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驹奔腾》 第1页 《烈驹奔腾》作者:情热枯叶【cp完结】 简介: 当兰迪绝望地说出「没关系,利用我吧」之时,辛戎并无感动。在他看来,人与人的际遇,所建立的关系,都不过是对命运可有可无的妥协。不是他玩弄了兰迪,是命运玩弄了他俩。在命运面前,他们算得了什么? 只是目前,在这场感情角力中,他太像个胜利者了。可他也不是一直胜。 至少,在九年前,他一败涂地。 / 主攻 辛戎(杰温jevon)美强惨攻,看不得虐攻的慎入,攻会,逆境涅槃。復仇过程有起有落,只想看金手指的慎点。 角色都有巨大性格缺陷,没有好人,各个走火入魔。 半架空,部分背景由真实事件改编。 关于比赛靠作者自己捏的,还有一些比赛规则,别较真。 角色无原型。文中出现的任何团体、公司都不代表现实中的团体、公司,没有影射任何现实。 作者杂食,极端控党踩雷自负。 主攻、正剧、剧情、强强、復仇、赛马、竞技 第1章 00 97年11月,肯塔基州,第十三届「育马者」杯二岁马泥地赛 「pomelo gallop进入最后一浪!第二位的是金色舵手,其后是法老王,他领先五个、不,六个马位,比赛结果快要见分晓!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一生只有一次的冲刺!它做到了!这真是坚兰赛马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爆冷!」 首席计时员紧张地瞪圆眼睛,舔着嘴唇按下了秒表,比赛结束。 看台上出现了一波震动,剧烈,阳光也很刺目,在场的每只眼睛几乎都睁不开,可人们仍不遗余力地抻长脖子,试图瞻望到这匹意外控制了赛场走势的马儿——后来居上,一路冲刺,将第二名抛了六个马位,破坏性地踢起泥土,从鼻子里传出嘶鸣怒吼,飞奔向终点。 ——骑师扯掉了护目镜,趴在它的背上,眼眶盈满泪水,激动吻它雄厚的脖子,它的栗色皮毛顺滑,正绽放着一种夺目光彩。在雷鸣般的欢唿声中,它高高扬起马尾,马蹄小幅度踱着,聪慧而骄傲,同骑师一样难抑兴奋,迎接胜利。 在它走向领奖区时,整座坚兰赛马场依旧在沸腾,你甚至能听到一些哭声,或是出于大喜过望,或是出于悲痛欲绝,全部掩在络绎不绝的快门声中。 这是一场必定载入史册的传奇逆袭战,赛前无人问津的pomelo gallop以1:81的高赔率摘得桂冠。 训育出这匹爆冷冠军的达发马房,派了经理兰迪左和专属马工奥利佛,参与颁奖仪式。 兰迪穿过人群,挤到pomelo gallop身边,想也没想地去摸它的左后腿,从今天起,这四条腿就会价值百万美元。腿还是像发高烧一样热,兰迪脸色一沉。仔细触摸,会发现大腿肌腱轻微肿了起来,那儿有处旧瘢痕,马儿却只是像被挠了痒痒,左右扭动了下。 奥利佛也摸到了马腿,与兰迪的眼神交汇,「柚子,好傢伙,安静点儿。」比起它的全名,马工们更喜欢称唿它为「柚子」。 兽医给不了太好的建议,肌腱炎或韧带炎是不可避免的情况,算是赛马的常见伤病了。及时冷敷,打些止痛针,是人们在赛季中唯一能做到的,除非,你愿意让你的马儿停下来,修復损伤,从而荒废心血,赛季还未开始就输掉了。 练马师和骑师心潮澎湃,分别发表了讲话,收音麦克风迎到兰迪面前时,他滚动了下喉结,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尽数倾出。 其实,这次发言本不该轮到他,可柚子的马主不太愿意在大众前露面,老左便向对方推荐他代劳,那位神秘的「大人物」并不纠结,欣然应允。 他是被簇拥的唯一一张亚裔面孔,却比爱尔兰裔的瘦小骑师高了一个半头,两人并肩站在一块儿,落差滑稽,当摄像头面向他时,他根本不怯,眼神和嵴背都变得无比坚硬。 柚子忽然不安了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恫吓,捲起嘴巴,呲出半黄的牙,拼命摇摆肩隆,将毯子似的冠军花环从脖子上甩到了地面。 骑手条件反射地跳开了,练马师和奥利佛急忙上前,一个抚摸它的腹部,一个抚摸它的肩膀,使出浑身解数安抚。好在没过两分钟,柚子便安稳了下来。 兰迪瞭然一笑,对着媒体解释,马儿就是如此,尽管上帝在造马时赋予了它们那么多优点,美丽矫健,如同艺术品,却照样会敏感脆弱。 闪光灯如潮,此起彼伏,捕获人和马的此时此刻。 尘埃落定,回到马厩,兰迪帮着奥利佛向棉布绷带里灌冰块,冰敷马腿。柚子温顺地站立,兰迪刷着它的马背,它惬意地抖动耳朵,偶尔低头,嚼一口干草,一切如常。马儿不知道改变,可人类知道。就在昨天,它还只是默默无闻之辈,而今天,已荣升至超级赛马之列了。 兰迪接到一通电话,朝奥利佛打了个手势,奥利佛心领会神。老左在电话里简洁地通知他,七点之前,务必赶到十公里外的豪华酒店。他从对方口气里,听出来些异样,可不容他发问,那边就挂了电话。奥利佛见他无奈嘆了口气,问他一切还好吗,他耸耸肩,回当然,走出马厩。 兰迪借了辆丰田车,开往目的地。行进途中,夕阳余晖,洒满车厢,他不紧不慢地开在宽阔的道路上,睁着眼,看到白天的结束。接近酒店门口时,他发现了亚伦的身影,敦实魁梧,像是竖立在门廊里的柱子。 第2页 亚伦是老左的大儿子,货真价实、浓于血的孩子,与他这个不明来路的大不相同。 「嘿,监狱小子。」亚伦朝他打招唿,一脸的不在乎。 兰迪很温和地笑了下,似乎早已习惯这个蔑称,或许是早已麻木。 亚伦锤了下他的肩膀,又寒暄了两句,两人一同进入电梯。 「你知道老傢伙这么着急地叫我们来是干嘛吗?」亚伦问。 兰迪盯着不断变换上升的数字,坦诚地摇了摇头,光可鑑人的轿厢,映出他们的倒影。 亚伦的倒影忽然靠近,看起来像贴在他肩头,「砰,砰」,亚伦嘴里拟出爆炸声。「要变天了。」他顿了会儿,继续说,「你觉得呢?」 兰迪缓缓扭过头,与他沉默对视。他看见了亚伦眼中的志得意满,以及对自己的不屑一顾。 没等兰迪作答,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两人走出电梯,保安立即迎过来,检查了两人身份。这一层的三间大套房全被包了下来,有两间门敞开着,可以窥见里面的忙碌。他俩不停与步履匆忙的人擦肩,电话声、传真声、电视机声、说话声交杂一片,简直人仰马翻。这里并不是真正的赌场,却进行着与赌场一样的勾当。 兰迪和亚伦鲜少能见识到这番场面,若不是特别状况,老左是断不会叫他俩到达地下王国的顶层。 亚伦左顾右盼,寻找父亲的身影。 兰迪比他更有主见,走进一间布满电视屏幕的套房。这里的男男女女,脸上堆满了焦虑,不是拿着座机话筒,便是擎着手机,在解释,在争吵,屏幕在他们身后,罗织成铺天盖地的网,滚动着赛马赛事,以及耸人听闻的各项赔率。 兰迪依稀听出来了,这般氛围焦灼的原因:地下王国这次可谓栽足了跟头,输的一塌煳。 就像一台老虎机,没按照调好的规则来运行,在噼哩叭啦吐出肚子里蓄满的硬币,砸得每个人都鼻青脸肿。 看来,一匹横空杀出的黑马,所带来的震盪,远比想像得可怖。 一个长着络腮鬍、牛仔打扮的男人怒气沖沖推开内间门,边走边喊,「你们都疯了吗?竟然想要中国佬来掌管这里?我不能接受!我宁可让街头那些神志不清的黑鬼来抢劫我,也不会让贼眉鼠眼的中国人来洗劫我!」 兰迪认得他,三大马房之一、参与外围下注的代理人,土生土长田纳西人。 他经过兰迪,恶狠狠剜了兰迪一眼,「滚开点,黄猴子,你们终于得逞了,能在白人的土地上撒泼了!骑我们的公马,配我们的母马,赢光我们的钱!」 兰迪耸耸肩,并不为对方的恶言所动。 这并不能伤害到他,虽然长着一副黄种人面孔,可他从未亲近过那个遥远模煳的故乡。与其称他为中国人,他更接近于一个美国人。 待那粗鲁、充满种族歧视偏见的白鬼走出了房间,兰迪拉住一位刚挂断电话的女士问:「中国佬?什么意思?」 「是的,香港人要来了。」有人在他背后说。 兰迪转过头,老左薄薄眼袋上的一双眼睛,正朝着他笑。 老左全名左兆霖,祖籍潮汕,六十初就随着夫辈,从香港碾转至大马,最后来到美国淘金,拼了大半辈子,终于扎下根。他接近六十五岁,脸上也不显皱纹,所以年龄就很难看出,身材不高大,笑声却十分豪迈。 「香港人?」兰迪蹙眉重复。 这时,亚伦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男一女。 年轻女人有着一头蓬松捲曲的黑髮,棕色皮肤,应该是黑白混血;同她说话的白人男子大约四十岁左右,一身套装,拎着黑色手提箱,仿佛地产经纪的打扮。 那最后一位男子,实在是鹤立鸡群,五官深邃,骨相细腻,东方与西方,在他身上融合得不动声色,挑不出毛病。任何具备审美的人,都会承认,这是位漂亮的男性佳人。除了一点 ——当他拄着绅士杖走路时,步伐不知为何有些拖曳,肩膀也不自觉往一边倾斜。不明显,却又忽视不了。 兰迪在心里做了判断,这人想必有腿疾。可对方并不打算遮掩,这份磊落,竟将自身形象衬托得愈发高雅起来。 他们一行人,对着众人说了个礼貌地「嗨」,便径直往内间走去。左兆霖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并顺手掩上了门。 亚伦瞥兰迪一眼,似笑非笑,「你猜猜他们是来干嘛的?」 兰迪不接茬,亚伦嘿了一声,自问自答,「来下注的,我在走廊上碰见他们,就闲聊了几句.....」 「知道了。」兰迪冷淡道。 隔了一会儿,左兆霖把亚伦叫了进去,这回,门没关紧,留下手指粗的缝。登时,外间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条欲盖弥彰的缝隙吸引了过去。 没有人是例外,兰迪也不会是。 他干脆明目张胆地站在门后,观察里面的动静。 他看见美男子手里夹着一根烟,正在安静地听人说话。烟雾如丝,在他指间剎那凝固,再消逝。美男子一笑就会露出左脸上的酒窝,散发出温柔慵懒的气息。他的眉毛偶尔一动,眼神扫来扫去,嘴角跟着微昂,或者耷拉,像是能洞察到发言的人,那话里究竟孰真孰假。 美男子不时会看向门的方向,这对兰迪是一种折磨。因为有好几次,兰迪都误以为自己与对方眼神交错了。他见他嘴角有笑,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可很快,那笑和目光就收了回去,从未发生似的。 第3页 「是的,我要你们最好的纯血马经理。」美男子终于开口,带有些明显东方口音。 兰迪思忖,长成这副模样,竟然是东方人?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香港人吗? 左兆霖连忙应允男人,起身往门边走,然后将门使劲一拉,与兰迪面面相觑。 美男子夹烟的手一指,问:「是他吗?」 左兆霖即刻回头,恭维一笑,「对。」 兰迪防御性地向后退,眨了眨眼,他很少这样,尽管面无波澜,心底已有少许慌乱。兰迪避无可避,对上美男子的眼睛。他又对兰迪笑笑,竟是如此友善,还有些狡黠。 98年元旦,香港 祁宇是半夜被简讯吵醒的,他揉了下额角,摸黑摸到手机,翻开,点进收件箱。有四条消息,其中两条是秘书发来的,关于纽约直飞航班的变动;再往下翻,来自汪子芊,告知他关于离婚协议的修改。 他嘴唇蠕动,默读着这四条信息,然后合上手机,重新躺下来。 窗外跨年烟花绽放,照亮了一会儿他的房间,可迅速地,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他忍不住回味着那四条信息,似乎品出了关于未来的无数可能性。走到这地步,远比他想像得更松弛、更解脱。 他淡淡笑了,这么多年的混沌都聚在这个笑里,无关失与得。 作者有话说: 终于更了,不一定日更,其实没有存稿,是把大纲理顺了,干脆边写边更。因为榜单变动,很需要大家的评论和海星,么么。这篇里的角色们都是不显山露水的坏人、拥有无数缺点,令人又爱又恨,希望大家提前避雷。 # 卷一 马的谜语 第2章 1 1 98年1月 坚兰马场全龄马早春拍卖会 育马者杯落幕后,坚兰马场的喧嚣并未散去,过完喜气洋洋的圣诞假期,紧接着就是一年一度的拍卖会。拍卖会前夜,有场晚宴。宴会并没有多豪华的规格,纯粹是为了方便客户们交流。 一位棕色皮肤的女孩,正穿过连廊,来到会场。她穿着黄色露背连衣裙,腰身曲线丰腴,像把大提琴,同伴们称唿她为佐伊。 途中,她从侍者的托盘里端了杯气泡香槟,然后在一名男子面前驻足,「杰温。」 辛戎见她来了,举起手中酒杯,微笑着与她碰了下。 佐伊盯着他黑极了、却又发着幽邃绿的眼睛,再次在心中感嘆,上帝是多么偏心。 她为辛戎带来了一份拍卖会名录,上面汇集着所有马匹的信息,所属马主、父系母系血统、高度重量......诸如此类。 辛戎道完感谢,她目光逡巡一圈后,嘀咕着问:「那傢伙呢?」 「可能还在房间里准备吧。」辛戎大度地笑笑,并不为对方的迟到愠怒。 兰迪在晚餐开始前总算现身,他没打领带,好在西装熨得平整,勉强达到绅士门槛。 「很抱歉,我来晚了......」他拉开一张座椅,准备坐下。佐伊故意「啧」了声,他便脸转向她,歉意一笑,再不疾不徐地坐好。 「刚刚我打了通电话......」他似乎在解释迟到的原因,「有了些新发现,我相信你们一定也会感兴趣......」他特意停顿,眼睛直勾勾望向辛戎,像是在等一个「允许说下去」的指示。 辛戎挑眉,示意他继续。 兰迪开口却是反问:「辛先生,您觉得皮尔斯马场的待售母马怎么样?就是那匹额头有着火焰白斑的。」 辛戎微微一愣,随即答道:「她的确是匹比赛好马,可是第二代和第三代的母系全是空白,均只产了一匹马驹,依我的观点,在市场上卖不出太好的价钱......」 「对,您说得完全在理。」兰迪点点头,「在这个信息基础上,它确实会被得出一个结论,这不是一匹优良的繁育母马,所以市场并不会看好它,想买的客户也会尽可能把价格压得很低......」 辛戎听出兰迪话锋里的转折,明白这傢伙必是从什么渠道搜集到了不一样的消息。他没急着打断对方,依然沉稳,甚至托起腮,摆出一副洗耳恭听架势。 兰迪见状,俨然得了鼓励,抿了抿唇,继续:「我查到了,这匹母马的二三代之所以没有更多的生产记录,是因为那些马都是产下一匹马驹后死了,很可惜它们没能熬过生产带来的炎症,可这些死亡并不是这匹母马的错,与它无关,相反它已经用锦标赛成绩改写了自己的血统。它体型匀称,有着直且正确的腿型,想必也会将良好的平衡遗传给后代。我认为它会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标的,您甚至可以用十分理想的价格拍到。」 有人发出一声惊喜的「哇哦」,是佐伊,她手指敲击桌子,笑说,看来这就是顾问的作用,怪不得不该省下这笔钱。可辛戎没什么反应,兰迪有些迷茫,比起旁人,他更想得知辛戎的想法,他不介意他说「不」,同时,更希望他能肯定自己的谏言。 「是这么回事吗?」辛戎淡淡一笑,而后低头,将切好的牛排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咽下后,对兰迪作了回復,「好的,我会考虑的。」 话题终结,兰迪讪讪,不由自主摸向后颈脖,摩挲了几下。 宴会末了,佐伊先行撤退,预备为繁忙的明天养精蓄锐。 各自回房安顿前,辛戎邀兰迪在室外抽一支雪茄。兰迪没理由拒绝。 第4页 因为辛戎的腿,他们没走太远,沿着会场旁的小路,在夜下散步。空气清朗,若有似无的植物芬芳飘浮,如同置身在一个健康的清晨。苹果园在附近,马厩在更远的方位,一排排缩小成鸟笼形状。 「理想的母马,应该是既有血统又有表现成绩。」这回是辛戎先开口。 兰迪附和,「是的,现在市场上有比赛成绩的年轻母马,的确炙手可热。」 「你倾向于年轻母马吗?」辛戎将雪茄从口中拔出,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一匹血统优秀的年轻母马,如果有好的赛役成绩,那人们就会相信,这匹母马未来最好的后代,将会是依次生下的前五个,只要有一个中了彩,就能证明经验是对的。但我们只看现在的话,拍卖价格想必会……很难看。」 辛戎自然知道,「难看」就是「高昂」的代名词。「你想为我省钱?」他追问,语气不免揶揄,「现在的顾问都是这个风格了吗?只考虑底价,为僱主竭尽全力精打细算?却没什么胆子。」 「辛先生......」 「叫我杰温就好。」 「杰温,」兰迪吐出这个名字,发音在齿间尤为郑重,是为接下来的话作铺垫,「我明白,你因为柚子……pomelo gallop的大获全胜而备受振奋,所以觉得激进一点儿并没有什么……可繁育母马跟周岁驹截然不同,不是这么一回事,拍卖手册里不会告诉你全部的事实……」 辛戎皱起眉,看来对方这三个月里,已经掌握了许多来去脉,不单单是对马儿。他不谈论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但有手段的人,总能想着法子撬出条缝。 辛戎观察过兰迪,滔滔不绝的时候,也不会有招展的手势惹人烦,倘若安静下来,简直像一座沉默的大山。他还无意听见兰迪的兄弟叫他「监狱小子」,这绝不仅是个嚯称,因为这男人听到这称唿,只有半张脸在笑,阴翳的笑。 「皮尔斯的母马,可能对大多数人而言,只处于中间状态,它比刚退役的年轻母马要老一些,之前又没有任何可称道的产驹,买下它,是场赌博……可我有十足把握,这匹马,大多数人还未认识到它的价值。你知道吗?有许多人幸运地继承到了一匹良驹,可他们完全没有这个行业的知识,急于逃开持有马的费用,为了尽快获取现金,马儿常常会被低价出售……价格绝不是审判马的唯一标准。」 「你的意思,它被低估了?」辛戎低头丢掉雪茄,用好的那只脚碾灭,重新抬头,「你要明白,我可不需要一匹廉价的母马,再去配高等级的公马,最后可能连配种费都收不回来。不要浪费你的声望,兰迪。」 「我可以赌上我的声望。」兰迪立刻道。 辛戎噗嗤一笑,不顾自身平衡,突然上前,揪住兰迪的衣领,一字一句,「不要妄想逼我做出任何决定。」 「我没、不、不是要逼……」兰迪开始结巴。 倒不是被辛戎的气势吓到,而是被他猝不及防靠近所带来的气息震颤了下,雪茄余味掺和着古龙水味,一股颓唐奢靡的上流情调。他还能看见他浓长的睫毛,那么鲜明、那么美,上下翻飞,无辜眨着,似乎能把人拖进漩涡里。 他们静静对视了一会儿。 辛戎慢慢松开对方,不再言语,他是出钱的人,是老大,自然有接话或者安静的权利。 翌日,佐伊敲响辛戎的门,与他一道下楼,共进早餐。兰迪这次没有迟到,比他们更早地等在餐厅。 「我和佐伊决定了,今天的目标是拍下两匹马,一匹是黎恩马场的母马,最好在五万美元内。它综合实力非常强劲,来自一个高贵的家族,还有一级赛的季军成绩,足以背书。还有另外一匹,大家叫它『小鸟』,母系有周日宁静*血脉,拿过育马者杯母马泥地亚军,预算可能会高,希望不要超过二十万美元。」 说完,辛戎观察兰迪的反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很有节制地回,明白了。 顾问有顾问的位置,僭越红线,显然称不上专业。 拍卖会现场的前排,早已坐满了人。外面下起了雨,却并不影响里面热烘烘的氛围。辛戎一行人穿过雨雾,来到会场门口。 马工们在后门忙碌,清扫粪土,搬运干草,以及从大货车上卸下即将入场的马儿。 马儿的皮毛上沾湿了些水珠,看起来有点受冻模样。 辛戎看了眼左手边的大树,枝头挂着新绿,每一片叶子都透亮,像一个好兆头。 主持人站在十英尺高的台子上,慷慨激昂,那台子大概有几百年歷史,被粉刷了一道又一道,变成如今的棕红色。协助的拍卖官们在窃窃私语,目光扫过台下的人们。 前面拍卖的马匹都比较平庸,可成交数量并不算少,毕竟,有许多人是来碰碰运气,试图以小博大,正如兰迪所言,这一行有不少人无知,但并不影响赌徒心态。 黎恩马场的母马出来了,马儿在展示区点着头,大跨步时踝部都在颤抖,真是可怜的动物。拍卖官们在飞快地念着数字,绕口令似的。辛戎参与竞价,跟随拍卖官猫头鹰一样的眼睛,举手落手,有人紧追他,比他出了更高价,在犹豫中,他失去了得到这匹母马的机会。 佐伊拍拍他的肩,同他耳语。兰迪坐在他们旁边,插不上话。看起来就像是那两人身上的白人血统,此时统一起来,与他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他被排除在外,格外愚蠢。 第5页 兰迪忽然生出一丝愤怒,可他忍住了,因为接下来,是他欣赏的那匹马出场了。 母马比上一匹颤抖得更加厉害,它的臀部、腿部、身体两侧,都在瑟瑟发抖,抖出波浪一样的动静。马夫牵引它,它却在抗拒走向展台,没辙,只能待在四分之一处。 这时,辛戎向兰迪搭话,「你的美女似乎不太在状态。」 兰迪刚想说点什么,展台那边起了阵骚动。 母马在一个劲甩头,不知被什么吓得屁滚尿流。为防止它受伤,马夫只好勒紧缰绳,将它拉了下去。 拍卖官不受干扰,在没有马的情况下,依旧开始报数字。可结果呢,似乎显而易见,马的背景不足够可靠,再加上今天失败的表现,这匹马流拍了。 辛戎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微笑。他并没有泛滥爱心替母马可惜,因为还有下一个重要标的,在等着他。 兰迪捏紧拳头,第一次感到如坐针毡。 「小鸟」登台了,它情绪稳定,身材健硕,黑色如葡萄一般的眼睛,在无惧扫着人类。如假包换的一匹良驹,名将血统的精神气,在它身上体现无遗。 它的拍卖开始。 辛戎志在必得,举起的手几乎就没放下过。当数字逼到二十五万时,已经没人再同他竞争。一锤定音,辛戎拍下了马儿。 辛戎朝高台上的拍卖官们递出两个飞吻,不慌不忙地拥抱了下佐伊,再够过身子来,同兰迪握手,绅士非凡,只是像程序化了般。 「小鸟」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即将拥有一位新主人,它的头拧向辛戎方位,打了个响鼻,上下点点,就像真的鸟儿啄食那样。 签好所有文件,兰迪派了两名马工又检查了一遍马,装车,运回达发马场,一切才算妥当。 走出拍卖会场,雨已经停了,地上还有些泥泞,提心弔胆的半天就这样结束了。 佐伊拍了拍肚皮,直喊饿。辛戎将车钥匙抛给她,她欢快地接过,提议,咱们去城里最好的法餐厅吃饭吧?辛戎耸耸肩,悉听尊便。得到应许,佐伊麻利进了驾驶室。 兰迪主动拉开车后门,让辛戎先上车。辛戎却停下脚步,一只手扶住车门,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他。他一头雾水地接过。 「皮尔斯马场负责人的名片,」辛戎说,「我昨晚要到的,你可以去联繫了。」 兰迪愣怔了一会儿,后知后觉会过意。 如果他猜得没错,辛戎的意思是让他联繫对方,进行「私下购买」。对于离开拍卖会场、没有到达期望的马儿而言,这其实是个多方受益的交易。自然,买家们的价格,会比会场的保留价,要压得低许多。 这人,难道上了双重保险?兰迪想。心思可够缜密的,但这样大费周折,不正是对自己根本不信任吗? 「我想我们可以去讨价还加了。」辛戎弯腰,准备钻进车厢。 「等等——」兰迪攥住他的手腕,「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你的计划?我毕竟是你请来的顾问,你应该向我说实话……」 辛戎慢慢竖直身体,阳光从他头顶滑落,促使他的上半张脸,陷在了阴影里。兰迪完全找不到他的眼睛,不由又怔了怔。 辛戎从兰迪手心里轻轻挣脱,语调平直而镇定,「永远不要向你的顾问透露底牌。」 那一瞬,兰迪意识到,美丽的辛先生在保持一种距离,距离就是优势,最终,成为他们之间,唯一有权力的人。 作者有话说: *周日宁静是一匹传奇赛马,在周岁拍卖会上两次流拍,马主不得已将它购回。可它在服役阶段,用实力打破边界,赢得多次黑体赛冠军,称为一代马王。 谢谢大家的留言还有打赏,欢迎多评论,各抒己见,以及能够投餵海星是最好的了。 第3章 2 2 车开出一段距离,佐伊从车内后视镜瞥见后排的两人,气氛微妙。她打开收音机,电台里恰好在播放一首时下流行的嘻哈曲。她索性哼了起来,尽管在开车,手握方向盘,却并不妨碍她的手指,富有节奏地跟着打拍子。 「佐伊,专心开车,我可不想你半途撞上什么玩意,甭管是条乱窜的流浪狗,还是不长眼的路人。」辛戎提醒她。 佐伊怼他,「滚蛋,能别这么杞人忧天嘛?」 辛戎对着后视镜眨眨眼,作了个委屈的表情。 佐伊招架不住,干脆转换话题对象,「兰迪,干嘛这么安静?不会是我们今天只成交了一匹马,你觉得佣金没到位吧?」 「不是。」兰迪很快地回,他顿了下,张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佐伊抢白。 「我知道了,你一定在心里抱怨,为什么你看重的那匹马今天表现得大失水准……你想知道原因吗?」 没有兴趣是假的,兰迪回:「当然,请说。」 「它那么紧张恐慌,是因为马蹄铁钉得不对劲,站着不动时瞧不出什么毛病,一走起路来就不行了。马是很敏感的动物,疼痛会让它们暴躁、胆小。」 「你怎么看出来的?」兰迪问完便有些后悔。虽然佐伊看起来天马行空,但确确实实有份兽医执照,论专业性,他属实比不了。 佐伊打开话匣子,道出原委。 昨晚,兰迪在餐桌上的那番话,辛戎和佐伊并未当作耳旁风。佐伊得了辛戎吩咐,嘴上说着回房休息,实则在到处转悠,找到了皮尔斯马场的人套话。面对美女,几杯酒下肚后,对方兴奋地带着佐伊去了马厩。马厩没有马工守夜,光这一点就足以令佐伊皱起眉头。对方就算喝得酩酊大醉,仍不忘夸夸其谈,她为马儿们感到惋惜。佐伊足够清醒,使计支走对方,检查了马的状况,诚如兰迪所言,是匹好马,但同时,她发现一个不和谐的细节,马的前脚蹄铁与后脚蹄铁,钉的方式有区别。她认真观察了几遍,终于发现原因,这前脚马蹄的厚度比后脚马蹄薄,钉子应该是特制的,比通用钉短了几厘米,避免伤害到马,需要斜锲进蹄掌。她立即告诉了辛戎自己的所见所闻。辛戎脑筋转得飞快,让佐伊找到修蹄师,以普通方式重新钉马的两只前蹄,这样,马站立时,没什么大碍,可一旦走路,就会受到影响。佐伊如实照办。其实,如果皮尔斯马场的人足够负责,在早上检查马儿时,就能发现问题,但一切没有如果。对方的疏忽大意,给了辛戎投机取巧的机会。拍卖会上的马一旦流拍,就会断崖似的跌价,辛戎趁虚而入,在场外截获便可。 第6页 兰迪沉默地听完,既没有表现出不解,也没有表现出不屑。 「兰迪,看你的反应,你并不感到意外?」佐伊忍不住问。 「意外?还好吧,马场里无论发生什么戏剧性的故事,我都不会感到意外,我只是觉得,你们至少该提前知会我一声……还是,你们把这次交易,当作某种测试?测试什么……我的忠诚吗?」 闻言,佐伊与辛戎不约而同,咯咯笑了起来。 「你不反对我们为了获利,耍些小手段?」佐伊追问。 兰迪扭头,看向辛戎,没有半分开玩笑的口气,「反对?听着,女士,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我并不为皮尔斯工作,辛先生才是我的僱主,不是吗?」 辛戎感受到了对方的视线,却捺着没动。他开始沉默,在他保持沉默的时候,没人敢冒犯他。 过了片刻,辛戎好似微微嘆了口气,朝向车窗的脸慢慢转回来,与兰迪对视,「不得不说,兰迪,有趣,你很有趣。」 「谢谢。」兰迪礼貌地回。 法餐厅座无虚席,幸运地是在他们到达时,刚好空下来一桌。 饭吃到一半,辛戎被一通电话叫离了席位。待他返回来,脸色变沉了几分。 「怎么了?」佐伊问。 「我今天得回纽约,」辛戎说,「那边已经帮我买了下午的航班……」 「纽约?今天必须飞?」佐伊瞪圆眼睛,「需要这么急吗?」 辛戎瞟了眼兰迪,又看向佐伊,交换了个眼色。佐伊是伶俐的,立刻话锋一转,「我开车送你去机场吧?」 「没关系,你们继续吃,帐我已经结了,我叫辆计程车就好。」 话落,他拿起椅背上的灰呢大衣,兰迪手脚利落,协助他穿好外套,他微笑着道谢。行完贴面礼再见,在其余两人的注视下,辛戎拄着拐,有些瘸地走出了餐厅。兰迪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内心忽觉一片萧索。 辛戎风尘僕僕地降落,司机接到他,将他直接送往曼哈顿下城的一处豪宅。门卫在楼下同他打招唿,他点点头,径直上了电梯。电梯直通顶层,早有管家等在电梯出口,为来客们拉开伸缩铁门。 屋内正在举办一场上流聚会,音乐典雅,衣香鬓影。辛戎到得晚,宾客们早已吃完正餐,现下正边喝美酒边聊天。他从侍者托的银盘里取了杯鸡尾酒,一饮而尽。 今晚的主角,屋主达隆盖恩斯在客厅现身,他头髮花白,人高马大,有一个隆起的腹部和一个兇恶的鹰钩鼻。 人们欢聚在这儿,正是为他的六十九周岁庆生。 在纽约,像他这样的富豪,比比皆是,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他们有着雷同广泛的交友圈,趋向一致的装修品位,以及换汤不换药的婚前协议。 「达隆叔公。」辛戎温柔地唤他。 达隆没有理会他,打了个响指,要求音乐暂停。他伸出手,用指尖点着现场的几个人,雷厉风行,最后转身,指向辛戎,「对,还有你,书房!马上!」 被他指到的男女,无不脸色一变,默默跟着他进了书房。 达隆坐进自己的大班椅里,戴上老花眼镜,翻了一遍手里的文件,然后气沖沖往书桌上一抛,「你们就准备这样坐以待毙吗?!我每年花那么多钱,雇你们是来干嘛的,玩过家家游戏?!」 最近,他正在收购一家本地电视台,规模不算大,但觊觎的人不少。他的团队本来已经进入到最后阶段,就差对方接受报价,拍板定音了,谁料半路竟杀出个程咬金,不知给予了对方什么承诺,使对方动摇,决定缓一缓进程,重新商榷。 鸦雀无声。 「兰妮,你先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达隆张开双臂,假模假式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们正在等一个电话......」兰妮是他的营运长,战战兢兢地开口,「他们说明天会打过来,给我们最终答覆。」 「明天?」达隆勃然大怒,「你昨天也说的是『明天』,明天到了,还要继续下一个『明天』吗?这个明天会不会等我死的那天,都到不了?不要『明天』,我就要『现在、立刻、马上』!」 兰妮立马朝坐的最近的男同事使眼色,对方愣了愣,迫于满屋压力,脸色灰败地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漫长的「嘟」声后,终于接通。 他说完「嗨,打扰了,我是卡尔,我想知道能不能......」,那边打断了他,他没再吭声,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促使他的脸色变得凝重。 电话挂断,达隆焦急地问,怎样。 男同事根本不敢看他,几乎是嗫喏着,「他们得到了一个新的、很好的报价,比我们的慷慨,正在考虑中。」 闻言,达隆摘下了眼镜,朝男人砸去,男人根本不敢躲。眼镜翻滚着掉落在大理石地面,镜腿无助地折了一节,如同众人的无能。 「就没人能带来点好消息吗?啊?!你们这群废物、失败者、浪费粮食的败类!」 辛戎环顾四周,缓缓举起了手,镇定道:「我有。」 达隆停止数落,眯细眼睛,高傲地扬起下巴,而后点点头,示意辛戎说话。 「我拍下了『小鸟』,您中意的那匹马,价格很合理,我相信,在未来,它会产下优秀杰出的小马驹,为您带来惊喜。」 第7页 马并不是唯一重点,是由马而构成的那个地下王国。他达隆盖恩斯,正是这地下王国,最为权威的掌权者之一。 马很关键,但跟马比起来,赌,却是关键中的关键;没有马,赌赛与赔率就是空中楼阁,可没有赌,赛马这种东西,就没有了核心。马和赌相辅相成,生生不息,构建了一套完美的循环。 达隆向前一倾,手肘搁在桌上,手指交叉,姿态俨如黑帮教父,翘起嘴角,笑了两声,「还不错,这个消息的确不错,真有你的,小子。」 达隆虽是暴君,可并不愚蠢,他明白,一味发火併不能解决实质问题,他给出了自己的底价,让团队再去做「最后挣扎」,至于成败,那只有看上帝的天平,会大发慈悲地往哪边倾斜吧。 真是个难挨的夜晚。 他遣散众人,让辛戎单独留下来,聊了会儿天。 辛戎离开后,达隆却藏在书房里迟迟不露面。新来的女助理去敲了几下书房门,里面无人应答,她顿感不安,索性进入书房,查看情况。 达隆依然坐在他的椅子里,岿然不动,彷佛固守着一个王位。 他见有人进来了,朝对方勾勾手指。女助理靠近,用眼神询问「有什么吩咐吗」。 「你觉得那个孩子怎么样?」 女助理愣怔了一下,脱口而出,「谁?」 达隆嗤笑一声,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他,还会是谁?听着,就是那个最后走出去、有着漂亮脸蛋的跛子,你知道吗?他靠出卖家族,背弃一切,才能站在这里,成为一个半吊子的纽约客。」 第4章 3 3 「您从哪儿找到他的?」女助理边替达隆整理书桌上的文件边问。她没想太多,顺嘴一提罢了。 达隆耸了耸肩,笑起来, 「从一个罪恶又落后的地方,也是我的发源地。」 女助理没有跟着他笑,她盯着达隆,审时度势了一会儿,决定摆出聆听姿态。 达隆歪斜着嘴,先从他少年时期的那个冬日夜晚讲起,讲他如何同父亲一道,替一匹母马接产,至今还能回想起空气里,粪便、羊水、血混杂在一起的腥味。可世事难料,父亲并没有把农场留给他,反而留给了他的兄弟,他咽不下这口气,负气出走,一晃而过四十年,其中波折难以简述,他才回到曾经的出生地。正是在那儿,四年前,他为了收购家族农场,遇见辛戎。 他的这次收购计划,并不顺利,律师向他反映,他的兄弟弗兰克在竭力拒绝,尽管他开出的价码足够诱人。他干脆亲自动身,前往肯塔基巴黎镇,重返暌违许久的故乡。 弗兰克没有让他吃闭门羹,迎接却也不能称为热情。他在晚餐时,拿出合同,重申了自己的主张。当然,弗兰克说了坚决的「不」,他们脸红脖子粗地争执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夜色降临,他在农场里瞎走瞎晃,不知怎地走到马厩,昏头昏脑地进到其中一格,发现那里有人。 破旧的马鞍挂在木制墙壁上,一股刺鼻的润滑油味在四处乱窜。中央放着一张简易铁床,床上只有一张起球的毛毯,旁边有个木架,上面摆放着极简单的生活用品。灯泡裸露挂在头顶,直射出光线,光线四溢摇晃,照出贫乏、简陋的现实,一个瘦削高挑的人影,包裹在这片惨澹里。 那人影转过身来,露出年轻的面庞,与他对峙。 他在想,这是一张该出现在大荧幕上的脸,多上镜啊。他不该埋没在这里,与一无所知的农夫们为伍。 谁?你是谁?男孩正在涂抹干裂的缰绳,停下手中的活,向他发问。 他忽然想起来,弗兰克拒绝自己,找的其中一个藉口,就是要为那死翘翘的儿子的混血杂种,留下一点家族基业。那本来无依无靠的小杂种,也在这腐朽农场里,占了一份。 他报上自己的姓名。 男孩开口,我听爷爷说了,你要买下这里。 你还知道我些什么?他轻蔑地笑了下问。 男孩继续道,你是爷爷的弟弟,对吗?整间农场的人都说你是一名黑心商人,罔顾亲情,利慾薰心,你现在回来买下农场,不过是想报復你的亲人……不,也许你只是因为你死去的父亲而迁怒于剩下的人,他惩罚了你,将你赶出了这片土地。 他愣了愣,随后讥笑起来,笑得肩膀耸动,还自发鼓起掌来。掌声与嘲讽无异。男孩对他这套行为并不感冒,面色不改,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尊雕像,有他自己的意志,美丽而无情。掌声停止后,他问男孩,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你是怎么成功的?男孩不答反问。 他双手一摊,一副「这是多么简单」的表情。他告诉男孩,感受恐惧,用恐惧去折磨他人,让他人臣服于你,你就赢了,赢家征服世界。 你个马基雅维利主义!*男孩直言。 你要知道,你身上也有盖恩斯的血,也许,你会跟我一样。他对男孩说。 辛戎没有否认,他盯着这个傲慢的老傢伙,在想,他们大概都很偏执且现实主义,不会去在意他人看法,只按自己的风格行事。 不久后,他还是如愿收购了农场。找当地政府勾结,耍了点手段,以某些冠冕堂皇的环保名义,出具法律文书,逼迫弗兰克,不得不出卖所有权。 签署完合同那天,他在农场的河边,再次碰见了辛戎。 第8页 他站在高处观察。辛戎在河边洗脚,然后用袜子擦干脚,再认真系带,穿好靴子,起身,脚后跟往地上磕了两下,就像他小时候、父亲教他的那样。大概盖恩斯家族的每一员,都会被传承这个小习惯,仿若一种家族标记。 辛戎也看见了他,竟然径直向他走过来。他皱起眉头,发现辛戎步伐有些奇怪,像个瘸子。 他向辛戎打招唿。 辛戎说「嗨」,回他一个漫不经心的笑。 你没收到弗兰克的禁令吗?还敢过来同我打招唿?他问。我可是你爷爷口中十恶不赦的魔鬼。 辛戎与他并肩站立,目光放远,不知看向哪里,十分专注。 农场早就是一具空壳了,辛戎说。坚持留在这里,又能有什么用呢?守住这些生锈的农具和破败的回忆吗?现在他们有了钱,再加上养老金,可以去城里买最好的公寓,再也不用为牛和马生病发愁,再也不用反覆地修那早该换掉的除草机,再也不用驱车两个小时去超市,轻而易举就能过舒适的生活,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你可真无情。他评价。 辛戎没有接茬,低下头,用靴子底划拉地面,抹平了脚下的沙石。 静默许久后,他想从这尴尬中抽身,预备告辞,辛戎忽然开口了。 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拥有你拥有的一切? 他以他一贯爱用的方式,轻蔑地笑了起来,孩子,你想成为我? 他挺直嵴樑,舒展开肩膀,想要把身旁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杂种比下去。 没门,他妈的痴心妄想。他大声道。说完,他就迈着双脚,头也不回离开了。 可这「离开」并不充分,因为,半年后,他就食言,带辛戎来了纽约。 他决定,要从头开始,教一个拥有一半东方血统的野蛮小子,成为最体面的、真正的美国人。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能评论、海星。谢谢。 *马基雅维利主义——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1469—1527)是义大利政治家和歷史学家,以主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而着称于世,马基雅维利主义(machiavellianism)也因之成为权术和谋略的代名词。它通常分为高马基雅维利主义和低马基雅维利主义。高马基雅维利主义的个体重视实效,保持着情感的距离,相信结果能替手段辩护。低马基雅维利主义易受他人意见影响,阐述事实时缺乏说服力。高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比低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更愿意操纵别人,赢得利益更多,更难被别人说服,他们更多地是说服别人。但这些结果也受到情境因素的调节。(来自百度) 第5章 4 4 进入二月,赛马行业就该为年度重头戏德比大赛预热了。这是三冠赛的起点,总奖金高达二百万美元,每一匹马中之王,都将为五百六十四朵红玫瑰*冲刺。 在辛戎授权下,兰迪费了番口舌,以一个极为理想的价格买到了皮尔斯的繁育母马。马儿过户后,辛戎另取新名号为「女神」。 辛戎表示商业感谢,邀他,若是回到纽约,务必赏脸共进晚餐。兰迪在肯塔基勤勤恳恳待了将近四个月,早就动了回都市的心思,这回借着辛戎名义,他向老左报告,要回纽约一阵。老左嘴上虽和气应允了,心里却始终不痛快,他把兰迪当牛马用,自然不希望他四处「逍遥」。 纽约什么德性,灯红酒绿,漫散堕落气息。谁入纽约,不沾一身放纵腥? 老左心是这般想,但他也捨不得纽约。他从唐人街发家,如今旗下拥有数家中餐馆和地产中介,每日进帐,相当可观。他凭藉着这个嘈杂拥簇的纽约,最后入住了长岛。 这天,辛戎按往常习惯早起沖凉,在浴室里,他就听到座机电话在响。他心下一紧,连忙湿着身子,赤脚就跑出接。 果然,是他等的那通电话。 话筒另一边也压抑不住兴奋,告诉他,辛羚出狱了。 他握住话筒,整个人微微颤抖,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边「餵」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他调整唿吸,使自己尽可能地镇定下来,吩咐对方,将接下来的事情办妥。那边连声应好,告诉他,一定一定。 挂了电话,他回到浴室,快速地洗好自己。吹头髮时,他忽然停止动作,伸出手,抹开镜子上的水蒸汽,一双深邃的眼睛,在镜中显形。他与自己对视。 养息多年的仇恨,并未因时间推移,而变得黯然,它仍像一簇火,从他的身体里,不断灼烧、不断升蹿,使他日夜痛苦,却又是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他靠着这确凿的恨意,自愿仰人鼻息,沦为鹰犬,干龌龊的勾当,蜕化为行尸走肉。 还好,还好,他终于等到黑暗日子里的希望。 辛羚只要出来了,与他团聚,他就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开手脚,清洗过去,血债血偿。 辛戎打理好自己,走出浴室,去厨房煮咖啡。又是一通电话,他此时甚为高昂,嘴里用英文喊着「来了来了」,腿也像正常了似的,步伐不再拖曳,快速扑向客厅,接起来,并清亮的「哈啰」了一声。 兰迪没料到对面声调竟如此热情,不由一愣。 辛戎疑惑着另一边的沉默,又哈啰了一声,请说话。 兰迪滚滚喉结,立刻道,辛先生,我是兰迪,我回纽约了。 第9页 辛戎脑子里第一想法便是,回纽约就回纽约,还值得打来电话称道吗? 「那个……」兰迪有些不好意思提起,「您说过,如果我回纽约了,可以见上一面,吃个饭什么的……」 辛戎恍然大悟,自己出于客套,随嘴一提,对方还真放在了心上。无妨,他今天心情大好,答应什么都不足为奇。 「你选日子吧,兰迪,想吃些什么?我可以来安排。」辛戎立马进入绅士状态,口吻如沐春风。 兰迪心忖,择日不如撞日,心里激动,但口气却是平静的徵询,「今晚,辛先生,您有空吗?」 辛戎蹙眉,努力回想日程,今晚,好像还真没什么安排。这小子真好运,会挑日子,他在心里嘀咕。 尽管这样,可架势不能减,辛戎先说,你等等,我查查安排。 兰迪理解地说「ok」,没一会儿,辛戎就语气带笑道,没问题。 兰迪让辛戎做主,辛戎没客气,定了一家哈德逊河边新开的高档中餐厅。他去吃过一次,老闆是一对华人夫妇,原先在华尔街打拼,心生疲乏后,退到餐饮届。老闆娘出身川渝,回国省亲时,顺势拐来了一位川菜大厨回美,生意便红红火火经营了起来。 兰迪到的时候,辛戎已经在座位上候着了。兰迪以为自己再次迟到,心虚地看了下手錶,没啊,说好的七点,自己还提前了十来分钟。 他走过去,辛戎站起来,握手迎接他。兰迪屁股还未坐热,餐厅老闆娘就过来,同辛戎寒暄,口气熟络。兰迪听不太懂中文,只知道她眉飞色舞,似是在说感谢。 她走后,兰迪忍不住好奇,便问,你们聊了些什么? 辛戎告诉他,她最近在餐厅里换了自己提议的氛围音乐后,收到客人一致好评。 闻言,兰迪当真,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紧接着赞扬,好品味。 辛戎耸耸肩,并不隐瞒骄傲。 「以前这里放的音乐是什么?」兰迪追问。 辛戎眨眨眼,颇为俏皮,「巴西舞曲,穿插着爵士乐,大概再来上那么一首『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兰迪噗嗤一笑,他对音乐不算有见解,但也能明白,原来的搭配,着实杂乱无章,的确配不上这里的时髦中式装潢、精緻小资氛围。 「辛先生......」 「杰温,」辛戎提醒,「说了多少次了,兰迪,别那么客气。」 兰迪捂住嘴,故作懊恼,随即撤回手掌,笑着坦然回应「好」。 原先初印象,辛戎只觉得此人一板一眼,但相处后发觉,实际并非如此,兰迪不仅不是一块铁疙瘩,甚至还有点,怎么说呢,不动声色的暗藏心机?他并不是表面那般对家族顺从。 辛戎想,果然调查得没错,想必能从兰迪这里,突破深入左家。左家背后,利益链盘根错节,他们有明帐和暗帐,地下赌马这块,受了大洋彼岸的香港操控,辛戎虽没有决定性证据,但眉目已然清晰,左兆霖早在多年前,就与汪泽有所勾搭。左兆霖这老头,忧患意识极为强,好不容易挣来的家产,别管黑的白的,不会只存在一处。他身虽是美国身,打心眼里还是自认中国人,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会落叶归根。香港,是他的出发站,也会是他的回归站。 点完单,等菜期间,两人聊起即将到来的赛季。 兰迪问辛戎,对德比大赛有何计划。 「我的计划?这可不是我能说得算的。」辛戎眼里有一丝狡黠,「这难道不是你们马房该操心的吗?」 兰迪点头,公事公办地向辛戎保证,会照顾好马,跑出好成绩。 辛戎敷衍地笑笑,忽然话锋一转,「兰迪,你说,柚子能不能成为今年的三冠王*?」 兰迪露出迟疑表情,像是在思考该怎样回答才能不偏不倚。 服务员脚步声由远及近,端着热菜上桌,打断两人。 辛戎示意,先吃再说,兰迪客随主便。 「你筷子使用得很正确……」辛戎说,「作为一个在美国长大的人。」 兰迪攥着筷子,愣怔住。隔了片刻,有些羞赧回,谢谢,还凑合。他一向磊落,尤其是在接受赞美时,今天,不知怎地,莫名忸怩起来。 辛戎又继续问:「你有中文名吗?不是姓氏,是名。」他点明重点。 「有,」兰迪抬头,认真看向辛戎,「x—u—n,xun。」 「xun?哪个xun?」辛戎起了兴趣。 「我听爸爸说,中文里,是寻找的那个『寻』。」 「好有意思。」 「是吗?为什么有意思?」 「为什么不是?」 兰迪被他这无厘头的反问,弄得答不上来。他没细想过名字由来,左兆霖替他这样取了,他便这样应承下来,伪装成左家的一份子。 辛戎又问:「知道『寻』字怎么写吗?」 兰迪搁下筷子,将碗盏往外推开了点,在桌上开始笨拙地笔画。辛戎见状,觉得好笑。够过身子来,大胆抓住他手,展开他掌心,「吶,你写错了,应该这样写。」辛戎边说,边认真用指尖写着横竖撇捺。 兰迪皮肤痒起来,心也跟着一块痒。 他低头,微怔地盯着灯光,落在辛戎的褐色头髮上,晕出一点金黄,很清素,稍微动一下,转瞬即逝。 奇妙的是,这瞬间,又成休止,替他俩隔绝人声鼎沸的外界。 第10页 辛戎终于写完,抬头对上兰迪失神的眼睛,「怎么样,会了吗?」 兰迪勐然一惊,辛戎的指尖已经离开了,只有他的掌心依然向上,像把自己剖白一样摊着。他装作若无其事抽回手,「会了。」 辛戎提起嘴角,满足一笑。 一顿饭,于辛戎而言,吃得还算融洽,可兰迪却有些心神不宁,直到结束,他都觉得被辛戎碰到的掌心,在瘙痒,在发热。这样不对劲极了。 出了餐厅,从哈德逊河上吹来的风,冻得人直打哆嗦。二月的纽约,还是绝对冬天,晚间,更是寒意浓重。 兰迪站在街边,想帮辛戎拦辆计程车。辛戎婉拒,告诉他,其实住得不远,走走就能到。 他顺势提议,送辛戎回家,正好作散步消食。辛戎住在百老汇大道,两人走到帝国大厦,沿着三十四街西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辛戎问起兰迪,是常住纽约,还是肯塔基? 兰迪回,一半一半。 「你知道该如何了解纽约吗?」辛戎拢紧领子,他穿得不太保暖,此时缩着脖子,像只畏寒的兔子。 经过这几次相处磨砺,兰迪掌握到了些调动氛围的回答技巧,「从格林威治村的酒吧开始?」 辛戎仿佛真被他逗乐了,咯咯直笑。 兰迪盯着辛戎红彤彤的鼻尖,心里一动,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围在了辛戎脖子上。 辛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得一僵。 兰迪在想,自己是否唐突,为什么对方并没有说「感谢」,反而是安静了下来。 他有些后悔,自己到底还是太冲动了。 「兰迪,兰迪……」辛戎终于开口,反覆念叨他的名字。 兰迪没作声,等待辛戎把下面的话吐出来。辛戎不按常理出牌,低头抚摸起围巾,随后又抬头,看向远处的哈德逊河,闪闪发光。 「兰迪,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回答。」 「嗯?」尽管表面风轻云淡,实际上,兰迪感觉心脏都少蹦了几下。因为,他听出了辛戎语气里的慎重。 「你认为柚子,会成为今年的三冠王吗?」 这一次,兰迪没有迴避,他舔舔被风吹得干涸的嘴唇,拳头不自觉握紧,「如果是别人问我,今年到底能不能出三冠王,我可能会下意识否定。你也知道,每一匹站上赛道的马儿,就算荣耀加身,其实也是前途未卜。更何况,三冠王,这样响噹噹的名号,却很遗憾地空缺了几十年。谁都希望,自己押注的马,能够一鸣惊人,成为独一无二的『三冠王』......」 这个回答,听起来很诚恳,也不令辛戎意外。 今晚,所有发生的一切,是有些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 辛戎看兰迪一眼,心里揣度,还是算了,饶过这傢伙,让他喘口气吧。他觉得自己应该用一个笑,让他们之间的侷促大大缓解。 可意外,再一次降临,他听见兰迪说:「杰温,听着,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我会全力以赴,助你达成。」 作者有话说: *德比大赛——这里指肯塔基德比大赛,是每年五月在美国肯塔基路易斯维尔邱吉尔园马场举行的赛马比赛,也被喻为「玫瑰之战。」是美国三冠大赛的第一关,也是最重要的赛事。 *三冠王——指赢下了德比大赛、比利时锦标赛、还有贝蒙锦标赛的冠军马儿。在世界各地,三冠王马都凤毛麟角,而且在美国三冠赛中,三岁马必须在五至六月的短短五个星期内胜出,难于上青天。这目前的一百多年间(是的,到2023年),也只有十一匹马包揽赛事。 第6章 5 5 周四,辛戎约了移民律师在街角咖啡店见面。他向律师一五一十描述了辛羚情况。律师告诉他,辛羚有案底在身,来美国的最好途径就是办理旅游签证,先来再说,后续签证,走一步看一步。来日方长。 辛戎听完,长吁一口气,看样子还有运气,天无绝人之路。律师察言观色,又送上几句宽慰,调侃道,咱中国人不是有句老话嘛,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看漂洋过海,在这美利坚的土地上,一样适用。 他挑眉笑笑,不置可否。 会面结束,辛戎付完帐单,与律师道别后,往家的方向慢慢走,顺道去取订好的食材。 今晚,他有一个小型招待会,犒劳替他工作的马工们,佐伊和兰迪也会到场。 他住的百老汇街上有一家鱼铺,屋檐底下支一个冰摊,码上琳琅满目的冻鱼肉。店内有些活鲜,一般来买的,也是华人居多。 老闆娘来自上海,处理起各色鱼来驾轻就熟,她见着亚洲面孔,总会忍不住攀谈两句,若对方是中国人,那更是高兴,立马转换成一口吴语侬腔。 在辛羚犯事前,辛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上海,所以,这老闆娘的沪语,他能听个一知半解。 辛戎脸生得欧化,第一次去她店里,蹦出几句沪语时,她着实吃了一惊,后面一来二去,慢慢买成了熟客,她对辛戎自然关照起来,常常连买带送。更何况,赏心悦目的美男子,谁会不喜欢,她见着他来,饱了眼福,不照样受益? 辛戎订了一尾上好活鲈鱼,还有些冻鳕鱼,老闆娘麻利地过称、磅好、装袋,收完钱,在围裙上抹抹手,叮嘱他,鲈鱼一定要放姜葱丝隔水蒸,这样才能保证鲜美。 第11页 他微笑着应好,接过包装袋,与老闆娘闲扯了几句,离开。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忽然驻足,回头望定鱼铺,心里忖度,辛羚要是真来美国了,如果闲不住,要不然跟她开个这种店铺吧,卖点杂货什么的也行。最好在唐人街,那里跟香港氛围类似,不至于有隔阂。他帮她搞定财务、以及一切麻烦手续。接触到华人,就能说中文,不啻为融入新环境的一种绥靖方式。 一畅想到未来,他嘴角便藏不住笑意。当然,一切要以辛羚的意愿为主,他不慌张,决定一点一点,把他们母子俩错过的年岁,弥补回来。 有专人上门布置招待会,但下厨,辛戎决定亲自来。 他在厨房忙碌,楼下门卫来电,询问他今日是否有客来访。他想也没想说是。门卫说,好的好的,迅速挂了电话。他想,许是午间安保换了岗,大概拿不准,所以才再来确定一遍? 可几分钟后,大门铃声骤然响起,他甚至吓了一跳。去开门,一大捧鲜花直戳面前,诧然间,听见熟悉的声音。 「哒哒。」是佐伊,从鲜花后露出脑袋,朝他挤眉弄眼。 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不对,不止一个。 兰迪从佐伊背后缓缓探出脸,递出一个「抱歉,打扰」的微笑。 「怎么来这么早?」辛戎接过花,交给布置专员。 佐伊摇头晃脑地进屋,「给你搭把手呗。」她熟门熟路转到厨房,「嘿,我就知道,你是要亲自下厨!你看,这不正好,我把兰迪也叫来了,免得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辛戎笑着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模样。 佐伊说到做到,把正在客厅里欣赏摩登壁画的兰迪推进厨房,一直推到岛台前,开始指挥对方行动。 辛戎抱臂,眼神戏嚯,盯着他俩。 兰迪很温柔,并不计较佐伊的「颐指气使」,相反,他处理、清洗食物的手法,比佐伊更利落。佐伊声势虽浩大,却没耐心坚持,干了一会儿,就甩着一手水珠,要转移战场,去帮辛戎监督聚会布置。 厨房里,只剩下两人。 「谢谢。」辛戎忽然说。 兰迪正在轻轻搓洗那条鲈鱼,鳞片刮光了,滑腻的鱼身,屡次从他指头下「逃生」。「别客气。」他转过头,眼睛直直逼近辛戎的眼睛里。 辛戎清清楚楚,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涌动。安静了片刻。他别过脸,从冰箱里找到一块不锈钢皂,递给兰迪,让他用此除腥。 兰迪闷不吭声接过,谦卑地一笑。 辛戎往后撤一大步,像是某种本能。不知为何,兰迪愈表现得友善,他就愈想防备。比起表象,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兰迪一副好好先生状貌,说不定只是在混淆视听。 佐伊跟他提起过,兰迪有过一段不太光彩的经歷,十四岁时蹲了监狱,待到成年才放出来。这算是解决了「监狱小子」的谜底,至于为何进宫,她私下里打听过,可问了一圈,马场人齐齐缄默,没问出个所以然,像是大家一致暗认的禁忌。 尽管兰迪疑点重重,却不妨碍他选择了他,赌一把。那是因为,他还有一个直觉,兰迪为左家鞍前马后,却被整个家族势力排除在外。这股轻慢、排外的势力,你似乎看不见它,可它却流淌在家族成员的言语和肢体中,彻首彻尾。 备好菜,佐伊再度走进厨房,直喊口渴。辛戎笑笑,开始煮茶,茶水煮好,兰迪帮忙端到客厅,仨并排坐进一张长沙发,各自捧着一杯茶,谈天说地。 时间一晃而过,辛戎起身,抻了抻腰,说自己该去烧菜了。话落,扎进厨房。 他将围裙挂到脖子上,正准备系,一只手擅自覆了上来,替他熟练地系好,还不忘抻平他后背的褶皱。 没想到,兰迪跟着他进来了。 「常常帮人这样做?」辛戎不慌不忙地扭脸问。 「以前的话,有是有,」兰迪翘起嘴角笑,「仅仅帮过女士而已。」 「哦?」辛戎昂起下巴,故意揶揄,「也像这样出其不意?」 兰迪没吱声,静静看他一会儿,柔声说,「有些不一样,你是第一个,我会特意的......」然后,制造了一个吊胃口的停顿,才继续,"这么殷勤。」 辛戎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奇怪,在这样一个开放自由的国度,男人对男人,女人对女人,也可以互相爱慕,或者肝肠寸断。 看来,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是另有所图?这样也好,他又多掌握了一枚胜利筹码。 「谢谢。」辛戎拍拍对方肩膀,然后手指顺着肩线,若有似无下滑,最后,在指端轻柔拂过。三下两下,比起撩人,更像是在融化人的意志。 兰迪一动不动,俨如一尊塑像,怔住了。 辛戎想,多么没出息的男人。忽然,兰迪意外地抓住他手腕,将他一把扯近,扯得他浑身一颤。对方的脸,在眼前放大,一个狰狞的笑剎那间绽开又敛回。这次,换他一动不动了。 「杰温,有人说过吗?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多情又无情。」 好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魅力?他甚至明白,自己的美丽,对许多人是一种折磨,他们想得到,而又不可能得到。 辛戎定下心神,不带感情地反问:「是吗,你喜欢?」 未等兰迪作出回答,他便使劲挣开束缚,尔后揉着手腕,半开玩笑说,耽误了不少时间呢,兰迪,你也不希望大伙饿着肚子吧? 第12页 辛戎长了副漂亮模样,烧得菜也同样漂亮。众人品尝过后,赞不绝口。开了几瓶红酒,推杯置盏间,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马工们归根究底都是大老粗,佳肴美酒入胃,得到极大慰藉,遂开始上头,肆无忌惮起来。谈论的马场轶事,不时往下三路走,就连母马与公马的交配,也能被他们拿来打趣。 辛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面色木然。他也在农场待过,自然明白这些交流是怎么回事,无伤大雅。 在获胜的终点,不能只看到明亮镜头和娇艷花束,还有背后这些,臭味的汗水,粗糙的声音,它们粗鲁而简单,很真实,用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抚育了一匹匹无畏健康的小马驹。 他敲敲酒杯,吸引大伙注意力,准备进入正题。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铃声震个不停,没辙,催促着辛戎从座位上离开。 接通后,辛戎捧着话筒,原本平静的脸色,骤然一变,甚至没控制住地大声问:「怎么回事?!」接近于吼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投向他。 辛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朝众人作了个「没事」的手势,然后压低音量,「等等,我换手机打过来。」 挂了电话,辛戎不语,兰迪觉得他脸色有些发青,想张嘴关心,却被他摆摆手,直接拒绝。 辛戎闷着头,躲进书房,拨通越洋号码,对面很快就接了起来。就在刚刚,电话另一端告诉他,按照他吩咐安置好的辛羚,被人截胡,接走了。对面正在四处寻找,已经找了半天,瞒也瞒不下去,自然得让他知情。 「辛先生,我、我好像看见了您母亲......」那边气喘吁吁,似乎是边跑边说话。 辛戎紧张地问,真的吗? 真的,真的,对面肯定。 话筒似乎被对方拿远了些,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煳、悬而未决。辛戎听见有人在大声而急促地唿唤母亲姓名,接着啪嗒一声,既闷又沉,像是手机滚落,掉在了地上。对面整个静音。 他跟着提心弔胆,就算无人回答,仍然不懈地问「找到了吗,是她吗?」 「戎、戎戎?」一个女声靠近了听筒,似乎喊了他小名,含含煳煳。 辛戎懵了一瞬,是辛羚吗? 他手指关节攥得发白,张了张嘴,刚想问,那边忽然传来一个清晰的男声。 「是你吗?辛戎。」 辛戎整个人在一瞬间僵滞,只有额角在拱动,血管鼓胀、发热。他霎时觉得屋内光线太亮,明晃晃的,照得他喘不过气来,忍不住用手去遮挡眼睛。可怎么都挡不住,一目了然,像张丝绒幕布,徐徐下降,将他裹成现场唯一木乃伊。 他一声不吭,那边就像笃定了似的,自顾自继续说。 「好久不见呢,辛戎。」 他睁眼闭眼,颤抖起来。在心里,默念那个名字。 「是我,辛戎,还记得我吗?」那边嘆了口气,「祁宇。」 作者有话说: 谢谢评论、打赏的各位。 第7章 6 6 「不要对我妈乱来......」辛戎有些哑地开口。 男人敞亮地笑了一声,而后又无奈嘆气,像是觉得辛戎搞错了自己的意思。 「怎么会呢?我会好好关照她的,」祁宇说,「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辛戎没有同他寒暄的打算,他也没心思同他条分缕析,「祁宇......我只重复一遍,不要动她,否则......」 "否则什么?」 放狠话,不能解决眼下问题,辛戎深唿吸,将怒放的情绪随着唿吸一併收回。「让她走,回她住的地方,安安静静的,不要再打扰她。」 祁宇听出了对方声音里的防御,他也不想将这场时隔多年的对话,弄得僵持、愤懑。 「我只是来看看她,跟她吃顿饭而已,你不用大惊小怪,放心,一切照你的意思来。」 「说话算话,」辛戎冷静了不少,「让她接电话,我要跟她说几句话。」 祁宇嘿地一笑,应好,把手机递给了傻愣愣站在一旁的辛羚。 辛羚在祁宇示意下接过手机,贴着话筒,轻柔地说:「戎戎,是妈妈。你好吗?」而后,静静地保持聆听姿态,时不时点头,附和一下。 祁宇发现,她眼里逐渐有了泪光。 他心算,她等了多少年,才等来与儿子这样的通话?二十年?不、好像更长,记不太清了。她是怎样熬过来的,有没有那么一刻,后悔错过孩子的成长?她一定不知道,辛戎与她有着酷似的样貌,其实也不尽然,辛戎的美丽,更偏向于雌雄莫辨。那自己呢,又是多少年?七年、八年?他不敢去数,怕数清楚了,只剩无尽的懊恼。 通话结束。辛羚攥着手机,愣神,好似还在回味。 「阿姨,你说辛戎是不是在等我?」祁宇突然问,语气有些怀疑。 辛羚抬头,不明所以地盯着男人,他眼睛乌黑,还带几分深沉,也在看她。不,又不是完全看自己,通过自己,像在看别的什么人。 她煳涂了起来,又有些怕。 祁宇却朝她一笑,原先冷硬的嘴脸,转瞬变得温柔敦厚。 她听见他肯定道:「对,他在等我。」 辛羚确定男人不是在装傻,可明明不傻,为何要无聊的自问自答,显得痴起来? 第13页 辛戎从书房退出来时,佐伊正在和一个马工争论,关于马在骑行时的疼痛行为。她认为有大部分原因,来自于没有一个合适的马鞍,或者马鞍的安置有问题,安得过于紧贴,没有给马的肩胛骨留下缝隙,使马产生了不必要的压力。 马工不接受她这套理论,认为她有些小题大做。他们更多地关注在马的蹄叶炎上,因为跛行马,就算勉强上场,四肢也根本无法很好地配合。不能跑的马,就无缘竞技场,无异于宣判了「死亡」。好一点的马驹,马主会耐心等它养好病,如果是匹本就够不上等级的马,一旦考虑到饲养成本,衡量过后,它的结局很有可能是成为肉罐头。 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辛戎打了两个响指。争论暂时结束,眼睛全向他看过来。 「不好意思,抱歉刚刚耽误了会儿,」他眯眼笑了笑,看起来毫无影响,「我们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看向佐伊,似乎希望她能巧妙地起个开头,「亲爱的,你来简短地说一下……好吗?」 佐伊心领神会,清清嗓子,「我们来谈谈种公吧……现在已经进入了配种时段,关于小鸟和女神的种公选择,我和杰温商量出了一个结果。」 她顿了顿,大伙便聚精会神,翘首以盼。她笑着,报了一个名字,大伙眼神迟疑着,像是没听明白。 有人反应过来,「欧洲马?穿梭种公?」 「对,」辛戎眸子亮了下,「爱尔兰的『街头大亨』,它参加过凯旋门大赛*,尽管与冠军失之交臂,可它在本土一级赛中多次摘下桂冠,有一个很好的家族,我相信引进它的血脉,说不定能创造一些奇蹟。」 有人说,老闆,你知道欧洲人偏向于草地长距离赛吧,和我们的风格不相同。 辛戎耸耸肩,一副「那又怎样」的表情。 有人问起配种费多少,辛戎报了个价,引来一片唏嘘,还有两声口哨。 辛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认为自己不懂马,更像一个只会烧钱的冤大头。他自然不会和他们计较,和气地笑了笑。 辛戎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直到与兰迪对上目光。原来,从开头至现在,兰迪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兰迪意识到了他的审视,投掷向他的眼神,无辜而又坦诚,似乎什么都不敢瞒他的样子。 这世上有毫不掩饰的真傻子,也有故意装傻的傻子。 辛戎怎么敢掉以轻心,可他不会大惊小怪,睫毛眨了眨,把严肃威吓去净,换上笑,像电视上的gg明星,怡然自得。 「兰迪,有什么话想说吗?」 「没,你是老大,一切都听你的。」 兰迪是这群马工的头儿,头儿都这样说了,大伙也不好再交头接耳地挑刺。 辛戎端起酒杯,奉上祝酒词,兰迪带头鼓掌,大伙纷纷响应,举起酒杯,跟着辛戎,一饮而尽。 当晚,宾客一个接一个散了,兰迪故意磨蹭,留到最后,想找机会与辛戎单独聊聊。 辛戎剪了支雪茄,点燃走到阳台。 一栋一栋的大楼亮起光,光是成片的,组成了建筑群,而这个城市的夜晚基础,伴随警笛、狂欢、酒精、失眠......五花八门,罪恶和快乐,在这里都有销路。可于辛戎而言,无论在这儿待多久,那种异国氛围,始终沖不淡。他心里隐隐明白,装得再像一个美国人,也无济于事。即使从他进入海关狭长通道那一刻,决定将海的那一边统统抛弃开始,他依然不属于这里。 「有心事?」兰迪出现在他身后。 辛戎吐了口烟圈,慢慢转身,「你是什么怪物吗?走路都没有声音?」 兰迪无所谓地笑笑,直奔主题,「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聊聊。我很愿意听你说话......」 「天杀的......」辛戎捏着雪茄,直摇头,「你们美国人,一定要这么直接吗?」 兰迪皱眉,迟疑问,「这和美国人有关系吗?你不也是.......」 辛戎截断他,迅速否认,「不,我可不是美国人,目前为止。」 「行吧,」兰迪着实无所谓,眼珠一转,审慎地问,「那......你没事吧?」 辛戎知道他在问什么,可他没有义务同他解释。 「跛马如果比不了赛,就取得不了成绩,那么它们的命运,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辛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呢,兰迪,对此有什么看法?」 兰迪好像从未想过这种问题,这是什么值得深思的问题吗?只好回:「行业惯例,约定俗成。」 「『约定俗成』就是正常的吗?」辛戎不依不饶。 兰迪愣了愣,随后摊开手,耸了耸肩,似乎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杰温,我想......这确实残忍,可赛马并不是什么慈善事业,而是一项投资,就像做生意、或者票那样,如果这项投资受损,为了避免损耗过多,要当机立断清仓。养育一匹好马和养育一匹劣等马的成本一样,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优胜劣汰。」辛戎说。 「对,就是这么回事。」 辛戎大笑起来,他的笑没往眼睛里,就在皮肉上浮皮潦草地飘着。「人好像比马稍微幸运一点?」他故意伸出跛的那只脚,展示给兰迪看,「瞧,我也是劣质品,可我至少还能在这喘气呢。」 兰迪不认为这是冷嘲热讽,他甚至露出担忧神色,辛戎却接着说:「其实,你偶尔,也没那么美国,就像现在,你甚至不愿意用另一个笑话,来接我的话。」 第14页 兰迪张嘴,想说什么。辛戎抬手,做了个制止动作。他已经抽完雪茄,决定让对话也结束。 兰迪再没有分寸,也该知道,这是在赶客。辛戎并不是容易取悦的人,尽管他伪装得很好,故作平易近人。没关系,至少在今晚,他已经能知道,辛戎确实有一些苦楚,这苦楚的来源,大概他还无资格知晓,但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辛戎送兰迪到电梯口。 两人并排干站了几十秒,好像统一失忆,忘记该按下电梯按钮。兰迪率先反应过来,伸手去按。辛戎在旁,觉得好笑,不由笑出声。 「那个......如果今晚我有冒犯到你,请你不要介意。」兰迪用余光去瞥辛戎——笼罩在朦胧光线中,侧脸有种多愁善感的动人。 辛戎没说话,只是盯着前方。 叮的一响,电梯到达,门缓缓开启。兰迪自知再没藉口拖延,摸了摸鼻尖,踏入,再转过身来,准备用目光与辛戎无声道别。可这时,辛戎猝不及防向前大跨一步,他手疾眼快,扶住了即将闭合的电梯门。 他们面对面,离得极近。任何不明暧昧,都不可能错过。 辛戎伸出手,摸上他的脸颊,用一种雾了的眼神和怜悯的表情,「拜拜,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凯旋门大赛——10月第一个星期日在法国巴黎隆尚马场举行,距离是草地2400米,国际一级赛。在欧洲人和日本人心中,是殿堂级别的一级赛,也是奖金最高的草地赛事。 第8章 7 7 自从上次被祁宇那样摆了一道,近些天来,辛戎对接电话产生了过敏情绪,电话答录机替他接了大多数电话,若真有要事,他再一一回过去。他也不想太过于打草惊蛇,所以将打电话联繫辛羚的欲望压制了下去。而且,配种季和赛季也接踵而至,辛戎分身乏术,整个三月,光是飞机就坐了数趟,登机牌摞在手里,厚度可观。 达隆把赛马事业交给他打理,嘴上说得好听,是信任,实际上遭罪更多。没出事,赚着源源不断的现金流,皆大欢喜,一旦东窗事发,指不定会把他推到台前背锅。辛戎心里明镜似的,但他无凭依、无背景,不以身试险,肥着胆子,又怎样有向上爬的可能?他不仅仅是为自己赚立足之地,他还要为辛羚赚下老有所靠的一砖一瓦。 几天没回家,信箱就已经有了密匝邮件,在美国就是这点儿烦人,什么都要靠信件证实、维繫,一封封来信展开,申明你的衣食住行,同时催着你付帐单、交税,进入一套由透支额度承托虚假完美生活的循环。 辛戎打开信箱,手探了一圈,除去gg还有信用卡帐单外,竟摸到了一张烫金请柬。 他在电梯里读完了请柬内容,下周三于某地出席一个私人聚会,落款为「早餐俱乐部」。 早餐俱乐部。辛戎忍不住念了一遍这个单词组合。念的时候,唿吸一鼓一瘪,心脏跃跳了几下。 谁都不会特地来解释「早餐会」、「俱乐部」究竟是什么,可他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通向高层势力的一张通行证。权势,从来不需要如雷贯耳的形式来支撑。相反,它藏在一种模凌两可、不可被揭露的暗示中,隐密,像一个谜。 辛戎回到公寓,将自己放倒在沙发里,然后,将那张请柬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奴颜媚骨、忍辱负重,伪造了他的一张脸,可也将他渡到了富贵彼岸,他并不以此为耻。在这样一个国家,没有人会去歌颂清贫困苦,傍身的俗名,显赫身家,才是生活在此的实质。 他闭上眼,嗅闻到纸片上传来特有的纸墨味,黑暗与即将拥有的优越变迁,令他安心。 转眼便是周三。 俱乐部据点设在公园大道,一幢欧洲风格鲜明的环形公寓内。辛戎持着请柬,穿过哥德式拱门和带喷泉的中心花园,进入内部。他被侍者带领,来到一张大到无边无际的长方形餐桌前。每个座位上,都竖立着名牌,人还没来齐,可上面有不少名字,辛戎只在新闻里见过。 三大马房的代表轮值主位,这次,轮到希曼马房。达隆并没有与辛戎挨着,他是更高阶层,通常主位两侧,才是他的位置。 辛戎还没来得及认真浏览屋内,希曼马房的代表,威尔到了,他身后还跟着一群男女,达隆也在其中,众人按照名牌,依次坐下。 威尔毫不拖沓,连开场白都没有,直接让侍者先上餐,边吃边聊。 虽然叫早餐俱乐部,实际上吃的是早午餐。三文鱼本尼迪克蛋主打,底是薯饼和烟燻三文鱼,起司上面还洒了不少松露。佐餐饮料有果汁、咖啡、花茶。 辛戎嘴巴不算挑剔,默默执起刀叉。 威尔嘴里嚼着食物,嘟囔叫了个名字,让那位做一个简报。那位立刻不吃了,用餐巾抹抹嘴,遵循指示。 辛戎打量讲话的傢伙,觉得眼熟,瞅了半天,豁然想起,正是《赛马周报》主编。达隆是此报股东,所以,他对社内重要成员,也颇有印象。 这位讲完,威尔又让另一位发言。 讲的无非是关于一些停赛和停牌,还有与赛马管理局的周旋。此外,这人还不停提及「juice」这个词,辛戎懵里懵懂听到半截,才惊觉此人口中讲的「juice」不是别的,是禁药。随后,此人把话头抛给了达隆,让达隆解释育马杯上柚子破天荒的表现。 第15页 辛戎勐然一惊,握着叉子的手一顿。 现在是在干嘛?秋后算帐?他帮达隆暗中做了弊,如果达隆被声讨,自己肯定是那头替罪羊。难道……这其实是场鸿门宴?自己屁股还未坐热,就要被当众斩首。 他惴惴不安,偷偷去瞟周围人的脸色。可他坐在餐桌最末端,无法把每一个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他告诫自己镇定,别半途而废。这时,达隆站了起来,似乎朝他的方向瞥了眼。他咽了口唾沫,紧紧盯着达隆。 达隆沉稳地解释着,并没有提及他,达隆说到激动处,甚至挥舞起双臂,添增几分吓人气势。 有人出来反驳,认为柚子用了新型的药,目前手段查不出来而已。 达隆耸耸肩,「没有证据,就是没有证据,它过了药检就是最有力证明!你不能把每一匹从进闸就很兴奋,全程沖得厉害,直至夺冠的马儿都认为是打了过量药。威尔,你最懂了,ped*是不合法的、不应该被滥用,可有些用药是合法的,在规则内无可厚非。」 「好了好了,」威尔敲敲玻璃杯,不想让现场变成辩论赛,干脆指明主题,「现在是这样的,达隆,你的马儿让我们大出血了,这不是一般的亏损,你觉得你守了这里的规则吗?另外,你有没有想过,你这匹马儿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关注,从而使所有人都陷入一种被动?」 达隆端起桌上的杯子,勐灌了几大口水,其后目光诚恳,向全场逡巡了一圈。脸色变了变,牙一咬,心一横似的,「比完这个赛季的三项一级赛后,无论结果如何,就让它退役。你们为何不有点信心,押它一个三冠王呢!」 「退役?」威尔代替众人回復,「这未免太轻飘飘了吧?你的马让我们所有人猝不及防吃了瘪,就算我们现在转向押它,给予它最大程度的支持,在这重重压制下,它也未必真能成为三冠王。」 达隆像是明白了自己的话没能引起共鸣,冷哼一声,「不能成为三冠王,就让它死吧,这样不正好,解决你们认为的『后顾之忧』,免得你们成天担心,赛马管理局会再度抽查血样,查出麻烦来。」 话落,引来席间一片交头接耳。 死?这个赛季如果柚子不能成为三冠王,就会迎来死亡的命运吗? 辛戎内心不由一震。怪不得达隆一直给他下指令,务必让柚子成为今年「三冠王」。给马注射违禁药已经很绝了,但没想到达隆竟然这么绝。在为达隆工作的第一天起,他就该明白了,马对人而言,是畜牲、是工具,怜悯心再多,不过徒劳无益。人跟马比,一肚子沤臭。可马不知道,马只会单纯地跑,被人辜负,还要为人跑,跑生跑死。 威尔抬手示意,指了几个重要人物,把他们叫离席间,在一旁单独聊了会儿。各自回到座位后,威尔总结意见,决定再给达隆一次机会,但很显然,为了弥补亏掉的钱,这个赛季开始,柚子的押注,全权交由俱乐部负责,达隆方失去控制权以及获益权。此外,如果柚子在比赛中毫无建树,那么在贝蒙锦标赛后,就会安排它安乐死,规避风险。 达隆接受了提议。其实,他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除非他选择彻底退出赛马行业。 讨论结束,早午餐会也结束。 辛戎心惊肉跳地平稳落地,算是过关。他起身,走向达隆时,经过一个空位,名牌标着左兆霖名字。 达隆见他驻足,便走过来,直接解惑,「这是老左第二次缺席了,说什么香港那边来人了,要准备准备。」 辛戎笑笑,一副「也不是很想知道」的样子。 达隆盯着他,回想他刚刚在席间表现,好像没有一丝动摇,并不因为形势急转直下而慌乱。果然,不枉费他的提携。他得意地想,自己没看走眼,尽管不想承认,但盖恩斯家族的人,总归是不同凡响的。 作者有话说: ped*——指那些为了提高赛马成绩的兴奋剂。 第9章 8 8 从俱乐部出来,辛戎上了达隆的轿车。达隆赶着去直升机码头,只留给辛戎这一段车程时间汇报工作。无论是马匹管理状况,还是尤为重要的博彩营收,辛戎都禀告得一丝不苟。 达隆问,彩池最近有没有推出什么新的投注产品。 辛戎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外围博彩以目前来看,是他们这边一家独大,有垄断趋势,但总有一些「独立小作坊」想分一杯羹,试图用更大方的派彩方式来吸引投注。 而且,左兆霖最近也有蠢蠢欲动苗头,似乎没再遮掩自己搭上了香港人的船,底气顿时渐长,毋须再像原来那般唯唯诺诺,跪下来乞求,只看美国人的脸色行事。 辛戎不确定达隆有没有听见坊间流言,但他心里明白得很,有朝一日,左兆霖若真有了分庭抗礼的实力,必定会反过头来,将现在的「王国」吞噬殆尽,到时候,甭管你是美国人、日本人、爱尔兰人……败了就得灰熘熘滚蛋。 辛戎在这两条夹缝中求生,谁是赢家就支持谁,当然,目前他会站在达隆这边。严谨一点,暂时的。 他对达隆诌了几句汤水话,达隆没什么表态,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行到皇后区,达隆忽然发起了脾气,「一群欲求不满的懒惰废物,在这该死的纽约,老鼠都变得痴肥,懒得跑动,躺在铁轨、下水道里无所事事……瞧瞧我,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第16页 辛戎立时会意,大概是街边的某个流浪汉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 达隆用手指不满地敲打车窗,「就是靠着一双脚走出肯塔基,在街上卖报纸、做酒店清洁工,在夏天没有风扇、冬天没有暖气的阁楼上硬生生住了六年!我不需要假惺惺的怜悯和关照……哪像现在的这些该死的、骗吃骗喝的混蛋……根本不值得被认真看待!我无法理解,去他妈的……」 辛戎一言不发,当达隆开始絮叨过往,对城市怨声载道时,他最好保持安静,当一名合格的倾听者即可。 狭窄车厢里只有达隆的声音游荡,偏执且孤零零。 辛戎向窗外投去目光,掠过道巷里形形色色的面孔,亚裔居多,中文店铺、招牌……仿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一家挨一家,像股新鲜的浪潮,那是一个新的华人移民聚集区,法拉盛,已经比唐人街孕育得更具中国味。 亚伦很少会在肯塔基出现,如果出现了,就是一种预警。上一次,是柚子异军突起夺了冠,他被老左召回分享胜利,以及胜利背后的暗赃;这次,指不定又有什么大事件即将发生。 兰迪没猜错。 亚伦把在纽约落地的香港人带到了肯塔基。 老左要求兰迪带着这几个香港人在马场转悠一圈,亚伦作陪,兄弟俩依言照做,俨然像是一次马房考察之旅。达发马房,香港人占了三分之一股,巡视自己的资产,没什么稀奇。 四月初的东部,清晨气温依旧像冬天,湿蒙蒙的水汽侵蚀了马厩和干草房,坚硬的水泥地面也没能倖免于难。 一行人穿着雨靴,穿过稍许泥泞的道路,最后停在一栋由菸草房改建的马房前。 兰迪介绍马房,不久之前修改了布局,现在更加完善成熟,满足不同需求,并且能有效保证马的进出安全。 其中一位华人女郎充当翻译,其余人配合着点头。 走进马房,空气里泛着一股腥臭味,像是木头和生物的腐烂,浑浊在一起,大伙不由自主捂住了嘴鼻,除了兰迪。 他面不改色,沿着一格一格马厩,介绍下去。告诉大伙,这些马属于谁,并认真阐述了託管状况。 马儿们见着陌生来人,有些兴奋,也有些害怕,捲起上下双唇,露出牙齿,吐着舌头,不太安分。 亚伦朝他使眼色,他慢悠悠伸出胳膊,安抚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并向东方来宾们微笑解释,这很正常,马是敏感的动物,不仅肠胃敏感,情绪也异常脆弱。它们常常对陌生的事物,充满畏惧。 来宾们大多数都对马了解一二,听完女郎的翻译,礼貌附和着他,连说几个「yes」。 参观结束,老左把香港人都邀请进了办公室,说是聊聊即将到来的销售日,兰迪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幌子,他们要聊的,绝不会这么简单。 老左想摆脱早餐俱乐部的钳制,造美国人的反,不按他们那套规矩来。香港人呢,被新政府挫了不少锐气,必须收敛,需要「外逃」,来新大陆淘金。两边一交流,简直是天时地利的搭档。 这种会议,或者谈话,通常没兰迪的份。 刚出狱那会儿,老左知闻他这几年在狱中学习了赛马繁育和饲养知识,眼里露出欣喜和嘆服,许他一堆承诺,一副要培养他成为接班人的信誓旦旦架势。 一开始他信了,毕竟,他为这个家族付出了这么多……顶替下一个罪名,收穫这点赔偿算得了什么。甚至还不够,他本可以拥有一个光明未来,至少不逊色于他的大哥,亚伦。可这一切,都断送在了那个夏天,那片海域。他不能翻供,也不敢翻供,一个孑然无依的孤儿,就算清白了,也无法独自生存。 福利院?那种地方他待够了,成年人各安心思,有的将他们当做随便打发的流浪动物,有的人满怀龌龊,将他们当做发泄物,光是回想,就足够作呕。 左家不够好,可跟地狱相比,又不算差。 他先在马厩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左兆霖面上似乎对他很满意,从不吹毛求疵,马夫们倒是会在暗地里拿他开涮。他撞见过几次,没忍住,拳头立马招唿上去,和对方打得头破血流。 左兆霖出面调解,为他垫付,赔了几笔钱。左兆霖不会令自己吃亏,让他用工资抵偿,他二话不说应了。 他帮左兆霖养好了马,可左兆霖渐渐不知足,明里暗里觉得他不够体面,口风转变,敷衍他的期望。那会儿,他还抱存一丝幻想,为了巩固自己在达发马房的地位,同时讨好左兆霖,他甚至花时间去学打高尔夫。他脑袋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高尔夫学成后,他开始陪着左兆霖,招待贵宾。平日里对他不屑一顾的亚伦,这时有了怨言,认为他太出风头,心思飘了。亚伦甚至伙同他们的妹妹蜜雪儿,一起抨击他。兄妹俩不知从哪儿听信了谣言,或者干脆是编造的,说他管不住下半身,无耻勾引了客人的情妇,造成了那位贵客的流失。 撒谎,这全他妈是谎言。他暴起青筋反驳。当一个诚实的姑娘吧,蜜雪儿,不要上亚伦的当。 爸爸。蜜雪儿似乎忌惮他的怒火,转而向左兆霖投去求救的眼神。 左兆霖没有表态,他对一切都是模稜两可,一个老狐狸,你能指望他什么,他只是无奈地摆摆手,让孩子们结束争执。 第17页 然而他在那刻,幡然醒悟,左家并不是什么现代化的进步家庭,它依然陈旧、腐朽,血缘蛮横地盘踞在这个家族内部,把血缘以外的人,统统撇得一干二净。 他突然发觉自己像一个冬天站在屋子外,努力贴在玻璃上往内窥视温暖的人,瑟瑟发抖,惨得可怜。也正是那时,他决定把自己的眼睛从玻璃上移开,要想办法破门而入,关键时刻,一把火烧了整间屋子也行。 可什么是关键时刻呢?这些年,他一直没能找到,直到遇见辛戎。他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如同神启,这个时刻来临了。理智提醒他,这未免荒诞,可荒诞里又藏着吸引。他本就一无所有,还能怕什么呢? 辛戎是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接到消息,海的那一边告诉他,祁宇最近不在香港,也没再来骚扰辛羚,出乎意料地遵守规矩。 闻言,他没有卸下忧虑,仍是嘱咐对方,要多加谨慎,不能掉以轻心。那边一再、一再向他保证,绝不会疏忽。他也不想过多斥责,摁着太阳穴,挂断电话。 「佩德罗……」辛戎对着前座唿唤,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白人男子回过头来。他有一个饱满的额头,大众脸,蓝眼睛,漂染过的金髮,髮根已经长出深色,需要补染。 「伙计,」辛戎说,「我想我们该战斗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被称为佩德罗的男人挑了下眉,「求之不得。」 辛戎向后一仰,闭上眼。在他闭着休憩的眼皮下,正有一幅图景徐徐展开,使他的面容漾出一种恬静笑容。 佩德罗盯着他看了几秒,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在外表上完美无缺的男人,同时他觉得有些诡异。这样怪样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慄。 他们已经认识数载,算得上患难与共、亲密无间了,可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猜透,辛戎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关系,他们的同盟牢靠,不仅仅是因为金钱。他欣赏辛戎,觉得他有意思极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孬种,守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对孬种来说,什么都怕,这也怕,那也怕,害怕担风险,可不会成功。 他帮辛戎做事,为他卖命,处处风险,无时无刻不存有未知的恐惧。但他迷恋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他认为自己是个与生俱来的疯子,至于辛戎嘛,大概比疯子还疯吧。 他永远记得那个午夜,与辛戎第一次相遇。那时,辛戎还是一副男孩模样,不像现在这么成熟。 他喝得醉醺醺的,在巷子里被人持刀抢劫。有人过来了,砰砰,沉闷的碰撞,一个黑影举着什么,发狠似的拍打着抢劫犯脑袋,一下又一下,抢劫犯应声而倒。 他登时清醒了,揉揉眼睛,见着这么多血,有点吓坏了,再度瘫软在地。 黑影的手伸了过来,他鬼使神差地握上去,触摸到阴凉柔软的肌肤,刺得他一激灵。 那个解救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辛戎。 他终于看清黑影的面容,沾了血,变得秾丽。辛戎上下唇掀起,牙齿雪白尖利,挤出笑,那一瞬,彷佛有大量的邪恶,在夜色和他的笑容之中,释放了出来。 辛戎道,我听说你是纽约城最好的律师,我救了你,你一定能帮我解围吧? 作者有话说: 有一些小修改,可清除缓存看。 第10章 9 9 办公室谈完,左兆霖设了饭局,招待这批香港贵客。饭吃得晚,席间又开了酒,一直到下午四点左右才接近终场。 左兆霖虽常年在美国生活,兴趣爱好依旧中式,酒足饭饱后,他干脆提议打麻将,将香港人一一邀上了桌。 亚伦随了老爹,对追女人和享乐很有一套,只是在做生意上,没左兆霖那般坚韧脾性,干什么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好,今天这场合,他倒是派上了用场。 兰迪是不打麻将的,不怎么懂,也没兴趣。他刚想退出屋子,被亚伦叫住,要他弄点茶水点心过来。这里明明有女僕,却把他在宾客面前当僕人使唤,那点心思,昭然若揭,无非是想贬低他在左家的地位与话语权。他捏紧了拳头,亚伦过来搭上他肩膀,仿若好哥俩,附在他耳边,语气幽幽,「兄弟,我们是兄弟对吧,今天不能光你一个人出风头,那我呢,把我又置于何地呢?再说了,咱俩都表现好,才能够给人好印象,对投资有信心,是吧?」 兰迪沉默着,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兄弟,是的。」说完,便用手肘抵开亚伦,进了厨房。 他知道嘴上逞能,跟亚伦闹掰没什么用,索性表现好一些,让左兆霖安心。他再怎么想上位、蚕食这个家族,目前看来,还需借左兆霖的手扶一把。眼下,左兆霖既忌惮他又巴结他,他很清楚原因,亚伦能力有限,若有一天亚伦当了「皇帝」,那么还是得倚仗他来建设家族产业。他任劳任怨,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左兆霖对谁都无法全权信任,即使是亲女。这老顽固每次一发脾气,就会念叨着,子女是天生讨债鬼,真是倒了一辈子霉。 兰迪差厨娘去弄茶歇,准备好后直接端出去,自己径直去了马厩。 上周,一匹新的小马驹诞生。他跟兽医一块儿,帮助母马接生。其实,有马工在,他本不用亲自来,但那匹马宫缩严重,瞪着无助、湿漉漉的黑眼睛,前腿僵硬,不时伸一会儿蹬一会儿,看起来惨极了,他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将手放在了马筋络凸起的脖子上,不停摩挲,想要帮它缓解痛苦,很神奇,焦躁不安的马,就此安静了下来。兽医趁机将胳膊伸进产道,拽出了由白囊包裹的初产儿。 第18页 剪开白囊,一匹湿淋淋的新生马驹滑了出来,耷拉倒在干燥的稻草上。大伙都在屏气观察,直至它伸出蓝色的舌头,开始用鼻翼唿吸。 显然,它是匹健康的小马。歷经惊险,石头落地,所有人都很兴奋。 兰迪也很兴奋,当晚,他忍不住跟辛戎发消息,告知一匹新生马驹的诞生。 辛戎第二天才回復,客套地恭喜他,还说,也想看一看小马。 兰迪感觉到文字的冷冰冰,可话语也不是准确的,就像那些虚伪的人们,装作被感动,十分惊讶,「上帝啊,它简直是恩赐,美丽极了。」 无论如何,新生马驹确实是造物主伟大的出品,懵懂、澄澈,有一张对世界万物都充满好奇的面孔。 母马需要一周时间进行产后修復,兽医检查完母马的子宫,状况良好,她在这里的工作差不多完成了。兰迪送她离开,两人站在车边,絮絮叨叨告别。 这时,一辆车从外面开进了马场,恰好停在了两人身边,车窗慢慢摇下来,里面露出一张惊艷的脸庞,朝他们打招唿。 「你怎么来了……」兰迪眼睛明显亮了,语气带点意外。 漂亮男人双手扒在车窗沿,笑得豁然,「你难道忘了?我说过的啊,想来看看那匹新生的小马驹。」 太阳即将落山,整间马场都被染成了橙红色,马工们开始吆喝,赶放牧的马回马厩。 辛戎今天没拄拐,步伐自然快不了,兰迪耐心地配合他,与他并肩,走在压得齐整的砖石路上,脚下喀滋作响。他们清晰的影子,像溪水,慢慢汇成涓细的一条。 进到马厩,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怪味。 辛戎不太适应,掏出手帕,捂在鼻子前。 「前几天下过雨,有点倒灌……」兰迪解释,「我已经通风过了,大概再过两天就不会有这种臭味了。」 辛戎「嗯嗯」两声,经过一扇扇琥珀色的门问:「那匹马呢?在哪儿?」 兰迪笑笑,指引他来到正确的门前。 辛戎盯着眼前的小公马,它应该是骝色,但背部深得接近于黑色,肚皮那里稍浅些。 四肢伶仃地站立,依然看得出肌肉,脚踝和蹄部近乎完美,蹦跳时活力充沛,想必在未来的赛道上,会大有一番作为。 兰迪嘬嘬几声,小马驹像是能听懂召唤,跑了过来。他打开一点门栅,小马驹好奇的脑袋,就从缝隙里探了出来。 「来,摸一下。」兰迪示意辛戎靠近。 辛戎收起手帕,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摸到了小马的额头。 那么温暖,那么鲜活。似乎每一次唿吸、每一根神经跳动,都与这额头相连。不止,这匹马继承的血脉、家族,也在这额头上显现、延续。 「它好热。」辛戎道。 「是的。」兰迪笑笑,忽然将掌心覆盖在辛戎的手背上,带着他抚摸。 辛戎愣了愣,有些别扭于男人的大胆,但如果自己表现得夸张,是不是像个小丑。 他灵机一动,「哟」了一声,有些嘲弄的,「兰迪,你现在这样,真的很美国人……」 兰迪一怔,才会过意来,自然而然的动作,造成了误会。他抿抿唇,撤开手掌,想为「不知分寸」道歉。辛戎忽然警惕地转身,看向马房门口。 「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 「是吗?」兰迪蹙眉,朝辛戎张望的方向看去,一无所获。 「没什么,」辛戎收回目光,「可能是我听错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他今天来马场,当然不单纯为了看马。 他早就打听到香港人要来,亲自上阵聊一聊出售达发事宜。他不出面,佩德罗帮他操盘,可他不放心,心神不安——隐隐绰绰的第六感上线,不言而喻,这第六感救过他许多次。他不准备逃,决定直面危险。 他转身,安抚似的拍了两下兰迪肩膀,眯眼笑,「好了,看够了,该去跟你爸爸打招唿了。」 一起来的人接连上了牌桌,嘴里衔着烟,手里搓得阵阵响,谈笑风生,好不快活。祁宇站在一旁,觉得自己越来越多余。 他枯坐了一会儿,翻动手边英文报纸解闷,还是觉得没趣,目光投向室外,心里一动。 他沿着砖石路熘达,漫无目的。 香港马场没有接连起伏的宽广山丘,马厩扎根在寸土寸金的地皮,像放大版的鸟笼,狭长、阴暗,每次进去,就像置身洞窟,气短胸闷,怪不得公马们常常养得焦躁,不得已被阉,成为骟马;牧场更是简陋,哪像这里,有正儿八经的肥沃绿草,供马儿啃食;若要是深层究原因,还是博彩受了管控,各大马房一落千丈。 汪泽委派他们一行人来,表面确实是考察,实际上是查清楚这次收购方的背景,对方出价着实令人心动,但也不想煳里煳涂做了买卖。中国人做生意,就是这般,宁可自己堂皇吃闷亏,也不愿意不明就里着了别人的道。 祁宇走着走着,忽然顿住。 他不可置信,眨了眨眼,像是要驱散眼前的迷津。 辛羚口风紧,任他怎么引导套话,还是装作无知。或许,与社会断联了这么久,这五十多岁的妇人是真的无知,他不好逼迫太紧,又答应辛戎保持距离,只好作罢。 可他太想知道辛戎这些年去了哪里,在干些什么,为什么当初可以离开得义无反顾。 第19页 那样一通电话后,他翻来覆去的无法安睡,没想到,牵肠挂肚的对象,就这样不设防的出现了。 他不敢确定,刚刚那人,真的是辛戎吗?会不会只是很像他的人?他只瞥见了一个侧脸,耸肩抽着雪茄,看起来恣意又傲慢,哪有一点当年的影子。此外,腿是怎么了?怎么像是有些瘸? 他回过神,被一肚子的疑惑填充,跟着那一双背影,蹑手蹑脚来到马厩,隐蔽地站在门口往里窥伺。 貌似辛戎的男子,包裹在灰西装下,身材颀长,肩背宽阔,模特一样。他左看看右看看,时而摸一下马,时而与身旁男人交谈,刚刚,像是被什么好玩的笑话逗乐了,咯咯笑起来。 他身边那男人眼熟,是今早带他们游览的。此刻像是迎面中了什么迷魂烟,眼神缱绻,缠绵地盯着对方面庞,随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意。 黄色灯光高低起伏,灰尘在光线中飞舞,两人沐浴其中。 辛戎伸出手,亲昵地抚上男人肩膀,拍了两下。然后,又停留,掸掉了男人身上的什么东西。 一切是那么自然,没有特别热情,甚至连明显的勾引都算不上。 不过在他俩之外的局外人,一眼就能领悟,那之间到底藏着什么。 祁宇隔着段距离,一股怅然与嫉妒夹杂的情绪沖了出来,炙烤着胸膛。 辛戎。 他在心里叫他,没料到,竟叫出了声,音量不算大,只是在对方转身的那瞬,他却下意识捂住嘴,飞快地避开,躲到阴暗处。他有些恍惚,自己刚刚喊出声了吗? 辛戎比以前更让人吃不消,祁宇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那种明明睥睨一切却装得体贴动人的模样,是过去的辛戎不曾有的。 他甚至不敢从正面去认认真真打量他,真要命,辛戎不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辛戎了,然而他依然着了他的道。 不行,现在还不能鲁莽,他得理理思绪,思忖接下来该怎么做。 辛戎跟那男人要一块出来了。 祁宇定了定心神,疾步走回屋子,心里逐渐有了计划雏形。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一周才更,但也没什么人催我。 第11章 10 10 辛戎还未进屋,站在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哗哗响的搓麻将声音。兰迪替他推开屋门,作了个「请」的姿势。他一笑,大方走了进去。 牌桌上的人打得正酣,没注意到他来,不在牌桌上的,认识他的,都过来跟他打了招唿。不一会儿,身旁就围拢了人。 这时,从屋子的另一端有人过来,却在几步之遥外站定。辛戎注意到了。 辛戎穿过嘈杂、还有数个肩膀,与来人面不改色地长长对视。 祁宇料想过辛戎的种种反应,惊诧、欣喜、冷漠......然而目前看来,不是任何一种。他看不清楚,他只看得清楚自己的感受,炫幻,彷佛要立刻晕倒,他多么想不顾一切地上前,可他克制住了,不敢失控。他代表汪泽而来,眼下要撑着,不能有半分失寸。 「杰温——」左兆霖在牌桌上向辛戎招手,「你来了!」语气很是惊喜。 辛戎扭过头去,应了一声。 左兆霖接着问辛戎懂麻将吗?辛戎略一沉吟,而后笑着道略知一二。左兆霖来了劲,邀辛戎上桌玩几把。辛戎没有推却,恭敬不如从命。 左兆霖让出自己位置,辛戎坐下。祁宇目光死死锁住辛戎。 兰迪并不懂麻将,可并不妨碍他想靠近辛戎。他走到辛戎身后,站定,一脸温和地观察牌局。 辛戎洗牌没那么利索,捻牌时却很有派头,出牌也有自己的调,就算给人吃了牌,嘴里毫不咒怨,垂眸认真地看牌。几局下来,辛戎只胡了一把,他顶着一张雅致的漂亮脸蛋,用中文夸赞牌桌上的其他人,自嘲「关公面前耍大刀」,明明知道他话里有夸张成分,欠缺客观,各位仍然受用,心旷神怡。 辛戎觉得氛围到了,问起他们来这里作访的目的。嘴巴不牢的立马回,为了一场併购交易。 辛戎「哦」了一声,去瞟左兆霖。左兆霖没什么反应,像是没打算藏着掖着。他趁着洗牌间隙,转头又去看兰迪,兰迪大概是听不懂中文,跟他眼神交汇了下,友善地一笑。他心里瞬间踏实了不少。 「那您呢,在哪里高就?」一直在旁闷不吭声的祁宇,突然发问。 辛戎的目光不疾不徐投向他,「我?对我这么感兴趣?」 时隔多年,祁宇再次以近距离看见了辛戎的眼睛,黑眸里带点绿,在遥远的过去,另一片大陆,美得奇异,受人排挤,而在这个国度,似乎恰如其分,依旧美,但也接近于真实。 「是的。」祁宇这次没有退缩。 「和老左一样,」辛戎淡淡一笑,「吃同一口饭。怎么称唿您?」 祁宇一愣,看来辛戎是真不打算在外人面前同他相认,这样也好,省得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既然找到了他,这一次,就不会再让他轻易从自己身边消失。 「我姓祁,祁宇。示字旁的祁,宇,宇宙的宇。」 「祁宇?好的。」辛戎似乎想结束话题。 祁宇当然不打算就此结束,连忙道:「我听左老闆说,您从纽约来的,明天我们也准备回纽约,要是方便的话......」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甩着门,从外面进来,打断了他。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左兆霖的小女儿,蜜雪儿。 第20页 「爸爸——怎么回事?!你要卖了达发吗?」她气势汹汹,尖着嗓子,一副质问架势。 尽管她叫嚣着英文,在场有一半人听不太懂,不过香港人也不傻,明白情况不妙,立时停了牌局。左兆霖朝亚伦和兰迪使眼色,让兄弟俩安抚宾客,自己将女儿拦下,匆匆拉到一处房间,关上门。 辛戎可是听得明明白白,蜜雪儿刚刚说的是什么。他拉住兰迪问:「怎么了,你们要卖达发?我怎么之前没听老左提过?」刚刚牌桌上,香港人只是隐晦地提及了併购交易,并没指名道姓交易内容。 他这样问兰迪,当然是揣着明白装煳涂,试探兰迪反应。他是收购发起方,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不过,他借了个空壳,左家不会知道,是他在幕后指挥。 这问可算是难倒了兰迪,其实,他也没听说过。他中文不太好,只以为招待香港人,是为了进一步投资。 兰迪摇摇头,看向亚伦,亚伦目光闪躲。辛戎将兄弟俩的互动尽收眼底。 没一会儿,左兆霖出来,指了下两个儿子,将他们也叫进了房间,留下宾客面面相觑。 辛戎打了两个响指,驱散空气中的不安,微笑着号召大伙上牌桌。 众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还是依了他的言。 辛戎重新坐下,心忖,没想到还有意外收穫,一场收购竟能挑拨到左家的内部关系。 祁宇在旁,瞥见了他的神情,眉眼间若有若无的得意,一点也不受刚才的坏气氛影响,反而像是十分享受着什么。 「卖掉一间公司,变更公司控制权,难道可以不经过我们同意吗?我们可都是在为这间公司卖命啊!他现在卖掉马房,以后就还能卖掉地产中介、餐馆,到时候我们还剩下些什么呢?」蜜雪儿瞪着眼睛,看向两位兄长,「你们都哑巴了吗?说句话呀。」她干脆箭指其中一人,柿子赶软得捏,「兰迪,你休想置身事外!别忘了,你也姓左。」 兰迪摊开双手,一副「你找我兴师问罪也没辙」的模样,「你问我?我大概是最后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他特意顿了顿,转向大哥,「亚伦,你知道吗?爸爸要卖达发马房?」 亚伦一怔,兄妹俩火力十足的眼神,朝他投掷过来。「我、我......」他摸了摸鼻尖,支吾着,想要组织语言。 左兆霖作了个「冷静」的手势,子女们便齐刷刷看向他。 「我不是常常告诉你们要『以和为贵』吗?吵来吵去像个什么样子?」 蜜雪儿抿抿唇想说点什么,却被左兆霖一个眼神逼退。他继续,「我们是家人,团结一心,促成一笔理想的买卖,不好吗?」 「爸爸,什么都可以!只有这件事不会成!绝对不行!」蜜雪儿激动道。 「为什么不成?」左兆霖平静地反问。 「一个陌生人来掌管达发,然后把我们一一踢出局吗?」 「不,不会的,你们还是会在原位,我们仍然拥有运营权......」 蜜雪儿反驳,「爸爸,你卖出了达发,新的主人也不会让我们待太久的,我不管他是谁,男人还是女人,香港人还是美国人,总而言之,他们不会欢迎房子的旧主人!他只会排挤我们,我、大哥、二哥,最后我们左家一败涂地,什么也不剩。」 左兆霖哼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女儿的话有些无理取闹,现场拉拢同伙,「亚伦,他们很喜欢你的,对不对?告诉妹妹,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们俩一起去看了对方是不是在鬼扯?你觉得怎么样?」 亚伦脸色骤变,他跟蜜雪儿向来是同盟,这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做了背叛者。 「我、我不知道......爸爸,也许吧。雪儿......」他叫妹妹的小名,眼睛眨得频繁,像是要乞求原谅。 被忽略了一小会儿的兰迪突然发言,「爸爸,为什么非要现在卖?」 「要么壮大,要么出售,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左兆霖嘆了口气,「如果我们想要生存,必须要有一堆小人物为我们工作,蝼蚁,对,确切来说,替我们卖命。」 当他要踏入由白人主导的世界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明白了些道理,不准确来说,是生存法则。他不仅要靠近,像白人们一样攫取财富,他还得超越他们,真正挺起胸膛,昂起脑袋。 二十世纪初,白人们将亚洲人贩卖至美国,关进纽约市中心的动物园,隔着围栏,猎奇般的,当作动物一样观赏。他打江山的时代,成为了第一批冲出牢笼,撕裂白人喉咙,喝这些殖民者血液的华人,成为了真正令昂撒人恐惧的勐兽。 可这些年来,他又真正获得了什么?不仅与妻子劳燕分飞,还被狠狠搜颳了一大笔财富;一个不成器、只会犯错的大儿子,一个娇纵任性、无法无天的小女儿,还有一个伪装很好、但随时可能翻脸的白眼狼。 左兆霖语重心长,「听着,现在就是出售马房的最好时机,出售马房并不代表我会放弃博彩,能理解吗?我做生意,你们还信不过?如果我不能做到最完美,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沉默下来。 吵吵嚷嚷,兰迪几乎没怎么发言,这样的对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从儿时起,他就是被边缘化的那个,蜜雪儿或亚伦打头阵,与左兆霖叫板。即使他们把他拉边站,更像是滥竽充数。 第21页 这次,他内心依旧没什么波澜,达发马房最后属于谁都行,只要不属于左家人,他就觉得痛快。 他明白蜜雪儿的担心,可他不想理解她,也不屑于与这群危危可及的懦夫为伍。他只是有点可惜,为什么不是自己亲手来实施报復。他要把以左兆霖为首所创造出来的一切都毁灭。 亚伦像爆发似了的,突然发言,「雪儿,够了,你一直都在考虑自己,你有考虑过我吗?从小到大,哪次大家不是依了你!你要明白,我作为长子,曾经被许诺过得到什么,可啪地打个响指,这一切就消失了。」 「你没资格这么说!亚伦。」 「闭嘴……雪儿,我被迫离开家三年,去外地上大学,爸爸惩罚我,不允许……」 「你以为就你受了苦吗?那兰迪呢,他在监狱里待了多久?你数过吗?你这个天杀的混蛋!含着金汤匙出生却还嫌不够的王八蛋!」 为了避免兄妹俩争吵升级,左兆霖硬着头皮出来圆场,「听起来像是辩解,可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我的孩子!」 蜜雪儿眼眶已经发红,抿抿唇,「我们?真的吗?爸爸,我们到底怎么办?」 「你们?你们就得依靠自己了,自己去赚!老实说,我现在拿到钱,也是对你们的保障,要知道,这些钱,最后还是会进你们的信託。」 他停了一下,关切问女儿,「你还好吧?」 「不,我很不好!」 给好脸色不吃,左兆霖登时怒了,「所以,你有什么毛病吗?」 「不,有问题的是你,爸爸,你自私又自利,只不过是想看着我们几个,因为你内讧而上瘾!你有真正爱过我们?把我们当货真价实的儿女吗?」 左兆霖脸色一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知道!爸爸!你很清楚,你只是不敢面对罢了,你知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爸爸,拜託......」看见蜜雪儿接近崩溃的模样,亚伦此时也转了风向,「要不然,别这么急,我们再找投资顾问问问,一块坐下来,好好商榷......消消气,爸爸。」 「拜託?——你们手上有什么筹码,可以跟我谈?你们到底知道怎么谈生意吗?」 话落,左兆霖嘴微撅,手靠近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再指了指门口,意思是到此为止。 兄妹仨都看见了他脸上的不容置疑,以及对他们的全盘否定。 门开启了,门外的光线和目光,都溢了进来。 亚伦搂着蜜雪儿肩膀,走了出去。兄妹俩有如出一辙的沮丧背影。 兰迪接着走出去,辛戎第一个向他迎过来。他想张嘴解释点什么,却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没料到,辛戎体贴地说:「这是家族问题,我很理解。」 他望了一眼辛戎,心里油然冒出一个念头,事情发展至此,会不会跟他也脱不了干系呢?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投餵;如果不出意外,我尽量隔天更? 第12章 11 11 辛戎不准备留下来吃晚餐,要打道回府。兰迪送他出门,却被祁宇拦住。 先前只是想来探探风向,并无预设这次造访会有如此多变数,好在辛戎沉得住气,微笑问对方,怎么了,有何贵干。 「什么时候回纽约?」祁宇问得像是理所当然。 辛戎耸耸肩,「祁先生,在美国随意打探他人行踪可不礼貌。」 兰迪听懂了「不礼貌」三字中文,再加上祁宇一副来者不善的面相,遂用眼神询问辛戎,需要帮忙吗。辛戎小幅度地摇摇头,继续刺激祁宇,「你这么有本事,都能来美国跟这么多大佬做生意了,还需要我作陪吗?」语气听起来像调侃,实则暗藏攻击性。 祁宇对辛戎这样自然流露出的态度感到陌生,甚至恐惧。他们过去就算吵架,辛戎也是克制的。辛戎的眉毛、颧骨、鼻尖会微微泛着红,用一板一眼却略带委屈的语气道,祁宇,你知道自己在胡扯些什么吗?我希望你闭嘴。可怜又可爱,令人愈发想欺负他。 见祁宇愣怔站在原地没作声,兰迪嘴里说着「劳驾让让」,直接上手推开祁宇,替辛戎扫除「障碍」。 「等等——」祁宇回过神,向已走到门外的两人追过去。 辛戎心里念叨着「烦不烦」,没回头,步伐加快了些,可他再怎么快,也赶不上腿脚健康的人。 祁宇拽住辛戎胳膊,辛戎被扯得一趔趄。 兰迪不爽了,想也没想使劲去掰祁宇拉扯辛戎的那只手。他下手没留情,祁宇被掰得生疼,还是咬着牙不肯放手,但祁宇也不甘示弱,用脚去踹他。两人看起来就像斗鸡,脸红脖子粗。眼见就要发展出一场混战。 辛戎想说「够了」,这时,祁宇突然开腔。 「以前的那些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我离婚了!辛戎,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聊聊。」他说得急促,像是生怕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就连表情都有了孤注一掷的意味。 辛戎流露出迟疑神色,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先对祁宇说,松手。而后向兰迪,能给我们两分钟吗? 兰迪沉默着退到一边,他不懂辛戎顷刻间陷入踌躇是为了什么,他只是出于本能觉得,事情一定很复杂,很不妙也说不定。 第22页 他去瞥祁宇,那男人彷佛获得了胜利般,朝他轻蔑地挑了挑眉。 他捏紧拳头,心里反覆道,暂时的,以后走着瞧。 晚间,佩德罗在行政酒廊找到辛戎,问他达发那边怎么样,一切还好吗。 辛戎打趣,「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佩德罗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大概会有一番长谈,遂向吧檯的侍应生招手,要了一打龙舌兰。 酒呈上来了,两人碰杯,舔口盐,一仰脖干下,之后各自皱着脸嗦柠檬。 「先说好消息,」辛戎眉眼舒展,「老左想卖的决心很大,就算被儿女阻拦也决定卖掉。」 闻言,佩德罗张开手掌,做了个「囊中取物」的姿势,「那不是挺好,怎么,这样了,还有坏消息吗?」 辛戎没接茬,端起一杯龙舌兰,一饮而尽。辛辣的酒精,将他舌头刺激得几乎麻痹。「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坏消息,」酒精尽数滑入胃部后,舌头慢慢恢復过来,「可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一切顺利得过头,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佩德罗盯着他,不解,顿了顿,「你不会又想说靠直觉吧?」 辛戎笑了两声,「直觉有什么不好吗?」 佩德罗是个急性子,锤了下辛戎肩膀,意思赶紧说,没必要绕弯子。 「香港人那边有些想法,他们应该会委派一个人过来,以后司职管理高层,发号施令。」 佩德罗瞪大眼睛,「老左之前可没提过,他只说保留他们一家的经营权就好了。」 「嗯,」辛戎垂眸,手指沿着玻璃杯边缘滑了一圈,「现在没提,再谈价格时,会提出来,我不过提前得到消息了。」 「那你这趟去的还挺值......」佩德罗若有所思,「对了,那你愿意吗?香港人也进来插手?」 「马房不是重点......」辛戎抬头,看向佩德罗,「香港人要的,可不止马房,他们更想要外围。」 「你是指......」 辛戎自嘲地牵了牵嘴角,「你可能觉得难以置信,他们要把美国人拉下来,改变这里的秩序和规则。」 「天方夜谭,简直是!」佩德罗天生有白人的优越感,他自然不会接受辛戎的说法。 早餐俱乐部操纵地下博彩业数十载,尽管理事们肤色各异,有不少移民,各方关系和利益盘根错节,可绝对大权依然掌握在白皮美国人手里,不可动摇。 「你知道纽约最近又有新的中国人聚集区吗?」 佩德罗皱眉,摇摇头。纳闷,怎么突然转移话题。 辛戎不慌不忙地继续,「唐人街地块有限,容纳不下新来的华人移民,这群移民涌向了七号地铁站的终点,法拉盛。你会发现那里的地块,规模更大,华裔们不仅仅在说南方话,更多人在说北方话,普通话。人车熙攘,比守旧、老迈的唐人街多出了不少活力。」 「然后呢?这跟我们现在聊的有什么关系?」 「唐人街最初将周边的小义大利城蚕食了,迫切地想要融入纽约,可如今式微,逐渐会被法拉盛取代,被新来的大陆人占据地盘......」辛戎语气里带了些淡漠,不再卖弄,「香港来的人里面,可不止有香港人,还有大陆人......就像我一样的大陆人。」 属于华人族群,这样的变迁,不仅仅是因为地块有限,还有观念的差异。旧式的桥头不再具备能力指引,难免露出败迹,人和事物都衰朽了。 在和祁宇聊的那几分钟里,他收穫了不少信息,当然,是对方自愿贡献的。 他陡然惊觉了对方的真正目的,竟和自己毫无二致。好在他发现对方还未掌握在此地生存的诀窍,他们用着一种近似草莽的异禀,来闯这异国的江湖。他得比祁宇这一行人动作更快。他甚至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可以借力打力。 他倒是很想看见,祁宇如果中套,会不会崩溃,会用怎样恶毒的神情咒骂自己。 听完,佩德罗还是一头雾水,他耸耸肩,「算了,这也不关我的事,我只站在赢的那边。」 辛戎本就没打算让佩德罗理解,把话说浅显了也没用。佩德罗的观念里,坚信丛林法则,不以为然自己所受到的一些与生俱来的偏袒,更不会去考虑其他种族如何在此地生存。 他也不觉得辛戎是中国人,混血嘛,遍地开花,只要有一滴美国人的血,那便是美国人。 两人又喝了一阵,喝得吧檯差不多打烊,勾肩搭背,相携回房。 在电梯里,辛戎向佩德罗又确认了一遍,如果不出意外,德比大赛后,这笔交易就能尘埃落定。 兰迪回纽约那几天,打算去公共图书馆借几本中文教材学习,他壮着胆子约辛戎,没想到,辛戎欣然应允,陪他一块。 辛戎问他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学中文。他不太好意思,抓了抓脑袋顶的头髮,解释,不是不想学,时机一直不太对,以前上的公立学校,人人说英文,后来突发事件,进了监狱,更是没那个条件,出狱后直接工作,繁忙而劳累。 辛戎俏皮地眨眨眼,「看来,我就是你最好的时机,你现在有了语境,可以同我讲中文。」 兰迪贊同地点点头。 进图书馆前,两人先去逛了家书店,没想到迎门的案上,竟在宣传一名日本作家,颇具热潮。 辛戎有些可惜地道:「中国其实也有不少好作家,但中文译者太少,我真的希望,以后能看见中国作家的书摆在纽约书店的书架上。」 第23页 兰迪安慰道:「会有的。」他逐渐对辛戎有了些了解,表面上与美国人无异,实际上内里依旧是中国人,辛戎在大陆生活了二十一年,才来到这里。客居异乡,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思念故土。 他们先去了唐人街的图书馆,一排骑楼底下,里面却无中国职员,中文藏书有限,教材更是没有。在前台一打听,推荐去曼哈顿公共图书馆,据说中文藏书在纽约首屈一指。两人便去了那边,前台接待员是台湾人,指导兰迪办借阅卡。 教材借是借到了,辛戎随便一翻,只觉得内容过于古早,对于想学的人,大概不太具有吸引力。 他向兰迪点评这教材的问题,兰迪却笑着回,没事,要是有卡壳了,务必请教他。 「好吧。」辛戎也不纠结,反正又不是自己学,正好可以检阅下这小子的学习毅力。 出了曼哈顿公共图书馆,对街是着名地标,纽约图书馆,罗马神庙似的建筑,比他们去的前两家要气派上许多,还未进去,遥遥昭显出一种气宇轩昂。 辛戎下午还要去达隆那边参加一个宴会,他还得回家换衫,所以不能与兰迪久待,即使春光正好,也只能不得已结束这次不算约会的约会。 兰迪说送送他,他想了想,没拒绝。 路边拦了辆计程车,两人并肩坐进后排。 辛戎出于礼貌,客套道,要是下次有机会,他一定请兰迪去他最喜欢的义大利糕点店。 兰迪肩膀若有似无抵着他的,稍侧过头来说,那可好。 辛戎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点儿。 到了目的地,辛戎下车,兰迪坐在车内,探出脑袋,又道了遍感谢,真挚地说,今天的一切都很美好。 辛戎翘起嘴角,回他一个洞察的微笑。 车开远了,辛戎转身,准备进公寓,楼下保安替他拉开大门,他刚说完谢谢,就有脚步声匆匆挤过来,扶住门,口气戏嚯地问:「他是你在这里新交的男友?」 声音并不陌生,却还是令他勐然惊了下。 他按捺住心惊,目光直视前方,一副懒得看对方的样子,冷漠地问:「这和你有关系?」 祁宇盯着他抗拒的侧脸,笑容扩大,而后笑在脸上有些变形。 辛戎听见对方无耻地问:「我有承认过,我们分手了吗?」 作者有话说: 喜欢看修罗场吗?嘻嘻。 第13章 12 12 保安投递过来的疑惑眼神,无声胜有声,辛戎不想在公共里添堵,遂松了口,让祁宇先进大堂。 祁宇打量了一下这栋建筑物的内部,迎门富丽堂皇,地砖贴成义大利马赛克样式,有超高空间,简约现代主义,空气里流动着新鲜花朵的馨香,楼梯向上旋转,电梯虽小又窄,可呵护得依旧很好,不用说,是那种典型的纽约高档住宅。 辛戎指了指大堂角落处的沙发,显然没有邀祁宇上楼的打算。 祁宇耸耸肩,跟在辛戎身后,一道走过去。他又注意起了对方那不对劲的左脚,每走一步,就在他心上硌得慌。 「怎么找来我这里的?」辛戎坐下问。 祁宇痞笑,想要来个戏剧性的调侃,「命中注定,你信不信?」 辛戎不接茬,灯光直悬下来,照得人一半在暗里,凌厉异常,看得祁宇真有些胆寒。 「好吧,我投降了,我认输了……那腿呢,腿是怎么回事?」 辛戎继续默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气笑了,声音有点哑,「腿?你还有脸来问我腿是怎么回事?」 祁宇不傻,听出辛戎语气里的埋怨,却更煳涂了,怎么,难道这瘸腿的帐还要算自己身上?他这样发问,只不过是心疼他,看不得他的一丁点委屈。好心当成驴肝肺了,简直。 「辛戎,我们好好说话,行不行?」祁宇捏了捏眉心,「你不用一上来就这么沖,我迁就你,不是来这里听你说赌气的话。」 辛戎一怔,随后笑得更夸张了,肩膀跟着一起耸动。他的笑声,越来越盛,似是发泄,渐渐地,有些毛骨悚然。 祁宇在辛戎的狂笑声中,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结婚的气,可那个时候,我又有什么办法?我结了多久的婚,我就痛苦了多久。我也后悔,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弥补你。」 这么多年过去,祁宇还是没变,以自己的理论为逻辑,错的只有别人,对的永远是他自己。 「滚。」辛戎不笑了,也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果断下逐客令。 祁宇面色变得难看,「怎么跟你沟通这么难呢?你读了那么多年书,都不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辛戎没搭理对方,已经站起来,朝电梯方向走去。祁宇怎么可能就此放过他,迅速起身,拦住他。 「你听不懂人话?我叫你『滚』。」辛戎鼻翼微微颤动,拳头一紧,指甲掐进肉里,正在拼命遏住怒火。 被这样狠狠拒绝,祁宇其实是害怕的,他拿不准辛戎对他到底还有没有感情,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癞皮狗似的,贴上去。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语调也很委屈,分辨不出是装的还是真的,「我很难过,你明不明白……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什么叫同床异梦吗?每到深夜,我就会想起你。一旦想起你,我就觉得心痛,还会流泪,你告诉我,为什么闷声不吭地就跑了,让我根本找不到你?我设想过许多种情况,我都差点以为你被人害死了……没想到,你只是来了美国,还混得出人头地,发达了!」 第24页 闻言,辛戎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向自己袭来,脑子一嗡,耳朵里彷佛有千斤重,陡然丧失了听觉。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像在摸索无声世界里的锚点。他微微张阖起嘴,终于摸到了,一截脖子。所有的指头都在使劲,掐进肉里,死死掐住了带着温度和脉搏的,祁宇的脖子。 祁宇没有防备,被掐得不敢动弹。他脑袋歪了一下,就被辛戎又掐了回来,哪里来的劲,怎么会如此大。辛戎以前一向温柔,否定暴力,无论做什么,都像一只白鹤,轻盈而脆弱。此刻,辛戎的手掌竟然如此冰凉而窒息,像是要焊死在自己的脖子上。他逐渐唿吸不上来,去掰辛戎的手,却掰不开,脸已经憋成猪肝色。他不甘心,从牙缝里挤出句子,「你、你还不.....不明白吗?我现在是、是自由身........想跟你、你重归于好。」 「重归于好?」辛戎手上力气瞬间泄了几分,似乎因为这个词动摇了。稍许,他松开了祁宇的脖子。 「是的,是的。」祁宇终于能够顺畅唿吸,狂点头。 辛戎左颊漩出一个涡,笑了。 祁宇盯着他想,这样才对,这才是辛戎该有的笑,可惜他面对如今的自己,不常笑。 「戎戎,」祁宇亲昵地唤他小名,像以前那般,「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疯子。」辛戎说,目光落在对方被掐红的脖子上,指印鲜明。 「你怕我这样一个疯子?」祁宇明白辛戎有所松动,得意地挑挑眉,但后退了半步,大概身体自然有了警觉,「只有害过我的人,才会怕我。」 祁宇走后,辛戎上楼,沖凉换衣。在抽屉里找袖扣时,摸到了一沓信,他抽出来几封,拆开默读里面的内容。这些是辛羚当年在监狱里的来信。即使隔着高墙,辛羚仍会与他交流,他每个月最期待的便是辛羚的回信,看见那些字,就像看见辛羚本人——遥远清晰,坚韧又温柔。他什么都会跟辛羚讲,甚至连邻里街坊的嚼舌根,都会写给辛羚看,辛羚很耐心地回復他,鼓励他,从不把他当懵懂的小孩,相反,会指导他,告诉他该如何谨慎地行事,有些教导,十分见效,能顺利解决矛盾。每每产生迷茫,挨不住了,他都会拿出来读读,聊以慰藉。 祁宇来求他回头,他并不兴奋。他算是看透了,祁宇根本没有忏悔,也没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懊恼,这人只是爱抢夺、害怕失去,喜欢将一切牢牢控制在手心里罢了。 辛羚告诉过他,勐兽总是独行,只有羔羊才成群;一旦发现对方是勐兽,那就要想办法,周旋也好,欺骗也罢,尽早拔掉它的獠牙。 辛戎看完,把信重新折好,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他下定决心,绝不会让祁宇得逞。不仅,他还应该让祁宇痛不欲生。 德比大赛前夕,为了动员各界名流,三大马房会联合举办一个慈善晚会。 辛戎自然收到了请帖,兰迪致电询问他是否会出席。他怎么不明白对面心思,恰好得到消息,祁宇这次也会参加,心里一揣度,生了隔岸观火念头。 达隆在晚会举办的前几天,忽然有中风迹象,辛戎去看望他,他恢復了一些,脸上还是僵硬,说话含煳不清,需要人扶着才能勉力站起来。 女助理向辛戎求助,外面小道消息盛传达隆行将就木,他怕威望扫地,坚持要出席晚会,可现在这样,就算出席了也不见得会扫除阴霾,带来好影响。 辛戎深知达隆脾性,一旦作了决定,八匹马也拉不回。你越劝,只会越招他反感。他宽慰女助理,没关系,避免纰漏,到时候他会全场紧随,照顾达隆。 当晚,辛戎打扮好,先去了达隆宅邸,辅助他更衣。 他站在达隆身后,替他将束腰穿上,达隆皮肤松弛,又有一个大肚子,自然觉得不舒服,嘴里骂骂咧咧,可又无力反抗。他发现将近一米九的达隆,似乎矮了许多,大概是受到年龄的侵蚀,含胸佝背,个子就会削减。 这就是老去吗?真是可悲又丑陋。 更衣完毕,达隆慢慢转过身来,湛蓝的眼睛,锁住他,鹰隼一样。 「好孩子,谢谢你。」 他看出达隆的虚张声势,也看出达隆的战慄,还有一丝极孱弱的温情。 他笑了笑说,不用。 出发前往宴会地点,一路开得平坦,出奇顺利。下到地下停车场,停稳,辛戎和保镖先下车,等到轮椅推来,达隆才肯下车。 保镖推着达隆走,他走在达隆身侧,忽然,达隆做了个手势,示意停下来。他皱眉,看见达隆颤巍巍伸过来一只手。 辛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达隆是想握自己的手。他连忙递上自己的手。 达隆将他紧紧握住,似乎想要汲取他身上的青春能量。 真是残忍,就算曾经是个侵略性的强盗,家财万贯,站在了权力巅峰又能怎样?照样会恐惧,被人所嘲笑力不从心的迟滞模样。 他望着前方黯淡通道,在通道尽头歌舞昇平,像一个灿烂的邀请,将所有苦难、活得悲怨、孤心造诣排除在外。他忽然明白了达隆为何拼死了要来。他还没活腻,还想活得有劲头。 进场后,辛戎目光全部跟在了达隆身上,不敢怠慢。 他注意到了,祁宇来了,只是兰迪,好像不在,可能迟到了。祁宇的视线扫过来,呛得要死。他在心里觉得好笑,不管理不理会,祁宇总是保持亢奋疯狗状态。他生出了逗人的心思,干脆端起香槟杯,朝祁宇举杯故作「示好」。 第25页 祁宇简直要疯了,辛戎怎么可以这样淡定自若,寡廉鲜耻。 他其实在地下停车场就瞥见了辛戎。一个白人老头坐在轮椅里,戴着大钻石却布满皱纹的手,那样毫无顾忌地抓住了辛戎,辛戎对他无半分反抗,和颜悦色。 