕就想砸东西。” 宋卿时闭了闭眼,大掌扣在她脑后,轻声说:“不要怕,这里没有人要害你。” 大宅终于安静了下来,廊下风灯晃动,房中的烛火已经熄灭。 宋卿时在黑暗中盯着帐顶,身侧的人往他怀里贴近了些。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宋卿时道:“我让人送你去岳父岳母那里。” “我不去。”江晚之整个人一缩,“我不要母亲,也不要父亲,只要你。” 父亲和母亲这两个称谓让她瑟瑟发抖,记忆中除了混乱的那十几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她真感谢,感谢老天给她换了这样一副身体。 比起从前在庄子上的无人问津和受人欺辱,有一个对她好的男人,那么多伺候她的人,是多么让人庆幸。 宋卿时轻声安抚,“听话,岳父岳母最疼你,去躲一段时间,我会来接你。” 江晚之用脸贴紧他的手臂,问:“我们有家吗?” “有。” “那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回家?” 宋卿时收回目光,“等事情办完我就来接你回家,回到从前那样。” 江晚之捏了捏他的手,忐忑道:“那如果我回不去了呢?” 帐中许久都没有声响,江晚之抬起头,看见宋卿时拧眉看着自己。 “回得去的。”宋卿时说:“你要像从前一样,看书写字下棋……” “我是说——” “嘘。”宋卿时打断,“别说话,把眼睛闭上。” 江晚之照做,紧闭双眼躺在榻上,宋卿时贪婪地看着她的脸,这样才对,没有眼中的彷徨不安,没有言语时的谨小慎微。 他的妻子就该是沉着冷静,泰然自若的样子。 天色未明,两盏灯笼顺着崎岖的山道下来。 宋卿时沿街而下,披风将怀里的人盖得严严实实。 马车就停在山脚,宋卿时把人放进马车里,替她安置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看了片刻后离开马车,放下了帘子。 “务必将她安全送到。”宋卿时表情冷然。 “大人放心,此次定不辱命。” 戴斗笠的魁梧男子跳上车辕,手中缰绳一抖,马车平缓前行。 薛辛手中的灯笼一晃,照出了男子的面容,宽耳阔鼻,嘴唇略厚,眉间有两颗略显显眼的黑痣。 马车在黑夜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宋卿时迟迟没有回身。 薛辛出言劝解,“大人,更深露中,上马车歇息吧。” 宋卿时收回目光,“郭自贤屡次提起出城的事,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薛辛点头,“我已安排下去,庄子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宋卿时略微颔首,搭着薛辛的肩上了马车。 …… 金水河经年不冻,河上游船依旧在揽客,热闹非凡。 杨顺跪坐在席子上,整个人都显出局促。 好不容易过了个安稳年,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小姐又派人来带信,说是有事要他办。 “小姐让我盯着宋家,我都盯着呢,但府上的确是没什么新鲜事,也就是府上可能要办喜事了,我是说可能,前几日听老夫人说了一回。” 帘子将船舱一分为二,余晚之依旧坐在帘后,手中捧着茶碗暖手。 立春已过,却不知寒意为何依旧料峭。 帘子下轱辘滚过来一个小瓷瓶,不到半个巴掌大,看着精巧。 杨顺拾起来,感觉里边有东西晃荡,像是酒或水。 手中的东西立时变得烫手,杨顺心想,该不会是事情办完了想要灭口吧,在这船上将他毒死,在寻个僻静的地方直接推入河中,神不知鬼不觉。 就和刘寡妇差不多的死法。 余晚之扫了一眼,见帘子外杨顺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问道:“你怕什么?” 杨顺跪爬两步,却不敢穿过帘子,趴在席子上磕头求饶,“求小姐饶我一命,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还有用,还能为小姐办事。” 帘子后“嗒”的一声。 余晚之放下茶盏,“我不要你的命,你手里的东西带回去,混在宋老夫人房中的灯油里。” 杨顺心里一松,松完又是一惊,“小姐要让我杀人?我我我—— ” “放心,死不了人。”余晚之打断道:“只不过让人不太好过罢了。” 杨顺握紧手中的瓶子,依旧有些彷徨,“小姐为何……” 余晚之说:“不该问的……” “我知道我知道。”杨顺反应过来,急忙抢着回道:“不该问的别问。” 游船在僻静的地方靠岸。 杨顺揣着瓶子跳上岸,走到巷子口再回头,游船已经驶远了。 为小姐办事这么久,依旧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出自何处。 …… 深冬的寒意将散未散,尚未消融的积雪又融入了几分春意。 澹风抱着卷轴跨入书房,见公子伏案疾书,便把卷轴堆放在了窗边的矮几上。 沈让尘写完最后一字,搁了笔又落了引,塞入信封递给澹风。 “把信送出去。” 澹风看了信封上的名字,心里有了数,揣着信要走,还没踏出门槛,就听见沈让尘问。 “这是什么?” 澹风回身看了眼,理所当然道:“卷轴啊,之前公子不是让收集汴京未婚年轻男子的画像么,年前看过一批,这是第二批。” 这还是年前的事,过了这么长时间,沈让尘都差点忘了。 他走过去拿起一卷,扯开绑线准备拆开,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拿走吧。” 澹风一愣,“全部吗?” 沈让尘“嗯”了一声,“都扔了,用不上。” 第78章 要我命 的确是用不上,细想下来沈让尘才发觉自己此生就没办过这么蠢的事。 以他和余晚之的关系,她的终身大事何须他来操心,他甚至没有插手的资格。 也是那夜从城外回来,一时上头才吩咐了这件事,回头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 辛辛苦苦到处搜集的东西,主子说扔就扔,问题是澹风还不敢抱怨。 澹风只好又去把卷轴抱起来,听见了外面丫鬟的通报。 “夫人让奴婢给少爷送东西过来。” “进来。”沈让尘道。 丫鬟捧着托盘进来,另一个空手的是国公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 “少爷。”丫鬟屈膝行礼,“夫人年前让人做的大氅,才做好,让奴婢给您送过来。” 澹风抱起的卷轴又搁下,接过托盘呈上前去。 托盘中是一件黑底绣金丝的大氅,领口缀着一圈通体纯黑的狐皮。 不知怎么,沈让尘一下想到了那只狐狸,时半张脸隐没在雪白狐裘中回眸看他的惊艳,又想起了那短了一截的狐裘下摆。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偏高,那狐裘于她而言稍短了一些,想必不是她自己的。 丫鬟将东西送到便退了下去,沈让尘却迟迟没从大氅上回过神。 过了许久才说:“寻几张通体雪白的狐皮,不要杂质。” 既要做东西,澹风就得问清楚做什么才好准备。 “公子是想用来做什么?” “狐裘。” 澹风回道:“纯白无杂质的倒不是找不到,但要凑够一件狐裘却不容易。” 沈让尘淡淡道:“立春已过,备着明年再用,时间还早。” 澹风神思微动,狐裘,通体雪白,这怎么也不像是男子会用的东西。 方才国公夫人刚送了大氅过来,想必是为了给国公夫人回礼。 思及此,澹风自以为了然于心,带着信又抱着卷轴走了。 澹风这头刚离开,楚明霁就找上门来。 进院后一言不发,连丫鬟行礼也不予理会,进门后往榻上一躺,仰头呆呆地看着横梁一言不发,活像刚上坟回来。 “怎么了?”沈让尘看他一眼。 楚明霁恍若未闻,那表情比当初宋卿时死了夫人还难看。 沈让尘懒得再管他,自顾回桌后坐下,从书架上取了本来看。 楚明霁躺在榻上,好半天才缓过神,侧头看着书桌后的沈让尘喊了一声:“沈渡。” 沈让尘甚少听见他这样称呼,从书中抬眼看过去。 楚明霁悲痛道:“余晚之……余晚之那个女人,她要我的命。” 沈让尘不明所以,就见楚明霁捧着自己的心口说:“世人皆知我爱财,她抢我财路如同抢我媳妇,我太难了。” 沈让尘笑了,“你不是自己还要给她送银子?” “送银子和截财路哪能一样!”楚明霁一个翻身坐起来,“你不知道那女人有多狠,狐狸转世都没她这么阴的,我今日碰见她,想着我之前毁她名声,那买名声的银子我还没送出去,正好趁此机会把帐算一算。” 沈让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然后呢?” 楚明霁起身走过去,边走边愤慨地说:“她说她不要银子,听说我要在永宁街开新店,那银子就当是她入股。” 沈让尘想了想,的确是个狐狸。 楚家产业遍地,楚明霁当官不行,做买卖是一把好手,眼光独到,开店就没有亏本的,拿现成的银子总不如银子生银子来得好。 “银子换股,你不亏。”沈让尘挪开目光,翻过一页,书上写了什么他是一个字没看进去。 楚明霁“啪”一巴掌拍在桌上,气势是够足了,疼得他直搓手。 “怎么不亏!我原想给个万把两银子了事,她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三成股,那岂能是万把两银子的事!她这是扒了我一层皮。” “你答应了?”沈让尘抬眸。 “我能不答应吗?”楚明霁痛心疾首道:“我不答应她早晚得想办法弄死我。” “你毁人名声,未出阁女子最重名声,哪是银子能衡量的。” 楚明霁忿忿道:“我倒没看出她哪里重名声,和我一样重财倒还差不多。” 沈让尘沉默了,想了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随即摇了摇头,似有些无奈。 …… 天色渐暗。 楼七策马走在山道上,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少年骑着马还能在马上打盹儿。 刚转过头,就听少年悠悠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肯定在心里偷偷骂我呢,说我怎么没摔死,你可别这么想,我要是摔死了,一路上谁保护你,那你上次遇险就得死在半道上。” 楼七听着他的叨叨,轻车熟路地掏出一团棉花,团吧团吧塞入耳中,世界顿时清净了下来。 他们没走官道,走的是少人行走的小路,天色渐暗路就没那么好走了,打算寻一处背风的地方今晚就歇在这里。 天彻底黑透,前头反倒是亮起了火光。 既白一夹马腹,须臾就超过了楼七,朝着火光的地方而去。 化雪天,夜里比下雪的时候还冷,林间背风的地方燃着篝火,一男一女坐在篝火旁取暖。 既白靠近时便在观察。 男子身材魁梧,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女子身型纤细,面容秀美,见有人靠近,下意识朝着一旁停靠马车的地方避了避。 既白与楼七此行路上遇到不少麻烦,楼七功夫不如他,既白已习惯有事顶在前头,是以方才看见火光才先行一步。 “大哥。”既白翻身下马,牵着马慢慢靠近。 头戴斗笠的男子微微抬头,“有事?” “借个火。”既白笑着说:“我们也准备夜宿山野,生火太麻烦了,借个现成的呗。” 男人又垂下头,盯着火堆说:“自便。” “谢谢大哥。”既白点了点头,冲远处的楼七抬了抬下巴,“去找个地方,咱也点个篝火去。” 既白蹲下身,在火堆里挑挑拣拣,余光却停在男人的手上,男人的手按在刀上,手背上绷着青筋,十分警惕。 挑了半天,挑了根燃了一半的柴火,火烧得正旺。 既白起身,“谢了大哥。” 说罢拿着柴火走了。 第79章 多管闲事 楼七留在原地,只等既白跟上来才随他一同离开,转过山坳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既白问。 楼七摇了摇头,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那个女人她好像觉得在哪见过,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碰上的人成千上万,遇上那么一两个见过的的倒不算什么稀罕事。 走到背山的位置,已看不见篝火的光亮,楼七往树上拴好马,对既白嘲讽道:“你倒是自来熟。” “找干树枝,赶紧的。”既白说道,又捞了把干树叶免得火灭掉。 篝火总算点了起来,两人靠树而坐,围着火啃干饼。 平日里嘴停不下来的人,今日却难得安静。 楼七不免多看了既白两眼,“你今晚怎么了?” 既白“嘘”了一声,低声道:“那两个人不对劲。” 楼七当即按向了剑柄,“来找事的?” 既白摇头,“那个女人发现有人来,第一反应不是朝男人靠,而是靠向马车,说明在她眼里,马车比男人更可靠,她不信任那个男人。” 楼七想了想,问道:“难不成那女子是被人拐来的?” “这也说不准。”既白咬了口干饼,说:“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就行,咱们有任务在身不管闲事。” 啃完饼,两人轮流守夜,楼七让既白先睡,自己守着火堆枯坐。 夜宿在野外十分难熬,又是这样的化雪天,面颊被火烘得发热,抵在树上的后背却一片冰冷。 楼七都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下,猛然惊醒,手当即抓住身侧的剑,又被人捂住了嘴。 既白对楼七摇了摇头,侧耳听声。 风里夹着很轻的脚步声,正在一步一步朝着他们这里靠近。 既白松开手,刀鞘在地上一扫,带雪的泥土瞬间覆盖住篝火,火光顷刻间熄灭,只剩白烟余袅。 既白指了指楼七身后,脚下一跃上了旁边的树,蹲在枝桠上仔细听着。 脚步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重,夹杂着一个人的喘息声。 很快,远处又传来了另一道声响,脚步夹杂着轻功的起落声,很快便跟了上来。 女人听见男人追来,拼命往前奔跑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女人不禁大喊起来。 “救命——救救我——” 刚一喊完,脚下踢到东西,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拼了命往前爬,男人终于追上来,站在她面前,脸色难看。 “荒山野岭,你跑出去遇到野兽或是歹人怎么办?” 男人伸出手,女人撑着雪地后退,颤声道:“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走,我要回汴京,我要回去找他。” 男人横眉,“我又不会害你,他让我带你走,咱们都听他的行不行!” “倏”的一声,有什么擦着男人的手臂而过,他急忙缩回来,警惕地看着暗处。 “她都说了不跟你走了,你怎么还缠着不放?” 楼七踱着步子,慢悠悠地从黑暗里走出来。 男人飞快地挡在女人面前,警惕地看着楼七,刀已出鞘,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女人爬起来就要往楼七的方向跑,又被男人挡在身后。 “兄弟。”男人沉声开口,“哪条道上的?” “你叫她兄弟,当心她把你砍成姐妹。”既白从树上一跃而下,无声落地。 又对楼七说:“都说了不管闲事,你非要管。” 楼七没理既白,直直地盯着男人,“我不混道,但我见不了略卖1,你放了她,我放你走。” 男人纹丝不动,“我不是人牙子,我是受她夫君之托,带她去寻亲,两位别多管闲事。” 楼七看了男人身后的女人一眼,天太暗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女人在瑟瑟发抖。 “你回头看看,她像是去寻亲的样子吗?” 男人不用回头也知道女人是什么样子,这一路走一路偷跑,给他惹出了不少麻烦,好几次他都想将她打晕了事,又碍于大人的叮嘱不敢动手。 都已经避着大路走,免得碰到人惹出麻烦,没想到还是碰上两个多管闲事的人。 “我无从解释。”男人横刀起势,说:“但我不能放人,除非两位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唰—— 楼七长剑出鞘,朝着男子疾速袭去。 男人不退反进,长刀顺势横斩,带着破风声。 “铛”的一声,两人从第一招就大致摸到了对方的底。 男人心道不妙,一个人他还不惧,但一旁还有个背刀少年,单从他落地轻如鸿羽就能看出功夫不弱,要他一对二绝无胜算。 兵刃相击声回荡林间,惊得飞鸟振翅而起。 既白打了个哈欠,“你行不行啊楼七,我都困了。” 楼七打斗间抽空回话,“少说风凉话!你怎么不出手。” “你自己要管的闲事,我凭什么出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被惊吓的女人这时才回过神来,避开打斗的两人,朝着既白的方向摸过去。 既白看了女人一眼,懒得搭理,抱着胳膊继续看楼七和对方你来我往。 剑影刀光交织,打得难解难分。 男人见女人去往既白的方向,眼神一凝,刀势变得愈发凌厉。 楼七招架困难,一不小心露了个破绽,手臂上忽然一痛。 既白目光一凝,唰一声抽出双刀,推开楼七,提着刀就迎了上去。 “兄弟。”既白边出招边说:“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打赢我才算你厉害。” 男人只觉一阵凌风袭来,少年身形灵动,如鬼魅穿梭,他的刀法凌厉,招式多变。 几招下来男人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楼七喘着气,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指尖黏腻,应当是出了血,但好在伤口不深。 女人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你,你没事吧?” 楼七看她一眼,扯了片衣角往手臂上缠,问道:“你是汴京人士?” 女人点头,“是,我要回汴京。” “去干什么?” “找,找我夫君。”女人胆怯道。 1“略卖”在古代汉语中指的是“劫掠贩卖”,通常用来形容拐卖人口的行为。 第80章 疑窦丛生 “走吧。”楼七朝着他们生火的地方走。 女人慢悠悠跟上,不忘回头看上两眼,不大放心地说:“不管他们吗?” “不用管。”楼七完全不操心既白,这一路凶险非常,她还没遇见过比既白厉害的人。 方才打斗已经摸清了虚实,那男人或许略胜她一筹,但绝对不是既白的对手。 之前篝火已经熄灭,楼七掏出火折子,捡了枯叶重新生火。 火光燃起,伴随着不远处的刀剑声,楼七抬起头看向女人,映着火光看清女人的面容,她忽然愣住。 “怎,怎么了?”她的眼神让女人紧张地往后缩了缩。 楼七眸光微动,垂下眼看着篝火,故作镇定道:“没事。” 楼七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她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上山在别庄看到她送宋卿时出门,第二次去时带着余晚之。 心思一动,楼七抓着剑豁然起身。 “既白!”楼七大声喊道:“留活口!” “晚了。”既白懒洋洋地声音传来,几个起落,人几乎和声音同时到达。 “人已经跑了。”既白说。 楼七“啧”了一声,“你轻功还比不过他?” “比得过呀。”既白把刀往背后一插,理所当然道:“但是我懒得追,我没事追他干嘛,一个没头发的糙汉子。” 楼七一愣,“没头发?” “是啊。”既白慢悠悠往火堆走,说:“我打落了他的斗笠,是个光头,说不定是个花和尚,专门下山抢女人的。” 既白坐下,冲对面的女人抬了抬下巴,问:“你要回汴京城?” 女人谨慎地点头,“你们,能不能带上我?” 既白道:“最多带你到下一个城,你就自便。” 女人咬了咬下唇,眼神期许地看向楼七。 楼七思索片刻,说道:“我带。” 余晚之曾说,这个人她相当熟悉,况且余晚之要对付宋卿时,而且这个女人对宋卿时来说似乎十分重要。 既白白了楼七一眼,“你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没忘。”楼七说:“但这人我必须带。” 既白目光从两人身上飞快扫过,捡起棍子掏了掏火,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拧着袖子,“我叫,江晚之。” 咔嚓,既白手中的木棍断成两截,楼七猛然看向女人。 两人同时开口:“你叫什么?” 女人眼神游移,指甲嵌入掌心,十分紧张不安。 既白心思一动,忽然一笑,说:“别害怕,就是觉得你名字还挺好听,我们不是坏人,否则也不会救你了对不对。” 两人对视一眼,楼七在离女人不远的地方坐下来。 少年笑容灿烂,如六月的太阳,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江晚之烤着火,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既白说:“既然她说要带上你,那就带吧,不过到了汴京城,咱们送你去哪儿呢?” 江晚之想了想,轻声说:“送我去宋府,就是吏部侍郎宋卿时宋大人的府上。” “你是他什么人?”既白问。 “我是他的夫人。”江晚之说。 既白和楼七隔着火光对视,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疑惑。 宋卿时的夫人明明已经死了,这个女人却说自己是他的夫人,这不奇怪么。 既白又问:“我之前听见那个秃头说要带你去寻亲,是真的还是假的?” 江晚之说:“他说要带我去找我的父母,但是我不相信他,我只想回汴京。” “你既是宋府的夫人,为何身边不带丫鬟,就一个男人随行?” 江晚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既白捏着指节上的茧,心中疑窦丛生。 这个女人看上去心无城府、毫无阅历,对人也毫无戒心,宋卿时好歹是个五品官,娶的夫人会是这样一个半傻的女人吗? 还是说女人只是为了撒谎,想让他们带她一程而已,可看女人的表情又不像是会撒谎的人。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她都成功勾起了既白的好奇。 楼七侧头看了一眼江晚之,又想起了别的事。 宋夫人墓中是余晚之口中的妹妹,那就说明根本就不是宋夫人,宋卿时将这个女人藏起来,她又自称是宋夫人,若是大胆,这些细节便能串成一条线。 宋卿时杀了余晚之口中的妹妹,代替了自己的夫人下葬,又为了别的目的把江晚之藏起来。 “你们将我送到宋府,我夫君定然会重谢两位。”江晚之说。 既白笑了笑,“好说,好说,就算是为了银子,咱们肯定也会把你平安送到。” …… 化雪天寒,信鸽扑腾着翅膀停在滴水的窗檐。 澹风解开信鸽绑腿上的小竹筒,抽出卷好的一小卷信纸,“公子,既白的飞鸽传书。” 沈让尘头也不抬,“什么事?” 澹风展开纸,一看就皱眉。 既白的字写的又丑又大,不是用毛笔,应该是用烧过的木炭写的,小小一张纸正面背面都写满了也没能装下几个字。 应当是特别或是紧急的事,否则以既白的性子,非唠叨个七八页不可。 澹风说:“既白在信中说一切顺利,另有情况,事关宋卿时,没细说是什么事。” 沈让尘接过信纸扫了一眼,在烛台上引燃,回身问:“宋家近来有什么情况?” 澹风正色道:“听说宋卿时到处在找大夫,宋母病重,此事还惊动了郭自贤。” 沈让尘沉吟须臾,“郭自贤是该心急,他费心铺路,宋卿时年后刚被破格提拔为吏部侍郎,若此刻宋母暴毙,宋卿时丁忧去职三年回来,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朝中的大臣都怕这三年丧期,数年前还是先帝在世时的事,有位大人为保官职,丧父不报,之后被人揭发,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此事我也觉得奇怪。”澹风说:“宋母年纪不大,怎么会在宋卿时刚升任时病重,这太突然了。” “郭自贤爪牙多,树敌也不少。”沈让尘踱到窗边,“他的手伸得太长,有人想要砍断也正常。” 第81章 献殷勤 日头高挂,化雪淋淋沥沥从檐上滴落。 大夫诊完左手换右手,眉心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如何?”宋卿时问。 大夫收回手,“宋老夫人脉搏滑而沉,舌苔厚腻,乃脾湿困滞之状。” 宋老夫人躺在床榻上,额间压着湿布,闭眼唉声叫唤着。 宋卿时说:“脾湿困滞会引起头晕呕吐?” “脾湿困滞会引起睡眠不佳,乃至头晕头痛。”大夫面露迟疑,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迈出门槛。 大夫说道:“大人请容老朽说一句,老夫人头疼之症我实在是没能诊出来,但老夫人的症状倒有些像是……” 大夫轻声吐出两个字,“中毒。” 宋卿时盯着大夫,表情却没有意外,“确定是中毒?”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大夫急忙说:“但老夫人又无明显中毒之兆,实在是叫人费解。” 之前也有大夫曾诊断为中毒,但宋老夫人入口的东西一应检查一番之后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后的饮食多加注意仍旧没有痊愈。 有时白天似乎有所好转,一夜之后病症又开始加重。 宋老夫人吃不下睡不好,眼见瘦了一大圈,眼眶下也是青黑一片。 大夫又说:“有时思虑过重也会引起头痛乃至幻觉,我且开一副健脾利湿的药,待老夫人服用之后再诊。” 这已是宋府近日找来的不知第几位大夫了。 方子开了一沓,还是没有任何好转。 这几日宋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不单是大夫,还有送礼的人。 宋卿时平步青云,又攀上了郭家,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适逢宋老夫人卧病在床,不少人借着由头上门送礼。 不论送什么,宋卿时照单全收,谁送的送的什么,一应登记在册,存入库房。 …… 马车停在余府的大门前。 余锦安掀开车帘,正要下马车,陆凌玖翻身下马一个箭步上前。 “我来我来。”陆凌玖推开小厮,伸着胳膊说:“余大人,您搭着我下车,当心别摔着。” 余锦安干笑了一下,“不敢劳烦小王爷,我我我自己下车便是。” 说罢从车辕的另一侧跳下了马车。 刚一落地,都不知陆凌玖怎么能这么快就绕到余锦安跟前来,硬是伸手扶了他一把。 “您就甭跟我客气了。”陆凌玖松开手,跟着余锦安往门口走,边说:“也别叫我什么小王爷,叫我名字就成,或者您想叫什么叫什么,叫我玖儿也行。” “我,我已经到了。”余锦安指了指大门。 陆凌玖背着胳膊,不客气地说:“那正好,我也进去坐坐。”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都上门了,也不能把人往外赶。 “那就,那就请吧。” 余锦安干笑,脸都快僵了,不知这位霸王打的什么主意。 这几日上下朝,陆凌玖清早搁大门口等,送完余锦安上朝之后又在宫门口等,再护送他回府,比他当初对徐清婉都要贴心。 小厮在前头引路,两人并排往里走。 余锦安惶恐不安,脑中已经想过了无数种可能。 他官职不高,远不到需要陆凌玖巴结的地步。 家中两个妹妹一个“恶名远扬”,一个刚和许家告吹,况且陆凌玖也没见过。 思来想去,大约有一种可能。 听说陆凌玖和楚明霁时常混在一起,俨然是金水河畔花楼的常客。 楚明霁是什么人?表面上正正经经的尚书府公子,背地里其实男女不拒,陆凌玖和楚明霁混,那两人的喜好想来是差不离了。 好男风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好男风的人对余锦安献殷勤却十分稀罕。 想到这里,余锦安侧头看了陆凌玖一眼。 正好陆凌玖也转过头来看他 ,两人目光一撞,陆凌玖咧开个分外温和的笑容,眼神着实称得上情意绵绵。 余锦安脑袋倏地回正,内心一阵恶寒。 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小厮引到前厅,两人相继落座,中间只隔了张案几。 余锦安习惯性将手臂搭在案几上,他本不是什么长袖善舞之人,不知如何开口。 陆凌玖也一样。 他每日接送余锦安上下朝,在未来大舅哥面前献了数日的殷勤,关系没更进一步,反倒是越来越疏远了,这两日余锦安看他的眼神里偶尔带着警惕。 陆凌玖也不怪余锦安警惕,毕竟他打的是把别人亲妹妹拐到淮安的主意。 奉茶的丫鬟还没进来,那头坠云已入了余晚之院中。 “小姐,那个陆凌玖又来了。” 余晚之拿着绣绷,上边已出半只虎头的纹样,“我哥怎么说?” 这是给嫂子腹中孩子绣的,余晚之想亲自给未来的侄子或是侄女做件衣裳。 坠云道:“少爷没说什么,就是脸色不太好。” 余晚之搁下东西,看了眼窗外。 昨日去给祖母请安时遇到余锦安,余锦安还顺口和她抱怨了一通,余晚之当然知道陆凌玖打的什么主意,但陆凌玖都没有直言,她又怎好先提出来。 “再这样下去,我哥都快让他逼疯了。”余晚之起身说:“走吧,我去和陆凌玖说。” 第82章 大乌龙 陆凌玖写给父亲淮安王的信估计这会儿都还没到淮安,可他实在是等不及。 那日沈让尘为余晚之撑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若说沈让尘没点心思,他绝对不相信。 若不是陆凌玖孤身在汴京城,他早就让人上门提亲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他只能自己先上场,和未来的大舅哥先联络联络感情,也好为之后的提亲做个铺垫。 想到这里,陆凌玖定了定心神,组织了一遍语言。 他倾身过去,胳膊压在案几上,两人手肘轻轻一碰,余锦安不动声色地缩了回来,表面上正襟危坐,还是不免泄露出几分错愕。 陆凌玖开口:“余大人,额不,余大人这个称呼不够亲切。” “倒也不必太过亲切。”余锦安笑着说。 “我还是叫余兄吧。”陆凌玖说道:“你看,咱们俩接触也有些时日了,你……” 陆凌玖飞快地瞟了余锦安一眼,“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余锦安心中警铃大作,袖子下虚握都拳头已经吓出了冷汗,费力组织语言,“我觉得,你这个人吧,挺好,挺好。” 陆凌玖一喜,“那我这样的人,可为良配?” 余锦安寒毛登时竖起,“此话怎讲?” “你不要紧张。”陆凌玖温声道:“我就是想先和你联络联络感情,再谈后面的事。” 余锦安已经笑不出来,“你想和我谈什么事?” 陆凌玖斟酌再三,伸出手搭在余锦安肩上,“锦安……” 一个“兄”字还没出口,就感觉余锦安的身体抖了抖。 再看余锦安耳朵绯红,额角也冒出了汗珠。 “你怎么了?”陆凌玖关切道。 那声亲切的“锦安”让余锦安坐立难安,抬袖擦了擦汗珠,看见丫鬟捧着茶进来,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说:“我没事,天气有些热,小王爷请用茶。” “这天气……”陆凌玖看了眼院中还未化完的雪,昧着良心说:“的确是有些炎热,那你要不要先脱一件——” “不必!”余锦安赶紧掐断陆凌玖的话,端起茶盏仰头喝了一口,烫得一口茶喷出来。 “哎呀!”陆凌玖起身,“怎么这样不小心?” 陆凌玖捧着余锦安的脸,“让我看看。” “不必不必。”余锦安推拒,脖子已经后仰到快要抽筋。 “看看吧。”陆凌玖说:“都是男人害什么羞,又不是在身上,况且往后都是一家人,看一看没什么的。” 门口“吱呀”一声,两人同时看去,还保持着一人仰头一人捧脸的姿势。 余晚之站在门口,目光在两人身上绕了一圈,“你们这是……” 余锦安当即侧开头咳嗽了两声。 陆凌玖眼睛发亮,哪还记得什么大舅哥大表哥大拇哥,放开手几步上前,又觉得太过鲁莽,停在正厅中央。 “我来看你,不对,我来看大舅哥。”陆凌玖赶紧摇头,“也不对。” 与其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倒还不如如实相告,反正早晚都要说。 陆凌玖心一横,注视着余晚之,认真道:“我其实是想借着看锦安兄的由头,偷偷来看看你,谁知来了好几次你都不在。” 他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对人表露心迹。 陆凌玖说完便垂下头,两只耳朵已烧得通红。 余锦安呆若木鸡,紧接着面如火烧。 搞半天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他都想了啥,好歹也是位朝廷命官,竟然以为陆凌玖对他有那种想法。 转念也想这也怪不得他,实在是陆凌玖的行为想让人不误会都难。 余锦安看看余晚之,再看看陆凌玖,蹭一下站起来。 “不对。”余锦安上前,挡在余晚之面前,“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余晚之:“不算认识。” 陆凌玖:“好久了。” 两人同时开口,答案却截然相反。 余锦安警惕地盯着陆凌玖,感觉就此刻的情况而言,比陆凌玖对他有想法还要危险。 三人在厅中坐下,余晚之简而言之,陆凌玖时不时补充两句自己的心路历程,余锦安总算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拼凑了起来。 送走陆凌玖,余锦安送余晚之回院。 余晚之的亲事一直耽搁,余锦安虽说曾告诉她不嫁人可以养她一辈子,但做兄长的,还是盼着她能遇上良人,此后夫妻琴瑟和鸣,老来也有人作伴。 “你觉得陆凌玖如何?”余锦安问。 余晚之毫不迟疑,“我对他没有任何想法。” 余锦安缓缓颔首,“眼下他看似认真,但他本性贪玩,一时兴起也说不准,况且封地远在淮安,咱们不稀罕嫁高门,我还是不愿让你远嫁,若是受了委屈也没人给你撑腰。” 余晚之停下脚步,觉得心里暖意融融。 二哥是真心为她着想,她能看得出来,也能感受得到,祖母,二哥,嫂子,还有……这些人带来的温暖一次又一次让漂泊的灵魂扎根,越扎越深。 余锦安边走边想,走了一段才发觉余晚之没跟上来,回头问:“怎么了?” 余晚之笑着上前,“我觉得二哥说得对极了。” …… 金乌西坠,汴京城被笼入一重暝色之中。 宋卿时刚踏上府上台阶,薛辛正好面色凝重地出来迎人。 不知怎么,宋卿时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好,“进去说。” 事情紧急,不等进入院中,薛辛便低声道:“大人,出事了,石明回来了。” 宋卿时脚步骤停,惊谔地看着薛辛,“怎么回事?她呢?” 薛辛凝重道:“还是让石明亲自说吧,他带伤回来,我将他安排在了后边客院,没惊动老夫人。” 去年老夫人在大昭寺捉奸,是见过石明的,也幸好此刻宋老夫人在病中,无暇顾及家中琐事,若是两人照上面就麻烦了。 客院没有点灯,但有人踏入院中时房门就被打开。 “大人。” 宋卿时走入房中,问:“伤势如何?” “还死不了。”石明屈膝跪下,“石明有负大人所托,原本无颜回来见大人,但我得把夫人的消息送到。” 石明身中两刀,幸好都不是致命伤。 那双刀少年功夫了得,当时再耗下去石明估计得死在他手上,想到他们应该不会对夫人不利,于是先一步逃走,回京报信。 “她人呢?”说出这三个字时,宋卿时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已经在发抖。 石明垂着头,“离京的路上夫人数次逃跑,想要回京来找大人,我只好带着夫人挑僻静的小路走,谁知还是碰见了两个人,对方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夫人深夜向二人求救,对方当我是拐卖妇孺的人牙子,两人功夫高强,我不是敌手,只好先回来报信。” 宋卿时靠入椅中,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些许,却又落不到实处。 那两人当石明是人牙子,愿意救人,那就说明不是坏人,不会对江晚之不利。 但若是那两人把江晚之送入汴京城,一旦被郭自贤的眼线发现,那事情就麻烦了。 第83章 试探 客院没有掌灯,房中一片漆黑,月色幽静无声地洒落在外边的石径上。 宋卿时没发话,石明便跪着不敢起身,“他们带着夫人,脚程不如我快,想必此刻还未入城。” “大人。”薛辛出言提醒,“得想办法把人截在半道才行。” 宋卿时默然片刻,问:“人在何处丢的?” 石明回道:“宁池与河樟交界附近遇到的那两人,我带夫人走的是小道。” 宋卿时微微颔首,“汴京四方十八道城门,若他们入京,不会绕到北面和东面,大约是从南边四门入城。” “那两人有什么特征?”宋卿时又问。 那夜打斗时已是深夜,石明没怎么看清那名女子的面容,但那双刀少年借火时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石明说:“两人年纪都很轻,听声音女的十八九岁,使剑,身量比夫人略高一些,男的约莫十六七岁,身背两把钢刀,身法极好。” 女的使剑,男的使双刀,范围已经缩小非常之多。 薛辛立刻说:“我即刻安排人手,从南边拦截。” 石明想了想,又说:“那双刀少年是个笑面人,说话时常带笑。” “双刀,爱笑。”宋卿时忽然抬头,“我想起来一个人。” 薛辛知道自家大人想到了谁,说:“大人指的是不是沈让尘身边的那个少年既白?” 宋卿时点了点头。 他在上下朝时曾在宫门口碰见过多次,沈让尘身边两名随从,其中年纪较轻的那名少年名叫既白,正好背的双刀,见人总是带着三分笑,而且近日上朝时,只见澹风,不见既白的身影。 可那使剑的女人又会是谁? “哦,对了。”石明想到一事,“我和那女人打斗的时候,似乎是听见少年喊了她的名字,‘楼七’,大约是叫这个名。” “楼七。”宋卿时重复了一遍名字,没从记忆中搜寻出此人,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年前郭自贤严刑逼供都没能撬开嘴,从刑部逃脱后死在金水河的那个人,他记得似乎就是叫楼五。 相似的两个名字,二人之间又是否有什么关联? 薛辛想了想,说:“近日上朝时不见既白,多半是被沈让尘派出去办事,这就能对上号了。” 几乎可以确定那名双刀少年是既白,毕竟十六七岁背双刀,爱笑,还武功高强的人全天下估计也找不出几个。 已经知道江晚之现在在谁手里,事情看似柳暗花明,实则却是举步维艰。 既白是沈让尘的人,若不能将其斩杀于进京途中,此事必然瞒不过沈让尘。 “大人,要不要找几名高手?”薛辛抬手在颈上一横。 宋卿时闭着眼揉了揉眉心,睁眼时眸中一片清明,“不必了,沈让尘身边的不是一般人,既白身手了得,普通的高手请了也是白请,若是声势太大反倒容易暴露,况且……” 况且万一真的打起来,他担心伤到江晚之。 薛辛:“那大人的意思是……” “明日,我去会一会沈让尘。”宋卿时起身,临出门前又对石明说:“你在此养伤,暂且不要出门。” …… 朝官下朝,在宫门口陆陆续续乘车离开。 宋卿时盯着前方沈让尘的背影。 他要找沈让尘谈,却不能是现在,此处人来人往,只能另择时机。 前面的人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渐渐放慢脚步,两人逐渐并行。 “宋大人。” 宋卿时赶忙回礼,“詹事大人。” “闲谈罢了,不必如此多礼。”沈让尘脸上挂着薄笑,说:“今日听说一件趣事,无人可聊,说给你听个热闹。” 宋卿时说:“大人请讲。” 年后宋卿时已升任吏部侍郎,与詹事府詹事同为正三品大员。 但他身上没有青云直上的傲慢,仍旧将姿态放得很低,遇见朝中同僚也把礼数做得周到,有的大人背地里都赞他一句谦谦君子。 沈让尘侧头看他,悠悠地说:“我身边的护卫出京办事碰到一个人,此人冒充宋夫人。” 宋卿时的笑容转瞬即逝,“竟有这样的事。” “的确奇怪。”沈让尘似笑非笑,“冒充也不挑一个更好的,她估计是不知道宋夫人已经过世了吧。” “多半是如此。”宋卿时袖下手心手心泛着薄汗,“不知那人现在何处?” 沈让尘故作思考,“这就不清楚了,巧遇罢了,路上便分开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言。 宋卿时的脚步定在原地,看着沈让尘渐渐走远。 直到目送沈让尘的马车离开,准备登车,一辆马车驶来,宋卿时往前迎了两步,马车在他跟前停下。 小厮半掀着车帘,脸上挂笑,“宋大人,我家大人邀您同行。” “有劳。”宋卿时上了马车,坐在靠窗一侧。 郭自贤身形肥胖,如山一般压在后座上,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摇晃着。 郭自贤出言时也没故意隐藏试探,“都是年轻人,你二人倒是相谈甚欢。” 宋卿时警惕,敛眸回道:“只是听说了一件新鲜事。” “哦?”郭自贤道:“说来听听。” 宋卿时换了话题,笑了笑说:“不知大人有没有注意到,淮安王的小儿子前几日时常来接送余锦安上下朝,听说是对余家三小姐有意。” “你何时关心起这些闲事了?” “也并非全是闲事。”宋卿时说:“沈让尘当日在大人宴上为余三小姐撑腰,可见他对余家女并非无意,若他因此和陆凌玖生出嫌隙,淮安就能替我们绊住沈让尘的脚步,难道大人就不好奇吗?” 郭自贤阖眼靠着车壁,“一个女人而已,未必有那么大的本事。” 宋卿时在半道下车,薛辛一直驾车紧随其后,接上人后换了一条路,随即钻入了马车。 “大人,既白今晨已经入城了。” “我已经知道了。”宋卿时闭着眼说。 还是沈让尘故意透露给他的,若既白没有回京,沈让尘今日就不会故意同他说什么“趣事”。 薛辛说:“但是夫人没有随行,他们脚程这样快,的确是没带夫人,否则到不了。” “沈让尘说已在途中分开。” “大人信吗?” 宋卿时睁开眼,“人一定还在他们手里,否则沈让尘不会故意说给我听。” 既是试探,也是警告,但宋卿时还没摸准沈让尘的想法。 第84章 我不是余晚之 沈让尘傍晚归家,在门口碰到同样回家的国公夫人。 国公府占地广,母子俩同住一府也并非日日都见,有时三五日才见上一回。 今日碰巧遇上,沈让尘便送国公夫人回院。 母子俩一前一后,沈让尘走在侧后方,稍稍落后半步。 “母亲今日又去拜访了友人?” 国公夫人头也不转,“说友人吧,也不算是友人,我吧,就是约余家那三丫头出来吃了盏茶。” 沈让尘太阳穴一跳,“母亲约她做什么?” “你管的着么。”国公夫人说:“我交友还需向你汇报?” 沈让尘:“儿子不敢。” “不敢最好。” 两人登时又没话了。 国公夫人心里不得劲,沈让尘问吧,她一句你管的着么给顶回去,不问了吧,她心里又憋的难受。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粗粗斜了沈让尘一眼,“哟~,前些日子在郭府给人撑腰的劲儿上哪儿去了?” 沈让尘汗颜,“母亲,一群男人当众议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实在——” “实在不像话!是不是?”国公夫人打断他。 沈让尘点了点头。 国公夫人一笑,“你一出头,那现在好了,他们不当众议论了,背地里议论得更热闹了。” 沈让尘:“……” 国公夫人看见他那副脸万物不喜的表情就来气,要是不刺激他,她实在不爽。 “咳咳。”国公夫人清了清嗓子,“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他们现在背地里也不议论你了,改议论别人了。” “谁?” “淮安王的小儿子呀。”国公夫人乐呵呵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陆凌玖都快把余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沈让尘脚下一滞,若不细看很难察觉。 但国公夫人时刻注意着他,看到他丁点的反常都觉得高兴。 “好事将近咯。” 国公夫人阴阳怪气地说:“所以我才约那丫头出来喝茶嘛,我就稀罕她那性子,不像那些高门养出来的贵女,跟个木头棒子似的,不过她往后要是嫁到了淮安,到时候想约也不约不上了,我还邀她一同参加探春宴。” 沈让尘抿着唇,看着前路没有说话。 陆凌玖……近日倒是时常碰到,与余锦安一同上下朝,前几日余锦安还面色不虞,今日见他与陆凌玖闲谈却是有说有笑。 难不成真如外界传言,两家好事将近了? 陆凌玖门第虽高,但他与楚明霁时常厮混于金水河各画舫,是个浑不吝的霸王,这样的人,能做她的良配么? “让尘!沈渡!” 沈让尘乍然转头,“母亲。” “我喊你半天了,你想什么呢?”国公夫人黑着脸问。 沈让尘停下脚步,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国公夫人的院门口,“我还有事,便不陪母亲了。” 说罢转身走了。 既白早上回京,沈让尘上朝前只来得及听他大致说了路上遇到的那个女人的事,还有些事情没汇报完。 既白早已在院中等候,见沈让尘回来,跟着公子进了书房。 傍晚光线已经不大好,沈让尘进门便喊人掌灯。 丫鬟鱼贯而入,进屋点灯,又在矮榻上置了方几,平平淡淡的清粥和几样小菜摆上桌面,丫鬟便退了出去。 沈让尘晚间用得不多,亦不食荤,这是在不渡山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也没想着要改。 既白站在一旁,“公子吃完我再报还是边吃边报?” “说吧。”沈让尘提筷。 既白此次出门瘦了一圈,原想和公子抱怨一下。 那个楼七真是个不会享福的人,有客栈不住,非说不安全,偏要露宿,既白领命保护她,又不能分开行动,只好跟着风餐露宿。 既白注意到公子兴致不高,不敢插科打诨,只捡着要紧的说了一遍。 “东西我已经和楼七亲自交到了都察院徐大人手上。” “那此事就算了了。”沈让尘又问:“楼七呢?” “我们交完就分头行动,她多半是回余府了吧。” 沈让尘听既白说完,问道:“那个女人没有带进京,安置在了何处?” 既白说:“咱们在外头不是还有人手吗?我在宁池找了人护送,那女人不肯,又是哭又是闹的非要和我们同行,楼七直接拿药放倒了。” 沈让尘抬眸看了既白一眼,“不是你放倒的?” “当然不是!”既白当即否认,又觉得理亏,脚尖在地上蹍了蹍,说:“是我的提议,药也是我出的,但是是楼七动的手。” 沈让尘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他今日刻意透露给宋卿时,主要为了试探。 也做了两手准备,如果那个女人和宋卿时没有关系,那今日之事只当闲话来听。 但如果真如她所言,这事就瞒不住宋卿时,因为既白太好认了,与其等宋卿时找上门来,不如提前告知,他故意说在路上已经分开,让宋卿时找不到理由来要人。 既白背着手,拇指在背后摩挲着刀柄,“我是认为那个女人胡编乱造,但楼七非要带她回京,我总觉要么楼七和那女人认识,就算不认识之前也见过。” “你为何觉得是她胡编乱造?”沈让尘吃了半饱就搁了筷。 既白说:“宋卿时怎么可能会娶那样的女人,徒有其表胸无点墨,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 沈让尘抬首,“你说她不识字?” “没错。”既白点头说:“连银票都不认识,怕不是个傻子吧?” 沈让尘眸中漆深。 许少言曾说宋卿时已故的夫人是才女,棋艺了得,怎么可能不识字,难道真的只是冒名而已? “但是……”既白犹豫要不要讲。 “但是什么?” 既白皱眉道:“但是有个奇怪的地方,那个女人噩梦时,曾喊了一句话,她说的好像是…… 既白缓缓道:“我不回去,我不是余晚之。” 沈让尘猛然抬起头来。 第85章 天机 想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就得等人将那个自称是江晚之的女人送入京中。 沈让尘吩咐,“等人入京,先带来见我。” 江晚之,余晚之。 自称江晚之的女人在睡梦中说自己不是余晚之。 余晚之疯傻十几年,却棋艺了得,而旁人口中棋艺了得的才女江晚之,却目不识丁。 沈让尘似乎已隐隐缝隙中窥见了一丝天机,迷雾即将散去,他却不敢去相信心中的猜测,因为不相信这世间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 …… 楼七出京多日,风餐露宿放在从前本是常态,可自从在余家安顿下来之后,这次离京就变得难熬了些,总想快些将事办完才好回京。 师兄死后她彻底无依无靠,余晚之给了她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她心里已经将这里当作了半个家。 楼七大口嚼着饭菜,抽空看了一眼正在给她收拾包袱的坠云。 不忘提醒道:“别装太多,一身衣裳就够了。” 她刚刚回京,完成了师兄没有办完的事,吃顿饭又得离开。 余晚之坐在一旁用茶,气定神闲道:“你慢慢吃,急什么?” “我这是为谁急?”楼七咽下饭菜,说:“我们赶着送东西回来,把江晚之交给了沈让尘的人,得在他发现端倪之前去把人截下来,否则落到他手里,你还能捞得到人?” 余晚之吹着浮沫,“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回事?” 楼七顿了顿,心中疑惑太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 “问是肯定要问,但不是现在,等我把人带回来再说,还有时间,够你编个好点儿的理由来忽悠我了,反正我好骗。” 余晚之笑了起来,“你直接问江晚之不就得了?” 楼七摇头,“那女人有点奇怪。” 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好像有点问题,一惊一乍的,说话也是时常前言不对后语,我懒得分析她的话,脑仁儿疼。” 余晚之收了笑容。 恐怕不是前言不对后语,而是常人根本无法理解她的遭遇,只当是疯话,除了和她感感同身受的余晚之。 “你说,还有个秃驴?” 楼七点了点头,“我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子,但是既白说是个光头,指不定是个花和尚。” “这个人我要找。”余晚之搁下茶碗,神色不变。 “你准备怎么做?” “怎么找人最快?” 楼七说:“最快的话有路子,锦衣卫耳目众多,锦衣卫听记到手的都是一手消息,有人在外面靠消息捞银子,但我猜你不会选这条路。” “为何?”余晚之侧眸。 楼七吃得差不多,放下碗筷,又盛了碗汤凉在一边,“因为楚明霁去巡检司以前就是从锦衣卫出来的人,锦衣卫是他的路子,他要是知道了,那沈让尘多半也知道了。” 余晚之默然片刻,忽然问:“这些消息你是从哪儿来的?” “谁让这一路上都有个话痨跟着我呢。”楼七叹了声,“既白差点没把我烦死。” “既白还说了些什么?”余晚之斜眼睨楼七。 “多了去了。”楼七端起碗,凑到唇边还没喝一口又放了下去,倾身凑近了说:“他还说了些沈让尘的事,你想不想听?” 余晚之看着楼七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手指抵着她的额头往后慢慢推。 一边悠悠地说:“傻姑娘,你以为这也能诓到我?既白既然能跟在沈让尘身边,就不是一般人,说些旁人的消息倒还无妨,他会将他主子的事告诉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楼七服了,“你也太难忽悠了,你就不能让你的脑子歇一歇?” “死人能一直歇,我想活着。” 余晚之起身,从妆奁下拿出一张银票压在桌上,“不能找锦衣卫,找江湖人打听便可,不过得找嘴严实的,此事我交给川连去办,他有熟悉的镖局。” 楼七看了一眼,“你找川连办事给我银票做什么?” “你来回不用吃饭歇息么?”余晚之指尖点了点,“不要银子你喝西北风去。” “其实你上次给的我还没用完,这一路都是花既白的,我一个子儿没花。”楼七一手端汤一手去拿银票,“你硬要给我也不嫌多。” 说完自顾乐呵呵笑了起来。 “那完了。”余晚之倏地收回银票,“你又败我名声,银子不给了。” 楼七还伸着手,不解道:“我怎么败你名声了?” “公子你是不知道,那楼七出来办事,三小姐一个子儿都不给她,一路上的花销全是我付。” 既白坐在门槛上鐾刀,嘴里还不忘抱怨,“楼七不在城里歇,也不住客栈,估计就是没银子,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跟那样一个抠门的主子,出去办事还得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 “若是我这一路没跟着她,她不得挖草根啃树皮么,我就想啊,还是我家公子好,我既白没跟错人。” 沈让尘扫了眼既白背影,“若你出门我不给银子,那你就是跟错主子了?” 既白赶忙回头,脸上挂着谄媚的笑,“那不可能,我既白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我必不可能和公子分开!” “听你的意思。”沈让尘慢悠悠地问:“以后死了还得和我合葬?” 既白一噎,澹风扑哧一声笑出来。 “合葬……合葬就不必了吧。”既白嘟囔道:“公子不娶妻,我以后还是想娶的,要合葬我也得和我未来夫人合葬。” 沈让尘笔尖一滞,墨汁在纸上洇出一片痕迹。 这画废了。 画了大半的画作废,澹风重新铺上纸,沈让尘提笔,却再也提不起作画的心思,搁笔立在窗前。 丫鬟绕过藤蔓,站在院中请安,“公子,宋大人递了帖子。” 既白从门槛上蹦出去取。 “念。” 既白展开帖子,“宋卿时说在府中设宴,邀公子前往。” “府中设宴。”沈让尘轻喃一句。 宋卿时如今是郭自贤的人,和沈让尘不是一路,理当避嫌,却特意邀请他入府,这倒叫他有些好奇了。 既白试探着问:“那……咱们去吗?” “去。”沈让尘道:“宋老夫人不是病了吗?你替我备份厚礼。” 澹风有些担忧,“万一他对公子下手……” 沈让尘打断,“不会,他要下手不会大张旗鼓递帖子,至少我不能在他宋府出事。” 第86章 喜欢 宋宅不大,至少配不上宋卿时如今吏部侍郎的身份。 宴席没设在正厅,却设在宋卿时的寝院中。 宋卿时亲自引着人入院。 院子不大,却修得十分精巧,却有个十分突兀的地方,角落的地上挖了一个大坑,泥土堆积在四周。 既白凑近了,低声说:“之前他邀公子入寝院,我觉得他像断袖,现在看见这个坑,我觉得他想活埋我们。” 沈让尘横了既白一眼。 院中石桌上已备好饭菜,一旁立着两名丫鬟。 宋卿时道:“你们带小哥下去用饭吧。” 既白没动,看着沈让尘,直到沈让尘轻轻颔首才转身随丫鬟离开。 宋卿时亲自斟酒,“粗茶淡饭,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沈让尘打量着院中的布设,“宋大人这院子修得精巧。” “除了那棵玉兰,都是亡妻一手布置的。”宋卿时温声说。 “玉兰?” 宋卿时这才想起,指了指那个土坑说:“忘了,我让人挖了,她喜欢芙蓉,我准备让人栽一棵芙蓉树。” 沈让尘脑中闪过一张脸,芙蓉面,狐狸眼。 宋卿时放下酒壶,端起杯子,“我先敬大人一杯。” 他仰头饮尽,眉心随着烈酒狠狠一蹙,直言道:“今日邀大人前来,是有事相求,实不相瞒,大人在宫门前提过的女人,的确与我有关。” 沈让尘毫不意外,“猜到了,但她自称宋夫人,我倒想请大人为我解惑。” 宋卿时看着他,他早在心中想好托词,“她长得酷似我亡妻,因而我将她养在别院以慰相思,但大人也知道我不日将与郭家联姻,郭家容不下她,因而只好托人送她离京。” 这样一来,之前的疑惑都能够说得通了,但沈让尘不信。 沈让尘晃了晃酒杯,“看来大人与夫人感情甚笃。” 宋卿时盯着院中景致,似是陷入了回忆,半晌才道:“她是我此生第一次动心,也是唯一一次。” “你就不怕这话传到郭家小姐耳中?” 宋卿时完全不担心,“大人懒得管我这样的闲事,所以。” 他顿了顿,“若她回京被郭自贤察觉,便有杀身之险,今日宴请,是想让大人把人交还于我。” 故意在寝院中设宴,是想用亡妻打感情牌,沈让尘看得分明。 “我也与大人直言,人不在我手上,途中已经分开,因为那位酷似宋夫人的女人说要去寻亲。” 宋卿时眼瞳微不可察地一缩,“既如此,倒是我强人所难了。” “好说。”沈让尘道。 天色沉下来,院中夜风泛冷,丫鬟进来收拾了剩残羹冷炙,又在房中备茶消食。 宋卿时的书房简单之中藏着雅致,满墙书架摆放整齐,可见主人是个爱书之人。 “宋大人博览群书。”沈让尘没有丝毫恭维。 “大人说笑了。” 宋卿时的目光比平日温和许多,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宋卿时提起亡妻滔滔不绝,从前无人可诉的话,竟会对着沈让尘说出来。 “其实大部分都是亡妻的书,她喜欢看书,看得也杂,她是商贾之女,岳父岳母老来得女,很是宠惯,外出生意也时常带着她,她年幼时便游历四方,说要看遍天下名山大川,我与她就是在她游历途中相遇。” “后来她嫁给了我……”宋卿时语带哽咽,“被困在这一方宅中,不能再游历四方,我只能为她寻些她爱看的书给她打发时间。” 宋卿时手指划过书架,没沾上半点灰,收回时眼眶发红。 他垂下头,“酒后失态,让大人见笑了。” “无妨。”沈让尘说:“我能看看吗?” 宋卿时抬手,“请便。” 书架上分门别类,有史书经传、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可见已故的宋夫人的确是博览群书。 沈让尘目光落在一摞风物志上,随手抽出一本。 宋卿时解释道:“这是她最喜欢的,她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她走不出汴京,却可从书上观世界。” “宋夫人是豁—— ”沈让尘的声音忽顿,接着说:“豁达之人。” 宋卿时警觉,“怎么了?” “无事。”沈让尘盯着书上的小字备注,眸中风云翻滚。 他问:“这些是宋夫人的笔迹?” 宋卿时看了一眼,“没错,她看书时总爱记些东西,这里略有些潦草了,其实她书法也很擅长,墙上这幅画是我所画,题诗就是由她所书。” 沈让尘拿书的手微微收紧,慢慢抬头,盯着墙上的山水画。 其实他在进来时便注意到了这幅画,还有画上的字迹。 那字迹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却一直没能想起来,只因那字迹干净工整,是为了题诗特意而留。 而今风物志上随手的笔迹,逐渐和记忆中见过的笔迹重合起来。 “的确是,好字。”沈让尘语速很慢。 两人一同抬头看字,脑中想的是同一人,浮现的却是两张不同的脸。 “宋大人。”沈让尘移不开目光,“你说此生唯一一次动心,我想请教,何为喜欢?” 宋卿时侧头看向他,诧异道:“你不懂何为喜欢?” “不懂。”沈让尘摇头,表情认真。 宋卿时再次看山水画,想了想说:“大约是进退两难,加走投无路,也想将她留在身边吧。” 沈让尘微微皱眉,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大人不必困扰。”宋卿时忽然笑了笑,“不过每个人的喜欢也大不相同。” “是吗?”沈让尘低头看着风物志。 心中有一些念头蠢蠢欲动,他似乎就要明白过来。 “那……”沈让尘问:“想看她过得好算不算?” 宋卿时颔首,“算吧。” “不想看她掉眼泪算吗?” “算。” “听不得别人说她不好算吗?” “算。” “想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不沾半点风雪。” 沈让尘转头盯着宋卿时,继续说:“甚至看见曾与她相伴之人,也会生出嫉妒之心,算吗?” “算。”宋卿时笑了笑,说:“这太算了,沈大人是指余三小姐吧,上次大人为余小姐冲冠一怒时,我也在场。” 沈让尘怔怔看着她的字迹,脑中一声声惊雷又化作和风细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回答似是而非,“是她,也不是她。” 第87章 看清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迷惘,都在此刻豁然开朗。 沈让尘阖上书,放回书架上,“今日多谢宋大人替我解惑,告辞。” 宋卿时道:“我送一送大人。” “不必了。”沈让尘谢绝,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幅山水画,忽然问道:“敢问宋大人,宋夫人生辰几何?” 宋卿时一怔,不知沈让尘为何有此一问,却也没瞒着。 “亡妻江晚之生于开平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 一条金龙陡然撕开了暗夜。 须臾过后,雷鸣声怒吼而来。 这是建元一十三年的第一声春雷。 沈让尘怔怔地立在门口,这一刻,心中竟恍恍生出了欢喜与释然。 他不禁垂头笑了笑。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1。 他姓沈名渡,拜身天师门,既不修菩提道,也不修闭口禅,更不能自渡。 但他阅经无数,提佛能谈,与高僧寂然乃是挚友。 不渡山经年的磨砺,天师教他“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也教他“其欲深者,其天机浅”2。 当一个人深陷于贪婪,和无度的欲望之中时,就会失去生命中的灵性和智慧。 师傅爱重他,就是看重了他身在高门,却保持着灵性与淡欲。 可这些东西到底是磨淡了他的爱恨嗔痴,这世间能动他心绪的事少之又少。 虚活二十余载,只知山中寂寥,却不知何为情,也不懂何为爱。 直到此刻,他才看懂那些令他困扰的别扭和反复无常,被世人称之为喜欢。 春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丫鬟追赶着他的脚步前来撑伞。 沈让尘接过伞,穿过她曾一手布置的庭院。 某一瞬间,他的余光里晃过许多个相同的身影。 她折断羽翼,在这个庭院中惶惶度过了几个四季,而后离开,又将恨意淬砺进了另一副身躯。 沈让尘踏出院子,将她和另一个人的过往抛诸在了身后。 一路沉默无言,回到国公府的院中,沈让尘屏退左右,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了一张纸。 上面只有寥寥几字:「明日辰时,楼七出城。」 这上面的字迹,和风物志上的小注毫无二致。 他侧头看向院中,藤蔓不知道何时偷偷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轻悠悠地攀在窗台上。 冬雪消融,春意悄然而至。 …… 早春多雨,春雨似一方薄暮轻纱,此时最是踏春的好时节,再往后些,柳絮飞舞,便不那么令人舒适了。 金水河上的画舫这几日爆满,雨中游船也别有一番好景致,只是此刻天色渐暗,游船的人也少了。 马车从金水河畔经过,又穿过几条巷子,停在了条无人的暗巷。 杨顺搓了搓手,站到了马车旁,“小姐。” 马车里传来清泠泠的声音,“你带信说要见我,何事?” 杨顺躬身道:“上次小姐让我办的事——” “我何时让你办过事?”余晚之打断。 杨顺愣了一愣,忽然想起来受过小姐那小厮叮嘱,做过的事就不要挂在嘴上,听着像是向主子邀功。 “是是是。”杨顺说道:“没办过,是另外有事要向小姐汇报。” “说吧。” “诶。”杨顺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这才低声说。 “小姐让我盯着府上动向,家里客院藏了个人,我特意注意了一下,晚上虽然没有点灯,但是日日都有人往里送饭。” 余晚之沉吟片刻,“有多久了?” 杨顺想了想,道:“我是三天前发现藏了人,七天前还没有,是这中间哪天藏进来的就不清楚了。” 余晚之几乎在瞬间想到了一个人,“知道了。” 车帘掀开了点缝隙,还没等杨顺看见什么,一个青布袋子从里边抛出来。 杨顺赶忙接住,不等他开口,车夫就驾车走了。 杨顺拆开布袋,看见袋子里装着两锭白花花的银子,他拿出来一咬,磕出个牙印。 赶紧往怀里一揣,喜滋滋地走了。 坠云心疼那两锭银子,撅着嘴说:“小姐不给他银子,他也不敢怎么样。” 余晚之揉着眉心说:“要让马儿跑,就要给他吃草,光靠把柄不能让一个死心塌地,得恩威并施,他才会好好办事。” 转头见坠云认真思索,余晚之又说:“此乃御人之道,你不用学。”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恩宠太过,正好该施威了。”余晚之上下扫了坠云一圈,故意逗她,“今日起,断了你的晚饭,瞧你过年养的这一身肉,你看看哪家的丫头能养成这样。” 坠云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吃得太好了嘛。” 余晚之想了想,忽然开口:“川连。” 川连闻言放慢马车速度,问:“小姐有事吩咐?” 坠云掀开了车帘,余晚之低声道:“镖局的的人不用找了,人在宋府客院藏着。” 川连点了点头,“可人藏在那儿,他不出来咱们也没办法呀,况且楼七也不在。” 的确是有些棘手,知道人藏在何处却无法动手,她手里没有足够的人手。 “不然这样。”川连灵光一闪,“二公子不是说过有什么事都可找他帮忙吗,不如……” 那么片刻,余晚之曾动摇过,沈让尘的确是一个好的选择。 此事也没有涉及到两人之间的利益,不会产生任何冲突。 可是,可是这是她的过往,她不想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剖析在他面前,哪怕一点也不想。 “我有别的办法。”余晚之说:“你去找一个大夫,别用汴京人。” 1出自《妙色王求法偈》;2出自《庄子》 第88章 威胁 丫鬟引着大夫往里走,一边交待。 “老夫人日日头疼,听见声响就烦躁,稍后先生说话还请放轻声些。” 大夫捻着胡子,“好说,好说。” 宋老夫人躺在床榻上,听见声响睁开眼看了一眼,摆手说:“不看,我不看,日日都看,看了也没什么用。” 都是些江湖骗子,诊完拿银子走人,半点作用也没有。 丫鬟赶忙上前劝说:“老夫人还是看吧,大人眼下刚刚升任,公务繁忙,老夫人的身体就是顶顶重要的事。” 宋老夫人哪能不知道,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等于是毁了宋卿时的前程。 宋老夫人伸了伸手,示意大夫诊脉。 大夫上手一诊,皱了皱眉,又换了另一只,“老夫人近日是否视物模糊?” 宋老夫人提起点精神,“没错!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点了点头,到嘴边的话换成了另一句,“老夫人其实没病。” “又是江湖骗子。”丫鬟训斥道:“上次来了个游医也说老夫人没病,给了两张符纸说药到病除,我看你们是一伙的吧。” 大夫气定神闲,“我不卖符纸,你先听我说完,老夫人的病一到晚上就严重,你可知为何?” 因大夫之前仅凭诊脉就看出宋老夫人视物模糊,宋老夫人已经对他信了三分。 “大夫请讲。” 大夫捋了捋胡子说:“只因晚上阳气弱,有些东西吧,白天不敢出来。” 宋老夫人和丫鬟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丫鬟说道:“当今皇上不喜怪力乱神,大夫说话可要小心。” “咱们关上门自己说而已。”大夫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就看老夫人想不想治好这病了。” “想,我想。”宋老夫人连连点头。 她成日被这头痛头晕折磨得苦不堪言,怎么会不想。 “还请高人指点。” 大夫起身,开窗观天,宋老夫人大气都不敢喘。 “你这府上,有枉死之人 。” 宋老夫人手一紧,手指紧紧抓着被面,又听那大夫继续说。 “府上东北方向是什么地方?” 丫鬟回道:“是客院。” 大夫凝重地点了点头,“那就没错了,老夫人,客院似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呢。” 大夫拿了诊金离开宋府,七弯八绕入了一条巷子。 “都照您说的办了,这银子……”大夫捻了捻手指示意。 川连抛下银袋,大夫掂了掂,乐呵呵道:“多谢,多谢。” 川连说:“那此事就算了了,你速速离京。” “好说,好说。”大夫笑得贼眉鼠眼。 见川连要走,再次开口,“留步。” “还有事?” 大夫笑道:“我进京来就是为了赚些养老钱,这点银子,怕是不够我养老。” 川连怒视,“你想狮子大开口?!这是我们之前说好的价钱!” “此一时彼一时嘛。”大夫笑道:“我去之前,也不知道宋老夫人是中毒。” 川连警惕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大夫说:“是老夫人对一味东西非常敏感,寻常人闻了无事,但老夫人闻了就会头痛难忍,知道这件事的肯定是她身边熟悉的人,谁下的毒我不清楚,但是你让我去,就肯定与这件事有关系。” “你早就打定了主意借此勒索?”川连怒问。 “怪只怪你自己找错了人,偏偏就找到我头上来。”大夫竖起食指,“我要一千两,天黑之前,我在南门外的第一棵老槐树等,拿到银子我就走人,拿不到银子我就去宋府。” …… 川连跪在地上,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完。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吗?”余晚之没叫他起身,撇着茶说。 川连涩声道:“是我挑人不仔细,急功近利了。” 余晚之早知道川连会出纰漏,只是没想到会出在这件事上。 川连从一个马夫一跃成为她的亲信,能挣到他当马夫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银子,春风得意。 可春风得意后面还有一个词,叫做得意忘形。 他次次办的差事都很漂亮,办得漂亮了就容易松懈,以为一切都是轻而易举。 此次挑人他的确没好好挑,在集市上随便看了看,拉了个看得顺眼的,若他仔细盘问了解,或许不会出今日的事。 再重新培养一个人太难太费时,还要机灵的就更难了,况且人无完人,即便是她自己,办事也不可能全无纰漏。 今日之事是个意外,也并非没有补救的余地。 余晚之要继续用川连,但也得好好敲打敲打他,让飘起来的人落到实地上,这也是御人之道之一。 太阳斜挂西边,再过个把时辰,天就要黑了。 川连悔恨交加,“小姐赏我的银子我都攒着,拿出来贴补,剩下的我做牛做马,必然会还给小姐。” 余晚之轻飘飘搁了茶,“我说过要给他银子吗?” 川连猛然抬起头来,“那小姐的意思是……” “拿我的披风来。”余晚之朝起身吩咐坠云。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余晚之慢悠悠系上披风,一边道:“能威胁我的人,还没有出现。” …… 一队人马策马穿过街道,直奔城门而去。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辆马车才慢慢悠悠地出了城。 天已经黑了,南门外的第一棵老槐树被火把照得大亮。 那名江湖游医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条仍在拼命挣扎,嘴里呜呜呀呀不知道说了什么,眼泪鼻涕都流到了一处。 若说非得找出一个词形容他此刻的感受,那就是悔不当初。 他见让他办事的小厮普普通通,也不会武功,以为好欺负,完全没想过会惹上这样的大人物。 即便不知道詹事大人是谁,他也知道不渡山沈让尘的名号。 江湖游医总算翻过了身,额头不断点在地上求饶。 澹风看了一眼,低声道:“公子,既然是三小姐让他办事,那他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否则也不敢要挟三小姐,这样的人让他开口很容易。” 说完下巴一抬示意护卫拿掉他嘴上的布条。 澹风拔出腰间的刀,“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是是!我说我说!”江湖游医涕泪交加,刚要开口,就听见冷冷一句。 “我让你开口了吗!” 江湖游医刚想抬头,就被什么压住了后颈,眼前只看见雪白的衣摆被夜风鼓动。 澹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停好的马车,压低了嗓音道:“公子是不是怕三小姐知道?此事好办,我将人带回去,留给公子拷问。” 沈让尘侧头看他,“我让你自作主张了?” 澹风愣了愣,就见沈让尘转身,丢下一句。 “她想让我的知道的自会告诉我,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也不必追问。” 第89章 不正常 澹风如遭雷击,盯着沈让尘走向马车的背影,半晌没能回神。 见公子停在了离马车不远的地方,抬手正了正衣冠,往前迈出两步,又退了回来。 澹风下巴都快掉了,这还是我家公子吗?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 澹风仔细想了想,似乎自那晚去了一趟宋府,回来之后人就不大对劲了。 “二公子。”余晚之掀开帘子,正好看见沈让尘后退的一小步,疑惑道:“你要去何处?” “哪里也不去。”沈让尘平生第一次如此局促。 临上马车前,他扶着车辕道:“三小姐,唐突了。” 余晚之不禁皱眉。 从前上上下下多少次马车,也没见他唐突过,今日是吃错药了? 余晚之目光片刻不移地盯着沈让尘,直到他在对面坐定,才开口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沈让尘眸光一转,方一触到她的脸上,又假装不经意地移开,“无事。” 心迹未明之前的相处原本那样自然,可一旦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任何言语出口之前都得思索再三。 沈让尘不禁茫然,这世间情爱,着实复杂,令人辗转反侧进退两难。 看他的反应,余晚之此刻能确定他有事了,思索片刻道:“你放心,之前你欠我一次,今日之事就当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两不相欠。” “并非为此。”沈让尘生硬道。 况且他也不想和她两不相欠。 “那是为什么?”余晚之问道。 沈让尘抿唇不答,余晚之又想了想,沈让尘既然抓了那江湖游医,想必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她在找沈让尘之前就想过这样的可能。 余晚之脸上顿时浮现了然,“原来如此,没错,宋家的事是我做的。” 沈让尘眉心抽动。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越弄越复杂了? 他沉了口气,稳了稳心绪道:“宋家的事,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余晚之看着他,“你知道多少?” “不论我知道多少。”沈让尘说:“这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 “你这盟友做的倒真不错。”余晚之笑了,话锋一转,说:“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借着车内的如豆灯火,余晚之凑近了看他,“二公子,你不是想阴我吧?” 车厢逼仄,那原本淡雅的香气随着她的靠近变得更加浓郁,让人沉泯其中。 她的半张脸隐在了灯火里,睫毛很长,鼻尖挺俏,如湖的眸中隐隐带着狡黠的笑意。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将她看得如此清晰。 沈让尘只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下变得无所遁形,好似心里的弯弯绕绕都被她瞧了个一清二楚。 这是一个未知的领域,从前的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茫然无措和局促拘谨,胸口胀满了陌生的情愫,甚至令他有些呼吸困难。 沈让尘喉结动了动,竟仓惶地移开了眼,“没有。” “没有?”余晚之不信,将头偏向他躲避的那一边,仍旧看着他。 “那你躲什么?心虚?不对呀,二公子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心虚?你该不会是真的做了什么坑我的事吧?” 接连的问题击得沈让尘毫无招架之力,他伸手想要将她的脸推开些。 抬起手还没碰到,又收了回来,干脆撑着腿起身,下马车走了。 余晚之一脸莫名,半掀着帘子看着沈让尘离开的背影,竟有些仓皇而逃的意思。 又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半路,之后又折返回来。 沈让尘站在车旁,生硬道:“我欠你的是大人情,今日之事远不到还情的地步,我还是欠你。” 余晚之点头,“你要欠我,我当然乐意了,不过你——” 她手还伸着,话都没说完,沈让尘转身便走,将余晚之茫然留在原地。 事情办完随即启程回城。 今日沈让尘的反应实在让她费解,余晚之几次掀帘,都看见沈让尘策马走在前面。 余晚之冲着车旁的澹风招了招手,澹风策马靠近。 “三小姐,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余晚之看着前方沈让尘的背影,问澹风,“你主子今日怎么了?怪怪的。” 澹风欲言又止,几番挣扎,皱着眉说:“岂止今日,不正常好几日了。” 余晚之来了兴致,手肘压在窗上问:“说说看,都是怎么个不正常法?” “就是——”澹风余光瞄到沈让尘回头,赶忙收住话头,清了清嗓子,朗声故意让前面的人听见,“三小姐,快入城了。” 沈让尘收回目光,跃马向前,进城之后吩咐澹风送余三小姐回府。 澹风将人送到后门,调头离开,转过巷子,就被暗巷里的阵仗吓了一跳。 原本说要先行回府的人,此刻带着人马沉静地隐在黑暗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设伏。 “公子不是说先行回府吗?”澹风问。 沈让尘眉心微蹙,“改主意了。” 澹风:“哦。” 澹风抓心挠肝,几次想问,又因公子的脸色没敢开口,只好憋在心里。 一队人马行在巷道中,不见人声,只闻马蹄声。 “我今日……”沈让尘试着开口,想了想又作罢。 原本想问澹风他今日是不是有些不正常,刚问出口其实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回想起自己在马车上,沈让尘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他能做出的反应。 …… 房顶的瓦片被踢得簌簌落下,几个身着夜行衣的人正与一名少年激战。 既白几番想要突围都没成功,几名黑衣人也不急于进攻,目的似乎只是绊住他的脚步。 刀光剑影在月下疾闪,风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哨。 几名黑衣人收到信息,不约而同地撤势,既白提刀疾追。 几人似乎早就摸索过路线,几个躲闪之后,人已经跑远了。 第90章 不近女色近男色 沈让尘回来时,下人正在清扫院子。 “怎么了?” “公子回来了。”既白跳过栏杆,“来了几个宵小,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刺客,他们故意绊住我,估计还有其他同伙。” 沈让尘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瓦,“功夫如何?” “还不错。”既白煞有其事道:“三个人绊得我脱不开身。” “是哪方的人马?”沈让尘抬脚往里走,洒扫的丫鬟赶忙让到一边。 既白跟上,“不是锦衣卫的路子,多半是是江湖人士。” “或许是宋卿时找的人,那日没有打消他的疑虑,他一定还在找人。” 沈让尘边说边脱下外裳,将袍子扔在衣架上,回身看既白,“那个女人呢?” 既白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嘶”了一声,“算算日子该到了呀。” 沈让尘动作一顿,忽然想起今日楼七没在余晚之身边,否则解决一个江湖游医,她不会找他帮忙。 只能说明楼七不在京城,她出去办事了。 既白还在说:“说不定是在路上给绊住了,我明日快马加鞭去接一接。” “不必了。”沈让尘说:“人多半已经让楼七截了。” 既白双目圆瞪,“那几个功夫不弱的,哪有那么容易让她劫走,况且楼七劫了人他们也该传消息回来才是。” 话音刚落,一名护卫奔了进来,“公子,有消息。” 沈让尘手一摆,“你要的消息来了。” 既白飞快看完,忿忿道:“还真是。” 楼七当时是与既白一同将人交送给那几人,回头楼七再去接,那几人半点没有怀疑,直接将人交了,回头给这边递了信。 “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沈让尘笑了笑,“你自诩聪明,却在不算聪明的楼七身上栽了跟头,这算什么?” “算我在阴沟里翻船。”既白抱着胳膊,不高兴地说:“哼,我和那个女人杠上了,吃了我的饭花了我的银子还背后阴我,从今往后我们势不两立。” “公子。”澹风说道:“人既然被楼七带走,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让尘开口道:“不必跟了。” “为什么?”澹风疑惑道:“兴许此事可以成为拿住宋卿时的把柄,公子就这样了放弃了?” 沈让尘默了片刻,“她既百般遮掩,那便让她如意吧。” 他转身绕过屏风进了浴房,留下澹风和既白面面相觑。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既白说。 澹风头朝外面一偏,既白会意,两人出去带上了房门。 “我希望不是我多想。”既白难得面色凝重。 澹风坐到台阶上,回头看他,“你想什么了?” 既白过去跟他并排坐,“你没发现吗?公子自那日从宋府回来后就不正常了。” 澹风点头,“的确是这样。” 既白回头看了眼房门,轻声说:“先是把自己在屋里关了一日,盯着张破纸发呆,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物呢,我说要不公子咱裱起来吧?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这事澹风还真不知道。 “公子抬手就放烛台上引燃了。”既白纳闷道:“既然不是要紧物,他盯着看半晌做什么。” 澹风若有所思道:“我也发现了,接着公子又去家里的库房翻了半日,翻出一块上好的玉石,那是国公夫人都没舍得用的料,公子一刀下去切走一半,说要亲自雕个东西。” 既白点头,“我也是在刚才忽然就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既白凑近,“三小姐生的那么美,公子都不为所动,说明咱们公子就不好女色。” 澹风颔首,“公子的确不是沉迷女色之人。” “但男色就不一样了。” 澹风被既白一句话镇在原地,又听既白继续分析。 “你看宋大人长得一表人才,温润如玉,翻遍整个汴京城,除了咱们家公子,也找不出几个比宋大人好看的吧,我觉得看上宋大人也情有可原。” 澹风插话:“诶,不对……” “你听我说完嘛。”既白拍了拍澹风的肩膀,“况且方才公子也说了,他既百般遮掩,那便让他如意吧,这多宠溺呀,这意思你听明白了吗?就是宋卿时不想让他知道,那他就当作不知道,这不是摆明了不再查宋家的事,要放宋卿时一马吗?” 澹风皱着眉,脑中闪过一句极其相似的话,在哪儿听过来着? 既白又说:“我看是完了,怪不得公子要退婚呢,不过想想也对,咱们在不渡山上的时候,哪见过女人,母的鸟都没见过几只,哎,坏了。” 澹风原本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怎的聊着聊着就叫既白带偏了呢,还觉得他说得颇有些道理。 “对吧。”既白撞了一下澹风的肩。 窗棱轻开,两人闻声霎时回头。 “还挺会分析。”沈让尘已换上了一身寝衣,斜倚在窗前,“澹风。” 澹风嚯一下起身,“公子。” 沈让尘手指点了点既白,“他脑子不清醒,给我扔湖里让他醒醒神。” 既白顿时哭丧着脸求饶,“公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澹风拖着出了院。 夜风催人醒,窗外竹影摇曳。 沈让尘靠在窗边,夜的静谧让他变得平静,也让他明白一件事。 当初退婚的时候有多干脆,此刻就有多后悔。 …… 宋卿时踏入院中,见到院中的情形心里便是一沉。 檐下挂着灯笼,将院中照得通明。 宋老夫人坐在椅子上,石明站在院中,其他护院虎视眈眈地盯着石明。 “母亲。”宋卿时上前行礼。 宋老夫人久病未愈,但今日发现之事更叫她头疼不已。 宋老夫人指着石明问:“他是怎么回事?” 宋卿时平静道:“母亲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是看见了。”宋老夫人怒道:“但他什么都没招!” 宋卿时缓缓抬头,“那我也没有任何要说的。” “你!”宋老夫人起身,险些摔倒,宋卿时要扶,被她避开。 “你们都下去。” 护院全都退出院子。 宋老夫人倚着丫鬟,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为了攀上高门,娶郭家的小姐,才设计了那么一出捉奸。” “不是。”宋卿时道。 宋老夫人指着石明,“那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当初与江晚之私通的人为什么藏在我们府上?” 宋卿时闭口不答,提袍跪下。 “你!”宋老夫人气得呛咳,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当初她在大昭寺抓住江晚之与和尚私通,结果这假和尚就藏在宋府,还在宋卿时的庇护之下生活,那当初的私通也是由他一手设计。 “我的确是不喜欢江晚之的性子。”宋老夫人抚着胸口,哀声道:“否则当初也不会认定她与人私通,那是对她有成见,此事五成错在你,五成错在我教子无方。” “你爹走了那么多年,我一人把你拉扯大,今日就请祖宗家法,我怎么,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儿子?” 第91章 净心守志 宋卿时反坐在椅子上,两手抓着椅背,“上药吧。” 他的整个后背被鞭子抽得鲜血淋漓,宋老夫人说请家法就请家法,半点没含糊。 薛辛将药粉抖在宋卿时背上,感觉到他在轻轻颤抖。 “老夫人是以为大人想要攀龙附凤才设计这样一出,大人何不直接解释清楚?” 宋卿时摇头,“不能说,也说不清楚,一切计划都是从母亲去大昭寺开始乱的,我也不想让她自责。” 薛辛沉默片刻说:“可大人这样太苦了。” “自己选的路,再苦也要走。”宋卿时低声说。 “要是夫人……”薛辛赶忙打住,庆幸大人没有发怒。 说完半天没听到大人的回音,转头看见宋卿时依旧盯着前方,怔怔望着墙上的那幅字画。 …… 春雨扰人,一落便没个休止。 车轮和马蹄声被淫雨声淹没,直到马被勒得嘶鸣一声,余晚之才转过伞,看见了险些撞上自己的马车,也看见了驾车的人。 “薛……”余晚之收住声音,撑着伞往后退了几步,让开了道路。 驾车的车夫冲她颔首示意。 马车经过时,车内的人掀开了车帘。 余晚之就这样隔着茫茫的雨帘子和宋卿时对望上,她没有退缩,也没有移开眼,直到对方放下帘子后离开。 那是曾与她相伴的人,也是让她落到如今境地之人。 坠云这时提着点心追上来,“小姐你走得太快了,我险些没跟上。” 余晚之没有说话,仍旧盯着远去的马车发呆。 半晌,她说:“去大昭寺。” 雨天路不好走,因而香客稀少。 余晚之捻子踟蹰半晌。 刚落子,寂然便道:“上次见到施主,施主棋路杀伐,此次却有些踌躇不前,观棋识人,施主犹豫了。” 余晚之从篓中拿起一子,“我有一事,想请大师替我解惑,我原有一宿仇,想让他尝到与我同样的滋味,可临到近前,我却下不去手了。” 杨顺今早来向她汇报过消息,宋老夫人在宋家客院发现了那个假和尚,家里昨夜闹得厉害。 捉奸之事宋老夫人并不清楚,与宋卿时并非合谋。 既非合谋,那宋老夫人就不算是她的仇人,她想让宋卿时尝到失去亲人的滋味,那一刻竟对宋老夫人下不去手了。 余晚之抬眸望着眼前的雨幕,一时陷入了茫然。 寂然说道:“可见你本性未泯,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尚留良知,善恶皆在你一念之间。” “可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自在吗?”余晚之疑惑道。 “那施主当真自在吗?”不等她回答,寂然一笑,“执于一念,受困一念,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余晚之摇头,“我不懂。” “你并非不懂。”寂然道:“你只是进退维谷,佛渡有缘人,我渡不了你,但你可自渡,渡人乃格局,渡己,那是智慧。” 寂然敲了敲棋盘,“你是聪明人,早在你踟蹰时,便已经有了答案,无需我来渡你。” “时间,不早啦。”寂然仰头看天。 余晚之放下棋子起身,“多谢大师解惑。” 寂然拂袖,“我再送你一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断欲无求,当得宿命1。” “净心守志,净心守志……”余晚之喃喃念了几遍,眉间缓缓舒展。 她双手合十道:“多谢大师解惑,我明白了。” 寂然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施施然走远了。 天色的确已晚,雨天湿滑,山路难行,下到山脚,天已经暗了。 坠云扶着余晚之上了马车,见她眉间舒展,心情也跟着松快了起来。 自早晨杨顺来报信之后小姐就闷闷不乐,像是有什么心事,她也开解不了,好在这趟大昭寺没有白来。 “小姐,咱们怕是赶不上入城了。” “无碍。”余晚之说:“就在上次歇脚的破庙歇上一夜也无妨。” 马车朝着汴京城驶去,行到半途,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明月被浓云遮盖,川连不敢驶快,慢慢走着。 忽见前方几簇火把,伴着马蹄声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余晚之也听见了马蹄声,让坠云掀开了前边的帘子。 那队人马举着火把疾奔而来,领头的男子身形颀长,身后跟着几名护卫。 余晚之唇角微微勾了勾,“还真是到哪儿都能——”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人已到了近处,借着火把的光亮,她看清了马上的男子。 陆凌玖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停住了脚步,“三小姐。” 余晚之颔首,“小王爷。” 又吩咐川连,“将马车赶到旁边,给小王爷让路。” “诶别。”陆凌玖赶忙道:“我不是要去别处,我是,我是专程来接你的。” 余晚之微怔,“来接我?” 陆凌玖不好意思道:“我问了你哥,他说你去大昭寺了,我担心路上不安全,万一碰到歹人什么的,所以……” 陆凌玖越说声音越小,双眸在火光却越来越亮。 余晚之全都听清楚了,“不敢劳烦小王爷。” “不劳烦不劳烦。”陆凌玖被她说得浑身不自在,“那就出发吧,早些入城歇息。” 前方火把开道,速度快了许多。 陆凌玖策马走在马车一侧,几次想要开口,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切入口。 他烦躁不安,一根鞭子让他晃来晃去,不时抽一鞭路上的杂草。 忽然,陆凌玖耳朵微动,迅速拉着马缰靠近马车。 其他护卫也停了下来,风里只剩马儿和哼哧声。 “有人,警惕点。”陆凌玖面色凝重,不过马上又转忧为喜,可算让他找到话题了。 陆凌玖拿马鞭轻轻磕了磕车壁,“三小姐。” 余晚之挑开了帘子,“怎么了?” 陆凌玖一看见她的脸,方才想说什么一下卡壳,只觉得火光下的面容怎的那般好看? “嗯?”余晚之又问。 “啊?”陆凌玖回神,“哦,我是想说你看这路上多不安全,方才一定是有什么人,不过看我们人多没敢动手。” 余晚之点了点头,“那就多谢……” “我不是让你谢我。”陆凌玖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以后你要是出城就叫上我,我带人护送你,不单是出城,去哪儿我都能护送你。” 少年目光炽热,说毫无触动,那是假话。 余晚之并非铁石心肠,但也仅限于感动,少年的眼神让她不自觉避让。 “不用了,往后我出门多带几个人便是。” 1出自《四十二章经》 第92章 你是谁 陆凌玖微微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又说:“你是不是担心别人会说闲话?没事,我才不怕呢,他们谁敢说你坏话,我就抽他。” 说到这里,陆凌玖一顿,想起上次有人说她坏话,还是沈让尘出的头。 可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就是众人口中的余三小姐,若是知道的话,他一定不会比沈让尘慢,可到底是晚了一步,他没有保护他,心里的失落渐渐涌了上来, 城门已闭,守城见了陆凌玖又重新开门放行。 一路上既想快些送她到家,让她早些歇息,又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能一直走下去。 马车停在了余府大门。 余晚之扶着坠云下了马车,再次向陆凌玖道谢。 陆凌玖看着她款款走上台阶,还是没忍住开口:“三小姐。” 余晚之在阶上回头,“小王爷还有事吗?” 陆凌玖咬了咬牙,终是问出了今日一见面他就想问的问题。 “你今夜看到我时,以为我是谁?” 他那时始终注意着她,所以也看见了她掀帘时的笑意,还有看见来人是他之后,眼里一闪而逝的失落。 那个画面一直梗在陆凌玖喉咙里,让他不吐不快。 余晚之抿了抿唇,“我以为是我哥。” 陆凌玖忽然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他慢慢往后退,手上的鞭子在腿侧轻轻敲击着,“那我回去啦,你别忘了,我就住在汴京的淮安王府,有事记得差人叫我,你快进去吧,晚上冷。” 像是怕她拒绝,陆凌玖转身就跑,手里的鞭子扬起挥了挥,“走啦!” 等少年策马消失在黑夜里,余晚之仍旧站在原地。 少年问出那个问题时,她下意识撒谎了,答案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当时以为是谁呢?那一个无法出口的人。 余晚之不免自问,为何当时看到来人就以为是沈让尘呢? 或许是因为每次遇到困难他都在侧,已不知不觉中帮了她多次,以至于今日一看到有人来,就以为是他。 余晚之摇了摇头,这破习惯得改了。 汴京城另一边的国公府,护卫闪入院中,和廊下的人说了几句。 澹风听完,轻轻叩了叩门,“公子,三小姐已安全回到余府。” “没让她发现吧?”沈让尘问。 澹风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作答,想了想说:“陆凌玖去半道上接了三小姐,路上发现了我们在暗处保护三小姐的人,估计以为是打家劫舍的,不过好在没起冲突。” 窗上的影子许久没动。 半晌,澹风才听见公子说了一声:“知道了。” …… 淅淅沥沥的春雨总算停了,天空放晴,一匹骏马停在了余府后门。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又从后门上了马车,行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在一所宅子前停了下来。 余晚之下了马车,仰头看向匾额,字迹不清,已落了灰,想来是废弃许久了。 楼七也下了马车,她一身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去府上接了余晚之过来。 “这地方原是个茶馆,但这条巷子太偏僻,生意起不来,铺子也盘不出去。” “你怎么知道?”余晚之问。 楼七轻车熟路地从她头上取下簪子,轻轻一挑就将锁打开了,又簪回她头上。 “我之前东躲西藏的时候踩过点,在这里藏过几天,巡查不会到此处。” 余晚之颔首,随她入内。 外面看着破破烂烂,里面却是打扫过的,桌椅板凳堆在一边,另一边用桌子拼了张简陋的床,此刻上面蜷缩着一个女人。 余晚之走近,明明已经知道是谁,但看见自己从前的脸,还是不免觉得怪异。 “她怎么了?”余晚之看见江晚之紧闭着双眼。 “闹腾。”楼七满不在乎道:“这女人太闹腾了,我只好将她药晕了。” “晕的人能带入城来?” “当然不能。”楼七说着从袖子里掏东西,“她想入城,前面倒是配合,我给她易了容,但进城之后她就想去宋家,还真把我当护卫用了,我直接药倒了事。” 楼七把手中的药瓶凑过去,想到什么又收回来,问:“现在弄醒她?” 余晚之点了点头。 药瓶在鼻下晃了几圈,江晚之睫毛微动,是要醒过来的迹象。 余晚之看见楼七收回瓶子,“你哪儿来的东西?” “既白那儿诓的。”楼七说起来还挺高兴,“迷药也是,解药也是,他医术的确不错,有不少好药。” 余晚之没再细问,紧盯着即将转醒的人。 江晚之睫毛忽闪,总算是睁开了眼,在看见面前的人时,猛地往后一缩,后背紧贴着墙壁。 她四下看了一圈,紧张道:“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她是谁?”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余晚之慢慢走近,江晚之更加往后缩,却已退无可退。 “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余晚之温声道:“你只要如实回答,我就送你去见宋卿时。” “你,你认识宋卿时?”江晚之问。 “当然认识,从前的吏部郎中,如今的吏部侍郎,几日前我们还见过一次。” 江晚之往前爬了一点,又害怕地后退,“你想问什么?” 余晚之:“你是谁?” “我,我是宋夫人江晚之呀。”江晚之说。 余晚之垂眸看着她,“我是问,真正的你,是谁?” 江晚之眼瞳猛地一缩,忽然发出了尖叫。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别想让我回去!” 楼七当即上前,斥道:“闭嘴!再喊就杀了你!” 江晚之倏地收声,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头戴帷帽的女人,双唇颤抖道:“你是……你是……” “嘘。”余晚之食指轻竖,“不想回去的话,就不要说出来,对谁也不要说,因为说出来,你就必须得回去了。” “记住了吗?” 江晚之咬住下唇,看着眼前的女人,用力地点了点头。 余晚之哄小孩般轻抚她的头发,目光却冷冷落在其他地方,“听话,再替我办一件事,我就送你去见宋卿时,好不好?” 第93章 不想起章 名 “想好了吗?” 声音打断了思绪。 余晚之转头看向楼七,“什么想好了?” 楼七抱剑而立,“我给你留了那么多时间想骗我的借口,想好了吗?” “想好了。”余晚之平淡道:“我和江晚之互换了灵魂,她成了我,我成了她,所以我分外在意宋家的动向,这个理由,很合理吧?” 楼七一脸无语,“你竟这么敷衍我,好歹编个好一点的理由,你还不如说你暗恋宋卿时,我倒更容易相信。” 余晚之微微笑了笑,“累了,懒得编了,爱信不信。” “你不愿说就不说。”楼七问:“接下来怎么办?” 余晚之望着漆黑的天,说道:“是时候做了个了结了,你替我去宋府送封信,三日之后,我要见宋卿时。” 楼七直勾勾盯着她的侧脸,半晌都没有回话。 直到余晚之“嗯?”了一声,楼七才开口。 “好,但这里没有纸笔,我随你回去取,顺便沐浴换身衣裳。” 余晚之点了点头,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她一个人待在这里不行,她害怕黑暗和密闭的地方。” 那是从前在庄子上被关出来的毛病。 “让她再睡一觉就是了。”楼七笑了笑,进门之后再出来,重新锁上了房门。 汴京城只要不出大事,通常都没有宵禁,夜里虽有巡逻,却也不限百姓走动。 楼七回了一趟余府,趁着夜色又到了那处废弃的店铺。 手刚一摸上门锁,就察觉出了不对。 走之前原本锁好了门锁此刻却开着,房门依旧紧闭,里边没有传来一点声息。 楼七悄悄握住了腰侧的剑柄,在暗月中轻轻后退了两步,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紧接着她脚下蓄力,踹门和拔剑几乎在同时发生。 映着寒光,店内空无一人。 楼七俯身查探,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脚印,有的脚印很大,很明显不是她们之前留下的,看来是有人带走了江晚之。 会是谁呢?此事得告诉余晚之才行。 楼七把剑插入鞘中,转身出了大门,走出几步,她的脚步逐渐放慢,余光留意着四周的动向。 有人! 唰—— 楼七拔剑,一个扭身朝着房顶跃去。 刀剑铛锒一响,楼七看到了出招的人。 “怎么是你?” 既白漫不经心地把刀插回去,“怎么不能是我。” 话音刚落,楼七提着剑再次袭来。 既白倏地后跳,震惊道 :“你干嘛?” “把人还我!” 楼七沉着脸不断出招,既白左蹦右跳躲避。 “你这女人,都不问清楚就动手,别打了你!听我说完。” 楼七收剑,气冲冲道:“你说!” 既白脸色也有些不好,“是公子让我在这里等,你把人放在这里,是生怕人丢不了吧?” “胡说。”楼七道:“这里很安全,巡防到不了这里。” “那是之前。”既白在房顶坐下,“年关的时候这附近遭了盗贼,换巡防了,刚好就打这门口过,这点你不知道吧。” 楼七将信将疑,“即便是有巡防经过,那也没有问题,你凭什么把人带走?” 既白“哼”了一声,“那女疯子醒了,在里边又是拍门又是大叫,正好遇到了巡防,要不是动用了公子的面子,人早就被带走了。” “不可能。”楼七皱起眉心,“我走之前明明给她用了药,我来回不到两个时辰,她不可能醒来。” “我那药是不是?”既白起身拍了拍屁股,“那药不能常用,用药次数越多,醒来的时间越短。” “你做的什么破药!” “嘿,你用了还嫌弃,觉得破就还我。”既白伸手。 “不还。”楼七道:“你把人还我。” 既白撇嘴,“谁稀罕,给你就给你,人给你你准备把人藏哪儿?”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楼七。 “没辙了是吧?”既白跳下房顶,回头道:“你没地方藏,我家公子多的是地方藏,公子说了,人他替你们藏好,要人随之找他。” “他这么好心?”楼七不大相信。 既白想起了自家公子,说:“那可不,好心到我都以为鬼上身了。” 先前公子操心余三小姐的婚事,如今婚事倒是不操心了,别的啥都操心上了。 去个大昭寺要派人接应,担心三小姐不自在,护卫们还不得透露行踪。 其实楼七带人回城他们便发现了,不过没打扰,在附近安排了人手以防万一。 这心操得,真是没边了。 既白还以为公子对宋那啥有点意思,在春寒里被澹风摁进湖里泡了泡,总算是泡清醒了。 楼七想了想,跳下屋檐跟上去,“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既白随口问。 楼七:“沈让尘喜欢余晚之。” 既白一个趔趄,瞪着眼睛震惊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楼七轻蔑地看他一眼,“当然是我早就窥破了天机,他早就喜欢上了。” 既白脸皱成一团,“你怎的如此粗俗,喜欢这种事,哪能张口闭口放嘴上。” “我最瞧不上你们这样的。”楼七白了既白一眼,“喜欢就喜欢,说出来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非要藏着掖着,没长嘴是吧。” “这叫含蓄,这叫内敛,这叫婉转,你懂不懂?文人都这样。”既白眉心一皱,说:“你该不会把这事告诉三小姐吧?” “我才懒得替沈让尘做嫁衣裳。”楼七话锋一转,“我得回余府一趟,把人被你们带走的事告诉余晚之一声。”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身拿剑指着既白,“没骗我吧?我要人随时都能带走。” 既白拨开剑,“不是你,是三、小、姐要人随时都能带走,少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 楼七懒得再和他拌嘴,这一路都吵吵够了,她收了剑,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既白哼哼了两声,嘴里嘟囔着门也不知道关,锁上房门离开时脚步忽地一顿。 看着地上的东西,又凑近看了看,是一封信。 信封簇新,显然是刚落下的。 书房里深夜还明着灯。 沈让尘盯着桌上未拆封的信,许久都没有移开眼。 信封上写着宋卿时收,他认得上面的字迹,是从前的江晚之,如今的余晚之的笔迹。 她给宋卿时写信做什么?还是用自己的笔迹。 她就不怕宋卿时知晓吗? 诸多疑问堆积在心里,让沈让尘深夜难眠,数次在拆与不拆之间徘徊。 天际显出了一丝曙光,晨雾在晨光中逐渐稀薄。 像是下定了决心,沈让尘骤然起身,将那封信塞入袖中,走了出去。 第94章 了结 “我还以为丢在哪儿了,吓我一跳。”楼七把信放在桌上,“沈让尘让澹风送回来的。” 余晚之拿起信,封口完好无损,火漆还封在上面,代表没有人拆开看过。 “看不出来,沈让尘还是个君子。”楼七笑道。 余晚之若有所思,“这君子当得也不容易。” 说实话,换做她自己,早拆开了。 “对了。”坠云说:“澹风护卫还在门口等着,说是有话要亲口转告给小姐。” 后巷少有人行走,澹风斜靠着墙,见余晚之出来,赶忙站直,“三小姐。” 余晚之颔首,“他有什么话?” 澹风看了眼她身后的坠云,余晚之会意,侧头道:“你先进去吧。” 坠云依言入了后门,后巷之中只剩下余晚之和澹风。 “公子去上朝,抽不开身,所以让我来。” 澹风顿了顿,“公子说,三小姐的确是无权无势,但您身后有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还请不要再做了。” 余晚之心口蓦地一悸,像浸入湖面的浮漂被鱼尾轻轻勾扯了一下,既酸且胀,还有一丝未明的情绪。 沈让尘那样了解她,仅凭一封未拆封的信,或许已大致猜出了她的意图,所以才会有今日的劝阻。 他猜得没错,她尚未想好能让自己毫发无损的万全之策,便给宋卿时去了邀约。 她已习惯独行、独思,却忽然有一个人告诉她,你身后还有人。 余晚之久久望着巷子尽头,似在思索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澹风并不打扰,过了许久,才听见余晚之问:“还有吗?” “没有了。”澹风摇头。 余晚之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澹风的错觉,自余晚之听了公子的那句话之后,整个人似乎更沉静了些。 余晚之转头往里走,走到门口,她顿了顿,回头道:“我也有句话,劳烦你替我带给你家公子。” 澹风抱拳,“三小姐言重了,不敢称劳烦,有什么事三小姐吩咐便是。” 余晚之想了想,说:“请替我转告他,多谢,不论是从前,还是今日。” 澹风说:“三小姐放心,我定然把话带到。” 余晚之又说:“改日我在金水河设答谢宴。” 后门关上,余晚之又立了半晌才朝着自己院中走。 楼七在门口等她,一脸的兴味盎然,刚想开口调侃两句,瞧见余晚之的表情,没好开口。 怎么不对劲呢,原以为是表明心迹之类,怎么余晚之的表情倒像是被人敲诈勒索了一番。 楼七看着坠云,口型问:“怎么回事?” 坠云摊开手,摇了摇头。 楼七跟着余晚之进门,那封信还放在桌上,“要不要我把信送过去?” “不用。”余晚之拿起信,几下撕成碎片,“我改主意了。” 她铺开宣纸,重新提笔,墨汁顺着狼毫将将要滴落,她抬手在砚台上顺掭,落笔时俨然不再是从前的字迹。 …… 四周都是荒烟蔓草,黑夜裹挟着薄雾涌上来,带着春夜的寒气。 楼七陡然侧头,盯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低声说:“来人了,一个人。” 又过了片刻,余晚之才听见了马蹄声,急促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宋卿时在坡下勒马。 “我人已经来了。”他朗声问:“她人在哪儿?” 四周除了风吹树梢的沙沙声,还有并不明显的几声呜咽。 “晚之!”宋卿时四处张望,“你在哪儿?” 余晚之静静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男人曾给了她情窦初开,也给了她心灰意冷,总算到了了结的时候。 火把轰然亮起,照亮了山坡上的情景。 看清情况,宋卿时陡然一震,失声喊道:“晚之!” 江晚之被反绑在树上,口中塞着白布,脚下堆放着木柴,树下还站着两个人影。 “你们到底要什么?”宋卿时冷冷道。 女人的声音轻悠悠传来,“要真相,要事实,要你知无不言,还要你。” 那嗓音一冷:“偿命!” 树下的一个身影动了,在火光下逐渐显露,却蒙着面巾,看不见面容。 宋卿时脑中搜寻不出相同的声音,“你放了她,要偿什么命,我来偿!” 江晚之呜咽着,“唔!唔!” 余晚之道:“偿命是之后的事,偿命之前,你得告诉我,你的发妻江晚之是怎么死的。” 宋卿时目光一扫,“她就是我的发妻,她没有死。” “你不说也没有关系。” 余晚之道:“不妨让我来猜一猜,你为了攀上郭家,设计发妻假死,是为了娶郭自贤的女儿。” “是,没错!” 前几日在宋母前面的否认,此刻又换成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余晚之轻轻弯起唇角,“你答得太快了,甚至没有任何犹豫,这是假的答案。” 宋卿时咬牙,“若我不说呢?” 楼七手中的火把一晃,“那我就只有烧死她了。” 宋卿时眼瞳蓦地一缩,又慢慢温和了下来。 一路走到现在,他已成功了一半,若在此刻半途而废,那之前的努力和牺牲又算什么? 宋卿时曾自问过,值吗?其实值不值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妻子再也回不来了。 宋卿时幽暗的目光看向江晚之,“晚之,你怕不怕?” 江晚之拼命点头,嘴里散落的全是呜咽声。 宋卿时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那一瞬间,余晚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宋卿时从马侧取下弓箭,低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论她落到你们手上,还是落在郭自贤手中,都是死。” 他缓缓抬起了手,弓弦紧绷,箭尖瞄准了江晚之。 “不怕,疼一下就好。”他颤声道:“待我做完了要做的事,我就来陪你。” 箭头在火光泛着寒意,明明那箭头指着的人是江晚之,余晚之却觉得箭尖指向的是自己。 第95章 真相 原本毫无波澜的心在此刻像是被人攥紧。 终究还是……要杀了“我”吗? 余晚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卿时。 原来即便是已经心灰意冷,但看到昔日同床共枕的人拿箭指向自己,却还是会痛,会失望。 宋卿时手中的弓弦已经紧绷出铮鸣,江晚之摇头呜咽着,楼七握紧了剑,准备随时挡下这一箭。 宋卿时的手在颤抖,他盯着昔日的爱人,用力闭了闭眼。 得稳住,他告诉自己,稳住能让她少受些苦。 可忽然,他就松了劲,箭矢飞出两米就疲软地栽在了地上。 他终究是下不去手。 弓箭一同落地,宋卿时抬起头,俨然是一副认命的样子。 余晚之看见了他充血的眼,“下不去手吗?” 宋卿时说:“只要你放了她,你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 余晚之勾起唇,“那如果我说,用你自己来换她呢。” “好!”宋卿时没有半分犹豫。 他伸出双手并在一起,“用我来换她。” 余晚之心口刺痛了一下,没等她说话,楼七就迅速上前,将宋卿时绑了,一把推在了江晚之身旁。 楼七解着江晚之身上的绳索,不经意抬眸看了一眼,竟发现余晚之在轻轻颤抖。 刚一解开,江晚之便扑到了宋卿时身上。 余晚之别开脸,不想再看,“你宁愿代替她死,也不愿说出真相吗?” 复仇近在眼前,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快意。 甚至开始质疑自己,她恨了他这么久,他却愿意为她舍命,那她数月的筹谋算什么?这许久以来的仇恨又算什么? “事到如今,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了。”宋卿时看着江晚之,“要杀便杀,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放她离开。” “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余晚之忽然扬声,她逼近宋卿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语速飞快地问:“你为什么要设计你夫人与人私通?” 宋卿时抿唇,既已选了死路,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私通。”宋卿时道:“我当初安排了人带她走,准备找个死尸顶替,但城里眼线太多,只好把地点安排在大昭寺。” 余晚之步步紧逼,“那你母亲捉奸呢?” “只是巧合,此事同样也引起了我母亲的怀疑,所以老夫人才跟踪晚之去了大昭寺,我安排的人迷晕了她准备带走,却被母亲当场捉住,以为她二人有染才频频在大昭寺私会,之后晚之被带回了宋府,打乱了我的计划,郭自贤咄咄逼人,我不得已只好安排了一出假死。” 余晚之难掩心中的震惊,“那江晚之身边的丫鬟呢?” “死了。”宋卿时说。 “怎么死的?” “我杀的。” 余晚之一把拔出楼七腰间的箭,指向宋卿时,双手颤抖着问:“就为了找一具尸体来替代江晚之?谁都可以,为什么非得是她?!” 宋卿时转头看站着的女人,她蒙着面,背着光,风摇火光间隐隐看了她眼中闪烁的水光。 宋卿时心口狠狠抽了一下,莫名生出了一种熟悉感。 可那感觉很快便褪去,他感觉到了紧抱着自己的人在不停颤抖。 “因为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宋卿时说。 余晚之眉心狠狠一皱,“什么意思?” “晚之,不怕。”宋卿时抬起被缚的双手,轻轻安抚着江晚之,他看着她的脸说:“是你害了她,是你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做人,叫她认为她不比任何人差,让她生出了诸多不平,她若还是从前那个循规蹈矩的丫鬟,她就不必死。” 江晚之听不懂,但她在痛哭流涕,她紧紧抱着宋卿时,从那些言语间认清了一件事,她永远无法代替从前的那个女人。 “我不信。”余晚之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信不信由你。” 余晚之定在原地,脑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杨顺曾说宋卿时发现书房的东西被人动过,之后便给书房上了锁,当夜宋卿时还曾问过她是否去过书房。 她说去过,但她没擅动过他的东西,那动了宋卿时东西的人是谁? 难道那个人是彩屏? 还没等余晚之想明白,又被宋卿时接下来的话打断了思绪。 “晚之。”宋卿时看着涕泪横流的女人,叮嘱道:“往南走,别回京,我给你安排了后路……” “我不走。”江晚之打断,拼命摇头道:“我要跟着你,除了你,这世上没人对我好了。” 宋卿时微微笑了笑,他固定住江晚之的头,让她看着自己,“听我说,记清楚,你跟着官道走,到了通抚就去来云客栈找掌柜,我给你安排了人,会有人送你去找岳父岳母,他们会照顾好你。” 余晚之脑中铛的一声,呆滞道:“爹,娘……” 她的声音很轻,还没被人听见就散在了风里。 “我不走。”江晚之抱着宋卿时。 “听话!”宋卿时严厉道:“晚之,你还记得逢州吗?” 余晚之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 记得,她当然记得,他们在逢州相逢,多么应景的名字,可这些都成为了过去。 风过林梢,面颊上一片凉意。 余晚之抬手抚过脸颊,感受到了一片湿意。 “那是我们初遇的地方。”宋卿时笑容温和:“若我当初没有高中便不会入仕,我曾想过在那里,和你安一个家。” 余晚之怔怔地听着,听着他对另一个女人说,又像是在对她说。 “我在那里置办了宅子,他们在那里等你,你不是说过想要住在那里吗?” 宋卿时不怕说出来让她们听见,如果她们决定放人,就不会管江晚之去哪儿。 “我不去。”江晚之仰起头看着余晚之,“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不杀他。” 余晚之双唇微颤,“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宋卿时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余晚之哽咽道:“你既然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她,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从前那样,不好吗?” 宋卿时没再看她,他只想多看看江晚之,“但我有我自己的‘道’,生我者父母,养我者万民,我既入仕,便有我该做的事。” “你的道,比她更重要吗?比你们相伴的日子还重要?” 宋卿时沉默须臾,艰涩道:“是。” 第96章 逢春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余晚之点了点头,闭上了眼,再睁眼时,眸中痛楚不再,已是一片清明。 她抬脚往山坡下走,没再管身后的人。 楼七捡起长剑追上去,“不管他们了?还杀不杀?” 余晚之直愣愣地停下来,她回头看着宋卿时,“我放你们走,从前的恩恩怨怨……” 她没有再说下去,径直朝着山下走去。 宋卿时皱着眉,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与这个女人有任何恩怨, 他任由江晚之解着他身上的绳索,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个奇怪的女人的背影。 他看着她垮下去的肩膀,像是被人抽去了脊骨,胸口闷痛不已,却找不出原由。 “卿时。” 宋卿时终于回神,他侧头看着熟悉的脸庞想,她从前不这么叫他的,她叫他:郎君。 …… 楼七没有催促,看着余晚之站在路口踟蹰不前。 直到几滴水珠落到脸上,楼七才抬头看了看天,说:“要下雨了,我们去哪儿?” “去……”余晚之茫然望着前路,轻声说:“去通抚,来云客栈找掌柜,然后去逢州找爹娘。” 楼七只听清了前半句,皱了皱眉,“你魔怔了?大半夜去什么通抚,下雨啦三小姐!” 余晚之回神,她深吸了口气,“找个地方避雨吧,先不回城,我怕宋卿时在路上有埋伏。” “那你刚才不如干脆杀了他。”楼七说。 余晚之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为什么。 沿路都是山野,根本没地方避雨,两人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山洞,余晚之一夜没睡,坐在洞口看着雨帘。 天亮之后,两人启程回城。 昨夜一场滂沱大雨,道路泥泞,冲刷掉了沿途的痕迹。 一匹马载着两人沿着官道而行,离汴京城还有二三十里,楼七在看见前方的人时加快了速度。 “你们怎么在这?” 既白嘴里含着一根绿草,他摘下来,“你还说呢,等你们一夜了。” 余晚之诧异地看着车帘,紧接着,帘子被人掀开。 沈让尘看着余晚之的脸,微微皱了皱眉,“请三小姐上车吧。” 他们同车过数次,余晚之自然不会客气,马车摇摇晃晃往汴京城的方向去。 沈让尘看着她的脸,双眼红肿,眼下一片青黑。 是哭过吧,因为宋卿时? 沈让尘侧头看着帘子缝隙,无法否认自己心里生出了嫉妒。 “沈让尘。”余晚之忽然开口。 沈让尘转头,“怎么了?” “你有你的‘道’吗?” 沈让尘一愣,随即说:“有。” “你的道是什么?”余晚之又问。 “大道三千,随心即是吾道。” 余晚之垂下眼,“那它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吗?” 沈让尘看她神色恹恹,说道:“不是,更重要的,得遇见了才知道。” “我知道了。”余晚之点了点头,伸手挑开了帘子。 一场春雨一场暖,道旁树的嫩芽在一夜之间张开了枝叶,挂着露珠。 “你在看什么?”沈让尘问道。 “看春。”余晚之说:“枯树终有逢春日。” 沈让尘接道:“可故人难回那年秋。” 余晚之蓦地回头看着他,品出了他这句话的意味,然后她点了点头,说:“对。” 一阵风袭来,卷起了车帘,吹过了她过往的那一页。 新的一页,尚未题字。 …… 陆凌玖百无聊赖地等在余府门口。 他一早就来了,地上昨夜的雨迹都还没干,石板的凹陷里盛着春雨,他无聊地用靴踩了踩,听见了巷子那头传来的马蹄声。 背刀的少年坐在车辕上,旁边策马而行的是澹风,这两个人陆凌玖都认得,是沈让尘的贴身护卫。 那车里想必就是沈让尘了。 沈让尘这么早来余府做什么? 等走近些,陆凌玖才看见车的另一侧是一个高束着马尾的女人。 马车停在了余府门口,既白同样看见了陆凌玖。 他朝陆凌玖笑了笑,招呼道:“小王爷好,这么早?” 车内的余晚之一怔,不知怎么下意识看了沈让尘一眼。 陆凌玖颔首,警惕地看了眼马车,“你家大人这么早也来余府。” 既白狡黠一笑,眼神意味不明,“是呀。” 陆凌玖正准备说什么,就见那束马尾的女人下了马,走过去掀了帘子。 “到了。” 看清马车里的人,陆凌玖手指收紧,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天刚亮他就来了,没看见余晚之出府,那就是早在他来之前,她就不在府中。 所以……是彻夜未归?和沈让尘一起? 余晚之扶着楼七下了马车,站稳后看向陆凌玖。 少年双拳紧握,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疑惑和错愕。 余晚之对他颔首示意,径直入了余府大门。 大门将闭,楼七回头看了一眼,“啧啧,这么多桃花,那小子看样子都快哭了,你怎么不解释解释?” “没有必要。” “铁石心肠。”楼七感叹道:“无情的女人。” 说完又想起了昨夜,那样悲恸的情绪,和眼前冷漠的女人仿佛完全割裂开来,竟让楼七生出了一种错觉,昨夜的一切都是幻象。 余晚之不想解释。 与其给了希望再泼一盆冷水,倒不如一早就不要给人希望,那样便不会有失望了。 陆凌玖久久盯着紧闭的大门。 马车与他错身而过,陆凌玖忽然上前几步,“留步。” 马车停下,沈让尘挑起帘子,“有事吗?” 陆凌玖咬了咬牙,“你既与三小姐退婚,当避嫌才是吧?” 沈让尘气定神闲,反问道:“那你呢?大早上守在门口,不用避嫌吗?” 他原本也想避嫌,不想将她逼得太紧,所以前一次夜里送余晚之回府时走的是后门,自己则远远跟着。 但陆凌玖打乱了他的计划。 陆凌玖一时语塞,“我们不同。” “怎么不同?” “我……”陆凌玖鼓起劲,“我在追求三小姐。” “那就没什么不同了,因为……”沈让尘半笑不笑,如实道:“我也在追求她。” 第97章 耽搁 春意闹人,难得是个大晴天。 楚明霁命丫鬟搬了椅子在园子里晒太阳。 他常来找沈让尘,丫鬟都摸清了他的喜好,在椅旁的竹几上备了瓜果。 “哎,闲得蛋疼,我说出城打猎你不去,成日窝在这府里,没劲透了。”楚明霁晃着腿,一边往嘴里抛着瓜子。 书房敞着窗,沈让尘坐在里边,和楚明霁隔着不远的距离。 沈让尘看也没看他,“金水河畔的十二坊还不够你玩的?” “玩腻了呀。”楚明霁说:“小玖儿近日忙着追求余三呢,都不和我混了。” 沈让尘侧头,“余三也是你叫的?” 说完看回书上,目光定在一处没移开。 楚明霁嘟囔了句什么,正伴着树上的鸟叫,沈让尘没听清,过了半晌,他转头问道: “陆凌玖怎么追的?” “我哪儿关注这些。”楚明霁眼珠子转了转,从躺椅上起身,拨了拨窗上的藤蔓,给自己找了个趴的地儿。 “你也对那余三……余三小姐有意思吧,怎么不见你有动静呢?慢了可就叫人先诓走了。” 沈让尘笑了笑,“这世上,怕是还没人能诓得了她。” 聪明机灵成那样,她不诓别人就不错了。 但楚明霁这个问题沈让尘也想过,只是他未尝男女情事,更不知如何追求,就连与她相处,都还带着几分局促。 沈让尘思索片刻,对楚明霁说:“你进来。” 楚明霁不明所以,还是从门口绕了进去,“什么事?” “你说的追求……”沈让尘顿了顿,问:“该怎么追求?” 楚明霁愣了愣,继而大笑起来,沈让尘由着他笑,甚至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表情一看就不对,楚明霁自问还算了解沈让尘,特别是他脸上的这个表情,意味着他再笑下去就该倒霉了。 楚明霁赶忙把笑一收,清了清嗓子说:“你不是阅文无数吗?这都不知道。” 沈让尘睨他一眼,“我是阅文无数,不是阅女无数。” 楚明霁咧嘴一笑,“那是,那么我这个阅女无数的兄弟,可就派上用场了。” 说起追求,楚明霁自问那真是信手拈来,金水河畔的十二坊的花魁,半数都被他收入囊中。 只是接连说了好几个方法,都被沈让尘一口否决。 “你那些都是捧花姐儿的法子。”沈让尘皱着眉问:“就没有正经一点的?” “有!”楚明霁点头,“直接上门提亲。” 沈让尘眉心皱得更深了,之前直接上门退婚,如今再直接上门提亲,想都不用想,肯定会是一盏好茶侍奉,然后干脆利落地被赶出来。 他真是急病乱投医,居然会问楚明霁。 听楚明霁的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死的痛快些。 …… 都已是初春,窗户还紧闭着,房里飘着满室的药气。 天气突变,易生风寒。 余老夫人前几天在园中散步时减了衣,结果晚上就病起来。 余晚之喂完药,扶着余老夫人躺下,又在旁陪着说了几句话。 直到听见老夫人平稳的呼吸声,她才起身出了门。 外头天已经黑了,楼七等在廊子上,见她出来就跟上去,手里拎着风灯,两人并排着往院里走。 “好点了?”楼七问。 余晚之忧心忡忡地摇头,一个字没说。 余家如今都是她在料理家事,祖母生病也管不了事,徐清婉临盆在即,估摸着时间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产了,二哥又忙于公务,府上离不开操持的人。 原本准备去逢州找父母的计划,就此耽搁了下来。 楼七看出了她的担忧,“要不我替你跑一趟吧,那什么地方来着。” 楼七记不得名字,当时听宋卿时说的时候,她就没把注意力放在地名上。 余晚之倒是听懂了她的意思,摇了摇头道:“我没真把你当下人使唤,歇会儿吧你,南来北往地跑也怪累的。” 脚下的步子微微滞了片刻,楼七侧头看了一眼余晚之,随即看向前方。 她当然看得出来余晚之没把她当下人,两人连吃饭都是同桌,她房里的一应物件也比丫鬟好上许多。 “切,还用你说。”楼七梗着脖子犟嘴,“我当没当丫鬟能不知道?” 余晚之微微勾了勾唇,没和她拌嘴,主要是提不起什么精神。 余老夫人病了三日,她就侍疾三日,清晨便来,晚上再走,都这样用心了,也不见好转。 “祖母年事已高,得请个厉害点的大夫来瞧瞧才行。”余晚之想了想。 宫里的太医厉害,但那不是什么人都请得动的。 听说余老夫人病了,陆凌玖觉得这是个上门的机会,次日就着人备了礼亲自上门。 他已经打听过了,余府如今算是余晚之当家,他刻意挑的余锦安不在的时候前来,这样余晚之便会亲自接待他。 陆凌玖被丫鬟请入前厅,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座,两手搭在腿上坐了片刻,觉得这姿势忒蠢,不够帅气,想了想又换了个姿势,两手搭着扶手,颇为霸气地靠在椅子里。 脚步声缓缓接近,陆凌玖单听着都觉得叫人欢喜,虽然好几个脚步,也听不出哪个是她的,但他知道余晚之来了。 等人踏进门,陆凌玖倏地坐直,“三小姐。” 余晚之走近,屈身行礼,“小王爷。” 陆凌玖赶忙起身,“不必,不必多礼。” 两人相继落座,坠云奉上茶,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了余晚之身后,陆凌玖连着看了她好几眼,那丫鬟也像看不懂眼神似的。 余晚之是从余老夫人院中走过来的,因为走得急,脸颊泛出了酡红。 陆凌玖捧着茶,茶盖掀开时冒着热气。 他透过热气悄悄偷瞥余晚之,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看。 余晚之坐下歇了片刻,喘匀了气,开口道:“小王爷亲自前来探望,只可惜祖母病得起不了身,无法前来。” “没事没事。”陆凌玖赶忙摆手。 他本就不是为了看老夫人而来,而是找机会多看看她而已,哪会在意老夫人有没有接待他。 第98章 发火 陆凌玖说:“我备了点薄礼和药材,看看老夫人能不能用得上,缺什么直接告诉我。” 余晚之看了眼桌上摆着的礼物,这哪是薄礼。 人参、鹿茸、天麻、灵芝……都是上好的药材,只是旁边那个托盘中则全是首饰。 陆凌玖见她目光移过去,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些小物件,临时在铺子里买的,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你喜欢就戴,不喜欢的话赏人便是,我们淮安的的库房里有好的,等以后我——” “小王爷。”余晚之出声打断,“这些礼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还请小王爷收回去。” “都说了你不想戴就赏给下人。”陆凌玖脸上还挂着笑,随手一指余晚之身后那魁梧的丫鬟,说:“你!你家小姐不要,那就都赏你了。” 坠云赶忙往余晚之身后缩,小姐都不收的东西,她哪儿敢拿? 余晚之脸色发沉,家中的事已经够让她操心了,还得应付陆凌玖。 若是吃食点心还罢,收了也无妨,但她哪会不懂陆凌玖对她的心思,这一盘子的首饰,收了可真就说不清了。 “小王爷。”余晚之正色道:“我没有开玩笑,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余晚之直接起身,“我尚未出阁,你我理当避嫌,家中长辈不便待客,因而才由我出面,我还得回去侍奉祖母,就不作陪了,小王爷若是想等我二哥,可以在此处休息片刻,失陪。” 见她转身就走,陆凌玖只觉憋屈。 汴京的淮安王府久不住人,哪有什么好东西,这些都是他昨日跑遍了汴京的铺子买的。 他身为淮安王的小儿子,说一句天潢贵胄也不为过,向来是旁人巴结他,他何曾这样讨好过女人,她竟毫不领情。 眼看她跨出前厅,陆凌玖心里一急,赶忙追出去。 余晚之只觉手腕一紧,被人拽了一下,垂眸看见了扣在腕上的大掌。 坠云和院中的丫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哪里,这可是余府,还是有人在的情况下,这小王爷也太过放肆了。 余晚之当即皱眉,挣了挣没能挣脱,冷声道:“还请小王爷自重。” 陆凌玖手上松了松,复又扣紧,“不行,放了你就走了。” 余晚之脸上终于浮现出薄怒,“小王爷可懂避嫌二字?” 避嫌,避嫌,今日她两次提起避嫌。 那股自那日清晨沈让尘送她回府时,就憋在心里的怒气,积攒得越来越多,终究是在今日被撕开了一条口子,便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 “避嫌!避嫌!”陆凌玖不由收紧了手,冷冷问:“你和沈让尘就不用避嫌了?” 余晚之只觉得手腕发疼,她越是收手,他就攥得越紧。 坠云冲上前来,刚抓住陆凌玖的手臂就被他一把甩开,“谁准你碰我了?滚!” 余晚之看了坠云一眼,坠云胸口起伏,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两圈,转身飞快地跑去找楼七。 余晚之看着她转过了月洞门,冷凝的视线重新落在陆凌玖脸上,既挣脱不了,她也懒得再挣。 “小王爷是欺我府上眼下俱是妇孺,才行如此孟浪之举吗?” 陆凌玖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才发觉刚才干了什么,飞快的收回手。 余晚之后退两步,轻轻握住了袖下发疼的手腕。 陆凌玖看着她的动作。 他自幼习武,能拉百斤大弓,手劲哪是常人能比,方才气一上来,就没顾那么多,想来是把她给捏疼了。 但他不想道歉,他精心准备的礼物她原封不动的退回,连看都不曾多看他一眼,堂堂小王爷的面子都让她踩在了脚底下,她还要怎样?陆凌玖也拉不下那个脸。 “我力气太大了。”陆凌玖皱着眉靠近,“你没事吧,给我看看。” 余晚之再次后退躲开,与他保持着距离, 屋顶上响起踩瓦声,余晚之抬起头,看见楼七飞快掠来,腾跃间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剑。 真要是打起来就不得了了,余晚之对楼七摇了摇头,楼七忽地在屋檐上顿住。 见陆凌玖没如坠云所说拉着余晚之不肯放手,便坐在屋檐上看热闹。 “小王爷。”余晚之直言道:“我知道你要什么,今日我不妨把话说开,我恶名在外配不上你,还请以后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刚刚消下去一些的怒火因她的话再次重燃。 陆凌玖咬了咬牙,问道:“你怎么不让沈让尘不要浪费时间?” “你屡次提起他做什么?”余晚之问。 “还是说即便他退过婚,你也愿意嫁给他?”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余晚之凛声:“小王爷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陆凌玖咬着牙点头,在连声的“好,好”中慢慢后退。 然后飞快地转身跑了。 余晚之吐了一口气,抬手压住眉心,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会这样收场,早知道还不如直接不见客,怠慢客人。 “把他送来的礼物送回淮安王府。”余晚之吩咐下人。 楼七坐在屋檐上听了个大概,自己又脑补全了。 她从房檐上跳下来,“看不出来呀,这小王爷脾气这么大。” 余晚之也觉得意外,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王公贵胄,又是淮安王最疼的小儿子,要月亮不给星星,养出些脾气也正常,否则外头也不会称他为霸王。” 当日相遇时陆凌玖策马闯街,惊了她的马车之后又掀她的帘子,她就知道他不好惹,因而处处躲着。 之后再见,又因他格外好说话而对他改观,忘记了他本就是不好惹的人,这才是真正的陆凌玖,放纵恣意且张扬。 陆凌玖飞快地跑出余府,其实越走心里越是冷静下来,脚下的步子再也迈不出去了。 “祖宗。”小厮问道:“咱们回王府吗?” 陆凌玖看了一眼大门,不敢进去,也不想走。 陆凌玖拿头哐哐撞墙,吓得小厮赶忙用手垫着,“使不得使不得,哎哟我的天爷,磕坏了可咋整。” 陆凌玖转身靠墙,懊丧道:“你说我怎么就没控制住脾气呢!我怎么能对她发火?!” 第99章 太医 小厮当即奉承道:“这怎么能怪您呢,您看上余三小姐,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还敢跟咱们拿乔,也不看看——哎哟!” 陆凌玖飞起一脚踹在小厮身上,扫了他一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数落她?” 小厮不敢起身,急忙爬起来跪着,连扇自己耳光,“奴才不配!奴才不配!奴才一时心急才说错话,小王爷饶了奴才。” 陆凌玖心里正烦,哪有功夫再管他,看也不再看一眼,思索着怎么才能挽回一些。 他自幼就是炮仗性子,好说话的时候好说话,但也是一点就燃,燃得快去得也快,但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当着余晚之的面燃。 陆凌玖懊恼地低着头,踢着靴子,心想余晚之不知道会怎么看他,觉得他既冲动又无理吧。 前面那些日子下的功夫全白费了。 “主子,主子。”小厮连喊了陆凌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 不由抬高了声音:“主子!” 陆凌玖瞪他,“嚷嚷什么?” 小厮跪在一边,伸手指向街道尽头。 陆凌玖看过去,目光霎时一凝。 来的是辆马车,驾车的人是澹风,那马车里的人想必就是沈让尘了。 他前脚赶着余老夫人病中来献殷勤,沈让尘竟然后脚也来了。 陆凌玖一肚子邪火正愁没处发,他也不是怕事的主,捋了捋袖子就要上前,今日就算和沈让尘打上一架也行。 小厮一看这架势,赶忙抱住他的腿,“使不得使不得,那可是沈二公子。” 不说还好,一说陆凌玖就更来气了。 沈让尘怎么了?很了不得?他还是未来的淮安王呢。 “起开!”陆凌玖一脚踹开小厮,抬脚上前。 澹风在门口停好了马车,掀开了帘子道:“您老当心。” 陆凌玖气势汹汹,闻言脚步一顿,看见马车里钻出个花甲老人,还有个背着箱子的童子。 怎么不是沈让尘?陆凌玖纳闷。 澹风扶着老人下了马车,他老远就看见了陆凌玖,这时才行礼,“小王爷。” 陆凌玖昂着头拿鼻孔看人,应也不应一声,看着澹风上前递了帖子,带着二人进入余府。 “那人是谁?”陆凌玖问。 小厮以为他不记得澹风,赶忙爬起来,拍了拍灰说:“那是沈让尘的贴身侍卫。” “啧。”陆凌玖瞪他一眼,“澹风我能不认识吗?我是问那个老人。” “哦。”小厮反应过来,说:“好像是吴太医,吴太医年事已高,现在很少在宫中侍奉了。” 陆凌玖眉心一皱,心里咯噔了一声。 完了。 他刚进去发了一通火,办了坏事,沈让尘就找来太医为她分忧,请太医比送礼物有用多了。 那沈让尘不是把他给衬托得更不靠谱了吗? “余老夫人病了,你怎么不提醒我找太医?”陆凌玖怒道。 小厮有苦难言,哭丧着脸说:“我,我也没想到这茬呀。” 澹风引着太医入府,这还是他第一次入余府,虽没有国公府的奢华,但余家数代文人,布局间自有文人的风雅在里头。 余晚之出来接人。 不等她说话,澹风便上前,抱拳道:“三小姐,公子听说老夫人病了,让我带吴太医前来为老夫人诊治。” 余晚之昨日还想找一位厉害的大夫,今日吴太医就上门来。 她听说过吴太医,在宫里侍奉了四十余年,曾为先帝和当今皇上的御用太医,寻常人根本请不动。 余晚之颔首道:“有劳太医,请随我来。” 太医为余老夫人诊治,澹风没入里间,站在门口等候。 趁着太医凝神诊治的功夫,余晚之走出来,留余锦棠在里边照看。 “替我……”余晚之稍顿,继而道:“言谢太单薄,说过改日宴请也没能抽出时间。” “三小姐言重。”澹风抱拳道:“公子近来忙于公务,要为几位皇子授课,加之春闱在即,无法亲自前来探望老夫人,老夫人病中,还望三小姐切莫太过忧心,珍重自身。” 澹风说完,“喔”了一声,说:“最后一句是公子说的。” 余晚之抿了抿唇,听见太医和余锦棠说话的声音,转身走入房中。 吴太医走到外间,桌上早已备好了纸笔,吴太医写下方子,说:“只是风寒外侵,阻遏卫气,但老夫人年事已高,不如年轻人恢复得快,这有两个方子,一个以祛风散寒为主,另一个方子待老夫人风寒之症好了再行温经通络。” 余晚之仔细记下,颔首谢道:“有劳吴太医。” “三小姐还请坐。”吴太医说。 余晚之不明就里,以为有要事要说,在桌旁坐下。 药童放上脉枕说:“三小姐请。” 余晚之明白过来,“我没病,不用劳烦太医了。” 吴太医慈眉善目,微微一笑说:“这是沈大人特意交待,让我给老夫人诊完病顺带为三小姐诊治,说三小姐身体虚弱,看看为好,还请三小姐行个方便。” 余晚之稍怔,把手放上脉枕之后久久没能回神。 “还请再换另一只。” 余晚之依照吴太医的话换了只手,刚一放上去,就听“哎呀”一声。 余锦棠:“三姐你的手怎么了?” 余晚之转目一看,连忙收回手,压住了袖子。 之前被陆凌玖一抓,当时只觉得疼,当时看还是红痕,这么片刻已成淤青。 “无事,不小心磕的。”余晚之道:“吴太医医术了得,单诊一只也能诊出有无病症吧。” 吴太医捋了下胡子,“三小姐乃气虚之症,需注意饮食,辅以药物调整滋补,方能改善,非数日之计,乃长久之机。” 余晚之颔首,“多谢太医。” 她给坠云一个眼神,坠云上前递上银袋,“太医辛苦。” 吴太医赶忙推辞,“这可使不得,我是沈大人召来的,怎能……” “小姐。”丫鬟站在门口一脸焦急,又碍于房中有外人不敢多言。 余晚之示意她稍候,和太医说了几句话才走出房间。 “什么事?” 第100章 喜欢我什么 丫鬟急忙说:“那个小王爷又来了,门房没敢拦,但是楼七把人堵在了前边。” 余晚之皱眉,“我去看看。” 走出几步,才想起还没和澹风说,又折返回来,“澹护卫,我前面还有事,可能就不便相送了,我让丫鬟带几位去偏厅吃盏茶。” 澹风说:“不敢劳三小姐相送,您有事先忙。” 余晚之飞快往前院去,怕楼七和陆凌玖打起来不好收场。 楼七个头不如陆凌玖高,但能将他挡得死死的,陆凌玖往哪边走,她就往哪边拦。 陆凌玖几次三番过不去,心里窝着火,放在从前早打起来了。 可他刚惹了事,牢记不能再发火,告诫自己遇上什么都得忍。 “你到底让不让?!” 楼七抱剑而立,“我态度还不明显?” “你!”陆凌玖气结,“那你把你家小姐请出来,我有事和她要说。” 楼七挑了挑眉,“你要见小姐,那就正经递帖子,哪有这样硬闯的?” 陆凌玖当然知道,气恼道:“这事儿不能等!再……三,三小姐。” 楼七回头,果然看见余晚之立在洞门旁。 方才还嚣张不已的陆凌玖一下蔫了。 “你让开吧。”余晚之说。 楼七让到一旁,干脆坐在栏杆上看热闹。 “小王爷找我有事?” 陆凌玖点头,想开口道歉,但周围还有丫鬟,有点拉不下脸。 见他不说话,余晚之道:“若无话可说,那小王爷请回吧。” “有!有的!”陆凌玖赶忙道,鼓起勇气说:“方才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向你道歉,我有时候就是脾气急躁了点,你能……” 他不确定地说:“能原谅我吗?” 余晚之看着陆凌玖的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上带着惶恐和不安。 “我能理解。” 陆凌玖眼睛一亮,“真的?” 余晚之点头,“我不会放在心上,你年纪还小,做事偶有冲动也正常。” “我不小!”陆凌玖咬重字眼。 脑子转了个弯,恍然一震道:“我知道了,你拒绝我,是不是介意我比你小?” “不——”余晚之刚吐出个字就被陆凌玖打断。 “我还会长的。” 陆凌玖转念一想不对,怎么长都没她大。 “不对,年纪根本不是问题,况且我也没小你很多,还不到两岁。” 余晚之抿唇,“为什么非得是我?” 陆凌玖嗫嚅道:“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澹风带着吴太医出来,刚好听到这么一句,对视了一眼同时停下脚步,出去太尴尬了。 余晚之反问,“那你喜欢我什么?” “你美呀!”陆凌玖脱口而出。 余晚之问:“见色起意的喜欢,能维持多久?今后你要是遇到了比我更好看的呢?” “不会。”陆凌玖诚恳道:“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好看。” 和他说不通了,余晚之吸气,“我余家祖上有训不纳妾不二娶,但你是小王爷,是未来的淮安王,需要子嗣延绵。” “我……”陆凌玖呆了呆,除了民间贫苦人家没条件纳妾,他还没见过高门不纳妾的。 他想了想,说:“我就纳给父亲母亲看,绝不会碰她们一下。” 余晚之摇了摇头,“我从不相信这些。” “但你可以信我。”陆凌玖急了。 “我只信我自己。”余晚之一字一句道:“你喜欢这身皮囊,但你了解真正的我吗?” 这身皮囊甚至都不属于她。 陆凌玖想要反驳自己不单是喜欢她的外貌,余晚之抬起手,继续问: “你听我说完,我什么性子?我喜欢吃什么?我爱看什么书?我有什么朋友?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这些你知道吗?” 陆凌玖呆住。 她说对了,他竟对她毫无了解,就这样空言喜欢,谁会信呢? 现在的自己,和那些花楼的姐儿哄他时又有什么区别,都是捡好听的话说,百般讨好,实际对对方什么也不了解。 陆凌玖的肩膀慢慢垮了下来。 余晚之继续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轻言喜欢,这样的喜欢太单薄了,或许你自己都还没有看清楚。” 陆凌玖眼中的神采终于褪尽了,瘪着一张嘴不吱声。 他看了余晚之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还没迈出步子又转了回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余晚之欣慰道:“你明白就好。” 陆凌玖踟蹰道:“那个,你的手,被我抓疼了吧?” 余晚之按住袖子,“没有,没事。” “那就好。”陆凌玖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我让人送你。” “不必。”陆凌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认得路。” 直到陆凌玖的背影消失,澹风才带着吴大夫绕了出来。 余晚之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来的,刚才的话又听到了多少。 不等余晚之说话,澹风便道:“三小姐怎么在这里?” 余晚之心下一松,看来什么都没听见。 “刚送走了一位客人。” 澹风说:“我们也走了,三小姐留步。” …… 吴太医还得去向沈让尘复命,在府上等了片刻,沈让尘才回来。 吴太医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又将事先准备的方子拿出来。 “这是给余老夫人和三小姐开的方子,誊抄了一份给大人过目。” 沈让尘接过来,“哪张是三小姐的?” 吴太医指出来,又说:“三小姐的身体需要精心养护,这上面有两味药材比较珍贵。” “太医放心。”既白接话说:“别说是药材,就是星星我们家公子也能寻来。” 沈让尘抬起头斜了既白一眼,“有劳太医。” “不敢不敢。”吴太医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事,我替三小姐诊脉时,见她一只手腕淤青,应当是新伤,但当时三小姐遮掩,我便不好再问。” 沈让尘看向澹风。 澹风赶忙站直,小声说:“应该是陆凌玖抓的吧。” 说完就见自家公子脸色铁青。 “陆凌玖为什么抓她?” 澹风道:“我也不清楚,我到的时候陆凌玖就在门口,出来时碰见了他和三小姐说话,他问三小姐是不是抓疼了。” 沈让尘抿紧了唇,握拳的指关节泛起了白色。 第101章 得寸进尺 沈让尘面色不虞,他不说话,一屋子人也不敢开口。 吴太医在宫中多年,最是擅长察言观色,于是道:“我粗略看过,三小姐腕上是小伤,过几日就消退了,出不了大问题,沈大人还请放心。” “有劳。”沈让尘示意,“送一送吴太医。” “是。”澹风伸手引路,“太医请随我来。” 等人都出了门,既白蹑手蹑脚凑上前看那桌上的方子,琢磨了半晌,“果然比我的方子要好。” 沈让尘抬眸看他。 既白指着方子说:“这两味药材用得妙,我没想到。” 正如既白自己所说,他什么都想学,所以什么都是半吊子,唯武艺一项还算冒尖。 沈让尘拿起方子丢给他,“去备药。” “好的,公子。”既白揣好方子抬脚便走,走到门口就听公子喊了一声。 “等等。” 既白回头,“公子还有吩咐?” 沈让尘道:“我粗略记得库房中有几盒药膏。” 既白机灵,一下就明白了,“有的,那我顺带给带一盒。” “两盒。” “一盒就行吧,那药多……” 一个“贵”字都还没来得及出口,看见公子扫来的眼神,既白急忙把话头一转。 “多得很,两盒就两盒。” 话是放出去了,却是边走边心疼。 那药既白上次离京都没舍得带,不过是点淤青而已,就要两盒,三小姐是得有多金贵呀。 沈让尘透过窗口看着既白离去的背影,收回目光时扫到了窗口的藤蔓,嫩芽已抽出枝条,朝着日光的方向延伸。 那股恶气还淤积在胸中没有散去,他向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但他此刻却想砍了陆凌玖的手。 替她出气吗?可他哪来的资格? 沈让尘闭了闭眼,忽而侧头喊人,“来人。” 喊完才想起来澹风和既白都去办事了。 丫鬟走入房中,垂着头目不斜视,“奴婢在。” “没事了,出去吧。” 丫鬟愣了愣,又倒退着出去了。 …… 园中几株桃花初开未开,粉瓣映着环绕的清溪,相得益彰。 “老夫人身体痊愈了吗?” “已经大好了。”余晚之说:“否则我又怎会设宴邀请你。” 说是她设宴,事实上来的却是沈让尘的地盘。 余晚之原本定了条游船,但春日里金水河上的画舫日日爆满,来往的人太多,指不定就碰上个熟人。 加之沈让尘不喜吵闹,便提议换了个地方。 余晚之打量着园子,没有奢华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葱郁的春花探墙而出,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狡兔三窟。”余晚之打趣道:“我还以为二公子住在国公府。” “皇上赏的宅子。”沈让尘提壶,给余晚之倒水,“平日里没有住人,只有下人打扫。” 沈让尘曾提过一次要搬出来住,但刚开口就被国公夫人给驳了回来,理由是他自幼离京,没怎么在国公府居住,应在家多陪陪家人,因而分府而居的想法便作罢。 这还是沈让尘第一次在这所宅中宴客。 余晚之盯着他白皙如玉的手,五指压着瓷杯,却比瓷杯莹润,她转开眼,“茶都不舍得给我喝一杯,还说是盟友。” 沈让尘抬眸看她一眼,“饮茶过多,夜间不易入眠。” 余晚之眸光微动,她近来的确难眠,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沈让尘当真手眼通天。 她又想起了沈让尘送去府上的那些东西。 原本是要退回去的,可当时余晚之刚一说退,既白直接双膝跪下,又是哭又是求,说要是把东西带回去的话公子得打断他的腿。 余晚之端起茶盏,凑到鼻尖时一股清幽的香气扑来,“是竹叶?” “清热除烦。”沈让尘说道。 余晚之抿了一口,“原是该我设答谢宴,如今倒成了你请我。” 沈让尘微垂着眼,“谁请都是一样。” “不一样。”余晚之放下茶盏,“你帮了我许多忙,又请了太医来为我祖母诊治,理应由我来请。” “那下次。” 余晚之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沈让尘看着她,“直说便是。” 