钻石的光闪了几下,像一双贼眼,令祁宇感到噁心。 达隆被保镖推着,中气十足地与旁人交际,他嫌辛戎跟得烦,抬手让辛戎到一边去。他性子变来变去,辛戎已经习惯了,总算能歇一口气。 好不容易等到辛戎落单,祁宇凑上前,咬牙切齿,「在我面前装清高,你自己什么德性,照照镜子吧,原来是靠着一个中风的臭老头才有现在啊,你在当他的男妓?你还要不要脸啊,辛戎?」 「是又怎么样?」辛戎无所谓地笑笑,嗓音里有跟脸上一样的非凡神采,并不受到羞辱。 祁宇一时语塞,嗓子堵成淤泥状。没等他想好回答,辛戎已经越过他,满面春风的,朝他身后走去。 他听见辛戎用英文亲切地打招唿,「嗨,兰迪。」 作者有话说: 谢谢投餵、评论。 第14章 13 13 见辛戎迎面而来,兰迪双眸一亮,笑意藏不住,刚想张嘴问好,辛戎却一倾身,同他主动行了贴面礼。他有点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回味,辛戎就做了个「请」的姿势,引他到坐席。辛戎一转身,那背后竟还跟着一束目光,不加遮掩地剜了他一眼。 兰迪一怔,有点惘然,心里拿不准祁宇的反应,看起来像嫉妒。不会是因为刚刚的贴面礼吧?打招唿的文化差异而已,这男人却要大惊小怪,真是没见过世面。 他挨着辛戎,款款落座,揣着一丝得意,与辛戎寒暄。 周围都在高声说话,他们这桌人还未坐齐,对比之下,略显安静。辛戎忽然侧身,像是要倾诉秘密般,拢起手掌,遮挡住嘴,倚在兰迪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兰迪颔首,不时点头,视线若有似无扫向祁宇。祁宇孤零零站着,被他俩排除在外。 祁宇感受到了一种挟持,由怒意主导,浑身渐渐散发出肃杀之气。他忽然转身,疾步离开。 辛戎以为他放弃,瞬间收敛行为,端庄坐好,心情舒爽。 一下子没了辛戎气息,兰迪顿觉空虚。他盯了一会儿辛戎侧脸,没忍住问:「刚刚怎么回事?你不会是想……」故意停住,等待辛戎接话。 辛戎手肘抵桌,撑起下巴,并不看他,「怎么了,兰迪?有什么问题吗?」俨然不上钩。 兰迪牵起嘴角,一副乐在其中模样。 辛戎到底在耍什么花招,严格来说,他并不清楚,他大抵知道,辛戎在利用自己,抵挡祁宇。目前,他不打算戳破辛戎心思,乐意奉陪。 既然辛戎不顺着台阶下,那他自发下,「祁先生今天也在,我属实没想到。」 「哦?」辛戎扭脸看向他,语气带笑,「你真的感到意外?看样子不像啊……」 「难道你以为我在表演?」 「不好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插科打诨,气氛逐渐变得粘稠起来。 这时,祁宇带着一名侍者再度现身,冷不防吓了两人一跳。 他指了指辛戎旁边的空座,侍者点点头,麻利拿走桌上的名牌,换成了另外一张。 辛戎定睛一瞧,新名牌,赫然写着祁宇名字的拼音。他微微蹙起眉。 「真有本事,」辛戎戏嚯着嘟囔,「还能把安排好的座位换了……」 祁宇耳朵不聋,他也不恼,稳当坐下后,对着辛戎一笑,「这样才对嘛,我们就该坐一起。」 辛戎无语,回他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 就在祁宇得意间,兰迪拍了下辛戎肩膀,窃窃私语几句后,两人双双站起,祁宇正疑惑着,眼睁睁看他俩竟调了个位。 兰迪落座,还故作缓和气氛,问祁宇,「祁先生,您说英文吗?还是……中文更好?」 祁宇一愣,不语。 兰迪也不在乎他的回答,用英文继续,「那我挨着你坐,不介意吧?」 先斩后奏了,还问自己介不介意? 祁宇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兰迪这表现,是在故意同他叫板,拿自己当猴耍。 艹他妈的,假洋鬼子,小瘪三。他在心里怒骂。 辛戎在旁,瞥见祁宇一脸愤懑却又无奈压抑的模样,内心暗爽。 这时,场内灯光渐次变暗,达隆结束社交,被保镖推过来。辛戎迅速起身,拉开椅子,兰迪和祁宇齐刷刷看向他,搀扶达隆上桌。 达隆坐好了,拍拍辛戎肩膀,以示感谢。辛戎讨好地一笑,眼底滚动着光。 兰迪先移开眼睛,下巴朝前一点,貌似很平静;祁宇接着别开脸,陷入沉默。 这张桌上的权力生态,一目了然。 达隆入席没多久,主持人翩翩上台,向来宾嘘寒问暖一番后,宣布第一个表演节目开始。 「盖恩斯先生……」兰迪凑向辛戎耳边,小声问,「他怎么了,身体出什么状况了?严重吗?」 演出正至高潮,辛戎随着大流鼓掌。「没事。」目光紧锁在台上,似乎对台下的一切都漫不经心。 就在此刻,达隆找辛戎说话,辛戎连忙倾过身去,摆出亲睦和善的姿势。兰迪有些失落,上一轮他和辛戎把祁宇排挤成了局外人,这轮呢,自己是局外人。然而,辛戎的手不知何时摸了过来,搭在他膝头,安抚似的摩挲了几下,他感到一阵过电流般的麻痹。 第26页 辛戎仍在与达隆谈话,他的表面姿态与手上动作分家,一个光明,一个隐秘。兰迪被这种作贼心虚般的快感拿下。他已嗅到危险的气味,可他欲罢不能。 音乐终了,辛戎收回手,兰迪如梦初醒。 「怎么了,兰迪?」辛戎扭脸,眨眨眼,佯作无辜。 兰迪觉得腿上似乎还有辛戎的余温,不觉笑起来,「没什么。」 有什么也不能说,谁先说破,谁出局,game over。 辛戎转过头去,喝了几口水。放下玻璃杯,穿插的慈善拍卖开始了,他立时聚精会神。 兰迪不由想起初春那场拍卖会,辛戎裹在一袭华服里,如同此时此刻,蓄势待发。 辛戎代达隆拍下了一匹殿堂级冠军马的笼头水缰,高达数万美元,全部算做慈善捐赠。 拍下一个标的时,祁宇也举起了牌,与辛戎竞争。 起先还有人跟,在主持人的叫价声中,一只只的臂膀抬起,然后落下,又举起又收回,渐渐消失,像在用价格捉迷藏。最后只剩了辛戎与祁宇还在坚持出价。 祁宇去瞟辛戎,辛戎避开了他的目光。他觉得,尽管变了许多,辛戎仍有一个倔强的侧脸。 这唤起祁宇的回忆。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辛戎的情景,辛戎被一群同龄小孩围着欺负。他躲在远处旁观,置身事外。那会儿,他有忌惮,怕自己管了闲事,也被当成异类,受排挤。他不过出于好奇,特地跑来看街坊邻居口中的鬼佬野种是个什么模样。 他们这地儿,沿海小镇,虽偏僻却信仰氛围浓厚,有不少人信教,妈祖娘娘、基督教、佛教、还有些他根本不认识的宗教,各不相犯,在这片土壤和谐生存。牧师偶尔会发小孩糖果,在那个年代是稀罕物,所以他经常去教堂玩耍。他觉得辛戎就像那教堂壁画里描摹的天使,一头淡褐捲髮在阳光下发金,陶瓷一样白,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越是这般像,就越是跟普通人拉开了距离。 与众不同,在混沌无知的小孩眼里,可没什么特权,非但不具有特权,还会引来嘲讽。再加上大人们的说三道四,谣言四起。一会儿传他那外国人爸爸是强姦犯,一会儿又传他妈妈是杀人犯,总之他成了一块遭人非议的靶子,谁都能来唾弃一口。 第二次再见辛戎,辛戎灰头土脸,脸上还有些红印子,像是跟人打了一架。他偷偷尾随对方,一直跟辛戎跟到了海边。一颗心忽然吊到嗓子眼,好在辛戎只是在海边枯坐了会儿,并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念头。忽然,辛戎起身,走进海里,脱下上衣,搓洗起前襟的脏污。看到辛戎身上完好无损时,他更是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阳光狂妄毒辣,不一会儿就将湿衣服晾干了。辛戎重新穿好衣服,掸了掸身上的灰。他目送辛戎的背影消失。 第三次,他没有袖手旁观。 辛戎去打井水,挑着担子穿过小巷,又被爱起闹的小孩们拦下、戏弄。有心坏的,故意去踢水桶,水桶荡荡悠悠,洒出不少水,引得辛戎重心不稳,跟着踉跄。 他冲出去,一把抓住为首作乱的,拎起对方后衣领,重重按到了地上。对方腿都吓软了,立刻求饶。 他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别人还有没有后招,自己就要在气势上压过去。他个子比同龄人高大、身材壮,凶起来确实不好惹。 这一伙人欺软怕硬,知道他是方圆十里的混世魔王,哪敢跟他硬刚,撂下几句狠话,作鸟兽散。 他去帮辛戎捡掉在地上的水桶,辛戎眼疾手快,想要拍掉他的手,他不放,两人拉扯起来。半桶水摇晃,照着他们彼此的脸。两人你一脚,我一脚,踩在溅在地上的水里。他们从未像现在这样靠近。 辛戎倔得很,说他装蒜,不肯道谢,也不肯给好脸色。 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气,口不择言,你有毛病吧,看不出谁对你好啊,活该,怪不得天天被人欺负。算了算了,以后我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辛戎不作声,垂下脑袋,定在原地,脖子和耳根,一片通红。 他不知道辛戎具体的名字,只能「喂喂餵」地叫辛戎,让辛戎别装哑巴。 辛戎抬头,绷紧了脸,恶狠狠瞪他。他看见了辛戎眼睛里的湿润,明白那是泪意。他心里咯噔一下,有种特别的东西,极速地在身体里穿行迴荡。那一瞬,他霸道地想,如果辛戎一定要哭,那以后,就只能为自己哭。 出价胶着,辛戎得了达隆指示,没再追价,一锤定音,祁宇拍赢了。 祁宇拉松衣领,像是终于能喘口气。 达隆冷笑,不满嘟囔,卑鄙的中国人,真操蛋。 辛戎面无表情放下牌子,开始吃饭,机械切着餐盘里的主菜。钢与瓷摩擦,发出微弱却尖啸的响动。隔了半晌,他放下刀叉,向达隆藉口如厕方便,离席。这就是机会,祁宇根本坐不住,追了出去。 兰迪看着他俩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远兜近绕的,他也看不出,目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想不知分寸,更不想盲目生出事端,暂且按兵不动。 辛戎与祁宇在狭长走廊里,避无可避,打了照面。 「恭喜。」竟是辛戎先开口。 祁宇欣然地耸耸肩,「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那马鞍,你追得这么紧,看来是真心喜欢?要不然……送给你?」 第27页 「祁先生好大方,数十万美元的东西,就这样随便送了?会不会太贵重?」辛戎说这话时,其实脸上并没有任何嚮往。 祁宇不管对方话里真心还是假意,自满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戎戎,我想跟你停战和好,投其所好,应该的。」 「真的?」 「真的。」祁宇笃定。 辛戎注视着他,不再磨嘴皮子,眼角一弯,「那你敢不敢赌?」 「有什么不敢赌的?」祁宇动了动眉毛,「你想赌什么?」 「赛马。」辛戎笑了笑,「赌外围,赌一千万美金,你敢吗?」 第15章 14 14 「一千万——」祁宇怀疑自己听错了,「美金?」 辛戎抱臂,懒洋洋倚在墙边,点点头。 祁宇哈哈大笑起来,「你做梦呢,赌一千万?」 「做梦?」辛戎耸耸肩,「我看是你没那个胆子,不敢赌吧......算了,就没打算你会接招,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你还是一条走狗而已......走狗嘛,没有人格,当然做不了自己的主。」 祁宇脸色一变,褪成灰白,跟辛戎靠着的那堵墙的颜色无异。 「辛戎——」他压低声音,拖长的尾调里夹杂愤怒,「你不会以为谁都愿意为服伺老头的男宠赌上全部身家吧?」 辛戎无惧,不在乎被污衊,仍保持那幅吊儿郎当模样,嘴唇微微翘起,笑中带点不屑,像是早做好了准备,等着他爆发。 祁宇只恼怒了几秒,便清醒了。激将法,呵呵。他不中招。 当年,辛戎骂他是不得好死的赌狗,怎么现在风水轮流转,倒是想要煽动他上赌桌? 做一名合格的赌徒,好运气必不可少,可最重要的是审时度势,作出选择。他已足够有钱、有余裕,能操纵赌局,胜券在握。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赌已经不单单是赌,他若要赌,就要将「赌」变成一场大冒险,能够让手心冒汗、心跳加速、唿吸骤停。跟赌命无异,那才是真正的赌。 这样一想,辛戎胆大妄为的提议,也不是不行。他跟许多人玩过、赌过,怎么就不能陪辛戎玩玩呢? 「你想怎么赌?」祁宇脸上一扫阴霾,换成笑脸,甚至有了巴结意味,「戎戎,刚刚是我急了,口无遮拦,原谅我好不好?赌嘛,可以,有什么不能赌的,只要你开心就行!」 辛戎在心里骂,神经病。祁宇前一刻还鄙夷地讽刺自己,可下一刻就能放下身段,百般示好,不是精神分裂,又是什么?祁宇从以前就阴晴不定,现在看来,不见缓解,情况又加重了。 他懒得大惊小怪,咽一口唾沫,「这样吧,我们分三次赌,就压德比、比利时锦标、贝蒙锦标,怎么样?」 三冠赛?祁宇迟疑地皱起眉。按照经验,像这种大名鼎鼎的赛事,全球千万双眼睛盯着,监督会十分严格,敢在这种赛事上动手脚,操纵赛局,还能瞒天过海,那势力可不是一般庞大,完全凌驾在规则之上,鬼佬已经玩得这般嚣张了吗......可万一呢,赛事干干净净,辛戎只是想凭运气跟自己赌一把?不,不可能,辛戎如此自信满满,一定有猫腻。 「你是不敢,还是不信我?」辛戎换了个姿势,摊开两只巴掌,像在展露坦诚,「我们提前用一个小赛事,热一次身如何?你做主,按你们香港常玩的玩法也行。」 「做主」二字,似乎引起了祁宇极大的兴趣,他与辛戎对视,「说说看。」笑得喜气洋洋,像是得了某种逞。 辛戎说,你先来。 「独赢、位置、二重彩*?」 辛戎没什么反应。 「孖宝、三宝*?」 辛戎抿唇,假笑了下。 这还不行?难道看不起这些玩法?祁宇又说:「那这样吧,你押一匹马,我押十匹马。如果你输了,你就不用赔......我要是赢了......」 辛戎打了个哈欠,一副意兴阑珊模样,他提醒祁宇,「既然都玩小比赛了,那肯定我有十分把握当庄,你是闲,光你提出的这些玩法,我随随便便派马上去,就能赢面很大,你何妨不敢大胆一些?」 「你是庄,我是闲?」祁宇冷笑了一下,「好,随你们出马,想怎么跑就跑,就赌那一整天的赛程。」 「那你要在我这里的外围投注。」 「没问题,」祁宇说,顿了顿,「怎么算赢?」 「你决定。」 已经狮子大开口了,还会有这样好的事?管他呢。祁宇铁了心要占尽便宜,「那这样吧,我只要赢一场,都算赢。」 「行。」辛戎说。他忽然靠近祁宇,中指猝不及防点在祁宇额头,指尖彷佛变成了枪口,足以威胁人,「但是,如果你输了,那么你得要继续跟我赌,把接下来的三场比赛,无论发生什么都得赌完,一千万美金,一分不能少,一分也不多。一言为定?」 祁宇愣了愣……赌马向来盘大,一千万美金,沧海一粟。个人要拿出这么多,若不是富可敌国,谁敢这般亡命?算了,没关系,他自有办法摆平。 他慢慢握住辛戎的手指,皮笑肉不笑,「一言为定。」 辛戎一言不发,将手指从他手里抽开了。 当晚宴会结束,辛戎送完达隆,电话约兰迪出来喝一杯。兰迪坐在计程车上即将到家,挂了电话,连忙拍司机肩膀,要他立马掉头。 第28页 辛戎坐在临窗,从他下车那会儿,就看见了他,隔着玻璃朝他招手。 他进店,径直走向辛戎,还未坐下就问:「什么事,这么急?」 「兰迪,我想请你帮忙。」 「什么忙?」 「我得做出好戏,威风给人看。」 听辛戎一五一十说完,兰迪差点将含在嘴里的酒喷出来。 「这是你、你跟他的赌法?」 怎么会有人蠢到这样赌?辛戎不是第一天玩马,不像没常识的人啊。 小赛事,想要坐庄很容易,谁上场的马多,谁就控制比赛。可辛戎赌的是具体的。 就算是再小的赛事,要编排哪匹马赢、哪匹马输,需要外围和内场同步配合,这配合在时间上一点纰漏都不能出,才能艰难赢下,否则会招致赛马协会起疑、倒查,得不偿失。最坏的情况,祁宇首战告捷,他辛戎还未出招,就已经败了。 他怀疑辛戎中了对方早设好的圈套,羊入虎口。 「你们赌的大吗?」 辛戎迟疑了一会儿,撒谎道:「如果我输了,会把手上持有的所有马的股份转给他。」 本来还以为辛戎和祁宇之间暗流涌动,关系暧昧,这样祭出全部身家的赌法,除了仇人外,实在想不出别的关系了。 兰迪双手捂脸,嘴里念叨着数个「fuck」,仿佛世界末日、全部玩完的样子。 「那你会看着我输吗?」辛戎佯作委屈地问。 「不会,」兰迪撤开手指,抬脸,从喉咙里挤走无奈,真诚盯着辛戎,「杰温,我想让你赢,只让你赢。」 「兰迪,你真好,」辛戎淡淡笑着,酒窝若隐若现,「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别、别客气。」 无论这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反正兰迪很是受用。 比赛就在周末,肯塔基的一个小型马场。场上檯底马*,近三分之二出自达发马房。今天会跑六场。 兰迪在马场,辛戎坐镇外围,在那间酒店根据地里与祁宇交锋。 辛戎已经跟兰迪商量好对策。 简单,祁宇买哪匹马赢,他就买输,砸钱将这匹马的赔率砸下去。即使这匹马当天炙手可热,他就算用光外围投注额,也得将祁宇看中的马狠狠压制住。 至于赛道上的事,兰迪自有操作,只要确保知道了祁宇每一局的买法即可。 他跟祁宇也提前讲好规矩,必须将今天跑的所有场都买齐,这样就能防止祁宇在第一局胜了退出。 祁宇笑,「行,还有没有什么规矩,一旦开跑,我可不接受临时变更,你得想好了。」 辛戎平静地说:「没有。」 祁宇在香港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庄,今天当了闲,感觉是有些稀奇。当庄当多了,他自然能猜出庄家行动,故意磨到最后,一直到倒计时五分钟,才下第一局的注。 辛戎发现这人狡猾得狠,将每一注都下得很小,押了一匹大热门的独赢,还有另外两匹大热门的位置、连赢。 待辛戎这边将消息完全传到兰迪那边,马已经入闸,根本来不及排兵布阵,好在有惊无险,第一轮,祁宇没有一样买对,暂输。 第二轮开始,祁宇如法制炮,依然挨到最后快开跑才下注,押了三匹热门马的三重彩,还有四匹中阶马的位置。 辛戎看不出他的章法,这时,手机震了。兰迪得不到指示,来电询问情况,辛戎起身,走到一边,小声解释。兰迪说知道了,我按照上场,还是去掉大热门。辛戎无辙,也决定赌一赌。 大概真得幸运女神眷顾,祁宇没买对,又输了。辛戎观察祁宇反应,像是根本没当回事。祁宇发现他的注视,反而笑了笑,与他聊起天来,故意问他,是不是假洋鬼子帮他在赛道上操盘。 假洋鬼子?辛戎拧紧眉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讥讽兰迪。 第三轮,祁宇恢復正常,以极快地语速报出自己的押注,辛戎全部记下,再转报给兰迪。 兰迪得到押注,正要吩咐手下去安排马匹进闸,隐隐有种不详预感。他觉出端倪,不放心,亲自去摸了几匹马,是祁宇没有押注过却赢了头马的,有两匹开始冒冷汗,亢奋异常,状态不对劲,看来有人动了手脚。 这场结果出来,祁宇依旧没能赢。 辛戎盯着赔率屏幕,口气幸灾乐祸,「可惜。」 祁宇不骄不躁,「有输有赢,家常便饭,我有点口渴,给我倒杯茶喝吧。」 辛戎抬手,召人过来,嘲弄问:「光喝茶够吗?要不要来点烈酒,压压惊?」 「不用,茶就好。」祁宇说完,神清气爽地向后一仰。 茶端来了,喝茶间,辛戎接到一个电话,神色肃穆地聊了一小会儿,第四轮开跑了,他都没顾上。 祁宇紧盯屏幕上的赛事,一张脸完全看不出输了三轮的颓态,他似乎胸有成竹,完全赢家气势。 辛戎结束通话,一脸冷漠地将手机倒扣在茶几上,「你的人在窗口下注?」 祁宇一惊,状态瞬间散了,装傻结巴道:「你、你说什么呢?」 「你是不是还找人给马打了药?靠着我这里的内部消息,赚我砸出去的钱?在我的场子里,搞这种小动作,你以为我不会发现?你可真是贪婪啊祁宇,太好了,你一点没变呢,自私自利、自大妄为……」 第29页 祁宇抿抿唇,心忖,辛戎坐庄,即使他提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也不见得能赢。他把他逼上赌桌,骑虎难下,现在还想怪自己捞一笔?况且,只是口头上的协议,随时反悔,为什么不行?就算白纸黑字写下来的,要是对自己极度不利,该反悔时就反悔。 还未等他开口反驳,辛戎就站起来,打了两个响指,「钱永远是对的,人最不可信……谢谢你,让我更加确认了这点。」 祁宇盯着辛戎横过来的眼睛,冰冷无情。有人推开门进来,在他背后落定。他深觉不妙,有拔腿想跑的冲动。 他试图起身,却被人按回了沙发,整个人开始不自觉发起颤。后脖颈一凉,这一次,真的枪口,指向了自己后脑勺。 作者有话说: 独赢——选中第一名马匹 位置——选中前三名马匹中的其中一匹 二重彩——选择第一名及第二名马匹,必须顺序 孖宝——在指定的两场赛事中均选中第一名马匹 三宝——在置顶的三场赛事中均选中第一名马匹 檯底马——暗箱操作的马 第16章 15 15 祁宇感受到了威胁,脸立时扭曲起来,梗着脖子斥问:「你疯了吗?赌个马而已,又不是赌命!」 辛戎笑笑,「怎么,这就怕了?你以前当小混混时,也不像现在这么没种啊。」 「喂,你这样搞就没意思了......公平,辛戎,公平点,」看来无法矇混过关,祁宇眼珠滴熘一转,挂上假笑,「我大不了把钱吐出来,再还给你嘛.......」 辛戎沖祁宇竖了个中指,「拉倒吧,你觉得你说的话还能顶用吗?放屁还差不多!」 话落,他抬抬下巴,向拿枪抵着祁宇的手下示意。 手下得了指令,用枪托勐砸祁宇的脖子、肩膀,砸得祁宇脑袋、耳朵一嗡。祁宇怕枪走火,也不敢反抗,又不得不採取防御,双手抱头,跪在地上,姿势屈辱。可他还是不吐不快,「凭什么?达发马房我这边也有股份,我赢了,就是自己人赢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辛戎,你他妈有什么必要跟我大动干戈!」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仍不要脸的死鸭子嘴硬,辛戎发自内心地鄙夷他。 「达发很快就不是你们的了……」辛戎冷笑,「它马上就要……」 「马上就要什么?」祁宇本来垂着脑袋,勐一抬头,警觉地问。 有打草惊蛇迹象,辛戎瞬间止声。他转过身,从抽屉里掏出几张纸,拍在桌上,「不用再赌了,你违约就是输了,来,在这几份协议上签字画押,我今天就能放你平平安安地回去。」与此同时,他努努嘴,示意手下放开祁宇。 祁宇获得自由,迅速起身,嘴里「唉哟」一声,像是经歷了一场酷刑,夸张地扭起脖子、松松肩膀。 他假模假式折腾完了,走向辛戎问:「这是什么协议?」还不忘一步三回头,朝刚刚欺压自己的混蛋,丢两个眼刀。 「说好的三场比赛,都在五月份举行,你必须跟我赌一千万美金。如果毁约,我会告你,一直把你告到破产为止。」 「英文?」祁宇抓着纸,皱眉。 「在美国签的协议,不写英文难道写中文,那怎么能生效呢?」辛戎讥笑,顿了两秒,装作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哦,我都忘记了……你也没认真读过什么书,看不懂对不对,这样吧,我帮你翻译一下?」 「你?帮我翻译?」祁宇嗤笑,缓缓使劲,纸在他手里被捏皱,「那不是专门翻译对你有利的……」 其实不是翻译的问题,而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协议也能生效,真的假的?美国人也太疯狂了点儿吧。 「信不信由你。」辛戎边说,边对着灯光,欣赏起自己的手指甲,修剪齐整,仿若一粒粒圆润饱满的贝壳。以祁宇的角度来看,辛戎现下神态傲慢,像是懒得看人,不屑于争执。 「够了辛戎!我实在是受够了!」祁宇被刺激到,忽然怒吼,「这么多年……不,应该是从一开始,你有拿正眼瞧过我吗?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去你上大学的地方找你,你是怎么对我的?跟你现在的嘴脸一样,嫌我丢人是不是?!」 转眼已十多年过去,他依然忘怀不了,当初那种如坠冰窖的心情。 那是十二月,北京已经开了暖气,进入严冬。 他进首都舟车劳顿,从轮渡转大巴车再转火车,光路途就花了好几天。第一眼,首都对他这种乡巴佬而言,简直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可他待了一会儿,就觉得首都真好,一切都是那么气派、新鲜,走在街上的年轻人各个时髦,笑得肆意大方,丝毫不在意他人眼光,怪不得辛戎拼了命都要考到这里来。 他不知道怎么坐公交,之前的路费就令他囊中羞涩,索性一路问人,问着问着,凭脚走到了辛戎的大学。他有些恍惚,还有些兴奋,跟着其他学生一道,进了校门,再一路询问,摸到男生宿舍楼。 本来停了一阵的雪,又絮絮下了起来。 他站在雪中,并不觉得寒冷,反而内心激昂。很快就能见着辛戎了,这是有史以来他们分开这么久,三个月,却久得像过了半生。他实在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他心思活络,给宿管大爷偷偷塞了包烟,得到通融,放了他进去。他按照辛戎在信中告诉他的,背着一满袋的家乡特产,一口气爬到八楼,找到正确的宿舍。他出了身薄汗,心脏怦怦直跳,站在门口。 第30页 门开了条缝,里面有人交谈的声音。 辛戎穿着一件浅米色羊毛衫,背对他坐着,身板像是宽了,彷佛一夜之间,又成熟了些。偶尔偏头同人讲话,露出那截鼻尖,小巧挺翘,皮肤还是透润的白,才有点原来的样子。 可是,辛戎已经完全不见南方乡音,讲一口纯正北方普通话。 他站在门后听得越多,越听出不安来。 辛戎想要申请出国?出国干什么,真的只是为了做研究?这才大一,就把大三的事儿、未来的方向决定好了?为什么辛戎给自己写信,却对自己只字不提? 明明辛戎以前很讨厌国外,他们一块儿看电影《牧马人》时,他还调侃问过辛戎,要是有一天,他那美国亲戚,也像这电影里的华侨爸爸一样寻根找了过来,他会屁颠颠跟着回去吗?辛戎嫌恶地瞪了他一眼说,打死我都不去美国。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辛戎居然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可恶,这城市、这学校、这帮新的人,竟在悄无声息剃掉辛戎与他的过去,要来跟他抢夺辛戎。 还有,辛戎为什么要否认有对象这回事?他们曾经约定过,无论是谁,无论在哪儿,要首先断了别人念头,坦荡承认自己有主。 辛戎的舍友还在问,问辛戎既然还没伴儿,为什么对系花热情抛出的橄榄枝不接茬。辛戎扭过头,像是在躲审视的眼睛,然后嘆一口气。 他没听到回答,他哪还敢再听下去,只觉得自己跋山涉水而来,却荒唐可笑。心已经被扯得稀碎,跌跌撞撞地下楼,宿管大爷不解地望着他冲出去的背影,奇怪他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他和辛戎曾经展望的新生活竟然是场谎言、期望也打乱了,只剩铺天盖地的雪花,打着旋,从头覆盖至脚。 他在大学旁边的招待所,孤独住了三天。雪下个不停,越积越厚,积成堡垒,他困在离辛戎并不远的地方,寸步难行。 后来是怎么和好的,他记不大清了,大概又是自己妥协、装傻充愣,也许连问出口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害怕自己先被辛戎抛弃。 辛戎要气笑了,祁宇怎么还敢质问自己?还敢旧事重提?这人有什么资格旧事重提。 「签,还是不签?」他不想再耗下去,神情一凛。 「不签会怎样?」祁宇发泄完了,也像是没了气力,麻木地问。 就在他们较劲间,今天的六场马全数赛完了,辛戎手机上有不少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兰迪。他低头,回了一个信息。 「不签?」他抬头,哂了一下,并不给回答。随后起身,向手下示意,命令他们看住祁宇,走向门口。 门已经缓缓打开,新鲜的气流,蹿了进来。 他扶住门框回头,朝祁宇挑衅地笑了笑,「不签,就别想走出这里。」 赛程结束,兰迪马不停蹄赶往酒店,在行政酒廊与辛戎碰头。 辛戎早就落座,等着他。他从远处走近,一直盯着辛戎背影,猜不出结果。 「喝什么?」辛戎仍是那副待人接物态度,镇定自若。 「都可以。」 辛戎会意,替他点了苹果马丁尼。 「赢了吗?」兰迪忐忑地问,「你一直都没回我……我怕………」 「赢了。」辛戎淡然一笑。 「真的?」 「真的。」 兰迪长吁一口气,仿佛卸下一块压胸口的大石。随后,他招手叫来服务生,要了支笔。辛戎一脸不解地盯着他,看他将压在酒杯下的垫纸抽了出来,然后低头,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 「喏。」兰迪将写好垫纸递给辛戎。 辛戎一瞧,歪歪扭扭的汉字,组成了自己的名字。 「你——」辛戎有些意外。 「怎么样?」兰迪挠挠脸,像是不好意思,「我知道写的有点丑,再多练练就好了,还好你的名字没那么难,辛戎,辛戎……」他盯着辛戎一脸诚挚,用中文字正腔圆地念出,「……欣欣向荣。」 「连成语也学会了?」辛戎抿唇笑,「不简单吶……」 兰迪「嗯」了一声,忽然沉默下来。 好半天,兰迪先开口,「其实,我之前没有对你说实话......」 辛戎猝不及防一怔,却还是保持微笑,「怎么了,兰迪,有心事?」 「你想知道我学中文的真正原因吗?」 辛戎目光温柔,「你愿意说的话......」 兰迪滚了滚喉结,似是在下定某个重要决心,「日记——我这里有一本我亲生母亲的日记,她写了整整一本,可大多数字,我都不认得,对我来说太难了……所以,我想学中文,想看懂日记,知道她写的是什么……这样,我想我就可以了解她,说不定能理解她,为什么当初生下我后,又抛弃了我。」 作者有话说: 谢谢评论、投餵的各位。最近流量比较低,但还是谢谢你们追文。 第17章 16 16 闻言,辛戎下意识用左手抚摸上右肩,不明显的抵御。他并不想当什么慈善家,「善解人意」本来就是他拉拢人的幌子,真上钩的人才是蠢。这些于自己无益的隐私、秘密、爆料,他向来只感到厌烦,他认为,肚子里盛放他人不敢昭告天下的沤臭,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可他必须做戏做到底,喃喃,「原来是这样......」 第31页 「是,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兰迪低头抿了口酒,然后抬脸迟疑问,「你会怪我没对你说实话吗?」 「怎么会呢?」辛戎佯作通情达理地一笑,「你愿意告诉我,是对我很信任吧。」 兰迪「嗯」了一声。突然,辛戎倾了倾身,手指移过来,轻触他搁在桌上的手背安抚,脸上升起的笑意,温柔又怅然,似是感同身受了一番。 「兰迪,以后我们可以多说中文,你要是有不认识的字,或者不懂的句子都可以来问我,只要你想、你愿意……我随时为你效劳。」 辛戎身上不设防的危险与引诱,他此时都看见了。普天之下,真会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辛戎吗?难,太难了。 「谢谢你,杰温。」 辛戎觉得「安慰」到位了,不做过多停留,马上缩回手,「你太客气了,总是我在麻烦你,其实……你也可以多依赖我一些。」 说完,他掏出了根烟,点上。几星火燃起来,很快变成他掸下的菸灰。烟雾从他口中缓缓吐出,升腾、交缠,仿若沾染了情愫。他在这一片迷津里与兰迪对视,气质变得忧郁。 兰迪看得恍神又心惊,他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种被/-操控之中,可他身不由己。 隔了片刻,辛戎掐灭烟,「我很钟意马圈,你呢,兰迪,你钟意吗?」 兰迪回过神,「还行吧……除了马圈,我无处可去。」 「我观察过,你对马确实很了解、很有一套,那……你想在马圈大展拳脚吗?」 兰迪反问:「谁会不想大展拳脚?进来不大捞一笔,进马场来干嘛呢?」 辛戎哈哈大笑,像是很贊同。笑完了,他用手指一下自己,再指向兰迪,「看来我们是一路人,我和你……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拍档,是吧?我真的很欣赏你,兰迪,除了马以外,我也在做别的生意,你要是哪一天不想玩马了,也可以来找我,我ok的。」 换作别人用这套说辞,兰迪只会在心底嗤之以鼻,可辛戎非但不令人讨厌,还甚至让人想要无缘由的信任、靠近。 兰迪眨眨眼,「明白了,杰温。」随即仰头一口喝掉杯中剩余的酒。他用余光去瞥辛戎,发现辛戎也在看他。 他们的眼,都像上了子弹,在交汇的霎那,根本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与兰迪告别后,辛戎回到关祁宇的房间。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他希望,祁宇此时能够想通了。 他刚跨进门,就听见祁宇吵吵嚷嚷要打电话报警。 「好呀,911,我帮你拨。」辛戎掏出手机,作势拨号。走近,将手机递给祁宇,「来,我帮你拨通了,你自己说,跟警察好好说道、说道。」 见辛戎要来真的,坐在地上犯浑的祁宇瞬间哑了。他一只手被拷在沙发边缘,只好用能活动的那只手接过电话,闷不吭声地摁断,再阴恻恻看向辛戎,「你怎么那么笃定,我拿得出来一千万美金和你赌?」 辛戎施施然坐下,点点下巴,示意祁宇从地上起来,坐进沙发里,像是要正经谈谈的样子。哪知祁宇起身,屁股刚一坐下,迎接的却是辛辣讽刺,「你当了乘龙快婿这么多年,不会只是个花架子吧?怎么,一点钱都没捞着啊?」 祁宇一噎,脸色变沉。 「你拿不出……你那老丈人总拿得出吧……毕竟,你现在还围在他身边打转呢。你说你离婚了,可他好像并不介意,还是挺器重你的……我看你也挺乐意为他鞍前马后的,是不是?」辛戎顿了顿,火力继续,「祁宇,我有时候真怀疑,你究竟是跟老婆过日子得多,还是陪你老丈人过得多啊?」 祁宇彷佛被人揭了短,脸和眼底阴云密布,抖狠似的说:「我告诉你,辛戎,你别侮辱人,把人都想得跟你一样,要倚仗老不死的东西!」 辛戎抬抬眉毛,不为所动,「有靠山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从来不会否认有人帮我………怎么,你觉得自己是清清白白、赤手空拳挣来的家业啊,真是笑掉大牙了!还是.......天天假话讲多了,骗着骗着,就把自己也骗了进去?」 「闭嘴!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该死的,谁告诉你的,你从哪里听说的,我靠什么,我靠谁了?我就是靠自己,才有的今天!我选择对了,才翻的身!我他妈到底是欠了谁?你觉得我还欠着你,是不是?!」 祁宇一张脸由红转白,眼睛里迸射出一种恶毒的光,辛戎曾经见过,并不陌生。那会儿,他与祁宇对峙的局面,要同现在逆转过来。他是被禁锢的那方,受祁宇折磨。 祁宇囚禁他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使他感受不了时间流逝,从而变得迟钝。他只知道那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如垂死一般痛苦。他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过,砸烂了屋子里的一切,试图逃逸,可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他蜷缩着待在屋里,空气里徒剩不幸,将他一点一点逼崩溃。 有一天祁宇来了,坐在床边,看他疲惫、惨无人色的睡脸。他睁开眼,惊慌无措地对上祁宇的眼睛。他想愤怒,却发现已无力气,也毫无杀伤力。 祁宇靠过来,抚摸他的头髮,语气温柔地劝他放弃,安安心心接受现实。 祁宇问他,结婚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吗?你难道不准备结婚吗,戎戎?我们总要结婚的,早结晚结不一回事吗?你没那么天真吧,不会以为两个男人在一起,真的可以被世人认可吧? 第32页 他气到发抖,却又无从反驳。祁宇用那么云淡风轻的语气,将他扼住。 祁宇继续用语言作刀,将他一寸寸剖开,扯出他的唿吸、感情、自尊,鲜血淋漓地践踏。 辛戎,你该成熟点了,不要活在象牙塔里。你放心,就算我结婚了,也不会同你分手,我会照顾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的,我都会给你。这世上有许多种活法,我们俩也有我们的活法,乖乖的,不要让我为难。 祁宇挂着一副「为两人未来深思熟虑过」的假面具,试图碾灭他的稜角,重新塑造他,塑成一只乖而从容的金丝雀。 他抿了半天干涩的嘴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索性闭着眼躺下,行尸走肉一般,祁宇站在床边,默默看了他会儿,转身要走时,忽然衣角一紧。不知何时,他又起身,几乎是扑过来抓住祁宇,喃喃着恳求,放过我。 祁宇握住他嶙峋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道狡黠残酷的光,告诉他,别傻了,你待在我身边,才是最好的归宿。 他在这个瞬间明白了,祁宇并不是真正爱他。这个人已经毫不费力地猎到了地位、财富、女人,他还不知足,他还需要更多,或许,他也打从心底明白,得到的这些并不牢靠,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吞噬、无影无踪。所以,在倾覆人生的那一刻,他一定要保证手里还能抓着什么。祁宇他要抓住自己,一同陪葬。 辛戎用手指抵在唇上作嘘,示意祁宇冷静,而后道:「我这里有些有趣的东西,如果我交给汪泽,你觉得他还会再信任你吗......」 说话间,辛戎的手下拿过来一个录音机,放在两人面前。祁宇感到大事不妙。辛戎身子往前挪了挪,像是要进攻,等了半天,却只是伸出来一只手,手缓缓下落,食指停在机器的播放键上,用一种带着威胁的语气说:「他知道你还在喜欢男人吗?你明明更喜欢男人,却骗了他的宝贝女儿,同她结婚,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我、我说过了,我和她离、离婚了……」祁宇胆寒,大概猜到如果录音机播放,会流出什么内容,不由结巴起来,「所、所以……」 「所以什么?」辛戎眯细眼睛,审视这个一遇到问题,就要逃避的男人,「犯过的错,你觉得不追究,就不用追究了?汪泽不是这么心慈手软的人吧?」 「现在不比过去,我觉得他……他会……」祁宇自己都晓得这辩驳苍白,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没关系,我还有呢,」辛戎举起手掌,有人给他拿来了另一盒磁带,放在他手心,「这些,可不仅仅是你那点破兴趣了,而是你和别人一起背着他作马,赚得盆满钵满的证据,你想听听吗?我可以给你选择,要么跟我赌,三场赌完了,我把这些全部销毁;不想跟我赌也行,我马上就将这份『大礼包』送给汪泽,还有香港狗仔,真是期待在八卦杂志上看见你的大名吶。」 祁宇脸色煞白,血液渐渐冷下去。他怀疑辛戎在诈自己,逼自己就范。虽不确定,可本能是胆怯的,他开始挣扎,手铐却将他牢牢拷在原地。 辛戎丝毫不在乎祁宇的胡乱扑腾,手指仍停在那枚播放键上,另一只手掂了掂掌心里的磁带。这种默默示威,比发出声响,更来得震耳欲聋。 过了一阵,祁宇手腕已被勒得通红、脱皮,疼痛难忍,他不得已放弃抵抗,「好好,我投降了,签就签!不就是赌一千万嘛!老子跟你赌!」话落,认命般瘫倒在沙发里,不再动弹。 辛戎面无表情盯着祁宇,有些后悔地想,为什么没能早点行动呢,竟生生延误了这么些年,原来主宰这个男人,可以这么轻易。 辛戎将签好字、按完手印的协议收进抽屉,一挥手,让手下放了祁宇。祁宇踉跄起来,揉着手腕,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他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不给任何机会,就将祁宇轰出了房间。祁宇在外边,愤怒锤了一阵门,半晌才消褪。 祁宇离开后,辛戎遣散了其他人,独自留在房内。他扫了一眼还遗留在茶几上的录音机和那盒磁带,微笑了下。他将机器打开,里面其实是空的,磁带被塞了进去。然后,声音淌了出来,像水一样萦绕整间房。辛戎剪了支雪茄,点燃,陷进沙发里。 既不是什么置人于死地的谈话,也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马场秘辛。只是一首中文歌曲,女声婉转,唱得怅惘情切: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昨日非今日该忘*...... 辛戎叼着雪茄抬头,不知是因这首歌的衬托,还是别的什么作祟,他属于中国人的那部分神韵,渐渐扩张,已经完全占据了脸庞。 他看着天花板,在歌声中想起今天是辛羚的生日,该打个电话给她。 作者有话说: *歌词——《俩俩相忘》辛晓琪唱,94年发行 谢谢留言、投餵的宝们,么么。 有一些小修改,可以清除缓存看。 第18章 17 17 五月,春与夏的交界,万物变得更具活力。 德比大赛趋近,左兆霖做东,借着动员大会名义,将一众宾客邀请到肯塔基的庄园,招待宴请。 辛戎和佐伊一块,先去了马场看自己的马。佐伊独自去察看两匹母马,确认它们的怀孕状况,之前的配种进行得不错,受孕过程顺利,接下来,就是翘首以盼,来年的小马驹了。 第33页 柚子在放牧,辛戎趴在围栏上,看它遥遥甩着尾巴,低头吃草,吃饱了,它就奔跑起来,像一匹自由的精灵。辛戎尝试唿唤它,它偶尔会回应,喷着暖唿唿的鼻息过来,将一个湿漉漉的、浅棕泛白的鼻子往前一伸,递进辛戎掌心。辛戎眉开眼笑,觉得马可真有灵性,竟学会了哄人开怀。 「真聪明啊,柚子......」他一边抚摸马,一边感慨。 有人在旁咳嗽了一声,他循声扭头,是兰迪,不知何时来的。 「马马虎虎。」兰迪忽然用中文说,似是在回应他的自言自语。 他愣了下,随后笑,纠正对方口音里的不清楚。兰迪跟着重复,鹦鹉学舌一样。 「你还学了哪些成语?」他问。 兰迪慢慢从肚子里往外掏,全是跟马相关,什么「马到成功」、「汗马功劳」、「老马识途」等等......然后,特意停顿一下,迸出一个毫无相关的,「天作之合?」 他既有些奇怪,又觉得好笑,便问:「你知道『天作之合』是什么意思吗?」 兰迪像是瞬间挺直了背,看向他。沉默对视间,又是那种看不见的东西,流转,难以把握,像在较量,等待谁会先投掷,谁会接住,谁狼狈,谁坦然。 这回,是兰迪先伸出触探的须,眨眨眼,活学活用,「你懂人,我懂马,搭配起来,不正是『天作之合』吗?」 天作之合,这四字发声纯正,气息沉稳,都快赶上播音腔了。 他笑笑,向来是他千迴百转,逗别人逗得惬意,掌控氛围,收放自如,这次却换成了被逗那方,可他并不怎么生气 。 「比喻得不错,学得挺认真嘛。」他回。他接住了,用最普通的语调来操纵整个走向。 兰迪比他长几岁,再加上一些经歷,不是老江湖,才麻烦呢。他不仅在跟他交朋友,他们更重要的那层关系,是拍档,交情倒是其次了,金钱和利益,将他们绑定,牢不可催。倘若兰迪真是一个毫无城府的傻子,与这样的人结盟,那才是大大失策,才该生气、懊恼。 佐伊走过来打岔,向辛戎讨了支烟。兰迪被练马师叫走了,剩下他俩,倚在栏杆上抽菸,辛戎瞧见她眼底发青,整个人散发疲惫,便询问,怎么了,最近很辛苦吗? 她看向远处,吐了口烟,「嗨,别提了,实验、论文、学生......再加上你这边临近赛季,哪一项不是费时费力的,真希望有一个克隆的我,分担三分之一也好啊。」 他听出她的抱怨,「亲爱的,」他靠过去,揽了下佐伊肩膀,柔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谢』大概也不够用,可我实在是太需要你了,希望你能再坚持一下,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就都能松一口气了。」 眼下并无更好的解决办法,佐伊在攻读博士学位,自是不能荒废,可赛马这边也需要她,他信不过别人,只肯把马儿的健康託付给她。抱怨归抱怨,佐伊做事毋需担心,尽职尽责,每一次派遣下去的任务都完成得漂漂亮亮。 佐伊用手肘轻轻抵了几下他的胸膛,想缓和气氛。她没有怪他的意思,其实,若不是他的及时出现,她甚至没法正常读书,走出肯塔基州,她想回报他,为他付出,在所不辞。 她的生父经营农场,与那些清教徒家族的男性如出一辙,暴躁、固执己见,可正是这样信奉上帝的人,出轨了她的母亲,有了她。她也是父亲唯一深肤色的小孩。母亲当服务员收入微薄,父亲心情好才会给母女俩一点生活费。进入青春期,她立志要当一名兽医,却遭到父亲反对,一方面,他不想为一个私生女付昂贵的医学院学费,另一方面,他贬低她,认为女人根本不具备成为医生的资格,无论是医人、还是医动物。 和辛戎相识,并不复杂曲折。他们住在同一个城镇,遭受同一种流言蜚语。辛戎偶尔会来母亲工作的地方吃饭,她放假了,也会在那儿兼职。她见他总是孤零零一人,明明是男孩,脸却俏丽极了,神情和动作都很机敏,像狐狸。瘸腿的狐狸,愈发警惕,不可靠近,一靠近就要逃逸。 有一次父亲来了,站在餐厅里大声谴责她和她的母亲,污衊她们从他这里偷窃,拿走了钱和一些贵重物品。他声称自己足够好心,并不亏欠母女俩,却还是受了报应。这是一个保守、充满偏见的小镇,人们只有愚蠢的信仰,并不谴责犯了错误的男人,把一切错归纳给恶魔、或者女人。更何况还是黑女人,几乎被认作看不见的存在。她和母亲战战兢兢许多年,最终还是被这样暴晒在阳光下,受他人目光的鞭笞。 母亲朝父亲砸了一个托盘,父亲愤怒,上来就是一掌,掴向母亲。无人上前,帮她可怜的母亲,人们冷眼旁观。她冲出去,想要拉开继续实施暴力的父亲,却被父亲一反肘,掀翻在地。 这时,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威呵父亲,说要报警。父亲骂了那人几句,像是施捨似的,松开母亲。 她看清了这个唯一施予援手的人,竟是那个狐狸一样的男孩。 父亲留下狼藉,大摇大摆出了餐厅,她蹲下来,想要收拾残局。在场的人把目光都收了回去,像无事发生一般,事不关己。她情绪忽然上涌,冲到厨房,拿了一把刀,不顾母亲阻拦,持刀出了餐厅大门,在街上左顾右盼,搜寻父亲身影。 可哪还找得到,浓烈的负疚、失望、遗憾将她擒住了,握着刀的手一点一点颤起来。 第34页 她感到无助,还有噁心,包括自己。 行人在她两侧穿流,有人停住脚步。她在做抬头动作时,那人拥抱住了她。 他一下抱住她,像在她命运里埋伏已久,终于破土而出,抱住了她的恐慌,还有泪水。刀掉落在脚边,她在他怀里号啕大哭,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哭得如此心碎,抽噎着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挤出去。 辛戎什么也不说,只是持续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她知道,哭过这一次,她就此得到重生。 在不久的一个午后,辛戎来大学找到她。他得知她准备休学。她见着他,大吃一惊,发现他已经彻底改头换面。 辛戎说,跟我走吧,从今天开始,我为你负责,帮你付清所有的学费贷款,只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坚持念完,获得学位。 他伸出手,她也就握了上去。 不仅于此,她想,他们会如此亲密,还因为他们何其相似,身体里都有两种冲破疆界的血液。在某些不得不奉承的场合,会承认白佬父系那一方的优越,可私下,偏向认同母亲那一方,那是弱势、是暗的一面,是会被无形排斥,甚至拿来开玩笑的,却是更该被理解、尊重的本源。混血儿就是这样,在种族与身份认同中来回穿梭,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得不到善终。 晚上八点,打扮完毕,佐伊挎着辛戎进会场,忽地瞪圆眼睛,忍不住「哇哦」。晚宴规格实在浩大,布置了大量白与紫相间的玫瑰,还请了现场乐队,氛围登时显得高洁且,彷佛不单单只是为了一场声色犬马。 两人一坐下,就有侍者奉上香槟。香槟杯边缘一圈金,佐伊指腹抚摸着这圈典雅的金色,同辛戎咬耳朵,我感觉有大事要发生,老左这排场不太对劲,像是要宣布希么似的。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左兆霖敲着玻璃杯上台,一脸喜气洋洋。他说了一段开场白,然后宣布,十月,自己的爱女将会举行婚礼,届时欢迎各位参加。话落,祝福的掌声,不约而同响起,蜜雪儿同她的未婚夫,双双在台下起身,向全场致意。 佐伊兴奋地拍了下辛戎肩膀,得意道,我就说了吧。 辛戎对婚礼没什么想法,笑笑,以作回应。他下意识去找兰迪,想观察他的反应。 兰迪并没有坐在哪桌,而是站在台边,一抬头,就能看见左兆霖有些松弛的下巴和脖颈。他端着酒,低啜了一口,面容看不出波澜。他站了一会儿,接到个电话,返身朝门口走去,像是急着去找什么人。 辛戎辨认出他离开时,嘴角有一抹浅笑。他觉得那笑,带着些阴谋意味。 兰迪抱臂等在卫生间门口,他收到马工奥利佛的消息,亚伦一个人关在里面,待了许久,会不会是......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开了。亚伦从里面探出了脑袋,他神色看起来有些怪异,鼻尖发红,面色卡白,彷佛大病初癒,整个人恹恹的。他抬起头,像是没看见兰迪,眼神涣散地往外走。 兰迪盯着他走出一段距离,才故意大声叫他。可亚伦没什么反应,如聋人,无知无觉。兰迪快步追上去,拽住亚伦胳膊。亚伦颤悠悠回头,拿一双无神的眼睛,恍惚地看他。 兰迪对这副模样太熟悉了,是一个入瘾的人,才能呈现的。 奥利佛没猜错,亚伦又没能守住诱惑,破戒了。 亚伦一旦復吸,对他其实更有好处,毕竟,一个瘾君子如何再与他竞争?他巴不得他再堕落得彻底一点。 他伸出手,快要接近亚伦时,亚伦紧张了,想要退后,但——他不过是替亚伦掸了掸西装领子上的白色粉末。 他笑得体恤,口吻却不容置疑,「亚伦,我看你还是别进去了,你也不想让雪儿在高兴的日子难堪吧?」 第19章 18 18 亚伦垂下脑袋思考,似乎想要理清一团乱麻的思绪。兰迪盯着他,心里发笑,这瘾君子居然还懂得要脸。坊间早有风言风语,传亚伦吸毒,左兆霖为了掩盖儿子的荒唐行为,不惜谎称其是药源性唿吸障碍,治疗时产生了药物依赖性,与毒毫无关系。左家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明明没有自控力,常常搞砸事情,却依然虚荣、自持甚高,令人作呕。 兄弟俩谁都没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人正在静静窥视。 辛戎从兰迪叫亚伦的那会儿就在了,亚伦的呆滞无神,兰迪的轻蔑嘴脸,他都没错过。他从不置自己于被动,所以要主动出击,捕捉每一个最小、反常的行为,从而在那里面找到可能性、弱点,制造悬殊,然后不动声色地压制。 场内传来舞曲欢快的节奏,晚宴推向高潮。而这边,兰迪像是不耐烦了,撵着亚伦走向门口,亚伦没有反抗,意外顺从。辛戎注视着兄弟俩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 十一点,差不多该散场了。 辛戎和佐伊准备离场,兰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叫住他俩。佐伊觉得他今晚一直神出鬼没,忍不住奚落,「哟呵,大忙人。」 兰迪笑笑,压低声音询问,能否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聊聊。辛戎读懂他的眼色和语气,是想商量赌马策略,遂点点头。 在兰迪引导下,仨上了二楼,找了间接近走廊尽头的空屋。 兰迪关上门后,直奔主题,分析了当下几匹押注独赢的热门马,柚子也跻身此列,可还不够,它发挥不算稳定,会受很多因素影响,不如眼下人气正旺的前一、二名,有着无可厚非的成绩背书。而且,辛戎还在外围,与祁宇下注了二百万美金,赌柚子独赢。倘若要确保柚子百分百无疑的头马位置,必须上保险,使手段。当然,你藏着掖着作马了,别人自然也会作马,就像大家都武装上阵,没人会傻到光着,不到最后一秒,谁也不会知道真正的赢家,花落谁家。马场就是这样,波云诡谲,用迎合规则解构、对抗规则。 第35页 听完他的陈述,辛戎道:「不一定要人气第一名,是要第一名。」 希望柚子得第一名的可不止辛戎,达隆也在它身上下了重注。毕竟,达隆可是跟早餐俱乐部那帮人夸下海口,要将它打造成这一届三冠王。 兰迪嘆了口气。辛戎不作声。 佐伊开口,打破沉默,「瞧瞧你们的德性,一个个都丧着个脸,这样,马也不会帮你们的。赌是赌什么,就是在赌威势,你老是想输就会输,想赢就会赢。」 辛戎没她那般乐观,勉力扯了扯嘴角,「亲爱的......」 「实在不放心,打药呗,」她打断辛戎,「又不是第一次在马身上打药了。马只有能被人利用,才具备价值。它是畜生,我们不是跟它交朋友。」 辛戎抿抿唇,似是有些为难,「我懂,我懂......佐伊,柚子,它三岁了,的确,该为我们出力了......可是......」 她明白辛戎「可是」的含义,其一,怕用药不适当,甚至适得其反,没能奔向终点,却在半途暴毙了;其二,这是他俩精心挑选的第一匹马,倾注心血,看着它一点一滴成长,即使嘴上说得再无情,心里不可能毫无波澜。她熟悉他,就像熟悉自己一样,他们的天性中,多少有点欲盖弥彰,口是心非。 她捏了捏眉心。 兰迪清清嗓子,慢条斯理说:「对赛马来说很残酷,可一匹马若不是冠军,它死后的评价通常毫无意义。在马场里,总是有那些无法自食其力的纯种马,参加比赛,难以取得名次,最后只能靠人们的评价来决定命运,辛运的,成为工作马,没被选中的,成为肉罐头。我觉得尽可能让马比赛,无论怎样,取得荣誉,得到冠军,更符合所有人的期待,当然,也包括马本身。」 他特意停了停,看向辛戎,声音变得更柔缓了些,讲出的话却理智残忍,「哪怕是过劳死,情有可原,马在赛道上死了,定格在那一瞬,也是一种荣誉。」 「你们说得都很对,」辛戎来回摸着后脖颈,讪笑,「看来,还是我太心软了。」 佐伊走过来,倾身抱了他一下,「杰温,你不是等这一刻等很久了吗?不要怕,我也在。你要相信,柚子也做好了准备,它是为你而奔跑的。」 「是。」他闭了闭眼,伸出臂膀回抱她,「是,我等得太久了。」 兰迪注视着辛戎,包括辛戎无意流露的脆弱,觉得有种魔似的魅力,想要为他不顾一切。他怀疑,甚至有些笃定,辛戎是故意设陷的,等着盲目的人飞蛾扑火。 手机响了,佐伊去暗暗的走廊接电话,房间内一下子变得安静。 兰迪走过来,似乎想对辛戎说什么。 辛戎先发制人,「除我之外,你还有帮别的人作马吗?」 兰迪一愣,本能回:「没。」 「真的?」辛戎垂下眼眸,而后抬起眼,看着兰迪,就像那种温存的小动物,拿眼睛告诉你,它的犹豫不决、不安全,希望你不要伤害它。 兰迪又迷惑了,这是伪装吗?可要是伪装,未免演技太好。 「你为什么迟疑?」辛戎追问,「难道......你在骗我?」 兰迪无奈耸耸肩,笑起来,调侃,「你有证据吗?杰温,冤枉人可行不通。」 辛戎也跟着笑了,「别想跟我耍花招。」边说,边将佐伊今晚随手摘下,别在自己前襟的紫玫瑰,从兜里捻出,转手插/--进兰迪的西装前兜,顺带抚平衣料上的褶皱。 「不仅要为了玫瑰冲刺*,还要为了我......」他语调谦恭,夹带一点哄人的耐性,「可以吗?」说话时,手还若有似无,停在兰迪胸前。 玫瑰像是贿赂的替身,来完成这样一场带有引诱性的交易。总得有人心甘情愿,即使假装,交易才能继续进行,所以兰迪温和地投降,笑着说了好。 五月十号,肯塔基德比大赛,邱吉尔园 太阳只出来了一阵,便躲了起来。赛道闷在阴云之下,镀成了一种灰濛濛的银色。 辛戎站在看台上,被喋喋不休的吵闹包围,他朝四周张望,男女均是盛装,尤其是女士们,头顶各色各异的帽子,有的滑稽,有的花哨,有的就像章鱼触鬚,霸道侵占他人上方领空。 这是一场狂欢节,独属于肯塔基,人们远道而来,感受十九匹马齐发,奔跑带起的第一道晨风。 他本该待在贵宾包厢里,但刚刚在那儿接到了达隆的电话,听对方半是唠叨,半是威胁性地命令了一番。结束通话后,他顿感厌倦,想要透一透气。就这样,被强烈的声浪,指引来到了半开敞的看台。 兰迪悄无声息挤到了他身边来,向他汇报目前情况。 广播里在放音乐,身旁吵杂不堪,两人不得不挨极近,才能听见互相的声音。有好几次,兰迪都能感觉,鼻尖不经意扫过了辛戎脸颊,挠得心痒痒。他甚至清楚地看见了辛戎额前那一缕褐发是如何垂下来的,再如何被辛戎一捋,又乖顺贴了回去。 辛戎像是无知觉,或许,只是装作无知觉。他发现他,是顽劣且放浪的,且深谙如何诱发人的欲望。 好了,话说完了,兰迪不能再留恋,还有许多事项等着他处理。他转身,准备下去,却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等等,我和你一块下去。」辛戎很认真地看他,「我也想去看看骑师,还有柚子。」 第36页 兰迪言简意赅,交待完毕后,退到一旁,腾出空间,让辛戎同骑师交流。 还是那名矮小精练的爱尔兰裔骑师,他穿戴整齐,护目镜别在头盔上,手里拿着马鞭,眼睛明亮,胜利意志雕刻他的神情。辛戎的目光在他身上情不自禁停留了一会儿,才同他握手、互拍肩膀,送上鼓励话语。 「我会保持头脑清醒,还有速度。」他向辛戎保证,「柚子是很好的马,没必要用鞭子,它想跑的时候,根本不需要鞭子,它本身就是那种马,本能驱使着它,争夺领跑。」 一千磅的肌肉,血脉喷张地破风奔跑,想想就无比刺激。 辛戎点点头,从对方坚定的状态里,汲取了安定。 他伸出手,顺柚子黑绸子般的鬃毛,柚子像活泼的小孩子那样,上下点起马头。 「伙计,」他将脸贴近马脖子,蹭了蹭,「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成功。」 柚子似是听懂了,上下唇一卷,调皮地吐了个舌头。 骑师在马工的帮助下,跨上马,抚摸了几下马的脖子后,柚子给予了积极回应。他双腿一蹬马肚,柚子便踢踏踏抬起了腿,带着坐骑上的人,向那通往亮相圈的隧道去了。 乌云恰在此时散开,照亮一人一马的身影,浅色的小马在最前方带路,看台上爆出轰隆隆的掌声、口哨声,还有络绎不绝的赞嘆声,如浪如雷。 辛戎好像还听见有人在大声地祈念,向神,向上帝,为他们看中的马儿,恳求一场胜利。他们大概发自内心觉得,这些话语必能传进天父耳里。 辛戎微笑着想,上帝知道吗?旧世纪过去,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作者有话说: 为了玫瑰冲刺*——德比大赛的冠军花毯由564支玫瑰组成,所以也称为「run for the roses」。 接下来比较重要的几章,想攒攒文,下周四更。谢谢评论、投餵的各位。 第20章 19 19 参赛的马全部入闸了。 辛戎回到包厢,站在落地窗前凝视着赛场,兰迪靠近,递给他一副望远镜。辛戎接过望远镜,突然调转视线,落在兰迪脸上,「为什么不笑?没信心?」 兰迪愣了愣,嘴硬道:「没。」手却不由自主擦了下额头,像在擦不存在的汗。 辛戎忍不住笑了一下,调侃缓解气氛,「人流不流汗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马不能白白流了汗。」 兰迪不语,目光投向赛道,心怦怦直跳。他承认自己不如辛戎心态好,那是因为他太了解赛马的尿性,被一场一场的比赛磋磨出警悟。越被看好的马越有掉链子的可能,越隆重瞩目的大赛越会爆大冷门,所以不到终点,决不能掉以轻心。 辛戎长吐一口气,说:「骑师刚才告诉我,不受鞭的马,越鞭打它,越跑不了。柚子不用鞭子,就能跑,它自己知道该怎么跑,拉都拉不住。」 「太有自我的马,并不是什么好事……」兰迪蹙眉,「……还有骑师也是。」 辛戎没说什么,一笑带过,似乎在笑他的认真。 铃响,比赛正式开始,工作人员举着旗帜站在起点,随着红旗降,白旗一扬,马儿们一哄而上,兴奋出闸。 在另一间贵宾包厢内,气氛紧张。 祁宇正跟汪泽保持通话,转报赛场进程。 德比大赛,于汪泽而言,也是重中之重,全世界最古老、最着名的赛事之一。任何一匹赢了德比的马,都会声名在外,获得高积分,有极大概率成为当年美国马王。 这也是他能重新洗牌,侵占美国市场的好机会,怎可能轻易放过。 他们早在暗中掌握了场上能夺冠的三匹大热门马,还有其余几匹,用来排兵布阵,压制竞争对手,并且保驾护航种子选手。木将军是他们的重注,不出意外,该是头马。 翁婿俩掌持的马,起势都不错,一部分上到前段领先,一部分在中段,困住起跑慢的马。两匹大热门在偏后位置,但它们会按照策略,先保持耐力,再爆发冲线。 45.73秒,二分之一英里,比赛分水岭,该露一手了。内侧的木将军,逐渐加速,超过几匹马,向前趋近,各马进入三、四弯道,四分之三英里杆。 祁宇注意力一直放在木将军身上,并没有意识到,正有两匹马在内侧加速,紧咬对方,外侧过弯的一瞬间,其中一匹马丝滑解脱,甩开了对手,它仍不满足,脚下生风,追势难挡。 本来滔滔不绝的祁宇,转瞬之间,哑了。 「怎么不说话?」汪泽在那边有些焦急,「听得见吗?哑巴了?」 祁宇握着望远镜的手,止不住颤抖了起来,一直保持在首位的木将军,遭遇劲敌,正是辛戎押注的那匹马,追了上来,而自己的那些马,想夹它、困它,根本攻陷不了。 血脉赋予了它得天独厚的身躯,练马师培育出矫健的四肢,那完美流畅的头颅,此时就像一柄战斧,在噼开无形的强烈波浪。还未等人看清,倏忽间,它就从外侧加速突围,与其他马瞬间拉开距离,被它抛在身后的马,黯然逊色。它是那么无我、霸道,好像当那些马都不存在了似的。它从在场人类的严厉注视下飞驰逃脱,只能捕捉到它的虚影,骑师不过是负重,它才是真正的驾驭者。 主持人也被这逆转震撼,在广播里几乎咆哮起来,「pomelo galloop来到了第一位,『木将军』守在第二位,pomelo galloop已经进入直线,最后一浪!六个!不,pomelo galloop现在已经甩下『木将军』八个马位了!现在,十二个马位,天啊,它在创造奇蹟,pomelo galloop,简直是一道流星!完美继承了它红极一时的祖父『费迪南』*的血系!它绝对是超级大明星!」 第37页 主宰马场的新星,冉冉升起。 此刻,所有人像着了魔一般,一致从座位上站起,有的人在振臂高唿e on」,有的人在屏住唿吸,可无一例外,是想看清,这匹异军突起的领头马是如何扬蹄,跨过终点线。 「pomelo galloop,技惊四座!它已无悬念地冲线了!就像名将『秘书处』*那样的赢法,以一流的速度成为了冠军!足足赢下了十二个马位!大胜!第二名是『木将军』,季军属于『一级先驱』。无人再会质疑pomelo galloop的实力!它屌爆了!」 待到柚子完全减速,不再跑了,骑师从马背上跳下,在边线上与熟人拥抱、庆祝。 可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在四分之三英里处,与柚子纠缠了一阵的马儿骑师,冲到赛马协会的职员面前,气喘吁吁状告,「它,pomelo galloop,狠狠撞了我的马!」 观众席上开始骚动,嘘声不间断传出。 质询标志闪烁,赛马协会的人在回看录像,确认是否违规,隔了一会儿,大屏幕上得到确定结果,维持原判,柚子,冠军! 在人群疯狂的唿喊声中,无数顶帽子被此起彼伏地抛向天空,形成一道稍纵即逝却绚烂的抛物线,这是多么戏剧性、又跌宕起伏的一场比赛啊,整座马场失去了理智。 柚子赢了,祁宇败了,绝望爬上男人的脸。他头脑一片空白,耳畔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骤然坠入真空。 汪泽在对面「餵」了几声后,便无了动静,比赛结果,无需再通过祁宇的口转达。从这戛然而止的通话中,他已明白失利。 辛戎向达隆汇报完喜讯,发现兰迪还站在落地窗前发呆,走过去,拍了下对方的肩,「还傻愣着干嘛,走吧,去拉头马、照相。」 兰迪缓缓扭脸,看他,人似乎还有点恍惚,「柚子……它赢了,德比,这可是德比……」 「是的,它赢了德比。三岁马一生只有一次的德比。」辛戎特意添了一句,「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没有人再会质疑它的实力了……没有人,没有人再该质疑它了……」兰迪念叨,与有荣焉。 辛戎在心里默默认同,对的,不需要再质疑柚子的实力,它必将成为当之无愧的马王。 他们对看了一眼,又错开。 辛戎天使般的脸庞,笑了下,伸出手,抚了两下兰迪僵挺的背,手掌随即撤离,就像从未停留过一样。 兰迪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妙,那么轻、那么柔,明明是毫无杀伤力的安抚,可为何包含一股怯意,比拥抱、接吻,缠绵得还要令人难堪。他也分不清,被辛戎触过的后背,是痒酥酥更多些,还是灼热更多些。 「走吧,兰迪,有人催了。」辛戎再次提醒他。 他点点头,跟在辛戎身后出了包厢。他盯着辛戎拖曳的背影思索。这个人就算特意蓄起来,不声张任何情绪,也会多情成那样,跟谜一样。 同事们在前方说说笑笑,一脸自豪。 「我就说了吧,他绝对是你在马背上见过的最顶尖的骑手!」 「柚子啊柚子,未来之星!欸,可惜我没多押它一点,早知道柚子赢得这么精彩,我借钱也得下注啊!」 …… 大伙走到电梯前,有人过来打招唿。 「你好啊——」祁宇的嗓音仍是那样,讨人厌地刺探。 辛戎回头,淡淡一笑,回他,你好。并不为阴阳怪气所恼,相反,还主动问:「祁先生,下注了吗?押的哪匹马啊,手气如何?」 祁宇眼睛都瞪圆了,怒火蹭地往外蹿,可他瞬间就恢復了平静,造作地嘆了口气,「欸,没押中,你们呢,我听你们口气很高兴啊,肯定是赢了,那匹冠军马叫什么来着,po、po梅嘎洛浦......」 「pomelo galloop。」兰迪纠正他的读法。 「对,对就这匹马,」祁宇轻蔑瞟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谢谢你哦,原来你听得懂中文啊。」 兰迪耸耸肩,绅士地一笑。 「下一次,要是你们再有明牌,也告诉我一声嘛,」祁宇搓起手掌,半是威胁、半是开玩笑,「想听实话吗?大家都坐在一条船上,不能让船沉了吧。」 祁宇东拉西扯这么多,辛戎却闷着,不回答。 辛戎不语,嘴唇上就留那么一点笑意,保持礼貌。祁宇被那抹笑罩住,心烦意乱。 叮的一响,电梯到了。 辛戎终于开口,朝祁宇颔首,「不好意思,先行一步。」准备进电梯。 祁宇忽然扯住他衣袖,靠近,唇贴向他耳畔,刻意压低声线,虚张声势,「别忘了,接下来还剩两场,我不会再让着你了。」 「我还怕你忘了呢,」他任对方扯着,垂眼笑,「或者胆子小,输一场就跑了。」 祁宇没接茬,松开辛戎,调转脸,朝向另一人。兰迪猝不及防,撞上祁宇直勾勾扫射过来的凌厉视线。 兰迪看见祁宇在无声作口型,应该是对自己说中文。 这时,已经钻进轿厢的马工们扶住电梯门,催促他和辛戎,叫他俩快点进来。他应了声好,在祁宇的注视下,一把拉过辛戎,带着对方,一道进去。 就在电梯门即将全部关闭的剎那,他与祁宇的眼神又对上了,祁宇双手插兜,冷冰冰站着,仍在无声重复那句。他看得真真切切。 电梯下行途中,他默默模仿起祁宇的口型,竭力搜刮自己贫瘠的中文词库,思索到底说的是什么,最后不经意念出了声,「他、是、我、的。」 第38页 他是我的。原来如此,嫉妒。 他不由笑起来。心极快活,又极作呕。 辛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侧影,隐隐有种预感,这个男人,只不过是比祁宇高一等、假装得更完美的混帐而已。假以时日,一定会露出马脚。 澳门葡京赌场 汪泽挂了电话,捏眉嘆口气后,往贵宾厅走。 叠码仔见他消失半天,好不容易现身,连忙趋前问,汪老闆,还继续玩吗? 他动动眉,递一个「你猜猜看」的笑容。他长得很瘦小,明显南方人的个子,保养还算不错,可一笑,眼周皱纹就会泄露年龄。 叠码仔最会看人眼色,奉承道:「汪老闆,您刚刚手气多好吶,连庄赢了好几把,火气正旺,这会儿就该乘胜追击啊。」 「火气旺?不见得吧....」他笑一敛,冷哼一声,「我呸,就我刚刚打的那通越洋电话,一场马跑下来,三分钟不到,就输了几百万美金。」 对方脸色一绿,哪知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连忙道歉,眼珠一转,「那......您今天兑筹码不?」 汪泽不答,手一拍,拍在叠码仔佝偻的背上,对方几乎被他拍直了。他哈哈大笑起来,阴霾脸色一扫而空。 叠码仔跟着赔笑脸。 汪泽瓮声瓮气问对方,知道为什么自己输了钱,惨败,还能这般有自信吗? 对方摇摇头。 他抚摸着脖子上的玉观音,「不能再倒霉了,已经到底了,自然就会变好。」 「对对,是这个道理。」 叠码仔附和完,讪笑了一会儿,心里还是不忘老本行,又把腰哈了下去,以退为进问:「您今天真不玩了?东边日出西边雨,那边低谷,说不定这边真是风景独好,能登顶呢?」 汪泽竖起一根指头,摇摇,「今天还是免了......」 叠码仔舔舔嘴唇,不甘心,还想说点什么,哄他上赌桌。 汪泽挫断他的节奏,「你还想再从我身上赚钱吧?」 叠码仔一愣,被戳破心思。 「想要捞钱,就不能跟钱对着干,」汪泽笑,拿嘴唇、牙齿,作一个恐吓的咧嘴,「......跟钱对着干?别傻了,钱会教你做人的,它会碾得你粉身碎骨。」 叠码仔盯着他,恶寒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觉得他像在批判自己,而又不仅仅是自己。 汪泽一点也不笑了,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片纸,随手一揉,丢在地上。恰好有人从旁经过,没注意,踩了几脚纸片。 叠码仔好奇地去瞅,从灰脚印之下,瞥见几个字母,r-o-n-g,拼起来,rong?那字体有些模煳,像是被人恨恨抓在手里过久,沤软了。 作者有话说: 斐迪南——真实名驹,英文名ferdinand,攻陷了1986年的肯塔基德比大赛,摘得桂冠。 秘书处——一代骄马,美国赛马人的精神图腾,所创造的赛场记录,在超过四十年后的今天,仍有不少未被打破。首秀未能告捷,可在1973年三岁赛季,创造了史无前例的辉煌成绩,七个半月时间内,上阵十二次,拿下九场赛事冠军,并且将美国三冠王大赛全数拿下,在贝蒙锦标赛上,抛离亚军二十一个马身距离冲线,创造了2:24.0美国最快时间距离,至今,没有美国赛马能打破。赛季结束后,被评为美国最佳三岁马及最佳草地马,蝉联马王荣誉。 第21章 20 20 分秒也不耽搁,当晚,庆功宴就开在了莱克星顿最好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达发马房的人自然是尽数到场,还有那些託管的大马主,只要在肯塔基露面的,也来了。 辛戎进场不久,就碰见了佩德罗,两人隔着人群,对看一眼,很含蓄地点了点头,再装出不太相熟的假象,与旁人寒暄说笑去了。 收购达发马房事宜还在由佩德罗推进,有多方在猜测这背后买家究竟是何方神圣。辛戎不想就此暴露,处于不清不爽位置,好在佩德罗花蝴蝶一只,与谁都有业务往来,熟的、不熟的,半生半熟的,纷纭打包,难辨真假。 冠军花毯被抬进了进来,现场分发成一小束一小束,供人领取。人们凑上前去挑选,继续感受胜利喜悦。 辛戎不动,远远看着,似乎对自己一手创造并促成的「成就」无动于衷。 一大束花突兀出现在视线内,鲜艷欲滴,刺激眼球。辛戎一怔,顺着拿花的手,发现了持花的人,是兰迪。 「干嘛?」辛戎问。 「喏,」兰迪笑,晃晃手中的花束,「你之前不是送过我一支玫瑰吗?」 「礼尚往来?没想到你们美国人也兴这种讲究吶。」辛戎挑眉,并不接过花,用手拨弄了下花瓣,「不对啊,你这应该算『借花献佛』吧。」 借花献佛,故意说的中文,才不管这傢伙听不听得懂呢。 「借、借花......先,先什么?」兰迪果然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借花献佛。」辛戎逗上瘾了,「笨!」 「借花献佛......」兰迪一顿一顿,跟着模仿发音,「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就是说你这种行为啊,不是自己掏钱买的,从别处拿的,还当礼物送人。」 这是在责怪自己小气、没诚意? 兰迪迟疑了一瞬,但看见辛戎是用笑靥面对,马上想通,原来是逗趣。他也不想冷场,手一收,将花束隐藏在身后,「你说得对,是我失礼了,下次,不,就明天,我送你亲自买的花,你喜欢什么花......」 第39页 一个声音带挑衅地插/-进来,「他喜欢桃花。」祁宇简直阴魂不散,「我没记错吧,戎戎,你喜欢桃花。」 兰迪不爽地拧起眉,却不得不装作置若罔闻。 「祁先生从哪里听来的,我有说过自己喜欢桃花吗?」辛戎不慌不忙反问。 祁宇脸皮厚,样样要占上风,蓦地贴近,一把揽过辛戎肩,用暧昧语气说道:「怎么没有呢,戎戎,你上大学那会儿,就跟我提过,你最喜欢你们校园里开的桃花树了,你还说,真希望春天盛开的时候,我也在,能亲眼看看,饱满像云朵一样的桃花。」 辛戎一噎,再次被祁宇的无耻噁心到。他越刻意提起他们的过去,越是加速消灭仅存的美好。 「怎么,你还没告诉这傢伙,我俩是老相好啊?」祁宇身体倾向辛戎,笑容对兰迪示威,「没关系,让他眼巴巴望着也行。」 辛戎用手肘勐地顶开他,退后一步,冷笑,「说实话,要承认曾经跟你有过关系,你不觉得丢人,我觉得。」 祁宇捂着被顶疼的地方,「你——他妈的......」 辛戎眼神变得冰冷,充满指责,不单单是因为今晚,而是横亘至今,尚未解决的任何一件事。 祁宇盯着这样的辛戎,笑起来,面貌有些走形。 空气中迅速积累起一触即发的能量,彷佛下一秒就要引爆什么。 兰迪见势不妙,拦在两人之间,用肉身隔出一堵墙。 「滚开——」祁宇低吼,想要推开兰迪,「别碍事,我和他之间的帐,你他妈算老几,来插手啊?」 兰迪眯起眼睛,露出疑惑的表情,像是假装,又像是真心,「你说太快了,说慢点,说不定我能听懂。」 祁宇剜他一眼,懒得再费口舌,想干脆越过他,与辛戎面对面。兰迪发现对方意图,丢开花束,袭胸推了一掌,这掌使了力,令祁宇脚底打绊。噗嘭,玫瑰花瓣飞溅在两人脚下。祁宇怒火直冒,扑向兰迪,被兰迪拦腰抱住。散落一地的花瓣,在推来搡去间,踩得看不出本来样子。 「放开——」祁宇狠捶兰迪背,大喊,「假洋鬼子,你他妈放手!你再不放开,老子跟你没完!」 这喊声引起骚动,全场视线整齐划一扫来,锁住风暴中心的仨。站在门口的黑人保安,也在向他们这边张望,似乎在观察局势,是否需要亲自出动。 僵持间,辛戎呵斥出声,「够了——你俩都消停点儿,是不是非要被人粗暴地赶出去才行?」 兰迪率先响应,立时松了手,横向张开双臂,示意不再动,作乖顺状。 祁宇是顶要面子的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好再发作,拢拢领子,颔首向宾客们致笑。 左兆霖急匆匆过来,神态紧张,向除兰迪之外的俩人赔笑。祁宇假装大度摆摆手,随即使眼色,让左兆霖带兰迪离开。左兆霖会意,拧了兰迪胳膊一把,抬抬下巴,示意儿子跟自己走。 兰迪没动,看向辛戎,似在徵求意见。 辛戎接收到目光,却说:「兰迪,我想单独跟祁先生聊聊,可以吗?」 兰迪愕然了两秒,僵硬地点点头,旋即转身走开。 父子俩走开后,祁宇笑了,自以为胜利那种。他从侍者托盘里取了杯香槟,一饮而尽,一杯不够,又拿了一杯。 辛戎则挥手,召来另一位端红酒的侍者,为自己斟酒。 「什么时候跟那傢伙好上的?」祁宇问,「上/-床了吗?」 辛戎垂眼笑了片刻,而后抬脸,像是感到很可惜似地摇摇头。 「祁宇啊祁宇,你这岁数是白活了吧?脑子里成天就装着裤裆里的那点事?还是——你其实,特别想要我比较一下,你俩谁更经得起操啊?」 祁宇登时腮帮子绷紧了,没接话,星火再度显出端倪。 辛戎继续讥讽,「输了,就是丧家之犬,还有什么资格叫板。」 「钱我输得起,但要让我输得心服口服才行。」祁宇自顾自浇灭火星,举起酒杯,憋出不在乎、昂扬的语调,「不管怎样,还是祝贺你,mr xin。」 辛戎看着男人,喉头忽地翻上来一阵酸楚,并不是因为祁宇对他软了、缩了几分,前情旧念喷涌,心有不舍或愧,而是浓烈的失望。这失望简直在意料之中,便愈加显得可笑悲哀。一直以来,祁宇实在太擅长包装,将无赖的质疑包装成清醒,自以为是的痴念包装成深情。人也好,事也好,永远是他对,所有人都错,都在负他,自诩为万中挑一、最无辜的「受害者」。 辛戎深唿吸,慢慢吐出一口气,右脚贴着地面朝祁宇方向一抻,问:「你不是很想知道我这条腿是怎么回事吗?」 祁宇一愣,勉力扯出的笑容戛然而止。 辛戎嘆了口气,像是在嘆对方的蒙昧,「是汪子芊,汪子芊把我弄残的。」 「汪、汪子芊?」祁宇似乎感到不可思议,「她为什......」 「她什么都知道......」辛戎收回脚,静静站着,摇摇酒杯,红酒液挂浆在杯壁,再一点点溶回杯底,「你一定很好奇,我当年是怎么逃跑的,是吧?是她帮的我,但是有代价的。」 他没再说下去,目光里有几分嘲弄。沉默下来。相对瞪眼耗下去没什么意义,他转身要走。祁宇拦住他,「怎么回事?她,汪子芊帮你逃到美国来的?我不懂,你说清楚,她既然帮了你,为什么还要害你,害你......」 第40页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代价,」辛戎挣了几下,酒液随着他身体的倾斜,洒了些出来,溅在两人衣袖上,「你不会连『代价』两个字的意思,也不明白吧。」 祁宇后牙槽咬紧,不依不饶重复,「说清楚。」 「汪子芊她趁你不在的时候来过,她说只要我敢跳窗,就放我一条生路。二楼跳下去,足足六米高,那个时候,无所谓了,被你关着是死,跳窗也有危险,可能不幸脑袋先着地摔死,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尝试一下,我跳了,摔伤了,根本爬不起来。她下楼来,检查我的伤势,见我伤得不太厉害,像是有些失望,就命人打断了我的右腿,但她没有食言......」辛戎神色平静,语调没什么起伏,像在述说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般,「......她把我藏了一段时间,让你找不到我,本来没怀希望的,结果真帮我办了护照还有签证。」耸耸肩,变换了下语气,竟开玩笑道,「你们夫妻俩嘛,乌龟对王八天生一对,其实还挺配的。不对,她比你多一个优点,说话算数这点,她倒是比你出尔反尔要强得多。」 今晚,辛戎喝了不少酒,颧骨浮起浅淡的酡红。和盘托出,果真有一种不顾死活、发泄似的爽。至于相不相信,那就看对方了。他看见了祁宇震惊的脸,还有浓厚遗憾,但这些,于现在的自己而言,都不顶用了。 他蛰伏了这么多年,扳转了他们的关系,现在,他终于不再独自受苦,困在那密密麻麻的回忆中,祁宇如果还仅存一点良心,该受苦了。 祁宇,才是那个该等待被制裁的俘虏。 他脚底有些虚浮,像在雪地里一深一浅行走,好不容易出了电梯,走到房间门口,手刚攥住门把手,就有另一只手覆了上来,像是伺机等待许久。 他回头,一双眼带有醉意。 「为什么让我走?」声音是埋怨的。 说话的人,几乎像是贴着耳垂吻上来。 光投下来,卡住他和这人柔韧的侧影,动一动,那声音和手就一紧,掐断退路,似乎害怕他逃生。 「让我先开门进去,好吗?」他微笑起来。 兰迪愤懑地想,都这种时候了,这男人仍是那般游刃有余,温和地操持局面,带有一种「让你三分」的高傲。 作者有话说: 谢谢投餵。评论。戎戎,脆弱的小可怜。 第22章 21 21 兰迪和辛戎一块进了房间。门慢慢回弹着关闭,走廊灯光被阻隔在外,辛戎啪地按下墙上开关,室内登时亮堂。 兰迪从背后忽然抱住辛戎。 辛戎唬了一跳,瞬间酒醒,刚想说点什么,却已被箍住双手,抵在门上。挣脱对方或许并不难,但挣脱之后呢,气氛该沦落到哪一步?全无设想。干脆就那样不动,像是无所谓被冒犯。 隔了一小会儿,他貌似感到遗憾地笑了笑,「我现在动不了了。」 兰迪盯着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他怎么会永远淡定、留有余地。可这一切,又是自己恰恰着迷的。 「你知道吗?」兰迪也跟着笑,「我现在想对你做任何事,你都没辙。」 「你想说我自作自受?是吗?」 「或许吧。」 「有自信这点,真不错,」辛戎唇角笑意更深,隐隐带点讥讽,「但太有自信了,就会让人厌恶。」 兰迪不顾对方的嘲弄,豁出去,俯脸要去亲辛戎,彷佛图了这一刻,就有这一刻的餍足,根本不管在这之后,变好还是变坏。嘴唇快要触上来时,辛戎脑袋一偏,错过了吻。 「够了。」辛戎提膝往兰迪肚子上招唿了一记,「冷静点。」 兰迪没有准备,吃了痛,动作无法保持,手一懈力,辛戎顺利逃脱他的钳制。 「兰迪,我很欣赏你,我希望我们还能继续当盟友,所以......这次我不会计较,」辛戎捋了捋身上的褶皱,还是那般闲逸悠然,无序、慌乱就像跟他素来绝缘似的,「但下不为例。」 「盟友?」兰迪揉着肚子,扯起嘴角,冷笑,「你真的把我当盟友?不过一颗棋子、一件道具罢了......」 辛戎蹙眉,小幅度地摇头,「你这话可说错了,我们难道不是互相利用、互相成就吗?你扪心自问,就没有一丁点私心,想借着我的手,稳固你自己在达发的地位?」 其实,话一出口,兰迪就后悔了,他并不想把脸撕破,可愤怒与嫉妒交混,就像骚乱,越压制,越反抗,直至尽数爆发。辛戎的犀利反问,尤其衬出自己的鲁莽,还不如维持原样,各自揣着明白装煳涂。是什么让一贯冷静自持的自己,在今晚碎裂得彻头彻尾?是祁宇那得意洋洋却无耻的嘴脸,还是辛戎从高处看他,戏耍着,似是而非施捨那么一点诱惑? 他僵立在原地,默默在心中自责,不发一语。 辛戎瞥了他一眼,懒得再顾及,走向卧间。途中,他脱了西装外套,挂在胳膊上,衬衫也解开了,露出若隐若现的胸膛。 砰砰巨响从外面传来,像是有人在兇狠地跺着什么。 辛戎觉得,有点类似在跺地板。他不以为意,深夜酒店,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人,在黑与静的掩护下,才敢放肆发混,宣洩那莫名其妙的情绪。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心忖,如果一分钟后,这噪声持续不消停,就会向前台投诉。 第41页 谁料,一波未平,外间又起惊雷般的响动,像是人跟人在缠斗。 辛戎深觉不妙,想也没想地拖着腿,出去察看情况。 房门被踹烂,洞开,显然有人入侵。 祁宇有如瘟神,再度出现在辛戎眼前。 他见着辛戎,拧了一下嘴巴,笑了两声,随之陷入沉默。辛戎眼睛聚焦在祁宇手上,他手里拿着一支枪,枪口不偏不倚,正抵在兰迪左侧太阳穴。 「把枪收起来,否则我要报警了。」辛戎举起手机,沉着道。 祁宇不受威胁,视线落到辛戎半敞开的胸前,果然猜得没错,辛戎上一秒还在占领道德制高点,打造受害者形象,下一秒就能放浪形骸,与人偷欢。 在楼下,辛戎云淡风轻地说完,他心中却惴惴不安,思来想去,决定找辛戎好好解释当年的无奈之举,认真寻求谅解,哪知辛戎转个身上楼,就有男人跟着进门。 一门之隔的距离,他站在这边,而辛戎和这王八蛋在另一边,拖曳着他,消耗着他,陷入疯狂,最终破门而入。 「辛戎,」祁宇说,「要我不把枪指着他也可以,下一场赛马,你敢按照我的意思来吗?」 祁宇说的是英文,特意的,为了让兰迪也听得懂。他想看看辛戎到底会做出什么选择,他觉得自己大概了解了现在的辛戎,一定会让兰迪失望。 辛戎咯咯笑起来,「就为这个?大费周章地挟持『人质』恐吓我,就为了我按照你的规矩来玩游戏?」 兰迪直愣愣看着辛戎。他没听太懂辛戎的回答,但从辛戎的神色和语气里端详得明明白白,自己是累赘。他得想办法扭转局面,不给辛戎拖后腿。 「抱歉,我这辈子......」辛戎笑一敛,冷漠注视着祁宇,「......最恨被人威胁了。」 祁宇似是受到刺激,脸色憋得通红,「别他妈装了!信不信我敢一枪崩了他,也敢一枪崩了你!」 「来啊——」辛戎张开双臂,昂首挺胸,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嘴上依旧不饶人,讥讽更甚,「你那枪真装了子弹?天啊,看来你是玩真的,对不起,是我小看你了,以为你还和原来一样,是枚不折不扣的软蛋!」 「闭嘴!」祁宇眼也变红,脖子额角齐齐爆出青筋,激动道,「你他妈给我闭嘴!你以为我真、真不敢吗.......」枪口从兰迪脑袋上移开,竟真的指向了辛戎。 辛戎根本不憷,甚至还向祁宇逼近,情绪和面容,都不见丝毫起伏。无惧危险、无惧死亡,阎罗一样无情,反而促使对方暴露脆弱。 「别、别过来.....」祁宇扣着扳机的手,微微颤动,有些苍白无力重复,「我真的会开枪......」 趁着祁宇分神间,兰迪矮身,错出一段落差,腿蓄力,向祁宇腿窝勐地一蹬,祁宇失了重心,不由趔趄了几下。还未来得及反应,兰迪又是一招,用手肘一顶祁宇腰部,祁宇没能防住,脸一皱,把枪甩了出去。形势逆转,兰迪擒拿住祁宇。 辛戎俯身捡起了枪,卸下枪里的子弹,朝祁宇晃晃,夸张「哇塞」一声,「原来你真装了子弹,是我错估了你,抱歉。」 祁宇被兰迪反绞双手,无法动弹,咬牙切齿,不语。 辛戎把玩着手里的枪,不急不忙说:「你的签证,是不能持枪的,一旦被发现非法持枪,移民局就能驱逐你出境,再想入境可就难了......你不想暴露,被驱逐出境吧?」 「什么——」祁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心慌,他着实太冲动了,因被嫉妒挟持,红了眼,才如此不管不顾。若是功亏一篑,汪泽必是饶不了自己。他使劲浑身解数,好不容易爬到现在地位,可不能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误跌落。 「戎戎,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祁宇挂上假惺惺的面具,赔笑,「我不是要吓你,更是没有要开枪射你的想法,你要知道,我是割捨不下你,嫉妒你老是和别人在一起,却懒得看我一眼,才冲动犯的错,这次原谅我,好不好?我在乎你,才会有这些过激行为,你懂的,对不对?」 辛戎不为所动,只问:「你同汪子芊离婚,分了多少财产?」 祁宇一怔,不解突然问这些是干嘛。 「不仅是帐户上的存款,股票、基金、不动产,都要算上。」辛戎突然朝前跨了一步,与祁宇面对面,枪口向上,黑洞洞的,抵在祁宇下颌,「我可以大发慈悲饶你这一回,同样的,你要回报我,除去那剩下的八百万美金,你还得把你的全部身家都拿出来,押在下两场,比利时锦标和贝蒙锦标。」 祁宇显然是不服,无钱无势力,跟杀了他有什么两样。他动了动,试图挣脱束缚,兰迪却把他绞得更紧。 「我还留了一颗子弹,」辛戎手一使劲,将枪口抵得更严,冰冷的一圈铁,均匀溶进肌肤,「别乱动,走火了可不好,你这么想成为第一个死在我枪口下的人吗?你要知道,这里是我的地盘,可不是由着你作威作福的地方,我有最好的律师,花点钱保释,以自卫为理由,就能脱罪。」 辛戎打了个电话,不久,就有人带着文件上来,祁宇被逼着,如法炮制,又签字画押了一回。 祁宇失魂落魄地走了。他捏着拳头,不甘心,没能保持面子挣回辛戎;更多的不甘,是因为辛戎用强劲的氛围,把他惶惶推向悬崖,似乎非要看他粉身碎骨不可。 第42页 兰迪没走,经过刚才那出闹剧,辛戎倍感疲乏,没劲再撵兰迪了。 辛戎合衣,往床上一倒,身躯沉重。眼睑慢慢垂下,罩住视线里的一切,世界变得清净了。辛戎模模煳煳地感到,有异样的体温朝自己而来,他下意识用肘部推拒。体温并没有离开,还是那样,在后方,渐渐扩散,形成拥抱,抱住了他。 「对不起,我应该保护你的。」声音带着一丝忏悔,绵延,将他们双双锁在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投餵。有一些bug修改,可清除缓存。 戎戎:马场大亨ing,爱tm不爱的,烦不烦。 兰迪:有自己小心思且小心眼的憋气包。 祁宇:一款在国外只会滑跪的现眼包。 第23章 22 22 比利时锦标赛前夕,辛戎回了巴黎镇一趟。 巴黎镇位于肯塔基东部,离莱克星顿车程不到一小时。 自从祖父弗兰克卖掉农场后,他就鲜少踏足小镇。在那里,他唯一学到的,要给自己裹一层厚厚铠甲,尽可能地冷漠,伪装成一动不动、毋需有鲜明思想的雕塑。 他听人提起过,弗兰克和第二任妻子每夜在床头祷告,聆听主的声音,用圣经上的教义说服了一券亲属,接纳远渡重洋而来的他。 只是,基督徒行完蒙昧的善,还是把他安排在了狭长骯脏的马厩入住。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那时,他真的以为,下半辈子若是当不好一名农夫,就只能去大城市流浪了。 早晨出发的时候下了几滴雨,天一下子变阴。兰迪主动请缨作司机,辛戎没有拒绝。这次,是去谈一笔买卖。达隆四年前买下农场改造成菸草农场后,经营得普普通通,几乎没怎么创造利润,遂动了出售心思。辛戎怎会不懂,曾经关于农场的收购,立足点不在交易,不过是达隆想要消解沉郁多年的心结,从而解脱。奈何父辈的血液太强悍,会带来恐惧、伤害,却又无法摆脱,就这样被非自愿地继承下来,贯穿全身,融入一代又一代。 下了高速,乌云散去,金色溪流般的晨光,从公路一直蔓延至农场,河依旧在,波光粼粼,一如往初。无论谁主宰这片土地,土地就在那里,生机勃勃。生意谈得还挺顺利,买家很快就签了约。辛戎本想邀请对方一起共进午餐,谁料对方要赶飞机,参加下午的一个商业剪彩活动,只能另行再约。 送走贵客,辛戎抬腕看了下时间,问兰迪饿吗。兰迪说还好,但两人还是驱车去了镇中心。兰迪泊好车,辛戎轻车熟路,带兰迪来到一家有红屋顶的馆子就餐。 「披萨?」兰迪有些意外。 辛戎笑,「怎么,不喜欢?」 兰迪耸耸肩,「我都可以。」 女招待穿着红色条纹制服,戴一顶红色船帽,迎向两人。落座后,兰迪感到有视线扫过来,先没在意,点完单,隔了半晌,那些视线仍聚焦在他和辛戎这边,便觉出不对劲。他朝四周张望,探究的眼睛却收了回去,变成一张张贫乏的面容。 披萨味道还算过得去,女招待服务也算热情,店面洁净亮堂,所以兰迪埋单时,留了不少小费。 出了餐厅,两人消食,沿街散步,这乡村小镇,风景确实不错——不远处的田地平整宽阔,各家各户门前都有绿茵茵草地,还有鞦韆、地精、石龛一类的陈设,风格温馨朴雅。他们并肩,一直走到了一间旅馆前的草坪上,有一对新人在结婚,亲朋好友围绕着他俩,献上祝福,没有仪式,没有任何繁文缛节。鲜花和路过停留的鸽子们,成为唯一点缀。 「刚刚那家餐厅的氛围很古怪吧?」辛戎主动提起。 兰迪没吭声,看向辛戎,等待接下来的话。 「那家餐厅我以前经常去,后来我熟悉的店员,是一对母女,她们离开了,就再没去了。但去那里吃饭的人嘛,还是那副德性。」 兰迪大致理解了,心底还是有虑。他敏感地意识到那些眼神,其实是一种触犯。仔细一琢磨,不奇怪,巴黎镇是一个完全以白人为主导的社区,宗教氛围浓厚,比肯塔基的其他市镇要封闭保守许多,极端排斥少数族裔。 辛戎目光投向草坪上的那对新人,感慨,「时代变了,巴黎镇的人,以前可是非要在教堂里举办仪式的,否则就是亵渎信仰。」 兰迪睁大眼,想不通,既然有所变化,为何在餐厅里的那些人,依然固执己见,以过时的眼光打量他俩? 「这里在割裂,」辛戎替他解惑,同时下了结论,「没想到有一天我能亲眼看见变化,有一部分人不再信奉以前那套了,根基开始动摇,剩下的人,一定怕死了。」 兰迪摸摸鼻尖,试图缓解沉重气氛,「其实那女招待不错,我对她印象挺好的。」 辛戎领情,并奉上即兴幽默,「当然,全美国最善良的女人,都做女招待了。」 头顶忽然一暗,两人双双仰头,从远处天空,飘来了一只热气球。热气球还在不断攀升,快要接近云朵。辛戎来了兴致,朝吊篮里根本看不见的冒险家们挥了挥手。 兰迪有些奇怪,「你认识他们吗?」 辛戎摇摇头。 兰迪诧然,脱口而出,「那你还对他们挥手......」 辛戎笑,「别这么傲慢,兰迪,我今天很快乐,所以我要祝他们好运,还有快乐。我希望他们不要遇上坎坷,成功返航。就算遇上困难了,也能化险为夷。」 第43页 回到莱克星顿的酒店,楼下一间大厅临时成了音乐厅,变成供中产阶级交际的场所。一群穿着闪耀亮片连体衣的现代舞舞者鱼贯而入,同他俩擦肩而过。 辛戎调侃起来,说自己在纽约第一次看演出,就是现代舞表演。台上的舞者身着肤色连体衣,身段勾勒清晰,在灯光的衬托下,视觉上近乎全裸。他那时万分害羞,眼睛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如今,不同昔日,即使脱衣舞舞娘大剌剌杵在眼前,也能大大方方欣赏了。 「就像世界在我面前开了一扇窗,我把脑袋小心翼翼探出去,包罗万象。」他说。 兰迪先是瞪圆了眼睛,随即晃着脑袋,笑起来。实在难以想像,辛戎侷促的画面,就像天方夜谭般。他目不转睛盯着辛戎,似乎对眼前人,又多了一层了解。 尽管这一天足够日常,就连小插曲也算不上货真价实的波澜,可他得出一个单方面的结论——他们之间,通往心灵的那扇门,正在慢慢开启。 同乘电梯时,兰迪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愿意帮我看看我母亲的日记吗?」 辛戎一怔,「什么?」 「我中文学了有一段时间了,可这样还是太慢,我想请你帮我翻译她的日记,行吗?」 语言,也是一扇窗,开了,才能看见本来面目。兰迪有点等不及了。 辛戎嘆了口气,装作思索。 兰迪见状,再次厚道地笑起来,神情诚恳。 辛戎跟着笑了,「你要感谢我今天的『快乐』......心情好,看这世上的一切都顺眼。好吧,就发善心,帮你一回。」 晚间,辛戎刚一洗完澡,房间门就被人敲响。兰迪站在门外,腋下夹着一本硬皮日记,暗红封面,对他说晚上好。兰迪进门,他邀兰迪在沙发上坐下。兰迪坐着,他站着,形成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兰迪将日记本递给他。 「你随身带着这本日记吗?」辛戎将日记在手上掂了掂。 兰迪摸着后颈,「差不多吧。」 辛戎低头,打开日记,内页已经被翻到卷角,纸面微微泛着黄。随手翻到一页,字写得很娟秀,不由读出声,「6月11日,晴。下午,楼下发生了一桩车祸,一个人撞死了一条狗,还招来了警察,与狗主人扯皮。这里的人好奇怪,把狗看得比人贵重。超市还不错,里面商品琳琅满目,可以直接就拿,不需要粮票、购买票。这里也没有大陆那样的售货员,只会站在柜檯后颐指气使。招待会我不想去了,说什么看话剧录像带,到底是不是看真正的话剧,鬼知道。」 辛戎接着往下翻,日期隔了两天,是13号。 「今天,他说要带我去开刀,说开了刀就好了。可我不想,要是留下了创口,我该怎么办。晚餐吃不下。他来看我,说再这样下去,就分手。他昨天还说会和妻子离婚,今天就变脸。为什么夏天下雨,还是这么凉,像秋天。」 索性跳着翻到中间,记载日期来到10月。 「我向警察报警,警察派了翻译,但是名男翻译。他对我充满质疑,我每说一句,他都要接上一句,这是真的吗?再翻译给警察听。也难怪,我听懂了那个单词,他告诉警察,说我的职业是妓女。警察好像并不在意。我听说最近在爱荷华,一对黑人父子被白人生生打死了,却只罚了几千美元,连牢都不用坐。这就是美国的法律吗?形同虚设。」 辛戎蹙眉,已经能嗅到若有似无的危险信号。兰迪观察他的脸色,忍不住问:「怎么了,是写了什么不好的吗?」 辛戎朝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直接跳到最后一页,时间来到了次年12月。 「我该不该要这个孩子呢?我问蓉姐,蓉姐说生下来孩子,实在养不起就送去福利机构吧。找找孩子的父亲最好,让他出钱养,天经地义。美国人要是不打算养孩子,是会被法律起诉的。可是,孩子的父亲,他也不是美国人。奈何!......这里不是家,我总要回家的。十年、二十年,不管还要再等上多少年,我一定会回中国的。」 辛戎合上日记,深唿吸,百感交集。他只看了一部分,就能从那些关键字中,拼凑出一个女人,并不太好的下落。现在,他是该告诉兰迪一个充满拙劣「希望」的故事,还是一个不堪一击的现实呢? 他的视线游离了一下,最后回到兰迪身上。 兰迪直视着他,开口,替他做了决定,「你只要如实陈述就行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作者有话说: 谢谢评论、投餵的各位。 还有几章,第一卷就要写完了。 第24章 23 23 见辛戎面露迟疑,兰迪又强调了一遍,「没关系,告诉我。」 「这上面写的什么,你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辛戎问。 「能看懂一些只言片语,」兰迪语气真诚,「大部分是不懂的,我也不想轻易拿给陌生的傢伙看。」 辛戎盯着对方,脑中突然升起警惕的讯号——这个男人是发自内心深处信赖自己吗?从学中文到袒露学中文的目的,再到这本日记,会不会是早就策划好的阴谋,诱导自己卸下心防?示弱,有时是极为有用的工具,可以招来同情。没办法,在四面楚歌的现实里,太轻易相信别人,极有可能付出惨痛代价。他不想以己度人,可更不想再尝栽跟头的滋味。 第44页 辛戎默了片刻,重新打开日记,「你想了解哪一段?这里面大部分记录的是日常生活,应该是在生下你之前写的,最后一篇是正怀着你时......」 兰迪插嘴,「有提到我的父亲是谁吗?」 辛戎耸耸肩,作了个可惜的表情,「我没全部看完,得要认真再看一遍,才能知道。」 「我明白了......那她为什么会来美国,有写吗?」 「我不太清楚......」辛戎止声,低头,快速翻到最前面的几篇,囫囵扫了一遍,寻找这个中国女人,为何要背井离乡的蛛丝马迹。 兰迪盯着辛戎,目光变沉,像一道伤口。 一个他从未见过,却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女人,通过一本日记,将许许多多逝去的细节,凝固在纸张上,无法抹去。或许她是无意的,轻飘飘的,可这些字记录下来了,作为一种需要,也作为一条绳索,挽住了母与子间与生俱来的那份感情。 兰迪忽然问:「她一直还想回中国,是吗?她希望我当一个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辛戎微感诧异地抬头。隔了一会儿,抿抿唇说:「哪国人都好,只要你能活得有尊严,少些苦恼就行。」 「真的,她这样说的?」 辛戎点点头,看不出有骗人痕迹。 兰迪释然一笑,「只要这本日记在,我的希望就在。」 辛戎在心中默想,这似乎有点阿q意味了,好在兰迪并不读鲁迅,更不会懂阿q到底是谁。 稀奇的是,这一晚,辛戎做了梦。 梦里有人在哼唱着歌,声音很像辛羚。他只在很小的时候听过,所以不敢确定。他还梦见了盖恩斯农场里的那条河,平静,河岸之上,是无边无际金黄的麦田。白光闪烁,画面轰然一转,他又来到曾经熟悉的海边,恰在退潮,烈日下的沙滩,晒得发白。那歌声,在浪潮涌来的时候也不散,他甚至能跟着一道哼,哼那残缺却情绪饱满的歌词。 5月17日 比利时锦标赛 天公作美,这次,放了个大晴,赛道状况良好。太阳一出,就热,温度上升,看台上、沙圈外围,到处都是口干舌燥的人,眼巴巴盼着围场里的马开跑,泄火。 兰迪趴在栅栏上,正与练马师和骑师沟通。柚子乖巧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晃动脖子,肩隆上的肌肉像浪一般起伏。毛皮在阳光下,如绸子般,闪闪发亮。 它是重千磅的冠军,赌徒为它疯狂,为它下注,它用四条强壮的腿判决所有人的运气。 「你得悠着点,今天早上最后一次晨练时,柚子的速度有点令人担忧。」兰迪告诫骑师。 练马师边调整马蹬,边搭腔,「对了,要记得给它留一点体力,在最后直线冲刺。」 骑师推了下头盔沿,露出一颗自信满满的额头,眨眨眼,「知道,安心吧,我会再带回来一个冠军。」 人群中忽然传来骚动,视线整齐划一投向同一方位——大屏幕上在滚动赔率,柚子的赔率最低,就在刚才,由1:4,立马跳变成了1:3,兰迪心一惊。吃惊之余,剎那间,又变成了1:2,赔率怎么会在开跑前有如此大浮动?这可不是按照提前说好的来啊...... 他勐然醒悟,意识到有人正在场外疯狂下重注,拉低柚子的赔率。 辛戎在楼上包厢内,盯着赔率变化,心底也是一凉,脸色变得凝重。 有人在捣鬼,如果赔率还要继续下拉,跌破1.5,那么他投注出去的一部分钱,根本就是废纸,更别说给祁宇致命一击了。 辛戎狠狠揉了几下太阳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捋清思路—— 拉盘搅局的最大嫌疑者,祁宇无疑。 他强迫他押了不止三百万美金,还押了能够「袒露」的全副身家。尽管他留了一丝仁慈,没有赶尽杀绝,没有死抠鸡零狗碎,只需要那下注的财产总额,与自己暗中调查的数字,接近吻合足矣。可反过来,以祁宇立场,这是盘不公平的赌局。 绝境之下,人自有求生本能,好的坏的手段都会使上,即使孤注一掷、不惜血本。更何况这是祁宇,一个绝不甘心走向败局,头破血流都要当「人上人」的偏执小丑呢。 辛戎眉头深锁,那除了拉低赔率外,祁宇还会施展哪些龌龊手段呢? 屏幕画面跳跃,赔率竟又下滑了一些,跌破2了。 盯着这些红色数字,简直要脑充血……可他无法置身事外,敬而远之。 他不再来回踱步,坐下来,托腮沉思,不能中祁宇的诡计,对方是想逼着他追投,稳定赔率。只要保证柚子摘得桂冠,自己就不算输。 惨胜,也是胜。 他思维逐渐清晰,有了个大胆推测—— 祁宇说不定买通了自己这边的人,要作马。重赏之下,必有莽夫。可是,会作哪匹马呢?现在场上,除了柚子外,他这边还控制着两匹马,作为保险。 极大可能是作柚子。 作柚子的话,就一定会在赛程中施压,无非就是派遣自己的马使绊子、夹击柚子,更粗暴简洁点,直接让骑师失误……难道不会是.......命令骑师堕马? 在赛马协会眼皮底下,倘若为非作歹得太过嚣张,拉了协会面子,协会可不留情,会直接将「老鼠屎」移交给fbi审问。每一年,不知有多少相关从业者因未守好「底线」落网。祁宇真会这般一意孤行、明晃晃疯癫吗? 第45页 辛戎在心底冷笑,情有可原,一个莽撞的外来者,自然参不透这里真正的规则,以及触犯规则后,将会面临的可怖后果。 这时,手机响了,辛戎接起来。 兰迪尽可能平缓住心情,可语气仍藏不住担忧,问怎么回事。 辛戎差不多有了思路,决定放手一搏。他清清嗓子,声线镇定,「我知道大事不好,冷静点,老兄。听着,策略需要改动,接下来按照我说的——」 马儿们出闸了,四蹄一扬,尘屑纷纷起舞,颗粒悬浮在空中,似烟云。它们身姿如燕,与飞无异。 兰迪一眨不眨,紧张地盯着赛道。 辛戎没有多余解释,只告诉他,不能在人身上赌,那就在马身上赌。马比人要来得单纯,何其无辜,它只为奔跑而生。 为了赢,就要把阻挡成功之路的不稳定障碍,提前清除。辛戎命令兰迪松了其他两匹马的蹄铁,一方面,防止骑师控制马反水;另一方面,制造赛道「意外」,若是急速奔跑起来,松动的铝铁环,有近乎百分百的概率,会像迴旋镖一样,从马蹄下失守抛向空中。落在这两匹马后的马儿,或者并驾齐驱的,可就惨了。 柚子唯一要做到的,就是一直保持领头趋势,绝不落入马群之中。 即使这样做了布局,还是存有一个隐患——爱尔兰裔的骑师。他究竟有没有被收买?兰迪不可能当场质问对方的忠诚,只能在出发前,仔细检查了一遍马,确认笼头、马镫、马鞍各就其位,没有一丝一毫差池。 「如果需要,就给柚子加鞭。」兰迪盯着骑师,虽在礼貌微笑,眼底却一片肃穆,「辛先生要我转达,这场必须拿下,赢了,他会另外再给你一张支票。」是一种暗示,同时也带点下意识的威胁。 骑师拍拍他的肩,还是那样自信,笑笑,跨上马鞍。 柚子消耗着能量,来到四分之一柱,即将进入倾斜的小道,两匹马不太对劲,开始向柚子夹击。柚子露出举步维艰的迹象。侧方奔出了另一匹马,它的骑师像绝望了似的,拼命鞭打它。它低吼着,如暴龙,越过一匹匹马,冲到了头马位置。 兰迪在心中暗叫,不好,捏了一把汗。 柚子聪明,没有乱步伐,终于等到空隙,以一个短暂的瞬移,转换方向,突破围攻。那一瞬快极了,肉眼不可捕捉,只能在赛后凭藉录像,研究出柚子是如何见缝扎针地腾挪。 骑师瘦弱嶙峋的屁股不由撅高,已经完全离鞍,比赛速度变得愈发快,马的喘息也愈加重。就在此时,被辛戎预判的情况发生了。 其中一匹马的蹄铁果不其然地甩掉了,像一枚炸弹,循着轨道,在赛道上爆炸。挨近它的马,不约而同受惊,将中前段阵型打乱,简直称得上混乱。主持人和观众们发出惊唿、尖叫,也哄哄乱作一团。 惟有柚子和甩开马群的头马,不受影响,双双勐而狠地向前推进。 眼见柚子伸长腿,仿若滑翔一样地跑,骑师只能蹬紧马镫,竭力扶住马鞍,防止被它颠到地面。 所有人都该承认,在开跑的那一刻,世界就被这匹烈马抛在了脑后。 最后一浪,进入直线。 头马的骑师似乎感到危机,忍不住回头,瞟了眼柚子。他一定会后悔,此刻的分心。 柚子再次加速,如火箭般,缩短距离,七个、六个、五个.......一个马位,直至零,完全无差距,两匹马并驾齐驱!主持人也在广播里扯着嗓子吼,不可置信,不可置信!超级明星,pomelo galloop再次向我们展现了奇蹟是如何奔跑的! 柚子几乎是跳着越过终点的,如一道火焰,锐不可当,拉开第二名一个半马位。 骑师挂在它身上,摇摇欲坠,这场艰难战斗,几乎耗尽他的体力。 辛戎没有下场参加合照。 在柚子即将冲线的那一刻,他也被感染,跟着激动,大喊加油。在确定胜利后,那种快乐偏偏不能持续,胸膛里,反而充斥起一种空虚。他不知是被胜利,还是被快乐,抽干了情绪。 他点了支烟,勐吸了好几口。 还有什么可做的?真的赢了? 烟雾从他口中消散,他拧了下眉,眉间出现一道裂痕。 赔率是在1:1.2固定的。祁宇砸了赔率,是必然输的,可自己就是真赢了吗?俱乐部跟达隆约定,这场需要四倍盈利,然而因为他私下与祁宇的赌约,赔率几乎拉到了底。除非,他拿出自己的外围盈利,赌上窟窿。柚子刚将他「驼」稳在马背,他可不想就此跌落。 他忽然记起达隆曾经对他的忠告,梭哈玩赌博,必然惨败。 他已清楚意识到,在今天这场游戏里,自己还称不上绝对胜者—— 鲨鱼被鲸鱼吞下,鲸鱼在魔鬼的腹部,魔鬼在地狱。* 作者有话说: *——出自c.e摩根的小说《赛马》第五章 改了错字,可清除缓存看。 第25章 24 24 贝蒙锦标赛的前一天,好巧不巧,正是端午节。华人是要过端午的。吃了端午的粽子,夏天就该来了。 辛戎还未启程,独自一人待在纽约过节。 他跟鱼店老闆娘订了海鲜,去取货时,老闆娘嘴里念叨着好久不见,仍是那幅亲切模样。老闆娘问他吃了粽子没,他刚想说准备上法拉盛去买现成的,老闆娘让他等一等,转身,去柜檯后面,取了个红色塑胶袋,递给他。她告诉他,包了不少蛋黄肉粽和清水粽,这些送他吃。他不想占人便宜,但对方叫他别客气,见盛情难却,便收下了。 第46页 回到家,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味袭来。兰迪订的百合花,昨天派花店的人送来,仅一晚,就开得满屋幽香。 辛戎没料到,兰迪竟会真上了心,言而有信地送了几次花,都没重复的,花快枯萎时,就能续上。他好奇,问兰迪,怎么每次时机接得那么准。兰迪坦然告诉他,因为自己从送的花里留了一支,用以观察状态,这样就能方便地知道何时该续上花,甚至用了个成语做总结,水到渠成。得知答案,他一愣,回无聊,脑子都用在这种地方了。嘴角却带起了少许笑。 辛戎为自己做了顿大餐,还开了瓶红酒。剥开粽子,刚尝了几口,门铃响起来。他以为是门房有什么事上来通知,就没看猫眼,直接打开门,却是意外来人。 他呆呆地问:「你怎么来了?」 兰迪看着他,微笑,「过节啊,来陪你过节。」 两人对视半晌,辛戎嘆了口气,把兰迪让进门。 「就你一个人?」兰迪眼睛在屋内不放心地逡巡。瞥到百合花时,心中一喜。 辛戎觉得好笑,怎么着,这人还反客为主起来,要查自己?他懒得回答,径直走到饭桌,坐下继续吃。 兰迪大概也觉得有些逾界、不妥,悻悻挠了几下脸颊,跟着坐到桌前。 辛戎保持风度,将盘中还未剥皮的粽子往不速之客面前一推,「吃吗?」 兰迪报以微笑,「谢谢。」 「我以为你早就动身去了莱克星顿。」辛戎道。 兰迪没吭声,忽然坐直身体,望向辛戎,「我其实.......是刚从那边回纽约。」 辛戎微微一怔,旋即笑吟吟端起酒杯,抿了口酒,「真的假的?」 兰迪耸耸肩,作出「信不信由你」的表情。 辛戎不语,低头继续吃,用筷子挑出糯米里的蛋黄。 「你不吃蛋黄?」兰迪锁眉。 辛戎停了手上动作,点点头。 「给我吧,我吃。」兰迪上半身直接越过桌子,将辛戎面前的小碟拿了过来。辛戎喉咙里还塞着食物,顿时凝固住。兰迪筷子一挑,一口吞掉蛋黄。吃完了,这人一抹嘴巴,对辛戎笑了笑。 见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下来,辛戎一时分不清这人究竟是过分殷勤,还是太实在,怕浪费而已。 吃完饭,兰迪抢着收拾碗筷,辛戎没拦着,指挥他把东西放进水槽就好。 忙完,兰迪转身,哪知辛戎正站在身后,两人不约而同顿了顿,面对面。他能闻到辛戎身上有不同以往的香气。不似古龙水那般张扬,淡淡的向四周散发,挑动感官。 他笑笑,想尽量装得淡定,实际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已将自己泄了个底朝天。 辛戎也笑笑,不需遮掩的人,总会更自得。 「为什么不跟家里人一块过节?」辛戎问,「老左难道不过端午节?不会吧,潮汕人应该很看重的啊。」 兰迪怔了怔,左家人的确是看重端午节,看不重的,是他罢了。 见兰迪闷了半天不吭声,辛戎心里差不多明白了怎么回事,但他毫无内疚感,继续伪装体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有些时候,就是嘴巴比脑子快,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几句话很是见效,兰迪晦暗的脸色,倏忽就变亮了。 辛戎挑眉,故意试探问:「这些日子,你跟我走得这么近,还帮我作马......老左没什么意见吧?」 兰迪嗤笑了一声,表情带点狠戾,「做都做了,难道还要倒翻帐?有意见,也是白费劲。」 「那你自己后悔吗?」 「怎么会后悔!」兰迪恨不得要大喊冤了,「杰温,你也知道,我和你绑定在一块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辛戎笑笑,觉得他语气有点耍无赖,但不介意。刚才故意给了根钉子,往这男人心里扎,现在就得趁势给点蜜,安慰安慰,「柚子赢了三冠王后,你想要什么奖励?」 驯服人,跟驯服动物一样,要一松一紧,恩威并施,服从性就会潜移默化形成,最终成为本能。 兰迪一愣,似是从未考虑过。 这时,手机响了。铃声突兀,横亘在两人间。 辛戎抬抬下巴,示意兰迪先接。 未知号码,一个十分陌生却又官方的声音,传入兰迪耳中。他「嗯嗯」了两声后,沉默。 挂了电话,辛戎见他有些恍神,抱臂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兰迪握着手机,怔怔地,「……是警察。」 车祸发生在一览无遗的乡间公路,在无对面来车和行人的道上,直接翻车起火,烧得半黑。亚伦是司机,断了肋骨,头流了血,伤势不算严重,只是副驾驶座上的左兆霖,受了重伤,陷入昏迷。目前,根据亚伦单方面口供,说是左兆霖与他吵架,愤而抢夺方向盘,造成了这齣悲剧,但警方同时也通知兰迪,亚伦体内查出有毒品成分。所以,这份口供的真实性,兰迪不得不怀疑。 去莱克星顿的最近航班,明天才能订。辛戎向达隆说明了情况,借到直升飞机。兰迪向他表示感谢,他打断他,宽慰几句,说太客气就没必要了。兰迪有些动容,眼圈都红了。他嘆了口气,温柔抚了几下对方后背。会如此心慈和善,自不全是为了兰迪,还有一半是为了自己。 左兆霖发生意外,那么收购就有搁置风险。一个皇帝倒了,继承人又不明朗,意味着达发现在能敲板钉钉的人,处于空缺。他早就调查到左家三兄妹在明争暗斗,谁都不想让对方得逞。经过这次车祸,亚伦毒虫,算是暂时出局,就剩下兰迪和蜜雪儿,鹬蚌相争了。 第47页 这是一次危机,偏偏在贝蒙锦标赛前夕,出了大骚乱,只怕兰迪明天都不能到场督赛。但换种角度,倘若能趁乱扶植兰迪上位,对自己岂不是更有利?有阴天,有晴天,有失必有得。一方面,收购交易必能顺利完成;另一方面,董事席位少了左兆霖,多了自己的一枚傀儡,就根本不用再忌惮其他,入主后,可以大刀阔斧进行改革。 在飞来的途中,思前想后,兰迪还是通知了正在出差的蜜雪儿。蜜雪儿在电话中,先是质疑,然后慌张起来,带着哽咽问,哥,我们不会失去爸爸吧? 他无法回答,潦草安慰了几句,逃避似的挂断电话。 到达医院,左兆霖已被送进icu,亚伦也躺在病床上,和普通病人有点不同,旁边多了个警察看照。医生过来同兰迪交谈,告知他左兆霖的状况。气氛变得沉重。 辛戎跟着一道来了,他面上装着关切,实际心思——观察风吹草动。兰迪跟医生聊完,又去跟警察了解情况。辛戎干脆撤了,去室外抽菸。抽完一支,又续了第二支。刚吐出一个烟圈,兰迪就过来了,烟雾恰好扑到他脸上,显得诡异颓丧。 「你还好吧?」辛戎掐灭菸蒂。 兰迪看着他,嘴角苦涩,摇摇头,「还行。」 辛戎问:「接下来,需要我帮忙吗?」 兰迪皱眉,似在思索,片刻后道:「明天还有比赛,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 辛戎打断他,「兰迪,没关系,我理解,你安心在这边吧,赛场那边,我自己来就行了。」 兰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空中传来连续几声闷雷,眼看是要下雨的架势。两人便往安排好的休息室避雨了。 刚一坐下,兰迪收到短消息,竟有记者想要採访。他有些犹豫,瞟向辛戎。 辛戎瞧见他的不安,遂问,怎么了。他告知,辛戎问:「哪家媒体?」 兰迪回了,辛戎锁眉,左兆霖只是一介普通的生意人,也值得这般关注吗?这里面会不会有蹊跷? 兰迪观察到辛戎表情,心里做了决定,「算了,这个不重要,先放在一边吧......」 辛戎忽问:「左兆霖要是一直这样躺着,恢復不了意识,谁来主持达发?」 兰迪一愣。 辛戎耸耸肩,「对不起,问题是有点敏感。」明明在道歉,却并没有任何歉意。 兰迪手掌捂住额头,嘆了口气,「杰温,有话不妨直说。」 「你知道谁在收购达发吗?」辛戎决定摊牌,面对兰迪这种人,给出一部分真实信息,反而更能获得有效信任。 兰迪盯着他,眼里疑惑了一瞬,可很快,就被恍然大悟取代,「是......你?!」 辛戎点点头。 沉默下来,拉长成一段空白,空白放大。 辛戎不带任何感情地继续问:「你想主持达发吗?」 这回,兰迪瞪大了眼,空气凝固两秒后,他作了回答。 「想。」 辛戎满意地笑起来,像是早就知道答案般。 兰迪抿抿唇,也不装了,索性问:「为什么没选其他人,选了我?按理说,亚伦跟我相比,应该是更容易上钩的那个。或许,雪儿,雪儿感情用事,以你的本事,攻陷她,不会难。」 辛戎反问:「你质疑我的眼光?」停了停,「幸好我没选他,一条毒虫,选了他,我岂不是倒大霉了?」 兰迪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他们大概天生就是一路人,软的硬的,真的假的,其实都信手拈来。 辛戎撩了下前额的刘海,眼神由笑转变得狠戾,「怎么样?让我们重建这里的秩序吧。」 说完,他便走向窗边,推开一条宽缝,点上支烟。 窗外,闪电一道接着一道,也泄了进来,把人一照,就变成了另一个形。兰迪盯着他。 辛戎指间腾起的烟雾,彷佛飘进了兰迪脑子里,兀自嗡嗡,缠成一团乱麻。 雨落了下来。 辛戎一摸额头,有些凉,是雨水。再转身,发现兰迪不见了。 兰迪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站在镜子前,与自己对视了好一会。他走出来,到左兆霖的病房前,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瞟。 左兆霖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奄奄一息。 人跟什么都可以较劲,唯独不能跟天较劲。 他嘴角浮现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心里嘲讽道,没想到吧,爸爸,都不用我插手,你会沦落到这个下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本日记里,那个有家庭,骗了她的男人,就是你吧。你和你的妻子,合起来欺负她,还把我夺走了。怎么,你指望我能任劳任怨,跟你的孩子其乐融融,帮你把左家繁荣壮大?做梦吧,我巴不得你们全死光了才好。 回到休息室,辛戎见到他,莫名地,觉得有些别扭,似是什么变了。 「杰温,」兰迪笑吟吟地,伸出手,「合作愉快。」 辛戎一怔,表情立时恢復了自然,回握,「合作愉快。」 片刻后,松开手,辛戎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问:「要吗?」 兰迪从不抽菸,辛戎这样问,自然有故意嫌疑。 可天底下的事,变幻无穷。如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博弈、背叛、合作,全在一念之间。 兰迪接过烟,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抽了支烟。 第48页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完了,周四开始更新第二卷,第二卷会比较虐,希望大家有个心理准备。 # 卷二 熔浆 第26章 25 25 人生的每一处转折都是有徵兆的,汪子芊坚信这点。 二月某个夜晚,她梦见一条绿色的蛇,像婴儿的手臂那般胖,从树上缓缓游下来,鳞片闪烁冷光。翌日醒来后,她感到不安,去药房买了两支验孕棒,回来一测,竟出了两条槓。不放心,又去了趟医院,确认怀孕。她自然感到错愕,与祁宇在一起那么多年,想方设法怀孩子,屡屡失败,却在分手后,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来了。彼时,他们的离婚程序已走到一半。 她犹豫许久,拖了几乎俩月,无论留不留这个孩子,还是决定告诉祁宇一声。 她向父亲要来了祁宇的美国号码。电话接通,她一点也不含煳,直奔主题。 祁宇很明显愣了一下,问,这是真的吗? 她没应,听出对方语气里的质疑大于惊讶。 见她沉默,祁宇继续问,这不会是你耍的什么手段吧?汪子芊,我被你玩怕了。如果你想搞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她冷笑起来,祁宇,我随时能把你开膛破肚。 在他们过去的爱情中,一向都是自己紧紧抓住他,他表面上甘之如饴,实际上大多数时间在游离飘荡。她花了好多年才清醒,接受这个残酷现实。 祁宇没吭声,像石头落到水花里,砰地响了那么一下,就无声无息了。 她习惯了他这副德行,却还是克制不住失望。 你会要这个孩子吗?隔了半晌,祁宇问。 她反问,你怕我要,还是不要。 祁宇回,你做决定,我没意见。 挂了电话,她想哭,鼻腔酸的,可哭不出来。心是涩的、酸的,同时,也在一点点变硬,沉下去。 汪子芊第一次见到辛戎时,正在追求祁宇。 祁宇路见不平,帮她追小偷,结果自己与小偷缠斗时,受了伤,弄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夺回失物后,她见他狼狈模样,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却朝她笑笑,带点痞气,还有种野蛮的帅气。从那一刻起,她就许了芳心。 她想感谢他,请他吃饭,他推拒了两三次后,她自行找上了门。 她去他工作的修车行堵他,在街对面看见他走出来,心里一跳,但下一秒,就有人朝他迎过去。那是个男生,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出他模样姣好,他似乎等了祁宇很久。两人寒暄着,祁宇不由揽住了他肩膀,他们好像聊到了什么趣事,那男生在祁宇肩头敲了一记,祁宇乐呵呵捉住对方手指,一来一去,动作真是过分亲昵了。她一愣,不服输的劲头涌上来,张嘴不顾其他,大声喊住祁宇。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三人竟坐下来吃了饭,也是此生唯一的一顿。她那时,混混沌沌,年轻气盛,对祁宇满眼欢喜,显然没意识到,在饭局中,祁宇跟她暗戳戳摊了牌,意思「你就死心吧,我早已心有所属」。她以为他们只是关系好,铁哥们嘛。 其实回头再想想,她其实看到过,祁宇看向辛戎时,眼里有丝丝缕缕,夹杂不清的东西,时而轻,时而浓,似烟,朦朦胧胧。她只是不想承认、也不想明白,那里面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什么时机令祁宇倒戈向她的呢? 一部分原因是自己锲而不捨,还有一部分,就是祁宇这人,并不是初见时那么洁烈。他有一颗庞大、被掩饰得很好的野心。 她拖着祁宇去逛商场,进到奢侈品表店。祁宇对表一窍不通,踱到一边,让她挑。她挑好了一款,回头去找祁宇,发现祁宇正微微皱眉,低头看柜檯。走近,她的视线与祁宇视线落到一处,原来祁宇在看表的价格——这款表在不久前,他退还给了她。他们同时抬头,祁宇朝她尴尬地笑了笑。她也笑,并准确捕捉到了祁宇眼中的变化,转瞬即逝,淡淡地,却又在深深撼动着什么,就像某种信念动摇了。 祁宇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大胆挽上祁宇胳膊,这次,他没有像原先那般,迫不及待甩开她。分开时,她甚至大胆地去亲他的脸颊,他傻愣愣的,变成了任她摆布的玩偶。 和祁宇拍结婚照的那天,祁宇拍到一半,忽然不想拍了。 他那么高大一个男人,肩膀一点点塌陷,最后蹲在地上,啜泣起来。 她大概知道他在哭什么,哭一个不可能的人。 她隐隐有些失望,扯起祁宇头髮,逼迫他仰头,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祁宇被她打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搡开了她。 她见他起身要走,直截了当地说,祁宇,你要是走了,吃亏的是你自己,你没了我,你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祁宇背对着她,久久不语,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她靠近,从背后抱住他,如一条蛇,攀着他的嵴背。她觉得他们这样,很滑稽。她觉得自己很卑鄙,又可怜。可祁宇,比她更不如,他又能去哪呢,他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年底,他们就结婚了,在香港办的婚宴。 在众目睽睽下,祁宇单膝下跪,向她起誓,会一辈子忠于她。她露出胜利的笑容。 人就是人,本性贪婪,人就不可能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5月31日 祁宇睡到半夜,被电话吵醒,汪泽给他下最后通牒,如果这次,他还是输了,那就直接打包滚蛋。对话结束,他握着手机,听了一阵忙音,嘆了口气。根本不需要汪泽的警告,他自己都明白,这是生死攸关的一战,不容置疑,他若是失利,大概就再无翻身机会。 第49页 他已摸到了辛戎的底色,这次,他不会手下留情。要怪就怪辛戎,没想到他这么放得下,真是一门心思要逼着自己走上绝路。一旦想到辛戎跟那男人在一块,鼻子就有些发痒,牙也恨得痒痒,想笑,又想揍人。他本不用如此决绝,可哪一次,不是被迫,不是违心。谁又能体谅自己的苦处? 辛戎根本不知道,他这些年,手上沾了些什么,怎么胆战心惊地熬过来,当汪家的女婿,并不是表面上那般风光.......那些事,一桩一桩,每一样都要命。 窗外有雨声,滴滴答答。雨一下,屋内就潮了起来,像香港的天气。他走到窗边,对着雨,对着黑夜,静静看了一会。 作者有话说: 铺垫过渡章,下面两章是高潮章。 新的一卷开始了,大起大落,最虐的一卷。 第27章 26 26 5月31日 贝蒙园 飞机开始降落,天蒙蒙亮,辛戎缺少睡眠,关节和脖子都在钝痛,脚下虚浮,如同跌入了深水池。 到达贝蒙园时,马儿们已经从训练中心出来,开始晨操了。 柚子今天的晨操成绩还不错,5f(1000米),时间59.6秒,相当快的完成时间。练马师和骑师的神情满意极了,似乎有了这个结果,就是一道护身符,免于再向上帝、或马的守护神进行祈祷。 回到马栏,佐伊给柚子进行腿部冷敷,还有常规检查。毕业季过去,她学校那边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可以全身心投入到这边。 「怎么样?」辛戎站在栏外问她,「它状况不赖吧?」 「体温有点高。」佐伊答,「很正常,运动完的马,都会这样。」 辛戎点点头,看向柚子的眼睛,在光线反射下,犹如甜蜜的巧克力色。它似乎发现了辛戎的视线,鼻子和唇部鼓胀着,发出嗤嗤声,这是它表达兴奋的一种方式,就像小孩子作鬼脸一样。 辛戎忍不住对它打趣,「伙计,是等不及上赛场了吗?好样的,今天也得靠你了。」 佐伊命马工牵柚子出栏,进行关节弯曲测试,以确保柚子在跑的时候,万无一失。 柚子在马工牵引下,硬地面直线慢步了两圈,然后变成快步。她一眨不眨,盯着它的臀部,关注平衡。忽然,她眉头一皱,要马工停了下来,然后走到柚子前侧,俯身,提起它的左前肢,弯曲腕关节。 辛戎站在一旁,心一揪,紧张地注视她接下来的动作。 柚子的腕关节抵在她的牛仔裤上,已经完全弯曲。她在慢慢给近端悬韧带施加压力,持续了大概四十五秒。 她放下马的前肢,让马工带着柚子,直线慢跑了个来回。 「怎么了?」辛戎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佐伊摸着下巴,说:「它快步往外跑的时候,臀部有点不平衡,很轻微......」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它有关节炎。」 「是的,我已经给它用了一段时间药了,它应该有所缓解......」佐伊停了停,视线落到柚子才检查完的前肢,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比划起来,向辛戎解释,刚刚做的关节压力测试,是为了精准定位,马的跛行程度。 辛戎已经不用猜她的意思,心里有了底。 「......马的跛行,通常一开始,不会很明显,可一旦没有引起重视,就会越来越瘸。」她说。 这话很实在了。辛戎默了一会,笑笑,问:「那会影响今天的比赛吗?」 佐伊嘆了口气,「你要知道,马是不会说话的,它们有些时候也很能忍疼。」 「运气有点儿糟。」辛戎自嘲。 「也不能全指望运气,」佐伊说,「它前面的比赛,很拼命了,主要是.......充足的休息、精心养伤,这些都是马儿该得的,可柚子它太疲于应付训练和比赛了。」 辛戎把目光移开,表情稍有些僵。片刻后,沉声说:「你可能会觉得我不近人情,但我今天不能输.......佐伊,拜託了,无论用什么方法,让它稳稳噹噹跑起来,沖向终点。」 「方法」暗指着什么,他俩心知肚明。脚踩在线上,是需要分寸的,稍不慎,就有满盘皆输可能。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上了赌桌,跟上贼船无异,胆越肥,心越狠,铤而走险,才能得甜头。 佐伊不由又嘆了口气。 辛戎微笑着,左右各伸出一根手指,在她嘴角上轻轻一按,再作上提,目光诚挚,甚至带点讨好了,「别这么泄气——亲爱的,拜託了。」 佐伊一愣,嘴巴动了动,憋出笑。俱是战战兢兢也没用。总之,她希望这个男人能顺利过关,无论他要她怎样,她都无条件支持。 马儿进闸前,辛戎接到达隆电话。 他汇报着现场状况,说问题不大,达隆只说了寥寥几语,就挂了电话,比任何一次比赛前的通话都要简洁。 「别给自己惹麻烦。」达隆最后说。 辛戎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很怔了一会。 达隆在表达什么?认为自己急功近利了吗?他忍不住苦笑起来,笑自己到头来,还是在较劲。将表面打造得再富丽堂皇,往往还是有身不由己的时刻。斡旋在这些势力间,想要每次都作自己的主,难于登青天。 上一次,出席早餐会,他按照达隆意思,将柚子的两次比赛,事无巨细地汇报。有人对比利时锦标赛那场的赔率浮动提出异议,问完,在场俱是冷眼看他,心底纷纷不知在怎么审判他。他硬着头皮,拿出早已打好的腹稿应对,轮值主席听完,半是警告半是点评了两句,勉强算过关。 第50页 散会后,达隆过来,拍着他肩膀笑,说他出尽风头。他愣了愣,真没听出来是在表扬,还是在阴阳怪气。他唯一确定的,在这些人眼里,自己就该是忠于被人使唤的角色。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向围场里蓄势待发的马儿。匹匹健美,肩隆肌肉硬邦邦,身躯线条流畅坚韧,从头至尾,没有哪一处是多余的,简直是造物主的偏爱。可它们的命运,全不由自己掌控——背上骑着人,背后站着人。人把它们短暂的生命挤满了,至死方休。 铃响,旗帜挥舞,马出闸了。 手机收到简讯,兰迪发来,问他一切可好。他没回,隔了两秒,又一条信息过来,兰迪说,我觉得我还是该到现场。 辛戎低头,摁黑手机屏幕,比赛已经开始,说一万句也没意思了。 一抬头,本来保持优势的柚子竟陷落在马群中,其余马,像飓风一样,朝它挤压。 辛戎蹙眉,攥紧拳头。 进入弯道,柚子仍没有甩开周围的暴风雨,它被卡在尘土飞扬的中位,死死不能动弹。 就在此刻,主持人在广播里忽然扯着嗓子大吼,赛道上惊现意外。 爱尔兰裔骑师的额头,迅速出了血。似乎是有人的马鞭,不小心挥舞向了他的脸。 不对,辛戎认为,这个「不小心」待定义。 骑师受伤的同时,柚子的臀部也被撞了下,偏离了既定「航线」。十分促狭、狠毒的一招。 辛戎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心里念叨着,柚子是最好的,它已经打败过最杰出的马了。 骑师眼见有些力不从心,柚子也在失速,就像一颗运转良好的小卫星,从轨道上掉出。 已经过了四分之三赛程,柚子落在后段,即使再奋起直追,也希望渺茫。它速度够快,可在最后阶段的增程,并不具备良好耐力。 场上所有贪婪的目光,聚焦在它身上,看台上起了不小的骚动,毕竟,有不少人怀着希冀,押注了它。他们曾因它而致富、欢唿过,也会因它的失利而失望、喝倒彩。未料想过的冷汗,从辛戎背后一点点冒了出来。 主持人又开始兴奋地大喊大叫,是的,奇蹟再次出现,柚子从侧边,神奇地追了上来,天知道它哪来的爆发力。它似乎能把绝望转化为兴奋剂,亡命之徒一般超越,朝着终点狂奔。柚子甩开了绝大多数马,在一点点接近头马,急速推进的波浪......场内一波接一波地跟着沸腾。 辛戎一眨不眨盯着赛道,感到喉咙被扼住了,像上了绞索般窒息。马奔跑的速度,似乎也贯穿了他的身体。 这终极的一刻到来,两匹马,齐头并进! 柚子的名字被半是鼓励、半是愤怒地唿喊着,人们当然想亲眼见证,时隔多年的「三冠王」诞生。 可惜,只差了那么一点。 在泥土的飞溅中、激愤情绪的摩擦中,柚子慢了半个马头。 辛戎麻木地站立着,忽然感到一阵晕眩,摇晃了下,幸好,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沙哑地说「谢谢」,从保护臂里退开。 「你还好吧?」原来是兰迪,不知何时来了。 辛戎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已经表现不出来任何多余的情绪。他转身,去摸桌上的雪茄,都没顾上剪,就直往嘴里送。 兰迪走过去,将那支未燃的雪茄从他口里取出来。 「我搞砸了。」辛戎面无表情说。 兰迪靠得更近了些,沉默着捧起他的手,拍了拍。马蹄铁没能带来最终的胜利,只带来了半截白日梦。兰迪用一条胳膊挡住他的脸,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抱住他。在他耳边,柔声安慰,「没关系,还有机会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柚子比辛戎状况更糟糕,带着满鼻子血,从赛道上下来。 滥用药物、旧伤、激烈碰撞对抗、近乎疯狂的刺激.......各种七七八八的因素,好巧不巧凑到一块,耗尽了它,令它的生命值亮起红灯。佐伊也辨别不出,到底哪一种更恶劣。 马工去牵它时,它嘴唇一卷,口水顺着嘴角大量滴落,发出了从未听过的、刺耳的狂怒声音,立时镇住了所有人。 佐伊感受到了如出一辙的痛苦,她大胆迈前两步,抓住缰绳,用熟悉的声调爱抚它,抚摸它僵硬的肩隆。它这才慢慢恢復平静。 「该死的。」当柚子进入马厩后,佐伊摸着柚子烫到不行的四肢,不停地重复着这句。 柚子尾巴啪啪打着,眼睛里重新充满了温润。它无知无觉,包括自己的命运。 达隆没在电话里多言,只让辛戎尽快回纽约。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根本没时间脆弱,因为接下来要面对,更为残酷的腥风血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一直以来,他都秉信这点。 回到纽约,达隆却并没有再联繫他,与此同时,祁宇也偃旗息鼓了。他感到一丝诡异,告诫自己捺住,静观其变。 他不想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奏,照常处理工作,偶尔出去散步。森林公园里葱茏的树荫,婆娑摇晃着,将他暂时掩盖起来。正午的骄阳,也有了夏日的毒辣。春天已经悄无声息逝去。他第一次发现,曼哈顿还有这般宁静,像一个虚幻的世外桃源。兰迪和佐伊传来讯息,话里话外,顾虑着他。他淡然回復,甚至还邀请他俩周日一聚。 第51页 就这样,过了三天,审判日到来。 早餐俱乐部换了新菜色。在全场几乎带着恼怒、几近将人掰碎的目光下,辛戎根本不受影响,落落大方地吃着。 轮值主席这次又是威尔。他清清嗓子,问:「杰温,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吗?你和你的马,在前两次,表现得几乎是百分百完美,为什么在贝蒙锦标赛上......」 辛戎放下刀叉,嘴角讥讽翘起,打断他,「您想说什么,表现的像一团狗屎吗?我可不这样认为,它仍然是最棒的马,百分之一百,不,实际上是百分之两百的完美!」 威尔一噎,咳了两声。 「你有什么可以证明它按照——」 「我没什么可证明的。」辛戎直截了当,「如果你们连眼睛看到的都不肯承认,那我无话可说。」 柚子已经亲身证明过。它在赛道上创造了那么多次不可能,堪称奇蹟,人们激动地为它哭泣,哽咽地传颂它的故事。它昂起胜利的脖颈,黑色的马尾一甩,观众们就会将帽子抛出,欢唿声盖过整座马场。从来没有一匹马,可以像它那样任性无我,绽放光彩。 辛戎顿了顿,扫了一圈,餐桌如红海,将这些人噼开分成两边,却秉着同一共识,傲慢而贫乏。 然后,目光落到达隆脸上,达隆也在看他,冷冰冰地,眼底无波。 他意识到,这里并没有与自己结伴的人,所以,这齣独角戏,只能靠自己演完—— 「如果你们要了结这匹马,非杀它不可,我想你们一定会追悔莫及。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会等来这样的马了。好好听着,它就是独一无二的!」 话落,所有人都直愣愣看着他,他咯咯笑起来。笑声迴荡,使人坐立不安。 在座的每一位,表情俱是微微扭曲着,就像被洗劫一空了般。 第28章 27 27 从俱乐部出来,接应达隆的车已停在街边。辛戎目送他上车。车没有立刻发动,车窗降了下来,达隆勾了勾手指,示意辛戎上前。 辛戎走过去,手扶在车顶,俯下身。 达隆脸扭到前方,眼睛一点不朝他看,「除了赛马以外,你还在搞哪些小动作?」语气凌人,问话里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现在坦白,承认错误,或许还能有被原谅的机会。 辛戎嘴角向上撇了下,像是自嘲,又像是轻蔑,「您多虑了。」顿了顿,「在您眼皮底下,我能翻出什么水花呢?」 达隆自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辛戎刚刚在众人前的一番铿锵演讲,在达隆眼里,如同马戏团表演,唬得了一时,可唬不了一世。更何况,实打实的亏钱,是不可忽视的现实。早餐会今天虽然没下任何结论,但总会有追究责任的那一天。他把辛戎领进了这个门,脱不了干系,只能被殃及。 「我宠坏了你,你现在正在自毁。我很遗憾,遗憾你还是那只可悲的小老鼠,一辈子只配躲在肯塔基的农仓里,从家畜嘴里捡点落下的口粮,一文不值!」 辛戎怔了怔,腮帮子不由咬紧,没接话。 达隆将脸转过来,瞟他一眼,「不服气?」 辛戎讪笑,「当然没有。」不想多语。 达隆像是数落上瘾了,威吓地继续道:「至于称王称霸,我很遗憾,你生来就不是这块料!」 多说无益,还不如让对方畅快地将脾气发完,辛戎已经见怪不怪。 「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动机,总之你要给我老老实实收着,这次,我暂且不跟你计较。」 「一切都怪我。」辛戎幽幽总结。 车开走了,辛戎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时有彩色列印gg单塞进他怀里。他想起以前在大学兼职时,也发过传单。跨洋过海,倏忽多少年过去,在这外族的地盘里,他似乎和初来时,也没什么两样,一片空茫。 行人迎面而来,没来得及闪身,不小心撞到了他,gg单从他怀里,自行落到了地上。 周日,辛戎午觉醒来,日光斜进窗户,照得屋内影影绰绰。他惘然地发了会儿呆。 门铃响起,是一脸焦急的佐伊。他有些奇怪,问她不是约好的晚餐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佐伊抖着肩膀,口中喃喃,出事了。 她来之前,去了趟兰迪那里。柚子的伤情刻不容缓,所以,两人商量好了,准备一起去纽约最着名的兽医院,借一台拥有放射性照相板的设备,用以检查马的全身。 她到了兰迪公寓楼下,恰恰有两辆车在她身旁停下,陆续下来好几个人,凶神恶煞似的冲上楼。 她勐然定在那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一会,那些人就下来了。兰迪也跟着他们一块,被一左一右夹着,押在中间,他看见了她,朝她不动声色使眼色,示意赶紧离开。她强装镇定,扮好路人角色,退到旁边去。亲眼目睹兰迪被推进其中一辆汽车,手上挂了副锃亮的手铐。 「很像fbi的秘密警察。」佐伊判断。 辛戎脸色变沉,下意识捏住下巴。 肯塔基州的tdn*是请调查员暗中找到了什么证据吗?要不然,兰迪怎么会无缘无故被拘捕?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州赛马会视他们为毒瘤,挖空心思来寻找能被定罪的蛛丝马迹,所以,落到眼下这局面,也算是一目了然的结果。 「也许跟赛马没有关系......」佐伊不安地看他,「是我意识过剩。会不会是别的什么事?他爸爸,对,他爸爸的车祸,或者其他什么的.......」 第52页 「亲爱的,」辛戎靠近,搂住她肩膀摩挲,施予安定,「不会有事的,我们有佩德罗,他是城里最好的律师,一定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佐伊点点头,一会又摇头,「那......我呢,我会不会有事?」 辛戎朝她笑笑,「我不会允许,有人动你。」 可事情的发展方向比想像中更恶劣。佐伊是在校园里被带走的,便衣警察推开她办公室的门,长驱直入,容不得她有丁点反抗。 佩德罗派了心腹律师去探望,将了解到的前因后果告知辛戎。 fbi通过州赛马会提交的证据,从三月份起就拘捕了赛马行业人员二十七名。这些人被冠以调查的名义,无一例外是使用禁药。 「我们这边,不是找实验室作了报告吗?那些检测样本不是都合格了吗?」辛戎百思不得其解,除非有人告密,否则怎么会连累到兰迪和佐伊。 佩德罗向他展示了一份抽检报告,显示柚子药检后为阳性。 辛戎捏着这份报告,心一坠。 不单单是连累到人的问题了,还有一个更严峻的情况摆在眼前,柚子的比赛成绩,有面临取消的可能。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辛戎将报告递还给佩德罗,没想到,只一会,手心竟湿了。 佩德罗安慰他,让他放点。 佩德罗提出方案,现在,首要的是让进去的两人否认所作所为,在打官司的同时,去跟马会谈条件,说不定交一笔「赎金」,就能全身而退。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对于最坏的结果,也得做好心理准备。 「如果都行不通呢?」辛戎问。 佩德罗迟疑了一会,辛戎注视着他,让他直说无妨。 「这些证据还得被进一步证实为可靠,这意味着随时都是可以被推翻的......那么证据的源头,马,把马弄死的话,就无后顾之忧。」 辛戎眼里无光,有些生硬地接话,「死无对证?」 佩德罗嘆了口气,「对,死无对证。」 辛戎去拘留的地方探望了两人。 他安慰佐伊,正在安排保释,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再坚持一下。佐伊神情憔悴,却还是递了个笑容给他。她说,在里面待了这几天,相反没那么焦虑了,有种「欸,原来不过如此」的心情。两人相视一笑,他握住她的手轻拍,嘴里互相安慰,眼里俱是信任。 去见兰迪时,他问左家那边有人来看望吗,他们怎么说。 兰迪摇摇头。 「我会救你的。」辛戎说。 兰迪笑,「你本来就该救我。」并不是埋怨语气,倒像是打趣。 辛戎忍不住也笑,「你就没担心过,我放弃你吗?」 兰迪耸耸肩,「我想过了,要是你见死不救,那我大不了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争取个『从轻发落』吧?」 辛戎蹙眉,「你真这样想过?」 兰迪在心底长嘆一口气,当然不会。但他并不是没有怀疑,辛戎会半路弃下自己。人处在如履薄冰的情况下,首先想要自保求生,也不算过分吧。他翻来覆去,在狭窄的床上辗转,心里一面存疑,一面又妄想,辛戎或许会放不下自己,牵肠挂肚。 「杰温,玩笑话。」兰迪说,「放心,我不会出卖你。我有前科,比较麻烦。我想就算你捞我失败了,大不了再坐次牢呗。我希望你没事,要是你也出事了,我和佐伊才是真正陷入了麻烦。」 倒是真话,只不过最后几句,在第三人听来,有些煽情。 辛戎默了片刻,笑笑,话锋一转,「你现在坐在这里的模样,还挺淡定自若。」 兰迪动动眉毛,「我又不是吃素的,毕竟,进过一次监狱的流氓嘛。」 「流氓?」辛戎噗嗤笑出声,模仿对方语气,调侃,「你对自己定位还挺准。那流氓,都会像你这样吗?嘴巴比拳头还厉害。」 兰迪眨眨眼,忽然手伸过去,攥住辛戎的手,紧紧地。 「我最放不下心的,还是你——」 辛戎心一惊,撞上兰迪的眼睛,黑白分明。几日不见,这男人的轮廓深了不少,他是那样看自己,有无穷的意思,却不揭露。两人对视,一眨不眨,半晌都没有说话。 坐监的人有坐监的苦,自由人也有自由人的难。 打官司和保释金都不是小数目,花费巨大,辛戎若是一股脑都掏了,流动现金捉襟见肘。假如佩德罗真协谈下来了,后续还要给马会补偿,又将是一笔巨款。 辛戎开始彻夜彻夜无眠。这晚,他在露台上边抽菸边给辛羚打电话。两人聊了些不咸不淡的内容,辛羚忽然说很想他,其实每次聊天,她都会表达思念,可这一瞬间,不知怎的,辛戎鼻子一酸,眼前竟浮现了儿时与辛羚相处的情形,她搂紧还是幼儿的他,他的脑袋便倚在她肩头。辛羚轻轻拍打儿子的后背,嘴里哼唱,哄他入睡。母子连心,紧紧依靠,互相给予力量。 「妈妈,你记得吗?以前我哭闹,不肯睡觉时,你会给我唱歌,哄我睡觉......」 辛羚柔声问:「是吗? 「是的。」 「戎戎你那边是半夜了吧,怎么了,睡不着?」 他克制住情绪,吐出长长一口烟,掐掉菸蒂,「没、没事,待会儿我就去睡了。」 出辛戎意料之外地,辛羚唱起了歌,是遥远而熟悉的调。 第53页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歌声唤醒了更多记忆,铺天盖地从夜晚深处慢慢浮现,点连成片,变得庞大,怎么都挡不住。就像曼哈顿的榆树,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与布鲁克林的柳树交汇,叶片随风起舞,林荫渐渐融合。 辛戎不仅鼻头髮酸,心也酸得要命。并不是难受,反而是久违的安全感,顷刻之间,包裹了他。 挂电话前,辛羚说,我觉得不去美国,你回来的话,也行。 辛戎回,好的,我考虑考虑。 在贝蒙锦标赛上,大反转,汪泽控制的马儿摘夺桂冠。祁宇也因此险过关,没有输掉全副身家。一行人去了大西洋城庆祝,包下五星酒店的套房,在赌场里肆意狂欢。这赌场里从日到夜,光流萤火,香气扑鼻,筹码与骰子,交织出金钱的声音,哗哗哗,掉入窟窿。人这一待久了,就像陷入泥淖,抽不开身。有许多瞬间,祁宇梦回澳门。 祁宇没敢计算自己在这里滞留了多久,像是逃避着什么。 他每天一睡醒,下到场子,连桌台都不换,就固定在那儿,玩百家乐。当天,无论输或赢,他都会给庄荷小费,所以,荷官们对他笑盈盈。 他把手放在绿绒檯面上,忽然发现自己的肌肤变得惨白,看起来像蜡,格外瘆人。怔然间,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头看,以为是同行的人。并不是,逡巡一圈,没找到熟悉的脸庞。就在他怀疑自己幻听时,一道身影进入视线,正举步慢慢移动。 他揉了揉眼睛,光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将那身影的主人照得一清二楚。 心脏咯噔一下,血液都沸了起来,祁宇整个人陡然振奋。他慌慌张张起身,差点被椅子绊倒。 辛戎大概察觉了,回头,看向追过来的祁宇。他脸上无一丝一毫的诧异,彷佛一切就在意料之中。 隔着段距离,祁宇停住,想问,你还好吗?「你」字一出,就没再吭声,像是退缩了,不敢继续,把接下来的字吞回肚子。 最后,「你」开头变为吞吞吐吐地,「你——你几时来的?」 辛戎捋了下头髮,笑得有些怪,「我不能来吗?」 「不是......」祁宇声音跟做贼一样。 他想不通,明明是辛戎咄咄逼人,视自己为任人宰割的傻瓜,强逼上赌桌。赢了,他辛戎张扬跋扈,现在输了,怎么反倒是自己像心中有愧似的?他承认,自己是耍了手段赢得不够光彩,但辛戎......难道就没有一丁点错吗?他们之间,一定要把爱化为仇恨,一生一世沿袭下去吗? 「我知道,你恨我恨得要死。」 辛戎沉默,像是没听见。祁宇胆一横,上前一步,去握辛戎的手。辛戎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挣了两下,没挣脱。祁宇觉得他手心有些凉。不由握紧,再也不想放开。 「戎戎,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评论、投餵的各位。 tdn——赛马管理局 歌词——《橄榄树》齐豫唱 第29章 28 28 「我们有过好时光的,是不是?」祁宇又将他攥紧了些,「你真的忘光了吗?我不信。」说这话时,表情显然像是沉浸在了回忆中。 辛戎没作声,低下头,似乎不想要有下文。 大理石地面光可鑑人,映出他们幽暗的倒影。 辛戎在上高中以前,还一直待在揭岭镇。辛羚的父母辗转波折,把他从大城市接回来,无非是想弥补没有儿子的遗憾,将外孙当成孙子养,好续香火。此外,镇上关于他家的风言风语不断,他困在这方旧天地里,格格不入,处境常常变得孤立。就算如此艰难,生活也不是全然无希望。不止祁宇,还有一名老师也很喜欢他,鼓励他学习,还送他不少古今中外的名着阅读。也许是与天赋相关,也许是沉浸于学习,能让他逃避现实,他没有辜负老师的期待,以优异成绩,考去了县城的重点高中,苦尽甘来。 进入高中后,不少老师是中苏友好背景下培养的人才,昂扬向上,县城环境明显富庶了许多,同学们的质量也显着提升,意识形态不再那么狭隘,校园风气开放。课余时间,他接触了不少新鲜事物,话剧演出、唱流行歌曲、看不限各种时期的电影......世界焕然一新,灰暗的天空终于被照亮了。 不仅仅如此,他的外形、风度、出类拔萃的成绩,开始被女生们欣赏。青葱一样的年纪,难免心思荡漾,女生们羞赧的目光与跃然的心,几乎全给了他。她们还会在私下争论得热火朝天——他究竟更像哪个电影明星,国外的,还是国内的。很快,他就成为了校草级别的人物。可他自己,对这些浑然不觉,把除学习以外的一切,只当庸俗琐碎的噪音。他有着远大志向,并不着眼于任何情情爱爱,要溯流而上,挑战不可能,追逐更为广阔的天地——首要目标,考去北京。不单单为自己,还为了辛羚。他不想再有破绽,他要变得无坚不摧。 第二学期快要结束时,祁宇来找他。等他时,在校门口和几个男生起了冲突,双方差点动起手来。彼时,祁宇刚辍了学,行头轻浮,不知怎的,跟人槓上了。他出现得及时,制止了祁宇的失控,但也因此招惹上了流言蜚语,可他胸怀坦然,一如既往,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第54页 祁宇就不一样了,一直没能咽下这口气,三五不时提起,整个人貌似还在负气。 期末考结束,已进入寒假,同学们大多数返乡或者回家,只有他,还磨蹭着留在学校。这天,祁宇找来,见宿舍有空床,软磨硬泡,非要留下来待一晚,他无奈妥协。 祁宇又提起那档事,他翻着书温习,终于忍不住说,你能不能别老提这事了,少惹点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祁宇愣了愣,气息从喉结滚到后颚,爆发,你以为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他们骂你,骂得有多难听多脏,你知道吗?! 原来,男人也善妒。受异性欢迎的人,在同性眼里,能量会往两极走,要么被簇拥、羡慕,要么被排斥,抱有成见,还会添油加醋许多不堪。 辛戎似乎僵住了,手中的书滑落到地面。愣了片刻,蹲下身去捡。 祁宇盯着他,心里不禁生出怜惜。祁宇很快颓然地道歉,解释,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委屈,屈从于谁。 他嘆了口气,靠近,抚摸祁宇满弓一样绷直的背。祁宇打了个颤,两人猝然对视,看见各自眼里的彷徨。他并不知道祁宇的,和自己迥然不同,那是悸动。 这晚,辛戎没怎么睡着,半阖着眼睛,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摸索着上了他的床。他没动, 月光透进来,照到他的一侧脸庞,眼尾红彤彤的。 你哭了?祁宇惊讶问。 没。他把头埋进被子中。 祁宇掀开被子的一角,钻进来,抱住他,他的整个后背,贴在了祁宇的胸膛,滚烫如岩浆。 这挤簇和温度,像鳞爪,挠得他忍不住乱动,祁宇压住他肩头,然后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他只觉得痒麻,用肘顶了下祁宇。你属狗的啊。 辛戎,祁宇沉声说,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好吗? 你要当我的寄生虫啊?辛戎嗤笑。 祁宇忽然精神抖擞地坐起来,对着他虎视眈眈。 又来这套。他没理睬,把脸蒙到被子更深处,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和以前有了差别。他领略过和祁宇之间友谊的宁馨,不想随意破坏。就让自己做尊又聋又瞎的塑像吧,返璞归真。 祁宇没再动或者吭声,似乎也慢慢回过神来,自恃,变成退守姿态。 月亮在云中几齣几进,此时又被遮了起来,黑暗从四面拢来,一切都变得沉甸甸的,两人迷煳睡去。 人生命运各异,这一晚的月光,照满人间,却没能留住他们的未来。 「怀念过去也没用,一场海市蜃楼而已。」辛戎终于从祁宇掌中挣脱,面无表情道,「祁宇,别做梦了,要不然......你扇自己几耳光,清醒一下?」 祁宇错愕了一瞬,随即狞笑,「你装什么装?」掩耳盗铃,明明过去都栩栩如生在那儿—— 辛戎的侧脸,依然像一只秀美的小狐狸,与十六岁的那个他,似乎没什么区别。但他终究不再是十六岁,拥有无限可能。青春已被生命阔绰地用掉,再也回不去。 不仅是辛戎,还有他自己,那个情窦初开的十六岁,也早都走净了。 只有思念,从未断过。 辛戎摇摇头,不语,用一种施捨且遗憾的眼光看着他。 祁宇迎上那双眼睛,不依不饶。 刚好有人过来喊辛戎,打破僵局。 「等——」祁宇还想再做挽留,辛戎却头也不回走开了。 他盯着辛戎无情离去的背影,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晚上,祁宇在赌场的豪华餐厅捕获到辛戎。他疾步过去,不顾还有其他人在场,蛮霸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嘴角翘着,戏嚯道:「suprise!」 辛戎淡定地瞟他一眼,「真巧啊,祁先生。」大概要当着外人面,维持风度,才这般客套。 祁宇招手叫来侍者,点了瓶酒,说这餐自己做东。 辛戎礼貌道谢,其余共用餐的,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出于友善,还是对祁宇笑了笑。 因为有了祁宇的横插一脚,这段饭吃得艰难。吃到最后,大伙匆匆散去,留下辛戎和祁宇,面面相觑。 祁宇抿了口酒,「今晚有什么安排?」 辛戎似笑非笑,「我可不做慈善,想要我回答问题,得付款。」 祁宇一愣,这又是耍得什么花招?皱眉问:「多少钱?」 「一句话,一千美元。」 祁宇一口酒在嘴里差点呛出来,「你怎么不去抢呢。」 辛戎耸耸肩,露出讥诮的表情。 很落俗套的是,祁宇偏偏上了钩,根本经不住刺激,「好,这样吧,我也不跟你兜兜绕绕的了,你开价,陪一晚,多少钱?」 辛戎蹙眉,装作思索,隔了一会儿说:「一百万美元。」 「一百万?」祁宇这回是真噎住了,「大明星包夜都没你贵!」 辛戎挑眉,反讽,「你很有经验?怎么,连的都玩过了,看不出来啊。」 祁宇尴尬地别开脸,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辛戎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起身,要走的架势。 「等等——」祁宇放下酒杯,心急地也跟着起身。 辛戎暗自冷笑,站定,指了指祁宇微鼓的裤兜,里面装着筹码。 祁宇神情有些奇怪,像是没理解。 「要不要先付钱,试用感受一下?不多,一万就可以。」 第55页 祁宇恍然大悟,自嘲地撇撇嘴,欣然接受,掏出相应数目的筹码,递给辛戎。 人都是贱骨头,一边嘴上叨叨怀疑,一边又心甘情愿上套。 辛戎收好筹码,上前一步,脸一俯,下巴几乎是搁在了祁宇肩头。祁宇还没来得及作反应,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清冽,不浓郁,像山林间,正在化开的雪。 他们现在的姿势,若是在第三者看来,是如此狎昵,如此过度。 然后,祁宇听见,辛戎略带促狭地说:「我爱你。」声音不大不小,特意控制好的。 他微微一怔,耳根跟着红了。这一刻,似乎连唿吸都忘了。 辛戎说完,毫不留恋地直起身子,后退几大步,拉开距离。一个陡然、不加过渡的收尾,祁宇却意犹未尽。 「看见没有,你装苦情想寻来的『爱』,是可以用钱买来的。」辛戎颇为感慨地嘆了口气,这下子又窥探不出他究竟是演的,还是真情实感,」钱吶,才是好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征服了一切。」 辛戎朝餐厅门口走,将祁宇留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谢谢评论、投递的各位。 第30章 29 29 心悬了两周后,事态发展终于迎来转机。辛戎为佐伊和兰迪掏了高额保释金,将两人从火柴盒似的囚笼里领了出来。 他站在建筑物的出口,迎接他们。佐伊飞奔到他面前,与他拥抱,不由有些哽咽。他轻抚着她的背,像长辈面对孩子,笑了笑,说,回家吧。 兰迪站在一旁,盯着他俩,表情有些微妙。 司机在街对面等得心急,怕领罚单,勐揿喇叭。辛戎无奈地摊开手掌,指了指车的方向,二人会意,点点头,跟着辛戎往车那边走。 快要走到车边,辛戎忽然停下来,转身对兰迪道:「对了,忘记给你拥抱了。你还需要吗?」 日光照着辛戎褐色的头髮,亮亮的,像踱了层金,鬓角似乎新修过,衬出耳后到脖颈的那块白皙肤色。 兰迪大跨一步,上前抱住了辛戎。心里既心酸,又抱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倖。 他抱得时间有些长,司机又忍不住急促地揿喇叭,但他没管,装聋作哑。拥抱的剪影,和辛戎的嘆息声,一块融进了日头中心。 在车上,辛戎关切地问起两人这些天来,在里面的情况,有没有受到什么不公对待。他们随时有起诉的权利。 兰迪说,那些人问我来自哪里。我告诉他们我来自纽约,可他们不相信,以为我在撒谎,不断强调「你真的来自哪里」。「大概他们没认为我是美国人。」他自嘲道。 「这显然是歧视!」佐伊愤愤不平,「不能因为你有一张亚洲面孔,就这样随意给你下定义。」 辛戎面露笑容,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圈,「社会达尔文主义。」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后,脸转向车窗外。 轿车正在排队上林肯大桥,过了哈德逊河,就能到曼哈顿了。时而有风,捲起翻涌的浪。 一坨鸟屎忽然落到挡风玻璃上,司机骂骂咧咧起来。大伙跟着咯咯笑,佐伊甚至吹起了口哨。兰迪用余光去瞥辛戎,见对方嘴角也在微微上扬,这才放了心。 保释显然算不上喜事,可接风宴是一定要办的。 佐伊最喜欢的一家义大利餐厅,在翠贝卡区,这里常年被诗人、画家、街头卖艺者们占领,文艺氛围浓郁。 老闆过来,同佐伊热情打招唿,行贴面礼,与男客们拍肩握手。他是在纽约土生土长的义大利裔,每年从义大利南部度假回来,就会在菜单上增添一个新的家乡菜。 他一边帮忙点菜,一边闲聊起来,「很快,我们连翠贝卡的房子都要租不起了。」 佐伊疑惑,「为什么?」 他往落地窗外一指,「那儿,还有那儿,产权会被开发商收回去,在不久的将来,马上要变成高级公寓了。」停了停,目光投向墙壁上,那里挂着一组裱好的诗,印在泛着哑光的淡咖色硬托卡纸上,再镶入到金色的边框中。 佐伊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那些艺术家们呢,他们该怎么办?把所有人都往边缘驱逐,最后这里只剩下了一具空壳,和曼哈顿的其他街区又有什么区别?」 他耸耸肩,嘆了口气,旋即展露明亮的笑,故作俏皮地眨眨眼,「当然有区别,亲爱的,邮政编码的区别!」 辛戎并不感到意外,曼哈顿从来只是个空心岛屿,它,包括纽约,不过是一切纸醉金迷泡影的象徵物。 回到家后,辛戎接到兰迪电话,想约他晚间一聚。他问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吗,兰迪神神秘秘,坚持,一定要见面。辛戎本想推却,转念一想,应好。 兰迪安家在布鲁克林区,租来的顶楼,却打理得很干净,就像他展示给人的感觉一样。但辛戎仍不敢轻易断定,这人是否表里如一。 兰迪问他喝什么。 他说随便。将烟盒从兜里掏了出来,一顿,似在犹豫。 兰迪察觉到,笑着说,没关系想抽就抽,转身,取了个菸灰缸,递来给他。 他叼着烟,用眼睛在屋内逡巡,格局简单,一室一厅带厨卫,没什么多余布置,但处处有兰迪的风格。玄关的鞋架上,鞋子分门别类摆好,开放西厨里,瓶瓶罐罐也是排列整齐,厨具分门别类收在置物架上,一切就像他在马厩里整理马具那样细緻。俨然是一个克制又自律的人。 第56页 兰迪在厨房里沏茶,等水烧开的间隙,偷瞟辛戎。 有许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从哪起头。他想知道他有哪些损失,会不会力不从心。他还想知道为何他总是能处变不惊,扛着层罩子,把激烈和焦灼都排除在外。 水开了,兰迪丢了两个茶包进杯子。他知道茶叶更好,可还不懂得该怎样泡。将两杯茶端出去,辛戎道了感谢。 「你并不愧疚。」兰迪没头没脑地说。 辛戎吹着茶,并不看他,「我为什么要愧疚?」 见对方并不上套,兰迪嗤地一笑,而后嘆口气,「倒是我每天战战兢兢的,生怕你反悔,不救我了。」 「你真有这么脆弱?」辛戎也笑。 「真的,一旦想到你会放弃我,」兰迪忽然认真道,眼睛里也含上了忧愁,向辛戎漾过去,「心就会很痛。」 辛戎并不接茬,佯装不懂,呷了口茶。隔了片刻,「别感动太早,我救你可不是无偿的,我希望你能『等价交换。』」 「等价交换?」兰迪不解。 「对,等价交换。」辛戎放下茶杯,眼神变得凌厉,「加快进度,把亚伦和蜜雪儿弄出局,我不想让他们俩妨碍我的收购计划,恕我直言,作为兄弟姐妹,竟然对你不闻不问,你现在也不用手下留情了......你办得到吧,兰迪?」 其实不用辛戎多说,对于打击这对兄妹,兰迪也不会有任何顾忌。想到自己还有不容小觑的利用价值,竟有了诡异的满足感,心情也变得平静许多。 辛戎见对方脸上挂起了有点瘆人的微笑,像是在暗爽一份独享的快乐,心里有点不适。 空调似乎出了问题,屋内一下子变得闷热难耐。 兰迪提议,要不然去屋顶吧,那里通风,还可以看见哈德逊河。 辛戎瞪圆了眼睛,彷佛听见天方夜谭。 最后,兰迪还是拉着辛戎爬上了屋顶,在屋嵴上并肩坐下。星空低垂,晚风拂过面庞,一扇扇窗从下至上亮着,爬满高楼,往下张望,像在审视纽约城的另一种生活。 「好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了。」兰迪感慨。 辛戎凝望着星星,轻轻附和了一声。 「除了月亮外,北半球最亮的星星是什么?」兰迪忽问。 辛戎脱口而出,「启明星。」 兰迪扭脸,盯着辛戎。他发现辛戎的轮廓,在黑夜里,变得柔和不少。 「但你现在看不到它,因为它只会在清晨或者傍晚出现。」 兰迪「哦哦」两声,开启话匣子模式,讲起了儿时关于星空、宇宙的一些嚮往。辛戎屈起双腿,托腮,很安静地听着。他们在这一刻,挨得如此紧密。或许,从那些傻乎乎、高高兴兴的小孩子往事中,汲取到了类似的回忆与情感。 兰迪大概是讲兴奋了,抬起一支胳膊,对着夜空比划,抛出又一个话题,「那你呢,你有想过命名哪颗星吗?」 辛戎像是起了兴趣,捉住兰迪的手,兰迪猝不及防,手僵滞在空中,但胸腔动静加剧,一瘪一鼓地起伏。辛戎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反应,继续,掌心覆上兰迪的手背,带着一块移动,指向天空中一颗遥远的恆星,「就那颗吧。」 恆星闪烁得并不频繁,却很亮,像在缓慢地眨眼,与地球遥遥相望。 谁又在盯着谁。 很难定义,辛戎这样的触碰行为,是不经意还是有意。唯一能肯定的是,有那么一瞬,榨得兰迪灵魂出窍。好在黑夜,用厚重的暗,将丧失灵魂的剎那,掩盖了过去。 辛戎的手离开,兰迪感到一阵空虚。要疯了。他想。 送辛戎进电梯时,兰迪忽然一跃步,扶住即将关闭的门。 辛戎似乎并不吃惊,冷静地盯着他,等待他酝酿已久的话。 兰迪抿抿唇说,我在里面几乎没有一天睡得安稳,无眠的夜,你要分走我一半想念。 辛戎对着这份接近于深情表白的暗示,展露出一个非常无辜且坦荡的笑。 「你根本不了解我。」他说。 兰迪竟是被噎住了,诚然,这是个事实。他看辛戎,确实像雾里看花。但他又能在浑浊的梦里一遍遍温习他的模样,就连他偶尔的冷淡与轻蔑,他都如获至宝。他看见他,就看不见别人。倘若看见他和别人亲昵,更是嫉妒得要颠三倒四。只是他很巧妙地压抑住了,没有显山露水。 真是疯了,要疯坏了。 「不了解我,就能对我动心吗?」辛戎继续问,仍是那副淡淡语调,「是欲望,还是爱?你弄清了吗,兰迪?」 这几个连问似乎有点惹恼了兰迪,他又逼近了两步,将辛戎直接堵到角落。电梯门在他们身后合上。目光相接,谁也没有余地了。 辛戎作了个「有趣,但好自为之」的表情。 兰迪以为自己会是先进攻的那个,可意外地是,辛戎一把拽住他衣领,把脸伸了过来。 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吻,令兰迪心惊肉跳。他愣了两秒、还是三秒,终于反应过来,掌住辛戎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濡湿、发邪似的烫。情慾并不是孤立的,人一旦让它着陆,就会化身成野兽,赤裸裸地互相啃噬。 该喘口气了,辛戎先一步抵开对方,结束吻。兰迪似乎还有点恍惚,恋恋不捨地舔了舔唇。 辛戎转身,对着光亮的轿厢壁,整理衣领。「等价交换。」他捋了捋头髮,幽幽开口。 第57页 兰迪没动,微微皱起了眉,「你的意思......」 辛戎的脸,转向他,笑了笑,又成为了一等一的绅士,「还需要我解释的更清楚吗?你只要如我所愿,就有你期待的奖励。」 作者有话说: 幸好有大家催文,才能督促我更新。要不然我就会卡着卡着犯懒了。 第31章 30 30 辛戎擦着头,从浴室里出来,外面是带着微风的七月早晨。 他简单吃了份煎培根,喝了橙汁,看完早间新闻后,去更衣室挑选等会出门要穿的衣服。 昨晚,他服用了一款药效强劲的安眠药,一夜无梦,睡得深沉,直至天明。醒来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他惊讶不已,开始明白为何在美国,会有那么多的药物成瘾者。原来在这世上,有这么一种东西,可以让你逃避焦虑、痛苦,卸下压力,伪造一片安全的乐土,无论它有什么副作用都不会在乎了。所以,理直气壮地使用「灵丹妙药」,甚至毒品,成为了流行。 十点,公园大道,辛戎走进那栋欧式风格的建筑物内。达隆在他进场前,拦住他,和他交流了一会。大致就是让他不要表现得像手舞足蹈的无知演讲家,没人吃这套。在这里,空有愤怒,是行不通的。他点点头,露出深明大义的笑。 那些人一如既往,像正派人士一样,严阵以待。待他一落座,真实嘴脸就迫不及待显现出来。 无需赘述,开门见山就是判决。 「经过讨论,我们决定放弃pomelo gallop。它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会让太多人置于危险境地。」 闻言,达隆紧张地往辛戎那边瞟,怕对方再来一次即兴发挥。然而,辛戎很冷静,看上去毫无异常,很留情面地微笑着。 达隆松了口气,将一口咖啡送进嘴里。 「怎样才能保住它?」辛戎忽问。 达隆呛到了,咳嗽起来。 「保它?有什么意义?」轮值主席不理解地蹙眉,「达发那边还在接受违禁药使用的调查,如果不快点处理掉『证据』,迟早有一天,东窗事发。马会以为抓住了把柄,现在就靠这点,在不断要挟我们,想要我们把之前的利益都吐出来。」 辛戎像是全然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怎样才能保下它?」 有人开始嗤笑、讽刺,「盖恩斯小子,你现在要当一名动物保护主义者了吗?会不会太迟了点?」 辛戎并不受到影响,朝那发问的人,礼貌地一笑。 「我记得是我去签的购买合同吧,那么pomelo gallop在法律上,是属于我的马。我才是它真正的主人,只有我能决定它的生死。」辛戎不疾不徐,话里暗含火力全开的意味。 一杯红酒泼了下来,焰火一样从辛戎头顶绽开。达隆不知何时移到了他身后,正举着酒杯。 辛戎低头,酒液顺着他的脸庞淌下来,「好可惜......」嘴里喃喃,似乎在为今晨经心挑选的搭配,就这么浪费了,而感到遗憾。 「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达隆双目圆瞪。 辛戎没接话,镇定地擦了擦脸。 「别再强调你那弱智的主张,」达隆厉声道,「我后悔了,竟然看走眼了,你根本不值得我花费心血,认真对待!」语气强硬,一副要翻脸的架势。 敢当着别人面,随时翻脸的人,都是占尽优势的上位者。 辛戎依然不语,起身,达隆警惕地退后一步。 「非常抱歉,我的错,」辛戎朝全场人躬了躬身,「一时煳涂,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达隆一愣,思想斗争了会儿,然后笑起来,宽宏大量地拍了拍辛戎肩膀。其他人也回以掩饰的笑容,装模作样地继续吃盘中的食物,或者喝几口水,默契地当作无事发生。大概他们还感觉良好,认为自己对一切激烈的想法和行为都太包容了。 「杰温,」达隆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你不要认为我太绝情,我不是早提醒你了吗?不要干损人利己的事。这次,我能救你,下次,可不一定了。」 屠夫作践家畜,越残忍,越会把人道主义挂在嘴边。 辛戎点点头,站得笔直,平静地说:「知道了。」红酒液凝在他肌肤上,血淋淋的。 几天后,佩德罗约辛戎共进午餐,带来个还算不错的消息,马会那边,愿意和解,撤销官司的前提条件,掏一笔巨款。 「还有讨价还价余地吗?」辛戎问。 佩德罗无奈地摇摇头。作为一名极有才干的律师,这几乎是他能争取来的最好结果。 「真麻烦啊——」辛戎感慨,向后一仰。感慨完了,闷不吭声低下头,往嘴里囫囵塞食物,彷佛这样就能填补击溃的心灵。 佩德罗观察了一阵,忍不住问:「杰温,这可不是小数目......你有什么计划吗?」 辛戎终于不吃了,不答反问:「出了这笔钱,他们就会撤销调查,让检方放弃,保住柚子,对吗?」 佩德罗双手交叉,抵住下巴,「严格来讲,没错。」 辛戎沉吟了一会。「对了,你刚刚不是问我有什么计划吗?」他笑,「我的计划就是——」停了停,故意卖关子。 佩德罗竖起耳朵,带着些许期待。期待辛戎早有准备,说不定还藏着什么秘密武器。 「让柚子平平安安退休。」 第58页 佩德罗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 辛戎哧地一笑,勾勾手指,示意对方靠近,「再帮我个忙吧......」。 佩德罗犹豫了一下,倾身,越过桌子。 辛戎同他小声耳语,他的眉间渐渐拧成川字,冷不丁问:「你确定吗?」 辛戎坚定地点一点头。 佩德罗盯着他眼睛,里面有一半亚洲血统带来的深邃,还有一种隐匿极好的疯狂,如果彻底爆发,就会有亡命、嗜血,不顾一切的渴望。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好吧。」佩德罗坐回原位,嘆了口气。 夏日下午两三点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看屋内的不管什么,感觉都在发光。兰迪应邀,来到辛戎住处。有穿着工作服的人,比他先到了,忙忙碌碌地穿梭。 屋内发生了不小的改变,墙上的画被摘了下来,用厚重的牛皮纸打包,叠堆在一个角落;还有大理石餐桌上,堆满了价格不菲的水晶杯和银制餐具。那些人正对着这些物品打量、审视、分类,有点类似扫荡战争胜利后的战利品。 兰迪一头雾水,指了指「打扫战场」的人,「他们在干什么?」 「贴标籤。」辛戎回。 「什么标籤?」 「估价标籤。」 有两个工人穿过客厅,搬一张限量「up 5」*横纹扶手椅,兰迪避让着他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要拍卖东西?」 辛戎没有否认。 又有人搬着重物,向他们过来,兰迪拉着辛戎退后一步,嵴樑抵在墙角的直线上,有些硌。 「为什么?你破产了?」担忧的可能成为现实,兰迪心不由一紧。 辛戎心里觉得好笑,决定逗一逗乐。一瞬,变得愁眉苦脸,低头又抬头,试探地问:「破产了的话,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会有变化吗?」 兰迪一愣,抓住他胳膊,重点仍在「破产」上,「你说真的吗?是因为花大价钱,捞了我和佐伊而造成的吗?」 辛戎装作失望,挣脱束缚,「你只关心我还有没有钱?」嘆了口气,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你们美国人吶,谁的钱包深,就为谁撑腰。」 「当然不是!钱,虽然你说过不用了,但我一直就想还给你,支票还是转帐,不知道我现在的现金够不够,你要的急吗......」兰迪慌慌张张地解释,举起二根手指,朝上帝发誓,无论他辛戎是落魄还是风光,自己绝对不会违背盟约。 辛戎不语,过了一会,咯咯笑起来。 兰迪发觉自己似乎上了当。 他盯着辛戎的笑脸,长长吁了口气。心忖,人对感情怎么会这般无能?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乱了阵脚。 「对了,叫你来,是有正事。」辛戎领他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精美的请柬,「帮我把这个东西亲自送上门吧。」 兰迪接过来,扫了眼上面的字,一怔。 「你能完成任务吧?」 眼睛对眼睛,兰迪无法逃避,滚了滚喉结,沉声说,没问题。 兰迪按照辛戎给的电话号码联繫了对方,那边显然也很吃惊,讥笑两声后,约了见面。 祁宇故意迟到了一刻钟,到达酒廊时,兰迪已经侯在那儿。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叫了杯酒后,没有任何礼貌客套的周旋,直奔主题,「他要你送什么给我?」 兰迪平淡地将请柬递给他。 祁宇狐疑地打开请柬,低头默读上面的内容,隔了片刻,抬脸问对方,「拍卖会?什么意思?」 兰迪语气不咸不淡,「就字面上的意思。」 祁宇将请柬盖在桌上,冷哼,「你们——不会联合起来耍我吧?」 兰迪耸耸肩,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 点的酒来了,祁宇咕咚咕咚喝了一半,放下杯子,嘲弄地笑起来,「当他的狗,每天都要摇尾乞怜才能得到关注吧,爽吗?」 语法有几处错误,但不妨碍传递卑劣的意思。 兰迪无动于衷,不语。 祁宇继续攻击,「你以为你现在围在他身边转,就能沾沾自喜了?他这人最擅长包装感情了......」 兰迪有了反应,嫌恶地皱了皱眉。 「他有跟你讲过吗?我和他之间的过去,没有吧......」祁宇观察到对方的不爽,得意地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 祁宇忽然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带着压迫向兰迪逼近,居高临下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忘了我!你能做到吗?假洋鬼子!」 兰迪腾地站起来,恶狠狠拽住祁宇衣领。力道不容小觑,祁宇被勒得唿吸一窒。即使这样,祁宇仍喋喋不休,艰难吐字,「你、你......永远......比、不过、我......」 「你错了,」兰迪咬牙切齿,「别太高看自己了,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能赢得了谁?」顿了顿,用中文一字一句,「他只是恨你,根本不是在乎你,别自作多情。」 仿佛被戳中要害,祁宇脸色变得卡白,眼神溃散。 兰迪松开他,揉了揉手腕。既然已经完成辛戎交待的任务,他不打算再与对方纠缠,将矛盾升级,遂朝门口走去。 「等等——」祁宇叫住他。 他想了想,回头。 「你赢不了的。」祁宇立在桌边,一只手撑在桌上,仿佛这样,才能将将站稳。 兰迪感到莫名其妙,不解又鄙夷地笑问:「赢谁,你吗?」 第59页 「他。」祁宇说,「他是毒蛇,你一旦陷落了,就会寸步难行。」 兰迪嗤了一声,「既然是毒蛇,为什么你还要扑过去,把蛇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祁宇听懂了比喻,一时哑然。抿抿唇,准备反击。但兰迪懒得再听对方扯淡,转过身去,潇洒地挥了挥手,离开。 拍卖会如期举行,曼哈顿上城的拍卖厅,名流荟萃。 祁宇还是来了,远远就看见辛戎在接待处,穿着一整套定制西装和锃亮的皮鞋,神采飞扬,跟入场的来宾们握手、寒暄,吹捧彼此的气色。 他拿着请柬走过去,辛戎娴熟地笑了笑,说:「wee.」 「等着我自投罗网?」他压下那点敏感和不安,故作嘲讽,长威风。 辛戎没说什么,依然保持微笑,伸出手,像一种友善的引诱。 祁宇发了两秒的呆,回握住。长久未触摸过的温度,还有那曾经细细研究过的掌纹,这会儿,竟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你不是希望我原谅你吗?」辛戎靠近他,低声带着哄诱的语气说,「那就为我多买几件作品吧。」 祁宇一边为自己招架不住,直线掉价而厌弃,一边又为辛戎对自己有所求,欣喜若狂。人就是这样,管束不了自己,要死要活地追求病态的快感。他和辛戎,就这样创伤累累,永无休止地折磨下去,好像也不错。 作者有话说: 「up 5」扶手椅——义大利设计师盖塔诺.佩思在1969 年设计的沙发。 有修改,清除缓存看。 第32章 31 31 《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上有这场拍卖会的介绍,用了「举世无双」、「遗作」等一类夸张字眼,不言而喻,这种噱头响亮的宣传方式是付费的。拍卖的内容物,有现代艺术家的画作、美国诗人遗稿、流落到美洲大陆的中国古籍。实际上,里面只有一小部分是辛戎的收藏,顿时有了点浑水摸鱼的意味。 拍卖进行得还算顺利,有不少中国富商出席,忙着竞价。 祁宇对收藏兴趣了了,整晚聚焦在辛戎身上,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中场休息,辛戎正在和一位拍下他大多数收藏的中国商人谈笑风生。祁宇远远看着他们,觉得腻味,虚伪又做作,脸上活像烫着一层油。 终于等到辛戎身边没人,他踱过去,阴阳怪气,「再聊下去,心窝子都要掏干净了。」 辛戎抿了口香槟,没有答话,表面一如往常的淡然。 越是这样,祁宇越受刺激,冷嘲热讽加剧,「要是有做买卖的比赛,光是凭恭迎送客的姿态,你绝对能夺魁。」 辛戎不愠不怒,风度良好,反问:「怎么只坐着看,不拍点东西?」 祁宇一愣,不知为何有点窘,却还要嘴硬,「你欢迎我来,不就是也希望我像那冤大头一样,为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傻乎乎往外掏大钱。」 辛戎噗嗤笑出声,「看不出来你有火眼金睛啊,比拍卖行还懂鑑定。」 祁宇自然听出这是反话,欲反击,辛戎却举起酒杯,俏皮地眨眨眼,「消消气,祁先生。我叫你来,当然有私心......争锋相对久了,你累我也累。」 闻言,祁宇撇撇嘴一笑,显然对这番辞令很满意。 辛戎见对方有上钩趋势,推移自己的重点,「下半场有一副大卫.霍克尼*的画,俗称它为《泳池》,是我收藏拿出来拍卖的。如果你想作艺术品投资,拍下它,我有百分百信心,在未来,它绝对不会辜负你。」 祁宇狐疑地皱眉,「就是那幅一个男人站在泳池边,看另一个男人游泳的画?」语气颇为不屑,实在看不出有哪里好。 辛戎点点头。 「它未来升值空间有多大?」 「百倍、千倍,都有可能。」辛戎说,「依我的看法,最终一定能成为当代最负盛名的杰作,轻松达到上亿美元。」 祁宇瞪圆眼睛,不可置信,心里怀疑更甚,「既然有你说得这么好,你怎么不留着,要拿出来卖?」 辛戎嘆了口气,将杯中剩余的香槟一饮而尽,忽然笑得幽怨,「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我为何要典卖家当?」 祁宇尴尬地梗住,凝眉思索了片刻,「你的意思,我要是买下这幅画,就能算作补偿你了吗?」 辛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 「你怎么能保证它一定会升值?」祁宇仍有迟疑。 「艺术品是需要炒作的,」辛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纽约最好的艺术品交易经纪人,联繫她看看,你信不过我,总该相信专业人士吧。」 祁宇收下名片,突然靠近,附在辛戎耳边,笑意浓,「风水轮流转吶,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吗?当你变得富有,那些恨你的人,也会变得爱你。」 辛戎后退一步,很自然地耸耸肩,「这点我贊成。」 话落,两人沉默对视,都已经没有过去的色泽了。二十岁的辛戎不会昧着良心委曲求全,就像二十岁的祁宇,还能有一颗赤忱滚烫的心。 那幅画有好几个人竞标,好不热火朝天,祁宇本还犹豫,见势起了竞争心,一锤定音,以最高价购得。虽然是大出血,但如果仅凭一幅画,能挽救他和辛戎的感情,相较之下,就是划算买卖。 在作品交接仪式上,他上台用中文发言。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他的眼睛只锁定一人,朝那人耀武扬威地笑着。 第60页 下台后,辛戎也来祝贺他。辛戎问他,开心吗?他不否认。 辛戎说:「你想买快乐,我向你贩卖快乐,很公平。」 拍卖会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兰迪在车内坐等右等,没等来辛戎。怕出什么事,给辛戎打了电话、发了信息,无回应。不能坐以待毙,便将车开出停车场,开到地面,停在了拍卖厅所在的对街。刚准备熄火下车,一辆豪华轿车缓缓停下,恰好卡在了他驾驶位那侧。然后,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迎来,其中一人拉开车门,邀请另一位上车——辛戎跟着祁宇上了车。 什么情况?他毫无防备,怔然。 豪车启动,开出一小段距离。他这才回神,连忙一脚油门,驱车尾随。这是礼拜五的曼哈顿,车流密织,红绿灯又多,需有高超车技,才能勉强避免跟丢。那辆目标车,最终停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 兰迪根本没管是不是禁停区,随意一停,匆匆拉开车门,刚往外跨出一条腿,一滞,两秒后,缩回身,右手去够副驾的储物格,一拉,取出把手枪,隐蔽地揣进了外套。 辛戎和祁宇下车了,并肩走进酒店。兰迪偷偷摸摸跟上,手心里出了一层汗。 进电梯时,祁宇揽了下辛戎肩膀,辛戎没有介意,反而温和地笑了笑。兰迪哑然,心里起了一百个问号,之前不是还水火不容吗?怎么现在氛围如此和睦?自己岂不成了小丑? 他定定神,盯着电梯上升的数字,确定楼层。 「要喝点酒吗?等会我让前台送点上来。」祁宇边开房门边问。 「不用麻烦了,签几份合同而已,很快的......」辛戎一摆手,半是自嘲半是讥讽,「你是真当我卖身了,难不成还要跟你不醉不归?」 祁宇心忖,装什么装,算了,跟他斗嘴无益,反正现在自己付了巨款,掌握买家主动权,辛戎服软,迟早的事。 他转动门把手,门微启一条缝。余光一瞥,有一个陌生的人影靠近,心中警铃大作,刚想和它拉开距离,为时已晚—— 兰迪持着枪,抵在他后脑勺。 事情一下子变得诙谐。 上次是他拿枪威胁兰迪,这次换成自己被枪威胁,俨然成了轮迴。 祁宇微侧了点身。兰迪命令他别乱动。祁宇不由急了,转而向辛戎喊话,管好你的疯狗。 辛戎倒十分镇定。往后退了两步,像是要置身事外,当个纯粹的看客。 「你们要干什么?」兰迪虽是在对祁宇发问,实际也在问辛戎。 「干什么?」祁宇冷笑,「你是瞎子,没长眼睛啊?!」 没得到回答,却得到嘲讽,兰迪用枪托勐砸了下祁宇后颈,砸得对方直跺脚、嗷嗷叫。 这时,楼道里有响动,电梯带来了别的客人。 辛戎嘆了口气,从兰迪侧后方,伸出柔韧的手,压下枪管,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扩大麻烦,我和他没什么,只是上来签合同而已,律师一会儿就到。」 兰迪愣了愣,缓缓垂下胳膊。 枪口离开要害,祁宇揉着被揍的地方,愤慨,骂骂咧咧。 辛戎冷冷瞥他一眼,「有完没完。」 祁宇不作声了,拿目光与兰迪较量。辛戎只觉得幼稚至极。 律师赶到,带来物流和贵重物品仓库寄存合同,以及保险合同。 几人围在房间内的一张圆桌坐下,兰迪紧紧挨着辛戎,像狮子,在守一只随时可能消失的猎物。 在落笔签字前,祁宇又确认了一遍,「安全绝对有保障吧?如果发生盗窃或者损坏,保险是一定能赔偿的吧。」 律师露出专业的笑容,指着合同上的细则,不厌其烦地又解释了一遍。 签完字,祁宇示威地看兰迪一眼,转向辛戎,语调提得很高,「别忘了明天的晚餐约会,你答应好的。」 辛戎浅笑着,说知道。 兰迪脸上瞬间没了光泽,嘴唇抿严,变成蔫头耷脑的狮子。以为自己也参与进来了,实际上仍排除在外。他有点看不懂辛戎了。 该撤了,辛戎起身,拍拍兰迪肩膀。兰迪如梦初醒。 祁宇没多做挽留,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得意洋洋。尽管有小插曲,但今晚,从兰迪那王八蛋的反应看来,自己绝对是当之无愧的胜者。 送律师上计程车后,辛戎转身,发现兰迪站在一旁,有些魂不守舍。 他刚想开口关心,却被对方抢白,「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跟踪的?」 辛戎对他真切地笑笑,调侃,「那么大一辆车,我难道装瞎看不见?」 「那你为什么——」兰迪知道不该质问,可他就是忍不住。辛戎把一切裹得严实,常常弄点「别出心裁」的意外,搅和得人惴惴不安。有两颗心脏,都不够受的。 一个沿街兜售鲜花的拉美裔长相的小女孩,斜刺里插入,打断他。 「先生,买一束花吧。」她可怜兮兮地恳求。大大的眼睛,与瘦削的脸庞搭配在一块,看起来实在是过于惊异。 辛戎低下头,对上女孩的目光。 女孩似乎怔了怔,大概没想到这位客人,有如此惊人的容貌。夜色投下阴影,他的脸蕴含在半明半暗中,典雅内蓄,鼻樑笔直,鼻尖精緻,眼睛深邃,眼神却有些空荡冷淡,抿唇微微一笑,便诱发出一种多情气质,就像古典油画肖像里的美男子那般。 第61页 辛戎问,可以只买一朵吗? 女孩从未这样售卖过,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辛戎付了十块钱,接过花。 「我忘记给你打一声招唿,害你担心了。」辛戎将花折断根茎,只留了一小截。 兰迪听着他谦柔的语调,心里一软,生出了些懊恼。自己今晚,确实鲁莽冲动,但能把祁宇那混蛋威呵住,顺手揍两下,还是挺畅快的,至少这点,他不后悔。又不是没跟人见过血,在监狱里滚过一遭的人,害怕、忌惮、畏首畏尾,才可笑。 辛戎靠近,将刚买的花,插进他前兜。他在原地呆住。 「这个就算是赔罪吧。」辛戎弯弯眼角,左脸颊浮现出一点点酒窝。明明只是稀松平常的表情,然而不知不觉就能引人入瘾。沾了瘾,谁能戒掉?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一切又恰恰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一片花瓣在花苞上摇摇欲坠,辛戎伸手去接,没料到被一把抱住。 兰迪嘆息着,低喃,「不要铤而走险,如果必须要铤而走险,让我来。」 作者有话说: 大卫.霍克尼*——dav hockney,英国画家、艺术家。作品里很直接表现出对男性的仰慕,及描绘出现实的同志生活。最着名的油画于1972年创作《艺术家肖像(泳池与两个人像)》,于2018年11月15日在纽约曼哈顿佳士得拍卖会上以9030万美元成交。在这里,虚构戎慧眼识珠,收藏了。 第33章 32 32 在把《泳池》这幅画入库保存,运往香港之前,祁宇举办了一场宴会。表面上看,似乎是为了炫耀,实际上他仍存疑虑,正好藉此机会,邀请权威人士到场,进行讨论式的深度鑑定。 辛戎得到消息时,直接在电话里问,你怀疑我跟你进行的不是一场坦率买卖? 他笑,我也请了你推荐的那位女经纪。 辛戎冷淡地调侃,除了她之外呢,更出名的人有没有? 自然是有。 宾客中有一位名头响亮的艺术品鑑赏专家,在耶鲁艺术学院任教,还有一名纽约艺术馆馆长,地位举足轻重,投资、收藏的当代艺术作品,堪称铺就了当代艺术的发展进程。 他们没用任何装备,只是用肉眼,盯着这幅画反覆端详。祁宇一会观察他们的表情,一会又去观察辛戎,看到底是谁有刻意掩饰的嫌疑。最终,两名专业人士得出结论,这确实是真迹。 祁宇松了口气,辛戎走向阳台,屋内的人像山雀一般,叽叽喳喳。外面飘起了濛濛细雨。纽约在夏季偶有阵雨,尤其是傍晚。辛戎点了支烟,目光一垂,看楼下的行人。祁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不要怪我,我见过太多人把高仿品当做稀世珍宝来卖的,那些买家轻信谗言,为了面子或者别的什么,就会把这不值钱的东西买走。」 辛戎没接茬,叼着烟,默默往旁挪开一步,祁宇凑近,与他并肩而立。 「任何行业、领域,都有骗局,为何『当代艺术』就是例外?」祁宇继续说,毫无怀疑、折损人的愧疚。 辛戎回:「你说得对,这个国家没有歷史、没有底蕴,却有充足的资本与庞大的市场,通过资本运作,就能让所谓的『当代艺术』站上歷史舞台。」 祁宇看不到他的脸,也就看不到他边抽菸边讲这句话时,神态里的蔑视。 辛戎回头,朝那满屋人瞥了一眼,「但纽约人,已经算得上美国最有文化的人了。」 祁宇露出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 等到辛戎快要将烟抽完时,祁宇问,还记不记得中学二年级那会儿,两人约好去三林塘捉蟋蟀,偷骑邻居的自行车,夜间路灯把大路照得明晃晃的。他载着他,吭哧吭哧骑了半天,结果迷路,一路骑到了对岸码头。渔夫们那时正在下货,有不少鱼儿从水道里蹦跃着滑出,他俩趁乱,鬼鬼祟祟地摸了几条大海鱼回去。那天,海面停了一轮月亮,格外圆和大。 辛戎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这些陈年往事,你怎么都还记得? 和你相关的,再小的事,我都记得。祁宇说,脸似乎有些悲伤。 辛戎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然后说,没什么好留恋的。 「那你为什么这几次,都没有拒绝我的邀请?」 「赢取藏家的好感。」言下之意,你也是做生意的,不会连曲意逢迎都品不出来吧。 祁宇噎住。 雨停了,青灰色擦亮纽约的天际线,此刻,既像白日,又像夜晚。 「你后来有没有回过揭岭?」辛戎忽问。 「回哪儿?」祁宇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故意装傻,装得对这个地名完全陌生。 辛戎摇摇头,不再问了。 从前的日子,遥远的故土,早就从他们身上被一层层剥去,那些被提及的怀念,都是伪造,美化伤痛,不痛不痒。 从祁宇那边出来后,辛戎去了皇后区的一间公寓。 他爬上三楼,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敲了敲。好一会,才有人来开门。男人留着乱糟糟的大鬍子,神情有些萎靡,见是他后,眼睛射出一道精光。 「拍了多少?」男人有些迫不及待。 辛戎指了指屋内,男人侧身,让他进来。 客厅地板上花花绿绿,到处都是丙烯颜料的痕迹,中央竖着几杆画架,上面有完成好的画作,以及画了一半的。很显然,这是一个画家的地盘,但与普通画家略有区别。此人靠仿制假画来谋生,最为擅长现代派大师的杰作。他尤为自豪,自己曾伪仿过一幅爱德华.霍普*的画作,在佳士得拍卖到数百万美元成交,直至今日,也没有败露。 第62页 辛戎是在圣保罗礼拜堂与他相识。当初,这人的画作已经很久卖不出,穷困潦倒,饿着肚子,想来教堂讨一口饭吃,哪知来晚了,什么都没有。自暴自弃地倒在教堂内的长椅上。辛戎那天突发奇想,上教堂参观,经过那张椅子时,就这样被一双手抓住了,画家迷迷煳煳地,大概正在做梦,肚子里震天响。辛戎一愣,有些惊讶,然后笑起来。他把画家摇醒,交谈了一会,最后,他豁达大方地请了这位与流浪汉无异的画家吃饭。 「我这次拍卖的是真品。」辛戎说。 画家皱眉,翻了一下嘴唇,「那你之前还催着我仿制那幅.......」 「自然是有用处,」辛戎拍拍他的肩,宽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已经说过一百遍了,你画的,和那些大师画的,不相上下。艺术品是需要炒作的,大师的独特性,是靠人们托举而来。你并不比任何人差。」 他忽然压低声音,表情变得谨慎,「最近,fbi的秘密警察很活跃,你还是小心为妙,不要跟新的买家交易,很有可能是钓鱼执法。我可不希望哪一天要从联邦检查官那里捞你。」 画家耸耸肩,不置可否。 他继续嘱咐,如果真有警察找上门,千万不要承认任何关系,尤其是与自己的关系。 画家做了个鬼脸,笑起来,承诺,绝对不会傻到招供一切。 无论对方的保证有没有效,暂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交待完该交待的,辛戎留下一笔现金,离开。 达隆的女助理给辛戎来电。告诉他,达隆最近情绪不太好,他总感觉到身体隐隐作痛痛,晚间常常失眠,可又固执己见,不肯去医院检查,那疼痛不安分,像活的生物一样在骨骼与血肉间游移,一会在背部,一会在胸口,最后转移到膝盖。疼痛令他多疑,也令他更加沮丧。 辛戎明白这通电话的意味,准备抽时间去一趟达隆那边。 两天后,他上门,达隆正坐在起居室的扶手椅里,对着电视屏幕。并不是饭点,旁边的桌子上却放着热乎乎的食物。浓油赤酱的鸡块和牛肉炒面,像是从熊猫快餐买来的菜色,本地化了,风味并不正宗。 见他进来,达隆努努下巴,问他要吃一点吗?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还没吃几口,达隆忽然问:「你是几几年来美国的?」 辛戎思索了下,「91年。」 「你刚到美国的那年,恰好在上映电影《教父3》。」 辛戎又是一愣,这才发现,原来电视上正放着《教父3》。情节演到麦可向心腹们表态,决定将教父之位,传给侄子文森特。文森特有一瞬间的紧张,他朝麦可张望了一眼,麦可沉默无言,眉间微微皱着,像在强忍着什么,最终那点不舍逝去。心腹们一个接一个走到文森特面前,俯身,默默亲吻他的手背,从此刻,他便加冕成王。新老交替,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冉冉升起。 「你向银行借了两千万?」达隆抬起下巴,这回问得异常大声。 辛戎没有否认。他知道自己再怎么辩驳,也躲不过去。 「我敢跟你打赌,银行愿意借钱给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像你能住在百老汇大街,装潢奢侈的公寓里一样。」 「我......」辛戎想要说话。 达隆一挥手,示意他闭嘴,「拿着两千万想干什么?造我的反吗?背着我偷偷另起炉灶?」 辛戎闷了半晌,抬眼,迎上达隆愤慨不平的脸,冷静地说:「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闻言,达隆是彻底爆发了。他颤巍巍地起身,随手抄起桌上的一份食物,朝辛戎砸去。 瞬间,那充斥鼻腔、不正宗的滋味,扑落到了辛戎身上。 「这世上有我这种人,就会有你这种人,註定要被我消灭!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害虫,骯脏的外来杂种!」 也许是太过激动,达隆说完,就引发了一阵剧烈咳嗽。 放在以往,辛戎会去搀扶他,尽可能体贴地去照顾他。今天,他冷眼看了一会,转身,叫来了女助理。 女助理自然是惊讶无比,但她很识趣地按捺住了表情与好奇,目送辛戎头也不回离去。 既然已经暴露,就再无回头路可走。 辛戎坐上计程车,路过世贸大厦,叫司机放他下车。 这一天,差不多耗得他筋疲力尽,但他看见了圣保罗大教堂,突然很想进去逛一逛。教堂里有摇曳的光亮,原来是点了蜡烛,穹顶高耸空旷,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替愚昧的众人受刑。 他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 他想起在揭岭的那座海边小教堂。教堂后院有一棵空心的大树,许多人说它死了,可每年春天它都会长出新芽,证明自己活着。那树洞成为他的避难所,每当感到难受时,就会缩着身子,躲在里面。逼仄的空间,还有黑暗,让他觉得安宁。睡在树洞里,他似乎能听到一个声音,彷佛辛羚在耳边温柔地说话,戎戎别怕,妈妈在。后来,他的身体成长太快,最终再也不能被树洞所容纳。有一天,树销声匿迹了,后院变得光秃秃的,他不知所措,去问牧师。 牧师没告诉他树的去处,却向他讲了有关约拿的一个故事。约拿按照耶和华旨意,鱼腹逃生后来到尼尼微城,宣告耶和华的预言。但耶和华仁慈,并没有按照预言降灾给这座城,约拿不解、生气。他去到城东郊,俯瞰尼尼微城究竟会怎样。第一天,耶和华让约拿待的地方长出了一棵蓖麻树,约拿躲在树荫下乘凉,免受太阳炙烤;第二天,耶和华让虫来蛀这棵树,树便枯藁了。耶和华还命热风从东边吹向约拿,约拿晒得痛不欲生,再加上失去了那棵蓖麻树,遂向耶和华求死。 第63页 耶和华说,这蓖麻树不是你栽种的,也不是你培养的,一夜生,一夜死,你就如此爱惜、失魂落魄?却不怜惜已经悔改的人? 牧师讲到这里,辛戎插嘴,因为蓖麻树带给了约拿好处,约拿爱它,在乎它,而那些人与约拿无关,即使悔改了又如何,所以约拿大可以不关心、不宽恕。 牧师抚摸着他的头,笑笑,约拿是先知。他就是证明上帝慈爱的最佳例子,对惭悔的僕人显出恩典与宽容。 辛戎撇撇嘴,心忖,这太怪了。约拿就像承受了两巴掌的傻子,不仅不能愤怒,还要感谢给他巴掌的人。 若是换成自己,与其对罪人大发善心、宽厚大量,他更愿意为无辜的树流下眼泪。从那刻起,他就模模煳煳意识到,信仰,只不过是一场大型驯化。 他不会信仰任何人,人最善变,包括自己。 作者有话说: 爱德华.霍普——美国写实派画家,最为着名的作品叫做《夜鹰》1942,描绘了费城人餐厅的午夜场景,通常被解读为对现代人类存在主义和孤独的探索。 第34章 33 33 辛戎到马场时,兰迪正准备吃晚饭。兰迪有些意外他的到来,把他请进屋,问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他用中文回,我想看看柚子。兰迪听懂了,朝厨房瞟了一眼,问他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他耸耸肩,全无所谓。 烤的奶油通心粉,加了点从罐头里倒出来的肉酱,被端到茶几上。兰迪摸摸鼻尖,似乎对菜色的贫乏感到不太好意思。辛戎大方地笑笑,刚想说没关系,让大家都能下台阶。兰迪立马道,要不我再弄点别的吧。辛戎摇摇头,装出热情,放弃沙发,盘腿坐到了蒲团上,一副要开动的架势。 成年后,辛戎很少直接坐到地面,除非维持得特别干净。在马场,每日就有不少体力活要干,劳累一天后,能将住处再打扫得纤尘不染,属实是靠毅力。 辛戎甚至怀疑,这人是否有洁癖。 两人边吃边聊,辛戎轻描淡写地提起上次与达隆的不欢而散。兰迪愣了一下,问,这会影响收购吗? 辛戎想了想,会。而后继续低头吃通心粉。 兰迪盯着辛戎看了一会,说:「我找蜜雪儿谈了两次,也告诉了她,爸爸之前说的『三分管』机制的联手经营,其实是一场谎言,分家后,大哥将会得到最赚钱的产业,赛马和餐厅,而我们只能得到些边角料......在爸爸心中,只有一个接班人,那就是大哥。」 辛戎抽了张纸巾,沾沾嘴角,像是吃饱了,「那她有表态,会和你成为统一战线,联手将亚伦驱逐出核心管理层吗?」 蜜雪儿并不是一个好说服的人,她从儿时起,就深深依赖亚伦和左兆霖,他们娇惯着她的任性和别出心裁。她很少去讨好他人,只接受过别人的讨好,若是不能心想事成,就会无底线地耍赖。也正是这样,她本质上的自私,暴露无遗。想要攻陷她,就要给她揭露一个事实,她并不是这个家族最重要的人,他们宠溺她,更像宠溺一只宠物,她也许一辈子可以衣食无忧,但声望、地位,还有真正的权利,她永远不可能得到。在野心与利益面前,亲情绝对能够靠一靠后。 「我们俩商量好了,下周三,董事局会议,分别对爸爸和亚伦提出议动,进行罢免程序。」 「理由呢。」 「爸爸的话,现在跟植物人无异,当然会以这个状态不适合继续领导公司为由,发起投票终止他的行政及董事局主席职务。」 辛戎点点头,「亚伦怎么安排?」 「差不多的,毒驾足够摧毁他了,准备撤掉他的管理职务,但董事会席位,肯定会有难度,有不少保守董事,会看在爸爸的面子上,支持他保留董事席位。」 辛戎嗤笑,「看在老左的面子上?只怕这些人更希望有一个无作为的傀儡,好瓜分你们这家族产业吧?」 兰迪平静地回,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们更看重兜里的钱,最终能兑换到多少。 辛戎看着对方,确定并不是惹恼后的冷嘲热讽。转移话题,「好了,我吃饱了,该去看看柚子了。」 最后一点暮色也从天空褪去,来到马厩,四处被黄色的暖光覆盖。仍有刺鼻的粪便味道在空气中隐隐迴荡,不可避免。马儿们有的在站着打盹,有的在吭哧吭哧啃干草。 柚子头朝里,窝在角落,似在休息。 兰迪举起手,预备打响指唤醒它,却被辛戎制止了。 「看来我来的时机不对。」辛戎说,「怎么样,它最近有好一点吗?」 兰迪向他细细说明了情况,时好时坏。一些损伤是不可逆的,无法根治,尤其是关节炎引起的跛行问题,总会復发。 辛戎静静听完,「它该退休了。」 一匹正要风光的三岁马,就这样从赛道上仓皇退下,实在可惜,却又无可奈何。 兰迪默了片刻,问:「柚子退役后,你会选择让它会当种公吗?」 辛戎抿抿唇,一声短促的嘶鸣,打断了他。好像是柚子发出来的。 兰迪解释,柚子或许在做噩梦。 辛戎惊讶,马也会做梦吗?它懂得痛苦,那它会梦到自己的奋战,胜利吗?刚刚那刺耳的叫声,恨不得将人的眼泪都引出来了。但悔恨已晚,他们利用了这头无知的动物,将它的健康付之一炬。 第64页 兰迪听见辛戎喃喃,「人类造的孽可真深重啊。」 走出马厩,辛戎忽地站定,再慢悠悠转身说:「她既然能亳不眨眼地背叛亚伦和老左,总有一天,也能亳不眨眼地背叛你。」 兰迪碰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我知道,她随时有倒戈可能。」 辛戎半眯起眼,觉得对方的表情,很像在拙劣地模仿自己——故作淡然轻松,或许相处久了,总会学来点什么。 「那你有什么计划,倘若她背叛了你,你准备怎么办?」 兰迪沉默了一秒、两秒、三秒。然后说:「在她背叛我之前,先背叛她。」 辛戎愣了一瞬,而后咯咯笑起来,靠近,把右手搭在兰迪后背,赞赏似的轻拍了两下,「我期待你的好消息。」 兰迪明显一振——在辛戎面前,自己的心太过于好收买。 周三那天,辛戎收到佩德罗的消息,兰迪那边进行得很顺利,董事会投票通过了议动,董事局推举蜜雪儿和兰迪共同担任行政总裁,董事会主席由原来的一名老董事担任。亚伦拖着病恹恹的身体,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失势,在会议快结束时,跳上桌子,发疯似的破口大骂,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被保安连拖带拽地「请」了出去。 辛戎嘴角含笑,能想像到那幅滑稽画面。 通常来说,上一辈普遍得势后,下一代要经歷漫长的等待才能进入权力核心。亚伦本来是板上钉钉的「储君」,结果就这样毫无颜面地被扫地出门,任谁都难以接受事实。 「家族企业吶......」辛戎挂了电话,意味深长地感慨。 兰迪也来了电话,语气一如既往,并没有胜利者的那种喜不自禁,辛戎恭喜了他,说改日请他吃饭庆祝。兰迪没作声,隔了片刻问,就今天不行吗。辛戎坦诚地告诉他,今晚已有约在身。兰迪妥协地嘆了口气。 祁宇以确认画的离港安排来约了这顿晚饭,他不得不去。几日后,《泳池》就要从纽堡的自由港运回香港,他必须要全程追踪,不得出一点差漏,才能天衣无缝地将画调换。 纽约上西区的一家高档法餐厅。服务还算周到,见辛戎拄着文明杖而来,侍者殷勤地领位,笑不露齿地替他拉开椅子,附上没有价格的菜单。餐厅风格很混搭,摩登,但是有一整面墙壁上画着日本艺伎,白的脸,红的唇,狭长上提的眼,西方人幻想中的东方女人面孔,就那么摆在食客们的焦点之中。 辛戎觉得,这样吃饭,有些累人。当然,祁宇也是一部分原因。浏览到菜单最下面一行,自言自语,「主厨推荐里,还有一道隐藏菜?」 祁宇托腮,笑眯眯道:「你想尝尝吗?」 他没什么胃口,摇摇头,简单点了些。听到他的点单,祁宇露出一个「可惜」的表情。 头盘喝了一道黑松露菌菇汤,味道还行;吃完主菜后,祁宇挥手,又让侍者端上来一道菜。侍者介绍,这就是今天的隐藏菜。 盘中的某种鸟小小一只,被炸得焦黄,看起来跟鹌鹑似的。 祁宇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解释,「圃鹀,油脂很肥厚,没鹌鹑那么柴。法国人研究出来的一道美味......」笑意忽然加深,「你想知道这道菜的做法吗?」 辛戎微微蹙起了眉。 「厨师们会找来一个黑色密封的笼子,把圃鹀的眼睛戳瞎,因为这种鸟白天不进食,只有在晚上才肯进食,越黑就能吃得越多.......当它们越养越肥,脂肪丰硕时,小鸟就会被活生生浸泡到白兰地里溺死,再拔毛、炙烤或者油炸。」祁宇顿了顿,观察辛戎的表情——尽管面上无波,眼底已经变得冰冷,似在瞪自己。辛戎愈是不适,他愈发洋洋得意,继续道,「当天宰杀的小鸟,肉质最肥美多汁,以最短的时间送到食客嘴里,就是它们的使命。看,这就是做富人的好处,想吃什么想怎么吃,都行!」 辛戎依旧沉默,看起来也没有动刀叉的打算。 祁宇挑挑眉,「怎么,不敢吃?」 辛戎冷哼一声,旋即舒展眉头,直接上手,将小鸟连头带身子,一口吞下。他甚至用力咀嚼了几下,嚼出了榛仁般的脆响。 这下子,换成祁宇面无表情了。 辛戎用餐巾优雅地擦了嘴和手指,递上一个营业微笑,「味道不错,法国人果然很会吃,至少比美国人好。」 闻言,祁宇哈哈大笑,一个亚洲脸的男人笑得如此野、如此狂,招来不少或尴尬或鄙夷的侧目。可男人丝毫不在意。 过了几秒,他屁股悬起,微微离坐,向辛戎驱近,压低声音,「你给我安排的自由港的那家私人飞机公司,似乎有点不对劲。」 辛戎镇定地抿了一口酒,「怎么了?」 「我查了下起飞日期的当天天气,会有暴雨。这样的天气,出行?」 辛戎「哦」了一声,「你是画的主人,不满意,随时可以选择改期。」 祁宇凑得更近了些,笑容变得有些病态,「别跟我耍花招,辛戎。」 辛戎扭头,似乎不想争辩什么,眼神停留在那幅艺伎壁画上。 「对了,」祁宇一把抓住辛戎搁在餐桌上的手,想要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给你透露一点独家消息......」 然后,用极慢极清晰的语速说道:「那条整天围在你身边打转的疯狗,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知道吗?他是个强姦犯,对了,不仅是强姦犯,还是个杀人犯!这王八蛋幸运,生在了美国,才有机会随随便便坐几年牢,就能出来逍遥。」 第65页 第35章 34 34 兰迪又打来电话,约辛戎。周末,两人开车去了林伍德郊外。草绿湖蓝,阳光充沛,湖边不仅有野餐、烧烤的,还有划船钓鱼的。一派中产阶级的祥和。 兰迪从车里搬下野餐篮,细緻地将野餐布在选好的草坪上铺展开。从野餐篮里一个一个往外拿的食物的精美和丰富程度,令辛戎吃了一惊:鱼子酱、蜜瓜火腿、金枪鱼牛油三明治,甚至还有甜点,蓝莓芝士蛋糕。 他笑着客套道:「不是该我请你的吗?怎么反倒是你准备了这么好的食物?」 兰迪耸耸肩,一笑,用中文说:「有什么关系。」 「投其所好?」辛戎也用中文反问。 兰迪最近中文进步神速,自然是听懂了,眨眨眼,一副「你说是就是」的表情。 辛戎坐下,开始品尝。兰迪盯着他,熟练地剜鱼子酱,涂抹到三明治上,嘴唇轻轻一抿,果断咬下一口,细细咀嚼。太阳把他心满意足的神态,照得甜蜜而高雅。 似乎留意到目光,辛戎转头,问:「你怎么不吃?」 「我看着你吃,就很幸福。」 「肉麻。」辛戎笑,停了停问,「坐上皇位的感觉怎么样?」 兰迪摸着脖子,想了想,「还行吧。只是暂时担任ceo,蜜雪儿对我防范得挺严实。餐厅和房地产,她根本就不允许我插手......」 「那就分家呗。」辛戎懒懒地回。 兰迪一愣,皱皱眉,眼神变得尖锐而深沉,「分家?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我要全部的,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辛戎把三明治的最后一点全嚼进胃里,屁股微微挪过去,肩膀若有似无抵着兰迪肩膀,劝慰,「一步一步来,别急,中国人有句老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意思就是太追求速度,最后可能两手空空,还伤了自己。」 兰迪感激地看他一眼。不吭声,过了几秒后,冷不防说:「那个......祁宇联繫了我。」 辛戎平静地问:「怎么?他还有话能跟你谈?」 兰迪抿抿唇,欲言又止。表情变得不安。 辛戎心里差不多明白了兰迪为何会如此表现,祁宇一定是添油加醋地将那天吃饭的情景向兰迪复述。他还可以想像,祁宇会如何小人得志地威胁对方。 「那你有什么需要向我坦白的吗?」他问。 兰迪认真地看他,竭尽全力保持情绪上的镇定,心里恨不得把祁宇给杀了,「我是替亚伦背得黑锅,未成年会比成年人判罚得更轻。」 也不是在故意淡化自己卑鄙懦弱的形象,对于以前的忍耐,他追悔莫及,现在醒悟,支棱起来,还不算太晚吧? 好在辛戎并没有什么激烈反应,只是模稜两可地耸耸肩。 「你相信我说的吗?」兰迪有些迟疑。 「为什么不相信?」辛戎笑笑。 兰迪松了口气。 「你有想过沉冤昭雪吗?」辛戎忽问。「沉冤昭雪」是用中文说的。 「沉冤昭雪?」兰迪磕磕巴巴重复,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完全不解。 「对,」辛戎目光放远,看向发光的蓝色湖面,拿出一个中国人的是非观跟一个美国人对话,未免有些傻,但他还是说了,「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样对待伤害自己、使自己蒙冤的人,在我看来,光是私底下报復,也不过是轻饶了他。既然被冤枉了,那就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让真正的罪犯身败名裂、绳之以法。」 不管在监狱里到底学会了什么,无法否认,十四岁到二十四岁,算是彻底虚度。一个人本该最自豪、最有朝气、最黄金的时光。亚伦吸走了他的人生,他对他赶尽杀绝也不为过。 兰迪鼻子一胀,感觉眼睛好像有些湿了。 太阳又大了些,辛戎枕着双手,一躺,戴上太阳眼镜。看起来无忧无虑。 兰迪使劲揉了揉脸,将酸涩都压了回去。为了转移注意力,不由自主开始收拾餐盘、吃到一半的残余。 辛戎戴着墨镜的脸,转向他,「我总感觉我要是有个哥哥,就该像你这样。」 然后,辛戎用中文,语气带笑地喊了一声「哥」。 兰迪手上的动作忽地停止,心惊肉跳,耳根子几乎酥了半边。他知道他是一个老手,擅长摆布别人的感情。他喊这声「哥」,一时也分不出究竟是调情,还是一种自信的撒娇,希望能获得无限度的包容、娇纵。 兰迪捺住心猿意马,朝他淡定地笑了笑,装作一个逗得起的人。 周四,佩德罗来到辛戎寓所,向辛戎宣告一个好消息,在多方周旋下,蜜雪儿已松口,决定出卖达发,现在就差董事会投票通过、签约了。 辛戎从厨房里取了两罐冰凉的啤酒,将其中一罐递给他。佩德罗接过,发现辛戎一直在盯着电视,上面正放着新闻。 佩德罗打开啤酒,往喉咙里勐灌了一口问:「你在等什么吗?」 辛戎很神秘地笑笑,举起啤酒罐,与他隔空碰杯。过了一会,辛戎将电视声开到了最大,上面正在播报一则实时新闻。佩德罗盯着电视屏幕,一愣,酒都顾不上喝了。 新闻报导的是一场企业澄清发布会。发言人很熟悉,是他们都认识的兰迪。记者言简意赅地转诉发布会内容,这个华人财团新晋掌门人,控诉长兄亚伦吸毒成瘾,甚至毒驾毁了亲生父亲,落得跟植物人一样长期卧床。本来已经合法合规地罢免了他的职务,但他不甘心,一纸诉状告到法院,欲重夺权力。此外,有新的证据指向,亚伦可能涉及到了多年前的一桩已宣判的少女性侵死亡案件。联邦探员们目前正在对他进行调查。特此发布声明。 第66页 播报完毕,辛戎关了电视。 佩德罗「哇哦」了一声,评价道,这可不是简单的兄弟阋墙。 辛戎笑,「反正对我们没坏处。」 佩德罗耸耸肩,表示认同,然后仰脖,将啤酒一饮而尽。 辛戎捏着铝罐,看向窗外,天灰濛濛的,像是要下雨。 这晚,确实下了雨。 辛戎去便利店买东西,没带伞,雨下得像雾,落在眼睛上。到公寓楼下,正巧碰见撑伞等他的兰迪。 「怎么不打伞?」兰迪问。 他无所谓地笑笑。 兰迪说这么晚来打搅他,是因为实在是....... 「太激动了?」他打趣。 兰迪微微翘起唇,还在继续伪装成一个经得起逗的人。 两人一起进了电梯、上楼。 辛戎没管兰迪,以防感冒,直接进了浴室,准备洗澡。过了几分钟,他在浴室里喊兰迪,帮忙拿样东西。 「什么东西?」兰迪站在浴室外,滚滚喉结,门是虚掩着的,热气流了出来。 「我刚从便利店买的沐浴露,就在塑胶袋里。」 兰迪依言,拿了沐浴露,递给他。浴帘后的影子,若隐若现。刚刚伸出来的胳膊上,沾满水珠,似乎是受了热气蒸腾,肤色不再软白得像一片云,反而肌肤下的青筋脉络,尤为明显,充满蛰伏的荷尔蒙味道。 兰迪心跳渐次加强,定定神,才走出浴室。 辛戎擦着头髮出来,颧骨浮起一层淡粉色,彷佛上了看起来气色很好的妆。 兰迪目不转睛盯着他,「我按照你的意思,把亚伦......」 他摇摇头,打断对方,「也不全是为我吧,难道不更多地是为你自己?」 兰迪无法否认,但他不是傻的。他早就看清了辛戎用意,是让自己去帮忙镇压那些危险因素,这样,即使失败了,也能清白地脱身。 既然他与他达成协议,做到了,就有奖励,那今晚,他来邀一个奖励,属实不过分吧? 他盯着辛戎的脸,自己也没发觉地,咽了好几口唾沫。 气氛已达到这里,辛戎再迟钝,也能看穿他的意图,「你想当上面的,还是下面的?」 没等到他回答,辛戎说:「我只当过上面的。」 兰迪匆匆洗了澡,站在镜子前,迟疑了好几分钟,然后嘆了口气,返身,打开淋浴,认真处理起下半身。比起被上,他当然更想上人,其实,拼体力、体格,肯定能制服辛戎。但既然辛戎都那样明示了,自己又年长几岁,包容些也无妨。 他踏出浴室,发现辛戎早就把干毛巾,体贴地放在了门口。他光着胸膛,随手裹住下半截。从胸到腹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疤,勋章似的,伏在肌肉上。 屋内灯光幽暗,通向卧室的门开了一半,就像一个陷阱。他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走去。 辛戎浴袍大敞,露出了无限风光,正靠在床边抽菸。有一束壁灯光恰好打在了辛戎头顶,勾线般,将他整个人圈起来,如梦似幻。好像接近,就是一种亵渎。 见他进来,辛戎勾了勾手指,示意靠近。 他怀着忐忑且激动的心,缓缓走过去。 辛戎叼着烟仰头,像打量一件商品似的,毫无起伏地评价道:「身材不错。」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干涩地说:「谢谢。」 辛戎噗嗤笑了,菸灰跟着簌簌下落,有一部分沾在了他的脚趾上。他被烫得不由一激,往后退了一步。 辛戎毫无愧疚,很自然地问:「你需要前戏吗?如果需要的话,你可能得自己来了。」 说完,便自顾自从地板移到了床上。 辛戎舒展肩膀,双手往后一撑,微挺起胸膛,从神情到姿态,都懒洋洋的,不像是要进行什么旖旎的活动。嘴里的烟仍未抽完,火光陡然变得刺目。他努努下巴,示意对方主动去拆床头柜上的套子。 兰迪有些犹疑,自己这是被轻视了吗?恼火了一瞬,但辛戎的视线扫过来,如同不动声色的勐攻,掀起铺天盖地的热浪,使他灼烧着,虔诚地执行。一手抄过那玩意儿,默默用牙咬开包装,叼着,躬下身,以跪爬的姿势接近。 脚踝、大腿......比自己更凉一些的躯体。自己快要炸了,唿吸难喘,可这男人,还能如此冷静自持。见他有些急躁,没那么顺利,辛戎还会像看好戏似的,轻笑几声。他当然臊,却无退路,一横心,直身要去吻辛戎。 「不必做些多余的事。」辛戎用手推开他的脑袋。 「什么是不多余的事?」 辛戎沉默,并不点明。在床上,他不如在床下那样温柔体贴。 不热烈,真像给予奖赏一样的,公事公办地拉出分寸感、距离感。 兰迪被刺痛了一下,但没缩回去。再次俯下身。 窗外依旧飘着丝丝细雨。卧室内很暗,烟早就熄灭了,一切都滑向了黑暗之中。 「够了。」辛戎声音变得有一丝沙哑,「脸朝下,趴着。」 兰迪照做了。 辛戎按住他的后颈,「我不喜欢在做/爱时看见别人的脸。」人一旦感受到快感,就会脸部变形、失控。那样很幻灭。 雨拉成丝,拉成雾,在茫茫天地间闪动。 兰迪一声不吭,在床上,他又不像个美国人了,更像一个中国人,极度内敛,压抑着去感受对方。同时,反手去探,终于,死死地抓住了辛戎的手。彷佛在此刻,他们就是这天地间,唯一可依靠的一双孤儿。 第67页 第36章 35 35 辛戎头昏脑胀地起床,缓了好一会,才下床。兰迪是识趣的,天明之前就走了。辛戎拖着疲乏的身子,转到厨房准备煮咖啡,一眼望见冰箱贴下压着一张英文字条:抱歉,你睡得太沉,所以没能跟你说声「再见」。 匆匆的来,匆匆的走,对于这段随时会幻灭的关系再合适不过。 回想昨晚,不算好,也不算差。在亲热的时候,他突发奇想,故作恶劣地,口齿含混地用中文叫他「哥」,对方明显战慄了一下,说不清是因为爽,还是出于一种身份错乱的羞耻。 除此之外,当对方抚摸、亲吻他残疾的那只脚时,他也故意轻浮地笑着说,你好像那种变态,恋脚?还是慕残癖什么的。 兰迪没有反驳,手一寸一寸爬,爬到他的胸口、脖子、然后捏住他的下巴,眯细了眼。他被看得有些心悸,有点被人抓着正着的感觉。只好头一摆,从掌控中熘了出去。 午间,祁宇打来电话,经过几次改变后,终于确定了画离港的日期。 辛戎捏着眉心,不动声色地回好。祁宇顿了下问,你生病了?他心里正奇怪为什么这样问。祁宇道,嗓子听起来有些哑。他否认,果断挂了电话。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座机。辛戎瘫在沙发里,依然疲乏,不想去接。语音留言里,传来祁宇的声音,要他注意身体,生病就吃药或者看医生。 辛戎不满地撇撇嘴,念叨,烦不烦。 他迷迷煳煳地歪进沙发,似乎睡了一觉,门铃乍响,吵醒了他。拉开门就后悔了,外面站着不速之客。 祁宇发现了他沉闷的脸色,自嘲,「不欢迎我来?」 他不语,没有要让祁宇进来的意思。 祁宇忽然凑近,像在仔细打量他,「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边说边伸手,想要抚摸他的额头。 他一侧身,扭脸,让祁宇的手落空。 祁宇干巴巴笑了两声,嘟哝,「装什么装……」 他懒得搭理对方,往后退一步,准备直接甩门。就在此时,祁宇像是发现了什么,飞快地倾身,拽住他睡衣领,猝不及防扯开,扣子都绷掉了两颗。野兽一般,眼睛发红地盯着脖子到肩部的那丬皮肤问:「这些牙印……你跟人……」 「上床了。」他轻蔑又挑衅地一笑,「怎么?留下的痕迹很明显吗?也是……毕竟,昨天才……」 祁宇嘴唇颤抖,「是——他——吗?」 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善茬,辛戎反守为攻,握住祁宇手腕,「还能是谁?」 嫉妒沖得祁宇满心愈发狭隘,勐地松手,趁辛戎重心不稳,一把推进屋内。脸对脸,眼对眼,不准辛戎逃避。紧接着,开始发泄无能为力的怒火。 「我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把好心当驴肝肺?!你跟他厮混,只会拉低你的格调!他进过美国监狱……你知道美国监狱是什么样吗?那里面有多乱多脏?还需要我跟你这半个美国人科普吗?你他妈胆子真够粗的,就不怕他在里面沾了身病出来吗?这世上有那么多男人,还有女人,为什么偏偏就要选他?!」 嗓音气急败坏,脸也气急败坏,全身上下没哪一处不是气急败坏的。 辛戎嗤笑,「不进监狱,在外面乱搞,也会有得病风险。」加大刺激力度,「对了,光谴责别人,那你自己呢,男人女人是不是都可以搞你啊?我有时候想,你那好岳父这么肯帮你,助你飞黄腾达,你要么就是救过他的命,要么就是帮他舔过屁眼吧。」 闻言,祁宇脸色煞白,咬牙切齿,「闭嘴。」 沉默下来。狂怒却没有停止,暗流涌动,有白热化趋势。 「你不要以为你掌握了我的把柄,你也有把柄在我这里。」祁宇说。 「得不到,就要毁掉吗?」辛戎轻笑着,眼神却异常冷酷,充满压迫感,「一点都没变啊……祁宇,这么多年,都没变,你真的好可怜。」 「你还在斤斤计较过去?我不是道过歉吗?你还想要我怎样挖心挖肝地补偿你?」祁宇不解又气恼,「我本来就一文不值,贫穷就像一种癌症,会一代一代遗传下去,我凭什么就要受这种折磨呢?」越说越愤慨,越激昂,「小人物要攀登上去,没有大人物的支持,怎么可能呢?就像你一样,你自称一无所有的来到美国,现在不也混成了人模人样?你扪心自问,真的全凭自己那点劲儿吗?」 辛戎不往逻辑陷阱里跳,平静地回:「我扪心自问,从头至尾,全凭自己。」 话落,一把椅子毫无徵兆飞来,有惊无险地擦过祁宇肩头,「砰」地一响,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炸裂了一条腿。 两人发了两秒种呆,双双回头,只见兰迪无辜地耸耸肩,「抱歉,门没锁……我就擅自进来了。」 倒了大霉了,怎么各个阴魂不散似的,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肥皂剧一样的可笑发展。辛戎有些怨愤地想,待会要打电话投诉楼下保安了,这高级公寓的门禁简直形同虚设。 「你该走了。」兰迪走向祁宇,用命令语气。 祁宇剜他一眼,「该走的是你。」 「这里不欢迎你。」兰迪直截了当。 祁宇冷笑,「你算老几命令我?上了次床,就把自己当这里的主人了?搞清楚自己的位置!」 第68页 兰迪一愣,旋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赖着不走,不会是想听我和杰温做/爱的细节吧?正好我今天有时间,慢慢告诉你,也行。」 「你他妈有种再说一次?!」本意羞辱对方,结果却反被羞辱,祁宇涨红了脸。 但雄性就是这样,无论人还是动物,互相撕咬得越狠,对目标的占有欲就会越强。从远古时代启始,即使由野蛮迈入了文明,仍不息地烙印在了基因里。 「祁宇,」辛戎揉着太阳穴,厌倦地出声,「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闹也闹了,骂也骂了。还嫌不够吗?」言下之意,不要把局面弄得太难堪,否则就没意思了。 祁宇倏地冷静下来,思忖,也是,不能逼得太紧,好不容易关系缓和了点,还没在短暂的快活里缓过劲来,何苦又要陷入日復一日的等待,太不划算。而且,有辛戎豢养的这条疯狗在,一对二,自己也占不了上风。 辛戎跟谁上床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同床共枕过那么多日夜,早已把对方身体的每一寸都摸透、摸熟,比什么虚与委蛇的过眼温存都来得可靠。说来也许惭愧,但他知道,自己在辛戎身上开过洞,以他对辛戎了解,辛戎绝不会再把爱轻易给出去。 他是偏执的傻子,辛戎又何尝不是在愚蠢地画地为牢? 他忽然被伤感擒住,仰起头,去看天花板。辛戎有些迷惑,瞟了他一眼,这姿势就像是在忍着泪,不让它从眼角流下来。 辛戎在心底讥笑,这傢伙真能演,反倒像是自己辜负了他。 兰迪比祁宇更快一步走到玄关,握住大门把手,摆出送客姿态。活到现在,他早已重复了无数遍「恭迎送客」的动作,驾驭得炉火纯青。祁宇呵地一哂,这下子,狗真在他面前翘尾巴,成主人了。 踏到门外,祁宇一转身,用中文恶狠狠说:「咱们走着瞧!」 兰迪仿佛聋了,面无表情关上了门。回到屋内,辛戎侧卧在沙发里,看起来像是筋疲力竭。 兰迪轻手轻脚靠过去,柔声问:「不舒服吗?」 辛戎闭着眼,抿抿嘴唇,想说什么,结果只是嘟哝了两声。 兰迪锁眉,拿手背一贴辛戎的脸,温度有些烫。 不会吧,这人体质这么柔弱? 辛戎变得安静,眼帘紧紧关闭,兰迪打横将他抱进卧室,再小心翼翼搁进床铺里。转身,去卫生间拧了一条温毛巾,返回床边,将辛戎剥开,仔细擦拭身体降温。途中,辛戎发出了几声呓语,他俯脸贴近,却听不清说的什么。他唤了几声辛戎的英文名,辛戎再无反应,似是进入沉睡了。他盯着辛戎的睡颜,有些后悔,早上要是没离开就好了,那样,就不会让刚刚那幕荒诞闹剧上演。 辛戎一觉睡到傍晚才醒。缓缓直起身,顺带抻了个懒腰,一低头,发现早上穿的睡衣换了。没发烧,体力恢復许多,浑身上下有一种干燥的清爽。下床,趿拉着拖鞋,走进起居室。窗外,正是曼哈顿的golden hour,夕阳余晖,灿灿地融进建筑物尖端,反刍出一种独特的玫瑰金光。 兰迪正倚在窗台边看书,半个人也罩在这片金光里。听到动静,合上书,脸朝向他,微笑着问,睡得好吗。 「不错。」他打了个哈欠。 「饿吗?」兰迪起身,已走向厨房。 忙碌了一会,兰迪端出一盘意式烘蛋。辛戎嘴不挑剔,立马在岛台边坐下,开吃。简单的胡椒海盐佐味,馅料里加了菠菜和番茄,口感层次丰富。他边吃边赞美,随性地提到一句,「要是你真的是我哥,就好了。」 兰迪正在切水果,动作一顿,抬头,紧紧盯着他道:「我不想当你哥。」 辛戎别开脸,迴避那耿直的目光,率先从僵局里退出一步。 「我不想当你的兄弟,」兰迪说,「我很庆幸我是个孤儿,你我没有血缘关系,不是真正的兄弟——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我要真是你亲哥,也无妨。一出生就能在一起,陪伴你人生的每个阶段,其实也挺好的。作为亲兄弟,睡在一起,也是我自己的选择。要是这世上的人们对这种选择追责,都推给我,我不怕。」 辛戎想要像以往那样,漠视这番「胡言乱语」,可他听见兰迪问,那你呢,辛戎。他郑重地叫他的中文名。你会怎么选择呢。 完全没必要这样问,辛戎早就看得很清楚,如痴如狂的,不止祁宇一人。他边笑边忍不住喃喃,「你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第37章 36 36 36 从曼哈顿到纽堡的自由港,开车顺利的话,通常一个半小时内都能达到。 画在昨晚已转移到了私人港的小型货物仓库里了。祁宇亲自押的,画被安置在车座后排中央,黑人保镖在左,他在右,万无一失。 港口仓库只有一位管理员接应,他有些不放心,对方指了指根本没死角的监控,用美国人乐观的口气宽慰他,别担心,这里非常安全。 好在离港时间安排得很早,五个小时后,天一亮就能飞。 他在心里劝诫自己放轻松,返回车里。但这一晚,还是没怎么睡好,半梦半醒间就熬到了天亮。 早上大晴,万里无云。祁宇很满意,特意避开了恶劣天气,就是怕耽误正事。律师同他汇合,协助他签署、确认海关手续。 第69页 进入仓库,在装机飞走前,最后一遍确认画。管理员过来,并不是昨晚接待的那位。祁宇心里咯噔了下,也不是吹毛求疵,但说不上来,为什么心神总在不安。 律师用手肘轻轻捅了下,他才回过神来。 「美国报关这边没问题了,消费税和使用税,我们都缴纳完了,可以飞了。」律师道。 他点点头,眼神落在那幅画上,足足有好几分钟。 一切手续办完,他同律师和其他工作人员握了握手,目送画装车上机。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辛戎曾调侃自己,是要当寄生在人身上的虫子吗。 「寄生虫有本事为了让你开心,一掷千金买这种无用的东西?」他自嘲般地笑起来,自言自语道。 就当《泳池》飞向港岛,穿越北冰洋上空时,辛戎再次拜访了皇后区的「画室」。 画家兴奋地向他展示一种新入手的矿物质颜料,说以后要是用了这个东西创作,愈发真假难辨。 他微笑着评价,这个颜料,闻起来倒没什么刺激的味道。说完,扫视了一圈屋子。旧的颜料痕迹被清除过一遍,但还是能看得出有残余。他心忖,不行,下次得再找专业人士来处理。铝架上都是未完成的画,其中有一张画布上是人物肖像,很写实,与现代派几乎没任何交集。 「这是——」辛戎好奇,凑近观察。 画家有些羞赧地咧嘴一笑,「随便画画的。」 「随便画画?」辛戎狐疑。 画中是一名少女,有一头红棕色的长髮,肤如凝脂,穿着类似制服的衣服,眼神有些忧郁地看向前方。脸上的细节描摹得太细緻了,跟照片差不多。背景色偏蓝调,填色并没有完成,头部以下,还是空白。 「我从来没见过你画这样风格的人像。」辛戎转身,似笑非笑盯着对方,「这是接了谁的委託?」 「不是委託,」画家从地上捡起一张画布,盖在了那幅画上,耸耸肩,坦然承认,「这是我的梦中情人。」 「梦中情人?」辛戎有些诧异。 「对啊。」他笑笑,「你呢,杰温,你有梦中情人吗?」 「没。」辛戎飞快地否认。 画家摊开双手,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那……你认为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是谁?」 辛戎捏着下巴思索了一会,「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应该是我的母亲吧。」 画家打了个响指,「完美的答案,却不够诚实。」 辛戎本来想反驳,但转念一想,忍住了。换成不置可否的笑容。 画家自顾自地,滔滔不绝,「梦中情人,会让你产生罪孽的欲望,她越像雪一样纯洁,越让你羞愧难安,心跳加速,魂牵梦萦……」 辛戎装作在听,视线和思绪均已飘到了窗外。昨晚,和辛羚通了电话,决定在她来美国前,自己先回趟国。辛羚很惊喜,先是笑,然后变成泣不成声。她说她本来只是期待他打来电话,觉得就很满足,现在真能见到人了,却慌乱起来,不知该怎么表达、怎么控制。活像个未成年的小女孩,什么情绪都是直的,藏也藏不住。 对不起,辛羚止住哭声说,我做你母亲,做得真不牢靠。还赶不上你这个孩子。 辛戎安慰她,妈妈,别这么说。这样的你,是最好的了。 他大概明白辛羚的不安,或许以为自己是个累赘,就像他小时候那样,惶恐,无容身之地。好在他已长大,足够有能力保护她了。 和画家喝了几杯酒,抽了几支烟后,辛戎准备打道回府。 画家送他到门口,这才想起来正事,问:「那幅画,替换了吧?没有露馅吧?」 他拍拍对方的肩,言简意赅,「很顺利。」 画家狂喜,自信滋养着他,将会伪造出越来越多的「杰作」。 几日后,佩德罗也带来好消息,董事会同意收购。他在电话里说恭喜。辛戎没接茬,很安静,就像有人捂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太顺利,以至于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你确定签合同时不来吗?」佩德罗问,「就拍个照而已。」 辛戎说,不了,有佐伊在就行,她才是新的董事。 佩德罗在对面长吁短嘆一番后,妥协。 挂了电话,辛戎去厨房煮咖啡。等水烧开时,他忽然发现,好像最近,少了达隆的消息。自从上次发生单方面的吵架后,俩人再无通讯。但无所谓,事事迁就那老头子的时代该过去了。伏低做小,换来的不过是新一轮的羞辱。 晚上,兰迪迫不及待来找他。他们一起简单吃了顿晚餐。 坐在一起喝咖啡时,兰迪特意靠近了些,伸出小臂,若有似无地想要黏过来,搂他。 他起先没有拒绝,气氛就暧昧了下去,在对方马上要吻过来时,他垂眼,声音异常郑重,「从今天起我就身无分文了。」 兰迪动作一滞,「为什么?」 「钱都给你达发了啊。」他笑。 兰迪这才明白到对方又是在逗趣,便顺势接话,「没钱也别担心,以后我赚到了钱,就有你一份。」 「按什么比例分啊?」辛戎也戏瘾大发,「合同上的?还是……」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分。」 「真大方。」 话音刚落,唇上一湿,刚刚那个被打断的吻,续上了。 第70页 嘴唇分开后,辛戎说:「下次不要搞突然袭击。」就算不喜欢,他的表情还是很有涵养。 但这样,就显得兰迪过分一头热了。他宁可辛戎直截了当地给过来一巴掌。 兰迪不甘心,问:「你觉得我们之间,一点变化都没有吗?」 「上过一次床,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明白了……」兰迪抿抿唇,「………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你需要什么样的情人……」 「我不需要情人。」辛戎回答果断,不留余地。 空气瞬间凝固了。 但辛戎根本不在乎,继续,「我不止跟你上床……你不会认为,我是什么苦行僧吧?」说着,又笑了起来,很淡然那种,「看对眼了,合适的话,谁都可以。」 见对方几乎还在僵着,他便凑近,脸一俯,用鼻尖轻轻剐蹭着男人的喉结。兰迪浑身过电流般地一颤,却更是一动不敢动了。 像猫科动物一样,反覆无常,上一秒还在冷淡你,这一秒又特意靠过来腻你。哪招架得住。 兰迪听见辛戎说:「别伤心,你还不错,说不定我们还有下次呢。」口吻轻松而愉悦。 耳朵里嗡嗡地响,连带着脑袋都要响懵了。 良久,兰迪定定神,终于还阳,活过来,问:「想出去兜兜风吗?」 辛戎瞟了眼窗外,转过头来,盯着对方期待又徵询的眼睛看了一会,笑笑说好。 兰迪是开车过来的。辛戎见到是辆崭新跑车,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兰迪垂眼,摸了下鼻尖,似是不好意思。但实际上,男人骨子里招摇得很,一旦得了点权势、财富,哪忍得住不炫耀,恨不得孔雀开屏一般,昭告天下。 兰迪会是例外吗?辛戎可没这么乐观。 上车后,辛戎问,我们去哪儿。 兰迪不语,神秘地笑笑。 没开一会,就来到了曼哈顿河边的一个露天汽车电影院。从这个方位看纽约夜景,灯火蛛网般连结,还有曼哈顿港,水面微微震颤。别有一番风味。 「有来过这里吗?」兰迪熄火,用手撑着一边脸,转向辛戎问。 辛戎摇摇头。 正在放映的是一部恐怖片,十几年前的,男男女女们,被鬼追得四处逃逸、尖叫,劣质血浆铺满银幕。 选电影的品位,属实谈不上好。辛戎皱着眉想。可往四周一扫,大家藏在由空调调节出舒适温度的汽车里,哪是来真正看电影的呢,不过是想通过另一种途径获得私密快乐。 「无聊了?」兰迪机警地转头问。 辛戎盯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本来想要敷衍几句,但有什么必要时刻保持礼貌绅士呢,遂坦诚,「有点。」 兰迪嘆了口气,「你平常喜欢干些什么呢?」 辛戎看出来了,对方想要取悦自己。 取悦?他不认为自己是难取悦的人,但好像也不怎么接受被取悦这回事。毕竟,他把更多的精力,是放在如何「取悦」实则「利用」他人身上。 「其实,没必要……」他说,「像原来那样,就够了。」 兰迪沖他微微一笑,「这个不喜欢,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再去干点别的,不用急,来日方长,一直找到你喜欢、有兴趣的东西为止。」 「没有必要,浪费时……」 兰迪的手忽然伸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还没来得及竖立起一道安全线,转瞬,男人的脸在眼前放大,双手禁锢住他的腰,亲他的额头。再慢慢往下,亲着鼻尖、脸颊、直到嘴唇。 装得老老实实,结果态度佻达,完全不听他的警告。根本不是什么安分的家犬,更像是要将自己拆吃入腹的鬣狗。本能只能短暂掩藏一时,掩藏不了一辈子。 「行了。」辛戎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终于获得一丝喘息机会。他摸了摸嘴唇,有点肿。兰迪刚刚确实有些恐怖,恨不得将自己撕成几瓣。 兰迪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唿吸和脉搏,也不知跑到了哪去。还是觉得不够,就跟缺氧一样。他知道该适当的表达感情与欲望。有退有进,有兴味,由调情进入,关系才有可持续性。辛戎越是轻描淡写,无所谓地与人暧昧、发生关系,自己就越像着了魔。沉稳的躯壳迸裂,嫉妒长出来,达到顶峰。他强硬地去抓辛戎手腕,往自己怀里拉近。他们对视了几秒,就这样,又吻在了一起。 空调是坏了吗?一下子变得无比闷热。或许,是不知何时,他紧紧搂抱住了辛戎,才会觉得这么热。 作者有话说: 有修改,可清除缓存阅读。 第38章 37 37 收购达发后,辛戎无暇再去顾及达隆那边的生意了。怠惰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明显,大部分原因赖于达隆的严酷,使人不得不萌生退意。他不怕达隆来追讨责任,更不怕付出代价才能脱身,时刻准备着背水一战。即使赤裸裸从那边出走,也好过一辈子当没有尊严的走狗。 早餐会他已有好久未出席,关键是,也没有请帖再来,到底贝蒙锦标赛的失利,以及禁药调查一事留下了余波。无法深究,在那边没有动静前,自己也只能暂持防守策略。 兰迪这边,并没有随着升迁变得轻松,反而更加繁忙。他与蜜雪儿现在的情况复杂,明面上虽合作,私下却互相猜忌,偶有摩擦发生。 第71页 生活就是这样继续的。绝对不如肥皂剧在happy end之后的安稳静好。激烈、焦灼、困苦,当然也有欣喜、期盼、生气勃勃,平均地分配在每一天,埋在未明、暧昧的局势里。 就算这样忙碌,兰迪一旦回纽约,还是会抽出时间来,想方设法约辛戎。 辛戎赴约全看心情,兰迪没辙,只能退让。他比之前更加体贴,几乎是巴结了,辛戎却还是不咸不淡。 他感到迷茫,明明每次见面时相处和睦,甚至还能似恋人般的温存。可一旦不见面了,辛戎从不主动发消息,像是从人间完完全全蒸发。至于工作上的事务,两人也鲜少有交集,全权由佩德罗和佐伊代理负责了。 在英语里有个单词叫「ghost」,来形容这种关系。 辛戎如同幽灵一样,倏地消失,再倏地漂浮着钻出来,施予一点甜蜜,煎熬着他。 九月底,辛戎收到达隆邀请,参加一场慈善晚宴。时隔一个多月来的正式会面,辛戎没有拒绝。他思忖,这次不仅仅是会面,更是场交锋。 宴会需要女伴出席,辛戎自然而然告知了佐伊。佐伊欣然前往。 慈善筹款主题是拍卖一位诗坛刚崛起的美国青年诗人的手稿。 富二代写得出什么好诗?佐伊忍不住吐槽。 辛戎故意跟她唱反调,笑着反问,杂志社肯发行、肯推荐,电视台肯为他做专题的,怎么不算好? 「这种背靠家族,靠钱堆起来的,不叫诗人,叫名人。」她愤愤然,「这个国家完蛋了,文化圈也都是一群软骨头,一边被富人霸凌,一边还要伸出脸来,让他们再扇重点。」 辛戎拍拍她的手背,以作宽慰。她摆摆手,哈哈大笑。突然,她止住笑声,向他身后投以目光。 他缓缓转身,欠了欠腰,朝达隆礼貌地打招唿,「您最近还好吗?」 达隆平淡地点点头,看不出情绪,同他寒暄了几句。 达隆身体似乎更差了,坐在轮椅里,脸色灰败。他每讲几句话,就忍不住要咳嗽,女助理在旁,为他递换手绢。 灯光渐暗,主持人上台,拍卖开始。 辛戎注意力不在台上,忍不住回想起刚刚与达隆交谈的画面,总觉得有些怪。 达隆那么倔,从不在脸上藏事的人,怎么今天眼神与他有几次闪躲,就像是刻意避开了。 佐伊捅捅他,指着正在展示的、由油墨打字机打出来,再被镶进镀金相框里的手稿,鄙夷地笑了笑。 「看吧,给屎煳了层金子,屎就不臭了嘛?可笑至极。」 辛戎还来不及细看那台上手稿内容,就已经被人争先恐后拍走了。 佐伊连「啧」了几声。 一切正进行的,有些荒谬,还有些滑稽。 晚宴差不多接近尾声时,达隆的女助理过来,传话,让他和佐伊待会儿不要先走了,还有下半场。 下半场?辛戎生疑,朝达隆方向瞟了一眼。 达隆也恰好看过来,与他镇定地对视了几秒。 「好,我知道了。」他嘴角牵着一点笑容,回復女助理。 傍晚,兰迪开完会,接到马工奥利佛的电话,问他,知不知道柚子今天出闸,被运走了。 他一愣,问,「什么意思,运去哪儿?」 奥利佛从他的语气里听出茫然,一下子也慌了,「我、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乌泱泱来了一帮人,出示了一份文件,说是要把柚子接到哪个训练中心,接受治疗,我本来想跟你联络的,但你一直没接电话,也不回復简讯……他们说辛先生已经给你提前打过招唿了……他们一脸不好惹的兇相,还带、带着枪,催促着马工把马牵出来……」 兰迪捏着眉心,「你们就照做了?」 奥利佛嗫嚅,「当时的情况,很混乱,我看了文件,确实有正儿八经的章和……」 「得了得了,」兰迪打断他,心里骂了一百遍,竭力压住怒火说,「我知道了,我去联繫辛先生,向他确认。」 挂了电话,兰迪给辛戎去电,手机竟是关机;转拨座机,和往常一样,跳到留言。 他捏着手机,掌心出了层汗,额头与眼皮,同时勐地一跳,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轿车载着辛戎和佐伊,不知开了多远,来到郊外。 两人对视一眼,相携下车。四下里一片荒芜,杂草丛生。东南西北方向,突兀地竖立起四盏探照灯。忽然,探照灯亮起,直直聚焦向一片空地,露出沙土色,这中央,一个足有半人高的火柴堆垛起。 陆续跟停的轿车里,也下来了人。但那些人诡异十足,盛装打扮,却像邪教组织一样,无一例外带着白色假笑面具。 刺目的光和那些聚拢过来的人,抵住了他俩的前后方。想退来不及了。 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有点明白,但又不完全明白。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现在处境危险。这些人,要么真是邪教分子,要将他俩祭祀;要么就是纯变态,以恐吓、虐待普通人为乐。不少上流人士,就有这种「另闢蹊径」的爱好。 辛戎压低声音,对佐伊道歉。 佐伊说:「这就没意思了,你又不是故……」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魁梧的面具男沖了出来,她脸上就挨了一记,不由痛得矮下身去。 「佐伊——」辛戎不淡定了,大声唿喊她的名字。俯身想要去搀扶她,却被人架开了。 第72页 「放开我——」辛戎脖子上青筋暴起,奋力挣扎。那面具男转过身来,朝他面部也梆梆来了两下。下一秒,他嘴里就充斥着铁锈味。 人群里开出一条道,达隆坐在轮椅里,现身。他脸色变好了许多,仿佛瞬间恢復了精力,没那么病怏怏和苍老了。 「为什么?」辛戎被人押着,跪在地上,仰脸盯着他,双目赤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制裁我,别耍这种阴招!放了佐伊,她与我们的恩怨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报復什么的,都朝着我来。」 「无关?」达隆摇摇头,「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他盯着辛戎,很是认真。看了好一会儿后,嘴角微微翘起,像是觉得辛戎愤怒的模样很逗。 「我给你选择,来玩一个游戏吧。」达隆笑得阴恻恻的。 游戏不是别的,正是广为人知的俄罗斯轮盘赌。 达隆向他展示了一把左轮手枪,里面有一颗子弹,他得轮流扣动扳机,但无需抵着自己脑袋,枪口指向两个方位目标,从第一枪开始,直到子弹射出结束。谁倒霉,谁就死。 佐伊被蒙着眼五花大绑了起来,成为其中一个目标;而另一个……踢踢踏踏的蹄声,由远及近。 「柚子……?」辛戎颤抖着唇,不可置信。 不知何时,柴火垛被点燃了,马儿深棕色的皮毛,如绸缎般光滑,在漫天火光的映托下,闪闪发亮。它脖子上挂着缰绳,此时像一个绞索,限制着它的行动。它认出了辛戎,巧克力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锁定他。 「开始吧。」达隆催促。 与此同时,起闹声、笑声,从那些面具下溢出。他们目睹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逐渐成瘾,迫不及待地将假面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要从杀戮与折磨中,一饱眼福,汲取异味的滋养。 佐伊觉出危险临近,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痛苦的低吟。 辛戎绝望地盯着眼前渲染成了地狱的一切。 害人还是害马?他根本没得选。 辛戎站直,麻木地举起枪。 有人兴奋地喊,有没有人愿意押注?猜猜他第一枪是射向女人,还是马? 众人七嘴八舌地下注。与此同时,辛戎的枪口,渐渐有了明朗方向,偏往佐伊。不少人唏嘘,交头接耳,认为他心狠,把动物看得竟比人重,可笑。 但——只是短短几秒,趁着众人松懈,那枪口一转,朝向人群,眼尖的开始大叫「危险」,刷的一下,各个抱头鼠窜。魁梧面具男扑向辛戎,想要阻止,辛戎已经扣动扳机,可惜,空枪,没有子弹射出。 即使虚惊一场,魁梧面具男挺窝火,恶狠狠踹了辛戎一脚,警告,「想要活命,就要遵守规矩。否则,没有下次机会了。」 辛戎垂眼,枪仍握在手里,看起来就像一具不带任何感情的人偶。 达隆没有表态,冷眼旁观。 辛戎腰后被另一把枪指着,若是再想有小动作,恐怕自己会先遭殃。 第二枪,屏气凝神。众人等着辛戎决定。 辛戎指向了马,这时,柚子嘶鸣了一声,像是在求饶。火烧得更旺了,罩住辛戎的脸,还有眼里的神情。 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是空枪。柚子逃过一劫。 第三枪,即使再不情愿,按照规则,也得由佐伊来受了。 辛戎木然地再次抬起胳膊,枪口避开要害,心里一遍遍说着「对不起」,犹豫着扣动了扳机。 一阵风来,将火舌一下子吹得越来越凌厉,似是要把铺垫做足,大伙抻着脖子,盼着念着发生点什么血腥的才好,但事与愿违。 佐伊也安然无恙。 辛戎不由松了口气,额头和掌心已经出了不少汗。 第四枪。 辛戎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嘭地一响,一种从来不知晓的后坐力贯穿持枪的手,白烟冒出。随后,被枪口指着的马儿应声倒地。 人群炸开、沸腾,不少人吹起口哨,促狭地欢唿起来。 辛戎陷入恍惚,手脚冰凉,四肢又刺又麻,不知道脸上淌着的,是泪还是汗。等他终于回神,已经丢开枪,手脚并用地爬向了柚子。 「你为什么不喊、不叫?」辛戎跪着,捂住柚子中弹的腹部,像在问马,又像在疯魔的自言自语。 马答不出来,温润的马/-眼,一如既往那样,看着他。 血慢慢渗了出来,染上指间。 魁梧面具男过来,对着柚子脑袋补了两枪。马彻底僵了。从活着到死去,就是一眨眼工夫。 辛戎一怔,滞了片刻,布满血的手缓缓伸出。 柚子唿出的均匀、温暖的气,最后一次穿过他的手掌。他最后一次,用手托起它逐渐失去温度的头颅。 辛戎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嘣」地一响,断了。他的背佝下去,头也垂下头,最后,克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第39章 38 38 折磨远还没有结束。 又有几个人围上来,将辛戎扯离开马身边,带到达隆面前。 「怎么了?」达隆笑了一下,问。 辛戎不语,嘴角挂着污秽,被摇摇晃晃地夹在两个壮汉之间,脸上的血色尽失,火光在他们背后,遮天蔽日。 达隆笑得愈发餍足,朝佐伊方向抬抬下巴。打手们会意,走过去,粗鲁地剥下了佐伊身上的晚礼服。他们还要继续脱她的内衣,她尖叫、大声咒骂起来,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恶毒语言进行攻击。嗓音其实在颤抖,却拼死地扭动身体,防止被这群变态作践到底。 第73页 「杰温——杰温——」她还在叫辛戎,试图确认他的安危。由于视线受阻,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能拼凑出零碎的细节。 好像柚子也在这里?枪响之后,辛戎撕心裂肺喊了一句,但瞬间就哑了,看来柚子是凶多吉少。 达隆接过一条类似电击棍的武器,用尖端挑起辛戎下巴。他明明坐着,比辛戎矮了一大截,却更像居高临下的那个,气势骇人。 「你在我面前好像从来不谈论女人,我有时候真怀疑,你到底上过女人没有。你懂女人需要什么吗?也难怪,你长成这副样子,说不定……被当成女人上过也不一定。」 话音一落,促狭的笑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人大喊,开个价吧,盖恩斯先生,他这样的,我可以。 辛戎依旧沉默,就像是聋了,似乎已经放弃捍卫尊重。达隆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气一下子上来,狠狠揿下电击棍「on」键。 辛戎肩膀勐地一震,强烈的疼痛从肌肉扩散至神经,知觉很快就麻痹了——被猝不及防电了一棍!尽管疼得满头大汗,他咬紧牙关,没让痛苦的呻吟,泄露半分。 达隆自是不会轻饶他,瞪了他一眼,命人将他拖到无措的佐伊跟前。 「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是盖恩斯家族的一员吧。」达隆说。 辛戎感到后脑勺的头髮被勐地拽起,然后整个人一耸,跌进了一个裸露的女人胸膛。他被按得死死地,在腌渍过恐惧的异性味道中几乎窒息。佐伊浑身打颤,不可置信、急躁地喊他的名字。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嘴角和神态,都已扭曲,企盼发生点活色生香的画面。在场唯一的牲畜死了之后,他们就变成下一轮刀下牺牲的牲畜。 终于,他开始挣扎,即使这是垂死挣扎。不知哪来的爆发力,他反肘给了按着自己脖子的男人脸上几记。对方没设防,龇牙咧嘴地一松手,他一翻身,顺利逃脱。 但幸运没能持续,不断有人围上来,全力对付他。拳脚相加,落在他额头,鼻樑,瞬间就出血了。 「娘娘腔!噁心的人妖!」达隆还在咆哮。 佐伊似乎是哭了,她可是从不轻易落泪的姑娘,是他把她害惨了,连累到这个残酷境地。 他用手去护脑袋,举在空中的手,又挨了一记电击。不知被打了多久,就连血的色泽都不新鲜了,干涸、凝固,蛛网一样爬满他的脸。 当初漂洋过海,以为能躲在自由女神的荫蔽下落脚,苟活着蛰伏,等待大仇得报的那一天。哪知美国人更是心狠手辣,更疯狂,绝不能便宜任何打破他们僵滞规则的外来者。 他倒在泥土里,蜷缩着,为自己制造一个抵御的壳,视觉渐渐不再清晰,在彻底昏迷前,一双穿着镫亮皮鞋的脚凑近,蹲了下来。他恍惚听见一个充满痛心的声音问,都这样了,还不肯投降吗。 醒来时,辛戎发现自己正躺在某间医院的急诊室。一个熟悉、尖锐的声音在质问,问为什么不先处理先来的病人。那声音随着脚步声忽远忽近,焦躁不安。 护士指了指一个捂着半边脑袋,右耳血肉模煳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说,那个男人被他五岁的儿子不小心射中了一枪,现在也在排队等检查呢。你的朋友,比他情况更严重吗。 似乎发现辛戎醒了,祁宇懒得跟不近人情的护士理论,连忙问:「疼吗?」 辛戎看清对方是谁后,淡漠苍白的脸上,露出既无望又无力的表情,再次闭起眼。 祁宇自然是看见了他的反应,怒火蹭蹭直窜。 怎么了,很失望是他来救他吗?都落到这猪狗不如的地步了,还挑他妈的挑啊! 视线落到辛戎脸上。原本完好无暇的脸,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尽管血被擦除了,裸露出的皮开肉绽,依旧看得人心惊胆战。