余晚之犹豫了片刻,“你上次说……你欠我的还没还清,这话还算不算?” 话说出口,余晚之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得寸进尺。 之前她要是诓了或是利用了沈让尘,她都觉得是赚,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养成的习惯。 “当然。”沈让尘捻了捻被水润湿的指尖,“你有棘手的事?” “不算太棘手,但我缺人手。”余晚之接着补了一句,“此次之后,就真的算是还清了,我说了算。” 沈让尘看着她认真的表情,一时不知这忙是该帮还是不该帮。 思量片刻,他说:“什么事?” “我想请你匀出人手,替我照看几个人。” 炉上的水已经沸腾,余晚之探手提壶,准备将它取下来冷置。 刚一拎起来,沈让尘便问:“你信我?” 平平淡淡的几个字,却让她蓦地慌了一下,手中的茶壶一抖,沸水就要溢出来。 “小心!”沈让尘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连带着茶壶的提手也一起握住。 他注意力全在那壶沸水上,生怕烫着她,从她手中取出茶壶,放置在一旁。 被他抓过的手背开始发烫,余晚之窘迫地盖住手。 这并不是沈让尘第一次抓她的手,却是她第一次觉得如此窘迫,她曾有过心动,明白这是什么的征兆,可心里却没来由地抵触。 他们之间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到之后的相对和平,事情发展到如今,已超出了她的控制。 余晚之脑中两个声音,一个在说不该找他帮忙,一个又说本就是他欠她的,不用白不用。 第102章 探春 沈让尘看着她按着手,“可是烫到了?” “没有。”余晚之否认,脸色却比之前沉了些。 沈让尘想起自己方才一时情急的逾矩,她不高兴也是自然。 他敛下眸子,“宋老夫人的病也已经好了。” “那是自然。”余晚之勾起一抹不在意的笑,“药已经停了,要是再不好,那就是她命该如此。” 沈让尘道:“宋卿时没有继续追查那夜的事,你可以放心了。” 余晚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他自然不会追查,动静太大就会引起郭自贤的怀疑,他既想保江晚之,就得分清孰轻孰重。” 沈让尘不由看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好像须臾之间,她又重新竖起了棱角,将他拒之门外。 两人就着春光和竹叶茶对谈,没坐多久,余晚之便说要走。 沈让尘不强留,将她送至门口。 “我母亲邀了你参加探春宴。” 余晚之刚上马车,在车辕上回头,“是,国公夫人盛情,不好推拒,你要是介意——” “不介意。”沈让尘先一步说,朝她颔首,转身入府。 …… 汴京城的官宦及富豪之家的女子,会于春日举办野宴,常为探春宴和裙幄宴。 今年春来得晚,因而时间也稍推迟一些。 天刚亮余晚之便起来洗漱梳妆,出门前又问了一遍楼七。 “你真不随我去?” 楼七习惯早起练功,收了剑说:“不去,我看见那些矫揉造作的贵女就烦,我怕我生起气来一拳能打死三个。” 今日参加探春宴的都是贵女,那样的场合楼七去的确不合适。 余晚之也不强求,去了余锦棠的院中。 丫鬟正拿杆子取下廊下的灯笼灭掉,朝着余晚之请了安,余晚之径直推门而入,余锦棠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醒醒。”余晚之推了推余锦棠,“再不起来不及了。” 余锦棠翻了个身,嘟囔道:“我起不来。” “你不是说也要去探春宴么?” 前几日余锦棠就缠着她,说是想要一同去,余晚之给国公夫人去信说了一声,国公夫人欣然应允。 “不去了。”余锦棠眼睛都睁不开,“三姐,我真起不来。” “你昨夜干什么去了?困成这样。” 余锦棠将被子一掀,盖住整个脑袋,声音从里头传出来闷闷的,“我绣花呢,我熬夜绣花。” 鬼才相信余锦棠会绣花,除非是拿针硬绣在许少言背上解恨。 余晚之见她真起不来,放弃继续喊她,出了房问丫鬟,“四小姐昨夜做什么了?” 丫鬟小声答话,“小姐新得了个话本子,说是好看得不行,昨夜熬夜看呢,天快亮才睡。” 余晚之只带了坠云朝府外走,走出余府时,沈让尘已经骑马在门口等候。 自那日从沈让尘的私宅回来,当夜余晚之便想了许多。 重活一世,她不愿再嫁人,亦不愿再涉情爱,只想好好活着,打理好余家,找到父亲和母亲好生照顾。 沈让尘是天师之徒,他不会娶妻,她也不会嫁人,交一个朋友也无妨。 “来了来了!” 既白站直了身体,拍了拍沈让尘胯下的骏马,惹得沈让尘的马躁动地踢了踢蹄子。 沈让尘垂眸睨他一眼,“我没瞎。” 他看向余晚之,“走吧。” 余晚之迈下台阶,心里的诧异还没消退,“你怎么在里?” “母亲让我来接你。”沈让尘淡定道。 既白倏地转头看向沈让尘,一脸震惊,又转头看向澹风,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公子第一次撒谎……呜呜呜呜。” 澹风捂住了既白的嘴,拖着他往后面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捂嘴捂得晚了点,澹风捂住既白的嘴主要是怕他再说漏些什么有损公子形象的事。 比如公子研究了好几日探春宴要准备的东西,又比如昨夜三更才睡着,再比如今早衣裳换了五套,还问他和既白如何。 他二人自然说好,公子就算披条草席也是全汴京最俊的男子,沈让尘没得到有用的意见,最终换回了最初的那一身。 余晚之其实已经差不多听明白了,她没有拆穿沈让尘,点了点头说:“有劳了。”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两侧青山延绵,绿草上挂着夜里积上的露。 冬日一过,厚重的帷幕换成了轻薄的纱帘。 国公夫人扒开帘子,探出头去朝后看,看见沈让尘骑着马跟在余晚之的马车旁。 对上国公夫人的目光,他欲盖弥彰地驱马往前走了些,没再和余晚之的马车并行。 国公夫人把头缩回来,掩着嘴偷笑,偏头跟一旁多嬷嬷说:“当初非让我去退婚,眼下后悔了吧,哼,敢和我犟,要不是我约人踏春,他连面都见不着,你说我怎么就养出他这么个别扭的性子?” 嬷嬷笑着说:“得亏夫人为公子操心。” “那能怎么办呢。”国公夫人叹了口气,“他十岁就不在我跟前了,这孩子省心,从前我是没机会替他操心,如今能让我操心的事也不多。” 嬷嬷见夫人语带失落,忙劝说道:“夫人不要自责,从前操不了心是因为公子在外求学。” “我当初就不同意他去。”国公夫人哼了一声,“都怪他爹,觉得他拜了天师为徒就能带来满门荣耀。” 说完又叹气,“他自小性子就冷,我不让他搬出去就是怕他太寂寞,住在府上哪怕几日见一次,总归也要热闹些,如今还好,我还在,若是哪日我不再……” “夫人莫要这样说。”嬷嬷连忙打断,“公子看似冷情,其实心思细腻,让公子听见这样的话该难过了。” 国公夫人摇了摇头,“他身边就两个贴身护卫,可人家往后也是要成亲的,那他就真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我就是想给他找个伴儿,他自个儿喜欢就成,其他都不重要。” 嬷嬷说:“公子眼光好,余三小姐人不错。” 国公夫人邀过几次余晚之,嬷嬷也跟着见了几次,余三小姐品行端正,行止间进退得宜,又独自将余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虽说外间传言不太好,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自己看到的接触的是什么样的人,她们自己知晓。 “他眼光好什么好!”说起这个,国公夫人不免来气,“他要是眼光好,就不会催着我去退婚了,我看他是在不渡山修成了瞎子,现在才重见光明。” 第103章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夫人和小姐们都不习惯长途跋涉,探春宴就设在京郊二十里处。 这里临着河,河畔有一大块空地,风光正好。 沈让尘他们一路缓行,到了河畔,已有下人提前来搭起了饮宴的幕帐。 今日来了不少贵女,那幕帐三三两两落在湖畔,热闹得紧。 既白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好奇不已,正要往前冲,沈让尘一甩马鞭拴住了他的脖子。 “干什么去?” 既白把马鞭挂在马上,“我去凑热闹呀。” 沈让尘下巴一抬,“你看见有男子在场?” 既白定睛一看,清一色女眷和丫鬟,连搭幕帐的小厮都退得远远的。 “既然不让男子参加,那咱们来干什么呀?”既白泄了气。 沈让尘远远看着,轻声说:“来送人,走吧,午后再来。” 他们在看人,自然也有人在看他们。 “二公子怎么走了?” “送国公夫人来,送到了自然就走了。”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 上次沈让尘在尚书府的宴席上冲冠一怒,为余晚之撑腰,这事早传遍了汴京城。 如今国公夫人又邀余晚之参加探春宴,刚熄下去的没多久的闲话又该绕回了二人头上了。 “国公夫人邀余三姑娘一道,这是好事将近了吧。” “二公子不会娶妻,别胡扯了。” “可他生成了那副模样,若是不娶妻生子,那也太可惜了。” 一位夫人捂着嘴笑,“瞧你这脑子,一天净想些没正经的,你这么好奇你去打听打听呗。” “你怎么不去?” 几人推来推去,最终推出了一位夫人,说是夫人,其实只与余晚之年纪相仿。 国公夫人这边也很是热闹,但她的好友都与她年纪相仿,就余晚之一个年轻的,聊都聊不到一块儿去。 那些夫人拉着她闲聊了几句,当着国公夫人的面也不好多问,余晚之便垂着头坐在一边,静静地听几人聊天。 国公夫人暗地里差点把牙都咬碎了。 原是给自家儿子创造机会,她早就打算好了,余晚之和这些夫人聊不上才好,她正好能借此由头,让沈让尘带她出去转一转。 沈让尘主动提出要送她们,国公夫人原以为他开了窍了,谁知道那根木头把人送到就走了。 真是把饭递他面前都不知道张嘴,让他直接饿死算了! 国公夫人越想越生气,一把团扇摇得噗噗响。 “夫人热吗?”余晚之关切道:“不如去那边树下歇会儿。” 国公夫人挂上笑脸,“不用不用,晒晒太阳正好,你觉得无趣吧?” “没有。”余晚之说:“挺有意思的,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踏春宴。” 正说着,两个女人结伴前来。 “国公夫人好,诸位夫人好。” 高个的那个是裴家的夫人,矮个的是她未出阁的夫家妹妹。 裴夫人又看向余晚之,“那边的夫人小姐们都想和余三小姐打个招呼,要是不介意的话,便随我过去坐会儿吧。” 裴夫人不过二十出头,和余晚之年岁相仿。 国公夫人正愁余晚之无聊,便说:“你想去就去吧。” 话到这份上,又是人亲自来请,余晚之也不好说不想。 余晚之起身笑了笑:“那就叨扰了。” 这边都是些年轻的夫人小姐,年纪相仿才能玩到一块儿去。 裴夫人引她过去,原本坐着的一位夫人立即起身,走过来勾了余晚之的胳膊说:“我那儿还有个位置,你同我一起坐吧。” 那夫人生得很美,余晚之刚想随着她走过去,裴夫人将她一拽,说:“我那里也有空位,你随我坐,我妹妹也还未出阁,你俩能聊得上。” 说完瞟了方才那夫人一眼,对方撇了撇嘴,又在原位坐下了。 余晚之落座后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有的回以一笑,有的直接避开她的眼神。 余晚之颔首打招呼,“诸位夫人小姐好。” “都别客气了。”裴夫人招呼丫鬟,“来,给余三小姐倒酒。” 余晚之推拒,“多谢夫人好意,不必了,我不饮酒。” 裴夫人道:“妹妹莫不是忘了这是探春宴,行令品春可是传统,只许他们男人吟诗吃酒,咱们女人家没哪点比他们差的,倒酒!” 大楚重文轻武,女子间亦有风雅,“春”既指春季,也指酒,故称品尝美酒为“品春”。 这裴夫人性子倒是直爽,余晚之也不是个扫兴的人,来都来了还端着架子装清高,实在是没有必要。 她端起酒饮了一口,果酒香甜馥郁,正是酒酽春浓。 一名夫人道:“咱们就不兴那些虚的行春令了,随意些便好。” 那果酒味道极好,只有三分酒气,余下都是果香。 余晚之一杯接一杯,一会儿就下去了半壶,她自问酒量还可以,即便是半壶烈酒也不会醉。 在座的夫人小姐对余晚之颇为好奇,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引了上去。 “上次二公子为了余三小姐冲冠一怒,昭仁公主可是发了好大的火。” 说起昭仁公主,沈让尘让她不必管,余晚之就当真没管,昭仁公主果然没找她麻烦,也不知沈让尘是如何解决的。 “诸位可能误会了。”余晚之从容道:“二公子并非为我出头。” 在座众人心照不宣对视。 “余三姑娘就别遮掩了。”邹夫人笑道:“二公子当时可是放了话的。” 余晚之纳闷,她怎么不记得? 又听另一人说:“看三姑娘这表情,是真不知道?我想起来了,那日三姑娘先走了,公主还问起为何提前离席呢。” “当时二公子的确是对许少言放了话。”裴夫人笑着说,又将那日从丫鬟处听来的话重复了一遍。 “二公子说了,他说配,你便配,他说许少言不配,那许少言就连你的名字也不配提。” 余晚之的思绪有了霎时的空白。 她甚至还记得沈让尘站在对岸垂眸看着许少言,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还有他隔着冬雪朝她望过来的那一眼。 他那样护她,说出那样的话,还有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 被她压了许久,不想去知晓的答案已经按耐不住,呼之欲出。 喉咙忽然变得干涩起来,余晚之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第104章 无妄之灾 裴夫人转头看见她发红的耳朵,笑了笑,招呼丫鬟替余晚之重新满上了酒。 “三姑娘皮薄,都别拿她打趣了。” “是啊。”一名夫人附和道:“大家就别打趣三小姐了。” 又有位小姐瞟了余晚之一眼,小心翼翼道:“你们是不是忘了,二公子是不娶亲的。” 一名夫人拿着团扇遮阳,说:“男人嘛,都那样,嘴上说着不娶妻,也抵不过心里头想,否则那夜里得多难熬呀。” 说完掩着唇笑了笑。 说话的人是贺家的夫人,就是之前想拉余晚之坐她身旁的那个。 她原是个抬进府的妾室,但原本的贺夫人早亡,她又手段了得,哄得她家大人硬是把她抬成了继室。 众人看着她,眼神中带了几分鄙夷。 她们都是高门贵女,再不济家中也是个五品官,哪有这样把房中事摆出来说的。 贺夫人摇着扇子挥开了柳絮,“这样瞧着我做什么,事实就是如此,大家都是姐妹,装什么道貌岸然呢?” “谁跟你是姐妹!”裴家夫人重重搁了杯子,“一个上位的妾室,也好意思和咱们称道姐妹,在座的除了你,哪个母家不是五品以上大员?” 贺夫人挂在嘴边的笑没了。 事实是一回事,彼此心照不宣就行,被这样大剌剌地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我看你就是假清高,仗着母家算什么本事?”贺夫人嗤笑一声,“你家大人还不是一房又一房地往家里抬,你拦得住么?” 裴夫人被人戳中痛处,出言呛道:“即便是抬入我府上的姨娘,那也要比你高贵。” 原本还聊得好好的,几句话就到了撕破脸的地步。 大家面面相觑,有的假意劝两句,有的早就看不惯贺夫人,就着人收拾她呢,还有的干脆事不关己,在一旁看戏。 余晚之伸手拉了拉裴夫人,“夫人……” “没事。”裴夫人说道:“别在意,我早看不惯她了,不关你的事,是我将你邀过来的,让你见笑了,我让我妹妹先送你回国公夫人那边躲个清净,不和这样的女人一般见识。” “我这样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就你高贵?”贺夫人趾高气昂。 “你再高贵有什么用?就和我家那个的前任夫人一样,不也是高门吗?等哪天喘不上气儿了,还不是你瞧不上的妾室上位。” “你!”裴夫人大怒,“贺府养上几年也没养出规矩,还是这般出言无状,果然是花楼出来的姐儿。” 一个咒人家死,一个专挑短处揭。 贺夫人原是金水河十二坊中的花姐,这事不少人知道。 贺夫人呼吸变得急促,死死盯着对面的裴夫人。 “三小姐,我送你回去。”裴小姐小声说。 余晚之在这里也帮不上忙,点了点头,搭着丫鬟的手准备起身。 只听一众惊呼。 余晚之甚至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觉得眼睛一痛,有什么东西砸在了眼睛上。 “天呐!”“哎呀!” 余晚之捂住眼睛,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都吓坏了,裴夫人赶紧问道:“怎么样?让我瞧瞧。” 余晚之还没从那阵疼痛中缓过劲来,捂着眼睛摇了摇头。 “这可怎么办?”裴夫人焦急道:“看样子是砸到了眼睛,万一真砸坏了可怎么办?” 贺夫人的手还保持着之前的动作,早就吓得魂不附体。 沈二公子那样护着余晚之,许少言说几句都不行,她家大人虽是个五品官,和沈让尘比起来却是判若云泥,更何况背后还有国公府和仪妃。 可她根本就没想砸余晚之,一时气急,随手抓了一样东西就扔出去,原是想砸裴夫人,谁曾想砸歪了,砸到了裴夫人旁边的余晚之。 此事别说余晚之不计较,就是他家大人知道了也不会让她好过。 “三小姐没事吧?”贺夫人颤声,想要上前查看。 裴夫人挡开她,“你还好意思!若三小姐真出了什么事,我看你如何收场!” 余晚之对贺夫人没有任何好感,但她也不想让旁人借机拿她做筏子,裴夫人摆明了拿她立威。 裴夫人的关心是真的关心,但这关心里头未必没夹杂着其他东西,毕竟人是她请过来的。 “没事。”余晚之说:“让我缓缓。” 贺夫人急得快哭了,“三小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瞧这小脸都疼出汗了,得让大夫看看才行。”裴夫人看向众人,“谁家带医士了?” 众人纷纷摇头。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国公夫人那头,坠云跑过来,“国公夫人让我来问问发生了什么?” 人群让开条道,坠云一眼就看见了捂着眼睛的余晚之。 “小姐!”坠云吓了一跳,大步上前,“小姐你眼睛怎么了,让我看看!” 过了这么久,余晚之可算缓过来一些,把手放了下来。 周围又是一阵吸气声。 “哎呀,这可怎么办?” “怎么了?”余晚之的眼睛还闭着,疼痛让她不敢轻易睁眼。 难不成真瞎了? 坠云一脸焦急,“都破皮了!” 余晚之松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日光有些刺目,久闭的那只眼睛有些许的模糊。 坠云凑近仔细瞧了瞧,靠近眼角的眼白部分有一些血丝。 “那边有夫人带了医士,小姐咱们过去看看吧。”坠云说。 余晚之点头,追究不急于一时,看眼睛才是最主要的。 坠云扶着余晚之回到国公夫人的幕帐,又吓坏了这边的夫人。 好在大夫看过之后说无大碍,擦破皮是小伤,不会留疤,擦几日药就好了,至于眼中的血丝,过几日便能消退。 国公夫人偏着头看她,一脸的忧心,“眼睛最是金贵了,幸好没什么大问题,话说怎么好好的就砸到了眼睛?” 这事儿不用瞒着,今日这么多人,传也能传开。 余晚之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国公夫人冷哼一声,说:“你放心,今日的事,我定然替你讨个公道。” 好好的人带出来,带着伤回去,她要是不出手,她儿子也得埋冤她。 ———————— 作者有话说:emmm,明天表个白吧。 第105章 哑巴亏 一位夫人道:“贺家那个的确是出身不正,那些夫人小姐都瞧不上她,她自个儿又非要往跟前凑,不是一路人,难进一路门,硬挤进去也是被人嫌弃的份,今日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另一位夫人又说:“不过裴家那个也是仗着自己家世好,平日里嘴不饶人就罢了,今日竟然也当众给人难看。” 国公夫人沉了口气,“好好的探春宴,竟让她们给搅黄了。” “没黄。”余晚之笑着说:“我无大碍,可千万别扫了诸位夫人的雅兴。” “就你懂事。”国公夫人越看余晚之就越是喜欢。 今日又发现她两个优点,不矫揉造作,又识大体。 “你要是不舒服,就去马车里歇会儿。”国公夫人拉着余晚之的手说。 不知是不是被砸的缘故,余晚之的确觉得不太舒服,头有些发昏发沉,回到马车上小憩。 刚刚眯睡着,就听见坠云喊她,“小姐,小姐。” 余晚之睁开眼,“怎么了?” 坠云说:“昭仁公主听说了这件事,要问明情况,差了宫女来宣小姐过去。” 余晚之坐了起来,小声问:“昭仁公主怎么来了?” “刚来没一会儿,听说也是来踏春的。” 余晚之点了点头,坠云替她整理了仪容,去往公主那边。 昭仁公主今日是微服,没有搭自己的幕帐。 还是之前那个地方,先前的诸位夫人小姐都在,只不过换了位置。 昭仁公主跪坐在前方,其他夫人小姐依次跪坐在两侧下首,余晚之扫了一眼,根本没给她留任何位置,她行完礼便站在一旁。 裴家小姐想要给她让个位置,刚准备起身就被裴夫人按回去,紧接着昭仁公主的目光扫了过去,吓得裴小姐一个激灵,赶忙垂下了头。 昭仁公主轻飘飘地扫了余晚之一眼,“还真是受伤了。” 贺夫人脸上满是泪痕,垂着头道:“误伤了三小姐,的确是我的过错,可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大家的夫君都是同朝为官,不看僧面看佛面,如何我就要低人一等,不配与裴夫人同坐么?我自己丢了人不要紧,但我家大人怎么说也是朝官。” 她出身风月场,最会来事,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 裴夫人咬牙瞪着贺夫人,碍于公主在场,又不能说过分的话。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裴夫人说 :“你当着大家说那样没脸没皮的话,我提醒你几句怎么了?” “你那是提醒吗?”贺夫人捏着手绢,哭得我见犹怜,“你那分明是羞辱。” 裴夫人看她样子就来气,“倒是好笑了,被你砸伤的人没哭,你倒是先哭起来了。” “我……”看见公主抬起了手,贺夫人赶忙把话收住。 昭仁公主这才说:“给余晚之挪个位置吧。” 众人挤挤挪挪,挪出的位置却是在最下方。 余晚之走过去跪坐下来。 昭仁公主看着她,不见她脸上有委屈的神色,倒还算沉的住气。 “今日之事因何而起?”昭仁公主问。 众人一个都不答话,本就是看戏的,谁都不愿意自找麻烦。 “都不说是吗?”昭仁公主扫过众人,“刚才不是还抢着说吗?” 众人把头垂得更低。 昭仁公主道:“那便由你来说吧,事情起因发展,一五一十讲给本宫听。” 还是没有一点声音,余晚之抬起头,这才发现众人正看着自己。 余晚之很快就明白了,昭仁公主这是故意的,哪怕她说的都是身为旁观者看到的实际情况,裴夫人和贺夫人也只会觉得她在偏帮对方,两头都要结怨。 她虽不在意结怨不结怨,但却不想让昭仁得逞。 余晚之略转方向,说道:“回公主,我已没什么要补充的了,起因正如两位夫人所言,先是发生了口角,进而引发冲突,才砸伤了我。” 见她又将球不动声色地踢了回来,昭仁公主笑了笑,“这样啊,那不如……” 昭仁公主声音一顿,忽然挂起笑容,搭着丫鬟的手起身,“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行礼,“参见公主。” “夫人不必多礼。”昭仁公主虚虚一扶,“夫人来此可是有事?” 国公夫人看了眼余晚之,说:“晚之是我带来的人,她今日遭受了无妄之灾,我是来替她讨公道的。” 贺夫人闻言一抖,对面裴夫人得意的“哼”响破了天,倒像是来替她撑腰似的。 “此事怎好劳夫人操心。”昭仁道:“今日本宫既然在这里,便不会叫余三姑娘受委屈,夫人且回去休息,若是信得过本宫,就将此事交给我。” 国公夫人将信将疑,昭仁公主摆明了不想让她插手,将信得过都搬出来了,她又岂能当面驳了公主的面子。 “那我就放心了,晚之,不要怕,你背后还有余家和国公府。”国公夫人说罢,施施然走了。 昭仁公主坐了回去,国公夫人亲自出面,又放出那样的话,她若是太偏不够公正,反倒叫人耻笑。 “今日这事既让本宫碰上,我便来做个和事佬。”昭仁公主看向裴夫人。 “你出言不逊,她好歹是朝廷命官的夫人,你当众揭人短处实在小肚鸡肠,罚抄十遍女则” 裴夫人:“我……” “你不服?” 裴夫人赶忙垂下头,“臣妇听命。” 昭仁又看向贺夫人,贺夫人心都提了起来,没忘记之前公主对国公夫人说的话,不会让余晚之受委屈。 那就是要严惩她的意思了。 贺夫人伏地,“听凭公主责罚。” “你言行无状,大庭广众言污秽之语,竟还对人动手,罚你同抄十遍女则。” 贺夫人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见众人面色各异。 两人竟然是相同的罚法,那她砸伤余晚之这事就算了了? 昭仁当然得管,毕竟已经在国公夫人面前应承过。 “至于你误伤余晚之,此事倒由不了我做主了,端看她是不是宽宏大量,要不要追究吧。” 众人这下算是看明白了,昭仁公主看似公道,把话语权都交给余晚之,实际这是让余晚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吃了这哑巴亏的意思。 昭仁公主特意把国公夫人劝回去,就是不让人替余晚之撑腰。 大家偷偷交换眼神,都等着看好戏。 “余晚之,”昭仁公主道:“你怎么说? 余晚之垂眸盯着毡子上的图案,然后缓缓抬头,“公主既想让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便如公主所愿。” 众人暗自吸气,原以为余晚之会忍气吞声,顺着台阶下,吃下哑巴亏,没曾想她竟这么刚。 昭仁公主皱眉,“胡说八道,本宫何曾这样说过?” 第106章 我喜欢你 余晚之直视她,回以淡笑,“公主不就是这样的意思吗?为人臣下者,当为上分忧,我虽非大臣,但公主是上者,所以晚之愿为公主分忧。” 昭仁公主藏在袖下的拳头攥紧,她真没想到余晚之竟敢当众反驳她。 若是当众发火,恰好坐实了余晚之的说法。 昭仁挤出笑容,“那就是你误会本宫了,贺家的误伤了你,要不要追究,要如何追究,都是你自己的事。” “那好。”余晚之看向贺夫人,“此事的确该有个结果,既定义为私事,那就不好当众谈了,贺夫人, 此事咱们改日再谈。” 昭仁公主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有说话,但胸口窝了口气,主要是余晚之三言两语就把枪头调转,让她下不来台。 两地相距二十来里,策马疾行要不了多长时间。 夕阳沉坠,官道上偶尔遇到返京的人。 沈让尘策马靠着一侧走,与马车擦身而过之后,听见一声“二公子”。 沈让尘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驶过去的那辆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车帘半掀,昭仁公主探出头来。 沈让尘颔首,“公主。” 昭仁一笑,“你…… ” 沈让尘:“告辞。” 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沈让尘一夹马腹,留下一串尘烟。 马车的珠链被刷一下甩在车壁上。 “不识抬举!” 宫女赶忙劝阻,“公主莫要生气,您不就是看中二公子那样的性子么,不给任何人好脸色,也并非是针对公主。” 宫女又道:“越甜的果子长得越高,就越难摘,公主切莫心急。” “我能不急吗?”昭仁冷声。 宫女稍想,说道:“听说小王爷也在追求余晚之。” “哪个小王爷?” “淮安王的小儿子。” 昭仁冷哼了一声,“陆凌玖那个泼皮,不是常混青楼楚馆吗?” “之前是没错。”宫女说:“后面放出话,娶不到余晚之就不回淮安,公主不妨往这上头使把劲,也算全了一桩美事。” …… 已至傍晚,探春宴散,河畔剩下稀稀拉拉扫尾的下人。 沈让尘目光搜寻了一圈,看见余府的马车就停在河畔的柳荫下,而另一边,嬷嬷搀着国公夫人上了马车。 沈让尘上前,“母亲。” 国公夫人也累了,帘子都懒得掀,“嗯”了一声。 “启程回府吗?”沈让尘问。 国公夫人靠着车壁,“这不天还没黑么,来都来了,你也去河畔溜达溜达,看一看风光。”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沈让尘在河畔走了一圈,回来时看到情形愣了一愣。 河畔不见人影,只有余府一辆孤零零的马车还停在柳树下,说要歇息的国公夫人和下人们早就不见了身影。 既白也呆住了,“都走了?那怎么三小姐的马车还在?他们别是忘了还有个人,把三小姐给丢下了吧。” 沈让尘上前,想掀帘子的手硬生生顿住,又觉得不妥。 “她在里面?”他侧头问。 既白摇头,“我哪儿知道呀?” 沈让尘皱了皱眉,轻轻挑开了帘子。 马车内太暗,看不清,只看见一个人影靠着靠枕睡得正香。 既白探头张望,“还真是把人人落下了。” 沈让尘身子一侧,挡住了既白的视线。 这么大一个大活人,哪会是忘了,除非是他母亲故意把人留在这里。 沈让尘心中冒起了怒气。 大晚上把人丢在河畔,连个丫鬟马夫都没留,万一有野兽出没,或是遇上歹人,她一个弱女子该怎么办? 既白瞧见了公子腮颊隐隐跳动,知道这是生气的征兆,正想劝说,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谁?”既白反手握刀。 川连从黑暗里走来,“是我,二公子。” 沈让尘看着他,“你不守着你家小姐,去了哪里?” “如,如厕。”川连嗫嚅道,二公子的眼神看着就叫人害怕。 “国公夫人把坠云带走了,就剩下我一个,我吃坏了肚子,实在是憋不住了。” 沈让尘面色稍霁,“你家小姐怎么了?” 若只是困了,他们在外面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吵也该吵醒了。 川连说:“小姐吃醉了酒,睡了好一会儿了。” 春夜泛着凉意,再晚些就该起露了。 “走吧。”沈让尘说。 “好勒。”既白说:“我去牵……诶,咱们的马呢?” 原先拴马的地方空空如也,沈让尘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国公夫人让人牵走了,甚至一匹都没给他留,还真是操碎了心。 既白率先蹦上车辕,“那就只有委屈公子坐里边了。” 沈让尘唇角抽了抽,倒还真挺委屈的,有一种原本就想吃饭,结果被人摁盆里说你别嚼了直接吞的感觉。 马车摇摇晃晃,盖在余晚之身上的披风滑了下来 沈让尘俯身,将披风往上拉了些,不经意对上了一双朦胧的眼。 月色铺上的窗棱,又穿过薄纱透进来。 她仰望着他,迷蒙的眼中盛着一汪月色,沈让尘的心口如鼓点般敲击了起来。 伴随着马蹄声,却似乎比马蹄声还要重。 可那阵心跳只持续了须臾,便因她眼角的伤痕重归于平静。 沈让尘眉心紧蹙,抬手想触碰,又怕弄疼她,“你眼睛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好似半晌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见她想要伸手揉眼睛,沈让尘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别揉。”他轻声说。 想起她手腕一捏就红,沈让尘放轻了动作,虚握着。 他看着自己的手,若在平时,他应当已经放开手,但他此刻可以告诉自己,她醉了,他可以偷偷地碰一碰。 他既轻视自己的卑劣,又为这样偷偷的触碰而沾沾自喜。 “沈让尘。” 思绪猛然被拽回,沈让尘触电般缩回了手。 余晚之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借力坐了起来。 他们离得那样近,呼吸间都是都是馥郁的醇香,有酒的甘醇,也有果子的清洌。 沈让尘被她的呼吸给烫到了,看着她倾身,越离越近,他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沈让尘。” 余晚之注视着他的双眼,缓缓开口。 “你是不是……喜欢我?” 压抑已久的情愫在此刻野蛮疯长,或许是被打开了突破口,或许只是他放肆的借口。 沈让尘侧开脸躲避她的目光,心跳加快,他缓了缓心神,把头转了回来。 看着她说:“是,我喜欢你。” 第107章 有我 余晚之的眸光里含着醉意,失焦片刻双目逐渐聚拢,定在了沈让尘的脸上。 他生得这样好,眉若墨画,目似刚星,脸庞的棱角明明是那样的冷峻,可眸中透出的俱是柔情。 她的目光下移,从眉至眼,再到那张厚薄恰如其分的唇上。 沈让尘喉咙紧了一下,像被她的目光攫住了喉咙,让他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可你都不了解我。”余晚之垂下眼,看着落在马车里的清晖。 她喃喃道:“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的生辰,更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类似的话,他从澹风口中听到过。 她也曾这样问过陆凌玖,她太在意心灵上的契合,盼望着能有一个人真正地懂她。 那些言语中带着的茫然,沈让尘的心口颤了一下,竟听出了些孤独的意味。 是啊,她独身来到这副身躯中,所有的人和事都那样陌生,沈让尘无法想象她初次从这副身躯中醒来时,是怎样的惊慌和彷徨。 就在这一刻,沈让尘觉得不必再瞒了。 “我知道的。”沈让尘注视着她,她垂着头,让他只能看见她饱满的额头和挺俏的鼻尖。 “你叫江晚之,信州人士,生于开平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 自他说出她原本的名字时,她便抬起了头,眸中惊诧闪过,消退之后眼眶里渐渐蓄起了泪。 “你喜欢云片糕,凤尾酥,不喜吃辣。” “你不喜欢汴京,因为你觉得这里的人都太假。” “你喜欢芙蓉花,因为你说它坚韧,也被视为忠诚的象征,你喜欢纯粹,希望遇到一段至死不渝的感情……” 其实没有那么难的。 要知道她的喜好其实那样简单,这些连下人都知道,只要仔细打听就能知晓,她在意的,是有一个人愿意去真的的了解她,懂她。 堆积在眼眶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余晚之哭着说:“可我看错了人。” “没关系。”沈让尘温声安慰道:“还可以重来,我愿意……” 余晚之摇头,“你不用,当初我说你将我拖到如今,让我没法嫁人只是玩笑,并非发自内心,我从未—— ” “我知道。”沈让尘打断她,“你说你唯这一身血肉尚可一搏,那……” 沈让尘抬眸,看进她眼里,“如果是两身呢?加上我这一身血肉,够你搏吗?” 余晚之脑中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她微微往前靠了靠,额头抵在了他的肩上。 沈让尘瞬间僵直了背脊,脑中不断拉扯。 他四岁熟读三礼,自幼就明白男女间的礼仪,越是在乎越不忍唐突。 他本该退开的,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本能的想要靠近她。 沈让尘再度抬起了手,缓缓落在了她的头上,扣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揉了揉,无声地安慰。 她哭得很伤心,可她即便是哭也是无声的,只有隐隐的抽泣声,眼泪不断滴下,洇湿了他的衣裳。 余晚之知道自己醉了,若非醉了,她又岂会这样放任自己。 她不再想去触碰令人失望的爱情,可又贪恋此刻的温暖。 只能告诉自己他醉了,醉得厉害,让她借着酒劲依靠一次,放纵一次,让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 抽泣声逐渐停了下来,沈让尘已经感觉到肩上有了湿意。 待她逐渐平复,已是声咽气堵。 沈让尘问了一句,埋在他肩上的人没有反应,他侧头,却看不见她的脸。 “你睡着了?” 又过了半晌,才听见她闷闷地回了一声:“没有。” 事实上差一点睡着,隐隐听见他问她问题,以为是错觉。 “你的眼睛怎么了?”沈让尘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余晚之这才觉得疼,哭过之后更疼了。 她直起身,抬起袖子擦眼,刚刚碰到又被沈让尘捉住了手。 “别擦。”他凑近想看,可月辉毕竟单薄,只能看见有伤,却瞧不清伤得到底如何。 “车上有灯吗?”沈让尘问。 见余晚之摇头,他在马车里翻找了一圈,很快,车内亮起了一斗灯火。 沈让尘这才看清她的脸,洇湿的睫毛几根几根可怜巴巴地聚成一缕缕,两眼红肿,眼眶染上了彤红。 眼角有一块破了皮,四周显现出淤青,外眼角眼白如血般殷红。 而脸上的醉意,比他想象中的要浓重太多,真不知她顶着这样一副醉态,还能吐字那样清晰。 “眼睛是怎么弄的?”他又问。 余晚之两颊绯红,瘪了瘪嘴,“有人打我。” 沈让尘不禁皱眉,随即又一松,竟听出了几分委屈告状的意思,像个跟家里告状的小孩儿。 今夜从头至尾,哪怕醉态她说话依然清晰,唯独这一句,沈让尘觉得她或许是真的醉了。 素来要强的余晚之又怎会向他示弱,就像小狐狸亮出了自己的肚皮,愿意容他揉捏摩挲。 这样的想法让沈让尘高兴起来。 “谁打你了,告诉我。”沈让尘柔声问。 “是贺家的夫人。”余晚之想揉眼睛,刚抬起来,另一只手也被他捉住。 “别碰。” 余晚之说:“不舒服。” 沈让尘一手轻而易举地捉住她两只手腕,拿出一方帕子,“然后呢?你打回去了吗?” 余晚之随着帕子压上来的动作闭上眼,“没有,昭仁公主来了。” 沈让尘想起来时途中遇到了昭仁公主。 他盯着她半仰的脸颊,目光落到她的唇上,“她欺负你了?” 余晚之点头,冷不丁一动,帕子在眼睛上蹭了一下,蹭得她“嘶”了一声。 沈让尘赶忙收手,“你怕她吗?” “有一点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也不太怕。” 沈让尘唇角微微一弯,“不用怕她,有我。” “就是因为你她才欺负我。”余晚之不太高兴地说。 像是为了表达不满,她往后退了退,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帕子,“我的!” 沈让尘被她给可爱到了,这一刻他确定她真的醉了。 那分明是他的帕子。 第108章 我想娶你 “好,都是你的。”沈让尘不愿移开眼,哄着她说:“贺夫人打了你,那你准备怎么办?要不要我帮你出气?” 他又看见余晚之的眼神恍惚了片刻,那是醉酒后的反应迟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不问原因吗?” “不需要问。”沈让尘说:“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站在你这边,即便是你先出手打了她,她还手伤了你,那也不行。” “我没打她。”余晚之睁大眼看他,“是她和裴夫人吵架,她不小心砸到了我。” 沈让尘眉眼弯了弯,那眼里有喜欢,也有好笑。 笑她即便是醉了,仍旧保持着几分清明,还能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沈让尘说:“我问你怎么办,你还没回答我。” 余晚之想了想,想了片刻抬起手捶自己的头,“我这里疼,这会儿想不出来。” 沈让尘不让她锤,捉住她的手,“那就先不想,睡一觉,不论什么都等醒来再想,我可以等。” 他一语双关,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明白,看着她渐渐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以为她已经熟睡,又见她重新睁开了眼。 “但你不娶妻。”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沈让尘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笑了笑,“我可以娶。” 余晚之摇头,“但你退婚了就是不能娶,也不愿娶。” 这是沈让尘悔不当初的事,在宋府那夜之前,他从未想过娶妻一事,以为会同师傅一样,与书卷长伴此生。 但他从不自苦,亦不自贻伊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便尽力去争。 “没人逼我不能娶妻,也没人能逼迫我娶。”沈让尘解释道。 否则他哪能在不渡山清修那么多年,恐怕自成年起家中便会逼着他退婚另娶。 沈让尘想过另一种可能,若当初没有拿天师一门无嫁娶来搪塞,他或许会在年少时娶一位端庄贤淑的世家小姐,然后继续回不渡山清修,这世上便会多一位怨女。 然后他会与余晚之生生错过。 命运使然,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天师一门只有我和师傅两个人,没有无嫁娶的规矩。”沈让尘说:“之所以那样说,是为了省事,但我现在想娶了,江晚之, 我想娶你。” 不管她能不能听懂,或者能听懂多少,他都想告诉她,哪怕一觉醒来就忘了,他也愿意再同她说第二遍,第三遍…… 余晚之怔怔地想了片刻,说:“就是不行。” 她不是说不愿,而是说不行。 沈让尘:“为什么?” 问完却见她已闭上了眼,马车内安静了下来,外面车轮嘎吱嘎吱。 又过了许久,沈让尘听见她嘟囔了一句什么。 他凑近了问:“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连断句都不清楚,“他们,会,骂你。” “谁骂我?” “骂我。” 一会儿骂你一会儿骂我的,看来是真的醉了,竟说起梦话来了。 沈让尘直起身,唇角挑起浅浅的弧度。 …… 余晚之感觉自己做了个梦,睁眼时盯着帐顶发了好一会儿呆,意识才逐渐回笼。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长睫半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楼七掀开帐帘,“哟,醒了。” 余晚之“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我头疼。” “醉成那样,不疼才怪了。”楼七挂上帘子,回头喊人,“坠云,你家小姐醒了。” 坠云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给余晚之倒了杯茶,“小姐喝茶, 头还疼吗?” 余晚之自诩酒量了得,昨日喝的都是果酒,以为清淡便多喝了几杯,没曾想后劲这么大。 兴许也不是后劲大,而是因为酒量好的是从前的江晚之。 父母亲就她一个女儿,她随父亲做生意,走南闯北偶尔也会父女对酌饮上两杯,酒量渐渐就练出来了。 只是她竟忘了换了一副身躯,就连酒量也大不如前。 余晚之靠坐起来,捧着茶碗,“我昨晚好像醉得不轻,挺难伺候的吧?” 坠云道:“不知道,是——” “是我伺候的,你当然不知道。”楼七推了一把坠云,“你去看药。” 昨晚哪是她伺候的,是人二公子亲自把人抱回来,又盯着下人喂过解酒汤才走。 楼七说完就在床边坐下来,看着余晚之把茶喝掉半盏,才问:“你昨晚,干什么了?” 坠云飞奔的脚步忽地刹住,不动声色地往屏风后挪了挪,这种听八卦的机会哪能便宜楼七一个。 一个人听也是听,两个人听也是人,人多还算赚了。 余晚之盯着茶水,自然没看坠云,也没注意到楼七富含深意的表情。 “我好像做了个梦。”她眉心没有散开,身体也不大舒服。 “哦?”楼七拖长了调子,眼睛里的光闪了一下,“做了什么梦,说来听听。” 余晚之半敛着眼眸,似乎真在仔细想,一会儿又皱了皱眉,看向楼七,说:“我忘了。” 楼七呆住,“忘了?!这怎么能忘呢?” “为什么不能?”余晚之疑惑道。 楼七有口难言,好奇心几乎把她分裂了。 就昨晚那情况,沈让尘抱着她回来时分明是一脸的春风得意,连对她们说话都温和了几分,楼七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都沈让尘,说没发生什么,打死她都不信。 楼七开始后悔没偷偷跟着去了,至少现在不用在这里抓心挠肝。 “你真不记得了?”楼七凑近。 余晚之往后仰了仰躲开,一脸茫然道:“是不记得,很重要吗?” 重要! 当然重要!楼七在心里呐喊。 嘴上却说:“我也不知道,兴许吧,我走了。” 话题断得太过突然,倒是叫余晚之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楼七绕过屏风了,才想起来问一句。 “你做什么去?” “我上街溜达。”楼七步子飞快,已经跨出了门槛。 余晚之探着头,“上街溜达你着什么急?” “十万火急,不急不行!”楼七回头喊:“再不出去溜达我就要憋坏了。” 楼七边走边想,昨日既白是跟着他家公子的,他定然知道。 且看她楼七如何撕开既白的嘴,把话给套出来。 第109章 宫寒 院中静悄悄的,丫鬟们拆了珠钗环佩,换了软底的布鞋,行走间悄无声息。 既白走到院门口,回头见楼七还在房顶,冲她招了招手。 楼七跳下房檐,走近了问:“干什么?这一院子人都怎么了?” “远点说,别吵着我家公子。”既白在栏杆上坐下来,“你找我什么事?” 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楼七张望了一圈,“你家公子呢?” “睡觉。” “这都什么时辰了?”楼七震惊,“他们这些文士不是讲求克己复礼吗?竟然这么懒怠。” 既白摇头,“一夜没睡呢,昨夜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半夜丫鬟经过还当闹了鬼,天亮了才去休息。” 楼七眼珠子转了转,靠近了些,“昨儿个是你跟着沈让尘吧?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哪儿知道。”既白说。 既白心想我也想知道呢,奈何他当时在马车外面,里面的动静全叫外面的车轮声和马蹄声给掩了。 什么也没听见没瞧见,只知道昨夜公子心情极佳。 楼七不信,“你肯定知道。” “我真不知道。” 既白还想说什么,听见屋子那边传来动静,连忙催促楼七,“我家公子醒了,你赶紧走。” 楼七被他顶着后背往外推,听见门嘎吱一声响,回头看见沈让尘出现在门口。 “楼七。”沈让尘心跳失衡了片刻。 大清早楼七就出现在国公府,是余晚之已经有了答案了吗? 楼七转身行礼,“二公子。” 沈让尘颔首,“你家小姐怎么样了?” “醒倒是醒了。”楼七说:“正喊头疼呢。” 沈让尘眉梢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我就先走了。”楼七抱拳。 “等等。”沈让尘跨出大门,“你清早前来,有事?” 楼七和既白对视一眼,哪能让沈让尘知道他俩在背后偷偷八卦。 “没事呀。”她淡定地说。 没事那大清早跑来做什么?沈让尘心想。 只这一迟疑的功夫,楼七已麻溜跑了。 丫鬟鱼贯而入,沈让尘洗漱完毕,桌上已摆好了饭菜。 既白和澹风早就用过了,这会儿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 看见沈让尘先是夹起一粒肉丸,中途不小心掉落,他丝毫没有察觉,仍旧把空空的筷子递到唇边,咀嚼起来。 既白见此情景打了个寒战,又见自家公子将筷子放入了茶碗中,夹起了一片茶叶。 澹风赶忙阻拦,“公子!” 沈让尘慢条斯理地嚼完,吞下后才问:“怎么了?” “…… ”澹风摇头,“没事。” “这叫魂不守舍。”既白戳澹风,小声说:“请太医吧,我感觉这病怪瘆人的,我治不了。” 澹风:“真请?” 沈让尘抬眸,“我没聋,请什么太医?” 既白咽了咽口水,“我肯定不是说公子,我说澹风呢。” 澹风一愣,“说我什么?” 既白道:“你早上不是喊冷吗?” “是,这不是倒春寒了吗?” 既白点头,郑重其事道:“这就对了,我跟你说吧,根本不是什么倒春寒,我瞧你说冷的时候捂的是肚子,我看是宫寒才对。” 沈让尘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澹风赶紧将茶递过去,又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真得什么病。 他连女人都没接触过几个,哪听说过这个词。 况且他向来身子骨强健,别说宫寒,便是风寒也很少染上,这两个病只有一字之差,想来是差不多的病吧。 “我当时捂肚子是想去如厕。”澹风说道:“我吃坏肚子了。” 沈让尘看着桌上桌上的饭菜,忽然没了胃口,“我还在用饭。” 澹风赶忙认错,“公子您慢用,我们出去说。” 说着拉着既白出了房门。 “我患的真是宫寒?”澹风站在廊下问,既白懂医术,他自然信上七分。 “信兄弟,没错的。”既白拍了拍澹风肩膀,“不过这病我治不了,得寻个厉害点的大夫。” 澹风点了点头,“吴太医可行?” 既白憋笑憋得嘴都抽抽了,“没错,下次遇上吴太医,你可以求教一下,问问他你得了宫寒怎么治,让他给你开一副方子,保准药到病除。” 澹风脸色凝重,若有所思地点头。 还准备再问点什么,一眼看见院中洒扫的丫鬟一个个都埋着头,肩膀直抽抽。 澹风顿觉不对,眉心一皱,“你过来。” 丫鬟赶忙将扫帚放在一边,走过来答话,“澹护卫。” “你笑什么?”澹风问。 丫鬟险些压不住嘴角,“没,没笑什么呀。” 澹风冷声,“到底笑什么,说!” 丫鬟咬了咬唇,艰难道:“既白护卫口中的宫,宫寒,那是……女人家身上的毛病。” 说完耳朵唰一下红了。 澹风恍然大悟,敢情又让既白给忽悠了。 “既白!”澹风转身,哪还有既白的身影。 既白早就躲到了屋檐上,探出头来,“我在这儿呢,不过别追,你轻功不如我。” …… 春潮微雨,空气里弥漫着湿气,桌上摆满了各式物件。 陆凌玖拿着鹿皮绒一一擦拭,既怕粘上了灰,又怕东西发潮。 小厮从院外入内,站在门边没敢打扰。 这是个坏消息,说了受苦的是他们这些奴才,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陆凌玖搁了东西,随意扫了门口一眼,“回来了,打听到什么了吗?” 小厮磨蹭着进去,嗫嚅道:“打听到了。” 陆凌玖:“说。” 小厮注意着他的表情,一边道:“前日三小姐和国公夫人一同去了探春宴,贺裴两家的夫人在宴上吵架,结果贺家的夫人不慎砸伤了三小姐的眼睛。” “什么?”陆凌玖手一松,东西掉落下去。 小厮赶忙上前接住,抱在胸口心有余悸,“得亏没摔坏,这东西可贵了。” 陆凌玖一把抓住他的领口,“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误伤。”小厮忙说:“昭仁公主后来去了,处置了这事,那贺夫人还在家抄女则呢。” 陆凌玖抬脚就往外走,“我倒要去看看那家姓贺的是个多大官,一个内眷也敢对她动手。” 第110章 合作 小厮身子一转堵在门口,劝说道:“小王爷您放心,三小姐没有大碍,都没请大夫,想来并不严重,而且昨儿一早上朝,督察院的言官就在朝上弹劾了贺裴两位大人。” “妇人之间的闹剧,他们言官也会管?”陆凌玖自然不信。 “主子您坐下喝口茶,容我慢慢说。”小厮劝陆凌玖坐下,从丫鬟手中接了茶递过去。 “这些小事言官自然不会管,但是这些当官的大人,十有八九手底下都能翻出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来。” 陆凌玖端着茶碗没动。 刚好是贺裴两家,又是在余晚之受伤的次日,很难不让人朝着为余晚之撑腰上想。 有这样的能力,并且还与余晚之相关的人,除了沈让尘,不做他想。 终究是又晚了一步吗?陆凌玖看向桌上的东西。 自那日从余府离开之后,他便没再上门去。 不是因为退缩,而是他认为余晚之说得对,他对她不了解,又怎能让她相信自己的喜欢。 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偷偷打听她的喜好,准备了不少她喜欢的东西,就是想着让她看一看,他想要了解她,对她也是认真的。 “还……”小厮支支吾吾,“还有一事。” 陆凌玖看过去,“什么事?” “探春宴那日,是沈二公子送三小姐回府。”小厮说完,觑着陆凌玖的脸色。 陆凌玖没动,甚至连目光都没移上半分。 屋子里太安静了,连风过窗棱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厮觉得,要完。 哐啷—— 桌上的东西被挥落在地。 小厮扑通一声跪下,“祖宗诶,您息怒,可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陆凌玖盯着小厮,胸口剧烈起伏着,“我哪里不如他沈让尘?” “小王爷比沈让尘强上百倍。”小厮说。 陆凌玖恍若未闻,自顾道:“都是借口,说什么不了解,难道沈让尘就了解她?!分明都是她拒绝我的借口!” “是是是!”小厮顺毛捋。 “是?”陆凌玖一把抓住小厮的领口把人拎起来。 小厮慌忙改口,挥舞着手说:“不是,不是。” 陆凌玖一把扔开小厮,看见桌边还有个摇摇晃晃的簪子,抓起来就要砸,举起之后又硬生生止住。 半晌,他垂下手,看着地上碎落一地的东西,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这都是他好不容易找来的 ,都是她喜欢的东西,却叫他一怒之下砸了。 他怎么又没控制住情绪呢? 陆凌玖蹲下身,一片一片捡着地上的瓷片,那瓷片上还印着半朵芙蓉。 “我是不如沈让尘。”他低声说。 至少沈让尘不会像他这样急躁易怒,那个人从来都是处之泰然从容不迫。 可他不想认输,活到现在,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想把她娶进淮安王府好好疼。 “哎哟,祖宗诶。”小厮一把抓住他的手,把瓷片从他掌心抠出来扔在一边。 陆凌玖这才感觉到疼,垂眸看见掌心被割出了口子。 丫鬟慌忙入内通传,说是太后命内宦来传话,宣陆凌玖入宫。 陆凌玖匆匆包扎了伤口便入宫去。 他祖母与太后曾是手帕交,他幼时在京中住过两年,也算是在太后膝边长大,因而每次回京,不时便要去宫中请安。 从太后宫中出来,天色已暗,宫墙内就显得尤为冷清。 小黄门拎着风灯在前边引路,“小王爷,天暗了,您脚下慢着些,奴婢为您照路。” 陆凌玖理也不理,目光平直地注视着前方,还在想方才殿上的事。 他写去淮安的信还没有收到回音,太后就已收到了祖母的信,说要替他挑一位京中的大家闺秀。 他属意余晚之不是什么秘密,可画像十好几张,唯独没有余晚之,这就已经是向他表明了态度。 所以信多半已经到了淮安,只是家中并不认可,因而没给回音,却请太后替他张罗。 太后也说了,挑的都是门当户对的适龄女子。 一个门当户对,一个适龄,都把余晚之挡在了外面。 小黄门是在宫里伺候的奴才,最是会察言观色,见陆凌玖脸色不好,便不敢在多言,只好加快了步子,迁就着陆凌玖的脚步。 宫道尽头亮起了灯,离这边越来越近。 到了近处,才看清是昭仁公主到玉驾。 小黄门赶忙让到一旁行礼,“奴婢参见公主。” 昭仁眼神都没给一个,只看向一旁的陆凌玖,“你去看过皇祖母了?” 陆凌玖与她擦身而过,一声“嗯”飘回来,人已在几步之外。 这情形似曾相识,那日昭仁从探春宴回来,她和沈让尘打招呼,对方也是回她寥寥二字就离开。 一个沈让尘,一个陆凌玖,怎么一个个都巴望着余晚之,她昭仁金枝玉叶,难道还比不过她一个余晚之? 怒火蹭一下冒起来,昭仁转过身,厉声道:“陆凌玖!你给本宫站住!” 陆凌玖脚步一顿,若在平时便也罢了,但他今日心情太差,府中上下噤若寒蝉,没人敢来惹他,昭仁倒是没事找事。 他转过身,“你在我面前自称本宫?” 他是藩王的儿子,未来的淮安王,昭仁虽是公主,但他还真没把她放在眼里。 昭仁昂起头,“有何不可?你现在还不是淮安王,而我贵为公主,你见面竟不行礼?” 陆凌玖朝她走来,在她面前停住,“我不行礼又如何,你去皇后娘娘跟前告我的状么?” 昭仁一噎,随即笑了,“都多少年了,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你怎么到现在还在记仇?” 算起来,两人自幼相识,几岁上下尚能玩到一起,再大些他就开始厌烦昭仁的性子。 赢得起输不起,动不动就摆公主架子,向她母后告状,一众宗室子弟都不爱和她一块儿玩。 到后来陆凌玖三两年才入京一次,更谈不上相熟了。 陆凌玖垂眸睨着她,“我看多少年你也没些长进。” 昭仁脸色一变,“陆凌玖,你自己在余晚之那里吃了瘪,跑我这里来撒什么气?” 不提余晚之还好,这一提,陆凌玖浑身的气势更加阴沉。 昭仁微微发怵,但这是在禁宫,到处都是大内侍卫,量他陆凌玖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你也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昭仁说:“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求而不得,谁也不比谁好过。” 陆凌玖眼神不善,“那你喊住我做什么?” 昭仁盯着他的双眼,低声说:“因为,我想跟你,合作。” 第111章 争风吃醋 长巷里许久都没有传出声音。 陆凌玖上下打量着昭仁,像是怕看得不够清楚,他一把夺下小黄门手中的宫灯,拎起来凑近昭仁,定定地看着她。 那眼神像是在品鉴什么物件,昭仁被他打量得极为不自在。 本想偏头躲开,又尽力保持住公主的威仪,“你看什么?” “看蠢货。”陆凌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陆凌玖!”昭仁勃然大怒,“你竟敢对本宫不敬?” “你打小就只会端公主架子。”陆凌玖把宫灯扔给小黄门,说:“越是无能的人,越喜欢以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的无能,在我面前收起你的公主架子,小爷我不吃你那套。” 他是淮安王最宠的小儿子,按理身份不如昭仁,但大楚藩镇割据,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是连君王都要忌惮三分的存在,所以他根本没把昭仁放在眼里。 小黄门和宫女全都匍匐在地,这些话哪是他们能听的,劝都不知道如何劝,只能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凌玖转身就走,小黄门连忙爬起来跟上。 走出几步,想起话还没说完,陆凌玖回头道:“各家自扫门前雪,你自个儿的稀饭吹凉了么?就来操心我的事,我告诉你,我虽然不喜欢沈让尘这个人,但是他绝对不会看上徒有其表的人。” “不过嘛。”陆凌玖继续往前走,声音被夜风送过去,“你不算虚有其表,因为你连‘表’也没有,除了公主的身份,你什么都不是。” 昭仁握紧了手,看着陆凌玖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她仍旧没有收回视线。 过了片刻,另一个熟悉的面孔又从陆凌玖消失的地方闪过,身后跟着一名太医。 “站住。”昭仁出声。 …… 骏马疾驰过长街,陆凌玖频繁挥鞭,想要将那股郁气顺着鞭子挥散出去,后面的护卫也是策马急追。 幸好天色已暗,路上行人少了不少,却还是不时惊吓到行人,引起阵阵惊呼。 到了醉宵楼,陆凌玖跳下马背,大步迈了进去。 掌柜当然认识他,赶忙搁了算盘迎上前,“小王爷大驾光临——” “起开!别挡道。”陆凌玖伸手一推,又问:“你们东家呢?” “楼上呢。”掌柜挂着笑脸。 陆凌玖人高腿长,一步几个台阶就上了楼。 小二走过来,一脸忧心道:“掌柜的,这可怎么办才好?二公子不是也在雅室吗?” “怕什么?”掌柜气定神闲道:“我要是拦了,那就是我死,我不拦,即便是打起来也不干我的事。” 小二点了点头,看来这掌柜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至少他就想不到这一层。 陆凌玖本意是来找楚明霁喝酒祛烦,可当他推开门看见雅室里的人后,更烦了。 雅室里的人,一个一脸淡漠,一个半张着嘴,目光在陆凌玖和沈让尘之间转来转去。 “哎呀,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进来坐。”楚明霁赶紧招呼陆凌玖。 陆凌玖当即就要转身离开,抬起的脚又硬生生止住。 他还没说放弃,谁是最后的赢家还不知道,他有什么好躲的,躲了倒显得他怕了他沈让尘。 面对沈让尘,会让他有一种挫败感。 自陆凌玖大马金刀往沈让尘对面一坐,雅室内的气氛便变得微妙起来。 楚明霁笑道:“你来找我玩,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不就碰上了?”陆凌玖盯着沈让尘,扬声喊道:“小二,上酒!今日我要和二公子不醉不归。” “酒就不必了。”沈让尘颔首招呼,“你们慢用,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陆凌玖今日是憋着气来的,他一来沈让尘就要走,不与他同席,放在陆凌玖眼中就是瞧不上自己。 “怎么我刚来,二公子就要走?” 沈让尘看向他,淡淡道:“的确是有事在身,告辞。” “对对对,他还有事。”楚明霁说。 要不是担心这两人打起来砸了他店,楚明霁早就走人了。 陆凌玖也不知哪里来的气,起身走过去。 他来势汹汹,沈让尘淡然如初,起身后就要绕过陆凌玖出门。 陆凌玖脚步一移,正好挡在沈让尘面前。 两人个高差不多,但身形不同。 一个高大健壮,猿臂狼腰,身上透着虎视眈眈的气势,一个颀长如玉,似雨中玉竹,自带了三分冷意。 沈让尘看着陆凌玖问:“你找我?” 陆凌玖与他对视,“找你喝酒,给不给面子?” “今日不行。”沈让尘漠然道:“不如改日。” “择日不如撞日。” 沈让尘盯着陆凌玖看了须臾,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陆凌玖目色如刀。 “没笑你,笑我自己。”沈让尘说:“我太看得起你了,竟将你看作了对手。” 这话等于直接告诉陆凌玖你不配。 陆凌玖咬牙,“听说你功夫了得,倒是没见识过,今日便向你讨教一番。” 楚明霁赶忙起身,劝说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陆凌玖已风一般挥拳出手。 沈让尘单手负在身后,侧身而避,陆凌玖一拳挥了个空,劲风带起了沈让尘鬓角的发丝。 一击不中,第二击接踵而至。 沈让尘没再避让,拳脚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哎呀,别打了!”楚明霁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贸然插手,怕被误伤,“为了个女人争风吃醋,传出去不嫌丢人呐?东西打坏了都得赔的!” “我十倍赔你!”陆凌玖冷声。 楚明霁眼睛一亮,指着一个摆件说:“那你照这个踢,这个贵,还有这个。” 门忽然被敲响,小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二公子,您要的东西都备好了,是现在带走还是搁后厨温着?” 沈让尘肘一抵,陆凌玖后退两步, 沈让尘侧头道:“带走。” 陆凌玖站定,一时间脸色五颜六色。 难道沈让尘本就要走? 沈让尘扫他一眼,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小二扫了一眼里边便没敢再看,手里拎着食盒说:“都备好了,按二公子说的,做的都是清淡菜。” 沈让尘颔首,接过食盒走了。 陆凌玖站在原地,看着沈让尘在余光里消失,又看着小二关上了房门。 楚明霁斜靠着,幸灾乐祸道:“瞧你那张脸,都跟你说了他的确是有事,非是不信,自取其辱了吧?” 陆凌玖回到案后坐下,随手提过酒壶就往嘴里灌,铛一下放在桌上,“沈让尘本就要走?” “说了你还不信。”楚明霁瞧着他,“他就是来打荷的,等的时候硬叫我拽上来的。” 陆凌玖冷笑,“国公府是没下人了吗?用他亲自来?” “你说呢?”楚明霁一脸深意地看着他,“自然是亲自来有亲自来的意义。” 陆凌玖皱眉,想了片刻说:“是送给余三小姐的?” 第112章 难产 楚明霁没回答,便是默认了。 谁都没有再说话,过了片刻,楚明霁道:“有些话不好听,但我也是把你当朋友才说,你和余三不合适。” 陆凌玖倏地看过去,不爽道:“你将他当兄弟,自然不一样。” “别挑字眼,我也并非是偏帮谁,你先听我说完。”楚明霁说:“你和沈让尘不一样,你是把你想给的塞给余三,沈让尘是余三需要什么给什么,这就是差别。” 陆凌玖嘴唇动了动,头一次没反驳。 他知道自己总是冲动行事,每次冲动完了之后都是后悔,而反观沈让尘,永远都是冷静自持,气定神闲。 越是这样想,陆凌玖便越觉得挫败,他今日对昭仁公主说的那句话,放在他自己身上同样合适。 越是无能的人,越是喜欢以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他的确不如沈让尘成熟稳重,可他尚且年轻,还未被时间磨砺,沈让尘长他六岁,六年之后,他未必不如今日的沈让尘。 难道他败就败在晚出生了几年。 陆凌玖仰头灌了些酒,问道:“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还好吧。”楚明霁吊儿郎当,“倒是比我靠谱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爹每天都想打断我的腿。” 陆凌玖难得扯了扯唇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外边夜色沉寂,陆凌玖收回目光,“这么晚了,沈让尘还往余府送吃食,谁吃得下?” “就是吃不下才送。”楚明霁忽然直起身子,“余家的事,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陆凌玖直觉不太好,忽然有些心慌。 楚明霁道:“余锦安的夫人今早摔了一跤,孩子还未足月,到现在都还没生下来,难产,余三着急得滴米未进,沈让尘这不心疼了么,又是请太医又是上赶着给人送吃的。” 陆凌玖的脸霎时变得煞白。 …… 已是深夜,余府仍旧是灯火通明。 丫鬟端着盆来来往往,清澈见底的水盆端进去,端出来的都是鲜红的血水。 中午房中还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到现在里头已经没了声息。 余锦安靠在门口,余晚之站在廊下,她刚让余锦棠把余老夫人送回去,自己却已在这里站了几个时辰,先前丫鬟还劝,见劝不住也不劝了。 稳婆打开房门,余锦安“蹭”一下起身,“她怎么样了?” 稳婆道:“三小姐,少夫人请您进去。” 余晚之心里沉了一下,看了余锦安一眼,跟着稳婆入了房间。 房中都是腥气,走近了才听见徐清婉微弱的呻吟。 见余晚之进来,徐清婉费力地朝她伸手。 余晚之赶忙上前,两手握住徐清婉的手,“嫂嫂。” 发丝已经湿透了,徐清婉脸色苍白,宛如被泡在了水中,“晚之,我……不成了,保小,保小吧…… ” 余晚之冷声:“不要说丧气话!” 此刻却不是说保就能保的,稳婆已经没了办法,请的太医也还没到。 “怪我。”徐清婉犹自说着,“我孕中不爱走动……” “别说了。”余晚之打断她,“你留着力气,我还等抱小侄子呢。” 徐清婉虚弱地笑了笑,“我有话……要交待给你。”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听。”余晚之喉咙发哑,“等你生产完休息好再同我说。” 徐清婉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你哥还年轻,我走了,他为我齐衰一年便好,之后你得……你得替他张罗着,早一个性子温和的,这个家…… 有你在,我也放心,孩子有你看顾着,你必不会亏待他。” 余晚之别开脸不愿再看,厉声道:“你休想!你当我是什么好人么?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凭什么得留在余家替你们劳心劳力地看孩子。” 余晚之看向她,“我不久就要出嫁,余家的事我管不了,我哥娶什么人我也管不了,若是遇上个虐待继子的,那也是你们自己的命。” 她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可徐清婉还是虚弱地笑了起来。 她眼睛里盈着泪,说:“我知道,你就是嘴硬心软。” 余晚之险些落泪,她咬紧牙关,忽然侧头对着窗口喊道:“太医怎么还没来?!” 外边的人不敢应声,只有坠云答话说:“应该快了吧。”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丫鬟的声音。 “太医到了!太医到了!” 余晚之当即起身,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而来,走得满头大汗。 “实在对不住,路上有些变故,来晚了。” “太医何故耽搁了如此之久?”余晚之问。 太医擦着汗,把药箱放在桌上,“出宫时遇上了昭仁公主,耽搁了些时间。” 余晚之脸颊隐隐抽动,“有劳太医。” 她低头对徐清婉道:“还没有到绝路,记住我刚才的话,你得撑着,替孩子撑着,明白吗?” 徐清婉眨了眨眼,“好。” 太医摆开了针匣要施针,余晚之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她走出门去,看见澹风站在院门口。 余晚之走过去,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又欠他一次。” 太医是她请沈让尘去请的, 否则单凭她或是余锦安,也请不动人。 澹风严肃道:“公子不会在意这些,三小姐保重,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我暂时没胃口。”余晚之问:“你们在途中遇到了昭仁?” 澹风颔首,“是,昭仁公主盘问了一番。” 余晚之盯着婆娑的树影,咬牙道:“若我嫂子有个好歹,我要她拿命来抵。” 澹风垂头不言,他甚至没有怀疑过这句话的她能不能做到。 余晚之话锋一转,“此事你们家公子知晓吗?” 澹风如实道:“我带着太医一路疾驰而来,还未来得及禀明公子。” “那这件事就不必同他说了。” “三小姐是担心公子会插手吗?” “我……”余晚之骤然停住。 她为何会认为了沈让尘知晓后一定会管?这样的笃定让她慌张。 “你先回去歇息吧。”余晚之说。 澹风不好在此久留,离开时朝院中望了一眼。 灯火映照着房中来往繁忙的人影,枝头随风轻摆。 月色朦胧,照不清是凶是吉。 第113章 母子平安 月影遍地,树影婆娑。 哇—— 屋内传来孩子的哭声。 “是男孩儿,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少爷,小姐,大喜呀!” 余锦安顿时落下泪来,忙问出来的丫鬟,“她怎么样了?” 丫鬟一脸喜色,“母子平安,太医医术了得,少夫人只是有些许疲累。” 余锦安提着的那口气一下泄了,险些没站稳,小厮连忙一把扶住他。 余晚之静静地站在院中,也跟着松了口气,吩咐下人,“去太夫人和老爷院中报喜,就说母子平安,还有,让太夫人今夜别再走动了,明日再来看吧。” 丫鬟应了声便告退。 又过了一阵,稳婆抱了孩子出来,喜道:“大人,小公子有八斤多呢,怪不得生产这般难,瞧这肉乎乎的小脸蛋儿。” 余晚之走过去,孩子已经移到了余锦安怀中。 余锦安眼眶通红,既有初为人父的喜悦,也有对徐清婉的心疼。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晚之,你看。” 孩子身上简单擦过,嘴唇蠕动着。 稳婆笑道:“这是想吃的呢。” 余晚之伸出手,指背贴着孩子红彤彤的脸颊轻抚了一下,笑了起来,“二哥,他好丑。” “孩子都这样。”余锦安高兴地说:“你抱回来……” 他一顿,说:“你和锦棠小时候更丑,皱巴巴的像猴子,长开就好看了。” 不等余晚之说什么,余锦安又道:“我得去看看你嫂子,让她也看看孩子。” 余锦安抱着孩子入了房中。 徐清婉躺在床上,身上已经清理过,但屋子里还残留着血腥味。 看到徐清婉的一刹,余锦安的眼泪一下就兜不住,直接滴在了孩子脸上。 徐清婉朝他伸手,余锦安想握,又腾不开手,干脆把孩子放在了徐清婉身侧,握住她的手。 “是个男孩儿。”徐清婉脸色疲惫,却带着笑意。 余锦安泪如雨下,“你辛苦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听说是男孩的时候,他松下的那口气原本有多沉重。 因为余家祖训不二娶不纳妾,因而一代比一代子嗣单薄,到了他们这一代,长房嫡孙就他一个。 他虽不算迂腐,但传宗接代的重任压在他肩上,他有他的担子,若是余家到他这里断了,他背负不起那么大的罪过。 若生的是女儿,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顶住父亲和祖母的压力,会再要一个。 是男孩就好了,这样他就再也不让徐清婉生了,不再去受那生产之苦。 “你别哭了。”徐清婉柔声说:“这是喜事。” 可他哭不单是因为心疼和喜悦,还有因为这样的想法产生的内疚。 “我对不住你。”余锦安说。 他们相伴数年,夫妻恩爱,也了解对方。 徐清婉片刻就明白过来,她摇了摇头,说:“你已经比天下所有的男子都要好了,我比所有的女人都要幸运。” 余锦安捧着她的手,“咱们以后不生了。” “我倒是还想要一个女儿。”徐清婉侧过头,看着在枕边吃手的孩子。 余晚之站在廊下,和下人吩咐完了事情,静静地听着屋中传来余锦安逗弄的孩子的声音。 “小姐要进去吗?”坠云问。 余晚之摇了摇头。 这一刻,她竟然不舍得去打扰一家三口的温馨。 周遭都是来往的下人,个个一脸喜色,她身在热闹中,却从热闹中品味出了孤独的意味。 “那小姐回去休息吧。”坠云劝说:“也熬了一夜了。” 余晚之抬脚往院外走,“睡不着,走一走吧。” 坠云跟上,“对了,二公子还在后门。” 余晚之步子一顿,诧异道:“他怎么还没走?” 早知他人没离开,该将人请进来休息的。 坠云摇头,“不知道,兴许是等消息吧,小姐要不要去报喜?” 冷月高悬,也不知马车在后巷里停了多久,马车檐上挂着的风灯,灯油都快燃尽了,发着微弱的光。 余晚之开门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沈让尘站在后巷,茕茕孑立,月色流淌在他身上似乎都慢了几分。 沈让尘看过去,眼中多了几分意外。 “你怎么还没走?”余晚之朝他走近。 沈让尘目光追随着她由远及近,问:“还平安吗?” “母子平安。”余晚之点头,“我就是来给你报一声喜,多亏你请来了太医。” 得知余锦安的夫人产期将至,沈让尘原本就安排了太医,只是徐清婉摔跤事发突然,好在是赶上了。 沈让尘看着她疲倦的脸颊,忍不住问:“用过饭了吗?” “用过了。”余晚之不太自在地骗他。 沈让尘颔首,招了招手,既白赶紧从车内提了食盒。 沈让尘接过,摸了摸还热着,他专程让小二在食盒下置了碳,看来没有白费。 “那就再用些。”沈让尘也不拆穿她,递过食盒。 坠云赶忙上前接过,“多谢二公子,小姐,我先把东西送进去。” 坠云跑得飞快,一个眨眼便消失在后门。 澹风看看站着的两人,又扫了眼既白,说:“你陪我进去借个茅房。” “我不去。”既白眼睛都不移一下,“你这么大个人了,上茅房还要人陪?” 他还得看热闹呢,谁想陪个大男人去茅房啊。 澹风根本就不是问他意见,拎着既白的领子,径直将人拖入了后门。 第114章 依偎 巷子里只剩下两人,和无声的马车。 余晚之看着落在他身上的粼粼月光,不知为何晃得她有点不敢直视。 “是个男孩儿。” 余晚之没有再看沈让尘,目光落在光线暗淡的风灯上,唇角挽起一个轻浅的笑容,“八斤多的小胖墩,就是不太好看,我哥说我和锦棠生下来更丑,皱巴巴的像猴子。” 沈让尘静静地看着她,也因她的这番话泛起了笑容,“我想象不出你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夜风似乎变轻了些,余晚之心口随着抚上脸颊的碎发莫名痒了一下。 “你没见过婴儿吗?” “没有。”沈让尘摇头,“我是家中最小的。” “那……”余晚之顿了一下,“你想不想看?” 沈让尘并不好奇,但他舍不得放过这样的机会。 “想。”他说。 余晚之看着他,月色下他的脸庞透着冷感,眼神又让那冷感变得和煦。 “那你随我来,我偷出来给你看。” “好。” 沈让尘被她的用词给逗笑了,随她入了余府。 他是外男,不好入院,便在院门口等。 余晚之当真如她自己说的那般,像个偷孩子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个肉团子,下脚很轻,走到他面前。 春夜微凉,孩子包裹得很严实。 余晚之挑开襁褓给他看,声音压得很低,“乳母已经喂过,刚睡着了,你看丑吗?” 沈让尘侧身挡着风,垂眸看着她怀中的孩子,余光里还有她的脸颊,“不丑。” 她眼角的伤已经好了,一点疤也没留下。 “我觉得有一点。”余晚之抬起头瞟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他没有在看孩子,他在看她。 直到此刻,她才觉得两人离得太近了。 檐下的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地上,看上去像是依偎在一起。 这画面没来由地给了沈让尘一些憧憬,若是她生下的孩子,应当比她怀中的孩子更加漂亮吧。 可想到或许要吃很多的苦,折腾很久才能产下孩子,他又有些舍不得了。 春夜寒凉,孩子刚生下来见了风不好,余晚之抱给他看了一下就送了回去。 出来时沈让尘还站在院门口。 余晚之走上前,“夜深了,我送一送你。” “不必。”沈让尘垂眼注视她,“你回院再吃些东西便休息吧。” 余晚之没回话,径直往外走,沈让尘没办法,只好跟上前。 去后门一路都是静静地,她在前面拎着灯,灯火将她的影子拉长到了他的脚下,他踩着她的影,似乎还是好近好近。 后门就在前方,沈让尘止步。 “就到这里吧,不必再送了。”他说。 余晚之这次点了点头,“好。” 后门开了又阖,沈让尘在门口静立了许久,方要离开,刚关上的大门又开了。 沈让尘错愕回头,看见余晚之迈着细碎的步子跑来。 她提着裙摆迈过了门槛,又抬手拨了开了脸颊被夜风带动的发丝。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余晚之笑着说:“差点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沈让尘看见 “你把手伸出来。” 沈让尘依言摊开手掌,见她抬起手,半握着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手上,手指松开时,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地剐蹭了一下。 他手指一颤,她已收回了手,他的掌心赫然躺着一个红色的鸡蛋。 “这是喜蛋。”余晚之解释道:“今夜匆匆准备的发了就只剩一个,余下的还没出锅,明早我再让人送些去国公府,我走了。” 等她的背影被大门吞没,沈让尘垂眸看着手中的红鸡蛋。 不知是不是被她握了一路,鸡蛋还带着余温。 他在不渡山清修,将欲念抛却,如今又被欲念和贪婪缠身。 这是欲念来势汹汹的反扑,丁点的触碰和亲近都让他心神乱颤。 既白看他呆立在那里,上前看见沈让尘手中的红鸡蛋,说:“三小姐不知道公子不爱吃鸡蛋,正好我爱吃。” 他伸手去抓,沈让尘五指一拢,将鸡蛋牢牢握在掌心,让既白抓了个空。 沈让尘横他一眼,“这是给你的吗?” 既白撇了撇嘴,“喜蛋都是见者有份,三小姐说明日还要送去国公府呢。” 沈让尘垂下手,喜蛋的余温还烙着他的掌心。 “这个不一样。” 这是她跑得鼻尖冒汗,匆匆给他送过来的 ,全天下只此一个,和发给亲朋邻里的都不一样。 既白掀起帘子,“公子,咱们走吧。” 沈让尘抬脚上了马车,他躬身准备入内,却又忽然直起了身,朝着黑暗的巷口看去。 既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月色无法对大地雨露均沾,它的光照不进暗巷,那里黑漆漆的,不见东西也不见人。 “公子。”既白问:“公子在看什么?” 沈让尘没开口,缓缓收回目光,进入马车。 马车没入沉沉夜色,黑暗里缓缓走出两个人影。 陆凌玖久久望着余府的后门。 小厮忍不住问:“小王爷,可要进去通传?” 陆凌玖摇头,哪有大半夜扰人清梦的。 他不能如沈让尘一般为她分忧,但至少不能给她带去麻烦。 自沈让尘离开后不久,他便来了。 沈让尘等在有光的地方,他便等在暗处,他以为他们同是求而不得的人。 可现实就是如此残忍,他看着她一脸喜色地出来和他说话,带他入府,又送他出来。 陆凌玖终究是在她追出来给沈让尘送东西时失了方寸。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可心里又不想放弃。 “走吧。”陆凌玖朝着黑暗中走去。 第115章 打抱不平 陆凌玖骑着马步入暗巷。 他第一次没有急来急去,在春夜微寒的风里缓行,可以让他不再急躁,安静下来想事。 小厮跟在后面,交错的马蹄声节奏平稳。 陆凌玖边走边想,也不是没有机会,沈让尘又不娶妻,即便他改主意想娶,天下人也未必会让他娶。 他拜身天师门,是文人的标杆,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文人能捧他,也能踩他。 管他沈让尘有多好,沈让尘能做的他也能,沈让尘不能做的他还能。 想到这里,陆凌玖有些高兴,马蹄声也轻快了起来。 只是马蹄声中,又隐约夹杂了其他声音。 陆凌玖勒住缰绳,侧耳听了听,问小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小厮专注地听了片刻,点头道:“听见了,风声。” “不是。” 陆凌玖忽然一扯马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随着他的靠近,声音越发清晰,几个男人的调笑声混着一个女人的哭声。 那几人正在兴头上,都没注意到靠近的马蹄声。 等听清了,还没来得及反应,鞭子已经“啪”一下抽在身上。 “哎哟——谁?谁他妈敢打老子?!” 陆凌玖一言不发地坐在马上,手中的鞭子连抽数下,抽得几人哇哇乱窜。 这几人敢在半夜当街行不轨之事,也不是好惹的,见对面就一个人,抽出家伙事就冲了上去。 刀刃的寒光吓得小厮大呼一声:“大胆!” 陆凌玖毫不畏惧,抽出挂在胜钩上的刀跳下马。 巷子中响起锵锵打斗声,过了片刻,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惨叫声。 “好了,出来吧。”陆凌玖甩了甩刀上的血,却擦不干净,他皱了皱眉,把刀贴在一人背上擦拭。 擦完还没看见人出来,于是走了进去。 女人缩在黑暗里,一身的衣裳尽碎,哪怕她极力遮蔽,依然露出了白花花的肉体,抱着堪堪遮住胸前的碎布抽泣。 陆凌玖只扫了一眼就倏地别开脸,“你……” 他赶紧收住话,转身一脚踹在其中一个男人身上,冷声道:“把衣服脱下来!” 少年体热,又好风采,都春天了自然没带披风。 男人战战兢兢地脱衣裳,身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 陆凌玖刀尖挑起对方递来的衣裳,借着月色瞧了瞧,嫌弃地扔在地上,又指着另外几人。 “都脱,全脱了。” “就在前面,快!”小厮催促,他冲上来,看见巷子里的情形一愣。 几人已被制服,跪的跪躺的躺,但几人都是光溜溜的,身上只留了条裤衩子。 而他家小王爷只穿了一身暗红色的里衣,外衣不知道去了哪里。 “哎哟,我的祖宗喂,您的衣裳呢?莫不是受了什么伤吧?” 小厮身后跟着数名巡夜的巡防士兵,为首的那人上前。 “参见小王爷。” 地上那几人猛然抬头对视,听见“小王爷”这个称呼,几人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他们不过是混迹街边的地痞流氓,这哪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人物。 若月光再亮些,能容他们看清对方的衣着和胯下那匹骏马,之前也不至于贸然动手。 巡捕又扫了一通地上的人,见几人衣不蔽体,身上都有伤,且伤得还不轻,或多多少有泄愤的嫌疑。 陆凌玖今夜本就心烦,这几人算是撞在了他刀口上。 “这几个。”陆凌玖刀尖指着几人,“我夜里经过此地,这几人冲出来劫财,已经被我制服了。” 领头的巡捕一愣,说道:“之前小王爷的小厮说有歹人当街凌辱妇女,小王爷才打抱不平,敢问那妇人在何处?” “什么妇人?”陆凌玖转头看着小厮,眼神不善,问:“你见过?” “没有!”小厮反应极快,义正言辞道:“是小的看错了,当时不是着急去喊救兵么,瞧我这眼睛,我竟忘了我患有雀目,夜里瞧不清东西。” 这一唱一和配合得好,巡捕抱拳道:“小王爷,这几人定然逃脱不了制裁,但眼下需要人证。” “什么人证?”陆凌玖把刀丢给小厮,说:“我就是人证,需要上公堂,去淮安王府知会一声。” 巡捕眼见沟通无果,手一招,身后的巡逻兵上前拿下几人。 “卑职告退。”巡捕道。 人一走,巷子里安静下来。 小厮已擦干净了刀,放回刀鞘,慌慌忙忙地解着自己的裤带。 “你干什么?”陆凌玖厉声。 小厮:“小王爷穿这么少,若是着了风寒还得了,奴才脱衣服给小王爷披上。” 陆凌玖嫌弃地推开他,朝着暗巷深处走了一段,说:“人都走了,你出来吧。” 那几人的衣裳已叫他在打斗中砍出了口子,没法再穿,陆凌玖只好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女人蔽体。 谁知那女子当时穿好了衣裳,捡起歹徒落在地上的刀就往脖子上抹,还好陆凌玖眼疾手快,给拦了下来。 女人痛哭自己无颜再见人,陆凌玖只好让其躲避,否则事情闹开,到时候女子就是不自尽,人言也会将她逼死。 片刻,女子扶着墙,颤颤悠悠地走了出来,泪痕满面地跪下,“多谢,多谢公子搭救,小女子实在无以为报。” 陆凌玖不太自在地转过头,这不是他身为横行霸道的霸王该有的行为。 “小事一桩,你回家去吧。” “是呀。”小厮说:“家中父母该着急了。” 女子摇头,“小女子是从南边来投奔亲人的,已经没有家人了。” 陆凌玖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厮说:“既是寻亲,那你就去寻呀,若是找不到,咱们倒是可以帮忙。” 女子咬着唇不说话,眼泪落得更厉害了。 “怎么了?有难处?要是缺盘缠,我家小王爷多的是。”小厮问。 陆凌玖瞪了小厮一眼,“你倒是会给我找事。” 女子这才说:“已经找到了,小女子出身商贾,自幼与人定亲,本是来投奔未婚夫婿,只是……只是如今我家道中落,他已有心悦之人了。” 漂泊在外的孤女,又被未婚夫婿抛弃,于深夜遭人欺凌,这境况怎能不令人唏嘘,怪不得她要自尽呢,想必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陆凌玖转头,刚好小厮对视。 “你在打什么主意?” 小厮陪笑,“祖宗您在打什么主意,奴才就打的是什么主意。” …… 第116章 恨屋及乌 襁褓中的孩子已经睡着了。 果然如余锦安所说,孩子长了几日之后,是比刚生下来好看多了,小脸粉嘟嘟的,十分讨人喜欢。 哪怕已有了孩子,余锦安也不能告假,还在忙于公务。 每日余晚之去看过余老夫人,就过来看看徐清婉和孩子。 “你哥夜里都在翻书,锦字下面是宴字辈,还没想好名字。”徐清婉靠在床上说。 余晚之道:“还有三个月呢,不急。” 徐清婉颔首,“这些日子你累坏了,我和锦安商量过了,满月宴就不办了,办百日宴即可,省得你忙里忙外的劳累,正好这段日子你也能歇一歇。” 余晚之稍顿片刻。 她原想操持完满月宴便动身去逢州找爹娘,到百日宴时徐清婉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应当能操持下来,她参加过满月宴,缺席一场百日宴应该也还好。 如今只办百日宴的话,她再缺席就不好了。 可让她再等上三个月,她又觉得自己等不下去。 “怎么了?”徐清婉看出她表情有异,“是有什么难处吗?” “没有。”余晚之笑了笑,“只是在想百日宴要如何准备。” “还早呢。” 徐清婉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丫鬟的声音,是余锦棠来了。 余锦棠一进门就喊了声阿姐,她现在连三姐也不喊了,喊阿姐更亲近些。 丫鬟手里拎着好些东西,余锦棠接过来在被子上摆了一摊。 有拨浪鼓,竹蜻蜓,陶球……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又买这么多。”徐清婉说:“这些你二哥早就准备了。” “那不一样。”余锦棠得意地说:“这是小姑姑买的,比他爹买的要香。” “对了阿姐。”余锦棠话头一转,说:“我今日真倒霉,在路上遇到了许少言,人不要脸当真了得,他竟带着他那个丫鬟招摇过市。” “你小声些。”余晚之看了眼熟睡的孩子,说:“破罐子破摔罢了,旁人踩他,他若自怜旁人只会更看不起他,就只好自己给自己长志气。” 余锦棠点头,“他还故意拦我路,问我何时出嫁他好备一份礼,想当众给我难堪,我当时准备打回去的。” “结果呢?” “结果有一个路过的举子替我解围,春闱还未放榜,听说是今年新科大热的举子,有望夺魁呢。” 余晚之想了想,“是不是叫做游远?” “没错没错。”余锦棠连连点头,“虽然还没放榜,但多半出不了什么意外,否则今日也不能让许少言吃瘪。” 余晚之还想再说什么,瞧见徐清婉打了个哈欠,她拉上余锦棠起身,“让嫂子歇会儿,我们晚些再来。” “等等。”徐清婉道:“晚之,我有句话还想跟你说。” 余晚之点了点头,对余锦棠道:“你出去等我。” 等余锦棠出了房门,徐清婉立刻道:“锦棠今年十七了,和许家退了婚,她婚事的事,还要劳烦你多留意着。” 余晚之颔首,“好。” “其实你哥也在留意。”徐清婉皱了皱眉,“只是你知道他的性子,他看上的那几个,都和他一般迂腐,我倒是受得了他,但锦棠性子跳脱,太闷的,两人处不到一块儿去。” “好,我知道,你歇吧。” 余晚之拉开房门,贴门偷听的余锦棠差点跌进房中。 余晚之抬脚往外走,“听见什么了?” “你们声音太小,什么也没听见,是不是说我了?” “让我替你找个郎君。” 余锦棠撅起嘴嘟囔了声,“我才不想找郎君,和阿姐一样不嫁也行,我和你作伴。” “我才不想和你作伴。”余晚之径直往前走,“你要是不嫁,那我就想嫁了,否则你留在家中不得把我烦死。” 余锦棠现在了解了她的性子,也不生气,非要勾住她胳膊,“阿姐,你听说了吗?宋大人带了个女人回宋府,和他死了的那个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余晚之愣神之际,又听余锦棠继续说:“不过估计留做妾室,他和郭家女的婚事还是照旧。” 正室夫人,死了一次又活过来,成了自己的替身,还从正室变成了妾室,何等可笑。 余晚之笑了笑,不过,这都与她无关了。 她与余锦棠在洞门处分道,各自回各自院中,楼七跟上来。 “宋卿时当初为了攀上郭家设计了这么一出,现在把人送出去又接回来,瞎折腾,那不是自毁前程吗?这是什么道理?” 余晚之步履平缓,“恰好相反,这可不是自毁前程。” 楼七性子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你说明白点,我不听不懂。” “我也没明白。”既白转头问澹风,“你明白了?” 澹风摇头。 沈让尘坐在书案后,他手中握着凿子,簪子上的芙蓉花已在他手下初现雏形。 他头也未抬,只说:“今时不同往日,宋卿时如今是吏部侍郎,已不是郭自贤想动就能动的角色了。” 既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不是闹僵了么?他还能继续做郭家的女婿?” 回想起散朝时的情形,当时郭自贤一脸铁青,他身边的宋卿时在和他说话,郭自贤分明已经气急,却还是不能拂袖而去。 “郭自贤再气也无用。”沈让尘说:“他照样要抓住宋卿时,否则他辛苦捧上去的人,若被别人拉拢就叫别人占了便宜,替他人做嫁衣裳这种事,郭自贤不会做。” “婚事照旧,一个庶女而已,郭自贤不在意,皇上龙体违和,正是两党相争的时候,他岂能给对方留下拉拢宋卿时的余地。” “可是这样的话,就算是成了郭家女婿,关系不也闹僵了么?” 沈让尘雕了太久,脖颈有些酸痛,他仰起头闭着眼缓了缓,说:“一味退让,只能任人拿捏,宋卿时这一招用得不错,让郭自贤既要用他也要忌惮他。” 既白这下明白了,“那宋大人还真是聪明呢。” 沈让尘睁开眼,看向既白,“他如今正是如日中天,那不如你去投靠他?” “啊?”既白道:“我是公子的人,为什么要去投靠他?” 沈让尘不理他,又低下头,重握凿子继续雕刻。 既白想了想,得出个结论。 他斜过身子,低声问澹风:“公子讨厌宋卿时,他俩有仇吗?” 澹风摇头。 既白纳闷道:“可我真不记得他们有什么恩怨呀,啊我想起来了,三小姐讨厌宋卿时,咱们公子也讨厌,这叫恨屋及乌。” 第117章 怠慢 余府这头,余晚之正和楼七说着话。 “那宋卿时倒还算个人物。”楼七听余晚之解释完,这样说。 余晚之没有否认。 宋卿时能高中状元,又岂是寻常人物,只可惜站得越高心越大,他既要去证他的道,那便去吧。 见她不言,楼七盯着她的侧脸瞧。 带回江晚之那夜,余晚之曾给过她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她全当是无稽之谈,这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互换灵魂之这样的事存在。 但引诱宋卿时前去救江晚之那夜发生的事,又让她有些相信这样的答案,否则该如何解释余晚之当夜的悲痛欲绝,还有对江晚之父母的关切。 不过无论她是谁,从何而来,她认识的人只是余晚之。 楼七正思索着,坠云走了进来。 “小姐,裴贺两家的夫人来访,人已经在前厅了。” 余晚之微露诧异,“两人一起来的?” “没错。”坠云笑着说:“据说是贺夫人要来,然后裴夫人听了消息,也跟着来了。” 余晚之微微一笑,“裴夫人恐怕是担心让贺夫人抢了先机,若贺夫人同我说了什么,容易先入为主。” “那我为小姐梳妆,要不要换一身衣裳?” “不必。”余晚之说:“让人上一壶好茶,我先小憩一会儿,醒了再去。” “可是……”坠云迟疑,“这样会不会得罪人?” 余晚之打了个哈欠,她早上起得早,这季节又容易春困,她摆了摆手,自顾入房去睡了。 春日懒眠。 余晚之这一觉睡了近一个时辰。 她起床更衣,问:“那两人走了吗?” “没呢。”坠云替她披好衫子,“我去瞧了一回,谁也不理谁,不过都等得黑脸。” “去瞧瞧。”余晚之说。 “等等,簪子簪子。”坠云拉住她,拉开妆匣看了看,取出出一支翠绿色的簪子。 余晚之目光落在妆匣中,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支粉色的芙蓉簪。 “戴这支吧。”余晚之手指一点。 坠云赶忙取出来,“我就说这簪子好看,之前小姐非不愿戴,怎么现在又愿意了。” 余晚之不理她,戴上之后弯腰对着镜子压了压鬓角。 镜中人狐狸眼桃花妆,鬓间簪着一支半开未开的芙蓉簪。 前厅中,裴夫人和贺夫人等得又急又气。 两人谁也瞧不上谁,若非是在别人府上,恐怕早就吵起来了。 只是等的时间久了,那些对对方的不满都暂且搁置,全是对余晚之怠慢客人的怨怼。 不论去哪家的府中拜访,何曾被人冷待过,坐这么久的冷板凳。 裴夫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只沾到了两滴茶水,揭盖一看,茶水都已经喝干了。 丫鬟忙道:“奴婢为夫人添水。” 裴夫人等了一个时辰,火快憋不住了,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还添什么添,都泡了几回了,淡得没味了!” “倒是我怠慢了二位夫人,我来晚了。”余晚之跨入厅中。 裴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心道不好,一个时辰都忍过来了,如何就要逞一时口舌之快,还偏叫余晚之听了个正着。 “三小姐说笑了。”裴夫人赶忙笑着起身上前,“是丫鬟不懂事,你一个人操持这么大个家实在是不易,哪能上下都兼顾,我瞧着不仔细的丫鬟就来气,你身子又弱,越是要府上丫鬟伺候仔细才行,实在让人心疼。” 混迹京中官夫人这个圈子,裴夫人果真是舌灿莲花,三言两语就将她发火掩饰了过去。 贺夫人也上前来迎,只是她出身风月场,没读过多少书,说话自然不如裴夫人周全,几次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的确是我御下不严,今日身体不适,便歇了一会儿,丫鬟怕打扰我休息,两位夫人来了竟也不知通传,叫两位好等。” 余晚之说:“两位夫人不必客气,都快坐吧。” 余晚之在上位落座,两位夫人一人一边。 丫鬟进来换了茶,裴夫人抢先道:“我家中有上好的茶叶,还是前一阵去端王妃赐的,一直没舍得喝,回头我让人给你送来。” 余晚之不动声色,“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既是端王妃赐予,再转赠恐怕不太合适。” 她哪能听不懂裴夫人的话,一为送礼,二是暗示自己与端王妃关系甚笃。 余晚之还没说话,贺夫人就说:“听说余少夫人前几日刚诞下麟儿,孩子的东西想必不缺,我就稍稍备了些贺礼,正好给余少夫人补身体用。” 说着招了丫鬟上前,呈上贺礼。 裴夫人扫了一眼那托盘中的东西,稍稍直起了身子,“这样的东西怎能入得了余少夫人的口,补品我家中甚多,回头让人送过来。” 贺夫人怒瞪她一眼,就听余晚之不紧不慢道。 “我瞧着倒是甚好,贺夫人破费了。” 余晚之说完对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上前收下了。 贺夫人顿时喜笑颜开,“哪谈的上破费,你瞧得上便好。” 裴夫人见状,赶忙说:“我也备了些贺礼。” 她一招手,丫鬟呈上来,余晚之仅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裴夫人,我心领了,礼物便不必了。” 裴夫人脸颊抽动。 怎么贺夫人的东西就能收,她送的就不行?果然是庄子上养大的,没见过市面,不识货。 裴夫人赔上笑脸,“三小姐不如再仔细看看。” “不用看了。”余晚之低头饮茶,说:“玉马镇,千寿纸,油烟墨,青玉砚,都是上好的物件。” “这出身名门就是不同,三小姐果然见多识广。”裴夫人得意地瞥了眼贺夫人。 “但这么好的东西,我怎敢收。”余晚之说。 裴夫人一愣,“这等小物,有什么用不起的,三小姐随意品玩便是。” 余晚之搁下茶,看着她,“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裴夫人顿时喜笑颜开。 第118章 怀疑 拿人手短,东西收了就好说事。 裴夫人道:“上次那事,我就是一时口快,和贺夫人呛了几句,我也不知她会贸然动手,但我请你过去,累你负伤,就是我的过错,今日就是专程来向你致歉。” “是呀是呀。”贺夫人难得没反驳裴夫人的话。 “也是我一时冲动,回家后我家老爷也狠狠责骂了我一通,原想当日就来请罪,又被禁足家中抄女则,因而才来晚了。” 余晚之笑了笑,“小事罢了,何劳两位夫人费心亲自上门。” “我就说三小姐大人有大量。”裴夫人面露忧色,“只是……只是三小姐不在意,旁的人却心疼的。” “裴夫人话里有话。”余晚之说。 “三小姐难道不知道吗?”裴夫人道:“我家老爷和贺大人都在朝上遭遇了弹劾,言官正揪着事不放呢。”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余晚之敛眸饮茶。 “三小姐没有,可二公子有呀。”贺夫人忙说。 余晚之杯子中的茶一晃,眸光动了动,没有接话。 沈让尘因为她联合言官弹劾贺裴两位大人,不至于吧?她还真没听说过这事。 裴夫人道:“三小姐大人有大量,我就直说了,三小姐能不能和二公子说一声,这是咱们妇道人家的事,咱们私下解决,三小姐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对。”贺夫人接话,“我给三小姐跪下磕头都行。” 裴夫人轻蔑地看了贺夫人一眼。 余晚之淡淡道:“我看是两位夫人多虑了,言官也不没有闲到因为某两位大人家眷吵架就弹劾。” 贺裴两位夫人对视一眼。 她们当然清楚,弹劾自有其他理由,可起因在余晚之这里。 沈让尘不松口,那言官也不会松口,解铃还须系铃人。 裴夫人抢了先机,说了一番自家大人有多冤枉,余晚之耐着性子听了一半就开始打哈欠。 坠云接到信号,赶忙上前,“小姐,该喝药了。” 转而对着两位夫人说:“两位夫人,我家小姐近日一直在用药,过了时辰怕是影响药效。” 这是下起逐客令了。 东西收了,办的事还没有着落,但两人也不能再继续赖着不走,只说改日再上门,由丫鬟送了出去。 裴夫人坐上马车,怒道:“这个余晚之,吃人不吐骨头,收了东西不办事,没这样的道理。” 丫鬟劝说道:“夫人莫生气,夫人不是留了一手吗?她不是已经收下了么,收了东西不办事,那就把余家也拖下水。” “那是下下策!”裴夫人道:“我是想替老爷解燃眉之急。” 与此同时,两辆马车交错而过。 余锦安进门时听说贺裴两家的夫人来拜访,刚离开不久。 进厅时正好看见余晚之在仔细查看贺礼。 看清贺礼,余锦安大惊,“晚之,这可收不得,赶紧退回去!” 弹劾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谁也不愿沾上这事,贺大人和裴大人处处求人均吃闭门羹。 “二哥别急。”余晚之捏起墨在鼻尖闻了闻,又放了回去。 “我知道我们余家是清流,这礼我不是为自己收,差个人送去左都御使徐大人府上,就说是贺裴两家的大人送到咱们这里的。” 送礼的小厮出了门,余晚之也动身回自己院中。 坠云跟在一侧,“小姐这样做,可就得罪了两位夫人了。” “她们所求之事我办不了,注定会得罪。”余晚之边走边说。 “如今这样最好,她们讨厌我怕我,但表面还是得对我和和气气,这汴京城全是牛鬼蛇神,哪有那么多真心实意,都是利益交换罢了,譬如宋卿时与郭自贤,譬如我与她们。” 坠云说:“有不一样的。” “嗯?”余晚之侧头。 “二公子呀。”坠云一双眼亮晶晶的,“二公子对小姐是真——” 余晚之一把捂住她的嘴,回头看见余锦安已经走远,这才松了口气。 …… 院中那株玉兰移走了,换成了芙蓉。 本是适宜栽种的季节,可自栽下去之后,无论如何精心养护,还是日渐凋敝。 宋卿时伸手接住一片落叶,仰头望向稀疏的树冠,本该是枝繁叶茂的春日,却已近冬日的凄凉。 手一松,树叶落地,他转头看向窗内,江晚之正襟危坐,手中握着一杆笔,正在专心练字。 宋卿时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谁知不过须臾,窗内的人就扔了笔。 “怎么了?”宋卿时快步走入房中。 江晚之看见她,忙又把笔捡了回来,只是宣纸上墨汁四溅,已是一片赃物。 她赶忙重新铺上纸,“我,我写不好,我再练练。” 宋卿时走近,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纸。 纸上的字七歪八扭,幼稚生涩,如八岁孩童的字一般。 他捏紧宣纸看了片刻,脑中疑惑随着这些日子的相处日渐加深。 一个人失去记忆,真的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吗?一个人写字,落笔已成本能,为何会是这样呢? 宋卿时不禁想起了外间传言,说他给已故的夫人找了个替身。 他定定看着写字的江晚之,看着字在她笔下成型,宋卿时忽然上前,一把抽出她手中的毛笔扔在地上。 “不是这么写的。”他冷声道:“今日不写了。” 带墨的笔毫从江晚之手中勒过,她掌心全是墨汁。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起身站在一旁,“我晚上再练,我能写好的。” 宋卿时敛下眼,那种愧疚再次涌了上来,不同于从前,如今的愧疚中带着些许烦闷。 他抽出帕子,轻轻拉过她的手擦拭着,随着擦拭,墨汁越晕越开,几乎弄得她满手都是。 看,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他再也干净不了了。 宋卿时盯着她的手腕,缓缓掀开了她的袖子,往上推了推。 小臂上有一颗红痣,一颗他确认过无数次,仍旧会怀疑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发妻,却又每次都提醒着他的红痣,告诉他人还是这个人。 怎么会这样呢?宋卿时越想越烦闷。 第119章 中计 江晚之被丫鬟领去净手,薛辛走入房内。 “大人。” 宋卿时在桌案后抬眸,“查到了吗?” “查到了,”薛辛道:“石明口中带走夫人的楼七,是余锦安的妹妹余三姑娘身边的丫鬟,和国公府的既白走得很近,那么当日劫走夫人并设计引诱大人前去的人,多半是余三小姐没错了,只是咱们拿不出证据。” 宋卿时眼中一凛,说:“我与余家并无仇怨。” “大人问过夫人是什么缘由了吗?”薛辛试探着问:“他们一路带夫人入京,相处的时间不短,总会露出点马脚。” “她什么也不肯说。”宋卿时早就问过了。 当夜带着江晚之回来之后他便问过江晚之,但江晚之只说她不认识,再问就喊头疼,她有心隐瞒,宋卿时别无他法,只能从别处入手。 “不如大人设计试探余三姑娘一番,只是如果真的是她,大人的邀约她肯定有所防备,恐怕不会前来,况且……” 薛辛犹豫片刻,说:“她与国公夫人走得近,和沈让尘也关系匪浅,这个人不好动。” 宋卿时想了想,道:“我另有打算。” …… 上次郭府设宴还是凛冬,如今春暖花开,郭府园中又是一番景致。 丫鬟在水榭中摆了茶点,四面纱帘垂落,迎风飘动。 郭平盈眸子半抬,方一对上余晚之的目光就立即垂下眼,“三小姐请用茶。” 上次赴宴,余晚之没见过郭平盈,郭府庶女众多,不让她出来见客实属正常。 但看今日丫鬟恭敬的态度,又不似庶女那般简单。 余晚之饮了口茶,看着对面的郭家小姐,“没想到是郭小姐邀我前来,我提前备的都是给郭夫人的礼,倒是忘了给郭小姐备礼。” “没关系的。”郭平盈慌乱地摆手,“不用给我准备礼物。” 余晚之笑了笑,“你和宋大人婚期将近了吧?” “婚期定在了五月,”郭平盈抬起头,脸上浮起几分羞涩,“三小姐会来吗?” “若你给我下请帖,我自然会到。” “自然会送的。”郭平盈点了点头,茶捧在唇边不说话了。 余晚之在余光中打量她。 性子怯懦的郭家庶女,却用郭夫人的名义邀她前来,是担心请不动她么? 一个庶女,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冒当家主母之名。 余晚之心思一转,试探道:“你以后若是想邀我,用自己的名字下帖便是,我担心你冒用郭夫人的名义,会给你惹上麻烦。” “不会的。”郭平盈立刻道:“此事我已向母亲禀明过,是母亲代我邀的三小姐。” 余晚之立刻猜测,可能是郭夫人听说了外面的传言,以为她和国公府或是淮安王府有什么关系,想要拉拢一番。 “原来是这样。”余晚之嘴角微微一翘,“看来是郭夫人想让你多交几个朋友。” 郭平盈摇头,“是我自己想和你交个朋友。” 余晚之目光定在她脸上,看得郭平盈极不自在,目光一触就飞快避开。 若是胆怯害羞,多半是垂首敛眸,避开就有些奇怪了。 余晚之收回视线,转头望着舞动的纱帘,心下的疑惑越来越深。 郭平盈不善交际,却故意邀她前来,说想和她交朋友,却屡次避开她的目光。 她暂时没想出是何缘由,但直觉此地不宜久留。 余晚之忽然扶住额头,轻“嘶”了一声。 坠云急忙问:“小姐怎么了?” 对面的郭平盈也跟着看过来,“三小姐怎么了?” 余晚之侧向坠云,扶额的手恰好挡住自己的双眼,对坠云使了个眼色。 这丫头如今被她调教得越发聪明了,立马道:“哎呀,小姐头疾又犯了?” 余晚之顺势靠在她肩上,轻声道:“有问题,带我回去。” 郭平盈已经带着丫鬟围了上来,关切道:“三小姐有头疾?带药了吗?” “就是忘了带。”坠云一脸焦急,“得立即回去用药才行。” “看来今日不能陪郭小姐畅谈了。”余晚之扶额道:“改日我在请郭小姐上门。” 郭平盈见她脸色痛苦难忍,怎好再留客,忙说:“身体重要,畅谈不急的。” “多谢郭小姐。”坠云拉着余晚之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直接将她背了起来。 郭府丫鬟在前面带路,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出府上了马车。 郭平盈站在府门口相送,看着马车驶远,叹了口气。 “这可怎么办才好,事没办成,反倒是让人犯了病,我就是笨,就说我做不好这样的事。” 马车转过街角,余晚之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郭府的院墙已被抛在了后面。 “小姐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倒是没发现什么,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非常不对劲。 若是郭夫人的邀约还好,郭平盈借郭夫人邀她就不太正常了。 余晚之正要说话,马车停得突然,她整个人朝前冲了一下,抓住帘子才稳住身形。 “怎么了?” 平时也并非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若是有孩童当街玩耍,马车也会急停。 川连的声音传来,“小姐……” 余晚之听出不对,一把掀开了帘子,眸光忽然顿住。 宋卿时站在路中央,长身玉立,挡住了马车的去路,见她望过来,他拱手一揖。 “拦了三小姐的路,还望见谅。” 虽已是三品大员,宋卿时身上仍保留着从前的谦谦有礼。 “无妨。”余晚之从容不迫道:“烦请宋大人让路,行个方便。” 第120章 流言 宋卿时岿然不动。 那夜他身陷桎梏,听过那个女人的声音,比余晚之的声音略微沙哑,却极其相似。 “有几个问题想请三小姐为我解惑,问完我就立即让路。” 几乎是在顷刻间余晚之便明白过来,今日既不是郭夫人的邀约,也不是郭小姐的邀约,而是宋卿时借郭小姐之手引她前来。 而他不能在郭府公然见她,因而在她回余府的必经之路上等候。 她原以为危险藏在郭府中,没曾想是在路上。 余晚之不慌不忙道:“宋大人才高八斗,恐怕没有什么是我能为你解惑的。” 宋卿时直视她,“我想问一问三小姐,你我有何仇怨?” “无冤无仇。”余晚之说:“当街拦住我的车驾,非君子所为。” 宋卿时自顾道:“既无冤无仇,又为何设计害我?” “宋大人如今全须全尾地站在此处,何来害你一说?” “我也好奇。”宋卿时语气微沉,“你既已成势,为何又于阵前放过敌人?” 余晚之目光凌厉,“看来,这是不准备让路的意思了?” 宋卿时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他往前走了几步,说:“途中劫走我的人,再用她引我前去胁迫于我,你知晓了前因后果却按下不发,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等了许久,以为对方会向郭自贤报信,甚至怀疑过本就是郭自贤设的局。 “证据呢?”余晚之冷笑,“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 “我有人证。” “你的人算什么人证?”余晚之笑了,“你查过了吧,查到什么了吗?是不是查出我当日并未出城?” 宋卿时咬了咬牙。 余晚之走出马车,站在车辕上微微俯身看他,说:“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的脸上挂着一抹秾丽的笑,比春回的三月还要艳,眸中却布着冷色。 她慢悠悠地说:“既如此笃定是我做的,那你就该知道我手中握着你的把柄,我若是你,我便夹起尾巴做人。” “知道结果于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结果你未必担得起受得住,所以……”余晚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就好好做个糊涂人吧宋大人,何必来徒生事端呢。” 宋卿时仰头盯着她,喉结滚动着。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感受到压迫感。 余晚之说得没错,他知道是她做的,却拿不出任何证据。 她将前路铺好,又在离开时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不怕暴露,因为她笃定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他原以为能诈出些什么,谁知她如此淡然,倒被她反将了一军。 “让个路吧。”余晚之手往旁边摆了摆。 宋卿时后退了两步,目光却长久留在余晚之身上,直到她入了马车再也看不见。 他必须承认,她给了他一种莫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 马车重新行驶,经过宋卿时跟前,车帘半挑而起。 “宋大人,往后最好不要借你的未婚妻邀约我,因为保不准我什么时候就说漏了嘴。” 宋卿时只来得及看见她的侧脸,马车已前行离去,将他抛在了僻静的巷道中。 “大人。”薛辛上前道:“这女人好生厉害。” 宋卿时望着巷子尽头,久久没有开口。 “这个宋卿时,胆子可真大。”马车里,坠云说:“他竟然让他的未婚妻邀小姐,他就不怕暴露吗?” 余晚之侧头看坠云,“你是不是以为我拿捏住了他。” “没错啊。” “你以为他让郭小姐邀我前来,是他的无奈之举。” “是啊,不然他找谁不好,非要找郭小姐。” 余晚之摇头,慢悠悠地说:“实则一切都在他的谋算之中,他是要借此告诉我,我手中的把柄于他而言根本就不算是把柄,他不怕暴露,因为他得到了他要的东西,而郭自贤想要的却还未能得到,他们不会因此翻脸。” “那小姐还对他说那些话。”坠云说。 “我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余晚之理所当然道:“我得把气势摆足,今日小姐我就教你一招,你和别人吵架的时候,必胜之道是让对方张不了嘴,那你自己嘴就别停下。” 坠云:“……” 你可真是我的好小姐,教点什么不行教人吵架。 马车停在余府门前。 余晚之搭着坠云的手下了马车,抬眼便看见余府大门前站了个人。 “小王爷?” 陆凌玖走上前,“听说余少夫人诞下麟儿,所以我来看看你。” 话音刚落,坠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陆凌玖不悦地看过去。 坠云忍笑道:“少夫人产子,又不是咱们小姐生,您来看小姐做什么?” 原本就是借口,叫坠云这样当众拆穿,陆凌玖顿时有些恼羞成怒。 今日日头大,陆凌玖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晒得红光满面,又被坠云揭穿,脸色越发难看。 “坠云。”余晚之侧眸,“没规矩,谁准你和小王爷这样讲话?” 坠云赶忙收了笑,蹲身行礼,“奴婢错了,小王爷息怒。” 陆凌玖吸了两口气,生硬道:“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罢了罢了。” “小王爷怎么不进去坐?”余晚之问道。 “可以吗?” 陆凌玖上次几乎是被“请”出来的,让他多少天都拉不下脸来。 “还是算了。”陆凌玖又道:“我来就是想和你说件事,说完就走了。” “什么事?”余晚之看着他。 陆凌玖看着她的双眼,那双眸子太漂亮了,特别是这样认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能让他心里发慌。 “我是想同你说,外面那些传言你千万不要信。” 余晚之疑惑道:“什么传言?” 陆凌玖一怔,“你没听说吗?” —————————— 没忘记二公子,明天就来啦。 第121章 牵一发动全身 “没有。”余晚之摇头,“什么传言?” “也没什么。”陆凌玖恨恨道:“让我知道是从谁口中传出来的,我扒了他的皮!” 他又立即看向余晚之,安慰道:“你别吓着,我不是真要扒谁的皮,外面传言我带了个青楼女子回府,那都是胡扯的,那女子是我在路上救的,她无家可归,我就带回去做了个婢女。” 余晚之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令他亲自跑这样一趟,没想到却是芝麻大的小事。 她眼眸一弯,说:“小王爷宅心仁厚。” 被她这样一夸,陆凌玖眼中漾开星星点点的光芒,“你真这么觉得吗?” 上次他不慎伤了她,原以为她对他印象会一落千丈,没想到还能这样平和地同他说话。 “嗯。”余晚之颔首。 陆凌玖如置身春三月,少年的心一片滚烫。 他双手背在身后,不自觉晃了晃,说:“那我说完了,你别听信谗言就好,我走啦。” 余晚之说:“小王爷慢走。” 陆凌玖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走去,坠云歪过头悄声说:“小姐,你看他同手同脚。” 陆凌玖自己好像也发现了问题,停下后转过身,“其实……还有一件事。” “小王爷请讲。” 他一个横行汴京的霸王,此刻竟有些局促,“就是……你给街坊都送了红鸡蛋,为什么我没有?” 余晚之愣了愣,淮安王府不算街坊因而没送,而送去国公府是因为沈让尘当夜帮了大忙。 “你想要?” 陆凌玖点头,满怀希冀地说:“我也想沾一沾喜气,要是没了就……” “那你等一等。”余晚之说完便入了府中。 陆凌玖在门口来回踱步等候了片刻,拎着一篮子红鸡蛋高高兴兴地走了。 …… 春闱刚过,各地举子大都还停留在京中,等着放榜。 这几日来国公府投帖拜门的举子异常多,无一例外都被挡在了门外。 丫鬟引着楚明霁入了沈让尘院中,人未至声先到。 “皇上不是给你赐了宅子么?离我那近,你怎么不搬过去住?害我每次来找你撞上国公夫人,都要被她拉着说上半天。” 沈让尘有条不紊地将玉石刻刀等收入匣中,既白上前清理干净桌面,楚明霁正好跨入房中。 他走近就将一沓东西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沈让尘抬眸看他。 “给你楚爷搬张椅子来,”楚明霁招呼既白,手指点着桌子说:“瞧瞧,这都是托关系找到我跟前,让我帮忙投的帖子。” 沈让尘手指随意一拨,扫了楚明霁一眼,“这么多,你交际甚广。” “岂止。”楚明霁落座,“这些都还是推脱不掉的部分,有些我压根儿没看,这些你乐意看就看,不乐意就算了,但是有一份你必须得看。” 说着向小厮招手,另取了一份帖子递过去。 沈让尘接了却没翻开,扫了眼封页。 与之前那沓不同,那沓帖子用纸讲究,封页上还有烫金,而这一份帖子极为简陋,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纸张。 “是个寒门举子?”沈让尘问道:“他又是哪来的关系?竟能让你来投帖。” 楚明霁翘起腿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我读过他的文章,写得实在不错,我惜才而已。” 沈让尘定定注视着楚明霁,直到楚明霁自己心虚。 “啊行了行了,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你若是换个借口,兴许我就信了。”沈让尘说。 就凭楚明霁肚子里那三两墨水,说他看账本还行,能看懂别人的文章好坏那就怪了。 更别提什么惜才,惜财还差不多。 楚明霁抬肘压在桌上,说:“实话跟你说,是我爹让我来的,春闱虽说还没放榜,但这人是夺魁大热,郭自贤那一派还想拉他入营,这人有点骨气,他没应,说是仰慕你的才学,非沈门不拜。” “他此举得罪了郭党,即便是夺魁入朝,往后恐怕也要受郭党打压,我爹他的确是看了这人的策论,是真惜才没错,我这才将他的帖子带来。” 沈让尘想了想,似乎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印象还停留在贡院前的遥遥一揖。 “此人是叫游远?” “没错。”楚明霁说:“你也认识?” “听说过。”沈让尘翻开帖子,果真看见了帖下的名字。 游远写得一手好字,骨气洞达,见字识人,字中透出此人胸襟开阔磊落,若这样的人真叫郭党打压而不得志,倒有些可惜。 “帖子我暂且收下。”沈让尘道:“有没有真才实学,得放榜后才知晓。” 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楚明霁嘿嘿一笑,“这你倒不用担心,我带了他的一篇策论过来。” 小厮赶忙呈上事先备好的策论,沈让尘接过后展开来看。 只看了小半,沈让尘便将策论压于桌上,问楚明霁,“这策论你从何处得来?” “写的不错吧?”楚明霁含笑道。 沈让尘又问了一遍,“我问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楚明霁见他面色凝重,心觉有异,“怎么了?有问题?这是游远的小厮送来给我的,说是他往日的策论,我瞧着还不错就带来了。” 沈让尘食指点在策论上,“这篇策论分明是今年礼闱的考题。” 如此一说,楚明霁顿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春闱还未放榜,试卷还封在礼部,游远的小厮却说是他往日的策论,难免不让人往泄题上去猜,亦或是礼部有人偷出了试题。 楚明霁立刻坐直身体,“怎么会?兴许是他试后默出来的呢。” 沈让尘摇头,捏着手中的帖子,“他既出身寒门,连拜帖都都用这样的纸,又如何请得起小厮?” 楚明霁愣了愣,忽然一拍桌子,“这是有人要害他!也要害我,顺便把你也拖下水。” “恐怕不止。”沈让尘看着他,“余锦安恰好在礼部,我和余家走得近,牵一发而动全身。” 第122章 诗礼会变故 楚明霁起身来回踱步,“都怪我没想到这一层,我若是想到了,当时就该拿住那小厮严加拷问。” “你是何时收的策论?” “出门前。” “或许还来得及。”沈让尘道:“你即刻带着策论去找此次礼部试副考,就说有人冒称游远小厮给你送了游远的策论,不要提投帖一事,另外着人画像,命巡检司全程捉拿冒称游远小厮的人,动作要快。” “好。”楚明霁赶忙叠好策论,朝门口走了几步又折返。 “可既然交给副考,他若是看了这篇策论,那糊名封卷便毫无意义了。” 沈让尘说:“所以我才让你找副考,而非主考,你说得对,郭党拉拢不成势必打压,恐怕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楚明霁想了少顷,“我明白了。” 揣着策论大步出了国公府。 楚明霁刚离开不久,澹风便回来,还带回了逢州探子捎来的信。 沈让尘看过一遍,江晚之的父母如今住在逢州江边,宅子四周日夜有人把守,十分安全。 既白探着头看完,毛遂自荐道:“是要通知三小姐一声吧,传消息非我既白莫属,我这就去。” “回来。” 既白赶忙收住脚步,回头便见他家公子已经起身,理了理袖子。 “我亲自去。” “这等小事,就不用公子亲自去了吧?” 沈让尘不咸不淡地看了既白一眼,“我看你安排得不错,不如往后我的事全交由你安排?” 既白听出不悦,干干笑了两声,“我哪儿敢替公子安排。” 沈让尘不再搭理他,揣着探子送回的消息就走,经过澹风身旁时丢下一句。 “你跟我走一趟。” 澹风抬脚便走,肩膀冷不丁被人一勾,他侧过头不悦道:“你干什么?” 既白望着沈让尘的背影,等人走远了些才凑到澹风耳边说了一句。 澹风眉头一挑,诧异地看着他。 既白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澹风蔑视地瞥了一眼,既白又比了个三。 见澹风拨开他的手要走,既白一狠心,张开五指比了个五。 澹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两人就此达成了共识。 沈让尘原本穿着直领大襟的居家道袍,换过衣裳出门,却不见澹风,车辕上坐着既白。 “澹风人呢?” 既白赶忙跳下马车,“澹风忽然喊肚子疼,上茅厕去了,换我跟着公子也一样。” 沈让尘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抬脚上了马车。 既白觉得那淡薄的笑容像是把什么话都说了,羞臊地挠了挠耳后,跳上马车,扬鞭走了。 春日暖潮浮动,暗香在树影下悄然流动。 余晚之看过信件,心中安定下来,“差人送信即可,怎能劳你亲自跑一趟。” 房顶上有两人,一躺一坐。 既白正枕着两只手晒太阳,听见这句话,翻身坐起来,凑过去低声说:“你看,我就是这么和我家公子说的,他非要来。” 楼七斜他一眼,“没被你家主子收拾?” “被嫌弃了。”既白说完又躺了下去。 只觉得这余府的房顶躺着都要比国公府的舒服,惬意得很,要是能拆一片房顶回去安上就好了。 “无妨,顺道而已。”沈让尘淡然道。 “才不是。”既白又翻身坐起来,对楼七说:“其实是从府上专程过来的。” 说完半晌不见下面有动静,既白探头一看,沈让尘正仰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而余晚之捧着茶凑到唇边,唇边挂着隐隐笑意。 既白两眼一黑,闭上眼往后一倒,“我方才明明睡着了呀?我说什么了?完了完了,我定然是患了梦游症。” 楼七笑得肩膀直颤。 沈让尘收回视线看向余晚之,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整个人如被浸在微雨过后的桃花里。 如此看来,他的丢人也不能算作丢人了。 “你准备何时动身去逢州?”沈让尘问。 余晚之放下茶碗,“大概十日后吧,安排好府上的事便动身。” “这么快。”沈让尘眸光微动,“不等满月宴之后了?” “我哥和嫂嫂只准备办百日,我等不了那么久。” 余晚之说完,看向他,“你就不问问我,请你替我照看的是什么人?” 沈让尘忽然抬眸看她。 看来那夜喝醉的事她果真是忘了,他曾唤她江晚之,又如何会不知道逢州江边那两位老人是谁。 他曾对自己说过,忘了也无妨,他愿意一遍,两遍,三遍……无数遍地重复那夜的话。 “余晚之。”沈让尘注视着她。 他的目光像是淬了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余晚之在那样的目光中逐渐心慌,擂动的心跳如在耳侧。 沈让尘正准备开口,忽然眸光一抬。 看见屋檐上伸出了两个脑袋,像挂着两个倭瓜,正一脸期待地看着院中的两人。 他是要说,却不是当着这俩倭瓜说。 沈让尘话锋一转,道:“届时我派人护送你去。” “不用这么麻烦,我有楼七。” 房顶的两人顿时有些失望,相继缩回了脑袋。 脚步声匆匆而来。 余晚之转眸看去,丫鬟一脸急色,“小姐,小姐,出事了!” “何事慌慌张张的?” 丫鬟顿住脚步,扫了一眼沈让尘,毕竟是外人,家丑不可外扬。 余晚之道:“说吧。” 丫鬟急得快哭了,“是四小姐,今日金水河畔有诗礼会,四小姐也去了。” 余锦棠初通文墨,她去诗礼会充其量也只是凑个热闹,能出什么大事? 丫鬟继续说:“后来那群举子好像是为春闱的事吵了起来……” 这丫鬟是真着急,话说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 余晚之大致听明白了。 有人在诗礼会上散布了今科举子游远的策论,那策论分明是今年的试题,加之游远又是夺魁大热。 部分举子觉得游远事先拿到了题目,实则并没有什么真材实料,还有部分人则认为是礼部有人泄露了答卷。 双方因此争吵,争论不休,后来竟然动起手来。 余晚之白了脸,“是不是锦棠被误伤了?” 丫鬟摇头,咽了咽唾沫,“是四小姐趁乱拿砚台……砸伤了两名举子。” 余晚之:“…… ” 这里解释一下为啥是道袍,不是因为出家才穿道袍,我这里参考了明代男子居家时穿的外衣,但是朝代是架空哈,不用去套用明制。 第123章 暴乱 自丫鬟说明情况,沈让尘便知道是哪件事了。 “此事我知道。”沈让尘当即起身,对余晚之道:“我去看看,你在家中等。” 余晚之没应,看向丫鬟,“那锦棠人呢?” 丫鬟脸色煞白,都快哭出来了,“当时太乱了,我和四小姐被人挤散了,我没有找到四小姐,只好先回来报信。” 余晚之当即色变,起身就往外走,“跟我走,边走边说。” 楼七倏地从房顶一跃而下,顺手扶了把差点摔倒的丫鬟,问余晚之,“备马车吗?” “耽误时间,直接备马。”余晚之说道,接过坠云匆匆递来的帷帽,“你不用跟。” 沈让尘与她并行,在途中便将今日发生的事同余晚之说了一遍。 这事看似是针对游远,实际上是借游远一事排除异己,而余家也在其中。 诗礼会设在金水河畔的烟雨楼,为风雅文士聚集之地。 余晚之幼时随父亲走南闯北,驭马不在话下。 还没到烟雨楼,路便行不通了。 场面太乱了,街上行人如翻涌的浪潮,无数人往里涌看热闹,又有无数人慌张地往外涌,挤得马匹焦躁不安地踱步。 见此情形,余晚之心中愈发地沉,乱成这样,又该去哪里找余锦棠。 余晚之翻身下马,准备徒步进去。 情况不对,沈让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沉着脸拉着她避开人群,将她推入了一旁的食肆中。 “你做什么?”余晚之沉声。 “我带人去找,交给我,你不用管。”沈让尘看向楼七,眼神淬着冷色,“看好你主子。” 街上太乱,还有人跟着往街边的店铺躲避。 沈让尘退出食肆,对着门口的小二道:“闭门。” “这……”店掌柜迟疑道:“公子,咱们还得做生意呢?” 人往里涌得越多,这不都是生意么,掌柜哪里舍得。 唰——的一声,既白拔刀,冷冷看着掌柜,“你闭门还是闭眼?” 掌柜看那泛着寒光的刀刃,吓得一个哆嗦,“闭闭闭闭门,马上闭。” 店门合上的一瞬,余晚之从缝隙间看见了沈让尘转身的背影。 她飞快地转过身,踏着楼梯上了二楼,推开临街雅简单房门。 窗边看热闹的人回头,“诶你怎么……这是我们的雅间。” 楼七抛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现在是我们的了。” 余晚之快步走过去,扒开窗边的人往下看去。 拥挤的人群如同泥潭,挤进去就站不稳,人人都在自保,人人都在寻出路,吼叫声和哀嚎声哀嚎声沸反盈天。 控制局势的官兵根本不够,被人群挤得后退。 她看见沈让尘和既白被人流带走,很快就看不见了。 “你去帮我找锦棠。”余晚之一把抓住楼七,说:“你别下去,在房顶看就成。” “我不去。”楼七抱着胳膊,“余锦棠关我什么事?你没看见沈让尘离开时看我的眼神?我要是离开你半步,他得扒了我的皮。” 余晚之说:“那我自己去。” 楼七慢条斯理道:“你也甭想离开我半步。” 人群还在往前涌。 沈让尘一把拉住一名官兵,冷声问:“你们巡检司怎么就来这么些人?” 官兵被人一拽,正准备开骂,回头看见抓自己的人,骂人的话一收,赶忙道:“大人,人手还没到,一开始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啊!怎么忽然就闹起来了?” 沈让尘被拥挤的人撞了下肩,他头也没回,即刻吩咐道:“你立刻去巡检司调人,既白,拿我的令去请秦王调禁军。” 既白:“可是公子……” “还不快去!”沈让尘冷视。 既白心一横,抓着刀踩着人就跃上了房顶,朝着秦王府飞奔而去。 沈让尘跃上街边铺子的二楼栏杆,俯视混乱不堪的人群。 显然是有人布局,对方没有直接将策论交给沈让尘,而是交给了与他关系最近的楚明霁,而后又故意挑唆煽动举子闹事。 野心不小,竟想一举三得。 只是不该这样快,事态发展得太过迅速,迅速得不符合常理。 沈让尘代入己身,若是由他设局,应当四处小股散播流言,缓做铺垫集腋成裘,才能壮大声势,以达一击必中。 或许是因为对方没有料到楚明霁会将收到的策论直接交去礼部,因而破坏了对方的计划,对方只好孤注一掷。 巡检司的人到得还算迅速,数百人马汇集在街口,更是堵得水泄不通,人群和巡检司的兵马撞在一起。 “艹他娘的,这帮读书人。”覃卫抓着马缰破口大骂,“先绑几个看看他们还敢不敢闹事。” “使不得呀大人。”一旁小吏劝说道:“这里面除了老百姓,还有今科举子,里面指不定就有来日的三鼎甲,国之栋梁可轻易动不得呀。” 覃卫呸了口唾沫,正束手无策时,听见喧声中混杂着一声。 “覃卫!” 覃卫转头,看见了沈让尘,赶忙翻身下马,“沈大人。” 沈让尘面色凝重,“即刻疏散人群,让巡检司的人分散至三面街口,三尺一人以身作闸。” 覃卫迅速听明白了,若一下放开,所有人一涌而出容易发生踩踏,以士兵为人墙分闸口,每隔三尺一个闸口,能保证百姓有序通过,只是苦了巡检司的人,得挡住冲击才行。 覃卫迅速吩咐下去,又道:“沈大人,只是这样把人都放走,带头闹事的人就不好抓了。” 沈让尘瞥了覃卫一眼,“你还想抓人?京城巡防是你们巡检司的事,你先祈祷今日没有出人命吧。” 覃卫望着拥堵的人群,冷汗都下来了。 乱成这样,谁能保证里面没出什么事?若真死了人,或是死的是举子…… 不敢想,实在不敢想。 见沈让尘转身要走,覃卫赶忙道:“大人要去何处?此地太乱,大人还是寻个安全的地方等吧,若有消息,卑职第一时间向大人汇报。” 沈让尘回头看了一眼,已望不到余晚之所在的那家食肆了,但有楼七在,他勉强能够放心。 他答应过她要帮她找人的,他能对旁人失信,却不能叫她失望。 “我要去找人。” “找什么人?”覃卫说:“卑职派人找,大人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 覃卫一是出自关心,二是倘若沈让尘在此次闹事中受伤,那事态就更加严重了。 沈让尘道:“余家的四姑娘余锦棠,你们的人没见过。” 没见过该上哪儿找去,即便当面碰上了也不认识。 “大人。” 覃卫应声回头,“什么事?” 小吏上前道:“另两处街口已经布了人手,正在有序疏散。” “知道了知道了。”覃卫摆手,再转回来时,哪还有沈让尘的身影。 “这他娘的。”覃卫拍腿,“这都叫什么事!” 第124章 命案 四下太乱了,余锦棠缩在角落里,周遭是挨山塞海的人群。 她之前顺着人流往外走,差点被人推倒,只好找了个角落龟缩。 余锦棠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双臂撑在墙上,辟出了方寸天地,将她护在里面。 他的手臂在颤抖,不时有人撞上来,他的手臂会受不住力道屈一下,又咬着牙撑开,生怕自己碰到余锦棠,嘴里还要硬挤出一句。 “鄙人实在……无心……冒犯小姐。” 拥挤的人又撞上来,这次他实在是没顶住,手臂一软整个人贴在了余锦棠身上。 余锦棠瞪大眼愣住。 游远脸涨得通红,撑了几次都没撑开,贴着余锦棠,慌乱道:“小姐,小姐……惟今日之遭遇,使元柏犯罪戾也,还望,还望小姐恕罪。”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功夫拽文。 余锦棠手里还握着之前打人时顺手抓来的砚台,为了防身,挤到现在硬是没挤掉。 她抬手拍在一个离游远很近的人脑袋上。 游远大惊,“小姐,切不可持凶器伤人。” “你读书读傻了么?”余锦棠斥道:“他趁乱偷你的钱袋!喂,你别跑!” 余锦棠伸着脖子喊,看见那人捂着脑袋挤过人缝跑了。 游远一惊,伸手摸了把自己腰间系招文袋的位置,袋子已经不见了。 那可是他三日的饭钱和房钱,被偷了更要节衣缩食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游远一边心疼,边正色道:“小姐勿为他人之恶而失己之善,得得得……” 游远被挤得“得不偿失”几个字都没说出来。 “你别得了。”余锦棠吼道:“你踩着我脚了!” 游远赶忙移开脚,“抱,抱歉。” 楼七守着余晚之寸步不离,甚至还让小二上了酒菜。 楼七喝着小酒,事不关己道:“别看了,你能看出朵花儿来?过来吃点东西。” 余晚之哪能吃得下,她知道自己此刻什么也做不了,即便是出去了,也是给人找麻烦,只能干等。 她不太习惯眼下这样的状态,自她从这副身躯中醒来之后,一直是自己替自己筹谋。 第一次有人扎扎实实地挡在她前面,告诉她:交给我,你不用管。 楼七吃饱喝足,走到余晚之身边往下瞧。 下面仍旧混乱不堪,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地往外挤,巡检司派人疏通道路撤离,应当不久就能缓和秩序。 忽然,人群中传出一声大喊。 “官兵打人啦!” 原本即将平稳下来的秩序顿时急转直下,拥挤的,推搡的,为了抢先出去打人的…… “哎哟,谁踩着我脚了?” “别推别往前推了——!” “你们这些愚民!” “啊——”这一声尖叫极为凄厉。 这一声过去,接连又是几声不同嗓音的尖叫,紧接着有人大喊。 “杀人了!杀人了!” “死人了!” 周围的人唯恐被牵连,硬是挤出了空隙。 人群中有人倒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把匕首。 余晚之脸色凝重,一把抓住楼七的手臂,“你看见了吗?” 楼七点头,紧盯着人群里的一个人,说:“看见了。” “快去!”余晚之说。 楼七知晓轻重,这次没有反驳。 她撑着窗台准备翻出去,又回头道:“不想我被沈让尘扒皮你就待在这里哪也别去,去把门栓上,我去追人。” 余晚之颔首,看着楼七翻出窗攀着房檐翻上屋顶。 她回身去栓上了房门,再返回来看时,已不见楼七的踪影,只有混乱的人群和地上躺着的尸体。 方才她和楼七居于高处,虽然没亲眼看见杀人,却在众人大喊杀人时看见一个原本离死者很近的人拼命地往旁边挤,挤到巷子边上时飞快地攀上了房顶。 出人命的消息传到了外头,覃卫心都凉了半截。 眼见就要疏通开了,谁知事态一下扩大,再不镇压就来不及了。 禁军调派人手过来之后,人群总算是疏散开来,百姓有的被挤散了头发,有的挤掉了鞋,还有的连裤子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巡检司的人也是一个个形容狼狈。 街道已清理开来,受伤的人被抬了出去。 因出了命案,巡检司的人封死了街道两头,十步一人严守各店不许人进出。 覃卫看着地上尸体,背上插着一把匕首,鲜血在地上蔓延开来,人早就没了气。 街道尽头响起了马蹄声,士兵纷纷让开。 沈让尘策马而来,下马把缰绳丢给后面的既白。 “死人了?” “回大人,死了个举子。”覃卫心里沉得厉害。 死人就不是小事,况且还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 覃卫抱着一线希望,看着沈让尘说:“还请大人为卑职指条明路。” 沈让尘观察了一遍四周,发现正好临近他将让余晚之暂避的那家食肆。 他抬起头,看见了二楼窗前的余晚之。 沈让尘不欲让她牵扯进来,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看向地上的尸体。 “仵作呢?” 覃卫说:“还没到。” 沈让尘头一侧,既白会意,上前道:“覃都巡检,我啥都会点,不妨让我看看。” 此刻覃卫巴不得沈让尘插手,赶忙说:“好。” 既白上前察看了一番,没有去触碰尸首。 他很快得出结论,“就目前来看,此人下手利落,一刀毙命,是个老手,刀口自上而下,说明凶手比死者高,就倾斜程度而言,大约……这么高。” 既白比了个高度,继续说:“至于衣下还有没有其他伤口尚且不知,有无中毒还待剖尸查验。” 第125章 一条绳 覃卫现在俨然把沈让尘当作了救星,哪还记得数月前他曾在醉宵楼义正言辞地盘问过对方的事。 “沈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凶手定然在疏散百姓时混迹其中趁机逃走了。” 况且那么多人,即便当时封死了道路不容人进出,那么多百姓和举子,若无目击者,谁又能知道凶手是谁? 沈让尘目光幽深,低声说:“找不到凶手,便越过凶手去找他背后的人,是何人想把事情闹大,之后又是何人阻碍侦查,谁人得利,谁就脱不了干系,你不妨盯仔细一点。” 此处人多,沈让尘点到即止。 覃卫找到了方向,颔首道:“今日多亏大人指明疏散方法,才没有酿成更大的祸端,大人要是不嫌弃,还请去咱们办差大院坐坐。” 说是去坐坐,无非是有沈让尘在,他也有个主心骨,否则单凭他一个都巡检,哪担得起这么大的事。 “不必了。”沈让尘看向一旁食肆,说道:“我就近坐坐便可,你派人查问一番各家店铺,看看有没有目击证人。” 沈让尘说完,走入食肆。 楼上的余晚之见他入门便走过去等在门边,听见脚步声接近,拉开了门。 沈让尘似怔了一下,让既白守在门口,自己则进入房中,反手掩上了房门。 一进门,沈让尘便蹙了蹙眉,问:“楼七呢?” 余晚之给他倒了杯茶,说道:“我们在楼上恰好看到一个人极似凶手,我让她追人去了。” 沈让尘蹙着的眉心没有散开,“你身边不该离人。” “权宜之计。”余晚之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有锦棠的消息了吗?” 沈让尘颔首,“人已经找到了,你放心,她没有受伤,只是她和游远在一起,被巡检司的人一同带回去问话。” “她怎么会和游远在一起?”余晚之不解。 事情由诗礼会而起,事态也是由此扩大,今日但凡出现在诗礼会的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都要一一问话。 “我已知会过覃卫。”沈让尘说:“问话之后你可以带她回去。” 正说着,有人叩门,是楚明霁的声音。 楚明霁匆匆赶来,听说沈让尘在楼上,便上来了。 楚明霁进门见了余晚之就是一愣,没想到她竟然也在这里,但此刻没功夫聊别的。 “我刚从顺天府过来,巡检司押满了人,都装不下了,匀了一部分人关在顺天府。” 楚明霁又接了句,“你那个妹妹还在巡检司,没挪去顺天府,否则不好照应。” 余晚之颔首,“多谢。” “谢什么谢。”楚明霁道:“三小姐你那么聪明,你可得想想办法,咱们俩如今可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说完感觉一旁目光如炬,楚明霁转头就见沈让尘看着自己,连忙改口,“那咱仨被拴在一条绳上呗,哦不,你俩拴一起,我跟着行不?” 余晚之抿了抿唇。 沈让尘道:“废话少说,说正事。” 楚明霁赶忙收了吊儿郎当,正色道:“汴京多少年没出过这样大的事了,牵扯了舞弊、泄题,还有人命,此事不闹个人仰马翻收不了场,那小厮我还没找到,画像已经张贴出去了。” “还有今日诗礼会去了不少人,好几位大人的儿子都在其中,我方才来的时候,已经有大人去巡检司要人了。” “一个也别放。”沈让尘说:“这口子开不得。” “就是,这个也叫放那个也叫放,我放一个就得全放,这案子还怎么查?” 楚明霁说完想起来余家的小姐还关着,又道:“你们家那个是女子,不算在其中,可以放。” “不要放。”余晚之语气无波无澜,“正值风口浪尖,即便是女子,也容易遭人把柄,让她关着吧,正好让她长长记性。” 楚明霁竖起拇指,“三小姐大义灭亲,佩服。” 余晚之想了想,又道,“而且恰好相反,相比其他举子,她更是不能放的人。” “此话怎讲?” “因为,或许她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余晚之一语道出。 楚明霁没听明白,正准备开口问,却见沈让尘略思索片刻,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楚明霁赶忙收住话,他此刻要是问了,岂不是显得他蠢笨如牛,凭啥他俩都懂,就他不懂? 楚明霁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不懂装懂道:“原来如此。” 沈让尘瞥了他一眼,看得楚明霁莫名心虚,“你看我做什么?” 好在沈让尘并未提他,转而说起了另外的事。 “或许对方原本准备慢慢铺垫,但我们打乱了对方的部署,让他们不得不加快进度,杀人只是为了把事态扩大。” 楚明霁一拍桌子道:“想都不用想,郭党早看不惯你了,皇上龙体违和,太子将立,你如今为诸皇子授业,今后不管谁登上王座,你帝师的名号板上钉钉,他们慌了。正好借今科之事,一能除掉游远,还能拉咱们下水。” 余晚之想了想,说:“今科大热的举子,除了游远,看看还有哪些人,最好派人盯住这几个人。” 这次楚明霁听明白了,点了点头。 一为暗中保护,免得再出问题,二为暗中观察有没有人和郭党合作,在举子中煽动闹事。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既白在门口道:“公子,楚大人,是覃都巡检来了。” 沈让尘:“知道了。” 里面没让人进去,覃卫不敢擅入,在门口回禀:“沈大人,仵作已简单查验过,尸体要带回巡检司,大人可要随同?” “我稍后再去。” 覃卫得了回复,放心了不少,带着人先走了。 余晚之要去巡检司看余锦棠,与沈让尘还有楚明霁同行。 巡检司的差院里挤满了人,问话的差吏都忙不过来,诗礼会上但凡动过手的,一概押入巡检司大牢中等候问话,没动手的便在差院中问话一番,无事便放人。 牢中回荡着旁人喊冤的声音,听得余锦棠背脊发寒。 这里脏得很,味道也重,余锦棠哪儿都不想碰,但今日实在是累了,才勉强在草席上坐下来。 一名狱吏经过,余锦棠赶忙冲过去,抓着栏杆问:“你给我阿姐报信了么?千万别给我二哥报啊,实在不行给二公子报也可以。” 第126章 吃牢饭 狱吏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功夫搭理她,话也不说就走了过去。 余锦棠悔不当初,早知道会被关在这里,打死她也不去什么狗屁诗礼会。 有人停在了门口,余锦棠抬眸扫了一眼又垂下头,觉得不对劲,重新瞪大了双眼看过去。 “阿姐!”余锦棠扑到门边,欣喜道:“你终于来了。” 余晚之面色冷然,上下打量了一番余锦棠,确定她仍旧生龙活虎。 见余晚之一言不发,余锦棠垂着双臂站直,怯懦道:“阿姐……” “余锦棠。”余晚之冷声,“我看你是胆子愈发大了,竟敢打架,还是和男人打架!” 余锦棠缩了缩脖子,整理了一下被挤得乱蓬蓬的头发,小声道:“他们骂得太难听了。” “骂你了?” “那,那倒没有。” 狱吏搬了把椅子过来,“三小姐请坐。” 余晚之落座,搭着椅把手瞧着余锦棠,“既没骂你,那你逞什么能?” “可他们骂游远了!”余锦棠梗着脖子说。 余晚之一个眼神瞪过去,余锦棠刚梗起的脖子又垂下了。 “他们骂人,你骂回去便是,那么多男人,哪个不比你体格强壮?你受得住几拳?” 余晚之每说一句余锦棠便抖上一下,嗫嚅道:“我没挨打,他们不敢打女人,那些文人都要脸。” 余晚之:“你不要?” “就是要脸我才上的,”余锦棠咬了下唇,义正言辞道:“上次游远帮了我,今日那些人处处针对他,说他科举作弊,我看他们分明是嫉妒他的才能,我……他之前在街上帮过我,我今日要是不站出来,那我成什么了?不是阿姐教我要知恩图报吗,我没拍死那些贱人算他们走运!” 余晚之被她几句话顶回来,句句都没错,都是对的。 余晚之不由放缓了语气,“不是不报,而是要量力而行,你帮不上任何忙,反而给别人的带来麻烦。” 余锦棠想起踹在游远身上那几脚,说:“游远被关在哪儿?阿姐你帮我去看看他行不行?” “不行。”余晚之果断拒绝,“你暂且不要和他走得太近,否则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什么意思?”余锦棠不明白。 “眼下正值泄题风波,二哥又是在礼部,你得学会避嫌。” “我明白了。”余锦棠沮丧地点了点头,又焦急地说:“可是阿姐,游远他不可能会作弊,他那人老实得不行,况且他都穷得叮当响了,哪有钱去贿赂旁人呀?” 余晚之看向余锦棠身后的小窗,叹了口气道:“所以你才成了这里头的一环。” “我不明白。” 那个楚明霁也没想明白的缘由,余晚之在余锦棠这里做出了解释。 “你和许家退了亲,婚事尚无着落,若是余家想寻一个乘龙快婿呢?出身寒门却一朝高中的游远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老实又好拿捏。他们想把泄题的罪名扣在二哥头上,你就成了合理的动机。” 来时路上余晚之曾想过,此人既把余锦棠也算作一环,必须得满足几个条件。 一是知晓游远曾帮过余锦棠一事,二是知晓余锦棠对游远的态度。 “今日的诗礼会,是谁邀请你去的?”余晚之问道。 “是钱小姐,钱翠蓉。”余锦棠站累了,贴着牢门坐下来,也不管脏不脏了,问:“阿姐,她是不是有问题?” “事发时她人呢?” “她说肚子疼,提前走了。” 余晚之冷笑,“那就多半是她了,钱翠蓉……我似乎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爹叫钱章,我小时候与她交好,不过后来她爹去别的地方做官,她也跟着走了,去年回来我们又联系上了。” “知道了。”余晚之起身要走。 余锦棠赶忙爬起来,“阿姐你要走?” 余晚之侧身站着,斜睨她一眼,有些好笑地说:“难不成我在这陪着你。” “那我怎么办?”余锦棠一下慌了,“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阿姐你让他们放我出去吧。”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利。”余晚之说:“能来见你已经是仗着别人的面子了。” 余锦棠两手抓着栏杆,把脸挤在栏杆间,“那我,那我得被关多久呀?” 余晚之故意吓唬她,“不知道,得看案子审得如何,还有你砸的那两个人要不要追究。” “那……那你得来看我。”余锦棠朝余晚之伸着手。 余晚之在她手上轻拍了一下,说:“我让人给你送饭。” 余晚之走出巡检司大牢,看见沈让尘正站在大院的老树下和覃卫说话。 见她走出来,沈让尘结束了话题,走上前道:“楼七已经回来了,她在外面等你。” 余晚之眼睛亮了一下,又在触及沈让尘沉寂的目光时,逐渐暗淡了下来。 “没有追上吗?”她低声问。 “追上了。”沈让尘说:“死的。” 余晚之沉了口气,戴上帷帽,随沈让尘往外走, 沈让尘边走边道:“已经叮嘱过覃卫,给你妹妹送些吃食和被子。” “好。”余晚之道:“让她长长记性,况且眼下我也没有时间时刻盯着她,放回家说不定她就跑出去找游远了。” 两人走出在巡检司,余晚之在门口看见了楼七。 天色已晚,问过话后被放出来的举子却没有走,而是堵巡检司门口,叫嚣着让巡检司放人,看见沈让尘出来,立刻有举子大喊道: “沈大人,我等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一无作奸犯科,二无违法乱纪,巡检司和顺天府无故抓人,还请沈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 “对!主持公道。” “请沈大人替我们主持公道!” 沈让尘给了楼七一个眼神,示意她带余晚之先上马车。 余晚之是骑马来的,此刻换成了马车,挂的却是国公府的牌子。 待她上了马车,沈让尘站在阶上看向众人。 第127章 借力打力 “既然都是身负功名的举子,可有学过大楚律法?” 众举子纷纷道:“学过。”“自然学过。” 沈让尘道:“既学过,能否背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理直气壮道:“我们是举人,读的是诗、书、礼、易、春秋,哪有时间去背律法。” 