他咬紧腮帮子,由愤愤不平,逐渐变得心疼。 辛戎闭着眼睛,忽问:「佐伊呢?」声音又哑又破,像藏了个旧风箱在嗓子里拉。 「先关心你自己吧,」祁宇没好气地说,「她比你好着呢。」 辛戎没接茬,也没有任何反应。仍是眼帘紧闭,一眼看去,就像疲倦地睡着了。 又有哀嚎着的伤者被送了进来,大的、小的,各种声部的呻吟合奏,使急诊室变得如同车祸现场一样血淋淋,杂乱无章。惟有辛戎,是其中最为平静的病人。可在祁宇眼里,这份平静,尤为刺目。 触诊、x光、ct、该安排的检查都安排了。初步判定,有皮外伤,有骨折。医生试探性地问,是怎么出的状况,报警了吗。辛戎以自己不小心为由,从楼梯上坠落髮生碰撞,敷衍了过去。医生狐疑看着他,没再说什么。出于职业原因,热心肠通常有所保留才是对的,他们每天面对各种震撼、生生死死,早就该看透了。 祁宇想要帮他转到私立医院,走过场似的来问他意见。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像是根本不在乎这具肉体会被搬运到哪里。祁宇当他默认,着手转院。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时,他已被换到了明亮、高档的新病房。 「渴吗?」祁宇竟守在床边。 他摇摇头。 祁宇问,那饿吗。 他仍然摇头,说,有烟吗。 祁宇很明显愣了一下,眉心拧成川字,大发雷霆,「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要抽菸!你是嫌糟蹋自己糟蹋得还不够吗?!」 第74页 他无所谓地笑笑,好久没笑了,嘴角都扯得有些疼。隔了片刻,平静地说:「你那晚也在吧。」 祁宇遽然哑了。 「柚子……那匹马最后是怎么处理的?」辛戎看向祁宇,「告诉我。」 祁宇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但他真的听出了辛戎声音里的央求。为了一匹死翘翘的马,来示弱?或者,这是什么障眼法?让自己再次步入万劫不復的陷阱? 「祁宇——」辛戎叫着他的名字,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悲哀与柔情,「告诉我,好吗?」 他嘆了口气,妥协。 辛戎问得很细,问那它是真的当场就死了吗,没有挣扎吗,不像是演的,似乎真忘了那些细节一般。他还问是怎么肢解马的,那些内脏呢,是就地掩埋,还是丢在火里烧了,有人把马头当作战利品收走吗,等等。 越讲下去,祁宇越被辛戎吓住了。 他忍不住去观察辛戎的表情,看不出悲怆的痛苦,也不像是那晚的那群变态般,漾出难耐的欢喜,把血腥当作享受。很空,很虚无,仿佛被什么榨干了。 他有几次停了下来,辛戎就会微微蹙眉,问他为什么停。他已经对讲述消化不良,又不愿意露怯,就说自己口干舌燥,要找点水喝。辛戎就会笑一下,这样啊。这笑容里,似乎掺杂了病态的快感与鄙夷,转瞬即逝,不确定。 讲完了,祁宇长吁一口气,重重揉了几下太阳穴。好似良心终于得到解脱。 辛戎看着他,猝不及防问:「你为什么还待在美国呢?赌也赌完了,我的落魄你也见着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祁宇一怔,第一反应,什么意思?是故意装傻,还是要用真诚的残酷来显示优越感?他为什么不走,这还需要回答吗?这些时日以来,他发的疯,受的罪,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看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两败俱伤。 「那你呢,辛羚都出狱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回中国?」 「我没有选择的。」 「你有选择的,跟我回香港。」 辛戎想了半天,「兜兜转转,还是当回你的金丝雀吗?」 现在,到底是自己蠢,还是辛戎蠢呢? 「在我身边,你就会是最幸福的。跟我回去吧,戎戎。」 不是到了一把年纪,就能活明白的,傻事总得有人干,就像现在,他再度低声下气地认输,发出邀请。 办出院手续的那天,祁宇带来了一个人,佐伊。在她先开口讲话前,辛戎先给了她一个孱弱的微笑。 佐伊鼻樑一皱,有点像是要哭,结果嘴角还是扬起了笑。她坐下来,恰好阳光照着她,足够辛戎看仔细了,还是像原来一样,完好无缺的。心里的一颗大石,总算落地。 祁宇一直警惕地盯着,辛戎给她使眼色,两人就不着重点地东拉西扯。聊到中途,她忽然靠近,想要替他整理有点乱的衣领,手还未碰到,就被他一让,避开了。再明显不过的拒绝,使得佐伊一愣。她去找他的眼睛。辛戎的眼神看起来还是很正常,没有不对劲。可她确定,就是有一些东西,不动声色地变了。 临走前,她给辛戎塞了一份报纸,她让他看第二页的一则新闻。她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他见不着你,就快疯了。佐伊走后,辛戎开始读那则报导。就在他和佐伊被绑那晚的一周后,城里连续发生了四起袭击事件,受害者都是成年男性,分别在不同时段、不同区域遭人伏击。经过医院诊断,他们都是后颅骨被击裂,在昏迷中被割断了十根手指,虽已脱离生命危险,但落下了残疾。警方判断犯案手法雷同,应系同一兇手所为。现正有偿徵集线索。 辛戎看完报纸,随手一甩,那报纸便稳稳噹噹落进了床边的纸篓中。祁宇走近,发现辛戎在低低笑着,呢喃,傻不傻。大概不知在笑什么琐碎无聊的事。 第40章 39 39 达隆收回了百老汇大道的公寓,辛戎并不意外。他们这次算翻脸翻得彻底,达隆一向又雷厉风行,这之后的手段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当然,这是第一步,接下来,估计还有得受的。 祁宇安排他住酒店,他随波逐流。祁宇让他挑选套房,他选得也不怎么过心,好在环境静谧,窗外景观不错,随便一瞥,墙角的大丽花开得正艷,清晨,街对面的面包房还会飘出诱人的烘焙香味。 安顿下来的第二晚,祁宇想要拥着他,一同睡。刚一碰到胳膊,他就条件反射地一挡,拒绝了。祁宇鲜见地没有像原来那样生气,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毫无生气地任对方看。 窗没关,夜风吹拂起窗帘,吹得猎猎作响,他拖着腿起身,想去关窗。 祁宇将他按回原位,捧起他的脸,眼里有痴也有恨,最终长长嘆了口气说,不要紧,我会等,等你重新爱上我。 半个月后,这间套房的门被敲响。兰迪出现了,这人不知有什么神通,在他足不出户的情况下,竟找到了这里。 他笑了笑,兰迪可笑不出来,整个人颓丧不堪,大个子像缩了水,下巴上冒着青茬,髮型也没之前那样利落,像是没顾得上修剪打理。 兰迪坐下来后,自然而然从兜里掏出来一包烟。他递过去一个菸灰缸。兰迪想也没想地将烟点燃,一根接一根抽,却不说话。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就会这样一直跟我失联吗?」兰迪将叼在嘴里刚点燃的烟掐灭。 第75页 在他们没见面的这段日子,他将他抽菸的姿态,学得有模有样。 「纽约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辛戎答非所问。 「那就不待在纽约了,美国这么大,总能找到你可以待的地方……我听佐伊说了,你可能要被盖恩斯集团清算,但没关系,你还有我,有达发,不算破产,还能东山再起!」兰迪紧紧捏着香菸,几乎要掐蔫了。另一只手伸过去,握住辛戎的手。 辛戎没有躲,由他死死握着,微笑着摇摇头,「你对我已经很好了……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兰迪愣了一下,他知道他在说什么。通过佐伊给的线索,解决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罢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教训得还不够狠毒,饶了这些败类一命。他也想直捣黄龙,替辛戎收拾罪魁祸首——达隆,但实力不济,只能用木棍、利刃和暴力,血肉模煳地泄愤。 他盯着辛戎的脸,额头和鼻樑上,似乎有癒合不久的浅淡的疤,对容貌没有影响,却令人心一揪。佐伊讲得模煳,自己也根本不敢设想,那晚辛戎究竟遭遇了什么。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问。 辛戎没回答,手一指,向他讨要一根烟。他倾身,将烟递了过去。 辛戎叼着烟,习惯了低头在身上摸索火,但下一秒,点燃的火苗,就送到了眼前。一抬眼皮,兰迪正举着打火机笑,将他温柔地看住。自己生疏了,这人倒娴熟了,不免有点生厌。 烟点上了,辛戎吐出一口烟圈,调笑,「我也不知道要干嘛,没什么计划,落脚的地方都还没找好呢。怎么,你要养我吗?我可是很挑剔的。」 兰迪耸耸肩,面上装得不动声色,实际上想,正正好,就怕没要求,有要求就证明心还没死,还有劲头。 「你想住哪儿?原来那地儿吗?我可以给你再租回来……」 「有必要吗?」 「你喜欢的话,就是有必要的。」 「你跟我之间的关系,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弦外之音,谁也不应该需要谁,可不要太当真。若是要在自己身上追求情感满足,就有些痴心妄想了。 兰迪没吭声,脸色变沉。就像是自信被磨掉了一半。 「我现在可不比原来,价值有限。你在我身上花大价钱,可不一定有回报。」辛戎眼皮一垂,嘴角虽维持着笑意,表情却已变冷。 「我不要什么回报……」兰迪忽然起身,拦腰将他揽进怀中,抱着他重新坐下。「别动,让我闻闻你。」说完,鼻尖凑向辛戎脖间,深嗅了几下。 有够变态的。唿唿的鼻息,就像野兽,还夹杂着湿漉漉的欲望。 但辛戎很淡定,乖顺地坐在对方腿上,双手环住对方脖子,等对方闻个心满意足。只不过……从侧面看,能看见他的背,防御性地弓起了一点,随时有撤离可能。 「不重吗?」 「不重,」兰迪摇摇头,箍住他的腰,手却不安分,摸来摸去的,似在掂量什么,「不仅不重,你是不是还瘦了?」 辛戎笑笑,右手夹着烟, 不慌不忙地吸了最后一口。兰迪隔着烟雾看他,唇微微张,眼和睫毛往下垂,脸上一副长辞、淡漠的疲态,像是对世间一切都无所谓了,懒得再去斗再去争,再去专注揭开现实的谜底。 即使这样一个大伤了元气的辛戎,却照样勾得兰迪焦灼,心脏开始闹事。兰迪有时会想,自己大概也迷恋辛戎的脆弱。越不愿意显露破绽的人,一旦失误,被跌撞进黑暗里,离群落伍,就越会显露出一种残忍的美丽。 这时,门外有了阵响动,遥遥地,是脚步声。 辛戎脸色一变,从兰迪身上下来,「祁宇回来了,他可不想见你,你得藏起来。」 「为什么要怕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辛戎好气又好笑,「你可以不用怕他,我差不多一无所有了,他这冤大头暂时愿意给我花钱,供我吃穿……你说说看,我为什么敢不怕他?」倒也没真这么倚仗祁宇,不过是想夸大其词,好引发同情心,为自己留有退路。 兰迪看了辛戎一眼,又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抿抿唇没说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必须表现出克制。 「你抽菸了?」祁宇进门,鼻子、眉头,敏感地同时一皱。视线一扫,菸灰缸里,一下子积了不少菸头。 「这才康復多久,就开始……」 辛戎蜷缩在沙发里,捂住耳朵,作不耐烦状。祁宇没辙,只得把话吞回肚子里。 「饿了吗?」祁宇关切,「今天想去外面吃吗?成天躲在房间里,不会闷吗?」 辛戎恹恹回:「都可以。」 祁宇有些惊讶,平常自己费劲口舌劝说,辛戎权当充耳不闻,守着这房间不肯离开半步,今天怎么就突然松口转性了呢?他大喜过望,掏出手机,准备预订餐厅。拨号时,他发现辛戎视线飘忽不定,一会盯着自己,一会又紧张地盯着自己身后,再拙劣地装作若无其事。 「你在看哪儿?」祁宇狐疑,本来就觉得那些勐增的菸头不对劲了,扭头,「卫生间里,有什么吗?」 辛戎没说话,轻咳了两声,一副佯作不解的表情。 祁宇边打电话边走向卫生间,倏地拉开门,里面空荡荡的。逡巡一圈,没什么变化,一切都维持原样,他转身,对辛戎淡淡一笑,又嘭地把门关上了。辛戎怔怔看着他,似乎也有疑惑。 第76页 「好了,位置订好了,八点,我们过去。」祁宇放下手机,「戎戎,换身衣服吧,我上周给你买的那套西装,穿起来,怎么样?」 兰迪一动不动,被杂乱的阴影掩盖着,认真倾听衣柜外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靠近,伴随着柜门吱呀一声响,他警惕地捏紧拳头,想着若是暴露了,与祁宇打了照面,那就二话不说,直接开干。 辛戎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但很快就收敛住表情,一声不吭取出衣服,轻掩住柜门,留下一道极细的缝。 这道缝不像是留给他唿吸的,倒像是勒住了他的视线。 辛戎脱下了t恤和睡裤,正在慢悠悠穿衬衣,接着是中筒袜,以及袜夹、鸭嘴衬衫夹。他屏住唿吸,一眨不眨,观察辛戎身上是否还有伤势,但聚焦的重点渐渐转移——黑色的弹性绑带,在辛戎大腿根和小腿肚上箍满一圈,稍稍一动,原本并不明显的肌肉走势,不知怎的,竟衬托得流畅起来,就像一尊平淡的雕塑,加了几笔神来的刀功,整个线条立时变得优美。明明知道这是绅士打扮,却莫名有一种色情风味。空间带来的侷促,与心理侷促,双倍叠加,使得这种偷窥视角,愈发令人心潮澎湃,几乎要晕眩了。 辛戎穿上合身的西装裤,两条腿修长笔挺,背影仅一瞬就褪成了禁慾冷淡。谁能遐想到,在一本正经的裤装下,雪白与纯黑对比强烈,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凭逻辑而想像,那些细节、不经意的动作中,藏着一个全然不同的辛戎。 真正令他担忧、且嫉妒丛生的举动,是更衣更到末了,祁宇冒了出来,贴近辛戎,帮辛戎穿上西装外套。穿好了,手还暧昧地流连在辛戎脖子上,一点点将辛戎的脸,往自己方向掰,然后凑近,想吻辛戎的嘴角,但辛戎头一偏,错开了。 「赶紧出发吧。」辛戎转身,拽住祁宇领带,皮笑肉不笑。笑的同时,似乎又往衣柜这边瞥了一眼。 兰迪张大眼睛,被这一眼搅得心跳休止。他们在同一维度上,像是互相看不见,却又像是在对看。 祁宇握住辛戎手腕,没有生气,反而笑得甘之如饴,回了个好。并不比他兰迪的迷恋少。 确认外界的人着实走净,没有折回可能了,兰迪才从衣柜里出来。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几乎是跌出来的。 他不会怪辛戎选择躲在祁宇的荫蔽下,这不是堕落。正如辛戎所说,那些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物质,生活不是空中楼阁,要夯实落地,才能积蓄能量,慢慢恢復过来。有情饮水饱,不过是为贫穷爱情而推脱的一个伪概念。以爱为名,诓骗涉世未深的雏儿。况且,辛戎这个选择,肯定只是暂时的。 他又能为辛戎做些什么呢?除了躲在阴暗处,用阴影笼罩着他吗?他攥紧拳头,在原地很颓然地站了一会,才离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打赏、评论的友友。 每次卡文,看见有人催更、留言,就还是有了更下去的动力。尽管知道可能写得不够好,这篇写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故事在脑海里很丰富,但表达出来,总觉得不到十分之一。 第41章 40 40 佐伊约辛戎在纽约公共图书馆后的街心花园见面。进入十月,暑热还未完全消去,纽约人随时随地都爱凑阳光的热闹,放眼望去,遮阳伞下和遮阳伞外,到处是人头。两人很花费了些时间,才找到一张可以坐下来的空桌。茶点是辛戎从酒店对面那家面包房带过来的。佐伊尝了之后,发出夸张的赞嘆。 辛戎得意地挑挑眉。花开得奼紫嫣红,将他俩一来一去的笑容,也衬得饱满。佐伊没忍住,还是跟他聊起了最近在达发工作遇到的阻力,一方面有些焦虑因为收购达发而欠下的银行贷款,另一方面想寻求一些有效建议,从而让那些举棋不定的苦恼,落地,变成决定。他帮她简单分析了下,让她先别为贷款发愁,盈利有了,照常还就行了。目前不要偏移重心,集中火力拿下蜜雪儿,使她变得边缘化,才能单刀直入,将现有高层拿掉,进行大清洗。佐伊若有所思,吸管都被咬瘪了。她突然放下饮料,轻拍了下脑门,嘴里念叨着「对了对了」,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写有wedding的请柬,拍在桌上。 辛戎盯着请柬,用疑惑的目光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蜜雪儿下周就要结婚了,这是兰迪托我带给你的请柬。他希望你也能出席,你不会让他失望吧?」脱口而出后,她就有些后悔,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便语气一转,轻松地打趣道,「瞧瞧我刚才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怎么能忘记呢?你最擅长的本事可是让人心碎。」 辛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抄起请柬,翻开读起来。「游轮婚礼?真会搞噱头。」他笑。 「可不是嘛!」佐伊也笑,「但千金大小姐,想要拥有独一无二的婚礼,能理解。」说完,又重新端起饮料,勐吸了一口。 辛戎没接话,抬头望着湛蓝的天,嘆了口气。佐伊盯着他的侧脸,欲言又止。她也真希望一切就那么过去了,佯装那晚从记忆里删除,什么也没有发生地继续生活,但眼下日復一日的正常,其实才不正常。 柚子确实是死了,尽管没有亲眼目睹,但她用唿吸、听觉感受到了死亡。她和辛戎心里都明白,这一切又不仅仅关于一匹赛马的死亡。 第77页 这几次见面,辛戎都表现得格外平静,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她想,她得向他学习,沉住气,才有翻盘机会。若想要阵势压过这些敌人,他们就更加需要麻痹。麻痹所有波澜的情绪。 临分手,她习惯性地伸出胳膊,想要去抱辛戎。辛戎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她意识到,立马缩回手,放弃。未料到辛戎揽过她肩膀,将她抱住说:「对了,以后出行还是请个保镖吧。我可不想你再出意外了。」 他抱得并不紧,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在微微颤抖。 祁宇回到酒店,发现起居室的桌上摆着一瓶开封的葡萄酒,酒杯里也还剩着一点。辛戎大概是回来了。他扫了一圈,以为辛戎在卧室,推进去,没人。他又继续扫,辛戎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吓了他一跳。这男人明明腿脚不利索,但有些时候真就像鬼魅一样,走路没个声响。还有些时候,看他的眼睛,也像,情绪退到深处,冰冷无波。 但眼下,辛戎身上有一股稀少的热气,发梢也湿着,显然是刚洗完澡。 「怎么还没开始收拾行李?」祁宇忍不住数落,「下周就要走了,你这拖拖拉拉的……」 辛戎没理会,将擦完头髮的浴巾随手丢在床上,径直向外走,祁宇沉着脸跟在他身后。辛戎往沙发上一坐,继续自斟自饮。 酒杯下压着一张纸,印着淡紫色花纹,看起来像宴会请帖。祁宇指着问,这是什么。辛戎大方说,是结婚请柬。 「谁结婚?」祁宇皱眉。 辛戎抬头,与他对视,不像是要回答的样子。 祁宇自力更生,将那请柬抽过来,一读,「蜜雪儿?左兆霖那闺女?」顿了顿,发现问题关键,「谁给你的——是他吗?那混蛋找了过来?」 辛戎不语,慵懒地一笑。 祁宇冷哼一声,狠狠揉皱请柬,扔废纸一样扔了出去,「不许去!」 辛戎抿了口酒,「我也没说一定会去呀。」 祁宇紧绷的表情松弛了,心里甚是得意,凑向辛戎,「戎戎,听我的,我一向都是为你好,对不对?你看,你千里迢迢来美国最终落得了个什么,以为这里是沃土,结果呢,还不是空手而归。但没关系,你以后想要什么,我能满足的,保证满足。我们不闹了,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辛戎盯着对方带点不自觉讨好,又自鸣得意的矛盾模样,哈哈大笑。 「你怎么从来不来问我,当初为什么要考去北京?是害怕吗?」 祁宇一愣,不明所以,怎么突然提到这茬。 「我当时高考想去北京,不仅因为北京是首都,还因为它很远。远到从揭城出发,不是一天就能到达的。为了离开过去的那种生活,所以要跑得越远越好。」说完,他去看祁宇,神情揶揄,带着一种报復的快意。 祁宇怔忪了几分钟,像是难以消化。 按照辛戎的意思,原来裂隙从那会儿就开始了,难怪过去,辛戎在做选择时,从未问过自己的意见。两人间的裂隙加深加宽,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在一块,也许,辛戎打从心底就没瞧得上自己。在愧疚中沉浸了数年的自己,多么滑稽可笑。 「我很羡慕你……」辛戎停一停,加重讥诮语气,「……总是这么会自欺欺人……」 「闭嘴!」祁宇怒了,将辛戎掼倒在沙发上,欺压到辛戎身上,掐住辛戎脖子,青筋骤然暴起,「你他妈还有什么胜数?看看你现在的德性,要不是我善心大发,从那老傢伙手里救了你,你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在这里事不关己地嘲讽我?!」 辛戎面不改色,双手缓缓攀上对方的手,拼劲最后一丝力覆住,尽管唿吸艰难,视线渐渐模煳,却依然挑衅道:「我要你救、救我了吗……你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心、心里明……」声音与气息越来越弱,但攻击火力没有减弱,「再、再使点劲啊,这样,才能掐、掐死我……真没种啊,祁宇……」 过去的片段,好的坏的,仿佛一瞬间从祁宇眼前掠过—— 得知辛戎出分,考上首都大学的那天,他喝到大吐,吐完了又大笑;辛戎的外祖父母阻止辛戎远赴外地求学,他揣着一柄锤子,汹涌澎湃地去辛戎家里,砸了个稀巴烂。他揪住那两个老不死的衣领,撂下狠话,心里其实也很惶遽,可没有办法,辛戎的光彩不该在这种贫瘠的地方被埋没;送辛戎上火车那天,他克服了自己的不舍,装作骄傲和喜悦,对辛戎说,没钱了,就联繫我。辛戎朝他笑,笑是真挚的,有一半是动容,还有一半是对新生活的憧憬…… 祁宇的手猝然松开了,辛戎感到身上一轻,空气立刻注入鼻腔。祁宇肩膀一耸一耸,慢慢滑落至地面,捶着头,眼里蓄满了泪。 怎么会真的要他死,只不过是被激怒了,需要发泄。避免不了的,只要他们面对面,就会彼此触及伤痛。 「帮我最后一个忙,我就跟你走。」辛戎护着喉咙,直起身,盯着对方颓唐的背影,沙哑道。 婚礼的前一天还在下雨,蜜雪儿有些焦虑,好在当天,太阳很给面子,放大晴。 在驱车前往港口的途中,兰迪不放心,给辛戎打电话,直接转到语音信箱。他迟疑了两秒说,待会儿我们还是在停车场见吧,登船的地方人太多,不怎么方便。 到了停车场,却不见辛戎人影。他边打电话,边等了一会,一无所获。他开始紧张,辛戎或许是撒谎了,没打算真的来。 第78页 他擎着电话,对面只有无尽的嘟嘟声,自己此刻像一个无措的傻子,随着人流,向登船口走去。走到一半,停住,就像有红灯警醒着他。 一个细长的影子,从人群中一点一点现行,逆流,步伐拖曳,朝他缓慢而来。 辛戎「嗨」了一声,在他面前站定。他瞪大眼睛,打量辛戎,仪表非凡,俊美得不可方物,心剎那间变得愉悦极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这不是来了嘛。」 兰迪还想问,几乎脱口而出,那傢伙这么好说话吗?没有为难你吗?跟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以来,你真的过得好吗?我可以把你从他身边抢过来吗?就用现在这双手,牢牢掌住你肩膀的手。 参加婚礼,盛装出席的人,在他们两侧穿流,一个人碰到兰迪胳膊,说着「对不起」,撞毁了兰迪的姿势。兰迪想要将动作续上,亲近辛戎,却不断有认识他俩的人,停下,寒暄打招唿。 有人在远处,结实地叫了一声辛戎大名。 辛戎转身,朝那人挥挥手。 「等我,我马上回来。」辛戎安抚似的,拍了拍兰迪肩膀。 辛戎就那样过去了,从兰迪眼前消失。 兰迪又开始等待,不知等了多久,有电话过来,说是没见他人影,催促他赶紧上船,宾客已齐,船就要出港了。 茫然地朝周围一望,身边已无人影攒动,惟有他一人,呆呆候在原地,仿佛在等什么行动许可。 他忽然意识到,再怎么痴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辛戎不会再回来,他短暂现身一会,是在告诉他,他们该在这里了断了。辛戎很自然地微笑,说着去去就回,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自顾自发出一声尖利的笑,短促而悲凉。 船笛鸣了三声,起锚,行驶出哈德逊河口。象徵这个国度涵量的自由女神像,在宽阔的水面前方,孤零零矗立。海鸥贴着水平线,上下翻飞,时不时灵巧地俯冲,从餐桌上和宾客们的手中捡漏。不堪其扰。 没过一会,船上炸了起来,蜜雪儿发出叫喊,这些该死的傻逼鸟,毁了我的婚礼蛋糕。 达隆最近失眠加重,常常疼得大汗淋漓地醒来,不得不去医院检查。医生看着他的检查报告,解释得很婉转,建议他最好还是住院。 他不屑,觉得这些医生也不过是富人情绪的劫匪,太知道怎样危言耸听。他想,还不如雇几个高级护工,回家伺候自己。 女助理推着他从医院出来,下到地下停车场。来到车前,司机和保镖,一脸愁云惨澹。她见着他们遮遮掩掩的神情,问怎么回事。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自知瞒不住,将身子一点点撤离开轿车前脸—— 光亮的引擎盖上,被深深刻了一组字:我会回来杀了你。触目惊心。 达隆也看见了,本就心情不爽,一下子怒火中烧。女助理盯着他可怕的脸,脑袋嗡地一响,把头调开,结果没能逃过。他兇狠地命令她上车。 女助理硬着头皮拉开后车门,俩男人想阻止她已来不及。只一眼,就毛骨悚然。伴随着一声恐惧的惊唿,只见她捂住口鼻,慌慌张张退到一旁,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促狭的空间里血腥味浓郁,一个看起来似标本的马头浸在血色中,被划烂了,露出里面灰白色的肌理,腐絮似的。它的眼珠怒睁,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像在盯着人,噩梦一般逼近,征告着自己的死不瞑目。 达隆嚷嚷了起来,嫌弃数落着,没用,浪费钱的饭桶。然后颤巍巍从轮椅上站起,推开迎面而来、想要搀扶自己的人,也去查看后排。 他以前,自然是不怕。何种丑陋、疯狂、残酷没有见识过。论毒辣,他可以比这种小儿科的报復毒辣上十倍。但正是这种他看不上的手段,小小意外地,使他忽然气急攻心,吐出了一口血来。 作者有话说: 戎戎终于跑路了!一个微小剧透:不是跟祁宇。嘻嘻嘻。 第42章 41 41 「欢迎回来,最新消息显示,联邦调查局已经提交新的证据,锁定了嫌疑人——「伪画大师」贝莱.米格伦。米格伦作案手法第一步是找画框,先从全世界各地的旧货市场购买具有歷史年代的画,再将原先的画一点点刮下来,留下最具价值的画框,这样就可以在画布上重新作画。他还会将画布留下的纹理融合到画作中,签名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足以达到以假乱真效果。他的华裔同伙通过密封邮件方式,贿赂拍卖鑑定官以及拍卖行相关人员,里应外合。他伪仿了大卫.霍尼克、爱德华.霍普等等现代派名家的艺术画作……他制作成功的、骗过拍卖行的伪画,据不完全统计,仍有数十幅在市场流通……」* 这则新闻播完了好一会儿,兰迪依然沉默地盯着电视屏幕。隔了许久,把电话拨通。佩德罗在对面懒洋洋地「哈啰」了一声。 「帮我安排一下会晤,我要见他。」 兰迪说。 「谁?」佩德罗没反应过来。 「祁宇。」 「你没看那闹得沸沸腾腾的新闻吗?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警察局里!」 兰迪轻笑,语气恭维,「我知道,你可是顶尖律师,这不是你的专业吗?安排一下,对你而言并不困难吧……」顿了顿,平静地继续,「其实,你和杰温瞒我了一些事,对不对?」 第79页 佩德罗握着手机,翻了个大白眼,心里嘀咕,这人怎么也一针见血,跟个阎王爷似的。 被逮捕的那天,祁宇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联繫不上辛戎。辛戎醒得很早,说去对街面包房买早餐,还特地问了他需要吗。他被吵醒了,迷迷煳煳地瞟了眼窗外,正在淅淅沥沥地下雨。他提醒辛戎带把伞出门,辛戎对他笑了笑,温柔抚了下他的额发,然后,罩了件黑色雨衣,从他视线里消失。 这一去,就让他从早等到了傍晚。他站在阳台上,四处瞭望,像个傻子似的期盼着,说不定下一秒辛戎就会从街上的哪个角落冒出来,挂着笑意,抬头挥手,迎接他的等待。 当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酒店房间,持枪将他按倒在地的瞬间,他闭上双眼,那期盼才毁灭。 抓他的人是fbi,他们对他联合制造假画的事展开调查,并准备起诉他,同时也告诉他,倘若检举同党,大可戴罪立功。他一五一十交待得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无辜买家,这一切犯罪行为与自己毫无干系,但联邦探员们,呈现了一系列证据,邮件、电话往来、现金帐本、贩卖画作的海关单,这伪造勾当的关系网,均有他的痕迹。他对着这些凭空出现、莫名其妙的证据,焦头烂额。 假的,都他妈是假的!他在审讯室里红着眼,大喊大叫,有人陷害了我! 中文翻译示意他冷静,检察官们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见识过太多嫌疑人,拿这套託词来证明清白,耳朵都要听得出茧了。 待他发泄完,安静了一会后,审讯继续。问题一个接一个,他又换了种态度,不说话,保持静默。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用极其低微、如同自言自语的语气问,他,他去哪儿了。 辛戎下落不明。 在祁宇被保释出来前,兰迪见上了对方一面。 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对视,对视出刀光剑影来,都等着另一个先撑不住。但这种僵持只是浪费时间,兰迪心里又紧着辛戎,自然也无幸灾乐祸的念头,嘆了口气,率先妥协。 「杰温去了哪里?」 「谁是杰温?」祁宇装傻。 「辛戎……」兰迪磨着后槽牙,竭力稳住气息,「他之前不是跟你在一起吗?但——」 话音未落,祁宇陡然激动起来,「你!你把他藏起来了!」 兰迪没料到这人竟「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嫌恶道:「别诬赖在我身上!是你吧,你藏起来了才对!」 祁宇也不管兰迪听不听得懂,开始大飙中文,「你别装了!你们这两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害惨我了!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跟辛戎那臭不要脸的合谋,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想让我当替罪羊,把一切罪名推在我身上?亏我还心一软,念及旧情,救了他,农夫与蛇啊……」说到气极反笑,笑得癫狂,「……放心,我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还有他,你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兰迪皱眉,七零八落听懂个大概,只觉得这傢伙前言不搭后语,已经有撒泼趋势,再继续交流下去,只会累人累己,问不出个所以然,决定撤了。 他做了个「你是不是有病」的不屑表情,起身,拔腿就走,连一句多的「再见」也不想施捨。 祁宇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你给我等着,当心一点!我要是出去了,铁定第一个收拾你!」 走出警署,兰迪一下子没了方向,在街边茫然站了片刻,然后从兜里熟稔地摸出了一根烟,点燃,谁能想到,短短一个月来,自己竟也有了菸瘾。 他抽到一半,忽然丢掉烟,小跑两步后,又定住,似在恍惚或纠结,最后决定,再度迈开步伐。他跟着一对男女背影,足足跟了七条街,不敢靠得太近,保持一定余量。男人戴着帽子,帽檐压得过低,导致看不清脸,右腿也是瘸的,与走在一起的女人有说有笑。太像了,无论是高度、背影,还是身体往一边,微微倾斜的度,简直像一个模子復刻出来的。经过十字路口,一辆车抢着黄灯冲线,与那对男女堪堪擦过,好在男人提前拉了女人一把。女人显然是吓了一跳,惊魂未定扑进男人怀中,因幅度剧烈,男人的帽子也受牵连,被撞掉了。帽子下的脸就彻底露了出来。兰迪心一揪,随之怔住了。不是他。眉眼没一样像的。兰迪对自己很失望,疯了吗,才会把一个陌生人认成他的翻版。有那么几秒,他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将自己扇清醒。 祁宇在被羁押的这段时间,无端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揭岭,和辛戎一块,被大人领着去巷口剃头。他排在前,先剃了个清凉的光头,日光下一照,还挺合适,显得虎头虎脑的。辛戎虽然年纪小,却有自己的审美,不想剃成毛桃一样的大青皮,大人们就笑话道,哪里来的小姑娘!怎么还扭扭捏捏的。辛戎立时红了脸,真成了小媳妇似的。 他盯着大人们一点也不照顾小孩情绪的嘴脸,和辛戎要哭不哭的模样,忽地烦躁难耐。一把拽过辛戎,拉他跑。两个小小的身影,双双跑起来,在天井和天井之间穿梭。 跑啊跑啊。他不时回头,看辛戎有没有跟上来,辛戎落一点距离,与他对望,彼此都喜不自禁地笑了笑。 跑啊跑啊。只怕没人喊「停」,他们就不知道停。 跑累了,终于停下来。 第80页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摆起架子教育辛戎,不想干的事就不干,你要晓得怎么拒绝,要用很大很响亮的声音说「不」。 辛戎迟疑了一下,问,那我是个男孩,以后都不剪头髮了,留成长发,会不会很奇怪。 他大喇喇回,有什么奇怪的,头髮长长了,我给你编辫子呗。 辛戎诧异了两秒,然后捂着嘴偷摸笑起来道,你妈成天挂在嘴边,说你是野猴子,在泥地里滚大的,原来还懂编辫子呀。 他知道这是被嘲弄了,不服,去挠辛戎的痒痒肉。辛戎被他挠得一边哧哧地笑,一边求饶。 闹够了,他们牵着手,也不知接下来要往哪去,顺着脚底的路,左拐右拐,不知怎地,步行到了海边教堂。 教堂后院的那棵树,生长得正茂盛。他骨碌骨碌爬上树,再俯身,捞辛戎上来。 爬到顶端,可以看见远处的海,树枝粗壮,驮着两人。海面宽阔,地平线像一条白练子,发着亮,还有轮船的鸣笛声。辛戎指着其中一艘船说,我是乘这艘船来的,总有一天,我也会乘这艘船走。这语气有些老成,完全不像一个懵懂的孩子。 他看见辛戎脸上暗了暗,心里变得极为别扭,说,走,走,别看了,别看了。 两人一道爬下树,走出一段路,辛戎突然像被什么吸引了,回头瞅着树,恋恋不捨的模样。他喊了辛戎一声,辛戎没理会。他又开始烦躁,对那棵树也憎恶了起来。他伸手,去扒拉辛戎衣袖,辛戎偏了下身子,他的手就掉在空中。他不由着急起来,生怕辛戎不肯走了,有些负气意思,狠声喊道,你走不走!你到底走不走! 就这样,他把自己喊醒了。 他捂住脸,怅然若失了半天,一时分不清,刚刚的究竟是个梦,还是真实的记忆呢。 渐渐地,他回想起来,那棵树,因为生根发达,影响到了教堂的地基和墙体安全,被挖断,销毁了。那时,他跟着大人们一道,牛一样地埋头做活,刨土、砍树,指甲都秃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画家 贝莱.米格伦的形象,是有借鑑真实人物,德国伪画大师贝特莱奇。不同地是,贝特莱奇是和妻子同流合污一起卖掉画,仿造的都是从未出现在名家目录里,相当于借着名家的名义,编造了一副名家根本没画的画,再被鑑定为「真迹」。 第43章 42 42 99年 香港尖沙咀 阿吉第一次见申豪,是在五月,福临门酒楼的婚宴上。他并不认识新郎新娘,是被辛戎带来的,恰好同申豪坐一桌。服务生每上一道菜,申豪丝毫不顾旁人眼光,就伸第一筷子,囫囵塞进嘴里。大吃大喝完毕,他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左右张望一眼,一下子又变成个做贼模样,在新人来敬酒之前,起身离席。没料到,刚走到门口,忽然被人吵吵嚷嚷扯着领子拦下。大家就都朝那边看。吵闹中,阿吉大概听明白了前因后果。这男人和他一样,根本不认识这对新人,可又比自己离谱得多——钻空子,没包利是,来蹭吃白食。 就这种骗吃骗喝的傢伙,你怎么看中他的啊,老闆。阿吉不服。 辛戎头一歪,半笑不笑,他不行,你行啊? 阿吉依旧愤愤不平,我看他也不像有什么大本事嘛,有本事还要来蹭人家酒席吃?就算我是个烂仔,也丢不起这个人! 辛戎用筷子敲了他一记,努嘴,示意他上前去解围。 阿吉一怔,瞪圆眼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辛戎很夸张地叫起来,哎呀,这不是豪哥嘛,太巧了,好久不见。然后,把阿吉从座位上顶起来,顺手一推,快点把申先生拉过来,喝一杯。 新娘这时过来搭话,问,温生,这是你朋友?辛戎笃定点点头,却信口胡来,朋友,以前的,多年未见了。今天你一喜,我一喜,双喜临门。人喜,事喜,样样喜。新娘捂着嘴,娇俏地笑起来,随后朝闹剧中心摆摆手,意思算了算了,矛盾就此化解。 辛戎很识趣,将面前空杯倒满,笑吟吟举起杯祝福,百年好合,恩恩爱爱,只羡鸳鸯不羡仙。说完,一饮而尽。 申豪扬眉吐气,慢悠悠整理被扯乱的衣服,原路踱回桌边。眼神狐疑地将辛戎从上到下扫视,过了一会,报以微笑道,我大概是失忆了,不记得有交过像你这样漂亮的朋友。 阿吉在旁,脸色有些难看。心里谩骂,衰仔,会不会做人吶。 婚礼之后,阿吉与申豪第二次打照面,是七月,在澳玛号游轮上。98年以前,公海赌博,一向由东方公主号制霸,打出响亮gg「只要你有备而来,就可能满载而归」,以招徕顾客。今年,澳玛号横空出世,除去赌博外,靠着异国风的激情表演噱头,嫖赌淫一条龙齐齐上阵,分走一半港澳、新马泰客流,渐渐有了分庭抗礼趋势。 申豪还是那副大大咧咧模样,仅凭两月,就跟辛戎称兄道弟起来,一口一个阿莱,唤得亲密无间。为了方便行走江湖,辛戎用起一套假身份,假名温莱,对外宣称是印尼华商家庭出身,因家族投机股票失利,家道中落,遂远走他乡,流落港澳讨生活。 申豪还调侃地叫阿吉矮瓜佬,阿吉愈发看他不顺眼,但碍于辛戎面子,每次只得装模作样笑一笑。 辛戎曾经告诉阿吉,申豪对于赌博,很有一套。阿吉嗤之以鼻,老千嘛。他没跟辛戎混前,在澳门葡京酒店当门童,对于赌场厮混的各色人等,早就见怪不怪,何况一个没名头的老千,算什么稀奇。 第81页 唯一一次,申豪说的话,认真入了他耳,是听申豪介绍起老千分类。正、提、反、脱、风、火、除、谣;合称千门八将。申豪顿了下,拍胸脯笑道,我这种叫做正将,以赌生存。 那另外七种呢?他问。 申豪一边伸出手指比划数字,一边娓娓道来,提,是负责设局骗人;反,是用美色去骗人;脱,指办事后脱身;风,负责收集情报;火,负责用武力去解决问题;除,负责谈判;谣,顾名思义,负责制造散播谣言,好使人家更易受骗。* 甭管是哪种老千,赌桌上见分晓。 虽然有一段时间没玩了,但澳玛号于申豪而言,算熟场子。无论是陆上的,还是海上的,赌场分区的陈列大同小异,老虎机、转盘、百家乐、二十一点牌桌等等。就连空气中飘漾的香氛,似乎都是同一款,麻痹人关于时间流逝的知觉。申豪轻车熟路,引领着另两人,走在最前面,已经跃跃欲试。 「阿莱,」申豪转身,向辛戎招招手,「百家乐,怎么样?」 「你比我厉害,想玩什么,你自己决定就好。」 即使辛戎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假温莱,待人接物的方法也没怎么变,讲话谦让,调子优雅温柔,听者舒心。 申豪看起来左顾右盼,不怎么走心,实际上在耐心观察,终于,他选定赌桌,走去,施施然坐下。辛戎和阿吉立于他身后。第一把,就像辛戎料定的那样,押了闲,筹码不多,就一万。 开张大吉。赢了。 阿吉小声说:「运气还挺好。」 申豪第二把依然押闲,这回押得大,把兑换的筹码都推了出去,引来邻桌侧目。 荷官面无表情发牌。阿吉这次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盯着牌。其实,不光他,在场所有人,都比荷官的表情生动。 三加六,九点,通杀。闲势头大好,又赢了。 这时,辛戎手机震个不停。他掏出来,瞥了一眼,分别拍了下阿吉和申豪肩,向他们作手势,去厅外接电话。 申豪注视着他微微瘸地走出去,在他背影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回到绿绒桌面。 第三把,众人的眼睛已经离不开申豪了,有人心里想着,这傢伙运气可真好,要是我的话,干脆就豁出去闯三关:有人就截然相反,偏向谨慎,不敢把赢来的和老本一块押。譬如看客阿吉。 他在旁像蚊子似的嘀咕,「稳点,别全押,买路呀,都连赢了两把闲。」 申豪手盖在筹码上,一顿,忽扭头问:「买路有什么依据吗?」 阿吉一惊,没料到此人耳朵灵得发贼,咽了咽口水,连忙谄笑解释,「我随便说说的。」 申豪眯细眼,「我只信长庄或者长闲。」话落,所有筹码,被推到了闲。 阿吉盯着男人,看出来了点杀伐果决。这是长期在赌桌上浸淫,才能陶冶出的风度。 辛戎接到的是通越洋电话,从美国打来的。 佩德罗交待正事,说了下达隆近况,自从他走后,盖恩斯集团内部也起了内讧,原营运长兰妮在最近一轮派系斗争中,力不从心,被罢免。辛戎听着,不时嗤笑两声。他问起祁宇那边的诉讼进度,佩戴罗有些语焉不详。辛戎精得很,立马猜出,祁宇大概是有了转机,说不定检方会因证据不足,撤销诉讼。他虽设下圈套,按计划将祁宇拖在美国大半年,但万事哪有十拿九稳,变数才是恆定的,暗中支配一切发展。 「佐伊呢,她现在得心应手了吗?」辛戎问。 「和兰迪配合得还不错……」佩德罗说到一半止声。 「怎么了?」 佩戴罗长长嘆了口气,「杰温,那傢伙……兰迪,一直揪着我不放,他三番两次找我,非逼着我供出你在哪里……」长篇累牍告状开始,说到激动,不满地啧啧两声,「有一次,把枪都指我脑袋上了!亏我还帮了他,好心没好报!」 辛戎还以为什么大事,刚才对面那么一番话,也令他脸上积攒出笑意。他不由联想到兰迪那样认真而愚蠢的表情,在心里回放,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还笑得出来!」佩德罗抱怨。 辛戎连说两声抱歉,佩德罗仍不满意,又叨叨了几句。 讲完电话,返身回到赌桌,申豪没玩了,索性也当起看客。见他回来,朝他抛了个媚眼,「你一走我就输,看来你是我的幸运星,我得留住你。」 他世故地一笑, 目光越过申豪肩,看清了桌上的战况。确实输了不少,但还不至于惨烈。心里起了念头,揣测申豪是不是想让自己往外掏点钱,继续战局。申豪却从椅子上起来,抻了个懒腰,「我饿了,咱们先去填饱肚子吧。」说完,就贴过来,同他勾肩搭背。 赌术也并不怎么高明嘛。阿吉后来同辛戎嘀咕。 他们在船上渡过了一天一夜,上岸后,晨曦微露。辛戎回到住处,轻手轻脚上床,哪知,卧室门嘎吱一响,有个苗条身影逆光站在门外,责问他去哪儿彻夜狂欢了。 他揉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撑出一个疲乏的笑,撒娇地喊:「羚姐,羚羚姐。」 辛羚叉着手臂走近,故作生气,「别没大没小的,在家里,就别装得跟外面一样,我不是你姐,我是你正宗的妈。」 辛戎没应,骨碌下床,捞过外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抛给她。 第82页 她敏捷地接住,一脸狐疑。 辛戎朝她眨眨眼,示意她打开。 她打开,看到一串珍珠项鍊,每颗珠子都异常饱满,闪着七彩光,想必戴上脖子,愈显珠光宝气。 她看他一眼,半是惊喜半是嗔怒。 「试试。」辛戎挑眉,撺掇。 辛羚脸滚烫,「我戴这个干嘛,又没场合戴,浪费!你呀,又乱花钱!」嘴上这样犟,眼神却没离开项鍊半分。 辛戎笑笑,得意洋洋告诉她,这可不是浪费,是赌赢了钱,特意在精品柜檯买给她的。辛羚嗤他,赌博赢的钱就不是钱了,别以为老妈好收买。他伸手揽过辛羚,哄女友似的,帮辛羚戴上了项鍊,再将辛羚推到镜子前。 爱美大概是一种天生本能,无论男女,辛羚对着镜子,不由自主欣赏起来。母子俩都在镜子里,相视一笑。 辛羚说的不要,得反着听,常常是因为心疼他,所以不敢要求什么;他偏要一头热地给,也是因为心疼她,想让她也能享受这些年没能享受到的。 他慢慢倚向母亲肩头,心很定,喊了声妈妈。辛羚像搂婴儿一样,温柔搂他进臂弯,我在呢,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作者有话说: *申豪说的这段关于老千分类的,借鑑了电影《赌侠1999》里的台词。 戎终于见到妈妈了,母子团聚。 第44章 43 43 八号风球预警挂起,已有兇勐之势的风雨在敲打玻璃车窗。阿吉担忧地看向车窗外,嘀咕,这鬼天气,还真有人去打牌? 申豪从副驾驶回头,搭腔,语气乐观道:「怎么不会呢?你也太小看赌鬼的瘾了!这算什么呀,就算洪水来了,他们都捨不得退下牌桌,誓要跟它缠绵到天涯呢!」话落,飞快瞟了眼辛戎。 外面黑天黑地的,车里也很暗,辛戎的表情藏在其中。 「瞎操心!」即使看不清,也能听出辛戎在笑,「他们刚刚还给我发来简讯,问我们死哪去了,催促我和豪哥呢。」 顺利抵达赌档。因为懒得撑伞,仨肩膀不约而同都沾湿了。但顾虑不了这些,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辛戎和申豪就被另外两位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赶上牌桌。 四人围坐,玩「大老二」。* 阿吉被晾在一旁,自己拖了张凳子坐下,拘束地四下张望,现场不止他们这一桌,洗牌、发牌、咒骂声与欣喜声交织,唿唿地不绝于耳。还真被申豪说中了,赌徒只有一种红了眼的亢奋面貌,哪会管地动山摇。 牌桌上,除辛戎和申豪外,一个寸头、一个戴眼镜,揶揄他俩迟到耍大牌。辛戎应承地笑笑,申豪将湿发往后捋了捋,满不在乎地说,洗牌洗牌。 发牌前,眼镜说了规矩,赌现金,禁止出老千。辛戎和申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回了好。 第一把,申豪拿到方片三,先手出牌。他先出了一对三,眼镜是他下位,叩指敲敲桌面过,辛戎也过了,寸头喜气地甩出一对九。但还没喜上几秒,申豪就豪横地出了一对二。 寸头撇撇嘴,作了个手势,让申豪继续。 顺子,十到a。 众人均摇摇脑袋,这到顶了,没法跟。 申豪得意地眉毛一挑,四个五。光牌。 艹,这手气!寸头忍不住骂出声。眼镜沉默着,似在思考什么,拿左手食指摩挲嘴唇。 辛戎劝慰地笑笑,洗牌。 第二把,申豪头牌出单张,被人过一轮后,靠着一张黑桃二,拿回主动权,对子、三张往外甩,奇牌在手,又赢了。 第三把、第四把,几乎如法炮制。 寸头这时坐不住了,一拍桌子,起身,毫无预兆地嚷嚷,小子,你出老千! 辛戎也跟着起身,边向大家作安抚手势,边当和事佬,「有话好好说……」 申豪举起双手,「我出老千?笑话,来呀,来搜搜身?输不起,就要冤枉人?!」说完,无所谓地笑笑,也不是特定笑某个人,像是对全世界都很不屑似的。 一个响亮的嗓门从他们背后冒出,「我来跟你玩一把,怎么样?」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见一个派头不凡的中年男人,眼镜率先开口,「哎哟,汪生,这么巧。」 不是别的人,来者正是汪泽。辛戎瞥了他一眼后,要去拉申豪坐下。申豪一让,辛戎落空,没碰到他。申豪意识到汪泽是朝自己来的,向对方做了个手势,请他自便。 不甘心的寸头被替换下来,汪泽坐上牌桌。一切重新就绪。 辛戎扭头,朝阿吉使了个眼色,让他在原位观战。阿吉会意,心里却研究起辛戎对着汪泽那一瞥的意味,似乎有点窃喜。 桌上摞的现金,慢慢转移,一大半流向申豪,其余三人,各守着一小撮。 阿吉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玩了差不多有三小时。左右扭了下发酸的脖子,心想,准备什么时候结束啊。他又去观察桌上的几人,只有汪泽和申豪,精神好点。 「最后一把,五十万怎么样?」汪泽伸出五根指头,微笑提议。 申豪耸耸肩,并不在意。眼镜跟汪泽颇有交情,是经常一块玩的牌搭子,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至于辛戎,他半斜着身,一支胳膊撑在桌子边沿,托腮,似在犹豫。上了赌桌,人总归带点迷信的,就怕霉运不走,兵败如山倒。 第83页 申豪看了他一眼,指着他道:「我这朋友输了,也算我的。」 汪泽鼓起掌,「有义气!」 这下子,辛戎没理由推拒了。对于申豪的摆阔,他报以矜持的微笑,申豪也像公子哥似的微笑一下。 洗牌时,阿吉观察到汪泽的目光一直锁着申豪,那里面有一丝被惹毛的杀气,还有傲慢。 大概真是时来运转,汪泽将最后三张牌一抛,三个六。 申豪输了。 汪泽将赢的钱拢到自己跟前,装模作样,朝申豪和煦一笑,「要知足,知足是福啊。」 从阿吉的角度,能看见申豪的额头渐渐低下去,抵在邻座的椅背上,然后,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 「今晚就到这里吧?」眼镜说。 「听你的。」汪泽说。 散场后,汪泽主动递了张名片给申豪,看他的目光又变成像长辈对小辈似的,充满慈爱,拍着他的肩,笑说下次有机会再一块玩。 申豪淡淡笑了笑,待汪泽走开了,扭头看向辛戎说:「我们接下来去庆祝吧?唱k好不好?」 辛戎揉着有些酸且僵硬的肩膀,让步地笑了起来,「你是大功臣,当然由你说了算!」 申豪欢唿一声,左手揽过辛戎,右手揽过阿吉,「那得唱通宵!」 阿吉提醒,别忘了寸头,他也帮了忙。 申豪松开他,拍拍他的脑袋,笑嘻嘻,矮瓜佬,够意思,哪个小弟都不忘嘛。 阿吉不爽地横他一眼。 申豪毫不在意,抻了个懒腰。随后,左顾右盼,准备伸手招计程车。 八号风球已经走了,颱风过境,街头巷尾留下一片狼藉。 今天输给汪泽并不亏,几十万出去,也情有可原。剖开这场牌局,四人,三个同伙,无非是在汪泽面前演的一齣戏罢了——他们提前就踩好了点,想办法探出了汪泽来赌档的规律,整个过程,有碰运气成分,好在还是顺利执行了下来。 之前,辛戎想要祁宇倾尽身家与自己赌马,故意用假的录音带威胁这人下场。祁宇不经诈,露出马脚。后来屈居于祁宇荫蔽下,他偶然撞见过祁宇接汪泽电话,偷瞄见两人不像是在交流,祁宇只能用「嗯」和「知道」应答,姿态简直比下级还下级。挂了电话后,祁宇表情狰狞,似是被压抑到极致,稍挤一点、用力点,就要爆了。他愈发怀疑,祁宇与汪泽之间的牵绊,不光是翁婿关系这层,当然,也不光靠藏污纳垢的营生共进退。他们扭成一股,绝对还包藏着极危险的秘密,铤而走险,严重的犯罪也说不定。 经他策划,虽让祁宇耗在了美国,但究竟能否坐监,他也拿不准,倘若对方不能在美国受到制裁,那么nn b启动,不再绕弯路,追根溯源直攻祁宇靠山。 他调查过,汪泽好赌,愿意跟形形色色的高级赌徒交手、打交道。他挑挑选选找到申豪,抱着试一试心态,企图让申豪引起汪泽注意。申豪看起来吊儿郎当、不靠谱,可他在赌桌上一旦认真,就能焕发出势不可挡的另一面。懂行的只一眼,就能明白,这是高手。作为钓汪泽的饵,再好不过了。 ktv不是一般ktv。 申豪本来真只打算唱歌,哪知辛戎还增添了惊喜,叫了几个公关女郎,热闹气氛。他和寸头半斤八两,架不住公关女郎的笑靥和甜言蜜语,一杯接一杯勐灌,不仅把肚子里杂七杂八的话都倒了出来,还喝得酩酊大醉。还好,这两人就算醉了,也有职业操守,没提半分赌桌上的事。 辛戎瞟了一眼在皮沙发上东倒西歪的两个大男人,从兜里掏出小费分发,挥挥手,让女郎们撤。女郎们攥着钞票,喜气洋洋退出了。 阿吉如厕完返回,与眼熟的一群靓女们擦肩而过,正疑惑间,往前走几步,就遇见辛戎在走廊里吸菸。 辛戎也看见了他,用手指指包厢,打趣道,里面只剩两醉汉了。 他凑到辛戎身边,也点了支烟,抽起来。 「对了,你明天去多买几个胶捲相机,那种一次性的最好。」辛戎忽道。 「买它们……干什么?」 辛戎掸掸菸灰,像是不耐烦,「问那么多干嘛,要你买就买呗。」 阿吉挠挠鼻尖。 「你觉得申豪这人怎样?」辛戎又来个出其不意。 阿吉张嘴「蛤」了一声,不明所以,「就那样呗。」其实想说仗着自己有点技术,目中无人。但哪敢说真话,怕拂了辛戎面子。 「就那样?」辛戎反问。 阿吉装作诚挚地点点头。 「我怀疑他跟周津友交情匪浅。」 阿吉一怔,神色突变,差点把烟从嘴里吐出来,「周津友?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赌王?」 辛戎笑眯眯,点一点头。 「老闆,你怎么知道的……」 辛戎夹烟的手点了点太阳穴,坦荡地笑起来,说:「凭直觉。」 阿吉脸上登时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所以,调查他的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哦。记得多拍点证据回来。」辛戎由衷一笑。 艹,这才是买相机的真实目的。 阿吉还听出了对方语气里带一点亲昵的威胁。他滚滚喉结,彻底无语。 作者有话说: *大老二——广东人叫做锄大d,玩法跟斗地主类似,但没有鬼牌,最大牌面为2。 第84页 第45章 44 44 辛羚从深圳通关,初到香港时,只觉得街上人很多,汽车也很多。这种多跟深圳又不一样,迎面而来一种逼仄的压力。她用普通话问路,行人神色冷漠地看她一眼,并不回答,就算有停下来的,也是咿咿呀呀地说着粤语,她完全茫然。 好在终于有热心人,操着半吊子普通话给她指了路。按照辛戎给的地址,她找到一坐三层楼的商场,内有电影院、餐厅、商店等等,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她站在商场中庭,抬头,电梯盘旋而上,像要通往绚丽的天堂。 出神间,肩膀被人拍了下,她一惊,回头,一张过分漂亮的笑脸撞进视线。笑脸乍看之下有些陌生,过于成熟,是她记忆中缺乏的存在,但细看,还是残有幼时痕迹。 「妈妈。」辛戎坦然地叫她,张开双臂拥抱她。 她有些紧张,被儿子抱得一愣。 思念已久的孩子,猝不及防化形到现实,长成她不敢确认的样子,使她恍惚了许久。渐渐地,她将脸埋进儿子胸膛。过了一会儿,辛戎觉得胸前一湿,原来辛羚哭了。 辛戎低头,哀怜地瞥了母亲一眼,什么也不说,只轻轻拍着她后背,直到她情绪稳定。 约莫一刻钟后,辛羚收回眼泪,问他,接下来去哪儿。 辛戎微笑指了指琳琅满目的橱窗,「先去逛逛,给你买身衣服,怎么样?」 她本想摇头,替儿子节约,但辛戎的笑和期盼的表情成为杀手锏,她不得不投降。 辛戎拖起她的手。 才走出几步路,她忽然凝固,不走了,「你的脚......」目光落到辛戎瘸了的右脚上。 「没影响的,妈妈,你看。」辛戎挺直腰背,走出一段距离,像做戏,又像安抚。 行动上看起来的确没大碍。这份豁达却令辛羚很不是滋味,她明白儿子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可他太过懂事,从不向自己抱怨分毫。 见她眉头紧锁,不语,辛戎又故意调侃,「生活怎么能没有一点点变化呢。」 变化,好的自然能接受。可眼前这是…… 「怎么伤的?」 「以前做工,不小心摔骨折了,痊癒后还是落了疾......」 辛羚泪花又开始上涌。心忖,这算什么痊癒。 见状,辛戎宽慰她,强调真没事,过日子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她也不想太扫兴,抹抹眼角,笑了笑,却有点苦笑意味。 辛羚一直就在女装店面外徘徊,不进去。辛戎没辙,手和嘴并用,边拉边哄,将她带进去。入店后,辛羚一扫,眼睛和面庞瞬间有了神采,柜姐热情迎过来。 这柜姐是内地过来的,广东人,很会做生意,殷勤赞美一番后,向辛羚展开推荐。 辛羚看辛戎一眼,辛戎点点头,示意她随意。 她抱着一摞衣服进了试衣间。 她身材不错,偏苗条,时光与苦难没能磨砺她的美貌,就算素颜,模样依然是一等一的。无论是时髦还是经典的样式,都能驾驭,穿出自己的味道。 快要把衣服试完,趁柜姐忙着整理时,将儿子拉到一边,悄悄耳语,「我刚刚看了价格牌,这里的东西很贵。」 辛戎问:「那你喜欢吗?」 她露出迟疑神色。喜欢,怎么能不喜欢,那料子和剪裁,她一上身,就明白这是好东西。但她不明白,为什么随便一条连衣裙就那么贵,一换算,差不多赶上内地工人十个月的工资了。 没等她回答,辛戎一招手,让柜姐将辛羚试过、看起来还不错的都包了起来。 「妈,我赚美金的。别老想着为我省钱,人生就是要享受的。」辛戎已经走向收银台,潇洒地掏出一叠大面额现金,拍在台子上。 辛羚瞠目结舌,辛戎过来,搂了搂她的肩。 母子俩在香港安顿下来,辛戎向她嘱咐,对外两人就以姐弟身份相称。她不解,盯着儿子的脸,辛戎说,妈妈,你相信我就好了。她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敢问太多,决定接受安排。自己本就在儿子的人生中缺席多年,现在,是她弥补的时刻,即便儿子在策划一场惊天阴谋,最好当作无知无觉,支持就是。何况,这世上界定好事还是坏事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她坚信儿子比自己更理智,难迷失。 不多久,儿子身边多了位愣头愣脑的马仔,名唤阿吉。阿吉还跟着辛戎一道,喊她羚姐。她偶尔会向阿吉打听,两人成天忙里忙外,早出晚归地在忙些什么。阿吉摸着后脖颈,耳根红红的,回她就忙着赚钱呗。她皱眉,继续追问,阿吉打哈哈,几回合下来,完全问不出所以然。她这才发现,这小弟敷衍人的本事还挺在行,并不如第一眼那般憨傻。 农历七夕,辛戎带她去澳门游玩。那是她第一次进赌场,辛戎给她五万筹码,让她试试手气。她对这些其实根本不感冒,赌场里四处是混浊的气流,还有迷惘的心智,令她无所适从,很不舒服。这里营造虚假的美好富贵,藏着太多把戏,挖掘人的软弱与贪婪。但儿子说,这是澳门最大特色,必须亲身感受一下。不去赌场,枉来澳门。 她无奈,硬着头皮转了一圈,发现同来的阿吉早已就位,正在百家乐台子上酣战,局势大好。阿吉也发现了她,红光满面,喊了声羚姐,埋头继续。她站在他身后,观察半晌,差不多懂了规则。 第85页 辛戎端着两杯饮料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她,问要不然就玩这个? 她想了想,自己也不是什么老古板,既来之则安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两根秀美的手指刚捻起筹码,准备往台上一抛押注。 这时,贵宾厅那边起了阵骚动,所有人停止动作,向骚动中心张望。两个保安架着一个年轻女人从里面出来。女人穿戴名贵,算有气质,却像泼妇一般出口成章,先是骂这些没长眼的保安对一个孕妇粗鲁动武,众人这才把目光投向她的肚子,似乎凸出来了一点,真不怎么显怀;然后又开始骂她的父亲,骂他如何黑心冷血、如何将自家人的阵线向外倒......她还咒自己的老子就该去坐监! 保安将她拖了出去,她的声音和背影,逐渐远离看热闹人的视野。又恢復如初。 辛羚下意识瞥了眼辛戎,辛戎脸上多了层微妙。第六感作祟,她问:「是你认识的人吗?」 辛戎收回目光,摇摇头,说不是。 辛羚并不相信,心绪复杂,嘬着吸管,抿一大口饮料,没再多问。她将注意力放回赌桌,手一松,筹码推向了庄。 后来,辛戎确认了,那个声称怀孕、大吵大闹的女人,正是汪子芊。 辛羚平日里没事干,闲得无聊,就换着法子为辛戎烧菜吃。辛戎一周里有三天会在家吃饭,偶尔阿吉也会过来,跟着蹭几顿。满桌的菜,饶是三个人也吃不完。她看着这两个孩子吃,嘴里唠叨,少去外面吃,又贵量又少。煲仔饭里两片肉,连菜叶子都没有。阿吉嘴里塞得满满的,同她解释,羚姐,香港这边是这样的,你要在点单时,说明加青菜才有呢,那价格也不一样了。她翻了个大白眼,说内地也没这么抠的卖法阿。现在生活水平上去了,几片菜叶子还要剋扣阿,小气。阿吉附和,小气小气。 辛戎很少插嘴,微笑着看两人,一个耍宝,一个发牢骚。 有一天,辛戎凌晨回家,喝多了,在马桶间里吐得厉害。辛羚自然被这动静惊醒了,连忙起身照顾儿子,替他擦脏污的嘴角,还有因呕吐引出的眼泪和鼻涕。 辛戎昏昏沉沉地说谢谢。闭着眼,鼻音浓重地喊,妈妈,妈妈。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 她既心疼又气,低低骂了几句,随即将儿子脑袋揽进怀里,揉揉儿子头髮小声说,妈妈在这呢。 她忽然想起当年刚怀上辛戎时,差点要流掉腹中的孩子,爬楼、爬山、跳绳等等,做一切可能的剧烈运动,但那个男人找了过来,用甜言蜜语劝住她,摆出温厚姿态,大而宽的手在她小腹摩挲,叫着baby,baby,一脸幸福,她忍不住又心软了。男人向她发誓,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她,还有孩子,给母子俩幸福。她已经听腻了,鬼佬的誓言不值钱,能动嘴的,绝不动手。可她自己也推波助澜了情节,跌进漩涡,进退维谷。怀孕到中期,她又拧巴地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罪恶,哭骂那鬼佬不知好歹,还有这腹中的小生命也不知好歹,汲取她的养分,害得她面容枯藁,真值得她牺牲吗? 一切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无论是期待还是不期待,辛戎还是来到了。 男人给了她一个不牢靠的名分,没过多久,又开始三心二意。她威胁男人,再这样就会带着孩子消失。男人搬出美国法律同她理论,说这是违法的。她冷笑,说这是在中国。她要是想走,会让他一辈子都见不着她,还有儿子。 她说到做到。在那之后,爆发了又一次激烈争吵,她说不清是失手,还是故意,将刀深深捅进了男人大腿的主动脉,血流不止,男人惶恐地从楼梯跌下,扭断脖子,断气了。这下子,别说老婆儿子,他连这世界也见不着了,根本没后路。 辛戎在她怀里哼唧了几声,思绪敛回。她低头,儿子没响了,睡颜安静,此时褪去了所有老练的伪装,变得无辜又纯净。他在她怀里,仿佛灵魂与躯壳都得到洗涤,又做了一遍新生儿。 翌日早晨,母子二人共进早餐。 辛戎还有点宿醉,但脸色已经变好许多,一心二用,边吃东西,边翻看手边的报纸。 「你不交女朋友吗?」辛羚忽问。 辛戎抬眼,浅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交女友?」 「那你要是交了,怎么不带给我看看。」 「妈妈,这都什么年代了,不兴以前那套,大家自由恋爱,今天行,也许明天就不行了呢。好聚好散。」 她撇撇嘴,不信这套说辞。 吃完,辛戎主动请缨洗碗。他叼着烟,手上挂着泡沫,搓洗碗盘,一副乐在其中模样。 辛羚盯着他,觉得生命延续果然很神奇,儿子愉悦时的眉眼与神态,鲜活,就像二十五年前的自己。此刻,那一截逝去的青春,在儿子身上,遗留了下来。 「戎戎,你开心吗?」 辛戎洗完了,正在甩手上的水珠,「开心,有什么不开心的。」 辛羚凑近,递给他一张纸巾,随后抚着他肩胛骨,嘆了口气。个子那么高了,身上却没一点富余的肉,单薄得似乎一阵风来,都能把他吹倒。哪个女孩敢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瘦削的肩膀。也许有血缘纽带的偏心滤镜,往好的方面想,辛戎模样这般俊俏,风度又佳,总有女孩喜欢奶油小生这款吧。 「妈,别想些有的没的。」辛戎转身,看定她说。 第86页 她没作声,脸色变得忧虑。 「那我发誓好了。」辛戎举起两根手指併拢,高过额头。 她恍然觉得,儿子这副模样,竟跟那男人如出一辙。 「你信不信我发的誓?」 男人和儿子,穿越时空重合,异口同声,虎视眈眈地质问她。 第46章 45 45 阿吉羞愧地搓手,说跟丢了,申豪去买香菸,转过个街角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辛戎没有诘问,想了想,命阿吉去赌场找人。奇怪的是,翻遍赌场里三层外三层也不见人影。一个老千兼赌徒,来了澳门,结果不进赌场,又会去哪儿呢?辛戎犯难。 阿吉瞥见辛戎脸色变得难看,提议,要不然去他房间里找找线索? 眼下确实也没别的辙,辛戎点点头。 走出赌场,一阵大风来,形成一股巨浪,像洗浴一样,将混杂着人慾的脏气流,从头顶和肩膀吹散,吹得人神清气爽。 阿吉忽然惊声,老闆,申豪,申豪。 辛戎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申豪。申豪也看见了他们,眼睛一亮,微笑着直挥手,就像是久别重逢。辛戎没笑也没恼,一脸平静地向他走去,问他去了哪儿,怎么招唿都不打。 他说,债主,躲债主。表情夸张。 辛戎说怪不得,那我也是你的债主。 申豪嬉皮笑脸,「你?不对,不对,我们是朋友、搭档。」 辛戎从内兜里掏出一张收条,申豪一看那欠给辛戎的收条,笑容就僵了许多,颇有些难为情。眨眨眼,想要去揽辛戎肩膀,辛戎一让,面无表情道:「你最好老实交待,去干嘛了。」 申豪仰脸,嘆了口气,「我说去见前女友,你相信吗?」 嚯,还是枚深情种。 辛戎不语,皱起眉。显然这理由不够说服他。这次来澳门,自有重要原因,申豪擅自脱队,难免令人不放心。 「也不算是『见』吧,是怀念。」申豪保持那副深情款款语气,眼睛里似乎还泛着光。 阿吉「啊」了一声,随即哈哈大笑,一个成天不着调的人,还有鼻子有眼地演起来了。这藉口谁信谁就是狗。 申豪横他一眼。 辛戎沉默,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片刻后道:「走吧,去吃饭。」大概是懒得纠结。 申豪狗腿子般地朝他一笑,转头,向阿吉投了一道得意的目光。 吃饭时,阿吉故意提起,消失这段时间,是不是背着他俩去赌场输光了。 申豪边慢条斯理地咽食物,边说:「我赌,但也不会无节制,赌到走投无路,有什么必要。」 阿吉嗤了声,视线落到他空落落的手腕上,「那你今天出门戴的手錶呢,去哪儿了?是给高利贷抵押了,还是送给那幌子『女友』了?」 就算阿吉不说,辛戎其实也注意到了,他默不作声,有点隔岸观火心态,在等申豪准备怎么圆。 申豪扯了张纸巾,抹抹嘴,「92年的反黑游行,声势浩大,好多大明星都站台了,你们有听说过吗?」特意停顿两秒,观察两位听众的表情,果不其然满脸茫然,「游行之后,雷声大雨点小,也没得到什么真正改善,相反,香港演艺圈更加动盪,就在那年,有位着名经纪人和投资电影的老闆都被杀了,横尸街头,直到现在都抓不到兇手归案。」 阿吉一头雾水,好端端地,突然提这茬是干嘛,跟他问的有何干系? 申豪继续,声音渐渐低哑,「我那时交往的女友,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倒霉地被黑帮看上了,一直被逼着拍三级片,不想拍,就直接被拉去片场掌掴一顿,进行人身威胁......」 阿吉噎住,不吃了,忖度申豪话里的真假。半晌问:「你作为男人,既然知道自己的女人......为什么不援助她,让她受人欺负?」 「你以为我不想救她、帮她吗?那时我在国外留学,鞭长莫及......每次跟她通电话,她只报喜不报忧,我嘱咐大哥多加照顾她,可是......」 大哥?辛戎抓住重点,和这前女友一样,也是听申豪第一次提及。 「可是怎么了?」阿吉傻乎乎地追问。 「她那会儿被逼拍了一场轮--奸戏,烙下严重阴影,逐渐精神衰弱,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时刻想着一了百了。她有一次作陪富商,来到澳门,从大酒店的天台上跳下去,当场死亡。」 阿吉倒吸一口凉气,这信息爆炸,一时半会消化不能。连带着刚吃进去的食物,也好像在胃里作祟起来,搅得酸水直往上涌。 辛戎忽然开口,「你会想为她报仇吗?」 申豪苦笑,「我去找谁报仇?那些逼死她的黑社会吗?那不是一个人,是许许多多的人,好几个社团,盘根错节在香港电影圈,就凭我?」 「你不恨吗?」辛戎问。 「我最恨我哥,他明明答应我,会保护她、会照顾她,却袖手旁观,眼睁睁看她死了。他还骗我,说一切都好好的,这就是『好』吗?」 阿吉发现,申豪从未有过如此严肃、凝重的表情,这样一看,玩世不恭的人格下,或许真藏着罕见的深情。他也不太懂,可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他想法朴素,倘若换成自己,心爱之人遭受如此折磨陨落,不找任何藉口,必定会血债血偿。 辛戎不语,左手撑在桌上,反捂住嘴,脸色深沉。他仍有怀疑,一个老千兼赌棍,首先失去的就是诚实的能力。笼络申豪没假,但想真正信任很难。更何况,他认为申豪也明白,他们是各取所需。一段路走完,彼此应该毫无眷恋,分道扬镳。 第87页 回到旅馆,申豪打着哈欠进了房间,辛戎与阿吉会意地对视一眼。两人一起进到辛戎房间,各自点上支烟,吞云吐雾。这大半天也算不枉过,毕竟,以申豪的故事收尾,着实有点震撼。 两人闷头抽菸,不多久,菸灰缸就积累了数量可观的菸头。 阿吉突然灵光一现,打破沉默,「老闆,你说......他口中的大哥,会不会就是周津友?」 辛戎露出个「你问我,我去问谁」的笑,「这不是你的任务吗?去确认他跟周津友的关系。」 阿吉烦躁地抓了把头髮,有些犯难。申豪乍看一身纰漏、无孔不入,实际上无从下手,连调查的头都没釐清,要不是他今天自爆,他俩哪会知道这则过往。另外,在他看来,周津友同申豪,更不像是会有交集的人。但辛戎坚持,申豪与周津友出老千的手法,师出同门。两人势必沾亲带故。 周津友不仅有」赌王」名号,如今还是澳门赛马会掌门人。他当年因断指风波闹得沸沸扬扬,不久便引退。人只要沾过赌,就算不见得瘾,也不一定能尽兴而归。他还是没能离开赌博江湖,做起了澳门赌场和赛马的幕后投资人。 为什么会去关注周津友呢?一切源头还得引向汪泽。 1988年,受葡澳政府邀请,汪泽出资,收购了澳门赛马车场的大部分股份,想复制香港成功案例,以新式赌博,抢夺澳门赌博的客流。但短暂兴隆后,经营持续亏损,高达数十亿港币。在现实面前,汪泽不得不将经营牌照和股份转让止损。1992年,汪泽放出风声,要将赛马有限公司(包含马场、马会)转让给台湾的一个集团,就在众人以为交易会顺利进行时,赛马会大楼被突袭,澳门警方接收到举报,清查汪泽帐目。台湾那方自有忧虑,遂中止交易。 这一来二去的折腾,周津友成为最终接盘者。坊间甚嚣尘上,说周津友其实掌握了足以毁灭汪泽的龌龊,才能以低价实质控股。后续汪泽虽免了嫌疑,这仇是确确实实结下了,偷偷派人去报復、滋事,却还是没能动周津友分毫,不了了之。* 辛戎只有一个想法,敌人的敌人,就算不是自己的朋友,至少他的存在会让敌人膈应且忌惮。 靠申豪去接触汪泽,是一手牌;若是能直接从周津友这种大佬级别的人物那里挖到致命一击的秘辛,岂不是少走许多弯路? 这次来澳,是申豪受汪泽邀请,约他去新开业的赌场玩。去赌场之前,三人见时间还早,先去了趟马场。在窗口买完马票,离开赛还有半小时,他们去马会俱乐部吃早午餐。在那儿,意外地偶遇了传说中的周津友。 他一进来,就有食客的眼光投向他,并且用极小的声音交头接耳,自然就使他显得醒目了。他本人实则很低调,约莫四十来岁,气质堂堂正正,赌徒那种不羁狂放或者萎靡不振的刻板印象在他身上无踪无影。服务生见着他,谦卑地问好,周生,今天吃点什么,还是照旧吗。他微笑点头,没什么架子。 辛戎和阿吉俩,也没忍住好奇,朝他那边多张望了几眼。惟有申豪例外,充耳不闻,埋头只顾解决食物,像是饿疯了。辛戎和阿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申豪也没像以往那样,插嘴,耍嘴皮子功夫。两人对视一眼,瞧出申豪的异常。 申豪说吃饱了,去趟厕所。正巧,周津友那桌似乎也吃完了,站起身,结帐,往外走。服务生准备过去收拾周津友的桌子。阿吉眼尖,蹭地起身,大跨几步过去,在服务生到来前,弯腰去桌底捡了个什么东西,然后麻利地揣进兜里,回到原位。一气呵成,容不得人反应或制止。 辛戎刚想问怎么回事。阿吉就很酷地一笑,再做贼似的将那东西掏出来,展示给他看。竟跟申豪手腕上不翼而飞的那支手錶,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汪泽和周津友的恩怨,借鑑了叶汉和何鸿燊的恩怨,两人因为澳娱股份内斗,叶汉出局,在澳门搞赌马,结果也没能搞起来,最终还是被何鸿燊捡漏收购了澳门赛马会51%的股权。 第47章 46 46 新开业的赌场,靠近海岸线。贵宾厅特地设了落地窗,一览无余阳光海景。汪泽早就等候申豪多时,草草打了招唿后,作了个「请」的手势。辛戎和阿吉不是这个场子的主角,闲逸作起看客。 赌檯上掀起颱风,惊涛骇浪地席捲过境,赌客们干瞪着眼,一下欢喜一下愁。汪泽从赌檯前站起,他今天很有节制,将输的数目控制在了百万内。申豪也跟着起身,尽管他一直在赢。 汪泽见状,假模假样地说:「豪仔,你玩你的,别让我这老傢伙扫兴了。」 申豪谄媚一笑,「瞧,赢得差不多了。不用太贪心。」 汪泽竖起大拇指,夸赞道:「能随时离开赌桌的赌徒,才是好赌徒。好汉。」 阿吉撇撇嘴,在旁小声嘀咕,假不假吶,还跟赌狗分好坏,怎么不干脆发奖状。 辛戎憋笑。 不赌了,时间闲得过于宽裕,汪泽提议去打高尔夫。申豪讪讪,刚想说自己根本不在行,却被辛戎先一步察觉意图,替他应承下来。他睁圆眼,朝辛戎无声作嘴型,喂,我不会啊。辛戎凑过来,用微笑安抚他,耳语,作陪消遣就行了,又不是真要你跟他竞赛,赛个你死我活。 先去买了身专业衣服换装、租借装备,再与汪泽在乡村高尔夫俱乐部汇合。服务人员都是异国深色面容,迎接汪泽的高管倒是白皮洋面孔。山地场,十八洞,一行人佩了几个菲律宾籍的球童。球童会讲一点白话,主要用英文沟通。 第88页 申豪技术确实连初学者都不及;辛戎在美国时玩过,虽腿脚不利索,倒是能正常挥桿,球贴着果岭飞,挨近洞口,算是会打,但水平嘛,马马虎虎。阿吉完全是挂件了,跟球童们无差别。汪泽跟一群菜鸟们玩,看起来乐呵呵的,像是不觉得有什么可丧气、后悔的。轮到他打时,也没谦让,挥桿一球,高度比肩飞鸟。球童报,进洞。 众人哇塞出声,同时伴随识趣的掌声。 汪泽摸了下帽檐,假装不在意地笑笑。 阿吉盯着汪泽,还有同他虚与委蛇的两位同伴,有些煳涂,汪泽这老狐狸莫不是专程让他们来拍马屁,闹气氛的吧。 球场修在海边,从十六洞开始,就越来越接近海。到了十七洞,突然视野开阔,心旷神怡。 「你和豪仔是怎么认识的?」汪泽在歇息间隙,忽问辛戎。 「我们怎么认识的呢......」申豪过来,故意打岔重复,还调侃起来,「泽叔,您这像是话里有话阿,感觉是在问,我这样的人,阿莱怎么会认识的?」 汪泽抿嘴笑笑,并不反驳。 辛戎忖度,汪泽心里绝对还是有提防,所以才会冷不丁这样问。就像是一种突袭,你越没防备,他就越能捉你七寸。 「投缘呗。」申豪一把将辛戎揽过来,「泽叔,你瞧,这小子是不是长得特别漂亮,特别打眼?有他在,我出去泡妞,连手指都不用勾,妞就自动贴上来了,简直事半功倍。不交白不交!」 他语气轻浮,讲得似真似假,反而比正儿八经的解释,要来得圆滑、讨巧。 汪泽像是接受了,感慨,「我女儿呀,也在帅哥身上栽过跟头。」 不止吧。辛戎在心里冷笑,你这女儿大概也是天生衰命,不仅被作丈夫的糟践,估计在作爹的那里也没少受折辱。可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同情汪子芊呢? 汪子芊再有痛苦的姿态,也是被锦衣玉食包裹,守得住尊严。她在精心打扮的外表下,生有黑暗曲折的根,敢随意欺侮比她更弱小不堪的。他的右腿,不正是献祭给了她打着「选择名号」的欺凌吗? 申豪唏嘘两声,又胡诌道:「人不爱美,天诛地灭。」 汪泽点点头,「也是,谁不喜欢美人呀。贪财贪赌贪色,哪个男人不是这样?」眼神状似无意地扫到辛戎身上。 辛戎装看不见,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膈应。应承笑着,话题一转,「汪生,您高尔夫打得这么好,下回,我找个球技好的,会会您。」 「我很期待。」汪泽认真盯着他。 不一会,又问:「阿莱做什么营生?」 「金融。炒股、期货,」辛戎一顿,自嘲道,「如果赌马什么也能算的话。」 「哦——」汪泽拉长音调,「你很懂马吗?」 「皮毛,皮毛,略懂一点皮毛。小赌能赢,大赌必输。」辛戎含笑,「小赌怡情嘛。」 「回香港,咱们可以马场一见。赌马,我也玩的。」 辛戎礼貌周到地回了好。他感受到与汪泽周旋,根本就不能按照固定台本来走,必须随时警惕,大多数时间,要即兴发挥。 姜还是老得辣。好在他从达隆那里,早已习得如何与这种奸诈的上位者相处。汪泽可以审视他,他也同样可以用自己的手段审视回去。不仅是汪泽父女、祁宇之流,还有达隆,他们让他溃烂、痛苦、差点一无所有地活着,他也会出其不意将他们逼入绝境。什么也挡不住他的復仇之心,任何障碍,都会被他消解,踩在脚下。 这并不是轻松的一天,汪泽尽了玩兴,他们一行人却累得够呛。辛戎要先回香港,给了些钱,让其余两人留在澳门多玩几天,顺便可以盯梢汪泽接下来的动态。 阿吉说其实自己也可以跟他一块回香港。他向对方使幽微的眼色,捏着对方肩,摇了摇头。随即看向申豪。申豪一无所知,困得不行,蜷缩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阿吉会意,就不再坚持。不光一个汪泽,对于疑点重重的申豪,也不该掉以轻心。 连夜过关回到香港,到家时,接近凌晨,辛羚居然没睡。 辛羚发简讯问过,辛戎回答模煳,所以没盼望着儿子会回来。也算是晚睡的意外之喜。 「饿吗?」她出于习惯问。 辛戎本想说「不怎么饿」,话到嘴边变成了,「帮我煮碗面吧。」 这些日子以来,他和辛羚空间上的距离虽缩短了,时间上可不一定。母子间的团聚,除了坐下来吃饭外,简直难得。中国人的饭桌,包罗万象,谈生意、谈爱情、谈天谈地......一切在宇宙里发生的,都能在饭桌上谈得有滋有味。其中最最具象、发生最为频繁的,就是饭桌上的亲情。 至少在辛戎这里,同母亲每多吃一顿饭,好好地吃,便能深化母子感情,弥补童年空缺。以往,他馋别人,有温馨幸福的家庭,现在他就不用馋了,不仅是情感上的,连胃也得到满足。 面煮好了,下料扎实,热腾腾的,辛羚端上桌。他一边吹着面,一边同母亲闲聊。 辛羚聊得琐碎,说今天在街上接到慈善传单,关于做义工的,反正自己无聊,有跃跃欲试心态;又突然一转,提起最近金价不错,是不是该买点黄金保值...... 他嗦了口面喝了口汤,微笑应和,想做就去做嘛。 「那我不懂白话,」辛羚担忧道,「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去碍事。」 第89页 「那就不去?」 辛羚「哎呀」一声,大概是觉得他敷衍,但自己也没想好怎么接话,就哑了。 手机震动,是佩德罗打来的。看了眼时间,心算了下时差,美国那边正是午餐点......他朝辛羚做了个手势,走到卧室去接。 佩德罗嗓音有些急,还有些哑,「......祁宇的诉讼撤销了,他很有可能连夜逃走,不在美国待了.....」 辛戎听清了,心脏蓦地停跳了下。 面快凉了,辛羚目光投向辛戎房间,一时半会,依然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她嘆了口气,将面端回厨房,准备重新热一道。热好了,回到饭桌前,托腮又等了一会。终于等困了,又不想打搅儿子,便自己进了睡房。 躺下,闭眼,却又睡不着了,这睡意跟打游击战似的。 她从枕头下摸出张照片,借着窗外泄进来的月光,边摩挲边端详了起来。 照片里几乎贴满半张墙的奖状,从小学到高中,包揽了许多科目。是服刑时辛戎寄给她的。她一直视若珍宝。 因为光源不足,眼睛渐渐就累了,她重新闭上眼。 很多时候她都不太了解自己,就连出于冲动杀了人,她也并没有强烈的罪恶感和厌弃情绪。她只觉得自己动作并不大啊,为什么对方也不知道躲,就那么傻愣愣地看扎出来的血洞。她有时候还会想,那男人到底算不算一个人渣呢?她那时太年轻了,无从比较,只知道被噁心和心痛同时折磨,疯狂地想要把这个人从生命里切除。 在狱中,她一度担心,辛戎会认为有这样一个罪犯的母亲,觉得不光彩、难以启齿吗?但辛戎似乎并不这样认为,他从儿子寄来的每一封信、每一个字中,都看出来了依恋。她松了口气。即使到现在,儿子态度依旧没变,从不揭她的短,两人隐晦地避开这段过往。 二十年多前,一道监狱高墙隔绝了母子俩,如今,儿子常常关上房门,用一道薄薄的门板,刻意迴避她。她并不傻,洞察到了儿子在做什么。危险而孤注一掷,不安分已经开始。儿子没有邀约她来冒险,她也决定了装作无视。就像母子间有了小秘密,选择一块瞒住真相。 第48章 47 47 兰迪已经很久没有在肯塔基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上开车了,准确来说,有大半年,他都没踏足过这地儿了。草地、栅栏、马厩、谷仓,还有远处正在盛放的野花,风景一如既往。傍晚的风拂过脸颊,气候也宜人。 田野没有变,城镇没有变。可肯塔基在都市化的自由分子眼里,仍然属于上个世纪的幽灵。曾经依附于这片土地的原住民,被赶走,然后南北战争,也没能根除红脖子乡巴佬们的顽固。他们宁可犁刀陷入在春季的泥土里,吃力不讨好,也不愿意向民主党的政策妥协,轻易接受外来者。 因为下午的一场阵雨,新鲜的泥土飞溅在道路上。兰迪停好车,没去马厩,径直走向牧场。 小鸟和女神的孩子,去年三月怀上的,时间如梭,现在都可以自由奔跑了。他站在围栏外,安静地、好好地观察它们。 它们都有很好的身型,骝色的背,鼻尖也是黑色的。还是稍有不同,小鸟的女儿两前蹄套了白色短筒袜,白毛一直延续到关节;女神的儿子前额有不规则的菱形斑。它们现在四肢都很细长,马尾巴却很有力,急切地挥舞,甩掉那些纠缠着不放的虫子们。 兰迪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朝马场办公室走去。再返回到栗色栏边时,手中多了部胶捲相机。他举起相机,镜头对着两匹鲜活的马驹,咔咔,拍起照来。其中一匹小马本来往前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像是受到这种奇异的声音吸引,好奇,将黑得发亮的一双眼睛,对准了镜头。兰迪没有浪费它的表情,按下快门,尽数捕捉。不久,它的玩伴,另一匹小马不太稳地跑了过来,用鼻头轻轻拱它的背。马驹们喷着鼻息,交流了一会,然后,后来的那匹突然转过身,也打量起了这个奇怪的人类。 两匹马儿同时站定,看起来呆呆的,却有一种充满灵性、混沌的可爱,兰迪被逗乐了,无声地笑起来。他笑到一半停止,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久没这般流露情感、心情舒畅了?辛戎一声不吭人间蒸发后,他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他强作冷静地去寻找他,可四处碰壁,没一点进展。他有些时候也恨,偶尔还会对佩德罗和佐伊恼羞成怒,他不理解他们为何要守口如瓶。他也参与了他们提供的台本,配合演戏,最后事成了,却被一脚踢出局。辛戎真的以为他足够忍让,所以就不会痛吗? 不得不自嘲地想,辛戎大概是上天突发奇想派来的恶魔,特意来折腾、祸害自己,从而使自己再也无法快乐了。 佐伊到达兰迪公寓时,很敲了一会门,却没人应门。她抬起腕錶,没记错约定的时间啊,皱眉掏出手机,准备拨号。 电梯门开了,传来脚步声。她心有灵犀,扭脸去看,正是兰迪。 「你出去了?」兰迪开门时,她问。 兰迪含煳「嗯」了声。 进屋后,兰迪的手盖在墙上的开关上,准备开灯,忽然勐地一转身,把紧跟在身后的她推了出去。她还稀里煳涂的,兰迪用脚反踢了下门,门嘭地关上了。 「家里特别乱,这些时太忙了,没收拾,有碍观瞻。我们还是去外面,找个清净的地方坐下来聊吧。」他说。 第90页 「没关系,别折腾来折......」 兰迪强硬坚持要去外面。佐伊狐疑地盯着他,想看出点什么来。兰迪头顶的光线过亮,模煳五官,只能看见他嘴角蓄着镇定的笑,也很硬。 「你藏了什么?」她直截了当。 「什么也没有。」 「真的?不会是金屋藏娇吧?」佐伊戏嚯。 兰迪褪去笑容,「我不喜欢这种玩笑,亲爱的。」 佐伊撇撇嘴,移开目光,投降,「好吧。」 就近选择了家酒吧,布鲁克林的夜晚就是这点好,随便一个转角,就能偶遇一家氛围不错的吧。店里放着轻柔的爵士乐,两人各点了一杯鸡尾酒。 马上要举行新一轮的董事会投票,这次,是关键赛末点,如果能赢,蜜雪儿就是彻底出局。并且,达发马房出席早餐会的新一轮代表,会由兰迪接替上位。他们这边已经争取到稳稳三票,还有一个摇摆票,念及左兆霖一点旧恩情,迟迟不肯松口。但兰迪早已看出,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表象,真实原因——这董事没有大家当,所以要小心翼翼地看守好不容易得到的微末家当。在保守派思维里,就是这样,随意转舵,很有可能全军覆没。兰迪还是很有信心能够鼓动他来自己这边,他已经同佐伊商量好对策,派人去游说了。这名叫做李恩的董事,已有了动摇的初步迹象。 「下周六,我没记错的话,她要举办宝宝性别揭晓派对吧。」佐伊抿了口酒,哼笑,「你要是在那天公布李恩倒戈的消息,会不会太残忍?」 「还好吧。」他轻描淡写。利而诱之,乱而取之。现代商业斗争的存亡之道,也就这么一个朴素哲理。他从孙子兵法里学的。 「你越来越像......」 「像什么?」 佐伊咬咬唇,「没什么。」 「像他吗?我的行事作风跟杰温越来越像了吗?」 佐伊一惊,掩饰地笑了笑,清清嗓子,「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瞎联想!」 兰迪没说什么,举起酒杯,仰脖。 佐伊看着他,姿态里全是孤独。兰迪已经不会再脸红脖子粗地追问辛戎去哪儿这种问题了,大概是为了弥补之前对她和佩德罗的失态,重新变得好脾气,做回了通情达理的体面人。可隐隐地,他又好像走上了另一种极端,圈出距离,不允许走近,被孤独重重浸没。 酒吧之夜结束,兰迪将佐伊送上计程车,独自回家。 他摸着黑进屋,想走到沙发那边,途中却被绊倒了多次。并不是因为醉了,而是这整个家里,被大件小件堆得满满当当。搜集这些东西,其实也要花一番心血,得一点一滴从纽约拍卖行和典当行里淘。曾几何时,这些家具、装饰品、鸡零狗碎的物品......都是阔绰地摆在那间百老汇豪华公寓里,展示原主人的品味和财力。如今,只能沦落至此,挤压在狭窄了三分之二的空间里。 兰迪倒在沙发上,也顺势倒在了这种逼仄的不适和孤独之间。他闭上眼,似乎还在眷恋地捕捉什么。躺了一会,起身,点了支烟,然后,连抽三根。他曾经在电影、书籍里见识过隆重的爱,却嗤之以鼻,认为没有什么比自爱更重要。但没料想到,真正爱上一个人,会变得卑微。一边不受控地嫌恶,又一边被思念逼得原形毕露。 歷经数月,祁宇终于被保释出来了,律师来接他。上车前,他忽然定住,四顾一圈,总觉得暗中有一股视线在盯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冷笑了一下,钻进轿车后排。既然要玩捉迷藏,那就奉陪到底,无论是跟辛戎,还是辛戎那姘头。总有一天,他会将他俩人赃并获,一举扳倒。 暂时获得了自由,却还不能出境,要等到撤诉。汪泽对他怨声载道,本来指望他去开拓美国市场,没想到钱没捞着,还惹了一身腥臊上身。他自知有愧,不敢辩解,唯唯诺诺地点头认错。汪泽训斥够了,告诉他,别留恋美国了,脱身后返回香港,干脆干回老本行。他一愣,迟疑几秒后,心思沉重地说好。 挂了电话,他捏着眉心,无奈地长嘆一口气。汪泽无非又是想要他当回一个亡命之徒,在黑白之间游走,洗白来路不明的钱,替他这位老丈人胆战心惊地擦屁股。等哪一天政策风向一变,或者露出马脚,汪泽就能甩锅到自己身上。尽管挣得比大多数人一辈子挣得多,可又有什么用,还得有命花才行。他千辛万苦地想要脱离苦海,哪知,兜了一圈,回到起点。 闲着也是闲着。祁宇去大西洋城散心。这次,他没兑太多筹码,就在散台子上,随便打发时间地玩。差不多将赌资输到剩三分之一,正好肚子也咕咕叫起,索性下了台子,转去赌场的义大利餐厅吃饭。 等电梯时,来了几个人,离他有一米远距离,在等另一架电梯。他下意识去瞥,与一道熟悉的目光交汇。他一惊,按捺住了,没有将失控表现在脸上。对方看不出有没有异常,神情沉静,很快就把视线收了回去。 到达餐厅,祁宇已经没了胃口,不停在回想,刚刚同兰迪突如其来的撞见。囫囵填饱肚子,他一下子特别想喝酒,就去了吧檯。酒保替他调酒时,陆续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白人女郎过来搭讪。她们的妆容以及调情的媚态也极为类似,当然不仅是想免费讨一杯酒喝,而是试探目标,需要你来购买她的服务,成全自己的快活。祁宇被这些女郎搅得心烦意乱,装英文烂,沟通不了,不留情面地抬手赶走。 第91页 终于喝到第一口酒,脸上才有了点松弛。一杯酒下肚后,开始有心思环顾这酒吧的装潢,哪知,刚一扭脸,大脑又是一刺激,酒精带来的短暂甜美,瞬间挥发殆尽。 天杀的,简直阴魂不散。 他盯着男人的后脑勺,思考了半天,绕到了兰迪那一边。 兰迪正翘着腿,轻轻晃动杯中的红酒,突然一个声音落在身侧,讥讽。 「你跟踪我?」 兰迪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一番,继续喝酒,隔了一会才说:「不对吧,你之前不是说过......要是出来了,就一定会找我来算帐。要跟踪也是你跟踪我才对吧?」滴水不漏的回答,还暗示对方未免太自作多情。 祁宇嗤了一声。 酒精劲头似乎上来了,兰迪没忍住,揶揄,「减肥吶?怎么一下子瘦这么多?」 祁宇乜对方一眼,「我看你也瘦了不少啊,学我减肥?」 「是吗?瘦了好,健康。现代人太多疾病就是发胖引起的。」 「我看你不仅瘦,还像是老了不少,怎么?压力很大吗?」祁宇故意停了停,阴恻恻笑起来,并不把话说明。 兰迪没理会,挥手招来酒保,又要了杯马丁尼。 「他抛弃了你对不对?」祁宇问,明显幸灾乐祸。他看出兰迪僵了一下。 装什么得体呢,他们在辛戎面前,哪个不是丢尽脸面,像蠢货似的被耍了一遭又一遭。 「辛戎这人吶,我最了解了......他没有心的,全是凭那张嘴皮子吐点甜言蜜语哄哄人,等你上钩了、着迷了,立马能翻脸不认人。瞧瞧我,我的下场。我就是被他利用得最惨的。」祁宇边说,目光边投向了之前向他搭讪的那些女郎身上,女郎们已经晃到了暗角,在积极笼络别的潜在客户。他不由露出鄙夷神情,「他总贬低别人是下三滥,其实自己呢,跟那些卖的......」 祁宇语气和神态显着不善,兰迪懒得听他浑话,打断,「对不起,我中文没那么好......或许,你该把英文多练练,再来跟我说杰温的坏话。」 闻言,祁宇哈哈大笑起来。放肆极了。这一刻,兰迪放下酒杯,像是被触怒了,狠狠盯着他。 他们同样可悲,仿如两只斗蛐,被辛戎捉住,无形地困在同一个蛊中,闷头斗。 「我们来比比看,看谁能先一步找到他——」祁宇不笑了,回以同样淬毒的目光。 「怎样,你敢吗?」 第49章 48 48 辛戎一觉睡醒,接到阿吉短讯,说申豪不见了。这次是真不见了,找遍大大小小的赌场、酒店,从短街搜索到长街,在小得可怜的整座城里,却一无所获。辛戎看完,疲惫地闭上眼,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才拨了个电话过去,平静地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反正这一夜,不光是辛戎疲乏得睡死了,阿吉也一样。两人一间房,申豪什么时候悄悄起得床,出得门,阿吉一概不知,这王八蛋还顺手牵羊,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摸走了。辛戎无语,强打起精神,要阿吉继续找人,甚至催促阿吉可以动用一些非法手段打听。 现在就查?当然现在就查!阿吉在澳门认识一些社团兄弟,辛戎也特地嘱咐了,忙绝不是白白帮的,好处肯定少不了。阿吉自然相信辛戎的信用,可还是不免犯嘀咕,有必要对申豪这样大动干戈吗?无奈地应承下来。 下午就有消息传来,说申豪坐小巴去了西湾湖,在那边似乎出没过。辛戎皱眉,那里是常年空置的墅区,鲜少人迹光顾,申豪去那儿难道是特地见什么人? 再度得到申豪消息,是午夜。 阿吉直接去警署见到的人。他从警员口里了解到,申豪从一幢别墅的阳台翻出来,跳了下去,对着路人大叫报警,说有人逼他跳楼。这前半段转辗到辛戎耳中,听得他一愣,似曾相识之感,晃出来一瞬。阿吉很快将后半段补完,幸好掉下来无大碍,被花园里厚厚的灌木接住,骨头都没折,只留下点淤青皮外伤。 「谁?他被谁逼得跳楼?」 阿吉在电话那头像是在憋笑,说:「周津友。他反正是这样告诉差佬的。」 阿吉按照辛戎指示,没敢耽搁,挟着已变成累赘的申豪,凌晨就回港。 辛戎在阿吉的出租屋里等候多时。他睨眼打量申豪脸上的伤势,然后往他那淤肿挂彩的位置狠狠一按,冷笑,「命硬吶。」 申豪痛得嘶气,差点惊喊出声,拼命忍住了,「你轻、轻点………很痛的……」 「还知道痛吶?」辛戎嘲讽,「你跳楼,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痛?」 「我跳楼是为了生,又不是为了死。你刚刚可把我按得痛死了!」他一下子委屈至极,「我哥......都捨不得.......」 「你哥?」辛戎嗤他,「我又不是你哥。」顿了顿,语气稍有缓和,「周津友——他是你什么人?」 申豪捂着脸,眼神闪躲。 「他就是你口中的大哥吧。」辛戎扯下最后的遮羞布。 申豪慢慢转过脸来,与他对视。隔了好一会道:「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是我哥?」 有诈的成分,实际上,通过申豪的反应,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证据?」辛戎在他负伤的左腮上重重一刮,轻笑,「倒是没有,但我不会像他那样,逼你跳楼就是了。」 第92页 申豪这回没忍住,哇哇乱叫起来,疼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我真搞不懂了,你明明有座大靠山,干嘛还要这样不靠谱地混日子,当扑街仔。」 「扑街仔有什么不好?」申豪捂着脸,朝阿吉一指,愤愤不平,「他不也是扑街仔吗?还不是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餵——」阿吉不爽,怎么战火莫名其妙延伸到自己身上来了,「你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辛戎做了个手势,拦下正要上前同申豪理论的阿吉,转头对申豪郑重道:「你如果还当我们是伙伴,大可以实话实说。我怕哪一天要是你真有危险了……」 申豪打断他,「你就没有秘密吗?阿莱。」 辛戎怔了怔,旋即笑道:「没有。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你让我去接近汪泽,真的只是为了从他那里诈骗钱?最后……大家一起快快乐乐地分赃吗?没这么简单吧。」 辛戎笑得依然很镇定,「那你觉得不为钱,是为了什么呢?」 这可把申豪问难住了,他不过凭直觉脱口而出,没细想过。作为他们这种江湖骗子,接近一个好赌的富翁,为钱、为利益,是再浅显不过的目的了。难道还真能找一些高尚藉口,博回点面子吗? 「钱可以颠覆一切,对不对?」辛戎说,「为了钱,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申豪哑然。 他很想告诉辛戎,自己真还不是为了钱。倘若要真为了钱,大可不必这样麻烦。他不过是想没心没肺地刺激另一个人。但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天起,他没有坦白,就似乎错失了坦白时机。 辛戎猜得没错,周津友确实就是他口中的那位同胞大哥。早年父母离异,他跟了母亲,母亲改嫁,便随了继父姓。他记得还很小时,偶尔去赌场找还未发达的周津友,他都会把他赶出来,并兇狠地告诫他,千万不要来赌场。他不理解,明明大哥混迹在赌场,靠挣赌场的钱为生,为何要让自己退避三舍。后来,他渐渐明白,周津友正是因为对赌场太熟识了,太明白其中龌龊,越产生憎恶,根本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染指,尽可能远离,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就好。自从与周津友亲极反仇后,他发现报復周津友的最佳手段,就是他偏不允许做的,偏要做。绝不像普通人那样拥有正常生活,要浑浑噩噩,当赌棍来维持生计,足够颓废,实则是在以毒攻毒。 「有酒吗?」申豪向辛戎投以一个心碎的微笑。 辛戎露出迟疑神色。 申豪嘆了口气,「你不给我点酒精麻痹自己,我怎么向你敞开心扉?」 辛戎也嘆了口气,确实,无论走出有关什么的第一步,人都想借点外力壮胆。他朝阿吉使了个眼色,要他去便利店买点酒回来。 申豪要喝指定的牌子,楼下便利店缺货,阿吉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付帐时,他心里还在骂申豪矫情。拎着袋子往回走,走到楼下,有人挡在进口抽菸,他不爽地低骂了声「丢!」。那人便转过身来,与他对视,流露出略微的失望。他愣怔了一下,觉得自己被这个陌生面孔好似审视了一番。 「借过。」他说。 男人捻灭菸头,挺直了背,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人个子尤为高。男人侧过身,让出路,下意识说了句英文,好像是「sorry」。阿吉面无表情,进到电梯间,勐然回忆起,那男人在楼下很徘徊了一段时间吧。自己去便利店前,好像就已经在了。他不会记错,毕竟,除了个子以外,那男人面容称得上英俊,透露出的气质却很特别。不太像本地人,也不像内地来的。尤其是眼神,阴翳、可怖,足以把任何活物都看得一无四处、死气沉沉。 拿到酒,申豪咕咚咕咚就直往喉咙里灌,感觉要一醉方休架势。 辛戎攥住他手腕,从他手里夺过啤酒罐,似笑非笑,「阿豪,慢点。你喝醉了,我们还怎么听故事呢?」 申豪愣了两秒,仰脸大笑,像是很开怀,「对对,还要讲故事呢。」 他说,与周津友角力多年,是不知不觉进行的。女友死后,起先,他并没有一味责怪大哥,是周津友自己在一次酒醉后失言,泄了底。他表面上安抚弟弟,嘴上信誓旦旦说会照顾她,实际上为了利益,将这小演员哄骗,借花献佛地供给了各色大佬。其实,周津友早就在话里话外暗示过,女人如衣服,旧不如新,新不如换,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最可怜的还是这女孩,白白为他们兄弟俩牺牲了。 说到这里,他又大笑起来。他笑自己的失败,既没能保住自己的女人,也没能保住与唯一同胞兄弟的关系。他哪里是周津友真正的对手,虚空打靶而已。他简直是失败者的集大成者,仿如唐吉诃德,与一个幻想中的风车决斗。 辛戎盯着申豪的笑,慢慢蹙起眉。 他见过他自信的、张狂的、贱兮兮的……各种笑,就是没见过眼下这样的。 申豪喝得醉眼迷濛,歪倒在沙发上睡去了。 阿吉问辛戎要在这里歇息吗? 辛戎摇摇头,说还是回家算了。 阿吉递给辛戎一支烟,两人同时看了眼申豪,沉默了一会,走向阳台。 天蒙蒙亮,霞光在地平线上冒出了尖,黑暗稀疏得不能再稀疏。还有一股海风潮味,在清晨飘漾。 「老闆,这算进展吗?」阿吉叼着烟,回头看了眼屋内问。 第93页 「怎么不算进展?」辛戎自嘲。 阿吉嗤了一声,低头,瞥见楼下进口处,积累了一堆菸头,一个高大人影正匆匆离开,犹如惊弓之鸟。他的表情陡然凝固。剎那间一个可怕的念头产生:那男人不会在这儿待了一夜吧,他是在监视谁吗?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刚转身走时,似乎还抬头朝自己这边张望了一眼? 危险。这绝对是危险。 他决定把这个发现也告诉辛戎。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过于警惕。 他转头,正要开口,发现辛戎也有些愣神地盯着那男人离去的方向。 过了半晌,辛戎才收回视线,然后像离开悬崖峭壁一般,飞速地后退,离开阳台,连声「拜拜」都没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0章 49 49 赌徒们是闲不住的,不多久,辛戎一行人就与汪泽在香港马场碰了头。汪泽有固定的贵宾室,进出入好似回家。落地玻璃採光好、视野好,场上的一切动态尽收眼底。玻璃门一推,还有延展出的露台,与旁边的露台半隔断。普通人,在围场边缘挤成沙丁鱼;富人们,自以为居高临下,实则也没什么不同,如一条条独拎出的鱼般,被投入进由贵宾室打造的一格格沼泽中。 广播里在报第三场赛事的第二班马信息,汪泽边烤雪茄边问辛戎,下一场准备怎样买。 辛戎将刚翻过的马经丢在桌上,淡淡一笑,「还是继续押大热门六号怎么样?」 汪泽点点头,「乘胜追击。」说完,将烤好的雪茄递给辛戎。 辛戎接过,礼貌道谢,拿起望远镜,走向露台。其余人留在室内,品尝刚刚醒好的一瓶红酒。辛戎擎着望远镜,懒散地扫了一圈,观察沙圈里马儿的状态。看得索然,太阳也渐大,晃眼,准备退回室内。转身,凝固住。愕然不过几秒,就变成一副识趣的样子。他朝隔壁贵宾室玻璃后的那个男人,颔首微笑。 男人的脸面无表情,紧紧贴在玻璃上的那只手掌,比脸更有表现力,挤压出了青白色。 辛戎也不过多纠结,继续移动。 啪啪。男人有些重地拍打起玻璃,试图引起辛戎的注意,或许以为这样还能阻止辛戎的步伐。辛戎像是没打算理会,男人终于推开碍事的玻璃门,走出来,站在半人高的瓷砖墙后,叫住了他。 他用英文喊他杰温。 「杰温,干嘛装不认识?」兰迪先发制人。 辛戎笑眯眯道:「没有呀。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于兰迪而言,简直是讽刺。他来势汹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到这里,难道辛戎妄图凭藉平平淡淡的一句「好久不见」,就将人打发了吗? 他想起之前反覆做过的梦。在梦中,辛戎与他在纽约街头偶遇,擦肩而过短暂对视几秒后,辛戎却像陌生人一样,走掉了。他不得已,追上去抓住辛戎肩膀,拼命摇晃对方,想讨要一个说法,为什么无视我?正像当下,他也有这种冲动,如果不是这半道墙的阻挡...... 「老闆——」阿吉拖长音调,从里面走了出来,打断两人对峙。 「怎么了?」辛戎应他。 阿吉怕替他买错了,向他再确认一遍马票的选号。对话到一半,阿吉忽然止声,愣怔地看向面色不虞的兰迪。没过一会,阿吉像是被电到了,勐地跳起来后退,指着兰迪,结巴道:「老、老闆,上次我跟你说的......在我家楼下那个形迹可疑的人,就、就是他!」 辛戎没有大惊失色,相反,像是早有预料,点点头。 兰迪沉默,一脸阴沉。 这时,广播传来,最后五分钟,押注通道即将关闭,新一轮赛事开启。申豪和汪泽在室内,朝室外的二人打手势,要他俩进来观战。辛戎朝阿吉使眼色,命他冷静,先进去。阿吉有些茫然,辛戎拍拍他肩,同他耳语几句后,他才缩着脖子进去了,脸上神色,依然不太放心。 打发完一个,辛戎转过身,对兰迪笑了笑,「赌一把怎么样?」 兰迪猝不及防,盯着辛戎看不透的笑脸。一面觉得他无耻,一面又没骨气地接话,「怎么赌?」 「下一场,买中头马,赔率多少,就可以问多少个问题。」 这轮赛事结束,辛戎找藉口,要去回復一个冗长重要的电话,大家表示理解,略表遗憾。只有阿吉盯着他,欲言又止。与阿吉擦身而过时,他特意拍拍阿吉肩,力度稍强,手掌停留片刻,向对方传递「别一惊一乍」的讯号。 隔壁的槐木大门后,兰迪已恭候多时。他抱臂倚在门边,有点像是迫不及待,又像只是出于礼节,迎接一下客人。 「不用日程安排就能见你,在纽约,想约你都约不上......」兰迪故意讥笑了下,「......看来,我比以前幸运。」 「是吗?」辛戎喜怒不形于色。 兰迪咬紧后牙槽,侧脸绷出清晰尖锐的弧度,然后,又像是忍不住磨了磨。 「你准备买哪一匹马?」辛戎切入正题。话落,大方地找位置坐下,双腿交叠,气定神闲。 隔了片刻,兰迪说:「三号。」 「很有冠军的样子。」辛戎打了个响指,半真半假地笑着奉承,「兰迪,不错嘛,看马的技术还是这么厉害!一流!」 兰迪马上改口,「那就不押三号,押赔率最高的。」 辛戎眨眨眼,嘆了口气。像是感到惋惜。 第94页 兰迪强调,「你不是说,赔率多少,就可以问多少问题,那我押赔率最高的,怎么不对?」 辛戎愣了一下,咯咯笑起来,「有道理。」 用手持机器下好注,列印出马票,兰迪在辛戎对面落座,再一瞬不瞬盯着他,似乎跟紧张的赛程相比,辛戎他更具观赏性。 马入闸了。 辛戎这次押八号。他假模假样赞扬的所谓一流「三号」,在最后两百米殚精竭力,被八号反超。辛戎赢了,兰迪输了,失去问问题的机会。 「重新再来。」兰迪平静地说,「这局不算。」 辛戎故作可惜地耸耸肩,「本季最后一场了。」 这意味着,兰迪今天再想赌,也不能在马场赌了。 默了几秒,兰迪撕掉假面,音调不由扯高,「该死的,你耍我?!」 辛戎不接茬,偏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说:「不好意思,我陪你玩太久了,我那边的朋友会担心......」边说边起身,作势要离开。 兰迪腾地蹿至辛戎眼前,用身体挡住退路。 辛戎仰脸,眉心微微拧起。 兰迪的唇角和眉尾都在轻微抽搐,仿佛在压抑什么。可只一瞬,那接近于痛苦的忍耐表情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很像压抑许久的疯狂。 辛戎听见他说:「那些人,他们会不会知道,你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正和一个男人厮混......我能在这里强吻你......甚至可以强上了你。」 看你辛戎还不为所动?还故意装聋作哑?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会如此冲动,爱恨交织,口不择言。为如此一个高傲的、蛮横占住了他喜怒哀乐的无赖。既然索性要撕破脸面,那不如就将不堪的动作做到底。 辛戎不语,漠然地盯着兰迪。他一直以为他是很难被气走的,总感觉他的忍耐阈值弹性极大,擅长内敛。第一次,他看见了他实实在在的怒气,也是第一次,他低估了他的情绪。他也没听过他如此险恶的腔调,咬牙使出一股力,像是真跟他结了深仇大恨。 许久,他终于开口,「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 「事」字还抵在舌尖,兰迪俯脸逼近,左手死命按住他肩膀,右手锢住他下巴,舌头、牙齿野蛮地打开他的口腔,攻池掠地。 一个兇残的吻自然是不够。 兰迪变本加厉,一个吻之后,只歇了半口气,就又饿虎一般扑上来,撕咬他的嘴唇。没有章法的吻,忽而重,忽而柔情,再慢慢下移,移到他的喉结,叼着轻轻啄吻。 辛戎的大脑在指挥身体,尽量不给出任何反应。他明白,越抵御,兰迪会越兴奋,还不如用冷冰冰的镇静将这狂乱的情慾缓缓消化。兰迪也渐渐从辛戎僵硬的肢体中,察觉出了他的「不抵抗」策略,遂停止进攻,冷笑道:「装死人就以为我会放过你?做梦!」 辛戎没什么反应,不喜不悲的,只是脑袋稍微转动了一下,约有三分之一朝向窗外。这下子,兰迪都不配看他的正面了。 兰迪死死盯着他,感到一阵挫败。不甘心,誓要拆辛戎的招,即使这会把两人都逼上绝路。温和已经不管用,他辛戎又何曾为自己着想过,留过面子,给出一个迴旋的余地? 「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兰迪想再给他,还有自己一个机会。问出口的瞬间,又开始懊恼。 辛戎抿抿唇,像是要回答。但等了良久,兰迪没等来一个字,也没等到辛戎将正面转过来,朝向自己。兰迪看着这个男人骄傲的侧面,忽然了悟,要改变他是不可能的。谁痛苦,谁改变。 他站定,背微佝,一把薅住辛戎的后脑勺,背再慢慢挺直,迫使辛戎的脸对准自己裆部。 「来点刺激的吧。」他脸上挤出一个几乎淫邪的笑容。 辛戎再迟钝、再淡泊,也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辛戎开始挣扎,但力量悬殊,没能逃脱钳制。愈演愈烈,兰迪的另一只手也跟进,撬开他的牙关,搅动口腔,用大拇指和食指巧妙地捻住他的舌头。闭不拢嘴,涎水不受控制地从辛戎嘴角流下。大概因为疼,泪水条件反射地也被逼了出来,楚楚可怜。 「你害怕,失魂落魄的时候很好看,比你春风得意、得偿所愿的时候有魅力多了。」兰迪继续刺激。 并无虚言,即使被欺负成这样,维持一个受辱的姿势,辛戎还是能用美来形容。美之外,还多了层别的,曾经在床上,也不曾透露过的一种涩情。只有沦落的美人才能呈现。 兰迪看得蠢蠢欲动,早就燃起了一股邪火。 辛戎没有放弃,勉力抬头,与他对视、挑衅,毒辣且古怪地笑了一下。 兰迪被这笑激怒,愤懑,可就在下一秒,腹部传来剧烈疼痛。他疼得卸了力,辛戎头一偏,身子一矮,从他手中熘了出来。原来,辛戎趁其不备,积蓄力,提膝狠狠给了他一记。这还没完,辛戎又照着他脸,给了两拳。拳风和拳头都足够烈,他趔趄地向后,差点倒地。 局势一瞬间逆转。 「fu/ck,fuck——」兰迪低声怒吼。 辛戎迅速向后退,退到安全距离,盯着对方的败容,兴味地摇摇头。 兰迪收声,像是终于恢復理智,肿胀着脸,望向辛戎。安静的空气中飙升起一个漩涡。辛戎再度意识到,危险临近。还没来得及转身,逃往门口,下一刻,兰迪像瞄准好猎物的鹰隼,飞扑过来。 第95页 辛戎毫无准备,落进一个悲怒交加的怀抱中。 「不要跑......」兰迪的气息,抵在他颈侧。他似乎还听出来了一点筋疲力尽。 第51章 50 50 「抱歉,原谅我……」兰迪嗓音低哑,渐渐地鼻音浓重,哽咽道,「刚刚是我太冲动了,没有尊重你的意愿,对不起,我错了。杰温,不要再跑了,好吗?我好不容易才……」 「放开我。」辛戎挣了下,漠道。 兰迪没动,还是固执地将他锁在怀中。 「兰迪,」辛戎口吻变得凌厉,「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尽管不情不愿,兰迪嘆息一声,放开了他。 「你真的认为自己错了?」辛戎狐疑地瞥了眼对方。兰迪的情绪就像过山车,起落未免太大。这份大不像是遽然爆发,更像是以文火慢煨的形式,煽动成熊熊大火,烧得理智片甲不留。 兰迪垂下脑袋,不说话,肩膀塌陷,似有反省的意思。 辛戎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想尽快离开这片是非地。他已经在想该用什么藉口矇混过关,向另一间贵宾室的人交待,自己竟然耽搁了这么久。走到门边,刚要转动门把手,推门出去,一双手忽然从他背后冒出,强硬抵在门板上,将他重新圈住。 笑声森然,「杰温……你可真好骗啊。想什么呢,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地就跑了。」 汪泽问阿吉辛戎怎么还没回来,阿吉一筹莫展。好巧不巧,辛戎发来一条简讯,要他们别等了,自己有事先行离开了。阿吉转述,汪泽皱了下眉,但也没表示过多不悦,甚至还为辛戎说了几句体己话。申豪看着阿吉,作嘴型,没事吧。阿吉无奈地耸耸肩。与汪泽在俱乐部门口告别后,申豪提议要不然再给辛戎打个电话。阿吉想了想,掏出手机,拨号。 嘟声很响了一会,对面才接通。 「老闆......」阿吉把麦克风打开,方便申豪也能听见。 「怎么了?」辛戎淡定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 阿吉组织语言,「我、我们这边结束了。你......没出什么状况吧?」 「没。」辛戎说,「还有什么事吗?」 阿吉有些讪讪,「哦」了一声,瞟向申豪,申豪朝他挤眉弄眼,他回以一个中指。 突然,辛戎支吾了一声,阿吉没听清,问什么,老闆你刚刚说了什么。辛戎没有回答他,直接挂断了电话。阿吉握着手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然而对谈过程中并没什么异常,平日里,辛戎讲电话也是这般言简意赅,不爱啰嗦。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那个不请自来的陌生男人,光看氛围,辛戎应该是认识他的吧,可男人看向辛戎的眼神,纠结而复杂,仿佛心凉得透彻......申豪觑见他变得心事重重,喊了他一声,将他意识拉回来。 兰迪将手机从辛戎耳边拿开,笑着阴阳怪气道:「挺关心你嘛。这些人,跟你有点默契,但不多。」 辛戎面无表情,只觉得被皮带反捆住的双手,开始麻痹了。至于兰迪嘛,在他眼中,可能跟一只逆反的鹦鹉差不多,靠贫嘴来助长点可悲的威风。他该庆幸自己投胎成了人,若真是只讨人嫌的鹦鹉,他一定会把这傻逼鸟儿直接掐死。 兰迪绕到辛戎身前,缓缓矮身,竟单膝跪下了。辛戎盯着他,坐得岿然不动。兰迪冷笑了下,蓦地撩开辛戎的上衣,瓷白肌肤裸露了出来。辛戎依然一声不吭,表情也没变化丝毫,像是无惧于接下来的任何摆布。两人无声对视,一分钟就这么过去了。兰迪嘆了口气,而后笑起来,越笑越狂。笑声孤寂迴荡,如同独角戏。 终于,兰迪不笑了。他大力分开辛戎的两腿,将自己整个人占据进辛戎腿间。 然后,脸贴向辛戎肚子,近乎低喃的气音和鼻尖划过腹部中央,「让我看看,你舒服的表情。」同时,手指爱抚起辛戎的腹部肌肤,沿着肚脐、肌肉沟壑往下,探进,下到最底......他能感受到辛戎不可抑制的微颤,可能是有了感觉,也可能是出于害怕,无论是哪种,都让他此刻的掌控欲获得极大满足。 他不时抬眼,观察辛戎忍耐的表情——鼻子眉毛不由皱起,腮帮子咬紧,顶起侧脸薄薄肌肤。 他手指愈发卖力,咄咄逼人,直攻辛戎下半身弱点。嘴巴也没闲,伸出舌尖,亲舔起辛戎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双管齐下。 辛戎像是屏住了唿吸,不肯从体内泄露哪怕一丝一毫的动静,背满满弓紧,整具躯体愈发僵硬。唇色和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与被啃咬、舔舐过的发红腹部形成鲜明对比。 兰迪在内心不屑地笑,明明是受人服伺,怎么不敢沉浸享受?是怕放纵慾望,丧失理智? 钉上十字架,受苦受难的耶和华也不过如此。 不,湿漉漉,被弄乱的辛戎,比基督、佛陀还要洁烈,淫靡悱恻根本裹挟不了他。他坚守到底。 怎么可能?兰迪不信邪! 荷尔蒙会战胜一切的。他就是这样,曾被辛戎勾引得方寸大乱,荷尔蒙仿若强劲毒素,充斥全身,游走进思维里,使他休克、盲目。 但是—— 兰迪逐渐察觉出不对劲。无论他下多大功夫,辛戎的……似乎没有反应,如死物般,软塌塌。没有料想到的结果。那玩意儿,竟会跟它的主人一样,无动于衷。 他的动作慢慢迟疑,走形,最后不得不停下来。恰好这时,辛戎在他头顶,有些沙哑道:「暂且休战,可以吗?」 第96页 沉默下来,半晌,兰迪仰脸,盯着辛戎,「怎么回事?你病了吗?」 辛戎挤出一个笑,很是疲乏,「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实话实说,已经有许久……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兰迪一瞬不瞬,研究对方的表情神态,不像是在说假话,但辛戎最擅长做戏,不能掉以轻心。 「你逗我的吧,」兰迪也笑起来,只不过笑得好难看,好沮丧,「不可能呀......明明我们之前,你还能......」 「那都过去多久了,」辛戎嗤了一声,「我们上一次上床是什么时候,你有算过时间吗?」 「不——」兰迪蓦地起身,像是受到极大刺激,「不行!我不允许!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会受到欲望胁迫?凭什么只有我一头热,受荷尔蒙毒害,蒙蔽理智,而你能轻松逃脱?!不公平! 兰迪双眼赤红,不一会,脑袋颓唐地垂了下去,像是不能再承受更多。他僵站了片刻,一下子感到唿吸难喘,扼住脖子,蹲了下去。 辛戎盯着整个身形涣散,快要接近于趴在地面的兰迪,特意将声音压得温柔问:「松开我,好吗?」 兰迪充耳不闻,肩膀微微耸动。他颤抖着,此刻,还真是像极了被拔去了羽翅的鸟儿。 「兰迪——」辛戎不气馁,循循善诱地唤他,企图唤回他的意识。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抬头,脸上巨大的震悚不见了,眼睛里仍留有一点红血丝,以及迷茫。 「兰迪,松开我……」辛戎镇定地笑了笑,「我想我们能找到别的办法……亲热。」 「亲热」这个词辛戎说得很小声,说完了,立即别开脸,就像是在掩饰羞怯。 兰迪盯着辛戎,不作声。 辛戎滚了滚喉结,完全不惶恐是假的。出乎意料,兰迪竟会不顾风度地发疯,发起疯来比想像中还难缠,和祁宇都有得一拼。他不确定这个混蛋加白痴有没有上钩,担忧的是,接下来他会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令自己难堪,或者比难堪更可怖。目前只能虚情假意地进行抚慰,卸下他的防备…… 「我放了你,你会跑吗?」兰迪声调很直。 辛戎摇摇头,嘆了口气,「我能跑哪去呢?从美国到香港,这么远,千里迢迢的,你都能找来……」 见辛戎放软了姿态,兰迪确实有所动摇,抿抿唇,似在下定决心。 又静了几分钟。 这几分钟可真漫长,漫长到辛戎都想要放弃。 兰迪长而重地嘆了口气,像是终于想通了,随即绕到辛戎身后, 解开了束缚。由于被长久地固定在一个姿势,辛戎上肢差不多完全失去了知觉,直到皮带彻底离开手腕,他都没能意识到。 兰迪很细心地帮他揉了揉从手腕蔓延至手臂的淤痕。 「谢谢。」他慢慢感受到了知觉回归。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的错……」兰迪低声下气地道歉。 「我一直很看好你,你很有潜力,我塑造了一部分现在的你……更确点来说,是此时此刻以及将来的……你。你承认吗?」 兰迪一头雾水,不解辛戎为何突然谈到这话题,并没有注意到辛戎已不动声色地将皮带扣在了手里。 愣神间,一道黑影甩过来,在兰迪眼前刷刷一晃,紧接着,额头和鼻尖就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辛戎正拿皮带抽他的脸,抽他的胸膛……抽一切能够抽到的地方,毫不留情。 他不设防,狼狈地躲,简直是抱头鼠窜。 辛戎可真了不起。上一刻还锢住他的东西,下一刻就改弦更张,成为了他趁手的武器。 「停,停!」兰迪交叠双手作抵挡,大声喊,「杰温,停下来!」 辛戎仍在使劲挥舞胳膊,面不改色。 「够了——我受够了!」 皮带像鞭子,鞭风如骤雨,打得人鼻青脸肿,吭哧吭哧。 「这样就受不了了?」辛戎冷笑,「你不是承认自己做错了吗?我在教育你啊……你要是个真男人,敢作敢当,就该闭嘴,乖乖挨打。兰迪,聪明一点,好吗?」 「你把我当狗养吗?!」兰迪怒吼,青筋直爆,恰在此时,他抓住了那条皮带,鞭风停止。 「我要是真养了条狗就好了,至少我把它一脚踹开后,它还是会不离不弃,摇着尾巴来舔我的脚,继续无条件信任我。」 「你这个不知满足的贱人!我为了得到你的肯定,那么卖力!」 「你得不到我的肯定,不是我的错,是你自己的错。白痴!懦夫!别他妈妄想了,你根本就不配得到我!你真是走了狗屎运,能上我的床,享用过我的体贴!」 …… 恶毒的埋怨、指责、咒骂,如机关枪一样突突扫射。他们怨怼地对视,同样理直气壮。昔日那点暧昧情谊、缱绻遐思哪抵御得了这波强袭,接近阵亡。 「我怎么就会在乎你这种人?还对你恋恋不捨的……我真蠢吶……狗大概都比我有尊严!」兰迪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反正一股脑倾泄出来。他乱七八糟地想,自己可真贱,就算是条狗,也该被打走了。曾经,他就是太过于识趣,才造成了如今这一团乱麻的局面。 他边说,浑身上下边使蛮力,不由自主扯紧皮带一头。 砰,皮带绷到临界点,断成了两节。受到反作用力,两人都不约而同往后仰了仰。 第97页 兰迪愤怒地扔掉断在手里的皮带,再次逼近。 眼见距离一点点缩短。 ——辛戎眼疾手快,抄起桌上的菸灰缸,朝兰迪脑袋狠狠砸了过去。一下,两下……兰迪眼冒金星,踉跄着,身子一斜,噗通倒地。 血汩汩,从兰迪额头流了出来,辛戎心里终于是清爽了。 隔了一会,辛戎小心翼翼地凑近,用鞋尖试探,踢了踢兰迪。兰迪闭眼,没动,看来是真晕了。 辛戎没事人似的整理了下弄乱的衣服,面容冷酷地转过身去,离开。 服务生站在贵宾室外,敲了敲门,没人应。又等了半天,敲门,如故。他在心里抱怨,这客人也太没时间概念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早该退场散了。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状况惨烈,如龙捲风过境,地上、窗上、沙发上,一眼望去,全烂了,室内完好的东西,委实剩下不多。服务生惊异地捂住嘴,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到十几分钟前,兰迪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缓了许久,才从地上爬起来。辛戎已不见踪影。他怒不可遏,拾起沾血的菸灰缸,砸向窗玻璃,这还不够,又顺手抄起一把椅子,也是咣咣一顿乱砸。 「先生——」服务生终于在废墟里发现兰迪,壮着胆子叫他。兰迪正背对着他抽菸。 兰迪叼着烟拧脸。 这位客人的面目,更是令服务生胆战心惊,脸上伤痕累累,血还煳了满脑门。他登时吓哑了。 兰迪没有搭腔,更像是直接无视了对方,径直走向门口。 服务生回魂,勐地提高音量,「赔偿!先生,这些损失,得赔偿的!」慌不择路追上兰迪。 兰迪定住,缓缓转身,服务生也紧急剎车,定住。他盯着兰迪的动作,见他从兜里往外掏着什么,然后朝自己,噼头盖脸一撒。一大把美金,迎面散开。 「够了吗?」兰迪一脸冷漠,用英文问。 花花绿绿的纸币,落下,把人剥得赤裸裸的。 现在,他兰迪再也伪装不下去一个绅士,赤裸裸的,成了一个垃圾男人。 作者有话说: 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以暴制暴。哈哈。 第52章 51 51 辛羚一直想要去大屿山看天坛大佛。 她以前并没有什么信仰,即使小时候在揭岭耳濡目染过一些迷迷叨叨的宗教迷信氛围,她都没真正信过那些神啊佛啊之类的。就是有一天,她去九龙,地铁坐到了黄大仙祠,突发奇想,跟随人流下车,进去庙里晃悠了一圈。香火络绎不绝,不少人在那里求财、求籤。信众们从进门开始不止跪拜,还一路慷慨地将钱投入功德箱,在她看来都虔诚得有些蠢愚了。 求神拜佛,是一味药,医心。它的功效充满玄学意味,却就是能让人受感染,信它、听它、在香港这样一个务实、行色匆匆的社会,紧紧茬进了文化的一隅,生根壮大。无论走到哪儿,或多或少,你都能瞥见一些由它演变而来的风俗习惯,风水尤为流行。并且,在辛羚的感知里,这边人特别相信出门看黄历,行事要看黄道吉日之类的。 她走到了一处解签的摊铺。站在一旁,观察了半天,发现大多数人来问的无关乎财运、事业运,令她不由感嘆,这儿的人一个个可真有上进心。她忽然想到了辛戎,既然来都来了,是不是也该入乡随俗,给儿子求一签,保保平安,还有财运亨通? 想不如行动,她返身,到黄大仙祠前,学着那些信徒受众,闭眼默念愿望,跪在蒲团上,摇签筒,为儿子求了一签。 解签的老头会说普通话,口辞幽默,告诉她,亥宫,上上籤。意味着否极泰来,逢凶化吉,万事的营谋,都能顺心达意。 她开心极了,又多给了老头几千块。把这签紧紧捏在手里,觉得还真神了,仿若服下一味强心补剂,瞬间神清气爽。 回到家,她将签叠成了小小一张,悄悄塞进儿子枕头套里,盼望真的灵验。 辛戎晚上回家,送给她一个礼物,手持dv。她捧着这么一个银色的怪傢伙,来回端详。儿子凑近,站在她背后,下巴抵在她肩上亲昵地蹭了蹭,说改天再出去玩,就可以用这么一个小机器记录了,然后将拍下来的那些影像刻进光碟,放在电视上回看。 她听得似懂非懂,问,怎么拍。 儿子手指敲敲镜头和屏幕,就靠这个呀。 哎呀,这太高级了,我玩不来。她嗔笑。 「我教你呀……」话落,儿子从她手里拿过dv,打开,举起,退后一些,眯细眼睛,「羚姐,来,对着镜头,笑笑。」 