沈让尘站在阶上,垂眸看着阶下众学子,缓缓道: “凡斗殴以手足殴人而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及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成伤则笞四十。后面的,不用我再背给你听了吧?” 众人收声,天师门倍受文人推崇,在沈让尘面前说自己忙着读书没时间背律法,对方却能倒背如流,此举实在令人汗颜。 先前说话的举人嘴动了动,还没想好说什么,便见沈让尘抬脚走了下来。 “巡检司皆是按律而行。”沈让尘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朝中几位大人的公子还押在牢里,诸位平日口中喊着人人平等,却在此叫嚣着放人,难道押贵门放寒门便是你们所谓的平等?” 几句话便让人涨红了脸,一人站出来,“大人,我们并非不明事理,斗殴的罪自然要罚,但没动手的人,为何要关押?这岂不成了排除异己?” “诸位不就是没动手的?眼下好好端端站在此处。” “还有其他人。”一举子说道:“当时动手的哪有那么多人?如今牢里都关满了。” 沈让尘说:“你既说有人没动手,那你说出名字来,让人查验便是。” 那人顿时停口,人群小声议论着。 车帘挑开点缝隙,余晚之认真看着,对马上的楼七招了招手,楼七凑过去,听晚点了点头,下马朝着沈让尘走去。 见楼七走来,沈让尘侧头。 楼七低声道:“她让我告诉你,有人挑唆。” “嗯。”沈让尘道:“我知道,让她放心。” 人群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 “吕咏志就没动手。” 众人左右张望,却没发现到底是谁说的话,但那句话如同打开了豁口,给心中不确定的也壮了胆。 “对,还有宁博文。” “还有周运。” “还有……” 无非都是他们相熟的人。 沈让尘面容骤然冷寂,“有无动手自会查明,而非你们一句话便能定案,今日暴乱起于诗礼会,如今出了人命自然要严查,与其在此无理取闹,不如想一想暴乱因何而起?今日之事又是谁在煽动?!” “此人还得留在此处继续煽动,必不会将自己送入牢中,因而他人还混在人群中,诸位不妨仔细看一看周遭之人,今日,到底是谁拿你们当枪使?!” 此言一出,如同滚锅入油,人群顿时炸了,议论声沸反盈天。 巡检司门口的守卫都抓紧了武器,生怕这群读书人直接冲进来。 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纷纷回忆着着今日诗礼会事发时的经过。 人群之中,有几人悄悄后退,试图趁乱消失在喧嚣的背景中。 既白早就做好了准备,目光一凝,飞身而起,动作迅捷如电,拎起两个正要逃跑的人就扔回了巡检司门口。 人群哄的一声,既白返身又朝着街口追去。 没追出几步,就见楼七拎着个人回来,走到巡检司门口,把人扔在地上。 “跑什么?”既白踩着那人的背说:“心虚了不是?” 那人还想挣扎,捂着被楼七揍出血的鼻子大喊:“你们这是仗势欺人!我是看天色已晚,想回家了,有何不可?!” 既白道:“早不走晚不走,我家公子一说煽动之人藏在人群里你就开跑,你来解释解释?” 那人仰起头,决然道:“谁规定回家还要挑个时间?诸位可得帮我说话,他们这是找借口抓人,就是在排除异己!救命啊!当官的打人啦,打——” “少来这套。”既白脚下一蹍,顿时蹍得那人哇哇大叫。 沈让尘垂眸看着地上挣扎的人,说:“诸位寒窗苦读十余年,你当列位举人都是好糊弄的?把他们戏耍一次还不够,还有第二次吗?” 众举人被提及,顿觉愤慨不已。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人,今日在诗礼会上说游远科举作弊!” “对,好像是他。” “我还记得有个人说……” 沈让尘朗声道:“诸位苦读圣贤书,是为了修身养性报国,而不是为了给有心之人当枪使,凡有线索者,皆可入巡检司提供。” “多谢大人提点。”一举人抬手作揖,“我等这就入内,将该说的通通说了。” 那三人被押入巡检司,其他人也跟着入内。 沈让尘转身径直上了马车。 车帘隔绝不了外面的声音,外面的喧嚣声依旧震天。 马车绝尘而去,吵嚷声终于被甩在了身后。 等人全都瞧不见了,余晚之才放下帘子,“二公子这招借力打力用得好。” 这帮人早在巡检司被问讯过,却没问出什么,只因他们觉得既同为学子,便是站在同一条阵线。 可若是动机不同,那条阵线自然土崩瓦解。 “读书人爱较真,认死理。”沈让尘若有所思,“又自命不凡,自诩有几分才学,更容不得被人糊弄和欺骗,如同被辱。” 余晚之眸光微动,“你也是读书人,你也这样吗?” “那你欺骗我了吗?”沈让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他目光如炬,仿佛将人心底的秘密一一洞悉。 余晚之敛眸想了想,欺骗的话,大约有一件吧。 她转开话题:“方才锦棠和我说了一件事,今日邀她前去诗礼会的人,是钱章的女儿钱翠蓉,钱章你有印象吗?” 沈让尘颔首道:“钱章原是京官,后来因为一件事被贬谪出京,去年才调任回来,但……” 他忽然顿了顿。 “怎么了?”余晚之问。 “钱章为人正派,嫉恶如仇,在京为官时屡次与其他大臣起冲突,他当初被贬出京,是因为上书顶撞当今皇上劳民伤财修建别宫,因而才被贬。” “你是想说……”余晚之语调迟缓,“如此正派的人不可能会偏向郭党,更不会设计害人?” 沈让尘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感叹而已,感叹一个人从前秉持的道义,也会因为郁郁而不得志一退再退,再有什么棱角也都被磨平了。” “是呀,人就是这样的软骨头呢。”余晚之叹息道:“从前交好的友人,如今也能为了别的事坑害,钱翠蓉在诗礼会闹起来之前就借口离开,分明是有意而为之,钱章调任回京,与郭党有关?” 沈让尘轻轻颔首,“先前不明,不过眼下也明了了。” 第128章 看我表演 沈让尘看着她陷入凝思。 余晚之也在沉默,她两手交叠,食指轻敲着手背,过了片刻,忽然一停。 “游远是关键人物,千万不能出差池,否则就成了畏罪自杀,还有那些高门的少爷,一个也不能放。” 郭党布下了科举舞弊的局,不把事情闹大不足以把沈余楚三家拉下水,所以必然会要求严查。 但只要严查,那些高门贵子就得押在牢里,那些大人捞不出来人,自然会往这上头使劲。 余晚之又说:“只是覃卫未必顶得住压力。” “他顶得住,”沈让尘道:“他连我都敢盘问,又怎会顶不住。” “那就好。” 汴京城万家灯火,辉映着漫天繁星。 既白拿鞭子戳了戳楼七。 “干嘛?”楼七收回视线,转头看着他。 既白道:“你那三脚猫功夫,以后别单独去追人了,谁知道对面有没有埋伏?” “你瞧不起我?”楼七皱眉道。 “不是不是。”既白“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听不出好赖呢?” 楼七已经不理他了,扬了一鞭快马拉开距离。 既白吃了个瘪,转头看向澹风,“你说她是不是听不出好赖?” 澹风说:“我倒是听出来了,赖!” 既白抿唇,轻“哼”了一声,“我那是关心她。” “先别关心她了。”澹风歪过身子,“你欠我的五两银子什么时候给?” “回去就给回去就给。”既白不耐烦道。 马车在余府大门停下,余锦安正要出门。 沈让尘先下了马车,回身朝余晚之伸手,余晚之顿了一下,搭着他的手臂下了马车。 “二哥。” 余锦安脸色黑沉,“我正要出门,你先回去吧。” 余晚之道:“二哥是不是要去巡检司带锦棠回来?” “没错。”余锦安道:“今日她就是去看个热闹,不是什么大事,至于打了两名举子,我们赔钱就是。” 余晚之简直头疼,“二哥还是别去了,眼下死了人,巡检司谁的面子也不卖,别说二哥去,就是二公子去也捞不出人来。” “那可怎么办才好?”余锦安焦急道:“她自幼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巡检司那样的地方她哪能待?” 沈让尘上前两步,“我已打点过,巡检司会有人照抚她。” “里面说吧。”余晚之说:“还有些事要和二哥商量,还请二公子一道。” 大晚上的,还邀男子进入家中,余锦安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好意思开口赶客,毕竟先前徐清婉生产一事,他承过沈让尘的情,理应好好答谢。 “沈大人,请。”余锦安抬手引路。 两人走在前面,余晚之紧随其后。 绕过照壁,余锦安回头看一眼余晚之,清了清嗓子说道:“晚之,你先回院更衣。” 余晚之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衣裳,并未发现有任何问题,“兄长,我这身衣裳——” “衣摆脏了如何见客。”余锦安打断,“快去,换了再来。” 她低头一看,果真看见衣摆不知什么时候蹭脏了一块,其实也不是多大问题,但余锦安最是讲究仪表仪态,余晚之只好回院更衣。 待余晚之一走,沈让尘收回视线,“锦安兄刻意将她支开,是有什么话要私下同我说?” “没错。”余锦安引路,“还请里面坐。” 沈让尘道:“在此之前,我也有些话要说。” 余晚之回院更衣,来回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前厅只剩下余锦安一人。 桌上的茶还冒着袅袅余烟,意味着人刚走不久。 “二哥。”余晚之走近,见余锦安面容呆滞,又叫了一声,“二哥?” “啊?”余锦安猛地回神,“哦,你来了。” “二哥怎么了?” “没,没事。” 余锦安表情怪异,想起沈让尘的话,原本说科举舞弊之事说得好好的,谁知说完沈让尘直接一句想娶余三小姐为妻,炸得他到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 余锦安道:“对了沈让尘已同我说了今日之事,此次科举舞弊不单是冲着咱们家来的。” “我知道。”余晚之还以为他是为此事忧心,劝说道:“此事已经在查,用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子虚乌有的事,他们何来证据。” “明日朝堂上或许会向我发难,晚之。”余锦安抬头看着她,“若我被扣押,家里就交给你了,你嫂嫂还未出月子,祖母身体又不好,父亲……哎罢了,总之,家里就交给你了。” 余晚之在他侧旁坐下,安慰道:“即便是扣押,二公子已经在查,用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 …… “这怎么行!”陆凌玖在房中来回踱步,“我看巡检司那帮人真是胆子越发大了,什么人都敢抓。” “岂止呢。”小厮道:“连着朝中几位四品以上大员家的公子也一同抓了。” 陆凌玖步子一停,问:“她是在巡检司等到天黑才走的?” 小厮知道他说的是谁,忙说:“没错,据说三小姐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小厮觑着自家小王爷的脸色,许久才敢小声说:“是和沈大人一起去的巡检司,走也是和沈大人一起走的,只是没能把余四小姐一同接走。” 陆凌玖焦急地来回踱步,边说:“她一个闺阁小姐,哪见过这样的阵仗,指定是急坏了,他沈让尘不是自诩了得吗?怎么没能替她把人捞出来?” 小厮说:“那巡检司的覃卫谁的面子也不卖。” 陆凌玖皱着眉,“巡检司的覃卫我知道,油盐不进的家伙。” “就是就是。”小厮赶忙附和,“前儿个小王爷跑马踢了路边的摊子,他非要按三倍赔,真是不长眼色。” “三倍就三倍。”陆凌玖横他一眼,“小爷我还缺银子不成?哼,他沈让尘办不成的事,我未必办不了。” 陆凌玖抬脚朝卧房去,“替我更衣,我让他沈让尘瞧瞧该怎么办事。” —————— 小王爷:看我表演。 第129章 帮倒忙 巡检司从未如此热闹过,已是深夜,仍旧灯火通明。 差吏忙得连顿饭都来不及喝,都是干饼就着茶水凑合一顿。 被放走的部分举子还没散去,有的是等候被拘的同伴,有的是为了施压,担心人一散,此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陆凌玖策马疾驰而至,在巡检司门口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身后的小厮,看也不看门口的学子一眼,大步跨入了巡检司的大门。 门口的差吏不敢拦,引着人入内。 “小王爷深夜来咱们巡检司可是有事?” 陆凌玖昂首阔步,“我找覃卫。” 小吏说:“咱们都巡检此刻在忙,恐怕抽不出时间来招待小王爷。” “那我不找他。”陆凌玖脚步一停,四下张望了一圈,问道:“抓来的人都关在哪儿?” 今日来要人的大人不少,小吏见此情形,就知道又是来要人的。 上头已经发了话了,除非皇上下令,否则谁也不放。 小吏道:“人太多,来不及提审的都暂押在天牢里,小王爷若是要见人或是照应下还成,要将人带走是万万不行的。” 陆凌玖瞥他一眼,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说:“带路吧。” 小吏以为他这是认可了,忙问:“小王爷是要见谁?” “余家四姑娘。” “哦小的知道。”小吏笑容满面,那是沈大人和都巡检都亲自关照过的,听说淮安王府的的小王爷倾慕余三小姐,看来并非是空穴来风。 “小王爷这边请。” 陆凌玖跟在小吏身后,他人高马大,入天牢门的时候还弯了下腰。 小吏边引路边说:“小王爷放心,余四小姐那边咱们照看着,换了干净的被子,这会儿多半已经睡了。” 牢里叫喊了大半天,要么嗓子叫哑了,要么叫累了睡着了,此刻牢中鼾声此起彼伏。 小吏停在一间牢房前,“余四小姐就在此处了,咱们这里没设男女牢,给余四小姐挑的边上的牢房。” 陆凌玖冷哼一声,都是天牢,听他说得好像还分个三六九等似的,边上的牢不也是牢么。 过道里点着灯,但牢中光线不好,天窗外呈墨蓝色。 陆凌玖隐约看见床板上躺着个人,似乎睡得正香。 “余锦安!”他朗声喊道。 小吏咯噔一声,提醒道:“小王爷,余锦安是余大人的名讳。” 记岔了。 陆凌玖斜睨小吏一眼,“我去接送余锦安上下朝那么多次,我能不记得?我是想看看她听到她兄长的名字有没有反应。” 小吏陪笑,“是是是。” 陆凌玖按着腰间的刀柄,用脚踹了下牢门,“余锦绣!起来。” 小吏脸上的笑都僵了,小声说:“小王爷,四小姐名叫余锦棠。” 陆凌玖:“……” 陆凌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朝牢里一指,“把她喊醒。” 小吏依言,对着牢里喊了好几声,旁边牢里的人都给吵醒了,起来扒拉着栏杆张望,里头睡着的人仍旧纹丝不动。 “似乎,似乎是睡死了。” 陆凌玖听见个死字,眸光一凝,“开门!” “这……”小吏道:“开不得。” 陆凌玖说:“正常人如何会睡死成这样?你难道不怕真有人杀人灭口出什么事?” 如今巡检司最怕的就是“杀人灭口”这四个字,这里边死了谁都不行。 小吏看着躺着纹丝不动的人,壮着胆子捡了个东西扔过去,人还是不动,这可吓坏了小吏。 “我我我这就去拿钥匙。” “不必。”陆凌推开他,手起刀落。 那刀削铁如泥,门锁应声而落。 陆凌玖踢开牢门走进去,一把抓起床板上的人。 余锦棠睡得正熟,冷不丁被人抓起来,困倦地睁开眼睛,见一人虎背熊腰的人背着光看不清脸,正抓着她的领子。 “啊——!” 尖叫声响彻云霄。 吓得陆凌玖一丢手,“你叫什么?” 余锦棠呆愣地看着他,说:“我叫余锦棠。” “……”陆凌玖噎了一噎,“我是问你嚷嚷什么?” 余锦棠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来人是陆凌玖,“啊?小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陆凌玖居高临下看着她,“你想不想回去?” 小吏一惊:“小王爷——” “你闭嘴。”陆凌玖冷斥,又问了一遍,“你想不想回余府?” 大半夜的,余锦棠不太想动,主要是回去了说不定觉都不能睡了,得被余锦安拉去跪祠堂。 “我…… ”余锦棠看着陆凌玖,“其实…… 不是很想。” 陆凌玖:“…… ” 小吏顿时喜笑颜开,不想就好不想就好。 陆凌玖看着余锦棠,虽说是亲姐妹,就是不如余晚之漂亮,也不如余晚之聪慧,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只是这人要是不跟他走,他今夜岂不是白跑一趟?他沈让尘能为余晚之分忧解难,他如何不行? “你起来。”陆凌玖手指一点,“我送你回府。” 余锦棠往后缩了缩,“也不必急着走吧?” “急!” 大晚上的,陆凌玖也困倦,耐性都给磨没了,厉声道:“快点儿!别磨蹭。” 见他一脸凶神恶煞,余锦棠有些怵的慌,慢悠悠从床板上挪下来站在地上。 小吏赶忙拦住牢门,“小王爷,这可使不得呀,上头下了死令,谁也不能放,别让咱们难做呀。” “你让不让?”陆凌玖觑着小吏,浑身都是收不住的气势。 小吏都快哭出来,“让不得呀,小的要掉脑袋的。” 陆凌玖按着腰间的刀,“不让是吧?那我现在就让你掉脑袋。” 小吏知道这是位霸王,霸王哪会跟人讲道理,说不定真的抽刀砍了他的脑袋。 眼见劝不住,小吏一咬牙,飞快地转身找帮手去了。 陆凌玖低头钻出牢房,回头看了余锦棠一眼,“跟上!” “哦。”余锦棠应声跟上,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没听见跟上的脚步,陆凌玖回头,不耐烦地问:“干什么?” 余锦棠小碎步上前,“小王爷,能不能再带一个人走?” “谁?” “游远。” 陆凌玖似乎没听过这名字,“他是什么人?” “是我朋友。”余锦棠说。 话音刚落,陆凌玖已抬步走了,丢下一句,“干我何事。” …… 第130章 对辩 天色将晓。 沈让尘已起身准备上朝。 昨日出了那样大的事,今晨的早朝上势必会有一番风云。 丫鬟刚捧着铜盆巾帕鱼贯而入,澹风也跟着走了进来。 “公子。”澹风道:“昨夜出了个差池。” 沈让尘昨夜没有睡好,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接过巾帕问:“什么事?” 澹风道:“陆凌玖半夜从巡检司把余四姑娘掳走了。” “掳走?”沈让尘拭手的动作一顿,“说清楚。” “是这样的,小吏原本以为他是去探望,因而把人放了进去,谁知他砍了牢门,直接把余四姑娘带掳走了,之所以说是掳走,只因余四姑娘原本不愿意,他硬将人带走的。” 澹风继续把后面的话说完,“覃卫派人拦了,没拦住,陆凌玖那个浑不吝说谁拦就砍谁,人被他带走送去了余府,覃卫差人来报的信。” 沈让尘将帕子扔回盆中,溅得水到处都是。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是傻子吗!” 丫鬟一个个低眉敛眸,大气都不敢喘。 澹风道:“公子,如今该怎么办?” 沈让尘眼中愠色厚重,“能怎么办?上朝再看。” 天上积了浓云,眼见又是要下雨的征兆。 文武百官候在正庆殿外,直至殿门大开,众皇子先入,百官随后。 建元帝已两次更改大朝会时间,由两日一朝改为三日一朝,后来又改成了五日一朝。 由此可见建元帝的身体已成倾颓之势,即便太医压着消息,可上朝时文武百官依旧能看见建元帝脸上愈见深重的病态。 “昨日诗礼会暴乱,众爱卿可有什么说法?” 众臣面面相觑,随即一人出列,“回禀皇上,昨日暴乱起于民间传闻此次春闱有官员勾结行舞弊之事,举子们受人煽动,群起生乱。” “不对吧,徐大人。”钱章出列道:“大人用‘传闻’和‘受人煽动’这样的词,是想在今上面前用这样的借口搪塞过去吗?” 徐则桉扫他一眼,“若非传闻,难道你有证据证明科举舞弊是事实?” 钱章道:“证据自然是有,臣要参礼部郎中余锦安,巡检司楚明霁,以及……” 他顿了顿,视线朝着沈让尘的方向一瞥,继续道:“以及詹事府詹事沈渡!”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 沈让尘看了钱章一眼,未发一言。 钱章面色凛然,“沈渡勾结礼部郎中余锦安,行科举舞弊之事,偷盗今科试题给贡生游远,开考前游远已事先知晓题目,其策论已在坊间传送。” 建元帝双目昏花,但厉色犹在,“沈卿,可有此事?” 沈让尘出列,“回皇上,宋大人的话半真半假,昨日诗礼会的确是出了命案,但臣也认为,非是科举舞弊,而是有人恶意挑唆引起暴乱。” “钱章。”建元帝语气微沉,“你的证据呢?” 钱章道:“民间传抄的策论即是证据,至于游远所得题目由何而来,一审便知,只是如今游远还押在巡检司。” 钱章转而看向一直未发一言的余锦安,提振声音道:“余大人为何不自辩?” 余锦安道:“可有证据证明我偷窃试题?” “怎么没有?”钱章道:“你任职礼部,” “照你这样说,只要是与此次春闱有关的官员,都有嫌疑。”余锦安冷声道。 “有嫌疑却无动机,游远无钱无势,他哪来的银子贿赂官员。” “你既说他无钱无势,我为何要——” “因为你家中四妹婚事悬而未决。”钱章打断道:“她正好与游远走得近,为了得一个乘龙快婿,你余锦安竟不惜铤而走险,为未来妹婿寻求出路!还有同僚曾听你说过游远颇有才学,若能入朝为官,当有一番作为,有没有这样的事?” 余锦安双颊紧绷,“我的确是欣赏游远的才学,但你前面那些推断纯粹是子虚乌有。” 徐则桉插话,“钱章,你所说的一切都是推测,断案要讲究证据。” 钱章说:“臣已查明,封卷前一日余锦安曾支开翰林司官,独自看守考卷,那位翰林司官听说暴乱一事,昨夜连夜呈上证词,声称他回来时看见考卷被人动过。” “考卷既然被动过,当时不提,却在此刻提起,安的是什么心?” “那是因为司官太过信任余大人,相信余家门风。” “单凭一个司官的供词就想定我的罪。”余锦安道:“那我还能说动卷之人是司官。” “自然不只这些。”钱章冷笑道:“余府的丫鬟已于昨夜投案自首,声称你在府上接触游远时被她看见。” 余锦安眉心一皱,他早已预料到对方既要栽赃陷害,必然会找人录假供。 覃卫上前道:“游远已写下供词,作弊一事纯粹是子虚乌有。” 钱章冷哼:“谁都知道楚明霁与沈让尘是好友,楚明霁任职巡检司,巡检司怎么审,游远招什么怎么招,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你信口雌黄!”覃卫厉声。 “是我信口雌黄,还是你玩忽职守。”钱章道:“科举舞弊加暴乱这样大的事, 诸位大人家的公子都还押在牢中,为何余锦安的四妹便能随意出入巡检司?我看是你们巡检司也有勾结!” “皇上,”钱章朝上一揖,说道:“臣以为,此事交由巡检司来审,已不可靠,应当把一干证人转移至别处,换人来审。” 沈让尘面色不豫。 此案若交给郭党的人来审,就怕屈打成招,重刑之下多冤狱。 陆凌玖那个浑不吝,自以为在帮忙,实际是在给人递刀子。 正思索着,却见余锦安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紧接着覃卫提袍一跪,“皇上,微臣有罪,昨夜淮安王幼子深夜擅闯巡检司,微臣没拦住,叫她将余锦棠带走,不过好在余大人通晓事理,连夜又将余锦棠送回了巡检司,此刻正押在牢中。” 钱章一时语塞,他怎么没听说把人送回去的事? 第131章 臭不要脸 移交证人的计划落空,钱章一时茫无头绪。 他下意识朝着前面的郭自贤看了一眼,想寻个提示,却对上了郭自贤冷冷的目光。 郭自贤爪牙众多,在朝堂之中盘根错节,宋卿时刚想上前,郭自贤一个眼神。 一位大人当即迈出一步,“据闻淮安王幼子与余家走得颇近,陆凌玖从巡检司带人走到底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他受人蒙蔽指使,恐怕尚待查清。” “此事简单,当堂对峙一番便是。” 陆凌玖昨夜办了件蠢事,大半夜把从巡检司里捞出来,兴高采烈地送到了余府,谁知余锦安二话不说又将人送了回去。 折腾半宿天都亮了,结果他连余晚之的面都没见着,今晨顺便入宫去太后处请安。 陆凌玖听宣前去正庆殿,他身无要职,不用上朝,上一次入殿还是万寿前随父觐见。 “陆凌玖。”建元帝搭着扶手上的龙头,“昨夜巡检司是怎么一回事?” 陆凌玖抱拳一揖,“皇上,昨夜我的确是从巡检司带走了余锦……” 乍然又忘了名字,陆凌玖顿了顿,说:“带走了余家四小姐,要打要罚,我陆凌玖都认了。” 建元帝双目微敛,看着适才说话的卢寺荣。 卢寺荣看向陆凌玖,“敢问小王爷,昨夜你从巡检司带走余锦棠,是不是因为余晚之?” 此问一出,沈让尘和余锦安同时皱眉。 这样的问法,只有一个答案,就陆凌玖那个脑子,哪知道这个问题是个陷阱,指定被人往坑里带。 果然,陆凌玖那个棒槌直接道:“我不是为了她,我还能是因为别人?” 卢寺荣心中一喜,“意思就是余晚之是女子,既无官职在身也不好出面,因而此事便你由你代劳?” 陆凌玖点头,“有何不可?” “我方才说什么?”卢寺荣扫过众人,“小王爷乃是受人蒙蔽代人行事。” 陆凌玖脑子是转得慢了些,却并非是傻子。 一听这话就觉得有些怪异。 “等等。”陆凌玖踱步过去,“你说谁蒙蔽我?” “难道不是余晚之?” 陆凌玖皱眉,神色不悦道:“谁跟你说她蒙蔽我了?” “你方才不是说带余锦棠出巡检司一事由你代劳?不是余晚之让你如此行事?” “你少他娘的断章取义!”陆凌玖骂道。 “你大胆。”钱章呵斥道:“竟敢当着圣上的面辱骂朝廷命官。” 陆凌玖假装没听见,看着卢寺荣说:“你当我是傻子么?我心悦余三小姐,上赶着替人分忧,有你什么事?我陆凌玖敢作敢当,有什么冲着我来,昨晚的事与她无关,也与余家无关。” 卢寺荣道:“小王爷先不要激动,我也是担心小王爷受人蒙蔽,咱们就事论事,难道不是三小姐借由你的爱慕之心,行挑唆之事,借由你——” 话还没说完,卢寺荣脚尖已经离地,殿中吸气声四起。 知道淮安王的小儿子是个混账东西,没曾想竟混到朝堂上来了。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陆凌玖拽着他的领子,提得卢寺荣脚尖离地。 领口勒紧了脖子,卢寺荣涨红了脸,两手抓着陆凌玖的手,双脚拼命挣扎着。 有大人上前劝阻,被陆凌玖一把推开。 他盯着卢寺荣说:“你给我好好说话,这张嘴长来做什么来了?诬陷同僚,竟连个柔弱的女子也不放过,堂堂朝廷命官你还要不要脸?” 余锦安没想到陆凌玖竟然这么虎,当着建元帝的面都敢打骂卢寺荣,但他懒得去劝,此举实在大快人心。 这闹得也太不像话了,建元帝上一次见朝堂闹成这样,还是他继位前两个兄弟当着先帝的面厮打起来。 “咳咳—— ”建元帝咳嗽了几声,殿前司当即上前阻拦陆凌玖。 “小王爷。” 仅一个称呼提醒,无需多言什么。 殿前司代表的是皇上的态度,陆凌玖胆子再大,也不能忤逆皇上。 “我虽没入朝堂,但你们这些人我可看得明白,无非是为了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说完,陆凌玖一松手,卢寺荣双脚落地,险些摔倒,踉跄两步被同僚扶住。 “皇上啊——!”卢寺荣当即扑倒在地,伏地痛哭道:“臣之心日月可鉴,皇上乃是臣的君父,臣所做的一切都是始于臣的一颗忠君之心呐!” “臭不要脸。”陆凌玖忍不住冷哼,“私欲罢了,扯什么天地日月的。” 卢寺荣哭声更振,“我入朝为官二十余年,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年我入朝时便发过重誓,为了臣的君父,我这条命豁出去不要也行,皇上若不信臣的赤胆忠心,不如我以死明志!” 陆凌玖:“那你倒是死一个看看去?” 殿上除了卢寺荣震天的哭喊声,还有朝臣的劝说和不屑的私语。 大殿之上闹得像西街的菜场,实在有失体统。 建元帝扶额,“今日所议何事?” 卢寺荣还在痛哭流涕。 徐则桉回道:“议昨日举子暴乱,以及是否存在科举舞弊二事。” 建元帝盯着卢寺荣,“既是议暴乱和科举舞弊,你揪着个女人不放是做什么?事情是因她而起?” 卢寺荣哪还敢哭,当即收声,以袖拭泪,偷偷观察着众人。 “科举舞弊是否有实证?”建元帝问。 钱章刚想开口,徐则桉已回道:“尚待查证。” 建元帝吊着精神看他们闹了这许久,已疲乏了,说:“既待查证,那就去查。” “皇上。”钱章出列道:“楚明霁就职巡检司,证人交由巡检司已是不妥,依微臣之见,当交由刑部处理。” 人群中不知是谁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多言,但众人都听见了。 钱章一不做二不休,继续道:“况且游远曾向工部尚书处投递名帖——” “一派胡言!”工部尚书楚茂沉声道:“我何时收过他的名帖?” 钱章道:“你没收过,令公子可是收过的,楚大人要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令公子,况且,我可是听说令公子在永宁街开的那家店,可是有余家的股,于情于理都该避险。” 绕来绕去,闹这么半天,无非是想把人移交到刑部。 郭自贤在刑部一手遮天,人送进去,重刑之下出来的口供能有几分真假,尚未可知。 “那就……” 众臣听建元帝开口,纷纷收声。 只听建元帝道:“此案便交由刑部主审核吧。” 徐则桉:“皇上!” …… 第132章 自我攻略 日头已经高升,今日散朝的时间有些晚了。 “三小姐别急。”澹风劝说道:“应当就快出来了,朝上事多便会议久一些。” “嗯,无碍。” 车帘半挂着,余晚之看着宫门的方向。 又过了许久,总算看见朝臣陆陆续续出来。 陆凌玖黑沉着脸大步走在前面,出了宫门就翻身上马。 刚跑出几步,便看见澹风旁边的马车,车辕上坐着他熟悉的余晚之那个小厮。 陆凌玖下了马,大步走过去,“你来等你兄长?” 余晚之颔首,“是。” “昨夜……”陆凌玖踌躇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昨夜是好心,没想到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不过你放心,今日在朝堂上我都说清楚了,那卢寺荣揪着你不放,要不是在朝堂上,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陆凌玖挥了下拳头,“你是没看见,那卢寺荣一把年纪倚老卖老,在朝堂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一个君父,他也不照照镜子,他那一脸褶子比皇上还深,还好意思喊君父。” 余晚之原本还情绪紧张,也不由被陆凌玖逗得笑了出来。 沈让尘和余锦安走出宫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陆凌玖靠着马车和车上的余晚之在说些什么,帘下一角露出余晚之含笑的侧脸。 沈让尘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他表情若常,脚下的步子却缓了些。 余锦安两步便超出他大半个身位,回头看了眼沈让尘,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旋即了然。 浓云久积不下,压得天阴沉沉的。 陆凌玖心情却颇好,还在说那卢寺荣的事,学得绘声绘色。 “下朝都要人搀,不过流几滴马尿,还当他流的是血呢。” 陆凌玖目光一转,正好看见卢寺荣由人搀扶着走出来,他抬手一指,“你瞧,我说的没错吧,从宫里装到宫外。” 余晚之扫了眼他指的方向,却意外地看见了沈让尘和余锦安,两人相对站着没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我二哥出来了,小王爷早些回府。” 余晚之掀帘下了马车,快步朝着两人走去,陆凌玖看着她的背影,讪讪地揉了揉后颈。 隔了还有些距离,余晚之便喊:“兄长。” 余锦安收了话,转头道:“你不用来的,没什么事。” “怎么样了?”余晚之走过去。 宫门口来往都是朝臣,不由多看几人几眼。 “上车再说吧。”余锦安道。 余锦安请沈让尘先上了马车,自己紧随其后,在车辕上朝余晚之伸手,想拉她上来。 余晚之刚伸出手,余光里少年在不远处站得笔直,她又收回手,朝着陆凌玖走去。 陆凌玖眼睛一亮,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意。 余晚之心中乍然翻涌出些酸涩来,少年的赤诚本该被珍惜,但她终究是还不起同样的感情。 “小王爷。” “你要说什么?”陆凌玖问。 余晚之想了想,说:“正值多事之秋,一个不小心就要被牵扯进来,入局的人越多局面就越乱,汴京终究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不如先回封地。” “我才不走。”陆凌玖道:“正是因为多事之秋我才不能走,我得护着你呀,你…… ” 陆凌玖垂着头,鹿皮靴在地上蹍了蹍,又拿眼偷瞟她,“你是不是……担心我呀?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我是男人嘛,大丈夫哪能遇见事就躲。” 这人没法沟通了。 余晚之吐了口气,沉着脸转身走了。 陆凌玖也没往前追,马车都不见影儿了,他还站在原地自顾乐呵。 天上总算飘下些细雨。 小厮几次想要开口提醒,都被陆凌玖的一脸喜色给挡了回来。 冷雨落在脸上,陆凌玖总算回神,抬头看了眼天,让小厮牵了马过来。 陆凌玖翻上马背,也不急着走,在细雨中慢行。 “墩子。”他侧头看着小厮,“你方才听见没?三小姐关心我呢。” 小厮干笑,“是是是。” 陆凌玖又道:“嘿嘿,我问她是不是关心我,她还害羞了,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小厮欲言又止,“其实…… ” “我就不该当场拆穿她。”陆凌玖“啧”了一声,说:“姑娘家皮薄,我当众问出那样的话,她自然不好回答。” 小厮:“其实…… ” 陆凌玖看他一眼,“你不用说,我都明白的,常言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昨晚的事我虽是做错了,但是我的心是好心,三小姐一定是看见了我的赤诚之心。” 陆凌玖越说越高兴,鞭子一扬,打马走了。 …… 春雨淅淅沥沥,马车内坐了三个人,就显得有些逼仄。 沈让尘坐在余晚之对面,他人高腿长,膝盖都快触碰到余晚之的腿。 余晚之忍不住问:“二公子不用避嫌吗?” 当着众大臣的面上余家的马车,不知那些人又会在背后编排什么。 “还避什么嫌。”余锦安说道:“我早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沈党,今日朝上皇上已下旨,我和楚明霁停职待查,让尘没受波及,只因他们目前没有证据,应该说还没做出伪证。” 余晚之不由看了余锦安一眼。 这才多长时间,已从二公子、沈大人这样的称呼变成了让尘。 余锦安:“只是……” “怎么了?”余晚之问道。 沈让尘接话,“皇上原本要将此案交由刑部主审核,朝上争执不下,最终定为三司会审。” “也就是说,郭自贤也能横插一手了。” “有都察院盯着,他们应该也不敢屈打成招吧。”余锦安道:“只是锦棠要移交到刑部,就不好照看了。” “锦棠倒不用担心,她是女子又是官眷,他们不会动刑。” 余晚之想了想,继续说:“现在该担心的是游远,此人会不会倒戈,他的伪证亦能成为钉死兄长的铁证。” 第133章 证人 今日在朝堂上虽说已将案子移交由三司会审,但郭自贤的表情没有半分松快。 丫鬟入内奉茶,随即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你不是那样沉不住气的人。”郭自贤说。 他指的是今日在殿上宋卿时险些开口驳斥覃卫一事。 宋卿时敛眸,依旧是那般神情寡淡,“我见无人开口,我们险些被覃卫压住势头。” 郭自贤看着宋卿时,他是真欣赏这个年轻人,长江后浪推前浪,假以时日,来日的宋卿时未必不会超过今日的郭自贤。 “罢了。”郭自贤摆手,他尝了口茶,这才说:“幸好你没有开口,钱章当年因直谏遭贬谪,并非是因为被皇上厌弃,而是因为九五至尊的权威不容有损,贬谪钱章不过是皇上为了杀鸡儆猴。” 宋卿时颔首,“是我冲动了。” “钱章在皇上眼中仍旧是敢于谏言的直臣,由他开口才是直谏,你若开口,可信度减半。” 郭自贤话锋一转,问:“找到那人没有?” 宋卿时眸光微微一动,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此人送完拜帖就躲起来,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郭自贤眸光一冷,“必须得找到此人,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宋卿时说:“人移交到刑部,只要拿到供词,那人也无足轻重了。” “话虽是这样说,但仍需做两手准备。”郭自贤道:“人我已安排下去,案子要快审,善后也要妥善处理干净,否则我这心里不踏实。” 宋卿时搁了茶盏,说:“我看今日皇上的态度,似乎是要保沈让尘?” 郭自贤面色凝重,“没错,皇上的态度很明显,仪妃虽无所出,仍旧盛宠不衰。” 他轻拍几案,“此事我不该扯上沈让尘,主要是皇上病笃,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我太心急了。” …… 建元帝靠在软枕上,仪妃在御前侍疾,却不是听闻朝堂之事来探口风的,而是建元帝亲召。 “科举舞弊一事,你怎么看?”建元帝问。 仪妃喂完最后一口药,用帕子拭了拭建元帝的唇角,明眸一斜,说:“皇上先说是在试探我还是什么,我才好回答。” 建元帝一笑,不禁咳嗽了几声,“朕就是……咳咳……” 仪妃拍抚着他的后背,“皇上急什么,慢慢说。” 建元帝咳了一会儿,总算顺过气,拉着仪妃的手,“朕就中意你这性子,不弯不绕,那帮朝臣跟朕耍心眼,若是到了后宫还不能放松,那就太累了,幸好……幸好朕还有你。” “皇上信他吗?”仪妃问。 建元帝知道她指的是谁,只说:“不论信不信朕都得保他,保他便是保你。” 仪妃看着建元帝的脸。 她入宫那年建元帝刚登基,正值盛年,如今十余年过去,建元帝脸上除了皱纹还有深重的病态,这位帝王才四十多岁,身体已走向了末年。 相伴十余载,他们之间从未言爱,但她十来年盛宠不衰,建元帝对她是极好的。 建元帝看着她明媚依旧的脸,还有红了的眼眶,手上握紧,“朕的一生,太短了。” “胡说。”沈明仪说:“太医不是说了么,切勿太过操心。” 建元帝摇头,“为了避免兄弟相争,朕承了先帝留下的口谕,迟迟不立太子,可你看看他们,朕一病,一个个的都坐不住了。” 仪妃道:“有人为了权势丢了良心,也有人视权势如浮云,权势于让尘而言,是枷锁。” 若不是为了沈家,沈让尘不会回来。 建元帝病笃意味着新旧权的更迭,仪妃无所出,建元帝一旦驾崩,沈家必遭倾轧,沈家需要一根梁撑起来,沈让尘便是那根梁。 建元帝未置可否,“朕在这个位置坐了十三年,朕有朕的难处。” 他自认不是昏君,他难道不想整顿朝纲肃清朝野吗? 只是坐上这个位置越久,越明白身为帝王的难处,明知有的人满手赃污,却不得不留。 这世上有黑即有白,有人去做干净的事,但脏事也得有人去做,这便是帝王的制衡之术。 …… 案子移交,几日下来,三司也苦不堪言。 好多天都没审出个结果,学子也慌了,更是笃信了官官相护,成批跪于宫门外,要求彻查科举舞弊。 余锦安和楚明霁停职待查,期间都察院喊余锦安过去问话,路上被学子掀了轿子,头都摔破了,还是巡检司的人拦了下来,否则指不定闹出什么事。 很显然学子之中有人在挑唆,想要推进案子进度。 双方胶着,正一筹莫展时,澹风带回了好消息。 当初给楚明霁送帖子的那名冒充游远小厮的人找到了,人就关在皇上赏给沈让尘的府邸。 那宅子是从前的郡王府,后来那一脉没落了,宅子荒废了好些年,到沈让尘手中后单是修葺就花了不少银子。 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离楚府近,楚明霁被停职待查,等闲出不了府,却可越墙而过。 “人就在里面。”澹风推开门。 沈让尘跨入房中,见角落里缩着个人,手脚都被捆住。 见人进来,那人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是有话要说。 澹风走近,抬起那人的下巴,“楚大人看看,可是此人?” 楚明霁从沈让尘身后探头看了看,不大确认地说:“好像……是吧。” “到底是还是不是?”沈让尘道。 此人和张贴出去找人的画像有五分像。 “像是,又不像是。”楚明霁说:“一个小厮,我当时哪注意到那么多,就是凭着印象画的,能有五分像就不错了。” 沈让尘一时无言。 澹风扯掉那人嘴里的布条,“把你之前说的再说一遍。” “是是是。”那人拼命点头。 “我叫周权,家住汴京崇化坊,有人指使我假扮游远的小厮给楚大人送信,原是要送给楚茂楚大人的,只可惜我守了一天也没见着楚大人,只好送给了小楚大人。” 照此说来,原本的目标是工部尚书楚茂,阴差阳错才落在楚明霁头上,兴许对方就是奔着两家的关系,楚家出事,沈让尘必会出手。 “继续说。”澹风道。 第134章 一筹莫展 周权说话十分流利,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沈让尘边听边对照澹风手中的口供,此人所言和他画押的口供毫无二致。 看似柳暗花明,实则不得不引人深思。 人找到得太容易了,像是有人刻意留下线索,故意指引着他们找到此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另一个计谋。 澹风道:“公子,他招得太容易,我怕有问题。” “公子!”周权扑过去抓沈让尘的衣摆,还没碰到就被澹风一脚踢开。 周权跪稳,“公子,我痛快招只是为了活命啊,他们要杀人灭口,我才不得不另寻出路。” 沈让尘垂眸看着地上的周权,“前面巡检司将汴京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抓到你,有人在帮你躲藏。” 这话根本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周权一听,眸光多少有些躲闪的意味。 澹风抬脚踹翻周权,踩着他的胸口冷斥道:“死到临头了还不说实话,你信不信只要将你扔出去,多的是人想要你的命。” “我信我信。”周权慌忙道:“是有人帮我没错,但问题是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我送完信就被人追杀,之后有人把我带走关起来了,我也是才被放出来。” 沈让尘面色凝重,澹风拿着供词说:“这份供词上只提及了崔成,他虽是郭党,但没有直接证据指向郭自贤。” “这种小喽啰,郭自贤又岂会亲自出马。”沈让尘道。 “这份供词只能把楚明霁摘出去,对余锦安而言却没什么作用,翰林司官和余府丫鬟指认余锦安的供词还摆在那里。” …… 天还未亮,百官在宫门前下车步行入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候入殿。 沈让尘走在前面,徐则桉加快两步,两人并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昨夜,游远招了。” 见徐则桉面色有异,沈让尘便知情况不好,“都招了些什么?” 徐则桉眉间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他指认了余锦安,游远称自己与余锦棠情投意合,已与其私定终身,余锦安拗不过妹妹,却也不想让余锦棠嫁给一个举子,于是铤而走险偷盗试卷给游远,替他铺路。” “一派胡言。”沈让尘的脸色已经黑透了,“还招了些什么?仅仅拉下一个余锦安,他们哪里会满足?” 徐则桉道:“没错,游远还指认了楚明霁,说私下与他有交流,说他给楚明霁送了银子,楚明霁答应为他引荐他父亲。” “他一个穷书生,哪来的银子?” “说是余家给的。”徐则桉说:“我看过口供,口供完整,没有留破绽。” 还是三月末,晨风已带了些温度, 沈让尘沉吟片刻,“他们对游远用刑了?” 徐则桉点了点头,“游远有功名在身,岂能动私刑,此事我必然要弹劾刑部,不过郭自贤肯定会找个人把罪责揽下来,屈打成招的事不少见,刑部向来都是这么处理的。” 下面的人为了审案私自用刑,只要不一口咬定是上面的吩咐,就扯不到郭自贤头上,无非是一个不察或是疏于管理的罪过,动不了其根本。 他们刚找到一个证人,游远便招了,他们手中的人就成了废子。 有了游远的供词,假小厮周权的供词就毫无用处,郭党甚至可以反过来说,是他们为了给楚明霁和余锦安脱罪而伪造的证人。 游远昨夜招供,今日的朝堂上,郭党必然会发难,而他们眼下一筹莫展。 沈让尘道:“眼下没有别的证据,只能从屈打成招入手。” 殿门大开,百官入殿。 朝上气氛阴沉,刑部呈上供词给建元帝过目。 刑部尚书郭自贤道:“游远已招,所言供词与翰林司官和余府丫鬟的口供正好吻合,确为余锦安科举舞弊,盗窃春闱考题给游远。” 建元帝扫过下方,供词上所指认的两人停职待查,不在朝堂。 钱章出列,“皇上,臣请皇上下令即刻缉拿二人归案。” “未免太过心急了吧。”徐则安朝上一揖,说:“皇上,臣收到消息,刑部对游远自私动刑,有屈打成招之嫌,仅凭一纸真假难辨的供词,恐怕难以服众。” 钱章冷哼,“白纸黑字的供词,到了左都御史口中就成了真假难辨,恐怕有失偏颇吧。” 徐则桉道:“既给了游远开口的机会,又为何不能给余锦安开口的机会。” “没说不让开口,等人下了大狱,该交代的都得交代。” 建元帝沉吟片刻,忽然问:“沈卿,你怎么看?” 沈让尘踏出一步,揖了揖,说:“游远受刑,供词是否为屈打成招暂不可究,疑罪从无,停职乃待查,可若直接下狱便是认可了游远的供词,的确有失偏颇。” 钱章正想出言驳斥,又听沈让尘继续说:“但不少学子尚守在宫门外,此事也不能不给个交代,事已至此,不如召余锦安与楚明霁入宫殿审,是为皇恩浩荡。” “臣以为此举不妥。”郭自贤道:“供词既在,余锦安和楚明霁皆为罪臣,怎配上殿。” 沈让尘看向郭自贤,气定神闲道:“听郭大人的意思,刑部用一张屈打成招的供词便能直接给朝廷命官定罪了,那还要都察院和大理寺做什么?刑部把三司的活全做了,郭大人身兼数职,实在辛苦。” “你—— ”郭自贤气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同样的话,我还给郭大人。”沈让尘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总得给人一个开口的机会,还是说,你们刑部害怕他们开口?” 沈让尘句句话都咄咄逼人,说到这份上了,郭自贤再不愿,也不能继续阻止,否则就显得他们心虚。 出宫宣旨不过片刻的事,余锦安因在停职期间,入殿时未着官服。 “参见皇上。”余锦安伏地。 建元帝将手一挥,太监总管拿着供词下去递给余锦安。 皇上没有发话,余锦安不能起身,跪着快速将游远的供词看完,交还给太监总管。 建元帝道:“你怎么说?” 余锦安背脊挺直,不卑不亢道:“臣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第135章 当庭翻供 建元帝皱了下眉,“数人的供词皆指向你,你又该作何解释?” 余锦安面不改色,“臣不曾做过,乃是有人栽赃陷害。” “那游远已经招了,你还想狡辩?”钱章怒目圆睁。 余锦安转头看向他,“不能仅凭他一言,我要求与游远当面对质。” 钱章道:“白纸黑字有什么好对质的,对质也不过是把供词上的话再说一遍。” “既不让对质,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是铁了心要给我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伪证什么的早已准备妥当,恐怕只差一口薄棺了吧。” 余锦安冷笑,继续说:“诸位到底在怕什么?是游远招供之后已‘被人畏罪自杀’,上不了殿,还是担心他当庭翻供?” “你信口雌黄!”卢寺荣厉声道:“罪人游远业已招供,他岂配上殿。” “上不上殿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由皇上说了算了。”余锦安伏地道:“臣感念皇恩,皇上既许我自辩,还请皇上恩准,许臣与游远当庭对质。” 余锦棠坐立难安,几次想要下车都被余晚之拉了回来。 她在刑部关了几日,除了承认自己打人,其余的一问三不知,刑部不能对她动刑,只好放了人,已于两日前回家。 今日在家中听闻游远已经招供,皇上宣余锦安入殿子辩,余晚之和余锦棠也一同过来。 宫门口跪了数名学子,民怨沸腾,科举舞弊案一日拿不出个结果,学子们便一日不退。 忽然,人群中喧哗起来,夹杂着义愤填膺的怒骂声。 余晚之挑开车帘,看见囚车驶来,学子们追着囚车唾骂,脱下鞋扔向囚车。 “是,是游远!”余锦棠颤声道。 她动作飞快,余晚之一个不留神,余锦棠已下了马车,提着裙子朝着囚车奔去。 刑部的差吏押着游远下了囚车,他身上的囚服已经换过,只从刑部到宫门的距离,身上又有血浸出来。 游远戴着颈枷,每走一步都是锁链的锒铛声,一只腿瘸着,半走半拖。 宫门近在眼前,游远举目望向前方,原以为他此生面圣应当是殿试或是传胪唱名仪式上,没想到却是以罪人的身份面圣。 “等会儿殿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应该明白。”差吏低声警告,“否则,你这条命不保。” 游远点了点头,瘸着腿往前走。 “游远——” 那声音似曾相识,却没有记忆中的轻快,游远倏地顿住了脚步。 余锦棠冲上前,被刑部的差吏拦住去路,差吏刚要推余锦棠,后面传来一声冷斥。 “你敢!”余晚之一脸清寒,“我兄长尚未定罪,我余家还有人,你敢碰她一下试试。” 明明是个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子,差吏却不由被她通身的气势震慑了一下,犹豫了片刻,说:“游远是要犯,不能再上前了。” 两人中间搁着差吏,余锦棠即便伸直了手,也抓不到游远。 “游远,你为什么要这样?”余锦棠早就泪流满面,“我余家哪有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害我兄长?” 游远羞愧垂眸,往前又走了两步。 “我还……我还帮你打过架的,”余锦棠哽咽道:“我还以为你是好人。” 分明已是暖春三月,可游远只觉得浑身发寒。 他忍不住回头,立刻被差吏推着往前,他一个踉跄,腿骨受刑的地方钻心的疼。 “这位大哥,我只说几句话,你若不给我机会说,那到了殿上我也不会开口。” 差吏斟酌一番,警惕地看着他,低声道:“你知道该说什么。” 游远点头,他回过身,看着被侍卫挡住的余锦棠。 “四小姐。”游远想朝她作揖,可双手也被缚在颈枷上,“我游远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还望四小姐保重。” “你对不起的岂止是我!”余锦棠痛骂道:“你陷害我兄长,我兄长哪里对不住你?” 游远别开脸,“我游远不值当让四小姐为我哭。” “我才不是为你哭!我是后悔为你打架,我曾那么相信你是好人!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余锦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余晚之揽着她的肩,对上了游远的视线。 游远朝她微微颔首,转过身,听见余锦棠大喊了一声“懦夫”,那两个字让人钻心的疼,他却笑了起来。 我不是懦夫,他在心里说。 …… 玉宇瑶阶,金殿高耸,这是大楚权势的最中心。 罪人不能入殿,游远挺直了背脊,在殿门口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众臣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不禁皱眉,囚衣多处渗出血迹,可见的确是受过重刑。 纵然是囚衣、颈枷加身,年轻人依旧肩背挺直,如松如竹。 沈让尘皱了皱眉,脑中一根轻轻弦拨动了一下。 按理说这样的人,应当是坚刚不屈、百折不挠,却终究抵不过重刑。 郭自贤道:“堂下何人?” 游远俯身,重枷“哐”一下敲在地上,“罪人游远,逢州人士,建元一十二年乡试亚魁1。” “你既自称罪人,便是对自己的罪责供认不讳。”郭自贤严肃道道。 游远抿紧的双唇,眼神中透着一股子倔强不屈,“草民有罪……” 余锦安心已经提了起来。 郭党既然要陷害他,不会毫无准备,现在三方供词都已到位,游远和做假供的余府丫鬟的供词也能串联起来,等同于将他钉死。 对质不过是证词存疑,希望能在对质中找到突破口。 郭自贤拿着供词上前,展开在游远面前,“游远,你可看清楚,这份供词可是你亲手所书?” 游远目光扫过供词,那上面的确是他的笔迹,道:“是我亲手所书,亦是我亲自画押。” 郭自贤松了口气,满意地将供词呈上去,又道:“游远,将你于刑部所供之事,如实讲来。” 游远望向龙座,朗声道:“亲手所书,亲自画押,却非事实!” 轰的一声,一句话如惊雷般在殿中炸开。 殿审多年不遇,一遇便是当殿翻供。 建元帝撑着腿倾身,却没有说话。 “大胆刁民!”郭自贤瞪大双目,冷喝一声,“大殿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供状上可是你自己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 1乡试第六名为亚魁 第136章 告御状 游远正色道:“重刑之下必多冤狱,草民若不认罪,能否活着走出刑部还是个未知数。” “一派胡言!”郭自贤转向建元帝,“皇上,此人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对后语,依臣之见,应当押入大牢再行审问。” “郭大人。”沈让尘盯住郭自贤,“既是殿审,何不让他把话说完再行辨别真假。” 郭自贤头上已冒出了细汗。 他在刑部大牢中见过游远,受刑时痛哭流涕,百般求饶,分明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可眼前的年轻人分明还是那个人,周身的气度却完全变了。 游远知道时间宝贵,能容他说话的时间不多。 他道:“草民从未作弊,会试之前甚至从未与余大人私下见过,会试试题也是与其他举子一样,在会试当日所见,作弊一事纯粹是子虚乌有。” 郭自贤目光凌厉,“你说你自己从未作弊,我们却查过你的试卷,你今年二十有五,乡试考了三次,整整九年才险过,一个乡试两次落榜的考生,第三次乡试仅以第六名中举,乡试与会试答题却大相径庭,你如何能在会试中突飞猛进?难道你要说如有神助?” 郭自贤咄咄逼人,“到底是如有神助,还是如有人助!” “草民只说未曾作弊,却没说没有科举舞弊。”游远不卑不亢,朗声道:“皇上,草民要告御状!”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 “大胆游远,你这是藐视圣上!”钱章斥道。 建元帝抬起手扶着龙椅,“你可知,告御状要先受笞刑?” “草民知道。”游远一下抬起头,可颈枷太重了。 “你要告谁?” “草民不知该告谁,也不知该从何告起。” 殿中议论纷纷。 游远就在这议论声中说道:“若非要论告什么,草民要告整个科举,科举舞弊从乡试开始,我两届乡试落榜,并非是因为我才疏学浅,而是因为冒头而连续两届均被人调换了试卷,换人顶替了我原本的位置。” 殿中一时间寂然无声。 游远继续说:“我数次去州府衙门状告乡试考官舞弊,只因乡试由天子钦命的主考官主持,官官相护,致我状告无门,我曾四次受杖刑后被赶出府衙,到去年第三次乡试,我不得已为求稳妥才藏锋敛锐,后以亚魁中举。” “我原想于殿试面见皇上时状告此事,却没曾想天子脚下仍有人徇私舞弊,我因会试冒头而被构陷,皇上!中兴以人才为本,得贤者昌,可科举已从底下开始坏了,又如何为君选拔贤才!” “我游远愿受笞刑,死不足惜,我不过是为天下学子抱薪者,若我一命能为后来者开路,我便,不算枉死!” 游远伏低身子,低声道:“我不是懦夫。” 那句话没有人听见,仿佛只是他的自陈。 余锦安目不转睛地盯着跪于大殿门口的年轻人。 晨曦从他背后照入,如同在他背后燃起了一团火。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入宫前余晚之再三叮嘱的那句话。 她说势必要与游远当面对质。 没有什么对质,只有给一个寒窗苦读,却投告无门的青年一次说话的机会。 建元帝久久不言。 “我看此人分明是一派胡言。”钱章道:“乡试两次落榜,便赖在被人调换试卷上,不过是他找借口给自己作弊一事脱罪。” 沈让尘道:“此事好确认,是胸无点墨还是满腹经纶,一试便知。” 钱章胡须微抖,肃声道:“即便是试,也不能证明乡试有人调换试卷。” “所以才需要查。”沈让尘说。 钱章一时语塞,下意识瞥了一眼郭自贤,脑中有了想法。 “此人供词颠三倒四,的确需要再审。” 郭自贤出列,“皇上,此案时间紧迫,臣定将亲审——” “不合适吧。”徐则安道:“刑部既动用过私刑,难保没有第二次,若次次都屈打成招,这案子怕是也见不到真相了,况且我看游远未必能撑到第二次用刑。” 郭自贤刚想说话,却见建元帝微微颔首,这便是认可了徐则桉的说法,他再说什么也无用。 “刑部剔除,此案交由大理寺,游远状告科举舞弊一事,便交由都察院主审。” 建元帝忽然觉得有些累。 那些大臣在他眼皮子底下争权夺利,而天下太大,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比这里还要脏。 …… 余锦棠哭得累了,她伏在余晚之腿上,“阿姐。” “嗯?”余晚之垂眸看她。 “游远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知道。”余晚之说。 宫门大开,百官依次退朝。 余晚之下了马车,看见余锦安和沈让尘缓慢走来,有惊无险,两人的的表情却那样沉重。 “晚之,游远当庭翻供,状告科举舞弊。”余锦安将今日殿上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 余晚之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你早知今日的结果?”余锦安问。 余晚之摇了摇头。 其实在学子暴乱的当夜,她曾在巡检司见过游远。 她与余锦棠交谈之后离开,经过了游远的牢房。 那名如松如竹的年轻人隔着牢门对她一拜,别无所求,只求他日余大人能给他一次自辩的机会。 余晚之曾问他为何不求旁人却要来求她一名女子,游远说因他孤军奋战无人可求,而有一位姑娘曾说她阿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那样天真的话,他竟也信了。 直到今日听说游远已经招供,余晚之才隐约察觉到那名年轻人想要做什么。 余锦安叹了口气,说:“我似乎知道祖父为何要做一名御史了。” 这天底下有肃不清的不正之风。 有人投诉无门含冤而死,也有人拼尽一切只搏朗朗乾坤。 游远似乎早就想好了他自己要走的路,前路那样艰难,甚至有可能没有开口的机会,不过是用一条命去搏那一线的生机。 而他搏赢了。 宫门口又有大臣陆续走出来。 余晚之在余光里看见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那人在宫门前站定,遥遥地看过来,不知看的是她还是旁人。 余晚之忽然就想起了那夜宋卿时说过的话。 他要去寻他的“道”。 这一刻,她忽然就释怀了,诸如游远,诸如宋卿时,他们有舍命也要走的路。 第137章 分忧 余晚之望着伫立于宫门前的人,心思一转,忽然问:“二公子,我听闻已找到了那名假扮游远小厮的人。” “没错。”沈让尘说:“只是人找到得太过凑巧,尚存疑点。”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还有未知的同路人?”余晚之转头看向沈让尘。 沈让尘默然片刻。 若是同路人的暗中帮助,找到此人便是合理,也能与假扮小厮的周权的口供对上号。 那人既能准确地找到周权并藏匿起来,须得事先知晓周权有问题,简而言之,那人事先就知晓了假扮小厮的计划。 除了本身设计之人和其同党,又有谁能知晓呢? “你是说……”沈让尘顿了顿,他看向余晚之,无声地交流,从她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郭党之中出了内奸,而这名内奸,在暗中帮助他们。 只是,那人会是谁呢? 分明还是晴天,远天一声惊雷忽至,风卷浓云,艳阳很快便被遮蔽起来。 几人分别上了马车,宋卿时于宫门口听郭自贤说了几句,待郭自贤走了,他才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只是走了几步,他便顿了一下,眉心一蹙,沉声道:“谁让你带她来的!” 薛辛垂首道:“是夫人非要来,我拦不住。” 宋卿时沉了口气,坐上马车,江晚之坐在马车里,正谨慎地看着他。 “我,我就是来接你。” 宋卿时无端烦躁,“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不能回府,我让薛辛送你回去。” 江晚之点了点头,安静地坐着。 自回了宋府,她已不似之前那般动辄发怒打砸物件,她已学会了如何做一个正常人。 待在宋卿时身边让她觉得安全踏实,她知道,他是对她好的。 只是她脑中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她在这里等候的时候,看见了余晚之。 看见她厉声呵斥差吏,看见余锦棠依靠着她,也看见了余锦安与她交谈。 为什么?江晚之在心中想,为什么从前不喜欢自己的人,如今却会喜欢她? 江晚之收回思绪,看着宋卿时,“宋郎。” “怎么了?”宋卿时转头看着她。 “你……”江晚之犹豫了一下,问:“你希望我回到从前那样吗?” 宋卿时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敛眸道:“你就是你,不论变成什么样都是。” 江晚之盯着自己的手想,她该为这样的回答而高兴,可是为什么却笑不出来呢? 是因为他让她习字看书?还是他教她弈棋?这所有的一切,是从前的“江晚之”的习惯,而不是如今的她。 所以,他还是希望她变回从前的吧? …… 殿审那日便是最后的一场春雨,今年是早立夏年,还没到四月便已立夏了。 立夏那日下了一场雨,俗话说立夏滴一点,穷人抱大碗,意味着今年多半是个丰收年。 夜深了,主院还亮着灯,陆凌玖在房中来回踱步,不时朝着门口看一眼,直到小厮进院,不等人入内,他便急忙走出房门。 “怎么样?打听出来了吗?” 墩子一脸喜色,“打听出来了,余大人已经回府了,想必官复原职的旨意应该就快到了吧,还有那举人游远……” “他关我什么事。”陆凌玖打断道,没继续听下去,“饿了,让人传宵夜。” 不多时,丫鬟端着托盘入内,奉上宵夜。 “公子,今日厨房做的翠盅银针。” 那丫鬟声音清脆,陆凌玖看了一眼,此人有些面熟,想了想才记起是那夜他在巷子里救下的那个孤女,余晚之还因此夸他宅心仁厚来着。 “你叫什么来着?”陆凌玖闲来问了一句。 丫鬟道:“奴婢林兰。” “哦。”陆凌玖颔首。 想起余晚之,心中又半忧半喜。 大理寺查案的这段日子,余府闭门谢客,他去了几次都被拦了回来,而沈让尘却是去了两次,只因他去转达案件进展。 明白差个小厮去就能转达的事,沈让尘非要亲自上门,不过也对,要是换成他自己,他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陆凌玖边吃边想,碗都干了,他还拿个勺在碗里空舀。 墩子早就见怪不怪了,自打自家小王爷放话说要娶余三小姐之后,时不时就得来一场魂不守舍。 墩子没提醒陆凌玖,对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下去。 丫鬟点了点头,上前道:“小王爷,奴婢把碗收了吧。” 墩子:“……”她看不懂我的眼神。 陆凌玖回神,扔开碗往椅子里一靠,吃饱喝足又开始烦躁起来,翘着腿一个劲地抖。 丫鬟将碗收好,又取出一方帕子给陆凌玖拭手,说:“奴婢多言,公子可是在为余三小姐发愁?” 陆凌玖抖腿的动作一停,“你怎么知道?” “府上下人都知道,奴婢自然也知道。”丫鬟说:“奴婢倒是有一点浅薄的见解,不知能否为小王爷分忧。” 听了也少不了二两肉。 陆凌玖放下腿,看着丫鬟,“什么见解?” 丫鬟温声细语,“奴婢是女子,对女子心思的了解,应该比小王爷略微多上那么一些。三小姐既因您救人而夸赞过,想必三小姐是很欣赏小王爷的侠肝义胆。” 陆凌玖捏着骨节缓缓点头,又听丫鬟继续说。 “那小王爷不如投其所好,若能在三小姐遇到困难时伸出援手,想必定会令人铭记于心。” 话虽简单,陆凌玖也明白这个道理。 沈让尘在余晚之嫂嫂难产之时雪中送炭,还得了她一个亲手送的红鸡蛋呢,他那份还是他自个儿去讨的。 可是援助之手陆凌玖也不是没伸过。 伸出去大半夜把余锦那什么,余四从巡检司揪起来,路上跑了个来回,又把人送回了巡检司,差点帮了倒忙。 又让他上哪儿再去找能让他伸出援手的机会? 丫鬟看出了他的困扰,说:“小王爷是在忧心没找到帮忙的机会?” 陆凌玖瞥了她一眼,“你有办法?” 丫鬟道:“办法是有,不过不是什么好办法。” “说来听听。” “是。”丫鬟屈身道:“没有机会,可以制造机会,若三小姐在街上遇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小王爷再趁机上去英雄救美,患难的真情必然会令人铭记于心。” 第138章 断臂求生 陆凌玖眉心紧紧皱起,“你是让我弄点人去假装欺负她,再上去假装英雄救美?” 丫鬟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壮着胆子说:“非常时期,非常——” “非常个屁!”陆凌玖冷声打断。 丫鬟膝一软,扑通一下跪地。 陆凌玖起身,冷眸看着那丫鬟,“你自个儿遇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还要寻死觅活,却想着让旁人也遇上。”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林兰瑟瑟发抖,“奴婢的意思是让人假扮。” 陆凌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些污七糟八的人,也配去她跟前晃污她眼?你以为她和你一样?” 林兰伏在地上,“奴婢错了,小王爷饶命。” 陆凌玖看着他就烦,摆了摆手,“滚出去。” 丫鬟爬起来,倒退着出了门。 陆凌玖想了想,又说:“赶紧把她弄别的院子去,干什么都行,别在我跟前晃,看着就烦。” …… 科举舞弊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都察院和大理寺大刀阔斧,案子查得急,负责春闱的官员直接拿了十来人,还有历年负责乡试的考官也要查。 这是个大案,非一朝一夕便能查清。 余锦安接受都察院和大理寺审查之后便回家禁足,案子没查清之前,不得随意出府。 沈让尘还有些事要去余府一趟,谁知刚走出院,便碰上了要出门的国公夫人。 “你要出去?” 沈让尘颔首,“是。” “去余府?” “……”沈让尘:“是。” 立夏之后天开始热起来,国公夫人拿团扇挡着眉梢看了眼天,这会儿日头有些晒了。 “我也要去余府看晚之,顺便送点东西过去,你要去那就帮我带去吧。” 沈让尘躬身一揖,“是,母亲。” 国公夫人撇了下唇,没说话。 沈让尘微微侧头,吩咐既白,“让人把东西搬上马车。” 又道:“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国公夫人摇着扇,看着沈让尘又朝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那儿子告退。” “你看看他。”国公夫人拿扇指着他的背影,“哪像是母子,和我一点都不亲近。” 嬷嬷笑道:“公子小时候就是这样,这么些年都不在身边,长大了哪还能亲近。” 国公夫人委屈道:“别家的孩子都和娘亲近。” “那别家的孩子还不如公子出息呢。”嬷嬷说:“公子是尊敬夫人,您就别挑刺了。” 马车就停在国公府门口。 沈让尘提了袍子踩上去,刚掀开车帘,便呆立在了那里。 他看着占据了大半个马车的大缸,好一会儿才回头问:“这是什么?” 既白回头看了一眼,说:“这是夫人让带的礼呀,说是有几尾新鲜的鳜鱼,送去给三小姐和余少夫人炖汤喝,补一补身子。” “送鱼你放马车上?” “不是公子让搬上来的么?”既白一脸无辜。 沈让尘:“……” “那要不,我再重新安排一辆?” “罢了。”沈让尘躬身入内,侧着身子从夹缝中过去,坐到了后面。 若让沈让尘说出此生觉得最为难堪的事,约莫就是此事了。 和大缸一同坐马车,还不算难堪,难堪的是随着马车的颠簸,大缸中的鳜鱼显得尤为不安分,不停地扑腾,溅了沈让尘一身的水。 但湿身还不算是最难堪,最难堪的是到了余府大门,马车停稳后既白掀开帘子,然后在门口等人的余锦安一眼就看见了沈让尘。 余锦安顿时如遭雷击。 只因大缸挡在沈让尘身前,从余锦安的角度看去,堪堪只看见沈让尘露出一个头,加上鳜鱼扑腾的水声,只当他在缸中戏水。 余锦安呆滞道:“二公子这是边赶路边泡澡?” 沈让尘:“……” 直到沈让尘起身出来,余锦安才恍然大悟。 见沈让尘身上的衣裳都湿了一半,余锦安连忙把人请入府中更衣。 没看见余晚之,沈让尘心中倒是有些庆幸,待更完衣出来,余锦安和余晚之已在厅中等候。 沈让尘看了一眼余锦安,也不知他有没有将之前的事同余晚之说,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着实是有些让人难堪。 厅中点着熏香,味道若有似无。 沈让尘闻了闻,似乎与余晚之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 “这是什么香?” “哦,没名字的香。”余锦安说:“晚之自己配的,说拿出来点上给你身上去去鱼腥。” 沈让尘:“……” 多谢了,大可不必。 他侧眸扫了一眼,看见余晚之捧着茶盏,挡住了大半张脸,却挡不住弯起的眼角,嘴角压也压不下去,想必早将他的“光荣事迹”听了个全。 那么点香也是故意拿他开涮了。 余锦安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道: “言归正传吧,说正事。” 沈让尘颔首。 他原本就是为正事而来,泡澡,哦不,送鱼本就是顺道。 “原本指认你偷盗试题的翰林司官,在大理寺自尽了。” 原本轻松的氛围急转直下。 余锦安手中的茶盏一晃,泼出来一半,他顾不得烫,赶忙道:“大理寺严加看管,怎么会自尽?我看是有人杀人灭口。” 沈让尘摇了摇头,“仵作已验过了,的确是自尽,他用腰带绑在牢门上上吊死了。” 余锦安脸色黑沉,余晚之看了他一眼,说:“二哥先别急,他活着才能诬陷你,死了只能是有人想要让他闭嘴。” 沈让尘搁了茶盏,说道:“他死前在墙上留了血书,表明此事为他一人一手策划,只因之前与你曾有过口角才想诬陷你。” “我何时与他有过口角?”余锦安大声道。 “这不是重点,他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动机罢了,你既已洗清冤屈,他活与不活已不甚重要。” 沈让尘说完,看了余晚之一眼,“你怎么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郭自贤断臂求生。”余晚之说。 第139章 有病得治 沈让尘面色淡然,“都察院必会参郭自贤一本,不过最多只能参他个玩忽职守,动不了根本。” 余晚之忽然想起了之前楼七师兄的账本,刚想开口,又想起余锦安并不知晓此事,于是便没再提。 余锦安气得端着茶盏来回踱步。 他无端被陷害,结果回头连始作俑者的一个手指头都沾不了,自然忿忿不平。 “那游远呢?” 沈让尘道:“作弊一事查明他受人陷害,只是……” 余锦安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抢先问:“只是什么?” 虽说游远曾诬告他科举舞弊,但那名年轻人在大殿上的一番慷慨陈词,实在令人动容,这天下就缺少这样有血性、有胆识的有识之士。 沈让尘面容冷寂,说道:“但他告御状应受笞刑二十杖。” 若是健康的成年男子,二十杖咬咬牙也能撑过去,但游远受严刑逼供在先,身体还未恢复再来二十杖,恐怕能要人命。 那日游远当庭翻供,恐怕就没想过要活。 余锦安忽然有些愤慨,不论是何境地,都不该随意放弃生机,那年轻人都拼到此处了,却抱着必死之心,无端让人生气。 “正好。”余锦安冷哼一声,“二十杖打死了事,如了他的心意。” 花窗后的人影转了个身,眼睛有些发红。 余锦棠朝旁边走了几步,对着丫鬟小声说:“我那日还骂他来着。” 殿审那日不在,丫鬟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好胡乱安慰,“小姐骂他也是事出有因。” 余锦棠摇了摇头,转身往自己院子去了。 半个时辰过后,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摸出后门。 两人都是男子打扮,但扮相不咋地,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偷摸出来。 “小姐,咱们不叫车夫吗?” 余锦棠徒步沿着后巷走,“叫车夫会被我哥发现,你之前也听见了,他对游远恨之入骨,恨不得他死了算了,咱们得偷偷去。” 后面传来马蹄声,两人让到一旁,两匹马从身旁窜过去,马上的少年回头看了余锦棠一眼,似乎是没认出她来。 余锦棠一看,那人不是那晚拉着她,从巡检司到余府来回折腾的陆凌玖么。 陆凌玖继续往前,跑出几步再一次回头,是觉得路旁那人有些眼熟。 就这样边回头边跑,跑出好远,陆凌玖又骑着马折返回来。 “你怎么穿成这样?” 余锦棠面对着墙,“你认错人了。” 陆凌玖甩着马鞭问:“你不是那个什么…… 余锦缎?还是余锦囊么?” 余锦棠豁然转头,“你才锦囊!你全家都是锦囊!” 看清她的脸,陆凌玖哈哈一笑,“我就说是你,你还不承认。” 他上下打量着她,“你打扮成这样是要上哪儿去?” 余锦棠才不想回他,反问道:“你是来找我阿姐的吧?” “没错。” 余锦棠心中暗喜,让你叫我锦囊。 她故作遗憾地说道:“真是不巧,我阿姐今日一早便出门了,还没回来呢。” “是么。”陆凌玖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说是要很晚。”余锦棠说:“你今日恐怕见不着人了,她去的是国公府,国公夫人请她去吃鱼。” 陆凌玖脸颊抽了抽,感觉孤身在汴京的他像个没娘的孩子,沈让尘一把年纪还有母亲替他张罗,而他母亲只知道让太后帮忙相看汴京的贵女。 越想就越愤慨,越愤慨脸色就越差。 余锦棠看着他的脸色,偷偷往后退了两步,心想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这孩子看着像是要哭了。 好在陆凌玖深吸了两口气,打算回头再来,一看余锦棠一身的装扮,又说: “你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余锦棠原想拒绝,但她一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要徒步从这里走到城东,恐怕天都黑了。 “我想去找个人。” 陆凌玖脑子一转,想起那夜余锦棠在巡检司让他救个人,叫游什么来着? “是去找那个叫游泳的?” “…… ”余锦棠无言,一字一顿道:“他叫游远。” 陆凌玖“哦”了一声,“你会骑马吗?” 余锦棠点了点头,陆凌玖招了小厮过来,让他把马让出来,换成余锦棠和丫鬟共乘一骑。 两人年纪都轻,十几岁正是闲不下来的年纪。 余锦棠心想这人心还怪好的,就是傻了点,好像是有个那什么专门记不住名字的毛病。 “你这病能治吗?” 陆凌玖转头看她,“我有什么病?” “记不住人名儿的病。”余锦棠说。 “我那是懒得记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你知道我阿姐名字吗?” 陆凌玖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你阿姐的名字我要是都不记得,我配说喜欢她?” 余锦棠点了点头,“那就好,看在这么热心送我去找游远的份上,我和你说,我阿姐这人呢特别记仇,别人要是惹了她,她指定不让人好过,你也就瞎叫我锦囊,你要是敢叫我阿姐锦囊,她能把你装锦囊里神不知鬼不觉沉河里去。不过她也感恩,谁对她好她就十倍百倍奉还。” 陆凌玖听得仔细,“那什么…… ”他拿马鞭挠了挠后脑勺,“沈让尘帮过她好几次吧?” “是啊。”余锦棠点头,“只不过我阿姐没报答的地方。” 陆凌玖闻言一个机灵,可千万别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他手指扣着马鞭想了想,问:“你喜欢游远?” 余锦棠耳朵唰一下涨红,“胡说八道,我那是,我那是……我们曾共患难,他在汴京无依无靠,眼下受了伤,我自然要去看一看。” 陆凌玖点了点头,眼睫下的眼珠子动来动去没个消停,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游远租住在状元街。 此街得名于租住在此的都是赶考的士子,很多士子距离京很远,最远的甚至要在路上长达一年之久,因此很多士子就会选择在汴京租住房屋以节省路上耽误的时间。 整条街租住的都是赶考的士子,虽说还未放榜,但许多考完自觉毫无希望的已经退租回乡,巷子空了大半。 陆凌玖送到巷子口便走了,没往里进。 这里都是狭窄的民巷和低矮的房子,路也不如大路平整。 “小,额公子。”丫鬟道:“为什么要骗小王爷说小姐不在家?你讨厌他吗?” “倒是没有讨厌。”余锦棠跟着丫鬟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我只是感觉他不太聪明的样子,我阿姐管我一个都够累了,再多一个傻子不得更累么,要是和二公子在一起,我阿姐也能省心些。” 丫鬟捂着嘴偷笑,心说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别笑了。”余锦棠斥道:“你打听清楚了么,他到底是不是住在这里?” “就到了就到了。” 第140章 比谁都勇敢 那是巷子尽头的一户民房,依着一棵老槐树,光线不好又潮湿。 余锦棠在门缝间偷看了片刻,没看见人也没听见任何声音,“是这儿吗?” 丫鬟点头,“没错。” “怎么没声音呢?” “该不会是死—— ”丫鬟倏地收声。 余锦棠心里一慌,直接推门而入。 游远趴在床上,天气的日渐炎热让他不敢盖被,唯恐身上的伤被捂化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也不知道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自他决定入京赶考,再于传胪时告御状,他便没想过能再活着。 所以这两日他趴在床上,除了养伤,亦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这里原本是一个小院分了几个房间,分租给几名赶考的举子,但其他人已经回乡,只剩下他一个人。 搁在床边的水壶已经空了,游远不得已起身,每每动一下,身上都是刀剜皮肉的疼痛,单是从床上起身,便已花了他一盏茶的功夫,想必身上的伤口已经开裂。 他愣是连呻吟都没有一声,只是冷汗已经冒了一身。 游远扶着墙站稳,刚拎起水壶,便听见一阵脚步声,接着门被人推开。 看清来人,游远下意识避开脸,不想让自己如今的形容落入对方眼中,不过这样的动作也只是掩耳盗铃而已。 余锦棠的眼睛一下就红了,比起那日在宫门前的一见,如今的游远更显狼狈,那日至少还是刑部为了掩盖屈打成招的事实,替他打理过。 “小姐……小生……”游远几番开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刻的窘迫被暴露在人前,将身体的疼痛都给压了下去。 “寒舍简陋,招待不了贵客,还请小姐回去吧。” 余锦棠纹丝不动。 游远不敢看她,又道:“先前诬告令兄,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小姐若要兴师问罪,还望待我身体稍加恢复之后,此刻我实在……” 余锦棠的视线落在他干裂的嘴唇上,走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水壶,游远一愣,已见她拎着水壶飞快地出了门。 余锦棠走出门,却登时傻在了院子里。 她竟然不知道如何打水…… 丫鬟上前,从她手里拿过水壶,回头见游远已挪到了门口。 他扶着门框,对丫鬟道:“劳烦姑娘,替我于井中取些凉水便是。” “公子进屋歇息吧。”丫鬟笑着说:“我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是身体太痛,亦或是眼下的状况让他觉得太难堪,游远不发一言,慢慢地挪了回去。 想要趴下,又觉得实在有失体统,坐又坐不下去,只好扶着墙干站着,看上去异常虚弱。 余锦棠进屋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一边想说几句耻笑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保持体面,一边又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你趴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游远瞥了她一眼,又飞快避开,“小姐有什么话,请讲。” “让你趴下你就趴下,趴下了我再说。” 游远踌躇片刻道:“那还请小姐背过身去。” 说完便听见余锦棠不屑地“嗤”了一声,不过人倒是转过去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去,余锦棠听见一声“可以了”,结果转过身,就看见游远板正地趴在床上,身上还盖着厚厚的被子。 “你这样不难受?”余锦棠走过去。 游远伸手去拦都没来得及,就觉得身上一轻。 不得不说,撤了被子是身上是要舒服许多,但心里难受。 红晕漫到了耳根子,游远将眉眼敛得极低,低到只能看见一线枕头的花纹。 “小姐有什么话要说?” 余锦棠挪了个凳子过来,数日没擦,凳子上已积了灰,她心里不习惯,却没好表现出来,掏出帕子擦了擦,然后坐了下来。 屋子里就一个单间,十分简陋,一张床一张书桌,两只凳子,还有一摞书,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你伤成这样,你的朋友呢?怎么没人来照顾你?” “我,我没有朋友。”游远说。 余锦棠顿了顿,“那些和你一同赶考的举人呢?” 游远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抱着必死之心入京,本就没想交朋友,交了朋友他日要是身死,不过是徒惹他人伤心,更担心他日事发时对方受他牵连。 也曾有一些举子想与他结交,他都一一避开,因而众人都觉得他仗着有几分才学不可一世,没交上朋友,倒是结了些仇怨。 他入狱时无人替他说话,出狱之后也无人来看他,是真正的孤苦伶仃。 只有都察院佥都御史送他回来时,让大夫上门开了几副内服的药和外用伤药,外用的药他用过,但内府的他也没有精力起来煎。 丫鬟提了水壶进来,水烧开过又在井水里凉了凉,还是温的。 游远的确是渴极了,一口气喝了好几杯。 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那是伤后的发热。 “你发热了是吗?”余锦棠问。 “无碍。”游远说:“我身体很好。” 余锦棠看了一圈,看见了桌上的药,丫鬟取药去厨房煎药,房中又剩下两人。 “寒舍简陋,不宜让小姐久留。” 余锦棠佯装听不懂他在赶客,搓着袖子说:“那日我说你是懦夫,后来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游远……” 游远侧头看着她。 他看见矜贵的小姐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小厮衣裳,局促地坐在简陋的屋舍中。 然后用十分不自在却真诚的眼神看着他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是懦夫,你比任何人都要勇敢。” 游远眼睫颤动了几下,袖下的手几番握紧又松开。 那几句话如烙印般印在他心里,身体的疼痛随之涌了上来。 原来,被人关心和理解才会觉得委屈。 —————— 你们要看沈二和余三谈恋爱,但是我还是顺着原本的大纲来走的剧情,看来没出意外,明天就可以看见两个人酿酿酱酱了。 第141章 恻隐之心 丫鬟人勤快,忙前忙后熬药做饭,除了替游远沐浴,其他都做了。 余锦棠十指不沾阳春水,待在房中和游远说话。 大多都是她在说,游远盯着她听她说话,不时接上两句,等到发觉自己看得太久,才避开目光,周而复始。 那棵老槐树遮蔽了日光,连斜阳也照不进来,屋子里要比外暗得多。 等到屋子里需要点灯,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不得不走。 “那我走了。”余锦棠起身。 文人最奉礼节,游远想要起身相送,刚一动,余锦棠已蹦到了门口。 “你别送我,我走了。” 房门关上,屋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游远刚把头靠在枕头上,门又再次打开,余锦棠探进个脑袋。 “我明日还来。” 游远嘴唇动了动,想让她不要再来的话卡在喉咙,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门再一次关上,这次他侧耳仔细听了听,听见远去的脚步声,表示人不会再回来了。 被拉走的身体疼痛似乎随着黑暗的降临涌了回来。 但他惯常会忍耐,没呻吟过一声,挨过四次板子,知道忍一忍就会好起来,只是这次的疼痛比从前来的都要勇猛。 游远盯着烛火,他孤身在此住了数月,从不觉得孤单,而此时此刻,望着逼仄的屋子,竟觉得有些空旷了,像是缺了点什么。 他眉目柔和地笑了笑,却又很快收敛了笑容。 这里是汴京,他只是个一穷二白的书生,门第于他而言,好比天堑。 余锦棠高兴地出了门,觉得今日这一趟没有白来,那呆子好歹和她聊了些从前的事。 走出去关上院门,刚准备离开,就看见几个人背着夕阳朝这边走来。 余锦棠的身体骤然僵住,为首的那人脚步也是一顿,接着又迈开腿走过来。 为首的人沉着脸,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兄,兄长……”余锦棠小声道。 余锦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声道:“穿成这样像什么话!” 余锦棠哪敢接话,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余锦安伸手将她拽到旁边,径直推开了院门。 “哥!”余锦棠连忙一把拉住他。 “你干什么?” “他,他伤得不轻。”余锦棠小声道:“有什么要算的账,等他好了再算行不行?” 余锦安表情怪异地瞥她一眼,手一抽,转头就看见里边房门已开,游远扶着门框站在门口。 这里隔音不好,方才门口的动静早就传入了房中。 “余大人。”游远朝余锦安行揖礼,背上的伤致使他弯不下腰。 余锦安皱着眉走过去,游远侧身让到一边。 “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望大人海涵。” 余锦安没搭理他,余锦棠跟上来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二哥你不是最懂礼数的吗?” “你还知道礼数?”余锦安瞪她一眼,抬脚跨入房中。 他扫视一圈,游远果真没有自谦,屋子的确是简陋得过分,都不似人住的地方,窗户纸破了又用纸重新糊上,打了一层又一层补丁。 余锦安带着小厮前来,原本是想留两个人在此照看他,眼下看来,这里根本就没有住的地方。 这样的屋舍在状元街还有许多,无数寒门士子寒窗苦读数载甚至数十载,而贪官污吏一抬手,便将学子数年苦读化为乌有。 这个年轻人,以己之身为后来者清路,却沦落到伤重时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但凡有点良心的人看了,都要动一动恻隐之心。 “你看看有哪些要带的,收拾收拾随我走。”余锦安说。 游远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点了点头道:“都是身外之物,没有要带的,只是可惜了那些书卷,望能寻个有缘人相赠。” 余锦安一听,听上去倒像是在交代后事似的,转头一看,余锦棠瘪着嘴,已经快哭出来了。 “兄长……” “哭什么哭!”余锦安斥了一声,指着那堆书吩咐下人,“收拾收拾,这些书搬回府上去。” “还有你看看有哪些要带的衣物,一并带上。” 话说到这份上,余锦棠还傻着,游远已听出了不对。 家丁已动作起来,开始收拾起书卷。 游远的目光在家丁和余锦安之间慌乱地移动,“大人这是何意?” 余锦安看着他。 眼前的年轻人比在殿上见的那日还要瘦弱,脸上是病态的潮红。 “是我三妹让我带人来看看你。”余锦安道:“你病成这样,死在这里臭了都没人知道。” “兄长……”余锦棠嫌他说话太难听,出言提醒。 “你应声虫吗?只会喊兄长。”余锦安一个眼神扫过去,余锦棠立刻收声。 余锦安接着说:“你这里没法住人,我府上还有空房。” “这如何能行!”游远一惊,稍一动作便扯得浑身撕裂般的疼。 他咬着牙说:“我诬告大人一事,大人能不计前嫌,子清已是万分感激,怎能再上门叨扰。” 他表字子清,倒也的确当得起一个清字。 “你年纪轻轻,说话怎么像个老学究。”余锦安说着率先往外走。 游远身上没什么力气,能坚持站立已是不易,只好扶着门说:“我已不算年轻,三次乡试,耽误了好些年。” 余锦安在院中站定,“你也不必拒绝,若我祖父在世,他老人家必然也会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先去我家中修养,待你痊愈之后,是去是留你且自便。” …… 余老夫人原本已不管家事,但沈让尘数次出手相助,余老夫人为表重视,留了人在家中用饭。 天已经擦黑,余晚之送沈让尘出府。 “之前我便想问账册的事,只是有人在场不好明说。” 两人走在长廊上,楼七在身后离得远,身旁跟着既白。 “你走快点儿!”楼七不耐烦道。 既白拉着她的袖子,下巴朝前指了指,“你想上去煞风景?“” 第142章 表白 风灯照得人影绰绰,一个长身玉立,宛如青松,一个身姿秀逸,如杨柳轻舞,的确是一幅美景。 余晚之提着风灯照路,跨过门槛时腾手拎了一把裙子。 沈让尘伸手接过风灯,她那边适时松手,动作那样自然,倒叫沈让尘心口一缩,说不清是痒还是什么感觉。 “都察院已经在查。”沈让尘说:“只是还缺少了一部分证据,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不适合发难,否则一旦有了防备,再想找机会便会难上加难。” “官盐私卖,官船私用,源宁港进出的货船都得褪层皮,岂是一本账册能够记得清楚的,管中窥豹罢了。” “那么多的银子,他郭家花得完么。”余晚之冷讽。 沈让尘笑了笑,道:“若没有银子,他又如何能拉那么多人上船。” 两人心知肚明,指的是郭自贤。 余晚之边思索边走,没注意到前面的台阶,一脚踩空,都没来得及惊呼,人已经往前面栽去。 预想之中的摔倒并没有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余晚之只觉腰间一烫,沈让尘已扶着她站稳,收回手后退了两步。 他向来那般冷静自持,越是喜欢,越不忍轻薄半分,只盼着将最好的都呈到她面前。 可他也有冲动的时刻,比如现在。 “三小姐。” “嗯?” 沈让尘定定地看着她,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一下,“你还记得我曾邀你去的那所宅子吗?” 余晚之点了点头,“是皇上赏赐的那座?在楚府边上?” “没错。”沈让尘眉目柔和了几分,“我在院中栽了一片芙蓉,待到秋来,愿与你同赏。” 她那般聪慧,无需言明,她便已明白其意。 风灯在夜风中不安分,晃得地上的人影若即若离。 余晚之垂眸望着地上的人影,在风灯将两人的距离拉近时,她蓦地后退了一步。 “恐怕不行。”她说。 沈让尘微微一怔,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嗯,那不急。” “我——” “余晚之。” 余晚之刚一开口,便被沈让尘打断。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余晚之抿了抿唇,忽然笑了,“二公子,盟友做得好好的,何苦打乱眼下的状况。” 沈让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可是你慌了,你慌什么呢?” 余晚之的确在他的眼神下慌了,她甚至不自觉地喊了一声“楼七”,想要寻求帮助。 楼七刚踏出一步,就被既白伸手一拦,两人瞬间交上了手。 另一边,余晚之只觉整个人一轻,脚踩不到实处的感觉让她惊慌失措,不由地抓紧了沈让尘的手臂。 她低头一看,夜风从她脸上抚过,又将两人的衣摆卷到了一起,余府的灯火在脚下逐渐远去,似乎乘着风就能飘出好远。 这是余晚之第一次看见沈让尘动武。 揽着她仍旧身轻如燕,衣袂飘然猎猎如风,而后在一处宅子稳稳落地。 这是一处陌生的院落,府邸很大,只稀稀拉拉点着几处灯火,看得出主人家鲜少在此居住。 沈让尘放开她,说:“这里无人,可以畅所欲言。” “我没什么想说的话,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余晚之望着那一片芙蓉,故作镇定道:“若非要说一句,那就是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沈让尘侧头看着她,“你无话可说,但我有。” 他原本不想这样的,他不想逼她。 他能接受她装傻,也能容忍她拒绝,却唯独不想看到她眼中出现害怕与惊慌。 他认识的余晚之,就该是笃定的、骄矜的,以她不输男子的聪慧和才学,她甚至可以自大和狂妄。 害怕与慌乱不该出现在她的眼中,看见那样的眼神,沈让尘就会想起是什么人将她逼至这样的境地,让她自困其中停步不前。 他想要精心呵护的人,曾被人无情抛弃,他怎能不气? 那一刻,他甚至想要将宋卿时碎尸万段。 “我知道你在骗我。”沈让尘俯身,离她更近。 他低声道:“我原本不想拆穿你的,你说你醉了,记不清那晚的事,那我就佯装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但你不能不伸手。” 他每说一句便往前一步,余晚之随着他的逼近一步步后退,直到被他逼到了树下。 树影遮蔽了月色,但他仍旧能看见那双晶亮的漂亮的眸子,从前的狡黠、自信不复存在,只剩下慌乱与纠结,竟让她一时间口不能言。 “余晚之。”沈让尘顿了顿,又道:“江晚之。” 余晚之倏地抬眸和他对视,听他接着说:“不论你是谁,我喜欢的是我在金水河初遇的那名女子。” 不是不震撼的,虽说她早知他知晓自己的身份,除了醉酒的那夜,他们从未撕开过这层窗户纸,遑论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表白。 “可是……”余晚之慢悠悠地说:“不论我是余晚之,还是江晚之,你要的我都给不了。” 沈让尘眼中含着幽深炙热的光,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感受着指尖逐渐加速的脉搏。 “你撒谎。”他一字一顿道:“你只是害怕。” “你到底在怕什么?一个宋卿时就让你胆怯成这样,你那股不服输的劲呢?上哪儿去了?” 余晚之看着他,“你没听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我不想伸手。” “你若不伸手,又怎知那绳子不是要拉你上去呢。” 余晚之别开脸,“累了,不想赌。” 听见这样话,他心中涌起的不是被拒绝的恼怒,竟是心疼。 他想揽她入怀,碰一碰她的脸,到底是没敢太逾矩,手却舍不得放开,拇指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挲,引得她微微发颤。 余晚之几次想要收回,都抵不过他的力气,只好破罐子破摔,故意嘲讽道: “你这是干什么?当初是你二公子要退的婚,你——” “所以后悔的是我。”沈让尘打断她,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后悔的是我,遭报应的是我,如今求而不得的是我,盼着你回头看我一眼的还是我。” “我没有喜欢过人,但我今夜将毕生所学都用在你身上了,却也只能说出这样寥寥几句,余晚之,你听明白了吗?” 第143章 你也有今天 “然后呢?”楚明霁听得正起劲,一脸兴味盎然,“你说完那些话之后,余三,额不,余三小姐她回了你什么?” 沈让尘微微抬眸,说道:“就这?” 楚明霁没听明白,“什么就这?” “她说……”沈让尘耐着性子说:“你毕生所学,就这?我看也是个滥竽充数的,天师之徒不过如此,徒有其名罢了。” 楚明霁愣了片刻,随即笑得前俯后仰,这天底下还是第一个人质疑天师门的才学。 “这就对了,这才像余三能说出来的话,然后呢?” 若不是多个人多点主意,沈让尘还懒得和楚明霁讲那晚的事。 那夜的皎皎明月也亮不及她的眸子,沈让尘现在回想起来,仍记得她一脸狡黠的模样。 他当时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余晚之挑着眉问:“畅所欲言?” 沈让尘颔首肯定,“畅所欲言。” 余晚之瞧着他,戏谑道:“沈让尘,你也有今天呐。” “的确。”沈让尘笑了笑,“我也没料到我会有今日。” 可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道出的本就是世事无常,绕了一圈,她还是她,他却已不是当初笃定要退婚的沈让尘了。 余晚之抬起下巴,“那都是你自找的。” 沈让尘颔首,“对,是我自找的。” 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散,余晚之看着他的脸,他本就少有笑容,偶尔一笑,面上多是客套的清冷。 可这一笑映着迷蒙的月色,愈发显得那笑容生动至极。 又是宠溺又是无奈,倒叫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 她转身往林子深处走,边问:“一共栽了多少棵?” “二十。”沈让尘跟在她身后回道。 余晚之伸手抚过粗糙的树干,“二十?有何特殊的意义?” “算有,也不算有。”沈让尘注视着她的背影,“因你今年二十岁,待你年长一岁,我便再种上一棵,希望能种到一百棵。” 一年一棵,他想和她长命百岁。 幸好,幸好余晚之背对着他,也幸好林中月色不明,叫他瞧不见她的表情和微顿的手。 “一百株,这里种得下么?” 沈让尘目光落在远处,好像透过这里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不渡山的后山有大片的空地,那是我长大的地方,可以种在那里。” 余晚之有一种感觉,若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她引以为傲的自制和笃定都将被松动。 因为他说得那样真诚,超群绝伦的沈让尘不屑于哄骗任何人,她相信他的话,只是她不想再试了,觉得此刻这样就很好。 她往前走出一段,没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 “余晚之。” 余晚之应声回头,看见他立在树影的空隙,忽然就有些害怕他再开口。 “我曾说随心即吾道,比“道”更重要的得我遇见了才知道,如今我确信我遇见了,我不是宋卿时,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让我放手,所以,你不妨试一试朝我伸手。” 余晚之因这几句剖白显得有些无措。 不过她很快就抬起了下巴,“看来是没有办法说服你了。” “我想说服你。”沈让尘郑重地说:“想让你回头。” “行啊。”余晚之昂着头,有几分骄傲地说:“那我看你能坚持几时。” 那夜的话题终结在了这里。 楚明霁听完,问道:“然后呢?我怎么感觉她这句放出来,不是什么好兆头呢。” 沈让尘侧头想了想后来这几日的事,唇角浮起一抹笑容。 “我倒是觉得很好。” “不对呀。”楚明霁支着胳膊倾身过去,和他分析道: “虽说我和余三接触不如你多,但以我对她的了解,这句话放出来就是你要倒霉了的意思,要么是刀架脖颈看你能坚持多久,要么就是来阴的,折腾死你,我觉得这几日你还是小心些为妙。” 话音刚落,既白的脑袋出现在窗口,小声说:“您猜对了,的确不是好事。” 楚明霁就坐在窗边,和既白离得近,一内一外。 楚明霁凑近了些,“说说,都发生了什么?” 既白偷瞟了沈让尘一眼,见公子醉心于雕刻,没搭理自己,便打开了话匣子。 “您是不知道,三小姐有多会折腾人。头一天说想吃柿子,眼下是四月,柿子花儿都还没开,哪儿来的柿子,摆明了是故意给公子出难题。” “然后呢?”楚明霁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前几日他还问我家中冰窖有没有存柿子,我不爱吃那玩意儿,存来干嘛?” 既白点头,“对对对,不过公子还真从一户富商家中的冰窖找来了头年冻的柿子,硬得跟石头似的。” 比如说雨夜想观星,沈让尘便带着她策马奔了百余里去没下雨的地方看。 再比如余晚之又说她想看莲花,沈让尘便从大昭寺的莲池中移了一株回来,栽种在缸中送去她院中。 类似的事不胜枚举,总之怎么折腾人就怎么来。 楚明霁听完,看向沈让尘,“我竟不知你如此贴心,这都不是宠了,这叫溺爱。” 薄薄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沈让尘觑着他,“溺爱又如何?” “会蹬鼻子上脸的。”楚明霁道。 “溺爱便溺爱吧,不溺爱她也照样蹬鼻子上脸。”沈让尘垂下头,继续雕刻,“她现在想起我当初退婚肯定还有气,让她撒撒气。” “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你宠我。”楚明霁觉得自己这想法还真不错,“我绝对不像余三那样折腾你,我除了不能生孩子,别的都行。” 楚明霁说完,看见沈让尘抬眸瞥了他一眼,眼里满是嫌弃。 那一眼太快了,快得多看片刻都嫌恶心。 既白瞧乐了,趴在窗口哈哈笑。 楚明霁薅了他一把脑袋,说:“看见没,你以后别找女人,女人太麻烦了,还不如断袖。” 沈让尘停了刻刀,“你都瞎教他些什么?” 楚明霁搂着既白的脖子,大声道:“咱们断袖的事你少管!” 既白:“诶不,我不——” “公子。” 澹风刚好进门,沈让尘当即侧头问:“有事?她说什么了?” 第144章 脸红 澹风点头,“三小姐说她想吃和顺斋的鱼和悦来轩的红梅酥。” 沈让尘还没开口,楚明霁已经咋舌。 掰着手指头说:“和顺斋在城东,悦来轩在城南,你住城北,余府在城西,这不就等于把汴京城跑了一圈么。” 楚明霁一拍手,“余三小姐折腾人是有一套的,不过也好办,澹风去买鱼,既白去买红梅酥,咱还拿捏不了她了?” 既白扒拉着窗棱却没有动,对着沈让尘说:“公子,我备马去么?” “嗯。”沈让尘已然起身。 “诶不是。”楚明霁起身跟上,“你亲自去呀?” 沈让尘“嗯”了一声,说:“她素来挑剔,得我亲自跑一趟。” “……”楚明霁一时无言,“那你就这么把我一个人扔这儿了?我可是专程来找你的,还谈何兄弟之情?” 这句话果然让沈让尘停下了脚步,楚明霁心说还算有点良心,这朋友没有白交。 “是我考虑欠妥。”沈让尘看向澹风,吩咐道:“去请我母亲,就说楚大人家的公子需要——” “别别别,可别!”楚明霁大叫,“饶了我饶了我。” 沈让尘若有所思地颔首,“你这个反应好似有些嫌弃我母亲,她老人家哪里做得欠妥,你不妨直说,我可代为转告。” “我没有!天地良心!”楚明霁就差指天发誓了。 他敢说国公夫人闲话?他活腻味了么。 楚明霁摊着手,“詹事大人您请,我这就自己滚。” …… “我前日问你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楼七嗑着瓜子,“有那么难回答么?” 余晚之翻过书页,目光定在字上,却没能看进去。 那个问题的确是挺难回答的,楼七问她沈让尘带出去发生了什么事,她总不能把沈让尘那番剖白再重复一遍,况且即便她自己想起来,还是令人脸红耳热。 院中那株芙蓉茂密的枝叶挡住了初夏的日头,余晚之揉了揉脖颈,转移话题。 她慢悠悠地说:“我还没问你,你好歹算我的护卫,我被人带走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我那不是和既白打起来了么。”楼七扔了瓜子壳,“再说了,就沈让尘那轻功,我也追不上呀,干脆就不追了,反正他得把你送回来。” 余晚之收声,翻过一页才想起先前那一页还没看,又翻了回去。 正这时,坠云从院门口走进来,“小姐,二公子来了。” 余晚之抬眸,看见沈让尘踏入院中,身后跟着既白。 他身着月白色常服,手上拎着食盒,明明格格不入,看着却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余晚之合上书,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声,“来了。” 沈让尘看见她装模作样的样子,觉得实在是难得的可爱。 他嘴角挂着隐约的笑意,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唯恐惹恼了她, 沈让尘坐到她对面,将食盒中的东西取出来,上面是一盘蒸鱼,下面是一碟红梅酥。 院中还放着那一只水缸,里边漂着几张舒展开的莲叶。 那日余晚之放话说看他能坚持到几时,便真没少折腾他。 反正每日不给他出个难题,她似乎就浑身不舒坦,今天只说要吃和顺斋的鱼和悦来轩的红梅酥,倒是有些太简单了。 余晚之扫了眼桌上的鱼和点心,轻哼了一声,“不是亲自去买的,二公子也不是很心诚嘛。” 沈让尘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幸好他早有准备。 “是咱们家公子亲自去买的。”既白解释道:“公子担心耽误时间,骑马去的呢。” 找茬失败,余晚之抿了抿唇,捡起筷子在鱼上挑了挑。 风把香味送过来,余晚之咽了咽口水,还是硬着头皮说:“城东到城西这么远,这鱼不新鲜了,不想吃。” 沈让尘赞同地颔首,“的确。” 他侧头,吩咐既白,“去把厨子叫进来。” 余晚之手一抖,筷子险些掉了,“你……你把和顺斋的厨子也带来了?” “还有食材。”沈让尘理所当然地看向她,“我也觉得鱼得吃新鲜的才好。” 楼七在廊庑下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热闹。 若不是担心打搅到这出好戏,她都想鼓掌叫好了。 好一个见招拆招、你来我往,二公子不愧是二公子,早就把余晚之的路堵得死死的。 每日都有新戏看,这几日的瓜子消耗剧增。 桌上还有一碟红梅酥。 这东西本就是凉点,正好要凉了再吃,竟叫余晚之一时半会儿没挑出毛病来,真是失算了,只顾着挑远的,竟忘了挑个好挑刺的点心。 余晚之抬手指着这红梅酥,试探着说:“这个…… ” 沈让尘垂眸看着红梅酥和那根纤细的手指,见她“这个”了半天也没想出词儿来。 于是贴心地替她把话说完,“这个路上颠簸,掉了些碎屑,不完美了,对吧?” 余晚之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没错。” 沈让尘唇角勾了勾,“既白。” 既白“欸”了一声,反应很快,“点心师傅就在门口呢,我这就去师傅喊进来。” 余晚之:“ ……” 那根雪白的细指蜷了蜷,然后慢慢地收了回去,肉眼可见的尴尬。 沈让尘侧头清了清嗓子,费了些劲才把唇角的笑容压下去。 “还有别的要求吗?一并提了。”沈让尘转回来看着她。 余晚之昂着头,半耷拉着眼,“暂时没想起来。” “那你慢慢想。”沈让尘说。 她今日要这个,明日要那个,自以为是在折腾他,殊不知他喜欢极了她这副矫情劲儿,让她整个人显得特别鲜活。 余晚之撇了撇嘴,“你也真不嫌麻烦。” “这才到哪儿。”沈让尘含笑看着她,“我说过的,我不——” “你住口。”余晚之急忙打断他。 转头看见楼七伸长了脖子,有些遗憾没有听见后半句。 “你倒是让二公子说呀!”楼七道:“这连畅所欲言的权利都没有了?你简直毫无人性。” “我还有更没有人性的。”余晚之好整以暇地看着楼七,“你想不想试试?” “罢了。”楼七摆手,脚下一跃跳到房顶上去了。 余晚之收回目光,正好撞上沈让的眼。 他望过来的目光温柔而纵容,眼底几乎要淌出水来。 沈让尘缓缓凑近,低声说了句什么。 旁人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见红霞从余晚之的耳根开始蔓延,直到没入了束领。 第145章 嘴硬 沈让尘知道她素来要强,性子要强的人其实脾气也犟。 他见好就收,撤回时目光在她发红的脸颊上流连了一番,不敢继续在这个话题上与她较真。 他人都已退开,余晚之似乎仍能感受到他呼在耳根上的热气。 他说:“你只当自己在折腾我,又怎知我不是乐在其中,至少……我每日都能见到你。” 那热意经久不散,重重地烫在耳根,余晚之抬手想揉,又硬生生顿住,欲盖弥彰地压了压鬓角,也不知有没有被他看出来。 沈让尘目光掠过她的鬓角,停在她脸上,说:“过几日我要去北川猎场,有几日不在汴京。” “告诉我做什么?”余晚之原本是想说这句话,又担心正好给了他机会说点方才那样的话,硬生生把这话憋了回去,只回了一声。 “哦。” 沈让尘道:“春猎因春闱舞弊一事耽搁到现在,皇上病笃不能移驾,已命秦王主持春猎。” 余晚之忽地看向他,“所以立储一事已经有眉目了?皇上中意秦王。” “算是。”沈让尘微微颔首,“郭自贤非亲秦派。” 余晚之思索片刻,那意思就是若秦王上位,郭党势必受其打压或掣肘,因而郭自贤必然会尽可能阻止秦王继位。 别说尚未立储,即便是立储也可以改立。 那想来猎场此行或有危险,那沈让尘他…… “你有打算么?”余晚之问。 沈让尘敛眸,“你不用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余晚之不由抬高了声音。 只有她自己不知道,此刻的余三小姐宛如一只被踩着尾巴炸毛的猫。 “只去五日便回。”沈让尘温声说。 余晚之冷哼,“谁管你去几日。” 沈让尘目光含笑,“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要求记得提前提,否则待我去了猎场就鞭长莫及。” “是么。”余晚之撩起眼皮,故意找茬,“那二公子也不能随叫随到嘛。” “北川猎场来回得大半日,的确是不能随叫随到,那我先给你赔个不是?还望三小姐宽宏大量,莫要为此与我计较。” 他那语气像是在调情,余晚之真想堵住他的嘴。 她这么一想,手比脑子还快,随手捡起一块糕点就塞过去。 沈让尘下意识退了稍许,脑子先反应过来轻轻咬住了边缘,然后抬手取了下来。 他细嚼慢咽,就连吃东西的样子也斯文有礼。 余晚之脑中轰的一声,有什么在耳旁炸开。 这样的动作她做过无数次,话唠的余锦棠,叽叽喳喳的坠云,还有总爱问东问西的楼七都被她塞过。 刚才下意识就做了,可放在沈让尘身上,一切都变了意味。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沈让尘此刻敢说点什么话来取笑她,她就再塞几块,直接把他噎死了事。 好在沈让尘只是静静地吃着东西,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般,把那块糕点吃完,又取了帕子擦手。 “我今日不能久留,春猎前还有些事要办。”沈让尘起身,想了想又道:“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余晚之还沉浸在方才的窘迫中,看也没看他,摆手道:“没有,你赶紧走。” 她听见他压低的哼笑声,然后步子随之远去。 屋檐上也响起了声音,既白几个起落追了上去。 院中似乎一下安静了下来,除了风过林梢,没有一丝别的声音。 余晚之目光落在那盘冷掉的鱼上头。 不知为何,她竟鬼使神差鬼使地拿起了筷子,轻轻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鱼是冷的,带着淡淡的腥气,口感其实并不好。 当她第二次伸手,听见楼七干咳了两声。 余晚之回头,“瓜子卡喉咙了?” 楼七下巴抬了抬,朝着院门口一指,余晚之扭头看去,看见沈让尘站在门口,笑意洋溢在眉梢,瞳若点漆。 余晚之顿时呆在了那里,手里的筷子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沈让尘缓缓走来,俯身从她手中取下筷子,柔声说:“厨子已经在做了,凉了的别再吃,会吃坏肚子。” 余晚之不自然地收回手,问他:“你回来做什么?” “我忘了问你明天想吃什么?”沈让尘说道。 余晚之刚想开口,听见楼七没憋住的笑,笑得嘻嘻嘻嘻的。 她立时换了副面孔,笑容若常对着沈让尘道:“既白通药理,是不是炼制了不少药?” 沈让尘看了一眼楼七,略一想就明白她的意思,“没错。” 不等余晚之问,他便继续说:“有可以把人药哑的药,不过哑了也不耽误笑,如果有人爱笑,我推荐一种药,能让人笑上整整三日不停歇。” 余晚之笑着点了点头,“我觉得此药甚好。” 楼七撇了撇嘴,这俩腹黑的人凑一块儿,旁人是算计不过的。 余晚之回头看向楼七,楼七已收了笑容抱臂站立。 “刚才谁笑了?是我吗?” 沈让尘轻轻笑了一下,他知道她虽好说话,但实则性子清冷,就得楼七和坠云这样的,热热闹闹陪在她身边。 “我走了。”沈让尘朝她微微颔首。 “你不是问我明日想吃什么?”余晚之一个转身,幽幽丢下一句,“我明日想吃人。” 沈让尘认真点头,“好。” 一个出了院子,一个回了房中。 楼七跟进去,“之前你俩说了什么悄悄话?” “你能好奇心不那么重么?”余晚之瞥她一眼,转移话题:“你明日想吃什么?” 楼七往椅子上一坐,“使唤二公子去买?算了,我有命要没命吃。” 余晚之又看向坠云,一个“你”字刚出口,坠云便疯狂摇头,“我不敢我不吃我不饿。” 院中石桌上的东西还没收拾,楼七想起余晚之提筷吃冷鱼,那分明是不忍对方的心意被浪费,只可惜余晚之自个儿还没想明白。 楼七眼珠子一转,“我看你对沈让尘也并非无意。” “你哪只眼看出来的?”余晚之瞧着她,“让既白替你治一治。” 楼七抬起下巴,喊了声“坠云”,坠云睁着大眼珠子。 “嗯?” “把你家小姐摁住。”楼七边说边撸袖子。 “做什么?”坠云满脸不解。 楼七作势要抽刀,玩笑道:“我要用她的嘴磨刀,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刀硬,还是她的嘴硬。” …… 第146章 针锋相对 北川猎场万灵萃集,高接上穹,位于汴京的东北方。 春猎那日卯时便出发,行了大半日才到北川猎场。 此行依例派兵八千,并令宗室及各部院官员随行,但建元帝因病未参加,是以皇后及众妃嫔都未随行,此行随行官员比往年少了不少,文官们多是来凑个热闹。 次日入林狩猎的都是宗室子弟。 此刻天色尚早,太阳还没将林中的雾气驱散。 一入林,沈让尘便策马径直朝猎场的北边去。 林场北面稀疏,而猛禽多栖息于更加茂密的南面。 “你去北边做什么,南边猛禽才多,不去猎几个猛兽让他们长长眼?”楚明霁问。 沈让尘稍稍一勒缰绳,扭头问道:“北川猎场的狐狸多吗?” “那不清楚。”楚明霁道:“你猎狐狸做什么?” 沈让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夹马腹往前走了。 北边林中多是些獐獾鹿,还有野鸡野兔,走了挺远也没看见只狐狸。 既白道:“这个季节狐狸可不好猎,正是狐狸产仔的季节。” “你这也知道?”楚明霁攥着马缰,惊讶地问。 “我万精油嘛。”少年笑弯了眼,“什么都略懂呀。” 林中的动物都胆小,马蹄声便能惊跑麋鹿。 “公子!”既白道:“是只獐子。” 沈让尘本就不是为狩猎而来,猎物可有可无,他接过弓,还没搭箭。 只听“咻——”的一声,獐子被一支羽箭钉在地上,痛苦地蹬了几下腿之后便不动了。 陆凌玖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在众人回头看来时缓缓地放下手。 “真巧啊。”陆凌玖脸上带着笑。 楚明霁一看就暗道不好。 这么大的林子,八千兵马都围不过来,哪有什么巧遇,分明就是故意跟着。 况且方才那一箭,摆明了是故意抢猎物。 沈让尘收弓,也不拆穿,只说:“的确很巧。” 陆凌玖上前,驭马缰绕了个圈,“不好意思,刚才不是故意的,不过我看那獐子身上也没标二公子的名字,不算抢吧。” 沈让尘微笑,“自然不算,小王爷请自便。” “那就行。”陆凌玖换了只手拿弓,说:“还是二公子有胸襟,我看这莽莽林海,一个不注意就容易迷路,我看不如咱们同行。” 陆凌玖原本是往南林去,但在看到沈让尘往北边走时临时改了主意。 这些日子陆凌玖早就积了怨气,当初他沈让尘要退婚,在郭府的假山下他曾对沈让尘说要追求余家小姐,当时沈让尘也没说什么。 结果回头却大张旗鼓地又是找柿子又是挖莲花,日日登门余府,他又不是聋子,没看见总也听见一些,他岂能不知。 没错,他陆凌玖今日就是找麻烦来的。 沈让尘未置可否,陆凌玖看向楚明霁,“你该不会是不乐意吧?” 楚明霁干笑,硬着头皮说:“那怎么会。” 队伍里多出了不速之客,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 众人继续往前。 “公子,前面……” 既白话还没说完,陆凌玖已搭弓射箭,又将猎物收入囊中。 若说第一次不是故意,这第二次抢得也太明显了。 既白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沈让尘倒是不动声色,策马继续往林子深处走。 最难受的是楚明霁,虽说分个亲疏,但两边都是朋友,他帮谁说话都得得罪另一个,只好放慢了速度跟在后面,尽量不参与其中。 每每看见猎物,陆凌玖总是第一个出手,一个时辰下来,随从的马上已挂满了猎物。 反观沈让尘,箭壶里的羽箭一支不少,甚至连弓都没碰过。 看似陆凌玖赢了,可他心里那股火却越燃越烈。 沈让尘摆明了没将他放在眼里,他堂堂小王爷岂能忍受这样的轻视。 林中有窸窣声,听动静还不小,众人勒马停住,看见前方有一只鹿。 陆凌玖照旧搭弓,弓弦紧绷出嘎嘎声,他却迟迟没有松手。 忽然,他调转方向箭箭直指沈让尘。 楚明霁脸色一白,大声呵斥:“陆凌玖!你干什么?” 既白反手握住了背上的刀,少年脸色黑沉,手臂上绷起了青筋,等的只是沈让尘的一声令下或是一个眼神。 陆凌玖微眯着眼,手中的弓弦越绷越紧。 沈让尘回视,盯着陆凌玖的双眼,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火药味,然后越来越浓。 终于,“铮”的一声,羽箭旋转着疾射而去。 箭尖擦着沈让尘而过,尾羽甚至带起了一缕发丝,“笃”一下钉入了沈让尘身后的树干。 然而从始至终,沈让尘没有移动半分。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冷冽的目光落在陆凌玖脸上。 半晌,他唇角稍稍勾了勾,说:“准心不大好。” 陆凌玖紧绷的下颌抽动了一下,“二公子好胆色,你就不怕我手一抖,射歪了么?” “胆色这个东西。”沈让尘顿了顿,调整马头方向,继续说:“得看面对的是什么。” “譬如狩猎,若面对的是獐獾之流,你甚至能上去戏耍两下,可若是面对猛虎,自然得忌惮三分。” 沈让尘说完这话,甚至意有所指地转头看了一眼陆凌玖。 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他面对陆凌玖时毫无惧色,将他比做獐獾之流,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陆凌玖握紧了手中的弓,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上已冒起了青筋。 一来一回,高下立现,而沈让尘甚至连箭都未曾动过。 陆凌玖怒极反笑,“二公子好大方,这一路不争不抢,什么都能让,既然你这么大方,那让一让呗。” 他意有所指,而沈让尘也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 沈让尘一勒马缰,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楚明霁觉得之前沈让尘都是不屑一顾,而陆凌玖这句话,却让他真正动了怒。 沈让尘侧头看着陆凌玖,嘴角依旧含着笑意,但目光却分外森冷。 “畜生么,让给你也无妨,人么,得各凭本事,而你…… ” 他顿了顿,策马继续往前,只丢下一句,“我从未放在眼里。” 第147章 你不配 这话如同当众在陆凌玖脸上扇了一巴掌,他死死盯着沈让尘的背影,抬手压住了腰间的刀。 楚明霁一看不对,赶忙驭马靠近,一把抓住了陆凌玖的胳膊。 他低声提醒道:“再闹可就不好看了,先前你一味地抢猎物这是事实吧,沈让尘一句话没说,已经给足了你面子。” 陆凌玖此刻正在气头上,哪能听得进去,这话听在他耳中等同于在偏帮沈让尘。 他一把甩开楚明霁的手,“用不着你提醒,不好看又如何?我还怕收不了场?” 说罢一扬马鞭追了上去。 随行的侍卫担忧道:“楚大人,这下要如何办?要不要回去向秦王通报一声?” 此次春猎为秦王部署,若在春猎上出点什么乱子,打的就是秦王的脸面。 楚明霁慢悠悠地跟上,说:“我说的不好看是待会儿恐怕他不好看,规劝的话我讲过了,他不领我的情就算了,你放心,沈二公子有的是分寸。” 越往朝北的山林走,林子便相对稀疏,大树已不能遮天蔽日,隐约有阳光从缝隙中投下来。 前方带着青苔的石头上趴着一只狐狸,沈让尘一抬手,队伍停了下来,以免惊动猎物。 狐狸听觉灵敏,这样的动静仍被发现,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忽然返身朝林子里钻去。 沈让尘策马追上去,跟着狐狸在林子里穿行,拈弓搭箭。 想活捉这个小东西的难度比射死它难多了,几次都不好对准它的脚。 直到狐狸停在一个岩洞前,却没有退回去,身子挡住了大半个入口。 沈让尘手上蓄力,弓弦紧绷,临放手时,他目光忽地一凛,手中的弓箭慢慢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却听“咻”的一声,一支羽箭擦身而过,带着猛烈的力道,瞬间贯穿了狐狸钉死在地上,甚至连挣扎都不曾有。 沈让尘都瞳孔猛地收缩,厉声道:“谁放的箭?” “我放的,有问题?”陆凌玖骑着马,闲适地从后面踱上来,一脸挑衅地看着沈让尘。 “这狐狸头上没写着你名字吧?二公子自己下手太慢,让我抢了先,不会就此恼羞成怒了吧?” 看见沈让尘脸上已没了之前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陆凌玖心里头总算是快活了。 “去去去,把猎物拿过来给我瞧瞧。”陆凌玖指使着随从,略显得意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这狐狸二公子要是喜欢,我送你不就行了?” “小王爷!”属下大声道,语气中带着欣喜。 “说!”陆凌玖冷声。 属下兴高采烈地拎着猎物回来,“小王爷好箭法,一箭三雕!” 陆凌玖眉间浮现出几许错愕,“什么?” 属下拎着猎物回来,羽箭贯穿了狐狸的身体,余下的力道又将它身后的东西一并射穿。 那支羽箭上,还有两只已然死去的幼崽。 陆凌玖霍然转头看向沈让尘,总算明白了沈让尘当时收弓的用意。 这是一只产崽的母狐,挡住洞口是因为它自己的身体是幼崽的最后一道盾墙。 陆凌玖盯着属下手中死去的狐狸,一时间脸色有些难看。 狩猎讲求“三不杀”,其中一项便是不杀幼崽。 沈让尘淡淡地扫向陆凌玖,说道:“别说她对你无意,即便是有意,我也不会把她交给你这样的人。” 陆凌玖瞬间冷脸,“她是你说不交便不交的?你二公子有恻隐之心,我没有,幼崽杀了就杀了,畜生而已。” “并非如此,而是你便如同幼崽,心智尚未成熟。” 沈让尘摇了摇头,陆凌玖似乎听见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你什么意思?”陆凌玖横眉,“沈让尘!” 沈让尘恍若未闻,翻身下马,朝着方才狐狸躲避的岩洞走去。 狐狸产崽通常三到六只,方才被陆凌玖射死了两只,洞里多半还有狐狸。 他蹲下身,朝着岩洞里头看去,果然,还有一只幼小的白狐躲在岩洞的角落里。 沈让尘伸出手。 “咻——” 箭矢的破风声很小。 沈让尘反手一抓,射来的羽箭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这叫斩草除根。”陆凌玖移开弓,“杀都杀了不如杀完。” 沈让尘回头冷冷看着陆凌玖,手中羽箭飞掷出去,却不是朝着陆凌玖。 箭矢没入皮肉的闷声,伴随着马匹一声痛苦的嘶鸣。 那是跟随陆凌玖多年的爱马,被沈让尘一箭射到马腹,疼得乱蹦,几次都要将陆凌玖摔下来。 “沈让尘!你竟敢伤我的马?” “这叫杀鸡儆猴。”沈让尘道:“但凡有点脑子的‘猴’,到此刻也该清醒了。” 陆凌玖费力稳住缰绳,安抚马儿,又下马查看马身上的伤口,幸好伤口不深。 沈让尘走过去,怀里抱着一只狐狸幼崽,说:“不下重手,并非我对你手下留情,而是让你记住,心爱之物以及心爱之人,旁人休想沾染半点。” 陆凌玖额间青筋崩起,“我偏就不信,余晚之我要定了!我非但要要,我还要让你看着你疼在心尖尖上的人,到了我陆凌玖手里,我想搓圆就搓圆,想捏扁就捏扁。” 他怒极时口无遮拦,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要挑难听的说,越能刺激沈让尘,他心中就越是快慰。 沈让尘眸光一冷,把小狐狸递给澹风,一把揪起陆凌玖的领口。 几乎是在一瞬间。 陆凌玖只感觉耳旁的风呼呼吹过,人已被沈让尘掼在了十米开外的大树上。 陆凌玖只觉胸如被巨石撞击,肩胛剧痛,半边肩膀都麻了。 他只知沈让尘于文学上造诣了得,却不知他武功也这般好。 “陆凌玖,你当真以为,这些话能刺激得到我?幼稚。我疼在心尖尖上的人,别说得到,你便是想看一眼都难,知道为什么吗?。” 沈让尘忽然笑起来,那笑容里写满了讽刺,“我曾视你如对手,后来发现,你根本不配。” 陆凌玖后牙咬得嘎嘎作响。 他按住自己的肩膀,咬紧牙关,“喀嗒”一声把脱位的手臂接了回去。 “这里地方大,这账今日咱们就在这里算了。” 两边的护卫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忽然,风里传来一声号角。 众人几乎同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不好。”沈让尘掠上马背,“林场出事了。” 第148章 是缘分 主帐中人不多,随行的两名太医正在给秦王看诊。 秦王伤得不重,只手臂上有一道口子,但伤口平整,不像是被猛兽所伤,倒像是利器所致。 太医替秦王缝合之后斟酌了方子,命人下去煎药,主帐中所剩没有几人。 秦王坐起身,朝沈让尘拱手,“区区小事,倒叫先生受惊了。” 秦王与沈让尘年岁相差不大,他贵为王爷,又为建元帝钦定主持春猎,已是半只脚踏上龙椅,却仍旧尊称沈让尘一声先生,实为尊师重道的典范。 沈让尘起身回礼,“秦王言重,只是我看王爷手臂为利器所伤,不知是出了何事?” “先生莫急。”秦王含笑道:“小伤而已,此事还劳先生替本王保密。” “林中起号,此时恐怕没法保密。”沈让尘说。 秦王温和一笑,“先生与陆凌玖起了冲突,起号便可借此搪塞过去。” 沈让尘眸光微动,“不知殿下为何要遮掩受伤的事实?” 帐中沉默了须臾,秦王的侍卫微微启唇,又看了眼秦王,彻底闭上了嘴。 “父皇命我主持春猎一事。”秦王说道:“我想让它顺利过去,至于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能揭过便揭过吧。” 沈让尘颔首,抬眸时碰巧和秦王对上视线,秦王似乎是愣了一下,又好似没有,那一眨眼对功夫让沈让尘不太确定。 二人相谈片刻,秦王要服药歇息,沈让尘便退出大帐。 刚走出不远,便听帐内声音传来。 “王爷是被谁所伤,为何不向沈大人直言?何须替他们遮掩?” 沈让尘与澹风同时停下脚步,此处逆风,声音被送来时并不算清晰。 接下来是秦王的声音,“都是兄弟,况且我也没有受重伤,此事作罢,不要再提。” “不如我护送王爷回京,汴京城总归比此处安全。” “我既受父皇之命主持春猎,半途而废太显无能,后面几日我不入林便是,他们总不至于在扎营处动手。” 前方传来脚步,沈让尘上前两步,朝着来人拱手行礼,“参见晋王。” 晋王回礼道:“先生去看过我大哥了?” 沈让尘道:“正要离开。” 晋王颔首,“那就不留先生了。” 双方背道而行,走出很远,澹风才开口。 “看来秦王是被某位皇子所伤。” 沈让尘脚步未停,看了他一眼,“你认为秦王此人如何?” 秦王是不是嫡子,却是建元帝的长子。 建元帝还在潜邸时,后来的皇后,也就是当时的王妃先于侧妃有了身孕,却没能保住,因而庶出的秦王成了建元帝的长子。 大楚皇权历来有立嫡立长不立贤的传统,但长子却非嫡子,而皇后所出嫡子尚未成年,因而朝中大臣于立嫡还是立长一事颇有分歧。 “没有过接触,谈不上了解。”澹风认真道:“但是从传言来讲,秦王性子温和敦厚,不与人结仇,他对公子也十分敬重。” “我之前也一直这么以为。”沈让尘说。 一个“之前”让澹风愣了一下,“公子的意思是……” “太巧了。”沈让尘停下脚步。 斜阳已至山头,明霞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 “距离不近不远,刚好在我们离开时听见,若想人不知,何不过一阵再说?” 澹风不是很明白,“可是如果是故意说给公子听,何不在帐内就直接说明?” “你以为没有吗?”沈让尘侧头笑了一下,“因我生性多疑,当面说出口的和背地里听到的,权重自然不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和秦王对上的那个眼神,还有侍卫的欲言又止,都显得有些刻意。 一个跟随秦王多年的侍卫,应当性子沉稳,不会动不动就把心思写在脸上,除非是故意做给他看的,而当时秦王那个眼神,便是在观察沈让尘的反应。 “只是我的猜测。”沈让尘道:“但时机太巧,我不相信这世上的巧合。” 澹风刚想问什么,穿过群帐时,又听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营帐的另一侧传来。 “你以为你是谁?” 声音从帐子的另一边传来,说话的正是不久前还在林中找麻烦的陆凌玖。 澹风用口型道:“又是巧合?” 沈让尘本没有兴趣听别人的谈话,却因从另一人口中听到了余晚之的名字而停下脚步。 “我要是余晚之,我也选沈让尘。” 昭仁嘲讽道:“同为世家子弟,沈让尘靠自己的才学坐上了詹事的位置,连我皇兄都都对他敬让三分,而你呢,抛开你小王爷的身份你还有什么?” 陆凌玖今日在沈让尘那里吃瘪就算了,连一个草包公主都敢来嘲讽他。 陆凌玖脸色已经黑沉,“可惜你不是她,别说沈让尘不待见你,我都懒得看你两眼。” 还真是巧了,前头听见秦王和侍卫说话,没走几步又听见昭仁和陆凌玖吵架。 沈让尘没有偷听墙根的想法,更何况是偷听两个孩子吵架。 他抬脚走远,隐约听见昭仁说什么余晚之和沈让尘的交情岂是你能比的。 这话他听得倒是十分悦耳。 等走远了,再听不见那两人吵架的声音,澹风才问出被打断的那个问题, “公子和三小姐巧遇了数次,也不相信是巧合么?” 他看着沈让尘,看着他冷冽的眉目在触及那人的的名字之后,慢慢变得柔和。 “正因为所有的巧合都用在了她身上,所以不再相信这世上有其他巧合。” 澹风:“……” 此刻澹风真希望既白能在场,要是既白在,便能无所顾忌地问出他的疑惑。 当初不是公子您对三小姐多般猜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您可是亲口说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打脸了吧?不过打脸的又岂止这一件,当近卫的么,看破不说破,谁会嫌自己命长? 不过澹风吧这些到喉咙的话都咽了回去,点头附和道:“没错!公子和三小姐不算是巧合,那叫缘分。” 澹风从沈让尘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赞许。 沈让尘点了点头,一手负于身后,施施然走了。 他一路在想,自昨日清晨出发,他已独自见过两轮夕阳,已有两日没有见到她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种让从前他嗤之以鼻的话,如今终于得到了印证。 两日不见,那狐狸总该想出点新鲜的招数来折腾他了。 想到这里,沈让尘忽然加快了脚步回到帐中,从既白怀里捞过那只捡来的幼狐,用帕子一裹走出了营帐。 “诶,公子。”既白追出营帐,看见沈让尘已翻身上马。 沈让尘在马上垂眸,“你留在此处,澹风随我回京,最晚明日午时回来。” 没等既白回答,马蹄卷着长风驰骋远去。 …… 第149章 心意 正是月朗星稀时,一路疾行赶路,竟忘了回到汴京已是夜阑人静,她人早已歇息。 沈让尘坐在马上,望着余府门前的随风晃动的灯笼,一时有些好笑,好笑的是自己竟在二十五岁的年纪体会到了毛头小子的感觉。 大门“吱呀”一声大开。 沈让尘闻声看去,见她提着风灯疾步走来,发髻松松垮垮地绾着,想来是出来得急。 沈让尘赶忙下马上前,“你怎么出来了?” 看见来人,余晚之错愕地停下脚步,他身上不是平日穿的广袖长袍,而是狩猎的束腰窄袖,显得英气逼人。 余晚之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忽然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下错愕的人换成了沈让尘,看样子她根本不是着急着出来见自己,那她大半夜行色匆匆的是要去见谁? 他不是有事闷着的性子,与其胡乱猜测,不如直言相问。 “不然你以为是谁在这里?” 余晚之理所当然地说:“我还以为是澹风。” 听见这话,澹风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退入了围墙的阴影里。 沈让尘回头扫了一眼,澹风已退到了墙根下,一身黑色的衣裳在晚上很不显眼。 余晚之压根没注意到这一主一仆无声的交流,她上前两步说: “门房说听见了马蹄声,从门缝里看见澹风,以为是出了什么急事,让我出来看看。” 沈让尘敛眸,原来是这样。 他又朝她看去,见她未施粉黛,几缕发丝垂落在鬓角,又被夜风抚上了面颊。 她抬手勾开脸上的发丝,脸色有些着急,“是不是春猎上出了事?还是我哥……” “不是。”沈让尘打断她,“你哥没事,他是文臣,没有进猎场,没有任何人出事。” 余晚之松了一口气,“那你半夜赶来做什么?” 沈让尘怎么好意思说只是脑子一发热,想见她了,便策马疾行百里赶回来。 “来给你送个东西。”他说。 他翻身走到马身边,从侧边的袋子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小心地抱着朝余晚之走去。 余晚之只见他抱着什么东西,等到近了才拎起风灯照着瞧,那东西在他怀里一动,吓得余晚之赶忙后退。 “是什么东西?” “狐狸。”沈让尘说。 余晚之往后退了两步,以袖掩住口鼻,“你这是何意?” “你不喜欢?” 余晚之连连摆手,“抱走抱走,味道太重了。” 的确是从狐狸窝里抱回来,还没来得及洗。 沈让尘瞧着她的反应笑了笑,“那我让人洗了再给你送过来?” “不要,臭。”余晚之捂着鼻子直言拒绝,“况且这么小一只,做围领都不够。” “……”沈让尘愣住,“这是给你养的宠物。” 专程给她养的,她想的竟是拿来做围领。 不过转念一想,这才是她的性子,楚明霁那样精明的生意人打她跟前过都得褪层皮,更何况是只小狐狸。 见他表情几番变化,余晚之脑子转了转,谨慎地看着他。 “沈让尘,你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被我来回折腾,所以故意弄一只狐狸来报复我?” 今夜她的所有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沈让尘似乎有些明白自己为何总被她吸引了。 他自诩算无遗策,腹有锦绣才情,却从未算准过她,或许这便是缘分。 “怎么会?”沈让尘目光温和,“我……” 他顿了顿,似是有难以启口,回头看了一眼澹风,澹风机灵,“嗖”一下窜上了房屋,眨眼间便不见了。 沈让尘低头说了一句,退开之后,余晚之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 那明明是十分认真的一句话,被他用低低的嗓音呢喃出口,竟凭添了几分慑人的旖旎。 他方才说:“你想怎么折腾我都行,我不会报复。” 还好是在大门口,这话要是在别处说,又得生出些别样的感觉。 沈让尘好似也反应过来,两人面上都有些赧然,一人侧头向左,一人向右,偏不对上视线。 余晚之握着手中的灯仗,手心微微冒汗。 “你大老远从林场跑回来,大半夜把我叫醒,就是为了拎只狐狸回来臭我?” 沈让尘哭笑不得,那狐狸还在他怀里,他想了想,把狐狸放回了马身侧边的袋子,又回身来瞧着她。 “那已经臭了,怎么办?” 余晚之撇了撇嘴,“以后少做这样多此一举的事。” 沈让尘认真点头,“好。” 晨光微明,东方天际出现了一丝曙光。 余晚之问:“你不用去林场了?” “要去,得赶在午时回去。” “那你还不走?” “这就走了。”沈让尘说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还没踏出去,又转了回来。 “今日想吃什么?只要不是城东到城西,眼下还赶得及跑个来回。” 余晚之看向他,他身上还沾染着披星戴月而来的朝露,一夜未眠的奔波,他脸色竟没有一丝疲色。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那样柔和,问她今日想吃什么。 余晚之心思微动,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你等等。” 她转身入了余府,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手里的风灯换成了油纸包, 第150章 我喜欢养狐狸 余晚之走上前,问也不问,直接塞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沈让尘明知故问。 明知是吃食,却想让她亲口说出来。 “点心。”余晚之没好气地说:“掺了鹤顶红的点心,你和澹风路上吃。” “哦。”沈让尘若有所思地颔首,“要是毒死了怎么办?” “毒死了我把你们俩合葬,行了吧?” “那我尽量活着。”沈让尘笑了笑,翻身上了马背。 晨曦倾泻在他背后,他侧头看她时日光柔和了侧脸,“我走了,三日后便回。” 他上次离开时也是这般与她交代行程,像是要离家的夫婿,余晚之变得不自在起来。 她往后退开几步,“你那臭东西……怎么处置?” “我养。”沈让尘说:“我喜欢养狐狸。” 等二人二马驰出巷子,余晚之才想起来。 他说最后那句话时,一直盯着她的脸,那句“喜欢养狐狸”似乎是意有所指。 余晚之摇了摇头,没明白他所指为何,养狐狸就养狐狸,盯着她做什么。 …… 牛角号一起,一众王公贵子和入林狩猎的武将陆续进入围场。 昨日秦王受了伤,今日未曾入林,在帐子中歇息。 虽是初夏,但太阳底下还是晒的,营地里搭着遮阳的凉棚,昭仁坐在阴凉处,和随行伺候的宫女说着话。 “皇上御驾都没有到,公主便该留在宫中,何须来此受这样的苦。”宫女一边轻轻摇着团扇一边说。 昭仁秀目轻蹙。 事实上她是生得不错的,只是时常摆出嫡公主的威仪,叫人忽略了她的长相。 “去问了么,沈让尘还没有来?” 宫女见她脸色不好,谨小慎微道:“围场守卫说二公子是昨日天快黑时走的,只说有急事回京一趟,没具体说是什么事,他那个随从既白软硬不吃,奴婢跟他打听消息他只知道笑,看着像是脑子有些……” 昭仁一眼扫过去,宫女立时噤声。 “春猎还没有结束,他还会回来的。”昭仁这话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她自己。 她本就是冲着沈让尘而来,原想借机让他带自己入林狩猎,当着众人的面他应该也不好拒绝她堂堂公主。 结果沈让尘实在是跑得太快,她都没找到机会开口。 宫女劝慰道:“好在公主此番也不算白来,至少昨日遇见了陆凌玖。” 昭仁环顾四周,没看见陆凌玖的身影,问:“陆凌玖那个蠢货呢?怎么也不在?” 宫女道:“奴婢适才向公主禀报过,陆凌玖一早就带人回京了,他说自己身体不适,是得了秦王殿下恩准。” 昭仁冷哼,“你的意思是在责怪我让你重新禀报一遍了?” 之前她在想别的事情,根本没注意到宫女向她禀报过此事。 “奴婢不敢。”宫女作势要跪,屈膝到一半又站了起来。 若在此处跪了,叫旁人以为昭仁公主为人蛮横,回头更有好果子吃。 宫女只好挑拣着好听的话说:“公主昨日对陆凌玖说的那些话,想来他多半是被点醒了。” 昭仁看向凉棚下的空地,那里有些官员或世家子弟在场地中比箭赛马。 她轻哼一声,“若不是那个死丫头无能,岂用我亲自出马?一个草包小王爷她都奈何不了,还叫人赶出了院子,简直废物!” 昭仁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吓得宫女一个哆嗦。 “林兰她哪能办成大事。”宫女说:“关键时刻自然得公主出马,不过林兰之前已经在陆凌玖心里种下了种子,加上昨日公主故意说出那番话刺激他,说不定,公主的目的就快要达成了。” …… 东西“哐啷哐啷”砸了一地。 墩子连劝说都不敢,诚惶诚恐地立在一旁,任由陆凌玖打砸物件。 他跟了陆凌玖很多年,是他贴身的小厮,对他的脾性最是了解不过。 炮仗性子,一点就着,若不让他把心里的怒气发泄完,这事儿就没完没了。 院子里,下人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个,直到屋子里的动静变小,屋子里已经乱得没处下脚。 陆凌玖踢开满地狼藉,走出房门,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胸口仍在剧烈起伏。 “茶呢?养你们一帮人,茶都不知道倒!” 丫鬟赶忙爬起来去倒茶,墩子接过来,“祖宗,当心烫。” 陆凌玖接过来,刚碰上嘴唇就烫得一哆嗦,啪一下掼在地上,“这么烫,是给人喝的?” 丫鬟又跑出去找冷茶。 陆凌玖坐地上,墩子哪儿敢站,跪在台阶下说:“祖宗莫气,那昭仁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气坏了您倒叫她白捡了便宜,她虽说是个嫡公主,但她的婚事说大了就是国事,只能用来拉拢朝臣或是和亲,也就得意那么一时半会儿罢。” “你的意思是昨儿个吵的架,我小肚鸡肠记恨到现在?”陆凌玖看着墩子。 墩子脑子转了转,一巴掌拍自己脸上,“哎哟,所以奴才就是奴才,祖宗就是祖宗,若换成奴才,那肯定是要一直记恨的,不过看来您早不在意了,这格局哪儿是奴才能比的。” 淮安王府不缺小厮,墩子之所以能跟在陆凌玖身边这么多年,纯粹是因他会说话,且能捡着陆凌玖喜欢听的说。 陆凌玖哼了一声。 墩子一想,能让他家小王爷炮仗燃起来的就那么几个人,不是昭仁公主,那就多半是因为在路上遇见了沈让。 可是两人当时只打了个照面,连招呼都没打,眼下又是发了哪门子的火? 第151章 苦尽甘来 “祖宗喂。”墩子谄媚道:“您得说出来是因为什么发火,奴才才好想办法替您分忧。” 陆凌玖坐在阶上想了想,“回来的时候你看到沈让尘了?” “看见了看见了。”墩子说,路上那么大个人呢,这都看不见那不是瞎了么。 “他昨夜回了汴京。” 墩子点头,“没错,早晨围场的守卫也是这么说的。” 陆凌玖忽然转头看着墩子,“他大半夜跑回汴京是为了见谁?” 墩子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我来告诉你。”陆凌玖说:“他去见余晚之。” 这话让墩子一时不知怎么接。 陆凌玖分析道:“他带着那只捡来的狐狸回汴京,若是回的国公府,不会把狐狸再带回围场,所以他是去见余晚之。” “有道理。”墩子附和道。 不禁腹诽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聪明?该聪明的时候傻,该傻的时候聪明,完都完了。 “不过……”墩子想了想,说:“若是把狐狸带给三小姐,又为什么要带回围场去呢?” 陆凌玖默然,这一点他也没有想清楚丫鬟重新奉了茶,陆凌玖喝了半盏,搁在一边。 他想起了很多人说过的话。 那个他捡回来的丫鬟说患难之情才能让人铭记于心,余锦囊说她和游远曾共患难,所以她扮成小厮也要去看游远,就连昭仁也说,沈让尘和余晚之也算患难与共,哪是他能比的。 这来来去去,都离不开患难二字。 难道真就是得共历磨难,才能让人铭记? 陆凌玖忽然抬起头,“墩子。” “欸,祖宗,在呢。” 陆凌玖道:“去把之前我捡回来那个女人给我叫来。” …… 下午的阳光从窗口照入房中,正好打在书桌上,江晚之觉得有些晃眼,但手下没停,还在临着字。 这是她住入宋府以来每日养成的习惯,每日临字看书,宋卿时喜欢她如此,加之宋卿时去了春猎,家中便显得越发无聊,只能做些闲事打发时间。 丫鬟取了帘子来替她挡住日光。 江晚之看了一眼,不由问出了疑惑,“既然如此晒,为什么从前不栽树?” 丫鬟挂上帘子,“回夫人,从前是有树的,是一株十分漂亮的白玉兰,春日里开满了花,到了夏天叶子又正好遮光,只是今年开春的时候大人让人挖了,说要栽一株芙蓉。” 江晚之写完一页,停了笔。 栽芙蓉的事她知道,只是栽了三棵下去,都是栽一棵死一棵,好像宋府的风水注定养不活芙蓉,倒也是奇了。 “芙蓉栽不活就换成别的树。”江晚之说:“总有能活的,夏天来了,没有树荫遮阳,卿时在书房看书不方便。” 丫鬟不再接话,只淡淡地笑着。 江晚之看向她,“怎么了?” 两名丫鬟对视一眼,另一个说:“夫人有所不知,大人栽种芙蓉花,正是因为从前夫人喜欢,大人如此做,也是为了…… ” 看见江晚之的表情,丫鬟的声音越来越小。 江晚之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的大坑出神。 那个女人喜欢芙蓉,可宋府偏就种不活芙蓉,这就是天意,天意让她来到宋卿时身边,让那个女人换进了她的身体。 “你可知道余府有什么消息?”江晚之转头问道。 丫鬟说:“知道一些。” “我不出门,你挑些新鲜事来说。” “要说汴京城近来最大的新鲜事,正好就是余府的事,去年九月余府把余三小姐接回了府中,说起来也巧,余三小姐和夫人同名呢。” 九月。 江晚之心想,九月正是她死去,她们交换灵魂。 丫鬟脸上笑着,见余晚之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接着说:“刚巧国公府二公子也是九月回京,后来就上余府退了亲。当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据说因为退婚的事,余三小姐把二公子堵在了醉宵楼,还把巡检司都惊动了。” 江晚之不耐,“让你说近来的事,怎么净说之前的事?” “正要说了。”丫鬟道:“二公子之前退了亲,如今又倾心于余三小姐。” “是呀。”另一个丫鬟接话,“听说二公子为了找三小姐想吃的东西,几乎把整个汴京城都翻了一遍。” “不对,是把汴京城的冰窖翻了一遍,要我说,余三小姐还真是命好。” 江晚之忽然冷笑了一声,“她命好?你知道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丫鬟被她的语气惊住,收了笑容,“听说是在庄子上病了很多年。” 江晚之脸色阴沉,声音加重,“如果她被人扔在庄子上,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呢?你还觉得她命好?” 不知夫人为何忽然发怒,丫鬟不敢继续说,唯恐让夫人更生气。 “我在问你。”江晚之抓住丫鬟,又问:“即便这样你还觉得她命好?” 丫鬟的手臂被抓得生疼,她垂着头,硬着头皮道:“即便之前过着苦日子,可眼下也是苦尽甘来了,先苦后甜。” 江晚之眼底的情绪剧烈一颤,下意识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 她扶住窗棱,指尖捏得泛白。 苦尽甘来,好一个苦尽甘来。 苦都是她一人受,甘却是另一人享。 凭什么?凭什么她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却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第152章 不许走 风卷浓云,日头遮蔽,天色暗了下来,眼看是要下雨了。 郭自贤收回目光,“春猎最后一日才下雨,也算是个好兆头。” 郭自贤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去参加春猎,正好科举舞弊一事还在查,与此事有关的一干官员留京待查。 一旁钱章捧着茶点头,“春闱放榜拖到现在,都察院和礼部都比咱们还急,也该出个章程了。” 说罢又冷哼一声,“源头还得在沈让尘身上,去年他归都时不露锋芒,摆出一副视权势如粪土的模样,我还当他真是个世外高人,竟叫我看走了眼。” 郭自贤看他一眼,语气缓慢,“看走眼的又岂止是你,本是利刃,锋芒藏鞘而已,还真是大意了,若是早些发现,早点下手,他和都察院徐则桉的结盟也不至于到如此牢固的地步。” 郭自贤因春闱士子闹事一事,受了都察院盘查。 都察院那帮犟骨头揪着他屈打成招不放,妄图借此牵出点什么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郭自贤目露凶光,“后生而已,是该给他些警告了。” 钱章凑近,“大人可是已有了计划?” “不好办。”郭自贤放下茶盏说:“他身边跟着两个高手,国公府和仪妃那里,轻易也动不得。” 钱章想起了坊间的传言,心思一转,说:“下官倒是有个想法。” 郭自贤瞬息间明白过来,眉心一蹙道:“你是说仍旧从余家下手?” “不行。”他果断否决,“春闱舞弊就是从余家入手,如今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科举这条生财路,恐怕就要断送在此了。 往届科举下至乡县,上至州府,甚至是礼部试,能否在红榜上留名,端看钱财到不到位。 那游远便是因为只是个穷书生,拿不出钱财,才屡次被人更换试卷。 如今科举必然会彻查,甚至再往前几届乡试会试的内外帘官1,都要接受审查。 “下官并非此意。”钱章道:“下官的意思是,不如从余家那个丫头处着手,也算是给他沈让尘一个警告。” 郭自贤目光骤冷,杀意浓厚,“给她些苦头吃,留条命以做牵制。” 还是午后,天光已如傍晚般阴沉,那黑云如同压在人头顶,让人难以喘息。 钱章走出郭府大门,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徐徐叹气。 他出生寒门,读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也曾心潮澎湃,立志为天下生民立命,可他读了圣贤书,也成不了圣贤人。 贬谪那几年的郁郁不得志,终究是让他向现实低头,成为了从前令他嗤之以鼻,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可那又如何? 钱章很快挺直了背脊。 奸佞不过是个名称,这世道本就如此,天下澄清就是个笑话,他们终将被淹没在这泥流之中。 ……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余锦棠把住门口。 她个头娇小,但门不宽,人往那儿一站,两边的缝隙只能容人侧身而过。 游远几次想要强行过去,又怕不必要的身体接触。 余府的下人伺候妥帖,大夫日日来看,药没停过,如今游远下地自由走动已不成问题。 “小姐,小生的身体已经痊愈了。”游远作揖,“还请小姐让个路吧。” “不行。”余锦棠分毫不让,“大夫都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那么快的,你看着是好些了,但内里还没好透呢。” 游远又是一揖,“我如今已能自己照顾自己,不好继续在府中叨扰。” “那你去哪儿?” “回我之前住的地方。” “哦。”余锦棠说:“可是你那个屋子已经租给别人了。” 游远一怔,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是余锦棠在骗他。 春闱过后赶考的人陆续回乡,状元街的空房越来越多,而他那间宅子的位置最差,哪有人向阳的房子不租,非要去租他那间破屋。 “那我再重新租一间便是。”游远说。 “你有银子吗?”余锦棠叉着腰拦住去路。 “小生尚尚尚,尚有一点积蓄。” 见他打定主意要走,余锦棠一急,“可你诊金还没给呢。” 游远脸上浮起一丝窘迫,他如今囊中羞涩,的确是一时付不起诊金,但他本就想过之后给人抄书也好写信也罢,攒了钱就还。 “诊金的事,待我……” 余锦棠抬着下巴道:“你没付清诊金之前,不许走!” 这根本不是诊金的问题,游远知道,她就是找个理由留他而已,余锦棠除了性子娇纵一点,其实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况且,我二哥也不在家,你都不向他辞行么?”余锦棠又说。 这也是游远今日非要走的缘由,待余锦安回来,便更不好走了,他原计划是趁余锦安不在家时先行离开,改日再登门道谢。 游远进退两难,“小姐若真不让,那我,那我就只能硬挤了。” 相处这么久,余锦棠知道他的性子,纸老虎而已。 她不退反进,挺了挺胸口,“你挤呀!你挤一个试试!” 游远尴尬得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连连后退,侧头盯着窗户,耳根子都红透了。 1帘官:科举时代,乡试会试时的考官,分内帘官与外帘官。在外提调、监试等谓之外帘官;在内主考、同考谓之内帘官。 第153章 入赘 余府另一边,这个时节还没有蝉鸣,院中寂静非常。 孩子在摇篮中酣睡,这孩子睡眠出奇的好,余晚之在房中和徐清婉说话也吵不醒。 丫鬟轻手轻脚走进来,行礼道:“少夫人,三小姐,四小姐那边差人来请小姐,说是客院住的那名举子非要走,四小姐想让您去劝一劝。” 徐清婉开口,“是那个叫游远的举人?” “是呢。”丫鬟回道。 徐清婉微微颔首,对余晚之道:“那人我远远看过一眼,他拿了文章来请教你二哥,我看着人不错,懂礼节知进退,为人也谦逊有礼。” “人的确不错。”余晚之侧头看向丫鬟,“你告诉四小姐,就说让她自个儿想办法,别什么都指望旁人帮忙。” 丫鬟得了指使,笑着退了下去。 徐清婉道:“锦棠的婚事,你有没有想法?” 余晚之说:“我没有想法,不过我看余锦棠自己想法倒是挺多。” 徐清婉掩唇笑了笑,“其实,你哥和我聊过这事。” “二哥怎么说?”余晚之坐直了背脊。 “锦棠那性子,若是嫁高门,要么得母族兴旺,才能替她撑腰,但是余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你哥的意思是,不如招赘。” 余晚之目光一抬,“二哥是指游远?” “没错,你觉得如何?” 余晚之想了想,说:“不好办,招赘多为家中无子,况且游远虽说出身贫寒,但还有几分傲骨,赘婿多遭人非议,恐怕…… ” “我们也想过这一点,你哥的意思是待他春猎回来,旁敲侧击和游远提一提,对了。” 徐清婉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明日要去庄子上一趟,母亲那儿…… ” 她没把话说完,最后那几个字便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余晚之笑了笑,“和她无关,只是去庄子上算算账,下面的人太久不管,什么都敢糊弄,送来的账本一塌糊涂。” 徐清婉余晚之和林氏的过节,自林氏疯癫被送去庄子上之后,家中无人提起此事,倒是过了一段时间平静日子。 到底是余锦安生母,其实余锦安每月都有去庄子上看望,徐清婉是担心再起冲突,余锦安夹在中间难办。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徐清婉笑着说。 “嫂嫂放心,我不叫二哥为难。” 她是个通透的人,大仇已报,与其沉溺过去,不如专注现在。 去庄子的时间定在次日。 一早乘马车出发,下午到了庄子上。 从前被关在庄子上的傻小姐,回余府之后却管起了家,下头的人只当她好糊弄,交上去的账目一塌糊涂,前后数目都对不上。 谁知她一来就查起了账目,该处置的,该发卖的,一点不含糊。 处理完庄子上的事,天色已晚,只能宿在庄子上次日再出发回汴京城。 早晨出发时只是天色阴沉,走到半路,积了两日的雨云终于落了下来,这一落便跟天漏了似的。 道路泥泞,路上走得慢,雨越下越大,茫茫如烟看不见前路,苍茫的风刮得车帘乱响,还有些雨水从缝隙透出来。 “这该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雨了。”楼七压好帘子。 刚一说完,马车一抖,歪斜着一边高一边矮,彻底不动了。 川连一连甩了好几鞭子,马前蹄在泥水里刨,马车仍旧纹丝不动,他跳下去一看,大半个车轮子陷进了泥坑里。 川连爬上车掀开帘子,他戴着斗笠和蓑衣,说:“小姐,车轮陷进坑里了,我去推一推。” “我也去。”楼七也跟着跳了下去。 雨势太大,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个在前头赶车,一个在后头推,硬是没把车推动。 余晚之半挑着帘子,车上有人毕竟多些重量,拿着伞就要下马车。 “小姐在车里等吧。” “无事。” 余晚之撑开伞,踏出马车的一瞬间,雨水扑面浇来,油纸伞根本不顶作用,下半身顿时在雨幕里被浇透。 风声飒飒,院中的花草被吹得东倒西歪,紧闭的窗门嘎嘎作响。 “天道无为并非消极不作为,而是不以逞强的姿态违逆自然,正如顺水行舟,不强求,不妄为,方至和谐之境。” 沈让尘说完,朝着窗口看了一眼,窗户在劲风的催动下抖动不停,可见外面雨势有多大。 游远听得心潮澎湃,完全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天气变化。 张天师为文人至高无上的巅峰,他有幸能得天师之徒指点,自然热血沸腾。 游远起身,朝沈让尘拱手,“学生还有一问,敢问先生,天道无为是否意味着在面对困难和挑战时应袖手旁观?如果一切都听凭自然,那我们的进取和努力又有何意义呢?” “此问甚佳。”沈让尘望着窗口,心不在焉地回道:“所谓无为而治,是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上发挥智慧,四季更迭,万物生长,皆有其序,若强行为之,反而破坏平衡。” 游远皱着眉想了想,“可人空有智慧却不施展,岂不浪费?” 沈让尘收回目光,看着游远摇了摇头,“有所作为并非是要违背天道,而是在顺应中寻求契机,过于激进,只会带来祸端。” 沈让尘昨日回汴京时天色已黑,是以没有上余府叨扰,今日下朝时才从余锦安口中得知余晚之昨日去了庄子上查账目,他便随同余锦安来了余府。 余锦安欣赏游远,便叫游远拿了他写的文章出来求指点,他一边喝茶等人一边讲学,时间过得倒快。 只是若是今晨出发,此刻也该到了。 沈让尘正忧心忡忡,可游远只顾着求教,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脸色。 游远还想再问,沈让尘在他开口之前打断。 “你只见表象,却未真正理解庄子之意,无为并非不为,而是不为不当为之事。” 游远一时尚未参透何为不当为之事,但已从沈让尘的脸色参透了眼下不能为事就是继续追问。 他连忙拱手,“多谢先生替学生解惑。” “切磋罢了。”沈让尘搁了茶盏,“我没有收学生,谈不上先生。” 游远又是一揖,“那学生便不叨扰了,学生告退。” 游远退到门口,伸手开门,刚一拉开门闩,两扇木门便被强风掀开,哐一下撞在墙上。 沈让尘直接起身,只知外边风雨交加,却不知已到了如此地步。 余锦安上前道:“你切莫忧心,晚之聪慧,若是路实在不好走,她定然折返回庄子上了。” 第154章 意外 此刻的余晚之却是进退两难,已经走到半道,车却坏在了路上。 油纸伞已经被吹烂了,不知被风卷去了哪里。 急雨如注,浇得人睁不开眼。 楼七几次劝说余晚之回车上,她都没去,她单是站在这里,车都推不动了,再多个人的重量更没法动。 余晚之看向四周,泥路一边靠着山壁,大量的雨水从山上冲刷下来,漫过泥路,又朝着低洼处流去。 余晚之直觉此地不宜久留。 她转头看着楼七和川连同时推车,眼看车轮就要滚出泥坑,又泄劲滑了回去。 “我也来帮忙一起推吧。”余晚之大声说。 雨太大了,张口就能吃上雨。 “你那点力气,不顶用!”楼七大喊着回她,她的肩膀抵着马车,和川连一同使力。 余晚之走出几步,地面湿滑不平,她一下就跌进了泥浆里,她不等楼七来扶她便自己爬了起来。 手腕不知剐蹭到了什么,刺痛了一下,她此刻没工夫去管,走过去两手撑着马车。 没来由地,余晚之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她抬眼望向四周,危险的预感让她浑身的寒毛都在急雨中竖了起来。 “别管车了。”余晚之忽然道:“快把马解下来!” 川连当即去解马。 余晚之望着山壁,她抹了一把脸,透过雨幕看见从山上流下的泥水逐渐变得浑浊,雨声里夹杂着极度陌生的窸窣声。 还不给人反应的时间,雨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仿佛大地的咆哮声。 余晚之抬目看去,瞳仁中映出迅速垮塌而下的山壁。 一股浓稠如墨的泥石流如同脱缰野马一般,卷着巨石断木的泥浆,从山壁上汹涌而来。 “跑!”余晚之大喊道:“骑上马跑!” 轰—— 泥流翻涌而下,马车车厢瞬间被吞没进去。 沈让尘立在门口,盯着屋外的倾盆大雨。 余锦安也焦心,借由话题转移注意力。 “原定的放榜和三月十五的殿试因士子闹事推迟,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沈让尘颔首,却没有接话,仍旧忧心忡忡地盯着大雨。 暴雨如注,狂风也不甘示弱,院中的草木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树叶堵住了排水沟,院子里的雨水积了半尺多高,丫鬟正拿着钩子疏通。 “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余锦安自顾说着,他眉头紧锁,“也不知汴京的福寿沟能不能顶得住。” 忽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际,过了许久,雷声迟迟而至,惊雷震得丫鬟纷纷往里躲避。 “我去接一接她。”不等人撑伞,沈让尘就在这一声惊雷声中一脚踏入了雨中。 “既白!”沈让尘扬声道。 既白飞快跟上,“公子!” “跟我走。” 两匹骏马冒雨疾奔,马蹄踏着闷声溅起泥水。 他浑身已被雨水浇透,沈让尘心想,待会儿要是见了她,若她问起他为何如此狼狈,他便借机装一回可怜。 他从余府去围场的那日清晨便是这样,她那样的性子,实则是遇柔则柔,遇刚则刚,他稍一示弱,她便心软。 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织成的雨网模糊了来路和去路。 隐约间,沈让尘似乎看见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抹了把脸,一甩马鞭,距离越来越近,奔来的的确是一个人。 那人抓着马缰,拼命抽着马臀,嘴里不知在喊些什么,那马似乎是受了伤,一只蹄子无法落地,走得很慢。 它越慢,马上的人就越心急,他起头看着前路,忽然看见了疾奔而来的人影。 川连几乎是直接滚下马背,他朝着来人冲过去,看见来人竟是沈让尘,大声呼喊。 “二公子!” 沈让尘在川连跟前勒马,见他独自一人,心下一沉,问:“她人呢?” 川连一下跪在泥水里,带着哭腔道:“走,走山了,小姐她……我不知道。” 沈让尘豁然看向川连来的方向,原本煞白的脸色几乎变得透明,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身体微微颤抖,嘴唇不自觉哆嗦着,费劲地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何处滑坡?” 川连仍然跪在泥水里,指着他来时的方向说,“前面,我记不清多远了,大概……大概十来里,我们,马车在路上陷进了坑里,都怪我。” 他猛扇自己一耳光,“我要是再仔细一点,避开坑洼,也不至于刚好被耽搁在那里。” 说归说,这样的暴雨天,路面全是泥水,根本看不清路况,再仔细也无法避免。 沈让尘心急如焚,“既白,带上他,边走边说。” 川连那匹马在泥流中被砸伤了腿,载着他赶了十来里路已经是极限,既白载着川连,川连在途中便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事发时余晚之喊他骑上马跑,他回头看见楼七揽住了余晚之,楼七会武,所以他当即骑上马跑,但垮塌几乎是瞬息间的事,根本没有时间容他跑多远。 等到泥流冲刷过去,不见余晚之和楼七的身影,不知生死,川连只好回来找帮手。 马匹冒雨奔出十来里,便再也不得前进。 眼前的触目惊心的景象让沈让尘心凉了半截,一时间竟失了言语。 泥流所过之处,是满目疮痍的山林,到处都是泥石和残垣断壁,道路已消失不见,被厚厚的泥石所淹没。 雨水流进了眼睛里,他用力擦了擦眼睛,也不知擦掉的是雨还是眼泪。 他吸了口气,雨水似乎被呛咳入喉,连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来,吩咐道:“既白,你回去调人,我要搜山。” 雨水不停从既白的下巴滚落,“公子,走山没有停,这时候没——” 声音随着沈让尘隔着雨雾的目光戛然而止。 既白咬了咬牙,“属下这就去,公子切莫轻举妄动。” 他朝川连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盯着点,而后一甩马鞭,朝着汴京城的方向奔去。 第155章 寻她 沈让尘翻身下马,刚往前跨出两步,便被飞扑而来的川连拽住衣摆。 川连大喊:“二公子,走山还没停,去不得!” 沈让尘抬目看去,山体还在不断移动,不时有石块从山壁上滚落下来。 但他顾不得了。 他连想都不敢去想,只要想到她或许受了伤,或许躺在什么地方等人施救,他就一刻也等不得。 但他脑中却又克制不住地去想更为可怕的可能,或许她离他很近,或许近在咫尺,就被泥土掩埋在他脚下的地方。 沈让尘手脚冰冷,他抽剑一砍,衣摆呲啦一声碎裂。 川连拽着一截衣袖脱力后仰,他反应极快,再次扑上去抱住了沈让尘的腿,止住沈让尘的脚步。 沈让尘抬脚踹开川连,见他还要上来,手中的剑直指川连眉心 他双目通红,嗓音比这场暴雨还要冷,“她在,你在,她要是出什么事,我送你去给她赶车。” 川连几乎被那冷冽的目光冻住,愣神的片刻,只见那月白色的身影踩着断枝与乱石,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雨雾中。 余晚之穿梭在林子里,无边的林子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一直朝着高处走。 山体垮塌下来时,楼七带着她逃生,但多一个人始终拖慢了速度,石头撞来,楼七用尽全力将她抛了出去,待她回头找楼七,已不见她的踪影。 有树叶的遮蔽,林子里的雨势要小上很多。 余晚之腿一软,坐在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干歇息。 她浑身狼狈,衣裳都被泥水泡过,又被雨水冲刷,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手腕上剐伤的口子被她用帕子包扎过,簪子不知落在了何处,散落的发丝用衣裳上撕下的布条捆着。 这副身子虽比她来时强健许多,但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撑着身体在暴雨中走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余晚之仰起头,冷雨浇在脸上,令她清醒了几分。 她不禁想着,不知楼七和川连怎么样了,有没有逃出去?若是有幸逃出去,那他们一定会回去找人来救她。 若是没有……那…… 她睁开眼,那她更不能放弃! 以楼七的武艺,她原本能自己逃生,可她拼了命也要让余晚之活着,她又怎能在此刻放弃生机。 余晚之扶着树干起身,脚下一使力,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整个人又跌坐了回去。 想来多半是走路时磨破了脚,之前走到双腿麻木并不觉得,停下来才觉得疼。 余晚之咬了咬牙,再次站了起来,撑着一根之前找来的树杈子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雨势渐小,但天色也在随之变暗。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地面的枯叶上,在这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另一种声音。 余晚之放轻脚步,仔细听着周遭的动静。 最怕的就是林中有虎狼出没,但听了片刻,那声音又不像是野兽行走时的声音,倒像是人的脚步。 她忍着脚上的痛,试着加快了几步,那声音被淹没在纷乱的雨声和脚步声里,什么也听不清,然后她脚下蓦地一停。 咔嚓—— 后面似乎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那人应当是没料到她忽然停下,一时不慎踩断了枯枝,而后除了雨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余晚之几乎可以确定,林子里有人! 此人一直跟着她,却不露踪迹,不可能是楼七和川连,对方在观察她或是在试探她,却没有出手相助,多半是敌非友。 既然对方不愿露踪迹,余晚之便假装不知道,以免打破眼下的平衡。 躲在树后人等余晚之渐渐走远,却没有继续跟上去,而是朝着另一边打了个手势,然后朝着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而去。 …… “主子。” 山头出现的,俨然是方才跟踪余晚之的那名黑衣人,他躬身对着一名灰衣人,“那女人发现我了,我让人在继续跟她,先回来报信,咱们就一直这样跟着她?还是说…… ” 黑衣人抬手在自己脖颈处比了比。 灰衣人头顶撑着伞,衣摆在风里飘来晃去,“先别动她,这深山老林里,拖都得拖死她,既然她已经发现有人跟踪,那就把她往野兽出没的林子深处逼,这样死得神不知鬼不觉,沈让尘即便是查,那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好计谋。”黑衣人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来路奔去。 不多时,山头上又出现了另一名黑衣人,他蒙着面,只露出了两只吊梢眼。 他靠近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淹没进风雨,伞下的灰衣人却豁然转头。 第156章 失而复得 “沈让尘也来了?” “没错。”吊梢眼点头,“他一个人进山了,不过他身边那个背刀的少年已经折返回京,恐怕是找帮手去了。” 灰衣人目光一斜,“你们没拦住他?” “您是指…… ”吊梢眼迟疑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没大人的命令,我们不敢贸然动手,况且那少年武功实在高强,当时只有两三个人,恐怕拦了也拦不住。” 之前还可安排得神不知鬼不觉,但如今沈让尘来了。 “来得正好!”灰衣人狞笑道:“正愁找不到机会下手,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你把人集中起来,务必赶在沈让尘的护卫调人来之前把他们诛杀在林里。” 吊梢眼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这就去将那女人的行踪沿途标记给沈让尘,他必然会寻着踪迹找过去。” 灰衣人点了点头,笑容加大,“天助我也,我要让他们做一对鬼鸳鸯。” …… 暴雨的潮气与树叶腐烂的味道浮动在林间,随着天色越来越暗,视物受限,味道便成为了最为明显的感觉。 余晚之不知道身后是否还有人在跟踪,她已经冻得浑身麻木。 身上的衣裳就没有干过,手指已经泡得发白起皱,但她此刻不希望这场暴雨就此停止。 因为暴雨一旦停下,密林中的野兽便要出来觅食,她宁愿被冻死,也不愿成为猛兽的腹中餐。 但事与愿违,雨势逐渐减缓,细雨落在树叶上,积成更大的水滴往下掉,打在枯叶上噼啪作响。 余晚之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除了雨打声,最明显的便是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但她感觉不到自己在发热,只是觉得身体发冷。 黑暗的降临将她奋力压制的恐惧勾扯了出来,她茫然望向四周,昏暗的密林如同张开了巨口,似乎随时都能将她吞吃进去。 余晚之蓦地加快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踏在林中。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又来了。 人一旦产生了怀疑,脑中便会联想出许多东西,比如她似乎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 她脚步慌乱而急促,忽然,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手底下却摸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发白,成了昏暗中唯一明显的色彩。 在看清那样东西的同时,余晚之撑着潮湿的枯叶猛地后退。 那是一个头骨,人的头骨。 空洞的眼眶正死死地盯着她。 身体短暂的失去了掌控,就在此时,她在余光里暼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在朝她极速飘来。 那身影极快,如鬼魅般闪动在林间。 余晚之脑中一片空白,她瞪大了眼,看着那个影子越来越近。 等到距离够近,她惊恐地闭上眼,抓起之前捡来的棍子,胡乱地挥打出去。 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降临,一只略带温热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这感觉太过突然,余晚之缓缓睁眼。 天那样黑,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轮廓,被拯救的庆幸和巨大的惊喜瞬间涌了上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是你…… 沈让尘……你来了……” 那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听的沈让尘心都碎了。 沈让尘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漆黑的瞳仁里除了她,再装不下别的。 他捧起她的脸,拇指抹开贴在她脸颊的发丝,不停说:“没事了,不怕,我来了,不怕。” 一开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那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在林间狂奔,一刻也不敢停。 无数次在途中控制不住地想过,她或许被埋在泥土中,或是在林间被野兽活活撕咬,亦或是在某个寂静的角落安静地等死……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能让他痛不欲生。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读了万卷书,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今日才算悟了。 余晚之身上凉得可怕,沈让尘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余晚之一手勾着他的后颈,一手死死抓紧了他胸口的衣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生怕他消失一般。 沈让尘抱着她在林间行走。 别说夜晚,即便是在白天,也难以在密林中寻找方向。 他此刻想的就是找个干燥的地方,生一堆火,给她歇一歇,让她取暖。 余晚之太累了,温柔而有力打臂弯让她觉得安心,眼帘几次要落下,又在颠簸中醒来。 那是沈让尘刻意制造出来的颠簸,担心她一睡不醒。 数次下来,余晚之也察觉出来了,她费力地睁着眼,“沈让尘,说点什么吧?” 她这个角度,能看见他利落沉稳的侧颜线条,抿唇的模样矜贵淡然。 “你说吧,我听着。” 余晚之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她靠着他的肩,轻声道:“我以为我要死了。” 说完便感觉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硬朗分明的下颌更加紧绷了。 余晚之眨了眨眼,“我没有想到你会来,你来得好快。” “为什么没有想到我会来?”沈让尘终于接话。 余晚之摇了摇头,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但他是沈让尘,他是最了解她的人。 “晚之。” 没有连名带姓,也不是三小姐,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 “我说过。”沈让尘说:“我不是宋卿时,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让我放手。” 第157章 我抱你走 余晚之浅浅勾了勾唇角。 从前不信,但她现在信了。 “不知道楼七和川连怎么样了。”余晚之自言自语。 沈让尘道:“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我若不来,你今夜怎么过?” 余晚之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想着能撑多久就撑多久,若是碰上野兽,那我就在它咬死我之前自尽。” “自尽?”沈让尘目光一凝,“用什么?” “簪子。”余晚之在头上摸了一把,才想起簪子早就在路上弄丢了。 “簪子没了还有别的,这林子里石头总是有的,再不济就撞树,我总归不会看着它们咬死我。” “你办法倒多。”沈让尘冷哼,垂眸飞快地暼了她一眼。 他就不该接话,因为她每一句话都能精准地踩在他的痛点上。 “川连没事,我在路上遇到了他,楼七……没遇到。” 余晚之眉头紧蹙,“我最担心楼七,她当时把我推开了,不知道她怎么样。”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既白一时半刻找不来,今夜我们得找个地方歇息。” 沈让尘忽然停下脚步,他侧耳一听,雨声已经消失,只有树叶上的残雨嘀嗒。 在这重声音的背后,隐约有狼嚎声传来。 余晚之也听见了,但怪异的是此刻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身侧的这个人给她带来了莫名的安全感。 沈让尘在原地稍站了片刻,抱着她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去。 “我们去哪儿?” “不知道,先找个山洞。”沈让尘说。 密林中没有路,又是夜晚,只能凭着感觉走,沈让尘抱着她在林中穿梭。 “你放我下去,让我自己走吧。” 因为她感觉已经走出了很远,他这么一直抱着她,总归比自己行走要更吃力。 沈让尘没有回答她,走出不远,她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等到她第三次开口,沈让尘停下脚步,将她放在了地上。 刚一落地,余晚之便觉得双脚如同踩在了扎满针的砧板上一般,但她咬着牙,硬是站稳了没吭声。 沈让尘听见了她压抑的抽气声,目光朝下扫了一眼,但双脚被裙裾遮掩,加之黑暗,什么也没看见。 “小心些。”沈让尘道:“你跟在我后面,这样的林子里除了小心猛兽,还要注意有蛇。” 听见有蛇,余晚之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蛇晚上不睡觉吗?” “蛇类喜欢在夜间出没,特别是这样潮湿的地方。” 余晚之已经开始害怕了,身上潮湿黏腻的触感如同已经爬上了毒蛇,周遭的嘀嗒声和窸窣声都被她想象成了蛰伏在腐叶下蛇在蜿蜒游动。 阴森森湿腻腻的感觉让人感到恶心,比起猛兽,她更害怕蛇。 “能走吗?”沈让尘问。 余晚之踌躇道:“好像……不太行。” 沈让尘道:“我给你找两根棍子?” 余晚之咬了咬下唇,“你若是还有力气,不如……” 她都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主动要下地的是她,现在因为怕蛇想让他抱着走的还是她。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在黑暗中看见沈让尘唇角勾动了一下,待她凑近了一些,又见他面无表情。 “若你不介意,我抱你走。” “不介意。” 余晚之求之不得,早知道有蛇,她还逞什么能。 她主动勾住他的脖子,若不是夜色不明,她的脸上的赧然就要被沈让尘尽收眼里。 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沈让尘脸上浮起笑容。 狐狸哪知道蛇的习性,蛇多在白天活动,晚上戌时过后基本不会再见到其踪迹。 她就这样被他给骗了过去。 两人离得好近,余晚之能听见他的喘息,甚至是他吞咽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气氛却显得有些怪异。 余晚之赶忙转移注意力,“我之前好几次觉得有人在跟着我。” 沈让尘脚步一滞,又继续往前,“确定吗?” “差不多能够确定。”余晚之说:“我察觉到了之后,故意加快脚步,然后忽然停下,对方没来得及反应,踩碎了枯枝,后来我躲在溪涧旁边,把人给甩掉了。” 沈让尘点了点头,脑中的某根弦却忽然颤了一下。 “等等。”他问:“你说你经过了一条溪涧?” “没错。” 沈让尘眸光一深,“我顺着你的沿途留下的踪迹找来,并未经过什么溪涧。” 余晚之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了不对,“沿途的踪迹?我没有留下什么踪迹,我知道有人跟踪,只想早些甩掉他们,断不可能刻意留下踪迹,就连途中也异常小心。” 沈让尘眉头越皱越紧,“你从那个方向来的?” 余晚之想了想,“我被泥流带去了下游,入林时看了方向,应该是西南方。” 不对,完全不对! 沈让尘入林寻她时,为了避开泥流,是从东南方入林。 “不对是吗?”余晚之看着他的表情。 沈让尘凝重颔首,“我从东南方入林。” 两人心头同时一沉。 余晚之以为的甩掉了对方,事实上并没有甩掉,而是对方隐匿了踪迹。 不同的方向,却有她沿途留下的踪迹,只能说明是有人刻意留下,指引着沈让尘去往一个方向。 对方难不成是好心给他指路? 不,不可能,若是好心指路,只需将余晚之救回,唯一的可能是,对方在请君入瓮,想要将他们二人同诛。 对方既能赶在沈让尘到来之前就掌握余晚之的行踪,那就说明他们早就埋伏在此。 泥流是天灾还是人祸,就值得深思了。 “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沈让尘忽然加快了脚步。 第158章 别回头 路上荆棘和枝桠太多,他不时避开,还是有不少抽打在两人身上。 沈让尘干脆把她的脸往肩头上一按,免得被枝桠刮到,而后提气奔了出去。 不知奔出多远,沈让尘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静了,若抛开残雨的嘀嗒声和他的喘息,周遭几乎是一片死寂。 沈让尘蓦地停下了脚步,一言不发地把余晚之放了下来。 脚上的疼痛在危机面前变得不值一提,余晚之凝着脸,甚至连抽气声都不曾发出。 沈让尘抬手将她拨到了自己身后。 他抽剑往地上一扫,利刃划开腐叶,挑起一粒石子,朝着树叶疾射而去。 树叶被震得簌簌作响,却没有飞鸟被惊起的声音。 紧接着,四周响起了密集的窸窣声,像是无数的人在朝着这个方向围过来。 沈让尘眼神狠戾,注意着周遭的动静,她就在身后,那样安静,若不是他的手还能触碰到她的衣角,他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消失。 余晚之看着他的后颈,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她想告诉他危机时刻丢下自己离开,他要逃走自保应该不成问题,对方之所以非要让两人汇合之后再动手,绝对不是好心给他们机会道别。 而是他们没有把握能一举诛杀沈让尘,汇合只是用她做牵制。 可她终究没有说出让他自己逃的话,因为她已经信了,他不会走了,他说他永远不会放手。 余晚之轻轻握住了沈让尘垂在身侧的手,想要收回时,那只手却飞快地反握了一下,在她的掌心捏了捏。 那是一个安抚的动作,让她不要害怕,一切有他。 余晚之的眼眶酸涩了一下。 她没有害怕,她甚至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中露出了一丝笑容。 然后低声说:“你小心一些。” 沈让尘微微侧头,耳语道:“一会我想办法撕开包围,我让你跑,你就跑,别回头。” “好。” 那一声肯定的回答让沈让尘万分安心。 他抬目扫过四周,扬声道:“都出来吧!” 窸窣声更大了,林中出现了一群黑影,正在谨慎地往里收缩着包围圈。 不等他们靠近,余晚之只听见一句压低的“跟在我身后”,便见沈让尘提剑朝着一个方向掠去。 此刻是最好的时机,若等四周的杀手围上来,将要面临的是四面围杀。 而眼下,在其他方向的人赶过来之前,只要快速撕开口子,就有机会逃出去。 刀剑在昏暗中骤然碰撞,金石相击的铛锒声密集地响彻林间。 沈让尘的攻势一来就很猛,他的剑法凌厉迅猛,出手又快又狠,每一招都冲着取人性命而去。 白光闪动间是疾风骤雨般四散的剑气,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呼呼的风声。 余晚之紧跟其后,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既能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又在不影响他施展的范围。 对方像是没料到他剑术精妙至此,顿时如临大敌,谨慎地收缩着包围。 沈让尘侧身闪过刺来的剑,反手一挥,一名刺客惨叫着倒下,剑身带着一串血珠挥洒出去。 劲风来袭,沈让尘早有察觉,他侧头一偏,一脚将一名刺客飞踢出去。 这是对方的一个破绽,就是现在! 沈让尘反手捉住余晚之的手臂,将她往那个缺口一带,“快走!” 后方的杀手赶了上来,余晚之毫不犹豫地冲出去,瞬息的犹豫都是在给沈让尘增加困难。 背后仍旧响着凌厉的刀剑声,但她不敢回头,专挑茂密的树丛里钻。 沈让尘横剑挡开袭来的刀剑,将她离开的方向牢牢挡死。 杀手见状,一部分人继续与他缠斗,一部分人绕开沈让尘,朝着余晚之消失的方向追去。 咻—— 箭矢带着破风声,穿透黑暗而来。 沈让尘侧身避让,横剑挡开劈砍过来的刀锋。 咻咻咻—— 四方密集的箭矢声响起,闪避之时还有杀手不慎中箭倒下的声音,对方这是不计得失,也要将他诛杀在此。 手臂蓦地一刺,箭矢“笃”一下钉进树干,尾羽仍在不停抖动。 余晚之在林间没命地狂奔。 她无数次想要回头,又被理智生生拽住,她折返回去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给沈让尘带来麻烦。 她发丝凌乱,林间的树枝不时划过脸颊和手臂,带来阵阵刺痛,但她全然不顾,在这危机四伏的林间拼命挣扎求生。 “在那边,快!” “抓住她,就能让沈让尘束手就擒。” 几名杀手迅速追上去,劈开荆棘,却没有看见余晚之的身影。 逃跑的动静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林间除了雨滴声,再听不见别的声音。 “仔细找!她逃不了那么快!” 杀手谨慎地观察四周,猫着腰在仔细搜索着这片地方。 但天色太暗,若是在白天,一定能发现她留下的脚印。 余晚之背靠着树干,尽量放轻了呼吸,脚步声几乎就响在她的耳边,踩着泡水的腐叶,发出一种黏腻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余晚之觉得自己就要被发现了。 但幸好,脚步声逐渐远去,杀手搜寻无果离开,余晚之却没有出去。 果然,过了片刻,杀手又杀了个回马枪,这次没发现人影,才彻底离开。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又等了约莫一刻,余晚之才从树洞中爬出来。 那是一棵即将腐败的枯树,树洞贴近地面,内里中空,刚好能容得下瘦小的她。 黑夜沉得似墨,既是伪装,也是逃跑的障碍。 余晚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脸上濡湿一片,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 第159章 你向我伸手了 余晚之茫然望向四周,忽然不知该去往哪里。 四方黑暗张开了巨口,不论逃往哪一个方向,都是在赌命。 山洞。 对,山洞。 沈让尘曾说,找个山洞歇息,如果他能甩开杀手逃出来,多半会去山洞找她。 她只要找到山洞,沈让尘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 余晚之抬手用袖子擦干净脸,忍着剧痛,朝着黑暗中摸索过去。 不知到底走出多远,她已提不起任何的力气,脚底磨破的伤口早已麻木,每踏出一步犹如千钧重。 终于,山壁上出现了一个洞口。 洞口不大,能容两个人并排站立,只是不知是不是野兽的洞穴。 夜色太黑,否则还能查看四周是否有野兽出没的踪迹,余晚之等了片刻,没有听见异常的响动。 她捡起石头朝洞里扔进去,石子在洞中发出回音,没听见野兽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余晚之才才慢慢地摸索过去。 山洞里比外面更加黑暗,仅站在洞口便给人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进入山洞,视线逐渐开始适应这样的黑暗, 山洞不大,洞内一角铺了干草,还有火堆燃过的痕迹,应该是猎人打猎时临时休息的地方。 余晚之一下子坐在干草上,靠着山壁,连个手指头都懒得再动。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她又冷又饿,却没有点火的工具,也不敢点火,害怕将杀手引过来。 她几次想要昏睡过去,又掐着自己腕上的伤口强行清醒过来,一直盯着洞口,一眼也不曾挪开。 沈让尘…… 余晚之在心里默默呢喃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笑了起来,“你真蠢呐。” 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你怎么……还不来……” 他那双执剑的手,本该是执笔挥墨,却横剑替她硬生生劈出了一条生路。 而他自己,生死未卜。 外面的雨声已经完全停了,天渐渐亮了起来,洞口依稀亮起朦胧的晨光。 随着光亮的到来,脚步声逐渐靠近。 余晚之没有动,死死盯着洞口,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若是他,她没有必要再逃,若不是他,那她也逃不掉。 就这样吧,生死有命,若说还有遗憾,那便是没有再见一见父母。 还有,他…… 一个人影慢慢地出现在洞口,他背着光,阳光穿破树枝投射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可他几乎是浑身浴血,月白的衣衫上布满了或大或小的口子,有的地方仍有鲜血不断溢出。 他一手扶着石壁,一手执剑,剑身的血液凝固成斑驳的花纹。 “真聪明,知道我会在山洞找你。” 他笑着夸赞,却又很快变了脸色,“哭什么?” 她的眼泪让他心里发慌,他往前急走了两步,却忽然腿一软,往前扑过去。 余晚之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她伸出双手,冲上去接住他的身体。 沈让尘单膝跪地,剑尖杵地,伏在她肩上。 他喉咙里呛出一口血,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齿间满是铁锈味。 “不要哭。”沈让尘喘着气,轻声说:“你伸手了。” 余晚之愣了愣,又听他继续说:“你朝我伸手了,对吗?” 她咬着下唇,眼前一片模糊,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惦记着那句让她伸手的话。 “是是是,我伸手了,你别说话了行吗?” 余晚之难得顺着他,扶着他坐在干草上。 沈让尘靠着岩壁,双目一刻不移地注视着她,看着她撕下自己的裙摆,包扎他手臂上的伤口,然后静静地贴着他坐下来。 “哭是不是因为害怕了?” 余晚之眸光微微抬起,落在他脸上,他嘴唇却有些发乌,脸色却异常苍白,脸上那几滴殷红的血渍显得尤为明显。 “嗯。”余晚之轻声回他。 “怕什么?” 余晚之垂下眼。 怕什么呢? 怕他一去不回,怕他死于杀手的围剿,怕他的尸身被野兽撕咬,尸骨无存…… 整整一夜,她从未想过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脑子闪过的里全是这样那样的惨烈画面。 他一出现,那些害怕都奇迹般的消失了。 “现在不怕了。”余晚之拿着从袖子上撕下的布条,慢慢地走出山洞。 沈让尘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甚至没有问她去哪里,还会不会回来? 过了一会儿,余晚之走回来,卷起的树叶兜着水,还在往下滴水,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送到他唇边。 “喝一点吧。” 沈让尘半只肩膀已经麻木了,连手都抬不起来,他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说:“你也喝。” “我在外面喝过了。”余晚之说着,又凑过去,劝他再喝一些。 等他喝完,又用浸过水的布料,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 沈让尘整个人靠在石壁上,眼里除了她,再容不下别的。 她的动作那样轻,给他一种她也视他若珍宝的感觉,这一刻太过美好,真想时间就此停止。 第160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沈让尘伸出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搭在她手上感觉了一下。 “这次……”他打趣道:“倒是争气,没有发烧。” 余晚之故意和他顶嘴,“你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沈让尘唇角勉强地勾了一下,“牙尖嘴利。” 余晚之看见他的视线涣散了片刻,又被某种力量强行集中起来,他似乎已经非常累了,却在强自硬撑着身体。 余晚之坐到他身旁,紧贴着他,轻轻一拽,他就靠在了她的身上。 余晚之注视着洞口的晨光,只能听天由命了。 既白还没有赶来,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一同看见明日的太阳。 晨光熹微,他眉目半敛着,抓住了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 他那样累,却还在强撑,余晚之内心挣扎,既想让他休息,又怕他一睡不醒。 “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吧。”余晚之说。 那句话像有魔力一般,她说出这句话,他便缓缓闭上了眼。 余晚之的肩膀沉了。 她侧头看着他的脸,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沈让尘熟睡的模样,眉目安然。 可她又不放心,伸手在他鼻息下探了探,感受到他呼在指尖的热气才觉得安心。 刚放下手不久,她又试着去探他的鼻息,一而再,再而三。 日头逐渐上升,洞口的日光随之偏移。 沈让尘陡然惊醒,一把握住了身侧的剑,眉眼间杀机尽现。 “怎么了?”余晚之问。 沈让尘死死盯着洞口,习武之人耳力了得,他隐约听见有犬吠声传来,对方竟然动用了猎犬。 “有人来了。” “是既白吗?” “不是。”沈让尘道。 余晚之心下一紧,扶着他的胳膊,“那我们快走。” 她手下使力,想要搀扶他起身,沈让尘却纹丝不动。 沈让尘静静地看着她,温声道:“你走吧。”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走不了了,也走不动了。 杀手的箭矢上淬了毒,他能撑到来此见她,已是拼尽了全力。 如今的他,或许走的还不如她快,反过来,他成了她的累赘。 余晚之不解地看着他,坚定道:“我们一起走。” 他摇了摇头,唇角浮起笑意。 “你走不了了是吗?”余晚之敏锐察觉,“你伤得太重了?” 沈让尘颔首,“你走吧,听话。” 余晚之垂下眼。 来人又近了,她也听见了犬吠的声音,杀手正在靠着猎犬搜寻他们的踪迹。 她忽然抬头笑了笑,“你孤身前来救我,却因我深陷险境,若让我主动丢弃你逃生,我实在于心有愧,由你提出来,我心里就好受许多,沈让尘,你实在是一个贴心的人。” 她从他身旁起身,收拾起干草堆在他旁边,让他尽量靠得舒服一些,一边说: “你也不要怪我丢弃你逃生,夫妻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何况我们,我们……” 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二人的关系。 余晚之瞥一眼沈让尘,他正温柔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没有一点埋怨,像是只想把她的面容刻进脑海里。 那样的目光让她不敢对视,只一眼便飞快移开。 余晚之喉间哽咽,侧开脸说:“你别用这样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我不会心软,我本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我希望你是。”沈让尘温柔地说。 他从胸口掏出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余晚之打开看了看,那是他的印信,又给他塞了回去。 “你故意的,想让我一直记着你,你休想。”余晚之坚定地说:“你的东西都是烫手山芋,谁拿谁没命,我才不要。” 沈让尘贪婪地看着她,看着她撑着木棍起身,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朝着自己一拽。 余晚之双膝一软,朝他扑过去,手掌撑在他胸口,抵得他闷哼一声。 下一瞬,他松开她的手腕,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 双唇接近时,他似乎是迟疑了片刻,然后闭上眼,在她唇角轻轻一吻。 那甚至都不能被算作是一个吻,更像是无意的触碰,只轻轻在她柔软的唇上贴了一下,他便偏头移开。 沈让尘贴着她的耳廓。 他不敢吻,怕体内压抑的私欲战胜理智,想要将她一同拽入地狱。 “无憾了。”他说,然后松开了手。 余晚之几乎哽咽,她飞快地侧开脸,看上去像是在躲避一般,眼泪却不受控地落下。 沈让尘把剑塞进她手里,“拿着,防身。” “我才不要。”余晚之把剑丢在他身边,“太重了,走路不方便,况且我又不会用。” 犬吠声回荡在林间,听距离不出二里地。 余晚之撑着木棍走到洞口,又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我走啦。” 声音那样轻快,仿佛只是上朝前的暂别。 沈让尘微微笑了笑,毒素扩散,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只能隐约看她纤细的身影立在光里,好像立在他永远够不着的地方。 “快走吧。” 他贪婪地看着她,哪怕只是一个不太清晰的虚影,只要是她,他便能一眼就认出来。 余晚之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脸,而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朝着洞外走去。 第161章 引开追兵 沈让尘看着那个立在光里的影子逐渐远去,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可方才还看不清她的面容,此刻却在他脑中变得异常清晰。 他在脑海中看见她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看见了她凌乱的发丝,看见了她一瘸一拐的步伐,也看见了…… 她眼里零星的纠结和不舍。 值了,沈让尘想。 他到底是将那颗铁石心肠给捂热了,能有一分于他而言已经知足。 沈让尘庆幸地想。 一分再好不过,他若身死,她也不至于太难过,兴许过几日就忘了。 他曾无数次后悔退婚,可现在又开始庆幸,若是没有退婚,此刻他们多半已经成亲,她还那样年轻,他若走了,她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他又开始后悔。 后悔没多抱一抱她,后悔没再多看她两眼,甚至后悔没在她离开前把她鬓角散乱的发丝理一理。 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消耗殆尽,他在这些胡思乱想中慢慢闭上了眼,身体一歪,倒在了地上。 他侧躺在地上,费劲地睁开眼,最后看了一眼洞口明亮的天光。 真遗憾呐,他想。 他再也看不见那片海棠的绽放。 …… 林间的枝条抽打在身上生疼,余晚之顾不得管,甚至顾不得脚下的疼痛,朝着山洞相反的方向去。 泡过雨水的腐叶在她脚下发出声响,喘息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犬吠的声音响在山林中,她边走边解开手腕上包扎伤口的帕子。 伤口被泡得发白,狰狞地张开着,已经不流血了。 余晚之咬紧牙关,在伤口上用力一挤,她疼得咬住下唇仰起了头,眼眶瞬间通红,伤口总算重新溢出了鲜血。 每经过几棵树,她便伸手在树干或叶子上抹一下。 应该是有作用的,她想。 她已经离山洞很远,但犬吠的声音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猎犬刨着潮湿的腐叶,鼻子不停在空气中嗅探着。 猎犬钻入灌木丛,杀手紧跟其后,不过只过片刻,猎犬又折返回来,似乎是林间的味道影响它的判断。 领头的男人是个阔鼻方脸的吊梢眼,目光有些锐利。 看着猎犬在屁大点的地方徘徊许久,他显得有些着急。 “怎么到了这里忽然不动了?” 另一名杀手道:“说不定是两个人分开走了,猎犬闻到了两个人的味道,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 吊梢眼名叫左寺,他仔细一想,道:“分成两路,你们朝这个方向搜,其他人跟我——” 话音未落,一个方向忽然响起扑簌簌的飞鸟振翅而起的声音。 吊梢眼陡然转头,“在那边!快!都跟上。” 猎犬和杀手同时朝着那个方向追去,不足两百米的地方,山洞被他们甩在身后,林间全是密集的脚步声。 余晚之用尽全力在树干上锤了最后一下,再也没有飞鸟被惊起,她喘着气,扔掉手中的石头,继续往前走。 她一瘸一拐,脚下却一刻未停,她每多走一步,杀手就能多远离沈让尘一步。 猎犬的叫声越来越近,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甚至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 山风袭来,余晚之猛然刹住脚。 没路了,眼前是一片断崖,晨雾未散,悬崖之下一眼望不到底,全是弥漫的白色山雾。 她轻轻后退了一步,脚下的石子滚落悬崖,许久才传来细微的声响。 她挑了与山洞相反的方向,没曾想是一条绝路。 这便是天意吧,她本也没奢望过还能活着,此处倒是能让她走得干脆些。 “就在前面,我看见她了!” 听见的杀手的呼喊,余晚之转过身,看见一群杀手正在朝着悬边缓慢聚拢,同时谨慎地观察四周,似乎是在担心沈让尘埋伏在此。 左寺看着眼前的女人,实在叫人刮目相看,明明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历经泥流和暴雨,又是一日一夜滴米未进,竟还能坚持到现在。 “站住!”余晚之冷声:“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明明看上去已经虚弱不堪,但她眼神坚定,出口的话竟然颇具威慑力。 为首的男人打了个手势,杀手们停下脚步,已成三面包围之势,任凭她插翅也难逃。 “沈让尘人呢?”领头地吊梢眼看着眼前的女人。 余晚之已经快要站不住了,她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根木棍上,脑子飞快运转着。 杀手没有发现沈让尘,必然会继续在林间搜寻,此处相隔不算太远,她能够多拖一刻是一刻。 “在下面。”她染血的手朝着悬崖下一指,问:“你们要不要下去找他?” 左寺当然不信,更加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你乖乖说出他的踪迹,我饶你一命!” 余晚之虚弱地冷笑了一声,“你们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左寺上前一步,“我说了算,我们的目标是沈让尘,姑娘,你好好生生被他拖累,难道就不恨?” “恨。”余晚之说:“当然恨,我既恨他,也恨你们,我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只留我一条命,那我太亏了。” 第162章 绝路 “你还有什么条件?”吊梢眼问。 余晚之想了想,说:“你们都是高手,普通人哪有这样的本事,恐怕背后的人是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吧。” 左寺没有接话,等同默认。 余晚之接着说:“既然是位大人物,那么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你们想必知道我的身份,我是余家三小姐,我余家也曾是名门望族。” 余晚之脑子发晕,强打精神继续说:“只是自我祖父故去之后,家中一落千丈,我要你的主人保我二哥平步青云,重拾我余家昔日风光。” 左寺没想到她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皱起眉说:“此事我做不了主。” 余晚之轻蔑地扫他一眼,道:“做不了主那还谈什么,罢了,你既做不了主,我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那就换一个你能做主的条件。” 左寺脸上已显出不耐,这女人废话太多。 “快说。” “我要黄金千两。” 左寺心想,此刻答应她也无妨,等找到沈让尘,两个人都得死。 “可以!”他一口答应,“现在该说出沈让尘的下落了吧。” “我还有要求。” 左寺脸颊抽搐了几下,咬了咬牙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语气已十分不耐烦。 余晚之双腿已经快要站不住了,“我自小就想要开一家胭脂铺子,最好是开在茶南大街上,汴京的官家小姐,都喜欢去那里闲逛。” 吊梢眼终于察觉不对,目露凶光道:“你在拖延时间?” 他迅速扫向四周,说出猜测,“沈让尘丢下你逃了?你在帮他拖延时间?”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我还以为我能拖个一炷香呢。”余晚之虚弱地笑了笑,“那不如你猜一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左寺眉头一皱,身后的杀手上前,低声道:“应该不是,沈让尘为了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不可能会抛下她一个人。” 左寺点了点头,“沈让尘中了毒,即便他极力压制毒素扩散,此刻也应该毒发了,他人一定还在林中。” “姑娘。”左寺看着余晚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沈让尘已身中剧毒,即便你不说出他的下落,他也必死无疑,不如你开口,我还能留你一命。” 余晚之反问道:“既然他必死无疑,那你们又在急什么?” 左寺脸色一变。 余晚之继续说:“让我来猜一猜,你们没有把握,是因为……” 她顿了顿,眼中忽然一亮,“我们的援兵来了?” 不需要左寺回答,余晚之已经从他那双变色的吊梢眼中得到了答案,她硬扛的精神陡然一松,险些就要站不住。 “别跟她废话!”左寺抬手指着余晚之,“抓住她!有了他难道还怕沈让尘不束手就擒?” 杀手从三面逼近,余晚之回头看了一眼背后陡峭的悬崖。 悬崖之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那是一张巨大的死亡之口。 四面青山环绕,倒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地。 余晚之看向围过来的杀手,忽然笑了笑,松开了手中的木棍。 吊梢眼瞳孔猛缩,眼中映出女人张开双臂,决然跃下悬崖的身影。 他迅速冲到崖边,缭绕的云雾随着山风涌动,山雾被撕开的口子,正在缓慢聚拢。 …… 昏暗的山洞中,沈让尘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迷茫了片刻,似乎还未完全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脑中的记忆逐渐开始复苏。 不对! 沈让尘伸出手,一把抓住落在一旁的剑,但他抓的却不是剑柄,而是锋利异常的剑刃。 剑刃割破手上,血液顷刻间溢出,手上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余晚之,”沈让尘咬着牙,“你这个骗子!” 带血的手掌撑着地面,沈让尘缓缓坐起,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在承受着剧痛。 沈让尘抓住剑柄,剑尖抵着地,费力起身。 刚一站稳,一口暗红的血如泉涌般喷出,随着那口血的吐出,胸口的剧痛却缓和了些。 林间有喜鹊的两声叫声传来,那是沈让尘熟悉的暗号。 他冲出山洞,却不是朝着出声的地方去,而是径直朝着与山洞相反的地方追过去。 她没有丢下他,而是他们两个在一起注定逃不掉,她去引开了追兵,把生路留给了他。 他甚至不用去思考,就知道她为了把杀手引走,一定会朝着与他藏身之处相反的方向去。 林间簌簌声频发,伴随着打斗和惨叫声,正是在那个方向。 沈让尘上提真气,人还没飞出去,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他扶着树干咯血,听见林间簌簌的声音,有几人的动静正在迅速朝着这边靠近。 “公子!” 既白蹬在树干上飞掠过去,沈让尘的情状落入他眼中,他落地时几乎就要站不稳。 沈让尘浑身是血,口中还在不断吐血。 既白迅速在他身上拍了几个穴道,抖着手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丹药,一股脑塞进沈让尘口中。 沈让尘就着血水吞咽下去,一把推开既白,又要朝着打斗的方向追过去。 既白扶着他,赶忙道:“公子放心,澹风在带人在那边绞杀刺客。” 第163章 道别 既白带着沈让尘朝着悬崖边赶去,厮杀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小。 等到沈让尘到达时,崖边的那块空地几乎已归于平静。 众人纷纷让开条道路,地面上血迹斑斑,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尸体,暗红的血渍与泥土混合在一起。 山风中弥漫的浓烈腥气让沈让尘心口一缩,他目光扫过满地的尸体,没有在其中看到她的身影,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沈让尘看向澹风,眼神中透着焦急,“她人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澹风心下一沉。 他方才来时只见到杀手,根本没有看见余三小姐的身影,他还以为余三小姐和公子在一起。 澹风的迟疑让沈让尘瞬间警觉,“你没有看到她?还是出了什么事?” 澹风紧抿了下双唇,然后启口:“属下赶到时只碰到了这群杀手,没有见到三小姐,说不定三小姐躲在了什么地方,我们继续……” 他话还没说完,沈让尘侧眸看向被捆绑住的几名杀手。 “她人在哪里?”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几名杀手心照不宣,一个也没有开口。 沈让尘甘愿为那女人赴死,若是让他知道那个女人被他们逼得跳崖,他们必死无疑。 “不说是吗?”沈让尘提着剑走过去。 甚至没多问一个字,提剑便是一斩。 鲜血骤然喷溅在他带血的白袍上,被割断喉咙的刺客瞪大双眼,喉咙里如同拉风箱一般哼哧,甚至能看见自己脖颈飙出的血液。 尸体“啪”一下拍在地上,沈让尘眸光一转,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另外一名杀手。 “你呢?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我不——” 话音戛然而止,沈让尘甚至懒得再多听一个字。 两名同伴在眼前顷刻间断气,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眼中俱是带着惊惧。 没等沈让尘再开口,一名刺客抢先道:“我我我,我知道。” 沈让尘朝他走去,跨步时一个踉跄,既白伸手要扶,沈让尘已撑着剑稳住了身体。 “她,在哪儿?” “她……”杀手被他的方才的气势所震慑,结结巴巴道:“她跳下去了。” 沈让尘如遭雷击,心脏仿佛都停了,身体一下子僵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 她自己跳下去的,我们没逼她。”杀手说。 手上的力道一松,剑啪一下落在地上。 沈让尘缓缓转头望向悬崖边,瞬间就扑了过去。 “公子!” “公子——” 澹风和既白异口同声,在沈让尘足尖接近悬崖边缘时,双双架住了他的手臂。 悬崖边没有她,只有一片萧索与苍茫。 崖边的风带着丝丝寒意,如泣如诉地吹过,风声在空旷的悬崖间来回回荡。 沈让尘只觉得心口如同被烈火灼烧的疼痛,那股抑制不住的疼痛逐渐蔓延,哽在喉咙几乎让他窒息。 既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脖颈间蜿蜒的青筋透出了暗蓝色,却许久没有听见他再次呼吸。 “公子……” “噗——” 鲜血突然从沈让尘口中喷涌而出,朝着崖下洒落。 沈让尘双膝一软,单膝跪落在地。 “公子!”澹风紧张地喊道。 既白赶忙掏出药丸递过去,沈让尘伸手一挡,望着崖下开口,“派人……下去……找……找她……” 他唇齿间还涌动着鲜血,山间的云雾在他眼前逐渐变得模糊。 最后的一根弦就这样断了,眼前的一切场景戛然而止。 …… 国公府彻夜灯火通明,沈让尘受伤中毒一事惊动了宫中,连仪妃也来了,几名太医正围在床前会诊。 床上的人面无血色,浑身的脏污已被收拾干净,睡着的样子看上去那样安详,竟连胸口的起伏也轻微到难以察觉。 吴太医收回手,轻轻摇了摇头。 在场数吴太医资历最老,几名太医在太医院多少都受过他点拨,他既摇头,那便是真的没救了。 “参片。”吴太医凝重道。 丫鬟呈上参片,吴太医捏开沈让尘的下颌,将参片放入他口中,吊着最后一口气,然后起身走出房门。 房间外,数人正焦急等待,见吴太医出来,立刻迎上前去。 “情况如何?”仪妃焦急道。 吴太医默默扫过众人,然后一揖,“回娘娘,恕微臣医术不精,毒入肺腑,已无力回天。” 话音未落,国公夫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定国公腿一软,扶着柱子呆坐在了栏杆上。 “都是你!”国公夫人忽然指着定国公,“若不是你做的那些事,何须他回来搅这趟浑水!” 定国公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不对,梗着脖子反驳道:“此事怎能怪我?他要是不去救余家那个女人,何至于此!” 国公夫人含着泪,在眼眶里打转,“若不是你,他如今还在不渡山上好好的,我宁愿见不着他,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以为我想吗!”定国公抹了把脸,“他难道不是我儿子?” “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哭是可惜没人保你沈家风光。” “你不是我沈家人?” “够了!”沈明仪怒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吵!” 两人迅速把头别向一边,不看对方。 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时间都凝固了一般。 吴太医道:“诸位还是进去,与大人道别吧……” 第164章 生死未卜 国公夫人先一步进门,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人,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几乎要站不住。 她飞快地扑过去,握住沈让尘的手,想要大哭,又像是生怕惊动床上的人。 “让尘……”国公夫人泪如泉涌。 沈明仪满脸泪痕,拿帕子掩住嘴,别开脸不忍再看。 太医说道别,可真到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让他放心走吗?可没人舍得让他走。 生离死别叫人痛不欲生,离别太难了,叫人如何开口? 国公夫人紧紧抓着他的手,“撑住,再撑一撑吧让尘,娘舍不得你啊,你才回来这么短的时间……” 像是听到了她的话一般,沈让尘惨白的嘴唇忽然动了动。 国公夫人以为他想说什么,凑近了些,却见他毫无反应,似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再撑一撑吧!”国公夫人颤抖着,泣不成声,“晚之还没回来呢…… ”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了说:“余晚之还等着你去找她,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沈让尘的唇角再次动了动,睫毛也跟着稍动。 床畔的两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不见他睁眼,唇角却又溢出血来。 …… 那日的暴雨之后,日日连晴,天气热得特别快。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光影。 正是犯困的时候,丫鬟三两个凑在一处阴凉的角落里躲懒。 “吃么?”丫鬟掏出三个梨,“我姑姑给我的,这伤了皮的果子,主子们不吃,便宜了咱们。” 那丫鬟是厨房管事刘妈的侄女,叫小翠,在府上下人里边算有点背景,平日里做活就爱躲懒。 她少做,别人就得多做,她不时从厨房弄些吃的来分给大家。 几人分了梨,在廊子下闲聊。 “三小姐肯定是回不来了,”小翠说:“都这么多天了,一个大男人在林子里都活不下来,更何况是女人。” 另一名丫鬟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这话可不能说,让人听见少不了你一顿好果子吃。” 小翠不理,继续说:“主子们都在屋子里歇息呢,谁会在这么热的天出来溜达,你不去告状就没事,按我说呀,三小姐不回来才好呢,院子随便扫扫得了,不干净也没人管,咱们日子也轻松。” “我姑母也说了,三小姐在的时候,厨房的账查得紧,根本没有油水,还是之前夫人在的时候好。” 大眼睛丫鬟说:“可是不是没找到尸体吗?” 小翠啃了口梨,说:“你想想,深山老林到处都是野兽出没,尸体肯定是被野兽叼走了呗,还能是什么?那么高的悬崖摔下去,难不成她还能毫发无伤地爬起来自己起来走了?这就是报应,你是今年开春才来的吧?” 大眼睛丫鬟点了点头,“是。” 小翠神秘兮兮道:“这大户人家的腌臜事可多了,我偷偷跟你说,之前余家的夫人,就是被三小姐给逼疯的,所以说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迟早要遭报应的。” 她目光一转,看见对面的丫鬟冲着她挤眉弄眼。 “你眼睛抽抽了?” 丫鬟拼命使着眼色,见人越来越近,干脆提着衣摆跪了下来。 小翠这才察觉到不对,身后的脚步声近了。 刚一回头,“啪”的一声。 只觉面颊狠狠一痛,被人扇得脸颊侧向一边,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红印。 “你敢打——” 看清来人,小翠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四,四小姐。” 余锦棠原本准备去前厅等余锦安,谁知在路上竟听见几个丫鬟在背后嚼舌根。 余锦棠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着,那一巴掌她几乎用尽全力,抽着手掌生疼。 “你这贱婢!”余锦棠指着那丫鬟,“主子的事也轮得到你在背后嚼舌根!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说我阿姐!” 小翠跪在地上磕头,“小姐饶命,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余锦棠脸色铁青,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刚才说什么?没找到尸体就说明我阿姐还活着!” “是是是,三小姐活着。”小翠磕得额头都红了。 “家中我阿姐管事,等她回来,看她如何罚你!” 说到此处,余锦棠眼睛一酸,又气又委屈。 都这么多天过去了,阿姐怎么还不回来?阿姐不在,连个府中的小小丫鬟也敢说话来气她。 余锦棠喉咙哽咽了一下,指着院子中间,“你去太阳底下给我跪着,等我阿姐回来,发卖了你。” 丫鬟爬起来挪去烈日下跪着,余锦棠走了几步,又觉得不解气,走过去一脚踹在那丫鬟身上。 转过身时,看见游远立在洞门处看着她,他皱着眉,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他是见到她如此对待下人,才不高兴的吗?余锦棠胡乱猜测。 委屈和愤怒交织,她狠狠瞪了游远一眼,“你看什么看!我本来就这么泼辣。” “四小姐……” 余锦棠没等他把话说完,转身跑了。 还不到盛夏,树上三两知了聒噪地叫唤。 余锦棠在池塘边抹着眼泪,手帕都已经湿透了。 “擦擦吧。”游远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余锦棠接过,摊开帕子压在脸上,不让他看见她此刻的狼狈。 “你走吧,你不是一直想走吗?” 第165章 衣冠冢 余锦棠边哭边抽泣,就是不看他,只盯着粼粼的荷塘。 “父亲从不管我们,母亲又去了庄子上,三姐她……好好的家成了这样,你想走就走吧,这次我不拦你了。” 事实上,自余晚之出事,游远便再没有提过要离开的事,他受了余府恩惠,断不能在这样的关头一走了之。 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春闱放榜,之后是殿试。 游远在殿试中脱颖而出,但他锋芒太盛,建元帝有意压一压他的锐气,钦点为榜眼,次于状元之后,授翰林院编修一职。 他已是朝廷命官,有俸禄在身,虽然还没有自己的宅子,但是可以住在官舍。 “我不走,只要四小姐不赶我走,我便不走。”游远被她哭得有些手足无措,“你,你别哭了……” 帕子往下滑了些许,露出一双红肿的眼,余锦棠看着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阿姐回不来了?” 那话说到一半就带着哭腔,最后几个字几乎破嗓。 游远方才递了帕子便后退了几步,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此刻见她这样,不禁往前走了两步。 “小生没有如此想过。”他认真地说:“我相信,三小姐一定会回来。” 余锦棠认同地用力点头,“我阿姐是肯定会回来的,那她回来了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游远嘴唇动了动,没有给出回答。 “即便你要走。”余锦棠继续说:“我也还是希望我阿姐回来。” “你切勿担心。”游远安慰道:“三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 余锦棠坐在池塘边的树荫下,游远为了和她保持距离,便站在了烈日底下。 “你站进来些吧。”余锦棠说完,听见另一边响起脚步声。 一名丫鬟跑来,蹲身行礼,“四小姐,少爷回来了。” 余锦棠赶忙擦了擦眼泪跑出去,游远稍作犹豫,跟在她身后。 余锦棠还没跑到前院,就看见了回来的余锦安,单看余锦安的脸色,就知道没有什么进展。 她还是问:“二哥,怎么样了?” 余锦安摇了摇头,“二公子不见人,我见到了他身边的澹风,他们的人还在那座山里搜寻。” “二公子肯定很难过。”余锦棠说着又瘪了嘴想哭。 她这些日子,感觉把这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余锦安叹了口气,岂止是难过,是险些要了命。 当日沈让尘被抬回来时几乎断气,此事惊动了仪妃,太医会诊也束手无策,让国公夫人去和他道别。 国公夫人在他耳边说让他撑住,余晚之还等着他去救,那口气又奇迹般地提了起来。 之后虽是保住了性命,但余毒未消,沈让尘仍在病中,这些日子一直在养病,谁也不见。 余锦安还想说什么,他嘴唇张了张,却在看见余锦棠那双红肿的眼时,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二哥,你还有别的事吗?”余锦棠问。 “没有。”余锦安道:“我还有些事要和游远谈,你先回去吧,把脸洗一洗。” 余锦棠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以为是朝中的事,便没再停留,带着丫鬟走了。 等余锦棠走远,拐过廊角再也看不见,游远才躬身一揖。 “大人有话请讲。” 余锦安欲言又止,他本不该向游远开这个口,但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 “里边坐下说吧。”余锦安说。 两人进了偏厅,府上出了这样的事,丫鬟们也担心惹主子发怒,奉茶时谨小慎微,奉完绝不多留,尽量不引人注意。 余锦安在外奔波大半日,端起茶喝了个干净,“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游远朝他微微倾身,连忙道:“不敢言帮忙,大人于我有恩,有事请尽管提,但凡我能帮得上忙,子清断不敢拒。” 余锦安颔首,缓缓道:“十一日了,离我三妹出事,已过了十一日。” 游远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便没接话,只安静听着。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若是找不到尸体,难道就让她连个落根的地方也没有吗?” “大人的意思……” 余锦安点了点头,他双目通红,忍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和祖母商量过此事,若当真找不到人,总得立个衣冠冢,让她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至于在外面漂泊。” 他嗓音里满是疲惫。 他何尝不痛,夜里也彻夜难眠,偷偷在院中流泪,可这偌大的一个家总得有人撑着。 战死疆场,尸骨无存的的那些人,家中的人也会立一个衣冠冢,有人惦念,有人烧纸,去了下面也不至于忍饥挨饿。 游远终于知道这些话为什么要对他说,而不是对余锦棠说了,要是让余锦棠听见,多半又会大哭一场。 “大人想好了吗?” 余锦安说:“沈让尘在此事上一根筋,但我不能,我得理智。” “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想说这件事。”余锦安又说:“此事早晚要办,我和祖母定了个期限,若是二十日内还找不到晚之,那就得把事办了,锦棠她一时接受不了,我希望你能旁敲侧击一番,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她听你的。” 第166章 他敢 余晚之跳崖至今过了多少天,他们的人就在崖下找了多少天,还是没有找到余晚之。 汴京城大街小巷都在传余三小姐死了。 因为谁都知道一个女人不可能在坠崖之后,还能在野兽出没的森林中独自生活十来日。 结果已经摆在那里,只是他们都不愿意承认。 游远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膝上的袍子。 衣衫的料子很好,是他从前想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被他穿在身上的料子,余府从未将他当作门客,他浑身上下都是余府施恩的证据,按理说这样的请求他不该拒绝,只是…… 片刻,游远起身,朝余锦安深深一揖,“子清有愧,此事,我不愿做。” 他没有找借口说不能或是做不了,而是直言不愿。 余锦安错愕须臾,“为何?” 游远直起身,认真道:“四小姐愿意抱着一线希望,我实在不忍打破。” 余锦安想了想,说:“是我强人所难了。” 他自己不忍去做的事,却让游远去做,实非君子之举。 …… 下人摘掉了檐下的铁马,丫鬟们也全都拆了珠钗环佩,鞋换成了软底鞋,务必保证行走间不要发出声响。 澹风走入院中,“公子呢?” 既白回头看了眼房门,一瘸一拐地朝他走去,离浴房足够远,这才开口,“公子正在药浴。” 沈让尘余毒未清,日日都需泡药浴,恐怕还得持续多日。 澹风看向既白的腿,“你这又是何苦?” 既白垂下头,“是我慢了,否则也不会出这样的事,要是我再快些……” 当日既白受命赶回调人,本应在当夜就能赶到事发地,但当日汴京城中出了件大事——秦王遇刺。 皇子遇刺,汴京闭城宵禁,他们出不去,等到次日早晨开城门才出城赶过去。 其实就迟了那么一刻,哪怕再往前早一刻,他们在封城之前出城,或是在早晨开城门后快上那么一刻,事情或许就是截然相反的结局。 既白总在想他回城调人时若能再快些,再快些…… 公子没有罚他,他心里就更难受。 他过不去这个坎,自己去领了一顿板子,都过了这么多天,走路还一瘸一拐。 “不必自责。”澹风拍了拍既白的肩膀,“是意外,不是你的原因。” “你真相信那是意外?” 澹风没有回答。 既白咬牙道:“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余晚之遭遇泥流,楼七至今不知所踪,秦王偏偏在当夜遇刺,让他们无法前去救援。 院中树上一只知了叫唤起来,小厮立即上去循声寻找踪影,用粘杆把知了粘下来。 澹风收回视线道:“觉得,但是没有任何证据。” 绑回来那几个杀手受了重刑,但是没有一个知道幕后主使,只交代了带领他们的人叫左寺,左寺的上家是谁,无人知晓。 既白性子急,还是不够沉稳,没有定论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澹风叮嘱道:“你不要轻举妄动,是碰巧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公子自有决断。” 浴房的铃铛响了一声,是沈让尘药浴结束了。 “你去吧。”既白忧心地说:“我没脸见公子,我也怕看见我心里难受。” 澹风点了点头,进入浴房,浴房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沈让尘额头上泡出了细密的汗珠。 澹风把沈让尘从药桶中扶起,披上了衣衫,扶着他躺到外间的床榻上。 中毒时沈让尘以内力护住心脉,延缓了时间,却又在得知余晚之跳崖时毒火攻心,险些没能救回来。 沈让尘眸光在澹风脸上一扫,澹风便知该说什么话。 “还在搜寻。”他说。 那就是仍然没有找到,时间越往后,希望就越渺茫。 沈让尘敛下眸子,那仅剩的情绪被掩盖,失落和痛彻心扉被压进心底,表面上却一点也没露出来。 他觉得自己身体中的灵魂似乎已经死了。 房中一片沉寂。 太医交代过病中不宜多思,澹风本想让他休息,但他了解自家公子的性子,有事万不可瞒着。 澹风用力抿了下唇,说:“秦王亲自上门送礼致歉,是国公和夫人亲自接待,我观察过,秦王手臂的确受了伤没错。” 病中的人声音很轻很浅,“如果不是他自导自演,就是被人拉入局中,想借我的手除掉他。” 沈让尘抬起头,“传信给徐则安,邀他一见。” 澹风颔首应下,又说:“余大人之前来过,听说公子不见客便走了。” 沈让尘目光晦暗难辨,他不开口,澹风便没继续往下说,能糊弄过最好。 过了半晌,沈让尘才问:“他说了什么?” “余大人说……”澹风顿了顿,“余大人说,公子已经尽力了,余府打算九日之后还没有找到三小姐,便……便会发丧。” 沈让尘猛然抬眸,“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她的兄长,难道他也认为她死了?” 当局者迷,沈让尘早已是局中人。 可若是抽身当看客,站在旁人的位置,其实余晚之已没有生还的可能。 澹风不忍见他自我封闭,劝说道:“公子,当日我们下去搜寻时的那场雨虽然冲掉了许多痕迹,但是……崖下的确有野兽出没的——” “不需要你来提醒我!”沈让尘厉声打断,他胸口起伏,忽然猛烈咳嗽起来。 澹风见状,赶忙上前为他抚背,被沈让尘一手推开。 “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尸体,那她就还活着!” “但余大人的意思是,此事就是事先知会咱们一声,” 沈让尘喘息道:“他敢!” —————————————— 作者有话说:我上来就是一个先求饶。 今天吧,有一点写不动,目前正在用力挤,能挤出一章是一章,如果实在挤不出来,求不要打我。 第167章 割袍断义 见他气成这样,澹风哪还敢再说什么,连忙转移话题。 “公子先躺下歇息,我让……”澹风把“既白”二字咽下去,改口说:“我去端药。” 沈让尘半躺在床上,目光落在轩窗投下的斑驳光影处,说:“让既白进来。” 自沈让尘醒来之后既白向他请罪,他没有罚他,既白便再也没出现在他跟前,但日日都守在外面。 一是没脸见,二是不敢见。 既白听说公子要见自己,整理一番仪容,入内时走得笔直,硬是没有瘸腿。 他走入里间,还隔着丈许的距离,便一撩袍子跪地,伏在地上。 “公子……” 刚一开口,既白已是泪如雨下,这些日子他只隔着窗户见过几次,离得近了,才发现公子瘦得几乎已经脱形。 沈让尘眼眸半阖,视线从既白身上扫过,“身体如何?” 既白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说:“公子是要让我内疚死么?我办了错事,公子还如此关心我,我是公子捡来的,若没有公子,我恐怕早在街边饿死了。” 房中传来一声叹息。 “人贵自省,但不必自疚,与其纠结过去,不如将功补过。” 既白连忙擦了把脸,直起身道:“公子有任何吩咐,既白万死不辞!” “你替我……”沈让尘说:“去办一件事,拿笔来。” 既白起身去取纸笔,沈让尘这才发现他腿脚有些跛,不必想,定然是他自罚过。 从前既白犯事,沈让尘也吓他说要罚他,那时既白已学会插科打诨,硬是把罚给蒙混过去了。 如今他自罚,是因为事情的确太大了,已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或许余晚之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楼七。 矮几摆在榻上,铺开宣纸。 既白发现沈让尘手腕无力,落笔时手都在抖,难受得又想掉眼泪。 他原本想要代笔,但公子既然要亲自写,必然有他的道理。 信件不长,但耗费了沈让尘不少时间,待他搁笔,额上已浸出了汗珠。 “取印泥来。” 沈让尘取出印信,在印泥上蘸了一下,鲜红的印章印在纸上,让他看得有些出神。 当日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既想让她以后忘了她,可又怕她真的忘了。 这是那日他交给她,想要给她留做念想的东西,她却还了回来。 那时他怎么就没能想到呢? 没能想到她不收的原因,她担心自己落入敌手,印信落入敌人手中,可以借此做很多事。 那样聪慧的她,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想得那样多,却没有一分一毫为她自己想过。 宋卿时是天下第一的蠢人,他丢了她。 而他沈让尘是天下第二蠢人,同样没能留住她。 既白见沈让尘盯着印信双目通红,便没敢打扰,过了许久,沈让尘才收回视线,将信叠起来。 “送去给晋王,不要泄露踪迹。” 既白接过信,慎重地放进胸口的衣衫中,又跪地磕了个头,这才退出去。 刚出门掩上房门,便看见澹风在院门口拦着,院门外是一脸不爽的楚明霁。 “楚大人,我家公子真的不便见客。” “他竟还不见我?”楚明霁大声道风:“不见外人便罢了,怎能不见我?”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澹风牢牢把住门口。 楚明霁哼了一声,“我不为难你,你今日就把我的话带给沈让尘,就问问他,我这个做兄弟的,他还要不要了?” 澹风拱手,“定然将话带到。” 事实上根本不用他带,就楚明霁那大嗓门,房中的沈让尘听得一清二楚。 澹风虽然已经说过会带话,但楚明霁气还没消,站在门口故意大声说。 “事不过三,你将我拒之门外,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楚明霁抬手朝天一指,“他要是不见,我就再也不来了!” 小厮佝着身子在旁提醒,“大人,今儿个已经是第七回了。” “是吗?”楚明霁愣了愣,转头问:“都已经七回了?” 小厮一脸认真地点头。 “我怎么没感觉?那……”楚明霁自己找台阶,“那我就看在他受伤的面上,且再忍他一回。” 澹风抱拳,“楚大人胸怀大度。” 楚明霁“哼”了一声,指着院子里的那棵树继续骂,“姓沈的,要不是把你当兄弟,就凭你一而再再而三将我拒之门外,我就和你断袖绝交!” 澹风猛然抬眼, 被那“断袖”二字惊得有些愣神。 小厮处变不惊,赶忙提醒道:“大人,那叫割袍,不叫断袖。” 楚明霁正冒着火,这会儿又被人拆台,嗓门更大了,说:“一个意思,反正都是把衣裳撕了,撕哪儿不一样,我还断过余锦安一条袖呢。” 小厮一脸尴尬。 楚明霁往外走了几步,仍觉得不解气,又跑回来扒着院门吼,“你给我等着,等你好了,看我不撕了你的衣裳!” 沈让尘揉了揉眉心,楚明霁吵得他脑仁儿疼,但连日压抑的心情却因这一场闹腾松了一些。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扯响了铃铛。 听见铃响,既白进屋片刻,出来后说:“楚大人,公子请您进去。” 楚明霁没明白怎么叫个人还得拉铃,进屋时还在边走边调侃,“沈让尘,你是被毒哑了吗?怎么叫个人还得拉铃?要不我给你做个金—— ” 话音戛然而止,随之是楚明霁突然停下的脚步。 他盯着床榻上的人,眼底开始发红,他所认识的沈让尘风姿卓绝,哪会是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人。 沈让尘看着他说:“给我做金铃铛的话,还算不算数?” “算数!我给你做十个!”楚明霁大声说。 忽然“哇”地一声,如攻城锤一样把自己朝沈让尘扔了过去。 “兄弟啊——!” 沈让尘不想见人自有他的原因。 他如今的情况,亲者见了痛,仇者见了快。 每次国公夫人和仪妃来看她,除了在他床前落一场泪,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他怕的就是这样,况且他是真的想自己待着,不想见人。 沈让尘被楚明霁一嗓子喊得耳膜发疼,他朝楚明霁的小厮递了个眼神,小厮上前劝慰道: “大人,二公子病中需要多休息,您可别只顾着哭,把时间给耽搁了。” 小厮毕竟了解楚明霁,一语将他点醒。 楚明霁抹了抹脸,除了眼眶发红,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解释道:“我天生如此,干眼无泪,无药可救,我爷爷的爷爷死的时候我没哭,我爷爷死的时候我也没哭,我爹……我爹还没死。” 小厮半躬的身子动了动,楚明霁余光里看见,转头指着他,“你闭嘴,你是不是想拆我台,说我爷爷的爷爷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 小厮把上下嘴唇往里一抿,不说话了。 ———————— 把傻楚拉出来给大家遛一遛缓和下气氛,晚之明天出来,今晚没了,我现在赶明天的活儿。 第168章 苗头初露 澹风看向沈让尘,见他难得的放松,眼神也十分平静,眸中不再是痛意和杀意交织。 楚明霁把头转回来,上下打量着沈让尘,然后说:“我好歹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多少人见了我不是笑脸相迎?就你沈让尘面子大,把我拒之门外三回。” “是七回。”小厮纠正。 楚明霁倏地转头瞪了小厮一眼,小厮佝着背,往后退了两步。 楚明霁接着说:“我楚明霁,抛开家业不谈……” 沈让尘吊着精神,认真看着他,等他说下文。 楚明霁自顾顿了片刻,似在思索,接着说:“好吧,抛开家业那确实没什么可谈的了,我就是靠家里,自个儿靠不住。那也没办法呀,我就是会投胎,生来就在权贵之家。” 说着,朝小厮抬了抬下巴,“你,学着点。” “是是是。”小厮连声附和。 丫鬟端了药进来,一个捧着茶,一个喝药,房中药气浓重。 楚明霁道:“你要是缺什么药材,只管去我那儿拿,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沈让尘颔首,看了一眼澹风,澹风会意,带着小厮下去了,房中只剩下沈让尘和楚明霁二人。 见此情形,楚明霁便知他有话要说,收了吊儿郎当,正襟危坐道:“你要说什么?” 沈让尘道:“如今我在病中,郭党此时多半会有所动作,你自己小心。” 楚明霁几乎感动得痛哭流涕,沈让尘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还真是兄弟啊,比他爹都亲,他爹还拿着藤条抽他,说你有种就别回来。 可转念一想,今日要不是他在外头大闹一场,还见不着沈让尘呢,难不成他就不管自己了? 感动瞬间减半。 “哟。”楚明霁阴阳怪气道:“那我今日还算闹对了?要是不闹,你还不会提醒我。” “若今日不见,自然会派人知会你一声。”沈让尘说。 楚明霁抿了抿唇,“你该不会是第一个提醒我吧?还有哪些人?” “只有你。”沈让尘看着他说。 楚明霁正感动着这兄弟情简直无以为报,便听沈让尘又补了一句。 “蠢笨如你的人不多,他们可自保。” 楚明霁简直想摔茶碗,想了想算了,不和病人计较。 两人闲聊片刻,沈让尘便现出萎顿之色。 他需要多休息,是以太医在他的药中加了安神的药材,用药不久便开始犯困。 楚明霁起身告辞,临出门前,沈让尘又叫住他,“出去之后,便当我今日没见过你。” 楚明霁不明所以,“这是为何?” “省事罢了,”沈让尘说:“先例不开,便少人打扰。” 旁人看他连楚明霁都不见,大多都不会上门叨扰,的确省事。 楚明霁想着自己竟然是先例,喜滋滋走了。 走出房间,看见立在廊下的人,脚步一顿,他正要行礼,国公夫人抬手“嘘”了一声,示意他去外面说。 楚明霁跟着国公夫人走出院子。 沈让尘病的这些日子,国公夫人也瘦了不少,原先看着还有些许富态,如今倒瘦出些风姿。 楚明霁见着国公夫人就害怕,跟着走出好远,没忍住开口:“夫人有话请直说吧,这样不上不下吊着实在难受。” 国公夫人回身看着他,“明霁呀。” “欸。”楚明霁应了一声。 国公夫人道:“你以后若是得空就常来吧,他那个院子静得连鸟叫都没有,有你进去鬼叫鬼叫也好,热闹些,省的他一个人多思。” 楚明霁连连点头,听到“鬼叫”觉得不对,他怎么就成鬼叫了? “欸不对……” 国公夫人全然不理他,边走边说:“要不是你在他这里吼,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只是你见了他须得注意些,千万别提那个名字。” 楚明霁再傻也知道是哪个人的名字。 中毒要了沈让尘半条,余三失踪又要去半条,人差点就没了,想起来也是让人后怕。 提起余三,楚明霁不免想到余三入股开的那件铺子也到了分红的时候,送去余府吧,勾人伤心,不送吧,又像是他想将这钱昧了似的。 如此一想,竟没听清国公夫人又说了句什么,只顾着一个劲点头。 “那就好。”国公夫人脸上终于现出些许笑容,“你懂事了。” 楚明霁愣怔住。 欸不是,怎么就好了?怎么就懂事了? 国公夫人道:“那我就不多留你了。” 楚明霁出了国公府大门,有一辆马车正要离开,马车两侧跟着一队侍卫。 楚明霁一见马车上的“秦”字,赶忙站到一旁行礼。 车轱辘碾压着石板,行到楚明霁跟前却停了下来。 秦王挑起帘子,“楚明霁。” “参见秦王。” 秦王看了眼国公府大门,问道:“你去看过沈詹事了?” 楚明霁想起沈让尘的叮嘱,笑着说:“我想见,他不见我,我也没办法,被国公夫人拉着一顿说。” “是么?”秦王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说:“本王也来了两次,没见到人,估计是因那日的事对我心有怨怼。” “那不可能。”楚明霁连忙说:“他连您都不见,那是身体支撑不住,国公夫人说他如今连床都下不了,说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说完还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秦王含笑道:“他不记恨本王便好,此次他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楚明霁连连点头,问道:“不知王爷遇刺一事,抓到人了没有?” 秦王摇了摇头,“尚未,此人罪大恶极,竟敢行刺本王,还连累沈詹事,若是让我抓到此人,定将其千刀万剐以解此恨。” 内侍催促道:“王爷,时间差不多了。” 秦王颔首,放下帘子走了。 马车驶远,内侍道:“王爷对楚大人说的那些,奴才瞧着他像是听进去了。” “他与沈让尘过从甚密。”秦王说:“和他说,等同于告诉了沈让尘,我无心杀他。” “王爷乃皇储,何须对一个外臣如此?” 秦王摇头道:“你不懂,父皇信任他,若他与我对立,将是个大麻烦。” 说完一拳锤在车壁上,恨恨道:“若他们办事得力些,何须我今日低声下气!” …… 第169章 囚禁 临近院子,小厮脚下的步伐都放轻了些。 院门口守着护卫,等闲人不许入内,小厮只好在门口等着护卫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澹风出了院门,看见两名小厮站在院门口,两人手中都捧着托盘。 澹风扫了一眼,“何事?” 小厮忙道:“澹护卫,秦王给公子送了礼。” 澹风眉头一皱,“公子交待过一概不收礼,你胆子大了,竟敢代公子收礼。” 小厮有苦难言,捧着托盘下跪认错,“不是我们要收,是秦王的人把东西扔在门口就走了,小的实在是没办法才送进来请示。” “退回去。”澹风道。 小厮“欸”了一声,端着站起来,澹风抬脚往里走,余光暼见清风一带,托盘上盖着都绸布轻轻扬了一下,露出下面一缕雪白。 “等等。”澹风停下脚步,上前把绸布掀开,接着是另一盘。 两个托盘中都是都是狐皮,都是纯白不带杂质的极品。 澹风犹豫片刻,不知道要不要收,去年冬末公子就在寻,到现在还没凑齐做一件狐裘。 原是给余三小姐准备的,只是现在人还下落不明,不知狐皮还能不能用得上。 现在公子刚歇下不久,他近来难眠,澹风不敢在此刻前去打扰,只好将东西先留下,准备回头再去请示。 正思索着,院中铃声狂响。 澹风脸色一变,疾步奔入院子。 从窗口延伸出的绳索仍在牵引着檐下的铃铛疯狂抖动。 澹风招呼也不打冲入房中,便见沈让尘伏在床榻边,手中仍旧攥着绳索,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肩背剧烈起伏着。 澹风大惊失色,“公子!” 沈让尘呼吸抖动着,缓缓抬起头来,眼中露出少有的慌乱和惊恐。 “我这就让人去请太医。”澹风说着就往外走。 “回……”沈让尘喘息着说:“回来。” 他被噩梦惊动的思绪尚未平静,颤抖着松开绳索,抬手用力按住了太阳穴。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那个梦里的场景。 黑暗如潮水般涌动翻滚,几乎将那片芙蓉林吞没,脚下是温热的,粘稠的,像是人的鲜血。 他在芙蓉树下见到了余晚之,却是面容苍白如纸,双眼空洞无神的余晚之。 他在梦里伸手去拉她,她却一动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东西将她箍在原地,然后一点一点下沉,逐渐被粘稠的血液吞噬。 澹风看着他,现在知道他是做了噩梦,只能无力安慰,“梦都是反的。” 公子颖悟绝伦,这样的安慰于他而言那样苍白,不足为信。 可沈让尘却抬起了脸,带着一脸希冀,问道:“都是,反的吗?” 那眼神那样脆弱,澹风点了点头说:“是反的,若是噩梦,那便是好兆头。” 沈让尘呼吸逐渐平复,缓缓靠了回去,刚闭上眼又睁开。 “夏过了便到了秋天,那片芙蓉记得施肥除草,秋来花才能开得好,还有入冬之前得把狐裘给她备好。” 澹风听得一阵似一阵地心酸,“秦王送了狐裘来,都是公子要的没有杂质的,是送回去还是留下公子给个吩咐。” 沈让尘想了想,说:“退回去吧,我亲自找。” …… 房间坐北朝南,日头斜射,有光从窗户透进来。 余晚之悠悠转醒,脑袋还有些昏沉,自她醒来,就被囚在这个房间里。 房门嘎吱一声响,一名丫鬟进入房中,见她已经醒来,又转身往外走。 不一会儿,丫鬟端着药入内,扶着余晚之半靠起来,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完,又端来一碗浓稠带着肉香的粥,肉切得很碎,熬到软绵烂稠,容易克化,她如今的身体还不能吃别的。 从始至终,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 粥只喝了一半,余晚之便摆了摆手,丫鬟睁大眼睛朝她比划手势,劝她再用一些,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余晚之试着动了动双脚,锁链便发出撞击声。 丫鬟连忙掀开被子查看,又替她看了看脚底的伤,打着手势让她不要乱动。 余晚之虚弱道:“可能在结痂了,脚底痒。” 她在林中逃命那一日一夜,几乎将她的双足磨破。 余晚之已记不清天日,不知离她跳崖那日过了多少天,只知自她醒来,已见过了八次日升月落。 她也不知自己落崖后是怎么活了下来,又是谁将她带来此处,甚至敌我难分。 若是敌人,对方却没有亏待她,让她住着上好的屋子,有丫鬟伺候,每日有大夫诊脉。 可若是友人,她脚腕上绑着的锁链却在时刻提醒着她,这样的猜测有多么可笑。 对方显然十分聪明,派来丫鬟是个哑巴,也不识字,若是能开口的,多少能让她套出些消息来。 不知道沈让尘是否得救?会不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外面响起脚步声,丫鬟闻声急忙出去,余晚之知道,应该是她的主人又来了,但她如今没有人的搀扶根本起不了身,不知道对方是何人。 第170章 猜测 片刻之后,丫鬟领着大夫进来给余晚之把脉。 这是自她醒来之后每日的日常,但丫鬟的主人其实不常来,算上今日,被她所知晓的总共只有两次。 丫鬟在她手腕上搭上帕子,大夫才开始把脉。 余晚之的目光落在大夫苍老的手上,在此之前,余晚之醒的那日曾尝试和大夫说话,但大夫什么也没同她讲。 大夫号完脉,眉头放松了些,想来是她的病情有所缓和。 大夫起身,照旧要走,余晚之忽然开口。 “大夫留步。” 大夫连忙摆了摆手,躬着身子往门口退。 余晚之缓缓说:“大夫不必如此紧张,我不过是,问一问自己的身体如何,当如何将养,知道了总归没有坏处。” 那大夫已然退至门口,他朝着门外看了一眼,似乎是得到了指示,又上前来。 “小姐坠崖之后身体遭受了极重的损伤,四肢有多处擦伤,骨折之处老夫已接骨复位,所以小姐请勿轻易挪动,此刻虽已无性命之忧,但仍需精心调养。” 说完不等余晚之开口,大夫似乎不想再留一刻,退到了院中。 院中响起大夫的声音,应该是在向他的主人汇报,所言和方才告知她的那些话相差无几,只是更为细致。 余晚之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他的主人开口,只有大夫一个人的声音,若不是大夫间或间会顿上片刻,余晚之几乎要以为是大夫一人在自言自语。 大夫说完,外边响起一阵脚步,脚步声逐渐走远,外面彻底静了下来。 余晚之看向丫鬟,问:“你家主人难道也是个哑巴?” 丫鬟一愣,那愣怔的表情已经给了余晚之答案。 不是哑巴,那就是刻意不说话。 余晚之低垂着眸思索。 故意不露面可以认定为对方担心暴露,可连口都不开,那对方是担心被她听出声音吗? 能被她听出声音到,难道是她认识或是见过的人? 会是谁呢? 当日大夫离开之后,晚间送来的吃食便不再是单一的粥,丰盛了许多,还配了几碟小菜。 丫鬟把小案摆在床上,冲余晚之打的手势她没看懂,应该就是说大夫说她可以多少吃些菜的意思。 日日喝粥的人有了菜,便如久旱逢甘霖,余晚之吃了不少,丫鬟也十分高兴。 如今虽她虽身在囚笼,但总不能抱着在此被囚一生的想法。 余晚之不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如今寸步难行,得身体恢复,有力气才能想办法逃出去。 这些日子,她从未担心过会有人在饭菜中下毒,对方既救了她,就不会多此一举再毒死她。 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她还有作用。 天色渐渐沉下来,四周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余晚之隐约听见了更夫敲的梆子声。 自她醒来之后,夜夜都能听见梆子声,对方将她囚在了城中,却不知是哪座城。 …… 梆子声一快两慢响了三次,丫鬟入内撤掉了残羹冷炙,换上酽茶提神,这是准备促膝长谈的意思。 徐则桉外表看上去远比他实际年岁更大。 都察院纠劾百官、辨明冤枉本就操心又磨人,譬如此次科举舞弊,都察院上下官员几乎没睡过整觉。 徐则桉说起科举舞弊便满心愤慨。 “你抱病在家这些日子,翰林院十八名考官下狱五人,试时的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的官员下了八人,你瞧瞧。” 徐则桉愤怒地叩着桌案,说:“这还是我们已经查到的,还不算藏在后面的人,这都已经烂成什么样子了!” 酽茶解药,沈让尘没喝,他那一盏中盛的是清水,口中清淡,他也尝不出什么味。 “礼部呢?”他问:“礼部主试,若没有内应,翰林院手伸不了那么长,几名考官和弥封怎能一手遮天。” “问题就出在这里。”徐则桉说:“我们都察院不比昭狱,下狱的都是朝廷命官,可免刑讯,他们只认今年的,往届科举俱不承认,又让我去哪里找他们往年的罪证。” 沈让尘轻声说:“只认今年或许只革职流放,但若年年如此,少不得要斩几个以示天威,都想保命。” 徐则桉咽下口中的茶,说:“之前把礼部的问题推在余锦安身上,余锦安嫌疑洗清,在往上就是礼部左右侍郎和礼部尚书,他们怎么也要推个出来顶缸,你猜他们推了谁?” 沈让尘虽在病中,但外界有任何消息,以及朝中的风吹草动,都有人时刻向他汇报。 近来没有听说过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的消息,那就是三人都没有被下狱。 沈让尘思索片刻,说:“他们推了张启芳?” “没错。”徐则桉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在案上。 张启芳是唯一一个几年前下逢州的考官,曾为礼部侍郎。 他们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张启芳头上,前面还能说得通,但张启芳去年就因为收受贿赂被革职流放,今年礼闱又怎能推到他身上。 “那些人怎么说?”沈让尘是指下狱的一干官员。 “还能如何,咬死不知情。”徐则桉怒道:“他们必有人指点,过几日便是今年的三甲及进士跨马游街,皇上已经下了死令,在此之前结案,此事不能拖太久,否则民愤积怨。” “那就去找张启芳。” 沈让尘一说,徐则桉脸色愈发地沉,“人已经死了,年纪大了没熬过冬天,死在了流放途中,至于是真没能熬过去,还是有人动了手脚,这就不得而知。” “看来靠科举舞弊没办法绊倒郭党。”沈让尘道:“事已至此,便无需在此事上纠结,先结案,谋而后动。” 第171章 贪欲起,心智乱 “我也是这般作想。”徐则桉沉重地说:“但我每次经过状元街,看到那些破巷子,便想起学子们的寒窗苦读,郭党实在可恨,你说皇上他,哎……” 徐则桉深深叹了口气。 是非黑白固然重要,但为君之道更多讲求的是皇权的制衡。 权力分散,各方势力互相牵制,以保皇权稳固,但这其中的尺度也极难把控。 若制衡过度,会引发混乱,而制衡不足,又恐大权旁落。 建元帝要的不是科举的真相,他要朝廷和江山的稳固,他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取舍,这也是一个帝王的无奈。 沈让尘沉默须臾,道:“立储一事你如何看?” 七皇子为嫡,秦王为长,晋王为贤,但七皇子尚未成年,已在夺嫡中退出角逐。 立嫡立长不立贤,看似只有秦王符合为储君的标准,立他为储合情合理。 徐则桉想了想,道:“论才德,秦王在众皇子中并不算出色,好在为人和善,但皇上有意立他为储,我总觉得……” 他皱着眉顿了顿,接着说:“总觉得秦王更像是被皇上拉出来当挡箭牌,皇上喜欢晋王人所周知,却有意立秦王为储,可皇上既视秦王为未来储君,由他主持春猎,为何不直接立储?以达名正言顺?” 说完见沈让尘表情凝重,便知有异。 “怎么了?这里面有问题?” 沈让尘缓缓呼出一口气,“你都能看清,怕就怕秦王自己也如此认为。” 徐则桉把这句话仔细想想了,忽然一惊,“你是说…… ” “同为皇子,谁会没有想过那个位置凭何自己就不能坐?”沈让尘抿了口清水润唇,继续说:“即便秦王从前没有想过,但大权已递到眼前,难保他不心动,一旦触手可及,便不愿再放手。” “你方才说怕就怕秦王也如此认为的意思是?” 沈让尘悠悠道:“他既如此作想,必会有所行动,谋算之人算人心,有的人恐怕会将自己也算进去。” “此事无凭无据。”徐则桉看着他,眼神探究,“你该不会是因为此次受伤一事,对秦王心怀敌意吧?” 沈让尘一怔,还没开口,徐则桉又接着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这样的人,还是说你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沈让尘眼眸渐深,“秦王在春猎中受伤,我前去探望,离开时听到了一些话。” 他将那日秦王和其侍卫“不经意”间的谈话复述了一遍,也就是秦王故意让暗示自己受伤并非意外,而是某位皇子所为。 但秦王为表其大度不予追究,甚至表现出想要息事宁人,自己咽下苦果的意思。 此事原本在沈让尘回京之后便该和徐则桉聊,但回京次日余晚之出事,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徐则桉的表情越听越凝重,“但也有巧合的可能吧?” 沈让尘眼眸微抬,“你认为有多少?” 徐则桉顿时不说话了,过了片刻才说:“若真是如此,可见权力诱人,亦能陷人。” “贪欲起,心智乱,人遂失其常性,也不无可能。” 夜已深,沈让尘身体尚未恢复,需多休息。 澹风牢记太医的叮嘱,在外叩门提醒。 “进来。” 澹风闻言入内,行礼道:“公子,太医嘱咐过不宜久思,快子时了。” 徐则桉搁了茶盏起身,“身体要紧,你先休息,余下的事急不来。” 澹风说:“我替大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大人若不嫌弃,便留在府中歇息。” “那不行的,不行的。”徐则桉摆手说:“家中夫人管得紧,夜不归宿的话回头还不知怎么闹,我实在是——” 他话音一顿,想起沈让尘心仪的余三小姐还下落不明,此刻在他面前提及自己夫人,唯恐惹人伤心。 “走了。” 沈让尘轻声说:“澹风,送一送。” “大人请。”澹风从门外丫鬟口中取过风灯引路。 今夜月色不明,那一片芙蓉林又黑又沉,徐则桉看了一眼,随口问道:“你家大人怎么想起来搬这里来?” 这是皇上赏赐的那所宅子,空了好些日子,前两日沈让尘稍好了些,提出搬出来,国公夫人虽不舍,但到底还是顺了他的意。 澹风回答:“图个清净,况且公子亲手种了这一片芙蓉树,搬过来便于打理。” “我记得他国公府的院子种的都是松竹,怎么想起来种芙蓉?” 实在是男子甚少喜爱花,多是梅兰竹菊之类的风雅之物。 “有人喜欢。” 澹风虽没有明说,但徐则桉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情之一字最叫人说不清道不明,就拿徐则桉自己来说,他自己虽已位极人臣,谁也不畏,唯独畏惧自己的夫人。 澹风一路送徐则桉出府,出门后徐则桉回头看了一眼牌匾,牌匾上两个大字,如今改成了沈宅。 “那边是楚府吧?”徐则桉问:“那另一边又是谁的宅子?” “这边是楚府。”澹风一指,说:“楚大人不时来坐上片刻,另一边是从前的安和公主的驸马府,许驸马被抄家之后家宅变卖,一直没人住,空着。” 徐则桉点了点头,许驸马贪赃枉法被抄家,之后安和公主便入道观清修。 说起来,还是都察院上一任左都御史亲自来抄的家,那时徐则桉还在地方上任监察御史,一晃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马车在暗夜中行驶,天热了,帘子都没搭。 经过前驸马府门口时,徐则桉往门口看了一眼,大门缝隙中似有灯光一闪而过。 心中不由纳闷,澹风不是说一直空着么?怎么好像有人住? 第172章 铺垫 仪妃因沈让尘险些没命哭过好几场,建元帝也为此震怒。 此事往轻了说是私怨,往重了说就是围杀朝廷命官,这两者之间的意义和轻重完全不同。 因为一旦认定为围杀朝廷命官,刑部便能名正言顺的介入,刑部都是郭自贤的爪牙,虽说暂时没有证据能认定为郭党所为,但也等于是给了郭自贤一次机会,届时人证移交,便只能由着刑部定案。 因而沈让尘将此事压了下来。 仪妃这些天三次出宫看沈让尘,已引皇后不快,但她得的是建元帝的恩准,即便不快皇后也得忍着。 昭仁公主听了半晌抱怨和教引的话,从皇后处离开。 她如今是越来越不爱去母后宫里了,立储君在即,她的胞弟尚未成年,母后不止一次可惜她生成了女儿,可谁让位有什么所谓,她母后怎么样都是皇太后。 天气炎热,行走间容易出汗,昭仁公主乘着代步的肩舆回宫,途中碰见了出宫归来的仪妃。 按理说,嫡公主地位高于妃子,但也得论其受宠程度,仪妃若不是没有一儿半女,坐上皇贵妃之位轻而易举,更何况她还是沈让尘的姐姐昭仁自然对她礼让三分。 昭仁唤停了肩舆,喊道:“仪妃娘娘。” 仪妃在肩舆上撑着头,上有华盖遮阴,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声音转目看去,说:“是昭仁啊。” “娘娘出宫看沈詹事了吗?他还好吗?” “公主挂心,他好多了。”仪妃道。 “那…… 找到余晚之了吗?” 仪妃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心中略有不快,但没在面上表现出来。 在这宫里待久了的人,都有两副面孔,其中一副用来见人。 “暂时还没有。”仪妃说。 昭仁招呼着肩舆靠近了,与之并行,见仪妃脸色不佳,关心道:“娘娘瞧着脸色不好,要不要唤太医来请脉?” 仪妃按着额头,她今日的确觉得难受,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晒了日头的缘故。 “天热了,容易中暑,可马虎不得。” 仪妃挤出一个笑容,“回去便传太医。” 她入宫多年,自入宫便得建元帝宠爱,昭仁公主幼时仗着嫡长公主的身份与她起过冲突,因而之后即便关系缓和,沈明仪对昭仁也没有什么好感。 仪妃的华辇逐渐远去,昭仁顶着烈日往回走。 “你叫人去传个太医,就说仪妃娘娘身体不适。” 跟在一旁的贴身宫女应下,奉承道:“仪妃娘娘必会感激公主的关心,往后也好亲近些。” “哪有那么容易。”昭仁斜睨了一眼,“她和沈让尘是亲姐弟,骨子里都有一股傲气。” 她矮仪妃一辈,却心仪沈让尘,这辈分乱套了,不过前朝还有君夺子妻,一比起来,这倒不算什么了。 “幸亏余晚之已经死了。” 昭仁说完,愉悦地笑起来,“真是困了有人递枕头,本以为要费些功夫,谁知道有人抢先一步,帮了本宫一个大忙。” 话音刚落,只听“哎哟”一声。 抬舆的太监不知为何脚下一个踉跄,肩舆整个一歪,坐在上面的昭仁顿时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落下来。 一旁的宫女眼疾手快,赶忙伸手紧紧扶住,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要是摔了昭仁公主,他们这些奴才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肩舆稳稳落地,宫女也没敢松手,扶着昭仁起身。 “你这作死的奴才!”宫女后怕,怒骂道:“摔了公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太监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颤抖不已,连连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公主恕罪,是有东西砸了奴才一下,这才没能站稳。” 昭仁惊魂甫定,娥眉紧蹙地盯着太监,“你这狗奴才!还敢找借口,分明是你自己不当心,本宫看你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抬辇上,养你们这些奴才干什么用?” 周围的宫女太监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引火烧身。 闯祸的太监连连磕头,“奴才没撒谎。” 他在地上到处寻找,也没找到砸他膝窝的东西。 “来人。”昭仁冷喝道:“把这狗奴才给本宫拉下去杖毙!” 两名太监闻声而动,上前就揪住那闯祸的太监往外拖拽。 “咚”的一声,又一个东西飞过来。 这次打到的却不是人,而是刚好砸在了肩舆上,昭仁低头一看,是一粒枇杷子。 “是谁?!” “这次瞧清楚了?”陆凌玖慢慢从拐角处走出来,“是我,要不要拉我去杖毙?” 他近来心情不佳,余晚之失踪他也找了多日, 今日被太后传入宫,勒令他不要再胡闹,说淮安已经派人来接他了。 他正愁气没处撒,却在路上碰到昭仁,还正好将她那一番话听得一清二楚。 “又是你。”昭仁蹙眉,冷哼道:“陆凌玖,你非要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陆凌玖半昂着头,面无表情道:“我就是找你麻烦,那又怎样?” “你——”昭仁一噎。 “你如今可算高兴了?”陆凌玖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昭仁冷哼道:“余晚之死了关我什么事?人又不是我杀的,你这么能耐,怎么不去给她报仇去?” 陆凌玖咬牙,“我可没提余晚之。” 他是想报仇,可他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两人冷着脸对视,一旁的宫女和太监噤若寒蝉,一个也不敢开口。 昭仁眼见自己似乎略占上风,得意道:“本宫就是高兴,怎么了?” “这话你敢让沈让尘听见吗?” 昭仁脸色一变,“如今这样是她自己的命,天意如此。” 陆凌玖咬紧牙关,下颌紧紧绷着,片刻,他忽然一笑。 昭仁似乎从他的笑容中感知到危险,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你笑什么?” 第173章 乘胜追击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是什么?” 不等昭仁接话,陆凌玖又道:“即便没有余晚之,那也轮不到你。” “轮不轮得到我,不是你说了算。” 陆凌玖嘴角上扬,勾勒出一抹嘲讽的弧度,他抬脚在她周围踱步,“我是说了不算,但有人说了算,你可是大楚的公主,金枝玉叶,玉露琼浆地养到现在,也该是你为国出力的时候了。” 昭仁脸色一变,出口的声音竟然有些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问我?”陆凌玖抬了下眉,“我凭什么告诉你?看样子你还不知道,不如去问你的母后。” 昭仁紧盯着陆凌玖的表情,不知他是在诈她,还是真有其事。 陆凌玖不愿久留,轻飘飘扫了昭仁一眼,转身走了。 …… 今岁就不是个太平年,今日朝堂上两派争论不休,事还没议完,就吵得建元帝宣了太医。 官员们依次从殿中走出,一个个神色各异,有的面如沉水,有的悠悠叹气。 宋卿时下朝后还要去吏部办差,登车时听见一声惊呼,转头看见余锦安被一位同僚搀扶着,方才走路时没留神,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锦安切莫太过忧心了。”同僚拍着他的肩安慰。 余锦安满脸憔悴,硬挤出个笑容,朝同僚作揖还礼。 自去岁九月伊始,余家就没有从汴京城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淡出过。 距余晚之失踪已过去了十五日,传言逐渐被人们遗忘,一个人的人命不过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真正在意死活的人却没有多少。 余家已经在着人打棺材,满月宴和百日宴都要往后放,按徐清婉的想法,满月和百日就作罢,这个时候,谁能提得起心来操办喜事,没得让外头的人说他们毫无良心。 余锦安边走边思索,差点撞到前面的人,回神一看,竟是宋卿时。 “宋大人。”余锦安揖了揖。 “余大人。”宋卿时还礼,“大家同朝为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除去同僚一身份,余锦安与宋卿时交情甚浅,但这些日子以来,余锦安听过不少同僚的好意,都是客套话罢了。 余锦安道:“多谢大人,余尚能支撑。” 宋卿时颔首道:“令妹失踪,数余大人和沈詹事最为忧心,沈詹事避不见客,我也不好去叨扰,请余大人帮我带个好。” “带不了。”余锦安摇头说:“他连我都不见。” 宋卿时眸光一动,“那便罢了。” 余锦安说:“我家事颇多,就不与大人闲聊了,告辞。” “慢走。” 宋卿时眸色深深,目送余锦安上了马车之后,自己才上车去往吏部。 办完事已是傍晚,马车朝着宋府行驶,过了片刻,宋卿时叩了叩车壁。 “先去郭大人府上。” 车夫立刻调转方向,宋卿时甚至比郭自贤还要先一刻到郭府。 郭自贤回府时,宋卿时正与郭平盈坐在一块儿,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郭平盈双颊微红。 见郭自贤回府,郭平盈起身,“父亲。” 宋卿时:“大人。” 郭自贤摆了摆手,对郭平盈道:“你先下去吧。” 这个时节天热了,郭自贤书房中有些闷热,丫鬟便将四周的窗户都支了起来。 郭自贤身体有些肥胖,极为怕热,又遣了丫鬟在一旁打扇。 宋卿时从丫鬟手中接过茶,放在一边,开门见山道:“我今日试探了一番余锦安,沈让尘没有私下见过他,看他的表情不像作假。” 郭自贤擦着额上的汗,“虽说沈让尘人没死,也伤了元气,正好给咱们留了喘息之机。” 宋卿时慢悠悠地说:“但人总有恢复的时候,我倒是认为,沈让尘称病,正是我们的时机。” 郭自贤看他一眼,“能重伤他已是不易,只可惜他没死,好在他是个痴情种,余家那个丫头倒是帮了我们大忙,皇上和仪妃近来正盯着,若被抓住把柄,得不偿失。”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宋卿时端起茶抿了一口,“沈让尘可不是羊,他是头狼,大人认为他猜不到事情是谁做的吗?说不定他连咱们的背后的人也知晓,不过是在等待机会罢了。大人,他若得喘息,那就是咱们的危机,是以乘胜追击方为上策。” 郭自贤眉头紧蹙,“你有什么办法?” “大人觉得我们为什么动不了沈让尘?” 郭自贤沉吟片刻,“他在天下文人中的地位难以撼动。” “还有呢?”宋卿时问。 “还有个受宠的姐姐。”郭自贤说完,立刻警觉,“你是指对仪妃下手?” “不行!”郭自贤当即否决,“皇上器重沈让尘,但绝不会由他一家独大,你认为皇上因何去岁招他回京?因为我已经引起了皇上的忌惮,沈让尘便是皇上的制衡之策。” “沈郭两家相互牵制,即便是皇上退位新帝继位,亦可达平衡,但是,”郭自贤顿了顿,继续说:“但是动了仪妃就不一样,把手伸到宫中,那是向皇权的挑战,一旦暴露,皇上绝不会留人,你我都要遭殃。” 宋卿时听郭自贤说完,依旧气定神闲,“大人分析的极有道理,但我并未说向仪妃动手,而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向大人转达。” “什么消息?” “仪妃……”宋卿时拖长了调子,“已怀有皇嗣。” 郭自贤豁然起身,“什么!” 第174章 错付 茶碗不偏不倚泼在郭自贤腿上,落到地上滚了一圈,丫鬟见状,急忙上前掏出帕子要替他擦拭。 郭自贤顾不得腿上的疼痛,抬手猛地推开丫鬟,急急朝宋卿时走了几步,“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宋卿时眼神平静。 “你如何得知?” 宋卿时直视郭自贤,却没有开口,郭自贤瞬间便明白过来,再好的盟友,也总要留些底牌。 “你在宫里安插了人?” 宋卿时淡定道:“大人在宫中也有人,找人探听一番便知真假。” 郭自贤一脸凝重,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 他是在宫里安插了人,但没有消息传来便说明他的人并不知晓,若说妃嫔的身体,最了解的当属太医院。 郭自贤停下脚步,“假设仪妃真的有了身孕,那就麻烦了,沈家在皇上那里的地位只会更加稳固。” 宋卿时忽然笑了起来,“大人何不换一个角度去想,仪妃有了身孕,最慌的人会是谁?” 郭自贤忽地停下脚步,思索片刻,眼神中露出精光,“是诸位皇子。” “没错。”宋卿时含笑道:“仪妃受宠,还有个做权臣的舅舅,这孩子就成了诸皇子的一大威胁,那大人觉得,沈让尘还能和谁结盟?” 郭自贤往深处一想,忽然合掌大笑起来,“天助我也,哪位皇子都不会和他结盟,谁会相信他手里握着皇嗣,还会胳膊肘朝外拐?” “仪妃娘娘有了身孕,却秘而不宣,恐怕沈家也早就知道,只是不敢声张。”宋卿时接着说:“仪妃数年不孕,是无法有孕还是不能有孕,大人仔细一想便能明白,宠妃、皇子、权臣,这是多么可怕的背景。” 他看向郭自贤,“皇上三召沈让尘归都为帝师,看重的是仪妃无子嗣,沈让尘便无私心,一来可以教导皇子,使其背后文人为新帝所用,二来,是为了牵制大人,以防皇上驾崩之后无人压制大人。 郭自贤颔首,面上笑意不减,“皇上这是为了新帝机关算尽呐,只可惜仪妃在这个当口有了身孕,一旦皇上知晓此事,恐怕就连皇上对沈家的信任,也会削减三分。” 皇上信任沈家,是因仪妃没有子嗣,若仪妃有了子嗣,皇上便会由信任转为忌惮。 历代不是没有过扶幼帝继位,把持朝政的权臣。 “此事不能由我一个外臣开口。”宋卿时说:“还望大人早做部署,若是等到沈让尘恢复,想出对策,那就晚了。” 郭自贤尚在犹豫,宋卿时乘胜追击道:“三日之后状元游街,这是皇上定下的日子,在此之前都察院一定会将科举舞弊定案,此事便可告一段落,大人也可松开手了。” 状元游街历来本该在传胪唱名当日,但出了科举舞弊一事,在没审出个结果之前,读书人未必会买账。 未免状元游街出乱子,建元帝便改了日程,推迟状元游街,而都察院必须在游街前拿出结果。 商议完毕,已是傍晚,郭自贤留宋卿时在家中用饭,宋卿时以答应回家陪母亲用饭为由推辞。 离开郭自贤的书房,发现郭平盈还在院中等着,见了他,几步迎上前来。 “大人。” 宋卿时拱手还礼,“小姐。” 郭平盈拨了一下脸颊上的发丝,她在此等了很久,出了些汗,不知脸上的妆容有没有花。 “下月便是我们的婚期了。” 宋卿时脚步一顿。 竟然这么快吗?只剩下一个月了。 郭平盈接着说:“有些话原本应该早些同大人说,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小姐请讲。” 丫鬟自觉放慢脚步,远远地跟在后头。 郭平盈偷偷抬眸看了他一眼,心里怦怦直跳,他才华横溢,挺拔俊朗,若非她家世了得,是万万攀不上这样的男子。 “我知道大人对先夫人有情,也知道大人府中有一位和先夫人长得一样的……妾室。” 宋卿时眉心不自觉一蹙。 郭平盈慌忙解释,“大人千万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待我过门之后,一定会与她和平相处,请大人不必担心。” 到底是闺阁女子,说出这样的话,郭平盈面颊泛起微微的红晕,见宋卿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她更觉赧然,脚下轻轻一跺,转身跑了。 宋卿时站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郭平盈是很好的姑娘,可惜生成了郭家人,他已负了江晚之,这个姑娘,他也注定要辜负了。 …… 自那日大夫来看过之后,一日一诊变成了两日一诊。 天气炎热,加之余晚之身体不适,用不下饭,几样小菜只拣着吃了一些。 哑巴丫鬟收拾了碗筷出去,走出门口看见一个人站在外边,赶忙退到一旁,朝着来人蹲身行礼。 男人朝着没关上的房门看了一眼,眼神稍稍偏了偏,哑巴会意跟上,手中托盘上还端着没吃完的残羹冷炙。 走到院外,离得足够远,男人才开口,“这几日怎么样?” 哑巴并非生来就是哑巴,只是后来高热给烧哑的,听声音完全没有问题。 哑巴丫鬟把托盘放到地上,打着手势比划,意思是说余晚之吃得好睡得好,也没有闹过。 男人皱了皱眉,哑巴继续比划,把余晚之今日提出的想到院子里坐一坐的要求转达了一遍。 到院子里坐需要解开脚镣,男人摇了摇头,没有同意。 丫鬟再次比划,两只手摊开翻了翻,是看书的动作。 男人迟疑片刻,说:“回头我让人送过来。” 哑巴点了点头,有些为余晚之高兴。 她和余晚之相处了很多天,白天黑夜几乎十二个时辰都待在一起。 余晚之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和她讲一些新鲜事,余晚之懂的特别多,譬如从源宁港出海,在海上一直走一直走,便能到达另一个地方,那里的人轮廓扁平,眼睛细长,也有鼻梁高挺,眼窝很深的人,他们长着蓝色的眼睛。 哑巴觉得那是余晚之哄小孩儿的话,余晚之却说书上就有,风物志上写得清清楚楚。 第175章 灯下黑 男人朝外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身。 哑巴正准备把放在地上的残羹剩菜端起来,男人顺带扫了一眼,粥只用了小半碗,凉拌的苦瓜倒是吃了半碟,其余肉菜几乎没碰过。 男人问道:“她不怎么吃饭?” 哑巴忙直起身比划,用手扇了扇风,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男人看懂了,意思是天气太热吃不下东西。 “她要看什么书,你让她写下来,我在这里等。” 哑巴连忙往屋子里跑,在房间里翻来翻去。 “你在找什么?”余晚之看她东翻西翻,问道。 哑巴比划,余晚之看懂了,她知道对方必不可能给她解开脚镣,因而故意提这样的要求,对方拒绝了这个要求,多半会满足另一个。 “纸笔通常都放在书房,这里有书房吗?” 哑巴想了想,然后点头,一溜烟跑了,脚步声一直出了院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递给余晚之,让她快写。 余晚之落笔时仍在想,此处有书房,而且设在很远的地方,看来是大户人家的宅子,只是这些日子都很安静,没有什么人经过这里。 写完最后一个字,余晚之把纸条递给哑巴。 哑巴接过来看了看,一个字也不认识,她小心叠好,正要离开,余晚之忽然脸色一变。 “等等!” 哑巴睁大眼睛看着她。 余晚之朝她伸手,“给我,我方才写错了,想看的不是那两本书,我重新写。” 方才只顾着想事,下笔时行云流水,哑巴接过去看那一眼时她才反应过来,她用的是从前的字迹。 哑巴把纸条还给她,看着余晚之将纸条撕成碎片扔进床边的茶碗中,又再次提笔。 哑巴偏着头在一旁看。 她虽然不识字,不知道余晚之写的什么,但是她觉得好像字没变,因为她记得第一个字像是一个方框。 而且这一次的字似乎更加潦草,没有刚才的好看了。 等余晚之写完,哑巴又拿起来看了看,拿着纸条跑了出去。 男人还在外面等着,盯着一棵树兀自出神。 待哑巴呈上纸条,男人接过看了一眼,微微怔了怔。 两本书名都好记,一本是《水经注》,一本是《四夷广记》,看来她很喜欢看风物志之类的书籍。 哑巴两指并拢在脑袋上画了两圈,男人道:“没事。” 他随手揉了纸条,扔在地上。 “改日差人送来,看好她。”男人说完这一句,便转身走了。 不是什么孤本书籍,不难找,对方说的改日不过是第二日,送来的书籍崭新。 余晚之从前也有一本《四夷广记》,只不过还没有看完,她就变成成了余晚之。 再次回想起来,像是一场梦一样,又像是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余晚之被关在这里的这些日子,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发呆,难得有了打发时间的东西,傍晚拿到书便没搁下。 期间哑巴劝了她好几次,她就装聋子,一个在床边比划,一个盯着书不看她比划。 等到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余晚之才打着哈欠睡下去。 这一觉似乎并没有睡多久,余晚之在睡梦中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迷迷糊糊醒来才发现声音不是来自梦里,而是从府邸外很远的地方传来。 余晚之躺在床上怔了怔,隐约觉得那鼓点声那样熟悉,她在脑中不断搜寻,忽然想起似乎是敲状元鼓的声音。 状元鼓……难道她就在汴京城中? 余晚之瞬间清醒,撑着坐了起来,扬声喊道:“小哑巴,小哑巴…… ” 这些天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过话,她根本不知道哑巴的名字,每次都是这样喊她。 平时哑巴都是一喊就跑进来,今日却怪了,连喊了好几声,也没有听见哑巴熟悉的脚步。 倒是院子里的守卫忍不住开了口,“别喊了,我去叫她。” 余晚之一直知道这里有守卫,每日会定时换班三次,守的人不多,估计是知道她套着脚镣也逃不了。 过了许久,哑巴才踩着步子咚咚咚跑回来。 余晚之见她满头大汗,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睁着大眼睛看着她,比划问她什么事。 “你去哪儿了?”余晚之问:“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小哑巴抿了抿唇,手抬起来想比划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要撬开一个人的嘴不容易,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哑巴。 余晚之并不着急,拿过书在腿上摊开,“我听见外头好热闹,你是出去看热闹去了吧?” 哑巴犹豫了一下,然后谨慎地点了点头。 余晚之笑了笑,“不必这么紧张,你年纪小,正是爱玩的时候,喜欢热闹实属正常,成日和我这样一个出不了门的人待在一起,也无趣得很。” 哑巴摇头,但明显已随着她这几句话松懈了些。 余晚之不动声色地诱导,“你是第一次看见状元游街吧?” 哑巴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余晚之心中咯噔一声,既确定是状元游街,说明她如今身在汴京城内。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对方竟玩了一出灯下黑,将她捞到了眼皮子底下放着,即便有人在找她,估计也不会想到她就在汴京城中。 “我也曾见过一次状元游街。”余晚之笑着说:“状元头戴金花乌纱,身穿大红袍,手捧着钦点的圣诏,过太庙、出宫门,再脚跨金鞍红鬃马,进士们也是骑马列队,旗鼓开路,从宫门出发赴琼林宴。” 哑巴听的十分认真,一脸向往,余晚之转眸看着她,“你很想去看看是不是?” 哑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去吧。”余晚之动了动腿,铁链铛锒作响,她温和道:“你看我的脚被锁着,哪儿也去不了,你看见什么,回来告诉我好不好?我也想热闹热闹。” 不想去是假的,哑巴听她这样一说,一溜烟就跑了。 第176章 状元游街 等哑巴出了房门,余晚之笑容尽敛。 她身处大宅,可汴京城遍地权贵,大宅多了去了,倒是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什么位置。 但状元游街是固定路线,出宫门经永宁街、中保街,过西塔桥再过长乐街,最后是琼林苑。 这一条路线几乎穿过整个汴京城,所经之处的府邸不说上百,也有好几十,她脑中又没有汴京地图,实在是难以确认。 余晚之叩着手指思索着,她只记得秦王府还有几名亲王的府邸离永宁街不远,离余府和国公府却离了十万八千里。 想起国公府,沈让尘最后的面容浮现脑海,还有最后那个似吻非吻的触碰。 哑巴是不敢走远,只能站在门口张望 不远处就是中保大街主街,从巷口能看见大街上早就挤得人山人海,百姓堆在那儿等着三甲和进士游街经过。 长巷尽头响起了马蹄声,多半是去看热闹的人。 哑巴的爷爷就是被权贵骑马踩死的,她看见这种骑高头大马的人就害怕。 听见马蹄声赶忙往门内一躲,从门缝中看着几名身材健硕的男子打马从门口经过,朝着中保大街去了。 既白在马上回头,朝着前驸马府看了一眼 澹风鞭子在他肩上一点,“看什么呢?” “我好像瞧见个丫头,长得黑乎乎的,刚才还在驸马府门口。”既白“诶”了一声,“驸马府不是没人住么?” “那么大一个宅子,总得留些洒扫的下人。”澹风说。 既白挪了挪屁股,他挨板子的伤好了不少,不过骑马还有些疼。 那都是上好的药材将养出来的,加上虽然他自己要罚,但下面的人哪儿敢真的往死里打,劲儿都上得巧,都是皮外伤,疼是疼,但不伤筋骨。 既白收回目光:“许驸马府比咱们府的位置要好,正对着中保大街,皇上当初怎么不把驸马府赐给咱们公子?” “你也说了那之前叫驸马府。”澹风看着前面的热闹说。 “你说什么?” 喧声压过了澹风的声音,既白没听清。 澹风歪过头,大声道:“你也知道那叫驸马府,况且已经易了主,要是赐给公子,那公子成什么了?旁人会以为皇上想招公子为驸马。” 昭仁公主之心路人皆知,若再赐座前驸马府,难免不叫人多想。 既白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各领了差事,拐了个弯就看见中保大街,可前面路已经堵死了,下马挤过去或许还成,想骑马过去是万万走不动的。 “绕路吧。”澹风当机立断,调转了马头之后又回头提醒既白,“别去凑热闹,正事要紧。” “不用你提醒。”既白不太高兴地说:“我分得清轻重。” 哑巴看着那几个人在门缝中消失,又等了一会儿,才敢走出去门去看。 大街上人太多了,中保街两侧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哑巴在门口望去,只能望见一堆后脑勺。 哑巴想起余晚之说的状元头戴金花乌纱,身穿大红袍,还有金鞍红鬃马,这些她都没见过,想了想离得也近,壮着胆子朝着中保街走去。 状元鼓的声音更近了,人群的喧闹声也更大,纷纷朝着街口探头张望。 “来了来了,状元来了。” “好排面。” 哑巴个子不高,什么也看不见,越看不见就越着急,猫着腰往里挤。 总算是挤到了最前边,抬头一看,游街的队伍近了,正要经过她面前。 哑巴一脸欣喜,果真是如余晚之说的那般,有学问的人真是不一样。 往那马上一坐,她没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看着就不如之前那几个武夫那样吓人,斯文极了。 哑巴不敢在这里待太久,准备等状元游街的队伍走了就回去。 忽然,一个东西从人群中飞出,直直地朝着状元砸去。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东西已砸在了状元簇新的锦袍上,顿时,蛋黄蛋清四溅开来,散发出恶臭。 状元惊谔地睁大眼,脸上的笑容凝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有几枚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从不同的方向飞来,纷纷砸在他身上和马背上。 人群先是一阵惊呼,然后彻底骚乱起来。 …… “大人——” 小厮飞奔入内,边走边喊。 沈让尘正在用药,喝完最后一口,才抬起头,“什么事?” 小厮着急忙慌地说:“游街经过中保街,有人向状元扔了臭鸡蛋和烂菜叶子,此刻中保街完全堵住了,那些,那些读书人不认三甲结果,说状元才不配位,正堵着三甲和进士们,让朝廷给各说法。” 沈让尘心下一沉,起身道:“替我更衣。” 丫鬟犹豫道:“公子要出门吗?” “更衣。”沈让尘言简意赅。 更衣时沈让尘也在思索,皇上有意杀游远锐气,因而才点他为榜眼,头名状元的文章的确做得不如游远好,但到了三甲之列,差距已十分细微,好与不好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但游远当初舍命举报科举舞弊,为天下士子请命,此时让他在学子中声名大振,成为状元的呼声太高了,却得了个第二,学子们又坐不住了。 殿试传胪已过了多日,之前不闹,却在此刻闹,到底是真对科举制度不满,还是受他人煽动。 沈让尘身体恢复过半,已能下床走动,但不可动武,以免余毒发作,他避开丫鬟搀扶,抬脚往外走。 走到院中,沈让尘尘脚步一顿,回头看向立在门口的小厮,正是方才来通报消息的那个。 “绑起来。”沈让尘淡淡吩咐。 小厮大惊,“大人——!” 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押住小厮,顺带堵了嘴。 第177章 规劝 沈让尘头也没回,走出院子。 走到府门口,喧闹声更大了,多日不曾出府,一时间沈让尘竟有些恍惚。 马匹长嘶一声,澹风正好在门口勒停了马,“公子!” 他下马上前,喘气道:“中保街出事,我猜到公子要去,立刻赶了回来。” “你要劝我。”沈让尘说。 澹风道:“公子大病未愈,此事有禁军巡检司处理,公子无需操心。” “禁军和巡检司如何处理?”沈让尘看向他,“他们只会镇压,那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澹风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认为此事公子必然会插手。 因为同为读书人,沈让尘能看到他们为了功名寒窗苦读,对他们历经的无数日夜感同身受。 他也明白读书人的弊病,他们自视较高,对自身价值和尊严尤为看重,他们可以通过言论带动很多人,也容易被人煽动。 沈让尘看向巷口,说:“文人乃国之希望,今日的朝中文臣,他日的国之栋梁,都是从这些人中脱颖而出,悠悠众口宜疏不宜堵,他们要说法,给他们便是了。” 澹风用力抿紧双唇,抬手一招,令众护卫跟上,以免在骚乱中发生意外。 越走近,骚乱声越大,其中夹杂着一人安抚众人的声音。 “诸位莫要慌张!莫要骚乱!今日乃是状元游街之喜日,大家当以礼相待,万不可失了分寸呐!” 哑巴去了有一阵了,还没回来。 余晚之侧耳听着,状元鼓之前也是戛然而止,而非逐渐远去,并且风里传来喧哗声,似乎是闹起来了。 “闹起来了?”楚明霁豁然转身,“又闹起来了,我看这些读书的是日子过得太顺遂,要不是天下太平,我看他们饿着肚子还有没有功夫闹事!” “大人息怒。”小吏劝说道:“闹事的地方就在中保街,离沈大人新宅很近,沈大人已经去劝说了。” “他出门了?” 小吏点头,“没错,出门了。” “快快快。”楚明霁说:“调人去。” 护卫拨开人群,清出一条道路,进去一看,沈让尘便皱了眉。 之前劝说学子的人是太学司业孔良,都年近七十岁高龄了,还在此劝说学子,要是他出什么事,事情就更大了。 三甲都已下马,被游街随行维持秩序的官兵围在中间。 几人身上哪还有跨马游街的风光,都十分狼狈,特别是状元段鸿云,浑身上下脏污不堪,脑袋上还顶着个砸出来的大包,正一脸愤慨地盯着人群。 游远和探花身上也或多或少沾上污秽,但从全身的脏污程度便能看出,学子针对的人是状元段鸿云。 太学司业孔良最先看到沈让尘,“哎呀呀,沈大人来了。” 他一开口,众人才转移注意力,看见了沈让尘。 上次士子闹事,沈让尘从中斡旋,才没有让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当时不少学子见过他。 上一次见他时清绝出尘,宛如神只,而今仍是姿容绝世,却显羸弱不堪。 “大人。”“先生。”“詹事。” 学子口中吐出各种称谓,其中也夹杂着嘲讽的嗤笑声。 沈让尘夷然自若,双手抱拳,微微前倾了一下,“司业。” 孔良还礼,道:“沈大人来了老夫就放心了,大人快劝一劝他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闹呢?” “司业为何在此?”沈让尘问。 孔良道:“我来看热闹,老夫不才,我太学在今次春闱中有几人高中,那探花就是我的门生。” 孔良抬手一指,探花头上顶着烂菜叶子,朝这边深深一揖。 菜叶子“啪”一下落在地上,倒是吓得他自己连忙后退了两步,还以为又有人朝他扔东西。 本就群情激愤的众人一听,更加激动。 沈让尘略颔首,看向众人,“有何诉求,可向官府提诉状,而非在此扰民生事。” 人群中有人道:“官官相护,咱们交了诉状又有什么用?” 沈让尘厉声,“你若交了诉状无人受理,我亲自受理你的案子,若没交却在此搬唇弄舌,我现在就能拿了你!” 那人哪里交过什么诉状,纯粹是人多壮胆,见沈让尘正颜厉色,不由心虚地往后退了一些,把自己藏在别人身后。 “状元才不配位,就连探花也是孔老的门生,让我们如何相信科举的公正?” “就是。”人群中有人附和道:“我看就是内定,咱们读书人寒窗苦读数十年,也比不过别人有背景。” “这其中定有猫腻!” 沈让尘目光扫过众人,“春闱舞弊案已于昨日结案,涉事一干人等已悉数归案,是革职发配还是斩首,判牍上写得一清二楚。” “为明公正,此次殿试由御史四人参与监试,礼部尚书为提调,内阁、翰林院、詹事府、光禄寺、鸿胪寺等处派出共计二十余人。” 随着他的语气的严肃,人群逐渐安静。 沈让尘道:“殿试结果由皇上钦点,你说有猫腻,是认为其中哪一部有问题,还是说全有问题?” 之前说有猫腻那人一时语塞,竟涨红了脸,“哼,就算春闱没有舞弊,却也有失公正,状元之位他何德何能?” “他何德何能不如你与他一较高下?” “大人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那人梗着脖子说:“学院和文庙还张贴着三甲的试卷,咱们或许写不出那样的文章,但孰优孰劣,我们还是看得懂的。” 第178章 你来比划我来猜 “对!”又有人附和。 “我等是不如他,可榜眼游远的才学在他之上,凭什么他却成了状元?” 沈让尘扫过众人,“你们与游远有何仇怨?” 此问问得众人一愣,不明所以。 “我们与他没有任何仇怨。” “他舍命为天下学子请命,是吾等楷模,我们这是为他鸣不平。” “对,就是为他鸣不平。” 沈让尘侧头轻咳了一声,众人顷刻间安静。 “他为天下学子请命,尔等却将他往刀口上推,恩将仇报算是让你们玩明白了。” 众人脸色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听沈让尘继续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1,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们难道也想不明白吗?”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认为颇有道理,有的人却认为都是借口。 沈让尘说:“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你们自认为是在将他推上岸,殊不知岸边最突出的那个土堆,也将最先被水流卷走,皇上这是看重游远,有意要磨练他,其良苦用心竟被你们如此揣测。” “闹剧尚未扩大,可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诸位认为言官第一个参的人是谁?是你们这些没有官职在身的学子吗?不是,是先参他游远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沈让尘字字珠玑,言必有中,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纵有不忿,却也明白沈让尘说的在理。 太学司业孔良趁机劝说:“都散了吧散了吧,老夫深知你们也是心怀壮志与热血的好儿郎,但如此作为实为不妥,乱世需将军以战,和世以文人而治,诸位呀,如今太平盛世,正需诸位勤学苦读为国效力。” “光阴如绮梦,须臾尽荒踪啊。”