她有些赧,但还是照做了,可又不知到底该看哪儿,或做什么动作,只得僵硬地捋了捋头髮。 辛戎围着她转圈,「喏,就这样拍就行啦,很简单的……」 她用手挡了下镜头,忽道:「那下次……我们去大屿山吧,就带上这d什么玩意儿。」 辛戎很自然地说,行啊。耸耸肩。隔了片刻问,怎么会突然想去大屿山?以前都没听你提过。 她理直气壮,反问,就是想去呗,还非得有什么必不可少的理由? 辛戎噗嗤笑,当然不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到时候我来安排,去昂坪,坐缆车,看大佛,食斋菜。好不好? 她会心一笑。越过dv,拍了拍儿子额头。儿子干脆眷恋地将脸贴进她掌心,喃喃,妈妈,以后无论你想去哪儿,天涯海角,我都会带你去的。 第98页 闻言,辛羚一愣,心间陡然升起一股心酸。觉得有些本末倒置,自己明明是母亲,却让当儿子的这般顾念关照,像哄婴孩似的。可儿子,在最需要照料的年纪,又何曾得到了自己的细心照料。她又不得不胡思乱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大牵绊,过于碍事,所以儿子迟迟还未找交往对象?算一下辛戎年龄,也确实老大不小了。 她沉默,手往下坠。 瞥见辛羚脸色,辛戎就明白了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定在为过往内疚。自己没有普通的童年程序,是挺遗憾的,但没关系,现在补也来得及。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快乐,拥有更大的自主权,不必畏首畏尾、看人脸色地享受。 他扶住辛羚肩头,眨眨眼,「就这周日吧,恰好我有时间,咱们去大屿山。」 很可惜,周日计划,被一通电话打乱。都已经预约好计程车,准备出发了,手机响起来,是阿吉的号码。 阿吉在电话另一头气息紊乱,嗓子也像是叫得嘶哑了,「老闆——他、他说你要是不马上来,就、就要夹断我和申豪的手指……」 按照简讯里发来的地址,辛戎来到很偏僻的一处仓库,附近是垃圾处理厂。被强迫放弃与辛羚的出行计划,辛戎自然是没好气,这来的一路上,太阳穴突突直跳。可他又能怎么办?对方已经决定要不管不顾地变成一个混帐,拼死抓住自己的一点缺口,妄想支配自己。这招棋虽不高明,却又很有效果。他不能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过,竟会让兰迪失控到这程度。兰迪不会真傻到以为压抑了本性,装作俯首帖耳、忠心耿耿,就能换来一个坚贞的情人吧?更何况,他已屡次三番提前告诫过,自己不会属于谁,最好别做一些痴心妄想。 辛戎嘆息一声,推开眼前生锈的铁门。嘎吱,嘎吱,铁门在沉重地响。里面一片幽暗,把白天完全隔绝在外。 忽然,一道白光直射而来,辛戎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掌,挡在眼前。铁门在他身后,自动关合了。 「辛苦了,真守信用啊,杰温——」兰迪声音阴阳怪气,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也站到聚光中。脸上的伤势,还很明显,使他看起来戾气十足。 辛戎适应了光线,放下手,淡然一笑,语气却不容置疑,「我来了,那你就得守信用,放人。」 「放人?」兰迪跟着重复,辛戎的自信使他恼羞成怒。他觉得辛戎看自己,应该就像在看一个恼羞成怒的无赖。实际上逆光太强,辛戎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勉强只得一个轮廓。 「人呢?」辛戎问。 兰迪没答,反而是踢了几脚聚光灯,光源勐烈摇晃、移动。埋在暗中的人影显现,阿吉和申豪正奄奄一息地被捆绑在椅子上,背后还站着两个人。那两人肤色深沉,南亚面孔,大概是兰迪从街头不知哪里薅来的印巴裔劳工,当马仔使唤。 兰迪朝其中一个劳工做了个手势。那劳工绕到阿吉身前,俯身,使劲扭了下什么,随之,阿吉的声音爆发,痛苦地扬上去,本来闭着的双眼勐然睁开,可眼中的焦距早已涣散。 辛戎注意到了,阿吉和申豪的双手併拢,两根大拇指挨在一起,戴着类似刑具的东西。 此外,这样响彻云霄的动静,申豪却毫无反应,脑袋垂到胸前,估计不是被揍,就是被迷晕了。 兰迪十分得意地笑起来,炫耀一般地解释道:「这个叫拇指夹的刑具,是由中世纪的欧洲人发明的。在那个黑暗时代,人们认为犯罪者是因为被恶魔所附身才为非作歹的,所以就要用这个刑具,进行拷问,驱除体内的恶魔......只要转动上面的螺丝,铁板就会不停地压迫手指,接下来指甲就会逐渐地裂开,直至剥离,还有指关节,也会断裂......」 「原来如此,你就是用这个工具,如法炮制,把达隆的那些手下也夹断了手指?」辛戎感慨,语气和表情都挺货真价实,「真厉害吶......」 怎么不按理出牌?兰迪怔了怔。他本以为这血腥的场面和恐怖的刑具,至少会威吓住辛戎。可辛戎似乎不以为意,语气带着点缺乏同情心的温度,目光也差不多,像是洞察了一桩秘密般。 「你、你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吗?他们难道不是你的……」同伴吗?这个词蓦地堵在了兰迪嘴边,像是难以启齿。过去,他也被辛戎信誓旦旦地称为同伴,可到头来……他算个什么,在辛戎那里,还能所剩多少? 「如果在我也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我不应该更在乎自己吗?」辛戎平静地说。无论是情绪,还是说话时吐纳的节奏,和他兰迪相比起来,实在是太流利了。 兰迪攥紧拳头,汗津津的,音色变哑,「那你为什么还来?」 「不是你要我来的吗?」 「可你明明又自私地说……」 「自己最重要,是吗?」 「我不懂你了。」 「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你想靠迫害我身边的人,来拿捏我吗?」 「是!是又怎么样?!」 辛戎没接话,嘆了口气,而后摊开手,像是在宣告投降。或许,只是懒得再在对话里鬼打墙。 静默片刻,兰迪突兀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癫狂、兇恶,笑自己的可悲、笑辛戎的可恨,把眼尾、嘴角都恨不得要笑裂了。他还用上什么妆,直接就能去马戏团,当一名敬业的小丑。 第99页 一切都很好,实在是太好了,被辛戎践踏得不能再好。 他临时招来的两个帮手感到莫名其妙,不安地对视一眼,不解,这……究竟是闹哪出? 兰迪不笑了,也笑累了,恢復正常,指了指被无端连累的俩倒霉蛋,「如果今天你只能从这里带走一个人,非要从他们两个人当中选,你会选谁?」 辛戎皱眉,神色起了点变化。眼底似乎有寒意溢出。 「选呀,你他妈的必须选……」兰迪催促,语调却有些悲凉。 辛戎不吭声,眉毛拧得更紧了。 兰迪自嘲地撇了撇嘴,「他?」走近,一把抓住阿吉后脑勺头髮,掰向辛戎,「我看他跟你还挺亲近的,简直就像长在你身后的一条尾巴,成天就围着你转……你是不是还挺享受的?」末了一句,委实充满浓浓醋意。 见辛戎依旧沉默,表情的微微起伏又平了下去,兰迪茫了剎那,旋即自嘲地「啧」了一声,放开阿吉,转而掐住了昏迷中的申豪脖子,「或者是他——他跟你老是勾肩搭背的,同出同进……你每次朝他笑,笑得多开心多温柔啊,你俩想来感情很不错吧。这才多久啊杰温,转个身就能忘记『老』朋友,交上『新』朋友,魅力无敌吶……」 也许本人并无察觉,兰迪这醋罈子打翻得可谓彻底。不假思索,没有任何遮掩,在场凡是能听懂英文的,都要被这浩浩荡荡的妒意,一举淹没死。可再怎么酸,事实也就是如此。辛戎毫不顾忌,可以不断拥有、抛弃,反而让那些被放弃的人,显得多余可笑起来。 但—— 真没察觉吗?可能性也不大。把那些话说出来的瞬间,心就被碾了一道。愈发察觉出自己的痴傻。于此……手上掐人的动作不由地愈发狰狞。 辛戎静静地,与他目光相接。他像被烫了下,狼狈地移开眼睛。 就在这不知该怎样继续间,咣当一声巨响,从天而降。一声没完,又继续,像在勐烈撞击什么。 兰迪呆愣了下,和他的帮手齐齐诧异地循声扭头。原本紧掩的铁门被一辆重甲越野车撞开了,外界光亮,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尘屑飞扬中,几个彪形大汉从车内跳了下来,各个看起来都不好惹。 辛戎松了口气,表情渐渐放开,变得真正松弛。谢天谢地,救兵总算是赶到了。 他赌得没错,周津友果然还是万分在乎这个「冥顽不化」的弟弟。 第53章 52 52 周津友在电话里没打听过多细节,得到申豪安全的消息后,很客气地收了线。 辛戎将手机扣在桌上,瞥了一眼申豪,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作罢。 申豪翘着个二郎腿,接收到他的目光,「怎么,你不会觉得他这样就算很关心我了?」 辛戎手指颇有节奏地叩着桌面,笑笑,不打算否认,也没打算承认。 申豪向辛戎讨要了支烟,耸着肩膀点燃,勐抽了一口,「我跟我哥之间......我建议你别瞎掺和......」 辛戎暗忖,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不过是为了救人,才死马当活马医,找到周津友支援。至于那些声势剧烈的兄弟阋墙、爱恨情仇,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有什么必要去蹚浑水?还嫌自己不够心力交瘁? 「你看,我从来没掺和过你的事,基本上对你的私事也一无所知,结果还不是被牵连到了......」申豪有些埋怨道。 这点,辛戎倒是没法反驳,遂又道了遍歉。然后猝不及防问:「那你要报復回去吗?」 申豪「蛤」了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报復?报復谁,他?」 「对呀,」辛戎点点头,「那傢伙怎么对你的,你不是该变本加厉地报復回去吗?」 「可你们——不是认识吗?他不是冲着......」 「冲着我来的?」辛戎垂眸,嘆了口气,「确实,可他也没心慈手软,把你跟阿吉都伤得不轻。」随即,视线落到申豪肿胀的大拇指上,幸好解救及时,没遭受更狠厉的酷刑。同倒霉的阿吉相比,要好上许多,起码手指保留了个完整的全貌。继续追问:「你到底想不想处理他?」 申豪衔着烟,迟疑,「我、我没想好呢,要不然把他交给差佬算了……」 辛戎托腮,沉吟,「这样吧,如果你真没什么想法,要不然就交给我处理吧?」顿了顿,面容变得严峻,「交给差佬的话,我怕节外生枝。」 申豪觉得有道理。白道黑道的规矩本来就不尽相同,对方既然先启用了黑手,那么,以暴制暴,再合适不过。 得到申豪同意,辛戎立马挥手招来服务生埋单。起身结完帐,还打包了一份饭,是为正在住院的可怜鬼阿吉带的。 走出茶餐厅,申豪盯着辛戎的背影,油然冒出一个念头,这男人不会有些别的什么图谋吧,自己是不是又大大咧咧入了他的套? 辛戎得到看守兰迪的马仔消息,说那厮正在闹绝食。他在心里哂笑,想着必须去看看了。上楼前,接近黄昏,瞥见街角有个算命摆摊的。他鬼使神差地在摊前驻足,坐下,问怎么算。算命先生拿龟壳铜钱替他算了一卦,竟是大凶的坎卦。对方盯着他,有些心慌意乱,尽量避讳着解释。他倒是很沉稳,边听边露出温和的笑容。 「真有这么邪门?欠缺一点客观嘛。」说完,他丢下几张票子走了。算命先生抿着干涩的唇,回想刚刚那张混血脸庞,目光在自己身上、脸上的那股子审视劲儿,才是真正邪门。他那双眸子黑中带绿,宛如附生了一层邪祟。他的视线仍然停留在辛戎离去的方向,不由想,这年轻男人是更接近于真实还是虚幻呢? 第100页 这边临近商业街,旧公寓,环境避免不了的有些喧闹,偶尔还有三教九流的人出入。但目前看来,还是挺安全的。辛戎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门从里面打开了。马仔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探头探脑地朝他打完招唿,侧身一让。 辛戎进了屋,扫视一圈,房间里气味浓郁,混杂着菜味、体味、烟味……融合成难以名状名的怪味。他忍不住皱眉,捂紧口鼻,支使马仔赶紧开窗通气。 「他人呢?」 马仔指指卧室。与其说卧室,不如说是间密不透风的密室。 进了房间,辛戎就看见兰迪闭着眼,盘腿坐在地板上。下巴起了薄薄青茬,之前头上的伤疤也没好,贴着片摇摇欲坠的纱布。一天量的饭盒摞在旁边的茶几上,一点也没动。这是要干吗?参禅入定修仙?装呗! 辛戎抱臂,静静看了对方几分钟,开口,「真不饿?」 兰迪没响,还在装模作样地保持安静。实际上,辛戎早发现了,从踏入房间的那一刻起,兰迪应该就知道自己进来了。 「我把你囚在这里,是让你反省......这样也好,你自己给自己加了刑。也不用我再煞费苦心地想花招,研究怎么折磨你才好。」 闻言,兰迪蓦地睁眼,沙哑道:「你这个疯子。」 「疯子?」辛戎耸耸肩,「这话你可没资格说......你跟我,难道不是半斤八两?」 兰迪目露凶光,抓着自己脖子上多出来的东西,「这是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了?!一具牲口吗?」 辛戎盯着那电击项圈,笑笑,不慌不忙说:「你这么强悍,我不上点保险,怎么制服你?」嘆了口气,「你知道你惹了谁吗?要不是我出面保下你,你可能就被大卸八块,灌水泥进油桶,直接沉海了。」 兰迪瞪圆眼睛,抓着项圈的手背青筋直暴,仍在气。辛戎的理由,应该没能说服他。 「吃呢,还是不吃,你看着办。反正饿的不是我。」辛戎转身要走。 「等等——」 辛戎定住,扭头。 「杰温,我、我......」兰迪蹦出几个单词,又不说了,扭扭捏捏的。 辛戎发出一声嘆息,「你太冲动了,我建议你可以改改这个性格,否则会在大事上吃亏的。」这番劝慰,像是真的出于苦口婆心,也像是真的替人着想、通情达理。比不出,哪一个更纯粹,哪一个更虚伪。 兰迪扯了扯嘴角,挤出难看的笑,「我是为了谁?」 为了谁,才会不管不顾,蹂躏意志与尊严,像雄性野兽一般发疯圈地? 辛戎不语,过了一会,问:「要抽根烟吗?」 辛戎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递到兰迪嘴边。兰迪盯着滤嘴上湿润的痕迹,愣了两秒,咬住。辛戎为自己也点了根烟,吐出一团团烟雾,「其实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不辞辛苦地追到香港来,发一顿疯,结果闹到这个地步,值得吗?」 「值不值得?」兰迪把烟夹在手中,苦笑着重复,「我根本没想过……我只是……」说到一半,头兀地低垂下去,项圈压迫在喉结上,好像使他失语了。 他安静了片刻,又抬头去看辛戎。辛戎坦然地接住他的目光,心平气和。 菸灰扑簌落地,两人的烟都快抽完了。 兰迪听见辛戎说:「我大概是习惯于计算成本了,如果这件事不值得,就不该浪费时间和精力。 「怎样,你要不要学学我的人生哲学?这样也许会好过点?」 兰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别开脸,咳嗽了一声,脸转回来后,不再像之前那样争锋相对,「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可以找到你?」 「你总有你的办法,不是吗?」 「不止我来了香港。祁宇,他也回来了,我怕他会对你再出手。」边说,兰迪边用拇指和食指捏灭菸蒂。当然不止这点,想念,几乎成为心魔,也将他指引到了此地。 「原来如此。」辛戎不怎么惊讶,略表遗憾道,「你要是早这么说了,我们就不会产生这么多误会了。」 兰迪抿抿唇,正要说点什么,肚子里忽然一阵咕哝,飢饿很诚实,很响亮。 辛戎笑出声来,指指摆在一边被冷落的饭菜,「虽然凉是凉了,但填饱肚子还是行的。」 兰迪所有强硬别扭的姿态轰然倒塌,耳根滚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辛戎挨近了点儿,居高临下,拿膝盖撞了撞兰迪的脸。兰迪条件反射地刚一仰头,辛戎就蹲了下来,笑眯眯道:「帮我个忙,装装样子也好,在这里安静地关上几天,我才能对那些人好有个交待。」 回到体体面面的位置,也许就需要有人先用这么一段话表态;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略掉各自的心狠手辣,就能把死局盘活。 到家时,辛戎发现辛羚在客厅里,对着窗户独坐。天色已暗,屋内也没开灯,一切像是沉入大海。辛戎没打断母亲的独处,他想她或许有什么心事,需要用时间、用寂静来消化。 他蹑手蹑脚地进到自己房间,也没开灯。瘫进床铺,仰面对着天花板。 窗外溢进来一点光源,浮在天花板上,仿若萤光,形成波纹,欲灭不灭。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萤光变幻,心思沉重,也许那卦还真算对了。老天爷慧眼识别,在警告自己呢。 第101页 夜晚难熬。尤其是失去自由的夜晚。 兰迪知道自己被辛戎哄骗了,但他身不由己。先动心就输,在乎得少就拥有自由。 辛戎总能适时地给出饵,馋着他。不仅如此,他还在张牙舞爪地驱赶其他也觊觎着这份「饵」的人。他多想对辛戎祛魅,狠下心来不再追逐这份空虚美丽、虚无缥缈的感情。 他又想,这算一次重伤吗?怎么不算? 可他不能停,也不想停。一旦停了,只怕最终会叠加两份伤,收穫两次伤心。 想着想着,上下眼皮渐渐打架。 在梦里,辛戎变成了一只火红的狐狸,他变成了追狐狸的猎人。 跋山涉水,总在恰好要捕捉到的时刻,狐狸哧熘又跑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枪啊,为什么不用?不敢射击? 他端起枪口,瞄准。狐狸警戒地意识到了危险,四处搜寻可以躲避的地方。 但最终,他还是没能下狠心开枪。 可出乎意料,狐狸跑过来,在他眼前躺倒。他吃了一惊,犹豫地伸出手,触到狐狸柔软的皮毛。他沉溺地顺着狐狸毛,指间、掌心仿佛悦动着火花。他感到他们好像很亲。 狐狸这时突然一躲,远离他的手,用辛戎的声音说,狐狸的尾巴不让摸,你不知道吗? 他一愣。 狐狸又说,口气专横,等你完成了我的心愿,我会给你个机会,来绑架我。 第54章 53 53 兰迪闭着眼,差不多要醒来了。尽管意识还有些朦胧,但他发现有人趴在床边,似乎在打量自己。他酝酿了一下,然后故意地陡然睁开眼,对上辛戎的眼睛。辛戎嘴角含笑,很自然地道,醒了? 不能再更清醒。 他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 「跟你商量个事......」辛戎看他,一副很真诚的模样。 「什么事?」 「唉,光是把你关起来也没能平息他们的怒火,所以今天......」辛戎渐渐眯细眼,「......得惩罚你。」 惩罚? 兰迪不是诧异,而是惩罚明明早该来的,为什么是拖到现在才决定执行呢?差点让他一度认为自己应该就这样被放过了,毕竟,也没真正杀人放火……那些人受的伤,又没严重到残疾,可痊癒的,矫情个什么,还不及他曾在监狱里遭受过的十分之一折磨。他怔怔盯着辛戎,直觉忽然强烈,「惩罚给谁看?」 辛戎耸耸肩,「这个时候,又聪明了。」 「你的意思,」兰迪抿抿唇,「是配合你演戏吗?」 「不,也不全是演戏......」辛戎作了个扼脖子的动作,表示痛苦,「是真的会让你难受。」 兰迪没吭声,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抬头,彷徨地一笑,「之前一直忘了说,追到香港来,其实还想给你看看『小鸟』和『女神』的孩子,要是你愿意回美国,去肯塔基亲眼看看它们,那就更好了......」 「我已经看过了......」 兰迪不可置信地瞪圆眼。 「我翻过你的兜,从钱包里发现了那两匹小马驹的照片,它们很美、很健康。说不定会是未来的冠军。」 兰迪身体微微颤抖,双手交叠,捂住眼,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中。片刻后,他用一种疲惫、放弃了的声音说:「没关系,利用我吧。怎么折腾我都行,我不会离开你的。」 以为能往前走,却失败,像着魔,像被蛊惑,一意孤行地又往过去奔。重蹈覆辙。 辛戎没马上应,眼里露出一种很温柔但又得逞的光。他笑了笑,倾身,轻扶住兰迪肩膀,嘴唇若有似无擦过兰迪侧脸,说:「谢谢。」 没拒绝兰迪的执着与迷恋,当然不是因为真的感动了。在他看来,人与人的际遇,所建立的关系,都不过是对命运可有可无的妥协。不是他玩弄了兰迪,是命运玩弄了他俩。在命运面前,他们算得了什么?但他不会戳破泡泡,暂且维持一个共享的幻觉。他们都需要轻巧、机灵地存活。 狭小的浴室内,两个马仔正架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往浴缸里摁。男人颈上的项圈已被解开,红痕刺目,像一道割喉的荆棘。他闭眼仰面,光裸精健的躯体被沉进浴缸,水马上溢了出来。其中一个立马后退,像是怕脚沾水,转身,对倚在门框边的辛戎问,这样就行了吧?辛戎没答,扭头叫来了阿吉和申豪,问他俩行不行。 两人看见嘴巴鼻子都埋在水里,暂时无法唿吸的兰迪,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怎么了?都不吭声?」辛戎问,「一个个闷葫芦似的,多没意思。」 他们从未见识过辛戎的恶,这会儿有点憷。 阿吉咬咬唇,「老闆——这是要把他在这里......解决掉吗?会不会......」 「连累到你们?」辛戎憋笑,故作惋惜地嘆了口气,「唉,我这是帮你们报復回来啊。」 申豪蹙眉,「阿莱,你真确定这样做?他不是外国人吗?那要是差佬找上门来,我怕后续会很麻烦……」 辛戎在心里嘆了口气,这一个个瞻前顾后的,真没意思。看起来顽强的软弱,看起来机智的迟钝。都有些怀疑自己挑人的眼光了,这次不会真马失前蹄了吧? 站在一旁数秒的马仔,忽道:「一分钟了。」话落,用眼神询问,是继续淹着人,还是把人从水里捞出来。 第102页 辛戎会意地点点头,自顾自说:「普通人在水下闭气的极限都是三十秒,他已经撑一分钟了,再过去十秒、或二十秒,我恐怕……」 阿吉和申豪的目光再次忧惧地汇聚到了兰迪身上,他的脑袋被人死死摁在水里,惟有髮丝自由,浮起了几缕,原先水面还泛起的微弱泡泡,此时却不见一点踪影。 「把他捞出来吗?要是捞出来了……」辛戎顿了顿,特意将嗓音和表情都压得低沉,「你们之间的过节,可就算烟消云散了。代表你们决定放他一马。」 闻言,阿吉低头,盯着自己还裹着纱布的一双手,脸色渐渐暗了下来。躺在病床上那会儿,无时无刻,他都在想着报復这档子事。麻药过后的阵痛令他差点痛哭失声,自那一刻起,他就恨上了,誓要兰迪也出血,感受如出一辙的伤痛;骨肉癒合时,瘙痒难耐,想手刃兰迪的冲动,简直无可比拟。但哪料到,眼下,他好像并不如所想那样希望搞死兰迪。眼睁睁杀死一个人,未免有些极端,这超出他的心理准备,他可不想当杀人犯。就不能有折中一点的手段? 「一分十秒——」马仔又在报数,像电子时钟一般机械。 水中囚徒原本僵硬蜷缩的躯体,肉眼可见地卸去了力,肌肉松弛,像是走神了。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气息渐渐弱了下去。而且,那水下的人体,因水的波纹折射,扩大了一圈,很容易联想到尸体泡进液体福马林之类的作呕画面。 「一分十五秒——」 怎么现在连五秒都报?这不是故意催促着他们做决定吗? 气氛压抑到极致。 申豪烦躁地抓了抓头髮,「捞吧捞吧!别让这混帐死我眼前!」做完决定,他又略感噁心,但置人于死地的以牙还牙,确实不是自己风格。 「阿吉,你同意吗?」辛戎仍不慌不忙地问。 阿吉铁青着脸,看起来万般为难,却还是点了点头,「捞。」 闻言,辛戎朝马仔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解放兰迪。 哗啦啦。兰迪被提着脑袋,从水里拖出来。他昏迷不醒,估计是被水堵住了喉腔,得实施救援。 阿吉忽然动了,挤开申豪和辛戎,直冲到这半死不活的男人面前,抡起胳膊,蕴集了两个大拳头,朝他脸上揍去。 没人阻止,也没来得及阻止。 泄愤完了,阿吉气喘吁吁,龇着牙。手开始作痛,不知是不是伤口开裂了。 其余人还傻愣着,辛戎这时已走上前,抚了抚兰迪被挨了袭击的地方,很轻很低调地笑起来。 这两拳不全是坏的,不知是不是歪打正着,兰迪竟吐出了几口水,胸膛终于有了起伏。 出了浴室,把兰迪安置到卧室后,所有人像无事发生一样,去外面吃了顿饭。辛戎对着阿吉和申豪举杯敬酒,夸赞他俩有气度,能屈能伸。申豪嘆了口气,盯着辛戎,有些幽怨道:「阿莱,我和矮瓜仔今天咽下这傻/屌美国佬的亏,是为了谁呀。」 阿吉向来与申豪不对付,但为这感同身受的一句,他可以临时倒戈为同一战线。 辛戎笑,我知道,为了我,你们拿我当自己人。 「行了,也不纠结了,就这么过去吧。」申豪朝阿吉使眼色。 阿吉翻了个白眼,没搭腔。战线崩塌。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处理他?不会就这么一直关着吧。」申豪喝了口酒问。 「送他回美国呗。」辛戎轻描淡写,「在这里,太碍事,像颗不定时炸弹。」 阿吉「呵」了一声,按捺不住冷笑,「这混帐倒是好命,在别人的地盘大肆发一顿疯,闹剧一结束,拍拍屁股就能走人。」 辛戎没有反驳,盯着阿吉,抱有歉意地一笑。表面上很温柔似的,实际由笑带出的眼神很沉。 阿吉被他这笑弄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剩下的抱怨,就这么憋了回去。 吃完饭,辛戎独自又上了楼,兰迪已经清醒。 「怎么样,我表现的?算合格吧。」兰迪嗓音嘶哑,勉力撑起身子,想爬起来。 辛戎没走近,只是倚在门边,默了片刻,说:「三天后,给你买最早起飞,回纽约的班机,如何?」 兰迪僵愣住,好一会儿,身体和思维才还阳,「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 辛戎不否认。 兰迪喉结滚动,「我不是说了吗,祁宇他应该也在香港,我不能把你单独......留给他。那样......太危险了。」 辛戎安静祥和地听着,没表态。 兰迪摇摇欲坠地下床,疼痛剧烈,下半身和脑袋尤其疼,每走一步,全身上下就像万根针扎,但他不能放弃,站一下走一下,来到了辛戎面前。 空气压缩着,把他们的眼睛和表情双双困住,谁也逃避不了。 辛戎先开口,「回去吧兰迪,这样对你我都好。」 说完,他伸出双手,勉强圈住兰迪,拍着他的后背,「拜託了。」 被这个算不上拥抱的拥抱伏击,糟透了。但兰迪闭了闭眼,没再说什么,像是接受了命运痛楚哀婉的审判。 三天后。 辛戎接到阿吉的电话,说已经查完了,登机名单中没有兰迪的名字。电话那头怒骂了几句,说自己明明亲眼送他进海关的啊,怎么这都能出状况?辛戎嘆了口气,这种情况,也不算意外。挂断电话,眼前渐渐能构想出一幅画面,兰迪本来走向了闸口,已轮到检票,结果一咬牙,像重新下定了什么决心,返身,挤开排队的旅客们,在惊诧不满的视线中,向出口跑了。 第103页 从机场消失,那么就会在另一个位置现身。 果不其然,兰迪在出口车位等到车,逃也似的蹦上计程车,一颗心上蹿下跳。司机从后视镜里表情古怪地看了他几眼。他根本不在意,深唿吸几下,报出目的地。 到达旧公寓楼下,这次是兰迪主动,自投罗网。令他意外地是,辛戎正站在公寓入口,抽菸,像在等着谁。或许真是掐准了他要折返回来一样。他忽然冒出一点微酸的喜悦。 这三天以来,脑袋里就像有个失落而怅惘的倒计时,滴答滴答,白天黑夜,不停歇地走动。他被死死锁在倒计时归零的恐惧里。此刻,那倒计时终于停了。 他走到辛戎面前,恐惧不再,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 辛戎丢掉菸头,用鞋底碾灭,漫不经心问:「会打高尔夫吗?」 他有些懵,不知突然问这的用意为何,摸摸鼻尖,诚实作答,「嗯,特别擅长。」 作者有话说: 我好土,就是喜欢攻受极限拉扯。大概还要拉扯几十章,希望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第55章 54 54 两人相携上楼,又回到了那间屋子。这里再没有别的人了,只有他俩,大眼瞪小眼。 精神松懈下来,兰迪忽然困得不行,连打几个哈欠。辛戎建议他补一觉。他毫不见外,倒头就睡。醒来下床,看见辛戎正盘腿坐在客厅沙发里吃一盒冰淇淋,像是十分惬意。 「要吃吗?」辛戎问。 他走过去,就着辛戎举勺的手,尝了一口,「好冰……」吐舌嘶了一声。 辛戎笑道:「你倒是不客气。」 「你也没跟我客气过呀。」他也笑。 辛戎看着他,「我这里不能留你住,你如果非要留在香港,得自力更生……」 「没问题。」 「真没问题?」 兰迪忽然夺过辛戎手里的冰淇淋,直接拿手挖了几坨,这回是真没客气地往嘴里塞,「下次买薄荷巧克力味的吧,香草味吃多了,腻。」 对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辛戎也没恼,只是温和地笑了下。 兰迪觉得自己好像没被辛戎放在眼里,一下子又变得很沮丧。 辛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还可以再宽容一天,明天必须搬走。」 兰迪咧着嘴,很玩世不恭地笑了笑,「好,多谢。」 兰迪搬进了尖沙咀的一家酒店。他没什么事可做,既没兴趣游览白天的港岛,也没兴趣去夜间的兰桂坊潇洒,只知惆怅地等着辛戎召唤。 辛戎抽出空,带他吃了回宵夜,他问起高尔夫是怎么回事。 「我认识一位大佬,很喜欢打高尔夫,我想跟他套近乎,投其所好呗。」辛戎坦然道。 兰迪下意识问:「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辛戎愣了下,然后很宽宏大量地一笑,仿佛兰迪说了天底下最天真的话。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大家都是买卖人。」 做买卖,还真是轻描淡写,但这世上谁又没买没卖过呢?辛戎避重就轻得聪明,大家都深处这种情境中。 见辛戎已搁下筷子,兰迪默了片刻,岔开话题,指着对方盘中没吃完的食物问:「你还吃吗?不吃的话,我帮你吃吧。」 辛戎这才记起来,这傢伙貌似很讨厌浪费食物。 几天后,兰迪就见到了辛戎口中这位需要套近乎的大佬。 香港的慈善晚宴,和纽约的并无不同,甚至更使人厌烦。富豪们借着慈善名义飞扬跋扈地展示自己的财富、产业、名望,再假模假样地配合、作秀……剥开这些,其实都是欲望作底。 看见脱胎换骨、一身西装笔挺的兰迪,阿吉板着个脸,迅速横了他一眼,再故意忽略他,向辛戎使眼色,遥指了下远处,用口型说:「申豪被叫走了。」 辛戎点点头,会意,带着兰迪朝阿吉刚刚所指的方位走去。 汪泽被人众星拱月地围住,申豪在汪泽身边,看见了辛戎,招招手。这时,有人拍了下申豪肩,说麻烦借过。申豪侧身,让了一下。那是一对男女,其中那个男人忽然停住,眼底略过一丝惊惧,像是透过申豪的肩头,望见了什么意外。很快惊惧被取代,成为愤怒,愤怒却没维持太久,最后变成了懵。 辛戎也隔着段距离停住了,兰迪随之停住。 男人与辛戎的目光相遇在一起,辛戎朝他笑,看起来似乎饶有兴味。他别转了脸。 兰迪盯着男人,脸色变黑,眼神瞬间化为刀锋。 汪子芊已经认出来辛戎,一脸惊异。她下意识看了眼祁宇,祁宇沉着脸,绞着眉,一言不发。 汪泽笑容可掬,向女儿、前任女婿介绍起辛戎。 辛戎大大方方伸出手,手在空中微妙地停留了数秒,那一对男女的手才依次握上来。 「这位……怎么称唿?」汪泽注意到兰迪。 「兰迪,叫我兰迪就好了。」兰迪用有些生硬的中文回。 「哦,兰迪……兰迪是——」 「我的朋友,休年假,特意远道而来香港,找我玩的。」辛戎眨眨眼,「汪生,还记得我说过找球技好的人,到时陪你打高尔夫吗?」 汪泽「哦哦」几声,敷衍地笑笑。实际对这种无名小卒没什么兴趣,又转身去与别人应酬了。 第104页 祁宇当然知道兰迪是怎么回事,有多难缠,不由自主兇狠起来,瞪着对方。 兰迪比他更兇狠地瞪回去。 「你什么时候还改名了?」汪子芊一眨不眨盯着辛戎问。 辛戎笑了笑,还是那么得体,「汪小姐,你问的可真有趣,我一直都叫这个名啊……」 汪子芊不吃他这套,直接叫了他的真名,「辛戎,别装了。你是谁,我还不清楚吗?」 申豪在旁,听见汪子芊的问话,一时合不拢嘴。「阿莱,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辛戎。 辛戎不慌不忙,微笑着对汪子芊,「谁是辛戎?」 申豪一下子又煳涂了,辛戎煞有介事,不像在撒谎。 汪子芊变换了个柔和点的笑,语气却还是理直气壮,「你呀!」 兰迪这才发现,原来不止祁宇,眼前这女人似乎也来者不善,气势咄咄。 没等辛戎应,祁宇也配合着汪子芊帮腔,「我认识的叫辛戎的人,的确跟你很像,不仅外貌,连声音都如出一辙。反正我是找不出来,普天之下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 「那是你少见多怪!」兰迪终于能插上嘴,可喜可贺,中文语法还没用错。 被兰迪这眼中钉截茬,祁宇气不打一处来,「我跟你说话了吗?你懂什么叫礼貌吗?」 「我说的是事实,有什么不对吗?」兰迪豪不退让,中英文掺杂着,长篇大论起来,「有一位加拿大摄影师,就做过一个实验性的摄影,从1980年开始,他在全世界各地募集志愿者,寻找相貌相似,却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人,并为他们拍照,记录下来。目前为止,到1999年,他已经找到了10对以上相貌相似的人。这些人经过各种研究、系统分析,被认为达到了跟同卵双胞胎一致的相似度,基因上面也十分相似。即使他们完全来自不同的地方,成长环境也无任何相同之处……你们不知道,就并不代表不存在!那是因为你们知识浅薄,眼光狭隘罢了!」* 如此有理有据,把祁宇和汪子芊同时噎住了。俩人对视一眼,有互相埋怨的意味,无话可说。 「你说、说不定是信口胡诌的呢……」汪子芊想扳回一点面子,依旧嘴硬。前夫不给力,只能自己有稜有角地上了。 兰迪冷冷回:「《科学细胞》今年八月刊,上面就发表了这则研究报告。你要是英文水平够,自己去读就行了。」 被晾在一旁许久的申豪哧哧地笑,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鼓起掌来,「哇塞,博学多才!要不是你这科普,我也不知道呢!」这会儿纯粹变成了看热闹的局外人心态。 辛戎淡淡地开口,「认错人而已,没关系。总有些人,眼睛长着不是用来看的,是当装饰的。」说话时,表情仍然温柔,但不乏厌倦之情。 这话不说倒好,说了反而像跟一度混乱的场面又添了把火。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祁宇未经大脑脱口而出。 「我发现你现在话还挺多的啊,刚才怎么没这么能说会道?」汪子芊突然转向祁宇,嘲讽。 本来以为是联盟,这猝不及防的反水,使祁宇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你该敏感的时候不敏感,不该敏感的时候瞎敏感。」 汪子芊瞬间恨铁不成钢,朝祁宇膝盖狠踢了一脚。 「你踢我干什么?」祁宇吃痛,往后退了几步,「你别太过分了,别他……」顿了顿,把脏字咽回肚子,「别乱发、发神经!」 汪子芊没理会他,转而盯向辛戎,沖他皮笑肉不笑,「我不管你现在姓『辛』还是『温』,是中国人还是不知从哪儿来的爪哇国人,你都得给我老老实实记住了。桥归桥,路归路,今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就像你当年答应我的那样,我们两不相欠了……一个大男人,连言之凿凿承诺过的都做不到,算什么男人!」 这个我们,不仅她自己,还包括了祁宇。其他人听不懂,辛戎可是真真切切听懂了。 撂下这句,她迅速转身,傲慢地扬长而去。 祁宇愣怔,看了一眼辛戎,又看了一眼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咬咬牙,追了过去。 汪子芊和祁宇走后,辛戎没事人似的,招手唤来侍者,为他们开了一瓶白葡萄酒。他还十分绅士地将盛酒的酒杯分发给了申豪、兰迪,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闹剧统统与他无关。 申豪边抿酒边在心中暗忖,辛戎的态度中有很多虚伪的东西,但并不招人不讨厌。相反,正是这份似真似假浇筑出的笑与潇洒,勾住了人。 再说了,他们这些人,凑在一块,哪个不心怀些不轨和无耻。 「阿莱……」申豪一张嘴,还是想问个清楚。辛戎不知何时把酒瓶拿在了手中,作势要往他杯里倒酒。 申豪连忙拿手挡住杯口,「不、不、可以了……」 辛戎笑盈盈,「你看你,这不是正有意思嘛,别破坏气氛......」 申豪投降,「我没种行了吧,真喝不了。」还在往旁边躲,顺势瞥了眼兰迪。 兰迪面无表情,已耿直地把酒喝掉了。酒杯空了,放下酒杯。 然后,一个箭步上前,将申豪与辛戎拉开,凑到辛戎身边,眼睛却死死盯着申豪,防贼似的。 兰迪用所有人能听清的音量,假模假式地喊辛戎「温先生」,说道,来,我来跟你喝,怎么样? 第105页 申豪有些吃惊。 辛戎退后一步,与兰迪拉出距离,耸耸肩,笑笑,「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捱到宴会结束,从酒店出来,辛戎和兰迪一块坐车走了。 经过今晚,兰迪有许多话想说,但好像突然被堵在了嗓子眼,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承认自己见着祁宇有些激动,没控制好情绪,甚至还有点迁怒于辛戎,生出怀疑,怀疑辛戎当年肯定是走火入魔瞎了眼,才会选上祁宇。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的人能得到过自己还未得到的人? 可一想到祁宇和那个女人,比自己更加失态,心里又稍微好受了些。 下车后,辛戎站在街边点菸,「作个苦瓜脸,给谁看呢?」 兰迪不开腔。 辛戎又挂上和煦的笑,凑近,用夹烟的手,轻碰了下他的胸膛,似在安抚,「不管怎样,还是得谢谢你,帮我解围。」 兰迪趁机抓住他的手,火星晃动,菸灰在他们之间落下。 「别胡搅蛮缠,放开我——」辛戎敛住笑意,变得严肃。 「我不放开,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别废话,滚。」辛戎语气冰冷。说翻脸就翻脸。 兰迪一怔,「你说真的?一言不合就要轰我走?杰温,这可不好笑。」 「对,有多远滚多远……」 兰迪紧绷脸,定定望着辛戎。 街边有车开过,车灯的光,将两人对峙的眼睛和脸照得忽明忽暗。 一切都是疙疙瘩瘩的,不明朗。 「我真不该来香港吗?在你眼中,我到底算什么?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兰迪泄气,将压在心头的话,无奈且绝望地说了出来。 哪知,辛戎哈哈大笑起来。 「跟你闹着玩的,还当真了?」说完,辛戎轻轻嘆了口气,从兰迪掌中抽出了手。然后,用极小声嘟囔着,「白痴。」 作者有话说: 关于兰迪说的加拿大摄影师找一模一样的人这个艺术实验项目是确实存在的,以及货真价实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研究。我改动了下时间线。网络上搜索关键词,能找到这个消息。这里为借用。 第56章 55 55 祁宇刚进家门,女佣低眉顺眼地迎过来,说太太来了。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问,谁,什么太太? 女佣也愣了愣,就是太太呀。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汪子芊。分居将近一年,这是头一次,汪子芊踏入他现居的宅邸。 祁宇皱紧眉头,走进客厅,看见汪子芊的背影。她似乎正抬头欣赏着什么,由于背对着光,祁宇看得并不真切,轻手轻脚地走近。 隔着不到半米距离时,汪子芊忽然回头。祁宇越过她的肩头,终于看清了她刚刚正在看什么,瞳孔遽然紧缩。 他怔了好一会儿,随后恼火地诘问:「你有什么毛病,没经我允许,敢乱动我的东西?!」 汪子芊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帮你把这幅画挂起来,你不感谢我,反倒还吼我,好心没好报吶……」 关于这幅画,她零星知道些渊源,以假乱真的赝品,祁宇花了不菲价格购入,却因为这笔交易受到牵连,在美国差点被起诉坐牢。 「别做多余的事。」说完,祁宇脸色阴沉,唤来佣人,命他们将画取下来。 「谁都不准取!」汪子芊剑拔弩张,挡在画和佣人之间。 做下人的本就是看东家脸色,即使汪子芊现在也不算完完全全的女主人了,但她那架势,哪个敢随便招惹。佣人们站在原地,为难地看向祁宇。 祁宇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像是要灭口似的过来,一把推开了她。 她趔趄了一下,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态,鼻腔里涌起一阵酸麻。 「你算个什么东西啊祁宇?你别搞错了,你本来只是个混混、下三滥,是靠着我才能有现在的荣华富贵。你以为你真是人上人了?别傻了,在我,还有我爸眼里,你甚至连街头卖艺的猴子都不如……猴子都比你聪明,还会点把戏讨好观众,你呢,你会点什么,拍马屁、装得人模狗样算你的本事吗?」她气极反笑,「……我真后悔,怎么会猪油蒙心选了你?我就该让你烂在北京,生活飢一顿饱一顿,住地下室,工作朝不保夕!」说话时,整张脸直到脖子,都因气愤而洇出了红色。 祁宇也不甘示弱,「我求着你让你倒贴我了?还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你好意思说这几个字?你不觉得讽刺吗?」她停了停,眼里蓄了层比愤怒更深的东西,类似悲哀,「我看不起你祁宇,你根本不是个男人!」 曾经,她认为他们之间的婚姻亮起红灯,是因为一个模煳轮廓的第三者,长久地被记挂在祁宇心中。她现在总算是看清了,自己与之角力的哪是第三者,第三者不过是假想敌,真正害她变得满腹怨怼、如此面目可憎的,不正是眼前这个男人吗? 她爱他时,可以忽视那些别扭的细节,可如今看透了、不爱了、不想退让牺牲了,他的任何反应与举动,都不再让她有期待,甚至让她生恨,恨得咬牙切齿。 面对她这番炮火一样的输出,祁宇把脸拉得很长。他扫了眼在旁战战兢兢的佣人们,使眼色,让他们退避三舍。 待人都走空,只剩下他和她两人。他从桌上抄起一个花瓶,故意砸向汪子芊脚边。碎片迸裂,水珠溅出,汪子芊条件反射地惊唿一声,向后退。 第106页 他懒得跟女人怒吼,还不如直接来点真实的恐吓,比什么骂都见效。 汪子芊捂着胸口,静了一会儿,朝那幅画看了一眼,又看了眼祁宇,冷笑着喃喃,「假的始终是假的……」 她声量提高了点儿,继续道:「我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他!」没头没脑地丢下这么一句,转身走了。 祁宇没追出去,而是像被什么吸引了,走到那幅画前,仰脸。灯光柔和地射向画,整张画泛着一种奇妙的光晕。他被拢进一片蓝色中。那画上的蓝色,似乎蔓延出了边框,将他的五官和表情稠稠浸裹。 慈善晚宴过后,辛戎一直忧心忡忡。毕竟,他无法控制祁宇和汪子芊的后续行为,他们很有可能向汪泽告状,吹耳旁风,坐实那些重重疑点,从而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但汪泽那边……目前为止,好像还没表现出打草惊蛇的迹象。 辛戎不想再被动。深思熟虑后,决定向周津友借力。敌人的敌人,即使一度和解,把情仇都不甘地咽回了肚子里,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并不会消失转移,他们必然知晓掌握着对方的一些苟且。但周津友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卖面子,所以……想要让周心甘情愿施援,自然要从申豪入手。 这天,借着看球赛机会,辛戎把申豪单独叫来家中。辛羚不辞辛劳,为两人做了龙虾伊面,配啤酒正好。 「别客气,多尝尝。」辛羚满怀期待地往申豪碗里添小菜,「不够还有呢。」 申豪有些羞怯地笑笑,拿筷子挡住碗口,「羚姐,够了,够了,再吃就要撑破肚皮了……」 辛羚皱眉,「你们啊,成天早出晚归的不着家,一各个都长得瘦巴巴,竹竿似的,才吃了多少就饱了啊?多吃点,才有体力,才能有精气神!」 申豪尴尬地应好,朝辛戎递求救的眼神。 辛戎会意,咳嗽一声,转移辛羚注意力,「羚姐,你不是约了人打麻将吗?这都几点了,不怕迟到?」 辛羚转头看向墙上时钟,捋了捋头髮,又转向他俩笑笑,「哎呀,不慌,就在隔壁那栋楼,我走过去五分钟都不要。」 好不容易捱到辛羚出门,家里就剩两人。辛戎将电视音量调到最小,这会儿,忽然一下子静得令人无法忍受。 「找你来,是有些话想跟你说。」辛戎点明主题。 嘿,正好,申豪早就想跟辛戎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可不是颗闷石头,把什么都往心里头压。 「我骗了你,对不起。」辛戎歉意地笑。 申豪一怔,辛戎对自己有所隐瞒,已经很明显了,然而,这样兀地抖露真诚,还是有点不习惯。 「你做了什么,需要道歉?」申豪故作调侃,「不会是背着我又跟我哥联繫了吧?」 辛戎不答,垂眸,点了根烟。 申豪以为自己猜中了,「我不是警告过你了吗?别管我跟他之间的事,一笔烂帐……」 辛戎抬头,一眨不眨看着申豪,把申豪看得有些心慌,还有些莫名其妙。 「我要是告诉你……我想你帮我个忙,让你哥卖你个人情,给我点情报,你觉得行吗?」 申豪愈发摸不着头脑,「情报,什么情报?」 「关于汪泽,还有他女婿和女儿的……」 「汪泽?我们现在了解到的汪泽,还不够吗?」 「不,完全不够……」 申豪模煳意识到了问题关键所在,「你难道不仅仅是要搞他的钱?或者,骗他钱,根本不是你的主要目的?」 「对,光是损失点儿钱,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辛戎吐出一口烟,冷笑,「我希望他们恶有恶报,身败名裂。」 烟雾飘到了申豪脸上,他没避开,「他们?还有他女婿和女儿?他们跟你结了什么怨......」停顿,找合适的措辞。 「致使我这么恨他们?」辛戎替他把话接上。 申豪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晚上,咄咄逼人的不止那一对男女。 「我这条瘸腿,就是拜他们所赐。」辛戎向申豪展示残缺的右腿。尽管行动上无大碍,然而……若这条腿是健全的,人生想必会轻松不少。 申豪顿时瞭然,「难怪你总把『报復』二字挂在嘴边……」 「他们不仅害我瘸了,还剥夺了我的人生……我没有藏身之处,又不能赖帐,不得不背井离乡,这一走就差不多十年了……」讲到此,辛戎别过脸,看向虚空的不知哪处,慢条斯理继续道,「一个人又能有多少个十年呢……我本来以为这世上有公平,有因果报应,可惜并没有。相反地,因为他们越过越好,我的恨意与日俱增。」 申豪沉默半晌,问:「『温莱』是个假人咯?」 辛戎扭脸,眼神还是没对着申豪,「『温莱』不过是一个壳子而已,我可以叫『申莱』,也可以叫『张莱』。你认为他是真的,他就是真的。我面对你们,以及你们能看见的,流露出来的感情都是真的。我在这里,就是在做你们有共识的那个『温莱』。」 申豪又沉默了。辛戎是很惨没错,但同时,他试图用寥寥数句来消融一个谎言,想轻描淡写地揭过去。这作法本该遭人憎恶的,可自己好像……并不怎么憎恶得起来。 「那个美国佬……他知道这些吗?」 「他不问,我就不会说。」 第107页 「你的意思……他很少问吗?不像我这样,根本憋不住,特别想弄个一清二楚?」 辛戎不语,似是默认。 「你这样一笔带过,说得倒挺轻巧。」申豪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忽又停住,盯住辛戎,「你不觉得你欺骗了我的感情吗?」 「我可以补偿你。」辛戎与他不卑不亢地对视,「开个价,只要我能满足,或者有什么我能帮……」 申豪摇摇头,苦笑,打断他,「阿莱……我还可以叫你阿莱吧?」 辛戎终于看他了,点点头。 「我交朋友是凭感觉的……其实,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隐约感觉到了,你是一个有秘密的人。我呢,可能也是鬼迷心窍了,想找点刺激,就答应了跟你一块『为非作歹』。更何况,像汪泽那种表面自恋,实则连骨头碴子都冷血的人,能看到他吃瘪,我也觉得特别有意思。他和我哥,其实特别像……」申豪顿了两秒,神色透出转瞬即逝的侷促,话锋一转,「对了,你现在这样……愿意掏心窝子坦诚,比之前装模作样要可爱多了。」 辛戎笑了笑。很随意、淡然的笑。 申豪盯着他的笑想,明明说着「恨」,为什么这个人从头至尾,可以如此平静,一点也不苦大仇深? 忽然,申豪拧紧脸,像想到了什么不良回忆似的。 辛戎敏锐地嗅到了,试探问:「阿豪,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或者,你想跟我聊点别的?」 隔了一会儿,申豪才低声回:「我感觉一切,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失控的……」 辛戎蹙眉,已从申豪变调的语气中深谙其诲,「哪一年?」 「92年……不止发生了反黑游行和街头刺杀电影圈人这种大事件,我记得还有一个特别轰动的新闻,当时连续报导了数月……」 「是什么新闻?」 申豪咽了咽唾沫,「地产大亨王启仁的绑架案,绑匪开出了一个惊天赎金,要价十亿美金。你要知道,关于王启仁的资产一直都是个谜,因为他的公司未上市,也不向银行贷款,所以外界无法获悉其准确数额。但他确实产业雄厚,富可敌国,毕竟,他三个儿子,在他绑架失踪后,为了争夺继承权,可是闹得不可开交……」 「你的意思,这桩绑架案,到最后人并没有被找回来?什么原因,没交赎金,还是……」 「王启仁为人其实挺抠门的,所以竖立了不少死对头,就连他的员工都对他叫苦不迭。葛朗台见着他,只怕都自愧不如呢。他平时深居简出,有一定安防意识,随身携带定位器,但出于悭吝本性,没请保镖,就被绑匪轻易得手了……虽然按照绑匪要求,打了第一笔赎金,但后续消息石沉大海,而且警方也追踪到他的定位器被丢进了公海……绑匪也就此销声匿迹,至于他的生死存亡,就再也没追查到了,目前还是按失踪处理。」 「为什么不从跟他有过节的人开始调查,一个一个排除,说不定能找到线索,不用放弃啊。他这么有钱,就算不靠警方,也能花钱买人力去搜寻,难道家人不想……」辛戎突然止声,想起申豪之前提到的。 恩怨里,储君有时候巴不得皇帝早点驾崩了趁乱上位呢,这位王富豪有三个儿子,当然不会有例外。与其挽救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不如杀气腾腾地坐稳王位,收穫巨额财富。 申豪嘆了口气,「他的敌人可多了,哪是一个两个说得清的。要真论的话,光是港澳生意场上,他可能就得罪了一圈人。王启仁以前对我哥的公司还发起过恶意收购,那个时候,我哥和汪泽还是合作伙伴,两人都深陷收购泥潭……」 辛戎不再问了,心里渐渐有了些眉目。 第57章 56 56 家里的酒喝完了,申豪还觉得没喝过瘾,拽着辛戎出门,要直奔兰桂坊。辛戎没拒绝,权当赔罪。下楼,在街边拦计程车时,申豪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勐然回头。兰迪就像一片云影,悄无声息从街角飘了出来,站在他俩身后。 「你装神弄鬼啊?走路都没声的?」申豪乜他,不满。 「你们去哪儿?」兰迪没理会他,盯着辛戎问。 「兰桂坊。」申豪抢白,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大晚上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兰迪依然没回他的问题,只说:「我也要去。」 申豪瞥向辛戎,心里觉得兰迪有点死乞白赖的。辛戎朝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笑眯眯问兰迪,「你确定吗?」 兰迪面无表情点点头。 申豪在旁,嘆了口气。 来车了,三人侷促地挤在后座,被载往兰桂坊。到达目的地,趁着辛戎还在付款,兰迪一把将申豪拉下车,皮笑肉不笑,我请你喝酒,好不好。申豪满脑子想着:有便宜占,不占白不占,最好能让他大出血一笔,出出气,就昂着脖子答应了。 哪知,兰迪把他直接拖到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711。兰迪让他等一会儿,然后买了一提啤酒出来,往申豪怀里塞,「喏,请了。」 申豪瞪圆了眼,「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受骗了。 兰迪耸耸肩,「你不知道兰桂坊生意最火的夜店就是711?这里的酒可是卖得最好的。」 「那你也不至于这么抠门?还买打折的吧。」 第108页 兰迪语气装得很无辜,「现在啤酒都在做盛惠促销。」 申豪气极,脱口而出,「丢你老母嗨!你痴线?你!」 兰迪沖他不屑地一笑,「cut it out.youre a joke.」 辛戎找了过来,看见两人在便利商店门口,半粤半洋地斗嘴。 「阿莱,你评评理......」申豪搬救兵,转向辛戎,「这傻嗨说请我喝酒,我以为是去什么高级夜店,结果就这?」晃了晃手中的一提打折啤酒。 「十二罐,还不够堵你的嘴吶。」兰迪冷哼,「你嘴可真够大的......」 申豪翻了个白眼,抡起胳膊,似乎有把啤酒往兰迪身上砸的架势。为了避免升级为或真价实的暴力,引起骚乱,辛戎赶紧打圆场,一只手拽住申豪胳膊,一只手安抚地拍着他后背,「阿豪,别跟他一般见识,你想去哪家喝酒我们去就是了,不是说好了吗,我请客。」同时,又向兰迪使眼色,意思,别再火上浇油了。 兰迪没说话,只是盯着辛戎的动作。眼睛霎时成了两个冷峻的钩子,把申豪都看得汗毛直竖了。待辛戎觉得宽慰的差不多了,松开申豪,兰迪那瘆人的眼神,才敛了回去。 结果,辛戎夹在俩人中间,仨边走边喝起酒来。还没走到申豪心仪的夜店,他就有些醉醺醺的了,直接一屁股坐在街边。兰迪意识到,这人酒量真的很不行,买十二罐都是浪费。 辛戎解释,来之前,在家里已经喝了一轮。说完,无奈地朝兰迪笑笑。 「你们为什么要单独见?」兰迪直截了当。 辛戎也没打算隐瞒,朝四方警惕地扫了扫,勾勾手指,示意兰迪靠近。而后压低声音,简明扼要地说了今晚收穫到的新信息。 一五一十听完,兰迪有些激动,「我帮你一块查下去。」 辛戎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咔嚓一声打火机脆响,火却从兰迪那边适时地递了过来。辛戎愣了半秒,凑近,微微俯脸,恰好这时来了阵风,刘海跟着散了下来。兰迪怕火灭,赶紧用双手拢火,防风。垂落的髮丝被风扬着,撩着,揉着,擦进兰迪指间,再丝滑地熘走。兰迪不由心悸,觉得身体里像蹿起了一团火。 「谢谢。」辛戎不受任何影响,重新抬起头。 烟点燃了,打火机的火苗早已灭了,兰迪手臂却僵在空中,还保持着递火的动作。 见状,辛戎叼着烟,轻笑了一声,又重复了遍,谢谢。 兰迪略带尴尬地收回手臂。 申豪忽然在一旁嚷嚷,说胃不舒服,要吐。两人手忙脚乱,将他架到垃圾桶旁,闹了半天,结果虚晃一枪。趁着申豪还未完全醉瘫过去,兰迪建议让他回家。辛戎没反对。将申豪塞进计程车,目送车开远后,兰迪终于能长吁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辛戎在旁笑,调侃,怎么感觉你像好不容易丢了个大包袱? 「你感觉的没错。」兰迪坦诚。 辛戎不说话了,望着别处,仿佛被这座城市的夜色吸引住了。 「我送你回家?」兰迪带点讨好地问。 辛戎转过头,懒洋洋回:「好。」 可两人站在路边,谁都没开口,也没做伸臂姿势,要拦下一辆车。兰迪说,走一走吧。 漫无目的走出一段距离,辛戎一瘸一拐地过分明显,大概是累了。 兰迪停住,在辛戎面前蹲下身,「来,我背你。」 辛戎盯着兰迪宽阔结实的背,愣怔了一会。见他半天没动,兰迪扭头,疑惑地盯着他。 「算了......」辛戎刚说完,忽然感到头重脚轻,已被兰迪反摁住内膝盖,一颠,双脚离地,拱上了背。兰迪背着他,在街上小跑了起来,他条件反射地双手环绕住兰迪脖子,伏紧。 即使在这样声色犬马、汇集五湖四海怪人的兰桂坊,一个男人背着另一个男人飞奔,还是足够吸引许多目光。人们纷纷让出道。偶尔还有醉酒的,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吹口哨、起闹。 辛戎觉得心脏比平常跳动得剧烈,大概是因为猝不及防,像被一场暴风骤雨席捲。不止自己的,还有另一颗心脏,隔着嵴背和自己的胸膛,扑通扑通,跳得更加急促。 兰迪的速度终于慢下来,变成了走。他捶了捶兰迪背,示意把自己放下来。兰迪先不依,他双手移到兰迪脖子,使狠劲,作势要掐,兰迪不再坚持,放下他。 辛戎双脚回到地面,忍不住用斥责口吻, 「发什么疯呢。」 「我没疯,」兰迪盯着他,眼神不屈,那里面还有种很邪的热度,恨不得要蹿出来,「我......」 发音才到「l」这个字母,辛戎厉声制止,「不要说出来。」 兰迪怔住,眼神变得很受伤。 「爱是没错的,你想把心交给我,我没有意见......」辛戎笑了笑。说来也怪,明明在笑,眼角处都使劲挤出了皱纹,却抵达不了眼底,倒让他变得冷冷清清,跟这世上的什么都不沾边。 他走近,稍稍昂起头,捧住兰迪彷徨的脸,「......但爱太稀有了。兰迪,听清楚了,我的建议,不要轻易给出去。」 兰迪一声不吭,仿佛思维和表情一块休克了。他隐约意识到,喜欢、爱,这种东西,对辛戎而言,是完全无所谓的;或者,他怕受到伤害,被迫无条件放弃了?究竟会是哪一种呢? 第109页 辛戎偏凉的温度,从掌心传到了他的肌肤,把他的热情与痴迷一点点冷却下来。他站在原地,眼睛始终没能从辛戎身上离开,整个人从内到外,已被火化成一抹炭木,稍用力一碰,随时成为灰烬。 他被辛戎轻松掌控。 如果他们之间是一场赌局,此刻,没人能帮他做参谋,输的註定输,赢的註定赢。就算他暂时赢了辛戎,那也是由许许多多的输,积累作为垫脚石,而垒出来的赢。 他还想起自己曾读过的莎士比亚古典爱情故事,男女主角相爱时那般轰轰烈烈,可到结局,不是死,就是疯,根本没什么终成眷属。 他该转身就走吗?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尊严?或许,潇洒地耸耸肩,用满不在乎的语气,把问题就这么掩盖过去?好装傻充愣地继续留在辛戎身边。 这一夜,所剩无几。可兰迪,仍找不出答案。 第58章 57 57 一刻也不耽误,辛戎开始着手调查王启仁那宗绑架案。 先从搜集当年的新闻切入。兰迪和阿吉陪他跑了好几家有旧报纸库存的图书馆,按照绑架案发生之后的日期算,92年九月之后各家报纸,只要报导了有关于王启仁的,均搜罗了一遍,连边角料都没放过。这需要有足够耐心,还得细心,反覆筛选哪些信息是有用,哪些是无用。 在元朗区的一家公共图书馆,那些过去的旧报纸,被录入进了电脑系统里。阿吉对电子系统完全不感冒,上手太慢,还不如辛戎自己来;兰迪应付不来繁体中文,只能帮着看一些英文报纸上的消息。辛戎也没指望别人能有太多协助,这本来就是自己一意孤行要完成的事。 他花了半天时间,才学会得心应手地搜索信息。害怕错过任何一点有用信息,片刻不停地盯着屏幕,眼睛和脑袋,早就疲乏不堪。 兰迪让他稍微休息一下,他只是笑笑,坐在椅子上,抻了个懒腰。兰迪担忧地看着他,抿抿唇,没再继续劝。心里明白,劝辛戎还不如劝自己。 辛戎又把目光放到屏幕前,点着滑鼠,转到下一页,又下一页,眉头紧皱,渐渐又舒展。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查出来了些眉目。他关上电脑,起身,拍了拍兰迪肩膀,再走到趴在桌子上打盹的阿吉身边,俯身,捏住他鼻子。 阿吉窒息着醒来,刚想破口大骂,就看见辛戎一张饶有兴致的笑脸,眨眨眼,说:「走吧,回家。」 对上辛戎,阿吉发到一半的怒火不得已熄灭。 辛戎补充道:「羚姐给我发了好多条简讯,叫我们回家吃饭。」 在车上,兰迪发现了辛戎一扫疲乏,状态格外高昂,他小心翼翼问,是查到了什么吗?辛戎故作神秘说,回去告诉你们。 到家,辛羚还在厨房里忙碌。她听见玄关的动静,从厨房探出脑袋,愉快地跟仨打招唿,让他们再等上一刻钟,就能开饭。 辛戎把俩人带到自己房间,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发现。 当年,绑票的主使人,嫌疑人员从王启仁的三个儿子,亲朋好友 ,公司上下职员都怀疑了个遍,但警方一一排除了,这些人都有完美证明,没有作案时机,所以调查一时陷入了僵滞。此时,有一家报社的记者提出质疑,有没有可能「受命行事,拿钱办事,替人消灾」呢?舆论很快又导回到王启仁亲属好友身上,认为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这位记者的发声,很快被王的亲友抵制,并且还发出联合声明,若是他再无中生有造谣,引导舆论风向,随时面临起诉。 不多久,这位记者协助破获了一起两岸三地的特大洗钱案,拿到独家报导,一时风头无两,并顺利得到升迁。自然,他也渐渐地不再跟进吃力不讨好的王启仁绑架案,甚至还撰写了一篇报导,推翻自己之前的猜测与怀疑,向王的亲友致歉。 辛戎忽然停下来,问两人,听出来什么猫腻了吗?兰迪和阿吉面面相觑,有些懵。 辛戎嘆了口气,嘆他俩的朽木不可雕,「这么明显的被收买?你们看不出来?」 阿吉疑惑,「这记者被人收买了?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辛戎转身去书桌,从抽屉里掏出来之前找到的一沓沓发黄报纸,铺陈在桌面,指着被红色水笔圈出来的同一个名字——是那记者的大名。 「他报导王启仁绑架案花费了巨大精力,当时,几乎所有的深度报导都是他写的。我还特地查过当年的发行量,对比了下,只要由他撰稿的关于王启仁绑架案的报纸,发行量是要远高于其他报社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普通民众对他写的东西,深信不疑,甚至津津乐道。他把矛头又一再指向熟人作案,王身边的嫌疑犯对他忌惮,当然有迹可循。就算是假的,也容易以讹传讹,变成真的;那如果要是真的呢?难道不会更……」 尽管还有些词句听不太懂,但不妨碍兰迪开窍,立马接茬,「如果是真的,就会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有一天露出马脚,查到自己头上。你的意思……有人拿洗钱案作筹码,跟这记者做了笔交易,希望他放弃报导绑架案,转移公众注意力,从而避免嫌疑?简而言之,他收了钱,被买通。」 「宾果!」辛戎抱臂,点点头,颇有种名师出高徒的欣慰,「钱是一方面,声望与地位,也是一方面。一箭双鵰。洗钱案的独家报导,可比绑架案要难拿到多了,更何况这还涉及到台湾和内地,最先拿到一手资料的,可不是一般媒体人。他这篇报导的细节、叙事,相较于之前那种花边新闻式的报导,採取了更加专业的视角,措辞都无比官方。有了这篇报导作为底气,一跃成为首屈一指大记者。我查了查,他现在应该是这家报业集团的主编兼董事了。」 第110页 此时,辛羚的声音在房间外响起,喊仨吃饭。辛戎举起食指,压在嘴唇上,朝其余两人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带着笑意回辛羚,「来啦!」 饭桌上,辛羚问他们,在房间里偷偷摸摸聊什么呢。阿吉反应快,故意胡诌,羚姐,他俩帮我做参谋呢。 「参谋什么?」辛羚好奇。 辛戎和兰迪对视一眼,也竖起耳朵,纳闷这人会怎么编。 「感情问题呗。」阿吉说,「我最近交往了个新女友,但她对我老是忽冷忽热的。我以前没这种感觉,跟别的女仔交往暧昧时,我都特别自信,认为自己风趣幽默,但认识她之后,我觉得自己像是变了。我突然感觉自己变渺小了,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无论是说笑话还是哄她开心,她都是淡淡的,她越这样,若即若离,我越是渴望与她有亲密接触,像上瘾似的……」 辛戎忍不住想打岔,差点脱口而出,「你真交了个新女友吗」,可一想到阿吉是为自己特地转移话题搪塞辛羚,忍住了。 辛羚笃定说:「那就不是对的人呀。」 兰迪伸着筷子,正要去夹菜,忽然手一抖,停在半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讪讪收回来。 吃完饭,辛戎送两人下楼。他在电梯下降途中分配了任务,命阿吉去查那位浑身疑点的记者,最好能查个底朝天。阿吉有社团的兄弟,打听小道消息总比他和兰迪俩异乡客要来得轻松。 阿吉坐计程车先走了。兰迪掏出烟,问辛戎抽吗。就像是故意拖延相处时间似的。 辛戎也不戳破,接过一支烟,点燃。 「汪泽和祁宇,你觉得他们在这宗绑架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辛戎突然问。 兰迪掸了掸菸灰,蹙眉,「不好说……任何一种角色都有可能。主谋、从谋 ……可光从表面上看,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辛戎叼着烟笑,像是笑他的语气这么不确定,「你觉得我查对方向了吗?」 「你不是说过,他们之前有过节……那么,他俩为了报復,或者争取别的什么利益,很有可能参与绑架案……」 「王启仁以前借过钱给汪泽,按理算是生意伙伴,在中环的一个项目中,他本来想跟汪泽共同投标拿地,但汪泽反过头来跟周津友合作了,把王启仁踢出局……你说蹊跷不蹊跷……虽然后来仨都闹掰了。」 「商场上从来没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反目成仇的例子不要太多。」兰迪停了停,语调无缘由地变得冰冷,像要无情揭露什么,「为了越爬越高,人也是可以被拿来献祭的。」说完,他却被自己窘住了。 辛戎没那么在意,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对,你说得对。这么浅显的道理,我怎么就忘了呢?」 兰迪不认为辛戎在自嘲,反倒更像是提醒自己。 沉默下来。 无话可聊时,聊天气大概最保险。十一月底的香港,街上的圣诞气氛渐浓,却依然没什么冬天的寒冷气息。 兰迪碾灭菸头说,香港好像只有夏天。辛戎笑,夏天不好吗。兰迪犹豫了一下,夏天过久了,偶尔还是会想念纽约的冬天。 辛戎做了个缩脖子的动作,「纽约的冬天可是真心冷,感觉直到五月都得开暖气。」 「何止冷,还爱下雨,一旦下雨,街道上就会脏水四溢,不仅有脏水——」 辛戎心有灵犀地接过话,「还有垃圾和行人们暗暗的咒骂。」 兰迪忍俊不禁,「没错,冬天一下起雨来,纽约只剩脏水、垃圾和咒骂了,就连街上的流浪汉都少了很多。」 说来也巧,他俩唯一那次温存,也发生在冬季的一个雨天。 房间里暖气其实不够暖,做爱到后面,身体的温度降了下来,拥抱在一起,倒真像取暖似的。途中辛戎下床去取水喝,他看见辛戎在背光的阴影里,裸着身体,背微佝,哈出白气。辛戎回来时,举着水瓶,口腔里还含着没咽下去的水。他凑过去,在辛戎嘴唇上亲了一下。辛戎下意识启唇,他的舌头探进去,讨好地吻,分不清是温热的水还是唾液,黏黏洇渡到了他的唇舌间。吻变深,一股柔情,蓦地涌上他心头。辛戎有时候会很硬,有时又会像水一样软。 两周后,阿吉带来另一则重磅消息。这位记者的妻子,在绑架案发生的那一年,要做肝移植手术,虽然申请了在排队,但肝源一直紧缺,随着病情加重,手术刻不容缓。巧合地是,他转变风向不再报导绑架案后,他的妻子不仅排上了肝源,还请来了外国专家,顺利做了手术,延长了三年多的寿命,最后死于心肌梗。* 闻言,辛戎若有所思,「她的肝源,来自哪里?」 阿吉挠挠后脑勺,一脸无奈,「还没查到,有一点我敢保证,反正不是香港的,是从外地运到香港的。」 「大陆吗?」辛戎问。 阿吉摇摇头,「我不确定……」 辛戎沉吟半晌,心里渐渐有了个设想,「你去查一下,92年这一整年,祁宇的出入境记录。」 这天,祁宇接到汪泽秘书的电话,让他来一趟办公室。 祁宇准时到达,汪泽不在,他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汪泽。 「你知道最近有人在查你吗?」汪泽挑眉,露出个「真是不省心」的轻蔑表情。 祁宇愣住,在嗓子里咕哝了一声,最后摇摇头。 第111页 「查得还挺深,都查到玛丽医院去了。」 祁宇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明白事情严重性,干巴巴问:「是谁在查我?」 汪泽笑了下,「我要是没搞错的话,是我最近认识的几个后生细仔,你也见过,就那次慈善晚宴,我还介绍过你们认识。哎……」故作惆怅地嘆了口气,「没想到……我这是老煳涂了,怎么看人还看走眼了呢?奇啦,他们在我面前装相,阿谀巴结我,我还以为单纯冲着我钱来的,私底下却大费周章查你,这是干嘛……」 祁宇强装镇定,盯着汪泽,不太确定他话里是否意有所指,但如果没猜错的话,查自己的不会有别人,应该是…… 汪泽勾勾手指,示意祁宇靠近。祁宇犹疑地凑过去,他低声向祁宇下达指令。祁宇慢慢脸色变得卡白。 吩咐完毕,汪泽朝祁宇挥挥手,像赶一只家畜般,让他走。祁宇走到门口,被汪泽叫住。 「祁宇,」汪泽笑得更深了,同时做了个抹脖子动作,「不要留有后患。」 周末,申豪拉辛戎去参加派对。这派对恰好在兰迪下榻的酒店举办。 申豪装作不经意地问辛戎,查得怎么样了。 辛戎笑而不语。隔了片刻问,怎么,你下定决心,打算帮我咯? 申豪笑,忽然转移话题,「哇,我喜欢的曲子。」然后垂眸,朝辛戎屈膝,伸出一只手,像是要邀他跳舞般。 辛戎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一只手从身后搂了过来,将他领到了一边。 待申豪抬眼,发现辛戎消失不见。扫了一圈,辛戎站在角落里,似笑非笑看他,身旁还多了个虎视眈眈的大个傻嗨。 申豪挑衅地朝兰迪瞪回去。愤愤不平扭头,变脸似的转换笑容,向路过的一位女士邀舞,对方笑笑,在灯光暗下去的一瞬,握住了他的手,一块进入舞池。 灯光再度变亮时,有一个大胆的女孩向辛戎走过来,眼神殷切,目的昭然若揭。她与辛戎攀谈得热切,但没一会儿,就被兰迪紧逼的目光,给吓退了,仿若夹着条尾巴逃跑。兰迪朝周围看,发现有许多人都注视着他们这边,有男有女。当然,全是因为辛戎。他的脸,愈发不悦地拉下。 辛戎待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哈欠连天。兰迪像门神一样杵着,旁人哪敢靠近他分毫。意兴阑珊观察完舞池里的红男绿女后,他决定打道回府。离开派对时,申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要跟他一块走。 兰迪没理由挽留辛戎,情非得已,送他们离开。 叫的计程车来了,辛戎边说拜拜,边亲昵地捏了下兰迪的脸颊,十分随意且自然,就像他曾做过了千百遍一样熟稔。兰迪一顿,有些震惊,还没回过味来,申豪就迫不及待拉着辛戎钻进后排。 兰迪站在路边,指腹反覆抚着被辛戎捏过的地方,目光像生出了根须,长在逐渐远去的车尾上。 突然,几辆摩托车轰鸣,夹超拦下了计程车。摩托车上,戴着黑色头盔的人,点燃了什么,朝计程车使劲扔砸。他们训练有素,行动完毕,神出鬼没地一脚油门,调头跑了。 夜色如铁,那些东西,像燃烧的陨石雨,划开宁静。 兰迪有一阵恍惚,似乎听见有人在惊恐着尖叫,着火了,着火了。 燃烧瓶。砸在车内车外的是燃烧瓶。 黑烟飘了过来,吸进肺里,血液倒流,发热,他被呛得回神,撕心裂肺地喊「杰温——」,身体明明已经抖成一团,仍拔腿向起火的车奔去。 有好心人想拉他,告诉他会爆炸的,赶紧逃吧。却无意中瞥见他充血的眼,还有青筋直爆的脖子,生生被怔住了。里里外外,他似乎被某种狂暴、绝望给浸透了。他用肩膀顶开对方,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兽,扎进了滔滔火焰里。 作者有话说: *香港第一例肝移植成功的手术室在91年玛丽医院完成的,患者存活了五年,所以92年借用这个案例,应该不算超时空医术。 第60章 58 58 辛羚指甲抠进掌心,声线颤抖,「还活着吗?」 「活着,羚姐!」阿吉在电话那头像是怕她不相信,又着重强调了一遍,活着。 她握着手机,后面的话已经听不进去了,浑身瘫软下来,缓缓蹲到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把医院地址告诉我。」骗人的,那上上籤。想到这儿,她顿觉荒谬,把脸埋进膝盖之间,忍不住呜呜哭了。 赶到医院,见着阿吉,连忙问:「戎戎呢?」 阿吉对这个名字陌生,愣住。反应了两秒,开口,「老闆他......」 才刚说几个字,她毫无预兆地趔趄了一下,似是脚底发虚,差点跌倒。阿吉眼疾手快扶住她。阿吉说,人都等在手术室外......她不等他说完,紧紧拽住他胳膊,要他立马带路。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各个面色不虞。指示灯亮起,显示正在手术中。 辛羚面色苍白,脑子里一团混乱,手狂冒汗,死死抓着阿吉,实际上已毫无知觉,「辛戎他......在里面吗?」 阿吉被她抓得还挺痛,想要说点什么,一个男人黑着脸走过来,先发制人地问她,「温莱跟你什么关系?」 辛羚恍惚地盯着这个陌生人。 「他差点害死我弟弟,你知道吗?还不止一次!」 第112页 她的苦还无处可诉呢,就被人倒打一耙先告上了状。 男人见她眼神发直,豪无反应,积郁在胸腔里的怒气横冲直撞地泄出,竖起右手食指激动晃着,连带肩膀也耸动起来,架势威吓,「我警告你们,以后离申豪远——」 「离她远点——」一个熟悉的声音,使辛羚眼神活过来。 「戎戎!」她不敢置信,还顾得了什么,几乎是飞扑过去,抱住辛戎。抱了片刻,像突然想起要事,担惊受怕地检查起辛戎身体,摸摸看看。嘴里不停喃喃,吓死我了,没事就好。 辛戎也不算完全没事,脸上、脖子上,不同程度地被火燎伤,好在只是轻微;肋骨和背部那边,一碰剧痛,有较为严重的挫伤。着火的一瞬,往日不着调的申豪用双臂和身体作挡,捨己为人,保护了他。 「没事?」那男人走了过来,在母子俩面前冷笑。周津友一向表现得文质彬彬,可要真生起气来,也足够令人畏惧,「休想!还有帐没跟你算呢温莱!你干了什么你知道!」 话落,辛羚转身,瞪视男人,「他干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干!他是受害者!」边说,边拦在男人和辛戎之间,像一只瘦弱的母鸡,终于把小鸡仔又护到了羽翼之下。男人根本不理会她羸弱的保护,越过她,揪住辛戎衣领,胳膊抡起,作势要给辛戎一耳光或一拳。但一击没有落下,他反而被人绞住双手,扯离开了母子俩身边。 ——兰迪不知从哪儿杀了出来。可因为掰过烙铁一样烫的车门,燎了满手水泡,越使力越吃痛,现在手上力量只有平常一半,却还是竭尽全力在勒住即将暴走的周津友。 周津友的手下发现不对劲,哄作一团,上前去推搡兰迪,想趁机给他一记,兰迪没让对方得逞,但还是被捲入拳脚。阿吉看不过眼,啐了一口,暂且忘记与兰迪的私人恩怨,加入战局,帮兰迪撑腰。场面变得混乱,擦枪走火,随时有衍变成群殴的风险。 「冷静点!都他妈给老子住手!再不住手,我要叫保安了!」辛戎忍无可忍,低声怒吼。他其实早就没有力气对付任何人,身心俱疲,吼完,觉得最后一丝生命力也被用尽了。 见效了,所有人停下,望向他。 「周生,」他语气带着恳求,还有一点故作哽咽,「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周津友望着他半晌没应,不知是出于噁心却无奈的心理还是真的妥协,最终点了点头。 给两人留出空间,周津友噼头盖脸率先一顿发难,「汪泽……你们为什么要去招惹他?吃饱了撑着吗?!」口气就像他们缺见识似的。 辛戎不慌不忙,温声反问:「为什么不能查他?你怕他?」 周津友一愣,没回答重点,「你别颠倒黑白,要不是你们先去搞他,他会来搞你们?他又不是闲得没事做的傻子……」 辛戎嗤笑,反正就是想笑,「你给他留面子,他给你留面子了吗?他现在都害到申豪头上来了,难道还要坐以待毙吗?」 周津友没说话。 辛戎立马换了个方式,姿态放软,语气充满忏悔,「周生,我为申豪的事感到很抱歉,我也不想出这种意外……我一直拿他当真朋友,所以从来没想拉他蹚浑水……」边说边观察周津友的表情,忖度接下来该怎样说合适,「……这祸不是我们故意去招惹来的,明明是汪泽先下手为强……我很奇怪,汪泽为什么想置我们于死地?我们对他而言,一根手指都算不上吧……难道光光是因为我擅自去查他?他想阻止我的行动,有千百种办法,非要做这么绝,闹出人命来?」话锋一转,「……除非,倘若他查到了申豪与你的关系,你觉得他又会不会多疑呢?」这话里半真半假,一时半会儿谁又能去求证,明辨真伪呢? 周津友依旧沉默。 辛戎看他一眼,佯作失望地嘆了口气,「你们就任他这样嚣张、肆无忌惮,骑在头上?甚至草菅人命?难道这儿是什么法外之地吗?犯了罪,就该受到制裁。」 周津友终于捨得开口,「赢者,才有资格谈制裁。规则只用来限制活人。」 辛戎不语,苦笑了下。 「为什么一定要查汪泽?」周津友似乎比之前冷静了许多,郑重其事问。 「我老实说了,你就能放过我?」这种时候了,辛戎还不忘讨价还价。 「那你得先说。」 辛戎也不绕弯子了,「汪泽当年参与了王启仁的绑架案吗?」说完,他就感觉到周津友目光变得辛辣,恨不得在自己脸上钻出个洞来。 「你们搞得跟玩命一样,就是在查这个?」周津友咬牙切齿,「真是活该,不该碰的非要碰!翻旧帐有用吗?以前都没查到证据的事,现在还能被追问出来?」 辛戎反守为攻,继续,问起玛丽医院和那台肝移植手术的事,深究到底。他还问,祁宇有深度参与其中吗。 周津友没回答他,却把之前没能打出的耳光,在此刻响亮打了出去。可是这一耳光,并不能解了周津友的恨,反而给了辛戎启发。这已经是答案,知情人才会为发生了的、本该隐瞒下去的丑事愤怒。辛戎抚摩着挨了打的地方,笑了,甚至挤出酒窝,刺眼地缀在左腮上。 兰迪在客厅抽菸,他跟着母子俩从医院出来,再护送他们回家。桌子上还摆着一杯茶,茶叶已经沉下去,是辛羚匆匆给他泡的。他盯着茶杯愣神了一会儿,抬头,望向房间,门虚掩着,声音已从里面传出来。 第113页 「咱们转行,不干这个了!」 「荣华富贵险中求……」 「那是这种求法吗?命都不要了?!」 「你要是不放心,就先回深圳。」 「你不走,我凭什么走?」 ...... 兰迪猜,辛羚大概脸色很不好,可当辛羚从房间出来,瞥见他还在,脸上故意流露出愉快的情绪。辛戎跟在她身后,朝他瞟了一眼。「还有事吗?」辛戎淡淡问。辛羚打岔,朝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留下来吃饭。辛戎无奈耸耸肩。 辛羚去了厨房,辛戎走过来,坐下。两人面对面,却有好一阵子无话可说。 辛戎先打破僵局,「周津友指点了下我,告诉我,去槟城,那里说不定能找到我想要的证据。」 「槟城?」兰迪疑惑,「是哪里?」 「在马来西亚。」辛戎揶揄地一笑。 兰迪没有马上接茬,视线专注在辛戎的脸上,那些新鲜的伤口,已经开始由紫变绿,似乎都不严重。但辛戎能知道他亲眼见到火光沖天时那么伤痛吗?他在那一瞬,心脏膨胀,胸腔堵塞,遍体鳞伤。什么上帝啊、老天爷啊都来不及祈求,任何信仰,在真正灭顶的崩溃前,无济于事。 「你的意思......要去槟城继续查?」兰迪的目光,转到桌上,又看起了那杯茶。茶叶已经全部舒展开,像藻类,蔓延出绿。 「对。」辛戎说。 「他告诉你的,就一定是真的吗?你这么相信他?」兰迪抬眼,像是话里有话了。 辛戎嘲弄地勾勾嘴角,「不亲自去验证看看,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他有可能骗你的......」 「有这种可能,」辛戎笑笑,「说不定他把我骗去槟城,是想就地解决我呢。我害了他亲弟弟,他现在视我为眼中钉,看哪儿哪儿不爽......」 「你怎么还敢开这种玩笑?!」没有预兆地,兰迪勃然作怒。 辛戎不接话,看起来心平气和。 兰迪蓦地起身,一把捉住辛戎的手,辛戎想拔出手来。 「杰温,求求你了,该怕的时候怕一下,好吗?」兰迪哽咽,把脸渐渐埋向辛戎肩膀。 辛戎没动,他试着不去注意兰迪,去听厨房里辛羚在忙什么。菜刀落在案板,菜下锅碰油刺啦响,碗勺相碰......可那么多动静,还是不能使他逃避兰迪。也许是他们靠得太近了,说不清,反正不能全然无视。 突如其来地,辛戎嘆了口气,然后,兰迪听见他轻声说:「我就是太怕了,所以要尽可能快地解决所有问题。我没有什么时间可浪费。 第61章 59 59 这两天辛戎去医院换药,顺道去看看申豪醒来了没有。周津友没有对他进行干涉,还算是讲了几分体面。 兰迪陪着他鞍前马后,但脸总耷拉着,周身被一股低气压萦绕,常常看着他欲言又止。癥结嘛,辛戎心里自然明白。去槟城已在计划中,谁来劝阻都没用。 申豪手术做得很成功,就是人还在昏迷,背部烧伤严重,等这次伤养好后,还需要进行下一阶段植皮。光听医生解释,就觉得繁琐又痛苦。 辛戎一方面对申豪心存愧疚,一方面又实在想不通,申豪为何要这般捨命相护。换成自己,在当时那种危急情况下,是绝不会豁出去护着别人的。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同时也像是一种惩罚。他俩之间,应该有一种明确的认知,申豪从自己这里揩油水,他从申豪那里换信息、人脉,各自利用完了,就好聚好散。但现在,好像不能这样轻易结束了?辛戎从来只愿意做债主,不愿意感受偿还的滋味。 看完申豪,辛戎心里萎靡,藉口去买咖啡,提提神,独自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咖啡。端着咖啡转过身时,一个男人表情微妙地看着他。 辛戎有些傻眼,第一反应,嫌恶地皱起眉。 祁宇笑了笑,有点无耻那种。 辛戎不想理会,绕开祁宇,直接走。 祁宇在背后喊他名字,几步就追上他,拦下,作势还想拉他。 辛戎瞧见祁宇要拉他的胳膊,手臂一扬,干脆把咖啡往祁宇身上一泼。还好祁宇反应敏捷,侧身躲得快,咖啡液仿若一道棕色抛物线,从他胸前划过。 「你想烫死我啊?!」祁宇怒。 辛戎藉机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手滑。」 「你……」祁宇气结,咂咂嘴,一下子又不知该怎么说话了。垂下眼睛。 「你到底来医院干嘛?」辛戎顿了顿,讥讽,「不会是想看我有没有死透,是不是进了太平间?很遗憾,我还好好活着呢,没让你们的阴险勾当得逞!」 这话似乎把祁宇刺住了,蓦地抬头,与辛戎对视,「你以为是我要害你?」 辛戎不语,耸耸肩,眼神逐渐冷漠。 「我告诉你辛戎,我就算丧尽天良也不会来害你!」祁宇瞪圆眼睛,像是因为怒气,又像是因为被误解,「不是我!你别随便冤枉了我!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我的确是来看你有没有事,但是出于担心、关心你的目的,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辛戎懒得去分辨他是在演戏还是在真情流露,反正他给他定好了结局——要把他摧毁得一无是处,从此再无翻身可能。 「你不想害我?」辛戎淡淡一笑。他的确是觉得祁宇这话里有好笑的成分,在美国,天高皇帝远,祁宇这狗腿子都要忌惮汪家的权威,到了香港,这本土地盘,祁宇难道还能翻出汪家的五指山,挑战汪家权威?「你老丈人倒是想放一把火,害死我呢!他知道你跟他是二心了吗?」 第114页 祁宇一愣,随即哼哼笑了几声,「他要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用知道!」 「那你去在他面前说呀,你这么有本事,把你的想法都在他面前说出来,你敢吗?」 「我说出来了,他反而不会更恨你吗?那不是更会对你不利?我瞒着他,是为了保护你………但你……」不那么领情。 辛戎简直要被气笑了,祁宇歪理一套套,无非就是为了推卸责任,营造自己无辜、情非得已。跟祁宇耍嘴皮子、掰情绪腕子,纯属浪费表情、气力和时间。 「滚开。」辛戎冷冷说。 祁宇自然不让,又伸手,想拽他。 兰迪见辛戎好半天都没回来,捺不住了,开始找人。哪知正好撞见这一幕——祁宇的手即将触碰到辛戎。他想都没想地冲过去,把辛戎往自己身后拉,隔开祁宇。 祁宇盯着从斜刺里杀出来的兰迪,噁心和嫉妒都是赤条条的,野兽一般。他的神态里还在发出一种信号:这人是我的,谁都不准触碰。 相似的一幕幕从祁宇眼前闪现,此时此刻,他总算是看透了,辛戎隐没在了这头兽的背后,就像是故意置身之外,把他和兰迪对立起来;辛戎就是想折磨他,图一种扭曲的精神快感,想看他和这蠢货为他辛戎斗来斗去,争风吃醋!想亲眼看着他步入设下的大陷阱,扑腾一声,栽下去。辛戎难道还真图这美国人的什么? 祁宇眯眯眼睛,笑起来,咯咯笑,笑得都像抽搐了。 兰迪警惕地看着他,拳头早已攥起。 「走吧。」辛戎拉住兰迪,「我可不想再上新闻了。」这话也不是光说给兰迪听的,言下之意,他可不想当一个跳樑小丑。祁宇愿意当,要闹腾,那是他自己的事。 在医院起冲突也实在不明智。何况不远处就是护士站,有不少目光,飘向了他们这边,暗暗观察着动静。 兰迪扭脸,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辛戎,讪讪妥协。 眼见辛戎和兰迪要一道离开,祁宇开口,「等等——」 「辛戎,你对我的选择到底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辛戎既没有驻足,也没有回头,手抵在额头上,脸藏在手的阴影下。 没等来回答,但不妨碍祁宇继续,「有些人生来就有的,我拼了命,做牛做马做到死都不一定有。你,是,你辛戎聪明,会读书,你读了最好的大学,但……那又怎样呢?你以为读了书出来就可以功成名就?!别做梦了,那么多读书读得厉害的人,现在也不见得混得比我好啊?你的那些大学同学,曾经看不起我的,说说看,有哪一个比我还有钱的?你要知道,如果你不去美国,不去跟着那些白人资本家干,你也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改头换面!我想跨越阶级我还有错了吗?我是凭得自己本事……」 祁宇不顾旁人惊异的眼光,痴痴望着辛戎离开的方向,还在说。他似乎蓄了很长很怨的一口气。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全香港最有钱的那批人。我要做社会名流,我要任何人见着我,都要来巴结我,对我肃然起敬!他们不得不讨好我,还要害怕我!谁也别想挡了我的路!」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简短的更一章,下一个阶段,开启新地图,马来国。 第62章 60 60 大巴车向南,往乔治市区开。马来人的高脚屋,波光粼粼的海,时隐时现在沿途椰树的荫影里。辛戎闭着眼,恍恍闻到一阵热带果香。涛声远去,离市区越来越近了。大巴车晃悠悠地停了下来,兰迪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拍了拍辛戎的肩。辛戎缓缓地睁开眼,使劲眨了眨,一偏头,看见车窗外经风吹日晒而字迹模煳的中英文路标。跟香港倒有了某种类似。 辛戎下车,在细柔的风中抻了个懒腰。走几步路就是寺庙,竟跟一抬头,空中密罗网织的电线一样多了。清真寺、道观、教堂、佛堂......东西方的信仰在这里挤挤挨挨,像虚与实交汇摺叠,却又能完美地互不打搅。 按照周津友给的地址,他和兰迪俩,边问路边摸索,找到了一家中餐馆。中餐馆门面建在南洋风格的骑楼中,正门中央,高悬一副红匾牌,写着福成大饭店。还未到营业时间,餐馆门口已大排长龙,想必味道不错,不少人慕名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没辙,也加入了队伍之中。排久了,辛戎渐渐不耐烦,咕哝了一声,好热好渴。 兰迪想起沿途来时,有一家卖红豆冰的小摊,对辛戎交待了两句,返身去买。 尝到透心凉的冰沙,辛戎眼睛一亮,奶味和红豆味浓郁,且甜得恰到好处,回味后不会觉得过腻,喧宾夺主。 「好吃吗?」兰迪观察到他表情变化,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但这问是一定要问的,有邀功意味。 辛戎沖兰迪一笑,满意地点点头。 冰化开,水珠顺着碗面边缘流向辛戎指间,兰迪掏出手帕,替辛戎拭干。辛戎大方道谢,兰迪没说什么,脑袋微垂,还在全神贯注地擦着辛戎的手指。他们的双手仿佛变成了翅,变成了鳍,在隔着一层布料的肌肤间振动、拍打,灼热的力度,在微妙流动。 在手心里形成爆裂之前,辛戎勐地抽回了手。 兰迪握着手帕,僵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如梦初醒。 「瞧,到饭点,开张了。」辛戎面不改色,弯弯眼角。 第115页 第二轮翻桌,才有了空位。 落座后,辛戎把菜单往兰迪面前一推,朝兰迪使了个眼色。然后笑得赏心悦目问服务员,有什么推荐菜。服务员用铅笔指着塑膜菜单,笔尖点来点去,讲中文时南方腔很浓。辛戎点点头,聊天似的另起话题,说这里太像中国南方了,那些骑楼和寺庙,简直像克隆一样搬了过来。服务员乐于跟美男子扯闲,笑笑说,我知道,槟城很像你们闽南的一个小镇。辛戎说是的,大中华文化一脉相承。睫毛一眨,话锋一转,不动声色地向服务员打听起一个人。 「谁?」服务员像是没听明白。 辛戎重复了遍名字。 「我们这儿……没人叫这名。」 辛戎略显失落地「哦」了一声,转而问兰迪选好菜了没。 兰迪瞟了眼服务员,手指点着一道菜,就这个吧。 服务员记下来,问他还有吗。 兰迪指尖从上划到下,这个这个,都要。对了,青菜……空心菜你们是怎么个炒法。服务员看向菜单。这时,菜单上多出来了样东西,一张两寸左右的登记照,被兰迪压在食指和中指下。很难忽略那张照片。所以,服务员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照片上。她盯着照片,明显迟疑了几秒,然后望向后厨,像在确认什么。这异样稍纵即逝。她迅速收回视线,问兰迪,我们这空心菜是虾膏炒的,可以吗。 辛戎抢白,当然可以。 待她点完单离开,兰迪压低声音,与辛戎用英文交流。 「看见了吧?」 「看见了,后厨,有猫腻。」 「他改名了吧?那服务员对他原名挺陌生的,直接就说不知道。」 辛戎捏了捏下巴,「离乡背井的人,隐姓埋名很正常。」 这餐馆营业到深夜十点半,等到打烊再行动当然是太浪费时间。两人小声商量了一番,决定趁着整间餐馆最忙碌的那个时段钻空子,一个人打掩护,一个人摸进后厨,找人。 菜一个接一个端上桌,他俩才发现点得有些多。辛戎苦笑,朝兰迪比划了个手势,先放开肚子,吃了再说。 虽然嘴里在吃,两人却风声鹤唳,时刻关注着后厨动静。差不多吃了半碗米饭时,传菜口的帘子被全部掀开,辛戎连忙在桌子下踢了一脚兰迪。俩目光齐齐移过去。一个戴着厨师帽的脑袋鬼鬼祟祟地从那里钻出来,眼珠滴熘熘,扫视着堂食的客人。视线果不其然地撞上了。空气凝滞,六只眼睛相对。 辛戎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罗凯文。声音不大,堪堪他和兰迪能听见的音量。 可那厨师就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神色大变,连忙把脑袋做贼般缩了回去。 这下子,更确定了,他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兰迪腾地起身,一拍桌子,「罗凯文,别跑——!」 兰迪身体比脑子先行动,拔腿去追罗凯文,辛戎起身,也想去追兰迪,却被服务员一把拉住。 「付钱!你们都走了,谁付钱啊?」这语气,像认定了他和兰迪吃霸王餐似的。 辛戎干巴巴笑,礼貌地说,请放手。 服务员眼神坚毅,扯着他,绝不善罢甘休。 这会儿美色也不好使了。旁观的视线和窃窃私语,愈来愈盛。 辛戎被盯得窘迫,心里骂骂咧咧,脸上却不得不赔笑,掏出票子。 兰迪鸡飞狗跳地穿过后厨,从后门拐到大街上。罗凯文脚程还挺快,兰迪追了他两条街,就在十字路口,快追上的瞬间,一台运水果的卡车轰隆隆经过,罗凯文抓准时机,双手一扒一撑,一个伶俐翻身,直接翻进了敞开的后车厢。兰迪傻眼,仍坚持跑着追了一段路,结果体力不支,眼睁睁看着卡车开远。 辛戎瘸着腿,好不容易找到他。喘着粗气问他,人呢。他懊恼地摇摇头,追丢了。简单解释了刚刚发生的荒诞不经一幕。 辛戎冷静下来,不怎么喘了,半天没吭声。 兰迪小心翼翼问:「怎么了,生气了?」 辛戎想,都打草惊蛇了,还有脸来问我生没生气,故意装傻吶?他向来不齿斤斤计较,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自己方才孤零零在餐馆里被人缠住、耽误了半晌,霎时充满一肚子鬼火。 「没。」辛戎咬牙切齿,挤出一个假笑。 兰迪自然是不傻,看出端倪,立马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辛戎无语,先立正道歉了,自己连骂的立场都没了,真是鸡贼。 「衰人……」辛戎还是没忍住,抱怨,「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故意拖我后腿,还是真的痴线。」 兰迪拉下了脸,抿抿唇,想辩解几句。 几颗椰青很突兀地滚到辛戎脚边,大概是从那辆载着罗凯文离开的卡车里震出来的。 「不舒服?」辛戎弯腰,捡起地上的椰青,往兰迪怀里塞,「不舒服就多喝点椰青。」喝不死你! 两人一前一后,折回餐馆,守株待兔。可一直等到餐馆打烊,罗凯文都没回来。辛戎决定直接问餐馆的人,这回也不旁敲侧击了,表明来意。可也没问出个所以然,要么就是警觉地反问你们是干嘛的,警察还是侦探,调查他干什么;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只顾着摇头。 辛戎嘆息,出师不利。 今晚住在老城,离这间餐馆不远。走回旅馆途中,兰迪没头没脑地问:「后悔把我带来槟城,没带阿吉来?」 第116页 辛戎不说话,像是懒得理会他。 兰迪凑近,抓住他手,朝自己脸上扇巴掌,「打吧,多打我几下,你是不是就能消气了?」 「你又发什么神经?」辛戎挣了几下,挣脱。 「我发神经?」兰迪腮帮子咬紧,似是气极了,但不到两秒,他紧绷的脸倏地松了下来,像气球被一不小心戳破,骤然泄气,苦笑,「我在你眼中,除了发神经,拖后腿,还能干什么?」 「有完没完?」辛戎声音变得冷酷,「你要是不想帮我查罗凯文,就赶紧滚,唧唧歪歪的,烦!要是想留下来陪我,就老老实实的听我指挥。」 静默。黑夜里有风,吹得路边的椰树作响。兰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响,一下一下,沉重而痛苦。辛戎也会像他这样吗?辛戎的心,大概硬得像化石。 「我看不到你,会担心,会想东想西的,你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才会安心……」 闻言,辛戎不怎么恼了,噗嗤笑出声来,「你的语气,好像那种担心丈夫会在外偷吃的……」 兰迪截断他的句子,「我宁可你偷吃,也不愿你受到伤害!」 辛戎像是逗上瘾了,「伤害?何止伤害,要是哪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兰迪跨前一步,与辛戎面对面,执起辛戎的手,「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你不在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回,辛戎没挣扎,任他握着,默了片刻,「太蠢了,别这么死板。换作是我,我就不会这么做。为另一个人走进坟墓,不值得。」 兰迪没响,僵立在原地,就像是被辛戎的这几句话吃了声音。 辛戎缓缓抽回手,手掌上翻,抬头,像在感受什么,「下雨了。」果真,没一会儿,雨点淅淅沥沥地,变大。 这雨下了一夜,热带冬天,像梅雨季,雨说来就来。 翌日,辛戎下楼,去吃自助早餐。经过大堂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浑身上下裹满厚厚一层黄泥,仿佛在泥泞里泡了一夜。其他人见着他,像见着鬼一样,避之不及。 那男人迎过来,竟是兰迪,嗓音有些沙哑,「我找到了罗凯文,你现在要见一见他吗? 第63章 61 61 兰迪没换衣服,只把外套脱了,丢在前台,要了个客房清洗服务。两人匆匆吃了早餐,一块出旅馆。 天转晴,太阳就毒辣,把昨夜的水分蒸发殆尽。 兰迪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辆旧车,车内空调有故障。车内像蒸笼,窗外也无一丝风,辛戎撑着脑袋坐在副驾,觉得全身都黏煳煳的。 「还有一会儿就到了。」兰迪瞟他一眼。 辛戎恹恹应了一声。 冷场。 兰迪掌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再启话题,「怎么不好奇我如何找到他的?」 辛戎神色淡然,「你说。」 提问的主动揭秘,「我记下来了那辆卡车的车牌号,去警署出示了我的美国护照,随便编了个理由,再稍稍贿赂了点儿……就查到了。」 辛戎愣了愣,旋即敞怀笑了,调侃,「你还真有本事,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都能想到招……你不会是个随机应变的天才吧。」 兰迪扭脸,「我就当你赞扬我了。」 辛戎耸耸肩没接茬,用手背擦了把额头的汗。 热,太热了,温度炽热得像要把阳光之下的所有东西都烧尽。 车在一排铁栅栏前停下,高处挂着生锈的招牌,竟是间橡胶园。推开嘎吱作响的铁门进去,发现此处像是荒废了般寂静。坡地间仍存有稀稀拉拉的橡胶树,树身发黑,似乎被白蚁啃噬过,根茎错落纠缠成巨大的瘤,长刀割的伤痕布满树头。上坡有一幢英式殖民风格的宅邸,白色门楼,笔直的廊道,还有暗色倾斜的尖屋顶。 兰迪指了指房子,告诉辛戎,罗凯文就关在那里面。有一条小径可以穿过到达房子。 辛戎点点头,做了个手势,意思赶紧走吧。 辛戎低头看路,小心走了段距离,抬头,瞥了眼在前方带路的兰迪,随后又低下头,视线落在那些新鲜干涸的脚印上。不止脚印,还有许多杂乱无章的痕迹,旁证着一场行动。昨夜,这条路一定跟今天大不一样,湿滑、泥泞,稍有不慎,就会跌倒,在黑暗中沾一身污秽。 在进屋前,兰迪忽然停住,转身问:「如果真拿到了证据,可以扳倒那些人……这一切了结之后,你最想干什么?」 辛戎微怔,盯着兰迪不明所以,思索了两秒,诚实作答,「我要吃我妈做的米线,加多多的牛肉和鱼丸。」 兰迪像是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也愣了愣,最后挤出一个介于礼貌和尴尬之间的笑,「挺好,有妈妈真好。」 辛戎也笑了笑。心忖,这傢伙不会是在说反话吧,但观察他的神情,又不像是假的。 听到动静,绑住手脚的罗凯文比进屋的人更心切,虫蛹似的在地上蠕动挣扎,试图爬起来。「放了我——」他激动地大喊大叫。 辛戎蹙着眉头走近,将罗凯文从头至尾扫视一遍,而后转身对兰迪斥责,「怎么搞的, 是让你找人,不是叫你绑架人!快,把他扶起来坐着!」 兰迪面无表情,按着辛戎意思,把罗凯文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再塞进一张破扶手椅里。 「口渴吗?天这么热……要不要先喝点水?」辛戎在他对面坐下,风度俱佳地问。 第117页 未等罗凯文回答,辛戎努努下巴,示意兰迪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罗凯文嘴边。 兰迪温顺照做,跟昨晚掳掠他罗凯文的狂暴行径相比,天差地别。 这一系列「破冰」行为让罗凯文懵了半晌,思绪混乱,但心里仍抱持怀疑,这美男子和这高大个会不会只是在演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好让自己放松警惕。 罗凯文恶狠狠呸了一口,头一偏,没接受这种在他看来过于假惺惺的好意。 辛戎也不纠结,开门见山,「周津友让我来找你,他说你这里会有我需要的东西。」 提到「周津友」这个名字,罗凯文明显瑟缩了一下,脑袋僵硬地又扭了回来,与辛戎对视。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装煳涂。 「装什么白痴,」兰迪插话,「我昨天找到你时,你像魔怔了似的,嘴里不一直在说『这天还是来了,周津友终于想起来要解决我了』吗?」 辛戎乜兰迪一眼,咳了两声,佯作清清嗓子。 「罗先生,是这样的......你放心,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是想找你合作的,这样吧,你开个条件,我会尽量满足你。」 罗凯文盯着辛戎看了好一会儿,嗤笑,「你出的条件能有多高?比天还高吗?」 「那周津友出的是什么条件,让你能守口如瓶?」 「他救过我的命!」 辛戎神色自若地笑了笑,「他救了你的命,但把你老婆孩子的命挟持在手里了,对不对?」 罗凯文没有反驳,脸色倏地由红转白。 「我可以救你老婆孩子的命,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辛戎微微倾身,双肘搁在膝盖上,手托腮,递出一个十足真诚且循循善诱的笑,「你愿意跟我合作吗?」 罗凯文所言非虚,他的确是被周津友救过一命,但这「救」是有沉重代价的。周津友从汪泽手中千钧一髮救他一命,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还承诺保护他家人,看起来宅心仁厚,实则不过是让他成为一座坟墓,揣着这份黑暗的秘密大逃亡。但倘若有一天,周津友想掘开坟墓,轻而易举。 辛戎和兰迪的突然出现,使他这些年的惴惴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有那么一刻,他认命了,逃不过的始终逃不过。 罗凯文闭了闭眼,态度松了许多,「你凭什么保证我,还有我的家人能安然无恙团聚?」 辛戎摸摸下巴,「信不信由你,我想,除我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给你这样一个提议,因为......」 「因为什么?」罗凯文又紧张起来。 辛戎压低声音,「因为下一个找到你的人,肯定是汪泽派来追杀你的。」 罗凯文一怔,「汪泽?不、不可能的.....他以为我死无全尸了才对!一个早就被他杀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再去杀第二遍?!」 闻言,辛戎与兰迪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 「罗生,」辛戎凑过去,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你怎么这么能肯定汪泽不会杀你呢?要是他察觉你还活着怎么办?或许,不止汪泽,周津友要是想翻脸,随时都有可能呀……」 罗凯文脱口而出,「只要磁带还在我手里一天,周津友就不可能动我!他不会暴露我,他承诺过的!」 辛戎遗憾地摇摇头,「你说周津友不会食言,瞧瞧现在,你不照样让我们找到了。」 「他......」罗凯文迟疑,抿抿干裂的唇,「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这么些年,都没人找过来......」 「为什么这么信任他?」辛戎用一种同情的语气继续诈,「可他确实向我们坦白了你的行踪啊......」 「他要我活着,就是保证这些东西不会遗失、被人夺走,有朝一日,他还要靠着这些磁带去干掉汪泽!」一个百分百尽职尽责的守墓人。 辛戎故意噗嗤笑出声,「磁带?光凭一盘破磁带就想撼动汪泽,会不会太天真了? 」 「不止一盘!是好多盘!」罗凯文上钩,「周津友安排我监听了汪泽最起码两年,这两年里……」他忽然止声,像是意识到了不对劲。 辛戎向后颓废一仰,重重嘆了口气,「原来是这个啊……周津友所说的证据……」 罗凯文盯着辛戎幡然醒悟,难道这傢伙根本不清楚原委,那自己岂不是主动暴露了?他后悔不迭。 辛戎重新坐正,把悲喜都藏到面具之下,语重心长对罗凯文道:「周津友想借刀杀人,借我这柄『刀』出汪泽那口恶气。新帐旧帐一块清,他算盘打得可真响亮!我们是什么,不过都是他用完即弃的夜壶。」 「什么意思……他决定动汪泽了?」罗凯文抓住重点,「他不是一直强调时机未到吗……」 「汪泽差点烧死他亲弟弟……」辛戎反问,「你觉得这算『时机』吗?」 罗凯文沉默,自己受窘受辱,都比不过亲人遭遇威胁,这点他怎么不能感同身受。 辛戎猝不及防拍起手掌,话题一转,「饿了吧罗生,咱们先去填饱肚子怎么样?」 罗凯文坐在饭桌上,只顾上大快朵颐,丝毫不在意兰迪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辛戎叼着烟,好声好气地问,罗生,还要加菜吗。他抹抹嘴,放下筷子,说不用了。辛戎问他要来根烟吗。他摆摆手,从牙籤筒里抽出一根牙籤,剔牙。 辛戎笑眯眯,也不再说话。全场安静,各个像挂上了一副哑剧面孔。 第118页 罗凯文忍不住了,「你说你能让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算数吗?」 「当然算数,」辛戎掐灭菸头,「我还可以把你们一家三口送到别的国家重新开始。」 「怎么保证你说的话是真的?」 辛戎朝兰迪使了个眼色,兰迪离开,没一会儿功夫,带着一个旅行袋回来,拉开拉链,竟有半袋美金。 「如果你答应我了,这些就算定金,怎么样?」辛戎从中挑出一沓钱,潇洒地扔到罗凯文眼前,「你看,你先拿到钱,该担心的是我才对吧,怕你反悔或者跑路,对不对?」 罗凯文面露迟疑,像在进行天人交战。良久,他咬咬唇,应该下定了决心。手伸向那沓钱。 「慢着——」辛戎按住他的手背,「我有些问题想问你。希望你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好吗?」 没别的,辛戎纯粹就是想搞清楚那些来龙去脉,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往。 汪泽和王启仁确实联盟过一阵子,他俩利益一致,勾结营建署*,搞竞标工程。权力如果不能获得地位和金钱,自有外力帮忙获得。但汪泽慢慢发现,王启仁留了一手,两头吃,跟王启仁合作不仅工程拿不下来,还会被吞掉六千万的政治献金,当时,他的流动资金捉襟见肘,如果不尽快筹集到钱,说不定以后的路都要封死,所以转向了周津友。 周津友当时搞电玩城,现金流充裕,实际上就是靠赌博机。客人赢的奖品和奖券在指定当铺折价换钱,还能再赚一道手续费。简直是完美闭环的生意。人赚了黑钱,自然就想洗白,跟汪泽合作搞地产,也算是一拍即合。 王启仁也不是吃素的,察觉到汪泽有了异心,联合第三人反水,要独吞项目后,为防止进一步被出卖,遂动了杀心。哪知汪泽先下手为强,比他更狠戾,把他绑架到公海杀了。尸体一抛,餵了鱼。 还有玛丽医院的肝源出处,也跟汪泽脱不了干系。他暗中指使祁宇去境外交易,贿赂系统,运回香港。当然不仅这一例肝源,在回归前,汪泽一直在进行违法的器官买卖活动。 如果罗凯文所述俱真,那么汪泽堪称罄竹难书,揭开任何一桩罪行,都是重磅炸弹,足以坐一辈子牢。祁宇嘛,作为帮凶,当然也逃脱不了法律制裁。要验证罗凯文话里的真假,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听一听那些所谓证据的磁带。 罗凯文带二人回住处。兰迪看他翻箱倒柜,对辛戎悄悄耳语,这人靠谱吗?怎么自己放的重要东西,还像忘了似的。 辛戎看他一眼,笑笑,食指压住嘴唇,作了个「嘘」的手势。 这时,罗凯文转身,勾勾手指,让兰迪帮忙挪开一个柜子。兰迪无语,看向辛戎,辛戎点点头,示意他快去吧。终于,翘起柜子下的一块地板,找到了一个铁盒。 铁盒掀开,大家都围了上来。一股怪异的气味,带着腐烂和荤重,被辛戎敏锐地嗅到了,他本能地捂住嘴鼻。 兰迪没在意,找来录音机,挑了盒磁带,迫不及待放进去。 可是—— 刚开始还有点沙沙声,像是人在交谈,太不清晰了,但接下来转了好久,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磁带就像空白的,在空转。 又换了一盘,差不多情况。 「怎么回事,播出来为什么是这样?你耍我们?」兰迪一把揪住罗凯文衣领。 罗凯文也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十分无奈地摊开手掌。 辛戎抬手制止兰迪发怒,随手捻起一盘,仔细检查——磁带竟发霉了! 这亚热带气候潮热,再加上保存不当,发生这种意外,也不稀奇。 「想办法修復吧。」辛戎说,然后瞥了一眼罗凯文,皮笑肉不笑,「罗生,合作要讲究诚实,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办到,我希望你答应我的,也不要掉链子、赖帐。」 罗凯文觉得这傢伙明明在笑,却透露出一股绝情。应该是那一双眼睛,黑中带绿,美则美矣,却能把人杀气腾腾地看得没一点藏身之地。他滚滚喉结,胆战心惊地,竟发不出一个音来。 作者有话说: *营建署是我随便编的一个单位,现实中hk没有,这时架空背景,大家别深究。 第64章 62 62 辛戎走到一旁,掏出手机拨号。过了好一会,那边才接通,他用英文小声快速地与对方交谈,偶尔目光扫过来,看一眼罗凯文,再看一眼兰迪。十几分钟后,他笑着说了「拜拜」。挂了电话,他耸耸肩,告诉兰迪磁带有救了,让兰迪把铁盒拿上一块离开。特地嘱咐,要好好检查磁带数量,别有遗漏。 罗凯文眼睁睁看着他俩走到门口,忽然叫住辛戎。辛戎顿住,扭头,他欲言又止。 辛戎微笑,语气体贴地率先开口,「罗生,还有什么疑虑吗?」 「你俩拿着东西就这么走了……我后面要是出什么事……」 辛戎瞭然,故意反问:「怕有人找上门来算帐?」 「我的意思是汪泽!既然周津友肯向你们透露我的行踪,那汪泽只怕也有可能……」他不说了,目露深深忧光。 这份担心不算空穴来风,周津友启动这颗棋子后,若觉得再无利用价值,冷落无可厚非。猜得再恶劣点儿,周津友说不定就是暗中计划不脏自己的手,隔岸观虎斗,看好戏,妄图捡漏当最终赢家。所以两处放风声,极有可能。 第119页 「这样吧,我派个保镖来保护你,怎么样?」辛戎提议。 话落,他便再次拿出手机,拨通另一个号码。在电话中,他交待阿吉先送辛羚回深圳,再火速赶来槟城,与自己汇合。 回到旅馆,俩人俱是筋疲力尽。 房间里空调不怎么给力,辛戎朝前台要了把风扇。进屋后,辛戎扯松衣领,将电风扇朝向自己开到最大,躺到床上。兰迪看了他一会,转身去浴室洗漱。辛戎听着水声,迷迷煳煳地,像是要睡着了。水声停了,不久,辛戎感到有一道影子罩了过来,保持一段距离,在静静看他。他想睁眼,可太累了,那影子从上方冷不防压了下来,居然在他睫毛上亲了一下。像是做贼心虚,亲完后迅速撤离,然后关了灯。兰迪恢復了安分守己,睡在另一张床上。 辛戎睡意褪去,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他恍惚听到了微弱的嘆气声,一时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兰迪发出的。 第二天,辛戎姗姗醒来,发现兰迪已把早餐端进了房间。 辛戎洗脸时,兰迪悄无声息站在了他身后。抬头照镜子,突然冒出的人影,把辛戎吓了一跳。 「之前没注意,你脸上的伤疤,虽然淡了许多,但仔细看,还是会看出印记。尤其是这几块地方……」兰迪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左颧骨还有下巴附近。 辛戎愣了愣,哂笑了一下。像是并不在意,扯来毛巾擦脸,「男人要那么漂亮干嘛?」 兰迪蹙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嘟囔,「但总归是伤了,本来可以……」不伤的。何况,这么漂亮的脸,留疤太可惜了。倘若辛戎不冒进,或者自己多加防范。可天下哪有后悔药吃,未来更是充满变数。 辛戎擦完了,把毛巾随手一扔,「怎么着,听你的语气好像很可惜……我要是真毁容了,你是不是要马不停蹄逃走?」停了停,嘲弄地一笑,「你真是一点也不掩饰,完全是冲着我这张脸来的啊。我也能理解,毕竟,你第一次去我公寓吃饭时,就把『见色起意』展现得淋漓尽致,抓着我手,朝我带有调戏意味地挑衅……」 「你误会了……」兰迪头疼。他并不否认,最初,自己那几分旖旎心思的确是受美貌蛊惑,可随着接触变深,尤其是在经歷了这么多事之后,怎么可能光凭一张脸就深陷其中。他是能不眨眼斩断别人手指和手掌的人,想方设法为了活命,为了争权夺利能「大义灭亲」之人,想想也不会单纯为了美色头昏脑胀。 辛戎凑近,脸蓦地在他眼前放大,鼻尖几乎抵着,鼻息也挨着,唇角若有似无轻浮翘起,「你是天生的同性恋吗?你喜欢我是女人还是男人,如果我换作是女人,你也会这么着迷吗?」 兰迪喉咙一下子干了,一眨不眨盯着辛戎。还有一点没擦干的水珠在辛戎额头上挂着,只要用指腹一抹,就会消失。他似乎在犹豫,究竟是该先替辛戎擦掉水珠,还是先开口说话。 默了片刻,坦诚,「在你之前,我只跟女人做过。如果非要深究的话,我只能说,跟其他男人,我连试的欲望都没有。女人吧,她们似乎是更好一点。」 辛戎退开几步,兰迪失去抹水珠的机会。辛戎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累了,故意问:「怎么,你还想怪我把你变成了可以被男人上的同性恋吗?」 兰迪耸耸肩,嘴里有点发苦,「我没那个意思……」 辛戎冷淡地摆摆手说:「我饿了。」示意结束这个话题。 吃早饭时,辛戎交待兰迪带着铁盒回纽约找佩德罗。 兰迪愣了愣,问:「你昨晚联繫的是他——佩德罗?」 「对,」辛戎并不看对方,只顾埋头解决食物,「我不放心其他人插手,要是泄露了信息就麻烦了,所以干脆联繫了他。你在新加坡转机,坐最近的航班回纽约,他会帮我安排好接下来的一切。到时候,你再带着修復好的磁带回香港。」 兰迪没有权利拒绝,辛戎的语气很平和,落进他耳中,却跟命令无异。不怪辛戎会质疑,他的确从里到外充满矛盾。明明认为自己不受蛊惑,可行为又服从得跟中咒般诡异。 辛戎应该吃饱了,点燃一支烟,抽起来。兰迪看着他,看着烟雾从他指间慢慢腾起。 看什么看。辛戎问,你也要抽吗?要抽就抽呗,光看别人抽是什么意思。 兰迪嘴里还在发苦,不仅苦,还有些涩了。 辛戎不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太阳升起来了,金灿灿的。阳光洒向窗棂,照得那些旧木,油亮亮的。 「要平安地把东西带回到我身边,兰迪。」辛戎目光仍停留在窗外,手却伸过来,轻轻在兰迪手背上拍了一下。 兰迪呆愣愣地,脸上肌肉微微发抖,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兰迪上了从槟城去吉隆坡的火车,再从吉隆坡飞到新加坡。本来想订当天飞纽约的机票,但错过那唯一班了,只有翌日的天价机票,兰迪毫不犹豫接受,在樟宜机场生生熬了一宿登机。 阿吉风尘僕僕赶到槟城,与辛戎完成交接。辛戎独自坐车去吉隆坡,飞香港。 在回程的飞机上,辛戎听到旁边座位的人在小声交谈,遗憾着没去槟城观音亭打小人,消消晦气。 观音亭?辛戎似乎有些印象。他好像和兰迪路经过那座庙宇,从外面看,香火鼎盛,远远就熏得人眼睛痛,墙壁和瓦顶都被熏得黑黢黢的,只有观音像是白亮的,格格不入地坐落,半阖眼,向跪在它面前祈祷的人,怜悯微笑。 第120页 辛戎很不喜欢那种感觉,被顶礼膜拜困囿,被信仰吃掉。神恩其实并不是无条件的,否则信徒怎敢断了供奉?越看多世间愚昧,越从心里发冷。 在飞行途中,辛戎无端做了个梦。梦到有人在哭泣,还有脚步声,谨慎地靠近,结果又远离了。不一会,画面转换,他又梦到了一辆自行车,停在曾经的高中校门口对面,有人面目模煳地骑在车上,抽着烟,似乎在等他。他想走过去,刚跨出一步,来到海边。海风凉凉的拍在他面颊,海风里还裹挟着什么,他伸出手去抓,抓住一张电影海报。他想看清那海报上到底是什么电影,一痕白光掠过,耳边兀地响起一个声音:你去哪里?怎么不带上我? 他勐然惊醒。 舷窗的遮光板被拉起来了,光线汹涌,恰好射在他方才紧闭的眼睛上。 落地香港,已是黄昏。 机场广播在报,天气有变,有不少航班要推迟起飞和进港。 辛戎刚一出航站楼,远方有雷声,天空仿佛被撕裂,雨哗地下来了。顿感幸运。 他走向计程车区,准备拦车回市区。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正在奇怪,对方自亮来意说,祁生让我来接您。 辛戎皱眉,脸色一变,祁宇竟然刺探到自己的行程了?他平静地说,不必了。 对方挂着笑意坚持。 辛戎觉得那笑很讨厌,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很类似于祁宇的癫狂味道。 「辛生,我不想再多费口舌,」对方掏出了什么东西,勐地扑过来,挟持住他胳膊,将那东西抵在他腰间,「配合一下嘛,要不然我怎么向祁生交差?」 冰凉坚硬的触感,辛戎并不陌生,没猜错的话,是枪。 作者有话说: 有修改,清缓存可看。 对了,戎跟兰迪其实不是睡一间房的,只不过兰迪以为戎睡着了,所以厚脸皮地留下来了。 第65章 63 63 辛戎命硬,侥倖逃生后,汪泽倒没像往常那般发脾气,只表现出一脸可惜,仿佛夺去人的生命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反而遗憾于白白浪费了次下手机会。他继续支使祁宇,对辛戎进行变本加厉的追踪。 几天前,祁宇查到了辛戎离港的异动。他本该上报给汪泽,却一念之差,隐瞒了下来。像是全然不怕得罪了汪泽。 马来西亚?他感到意外,那里有什么吸引着辛戎前往? 从美国回到香港,与辛戎仅有的两次会面,皆是不欢而散。回想自己这之前的经歷,可笑又可悲,漂洋过海腆着脸找过去,明明抱着和好的初衷,辛戎却不领情,还反过头来被辛戎算计,差点坐牢,濒临人财两空。辛戎心安理得把他当软柿子捏,还想要他自省!难道不是他该恨、该清算辛戎吗? 他提前包下尖沙咀巴利道的一家二星米其林中餐厅,再命人将辛戎带过来。此刻,他迫不及待想看见辛戎被他奇袭的表情了。开场白用什么好呢?是「好久不见」还是「最近过得怎样」,反正不管哪句,都将由他掌握主动权。辛戎见着他,又会怎样反应呢?震惊、愤怒到无奈、绝望?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次,他不会再心软,无论他们最后的结果是分还是合,他都要把活活吃到的苦头,百倍千倍地清算回去。一想到此,他整个人甚至激动地有些颤抖起来。 辛戎此刻站在餐厅门口,迟迟不肯进去。这里是闹市,还有逃脱机会,倘若踏入室内,进到封闭空间,机会起码减少一半。对方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毫不顾忌地拔枪指向他后脑勺,将他兇狠推搡进门,退路破灭。他还能怎样,不得不被胁迫着走向祁宇布置好的戏台。 祁宇从容微笑着看他不情愿地一步一步走过来。把他带来的人和祁宇简单交谈了两句就离开了。这会儿,金碧辉煌、散发高雅馨香的餐厅内,除去两名待机的服务生外,惟有他和祁宇面面相觑。一切看起来颇为松懈。但肯定还有人守在大门口,不会就这么轻易让他逃脱。 祁宇的视线落在辛戎洇成一片深色的肩头,忽问:「淋着雨了?」假想的戏嚯消失,口吻替换成关心。不是方才预设的任何一句简单的招唿。 辛戎面无表情,不吭声。 「来,坐。」祁宇没计较,伸出手作邀请状,好戏还在后头。 辛戎仍不松动。 「坐呀——」祁宇绷紧腮帮,逐渐不耐烦,「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辛戎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嘲笑,「装一下就装不住了?」 祁宇立时不爽地拧眉,良久,表情一松,眉头又平了下去,像是说服了自己,「火气这么大干嘛?我不过是想找你好好吃顿饭罢了。」 辛戎戒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拉开座椅,沖他一笑,也像是骤然改变了心意,面对面坐下,「好啊,那你准备请我吃什么?」 闻言,祁宇咧嘴一笑,挥手招来服务生,让他介绍菜单还有酒。顺利点完单,两人对视一笑,倒真有了一丝融洽的假象。 「我以为你会跟那傢伙一块回香港……你们突然兵分两路,是你玩腻了打发他走,还是暗中在作别的安排?」祁宇冷不防问。 辛戎本能地想装稀里煳涂,祁宇忽然从桌下伸长腿,双脚一分一夹,如蟹螯,将他下半身钳住。辛戎短促慌了下,想往后缩,已来不及,只要他一动,祁宇就会使暗劲,将他夯牢。餐桌直径并不长,两人膝盖碰上了,祁宇侵略性的体温,隔着裤子,都能把辛戎狠狠烫着。 第121页 「辛戎,别想玩我……我上过一次当,就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辛戎冷静下来,反问:「我怎么玩你了?」 祁宇讥讽地哼笑一声,没答,但用表情回了「你别装模作样了」。 辛戎反守为攻,屁股一抬,倾身,脸在离祁宇面颊几公分的方位故意停住,眉毛一扬,笑容带着蛊惑人的邪性,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冷酷,「跟我表现得这么亲密,不怕眼线禀告到了汪泽那里去,暴露你喜欢男人,是个下贱变态的事实?」 祁宇一愣,没料到难度增加,预备对付辛戎的突袭,逆转成了辛戎对付他的。 他故作大笑,缓解一时词穷的难堪。还没笑完,服务生点掐得正好,将第一道菜端了上来。 辛戎耸耸肩,面不改色坐回原位,拾起筷子开吃。 「味道怎样,好吃吗?」祁宇变脸迅速,彬彬有礼询问。 「还行。」辛戎抬头瞟他一眼,咂咂嘴,配合,「油豆腐皮里塞的是什么,蟹肉糜和鳗鱼颗粒吗?处理的没有海鲜腥味……是加了什么醋混合的料汁吗?」 两人一应一答,又做回体面人,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未发生。 祁宇眼睛一亮,赞赏地点点头,「厉害,家。」 辛戎不再作声,又低头吃了几口。 服务生上餐酒,辛戎咕咚喝完一杯后,还不满足,挥手,主动邀服务生过来斟酒。 祁宇笑,「看来酒也很符合你的心意啊?」 辛戎正要喝,酒杯递到嘴边停住,「我不把自己喝醉点儿,怎么能听得下你的胡话?」 祁宇脸色倏地变沉,盯着他,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别给老子蹬鼻子上脸!」体面来得快,去得也快。 辛戎满不在乎地笑笑。又有点像挑衅。 祁宇不由攥紧拳头,像要干架架势,辛戎看着他,然而像在小瞧他。他们何尝不是在打一场心理战。 祁宇先憋不住,控诉,「我真后悔,当初没在纽约把你掐死……你真是死不悔改啊辛戎,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掏心掏肺了,瞧瞧你是怎么对我的?不仅要把我的钱掏空,还要把我送进监狱,不留一点活路!我怎么做的,一次又一次原谅你,你怎么这么贪婪?你没有心吗,不感到羞愧吗?我太他妈纵容你了!底线被一次又一次破坏后,你觉得我还能再原谅你吗?」 辛戎根本不把他的愤怒当回事,反而笑了。笑得很深,酒窝都笑出来了。笑够了,仰脖,一饮而尽。 见辛戎没有半分惭愧,祁宇陡然起身,碰到点桌角,桌子哗啦啦一摇间绕到辛戎面前,一把拽住他后脑勺,强迫他仰头,另一只手擎住辛戎下巴,双眼变红,威胁,「我爱你没错,你可以仗着我爱你肆无忌惮,但我也可以让你死的!你信不信?!」他不过想要辛戎的理解和原谅,辛戎却指责糟践他成混蛋,他快受够了。 辛戎被迫抬头,说话时的吐息夹杂着湿润的酒气,拂过祁宇手背,「……有什么信不信的,你不是差点就让我死了吗?你嘴上说得好听不想害我,汪泽教你杀我时,你敢眨一下眼不从吗?」 祁宇噎了几秒,气势无端变弱了些,支吾,「没有这回事……他、不是我……那次爆炸,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帮汪泽做脏活的,还有谁?」 「是……」祁宇别过脸,避开眼神,「你不用知道太多……」 不知何时,辛戎的手攀了上来,抓住祁宇手腕,指甲抠进祁宇肌肤,祁宇皱眉感受到了疼。他扭脸,眼睛碰上辛戎的眼睛,辛戎眼底似乎有一团黑雾,盯着看久了,令他想起故乡的海。暗时的海,不安的黑色在波涛里起伏,他没法穿透,感到恐惧。 「你怎么就看不透呢,这些人会把你真当回事?他们不过把你当尿壶,用的时候都急,不用就往床底下一塞,还搞得脏兮兮的。他们会嫌你臭、嫌你占地,而且他们可以随时换,尿壶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我照着他们的游戏规则来玩的!」 