孔良转身离去,佝偻着身躯,脚步略显蹒跚,边走边摆手,道:“莫要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再想学,难咯。” 日头大盛,沈让尘被烈日晒得头脑发晕。 但事情还未处理完,三甲俱是浑身狼狈,继续游街也是个笑话,打的是皇上和朝廷的颜面。 沈让尘略一思索,侧头吩咐道:“去附近的铺子买几身相似的衣裳,三甲梳洗之后,游街还要继续。” 又道:“几位可先去我府中梳洗一番。” 几人连忙作揖,“多谢大人。” 几人连连感激道谢,国公府和沈宅闭不见客,他们是头一批客人,也算是殊荣了。 游远和探花抬脚就走,段鸿云一言不发地跟在后边。 之前沈让尘那些话对他而言多少有些影响,对于高中魁首,他自己也有些意外,但他觉得自己未必就不如游远。 但今日一事可以看出,大家都认为他不如游远,就连皇上钦点他为状元,也是因为想要磨练游远。 今日原本是他此生最快意的日子,却成了最为狼狈的一日。 沈让尘故意放缓脚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有得必有失,至少,状元是你。” 段鸿云猛然抬头看去,却发现沈让尘并没有在看他,“多谢大人开导。” 沈让尘说:“为学之人有旷达之心,我不劝,你自己也能够想明白。” 说完,他忽然晃了一下,段鸿云正要伸手去扶,沈让尘已经自己站稳。 “你去吧,不宜耽搁太久。” 段鸿云跟随旁人离开,沈让尘在原地站了站,微微有些气喘。 澹风跟在一侧,心知公子心智坚毅,是不会让他在人前搀扶前行。 “既白呢?” “和我一起回来的,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澹风四下张望,忽然看见前驸马府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正是既白,另一个是一个黑乎乎的丫头。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既白侧着头盯着丫头,那丫鬟手忙脚乱的比划。 澹风喊道:“既白。” 既白连蒙带猜也看不懂哑巴打的手势,陡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赶忙起身。 “公子。” 既白急忙上前,见沈让尘脸色越发苍白,说:“公子脸色不太好,快回去歇息吧。” 沈让尘看向台阶上的丫头,那丫头正睁大了一双清澈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闪烁着惊艳的光芒。 既白见状,解释道:“她是驸马府的丫鬟,刚才看热闹被人推倒了,差点没给踩死,我给人拖出来了。” 哑巴看着男神仙旁边那个高大的男人,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几人朝着沈宅去,既白跟着走了几步,又折返回去,掏出一个瓷瓶塞到哑巴手里。 “拿着,这个,”既白边说边手忙脚乱地比划,“擦伤口,这样,这样,懂吗?” 哑巴眨了眨眼,觉得这个少年生得倒是不错,心也不错,只是像是个傻子,她只是个哑巴,又不是聋子,他比划什么? 哑巴点了点头,看着少年人高腿长,几步就跑远了。 哑巴这才忽然想起出来耽搁得实在太久,赶忙挤开门缝钻了进去。 余晚之昨夜就没有睡觉,早晨只是稍稍眯了一会儿便被吵醒,等哑巴等着竟睡着了,还是被哑巴给推醒的。 她睁开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哑巴比手势:刚刚。 又拿了帕子给余晚之擦脸。 屋子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应该是到了用饭的时间,哑巴才不得已把她叫醒。 小几就搁在床榻上,余晚之浑身有些疲惫,扫了一眼菜色,没动筷子,问:“你去看了状元游街,很热闹吧,好玩吗?” 哑巴摇头,两只手飞快比划着,余晚之看得有些吃力,连蒙带猜。 “你是说出事了,有人朝马,不对,朝状元扔东西,鸡蛋和菜叶,他们吵起来了?你慢些,我看不懂。” 哑巴点头,放慢速度,打手势说:「吵得好厉害,有个老头劝不住,后来有一个长得跟神仙似的男人来了,他一说话那些人就听话了。」 余晚之皱着眉,日常生活上的沟通她还勉强能看懂,但这样复杂的表达多半只能靠猜。 “你是说,有个人……从上面?天上?掉下来了?” 哑巴抿了抿嘴,本就不能说话,彻底无语了。 她比划的明明是一个男神仙,男神仙么就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怎么就是从天上掉下来了呢? “不是吗?那是……从天而降的,男,男人?”余晚之皱着眉猜,猜得头都大了。 1引用,《运命论》魏晋·李康 第179章 仙人下凡 哑巴着急地起身,重新比划了一番。 余晚之边看边猜,“一个十分漂亮的……从天而降的男人,那就是……仙人下凡?” 哑巴眼睛一亮,冲她拍了拍手。 余晚之心口不自觉一缩,十分漂亮,如仙人下凡的男人,会是沈让尘吗? 她强压心绪,慢慢诱导,“真的有这么好看的男人?不能吧,你是不是在骗我?” 哑巴见她不信,急了,比划道:「真的有,特别好看。」 “有多好看?”余晚之继续问。 哑巴指了指她:「比你还好看。」又继续比划着。 从哑巴的描述中,余晚之几乎可以确定那人是沈让尘,白色衣衫,大病初愈,身边还跟着两名随从,一个人高马大有些吓人,还有一名少年,背上有刀。 余晚之内心狂跳,原来有一刻,他们曾离得那样近。 却还是错过了。 哑巴看出她有些低落,蹲下来歪着头看她的脸,在自己的胸口拍了拍,做出疑惑的表情。 「你怎么了?」 余晚之微微勾了勾唇,“我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可惜,那样好看的人,我竟然没看到。” 哑巴似乎也在为她惋惜,不知是惋惜她没有看到,还是惋惜她被囚于此。 但哑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敲了敲桌板,催促她快些吃。 余晚之提起筷子,桌上有一碟苦瓜,只是这次是清炒的,翠绿的颜色看起来倒是让人有些食欲。 “你再和我讲一些吧,讲一讲那个神仙。”余晚之说:“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哑巴点头,指了指一个方向,她看见他们朝着巷子走去,应该是住在那边。 余晚之心下狂跳,沈让尘就在隔壁吗? 可转念一想又不对,这里可以听到状元鼓,那隔壁想必亦然,可国公府在城西,根本不在状元游街的路线上。 永宁街、中保街、长乐街…… 对了!皇上赐给沈让尘的府邸就在中保街的青云巷! 难道他如今住在栽着芙蓉林的宅中?还是说只是如上次那般在此宴客? 他们离得如此近,该怎么样才能让沈让尘知晓自己在这里呢?或者她怎么样才能靠自己逃出去? 脚上的锁链带着冰凉的温度,时刻提醒着她被囚禁在此。 余晚之越想就越苦涩,胃口不佳,没吃多少便搁了筷子。 哑巴收拾了东西,挪开桌面,让余晚之午休。 关在这里,除了吃饭睡觉便没什么事都做不了,昨夜余晚之看了一宿的书,这会儿是真困了,几乎是倒头就睡。 哑巴端着饭菜走出房间,直接在门口的廊子下用饭。 余晚之吃饭挑剔,哑巴却不挑,小时候穷的时候连猪食都抢,更别提有好吃的,可能是吃过太多的苦,她唯独不吃苦瓜。 哑巴捧着碗往嘴里塞,听见脚步声时嘴里还包着一大口饭。 男人停在院门口没再往里走,哑巴赶忙把饭咽下去,抹了抹嘴,端起托盘跟了出去。 平日里主子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的,前几次都是傍晚,不知道今日为什么这个点就来了。 男人在院外停步,转过身刚想开口,目光落在哑巴手里的托盘上,眉心立时蹙起。 哑巴以为他不高兴自己吃余晚之的食物,赶忙把东西放下,解释道:「是她同意我吃的,她每天都剩好多,倒掉太浪费了。」 男人再次看向托盘中的饭菜,沉声问:“苦瓜是你吃的?” 哑巴连忙摆手,拍了拍胸口,又在自己嘴上点了一下,比划说:「我不吃苦瓜,是里面那个人喜欢吃。」 男人眉头蹙得更深,盯着苦瓜半天没动。 “你去把她的书拿出来。” 哑巴点头,飞快跑入房中,回来时手中抱着两本书。 男人翻看了看,只有那本《四夷广记》有折叠过的痕迹,却没有留下任何小注。 他递还给哑巴,说:“今日起,她用过的饭菜不要倒也不要吃,摆好等我来看。” 哑巴不明所以地点头,男人又说:“不要让她知晓。” 沈宅不过一墙之隔。 今日这场闹剧来得急,去得也快。 三甲换洗之后还要继续游街,并未久留,临走时游远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冲着他远远一揖便离开。 沈让尘靠进椅中,“将那小厮带上来。” 不消片刻,小厮被带入院中,膝窝被人一踢,“咚”一下跪在地上。 烈日当空,沈让尘坐在檐下,被日光刺得半眯着眼。 “你是我府上的人?” “是是是。”小厮磕头回道。 沈让尘他看向跪在院中的小厮,问道:“你是何时来的我府中?” 小厮回道:“奴才是家臣,皇上还没把宅子赐给大人的时候奴才就在府上了。” 小厮说完,抬眸偷偷瞥了一眼,没曾想正好撞上沈让尘审视的目光。 今日他那一番说辞实在正常,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了馅。 “我府上请不起擅笔墨的小厮。”沈让尘说。 小厮瞳仁一缩,解释道:“大人,奴才是家生子,之前主家和善,让奴才学了些笔墨。” 沈让尘看向他,又移向他的手,“手伸出来。” 小厮立刻把手一伸,沈让尘撑着膝盖往前倾身,在他手上扫了一眼,起身道:“扒了他的衣裳。” 小厮大惊失色,按住衣裳,求饶道:“奴才做错了什么事,大人要打要罚都可以,给奴才留点颜面吧。” 求饶不顶作用,小厮被摁在地上,边躲边叫,三两下就被人扒了衣裳。 既白愣住,转头看向沈让尘,“公子,是个阉人。” 沈让尘揉着指骨,问:“是谁把你安插到我府中来?” 太监掩着下体,拼命摇头。 “那就不用审了,直接用刑。” 小厮大惊,跪着往前扑想要求饶,一把刀横在他面前,拦住了去路。 “大人,小的什么也没做呀?” 沈让尘兴致缺缺,吩咐既白,“早晨我见他手上有笔茧,此刻却没有了,当心,此人滑头且警惕。” 第180章 瓷瓶 既白盯着小厮勾出个森冷的笑,“公子放心,我不和他玩心眼,谁也不能在我手上过一百零八刀,我可是片得又快又薄,保准让他把背后的人吐出来。” 小厮吓得双腿打颤,被人捂着嘴拖走了。 既白收回目光,“公子,游远还没走。” 游远不是没走,而是去而复返。 他游完街参加过琼林宴,之后又折返回来,此刻还在偏厅候着。 沈让尘抬脚往外走,说:“叫到园子里来吧。” 赤日炎炎,那一片芙蓉林却长得郁郁葱葱,将炽热隔绝在外,林下却凉爽得很。 林中有一方石桌,两只石凳,沈让尘轻轻抚过桌面,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林子边很快响起了脚步声,“公子,游大人来了。” 沈让尘头也没回,“嗯。” 游远走进去,离了四五步远便提起袍子跪了下来,“多谢大人。” “起身吧。”沈让尘说:“不必言谢,我精神不佳,就不与你多言了,是余锦安让你来的吧?” 游远起身,“不敢欺瞒大人,的确是余大人让我来,但我本身也想来向大人道谢。” “余府上下可还好?” 游远稍作犹豫,“说实话,不太好,但也比大人要好。” 沈让尘侧眸看向他,游远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余大人让我带一句话。”游远顿了顿,说:“放下吧,人都该往前走。” 四下安静极了,似乎连鸟叫也隐匿其中。 阳光透过缝隙,洒出一道道温暖静谧的光束,可沈让尘心中却是刺骨的寒。 她消失了那么久,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从他身边消失。 所有的人都在刻意避开去提那个名字,就好像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她。 唯独他一个人记得,记得相识至今的每一次见面,他夜夜都将那个名字拿出来呢喃几遍,真怕自己有一日也忘了。 所有人都放弃了,若他都不去找她,那还有谁记得她呢。 风过林梢,树叶沙沙作响。 游远在这样的声响中听见了一个更为沙哑的声音。 “你出去吧。” 游远看了一眼沈让尘,还想再说什么,可那个侧影那样沉寂,好似任何的打扰都显唐突。 脚步声渐渐远去,又过了许久,沈让尘弯腰捡起一片枯叶。 “啪嗒”枯叶上多了一滴水渍。 …… 哑巴推开房门,余晚之正好醒来,夕阳挂在窗棱上,竟已是傍晚了。 “我睡了这么久吗?” 哑巴点了点头,倒水递给余晚之。 袖子抚开的一刹那,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来,那香味很独特,似淡雅的花香,又似清幽的果香。 余晚之凑近闻了闻,“你熏香了?” 哑巴摇头,比划道:「是药。」 然后伸出手给她看自己手腕上的一块擦伤。 余晚之凑近闻了闻,香气果真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你怎么受伤了?” 哑巴打手势说:「看状元游街,摔倒了,有人救了我,还给了我药。」 余晚之点了点头,“别处还有伤吗?” 哑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腿、膝盖、后背,甚至脸腰也一块儿指了。 这是说自己全身上下都受伤了的意思,可余晚之也没见她行动上有什么问题。 “那你把裤腿掀开我看看。” 哑巴想了想,慢慢提起裤腿,常年不见光的裤腿十分白皙,却瘦弱了些,余晚之看了半天也没看见哪里有伤,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哑巴。 哑巴自己也伸着脖子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最后用指甲盖在小腿上一掐,硬是掐出个印子来,手指轻轻指了指。 余晚之登时就笑了。 她知道哑巴年纪还小,或许是身边无人陪伴无人关心,因而偶然有人关心自己,便觉异常珍惜。 哑巴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板着脸,抬手夺过她手中的空杯子,转身就走。 余晚之笑了笑,余光中瞥见桌脚边有一个小瓷瓶,上面的花纹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她掀开被子,扶着床柱起身,脚镣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脚镣有些长度,能容她下床,却到不到窗边,她估算着距离,约莫能够着那个瓷瓶,眼看就要碰着,脚腕一紧。 她伸直了手,却还是差了半尺的距离。 哑巴放了东西进来,见她下床,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指了指床。 “躺得太久了难受。”余晚之说。 就挪动这么一点距离,她便觉得头晕眼花,照此情形,即便对方给她解开了脚镣,要让她一个人走出大宅,也颇具难度。 哑巴扶着她在床畔坐下,这才去看她方才想要捡的东西,那是那个小哥哥给的药,应该是之前蹦跶着比划时不小心掉的,幸好没摔坏。 东西明明没沾灰,哑巴捡起来之后还是爱惜地在身上擦了擦。 “给我看看。”余晚之朝她伸手。 哑巴犹豫了一下,把东西递过去。 这是一个精致的瓷瓶,瓶身图案繁复,颜色鲜艳,之前没瞧清楚,余晚之一握在手上就想起来了,她在楼起手中见过同样的瓷瓶。 当初楼七用来迷晕江晚之的就是这个,还是从既白那里得来的。 她握着瓷瓶,心中狂跳,面上却淡定问:“这瓷瓶价值不菲,你从何处得来的?” 哑巴赶忙比划着解释:「不是我偷来的,是一个小哥哥给我的。」 那就确定是既白给的。 余晚之眼中闪过一抹明亮的光彩,又被她迅速敛去,“这东西十分贵重,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 哑巴慌了,「我不知道它很贵重。」 “那你拿去还了,说不定也是人家十分重要的东西。” 哑巴点了点头,「我晚些去还。」 她如果知道这是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也不会收的。 她伸手要拿,余晚之却把手指一扣,“我饿了,你帮我拿些饭菜,东西放这里,你一会儿来拿,免得摔坏了。” 等到哑巴出门,余晚之迅速起身,房中没留下纸笔,她不能留纸条,更不能太明显,万一被对方发现,一定会将她立刻转移,那目前的所有的形势都会改变。 她扫过房中所有能触及的东西,什么东西既可以让旁人无所察觉,但沈让尘和既白一定能懂呢? 脚步声进入院中,朝着房间靠近。 余晚之心脏剧烈跳动,抿紧双唇。 脚步声踏上台阶,余晚之额上已冒出细汗。 “嘎吱——” 哑巴跨入房中,同一时刻,余晚之已端坐在了椅子上,掩在袖下双手,正轻轻盖好了瓷瓶。 第181章 事与愿违 见余晚之没在床榻上,而是坐在椅子中,哑巴愣了愣,把饭菜放在了她身旁的案几上。 问:「你要在这里吃吗?」 余晚之提着的那颗心终于松懈下来,哑巴没看见,也没有怀疑,事情便可按照她的计划顺利进行。 余晚之拿起筷子,故意停了一下,说:“趁着现在天还没黑,去把东西还了吧,否则拿了人家的东西,心里总归不踏实。” 哑巴不疑有他,比划了两下,余晚之朝着床榻一指,“我放枕头下了。” 趁着哑巴转身,余晚之拿出瓷瓶飞快地检查了一番,确认外面看不出任何端倪,才转头道:“我记错了,在我这里呢。” 哑巴正想翻枕头,闻言回头一笑,拍了拍胸口,「我也经常这样,记不清东西放在哪里。」 余晚之大致看懂了,笑着把瓷瓶递给她,又从桌上拿了一个葱油饼递给哑巴。 哑巴接过咬了一口,啃着葱油饼跑了。 今日桌上的饭菜比前几日都要丰盛,每样东西都很少,但品种却多,有十来个菜。 余晚之本就不饿,不过是找个借口支开哑巴才说了要用饭,此刻心中记挂着事情,更是没什么胃口。 前许驸马府的大门锈蚀,打开十分费劲,哑巴个子小,每次都是推开点门缝就挤出去。 已经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巷子中,走到隔壁府邸门口,哑巴正好啃完一只葱油饼。 她抬头看向牌匾,两个字她一个字也不认识,在衣裳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这才去敲门。 敲了两声,一旁小门打开,门房探出头来,上下扫了哑巴两眼。 “你找谁?” 哑巴比划了一番,看得门房一头雾水,“我看不懂,要不你写出来吧?” 哑巴哪里会写字,第一个就想到了找余晚之帮忙,可是主人交待过,任何消息都不能传出府去,万一余晚之在上面写了什么她也不认识。 哑巴着急地比划着,门房这下看明白了,问:“你不识字?” 哑巴用力点头。 门房嘀咕道:“一个哑巴,又不识字,那就难办了。” 他把头缩回去,踹了一脚坐在门房的年轻小厮,“柴福,你去看看,那哑巴比划什么我看不懂。” 被唤柴福的人满身困倦地睁了下眼,又耷拉下去,“甭管她不就得了,反正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富贵人家哪会用哑巴传信。” 门房一脚踹在他屁股下的凳腿上,凳子一歪,柴福一屁股摔在地上。 “叔,你踹我干啥?” “现在大人都住进来了,可不比从前,你办事麻溜点。” 高门大户的门房是个肥差,但凡登门求见的人,有眼色的少不得要打点些东西,来往客人偶尔也会顺手给些赏钱。 柴福是门房的侄子,好不容易才换到了这个肥差,谁知大人闭门不见客,他们这些天是丁点儿油水没捞着。 哑巴在门外等得焦急万分,又过了片刻,一个家丁打扮的人打着哈欠从小门出来。 “你,干什么的?” 哑巴连忙比划,柴福看了几眼没看懂,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行了,有东西吗?” 识趣的人这个时候多半都会拿点铜板或碎银,毕竟有钱好办事嘛。 哑巴以为他是帮她传东西,点了点头,拿出瓷瓶递过去。 柴福眼睛顿时一亮,伸手要拿,哑巴却把手收了回去,又是一通比划。 柴福虽然没见过那样的瓷瓶,但是单看那上头繁复的花纹就知道做工精巧,怎么着也值点钱,这哑巴看着不起眼,没想到还能拿出好东西来。 柴福着急拿东西,问:“你找人呐?” 这都不用猜么,来府上的肯定就是找人。 果然,哑巴眼睛亮了亮,用力点头。 柴福看着她继续比划,半猜半胡诌,“噢,男的,比我高,年轻,那我知道是谁了。” 哑巴打着手势,「你能帮我叫他出来吗?」 柴福打量着哑巴,心里暗自揣测,这哑巴一看就是个丫鬟,应该还不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一个丫鬟单独上门来找年轻的男人,柴福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身量高的府上的男人,那就是护卫了。 丫鬟和护卫之间有点那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这种事多了去了,年轻男人那么多,谁知道她找谁。 “可不巧,他出门了。”柴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把东西给我,我替你传信。” 哑巴连忙摇头,指了指手里的瓷瓶。 “噢。”柴福又道:“那我替你把东西交给他。” 哑巴总算笑了,柴福心中一喜,顺利地接过瓷瓶。 他捏着瓷瓶仔细端详,这瓶身圆润,花纹精致,触手光滑细腻,单凭这手感,就知道是个好东西。 柴福看着哑巴,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你看天儿不早了,你要是回去晚了家里也着急不是?赶快走吧。” 柴福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示意哑巴离开。 哑巴这才想起出来确实有些久了,她走下台阶,又回头,指了指柴福手里的东西,似乎还在不放心 「一定要交给他呀。」 柴福乐呵呵的,没看懂她比划什么,也猜到是不放心,“知道了知道了,肯定转交给他。” 等哑巴走远,柴福拿起瓷瓶在袖子上擦了擦,“想的美,到了我手里,那就是我的东西。” 他小心揣进胸口的衣裳,爱惜地拍了拍,转身从小门进了沈宅。 …… 桌上的菜几乎原封不动,哑巴回去的时候菜都已经凉了。 余晚之记挂着事情有没有办成,一直盯着门口,见哑巴一蹦一跳地进来,知道事情多半是办妥了。 “我等你吃饭呢。” 哑巴嘿嘿一笑,跨入房中,看见桌上的饭菜都没动,「我拿去热一热。」 “好。”余晚之又问:“东西还了吗?” 哑巴想着那个人答应了会把东西交给小哥哥,那就算是还了,点了点头。 余晚之紧绷的身体总算是松懈下来,她担心的事情看来没有发生,哑巴没在中途打开过瓷瓶。 既然东西已经交给了既白,按常理来说,既白多半会打开看看有没有被使用过,希望她放在瓶子里的东西能被发现。 饭菜重新端上桌,余晚之道:“菜多,一起吃吧。” 哑巴下意识就要点头说好,转念想起主人的叮嘱,又立马摇了摇头。 正要退出门去,余晚之抬起头,“对了……” 哑巴回身看着她,眼神充满疑惑,比划道:「怎么了?」 余晚之道:“今日的事别傻乎乎告诉你主人,我担心他骂你。” 哑巴咧嘴一笑,点了点头,脸上既感激又有些愧疚。 她原本也没准备说瓷瓶的事,只是今日主人问过她一些问题,都是有关今日状元游街的事,她都一一说了,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 第182章 梦呓 已经是傍晚,宋卿时还未回府,没有差小厮回家通报便是要回来的意思。 江晚之边等边在屋里和丫鬟闲聊。 “死了就死了,死了更好。” 宋卿时踏入院中时,只听见了这么一句。 房中的人听见外头的动静收声,江晚之走出来,看见宋卿时,笑着迎上前,“宋郎。” 宋卿时轻应一声,跨入房中,“方才在说谁死了?” 江晚之忙说:“没有谁,是在说院子里的那棵树。” 宋卿时看向丫鬟,眼神犀利,却没继续追问,吩咐丫鬟端盆入内给他净手,此时已过了饭点,丫鬟摆好了饭菜。 宋老夫人已许久不和他们一同用饭,一心吃斋念佛,说是要替宋卿时积德行善。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用餐时,两人都沉默不语。 宋卿时夹了一筷翠绿的苦瓜,放入江晚之碗中,又低头继续吃饭。 过了片刻再看去,江晚之碗里的苦瓜被她用筷子拨到一边,分毫未动。 “苦瓜清热,”宋卿时问:“你从前不是很喜欢?” 江晚之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竟愣住了,那眼神中竟带着审视与一点凶厉。 她害怕地垂下眸子,看着碗里的苦瓜,违心道:“喜欢,喜欢的。” 她夹起塞进嘴里,刚一入口,那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令她几欲呕吐,又拼命忍住,在宋卿时的目光中艰难吞咽下去。 “那就好。”宋卿时笑了笑。 江晚之又从那轻微的笑声中偷偷抬眸,却发现他仍注视着自己,只是那眼神专注而温和,让她怀疑之前那一眼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你,你不吃吗?” “我不吃。”他温和地朝她笑了笑,“我从不吃苦瓜,你忘了?这是你爱吃的。” 宋卿时两指抵着碟子推到江晚之面前,而后盯着她,直到她将那一小碟苦瓜吃完,才冲她柔和地笑了笑。 他吃不惯苦瓜,江晚之却很喜欢,每年入夏,桌上时常摆着一小碟苦瓜,他们曾在傍晚时分坐在院中讨论过这个问题。 他说为何苦瓜已长成了世人不不喜爱味道,可偏偏还是逃不过入口的结局。 她说苦中可作乐,她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还说她要叫苦瓜知道,长成什么样都没用,该吃照样被吃。 她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 每日晚饭之后,宋卿时都要去书房处理公务,跨出院时,他脚步一顿,听见了压抑的呕吐声。 脚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继而抬脚出了院中。 日头西沉,夜幕降临,丫鬟入内掌灯,房中亮了起来,丫鬟却没有退出去,知道大人有事要问。 房中寂静,夜风将窗外的树叶催出了声响。 宋卿时好似被这声音惊动,这才抬起头望向窗外,“最近夫人有何反常?” 丫鬟道:“大人,夫人自醒来之后,一直便十分反常,大人是想问什么,奴婢不太明白。” 岂止丫鬟不明白,就连宋卿时自己也不明白。 “你们今日在房中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丫鬟言辞闪烁。 宋卿时眸光一转,丫鬟只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有千斤重,不自觉屈膝跪下去。 “夫人不让奴婢说。” 宋卿时厉声,“本官让你说!” 宋府上上下下,均知宋卿时性情温和,相比起来,夫人从前掌家更为严厉,宋府下人极少看见大人这般疾言厉色。 丫鬟伏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夫人平日不出宅子,都是让奴婢们挑些新鲜事说,今日就提起了余府的三小姐。” 宋卿时目光暗沉,想起进门前听到的那句“死了就死了,死了更好”,他额角的青筋不自觉抽动了一下,竟不知这满身的怒意从何而来。 他抬手按了按抽痛的额头,另一只手朝外摆了摆,丫鬟赶忙起身退出去。 夜已深,连蝉鸣都歇了许多。 “咚!——咚,咚!” 更声一慢两快,宋卿时这才抬起头,竟已是三更了。 他起身离开书房,回到房中,江晚之已经歇息,纤细的身型侧躺在榻上,拱起一个小小的山丘。 宋卿时平躺在榻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暗中的帐子。 他所以为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然而,事实却与他地期望背道而驰,江晚之的归来并未带来任何改变,反而越来越超出了他的控制,他本能地排斥着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身畔的人动了一下,宋卿时侧过头,看见江晚之翻过身来,抱住了他地胳膊。 宋卿时身体本能一僵,耳畔传来她嘟囔的声音:“你怎么才来?” 他心不在焉地安抚着:“处理了一些事,你睡吧。” 身边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宋卿时转过头,目光落在江晚之安静的睡颜上。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江晚之,片刻,他披衣而起,正准备出门,一阵模糊的梦呓传入二中。 宋卿时身形一顿,回头望着江晚之。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梦呓。 他轻轻走过去,梦呓声在静夜中越来越清晰,如他之前好几次听过的一样,一定是令她记忆非常深刻的事,才会让她无数次陷入进相同的梦魇里。 “不要……我不想死……不要推我。” “我……哥哥……救我……” “我不是……不是傻子。” “……” 宋卿时面无表情,背对着江晚之坐在床榻上。 这些梦呓的言语他听过好几次,已从一开始的疑惑到震惊,再到如今的毫无波澜。 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经历过怎样的天翻地覆,他只能自尝苦果,就好像他执意要走的这条路,注定孤独。 梦呓声逐渐淡去,宋卿时豁然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第183章 难以割舍 “晚之!” 沈让尘猛然惊醒,翻身而起,坐在床上剧烈喘气。 “公子。”门很快被人推开,回应澹风的是沈让尘抑制不住的喘息。 屋子里的灯亮了起来,澹风又喊了一声,“公子。” 那张脸转过来的刹那,澹风便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狠狠重锤了一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让尘。 即便是当初得知余晚之跳崖时,沈让尘也从未这样过,那双素来冷静自持的眸子,此刻是纯粹的空洞,像是被什么抽空了身体,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随着时间不断往后走,当初的笃定开始动摇,他已逐渐感受到了绝望。 澹风能看到他一点一点的消瘦下去,那种失去希望,心上的折磨才是真正的痛苦。 有那么片刻,澹风忽然生出一种消极的念头,公子好像好不了了。 应该说,如果找不到三小姐,公子就再也好不了了,太医说过,身体上的病痛他能治,但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公子的心药在崖上纵身一跃,除了伤痛,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窗外雨声沥沥,沈让尘像是从空茫之中陡然回神一般,转头听着窗外的雨声。 他哑声开口:“第十八天了吧?” 澹风点头回道:“第十八天了。” 沈让尘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夏夜的雨卷着潮气渗入房中,他记得他和余晚之真正的相识,第一次说话,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 他永远记得油纸伞在她纤细的指间一转,露出伞下那张芙蓉面时的情景。 那双狐狸眼中映着跳跃的灯火,如同繁星坠落其中,烟波流转间,灯火也随之摇曳。 他猛然发觉,或许自那夜开始,他就已经迷失在了那双眼眸中。 所有才有了后来的留意与关注,才有了后来的难以割舍,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竟已爱得这么深了。 …… 雨天总是比平时更吝啬天明,这样的天气不寒不暖,连雨声也催着人好眠。 四下除了雨声,安安静静,盗贼通常也不会挑这样的天气出手,宋府巡夜的护院便各自在廊子下打盹偷懒。 雨声伴随着呼噜声,片刻,又加入了踏行在雨中的脚步声。 廊子下的护院猛然惊醒,一把抓住了身边的棍棒,“是谁!” 一人缓缓步入院中,却没有回应他,原本苍青色的长袍被雨水浸湿,呈现出如天空般深邃的墨蓝。 杨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惊慌地喊了声:“大人。” 宋卿时浑身已经被雨淋透了,他茫然向前走着,似乎并没有听到杨顺的声音。 杨顺在四下看了一圈,廊子下哪儿来的伞,赶忙脱了自个儿的外袍冲上去替宋卿时遮雨。 刚刚靠近,宋卿时抬手推开他,脚步上了连廊,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 卧房的门一开一阖,床上的人也没有醒来。 宋卿时站在床前,在昏暗中盯着床上的人影,雨水从身上滴落,在地上氤开了大片的水渍。 天快要亮了,杨顺不敢再偷懒,靠着廊柱想着,大人大半夜也不知去了哪儿?回来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男人么哪有不偷腥的,他一个护院都还偶尔逛一逛青楼,更别提大人这样的身份,家花不如野花香,也不知外头的哪个女人这么大本事,勾得大人魂不守舍的。 天渐渐亮起来,雨还是不停,丫鬟端着铜盆入内伺候洗漱。 又过一阵,宋卿时穿着官服走出院子,路过杨顺身边时脚步一顿。 “你叫杨顺?” 杨顺赶忙站直,谄媚道:“是是是,难为大人还记得小的的名字,我……” 宋卿时打断他,“你昨夜看见我了?” 杨顺一喜,邀功道:“没错,我见大人没打伞,一时也没找着伞,就用自个儿身上的衣裳给大人遮了遮。” 原本说得兴高采烈,在宋卿时的目光之下,杨顺声音越来越小,后头几个字几乎没声。 “你看见我了?”宋卿时寒声。 杨顺不蠢,急忙改口,“没有,没看见,就今儿个早晨才看见大人去上朝。” 宋卿时淡淡“嗯”了一声,抬脚离开。 直到宋卿时的背影消失,杨顺还没能从方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大人看他的眼神叫人后背发凉,瘆得慌。 大人的情绪似乎越发让人捉摸不定了。 做过亏心事的人就容易草木皆兵,杨顺替小姐做过那么多事,虽然小姐已经好几个月没找他了,但是大人那眼神倒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 杨顺想了想,要是被宋府赶出去,他还能靠什么呢?小姐虽然神出鬼没的,但是办事也算没亏待过自己,若是能搭上这条线,就能以备不时之需。 …… 余晚之醒来时已是天明,外面雨声潇潇。 她从前很喜欢雨天,雨天看书听雨都十分惬意,但如今雨天会令她想起那场暴雨,想起在林中的夺命狂奔。 可人又那样矛盾,雨天同样能让她想起和沈让尘在那场雨中的一切,他抱着她的双手那样稳,又想起他们并排坐在山洞里,他靠着她的肩,睡得那样安静,五指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连睡着了也没有松开。 余晚之眼眸湿润了一下,她侧了侧头,把脸埋入枕头,让即将掉落的眼泪浸在了枕上。 已经过了一夜,看来既白还没有发现瓶子里的东西,她不能寄希望于等人来救,总得想想办法才行。 余晚之起身,脚上的锁链一动,都不用喊,哑巴便推门进来。 “什么时辰了?”余晚之问。 哑巴比划了一下,「快午时了。」 梳理头发的手一顿,余晚之看向哑巴,确认道:“都快午时了吗?” 哑巴点了点头,「可以用午饭了。」 “我竟睡了这么久吗?”余晚之纳闷道。 她身在囚笼,心神紧绷如何能踏实安睡,可昨夜她好像一直没有醒过,就连在家中也未曾睡过这样的安稳觉,这就有些奇怪了。 第184章 逼供 午后大夫照旧来诊脉,都是用的上好的药材,加之余晚之用药十分配合,恢复得还算快。 “照此调养,再过半月便差不多了。”大夫询问:“但折骨之处还得养上两月,小姐可还有胸口疼痛?” 余晚之说:“起卧时会痛,其他时候都还好。” 大夫点了点头,撩起衣袖收拾医箱,准备离开。 余晚之想起昨夜有些不寻常的睡眠,若是放在平时,睡久了就是睡久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但她身在囚笼,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随时留意。 她昨日就睡了一下午,到晚上还能睡到近午时,实在是有些不寻常。 余晚之忽然道:“我恢复了这么多,需不需要换方子?加一些安眠的药材。” 大夫一愣,转头问道:“方子早就换过了,小姐难道是睡眠不佳?小姐刚回来那段时间,倒是加了些镇痛安神的药,之后小姐恢复良好就去了,小姐若是睡不好想加安神的药材,倒是可以再加的。” 大夫的表现已十分明显,她近日都药方中没有加安神的药材。 “那倒不必。”余晚之说:“是药三分毒,兴许是前些日子天气炎太热,夜里睡不好,今日下过雨,倒是催得人困意绵绵,天凉快就好睡了。” 大夫点了点头,收拾起药箱走了。 大夫一走,余晚之心头沉了下来。 她果然没有猜错,昨夜的确反常,至于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今夜过后便能见分晓。 大夫拎着药箱走出院子,被院门口站着的人吓了一跳,躬身行礼。 男人撑着伞,目光寡淡,照旧问:“如何?” 大夫道:“小姐恢复得很好。” “小姐”二字让男人微微蹙眉,又道:“我似乎听见你们在说话,都说了些什么?” 大夫一慌,赶忙如实道:“小姐只是问需不需要换一换方子,小姐说前些日子天气太热小姐睡得不太好,但近日凉快下来,就睡得不错了。” 男人微微颔首,等太医离开,他却没有入内,而是在门口站了片刻便离开。 脚镣的长度到不了窗边,余晚之便远远看着窗外的雨,连膝上摊开的书也没有看进去。 脚腕上刺痛了一下,余晚之轻“嘶”一声,腿下意识往回一收,脚镣蹭到脚踝上的伤口,疼得她又是咬牙一缩。 之前常待在床榻上,甚少挪动还好,随着她下床走动增多,脚腕被脚镣磨破了皮。 哑巴心里觉得余晚之怪可怜的,虽然有人伺候,但是连门都出不去,加上余晚之经常和她说话,两人越发亲近起来。 哑巴手里拿着药,手上飞快比划着:「都告诉你不要下床走动,你非要走来走去,碰伤了又喊疼。」 余晚之看着她比划得手忙脚乱,一句没看懂,但是大致也猜到了,哑巴的样子让她想起了楼七,一样的嘴硬心软。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说:“知道了。” 哑巴:「你怎么不告诉大夫?让大夫开药。」 这句余晚之看懂了,她轻声说:“忘记了。” 哑巴还想再比划点什么,却见她望着窗外没有看她,那就是不想再说话的意思了。 过了一会儿,哑巴出去给她端上来今日的晚饭。 “一起吃吗?” 哑巴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了。 余晚之看着桌上的饭菜,饭菜有没有动过手脚,今夜确定之后就能知晓,就昨夜的情况来看,即便饭菜有问题,对她应该也没有什么影响。 雨还没有停,天却渐渐暗了下来。 郭自贤进了地牢,狱卒躬着身引路,一边低声道:“大人,那女人和楼五一样是个硬骨头,卑职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也没能撬开她的嘴,要不是万不得已,卑职也不敢劳烦大人亲自来审。” 郭自贤一言未发,仅一个眼神,狱卒便明白过来,边点头边说:“卑职这就把人提上来。” 幽暗潮湿的牢房里,潮气弥漫,墙壁渗水。狱中之人仰头望着那扇狭窄的小窗,耳畔传来雨声,仿佛伸手可及。 她意识有些模糊,却清晰的记得和余晚之分开那日的雨,比今日的雨还要大。 那日她在泥流中将余晚之抛了出去,自己则被巨石撞了一下,等她再次醒来,已经身在牢狱之中。 这些日子对方日日对她刑讯逼供,追问师兄留下的账本的下落,她咬死都没有开口。 她如今才知道当初师兄为何一直坚持,因为身在其中才知道,只有账本在他们手中,他们才有活着的价值。 牢门发出惊悚的声响,两个男人按部就班地走进来,一人一边拖起她往外走,双腿在地面蹭出斑驳的血迹。 她照例被绑在了冰冷的石墙上,楼七闭上眼,准备迎接新一轮的鞭子。 “我该说的都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刑房外的廊子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在栏杆外摆上了一把椅子,有人在那头坐了下来。 “楼七。”郭自贤过了许久才开口。 楼七睁开眼,盯着前方。 她面前的火盆中烧着发红的刑具,隔着火盆蒸腾的热意,她看不见对方的脸,但能感觉到黑暗中朝她射来的目光。 “你师兄叫楼五,我说得没错吧?去年九月,你从刑部劫走一名要犯,正是你师兄楼五,之后楼五死于沈让尘之手——” 一声嗤笑打断了郭自贤。 楼七笑得脸颊发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郭自贤目露凶光,“姑娘,我看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何须和自己的命过不去?” “是你们和我过不去。”楼七道。 郭自贤说:“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若非你不配合,你我也不用走到这样的地步。” “我说过了,放我出去,东西自然会给你们。” 郭自贤当然不信,脸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 坐到他这个位置,若非下面的人办事不力,何须他亲自来审问。 他苦口婆心道:“你这又是何苦,你为他们二人办事,他们记挂过你吗?他二人脱险之后双宿双栖,而你呢,在这牢房中受刑狱之苦。” 楼七猛然抬眼,双目猩红,她双手一挣,锁链登时铛锒作响,“你是说……” “你竟然不知道吗?”郭自贤看向身侧狱卒,故意问:“你们这都没告诉她?” 狱卒赔笑道:“卑职给忘了。” 郭自贤横他一眼,再次看向楼七,“据我所知,他们除了事发那日,之后可没有再找过你,估计是以为你已经死了吧。” ———————— 见面?后天。 第185章 策反 郭自贤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蛊惑,要把人内心最阴暗的那一面勾出来。 他游走官场,最擅长的便是算计人心,一个受了十几日酷刑折磨的女人,原本抱着一线生机咬死不开口,那他就将她的生机给掐了,前无去路,背后无人,看她能坚持到几时。 铁链磕在墙上锒铛作响,那是楼七颤抖的动静。 郭自贤趁此机会火上浇油,“你又何必如此在意呢?人皆为利来,为利往。你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们当你是朋友,一旦没有了价值,谁还会顾念你?尤其是你这样无依无靠的江湖游士,除了这一身武艺,你还有什么?” 楼七缓缓抬头,目光狠戾地盯着火盆对面,但眼底却是一片猩红,显然那些话全说在了她的心坎上,杀人诛心。 “你这一身武艺,去做个家丁实在是大材小用。但你别忘了,沈让尘身边可是有两个绝顶高手,他本人的武艺也是登峰造极,余晚之已经不需要你了,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功夫都胜你一筹,你对她来说,你死了就死了,如果侥幸没死,赏你一口饭吃也无妨。” “住口——!” 楼七怒吼一声,铁链被她挣得哗哗响 郭自贤下意识往后一仰,这才想起两人之间还隔着锁链和牢门,他混迹官场数十载,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没见过?竟被这样一个黄毛丫头给吓了一跳。 他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袍子,说道:“我身边正缺少你这样的人才,你若告诉我账本的下落,我不仅能保你性命无忧,还可许你享尽荣华富贵。” 方才那一吼,令楼七气血翻涌,她咳嗽了两声,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对面,“你都不敢露面,叫我如何相信你的话。” 牢中霎时一片静默,唯有装着烙红刑具的火盆,传来噼里啪啦的哔剥声音。 半晌,郭自贤起身,带着椅脚摩擦出声响。 一旁的狱吏忙不迭想要劝阻,“大人,您这样的身份何必……” 郭自贤抬手打断他,“本官是个守信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开门。” 狱吏无奈,只得回头使了个眼色,狱卒会意,赶忙掏出钥匙上前打开刑房的门。 郭自贤跨入刑房,落脚时感觉脚下略显黏腻,低头一看,都是被水冲刷过的血迹,他嫌恶地收回目光。 楼七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那个人影,盯得双目充血,直到那个人在光亮中显露出来。 出乎她的意料,传言中无恶不作的奸党,竟是这样一个微胖,甚至有些慈眉善目的老人。 “想好了吗?”郭自贤问。 楼七喉咙动了动,吞咽一下,“我该如何相信你?” “因为我完全可以杀了你。” 楼七垂眸思索,片刻抬头,有些松动,“东西不在我身上。” 郭自贤不自觉上前一步,“在哪儿?” 郭自贤之所以笃定东西还在楼七手中,是因为他深知若账本已经落入沈让尘之手,那么沈让尘必定已经联合都察院的徐则桉向他发难。 然而除了科举舞弊一事引起的波澜,都察院毫无其他动作,这表明他们手上还没有证据,账本落在外面,始终是个心腹大患,需得彻底解决。 “我藏在了一个地方。”楼七说:“我没有那么傻,如果告诉你们位置,你们就可以卸磨杀驴了。” 郭自贤皱眉,就听楼七继续说:“不过说了也无妨,你们拿不到,我把东西藏在了沈让尘的府中。” 郭自贤眉头更深。 东西在沈让尘府中的话确实棘手,除了他身边那两名贴身护卫,其余的护卫也都是高手,他没办法安插人手进去,更没有搜府的御令,若是贸然动手势必会闹出大动静,只怕没办法收场。 这小丫头片子,还真会挑地方藏。 郭自贤精锐的目光盯着楼七,楼七分毫不让。 “怎么了?你怕了?怕我一旦出去就不受你控制。” 郭自贤忽然一笑,“丫头,你还嫩了点。” 说完手一招,狱吏立刻上前,郭自贤低语了两句。 楼七凝神倾听,却什么也听不清,她的听力不知是被撞击还是在严刑逼供中受损,如今已大不如前。 狱吏听完点头哈腰,“卑职这就去取。” 狱吏匆匆跑了个来回,回来时郭自贤已经坐回了之前的位置。 “喂给她。”郭自贤一指楼七。 狱吏哪儿敢自己靠近,这女人跟个疯婆子似的,此前手脚被缚,还咬伤了一名狱卒。 狱吏把东西递给狱卒,那东西在火光下一晃,楼七已经猜到了是什么。 师兄死于中毒,郭自贤定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多半会用毒药控制她。 郭自贤悠悠道:“此毒名噬魂丹,服下之后初始无异样,然而每隔半月便会毒发一次,发作之时如万蚁噬心,若无解药,便会静脉逆行直至死亡,怎么样,想好了吗?” “给我。”楼七平静道。 狱卒将毒药喂给楼七,看着她吞咽下去,回头冲郭自贤点了点头。 郭自贤给了巴掌,必然要给个甜枣,以防穷鼠啮狸。 “我这也是无奈之举,你不信任我,我也同样不信任你,届时你拿账本来换解药,我不但给你解药,还给你下半辈子花不完的银子,姑娘,这买卖,合算得很。” 楼七垂下眼,听见脚步声渐渐远离,狱卒替她解开锁链,又将她拖回牢中。 达成协议,狱卒对她的态度也好了许多,端了饭菜上来。 “姑娘,大人说了,你这浑身的伤现在也走不了,先养个几天再放你出去,你瞧,咱们大人对自己人向来不错。” 楼七靠在墙角,饭菜比她前些日子吃的馊饭要好上太多,甚至还有肉。 她哆哆嗦嗦地端起来,一个劲往嘴里塞,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味道和饭菜一样咸涩。 第186章 竟然是他 日光从花窗照进来,余晚之睁开眼便知道,她又睡了很久。 她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刚一动,脚上便察觉出了异样。 余晚之掀开薄被,昨日被脚镣刮伤的脚腕已经包扎过,原本在左脚的脚镣,此刻换到了右脚上,脚镣上还裹着一层软布。 方才的响动让哑巴推门而入,余晚之在腿上再次看了一眼。 “你趁我睡着了替我包扎的?” 哑巴眼珠子轻轻动了动,点了点头。 余晚之并不揭穿,摸着脚腕上的细布,“你连脚镣都替我换了。”她转头冲哑巴一笑,“你既然有钥匙,那你帮我打开,我想去院子里走走,不去别的地方。” 哑巴转身走向盆架,低头拧着帕子,心虚地摇了摇头。 她哪里有钥匙呀,她要是有钥匙,肯定早就给她解开了,而且她脚腕上的伤也不是她包扎的。 哑巴就觉得奇怪了,主人亲自为她包扎伤口,想来是十分在意才对,可是又为什么一直将她锁在这里呢,她想不明白。 「擦脸。」哑巴把帕子递过去。 余晚之擦完脸将毛巾递还给哑巴,哑巴拧干后又仔细地替她擦拭双手,待哑巴端起铜盆转身离开,余晚之才缓缓起身下床。 才走几步,她便察觉到了异样。 脚镣似乎比之前更沉重了一些,然而却没有加粗的痕迹,她试着走了几步,走到之前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脚镣也并未卡住,直到走到窗边,才感觉到铁链已经绷紧。 余晚之伸出手,轻轻推开窗户。 刺目的阳光令她不禁闭上双眼,雨后的潮气被日光蒸腾,弥漫在空气中,这是她多日来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暖,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哑巴倒完水回来,看见站在窗边的余晚之,不禁一愣。 她匆匆跑入房中,蹲下身摸了摸余晚之脚上的锁链,然后拍了拍她的腿,两臂展开,比出一个长长的手势。 刚才哑巴还在假装是她换的锁链,现在又被她自己的惊讶给出卖。 余晚之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心中的疑惑愈发深重了。 对方是她见过的人,所以不敢露面,也不敢开口,带着善意救下她,又带着恶意囚禁她,到底会是谁呢?这个人的行为如此复杂,实在令人费解。 余晚之醒得晚,醒来不多时便用饭,哑巴近日都不等她吃完再吃了,而是径自去厨房与厨子一同用饭。 房中“哐啷”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院中两名护卫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走过去叩门。 “怎么回事?” “饭菜洒了。”余晚之在屋内回道:“一会儿让小哑巴用完饭再进来收拾吧。” 用完饭,哑巴进入房中,进门便是一愣,饭菜掉了一地,忙打手势问:「怎么了?」 护院只说饭菜洒了,却没说摔了好几个碗。 余晚之淡淡道:“不小心碰到地上,摔坏了。” 哑巴握住她的手翻来覆去查看,确认没有被割伤,这才松了口气。 「你不要动。」哑巴比划:「我来收拾。」 余晚之朝她笑了笑,起身走到另一边,留下一地残渣给她收拾。 屋子很快被收拾干净,哑巴对她嘿嘿一笑,端着残羹剩饭走了。 余晚之看着她走出去,收回目光,捏紧了袖中的瓷片。 对方看她看得很紧,房中不留利器,就连绾发的簪子也没有,但即便对方千防万防,总不能防着她吃饭。 多摔碎几个碗,他们总不能一个一个拼回去,看看少了哪一块。 瓷片她挑的是最尖最锋利的那一块,午后偷偷用布条裹了一边塞在枕头下,安然等着夜晚的到来。 这一日似乎过得格外漫长,总觉的太阳走得特别慢,好不容易,夜晚才姗姗而来。 房中没有点灯,窗户留了一条细缝,房中些微有些闷热,但送入的夜风是微凉的。 哑巴夜里都睡在她榻边的脚踏上,以防她夜里需要什么,两人除了用饭,其他时间几乎是形影不离。 夜色如墨,愈发深沉,脚踏边上的哑巴已然发出了阵阵鼾声。 余晚之毫无困意,仰躺着盯着黑暗的帐顶。 为了今夜保持清醒,看看囚禁她的人到底是谁,她强迫自己睡了一下午,晚饭也没吃,而是把饭菜包好藏起来,佯装成已经吃过的样子。 她不确定那人今夜会不会会来,只能碰一碰运气,但依照前两夜的情形,那人多半会来。 梆子声响了又响,一轮又一轮,直到第三轮更声之后,屋外总算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 余晚之在开门声中迅速合上眼,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清晰地感知到有个人正在缓缓靠近床榻,轻微的脚步声如同鼓点,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心上,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身体逐渐紧绷起来。 身旁响起了窸窣声,还有哑巴含混不清的“啊”的一声。 哑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房门关闭,余晚之藏在被子下的双手,不自觉抓紧了床单和手中的瓷片,脑中充斥着自己想象出身影,一种难以名状的紧张和恐惧将她围困其中。 每一丝空气里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让她难以呼吸,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缓。 床沿微微一沉,有人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余晚之浑身绷成了一根弦,有些后悔她今日做的决定,此时此刻,倒还不如昏过去。 那人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但余晚之能感受到黑暗中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目光。 片刻,她听见那人起身,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下,然而下一刻,房中亮起了烛光,眼皮上弥漫起雾蒙蒙的光晕。 那人重新回到榻边,被子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余晚之如临大敌,浑身僵硬,攥紧手中的瓷片,几乎就要动手。 出乎她的意料,被子却只是被轻轻掀开了一角。 脚镣响动,冰冷不时与脚腕触碰,余晚之用尽全力才把自己固定在原地,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人侧坐在榻上,借着灯烛的光查看她的的脚腕,他的侧脸鼻梁高挺,剑眉薄唇。 宋卿时! 余晚之脑中陡然一道惊雷,劈得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腿。 但脚腕上冰冷的铁链又将她的理智瞬间拽了回来。 在宋卿时转头看她的同时,她翻了个身朝着床榻里面,手臂也挪动了一下位置。 然后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了那里,仿佛方才只是翻了个身。 ———————————— 求书评、求书荒广场推荐。 第187章 他配么 宋卿时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方才在她动腿的一刹,他几乎就要以为她已经醒了。 如此看来,药效正常,哑巴说她这两日都睡到晌午,今夜应该也不会出错。 宋卿时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眼中藏不住的脆弱和悲伤。 直到此刻,他仍旧觉得或许是自己疯了,这天下怎会有如此荒谬诡诞的事情? 可所有的事情都在告诉他不对劲。 疯疯傻傻的江晚之,不识字的江晚之,梦呓时喊哥哥的江晚之…… 聪慧绝伦的余晚之,爱吃苦瓜的余晚之,不碰姜的余晚之,还有想要杀他的那一夜,在山中对他泪流满面的余晚之…… 怎么会如此?怎会如此呢? 这几日他日日难眠,一闭上眼,想起的便是她诱他前去,哽咽着问他:“你的‘道’,比她更重要吗?比你们相伴的日子更重要吗?” 彼时他笃定地说是,可此刻,他竟不想承认自己已经后悔了。 他怎敢去想,想象她孤零零从另一具身体中醒来时的彷徨,那种失去了所有却偏偏记得一切的孤独。 那可是为他远嫁的人,是他爱了整整五年的岁月,最怕她难过,曾发誓要护她一生的人。 宋卿时用力地闭上,伸出颤抖的手,即将要碰到她 ,却又顿在了咫尺。 他配么? 他总算知道她为何对他抱有那么大的敌意了,人一旦清醒,之前所有的细枝末节的细节都会被串联起来。 余晚之背对着他半阖着眼,心跳的鼓点逐渐平和,在极致的震惊之后,人反倒是平静下来,开始思索宋卿时将她囚困于此的目的。 宋卿时依附郭自贤,她和沈让尘在林中遇袭若不是郭党所为,宋卿时又怎能刚好在林中找到自己。 那他囚禁她的目的是什么?用她来要挟沈让尘?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脚腕上清凉一片,像是被人涂上了膏药,然后再被细致地包裹起来。 曾经最是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今竟连这样的触碰都令人难以忍受。 宋卿时细致的包裹着,这是一副他全然陌生的身体,但他知道里面住着她的灵魂。 收拾完毕,他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了些,大夫说天气炎热她便睡不好,方才他见她后颈已冒出了薄汗。 做完这些,宋卿时走出去关上房门。 听见关门的声音,余晚之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她翻身仰躺着,这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 先前的暴雨之后,十几日都没再下雨,如今一下就不停,昨日还是晴天,半夜又下了一场,院子里还是湿漉漉的。 沈让尘昨夜半夜被雨声惊醒,醒来便没再睡着过,既白值夜在廊子下睡着了,醒来才发觉房中已经没人,还是在芙蓉林中找到的人。 澹风站在书桌前禀报,窗就那样开着,他说话时沈让尘便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那个太监审完了,是秦王安插进来的,皇上赐了府邸之后那太监就入了府,只是他们没料到公子一直没搬进来,秦王部署得这么早,看来也并非他表面上表现的那样淡定。” 沈让尘收回目光,终于开口,“他是建元帝长子,岂会没抱过登顶的心思。” “秦王……”沈让尘顿了顿,眸中骤然狠戾,“不论他是刻意,还是被人拉入局中,这笔账,我要算在他和郭自贤头上,让那太监继续给秦王传信。” 澹风明白,点了下头,该传什么消息自然由他们说了算。 沈让尘继续说:“安排一下,明日出发,我要去一趟逢州。” 澹风一惊,逢州有余三小姐让盯着的人,还有游远也是从逢州来,公子是想从逢州入手,从下往上查,还是说……重要的不是地点,而是时间。 明日,明日刚好是第二十天,是余家定下给三小姐出殡的日子。 澹风想问却不敢问,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既白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人,澹风没记错的话,是之前三小姐身边的那名叫川连的小厮。 既白一直沉着脸,对川连没个好脸色,但也不敢耽误事,把人带到门口。 “公子,余府的川连有事禀报。” “进来。” 既白下巴一扬,示意,“进去吧。” 川连连忙点头,进门后没敢抬头看,直接在房中跪了下去。 “二公子,若不是有急事,奴才万万不敢来打扰您,奴才有罪,我当时,我当时……” “说正事。”沈让尘打断。 川连磕头,压低了身说:“今早有个宋府的家丁来找我,那人叫杨顺,是三小姐的线人,之前专程盯着宋府的动向,他和我说近来宋大人时常深夜外出,又在天明前回来,形迹十分可疑,奴才不知这消息还有没有用,三小姐不在,也不知该向何人报,只好来找二公子。” 杨顺昨日就找过人,但余晚之当初没露面,中间还有人传信,联系上川连还颇费了一番功夫。 “知道了。”沈让尘淡淡吩咐,“派人盯着宋府,查一查宋卿时动向,既白,你送川连出去。” 既白撇嘴,当初抛下三小姐和楼七独自骑马逃走的车夫,虽说是三小姐让他离开,但他一个车夫也真敢跑,要不是公子吩咐,他早一刀砍了他。 “走吧。”既白拖长了调子说,语气中全是不满。 川连再次磕过头起身,对既白说:“有劳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一言不发朝着院外走,两名丫鬟从廊子上经过,赶忙垂首让到一边。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既白脚步忽地一顿,侧眸扫向其中一名丫鬟腰间,手指一挑,丫鬟系在腰上的东西东西落入既白手中。 既白摩挲了下手中的瓷瓶,盯着丫鬟问:“这东西哪儿来的?” 丫鬟小声答道:“别人,送的。” “谁送的?”他语气严厉。 丫鬟吓得两腿发颤,说:“是……门房的柴福。” 门房的柴福对她有意思,便送了这物件,她觉得好看,便用绳子系了缀在腰上。 既白眉心皱得更深,将瓷瓶在一握,“柴福人呢?给我拖进来!” —————— 看出苗头了吗?对,要见面了。但是一章不够,不过既然答应了你们让他们见面就会做到,会很晚,但是我会一定码出来,大家不要熬夜等,明早醒来指定能见着。 第188章 转移 柴福很快被人带进来,身边还跟着他叔,柴福正犹豫着要不要跪,毕竟既白也不是主子,他叔已经先一步跪了下来,伸手拽了拽柴福的衣裳。 既白那可是公子捡回来,放在跟前儿长大的,都知道公子身边的两名护卫身份不一般,虽说不是正经主子,但也能算半个。 既白目光不善地盯着两人,“哪个是柴福?” “他他他,他是,我是他叔。” “是我,是小的。”柴福不明所以。 既白踱步至柴福跟前,掌心一松,一根红绳吊着瓷瓶在空中晃荡,“你可认得此物?” 柴福眼珠子一转,看见了边上跪着的丫鬟,那丫鬟当即避开他的眼神,想必该说的她已经说了。 “认得。” “东西哪儿来的?” 柴福目光闪躲,“是我自个儿的,祖,祖传的东西。” 既白冷冷一笑,“你祖宗我,可不曾记得有传过你这个东西。” 想明白这句话,柴福大惊失色,赶忙伏在地上。 “哪儿来的!”既白厉声呵斥。 柴福在吓得浑身发抖,哆嗦着说:“是是是别人给的,一个哑巴送过来,她比划不明白,小的不知道给谁,便想着先放一放。” “放一放,放到别人身上去了?” 柴福和丫鬟同时低下头。 既白拿着瓶子抛了抛,重量不对,又打开来看,里面空空如也,“那小哑巴送来的时候就是空的?” “是是是没错。”柴福赶忙说。 既白抬腿就是一脚,直接把柴福踹到了院中,“她特意跑一趟还个空瓶给我,你当我傻呢?” 那一脚踹得不轻,纯粹是既白今日心情不佳,揍不了川连,柴福算是撞他枪头上了。 柴福捂着胸口,哎呀呀叫唤个不停。 澹风走到洞门口,是公子以为既白没能管住自己,对川连动起手来,让他出来看一看。 “你在闹什么?” 既白转头看他一眼,说:“没事,收拾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 澹风:“小声些,别吵着公子。” “知道了。” 眼见既白又要上前,柴福他叔一看,赶忙求情,“既白小公子,饶他一命,饶他一命吧,我们柴家就这一根独苗了。” “起开。”既白垂眸睨着柴福,“说,里边东西呢?” 柴福费劲爬起来,跪在水里磕头,“我我我我给扔了,我看里边除了药膏就是女人的东西,就拿出来扔了。” 既白抓住字眼,“女人的东西?” 他的瓷瓶中装的都是药,哪儿来的女人东西,那小哑巴在里头装了什么? 柴福说:“没错,一个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看不出是什么。” “东西呢?”既白厉声。 “扔,扔了。”柴福结结巴巴道。 “扔哪儿了?找!” “欸。”柴福赶忙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往外边跑。 东西他随意丢在了门房旁边的草丛里,也不知还在不在,柴福在草丛中翻找,当时随手一扔,也没注意具体扔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柴福直起身,喜道:“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个。” 他手里举着个东西跑过来,既白伸手接过,那是几片小小的碎布,用头发丝捆着,被雨淋湿的料子贴在一起,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你确定?” 柴福用力点头,“小的万万不敢再欺瞒,就是这个,头发丝儿系在瓶盖里头,盖子一开东西就被扯出来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花这么大功夫把东西藏里头,却不直接转交,那小哑巴到底是是个什么意思? 既白将水挤干净,用力甩了甩,那几张小碎布微微舒展开了些,看起来像什么呢? 既白绞尽脑汁,目光一转,落在院中被雨打落的花上,脑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不大敢确定。 他将手一收,转身就往沈让尘的书房跑,越过澹风径直走到书桌前。 “公子!”既白摊开手,飞快地说:“隔壁那个小哑巴塞在我给她的药瓶中还回来的,您看这像什么?” 沈让尘拿起来,粉色的几片碎布用发丝捆着,浸了雨像是被骤雨打落的娇花,但做工粗糙,花瓣参差不齐,想必没有条件准备。 粉色的花,沈让尘第一个想到了芙蓉,还有缠绕的发丝…… 忽然,他眼中一亮,几乎是在既白还没看清的时候便提气奔了出去。 若有人注意到,便能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房檐上迅速腾跃,无数沈宅护卫跟在身后,翻墙跃入前驸马府,然后四散开来。 沈让尘目色冷冽,目光飞速地扫过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角落。 偌大的府邸中四处都是脚步匆匆的奔走声。 “公子!” 沈让尘蓦然回头,“找到她了?” 从澹风脸上的表情,他已经看出了答案,他快速走过去,房门大开,屋子里飘着清幽的香气。 “是迷香。”既白用手扇了扇风说:“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晕不了人,大概……不到两个时辰。” 沈让尘挑开珠帘走入里间,房中空无一人,床榻上乱成一团,一根长长的铁链钉死在地上。 澹风扫过四周,说:“三小姐应该是被囚禁在此,那个哑巴是负责照看她的人,人已经被转移了,两个人都不见了,我问了府上下人,其他人没留意过这边。” 沈让尘侧头,“这宅子是谁的?” “他们也不清楚。”澹风摇头说:“留在府上的都是从前许驸马府上的老人,根本不清楚宅子易主,也没剩下几个人,各自管着自己的院子,都没往这边走,不清楚这边的动静,那哑巴也来刚一年。” 沈让尘弯腰捡起铁链,手指捏的咔咔作响。 澹风见他脸上阴云密布,忙说:“公子,这是好事,至少确定三小姐人还在,看此处的布局,囚禁她的人也没有亏待她。” “审。”沈让尘目色冷然,扔下锁链转身往外走,“府里上上下一干人等挨个审,给我撬开他们的嘴,另外去查一查,这宅子如今在谁的名下。” 不到两个时辰。 晚了一步,就晚了一步而已,这人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和他玩了一出灯下黑,好计谋,好手段。 只是,对方为何刚好在今晨将她转移到别处? 第189章 条件 沈让尘脚步忽地一顿,回头看向房中,走回去垂眸看着锁链,说:“将链子的活动范围一寸一寸给我翻过来。” 说完他径直走向床铺,将床褥用力一掀,露出下面的床板。 他目光仔细扫过,在触及床榻内侧角落里时凑近了一些,木板的最里侧,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 他死死盯着那个小小字,猩红逐渐在他的双眼中蔓延开来。 她应该很害怕,想起她在山洞中独自等他,看到他时惊慌失措的眼神,他便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划了一下。 沈让尘膝上一软,澹风赶忙伸手相扶,被他一手推开。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沈让尘跨出门。 庭院中,两帮人马对峙,剑拔弩张,来人手一抬,他身后的人随即放下武器。 随着他一步一步的走近,护卫让开一条道,他在院中站定。 “是,你。”沈让尘眸中阴冷肃杀。 宋卿时说:“是我。” 长剑出鞘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光影一闪,剑已横在了宋卿时的脖子上。 “人呢?”沈让尘几乎是一字一顿,“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宋卿时垂眸看了一眼颈上的剑,“我有一笔交易,不知道沈大人有没有兴趣。” “没兴趣。” “事关余晚之呢?沈大人也没有兴趣?” 四下阒然无声,半晌,沈让尘垂下剑。 正当众人松懈之时,他又骤然抬手,长剑脱手而出,擦着宋卿时的肩膀而过,飞过众人,“笃”一声钉入了墙中,剑身仍在嗡嗡颤动。 “这前驸马府,其实是下面的人孝敬给我的。”宋卿时温和地笑了一下,“毕竟我是别人口中的郭党。” 方才剑拔弩张的两人,此刻平静地坐在房中,两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根铁链上。 沈让尘开门见山,“说条件。” “不说清楚,便谈不了条件,”宋卿时笑容一收,“郭自贤要杀你,我得到消息太晚,救下余晚之只是碰巧,并非是我有意设局。” “未免太巧。” 宋卿时知道沈让尘不会轻易相信,说:“那个叫周权的人,大人用得可还顺?” 科举舞弊一案中,周权假冒成游远的小厮去楚府送帖,之后人便销声匿迹,却又忽然出现在沈让尘面前。 据周权所言,有一个他自己也不清楚的人在帮他藏匿行踪,躲过了郭党的杀人灭口。 沈让尘转过眸,“是你。” 宋卿时微微倾身,“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怎么?是分赃不均,开始狗咬狗了?”沈让尘满目嘲讽。 宋卿时并不生怒,“狗也罢,人也罢,我有我的‘道’,但我非圣人,既要行其道却不愿以身殉道,我要郭党亡,但我想活。” 沈让尘想起了那一夜,余晚之设计杀宋卿时却在最后一刻收手,带着满身的脆弱问自己,“你的道是什么?” 想必从那时开始,她就已经知道宋卿时想要做什么,所以才会留宋卿时一命,才会在宫门前提醒他还有未知的同路人。 沈让尘飞快收敛了心绪,他目光沉沉,“所以你救下余晚之,却不将他交还于我,是想以她做筹码和我谈条件,在郭党倒台之时,力保你。” 那“交还”二字刺得宋卿时心中阴戾翻涌,提醒着他,那人已不属于自己。 “曾经是。”宋卿时说。 沈让尘:“那现在呢?” “现在?”宋卿时忽然笑了笑,“现在舍不得,你明白为什么。” 那几个字如同芒刺,直击沈让尘心中。 两人目光交汇,俱是锋芒毕露,分毫不让,都从对方眼中明白了什么。 沈让尘下颌紧绷,就听宋卿时说:“可我不得不放,若她只是余晚之,我可以以她为饵要挟于你,囚她一生,可她…… ” 沈让尘清晰地看见宋卿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万般皆源于不舍,她的苦难因我而起,我如今只想让她活得自在些,快活些。” 宋卿时这番话已经是掏心掏肺,可沈让尘却冷哼了一声。 “她怎么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她不说我便不过问,她那个人,旁人待她一份好她定还三分,视你做仇人总归是你对不住她,既已错了,你又何必在这装情圣,搁我面前演苦情戏,不可笑么?” 沈让尘的话犹如杀人的刀,刮得宋卿时心上鲜血淋淋。 可他早就在与郭自贤的虚与委蛇中练就了一副假面孔,听完竟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微耸。 “你说得没错,是挺可笑的。”宋卿时望着门外的被雨浸泡过的石板,“但怎么办呢?我和你一样,还喜欢。” “不一样。”沈让尘说:“你已经是过去,她的现在和未来都是我,和你没有一丁点关系。” 沈让尘就是沈让尘,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刀刀见血,这话让宋卿时疼得半天没能喘过气来。 空气中一时寂静。 半晌,沈让尘敛眸,“她知道了吗?” 应该说,她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宋卿时摇头,眼眶下泛着浅红,又不确定地说:“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她那样聪慧,给她一点线索,她便能猜出来。” 沈让尘便笑了,“那你如今还有什么和我谈条件的资本?” 宋卿时道:“我不以她为饵,我以天下万民为饵,这样的条件,于沈詹事而言,难道还不够重吗?” “你高看我了。”沈让尘侧头看他,嘲讽道:“我没有宋大人那样忧国忧民的心,若我猜得没错,一切皆源于你要娶郭自贤的女儿吧?为了天下万民舍弃自己的发妻,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 宋卿时自嘲道:“万事难全,让沈大人见笑了。” 他端起一旁的冷茶喝了一口,压住纷乱的思绪,说:“郭党之中,没有手脚干净的人,手脚干净的人,郭自贤也不会信任,我这双手,早就脏了,你知道郭党为何如此难以撼动么?” 第190章 赌你不敢 宋卿时自说自话,“因为他们牢牢抓住了自己人的把柄,如同拧成了一根绳,从科举舞弊案你看出什么来了?任何风吹草动他们永远会断臂求生,如同胡蔓藤,砍掉一枝,又会长出更多的枝节。” 郭自贤那样警惕,怎能容许清流靠近,他自己本身就是浊流,越浊他越放心,只有拿着对方的把柄,他才能放心让对方成为“自己人”。 宋卿时拿起帕子擦拭自己的手,手指依旧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明明那样干净,可他总觉得,已经脏到了骨子里。 他转头看向沈让尘,“你骗不了我,你我同此目标,与其单打独斗,不如同仇敌忾。” 沈让尘慢悠悠与他对视,“你将她囚禁在此,你觉得如今,你我还能同仇敌忾吗?” 宋卿时抿了下唇,垂眸道:“怎么不能呢?你我之仇,容后再算,诛了郭自贤,便是你我清算之时。” 两人敞开了门谈,外面的人也不知二人谈了什么,等到宋卿时离开,澹风跨入房中。 “公子……” 沈让尘没等他说完话便起身,“去大昭寺,我们去那里等她。” 宋卿时走出前驸马府,薛辛便牵着马迎上来,“大人,已经派人去追了,她们走不了多远。” 宋卿时“嗯”了一声上马,径直往城门口奔去, …… 马车摇摇晃晃走在官道上,余晚之醒来时,只觉浑身都沉。 那迷药药劲太大,尽管她当时闻到味道屏住了呼吸,却还是抵不住药劲,只来得及在床板上刻下一个“安”字。 她睁开眼,晃动的车帘不时透进光,车厢中却显得有些闷热。 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马车门口,听见身后的窸窣声回过头来。 “你醒了。”江晚之说。 余晚之坐起身,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挪动间脚上比平时轻了很多,脚镣已经没有了。 江晚之转过身看着她,说:“我也是才知道他把你关在那里,要是我早知道,就早些救你出来了。” 不得不说,看见自己从前的脸对着自己说话,还是十分怪异。 余晚之挑开车帘往外看,两侧都是青山,他们正走在官道上,“这是去哪儿?” “去逢州。” 余晚之动作一顿,放下车帘,“为何要去逢州?” 江晚之没有与她对视,轻声说:“你不想去见你的父母吗?何必待在汴京这个是非之地?” 余晚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江晚之从不曾知道,那双自己用了近二十年的眼睛里,竟能射出这样锐利的眼神,好似就要将人看穿。 余晚之说:“该去往何处不劳你费心。” 江晚之看向她,“汴京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流连忘返?” “汴京好不好我自己说了算。”余晚之靠着车壁,说:“你想要好好过日子,你我全当陌生人就好,掉头吧,我要回汴京。 马车继续前行,没有一点要掉头的意思。 江晚之说:“现在可不是由你说了算,我会在前面下车,会有人送你到逢州。” 余晚之端详她片刻,略有些惊讶地说:“没想到啊,你做了几日宋夫人,竟有了自己的爪牙。” “有银子好办事。”江晚之略微得意道:“宋郎可从不会对我吝惜银子。” 原以为能从余晚之脸上看到类似嫉妒怨恨的表情,没想到只看到了嘲讽。 “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余晚之说:“我奈何不了宋卿时,对付你却绰绰有余,掉头吧,趁我生气之前。” 江晚之哈哈一笑,“你一个阶下囚,竟然对我发号施令,你想回汴京,你想得美。”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江晚之的面容逐渐变得狰狞。 她一把捉住余晚之的手腕,追问道:“你想回去干什么?你还指望着见宋郎?没想到你换了一副身子,竟还是一副狐媚样,竟能勾得他夜不归宿。” 余晚之抽了抽手,但吸入的迷药还未散尽,浑身没有什么力气,她索性放任江晚之抓着自己,面上半笑不笑。 “是呢,那怎么办呢?这人呐,是什么样的皮囊并不重要,若是草包,换成什么囊子都是一副空壳。” “你说谁?” “草包就是草包。”余晚之冷笑,“对着你说竟还要问我。” 江晚之面目狰狞,怒不可遏,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抵在余晚之脖颈上。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余晚之垂眸扫了一眼,随即看向江晚之,幽幽道:“你杀呀。” 江晚之没动。 “你杀呀。”余晚之又说。 她坐直身体,朝着江晚之微微倾身,轻声道:“你不敢,你要是敢,早在驸马府就直接动手了,何必多此一举冒着风险送我离京。” 随着她的动作,江晚之慢慢后仰,她呼吸加重,死死盯着余晚之。 这个女人像一株有毒的曼陀罗,为什么一个个男人都对她趋之若鹜? 就连宋卿时,即便已经换了一副身体,他还是每夜在她入睡之后去看余晚之,在那里待至天明。 他抱过她、吻过她,却从没真正碰过她,她不敢去想宋卿时和余晚之待在一起时都做了什么。 “你巴不得我死,却又害怕我死。” 余晚之眼都不眨,手指点在江晚之肩上,“毕竟你我也算是同气连枝,我要是死了,你能不能在这副身体里待得长久还是个未知数,因为你怕,你怕我死了,你就得回到我这副身体里,你还舍不得宋卿时。” 匕首被江晚之握在手中,正在微微发抖。 余晚之垂眸扫过,一把握住江晚之的手,提醒道:“当心,要是一个不小心割断了我的喉咙,你可能就得和你的宋郎分别了。” 江晚之一把抽回手,匕首划破了余晚之的指尖。 她正准备说什么,忽听外面响起一阵打斗声。 第191章 相见 江晚之顿时惊慌失措,余晚之当即掀开帘子,看见护送她们的人顷刻间就被人制住,正当她以为遇到劫匪,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是宋卿时的小厮薛辛。 余晚之放下帘子,脸色一沉。 江晚之好打发,但宋卿时来了,就没那么容易离开。 打斗声平静下来,马车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晚之,出来!” 外面响起宋卿时的声音。 车内两个晚之,一个外表气定神闲实则内心紧绷,一个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慌乱。 江晚之一阵心慌,起身就要下车,瞧见自己手中的匕首,慌忙一把扔开,挑起了帘子。 余晚之和宋卿时的目光隔着半开的车帘相触,又在车帘下落之后各怀心思。 匕首被余晚之拨到脚下,她捡起来藏在身后。 江晚之在宋卿时的目光的中缓缓走过去,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快要接近时,宋卿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宋郎。”江晚之惊慌道:“你要干什么?” 宋卿时把她推向薛辛,冷声吩咐,“带她回去。” 而后朝着马车走去。 车帘一掀,宋卿时躬身入内,脖子上瞬间一凉。 余晚之低声道:“别出声,我怕我手抖,伤着宋大人。” 帘子在宋卿时身后缓缓垂下,两人离得那样近。 脖颈上的匕首是凉的,但他只觉得心里更冷,曾经琴瑟和鸣的两人,竟不知为何走到了如今刀剑相向的地步。 有那么一瞬间,宋卿时想,就这样吧,死在她手里也好,可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他还不能死,他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宋卿时就在这样的自我纠结中沉默着,对视着,却陡然发现她眼神沉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意外。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发现是我囚禁了你。” 余晚之没有说话,匕首依旧稳稳压在他颈侧。 宋卿时想了想,随即轻轻“啊”了一声,说:“是那晚吧?你收了一下脚,翻了身,我早该看出来的。” “追杀我和沈让尘的人是你?”余晚之手中的匕首逼近了些许。 宋卿时昂着头,刀架颈侧,他竟没有丝毫害怕。 他如实道:“郭自贤以你为饵剿杀沈让尘,我赶去相救,救你是意外,囚禁你却是我本意。” 他注视着余晚之,“你若真要杀我,我不还手,但…… ” 话音未落,余晚之手中匕首反手抵住自己的喉咙,“你想用我要挟沈让尘,对吗?” 宋卿时骤然变色,伸出手,“把刀给我!” “你在说笑吗?” “你不敢。”宋卿时咬牙。 他已准备放她走,她何须如此! “你看我敢不敢。”余晚之手上力道加重,刀刃瞬间刺破皮肤,鲜血沿着脖颈流下来, 宋卿时死死盯着那一抹红。 她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要挟沈让尘的把柄,竟愿意去死吗? 那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却如同扎进宋卿时心里,他脸色瞬间煞白,垂下头时眼底一片猩红。 “好……”他颤声说:“你走。” “我要马。”余晚之说道。 宋卿时鼻子轻微吸了一下,伸手掀开帘子,吩咐道:“牵我的马来。” 看清马车内的情形,薛辛上前两步,“大人!” “站住!”宋卿时冷喝,“去牵马。” 薛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不知为何明明大人要送余三小姐回去,却变成了此刻的剑拔弩张的模样。 马匹牵过来,余晚之站在车辕上跨上马,扬鞭在马臀上一抽,绝尘而去。 宋卿时死死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直到背影消失,也没有看见她回头。 …… 马车颠颠簸簸,赶车的人似乎有些心急,将马车驱赶得飞快。 昨夜几乎一夜未眠,但沈让尘毫无困意。 澹风坐在一侧,说道:“公子真的相信宋卿时?他让我们去大昭寺接三小姐,万一他和郭自贤勾结,在大昭寺设伏,那咱们……” 沈让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总得去一趟。” 去一趟才知道她在不在那里,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又怎能放过。 澹风还想开口。 忽然,马车毫无征兆地一停,车里的人身体猛地往前一倾,随后便是一片死寂。 “怎么回事?”澹风扶住沈让尘。 很快,外面传来既白带着哭腔的声音,“公子!” 沈让尘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他迅速掀开帘子,整个人随即定在了那里。 夜雨之后,太阳在午后冒出了头,那人坐在马上,头发编成了辫子垂在一侧,迎着日光对他笑着。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却舍不得眨眼,他下马朝她走去,不敢跑,害怕惊醒幻觉。 他缓缓走到她面前。 余晚之低下头,朝他笑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沈让尘,你还活着呢……” 他仰头看着她,双目已被泪意浸染得发红,他笑起来,“我还没娶到你,怎么舍得死。” 第192章 克制 丫鬟来来往往地往院子里送东西。 余晚之放松地泡在池子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沈让尘忽悠到了沈宅里。 隔壁是她之前的牢笼,这里却是令她安心之所。 天气炎热,浴房里热气蒸腾,让人难以久待,余晚之驱退了丫鬟,起身穿衣。 翘头衣架上挂着簇新的衣裙,触感柔和,质地细腻,余晚之穿上身。 “小姐。” 余晚之侧头,“好了。” 房门打开,房中一下凉快下来,丫鬟入内,说道:“公子正等着小姐用饭。” “知道了。”余晚之和善笑了笑。 饭菜还没有上桌,沈让尘转过头,“过来。” 看见他手中的东西,余晚之下意识低头捻了捻指尖,“我可以自己来。” 沈让尘没有接话,径直拉过她的手。 她手上有一个伤口,沈让尘在今日重逢时的第一眼便发现了,她当时手握马缰,缰绳都被血染红了,她也不知道喊疼,哪还有半分养尊处优的小姐模样。 手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沐浴用了些时间,伤口泡得发白。 沈让尘握住便叹了口气,“怎么弄成了这样?” 余晚之注视着他的侧脸,“那个江晚之……”她一顿,接着说:“她像个疯子,以为我和宋卿时有了首尾,要去送我去逢州,我们争吵了一番。” 那句“以为”让沈让尘宽心,他一直在担心宋卿时有无对她有过分的举动,却不敢开口问。 甚至在她沐浴时还自问过,如果她和宋卿时真的有了什么,你还要她吗? 答案当然是要的。 得出这个答案甚至都没有用他多想。 沈让尘抬眸注视着她,“你爹娘都很好,你,你想去逢州吗?” “想去。”余晚之说:“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这里还有许多为我牵挂的人和未办完的事。” 她还没有找到楼七,若是找到楼七,她们便一起去逢州。 沈让尘颔首,“之后你若是想去,我陪你。” 他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动,目光落在她手指上,似在等一个回答。 余晚之调侃道:“詹事大人哪儿来的时间?” 不是直接的拒绝,于她这样的性子而言已几乎等同于确定,沈让尘勾了下唇,说:“总能挪出时间来。” “可能会疼,疼你就…… ”他想了一下,真疼他也没办法,只好说:“疼你就叫吧。” 他似乎听见余晚之轻轻笑了一声,转头看去时却见她已转开了脸。 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四周,的确有些刺痛,但是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 余晚之闻到了味道,和她在小哑巴身上闻到的如出一辙。 她凑近了些,说:“既白做药的手艺不错。” “是不错,他总是——”沈让尘转过头,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离得太近了,近到能在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沈让尘目光缓缓下移,在即将触及她的双唇时,他猛地收回目光,却又在下一刻再次转了过去。 看他来来回回地转头,余晚之不禁噗嗤笑了一声,“你做什么?” 沈让尘忽然扔下手中的东西起身,“你脖子上还有伤,我让丫鬟进来。” 他惯来克己复礼,越是喜欢便越是珍惜,不忍在成亲之前唐突于她。 即便是那日在山洞中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也只是在她唇边轻轻触碰了一下。 与其无数次和自己的理智较劲,倒还不如离她远些。 丫鬟入内替余晚之包扎伤口,沈让尘却没有离开,站在一旁看着,每当她皱眉,他便下意识轻喝,“你轻一些。” “是,公子。”丫鬟战战兢兢,手都开始抖起来。 余晚之抬着脖子,目光朝他身上一转,“你吓得她都手抖了,你别看就是了。” 沈让尘果真移开眼,站了片刻干脆走出去,他温声吩咐下人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加一个清蒸鲑鱼,清淡些,再熬一碗银耳粥,不要太稠,银耳粥不用端上来,放厨房温着,她午睡起来之后再用。” 听着如此平淡温和的言语,余晚之眼圈渐渐红了。 丫鬟见状,以为是弄疼了她,手更抖。 方才公子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要是看见小姐快哭了,还不得刮了她。 这活谁爱干谁干,她是不想干了,还不如去厨房烧火。 小小的一个伤口,丫鬟擦完药湿透了后背,急急忙忙收拾东西退出去。 厨房之前就备着菜,丫鬟鱼贯而入,一一摆上。 沈让尘问:“脖子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余晚之伸手想摸,又收回手,“宋卿时想用我要挟你,我逼他放我走。” 沈让尘诧异了一瞬,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她误以为宋卿时是去绑她回来,才出此下策。 沈让尘一时间咂摸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既心疼却又觉得心暖。 “你怎么,”他认真注视着她,“怎么就记不住我说的话呢?” 余晚之一怔,“哪一句?” 沈让尘把菜推近了些,“以后有人用你要挟我,你便让他要挟,别再总想着拿命去搏。” 余晚之垂下眼,轻轻地“哦”了一声,又抬起头,“我家中……” “已经让澹风去报信了,”沈让尘盛着汤,说:“你安心吃,吃完好好睡一觉。” 余晚之昨夜就没敢吃掺了药的饭菜,今日一早就被迷晕带走,上一顿还是昨儿个中午的事。 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身体的劳累和饥饿占了上风,这一餐吃了不少,这不少的饭量是能让沈让尘惊异的程度。 丫鬟收拾出来的卧房就在沈让尘的隔壁,用过饭,余晚之躺在床榻上昏昏欲睡。 之前每夜入睡都吊着心,如今总算能放松身心睡上一觉。 沈让尘坐书房里,从窗户斜着看出去,正好能看见那间卧房半开的窗,两人离得这样近,这样的距离让他觉得踏实,什么也没做,就那样静静看着。 忽然,他微微侧了侧头,起身走出书房,对方正好跨入院中,身后跟着去报信的澹风。 余锦安一进院子便焦急地四处张望,“晚之呢?她人呢?她怎么样了?” 第193章 疯魔 沈让尘轻抬手,低声道:“无大碍,刚睡,你小声些。” 余锦安连忙收声,心里的大石落地,立马又觉得不对,不由抬高了声音,“睡了?睡哪儿了?该不会是……” “客房。”沈让尘淡定道。 担心吵扰她清眠,沈让尘抬步出院,“出去说。” 余锦安跟在身后,“怎么找着她的?” 沈让尘停步,“她躲藏在一处偏僻的山洞中,担心杀手还在林中搜寻,便没敢出来。” “那她在山里吃什么?瘦了吗?” 余锦安皱着眉,觉得这事情实在匪夷所思,莫说是个柔弱女子,即便是一个男人也难在野兽出没的林中存活二十日,何况还是在坠崖之后。 “瘦了,野果,幸好不是在冬天。”沈让尘转过身,“人既已平安回来,便不要再纠结这些,二哥若是再追问,无疑只能让她想起伤心事。” “你说得对。”余锦安愁容满面点头,又觉不对。 沈让尘方才叫他什么来着? 可若当面追问,倒叫人尴尬,若不是沈让尘坚持搜寻,或许晚之还真就折在山中了,余家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晚之的事,余家必当重谢。”余锦安说:“我还得回去和家里人说一声,家中的人还不知晓。“让她睡着,我晚些再来接她。” “不必了。” 余锦安:“为何?” 沈让尘心思一动,“晚上吴太医要前来替我诊脉,正好让吴太医替晚之也看一看,也好放心。” 此话说得在理,于情于理都该让太医看诊之后才放心,可余锦安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离开时,走出老远又回头,“那个……算了。” 等余锦安离开,沈让尘折返回去,走到院子中时,客房的门向两侧打开,余晚之扶着门,发丝披散着,脸上满是困倦。 “吵醒你了?”沈让尘走过去,在阶前停住。 “是我二哥来了吗?”余晚之问:“他怎么说?” “他劳烦我明日送你回去,今日他先回去处理家事。” 怀瑾握瑜的天师之徒,撒起谎来面不改色,竟连眼神也没有闪躲一分。 余晚之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之后关上了房门。 沈让尘站在原地,眼睫微动,他微微一笑,眼神中裹藏了一份不为人知的窃喜。 …… 铜盆中的水波晃动,宋卿时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拭手。 帕子一扔,他摆手道:“都出去吧,薛辛留下。” 丫鬟压低了身退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江晚之垂手站着,在宋卿时转过身时,身体不自觉一颤。 她抖着下唇看着他,“宋郎,宋郎……” 那第二声“宋郎”几乎是带着哭腔,昭示着她的恐惧。 宋卿时坐入椅中,目光温和,“你怕什么?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手段,那迷药,从哪儿来的?” “买,买来的。”江晚之低垂着头。 “何处买?谁买的?又是谁交给你?” 江晚之两手紧紧揪住衣角,眼中满是慌乱,支支吾吾道:“是,是平儿。” 宋卿时微微颔首,侧头道:“听见了?” 一旁薛辛点了下头,开门出去,朗声道:“把平儿拖上来,打!” 江晚之脸色瞬间煞白,“是我让她买的,宋郎,宋郎……” 她扑过去,小心翼翼抓住宋卿时膝上的袍子,“你饶了她吧,饶了她好不好?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宋卿时垂眸注视她的脸,这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她的晚之从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怎么办呢?”宋卿时拿起帕子轻轻擦拭着她的眼泪,说:“总有一个人要为错误负责,我不愿责罚于你,便只好让她来担责。” 院中很快响起了平儿的声音。 “夫人!夫人!救救我!夫人!” 每叫上一声,江晚之便颤抖一下。 宋卿时修长的手压在她肩上,微微倾身,在她耳畔道:“怕什么?你胆子不是很大吗?迷药你敢下,钥匙你敢偷,竟连江湖盗跖你也敢请。” 他掌心骤然用力,盯着屋外被压在长凳上的平儿,眼中一片狠戾。 她请的那些人全都是江湖盗跖,若不是他今日追过去,那些人拿了银子转头就能杀人越货。 他根本就不敢想,那些人会对余晚之做些什么。 江晚之肩上吃痛,不由痛呼了一声。 第一下板子落下去的时候,平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江晚之浑身一抖。 “怕么?”宋卿时握着她肩转过去,让她面对着院中的惨状。 平二伏在长凳上,板子一下一下落在她身上,平儿伸着手求饶,“啊——!夫,夫人,救我…… ” 江晚之下意识转开头,却被宋卿时扣住后脑勺。 他贴着她的脸,咬牙道:“怎么不看了?这就是你自作聪明的结果。” “不看,我不看了。”江晚之突然用力摇头,两手用拼命挥舞着。 宋卿时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温和,眼神却带着几分诡异的疯狂。 “好,那就不看了。”他温声安慰,“夫人你今日的字练了吗?” “没,没有。”江晚之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天还早,那就练吧。”宋卿时扶她起身,“为夫陪着夫人练。” 院中的平儿仍在惨叫,他看向院中,“夫人要练字,把她的嘴堵上,太吵。” 啪—— 宣纸在桌案上铺开。 啪—— 宋卿时润笔、蘸墨、调锋。 啪—— 将笔塞入江晚之手中,他含笑道:“写吧。” 屋外的平儿被堵住的惨叫声,但板子落在皮肉上那种声响依旧清晰。 那一声又一声的板子让江晚之颤抖着无法落笔,墨汁花了纸。 她忽然扔开笔,抓住宋卿时的衣袖,“宋郎,你饶了她吧,一直都是她在伺候我,我求求你了……” 宋卿时垂眸看着她,她受惊的脸上全泪痕 他还是不想看见这张脸哭。 “停。” 外边的板子声停了。 “带她下去医治。”宋卿时说:“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她自己的造化。” 第194章 思念你 夜色铺开,夜风徐徐扫过房顶。 既白仰躺在屋顶,天上星子忽明,脚底下传来动静。 他探头看去,余三小姐步下台阶,手中提着风灯正要出门。 余晚之仰起头,月色中房顶一个黑色身影,她知道那是谁,对他说:“睡不着,我出去走走。” 黑影点了一下头,余晚之走出几步,想了想还是回头,“既白。” 既白一跃而下,落地时悄然无声,他朝着余晚之走过去,低声问:“三小姐有何吩咐?” 余晚之没有在这里谈话的想法,已是夜阑人静的子时,该睡的人都睡了。 她提着风灯往外走,既白会意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直到走出院子,余晚之才开口。 “你是不是在怨我?” 既白原本垂着头,闻言赶忙一抬,震惊道:“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怨你?” “你与楼七交好,她难得有个朋友。”余晚之沉静道:“她功夫很好,若是得以脱险,养养伤也该回来了,你不怨我,我却怨我自己。” 少年的薄唇抿动一下,“这事又不怪你。” 余晚之侧头朝她一笑,目色中含着月,带着些许苍凉。 既白想出言安慰,才发现向来话多的自己竟然会词穷。 让他插科打诨他能说上三天三夜,让他安慰人不行,他们护卫各司其职,杀人的活多是他做,安慰人这一块向来是澹风的活儿。 “那,”既白一顿,“那三小姐随便走走便好,别走太远,我还得回去值夜。” 余晚之点了点头,看着少年背脊挺拔的背影没入了夜色中。 那片芙蓉林黑沉沉的,夜色中看着甚至有些瘆人,但她一点也不害怕,缓慢步入林中。 密林将月色压得很沉,余晚之抬起头,缝隙中透出了月光。 窸窣一声。 余晚之豁然转头,“谁?” “是我。”那人影踩着斑驳的月走来,是一身青色道袍的沈让尘。 “你一个人夜里在林子里穿,也不怕吓着。” 他没有提灯,余晚之走过去替他照路,“向来只有旁人怕我的份,至于鬼么,我自己就算半个。” 她话锋一转,“你怎么出来了?” “睡不着。”沈让尘轻声说,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风灯,引她往一边走。 “是既白吵醒你了吧。”她出来的时候看过他那屋,明明已经熄灯。 沈让尘没接这话头,“楼七她——” “果真是既白吵醒了你。”余晚之看向他。 映着灯火,他侧颊有些微凹陷,显得他棱角更加分明,更加凌厉,却也让她发现,他的确是瘦了许多。 “毒解了吗?” 沈让尘颔首,没等他开口,余晚之又问:“我是指全部。” 沈让尘默然片刻,“尚未,不过快了,虽是剧毒,但我封住筋脉延缓了时间,若不是……” 若不是得知你跳崖,甚至不会毒火攻心,还能恢复得再快些。 但沈让尘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只说:“若不是他们来晚了,还要好得再快些。” 余晚之敏锐察觉到了他那一顿,然他们都是聪明人,既然不想说又何必追问,无非是让对方再编个理由搪塞自己罢了。 “那日既白他们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你跳崖的前一刻。” “啊……”余晚之拖长了调子,玩笑着说:“那我岂不是白遭了一场罪?” 但他们都明白一个事实,那日若不是她孤身引开杀手,又与之周旋,那中间的时间已足够杀手将他二人剿杀,好在她的选择让他们都活了下来。 沈让尘却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是,所以以后你别跑了,待在我身边就好。” 余晚之怔了怔,垂下眼睫。 她开始怀疑那大夫是不是医术不精,没有诊出她或许已经摔成了内伤,刚好伤在心上。 那里曾经坚硬如铁,如今却软得一塌糊涂,竟连这样一句带着暧昧和暗示的话都难以抵挡。 沈让尘踏出一步,刚要开口。 “查出是何人所为了吗?”余晚之问。 沈让尘原本想说的话卡在喉间,他收回目光中的那份旖旎,正色道:“嗯,据川连所言,你们的马车陷入大坑,才在原地耽搁许久,那条路已经被泥流冲塌,找不出线索,但我们在上游发现了端倪。” 余晚之侧头,“发现了什么?” 沈让尘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那边走,“上游有一个水坝,水坝溃坝导致了泥流,不过,我们在坝上发现了火药残留的痕迹。” 余晚之震惊地睁大眼,“你是说有人挖坑让我们滞留原地,然后借着暴雨炸毁了水坝,伪装成天灾想要杀我。” “不是有人,是郭自贤。” “他杀——”话音戛然而止,余晚之没有继续问下去,已经猜到了缘由。 沈让尘道:“算起来,你也是受我牵连。” “那你救了我又怎么算?之后我救了你又怎么算?” 她目光盈盈,映在柔和的灯火之下,风灯在她眼底勾出了一片昏黄的光晕,沈让尘看着、想着。 像是什么呢? 像落在湖面的皎皎清晖,被夜风抚出的涟漪。 “算不清了。”沈让尘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那便不算了。” 明明十分简单的几个字,余晚之脑中却兀自跳出许多隐藏含义。 沈让尘伸手替她压开枝叶,前方的石桌上竟亮着一盏灯。 “这里怎么还有灯?”余晚之问。 沈让尘说:“我夜里常来小坐,所以丫鬟便在此备了灯。” 说罢站定,看向她,“你为何不问我为何来小坐?” 她那样聪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却还是问:“为什么?” 沈让尘面向她,余晚之抬头望去,只见他乌黑的眸子闪烁着深深浅浅的光。 “因为你,因为我,”他薄唇轻抿,眼中氤开了一重山水,他说:“我思念你。” 余晚之如同被夏日灼热的风抚过了心,心口莫名就烫了起来。 沈让尘垂眸,“明日,我不想送你回去。” “那我自己回便是。” “我的意思是…… ”沈让尘一顿,注视着她的眸子,才发觉自己被她给戏耍了。 她眼里闪烁着狡黠,真像只狐狸。 那只狐狸他养着,却没有再抱过,只因她嫌味道重,担心他若是染上了味道,她连带着他一块儿嫌弃。 第195章 吻 沈让尘觉得心里有什么就要压抑不住了,那个克己复礼的沈渡想要放肆一回。 他是这样想的,便也这样放任了自己。 余晚之腕上一紧,触碰的地方是温热的,甚至有些滚烫,但这样的滚烫远不如他眼中的热意,让她本能地后撤了一小步。 风灯落在了地上。 “我早就想……”沈让尘低下头,喉间滚动着,“早就想这样做了。” “你等会儿再罚我吧。”他含着热气,双唇几乎擦在她鼻尖上。 而后扣住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上去。 唇齿相交,这个吻像风一样轻,气息缠绕在一起,炙热与温柔并存。 他原想浅尝辄止,可理智一旦放松,压抑的欲望便会如摧枯拉朽之势占据上风。 温柔耗尽,他克制不住地越吻越深,撬开润泽的唇探进去。 余晚之仰着头,睫毛微颤间是他半隐的脸。 太热了。 她向后倒去,手碰到了石桌上的灯,指尖被轻轻烫了一下,很快被他捉住了手,五指交叉扣进去,按在了冰冷的石桌上。 “沈……让尘。”她在呼吸的间隙,喊他的名字。 那声“沈”被气音吞吃掉,只剩了下他的表字被她放在唇间呢喃,像是爱人之间最亲密无间时的低语。 脑中轰的一下,沈让尘最后一丝理智的消失殆尽,骨节分明的手在细软的腰肢上流连。 余晚之快要喘不上气,抬手撑在他胸口,还没使力便被他扣住手腕。 “疼……” 这一声带喘的痛呼总算拉回他的理智,沈让尘骤然退开,见她皱着眉,一手撑着石桌,一手压在胸口喘息着。 “哪里疼?胸口疼?” 他从未与谁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更不知一个不加克制的吻能让人胸口疼,此刻满脸都是紧张和懊恼。 “我去找大夫!” 余晚之赶忙伸手拉住他,调整着呼吸,手指一松,垂落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勾了勾他的手指。 “等等,我缓一缓就好。” 沈让尘觉得她真是狐狸,这样若有似无的撩拨,比直截了当还要勾得人心痒。 “胸口疼是怎么回事?” 余晚之总算缓过劲来,慢慢站直,“坠崖时受了伤,已经恢复大半,平日里没事,用力呼吸会疼。” “什么伤?”沈让尘刨根问底。 “骨折。” 他薄唇瞬间抿紧,却没有再接话。 余晚之斜眼瞧着他,看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沈让尘,竟有这样的一面,这实在是一个惊喜。 余晚之不由生出些戏弄的心思,“骨折倒不算什么,我醒来时已经是几日后,脚上的伤才难受,当时在林中狂奔时磨破了脚,恢复的时候又痒又疼。” 她每说一句,沈让尘的唇便抿紧一分,疼得心都快碎了。 他从未有过一刻,比此刻更想娶她。 他想名正言顺地抱着她,在她喊疼时哄着她,把她宠在心尖尖上,往骨子里疼。 而不是现在满身满心都是一个吻引起的懊恼。 他低下头,“余晚之。” “嗯?”她早已平复过来。 沈让尘说:“我想娶你,一刻也不想等。” …… 余府大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来看热闹的人。 昨日余府都挂上了白幡,说是准备给余家三小姐出殡,人虽没找着,好歹立个衣冠冢有个安身之所。 谁知到了午后阖府上下就开始撤白幡,然后开始挂起了红绸,这是要办喜事了。 这一红一白叫人摸不着头脑,街坊一去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余三小姐又回来了,今日纷纷前来看热闹。 马车驶来,两侧护卫开道,人群迅速让开道路。 众人纷纷探头,想看一看流落在外近一个月的余三小姐如今成了哪副模样,没曾想帘子一掀,出来的却是个剑眉星目的男子。 不是沈二公子又是谁? 沈让尘下了马车,回身伸出手,余晚之躬身出了马车,手搭在掌心,沈让尘一手搭在她腰上,几乎是把人半抱下来。 人群里轰地一声,如同炸开了锅,纷纷交头接耳。 “阿姐!” 余晚之刚站稳,转眸看去,就见余锦棠朝她猛地冲来。 沈让尘横臂一挡,低声道:“她身上有伤。” 余锦棠眼泪唰地下来,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余晚之摸了摸她的头,看向大门口。 许久不曾见客的余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一侧站着余锦安,一侧站着她鲜少露面的父亲,徐清婉抱着孩子站在余锦安身旁。 余家人,总算是来齐了。 余晚之疯傻时一辆马车载去庄子,回来时亦是入的侧门,而今他们在此,迎的是她余晚之,如今的余晚之。 余老夫人双目泛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祖母,父亲,兄长,嫂嫂。”余晚之一一喊过去。 “还有我还有我。”余锦棠站在她身旁跺脚,“阿姐你怎么能把我给忘了?” 原本的几分沉凝顷刻被冲淡。 “跨火盆吧。”余锦安说:“除除霉运,往后都是顺风顺水。” 热气扑面而来,火焰跳跃。 余晚之忽然就想看一看沈让尘。 她回过头,他仍旧站在马车旁,对她微微颔首。 余晚之抬脚跨过,火焰被她脚下的风带过,燃得更烈了。 众人招呼着进门。 “三小姐。” 余晚之回头,朝着出声的方向看去,人群熙熙攘攘,但那人十分出挑,站在人群之中比其他人高出了半个头。 陆凌玖似乎想要往前一步,却被人群挡住了去路。 余晚之笑了笑,朝他微微颔首。 那一笑柔和却客套,陆凌玖的心却在那个笑容里死了心。 他一直站在这里,看见沈让尘送她回来,看见她跨过火盆前回头确认的那一眼,他看得分明,那是信任与依赖。 余府的大门一关,看热闹的人久久不愿散去,人群中议论纷纷。 “你觉不觉得这余三小姐有些奇怪,按理说在外流浪了这么久,没饿死就算不错了,还养得面色红润。” “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一个女人能在山里活那么多天?” “可不是?听说山里有专挖人心的狐妖,你有没有觉得,余三小姐的眼睛就有些像狐狸?” “你该不会是说她被狐妖给夺舍了吧?” 陆凌玖听着这些言语,抬脚离开时又忍不住回头,沈让尘的马车穿过人流逐渐远去。 第196章 有孕 郭自贤道:“听说余家那丫头竟然活着,两人都平安而归,这一场,我们算是无功而返。” 宋卿时撇着茶沫,“大人莫不是忘了,那可是沈让尘,能牵制一分已是幸事,难道大人还指望能让他一蹶不振?” 郭自贤面色微沉,“一个女人,竟能坠崖之后在山中存活二十日,莫说别人不信,我也不信,定然是有人相助。” 他这两日也陆续听到些消息,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都有,更有甚者,说余晚之是遭狐仙搭救。 “大人的意思是……”宋卿时眸光微动,转眸看去,“咱们的人里,出了内鬼?” 郭自贤盯着宋卿时,他不信什么鬼神狐妖之说。 天上若真有神仙,天降惊雷第一个劈的就该是他郭自贤,而他如今还好好端端坐在高处,权势滔天。 所以这世上没有什么狐妖,有的只是长了狐狸心肝算计人心、吃里扒外的东西! 宋卿时道:“大人心里有眉目了吗?” “你当夜人在何处?”郭自贤问。 “家中。” “未曾出城?” “并未。” 宋卿时迎着郭自贤的目光,眼神分毫不移,说:“当夜秦王遇刺封城,次日一早上朝大人可是见了我的,之后我去了吏部办事房,情况是否属实,大人一查便知。” 郭自贤盯着他,不肯错过他一丝反应,皮笑肉不笑道:“你这就多虑了,我素来除了自己,不信任何人,随口一问罢了,待我们成了一家人,老夫也算有个亲近之人了。” 他提溜起袍子抖了抖,“到了本官这个位置,难处是鲜有人知,到处都是想将我碎尸万段的人,不得不防啊,卿时,想必你能理解吧?” 宋卿时收回目光,搁了茶碗,“的确,大人疑得在理,可大人莫不是忘了,此事大人从未与我商议过,我又怎能未卜先知?” 郭自贤眉心一跳。 此事他是与钱章提过,办事的是他心腹左寺,消息到底是从何处泄漏的? 宋卿时心知郭自贤仍非完全信任他,尚且心存疑虑,推波助澜道:“听说那女人跳的是万丈高崖,她是生了翅膀,还是能飞檐走壁,实在叫人好奇。” 郭自贤侧首看他,见他望着院中,面上波澜不惊,不由将这番话细思一番。 那女人既没生翅膀,亦不能飞檐走壁,落下悬崖必死无疑,除非…… 除非她根本就没有坠崖。 但左寺回来之后向他禀报时说的的确是坠崖,沈让尘也安排人手在崖下寻了多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宋卿时右手搭在扶手上轻轻敲着,看似气定神闲,只有他自己知晓,此刻他不敢有一丝松懈。 郭自贤生性多疑,不妨利用他这一点,让他心中的疑虑再多一些,最好谁也信不过,草木皆兵。 “我不过是说笑罢了。”宋卿时转过头,“大人用茶。” 郭自贤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就听宋卿时似是随口道。 “说起来,那余三小姐我也曾见过,印象颇深。” “哦?”郭自贤来了兴致,“何出此言?” 宋卿时面带调笑,“生得……甚是明艳。” 按理说,在未来丈人面前说这样的话不妥,但郭自贤好色这一点人尽皆知,否则家中也不会妻妾成群。 而郭自贤本人深知男子劣性,在他面前装高风亮节,实在没有必要,反之,宋卿时这样的反应才在他的意料之中。 一个人太过无欲无求,反倒叫人生惧,缺点越多,顾虑越多,越容易被人控制,郭自贤才更加放心。 郭自贤忽然哈哈一笑,“那比起你之前死的那个夫人又如何?” 宋卿时但笑不语,便已是回答。 郭自贤叩着桌,“怪不得,连清心寡欲的沈让尘和陆凌玖也被她所迷惑。” “美人么。”宋卿时淡淡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听者有意,这句话让郭自贤听进了心里。 郭自贤端着茶盏,心想,左寺为他办事十年有余,左寺是个什么东西,他最清楚不过。 贪财、好色、不怕死。 之所以用这样的人,是因为人有欲,才有所求,左寺跟着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能安心为他办事。 这些年郭自贤送给他的美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但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左寺还没那福分。 他虽说没见过余家那丫头,但从宋卿时的言语便可看出,生得不错,难保左寺不会生出生出些别的心思。 宋卿时侧眸轻扫一眼,从郭自贤的表情便知他将话听了进去。 怀疑这个东西,一旦心生疑窦,则诸事皆变。 “大人可是有了怀疑的对象?” 郭自贤回神,“目前没有。” 左寺是他藏在后面的人,专为他办脏事,他不会将左寺透露给任何人,以防自己的把柄落入他人手中。 “那仪妃那头…… ”宋卿时刻意停顿,没往深了说,只需一个引子便够了。 郭自贤目光发沉,“仪妃藏了这么久,是时候了。” …… 澹风快步行入院中,“公子,宫里传出消息,娘娘有孕。” 鱼食撒入池中,沈让尘接了丫鬟递来的帕子,脸上并无意外,“皇上什么反应?” 澹风说:“太医昨日就向皇上禀明了情况,只是皇上一直没去重华宫看望。” 沈让尘眉心微微一蹙,又很快松开。 “公子在担心目前的局势?”澹风道:“这样一来,晋王估计就很难再信任我们,鹬蚌相争,秦王渔翁得利。” 沈让尘拭着手,帕子放回铜盘,不紧不慢道:“言之过早了。” 澹风见他不慌不忙,自己倒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知公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公——” “东西送了吗?”沈让尘问。 “送了,公——” “她怎么说?” 澹风这才想起来,竟忘了件事,“三小姐说公子表现不错,让我给公子捎了东西回来。” 沈让尘目光稍斜,看得澹风一震。 “东西呢?” 澹风两手在空中画了个圆,有些尴尬道:“三小姐让我给公子捎个大饼回来。” 沈让尘不禁笑出来,她这是在嘲讽他呢。 她之前想方设法的给他出难题的时候说要莲花,他便从大昭寺移了一株回来种在缸子里送去,后来她出事,那缸莲莫名其妙地死了。 他从前不信鬼神,却愿意相信出自佛门圣地的莲花可以替她挡灾,因而又挖了一株送过去。 主子春风得意,根本没把突发状况放在眼里,做护卫的却急地直抠指甲。 沈让尘像是琢磨够了,对澹风道:“送张帖子,明日我要见晋王。” …… 第197章 撕破脸 天气炎热,宫中冰块就没断过,房中冒着丝丝凉气。 从几日前开始,仪妃就不再吃凉物,银耳羹都是温热的,搅得毫无胃口。 “娘娘。”宫女丹彩劝说道:“再用些吧。” 沈明仪摆了摆手,丹彩心知劝说不了,放回托盘,让宫女退了下去。 “此刻宫外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了。”丹彩道。 沈明仪倚着引枕,“宫外都有消息了,难道明德殿还没收到吗?皇上知道了消息却没来,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丹彩劝说道:“皇上兴许是让朝政耽搁了。” “丹彩。”沈明仪扭过头看她,冷冷道:“你向来知道我性子,何须说这些空话来安慰我,两日,要来早来了。” 仪妃有了身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医来诊过脉向建元帝回禀,建元帝却迟迟没有来。 皇宫这个地方,所有人都在看建元帝脸色行事,他不表态,便没人敢来贺喜,曾经如日中天的重华宫,这两日俨然成了清凉殿,彻底冷了下来。 丹彩低下头,却听外边脚步匆匆而来。 太监在门口喜滋滋跪了,“娘娘,皇上来了。” 丹彩脸上一喜,伸手要扶沈明仪,沈明仪一动不动,直到建元帝被福安搀扶着进来,沈明仪这才慢悠悠起身,屈膝福了福。 “参见皇上。” 建元帝看着她,示意其余人退下,上前扶起她,走到榻前。 两人都没有开口,仿佛知晓口子一旦撕开,眼下所有的平静都会烟消云散。 “朕方才问过你宫里的人了。”建元帝说:“说你近日胃口不好。” 沈明仪道:“谢皇上关心,胃口不好也不是一两日了。” “朕,朕就是来看看你。”临了,建元帝竟然怯了,“朕还要看折子,改日再来看你。” 来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说要走。 沈明仪注视着建元帝转身离去的背影,甚至看出他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她十几岁入宫,而今已三十了,建元帝不过四十几岁,已呈倾颓,她的日子还那么长,往后的数十年,她该如何过? “皇上……” 建元帝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 沈明仪起身,“皇上准备如何处置?” 建元帝仰起头,这层纱终究是被她亲手撕开来。 沈明仪表一步一步走到建元帝面前,“皇上又有了子嗣,您不欢喜吗?” “明仪……”建元帝忽然不敢开口。 沈明仪缓缓颔首,“臣妾知道了,这偌大的禁宫,谁有了身孕皇上都欢喜,唯独臣妾,前几年我一直在想,上天若薄待我,便不该让我入宫,若厚待于我,又为何不能让我有孕?” 建元帝抓住了“前几年”那几个字眼,“你是何时知晓的?” 沈明仪没有回答,自顾说道:“后来臣妾知道了,上天厚待我,薄待我的是皇上!是皇上不愿让我有子嗣!” 她眼中蓄满了泪,却迟迟没有掉,质问道:“是我沈明仪不配诞下皇家子嗣吗?那皇上何必迎我入宫?!” 建元帝叹了口气,走到榻边坐下,“明仪,你不懂。” “我懂!”沈明仪骤然抬高了声音,“恰好相反,我什么都懂,您是皇上心系天下,您有您的难处,所以我一直说服自己,没有子嗣,便没有子嗣吧。” “可你还是有了。”建元帝目光冷了一息,“你是何时停了药?” 沈明仪眼中的泪猝然坠落,艰难道:“臣妾,没有停药。” “没有停药何来身孕?” 沈明仪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自己同床共枕了十二年的人,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呢?赐臣妾一碗药,还是一丈红,或者说,”她停顿稍许,说:“待生下来再决定,若是个公主便可侥幸留下一命,若是个皇子,便直接掐死。” 建元帝颈间血管突然凸起,有一瞬间,沈明仪觉得他似乎就要暴怒。 他的手紧握成拳,搭在膝上微微颤抖着,然后侧开头重重地咳了几声。 沈明仪当即想要上前,却硬生生止住脚步,看着这个相伴了十二年的人。 许久,建元帝缓了缓,端起案上的茶水饮了一口,道:“朕是在保护你,你是宠妃,若诞下子嗣势必成为别人的威胁,你这样的性子,不愿与人斗。” “我是不愿,但我能。”沈明仪道:“人若动我,我必诛人,这不过是皇上的借口。” “那待朕大行之日呢?”建元帝语气微冷,“你若诞下子嗣,他非嫡非长,却势必卷入夺嫡之争,明仪,朕历经夺嫡之乱,对兄弟相残一事深恶痛绝,朕……不愿让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见沈明仪忽然笑了,笑得真是有些癫狂。 “为什么事到如今皇上还是不肯说实话呢?皇上不说,那就由臣妾来说。” 沈明仪抹掉脸上的泪,冷声道:“十八年前沈让尘入天师门,十三年前,他以一纸《解天下棋局之思》名动天下,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皇上就打了上了以天师门号束文人的主意,沈让尘是你号召天下文人的棋子,这棋子你怎能放弃?你不仅要用,还要给自己的儿子用。” “可十二年前臣妾入宫,皇上担心若臣妾有了子嗣,这棋子便不再是皇上的棋子,而成了臣妾的助力,所以……” 所以建元帝给她用了药。 她傻傻吃着致使她无法受孕了药,自以为是调理身体,整整八年,她才发现原来并非是她不能生,而是有人不希望她生。 这禁宫之中,有谁能够只手遮天瞒她八年,答案毋庸置疑。 沈明仪骤然哽咽,“是皇上要稳住后宫和前朝的安稳而牺牲我。” 第198章 禁足思过 随着她一字一句,建元帝脸色愈渐苍白。 因为她每一句话都没有说错,只是她却漏掉了一点。 “这些,都是沈让尘告诉你的?” 沈明仪苦涩一笑,“何须旁人告诉我?” “是。”建元帝缓缓颔首,“你自幼熟读诗书,才学谋略不输男子。” 沈明仪继续说:“既如此,皇上当初又何须让我入宫?皇上未雨绸缪,在那样早的时候就想到了用我来牵制他?” 建元帝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你……你竟是这样想的?” “难道不是吗?”沈明仪反问。 建元帝顿觉心痛如刀绞。 沈明仪说的没错,十三年前,年仅十一岁的沈让尘以一纸策论初露锋芒,他便知道他绝非池中物。 建元帝虽登大宝,但处处受到掣肘,朝中拉帮结派已成赘疣,他需要一个能够与之抗衡的人,他看中了沈让尘,待沈让尘羽翼丰满,师成归来为他所用。 可他初见沈明仪时,他便喜欢上了。 沈家人模样生得都好,她宁静秀美,性子淡泊,如竹烟波月,又如一朵开在空谷里的幽兰,皇宫注定不适合她。 他也曾纠结过,是否要将她拽到这深宫中来,终是欲望取胜,他迎她入宫,之后宠了她十二年。 沈明仪说漏了一点,他是真心把她放在心上。 可他是皇帝,身为皇子自幼学的便是不可耽溺情爱,当以天下万民为重。 沈让尘他要用,沈明仪他也要,但这终究无法平衡。 如若沈明仪诞下子嗣,背靠沈家,谁能保证那孩子将来没有登位之心?因为他自己便是这样过来的。 他曾亲身经历,非嫡非长却被兄弟拉入乱局,不得已亲手杀了两位兄弟。 那是他此生避之唯恐不及的永久恶梦,他是真怕啊,无数次午夜梦回时,都是兄弟们从地狱里爬出来向他索命的场景,单是“兄弟相残”这四个字就足以让他癫狂。 所以建元帝必须得未雨绸缪,斩断一切的可能性,否则他日他殡天之时势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不愿让历史重演,也不愿让沈明仪经历这些,她可以不需要子嗣,他们只需要彼此。 所以一开始他便把这样的苗头扼杀在了摇篮里,只是没想到,十二年后,他终将面对十二年前的困局。 沈明仪忽然勾起一个苦笑,脸上却全是泪痕,“皇上才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我们都被算在了里面,但皇上算错了一点,你看错了他,也看错了我。” 她徐徐走到窗边,背对着建元帝,说:“我们都厌恶深宫,什么富贵什么尊荣,从未放在眼里。” “但你们都重情。”建元帝说:“他愿意为了你们回京,也会为你们拼命。” 被卷入争斗的人,想要活命之时也会提剑,他当初就是如此,有些事或许是身不由己,但结局早已注定。 沈明仪冷讽,“既然皇上如此忌惮他,又何必召他回来?” 脸已撕破,话既已说到这份上,建元帝不再隐瞒。 “因为朕,需要他,朝廷需要他。” “可臣妾已经有了。”沈明仪转身面向建元帝,轻轻抚了抚尚且平坦的小腹,说:“皇上预备拿他怎么办呢?” 建元帝没有开口,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看着她的小腹,却转头避开了目光。 这孩子来得太突然了,甚至比当初的局势更乱,不由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十二年前做的那个决定是否正确,是他太贪心的报应吗? 为什么早不怀晚不怀,偏偏在此刻怀上了呢?而且据太医所言,已经一个多月了,她却一直瞒着自己。 “这孩子,来得太巧了。”建元帝说。 沈明仪一笑,“臣妾却觉得,来得正是时候。” 建元帝疑窦丛生,连带着看仪妃的眼神也带着审视,究竟是故意而为之,还是单纯的意外? 沈明仪没有错过他眼底的疑虑,只觉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她嘲讽一笑,“帝王多猜忌,疑心生暗鬼,您是万乘之君,却因为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恐惧至斯,皇上不觉得,这皇帝做得未免也太可笑,太懦弱了么?” 建元帝面颊隐隐抽动,“沈明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沈明仪干脆道:“我在嘲讽一个九五之君,说好听了是未雨绸缪,说难听些就是杯弓蛇影。” 啪—— 桌案乍然被拍响。 “你大胆!”建元帝的手紧紧按在桌上,“朕看你是恃宠而骄!” 沈明仪跪下,昂起头,“那皇上就废了臣妾,这样的宠爱,不要也罢!” 建元帝突然起身,头却蓦地一晕,他撑着桌案,喘息道:“来人!” 房门大开,福安躬身入内。 方才房中的大吵外面听得一清二楚,福安头也不敢抬,“皇上。” 建元帝指着沈明仪,“仪妃沈氏,恃宠生娇,口出狂言,藐视天恩,即日起…… ” 他胸口起伏用力喘气,看她跪在地上,倔强地抬着头,从前的柔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冰冷与决绝,那冰冷化作了寒潭,建元帝觉得自己看不到底,因为那眼神那样陌生。 终究是,到了这样到地步吗? 建元帝脸色灰败,打入冷宫几个字到底是没舍得出口。 他垂下手,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即日起……仪妃,禁足思过吧。” 仪妃闭上眼,眼泪猝然落了下来。 今日撕破脸弄成这样的局面,不该是她早就料到的结果吗?她到底在期望什么? 她知道他方才想说什么,那一刻她既期望又惶惶,若入冷宫,她便再也不会对他抱有任何期望,却又恐惧他竟能对他绝情至斯。 可他终究只是罚她禁足。 建元帝搭着福安,脚步沉重,走到门口时步子一顿,却没有回头。 “朕问你,这孩子……是意外还是有意而为之?” 沈明仪赌气道:“皇上不是说了么,未免太巧。” “你……” 似乎是不知该说什么,抑或是出口的话只能将二人推得更远,建元帝终究是没再说下去,倚着福安出了门。 脚步声远去,厚重的宫门紧闭,声音如同巨石在沈明仪心头蹍过,她浑身一软,坐在了地上。 丹彩疾步奔入房中,“娘娘!” 仪妃苦笑着摇了摇头,“最是无情帝王家,是我太天真,竟想和他要什么真情。” …… 第199章 料事如神 烈日高悬,蒸腾得地面都快冒烟。 晋王捧着茶,“要说凉爽,还得是郭自贤的府邸。” 沈让尘望着院中投下的烈阳,说:“听说是专门引了地下水,冬暖夏凉。” “真会享受。”晋王抬手,示意沈让尘用茶,继续说:“郭府一口茶,民间万人粮,先生柯曾听过这样的说法?” 沈让尘捧着茶碗,掌心凉爽。 热茶喝不得了,侍女奉上的都是凉茶,瓜果也都冰镇过。 “树柯之巨,其下草木不得生焉,是该修一修枝了。”沈让尘喝了口茶说。 晋王侧眸,“仪妃娘娘如今有了身孕,先生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有。” 晋王瞳孔一缩。 沈让尘直接道:“他日晋王问鼎之时,留下我姐姐和孩子,他们不会造成任何威胁。” 晋王仍存疑虑,但他不绕弯子,直说道:“娘娘这孩子,来得时机太不对劲,不单是本王,就连父皇也动了怒,今日从仪妃娘娘宫中拂袖而去,重华宫封了门,让娘娘闭门思过。” “不是时机不对。”沈让尘道:“是有人偏在此时拿此事做文章,有人怕我与王爷的结盟。” 他侧过头问:“王爷怕吗?” 晋王看着这张脸,渐渐深了眸,“怕,但以我之力,无法与背靠郭自贤的大皇兄相抗衡,况且嫡、长,他好歹占了一样。我敬先生,爱重先生,也怕先生,但我别无选择。” 这就是聪明人。 与聪明人打交道省心,大家摊开来说,省的在背后捅自己人刀子。 沈让尘放下茶盏,掌心积了些潮气,他捻了捻指尖,说道:“那就防着我,大家各自防备,各取所需,这才是交易。” 宫里来人传消息,说皇上又呕了血,沈让尘没多坐便走了,晋王还要入宫侍疾。 晋王和秦王前后脚到明德殿,建元帝呕血之后一直在小憩,两人跪在龙榻前,一个也没有开口。 寝殿光线昏暗,建元帝悠悠转醒。 他病情时好时坏,但本就是强弩之末,即便是好的时候,行走时也需人搀扶,那日在重华殿与仪妃大吵一场,身子越发不得劲了。 眼前仿佛隔了一层纱,朦胧之中,两个人影伫立在榻前。 建元帝在那模糊的幻影之中,似乎看见了曾经的兄弟,那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自己,仿佛从地狱而来,向他索命。 建元帝盯着那两个人影,身体开始不自觉开始颤抖,想要挣扎却不得动弹。 隔着纱帐,晋王音隐约感觉到不对,一把掀开纱帘,唤道:“父皇,父皇!” 建元帝陡然清醒,冷汗从额头滑落下来,涣散的目光逐渐聚拢,目光在两个儿子面上扫来扫去。 半晌,他缓缓吐了口气,“是你们呐。” 两人异口同声,“是儿臣。” 建元帝闭上眼,福安入内,“皇上,该喝药了。” 二人侍奉过汤药,建元帝身体欠安,让二人退下。 明德殿外烈日炎炎,一出殿,便被日头晃了眼。 两人默契地没下台阶,沿着蔽荫的檐下缓行。 “皇兄方才看见了吗?”秦王道:“你猜父皇将我们认成了谁?” 史乘有记,先帝在位末年丧三子,各子树朋党,争权位,八子李见深继位,改年号建元。 不过寥寥几字,将一场血雨腥风掩盖得风平浪静,但那时秦王和晋王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又怎会不记得当年的事。 晋王道:“父皇严令提及此事,大皇兄还是不要明知故犯的好,若是传到父皇耳中,惊怒事小,伤身事大。” 秦王在心里嗤之以鼻,觉得晋王假正经,嘴上却说:“这仪妃也是,父皇重病缠身,她竟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这不是存心惹父皇生气么?沈家人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晋王张了张口,却没接话。 “你我好歹二十来年的兄弟,”秦王低声道:“仪妃肚子里那个算什么?” “若是男孩儿,自然是兄弟,是女孩,便是兄妹。”晋王说。 秦王一噎,“你我兄弟,何必在我面前伪装?” 说完,他笑了起来,他一笑眼就弯了,看上去异常温和,毫无攻击性,好似两人正好能上演一场兄友弟恭。 但晋王知道,仁善和温和都是一个人的表象,就像他们的父皇,表面上他是建元帝最喜欢的儿子,实际上内心属意的皇储却是秦王。 晋王看向阶下的广场,“我只是不懂,大哥在担心什么?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而已。” 秦王面颊微微抽搐,“只是担心父皇生怒罢了。” 说完一拱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大皇兄慢走。” 晋王注视着秦王的背影渐行渐远,还未转身,便听见了身后的脚步。 回身一看,正是午后才分别的沈让尘,二人又在宫中相遇。 “先生料事如神。”晋王道:“他打的就是你我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的主意。” 沈让尘微眯了眼,像是不胜日照,“可惜了。” 晋王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沈让尘道:“秦王费尽心力挑拨离间,王爷不如遂了他的意。” “先生是说……” 沈让尘侧首一笑,“王爷不如去找这位兄长一同相商,出一出主意。” 晋王略一思索。 他若假意为此困扰,找秦王相商,秦王还能出什么主意?无非是将他往对付仪妃的路上指。 父皇震怒到呕血,都只是让仪妃禁足,却不知如何处置,若他动了仪妃,便是从这场角逐中直接出局。 “先生是让我假意与他同仇敌忾,商议对策,可是,他未必会信。” “就是得谁都不相信对方才有意思。”沈让尘慢悠悠道:“届时你能坐得住,他未必坐得住。” 孰先动者,遂为输家。可要是谁都不行动,又担心对方先对自己下手。 晋王一想就觉得背脊发寒,不得不感叹,幸好,幸好他和沈让尘是一路人,他沈让尘算人心,观世情,这天下无出其右。 “皇上召臣入宫,臣还需前去面圣,王爷,”沈让尘合手一揖,“王爷早做决断。” 第200章 她很聪明 明德殿巨柱擎天,阳光被隔绝在外,殿内幽深静谧,竟感丝丝凉意。 沈让尘步入殿中,离得远远提袍子跪了。 “臣沈渡,参见皇上。” 建元帝缓缓坐起身,福安随即上前搭起帘子。 建元帝坐在床沿,说:“起身吧,赐座。” 他疲态尽显,虽只着寝衣,但余威尤在,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沈让尘起身落座。 殿中许久都没有人开口,直到建元帝轻咳了一声,像是才将自己惊醒,抬眸扫了一眼沈让尘。 “朕是不是,真的错了?” 沈让尘道:“臣,不敢指摘君王。” “不敢,并非无过。”建元帝朝福安一指,想说什么,却只是摆了摆手,“下去吧。” 明德殿殿门厚重,关闭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建元帝半垂着头,说道:“十三年前,朕登基为帝,也是在那一年,你写下《解天下棋局之思》,你还记得,写了什么吗?” “年幼时的信口开河罢了。”沈让尘说:“已记不清了。” 建元帝一怔。 是了,年仅十一的沈让尘一篇策论已让他窥见了一丝生机,十三年后学成归来,羽翼渐丰的沈让尘才是真正的生机。 秦王虽说才学不如晋王,但若得沈让尘辅佐,他日待自己殡天之后,朝堂也不至于被郭党全权把控。 但前提是,沈让尘毫无私心,肯一心辅佐。 “朕与仪妃起了些争执,”建元帝说:“你……你去看看她吧。” 沈让尘起身一揖,“臣先行告退。” 待沈让尘一走,建元帝说:“再过两日,你便去重华宫传朕口谕,解了仪妃禁足。” 福安在建元帝跟前伺候了三十年,若说了解,这普天之下没人比他对建元帝更加了解。 怒极时也只是禁足,气消便开始后悔,这些年他看着皇上和仪妃一路走过来,情用了八分,计却用了十成。 他一个阉人也不懂情爱,真不知这样算是虚情还是真情。 “是。”福安道:“奴才过两日便去传口谕,仪妃娘娘思过几日,想必也能看清皇上的一番苦心。” “希望吧。” 建元帝心知希望渺茫,她骄傲又倔强,对他说出那番声泪俱下的话,已是失望至极。 重华宫闭了半日的门又重新打开,沈让尘孤身入内。 沈明仪躺在榻上半阖着眼,“谁来了?” 丹彩道:“是沈詹事。” 沈明仪顿时半撑起身,斜倚玉枕望着门口。 来人一身绯袍,身形挺拔如松,眉眼疏朗,行止间自有一派雅正之气。 待人走近,沈明仪笑起来,“倒是第一次见你穿官服。” 她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便红了。 分明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却连他身着官服的样子也是在他入朝为官后数月才得见。 她入这深宫,到底得到了什么? 一只手搭在了肩上,轻轻拍了拍,沈明仪伸手覆上,眨眼逼回泪意,这才抬起头说:“坐吧。” 沈让尘八岁离京,之后数次返京,但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对家人陪伴太少,他其实心中是有愧的。 他看见沈明仪双目红肿,眼眶下泛着青黑,想必自得知有孕之后便一直没睡好过。 “皇上让我来看看你。” 沈明仪冷哼一声,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还是没说,深宫十二载,她已习惯肚子咽下苦果。 “你身体大好了吗?”她问。 沈让尘颔首,“别担心我,先想想你准备怎么办?” 沈明仪抬眸看了他一眼,从言语中听出些亲近之意,他难得入宫来见她,她不想聊自己的事。 “说点别的吧。”沈明仪低头轻抚着小腹,“能不能生下来都不知道?白在他身上耽误时间做什么?” 沈让尘眉心一蹙,“我今日来,就没想过聊别的事。” 他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了,看着沈明仪,“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一句话听得丹彩心惊肉跳,赶忙退出去拉上门,在外边守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明仪从门口收回目光,语气顿时肃然起来。 沈让尘道:“你想留,他便留,不论皇上如何决断,我都能留下他。” 沈明仪豁然坐直身体,警惕地朝着门窗扫了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这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便大逆不道吧。”沈让尘靠入椅中,“我自己的家人,我能护。” 沈明仪表情严肃,“孩子是我们的,这是我和李见深之间的事,你不许插手!” “你若能自己解决,我自然不会插手。” “你该不会……”沈明仪惴惴不安。 沈让尘眉梢一抬,“你的意思是,生出不臣的心思?” 他忽然一笑,说:“你多虑了。” 沈明仪心口一松,支着手臂靠在玉枕上,“你容我想想,但是在我决断之前,你万万不可插手。” 沈让尘薄唇紧抿,过了片刻,他说:“你这又是何苦?” 沈明仪轻轻摇了摇头,“从前你不懂,但你如今有了牵挂,应该最能明白我的心思。” 她曾笃定自己不会喜欢上一个人,可数年的细心呵护,她到底是沉醉在了帝王难得的温柔里,心里一旦牵挂一个人,便不舍他为难。 她四年前便得知自己一直在吃的调理身体的药,竟是令她无法受孕的药,为了那点浅薄的宠爱,她一直装傻,继续喝着药,每喝一次她都在自问,他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 沈明仪苦笑着摇了摇头,“相伴多年,临了临了,却不想再做个糊涂人,他若待我真心,他走了我便记他一生,若全是虚情假意,我也不至于悲痛欲绝,于我而言,走的只是个虚情假意的负心人罢了。” 她忽然抬起头说:“我想见一见余家那孩子,看一看能让我弟弟朝思暮想的,究竟是怎样一名女子。” 沈让尘目光柔和起来,“她……她很聪明” 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她,好似这世间最好的词用在她身上,也会逊色半分。 最终只化作一句,“阿姐见了她便知晓了。” 第201章 接你 马车到得宫门口便不可再前行。 沈让尘先下马车,回身接了余晚之下来, 外臣不得召见不可入后宫,有些后宫妃嫔甚至在宫里待了一生也没见过家人一面。 沈让尘前几日已去过重华宫,今日只能送到这里了。 火伞高张,日头晒得人头皮发烫。 沈让尘撑伞替她遮阳,叮嘱道:“若途中遇见其他宫中娘娘,让到一边屈身行礼便是。” “不用行跪拜礼吗?”余晚之半仰着头问:“我从未进过宫,昨日娘娘的旨意传来,祖母还专程叫我过去,给我讲了一番规矩。” 沈让尘视线微垂,见她睁大眼望着自己,俨然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便觉有些可爱。 “祖母何时进过宫?” 那句话太过自然了,自然到余晚之明明察觉到了称呼不对,却不敢开口指出。 她思索片刻说:“据说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我祖父那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宫中设宴,我祖母曾以诰命之身进宫赴宴。” 沈让尘唇角一弯,笑起来,“历经多年,宫中规矩也有所变动,你按我说的办便是,你是仪妃请的贵客,没人会刻意为难你。” 余晚之还是有些紧张,也不知是因为初次入宫,还是因为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见他的家人。 “那,若是见了太后和皇后,也不必跪吗?” 这话问得,沈让尘差点笑了。 “太后深居简出,不会碰到,至于皇后…… ” “你就直接说跪还是不跪吧?” “跪。”沈让尘低下头,“哪些人需要跪,哪些不用,想听诀窍吗?” 放在平时,余晚之指定说不想,但她今日是真怕在宫中惹出麻烦。 于是说:“想。” 沈让尘微微凑近,用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只要是仪妃见了也得跪的人,那便要跪。” 距离太近,嗓音太低,热意撞上耳廓,余晚之微微有些走神,她甚至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哎哟,奴婢来晚了。”太监慌慌张张冲出来,见此情状腰都快躬折了,“奴婢在途中遇上了皇后娘娘,耽搁了些时间,还望大人和小姐恕罪。” 沈让尘慢悠悠撤开,神色如常道:“有劳公公。” “不敢不敢。”太监忙说:“这本就是奴婢份内之事。” 宫里的太监都是看人脸色行事,搁贵人跟前当狗,搁外边人面前拿乔。 沈让尘使了个眼色,澹风上前,伸手一扶。 那太监只觉袖袋一重,心下了然,赶忙道:“奴婢怎敢拿—— ” 沈让尘道:“看顾好三小姐。” 太监顺势起身,按着鼓囊囊的袖袋,喜笑颜开道:“这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大人不交代,奴婢照样把事情办得妥妥的。” 都是场面话,沈让尘不耐烦听,看着余晚之说:“去吧。” 余晚之轻轻点头,随着太监走出几步,又听见一声,“等等。” 她回过头,日头下沈让尘把伞递给澹风,对她说:“我申时来接你。” 看着她随太监入宫,沈让尘收回视线,隐隐察觉到一束目光。 他转过头,与宋卿时目光交汇,两人脸色都没有什么表情,他垂下眼,看见了宋卿时袖间紧握的拳。 …… 宫巷绵长得一眼望不到头,余晚之跟在太监身后,宫中只有贵人才可撑伞,他们只能顶着烈日前行。 太监不时回头提醒,“小姐当心脚下,这路踩久了都是凹痕,一个不留神容易崴脚。” 重华宫大门紧闭,余晚之先前也听到些消息。 皇上震怒让仪妃禁足思过,都以为仪妃失宠,却又只禁足了三日,反倒显得荣宠更甚,只是不知为何又闭了门。 太监叩门,大门大开,宫女迎余晚之入内。 一入殿内,顿时凉爽了不少,余晚之没敢四下张望,提起裙子正要跪,珠帘后传来声音。 “不必跪了。” 余晚之还是跪下,两手抬至额间,端端正正行了跪礼,“臣女余晚之,拜见仪妃娘娘。” “起来吧,赐座。” 珠帘向两侧打开,余晚之起身落座,垂着眼,昨日余老夫人特意交代过,不可直视宫中贵人,那是不敬。 沈明仪打量着她,芙蓉面桃花腮,的确漂亮,但她在宫里见惯了争奇斗艳的妃子,若说特别,余晚之也并没有特别到哪里去,却不知她那个眼高于顶的弟弟,到底喜欢她哪一点。 “你不必如此拘束。”仪妃道:“我今日召你来,只是想看看让尘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余晚之注意到,仪妃没有自称本宫,已是向她表明亲近之意。 她抬起头,视线落在仪妃身上,那是一张清丽出尘的脸,疏冷的气质与沈让尘如出一辙,若是细看,便能看出眉眼和沈让尘极其相似。 她看仪妃的同时,仪妃也在看她,那双微微上挑的眼尾带了几分佻达,又被她眼中淡然的气质硬生生压了下来,让人不觉轻浮,反倒是很有味道。 沈明仪在心里想,的确……有些特别。 “看出什么来了?” 余晚之垂下眼,“娘娘想听实话还是虚话?” 沈明仪一笑,“假话听太多了,今日便敞开说说心里话吧。” 余晚之将目光重新放回去,看着仪妃的脸,那目光笔直,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反倒带着些赞叹的意味。 “那臣女便冒犯了,沈家人得天独厚,生得都好。” 仪妃浅浅笑了笑, “你和让尘的孩子,一定更加漂亮。” 余晚之眉心一跳,耳根顿时烫了起来。 还没开口,仪妃又说:“你们遇见彼此不易,或许连让尘自己都不知道,前些日子你失踪,他昏迷不醒之际喊的都是你的名字,你……莫要负了他。” 余晚之抿了抿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仪妃指尖摸着裙上的纹路,轻声道:“我们沈家的人,总该有一个能得真心人吧。” 那语气之下,竟满含了萧索之意。 余晚之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202章 一腔赤诚 沈明仪望着她,觉得这姑娘美则美矣,但半日憋不出几个字来,性子有些闷,却不知她怎么就当得起沈让尘口中的聪明二字。 “你平时就是如此?” 余晚之抬眸,“不知娘娘所言何意?” 仪妃说:“不爱说话,性子沉闷。” 余晚之微微错愕,“臣女初次入宫,略显拘谨,不知该如何答话才算妥当,况且……况且娘娘所言之事,臣女要是接了,怕是要让人觉得我恨嫁了。” 仪妃听完,直接笑起来,“唤你来本就是闷得慌了,想找个人说说话,这宫里就似牢笼,既管着人的身,也束着人的嘴,没人能和我敞开来说话,哪怕枕边人也不行。” 余晚之忽然觉得仪妃有些可怜,但她万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 “娘娘想聊些什么?” “随便闲聊,就聊聊你幼时吧。” 余晚之微微迟疑。 她幼时跟在父亲身边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但此经历和余晚之的身份完全不符,她对余晚之小时候的记忆十分零碎,只有紧闭的房门、高窗、馊饭……没有任何能拿出来讲的美好回忆。 见她一直没有开口,仪妃顿时反应过来,“我竟给忘了,你幼时多病,怕是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了。” “娘娘若不嫌弃我沉闷,可以同我聊一聊沈大人小的时候。”余晚之说。 宫女端了茶点瓜果入内,“三小姐请用茶。” 余晚之向宫女颔首,“有劳。” 仪妃倚榻瞧着,觉得余晚之方才那一颔首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和她那个性子同样沉闷的弟弟如出一辙。 “他小时候啊……”仪妃想了想,说:“我长他五岁,他八岁离京,之后聚少离多,我只记得他八岁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性子还不似如今这般沉闷,是个机灵鬼,爬树掏鸟窝什么都来,那时他就和楚家那孩子玩得最好。” “楚明霁?”余晚之问。 仪妃点了点头,“楚明霁那时候还不太聪明。” 余晚之接话,“娘娘怕是许久没见过他了,他现在仍是不太聪明。” 话头这样一开,气氛便松快下来。 “他小时候楚明霁总缠着他玩,为了讨好他带着自己玩无所不用其极。”仪妃说完,自顾笑了下。 余晚之支着下巴,“娘娘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仪妃点了点头,“有一次两人约着去爬树,楚明霁摔下来没事,却砸到了让尘的腿,让尘在床上躺着不理他,他便在一旁东拉西扯,最后问让尘可要如厕。” 余晚之抿唇笑了笑,心知重点应该在后面,却没意思问。 仪妃招手让她靠近,轻声说起那件趣事。 当时沈让尘说要,楚明霁却背不动他,便把桌上的茶壶倒了给他接,接完又放了回去。 后来老太爷来看沈让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喝了么?”余晚之睁大眼问。 仪妃摇了摇头,“没有,味儿重,老太爷端起来就闻出不对了,楚明霁回去被一顿好打。” 仪妃讲了不少沈让尘的幼年趣事,待丹彩催促,才发觉日影斜照,天已经晚了。 仪妃起身,“这些事从前无人可聊,真到了提及的时候,才发觉竟记得那样清楚,兴许是这深宫中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东西,便将从前的事记得格外清楚。”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仪妃身上时不时便透出些看淡生死的气息,这不是个好兆头,也不知是不是她多虑了。 余晚之收了笑,“娘娘腹中怀有龙嗣,往后值得记住的东西太多。” 仪妃侧过头笑了笑,“你说的对,今日便不留你了,恐怕我那个弟弟已经在外头等急了。” 余晚之拜别,仪妃拉着她走到门口,“晚之。” “娘娘。” 仪妃松开手,“你与本宫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对让尘,是什么想法?” 