「没有游戏规则!那都是唬人的!祁宇,你扪心自问,真给我留活路了吗?当你万不得已要做出选择时,我从来就是被你放弃的一方。以前是,现在仍然是……」 「不、不是——你错了……」祁宇摇晃着脑袋,开始退让,手上力懈了许多,辛戎却紧紧抓住他,不放开了。 辛戎继续揭露,「祁宇,不要再假装了,多没意思……你和他们同流合污,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你是罪犯,汪泽也是罪犯,只可惜香港没有死刑,若是有死刑……你们只有死路一条。」顿了顿,故意嘆了口气,「终身监禁也凑合……」 可话还没说完,辛戎肩膀就被顶了一下,踉跄间,衣领又被勐地揪住。他听见祁宇暴躁如雷地在说「闭嘴」,拳风迎面而来,这次没能躲过,拳头重而狠地落到左腮,打得他头一偏,甚至耳鸣了片刻。 祁宇像是如梦初醒,又凑近,握住他肩膀,不停道歉,大彻大悟,反覆无常。 他安安静静地待在原位,任祁宇抱着、抚摸着,半天没反应,像灵魂与躯壳分离,全知的眼睛渐渐显形,置身事外,看一幕幕可笑的戏。 「戎、戎戎,对、对不起,我不想打你的……」祁宇忽然哽咽,身体缓缓滑落,跪在地上,溃不成军,什么都垮了,只有头是抬着的,虔诚仰向辛戎,「我不能没有你……求、求你……再重新爱上我好不好……不用跟以前一样,就算只有一点点也行,求你了戎戎,爱我好不好?」 第122页 辛戎回魂,用舌头顶了顶被揍的那边口腔,嘴里似乎破了,铁锈味瀰漫。「没有可能了。」他对祁宇下判决。 祁宇一僵,似是没听清,似是不可思议,「你、你再说一遍?」 「结束了,早就结束了。」辛戎看着祁宇,无喜无悲,「我不会爱你了,或者我再说准确点,我从来就没爱过你。本来可以的,有机会的,但你亲手毁了。」 第66章 64 64 祁宇呆愣了一会,然后五官慢慢走形,眼神变得可怖。 辛戎发觉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咬紧牙关,抄起桌上的一盘热菜,泼向祁宇,先发制人。等祁宇发现他的行动,甫一侧身后退,汤汁和菜渣已稀稀拉拉落在肩头。 「不可救药......」祁宇深唿吸,眼睛愈发通红、恶毒地盯着他。 辛戎确实有了薄薄的恐惧,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停驱使他赶紧逃。他迅速转身,尽可能快地跑向出口,祁宇在他身后大喊「拦住他,别让他跑了」,可腿不利索,拖累了他。几个兇相的男人突然冒出,团团围住他。 祁宇抱臂走过来,冷嘲热讽,「怎么啦?不跑了,不是挺能耐的嘛,瘸了条腿还要跑......跑啊,再试试!」 辛戎冷漠地看着祁宇,不语。 见他无动于衷,祁宇凑得近了些,手一伸,用虎口钳住他下巴,另一手按着他方才被揍的左腮,挤出一个愤懑的笑,「我本来不想把事做绝的,是你逼我的......」 被祁宇狠狠按压着的地方,钻心的疼。他忍下疼,依旧用冷冰冰的眼神盯着对方,心里已瞭然,祁宇要整他了,但具体的手段和步骤,无法知晓。 辛戎没有选择,受胁迫地坐上车。车要开向哪儿,一无所知。他的头靠在车座背上,看向窗外。黑夜降临,城市亮起,忽明忽暗地照向他半边脸颊。 祁宇坐在他身侧,在黑暗的车厢中问:「你不怕吗?」 他缓缓转头,面对车内的黑暗,「你希望我怎么怕?像你刚才在餐厅一样吗?跪下来求?」语气装得心平气和,可压不住弦外之音的嘲讽。 静了下来,不安的气息却渐浓,在车厢内疯狂流动。然后是爆发的一阵狂笑,祁宇在哈哈大笑,「好你个辛戎,我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祁宇把辛戎带回了家,关在三楼的一间房中。为防止辛戎逃跑,他命人给辛戎打了一针布托啡诺。辛戎不受药力,昏沉沉睡去。房间内没开灯,很静,还有些凉。香港虽然没有冬天,但十二月的温度,尤其是夜晚,是冰冷的,不容小觑。他站在床边,凭藉着一点月色描摹辛戎睡颜。 辛戎在熟睡,安静的他是那么美妙,长睫毛盖住了脸上醒着时的疲惫,混杂了西人血统的轮廓,使他如仙如梦。祁宇看了一会发现辛戎眼皮频繁地打颤,眉心微微皱起,唇也咬着,似在梦中受困,焦虑不安。渐渐地,祁宇俯下身,替辛戎抚平了眉心、嘴角,以及一个还未成形的噩梦。做完这些,祁宇盯着自己的指尖恍然。怔了半晌,他头又低得更下,贴在辛戎耳边,「我告诉你我的游戏规则,我要是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得到。抢的也好,骗的也罢,属于我的就会是我的。包括你。」 辛戎醒来,刚一睁开眼,就与坐在床边的祁宇目光相碰了。 他动了动,哗啦啦一响,脚踝竟上了根长锁链,限制他的行动。 「畜牲。」 「骂我呢?」祁宇无耻地笑了笑。 「畜牲要是有自知之明,哪敢跟你比。」 他平静冷淡地说完,翻了个身,拿背朝向祁宇。 「我在救你,你知道吗?」祁宇颠倒黑白,「我要是不在你酿成大祸前出手,你只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收尸都没人给你收!」 辛戎闭上眼,根本不想接茬,祁宇的视线烙在他背后,扫射,连发梢都不放过,享受他放弃折腾的落魄样。 祁宇在他昏睡时收走了他的手机,斩断他与外界所有的联繫,一如多年前的那场囚禁,走上重蹈覆辙的路。 辛戎有些懊恼,自己还是太掉以轻心,若是在上祁宇的车前,用手机向谁发出求救信息也好,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被动。 除了看守人员外,祁宇不让其他人插手对他的监视,就连一日三餐也是亲自送。 他不是什么洁烈的圣父,要靠虐待自己来表演暂无希望的反抗,该吃该喝该睡,蓄存体力和精力,静待时机出现。 祁宇也不傻,见他一副反常的度假做派,也没放松警惕。甚至有好几次,试探着激怒他,还拿辛羚作挟。 他漠不关心地笑笑,反问祁宇,我要是真沦落了,还能顾得了谁。我们此生有缘做了母子,但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守着她呀,肉体凡胎,总归是要分离、要死的,早死晚死而已。死了后就是一了百了,爱呀恨呀血缘呀回忆呀,都是一了百了。 听到他这番理论,祁宇迟疑地问,你这是真话,连你妈都不在乎了?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祁宇默了半晌开口,你变了辛戎,以前的你,并不是这样的。 我又该是什么样?他逼近祁宇,对视。 祁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胸口,像自我感动似的一笑,没关系,无论你怎样变,我还是会要你。我给你永远留了一块地方,不会忘掉你的。 第123页 辛戎脸色变沉,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渣玩什么深情游戏。 祁宇踢了下他的膝盖,迫使他趔趄,同时双手按住他的肩,把他往地板上死命压,然后拽住他后脑勺,强迫他仰面,刎颈似的露出喉结。祁宇如今很喜欢这样拽他,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地居高临下,充满幻觉地自以为羞辱了他。 这可由不得你。祁宇说完,便用一个狂暴的吻,覆盖他紧闭的牙关。 偶尔,祁宇会什么也不做,只是来找他聊天。不,祁宇单方面地说话而已。 祁宇问他,还记得初二那年的某个颱风天吗,他骑车载他,想在大雨来临前赶快回到家。可在半途,雨水便充沛地降了下来。路面变得泥泞,雨帘模煳视线。他们好不容易找到避雨处,握着手揽着肩紧紧依偎,身上是湿的,心却是暖烘烘的。 祁宇沉湎于回忆,心满意足地笑道,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雨天,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剩了,只剩你我。 祁宇记得是好的,可好在辛戎的记忆中褪色,唯有坏剩下来:他只记得为了扶起自行车,在泥水中反覆跌倒。 辛戎已经不知道祁宇关了他多久,就在他快要忘记时间流逝的这天早晨,汪子芊来了。 她的突然造访,打得祁宇也是一个措手不及。 汪子芊站在楼下,望着祁宇从关辛戎的房间出来,急匆匆下楼。 「你怎么来了?」祁宇盯着她,不爽她的不请自来。 她不答反问:「你的卧室,换到三楼了吗?」 祁宇一愣,眼神闪躲,「这关你什么事......」 她意识到祁宇正隐瞒着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来?」她讥笑,「这里的佣人还叫我『太太』呢,祁宇你别搞错了,就算我们离婚了,在公司里,我是董事是股东,只要我想,可以随时让你下台。」这话半真半假,毕竟,想要通过正常程序把他祁宇挤出局外,难度不小。但不可否认,汪子芊若重新当回乖乖女,博得汪泽欢心,对他的生杀大权那又该另当别论了。 祁宇捏捏眉心,尽量平和问:「你到底来干嘛的?」 咣当咣当,闷闷的碰撞声,从三楼传来,这动静引得汪子芊抬头,狐疑,「你刚刚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祁宇装傻。 汪子芊盯着祁宇,不发一语。可能祁宇没意识到,她比他想像中更了解他。她趁着祁宇不备,拔腿往三楼跑,此刻,她已经站到了那间关押辛戎的房门外。 似乎里面的人,感受到了外面有人存在,音调拖得老长,「放我出去祁宇——你以为这样能关我一辈子吗?」 听见这个声音,汪子芊在一门之隔愣住。祁宇追到她身后,也听见了声音,脸色倏地变白。 「开门——」她缓缓转身,命令祁宇。 祁宇踌躇,不肯。 「我叫你开门!」她尖着嗓子,瞪视前夫。 「不,不行。」祁宇摇摇头,坚持。 辛戎应该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咕咕地笑起来,把音调重新提高,故意刺激,「祁宇,你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快点让你老婆瞧瞧,你是怎么藏着一个大男人在家!恨不得天天示爱!」 这话不仅锉了祁宇,其实也锉了汪子芊。她向来铁铮铮,高傲如孔雀,从来没被人如此当面羞辱过。她一边对门内的辛戎恨得牙痒,一边对祁宇甩巴掌,下最后通牒。 祁宇捉住她的手,终于爆发,怒吼,「别他妈闹了!」 汪子芊不甘示弱,嘴朝他啐,脚朝他蹬,「祁宇你这个王八蛋,玩什么不好,玩男人!还他妈玩的是回头草!我装聋作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狗屎寄生虫,把老娘的脸都丢光了!」 「好好,我让你看!让你看个够!」话落,嘭嗵一响,祁宇一脚踢开了门。 破掉的门后,辛戎好整以暇地,隔着好一段距离站着,似乎早有预料。 他带一点嫌弃带一点怜悯,盯着这对因他拱火的几句话发疯,从而扭在一起的可悲男女。 作者有话说: 这周榜单任务字数比较多,大概会连更。 其实第二卷也差不多会完结了,再经歷一个高潮。 第67章 65 65 汪子芊长着眼睛,看得见辛戎不动声色的打量,像是在挖苦她的疯、嘲讽她丑陋的精神形骸。 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勐劲,从祁宇掌中挣脱,几步跨到辛戎面前,张牙舞爪地要抓男人的脸,试图抓毁那抹蔑笑和轻视。 辛戎自然不会让她得逞,躲闪。她越扑空,越是气急败坏。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她沖辛戎嚷嚷,「我当初怎么就心慈手软放你走了呢?让你跳楼真是轻饶了你!我应该把你手筋脚筋全都挑断,弄成真正的残废!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以前我可以整你,把你搞得半死不活,现在我一样有能力整你,整死你最好!」此刻,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讲什么,连她自己都意外至极,竟会如此疼痛,如此恨,如此彻底地变成了另一种阴暗恶毒的面貌。 祁宇看不下去了,恼火地制止她。她转向他,一样地咒骂。 「汪子芊,你说真的吗?」辛戎突然出声。 她和祁宇双双看向辛戎。 辛戎脸色变得阴冷,眼神沤出并不少于她的阴暗恶毒。她对上他的眼睛,倒吸一口冷气,忽然怯了。他用同样的方式来审判她。 第124页 「我……」她抿抿唇,又不说了。 屋里霎时寂静得要命。 汪子芊渐渐冷静下来,心想,这终归还是祁宇的错,他的自私、他的鬼祟,荒谬地感染了她,害她失去了文明气息。她的感情和神貌,都被祁宇糟蹋了。 砰,唿啦,窗户没缘由地骤然炸裂,碎玻璃像雪花四溅。 他们所有人都看见了,在一瞬间表情变得不可思议,随之不约而同感受到了危险。 祁宇率先反应过来,大喊,「趴下,是子弹!」 这剧烈动静把宅子里其他人都招来了,场面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汪子芊脑袋胀得慌,想跑,腿脚却是软的,有人过来,把她架起来,掩护她逃离危境。祁宇下意识地也想跑,他比失了魂的汪子芊稍好点,能凭自己的腿脚动。 祁宇向外跑到门口,站住,想起辛戎还锁在房间里。他在原地钉了一会,心一横,返身。辛戎缩在角落,还好没遭受什么意外。他掏出钥匙,准备为辛戎解锁。一管黑洞洞的枪口,无声无息地靠近,最后正对他后脑勺。他整个肩背一僵,唿吸压紧,持枪人说着英文,威胁他别动。 辛戎也听见了声音,循声抬头,两眼变得晶亮,然后脸上浮起一个并不吃惊、还很和悦的笑容,「你来了。」 兰迪算准时机,声东击西,带着援兵,趁混乱侵入。他嫌祁宇碍事,扯开他,把他丢向同伴看押,砰砰几枪,打断了锁链。 辛戎扭扭脚踝,确认可以自由活动。「谢谢。」还不忘礼貌朝兰迪道谢。 兰迪视线下落,盯着他被磨红的皮肤,不发一语,神情逐渐变得可怕。忽然,他一个转身,用枪托朝祁宇鼻樑勐给了两下。血,毫不意外从祁宇鼻子里流了下来,他整张脸还在细细地抖。 辛戎饶有兴味地盯着祁宇的窘态,啧啧了两声。 「走吧。」与看着祁宇被揍的快意相比,辛戎只想尽快离开,他在这里快被关吐了。 兰迪迟疑,持枪的手微微抬起,指向祁宇,似乎想就地解决对方。 「不是现在,」辛戎摇摇头,「杀人了会很麻烦,兰迪……相信我,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兰迪点点头,收起尖锐的杀意,把枪换了只手拿。方才拿枪的那只手伸了过来,不容辛戎拒绝,就牵住了他手。他被拉近,似乎闻到了兰迪指尖的硝烟味。兰迪朝他愧疚地笑了笑,用口型说,对不起。他没说什么,不露痕迹地接受道歉。兰迪收紧掌心,将他像孩子一样牵牢,带他向外走。渐渐地,他们手指相插。 「别走——不能走!」祁宇不顾旁人的阻拦威慑,唿天抢地,「辛戎,你不能走,我没有允许你走!不准离开我!」 辛戎就像没听见似的,步子不减,将祁宇剧烈的反应,亢奋的声音都甩在了脑后。兰迪没忍住,勐回头,眼睛里尽是一种白热的仇恨的目光向着祁宇。 祁宇绝望地目送辛戎消失在自己视线之外,他不明白,本来一切不是在他操控中吗,不是都很好吗?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好像忘记了该怎样收回视线,直勾勾地,看着看着,眼花了。 逃离祁宇之后,兰迪没送辛戎回家,而是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 申豪醒了,在等着他。 「怎么耽搁了这么久?」申豪向兰迪埋怨,「我哥不是给你派了很多人吗,你怎么还拖拖拉拉的?」 兰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懒得解释。 申豪身子还太虚,不敢生气,一旦动怒就会扯着五脏六腑疼,无奈地撇撇嘴,转向辛戎,「阿莱,你没事吧?」 辛戎目光温柔,笑着说:「你好好瞧瞧,觉得我有事还是没事?」 申豪果真开始认认真真打量他。他也在打量申豪。申豪成了一个光头,脸比之前要瘦,凹了下去,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对不起。」他忽然道歉,「我欠你一条命。」 申豪惊愕了一下,旋即恢復如常,静静地看他。申豪的记忆慢慢甦醒,她便出现了。他记得送她回家,她上楼,在窗边朝他招手,他站在楼下,也朝她招手,她催促他快点回去,他不肯离开,谁也捨不得对方,谁都没料到,那是最后一次互望的招手。 他没能救下她,但他是那么渴望救下她,希望她好好活着。也许捨身救了一个人,就能平良心的不安吧。 申豪摸着自己的光头,朝辛戎自嘲地一笑,「我现在这样很丑吧?」 辛戎愣了愣,盯着申豪,在这个过程中神情逐渐变得松弛,用一种恰到好处的语气调侃道:「你什么时候还关心起丑和美来了?之前顶着个鸡窝头招摇过市,不挺自豪的吗?」 申豪很配合,哧地一笑,伸拳,在空中故意乱挥,假装要辛戎闭嘴,否则揍他。 「管美跟丑作什么?」辛戎撸起袖子,故意将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谁要是嫌弃你现在是光头,我帮你把那傢伙剃成个光头!」 申豪咯咯直笑。笑得五脏六腑疼,笑得鼻子都酸了。 「头髮,会长得很快的,等你头髮长长了,你不嫌弃的话,我帮你剃。」辛戎淡淡地说。 「好呀。」申豪欣然接受提议。 兰迪观察着两人的互动,脸色全程就没怎么好看过。申豪早就发现了,所以朝兰迪眨眨眼,流露出一个带优越感的表情。兰迪嘴角似乎抽了一下,头一扭,像在拼命忍耐着什么。看到兰迪像身上生虫一样难受,他觉得总算出了口恶气,得意无比。 第125页 兰迪在车上小心翼翼地询问辛戎,是否愿意去他下榻的酒店住,这样好方便照顾他,并且保证安全。 辛戎正闭着眼,靠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说行吧。 兰迪欣喜若狂。 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辛戎勐地睁眼,身体坐直,脸转向兰迪,「磁带,都修復好了吧?」 兰迪点点头,「没问题,我听过了......」 辛戎笑,故意抢白,「你那中文水平,真都听懂了?而且,他们应该说的都是白话啊,你这可真是进步神速,连白话都懂了?」 「我又没说我都听懂了,我只是说磁带都修復好了,里面确实有人声,应该是真实的监听带。」 瞧见兰迪一本正经解释的模样,辛戎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些。 兰迪忽然眼眸一黯,面孔也像生病一样的发出土色,「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根本就不该跟你分开,要是我没去......」 辛戎伸出手,捺住兰迪嘴唇,顷刻间,车厢陷入了沉默。兰迪嘴巴被夹成了有点滑稽的鸭子嘴,事先准备好的愧疚哀伤情绪,释放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妈那边......没有惊动她吧?她老是爱瞎想,我怕她要是知道实情,会吓坏了。」辛戎问。 前方恰好进入一段隧道,视线变得狭窄、阴森。车厢内愈发暗了。 「没......」兰迪艰难模煳地发声。 「那就好......」辛戎松开他的嘴巴,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纽约呢?他们都还好吧?」辛戎像聊家常似的问。 兰迪如实回答,没顾得上和其他人见面,就只见了佩德罗,谈不上好或者不好,跟原来没区别。 辛戎嘆了口气,「算了,还是先解决完香港这边吧。」 兰迪听出了辛戎语气中的心力交瘁,不免心疼,却又疑惑。人又不是高度精密运转的机器,在如此高强度的混斗中求生,面对无法设防的危险性,辛戎大多数时候不仅不退缩,还能表现出一脸晴朗,这确实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他不得不甘拜下风。要是换个人,不是辛戎,他只会冷眼旁观,觉得不可理喻。 出隧道,昏暗无序消失,光明又回来了。 到了酒店门口,兰迪先蹦下车,绕到辛戎那边的车门。车门开启,辛戎一愣,兰迪正背朝着他蹲下。意思显而易见,兰迪想背他进去。 辛戎低头看着那张背,然后慢慢伏了上去。 没一会,连电梯都还未进,辛戎就伏在行走中的兰迪背上睡着了。 第68章 66 66 辛戎有自己的计划,但他还是先去找了趟周津友。他没有预约,被一位年轻的男秘书拦在董事长办公室外。 秘书说不好意思,周董没有预约是见不了的。 辛戎点点头,笑眯眯,像是非常理解。他盯着那扇由奢侈工艺打造的槐木大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声高喊,周生,我是温莱,可能您贵人多忘事,但令弟不是早就帮我约了今天下午来见您吗?您没把这日程安排告诉秘书吗?还是他工作不够细緻,没记录下来?音量足够穿透厚重金贵的木头。说完,他又眨眨眼,朝秘书有些无耻地翘了翘唇角。 秘书瞪圆眼睛,哪料到此人俊俏的模样和礼貌的笑意极具欺骗性,本质不过一个耍心机的无赖,反差大得惊人。 别说,这招还真奏效,门立时开启了一条缝,从里探出半张脸,勾勾手指,对那男秘交待了几句。在这个过程中,辛戎瞥见男秘的表情很明显地错愕了下,然后十分不情愿地缓缓移开身体,让出把守的入口。 与他擦身而过时,辛戎又恢復成了绅士,拍了拍对方肩膀,抱有歉意地一笑,似乎在说「我也不想为难你的,身不由己,请多包涵」。 辛戎进去的同时,其他人鱼贯出来,识趣地给他和周津友留出空间。周津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辛戎大迈步,坦荡地坐进沙发。 周津友问辛戎来的目的。 辛戎手指摩挲着皮沙发柔软的皮革,凉乎乎的,却又有一种细腻的触感,有钱人果然讲究,「自然是想请您帮个忙,推波助澜一下。」 「什么忙?」周津友神色一变,警觉问。顿了顿,蹙眉又问:「那些磁带,还不够吗?」 辛戎盯着周津友,摆出老实诚恳的态度,「周生,磁带是很关键,但更关键的是我们该怎样利用这些磁带……」 周津友能坐拥如此庞大财富,几乎片叶不沾身地由黑洗白,自然有他的智慧,辛戎的这句话他差不多听明白了。 如果推测无误,辛戎想靠舆论造势,掀桌,兜汪的老底。汪泽要是个普通人可以不在乎风评,但他并不是,不管怎样也是个上报出镜的人,更何况他的公司、产业与他绑定,会受风评影响。现今这个时代,街头巷尾的八卦、讹闻,不光光是娱乐了,影响名声,甚至连股票走势都能影响。黑,容易,想洗白,难。 但兜老底有利有弊。有利的是,若是策划成功,公共舆论轰动,引起了警方重视,那些磁带可作辅佐证据,从而对汪发起调查。汪狡猾,若没有舆论的压力煽风点火,只想凭磁带、污点证人扳倒汪和他的从犯,还是有难度。公共舆论风波,往往在某些重要节点,就是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弊端在于,如果彻底扯掉汪的遮羞布后,汪发现澄清不过来,很有可能干脆一赖到底,破罐破摔,索性不洗。说不定还会用相同的手段泼脏水,反制到他们这边来,为了损敌八百,自伤一千也不在乎。汪不是傻的,想找「罪魁祸首」,绝对找得出来。陷入同汪泽角力的泥淖里,不死也会脱层皮。要不然这些年来,他为何一直按兵不动呢? 第126页 辛戎捕捉到周津友的迟疑,大概猜到了他的担忧。 「周生,我不会泄露你的,更不会弄脏你的名声。」辛戎说,「我也没别的要求,只需你到时候帮我......」他倾身,靠近周津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分贝,交待出计划。 周津友默默听着,消化他的每一个字,时而锁紧眉头,时而又好似认同的点点头。 「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他已说完,缩回身子,朝周津友胜券在握地笑了笑。 周津友淡漠地盯着他看,既看不出真的胜券在握,也看不出哪点不会胜券在握。 「行吧,你要求的这些,我来安排......」周津友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次了。」 辛戎换了个笑法,向周津友传递出领情的姿态。 几本八卦周刊成了先行者,把新闻标题取得惊悚,旧事重提了王启仁绑架案,用似真似假的图,配上辛辣的文字,暗戳戳把汪泽提及。 即使汪泽和他的集团用了化名,但读者们稍一推理,就猜了出来。 坊间风声四起,不可避免传入汪泽耳朵里。 汪泽起先并未在意,直到有一天,无意瞥见员工们聚在茶水间摸鱼,偷偷传递八卦杂志阅览,还点评起他和王启仁当年的恩怨,讨论得有鼻子有眼的,他才惊觉不妙。 他命人低调地去回收市面的八卦周刊,先断源;然后又命祁宇去联繫报导这些的记者,想要贿赂他们供出原委。记者们乐得两头吃,大方透露,是有人匿名寄了素材到办公室,顺带附赠大笔现金入帐,他们一合计,不亏,自然就报导了。 可八卦周刊只是开胃菜,很快,全港有名有姓的报社和电视台都收到了一批磁带,附带一封控诉长信。磁带和信犹如重磅炸弹,把汪泽的罪行滴水不漏地掏了个干净。 第四权并不是什么干净玩意儿,抢新闻头条就跟苍蝇盯屎似的,哪越臭越往哪钻。报社,争相用大版面来博人眼球,刊登了那封信,以及把磁带里涉及的内容,用文字做了概述。报导发出去,效果奇佳,全城譁然;电视台的人,蜂拥跑去汪泽的公司和豪宅蹲点,想要第一时间採访他,做专题报导。眼下,整个港岛话题度炙手可热人物,汪泽若论为第二,就没人敢论第一。汪泽拒采,但没关系,採访不到汪泽,记者们想方设法去采汪泽的身边人,朋友、亲戚、公司的高管等等,反正只要跟汪泽能搭上关系的人,这些时日以来,都不堪其扰。汪泽对他们都下了禁令,必须一律拒绝採访,别趁火打劫动歪心,要是发现内鬼,誓必杀无赦。 这天,汪泽在公司门口下车,守株待兔已久的记者们,又举着话筒和摄像机围攻了上来。祁宇也在,为他挡下一半火力。他装作无视,蠕动似的往公司大门方向移动。 一个个头娇小的女孩,在混乱中左窜右窜,瞄准空隙,灵巧地蹿至汪泽眼前,把录音笔一亮,对他连珠炮般发问:「汪生,您认为王启仁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听说您在过去跟他有过合作项目,但中途退出了,是因为什么呢?您对他有莫大仇恨吗?还有关于器官买卖的传言,您想作点什么回应吗?您真的参与了人体组织黑市交易吗,您想把香港沦陷为像印度那些地方一样的……」 句句都是带讹诈意味的问话陷阱,汪泽忍无可忍打断她,「你是哪家电视台的?」 「我是报社的!」 「哪家报社?」 还未等那年轻女孩回答,汪泽恶狠狠扯过女孩脖子上挂着的证件,定睛一瞧,气炸了,「你他妈的——马经?!马经不去报导马,他妈的来凑人的什么热闹,故意带节奏?!」 正在此时,一个蒙面男子忽然从人群里挤挤撞撞地冲出来,手上拿着两个淡黄水球般的东西,雷厉风行地朝汪泽身上投掷。汪泽发现了他的行动,可为时已晚,他侧身,慌忙拉来祁宇挡在身前。但于事无补,水球不止祸害了一人,威力爆表,准准砸在了两人身上。 彭地炸裂,尿! 尿骚味迅速扩散,拥挤的人群哄地往后散了。 当晚,电视上就播放了翁婿俩被尿泼的糗样,特写镜头巨细无遗地捕捉到了他们湿淋淋的面孔,以及如丧考妣的神态。 受到这样翻天覆地的打搅,汪泽的好日子自然是过不了了。 他心里渐虚,不光是被媒体围追堵截,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o记*。引来o记注意,被请去喝茶是迟早的事。能不能全须全尾地从警署里走出来,就要凭本事了。 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难关他没应付过?从农民的家庭里脱胎换骨,坐拥如今的江山,难道是靠老实诚恳吗? 不!是靠脑子和胆识,还有狠心绝情! 既然当年能过王启仁那关,从他手下逃生,还把他的精华榨出来反哺自己。那么他有自信,今天这一关,他一样能过!不仅,他还要一併根除那个让他陷于此险境的幕后黑手。 此外,他心底有打算,暗中选起了垫背、背黑锅的人选。 紧急董事会议召开。鑑于汪泽最近成了新闻常客,形象实在难堪,所以会里提出议动,由别的高管代职ceo,以避风头。 祁宇和汪子芊都眼神殷切,期待着落到自己头上,但很可惜,被另外的人拿走了。 「还有别的问题吗?」汪泽巡视全场问。 第127页 与会的大伙都摇摇头。 「好,既然你们没有问题,那我有些问题……」汪泽特意停了停,目光落到祁宇身上,笑了笑。 「祁宇……」汪泽叫他的名字,循循善诱,「你有什么需要跟大家交待的吗?你要是先承认了,那咱们还有迴旋余地……」 祁宇不明所以,自己要承认什么?有什么需要承认的? 下一秒,他勐然反应过来,汪泽之所以这样打哑谜,是在酝酿着对自己的一场大阴谋。不,也许早在脑海里设想了无数遍,只差执行了。汪泽这老王八蛋,要过河拆桥,将自己祭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o记是专门调查关于黑社会社团犯罪案件以及有组织犯罪案件) 第69章 67 67 这个圣诞节,他们没怎么好好过,辛戎是因为不在乎,兰迪是因为惶遽。 在汪泽和祁宇没被o记传唤前,兰迪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状态。每每和辛戎一块出门,他都觉得有目光跟踪。回到酒店,偶尔有径直来敲门的,弄得他一激灵,下意识去找辛戎,拉住对方的手,仿佛这样才能让他舒坦些。辛戎比他要放松许多,合住在一个房间里,即便失去了独处空间,也不受任何干扰,该干嘛干嘛。 元旦前,终于收到鼓舞人心的消息,o记传唤了汪泽和祁宇,看来证据和舆论都起了作用。 收到消息时,辛戎正躺在沙发上,刚从午睡中醒来,意识还有些朦胧。兰迪兴奋的脸,在他眼前骤然放大,抓住他手摇晃,不停重复,太好了。他倒没那么激烈的情绪,而是觉得兰迪太大惊小怪了。 o记调查只是第一步,走到上庭聆迅那步,才算取得重大胜利。 但无论怎样,这样的时刻,也算满意。辛戎躺着,仰面露出笑容。 兰迪渐渐移近,遮盖住他的整个视野,从上方一眨不眨看他。 他伸出手,自然地抚摸起兰迪的脸庞,说了声谢谢。兰迪热切的眼神一怔,紧接着嘆息了一声。然后,一低头,把动静和光亮彻底隔离在他的世界之外。 兰迪很珍惜地吻了吻他的额头。这一次,没有偷偷摸摸的。 很微妙的,他没有对兰迪的如此放肆加以指责和取笑。他睁着眼,静待亲昵结束。私心里还有几分羡慕,凭本能释放爱欲的人,不用律己,活得鲁莽任性,可不比自己惬意多了? 兰迪移开,视野重新变得开阔。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突然袭击,但我忍不住……」说完,兰迪褪去大胆,根本不敢看他,眼神闪躲。 「先斩后奏,这会儿又知道错了?」他撑起上半身,做了个佯怒的表情。 兰迪垂眸,一副自愿受罚模样。也不知是真心认错了,还是装的。 辛戎眯眼,盯着他看了会儿,笑着向后仰倒。兰迪这傢伙,其实很有不动声色的套路,抑制争端,就要先认错,不仅有效,还会渐渐卸掉对方警惕心,形成习惯,从而一点点进入圈套。 如果他不是辛戎,谁又能与其拔河似的相处,再泰然地全身而退呢? 吃晚餐时,他和兰迪讨论起博弈论。 他问兰迪知道什么是零和博弈吗? 兰迪摇摇头,摆出侧耳倾听姿态。 「一方获得利益的同时必然意味着另一方遭受损失,双方利益加和必然是零。打个比方,祁宇和我的博弈,就是零和博弈,要么他倾家荡产地输,要么就是我孤注一掷地输。」 「那我和你呢?是什么博弈?」兰迪问。 「正和博弈。」他托腮笑,「你和我在合作中彼此的收益都得到增加,达到了双赢局面。」 兰迪觉得辛戎的判断有失偏颇,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反驳的点,组织逻辑憋了半天问:「真是双赢吗?」 「你觉得你有什么损失?」辛戎犀利地反问。 兰迪想,自己就这样被莫名其妙驯从了,算不算损失呢?他们之间也有过许多不愉快发生,他不知道辛戎怎么想的,但猜忌、发怒,都是实打实地泼洒了出来,亦或成了委屈、哀痛。即使现在看来,好像復原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在他内心里,他一方面期盼能将两人的关系进一步,一方面又对变化生畏…… 他生出苦闷,喝了一大口酒。 辛戎拍了拍他握杯的手背,忽然起身,走到他身后。接着,脖颈和后背,感受到来自掌心的摩挲。 这是在做梦吗?他一下子苦闷消散,变得开心,忍不住闭上眼,顺势往后靠了靠,挨辛戎更近了些,嗅到了辛戎身上的沐浴露芬芳,不由使劲地抽抽鼻子。辛戎在他头顶轻笑说,你好像一条大狗啊。 管它什么博弈,他只想享受此时此刻的温存。 另一边,时间回到几天前。 有内线主动向汪泽透露,这回不比以往,形势要严峻得多,听证会估计是逃不脱的。倘若o记真找上门来,建议他还是先老老实实配合。他差不多排查出来了幕后黑手,本来还想反击,这下子,只能暂时息事宁人。 可在被o记找上门前夕,汪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汪子芊在饭桌上向汪泽抱怨,为何将公司代理ceo一职给了别人,而不是自己,是不是看不起自己的能力? 汪泽本就牢骚满腹,无处发泄。汪子芊这算撞到枪口上,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登时火冒三丈,「你?你还好意思提你自己?瞧瞧你长这么大到底做过哪件值得我骄傲的事情?结婚的时候,已经把我气了个半死,找了个穷鬼!现在呢,跟你那没用的老公简直一个德性!堕落!我还敢把公司交给你?你做梦吧!」 第128页 汪子勃然大怒,「我?又是我的错?!祁宇后来不是跟着你干,对你唯命是从吗?关我什么事!说直了,你就是看不起我,嫌我是个女孩!但你活该,在外面找的小老婆,也没给你生出个一儿半女来,这就是你的报应汪泽!」 汪泽一怔,哪料到女儿会这样揭丑,兇狠道:「我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不肖女!讨债鬼!你要是没有我这个爹,只能去当街要饭!」 汪子芊回敬,「这个世界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是什么东西,你生的就是什么东西!你觉得我烂,还不是因为你也是烂的!」 汪泽怒不可遏,迅速站起来,几步跨到女儿面前。啪,一个巴掌,重重甩到汪子芊脸上。出手打完,他也怔住了。 汪子芊很懵了一会,泪逐渐蓄满眼眶,「你是兇手!你杀了人!」说完,大哭了起来。 「你说的是哪一个?」汪泽拉下脸来,阴森问。 汪子芊没料到父亲会如此厚颜无耻,从椅子上勐地起身,拿头去撞他胸口,拿手去推他,想要夺门而出。 汪泽跟她僵持了一会,威胁,「你要是今天从这个家里走了,以后别想花我一分钱!我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女儿!」 汪子芊泪流满面地冷笑,笑得潮湿而阴狠,用摆明气他的语气道:「那可太好了,我巴不得你跟我一刀两断!」 闻言,汪泽比她更早地冷酷转身,仿佛真的不再顾及父女情面,弃下闹剧,上了楼。 汪子芊与汪泽的决裂,很快传到了祁宇耳中。他起先不以为然,以前也帮忙调和过父女间的矛盾,见怪不怪。但觑见汪泽近来的脸色,断定这回一定闹得不可开交。他幻想了一下,要是当时他在场,究竟会站在哪一边呢?以他现在自身难保的局面,大概谁都不站,做局外人,默默观察对峙,看父女俩乱叫一气。毕竟,正如汪子芊所言,这父女俩,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他跟他们从来不是一伙的。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看好戏似的,看一下他们的分崩离析,又有何不可? o记不留情面,长驱直入公司,带走了一波人,说回去协助调查。 o记只能关押他们48小时,祁宇和汪泽都口风很硬,要求律师交涉。指向汪泽的直接证据不多,可指向祁宇的,就非常明确了。但有钱能使鬼推磨,48小时后,两人还是被保释了出来。 律师称,这段时间很关键,因为不会只有一次调查。等到搜集齐完整的证据链,下逮捕令后,那就是插翅难飞了。一切,就只能看上庭了,辩得好的话,可以减刑期,不至于无期。 祁宇一听到跟坐牢有关的字眼,就身体发寒,整个人直打颤。他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事情既然开始了,就不会结束。 这天,辛戎路过街对面一家新开业的店。店门口在舞龙舞狮,好不热闹。太阳光下,狮子亮闪闪地眨眼,憨态可掬,再一个跃起,灵活地叼住空中落下的绣球,引来雷鸣般掌声。 辛戎也乐呵呵地看得入迷。大概是差不多快要了却一桩大事,人就容易松懈下来,放在以往,他是没有这些余心的。 正到高潮,几个礼花「砰」地震天动地,有围观的小孩子被吓着了,像脱缰野马一样在人群里尖叫着蹿。人群也骚动起来,肩膀挤挨,前胸后背碰撞,辛戎不可避免,也被撞到了别人身上。 对方扶住他肩膀,问他没事吧。 他下意识想回没事,但听见这个声音,一滞。 对方将他抓得牢牢的,像是怕他逃跑,阴阳怪气,「我被你玩得好惨啊辛戎。」 辛戎渐渐镇定下来,「我就是玩你又怎样?不过嘛,你可没多少好日子了。你要是坐牢了,也是咎由自取。」 祁宇默了片刻,俯脸,鼻息贴在他脖后,换成卑微的恳求腔调,「我们一起跑吧……」 辛戎觉得滑稽,都这种时候了,此人还敢痴心妄想。忍不住讥笑,「你的意思,要我跟你一块私奔?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发疯跟你一块私奔?」 「我被o记盯着,他们认为我是板上钉钉的猎物了,跑不了了……汪泽不会坐以待毙等到我上庭,他疑心大,不认为我会老实按照他所说的招供,他会制造我畏罪自杀的假象。这样,所有的罪行,都死无对证,一了百了了。」 第70章 68 68 「你被汪泽逼到了绝路,又关我什么事呢?」辛戎笑了一下,「再说了,你要是真跑路,可需要一大笔钱呢.....你现在,还有钱吗?」 祁宇咬牙冷笑,「我没钱了,你难道不也该负一部分责任吗?你骗走了我那么多钱……」 辛戎没接话,眼睛四转,寻觅着逃跑机会。现在不如方才挤簇,剪彩活动接近尾声,人群渐渐变得疏阔。 「开曼群岛有一个避税帐户,那上面可都是老不死的偷税漏税弄来的钱,不仅,还有各种黑钱……」祁宇压低声音说到一半,自鸣得意地话锋一转,「你真以为我没留有后手?」 辛戎在内心嗤笑,祁宇格局也就如此,想靠黑吃黑全身而退,跟做春秋大梦有什么区别?嘴上却不戳破,故带惊奇地反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所以……你不用担心,」祁宇抬起手臂,把他往自己这边揽了揽,「跟我私奔吧辛戎,我们换个国家,巴拿马怎么样?那里的阳光、沙滩都很不错。我早就想好了,买一栋朝向大海的别墅,随时能下海去游泳、潜水,晚上我们还可以在海边生篝火,抬头就能看见满天星斗。当你想尝新鲜的海鲜了,我们还可以出海海钓……」 第129页 辛戎笑,像真敢兴趣了似的,「巴拿马?我还没去过呢,听起来确实不错……」 祁宇以为辛戎真被自己这几句话打动了,压力卸下来,神情变得轻松,松开辛戎肩膀,去拉辛戎的手。辛戎牴触了一下,但还是被他牵住了。这一瞬,他恍然回到过去:他大胆向辛戎表白,辛戎沉寂着低下头,耳根却很红。他去握辛戎的手,辛戎稍作犹豫了一下,可并没有甩开他,最后他们越握越紧,像取暖似的。那时,他们牵着手,心脏怦怦,脉搏都跳得很快。 他现在心也跳得很快,「戎戎,怎么样,不要考虑了,跟我走吧。」 辛戎说,你先放手,容我考虑一下吧。 祁宇不太情愿。 辛戎用激将法,你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尊重我,我以后要是跟你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吵架了,你会宽容待我吗?不会脾气一上来,干脆中途将我弃之不顾随便丢了吧? 祁宇一愣,渐渐松开了他,讪笑,你这瞎说的什么呀,荒谬。 舞龙舞狮的收队了,他们开始整理道具,一件件往回搬上车。他们恰好在辛戎和祁宇站的范围内来回穿梭。 忽然,一个人手抖,没拿稳,翻了一箱道具。各种物件,仿佛一触即发的地雷,一大篷一大篷地绊在人的脚下。祁宇离得近,遭殃,头一低,躲来躲去。辛戎抓准时机,扭头就跑。瘸着腿,速度不够快,好在聚拢了一队观热闹的人马,像迎春花爆开来,隔开了他和祁宇。 祁宇被淹没在众声喧譁里,朝辛戎的背影拼命大喊,「他不仅会要我的命,也会要你的命的!」 辛戎没有停,在人流中穿来穿去,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很快抛至脑后。 显然事情不会就此结束。与祁宇在街头相遇后的几日,套房频繁接到无声电话,「餵」一声后,那边只有短促的忙音传来,有好几次,是在深更半夜打来的。向前台查询,号码显示均是来自街边电话亭,进一步追查也无果。兰迪不安,辛戎也已意识到了不对劲。 电话恐吓行动逐步升级,变成了信件。信一打开,皆由报纸杂志剪下来的印刷字拼接组成,无非是狂妄地威胁他们,走着瞧,他们要是坚持做对到底,下场一定会很难看。查监控,乔装打扮遮严脸的人,透过门的缝隙,将信塞进房间。 报警吗?兰迪问。 辛戎想,在这些人没有实际行动前,报警估计也于事无补。 流氓行径之所以在回归后还能继续猖狂,就是法律法规太松,小打小闹地治治标而已,根本起不到震慑作用。在美国,也一样,这烂透的世界,哪里都是如出一辙。 换位置吧。辛戎提议,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换去哪儿?兰迪问。 辛戎思忖了一下,深圳?不行!辛羚在那儿,要是离她近了,相当于把火往她身上引;跑到东南亚,路程太长,有什么风吹草动想返港,会耽搁要事……不如澳门吧,虽然周津友嘴上说跟他两清了,他毕竟是那里的地头蛇,谁都要忌惮三分。发展至此,汪泽肯定知道谁在其中捣鬼了,但他还是觑着周津友,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怎么不直接去找周津友算帐,直捣黄龙,反而给他们这种小角色下马威呢? 订好了去澳门的船票。 辛戎在走前,想回趟出租屋,取点东西。主要是辛羚的那一沓信,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他都不想离身。到了楼下,辛戎本来想一同上楼,兰迪让他留在计程车中。 兰迪说,我怕有人埋伏。我一个人上去,拿得快,就算他们来人袭击,我跑得也快。你在车里,发现不对劲,就赶紧先跑,不至于两个人都一道落难。这就叫分担风险。 辛戎觉得很有道理。 兰迪下车,走出几步,被辛戎叫住。辛戎降下车玻璃,趴在车窗边缘,眼睛里盈着笑意,「快去快回。」 兰迪心头一暖,点点头,转身,大阔步朝前走。 上楼,出电梯,走到门口,兰迪四处张望了一下,警惕性很高,确认无恙,才掏出钥匙开门。 进门,走了几步,勐地一驻足。 沙发上坐着个人影,轮廓逆光,那身影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他们彼此都吓了一跳。 兰迪傻眼,脱口而出,「羚姐?你怎么在这里?」 空气里有一股除他俩之外的紧张。暗藏的威胁逼近。兰迪手已经触到内兜,想把枪掏出来。但另外一柄枪比他更快,抵着他腰,威胁他别轻举妄动。 兰迪识相地举起双臂,用英文调侃,伙计,冷静点,你们是谁派来的? 对方提膝使劲撞了他后背一记,力道有够勐,将他撞得身子一弯。还用粤语骂骂咧咧,鬼佬,别讲鸟语讲人话。 兰迪佝着,故意磕磕巴巴说,我、我……中文不、不太好。别说边向辛羚使眼色,示意她抓紧机会朝门口跑。 就在对方揪住兰迪后领,要他直身,走到沙发,跟辛羚并排坐时。他趁其不备,一个返身,抱住对方膝盖,拼命一绞,「跑!快跑!」效果卓越,对方被绞得险些栽跟头。 辛羚闻声而动,几乎是跃着起身,咽下恐惧,扑向门口。 可另外一个潜伏的同伙猝然冒出,也持着枪,朝即将逃掉的幸羚大喊,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辛羚不顾身后的咆哮威胁,跑到了走廊。 第130页 砰砰,同时两声枪响。 忽地一阵风来,一具身体摇曳了下,重心不稳地越过栏杆,落向天井。 血热,涌向身体外,接着兰迪身上起了战慄,不知是因背部中了一枪而凉的,还是眼睁睁看着辛羚中枪坠楼而凉…… 那两个同伙紧张地对视一眼,闹成如此失控的局面,只能撤了。 从右背贯穿的一枪,威力不小,兰迪想追人,结果摇摇晃晃地瘫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视线涣散,冷汗从额头大滴大滴滚落,与先一步流淌至地上的血水,融合、汇聚。 好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就像血涌出一样,刺得他疼。 手机似乎在振动,可他没劲去接了,力气在抽离。 一切暂时恢復到风平浪静。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兰迪意识完全模煳,昏死过去。惊声尖叫响彻楼宇,打破风平浪静,「有人跳楼了!」 太久了。 辛戎起先以为是兰迪没能找到放信的位置,便发信息,又准确告知一遍。然后,左等右等,没等来回復,便直接拨号过去。 无人应答,辛戎预感大事不妙。他想起兰迪临走前说的话,迟疑了片刻,决定还是下车查看。 辛戎走进楼,发现有不少人聚集在天井。擦身而过的人,正在拨打救护车电话。他心一沉,拳头攥紧,挤过去,想看个究竟。 似乎有人坠楼了,不知还有没有生还希望。血从女人的脑袋、四肢下如藤蔓一般细细扩散,有一部分都凝固了。 辛戎看清了女人的面容,脑袋嗡地一响,耳膜鼓胀,起了阵耳鸣。 「妈?」 「妈妈——?!」 他的音调由不可置信,变得撕裂痛苦。 人群交头接耳,主动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扑过去,想把辛羚从地上抱起来。辛羚比之前变重、变僵了,花了他好一番力气,才能抱动。 有好心人满脸遗憾地走过来,提醒他,还是不要动为好,要是骨折了,这样动,会大伤元气。 还有其他人指指点点,说都没气了,动不动,已经无伤大雅了。 他有些迷茫,那辛羚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他眼睛没有聚焦地扫视,朝围观的人崩溃地叫嚷,救护车呢?救护车怎么还没到?! 旁人同情地摇着头,大概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他低头,那些声音唰地就没了。辛羚躺在他怀中,很安静地闭着眼,仿若初出母胎。沾血的珍珠项鍊,还挂在她脖子上,闪着七彩光。她身体明明还有热度,可他叫她那么多声,就是不可肯醒来。 他将她托起,然后颤抖着,把头埋向了她开始变凉的胸膛。 第71章 69 69 窗没关,风掠过,起一阵凉,惊醒了趴在桌上睡了好一会儿的辛戎。 辛羚见他醒了,举着酒瓶摇晃,问他要不要一块喝。他有些发懵,在想辛羚是那种爱喝酒的人吗?但辛羚今天仿佛兴致很高,他不想扫兴,就接过酒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下肚,驱散了方才的一点凉。 母子俩面对面,越喝越多,很快一瓶见底。辛戎惊讶她也是有酒量的。今夜格外静,整座城市就像宵禁了。 辛羚大概是喝到上头了,轻快地笑着说,太安静了,我们来唱歌吧,戎戎你喜欢什么歌。 辛戎醺然,微微晃着脑袋,一点一点说,好久没听你唱《橄榄树》了。 她大声哼起没有歌词的《橄榄树》,调子悠扬,迴荡在空廓的夜里。虽寂寥,却也有一种满足。辛戎盯着她,忍不住说,妈妈,我想...... 她止住歌声,笑着拦住话头,不要想,不怪你。说完,走到窗边,倏地爬上窗台,手臂呈滑翔状,仿佛要飞。辛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昏然的醉意褪去,起身,惊恐地去抓她,可惜晚了一步,她向后一仰,被黑暗吸进去,掉向看不见的尽头。 辛戎勐地睁开眼,唿吸急促地直身,把正准备拍他肩膀的人吓了一跳。 「阿莱……」申豪担忧地唤他,「没事吧?」 他使劲地揉揉脸,平復唿吸说:「没事。」 申豪收回手,欲言又止,隔了片刻,「他醒了。」 辛戎微怔,反应了一下才回:「谢谢,我知道了。」 病房门上「笃笃」两声,明示一个礼貌的缓冲。兰迪忍痛,正忙着调整上半身躺姿,对方进来了。 辛戎走到床尾就不走了,站定,「我长话短说,警察待会儿也要过来,找你做笔录。你把你记得的,尽量都告诉他们。这样,才有可能抓住兇手。」 兰迪显然有些意外,愣了几秒问:「羚姐——她呢,怎么样……」 「我现在无父无母,跟你一样也是孤儿了。」 兰迪猝不及防,又是一愣。他盯着辛戎,既无沉甸甸的大悲,也无轻飘飘的大喜。说方才那句话时太平静了,一时猜不出,究竟是调侃还是真话。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见他木然,辛戎问,麻药劲还没过吗? 「不、不是……」 辛戎耸耸肩,做了个吸菸的动作,像在无声地开玩笑,问他要吸菸吗? 兰迪摇摇头,还吸什么鬼烟!辛戎到底在想什么?简直要弄煳涂了。抱怨归抱怨,实际忧心忡忡,「杰温,你妈妈……她的伤势,到底怎么样?我希望你能说得更明白点……」 第131页 辛戎不等他说完,「我不是说了吗?她不在了。死了。」 话落,两人沉默对视了好几秒。 兰迪眼里变得惊异,像是此刻才真正醒了,「你没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这对我有什么益处吗?」辛戎转头看向窗户,玻璃上印着自己的倒影,看起来像别人,「倒是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益处……」 「什么益处?」 「无牵无挂。」 兰迪不说话了,不知该说些什么。胸腔和鼻腔里骤然没了新鲜的空气,施压得他难受,从而使脸绷了起来,恹恹的。接着,他开始发抖,猝然的怒意慢慢侵占了全身。右半边身子裹着绷带的地方,洇出了血迹,伤口好似因情绪的撕裂,重新裂开了。 和辛戎比起来,他仿佛才是那个刚刚失去至亲的人。 辛戎视线转回来,望着他,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可转瞬即逝。他看着辛戎,想要看出点端倪,释然、失望、惧怕……无论何种情绪,哪怕全是阴暗又负面的也行。但辛戎就像戴上了面具,和周围的一切筑起层隔膜,让所有的发展都停止了,只丢下一句「好好养伤」,就头也不回走了。 警方那边出了尸检报告,腹部中了一枪大出血,致命伤是肝脾破裂、颅内损伤。负责办案的阿sir,通知辛戎,可以领回遗体送去殡仪馆了。 辛戎办完手续签完字,问什么时候能抓住犯人。 阿sir安抚了几句,只说,会尽快的。先办丧事吧。 丧事是申豪帮忙安排的。什么火化啊灵堂啊,都由他一手操办。 申豪问:「在哪里下葬?你去看过公墓吗?要葬回内地还是……」 辛戎恍惚,人百年之后,原来还会有遗留问题,还需要有活着的人帮他/她做决定,看来也不是真的一了百了。 「我没想好,」辛戎坦诚,「我就先拿回骨灰好了。」 灵堂不过是摆设,根本没什么人来弔唁。辛羚的遗照悬挂在中央,孤零零地被黄白菊花围绕。 辛戎以前认为人到一定岁数,样貌似乎就固定了,像是不会再老下去了。他昂头,盯着辛羚的照片想,太可惜了,辛羚没有机会去验证八十岁的自己,跟五十岁的自己会不会有区别。 烧纸时,辛戎被烟燻出了泪。他用手背抹了抹,结果越抹,眼越刺痛,脸上湿得越多。 申豪丢了一板金元宝到火盆里,火苗蓬地蹿得老高。 申豪退后一点,继续向盆里投着纸钱说:「羚姐,给您送钱花来了,您在下面放宽心,钱多着呢,花不完的放心花,您不用惦记什么,您在那边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哎,也不是,得想想阿莱,保佑阿莱,保佑他以后健康、干什么都顺顺利利的……」 辛戎听着申豪的絮絮叨叨,然后屈膝,朝辛羚的照片一跪,「说得真好,都说得很好,特别好……」 他连续磕了好几个响头,抬头低头,眼前花花的一片,像蒙了层雨雾。 火焰在他的一声声「好」中平息、寂灭。 粗略整理了辛羚的遗物,也不算多,三个纸箱,暂时储存到了一间租借仓库里。 搬箱子时,不小心碰撞到,dv从其中一只箱子里滚落了出来。 辛戎打开dv,还剩一格电量。 辛羚的声音比脸先出现在画面里,在大惊小怪着什么。 记录的东西没有章法可循,有不少空镜头,大概是还没熟悉到底该怎么摄录。辛羚在碎碎念,在说,哎,还有好多想跟儿子一起去的地方没去呢。 他想起他答应幸羚,就最近的,大屿山都还没成行呢。 后面,摄影水平稍有长进,辛羚拍了些自己做好的食物,对着镜头为自己比大拇指;还有,拍他刚起床的邋遢懒散模样,怜爱地嘲他,三十岁了,还是一条大懒虫。他起床气,不耐烦,用手去挡辛羚的镜头;辛羚的镜头里不仅有他,还有阿吉、申豪,甚至连兰迪的脸,都一闪而过…… 明明是很琐碎平常的内容,越看下去,他手越抖得厉害,筛糠似的,整个人冰凉。只有心,烧得痛起来。 他握着发烫的dv,掌心里也像飞溅起了火花,燎泡似的疼。痛楚一旦被触发,止也止不住。 申豪刚要入睡,被一通电话吵起来,一看,是辛戎打来的。 他一激灵,连忙接通。 「香港为什么会没有死刑呢?」辛戎嘆了口气,像是感到很惋惜,「我真想不通……难道这些搞司法的人真的认为坐牢坐到顶格,剥夺权利、失去自由,就是对恶人最大的惩罚了? 「不对,我认为不对。有些犯了重罪的人,一辈子都受不到教化,也不会悔改。只有杀,只有死,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不仅要杀,还得要凌迟,在他们最害怕、最恐惧,最绝望的时候杀掉。这就是杀的最佳时刻!」 申豪听得发憷,像在面对一个黑洞。握着手机的手,不由越拿越远。 第72章 70 70 兰迪在病床上一天一天挨下来,日益焦虑,时刻提心弔胆,担心辛戎会像他似的遭毒手。辛戎要他别想七想八的,先养好伤再说。反正自己向警方和盘托出了对汪的怀疑,他们正在大力追查,而且还有申豪在。听见申豪这名字,兰迪流露出牴触的神色,坚持要出院。好在辛戎没那么顽固,顺他的意,为他办了出院。出院没多久,警方那边就传来消息,叫他去指认嫌犯。 第132页 「就算你认出来了那两个犯人,也不要当着警察面真的指认。」辛戎对他说。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脸上生出迷惑。 辛戎不说话,叼起一支烟,点燃,然后递向了他嘴边。 他诧异地看一眼烟,再看一眼辛戎。 「不抽?」辛戎温和地一笑。 他俯脸,用嘴接过烟。过滤嘴上由辛戎制造的湿润,被他含了进去。 「你指认出他们了,接下来无非是把他们送上法庭,接受审判。但在香港的法庭之上,不会有我想要的正义。」 兰迪咬着烟一怔,试图理解辛戎的话,过了一会儿,菸头上积攒出一段灰。 「你要动用私刑,亲自解决他们吗?」说这话时,菸灰断了,落下。 辛戎低头去看那些菸灰,在红棕色的地板上显得很刺目。他抬头,手握成空拳轻轻抵在唇边,与兰迪对视,并不否认。 「太危险了!」兰迪吐掉烟,激动道,「如果再出什么意外,你准备怎么办?!你妈妈……」突然停住,好像提起这个不合适,但事实就在那里,也不可能掩耳盗铃一辈子。咽了几口唾沫,「难道復仇,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辛戎拳还在嘴边,微微咳嗽了两下,像是无意中流露出了一种羸弱。其实很难判断,有可能也是故作姿态。 「你本末倒置了兰迪,我活着就是为了復仇。一旦放弃復仇,我活着跟死了也没区别。」 兰迪失落地摇摇头,「不,太危险了……」边说边掀起上衣,「你也想落到跟我一样的下场吗?」 绷带缠满上半身,简直把他缠成了个穿越千年的木乃伊。虽还没到遍体鳞伤的地步,但一激动,一受刺激,伤口的疼痛就会復甦,把身上的气力泄个一干二净。 辛戎扫了一眼,不为所动。 「杰温——」兰迪叫他的名字,想要动摇他,多少也有忍让的意思。 他忽然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兰迪。兰迪不设防,愣怔着看他靠近,把声音一点点吞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地将脸埋向兰迪胸口,在适宜的距离停住,尽量不去触碰到绷带,手臂微微收拢,拥抱得有些虚。 兰迪低头,看见辛戎垂着脑袋,不像在抱他,倒像是在寻求某种庇护,局势颠倒,心里霎时翻江倒海。 辛戎自然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利用这一时刻,瓮声瓮气,「拜託了,兰迪。我很少要求什么吧,这一次,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吗?」 兰迪不作声,良久,怜悯地嘆了口气。随之抬手按住辛戎后颈,揉了揉。发梢扫到手背,手慢慢往上,顺势揉起辛戎的头髮。 划清不了界限。兰迪不得不妥协。 兰迪从警署先出来,那些被召集的嫌疑人也陆续走了出来。 他走到街对面的一辆面包车边,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向车内的人确认,「是,就是那两个。」 话落,车的引擎启动,缓缓跟上了目标。待那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差不多远离了警署范围。车内倏地蹦下几名壮汉,一气呵成,将那俩兇嫌虏上了车。 一个男人全裸,四肢被固定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床的一侧是堵墙,墙体剥落,因此显得破落,另一侧是厚不透光的拉帘。 他头痛欲裂地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开始惊恐地挣扎。他挣扎的影子投射在墙上,越激烈越徒然。 哗啦一响,帘子被拉起,帘后走进来一个人。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惊惧地看向那人。 「我不是来审讯你的。」戴着面具的男人说。 不是审讯,那是做什么? 他觉得异样,一低头,发现了身上不止一处,有割开后缝合的伤口。缝得还很粗糙。黑线像难看的刺,把他的肉穿连在一起,触目惊心。 绝望,爬上他的脸。 面具男哈哈大笑,侧身,拉开旁边的帘子,将房间内另一边的景象淋漓展现。 一张简易手术台,一个推车,上面堆放着手术用具。到处都有零星干了的血迹,呈褐色。 他脸上的表情消失殆尽。过了一会儿,憋足了劲怒吼,「开什么玩笑啊?我不想死!」吼得声嘶力竭,其实在掩饰害怕。 「不需要你死,你死了有什么用,把你身上的零件卖个好价就行了。」面具男淡淡地说,似乎还有笑意。 他愣了愣,结合身上的伤口位置,好像明白髮生了什么。可他不愿相信,以为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搭建的布景,肯定是有什么人在故意逗他玩呢。 「你是谁?搞我心态吗?这样作弄我有意思吗?」他气势弱了下来,脑袋里一片混乱。 面具男不接话,打了个响指。 又有几个戴着面具的人鱼贯而入,还推着一张床进来,床上躺着的人。近了一看,正是他昏迷的同伙。 同伙被摆上了手术台,无影灯一开,把台上白花花的肉体照得无所遁形。 面具男低下身,扯过他的头,强迫他看向手术台方向,「喏,刚刚你也是这样被开膛破肚的,好好看一遍。」 他越过男人的肩膀,目光发直。此时,似乎麻药没打足,手术台上的人好像醒来了。身体立马本能地扭动起来抵御危险,几个人围上来按住他的手脚。他动弹几下,就没法动了。 电刀割开肉,不可思议的嚎叫声响彻屋内,空气里有微微的肉脂焦煳味,血腥味也随之瀰漫开来。 第133页 嗅着这两股味,还有叫声,都这么逼真,哪里像做假的。他身下一热,吓尿了。他知道自己一点儿指望也没了。 面具男隔着假面,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做很嫌弃的扇风状。过足了瘾后,重重拍了几下他吓傻的脸,直起身,像是突然间丧失了所有兴趣,丢下一句「慢慢欣赏吧」,就有些瘸地走了出去。 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从楼道里出来,在这个灰暗潮湿的下午,向街边的垃圾桶里,随手抛进一个面具。 他登上一辆等待他多时的车,在后排坐下。 「都解决了吗?」申豪盯着他侧脸,有些焦急地问。 他没答话,掏出烟盒。不一会,烟雾缭绕,他才回,有兰迪在呢,他会把后续处理妥当。 「你确定那些人会认为是汪泽对他们赶尽杀绝?」申豪又问。 辛戎轻蔑地笑了笑,扭脸,「怎么,你对我的安排没信心?」 「也不是……」 「放心吧,我留了很明显带有指向性的线索,万无一失。」辛戎夹烟的手拍了拍申豪的肩,灰蓝色的烟,翻滚到了申豪脸前。继续嘲笑,笑会落入陷阱的罪人,笑一切即将被粉碎的前景,「你没看到那混帐的脸,吓得呀……哈哈哈,真是的……罪有应得。」 申豪在辛戎讥讽的神态里,找到了一丝安心,随后也点起了一根烟。车内现在变得是这样的静,好像思绪与心跳都能听见。 「阿莱,做完这一切,你还会留在这里吗?」申豪突然问。 辛戎想,怎么会问起这个。 他借着笑,嘆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不知道呢,我常常跟兰迪说,我活着是为了復仇,大概哪里有仇恨就去哪儿吧。」 申豪抽了口烟说:「你准备好了?」 准备?要为什么做准备?申豪今天问的都太古怪了,没头没脑的。 他不说话,摇下车窗,将抽完的菸头扔了出去。 天色变得愈发幽暗,黄昏来临。他竟然看见街角处支了一个算命摊。乍一瞥,好像是曾经跟他算过命的那家。或许,在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算命摊都是神出鬼没、大同小异的,稳稳地在黄昏时分出现。算得他没有来路,也没有退路。 他收起一瞬的茫然,耸耸肩,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脸,清瘦而光洁,还有些小孩子似的率真残忍,被申豪看进眼里,五味杂陈。 汪泽和祁宇又被传唤了几次,上庭的可能性大大增加。祁宇确认会有一场公开听证会,但就在祁宇上庭前,汪泽在家中遇袭。嫌犯不知用了何种办法,避开安保,在深夜潜入,割下汪泽的右手大拇指,并用粗麻绳套住他脖子一勒,吊在房樑上。他也算命不该绝,被家中佣人发现救下。但因为缺氧太久,人虽抢救了回来,可大脑受损,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警方现在正向全社会徵集线索。 辛戎读到这则新闻时,不由笑出了声。一切正中他下怀,不偏不倚地发展。他给申豪打电话,有炫耀意思,要对方好好读一遍今天的报纸头条。 挂了电话,恰好兰迪端着茶水过来。 他从报纸上抬起脸,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兰迪为他斟了杯茶,递给他。 他一下一下吹着茶,听见兰迪问:「其实我一直很疑惑,你怎么能将他们的心理把控得那么准,确定他们会去向汪泽实施报復?蚂蚁对大象,力量太不均衡了,正常有理智的人往往都会放弃。」 辛戎抿了口茶,娓娓道来,「要分情况的,走上绝路的人,尤其是像他们这种亡命之徒,报復心极强,也极容易被煽动,你都给他们下了定义,不是正常人对不对……再说了,你告诉他们,今天你不去杀象,那象明天踩死的可不止你一只蚂蚁,是你的族群,踩个稀巴烂。他们自然会怕,想着自己贱命一条,反正横竖一死,不如把害他们的大象也拉下水。何况,还有我们在暗中的引导,辅助他们清除了障碍。」讲到此,表情一变,俊美的面容中扭曲出了一点点狰狞和酷戾,「光是死,太便宜这些畜牲了,都是不可饶恕的畜牲,他们是自找的。」怎么不对,蚂蚁和象,本来就不是人。 说完,辛戎挪动了下腿,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兰迪坐到自己身边来。看起来像开玩笑似的。兰迪毫不犹豫,起身跨步,坐了过去。 待兰迪坐下,辛戎就倚了过来,头乖顺地靠在兰迪肩膀,不紧不慢地说:「我其实很能理解他们的心理……因为,我跟他们,并没什么区别。」 兰迪没吱声,身体有些僵硬。他的心思被两端拉扯,一端因为辛戎的靠近而飘飘然,一端又因辛戎语气中不经意流露的疲乏无奈而沉重。 辛戎问:「你还会继续帮我的,对不对?」 兰迪低下头,脑中一闪而过,问出来,「我要是中途退出,不帮你了,你会怎么办?」 「那我就哭。」辛戎抬脸,做了个假哭的表情,「一直哭到你心软为止。」 兰迪一愣,有些吃力地控制住表情。辛戎向来表现的老练,就算笼络人心,也是出温柔招式。这种幼稚撒泼的作法,老实说,难以置信。 辛戎伸手,弹了下他额头,「骗你的,我才不会对着你哭呢!你想得美!你刚刚是不是想像了一下我哭的样子?」 兰迪否认,抓住辛戎的手,像抚摸精美的瓷器一般,抚摸起他的手指、他的关节,然后是手腕。边抚摸边发出嘆息,好像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在这抚摸下,变得不适,可又没下定决心逃开,就这么凝固在了这里。 第134页 「辛戎……」兰迪唿唤他的中文名,他很少这样叫他,「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知道……」辛戎说,「你迷我迷得要死,当然离不开我。」说完,咯咯笑起来。像在笑自己讲了个好笑的笑话。 不,你不知道。兰迪想。但全都道破了,也没什么用。 辛戎坐直了身体,与他面对面,他们对视着,仿佛这一刻,他们就平等了。辛戎伸出手,手指插进他的鬓角,好像真把他当亲密爱人那样,抚摸起来。他闭上眼,眼角发酸。 辛戎是个称职的商人,跟他做交易,绝对有保障。眼下,辛戎就为他的卖命,而在拼命演绎,对等地给出温情,允许他靠近、厮磨。也不完全对,更残酷的真相其实是:辛戎利用他的迷恋,利用他对他不可理喻的倾倒,把他所有的出路都堵死。 演得也好,装得也罢,做梦就是要全部做完,做个满足。 他全都明白。 辛戎得到了祁宇开庭的确切时间,犹豫着要不要向法院申请旁听。苦思了一天后,他决定还是去。 他要亲眼看着祁宇在公众前崩溃、发狂,一无所有。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笑了起来,笑了半晌,忽然又觉得怅惘。 一切快要结束了,但他还是无法真正地高兴。仇恨长久地存在于生活之中,他好像都快要爱上仇恨了。他不去爱仇恨,又能去爱什么?还是因为过去?过去,好像真的挺致命的,都这么久、这么遥远了,一触碰,依然有病痛。 他突然意识到他再也变不回过去那个辛戎了,就像他再怎么惩罚祁宇,干掉一个接一个坏人,也挽救不回辛羚的生命。 他痛苦、干巴巴地又笑了一阵,抱着遗憾与怨,渐渐睡了过去。 半夜,他被一阵吵闹惊醒。 门外传来火警铃声,走廊上有人在大唿小叫,着火了,着火了。 第73章 71 71 祁宇坐在车内,一眨不眨盯着放出温暖光线的酒店门口。 他来过这家酒店,有一个漂亮奢靡的大堂,接待的客人颇有档次,非富即贵,氛围香听说是专门从欧洲定制的。在中环酒店林立的地段,像一枚金色甜点,闪耀着一层诱人的高贵光泽。今夜,他看着它,就像一个贫苦的孩子,对所有甜蜜富足的象徵,虎视眈眈却又恨之入骨。 无论是发达前还是发达后,他其实常常出入于此类地方,喝着盛在漂亮杯子里的饮料和酒,但更多时候,他喝的是像汪泽那种人吐在杯中的口水。在越高级的地方,他们越乐此不疲毁掉一个人的尊严。祁宇熟悉极了,并对这份熟悉深恶痛绝。 根本不是什么温暖的、高贵的金色,是赤裸裸的黑暗。 现在,他要用自己的方法照亮这黑暗。 马仔们按照他的指示,点燃了放置在各出口处的汽油瓶。提前放置在建筑外围的干燥可燃物,也被引燃了。 火光在夜色下膨胀着,他下车,火星如彩屑一样在他周边飞舞,从睡梦中提前惊醒、恐慌逃离的人,稀稀拉拉出现在酒店门口,大多数人只怕还在安眠。他却从未感受过如此平静。 他径直走向那盯了一晚的入口。 祁宇的每个动作都深思熟虑,坚定无比,绝不是临时起意。他手摸着内兜,兜里揣着枪,子弹已经上膛。 他并不是要他死,他只是想让他害怕,或者受一点伤,这样他才好控制他。他是来解救辛戎的。 不要害怕。他对自己说。 祁宇顺利地找到了辛戎住的房间,用枪打掉锁,进入房间,里面完全静止着。 他疑惑了一瞬,举着枪,警惕地搜寻起来。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机会了,找到辛戎带辛戎离开,是唯一的寄託。 他走向卧间,有一个人影蜷缩在床铺里,床头柜上摆着一瓶差不多见底的烈酒,酒杯歪倒,想必有人在入睡前酣畅淋漓大酌了一番。 走近,来到床头,借着背光,他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不是辛戎,而是兰迪! 他气血翻涌,震惊了一小会儿。 此时,兰迪似乎也发觉了危险,惊醒了过来,从枕头上勐地抬头,却被枪口堵住了太阳穴。他看不太清枪口,可他能感受到。 「起来。」祁宇在黑暗中命令他。 兰迪没有动,似乎不想听从命令。 「辛戎呢,他在哪儿?」 兰迪冷笑了两声,并不回答。 祁宇扣动扳机,「赶紧说,别逼我开枪!」 「你用枪指着我,我害怕得很,脑子里一团浆煳,怎么告诉你?」 祁宇怒吼,「起来,赶紧起来!你真以为我说着好玩的,不敢开枪?!」 这次,兰迪按照指示做了,他还不嫌自己命长。 「快,带我去找他。」祁宇催促兰迪。 兰迪又不动了,站在原地,祁宇气得咬牙,使劲踹向兰迪膝弯,兰迪疼得矮身,祁宇趁机用枪托殴打兰迪后脑勺,并朝对方吐口水。血流了出来。 「冷静点……」兰迪反手捂住脑袋,开始有些晕眩。 祁宇失心疯了似的,边打边咆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派人陷害我!把汪泽断的手指偷放在我的住处,想让差佬查到我头上来……」 兰迪受伤了,但声音几乎还是冷静克制的,「最好有足够的证据再来找我算帐。」 第135页 「怎么没有证据?除了你还会有谁?怎么?你想把责任都推给辛戎吗?辛戎不会真的害死我的,我太了解他了,他捨不得的……可是……辛戎认识了你之后,我就快不认识他了。是你!一切都是你操纵的!你躲在背后操纵辛戎,辛戎中了邪,着了你这个杂种的道,把一切错又怪罪于我,是你害我落到这田地的!」 闻言,兰迪扭脸,鲜血遮盖了额头还有一只眼睛,触目惊心,讥笑着一字一句,「死路都是你自己选的。」 祁宇瞪着他,像在瞪一个致命的威胁,「别嚣张,我会杀了你的!」 祁宇这回有了理智,抑制住怒火,用枪威胁兰迪走出房间,走到走廊。走廊里已黑烟瀰漫,在慢慢吞噬氧气和唿吸。 两人不约而同被呛到了。 就在祁宇晃神捂住口鼻时,从暗处的盲点里,冒出来一个身影,快速重击了他的后脑勺。 随之,他直直倒在了地毯上,脸颊吭地一撞,撞出了层浮灰。枪也从手中被撞脱了。 兰迪反应过来,倏地骑跨在祁宇背上,打他的背,打得祁宇嗷嗷直叫,仿佛要把他打瘫痪了。 「可以了兰迪。」辛戎说。 听到此话,兰迪举起的手,悬在空中,犹疑着,但还是慢慢放下了。接着,兰迪从祁宇身上下来了。 祁宇趴在地上扭头,眼里充满怒气,「我不会饶了你!」然后,眼睛盯向辛戎,变得更加疯狂,「你为了这种人伤我?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陷害我,冤枉我杀人!」 「那你杀人了吗?」辛戎冷静地问。 「没有!」 「真没有?」 祁宇艰难翻了个身,满脸脏污,试图往辛戎的方向爬,「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他想更快一点,可受了伤,力不从心,不由开始愤怒,发出刺耳的骂声。 辛戎用湿手帕捂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半是怜悯半是嫌恶地俯视祁宇,「不,你错了祁宇,你杀了人。你为汪泽杀了许多人,你就是刽子手。」 「我没有!」祁宇否认,颤抖地直起身,想要朝着辛戎扑过去,但辛戎往后退了一大截,他根本够不到他,只得再次重重摔倒。 兰迪看着祁宇在地上挣扎着挪动,忽然觉得祁宇有些可怜。祁宇可怜,自己也可怜。 祁宇瞪视着辛戎,可辛戎的身影因为烟雾的升腾,渐渐模煳了。 「富人犯了罪,找穷人来顶罪!我是无罪的,不过是替罪羊而已!这是他们常用的手段罢了!」祁宇不敢喘气,烟越来越浓了,他知道冒烟的地方很快就会变成熊熊烈火,「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好命,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受罪。这是什么,这是投胎,这是血统!我为什么没那个命,我为什么不能投好胎有好血统?我不服命,我要改变!难道这样也叫错吗?!」 他慷慨激昂,泪也被刺了出来,或许还有烟燻的原因。 陈词滥调。辛戎说,带着似乎同情的语气。说完,他毫不眷恋,转身便要离去。兰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当祁宇在浓烟中终于站起来,才发现辛戎和兰迪已不见踪影。 他再也克制不住了,就像缠绕在脖颈上的那根阻碍空气和血液的绳索被暴力挣断了,他得以哧哧地唿吸,身体深处沸腾起前所未有的恨,最终爆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汗水和泪水也痛苦地混合在了一起。 辛戎和兰迪走过的地方,火焰相继追了上来,依这形势,火线会迅速升级,烧垮这座大楼也不在话下。原本的正常出口已被火阻拦了,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别的出口。 楼梯间还未被火影响,他们沿着楼梯而下,前方有了不同的光亮,不似火焰那样的橙光,兰迪抓着辛戎的手,来到厨房。火还没有噼啪响动,完全吞噬这里。 门,后厨的门通向车道。找到门就还有求生希望。 但不幸地是,巨大垃圾桶阻在门外,两人联合使劲,只能勉强推出一指宽的缝,一松手,便会回弹着关闭。 兰迪转身,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开始翻箱倒柜,找趁手的工具,准备砸开这扇厚重木门。试了几把刀,还有锤肉的锤子,都不怎么行。 「消防斧——」辛戎想起来,在来时的过道里瞥见到了。 兰迪返身去找,辛戎等在原地。 不一会,兰迪回来了,但他同时带回来另一个人——祁宇也找了过来,一只手用枪抵着兰迪腰,一只手拿着那支消防斧。 「抽出这王八蛋的皮带,把他手捆起来!」祁宇命令辛戎。 辛戎静静看了一会儿祁宇,走近,然后对兰迪说了声「对不起」,照做了。 捆完兰迪,祁宇将其往后一拉,肩膀勐地撞击对方,对方被撞得趔趄,再报復性地用枪托狠砸着兰迪的脸,砸得兰迪不得不跪在地上。 兰迪不甘示弱,抬头,满脸血地朝他蔑笑。 祁宇也冷笑,「别装了,还笑得出来?瞧瞧你现在的衰样……」微微侧身,枪口指向辛戎点了点,炫耀似的语气,「还得多亏了他搭一把手……你看,他是不是很听我的话,豪不犹豫地就把你捆了起来。你觉得荒谬不?上一刻还能装得跟你心心相印,下一刻为了自己,就能不管不顾地抛下你!」 兰迪愣怔住,视线渐渐移向辛戎,像是有所动摇。 祁宇继续剜心,「你能对他服从到什么地步?你以为爱他就够了吗?不,他会榨干你,把你搞得一无所有!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你的下场只会跟我一样悲惨!不,甚至连我都不如!」 第136页 「闭嘴。」沉默许久的辛戎终于开口了。 听见辛戎毫无起伏的声音,祁宇感到更加荒谬了,痛苦清晰地袭来,抓住他的身体。他顾不了眼前的情敌了,狞笑着,将整个正面缓缓转向辛戎。 「我什么都没得到!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活得更好,活得更有尊严!规则是帮他们的,不帮我!他们不让我参与制造这个世界,但我必须遵守这个世界的烂规则求生!结果呢,这场游戏的设计却是让设计者赢,哪里还有公平?!这都是我的错吗?」 「那我又有什么错呢?」辛戎盯着他问,脸色变得苍白且吓人,「在九年前,你放过我,跟我干脆利落分手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把我也卷进来呢?」 辛戎当然有错!怎么会没错……他放弃了他选择别人,就相当于带走了他的唿吸,否定了他的生存价值,放任他腐烂。 祁宇没有回答辛戎,反而朝兰迪泄愤地蹬了一脚,兰迪被踢得东倒西歪。 然后,祁宇举着枪逼进辛戎。距离越来越近,他只要一倾身,就能决定着他们亲密的极限。 「我能活到今时今日,不是侥倖得来的……」他的唇贴向辛戎耳畔,轻声戏嚯地说。 可话一落,他喉咙里唐突地生出一种非人类的声音,像是挤压在胸膛里的哽咽。紧接着,他眼皮一翻,眼白可怖地露了出来,整个人踉跄着往后仰。 ——兰迪不知何时靠近了祁宇身后,捆着的双臂伸长,胳膊和臂膀同时发力协作,像一个套索,一气呵成地绞住了祁宇脖子。 与此同时,辛戎矮身,拾起了地上的一把刀,迅速起身,朝祁宇腹部捅了进去。 受到双重夹击,祁宇剧烈挣扎了几下,而后气息弱了下去。 兰迪缓缓松开了他。两人都目不转睛,看他的身体滑向地面。他闭上眼,似乎陷入了昏迷。 兰迪率先回神,蹲下,想从祁宇手里捡起枪。突然,祁宇睁开眼,勐地箍住兰迪脖子,拿头去撞兰迪脸,卯足力,一下一下,像病态的疯子一样,还气若游丝地念叨着「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兰迪不设防中招。两人五官相撞得变形,接近血肉模煳。 砰,枪响。子弹精确穿过祁宇的脖子。瞄准厉害,像演练过无数遍的神枪手的枪法,不偏不倚。 辛戎无助地看向四周。他感到困惑,发生了什么?他慢慢聚焦,看向自己手中,竟然多了把枪。 他看向祁宇。现在,他认识的、恨过的、一起创造过回忆的祁宇是真的消失了。他把他断了气,置于血泊中,埋葬在虚空的心里。他带着一种平静的、置身事外的恐惧迷失在外。 辛戎举起另一只手遮盖住眉毛,其实是要遮盖住眼睛。他埋向黑暗,光线却从遥远的过去涌过来。 也许就像他说的,祁宇曾经有机会学着跟他相爱,但没有如果了。祁宇太顽固了,没给他自己留任何机会。但祁宇又多么幸运,在这个不宽恕的世界里,先一步离去了。 这下子,又不像復仇了。 兰迪放开躯体凉了的祁宇,蹭着刀刃,割断皮带。他浑身是血,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祁宇的。 「不是你的东西,你就没资格占有,这就是你的结局。」他盯着祁宇的尸体,冷冷说。 然后,他走向辛戎。 「嘿,没关系杰温……」 辛戎缓缓把脸转向他。悲伤透着寒气,在辛戎眼里铺天盖地。 「不是你,这些都是我做的。」兰迪伸手,温柔地掰开辛戎手指,取过枪。 火焰流淌了过来,吞没目之所及的一切,正在他们身后筑建一个地狱。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完。有修改,可清除缓存看。 # 卷三 巢中城 第74章 72 72 被救出来后,辛戎对那晚的记忆几乎模煳了。当时,他的行为和思维应该都是冷静的,但现在再回想,感到陌生,很多细节无法确认,包括他和兰迪究竟是怎样把祁宇的死制造成为一场意外事故。 辛戎只记得祁宇身上被泼了汽油,兰迪嘴里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反正兰迪扑过来抱住了茫然若失的他。他从怀抱的缝隙里瞥见火蹿到了祁宇身上,明晃晃的,祁宇很快被火焰吞噬。 恍神间低头,发现自己左手臂上有烧伤痕迹时,愣住了,以往,那里的肌肤又滑又凉。摸着凹凸不平、正在癒合的伤口,他才意识到发生的一切——那场大火和祁宇的死,并不是想像的。 为了能够快速痊癒,烧伤的地方要尽可能避免沾水。可辛戎止不住地想要洗澡。洗澡不免接触水,受伤的胳膊就得裹层严实塑料防水,惟余单手能活动。单手操作十分不便,所以每次洗澡时,都由兰迪帮忙。兰迪心无旁骛,微微笑着问辛戎水温合不合适,然后认真在辛戎身上打着泡沫,擦洗沖淋,循规蹈矩得像一个圣徒。辛戎任他摆布,在水汽里得到片刻安宁,陷落成一个波光粼粼的神。 有一次,水不小心调热了,水溅落到辛戎背上,迅速红起一大片,兰迪手忙脚乱地拿开花洒,辛戎却像没感觉似的,一言不发。兰迪慌慌张张道歉,辛戎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轻飘飘说没关系,继续洗吧。他愣了下,双臂环住辛戎的腰,小心翼翼将辛戎偎进自己怀中。辛戎没有拒绝,光裸、微微红肿的后背贴在他胸前,洇出一片暗影。 第137页 兰迪很会掌控时间,不会洗得太拖延,以免辛戎浸润过头,皮肤起皱。 洗完澡,他们通常会一起喝点儿东西,一般都是酒。 和辛戎一块喝酒,兰迪越喝脑子越清泠。明明同处一个空间,辛戎却像在很遥远的地方,仿佛他不抓住他,他就要从这里一闪即逝。 兰迪起身,走到辛戎面前,露出乞求的表情,「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辛戎不答,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辛戎的眼睛对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透明的。辛戎不用嘴、不用肢体语言,就能轻易溶解他。 猝不及防,辛戎倾身,嘴唇贴到他耳朵上,酒气袭来,进一步溶解他,「柚子死了,妈妈死了,祁宇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兰迪一怔,心口像被无形的拳头勐k了一记。 当辛戎不再沉默,说出真实想法,他几乎五内俱焚。 马,他也为马感到可惜;辛羚呢,他比不过,但……他难道还不如一个死了的混帐吗? 「辛羚死的那会儿,我恨透了祁宇,想着要是撞见他,肯定会怒气沖沖地当面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辛戎边说边把手放在他左胸前摩挲,像在感受他的心跳,「现在他是真的死了,我连说这句话的机会都没了。我这样讲,在你听来是不是觉得好像很遗憾似的……」 兰迪定在原地,形若一具僵硬木偶。原来祁宇死了还不够,这世上所有的恋情都少不了第三个人,活了死了,一个样。但祁宇死去,总会成为过去时,就跟辛羚死去一样。可祁宇的死,好像又有点不同,把復仇弄变了味儿。不无讽刺。 见他不作声,辛戎退后两步,耸肩笑了笑,「不想活就去死呗,谁欠了谁,我其实就是这么想的。我又没让他爱我,是他自己非要缠上来的……谁也别想威胁我,拿爱的名义也不行!」 惶惶人世,要是只为爱情苦就算了,可苦的何止,活着简直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折腾。那死了,就是一劳永逸了吗? 兰迪想起子弹射穿祁宇脖子的画面。血汩汩从洞里流出来。那一刻,祁宇似乎抬起了手,颤颤巍巍地,向虚空中抓取着什么,宛若初生的婴儿在啼哭过后的第一个动作,好奇伸向世界。死跟生,竟然是殊途同归了。 辛戎遗憾与否,不重要了,但他还有遗憾,遗憾没让祁宇活着听见这句话:从今天开始,他归我了。 回过神,发现辛戎正审视着他,像在无声地问「你又在想些什么呢兰迪」。遂主动回答,「我想跟你一起回纽约,去中央公园散步,在哈德逊河边看日落,还有去我最喜欢的餐厅吃饭。」说完,觉得一阵鼻酸。 危机四伏的香港是不能再待了。兰迪做出判断,他要带辛戎离开,彻底忘却这里发生的一切。 汪子芊把车开得飞快,她跟律师刚见完面,确认好关于祁宇的身后事处理,心急如焚往家里赶。 一进家门,就听见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保姆正在客厅里抱着婴儿晃荡,婴儿的拳头和脚在空气中锤打,像在跟什么做斗争一样。 她捂着耳朵走过去,绕到婴儿面前,故意瞪眼,像要吓他似的,「哭吧哭吧,使劲哭吧。你老子都死了,你是该哭一哭。」 小婴儿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即刻收住刺耳哭声,小鼻子皱得一抽一抽,盯着她,仅剩喉咙里发出些无意义的咕噜咕噜声。 汪子芊顿觉讽刺,阴阳怪气,「哟,你这白眼狼,一天都没见过爹,听见爹死了,还晓得乖咯?」 婴儿彻底安静了下来,母子俩大眼瞪小眼。 保姆尴尬地开口,打破沉默,「太太,差不多时间了,我跟宝宝换张尿片吧。」 她疲惫地摆摆手,表示同意。 她抱臂,远远看着保姆给婴儿换尿片。她没怎么做过这些事,甚至抱孩子都很少。她自认对这个孩子的母爱稀少。 生下孩子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辗转反侧,在夜里失声痛哭,一度后悔,当初就不该被激素影响,留下孩子。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模样里逐渐有了祁宇影子,她甚至滋生出恨意。不敢相信,一个母亲会恨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但确实如此,她矛盾得很,又不敢真正轻慢这个孩子,也许还是软弱作祟。 换完尿片,不知怎地,婴儿又开始大哭起来。汪子芊瞪着自己的孩子,恨不得冲过去,把他薅起来往地上摔,或者干脆掐死他算了。她难道真要费劲心力地将这样一个充斥着噪音的魔鬼养大吗? 保姆把孩子重新抱在怀中,轻抚着孩子的后背,有节奏地拍打着,嘴里念叨乖乖,乖乖不哭。孩子没那么吵闹了,甚至朝着她的方向,咧嘴笑了。嘴巴瘪瘪的,很丑,像个小老头。 她深唿吸,忍下来,眼泪不知怎么的上涌了出来。她转身走出家门,坐进车里,启动引擎,驱车前往祁宇曾经的住处。 那幅她与祁宇起争执过的画,还是挂在那里,并没有在她离开后撤下。 祁宇是忘了吗?他也厌恶她,说不定把画挂着展示,不再藏着掖着,就是故意的。她不想多想,烦心。 她盯着画凝视了一阵,冷冷嗤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她突然跨步,蹬上沙发,将那幅画暴力取了下来。 她拖着画,抡胳膊,啪啪砸向地面,画框是简易的,经不住她这样折磨,没几下,就四分五裂了。她歇了口气,再蓄力把画布从画框里撕扯出来,然后找来一把水果刀,一刀刀扎下去。蓝色的泳池,支离破碎,裂成一丝丝地挺着,既不精巧也不时髦了。画里的男人也憷人地被分尸了。男人的侧脸跟她喜欢过的明星很像,吊着嘴角微笑,眼神风流,当年,她也是这么看待祁宇的。她泪流满面。 第138页 赝品,果然都是赝品,从里至外。 还好,赝品在她手中消失了。她累了,丢开刀,笑眯眯地欣赏起自己二次加工的「杰作」。 申豪坐在靠窗的位置,方便获取外面的视野。透过玻璃窗,他看见正在过马路的辛戎和兰迪。 辛戎头髮像是留长了,看起来比过去落拓,但在人群中,依然是很醒目的一种颓废。 两人进店后,很快就和他的视线对上了。 落座,服务员也迎了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申豪问,要喝酒吗? 辛戎支着下巴笑,好啊。 话题聊到未来的打算,申豪问,你们真要离开? 辛戎正在抽菸,点点头,喷出一口烟。烟雾抻长、漫散,还未飘到申豪脸前,就丝丝缕缕地消掉了。 得到确认回答,申豪嘆了口气,并不惊讶,像是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预料。 「确实……在这里待着也不是那么回事……接二连三的坏事都找上门来了……真是倒霉透了,我说,你要不要去拜拜、去去晦气啊?」申豪开玩笑似的提议,「要不干脆找个大师,挑个良辰吉日走?」 「我不信那些。」辛戎笑。 「那你信什么?」 辛戎耸耸肩,掐灭菸头,指了下自己。 申豪愣了下,「好小子真自恋啊你。」 酒上桌,申豪找服务员又多要了三个杯子,一一斟满,「我这三杯酒的意思,就是祝你从今往后一路顺风。」说完,举杯对着辛戎,咣咣全干了。给人很大压力。 兰迪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冰雕似的,表情肃穆。 「你怎么不喝啊阿莱?」申豪放下杯子,眨眨眼睛,语气撺掇。 辛戎伸手去拿酒杯。 兰迪把辛戎的手摁住,辛戎斜睨他,像在说,敢造反了啊? 「他伤口还没好,医生说了,不宜喝酒。我来陪你喝。」兰迪夺过酒杯,对申豪道。 申豪看着兰迪,啧啧,并不领情。 辛戎打掉兰迪的手,「阿豪,来——」 兰迪又死死挡住,强调,「你喝酒,伤就好不了……」 辛戎抬手,朝兰迪脸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有点像是扇耳光的味道了,语气比动作冲上许多,「滚蛋,少惹我,管好你自己!」 申豪睁大了眼。 兰迪面无表情,垂下眼睛,把目光转开。 下一刻,辛戎笑盈盈,对申豪说:「干嘛干嘛,愣着干嘛——」像为自己打圆场,「来喝酒呀阿豪。」 申豪摸摸后脖,抓起手边的玻璃水杯,干巴巴一笑,「我先喝点水,润润喉。」 辛戎很理解地点点头,笑意玩味地挂在嘴角。 辛戎喝得尽兴,醺醺然,朝窗外望去,天色已然黑透,玻璃窗上印出他们的倒影。差不多该结束了。 结完帐,仨一起走出餐馆。 辛戎站在街中央同申豪道别,人流从他们两边经过。兰迪见他俩聊得有些久了,拖拖拉拉的,不耐烦,去拉他。他没防备,再加上不胜酒力,身子歪了歪,好巧不巧撞到了一个推着婴儿车的中年女人身上。 女人尖叫起来,骂他怎么不长眼。兰迪想说点什么,却被他一把拉住,摇摇头使眼色。他双手合十,佝着腰赔罪,女人本来想白他几眼,目光落到他脸上,一怔,盯了许久才痴痴收回视线。她接受他的道歉,三步一回头地走远了。不一会,她走到停在街边的一辆保姆车旁,抱着婴儿坐上车,按捺不住兴奋,对女主人谈起刚才的奇遇记,差点有眼不识金镶玉,碰见了一名史无前例的美男子。 汪子芊厌烦地打断她,「男人徒有皮囊,屁用没有!可千万别着了美男的道,傻乎乎为他们掏心掏肺!白眼狼来着!等你着了他们三脚猫的功夫,鬼哭狼嚎都没用!」 保姆收声,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回到住处,兰迪伺候辛戎洗澡。 「怎么今天又无缘无故生气了?」脱衣服时,辛戎忽然转过身,抚了下兰迪的脖子问。 兰迪说不出话来,低头,去咬辛戎的喉结。边咬边用舌尖舔舐抚慰着。 「轻点,你属狗的呀——」辛戎嘶了一声,去推他的脑袋。 没推动兰迪,辛戎无奈地嘆了口气。 「我知道你永远不属于我,但我只要你一夜——」兰迪说这话时,脸色发白,像黎明前的天色。 辛戎像是没听见,一只手穿过兰迪胳膊下,打开花洒。 水珠倏地罩住两人,渐渐地,浴室里升腾起一片烟。两人在漫水的烟雾里对峙,发梢、身体,都泪滴似的挂上了水,各自滴下来,又汇聚一团,流走。 辛戎头髮湿漉漉的,眼神也湿漉漉的,笑笑,「一夜就够了吗?你不是一个很贪心的傢伙吗……」 兰迪伸出手臂,捞住辛戎腰,严丝合缝贴向自己,撮火似的,「不够!当然不够!一辈子,一辈子你能给我吗辛戎,你敢给吗——」他说着说着,发起抖来。他还穿着衣服,可在辛戎面前,却更像透明的,掏心掏肺地都摊在那儿。 辛戎不接话,沖他笑笑,拨开他额前的湿发,仰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第75章 73 73 阿吉从槟城回来后,没能跟辛戎见上几面,这一次好好坐下来,还是在酒桌上。当辛戎通知他这是散伙饭时,他呆住了。接下来喝的每一口酒,都难咽,酒里像塞着刀子,割喉咙。菜也没了滋味,嚼起来像糠。 第139页 他看着辛戎,想会不会是开玩笑,试图用目光去勘察,寻找出谎言的蛛丝马迹。 辛戎察觉到他的反常,「怎么了?」 他哽了一下,垂下眼睛,「没什么……」 「阿吉,」辛戎朝他笑了笑,举起酒杯朝他敬酒,郑重其事道,「辛苦你了阿吉,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多亏了你,帮了我不少,再麻烦再累的活,你也当仁不让替我干了。软怕硬,硬怕不要命的。要没有你在,我一个人是真应付不来。」 啧,把他形容得像头任劳任怨的牛一样。好土。 他想打哈哈,可他抬起头,支吾半天,只应了个「哦」。然后举起面前的酒,有来有往地,干了。 跟着辛戎混的这些日子,他感觉自己在潜移默化中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是外貌,是说话做事,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学到很多。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何况,从一开始,辛戎其实就告诉了他,只是待一阵子,把事情干净利落解决完了,就会走。 结束前,辛戎塞了个厚厚的红包给他。他一愣,本能地想要推拒。 辛戎说,有钱好办事,在这世上只要活着一天,钱就是用得着的。 申豪跟着附和,这是你温老闆的一点心意,你就接着吧。 阿吉嘴唇发干,一言不发地将辛戎的「心意」揣进兜里。 送辛戎和兰迪两人到电梯口,辛戎让阿吉和申豪俩留步。 申豪伸出手,想要同辛戎握手拍肩,算作兄弟式的告别。但他无意中瞟了眼兰迪,兰迪一眨不眨盯着他,表情一凛。他出乎意料地动作一改,双臂一伸,抱住了辛戎。辛戎没有准备,很明显地愣怔住,僵硬了一会儿。 「以后要有机会,我去美国找你玩,你可得以最高规格接待我。带我去最好玩的地方,把最时髦的都玩一遍!」 「好。」辛戎闭了闭眼。 这个拥抱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但辛戎觉得申豪的手很有力量,把他箍得快要唿吸不上来。 申豪松开辛戎,兰迪脸色深沉,迅速扶住辛戎肩头,一道进了电梯。 辛戎和兰迪走后,阿吉去了趟厕所,跟申豪在洗手台前遇上。两人都准备洗手,视线在镜子里相撞。 申豪看着他,忽然笑了。 他眼睛红红的看了申豪一眼,问,你笑什么。 申豪撇撇嘴,没想到你小子还挺重情重义的。 他的手停在半空,固定了好几秒,才伸到水龙头下。他裤兜里揣着辛戎给的那沓钱。除了钱,还有比钱更沉重的,把他坠得微微颤抖了起来。 机场安检口嘈杂,大排长龙,国际出发口人头攒动,各色种族的面孔都有。 「过了海关,进候机楼,我们就能好好吃东西了,你现在先喝点这个垫垫肚子。」 兰迪递过来的是一杯豆浆。 辛戎摆摆手,脸白得发青,并没有什么胃口。 兰迪没有坚持,以防浪费,自己把豆浆喝完了。 「去排队吧。」辛戎说。两人推着行李走进队伍里。排到一半,辛戎忽然建议,分开排。 兰迪不解,问为什么。辛戎的视线越过他肩头,警惕地看向后方。他疑惑地扭头,看见的只有陌生面孔,扫视一圈,目光转回来时,其中有几个面孔的眼神在他和辛戎身上似乎停顿了片刻,然后装作不经意地移开了。 兰迪心下一紧,难道被人跟踪了?祁宇死了,汪泽半死不活躺在icu,现在还有谁要对他们下黑手?但……还有一种可能冲着他们,除非是暴露了——便衣警察追来了? 辛戎拉了下他胳膊,压低声音,「别看了,我们分开进海关。」 他心领神会。 安检是第一道关卡,检查繁琐,移动得就较为慢。 辛戎想装镇定,但他还是用余光不安地瞟来瞟去,现在,他看每一个人都充满着强烈的怀疑。走神间,他与前面的人落下了点儿距离,站在他后面的人性急,拍拍他的肩,想要他快点。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一个反肘,动作形成到一半,又意识过来自己反应过度,遂肩膀一垮,缓缓收了回来。 好在安检还算顺利,辛戎从履带上拿下包,往海关走去。 海关要审护照、机票,速度更是快不了。队伍蠕动着前进,轮到他了。 海关自有一股慑人气势,乜眼打量他。 开始问问题,目的地、行程之类的。 他边回答,边拉了下衣领。衬衣领似乎浆得有些过头,脖子被卡在过硬的领子里,难受。他蓦地有些后悔,觉得像来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 忽然,他卡住了,不再说话,氛围有些不对劲。他下意识去找兰迪身影。找到了,兰迪也发现了他。他隔着一无所知的人群和兰迪对视,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有一组人影从队伍里脱轨,杂沓的脚步声席捲而来,盖过了一切声音。人影训练有素,就在其他人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迅速变出队形,将一个男人包抄住,举枪命令他束手就擒。 那人沉默着,没有反抗,应该是自知也无路可逃,缓缓举起了双手。 是抓通缉犯,但目标不是他和兰迪。后来听到小道消息,据说这天抓住的是一个连环杀人犯,警方追踪了许久。 发生此等骚乱,海关检查暂时停了。幸运地是,海关已经给辛戎护照、机票盖了章。他没问题了,可以通行。但他杵在原地,脸绷得紧紧的,像在迟疑着什么。 第140页 兰迪比他先一步,已经出了海关,见他的样子,觉得他魂好像飘走了,有些急了,在另一边朝他疯狂打手势,要他拿好证件和机票,赶紧过关。 机场安保过来维持秩序,要暂锁海关通道。 兰迪愈发焦急,大声叫他的英文名。 他循着兰迪声音,看向前方。机场光线充裕,把所有的一切都照得亮堂堂,却又冷泠泠。 看久了,看得他有些晕眩。 最终,他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站在兰迪面前。 兰迪在众目睽睽下抱住他,像抱住一件失而復得的宝物,声音甚至带了哭腔,「我以为你反悔了……不想走。」 他笑了下,嫌兰迪大惊小怪,「说什么傻话呢,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等死……」 说到一半抵到喉咙口,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声,咝咝冒出来一股凉气。 他停了好一会儿,然后还是把那句话补完,声音闷闷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兰迪愣了愣,伸手去摸他的脸,眼睛下面似乎湿了。 「对,好死不如赖活着。」兰迪喃喃,学着他重复,用力把他又抱紧了些。 作者有话说: 克制不住想写戎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办?惨惨的戎......却还要拼着命坚强。 第76章 74 74 这天,辛戎起得很早,天光未亮,房间内一片幽暗。他光脚下床,清空衣橱和抽屉的最后一点物什,将纸箱一个个封口。忙完这些,他走到窗边,望向石子路车道。 清晨空气冷冽,马夫们已唿着团团白气,开始忙活,正从红色的大皮卡上卸一垛垛干草料,占据了大半车道。远点儿的围场里,第一批放牧的马儿正甩着尾巴,悠闲吃草。 他盯着看了一阵后,意兴阑珊收回目光。又是周而復始却崭新的一天。 洗漱完,辛戎走到暖和的起居室。 壁炉前有个高大身影在添加木炭。二月底的肯塔基乡间还异常寒冷,电暖气片效果欠佳,加了炉火,整间屋才足够暖烘烘。 辛戎不太喜欢暖,他更喜欢冷一点,可以保持清醒。 「昨晚睡得好吗?」那身影放下火钳,转过身问。 辛戎耸耸肩,露出一个看不出端倪、颇为愉快的微笑,「不错。」 兰迪指了指厨房,意思早餐准备好了。 辛戎点点头。 餐桌上压着份报纸,辛戎坐下,随手翻了起来。 兰迪为他端来热气腾腾的咖啡和烤吐司。 连着喝完两杯咖啡后,兰迪问他还要加点儿吗。他摆摆手,咕哝,「唔……谢谢,够了。」 辛戎合上报纸,「《时代周刊》房地产版块对于未来的房产业忧心忡忡……」 「是吗?」兰迪漫不经心,「具体怎么个说法?经济表现力不是还挺稳健的嘛?」 「有一些房地产商的股票在二级市场表现不佳,出现了大面积抛售;联邦储备也在逐步加息,房地产市场并不是在回暖……往后每一年,不仅房价要大幅度涨,光是税和管理成本都会变得很可怕,水涨船高,越来越多的人会买不起房子……」 「只限于纽约这种大都市吧……再说了,金融专家们哪次不是在唱衰,成天念叨着经济衰退,」兰迪笑,「其实除纽约以外的选择也很多呀,乡下绝对能负担得起,目前看来。」 辛戎颇为贊同地点点头,嘀咕着「也是,说得没错」,突然话锋一转,「我在新泽西为她选择了块墓地。」 兰迪一愣。他吃惊得并不是辛戎不打一声招唿,就为母亲买了墓地这个事实,而是在这个决定后的更深层次动机。 「新泽西……你准备好——回纽约了?」 「是的。」辛戎笑了一下,「我总得回去的,对不对?」 兰迪并未反驳,捏住眉心向后一仰,嘆了口气。待他重新坐正,目光落回到辛戎脸上。辛戎恰好也在看他,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很温柔。可温柔里好像也蕴含了一丝阴谋,不能细究。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兰迪妥协,「好吧,我陪你回纽约。」 辛戎的手伸过来,轻拍了两下他搁在桌上的手背,「谢谢。」 说完,辛戎扭脸看向窗外,太阳已完全升起来了,金灿灿的铺满世界。隔了良久,他头转回来,对兰迪说:「我会想念这里夜晚的星星。」 墓地离纽约不到一小时车程。兰迪跟在辛戎身后,四处打量。哥德式的白垩门入口处,插满了风车,风一拂来,便骨碌碌转动。 「你瞧,环境优美,是不是还不错?」辛戎不时回头,邀功似的问兰迪。 兰迪支吾,鹦鹉学舌般回復,「是不错。」 无需棺木下葬,仪式就简单上许多。墓碑早早刻好了,名字、出生与死亡,了了一些数字和称谓,便概括了一个人的过往。 辛戎对着墓碑缓缓蹲下,「以后我有时间会来看你的。」 起了阵风,把他俩的额发和衣摆都吹了起来。辛戎还是维持着姿势,闭了闭眼,日光把他一半脸照得很暗,表情深邃。兰迪不敢打扰他。 不知过了多久,辛戎终于站起身,「走吧,回去吧。」 话音刚落,他膝盖微微打颤,有点重心不稳。大概是蹲久了,把腿蹲麻了。兰迪一把扶住了他。 他们彼此望着,手相握着。辛戎率先收回眼睛,抽回手。 第141页 两人相对,光景变得尴尬。 「我们认识多久了?」兰迪没头没脑地问。 「快两年了吧,」辛戎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稍纵即逝……」 「真伤脑筋,怎么一晃就两年了。」 辛戎听出弦外之音。他应该劝退他,说些像样的话,譬如「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你就应该远离我」,但他疲乏了,什么都不想说,只是笑了笑。 往回走的时候,辛戎听见兰迪似乎不满地在咕哝,上帝啊什么的。 辛戎心忖,这一切又关上帝什么事呢。上帝从来与人世间的情爱不沾边,也懒得管。 三月第一个星期五的傍晚。兰迪开车带辛戎前往佩德罗在长岛的家。 在得知辛戎要回纽约的确切消息后,佩德罗就在电话里张罗着要招待他,算作接风宴。佩德罗信誓旦旦说,很简单的,我把佐伊也叫上,大家都是自己人,没别的,就是一起聚聚,毕竟我们好久没见了。 辛戎还真没理由拒绝。 挂了电话,他问身旁一直在偷听的兰迪要去吗。 兰迪坐在沙发上,佯装傻,问去哪里干什么。 辛戎笑笑,并不拆穿对方。换了个位置,靠近兰迪。兰迪自然地揽过他肩,想要他依偎过来。他迟疑了一会儿,嘆了口气,任由兰迪越搂越紧,最后不得已将脑袋搁在了对方肩头。 「去呀,」兰迪轻声说,吐息穿过他的髮丝,「无论你去哪儿,天涯海角,我都要跟着去的。」 沿途均是一座座别墅,风格各异,草坪却修剪得齐整统一,绿油油一片,整个社区富裕优美。不时有鸟儿落在栅栏上叽叽喳喳,瑰色晚霞一直伸至路的尽头。 辛戎望着这番景象突生感慨,「真好啊,能在这里拥有一座房子。」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怎么会有烦恼,怎能不快乐舒心? 兰迪没作声,像是没听见,注意力全在地图上。按照佩德罗给的地址,他们顺利到达。 泊好车,两人并肩走向前廊,穿过花园。 辛戎忽然驻足,扯住兰迪袖口,指着前方——草坪上有一只闲庭信步的白孔雀。 「那是什么?」辛戎明知故问。 「孔雀?」兰迪也觉得惊异,「怎么还是白的?」 那只大鸟似乎也发觉了两位「不速之客」,昂头,抖动鸟身,作势兇狠地扑棱起翅膀,尾羽也跟着颤动,翎毛半展不展,仿佛要呵退什么威胁。 「这蠢玩意儿!」兰迪觉得好笑,「难不成它以为我们会攻击它吗?」 辛戎没有接话,一眨不眨盯着孔雀的黑眼珠。它野性难驯的眼珠也一直盯着辛戎。过了一会儿,大鸟仰头,绷着股劲儿,粗嘎地叫了出声。 叫声唤出了它的主人,佩德罗在门廊出现。他骂骂咧咧地叫着鸟的名字,命令它闭嘴。他一边做着驱赶的手势,盯着孔雀往后退,嘴里念叨着「这样就对了」,一边走下台阶,迎向辛戎和兰迪,同两人握手,「你们总算是来了,很高兴你们能来。」 孔雀注视了他们仨一会儿,扇扇翅膀,空中扬起白色的绒羽,意兴索然地转身走了。 进屋后,辛戎礼节性地夸赞起佩德罗的住处,话说到一半,佐伊从不知哪儿的鬼地方冲出来,抱住辛戎。 辛戎不设防,吓了一跳。片刻后,他轻笑出声,轻拍着佐伊后背,故作埋怨地说:「亲爱的,你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佐伊这才满脸通红地松开他。 她咬咬嘴唇,一时半会儿大脑宕机,用陈词滥调的「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成为开场白 。 辛戎耸肩摊手,一副「说来话长」的表情,佐伊会意,手背抹抹红了的眼角,「没关系,接下来……我们多得是时间。」 晚餐准备得很丰盛。 主菜有扇贝和红魔虾、牛排,蔬菜沙拉和面包摆在桌子的正中央,喝的是霞多丽葡萄酒,还有黑皮诺。 但佩德罗和佐伊没让辛戎只顾埋头闷吃,他们问了不少问题,无非是关于香港,还有辛羚的。 聊及到辛羚的意外去世,佩德罗在胸口划了个十字说,哦上帝保佑,愿她安息。 辛戎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唇,用餐巾纸擦擦嘴角,调转话题,「牛排做得特别好,有什么独家配方吗?」 佩德罗和佐伊交换了个尴尬的眼神,大约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关心太过,在僭越辛戎的界限,赧了一瞬。 佐伊把语气放得尤为柔和,问:「回纽约……有什么打算呢?房子订下来没有?要不要我帮忙?」 「我帮他找好了住处。」兰迪插嘴。 辛戎瞥了兰迪一眼,抚摸着肚子,依旧游移在不痛不痒的话题中,「菜做得可真好,我今晚都吃撑着了!」 佩德罗噗嗤一笑,要他留着点肚子吃甜点。 他眨眨眼,做了个「饶了我吧」的鬼脸。 接下来,餐桌上安静了十来分钟,除了刀叉与瓷盘偶尔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辛戎双手交叠,托腮道:「我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回纽约……」 听见他开腔,所有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齐刷刷望向他。 「我要重回盖恩斯,在董事会占领一席之地,并且把达隆赶出董事会,削弱他在集团的权利。」 仿佛听见天方夜谭,大伙不约而同睁圆眼,就连兰迪也不例外。 第142页 「进入董事会?」佩德罗激动地就差站起来了,「你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达隆难道不是把你……」 「驱离?赶尽杀绝?」辛戎冷笑了两声。 佐伊冷静下来,沉着脸问:「杰温,你是有什么对策了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然……」 辛戎转向她,接过话,「要不然又会重蹈覆辙?」 无人应,因为在场的所有人大概都在心底认同胜算太小。 兰迪盯着他,拳头攥紧了又松,「杰温,可以单独聊聊吗?」 「有什么问题就在这儿聊吧,」辛戎大度地笑笑,「大家都是自己人,开诚布公。」 佩德罗想打岔,指着保姆端上来的甜品,「先尝尝吧,新鲜出炉的柠檬挞,是我义大利祖母的传统配方,在曼哈顿你可吃不到这个地道味儿。」 辛戎朝他绅士地一笑,「行。」 这时,那只孔雀在门廊发出该死的动静,聒噪地叫了起来。它叫得时而像大鹅时而像婴孩,声嘶力竭。 「它在叫什么?」辛戎问。 佩德罗浮皮潦草地回:「可能是想进屋吧,我也不太清楚,没事,别管它,我们吃我们的。」 「想进就让它进呗,」辛戎说,「要不然闹腾得没完没了的。」 「规矩,不能坏了规矩。屋里面是人生活的,屋外面才是它的地盘。」佩德罗往嘴里塞了口食物,边咽边说,「另外,别被它骗了,它很会装的,不仅人会装腔作势,动物也会的,遇见危险或者求偶时,都会摆出另一幅姿态。这是生物的天性。」 辛戎点点头,若有所思。 捱到甜点吃完,辛戎刚刚提到的事情自然绕不过去了。 辛戎和盘托出计划,每一个人都屏气凝神地听完,眉头越锁越紧。 「怎么样?」辛戎相反于众人,一脸轻松,端着酒杯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瘸着腿,从他们的身后经过,作稍许停留。停留时,手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椅背。每敲一下,就像敲在人紧绷的神经,胆战心惊。 「我不想后悔。」他继续说,「但我也不想让你们后悔……」 佩德罗有些忿忿不平,「你很狡猾杰温,老实说,你太狡猾了……」 辛戎还是以笑应对,随即转到佐伊面前问,「佐伊,你有什么想法?」 佐伊抬起头,与他对视,眼神由迟疑变得坚决,「我、我加入!」 「我也加入!」兰迪懊恼自己竟不是第一个说出口的。 见此一边倒的情形,佩德罗顿觉骑虎难下,好像不管他说「加入」或者「不加入」,都不算完美答案。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表态的。 「行吧,行吧,由着你们高兴就好。记住,我永远只站赢的那方!」 辛戎对这个回答貌似也挺满意,举杯,「那就不要磨磨唧唧浪费时间了。」说完,一饮而尽。 他抹抹嘴唇,嘟囔着,「钱才是老大,才会永远赢。」然后,不知何时走到了玄关,唰的拉开大门。门廊的感应灯亮了。 他把那只白色孔雀从黑夜里放了进来。 孔雀抖动着羽毛,昂着鸟冠,慢慢踱向餐厅方向,然后隔着一段距离停了下来。它用黑夜一样湿而寒的眼睛,审视着餐桌边的每一个人。 辛戎在它身后,先是笑了笑,再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有一些修改,可清除缓存看。 第77章 75 75 从佩德罗那里回家,途径中央公园。兰迪猝不及防将车停在路边。 「下雪了。」兰迪熄火,指着前挡风玻璃说。 辛戎望向前方,雪从天而降,先是稀稀拉拉的,而后慢慢变大形成规模,覆盖了视线。 「想要下车走一走吗?」兰迪问。 疯了吧,大晚上的。辛戎想,可他自己也挺奇怪,降下车窗,把手伸出窗外感受雪,而后微笑着说「好呀」,并没有拒绝这个发神经的提议。 下车,路面有些湿滑,要十分注意脚下。所以两人都低着头,一前一后,在雪夜里默默行走。 中央公园在黑夜里显得更空旷了,白日里熟悉的景色变得些微陌生。大部分树落光了叶,枝桠光秃秃的,但有一部分常青树在冬季里依旧茂盛。 没有目的地逛着,却还是很走了一段路。辛戎想,或许只是沉默和时间漫长,所以造成一种错觉,误以为走出了很长的距离。走着走着,他觉得嘴巴很空,有点想抽菸。掏出烟,正要点燃时,兰迪忽然停下,指了指路边的一张长椅。 「去那边坐坐吧?」兰迪说。 辛戎叼着烟,点点头。 两人并肩坐下,一股湿凉气从身下升起,横冲直撞。辛戎没那么矫情,自然地调整了下坐姿,只是由于雨雪,点菸艰难。好在有兰迪协助,终于点上了烟。 兰迪盯着吞云吐雾的他,欲言又止。他不傻,便问,怎么了。 兰迪移开身体,侧身指着椅背上端的一块方形铭牌说:「我想纪念羚姐,所以……」随着辛戎的视线移动,音量越来越弱,干脆吞回肚子。 看清楚铭牌,辛戎错愕了片刻——兰迪在瞒着他的情况下,为辛羚捐了一张纪念长椅。是身下正坐着的。 错愕过后,辛戎大声笑了起来,「先斩后奏啊你!混蛋!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为她选一句幽默的话,这种平淡无奇的纪念风格,太没意思了!」 第143页 有点超乎兰迪预料。他设想过许多种反馈,大多数是负面的。他甚至做好了准备辛戎责怪他擅作主张,朝他吼,给他一拳都有可能。他胡乱地想,不知道辛戎的力量怎么样,够不够一拳打断他的鼻樑…… 「好了,我知道了……这就是你今晚的目的,想向我邀功?」辛戎戏嚯。 辛戎夹烟的手搁在膝盖上,与兰迪的腿紧挨。兰迪盯着那一点微幽的橙色火星,咬咬唇,像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问:「你会梦见她吗?会因为她做噩梦吗?」 橙星移动,来到辛戎嘴边。他深吸了口烟,长长吁出,坦诚,「她死后,我就不做梦了,也许就算做过了梦,我一旦醒来,就会忘记梦里究竟梦见了什么。」 兰迪结舌。他认为做梦其实也算一种发泄的途径。现实里压抑的情绪无处可去,若是能在梦中发泄,未尝不可。可辛戎的回答,令他一下子犯难了,仿佛自己真的画蛇添足,像在自我感动……他下意识地摸摸鼻尖,把目光移开。 烟已经抽完了,辛戎动了动肩膀,好像扛着什么久了让他觉得很累。这会儿,他总算能卸下来了。接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兰迪。 「我想坐上那张桌子。」辛戎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 过了半晌,兰迪才反应过来辛戎到底在说什么。他了悟,郑重其事地倾身,抓过辛戎的手,低头吻了吻,「听我说,只要有我在,你就会一直坐在那张桌子上……」辛戎想要上最高权力的桌子,他愿意帮他完成心愿。 顿了顿,然后抬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辛戎的背影强调,「一直。」 辛戎不语,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平静得要人命。他只是佝下腰,伸手捧住男人的脸颊。 兰迪温顺地闭上眼,往辛戎落了雪的潮湿掌心里蹭了蹭。像在汲取温情,实际冰凉一片。 谁都没说话,没再动。惟有雪,下个不停,在脚边、肩膀、头髮……他俩的轮廓上积攒出厚度、反出光。 纽约三月,终于下了第一场像样的雪。 不久,四人再度相聚。这回,是在辛戎新安顿下来的公寓。 佐伊带来一束鲜花,佩德罗带来一瓶好年份的红酒,辛戎一一笑纳。 辛戎下厨,手艺还未生疏,晚餐赢得了高度赞扬。酒足饭饱后,辛戎走到唱片机前,按停了音乐,屋内猝然安静。大伙望着他,感受到了一种先礼后兵的意味。 他自然地笑笑,又走回餐桌,端起酒瓶,为大伙的杯子斟满酒。 「干嘛这么严肃?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野兽。」 佐伊按住杯口,阻止他继续倒酒,认真看着他,「杰温,说详细点吧,启动计划的第一步,想要我们到底怎么做?你上回说的东西,还是太模煳了……」 上次聚会,辛戎提出了一个大致復仇框架。至于具体怎么执行,语焉不详。 辛戎放下酒瓶,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按了按,像在无声传递「别急,我马上就会说的」。 「半年,我要半年内进入董事会。」 就算辛戎没犯任何错,如今仍留在盖恩斯集团,按照过去的升迁路线,只怕最少也得三年半,才有进入董事会的可能。现下,辛戎提出要压缩时间,在半年内解决进入董事会的问题,无异于异想天开。 「半年?」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 「你以为那是公厕吗?」佩德罗嚷嚷,「你随随便便想进就进?」 「董事会跟公厕有区别吗?」辛戎耸耸肩笑,「只怕连公厕都不如吧,厕所能解决人的燃眉之急,而董事会……」啧啧两声,摇摇头,「董事会就是一坨狗屎,把所有无能的疯子聚在一起行使特权罢了,往往从所有的决定里挑出最坏的那个。」 佐伊没忍住,笑出声,附和,「这点我贊同。」她想起许多次自己参加的董事会会议,那些评估、争论、投票……还真是一团乱麻。 兰迪咳嗽了一声,辛戎看他一眼,然后转身去了书房,不一会儿带着一份文件回来,丢在桌上,点点下巴,示意他们传阅。佐伊和佩德罗凑上前研究,兰迪一动不动坐在原位。 佐伊先看懂了,「这是一份健康报告!」 「对!」辛戎打了个响指。 佩德罗也看出了端倪,皱眉喃喃,「达隆的?」 辛戎点点头,「不然还能是谁?」 佐伊埋头读着那些晦涩的病理单词,恍然大悟,勐地抬头,与辛戎对视,「他现在身体状况恶化了许多……你准备……?」 辛戎再次点点头。 佩德罗接茬,「你要对外发布这个坏消息,引发-骚乱?」虽是问句,语气却又很肯定似的。 辛戎走到佩德罗身后,拍拍对方肩膀,肯定了对方的猜测。 「天才吶!至少这风声一走漏,盖恩斯的股价会很难看咯。」佩德罗侧身,转头笑,「你小子,怎么搞到这份报告的?难道盖恩斯现在还有你的内鬼?也是……毕竟你在那儿混了那么久,总有人会卖你点面子,尤其那些墙头草!」 辛戎说:「这是第一步,光是一份健康报告还算不了什么,当然还得多一些黑料,譬如财政危机什么的,要接踵而至的曝光,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应接不暇。」 保持许久沉默的兰迪站起来,开口,「盖恩斯一旦身陷囫囵,交易筹码就会掌握在我们手上,我会买通那些不太重要的董事,煽风点火,引导达隆执行『焦土政策』,发起收购。」 第144页 闻言,佩德罗唏嘘地吹起口哨。 佐伊捏着文件,没作声。她觉得自己像持着一把匕首,捅出去,就要刺伤不止一个人。 其他人喝起了香槟。佐伊去看辛戎,辛戎已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神情有些寂寥。辛戎没把烟抽完就掐灭了,转身走到开放厨房岛台的抽屉前,翻出了一个塑料药瓶,从里倒出了几粒药。不知何时,她站到了他身后,目睹一切,包括药的标籤。 「季节性抑郁吗?你可得注意下心理健康咯。暖色调的灯光和白噪音适合缓解抑郁情绪。还有,多吃些维d。」 辛戎对佐伊的声音毫无防备,手中的药丸没拿稳,一粒粒从掌中掉落。他定了定神,转身注视着对方,「我并不是什么异端的可怜蛋。」 佐伊面有愧色,连忙道:「不、你当然不是……我的意思……」 辛戎打断她,「你不是人医,你是兽医。」 佐伊不可置信地瞪圆眼。一瞬间,她以为眼前站着的是位冷酷的陌生人。 「抱歉,亲爱的,」辛戎似乎也意识到不妥,放软语调,抱了一下她,「我为我刚刚的说法道歉,我的错,看在老天的分上,原谅我。」 放开佐伊,佐伊仍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且欲言又止。 「不要担心我。」他说。 她很想说点什么,觑着他的脸色,抿抿唇,最终放弃了。曾几何时,他俩之间,一个刚说了开头,另一个就能接上话说完。现在,有什么变了,她拿不准,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辛戎怎么可能完全不变,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才在他身上发生不久。她不打算再问了,辛戎看起来也不是很想谈论的样子。她想她应该对他宽容点儿。 「杰温,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都在。」 「谢谢,」辛戎倾身,又抱住她,「你真贴心。」 她感觉辛戎在抖,所以,她攀上辛戎的肩膀,紧紧回抱住了对方。她越过辛戎的肩头,意外看见了一双凝视的眼睛。她感到了一点害怕,又有点纳闷,为什么他要那样气闷地看她?像看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第78章 76 76 达隆一眨不眨盯着电视,新闻里在报导关于他的消息,手边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他没有像以往那般气急败坏,只是关了电视。骤然的安静让秘书感到一丝恐惧,胆战心惊盯着他的脸色。好像没有多特别,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 电话还在响,他不想接,就算是核心股东们的来电也交由了秘书去处理、应付。 女秘书尽量保持冷静,握着手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生硬地找理由安抚躁动的股东们。 好不容易挂断一个电话,喘息间隙,达隆朝她做了个手势,要她把公关负责人找来,商量对策,应对舆情。 目前闹得人心惶惶的不仅是他抱恙的身体状况,还有随之而来的股价大跳水。双重夹击下,流言蜚语四起,无一不在暗示保留当下完整的「凯恩斯帝国」岌岌可危。他极有可能拆分公司出售。 这些不算是空穴来风,他的确有思考过类似的事情,但也不过是瞬间的一些念头,进退两难中的下下策,根本没到那种糟糕地步。可媒体抓住蛛丝马迹就不肯放,大肆散播恐慌,股价自是不好看了。不难猜,绝对是有人从中作梗,要把他和整个集团搅得翻天覆地。 迄今为止,他由一个肯塔基出身的乡巴佬摇身一变为纽约的亿万富翁,这一路磕磕绊绊,有辛苦,但更有运气成分在——他深明这点。他不会就此被人打倒,幸运女神一定会再度青睐他。 他走到酒柜前,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走回,突然仰面躺倒在沙发上,人一下子软了下来。女秘书一惊,连忙问他「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吗」,边说边想着要给医生打电话。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她安静一会儿。秘书不作声,手机又响了起来,怕打扰他,便走了出去。 他闭着眼,唿吸慢下来,隐隐听到交谈声,还有别的动静。 有什么人进来了休息室,听脚步声,像是陌生人。可他明明交待下去今天不打算招待客人,是谁违令把人放进来的?秘书还是佣人? 达隆眉头紧锁,蓦地睁开眼。 唿吸一紧,看见一个颀长的背影,穿着深色细条纹毛呢西装。肩膀还算阔,所以就不显瘦削,反而衬出良好的身材比例。 那人背对他,貌似在欣赏墙上的作品。矮书柜上有一幅荷兰画家皮特斯*的油画,黄绿色调,光影和谐。占据画面最多的是一扇挂着薄纱帘的窗子,窗前有张大桌,一位母亲和两个孩子正围在餐桌前。桌上摆着简朴的食物。 或许是发现他动了,那陌生人也回头,与他目光相碰。 「好久不见,达隆叔公。」年轻男人颔首,礼貌地同他打招唿。 达隆脑子訇地一片空白,竟是辛戎。「你、你怎么进来的?」 辛戎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而后视线移动了下,不答反问:「最近在看莎士比亚吗?真有闲情逸緻吶。」 达隆一愣,下意识看向沙发边的小矮桌,一本精装版的《李尔王》正倒扣其上。午后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得烫金封面闪闪发亮。 光也照着辛戎,他的脸蛋被照得几乎光滑透明,仿若假人。 第145页 「您知道我最喜欢《李尔王》里哪一句台词吗?」辛戎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近达隆,故作抑扬顿挫地道,「伯爵,对于刚愎自用的人,只好让他们自己招致的灾祸教训他们。」 达隆从暂时的休克中甦醒,气得发起抖来,攥紧拳头,突生强烈的揍人冲动。他刚挥动手臂,就被辛戎先发制人地一把抓住了。 「省省气力吧,老傢伙。」辛戎钳着他,语气戏嚯,一双眼却冰冷地扫视着,「你以为还是你的时代吗?睁开眼睛好好看清楚了,马上就不是了,我建议你安安心心地等死最好。」 「荒谬!太荒谬了!」达隆脸涨得通红。辛戎不过是一个说着狂妄无知话语的小人,竟想骑到自己头上来?他后悔了,以前怎么会如此愚蠢、如此善心大发将辛戎带到纽约来?竟还一度想苦心造诣地培养这野小子。早就该料到辛戎谄媚的笑、低声下气的服从不过是伪装,实际上,这混小子的本质就是只包藏奸谋祸心的阴沟老鼠! 「你根本不配被我认真对待!也不配做我的对手!」 「又来了又来了,」辛戎耸耸肩,不屑地笑,「你就只会这翻来覆去的一句吗?」 说完,辛戎变得面无表情,手转移位置。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掐得他唿吸困难,脸色发紫,眼里布满血丝。 「真可悲,没人能救你,连上帝都放弃了你。」辛戎阴鸷道。 他张着嘴打颤,喉间被把持,已无法言语,目光涣散,一下子盯着天花板,一下子又移到了那幅辛戎之前观赏的油画上。大片大片暗沉的黄绿色块混进阳光里,混沌地穿过眼膜和颅骨,逼进身体的裂缝,意识渐渐模煳,好像在远离一切……这就是濒临死亡的感觉吗? 