从头至尾,这是仪妃第一次在余晚之面前自称本宫,便知其郑重。 余晚之望向门外。 沈让尘啊,那是她踽踽独行时在默默跟在身后的人,是她疲惫时愿意将背后交付的人,是愿意为她身涉险境,豁出命的人。 怕被伤么,怕的,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可那个人值得 ,值得她孤注一掷地再去试一试。 余晚之道:“我愿以大人待我之心待他。” 一句话足矣。 这世上多少人盼着一腔赤诚能得同样的回报,好在,好在他们姐弟二人,总有一人能得圆满。 沈明仪望着余晚之离开的背影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 “娘娘是准备给大人和三小姐赐婚吗?” “过几日宫中有宴会。”仪妃回身往里走,“我想在那日给他们赐婚,别的我也不能做什么了。” 丹彩道:“娘娘与余小姐聊得投机,不如日后常宣她入宫陪伴。” 沈明仪摇了摇头,“不了。” …… 还是来时给余晚之带路的太监,此刻日头已不如午后烈。 两人走出重华宫不远,三名太监立在路中央,为首的那个见了人也不避让,反而半抬着下巴。 “你就是余家那个?” 态度傲慢,语气轻视。 带路的太监忙道:“回公公,正是。” “咱家问你了吗?”太监眼神也不转一下,转过身道:“跟咱家走一趟吧,太后老祖宗有请。” 余晚之心中隐隐不安,就听身侧引路太监低声说:“这位是太后身边的佟大内监。” 她与太后之间并无交集,来者不善,看这三人的样子,应当是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等候已久,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前头佟内监忽然停步,回头看着引路的太监,“你跟着干什么?” 太监点头哈腰道:“奴婢稍后还得引余小姐出宫。” 佟内监斜了一眼,“用不着你,难不成太后宫中连个使唤太监都没有?”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佟内监看也不再看一眼,引着余晚之走了。 引路太监看着空荡荡的宫巷,一时间百感交集。 要是太后只是请人去喝喝茶还好,但瞧那大内监大态度,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二沈大人交待过看顾好余三小姐,人从他手里交出去,沈大人指不定怎么拿他算账。 可一时间又不知该找谁,找仪妃没用,找沈大人又进不了宫,他这条小命,算是系在裤腰带上了。 第203章 下马威 寿康宫寂静一片,佟内监领着余晚之入内,在阶前站定,转过身,居高临下道: “余晚之,向太后请安吧?” 余晚之默了默,稍撤一步,整理裙摆,跪了下去。 “臣女余氏,拜见太后。” 金砖在烈日下炙烤了一整日,膝盖刚一触地,一股滚烫的灼痛感袭来。 余晚之伏地行礼之后并未起身,而是笔直跪着,看着佟内监走过去轻轻叩了叩门,而后重新回到阶前,站在檐下。 佟内监掐着嗓子说:“太后小憩未醒,咱家也不敢私自唤你起身,你便跪着吧,也算向太后娘娘尽一番孝心。” 余晚之静静地跪在太阳下,幸好已是申时末,太阳不算毒辣。 大内监扫她一眼。 够沉得住气,端看她能坚持几时。 那股烫意从膝盖往里钻,起初还觉得烫,到后来也不知是随着日头下落热意退去,还是已经跪得失去了知觉,总之已不如之前难熬了。 树影被拉得斜长,宫檐下点上了灯。 随着宫门口的灯亮起,澹风有些慌了,在马车前来回踱步。 徐大人有要事相商,亲自来请走了公子,公子命他在这里等三小姐,可早就过了约定好的申时,却迟迟不见人影。 难道是仪妃娘娘与三小姐相谈甚欢,多留了些时辰? 余晚之双膝已麻木了,却麻木得不算彻底,她伤病未愈,身体尚且虚弱,跪了大半个时辰,几乎浑身湿透,发丝黏腻地贴在后颈。 有宫女和太监捧着铜盘进入殿中,却迟迟没人唤她起来,其余太监已经在配房休息,开始用饭。 脚步声停在余晚之身后,她没有回头,也不敢随意回头。 陆凌玖垂眸看了她一眼,又扫向正在配房用饭的太监宫女。 太监急忙搁下东西出来迎人,“小王爷您不是午后才走吗?怎么又回来了,太后正用饭呢,您用过了吗?” 陆凌玖冷哼一声,目光从太监脸上扫过,抬脚几步跨入了殿中。 余晚之在灯下跪着,隐隐听见殿内传来声音,但她全身的注意力都被身上的不适攫住,听得不甚清晰。 片刻,佟内监走出来,站在阶上说:“咱家随侍太后跟前,忙得脚不沾地,你们这些个懒胚子见着三小姐还跪着,也不知提醒,要你们何用?还不快将人扶起来!” 两名宫女赶忙上前搀扶余晚之起身。 之前一直跪着还好,此刻一动,便如千万根针扎在腿上,一时间所有被压抑的感受席卷而来,饶是余晚之这般能忍,咬住牙也不可控制地逸出了一声轻哼。 陆凌玖正好跨出门,脸上还挂着在太后面前没来得及收的笑容。 他看着余晚之的脸在灯下发白,唇色却被她咬出了桃色的娇艳,心里一口浊气未出,一个眼风扫过去,佟内监顿时打了个寒噤。 “小王爷这就要回了?” 陆凌玖没理他,踱步走到配房门口,朝内看去,“正吃着呢?” 丫鬟太监站在一旁不敢应声,都知道陆凌玖是淮安王的心肝宝贝,老王妃又是太后的手帕交,太后把他当半个孙子,况且他性子爽朗,反倒比太后一板一眼的亲孙子更可心。 陆凌玖走过去,沿着方桌踱了一圈。 小盘中装着瓜子花生,方桌四面,一边一堆,都是嗑出来的瓜子皮。 陆凌玖越想越气,做奴才的坐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他喜欢的人却在外边跪到了天黑,他们真敢吃! “你们这日子倒是惬意。”陆凌玖冷冷一笑,忽然抬脚一踹。 方桌被他一脚大力踹飞,撞在墙上顿时四分五裂。 屋子里宫女太监顿时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 佟内监赶忙上前,“哟,小王爷怎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有什么吩咐您只管提,可别气坏了身子。” 陆凌玖拨开佟内监搀扶的手,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众人,“吃得不错嘛,吃完饭还能嗑嗑瓜子聊聊天,我看你们一个个的,过得比当主子的还要滋润。” 众人哪儿敢接话,一个个低垂着头。 “看来是偷奸耍滑惯了 ,搁佟内监跟前都敢如此行事。”陆凌玖侧过头看着佟内监,问:“这样的人,能伺候好太后?” 佟内监迎着他的目光,知道这位爷发怒为了什么,太后不过是借口,真正的原因还是外头那位。 不过是借着太后的名头撒气罢了。 “这些个偷奸耍滑的东西,奴婢回头一定好好惩治。”佟内奸说道:“是奴婢没管束好下人,稍后定然向太后请罪。” 淤积在胸口的怒气还没发泄完,陆凌玖还想开骂,目光一转看见外边的余晚之,由两名宫女搀扶着,虚弱得似乎风一吹就要倒。 那股怒气彻底凉下来了。 陆凌玖走过去,没等余晚之说话,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抱着她往寿康宫外去。 余晚之:“你——” “你别说话。”陆凌玖打断她,“我想杀人。” 余晚之住了口。 佟内监此刻只想把这位祖宗赶快送走,招呼着两个太监,“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见小王爷要走,还不快掌灯引路!” 两名太监提着灯笼照路,夜晚的风还带着丝丝热意。 “谢谢你。”余晚之说。 陆凌玖脚步一顿,垂眸看了她一眼,飞快躲开视线。 他即便不够聪明,对宫里的这些个弯弯绕绕却是熟得不能再熟,今日给余晚之这个下马威是从何而来,他比谁都清楚。 只因他昨日才对太后说坚决不娶,要娶就娶余晚之。 她非但不该谢他,怪他也是应该。 “你别谢我。”陆凌玖生硬道:“我没帮上忙,你,你这些日子还好吗?” “挺好的。”余晚之说。 陆凌玖抱着她在宫巷里前行,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抱着自己喜欢的人,心里的那点苗头被愧疚摁灭,硬是没有生出半点旖旎的心思。 “那就好,大难一场必有后福。”陆凌玖停了须臾,“其实,其实我也去找过你,但是我没有找到,我只是,只是晚了一步。” 那语气中带着惋惜与颓丧,像个委屈的大男孩。 余晚之望着地上的影子,说:“你有心了,谢谢你。” 陆凌玖听出她言语间的客套,咬了咬舌根。 只晚了一步吗?他也曾想过,晚的怕不只是一步。 他没有沈让尘聪明,想事情总是想不到深处去,脾气有时候是急了点。 不是只晚一步,而是次次都晚一步。 第204章 那个疯子 夜幕笼罩宫巷,太监手中的宫灯在风里摇曳,将人影映在幽暗的宫墙上,弥漫着驱不散的阴森气。 陆凌玖步子很快,太监要迈着小碎步才能照路,每一次颠簸,余晚之双腿都如同被车轮蹍过一次。 瞧见她灯下的表情,陆凌玖放缓了脚步,“是我走太快了吗?” “没事。”余晚之说:“快些吧,宫门快关了。” “那你忍着,”陆凌玖加快了脚步,不忘问她一句,“现在还疼吗?” 余晚之摇头,“还好。” 不是不疼,而是不如之前那般如针扎般的刺痛,而是从膝盖向四周扩散的钝痛。 陆凌玖抿了抿唇,“你别逞能,我被我父王罚跪多好多次,怎么疼的我比你清楚。” “那小王爷还是别问了。”余晚之吸着气,“你越问我越疼。” 这句话果真让陆凌玖住了口,安静下来宫道便显得格外长。 “你今日替我出头闹这一场,你准备如何收场?” 陆凌玖满不在乎道:“不收场,我闹惯了,都知道我是什么个人,最多罚我抄书,我实在不抄他们也拿我没办法,禁足的话我会翻墙,板子他们不敢随意打,打了我皮糙肉厚也不怕疼,你就别担心我了,插科打诨我有的是办法。” 余晚之听得笑了起来。 陆凌玖低头,冲她眨了眨眼,“这都是小爷我摸索出来的经验,厉不厉害?” 余晚之扯了扯唇,未置可否。 陆凌玖“哼”了一声,“你也真是,来个人让你去你就去,赶明儿拉你去埋了都没人知道。” “我不是皇亲贵胄。”余晚之淡淡道:“太后娘娘要见我,我纵然有一万个理由也无法抗旨,身不由己罢了。” 身不由己……陆凌玖想了想这个词,他已算活得自在了,有时候任不免身不由己。 “你近日不要再进宫了,太后应该不会再召见你,要是沈让尘他姐姐叫你来,你就推了。” 余晚之略感诧异,“为什么?” “昭仁那个——” 宫巷空旷,整个巷子回荡的都是这几个字。 陆凌玖把后面的话一收,低声道:“昭仁那个疯子,近来逮谁咬谁,你别撞上她,当心她咬你。” “她怎么了?”余晚之问。 腿上麻木又酸痛的感觉让她清醒异常,正好转移注意力。 “她啊。”陆凌玖笑得有些幸灾乐祸,“她要去大齐和亲了,最近正疯着呢,你别被她逮到,她最恨的就是你了。” 说罢又接了句,“我排第二。” 余晚之微微笑了笑,看向前方,已接近宫门。 她莫名就有些迟疑,要是让沈让尘看见她被陆凌玖抱着,也不知会怎么想,一时又想,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他还在不在宫门外。 宫门正要关闭,看来已经是戌时末了。 宫门外还停着一辆马车,正是余晚之来时乘的那辆。 澹风见有人出来,赶忙跳下车辕,要是宫门关了三小姐还不出来,他就要去向公子报信了。 几人越走越近,澹风看那身形,感觉不对,往前走了几步,差点没惊得摔个趔趄。 幸好今日徐大人有急事叫走了公子。 否则三小姐被陆凌玖打横抱着,这场景要是让公子见了,公子估计当场就能拔刀杀人。 “三小姐这是怎么了?”澹风赶忙上前,却不敢伸手接人。 陆凌玖讨厌沈让尘,恨屋及乌,连带着沈让尘的护卫他也不待见,看也不看上一眼,自顾问余晚之。 “你家马车呢?” 余晚之抬手指了指,指的正是澹风身后那辆。 陆凌玖脚步忽地停住,面颊抽搐了几下,嘟囔了句,“余家穷成这样了?马车都不给你配一辆。” 余晚之没应声,陆凌玖极不情愿地抱着余晚之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放她下来。 每一次弯曲和伸直,膝盖都会引发新一轮的疼痛,余晚之疼得直抽气,下半身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陆凌玖跳下马车,心里仍在腹诽,要不是他今日骑着马来,怎么也不会把她交给澹风。 他在车壁上一拍,“走吧。” 说完伸手一拽,澹风被他拽了领子,低头瞧了一眼,没动,不想给自家公子惹麻烦。 “小王爷有何吩咐?” “直接送她回余府。”陆凌玖恶狠狠道:“不许送去沈让尘那里。” 澹风笑了笑,轻轻往后退了一步,陆凌玖的手松开,两人拉开距离。 “三小姐。”澹风走到车旁。 天热了,竹帘都是半搭着,余晚之靠着窗,问:“怎么了?” 澹风说:“公子有急事先走,让属下送三小姐回去。” 陆凌玖在一边光明正大听,这才放了心,翻身上马准备走,又调转马头到马车旁。 “你那个腿……” 余晚之对他使了个眼色,奈何天色太暗,陆凌玖脑子又不够灵光,弯腰凑近了些,“你眼睛不舒服?” “没事。”余晚之说:“你快回去吧。” 陆凌玖直起身,点了点头,马鞭一响,亟亟打马远去。 即便陆凌玖不提,澹风也能看出余晚之定然是哪里受了伤,否则也不至于让人抱着出宫。 “三小姐的腿怎么了?” 没等余晚之开口,澹风接着说:“宫里的事只要不是刻意遮掩,瞒不过公子的眼睛。” “你不在他跟前提就行了。”余晚之靠着车壁,“你不提,他怎么会知道?” 澹风含含糊糊“嗯嗯”了两声,坐上马车,说:“属下不刻意提,但要是公子问起来,我也不敢瞒着,三小姐坐稳了。” 马车一晃,腿上的疼痛更甚,余晚之努力转移注意力。 今日在重华宫和仪妃聊了许久,仪妃说起不少沈让尘幼时趣事,说起这些时,她会笑,眼底是柔和的,但驱不散她满身的落寞气。 疑则生乱,余晚之越想就越担心。 “澹风。” 澹风放慢车速,回头道:“三小姐,怎么了?” “去沈宅。”余晚之说:“我还有事要找你家公子相商。” 马车在前边巷子口拐了个弯,朝着沈宅去。 到了沈宅,门房打着灯笼出来迎人,已不是之前的那人,换了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门房换人了?”余晚之问道。 澹风“嗯”了一声,下巴一抬,门房赶紧上来见礼,“小的见过三小姐。” 余晚之点了点头。 澹风说着回身,伸出手臂,“三小姐请下车,去屋里等吧。” “不了。”余晚之倚着车窗,“我说几句便走,就在这里等他就行。” 澹风点头,“那我差人去徐大人府上报个信。” 余晚之想了想,说:“不必了,他与徐大人想必有要事相商,不必急着赶回来。” 第205章 夜归人 夜风僄急,残云驱散,清泠泠的月色铺洒在红砖青瓦上。 余府门房亮着灯,没敢把门关严实,今日二公子来接三小姐进宫,都这个点了还没回来。 门房撑不住,靠着墙打了会儿瞌睡,又把头伸到门缝那里瞧。 这一瞧不得了。 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背对着大门,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一动也不动,看身形像个女子,还挺瘦的。 幸好是黑色的衣裳,要是白衣或者红衣,门房估计胆都得被吓破。 门房壮着胆子开口,“你,你谁呀?” 那人毫无反应。 门房心里发怵,壮胆似的拍门,“你到底是谁啊!” 那人似乎被惊得抖了一下,总算回过头来。 门廊下挂着灯笼,照得人脸不甚清晰,门房定睛一看,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还没想起来究竟是谁,那人已站起身,剑鞘杵在地上。 门房就在看见那剑时,忽然就想起来是谁了,赶忙打开旁边小门,“你是——” “我是楼七。”来人抢先一步说。 门房在大腿上一拍,“就是你!就是你!你可算是回来了,三小姐——” 楼七打断她,“余晚之呢?” 门房让开路,说:“三小姐今日和二公子入宫了,去见二公子的姐姐仪妃娘娘。” 楼七敛了下眸,脑袋开始嗡嗡作响,黑暗中似有人影不断窜梭,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那些恶毒的言语重新回到她耳边,忽远又忽近。 “你为他们二人办事,他们记挂过你吗?他二人脱险之后双宿双栖,而你呢,在这牢房中受刑狱之苦。” “你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们当你是朋友,一旦没有了价值,谁还会顾念你?” “余晚之已经不需要你了,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功夫都胜你一筹,你对她来说,你死了就死了,如果侥幸没死,赏你一口饭吃也无妨……” “住口!”楼七大喝一声。 门房吓了一跳,哆嗦着往后退了 一步,“我我我,我什么也没说呀。” 楼七目光凝聚,那些声音逐渐远去,脑中重新恢复清醒。 她望着余府门内,一墙之隔,外面是吃人的黑夜,里面却亮着温暖的灯火,那是她被困于牢狱时可望不可求的光明。 她已经没地方去了,余晚之不需要她的话,她还能去哪里呢? 她早把这里当成了家,她是夜归的人。 “我,我能进去吗?” 这个问题问得门房一愣,“当然可以,这是问的什么话,三小姐还……” 看着楼七垂头走远,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门房闭了嘴,伸手挠了挠头。 这楼七从前英姿飒爽,大难回来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蹄声打破宁夜,沈让尘策马而归。 远远瞧见沈宅灯下的马车,他放缓速度,蹄声轻缓了些,走到近前,他扫了眼澹风,又去看那马车。 澹风低声道:“三小姐说有事找公子,在车上等,估计睡着了。” 沈让尘纵身下马,问:“怎么不去通报一声?” “是三小姐的吩咐。” 沈让尘轻挑车帘,内里很暗,只能看见她斜靠着车壁,像是累极的样子,睡得正香,马蹄声都没能把她吵醒。 沈让尘放下帘子,从旁走了几步,“一直在这里等到现在?怎么不把人请进去?” “是三小姐说在此等候公子,就和公子说几句话。”澹风道。 “用过饭了吗?” “没有。” 沈让尘抿了抿唇。 看这样子公子还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以为三小姐申时便在这里等。 一个不让说,一个也没问,他夹在中间是真的难。 澹风欲言又止。 您问啊,您倒是问一句啊!您问了我就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让尘走回车旁,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他踩上车辕,马匹忽然一动,拉着车往前走了两步。 余晚之是被挪动的那阵动静给惊醒的,下意识抬腿,疼得她吸了口凉气,睁眼便看见有人躬身挑开了帘子。 “磕疼了?”沈让尘以为她醒来磕到了头。 余晚之含糊应了一声,“你回来了。” 那声音不如平日清丽,带着初醒的困倦和微哑,仅仅四字,像是等候丈夫归家的夫人。 沈让尘心一下就软了,“下次去里边等,你那间房还空着,日日有人打扫。” 他眼神和语气都是柔和的,让余晚之心头一跳,又想起来更为重要的事。 “我今日见了仪妃娘娘,我觉得,我觉得……” 沈让尘在车上坐了,温声问:“怎么了?” “我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余晚之说:“有些心灰意冷,还有些着急。” 不时透出的那种死气沉沉,还有恨不得将沈让尘所有的事全都告诉她的那种急迫,总给她一种不好的感觉。 其实沈让尘也有所察觉,但那日他在宫中待的时间不长,两人交流甚少,不如余晚之感受清晰。 “我知道了。”沈让尘道:“我明日让母亲进宫去看看她。” 余晚之点了点头。 “还有别的事吗?”沈让尘问。 “没有了。”余晚之两手搭在膝上,指尖微微蜷了蜷,“你回去吧。” 沈让尘道:“进去我让厨房给你弄些吃的。” “不用了。”余晚之摆手,“我吃过了。” 沈让尘已经准备下车,闻言抚着车梁回头,“吃过了?吃了什么?” “就,饭呗。” “哪儿吃的?” 余晚之瞧着他,“你审问犯人呢?” 沈让尘默了默,手指轻叩着,“澹风。” “属下在。” 余晚之一听他喊澹风便暗道不好,前面说的好好的,是从哪儿露的馅? 她闭了闭眼,心一横,“你别问他了,问我。” “问你像审犯人。”沈让尘拿话回她,“今日几时回来的?” 澹风只觉心潮澎湃,可算是问我了,我这不得好好说一说这个冗长的故事? 他朗声道:“戌时。” 第206章 牵挂 申时到戌时,整整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在宫里发生了什么?澹风在宫外等,必定不知晓其细节,还得问她才行。 沈让尘回过头瞧着她,车内光线太暗,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他说:“是你自己告诉我,还是我让人去查?” 余晚之狡黠地眨了眨眼,“还能有选择吗?我自个儿明日再说行不行?” 沈让尘气结,“你下来。” 余晚之:“我不。” 一个站在车外,一个坐马车里,澹风默默后退几步,既然不听我说,那凶了三小姐可就不能再凶我了哟。 余晚之率先在沈让尘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我就在这里说。”她抿唇,如实道:“今日离开重华宫后太后召见,请安时小跪了片刻。” “我瞧瞧。”沈让尘返身入内。 这哪儿是他能看的,他一靠近,余晚之便下意识往后退。 这跪出来的问题,不动不碰就还好,一动膝上不知扯到了什么,狠狠刺痛了一下。 沈让总算察觉到了不对,见她腿直打颤,伸手想碰。 小跪?小跪能跪得她疼得直颤? 余晚之抬手一挡,“你别碰。” “怎么了?” “扯到了。” 沈让尘神情骤冷,勾住她的膝弯抱起,耳边都是她伏在他肩上吸气的声音。 “我好像,变娇气了。” 余晚之勾着他的脖颈,指尖是他的发丝,她下意识轻捻着,想起在林中逃命的时候,疼痛会被求生的欲望所淹没。 而今他在身侧,明明没有当初那么难熬,可她忽然就不想忍了。 “沈让尘,我好疼。” 澹风明明跟在后边,听见她这句抱怨,一脚踩空险些摔倒。 余晚之目光落在他身后,差点笑出声来。 其实,明明没有那么疼的,已经好很多很多,她明明忍过比这严重数倍的疼痛也没吭上一声,可她现在就是想喊疼。 沈让尘只觉那痛似乎会传染,他侧过头,安慰道:“一会儿就好了。” 四方掌灯,将屋内映得明如白昼。 丫鬟打了水入内,过了片刻又开门出来,“公子,三小姐的腿,奴婢们伺候不了?” “怎么了?” 丫鬟道:“布料和肉黏在一块儿了,一动三小姐就疼,奴婢们不敢碰了。” 沈让尘听得心都抽了,看着窗户上的光,手掌压着门,“我,我进来了。” 余晚之坐在矮榻上,裙摆盖着腿,单这样看根本就看不出任何问题,沈让尘想起今夜差点就给她糊弄过去了,心里就没来由地生气。 “我看看。”他在她跟前蹲下,伸出的手被她又是一挡。 “二公子不会不知道,男女手授受不亲吧?” 沈让尘被她问得一噎,抬眸道:“亲都亲过了,还有什么授受不亲?” 他说完便低下了头,唇角勾了勾,仿佛忆起那晚的滋味,耳根也跟着烫了起来。 余晚之不太自在地避开目光,察觉到他触上了她的裙摆,她手指紧张地收拢,这次却没有阻止。 裙摆掀开,裤腿轻轻卷上去,羊脂白玉般的小腿露出来,像被春雨洗礼后的新笋,光滑笔直。 再往上却没办法了,肉和裤腿沾在了一起,沈让尘心里的那点旖思瞬间消失殆尽。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确认她是否因疼痛而皱眉,看见的却是她赧然的脸。 “你忍一忍。” 余晚之笑了笑,“你总让我忍一忍。” “那是因为总伤着自己。” 沈让尘用帕子沾了温水,慢慢地将黏住的部分浸湿,浸软之后,再小心地将黏住的部分一点点揭开。 “怎么弄的?” 即便是豆腐做的,单是跪一下,不可能跪成这样。 “我跪在大太阳底下。”余晚之说。 她这样一说,沈让尘便明白了,烈日炙烤一日的石板,摸两下都嫌烫,再让人跪,只跪的那一下觉得烫,后面渐渐就不觉得了,但皮肉慢慢会被温水煮青蛙似的折腾起泡。 跪着还不能挪动,因为一挪动周围更烫,可不挪的话,皮肉就会和衣裳沾在一起,这是宫里那些人琢磨出来折磨人的老法子了。 “算我倒霉。”余晚之抱怨道:“换个时间未必会跪成这样。” 沈让尘抬眸扫她一眼,眼里装着点不高兴的意思,“真要给你苦头吃,她们多的是手段,换个时间也一样,你该让人来找我。” “外臣无召不得入后宫。” “我有办法。”沈让尘说。 余晚之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话,他是沈让尘,他总有办法。 但她权衡之后,这是最好的方式,她只是受一受皮肉之苦,不想给他惹来更多的麻烦。 “算了,真要拿我撒气,我也躲不过,气撒完就好了。” 沈让尘停了手,看着她,“这可不像从前的你。” 从前的余晚之意志坚定,无畏无惧,没想到她也有退缩的一日。 “是么?”余晚之愣了愣神。 她因恨变得坚强,又因爱变得软弱,她有了牵挂,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往无前,不管不顾的余晚之。 因为破釜沉舟,沉的不再是她自己一个,还有她身后牵挂的人。 这是她藏在心里的话。 余晚之道:“不是你说的,有一百种方法全身而退么?” 沈让尘在她膝上完好的地方点了点,“你自己瞧瞧,你全身而退了吗?” “沈让尘……” 那声音拖着长长的尾调,像半是撒娇半是哀求,明明是从耳朵钻入,却好似哪儿哪儿都烫得很。 沈让尘被这一声喊得彻底没了脾气,垂下头默了须臾,说:“你断会拿捏我。” 余晚之嘴唇动了动,“你到底还要不要给我上药了。” 这短短几日伤了两回,沈让尘简直头疼。 黏住的皮肉泡开,下面都是嫩肉,他碰都不敢碰。 沈让尘站起身,走到门口,“找个手脚轻的来,给三小姐上药。” 门口一个丫鬟垂着头往后一躲,沈让尘侧眸瞧了眼,似乎是上次给余晚之上药的那个丫鬟。 “就你吧。” 丫鬟如遭雷击,为什么总是我? 她认命地走入房中,心想去厨房烧火的事儿该提上日程了。 第207章 伥鬼 房门关闭着,沈让尘站在门口,“她申时未出宫,便该来通知我。” 澹风垂着头,“是,是属下思虑不周。” “单是一句思虑不周就能了事?” 澹风心下一紧,提着袍子单膝跪了,“属下有错。” 沈让尘侧耳听了片刻,没听见屋内传来声响,垂眸睨着澹风,说:“我知道你什么想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一拖再拖,往后与她有关的事,不要擅作主张。” “是!” “去厨房看看饭菜好了没有。” 澹风起身,走到院门口,既白一下从旁边窜出来。 “干什么你?”澹风在他头上一按。 既白偏着头躲开,“还是我聪明,看公子脸色不好就躲得远远的,看来这不稳重也有不稳重的好处。” 既白跳脱,澹风稳重,所以有关三小姐的事,基本都是澹风去办。 前边廊子下跑来一个人,没注意到二人,险些撞上。 澹风伸手把人一抓,“冒冒失失的,跑什么?” 那人喘着气,说:“余府,余府来人了,让三小姐赶紧回去,有急事。” “说是什么事了吗?” “说了。”那人用力点头,“说是楼七回来了。” 既白脑中嗡的一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在十步开外。 他赶忙刹住脚,回头喊道:“我先去看看,公子问起来就说我先过去了。” 澹风一刻也没等,转身就跑,厨房的饭菜也不用看了,楼七回来了,三小姐指定不会留下。 …… 余晚之院中灯火全亮着。 厨房早就熄了灶,又被坠云叫起来给楼七做了些吃的。 “你慢点吃呀。” 看着楼七狼吞虎咽,坠云盛了汤递过去,听见外边传来脚步声,赶紧起身出来。 “小姐你——” 余晚之抬指一竖,她被两名丫鬟左右搀扶着,朝里边看了看,能看见楼七侧坐的身影,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或许是知道她回来了,楼七端着碗不动,却也没朝她看过来,宛如一尊雕塑。 坠云接过余晚之,忧心忡忡地低声说:“小姐,楼七不太对劲。” 余晚之已经察觉不对劲了,心下一沉,问:“怎么了?”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坠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小姐自己进去看吧。” 楼七侧对着门,她靠门一侧耳朵听觉受损,任凭她如何凝神,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她们在说什么? 是不是在商议之后如何安置她?还是什么她再也插手不了的秘密? 脑中那些伥鬼又狞笑着从黑暗中走来,楼七呼吸逐渐急促。 “楼七。” 思绪骤然被打断,伥鬼又没入了黑暗里。 楼七转过头,看见坠云扶着余晚之走来,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 余晚之一身华服,楼七还没有看见她穿过这样隆重,原来,没有她,他们真的过得更好吗? 正思索着,身上忽然一紧,楼七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伸出手。 咣当—— 对面房檐上的既白瞬间站了起来,目光阴沉地盯着房中。 那只手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直到此刻,楼七才意识到自己用这只手做了什么。 她在余晚之拥抱她之时,将她用力推倒在地。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的动作,都愣在了原地。 坠云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搂着余晚之的肩,刚想开口斥问。 余晚之在她手上用力握了一把,顺着她的搀扶站了起来,站稳后轻笑一声,“明日把屋里的凳子全换成椅子吧,凳子不太稳当。” 那笑容实在有些勉强,她侧头看向院中,眼中积蓄起了水雾,不是因为膝上的伤再次被拉伤,而是因为她看见楼七的手臂。 那手臂上的伤口结痂,从袖口狰狞地爬出来。 余晚之睁大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逼走眼中的泪意,重新回过头来。 “都愣着干嘛?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余晚之坐下,拿起筷子,夹了菜放入楼七碗中,温声说:“吃吧。” 楼七垂下头,默默吃饭。 一整顿饭,除了余晚之的声音,楼七没开口说过一句,用完饭便独自去了浴房。 “小姐,楼七这是怎么了?” 余晚之摇了摇头,楼七不开口,她也没法探知。 她能看出楼七眼中的挣扎,她的身体对所有人的靠近都表现出了十足的抗拒,像是一种本能,可她眼中又分明想要接近。 “你扶我出去。”余晚之搭着坠云走出房门,她抬起头,既白倏地从上边跃下来,“三小姐,她怎么说?” 余晚之摇了摇头,“她不让人诊脉,沐浴也不让人帮忙。” 既白双眉紧紧皱着,“她手臂上有伤,想必身上也有,我还注意到,她有一只耳朵有可能出的问题,三小姐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习惯侧头听。” 他们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楼七坐在浴桶中,听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回来之后免不了要说一番自己的境遇,那些经历她不想去想,也不想提,可她也不想找借口去骗余晚之,因为她曾是她唯一的朋友。 浴房里有些闷,窗棱开了条缝隙透气,有夜风偷偷窜进来,灯火被逗弄着摇摆躲避。 穿过那层光,楼七似乎看见了一个影子。 那是她自己,被铁链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匍匐在权贵的脚下卑微求生。 “账本到手你便能解脱。” 楼七攥着锁链,“我不确定东西还在不在,要是找不到……” 郭自贤转过身,他的身后站着好几个伥鬼,他问她,“你想活吗?” “…… 想。”她在黑暗里说。 “那好。”一个瓶子骨碌丢在她面前,“在余晚之和沈让尘相见时,把药下在他的茶水中,我同样能给你解药。” “沈让尘为人警惕,不好下手。”她看着那人说。 郭自贤如看垃圾一般看着她,“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实在不行,你取了余晚之的人头来,我也给你算作投名状。” 锁链铛锒一声,被楼七绷得笔直,“余晚之没有参与你们的斗争!”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她和沈让尘走的那么近呢?” 郭自贤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跟前蹲下来,伸出手摸她的头,楼七猛地后退,缩进角落里。 “人呐,还是得为自己考虑,余晚之最好下手,就看你如何选择了,想要解药,你总得让我相信,你是我们的人。” 叩叩—— 楼七猛然回神,胸口剧烈起伏着。 “楼七,你好了吗?”坠云在门外问。 第208章 梦魇 月上中天,楼七才从浴房出来。 坠云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便说:“你屋子一直收拾着呢,缺什么告诉我,我就在你隔壁。” 楼七没有接话,这些话听上去全是关心,可又多了那么几丝陌生在里面,至少从前,她们并没有如此客气。 “你快去吧。”坠云催促了一声,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没敢去碰楼七。 楼七点了点头,转身默默走了。 折腾了一日,余晚之也准备睡了,刚准备吹灭蜡烛,房门响了一下。 “进来。” 楼七入内,怀中抱着枕头,“我能,和你睡么?” 余晚之愣了愣,很快点头,“好。” 她往里挪了挪,腿上的刺痛早已减轻,只有膝盖上破皮的位置隐隐作痛。 “我睡里边,你灭灯吧。” 楼七沉默地点了点头,在烛台前迟疑了一下,“可以,让它亮着么?” 她怕黑,黑暗是伥鬼最喜欢的颜色,它们总爱在夜里自由穿梭。 “那就亮着。”余晚之说。 楼七平躺下来,将被子拉到脖颈,盯着帐顶。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你问吧。” 余晚之很想问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也想知道她到底吃了些什么苦,那一身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她都不用去想,就知道楼七在外面受了多少苦。 余晚之说:“你想说吗?你若不想说,就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 楼七转过头看她一眼,又转了回去,“不想说。”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余晚之,盯着那一斗灯火没眨眼。 十天,她还有十天的时间。 郭自贤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用账本去换解药,没有账本,便拿命去换。 否则,十日之后毒发,万蚁噬心,筋脉逆行而亡。 烛台快要燃尽,蜡身骨瘦嶙峋。 最后一小簇火苗在蜡油中做着最后挣扎,“噗”的一声,一切尽沉于黑暗中。 房中人呼吸平缓,如窗边透入的月色一般宁静。 忽然,床沿的人身体一抖,紧接着,微微抽搐了几下。 余晚之被这动静惊醒。 她这夜睡得并不踏实,翻身时时常碰到痛处,又想着楼七的事,思虑过重,几乎一直是半梦半醒。 灯不知是何时灭的,月色将花窗映在地上,昏暗中是楼七模糊的呓语。 余晚之凑近了些,却仍然听不清楚,与其说是呓语,不如说是含糊不清的痛呼。 “楼七。”余晚之唤了一声,见她没动,伸手轻轻推了一下。 楼七猛地睁眼,出手快如闪电,余晚之只觉脖子一紧,被人死死卡住了喉咙。 太暗了,四周太暗了,伥鬼总爱在这个时候出没。 楼七双目猩红,眼前一片模糊,被她卡住脖颈的伥鬼在她身下张大了嘴,似乎还想用锋利的尖牙咬她。 去死!全都去死! 她手下用力。 余晚之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几乎要断掉。 呼吸被夺走,她涨红了脸,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手本能地抓住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用力掰扯着。 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已经开始冒出金星。 她两腿徒劳地乱踢,不知踢到了什么,黑暗中传来一声楼七的闷哼,脖颈上力道骤然一松。 余晚之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眼前一阵发晕,她侧过身,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楼七低下头,在黑暗中端详自己的手,这只手,方才险些取了余晚之的命。 房中灯火重新亮了起来,下人们忙前忙后,往房中端水送药。 余晚之仰着脖颈,让坠云擦药。 她已经不咳了,但鬓间贴着汗湿的发,脖颈上暗红色清晰的指印蔓延至后颈,还有周围淤青的痕迹,无一不再昭示了她刚刚经历了怎样的事。 楼七站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脸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就没有从余晚之的脖颈移开过。 那是内疚,余晚之知道。 她也没想到唤醒噩梦中的楼七会有这么大反应,她心有余悸,之前某一瞬,她是真的感觉自己接近了死亡。 “楼七。” 余晚之一开口,楼七便转开了脸。 任何人都能听出余晚之声音的沙哑,那是楼七大力掐出来结果。 不能再如此下去,楼七的情况比余晚之想象中更加糟糕,楼七掐着自己的时候,分明睁眼看着,却似透过自己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楼七,我们谈谈。”余晚之道:“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楼七手指一收,指甲在桌面刮出了嘎吱一声,“忘了,不记得。” 因为还没有想好借口,因为还没有做好告诉她的准备,也因为余晚之太聪明,那便干脆假装不记得。 她转过身,从床榻上抱起自己的枕头,默默走了出去。 坠云忍不住道:“她这是什么态度?明明受伤的是小姐,倒像是她受了委屈。” “坠云。”余晚之轻斥一声。 坠云撇了撇嘴,“可是这下手也太重了,再用点力,命都没了,说说还不行了?” 楼七抱着枕头,背靠着墙,眼前是昏暗的夜,背后房中是温暖的烛光。 她想要待在有人的亮处,但背后那个地方又让人那么难熬。 脚步声响起,她转过头,既白一步一步从院中走来。 “楼七。” 楼七倏地转开脸,拥紧怀里的枕头,脚步飞快地走向自己的卧房,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既白眉头轻轻拧在一起,原地站了片刻,走到余晚之卧房外,不敢擅自进入,正想开口,听见了里边说话的声音。 “她一定在外面吃了很多苦。” “再怎么吃苦也不能对小姐动手呀。” 余晚之语气严肃起来,“今夜这样的话,不要在她面前说。” …… 第209章 密信 至后半夜,郭府主屋的灯还没灭。 有人唤了一声,丫鬟端着铜盆铜盘鱼贯而入,个个垂着首,不敢抬头。 房门敞开,房中黏腻的潮热的气息才算散了些。 管家在门前站定,这才说:“大人,秦王有请。”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请!大人……”说话的却不是郭自贤,而是斜倚在床上的美人,薄纱半掩,媚态横生,看着年纪还不如郭自贤的儿子大。 “什么时候的事?”郭自贤打断。 管家道:“有大半个时辰了,大人忙着,奴才便没敢打扰。”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动了郭自贤,他满意地半搭了眼,“嗯”了一声,“备车吧。” 秦王府灯火通明。 秦王在房中焦躁踱步,“人还没来?” 下面的侍女哪敢在这个当口开口,只有贴身内侍轻声说了句:“想必郭大人已经在路上了。” “嘭”的一声,秦王一掌拍在桌上,“他架子不小,竟敢让本王等他,若不是如今还用得着他,本王——” “禀报王爷,郭大人来了。” 秦王话尾一收,吸了口气走出房门,脸上俨然已是另一副儒雅的面孔,“你可算来了。” “让王爷久等,刚忙完事。” 郭自贤擦着额间的汗,入了房中才觉得凉爽了些,却不如自个儿府上凉快。 “上茶。”秦王落座,转头道:“大人忙什么?” 大半夜还能忙什么?秦王一句话他就得从小妾房里爬出来,再横跨大半个城,郭自贤心里正压着火,面上半点不露声色。 说:“我把那个女人放回去了。” 秦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余晚之身边那个?她能用吗?” “她得余晚之信任,对沈让尘下手比我们方便。” 郭自贤隐去了账本的事,那是他的把柄,即便他如今和秦王在一条船上,也不会自曝其短。 如今是盟友,谁知他日秦王上位之后会不会卸磨杀驴? 秦王说:“万一她反水,我们岂不是自露马脚?” 郭自贤在内心嗤笑了一番秦王的天真,沈让尘早将秦王和他归于一党,可笑秦王在外还做着表面功夫,先前几次上门都被拒之门外,说好听点是秦王礼贤下士,说难听些就是蠢。 郭自贤说:“马脚早就露了,这些日子,咱们放在礼部和工部的人相继折了,还不是沈让尘和徐则桉的手笔,那女人要想活命,就得听我的,要是不听,折的也是他们的人,于我们而言也没有任何损失。” 秦王点了点头。 郭自贤话锋一转,“王爷深夜邀我来此,想必是有急事。” “没错。”秦王起身走到书中旁,拿起一张纸条,“你来看看。” 郭自贤屁股刚坐热,又起身过去,接过来扫了一眼,目光陡然一沉。 “你看看!”秦王一拍桌,“好个沈让尘,简直就狼子野心,狼子野心!亏得父皇还如此信任他。” 郭自贤尚有疑虑,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敢问王爷哪里得来的消息?可靠吗?” “自然可靠。”秦王道:“是本王在沈宅安插的人传来的消息。” 郭自贤捏着纸条,还是隐隐有些担忧,“这么重要的事,也是他能探听得到的?” “郭大人多虑了,此人前几次传来的消息全都属实,还没出过差错。”秦王说:“当务之急,是想想此事该如何办,咱们不得不防。” 郭自贤将纸条还给秦王,秦王接过,直接在灯上点燃。 火舌舔舐,纸条迅速泛黄卷曲,扔在地上时仍未燃完,剩下的“宫宴动手”几个字逐渐消失。 …… 叩叩—— 房门响了两声。 “小姐找楼七吗?”坠云刚好入院,说:“她一早就出门了。” 余晚之回头问:“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没敢问她,”坠云摇了摇头,“天刚亮没多久就走了,带着她那把不离身的剑,不过她自己说了晚上回来。” 余晚之想了想,推门入内。 房中陈设没有什么改变,楼七的东西都还在,想必是临时出门,余晚之抬脚欲走,余光扫到一个东西又顿了一下。 灯碗中的灯油已经烧干了,只剩灯捻干巴巴搭在一边,想必昨夜燃了一整夜没灭。 楼七怕黑…… 街上人头攒动,喧嚣声此起彼伏。 酒楼宾客满座,或三五成群高声谈笑,或两两对坐轻声细语,小二窜梭其中,盘中稳稳当当端着酒菜。 “客官,您的酒菜来了。” 楼七感受着周遭的热闹,自己倒了一杯,辛辣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而不是身陷囹圄时的一场自由的美梦。 “你听说了吗?那余府的三——” “别余府。”一旁人打断,“余三小姐的消息早就不算新鲜事了,我近来倒是听说个消息。” 众人凑过去,纷纷问:“什么消息?快说。” “你们可知郭家小姐和去年死了夫人的宋家联姻的事?” 那人故作神秘,“我呢,有个亲戚与郭府有些关系。” “别说什么关系了。”一人道:“不就是你小舅子在郭府当差么,说得好像与郭家有多亲近似的。” 那人被拆穿,面上略显恼怒,“想听就别打岔,我是听说,两家的亲事估计要往后推了?” “为啥?” “听说郭府的那个庶小姐半月前忽然病了,找了不少大夫都没用。”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楼七侧耳听着,端起酒喝了一口,目光隐在酒杯后,余光却看似不经意地向四周瞟去。 有人在偷偷窥伺她,不知是郭自贤派来盯着她的人,还是别的仇家。 楼七放下杯子,起身朝桌上扔下一块碎银,大步流星离开酒楼。 她一离开,角落里的一桌人也跟着。 “是她吧?” “没错就是她,快快快,跟上她。” 几人出了酒楼,看见楼七已经入了人群,赶忙跟上去。 她走得不快,却是穿过人群朝着无人的巷子走,几人不敢跟得太近,拐过一个巷角,几人脚步一顿,前面俨然是一条死路。 “你们在找我吗?” 几人忽地转身,见他们方才还在跟踪的人,此刻正抱剑站在几人身后,眉眼间暗藏凌厉。 “没有没有。”一人忙说:“误会,就是个误会,我,我们怎么会跟着个姑娘,你们说对不对?” “唰——” 长剑出鞘,剑光在日头下一闪,楼七盯着剑身映出的倒影,凌厉的目光又看向前方的几人。 “是郭自贤让你们来的?” 前面的那人听得一头雾水,两臂展开,护着几人后退了几步,急忙道:“姑娘,误会,真是误会,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镖局的人,是有人留了你的画像,重金求你的消息,我们就是,就是想赚点银子花。” 第210章 尚可 楼七一怔,“谁?” 领头的说:“是余府的三小姐,还有国公府的沈二公子。” 剑尖落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几人吓得一抖,却见方才还气势逼人的女人却像是呆住了一样,目光呆滞地盯着虚空的一处,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多少银子?” 那人竖起手指,“他们开价一,一万两。” 巷子里响起一声冷笑,众人警惕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生怕她忽然暴起。 “滚!” 几人赶忙侧身贴在墙上往巷子外边挪,待经过了楼七,纷纷拔腿就跑。 巷子里只剩日光和楼七一人。 她喃喃道:“傻子。” 一万两,自己哪儿值一万两啊? 余晚之那个傻女人,她手里有一万两吗?她就敢往外开价。 楼七抬起头,刺目的日光让她闭上眼,她忽然笑了笑,眼泪却从眼角浸了出来。 她原本准备就此了却残生,找个地方安静等死,可她尝过了世间的温暖,余晚之,既白,沈让尘,川连……他们都对她那样好。 生与死抉择只在一线,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想过要拿他们的命去换得自己的苟延残喘。 她只是想再回来找一个答案,看看是否如郭自贤说的那样,她已经是个被人抛弃的无用之人。 原来,她从未被放弃,他们一直在找自己。 她或如蝼蚁,可有人视她如万金,让她……如何甘心赴死? 夏日日头落得晚,天还大亮着,丫鬟已经在往桌上摆饭菜。 余晚之净完手,接过坠云递来的帕子拭手,扫了眼桌上的饭菜。 “厨房换师傅了?” 坠云忍着笑,“是换了师傅,却不是换了咱们府上的师傅,二公子请了个信州的厨子,做好了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信州,那是她的故乡,父母变卖家产搬去逢州前,家便是在信州。 余晚之侧眸,看了眼坠云脸上的表情,说:“你最好把你脸上的笑给我收一收。” 话音刚落,一个人落在院中,“饿死了,晚上吃什么?” 坠云愣了愣,还没开口,楼七便大步走进来,剑往旁边一扔,看了眼桌上的东西,就要伸手去抓。 啪的一下。 余晚之在她手背上一拍,“先洗手。” 楼七抓起半张饼,一角塞进嘴里,嘿嘿一笑,转身洗手去了。 余晚之和坠云对视一眼,又看向楼七的背影。 不过出门一日,今日的楼七却与昨日的楼七大相径庭,似乎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 余晚之不动声色提筷,楼七洗完手转过身时,半张饼已经被她吃得不剩。 “嚯,吃挺好啊余晚之。”楼七一掀衣摆,在桌旁坐了下来,“这么多你吃得完么?” 余晚之轻飘飘扫她一眼,说:“少装模作样,你都准备开吃了,我还用担心吃不吃得完?” 她下巴一抬,“坠云,添副碗筷。” 碗筷还没来,楼七又抓了半张饼子咬了一口,囫囵道:“你哪日得空,我们去趟大昭寺。” “你不是不信佛么?”余晚之盛汤。 楼七嚼东西的动作缓了须臾,又继续咽下口中的饼,说:“现在开始信了。” 在牢里的时候,她求过神佛,想要求一个解脱。 或许是她不够心诚,因为她还想活,神佛便没有听她的愿。 她想去一趟大昭寺,在佛祖面前三跪九叩,求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别再做个无家可归的江湖游士。 最好能再认识余晚之,认识既白,认识这些可爱的人。 可她就要死了,她走得比他们早那么多,来生怕是遇不上了。 一碗汤放在楼七面前,她一低头,眼泪无声地掉进汤里,谁也没有看见。 …… 翌日楼七出门一趟,回来时既白已在房中喝茶,却不见余晚之的身影。 “余晚之呢?” 既白看着楼七,“去看余老夫人了。” 楼七“嗯”了一声,进屋倒了杯冷茶两口灌了,仍不解渴,又喝了一杯,放下杯子时动作一顿。 “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既白眨了眨眼,目光别向另一边,脑中却犯起嘀咕,今日的楼七和那晚的楼七,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可别背后偷偷骂我。”楼七坐下说。 既白又转了回来,“谁骂你了?” “那你嘀咕啥?” “我嘀……”既白一顿,心想我嘀咕了么?我说出声了? “有话就说。” 既白想了想,抬肘压在桌上,倾身靠近了些,“我昨儿个办差去了没来,才一日,你变化怎么这么大?前晚还跟有病似的,今日就治好——” “唰——”的一声。 “诶诶诶。”既白端着茶就跳开,“明明是你让我说的,你还动手。” 楼七提着剑,“你说谁跟有病似的?” 既白捏着茶盏嘿嘿一笑,“我有病,我有,行了吧。” 楼七轻哼了一声,收了剑,再去倒茶,壶里已经空了。 丫鬟眼尖,赶忙提壶去加水,房中便只剩楼七和既白二人。 天气炎热,院中的景致被热浪扭曲,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楼七收回目光,看向既白。 少年端着茶,翘着腿,半眯着眼惬意地喝着茶。 “既小白。” 既白手一抖,茶水险些泼出来,“你说谁小呢?谁小了,谁小了啊?” 楼七不接茬,只看着他问:“大昭寺你去是不去?” “大昭寺,三小姐也去吗?”既白果然被带偏。 楼七点头,“明日你要是得空,一起吧。” “得空,当然得空。”既白放下茶盏,说:“三小姐要去大昭寺,公子指定是要派人跟着的,近来澹风在忙别的事,三小姐这里我负责。” 话音刚落,余晚之和坠云回来了。 既白连忙起身,“三小姐,公子让我来送东西。” “有劳了。”余晚之说着去看桌上的盒子。 盒子两尺来长,一尺来宽,不可能是装的吃食。 “这是什么?” 既白抬手揭开,边说:“是衣裳,六月六天贶节,宫中设宴,仪妃娘娘特意邀您进宫赴宴,这是宫宴上要穿的衣裙。” 坠云连忙把衣裳从盒子里捧出摊开。 “这也……”坠云惊叹道:“太好看了。” 衣裳颜色素雅,但质地上乘,如纱似烟,衣身没有过多的装饰,仔细一看,才发现裙面上用银线绣着几朵盛放的芙蓉,流动间若隐若现。 不用猜,余晚之也知道衣裳出自谁了,原以为是仪妃娘娘所赐,到头来还是沈让尘的手笔。 客套的感谢竟然一时出不了口,余晚之颔首,“收起来吧。” 说完转头见既白还在打量她,便问:“怎么了?还有事?” “没有。”既白摇头,又点头,“也算有,公子让我看看三小姐什么反应。” 余晚之险些失笑,坠云和楼七已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余晚之侧头横了二人两眼,看向既白。 “我是什么反应?” 既白咧嘴一笑,“三小姐处之泰然,宠辱不惊,没什么反应。” 余晚之看着坠云把衣裳收起来,“你准备这样回他?” “若能不这样回自然好,”既白说:“不然公子还当我办事敷衍呢。” 余晚之想了想,“那你便回他……尚可。” 既白点头,得,这就是三小姐的风格,公子一听就明白了。 第211章 礼单 从前三小姐的事都是澹风办,他自个儿把活抢了过来,公子瞧见了也没说什么,也就是默许了。 日头还大着,既白也没别的差事要办,便留了下来。 门口通风,楼七和既白坐在门槛上,一边啃瓜一边拌嘴。 门让两人挡去大半,余晚之要去余锦安院中看小侄子,侧身经过,到院门口时回头。 祸福相依,她孤身而来,从未想过如今竟能拥有这样多。 “真好。”余晚之笑了笑,转身出了院门。 既白目送着余晚之出去,啃完瓜起身拍了拍手,“那我走了,明早辰时来接你们。” 楼七跟着起身,“我送你。” 既白诧异地看她一眼,没有拒绝,他们认识这么久,楼七还没主动送过他。 两人并排走出院子,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谢谢你。” 既白摆了摆手,“谢什么,送你们去大昭寺是我的任务。” 楼七站定,“我是说,谢谢你没将我伤了余晚之的事,告诉二公子。” 若沈让尘知晓,此刻应该已经来了。 既白一个趔趄,回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楼七说。 既白挠了挠头,“我没对公子撒谎,就是隐瞒了一下,不算骗,三小姐肯定也知道我没说,她也护着你。” “我知道。” 楼七的声音很轻,既白还没听清,便被风吹散了。 …… 大昭寺香火依旧旺盛,殿前香火缭绕,如云雾升腾。 时值正午,香客大都前去用斋饭,大殿少有人进出。 楼七持香,庄重拜下。 她从前不信神佛,而今自山门三跪九叩而来,求一个来生。 余晚之提起裙摆轻轻跪下,膝伤刺痛,她面不改色,双手合十,眼眸微闭。 片刻,她睁开眼,楼七伸手要搀扶她起身,她却仍旧合掌,抬眸看去。 “你可知,这是哪位菩萨?” 楼七一怔,四殿她皆已拜过,不管哪位菩萨,求一求总归没错的。 余晚之自顾道:“地藏王菩萨曾发大愿,自誓必度尽六道众生,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她转头看向楼七,“地藏菩萨代表大愿,你有愿吗?” 楼七抬目看去,菩萨跏趺而坐,双目低垂,怜悯世间万物。 “这样啊。”她原本已经起身,一掀衣摆又跪了下来,“那我再拜拜。” 她闭上眼,余晚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有话要问你,菩萨在上,不可诳语。” 楼七立即睁眼,震惊地看向一旁的余晚之,“你早就想好了?在菩萨面前问我?” 余晚之点了点头,仍旧盯着前方,“你三跪九叩入殿,可见心诚。” 楼七看着她的侧脸,“你可真是……阴险!狡诈!” “菩萨前不得詈言。”余晚之淡定道,“我要开始问了。” 楼七咬牙切齿,刚想起身一走了之,余晚之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你那一身的伤从何而来?” 楼七抬目,菩萨低眉,慈悲与威严交织,神圣不可侵犯。 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说出来吧,你虽无前路,但身后还有人。 心头的那股劲一下就松了,“……被人,拷问。” 余晚之的手轻轻抖了一下,收了回来,掩饰着脸上的表情,“谁抓了你?谁拷问你。” “郭自贤的人。” 余晚之已经猜到了,想起楼七那一身的伤,紧握的手不住颤抖,“你怎么回来的?” 殿内静了片刻。 楼七说:“逃出来的。” 虚与委蛇,委曲求全,也算是逃离吧,她这样想。 “你那破腿跪着不疼么?”楼七又问。 余晚之膝上其实已经疼得不行,“你若是说得干脆些,我便少受些罪。” 楼七不悦地哼哼了两声,起身去拽她,“你起来,我都说行了吧?苦肉计都使出来了。” 余晚之笑了笑,顺着她都力道起身,疼得龇牙咧嘴。 “该!”楼七恨恨地说:“疼死你。” 从被捉,到离开地牢,不过寥寥几句,被捉、用刑、用刑…… 离开,唯独省去了自己中毒,还有那件难以启口的事。 她既已决意悄悄地走,又何须让人为她伤心,过几日找个借口,说是回去给师父扫墓,他们应该也不会怀疑。 楼七放下袖子,掩去疤痕,“行了,我已经回来了, 你做那样子给谁看?” 余晚之吸了吸鼻子,手臂上已是如此,身上的伤想必更多。 “留下吃斋饭吗?” “走走走!”楼七拽着余晚之往外走,“先垫垫肚子,晚上回去吃好的。” 走到殿门,她松开余晚之,回过头,菩萨依旧那般,眼神温和,慈悲怜悯。 我没对佛祖撒谎,她想,我只是隐瞒了一下,算不得骗,也不算妄言。 …… “聘饼、三牲、大鱼、酒,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丫鬟在一旁轻摇团扇。 国公夫人拿着礼单,说:“我再给你念念啊,四京果、生果、四糖色,帖盒里的东西就多了,莲子、百合、青缕、扁柏,还有红豆绳,利是……” 沈让尘频频看向窗外,暮色四合,残光笼院,这个时候想必余晚之也该从大昭寺回来了。 国公夫人念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转头就见沈让尘神游天外,压根就没听进去,把礼单往桌上一拍。 “这可是下聘的礼单!” 丫鬟见国公夫人发怒,赶忙把团扇摇得飞快。 沈让尘回过神,看了一眼拖到地上的礼单,“儿子知道,但是太长了。” “太长?”国公夫人轻哼了一声,“这才多少多东西?人还没娶进门,你就嫌聘礼多,你让余老夫人怎么放心把晚之交给你?” 沈让尘淡淡道:“我是说礼单太长,暂且没有时间看。” “看个聘礼礼单你都没时间,你自己都不上心,谁替你操持?干脆都别管了算了!” 沈让尘吐了口气,“母亲,能不能让我一次把话说完?” 国公夫人一把夺过丫鬟手中的团扇,摇得飞快,“你说,我看你说出花儿来。” “时间不早了,母亲把单子放这里便好,我回头再看。”沈让尘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说:“三小姐还没回来,我去接一接。” “啊……啊?啊!”国公夫人连着三声,“那你还不快去?我瞧这天都要黑了,你怎么不早说,赶快去看看。” 沈让尘被念了半日,耳朵发疼,走出门外让澹风备马。 身后还传来国公夫人的声音。 “天这么热,可别在路上中了暑热,记得提前让厨房备消暑的瓜果,哎呀算了,我替你备,你接回来呀……” 第212章 抹药 暑热难耐,离开大昭寺时还是炎炎午后,路上走走歇歇,走到夕阳夕照,走到山间送来爽利清风,还没有回到汴京城。 有既白随同,便没叫川连和坠云,楼七出了马车,并排坐到既白身旁。 既白驾着车,瞧她一眼,“你出来干什么?” “闷得慌。”楼七两手撑在身后,仰着头看天。 既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太阳已被山峰遮挡,时辰不早了。 “公子怕是要等急了,还以为咱们路上出了什么事。” 楼七斜睨他,“怕你家公子着急,你怎么不赶快点儿?” 既白脑袋朝后一指,“这儿不是还有一位么,路上颠着了,我家公子得扒了我的皮。” 既白话音刚落,便听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正是来扒皮的。 马蹄卷着尘烟而来,马上的人衣袂飘然,风鼓大袖,整个汴京城除了他家公子能把广袖长衫穿得如此风姿卓绝,还能有谁。 哦,还有个宋卿时也勉强算。 这样想着,沈让尘已策马到了近前。 “公子。” 沈让尘翻身下马,走向马车,问:“怎么这么晚?” “热啊。”既白说:“午后太阳太毒,我们走走停停,因而慢了些。” 沈让尘淡淡“嗯”了一声,越过二人,径直去掀车帘。 余晚之仓皇系上丝帕,堪堪遮住脖颈上的伤,沈让尘已掀帘入内。 两人已有几日不见了,自进宫那夜送她归家,便没再见过。 余晚之看着那张巧夺天工的脸,每见他一次,就想一次,这人怎么就得天独厚的生成了这副模样。 沈让尘坐进马车,目光从她脸上下落便看见了她脖子上的丝帕,系得歪歪扭扭。 他抬手想替她正一下,余晚之却向后一躲,警惕道:“你干什么?” 大热天系丝帕就够刻意的了,她反应还那么大。 沈让尘目光微抬,从丝帕移到她脸上,“你不嫌热?” “我嫌晒。” 沈让尘轻哂一声,笑容收敛时出其不意,一把捉住余晚之的两只手,她惊吓后撤,后背撞在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车辕上,既白和楼七同时回头,对视一眼。 外头车辕上的两个都是习武之人,楼七虽一只耳朵受损,但她侧着头是听得清清楚楚。 既白伸手拐了楼七一下,低声说:“咱们先说好,一会儿不论是我家公子还是三小姐唤人,咱们俩谁都别应,装听不见,否则我怕我们又得打起来。” 楼七哼笑了一声,“你家公子叫人干什么?他还怕余晚之非礼他?” 既白:“……” 车厢内,余晚之双手被缚,沈让尘手大,她那两只细胳膊他一手就能抓过来,他要是不放手,她挣断胳膊也挣脱不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余晚之知道躲不了,干脆由着他去。 沈让尘单手解开她脖颈上的丝帕,轻轻一抽,入目的情形便让他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 余晚之眨了眨眼,知道他惯来行止有度,对自己要求甚高,从未听过他发出这样不妥的声音,余晚之感觉他下一句就要骂人了。 沈让尘终是没骂出口,只是悠悠叹了口气,“你还真是…… ” 他读过万卷书,一时竟没找出个合适的词来。 “多灾多难是吧。”余晚之接话道。 沈让尘眉头轻轻拧在一起,看着她脖颈上半圈触目惊心的瘀痕,青紫和黑褐斑驳,周围隐隐泛黄的是即将消退的部分,看来已经伤了有几日了。 余晚之挣脱他的手,摸了摸,“看着是挺吓人,其实没什么感觉,已经不疼了。” 看着的确吓人,可以想见当时那人用了多大的力。 “别想理由了,是楼七伤的?” 余晚之抬眸,“你怎么知道?” 沈让尘又把她的手捉了回来,“伤成这样,你不提,既白也该禀报,还有谁能让你们两人同时护着?” 余晚之轻轻点了点头,不吝夸赞,“二公子好聪明啊。” 夸赞人的话谁都喜欢,特别是从她这把嗓子里说出来,还带着点娇俏的意味。 “牙尖嘴利。”沈让尘抬眸睨她一眼,头侧向门口,“既白。” 余晚之反手握住他,“这事你别管,我自己处理。” 她怕他迁怒楼七,沈让尘当然看得出来,“你这么护着她,我敢么?” 说完又喊了既白一声。 车辕上的两人面面相觑。 楼七看着既白,幸灾乐祸道:“是你说的,谁喊也别应声。” 既白欲言又止,想着想个什么办法能既不应声,又能叫公子知道他听见了。 楼七凑过去,打趣道:“要不你学个牛叫,哞一声,二公子指定知道你在,说不定还能赏你两捆草吃。” 外边的声音传入车厢里,余晚之忍不住笑出了声。 既白正犹豫着要不要真的“哞”它一下,就听自家公子的声音传来。 “带瘀伤药了吗?” 既白连忙翻找,“带了带了。” “给我。” 既白不敢入内,把小盒从下面轻轻推进去。 余晚之摸着脖颈上的瘀伤,只是触碰时隐隐有些痛,比膝上的跪伤好多了。 “我擦过药了。” 沈让尘拧开盒盖,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出过汗,没有了,别动。” 余晚之微微抬着头,眸光下垂,看见他低着头,手指蘸了药膏。 指尖与脖颈相碰,微凉,指腹所过之处温度开始攀升,她甚至能感觉到脖颈间涌起的热意。 她侧开脸,余光里是沈让尘的脸,眼睫压着幽深的光。 他离得好近,呼吸轻扫过她的面颊,像云朵一样柔,让人一阵阵发痒,她想要伸手去挠,却只是蜷缩了一下手指。 沈让尘轻抹着药膏。 药膏在她的脖颈上,滑腻得似捉不住的玉,温玉被他渐渐抹成了暖玉,越来越热,那抚触间动作暧昧得过分。 明明已经抹散了,他却舍不得收手,脑中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想让她全身都染上娇艳的颜色。 沈让尘感受着指尖脉搏的跳动逐渐加速,还有她吞咽时滚动的那一下,划过他的指腹,如同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猝不及防地断掉了。 “对不起。” 余晚之听见他说出这三个字。 那几个字只在她脑中划过,还不及细思,就感觉脖颈上的手划过了耳根,垫在她的脑后,朝她俯下脸来。 第213章 死人了 唇齿交错,跟他记忆里的一样,湿润灼热,美好清甜……让他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不想放。 舍不得放。 余晚之,余晚之,余晚之…… 他脑中充斥着这个名字,越吻越深,唇齿间全是暧昧的舔舐声。 欲望燃烧,却在那点微薄的理智轻轻冒头,即将被欲望吞噬时,克制着猛地退开。 湿润柔软的唇总算分开,额头相抵,仍旧交换着彼此的呼吸。 沈让尘垂眸看了一眼,果然,她脸上已是他想象中一般娇艳的颜色,却不知浑身都染上时,会是怎样一番美景。 还想要,他脑中有个声音在说。 他一低头,余晚之抬手抵着他的唇,轻声说:“我要叫人了。” 声音带着短促的微喘,被她喊得那样柔。 沈让尘捉住她的手,就着印在唇上的姿势,轻轻一吻,“嫁给我,余晚之,我想娶你……”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却是第一次用如此迫切的语气,好像一刻也等不了似的。 余晚之脸上满是红晕,“他们会听见的。” 沈让尘全然忘了车外还有两个人,转头道:“楼七,带既白去吃草。” 之前里头动静太小,被车轮声掩盖了听不见,两人也不敢刻意去听,但说话还是能明显听见的。 车辕上的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既白掏出棉花,分了一坨递给楼七,示意她你要么,楼七接过,两人揉了棉花,齐齐塞住两只耳朵。 余晚之被那一句“带既白去吃草”给逗得侧头笑了。 沈让尘捏着她的脸颊转回来,“别笑,你答不答应?” 余晚之说:“我考虑一下。” “考虑多久?”像个要糖吃的小孩。 余晚之睨他一眼,“你总不能让我现在就答应你。” 沈让尘笑了笑,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想必楼七已经带着既白吃草去了。 他看着她,面上带着揶揄说:“这下没人听了,你要怎么办呢?” 他声音很低,又带了些调笑,说实话,沈让尘这样说话是十分蛊惑人的,特别是在两人刚刚亲吻之后。 余晚之觉得自己好像落在了下风,被眼前的这个男人迷得近来有些昏了头了。 她狡黠一笑,谁要脸谁就输 ,她余晚之不可能输。 她抬手摸上沈让尘的耳朵,下巴微微抬着,两人鼻尖几乎就要碰上,蛊惑地说:“是啊,我叫破喉咙别人也听不见,那么……” 沈让尘浑身发麻,热意上涌,他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太过赤衤果。 余晚之看着他,继续说:“那你,想在这里,对我做些什么呢?” 马车“咚”的一声。 树下“吃草”的两人连忙站了起来。 就见沈让尘从马车上下来,耳根绯红,脸上带着隐隐的慌乱,走到路旁背对着众人,吹着山风一言不发。 既白和楼七摘下棉花。 视线相撞,既白说:“还真是你家小姐非礼我家公子,瞧我家公子脸都红成那样了。” 沈让尘头也没回,冷声道:“既白。” “啊?公子。” “你是不是没吃饱?”沈让尘转过头,“没吃饱今夜便留在这里吃。” “吃饱了吃饱了。”既白连忙说,对着楼七耸了耸肩,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吹着山风,沈让尘逐渐平复,他走过去,没上马车,而是翻身上了自己的马,驭马靠近马车。 “我母亲还在我宅子上,我便不留你用饭了,直接送你回去,否则她不知拉着你说上多久。” 余晚之趴在车窗上,点了点头,看着他的头,不太放心地问:“你的头,还好吗?” 沈让尘转开脸,面上有几分窘迫。 好歹二十好几的人了,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当时被她那样一勾,噌一下站起来,“咚”一声差点把马车顶穿。 他驭马并行,过了片刻,余光里发现她仍趴在窗上看着自己,随即垂眸问:“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余晚之逗他上了瘾,抿了抿唇,十分认真地说:“因为二公子最好看。” 握缰的手指紧了紧,沈让尘斜睨着她,思索片刻后在马上俯身,嘴唇在她额上轻轻碰了碰。 脑袋嗖一下缩了回去,竹帘垂下,那张恼人的嘴总算消停了。 …… 汴京城最繁华的地方依旧灯火阑珊。 天气热了,金水河上的画舫生意差了不少,夜里游河的人少了。 夜幕深沉,青楼的雕花大门大敞着,妓子扶着醉醺醺的客人出来,不忘叮嘱。 “爷慢走,下回还来。” “爷下次来,还,还找你!” 醉鬼嬉皮笑脸地撩了一把妓子的下巴,摇摇晃晃地走上街,左右看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方向,然后朝着一头走去。 喧嚣和热闹被抛在身后,越往前走就越安静。 醉鬼身形不稳,走的东倒西歪,他干呕了一声,踉跄着走到路边。 呕吐声和哗啦声响了一阵,醉鬼恍惚直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身上的一个小物件掉落在地,发出一声不重的声响,在夜里却异常清晰。 他慢悠悠地弯下腰,手即将触碰到地上反光的物件,一只脚先他一步,重重地踩在了那个东西上。 他慢慢抬起头,没等他看清楚那人的模样,那人已飞快地转到他身后。 脖子上霎时一凉,寒光割破皮肉,他甚至能看见月光下,从他脖颈处喷溅而出的鲜血。 “小姐你听说了吗?”坠云说:“昨天晚上街上死人啦!” “天天都有人死。”余晚之慢悠悠地说:“死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是。”坠云搬了个小板凳过来,“昨天晚上有个男人死在了金水河边的巷子里,尸体吊在一棵树上,听说是刑部的人,刑部把整条街都封了,正查着呢。听说是被人一刀割断了脖子,还,还把那东西也给切了。” 余晚之正在用饭,不明所以地抬头,“切了什么?” “就,就那个。”坠云不好明说说:“就那个呀!男人的那个。” “被阉了?” “嗯嗯嗯。” 余晚之顿时有些倒胃口,给楼七夹了块肉,搁了筷子问:“查出来了吗?” 坠云摇头,“还没有,传言说那人总是上青楼,昨夜就是刚从青楼出来就被人杀了,估计是哪位义士。” 楼七将碗里的肉拨到一边,想了想干脆夹开放在桌上,刚说阉割,再吃肉,估计没几个人能吃得下去。 第214章 凶手 夜色沉酽,长空如墨,月光洒下一层碎银。 男人极力奔跑在幽静无人的巷子里,不时回头去看,身后空无一人,但脚步声如影随形。 他张口呼救,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血液混合着口水从口中流出,他捂住嘴,拼命奔跑着。 “叮”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身后的黑衣人拾起地上的东西,那是一块刑部的腰牌。 “看来没杀错人,就是你。”来人说完,脚下一个轻点。 逃跑的人一个急刹,看见原本在身后的人瞬间到了自己前面,当即转头就跑,脖子上却忽然一紧,被人从后勒住了脖子。 刀尖划过面颊,男人颤抖着,口中不断溢出血水。 “你要是不叫,我也不必割你的舌头了,前面几个人舌头都好好的。” “饶…… 饶…… 放过……”男人已经没了舌头,发出含糊不清的言语。 刀尖顺着脸颊划到脖子,“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寒光在月下一闪,剧痛来得十分迟缓,男人几乎是在感觉什么东西啪一下掉在地上之后,身体才被胯间的剧痛席卷。 他双目圆睁,却被人捂住了嘴。 紧接着,鲜血从脖颈喷溅而出,胸口甚至能感觉到血液的热度。 被勒着的男人逐渐不动了,啪一下被扔在地上。 黑衣人弯下腰,查探了一下鼻息,确认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抬目看向四周,隐约看见最近的一棵树,距离也有数十米远。 黑衣人捉住尸体的双腿,朝着树的方向拖,刚走出几步,她动作一顿,警觉回头看向黑暗。 她低喝一声,“是谁?出来!” 脚步声轻不可闻,她微微侧耳,听见脚步声重了些,像是对方故意制造出来的声音,提醒她有人来了。 尸体被扔在地上,她握紧手中的剑,如临大敌。 随后,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来,随着那张脸在月色下逐渐变得清晰,她瞪大了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你……” “是我。” 既白扫了一眼她脚边的尸体,脸色沉得吓人,“这两日刑部的人,都是你杀的?” 过了最开始的那一阵慌乱,楼七已逐渐冷静下来。 她弯腰拖起尸体,“是我,你要抓我归案吗?等我处理完尸体先。” 她没有听见既白的回答,身后倒是响起了脚步声,既白追上来,紧接着手上一轻。 “那个……还要吗?”既白问。 楼七呆滞片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石板路的血洼中躺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不不不,不要。” 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少年面色沉静地拖起尸体,走得飞快。 “挂哪儿?树上?” “嗯。”楼七应了一声,跟在后面,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那你为何跟着我?” 既白脚步一停,“就不能是关心吗?”接着继续往前。 楼七心下泛酸,“你今夜跟了我多久?” “从你从余府离开。” 幸好。 楼七不自觉长舒了一口气,幸好她一路上没多嘴,没有说漏什么。 已经走到树下,既白把尸体往地上一扔,解开尸体的裤腰带往树上一挂,回头问:“挂这里可以?” 少年表情淡然,让楼七有一种错觉,他们不是在处理尸体,而是在晾晒东西。 “勉勉强强。”她不知怎么地就笑了一下,看着既白驾轻就熟地把尸体挂上树。 既白退开两步,尸体微微晃悠着,还在往下滴着血,他的目光在尸体裆部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 四下确认过没留下任何可能暴露的痕迹,又确认过四周没有人看见之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走出几步才发现楼七没有跟上,她正往尸体上挂什么东西。 “你挂什么?” 楼七挂完,拍了拍手,“刑部的腰牌,有人见到尸体就知道死的是刑部的人了,会有人通知郭自贤。” 既白点了点头,两人朝着尸体相反的方向走,走出很远,既白才开口。 “你的伤是刑部的人所为,你在报仇?” “嗯。” 这个回答晚了一息,但既白并没有发现那一瞬的迟疑,而是忽然停住,面色冷峻地盯着一个方向。 他抬手挡着楼七,听了片刻,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抓住她,塞进深巷中两个房子之间的缝隙,自己也跟着挤了进来,挡在外侧。 楼七这才听见,脚步声朝着巷子逐渐接近,三三两两,还有人声。 “小心点,那杀人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了。” “怕什么,前几天死的都是刑部的,可见那人专杀刑部的人,和咱们巡检司没有任何关系。” 两个墙壁之间的缝隙很窄,两人贴在一起,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那股紧张的气息之中,还掺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说来也怪,杀人就杀人,为什么非得把人给阉了?” 楼七转开脸,盯着一侧的墙壁,听见外面的人继续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刑部那位大人好色,家里妻妾成群,我猜就是故意警告威胁。”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道理。” “你们两个,去那边看看,我们去这边。” 脚步声和谈论声逐渐远去,彼此的呼吸声逐渐清晰,甚至还能听见如同鼓点般的心跳声。 又过了一阵,既白探出头,确认人已经走远,把楼七从缝隙中拽了出来,朝着另一边去。 “还要杀哪些人,我帮你。” 楼七脚步一停,“不用你帮忙。” 既白抬起手给她看,“已经帮了。” 那双手上沾了血,已经干涸了,楼七看了一眼,忽然拉着他朝着一边走。 既白没有说话,任由她拉着,跟在她身后。 流水声越来越近,两人到了金水河边。 已是深夜,画舫大多已经歇了,偶有几艘还亮着灯,莺歌燕舞声随风传来。 楼七把手泡进凉爽的河水中,顿时舒服地喟叹了一口气。 两人蹲在金水河边洗手,楼七看着画舫的方向,忽然说:“我师兄就是死在金水河里。” 既白搓手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看她,她穿着夜行衣,却没有蒙面,好像暴露与否于她而言根本不重要一般。 楼五的事,既白听说过,他当时离京办事,没有亲自接手,后来她师兄的尸骨已经归还,不知她如何处置。 “既白。”楼七转头,“过几日我要送我师兄的尸骨回去安葬,走之前,你请我在金水河上的画舫喝一杯吧。” 第215章 我不喜欢你 既白呆了一瞬,“你要走?什么时候?” “不都说了过几日么,哪日不晒哪日走。” 既白沉着脸,“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问得楼七沉默了一瞬,说:“来回怎么也得折腾个年把。” 见既白没有说话,她扭头看着他,“干什么?” “三小姐和我家公子成婚,你不等了?” 楼七一怔,“成婚,什么时候?” “六月六天贶节,仪妃娘娘会请皇上赐婚。”既白略显紧张,“你真的要走,不送你家小姐出嫁了?” “这样啊。”楼七慢悠悠应了一声,“她身边那么多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况且…… ” 哪有什么况且,她想的,想留下。 她在山里长大,自幼习武,这辈子还没有参加过别人的婚礼,那可是余晚之的婚礼,那个给了她一个庇护之所,从没把她当下人看待,是她当作朋友和家人的人。 楼七弯下腰,掬了一捧水洗脸,然后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冲既白俏皮地眨了下眼,“况且说不定我能赶回来呢,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对不对?” 既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脑中那点疑惑因她这个俏皮的举动消了大半。 “要不……”既白试着说:“要不我求求三小姐,让她告诉公子,许我和你一道,咱们快马加鞭——” “既白。”楼七冷声打断,“你对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怎么可能!”既白猝然起身,慌乱道:“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你,我就是把你当兄弟,咱们一起也算是出生入死…… ” 他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干脆没了声,肩膀微微下垮,像是认命一般,看着楼七说:“是,我就是喜欢你。” “那抱歉了。”楼七说:“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比我年纪小的。” 少年睁大了眼,像是被人重重的击打了一拳呆立在原地,没想到被拒绝得这样干脆。 他呼了两口气,结结巴巴道:“那,那也没关系,你也说了,往后的事情,谁,谁知道呢对不对,说不定……” “没有说不定。”楼七转身走,踩上河边的石阶走了几步, 身后是少年逐渐加重的呼吸。 她咬了咬牙,说:“我不喜欢我当成兄弟的人对我抱有任何想法,我心里有人。” 既白抬起头,心思一转,楼七根本没有接触过其他的男人,他能喜欢谁? “你喜欢你师兄?可他已经死了?你总得活下去,你准备一辈子不嫁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楼七几乎想要转身痛骂他。 告诉他自己已经没有未来了,她对师兄也不是那种喜欢,她已经配不上他了。 她对那个在冬雪的篝火旁将她挡在身后,提着双刀把剑光拦下的少年多了几分欣赏。 对那个明知她在诓他,还假装被骗,顺理成章给了她好多药的少年有一丝心动。 对那个沉着处理尸体,把她塞进墙缝中,自己挡在她面前的少年有几分喜欢。 或许这样的喜欢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可她没有时间了。 就在此打住,对大家都好。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颤抖着,她紧握了拳,回头看着少年一眼,苦笑了一声,“管他死不死的,反正我这辈子就动一次心,就他,不改了。” 说完沿阶,金水河的灯火和波光在身后远去,前路一片黑暗。 她朝着黑暗越走越深,已经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岸边的人许久都没有动,半晌,他抬步走上石阶,朝着沈宅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背脊挺直,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快,可渐渐就慢了下来,最后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然后渐渐地,渐渐地,背脊弯了,肩膀深深地垂下去,头也低垂着。 他就着这个颓丧的姿势,重新迈开了步子。 黑暗的墙角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人影,楼七注视着他的背影,那个背影让她无端想到了一种动物,叫做丧家犬。 她重重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少年的背影已经消失,独留她眼中带着哀伤的薄红。 …… 连晴数日,近天明时下了一场薄雨。 “昨夜又死了人。”澹风说:“已经是死的第四个,死法和之前的人差不多,被人阉了,抹了脖子,不过昨夜这个还被割了舌头,舌头和阉割的东西落在不同的地方,想来是被割了舌头再逃跑,之后再被阉割,死了之后转移尸体,挂在了树上。” “我找刑部安插的人打探了一番,还没有找到凶手,但是他们怀疑凶手不止一个,因为昨夜的尸体挂得明显比前几次要高一些。” 既白静静地躺在栏杆上,头枕着自己的胳膊,一动不动,挂着耳朵听里边的谈话。 沈让尘立在窗边,抬指拨了拨窗台攀爬的藤蔓,“正好,郭自贤此刻恐怕正焦头烂额。” “正是。”澹风说:“如今刑部个个人心惶惶,都不敢在夜里出门,再这样下去,要乱。” 沈让尘转过身,余光朝着窗外一扫,顿住,“他怎么了?” 澹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既白躺在栏杆上,侧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转了回去,盯着顶上的屋檐发呆。 “谁知道他,”澹风说:“早上起来就说没睡好,不乐意去余府,我走不开,公子给三小姐的东西还是差其他人送过去的,公子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下去了。” 沈让尘颔首,“去吧。” 澹风退下,出了门走到既白身旁,抬脚在他身上轻轻踹了一下,既白随着力道摇晃了两下,还是没动。 “那你继续装死吧。” 澹风走出几步,既白不知哪根筋不对,忽然一个翻身坐起来。 “哥。” 澹风听得背脊发麻,一个转身,“这么叫我,你惹上大事了?杀人了?” 既白表情抽抽了一下,“我就是想问问,杀一个人为什么要特意阉了,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是什么样的人,抱着怎样的想法,才会每次杀人都把对方给阉了?” 第216章 设局 这个问题困扰了既白一夜。 或者说,从他挂上尸体,扫过尸体的胯下的那一眼开始,内心就充满了疑惑。 澹风折返回来,在他身边坐下,“你觉得呢?” 既白又躺了回去,枕着两只胳膊,“我觉得反正不会是外面传的那样,因为郭自贤贪图女色才阉刑部的人,要是因为郭自贤贪图女色而动手,直接阉了他府上家丁,把东西摆他府门口岂不更解气?” 澹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真道:“依我的看法,显然是为了泄愤,凶手对男人有恨意。” 既白倏一下抬头,看着澹风,“对男人有恨意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反应怎么这么大?”澹风狐疑地打量他两眼,玩笑道:怕被阉?你又不是刑部的人,你怕什么?” 既白移开眼,“哎呀你就快说吧,婆婆妈妈的。” 澹风屈起一条腿踩在栏杆上,“如果是为了给刑部点颜色看,把尸体挂在闹市区或是往靠近宫门的地方,效果会更好。” 既白眸光动了动,试探着问:“那……如果单纯是为了报仇呢?” “报仇的话,凌虐会更加痛快,可偏偏要阉割,如果阉割也在报仇之列呢?” 既白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心口越发沉闷,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 阵风袭来,风摇叶颤。 澹风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随口说了句,“你倒是会挑地方睡觉,今日凉快。” 既白偏过头,天空呈现出一片均匀的灰白色,光线柔和而平淡,如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昨夜楼七说什么来着? 她说何时离开看天气,哪天不晒就哪天走,今日不晒,那她走吗? 他忽然坐起来,倒吓了澹风一跳,“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我去余府看看。”既白边说边把双刀往背上别,抬脚走了。 澹风盯着他离开的方向望了片刻,脚步声一响,他赶忙起身,“公子都听见了?” 沈让尘:“他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 几人也能算是一起长大,要是连既白的反常都看不出来,澹风也算白活了。 “亥时出门,回来的时候大概是寅时,但是,”澹风顿了顿,“但是人肯定不是他杀的。” 沈让尘诧异地瞧他一眼,转身走了。 …… 既白来余府的次数比自家主子还多,余府上下对他已十分熟悉,出入如同在自己家似的,从不走正门,嫌弃庭院弯弯绕绕,多是踩着房顶走,几下就进了院子。 既白刚落在院中,楼七正好打开门,两人目光一对,楼七反手关上房门,看也不看他一眼,朝着另一边走去。 既白直接跃过花圃,翻过栏杆站到她面前。 “干什么?”楼七问。 她没背包袱,也不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但既白还是不放心,“今天不晒,你今天不走吧?” 楼七微微一怔,昨夜不过是随口一说,到了该走的时候,任它狂风骤雨,或是烈日炎炎,该走还是得走。 “今天不走。” 既白说:“你昨夜说让我请你去金水河喝酒,就今夜怎么样,今夜我请你。” “没空。”楼七径直绕过他。 既白往侧旁移了一步,拦在她面前,“你今晚是不是又要——” 话音未落,楼七目色一凝,捂着既白的嘴,脚步凌乱地将人推进房中。 她关上门,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而后冷声道:“你巴不得所有人都听见是吧。” 既白脸色铁青,“说到底,你还是要去。” “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既白往前走了几步,死死盯着她,压低了声音说:“你以为还和之前一样吗?之前是毫无防备,如今接连死人,不论是刑部还是巡检司,甚至包括禁军,都会加强防备,你想杀人只会越来越困难。” 院中无人,楼七从窗缝收回目光,“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也说把我当兄弟。” “也可以不当。”楼七说。 既白一噎,心里全是火气,“那三小姐呢,不论是主仆还是朋友,你总推不了关系。” 楼七面色一冷,“你敢,你敢告诉她试试。” “那就让我跟着你。”既白分毫不让,“你耳朵不行,你要报仇你自己动手,我给你望风。” 见怎么说都说不通,楼七心里一阵烦躁,“你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了是吧?” “嘿,你还真说对了。”既白昂着头,懒洋洋道:“你就甩不掉我了。” 他抬步往门口走,边说:“我就跟着你,搁这儿不走了,除非你把房顶拆了从上边走。” 说完开门出去,直接在房外的屋檐下坐着,把可以进出的途径守得死死的。 外边是阴天,房中也同样是阴云密布。 茶盏碎了一地,也无人敢进去收拾。 郭自贤怒容满面,“皇上已经在过问此事,要是刑部连自己的案子都查不出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莫说丢了本官的面子,连皇上的颜面也要折。” 房中站着刑部侍郎蔡玄,微垂着头回话,“大人,下官怀疑,会不会是我们放出去的那个女人做的?” 郭自贤凌厉看去,“你也听信那些坊间传言?” “不敢不敢,”蔡玄说:“下官只是觉得,那女人放回去两天就开始死人,死的还都是之前看押她的人。” “当真?”郭自贤头一抬,“你怎么不早说?” “也是人多了才串联起来的。” 郭自贤叩着桌面,“但是她杀人为何偏要阉了他们?” 蔡玄欲言又止。 郭自贤察觉异样,“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蔡玄走了几步,躬身凑到郭自贤耳边耳语了几句。 郭自贤一悟,“怎么现在才说?” “之前没人说。”蔡玄说道:“那几人担心下一个就轮到自己,这才求到我跟前来。” “那多半是她,我倒是小瞧了那个女人,”郭自贤冷哼一声,“看来她出去之前就抱着不要命的想法。” 他凝神思索片刻,神色忽然阴冷,“还有人活着就好,扔两个出去,把人钓出来,派人守好余府,我让她人赃并获!” 蔡玄连忙应下,“我这就去安排。” 走出房门,和进院的人撞了个正着,蔡玄赶忙往旁边让了让,拱手道:“郭公子。” 第217章 阻拦 郭子敬“嗯”了一声,看也没看蔡玄一眼,越过他径直走入房中。 “爹。”郭子敬低头扫了一眼,避开碎物走过去。 郭自贤按着额头,“什么事?” “恐怕还得请个厉害点的大夫。”郭子敬说:“平盈的病一直不见好。” 一事不顺,事事不顺,郭自贤头更疼了。 原本婚期已因郭平盈的病推迟,要是再治不好,他也没有适龄的女儿能嫁给宋卿时。 “宋卿时最近动向如何?” 郭子敬在一旁椅子坐下,“他刚走,他倒是日日都来看平盈,我让丫鬟偷听了她们的谈话,都是聊些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爹还在怀疑他?” “倒不是怀疑。”郭自贤沉吟片刻,“是他自那次我试探他之后,他便有意退让,每每谈及要事便借口离开。” 郭子敬一笑,“这是读书人的清高,既然爹怀疑他,他便干脆淡出机要,以证清白,但他日日来看平盈,也是在表明态度,不会因此和郭家生嫌隙。” 郭自敬点了点头,“你让人去找个厉害点的大夫,宋卿时这个人,我十分欣赏。” “是,爹。”郭子敬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等等。” 郭子敬回头,“爹还有吩咐?” “府中加派人手,还有你。”郭自贤说:“抓到凶手前,不要轻易出门了。” 那头蔡玄得了命令,便马不停蹄离开。 连着四晚都死人,说不好今夜又得出人命,得赶紧回去部署今晚的瓮中捉鳖。 分明是阴天,蔡玄走出郭府已是满头大汗,擦了把汗水就上马车走了。 巷角闪着一抹青白的袍子,见马车走远,袍子的主人移动了一下,袍子彻底在转角处消失。 “蔡玄如此心急,一定是得了郭自贤的指令,派人跟紧他。” 一旁的人答道:“是。” 青袍的人沿着巷子走了一段,拐出巷口上了一辆马车离开。 …… 夜色铺陈开来,四下静谧,廊子下的风灯随风晃着。 楼七吹灭烛火,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心里紧了一瞬,伥鬼在四周蠢蠢欲动。 对她来说,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在夜间行动,每夜出门前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她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中惧意,褪下衣裳,换上了一身夜行衣。 准备妥当,她推开一条窗缝往外看了一眼,门口没人。 白天信誓旦旦说她去哪儿都要跟着的少年,不知因为什么,下午就走了。 楼七盯着空荡荡的门口看了片刻,心里似乎也跟着空空荡荡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既庆幸又失落。 她检查了一番房门,确认已经从里边拴上,拿起剑从窗户翻出去,轻轻掩上窗户。 还没转身,边听身后“哒”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下或是被放置的声音。 楼七忽地转身,朝着出声的方向定睛看去,没瞧见人,她又转了个方向,才发现院中那一棵树下,隐约坐着个人影。 那位置坐得极为巧妙,从她卧房的方向看去,刚好被树挡住,因而她才没发现院中有人。 “你怎么在这里?” “该是我问你,大半夜穿成这样出去,想干什么?” 余晚之在杯中倒满酒,端起来慢悠悠晃了晃,杯中没有清泠泠的月,悬月被浓云遮蔽,倒缺了些月下独酌的意境。 眼见已经被发现,楼七也不遮掩了,反正也瞒不住,走过去说:“是不是既白告诉你的?” 怪不得那小子下午就放心走了,原是让余晚之来盯着她。 “是你。”余晚之示意她坐下,亲自点了灯,说:“你整夜整夜地出去,你当我不知道?” 昏黄的暖光铺开。 楼七抿了抿唇,“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了?” 余晚之忽然笑了,直言道:“因为你蠢,离开前吹灭烛火,佯装成入睡的样子,可是楼七。” 她顿了顿,慢慢斟酒,边说:“那是别人入睡的习惯,你夜里怕黑,可是得彻夜点着烛火。” 楼七下巴险些掉了,万万没想到竟是在这里露了馅,的确是蠢到家了。 余晚之轻轻叩了叩桌面,示意她喝,“人是你杀的。” 楼七没伸手,盯着那杯酒说:“他们对我用刑,他们该死!” “是该死。”余晚之看着她,目光凝滞,“但是你夜夜出门,太冒险了。” 她自己也知道冒险,既白说得没错,连着死了四个,防范只会越来越严密,她要杀人的难度会越来越高。 但她时日无多,再冒险也得去,否则她死不瞑目。 楼七端起酒仰头喝下,握紧剑起身,“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余晚之抬起头看她,“你怕是走不了了。” “你拦不住我,也别想拦着我报仇。”说完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抬目看向四周,她卧房的顶上果然坐着个人影。 “既白?” 那人在瓦上敲了两下,算是应了她的回答。 “你们……你们合起伙 ……” 楼七一时失语,心下一横,提气就跃上了另边的房顶。 既白紧随其后,轻功提到极致,顷刻间就追上了楼七。 “你要拦我?” “我不能让你去送命,余府外面埋伏了人,正等着拿你人赃并获。” “你们骗我。”楼七说。 光影一闪,楼七长剑出鞘,半是给气的,半是打定了主意要去,反正既白不会对她下死手,她怎么也能走得掉。 这样一想,她剑势凌厉,想要速战速决,两人直接在房顶上打了起来。 余晚之端着酒慢慢品着,一边看着两人对打,全当看杂耍。 不过两人出招太快,除了光影,什么也看不清。 既白打得束手束脚,刀都没出鞘,没过一会儿楼七的剑已经横在了既白的脖子上。 “好了,楼七。”余晚之放下杯子起身。 “我说了你们拦不住我。”楼七道。 “是是是,你最棒,你最厉害。”余晚之冲她招手,“快下来吧,别一会儿摔下来了。” 楼七轻功还算不错,若说飞走万丈绝壁有困难,但是爬几个房顶绝对是毫无难度,怎么可能会摔下去? 她正想着余晚之这句话的用意在哪儿,便觉得眼前的既白开始分裂,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 “余晚之……你竟然…… ”紧接着,楼七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既白连忙一把抱住她,跃下房顶,朝余晚之点了点头,抱着楼七进了房中。 第218章 朝气蓬勃的少年人 高墙之外、房顶、树上,余府四周埋伏着数人。 个个压低了身姿,呼吸轻缓,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盯着余府的动静。 忽然,围墙顶出现了一个人影,一身黑色劲装,翻出围墙之后,朝着一个方向疾奔而去。 四周埋伏的人都没有动,等人彻底消失,其中一人才道:“快去通报大人,凶手行动了。” 之所以没在余府外直接捉拿,是因只有“人”没有“赃”,须得在对方真正动手时才能人赃并获,而另一边早就埋伏好了人马,只能着将人一举抓获。 暗巷中,刑部狱卒在巷子里来回地走,这条路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遍。 虽然知道四周埋伏着近百数的人马,狱卒还是十分紧张,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如同被人搁置在悬崖边,命悬一线,虽有绳索拉着,但是随时可能窜出一个人来砍断绳索。 巷子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步子飞快,正在朝着狱卒的方向接近。 狱卒的呼吸变得越发紧张,紧张的粗喘在巷子里越发明显。 四周埋伏的人马蓄势待发,握住武器的手青筋暴起。 人迅速接近,狱卒听着催命般追赶而来的脚步声,吓得拔腿就跑,檐上埋伏的人忽然跳起来。 “动手!” 一时间,巷中各处埋伏的人马迅速涌了上来。 巷子里很黑,而数里之外的刑部却是灯火通明。 刑胥飞快奔入刑部值事房,“大人,人抓住了!” 郭自贤慢慢放下茶盏,虽在意料之中,却好歹是松了一口气。 太顺了,顺得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人呢?” 刑胥说:“已经捆了押入大牢,大人可以放心回去歇息了。” 郭自贤等了半宿,酽茶喝了两盏,睡意早就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那女人竟连死都不怕,他此刻也好奇,倒不如去看看热闹。 小吏引着郭自贤去往刑狱,还没走到地方,便见蔡玄急匆匆走来,壁上灯火晃着过他的脸,脸色显得异常沉重。 郭自贤心里“咚”一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蔡玄已走到他跟前,恭敬道:“大人。” 郭自贤看向幽暗的刑狱巷道,“怎么了?人不是抓到了?” “是抓到了。”蔡玄面色凝重地说:“不过……” 不等他说完,郭自贤大步走过去,臃肿的身体进入牢房,脚步忽然一顿。 昏暗的灯光下,少年身上捆着铁链,靠着墙,在灯下朝他天真地一笑。 “是郭大人呐。” 郭自贤心下当即一沉。 中计了! 郭自贤脸色铁青,看着少年灿烂的笑容,宛如耻笑,令他几欲拔刀把他给砍了。 这人他怎会不认识,分明是沈让尘身边的少年既白! 之前蔡玄没说完的话就是这个,人是抓到了,但抓的是沈让尘的人。 郭自贤返身出了牢房,蔡玄紧跟其后,两人在暗道中停步。 蔡玄低声道:“大人,咱们多半是中计了。” “这还用你说!”郭自眼一眼横过去。 蔡玄头也不敢抬,“眼下只能将计就计,看看能不能从他口中套出点话来,如果他的理由说不通,咱们就可以揪着这一点不放,就说是沈让尘为了给大人制造麻烦,故意差使手下杀人,不论他有没有干,咱们都给他来个板上钉钉。” 不论现在放人还是稍后再放,他抓了沈让尘的人这一点已是铁一般的事实,无法改变,只能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破绽,挽回一成。 郭自贤点头允准,蔡玄转身又入了牢房。 牢中响起了审问的声音。 蔡玄:“叫什么名字?” 既白:“既白。” “你是什么人?” “朝气蓬勃的少、年、人。” 蔡玄喉咙里像噎了个蛋,哽了哽,才继续问:“你主子是谁?” 既白虽被铁链束缚,面上却是一派怡然自得。 他仰起头,慢悠悠地说:“我主子啊,我家公子是国公府二公子,仪妃娘娘的亲弟,皇上的小舅子,天师之徒,詹事府詹事,余府余大人未来的妹婿,三小姐——” “闭嘴!”蔡玄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 “三小姐未来的夫婿。”既白非要把话把话说完,昂着头说:“不是大人您让我说的么,我交代得可细了。” 细,确实细,细到八字都还没一撇的头衔都让他安上去了。 外面的牢房的墙被什么锤了几下,催促蔡玄加快速度问话。 蔡玄强压怒气,问道:“你深夜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大人。”既白天真道:“我可没鬼鬼祟祟,不过是走得快了些,眼下汴京城又没宵禁,夜间怎么就不能行走了?” 蔡玄冷哼一声,“深夜,子时,近来刑部狱卒接连被杀,你又刚好出现在刑部狱卒出没的地方,这事你又如何解释?” 既白笑了一下,“我哪儿知道你们刑部的人在哪里出没?我要是知道,现在就不会被捆在刑部的牢里了,大人您说是吧?” 蔡玄逼近一步,“你少插科打诨,说不清楚,你家主子也得受牵连,你深夜鬼鬼祟祟从余府离开,干什么去!” 既白收起笑容,“我家公子在金水河上的画舫宴客,我得了我家公子的令来请三小姐过去,三小姐不去,让我给公子传信,我怕我家公子等急,自然快马加鞭赶过去。” “既然怕你家公子等急,为何不骑马?” “夜里骑马扰民啊大人。”既白无辜道:“我可是个规矩人,为着旁人着想,我自己辛苦些倒罢了,况且我轻功卓绝,未必比马慢。” 蔡玄往细处一想,很快就抓到了对方话里的破绽,心下一喜。 “一派胡言!去金水河根本不是这个方向,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沈让尘指使你杀刑部的狱卒?!” “怎么会?”既白佯装惊讶,“我家公子和郭大人乃是同僚,杀刑部的人干什么,你可不要冤枉我家公子。” 蔡玄步步紧逼,“那你出现在那里又作何解释?” 既白说:“不是这个方向吗?哎呀我去年才到汴京,对汴京城的地形不熟啊,幸亏大人将我抓回来,否则我都不知跑哪儿去了。” 第219章 将计就计 蔡玄如何听不出他在插科打诨,又气又急,知道这小子不简单,却没想到竟这般难缠。 “那你为何穿一身夜行衣?还说没有图谋不轨!” “什么?”既白忽然笑起来,“大人您看看清楚,我穿的,真的是夜行衣吗?” 蔡玄眉心一皱,取下墙上的灯凑近一看。 那的确是一身黑色劲装,酷似夜行衣,但是细看有银线暗纹,灯下银纹流动,显出异常华贵。 “好看吧?”既白得意道:“新裁的,楚大人送给我家公子的料子,公子不喜欢,赏给我裁了身衣裳,澹风也有的,澹风大人您认识吧,就是我家公子身边的另一名贴身护卫,他比我大上几岁,我有时管他叫哥,有时……” “住口!”蔡玄忍无可忍。 真让这小子说下去,估计能说到天亮去。 “大人别生气嘛。”既白说:“我看大人是肝火炎盛,此为肝阳上亢之象,当务之急是镇肝降阳,使肝火平缓以达平衡。” 他往前探身,才想起身上还捆着锁链,“而且我看您莫不是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好,竟将我如此雍容华贵的衣裳看成了夜行衣,我呢,略懂些医术,不如您替我解开,我给您号个脉?不收银子的。” 蔡玄此刻的确是肝火炎盛,是给他气的。 要不是沈让尘的人,他高低给他上两副刑具,看他那张嘴还贫不贫。 “全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被人赃并获想出的脱罪之词而已,毫无证据。” “怎么没有。”既白睁大眼,无辜地说:“我家公子有无设宴,您一查便知,三小姐给我家公子的信件还在我身上揣着呢。” 蔡玄当即让人上去搜,果真从既白胸口搜出一封信件。 既白不忘叮嘱,“可别撕烂了,我还得拿去向公子复命呢。” 蔡玄拆开信件,在灯下粗略一扫,短短几句话,却让他的心越来越沉。 他们有张良计,人家有过墙梯,今夜摆明了是对方早就得知他们设了局,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反设了个局让他们钻。 若是旁人还好,偏就是沈让尘,扯上党同伐异和朝堂之争就分外敏感,明日朝堂上少不得一番唇枪舌战。 而且,这事是他亲手督办,没透露给任何人,对方又是从何处得到到的消息?恐怕郭自贤第一个怀疑到自己头上来。 牢中进来一名小吏,凑到蔡玄耳边耳语了几句。 既白耳力了得,这个距离听了个清清楚楚。 “大人,沈詹事的确是在金水河宴客,这会儿听说了此事,来刑部要人,郭大人已经去大堂了,让大人赶紧过去。” 蔡玄腿一软,郭自贤这是准备把自己推出去挡刀,他赶紧收拾好思绪,指着既白。 “赶紧给他解开,带上跟我走。” 刑部大堂灯火明如白昼,今夜这氛围一看就不太平,小吏一一上完茶,赶忙退出去,免得牵连上自己。 郭自贤还没步入刑部大堂,瞧见里面的情形,脚步一顿。 堂内坐着的不止沈让尘一人,由上至下依次坐着沈让尘,楚明霁,还有他自己的儿子郭子敬竟然也在其中。 郭自贤步入堂上,郭子敬率先起身,知道自己今夜被沈让尘摆了一道,把自己牵扯进来,赶忙行礼。 “父亲。” 郭自贤看他一眼,“你怎会在此?” 郭子敬头也不敢抬,“二公子在金水河设宴,儿子也去赴宴了。” 郭自贤额头上青筋直跳,径直走向上坐,“沈詹事深夜来此,有失远迎。” 沈让尘从来都是正襟危坐,今夜却斜倚着扶手,面上浮着酒后的薄红,说话也随意许多。 “迎不迎的倒是不必,只想问问郭大人,抓了我的护卫,什么时候能放人?” 郭自贤勉强一笑,“大人说笑了,不过是沈大人的护卫碰巧经过,请他回来问个话,看看有无线索能帮我们刑部破案。” 话音刚落,既白越过蔡玄进入大堂。 “公子,公子我好疼啊!” 沈让尘手一抖,手中的茶盏与杯盖磕碰出叮的一声,他侧眸扫了既白一眼,端着茶轻啜,落盏时声音不轻不重。 既白从那轻飘飘的一眼中看出,公子有点不悦,之后那一声搁茶盏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完了,这戏演过了。 既白赶忙收敛了些,捂着胳膊进入大堂,“公子好,诸位大人好。” 沈让尘“嗯”了一声,“伤了?” “嗯。”既白点头。 “怎么伤的?” 郭自贤和蔡玄对视一眼,看样子沈让尘就没准备让这事囫囵过去,非要说道个一二三不可。 既白看看郭自贤,再看看蔡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给三小姐送信,一急走错了路,谁知忽然就冒出来一群人,二话不说就动手,直接把我抓起来下了刑部大狱,还抢走了我的信。” “哎呀!”楚明霁帮腔,“可委屈死咱们小既白了,好好的走个路都能被下大狱,真是天降横祸呀。” “可不是么。”既白委屈道。 蔡玄赶忙打圆场,“误会,都是误会,既白护卫刚好出现,请他回来帮忙查个案。” “是吗?”既白懵懂地睁大眼,“那您早说呀,问个话而已,您就算不拿铁链子锁我,我肯定也要来的,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人呐大人。” 蔡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那只是……” “可是不对呀。”既白看着蔡玄,说:“大人还在牢里,不是还让我污蔑是我家公子指使我杀刑部的人么?” 竟这样说过? 郭自贤狠狠剜了蔡玄一眼。 蔡玄冷汗涔涔,他分明没有这样说过,“你胡言乱语,我不过是问你是不是受沈大人指使!” “那不就是一个意思么。”楚明霁道:“你怀疑沈詹事,证据呢?” 蔡玄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就见沈让尘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知蔡大人为何对本官抱有如此大的敌意?我与郭大人只是政见上有所不同,构陷同僚,那是烂到了骨子里,蔡大人竟有此意?” 第220章 重拿轻放 蔡玄求救般看向郭自贤,见他冷冷看着自己,这是要撇清干系的意思,把这事完完全全甩给自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替郭自贤背了锅,郭自贤决计不会放他自自灭。 这事不是杀头的罪,轻则停职重则贬官,即便贬谪出京,他背靠郭自贤,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想到这里,蔡玄心一横,拱手道:“此事乃下官亲自布局,任何从那里经过的人都有嫌疑,理当盘问,绝非针对沈詹事,即便是皇亲贵胄从此经过,下官也是要请回来问话的。” 楚明霁嗤笑了一声,“看来刑部还真是个磨人的地方,蔡大人在刑部任职多年,俨然已成了正义的化身。” 蔡玄脸色铁青。 沈让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竟是我多想了吗?” 郭子敬一直没敢开口,此刻赶紧出来打圆场,“看来全是误会一场,今日扫了二公子兴致,改日我在金水河设宴给二公子赔个不是。” “那倒不必。”沈让尘看向他,嘴角扬着一丝薄冷的笑意,“又不是郭大人设局扫了我的兴致,何须郭公子来赔礼?” 楚明霁接话,“你这就不知道了,蔡大人是刑部侍郎,可刑部说话的还得是郭大人,郭蔡亲如一家,同气连枝呢。” 两人一唱一和,郭子敬脸色一僵,当场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他那句话本没什么问题,但沈让尘这么一说,就显得他十分心虚,他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递刀子么。 正当众人以为沈让尘要乘胜追击,却见他站起身。 “时候不早了。”沈让尘说:“就不在刑部打扰几位大人了。” 郭自贤起身相送,“本官御下不严,竟生出此等误会,叫沈大人白跑一趟。” 沈让尘客气道:“倒不算白跑,好歹接回了我自己的人,要是再晚些,刑部诸位拿出看家本领,届时本官跳进金水河也难洗清冤屈。” 说罢拱了拱手,抬脚往外走。 刑部的看家本领是什么?是屈打成招,有游远的事情在前,沈让尘这是拐着弯在骂人。 走到门口,沈让尘脚步一停,回身道:“信呢?” “信?信!在在在。”蔡玄恍然大悟,赶忙从袖中掏出从既白身上搜出的信,双手递过去。 沈让尘接过,目光在蔡玄脸上停留了一息,看得蔡玄心里发紧,沈让尘却是什么也没说,抬脚走了。 几人出了刑部。 楚明霁勾着既白的肩膀,“哎哟,小既白还真是伤了?” 比起几人来,既白年纪的确是小,但是“小既白”几个字连起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既白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小伤,我故意往他们刀上蹭的。” “你这又是何必?”楚明霁说:“即便不伤,他们也拿你没办法。” “这伤我还有别的用处。” “什么用?” 既白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马车还停在外头,沈让尘坐上马车,取出信就着车内的灯看,还真是一本正经拒绝前去赴宴的话,看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去一趟余府。” 澹风扯着缰绳准备驾车,既白回头道:“三小姐让我捎口信,说她休息了,让公子明日下了朝再去。” 沈让尘就这样走了,鞭子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让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蔡玄松了口气,余光里郭自贤眉心却皱得越来越深。 “大人。” 郭自贤盯着门口,眼里含煞,“沈让尘不会就此罢休,今夜不清算,那就是准备明日在朝堂上向咱们发难。” “爹。”郭子敬说:“不过是抓个护卫而已,况且人已经放了,沈让尘那护卫又没官职,咱们怕什么?” 郭自贤随手从桌上抓起茶盏就朝他扔过去,“蠢材!我怎么跟你说的?近来无事不要出门,你倒好,去赴沈让尘的宴。” 郭子敬偏头躲开,“儿子有错。” 丢人事小,郭子敬是被沈让尘当枪使,那他给自己做了证人。 郭自贤缓了两口气,问:“今夜沈让尘宴客,都请了哪些人?” 郭子敬说了几个名字,又说:“没有五品以上朝官,但个个家中都是权贵,不是身上顶着世袭的爵位,就是大臣的儿子,爹也没跟我说过今夜的布局,我以为沈让尘邀我赴宴是有什么阴谋,想去一探究竟。” 此言一出,郭自贤当即看向蔡玄。 蔡玄心里咯噔一声,迎着郭自贤怀疑的目光,忙道:“大人,看来咱们中间出了内鬼,昨日从大人府上回到刑部,下官便马不停蹄布局,未免走漏风声,我只告诉几人,其余是入夜才点的人手。” 郭自贤收回视线,“你跟了我多年,我怎么会怀疑你,昨日点了哪些人,回头好好查查,当务之急,是明日朝堂之上,要如何办?” …… 鸣钟一响,百官肃穆,依次入殿分列两侧。 建元帝坐在龙椅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事是一定有事的,就是看昨夜的事谁来牵头。 郭自贤盯着地面,听见后边有人出列的脚步。 “臣有事启奏,刑部接连出人命,郭大人为此焦头烂额能够理解,但借此机会栽赃陷、排除异己,实在是其心可诛。” 建元帝目光威严地压着殿下群臣,“有事直言。” “是。”徐则按道:“启禀皇上,昨夜刑部设局捉拿疑凶,却将沈詹事的护卫捉回刑部审问,言其受沈詹事指使而杀刑部狱卒,即便郭大人想要早日结案,也不必如此栽赃。” 建元帝看了郭自贤一眼,“郭爱卿,你可有话说?” “臣有异议。”郭自贤道:“臣,并不知晓布局捉拿疑凶一事,臣也是在之后才得知,发现抓错了人才连夜赶往刑部,当即将沈詹事的护卫释放。” 徐则桉冷笑一声,“昨夜刑部动用近百人,没有郭大人的手谕,何来如此大的阵仗?” 郭自贤就地跪了,“启禀皇上,刑部侍郎蔡玄急功好利,伪造下官手谕,昨夜臣已连夜审问,蔡玄已在殿外,免冠请罪。” 第221章 弃车保帅 众人这才注意到,刑部侍郎蔡玄竟不在入朝之列。 “带上来。” 众人望向殿门口,蔡玄脱了官袍,摘下官帽入殿,遥遥跪下。 “臣蔡玄,拜见皇上。” 龙椅上坐着的是谁,是皇帝,整个汴京城都是皇帝的耳目,想必建元帝也早就知晓了昨夜的事。 昨夜沈让尘在金水河摆开那么大的席面,但凡家中有些背景的都请了,虽说没有请朝官,但昨夜宴上来人禀报既白被刑部带走一事,宴上众人都听见了的。 沈让尘匆匆赶去刑部,主人家都走了,宴席草草结束,众人归家,这事想必昨日夜里就在朝臣中传遍了。 徐则桉问了几番话,蔡玄按照昨夜就商量好的对策一一作答。 “臣绝无陷害同僚之意,”蔡玄义正言辞道:“若说想要早日结案,随便找个人顶替凶手就行,何必非要嫁祸给沈詹事的护卫?” 徐则桉侧首,“这就要问你自己了,顺水推舟,借此机会党同伐异!” “臣冤枉!皇上!”蔡玄道:“沈大人的护卫说是去金水河送信,走的却不是最近的路,理由未免牵强,况且他刚好出现在刑部布局的地方,形迹可疑抓回去问话是例行公事,都没动过刑,徐大人说我党同伐异,证据呢,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 沈让尘从上朝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也不由看了蔡玄一眼。 昨夜郭自贤和蔡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时蔡玄慌不择言,过了一夜,口才见长,看来已经商量好了应对之策。 徐则桉说:“本官要是毫无证据,也不敢当着皇上的面开口。” 徐则桉脸上的笃定让蔡玄心里发慌,仔细想了一遍昨夜除了抓错人,没有露出其他破绽,心下稍稳,笃定徐则桉没有证据。 “既然徐大人如此笃定,那就将证据拿出来。” “蔡大人说没有嫁祸之心,这就怪了。”徐则桉道:“既无嫁祸之心,那为何如此笃定凶手出自余府,早在余府外安插人手做了部署。” 蔡玄眉心隐跳,心道糟了,竟连这个也让沈让尘查出来,他脑中飞速转动,一边听徐则桉说话,一边思索对策。 “蔡大人为何如此笃定凶手会从余府出来呢?”徐则桉踱步过去,“还是说,不论谁从里面出来,都能当成凶手抓起来。” 徐则桉声音加重,“我看你们要的不是真凶,要的只是凶手必须和沈詹事搭上边!” 蔡玄急了,下意识看向郭自贤,又慌忙收回目光,“照你这么说,在余府外做了部署,即便要陷害也是陷害余府,和沈詹事又有什么关系?” 沈让尘慢悠悠开口,“此事本不该拿到朝堂上来说,臣倾慕余三小姐,之前三小姐出事,我便将自己的护卫分派给她,既白每日来往于余府和沈宅。” 宋卿时目光一转,朝着沈让尘看过去,不防和他视线一撞,他顿了片刻,收回目光,紧紧捏着手中的笏板。 朝上众人恍然大悟,也就是说,蔡玄早知道沈让尘的护卫经常奔波于余府和沈宅,于是在余府外布局,故意借此捉拿,栽赃嫁祸给沈让尘。 这一点蔡玄始料未及,昨夜商议时根本没有提及过这件事。 该如何解释呢?甩出楼七? 可楼七既然敢杀人,就是个不怕死的,她要是招认受郭自贤指使毒杀沈让尘,只会更加麻烦。 不等皇上怪罪,郭自贤也不会放过他。 蔡玄在这进退两难中汗流浃背,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你可还有话说?”徐则桉问。 蔡玄伏地,艰难道:“是臣一时糊涂。” 事已至此,蔡玄便算是认了罪,将一干罪过全揽到自己身上,郭自贤分毫未损。 郭自贤揖道:“臣也有失察之责,请皇上责罚。” 建元帝正待说话,徐则桉在再次开口。 “不急,郭大人,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郭自贤一派淡然,“徐大人尽可相问。” 徐则桉道:“此事说来凑巧,昨夜刑部安插在余府周围的人鬼鬼祟祟,引起了余大人的警惕,刚好,抓了一个去报信的人。” 郭自贤心头一沉。 好你个沈让尘,昨夜重拿轻放,竟是没甩出全部底牌, “据那人招认,他是要去把情况通报给郭大人。”徐则桉继续说:“所以这我就不清楚了,蔡大人说郭大人没有参与,可为何发号施令的却是郭大人?” 一问问得满堂哗然。 郭自贤反应极快,抬脚踹向蔡玄,“好你个蔡玄,伪造本官文书不说,竟敢假传我的令,本官待你不薄,你竟这般不要脸,竟在沈大人和本官之间挑拨离间!” 蔡玄被踹翻在地,知道自己就是被扔出去挡箭的靶子,头也不敢抬,认命道:“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臣有罪,皇上恕罪。” 案子简单,弃车保帅,蔡玄一人揽下所有罪责,当殿就草草结案。 既白今日没去余府。 他与此案密切相关,说不定建元帝会传他上殿作证,因而一直在宫门处等。 百官三三两两步出宫门,既白跳下车辕。 “公子。” 刚喊完,宋卿时正好迎面走来,既白侧身避让到一边,喊了声“宋大人。” 宋卿时眼神都没移动半分,经过既白时淡淡“嗯”了一声。 既白抬脚欲走,步子却微微一顿,猛地转头看向宋卿时的背影,表情微微有些愣怔。 不过转瞬,既白就追上去,“宋大人,宋大人。” 宋卿时错愕回头,冷淡道:“何事?” “您掉东西了。”既白笑着摊开手,掌中是一块墨玉。 宋卿时垂眸扫了一眼,“这不是我的东西。” “啊?不是啊。”既白挠了挠头,“那可能是我弄错了,方才在地上捡的,还以为是您掉的呢。” 宋卿时微微点了点头,当作招呼,抬脚走了。 既白立在原地,直到脚步声逼近身后,他才回过头,“公子。” 沈让尘扫过他手里东西,“这物件,似乎是我给你的。” “没错,就是公子去年赏我的。”既白小心地揣回去。 第222章 毒 马车驶出老远,既白才靠着车门框说:“我之前在宋大人身上闻到了一股异香,可好闻了,所以我就拿着东西假装是捡的,特意凑过去闻了一下。” “公子,看来咱们既白长大了,喜欢香的,”澹风单手赶车,伸手摸了把既白的脑袋,“赶明儿去万香楼闻吧,迷恋男人的味道算什么?” 既白躲开他的手,“不是,你胡说八道。” 暑气蒸笼,马车帘子都是用的透风的水竹帘。 沈让尘透过竹帘缝隙看着两人,忽然问:“宋卿时有什么不对?” 既白得意地递了个眼神给澹风,回道:“宋大人和我擦身而过时,我在他身上闻到了紫芫的味道。” “紫芫是什么?” “一种花,一种有毒的花。”既白想了想:“书上是这样记载的,此花极为稀少世所罕见,闻之异香,其花虽美,却含剧毒,此毒甚为诡谲,非立时发作,而是缓缓侵蚀,但中毒者无毒发之象。” “你的意思是,”沈让尘稍顿片刻,“宋卿时中毒了?” “这倒是不确定。”既白皱眉想了想,“我之前仔细瞧过,他眼底无蛛血丝,而且奇怪的是擦肩而过时隐约闻到,凑近闻又没有了,要么是中毒初期他自己也尚未察觉。” “看来是你医术不精,”澹风调侃,“你制毒认毒的功夫,都还得再练练。” “毒死你绰绰有余。”既白说完,瞥了眼街道,“公子,咱们是去余府吗?” 沈让尘“嗯”了一声。 既白眼珠子机灵地转了一下,伸了个脑袋进去,“公子,能不能借车厢一用?” …… 瓜果都冰镇过,在外奔波半日,能吃上一口凉爽的甜瓜,再惬意不过。 澹风拿了瓜,靠着柱子歇着。 在不渡山的时候,感觉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到了汴京,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 不渡山比汴京城凉快,但不渡山更类似于苦修,没有在汴京城日子过得好,更别提冰镇过的甜瓜,山里摘的毛桃多是酸的。 腰上冷不丁被人戳了一下,澹风回头,既白下巴朝着院外指了指,然后比了两根手指。 这手势澹风再熟悉不过,“嘁”了一声,“你上次欠我的五——” 既白赶忙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回去就给你回去就给你。” 澹风笑了一下,拿了瓜就自个儿找了个地方歇着去了,廊子下只剩既白。 “你待这里不热吗?” 临近正午,日头打在石板上都晃人眼,甭提多热了。 “还好。”既白抹了把头上的汗,笑了笑说:“咱们当近卫的,习惯了。” 楼七半耷拉着眼,“你就不知道去房里休息?” “哪个房?”既白道:“算了,我得就近跟着,我是护卫,总不能进三小姐的房。” 大户人家会在主人房的旁边设下房,主人喊人伺候也方便,但余晚之从庄子上搬回来之后就住在这个偏僻的院子,余锦安几次让她换她都拒绝,说是住习惯了。 这院子不大,拢共没几间房,又单独分给了坠云和楼七一人一间,便没设下房,的确是没地方休息。 楼七抱臂靠在门框上,盯着既白的背影瞧了片刻,少年腰束带銙,身姿挺拔,唯独手臂上包扎的白布条,在一身黑衣上分外显眼。 她盯着瞧了一会儿,转身走向自己的卧房,抬脚踹开房门。 “进来坐吧。” 余晚之收回目光,沿着风雨连廊而行,“既白的伤怎么样了?” “再晚些就痊愈了。”沈让尘说。 “那他——”余晚之刚说两个字就打住,旋即了然地笑了笑,“孺子可教。” 沈让尘走在身侧,侧眸看她,“你教他的?” “我只是告诉他楼七心软,苦肉计可行,可没教他把自己的胳膊绑成粽子。” 沈让尘微微一笑,连廊连着水榭,跨水而过,余晚之停下来,在吴王靠上坐下。 “今日朝上怎么样?” “蔡玄在殿上揽下所有罪责,皇上贬谪蔡玄,没有处置郭自贤。”沈让尘指尖轻轻理过她肩上的帔帛,问:“你猜皇上把蔡玄贬谪到了何处?” 余晚之想了想,“地方州府?” “岭南。” 余晚之诧异地“啊”了一声,“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罪不至此。” 岭南天气潮热,多瘴气,为边缘蛮荒之地。 沈让尘颔首,在她身侧坐下,“所以有个多疑的皇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朝堂之事,余晚之十分陌生,更不了解建元帝和各位大臣的心性。 沈让尘既有时间,也有耐心,说:“刑部调动近百人,蔡玄虽招认自己伪造文书,但皇上生性多疑,身处高位者,已习惯了俯瞰众人,岂能容人在他面前耍把戏,自然是要重罚。” 余晚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皇上自觉被戏弄,但他拿不到郭自贤的罪证,所以便加倍地罚在蔡玄身上,实为惩一儆众。” 沈让尘为她的聪慧柔了眼神,“还有一点。” “什么?”余晚之转过头。 两人四目一对,沈让尘就有抱她的冲动。 他移开目光,看着廊下池中的红鲤,在树荫遮蔽的水中穿梭嬉戏,偶尔跃起,甩出一条泠泠水珠。 “从头至尾,皇上根本没有想过要处置郭自贤。” 余晚之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为什么?” “既是多疑的帝王,岂能容一家独大。”沈让尘说着,朝远处的丫鬟招了招手,又指了一下鱼池,示意丫鬟拿鱼食过来。 “郭自贤早年发迹,先帝在位时,尚有余老太爷可与郭自贤一较高下,但后来余老太爷遇刺身亡。” 沈让尘顿了顿,继续说:“余老太爷身故之后,余家遭郭自贤多番打压,因而才日渐衰落。” 余老太爷遇刺,很难说这里没有郭党的手笔,毕竟余老太爷故去之后,郭党日渐壮大。 “郭党日渐壮大,到了建元帝时,已无可与之一抗之臣。”见丫鬟捧了鱼食过来,沈让尘收了话,待丫鬟离开之后才继续说。 “徐则桉曾受余老太爷照拂,老太爷故去之后为何他升迁如此之快,全是因为皇上急需一个能与郭自贤抗衡的人,后来皇上发现徐则桉尚不足以相抗,我就是皇上的添注。” 第223章 软肋 余晚之仔细一想,便大致明白了。 皇上用沈让尘和徐则桉制衡郭自贤,是以臣制臣,但他又怕制约太甚会导致另一家独大,所以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是在用郭自贤制衡沈让尘和徐则桉。 所以建元帝不会处置郭自贤,只是借此机会砍了他的左膀,削弱他的势力,帝王便可高枕。 沈让尘递过饵料,“蔡玄被贬,刑部侍郎之位空缺,由谁来坐可不由郭自贤说了算,放进刑部的不可能是他的人,之后他的任何行动都要受到掣肘。吏部主管官员任免考核,会向皇上举荐合适的人。” “吏部有宋卿时。”余晚之说:“你猜郭自贤会不会让他举荐自己的人?” 沈让尘说:“我猜他会,但郭自贤心里也清楚,到了这个地步,已不是一个宋卿时能左右结果。” 余晚之倚着吴王靠,捻了些饵料撒下去,“所以看似是我们赢了,其实皇上才是最大的赢家。” “没错。”沈让尘点了点头,“蔡玄被贬,郭自贤失了左膀,又失了圣心,咱们得了多疑帝王的忌惮。” 余晚之粘在指尖上饵料的灰,“那皇上就会由害怕郭自贤,转为害怕你们了。” “所以直到今日,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我并没有完全摒弃我的天真。” 沈让尘捏过她的手,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目光专注而温柔,口中说出的却不是暧昧旖旎的言语。 “我一直将目光放在郭自贤身上,以为杀了一个贪官就可以,却忘了造就他这样的人,本就是因为上位者的纵容。皇上不会杀他,所以即便我杀了一个郭自贤,皇上还能再造一个,我在想,是不是这天下就没有清平的时候了?” 余晚之反手握住他的指尖,“你要退吗?” 沈让尘抬眸直视她的眼,“不,我要进。” 他目光里含着火,并不灼热,却有一丝阴寒冰冷。 余晚之不自觉轻颤了一下,“你想…… ” 她飞快扫过四周,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正本清源。”沈让尘说:“若要正本,须得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沈让尘没有松开她的手,抵开指缝,和她十指紧扣,“晚之,汴京的太平日子没有多久了,历来新旧更迭,总要乱上一场,我想让你在天贶节宫宴之后动身去逢州,待汴京事了,我就来接你。” 为何要等到天贶节之后,那是沈让尘仅存的私心,赐婚之后,她便是他的了,天涯海角任她走得再远,她也是他的人。 余晚之手心出了汗,去逢州本是她一直想要做的事,一直被各种事情耽搁至今,但要在这个时候抛下他离开,她却不放心。 “你放心。”沈让尘说:“我会照看好余家,不会有事的。” “我如果留下,对你有影响吗?”余晚之问。 沈让尘温柔地笑了,“当然,你是我的软肋啊。” 那几个字让余晚之心颤颤了几下,“你准备怎么做?” 沈让尘说:“第一步,先截下蔡玄。” …… 房中药气弥漫,连香炉的味道都被掩盖了去。 郭平盈脸色苍白,眼眶发青,她本就生得不算美,病容加身不是楚楚可怜,反倒有些吓人。 前些日子还好,随着她日渐消瘦,郭平盈不愿让宋卿时看见自己的病容,在床头垂着纱帐。 “前几日大人送我的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 宋卿时隔帘坐在一旁,“读书如品茗,缓缓啜饮,方能觉其余韵悠长,郭小姐不必如此赶时间,病中应当多休息才是。” “大人说得是。” 只有在害羞的时候,郭平盈脸上才会浮现些血色,“我回头再细读,大人待平盈之心,平盈知晓。” 宋卿时敛眸,“愿小姐早日康复。” 郭平盈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我见大人时常戴这香囊,是,是先夫人所赠吗?” 这话原不该问,但郭平盈已介怀许久,日思夜想,不问出口便觉得心里总堵着一块石头。 宋卿时脸上的错愕转瞬即逝,他抬指把香囊往旁边拨了拨,“并非,此乃家母所绣,你若不喜欢,明日起我不戴了便是。” 郭平盈只觉浑身都被泡在了春水中,没想到宋卿时这样看中她的想法,心里喜忧参半,忧的是他二人的婚期因她的病况推迟,下一个良辰吉日到九月去了。 况且,她这病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还不知能不能熬过去。 宋卿时每日来看她,待上一炷香的时间便会离开,虽说时间短促,但他公务繁忙,能抽出这点时间,郭平盈已经知足。 今日时辰差不多了,宋卿时起身离开,外头空气清新,只觉得浑身烦闷都散去不少。 郭府占地颇大,回廊曲折,屋宇连绵。 宋卿时跟着引路的小厮穿过层层院落,刚走到一半,便看见回廊上的郭自贤。 “大人。”宋卿时迎上前。 一靠近,郭自贤便闻到一股药味,应当是宋卿时在郭平盈处染上的,他神色稍缓,颔首道:“你公务繁忙,还每日来看平盈,辛苦了。” “应该的。”宋卿时客气道。 两人并肩而行,脚下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 郭自贤说:“今日朝堂上的事,你怎么看?” 宋卿时默了片刻,“恕下官直言,昨夜之事,不论蔡玄是否揽下罪责,大人都是进退两难。” “皇上重罚蔡玄,是在打我的脸呐。”郭自贤边说边点头,“我在皇上面前,到底是失了圣心。” 郭自贤转头看向宋卿时,见他俊眉微蹙,似有想法,便说:“先前的事,你莫要和我生了嫌隙,有什么话,畅所欲言便是。” “是。”宋卿时道:“我是想说,大人得自查了,刑部到底是谁在走漏风声,大人得查清楚才是。” 郭自贤哪能听不明白宋卿时的话,之前他曾怀疑过对方,宋卿时便退,这次的事和他半点也沾不上边,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聪明,以退为进,如今谁都有可能,唯独宋卿时没有,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郭自贤神色凝重,到底是谁呢? 第224章 很像了 宋卿时说:“此事大人知会过哪些人,便从此处查起便是。” “要说知会……”郭自贤沉吟道:“蔡玄便是第一个,但他揽下罪责,没有道理给自己找麻烦,况且……” 宋卿时扫过郭自贤肥胖的面颊,见郭自贤花头一手,心中猜测“况且”什么,况且蔡玄不会这样做?还是况且他有蔡玄把柄在手? “大人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郭自贤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如今是失了圣心。”他压低了声音,“但皇上病笃,这皇位也未必能坐得了多久,王庭上的人一旦换人,那又是另一番光景。” 如今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了他的脸,往后他在朝中的威势只会大打折扣,恐怕有的人已经在想着另择良主,他得把宋卿时留下来。 宋卿时神色一动,却没接话。 “卿时。”郭自贤停下脚步,“如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有些事不方便出面,我想让你替我去办。” 宋卿时怔了一下,“大人肯放心……” 郭自贤大手一挥,打断他,“之前的事莫要再提,是我犯了疑心病,不论平盈能否痊愈,我也将你视作半子,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他看着宋卿时,见他后退一步,深深一揖,抬起头时眼中隐含热泪竟是感激之色,便更加放心。 郭自贤亲自虚虚将他一扶,语重心长道:“卿时,咱们眼下的困境只是暂时的,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交给你办我放心。” 宋卿时说:“大人只管吩咐。” “蔡玄被贬离京,不日就要出发,我担心路上会出意外,你替我安排人手,一路护送他去岭南。” 宋卿时眸光稍动,“大人是担心他落入旁人手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郭自贤没有说话,宋卿时接着说:“大人要是不放心,不如杀了他,永绝后患。” 郭自贤眼眸加深,若能永绝后患,他早就做了,蔡玄跟了他太久,陷得太深了,谁没留个后招呢,看家狗轻易动不得,否则容易被反咬一口。 “罢了,你按我说的做便是。” 宋卿时抬手一揖,“那我这就去安排。” “去吧。”郭自贤摆手,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件事。 回头想喊宋卿时,却见人已走远,男子背影修长挺拔,孑然独立,怪不得郭平盈对他一片痴心。 青白色的衣摆扫过台阶,人转眼便消失了。 …… 宋府院中那棵芙蓉还是没能种活。 不知宋卿时是如何想的,既不种其他的树,也不填埋,偌大一个土坑摆在院里,前几日一场雨,坑里积了好大一坑水。 江晚之转头看向窗外,正好看见宋卿时踏入院中。 他穿了一身青白色的袍子,仿佛刚从尘嚣中脱离出来,一言不发地进入卧房,开始解起了袍子。 “今日回来得真早。” 宋卿时一顿,垂眸看见江晚之伸来接袍子的手,迟疑片刻,到底是把袍子放在了她手中。 江晚之展颜一笑,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不张扬也不羞涩。 那笑容令宋卿时有一瞬的愣怔,而后渐渐皱起了眉头。 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浴房去。 “好香啊。” 宋卿时下意识回头,江晚之手中捏着一只香囊,放在鼻下细细嗅着。 他目色一凛,厉声道:“谁准你动了!” 江晚之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香囊“啪”一下掉在地上。 宋卿时一个箭步冲上去,捡起地上的香囊,目光在江晚之脸上停留了片刻,走过去打开门,抬手一扔。 “处理掉。” 薛辛接住东西才发现那是什么,“大人用不着了?” “用不着。”宋卿时还想说什么,想起房中还有其他人,只说了句,“去书房等我。” 宋卿时沐浴过,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已经消失不见。 书房的桌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他端起来,眼也不眨地喝掉,苦味在齿间缓缓弥散。 “郭自贤要动手了,你安排些人手,不要太多。” 薛辛立在桌旁,“蔡玄恐怕早有防备,人少了怕是拿不下他。” 宋卿时抬眸,“郭自贤岂会全用我的人?今日让我办事,估计也是想试探我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恐怕暗地里还有其他人手。” “属下明白了。”薛辛点了点头,“那我这就去办。” “等等。”宋卿时喊住他。 薛辛刚挪出去的脚又移了回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身上的那点潮热散了,宋卿时靠在椅中,好半晌才说:“入夜之后,我要去见一个人。” “是。”薛辛走出书房,见一人迎面而来,忙让到一侧。 “夫人。” 江晚之点了点头,走到书房门口,却没有擅自往里进,而是轻轻喊了一声,“宋郎。” 宋卿时回过神来,“进来吧。” 江晚之如今每日都要练字,那一手簪花小楷练的日子不长,没有半分相似,但提笔时倒是有些架势。 房中静谧,院子里蝉鸣声此起彼伏。 人一旦静下来,许多压在心里的东西便会蠢蠢欲动。 比如殿上沈让尘的那句话,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毫无保留道出对余晚之的喜欢,还有侧头看他时的那一眼。 凭什么? 凭什么沈让尘能光明正大道出自己的喜欢,而他却无时无刻都要披着一层皮做人。 宋卿时阴暗地想,因为他是皇亲贵胄啊,可转念之间,这样的想法又被理智压了下去。 不是,是因为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让信念与欲望终究只能背道而驰。 哧啦—— 书页被撕破。 江晚之抬目看去,书在宋卿时膝上摊开,但他并没有在看书,而是紧紧盯着自己,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宋,宋郎?” 宋卿时忽然笑了,眼中晦瞑尽散,如春风和煦,出口的话却那样冷,“继续练,你练字的样子……已经很像了。” 江晚之脸色顷刻之间变得煞白。 …… 既白带着楼七到了门口,下巴一抬,“你自己进去吧。” “你不进去?”楼七问。 既白抿着唇,摇了摇头。 楼七是在沈让尘和既白离开时一道跟过来的,二公子有东西要给三小姐,既白伤了不便送,因而她半分也没怀疑,直接就来了。 直到此刻,她才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不是……让我来拿东西吗?”楼七误伤了余晚之,那脖颈上的伤都还没消全,她想想就心虚。 楼七拉着既白走到一边,低声道:“你给我透个底,二公子是不是知道三小姐脖子上的伤是我掐的?” 既白点了点头。 “所以二公子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既白心里也没底,只能说:“我也不知道。” 第225章 吐露 那日公子知晓他隐瞒三小姐被楼七所伤一事,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长大了,主意多。” 这话诛心,跟扇他耳光没甚区别,他们做贴身护卫的,哪有自己的主意,主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就连这条命都是主子捡回来的,他不该因为一己之私,就瞒着公子。 不论公子要如何处置楼七,他可以替她受了,但他不可以瞒。 楼七回头看了眼敞开的房门,有一种要回余府搬救兵的冲动。 可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没几日好活,这烂命一条,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这样一想,楼七抬脚跨入房中,提起曳撒下摆,直接跪了。 “三小姐的伤是确实是我伤的,二公子要如何责罚都行,但我要说一句,我以后不会再伤她了。” 茶盖撇开浮沫,沈让尘轻轻抬眸看去。 楼七就那样直挺挺跪在地上,背脊绷得笔直,紧咬着牙关,又倔强嘴又硬。 “起来回话。”沈让尘道:“你是她的人,不必跪我。” 楼七纳闷地站起身,看样子不是要找她算账,又是为了什么? 正思索着,沈让尘又道:“我近来事忙,就不和你绕弯子了,暴雨失踪之后,你是怎么回来的?” 还真是一点弯子也不绕。 楼七如同被木棍狠敲了一下脑袋,脑子嗡地一声。 “你家小姐不问你,是因为她不愿逼迫于你,但楼七,”沈让尘搁下茶盏,继续说:“你我之间没什么深厚的交情,昨日一事,若不是我们将计就计,你搭进去的不只是你,还有余家,我不能把任何危险的人放在她身边。” 楼七嘴唇微微抖动了两下,“我,我可以离开汴京,我本就准备要走。” 既白抓着门框,刚想开口,沈让尘一个眼风扫过去,想要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 沈让尘微微压低了身体,看着楼七说:“没有说清楚,你觉得你走得了吗?你被郭自贤抓走,却逃了出来,你家小姐不知道,我却清楚,刑部大牢固若金汤,没有人相助单凭你自己不可能逃得出来,是谁在助你?还是说,是郭自贤自己放了你?” 楼七双眸陡然大睁,“你,你怎么知道?” “用这里。”沈让尘两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所以,现在可以说了吗?” 房中幽静,楼七没有开口,沈让尘也不催促,他半恐吓半诈,诈出了结果,剩下的需要时间自己想明白。 既白看着楼七的背影,她微垂着肩,孤独地立在那里,她不愿开口,便谁也无法靠近她。 “楼七,你就说吧。”既白轻声说。 “我会帮你。”沈让尘说:“但你要是不开口,这世上谁也帮不了你。” 楼七看着地面,撕开伤疤需要勇气,她原本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可有人给了她一线希望,她该抓住这条绳吗? 烈日灼灼,楼七在这暑气中感觉背脊发冷,她还不想死。 “我……”她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开了口,“我中了毒,已时日无多。” 门框喀啦一声,被既白抓下一层木屑,“什么毒?我能解。” “郭自贤说无解。”楼七垂着头说。 既白简直想撬开她的脑袋,看看她的脑子去了何处,“我的话你不信,你相信郭自贤的话!” 楼七回过头看他,既白催促道:“快说!什么毒?” “噬魂丹。” 既白悬着的那颗心落到了实处,他长舒了一口气,简直想把楼七拉出来痛骂一顿。 “你不早说,噬魂丹的解药我现成就有,公子…… ” “去拿吧。”沈让尘说。 既白转身往药房跑。 这个结果令楼七始料未及,她这些天的挣扎瞬间变成了一个笑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沈让尘,见他盯着门外,目色沉寂,似是在思索什么。 “二公子。” 沈让尘敛下眸子,一手搭在膝头,说:“没说完的话,你此刻可以说了。” 楼七呼出口气,缓缓开口,“郭自贤让我把账本找出来给他,或者拿二公子或三小姐的命换,这是他给我解药的条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三小姐下手,那夜掐了她的脖子,是意外。” 该如何解释这个意外呢,说她闭上眼就想起牢中的暗夜,每到深夜,伥鬼便会偷偷出现,他们用铁链锁着她,在灯下狞笑着…… “我,我…… ”仅仅是回忆,楼七的后背就已冒出了冷汗。 “不必说了。”沈让尘理了理衣摆。 他是男人,他足智多谋、颖悟绝伦,已从那些行为和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荒唐又悲伤的故事。 “结痂不必撕开。”他轻声说:“楼七,打倒你的从来都不是人,是内心的恐惧和惊惶化作的魔鬼,这只是暂时的迷雾。你是你内心战场唯一的战士,你连死都不怕,又岂会被这点区区的恐惧所打败。” 楼七嘴唇颤了颤,眼泪从脸颊滑落下来。 沈让尘没有在看她,也没有强令她撕开伤疤,她可以尽情地流眼泪,没有人注视她的窘迫,他给她留足了颜面。 楼七在这短暂的对话中泪流满面地跪了,额头抵在地上,隐约间泄出了几丝哽咽。 药房在既白和澹风自个儿的院中,沈宅太大了,好些房子都空着,沈让尘便拨了个房间,专门给既白炼药用。 一来一回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既白还没进房便看见这样的场景。 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楼七起身抹净了泪,脚步正好踏入房中。 公子不开口,既白也不敢问,从瓷瓶里抖出一粒解药递给楼七。 交流和信任都是无声的,楼七拿起药瞧了一眼,鼻间逸出一丝哼笑,笑自己挣扎的数日,不过是别人的轻而易举。 “吃吧。”既白说,他的目光扫过她的侧脸,当然也看见了她眼底发红的血丝。 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但他明显感觉到楼七身上的那种压抑感消失了。 既白讨厌汴京城暮夏的酷热,自药房一来一回身上冒出的薄汗黏黏腻腻的,他就这样看着楼七,视线不经意掠过楼七的耳后,瞳仁蓦地一缩。 啪—— 楼七送到唇边的解药被拍飞,她诧异地转过头,在既白的眼中看到了惊惶。 第226章 抱头痛哭 楼七抬手摸在既白目光下落的地方,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但那双带着惊恐的眼,让她心又悬了起来。 “怎,怎么了?”她强装镇定道:“你把解药打掉干什么?” 既白眼里含着血丝,嘴唇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他徒劳地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手中的瓷瓶咔嚓一声捏碎,瓷片刺破手掌,鲜血瞬间涌了出来,从他指缝浸出,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既白。”沈让尘皱着眉,沉声道:“出了什么问题?” 扎破手掌都没能被唤回的神智顷刻间归位,开口时已带了哭腔 “公子……不是噬魂丹,不是……” 沈让尘起身,“是什么?” 既白慌忙扔掉手里的东西,反手在衣上一抹,伸手拨过楼七的耳朵。 耳后耳窝出一块红色斑点,已隐隐有些泛紫。 他握住楼七的手,指腹压住跳动的脉搏,半晌,他收回手,重新紧紧握住。 “是鬼影。”既白说着,盯着地上那粒解药,“噬魂丹的解药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解药本身就含有剧毒,如果刚才她服用了噬魂丹的解药,此刻已经一命归西了。” “所以,郭自贤在下毒之前就打好了主意。”沈让尘看着楼七说:“他故意说你中的噬魂丹,如果你离开之后不听他的指示,去找噬魂丹的解药,服下之后只会当即毒发身亡。” “好阴狠的法子。”既白咬牙道。 沈让尘侧头看他,“有解药吗?” “没有,但我能做。”既白顿了顿,似是有什么话含在了口中。 “怎么了?” “没事。”既白看着楼七,勉强笑了笑,“没事,我能救你。” 那笑容实在有些勉强,他似乎已经维持不住,转身快步往外走,踏上连廊,他回过头,“你先回去,不要怕,做好了解药,我就给你送过来,你等我。” 他没敢再看楼七,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后面几乎是飞奔起来,一头扎进了药房里。 少年的背影消失了,日头一下变得好晒,院中的光线有些刺目,让人眼眶发酸。 楼七收回目光,盯着地上那粒解药看了片刻,忽然弯下腰捡了起来。 “你做什么?”沈让尘嗓音发沉。 楼七把药放进荷包,又去捡地上散落的药丸和沾血的瓷片。 “二公子放心,我不会想不开,既白说了,他能救我。” 她知道那多半是谎言,因为少年方才在她面前几乎都要碎了,可他说了呀,他说你等我。 若他能制出解药,她就没有白等。 若制不出,她等他几日又有何妨? 天色渐暗,整个汴京城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月色。 楼七轻车熟路,经过护卫巡视的地方时还熟稔地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药房里灯火通明,窗上映着少年的影。 他在屋里来回穿梭,不时把东西翻得哐啷响。 真是不警惕啊,楼七心想。 她都摸到院子里了,他还没发现一点,于是她靠着树,拿出一壶顺来的酒,就着窗上的影子喝了一口。 一壶未尽,房中忽然传来哐啷一声。 楼七下意识站直了身体,盯着床上的影子。 那影子的头颅低垂,肩膀微微低垂,黯月透过云层,冷冷洒在窗上,将少年的身形勾勒得格外凄清。 那模样让楼七又想起了丧家犬,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少年的影子动了,哐啷,似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呼啸而来,在寂静的夜中几乎掀翻了天。 楼七眼眶酸涩,往前走了两步,她没有刻意掩去动静,屋内的顿时发现。 “是谁!” 大门忽地朝两边大开,少年脸上还带着没擦干的眼泪,被廊下的灯笼映得分外显眼。 他一瞬间又想要关门。 “你关了我可就走了。”楼七在门闭合之前说。 房门还剩下一条缝隙,刚好露出既白的脸,“我就是,我就是准备继续炼药。” 他重新打开门,转身进了房中,在药台后坐下来。 楼七走进去,打量了一番房中,满墙的药柜,抽屉开得乱七八糟,地上瓷罐、药碾乱七八糟摆了一地。 她把酒往药台上一放,蹲下身开始收拾起来,瓷罐归位,药碾摆回桌上,乱七八糟散落的药材她也认不出来,挑着长的一样的放回药篓里。 手腕上忽然一紧,少年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别捡了,我等会儿自己收拾。”既白想把她拉起来,却没能拉动。 “你别捡,我不砸东西了,楼七,你起来吧。”既白语无伦次地说:“没关系的,不是很乱,平时就是这样的,我能制出解药,我可以的。” 楼七抬起头,看向他的脸,“既然你能制解药,那你为什么哭?” 他一下愣住,抬手摸了一下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楼七站起身,两人都没有松手,“既白,不要为难自己,没事的。” “我会!我真的会!”既白声音抬高,“我只是……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多久?”她看着他。 既白抿了抿唇,咬牙道:“七天。” 原本低落的心又沉了几分,这是更为糟糕的结果,楼七有些后悔自己说出中毒的事了。 她等不到七天了,她只剩下四天的时间,等不到既白炼制出解药,她就得死。 但是还好,她不用再找个地方等死,可以在这里和这些人待到最后一刻。 少年救不下她,心里该有多难过,这世上心上有疤的人又多了一个。 楼七眼中含泪,她看不清既白的脸,但她知道他在哭。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抬手抱住少年的肩,安慰道:“没事啊,没事的,你不要怪自己。” 不劝还好,一劝更不得了。 既白几乎是“哇”地一下就哭了出来,反抱住楼七,搂得紧紧的。 沈让尘跨入院中,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两人相拥而泣,楼七边哭边给既白拍背,而既白抱着楼七,几乎快要哭死过去,每抽噎一下都好像下一瞬就要断气。 沈让尘返身便走,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在院中站着,大有等两个人先哭完的意思。 第227章 夜会 楼七先看到沈让尘,两只手赶忙一收,她往后退了一步,既白就抱着她边哭边往前走了一步。 楼七擦了擦眼泪,在既白腰上捅了一下。 既白哭得更加厉害,好像刚才捅他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刀。 “既白。”楼七忍无可忍,“你家公子来了。” 这话像是什么开关机括之类的东西,既白哭声忽地一收,脑袋还在楼七肩上,脸已经转了过去。 见自家公子站在院中,手中几页薄薄的纸被夜风哗啦啦吹动着,素来凉薄的目光里带着满满的无语。 既白一个机灵,赶忙站直,抬手擦了把眼泪,“公子。” 沈让尘走近,停在门口,扫了眼房中的情景,说道:“把这几页东西做旧。” 说着递上手里的那几页纸。 既白伸手要接,才发现手上还是湿的,连忙在身上擦了一把才接过来。 “这是……”看清既白手里的东西,楼七忽然抬眼,“这是账本?” “不是账本,也算是账本。”沈让尘捻了捻指尖的墨,“既白做旧之后,你拿去找郭自贤,换取解药。” 最上面一张的墨迹还没完全干,看来是他临时伪造出来的。 “有用吗?”楼七不抱希望。 沈让尘垂下手,“与真正的账本毫无二致,字迹上有所差异,但只要数目对得上,郭自贤就不会怀疑,毕竟就连他自己也没见过真正的账本。” 账本是郭自贤的罪证,要是见过,早就销毁了,只要数目对得上,他就会相信这是真正的账本。 “我家公子过目不忘,不会出错的,可是,”既白随手翻了翻,“为什么只有这么点?” “只有一半。”沈让尘说:“给了全部他恐怕会杀人灭口,你告诉他还有另一半你见过却不好偷,他就不会让你死,指望让你办事,即便他给你一半解药,拖延的时间也足够让既白炼制出解药。” 突如其来的希望打得两人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不敢太过高兴,生怕如之前一样空欢喜一场。 两人面面相觑,盯着对方哭过的脸,那他们刚才抱头痛哭一场,一个比一个哭得凄惨,岂不是白哭了? 况且还是被人站在院中看着哭,似乎有点理解方才沈让尘无语的表情了。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同时笑了出来。 “你的眼睛,哈哈哈哈。” “你还笑我,你不也是一样么。” “你之前还发脾气砸东西。” 沈让尘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忽然一停,“还有一事。” 两个打嘴仗的人同时停下来。 沈让尘回头,看了眼既白,又扫了眼楼七,说:“既白把鼻涕蹭你肩上了,回去别碰你家小姐。” 他说完,踩着月色离开,身后爆发出楼七几乎掀翻房顶的声音。 “既——!白——!” …… 后半夜,月亮缩去了云层后。 布履在树叶上踩出嘎吱声,沈让尘到的时候,那人已经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夜色本就暗沉,那一身鸦青色的斗篷几乎将他与黑暗融为一体。 “你来了。”那人开口。 沈让尘“嗯”了一声,开门见山道:“你今夜邀我来此,是要做什么?” 那人嗓音清润,在夜林中显得微冷,“该动手了,沈大人。” “正要动手。”沈让尘说:“难道你来是想要助我一臂之力?” “有何不可?”那人摘下兜帽,宋卿时的脸露了出来,“钱章担心夜长梦多,明日就要启程,郭自贤命我派人随行保护,看来他并没有丢弃钱章这个卒子。” “恐怕不是不想丢,而是无法丢。”沈让尘踱了几步,“郭自贤如今草木皆兵,谁也信不过,唯独你这个没有参与其中的人才敢用,宋大人以退为进,好算计。” 宋卿时冷淡地笑了笑,“论谋算我不及大人,大人不是已经有计划了吗?” …… 蔡玄在被贬谪次日便离京远赴岭南,事发突然,来不及收拾行装,家中父母妻孩得过几日在走。 他在刑部为官多年,结下不少仇怨,一旦失势,多的是人落井下石。 况且看京城这天,怕是要乱了,迟早都是走,不如早些离开,也好远离是非。 汴京城外四十里处一凉亭,亭中一人端坐,执杯饮茶。 很快,马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卷起一阵尘烟而来,远远看去尘土在那人身后翻滚。 还没到近前,马上的人便翻身下马,往前奔了几步,单膝跪下,“公子,蔡玄弄了个障眼法,两队人马,一队走原路,另一队往安泉县去了。” 沈让尘将茶碗盖合上,“蔡玄没走安泉那条路?” “正是。”来人回道。 澹风立在一旁,“看来公子所料不错。” “都以为蔡玄分出一队人马会选择走安泉,因为安泉县令是宋卿时的故交。”沈让尘缓缓道:“但他跟了郭自贤这么多年,亏心事做多了,也担心被人灭口,旁人都以为他会走安泉,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澹风点了点头,“那我们要现在把人拿下吗?” 沈让尘抬目看了一眼天色,不慌不忙道:“不急,有人要先上场,得让他把戏先唱完。” 乌金西坠,残阳被夜色吞尽。 距离马道二里远的岔路上有一个小山坳,林子临着溪水边,是个扎营的好地方。 溪边的空地上燃起了火堆,这时节天热,众人都离火堆远远的,各自啃着干粮。唯有飞虫流萤围着火光转悠,不时听见噼啪声。 夏季多蛇虫出没,有人在四周洒上了一圈雄黄粉,又将唯一的马车围在正中,安排好值夜后各自睡去。 守夜人爬上树,靠着树杈坐下来。 山间有风声,还有溪水淙淙的声音,除此之外,偶有鸮鸣。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久到树上的守夜人昏昏欲睡之时,林间倏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声音仿佛是草丛间穿梭的风,又似悄然靠近的脚步。 守夜人瞬间紧绷,目光如炬地朝着响动的方向望去,还没等他完全看清,周围的黑暗中已陆续浮现出无数身影。 一声尖锐的鸟叫瞬间响彻山坳。 树下的歇息的众人几乎是在顷刻间就醒来,拔刀警惕地看向四周。 第228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人在哪里?” 树上的守夜人扫过四周,皱紧了眉,说:“到处都是。” 马车上,蔡玄掀开车帘,扬声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是谁?” 林间的响动更加明显,正朝着中间不断收拢,人影在火光的映照下逐渐显现。 蔡玄一看这阵仗,就知不妙。 他挑了十几个江湖好手随行,对方的人手和他差不多,看来今夜得有一场恶战。 他才离京一日,没想到竟然有人这般迫不及待。 “到底是谁?!”蔡玄好歹混迹官场多年,岂是这点阵仗就能吓到的,他朗声道:“不论是哪一路的兄台,今日若行个方便,我自有重谢。” 蔡玄是这样想的,若是江湖人拿钱买命,他只要价钱给足,对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后,四周的人一个也没动。 蔡玄心下一沉,看来不是江湖人,那就是…… 那就是朝廷中人了。 这样的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难以收买,看来只能智取。 如此一想,蔡玄打起精神,“不知是哪位同僚,百里奔波赶来送我蔡某人,不如现身一见,我也好知道该谢谁。” 话音落下片刻,包围圈缓缓分开,一个身姿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火光映照在对方脸上,眉如墨画,微微舒展,眸底似有波光。 那薄唇上扬的弧度明明和善亲切,可蔡玄后背却蓦地一冷。 “是你呀。”蔡玄缓缓道:“宋大人。” 宋卿时目光含笑,“蔡大人说走就走,叫我一顿好追。” 蔡玄步下马车。 来者不善,蔡玄内心忐忑,但也没当场撕破脸,“不过是贬谪离京,你我同为郭大人效力,他日未必没有再见之时,劳烦宋大人奔波,我蔡某人何德何能。” “那怎么行呢。”宋卿时说:“饯行酒还没喝呢,蔡大人这就走了?” 蔡玄不可能傻到以为宋卿时真的是来给自己送行。 他目光凝了凝,“既是饯行酒,那酒呢?宋大人带了吗?” 刀剑的寒芒在火光下若隐若现,两帮人马还在对峙,两人却似故友般寒暄。 “自然带了。”宋卿时目光扫过自己人,“酒也分敬酒和罚酒,这,便是我送给蔡大人的饯行酒。” 蔡玄骇然失色,“你——” 宋卿时扫过四周,面上笑容忽地一收,“刑部办案,捉拿罪臣,想活命的,放下兵刃,赶紧滚!” 众人一听刑部,飞快交换眼神。 他们护着的人是前户部刑部侍郎,刚刚被贬谪,就要杀人灭口了吗? “别听他的!”蔡玄厉声,“我是刑部尚书郭大人亲信,郭大人不可能杀我,别被他骗了,他是吏部的人!” 宋卿时迎着火光笑了,“我虽未任职刑部,莫非蔡大人忘了,我还有一个身份,是郭大人未来的女婿。” 蔡玄心头狂跳,“大人不会杀我,郭大人不会杀我的……” “我人都已经站在这里。”宋卿时慢悠悠地说:“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笃定大人他不会杀你?” 护卫的众人已隐隐有了松动。 这群人说来特殊,一部分曾是刑部死囚,蔡玄李代桃僵,留下一命让他们为自己做事,另外一部分人则是请来的江湖高手。 刑部要清理门户,他们不必趟这趟浑水,否则刑部能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 其中一人道,“我们若放下兵刃,大人真能放我们离开?” 宋卿时手轻轻一抬,人群顿时分开条道。 “自便。”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把刀往地上一扔,警惕地穿过那条分开的路,待走出包围,脚下便开始飞奔。 众人见状,纷纷效仿,片刻之间,蔡玄身边就只剩下一名老仆。 “大人。”老仆展臂拦在蔡玄身前,“老奴拼死拦着他们,大人先走。” 蔡玄是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况且年事已高,他心知大势已去,一个老仆能挡住什么? 他一把推开老仆,“宋大人,我想见一见郭大人。” “大人可不想见你,主要是,你知道的太多了。” 蔡玄浑身冒汗,头上冷汗染得头发湿黏,他扑通一下跪地,“饶了我,饶了我,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的。” 他双手飞快摆动着,“我真的什么也不会说的,什么也不说。” “活着的人,总有张口的一日,大人只相信死人。”宋卿时垂眸睨着蔡玄,说:“动手吧。” 身侧薛辛当即上前,刀刃滑过刀鞘,发出声音的宛如催命。 眼见薛辛提着刀步步逼近,蔡玄忽然起身,抓住老仆就往薛辛的方向用力一推。 众人似是未曾料到他会突然暴起,让他钻了个空子,转眼间人就跳进了溪水中。 溪水尚不及膝深,蔡玄踩着底下的鹅卵石飞快地往对岸走,身后响起有人下水的声音。 他不敢回头去看,脚下踩着鹅卵石,忽然一个踉跄,摔落水中,他慌乱地回头去看,见几个人提着刀已经追了上来。 蔡玄几乎是在水中连滚带爬地往岸边走,追击声越来越近,他只听得见水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咻—— 一道突兀的破空声忽然传来,蔡玄一下伏在水中,原以为是后面的人朝他射箭,可隔了半天也没感觉到身上哪个地方痛,反倒是听见后面发出一阵骚乱。 他回过头,看见箭矢再次射来,射的却不是他的方向,而是朝着他身后的追兵射去。 箭矢密密麻麻,后面的追兵挥刀抵挡着,不时有人中箭倒入水中。 蔡玄心下一喜,赶忙爬起身,朝着岸边跑去。 马蹄声笃笃,来人单骑而来,在岸边勒马,朝着蔡玄伸手。 “蔡大人,我是来救你的,快上来。” 蔡玄想也不想,抓住对方的手,借力翻上马背,兵荒马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回头看了一眼,箭雨不止,不少人已经倒在了溪水中。 “多谢少侠!”蔡玄惊魂未定,这才想起来道谢。 那人驭着马,“大人不必着急言谢,他们不止这些人手,还有其他人埋伏在四周,咱们先逃出去再说。” 蔡玄的心又提了起来。 两人奔出一段,路边林中又响起了打斗声。 果然还有埋伏! 看来为了杀他,郭自贤是下了血本。 蔡玄朝定睛一看,打斗乱作一团,其中一人手中两把钢刀在月下泛着凌厉的冷色。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抓着身前的人的衣裳,“你是沈让尘的人?!” 第229章 里应外合 那话似疑问又似肯定,驭马人速度不减,带着他奔到山坡下,才把人放了下来。 “不然大人以为是谁?”澹风一边把马往树上拴,一边说:“朝中三派,一派要杀你,一派事不关己,除了我家主子,还有谁会救你?” 说完,澹风拔出刀就冲了下去,和林子里的人缠斗在一起。 蔡玄狠狠喘着气,看着下面的情况心想,落在郭自贤手中必死无疑,可落到沈让尘手里也好不到哪去。 他看着停在原地踱步的马,生出了骑马逃跑的想法。 这些年他敛下不少财宝,存在各个银庄里,足以让他隐姓埋名,滋润地过完后面的日子。 可大楚之大,他带着护卫离京不足百里就被劫杀,独身一人又能逃到何处去?况且,他还有儿孙在身后。 这是个必死局呀! 心里的那口气一松,蔡玄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顿时老泪纵横,边哭边用拳头捶打着地面。 “郭、自、贤!好你个郭自贤,卸磨杀驴让你玩尽了!” 溪边逐渐恢复平静,晦暗了半个晚上的月终于从云层后钻了出来,溪水上泛着清泠泠的波光。 宋卿时走到溪边,朝着溪水那头看去,说道:“都起来吧,清理干净。” 哗啦,哗啦,倒在水中的人站了起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不少。 这些人爬起来之后,又去捡水里的箭,上岸后直接丢进火堆里。 那些箭分明没有箭尖,一头用蜡丸包裹着,火舌一卷,蜡油转瞬便化了。 “走吧。”宋卿时翻上马背,垂眸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这是今夜的在这里丢掉的唯一一条性命,被蔡玄推过去挡刀。 难得忠仆。 只是可惜了,他的主人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宋卿时在心里叹息着,说:“将尸体好生收敛了。” 他策马离开,还得回去向郭自贤复命。 林中的打斗逐渐平息。 奔波一日,先是逃命,后来又大哭一场,蔡玄只觉浑身疲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剩下的活口被人塞了嘴押过来,其中一人看见蔡玄,身体猛然一挣。 澹风险些让他挣脱,刀鞘在那人肩上用力一击,那人登时倒地。 蔡玄一看,那分明是专门帮郭自贤办脏事的亲信左寺。 郭自贤竟派出了他,今夜他即便从宋卿时手中逃脱,也逃不过左寺的追捕。 蔡玄想得后背发凉,澹风已经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蔡大人。” “多谢。”蔡玄借力起身,正准备开口,澹风已越过他,朝着他身后的山坡上走去。 蔡玄这才注意到,山坡还有一人。 那人独自立在清冷的月色下,身旁流萤点点,风卷衣摆,飘然若月下谪仙。 …… 骏马驰过长夜,四蹄翻飞,带着一路尘烟停在郭府大门口。 宋卿时带着薛辛一路进入正厅。 不多时,被管家喊醒的郭自贤匆匆赶来,身上披着件宽大的罩袍,里衣几乎要遮不住肥大的肚子。 深夜前来,郭自贤就知道事出紧急,进门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宋卿时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一旁薛辛,“你来说。” “是。”薛辛上前,拱手道:“郭大人,我受我家大人之命,暗中护送蔡大人前往岭南,蔡大人出发突然,我中午的时候召集好人手追过去,谁知蔡大人在途中设了障眼法,一队前往安泉,一队走官道。” 薛辛喘了口气,继续说:“安泉县令是我家大人的故交,明明走安泉会更加安全,可蔡大人偏偏就选了官道,等我带人赶过去的时候,蔡大人已经被人带走了,身边的那名老仆还被人杀了。” “知道是谁干的吗?”郭自贤面色凝重。 宋卿时朝他看去,“我的人在路上遇到了沈让尘的人马。” “好个沈让尘。”郭自贤咬牙切齿,“出手竟如此之快。” 宋卿时接着说:“他们人数众多,我们没有讨到任何便宜。” “你们交上手了?我另安排了人手暗中协助你,你们没有遇上?” 说什么暗中协助,不过是二手准备罢了,宋卿时眸光微深,说“没有碰到。” 事发突然,郭自贤始料未及,蔡玄走得快,沈让尘动作也快。 他来回踱步,“这个蔡玄,安泉是你的人,他好好的安泉不走,非要走官道,他——” 话音和脚步同时一停,郭自贤默然片刻,“原来是这样,他竟以为我要杀人灭口,所以选择走官道,蠢才!” 郭自贤一巴掌拍在桌上。 宋卿时走近,“大人,已经让人捷足先登,蔡玄已落入沈让尘手中,迟早会被撬开嘴,为今之计,是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我愿听凭大人指示。” 郭自贤一脸凝重,“那就只能,让他闭上嘴。” 这不是好办法,蔡玄手中定然握有他的罪证,这也是他一开始没有杀蔡玄的理由,可事到如今已没有别的办法。 “去把蔡玄的妻儿老小全抓起来,打听蔡玄被关在何处,想办法把他妻儿老小的消息传给他,我看他还要不要开这个口!” 宋卿时离开后,郭自贤坐回椅中,过了片刻,又走到门口问:“左寺回来了吗?” 外面的人答:“没有。” 蔡玄被抓,左寺应该及时回来通报,可是竟连左寺也没有回来,难道也出了事?沈让尘这是要将他的人马一网打尽。 宋卿时走出郭府,天色已是将明未明。 马蹄声不疾不徐,薛辛一直跟在身后,走出好长一段,才说:“大人,要不要派人在郭府周围盯着?” 出了这么大的事,郭自贤必会找人商议,这点连他都能看出来,大人不可能看不出来才是。 “不必。”宋卿时看着前方,身体随着马身微微晃动,“这事有人做,我们不用操这个心。” “是。”薛辛落后半个身位。 直到走到一个巷子口左转,薛辛才发现这条路并非是回宋府的路,出声提醒。 “大人,走…… ” 错字尚未出口,薛辛把话一收,因为他忽然想起,这个方向正是去往余府。 果然,过了一阵,两人停在了余府的围墙外。 第230章 黄花大闺男 那时天色微明,围墙外甚至能听见余府院墙内早起的云雀在唱鸣。 下人已起来开始劳作,隐隐有扫地声、打水声、鸡鸣声…… 脚步声来来回回,丫鬟小厮遇见相互招呼,应当是宅中的主子已经起了。 今日没有早朝,薛辛也不催促,但他看见宋卿时眼下已有明显的青黑。 耀目的日光终于倾洒下来,宋卿时抬脚准备离开,后门忽然响动,他转眸看去,和走出后门的人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楼七上下打量他一番,“是你呀,你找人?” 宋卿时移开目光,“并非,只是顺路经过而已。” 他朝着楼七略微颔首,带着薛辛骑上马走了。 楼七走出后门,在之前两人站立的位置踱步片刻,然后转身又回了院中。 余晚之刚起身,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正坐在妆奁前由坠云梳头。 楼七径直入内,转过屏风站在那里,余晚之余光扫过。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在门口碰到个人。”楼七说。 想起门口遇到的宋卿时,又想起余晚之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对宋卿时非同一般的关注,甚至可以说那时候的余晚之睁眼闭眼,想的事情都绕不开宋家,沈让尘至多是个陪衬 楼七越想越不对劲,摸了摸下巴,忽然走过去,盯着镜子里的余晚之猛瞧,又围着两人来回绕了几个半圈。 “别晃悠,晕了。”余晚之抬眸,从镜中看楼七,“有事?” 余晚之向来不喜欢繁复的样式,简单绾了个髻,坠云便去厨房看早饭去了。 等人一走,楼七拉过椅子靠近,表情严肃道:“余晚之,你实话告诉我,你和那个,那个姓宋的,是不是有过一段情?” 余晚之一愣,还没回答,楼七已接着说:“之前你如此关心宋家的动静,说是要报仇,后来我们引他出城准备杀他的时候,你见他对自己的发妻如此深情,哭得不能自已。” 余晚之坐在凳子上,原地转了个身,“你是这样理解的?” “没错。”楼七眉心紧蹙,“你和他夫人都叫晚之,是不是他原本准备娶你,结果却转头娶了江晚之,负了你,然后你想杀他,最后还是心软了,但是他对你仍旧念念不忘,或者是心怀愧疚。” 余晚之为楼七的脑子所深深折服,“你分析得好有道理,我就是和他有过一段,不是跟你说了么,我之前是他夫人。” “子不语怪力乱神!”楼七“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我早就发现你俩有问题。” 余晚之懒得理她,说真话吧,楼七当她在忽悠,自己胡乱在那儿想一通,余晚之都懒得和她解释。 “怎么忽然提起他来?”余晚之起身朝外边走。 楼七跟在她身后,“我方才出门碰到姓宋的了,我跟你——” 余晚之蓦地回头,两人险些撞上,“你碰到宋卿时了?” “没错。”楼七眼含谴责,“你看,一提到他你就如此激动。” “我只是好奇他大清早怎会出现在这附近。”余晚之耐着性子说。 楼七将信将疑,道:“他在后门外不知道站了多久,我问他是不是等人,他说路过,他放屁!早晨起露地上都站出印子了,他还说自己路过,而且我一看见他他就走,分明就是心虚。” 余晚之若有所思。 她一直不愿去回忆被囚禁都那些日子,可仔细回想起来,处处都透着怪异,还有今早,宋卿时大清早在余府外面做什么? 楼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告诉你余晚之,你可不能做对不起二公子的事,不能始乱终弃。” 余晚之回过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走到院中拿起饵料。 院子里那一缸莲花已经结出了几朵花苞,余晚之在缸子里养了几只小鱼,每日早晚各喂一次。 见她不理自己,楼七越发心急,她受了沈让尘的大恩,今日就要去找郭自贤换取解药,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她得把余晚之给沈让尘看好了。 “我跟你说余晚之。”楼七转到她跟前,“宋卿时一看就不是好人,虽然,虽然长得还行,但是我觉得二公子更胜一筹,而且他已经有夫人了,还要再娶个尚书家的小姐,二公子还没娶妻呢,是个干干净净的黄花大闺男,孰优孰劣你这么聪明肯定能看清楚的吧?” 余晚之洒了一小撮,眼皮一抬,扯着调子说:“黄花大闺男啊,你怎么知道?回头我得亲自问问他。” 楼七双颊瞬间臊了起来,“我不知道,但我看他面相就是。” 余晚之看她急得都快要冒烟了,也不想再逗她,正色道:“我和宋卿时再无可能,即便有什么交集,只有仇没有情。” “那就好。”楼七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我还以为…… ” “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他大半夜在外边等着和你私会呢。” 余晚之顿时无言,捻了一颗鱼食往楼七脸上一弹,楼七偏头躲开,却正好撞上余晚之打量的目光。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本就有事瞒着余晚之,并且答应过二公子不告诉她,在这一眼之下便尤为心虚。 “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余晚之哼笑,“这就怪了,你之前对沈让尘虽不说厌烦,但也没什么特殊的交情,何曾像今日这样,俨然成了他的忠仆。” 余晚之放下鱼食罐子,撑着缸沿倾身过去,“楼七,才一日你就大变,昨日你去沈宅到底发生了什么?” 楼七在她的眼神下咽了咽口水,只恨自己不如余晚之聪明,一时想不出能骗过余晚之的理由。 “算了。”余晚之直起身,“你不是说今日有要事要出门?” “没错。”楼七立马道:“我得赶紧走。” 那半册账本要做旧,既白一夜够了,她要去沈宅取了账本再去找郭自贤。 楼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余晚之收回视线。 “小姐不问她么?小姐只要随便一诈,估计她就什么都说了,” 余晚之回过头,坠云端着早饭站在在屋檐下。 她知道昨日沈让尘找楼七去取东西必有用意,她没准备逼楼七开口,因为……因为她已经猜中了大半。 第231章 算人心 地牢里暗无天光,唯有一个小窗,外头不知是被什么遮挡,隐隐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好在地牢里被褥茶具一应物件俱全,甚至还有几本打发时间的书。 牢门不高,沈让尘几乎是低了一下头才能入内。 床上躺着的蔡玄几乎是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但沈让尘没有看他,而是打量了一番地牢。 “这地牢是新的,皇上把府邸赐给我后才建,蔡玄还是第一个客人,睡得可好?” 这话问的,身在囚笼,脑袋系裤腰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能睡得好? 蔡玄被押回汴京之后,本就没想过能得优待,沈让尘岂会把他奉为座上宾,没有严刑逼供,已经算不错了。 蔡玄板着脸,“沈大人的宅子,自然不错,比外头凉爽。” 沈让尘回身,“若大人能知无不言,还能更好。”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蔡玄坐在床上,背靠冰冷的墙壁,说:“我不会说的。” 沈让尘面不改色,似是料到他会如此作答,只是轻浮地笑了笑,“郭自贤应该没有想到蔡大人会如此忠心耿耿,否则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派人杀你,离京百里都不到,实在是,有些心急了。” 蔡玄面颊抽搐,“那又如何?” 房中还有个椅子,沈让尘落座,看着蔡玄,“先帝在位时,你为一方县令,将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康成六年各地大旱,你早几年就建溪井设水陂,周边各县干旱的时候你们受损不严重,还在旱时借粮给周边诸县,蔡大人,你从前也是干实事的人。” 朝中大臣早年功绩和升迁履历都是明摆着的,沈让尘知道并不奇怪,但令蔡玄讶异的是,他竟记得如此清楚。 “哎呀。”蔡玄伸展开腿,“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沈大人忽然提这个是做什么?” 沈让尘继续说:“大人功绩赫赫,可干了十二年也没能升迁,还是郭自贤一手将你提拔起来,可入了虎穴,便再难抽身,凭着那点知遇之恩,你走到了现在。” 蔡玄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不开口,是因你陷入太深。”沈让尘说:“郭自贤办的事都有你的手笔,桩桩件件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蔡玄摸着冰冷的墙壁说:“所以呀沈大人,死我一个,保全我全家,这买卖划算,沈大人既已明了,便不用在蔡某身上白费功夫了。” “未必。” 蔡玄目光一动,“你什么意思?” “你说呢?”沈让尘坐在椅中。 他撑着头,表情和坐姿都显得有些闲适,蔡玄从他脸上看到了胸有成竹。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蔡玄恶声。 见沈让尘仍是不答,他翻下床榻,连滚带爬地冲向沈让尘,腿上的锁链扯住了他的脚踝,蔡玄瞬间摔倒在地。 “沈让尘!你是不是对我妻儿动手了?祸不及妻儿,你好生歹毒!” “蔡大人。”沈让尘慢悠悠地说:“我是觉得祸不及妻儿,可有人未必这样想,他既能对你下手,为永绝后患,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蔡玄徒劳地垂下手,抠紧地上的砖石,他知道,这样的事郭自贤未必干不出来。 “蔡大人,不如我们来赌一把。”沈让尘微微俯身,说:“就赌郭自贤会不会向你的家人下手,如何?若大人赢了,我心甘情愿放你离开。” 蔡玄趴伏在地面。 赌?即便他赢了又如何? 赢了他满门俱亡,自此孑然一身,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他根本赌不起。 “沈大人。”蔡玄想要爬过去,却被脚镣拽得死死的,他伸直了手,指尖也没碰到沈让尘的一点袍摆。 “我求求你,救我妻儿还有老母,在郭自贤下手前救救他们。” “我为何要救?”沈让尘问。 蔡玄伏地磕头,“求求你,我什么都招,我什么都招了。” 额头磕出了血,蔡玄抬起头。 沈让尘嘴角勾着一抹的笑容,既无欣喜也无意外。 直至此刻,蔡玄总算知道沈让尘身上那的闲适和胸有成竹从何而来了,因为来时便成竹在胸,笃定他一定会开口。 这人心,他算得真准呐! 沈让尘站起身,澹风带着人钻了进来,“公子,宋卿时去郭府报信之后,郭自贤果然向蔡大人的家人下手了,不过人已经救下来了。” “蔡大人。”沈让尘睨视着蔡玄,“还望你开口干脆些,我也好善待你的家人。” …… 既白已连夜将那本账册做旧,楼七取了账册,待到傍晚才出门。 太阳刚落山的汴京城还带着暑热,巷子被高大的围墙遮挡,挡住了大半的风。 两人靠着墙,等着入夜。 “这个你放着。”既白把一样东西塞进楼七手里,“姓郭的要是对你不利,你就拉这个,我看见信号就来救你,他府上高手如云,你直接跑,我……” “行了。”楼七把东西塞进袖口,“别啰嗦了,我知道。” 既白一脸紧张,又掏出一样东西给她。 “这什么?”楼七掂了掂。 既白赶忙一把握住她的手,“别这会儿扔,药粉,一沾即晕。” “那我怎么办?”楼七跟捏着个烫手山芋似的。 “你傻啊,你不知道逃的时候往身后扔?” 两人絮絮叨叨,直到郭府的下人点亮了门口的灯笼,两人同时忐忑起来。 “去吧。”既白,见楼七当真要走,他又一把将她拉住,“要不,要不再等会儿再去?” 楼七就不是那样的性子,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伸手拍开既白,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门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又回来,请楼七进去,楼七回头看了眼巷子。 之前站立的地方黑漆漆的,看不见人影。 但她知道有个人一直在那里等着她,会在她平安出来的第一时间迎上来。 楼七收回目光,进入郭府。 第232章 交易 这是楼七第一次进入郭府,府中几乎是十步一人,楼七察觉到有不少人隐匿在暗处,怪不得遍地黄金的郭府从未遭过贼,没有贼能在这样的防守下活着走出去。 她被人引入一所院中,屋子里点了暖黄的灯,楼七从敞开的门口看去就知道是个女人的院子。 楼七在院子里站了片刻,郭自贤才从房里出来,站在檐下看她。 “你胆子倒是大,还敢自己送上门来,时间快到了,是不想死,要解药来了吧?” 楼七说:“是。” 郭自贤冷哼一声,“杀了本官的人,你就该准备去死,竟还想要解药,小姑娘,你未免太天真了。” “我杀的是与我有仇的人,”楼七说:“这是我自己的恩怨,与大人无关。” “要说与你有仇,本官算是头一个,你想杀我?” “想,但我知道杀不了。”楼七如实道。 郭自贤笑了笑,“你倒是老实,就不怕我杀了你?” “怕。”当真到了此处,楼七反而不紧张了,她说:“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是大人自己重要,还是死的那些人重要。” 答案当然是前者,郭自贤脑中已有一个更快的声音作答。 那些人不过是些小喽啰,死不足惜,让他头疼的是死的这些人给他带来的困局。 郭自贤嘴上却问:“什么意思?” 楼七从腰后掏出一样东西,直接朝郭自贤扔了过去。 光线太暗,东西飞来时郭自贤侧身让了一下,还以为是什么暗器,东西“啪”一下落在地上。 屋内的光照到上面,蓝色封页,郭自贤一个激灵,急忙捡起来,飞快翻看了几页。 他凛目道:“这是账本,你早有账本,却在这个时候才拿来换。” 楼七说:“账本我也是刚拿到,我回去之后发现藏的账本不见了,打听才知道被沈让尘拿走,于是我抱了必死的心,才杀了那几个人。” “那这账本你又是从何而来?” 楼七知道他这是信了,二公子果然算得分毫不差。 “但是沈让尘的护卫对我有意,他不忍心让我死,这半册是偷来让我保命用的。” 郭自贤翻过来一看,果然只有一半,怪不得刚才拿着觉得不大对劲。 “你竟跟我耍心眼?” 郭自贤目露凶光,话音刚落,四周就响起了窸窣声,有不少人围了上来。 楼七扫过四周,看见房顶上寒光闪过,估计是有人用弓箭对准 她。 她稍稍退了一步,飞快道:“我也只拿到半册,你给我解药,我给你找来另外半册。” 郭自贤紧盯着她,像是审视,半晌,他抬起手。 房顶上的寒光乍然消失,但四周埋伏的人手并未离去。 “小姑娘。”郭自贤慢条斯理道:“你杀了我的人,给我惹了大麻烦,现在可不是之前的价钱了。” “你想怎么样?”楼七警惕道。 “我要你替我去杀个人。” “谁?” 郭自贤声音森冷,“蔡、玄。” 之前不动蔡玄,是因为他是含着主子罪证的看门狗,狗急了也会咬人,所以他留他一命让他安心。 可现在不一样了,蔡玄落入沈让尘之手,这看门狗要是咬他一口,他也不要活了。 郭自贤捏紧了手中那半册账本,“沈让尘抓走了我的人,一定将他关在某处,既然他身边那个护卫喜欢你,定然不舍得让你死,既白是沈让尘的亲信,蔡玄被关在何处他必然知晓,此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不能拖,至于账本,我也要。” 他抬手拍了两下,立即有人上前,递给楼七一个瓷瓶。 楼七接过来晃了晃,里边发出叮叮的声音。 “解药只有一半。”郭自贤看着她,扬起手中账本,“这半册账本给你换了十日好活,看来你也并不想死,姑娘,我奉劝你一句,别再跟我耍什么花样。” 巷子里静悄悄的,既白站在暗处,靠墙仰望天边那一弯新月,小巷里看不到人,偶有野猫跳过,一声软绵的叫声洒满京城的巷夜。 夜色里,门轻轻响动一声,既白单耳微动,一下直起身,朝着郭府的大门看去。 身形高挑的姑娘走出郭府大门,站在门口朝着巷子里望来。 他目力极好,看见她笑了笑,走下台阶时提了一下曳撒下摆,然后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楼七把解药扔过去,既白倒出来凑到鼻尖闻了闻,“是解药没错。” 两人悬着的心这才松懈下来。 楼七前脚离开,郭自贤后脚就坐不住了。 蔡玄必须死,但他担心在楼七杀掉他之前向沈让尘吐出些什么东西。 “给我更衣备轿。”郭自贤抬脚往外走,“去秦王府。” …… 秦王已经睡下,坐到厅中时,脸上带着半夜被人吵醒的不悦。 “什么事如此紧急?又是深夜前来。” “十万火急。”郭自贤拱了拱手,“王爷,我在宫里安插的人传来消息,夜里皇上已有写下传位诏书的想法。” 秦王神情一滞,瞬间坐直。 他盯着郭自贤,却没有开口,脑中思考着这些话的意思。 传位诏书是一定会写的,有诏书才算是名正言顺,他是皇上属意的皇储,如若板上钉钉,郭自贤不会如此着急。 “发生了何事?” 郭自贤脸色严峻,“王爷莫急,好在诏书尚未完成。” 秦王一下就听出了不对,他为储君人选,怎么没完成诏书反倒是好事了。 “是不是父皇有立晋王为储的想法?” “这……”郭自贤欲言又止,“倒是不能确认,只是皇上已提笔立诏,在写名字的时候却迟疑了。” 迟疑便是已不能笃定心中人选,有了易位的想法,秦王心一沉。 秦王冷笑一声,“父皇便不是嫡长子,他向来看中老四。” 郭自贤一看便知此计已然奏效。 李氏子孙大多都绕不开多疑二字,秦王受建元帝耳濡目染,更是敏感多疑。 对付多疑的人,不能直接告知他结果,因为不论什么结果,他都会抱有怀疑,你得给他个苗头,让他自己去分析,分析出来的结果便能让他笃定不疑。 郭自贤只提建元帝立诏时迟疑,多疑的秦王便会联想到皇上并不准备立他为储。 伴君如伴虎,郭自贤伴君多年,用对付建元帝的那一套来对付秦王,再好不过。 第233章 理智没输 这消息让秦王坐不住,夜风卷得轩窗微微作响,令他更加烦躁。 “父皇一定是想要立老四为储。”秦王内心焦躁,在厅中来回踱步,“我早就觉得可疑,属意我为储君,却迟迟不下立储诏书,名不正言不顺。” 郭自贤故作沉思,“我原本还没有这样的想法,王爷一提,我倒觉得这些日子,像把王爷架在火上烤。” 秦王冷声,“父皇这是拿我给老四挡刀子呢。” “那,王爷可有什么想法?”郭自贤问 “想法?” 秦王思索良久,在椅子中坐下,“再过两日就是天贶节,这节庆往年都没操办过,今年却大办特办,实在,”他话音稍顿,“实在可疑,我怀疑父皇有在宴上宣布储君的想法。” 郭自贤眸光一动,“若储君宣布,那就是板上钉钉了。” 秦王目光愈发沉重,他直勾勾盯着外边的黑暗。 前路阴霾笼罩,可若是不往前迈上一步,他或许会死在原地。 那个位置,总要去争一争的,也值得去争一争。 “本王有个想法。”秦王看向郭自贤,“大人可愿一试?” 郭自贤连忙起身,躬身表忠,“臣早就和王爷在一条船上,臣当披肝沥胆,忠心不二,为王爷效力,万死不辞。” “沈让尘计划在宴上动手。”秦王眼寒煞气,“不如就让他们,狗、咬、狗。” 暗夜无边的风将轿帘轻轻吹起。 郭自贤随着轿子摇摇晃晃,那颗心勉强算是落到了实处,但两日之后,才是真正的决胜之日。 今夜此计实为兵行险招,若不是蔡玄被捕,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如若在楼七杀蔡玄之前他就招认,那些证据足以让他死上百次,建元帝即便再想留他,也留不得了,为今之计,只有拉秦王下水。 江山一旦易主,这天下就要重新洗一洗牌,他和秦王在一条船上,秦王还得指望着他帮忙坐稳位置,就不会杀他。 郭自贤靠着轿壁闭上眼,忽然听见随从一声厉喝。 “是谁!?出来!” 周围护卫警惕地将轿子护在中间,打量着周围。 一声猫叫划破长夜的宁静,一只黑猫从墙头跃下,众人松了口气,继续前行。 暗巷里,一名黑衣人飞快没入黑暗,很快消失。 片刻,黑衣人落在一处宅院中,向廊下的人汇报。 沈让尘听完,转身离开,穿过廊子到了园中。 “宋大人久等了。” “无妨。”宋卿时饮着茶,“这茶不错,是什么茶?” “阳羡紫笋。”沈让尘手指摩挲着杯沿, 宋卿时微微笑了一下,“有生之年能喝上贡茶,已是一大幸事了。” “那些人行贿时没赠些给宋大人?”沈让尘打趣。 “或许是,我还不够格?”宋卿时回敬他,“若坐到沈大人这个位置,想必就有人送了。” 沈让尘搁下茶盏,“非我小气,实在是这也是最后一盏,就不说赠给宋大人这样的空话了。” “不应当吧。”宋卿时玩笑道:“我可是听说皇上赐了一罐。” 沈让尘嘴角轻翘,“余下的……送人了。” 就连语气也忽然变得那样温和,宋卿时早闻沈让尘日日往余府送东西,那御赐的茶送给了谁,想必已不用去想了。 手中清茶渐凉,宋卿时搁下茶盏,“说正事吧,想必人已经抓住了,可有漏网之鱼?” “一个不剩。”沈让尘道:“倒要感谢你事先缴了他们的兵刃,替我省了不少事。” 这是实话,蔡玄逃跑的那帮护卫手无兵刃,几乎是束手就擒,昨夜对付左寺那帮人已经够麻烦,再抽调人手的话未必能办得这么漂亮。 宋卿时客气道:“我人手不够,也要感谢沈大人没漏掉人。” 如果漏了人,宋卿时就有暴露的风险,之后要探听消息就不那么容易了。 况且秦王和郭自贤动手在即,消息至关重要。 “蔡玄招了吗?” “招了,知无不言,够他们死一百次了。”沈让尘说:“今夜郭自贤深夜拜会秦王,想必已在商量对策了。” 宋卿时点了点头,“郭自贤不会将自己的罪证给秦王,秦王恐怕是他另一条路。” 宋卿时脸色冷肃,起身道:“我不能久留,这几日若有消息,扔按照之前的方式传。” 沈让尘跟着起身。 谁能想到从前剑拔弩张的两人,竟有深夜畅谈的时刻,这些日子见面甚至比见余晚之的次数都要多。 想起余晚之,他似乎又有几日没见她了。 一路将人送到院门口,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宋卿时停步,出言提醒,“便送到此处吧。” 沈让尘一怔,须臾,笑了,“方才是送大人,此刻却是走我自己的路。” 马车向南,骏马向西。 听着马蹄声哒哒向西远去,宋卿时忽然掀开了帘子,“调头,跟上去!” 薛辛略微迟疑,回头道:“大人,沈大人去的是余府的方向。” “本官知道。” 帘子重重甩上,薛辛正准备按吩咐调头,马车内又幽幽传来一句。 “罢了,回去吧。” 宋卿时闭上眼,靠在车壁。 去了又如何呢? 他向来以理智战胜情感,除了娶她是他自己想做的事,其他都是他认为应该做的,早就把他这一生框得死死的。 今夜,理智仍旧没落下风。 …… 梆子声响,已是子夜了。 沈让尘都没叩门,跃过院墙进入余府,轻车熟路地往余晚之的院子里走。 院子接近后门,他步子又轻,一路都无人发现。 直到接近她的院子,隐约传来破风声。 不等人到近前,沈让尘便开口:“是我。” 房顶上的人猛地一个急刹,“公子。” “她睡了?” “三小姐戌时末便睡了。”藏在暗处的人说。 沈让尘摆了摆手,“下去吧。” 来人来无影去无踪,是沈让尘安排给余晚之的护卫,一共两人,既白近日要忙于炼药,无法抽身。 沈让尘站在她卧房门口,来时抱着必须要看一看她的想法,他只是非常非常想念她了。 得见一见才行,否则便觉心下塌掉的那一块怎样也填补不起来。 第234章 喜欢你 他踟蹰在门前许久,久到藏在暗处的护卫都要觉得时间是不是静止了。 窗户忽然“啪”的一响,一粒花生落在地上。 沈让尘转过头,看见亮着灯的那间屋子,楼七趴在窗台上。 “我是怕二公子站成望妻石。”说完,楼七把头缩回去,把窗户关得严丝合缝。 房中的人已经被吵醒,能听见她翻身下床,然后是趿鞋走来的声音。 沈让尘听见她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只与他一门之隔,却迟迟没有打开门。 到底是没有坚持多久,他温声问:“你怎么了?” 门忽地向两侧打开,余晚之衣裳松散地披在身上,散着发,脸上已没有初醒的怔忪。 她一手拢着衣襟,“我倒要看看你准备在这里站多久。” “你知道是我?”沈让尘瞧着她的脸。 目有皎皎明月,纤眉舒展,竟是比这月色还要诱人。 余晚之指了指地上,门一开,原本被月亮映照在门上的影子就落到了地上。 倏忽之间,他笑了一下,“去穿衣服。” “干什么去?” “带你赏月。”沈让尘。 “要梳妆吗?” “不必。”他看她这样就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都不问他去哪儿赏月,便转身入内,绕过屏风去更衣。 不过片刻,又绕了出来,不过是把方才披在身上的衣裳整理了一番,披散的发丝轻轻绾了,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 余晚之走出房门,沈让尘揽着她的腰就上了房顶。 夜风卷着裙摆,这里地势高,几乎能将余府尽收眼底,余晚之还从未从这样的角度赏过月色。 “说带我赏月,就在我自家房顶赏。”余晚之偏头向他,“二公子有些敷衍了。” 沈让尘侧眸看着她。 那眼神明明就是喜欢的,不恼他深夜扰人清梦,她眉梢一弯,眼睛便和天上的新月一个样。 本就不是为了赏月而来,不过是为了看她一眼而已,赏月是见了她之后临时改的主意。 “那三小姐想如何办?”沈让尘故意问。 他手还揽在她腰间,不盈一握,担心她踩滑,揽着她在屋顶正脊上坐下来, “我暂时还没有想好。”余晚之把手支在膝上,撑着下巴赏月,“要是有酒就好了,再来两个小菜。” 沈让尘道:“小菜和酒都没有,只有我,我有个想法,不如你先听一听。” “什么?” 问出这句话之后,沈让尘却是许久未动,半晌,他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件。 那一定是上好的玉,在月下泛着柔和的光。 余晚之定睛一看,顿时笑了,“又是芙蓉。” 那簪子被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既没有送出去,也没有收回,因她那几个字显得有些踌躇。 “你不喜欢?” 喜欢,但没喜欢到那样的程度。 这句话余晚之没说,因她读懂了他的犹疑,算无遗策的沈让尘,在面对她时也会紧张和无措。 于情爱他捉襟见肘,时而木讷时而聪慧,无非是把他认为她喜欢的捧到她面前罢了。 对一个人这样小心翼翼的喜欢,她怎能不珍惜? “喜欢。”余晚之垂下眼帘,微微把头凑过去,“你要替我戴上吗?” 答案是无声的,她能感觉到圆润的簪首滑过头皮,他动作那样轻,生怕伤了她,她觉得自己被人如珍宝一样的捧着。 “这是…… ” “你亲手雕的。”余晚之稍稍后退,看着他有些错愕的脸,“既白那张嘴,你找机会给他堵了,否则往后都再没有惊喜。” 竟是这样,沈让尘了然一笑,“好。” 浮光霭霭,墨蓝的夜里融着清泠泠的月,皎皎挂在天边,是一抹上弦。 “从不渡山离开时,我从未想过要留在汴京。”沈让尘握住她的手,望着无边月色,“我那时想,待处理完事,总是要回去的,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他垂下眼,分开她的手指将自己的一根根嵌进去,“晚之,待事了,我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双手,我一辈子也不会放开。” 他想起了她的过往,一想就疼,远嫁、被弃、孤独、复仇……她永远能够一往无前,坚定自己的路。 那她就走她的路就好,他总能跟上她的脚步。 余晚之看向院中,那棵芙蓉还没打出花骨朵,可她心上已开出了大片的花田。 粉的、紫的、黄的、红的,盛放得那样张扬。 她侧过脸看他,“沈让尘。” “嗯?”他亦注视着她。 “你一点也不生疏,你太会拿捏人心了。”余晚之靠近,声音变低,“你永远知道如何迷惑人。” “那我迷惑到你了吗?” 月色揉碎在他的眼睛里,余晚之几乎溺毙其中,还谈什么迷惑。 “其实,我也并没有那么喜欢芙蓉,”她笑了笑,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沈让尘,我喜欢你。” 这是她第一次直言喜欢,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原来开口也需要勇气。 沈让尘呼吸停滞,紧握住她的手失了分寸,捏得她几乎有些疼了。 “你……再说一遍。”他说。 他的反应让余晚之没来由的想起了一件煞风景的事。 余晚之抬起头,“沈让尘,你还是黄花大闺男吗?” “什么?”沈让尘一怔,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打得措手不及。 不该是“沈让尘我喜欢你”吗?怎么连黄花大闺男都出来了,表情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是不是啊?”余晚之晃了晃他的手。 沈让尘侧开脸,留给她一个后脑勺,她仍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吃准了他的脾气。 “到底是不是?” “现在是。”沈让尘没办法,转头看着她说:“但我希望很快就不是了,三小姐,给个机会吧?” 余晚之轻轻咬了下口中颊侧的肉, 一下子哑火了。 院中那缸莲花叶片繁茂,映不出中天悬月。 沈让尘揽着她靠过来,“天贶节,皇上会给我们指婚,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真来得及吗?”余晚之狡黠道:“那我可就后悔了。” “客气话你也相信,看来你还不够聪明。”几个字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余晚之笑说:“我哪儿聪明得过你,你把我老底都给扒了。” 第235章 风暴前的安宁 沈让尘笑了笑,手臂收紧了一些。 她半靠半枕在他腿上,看了几眼天边的月,又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他本是和她看的同一样东西,但她目光太明显,让他不禁低头去看她的脸。 “看什么?” 余晚之抬起手,指尖滑过他的脸,“你真好看,这样的角度,竟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说他会迷惑人,最会迷惑人的是她才对,否则为何他此刻隐隐有些失控。 沈让尘用手罩住她的脸,指尖从额头慢慢滑下来,“闭眼。” 她听话的闭上眼,感受着夜里风,夏夜的潮热在相爱的人面前不值一提,她就这样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沈让尘不禁低眸看着她的脸,睡着了跟只猫儿似的。 她曾是最为狡猾的狐狸,盔甲被他一层一层杀了个干净,露出了内里的柔和,他把她拢在怀里,去瞧天上的月。 竟在此刻生出些贪婪,希望天永远不要亮。 可天总是要亮的,晨曦的光打上屋檐,沈让尘用手遮住她的眼。 到底还是炎夏,太阳一出来便开始热起来,她人还没醒,鼻尖已冒出了汗珠。 沈让尘抬手抹掉她鼻尖的汗,抱着她跃下房檐,落地时身形一滞。 腿被她躺了大半夜,落地时有些麻木,他站在原地缓了片刻,正想抱着她往屋里走,直觉让他瞬间转头。 楼七的脸挤在窗缝里,见他看过去,慌忙关窗,窗户关得有些猛,哐的一声。 余晚之似乎这时才醒,惺忪地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领子,这个动作让沈让尘身体瞬间僵直,低眸看她。 那股狐狸般的聪明劲不在了,跟只没睡醒的猫儿似的。 他踢上房门,把她放上床榻,余晚之彻底清醒过来。 她躺在床上有些愣神,昨夜怎么靠进他怀里的不记得了,反正就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什么姿势舒服就怎么靠,靠得舒服了,自然就睡着了。 “我走了,天刚亮,你再睡会儿。”沈让尘抽下发簪放在一旁,替她搭好薄衾,直起身。 余晚之下意识伸手,抓在了他的袖子上,却没有开口。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抓住他,只是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那眼神让人难以招架。 沈让尘喉结滑动,改握住她的手,“闺房留人,懂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呀。” 可看那眼神分明是懂的,沈让尘并不拆穿,“会让好人变成坏人。” “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沈让尘摩挲着她的手,“正在考虑当中。” “那你快些考虑。”余晚之说。 “莫要再胡闹。”他忽然严肃起来,“好人难做,不要考验我。” 余晚之眉眼一弯,“那你经得起考验吗?” “那必然是经得起的。”沈让尘低下头,在她额间轻轻吻了一下,“好眠。” 余晚之另一只手抓住他的领口,说出她昨夜就想说的话。 “以后不必再执着于什么芙蓉。” “为何?” “因为我更喜欢你。” 沈让尘如同被泡在了蜜罐里,从眉眼到发丝都是柔的,“可我已答应你每年种一棵树。” “每年的树还是要种,不管种什么树都行,我不要芙蓉林,我想要一片果子林。” “好,”他眼神温柔,“栽你喜欢吃的果树,一年四季都有。” 余晚之点了点头,这答案算是满意了。 她慢慢松开手指,在他胸口轻轻推了一把,“走吧。” 沈让尘纹丝不动,一手撑在榻上罩着她,“天贶节那日,我派人来接你。” 说完了才起身。 看着他离开,房门关闭,余晚之翻了个身,抱着衾被把脸埋进去滚了滚,逸出了几丝轻快的笑声。 沈让尘走入院中,楼七的窗户重新打开条缝,要闭不闭的,楼七的眼珠子在后面晃来晃去。 “看够了?” “没够,不是。”楼七连忙改口,“是没看。” 沈让尘抬脚往外走,迎面走来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丫头。 “二公子。”见了他,余锦棠犯怵地往旁边让了让。 沈让尘却在她跟前停下脚步,“去找你阿姐?” 余锦棠点头。 “晚些再去。”沈让尘道:“她刚睡。” 说罢离开,留余锦棠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刚睡是什么意思?那就是昨夜一夜没睡了? 孤男寡女一夜不睡到天明,她在哪个话本子上看过来着?书上描述得十分隐晦,那两人不睡是干什么来着? “快快快。”余锦棠转身就走,“我得回去先翻翻书。” 丫鬟跟在后面,“小姐大清早翻书做什么?” 余锦棠一本正经地说:“答案自在书中。” 余锦棠提着裙摆飞奔回自个儿院中,没找到之前看过的那本,不是在自己这里,那多半是在游远那里看书的时候随手扔那儿了,于是转头就往游远院里钻。 读书人习惯早起,游远天刚亮就已起身。 余家待他很好,不但有屋子住,还给他分了间书房,书册珍贵,贫寒之家多是借书看,余锦安又赠予他一些。 余锦棠直奔游远书房,进屋就开始在书架上翻找。 游远错愕起身,余锦棠虽每日都来,却从未来得这样早过。 多是午后才来,他看书,她便在一旁看话本子打发时间,看得时哭时笑,那认真的模样,要不是看的是话本,游远都要怀疑她读书读疯了。 “你在找什么?”游远停在她身后,温声说:“我帮你找。” “我之前看过的那些话本子呢。”余锦棠头也不回,边说边找。 “都在这里了。”游远指着一层。 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那一层在最中间,既不用弯腰,也不用踮脚去取。 余锦棠毫无察觉,翻开一本不是便扔在一边,随口道:“你帮我收的吗?” 她在游远的书房置了张低案,就在靠窗的地方,地上铺着氍毹,她时常在那里读话本,书也是东一本西一本扔了一地。 游远眼睫微颤了一下,轻轻说了声,“嗯。” 那堆书在她的翻找下又乱了,他站在侧后方,盯着她的后脑勺看,她扔一本,他便伸手捡一本,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第236章 晕了 余锦棠没什么耐心细看,一堆书几下就翻找完了,忽然回身,险些撞在游远身上,才发现两人离得好近。 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窥探的目光被她抓了个正着,游远垂下眼帘遮住了目光。 余锦棠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游远便把她最后扔的那本书放回架上,朝旁边让了让。 “你今日不执事吗?” 游远轻声,“我今日休沐,你今日为何来得这样早?” 余锦棠这才想起找书的目的,原就是为了解惑。 有现成的读过万卷书的人在她面前,她还翻什么书,直接问他不就得了。 “游远,我考你一个问题。”余锦棠想了想,认真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共处一室,孤男寡女,可以做些什么?” 游远心中一动,目光轻飘飘扫向敞开的门,心想这算孤男寡女吗?好像也算吧。 “可以…… ”他迟疑道:“看——” “别说看书。”余锦棠指着他,凶巴巴道:“肯定不是看书,除了看书还能做些什么?” 热意扑上面颊,游远看着她说:“若是夫妇,便可红袖添香。” 余锦棠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夫妇,还没成亲呢,只是,只是两人对对方应该都有点意思吧,嗯,可能男的对女的心思多一些。” 如同浅藏的心思被人窥破,游远紧张地蜷了一下手指,慌乱地想要闪躲。 日光照过她的脸,柔和而干净,那双眼睛里也是真实的求知。 “若非夫妇,便什么也不可以做。”游远真人道:“不可逾矩,当恪守礼节。” 余锦棠隐隐有些失望,“真的什么也不能做吗?” 游远咬了咬牙根,声音依旧温和,“不可以,还是看书吧。” “可是,我看书上说可以做一点。” “书上怎么说的?” 余锦棠想了想,扯着袖子用指头绕了绕,嘟囔道:“书上好像说可以抱一抱亲一亲。” 游远没听清,下意识低头靠近了些,“什么?” “书上说可以亲一下。”余锦棠放大了声音。 游远如遭雷击,脑中空茫了片刻。 他是读圣贤书的人,何曾听人说过如此轻佻的话,还是从余锦棠口中说出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余锦棠犹自未觉,还在思索。 “什么书?”游远问。 “啊?”余锦棠愣了愣,指了指那些话本子,“就是那些书上说的。” 游远一个头两个大,“这些书以后不可再看。” “为什么?” “会教坏你。”游远认真道:“等……等成亲之后再看。” 说完别开脸,耳根又红又烫。 余锦棠“哦”了一声,食指尖挠了挠脸,“可是,两个人要是真的相互喜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光看书,不是太奇怪了吗?” “怎么奇怪?” 两人越聊越远。 “就是感觉不到喜欢。”余锦棠说。 游远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脸,抿了抿唇,“喜欢并非一定要说出来。” “那就得做出来!”余锦棠掷地有声。 游远吸了口气,有些拿她没办法。 昨夜二公子和阿姐到底做了什么,怕是光靠猜是猜不出来的,游远又是根木头,问他能问出什么来? “你这木头。”余锦棠白他一眼,抬脚就走。 见她要走,游远顿时慌了,一下抓住她的手,又觉唐突,赶忙放开。 可放开之后又怕她走了,再次握上。 余锦棠看着他一抓一放,又抓又放,板着脸问:“你干什么?” 游远紧张地看着她,他紧绷着下颌,就连手背上的筋也绷着,不敢捏得太重,也不敢太轻。 他在和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礼义廉耻做着斗争。 余锦棠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地看着他。 终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做下了决定。 游远眼睫颤了一下,“喜欢的。” “什么?”余锦棠愣住。 他没有再解释,只是把头低了下来,克制且隐忍,只在她额间轻轻地碰了一碰。 他的唇是软的,但印在额头上是热的,彻底把余锦棠烫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呆子戳一下跳一下,她完全没想到今日无心之举,竟让他迈出这么大的一步。 余锦棠搅着衣袖,“那个……” “怎么了?”游远面颊绯红,好像他才是被唐突的那个。 “书上说。”余锦棠嗫嚅道:“不是亲额头,得亲……” 游远倏地后退,“不可。” 余锦棠不高兴地噘起嘴,他又上前了一步。 “我……四小姐。”这称呼不太合适,特别是在他刚刚亲了她之后。 他马上改口,“小姐,我,我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但我对你之心,赤诚可鉴,若小姐应允,子清定当以真心相待,此生不负。” “你,你……”余锦棠朱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 都这么长时间了,这呆子除了偶尔和她闲聊几句,恨不得离她八丈远,今日却突然开窍。 不,不是开掐,是开天灵盖了。 颇有些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 余锦棠呼吸逐渐急促,兴奋得有些过了头,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一阵天旋地转。 晕了。 床帐由薄纱而制,如烟如雾,轻柔飘逸。 余锦棠眨了眨眼,这是自己的床榻没错,她又闭上眼,可惜了,可惜是场梦。 “醒了就起来,大夫说你没问题。” “阿姐?”余锦棠睁眼看去,“你怎么在这里?” “你说呢?”余晚之睨着她,“你晕了我不得来看看?” 余锦棠一个翻身,近似鲤鱼打挺,“我没做梦?” “我倒希望你是做梦。”余晚之无语,“往后出去别说你是我妹妹,我嫌丢人,几句话就能高兴得晕过去,你也是出息了。” “阿姐。”余锦棠爬过去,拽着余晚之的袖子,眼珠子亮晶晶地说:“游远向我表明心意了,他喜欢我。” 余晚之抽回袖子,“知道了,不过二哥让我问问你,你大清早出现在他房中,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找答案,表明心意只是意外之喜。 手里没了东西,余锦棠抱着被子嘿嘿傻笑,“他喜欢我呢阿姐。” 这没出息的样看得余晚之一阵头疼,“你先想想回头怎么解释吧,高兴得晕了?这事能让人笑一辈子。” 余锦棠这才想起来,她当时兴奋得晕了过去,都没来得及答应游远。 她下床穿鞋,又要去找衣裳,“我忘了答应他,我得去跟他说。” 余晚之一把将拽回来,“他不在府中。” 余锦棠一呆,大声道:“他跑了?他亲了我就跑了?!” 第237章 起意 余晚之赶忙捂住她的嘴,“你急什么?他家中尚有长辈,需书信一封请长辈出面代为提亲。” 晕了,余锦棠又快晕了,她摁着额头坐回床上。 “阿姐,你掐我一下。” “我扇你一下好不好?” “那不行。”余锦棠捧着脸,“打了就不好看了。” 余晚之转向丫鬟,“四小姐这么早去找游远做什么?” 丫鬟如实道:“回三小姐的话,四小姐原本是要去找三小姐的,在三小姐院外碰见了二公子,二公子让四小姐不要吵着您休息,四小姐便说要去书中找答案。” 余晚之听得云里雾里,“那她这么早去找我做什么?” “四小姐说天贶节也想入宫去凑一凑热闹,准备去求一求三小姐,让您带她入宫。” 余晚之思索片刻,“不行。” 且不说能不能带进去,就拿余锦棠这性子来说,进宫一个不留神得罪了什么人就不好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宫里还有个昭仁。 昭仁不日便要去大齐和亲,这种时候,即便做出什么言行失度之事,皇上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是担心送上门去的余锦棠,未必不会被昭仁拿来泄愤。 …… 六月六天贶节就在明日,皇后作为六宫之主操持宴席,已忙了好些时日,如今已全部定下来,总算是得了闲。 琉璃屋顶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殿梁挑高,殿中置了冰,没有丝毫炎热,反倒有一种初秋的凉爽。 皇后端着茶,举止端庄,“前些日子已同你说过,不要莽撞行事,你当母后的话是耳旁风?” 自和亲的消息出来,皇后便不许昭仁公主再出宫,以免有损皇家颜面,谁知昨夜昭仁强闯宫门,要不是她事先有过吩咐,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 昭仁跪在下首,“儿臣不过是出宫走走而已。” “哐”的一声,茶盏落在案上,皇后厉声道:“你是出宫走走还是去找沈让尘,你以为旁人不清楚?你是公主,追着一个于你无意的男人跑,行事竟这般荒唐!” 昭仁倔强地抬起头,顶嘴道:“母后,女儿所做之事皆出于真心。” “收起你的真心。”皇后冷色不减,声音越发严厉,“人家未必稀罕,你不日就要远嫁大齐,若让人抓住口舌……总之,千万不要像你姑姑那样。” 昭仁反驳道:“姑姑怎样?她至少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厮守。” “一个在地底下,一个在道观,那也叫厮守?”皇后收了厉色,苦口婆心道:“昭仁,嫁给一个并不喜欢你的人,日子会很苦。” 因为她自己就是如此,建元帝给了她尊荣,却没给她一点情。 “那母后如何肯定大齐皇子会喜欢我?” 皇后被问得一时无言,她默了片刻,“所以当你得不到一样东西的时候,还不如求一个尊荣。” “像母后这样吗?”昭仁冷冷一笑。 不等皇后开口,她继续说:“母后一直教儿臣委曲求全,可那女人都快踩到您脸上了,您哪儿来的尊荣?” “放肆!”皇后怒拍扶手,气得浑身发抖。 她没想到昭仁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昭仁道:“仪妃禁足思过,三日,不过三日,表明了什么?表明父皇连禁足都舍不得。” 这话摆明了嘲讽,殿内噤若寒蝉,宫女一个个低眉敛目,声也不敢吭。 皇后脸色铁青,那双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抓着扶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仪妃有孕在身,为皇家绵延子嗣,自然当赏不当罚。” “瞧瞧,您一直就是如此安慰自己。”昭仁从地上起身,“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宽容大度,所以您的皇后宝座稳固,可您得到了什么?皇后的尊荣吗?您的儿子当不成皇上,女儿即将远嫁大齐,这就是皇后娘娘的尊荣,这样的尊荣,要来又有什么用?” “你给我住口!”皇后猛地起身,气血上涌,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宫女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又劝说道:“公主,您少说两句吧。” 昭仁一把推开宫女,“儿臣就不住口,儿臣有太多话不吐不快,凭什么要我去大齐和亲?” “你享公主尊荣,便得做公主该做的事,母后也舍不得你……” “胡说!”昭仁打断道:“您舍不得的只有您的后位,母后,这些年您委曲求全,处处被人压一头,您可曾有为您的孩子争取过什么?” 她忽然抓住皇后的手,恳求道:“母后,儿臣不想去和亲。” 若有选择,皇后何尝愿意让昭仁远嫁,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可莫说身在皇家,即便是世家子弟,也是身不由己,哪能有自己选择。 皇后别开脸,“此事我已与你父皇商议过,已没有回转的余地,这是你身为公主的责任。” “凭什么?”昭仁大声反驳,“难道从我出生便是一个工具?民间百姓尚且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我身为公主却身不由己,这公主不做也罢!” 昭仁一把甩开,“泱泱大国竟要靠一个女人去稳固,难道不是做皇帝的无能,朝中大臣的无能么?”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岂能从她一个公主口中说出来。 皇后想也没想就扬起手。 昭仁躲也不躲,眼里愤怒不减,又多了些控诉,“母后要打我吗?” 到底是没下得去手。 “既然母后不打,那儿臣告退。” 烈日灼热地炙烤着大地,昭仁走出凤仪宫,身形晃了晃,又很快稳住。 幼时觉得宫巷那样长,母后骗她,等她长高了,便不觉得宫巷长了。后来她长大了,绕着禁宫走上一圈,还不到九千步。 甬道口的小门晃过明黄色的华盖,那是建元帝的御驾。 昭仁追出几步,又停了下来。 求谁都没有用,圣旨本就是父皇所下。 御驾去往的是重华宫的方向,父皇又去看仪妃了,母后有后位,父皇有天下,唯有她这个公主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此刻总算明白了陆凌玖眼中的嘲讽,她真的什么都不是。 天下太平,各国之间偏安一隅,战事不起,公主的命运便是和亲和笼络臣子,她年近二十还未出嫁,并非是因为父皇母后宠她,而是时候未到。 昭仁想起了她的姑姑,安和公主。 当年安和公主被派去和亲,但她早有心仪之人,于是设计与心上人春宵一度,失节的公主,下嫁给心上人,几年后,许驸马因贪污受贿被斩首示众,安和公主出家为尼。 昭仁目光一冷,安和公主是安和公主,她是她,姑姑不得善终是因她自己看错了人,可她不同。 她要的是沈让尘,只要她能抓住他,她便不用再去和亲,日子还长,总有一日,他会喜欢上她的。 方才还是阴云密布的脸上绽开笑容。 “你过来。”昭仁对宫女招了招手,“替本宫去办一件事。” 第238章 心肝儿肉 仪妃虽被禁足三日便解了封,但自此之后再未踏出过重华宫,建元帝看得出她是在置气,在这深宫里,和皇帝置气便可视为失德、不敬、忤逆,但建元帝并未责罚,一直都是风平浪静。 相伴十余载,建元帝岂能不知,归根结底,还是腹中皇嗣的事。 两人暗自较劲,到底还是建元帝先来了重华宫。 御驾停在了重华宫门口,建元帝搭着福安的手下了御辇,早有太监前去通报,仪妃本该来迎,门口却只跪着宫人。 这几日建元帝意绪不舒,晌午还驳了好几道折子,福安一见这情形,唯恐皇上又震怒,吊了嗓子准备再次通传。 才出口个“皇”字,建元帝便摆了摆手,福安从潜邸就跟在建元帝身边伺候,一瞧便知皇上这是妥协了。 沈明仪侧躺在榻上,面对着墙疑似在睡,实则只是眼眸半阖。 身后响起了脚步,停在榻边,关门声响起,是福安出去了。 脚步声停在榻边许久未动,但她能听到建元帝的呼吸,过了许久,建元帝拉过衾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屋子里置了冰,怎么也不知盖个被?冻着了怎么办?” 沈明仪没有吱声。 “你这是还在和朕置气。” “臣妾不敢。” 既会这样反驳,那便是敢,这宫里除了她,也没人敢和他使真性子了。 建元帝重重地叹了一声,“明仪,你赢了。” 这话似明非明,沈明仪听不明白,便没接。 “你受委屈了。”建元帝说完,呼吸粗重了一下,心里仍是酸涩的。 “皇上还认为是臣妾刻意而为之吗?” 建元帝在榻沿坐下,“是朕误会了你。” 沈明仪淡淡道:“那药臣妾喝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皇上难道就没有想过,即便是神仙丹药,也该无效了。” 说是控诉却不够尖锐,说是诉苦却不够凄然。 她就那样平静地把事实说出来,听着心如死灰,让建元帝更加心慌。 仪妃突然有孕,事情脱离掌控,他自然要查,查到药渣不对,已不是太医开的那副,重华负责此事的宫女被带去问话,一问才得知,药已换了五年,前头那副太医开的药吃得太久,早已没有效果了。 建元帝没有问是如何发现的没有效果,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敢问。 他的多疑到底是伤了二人情分。 残阳勾勒着飞檐的翘角,傍晚的风撩得檐下铁马晃动。 建元帝在这听了几十年的铁马声中躺了下来,侧身抱住了她,“明仪,你赢了,朕也想通了,咱们留下他。” 沈明仪一怔,眼眶顿时发酸,建元帝抓住她的手,一同滑到她依旧平坦的小腹。 “希望朕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明仪,朕错了许多,若朕不是个多疑且刚愎自用的皇帝,便能多享十余年的天伦之乐。” 这些日子他想啊,若他们一早就有孩子,他便不把他当皇子教,让他肆意地玩,尝一尝民间真正的父子情。 如今,到底是晚了。 在最不合适的时候。 “是我错了。”这次他没用“朕”自称。 沈明仪轻轻闭上眼,眼泪滑过鼻梁汇在一起,尽落枕中,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皇上。”那一声已带上了哭腔。 建元帝见她软化,轻抚着她的后背,说:“你放心,朕已想到了法子,若是女孩儿,她就是朕最疼的公主,若是男孩儿,待朕殡天之时下一道遗旨,将他过继给潞安王。” 沈明仪身体顿时一僵,眼中刚刚浮起的那零星一点温情消失殆尽。 建元帝丝毫未察觉,犹自说着,“如此他便不再有承袭皇位的资格,祈佑也不会将他视作威胁,你们母子俱安。你放心,朕一定护着你,届时朕便以仪妃殉葬为幌子,送你走,你不是一直想去牧野、姑苏这些地方看看吗?自此天高海阔,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做太妃被困一生。” 严冬中刚刚冒出的一根绿芽被最后一阵风雪吹摧毁。 沈明仪心上凉得结出了霜,宛如寒夜中冰封的湖,再无半点涟漪,只剩下彻骨的寒冷与死寂。 “是吗?”她轻声说:“那就……多谢皇上了。” 建元帝丝毫未觉,抱紧她说:“你不要怪朕,朕不得不如此。” 沈明仪闭上眼,酸涩的眼眶中没再挤出一滴泪,她又睁开,看着眼前明黄的衣料,觉得有些晃眼。 “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想在明日宫宴上,亲自给沈詹事指婚。” 建元帝略一思索,“余家那个?” “嗯。” “好,此事依你。” …… 宫宴设在日暮时分。 沈让尘和楚明霁先到,小黄门迎着两人入宫。 夕阳如迟暮的画师,余晖妆点,连绵起伏的琉璃瓦像一片燃烧的火海。 宴席设在琼筵园,佳木葱茏,奇华闪灼,一条清流泻于石隙之下,当中那片湖泊宛如一面巨大的宝镜,映着余晖好似万千碎金在湖面跳跃。 湖畔两侧,分别摆着男女的席面,时间还早,女眷席那边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 楚明霁没看见余晚之,收回目光,“你那心肝儿肉怎么没一起带来?” 沈让尘都没问他口中的心肝儿肉是谁,只说:“你是不是忘了她家中还有父兄。” 楚明霁恍然大悟,余崇光和余锦安皆要赴宴,没道理不跟着自己父兄跟着别人赴宴的道理。 他瞧了瞧沈让尘的脸,见他面色淡然,但眼中隐有隐忧,以为他是为这事儿不高兴。 于是在他肩上拍了拍,安慰道:“等你把人娶进门,往后入宫指定都是跟着你,夫唱妇随。” 沈让尘没接话,指尖搭在膝上轻轻敲了,扫过四周,忽然说:“今日宫中布防甚严。” 楚明霁一看,沈让尘不提他还没注意到,通往设宴所的廊道,每隔一段便有一名侍卫驻守,宴厅周围更是戒备森严。 “禁军是皇上一手交给秦王。”楚明霁收了笑,“今日宫宴想必也是由他负责,估计是担心出事,自然添加人手。” 此时还未开宴,沈让尘起身,在湖畔踱了一段,实则是在观察四周的情形。 楚明霁走到他身旁,“有什么问题?”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沈让尘压低了声音,“我得去找晋王一趟,你替我去办件事。” “什么事?” 沈让尘看了眼天色,“去宫门口替我拦个人,如果余晚之到了,便让她先回去。” 楚明霁一下听出了不对,“怎么了?为啥不让她进宫?” 第239章 阻止 “我收到的消息是调禁军三千。”沈让尘扫过四周,“现在看来消息有所出入,秦王恐怕要在今夜宴上动手。” “什么!”楚明霁音调抬高,意识到失态,赶忙刻意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那你还如此淡定,早知道我就称病不来了,你说你,这样大的事也不同我说一声,你兄弟我要是在这里出个好歹,你岂不抱憾一生。” 沈让尘斜他一眼,“不会出事,况且我身边的人要是个个都不来,反倒惹人怀疑。” “你你你!”楚明霁指着他,“所以你把你心肝儿支回去,让你兄弟我陪你趟这趟浑水。” 沈让尘笑了笑,那笑容说不出什么意味,“你是男人,她一个姑娘家,我怕吓着她。” 吓个屁!楚明霁腹诽道,那女人胆子比他还大,要吓也是吓着他。 若不是见宫中换了布防,略微超出沈让尘的计划之外。 他其实想在赐婚时,余晚之能与他一起,不过今夜赐婚能否顺利进行已不确定,他的确不舍得让她卷入进来。 “快去。”沈让尘催促,自己则率先抬脚离开。 金晖洒在巍峨的宫墙上,宫门口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不停有轿子和马车来来往往。 楚明霁站在宫门口来回踱步,不停张望,生怕方才已经错过了,要是没办好事,沈让尘不得剐了他。 两辆马车前后驶来,楚明霁看清了上面挂着余府的牌子,赶忙迎上前去。 前头那辆帘子掀开,余锦安先下车,后面是余崇光。 楚明霁先拱手见礼,急忙问:“锦安兄,令妹呢?” 余锦安知道他是沈让尘的至交好友,他问余晚之无非是因为沈让尘。 “舍妹在后面。”余锦安问:“你找他有事?” 说话间,余晚之已搭着坠云下了马车,朝这边看过来,楚明霁赶忙走过去,看清余晚之的样子,脚步略微一顿。 虽说他见过余晚之许多次,倒是头一次如此惊艳。 衣衫月白,裙袂飘飘,行走间裙摆如碧波,碧波间开着几朵若隐若现的芙蓉。 楚明霁回神,“三小姐。” “楚大人。”余晚之走出两步,微微屈膝便站定,朝着楚明霁身后看去,“宫宴耽搁不得,父亲,兄长还请先行前去,我随后就到。” 余崇光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被余锦安拉着走了。 马车刚好挡住了日光,两人站在阴影里,楚明霁道:“沈二让我来拦你,今日宫中有变,你不要入宫了。” 早在余晚之看见楚明霁出现在此便知有事发生,虽说她进不进宫并不会改变赐婚结果,但她本不在宾客之列,是仪妃特意邀约,她便知道,沈让尘是想她一起的。 可如今他不让他进宫,想必事情比较棘手。 “好。”余晚之镇定道:“我这就回去。” 楚明霁原以为还要劝说一番,从琼筵园走来时他连腹稿都打好了,没想到这人说走就走。 “这……”楚明霁呆住,“你这就走了?” 余晚之说:“请替我转告他,务必注意安全。” 楚明霁抿了抿唇,“你这也忒薄情了,沈二可是身负处险境。” “那我是能进去替他杀敌还是挡酒?”余晚之问。 与其进宫给沈让尘添乱,不如让他安心。 “那不该是哭着喊我不惧危险,必要与他同生共死么?” 余晚之瞧傻子一样地看了楚明霁一眼,“你话本子看多了?” “我才不看话本子。”楚明霁说:“我看见字儿多的就烦,除了账本。” 余晚之踩着马凳,睨着他,“时间不早,你快些进宫吧,再转告他一声,事了快些回来,我去沈宅等他。” 楚明霁这下明白过来了,还不是心里担心,去人家中候着。 “行行行。”他说:“我必然将话带到。” 话音未落,马蹄声响起,一列骑兵开道,一分为二,中间一骑正是秦王。 眼见朝着宫门奔去,秦王目光一扫,手中马缰一紧,朝着楚明霁和余晚之所在的地方踱步过来。 楚明霁心里咯噔一下,赶忙上前几步,正好挡在了秦王与马车之间,“参见秦王殿下。” 秦王手轻轻一抬,示意免礼,“你怎么还没进宫?”又看向楚明霁身后,“这位想必就是余家的三姑娘了。” 余晚之屈膝行礼,微微垂着头,“参见秦王。” 秦王握着马缰,这个高度看不见余晚之的样貌,只看见头顶,云鬓如织,没有繁复的金簪,只有一朵盛放的芙蓉。 虽未看见面容,但瞧这风姿也是个美人。 “免礼。”秦王道:“既都要入宫,二位不如与本王同行。” “不敢劳烦王爷。”楚明霁赶忙说:“还请王爷先行。” 秦王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目光掠过余晚之,又飞快收回,“你同本王客气什么?沈詹事好歹算本王半个老师,你又与他交好,不过是随行而已,何谈麻烦,莫不是有意避嫌?” 秦王把话说到这份上,楚明霁岂敢再推辞,“那就有劳王爷了。” 言罢看向余晚之,“不过三小姐还……” “多谢王爷。”余晚之先一步打断。 楚明霁一惊,听出余晚之这是要入宫的意思,方才分明还要离开,此刻又改了主意要入宫? 他张口欲言,却见余晚之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此刻楚明霁心里仿佛揣着一团乱麻,理不清也不敢在此刻问,只好跟在秦王身后,朝着宫门处走。 趁着官员前来向秦王行礼,他故意落后几步,走在余晚之身旁,刚想说话,余晚之却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咽下卡在喉咙里的话,一直走到宫门口,一列小黄门在门口候着引路,入了宫门,秦王便和他们分开,率先走了。 走之前飞快看了余晚之一眼,果真是个美人。 黛眉琼鼻,双眸如星,眼尾微微挑起,像个什么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秦王此刻也没功夫欣赏美人,既已入了宫门,一切尽在掌握,必要时也可用余晚之要挟沈让尘。 小黄门引着余晚之和楚明霁往设宴的地方走,两人刻意放慢脚步。 楚明霁压低了声音飞快说:“不是让你别进宫吗?怎么回事?” “走不了了。”余晚之两手交叠于身前,步态平稳。 “能走。”楚明霁说:“我当时正准备说让你走来着,被你给打断了。” 余晚之摇了摇头,“我人已经到了宫门却改主意离开,他稍一打听便能知道你从宫中折返,两件事联系起来,秦王会如何作想?” 楚明霁一想就明白过来,秦王必然会知道沈让尘已有所察觉,幸好,幸好当时余晚之打断了他的话,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不由侧头看向余晚之,见她眉梢微扬,带着一抹从容与坚定。 她倒是从容了,可他办砸了事,该怎么跟沈让尘交待? 他真想抬手扇自己一巴掌,当时他在那和余晚之废什么话呀,早早让她赶紧走得了。 第240章 替我保护他 临近琼筵园,便有宫女来引女眷。 一名宫女看见余晚之,笑着上前,“余三小姐,仪妃娘娘还在梳妆,让我来接您去重华宫,稍后与娘娘一道赴宴。” 余晚之认出那名宫女,她曾在仪妃宫里见过,“好。” 宫女走在前边,“奴婢叫丹彩,三小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余晚之颔首,“有劳。” 走出不远,石径对面小黄门引着一人走来,余晚之看了那人一眼,两人微微颔首致意,相互行礼。 宋卿时看着那张娇艳的脸,他午夜梦回时想起的都是江晚之的脸,可近来,偶尔梦见的,也是如今看见的这张脸。 擦肩而过,宋卿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道:“三小姐。” 余晚之脚步稍滞,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可宋卿时就是注意到了,也注意到她分明听见了,却还是没有停留。 余霞成绮,她裙边的波光也变了颜色,宋卿时一直盯着,直到她的裙摆被花丛遮掩,他才收回目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开口喊她。 仪妃早已梳妆完毕,就在重华宫门口等,一旁备了轿辇,她也不乘,等余晚之到了,两人勾着手慢慢地走着。 “累不累?”沈明仪问。 余晚之道:“娘娘有身孕都不累,我能有什么累的?” 沈明仪难得笑了笑,她已经数日未曾踏出过重华宫,走一走也好。 “况且。”余晚之继续说:“我知道娘娘的心意。” 沈明仪她让丹彩去接余晚之,无非是以防她被其他宫女接走。 “女人被关在深宫里,没什么好琢磨的,就琢磨着怎么害人,这宫里步步都是险境,想害一个人太容易了。” 余晚之说:“可还是有那么多红颜,甘愿入这万人坑,被啃到只剩白骨也不愿离开。” 沈明仪侧头看她一眼,眼神耐人寻味,“是啊,为了什么呢?” 她似是问余晚之,又似乎是在自问,但没有人回答。 沈明仪看着前方,夕阳下的青石板路泛着温暖的橙光,岁月留下的痕迹都被这光芒点亮,她斟酌了一下,悠悠开口。 “让尘身边虽有澹风既白在侧,但他仍是孤独的,你别看总有人请他赴宴,实则除了楚明霁,他就没别的朋友了,往后有你陪在他身边我也放心。” “他看似冷静自持,实则是没遇到让他失态的事,不论发生什么,你在他身边,能替我劝住他。” 余晚之隐隐觉得不对,“即便有什么事,还有娘娘和国公夫人。” 沈明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余晚之想起上次见仪妃时就察觉到的不对劲,她曾提醒沈让尘,后来宫里没出事,她渐渐把此事给淡忘了,此刻那种感觉再次涌上来,甚至比上一次还要浓重。 “娘娘。”余晚之松开仪妃,停下脚步。 沈明仪回身,“怎么了?” “娘娘不要做傻事。” 那姑娘迎着最后一缕夕阳,脸上被映出柔和的彤色,眼神和脸色却是冷肃的,那眼中盛着了然,似乎已将她看穿。 沈明仪就这样瞧着她,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夹着些遗憾,“只可惜认识你太晚,没想到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余晚之上前两步,朝着四周看了一圈,丹彩机灵,带着宫女太监退到远处。 “娘娘到底想做什么?”余晚之语气冷然,“不论是什么,我希望娘娘能停下来。” 沈明仪摇了摇头,“已经开始了,退不了了。” 余晚之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娘娘即便不为沈让尘想,难道就不为腹中的孩子想一想?” 她看见沈明仪似乎愣了一下,眼中的死气似乎更重了几分,余晚之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皇上他……” 沈明仪听出她声音中的颤抖,伸手握住余晚之的手,“太医说是个男孩儿,皇上让我留下他,他会下一道遗旨,将孩子过继给潞安王。” 刚刚亮起的光在余晚之眼中一下熄灭了。 她心里一阵似一阵地发冷。 怀胎十月,将亲生骨肉送给他人,从今往后,母子永隔,听不见孩子的啼哭,看不见孩子呀呀学语,瞧不见他蹒跚学步,更听不到一声娘亲,这是在要一个母亲的命。 余晚之胸口起伏,那一腔怒意几乎将她点燃,何况是沈明仪自己。 皇帝殡天,她将失去爱人,又要失去自己的孩子。 是建元帝夺走了她的生念!抽走了支撑她的最后一根脊骨! “我是沈家女,沈家不该有窝囊的女人,我知道让尘要做什么,我也能做,忍了十二年,如今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 沈明仪紧紧抓住她的手,“你告诉他,我并非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自己。晚之,记得我说过的话,你替我这个做姐姐的,保护好他,算我求你。” 眼泪夺眶而出,余晚之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情绪似乎会传递,通过交握的手让她感同身受。 她感受到了沈明仪彻骨的痛和冷,还有了无生机。 “不行。”余晚之抽出手,一下退开,“你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我永远代替不了你。” “娘娘。”远处丹彩出声,“马上要开宴了。” 沈明仪眼中的恳求瞬间散了,她重新挺直背脊,看着余晚之说:“每个人都有遗憾,让尘也一样,我相信他,不会让我的心血付诸东流。” “娘娘要在宴上做什么?”余晚之压低了声音。 仪妃转身朝着琼筵园走,余晚之紧跟其后。 她几次开口,沈明仪都不发一言,一直到了琼筵园,仪妃都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第241章 疯症 宫宴即将开始,最后一抹余晖散尽,琼筵园四周点起了宫灯。 湖面莲灯飘散,树上的灯也宛如红果。 湖畔分别摆着席面,男席这边,桌案整齐排列,案上珍馐美馔琳琅满目,金尊玉盏熠熠生辉,诸位大臣王公身着华服谈笑风生。 宫宴非国宴,位置安排没那么严谨,多是自己挑位置坐,但临近龙椅的那几个位置,非皇子和王公不敢逾制。 楚明霁坐在湖边,他难得不那么咋呼,频频向四周张望,沈让尘还没回来,他没拦下余晚之这事都没法跟他说。 又等了片刻,沈让尘才姗姗来迟,和众人打过招呼之后在楚明霁身旁落坐。 刚一坐下楚明霁便拽过他的袖子,“余晚之在对面。” 沈让尘倏地看向他,那眼神看得楚明霁一个激灵。 “不怪我呀。”楚明霁说。 沈让尘随即看向女眷那边,在人群中飞快地搜寻着余晚之的身影,终于,在一个中间的位置找到了她。 心灵感应一般,他看去的同时,她也朝他看过来,目光准确落在他的位置,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沈让尘似乎从她脸上看出了隐忧。 “怎么回事?”沈让尘盯着余晚之,问的却是楚明霁。 楚明霁道:“在宫门口碰见了秦王,秦王邀请一道入宫。” 沈让尘目光不移,只问:“你跟她说了吗?我让她回去。” “说了。”楚明霁说:“她原本是说去沈宅等你,都准备走了,谁知道运气不好碰见了秦王。” 那边余晚之已转开头,沈让尘顺着她的角度看去,发现她正盯着仪妃。 沈让尘收回目光,“我知道了。” 楚明霁靠近,“没事吧?她们女眷那边,即便发生什么事,应该也受不到什么波及。” 见沈让尘不回答,楚明霁偏头看去,看见秦王走来,含笑和众臣打过招呼,而后在龙椅下首落座。 秦王看向四周,王公大臣几乎已经到齐,龙椅和他对面的位置还空着,唯独建元帝和晋王还没到。 他敲着桌子,偏过头问一旁坐着的荣王,“你四哥为何迟迟未到?” 荣王是皇后所出,十岁封王,如今不过十三。 他对着秦王端端正正行礼,“四哥原本早就到了,父皇身边的福安公公来请,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父皇找老四去做什么?还是在开宴前。秦王心下一沉,不由看向郭自贤那边,看来他说得没错,父皇果真有立晋王为太子的意思。 秦王搭在案上的手指飞快敲击着,内心十分慌张。 听见“皇上驾到”,众人赶忙起身。 天子仪仗,龙袍加身,端的是威严赫赫。 山呼万岁后众人平身,秦王依旧盯着那龙袍瞧,一旦生疑,看什么都会怀疑三分。 建元帝王不喜排场,平日宫中设小宴,都是着常服,今日却穿了龙袍,似是在暗示有什么大事发生。 那身龙袍看得秦王越发心神不宁,他不经意朝着对面望去,却见晋王端着酒盏,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甚至还将手中酒盏抬了抬,看口型是,“大哥,请。” 秦王在心里冷哼一声,还知道他才是大哥?他为长,这皇位本就该是他的,他老四既非嫡子,也非长子,凭什么和他争? 秦王仰头饮下一杯,目光越来越冷,晋王若敢抢,就别怪他不顾念什么兄弟之情,他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湖泊另一侧的女眷席,席面布置得更精巧雅致,月色幔帐随风轻舞,案上摆放着鲜花香果,各位名门闺秀妆容精致,巧笑倩兮,丝毫未察觉到喧嚣中暗藏的杀机。 皇后端坐主位,身旁是仪妃,余晚之坐在仪妃一侧,中间却隔了好几个人。 她环顾四周,没瞧见国公夫人,若仪妃要在宴上做什么,想必定然会把国公夫人支开。 桌上的瓜果点心她没碰过,两侧也没有相熟之人,唯有侧后方跪坐着一名宫女,是仪妃宫里的人。 余晚之理了理裙摆,刚准备起身,身后的宫女便开了口。 “三小姐这是想去何处?” “如厕。”余晚之冷淡道。 宫女道:“娘娘吩咐过,三小姐对宫里不熟,让奴婢随侍在侧。” 余晚之还未站直的身体又坐了回去,她本就是借机溜走给沈让尘传信,仪妃却将她盯得死死的,让她找不到任何机会。 这样一起一坐,原本只在暗自打量她的人,都放开了朝她看过来。 皇后扫过她的面颊,端庄道:“生得这般端正,倒是个生面孔。” 余晚之朝皇后拜下,“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皇后正待开口,一旁酒盏叮一下倒在桌上,皇后转头看去,昭仁撑着头,手指拨弄着倒下的酒盏滚来滚去,目光却是望向余晚之那边。 那眼中的敌意让皇后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位想必就是余家三女,沈让尘心仪之人了。 既是仪妃请来的,她不论热络了还是冷淡了不免让人多心。 便客气道:“免礼,听闻你常年居住在别庄,回家便是身体已大好了,今日宫宴,不必拘谨。” 余晚之正想道谢,便听见一声讽笑。 “你也是好运气。”昭仁拿着酒盏说。 仪妃蹙眉,皇后一听便知昭仁有异,轻喊道:“昭仁,饮酒伤身,你少用些。” 昭仁朝着皇后一笑,“多谢母后关心。” 她自然要少喝,她今日还有大事要做。 昭仁隔岸望去,却见那融在灯火里的清隽背影正好转过身,朝着女席这边看过来,不用去想他看的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昭仁压抑的情绪被那个牵挂的动作瞬间点燃,她看着余晚之,嘲讽道:“听闻你六岁摔落假山,疯傻了十几年,却不知是哪位世外仙医,医术如此了得,竟能治好疯症?” 话音刚落,满场顿时哗然。 第242章 圣旨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余晚之身上,惊讶的、探究的、疑惑的,原本热闹的交谈戛然而止,随之而来是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不是说因病吗?怎么成疯症了?” “说病却没说是什么病,疯症也是病。” “听说余晚之的确是六岁离开汴京,之后一直住在庄子上,直到去年九月才回余府。” “可即便再不好,也不该逢年过节也不回京吧?” “如此看来,昭仁公主所说,还真有可能。” 余晚之跪坐在案后,昭仁公主明显的针对,她应是不应,若应了是结仇,不应,往后恐怕就得背着个疯子的名头。 她自个儿倒是无所谓,可她不想让沈让尘因为自己沾上半点污名。 况且,她和昭仁的梁子已经结得不能再深,怕她作甚? “殿下这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余晚之微微一笑,眼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是谁竟如此张狂?竟连您都敢骗。” 昭仁早料到她会反驳,“那就要问问你余府庄子上的人了,她们敢骗本宫么?” 周遭其他人各怀心思,竟是从庄子上得来的消息,想必不会有假。 余晚之面上诧异了一下,“殿下竟去庄子上打听臣女,让臣女真是受宠若惊,竟不知是因何能得殿下如此厚爱?” 此言一出,看戏的众人不免想起了另一个人, 哪是什么厚爱,分明是嫉妒。 公主心仪沈让尘不是秘密,而沈让尘有意求娶余晚之,若是因妒生恨,那昭仁公主的话可信度便值得质疑了。 昭仁攥紧了手,指尖捏得发白, 正要开口,皇后打断道:“今日佳节,先前我听闻皇上要在宴上宣布一件喜事,却不知是什么喜事,仪妃可有听说?” 仪妃笑了笑,“不曾。” 皇后已经看出来了,几句话就将众人的注意引回昭仁身上,昭仁在她口中讨不到半分好,再继续下去,有损公主颜面,损的即是皇家颜面。 昭仁嘴唇动了动,刚巧一名宫女行至她身后,低声道:“公主,办好了。” 昭仁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看向余晚之的眼神不再满是敌意,甚至有些淡淡的得意。 余晚之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却有些讶异,这样就作罢,倒不像是昭仁的性子,她在得意什么? 另一边,太监迈着小步,走到沈让尘身旁。 “沈大人,奴才去看了,是昭仁公主和余三小姐闲聊了几句。” 沈让尘看着酒杯,哪能是闲聊,多半是昭仁找她麻烦。 太监见他微蹙了眉,又说:“余三小姐没吃亏。三小姐能言善辩,身侧又有仪妃娘娘的侍女陪着,想是不会出事的。” 太监报完便走了。 楚明霁一下就笑了,靠过去说:“我就说她不会吃亏吧?谁能从她那张嘴下过,都得去大昭寺还愿。” “你如此看得起她,回头我定然转告。”沈让尘说。 “我可不想惹她。”楚明霁讪讪的坐回去,目光不经意扫过沈让尘颈侧。 不知是宫灯映照还是他看错,那领口处露出的皮肤本该是冷白的,此刻却微微有些泛红。 他凑近了些,原来不是错觉,的确有些发红,还冒出了汗珠。 “你很热?”楚明霁看向沈让尘的脸,却见他面色并无异常。 沈让尘的注意一直在别处,不是留意秦王,就是在注意余晚之,此刻经楚明霁一提,才觉得的确有些热。 他们临着湖畔,湖面吹来的风抚过发汗的脖颈,带来几分凉意。 “是有些热。”沈让尘说:“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 他甚少饮酒,多是饮茶,从前在不渡山,冬来积雪覆山,倒是会在严冬时饮些取暖。 他抬手招了宫女过来,将杯中的酒换成了清水。 宴上觥筹交错,丝竹声悠然响起,舞姬袅袅而来。 沈让尘兴致缺缺,时刻注意着四周动向,楚明霁看得津津有味,一舞完毕,他转头正准备和沈让尘说话,一愣。 “你怎么看舞姬看得面红耳赤?”楚明霁威胁道:“我回头告诉余三去,除非你收买我。” 沈让尘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酒水被人动过手脚。” 早在舞至一半时,沈让尘便察觉到了不对,饮酒可暖身,夏日饮用或会燥热,但绝不会是他此刻的反应。 只是他未曾想到,竟有人敢在宫宴上对他下手,是秦王? 不对。 那手烫得吓人,楚明霁常年混迹风月场的人,一看沈让尘的反应,片刻就明白过来,“你被人下药了?” 沈让尘微微颔首。 楚明霁当即起身,“我去报……” 沈让尘一把抓住他,看向上位,福安正躬低了身子,在建元帝身边说了什么,建元帝看了秦王一眼,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开始了。”沈让尘说。 “什么开始了?”楚明霁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随他看去。 只见建元帝微微抬手,示意福安,一侧的太监捧着托盘上前,盘中赫然是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原本喧闹的宫殿霎时安静下来,众人神色各异,屏息以待。 秦王死死盯着那道圣旨,手中酒盏几乎捏碎。晋王面色淡定,好像早已知晓圣旨上的内容。 “朕今日,有一件事要宣布。”建元帝看向福安,“宣旨吧。” 秦王手中酒盏喀嚓一声捏碎,他抬头对上建元帝的视线,一个威严,一个紧张。 福安神色肃穆,双手托着圣旨走下台阶,站在中央清了清嗓子,“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慢着!” 第243章 反转 秦王霍然起身,“父皇!” 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 秦王起身,跪在阶前,抬起头,余光里是福安手中明黄的圣旨。 他迎着建元帝的目光,那目光如山,沉沉地朝他压下来,压得他脊背冒汗,压得他下意识想要低头,强撑着望着建元帝。 “父皇。”秦王道:“今日乃是天贶节君臣同庆,儿臣以为,圣旨也不必急着颁。” 建元帝目色微寒,“福安。” 福安会意,当即上前,“王爷,还请王爷别耽误颁布旨意,正是吉时呢。” 秦王毫无起身之意,一字一顿道:“父皇,您,当真考虑好了吗?” “圣旨已拟好,自然是考虑好了。”建元帝威势压着秦王,“祁佑,莫叫朕失望。” 失望?恐怕早就失望了,否则也不会改立他人。 他从未忤逆过父皇,为何父皇还是对他不满意?对了,父皇自己也并非是嫡长子。 秦王冷了心,也冷了眼。 气氛凝重而压抑,福安赶忙招来太监上前搀扶着秦王起身。 郭自贤的目光在建元帝和秦王之间转了几个来回。 建元帝和晋王双双姗姗来迟,紧接着就是颁布圣旨,晋王气定神闲,那圣旨上若不是传位诏书,又会是什么? 多年的官场淫浸让过自贤察觉出不对,却一时间想不出问题所在。 “皇……”郭自贤正要起身,身侧倒酒的太监却似一下没站稳,径直向他倒来。 郭自贤本就肥胖,双膝无力又跪坐了回去。 变故只在瞬息。 只这须臾的功夫,秦王一把夺过福安手中的圣旨,狠狠扔在地上。 圣旨落地的瞬间,满场哗然,宴厅如同炸开的蜂窝,四下都是嗡嗡的议论声。 简直是大逆不道! “父皇为何要如此待儿臣?”秦王紧盯着建元帝。 建元帝脸色不变,眼中失望之意尽显,“祁佑,你要做什么?” “那本该是儿臣的!”秦王额上青筋暴起,“本该是儿臣的东西,为什么要给别人?您为什么——” 酒盏“哐”一声摔在地上。 “李祁佑!你放肆!”建元帝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 区区几字,威严尽显。 沈让尘抬目看向晋王,正好撞上对方的视线。 两人从对方眼中读懂了一个事实,建元帝在保秦王,哪怕已经得知秦王今日即将要做的事,他仍在保他,因而故意打断秦王后面的话。 在场众人各怀心思。 郭自贤脸色却是一变,若这江山不易主,改日沈让尘若是将证据呈上,那他绝无生机。 “秦王殿下。”郭自贤看着秦王,出声提醒。 他没有将话点明,便能有多种解释,若事成便是提醒,如若不成,那就是劝阻。 秦王似在这一声中回过神,缓缓抬起另一只手,那是事先约定好的手势。 一旦他一声令下,禁军便会倾巢而出,听其号令。 建元帝疲惫地闭上眼。 秦王落下的手势速度迅捷,广袖甚至带着些微的破风声。 四周依旧是寂然无声,唯有另一侧湖畔女眷席传来欢声阵阵。 预期的响应并未出现,秦王再次挥手,四周禁军仍旧纹丝不动。 秦王震惊地睁大眼,迎上建元帝威棱的目光,那股寒意从背脊一直钻入心口。 禁军在他手中握了五年,可他怎么就忘了,这世上还有喂不熟的狗,禁军是帝王的刀。 看似禁军被他攥在手里,实则真正的主人仍是皇帝。 他的父皇多疑,从未真正信任过任何人,又岂会让大权旁落,把禁宫的安全放在别人手中。 浑身如同被抽走了筋骨,秦王双膝一软,跌跪在地上。 冷汗和眼泪一同往外涌,他满脸狼狈,看着建元帝,低声地喊了一声,“父……皇……” 沈让尘的身体已经烧成了一团火,那股热意愈发汹涌,呼吸也变得急促。 除了他身旁的楚明霁,其余人只当他酒劲上头,况且众人此刻也没功夫注意到他。 楚明霁凑过去,“你早就知道禁军还在皇上手中?” “只是猜测。”沈让尘强忍着那股热意,“多疑的人,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到别人手中,即便是父子。” 楚明霁见他双目已冒出血丝,当是忍得十分难受,劝说道:“眼下形势已定,你先回吧。” 沈让尘看着中央,“再等等。” 那卷圣旨还没颁,他要等着,等着尘埃落定,自此以后,他与她便是一体。 秦王看向地上那一卷圣旨,忽然爬过去,抖着手展开。 众人看不见圣旨上的内容,只见秦王目光飞快地扫过圣旨,他抬头看向建元帝,又再次看向圣旨,似乎在确定上面的内容。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你以为是什么?”建元帝问。 “是……哈哈哈哈哈。”笑声回荡。 秦王手中的圣旨落在地上,“竟是,竟是如此……” 建元帝身心疲惫,不再看阶下的秦王一眼,“秦王身体不适,扶下去休息吧。” 秦王浑身无力,由着两名太监架着他离开。 宫宴出此插曲,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 众臣交头接耳,不知秦王布局的人一时都在猜想秦王今夜闹这一出是做什么,又纷纷猜测着圣旨上的内容,是什么让秦王失态成这样。 “福安。”建元帝沉声,“宣旨吧。” “奴婢遵旨。”福安上前,捡起圣旨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统御四海。今闻詹事沈渡才华出众,俊彦之才,忠良之质。余家三女余晚之贤淑端慧,柔嘉成性。朕念其良配天成,特赐婚于二人……” 尘嚣更甚,竟没想到是一道赐婚的圣旨,那之前秦王说本该是他的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福安:“……钦此,沈詹事,接旨吧。” 沈让尘在众人的目光中起身,他朝着女宾席那头看了一眼,没在熟悉的位置寻到她的身影。 他提袍跪下,“臣沈渡,谢皇上隆恩。” 第244章 怕他难过 这头刚颁过圣旨,福安便奉命去往女眷席。 “大喜!”福安笑着行了礼,“皇后娘娘,仪妃娘娘,皇上在宴上给沈大人和余三小姐赐婚,让奴婢过来报喜。” “嗡”的一声,如同滚锅入油,湖畔瞬间热闹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余晚之身上,探究的、羡慕的、不屑的…… 昭仁脸色一白,眼看她大计将成,父皇竟在此刻赐婚,坏她的事,她转念一想,即便是拜过堂还能休妻,赐婚又如何? 皇后看了一眼昭仁,收回目光,笑道:“果真是喜事。” 众人纷纷贺喜,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余晚之一一道谢,哪怕沈让尘早已知会过她今日会赐婚,可真正等到这一刻,她仍不免心生喜悦。 从此以后,他们便是一体。 心里不知为何这样软,软得有些不像是她自己。 她抬目看向对岸,那人背影卓绝,正好回头朝她看来,隔着湖面的灯火与月波,对着她笑了。 他嘴唇张了张,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可隔得太远,她没能看清。 “晚之。” 余晚之转头,沈明仪朝她招了招手,今夜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余晚之起身走过去,在仪妃的桌案边跪坐下来。 沈明仪拉住她的手,面上笑容缓缓敛去,眼神无比认真,“让尘自幼离京,所得家人陪伴甚少,晚之,本宫便将他交给你了,从今往后你二人同心,和睦持家。” 碧色的手镯从沈明仪腕上滑至余晚之手上,沈明仪在她手上用力握了握。 分明是喜事,余晚之却笑不出来,她看着仪妃,“娘娘……” “妹妹如此大方,那本宫也不能抠门。”皇后说道:“来人,去本宫库房取那支并蒂金莲步摇来,正好应景。” 余晚之谢过,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直心神不宁,脸上一时间提不起半分喜色。 仪妃既已向她说出那番话,想必早有准备,或许就是在等赐婚,圣旨已下,怕是该出手了。 余晚之看着仪妃,不论即将发生什么,她必须得阻止。 今夜,她和沈让尘都不该有遗憾。 仪妃杯中的果酒已经饮尽,她身怀有孕,不宜饮用烈酒,但清淡甘甜的果酒可稍稍用一些。 丹彩跪坐一旁,提壶倒酒,仪妃抬头看了丹彩一眼,敛下眉,然后端起了酒盏。 余晚之一直注意着两人的神色,脑中嗡地一声,她分明看见丹彩在倒酒时,用手压着壶盖,轻轻转了半圈。 “哐啷——” 沈明仪凑到唇边的碗一顿,抬目看去,余晚之面前的桌案翻倒在地,地上一片狼藉。 她眉心一皱,张口欲饮,余晚之却一下站了起来,疾步朝她走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甚至有人不慎惊呼出声。 余晚之停在案前,道:“娘娘赠礼,晚之竟忘了道谢,实在是不合规矩。” 她扫了眼桌案,随手拿过一个酒杯和桌上的酒壶,丹彩慢了一步,竟叫余晚之抢先。 丹彩看着清亮的酒液注入杯中,打着旋儿,一颗心几乎从胸口跳出来。 余晚之端起酒杯,笔直地注视着仪妃的眼,“晚之敬娘娘一杯。” 两人对视,谁也没有动,仿佛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冒出来。 杯中的酒在晃动,指尖捏得泛白,分明是紧张害怕的,可余晚之眼也不眨一下。 “娘娘不用,那晚之便先干为尽。”她仰起头,唇边的酒杯被骤然打落。 “你放肆。”仪妃冷声,“御赐的酒,你是你说饮就能饮的?” 余晚跪伏在地,“请娘娘责罚。” 众人摸不着头脑,之前分明那样融洽,怎么忽然之间就剑拔弩张起来了? 仪妃胸口起伏,站起身,也不管皇后还在,抬脚就走。 走出几步方停,回头看着仍然跪在地上的余晚之,说:“本宫要去更衣,你也一道吧。” 方才挥袖打落余晚之的酒时,也碰倒了她自己的那一杯,仪妃裙摆的确湿了一块。 余晚之起身跟上,留下一众女眷面面相觑。 离开宴席,四周便暗了下来。 沈明仪搭着丹彩的手走得飞快,余晚之紧跟其后。 走出很远,沈明仪忽然一个转身,“余晚之,你好大的胆子!” 余晚之停步,微微垂眸,“臣女并非胆大,不过是在赌而已。” 沈明仪咬了咬牙,“你竟敢用自己来要挟我。” 余晚之依旧不卑不亢,“我赌对了,娘娘终究不忍。” 沈明仪喉咙微哽。 她是不忍,余晚之以自己相逼,一壶酒下肚,送走的是沈让尘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两个人,他如何能撑得下去? 她们不过都是为了同一个人而已,沈明仪心里的那股怒气瞬间转变为涩意。 “你怕吗?” “怕。” “怕什么?” “怕他难过。”余晚之说。 怕他难过,所以才敢孤注一掷,赌上自己也要把他的阿姐拽回来。 沈明仪别开脸,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没入了衣襟。 …… 建元帝精神欠佳,提前离开,天子一离席,众人便更放得开,周遭大臣纷纷道喜敬酒。 沈让尘又是几杯下肚,那股被强压的躁意隐隐有些失控的趋势,眼神也有些聚拢不到一处。 楚明霁不放心,替他挡下几杯,边半扶着沈让尘一边抱怨,“这还没成亲就喝成这样,要是成亲那日,你不得喝个烂醉。” “那日,我不喝。”沈让尘悠悠道:“我一滴也不会喝。” 他醉意太过明显,两名太监上前,“大人醉成这样,奴婢们扶大人去配殿休息吧。” 宫中设宴,一应俱全,自然有给人暂歇或是更衣的地方。 楚明霁挨着沈让尘,只觉他浑身烫得厉害,他这会儿聪明了,酒中被人动过手脚,不可能仅仅是为了看沈让尘出丑,此刻两名太监来接人,他有些不放心。 “不——” 手腕上蓦地一紧,楚明霁话没说完便收住,顿了须臾,改口道:“不要让他吐身上了,宴散了我来接他。” 太监道:“楚大人放心。” 太监一左一右,搀扶着沈让尘离席,喧嚣声渐渐被甩在身后,经过花园一角,树上忽然沙沙一动。 一只酒壶忽然从树上扔下来,哐一下碎在沈让尘脚边。 第245章 出事了 太监惊得轻呼了一声,却不敢出言呵斥,谁知道在宫里爬树的是什么贵人还是刺客,总归不会是他们这样的奴才。 沈让尘站定,看向茂密的树冠,“是谁?” 树冠沙沙动了一下,一个人倏地一下跳下来,稳稳落地,正是许久未曾出现的陆凌玖。 “是我。” 那卷明黄的圣旨被沈让尘握在手中,陆凌玖扫了一眼,抿了抿唇,道:“你休想让我说恭喜。” 见沈让尘不答,仿佛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没将他放在眼里,陆凌玖胸口鬼火直冒。 他看向沈让尘的脸,踱步走近,酒气甚浓,靠近还能隐约看见沈让尘面颊绯红,满脸醉意。 陆凌玖“哼”了一声,“赐个婚就高兴成这样,出息。” “换作是你,兴许比我还要高兴。”沈让尘说:“可惜不会是你。” 陆凌玖被他噎了个结结实实,梗起脖子道:“我没输给你,我是输给了余晚之,若是旁人我早就直接抢回淮安了,但是…… ” 但是因为那个人是余晚之,所以他收起了自己霸王的刺,敛了脾性,即便再不甘心,也要放手。 此刻药力催动,沈让尘没工夫陪陆凌玖寒暄,他微微颔首,让开一步准备绕过去。 “我送你们个礼吧。”陆凌玖在他经过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触手滚烫如炉,他一碰就觉得不大对劲,“你怎么……” 一旁太监一惊,赶忙劝阻,“小王爷,沈大人喝醉了,奴婢们正准备带他去歇息呢。” “滚开。”陆凌玖抬脚就是一踹,“我说话你也敢插嘴?” 太监心慌如擂,眼看事就要成了,怎么会在路上碰见这个霸王,陆凌玖可是连在太后面前都敢顶嘴的人。 要是今夜办不好主子交待的事,回头不死也得褪层皮。 陆凌玖的手仍搭在沈让尘腕上,沈让尘盖住他的手,缓缓往下压,“不胜酒力,见笑了。” 陆凌玖满脸狐疑,这哪是不胜酒力,哪个好人喝了酒会成这样? 可那只手却十分有力,硬生生把他的手拨开,两人目光不过相距一尺,那方才还有些涣散的目光朝陆凌玖看过来时,分明带了几分凌厉。 陆凌玖一愣,却听沈让尘低声道:“帮我个忙。” “什么?” “别耽误我时间。” 陆凌玖:“……” 他让开一步,“谁稀罕管你。” 两名太监可算是松了口气,搀扶着沈让尘急匆匆走了。 两名太监扶着沈让尘越走越快,几个弯弯绕绕,前方便是一处僻静的宫殿,门口摇摇晃晃挂着两盏宫灯,四下幽静,树木和草丛随风扭曲。 沈让尘脚下踉跄,俨然是一副醉狠了的模样,“这是……什么地方?” 太监说:“大人醉了,这是安排给大人歇息的地方。” 两名太监对视一眼,一人搀扶着一边,“大人走—— ” 话音未落,一名太监不知怎的,嘭一下倒地,另一名双目一睁,还未来得及说话,天旋地转间,后背重重撞在墙上,紧接着脖子一紧,再吸不进半口气。 沈让尘掐着太监的脖子,“谁派你来的?” 太监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嗝嗝的声音,沈让尘微微松手,“说,是谁?” “大人。”太监艰难吸气,“奴婢就是,找个,安静的地方,给您歇息。” 沈让尘紧拧眉心,呼吸急促。 燥热让他身体微微发抖,随着眼神越来越涣散,他手上的力道也跟着慢慢放松。 太监见他药劲上来,赶忙从他的手下挣脱,冲着黑暗处喊道:“还不快些!耽误了公主的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沈让尘撑着墙,慢半拍地转过头,黑暗中走来两个身影,看穿着是侍卫的模样。 “你们……”他摇了摇头,眼前的两个人影似乎晃成了四个。 两名侍卫上前,“大人,得罪了。” 说罢一人架起一边,推开门把人扶了进去。 陆凌玖憋了一肚子气,他仔细想了想,沈让尘和他又没什么交情,随他怎样,即便是着了别人的道也和他没关系。 倒是余晚之,沈让尘离席,女眷席那边还有个昭仁呢,万一昭仁发起疯来,欺负余晚之怎么办? 想罢,陆凌玖抬脚就往女眷席那边走,走出不远,树丛后隐约传来脚步,听着似乎是昭仁的声音。 陆凌玖心思一动,一下跃上树梢。 树叶沙沙一响,小径那头走来的人并未注意,还以为是风,只往树上扫了一眼。 “办好了吗?” “平安和宁子已经将沈大人带过去了,公主这就去吗?” “再等等。”昭仁脚步匆忙,搭着宫女的手走的飞快。 脚步声消失,陆凌玖跳下树,怪不得呢,他就说沈让尘有些奇怪,看样子是着了道的样子,原来是昭仁这个疯子。 民间下三滥那套玩到了宫里来,这公主也是够行的。 他思索片刻,转身回到宴上,招了墩子过来耳语了几句,墩子点头,得了吩咐离开。 …… 重华宫与相隔不远。 说是更衣,路上夜风一吹,身上的酒渍早就干了。 白日金碧辉煌,深夜朱门暗淡,铜环锈出了沧桑,更添几分冷清。 仪妃换了一身衣裳,和余晚之聊了片刻,已不准备再回席上,便差了丹彩送余晚之回琼筵园。 宴席让依旧热闹,隔着老远便听见笙歌鼎沸。 余晚之落座时察觉到不少人的目光,她今夜被人看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昭仁公主去了这般久,怎么还不回来?” “还不是方姐姐,一直给公主敬酒,公主怕是躲酒去了。” 宴席正是热闹之际,一名宫女急匆匆跑来。 人还没到跟前便开始喊:“娘娘,不好了!” 皇后从午后开始左眼皮便一直跳,觉得有事发生,之前仪妃和余晚之闹的哪一出,原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没想到还有。 “发生了何事?”皇后问。 宫女跪在中间,支支吾吾,“公主,公主她……您快去看看吧。” 皇眉心一跳,“她怎么了?” 宫女扫过四周,欲言又止,“公主,公主在远澜居。” 第246章 孤男寡女 比起先帝,建元帝后宫不算丰盈,远澜居在琼筵园的另一边,因离建元帝的明德殿较远,后妃都不喜欢,因而一直空着。 昭仁没事跑去远澜居做什么? 宫女说了上句没下句,听得皇后一阵紧张,担心昭仁出什么事,倏然起身,就往远澜居走。 不少人连忙跟上,说是陪伴皇后仪驾,实则不少都是看热闹。 宫女慌张成那样,总归不会是小事,有热闹看了。 宴上顿时散去大半,余晚之正纠结着随大流还是留在原地,一旁的一位小姐顺手拉了她一把。 “走,余姐姐一起。” 余晚之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被她拽起身,离开前下意识朝着对岸望了一眼,原本的地方只剩下楚明霁的身影,沈让尘不知去了何处。 想到宴席还有一阵才散,余晚之跟上众人。 远澜居离得并不远,沿湖绕山小半圈便到了,朱色宫门大敞着,院里跪着两名太监,房中灯都没点,隐隐听见女子的哭声。 皇后顿时松了口气。 昭仁脾气是让她给惯出来的,女儿家迟早要嫁人,便多偏疼了些,性子被惯坏了,生气了打骂宫人,砸东西,关起门来哭都是小事。 众人在院中停下脚步。 皇后独自走到紧闭的门前,轻轻叩门,“昭仁,是母后。” 屋内的哭声停了一瞬,紧接着是更大的抽泣声。 皇后无奈地冲着众人笑了笑,说:“都快要出嫁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而后柔声对门内的昭仁道:“有什么事同母后说,自己关起门来哭什么?” 屋子里依旧只有哭声。 众人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有人说着奉承话。 “公主单纯,是真性情,娘娘好福气呀。” “是呀。”一夫人说:“妾身实在羡慕娘娘,妾身家中的女儿就是不和娘亲。” 皇后笑了笑,应下这奉承,抬手推了下门,门却纹丝不动。 “昭仁,快开门,是母后,这么多夫人小姐瞧着,别使小性子。” 皇后都这般温言细语了,屋子里的人仍旧没有要开门都意思。 她眉心一皱,看向院中跪着的太监,“把门撞开。” 太监瑟瑟发抖,躬着背脊几乎蜷缩在地上,“奴婢,奴婢不敢。” 皇后隐隐觉得不对,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太监吓得身子一抖,嗫嚅了一句。 皇后没听清,“什么?你再说一遍。” 太监瑟缩道:“沈,沈詹事也在里面。” 那太监声音本不大,却如一声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个人头顶。 皇后脚下一软,一个不好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不可能,昭仁不该会那样傻,走上安和公主的老路。 深宫内院,无人的宫殿,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女子的哭声,这一系列串联起来,众人隐隐猜到了什么。 余晚之一怔,周遭各种各样惊异的目光齐刷刷朝她看来。 “怎么可能?皇上不是才给沈大人和余三姑娘赐婚么?” “听说公主一直心仪于沈大人。” “撞开!”皇后厉声道:“把门给本宫撞开!” 侍卫立刻上前,“哐啷”一声,紧闭的房门被撞开,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 皇后伸手推门,指甲撞上反弹的门,一阵刺痛,她顾不得管,抬脚跨入房中。 四下昏暗,唯有轩窗透入的光,照在跪坐在地上的人身上。 昭仁秀发披散,满面泪痕,身上只薄薄的披了件衣裳,能猜到里边什么也没穿。 帐帘低垂,被中拱着一个人影,单看身型就知是个十分高大的男子。 皇后双眼发黑,一口气险些没能提上来,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几乎摔倒之际被宫女一把扶住。 众人看不见里边情况如何,却能看见皇后的反应,看这样子,事情已是板上钉钉,没跑了。 方才落在余晚之身上的眼神顿时变成了同情。 皇上前脚赐婚,后脚未婚夫婿便和昭仁公主滚到了一张床上,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婚事都不能成了。 “逆女!”皇后大喝一声,眼前一阵发黑,双腿一软坐在了椅子上。 “母后。”昭仁跪爬了两步,又因衣衫不整停住。 她紧裹衣衫,边哭边说:“儿臣不想的,儿臣不日便要去往大齐和亲,我的确心仪沈大人,但今日父皇给他和余家女赐婚我便已死心,我只是想在和亲前和他说清楚,就算了了这一桩心事,之后便安心嫁去大齐。” “谁知……”昭仁抽泣了一下,“他,他似乎是喝多了,我……” 众人恍然大悟,酒后乱性,一时上头,即便是沈让尘也不能免俗啊。 皇后恨恨地盯着昭仁,那哭啼的是她自己的女儿,她岂会不知其中有问题,可她能不能揭穿,事已至此,只能把过错推到沈让尘身上,挽回皇家颜面。 “沈詹事,事已至此,出来吧。” 众人看着呆坐的皇后,又转头看向余晚之, 窃窃私语声忽然变得那样刺耳。 “方才的确是看到沈大人和公主先后离席。” “那,圣旨怎么办?” “先别想圣旨了,想想和亲怎么办吧?” 她捏着自己的袖子一角,手心攥出了汗,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原本还抱有怀疑,可皇后已经进去看过,想来……是不会出错了吧。 “余姐姐。”一旁的那位不熟悉的小姐担忧地看着她。 可她想要自己去看一看,她不相信区区几杯酒,能让他酒后乱性。 余晚之轻轻抽回手,伸手推开那位小姐。 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注视着余晚之一步步靠近门口。 掌心刺痛,指甲刺破皮肤,她提起裙摆迈上台阶,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口气咽不下也上不来。 余晚之伸手扶住门框,一只脚迟迟迈不开。 她不敢看,她不敢。 握住门框的手骤然松开,她飞快转身,还没迈出脚步,整个人却如雷击般忽然定住。 第247章 通奸 天色太暗,宫女刚在檐下挂上两盏宫灯。 门口闹哄哄的,眼前的这些人说了些什么,余晚之一句也没听清,似乎是在劝说她什么。 她直愣愣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了一下,那口卡在喉咙的气被她吐了出来,她想要走下台阶,抬脚才发觉浑身如同脱力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一下。 眼尖的夫人立刻上前扶住她,劝说道:“事已至此,余三姑娘还是保重好自个儿吧。” 众人纷纷围上来,有人附和道:“是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烧,三小姐生得这般好,不愁嫁不出去。” 之前一道圣旨将余晚之高高抬起,御赐良缘,詹事夫人,是何等的风光无限,不到一个时辰,一切成空,仿佛黄粱一梦。 之前还眼红的人,此刻舒心了,这热闹看得倒有些舒坦。 “这就难办了呀,那……岂不是被退婚两次?也算汴京第一人了吧。” 那声音不大不小,话都收敛了,要不是皇后在此,又牵扯上昭仁公主,话只会比这难听百倍。 “余妹妹也别往心里去,不是还有个淮安小王爷巴巴的等着么,未必不是良配。” “那位小王爷也是一表人才呢。” “如若公主大度,求个平妻或是为妾,也并非不可能。” “不可能。”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 “谁说——” 话音戛然而止,方才那声“不可能”,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所有人几乎在同时转身,看向出声的方向。 这一看,满场哗然,竟是比方才听说公主和沈让尘在房中更为惊诧。 清冷的月光落在周遭,那人眉眼疏朗,宛如润玉上那一点温润的荧光,宫灯柔和的光落在他脸上,他目中却是一片冷然。 “天,天呐!”一位夫人膝盖一软,攀住身旁的人站稳。 沈让尘出现在此,那和昭仁在房中春宵一度的男人又是谁? “是,是沈大人?沈詹事?”像是不相信一般,又确认了一遍,“是二公子!” 房中,昭仁霍然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又猛地回头看向挂着帐子的床榻。 不可能!绝不可能! 皇后抬目望去,隔着重重人影,没有看到沈让尘,她撑着扶手想要起身来看,却是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夜风微热,沈让尘隔着众人看向余晚之,她就那样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委屈。 方才跨过门槛瞧见她的一刹,他便觉得心疼了。 她孤孤单单站在那里的样子,瞧着好生可怜,面上带着像是再次被人遗弃一般的惶惶然,他从未看见过那样脆弱的余晚之。 沈让尘喉间微涩,他抬脚走过去。 人群自动分开两侧,不少人倒吸一口气,又有夫人小姐拿帕子掩住唇,生怕失态。 “不可能娶别的人。”这话似在对众人说,可看的却是余晚之。 “没有平妻,也不会纳妾。”沈让尘稍顿了一下,认真道:“沈渡此生,唯余晚之一人。” 他走上台阶停在他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攥在掌心。 人群中又是一阵吸气声。 夫妻之间当众牵手已不多见,何况是还未成婚的未婚男女,竟当众牵起手来。 沈让尘顾不了那诸多礼节,他只知道,他的晚之方才差点哭了。 触手滚烫,余晚之蓦地抬头去看他的脸,他脸上泛着不太正常的潮红,看似不胜酒力,可他手心实在他烫了。 宫灯映在他脸上,脖颈上青筋尽显,实在不对劲。 余晚之:“你……” 沈让尘微微摇头,打断她的话,手指在她掌心安抚地一捏,侧开一步对着房中的皇后行了一礼。 “臣沈渡,拜见皇后娘娘。” 若非坐在椅中,皇后就要摔在地上,她用力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眼中仍旧惊惶未定。 皇后艰难道:“沈大人,不必多礼。” 最后的一丝希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碎裂在昭仁眼前。 昭仁用力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她之前进来时,明明听到了沈让尘的声音,他还和她说话了。 她忽然从地上爬起来。 “昭仁!” 皇后厉声呵斥,甚至没来得及阻拦,昭仁便已冲到了门口。 门外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昭仁身上,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昭仁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原本精致的华服皱皱巴巴半挂在身上,抱腹和香肩半露,那檐下的灯光打在她身上,白皙肌肤上显出点点红痕。 在场经人事的夫人全都明白,那红痕是如何得来的。 众人眼中满是震惊和惶恐,纷纷用手中丝帕掩住半张脸,甚至有夫人赶忙拽着自家未出阁的女儿背过身去。 沈让尘敛着眉眼,目光落在眼前的门槛上,没看昭仁一眼。 宫女被惊得这时才反应过来,上前替昭仁遮挡,却被一把推开。 昭仁目光紧紧盯着沈让尘,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明明听到了你的声音。” 沈让尘退至阶下,盯着地面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主怕是饮多了吧?” 众人交换着眼神。 日有所思,思之若狂,恐怕是酒后认错了人。 可是不对呀,公主说受人强迫,若是认错了人,对方是谁?竟敢强迫公主? “不可能!”昭仁指着沈让尘,“分明是你,你还对我说话了。” 沈让尘眼神暗沉,“那敢问公主,臣说了什么?” “你让我灭灯!” “为何灭灯?”沈让尘问得很快,甚至不留给昭仁思考的时间。 昭仁脑中一片空白,“你说你不喜欢太亮,月下独有一番风景。” “然后公主便灭了灯?” “对!” 此言一出,皇后猛地起身,“昭仁!” 先前说被人强迫,此刻却是自己灭了灯,只为一番月下风景。 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强迫,而是通,奸! —————— 还有,这两天写得很痛苦,非常非常慢,不要等我!但是我一定会更!ps:作者发疯状态! 第248章 助攻 昭仁忽然反应过来。 对了,灭灯…… 她灭灯之后,似乎听见窗户轻轻响动了一声,她还以为是被风吹动。 可那声音太轻,当时房中全是男人的粗喘,时间紧迫,她根本就没有在意。 昭仁忽然夺过门口太监手中的宫灯,推开宫女转身冲向床榻。 房中灯火未明,榻上更是漆黑一片,随着她的靠近,床榻上起伏的人形显现出来。 昭仁呼吸急促,用力扯开纱帐,一把掀开床上的被子,床上的男人未着寸缕,还没有醒过来。 一声尖叫,昭仁手中的宫灯落地,丝绢灯罩瞬间被点燃。 透过火光,皇后看清了床上的人,也看清了地上散落的衣裳,那分明是一身侍卫服。 然而除了外侧寸缕不着的男人,内侧还有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正慌乱地系着衣裳。 那人惊慌失措,“我没有,我没碰她。” 昭仁惊恐地看向皇后,脸上的慌乱还未来得及收起,她颤声道:“母后,帮帮我……” 皇后被宫女搀扶着起身,缓缓走到昭仁面前。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昭仁脸上,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店内显得格外响亮。 皇后踉跄了一步,靠着宫女站稳,“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事已至此,皇家颜面受损,她身为皇后,丢人的又是自己的女儿,当下首要的是如何封住众人的口。 皇后搭着宫女的手走出门,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厉声道:“皇家颜面不容玷污,今夜之事,绝不可外传,都给本宫把嘴闭紧了,谁要是走漏丝毫风声,我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先前还窃窃私语的众人,此刻噤若寒蝉,一个字也不敢言。 公主在和亲之前与人通奸,若不是此刻在场人数太多,且都是官眷,恐怕早就被灭口了。 可这么多的人,能封住一个,岂能封住所有人的嘴? 得杀鸡儆猴,才能叫她们闭嘴。 “关门!”皇后冷声,“把房中那两名狂徒给本宫拖出来!” 众人一惊,两、两个?还是两个? 侍卫前去关闭大门,刚要栓上,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 门哐啷一声,众人转头看去。 陆凌玖迈着大步,毫无顾忌地跨过门槛,锦袍摆动,腰间的玉佩也跟着来回晃,嘴角还挂着一抹肆意的笑。 “哟,好热闹啊。”陆凌玖虚虚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心下一沉,端起架子,“此处都是女眷,你来恐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陆凌玖下巴朝沈让尘一指,“沈詹事不是也在此处么?况且,我可是有正事。” “什么正事?”皇后问。 陆凌玖手一招,两列太监宫女鱼贯而入,宫灯瞬间将院子照得大亮。 两名侍卫押着一个女人进来,陆凌玖摇着不知从谁桌子上顺来的扇子,走到那人身后,在膝窝一踢,那人啪一下双膝跪在地上。 陆凌玖招了招手,“没错,就是你,来给给亮。” 太监提着风灯走近,陆凌玖抓住那女人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扯,女人被迫仰起头,面容在灯下分外清晰。 “娘娘可识得此人?” 皇后心猛地一跳,这不是昭仁宫中的侍女么?已经好些日子不见,还以为犯错被逐出宫,怎会在陆凌玖手里? 皇后强自镇定,“似乎有些印象,发生了何事?” 陆凌玖松开手,接过太监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说:“这宫女伪装成被人非礼引我相救,我见她可怜带回府上,谁知她屡次撺掇我,还对我下药,用刑一审才知道,原来是昭仁公主的人。” “此人早不在宫中伺候。”皇后冷冷道:“你带来给本宫做什么?” “是这样的。”陆凌说:“我原本是带去给太后娘娘,可她老人家说既与昭仁公主有关,便带来给皇后娘娘处置,我想着偷偷带来给皇后娘娘,谁知这里竟然这么多人。” 皇后暗暗地咬着后槽牙,陆凌玖分明是在说胡话,宫宴人多,他非得今日带来,还好意思说偷偷? “额。”陆凌玖扫了一圈,“你们这么多人,在这偷偷开宴呢?” 无人敢回答,只敢在心中腹诽。 哪儿是偷偷开宴,明明是昭仁公主偷偷开荤。 事有轻重缓急,和昭仁的事比起来,这是小事。 皇后道:“此时回头再审,定然给你个交待,陆凌玖你先回吧。” “可我还没说完,方才我一见沈大人就想起来了。” 陆凌玖走近沈让尘,上下打量着他,“沈大人这情况,和我之前被这宫女下药时,如出一辙。” 众人倏然朝着沈让尘看去。 余晚之一把抓住沈让尘的胳膊,担忧地看着他的脸,他轻轻拉下她的手,攥在掌心,这次没有松开。 那脸色确实不正常,额角隐忍地冒着青筋,原以为是不胜酒力,原来竟是被人下了药。 如此下作的手段用到宫宴上,实在不堪,沈让尘一直没提,给皇家留足的颜面。 皇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几桩事看似没什么关联,却被一些细枝末节串联起来,如同在皇后脸上狠狠打了耳光。 陆凌玖带着这么多人前来,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不可能了。 皇后认命地吐了口气,压在一旁宫女身上的力道重了几分。 “那就……” “皇后娘娘。” 一直未曾说话的余晚之忽然开口,“沈大人身体不适,还望娘娘能允准我们先行离开。” 第249章 挖墙脚 皇后微微一滞,说:“本宫看沈大人身体欠安,宫中还有歇息的地方,宣个太医来瞧一瞧,也好放心。” 余晚之抿了抿唇,皇后这是要留人了,可惜她还没看清形势,一个两个或许能留,但沈让尘和陆凌玖在此,她怎么留? 余晚之淡定道:“外臣不得留宿宫中,娘娘确定要为公主开此先例吗?” 一经提醒,皇后这才反应过来。 若开先例,好奇之人只会更多,单是仪妃就要追问,那建元帝处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这陆凌玖就是来搅局的,偏偏她毫无办法。 人留不住,嘴也堵不住,不过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罢了。”皇后妥协道:“你们先走吧。” “谢娘娘开恩。” 余晚之搀扶着沈让尘,抬脚欲走,身后门口忽然哐的一声。 昭仁扒着门框,“母后,不能让她们离开,杀了,都杀了!” 皇后猛然回头,厉声斥道:“住口!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余晚之装没听到,经过陆凌玖时对他点了点头,陆凌玖昂着下巴把头转到一边,端的是傲娇不已。 他摇着扇子,“此宫女如何处置,娘娘给个说法吧。” 走出远澜居时,身后还十分热闹。 沈让尘脚步平稳,只是攥着余晚之的那只手十分用力,握得她有些发疼。 “你怎么样?”她担忧地问。 先前的淡定消失不见,担忧和慌乱取而代之。 沈让尘安慰道:“无妨。” 说是无妨,声音已经哑得不行,呼吸粗重,额间冒汗,看得出他在极力忍耐。 此刻什么也帮不了,余晚之只好回握住他的手 “晚之。”沈让尘急需转移注意力,和她低声道:“和我说些什么吧。” 余晚之想了想,“今夜谁在宫外接我们?” “是澹风。” “既白呢?” “他在炼药。” “什么药?” “是……”沈让尘努力保持清明,“吃的药。” 她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沈让尘侧眸看她,只觉那含笑的眉眼越发勾人。 他飞快别开脸,用力地闭了闭眼,可眼前仍是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国公夫人今夜为何没来?” “母亲崴了脚。” 余晚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以为是仪妃刻意安排,原来只是碰巧。 渐渐的,脚步越来越慢,抬腿间愈显吃力,半个身子几乎压在她肩头。 这样的触碰太难熬了,鼻间是她身上清幽的香味,身体那样软,他几乎能想象得到衣衫之下柔软的娇躯。 甬道寂静无人,脚步声突然在两人身后响起。 陆凌玖步子飞快,走上前便一把将沈让尘从余晚之身上接过来, 别扭道:“可不是我想扶你,是我看见你抱着她就烦!” “你怎么也来了?”余晚之惊讶道。 “你们一走,其他人也纷纷效仿。”陆凌玖书:“这个头疼,那个脑热,那个家中还有老母等候,皇后破罐子破摔,都散了。” “这事没完,说不定夜里就得闹到皇上跟前去。”陆凌玖压低声音说:“我还让人往太后那儿传了个信。” 事情是捂不住了,杀了昭仁公主床上的人也没用。 他人高马大,扶着沈让尘还能走得飞快,余晚之几乎要迈着小碎步才能跟上。 那脚步声跟在身后,密密集集地敲在沈让尘心上。 “走慢些。”他说。 陆凌玖依言稍稍放缓脚步,迁就余晚之的速度,“你别急。” “没事。”余晚之催促道:“还是快些吧。” 陆凌玖一噎。 他娘的,他今晚这么折腾,图个啥呀? 人家两人你担心我,我担心你的,他夹在中间,光酸水就喝了个饱。 陆凌玖真想把沈让尘扔地上,恨恨地嘟嘟囔囔了几句,余晚之一句也没听清,那语气总归不是好话。 “小王爷,你……” “别再叫我小王爷。”陆凌玖不太高兴,“我今夜好歹也算帮了个忙,你别跟我见外成不成,你要是看得起我,就把我当朋友。” 余晚之沉默须臾,跟在身后说:“陆凌玖。” “哎!”陆凌玖应了一声,这下舒坦了。 余晚之加快两步,看了看沈让尘,拿起帕子替他擦额上的汗。 陆凌玖看得心烦,警告道:“再在我面前卿卿我我,我就把他扔地上。” “你不会。”余晚之收回手,“你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肠比谁都软,你就是个别扭的小孩。” “谁小孩了?”陆凌玖张了张嘴,原还想再反驳些什么,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你先前被人下药,是如何好的?” “我才没被下药。”陆凌玖说。 余晚之:“那你……” 陆凌玖只觉沈让尘越来越重,说:“我胡扯的,不然怎么顺理成章地把他被昭仁下药的事说出来。” 余晚之点了点头,忽然眉心一皱,“你早知他被人下药?” 陆凌玖心虚地想要摸鼻子,奈何架着沈让尘腾不开手,“那个……他被人带走的时候,我碰见他了,人我当时是能拦下来没错,不过不是我见死不救啊。” 他自顾说:“他主意大着呢,我看他是想引蛇出洞,况且我也懒得管,他要是轻易被药物左右,这般无用的男人你趁早和他断了,你不愁嫁不出去,他要是待你不好,你随时休了他,我娶你。” 余晚之还没说话,沈让尘幽幽开口:“你是不是忘了,我人还在此?” “你在又如何,墙角我照样挖,我现在可不怕你,扔地上你都未必站得起来。”陆凌玖得意道,好歹硬气了一回。 前方二重门前有人等候。 等到几人近了,楚明霁赶忙迎上来,从陆凌玖手中接过沈让尘,差点没将他压得背过气。 “快快快。”楚明霁招呼侍卫,“来扶一扶。” 第250章 手艺 陆凌玖松了松肩膀,沈让尘瞧着略显清癯,没想到死沉死沉的。 一行人出了宫门,澹风当即跳下马车,上前就发觉自家公子不对劲。 “公子怎么了?” “上车再说。”楚明霁说。 两人把沈让尘扶上马车,余晚之也跟着坐上去。 车内点起烛火,楚明霁道:“你家公子被人下了药,先回府上再说。” 澹风钻出马车,楚明霁跟着就要出去,被沈让尘一把拽住。 “你等等。” 楚明霁把自己这张脸凑近,“你看看清楚,我是你兄弟,可不是你媳妇儿。” “没认错。”沈让尘靠着车壁,呼吸粗重。 楚明霁一阵恶寒,“那不行,我虽看似男女通吃,实则还没吃透,做兄弟的可以为你两肋插刀,但是不能牺牲自己。” 这都什么虎狼之词?! 沈让尘无奈地闭了闭眼,“我是想说,你替我送她回家。” “啊?”楚明霁愣了愣,“她不跟你走?” 沈让尘:“她……” “我跟他走。”余晚之认真道:“我送他回去。” “那行。”楚明霁在这也帮不上忙,跳下马车,又挑起帘子,对余晚之说:“交给你了,非你不可。” 说罢退开几步,和沉着脸的陆凌玖站在一起。 马车逐渐远去,陆凌玖咬着牙根,楚明霁转头看着他,“你可别哭出来。” “可能吗?”陆凌玖呛声。 哭倒是不至于,心里难受是真的,关键他还没有任何立场阻止。 他招人牵马过来,翻上马背看着楚明霁,“今日宫宴上你喝好了吗?” “没有。”楚明霁说。 陆凌玖晃了晃马鞭,“走,请你喝酒去。” …… 车内一豆灯火摇晃,沈让尘闭着眼,想要摒除一切疯狂的杂念,但她的存在太过清晰,身上的香气,清浅的呼吸,还有…… 沈让尘一把抓住她手,她手里捏着帕子,正压在他额头上。 “不用,不用擦。” 和他自己比起来,掌心细腻的皮肤是凉的,让他本能的想要触碰更多,得到更多,又用理智逼着自己慢慢松开。 即将放手,却又重新握住,抓着她的手都有些发抖。 窸窣声在车厢内响起,香气更近了。 沈让尘猛地睁开眼,猩红的眼中映出她的身影, 沈让尘忽然将她推开,抬手撑着车壁。 “咚”的一声,车辕上的澹风没敢回头,尽量把车驾得平稳一些。 “你离我远些。” 他让楚明霁送她回去,本就是担心自己失控,可是当她说要留下来时,他又舍不得赶她走,哪怕近一分也是好的。 帕子换了一只手,擦拭过他额头,又落在他挂着汗珠的脖颈上。 触碰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是要人命的撩拨,沈让尘想让她走,又想让她留,想让她停,又想让她继续。 他独自挣扎着,一时想要放任自己,一时又觉得不够完美。 他想要一个单纯的,永生难忘的夜,而不是被药物支配掉理智。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抓住她,又推开她,渴求又拒绝。 薄唇轻启,沈让尘说了什么,明明离得这样近,余晚之还是没能听清。 她再靠近一些,“你说什么?” 沈让尘握紧了她的手腕,想了想,说:“我好爱你。” 余晚之手指抚过他的眉眼,他在轻抚中闭上眼,听见她说。 “我也爱你。” 那颗心化了,他自暴自弃的想,自己已经没救了。 沈让尘好不容易找回些残存的理智,“你离我远些,听话。” 他的样子太难受了,余晚之只想让他好过一些。 等她依言退开,她的气息淡了,却又觉得不满足,“太远了,再过来一点。” 余晚之挪过来,“这样呢。” “太近。” “太远。” 反复拉扯,来来回回。 余晚之挪了七八遍,脾气再好也点受不了了,“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你到底想要干嘛?” 沈让尘不说话了,灯火落在他眉眼,看上去竟有几分委屈。 太近是理智,太远是本能,他不是想要折腾,只是…… “想要你。”沈让尘说。 余晚之咬了咬下唇,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马车还在摇晃,他目光散漫,喊着晚之。 余晚之咬了咬牙,弯腰过去,凑近灯火,“噗”的一声,车厢内霎时回归一片黑暗。 “你说你不喜欢太亮?” “还喜欢月色?” “灯已经灭了……” 她每说一句,便靠近一分,她把头靠上他的肩,气息扑在他耳畔。 他忽然侧过头,堵住他的唇,磨着、缠着、勾着,像饿极的狼。 唇间全是带着酒气的灼热气息,他缠得她舌根发疼,余晚之几乎不能呼吸,喉间逸出一声声模糊的声调。 腰带被拽了一下,沈让尘手忙脚乱地捉住她的手,呓语不清,“你干什么?” 余晚之没有放开,嘴唇触过他的耳尖,他的脖颈,蛊惑道:“我帮你。” 他阻挡的力道似松非紧,语句欢迎。 逼仄的黑暗里响起一阵窸窣声,微凉的指尖滑过皮肤。 唔…… 他下意识紧绷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闷哼出声。 浑身如过电一般,搔得沈让尘头皮发麻,身体绷成了一根弓弦,又在窸窣声中骤然断裂。 弓弦绷断,倒在车厢里,肩胛骨硌着坚硬的车壁,浑身瘫软的人,最坚硬的地方却不是他的铠甲,而是他的死穴,被人在手中反复拿捏。 他迷了,乱了,捏着她的腰,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每一声难以自抑的嗓音都是对她的鼓励。 马车不知是何时停下来的,总归比他们停得要早一些。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夏夜异常的潮热。 沈宅门口的灯笼洒着雾蒙蒙的光,从车帘的缝隙透进来,正好打在角落里那张揉作一团的帕子上。 帕子不再柔软,像是被浆糊泡过。 余晚之只看了一眼便避开视线,撞上他的,两人谁也没有移开眼。 第251章 低估了 沈让尘的身体依旧滚烫,显然浅尝辄止只能给他挽回些理智,治标不治本。 “你回去吧。”余晚之说:“让澹风送我回余府。” “不,你和我一起下去。”沈让尘说。 “我这样怎么下去?”余晚之羞恼道。 她头发被蹭乱了,发丝散落在脸颊,这模样一看就知道不简单。 余晚之想将头发撩到耳后,抬手时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自己掌心,又嫌弃地放了下去。 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沈让尘瞧在眼里,伸手去抽她发间的簪子。 余晚之偏头一避,“你干什么?” “帮你重新绾发。”沈让尘摊开手,“我的手是干净的。” 这话听得余晚之一阵羞臊,抓过他的袖子泄愤似的一阵乱揉。 她甚少有这样小女儿的情态,沈让尘看得一阵心痒,抽走簪子的时候鼻尖在她发间轻轻蹭了蹭。 重新绾上头发,虽然换了样式,好歹端庄不会失礼。 沈让尘掀开车帘,车辕上空无一人,澹风不知去了哪里。 这结果对余晚之来说至少是好的,不用面对澹风。 沈让尘先下马车,回身伸手接她,余晚之钻出马车,余光刮过角落里的帕子,两根手指捻起来,趁其不备塞进沈让尘的袖子里。 她才不想回头被人收拾马车的时候发现,那可是她的帕子。 那帕子还没干透,触感冰凉,黏腻地擦过他的手腕,落入袖袋中。 “你的!” “我的?”沈让尘似笑非笑,朝她伸手,“下来。” 余晚之搭着他的肩,不忘反驳,“不是你的是谁的?” 沈让尘揽着她的腰将她抱下车,“一部分是你的,一部分是我的,若再严谨些,我也是你的,所以全是你的。” 这话看似一本正经,实则没一句简单的。 “你放我下来。”余晚之说。 要是她被他抱进去,保不齐旁人还以为她和他在车上怎么了。 落地时,余晚之佯装恶狠狠道:“帕子送你了,全是你的。” 沈让尘牵着她踏进大门,才看见澹风坐在门房的板凳上。 澹风正准备起身,沈让尘一个眼风扫过去,对方瞬间明白了什么。 余晚之落后半步,看见澹风闭着眼,应当是睡着了。 幸好,她庆幸地想,否则太尴尬了。 院中的下人也没歇息,主子一回来,院中顿时热闹起来。 沈让尘站在檐下吩咐人前去余府报信,说余晚之要晚些回。 今夜宴上谁也没有吃好,方才在马车上就听见她肚子叫过一轮了。 “吃什么?”沈让尘回头问她。 “面条吧。” “好。”沈让尘吩咐下人,“煮一碗阳春面,鸡汤做底,再把既白叫过来。” 他转身进房,忽又想起一事,“还有,浴房不必烧水了。” 房中烛火摇曳,他面色还潮红着,眼中血丝未退,灯下更为明显。 余晚之又去看他的手,也泛着不正常的血色。 “你好些了吗?方才那样……”她不好意思地一顿,“也不行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原就潮红的脸,颜色似乎更深了一些。 