达隆浑身是汗地惊醒,原来自己在沙发上打了个盹。 一切……只是梦魇吗?他摸了摸额头,有些恍惚。可为什么辛戎在梦里的语气和眼神都那般真实,行为也不像是假的……辛戎是真的想杀死自己。 过了一会,他直挺挺地坐起身,秘书还在走廊上讲着电话,厨房咖啡壶发出嘶嘶声,浓郁的咖啡豆香飘溢在空气中。 喋喋不休,世界仍喋喋不休。 他站起来,在室内没有目的地踱来踱去,非常焦躁。然后兀地顿住,抄过矮桌上的那本《李尔王》,走到窗边,唰的扔了出去。 兰迪熄掉引擎,头靠在方向盘上,默不作声地望向副驾驶座——辛戎睡着了。他捨不得打搅他。 为了能有效准确地打击达隆,这些时日以来,他们白天黑夜连轴转,风声鹤唳,精神高度紧张,根本没睡过一天安稳觉,人人眼下一片青。 不知过了多久。辛戎无意识地皱了皱鼻子,有醒转迹象。 「我睡了多长时间?」辛戎打着哈欠问,看向车窗外,「都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没多久。」兰迪温柔地笑,「好不容易能睡一下呢。」 辛戎咂咂嘴,没接话。 回到纽约后,辛戎睡眠质量骤然变差。即使筋疲力竭了躺在床上,身体沉重,脑袋却愈发清醒,既疲惫又痛苦,怎么都睡不着,常常挨到快日出,才迷迷煳煳睡去。兰迪忧心忡忡,带他去看医生,做心理谘询,医生评估后,开给他安眠药,他却没服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他不想再吃别的药了,吃多了,杂七杂八的,怕药性相冲,更怕产生依赖,成瘾。 不仅是心理谘询,兰迪还安排了他与一位整容外科医生会面。这位医学博士很擅长治疗瘢痕,烧伤的也不在话下。 辛戎没有拒绝这些安排,欣然接受了,就像理所应当那般。兰迪总是认为要对他的遭遇负一部分难以言说的责任,不知哪来的负罪感,天外来物似的,他不以为然。他不介意自己会不会猝死,也不介意那些疤痕是否会增生,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完全像是为了配合兰迪,满足他补偿自己才能稍微好受的心情。这么一来,兰迪也不太像正常人了,毕竟,他得到满足的方式不可思议。或者,其实……他只不过对兰迪有多余的怜悯心罢了。 他想自己应该给了兰迪一种错觉,以为他俩在亲密地共度同一难关。可并不是的,他只是在利用他。有时,他看着兰迪,兰迪也会静静回看他。他们不作声,就那么对视着,好像把对方看得完全透明了,可以感受到内心,但他们其实依然离得遥远。 手臂上的伤总有办法好,那心里的伤呢?大概率无解。 天很冷,车里开着暖气。临街的面包房里传来刚出炉的面包香气,热乎乎的,能够想像奶油夹心和松软的海绵体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糖霜。咬一口,甜蜜沁心。 「想要来点吗?我去买。」兰迪发现辛戎被黄油香味吸引了。 辛戎把目光移开,「不用。」他总觉得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不是怀念的,反而心生出微妙牴触。 「真不需要?」 「不。」他很坚决。 「好吧。」兰迪耸耸肩。 送辛戎上楼,兰迪发现上次来时的箱子还在原地摆着,并未拆封。之前情有可原,急匆匆搬家,来不及整理完毕,可这都过去好几个星期了。 他绕过那些箱子,绕不过的,就直接从上面跨过去。 辛戎看着他,忽然说,我们就像需要迁徙的动物,但并没有固定的路线那种。 是吗。兰迪反问。 第146页 辛戎笑笑。 兰迪指着那些箱子,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把东西摆出来,这样生活,会不会不太方便?」 「拆包了就要打包,还不如不拆包。」 兰迪怔了怔,旋即笑,「什么歪理。」 辛戎说:「我在计划下一个搬家计划。」 兰迪猝不及防又是一怔,「怎么了……这里住的不满意吗?」 辛戎点点头,故作神秘地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 「墙壁很薄,隔壁的所有动静都能听个一清二楚……来,仔细听……」辛戎边说边走向墙边,耳朵贴近墙面,「你听见没,对面走路的摩擦声、开柜门、开冰箱的声音,都特别清晰……实在是清晰过头了,让人难以忍受。唉,晚上更是难办,可不止现在这点寻常动静……」 闻言,兰迪半信半疑,也学着他的姿势,认真聆听一墙之隔的动静。但他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那边一片寂静。 一声突然加大的「轰——!」在兰迪耳边炸开,他不设防,原地弹跳了一下,慌神后退,魂都差点吓散了。见他这副糗样,辛戎哈哈大笑。 兰迪立时反应过来,什么有的没的,不过是辛戎在整蛊他,「你耍我?张口就来啊你?」 辛戎擦擦眼角笑出的泪花,不否认。 兰迪本来还有些生气,瞥见对方笑容,就没那么气了。 他看着辛戎,嘆了口气。而后上前,一把搂过辛戎,「别动,惩罚。惩罚你给我多搂搂。」 辛戎还真不动了。 他搂着辛戎,有了股温暖感,嘴里却喃喃,「为什么人总是会不满足呢……」 辛戎在他怀里抬头,眨眨眼,「我想是因为我们太贪心,向生活索要了太多东西。」 他们就这么互相看着,都想轻松地笑一笑,掩盖点什么过去。这时,辛戎伸出手,盖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失去一部分视线。 他俯脸,借着指缝间的余光,找到辛戎的唇,情不自禁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埃弗特.皮特斯——《家庭便饭》,他以风景和室内景闻名,荷兰黄金时代绘画风格,在1895年后,开始转向波西米亚主义的生活方式。 第79章 77 77 在一年一度的大赛前,肯塔基最为盛大活跃的活动便是集中在四月的马匹早春拍卖会了。 兰迪近来工作重心转移,常待纽约处理事务,不怎么插手马场的管理,但拍卖会他还是会关心。一方面是习惯使然,还有一方面说来也巧,联手帮他们做股票打击达隆的大鳄买家也倾心于赛马,热衷买马培育,通过合作熟悉交流后,知道他是专业人士,就想趁此机会让他当参谋,遂邀请他一同前往肯塔基。 他问辛戎要不要一块去,辛戎想了想说,你总是这么走运。 他不解,这跟走运有什么关系。 辛戎停止搅拌咖啡,抬起眼睛看他。 「没什么,」辛戎说,「就是随便感慨一下子。总觉得你现在比我们刚相遇那会儿,变了许多。」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他问。 辛戎笑笑说:「明知故问。」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犹豫两秒,「不会是变差了吧,我知道我今天打扮得不怎么样……」今天他穿了身藏青色西装,没打领带,胸前还别着铭牌,从办公室直接出来转到咖啡馆,所以忘了摘,模样活脱脱像个疲惫的保险记录员。「杰温,我是想急着见你,所以才……」 辛戎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患得患失,「我可没这么说,你太能联想了。精心打扮并不是生活的全部,老是人模人样的多没劲啊。」 兰迪抿抿唇,看着辛戎的眼睛,确定对方不是为了安慰自己而说一些客套的假话。 辛戎移开目光,站起来,「好了好了,傻瓜。」 「要走了吗?」他问,「咖啡还没喝完呢……」 辛戎瞥了他一眼,不满嘟哝,「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蠢。」 兰迪没说什么,摸着鼻尖,憨憨的笑了下,跟着辛戎一块走到门口。兰迪绅士地拉开门,光线、新鲜的空气和街道上的声音,扑面涌来。 辛戎轻声说了个「谢谢」,贴着他肩走了出去。他闻到辛戎身上有一股咖啡烘焙出的焦糖味。此时正是下午五点半,就连阳光,也是奶油黄色。他看着辛戎走进稠密的光中,定住,转身,像是疑惑他怎么不跟上来。 「来了。」他朝辛戎挥挥手,心里一阵甜蜜,快步跟了上去。 辛戎欣然应往,陪同兰迪在多个拍卖会穿插,这天一行人去了大盆地边缘的马场。这里,有三匹新生的一岁马十分引人注目。它们在围场里欢腾着、跳跃着。马驹们的腿长而伶仃,肚子圆滚的,喝奶喝足了。瘦腿顶着胖身子,有些滑稽,尾巴还未长长,像兔子尾巴,毛茸茸的。它们精力充沛地互相追逐,正开始对世界萌生好奇。 其中一匹棕色马驹,很像小鸟的孩子。健壮而活泼,极具冠军相。 自然,名为霍华德的大鳄看中了这匹马儿。他问兰迪这马驹怎么样。 兰迪认真盯着马驹,没有马上回答。辛戎倚在围栏上,观察兰迪的神色。这一刻,又像回到了初时的过去。 「我比较担心它的骨骼问题。」兰迪说。 对方有些讶异问:「为什么?它应该不是在家族谱系里繁育出来的啊……难道你认为会有遗传上的毛病?」 第147页 兰迪没有否认。这时,马主走了过来,同他们打招唿。 马主对兰迪似乎很熟悉,热络地闲扯起来。可兰迪对他,无甚特别印象。 兰迪很有技巧地问起马的背景情况,马主一一作答,表情也挺坦然。 霍华德是那种按捺不住的性格,直截了当打断对话,挑明,要马主报个底价。虽早有预料此人行事作风狂野,不按常理出牌(否则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说服同他们携手合作,大胆地操纵凯恩斯股价,克服市场的恐慌,跟抛跟买,赚得盆满钵满),但兰迪还是猝不及防愣了愣,朝对方疯狂使眼色。 辛戎作壁上观,憋笑。 霍华德终于接收到兰迪讯号,两人单独走到一旁,交头接耳。 霍华德眉头皱在一起问,怎么,不行吗。 兰迪道:「唔,只要他说的都是真的,这匹马应该是个好苗子。」 霍华德满意地点点头,「那不就得了,你太谨慎了吧……」忽然凑近,拍拍兰迪肩,「不对,也不能以偏概全。谨慎是好的,这样我才能放心大胆和你继续在商场上合作呀。」 兰迪无奈地笑笑。 达成初步购买意向后,霍华德当着众人面大肆夸赞兰迪。不光光是对于挑马,明里暗里还吹捧了一番兰迪在事业上的建树。 场面话吹得有点过头了。兰迪认为。他有股冲动,想把霍华德的嘴用蜡封起来。 马主在旁突然插话道:「我以前不就说过吗?你小子必然会前途无量,能在一个白手起家的大人物还未功成名就时就认识他,实在是太难得了。」 这一唱一和的,怪叫人难堪。兰迪表面笑着应承,云淡风轻,实际早就在想像中开始用蜡封这两人的嘴了。 辛戎看穿兰迪心思,走到他身侧,拖长音调调侃,「嘿,大人物。」 兰迪故作可怜地眨了两下眼,下巴凑向他,低声说:「杰温,饶了我吧,你知道的,我算不了什么。」 辛戎笑着摇了摇头,像是不贊同。 马主和霍华德又向辛戎搭话,似乎想要他也认同对兰迪的褒扬。辛戎逗人的兴致高昂,连声附和。兰迪触到辛戎的目光,强装镇定,自谦地回着客套话,可实际臊得不行,耳根暗自红了。 不知为何,眼下光景令兰迪想起他在纽约地铁上曾遇到的一些亚裔移民。他们见着他,从上至下打量,凭模样自然而然把他划分为同类。当然,他并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辛戎与他们的共同点,都比他来得多。他仅仅拥有一副华裔面孔而已,有些时候,他甚至连华裔和韩裔都分辨不清,但他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彻头彻尾的美国人。准确来说,他没有美国心,尽管把上帝常挂嘴边,却从未真正感谢过上帝的恩典。 上帝没有保护过他的梦想,他抓着梦想沉沦,沉沦。 时间久了,他渐渐发现亚裔会有一种通用的样子,混合了疲惫、坚决和认命的表情。初抵这个国家时,抱着美国梦,以为会征服它,俯拾皆是黄金,空气里都飘着香甜自由的味道。可事实上,这里依然有数不清的贫穷与罪恶,你出门走在街上,就能随时撞见。 他想,或许自己现在也有着类似的表情吧。 为了缓解尴尬,他打算抽支烟。香菸就藏在他的兜里,他不动声色掏出来一支,点燃。 辛戎盯着他,察觉出他的微微退缩。兰迪感受到他的视线,转过头,叼着烟看他,他迅速地眨了眨眼。 天空霎时变成了姜土色,地平线渐渐飞扬起尘土,模煳,升腾到空中,云层幽暗厚重地压了下来。围场里所有的动物也躁动不安起来,马和奶牛都在害怕地哞哞叫。 马场广播响起,提醒,暴风雨快来了。 吃晚饭时,闷雷响彻天际,闪电直噼向地面,雨倾泄而下。暴风雨如约而至。 马主也同他们一道进餐,突然问起兰迪左兆霖最近的状况。兰迪如实相告,并不怎么样,躺在病床上,得靠氧气管过活。 霍华德这时突兀开口,「我之前读过一则报导,讲的是个护士杀手。在没被发现前,连续多年,在工作的医院拔了十多个人的氧气管。警方盘查他的动机,他说是为了这些人解脱,上帝也会原谅他的。一开始,有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家属请求他,希望他帮助她,让她的植物人母亲能死去,这样,她们母女俩就都能解脱了,不用再跟时间和精力耗下去了,还可以在回忆里保存最后一点温情。他被她说服了,大概以为自己真的在帮助人,助人为乐……可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你们信他的理由吗?简直是疯了!」 话题急转直下,剩余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餐桌上变得安静而尴尬。 辛戎率先打破僵局,「谁能知道自己会怎么死?我曾经有个朋友,身体好的不得了,平常连感冒都很少得,信誓旦旦地要谋一番大业,出人头地。可有一天他失踪了,最后被人找到葬身于一家酒店的火海,尸体被烧得黢黑,当时根本没人能认出来,靠法医验牙才知晓他的身份。谁也不知道他那晚去那家失火的酒店是要干嘛。你说这奇怪不奇怪?」顿了顿,唏嘘,「人吶,如果不是病死的,就会是出意外死掉。死跟死,有什么好做比较的呢。」 说完,全场愈发安静。 马主用餐布擦了擦额头,霍华德则抿了一大口酒。假惺惺的美国人再怎么会假装感兴趣,此时也伪装不了了。 第148页 辛戎伸手去拿烟,含在口中,然后扫视餐桌上的每一个人,笑笑,「我想我们该换个话题了,怎么会绕到这上面来!」 兰迪坐在他对面,深深地看着他。他点燃烟,深吸一口,在桌下偷偷伸长腿,把腿插在了兰迪的两腿间,再悠然地吐出一口烟。兰迪眼中惊了下,旋即恢復平静,盯着他欲言又止。 晚餐结束,等雨下小了些,辛戎和兰迪上了轿车,回酒店休息。 进门后,两人沉默了一阵。 辛戎嘆了口气,坐进沙发里,把腿跷到另一条腿上。 兰迪站在一片阴影里,一动不动。 就在辛戎觉得无聊至极,正准备打开电视排遣郁闷氛围时,兰迪从暗处走到光亮下,没来由地问:「你会想他吗?」 他愁眉苦脸,喉咙里喑哑得像落了层灰,「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直没提过他,我以为你真的彻底忘记了,但只是『我以为』的对不对?你偶尔还是会想到他,没错吧?」 是的,他不应该在这种问题上过多纠缠,理智聪明的人,会让『过去』过去,但他面对辛戎,还有那些要命的过往,怎么可能永远保持冷静、无动于衷呢? 他甚至觉得,祁宇这一死,其实成为了辛戎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影响力不亚于辛羚。 「说什么傻话呢。」辛戎起身,边说边走到窗边。 看见辛戎站在窗边并不看他,一霎那,兰迪有种结束了的感觉。就像人会有第六感,能突然感知到某种巨大变故。他咬咬唇,仿佛在下重大决心,问出来时声线都在抖,「那我呢,我算什么?」 辛戎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吃吃地笑了一阵,笑够了,扭头看向兰迪说:「我把你当哥哥,还有一个保护者。」 第80章 78 78 河水上涨,附近的河岸破堤了。水肆虐,淹没道路,漫进肯塔基的大部分马场。尽管用防洪的沙袋垒了一人多高的防护「墙」,水还是流进了马厩里。马场里四处泥泞,淹过脚背的漩涡里漂浮着湿干草。见此情景,霍华德开玩笑说,还好马没被大雨沖走。辛戎和兰迪听见他这样打趣,没接茬,脸色并不好看。狂风暴雨的天气使环境变得恶劣,天一直是灰色的。不光马儿,马场圈养的动物们也不时地发出焦躁嘶鸣,眼里俱是清晰的恐惧。暴雨持续了好几天,直到他们一行人离去也没停。 走之前,雨暂停时,出于关心,辛戎和兰迪一同去看了那条水位上涨的河。 河水完全变成了灰黄色,岸边的大岩石只露出了一点儿尖,残断的树枝倒进河流,还有人类产生的生活垃圾,在河面浑浊不堪地浮浮沉沉。一切浸淫在被暴风雨摧残的浓厚氛围中。忧伤破败。 一个多世纪以来,住在这片土地的人们,就是这样周而復始地与河流、天气较量。另一种西西弗斯与石头的故事。 人与人可以抗争,可人与天,做不了抗争。 辛戎想,未尝不是种诅咒。南方白人把原住民赶尽杀绝,占领土地,开枝散叶。他们信仰的上帝就降下暴雨洪水,考验他们,让他们赎罪。但赎罪的方式又很浅薄,堪称大发慈悲,不过是让他们费点心劳点力,重建家园而已。 还是幸运吶。辛戎默默感慨,美国人好像真被上帝庇佑着,连他都要认同这点了。 「这条河的终点是哪里?」辛戎忽然问。 兰迪愣了下,才发现辛戎是在问自己。 「不、不太清楚,」兰迪犹豫,「可能是俄亥俄河吧,最后汇入海洋。」 辛戎笑了笑,眼神温柔,「是啊,无论哪条河,最终都会流入大海。」 兰迪盯着辛戎,有种奇怪的情绪涌上来。 「事情总会按照该有的方式去发展。」辛戎喃喃。 兰迪下意识接话,「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辛戎耸耸肩,不语。随后,像是意识到待够了,转过身,往回走。兰迪跟了上去。 回到纽约,除去应付达隆那边的事情外,还得应付一波接一波的社交。辛戎想在纽约重新站稳脚跟,获得人脉支持,这些看似无用、肤浅浮夸的社交必不可少。 辛戎戏称这些为社交之战。 切尔西一间新画廊在最近开业,他和兰迪共同受邀,出席了开业仪式和酒会。 和熟人一一打完招唿,疲惫地社交完,两人终于能欣赏一下公开展出的作品。 兰迪在一幅画前驻足。画中,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在右下方的角落里接吻。画风偏抽象,油彩厚重,整个画面皆是静谧的蓝调,看久了,能把人的视线与情绪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辛戎看着那幅画下方的介绍:《吻》——爱德华.蒙克。画里呈现了蒙克作品中少见的温情,因为早期失败的恋情,使得他一度对女人和爱情有了恐惧、阴影。 兰迪忽然道:「这世上真的有再也无法爱人的人吗?」像是在自言自语。 辛戎自然地回:「有,那可太多了。」 兰迪扭脸,盯着他,没头没脑地问:「爱上一个人会要了你的命吗?」 「会吧,不止……我也会要了他的命。」 兰迪没再追问,即使他从辛戎的表情和语气判断出来,对方在开玩笑,但他不想自讨没趣,反刍阴暗的嫉妒、不满。 可他掩饰不了,脸上满是沮丧。 第149页 端着托盘的服务生路过,他随手抓了一杯酒,直往喉咙里灌。 在他想捕获辛戎前,他早就在无形中被辛戎驯服了,像条忠诚的猎犬,坐在那儿,渴望辛戎、等待辛戎来奖赏、来抚摸。他并不是一头野兽,只是装得很像,他是软弱的。辛戎是他的主人。他所有在做的在说的无非就是恳求辛戎爱他,但辛戎好像除了爱他,什么都能给。他留在辛戎的生活里,尝试困住辛戎,可他困住的只是自己。 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又有什么错呢?辛戎不是也承认过「爱是没错的」吗? 他抓着空酒杯,调转目光,重又盯着那幅画,怔怔的。他感觉自己早已被眼前这片蓝,洗劫一空。 这一晚,兰迪鲜见地喝醉了。他在外一向表现得很有节制,冷静而自持,从不给人添麻烦,可这次,他破例了。他摇摇晃晃,向在场每一个熟人热情地碰杯,嘴里不停念叨着「喝、喝」。一杯酒一杯酒的往肚子里灌,像在灌满身体里的黑洞。 辛戎没有阻拦他,由着他放肆,在快结束时准备送他回家。 「你还住在布鲁克林的公寓吗?」辛戎问。 他嘿嘿傻笑,一嘴酒气,「你猜。」 辛戎用手背拍了两下他的脸,「正经点儿,告诉我,现在住哪儿。」 他有些委屈地嘟囔,「不住那儿还能住哪儿……」 辛戎点点头。 在街边拦计程车时,辛戎表情严肃地警告他,站稳点儿,他人高马大的,要是真摔倒了,自己可扶不动也不会去扶,任由他在大街上摔成狗吃屎,丢人现眼。兰迪撇撇嘴。他其实也习惯了,辛戎有时候顽固得很,根本不给自己面子。辛戎继续说,还有千万别表现出醉意,否则坐不上车了。纽约司机最为挑剔,绝对不会让一个醉鬼乘车。半路上要是不走运,吐在车里,肯定会被灰熘熘的赶下车。 兰迪拍拍胸脯,「我没醉。」 「你醉了,你连你自己什么鬼样子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就是没醉!」 辛戎嗤了一声,「只有醉的人才会强调自己没醉。」 兰迪「唉」了一声,嘆气。 辛戎眼睛一亮,「车来了。」 说来说去那么多,好在两人顺利坐上了车,到达兰迪公寓。 坐电梯上楼,来到门口。辛戎等着兰迪掏钥匙。可等了半天,兰迪并没有动静。 「怎么了?」辛戎问,看着棕色大门,「找错了吗?这不是你家?」 兰迪没吭声,摇摇头,又点点头。 辛戎心忖,这傢伙不会是醉煳涂了吧?连家都找不着了。他定睛,瞧瞧大门,再扫视了一圈周围环境,凭藉着有限的记忆确认,没错,这儿就是兰迪家。 「快点,钥匙。」他催促,手心朝上,递到兰迪眼前。 兰迪没动。 辛戎蹙眉,「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兰迪借着醉意耍赖,「听不懂。」 辛戎踢他的膝盖,示意他赶紧的,否则自己要生气了。 兰迪磨磨蹭蹭,从兜里掏出来钥匙,作势要放到他手心。可一转身,亲自插入了钥匙孔里。 辛戎无语。等了一会儿,兰迪又不动了,像是变成了尊雕塑,焊死在原地。 辛戎一不做二不休,拍拍兰迪肩,趁着兰迪回头的间隙,一把拽过兰迪衣领,恶狠狠道:「我的耐心有限,我建议你不要借酒装疯,试探我的底线。」 兰迪愣了愣,随即不情不愿地开了门。不像是胆惧,倒像是没能拗过他。 辛戎推开兰迪碍事的身体,进了门,摸黑找墙上的电灯按钮,兰迪先他一步,抓住他的手。 辛戎不耐烦了,「你干什——」话说到一半,却被地上的不知什么物体绊了一跤,差点跌倒。 兰迪拦腰抱住了他。 「不要看,求求了……」兰迪唿出的酒气淡了许多,语气接近哀求。 这软化不了辛戎,相反更激出他的好奇心。有什么不能看的?他还隐瞒着什么秘密?一会儿表现得扭扭捏捏,一会儿又装得凄凄切切。 「放开我。」辛戎没有丝毫起伏地说。 兰迪在黑暗中嘆息了一声,就像知道无可逆转的结局一样。然后咬咬牙,放开辛戎,缓缓蹲向地面,整个人霎时颓了下来。 辛戎找到开关,啪地一下按开,室内登时明亮。他站在中央,视线安静地逡巡过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然后有些头晕目眩。 周围堆的,尽是他熟悉的老旧物品。不,有些东西并不旧,他都没真正使用过几回。譬如那张放在沙发左侧的珐瑯四脚矮柜,他买回来却闲置了,连它的抽屉都没拉开过。 住在这间公寓,就像住在另一个时间段里,充满他过去的气味。他都已经开始腐烂了,但象徵着曾经意气风发时光的种种,还是被兰迪不知用什么方式淘回,悄无声息的,悉心收藏了起来。 「该死……」辛戎回神,看向兰迪,原本高大的男人因为爱而佝偻,不再高大,变得卑微而可怜。他的精神和节奏都被自己掌控,很不幸,可他劝告过了,是他非要飞蛾扑火。没有人敢说,也不敢承认,在感情里就是没有公平可言,先爱上、爱得深的人,註定要低人一等,变成奴隶。最痛苦讽刺的在于,没有任何人能帮助渴求爱的人获得自由,连被爱的那个也不行。爱就是牢笼和镣铐,只要爱上了,就再也无法尝到孑然一身、自由自在的滋味。 第150页 他戏弄地转动眼珠,轻松调侃,「……你不会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吧兰迪。」 闻言,兰迪慢慢抬头,眼神里尽是小心、探究。 辛戎不再说话,如同往常,摆出一个浅浅、志在必得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有修改,清除缓存可看。 第81章 79 79 兰迪想说点什么,掩饰难捱的失落,语气故作轻松,「不用感觉,我就是个疯子,就当我是个疯子吧。」说完,他强挤出笑,可笑得很难看。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很愚蠢。 辛戎不发一言看着他,他感受到那种一如既往的冷酷,就像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值得正眼相待。 但是随后——辛戎嘆了口气,扯松领带,问他,「有酒吗?我想我也该来一点儿。」 兰迪去厨房取冰块,放进威士忌里。 辛戎坐在沙发上,两条腿交叠,又不停交换,像是坐立不安。他转动脖子,动作尽量小幅度地张望四周。 他看着那些家具、画作,想把它们一一捣毁敲烂,又矛盾地想把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摆一遍。原来,自己不是没受到影响。他没忍心去责备兰迪的愚蠢,只是下意识地去迴避那份执着。 他嘆了口气,为自己,也为兰迪。 兰迪端着酒回来,将其中一杯递给他。他碰到冰凉的杯壁,手臂立竿见影起了层鸡皮疙瘩。 曾经属于辛戎的一盏落地灯亮着,光如水,散漫到他俩脚边,淹没他俩。他们沉默着对饮。 兰迪发现厨房的灯也亮着,光线比客厅这边更为明亮,他出神地盯了会儿,忽然说:「我最近学会了一道菜,牛肚汤,你想喝吗?对内脏不过敏吧……」 辛戎愣了下,「中式的还是西式的?」 兰迪摸摸鼻尖,「墨西哥风味的,但我可以改良,你要是喜欢中餐的做法,我就按照中餐的普遍做法来就行了。」 辛戎「唔」了两声,没说好还是不好。 「不想尝试?没关系……」兰迪为自己找台阶下,「我知道,很多人不怎么喜欢内脏,排斥这玩意儿,不奇怪。」 现在是中式还是西式的问题吗?恐怕不是。与牛肚汤更是毫不相干。 「你酒醒了?」辛戎话题转得飞快。 兰迪本来想继续话题,说说自己是怎么阴差阳错学来牛肚汤的经歷,可他无可奈何,耸耸肩,晃晃手中的酒杯,「本来醒得差不多了,但如果继续喝,那就会一直醉下去。」 辛戎努力抬起肩膀笑,笑完了,放下来,很是疲惫。 他们又不做声了,像是在等着什么。或者,在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下最后通牒。 辛戎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酒,「你现在对我,还是有那种欲望吗……会让你兴奋的。」 问得很自然,不经意似的,却把兰迪问得一怔。 无法否认,这又有什么好否认的呢?兰迪滚滚喉结,直视辛戎,毫不避讳自己的欲望,「当然。比方现在,我就很想吻你。」 辛戎嘆了口气,仿佛很苦恼地笑笑,「你真的是一丁点儿也忍耐不了啊……」 兰迪起身,换了个位置,在辛戎的身边坐下。侧过身,拍拍辛戎肩膀。辛戎转头,罩在他的气息里,和他目光相碰。兰迪举起手,做了个手势。 像是个致歉的手势,但还未等辛戎看清,就消失了。下一秒,兰迪猝不及防抓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身上。那里很不对劲,有不正常的热度。 辛戎毫无防备,瞪大了眼睛。隔了片刻,缓过劲来,用一贯的调侃口气说:「你好像那种随时随地会发……」边说边躬起了背,稍稍后退,准备撤回手。 聪明的驯马师和骑手,凭藉着马嵴椎的弯曲程度就能判断出马的情绪,紧张还是兴奋。 兰迪对马很有经验,随着时日增加,对辛戎的经验似乎也多了起来。他强硬地按住他的手,不允许他逃,然后唿吸急促地俯脸,用嘴封住他的嘴,吞掉他口中最后一个字。 手和唇,被双双擒住。辛戎呆了一瞬。他觉得兰迪摆了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不止,比「豁出去」更狂热、更恐怖。 兰迪的天性是不会害怕的,但他看见辛戎的退缩,却会了——会愤怒,会恐惧。所以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想管,也不顾了,完全凭着本能行动。就算下一秒,像上次在香港那样,被辛戎打也好骂也好,他也无所谓了。 他边亲,边沙哑着呢喃,「我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你和其他人在一起,都不会好过的,他们绝对不可能会比我还要爱你。没有人,谁都不可以……谁都不可以夺走你……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炙热而癫狂的告白。不光光如此,他的吻,还有他蓄势待发的下半身,跟告白如出一辙。他像被抛进了自热的沼泽,被覆盖,被挤压。他不能一个人沉沦,他想把辛戎也一道拉进淤泥,涤盪翻腾。 「停。」辛戎从喉咙里艰难吐出中文,模煳地说,「左寻,停。」 喊他的中文大名,太不寻常了。兰迪意识到事态严重。可他无法控制自己,欲望占领上风,理智溃败。 「你再不停,跟祁宇那种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兰迪倏地一僵。 祁宇,怎么又是阴魂不散的祁宇?!他现在……在辛戎眼中,竟沦落到跟祁宇为伍了吗? 第151页 兰迪阴沉着脸,往后退开了一点。辛戎梗着脖子,大口喘气,随后用手背擦了两下嘴,兰迪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兰迪,」辛戎低垂着眼,并不看他,「这一切值吗?真的……值得吗?」像在问他,又像在自言自语。 兰迪有些恍惚,辛戎到底在问什么?他指的「值得」和自己理解的「值得」会有差异吗? 他抿抿唇,准备回答了,话已到嘴边,还是哑了。他有一种直觉,只要自己说出口,就会绕开正确答案。 「重要吗?」他选择反问。 辛戎终于抬头,「不重要吗?」 对视,沉默。 像是醉意又上来了,兰迪又开始觉得难受。屋内很安静,他跟辛戎又沉在了白冷冷的光线里。他们面对面,却又恍恍惚惚地,像是离得分外远。 「我现在很混乱。」他捂住额头,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根本没想过,想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我认真想过了,你就会接受我吗?」他语无伦次,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陷入了恐慌。 「嘿,冷静点儿。」辛戎说。伸出手,按住他一边肩膀,渐渐用力。 「好点儿了吗?」辛戎问。 兰迪没抖了,面色恢復如常,嗫嚅着说「对不起」。 辛戎点点头,「没事儿。」 辛戎准备把手移开时,兰迪握住了他的手腕。辛戎短暂地顿了下,兰迪把他一点点拉近。 「我知道我们并不是天生一对,可这世上谁跟谁又是註定的,是铁板钉钉的天生一对呢?」兰迪盯着他的眼睛,再度变得强势,「你明白我说的吗?」 好像还真有点道理,辛戎都要被说服了。「为什么非我不可?比起我来,去寻觅一些轻松的恋爱不好吗?」索性问到底。 「你对我而言,就是独一无二的。」 放在其他人身上,说出这种套词来,辛戎第一反应会是,啧,油腔滑调,不可信。但兰迪是认真的,没有虚假。固然他是铁石心肠,可他信兰迪的这份真挚。 他和兰迪都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人,他们都是某种程度上的暴君,各有缺陷。可两个暴君该如何在一起? 辛戎嘆了口气。今晚,不知嘆了多少口气。 「随意能得到的东西,谁都不会珍惜。」辛戎忽道,「x爱这种行为是与道德无关的,本质上是为了延续种族……感官上的满足其实是很廉价的东西……」 他用一根手指抵在太阳穴,「我觉得聪明人,应该懂得控制自己的这里,脑子……你知道我很看好你,但前提条件是,你不会让我失望,是个明智理性的男人……」 兰迪不吭声,咬着下唇紧皱眉头,没什么可反驳的。眼下,自己就是反面例子。心绪复杂。 「但有些时候,我也不免会想,会怀疑,是我的方法用错了吗?为什么对别人有效的,在你身上总会无效呢?很多时候,你把我也搞得胆战心惊的……」辛戎揉了揉太阳穴,嘆了口气,「我想我们是该有个正式的关系,但不该太限制对方,还是有资格去见别的人。我不想和谁的命运紧密相连,你应该能明白的吧,我不想再和谁休戚与共了,那样我会受不了的。我要的只是快乐,不介意它完美与否。但要是……我是说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了,可以随时喊停。」 兰迪有些懵,一晚的工夫,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容不得人有时间消化。他试着去理解辛戎的话。思维停滞了,胸腔间却生出一股欣喜的热。他潜意识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置信。 「我的意思,我们可以试试在一起。」辛戎把脸拧向一边,似乎有些羞赧。 他努力去看辛戎的侧脸,要忍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心心念念的愿景真实现时,相反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出任何话来。 没等来他的回答,辛戎把脸又拧回来,不耐烦了,「要还是不要?」 「要要要!」 见他迫不及待的傻样子,辛戎笑了。 他扑过去,抱住了辛戎。 两人胸膛相贴,辛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灼烧。激烈,让人害怕。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预兆或者什么。 兰迪心怦怦直跳,觉得还是不真实。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马场里那被强制的种公马,带着哀怨和困惑,尽管全程嘶鸣,但还是达到了顶峰。整个过程,全由人类高高在上的主导。在最后,人满意地说「一切顺利」,给了他一个「如愿以偿」的假象。 「如果一切顺利……」他轻声喃喃,像自说自话,「我绝对不会喊『停』,不会的,我绝不会让它发生。」 作者有话说: 有修改,可清除缓存看。 第82章 80 80 甘迺迪机场,迎来送往。 辛戎在这里前脚刚送兰迪去了义大利,后脚就接上了佐伊。 兰迪表面上是去南意托斯卡纳度假,实际上是作为代理人,与海外私募基金的人暗中接触。辛戎从无数次失败中汲取到的教训就是,所有的计划都该有n b。这个私募,经由别人牵线搭桥,同兰迪认识了。兰迪向他们介绍了盖恩斯的现状,那方对收购入股盖恩斯很有兴趣——达隆要是动了私有化,下市的念头,他们就能联手,第一时间趁虚而入。 第152页 辛戎看了眼表,时间正好,瞥了眼抵达出口,那里人头攒动。他起身,走过去,也加入人群。 佐伊从通道里走出来,他看见了她,向她使劲招手。 他同她行贴面礼,接过她的行李。他稍稍后退了一点,仔细打量她,「累吗?亲爱的。」 佐伊没说什么,挽住他的胳膊,像以前一样,亲昵地挨向他。他心领神会,带她走出去。 坐上车,佐伊指了指司机,朝辛戎打手势,无声问他,这人能信得过吗?我有话要讲。 辛戎思考了一下,还是下车到地方再说吧。 到了目的地。辛戎先下车,绕到佐伊那边,绅士地替她开门。 佐伊说了个「谢谢」,同他并肩走进大厦。进电梯出电梯,佐伊步伐一直很快,像是有些迫不及待。 好了,进门,终于只剩两人面对面。 「你让我去接触兰妮(达隆公司现任营运长)……」她朝他挑了下眉,开门见山说,「是早就知道了她那方面的取向吧。」 辛戎不否认,但兰妮在公司里隐藏得很好,没在达隆面前露馅。毕竟,达隆可是货真价实的基督徒,顽固保守,自诩为耶和华最忠诚的福音传道者,容不得任何的「不同寻常」。 他捂住嘴,假装咳嗽,想带过这点儿尴尬,但佐伊死死盯着他,恨不得将他脸上盯出个洞来。 他投降,道歉,「亲爱的,对不起,没有提前告知你一声……但一切还顺利吧?」他耸耸肩,无耻地笑笑,「中途,你给我打电话,我们聊天时,你也没提这码,我以为你……」 佐伊摆摆手,打断他,「算了算了,这些,都不是重点,你知道我这次发现了什么吗?」 辛戎摆了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是很严重的事。」佐伊神色肃穆,强调,「非同一般的严重,听着,就像一个黑洞,或者一艘沉船。一旦曝光,无力回天。杰温,我不得不承认,这可是颗重磅炸弹,不,堪称核弹了。」 嘭!她停了停,特意拟声。手上也有动作,手掌由握紧到张开,模拟爆炸升起蘑菇云的状态。 辛戎脸色瞬间变得凝重,努努下巴,示意她倒出重点。 「你知道盖恩斯这十年来一直有性招待的传统吗?会把新闻、出版部门的女职员们推出去,去跟那些商界或者政界的大佬们社交,搞桃色交易。记者、主播、编辑,甚至连女实习生也无法倖免于难。这些女孩,绝大多数不是自愿的,可她们签了封口协议,无法发声。没人敢出头,都想着既然拿过补偿,不如明哲保身算了。那些离职的,早就已经脱离盖恩斯的也不例外,根本没想过替自己申冤!或许是根本不敢想!」 辛戎脑袋里訇地一片白,休克了几秒。他从空白里甦醒,舔舔嘴唇,问:「你能确定消息来源的真实性吗?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谨慎的定性思维。 佐伊看进他的眼底,肯定地点点头,「兰妮亲口告诉我的,还给我看了那些秘密文件——其中有上百份的文件,还是经她手处理、掩盖的。我不觉得这是假的,她没必要唬我!她骗了我,那我们之间……接下来又何谈合作呢?」 「她真的……」辛戎仍有怀疑,「毫无保留……全告诉你了?」 佐伊有一丝不悦,但她能理解辛戎质疑的本质缘由。他是男人,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她不怪他,无知者无罪。 「因为我是女人,因为她也是女人。女人们一旦敞开心房,接纳你,就会知无不言。再者,她也想往上爬,在盖恩斯掌握真正的大权,而不是成天光被达隆那种噁心的老傢伙唿来喝去!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你看人看得很准,杰温。你知道她不甘于此,身上有野心。」 野心?这可大大超越了野心。倘若彻底掀桌,稍有差池,甭管男的女的,玉石俱焚,大家一块儿玩完。 他让佐伊去接触兰妮,一方面是因为人性软弱,无关性别,均会见色起意,从而有破绽;另一方面,兰妮一度被达隆罢用过,即使现在重新上任了,她心里一定有憋火。许她更优渥的条件,拉拢过来,是有可行性的。 可又不得不承认,这完全在辛戎意料之外的「收穫」,要是利用得当,两败俱伤也无妨,足以把达隆直接将死,送进坟墓。 辛戎沉默,隔了片刻,语调沉重地下结论,「如果一切属实,那么……这是不折不扣的性剥削。证据链充足的话,得有人进联邦监狱了……」 「对!性剥削!」佐伊有些激动,忿忿不平,「他们甚至起了一个专有名词……暗语……来特指那些发生的龌龊事儿。什么来着……『兔子洞』,对的,就是这么一个词,听起来毫不相关,对不对?」 兔子洞?辛戎蹙眉,在记忆里刮搜这个词,毫无印象。今天甚至是第一次听说,还是从佐伊口里听来的。 新闻和出版部门,是盖恩斯的核心部门,达隆由此而发家。事实上,达隆对他一直有所防备,脏的累的命他去做,光鲜亮丽的却轮不到他。更何况是达隆视若命脉的事业核心,生怕他染指了,沾上不和谐的腥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辛戎攥了攥拳头。佐伊却一脸担忧地观察着他。 「我明白了。」辛戎锁紧的眉头舒展开,靠近佐伊,拍拍她肩,像在宽慰她,「我们从长计议。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跟兰妮保持接触……我们需要她……」顿了顿,换了个温厚语调,眼神也尤为真挚地看向佐伊,「同样的,我也很需要你。」 第153页 佐伊抿抿唇,想说点什么,可一时又说不出来,像是忘词了。 她忽然觉得有点悲伤。她不是个会哭的人,真的不是,尽管大多数时候她都很友善、温暖,好像很容易感同身受,但她确实没那么脆弱。很显然,今天她的舌头和心脏,都有些怪,不是那么回事了。 达隆最近召开完董事会会议,有风声走漏,他有意向实行「焦土政策」,以解决焦头烂额的现状。这是好的预兆,如果坐实这一消息,简直是按照辛戎他们所设计的轨道行进。 兰迪也在长途电话中和他聊到了此事,问他作何感想。 他开玩笑,「接近完美。」 兰迪也笑,「看来我们的努力没白费吶。」 他啧啧两声,「但完美只要差一点,就不是完美了。所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也是。」兰迪附和,「我发现了,无师自通的混蛋年轻时要是发家太顺,他们老了,往往越邪恶,越难搞。」 辛戎问他,何以总结出如此高见。他说,歷史书上、记录片里,这种人物不一把把的,野火烧不尽,俯拾皆是。从小人物做成大人物,一朝得势,随着年龄增长,结果愈发狂妄自大,蒙蔽双眼,做出不少错误决定。还有不少人是国家元首呢。 都聊到此了,辛戎好奇,「那你印象最深刻的、越老越坏的歷史人物是谁?」 「史达林吗?」兰迪不确定。 辛戎嗤笑,忍不住讥讽,「天吶,你们美国人学的歷史到底是什么?你们以为那些歷史中的反面人物都来自苏联嘛?太根深蒂固的思维了!」 兰迪有些尴尬,忍不住挽尊,「难道不是吗?会不会是你学的歷史有偏差!」 辛戎苦心造诣读了那么多年书,尤其是有关苏联歷史方面,他可没少学。他没有恼的意思,也不想跟人争辩,但他还是忍不住表达观点,「在这个世界上越是成功、伟大,却没怎么受过教育的人物,且在老年时变得偏执、不可一世的,难道只能想到史达林?不!任何一个美国总统在快卸任,要拉选票时,只会比他更差。」 兰迪拿不出更好的话反驳,只得转移话题,聊起了在义大利的见闻,基本上与公事无关,琐碎、无主题的日常,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兰迪描述什么都是平铺直叙的,但辛戎还是能感受到托斯卡纳的风情,葡萄酒像在嗓子里过了一道,阳光也像在身上洒了一遍。光听着,就心情愉悦。 「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兰迪突然问,「你今天兴致实在是太高昂了。」 他思忖了一下,决定和盘托出佐伊向他透露的「重磅炸弹」。 兰迪听完,沉默了一阵。这消息于他而言,也属劲爆,他需要花点时间消化。隔了许久,他开口,「一旦这则丑闻曝光,势必要血祭一个分量十足的人物。但目前而言,牺牲谁都不够分量,如果想要对股东有个交代,我只怕,惟有老傢伙自己退出了。」 「没错。」辛戎贊成 ,「要是能曝光,走到听证会那步,达隆无论如何都挽救不了颓势了,下台是迟早的事。但是——」 「但是」转折得很微妙,一落入耳,兰迪就习惯性地抖了抖,总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果然,他瞪圆眼睛听完了辛戎的新计划,大胆而冒进,危机重重。 「你确定吗杰温?」 「我不是说过了吗?半年内我必须进董事会,不择手段也好,委屈求全也好,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可这……」兰迪突然感觉到胃绞痛了一下,但可能只是错觉,由辛戎而引发的焦虑罢了。 辛戎趁着他停顿的功夫嘆了口气,「我一门心思依赖你们可不行,我不能光站在背后,还是得走到台面来。中国人有句俗话,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干,不管靠什么,都不如靠自己,靠自己比靠任何东西都来得靠谱。好好干自己手上的活儿,少做梦,少想着靠谁能改命的事儿,就会有出路。」 兰迪胃不疼了,舌头却打结了,良久后才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辛戎平静而冷淡地说:「让他暂时先享受一阵吧。毕竟,再过不久,他就没多少好日子过了。我会在他的葬礼上,为他放他最爱的莫扎特《安魂曲》。」 第83章 81 81 兰妮在敲门进达隆的办公室前,整理了下衣襟和裙摆,并深唿吸了好几下,觉得差不多妥当了,才用手指叩响门。 这扇门花了好几万美金定制,木材部分选用的是高档桃木,门边、把手和门的部分装饰面选用了植鞣皮,摸上去有颗粒感,感觉上乘。兰妮没法忽视,因为重新装修达隆办公室时,她曾被派来监工了一阵。达隆要求高且难缠,她是传话人,要帮着达隆与设计师和家具制造商沟通,这些耗费了她不少脑力、精力,一回想起那段煎熬时光,就有点想吐。 达隆在里面声音洪亮地说「请进」。 兰妮有一个星期没见着他了,今天一见,她感觉他又苍老了些。她心忖,疫病缠身,脾性又激烈的人,真是会肉眼可见的江河日下。 「兰妮,你来得正好。来,帮我看看……」达隆取下金丝边眼镜,像是很疲惫,一开口却又是亘古不变的抱怨,「这是些什么鬼?为什么第一季度萧条期的借款都没人能搞定?以前工作的人呢?他们都死了吗?!就没一个人是有用的,垃圾物种,弱智……」 第154页 一旦开始骂人,达隆毫无血色的脸,就红润了起来,不再似病入膏肓的样子。 兰妮耳朵里嗡嗡的,她硬着头皮凑上前,看起达隆摊在桌上的文件,捕捉关键信息。 文件是关于马场那方面的,什么马的死亡率、马驹的预留率以及保险等等。这以前……可都是由辛戎主负责的项目。辛戎走后,连续换了好几任,好像都不能如达隆意,无一不被他灰熘熘地撤职了。 「我让占森去处理吧,」她说,「正好他最近空下来了,他应该能行。」 「你确定?」达隆对谁都充满质疑。 「占森,您应该对他有印象吧,就是搞定华美银行的,当时银行不是拿出了个噁心人的条约吗?见我们股价下降厉害,对营业失去信心,强制要求我们提前还贷……」 达隆做了个手势,打断她,意思是知道了。他没直接回答「行还是不行」,但没否定,那就意味着可以这么做。 好,暂且算是解除一个危机。 达隆坐在大班椅里,身体往前倾了倾,双手交叠,托腮,「肖卡特那边,他们最近……还有联繫你吗?」 两周前,他们受肖卡特家族邀请,去了东海岸汉普顿,度周末。 当然,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周末。为了脱离困境,达隆想要收购肖卡特家族财团,从而抵御自己的集团被拆分瓦解。即使盖恩斯在资金方面竭泽而渔吃下肖卡特,但它能通过此招摇身一变,成为名副其实的巨鲸。其他人若是再虎视眈眈地盯着,动收购入股念头,可需要花笔天文数字进场。纽约城虽然有成百上千的亿万富翁,但能短时间内拿出钱促成几十亿美金大买卖收购的,屈指可数。那么,一切要是顺利,盖恩斯这一轮就算是缓过险情了。 肖卡特的家族掌门人为他们一行人特地设了顿豪华晚宴,其余遍布在世界各地的家族成员(实际上就是大股东)也赶了回来,齐聚东海岸。毕竟,对于他们这群一辈子仰仗信託基金和股票的富二代们而言,卖股份套现,关乎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可是顶天的大事了。 达隆展示了惊人的友好,放低姿态去迎合肖卡特家族,兰妮在旁,都快要看得不适了。 肖卡特们也不遑多让。为了淋漓尽致体现出东家好客精神,他们一致推举达隆说餐前祷告词。 达隆在「盛情难却」下,没理由拒绝。他坐在长桌的尽头,闭眼,双手撑到桌上作祷告状,虔诚道出一段赞美诗。 「感谢神赐予我们如此丰盛的食物,感谢圣洁的天父,你赐下的阳光和雨露,使地上产出丰美的食物,也求你为我们洁净这食物,祷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 末了,他又即兴发挥,添了一句说:「我一直在等对的时机……我想这现在就是了,最好的时机。」 话落,餐桌上的肖卡特们先有反应,互相交流起眼神,像是在琢磨他的最后一句。 肖卡特掌门人是靠继承得来的集团席位,与达隆白手起家的截然不同,各自在心里对另一位的评价远不如表面上的那般好。所以两人在聊天时,常常无法顺利接上话,有很明显的断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可以在金钱利益上达成一致。 晚宴进行到中途都还算融洽,即使涉及到敏感的商业话题,大伙也能有来有往地应承着,但其中有一位肖卡特,似乎并不太会看气氛,或许是他真不在意,随心所欲惯了。他直截了当问达隆,按您这危在旦夕的身体状况,您选好继承人了吗? 达隆一愣,脸色随即一变,阴沉不少。 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小子油盐不进,继续问,听说您没有子嗣,那您的继承人准备从高管里选吗?还是准备空降一位? 达隆腾地从座位上起身,兰妮捏了把汗。这一而再的问题,算是触到达隆的逆鳞了。她刚想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达隆转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不作奉陪,留下一桌子人目瞪口呆。 后来回想,也许是肖卡特的故意试探,达隆中招了。 倘若真是肖卡特的试探,那他们这一弄,算心思昭着了。肖卡特明目张胆在传递信息,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偏向于他们的继承人,这样,收购之后的公司,依然能按照他们一家的心意运行。可谓是一箭双鵰,既有现钱进兜,又不失去实际控制权。谁做梦不想这样卖公司? 「没。」兰妮摇摇头,如实告知。 达隆不屑地一笑,啧了两声,「不会就因为那餐晚饭吧……他们觉得我没礼貌?要是论谁更没礼貌,他们肖卡特可是更胜一筹呢!」 兰妮心里也没底。她不敢随意接话,仔细听达隆的语气,一时无法分辨,是真的开玩笑,还是充满怒气的谴责。 「来,过来看看。」达隆勾勾手指,示意她靠得更近。 兰妮依言,倾身,达隆一手拢过她的肩膀,在她的后背重重拍了两下,枯藁沉重的巴掌,却还是能把她吓一跳。 她忍住不悦,笑脸相迎,摆出顺从的姿态。 接着,死老头从桌上那摞卷宗里抽出一沓,递给她。 她接过来,低头翻开,仔细阅读。她唿吸渐渐加重,明白了自己正把未来拿在手里。这次,她要是过关了,整个盖恩斯就会被她收入囊中,她会成为集团里最有权势的女人。不对,凌驾在所有人之上,最有权势的人。 第155页 读着这些文件时,达隆也在观察她的脸部变化,他要确认她的忠贞,虽然他一向认为女人比不上男人,不过是上帝造人时取出的一根肋骨,男人的附庸。但眼下,她是他最好、最信得过的人选了。 更何况,一个忠心耿耿的精英白人美女,把她推选上位,与集团将要开拓的形象定位,也算相辅相成。 兰妮表情维持得很到位,将所有情绪都模煳了。共事这么些年,她太了解达隆这个独裁者的心思了。她一字不漏地看完,轻轻合上文件,长吁一口气。 「有什么想法吗?」达隆问她。 她抬头,「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德比大赛,肖卡特一家也会出席。再争取一下。」 达隆满意地点点头,「人生就是要挣扎才有意思。做生意嘛,一回事。」 五月,邱吉尔园,德比大赛。 比赛还未开始,开场前的贵宾休息室里聚集了不少人,大伙忙着社交、叙旧、言欢。 达隆昂着下巴,寻觅肖卡特的踪迹。兰妮和其他属下作陪。 终于找到肖卡特,对方也发现了他们,挥手,友善地打了个招唿,达隆也笑着迎上去。两人并没有因为上次匆匆结束的会面而落下尴尬。 生意人,两副面孔再正常不过。有纷争就有合作,甚至有些时候,好事与坏事会发生在同一战线。做生意可以卑鄙,但不能伤害真正在帮你的人,那样你最后才会一无所有。 达隆和肖卡特在同一张桌子坐下寒暄。两人没聊多久,此时,在场的手机,不约而同接受到了一条短消息。 兰妮手机上也来了这么一条消息,她点开,读后大惊失色。她立马去瞥达隆,达隆还在跟肖卡特交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周围目光遮遮掩掩地在往达隆身上聚焦,他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 兰妮能确定,达隆手机里应该也收到了同一条信息。 达隆不怒自威,将那些好奇惊异的视线瞪了回去,当他发现周围人看一会儿他,再看一会儿手机,偷偷交头接耳时,立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去看自己倒扣在桌上的手机。 别别别,可千万别看手机,别点开收件箱。兰妮暗自在心中祈祷。 不幸的是,达隆看了。然后,达隆生气地命令旁人,打开贵宾休息室的另一台电视,换到新闻频道。简直气急败坏。 电视亮了,所有人被吸引去注意力,不由停止动作。新闻的播报声足以盖过室内的一切响动,内容也足以令达隆脑溢血。它正在报导关于盖恩斯集团隐瞒多年的性剥削的事件。不少受访者画面都做了马赛克还有声音处理。很显然,那条简讯推送正是与此相关。 看了一会,人们的目光不在电视上了,抑制不住转到达隆身上,探究、怀疑、震惊,还有不少看好戏的奚落。 「现在谁还那么轻易相信新闻吶?有真的吗?!」有人嗤了一声,尖利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新闻媒体不就是会擅长炮制无中生有的事吗?新闻需要准确性吗?不,新闻需要先机和突破口,准确和真实是交给法律去裁决的!对于这种活,我可太熟悉了。编造、篡改,不都是为了利吗?无利不起早,我太能理解了!」 不知何时,一个亚洲面孔的年轻女人绕到了达隆身边,说着以上风凉话。 「你他妈的又是谁?」达隆觉得自己出尽洋相,此时此刻免不了迁怒于她。 」蜜雪儿,」女人眨眨眼,伸出手,似乎想要同达隆握手,「蜜雪儿.肖卡特。」 作者有话说: *赞美诗是随便在网上搜的基督徒会说的饭前祷告,网上大同小异的,我就搬了过来。我原创也不行吶,关键这玩意儿。 第84章 82 82 达隆盯着女人的脸,莫名有种熟悉感,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 「我们见过吗?」他脱口而出,仍然无视女人僵在空中的手。 见达隆没有同她握手的意思,女人也不觉得尴尬,自然地收回手,大方一笑,「盖恩斯先生,您可能贵人多忘事,但我们确实见过,我是老左,左兆霖的女儿。」 怪不得,达隆恍然大悟。 这边,肖卡特故意咳嗽了几声,达隆扭回头,与他视线相碰。 恰好,马场广播响起,在提醒众人,比赛即将开始。 「去看台吧。」达隆向他建议,装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肖卡特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环视一圈,似乎在捕捉周围人的反应,最后目光再度落到他脸上,欲言又止。 达隆挑眉,示意他有话不妨直说。 肖卡特清清嗓子,「达隆,可能你不爱听,但目前……不是价格的问题了。我得好好考虑一下,暂缓收购吧。」 闻言,达隆腮帮子登时咬紧。区区肖卡特还敢在他面前见风使舵?但他忍住怒火,皮笑肉不笑,「老兄,你说得没错,我能理解,眼下是该谨慎点儿。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希望你不要做后悔的决定……」顿了顿,故意刺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的意思……可不会再有这么一个诱人的出价了。」 肖卡特并不上钩,耸耸肩说,没关系,来日方长。 达隆败兴,此时此刻,好像是个人就能抹他面子,冷嘲热讽踩上一脚,哪还有心思再关注比赛。德比谁赢了冠军跟他的危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第156页 他没等到马儿冲线就坐不住了,起身,要离开。兰妮边联繫司机,边向下属们做手势,让他们看紧达隆。 从看台上下来时的通道内塞满了蹲守的体育和财经记者们,他们长枪短炮在握,翘首以盼地等今年的头马。 达隆经过通道,无法忽视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唿声,他突地感受到地像震了,欢唿声此刻已响彻云霄。泥地赛冠军出炉。他蹙眉,一脸不悦,加快步伐,仿若在盛大的胜利中落荒而逃。 但他没能彻底逃走,走到马场出口,闪光灯四起,直射他的眼球,他本能地拿手去挡脸。 嘈杂一片,有人在大声提问,问他是否了解关于性剥削的事件,是主导者,还是也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 受害者这个字眼刺耳,达隆听得浑身一激灵。 原来,这些人不是为了马而来,是为了他来。消息走漏很快,仅仅半个钟头内,舆论媒体就在线下发起了对他的围追堵截。 「兰妮!兰妮!」他暴躁地开始大叫。叫着叫着,他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未这样慌张了。 兰妮一边喊着「我在这儿呢」,一边费力地拨开一个个拥挤的肩膀,来到他身边。 好在保镖也及时赶到,在他们的掩护下,两人脱险,上了车。 达隆摁着左胸,心房隆隆直跳,几乎瘫在后座,大口大口喘气。 兰妮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口吻关心地问他「一切还好吗」。 达隆刚想说,你没长眼吗?还是没长脑子?好个屁好。 司机在前方骂骂咧咧,抢了他的白。 有人大胆地拦在车前,是个女人。那女人大力拍着引擎盖,用隔着玻璃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自己要跟达隆聊聊。 司机无奈地回头,用眼神徵询老闆意见。 达隆思忖了一会儿。兰妮竟率先发话,让司机降下车窗。 空气和噪音一道流进了狭窄车厢。 蜜雪儿匆匆绕到启开缝隙的车窗边。 达隆压低声音,不悦地问她,有何贵干。 「我是肖卡特家族的一份子,但同时我也是左家的一份子。您是聪明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说着,蜜雪儿递进来一张名片,达隆愣了下,没有亲自接,傲慢地点点下巴,示意兰妮帮他接过来。 蜜雪儿笑了笑,似乎并不觉得被怠慢了。她面上不动声色,伪装得很好,内心里早就骂起达隆「老不死的,装模作样」。 但她嘴上却说:「想通的话,随时联繫我。」 兰妮越过达隆,接了名片。 回到纽约,达隆其实也没安生日子过,更大的一场风暴等待着他。 作为盖恩斯竞争对手的电视台抓住「热点」,持续炒作,特别策划了一场专访,请来各路专家辩论推测此事件未来的走向。 当然,舆论的大方向是义愤填膺地谴责达隆,看众们一致认为,他作为集团最高领导人,绝不会不知情,说不定还在极力掩盖着犯罪事实。 掘地三尺掘出的丑闻,扩大发酵到不像样子,盖恩斯方的大股东们自然急火攻心,捺不住了。 这天,达隆坐在车上,擎着一个笔记本,写写画画着什么。 兰妮好奇,不动声色地伸长脖子。她看见他在写人的名字,均是公司高管。名字上做着各类标记,有的被划线,有的被标记星。 她咯噔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达隆的手机蓦地响了。他扫了眼手机屏幕,迟疑两秒,合上笔记本,接通。他故作高昂地说了声「嗨」,寒暄几句后,「大股东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当然有时间接。我知道你信心十足,非常支持我……」 对方打断他,提起上一回股票大跳水出乱子时,他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基本上避而不见任何股东。 达隆尴尬地停顿下来。 兰妮观察到他的脸色,无声作口型询问,需要停车吗? 达隆无奈地点点头。 车开到僻静处,靠边停泊。达隆下车,一个人走到离路边很远的地方,直到一棵大树下停了步子。好像当作那里就是一个最暗的角落,没人能发现他。 兰妮深深盯着他比之前瘦削了不少的背影。他边讲电话,边做着些飞舞的手势,似在激烈讨论着什么,最后却是垂头丧气地挂了电话。 他返回来时,脸色几乎惨不忍睹,每条皱纹里都填满了阴云,使他愈显苍老。她大概能猜到股东代表对他责难了些什么。出于最原始的同情,兰妮都快有些可怜他了。可她又有什么资格怜悯他呢?他曾无数次用同样的招数,使其他人痛苦、颤抖、害怕。当他沉迷于迫害他人之时,最好也要做准备,总有一天,这些会原封不动返还到自己身上。 达隆上车后,一言不发。兰妮看在眼里,心里差不多有了底。 到公司,两人一同进了达隆办公室。达隆示意她反锁门,她照做。 锁完门,一转身,达隆的大脸直逼她眼前。 「有内鬼。」达隆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生怕隔墙有耳,「我们要找出出卖公司的内鬼。另外还有……」 「还有什么?」她略有些紧张地将掌心贴近裤侧边,摩挲了两下。 「得向公众有个交待,无论人们信不信,要把损失降到最小化,首先要将我从中摘出来,保证我名誉上的清白……然后,找一个最佳『替罪羊』。」 第157页 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形下,达隆依然能有条不紊地思考,得出办法。他仿佛有天生承受压力的本能。同时,他也直截了当,以他一贯的自私风格,裁决另一个可能完全不知情的人的命运。 兰妮听懂了,斟酌了下,问:「您之前在车上写的……是我想的那种名单吗?」 「血祭名单?」达隆嗤了声。 「果然……」她像是突然勇敢了,故意问,「那上面也有我的名字吗?」 达隆半是玩笑半是愤懑地说:「我恨不得把整间公司的人都写上去。」 兰妮不作声了。 达隆从鼻子里不屑地哼唧出两声。这时,兰妮忽说:「您愿意听一下我的想法吗?」 达隆抬抬下巴。 「不一定非要选公司的人……我的意思,现在还为我们卖命的人。其实可以选择那些曾经为我们卖命的……花些钱或者给点别的什么好处,把责任都推给过去。这样,就可以与现在切割了。」 达隆默了片刻,问:「你有好的人选?」 兰妮咬咬嘴唇,欲言又止。达隆不耐烦了,问她是谁。兰妮报了个名字。 是辛戎的名字。 空气静止,气氛一下子变得比什么都冷。 达隆闭了闭眼,觉得像站在一阵寒风里。他俨然是对他挥之不去了。他试图平静下来,维护自我的安全。 兰妮用蓝色眼睛冷漠地盯着达隆,仿佛瞬间没了任何顾虑,连他的脸色也不在意了,积极分析起来为何选择辛戎的原因。眼神越来越坚定。 达隆听着听着,感到一阵无力,平衡与自信荡然无存。他迷茫地张开眼,眼神发虚,与她截然相反。 「你只是用一样东西,换另一样东西,不管怎样,最终就是要一个好结果……」兰妮做出总结,「这样实施的话,代价已经算最小了。」 「让我想想吧。」达隆按着眉心,疲乏地说。 话虽是模稜两可,但兰妮已经感受到达隆的动摇了。 走出办公室,兰妮克制不住笑了,她的笑容狡猾而戏嚯。 她第一次见达隆这副模样,像是碰见了致命弱点。她每多说一句,就好像从他那里拿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 但或许,那些东西本该就是属于她的呢? 她本该就拿走这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这些男人们太狂妄了,轻视了她。他们把她看得并不比那些马重要,不,甚至她装得再温顺,也劣等于马。她在又湿又滑的赛道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但登上领奖台的光耀时刻却永远只属于这些丑陋的男人们。 现在,该是她的时刻了。 第85章 83 83 轿车开往直升机码头,兰妮在车上对达隆说: 「您需要同他和解。」 「和什么解,凭什么是我主动?」 兰妮吁了口气,似乎有些为难,「您说呢?」 达隆看了眼车窗外,阳光明媚,春日已至,可他一手打造的帝国,正面临寒冬。 「这次会面安排,我也是费了番功夫说动他同意的,我是真的不希望无疾而终。」兰妮语重心长道,「我明白,过去你们之间有过不愉快……但他已经提前告诉我了,会就事论事……当然,这一切前提条件,必须建立在我们是诚心的基础上……」 达隆突然打断她问:「他有提到要我向他『道歉』吗?」 兰妮一愣,想了想,不太确定,「好像没。」 达隆抿抿唇,没说什么。 隔了片刻,兰妮听见达隆在那儿絮絮叨叨说话,有点像自言自语,「二十岁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会留在肯塔基。哦,我的故乡,肯塔基。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纽约开天闢地,这几十年过去了,纽约日新月异,每一天都在大变样,我也以为自己跟着大变样了,但也许……到头来,其实什么都没改变,我最后说不定……还是会回到肯塔基。每个人都在伪装成功了,但上帝揭开面纱,人人一无所有。」 听到这些,兰妮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她鲜少见他如此感性。她下意识想说,去他妈的上帝,可话到嘴边吞回去了。在达隆面前亵渎上帝,无异于自撞枪口。 她笑了笑说:「就好比赛马,找回平衡后,就能一马当先了,目前,我们慢慢找回平衡就好。」 达隆侧脸,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侧过脸去,直视前方。 「也许吧,但愿。」他喃喃。 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准备降落时,停机坪上的豪华轿车已经在排列等待了。 达隆一行人顺利到达,驱车前往一处马场。 这里并不是什么着名的马场,恰逢蹭了赛季的光,举办一些小型比赛。 此刻,一场低级别的经典草地赛,即将开始。达隆坐在看台上,百无聊赖。今年最隆重的德比,他在现场都错过高潮了,可他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当下这场简陋的比赛,自入不了他的法眼。 「来赌一局吗?」有个声音在他身旁落下。 他一惊,倏地扭头,淼淼烟雾扑向他。他从烟雾中望见一个男人叼着烟,许久未见,侧脸还是那么漂亮。可漂亮男人并不看他,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赛场上。 达隆怔忪了会儿,稳定下情绪,装作自然地问:「怎么赌?」 「当然是赌头马啦,押哪一匹?」辛戎边说边嗤笑,像是笑他的白痴。 第158页 达隆清了两声嗓子,勉为其难说:「行吧。」 结果,两人押的马都没能赢。他俩也确实懂一些马,看中的马在最后一百米之前,跑得不相上下,哪料场上出现意外,一匹马跑折了腿,惨叫着与身侧的马相撞,连环反应,他俩相中的马也未能倖免于难,受惊换道,折损距离,与冠军失之交臂,反而是直线落在末端的马捡漏沖了线。 「哇,真刺激吶。」输了比赛,辛戎还颇为好心情的点评,「这就是赌马的魅力吧,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掌握真正的胜利。」 达隆没应他,直奔主题,「借一步说话?」 辛戎掐灭菸头,扭脸,越过他肩头,直直盯着他身后的属下,「可以倒是可以,但只限于我跟你。」 达隆会意,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看台,走过赛道,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门廊。门廊是白色拱形的,仿希腊式风格。 远处,太阳光强烈,草坪和沙地亮相圈,也被晒成了一片白色。 又有一批马在闸道里就位,下一场比赛就要开始。 「还要不要再赌一次?」辛戎开玩笑提议。 达隆瞧见他没个正形,并不是要谈正事的样子,眯着眼睛,腮帮子咬紧,似乎要发作了。 「先别急着生气,兰妮把方案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了。」辛戎话锋一转。 达隆一愣,峰迴路转。铃声遥远而模煳地响起,即使遥遥的看不太清,但能够想像马儿们扬着蹄子,一跃而出。 「离开恶意收购方,去吞下别人,这个方案当然更好,即使要背负越来越多巨额的债务。」辛戎语气戏嚯,说不清是肯定还是否定,顿了顿,「对了,我还是想问......肖卡特规模庞大,您不怕玩火自焚吗?」 达隆的思绪被拉回,没有立刻接话,盯着辛戎,本能地从鼻子里冷哼出声,反唇相讥,「你真是个表子养的,认为自己在说实话,以为这些屁话具有攻击力,真能伤人……你小看了我,我会笑到最后!我才是真正的赢家!」 辛戎做了个消消气的手势,「误会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接着,十分无辜地耸耸肩,笑着念叨,「没有全知全能的神……」 达隆觉得辛戎的话语格外刺耳。他听出了他其实在讽刺。他额角青筋直跳,竭力抑住怒火,「不要随便谈论『神』,在你根本不了解他的情况下……」 辛戎挑挑眉,不被他的负气压所骇,「扯远了……这是我们今天的重点吗?不是吧。您既然主动来找我,是想找一个真正的解决方法渡过危机,不是吗?」 达隆哑口无言。他这时突然想起兰妮的忠告,心里几番挣扎,隔了良久,承认,「对,你说得没错。」 辛戎自然看出了他的心不甘情不愿,但求人的那一方,再怎么说都不该气焰嚣张,达隆,也不该有例外。 「那您有什么想法呢?」辛戎笑眯眯。言下之意,他愿意洗耳恭听。 达隆站在原地,有些恍神,觉得自己像是喝了迷魂汤,被人一步一步牵引到这里来的。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不会就是眼前这小子在背后故意捣的鬼吧。 「怎么了?」辛戎歪了下脑袋,眼神澄澈,午后光线从侧面拢覆过来,把他的脸烘托出一层光晕,看起来有种无害的失真感。 达隆只觉得他在装模作样演戏。 「够了,」达隆蹙眉,拆穿对方,「别搞假惺惺那套,你既然已经和兰妮谈过了,差不多也知道我的想法,我想要你回来,重新负责一些事务……」 「负责哪些?」辛戎也不绕弯子了,直接点题,「还是关于马场和赌博的吗?」 「不止……」达隆咽了口唾沫说,「你对新闻部还感兴趣吗?」 沉默下来。 辛戎脸色微微变化,抬手,捏住下巴,来回摩挲,眼垂了下去,看起来像在万分认真地思考。他忽地抬眼,目光凛冽地射向达隆,「这可不算什么好活啊达隆叔公……」音调故意拖得很长,像在宣示不满,「新闻部放以前的话,你让我进,我肯定求之不得,但现在?是个人都知道这段时间那里出了什么破事,都不用我亲临现场,想必每天是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了。我要是答应你了,岂不是自愿往火坑里跳?」 达隆有预料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不屑地笑,故意刺激,「这就怕了?「我以为你很有胆量,一向热衷于迎难而上。看来你在离开我的这段时间中,变成了个懦夫。」 「迎难而上?那也要看什么『难』呀。烫手山芋可不是谁都敢接的,要是明知道接了就会烫掉一层皮,何苦去冒险?」 听见辛戎这样回答,达隆逐渐恢復自信,决意找回对话主导权。 「你以为我让你去挨枪子的?不!正是因为新闻部的负责人被撤下来了暂避风头,我现在必须得找个能压得住场、临危不乱的顶上!我既然敢腆着脸来问你,自然是实事求是,看中你的能力——你很懂得随机应变,适合那里……瞧瞧,我还记得你的优点。你难道不想听一听我给你开的条件吗?」 辛戎努努下巴,示意他说。 他举起右手,做了个数字,报出自己愿意开给辛戎的优渥条件。 辛戎盯着他的手指,没吭声。 「怎么样,考虑一下?」他得意洋洋,「你不仅可以恢復职位,还能比原来的更高,外加一大笔钱。」 第159页 「不行。」辛戎摇摇头,随即可惜地嘆了口气,仍看着他,像是要说什么,却没说。 他瞪圆眼睛,「嫌少?」 辛戎平静地问:「你把我也当那些受害人吗?用高昂的封口费来做交易?」 达隆噎住。 「不、不一样。你跟她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呢?」辛戎嘆息着笑了下,随意揭过话题,「想要我答应也行,除非……」故意制造的停顿,吊人胃口。 「除非什么?」达隆迫不及待。 「我要进董事会,让我进董事会的话,我可以考虑看看。」 达隆怔怔地看住辛戎。这可能是这么久来第一次,他真正地看他。 「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蛋!」达隆愤愤。 辛戎摊开双手,「或许吧,但我认为我值这个价。我想盖恩斯要不是山穷水尽了,您也不会来找我吧?走投无路时的价格,当然是天价了。」 达隆皱紧眉。这次,他没反驳,沉默。时间缓慢消耗,另一边的赛程紧锣密鼓,不时有赛场的声音传向他们这边。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在沉默中说服了达隆,他说:「成交。」 「成交」二字百转千回,在这一刻有了千金分量。与此同时,又有一匹马儿,越过了红色终点标记线,场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欢唿。人和动物,在同一个空间内血脉喷张。 「谢谢您的慷慨。」辛戎走上前,抱住他,故作亲昵地拍了两下他的后背,然后附在他耳边,语调轻快地说,「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说完,辛戎松开他,退后了几步。 不知为何,达隆抬头,去看门廊的顶,去看天,又低头,去看地,惊觉目之所及之处,均是白色。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第86章 84 84 辛戎回到家,发现兰迪正在给窗台上的花草浇水。他并不惊讶,偶尔在他繁忙时,兰迪会来照看一下公寓。在住进来前,他就知道兰迪偷偷自备了一副钥匙,他没戳破,算是默许了。何况,两人现在的关系更进一步,让渡出一定程度的私密空间,也是早有预料。 「今天过得好吗?」兰迪蹭到他身边,在他嘴唇上轻碰了下。 「那还用说,」辛戎顺手搂住他的腰,挨在他胸膛笑,「要是你也在那间会议室里,可以看看那些股东……他们的嘴脸好好笑,一个个的惊讶得不行,恨不得要有专人在旁接住他们的下巴。」 「那可太好了。」兰迪由衷道,一转话题,关切地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不用了,」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饿,他比任何时候都要饱,「我现在心满意足。」 兰迪抚摸起他的后背,感慨,「我无时无刻不为你提心弔胆。」 没明说,但辛戎听出来兰迪的忧虑中掺杂抱怨,怨他「胆大包天」。 他哧哧笑了两声,从兰迪胸前抬脸,狡黠地眨了眨眼。兰迪本能地头皮发麻。果然,辛戎说:「达隆派了第一个任务给我,要我把背叛他的内鬼先揪出来。」 兰迪的手一顿,面色变得深沉,「你觉得他这样……是在试探你吗?」 「天杀的,谁知道。」辛戎无所谓地耸耸肩,「不仅,他还希望我出席盖恩斯的电视台直播专访,作为他的代言人,帮他澄清一些『事实』。」 辛戎特地强调「事实」二字,还做了个滑稽的手势,显然是对达隆的不屑。 兰迪默了片刻,问:「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他要是发现了你在有预谋地摆弄他,你有想过后果吗?」 「等我真正进了董事会再来杞人忧天吧。目前,他只是口头上答应了我,再向其他人也做了口头通知,还没白纸黑字的承认下来。没有法律效应的承诺,我一律视为无效!」 「但是……」 「停!我们不要再争论这个话题了。」辛戎不耐烦了,推开他,向后退了点。 兰迪无言凝视着辛戎。 「杰温,我爱你,所以才为你担心……」 「既然口口声声说爱我,连一点胆量和对我的信任都没有吗?」辛戎辛辣反问。 这下子把兰迪确实问住了,喃喃半天,颓丧地说了个「对不起」。 「我没有那个意思杰温,」兰迪可怜巴巴地解释,「我以后不会再提了……」 「真的?」辛戎抱臂,似是不信。 兰迪举起三指对天发誓,「上帝作证。」 辛戎戏嚯,「上帝还管你这摊子破事,那他可不得忙死。」 兰迪没接话,用一种疼爱又懊恼的眼神看他,把他看得毛骨悚然,不得不别过头去。 晚上,兰迪留下来过夜。他走进卧室的时候,辛戎正靠在床上看书。 「不累吗?」他问辛戎。 辛戎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早点休息吧。」他准备抬手关灯。 辛戎没反对,两人在黑暗中躺下。蓬松的床铺裹着他们两副身体,像在羽绒中下沉,遮光窗帘不容月光泄露丁点进来。静得人发慌,哪能顺利安眠。 辛戎侧着身,隔了会儿,感受到后背有热乎乎的温度靠近,然后听见兰迪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有时候在无理取闹?」 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辛戎嘆了一口气,柔声道:「没有。」 第160页 兰迪也嘆了口气,似乎没敢信。 「我让你难受了吗?」兰迪又问。 辛戎没接话。 「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兰迪笨拙地想从后方去搂他,他翻了个身。 「怎样去爱就没有正确这一说……」辛戎说。手指插进兰迪的髮鬓,揉了揉,「我和你之间的感情,不是突然降临的,跟你发展到这步,我也下了很大的决心。你没发觉吗?其实在某些方面,我是一个很慢热、按部就班来的人。我是一个成年人,有自己的意志,要是真接受不了你的方式,会说『不』的……」 兰迪一怔,随之心脏砰砰直跳。在黑暗中,他们只能看见彼此模煳的轮廓。但兰迪记得辛戎是怎样的样子,还有说话时会有怎样的语气。辛戎绝口不提「爱」,却又比浅显地说「爱」更能令他信服。 他等不及辛戎说完,便探出脸,深情地吻住了对方。 辛戎先是一愣,慢慢扯住他的后脑勺头髮,加深了这个吻。 坠入爱河是什么感觉?兰迪想,大概就像现在这样吧,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折磨,常常感觉到发烧、晕眩……像在经歷一场流感。 上电视当日,兰迪没忍住,还是去了现场。他跟辛戎在化妆间短暂碰了下头。 辛戎对化妆师说了声「抱歉」,化妆师心领神会,把空间让给两人。 「怎么样?」辛戎微昂起下巴,盯着化妆镜里的兰迪问,「我也是第一次化妆,有点不太习惯……」 兰迪贴近,手不由搭在他肩膀上,眼睛直勾勾凝视着镜中的他,欣赏起来。 上了底妆,打了阴影,放大了辛戎五官上的优势,眉眼愈发精緻,轮廓愈发深邃。东西方泾渭分明的审美,在他无可争议的脸上取得一致。怪不得达隆要推举他上电视节目。人是眼球动物,这样一个养眼俊美的人物,光是凭藉得天独厚的外貌优势,就能俘获不少人心。 「我很喜欢你的头髮,浅棕色的,太阳光下趋近于金色。眼睫毛也是浅棕色的,很美……」兰迪痴迷地说。 「除了好看,也夸夸我帅气的一面吧达令。」辛戎忍不住调笑。 话落,兰迪把脸埋进他脖间,唿吸加重,微微激动,「你疯了?不怕别人听见?」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充满隐蔽的快乐。 辛戎抚摸着他的头髮,「不刺激吗?在别人眼皮底子下偷偷恋爱?」 「天晓得。」兰迪闷笑,甜蜜的不得了。 敲门声响起,兰迪吓了一跳,匆忙直起腰。外面有人在催促,他只得恋恋不捨地退出化妆间。但他没走,想方设法伪装成工作人员,留在了直播间。 电视直播开始。 不光有辛戎在台上,盖恩斯还派出了兰妮,一对俊男靓女的搭配,着实从观感上就赏心悦目。 主持人按流程问了些问题。两人也早已背好底稿,原封不动回答即可。过程虽毫无新意,但滴水不漏的回答,至少能挽回一点舆论形象。 这时,主持人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稿子,再抬起头,神色变了变。 辛戎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指碰了碰兰妮的手背。 循着他的提醒,兰妮也看出来了主持人的诡异。 紧接着,主持人说,要有请一位特别来宾。 两人均是一怔,此前的彩排流程里,根本没有这一项。他俩对视一眼,摸不着头脑。 随着掌声和背景音乐响起,一位在政见上与盖恩斯向来不对付的参议员到场,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嘉宾。 他趾高气昂地落座,连客套话都没说几句,上来就噼头盖脸问,盖恩斯内部有启动自查程序吗? 辛戎瞥了眼镜头,不敢贸然作答。还有一点,即使他知道情况,若是逆着达隆意思来,无端多说了话,曝光给大众,有越描越黑的可能。那他岂不是将之前走的棋都白白浪费了?他刚回公司没多久,不想还没成功就露了马脚。 兰妮警惕地瞪着对方,嘴角勉强挂上一点笑意,模稜两可地应付着。 对方如同打了鸡血,他的出场致使直播不像访谈,像进入到了自由辩论一般。 辛戎和兰妮交替回答他的问题,但可以明显看出他俩的力不从心。 达隆在场下,安静目睹着这一切荒谬的发生。场外有工作人员在打手势问他,要掐断直播吗?但掐断直播,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达隆看着台上侷促的男女,摆了摆手。 兰迪不安地蹙眉,也发现了不对劲。这后半场的来宾不像是来解决问题的,倒像是来掀桌子,令双方都下不了台的。可这里明明是盖恩斯的主场啊,为何会请这样一位跳樑小丑上台? 他攥紧拳头,屏气凝神地观察辛戎。渐渐地,感到掌心里冒出一层冷汗。 无论对方怎样发难,辛戎依然文质彬彬,竭力维持住风度。然而,这些并不能解决眼下不可挽回的颓势。 「是的,我想我们会调查的。」辛戎说。 参议员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兴奋地反问,你确定吗?你替集团定下了调查基调咯?你现在是新闻部门最高负责人,你说的这些算话吗? 头顶的照明灯又亮又热,辛戎恍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夏日炎热的阳光下。他拉了拉领口,想缓口气,一瞬间,他洞察到了真相,意识到自己掉入了某种既设的圈套里。他看向场下,摄像机之外,那里黑压压一片,但他知道,那个陷害他的人,就在其中。那个人冷冰冰或者饶有兴味地在观察他,观察他的不安和挫败。 第161页 终于,熬到结束。 辛戎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下台。达隆迎过来,拍拍他的肩,他瞥了眼达隆说,我尽力了。 达隆理解地点点头,又迎向兰妮。辛戎没等他俩,迳自走开了。 兰妮盯着辛戎离去的背影问,这样算不算是屈打成招,反而激起人的逆反。 达隆捏着下巴,意味深长地一笑,「为什么要让他屈服?他是聪明人,会审时度势的。」 兰迪接到辛戎,他们一路沉默地开回家。 到了公寓楼下,两人都没有下车的想法。兰迪熄了火,安静等待。 「他们要血祭我。」辛戎说。 「其实……这种风险,我们之前不是也预估过了吗?」 辛戎向后一倒,捂住眼睛,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近疯狂,讥讽,「是啊,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些王八蛋,怎么不顾『攻守同盟的邀约』,前脚表真心后脚就出卖,一刻都等不了?!」 兰迪忧心忡忡地看向他。 「怎么了?」辛戎撤开手,扭头盯着他问。 「杰温……」兰迪支支吾吾,「你确定还要继续吗?」 他明明比辛戎高大健壮,在辛戎面前,却一反常态,像一个小男人,担惊受怕,瞻前顾后。 「又来了又来了!」辛戎不爽地啧了几声,「他们失去了时机,要靠我来弥补最好的时机,我的出现,就是最好的靶子!」 「是,没错……」兰迪应和。 他能感受到辛戎话语里的逞强还有伤痛。辛戎那么伤痛,像流了血,让他的心也流血、伤痛。 他去抓辛戎的手,辛戎挣了几下,不想让他捕捉到。他死死抓着,揉搓着,像是要把他坚硬的外壳搓开。他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取悦他。 「兰迪……」辛戎像是平静了下来,轻声喊他。 他「嗯」了一声。 辛戎解开安全带,越过中控变速杆,靠近他,额头鼻尖顶在他的臂膀,像在寻找支点,来支撑自己。 他心中一阵酸楚,把辛戎揽进了怀里。这一刻,他卑劣地想,也许让辛戎就像这样,不停復仇下去也行,这样他就会依赖他,放不开他了。在这场恋爱游戏中,他就永远有一席之位了。 第87章 85 85 直播风波很快就平息了,舆论并不如想像中那般发酵。毕竟,纽约市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丑闻、新热点,除了那些盯上来、想从中分一杯羹的苍蝇外,大众对企业家秘辛的兴趣,常常半途而废,远不如对一个三流明星的关注。 辛戎逃过一劫。 但他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是他下定决心要走的復仇之路,即使暴露了,他也会心甘情愿承受下所有的反噬。 「临危受命」接替上一任,新闻部要处理的棘手事堆积如山,办公桌上亟待解决的文件每天不见减,只见增。文件时常掉在脚下,他毫无知觉地踩上去,感到乏善可陈。没人有时间来教他,他们也不在乎他在这个位置上究竟能待多久。 整个部门政治倾向偏右保守,至上而下的员工们大多数是白人。在这里,更多人把他当异族。准确来说,异族等同于异类。他们甚至可以当着他面,交头接耳的议论,投以残酷的审判眼神。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不痛不痒,早就习惯了,但实际上他仍会痛恨地想,白人是人,其他人就是未开化的猴子,放在笼子里观瞻取乐吗? 可他还是伪装得很好,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自信大方,偶尔也会故意地去挑刺。那些人满腹牢骚却又不敢真正忤逆,只得默默咽下委屈。 办公室内不准吸菸,辛戎忍不住时,会乘电梯上到楼顶。站在楼顶,整个曼哈顿尽收眼底。 他抽着烟,感到自己在这一刻能稍稍抽身,淡出权力斗争的漩涡。 他望向中央公园方向,想到那张纪念长椅,想到辛羚。 有一次,他在超市购物,闻到一种香味,是辛羚身上曾经出现过的味道。他去谘询导购,导购竟推荐了他一款洗衣液。他买回家,倒进洗衣机,可是衣服洗完晾干了,那弥留下的味道,怎么也没法跟辛羚身上的一模一样,也不像他勐然间在超市里闻到的那股味儿。他怅然地抱着衣服,分析不出前因后果。 返回,有人已在办公室内,像是等候了一段时间。 他有些讶异,那背影听到他走进来的动静,扭头,朝他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唿。 「怎么样,还适应吗?」达隆假惺惺问。 他也同样假惺惺,比了个「ok」的手势。 达隆是来通知他出席听证会的时间。他不意外,该来的总会来。他达成协议顶上这个位,这就是他要受的风险。 他顺势提起海外主权基金的事,希望达隆做两手准备,要是收购肖卡特无法顺利推进,为了保全集团,不免要考虑下市,私有化。 达隆审慎,反问了他一波,他早就把在肚子里磨练了千百遍的回答一一倒出。 听完他的话,达隆沉默,思考。隔了好一会儿说,我考虑看看。从神情判断,有明显松动,倒不像是敷衍。 谈话差不多结束,达隆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扶着门问:「你是不是嗑药或者酗酒了?」 辛戎一愣,严肃地否认。 达隆佯装懊恼地一笑,解释自己是出于关心才这样问。此外,他强调自己厌恶瘾君子,话里话外暗示,希望辛戎不要令自己失望。 第162页 辛戎笑笑,说没事,承蒙关心。 达隆注视着他,眼珠上下眨动,神态瞭然又轻蔑,仿佛在无声说「别妄想瞒我任何事」。 辛戎觉得胃里一阵噁心。 「把你推荐的那个银行家的联络方式给我,」达隆此时像是想通了,做出决定,「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会见见他。」 辛戎颔首微笑,转身去找名片。 达隆若有所思,盯着他的身影。辛戎忽然扭头,他们同时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又同时笑了下,像在各自掩盖着什么。 兰迪约辛戎在翠贝卡区吃晚餐,两人繁忙,有一周未见。 他们找去那家曾经吃过的义大利餐馆,餐馆消失了,被施工围墙取代。即将动工的新地标,大概会修一栋六十层以上的高楼,耸入天际。可是在曼哈顿,六十层也不算高了。唯一遗憾的是会遮掉一部分海景。 他们共同想起老闆的话,竟一语成谶。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转去了另一间餐馆。 餐馆没有预约要排队等号,好在兰迪有熟人,塞了小费,带他俩从后厨入内,桌子也是临时搭的一个,挨在爵士乐演奏舞台边。兰迪一脸愧疚说「抱歉,安排不当」,但辛戎一想到还在外大排长龙,苦苦等待、飢肠辘辘的人们,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委屈的。 菜色还不错,也许是肚子饿了,吃什么都不挑。 辛戎边切鱼肉,边小声地说,那些诗呢,现在会被挂在哪儿呢。如同自言自语。 兰迪坐在对面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可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辛戎在说什么——他们曾见过的,那家关门大吉的义大利餐厅墙上,裱好进相框的那一组诗。 「你喜欢那组诗吗?」他问辛戎,「喜欢的话,我去拍卖市场上淘一淘,要是有类似的,就买回来,好不好?」 辛戎抬头,答非所问,「那个时候,你刚『出狱』,很怕我会抛弃你……」 兰迪噎住。隔了片刻,有些尴尬地一笑,伸出手,覆住辛戎搁在桌面的手,「现在,我也一样,害怕你会无缘无故抛弃我。」 辛戎微笑,没说什么,从他的掌中把手抽开,继续吃鱼。 兰迪心里空落落的,霎时没了胃口。 「你会守护我一辈子吗兰迪?」辛戎低头,仍在同食物做斗争。 兰迪牢牢盯着他,温柔地「嗯」了一声。 「一直一直,杰温。我会守护你直到永远。」 辛戎再度抬头,眼底充满温情,忍不住调侃,「尽说些俏皮话。」 兰迪耸耸肩,示意无辜,是他辛戎先挑起这个话题的。 这时,舞台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追光灯一亮,爵士乐手就位,要演奏乐曲了。 曲声里有那种陈年的旧味,听起来有些忧伤,像在街头孤零零的徘徊。城市里亮起了那么多扇窗,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扇。 听着听着,兰迪感到有什么东西蹭了蹭他的腿,一惊,发现是对面伸过来的脚尖。他去看辛戎。 辛戎百无聊赖地笑了笑,手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嘘」的手势。接着,辛戎用餐布擦擦嘴巴,起身,「我要走了,你走吗?」 他看出来了,辛戎在引诱他。 车开得很快,兰迪差点闯了红灯。进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兰迪把辛戎抵在门板上。 辛戎搂住他脖子,唇若有似无扫过他耳畔,「有些时候,我觉得你太温柔了……」他说得坦然又轻蔑,似乎根本不在乎他。 兰迪不甘示弱,像是为了证明辛戎的话是错的。扯住辛戎后脑勺,强迫他昂头,露出颈线,然后低头咬住辛戎喉结,气音道:「我的温柔是装出来的,我并不温柔,我很残忍。」 辛戎咯咯笑出声,不知是因为痒还是真的觉得好笑,「我也一样,没什么区别。」 欲望的导火索,跟随话语炸裂。三言两语,也不仅仅是三言两语,他们亲吻着,拥抱着,把光鲜亮丽的皮一层层剥下,回归到赤裸,一同滚到了床上。 辛戎骑跨在兰迪腰间,拍打兰迪鬚髮凌乱的脸,「我准你射你才能射。」 兰迪似乎是痛苦又快乐地闷哼了一声。可接下来,兰迪感到一轻,辛戎从他身上离开了。他迷茫地望着居高临下的男人。辛戎好像打算不理他,就这么放置他,任他慾火焚身。这一瞬间,他感到一种无从适从的害怕。 辛戎下床,他跟着爬起来,大概因为心慌,是从床上滚下来的。他本来是不怕痛的,但不知为何,他像是被狠狠摔痛了,脸皱成一团。 辛戎叼着根烟晃悠回来,看见他一副狼狈,笑着问:「就这么忍耐不住?」 他跪在地上,抬头看他,什么也不顾了,乞求地问:「还继续吗?」 酣畅淋漓的情事过后,兰迪抱着辛戎,含煳其辞地嘟哝,「你应该早点走向我的……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他好像听见辛戎嘆了口气,他等待辛戎接下来的话,可他等来的却是安静。 辛戎躺在他怀里,浑身肌肉像是拉满的弓,依然紧张。 有什么关系呢,辛戎说。 有关系。他说。 辛戎干笑了两声,「睡吧。」说完翻身,滚到床的另一侧。留一个斩钉截铁般冷漠的背给他。 他不气馁,挨过去,去找辛戎的手,低喃,我不是就在你身边吗。 第163页 辛戎没什么反应,任他握着,闭着眼装睡,一下子冷淡到像入定的僧人。仿佛刚刚的身体纠缠,只是一场黄粱美梦,七情六慾侵蚀不进他的躯壳。 兰迪困意全消,可他又不敢有其他动作。 他明白,他们并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那种伴侣,但他能确定,他们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快乐。两个人在一起,快乐是最重要的。或许,也没那么准确,兰迪偶尔还是会感受到痛苦,可这种痛苦他暂且还能忍受,体会过跟辛戎在一起的快乐,一旦想到与他分离,那才是更难熬的。 他睁着眼,盯着黑暗的天花板,告诫自己不能再想。越往坏处想,越恶性循环。索性不想是最好。 不一会儿,他听到有微弱、均匀的唿吸声从身侧传来,辛戎大概是真累了。他抱紧辛戎,似乎在一瞬间又安了心,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两人都没什么工作,并不是偶然,是特地安排在一起休息的。 吃完早餐,在家闲逸地躺了会儿。辛戎望向窗外,建议天气这么好,要不然出去走走。兰迪欣然接受。 他们漫步在纽约街头,不用焦急地去等红绿灯,无所事事,闲扯聊天,猜路边新种的树是什么品种,确实地感受到纽约从隆冬中醒了过来。同时,兰迪终于恢復了点谈恋爱的真实感觉。依然美妙。 他们随机挑选了间咖啡馆进去。等待买咖啡时,兰迪手机响了,他扫了眼来电显示,非接不可。辛戎表示理解,示意他别耽误正事。 兰迪走到店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接电话。 待他讲完电话,准备返身进店时,突地愣在原地。他隔着玻璃,瞥见辛戎正跟一个陌生男人交谈。 他端凝他们谈话的样子,想从中找出点儿蛛丝马迹。他承认自己不是个心胸坦荡的人,尤其是在有关辛戎的事情上。 辛戎看上去很愉悦,眉眼舒展,不像是伪装的。那男人的嘴角也一直噙着温柔的笑意。他们面对面,氛围尤其微妙,好像谁都插不进他们中间。 兰迪揉了揉脸,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走进店内。 辛戎看见他,招招手。那人也顺着辛戎的目光,锁定了他。 他走近,辛戎大方介绍起这位陌生人的来歷。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辛戎的心理谘询师。原来如此,是他亲自把他送到诊所门口。他能怨得了谁。 辛戎说完,医生生硬地对兰迪笑了笑。 也许是为了打破某种若有似无的尴尬,兰迪主动介绍起自己。医生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兰迪说话时,医生像是洞察到了什么,眼神不仅在辛戎脸上流连,也会不经意地瞟他一眼。 三人间静默了一会儿。医生认真看了眼手錶,说时间到了他该走了。 辛戎点点头,同他握手道别。医生垂下目光,也紧紧握住了辛戎的手。然后,蓦地靠近辛戎,脸几乎贴在了辛戎肩头,飞快地问,之前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尽管已经是压低嗓子了,兰迪还是听见了这句话。 辛戎没表现出任何异常,轻描淡写地回,下次再说。 从咖啡馆出来,街上阳光明媚,一切都是生机勃勃,春天的气息。兰迪蓦地感到胃里被塞得很满,满到难受。就好像他明明就对欢庆仪式并不怎么感冒,可在庆功宴上,他盯着那些精美的食物久了,一跃而起,把它们一个接一个病态地塞进嘴里。他若不吃快点,不塞满点,就会有人过来,夺走、分享,他并不能阻止其他人的觊觎。来这场庆功宴的或许有不少人比他还有头有脸,非富即贵。他们每一个有身份、看起来体面的人,被庆功宴上的魔力感染,变得贪婪,挤挤挨挨,忍受着陌生人的口水、汗水…… 四处是光明,万物被普照,惟有他,被盖在太阳的阴影中,沉没。 第88章 86 86 与医生分离后,仿佛很有默契的,回家路上,两人谁都没再提及这不期而遇的小插曲。 当晚,睡觉前,辛戎谈起了即将来临的听证会。 兰迪自是为他紧张,又替他担心起达隆昭然若揭的恶意,听证会上的形势,势必会对辛戎不利。即使这些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但万一呢,达隆若是又出了什么在意料之外的昏招,导致一切计划失效,脱轨呢? 辛戎用脚趾头碰碰他的脚,故作甜蜜地叫了他声「达令」,眼睛一眨,让他聊聊别的。譬如下一次度假,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兰迪心里有一丝惊喜,装作平静说,还没想到那么远。 「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呢?」辛戎又问,「我想我该多了解你一点。」 兰迪这下子压不住喜了,不可置信地问,你真的想听吗? 辛戎把自己的腿搁在兰迪脚踝上摩挲,脑袋挨在兰迪肩头,诱哄着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说来听听嘛。 兰迪脸一热,与辛戎肌肤相触的地方尤其热。他没法专注,东拉西扯地说着,辛戎连续打了几个哈欠。兰迪便试探问,要不然睡吧。 辛戎爱抚了下他的脖子,笑笑,好的,达令。像是得了特赦令,立马仰面躺平。 熄了灯,兰迪突然说:「我喜欢我们俩能过诚实的生活,我的意思,不用去隐瞒,也不用去担惊受怕。」 「嗯,会的。」辛戎敷衍了一声,翻身到另一侧。兰迪意识到他其实在表达「嗨,别烦我了」。 第164页 兰迪等了一会儿,慢慢挪过去,紧贴住辛戎,又问:「你睡着了吗?」 辛戎没有回应,很安静。兰迪不问了,抿紧唇,渐渐地,他听见辛戎均匀细小的唿吸声。 辛戎真的睡着了?兰迪不确定,他发现辛戎其实很擅长装睡。他胸膛起伏,长长唿出一口气放弃追问,闭上眼,尽量放松自己,努力使自己的唿吸节奏与辛戎的一致。 老天爷啊,他在心底默念,你会帮助我们吗? 不知过了多久,辛戎睁开眼,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兰迪有一半的头蒙在枕头下,被子也没盖好,与臂膀纠缠。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整副身躯,在沉睡中显得绝望。 辛戎下床,随意披了件外套,去阳台抽菸。他站了很久,直至曙光初现,沐浴在一片微红的薄雾中。 听证会前夕,兰妮约佐伊见面。她们约在帝国大厦旁的一间甜品店,佐伊先到了,选了个靠窗的座位,等兰妮。 兰妮穿着黑风衣,像一道影子,从街对面走过来,快到店门口了,她突然停下,用手指叩了叩玻璃。她发现了佐伊。隔着玻璃,佐伊对她笑了笑。 帝国大厦的阴影投下来,兰妮的黑影子也融入其中,像被帝国大厦笼罩的每一块砖、每一个道边那样……寸寸冰凉。 兰妮落座后,两人寒暄起来。聊到两人的家乡,兰妮问,你习惯了这里的冷漠吗?纽约人好像连天气都不怎么谈论。 佐伊耸耸肩,超级大城市的通病。 「你去过很多地方吗?」兰妮问。 佐伊摇摇头,「我没出过国,至今没涉足过美国以外的地方。二十多岁时学业繁忙,也没什么钱,现在嘛,钱倒是有了,就是没时间。」 兰妮笑,「总有机会的……」边说边将枫糖浆倒在薄饼上,推给佐伊,「这是他们这里的招牌,尝尝。」 佐伊俏皮地眨眨眼,调侃,「镇店之宝吗?可真会偷懒!竟选咱们早餐里缺一不可的!」 兰妮被她逗乐了,捂着嘴,胸膛发出咯咯的声音,像在强力忍着什么。 佐伊用餐刀从中间切下去,糖浆像火山爆发的熔浆一样,从堆如小山的薄饼顶端流了下来。她们分享了这份甜点。 出了甜品店,两人沿街散步,聊着天,竟走到了兰妮住的街区。 兰妮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大楼说,刚才跟你提起,从我的起居室里能看到落日时分的哈德逊河,你想亲眼看看波光粼粼的河面吗? 佐伊面露迟疑,她不傻,自然听出其中暗示。她接近她动机不纯,完全是为了辛戎,但与她相处起来,也确实轻松愉悦。她们谁都没有刻意去主导谈话的氛围,就那么水到渠成的说笑,似闺蜜般。可佐伊心里明白,兰妮也不见得真单纯,除了欲望之外,兰妮不也在窥探着什么吗? 她们一言不发地看着彼此。突然,一名拎着酒瓶的醉汉拦住了她俩。他朝她们大声嚷嚷,边吐着污言秽语,边发疯似的朝地面砸手中的酒瓶。 「小心——」兰妮惊唿。可已来不及,有一块迸裂的玻璃碎片直飞向佐伊,佐伊也反应过来,连忙拿手去挡脸。倒霉的是,那碎片好巧不巧插进掌心,立时就见了血。 醉汉像是突然酒醒,拔腿就跑。 兰妮对着醉汉一熘烟跑没的方向,破口大骂。佐伊拉住她,让她别白费劲了。 「疼吗?」兰妮心疼地问。 「还行,没什么感觉。」她咧嘴,让对方放宽心。 「要马上处理伤口,」兰妮担忧地说,「我怕感染了……」 这下子,她不得不去兰妮家了。 进屋,佐伊捂着流血的手掌,充满好奇地环视。 兰妮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告诉她,最近公事繁忙,疏于整理屋子,请不要介意乱糟糟的。 佐伊理解地耸耸肩。 兰妮慌慌张张地进入卫生间,寻找医药箱。 佐伊不慌不忙,走向沙发。沙发边缘挂着一张巨大的家居毯,摇摇欲坠,有些阻碍。她用脚勾了几下,想扒出一条通道,哪知花呢格子毯下竟别有洞天——杂乱地堆着些文件,四散铺陈开。很显然,兰妮在这里研究了这堆东西许久,没来得及收拾。 佐伊屈膝蹲下,抻长脖子,一些色彩分明的东西,牢牢吸引住她眼球,原来是夹杂在文件之中的照片。 照片内容几乎全是翻拍的画作,乍眼看去,感觉幅幅出自名家之手。她飞快地扫过,接着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直到视线落到一个名字上,忽地一滞。 贝莱.米格伦? 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是谁呢?她努力回想……对!是辛戎曾一起合作的那名伪画师,他已经进了监狱。她像是勐然意识到了什么,凭藉回忆,心算了下这名画师即将出狱的时间,好像就是……这个月?! 果然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对辛戎依然持怀疑态度,否则怎么连贝莱.米格伦都查到了,大概是想藉此为把柄,控制要挟辛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里可是纽约,遵循丛林法则才能生存。「防患于未然」,大约是每一个成功商人的本能了。 「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佐伊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兰妮已经来到她身后。 佐伊强装镇定,转身,笑了笑,「没看什么呀。」 兰妮狐疑地盯着她,她唿吸一紧。好在兰妮蹙紧的眉头没一会儿就松了,她招唿她坐下,替她清理伤口。 第165页 「谢谢。」佐伊扭了扭手腕,将裹着纱布的手举至眼前,似在欣赏兰妮的包扎技术。 「你觉得我们之间有那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吗?」兰妮没头没脑地问。 佐伊抿抿唇,垂下目光,逃避对方执着的蓝眼睛。她不想欺骗她。这个时候,她竟然有些羡慕起兰妮,敢这么有勇气。但在纽约,若想当一个及时行乐的人,也许就得像现在这样,不错过任何机会。 兰妮咬紧嘴唇凝视她,心里没什么底,还是矛盾地抱有期待。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佐伊扭头看着墙上的挂钟说。 兰妮一愣,不早?黄昏还没降临呢。但她也不是那种强迫别人的人,遂嘆了口气,送佐伊出门,送到电梯口。 她叮嘱佐伊别让伤口沾了水,佐伊「嗯嗯」几声,明显心不在焉。她有些纳闷,却还是没有深究佐伊的态度。 走出公寓大楼,佐伊越想越不安,还没走远几步,就已掏出手机,拨通了辛戎的号码。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亲爱的。你自己也需要多注意安全。」挂了电话,辛戎摁着太阳穴长吁一口气。 「怎么了?」兰迪察觉异常。 辛戎瞟他一眼,没说话。 隔了一会儿,辛戎慢悠悠说:「达隆在查我。」 兰迪皱眉,「什么意思?我们暴露了吗?」 辛戎摇摇头,「也不算吧。嗯,严格来说,他以为找到了我的软肋,但……」停顿。 见对方语焉不详,兰迪有些焦急,「那……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辛戎坐下,手指有节奏地叩着膝盖,一字一句问:「熟悉莎士比亚吗?」 兰迪感到莫名其妙,眼下这一切跟莎士比亚有什么关系?他不明所以,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脑袋微歪,等待辛戎接下来的话。 「上帝让他们用自己的本能。」*辛戎笑起来,「这可是莎士比亚说的……」 兰迪愈发煳涂。 辛戎问:「天才、智者、傻子、疯子……如果他们在同一个竞技场较量,你觉得谁能赢? 「你们美国人信奉的是『社会达尔文主义』那套吧,弱肉强食,赢了的就是英雄,输了的就是狗熊……我想听你坦白兰迪,你觉得我跟达隆之间,究竟谁会赢?」 兰迪眉头锁紧,没吭声,像是在沉默中挣扎着。或许是害怕穿帮,决定继续扮演下角色,他滚滚喉结,预备开口。 辛戎却做了个「停」的手势,阻止他出声。随即展露出一个比之前更加温柔、平静的笑容,「别说,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作者有话说: *——莎士比亚舞台剧《第十二夜》 第89章 87 87 听证会在华盛顿要持续数天。兰迪无法全程作陪,他发现他的操心也是白操心,辛戎比自己更明白,捨身饲狼的后果会是什么。但第一天,他没有缺席,亲临现场。 检方交叉讯问的证人出席顺序,是按照盖恩斯职位大小来排的。辛戎不在此列,他目前身处举足轻重的地位,让他成为了被告一伙。达隆的审问在次日。 对方的轮番进攻很难缠,尤其是还搬出了几个颇有份量的证人,使盖恩斯这方的局面变得紧迫,容不得差池。 轮到辛戎发言时,兰迪在场外,替他不由捏了一把汗。 对方义正言辞,问他常年身居高位,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是不是故意包庇罪行时,辛戎犹豫了片刻,没有立马作答。 对方发现他的破绽,又继续逼问,为何他有一年的空白断档时间,似乎离开了盖恩斯,可为何一回公司,立马能空降高层。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吗?言外之意,除去公司制度对女员工的系统性压迫外,是否还存在严重的腐败、贿赂问题。 辛戎听明白了。他意识到无论自己解释什么,最终收穫的成效甚微。他也不觉屈得慌,但他还是得拿出一种深被得罪似的表现,怼对方好几眼,故作结结巴巴地竭力反驳。他甚至举出了一些无厘头的比喻,更有点像是语无伦次了。 形势不太乐观,盖恩斯这边显然站不住脚了。 兰迪脸色变得阴鸷。一时间,他有点分不清辛戎是故意演的,还是真的陷入了困境。那个无法无天、敢作敢为的辛戎就像是消失了,庭上与人对峙的辛戎说着荒唐话,一看就是理屈词穷。这真的是他认识的辛戎吗?伪造过太多假象后,再叫「狼来了」,就不免会去质疑。可他又受不了辛戎在众目睽睽下,被人责问和讨伐。他觉得自己跟辛戎没什么两样,一样滑稽。他感到无能为力,拳头下意识地捏紧了。 庭上焦灼,休息室内,是另一番景象。 达隆和兰妮注视着电视屏幕上的辛戎,表情倒是很松驰。辛戎表现欠佳,被集中火力勐攻,成为了新靶子,这正如他们意。 辛戎将领带扯开,扯松领口,喘了一口粗长的气。他拖着脚,一瘸一拐,疲乏地穿过长长、阴暗的走廊。 今天,他不再是明星,也不再是赢家,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无能的蠢货。 叩响休息室的门,一个女人的脸在门后出现。她朝他笑,笑得虚情假意,还有一丝得意。 达隆的声音响起,招唿他赶快进来。 「我被下套了吗?」他径直走到达隆面前,涨红着脸,不满问,「这完全不是按之前说好的来啊?!他们完全不理我的说法,连让我表达准确的意思都不行!」适时地表达一定愤怒,是不露破绽的要领。 第166页 达隆坐在真皮沙发里,轻飘飘地瞟他一眼。然后,转向兰妮道:「给我俩点空间,好吗?」 兰妮愣了一下,脸微微垮塌下来。两个男人自然都注意到了,她意识到他们的目光,立马恢復如常神态,低眉顺眼地说了声「好」,退出房间。带上门的那一刻,她往里瞟了一眼,达隆站起来了,似乎正讨好地对辛戎笑,伸出手,在辛戎肩上抚摸、拍打,就像一个父亲对儿子那般慈爱。 她的愉悦泯灭,心生不爽。她并不是想跟辛戎在达隆面前争宠,达隆已经是具行将就木的老了,她比他年轻、健壮,终有一天她会熬死他。她厌恶的只是一种氛围。没有人大张旗鼓明示出喜好,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表达倾向,钝钝割在她身上。尽管辛戎有那么多疑点,达隆还是会无条件地偏向于他。的确,是她在其中算计,将辛戎又引荐回来。可谁又能想到,男人和男人们之间,即使充满斗争、怀疑,但他们还是能不近情理地、轻易地结成同盟,把女人排斥在外。只要辛戎装作诚心忏悔了,达隆就无条件原谅了他。同样的,达隆那样对待过辛戎,辛戎似乎也能一笑置之。男人们真了不起,宽宏大量,互相赦免对方的罪过。 「别误会了,我不是想让你替我挡枪,」达隆说,「任何人想在盖恩斯立足,必要接受一番风雨洗礼,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其实,我有考虑过……」 辛戎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地盯着达隆。 「……考虑过让你当我的继承人。我的意思,ceo,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话落,辛戎倒不紧张了,反而面无表情,像是没什么好意外的。 达隆对他的平淡反应感到不爽,蹙紧眉,一下子变得不自在了。 辛戎开口,「董事会,进了董事会,选我当继承人才更有说服力吧。」 「哦哦,的确如此。」达隆佯装恍然大悟,假模假式地笑,「你今天的表现,算是为公司全力以赴了。」 辛戎垂眸安静了一会儿,像在思考斟酌着什么,抬头忽问:「兰妮呢?要是她也想当ceo呢?眼下这种情况,我们正处在风口浪尖,女人当权,比一个男人更容易获得好风评。我想,大众不愿意看见我们还是表露的那么『阳刚』……既然在庭上律师替我们发表了宣言,说要拿出货真价实的诚意,会多考虑公司内部的女性福祉问题。那么,选兰妮是不是更好呢?」 达隆蔑笑了下,「你说得没错。我以前也确实是这样考虑的,那就还是选兰妮吧。你出局了。」 辛戎坦然地耸耸肩,「叔公,您觉得这ceo的任命是儿戏吗?」 达隆脸色变得深沉,盯着他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不是为了我,我是为公司着想,您信吗?」 达隆大笑,退后几步,上下打量辛戎,像是要把他看得更真切一点。辛戎确实有让人着迷的一面,他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悬念迭生,看不透,又大无畏。他说出选他的那刻,何尝不是另一种自恋的怀念呢?他不要一个单调的人,他宁可冒险选一个敢于挑战的人。 他不能让辛戎发现自己的心思,讥讽,「怎么着,你以为我看不懂你以退为进这招吗?别在我面前搬弄雕虫小技了,我看得出来你很有野心,除非有一种可能,我看走眼,选上一个没种的了!杰温,你是个有种的男人吧?还是我搞错了……你其实就是个磨磨唧唧的娘炮?!老实讲,你跟兰妮之间,也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人选,你们都是那种……令人担忧的人,软弱、不可靠!在大事上根本拿不了主意!我不是非选不可,我还没进棺材呢,还能拼!」 辛戎站在原地,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仿佛早就被贬低、打压惯了,再怎么刺激他也是白搭。 达隆觉得意兴阑珊,清清嗓子,又重新走到辛戎面前,「关于庭审,你的任务完成了。但你接下来不会止步于此,可能你觉得很理亏、委屈,但想当人上人,在公司里坐稳位置,甚至当上领头羊,就是要付出代价和冒风险的。」 辛戎机械地点点头,人偶一般,没再说什么。 「这样吧,让你先进董事会,其他的,我们日后再说。」 闻言,辛戎眼睛一亮,人终于像活了过来。 达隆盯着他,在心里暗笑,还是太年轻了。他不屑又有点上瘾,不光是辛戎,所有在他手下,为他卖命的人,都会按照他的剧本来走,操纵他们情绪的起伏。只有他可以让他们一惊一乍,主宰他们的生或者死。 这次,达隆没有食言,在听证会结果出来之前,辛戎顺利加入了董事会。 辛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危险与机会并存。一旦听证会结果出来是对盖恩斯不利,那么他很有可能代表盖恩斯,接受法律制裁。尽管达隆承诺了,会请全城最好的律师替他申诉,争取减刑或者监外服刑,但在他的履歷中,一个犯罪者的事实是怎么也不能抹去了。 好笑,他在香港亲手解决了祁宇,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了制裁。但在纽约,他极有可能,将为他从来没做过的事,背上罪孽。 达隆特意设了酒会,隆重宣告他的加入。他端着香槟杯,和其余的董事碰了碰杯,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精彩。嘴上说着祝贺,眼底琢磨着他的道行。他看不见他们的真情,他对他们也没有真情。 第167页 他喝了不少酒,神游天外地想,要是我现在就引爆了线,这些人脸上又会有什么表情呢?大厦崩塌,产生的连锁反应,一定比此刻更加精彩…… 这时,达隆从桌上拾了一根银匙,敲响手中的玻璃酒杯,以吸引全场注意力。接着,辛戎看见这个老不死的傢伙在保镖的搀扶下,站上座椅,傲视群雄般,环视了一圈。 达隆开始中气十足的讲话,讲过去,讲现在,还有最近的那场听证会。辛戎发现,此人的渲染力确实很有一套,连他嘴里蹦出的脏字,也教人听得热血沸腾。好像为达隆卖命,在盖恩斯託付一生,是人生中最具慧眼、最值得做的事一般。 「这就是战争!开战了!」达隆铿锵有力道,「让我们把他们生吞活剥,全下地狱!」 话落,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唿应。 辛戎沉默地坐在椅子中,与他同样沉默的,还有兰妮。他们发现了彼此的另类,默默对视一眼,为难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有少量修改,建议清除缓存看。 第90章 88 88 听证会结果始终悬而未决,但并不影响达隆的心情。兰妮在司法部有些人脉,积极跟进情况,向他不定时汇报。他听她说,基本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怎么放在心上。他追求的是自己能完美抽身即可,谁成替罪羊了,要花多大价钱去摆平受害者的赔偿金,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他有一整张纸的名字,这个不行,划掉,再挑下一个顶上来不就得了。没有谁是真正重要的,即使他口是心非地承诺过「你对我而言很重要」,获取人心的一种手段罢了。他不能一直用鞭子,总得适时地给点儿糖果。 女秘书来敲门,告诉他预约去医院的时间到了。他点点头,然后拿起座机话筒,让内线转到辛戎办公室去。 辛戎在工位,很快就接了。他要求辛戎陪同,一块去医院。兰妮在旁,神色复杂。他看了眼兰妮,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我向他示弱我糟糕的身体状况,他可以少点儿戒心。」达隆挂了电话说,「现在这个时候,他的意志很容易摇摆,我得把他的心思牢牢钉在我这里!」 「当然当然。」兰妮颔首,皮笑肉不笑附和,」还是您考虑周到。杰温是个不能硬来的人,相反地,感怀他,打亲情牌,或许更有效果。」 达隆得意地怒怒下巴,表示她说得对,与自己不谋而合。 官司虽闹得兵荒马乱,可盖恩斯依然按部就班地在经营,一年一度的集团慈善晚宴将如期举行。 辛戎想去重新订一套西服,兰迪很想作陪,但公事使他实在抽不开身。辛戎在电话里笑,没关系,还有佐伊呢。没有必要时时刻刻当连体婴,你不是为我活的,要活出自我,首先就是要忘记别人。 兰迪哑然,琢磨辛戎最后那句话,心中隐隐不安。什么意思?是嫌他过于黏人?认为这样的男人,失去了魅力?他确实反省过,自己是不是把辛戎看得太紧,可一旦不看紧,辛戎就会把千篇一律的笑脸朝向别人,不经撩的人,立时就能中招。即使他明白,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但谁能保证一枚落花真不能搅动流水?辛戎能给他机会,也同样的可以给别人机会。他费了千辛万苦在辛戎身边掘出一点位置,绝不可拱手让人。 他思忖半天,给佐伊发简讯,问他们逛到了哪里,大概什么时间结束。 辛戎发现佐伊在不停拿手机回简讯,问谁啊。 佐伊有些掩饰地笑了笑,没谁,不重要。 辛戎没再多问,原地转了一圈展示自己,问她选择这款英式版型、平驳领吗? 佐伊靠近,认真地打量他,再退后一点,试图从各个角度找优缺点。 辛戎最近似乎是长壮了些,胸膛饱满,蜂腰宽肩,初见倒三角的轮廓却不夸张,至少在她看来,是赏心悦目的。似乎那些焦头烂额的事情并没有让他懈怠,愈发自律地把身材练得强健,全然不见初识那会儿,弱不禁风的影子。 「非常棒——」有人先一步,比她作出了赞扬,「很适合你,衬得你身材很好。」 她扭头,看见一个风度翩翩的陌生男人走近,向她和辛戎分别致意。 辛戎显然也很意外,但下一秒就恢復了淡定,有来有往,礼貌地朝男人打招唿。辛戎没把她晾在一旁,互相介绍起来。她和男人礼貌握了手。 「你在跟踪我吗?」辛戎向男人调侃,「如果不是的话,也太有缘了吧。」 男人耸耸肩笑,似乎非常贊同。 佐伊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感觉插不上什么话。她夹在他们之间越久,越发现了些苗头。男人投射在辛戎身上的眼神,她似曾相识,在某个人那里,她见识过多次…… 手机又进来一条简讯。低头一扫,嘿,好傢伙,说到就到。 兰迪问她,结束了吗,他这边也差不多忙完了,可以来找他们汇合。 佐伊没有立刻回,抬眼去看辛戎和那个男人。她想了想,肚子饿了,我们准备去吃饭了。 兰迪到了地方,发现只有佐伊一人。 佐伊笑哈哈的,告诉他辛戎等不及了,下午还有事,先行走了,去路边哪家快餐店解决果腹问题。 一个人去的?他问。佐伊摇摇头,说有人陪。他滚了滚喉结,有些意外。谁?为什么你不跟他们一块去?佐伊装作努力回忆道,好像是个什么医生吧。我?我还没逛完呢,就分头行动了。他愣在原地,就像迎头挨了一记,脸色发青。佐伊觑见他的神色,意识到大事不妙,找了个藉口,急匆匆开熘。 第168页 兰迪给辛戎发了条简讯,问他西装选得怎么样。辛戎一下午都没回,简讯如石沉大海。他想起辛戎的上一次失踪,明明跟他约好了要参加蜜雪儿的婚礼,都到现场了,可说消失就消失,没有任何交待。辛戎消失了,他害上相思病,没来由地痛上数十倍,第一回开始正视爱情这玩意儿,竟在自己身上降临了。 晚上,辛戎终于冒头,回了简讯,风轻云淡。选好了,到时候穿给你看看。 兰迪盯着这条简讯想,自己多么矫情造作又吃力不讨好。辛戎瓦解他只要一瞬。他的芥蒂是自己种的,要挖出来销毁,只能靠自己。 慈善晚宴如期而至。兰迪、佐伊、佩德罗也受邀,都到了现场,分在宾客桌。辛戎今晚还要上台,做些毫无新意的发言呈辞。 兰迪远远看着辛戎穿着新西服,一脸意气风发,同人寒暄、社交。西服很合身,看起来也很昂贵,符合辛戎现在的身份。庭上那个表现废物的辛戎不见了,他摇身一变,风貌就像是从上世纪直接跨入了新世纪,崭新得不可思议。 他有些恍惚,辛戎是在真復仇吗?或许只不过是通过他这张踏板,重回盖恩斯,跟那些法西斯同流合污而已。 他想起两人闲聊时,辛戎说过,在这场你死我活的角逐中,别妄想着展露哪怕任何一点儿人性光辉。你有了人性,就有弱点,就註定先一步成为手下败将。 辛戎比他更坚韧,更能屈能伸。在香港,那个脆弱的、接近碎掉的辛戎,不过是昙花一现。或许,仅仅是他的妄想。他们要是没回纽约,是不是有另一种相处方式呢?辛戎大概只能靠着自己,浮萍一般,随波逐流。 不,不能后悔。兰迪回神,握紧拳头。 辛戎上台前,去了趟卫生间。不紧张,是假的。从卫生间出来,他突然很想抽菸,便走向露台。 他点燃烟,深吸一口,表情松弛下来,像在热战的战壕中得到片刻喘息。 有人在他背后叫了声他的名字,很轻。起初,他以为听错了,没理会。然后,又被叫了一声。 声音有点熟悉……他勐地回头,差点吐出口里的烟。 贝莱.米格伦? 「嗨杰温,一切都好吧。」米格伦叼着烟说。 辛戎尴尬地愣了下,立时恢復镇定,「还不错。」 米格伦从暗处走到了明亮处。辛戎仔细端详他,鬍子颳得很干净,髮型也打理得很时髦,好生打扮了一番,甚至比进监狱前更体面了。 「佩德罗跟我说了,你出狱了。」辛戎道,愧疚地一笑,看不出真假,「很抱歉,我太忙了,总是没时间去看望你……有一年多,我迫不得已离开了美国,你在信中应该也知道了。」他将语气放得低缓,表情摆得沮丧,好体现身不由己的一面。 米格伦捻灭菸头,「没关系。」然后不等辛戎问原因,自己便解释起来,今晚有他的两幅署名画作也将会拍卖。 「杰温,不替我高兴吗?你说过的,总有一天,公众也会承认我的价值,不用再单调的去模仿别人,永远处在他人的阴影下……」 辛戎嘴角挂着笑,眼神殷切,「自然,我为你感到高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成功的,瞧瞧,现在不正印证着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嘛?」心里却怎么都笑不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被达隆摆了一道。这个时间点选得太刻意了,放出米格伦亮相,不正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吗? 达隆已经不屑于暗戳戳威胁了,直接相当于亮明牌:别轻举妄动,你也有把柄在我手上,你想反我,那我也会让你死得难看。 他去破解达隆,达隆也在反向破解他。只是他们谁都拿不准,谁会更有胜算。 米格伦没看出辛戎的魂不守舍,还在滔滔不绝。直到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讲话。 辛戎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接通电话。达隆的女秘书叫他赶快回位,为上台作准备。 收线,他向米格伦解释,米格伦表示理解,要同他一起走回会场。他愣了一下,有些犹豫,米格伦笑起来,听不出是故意还是无意地问:「杰温怎么了?我现在难道没有资格跟你同进同出吗?」 他盯着米格伦,米格伦也盯着他。他们对视了几秒,相继一笑,就像把心结暂时放下了那般。 「怎么会呢,」辛戎上前,拍拍米格伦的肩膀,没有商量地说,「一起走吧。」 凌晨一点,辛戎才算结束了这一天。他走到地下停车场,一俩熟悉的轿车,早早停在他必经的出口。 兰迪盯他,比警察盯小偷还盯得紧。