沈让尘目光似有深意思,“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余晚之一怔,“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低声道:“我并非……一次就行。” 唰地一下,余晚之的脸彻底红了,“我,我可不帮忙了。” 沈让尘嘴角扬起弧度,“没事,还有既白。” 她一下抬起头,那双眼似会说话一般,想说的话明明白白摆在眼里。 “你瞎想什么?”他指背在她绯红的脸颊上蹭了一下,“我是说,既白懂医术。” 余晚之抿了抿唇,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就误会大了。 既白片刻功夫就到,把过脉连方子也没开,只说宜疏不宜堵,这药对身体无害,药劲散了就好了,沈让尘转头便进了浴房。 再出来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余晚之早已吃过阳春面,又用了几块糕点,趴在桌上险些睡着。 脚步声接近,余晚之睁开眼,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袖摆宽大地垂落着,背对着她站在翘头衣架前晾什么东西。 等他晾完让开,余晚之扫了一眼,立刻抿了抿唇,消散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翘头衣架上晾着一方丝帕,正是之前他塞进他袖中的那张。 “扔了便是,你洗它做什么?” “送我了,便是我的。”沈让尘走近她,指尖划过她的耳廓,问她:“困了?” 满身的燥热已经散了,他身上冒着寒气,指尖冰凉冰凉的,余晚之瑟缩了一下,猜测他泡过冷水。 “不困。”说完,身体不配合地打了个哈欠,抱怨道:“你也太久了。” 沈让尘一时语塞。 真不知她是在夸他还是在抱怨,总归他心里听了怪舒坦的。 他也不想花那么久,有过她的抚慰,自己动手如饮清露,太寡淡无味了些,很花了些时间。 门还敞开着,沈让尘衣袖一挥,两扇木门轰然关闭,发出哐啷一声。 余晚之坐起来,“你要做什么?” 沈让尘在她身旁坐下,拉过她的手,问:“洗过了吗?” “洗了。”余晚之说:“洗了三遍,不信你闻闻。” 她作势把手伸过去,看着他微微低头,原以为他当真要闻,掌心却忽然一凉。 他带着凉意的唇轻轻地印在她手心,一路从掌心麻到了肩膀。 余晚之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蜷。 这人总是在不经意间撩人心弦,都不给人个心理准备。 “把领口拉开让我看看。” 余晚之捏住领口,“你要干什么?” 之前药劲上来尚存理智,此刻就更不会对她做什么,沈让尘捉住她的手,轻轻挑开领口,只一眼便松开。 颈侧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个牙印,是他情难自禁时咬的,幸好不算严重,不在显眼的地方,应该过几日便能消退。 第252章 遇故人 夜已深,月影遍地叶婆娑。 今夜宫宴上两边席间皆有事发生,两人还未通过气,准备在送余晚之回府的途中说,省的耽误时间。 澹风估计今夜公子也不想瞧见自个儿,另外安排了车夫,马车也换了一辆,比先前那辆还要大些。 余晚之出门瞧见那马车换过,脚步就是一顿。 沈让尘心里也是咯噔一声,余光瞟了下余晚之的脸,故作镇定,“走吧。” “唔。”余晚之看他一眼,目光似有深意,“你调教得好。” 这话沈让尘没敢接。 说澹风傻吧,他贴心地换了马车,说他机灵吧,他换了马车,还刻意换车夫不出现,即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做属下的要学会猜主子的心思,可要是猜错了,也难办。 车内点了灯。 沈让尘在不渡山清修惯了,素来不喜铺张,柔软的褥子上没铺官宦人家常用的琉璃席、象牙席之流,只铺了一层桃笙。 马车一大,两人的距离便隔得有些远。 当中桌案烛火摇晃,衬着他清冷的眉眼愈显柔和。 余晚之盯着那灯看了片刻,忽然倾身,再次吹灭了烛火。 类似的场景就在当夜不久之前,沈让尘顿时觉得喉间一紧,问:“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余晚之倚着窗,“你不是不喜欢太亮,月下独有一番风景么?要不要再替你将帘子拉开赏个月?” 沈让尘顿时哭笑不得。 陡然想起先前在马车上,她灭灯之前说的那几句,和这几句如出一辙。 记得这样清楚,显然当时听进了心里,正不舒坦呢,先前给了他一个甜枣,此刻他药劲过了已然清醒,当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沈让尘还没思索出该怎么解释。 余晚之见他不说话,又道:“怎么?昭仁冤枉你了?这几句话难道不是你说的?” 沈让尘卡壳了一下,解释道:“当时是权宜之计,不熄灯就暴露了。” 她当然知道是为了引昭仁上钩的权宜之计,但心里不舒坦也是真的,他现在倒是舒坦了。 余晚之别开脸不搭理他,余光中看见他靠过来。 “生气了?”沈让尘问。 “不敢。”余晚之说:“贾公彦疏,妒忌,六也,我可不想落个善妒的名声。” 听这语气就是还在生气,沈让尘哪舍得让她带着气回去。 “你不善妒,是我。” 他靠近她,抓住她的手,感觉她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一下,笑着把手指插进她指缝中,十指紧扣。 沈让尘定神看了她须臾,说:“是我善妒,一个陆凌玖已够我醋了,还来个比他强的宋卿时,我时常生妒,但我不敢表现出来,怕让你觉得我不够大度。” 他说实话时总是那样诚恳又动人,余晚之仅存的那点气散去大半。 沈让尘再接再厉,靠上她的肩,“晚之,你饶了我吧。” 那样才高行厚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做小伏低”,这谁顶得住? 余晚之抬眸睇他一眼,“你坐过去,说正事。” 沈让尘早已学会看她的眼神,知道她这是暂且放过他的意思,直起身,却没坐开,也不放手。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你先。”余晚之说。 玩笑开完,总归还要正经事正经说。 “我收到消息,秦王今夜调动禁军两千,事实上,入宫时我观察过,单禁宫中动用人数已不止两千。” “什么意思?”余晚之尚且不知那头发生了什么。 沈让尘解释道:“秦王欲图逼宫,没能成功。” 余晚之讶异须臾,女眷这边风平浪静,没曾想那头已是一番生死角逐。 “皇上准备如何处置秦王?” 沈让尘摇了摇头,“不知,不过看样子皇上并不会严惩。” 余晚之敛下眸子,低声道:“原来如此。” “什么?” 她犹豫片刻,还是把今日仪妃的事和盘托出,沈让尘听完,腮帮子隐忍地动了动,却并未开口。 “娘娘说她对皇上最了解不过,没有切实发生的事,恐怕不足以扳倒秦王,所以她今日此举实为嫁祸,算是再烧上一把火。” 她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那药即便喝下去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 “只是什么?”沈让尘看向她。 “是断产药。”余晚之说:“加了极重的红花,娘娘没有想死,她说既然没有母子缘分,不如早些断掉。” 她掩去了自己逼迫仪妃的部分,仪妃妥协于她,是因为怕那一杯药酒下去,伤了她的身,断了沈家的后。 沈让尘目光凝滞,“她总喜欢如此,我明日让人传信与她,不要自作主张,这孩子我说能留就能留。” “你们沈家人,”余晚之似是回想,“都太过要强了。” 一个想扛下所有,一个又想要帮忙。 “要不,我明日再入宫去劝一劝吧。”她又说。 沈让尘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昭仁公主的事恐怕明日就会传开,你这几日不要进宫,远离是非。” 说起正事,余晚之不和他争执,点了点头。 月色不明,但熬了大半夜,她脸上疲态深重,说完正事便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的。 沈让尘揽着她靠近怀里,说:“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到了余府,沈让尘也没叫醒她。 马车在后巷停了近一个时辰,直到月落日升,天边擦出蒙蒙的光,沈让尘才将她叫醒。 “到了?”余晚之睁开眼。 沈让尘摸了摸她的额头,马车里还算凉爽,抱着她睡了这么久也没有出汗。 “我今日还要面圣,卯时便要入宫,你回去再睡会儿。” 他抱她下了马车,回到车上,挑起帘子看她,“快进去。” “知道了。”余晚之摆了摆手,“我看着你走。” 天还未亮,空气被晨露的气息润透,柔和似絮的月光快要在天边散尽了。 马车渐渐走远走远,余晚之收回目光,转身踏入后门。 “晚之……” 冷寂的长街忽然有声音传来,余晚之脚步一顿。 那声音那样熟悉,又那样遥远,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转过身,泛着微光的暗巷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逐渐在灯下显现出来。 第253章 真正的了结 “宋大人。”余晚之的声音很淡,很平。 宋卿时缓缓走近,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来此。 或许是因夜里那一场巧遇的驱使,他们的马车擦身而过,撞着夜风卷起了车帘。 他便看见了漆黑一片的车内,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身影,几近于交颈。 然后那画面折磨了他一整夜。 “你,现在才回来?”宋卿时问。 余晚之眉心一蹙,冷冷道:“这好像不是宋大人该管的事情,如若有事,还请在天明后差人往正门递上拜帖,告辞了。” 她微微颔首,不失礼节,抬脚跨入后门。 双门将将要闭,身后又是一声“晚之”。 她本不愿,也不该再回头的,可莫名就回了头, 在看清宋卿时表情的一刹那,余晚之微微一怔。 他脸上有痛苦,有悔恨,有贪恋,有不甘,万般情绪交织在一起,逼红了他的双眼。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宋卿时。 先前所有令人费解的行为,似乎在此刻重新有了另一种解释。 余晚之忽然明白,或许,他已经知道了。 既然如此,总该要做个了结。 已经半掩的房门重新被拉开。 宋卿时眼中亮了一瞬。 “晚之。”他又叫了一声,一如从前。 仿佛有一种错觉,只要她应了,那是不是还有回旋的余地。 而余晚之只是在他的目光中稍退了两步,“稍待,我进去取样东西。” 余晚之的院子离后门很近,进出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宋卿时看着她去而复返,缓缓朝他走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万丈苍穹之上,星月已坠,熹微的晨光铺开薄薄的一层。 余晚之垂眸,摊开手,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支簪子。 “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她说。 那年她情窦初开,他要入京赶考,离开前送了她一件礼物,便是手中的簪子。 她曾握着这簪子在信州的家中期盼他能够高中。 而后他金榜题名,她得偿所愿,或许从那时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日后的离别。 因为他们本就要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宋卿时看向她手中,他喉咙酸涩,“你还记得。” “记得。”余晚之看向他,目光平静。 宋卿时呆呆地看着,声音很哑,“怎么会在你手上?我找了很久,以为已经丢了。” “原本是丢了,”余晚之说:“被家仆盗出来卖掉,又被我买了回来。” “晚之……” 宋卿时的胸口似乎被什么堵住,他本能的不想再去听后面的话,他们再回不到从前,那就把一切都停在此刻就好。 余晚之似是看懂了他的未尽之言,轻轻摇了摇头,“玉兰是你喜欢的花,我喜欢的是你口中上不得台面的芙蓉。” 她把手往前一递,微微笑着,“你拿着。” 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并非同路人。 宋卿时伸出手,他的手在颤抖,簪子是暖的,可他的手心冒着冷汗。 “就这样吧。”余晚之说:“在这里结束一切,往后,我们便当从未相识过。” 这话如杀人的刀,宋卿时整齐的衣冠下已是遍体鳞伤,血流如注。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 余晚之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了身后仓皇的脚步。 宋卿时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掰了过来。 “你要嫁给沈让尘?” 余晚之想要避开他的手,奈何他的手那样紧。 “没错。”余晚之仰头看着他,“我是未来的国公府少夫人,所以,能放手了吗?” 宋卿时咬着牙,挤出两个字,“不能。” “你不能嫁给他,你是我的。”他喃喃道,吐出的字已带着哽咽。 余晚之皱眉道:“我从来都不是谁的所有物,我只是我自己,我是余晚之,和宋大人毫无关系。” 她抬手用力一推,本以为推不开,没想到却推得宋卿时倒退了两步。 宋卿时不想看到她这样的眼神,太陌生,太遥远。 他垂下眼想,不该是这样的,怎么能这样呢? 他踏出一步,她便宁愿丢下那身皮囊也要离开自己。 他分不清自己踏出的那一步是对是错,可他不得不承认,他早就后悔了。 倘若能回到从前,去他的人间正道,去他的祛蠹除奸。 他只想和心爱的人在逢州的江边共度一生。 可这世上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他早就失去了与她相伴的资格。 “你不是想结束吗?”宋卿时说:“可一切还没有结束,是我杀了彩屏,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听。” 宋卿时步步逼近,“你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做人,叫她生出了诸多不平,她样样都在学你,学你沏茶,学你写字,甚至学你……喜欢芙蓉,这些我可以忍,可她不该去我的书房,拿我与郭自贤沟通的信件要挟于我,她必须死。” 余晚之侧开脸,她早就猜到了。 “你将她视作姐妹,这仇,你不报了吗?” 余晚之蓦然转头看向他,“我将她视作姐妹,教她一切,也教她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眼泪滑过面颊,颤抖的呼吸从他口中溢出来。 “我想死,”他哽咽道:“晚之,我想死。” 他卧薪尝胆,以身入局,奸佞即将伏诛,他的“道”将成,可他却不觉得轻松,因为回头再也看不见身后的那个人,他忽然找不到生的意义。 “你要不要……”宋卿时低声开口,眼神里甚至带着迫切的渴求,“要不要杀了我,替彩屏报仇,这才是我们真正的结束。” 余晚之怔住,因为她从他眼中看见了极致的破碎,还有疯狂。 宋卿时突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噗嗤——” 滚烫的热意扑洒在她的手上,她狠狠呆住,等她反应过来时,手上全是湿热黏腻的触感,血腥气在晨雾中忽然散开。 第254章 不配 手被宋卿时紧紧握住,又往身体里扎入了半寸。 余晚之甚至能感觉到簪子慢慢刺开血肉的钝触感。 “放手!”她用力挣扎,大吼道:“宋卿时,你放手!放开我。” 簪子因她的挣扎在伤口中搅动着,宋卿时闷哼一声,咬着牙,紧紧抱住她,贴着她的鬓角。 身体上的疼痛反倒化作了痛快,他有些高兴地说:“去年我的生辰,你没有送我礼物,你给我个痛快吧,便算作我此生收到的最后……” 两人猛地被人分开,宋卿时被一把掼倒在地。 沈让尘一把将余晚之揽入怀中,她的手还在颤抖着,那根粘了血的簪子被她虚虚地捏在手中。 沈让尘抽出来,随手扔在宋卿时跟前,冷冷看着他。 “要死死远些,我和她今后的生活中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即便是死,也别想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晨光打在宋卿时身上,他胸口的鲜血红得刺眼,还在往外潺潺冒血。 宋卿时似毫不在意,甚至没有伸手去捂一下,只是笔直地看着相拥的两人。 要不是因为沈让尘在车上发现她掉落的芙蓉簪折返,便看不到今日的场景。 沈让尘掏出帕子,握着余晚之的手一根根擦拭着她的手指。 帕子已经被血染红,指甲缝里粘了血,怎么也擦不干净。 沈让尘心里一阵烦躁,帕子也扔在地上,放开余晚之,上前一把攥住宋卿时的领口。 “想死是吗?”他一拳砸在宋卿时脸颊,额角青筋跳鼓,手上一点一点收紧。 宋卿时在这束缚下逐渐变得呼吸困难,但他没有挣扎,只是越过沈让尘定定地看着余晚之。 她抿紧了唇,眼神落在沈让尘的背脊,没有给他一眼的怜悯。 宋卿时唇角淌血,面色涨红,脖颈间的力道突然松开。 沈让尘起身睨着他,如看垃圾一般, “她没有杀过人,她再坚强也是个普通人,坚强不是你肆意伤害她的理由,你想让她后半生背负着一条人命过日子?你痛快了,她呢,她或许会多日噩梦连连。” “从前是我高看了你,一直以来你都是一个自私的人,不要说你爱她,因为你不配,但凡爱她便做不出今天这样的事。” 后门被用力关上,沈让尘拉着余晚之,走得很快。 余晚之知道他有气,八分冲着宋卿时,两分是因为她。 她不想往他气头上撞,一路默不作声跟着他走。 “打水来。” 天刚蒙蒙亮,已有洒扫的丫鬟起身,闻言赶忙去打水。 沈让尘拽着她进房,进门后把门一关,伸手去解她的衣裳。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由他解开她的腰带,脱下沾血的外衫扔在地上。 里衣上也沾了一些,薄薄的衣料勾勒着她的身体,他捏住襟口,却再也下不去手。 “大人,水来了。” “进来。” 丫鬟端着铜盆入内,只敢盯着盆,眼也不敢抬,余光里瞥见小姐的外衫落在地上,上面还沾着血。 丫鬟赶忙退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沈让尘牵着她走过去,把她带血的双手泡入水中,双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一动也不动。 水面逐渐平静下来,血迹在指缝中缓慢氲散开。 “我错了。”余晚之忽然说。 沈让尘问:“错什么了?” “我不该回头,也不该和他说话,” 沈让尘侧眸看她,她半敛着眉眼,睫毛颤得有些频繁,看上去乖巧得有些过分。 但他知道这都是她刻意表现出来的,她那样聪慧,知道他在生气,所以她先低头,她只是知道如何拿捏他。 “那要是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呢?还回头吗?” 余晚之抬眸看他,想去看他的眼睛,分析一下这“回头”二字是否有别的深意。 “如果回到之前,我可能还是会回头。” 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 沈让尘瞥她一眼,“然后呢?” 干涸的血迹已经被泡软了,他捏着她的手指轻轻揉搓着。 “然后我给他一脚。”余晚之说。 沈让尘动作顿住,在她手指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现在能耐了,之前怎么不踢?” “之前没反应过来。”余晚之半哄着他,“下次见他我再踢行不行?” “还有下次?” “没了。”余晚之无辜地眨了眨眼,“今日也不能怪我,我哪知道他想死。” 沈让尘沉默须臾,“怪我。” “我没有怪你。” 他低眸看着她,“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没有将你送进门再离开,这事怪我。” 余晚之鬓角在他肩上蹭了蹭,她太会拿捏和撩拨他了,仅这一个动作就让他溃不成军。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沈让尘哪还气得起来,额上的筋跳了跳,“你从前也这般和人撒过娇?” “翻旧账?”她音调往上挑了挑,眼眸也跟着上挑,“是谁说不在意的?” 怎会不在意?想起来就心里梗,她这样好,姓宋的还不知道珍惜。 他恨宋卿时的不珍惜,又庆幸他没有珍惜,否则也不会轮到自己。 沈让尘把住她的腰,勾着她贴近自己,“你要是撒过,我要双倍。” 手上的水浸透了薄薄的衣料,贴在她身上微微发凉。 余晚之仰头看着他,“要是没有呢?” 沈让尘看破她眼中的狡黠,“要是没有,我也要双倍。” 她一下笑了起来,“左右都是让你赚了。” 他被她那一笑惹得眉眼一柔,“我方才气坏了。” 她踮起脚,在他颊侧轻轻亲了一下,“这样好些吗?” 沈让尘一愣,立马反应过来,又将另一侧凑过去,“还没有。” 余晚之抬指抵着他的额头往后推,“你得寸进尺。” 沈让尘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拿下来仔细瞧了瞧,血迹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但指甲缝里的很难清。 这手在天色未明时明明还拿捏过他的死穴,此刻沾上了宋卿时的血,想想就让人心梗。 沈让尘侧头喊丫鬟,“再打盆水来。” “你不入宫了?” “替你洗完手便走,来得及。”沈让尘说完,径直走过去打开她的衣柜,翻找起来。 余晚之看着他的背影,似乎从昨日圣旨一下,沈让尘就变了些,变得有些…… 她忽然想起一个词——登堂入室。 第255章 父子 “你找什么?”余晚之看着他问。 沈让尘头也不回,“衣裳,把你身上那身带血的换下来。”说完又补了几个字,“扔了。” 他拿起衣裳回身,塞到她手里,“去更衣吧。” 余晚之一手抱着衣衫,一手抓住他,“你先走吧,我自己净手,顺便……” 她踟蹰稍许,说:“顺便看看宋卿时怎么样了,如果可以的话,替他找个大夫。” 说到底,她还是一个心软的人,落水的寡妇她尚且能帮,哪怕是陌生人她也会伸手,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她跟前死去。 她想象中的宋卿时,应该义无反顾走上他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便一直在那条路上走下去,做一个两袖清风、为国为民的好官。 这些事原本能在他离开之后悄悄派人去办,但相爱之人最忌隐瞒,易生猜忌,若当初宋卿时能够和盘托出他的计划,她未必不会支持,或许今日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所以她不会走上相同的路,她选择对沈让尘毫无保留。 沈让尘注视着她的眉眼,抬手将她的发丝向后捋了捋,说:“在我面前,你不用如此小心翼翼,我在外面留了人,会送他去就医,你不必担心。” 沈让尘不能久留,回府换了官服便入宫。 宫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明德殿的灯火亮了一夜。 昭仁的事哪能捂得住,在殿中哭求了半夜,天不亮就被内侍带走了。 秦王入内时,皇后除了钗镮仍旧在明德殿门口跪着,为昭仁公主求情。 秦王此刻哪有功夫操心旁人的事,他被囚一夜,也忐忑一夜未眠,不知建元帝会如何处置他。 殿门大开,秦王整理衣衫,理到一半又顿住,思索片刻后将头发理得乱了些。 殿中熏香浓重,却压不过药气,混合出一股异常奇怪的味道。 殿门在身后关闭,嘎吱声压出了岁月的沉重。 那声不算重的“砰”的一响如同砸在秦王头上,他跪地伏低,背脊已止不住开始冒汗。 “父,父皇。” 秦王的声音很轻,建元帝不知听没听见,没有出声。 秦王只觉威压沉重,沉沉地压在他的脊梁上,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却见建元帝靠着软榻,并未睁眼。 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何为天子威严,即便不睁眼,天子威压尤在。 “父皇,儿臣来了。”秦王又说了一句。 建元帝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跪于殿中的秦王身上,“你太叫朕失望了。” 秦王垂下头,“父皇息怒,儿臣,儿臣……” 斟酌半夜的脱罪之辞在此刻卡了壳,因为那些话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又岂能让建元帝相信。 况且,禁军本就在建元帝的掌握之中,他如何安排调兵,如何布局,恐怕早就一字不落地落入建元帝耳中。 他是辩无可辩。 “求父皇,饶了儿臣。” “朕问你。”建元帝压着膝倾身,“你可有悔改之心?” 那天子之威也随着他倾身的动作压了过来,让人如被猛虎盯视。 “儿臣有,儿臣有。”秦王连连磕头。 “你抬起头来。” 秦王抬起头,那脸上涕泪交错,头发散乱,“爹爹。” 建元帝微怔,似乎透过他狼狈的模样,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秦王。 那时李见深还不是皇帝,他非嫡非长,在潜邸做一个循规蹈矩的王爷。 秦王李祁佑是他的长子,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做父亲的滋味,也曾将他扛在肩上,抱坐膝上,享过真正的父子天伦。 李祁佑幼时顽劣,摔了跌了,总是哭着来喊爹爹,也是这般狼狈,论父子之情,他对李祁佑最深。 建元帝颓然地闭上眼。 他未老先衰,已是行将就木,难道临了临了,还要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建元帝几乎是叹息出声,“这江山,本就是你,何须多此一举?” 秦王张了张嘴,“儿臣,有罪。” 这不是他的心里话,他自个儿明白,建元帝也明白。 建元帝看着他,“时至今日,有什么话,你我父子便敞开来说吧。” 这些话让秦王品出了另一层意义,“时至今日”,那便是,再也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父皇要他死? 逼宫之罪,万死难消。 秦王一下跌坐在地。 是啊,既已到了今日的境地,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抬起头,眸中的祈求与哀伤不在,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若能在别处出现,或许能让人高看他三分。 “是我的吗?”秦王苦笑,“父皇属意我为储君,为何却迟迟不下立储诏书,名不正则言不顺,儿臣想啊,为什么?后来……”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秦王依稀听见有人在喊皇后。 秦王大剌剌坐在地上,接着说:“后来儿臣想明白了,因为父皇明知谁为储君便是众矢之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立储,您将我推出去,不过是想用儿臣给老四挡下刀枪剑戟!” 建元帝怔住,盯着秦王看了半晌,颓然道:“是朕看错了人。” “儿臣也看错了人。”秦王垂泪道:“儿臣曾经以为父皇是真的想立我为储。” 建元帝神情一肃,“为君者,可无才,盖天下之英才尽可为君所用。为君者,可无情,然不可绝情,你连你父皇皆欲杀之,实乃绝情至甚。为君者,不可刚愎自用、小肚鸡肠,你,太让朕失望了!” 第256章 罪臣 “我从没想过要杀父皇。”秦王哭诉道:“我只是担心父皇立老四为储,那儿臣根本就没有活路,儿臣也是被逼无奈。” 那句“被逼无奈”正好戳中了建元帝心里的那道疤,想当初,他是被逼无奈,一旦卷入夺嫡洪流,便是退无可退。 可他为了避免历史重演,已经将路都扫清了呀!为何还是如今这样? “你想做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却不愿担风险。”建元帝说:“朕把你推出来,是想让你明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当你坐上这个位置,只会比从前更凶险。” “你若不在朕殡天前做出一番事业,来日又如何服众?!朕将沈让尘召回京中,就是因为你无才,给你留后路,你若是有脑子就该将他视为左膀右臂,而不是联合郭党打压!” 建元帝越说越愤慨,“你可知身为君王,权柄倾斜即是利刃,今日你用这利刃对准别人,他日那利刃便能抵住你的喉咙,郭党根基太深,朕为何命沈让尘为詹事府詹事,你当明白朕的用意!你……你……” 接连说了一番,建元帝气得一顿咳嗽。 殿中无人,秦王扫视一番,爬起来捧了热茶递过去。 “父皇息怒。” 建元帝看他一眼,胸口喘着气,伸手接茶时手颤抖得厉害,茶盏在他手中磕得叮当作响。 见此情形,秦王端着茶凑到建元帝唇边。 他的目光落在建元帝发间,才四十多岁,鬓间已掺着白发,父皇不行了,连杯茶都端不住了。 这位置,早该换个人来坐了,秦王这样想。 殿中只有他和建元帝二人,连父皇最信任的内侍福安也候在殿外,秦王眼中凶光微显,不过须臾之间又散去。 此举行不通,殿中只有他一个人,若建元帝出了什么事,他首当其冲。 建元帝喝完茶,秦王便退了下去,跪回原位,重拾话题。 “儿臣也想过亲近于他,但他油盐不进,根本未将儿臣放在眼里,况且如今仪妃已有了身孕,那他更不可能为儿臣所用。” 建元帝缓过气,“仪妃,朕会让她殉葬。” 秦王豁然抬头,呆滞道:“父皇……” 建元帝点了点头,“你不用将她视作威胁。” 秦王呆了呆,忽然上前抱住建元帝的腿,哭喊道:“儿臣错了,儿臣没有体会到父皇的良苦用心,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 建元帝心力交瘁,缓缓闭上眼,摆了摆手,“你,退出去吧,即日起,禁足思过。” 日光晃着窗棱上一个影子闪过,秦王蓦地转头,却没看见人影,只当错觉。 他跪地拜了拜,“儿臣告退。” 沈明仪沿着明德殿侧边的台阶拾阶而下。 步辇还在下头候着,她搭着丹彩的手坐上去,步辇抬起,她跟着晃了晃,眼前的明德殿变得那样不清晰。 晨光洒明德殿阶前,有些晃人眼。 沈让尘和徐则桉不久前才来,来时太医院院使和几名御医已在门口候着,等着给建元帝请脉。 “皇上一夜未眠,身体怕是受不住。”福安提醒道:“稍后二位大人觐见时还望温和些。” 所谓温和,便是一切以皇上安危为重,所禀之事切莫过激,以免建元帝急火攻心。 “昭仁公主已连夜送去了道观,这是皇上给的交代。”福安还想说什么,殿门忽然打开。 秦王走出来,目光和沈让尘一触即离,“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走了。 福安连忙入内,向建元帝禀报先前外头发生的事。 皇后跪了一夜,秦王入内没多久,皇后便晕了过去,已命人将其送了回去,还有沈詹事和左都御史也在外头候着。 建元帝听完,说:“一并进来吧。” 沈让尘和徐则桉应召入内。 建元帝将手搭在脉枕上让御医请脉,另一只手对着福安一挥,福安当即呈上一道圣旨。 沈让尘展开圣旨。 圣旨所书内容不长,褫夺昭仁公主封号,入道观清修。 沈让尘合上,递给福安,道:“和亲一事不可出尔反尔,皇上预备如何处置?” “徐卿。”建元帝道:“你来说。” 徐则桉上前一步,“回禀皇上,眼下看来,只能从世家中择一适龄女子,封为公主,去大齐和亲,且大齐或不能就此善罢甘休,珍宝财物等需得由礼部商议。” 建元帝疲惫地点了点头,“此事就这么安排吧。” 随即看向二人,“还有何事要奏?” 沈让尘和徐则桉对视一眼。 徐则桉稳声道:“臣身为左都御史,肩负监察之责,今查刑部尚书郭自贤诸多罪证,实乃触目惊心,不得不事先呈报皇上。” 徐则桉呈上奏疏,继续道:“上书罪责有七,郭自贤收受贿赂,致使冤假错案频出,滥用职权为亲信谋取要职,泄露机密,私挪公款,购置田宅,奢侈无度,更与朝中奸佞相互勾结,妄图左右朝政,其心可诛。” “更有科举舞弊一事,将手伸到了礼,乡试中更替考卷,所收贿银层层上交之后皆落入他手,臣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有丝毫隐瞒,恳请皇上明察,以正国法,以肃朝纲……” …… 自昨夜秦王被带走,郭自贤便隐隐觉得不妙。 府上一切照旧,用过午饭,他交代完事,只带了小厮去往宋府后门。 后门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郭自贤上了马车,在车内更换了衣裳,说:“走吧。” 马车毫无动静,他又说了一声,“走。” 郭自贤总算察觉到不对,他飞快掀开车帘,看清了眼前的人。 沈让尘骑在马上,目光淡然地看着他,“郭大人想去何处?我送你一程。” 郭自贤内心狂跳,“” 沈让尘转眸看向宋府高大的围墙,“抛下全家老小,你也真狠得下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想必令郎已经连夜出城,郭大人,不如我们来赌一把。” 他微微俯身,目光中压着笃定,“我赌令郎,出不了城。” 郭自贤一下跌坐回车里。 车帘被他拽着,肥胖的身体压出刺啦一声,帘子碎了。 第257章 吾心已死 郭自贤入狱几日,他受过刑,狱中连日黑夜白天接踵的审问将他的精力消耗殆尽。 曾经八面威风的郭尚书如今蓬头垢面,铁链加身,身体消瘦了不少,人也憔悴不堪。 他的牢房在最里侧那间,牢门外还有一层结实的铁栏杆,这是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地方。 牢门的铁链响动了一下,郭自贤肥胖的身体在木板上翻了个身,压出轧轧的声音。 每日的审讯又要到了,他躺着等候,会有人将他架起来,拖入刑房去审问。 等了许久,四周毫无动静,他睁开眼,朝着牢门处看了一眼。 壁灯下原本空着的地方如今摆了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人,那人一身青色的袍子,宛如修竹。 郭自贤忽然翻身坐了起来,“贤婿!” 郭自贤顾不得身上的疼,爬起身,跛足朝着牢门口走去。 手脚的镣铐在他身上铛啷作响,他抓住牢门,喊道:“贤婿,你总算来了。” 几日前还是以姓名相称,如今隔着牢门就变成了“贤婿”。 远看毫无变化,如今凑近了看,郭自贤才发现宋卿时脸色和嘴唇皆是苍白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颓唐,如同被霜打过的秋叶。 “他们也对你用刑了?”郭自贤问:“他们拷问你了?你都说了些什么?” 宋卿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我没有受刑,也没有入狱,只是偶感风寒罢了,该说的,蔡玄早已招认。” 宋卿时是被人抬着来问话的,不少有关郭自贤的罪证都需要他的供词做辅证。 那一下扎得还不够深,没能要他的命,但过多的失血让他身体虚弱不堪。 郭自贤眼中一亮,抓住牢门,“贤婿,如今我们并非没有机会。” “什么机会?”宋卿时眼中平静无波。 郭自贤四下看了一眼,发现无人,飞快道:“你救我出去,我们卷土重来。” “如何出去?”宋卿时道:“大人的罪名已经坐实,耗费了多少人的多少精力,又牺牲掉了多少人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出去是不可能了,如今该考虑的是会判斩首,还是凌迟。” 郭自贤的注意力被那两个令人恐惧的词攫住,没有察觉到宋卿时话中的异常。 他害怕得瞳仁一缩,低声道:“明路走不通,我们走暗路,不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我出去,我就有办法。” “这恐怕不行。” “为何?” 宋卿时慢悠悠道:“我如今仕途坦荡,何须与你同流合污。” “你早就和我是一路人,你—— ”话语突然顿住,郭自贤抓住栏杆的,铁链在牢门上撞响。 郭自贤将宋卿时上下打量一番,除了稍显羸弱,宋卿时衣着整齐,眸中毫无惧色。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牢门之外的椅中,这里原本没有椅子,那必然是昭狱的狱卒替他搬来的,只因他偶感风寒。 既没有被审问和受刑,甚至还有礼遇。 郭自贤突然明白了什么,愤恨道:“是你!你才是内鬼!” 宋卿时笑起来,“你总算是发现了,不过已经太迟。” 郭自贤骤然前扑,他的手伸出栏杆,却够不到宋卿时。 “你这卑鄙小人!”郭自贤怒目圆睁,冲着宋卿时嘶吼道:“我待你不薄,你竟恩将仇报,将我置于如此境地!” 明明是夏日,外面烈日如灼,牢中的寒气却逼得宋卿时掩胸咳嗽了两声。 他看着郭自贤,收了笑,眸中冷色渐起,“你让我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人,我怎会救你?我不但要让你生不如死,还要让你断、子、绝、孙!” “你的儿子郭子敬,你不是早早地送他离开吗?可惜他连汴京城都没能踏出去,他人眼下正在刑部,不过刑部已非你这阶下囚说了算,当如何用刑,从前做尚书大人的你可以回想一下刑部的手段,您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郭自贤抓住栏杆用力摇晃,眼神凶狠地盯着宋卿时,“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天堂有路你不走,非要踏这地狱门,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你收受的贿赂还少了吗?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宋卿时说:“所收贿赂,每一笔都有记录在册,已交由督察院审查。” “我可是……”他挑起唇,“一枚铜钱都未曾动过。” 郭自贤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这个人。 宋卿时修竹般虚怀若谷的外表之下,藏的俱是阴冷与狠辣,这人宛若毒蛇,是出没在竹林间最毒的竹叶青。 牢中回响着郭自贤愤怒的粗喘,“你如何,你如何对的起平盈?她可是一心为你,你怎么忍心?!。” 宋卿时说:“她有一个将她视作筹码的父亲,注定了不会觅得良人,她应当感谢我的不娶之恩。” “郭大人。”宋卿时起身,“忘了告诉你,郭小姐一病不起乃是中毒之症,恰好,前些日子我喜欢佩戴香囊,如今腻了,想必郭小姐不日便能痊愈。” “你——!”郭自贤呼吸急促,嘴唇抽动,“你不得好死!” 最恶毒的话,让宋卿时笑出了声,但笑容未到眼底便消散殆尽,“吾心已死,身死,我可是求之不得。” 他起身朝外走去,身后是郭自贤恶毒的咒骂。 “宋卿时!您这背信弃义的狗杂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你不得好死!全家遭殃……” 咒骂声响彻地牢,等在门口的狱吏上前道:“宋大人,需不需要让他闭嘴?” 宋卿时停在地牢大门口,前方烈日灼得面颊发烫,背后却是一片阴冷。 “不必,”他说:“让他骂,他要是骂累了、困了,便把他叫起来,让他接着骂。” 滑竿就停在大牢门口,宋卿时要上滑竿,狱吏连忙搭了把手,扶着宋卿时坐上去。 滑竿离开,狱吏仍站在门口,啧啧两声感叹道:“都以为郭党一倒,这位侍郎大人也要跟着倒,嘿,谁知道人家踩着郭自贤上了位,只怕还会更上一层。” “可不是么。”门口的守卫说:“这手段,吓人呐。” 滑竿出了大理寺,门口有人自报姓名,拿了腰牌给门卒确认身份。 见他出来,那人让到一边,深深行了个揖礼。 “宋大人。” 宋卿时手一抬,滑竿正好停在门口的阴影里,“你是,今岁新科榜眼游远。” 第258章 莫失初心 游远拱手道:“大人好记性,大人是建元八年的殿元,下官曾读过大人的文章。” 宋卿时微微颔首,他的记性并不止步于此,他还记得此人是住在余府。 “我记得你任翰林院编修一职,怎会来大理寺?” 两人官职相差几阶,游远恭敬道:“郭自贤落马,科举舞弊一案重审,下官是来为科举舞弊一事重新录供。” 宋卿时忽然问:“你住在余府,是否心悦余家四姑娘?” 游远一愣,他们虽同朝为官,照面不过几次。 除却今日,都未曾有过交流,两人相交甚浅,断不到谈论彼此感情的地步。 这问题问得突兀,于游远来说,却也没什么不好讲的。 他眉眼间含上了笑容,“是,我心悦余四小姐,蒙四小姐及余家不嫌弃某出身贫寒,已书信回去,请叔父来京替我上门提亲。” 宋卿时目光落在远天,苍穹如一个巨大的熔炉,天光亮得刺眼。 他微微眯着眼,想起了那一年,他也同样高中,兴高采烈地央母亲替他上门提亲。 他也曾这般殷切地期盼着,同僚问起婚期时,他也如游远这般眉目含笑。 只可惜,全都成了过去…… 宋卿时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胸口的刺痛,这痛让他觉得痛快,他说:“来日大婚,还请送我一份请柬,我来讨一杯喜酒喝。” “那是当然。”游远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还早呢,要等沈大人和三小姐大婚之后。” 宋卿时眸中一黯,他垂下眼,“若有选择,前程和她,你选什么?” 游远不明所以,往日两人碰面时,宋卿时也不过回他一个点头就算作招呼,今日的宋卿时实在有些反常, “我选她。”游远说。 宋卿时点了点头,又问:“那正义和她,你又选什么?” 游远愣了愣,忽然笑了,“大人,她是善非恶,正义和她之间,从来都不是相悖的,为何要选呢?所以根本不用选,她会和我一起选择正义。” 宋卿时陡然怔住,怔怔地看着游远,神魂和躯体像被抛入了远天,在灼灼的烈日下被烧掉了一身的血肉,只留下一缕残魂。 是啊,原本不用选的。 因为她会和他一起选择正义,她会支持他。 从来都不是郭自贤的逼迫让他失去了心爱的人,是他自己选错了路。 游远看着呆滞的宋卿时,喊道:“大人,大人?” 宋卿时陡然回神,重重地闭上眼,“游远。” “啊?大人。” “切莫失了初心,”宋卿时轻声道:“要记得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不要等到得到之后,便妄想贪图更多。” 游远还以为他是指郭自贤贪赃枉法,诚恳道:“大人放心,我游远绝不与贪官污吏为伍,定然做一个清明朗正的好官。” 宋卿时摇了摇头,忽然抬目看天,那日光刺得他闭上眼。 他多希望,当初能有一个人,如今日他提醒游远一般,提醒自己。 直到宋卿时乘坐滑竿离开,游远才隐约想起,方才宋卿时闭眼前的一刹,他似乎看见他眼中泛起了水光。 郭自贤的案子接连再审,死罪已是板上钉钉,但这不过是一个开端而已。 牵一发而动全身,上百臣工接连下狱,昭狱的刑房几日便成了血池。 连日来上报的折子摞成了小山,建元帝宵衣旰食,晋王连日陪在明德殿中,帮忙批复折子。 眼见着建元帝身体越发不好了,太医在明德殿外跪请皇上休息,建元帝好不容易得了空,晚上宿在了仪妃的重华宫。 夜色仍浓,宫灯在风中摇曳,每当夜风吹过禁宫上空,总会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建元帝猛然惊醒。 行到末路,总是越来越害怕死亡,他梦到了父皇,还梦到了死在夺嫡之争中的弟兄。 身侧空无一人,建元帝皱起眉头,轻唤道:“明仪?” 房中的蜡烛快要燃尽,听见声音,窗边纤细的身影转过身来。 “陛下梦魇了?”沈明仪走到桌旁,提壶倒水。 笋绿色的茶水注入杯盏,晃着如豆的灯火,她端着茶水走到床边,“这茶出自大昭寺,夏至那一日采池中新张开最干净的莲叶,晒干之后泡成茶,皇上尝一尝。” 建元帝看着她,她还那样年轻,而他已经未老先衰,年长她十几岁,注定了不能携手到白头。 建元帝接过茶盏,“前几日你去明德殿找朕了?” 沈明仪并不意外,既去了,便逃不过建元帝的耳目。 “去了。”沈明仪说:“门口候着一堆人,连皇后娘娘都在门口跪着,臣妾想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便先行走了。” 建元帝说:“你去了,自然是不一样的,往后直接让人通报便是,朕谁都能不见,不会不见你。” 沈明仪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长,“皇上待臣妾,自然是不同的。” 建元帝喝了一口,荷叶茶清新中带着淡淡的苦涩。 初尝时,如夏日清晨荷叶上的薄露,清新过后,微微的苦涩在舌尖散开,再细品,苦涩又会化作一丝回甘。 “这茶不错,再给朕倒一杯。” 沈明仪意味深长的笑容散了,像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 建元帝用完茶又躺了下去,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 沈明仪走走到窗边,将剩下的半盏茶泼进了那盆素冠荷鼎中。 那兰花养了七八年都未曾开花,如今已初结花苞,眼看着,便要盛放了,像是在等待一个契机。 沈明仪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森冷。 第259章 最后一封家书 “如今街里坊间,都在传昭仁公主的事。” 余晚之逗弄着孩子,抬眸看了徐清婉一眼,“嫂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知道这事?” 昭仁公主的事,皇后虽放话出去严令不许外传,可当日在场者众多,一传十、十传百,哪还找得出消息到底出自何处。 徐清婉说:“前两日我母亲来看我时提起的,谁能想到,皇家的丑闻竟比贪官落马还要热闹。” “这样的丑闻,原本数百年难得一见。”余晚之说:“谁知一出就出了两个,先帝在位时有安和公主,如今又出了个昭仁。” 徐清婉道:“听说从世家中择了一名适龄女子,封为公主去大齐和亲,礼部正在忙这事,你哥累得头疼,昨夜回来和我提了一嘴。” 余晚之摇了摇头,“那女子本是有婚约的,与人两情相悦,推辞不成便一头撞在了宫门口的下马碑上。” 徐清婉吓得放下绣绷,掩住嘴,“人怎么样了?死了吗?” “没有。”余晚之晃了晃手中的拨浪鼓,孩子被吸引,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来拿,嘴里呀呀呀呀地叫,看着可爱得紧。 余晚之笑了笑,继续说:“学子向来都是风往哪儿吹便往哪跪,读书人虽不能提刀,但仅凭那一腔骨气往宫门外一跪,天子也得服软。” 如今是太平年,重文轻武,多少事件关键性的转折都出在文人身上。 “又跪了?”徐清婉惊讶道:“今年可真不是个太平年。” 不太平的还在后头,建元帝怕是熬不过今年了,昨日沈让尘来时和她提了一嘴,建元帝精神不济,上朝时直接在龙椅上睡着了。 余晚之没提这个,只说:“学子是跪求严惩郭党,那女子直接在众学子面前撞下马碑,怕是也早就料好的,只是轻伤。” “那和亲怎么办?” “皇上改了口,说是让自愿,听说叶氏族中有一女子,自愿去往大齐和亲。” 两人都默了默,女子多是身不由己,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极为不易。 哪有女子愿意远离故土数千里,恐怕不是族中逼迫,便是留在此地已然活不下去,只想逃离,这样的境况,如何不令人唏嘘。 孩子一天一个样,如今眼看都快要百日了。 “百日宴都准备好了吗?”余晚之突然问。 徐清婉说:“你哥和我商议过,眼下这局面不适宜大肆操办,排了上三五桌,叫上亲近的亲朋就行了,况且之后你和二公子大婚,后面还有锦棠,总不能一年办上几场,否则言官们该弹劾你哥借机敛财了。” 余晚之笑了笑,如此也好。 看过了徐清婉和孩子,余晚之离开。 回到自己院内,新来的丫鬟便迎上前来。 丫鬟是余锦安让她自个儿挑的,别家小姐都是丫鬟成群,她身边只有个坠云,有时被支去办事难免伺候不过来,便添了一个。 “小姐。”丫鬟说:“宋大人送了东西来,指明是给三小姐的,丢下东西就走了,门房只好送到了咱们院里。” 余晚之看向房中,地上摆着一个两尺见方的箱子,她走过去伸手打开,坠云连忙一拦。 “这么大个箱子,都能装下人了,别是个死人吧。” 余晚之推开她的手,箱子上扣着锁扣,钥匙插在锁上。 她抬手打开,坠云往那箱子里瞧了一眼,立刻惊叹地“嚯”了一声。 “这么多!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呀?” 余晚之没有接话,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有些发愣。 这是她出嫁时从信州带到汴京的箱子,里面平时主要装一些贵重物件。 箱子里还有首饰盒,她一一打开,摆在桌上。 有她平常用的首饰、银票、地契……全都是她的嫁妆,不过比她出嫁时还要多。 首饰盒中有一封信,上书「晚之亲启」。 那信封被涂抹过,上有一横,像是一个短短的“一”字,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他提笔欲落“吾妻晚之”,却终究是将那个称谓除去了。 她捏着信坐在房中,外边乌云堆积,像是快要下雨的征兆。 思虑良久,她缓缓拆开信,只有一页,前面两行字体正常,到后面字越来越小,甚至写出了格子。 余晚之诧异地看下去。 「晚之: 见字如面。 初遇之时,你于春花烂漫处浅笑嫣然,只一眼,吾心便为你所系。 而后红烛摇曳,喜结连理。 犹记春日负暄,与你闲坐庭院;夏日炎炎,共赏红莲;秋来登高,携手同望山川,冬雪纷飞时,屋内炉火温暖,我们对坐弈棋…… 那些相伴的岁月,是我此生最珍贵的时光。 曾以为能就此相伴一生,看遍岁岁年年花相似,奈何我行差踏错,终致分离。 过往种种,与我而言,皆是刻骨铭心,此生有憾,却无怨。 卿时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万民,唯独愧对于你。」 啪嗒—— 眼泪滴落在信纸上,墨渍被晕染开了些许。 信纸斑驳,除了她的眼泪,还有本就被晕花的字迹。 她甚至能想到宋卿时独坐窗前,窗外玉兰已过了盛放的时节,郁郁葱葱,遮日庇荫,他于窗前提笔。 眼前水雾弥漫,余晚之瞧不清字,她眨了眨眼,继续看下去。 「既已行差踏错,悔过无门,望他能忧你所忧,愿你所愿,所有你我未尽之事,当由他来填补,伴你余生。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封家书,仅以一纸写下未尽之言,提笔才发现要说的话太多。 晚之,我忘不了,割舍于我而言太难了,他日泉下,我不喝孟婆汤,我来找你,只愿求一个和你的来生。 来生,定不相负。 ——卿时书」 信纸摊开在膝上,雨前带着湿气的风一过,信纸便被带到了地上。 余晚之俯身捡起,忽然起身,“备马车,我要出门。” 第260章 你的妻 这几日建元帝身体愈发不行,沈让尘在宫中议事,回来时刚下马车,门房便迎了上来。 “大人回来了,三小姐已经到了。” 沈让尘脚下步子不自觉加快了一些,“来了多久了?” 门房跟在身后,回道:“有小半个时辰。” 沈让尘颔首,“用过饭了吗?” 用没用过饭门房哪能清楚,正想说不知道,丫鬟接上来,“奴婢们备了饭菜,但三小姐说没胃口,让撤了,一个人坐在芙蓉苑里,没让人伺候。” 沈让尘眉心一蹙,步子又大了些。 他身上还穿着绯色常服,也顾不得换,径直朝着芙蓉苑去。 沈让尘走到芙蓉苑,看见她的一刹,眉眼间的思虑换作了璀璨的光。 “晚之。” 她从石凳上起身,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三分委屈,沈让尘一怔,没等他反应,余晚之已拎着裙摆朝他飞奔过来。 他下意识张开双臂,任她扑进怀里,将他撞了个满怀,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这一撞撞得沈让尘心肝发软,也撞出了忧虑。 他抬臂将她拥在怀里,面颊贴着她的鬓角,连日繁重的公务带来的疲惫也因这一拥消失殆尽。 沈让尘摸着她圆润的后脑勺,声音贴在她耳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余晚之只觉那憋回去的眼泪又有决堤之势,她吸了吸鼻子,感觉到他似乎想要退开,看一看她的脸。 她便将他拥得更紧了些。 立刻听见他问:“怎么不高兴了,跟我说。” 欲哭之人最听不得这样的话,只觉心里异常的难受委屈,却不知委屈从何而来。 她环紧他的腰,眼泪从脸颊滑落下去,浸进她绯色的衣衫里,那一块颜色加深。 “可不可以不要负我?” 沈让尘心口一缩,手臂收得更紧,想要将她箍进身体里,合二为一,他们便能永不分离。 “永不相负。”他笃定地说。 她哽咽道:“那我们种一片林子。” 沈让尘抱紧她,“好,都种你喜欢的果树,你想吃什么?” 她吸着鼻子,没有回答,“我们还要生好多孩子。” 他的眼睛跟着红了,“我们只要两个,他们可以作伴,我们陪着彼此。” 余晚之在泪眼中看向远处,洁白的云朵被染成了灰色,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天压得很低,空气中有些闷热。 树叶低垂着,无精打采地挂在枝头,偶尔晃动一下。 她终于,在此刻,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被他治愈了。 雨来了。 急雨如注,模糊了远天,淅淅沥沥打在院中,溅起的雨水浇湿了一半的廊子。 矮榻边的窗户大敞着,湿气弥漫进来。 沈让尘从身后抱着她,她和他讲从前,他和她讲不渡山,仿佛就这样抱着就能坐到天荒地老。 两人就这样看着雨将天地浇得昏沉下来。 淅淅沥沥地雨声催人入眠,沈让尘轻轻将她放在榻上,起身走出门。 坠云坐在廊子下接雨玩,见状赶忙站起来,双手在裙子上蹭干。 “二公子。” 沈让尘轻轻掩上房门,往旁边走了几步,坠云跟上来。 “今日发生了何事?” 说到底,坠云还是余晚之的人,小姐没交代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她便挑拣着说了一些。 “宋大人送了一箱东西来,有银票,首饰,反正乱七八糟一堆东西,后来……” 沈让尘暼过去一眼,“后来怎么了?” 坠云眼珠子转了转,“后来,后来小姐就来了。” 事实绝不止于此,沈让尘知道,比起楼七,坠云更老实,嘴更严。 他返身走回去,绕过屏风便看见她睁着眼,眼中毫无困意,看着他走来的方向。 “你没睡着?” “没有。”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两人都未曾用过晚饭。 “饿了吗?” 余晚之点了点头。 待沈让尘吩咐完丫鬟,余晚之坐起来,“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沈让尘垂着手,指腹摸了摸她的脸,“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哭?” 他最关心的永远是她本身。 余晚之握住他的手,她本就准备要告诉他,所以不用斟酌。 “宋卿时送来一箱东西,是我从前的嫁妆。” 沈让尘猜过,却没有猜准,“然后呢?” “他给了我一封信,他有轻生的想法,我去了一趟宋府,然后我便来等你了。” 她虽没有细说,但凭着这几句也能大概想到发生了什么。 沈让尘低头,捧着她的面颊,“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我害怕。”她在她掌中仰头看着他,“不论从前多么好,有的人还是会走散的,我怕我们有一天不小心走散了。” “走不散。”沈让尘的心酸了,拇指在她鬓角摩挲着,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永远都走不散。” 他这样矛盾,既恨宋卿时没有好好珍惜,又感谢他没有珍惜。 余晚之眨了眨眼,“那我要是想离开汴京呢?你的前程,你的功名,全都不要了吗?” 沈让尘笑了笑,“你应该再多花些时间了解我,前程与功名于我而言,皆如浮云。” “我知道。”余晚之说:“你不求功名,是因为你有,等你没有了,说不定……” “没有说不定。”沈让尘打断他,“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要一个家,和你,别的只是锦上添花,就算没有花,锦还是锦,我们还是我们。” 余晚之听过不少承诺,但她觉得这句尤为好听。 她从来都不是十分强势的人,偶尔的强势也只是为了试探,如若对方软,她会更软。 “那你就做你想做的。”她眉眼一弯,“你做詹事,我就做詹事夫人,你做二公子,我就做少夫人,你要回不渡山,我也还是你的妻。” 第261章 贪心 夜深了,灯火爆芯,裹挟着外边的雨声,几乎听不见爆芯的声响。 宋卿时没有动,如豆的灯火将他的双目映得瞳瞳如如炬。 那一簪扎得不够深,但天气炎热,他自己又不顾惜,已有了疮疡溃脓的现象。 宋老夫人早不理家中事,今日也来看了一回,叮嘱江晚之好生照看,记得日日替他换药。 那一簪扎在左胸,伤口四周红肿滚烫,江晚之没有照顾过人,下手不太知晓轻重,有时她自己都觉得下手有些重了,宋卿时却眼也不眨,只是静静地盯着灯火。 江晚之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他紧握的手中露出一截簪头,这几日便是入睡也未曾松开过,她问过府中下人,那是“她”从前的簪子,夫人很是爱惜。 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宋卿时没有吭声,身体却轻微颤抖了一下。 江晚之猛然回神,接着去看他的脸,却陡然撞上了宋卿时的目光。 “宋郎……”她轻轻喊了一声。 宋卿时没有应声,目光移开,好似她只是陌生人一般。 江晚之咬紧了牙根。 傍晚余晚之来过府上,带着护卫从宋府大门一路闯入宋卿时房中,两人闭门在房中谈了什么,她并不知晓,自余晚之离开后,宋卿时便一直是这副模样,再也没开过口。 没有了父母,没有兄长,她只剩下宋卿时一个人了,连他也要被余晚之夺走吗? 江晚之的手轻轻地覆在了宋卿时胸口,将身体慢慢地靠了过去。 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又慢慢地松懈下来。 两人相贴,她的头靠在他肩上,这是一个十分亲密的姿势,她眼前就是他的侧脸,下巴上冒出了青茬。 江晚之试探着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手指从他的眉骨,鼻梁缓缓划过,停在他另一侧的脸颊上。 她捧着她的脸,轻轻用力,让他的脸颊顺着力道偏向她,然后抬起头。 鼻尖相触,江晚之的心在颤抖。 江晚之怀念从前,宋卿时曾抱过她,也亲吻过她的发梢、额头、面颊,甚至嘴唇,但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了,在她从这副身体中醒来不久。 可是后来他便再也没碰过她,即便是同床,也是各自盖自己的被子。 嘴唇即将相触,她感受到了他半垂的眼眸中射来的冷冷目光,江晚之心一横,抬起下巴便迎上去。 手腕上忽地一紧,她几乎是被宋卿时蛮横地推搡开。 宋卿时的手没有松,依旧牢牢地抓在她手腕上。 力道越来越重,江晚之疼得皱眉,不禁喊了一声,“宋郎,疼。” 宋卿时一把松开,江晚之一下跌坐在地上。 她抬起头,“我是你的夫人,你为什么不碰我?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宋卿时不说话,伸手抚摸她的脸。 眼中冷冽不在,眼神是柔和的,似乎在透过她的脸看另一个人。 江晚之心里咯噔一声,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她紧张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你知道了对不对?” 宋卿时眼中毫无诧异,只剩了然。 “你知道了!”江晚之突然抓住他的袍子,紧张道:“是不是余晚之告诉你的?今日她来告诉你的对不对?” “我早就知道了。”宋卿时低睨着她,“往后,别再用她的身体做这样下作的事。” “下作?我怎么样也算是你的妻,亲近竟被你说成是下作。”江晚之怒从中来。 宋卿时道:“你明知我并非你的夫婿,借着她的身体行亲近之事,即为下作。” “那之前呢?之前又算什么?” 宋卿时抿了抿唇,“你若是早告诉我,你不是她,我不会碰你半分。” 所以他早就知晓她已不是他原来的发妻,让她读书写字都是为了让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江晚之心里一阵发冷,“宋卿时,你怎能如此待我?” 既已挑明,宋卿时不再遮掩,干脆直言。 他拉上衣衫,看着她,淡淡道:“说到底,你我之间从前毫无交集,更无情谊可言,阴差阳错致使你到了她的身体里,非你意,亦非我愿。事已至此,你好好做你名义上的宋夫人,我不会亏待于你,保你衣食无忧,更不会纳妾,比你从前在庄子上的生活好上百倍,如此,你应当知足了吧?” 是好上百倍,她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是金玉簪,十指不沾阳春水,吃的用的都是他能给的最好的。 若没有当初醒来时的细心呵护,她应该是知足的。 可是,饮过琼酿的人,岂能再喝得惯糙茶? 江晚之仰头看着他,“你早就知道,还养着我,是不是因为她的这身皮囊?” 宋卿时眉心微微蹙了蹙,又很快散开,“否则,我厚待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你我之间——” 他忽地色变,一把捉住江晚之的手,冷声道:“你做什么?!” 簪子离江晚之的脸不到半寸,差一点就要划破她的脸。 手被擒住无法动摇半分,江晚之昂着头,笑道:“你不是喜欢她吗?那我就毁了她的这张脸。” 宋卿时眼神阴郁,黑眸正如外边的天气,含着急风骤雨。 “我劝你歇了这心思,有这副身体,你是宋府的夫人,将来也是,若是没了,你便什么也不是,你最好给我好好保护好,要是伤了一点,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江晚之心头发寒,“让我生不如死?对着她的皮囊你舍得?” “有很多不伤外表,却能让你恨不得立刻死去的办法。”宋卿时抽出她手里的簪子,插回她发间。 他整理着她的鬓角,缓缓道:“相信我,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活着,你已经足够幸运了,不要贪图太多。” 他便是贪图太多,才走到了今日的境地。 雷声和闪电不再张狂,外边雨势渐小,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 宋卿时起身,理了理衣衫,出门前抛下一句,“今日起,我宿在书房,不用等我。” 第262章 生死有命 急雨下了两日,转作了微雨。 金水河面都升高了几尺,低洼处的民房都被淹了一些,汛期一至,再往南去,恐怕有些地方又要被淹了。 这两日宫里凉快下来,瓜果在冰鉴中镇过,吃起来格外凉爽。 余晚之是进宫来谢恩的,国公府的聘礼足足一百二十八抬,已是超了规制。 有时聘礼多了也是负担,余锦安急得头大,聘礼这么多,嫁妆若是少了,显得余府小气,可是余家比不得国公府,一百多抬嫁妆是如何也凑不出来的。 刚好仪妃谕令就到了余府,仪妃从私房中出了四十八抬,贴补给余晚之,作为嫁妆。 沈明仪本不让她行礼,余晚之硬是行完礼才起身。 沈明仪受了礼,等余晚之落座才说:“你也不必谢我,我有私心,说是充作嫁妆,之后还不是要带去沈宅,便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给你们夫妻二人小家的礼。” “还请娘娘收回。”余晚之说:“家兄说,聘礼余家一抬也不留,让我全带去沈宅。” 沈明仪一愣,转而道:“你家里人待你好。” 余晚之笑了,“是待我很好。” 沈明仪话锋一转,“但你家里给的是家里,本宫给你们的,你们必须要收。” 沈家人的固执,余晚之是见过的,仪妃既如此说,那就是她不收也得收,再行推拒倒会闹得不好看。 沈明仪问:“婚期定了吗?” “定了。”余晚之回道:“七月和九月分别是‘盂兰’和‘重公’,避开这两月,婚期定在八月二十。” 沈明仪笑了笑,“避开盂兰和重公,十月亦可,八月有些太急了。” 余晚之抿了抿唇,表情也有些无奈。 沈让尘和她说起婚期时,她也是说太急了。 如今已是六月,八月的确太赶,往后推迟一月又是九月,一避三娘煞,二避三七九,避开九月再往后就得是十月了。 沈让尘说煞有其事地和她说,这一推迟就是两个月,到时候他怕是等得头发都得白大半,要是当初没有退婚,或许年初时她便已经是沈夫人了。 沈明仪瞧着她的表情,瞬间了然。 她那个弟弟,也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什么谪仙人,都是假的,无欲无求方能成圣,沈让尘是成不了,他欲太重。 仪妃想到这里,轻声笑了笑,“让尘那个人,最会拿捏人心,你这回让着他,当心他往后得寸进尺。” “不会的。”余晚之没说别的。 因为仪妃不知道都是他让着她更多,他这个人,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年少离家,鲜少尝过的家的温暖,她往后都会一一给他。 “他忙着商议南方赈济一事,我也已有两日不曾见他了。”余晚之说。 “才两日。”沈明仪一笑,“你可知在这深宫之中,有的妃嫔,一生也不曾见过皇上几次,这样算起来,本宫倒算是幸运了。” 余晚之听出了她的自嘲,一时不知该怎么接,思索片刻说:“听说皇上这些日子,每日都来。” 沈明仪目光落在窗前那盆素冠荷鼎上,笑了笑说:“皇上病笃,时日无多,夫妻一场,即便他不来,我也是要去明德殿看他的。” 余晚之微微蹙了蹙眉,前些日子沈明仪还不是这样的态度,似乎突然之间就变了。 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就听沈明仪道:“可惜了,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曾见它开花。” 余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了那盆素冠荷鼎。 上次进宫时还长得郁郁葱葱,而今叶片凋败,呈现出枯黄的颜色。 “还能救吗?”余晚之问。 沈明仪起身走到窗前,指尖轻轻拨过枯黄的叶片,“便是神仙也难救。” “可惜了。”余晚之叹息了一句。 素冠荷鼎稀少名贵,死了倒有些可惜。 沈明仪侧头看向她,表情意味深长,“生死有命,到了该死的时候,自然会死,没什么可惜的。” 余晚之觉得这倒有些道家的思想。 窗外微雨不止,余晚之目光移向窗外,看着茫茫雨丝。 忽然说:“娘娘,我今日来并非只是为了谢恩,还有些有些体己话想私下和您说。” 她目光扫了眼宫女,沈明仪会意,屏退左右。 房中只剩下二人,透过窗,余晚之看着丹彩带着宫女走远,这才说:“娘娘送我厚礼,我亦有一样回礼想赠与娘娘。” “什么?”沈明仪问。 余晚之伸入袖中,取出物件,纤手摊开,掌中是一个小小的瓷瓶。 …… 细雨下个不停,余晚之撑着伞,由小黄门引到宫门口。 楼七和既白早在宫门外等候,两人并排坐在车辕上,既白坐在迎风处,被风牵动的斜雨打湿了他半侧肩膀,他丝毫未觉,两人还在斗嘴,都没发现余晚之出来。 楼七:“你有什么不擅长的吗?” 既白说:“有,生孩子。” 楼七翻了个白眼,眼瞳归位时余光里看见沈让尘和楚明霁从细雨中策马而来。 她心思一转,故意坑既白,“你这般能干,你家公子让你在这里淋雨等人,未免大材小用。” 既白才不上她的当,“这你就不懂了,咱们做侍卫的,要紧事只会交给亲信去办,眼下三小姐就是顶顶要紧,接人自然得是我既白。” 马蹄声近,错身时用马鞭轻轻敲了下既白的脑袋,“觉悟不错。” 既白眼睛一亮,“公子,楚大人。” 楚明霁在马车旁勒马,顺手薅了一把既白的脑袋,既白侧身一躲,撞上了一旁的楼七。 “嘿。”楚明霁道:“你躲什么?不让摸?” “不让。”既白偷瞥了楼七一眼。 沈让尘已奔出一段距离,在下马碑前下马,走了几步正好接上余晚之,从她手里接过伞,两人并肩而行。 余晚之看了他一眼,他估计是从詹事府直接过来的,微雨将他衣裳浇得半湿。 沈让尘一手撑着伞,一手握着马鞭,微微朝她那边低着头,“早说了她送出的东西不会收回,你这趟白跑了。” 余晚之嘴唇动了动,“不算白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没有细说,走到马车旁,楚明霁已自觉钻进了车内,掀着帘子等人。 “搭个车,我看早上没雨才骑马来的。” 沈让尘不置可否,扶着余晚之上了马车。 方才还觉得楚明霁有些煞风景,此刻倒觉得挺好的,马车不大,楚明霁大剌剌占了一侧,他便只能和余晚之紧紧挨着。 楚明霁放下帘子,“既白咋回事?方才摸脑袋都不让,和我生疏了。” 余晚之笑了笑,低声说:“有心上人了,别把他当小孩。” 楚明霁一愣,指着外边,“是……是那个……” 余晚之点了点头。 楚明霁对楼七的印象还停留在一把剑将他店里砍得稀烂,真不知楼七有哪儿好的,难道国色天香?他还真没仔细看过。 楚明霁掀开帘子,车辕上既白和楼七同时回过头来,他刚想说什么,目光越过二人看见了远处。 烟雨茫茫,楚明霁眨了眨眼,看清了那个人。 那人撑着伞,在薄纱轻笼中站在金水桥上,伫立于丝雨中,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也不知他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楚明霁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人如今正是如日中天,他却从那个独立烟雨的身影看出了浓重的寥落。 “你在看什么?”沈让尘问。 楚明霁甩下帘子,“你近日有没有见过宋卿时?” “怎么了?”沈让尘问。 楚明霁搓了搓下巴,“我怎么觉得他怪怪的,郭党倒台,他分明立了大功,怎么倒像是生无可恋似的?” “那就不清楚了。”沈让尘轻飘飘瞥了余晚之一眼,说:“晚之,你知道吗?” 余晚之目光不动,从善如流道:“你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 第263章 败露 那车架渐渐走远,细雨如雾,浇得天地间苍茫一片。 很快,马车便消失了。 宋卿时静静立在金水桥上,宫门前偶有人进出。 他与沈让尘里应外合,将郭自贤拉下马,如今风头正劲,少不得人想要巴结,可他一副凛然清冷的样子,又叫人望而生畏。 踏过金水桥时,或有同僚热情上前寒暄,或有官阶相距甚远者,只敢遥遥拱手招呼。 他俱是没有动,看着雨雾。 薄雨浸湿了他的袍摆,广袖也染上了湿气,袖中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支簪子。 他摊开手,簪子在那夜摔碎成两段,他捡回去,又命人做了金玉镶嵌,断口被金子包裹着,没人知道它已碎了。 玉兰,芙蓉……相隔甚远。 宋卿时想起那日她说她喜欢芙蓉,他是她的夫,从前的誓言都是认真的,他岂会不知她喜欢芙蓉? 他恍惚间看见了一个画面。 男子身如修竹,女子亭亭玉立,他和她并排立在屋檐下,她说:“我们何时种一棵芙蓉吧?” 宋卿时眼睁睁看着那男子开口,“芙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笑了笑,看着那棵玉兰出神。 那时他不曾看见她眼中黯淡下去的光,此刻却看得那样清晰。 宋卿时下意识往前踏了出一步,想要解释,画面却顷刻间消失,眼前只剩汴京的六月雨。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低着头,喉间哽咽,却只是徒劳罢了。 那日彩屏鬓间簪着一朵硕大且娇艳的芙蓉绢花,东施效颦,在书房突然抱住他,向他许身。 他想到那个画面便觉恶心,可她远嫁千里,身边只有彩屏视作姐妹,他终究是没有揭开,脱口而出的却那一句负气的话,不过是借物喻人,喻的却不是她。 那时未做的解释,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了。 风来,掀翻了手中虚握的伞。 宫门前的侍卫见状,上去捡起。 “宋大人。”侍卫追出几步,“宋大人。” 却见那人似是没听见他的呼喊,迎着风雨,渐行渐远。 回到宋府,宋卿时浑身已被浇透。 郭自贤的案子进入尾声,拔出萝卜带出泥,半个朝堂都是脏的, 宋卿时虽说立了大功,但他刚坐上侍郎位置没多久,资历尚浅,短时间内不会再晋升。 但建元帝为表嘉奖,赐了宅子,但他也没有搬走。 他已在书房宿了几日,但沐浴还是要在主院的浴房。 走到院中,房门窗户紧闭,丫鬟坐在廊子下闲聊。 见他进来,赶忙起身喊了声,“大人。” 宋卿时颔首,“怎么不进屋伺候?” 两名丫鬟对视一眼,其中一丫鬟回道:“夫人出门了,不在府中。” 走向浴房的脚步一顿,宋卿时回头,“去了何处?” “奴婢不知,夫人不让跟,只带了贴身的丫鬟。” 宋卿时站在原地,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忽然转身往外走,吩咐薛辛备马。 薛辛跟在身后,“大人,外边还在下雨,您衣裳都湿透了,要不您去沐浴,我去备马车。” “我让你备马。”宋卿时冷声。 …… 楚府与沈宅离得近,当真顺路,马车先送余晚之回府,有了前车之鉴,沈让尘目送她进了余府,这才离开。 刚入大门,已有一名丫鬟撑着伞在仪门处等。 见余晚之回来,丫鬟上前打伞,“三小姐回来了,家里来客人了,正在正厅等您。” 余晚之颔首,“是哪位客人?” “是宋府那位新夫人。” 余晚之倏然停步,“你说,来人是谁?” “是宋夫人。”丫鬟又重复了一遍,解释道:“少爷回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宋夫人,宋夫人说有事找少爷和小姐。” 楼七接过伞替余晚之遮雨,低声说:“这女人,是找事来了?” 余晚之心里的不安一点一点扩散,“恐怕是了。” 楼七冷哼一声,“要不你回去,我去替你解决她。” 余晚之摇头,“你回去吧,此事我自行处理。” 她素来要比旁人更有主意,楼七见她没有太受影响的样子,把伞递给她。 “真没事?” 余晚之定了定心神,“来者不善,这里是余府,我不怕她。” 她想过可能会有今日,毕竟人性是最经不得考验的东西,谁也不能保证没有后悔的一日,只是她还未曾想好,一旦事发,要如何面对祖母,如何面对余锦安和余锦棠。 细雨还在飘着。 余晚之在正厅门口停下脚步,把伞递给门口的丫鬟。 只一眼望去,便察觉厅中气氛凝重。 余锦安起身,“回来了,衣裳打湿了没?” 江晚之一愣,余晚之同样一愣,她原以为江晚之已将她二人灵魂互换的事和盘托出。 “没,没湿,雨不大。”余晚之说。 “你嫂嫂原本也在。”余锦安说:“麟儿哭闹,她回去哄麟儿去了,你用过饭了吗?要不要先回去用饭,稍后我们再细谈?” 余晚之心思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平日里余锦安虽对她关爱有加,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殷勤。 她目光一转,落在江晚之身上,“宋夫人。” 江晚之:“这声宋夫人,应该是我叫你才对。” 饶是做过心理准备,余晚之也不免被这话一震,她下意识回头看向余锦安,想要开口,余锦安抬手将她拨到自己身后。 “宋夫人。”余锦安冷冷地看着江晚之,“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家中之事,无需外人插手,至于你说的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信。” 见他护着余晚之,江晚之起身,指着他身后,“她不过是鸠占鹊巢,我才是你妹妹,你竟然信她不信我。” 余锦安皱起眉,“荒唐!你好歹是朝廷命官家眷,我逐客令已下了三道,你还不走!那就休要怪我无理了。” 余晚之看着余锦安的背影,这是一个绝对保护的姿势,她第一次觉得兄长竟然这样高大,牢牢挡住了向她袭来的风雨。 可越是这样,她就觉得越不该骗他。 余晚之:“二哥。” “你闭嘴!”余锦安头也不回,冷斥道。 ———————————— 原谅我,二公子爱情事业双丰收,人生赢家,所以我对宋是有一些心疼的,稍微多用了点篇幅。 写得不顺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像ai似的,但是我又不愿意将就,所以导致更新不稳定,每天能更多少我自己都没法控制,随缘了。 说实话,如果是我,我两个都要!成年人不做选择! 第264章 对不住 余晚之心里一阵酸涩,眼眶也跟着发酸,她伸手抓住余锦安的袖子。 “二哥……” “你什么也别说。”余锦安反手握住她的手。 余晚之这才发觉,余锦安的手在微微颤抖,握住她的力道有些偏重了。 所以不是一个字也不信,而是强迫他自己不要去相信。 江晚之上前一步,想要去抓余锦安的衣袖。 余锦安后退一步躲闪开,冷冷道:“你我非亲非故,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来人!将宋夫人请出府去!” 江晚之面色涨红,“我六岁前的事还记得很多,小时候,我喜欢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荡秋千,有一次我不小心摔下来,还是你给我擦的伤口。” “还有。”说起从前,江晚之眼中溢满泪水,“我小时候拔了母亲最喜欢的那株芍药,母亲要责罚我,是哥哥你站出来说其实是你拔的。” 余锦安别开脸,腮帮子隐隐动着,“知道这些不算什么,这些事家中老一些的下人都知道,又不是什么秘密。” 江晚之满脸的难以置信,目光在余晚之和余锦安之间来回移动。 余晚之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脸,她自己曾被宋卿时舍弃,江晚之又何尝不是被家人舍弃。 或许正是因为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才会巧合地互换了灵魂。 只不过,她们选择了不同的活着的方式。 江晚之看着余锦安,抬手指向她,“你不信我,那你应该相信她,你问问她,她到底是谁?” 今日踏入门时,余晚之便没想再藏着,她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我是——” “你是我妹妹!”余锦安猝然打断他。 “宋夫人。”余锦安把余晚之拉到自己身侧,“这才是我的三妹,是我余锦安阖家认同的人!旁的什么人,我一概不认!” 江晚之先是震惊,而后茫然。 余晚之看着她的变化,轻轻地闭上眼。 她看过那些痛苦的记忆,曾对江晚之的痛苦感同身受,可她帮不了她。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事实只会让人徒增烦忧,她是不是真正的余晚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因为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厅外脚步声匆然响起。 宋卿时一路冒雨策马过来,身上没有半处干的地方,一缕头发湿黏地贴在脸上。 他疾步踏入厅中,目光直视江晚之,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跟我回去。” 江晚之用力一挣,“我不走。”她指向余晚之,“她才是你的夫人,你不是最清楚吗?你怎么不带她走?” 宋卿时眉心一皱,“胡说八道,你才是我的夫人,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上前抱住江晚之,男女力量悬殊,哪怕宋卿时身体虚弱,一个弱女子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江晚之在他怀里挣扎,嘴里一边骂,“装,你们全部人都在装,宋卿时!你这么喜欢她,她就要嫁给别人了,你真的甘心吗?” 宋卿时甚至不敢去看余晚之的脸。 那日她匆匆赶去宋府,他曾向她保证,此事到此为止,亦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 不过短短几日,诺言再破。 似乎他每次承诺她的话,都不会作数,可每一次,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半埋着脸,连他自己亦不知是无颜再见,还是为了掩住通红的双目。 推搡之间,江晚之撞在宋卿时胸口。 这一下猝不及防撞在他的伤口上,宋卿时闷哼一声,面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鲜血从他胸口衣衫处缓缓渗出,触目惊心。 “卿时。”余锦安吓坏了,又赶忙喊丫鬟,“快!快把宋夫人拉开。” “无碍。”宋卿时咬牙道,朝薛辛使了个眼色。 薛辛眼疾手快,抬手在江晚之后颈就是一击,江晚之立时昏厥过去,被薛辛扛在肩上。 胸口的鲜血还在往外渗,浸过雨水的衣衫,鲜血蔓延得格外地快。 余晚之看着那殷红,不忍地垂下眼,“给宋大人找个大夫吧。” “不必麻烦。”宋卿时轻声道。 鲜血已经流到了衣摆,他的脸色也愈渐发白。 余锦安上前几步,严肃道:“你这样怎么行,还是在我府上歇会儿,我替你找个大夫来。” “不必,小伤而已。”宋卿时抬手捂住胸口,抬脚跟上薛辛。 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内子心智迷乱,扰了贵府安宁,还望余兄海涵。” 出了这样的事,余锦安哪还顾得上其他。 “说这些做什么?”余锦安纳闷道:“倒是你这伤,怎么搞的伤成这样,那夜捉拿郭自贤的时候也不在场呀?” 宋卿时抿了抿唇,目光微微偏移向余锦安身侧的人,又飞快地收了回来。 “对不住。”他说。 他明明没有看余晚之,可余晚之知道,最后的那句是对她说的。 几人顷刻间走掉,厅中安静了下来,留下地上凌乱的脚印,还有雨水与血渍。 余锦安盯着地上的脚印和血渍看了一会儿,像是猛然醒悟一般,追了出去。 “宋兄。” 宋卿时快要走出余府大门,听见声音回头。 “你好生……好生待她。”余锦安喉间动了动。 宋卿时一怔,旋即了然,他点了点头,“你也是。” “还用你说。”余锦安道:“我自己的妹妹,我自然好生待她。” “我自己的夫人,我亦不会苛待她。” 两人都没有撑伞,隔着飘落的细雨,默契地一笑。 回到厅中,余晚之还没走。 “一道用饭吗?”余锦安问。 余晚之说:“我想和二哥对弈一局。” 只一句,余锦安就知道,今日这稀泥是和不过去了,余晚之六岁摔傻,傻了近十四年,哪里会弈棋。 他与宋卿时弈棋时,却曾听他说过,他的夫人擅棋。 “行。”他点了点头。 第265章 雷鸣 雨天天色本就不明,时至傍晚更是阴沉,雨还未停,将平日如镜的水面浇成了雾面。 连廊一直延伸至水榭,天还未黑,亭中已点了灯。 余晚之捻起一枚白子,朝对面的余锦安看去,“二哥让让我,我先行吧。” 她一子落在星位,余锦安紧随其后,手执黑子落在了对角。 你一子,我一子,棋盘上很快星罗棋布,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今日对弈,只是对弈而已。 天色已黑透,时至半程,两人落子时都已有些缓慢,每走一步都要思虑再三。 余晚之捻着白指轻轻摩挲,“棋道一门,我师承白先生。” 这一句,便是干脆地将那层面纱揭开了。 那黑子已然要落,余锦安又把手收了回来,“是,白景元白先生?” 余晚之颔首,“非是侍奉师傅跟前受其教导,我年幼时随父经商游历,受过白先生点拨,算半个徒弟。” 余锦安紧抿双唇。 方才对弈一来一回,他已看出她棋艺了得,宋卿时当初对她的夸赞,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这副棋局眼前看似旗鼓相当,输赢无定,但实则他已然落了下风,再下下去,只要余晚之不出岔子,输的人必定是他。 余锦安把棋子扔回篓子里,“二哥输了。” 余晚之微微笑了笑,笑容还没到眼底就散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真正的余晚之?” 余锦安嘴巴张了又闭,过了片刻才开口,“你清醒过来之后,我就有怀疑。” 余晚之一怔,他发现得竟那样早。 “你醒来之后性格大变可以理解,但一个痴傻十余年的人,言语当如孩童,不会如你这般进退有度。” 余锦安笑了笑,“你这性子,让你装傻你怕是也装不来。” 他看她一眼,继续说:“祖母说是上天保佑,母亲说你是中了邪,让我去请道士驱邪,我不愿,母亲想自己去请,我以官不可涉怪力乱神之举为由驳了。” 提起余夫人,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好。 余晚之说:“对不住,我既占用了她的身体,便宜不能白占,所以……” “说到底,这事怨我,”余锦安不让她说下去 ,“小时候我没能力保护你,长大了,我也没有能力保护母亲,帮她便是害你,帮你便是害她,我……” 他也曾挣扎过,最终无果,若母亲彼时能够收手,也不会是之后的结局。 “你对祖父当是没什么印象了,他一生清正,纵是自家亲人犯法,亦依法论处,绝不徇私。”余锦安停了片刻。 余晚之倒了杯茶,轻轻推过去。 余锦安端起茶,“我那时想着,如果祖父尚在,会如何处理此事,思来想去,若祖父还在,也不会让你在庄子上受那么多年的苦,所以,是我们一家人对不住你,对不住她。” 余晚之垂下眸,看着手中的茶水,“所以你没有揭穿我。” 余锦安抬头饮下茶水,手中杯盏哐啷一声落在桌上,“我没有祖父的魄力,也不如他高尚,我就是个凡人,你和母亲的恩怨已了,就已经过去了,人都会趋利避害,这个家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他看向余晚之,“你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照顾家人,撑起这家的人是我的三妹余晚之。” 余晚之眨了眨眼,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她看向亭外,雨雾又浓了。 “我真幸运。”她说:“从前有疼爱我的父母,如今有你们。” “人之此生过得如何,端看其择何途以进。”余锦安笑了一声,“你选的这条路,又怎知不是我们的幸运?” 连廊上响起脚步,两人转头望去,丫鬟撑着伞,拎着风灯,护送徐清婉前来。 “下棋能当饭吃么?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徐清婉走近,招呼丫鬟移开棋盘,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上桌,又拿出一壶酒来,倒了三杯。 徐清婉端起酒,“好不容易把麟儿哄睡着,今夜我们三个不醉不归。” “还不醉不归呢。”余锦安笑着拿过她的杯子,倒掉半杯才还给她,“就这半杯就够你醉了。” 徐清婉嗔怪地看他一眼。 “好哇你们三个,吃饭喝酒居然不喊我。”余锦棠从连廊哒哒哒跑过来,进了亭子就把伞扔给丫鬟。 “你成日跑去看游远。”余锦安说:“还记得我们三个?” 余锦棠自顾坐下,不高兴地说:“他不让我去了,他说婚前得避嫌,不能见面,还在找宅子呢。” 徐清婉安抚道:“没错,我和你二哥成亲之前见面还得隔着帘子。” “迂腐。”余锦棠撅嘴,下巴指了指余晚之,“你看三姐和二公子,三天两头的见。” 一壶酒不够,又取了一壶,大半都进了余锦棠腹中。 余锦安和徐清婉没坐多久,听丫鬟说麟儿醒来哭闹着找爹娘,便先行走了。 余锦棠醉酒之后非要和余晚之睡,嘴里念叨着阿姐阿姐,抱着她死活不撒手。 余晚之睡得不好,余锦棠四仰八叉地躺在余晚之床榻上,把她挤到了床沿。 夜雨还在下,不停敲打着窗棱。 余晚之翻了个身,听见雨声里夹杂的脚步。 她披衣起身,脚步已经到了门口,房门骤然被敲响。 “三小姐。”是既白的声音。 余晚之系好衣襟,点燃烛火,走过去拉开门,既白凝重的脸在灯下显现出来。 既白下巴上滴着水,说:“宫里出事了。” 余晚之心下一沉,“发生了什么?” “是仪妃娘娘,”既白沉声,“娘娘和皇上出事了,二公子已经赶去宫里了。” 余晚之心下狂跳,明明她见仪妃的时候还好好的,她答应自己会考虑,怎么会如此突然? “娘娘出了什么事?” “娘娘自行服了落胎药,要药下腹中皇嗣。” 既白已然带上了哭腔,“谁知……谁知下血不止,血……血崩了,宫里已经派人请二公子和国公夫人进宫了。” 余晚之双耳发鸣,眼前景物晃动,几乎就要站不住脚。 她用力扶住门框,“还有呢?” “皇上听闻之后,赶去见娘娘,从明德殿门口的台阶摔下去,此刻已然陷入昏厥,宫里来信的时候,皇上还没醒来。” 第265章 娘娘殁了 天幕低沉,沈让尘策马进宫,马匹径直经过下马碑,跨过了金水桥。 宫门口的侍卫见他未在下马碑前弃马,以为他想要策马闯入宫门,几人对视,也没敢拔刀,好在沈让尘到了宫门口便弃马而行。 他前脚落地,晋王后脚就到了,扔了马缰上前,“先生。” 沈让尘拱手,“王爷。” 雨仍旧在下,两人都是密雨沾睫,抬脚往宫里走。 来引路的小黄门是明德殿的人,福安身边的亲信。 晋王立刻上前,“父皇如何了?” 小黄门边走边回道:“皇上这会儿还没醒,太医正在明德殿会诊。” 说罢又看向沈让尘,“沈大人,娘娘要见家人,是向皇上求的旨意,国公夫人她……” “她在后面,我先过来。” 小黄门点了点头,“娘娘那边,沈大人还是快些去吧,晋王随奴婢去明德殿。” 沈让尘心下一沉。 快些,那便是仪妃情况不好。 “秦王呢?” “秦王尚在禁足。”小黄门说:“事发突然,皇上没下令,福公公便也没敢自作主张往秦王府传信。” 沈让尘点了点头,抬脚走了。 重华宫灯火通明。 踏入重华宫时,沈让尘设想过重华宫的景象,应当是宫女和太医进进出出,来往奔走急救。 可真正踏入进去,才发觉宫里十分冷寂,宫女跪在门口,个个垂首,不敢抬头,有的人已隐隐冒出抑制不住地哭腔。 “娘娘在等您。”丹彩抹了把眼泪,引着沈让尘进屋。 两室纱帘低垂,丹彩掀开纱帘,一股湿热的血腥气顿时扑面而来。 “大人进去吧,娘娘有话要同您说。” 床帐低垂,帘子角上也沾了血。 一只苍白的手从帐下伸出来,搭在床沿,听见声响,那只手动了动,是抓握的动作。 沈让尘急忙上前,一把握住,“沈明仪!” 他当真怒极气极,所以直呼其名,那还是他幼年时被沈明仪表捉弄时喊过她全名。 他却也是心痛至极,沈家人不会贪生怕死,但也不该如此作贱自身。 沈明仪回握住他,“你总算来了,让尘,我将父亲母亲托付给你,有些话,我要和你说。” …… 薄雨初霁,日光照着明德殿的黄琉璃瓦,殿中却依旧阴冷。 建元帝缓缓睁开眼,一旁太监立刻惊喜出声。 福安赶忙上前,跪在榻边喊了一声,“皇上。” 建元帝盯着帐顶,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过了好一会儿,他偏头看向福安。 “朕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福安抹着眼泪,“皇上醒来便好,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建元帝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扶朕起来,朕梦见明仪跟朕生气了,她跟朕说她要走,朕得去……得去瞧瞧他。” 殿中阒然无声,殿中太监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些。 福安任由建元帝抓着他的手,垂着头没有动。 “朕说,让你扶朕起来!朕要去重华宫。” 福安立刻跪地,殿中哗啦啦跪了一地。 建元帝总算察觉到不对,他撑着榻想要起身,又徒劳地躺了下去。 “皇上。”福安啜泣道:“娘娘她,娘娘已经殁了!” 有那么一瞬,建元帝耳边听不到一丝声音。 “胡说!”建元帝躺在榻上,“她昨日,昨日还和朕说话,她还冲朕笑了。” 福安泪流满面,抽泣着说:“皇上已昏厥五日,娘娘撑了一夜等着皇上,次日天一亮便去了,娘娘的灵柩还在重华宫停着。” 建元帝如遭雷掣。 五日,竟已过去了五日,一睁眼一闭眼,竟成了天人永隔。 他记得那日他离开重华宫时,她少见地将他送到了门口,驻足在重华宫的宫门前看着他离开。 肩辇折过宫巷时,他还看见她冲着他挥手,脸上是温柔的笑意。 怎么会?她怎么会说走就走? 梦里太监告诉他仪妃娘娘用了落胎药下血不止,他赶去见她,终究是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梦境如何会变作现实? “朕不信。”建元帝用力喘息,“朕不信她就这样走了,你带朕,带朕去见她。” 妃嫔殁了,非是国丧,只有重华宫一片素缟。 建元帝下了肩辇,被两名太监搀扶着,缓缓走了进去。 每踏出一步,重华宫里的哭声便愈发清晰,越发哀恸。 当他站在停灵的房门外时,甚至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 她贴身的丫鬟丹彩跪在棺椁一侧,低垂着眉眼烧纸,眼泪滴落在她手中的纸钱上,又被扔入盆中,被火舌舐成灰烬。 国公夫人跪坐在一旁,瘫软在宫女身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棺椁,眼泪好似早已流干。 直到这一刻,李见深才相信沈明仪是真的抛下他走了。 “明仪。”建元帝喃喃出声。 丹彩和国公夫人没有动,跟随而来的皇后上前。 “皇上。”皇后说:“仪妃妹妹走了五日,天热了,停灵太久恐怕不妥,丧仪该以什么规制来办,谥号用什么,都等着皇上醒来……” 话音未落,皇后便被建元帝一把推开,她踉跄一步,一旁宫女赶忙扶住她。 建元帝一步一步走近。 棺椁尚未封盖,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被抽干了血液。 那双明眸紧闭,再也不会睁开看他一眼了。 建元帝颤抖着手扶住棺椁,伸手去摸她的脸。 “皇上!”丹彩伏地,“娘娘等了皇上一夜,却没等来皇上,娘娘走时,是带着遗憾的。” 建元心下大恸,只觉有一双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口。 建元帝陡然看向丹彩,目光凌厉,“落胎药从何而来?你是她的贴身宫女,不会不清楚。” 丹彩道:“药的确经奴婢之手,抓药煎药都是奴婢,之后娘娘下葬之时,奴婢自会自行了断,追随娘娘而去。” 皇后指着丹彩,“来人,这宫女谋害皇嗣,给本宫拿下她!” 建元帝抬手制止,“她为何要用药?” 丹彩抬起头,直视建元帝,“为何?难道皇上不清楚吗?还是说皇上懂却装作不懂?” 第266章 遗诏 一个宫女竟敢质问帝王,引得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福安欲言又止,见建元帝没有下令,便收了话头,没有开口。 丹彩继续道:“早在四年前,那方子便无效了,皇上猜娘娘是如何发现的?” 建元帝心头一震,已隐隐知道她要说什么,印证他心中的猜想。 “是因为娘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建元帝腿一软,用力抓住棺椁边沿才站稳。 “娘娘说,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她虽不能在朝政上为您分忧,但至少是能让您少为难一些的,所以,四年前娘娘便悄悄落过一胎。”丹彩说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建元帝喉咙里涌起一股腥气,他硬生生咽下,看着沈明仪的脸,“她生前,可有遗言?” 丹彩擦了擦眼泪,“自然有。” “她,说了什么?” 丹彩低下头,继续捡着纸钱朝火里扔,“娘娘说,十二年相伴,她还是不舍得让皇上为难,皇上狠不下心来做的事,娘娘替皇上做了。” “娘娘还说,帝王无情,她终究不是,虽是错付,她亦不悔。” 建元帝的手紧紧攥成拳,连着身子都在颤抖,那些话如同尖刀,每一个字都是戳刺着建元帝的心。 皇后朝着建元帝看去,脸色一变,“皇上!” 鲜血从建元帝的鼻间溢出,滴滴答答滴落在衣襟、地上,他毫无察觉。 又问:“还有吗?” “当然。” “别说了!”皇后厉声打断,“别再说了!” 建元帝晕厥初醒,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眼看已是急火攻心的征兆。 “快去传太医。”福安低声吩咐。 丹彩抬起头看向建元帝,“娘娘还有最后一句话,皇上要听吗?” 建元帝不自觉上前一步,“听,朕要听。” 丹彩微微一笑,“娘娘说,她舍不得孩子,也舍不得皇上,如此也好,娘娘去下面等着皇上,这一生虽短,到底也算是……相伴此生了。” 建元帝想起了从前,他长沈明仪许多年岁,遇见她时她尚不足十八年华,而他已是而立之年。 那年她站在树下朝他望来,那一眼便如同张狂的藤蔓,牢牢地长在了他的心上。 自此,他纠结两年,不许定国宫给她议亲,也不迎她入宫,最终是理智惨败,私欲取胜,将她接入宫中,自此相伴。 他想过他们不能到白头,却从未想过她会先他一步离开。 “明仪……”建元帝喃喃转身,走向棺椁。 眼前的景物在晃动,那棺椁摇晃,他似要捉不住她的手。 “噗—— ” 鲜血从建元帝的口鼻喷溅而出,喷洒在棺木上,紫黑色的棺椁上溅上点点血痕。 “皇上——!” …… 明德殿外的屋檐下站了数名朝臣,俱是等候已久。 烈日如灼,一个个官员热得冒汗,在殿外商议。 “几日前皇上醒过一次,去了一趟重华宫,当时就……哎。” 那官员叹了口气,说:“谁知道会出这样的大事,皇上是急火攻心了,方才我见太医出来,也只是摇头。” “可圣旨还没下,储君之位无定落,这可如何是好?” “有什么好想的,宫宴当日虽说没闹开,但都知道怎么回事,皇上怕是无心秦王了,无长立嫡,储君之位自然是七皇子。” 官员眉头紧锁,“可是七皇子尚且年幼,无法亲政。” “古来也有太后垂帘的先例。”那官员昂着头,“自然是由皇后监政,待七皇子成年之后还政。” “哼,我看你是私心作祟吧,国舅爷。” “你!”官员梗着脖子,“无嫡立长,七皇子为嫡出,乃是天命所归,我何来私心?我看是你血口喷人,谁都知道你和晋王走得近。” “是不是天命所归,还要看皇上的旨意,你别高兴得太早!” 一时间剑拔弩张,两边官员纷纷劝阻。 沈让尘凭栏而立,离众人丈许,他身着白衣,好似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那边眼看就要打起来,厚重的宫门突然打开,众人立时安静,大太监福安走出来,朝着众官员微一颔首,便四下张望找人。 “皇上醒了,传徐沈二位大人觐见。” 明德殿殿门一关,殿外顿时哗然一片。 而殿中幽静,偶有灯火爆蕊,熏香撤了,房中只余药气。 沈让尘和徐则桉缓缓走过去,遥遥跪拜。 “臣,沈渡。” “臣徐则桉。” “拜见皇上。” 建元帝斜靠在龙榻上,双目微睁,手指轻轻动了动,“近……靠近些。” 两人起身走近,福安命人端来凳子。 沈让尘落座,目光掠过龙榻旁的矮几,几上放着一只茶盏,盏中漂着两片参片。 “朕,不成了。”建元帝嘴唇翕动,出口的话断不成句,“朕要,拟诏。” 福安忙道:“皇上,可要宣内侍省、内阁……” 话未说完,建元帝便轻轻摆了摆手,福安知道,皇上要让二位大人之一起草遗诏的意思了。 建元帝看着沈让尘,目光又移向徐则桉,“便由,徐卿替朕起草吧。” 宫人搬来案几摆在榻前,明黄的圣旨铺开,磨墨声轻悠地在殿中响起。 “爱妃沈氏……笃生阀勋,秉承芳行……” 福安抬头诧异望去,原以为是传位诏书,没曾想是追封的诏书。 徐则桉定了定心神,提腕落笔。 “夙夜兢兢,恪恭匪懈,其佩诗书之训,膺纶綍之荣,然天不假年……” 沈让尘听着建元帝虚弱的声音,目光微抬,落在他脸上。 建元帝满脸清泪,嘴唇抖动。 “……追封为皇后,谥曰,端慧孝敏,一应丧仪,悉从优厚。” 徐则桉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搁笔时隐约看见沈让尘轻轻扯了一下唇角,待他定睛看去时,又好似方才只是错觉。 “皇上,诏书已拟好。” “给,给朕看。”建元帝虚弱地说。 圣旨在建元帝膝上摊开,他含着泪,伸手触摸着上面还未干透的字迹,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自己有生之年,会下追封沈明仪的诏书。 福安跟着抹泪,劝说道:“娘娘最是心疼皇上,皇上切勿太过悲伤。” 建元帝缓了口气,“再拟,传位遗诏。” 第267章 狼子野心 烈日和风声不止,福安颤颤巍巍地铺开第二道圣旨。 此旨一落,天下易主,他能否继续留在宫中伺候,端看此旨了。 建元帝望着帐顶,轻轻启口,分明才四十余岁,声音却苍老如耳顺之年。 “朕,统御四海,抚有万民……” 徐则桉循声落笔。 一时间,殿中只剩建元帝虚弱的声音。 “沉疴难愈,恐不久于人世,思及祖宗基业,为保万民福祉……” 最后一笔收完,徐则桉颤抖着手放下笔,盯着圣旨久久不言。 福安上前,想要把圣旨呈给建元帝过目,沈让尘已先他一步,取过圣旨展开,端详着上面的字迹。 沈让尘读完,看向建元帝,“皇上可要过目?” 建元帝也在看他,沈让尘一身缟素,头上的玉冠换成了白色的丝带,眉眼和沈明仪有几分相似。 建元帝不敢再看他那张脸,他垂下目光,说:“不必了,交由……” 圣旨忽然摊开在他腿上,建元帝不解地抬起眼皮看向沈让尘。 “皇上还是看一看吧。”沈让尘说。 建元帝垂下眼,目光从诏书上一一扫过,看至一处时,他似是不能确定,用力地挤了挤眼。 再看,字依旧还是那几个字。 福安久侍跟前,建元帝一眨眼他便知晓有异。 他鼓起勇气看去,看到“传位于”之后时,登时大惊,目光倏然看向徐则桉。 皇上适才口述诏书时,分明已确定传位于哪位皇子,而现在,“传位于”后空出了一段,分明没写传给谁。 福安心头一惊,刚好对上沈让尘冷冷的视线。 那眼神如山压来,让他顿时双膝一软,跌跪在地上。 “奴婢,奴婢……什么也没瞧见。” “那可不行。”沈让尘淡淡道:“福公公随侍御前,说什么也没看见,恐怕不足以令人信服。” 沈让尘目光一转,看向目光呆滞的建元帝,“这封诏书,皇上可还满意?” 这一瞬间,建元帝似乎明白了什么,无力的手颤抖着,想要指向沈让尘,抬到一半就跌落下去。 “你……你们……朕已经传位于晋王,你们为何……” 沈让尘扶持晋王,瞒不过他这个皇帝,宫宴上那一场,彻底打消了建元帝立秦王为储的想法。 秦王连逼宫的事都干得出来,全然不顾念父子之情,若让其登鼎,其余皇子生机渺茫。 而七皇子虽是嫡出,但尚且年幼,倘若由他即位,太后垂帘,只会让外戚得势,恐怕又要乱一场江山风雨。 所以建元帝没有选择,他只能选择晋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诏书上根本就没有写传位于谁。 “皇上传位于谁并不重要,”沈让尘眼皮微抬,“重要的是,臣想让您知道一件事。”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建元帝喘着气,双手攥着被子,“难道,你想要……谋、朝、篡、位?” 那几个字惊得福安趴伏在地,他目睹全程,怕是今日没命活着出这殿门。 沈让尘端起参茶,轻轻地勾调着,幽幽道:“皇上不如再用些,吊着精神头,否则臣怕您撑不到宣诏的时候。” 建元帝奋力抬起手,一下打在沈让尘手上,参茶落地,摔碎在榻边。 这个动作似耗尽了建元帝全身的力气,他歪倒在榻上,脖颈上青筋暴起,“来人……来人……” “皇上!”福安头也不敢抬。 沈让尘扫了福安一眼,抖了抖袖子,“知道为什么诏书是空的吗?皇上最是刚愎,在这位置上坐久了,就容易唯我独尊,别人越想让你做的事,你就越不愿做。” 沈让尘嘲讽道:“可我今日,就要让你忆起被人支配、无能为力的滋味,这滋味,皇上登基之前不是尝过吗?。” 建元帝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又仿佛看到多年前,他非嫡非长,也没有得势的母族做后盾,在弟兄间并不出挑,甚至令有些兄弟瞧不起。 被人支配的滋味,他已许多年未曾尝过了。 迎着建元帝怒视的目光,沈让尘勾起薄笑,“诏书已由不得皇上做主,该填谁的名字,臣自有决断,但臣还是想让皇上听一听,所以,还望皇上多坚持片刻。” 建元帝喉间喀喀作响,他双目猩红,“你,你恨朕,因为……因为明仪。” 沈让尘突然笑了,俯身至他耳边,双唇微动。 那一句声音极轻,就连站在一旁的徐则桉,还有跪在地上的福安都没能听清。 只见建元帝眼中几乎要渗出血,伸手抓住沈让尘的袖子,“你,你们……狼子野心……” 他喉间喀喀地响着,喉咙里再次呛出了血。 沈让尘抽回袖子,“我们都很好,而且会越来越好,皇上可以安心去了,去之前,晋王还有些话,要对皇上说。” 沈让尘看向福安,“福公公虽被断了人道,没想到却也逃不过情关,重情之人我素来敬重三分,今日事了,福公公便可和尊夫人颐养天年了。” 福安跪伏在地,浑身冒汗。 太监断人道,没有子嗣缘,但不代表不能娶妻,他早些年在宫中有一对食,后来他把人弄出了宫,在宫外养着,两人如同寻常夫妻,很是恩爱。 他藏得严实,没想到,这也被沈让尘挖了出来。 “传晋王入内吧。”沈让尘说。 福安心里咯噔一声,不知沈让尘壶里卖的是什么药。 要是想要谋朝篡位,直接填了圣旨再宣旨便可,那宣晋王入内又是作何?但好在此刻沈让尘似乎没有杀他的想法。 福安起身,理了理衣袍,踏出一步,又把脚收了回来。 他清了清喉咙,扬声道:“宣——晋王觐见——!” …… 烈日灌顶,余府大门被重重敲响。 门房正在阴凉处歇凉,赶忙起身,透过门缝往外瞧,“谁呀?” “京畿衙门,办案,开门!” 门房一听,吓了一跳,看见外头个个带刀,穿的都是衙门的衣服,家里也没出什么事,怎么京畿衙门到余府办案来了? 门房打开门,“这里是余府,诸位差爷……” 来人忽然飞起一脚,把门房踹倒在地,那一脚极重,门房倒在地上差点喘不过气。 “你们……来人,来人—— ” 唰—— 刀光一过,门房身首分离。 提刀的众人迅速涌入余府。 “你们去那边,你去那边。” 第268章 逼宫 明德殿殿门再次打开,晋王李祁玉大步入内,走过去跪在榻边,“父皇。” 建元帝一把抓住他的手,“沈,沈让尘,狼子野心,你给朕……杀了他!” 晋王没有动。 他看着自己的手,建元帝的手还覆在他手背上,他不动,那手便抓紧一分,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了血印。 “朕传……传位于你,你给朕,杀了他!” 晋王依旧没有动。 建元帝觉察不对,他的目光掠过处之泰然的沈让尘,停在晋王脸上,“连你,也要背叛朕?朕从前……对你不好吗?” “幼时父皇对儿臣很好。”晋王看着建元帝,“大哥文章不好,父皇会责罚,而儿臣,父皇只是看看便罢,从未有过责罚,那时儿臣想,父皇待儿臣,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后来儿臣读了书,才知何为‘惯子如杀子’,父皇从未想过让其余的兄弟继承大统,所以储君与闲王的教养是不同的,看似的宽容,事实上是全然的不在意。” 建元帝呆呆地看着晋王,“朕,是在……保护你。” “帝王之心实在难测,父王最疼爱的,还是大哥。”晋王说:“您是在保护大哥,只对大哥有要求,因为他是您心里既定的储君,所以不许其他兄弟坐大,从一开始,您就在为大哥铺路,这一点,儿臣早就看透。” 建元帝明白晋王说的是什么?他对秦王要求严格,是因为他将他以储君来培养,所以对其他子嗣过于宽容。 晋王继续道:“兄弟睨墙,骨肉相残,它成了扎在您心上的一根刺,又被您心中的恶意和恐惧滋养,长成了参天大树,遮蔽了您心里的光,可现在您看看,您得到了什么?” 建元帝张了张嘴,他舌间发红,隐隐看到血迹。 “父子离心,夫妻决裂,母子疏远。”晋王口中每说出一个词,建元帝眼皮就垂下一分。 为君十余载,临了临了,却只剩这三个词。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懂他的用意呢? “祁玉……”建元帝口中含着血,吐字已不清晰。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沈让尘侧目看去,对着晋王点了点头,抬脚出了明德殿。 殿外一派混乱,明德殿殿前的广场上铺开了人墙。 紧接着,人墙分开一条道,秦王策马而来,勒住缰绳。 …… 殿顶高悬,隔绝了烈日。 七皇子伏案看书,皇后坐在一旁,不时指点两句。 “娘娘!”宫女奔入殿中,“秦王带兵入宫,明德殿那边闹起来了。” 七皇子抬起头,皇后立刻训斥,“看你的书,勿为外物所扰。” 说完看向宫女,“让他们闹吧,关闭宫门,不要让人闯进来。” 七皇子仰起头,担忧道:“母后,儿臣是嫡子,大哥已经被禁足,父皇不喜欢他了,父皇要是殡天,我是不是得当皇帝?” “你想当皇帝吗?”皇后低头问。 七皇子摇头,“不想,当皇帝太累了,我想做个闲王。” “你这样想最好。”皇后笑了着摸了摸他的头,“那个位置,我们争不过,争过来也未必坐得住。要是你四哥问起你,记得也要如此说,明白吗?” “四哥早就问过我了。” 皇后心间一紧,“你是如何回的?” 七皇子天真道:“我就说我才不想当皇帝,我要做王爷,有哥哥们护着我。” 皇后松了口气,才发觉这须臾的功夫,冷然已冒了满身。 七皇子年幼,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 重兵压在殿前,朝臣们面面相觑。 “这是何意?秦王不是在禁足吗?” “这怕是……要宫变了吧?” 众人的心随着“宫变”二字倏地收紧,不约而同地回望明德殿。 才发现不知何时,沈让尘已然站在那里,迎着烈日下的滚烫的风,衣摆飒飒作响。 秦王紧盯着檐下的白衣,“本王要见父皇,谁敢拦我?” 沈让尘冷声,“入宫面圣,不得佩剑,秦王持剑入宫,是想面圣,还是要逼宫?” 朝臣中猛地炸开,有人上前,有人后退。 “秦王殿下,皇上未曾召见,秦王带兵入宫,已是大不敬,趁皇上未曾降罪,秦王还快些离开的好。” 今日既带了人来,秦王就没想过要退。 秦王提剑指向沈让尘,“父皇被你们囚禁,我身为长子理当勤王。” 沈让尘忽然笑了笑,站在阶上,睥睨着秦王,“带着府兵和京畿衙门的臭鱼烂虾逼宫,你想篡位也不掂量掂量。” 众人吸气,活了大半辈子,何曾见过朝臣辱骂皇子? 秦王脸色铁青,“京营四十八卫已到了宫门外,你以为,你能逃得了?” “我为何要逃?”沈让尘面不改色,“我应召入宫,于皇上榻前听诏,究竟是谁想要谋朝篡位,当日宫宴上已然明了,今日,秦王还要冥顽不灵吗?!” 他素来淡然处之,此刻眸色冷厉,带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两两相遇,已是高下立显。 秦王心知不能再拖下去。 他今日放手一搏,追随他的皆是昔日的郭党,四十八卫中有郭自贤安插的人手,十余万人他眼下只能调动一万四。 但他今日出其不意,若赶在其他人发现之前擒下晋王与沈让尘,便是大局已定。 秦王抬手,“众人听令,沈让尘勾结晋王,欲图逼宫篡位,今日随本王诛杀这奸臣,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随我救驾!” 唰—— 刀剑齐齐出鞘。 大臣们吓得纷纷后退,等了片刻,却不见禁军护驾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秦王也开始心虚。 禁军呢,禁军受父皇号令,此刻理当出来救驾,此刻人都去哪儿了? 沈让尘眼神锐利,不屑的冷笑挂在唇角,“秦王不妨看看四周。” 秦王倏地转眸望去。 宫墙高耸,墙上先是架起了一支弓弩,紧接着,弓弩如波涛一般,迅速在宫墙和房顶上铺开,齐齐对准了秦王的方向。 第269章 驾崩 秦王骤然大骇。 不可能!他临时布局,沈让尘怎会知晓他大计? 沈让尘沿着台阶,缓缓走下来,“四十八卫中有叛党,军中人太多,正愁抓不到人,还要多谢秦王,今日把人都替我挑出来。” “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计划?”秦王内心狂跳,“不对!你如何能够调动禁军?” “并不知晓,我亦不能调动禁军。”沈让尘停在台阶中央,“我不过是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将我所担忧之事提前知会禁军统领,逼宫的叛军,人人得而诛之。” 禁军受君王直调,秦王握了五年尚且不能收服禁军,又怎会受沈让尘调动。 今夜之计,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 沈让尘要将建元帝的尊严踩在脚下,让他重忆起世间无奈。 让这个刚愎自用、不知反省,将其他人的人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君王,也尝一尝被人掌控,被人愚弄的滋味。 但禁军是建元帝的刀,要想这刀不对准自己,那就得让这把刀不闲着,刀尖一旦对准了别人,那就分身乏术。 秦王牵制禁军,再用禁军名正言顺地剿灭秦王,晋王再无后顾之忧,弑兄的罪名,也落不到晋王头上去。 秦王瞬间想通了关节,他所知晓的沈让尘的计划,皆来自于他安插在沈宅的眼线,如此看来,眼线怕是早被沈让尘收服。 他的每一步,都在沈让尘的算计之中,被他牵着鼻子走。 “沈渡!”秦王目眦欲裂,“是你设计诱我来此,你要杀我!” 沈让尘摇头,“每一步路,都是由王爷自己走出来但,王爷活与不活,端看此刻如何抉择,若能放下兵刃,该如何处置,当由皇上定夺。” 秦王冷笑一声,“是皇上,还是新帝?我若投降,还有命在吗?” 已是退无可退,不如拼力一搏,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长剑出鞘,指向明德殿。 秦王:“本王前来救驾!随我杀!” 杀声骤响,箭雨四起,禁军护着众臣后退。 沈让尘走入殿中,明德殿与外面仿佛两个世界,殿内清凉怡人,殿外杀声震天,殿门一关,杀声顿时小了些。 晋王正在榻边给建元帝喂药。 汤药咽不下去,从唇角流到了建元帝的衣衫上,昔日叱咤风云的君王,行将就木之时竟是如此的悲凉。 沈让尘停在晋王身侧,说:“秦王谋反,携四十八卫一万四千余人,及京畿衙门逼宫。” 建元帝听着外面的杀声,喉咙哼哧如破败的风箱,嘴唇几番张阖,出口的却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字。 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但是都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如此,郭自贤与秦王埋下的人才算彻底挖干净了。”晋王说着,皱起了眉。 若非到了黄泉更迭的今日,没有人会亮出自己最后的底牌,秦王埋在那里始终是个隐患。 若待他登基之后再乱,少不得要落个弑兄杀父的名声,不如将所有了结在今日。 “只是……”晋王说:“一万四千兵马,可惜了,老百姓多少粮食才能养出这么多兵。” 沈让尘目光在晋王面上扫过,那表情是真的惋惜。 “禁军统领会斟酌,降者不杀。”他说。 晋王看向建元帝,他歪斜在榻上,口角流出的汤药中混着血丝,晋王拿起帕子替他擦拭,声音难得一见的柔和。 “父皇抱过我。”他细心擦拭着建元帝脸颊的污渍,说:“您记得吗?儿臣是不记得了,是幼时母妃说过,她说父皇也疼我,是抱过我的,我后来想了想,大抵是在刚出生之后吧,反正我已没什么印象了。” “母妃说,生在皇家,父子亲情于寻常百姓而言更为淡泊,我既身为皇子,享殊荣,失父爱,是有舍有得。” 建元帝喉间哼哧作响,晋王倾身靠近了些,却见他嘴唇几番开阖,却仍旧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晋王自顾说道:“胜者为王,大哥败了,即是父皇败了。如今,您不愿承认也得承认,您一开始就错了,今日之败,是父皇种下的因果。” “那年父皇命我微服去往兖州府,儿臣看到了真正的庶民如何艰难地活着,一个五口之家,能耕种的田地不过百亩,百亩收成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要砍柴,要为官府做事,要服徭役,他们没有休息的时间,即便如此勤劳,依然会被水旱、急政、赋敛、贪官压得直不起腰。” “父皇偏安一隅,只知汴京繁华,又怎知许多人只能举债度日,变卖家产甚至卖儿卖女?”晋王面色痛苦,“父皇没教儿臣如何做一个帝王,所以儿臣只学会了如何做一个人,做一个学有所成,成以所学造福众庶之人。” 沈让尘看着晋王,他一直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到了此刻,更加笃定。 晋王放下帕子,继续说:“古来立嫡立长不立贤,立子以贵不以长1,可这又是哪里来的规矩?儿臣不懂。” 他目光倏然一凛,“君王不贤,无德无才,则庶民必苦,民生不宁。这样的规矩,儿臣不愿去守!所以父皇,大楚的天,是该要换一换了。” 建元帝痛苦的表情散了,似乎是释然,又或是无能为力的放弃。 他用力咳嗽,喀出了一口血,粗喘的声音总算轻了,出口的话隐约可闻。 “你们……设此局,一为,让朕知错……二为,清,清余孽。” “不错。” 建元帝猛地昂起头,又无力地倒在龙榻上,“朕,不认!” “儿臣料到了。”晋王说:“父皇认与不认已不重要,但建元帝会认。” 建元帝想到了那份诏书,他猛然想通,上面空出的位置不是沈让尘想要篡位,而是让他认清,他虽还是皇帝,但即便是诏书,已不由他做主。 而“建元帝”认与不认,也同样不是他能够做主的事了。 帝王之威被蹍于足下,要杀死一个帝王,诛心往往比伤身更狠。 建元帝徒劳地眨了眨眼,虚弱道:“朕,不认,但你……很好。” 他是真心认为晋王好,因为当晋王对他说出那些话时,他真正从他眼中看到了炙热的火。 为君时他畏畏缩缩,只想皇权稳固,不顾百姓疾苦,他做不了的事,晋王会去做。 建元帝认真听着殿外的杀声,似乎渐渐低了。 殿门叩响,禁军统领的声音响起,“皇上,已活捉秦王,降者不杀,余下叛党皆已伏诛。” 建元帝张了张口,晋王回应,“父皇说知道了。” 停了须臾,禁军统领又道:“沈大人,秦王说想见您,有话要说。” 沈让尘起身,打开门,禁军统领立即朝殿内看来,殿中一派平静。 秦王被缚,双手反剪。 他看向走出来的沈让尘,忽然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赢了?” 沈让尘站在阶上,没有回答,低睨着他。 秦王道:“你以为你赢了吗?我已派人去了余府,你鞭长莫及,护了晋王,又怎么护你的心肝儿?” 沈让尘眉心一皱。 秦王瞬间带着恶意笑了,“得之桑榆,失之东隅啊,哈哈哈哈哈哈。” 沈让尘悠悠开口,“你又怎知,我没有完全的准备呢?” 秦王当然不信,入宫前有人来报,已经攻入了余府,可沈让尘的表情太过笃定,太过淡然,让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 马蹄声响起,沈让尘抬目望去,唇角浮起一抹笑容。 秦王陡然看去,只见少年策马而来,手中拎着一坨黑布包。 到了近前,少年翻身下马,手中的东西高高一扔,落在秦王面前。 “你是不是说他?”既白问。 布包滚了了一圈,在地上勾出道道血痕,黑布散开,里面的人头睁着眼,笔直和秦王对视上。 那是他派去余府的领头人。 见大势已去,秦王一下跌坐在地。 明德殿的大门忽然向两侧敞开。 “皇上有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统御四海,抚有万民……四皇子李祁玉,性行纯良,宽仁孝友……” 明德殿前一片狼藉,沈让尘踩着满地的血迹,缓缓朝着宫外走。 带血的脚印一步步延伸,越来越淡,直至在他脚下失去踪迹。 宫门已近,踏上金水桥,沈让尘看见了撑伞立在烈日下的身影。 她被日头晒得双颊发红,看见他的身影,她直接扔开了伞,如枝头的云雀般朝他奔来。 沈让尘张开双臂,在她扑来时一把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皇权递嬗,常须喋血。 须知二十年后,历史未尝不会重演。 …… 晨光微明,太阳缓缓升起,官道边野草上的露珠还未被烘散。 一辆马车停在官道边的交叉路口,天色还早,路上鲜有行人往来,那车帘搭在挂钩上,窗边搭着一只细白的素手。 即便是这么热的天,车上的人竟然戴着帷帽,柔纱遮住了她的脸,单看身型是一名年轻女子。 头戴帷帽的女子轻声说:“眼下京中事多,先皇驾崩,新帝登基,有得你忙的。” 沈让尘颔首,“此去南下一路当心,到了逢州,记得写信回来。” 女子未置可否,“再说吧,我一路南下,说不定到了半途又改了主意,改道去别处了,话别就省了,我不爱听那些,你回去吧。” 沈让尘微微抿唇,“你当真不等到八月?” 女子摇了摇头,“即便等到八月,我也看不到你拜堂,月份大了更不好走。” 女子摆了摆手,马车启动。 车轮转了两圈,沈让尘忽然追上去,扶住车窗。 女子探头在窗口,“怎么了?” “你不想知道他临死前说了什么?”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半晌,女子开口,哑声道:“不想知道了。” 马车渐行渐远,沈让尘回头,走向另一辆马车。 车里掀起,余晚之探出头来,“我想知道,先皇驾崩时到底说了什么?” “先皇说……”沈让尘看向马车远去的尘烟,说道:“荷叶茶中有毒,他早就知晓。” 余晚之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建元帝多情又无情。 沈明仪也一样。 1《春王正月》先秦·公羊高 第270章 成婚 先皇驾崩时留有遗诏,三日释服,不禁嫁娶。 八月二十,夹在七九中难得的黄道吉日。 院中那缸从大昭寺移来的莲花开得正盛,丫鬟端着铜盆经过,不慎碰掉了叶片上的露珠。 这院子偏远,也挡不住外头的热闹的声。 余晚之坐在妆奁前,脸上已上过妆,她甚少上浓妆,也很少穿娇艳的颜色,大红喜服加身,如此装扮,更是明艳动人。 徐清婉跨入房中,见她头发还披散着,说:“怎么还没绾发,请的全福夫人呢?” 女子出嫁之日,多由全福之人为新娘梳头,图个吉利。 楼七靠着桌,朝门口看了看,说:“二公子说令请了一位,怕是还没到。” “再晚就过吉时了。”徐清婉心急道。 昨日夜里余晚之没有睡好,大抵即将出嫁的姑娘都是如此,那年她即将嫁入宋家,也是整夜没有睡好。 “什么吉时不吉时的,不重要。”余晚之半合着眼,困倦道:“再好的时辰,该散还得散……” “大喜的日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楼七横她一眼,“你这话我可得原封不动告诉二公子。” 余晚之眨了眨眼,“我还没说完后半句呢,我和他即便错过了吉时,照样白头偕老。” 楼七嗤笑了一声,侧着耳,从热闹中听见有人入了院中。 “全福人来了。” 徐清婉连忙出门相迎。 她素来不喜赴宴,对京中夫人多有陌生,虽不认识这位夫人,但看着就慈眉善目,容易亲近。 “时间有些赶,有劳夫人了。” “客气,客气。”那夫人说:“路上耽搁了,是我来晚了些,希望不会耽误吉时。” 全福夫人走到身着大红嫁衣的余晚之身后,拿起一把精致的木梳,微笑着看向镜子中的人。 木梳轻轻举起,压过发丝。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余晚之倏地睁开双眼,透过面前的铜镜,看到了那位全福夫人的脸。 像是做梦一般,她甚至不敢眨眼,双眼瞬间被逼得发红。 全福夫人从镜中看着她的脸,眼中满是祝福与疼惜,摸着她的发说:“今日大喜,汴京可不兴哭嫁的。” 说罢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更加柔和,“我也有一个女儿,四年前多前嫁到了汴京,我也好几年没有见过她了,她和你一样,出嫁那日上轿前哭得妆都花了,不过她那时比你小上几岁。” 余晚之眼中蓄泪,那年她才十六,远嫁汴京,自此,再也没见过父母。 没有想到,别时是出嫁之日,再见之时亦然。 眼中蓄起的眼泪已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余晚之眨了眨眼,说:“她叫江晚之,我见过她。” 江夫人笑了笑,“你的夫君同我说了,听说你也叫晚之。” 余晚之用力点头,“我是,我是晚之。” “真是缘分呢。”江夫人笑着说:“你嫁了个好夫婿,在逢州一直让人照顾我们,听说你从小就没有母亲,又请我来替你梳头。” 眼泪终于没能兜住,落了下来。 余晚之坐在绣凳上转了个身,握住江夫人的手,“既是缘分,夫人若不嫌弃,便把我当成女儿。” 江夫人愣了愣,接着一笑,“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沈公子也说,让我认你做干女儿,只是……” “夫人嫌弃我吗?”余晚之仰头看着江夫人。 “怎会?”江夫人诧异道:“是民妇高攀了,不嫌弃,当然不嫌弃。” “娘。”余晚之喊了一声,眼泪落下来。 江夫人一愣,这声娘比干娘要亲,想起这孩子自幼没人疼,赶忙应了一声。 “哎。” “真是喜上加喜。”徐清婉在一旁说:“不过吉时快到了,夫人还请快些梳头吧。” 江夫人替余晚之绾了同心髻,意为永结同心,幸福美满。 盖头一盖,余锦安背着她出门,沈让尘接过她放入轿中。 抽身时在她耳边一问:“还满意吗?沈夫人。” 眼前只剩一片红雾和鞋间缀的硕大东珠,还有他身上不甚熟悉的味道。 “你熏香了。”余晚之问。 沈让尘说:“喜服上的。” 余府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锣鼓喧天,喜乐之声响彻云霄,两人却在轿前窃窃私语,引得众人一阵起哄。 沈让尘退出花轿,余晚之轻轻挑开花轿帘子一角,看见余家人站在门口,旁边还站着她远道而来的父母。 他填补了她所有的遗憾,照顾到她所有的情绪,怎会不满意? 婚仪设在国公府,拜过天地,余晚之入了洞房,还要等沈让尘在前院宴宾客。 沈让尘素来着淡色,一身喜服穿梭于宾客间,像仙人误入喜堂。 反倒是楚明霁,端着酒盏四处劝酒,要不是没穿红色,还当成亲的人是楚明霁。 明月初升,前院宾朋满座。 宋卿时一杯接着一杯,身侧江夫人实在看不下去,劝说道:“卿时,你少喝些。” 话音刚落,沈让尘端着酒盏前来,恭敬见礼,“父亲,母亲。” 杯中的酒盏一紧,宋卿时抬起头,便见江夫人和江老爷一同起身。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江老爷紧张地摆手,他一介商贾,岂敢和国公平起平坐。 “使得。”沈让尘道:“我替晚之喊的。” 他目光一移,和宋卿时相触,“宋大人,以后就是连襟了。” 江夫人认余晚之做干女儿,的确可以算是连襟。 宋卿时端起酒,“祝……” 他说不出任何祝福的话,却希望她此生和美。 酒盏相碰,宋卿时仰头饮尽,说道:“家中夫人等候,先走了。” 宾客渐歇,沈让尘回到院中。 花烛红妆,她喜服未卸,站在门口冲他笑着,“我还当你喝醉了。” “醉了。”沈让尘看着灯下人笑了,他伸出手,“夫人扶我。” 国公府依旧灯火通明,宋卿时抵着墙,仰头时可见明月高悬。 他忽地又想起了成亲那年。 那年红帐高挂,红烛摇曳,他曾许她一生。 ——————正文完—————— 正文写完了, 后面会更一点番外,但是要过个十来天。 大纲的结尾原本定在洞房花烛,但是我前几天忽然想到改成了这样,把遗憾留给宋卿时。 希望宝宝们每一个都能遇到并珍惜对的人。 番外 1替夫撑腰 汴京城乃天下之枢纽,繁华之所聚,汴京城中心的禁宫一派威严与庄重,而人头攒动的街头巷尾,却是一派浓厚的民间烟火气。 余晚之身侧跟着楼七与既白,街上人头攒动,楼七与既白不时伸手帮她挡开脚步匆匆的行人。 经过一间茶楼,门口忽然冲出个人影,是一名书生模样的灰衫男子。 书生恨恨地甩了甩袖子,看见门口的几人,哼了一声,又甩着袖子走了。 他们站着三人,但那目光分明是冲着中间的余晚之而来。 余晚之不明所以,“我都不认识他,他瞪我做什么?” 她如今身居高门高墙之内,没有经常出门,若不刻意打听,汴京城内有些个什么风吹草动,她自然不知晓。 但既白和楼七没事便在外边走动,自然知道近来汴京城内有什么新鲜事,也大致猜到方才那一眼是因为什么,都是他们家公子引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楼七率先说:“大约是……他不喜欢女人?” “我们这里不是还有个男人么?”余晚之说着,看向既白。 既白点了点头,“对,我还是男人呢。” “大约是因为你不太像。”楼七说。 既白抬手指着楼七,“你说谁不像男人?你……” 两人像是狗见羊一样,一天不斗两次嘴都会让人怀疑他们哑了,余晚之早就见怪不怪,对此充耳不闻,抬起头看向茶楼的牌匾。 “清茗雅阁。”余晚之喃喃念出声。 总觉得这茶肆的名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从何处听来的。 楼七和既白还在斗嘴,余晚之已径直步入茶楼。 “欸,夫人……”两人立刻不再吵架,赶忙跟上。 一入茶楼,声浪扑面而来,一阵高过一阵,厅中两帮人马你一言我一语,正吵得不可开交。 余晚之驻足听了片刻,双方口舌交战的中心,频繁地出现一个名字——沈让尘。 一方为正,诉其功绩,另一方为反,则是在抨击沈让尘的为人。 余晚之此刻算是明白适才在门口被瞪的那一眼到底是为何了,大约是因那名书生恰好是反方,而对方恰好又认出了她是沈夫人。 众人聚集在厅中,四周的桌椅倒是空着不少。 余晚之挑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在一旁听个热闹。 前边听得还好,大约是说沈让尘目中无人,在朝堂上当庭斥责老臣,不尊重年迈的老臣。另一方则说朝堂上尚且无父子,就事论事,需要给什么面子。 渐渐的,余晚之就发现风向有些不对。 “他沈让尘既要入天师门,又要娶妻,这天下的好事都叫他占了,没这样的道理!” “沈大人和夫人自幼定亲,二人成亲实为水到渠成,若是丢下余家小姐嫁不出去,那才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天师门不娶妻,这是规矩,那他又将仙去的张天师置于何处?简直就是不尊师重道,有辱师门!” 绕了半天,大概是别的地方挑不出毛病了,揪着沈让尘娶妻不放。 余晚之听了一会儿就听不下去,她向来不是吃闷亏的性子,来都来了,若是就这样走了岂不是落荒而逃? 余晚之清了清嗓子,“诸位。” 茶楼厅中吵得正不可开交,根本没人理她。 余晚之想了想,拿起茶盏往柱子上一砸。 咔嚓一声碎响,吵闹的众人总算被惊,陆陆续续转头看过来。 余晚之放下手,扬声道:“依我看,旁人娶不娶妻,似乎与诸位无关。” 在场众人大都不认识她,一名书生当即皱眉,“此处乃文人聚集之地,岂是你一女子该来的?” 余晚之忽然想起来这是哪儿了,这是她自个儿的店,是她和楚明霁合伙开的茶楼之一。 刻意起了个风雅的名字,投文人所好,此处文人聚集,作为探听消息之处,另还有专门为走南闯北的行商、游士开设的客栈,也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 巧了,她开店的时候,可没说过这地方女子不许进。 余晚之扫了一眼那书生,说道:“此乃茶肆,门口没挂着不许女子入内的标语,我怎么就不能入内了?” 那书生刚想开口,一旁的人拽了拽他的袖子,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书生皱着的眉逐渐松开,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沈夫人,怪不得替他说话呢,久仰,久仰。” 那人下巴高抬,一副倨傲的样子,两声“久仰”几乎是从鼻孔里出来的,满口的酸气,这态度,已经相当无理了。 余晚之岂会听不出他的嘲讽,“客气,客气,你虽籍籍无名,倒有一张利口。” 那人一听,脸颊抽搐了一下,提了口气想说什么,袖子被旁边的人拽住,于是“哼”了一声。 “算了,我不和女子计较,民不与官斗,咱们斗也斗不过。” “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少在此挑动官民之争。”余晚之打量他一番,“看你的年纪,应当已经娶妻了吧?” 那人不明所以,依旧一副倨傲的模样,“我是否娶妻与你何干?” “那沈渡娶妻又与你何干?”余晚之说:“怎的?你对我敌意如此重,难不成是不高兴他娶了我,却没娶你?” 人群中顿时一阵哄笑。 那书生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你……你一女子,怎能说出如此轻浮之语。” 余晚之哼笑一声,“好,那就说些实在的,我问你,论学识,你比沈渡如何?” 书生降低声音,“他自幼拜身天师门,天师高才,而我——” “少废话。”余晚之打断,“我只问你,比他如何?” 书生讪讪道:“自然不敢与之相比。” “那你可有功名在身?” “……尚无。” 余晚之微微颔首,说:“那就是说,你二十有几尚无功名在身,那么吃穿住行全靠家中帮衬,你不在家中苦读报孝父母,却跑来此处管旁人娶不娶妻,想来不是闲来无事,便是腹有万卷书,来年定能高中了。” “我……我……”书生几次开口都插不上嘴。 余晚之继续说:“退一步说,如你这般都能娶妻生子,怎么才高八斗的沈渡反倒是不能了?” 书生一时间脸色涨红,竟说不出话来。 今日若叫一名妇人杀了读书人的锐气,来日哪还有脸走出门? 一人拨开那书生,站到了前面,是一名年轻的锦衣公子。 锦衣公子正色道:“可沈大人是天师之徒,而非我等凡人,既已入天师门,再行娶妻即为不尊师重道。” “我可从未听说尊师重道之中包含不娶妻这一要求。”余晚之气定神闲道:“况且,天师收他为徒可不是看中他不娶妻,而是因为他配,在座不乏尚未娶妻的人,怎么没收你们为徒呢?” 一个问题抛出来,问得在场众人哑口无言。 是啊,张天师挑剔,百岁高龄才收了这么一个徒弟,你问怎么没收他们,当然是没瞧上。 二楼一间雅间的帘子半开,两人坐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儿热闹。 楚明霁今日下朝便把沈让尘拐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他自己来听听这些文人都是怎么说他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沈夫人余晚之。 楚明霁收回目光,感叹道:“你夫人这张嘴实在厉害,你们在家中吵架谁赢?” 沈让尘看也不看他一眼,“我们从不吵架。” 楚明霁噎了噎,“拌嘴呢?拌嘴总会吧?” 沈让尘眉梢含笑盯着楼下,略显得意地说:“ 我夫人讲理,不拌嘴。” 楚明霁感觉被什么酸不拉唧的东西喂了他一嘴。 —————— 我来了,番外还没完。 番外 2告状 楼下,锦衣公子皱眉道:“你这是偷换概念,天师一门不娶妻,这是传统,人所共知。” 余晚之笑了笑,“天师门拢共就他与仙去的老师一人,何来的传统?” “可天师就未曾娶妻,”锦衣公子义正言辞道:“做徒弟的,理当效仿恩师,才为尊师之道。” 他如此说,有几人便跟着点头附和。 余晚之看出来了,看不惯沈让尘的这帮人似乎视他为主心骨。 “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余晚之问。 锦衣公子想起方才余晚之嘲讽那书生没有功名,当即昂起头,略显得意道:“我叫张鹤,是国子监优监。” 国子监分恩监、荫监、优监、例监等。其中荫监是凭借父辈入监,例监是捐纳财物入监,而优监则是经过选拔择优入监。 余晚之意味深长地缓缓颔首,怪不得如此倨傲,想来以优监的身份入国子监,当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在。 见余晚之点头,锦衣公子张鹤立刻有些得意。 余晚之开口道:“既是国子监的学生,那想必是认识周墨林先生。” 张鹤拱手,“正是我的老师。” “那你平日都喜欢吃些什么?” 张鹤眉头一皱,道:“夫人探听别的男子喜好,恐怕不妥。”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余晚之笑道:“那我问你,你吃肉吗?” 张鹤一愣,暗道不好。 还没来得及回答,余晚之便勾唇一笑道:“看来是吃了?” 张鹤哑口无言。 余晚之说:“我记得,令师茹素,你这做学生的,应当不会不知晓自己恩师喜好,依你所言,效仿恩师才是尊师重道,怎么令师都茹素了,你还在吃肉呢?” 张鹤脸颊唰一下红了,“这……这分明是两回事。” “那你的意思是,茹素可以不效仿,但娶妻就不行,难不成还专门为沈渡立了个规矩?” 余晚之正色道:“我来告诉你何为尊师重道,尊敬师长,重视学业,才是真正的尊师重道,他沈渡以才学回报天师,不让天师一门断送,这才真正的尊师重道,为何你师傅已然入仕,你还在此废话良多?” 没等学子回答,余晚之继续道:“哦,说到底还是学识不够,家夫博学,你若是虚心求教,想必他也会不吝赐教。” 楚明霁似乎听见沈让尘轻笑了一声,转过头,见他端着茶盏,唇角含笑。 那笑容和眼神里的宠溺压都压不住,笑得楚明霁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有必要吗?不过是请你来喝口茶,你还要回馈我一顿狗粮。 沈让尘看着楼下侃侃而谈的余晚之,先前还一口一个沈渡,他还想着回家要好好和她摆谈摆谈,结果后来一声“家夫”听得沈让尘通体舒畅。 回家谈还是要谈,不过可以关起门来谈点别的。 下面争吵声仍旧不断。 “你强词夺理。” 张鹤恼羞成怒,“对!还侮辱人。” 余晚之俨然已成了众人声讨的中心。 沈让尘眉心一皱,放下茶盏正要起身,楚明霁一把按住他的肩。 “你现在去替她出头你家夫人可就白吵那么半天了,况且这些人怎么是她的对手,你就放心吧。” 沈让尘刚抬的身体又坐了回去,面色不虞地看着楼下。 “你多高?”余晚之忽然问面前的一名身形高挑的书生。 那书生一愣,回道:“七,七尺。” 余晚之:“小矮子。” 众人一惊,立刻有人站出来说:“他身高七尺,如此高挑,怎会是小矮子?” 余晚之问那高挑的书生,“你觉得我侮辱你了吗?” 书生摇头。 余晚之缓缓颔首,“自身有的,无论旁人如何说,都不会觉得侮辱。” 她抬手指着另一个人,“可我若是说他矮,他定然觉得我在侮辱他,可见实话实说也要分情况,一旦触及要害,便只会用侮辱等字眼来转移视线,才会恼羞成怒。” 一人说道:“你一名妇人出来抛头露面,简直不成体统!” 余晚之笑说:“你已词穷到拿男女来压我,那你这男人不做也罢,今日我便向你讨教,看看你口中的男子是不是比女子高贵,还望赐教。” “我就说吧。”楚明霁说:“没人欺负得了她。” 下面厅中从毫无章法的对辩,换成了学识的讨教。 那群书生方才丢了面子,势必要在学识上胜过余晚之,否则说出去太丢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余晚之侃侃而谈,丝毫不落下风,对方说话时,她便端起茶浅啜着。 沈让尘看了小半个时辰,起身道:“我先走了。” “不听了?”楚明霁听得正起劲。 沈让尘头也不回说:“怕她说多了嗓子疼。” 楚明霁:“……”得,我就不该开这个口,任它山路十八弯,沈让尘都会把狗粮送到他嘴边。 沈让尘从后门出去,绕了半圈,又从前门进来。 厅中热闹,一学子正说得慷慨激昂,面对着门口,抬眼便看见一人绕过屏风径直走来。 厅中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余晚之诧异回头,看见沈让尘时,又把目光移向既白,意思是你通风报信了? 既白无声地摊开手,无辜地摇了摇头。 余晚之心下一转,忽然提起裙摆,飞快地冲向沈让尘,一下撞进他怀里,将头埋在他胸口不动了。 沈让尘早在她飞奔而来时就下意识张开了手臂,待她扑进怀中,又一怔,抬手揽住她的后背。 两人不论在家中如何亲密,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还从未如此举动,沈让尘略显局促,却还是旁若无人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柔声问道:“怎么了?” 纤纤玉指朝着自己身后一指,“他们欺负我。” 被指到的人群唰一下后退,又生怕沾染上自己,人群从中间分开成两半,生怕被她指到。 “他们一群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要好好查一查国子监,这些学生都读的什么书?” 那语气听着委屈得不行,要不是沈让尘在楼上目睹了全程,还真以为她受了什么天大委屈。 沈让尘压着唇角,抬眼朝着那群学生看去。 学生又是唰一下后退,眼看都要退到墙角。 “你们欺负她了?” “没,没没没!”一人忙说:“分明是她,夫人巧舌如簧,善通诡辩之道,将我等说得哑口无言。” 有人附和,“谁能把她欺负了去呀。” “就是,看她都差点把刘兄气得背过气了。” 沈让尘自然知晓,但出门在外,夫人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她说她受了欺负,即便是她欺负了人,那他也得撑着。 余晚之睁开一只眼,偷偷一瞥,吸着鼻子说:“我一弱女子,诸位,诸位……呜……” 这一哭,众人如同被架上了刑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让尘道:“一群读书人还说不过一名女子……” 他声音一顿,因为听见余晚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别说别人,你也说不过我。” 沈让尘在她腰间轻轻捏了一把以示警告,继续说:“看来国子监是该好好查一查了。” 番外 3不渡春山 说来丢人,虽说尚未分出胜负,但一群人愣是没说过余晚之。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收场。 沈让尘如今辅佐新帝,皇上对他很是敬重,且不论他帝师的身份,即便是寻常人家,一群大男人围着一名妇人争论不休,还叫人家夫君找上门来撑腰,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众人看向张鹤,张鹤骑虎难下,上前一步,对着沈让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夫人高才,一场对辩令我等甘拜下风。” 张鹤也是长了脑子的,既说成是对辩,那便畅所欲言,不存在什么以多欺少群起而攻之,给众人找了个合理的理由。 沈让尘微微低头,低声问:“你怎么说?” 余晚之要的就是他们低头,今日杀一杀这帮人的锐气就好,省的他们抓着沈让尘娶妻这个由头不放。 既已达成目的,余晚之也懒得再深究,假意抽抽嗒嗒地吸了吸鼻子,躲在沈让尘怀里说: “那便……那便作罢吧。” 眼睛都没起水雾,装得倒像那么回事,沈让尘好笑又无奈,如今的她,可比初见时要鲜活多了。 已是冬月,眼看天气愈渐寒冷,初雪怕是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要下来了。 沈让尘展开披风,裹着余晚之上了马车 抽抽嗒嗒地被沈让尘抱上了马车。 车帘一落,车内的暖意霎时将两人包裹。 余晚之舒服得直叹气,在沈让尘怀里哼哼。 “你够了啊。” 余晚之趴在他肩上,抬起眼皮看他,“没够,靠着你怪舒服的,你要将我推开么?” 说罢在他身上蹭了蹭。 沈让尘无奈地喊她:“晚之。” 推开?他舍得么?他恨不得上朝都将她揣兜里。 马车摇摇晃晃就到了沈宅,皇上赐了匾额,上书帝师府,给足了殊荣。 既白停好车,“公子,到家了。” 帘子一掀,沈让尘竖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既白赶忙放下帘子。 习武之人眼力好,仅是一眼就看清了少夫人正窝在公子怀里睡觉。 既白跳下马车,站到了廊子下,楼七跟上,澹风也从马上下来,三个人在廊子下站成了一排。 “又睡着了吧?”澹风问。 既白点头,“估计得等上好一会儿。” “那我先进去了。”楼七说着就往府里走,只剩下既白和澹风站在门口值守。 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成婚前公子就对少夫人言听计从,成亲后二人感情更胜从前,公子变本加厉,说是溺爱也不为过,夫人在车上睡着,公子哪舍得把人叫醒,只等她睡醒再说。 澹风摇了摇头,“成亲真可怕。” “那你找个男子吧。”既白说。 “你怎么不找?” “我不喜欢男人啊。” 澹风瞥见刚离开的楼七又折返回来,使坏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千金小姐?” “那不要。”既白赶忙摇头,心里想着楼七,说:“娇滴滴的女人太烦,男人我又不喜欢。” “哦。”澹风意味深长,故意坑他,“那最好是像男人的女人合你意,像楼七那样的对吧?” 既白心里想着楼七,下意识点头,嘿嘿笑了一声,“没错。” 话音刚落,便听见破风声,既白本能一躲,回头看见楼七挥舞着长剑。 楼七瞪着他,“你说谁像男人?” “我那是夸你呢。”既白边躲边说:“你你你你既有女子的柔美,又有男子般的刚烈。” 澹风笑得蔫坏,看了眼马车,提醒道:“要打换别的地方打,吵醒了夫人,你俩都要挨揍。” 城南宋府。 薛辛进入房中,见自家大人坐于案后,正埋头书写,于是并未打扰。 待宋卿时搁下笔,将信纸折叠放入信封之中,薛辛才开口。 “有夫人的消息传回来。”薛辛说:“夫人随镇通镖局的人南下之后,在潮安住了一阵,后来又随镖局去了远南。” 宋卿时问:“没出别的问题?” “没有。” 二人口中的夫人,正是江晚之。 宋卿时承诺不会亏待于她,他说到做到,江晚之想出去走走,他便让人安排。 江晚之离开也好,多出去走走,看看这世间风光,才会知晓这世间除了儿女私情,还有很多有趣的事。 宋卿时将信递给薛辛,说:“把信送去安泉,再去帝师府传个口信,就说我明日去接岳父岳母回府。” 江老爷和江夫人自来了汴京后便没再离开,时而住在宋府,时而被余晚之接过去住上几日。 薛辛接过信走出几步,想了想又折返回来。 “有事?”见薛辛去而复返,且欲言又止,宋卿时问。 薛辛踌蹰道:“二老近期怕是不愿回来。” 宋卿时眉心微蹙,“怎么了?帝师府出了什么事?” 薛辛知道,管它帝师府出什么事,大人都不在意,嘴上问的是帝师府,实际问的是那个人。 “今日沈少夫……”薛辛一顿,硬着头皮说:“沈少夫人在茶楼遇上一帮学子,好像是吵起来了。” 宋卿时:“什么叫好像?” “是吵起来了。”薛辛说:“一帮学生围着沈少夫人说,后来沈大人去了,听说夫人当场就哭了。” 宋卿时眉头皱得更深。 他与她相识多年,一共都没见她哭过几次,她那样坚强,想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会当众哭泣。 “那沈让尘呢?他就这么算了?” 薛辛尴尬道:“对方道了歉,沈大人就带着沈少夫人走了。” 宋卿时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 早就觉得沈让尘不靠谱,她受了那样大的委屈,他竟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了,岂是为夫之道。 “你去找……” 刚一开口,宋卿时便收了话头。 他如今毫无立场去干涉她的任何事,更没有替她出头的立场。 “罢了。”宋卿时叹了口气,“还有其他的吗?” 薛辛咬了咬后槽牙,心想这消息要是说出口,自家大人怕是好几日都要吃不下饭了。 “说是……沈少夫人近来嗜睡,今日回去就请了大夫。”薛辛觑着宋卿时的表情,硬着头皮说:“说是沈少夫人有孕,所以属下才说江老爷和老夫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 宋卿时彻底怔住。 当初他们成婚三年有余,他一直想要一个和她的孩子,却一直没能成功,没想到他们成亲不过数月,沈让尘已然要为人父。 或许这便是天意,若当初他们有了孩子,就会成为晚之的牵绊,或许他尚有一线希望,可偏偏就没有。 宋卿时坐回椅中,呆呆地看着窗外,新种的树苗总算活了下来,可到底不是芙蓉。 白昼的最后一抹余晖散去,天色渐暗,皎月缓升。 余晚之躺在床上,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身孕,怪不得近来总困。 两人各盖了一条被子,原本之前都是同盖一条被,如今有了身孕,国公夫人让二人分房睡,担心二人年轻气盛有个好歹,沈让尘不同意,最终还是同睡,但得分被。 腿被踢了一下,沈让尘侧过头,“怎么了?想喝水吗?” 余晚之翻身面向他,“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沈让尘伸手捻着她鬓角的发丝,轻声道:“男孩儿。” 余晚之轻哼一声,“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沈让尘顺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女孩儿长大了要出嫁,我怕她受欺负,男孩儿留在家中,我盯着他。” 余晚之心口软了下来,抓了他的手说:“要不……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沈让尘目光柔软,“你说什么都好,乖,子时了,快些睡。” 他看着她闭上眼,过了片刻才平躺下去。 又过一阵,被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腿边接连被她碰了好几下。 “做什么?还不睡?” “找东西呢。”余晚之伸着腿,在被窝里掏来掏去,“我的汤婆子呢。” 沈让尘起身,看见汤婆子早被她踢到了被窝外,摸上去已经不那么暖了。 “凉了是吧?”余晚之看着他眨了眨眼。 “我叫人来换。”沈让尘说。 “还是别了吧。”余晚之掀开他的被子,一下钻进去,“我夫君比汤婆子还要暖。” 沈让尘没有错过她眼中的狡黠,照汤婆子的温度,怕是一早就让她踢出了被窝。 怀里的人呼吸逐渐沉缓。 沈让尘盯着帐顶, 房中的灯火被薄纱的屏风一挡,柔和的光在房中静静地浮动着。 那年他入师门,断尘缘,以为清修会是一生。 后来他被迫下山,平世间乱,谁知反被乱了心。 终究是,难归夏浦,不渡春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