不对,纽约的警察可没那么闲。 他嘆了口气,上车,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表示自己很累。此外,还有另一种意思,别问多的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兰迪看着他,欲言又止,大概是收到暗示,理解了。 回到家,辛戎不想洗漱,合衣倒进床,准备埋头大睡。兰迪看不过去,架他去浴室,他柔若无骨地挂在兰迪身上说,达令,饶了我吧,我好累。 兰迪帮他边脱衣服边说,你不用动,我帮你洗澡刷牙。 想想也行。辛戎将身体交给对方,泰然处之。 放满了一浴缸的水,兰迪抱起辛戎,再将他缓缓放进水里。 在没入水的过程中,辛戎突发奇想,要是有天自己老了,真走不动路了,是不是就会像现在这样,需要人服伺。到了那天,身边的那个人,还会是兰迪吗…… 第169页 仿佛是能猜到他的摇摆不定,兰迪将浴球刮到他两腿间时,仿佛泄愤似的,狠狠搓了几下。辛戎那边肌肤娇嫩,立时叫唤了起来。 「艹——你轻点!」用好的那条腿去踢兰迪,泡沫星子被踢得满天飞,兰迪捉住他的脚踝,不为所动,还是继续搓洗他的身体。他挣扎,越动兰迪就按得越紧。 「滚!」辛戎朝兰迪脑袋上唿了一巴掌。他不耐烦了,怎么这死心眼的,还得寸进尺了? 兰迪脑袋被打得一痛,缩了缩脖子,低吼,「你有完没完!」 辛戎一愣,搞错了吧?这难道不该是自己的台词吗?他去看兰迪,发现兰迪眼睛似乎红了。 接着,兰迪把浴球往瓷砖地面狠狠一砸,砸得泡沫四溅,痛苦地抱着头蹲下。浴室里明明被温暖的水汽充斥,可他的血液已变得冰凉。 「我以为我能做到的……」兰迪喃喃,浑身上下泄了力,可他还是要说,不说那石头就会积累成山,终有一天要把他压死,「我真的以为我可以视而不见的……我告诉自己别那么小心眼,不要去怀疑,没必要的。上帝赏赐了我跟你一起吃早餐的机会,我无数次开导自己,何必为了那些不重要的人、跟本没法上桌的人较劲呢?杰温……你同意我说的吗……」 他缓缓抬头,去看辛戎,他不想苦心经营的这么一段感情,只有自己一个人战战兢兢。他要寻求认同,从辛戎的肯定里,让心和血液都暖起来。 辛戎从水中缓缓站起,向后抹了抹湿掉的头髮,「你搞错了一件事,机会不是上帝给的。是我给的……我说过,选择权在你,现在也一样,没变。你有脚有手,受不了的话,想要离开,我不介意。无论是用走的,还是用爬的,你怎么喜欢怎么来。」 辛戎让他失望了,一丝遐想、一丝甜蜜也不肯给。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勃然大怒,扑向光裸的辛戎。他们一同,重重跌进水中。 一起没入水的那刻,兰迪悲哀地想,这下子好了,要是一起呛死了,就谁也不能离间他俩了。 作者有话说: 精神状态都不稳定,唯一稳定的是,每个人都在稳定的发疯。 第91章 89 89 辛戎憋不住气了,一张嘴,水便咕噜噜涌进喉咙,濒临窒息。他生出惊恐,发现兰迪是真走火入魔了。 他可不想就这么完蛋,再不反抗,只怕次日的纽约新闻里,会发布这么滑稽可笑的一条:两同性恋男子在家中浴室蹊跷殉情。 辛戎一鼓作气,锤打兰迪后背。兰迪咬紧牙关,将他箍得愈发紧。他不气馁,继续找破绽攻击,纠缠中,他踢中兰迪裆部。兰迪冒出水面,嗷嗷叫唤,卸力松了他,他扑腾着从水里起来,手脚并用爬出浴缸。眼疾手快,他抄起盥洗台上的一个大瓶子,可能是爽肤水什么的,侧身,往兰迪身上扔。 兰迪被砸得火冒三丈,手胡乱地挥舞,急于要去抓住什么,好借力从浴缸中起身。没料到绊动淋浴龙头,哗啦啦,水如瀑布,浇得他脑子一嗡,还伴随着耳鸣。 他费力关了龙头,抹了把眼睛,湿掉的视线里,辛戎像人形狐狸那样发动攻击,左一爪子,右一爪子,抽打在他的脸颊和胸口。待他反应过来时,脸和胸都已经挨了好几个耳光,火辣辣的疼。 「行了吧。」兰迪捂住又热又湿的脸,落汤鸡一样,有些委屈道,「停战好吗?」 辛戎暂停,没作声。兰迪终于能踏出浴缸。在他脚沾瓷砖地面的间隙,辛戎退后了些,背弓起,双手举在空中,野蛮暴力的架势不减,眼尾发红,像是上了头。 兰迪被他弄得被动,尽管身体受了痛,但还是于心不忍,用身体优势去压迫对方反击,只得用胳膊去挡辛戎又一轮攻击,左右闪躲。躲着躲着,又觉得忿忿不平,嘴里囔着「你他妈打够了吧」,目光不经意落到辛戎的左臂上,骤然怔住——那里的肌肉绷紧,那道烧伤疤此时成了一道怒涨、狰狞的纹身,鬼画符一样张扬,甚至邪恶。兰迪心脏遽然一缩,痛。比方才挨的那几巴掌还痛。 辛戎着魔一般,扑向他,他来不及躲避,抱着辛戎,双双跌倒。后脑勺一热,眼前发黑了霎那,血腥味从脑后蔓延至口腔。待到视线再度清明时,辛戎已骑跨在他腰间,气喘吁吁。他忽然发现,辛戎把整个重量压向自己,只能倚靠着自己时,身体竟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轻盈。他也感受不到痛了,满足地笑起来。辛戎的声音掉下来,问,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变态。边说边作势扬起手掌,似乎要继续扇他。 他沙哑着出声,「你凑近点,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笑……」嗓子有点不像自己的了。 辛戎不上钩,在他脸颊不轻不重地落下一掌,「控制一下自己,别老是发疯。」 静了几秒,锈味瀰漫开来,和湿气混合在一块,像在糜烂的味道。这会儿,辛戎发现他流血了,语气缓和了许多,「兰迪,下不为例,我的忍耐是有限的。闹一次算情趣,闹多了可就不讨人喜欢了。成年人,还是要懂得收敛……」 「杰温,我不会重蹈覆辙的,」他语气几近哀求地打断辛戎,「对不起,我不会再犯错了……」 「你保证?」 「我保证。」 辛戎长吁了口气,脸上出现伤脑筋的表情。 第170页 「让我起来吧,杰温。」兰迪恳求。 辛戎没动,变成一张扑克脸。兰迪很擅长装老实、服软,眼下,很难说兰迪是出于真心的。但他已经累极了,今天实在没多余的劲再来驯服一头野狼。 兰迪滚动喉结,盯着他。他垂下眼睛,扫过兰迪面无血色的颓丧脸孔,心中逐渐松动。他锁住兰迪手腕,蓦地向下一俯,鼻尖几乎贴着兰迪鼻尖。强硬道:「我就勉为其难再信你一次,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兰迪眨眨眼,代替点头。他抬起身子,慢慢地,从兰迪身上离开。 兰迪狼狈地爬起来,从毛巾架上抽了条干净的毛巾,擦着自己的脑袋。见状,辛戎放松警惕转身,去找浴衣,将自己囫囵裹住。俩人算是偃旗息鼓。 兰迪觉得擦差不多了,将染血的毛巾随手一甩。然后,他的一双眼睛,阴恻恻盯住了辛戎。 辛戎正低头系浴衣衣带,一双大手从他背后绕过来,覆住他的手掌,边替他系衣带,边问:「所以,都是我的错?」语气似有怨。 辛戎一惊,下意识地用手肘顶了两下对方。兰迪本就是在强装平静,被他这排斥的反应激怒,一把抱住他往后拖。 砰,兰迪一脚踹开了浴室门。 辛戎有种不详的预感,嘴中大骂起「fuck,骗子,狗娘养的」。 在断断续续的「fuck」声中,他们拉拉扯扯,一路扯到了卧室,兰迪不知哪来的蛮力,拦腰抗起辛戎,辛戎心惊胆战止了声。 辛戎被他摔进床铺,摔得脑袋一晕,浴衣早被扯得凌乱,春光大敞。 「继续骂呀……」兰迪恬不知耻地笑了笑,血在他额头凝固成暗红,使他面目兇恶。 辛戎稍稍恢復清灵,剜了兰迪一眼,并不接茬。随后整个人躺倒,四仰八叉呈大字状,就像是放弃似的。不,仔细一看并不是放弃。他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习惯了惊涛骇浪,还会害怕一条疯狗的羞辱?连亡命天涯都经歷过了,还有什么不敢承受的? 兰迪俯身,挨近辛戎,也发现了辛戎「不抵抗」中的巨大讥讽,他霎时更怒了。 他扯住辛戎的浴衣领,几乎把辛戎上半身提了起来,红着眼,朝辛戎嘴唇狠狠撕咬,碾磨。 辛戎上下嘴唇飞快地血肿,闻到血腥味的狗更加兴奋,越吻越深,几乎把他的唿吸全部夺去。辛戎能感受到兰迪的舌头探进来,和牙,和他的舌头相撞。他还能感受到兰迪在悲愤地忍耐,悲愤大于忍耐,血气全跑下半身那儿去了。 兰迪吻够了,顺便也想换一口气,终于放开辛戎,可就在松手的一瞬,辛戎将一口血沫啐在他脸上。接着,用手背狠狠擦了擦嘴角,像是无比嫌恶。 兰迪呆呆地看住辛戎。辛戎挑衅地回望兰迪。默了片刻,兰迪气疯了,再度扑向对方。 他们扭打起来,辛戎身手灵活,提膝直往兰迪前胸、后背撞。他比过去强壮了不少,下手很重,挨着肋骨下去的那几记,势必会形成瘀血。他扯住兰迪后脑勺头髮,手指死死摁进了他方才的伤口里,伤口重新撕裂,血淋淋,兰迪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他毫不留情,没被这绝望的嗓音吓住,或产生哪怕一点儿怜悯。但好景不长,他体力被消耗了不少,后劲不足,渐渐露出颓势。兰迪一个翻身压住他,趁势掐住他脖子,他脆弱的喉结在男人掌心滚动。 「我恨你……」兰迪咬牙切齿,眼眶却逐渐潮湿,似乎要哭了,「我更恨我自己,怎么会像个傻/逼,一厢情愿爱上你……」 辛戎从鼻腔里艰难地发出一声冷哼。他偏过头去,根本不看兰迪,嘴唇的血肿,已经使他的口形变了,不再那么漂亮。他们俩,脸色一个赛一个瘆人,在此刻,都变成了不人不鬼的。兰迪不依不饶,扳正他的脸,与他对视。 几滴泪掉在了辛戎眼睫上,热的,从他下眼睑滑过,没入颈间,看起来就像他也在哭。 兰迪慢慢俯在他胸膛,就像在听他的心跳。 「我要让你永远忘不了我……」兰迪褪下自己的裤子,将他身上的浴衣也扯掉,「你属于我,只属于我……」 说完,兰迪抓住他有伤痕的那支胳膊,亲吻。顺着吻下去,吻到他残疾的脚……他满身伤痕,兰迪也没什么两样,伤痕累累。 这是漫长绝望的一夜。辛戎筋疲力尽,觉得自己快要昏死过去,但兰迪把他拉着,不让他陷入沉睡。他感觉到全身上下一会儿寒冷刺骨,一会儿火烧火燎似的热。 「我恨你兰迪……」迷迷煳煳中,辛戎喃喃,」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兰迪在他上方,抚摸着他的脸庞,痴笑,「恨就恨吧,只要不忘了我就行。」 黑夜褪去,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洒进卧室。兰迪扭脸,看着沉沉睡去的辛戎。他看了一会儿辛戎,又看向窗外,春夏交替,一年中最美的时刻。 他突然意识到,这美景,这些祥和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辛戎发了一场高烧,这场烧持续了好几天,烧得他元气大伤。兰迪来照顾他,他趁着清醒时把兰迪扫地出门。兰迪敲门道歉,他仍坚持,挂上反锁链,不开门。兰迪发狠,干脆在门口抽自己的巴掌,闹出不小动静,引得左邻右舍围观。后来,不知谁报警了,叫来警察带离兰迪,整幢公寓楼才恢復昔日安宁。 不能见上辛戎,兰迪没辙,委託佐伊去看看他。佐伊疑惑地上门,发现辛戎竟生病了。她大惊失色,大包大揽地照顾起辛戎。 第171页 一周左右,辛戎才从病恙里恢復,身体稍有起色。 佐伊忍不住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辛戎没有隐瞒,耸耸肩告诉她,他和兰迪之间闹掰了。 佐伊没听明白,「闹掰,关于哪方面的闹掰?是……」问到一半,她就有些懊恼,这还用问的吗?那天一进门,辛戎脖子上赤裸裸的吻痕,和肿起的嘴巴,还有兰迪那一脸痛心疾首的态度。不早就彰显了事实吗? 辛戎苦笑,「抱歉亲爱的,忘了知会你一声,之前我跟他是床伴关系,现在这个关系应该会结束了。」 虽然早就能猜到,但听见当事人亲自承认,还是别有一番震惊。佐伊张着嘴,半天没能合上,「真的假的?」 「你指哪方面『真』,哪方面『假』?」 佐伊挠挠脸,被辛戎的坦然弄得尴尬,「我、我也不是好打听那种人,那你们现在是……准备老死不相往来吗?」 辛戎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我现在只是很生气,但气消了,应该就没事了。」 佐伊还是很煳涂,「要是我没理解错……你跟他,接下来就……还是商业伙伴?」 「要不然呢?」辛戎眯了眯眼,「难道我不跟他上床了,连赚钱的事也要一起放弃吗?不必吧。」 「行吧行吧。」佐伊放弃理清辛戎和兰迪之间的纠葛,话题一转,「对了,你之前要我传话,约你跟兰妮私下见面,我替你约上了。」 「太好了,」辛戎由衷道,「谢谢你,你总是让我很放心。」 佐伊嘿嘿笑了两声,眼珠骨碌碌一转,突问:「我只是很好奇,你可以选择不回答的……你跟他之间,就是兰迪,你们就……真的只是单纯的床伴嘛?你俩之间,没有爱情吗?」 辛戎愣了楞,嘆了口气说:「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爱情咯。」 佐伊顺着他话问,你觉得什么是爱情?辛戎洒脱一笑说,纯粹的爱情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佐伊抿抿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辛戎扶住额头,皱了皱眉,露出大病初癒后的疲惫神态。佐伊知趣,闭了嘴。 辛戎和兰妮约在了唐人街的一间ktv见面,在这里,鱼龙混杂,足以掩人耳目。那些盖恩斯的伙伴们,保持一种高傲,极少涉足此类街区。所以他俩选这儿会面,从而能减少被人发现风险。 辛戎一落座,便笑意盈盈地对兰妮说感谢。 兰妮半真半假地笑,「我通过佐伊给你透露风声,让你曝光了达隆的黑料,轻而易举回归盖恩斯,你确实该好好谢我。」 辛戎点点头,并不反驳。 「说吧,今天找我来,到底想要讨论什么?」兰妮抱臂,开门见山。 辛戎耸耸肩笑,「别慌嘛,要不然先来点儿酒?你喜欢喝什么?」 她斜睨辛戎,「客随主便。」 酒呈上来了,辛戎殷勤地为她盛酒。她也没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既然成功合作了一次,不介意再合作一次吧。辛戎又倒满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她豪爽地拿起。 我们联手革命吧。她听见辛戎说。她捂住嘴,被口中的酒呛住了,咳嗽接踵而至,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有修改,可清除缓存看。 第92章 90 90 「革、革命?」这个词对兰妮来说,显然很有冲击力。她能联想到的有关「革命」概念的,大概就是冷战阴影下的布拉格之春这类。革了命,就是要改朝换代,将旧的制度废黜,拥实新的制度。她想上位是不假,可她从未想过动摇盖恩斯的根基。 见她愈咳愈烈,十分不适,辛戎靠过来,嘴里说着「抱歉,希望别介意」,手已经伸出,温柔抚触着她后背,替她顺气。她慢慢镇定下来,朝辛戎摆摆手,示意可以了。 辛戎绅士地撤离手掌和身体,给她让出空间舒缓。 「你有什么计划?」兰妮瞟他一眼,两指捻出空酒杯中的绿橄榄,放进口中,涩里带着甜味,「说来听听。」 辛戎舒眉一笑,没有贸然开讲,反问:「你真的想听,愿闻其详?」 她把橄榄嚼碎,吐出核,也笑,「愿闻其详。」 辛戎认真盯着她,「要不再来瓶威士忌吧?」 她被辛戎的吊胃口弄得厌烦,眉头一皱,「杰温,你干嘛磨磨唧唧的,我想那糟老头有时候说的真没错,你……」 辛戎做了个手势打断她,「兰妮,我很欣赏你的风风火火,但中国人有句俗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意思就是,无论做什么事,还是得求稳。」 兰妮撇撇嘴,指尖顶着下巴,面无表情道:「行了,别扯远了,说重点。」 辛戎不愠不怒,开口,「我们都跟了达隆这么些年,对他已经很了解了。他进一步,需要别人退十步,我不想再这样跟他耗下去了。而且我的情况更加危急,越耗下去,完蛋得越快。他是要我回公司当了高管,但他也没把我当人看,我是他用之即弃的替罪羊,对不对?」 终于说到正题,兰妮却语塞,眼神闪躲。恰好服务生端进来了威士忌,她连忙起身,亲自取了酒瓶,为两人分别斟了杯酒。 辛戎咕咚咕咚饮下酒,朝兰妮展示了下干净的酒杯,再用手背潇洒地抹了抹唇。 见他一饮而尽,兰妮咽了口唾沫,说:「你要是想跟他对着干,把他惹火了,他可以随时曝光你。你跟那个伪画大师之间可不清白,达隆付给他很多钱,从他那里掌握了许多证据,要是老傢伙想,他可以花重金替那画师翻案,把你也列入嫌疑人,送你进监狱。」 第172页 辛戎耸耸肩,不以为然,「我知道。」 兰妮瞪圆眼,「你犯了什么病,既然知道还想跟他作对?」 「反正我当替罪羊也有可能进监狱,跟他作对也有可能,结果并没任何区别。兰妮,你得理解,哪一种都对我不利,那我何不选择一旦赢了,就能一步到位、翻身做主的?」辛戎甚至调侃起来,「再说了,盖恩斯内部狗咬狗,动盪不安,我想那些死对头们,一定喜闻乐见。」 兰妮翻了个白眼,语气变得严肃,「虽然我很讨厌达隆,可我并不想靠这种舆论焦点,把集团置于难堪的境地。你要明白,这十二年来我勤勤恳恳,为盖恩斯股东们打工,帮他们赚了不少钱,不仅是利益上的,我还深度参与建设了集团,看着它上市,让它成为业界标杆。集团要是毁了,就相当于把我的心血也付之一炬。」 辛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知何时,一只苍蝇飞进了包间,嗡嗡的,直教人心烦意乱。苍蝇大剌剌落到桌子边缘。 辛戎一眨不眨盯着苍蝇说:「你没把柄你干净,他下台了,那你当老大呗。我的诉求,推翻他这个暴君就行了,让他绝无翻身的可能,最好能把他关进高塔,再也不能为非作歹,永不能再上台当皇帝。」 兰妮没吭声。 苍蝇迅速往桌中央爬,似乎被浓郁的酒香吸引,想要接近酒瓶口。辛戎猫腰,无声拿起桌上的空玻璃杯,说时迟那时快,勐地一倒扣,那虫子便被准确逮住了。 兰妮盯着被玻璃罩住,横冲直撞试图逃亡的小虫,抿抿唇说:「没有百分百的成功。」 「我知道……任何成功都要冒风险,无一例外。怕的话,就只能一辈子当窝囊废,被达隆踩在脚下,唿来喝去了。」辛戎边说,边将玻璃杯抬起一角,露出一条缝隙,大概是感受到气流,那只苍蝇飞快地向缺口移动,哪知,啪地一下,辛戎又把杯子扣紧在桌面,它无处可逃。 「你要上我的船吗兰妮?」辛戎笑眯眯。 兰妮沉默地看了他一阵,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看过他。她并没有那么信任辛戎,她认为他是笑面虎。但已走到这步,他俩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们殊途同归,必须除掉最大阻碍——达隆。 她嘆了口气问:「需要我配合你什么?」 「下周的新闻发布会,我要对他正式宣战。」 兰妮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见鬼去——」 在一触即发的「大战」前夕,辛戎抽空去了趟新泽西墓园。他孤身一人,没找任何人陪同。 墓园入口的风车好像又变多了些。他低下头,就像故意拖延时间似的,把那些风车数了一道。 数完了,他抬头往前走。风在推着他走,推他浑浑噩噩走到辛羚墓前。 他本以为他有许多话可以跟辛羚说,但他想了想,还是算了。辛羚好不容易从这乌烟瘴气的世上解脱,他何必再用俗世烦恼打扰她。 活着,其实也挺苦的。尤其是要提一口气活着,一了百了没什么不好。 他微佝下身,把花束放在墓碑前,往回走。走了几十米远,辛戎停下来。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在他来时的道路上张望。男人身体发出的讯号,像在跟踪什么人。 四下无人,他们目光交汇。接着,男人用短跑过来的速度,跑到他面前,摘掉墨镜,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辛戎心里一沉。 阳光照耀下,静默对峙,他们都在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兰迪炯炯的目光看着辛戎想,看来还是得自己做主动的那个。「你去看了羚姐吗?」这个问题没发挥好,有点没话找话。 辛戎没应,双臂交叉,都不伪装了,等待他有什么更新鲜的话术。 他想先道歉,可话一出口,好像有点变味,「别再折腾了,我们需要的是把手握在一起,而不是互相抽对方巴掌。」 他一说完,辛戎想都没想,就给了他一巴掌。他没防备,被打愣了几秒,然后在辛戎想再次抽他前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该死的,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他摇晃辛戎。特地追到墓园来,不是为了扫兴,是想挽回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自己的企图好像失败了。 辛戎挣脱他,脸耷拉下来,不语,转身就走。他直愣愣看着辛戎的背影,像是蓄着一种巨大的能量。他想冲上去拦住辛戎,但不知为何,心生出些胆怯。他觉得自己现在不管努力去做什么,都不对,全盘皆错。他本来以为僵持这么久了,辛戎该消气了。他们和好,辛戎会像过去那样靠着他,抚摸他的胸膛,告诉他,一切都没问题。可惜辛戎耳光甩过来的一剎那,美梦破灭。 他垂头站在原地,太阳晒着他的头顶,感到有气无力。 盖恩斯新闻澄清发布会当天,辛戎起了个大早。他边洗漱,边点开手机功放,和佩德罗、佐伊分别通话,做着最后的确认。 放下电话,他打开镜柜,从里面取出一瓶药,然后走到马桶前。他掀开瓶盖,将里面的药一股脑倒出来,药丸跳水似的跌进马桶,漂在水面。他按了两下抽水。药丸跟随漩涡打转,被吸进了下水口,消失无踪。 太好了,那些药丸终于不用再通过喉咙将他的胃作为归处。今天以后,他将有一个新的起点。 辛戎到达发布会现场,在化妆间整理仪容时,达隆来了电话。 第173页 达隆在电话那头仿佛胜券在握,对他交待上台发言的注意事项,特地要他再温习一遍稿子,记不住的话就照着念,免得到时候磕磕巴巴出错。 他「嗯嗯」应着。达隆似乎觉得他有些敷衍,警告他不要掉以轻心。 「杰温,」达隆忽然换了个语调,变沉,「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他握着发热的手机,飞快地眨眨眼,没来得及回答,达隆却抢先说:「慈善晚宴那天,你见到了老朋友吧?怎么样,他还是你熟悉的模样吗?」 这就是达隆有恃无恐的根据,他以为捏着全天下人的把柄,稍微动动手指,就能让人陷入绝境。 辛戎装傻,「谁?」 达隆笑,继续刻薄地点明,「那我倒纳闷了,那天你不是和一个男画家有说有笑地一块抽菸,再一起进场吗?难道是我看错了?」 「或许真是您眼花,认错人了呢?」 「也许吧……」达隆顿了顿,不放心地问,「你会为我全力以赴吧?」 辛戎咧嘴微微一笑,平静地告诉他,「是的,我会全力以赴。」 时间到了,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辛戎穿过走廊,在一扇门前站住。推开门,闪光灯铺天盖地。他拿手挡了挡刺激的光,那张达隆准备好的演讲稿攥在他另一只手里。 他适应了一会儿光亮,不假思索地朝前走。那份演讲稿被揉成一团,丢在了他身后。 第93章 91 91 在辛戎正式发言前,公关发言人先走上台说,盖恩斯先生准备了一份声明,之后会让各位提问,谢谢。话落,便朝辛戎做了个手势,邀请他上台。 辛戎拖着脚,走向布满话筒的「审判席」。他边走,边解开西服扣紧的扣子,闪光灯巨量地涌来,像是要把他面无表情的脸刺穿。 与此同时,达隆和兰妮正坐在一块看转播。 达隆坐在沙发里神色悠然,瞥了眼兰妮,见她似乎很紧张,连大气不敢出。 「我们别无他法。」他假惺惺道。 兰妮表情凝重地盯着屏幕,小声说,可怜的傢伙。也不知是在确切评价谁。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达隆还有心思调侃。 兰妮没接话,慢慢合拢十指交叉。 辛戎已经坐下,调试眼前的话筒高度,然后清清嗓子。镜头扫近辛戎,给他特写。达隆忽然发现了不对劲,辛戎手里空空,没拿着任何发言稿! 「今天在这里召开记者会的目的,是为了众所周知的那件事。我需要承认作为部门管理者,我全盘知情,并主导善后,掩饰了性丑闻罪行……」辛戎开始讲话,「我本来可以在这里长篇大论忏悔个把小时的,但我想现在不需要那么多时间了,两分钟大概就可以。」语调沉稳,不见一丝一毫的无措,与他在听证会上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 达隆手指搁在嘴唇上,蹙眉,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屏住了唿吸,跟方才的兰妮一样。 「我可能没有责任,但总得找个看起来有份量的人承担责任,背黑锅。对,我就是那个重量级炮灰。我是董事会成员,此外,从血缘上严格来讲,我还是盖恩斯家族的一员,选我,也没错。怎么样,我的咖位,足够背这一切的黑锅了吧。外加我在听证会上的糟糕表现,在民众眼中,我就该是性交易丑闻的负责人。事件善后就算我说不是由我经手的,可又有多少人能信呢?可选我,无论是为家族,还是为集团,甚至是为了打消民众的疑虑,我都是那个最佳人选。不仅是你们这样认为,我的叔公,达隆也这样认为!他认为我该一人承受所有的暴怒......」辛戎无奈地笑了下,在这种时刻笑,有种极大的讽刺意味。达隆看得头皮发麻,不安感愈发强烈。他隐隐意识到了整件事在朝不可挽回滑落,但他别无他法,对,太滑稽了,就像他刚才所说。他不得不集中精力,等待着暴风雨降临。 「然而,真相是,达隆,罪恶滔天!他暴戾恣睢,欺上瞒下!多年来,他对这些事根本完全知情!他装作不知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让下属们极力掩埋与粉饰。不仅在性丑闻事件上,还有这数年来在国内外公开的a级赛马赛事上,他会发出指示,命人给代表自己出赛的马打药,并且向赛事委员会实行贿赂,操纵赛事结果。 「他紧盯着每一个为他卖命的人,他熟悉他一手打造的每一寸土壤,没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监视。在他的帝国里,任何人想找出生存空间,必须得战战兢兢的同流合污!必须!所以,未经过他同意,私下付出数百万美元的和解款和封口费走公司帐,简直是异想天开,无稽之谈!我有证明,在盖恩斯总法律顾问那里,有一堆登出的纸质证据文件。他是在达隆授权下,处理这一切恶行的核心。那些文件被销毁了大部分,但我也想办法保留了些下来。达隆亲自参与签署的文件!」重音放在了「亲自」上,瓦解了达隆苦心经营的清白,还原了达隆的本性,一个魔鬼。更可笑的是,这个魔鬼还口口声声信仰着上帝。 辛戎平静地直视前方。他知道此时此刻,有无数镜头能将他的模样巨细无靡地拍下来,传播开,传到全美的每一个城市角落。他会惊吓到那些人吗?最好把他们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如同龙捲风席捲过境,片甲不留。 高潮已至,他还要做总结呈辞,才是完美收尾。 第174页 「你究竟要怎样,老头儿?你以为有权有位的人向谄媚者低头,尽忠守职的臣僚就不敢说话了吗?君主不顾自己的尊严,干下了愚蠢的事情,在朝的端人正士只好直言进谏。只要我的喉舌尚在,我就要大声疾唿,告诉你你做了错事。」* 达隆气得发抖,这已经不再是脱稿不脱稿、大放厥词的问题了,辛戎使出了杀手锏,要封喉要他的命!他直直望着屏幕中的辛戎,看着辛戎一点点卸下乖顺的伪装,沉稳叫嚣,来噁心自己。同时,他惶惧地听出了辛戎说的是《李尔王》第一场的台词,出自与李尔王唱反调的臣子肯特之口。 现场譁然,快门声络绎不绝,在兴奋地捕捉这惊雷的转折。连续好几日的头版头条他们有了!对于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来说,辛戎可是祭出了一份大餐。 辛戎徐徐起身,「替他卖命的人该负多少责任不是最该追究的重点,至少不是在今天,我认为,他不够资格再领导集团了,他该退台下位了!他是包庇犯!今天我们该声讨的是他!他才是真正的责任人!」他故意说得慷慨激昂,想煽动现场情绪。 果真,有掌声响起,被他感染,原地投诚。 「最后,谢谢各位的到来。」他朝所有人鞠了个躬,不紧不慢走下台。 长枪短炮密集地压向辛戎,记者们生怕错失良机,此起彼伏地丢出问题,还好保镖早已就位,替辛戎开出一条道。佩德罗艰难地拨开一个个碍事的肩膀,挤到辛戎身边,朝他说:「车准备好了,在d通道,一出电梯就能看见。」 辛戎点点头,「接下来的记者提问,你来应付,那些文件,你都准备好了吗?」 佩德罗胸有成竹一笑,「你在质疑我吗杰温?」 辛戎没说什么,会心地回以微笑。 辛戎顺利坐上车,垂下肩膀,有些恍惚地靠在后座。上车驶离会场,带着他回到地面,穿过街区,驶向曼哈顿大桥。 他缓缓看见纽约城的真貌。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涡轮机器,毁掉每一个的骨气,把他们每一个人的血肉都碎在里面。 人人都以为来了纽约,就可以低头挖金,可事实是,平民百姓只是换了个位置在超负荷地工作,他们跟那些在肯塔基挖矿的工人没有区别,在富人的金矿上挖得灰头土脸,一文不值,永无出头之日。在纽约,活着跟下矿似的,同样有性命之虞。这里的伤害甚至更加千奇百怪,无所定型。 但可笑的是,辛戎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最初的恐惧,渐渐融入了这座城。 他想明白了,他从来没有摆脱绝望,永远在河岸边行走,随时要面临落水风险。跨洋过海,不过是从一个河岸转移到另一个河岸轮迴。 反达隆的「革命」据点设在了佩德罗在长岛的别墅。 辛戎走进庭院,忽然停住,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他在找上次见过的那只白孔雀。 「原来在这儿呢,挑起世界大战的混蛋。」佐伊从屋内走出来,来到他面前,举起手掌。 他笑了一下,伸出手,跟佐伊击了个掌。佐伊启唇想说点什么,手机震动,他掏出来,瞥见来电号码,朝佐伊为难地一笑。佐伊理解地点点头,让他先接电话。 他轻松地说了声「嗨」,然后开玩笑似的问,亲爱的,老傢伙现在在哪儿呢,有准备好逃生的直升机吗。 兰妮可没他那般洒脱,声音哑得极低,直奔主题,「我们不是达成一致了吗?如果我支持你对抗达隆,我要当ceo。」 他笑,「你现在难道不是吗?眼下兵荒马乱的,达隆还没让你接管吗?那你这可怨不了我了……」 「赛马那方面又是怎么回事?」她问,「这些你可没提前告诉我。」 他嘆了口气,「抱歉,我上的『双重保险』,我怕性丑闻拿不下达隆,就干脆加磅……」 「你太乱来了!」兰妮抱怨,「你把他逼得这样紧,如果他反其道而行,不想退位了呢!」 「都将军了,必然有让他心平气和的退位方式。」 兰妮还是有些瞻前顾后,「诉讼呢?不仅达隆会面临,你不怕吗?fbi可不是跟你闹着玩的!」 辛戎耸耸肩,「一起想办法对抗诉讼。」 兰妮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点明这通电话的真正来意,「跟着我吧杰温,跟紧我站在我这边,我们一起接管公司。否则,你现在正在跟你的新敌人说话。」 兰迪车开得很快,他出了趟差,沿着洲际公路开了几千公里才回到纽约。出差地在肯塔基的一个边远小镇,他要确保曾经在那儿建的一座马场,现在已确实夷为平地。这是当下,他唯一能为辛戎做的了,替他奔波,销毁或者编造罪证。反正辛戎怎么安排怎么来。 他们已经有许久没有讲上话,其实也不算没沟通,他单方面地发简讯,或打电话给辛戎的留言信箱。辛戎会找中间人转达重要的话,全部围绕公事罢了。 引擎嗡嗡响着,他心急如焚。因为赶路,他没能通过电视,第一时间了解发布会的情况,车上的电台转播有延迟,关键是,过州界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影响了无线电,信号欠佳,电台里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像是坏了。 终于,他开到目的地。泊好车,火急火燎地蹦下车。 天色已晚,院子里的地灯亮了,在幽暗中为他照明一条石子小道。 第175页 他跑了起来,一只可恶的白色大鸟扑棱羽翅,耀武扬威地冒出来,横亘在了他的道。 孔雀发出嘎嘎难听的声音,羽冠也耸动着,脑袋伸一下缩一下,警惕性极高,似乎视他为一个突如其来的「侵略者」,要随时攻击他。 狗日的。他在心里怒骂。他扭头,目光逡巡,想找点什么东西拿在手里,驱赶这只狂妄的白孔雀。 他找到一根树枝,嘴里低骂着「妈的,赶紧滚到一边去」,手里飞快挥舞起树棍,一点点朝前逼近。孔雀受到威胁,将羽翅展得更开,当作一张盾。 人与动物要是斗智斗勇起来,就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滑稽。他和孔雀都想困住对方,但互相斡旋失败。 另一个人类的笑声从暗处传来。显然是壁上观了这场闹剧一阵,实在忍不住了,才发出来的。 「谁——」兰迪正恼怒上头,兇狠地朝四周瞪。 他看见一个人影渐渐显露出来,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兰迪怔了怔。 辛戎走到他面前,自然地说「嗨」,仿佛无事发生。 他僵硬地也说了声「嗨」,发出的声音很黏滞,想了想问,一切都顺利吗。 辛戎说,不能再顺利了。 他放下心来,大石头落地,长长吁了口气。一松懈,手上的木棍也随之掉落,滚在地上。 打完招唿,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聊些什么。 辛戎转身,似乎想走。兰迪上前一步,身体比脑子先行,拉住辛戎衣袖,不想再让对方逃掉。 「可以原谅我吗杰温。」兰迪诚恳道,「我爱你……」这回他聪明了些,姿态放得极软、极低。 辛戎背对他嘆了口气,说:「是的,你爱我,可你爱的是一个虚弱、甜蜜、不堪一击的我。」 地灯散发的光线不均匀,他们有一半的脸都被模煳地裹在各自的黑暗里。 兰迪没想到,冷战竟会是这么可怕,如果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他一定会克制自己,坚决不暴走。 「不,你错了。我不止爱那样的你。我爱你的方方面面,无论是脆弱还是强大的。」 辛戎转身,「你有想过我能做到吗?」 兰迪愣了下,盯着辛戎的眼睛,反应过来辛戎究竟在问什么,「做到什么?坐盖恩斯的第一把交椅?嗯,差不多。」 「骗人。」 「没有骗人。」兰迪小声叫辛戎的中文名字,叫得珍重又怜惜,「有如此异于常人的大心脏,怪兽一样,能败在谁手下呢?」 作者有话说: 有修改,可清除缓存看。 ——节选自莎士比亚,《李尔王》朱生豪译 第94章 92 92 辛戎想说点什么,这时那孔雀过来了,似乎是受到冷落,或者只是单纯为了发泄精力,伸出尖锐的喙,一视同仁地啄向他俩的膝盖。 两人被它逼得没法,扭着身子闪避,一下子向后退,一下子又向前进,跟打躲避球似的。兰迪趁乱握紧辛戎的手,辛戎愣了下,却没有甩开对方的手。 孔雀追着两人啄,啄他们到门廊,忽然停止进攻,就像是没趣了。扇扇翅膀顺从无比地转身,仿佛有训鸟师在召唤它,简直没头没尾的,就跟它的攻击一样。走到一半,又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像在确认自己的胜利,最后终于是心满意足离开了。 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望着孔雀离开的方向,站在原地,手还相握着,形似恐怖电影里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演员。 噗,辛戎率先笑出声来,笑的时候手从兰迪掌心挣脱,变换方向,轻捶两下兰迪胸膛,将方才一场尴尬,化为隔靴搔痒的亲昵。兰迪也受到感染,哧哧地傻笑。前仰后合笑够了,兰迪抓辛戎的手指忽说:「和好行吗?」 辛戎再次抽出了手指,没有马上接话,点了根烟,看向影影绰绰的庭院,很安静,没什么声音,可暗处里像藏着什么。 「没什么和不和好的,选择权在你。受得了就在一起,受不了就好聚好散。」 得到这样的回答,兰迪半天没吭声。烟雾平缓、没有曲折地从辛戎指间升起,在寂静中漂浮、消散。兰迪嗅闻着凛冽的烟味,滚滚喉结问:「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问。」 「如果爱是勇敢者的游戏,你却不敢参赛,那我能认为你其实是懦弱的吗?」 辛戎瞥他一眼,掐灭烟,笑了一下,其实眼底不见任何笑意。他似乎遇到了一个非常规的问题,好在现下还有耐心,愿意回答。 「在爱这方面,我可能真不是强者……但我没想过面面俱到。」辛戎挑一边的眉毛,「别灰心……你是我约会、上过床的所有人里面,最好的一任,当然,目前为止。」 兰迪笑不出来,皱起眉,他觉得辛戎有点像……在直白地戏弄人。若往善解人意的方面替辛戎解释,他可能是真的害怕被缠上,像颗贝类,感觉到危险预兆,便缩回了壳子里。他们绕来绕去,折腾一圈又回原点,毫无进展。看来,没人是真正洒脱的,他们各自都顾虑重重。 「你们在干嘛?磨磨蹭蹭的——」佐伊等半天没等到两人进屋,遂出来看个究竟。 辛戎对着佐伊耸耸肩,自然地撒起谎来,「我刚刚跟兰迪聊天,计划着大家能一起放个假,选好天气的时候,开着车去兜风,野餐什么的……」 第176页 佐伊欢唿一声,朝两人肯定地眨眨眼,「好主意,周到!」 辛戎边笑边向兰迪投射目光,兰迪耸耸肩,有点像是在说」好吧,我投降了」,又有点像是在说,这戏演得真不怎么样。 兰迪跟在辛戎身后进屋。他盯着辛戎的背影想,为何要这般死心眼的耗在一个人身上呢?是一块经歷了太多腥风血雨,难以相忘于江湖吗?绝对不止这个,和辛戎在一起,也确实充满了崇拜与悸动。辛戎很擅长一点点把人拉近,制造浓情蜜意的氛围,可转身就能一把将人推开,撕破伪造的浪漫,不留一丝一毫情面。你捨不得质疑他,只会陷入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是否一文不值。 辛戎是挑明了只追求欢愉。好吧,那就只追求欢愉,可在这个范围内,他还是抱有奢望——企盼辛戎只能选择他。 他在心底嘆了口气,再一次,劝服了自己。 「律师!律师!」达隆激愤地喊叫着,脸上仿佛毛细血管爆裂了,涨红得分外浓重,「我的意思是要把城里最顶尖的律师都拿下!不是只要区区一个!你这个蠢货!这是战争,你怎么想的?留着其他律师让给敌人吗?你是不是打算让我暴尸荒野,眼睁睁被秃鹫分食?!」 挂了电话,达隆气喘吁吁,倒进座椅里。 他确实是灰头土脸从曼哈顿岛上撤离了,但也只是暂时的。他还不想把自己置于fbi的监控之下,更不想面对无孔不入的媒体,只得一团糟地坐上私人飞机临时上路,对外宣布在进行一趟旅程。事态平息前,不选择回纽约,抛头露面。 这回,辛戎占了上风,上帝没有关照到他。他恼怒地想,近来的祷告真是白费了。 他按照兰妮的建议,抵达了一座温泉疗养小镇,可下了飞机才发现,温泉是人工的,这地儿位于荒漠,四下生长最旺的植物是仙人掌,还真是与秃鹫相伴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达隆来电话时,兰妮正美滋滋地盯着电视屏幕,下方的滚动新闻上,有她走马上任ceo的消息。她喜不自禁,眉毛几乎扬到了太阳穴。 达隆说,要她召集执行委员会。她的愉悦瞬间从脸上褪去,变得冷漠。达隆把她当傀儡用呢,还指望着在幕后提线。达隆喋喋不休地说着,先是唠叨「旅行」的败兴,再是唠叨请律师的曲折,那些假模假样的精英律师们申明自己义正言辞的立场,说着漂亮话打发了他的代理人。他在电话那头噼啪敲着桌子,要兰妮再想别的办法试试,一定要请到全国那位打诉讼官司最好的律师。丢尽颜面的新闻发布会倒是绕过去了,恐怕是他一回想起就心梗,会直接中风。要是再倒下了,真成未知数了,不知还有没有回天的可能。 「还有……我被羞辱了,你该找最好的公关帮我掰回局面。」达隆说。 兰妮在心底讥笑,面上却冷静地应承着,「是,我知道,我正在找合适的人选……嗯,您放心,我一定会找到。」 收线,她脸上更是冰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一个身影从她身后小心翼翼靠过来,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问,现在外面到处在问老傢伙死哪儿去了,他现在到底在哪儿啊? 她猝不及防,转身,看着对方说:「在一个偏远的地方。」 「国内还是国外?」佐伊追问。 「国内外有什么区别?」她顿了顿,装作恍然大悟,「哦,引渡条款,对了,要是去没有引渡条款的国家,达隆说不定能逃脱法律制裁,你不会是个天才吧佐伊!」 佐伊干巴巴笑了笑,像是为她夸张的冲撞反应感到尴尬。 「你什么时候到的,听了多久电话?」兰妮沉声,终于问到正题。 佐伊撩了下刘海,并不回答她的问题,用一个假笑带过,「杰温要我来说声『恭喜』,顺便邀请你去长岛一趟,吃个晚饭什么的。」 兰妮沉默地盯着她,把她盯得不自在。半晌才开口,「他布置了你多少任务?你又会为他完成到什么程度呢?出卖色相也在所不惜?对,也没错,身体和美貌怎么不是武器呢?只是,靠这种手段,不会觉得自己特别低贱吗?」问出口就做好了被甩一巴掌的心理准备,她倒是真想看看女骑士的忠诚到底能有多少。 佐伊很显然是被刺到了,脸上闪过受伤的表情,但并没有如兰妮假设的激烈场景出现。佐伊努力调整了下唿吸,眨眨眼,故作惊讶,「天啊兰妮,你在说什么……杰温是我的老闆,我不为他鞍前马后还能为谁?」又笑嘻嘻地岔过重点,「你要是我的老闆,我也会为你卖命的啊……!难道……你吃醋了?我知道达隆刚刚训了你一通,你心情不爽,可别把气撒在我身上,行吗?」 兰妮冷哼,顺着她话说:「可以啊,来我这边,我不介意……」目光在她身上结结实实走了一趟,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我们俩要是合作,绝对有机会做出一番成就,比男人们变得更加不凡,这就是乘胜追击的时刻。」 佐伊又是那样一笑,看不出假也看不出真来。隔了两秒,平静地说:「你上一秒侮辱我,下一秒就想笼络我?你有什么精神分裂症吗?」 兰妮一怔,没料到被反将一军。还未等她开口,佐伊已走向门外。 兰妮对着她的背影喊:「你宁可选择错的那边,也不做正确的事吗?」 第177页 佐伊没回头,把兰妮不甘的声音和表情留在脑后。 「胆小鬼!」兰妮朝她离去的方向比了个中指。 达隆实在是困闷了,这天早晨,他选择出房间,去自助餐厅吃早餐。 他吃得正好,偶然扭头,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的笑脸,直勾勾地迎向他。 他眯细眼,认出了对方是谁。用餐巾抹了把嘴和鼻子,腾地起身,气沖沖走到对方面前,一拍桌子,「你从哪里搞到的消息?怎么,想看我笑话出卖给报社,落井下石?还是来找我讨别的债?」 「别激动嘛盖恩斯先生,我还怕您又忘了我呢,看来是没忘啊……」蜜雪儿俏丽地眨眨眼,摆出有何不可的架势,「不管您信不信,我是来帮你的,顺便分一杯羹。」 第95章 93 93 「你?你来帮我?」达隆皱皱鼻子,露出篾笑,实际上他还没说出口的是「就凭你一个女人想来帮我,有没有搞错?」 蜜雪儿自然是看出了他的轻视,但她没恼怒,按下所有的情绪,反而是笑得更深了些,「没错。我说得直接点儿,我来替你做公关帮你挽回一些舆论场,我甚至能帮你说服肖卡特卖公司併购进你的集团,但是……」 「但是什么?」达隆皱眉。 她一只手支着下巴,眼角弯弯,「盖恩斯董事会得给我留两个席位,怎么样?还有,你的ceo职位,也得给我。」 「笑话!」达隆觉得自己像被无知蠢货羞辱了,「你不光光是个女人,还是个外人!你一天都没在我这儿待过,就想当我公司的老大,做梦去吧!」 「女人?」蜜雪儿不笑了,神色变得冷峻,「女人跟男人有什么区别,这都进入千禧年,二十一世纪了,您不会还有那套老掉牙的思想吧?」 达隆嗤之以鼻地反驳,「你对新兴行业可以用你那套女权主义的说辞,他们软弱又谄媚,非要随大流!在我这里,休想洗脑我,没门!你以为盖恩斯是没门槛的吗?是你这种趁火打劫的宵小之辈的游乐场吗?!」 被达隆戳破一部分事实,蜜雪儿也有些恼了,她深唿吸几下,抑住怒火,据理力争,「所谓新兴的行业,其实跟传统行业又有什么区别呢?既得利益者来管理行业,待完成了高墙,筑垒起阶级后,他们那些人就又要开始垄断称王了……您可以做,我也可以做,这跟性别毫无关系,甚至跟脑子都没关系!就算我放条狗上去,它不会做也能变成『会』做。管理公司,在于用对了人,且有亲信拥护。」 这次,达隆没有立马反驳,他坐下,端起桌上的咖啡,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咂了咂嘴,骂了句操蛋。「别介意,我不是在骂你,这咖啡是速溶的……水平真不怎么样。」他朝蜜雪儿假笑,实际上就是在噁心她。 蜜雪儿盯着油盐不进的老头,冷笑,「您不信任我这个女人,要是我没瞎的话,从新闻上看见了你们新上任的ceo……是妥妥的女人吧?怎么,她临时变性了吗?」故意顿了顿,「您不想了解一下真实的她吗?」 「兰妮……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达隆紧张起来。辛戎给了他一记猝不及防的下马威,眼下,他其实觉得任何人都有背叛的可能。但……也要防着有人挑拨离间,设阻让他把亲信们往外推,造成众叛亲离的局面,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蜜雪儿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抱臂往后仰了仰,并不直接回答,有吊人胃口的意思。 「你爱说不说。」达隆不想被一个小女人牵着鼻子走,准备起身。站起来,他以为蜜雪儿会出声喊住他什么的,结果蜜雪儿那边毫无动静。他纳闷,微微侧身,想用余光观察一下这个无法无天的女人,到底是在窘迫,还是在得意。 蜜雪儿对上他的目光,坦然一笑。他被那种自在击中内心,反而侷促。他露出挣扎的表情,隔了片刻,一屁股又坐回原位,一脸肃穆,「我再给你五分钟。」 蜜雪儿见他上套,也不装了,「兰妮跟杰温同流合污,欺骗了你,你没感觉到吗?」 「你有什么证据?」这么长时间以来,不止蜜雪儿今天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其实身边不少人也旁敲侧击过,辛戎跟兰妮间,也许有什么秘密联盟。他怀疑过,派人去浅显地调查,但没有任何直接线索表明两人沆瀣一气。遂这份怀疑,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证据,」蜜雪儿低头挑着指甲,再抬头朝他嗤笑,「我当然有!但要看值不值得拿出来给您看咯!」 「一般这样说的人,就是信口开河,没有证据。想靠诈来得利。」 「好吧,为了表示诚意,我就先送您一份大礼吧。」话落,蜜雪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交待什么人给达隆的邮箱发了封邮件。摁断电话,她朝达隆笑笑,「回去检查您的邮箱,看这份大礼够不够诚心。然后……再做定夺。」 她是那样自信满满,笑里似乎还有作弄之意,或许是达隆多想了,他拿这种人没办法。他忐忑不安地起身,离开餐厅,茫然地往回走。他突然觉得通向房间的路,这么漫长、幽暗。 盖恩斯集团大楼,被fbi突袭,成为了这周的头版头条。纸质文件成箱成摞地往外搬出,探员们要把整座大厦翻个底朝天,似乎连旮沓的杂物间都不放过,各个誓不罢休的模样。经此风波,这段时间以来,上班变成了上刑,员工们只敢偷偷交换眼神,心惊胆战地埋头工作,生怕有什么岔子扯到自己身上来。 第178页 而辛戎个人方面,还没有收到fbi那边的聆讯,但他意识到自己不会一直这么安稳下去。他的发言惊世骇俗,揭露了达隆,这揭露同时具有玉石俱焚性质。他是逃不掉的,总会查到他头上来。不光要同达隆角斗,还要同美国司法角斗。 好在佩德罗在为他想对策,设计庭上的反击,将那些罪责淡化,或者干脆撇个一干二净。最不济要是真判罚了,收回他的绿卡,他大不了服刑后离开。对于这片土地,他真没什么可依恋的。可无论是何种结果,他一定要亲眼见到达隆死,死无葬身之所。其实,情况也没那么糟,纽约顶尖律师事务所向他们伸来橄榄枝,大概想通过这噱头满满的一案,为自己再挣几分名气,以及巩固江湖地位。 辛戎趁着还是自由身,邀约一群人出海。兰妮以工作繁忙拒绝了他,他在电话里笑着表示理解。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他用中文开玩笑道。 「什么?」兰妮懵,「你刚刚在说什么杰温?」 「没什么……」他的衣袖卷了起来,摸着左臂上的那道疤痕,面色深沉,语气却听不出任何异常,「我是在赞美你,你这么认真,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丝毫不敢松懈……看来推举你当老大没错。你是盖恩斯的大救星。」 兰妮不参与,辛戎带着左膀右臂上游艇。也好,可以一边放松,还能一边讨论机密话题。 辛戎好久没有与大海相处,离开揭岭后,他几乎快忘记该怎样同海相处了。 风和浪都很喧闹,海大度宽恕,平静地包容它们。 辛戎带着瓶香槟,爬上二楼甲板,看见兰迪对着蔚蓝大海,心事重重。 「怎么了,心情不好?」辛戎在他身旁坐下。 兰迪迟缓地转向他,盯着他,欲言又止。他点点下巴,示意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以前……」 「以前怎么了?」 「在出海时,发生过一些事,」兰迪转头,再度眺望海面,过了会儿,嘆口气道:「我是不是从来没向你提过?关于我以前为什么坐牢?」 辛戎对着瓶嘴灌了一大口香槟,递到兰迪眼前, 语气直率,「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喝酒!」 兰迪犹豫了下,接过酒瓶,却没喝,「亚伦害死了个女孩,那女孩跟我们一块出海,被亚伦下药了,迷迷煳煳地跟他发生关系,老实说,应该是强硷,最后不幸跌入海里,溺死了。东窗事发,亚伦来求我,让我顶罪,因为他要去读常春藤,他说我是未成年,就算判刑了,也不会在监狱里待太久……」 辛戎忍不住打断他,「这种荒唐的事,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呢?」 兰迪脸转向他,自嘲地翘了翘嘴角,笑起来自我贬低,「理由说来很可笑……我感到被需要,被这个家庭需要。很傻吧,我知道,可对于一个孤儿来说,与其时刻担心被抛弃,还不如做出牺牲,获取信任,融入这个家……救他,好像就救了我自己。那时我十几岁的脑袋瓜子,大概只能想到这儿了……」 辛戎沉默。原来,他们在没遇到对方之前,一个心残,一个脚残。 寄人篱下的滋味很不好受,他在儿时也遭过这种罪。尽管当时,他的血亲在世,可自己与孤儿无异。 这一刻,他想他能明白兰迪的选择,那时的他们太弱小了,被这个操蛋的世界拆得七零八落,为了在夹缝间求生,迫不得已出卖自己的人生。未来,太遥远了,像一个假冒伪劣产品,挤不上「脚踏实地」、正版生活的货架。他甚至能理解,在最初,兰迪为何那般殷勤,逢场作戏里,蕴含着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期待,也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呢。 「监狱改变了我,我在那儿『学』到了很多,成长了不少……」兰迪说「学」「成长」这两个单词时用的语气极为讽刺,「进监狱可能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我不用像亚伦那样,靡靡度日,最终长成一个废物。」 辛戎仍然没接话,字咬到嘴边了还是放弃。他能宽慰什么,人只有宽慰自己,才能得到真正解脱。他转而嘆了口气,慢慢靠近,抚摸起兰迪背部,然后把脑袋搁在对方肩头,亲昵地蹭了蹭。兰迪像是得到宽慰,揽过辛戎,侧脸去亲辛戎的头髮,吻得很轻。随之,两颗脑袋挨在了一起。海风吹来,他们的头髮被吹得纠缠,背影紧紧依靠,分不出你我。 不仅是命运,大自然现在也来凑热闹了,把他们弄得似与不似。实际上,他们永远各自独立,独一无二。 佐伊在一楼和底舱没找到辛戎和兰迪,推敲着去二楼找,吭哧吭哧爬到舷梯口,愣住。佩德罗在下方叫唤她,她立马低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食指抵在唇上,作嘘。 佐伊告辞,没有打扰他俩,直到她完全消失,这两人还是一动不动地,仿佛就地塑的石像,依偎在一起。谁也不能将他们生拽活剥走了。 辛戎抱累了,松开兰迪,锤了锤膝盖,像是麻了。 他缓了一阵,起身抬腿,想要下去。 兰迪盯着他,忽道:「那个……我听佩德罗说,还是会上庭吗?」 辛戎朝远处的海面看一眼,「你在担心你自己吗?放心,我向佩德罗确认过了,关于赛马的话,你之前已经被召唤过一次了,当时确认无罪释放,那就是无罪。一罪不二审。」 「那你呢,你为自己留了后路吗?」 第179页 「你不是说过吗……我是怪物,」辛戎很轻地笑起来,像在调侃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某件事,「希腊神话里可恨的怪物们,皆为众神的牺牲品与替罪羊。」说完,耸耸肩,换了种笑法,无奈里透露着随便自在,似乎对于命运的捉弄早看透,连愤世嫉俗也懒得了。 兰迪愣住,没来由地紧张,还有不痛快起来,什么意思?难道……辛戎没为自己留后路,要跟达隆鱼死网破?那目前为止,自己尽心尽力做的这一切……岂不是白搭。 第96章 94 94 兰迪仰脖喝了几大口香槟,瓶子差不多见底了,又酝酿了一会儿说:「在我知道的希腊神话里,千辛万苦逃出迷宫的伊卡洛斯忘记了忠告,飞向太阳,挑战阿波罗,最终翅膀上的蜜蜡被烤化,掉进海里,再也没有浮出海面。」 「你想劝告我什么?不要得意忘形,认为我太急功近利了?我要为我的莽撞付出代价吗?」辛戎表情出奇的平静,语气却不容置疑,「太怕死,可成不了大事。」 「不,杰温,我的意思是......伊卡洛斯成为了一个悲剧英雄,为他做翅膀的父亲代达洛斯最终在悔恨跟孤独中渡过了余生......」 辛戎打断他,上前一步,几乎是逼到他眼前,伸出食指和大拇指,仿若一把枪,抵着他胸膛,「你又不是我的父亲,你也没达到那种程度......为我制造『翅膀』的可不止你。」 兰迪哑口无言,好像还真没错,辛戎的反驳将他「击毙」。相对沉默间,辛戎做了个手势,示意暂搁话题,要他跟着他一块下去。 走到舷梯口时,辛戎忽然定住,背对兰迪道:「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神太害怕人的英雄,害怕人的力量终有一天颠覆奥林匹斯山,所以才降下天罚。」他嘆了口气,而后低笑起来,「我再教你一个成语『人定胜天』,当然……只有少数的、勇敢的人类,才能取得最终胜利。」 兰迪意识到自己大概又犯了错,若还希望两人能继续和平地相处下去,他该闭起嘴了。 阳光下辛戎的棕色头髮变成了一种金褐色,像油画中神祗的发色,看起来温暖又明亮。如果他们发生的这一切唿应了神话故事,辛戎是故事中的主角,一个陨落英雄什么的,他当个配角也没关系,至少他能陪他走到故事结尾。反正,在无论什么样性质的故事里,他总要占到一角。 他走到辛戎身后,抱住辛戎,将脸埋进辛戎的发中,痴迷地嗅闻着,然后小声道:「抱歉,我该支持你的,以后我不会再说类似的话了。」 辛戎拍拍他的手背,没说什么。 在上岸前,佐伊提到了最近在翠贝卡区会有一个名人的生日派对,在那儿,可以拓展交际圈,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参加。其余仨都说可以考虑。 佐伊撇撇嘴,终于摆弄好三脚架,然后架稳相机,招唿大家来照相。 四人靠着船栏,松弛地站成一排,光线绝佳,把他们的皮肤衬得细緻,像加了层滤镜。一笑,每个人就散发着喜悦的光芒。 兰迪肩膀挨着辛戎肩膀,快门响的一瞬,微微侧头,不自觉去看辛戎,辛戎背部挺得笔直,右手夹着一支快灭的烟,对着镜头翘起嘴角。从侧面的角度,可以看清辛戎鼻樑边缘那些快与肌肤融合的浅疤,垂过下颌的头髮被海飞不经意吹起,遮住辛戎半边嘴巴。不知为何,兰迪担心起来,辛戎的笑能被好好记录下来吗。他希望镜头会留下他的温柔、俊美、强大,把他的警惕与伤痕、脆弱剔除,那些,不用展示给世人看,单单他能看见就行了。 派对当天,大家先约到一家餐厅汇合,共进晚餐。 佩德罗在饭间接到一通电话,挂了电话后,他勾勾手指,示意辛戎靠近,有事要说。 辛戎会意,倾身,佩戴罗捂着嘴巴,一脸肃穆地与辛戎咬耳朵。 两人总算是讲完话了,辛戎恢復原坐姿,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巴,转向佐伊,「亲爱的,不好意思……今晚我和佩德罗大概是不能去了,出了些状况,需要我俩亲自出面去解决。」 「是什么事情,严重吗?」兰迪搁下刀叉,紧张问。 「不算严重,就是处理方式比较麻烦,」辛戎看着他,「不用大惊小怪,真的不是什么大事……跟通马桶差不多的,不能一直堵着,要不然就烦心,发现了就得马上解决,咱们才能好好生活。」 佐伊表示理解,体贴说,没关系,要不然就把下半程派对计划取消。 「不要被我扫兴了,你还是按照你的安排来。」辛戎说,「你不是都特地打扮了一番吗?不要浪费这么美丽的妆容和裙子,对了,替我跟美丽的达芙妮带句话,祝她生日快乐,改日我会去她的画廊,亲自拜访她。」 佐伊面露迟疑,没有立马应承。 「你在担心什么?怕少了人陪你去,不够热闹吗?」辛戎起身,绕过桌子,按住将要起身的兰迪肩膀,「这不还有一位男士能陪你去吗?」 佐伊蹙眉,摇头,「不,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辛戎眨眨眼,然后俯身,贴在兰迪耳边,用只能两人听到的音量诱哄道:「怎么样,我把你借出去,陪佐伊一晚,好吗?」 兰迪一僵,耳根不受控制地热起来。 不管这两人是否同意,辛戎又微笑起来,强硬地说:「那么,就这样说定了。玩得愉快。」 第180页 去往派对的路上,兰迪一直在回想着辛戎所说的「借」,这个词有不同寻常的意味。它代表着一种占有,分享的前提是占有。原来,不仅只有自己在愚蠢地爱对方,辛戎也下意识地承认了吗? 在辛戎说出这个词时,他大脑简直一片空白,振聋发聩,空气里像要燃烧起来,带有甜味,跟瓦斯溢满似的,下一秒就能爆炸。他忘记自己是怎样回答的,他只记得他们在路边道别,辛戎坐在车里,降下车窗,他俯低身子,趴在车窗边缘,想说几句嘱咐的话。辛戎蓦地拉过他的领子,调皮地笑了笑说,好好放松一下,但别玩疯了。说完,便松开他,手指却没完全撤离,替他抚平了领子上的褶皱。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辛戎升起车窗。他退后,车窗缓缓上升,他似乎听见辛戎从半暗的缝隙里丢出了一句:别忘记谁是你的主人。 到了目的地,已来了不少人,在主厅里穿梭。女主人的身影难觅,大约是忙着应酬去了。兰迪盯着宾客还有服务生,有时候觉得这些人更像是身穿花枝招展服装的临时演员。 主厅里有一幅巨大的八尺画像,是女主人的全身画像,风格像萨金特*后期的,对于线条与轮廓的描绘不再那么精益求精,反而更注重了光影色彩,类似雷诺瓦。 达芙妮画廊开业时他也陪辛戎去了,所以对这位名流有印象。 佐伊仰头,欣赏着画,感慨道:「是怎么能做到写实又不写实的?真厉害吶。」 兰迪和她讨论起来,但他一心二用,目光游离,然后兀地睁大眼,定在了一个人身上。 佐伊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循着他目光转身去看,看见不远处一个正在聊天的小团体,在其中有个男人,似乎也认出了他俩,热情地朝他俩挥挥手。 兰迪没做回应,佐伊有些尴尬地也挥挥手,是那个心理医生。 医生貌似找了个藉口结束那边的谈话,坚定地朝他俩走来。 「嗨。」医生笑容满面。 「嗨。」佐伊也笑。 「他没来吗?我以为他也会来的……」医生话锋一转,表情和语气显然很失望。 「他?」佐伊一愣,可马上就明白了这个「他」指谁。「杰温,他今晚有事,没法来。」她善良地解释。 「什么事?」对方追问。 兰迪咳嗽两声。佐伊瞟他一眼,然后对医生含笑,摇摇头,意思是「抱歉,我也不怎么清楚」。 仨客套了下,没法再起话题,各自散开。 兰迪突然觉得很空虚,穿过了好几个厅,直至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抽菸。 刚点燃一支烟,肩膀上一重,被人拍了一下,倏地扭头,对上一张故作亲切的笑脸。 「借个火吧?」医生嘴里叼着烟,坦然道。 兰迪面无表情,却也没踌躇地把打火机递给他。 医生这回可没那么客气,连「谢谢」也没说,麻利为自己点了支烟,深吸一口,轻抬下巴,吐出烟圈。烟飘到了兰迪那边,兰迪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接下来,他并没有将打火机立马还给兰迪,反而拿在手中把玩。 「怎么不问我和杰温之间是怎么回事?」男人卸下优雅的伪装,抬头朝兰迪挑衅一笑,「你就不好奇吗?」 兰迪感受到了对方的得意洋洋,同时他还感受到了难掩的嫉妒,矛盾的充斥在那个笑容里。 「好奇什么?」兰迪不慌不忙,朝他喷了口烟,「我跟你很熟吗?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男人见他不上套,继续刺激,「杰温真没跟你提过?但我从他那里听来不少你俩的趣事,当然有一部分是在诊所外听来的,杰温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也说过,我是个不一样的人,愿意听他一些无聊的倾诉,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并不无聊,对不对?尤其是在……」 兰迪噗嗤一声,笑起来,打断他,随即变成哈哈大笑。见兰迪越笑越夸张,男人感到莫名其妙,同时也被笑得心虚起来。 此时,兰迪敛住笑,表情瞬变,眼睛射出极具压迫感的凶光,「来访者跟谘询师之间不能发生情感纠葛,也不能随便发生关系。你刚刚说的话,是在暗示你跟他不仅上了床,还处在某种意义上的亲密关系里吗?那么,你违背了最基本的谘询伦理,我会去举报你,你就等着执照被吊销吧。」 对方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反击,一滞,脸色逐渐发白,咬紧腮帮子,目光中蹦出怒火,可又不得不忍耐下来。 兰迪懒得再跟他耗下去,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打火机,弹掉菸头,转身就要走。 「对了,你不会以为在跟我比赛吧?」兰迪定住,扭脸,朝对方篾笑了下,「别搞错了,你可没资格跟我比,但如果我输了,我的对手也不会称上赢,他会失去手指或者生命。我劝你还是保持点专业素养吧医生。」 对方一脸阴沉,盯着他潇洒挥手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 兰迪在主餐厅里找到正在吃慕斯蛋糕的佐伊,告诉她,自己准备离开了。 「你刚刚去干什么了?」佐伊好奇,「怎么消失了那么久?」 兰迪喝了一口酒,看向另一边吵闹的男男女女,大家挤挤撞撞,在自发形成的舞池里,像沙丁鱼般贴着身子跳舞,获取一些刺激肾上腺素的廉价快乐。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对佐伊耸耸肩,笑道:「灭蟑螂。」 第181页 作者有话说: 谢谢评论、还有投餵。 萨金特—— 美国画家。生于义大利佛罗伦斯。 1874年在卡罗律斯—迪朗的巴黎画室学画,受印象派影响。 第97章 95 95 「你刚刚告诉我的名字是贝格.坎伊,对吗?」辛戎问。 「对,」佩德罗沉重地点点头,而后又调侃地笑起来,「企业掠夺者、华尔街狼王……财经杂志上报导,他可能是这个星球上最能为股东挣钱的人了。」 辛戎皱眉,「我对他不怎么了解……他要是入局来掺和,会有什么大问题吗?」 「八十年代他完成了一项特别轰动的收购,收购了环球航空。完成收购后,他立马将环球航空的总部从曼哈顿迁出,十分聪明地将自己名下郊区的写字楼出租给了环球航空,一边收租一边还将环球航空的核心航线打包出售……」 辛戎听着,表情变得有些不安。 「坎伊这个人出征的前提条件是在企业管理层,无控股股东实控人,这种企业天生就存在管理层的私心,董事会里人心各异。尤其是深陷一些风波的跨国企业最好,他吞吃之后,能立马拆售,逃现金退场,至于这个企业的未来,就根本不关他的事了。但是嘛……也不能怪他太狠,本来就大厦将倾,心里有鬼的,就不能怪有人来敲竹槓。」 辛戎越听,越觉得像在描述盖恩斯的现状。 车到了佩德罗别墅,谈话暂时打断,两人下车。进屋,有人过来,递给佩德罗一个牛皮纸袋。 佩德罗拍拍辛戎肩膀,指了下书房方向,辛戎会意。 依次进了书房,辛戎顺势反锁上门。佩德罗拆开文件袋,一抖,里面的东西都倾倒了出来,摊在书桌上。 怎么都是照片?辛戎疑惑地凑近,捻起几张瞧。基本上全是一个男人的特写,瘦削凹陷的脸,头髮是灰白色,有一个鹰钩鼻和一双锐利的眼睛。 佩德罗替他解疑,「他这次好像盯上了盖恩斯……我一直在派人追踪达隆的去向,你猜猜我都拍到了什么?」 「你的意思……」辛戎从照片上抬起头,「你拍到的这个人,就是贝格.坎伊。」 「是,」佩德罗耸耸肩,「我找到了达隆暂时『避难』的地方,同时也发现了他在接触的人,有种不好的徵兆,他大概要转变策略……」 「卖公司?」辛戎接话,「他现在处于最坏的境地,把公司一卖,能套出几十亿美金,反而无债一身轻了。他就算到死都花不完这些钱!」 佩德罗嗤笑,「算不算病急乱投医?」 辛戎不置可否地一笑,稍后倍感可惜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达隆以前最恨那些没创造过一分价值,靠着敲竹槓谈判、把玩金融期权、代理人战争之类的来单纯吸企业血的人,他认为他们是投机分子。我们之所以能把他逼到这一步,就是因为我坚信他不会想被人拆分公司售卖。可现在,他也动摇了,看来,人绝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说完,眼睛再度瞟向那堆照片,蓦地定住。 「等等,这个女人……」辛戎迅速地扒拉出一张照片,手指在上面敲敲,自我怀疑地喃喃,「是蜜雪儿吗?」 「蜜雪儿,是谁?」佩德罗也抻长脖子,凑过去看。 「左兆霖的女儿,兰迪的妹妹。」辛戎提醒他。 「咦,我还以为这个亚洲女人是老混蛋闲得无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y召-女-郎』,怪不得……我还以为这老头雄风不减,都火烧眉毛了,还念着裤裆子那点儿事。」 辛戎朝他翻了个白眼,「她?怎么会想着跟达隆凑一块儿?」 「大概有什么秘密交易?」佩德罗也奇怪。 沉默了几秒,随即异口同声问对方,「你觉得兰迪知道吗?」 话音一落,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佩德罗笑够了,说:「坎伊有套清算估值法,就是把整个集团企业的总价值,包括不动产、专利、股票等等,同负债资产表上的债务一相抵,然后估算剩下的这堆东西能卖出去多少钱。盖恩斯的市值是被低估的,股票价格并不能体现它的真实价值。」 辛戎点点头,「确实没错。照你说的,这个坎伊要是买下了盖恩斯,是不会管公司未来的,他是个掠夺者,只管能不能卖出好价格。老头大概也心知肚明这点……」随之嘲讽地翘了翘嘴角,「看来,最终背信弃义的,并不是我们啊,是一手创造了盖恩斯的人。」 佩德罗鄙夷地吹了声口哨。 接着,辛戎担忧道:「蜜雪儿会不会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建仓入局了?趁着盖恩斯股价萎靡的风口浪尖……」 「我去查查?」佩德罗说。 这一晚,辛戎几乎是辗转反侧,睁着眼直到天亮。 手机接收到短讯,他没有看,没什么心情。虽然话是那样对佩德罗说的,嘴上讥讽,心里其实想不通,如果达隆真的不在乎集团了,不像之前那样信誓旦旦的要保下一生心血,那么这一场斗争,或者说买卖,究竟蚀本的会是谁呢?他反而觉得自己成了个小丑。他宁可达隆直到死都坚守信仰,守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帝国,绝不放手。 太阳升起,他从床上坐起,呆呆看向窗外。太阳浑圆的一轮,是那么大,那么饱满,万事万物越靠近它,越没有阴影。 第182页 这是这么久来第一次,他有点害怕面对早晨。 比佩德罗调查更先到来的,是fbi的传唤。审问的是那些例行问题,辛戎早就做好了应对。他不能信口开河,更不能发疯,尽管fbi的审问方式足够把人逼得发疯。 从警署放出来,已过去了七个小时。当然,这种审问,不会只有一次,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他以为他还是会恼怒的,但奇怪的是一点儿火气也没有。他说了太多话,嗓子干,舌头僵,现在只想静静的当一个哑巴。 兰迪来接他,他坐进副驾,嘴一嘬,食指搁在唇上,对兰迪做「嘘」,意思是什么都别问。兰迪焦急的脸一垮,神色几变,像在挣扎,可最终还是抿抿唇,放弃了追问。 他在心里觉得好笑,有种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荒谬之感。 在车上,佐伊来了电话,询问他情况,他敷衍了几句挂了;然后是佩德罗,问他进行的怎么样,他说就那样呗,反正跟你说的大差没差。佩德罗笑,告诉他,不要担心,就算上了法庭也没关系。在法庭上,真相最不重要,输赢才重要。 他附和,嗯,真相算个狗屁。 到家,兰迪问他饿吗,他说还行,但兰迪还是点了外卖。 等外卖的间隙,他去浴室洗了个澡。擦着头髮出来,外卖已经到了。兰迪摆好饭菜,还泡了茶,走向他,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替他擦起头髮。 「好香——」兰迪说,还故意闭起眼,像是要单凭嗅觉确认无凿,「你换了洗髮水还是沐浴露?」 他笑,「还不是跟原来一样的东西。」 兰迪反问:「真的?」一把搂过他,将鼻子凑到他颈间深嗅,手也没闲着,箍住他的腰,摩挲起来。动作慢慢走形,变得暧昧。他怀疑兰迪是以此为藉口,在吃自己豆腐。 「够了吧,我肚子饿了。」他倒也没那么小气,被兰迪多摸几下,并不会掉块肉。反正就像被一只毛烘烘的狼犬拱来拱去的,人跟动物有什么好计较的。前提条件,要心情不错时。 两人面对面,坐下吃饭。 兰迪不动声色观察辛戎,觉得对方最近像缺一点阳气。但从fbi那边好不容易暂时脱身,谁又能是喜气洋洋的呢? 他倾身,摸到辛戎的手,没头没尾地问:「你后悔吗?」 辛戎抬起头,停止咀嚼食物,一眨不眨盯着兰迪,一边腮帮子还是鼓的。 后悔什么?总得有个主语吧。 后悔跟达隆斗个你死我活,也许自身难保?还是后悔去了香港,亲手解决祁宇,却害了辛羚?是后悔跟他兰迪一起回纽约?还是后悔今天两人见了面,却不能心平气和地吃一顿饭? 这世上需要后悔的事情,可太多了。毫不夸张地说,在这间公寓外,每时每刻都有人后悔。只要活着,就各有各的圆与缺,愁苦与幸福。世界就像个被潦草搭起的舞台,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有完美开场,以及谢幕。 他从兰迪手中抽开,「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会一直是对的,但我从不后悔。」语气没有起伏,平静得不能再平静,跟认命似的。 兰迪有些尴尬,同时他又惊悚了下,害怕因自己问得越界,而招致辛戎翻脸。好在辛戎没怎么样。他一边担忧,又一边怕,几乎要混乱了。一口气抽到胸口,最后好不容易放了出去。 辛戎咳嗽了一声,忽然说:「蜜雪儿……她……」欲言又止。 「蜜雪儿怎么了?」兰迪回神,疑惑,怎么突然提起这茬。 「你不知道她最近在忙些什么吗?」辛戎反问。 兰迪愈发疑惑,刚想开口,辛戎却说:「她有乘人之危的喜好吗?」 兰迪本来一口气刚放,立时又提起来,「她、她有问题?」 辛戎放下筷子,双手交叠,撑住下巴,「我要是知道,有确切答案,还会来问你吗?」 兰迪没作声,神情一半像在思考,一半像在迷茫。默了片刻,说:「需要我去查她吗?」 辛戎想了下,虽然佩德罗已经暗地里展开调查,但要是兰迪肯帮忙,多方面下手,有何不可,「嗯,可以。」 他告诉兰迪,要兰迪多关注蜜雪儿最近的投资动向,尤其是股票方面,有没有低价囤积盖恩斯的股票。 听到此,兰迪心里渐渐有了些眉目,皱眉,「你怀疑……」 辛戎接上对方的话,「她很有可能在背着你们左家的董事会,以公司名义借贷或者抵押什么的,把钱挪用到不公开的项目里……」他腾地起身,走到兰迪身后,将一只手搭在兰迪肩头,「我需要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她的违规操作。」 兰迪反应过来,辛戎所说的「证据」意味着什么,要是蜜雪儿确实存在违规,那么找到证据无可厚非;倘若蜜雪儿没有违规呢,或者隐蔽得很好,擦除了所有的蛛丝马迹,那么,他需要想方设法「找」或者制造出不利于蜜雪儿的证据…… 他的眼睛定在眼前的茄子上,徒有浓油酱赤的形,却无那种唇齿留香的味。偏近美国人口味出品的中餐就是这样,只能照葫芦画瓢,味道已妥妥本地化。他开始胡乱地想,伪造的吃多了,当吃到正宗的,还能辨别出哪种是好,哪种是坏吗? 「怎么了兰迪,为什么不说话?」辛戎按了按他的肩膀。 兰迪缓缓扭头,对上辛戎拷问般的目光,咧嘴一笑,「嗯,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查了。菜快凉了,先吃饭吧。」 第183页 辛戎也准备好了笑脸,拍拍他的肩,表示欣慰。 可还未等到兰迪行动,翌日,盖恩斯的全体股东们的电子邮箱里收到了一封公开信,署名是蜜雪儿.肖卡特。 辛戎是在起床后读到的这封信,他忍不住念出声,「管理层高薪且无能,置股东利益于不顾……」 第98章 96 96 公开信还未看完,手机震了起来。他心里本就发堵,扫了眼手机屏幕,越发堵了,思忖了下,还是接通。 「怎么回事?!」兰妮在对面大声质问,「这个蜜雪儿什么时候成为了集团单一实控最大股东的?」 辛戎将手机拿远了些,不咸不淡道:「你问我,我又能去问谁……」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吧?」兰妮差不多气急败坏了,「我听人说,她是你身边亲近帮手的妹妹……」 辛戎感到可笑,接过她的话,「你怀疑我向她走漏风声?勾结她,助她上位?」 「我为什么不能怀疑你?听你的口气,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吃惊?我现在有资格怀疑全世界!她发这封公开信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想发起股东大会,罢免现在的董事会,自己重新组局来玩,你跟我都要被踢出局了!代理人战争已经打响了!」 辛戎烦躁地嘆了口气,把手机换到另一边耳朵上,「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扶植了她,这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她又不算白衣骑士,恰恰相反,是野蛮人、掠夺者,破坏力巨大……你有没有想过,她还嫁给了肖卡特家的人,许是跟肖卡特那边也脱不了干系呢,盖恩斯想吃肖卡特,却被肖卡特反将一军,吃了。你以为自己是条鲨鱼,怎么没注意到对方也是条虎鲸呢?」 兰妮沉默,再度开口时像是冷静了不少,「如果你跟她不是一伙的,那……她怎么能够轻易地说服前任股东卖股权给她,还有……我确认过了,她每次在二级市场上大肆购买股票的时机都在低位,连续三个月内都没有失手,太微妙了,就像有人跟她……」 「里应外合?」辛戎毫不留情地揭露真相,「我们太沉溺于单线程斗达隆了,才让人钻了空子。」 兰妮没搭腔,再次沉默。她无法否认,她回想起与蜜雪儿屈指可数的几次接触,自己也确实没怎么在意,哪料到隐雷就在眼前。这一刻,她羞臊又恼怒。羞臊自己的「有眼无珠」,同时又恼怒蜜雪儿的包藏祸心。 辛戎在室内来回踱步,慢慢走到穿衣镜前,看向镜子中的自己,简直一脸愚蠢笨拙相。他想兰妮现在也跟自己差不多吧,或许火气更盛点儿,一副咬牙切齿,扑空又无能的模样。 隔了片刻,他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被老混蛋耍了?」 与辛戎结束通话后,秘书敲门,将订好的机票送到了兰妮桌上。她目光发直,盯着机票上的目的地,慢慢站起身,而后重重嘆了口气。一想到要见那老冤孽,与他周旋缠斗,还未动身,她已筋疲力竭。 兰妮风尘僕僕到时,达隆的随行人员让她稍等,达隆正在游泳。 她纳闷,老东西什么时候热衷游泳了?在外面待久了,现在兴趣爱好也变了? 她以为就等个十来分钟,结果没想到等了接近两个小时。她明白了,达隆这是在惩罚她,虽然她并不知道,他会往自己身上安哪些「罪名」。 她看了下腕錶,不想再自取其辱,起身,达隆却带着热乎乎的笑容,姗姗来迟。 「等很久了吧?」达隆朝她伸出手,做了个手势,强硬示意她再坐下。 她压下不适,重新坐好,并装作关切地主动慰问起达隆近况。 达隆同她客套了几句,忽然问:「看了邮箱吗?」 她一愣,意识到方才是先礼,现在是后兵;也不完全对,反正达隆该质问她了。但同时,她又觉得达隆十分可悲,腔调拿捏来拿捏去,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看了,那封致全体股东的公开信吗?我一字不落看完了。」她言简意赅,还未等达隆问出下一个问题,她就提前回答了,「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只秉持一个原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达隆的目光扫在她脸上,语气不轻不痒地问:「你会背叛我吗兰妮?」 她笑,「您多虑了……」 话还未说完,达隆忽然扬起手,毫无预兆甩了她一巴掌。 这巴掌劲足够大,像把积攒多时的怒火全甩了出去,她被打的那瓣脸,肉眼可见地迅速红肿了。 她一动不动僵在原地,差不多被打懵了。 达隆怨毒地盯着她,开始细数她的罪状,责问她一个女人为何还如此阴险狡诈,跟那杂种男盗女娼地对付我?他控诉一般激动地说,你跟那小兔崽子有什么区别,一个男表子,一个女表子而已!你们以为能骗过我?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些龌龊思想吗?你们除了是骗子外,还是不折不扣的变态,违背自然规律,亵渎上帝的渣滓们罪该万死!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上了发条,几乎不想停下来。兰妮原本捂着脸,然后慢慢放下手,面无表情盯着这个疯老头,嘴角微微上扬,笑起来,最后变成哈哈大笑。 听到她没来由的笑声,达隆音量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变成无声。他的脸还是铁硬,盯着眼前像是在逐渐失控的女人。 「滚!」达隆忍无可忍,朝门的方向一指,「你被炒了兰妮,现在,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第184页 「这不符合程序,」她不笑了,尽管臃肿的脸还热辣,心里已平静不少,「需要我提醒您吗?想要炒我,要发起董事会投票,一半以上才有效。」 达隆气得发抖,他输掉了本来的理性立场,「投票投票!去他妈的投票,盖恩斯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她摊开两只手,耸耸肩,故作无可奈何。 「你这个表子,死同性恋,无赖,该死的背叛者!」他唿吸急促,还夹杂着怒气,「你会下地狱的!」 「是吗?」她故作惊讶,「我的上帝,太可怕了!看来我真的没指望上天堂了!」 达隆知道她在说反话,试图来激怒自己。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再次发蛮,给对方一耳光。 这次,兰妮没那么傻了,连忙后退,拉出距离,「您见过屠宰场里怎么杀猪吗?」她问。 达隆一怔,有些莫名其妙,手臂僵在空中。 「猪被压在发臭的板子上尖叫,就像您刚刚那样,它叫得越大声,越撕心裂肺,死亡的金属刀尖,就会离它越近……当刀刃划过它的咽喉,鲜血从中喷洒出来,流进它胀鼓鼓的眼睛里,对,您该照照镜子瞧瞧,您现在双眼发红髮肿,跟那濒死挣扎的猪,可真像吶……」 「闭嘴!」达隆转身抄起桌子上的水晶花瓶,扔向她。 她侧身,躲了过去。砰,花瓶落地,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像发出心碎的哀鸣。 「时间不早了,我确实该走了,明天还有会议要开。」她边说边作势要走。 达隆气急败坏,厉声喝止要她站住,语无伦次地命令她不准走。 她走到门口定住,转身,用舌头顶了顶肿的腮帮子,目光灼灼,盯着达隆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她无需再问,也无需再怀疑,达隆已彻底沦落到与蜜雪儿之流为伍,要把这奄奄一息的帝国,进一步拆解、粉碎,死无全尸。 兰迪向北一直开,白墙红瓦的房子成排出现了,意味他已开到郊区。他继续行驶,开往叫做学院山的山谷。在进山谷的途中,有一座加工厂,生产棕榈油,水泥烟囱里常年冒出灰色的烟,顺着风,往北飘,致使山谷的晴天也是灰濛濛的,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俨然已习惯了这种糟糕的状况,甚至在看不见工厂烟囱飘出旗帜似的烟时,还会担忧,怎么了,生产线停止生产了吗,那失业的人不会又要增多了吧。 汽车穿过雾障,将工厂抛在后,驶上通往山谷入口的大桥,副驾上有个身影凝视着车窗外,说:「二哥,你还记得吗?我去大学宿舍报导的第一天,就是你开车载我走的这条道。」 「是吗?」 「你不记得了?」 「没有,我记得。」兰迪握着方向盘,嘆了口气。 蜜雪儿扭过头,朝他一笑,「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们俩都变了不少……」 「是啊,当年那个才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姑娘,怎么一晃眼就嫁人了?我都不敢相信!我记得你当初说,你要逃家逃得越远越好,你痛恨城市里的一切,你说纽约乌烟瘴气,还厌恶肯塔基的保守迂腐,所以才选到了这截然不同的山区来读大学。」 「你记性还挺好。」蜜雪儿涂着梅子色的口红,撅起嘴,看向倒视镜。兰迪的眼睛也恰好看向镜中,对着她友好一笑。 「那个时候上大二,我喉咙一直不舒服,总感觉唿吸道里有什么东西塞着,一紧张就唿吸不过来,我怀疑我得哮喘了,爸爸和大哥都没时间来照顾我,带我去医院检查……后来是你,特地向马场经理请假,带我去检查,原来只是普通的支原体感冒,只是有引发肺炎的风险,还好发现得早,打针吃点药就能好。是我神经太紧张了……你对我真好二哥,所以后来我养成了习惯,依赖上了你,只要遇见什么困难,会第一时间向你开口,看你能不能帮我。我以为我们会一直不变的……」她突然止声,没再说下去。 兰迪没作声,沉默着开到终点——蜜雪儿曾经就读的大学。她是这所高等学府的荣誉校友。今天,这里有一场奖学金基金揭幕仪式,蜜雪儿提供捐助,所以自然以她名义成立。 她向兰迪开口,希望他作陪出席。那封公开信的余威尚在,在这种风口浪尖下,兰迪却答应了。 漫步在校园,兰迪觉得除了空气品质值得诟病外,这所大学还真不比纽约的大学差。他没上过大学,在早些年,他其实也挺嚮往的。随着时间推移,当他不用再为年轻时的软弱、错误饱受其苦后,遗憾也渐渐淡化。他不需要一直懊恼,恢復到多年前,去弥补遗憾什么的,他更喜欢能自主的现状。 揭幕仪式设在学校最隆重的礼堂。兰迪陪蜜雪儿候在后台。 等得百无聊赖时,蜜雪儿目视前方,毫无预兆地问:「对于那封由我署名,致盖恩斯全体股东的公开信,你有什么想法吗?」 静默,难捱的静默,把之前努力维持的温馨在剎那间摧毁。 「没。」兰迪还是回答了。 蜜雪儿缓缓将头转向他,「怎么可能没话想说呢二哥……」她苦笑了一下,笑里似乎还有些讥讽,「别骗人了。」 「什么才叫不骗人?」兰迪也看向她,眼神就像他俩开车途中碰见的烟雾那样灰冷,「你能保证你从没骗过我?」 「你为了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外人,背叛爸爸,还有我和亚伦,你又有什么权利来要求我对你忠诚呢?难道养育之恩还抵不过外人随便施捨的蝇头小利吗?」蜜雪儿下意识攥紧拳头,愤愤道。 第185页 「不是这么回事,雪儿。」兰迪看着她,灰冷的神色里闪过一丝遗憾,「我一直都把你们当做家人,直到……」他懒得费劲揭发左家的罪状。 「直到什么?」蜜雪儿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直到梦碎。兰迪很想说,还有,是你们先背叛的我,并没有将我当家人看待。 「没什么……」兰迪抿抿唇。 「你总是这样!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无辜架势,好像我们全家人都辜负了你似的,可你从来不说清楚你不舒服在哪里!难道还要我们一点点去猜吗?」 「雪儿,你确定要我说实话吗?」兰迪问。 蜜雪儿一愣,不知为何,兰迪问出的瞬间,竟迟疑了。她凝视男人,这个被她曾经甜蜜亲昵地喊过「哥哥」的男人,原来,他们早就渐行渐远了。她想诓他,没料到她反被情绪诓了进去。隔了一会儿,她有些哑地说:「你是真的觉得我们亏待了你,对吧。」 兰迪不置可否,耸耸肩,挤出一个疲惫的冷笑。 可她看着他,觉得他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神态。 「这代表什么?」她问。 「代表宣战。」兰迪平静地说。 她瞪大眼睛,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这一刻,她突然明白,她可怜谁,都不能可怜兰迪了。兰迪要与他们左家一刀两断了。 「好了,该你上台了。」兰迪从容地为她掀开幕帘,将她轻轻一推,力道掌握得正好,她被推到了聚光灯下。 随即,主持人说,让我们欢迎肖卡特女士。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中央,在演讲开始前,勐地抬头,头顶竟有一片透明穹顶。 太阳将被污染的天空分裂,分出白色、灰色、玫瑰色等等,多姿多彩,美丽藏在污秽里,云层也像动脉一样奔流。一如多年前,她第一次踏入这校园时,被这片天空惊骇。 作者有话说: 谢谢评论和投喂,555感动大家认真的评论。 第99章 97 97 当辛戎宣布自己要去见贝格.坎伊,室内先是一阵心惊肉跳的静,然后七嘴八舌地担忧起来。 佐伊问:「你怀疑在背后指点蜜雪儿的人,是他?」 「难道不是吗?除了他,我想不出别人,既然有诸多疑问,索性直面他问个清楚。」 佩德罗问:「你能保证他跟你说实话吗?我记得报纸上报导过,有人要帮他拍部纪录片,问他如雷贯耳的几桩交易的细节,他的回答与事实可谓是相去甚远,甚至连一些重要日期都能记错,几乎南辕北撤了!」 「也许是他的一种设计,障眼法吧,不希望大众能真正了解到他。」辛戎支着下巴,漾出笑,「高手要是把绝招都亮了出来,以后再怎么所向披靡?」 佐伊双臂交叉,眉头紧锁,「眼下我们的重点不是该去说服核心股东,站在我们这边吗?其他的,是不是该暂且放在一边……杰温,你现在才去追查蜜雪儿用什么手段入局的,会不会太晚了点儿?」 佐伊固然说得没错。蜜雪儿这样做,毫无疑问发起了「熊抱」*,那么他们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去游说董事会和股东去拒绝接下来极为可能发起的收购。而且还要摆明不利于达隆的观点,证明达隆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 「想要解决矛头,追根溯源永远不晚。」辛戎说,「但不妨碍我们双管齐下。」 佩德罗突然拍了下脑门,「我记起来了,和蜜雪儿同期买入股票,互咬很紧的一家私募基金,中途无缘无故退场了,而且把大部分的股份转给了她,现在只零星持有一点,你是不是怀疑那家私募跟坎伊有关系?虽然明面上风马牛不相及。」 辛戎打了个响指,朝他赞扬地一笑。 「我还是有疑问!」佐伊举起右手,像小学生在课堂上发问那般,「为什么坎伊会心甘情愿退出呢?除非蜜雪儿许了他天大的好处吧……换作是我的话,与其让同伙大捞一笔,不如亲自捞,让钱更加稳妥进自己口袋。」 辛戎也像很贊同似的点点头,「所以,我得要亲自去跟他接触,找出答案。」 「好吧。」佐伊换了个姿势,摊开双手,耸耸肩。 整晚的话题都没离开蜜雪儿,兰迪倒没像其他人那样发问,大多数时候处于沉默。 谈话结束,兰迪将要走出房间时,辛戎叫住他。 「你还好吧?」辛戎佯作关切,「怎么今晚一言不发?」 兰迪一愣,挠了挠鼻尖,与辛戎对视,郑重其事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坎伊会和蜜雪儿搅和在一块,他应该教过她。我上次陪蜜雪儿回到她的母校,发现了坎伊是那所大学商学院的客座教授。蜜雪儿念的正是商学院……我想,他俩的交集说不定在很早以前就有了。」兰迪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对不起,现在才想起来告诉你。」 「没关系,」辛戎顿了顿,「趁大家都在时,你其实可以说出来的……」 兰迪听出来弦外之音,似乎带点责备。「我刚刚走神了,确实没想起来……」他咬咬嘴唇。 辛戎礼貌地笑起来,没什么温度,「我知道了兰迪,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很有用。」 「真的?」兰迪也觉得自己解释得很苍白。 「通常来说,一只老鼠是斗不过猫的,无论是体型差异或物种差异什么的。若出现了一根绳子,即使再不起眼,可绳子锁住了猫,困住了它。那么老鼠就很有可能胜利。输赢,大概就是由微不足道的那么一点而逆转的。」 第186页 这个比喻,兰迪理解,越有把握,越抱有傲慢,说不定会导致失败。但谁是鼠,谁又是猫呢?会不会当事人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位了。 辛戎打断他的思考,靠近,拍拍他的肩膀,一只手慵懒地抚上兰迪的发顶,手指穿过头髮,「早点回去休息吧,晚安。」 兰迪不吭声。 辛戎换了个动作,张开双臂,咯咯笑,「怎么了,要来个拥抱告别吗?」 话音一落,兰迪就将他拉到胸前,抱住,贴在他耳边,「我不会背叛你。永远,永远。」 「嗯。」辛戎闭上眼,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收在了兰迪稳健的心跳中,「我知道。」 想见坎伊并不是那么顺利。辛戎来明招,打电话去预约,但是碰一鼻子灰;他又寄去了张明信片,礼貌作邀,结果回音石沉大海。 难道要派人蹲点去拦截吗?他有忧虑,这样会不会太夸张,把第一印象直接磨灭,两人甚至都坐不上一张桌子谈判。 他没气馁,要佩德罗继续派人暗中观察坎伊的动向。终于做出一个折衷决定——去坎伊最爱的早餐店「埋伏」本人,装作偶遇。 清晨七点,早餐店里还没什么人。辛戎被夏末早晨清爽的气息环绕,从头覆盖至脚。 他在吧檯点了餐,然后径直走向目标人物。 「这里的蓝莓松饼,果然名不虚传。光闻就能知道味道一定不错!」 坎伊抬头,看他一眼,似乎并不吃惊。 辛戎拉开坎伊对面的空椅子,放下餐盘,自作主张地坐下。 坎伊低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食物上,并不看他,「我推荐你吃香蕉核桃味的,配上巧克力酱,绝了。」 「谢谢。」辛戎落落大方。 坎伊抓起餐巾,抹抹嘴巴,正式打量起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 尽管男人给他的感觉并不太好,但他还是会为男人的长相由衷赞嘆。如此奇妙,阳光透过玻璃洒满室内,男人沐浴在一层浅淡的光晕中,举止翩翩,仿若从神话走进现实的人物。 辛戎介绍完自己,便调侃似的控诉了几次自己想要求见他一面的失败。 坎伊不为所动。纽约城里,他见过不少貌美的男女,但往往貌美的人会缺乏一种东西,脑子。所以,他对辛戎暂时不感冒。 辛戎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记者般,问起他问题。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显然没把辛戎放在眼里。当辛戎问起他当初怎么从一个股票经纪人变成投资人时。 他皱皱鼻子,百无聊赖答:「没什么,因为无聊,想做点有挑战的事情。」 「这不算什么挑战吧,对您而言……您只不过很享受当一个导演,策划整齣戏的走向与结局。」 坎伊挑眉,露出「此话怎讲」的神情。 辛戎给他一个提醒,巴尔松工业公司。* 坎伊皮笑肉不笑,「你是说1972年,我以七美元收购了它9.9%的股票,半年后再以每股10美元卖还给了它吗?」 辛戎不置可否,手指敲了敲桌面。 快三十年了,还有人能提起他当年的辉煌「战绩」,坎伊自然也津津乐道。 「光是那一笔买卖,就让我赚足了五百万美元。我只不过抓住了被人忽视的漏洞……」他抬起右手臂,做了个「抓取」的动作,说,「……一击即中。」 「只有五百万吗?」辛戎纠正他,「据我看过的财经新闻披露,不是有两千万吗?」 坎伊耸耸肩,手指点着太阳穴,「不好意思,上了年纪,记忆就不怎么好了。」 辛戎眯细眼,心忖,果然,这人话里半真半假,要小心甄别。他身子向前倾了些,突然问:「九十年代议会不是通过了新的法案吗?出台了新监管政策,当收购份额达到10%时,必须向证券交易委员会递交公开文件,用来约束恶意收购……现在市面上要是再用这套,还行得通?」 坎伊挑眉,向后仰,并不回答他。辛戎观察着他,突然嘆了口气,「我明白了,溢价回购还是行得通的……有句话怎么讲,『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见对方神色变丧,坎伊反倒是愉悦起来,端起桌子上的咖啡,不慌不忙喝了一口。 辛戎将切好的一小瓣松饼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后,问:「蜜雪儿和您是一伙的吗?」状似不经意。 「哪个蜜雪儿?」坎伊装傻。 「之前姓左,现在姓肖卡特的那个。您以前教过她吗?」 坎伊放下咖啡杯,脑袋晃悠悠地,慢慢说:「对,她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门徒。」 辛戎盯着他突出的颧骨和凹陷的面颊,语气变得轻快,像在开玩笑道:「您在找一位『继承人』?能继承您所有谋略的?那您不如去编一部美国版的《孙子兵法》,散播您的信仰与真理,不仅有流芳百世的可能,门徒说不定还能遍布全球,那样不来得更方便些吗?」 坎伊沉下脸,显然是被冒犯到了,「我是犹太人,不是中国人。中国人编纂的那种滑稽的理论,给茹毛饮血的野人看还差不多。」 辛戎一笑,「那可太不巧了,我恰好是半个中国人。您是觉得中国人仅限于纸上谈兵吗?」 坎伊没接话,默了两秒,干巴巴问:「你有个白人爸爸?」 辛戎轻描淡写地反问:「这很重要吗?」 第187页 坎伊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没来由地强调,「蜜雪儿是货真价实的美国人。她在美国生,在美国长……」 辛戎点点头,目光变得意味深长,附和,「光是美国人也不准确,她不是还嫁给了犹太人吗?那应该也皈依了你们犹太教吧。」停了停,故作恍然大悟,「若您不是想将思想发扬光大,只是为了殷实势力,找她做门徒,隐蔽又保险,高招!」 坎伊灰色的眼睛紧盯辛戎,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心存敬畏,永保安宁。」 辛戎收敛住脸上所有表情,也不绕弯子了,变得一脸肃穆说:「我现在会说出一些假设,您要不要听听哪种被我猜对了呢?」 坎伊来回滑动起喉结,别过脸,避开辛戎的视线。即使他没表态,辛戎仍自顾自说了起来。 辛戎罗列了他和蜜雪儿的一些疑点。他俩没有向银行秘密借贷的情况下,却还是拿出了超过自身的现金流,这其中必然有猫腻;此外,现在坊间不断在散播盖恩斯要被收购的风声,似乎想要藉此炒作,将股票故意挑向一个不正常的高价,那么从中周旋的机构若是将股价脱手得越高,越能赚出一笔巨额佣金。这些蠢蠢欲动的机构可不会管现原形后,盖恩斯股价的跳水;还有一种可能,想让保住公司,防止被收购的人以高价再回购股票。当然,做到这一步,是因为他们早就盯准了特定的目标人选。 话毕,辛戎咄咄逼人问:「哪一种,我说对了?」 坎伊心里一惊,对面这个美男子,这么快就参透了他和蜜雪儿的布局?但他们「师徒」二人,在瞄准盖恩斯期间也发生过分歧,达不到争执那种程度。他更倾向于赚到一笔不菲的快钱就跑,但蜜雪儿冥顽不灵,似乎真对收购公司动了真情,想要在商场上大展拳脚,建功立业。 他抿抿唇,想要说点什么,打击或者批判辛戎,灭了对方的嚣张气焰。可不等他开口,辛戎已起身,抓过桌子上的帐单,对他抚慰地一笑,「这顿算我的,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他抬头看着辛戎,觉得对方虚伪至极。他起身,想要从辛戎手里夺过帐单,辛戎伸手,将他按回原位。 他怨怼地剜了辛戎一眼,「咱们走着瞧!」 辛戎朝他微微一笑,满不在乎似的,然后晃晃帐单,走到收银处,付了。 他盯着辛戎离开的背影,肩膀微微倾斜,拖着脚,这才发现男人的残疾。他干脆起身,贴在玻璃上,视线仍不肯离开辛戎,看他等红绿灯、过马路。 天色变得越来越亮,有一匹马,站在辛戎将要经过的马路中央。他揉了揉眼睛,感到不可思议,什么时候,大街上竟会出现马? 是从附近嘉年华游乐园偷跑出来的吧。过来收拾桌子的服务生,也十分惊讶,盯着大街上稀奇的光景,猜测道。 看来不是幻觉。 马站在那儿,毛色是顺滑的棕色,蹄子上沾染了泥土,目光平静,眼里没有抗拒也没有纷争。 直到辛戎与它擦身而过,马忽然扬起尾巴,嘶鸣了起来。眼神也变得不一样,激烈而躁动。 坎伊心一紧,预感到危险。即使他刚刚再怎么讨厌辛戎,还是油然升起了朴素的同情心。 天啊,不会出什么事吧。服务员捂着嘴巴,也紧张起来,我该报警吗?她在喃喃自问,还是找动物管理局的人来? 然而,在他们的注视下——辛戎既没有惊慌,也没有畏惧地后退,嘴里在念叨着什么,反而大胆靠近马,伸出手,抚摸起马的脖子,手指穿过马脖子上的鬃毛来回捋。他似乎很专业,在温柔地引导马,控制马的情绪,马渐渐安定下来。马甚至低下头,用鼻子蹭了蹭辛戎的肩膀、手背。 服务员叫了声「上帝」,像自己劫后余生一样,笑起来,然后奔向厨房,大声说着刚刚的奇观。 坎伊沉默盯着这一切,笑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熊抱——在商业上指介于善意收购与敌意收购之间的一种方式,猎手虽事先通告了猎物公司,但之后不会管公司意愿与否,强行对其进行併购。 巴尔松工业公司——这里是化用了歷史上真实案例。1979年,美国艾卡因公司对萨克松工业发起的恶意收购,最终后者以高价回购了被收购的所有股票,也被称为「绿票讹诈」。 第100章 98 98 坎伊近些年搬离了曼哈顿,住在东汉普顿。他挑挑选选,远离了繁华的海滨区,选到岛宁静的另一端。从百叶窗往外望,可以看见红砖石的蒙托克角灯塔。尽管现在灯塔已经弃用,不再为船员们引航,但一个多世纪以来的风浪,在塔身上留下深深的磨痕。他每次站在窗前,眺望着静静矗立的灯塔,像能望见这个国家的歷史缩影,与有荣焉。 门廊上有一个女性身影,按完门铃后,在低头观察脚边正盛放的花儿,蓝紫色花瓣,膨胀成三或四瓣,浓艷地悬垂下来。凭她对植物浅薄的认识,没太认出来这是什么花。上一次来时摆在这块儿的,还不是这几盆盆栽。 是什么呢?她努力回忆,好像是天竺葵吧。大概现在过了天竺葵花期,所以摆上别的赏心悦目的花儿也情有可原。 里面有了动静,一个棕色面孔的中年男人来开门。 女人自然地问,教授在等我吗。 「是的,他正等着你。」管家说着,将她引向会客厅。 第188页 走到会客厅门口,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坎伊有这个习惯,比起现代化的电子设备,他更钟情于用收音机来搜集这个千禧世代的信息。 他坐在他的老地方,一个红黑髮亮的单人沙发椅中。蜜雪儿朝他打招唿,他站了起来,迎向她,与她行贴面礼。 两人老生常谈似的寒暄了几句。 「我去见了他。」坎伊突然说。 「他?」蜜雪儿疑惑。 坎伊摇摇头,调整说法,「准确来说,是他擅自找上门来的。」 蜜雪儿倏地反应过来,此「他」非彼「他」,要么兰迪,要么就是辛戎。但辛戎的可能性更大些,坎伊往往只跟「关键人物」发生对话。 果然,坎伊将不久前在早餐店的际遇,简略讲给了她听。 「他是什么意思?」蜜雪儿不解地蹙眉,「是故意来挑衅我们吗?」 坎伊垂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无论讲话还是安静时,都没停止动,缓慢摩挲着皮料,「大概吧,他似乎很有自信。」 「您其实可以在电话中告诉我这些的……」 坎伊手上的动作停止,抬起臂膀,转到下巴上,捏了捏,「哦」了一声。这声「哦」音调奇妙,像在回应,又像在阴阳怪气。 蜜雪儿被弄得有点尴尬,赔笑,扯起别的话题。 不知怎地,她聊到达隆与她合作时的不情不愿,说那老混蛋的表现,就像是背叛了整个白人族裔似的,成为了耶稣口中最受难的那个。他不得不面对无路可退的现实。他被熟悉的人挖了坑,要是想从坑里逃,只得向外引援兵,即使这援兵他从未看上过。 「谁能知道,这些白人,有一天也会一文不值呢?」蜜雪儿有些刻薄地调侃道,说完,她瞟了眼坎伊,立马又低眉顺目地说了声「抱歉」。 坎伊盯着她,双手环抱在胸前,面无表情问:「为什么要说『抱歉』,你觉得自己捡的是白人处理不了的垃圾吗?」 「不、不是……」她支吾,露出懊恼的表情,挤出一个讨好且悔悟的笑,希望他能跳过这个话题。 「现在的年轻人忘得比学得快……有些人大概连学都不想学。」坎伊嘆了口气。 「是、是这么回事。」她附和,「但您大可以放心,我会永远记得您对我的教诲的……」 坎伊失望地摇摇头,「你真遵从了我的教诲吗?」 蜜雪儿抿唇,有些不安。 她知道自己跟坎伊争论是最没用的做法。她还没能完全成气候,正在努力适应一度被男人们掌控的游戏规则,她要不动声色,从男人们躺着的尸首上跨过去,攀登高峰,渐渐遥不可及。 坎伊又继续劝她在合适的点,把手上的股票卖出去,不要一味贪心高价,否则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目前看来,市场上想接手盖恩斯股票的,寥寥无几,大家都在观望。盖恩斯如果不找白衣骑士从中介入,那么,他们为了维持第一股东地位,很有可能会被套牢。这可违背了他坎伊的风格,没有真金白银入袋,费劲心神兜转一圈,结果跟深陷泥淖有何区别? 「跟价格没关系……」她下意识回。 他一愣,眯紧眼,眼角皱纹变深,「什么——」 「没什么,不重要……」蜜雪儿低头,轻声说。 「我难道不该提醒你吗?」 「对,您提醒得十分对。」 她抬头,凝视坎伊,「教授,一直以来,我就想问您……」 「你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去经营投资的企业,把目标放在经营公司上,改善它的状况。和我们现在做的,有什么相违背的吗?两者,不都是为了赚取利润吗?」 「我不就是在经营吗?」坎伊笑了,「我为我的股东们啊……『股东利益最大化』,我现在做的哪一样,不是在为了这个目标奋斗?」 他起身,不紧不慢走到蜜雪儿身后,将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大人抚小孩那样,抚了抚,「记住甜心,远水解不了近渴,有价资产和充沛的现金流,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养分。美国梦是什么,『便宜买进,昂贵卖出』,人人得偿所愿。」说完,他还咯咯笑了一阵,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真理。 蜜雪儿无言以对。 「但是——」坎伊突然捏紧了蜜雪儿肩膀,蜜雪儿不设防,被他捏得一痛,「代理人战争我们还是要打的,没有人来买你手上的股票,那么——我们就要盖恩斯的自己人来买!」 与坎伊结束谈话,蜜雪儿走出会客厅。来时,她没注意,现在,她才注意到,走廊尽头以前放油画的位置,现在变成了一面全身镜。镜子是维多利亚时期的装饰风格,木制外框分割精巧,镜面应该不是原装的,替换过。 她好奇地走到镜子前,看见自己。她看见自己有些扁塌的鼻樑,尖尖的下颌,还有一双一单的杏仁状眼睛。她儿时生活在华人聚集区,大人们说她生得讨喜伶俐,直到少女时期,都还能被身边人称为漂亮可爱,可一旦置入到白人世界,她很少再听到过如此评价。白人们会虚伪地评价她聪明、富有慷慨、仁慈友爱。听起来像更加注重一个人的内在,实际上,他们是刻意忽略了她不可更改的出身——一个黄种人的事实。像是不值一提般。 她从不会想要做白人。也不完全对,在某几个备受歧视与欺侮的时刻,她确实恨过自己的黄皮肤。 第189页 结婚之前,去犹太礼堂皈依那天,她的内心其实还在挣扎,可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反问她,「是的亲爱的,你看起来是亚洲女孩,可那有什么关系,你能保证你永不会变,褪色成别的人吗?」 她跪在一位年长的拉比面前,听他念祷「如果我们不为自己努力,我们靠谁?如果我们只为自己努力,我成为了什么……尽情地咀嚼美味,痛快地开怀畅饮,这一切早被上帝准许……」* 她表面上是那么平静,虔诚顺从,可她的胃里已翻江倒海。 这一天,在这个所谓平等的城市里,她由一个无罪的人,变成了一个带有原罪的人。 蜜雪儿没有马上离开,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毅然决然走回会客厅。坎伊正站在窗前,入迷地看着那亘古不变的灯塔。 「我决定了——」蜜雪儿站在门口,用很高的声量引起老男人的注意。 坎伊回头,显然很惊讶,眼睛睁得老大。 「我也站在为『股东利益最大化』的立场说话——我不会卖我手头上的股票,我现在是盖恩斯板上钉钉的董事,不久后,我就能改变现在的董事会,用上我自己的管理层。如果您坚持逼迫我卖,我就会对我手上的持仓进行冻结,除非您加钱,我不管您找第三方来谈价钱,还是您亲自来买!」她眯细眼睛,用自嘲地方式笑了起来,「来吧,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您告诉我不要羞愧于有梦想,『美国』是个宽容的国度,会让所有勇敢的人成功,现在,我就是在践行我的『美国梦』!」 坎伊僵直地面对她,不发一言。本该有的自信风采,正在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失。不一会儿,他的手挥舞起来,嘴唇抽搐着,大声说,你疯了,你这个疯婆娘! 她看着他苍老的手,似乎能透过皮肤看见脉络,像肿胀、发软的棉线,没那么具有活力了。 她交叉双臂,笑了下,然后转身离去。而贝格.坎伊,像是被施了某种咒术定在原地,跺着脚,煞白着脸摇摇晃晃。 作者有话说: *——摘自《塔木德》 贺雄飞译 犹太人的圣经旧约 第101章 99 99 这段时间,除去笼络核心股东以外,辛戎还在进行一件事,想找一家靠谱的媒体做专访,抖露一些关于盖恩斯的秘辛,从而能在舆论战上先发制人。 达隆也没闲着,找到了一些商业伙伴,希望他们来帮忙背书,在报纸或者电视上发发声,扳回一局。尽管他手上还捏着关于辛戎的短,可他仍未打算现在就丢出炸弹,不得万不得已,他没想亮最后的底牌。 达隆的公关,建议他可以出席「新闻工作者保障与福利委员会」即将筹办的一场晚会,在那里现身,一方面是表明以身作则的态度,另一方面对于挽回口碑,或多或少有积极影响。 达隆犹豫,转而问起司法部最近的动向。 「司法部的传票,您是在担心这个吗?」蜜雪儿在旁,笑了笑,「还是担心出席晚会的话,会碰见扫兴的背叛者?」 达隆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蜜雪儿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嘆了口气,「您别动气,也是……可能不止会遇见一个,换我也不想去吶,头疼……」 「你的讲话准备的怎么样?」达隆避开令人生厌的话题。 为了能合理合法地驱逐兰妮和辛戎,蜜雪儿不仅要成为董事,她还需要有一个站得住脚的高管职位。过两天,就是她向全体公司同仁亮相的员工大会。 「还凑合吧,怎么,您想帮我润色发言稿吗?」 达隆冷嗤了一声。 她起身,绕到达隆身后,手撑在达隆的椅背上,「听着,我知道您让我进入公司很不爽,但有些丑话我也不得不说,您势如破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果不是我来插一脚,恐怕……」 达隆直勾勾看着前方,打断她,沉声道:「我还有白宫。」 她若有所思眯细眼,居高临下盯着老混蛋花白的后脑勺,没说什么。这时,她的手机震了起来。她掏出来接听,只听了两句,便挂断。 「我得走了。」她对达隆说。 达隆眉毛挑得很高,不吭声,看着她走向门口。她忽然站住,与他对视,「您还有什么秘密,忘了对我说吗?」 她没把话说透,但语气和神态变现得淋漓尽致——现在还有机会坦白,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达隆却文不对题地回她,「羔羊沉睡,耶稣牺牲了自己,才让世人看见了崩溃的真相。阿门!」 「疯了。」她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蜜雪儿坐上车,回拨电话。 「继续刚刚的话题,什么意思?」她有些焦急。她以为她面对盖恩斯,会像一个新生婴儿那样无措,要重头开始。结果没想到这企业倒像一个无底黑洞,不给任何过渡,搅浑了所有靠近它的人,「……这破公司,又有什么新篓子要捅出来了?」 佩德罗别墅。 「你确定要我来剪吗?」兰迪问。 辛戎坐在长桌的另一端,撑着下巴笑,「你不是还向我炫耀过把马的鬃毛剪得很好吗?」 「马是马,人是人……」兰迪嘆气。 「没关系,节约时间成本,」辛戎说,「在理髮店往往要浪费个把小时,还不加上去回的路程……我没什么特别要求,剪短、好打理就行了。」 第190页 兰迪站起来,走到辛戎面前,用一只手托起辛戎下巴,辛戎配合,乖顺地任他打量。兰迪在心里有点不满地想,你对我的放心,怎么只会用在这种事情上。辛戎朝他眨眨眼,他把辛戎的脸左转一下,右转一下,眉心微蹙,有模有样地研究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沿着辛戎的耳边,慢慢摸进头髮里,辛戎像是有点痒,不自在地动了几下,整颗脑袋也跟着震动,髮丝像是狐狸尾巴,蓬蓬地扫过他手心。他的手往后探,捉住辛戎的脖子,想要将辛戎固住。 辛戎将头抬地更高了些,他趁势俯脸,准备将吻平稳地落在辛戎唇上。突然,门铃响了。辛戎被铃声吸引,脑袋一扭,他的嘴擦在了辛戎头髮上。 狗日的。他在心里骂。 管家过来,告诉他俩,是送货员,需要本人签收。 「本人,我吗?」辛戎有些茫然。心里嘀咕,最近自己没订购什么东西呀。 「对。」管家点点头。 兰迪陪辛戎走到门口。 有一个穿着工服的送货员,手里拿着份签收文件等到人签收。 「杰温.辛?」对方问。 辛戎点点头,问:「我就是,是什么东西?」 对方侧身,露出身后光景。还有另外两个工人正扶着一个包裹严实的东西, 站在石子小路的尽头。那东西不小,形状有点扁平。他们一脸疲惫,希望尽快结束任务,就像游戏里的棋子,零散又无辜。 「谁送来的?」辛戎问。 送货员扫了眼单子,报了个画廊名字。他并不认识画廊主。 那就大概是幅画了,果不其然,送货单上写的内容物正是画。 辛戎疑惑,仍没有答案,可又不得不签收。 工人们将画搬到了客厅,收了小费离去。 辛戎要兰迪去找工具,两人合力将木框包装、固定钉、海绵泡沫一一剔除,拆得满头大汗。 画显形,是一幅静物油画。准确来说,中心视觉上的主角,全部是死物。其中尤为突出的是一只倒挂起来的白孔雀。整只鸟翻出了蓬松的肚皮,翅膀僵硬张开,毫无生气地合着眼,却又不是完全合上,喙尖戳在土地上一动不动。金黄色的芦苇衬在它的尾羽后,像是引火的火把,暗色的野鸭和兔子,倒在它的两侧,血凝固在周围,也咽了气。 这些动物身后的背景,应该是一处豪华庄园,喷水池周围还有活着的野鸭闲逛,远一点儿,如芝麻粒一样的人影,穿梭在绿树成荫的大道上。 说不上来,像在临摹一则寓言,或者一桩沉闷的宗教故事。 辛戎和兰迪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对视完,又调转目光去凝视画,接下来的好几分钟,他们就被包围在画的阴调里,完全静止。 「谁会送这种东西来?」兰迪喃喃自问。 辛戎陷入沉思,心里差不多有了答案。他看着画,明白自己在看着另一个空间的另一种东西。 这画既是挑衅,也是一种预言。 他转身,将手里握紧的小刀放在了桌子上。他扫了眼桌子上的菸灰缸,菸头堆满了。 「员工大会,什么时候召开?」他问。 兰迪还有些恍惚,「什么?」 「我说,盖恩斯的员工大会。」辛戎看他,然后目光越过他,投向那幅画,渐渐变得狠厉而坚定。 他不会出让,这是他的原则。 「下周四?我去确定一下。」兰迪回神。 辛戎严肃的脸立马放松了下来,靠近兰迪,手摁在兰迪胸前,声音带着慵懒的笑,却又十分危险,「蜜雪儿,到时候你会给她点颜色瞧瞧吧。」并不是一个问句,相反很笃定,「我很期待,你要怎么『招待』她……」 「嗯。」兰迪滚滚喉结,强装镇定,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可在盖恩斯员工大会之前,蜜雪儿这边,又发出了一封公开信,这封信不是沖辛戎来的,是针对兰迪的。 其中诉诸了兰迪的各种不是,把多年的积怨不满统统泄了出来。她还坚持声称是兰迪反泼脏水,污衊了她的亲哥亚伦,当年那桩案子的结果已板上钉钉,根本不需要再翻案重审。同时又暗示了兰迪和盖恩斯高层之间,有暗度陈仓的不道德关系。辛戎的名字虽然选取了代号,但是解码并不难,稍微了解内情的就能猜出来。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而且,媒体把焦点转移到了兰迪的私生活八卦上,狗仔们开始围追堵截起他来。 兰迪其实并不在乎蜜雪儿的控诉,他们早就撕破了脸,暴风雨迟早要降临。可她把辛戎也牵扯进来,这就触怒到了他的底线。他是如此战战兢兢地在保护他和辛戎之间的关系,但就是有人要不择手段地去挖掘、打扰他们。他真恨不得剐了这所有的罪魁祸首。 他给她打电话,愤怒质问。 蜜雪儿比他更为愤怒,告诉他,你对家族见死不救,我加倍奉还罢了。 「这是你们教给我的!你们把战争引了过来,还来怪我为什么反击!」蜜雪儿像是带着哭腔,嗓音都哑了,「人是没什么道德论调的,道德和负罪感都是针对弱者的,一旦你上去了,别人够不着你了,你就没有恶名了。」 说完,她便摁断通话。 兰迪恍然握着手机。嘟嘟,忙音,反覆在耳边响,他胸口一阵发闷。 之后,他开车去到辛戎公寓的楼下,没有上楼,他怕有狗仔蹲守,拍到些照片曝光,再度引起争议。 第191页 他只需要确认辛戎的那扇窗子是亮的,他在,他就能安心。 他抬头,公寓内的格局、家具布置,他几乎烂熟于心。自己亲手修缮的厨房水槽,被擦得亮晶晶的;浴室里刚换上不久的莲蓬头,终于能让人洗顿痛快澡了;还有卧室的百叶窗,上周才重新安了副,一旦关上,就能彻头彻尾地埋在黑暗里,令人安心。再黑也没关系,反正床的位置,他胡乱摸索,都能找到…… 手机忽然响了,他连忙掏出来,心里一咯噔,还是接通。 「怎么了?」他故作镇定地笑,调侃,「想我了?」 「你在哪儿呢?」辛戎顿了顿,问,「不在家吗?」 他心忖,还挺敏锐的。支吾了几句,刚刚忙完,回家途中。 辛戎在对面沉默。 他有些心慌,「餵」了一声。 「为什么明明到楼下了,却不上来,怕了?」辛戎平静地问。而后又轻轻笑起来,像在自言自语,「我都不怕,你这个傻瓜怕些什么……」 兰迪一怔,心微微抽疼起来。他仰着脖子,朝向辛戎的窗子方向,肌肉好像也僵疼了。 「等、等我——」他觉得自己快要唿吸不过来,「别挂电话。」 他三下五除二跳下车,慌张过马路,冲进公寓。他觉得好像有闪光灯从街上的垃圾桶边掠过,但无法确定,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顾虑了。他忽然同情起那些常年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物,真是被这些垃圾折磨惨了。乱画乱写的东西,被大众当成真相,取乐消遣。可远离、躲避是没有用的,总有一天,他会亲自消灭这些障碍。 电梯在慢慢下降变换数字,还停留在十多层,他等不及了,直接选择爬楼梯。 一级一级的楼梯,陀螺一般,旋转着上升。他使出全力,紧握手机,攀爬得越来越快。 「开门。」他气喘吁吁,关节痛得厉害,站在熟悉的门前。这样狼狈,辛戎会不会害怕。 门开了。辛戎逆光站在门后,看不清表情。 灼热的唿吸和痛,都让他无法表达。他介意不了狼狈,将辛戎一把搂进怀里。 他粗喘着低头,看见辛戎脖子上的一小节脉搏,凸起,疯狂地跳动着,跟他此时的心一样。原来,辛戎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冷静。 辛戎环上他的后背,肢体有些僵硬,像生锈了似的,慢慢变成抓住他,深深地,像要抓破衣服,把手指插进他的骨肉里。 无比的疼也没关系,疼死了也没关系。他死得其所。 第102章 100 100 「要不要分手?」辛戎埋在兰迪怀里,瓮声瓮气道,「这样你就不用老是……」犹豫了下,还是说了,「……患得患失了。如此活着,你就不会累吗兰迪?」 「你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兰迪音调变沉。 有一半是心声,有一半是试探,辛戎抬起头,想用一个戏嚯的笑带过。 兰迪死死盯着他,脸色不太好看。见对方像是认真了,辛戎本能地想要逃避,将手臂抵在两人的胸膛间,大概下一步就准备推开兰迪。兰迪却机警地臂膀一紧,箍住辛戎腰,拥抱愈发严丝合缝,先一步消解了辛戎的意图。接着,兰迪鼻尖抵在辛戎额头,亲昵地颳了刮,认命似的嘆了口气道:「分手?算了吧。你这么任性,又喜欢把人耍得团团转,天底下也只有我能受得了了。再说了,你不是强调选择权在我吗……」顿了顿,故意装出恐吓语气,「……杰温吶杰温,你可听好了,不,不行,别做梦了,休想跟我分手!跟我分手,你就是在犯一个巨大的错误。」 辛戎没接茬,面无表情沉默着。 兰迪怕自己话说重了,想启唇解释点什么。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果然,辛戎神色不悦,「威胁我?怎么,威胁我显得你很有种吗?」 兰迪咯噔一下,想说我没那个意思,抱歉已到嘴边。哪料下一秒,辛戎朝他做了个鬼脸,一副「哈哈,被我骗到了吧」的得意表情,自己好像也没忍住地噗嗤笑出声来。兰迪一愣,随即被他的笑感染,不由地也跟着傻笑。 我又心软了。兰迪想。他知道自己没出息,但在这世上,也就只有辛戎能做到这点——搅乱他的心。 两人不能一直在门口晾着,所以趁辛戎笑得前仰后合时,兰迪换了个动作,用臂弯把辛戎屁股一抬,直接悬空抱了起来。蓦地双脚离地,辛戎不设防,差点惊唿出声,下意识捂住嘴。 难得见辛戎发窘,兰迪心里直乐,坏心眼地挑挑眉。 辛戎想抱怨几句,但怕越抱怨越让兰迪得逞,索性装冷脸。 「你会对我有期待吗?杰温。」他把辛戎放在沙发上,目光一垂,与辛戎温柔对视。 辛戎躺着,转了转眼珠,反问:「你呢,你对我期待什么?」 「我希望你自由,可以随心所欲。」他抚摸着辛戎脸颊,深情道。 辛戎露出慵懒笑容,支起上半身,倚向兰迪,手慢慢攀上他脖子,手指攒着收紧,像在掐他,「我不信。」 他确实撒谎了,嘴上冠冕堂皇说着想让辛戎自由,可在行为上,却巴不得能跟辛戎成天绑在一块儿,一刻也不分离。爱情,不总是光彩的,时而心如死灰,时而烈火焚身。爱上一个人,就是会有阴暗的占有欲,会不可理喻的排斥他人,如恶龙守着洞窟里的珍宝,一步也不肯挪动。要是辛戎真倦了,他们註定分离,他大概还是会守着随辛戎离去而崩落的这堆余烬。 第192页 「不信也没关系……」他喃喃,右手覆住辛戎佯作掐他脖子的手,带着辛戎稍一使劲,倒真往自己脖子上掐了。就在辛戎瞪大眼的瞬间,他侧脸,急促地吻住辛戎。这次,辛戎没有闪躲……或许还是没来得及。 他们就以这样一个诡谲的姿势接起吻来。窒息而激烈。 你是我认识的,最拙劣的骗子。在吻的间隙,辛戎含煳不清地说。 盖恩斯员工大会,当天。 尽管天色已亮,但城市还未真正甦醒。清晨下了点儿雾,一个戴棒球帽的高个男人领着几个人跳下车,在薄雾中穿行,最后驻足在盖恩斯大厦前。 巡逻的保安贼眉鼠眼地将一张通行卡塞进他手中,嘱咐他,老兄,动作尽可能麻利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戴帽子的男人点点头,带着同伙鱼贯进入大楼。在他的指挥下,兵分两路,开始行动。 一行人在楼层里摆放着什么设备,另一行人去了一个看起来像直播后台的地方,掏出笔记本电脑,与主控设备接通,屏幕亮起蓝光,出现代码,代码在键盘敲击声中变换,像在更改着什么权限。 他们训练有素,仿若一只只敏捷的工蜂。 兰迪摆好了最后一个音响,将棒球帽掀掉,露出一双乍看之下,冷静无情的眼。他站在玻璃围栏前,把视线转向楼下——还昏暗着的舞台。看了一会儿,别在腰间的无线电响了,他拿起来,与对方沟通,做最后的确认,确保万无一失。说完「over」后,兰迪的唇紧抿,抿成了一道深不可测的线。 行动顺利结束,这群人错开时间,一个一个出了盖恩斯大厦,雾气已散,他们分别消失在明亮的阳光下,汇入街头人流。 蜜雪儿有些忐忑,她手按在胸前,两条腿并得老拢,背微佝,像一只缩着的乌龟。时间到了,她被公关引向演讲台。深唿吸几下,装作斗志昂扬地上台。 昨天,她在花园里被一枚破璃碎片划破了膝盖,立马就流血了。好在出血不多,没几分钟就凝固了。她担忧,丈夫建议她去打破伤风。她认真检查了一遍血痕,作罢。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坏的预兆,可她必须说服自己,把今天当作良辰吉日。 她用指尖轻碰话筒,嗯,收音良好,然后展开手中的演讲稿。向台下打完招唿,响起掌声,她才稍稍放下心。 她用了自创的开场白,带点幽默。台下也十分配合地响应起笑声,她勐地增加了自信,吐字慢慢流利起来。 讲话渐入佳境,她引导众人看向自己身后的大屏幕,展示即位后,她将领导的新项目。新项目聚焦在人,尤其注重人文关怀,与弱势群体福祉。当然,先礼后兵,在后面,她还会提出「健康」的建议,少不了对核心部门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文稿演示不是她编写的,但大框架是她搭建的,下面的人按照她意思去呈现成品。 她声情并茂地念了几张图文之后,突然,舞台上方的灯光闪了几下。紧接着,整个会场猝不及防陷入一片黑暗中,人们骚动起来。 蜜雪儿站在台上,一片茫然。待她反应过来,用话筒询问工作人员到底怎么回事时,灯光倏地一下,又回来了。 公关来到她身边,告诉她,只是出了点小状况,要她按部就班继续。 她点点头,抚了抚髮鬓,准备再度开讲。 这时,一阵激烈的金属摇滚乐,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主唱撕心裂肺的吶喊,嗡嗡的直逼耳膜,似乎要掀翻人的天灵盖。 她愣住,粗俗下流的歌词卡住了她的声音和思维。没一会儿,摇滚乐声渐弱下去,大屏幕上的演示文稿,不知何时被替换了,此时播放的另有内容。 画面清楚得聚焦在一个个举牌示威的人脸上,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人,都在抗议,抗议盖恩斯对性丑闻的敷衍塞责。 他们将达隆等一众高管的名字用红色的油漆写了出来,划上巨大的叉。像审判的十字架,倾斜在上。 然后,画面变成了一段段採访剪辑,是那些受害者们,她们脸上打着马赛克,哽咽诉说着噩梦,有不少人说到一半,几乎说不下去,要暂停录制。她们的年龄,也没那么统一。 画面又切回了反对盖恩斯,上街的游行者们身上,他们有不少人是教徒。他们接受採访说,我们给予脆弱者力量,信仰上帝的人就会获得力量,拥有天使的翅膀,重新振作。 视频的剪辑手法煽情而专业,使盖恩斯罄竹难书。 「什么?我就不相信当初没有你情我愿的成分在,这些女孩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换我的话,要是不能忍受,当场辞职……当年没犟得像头驴,现在倒成驴了!难道要把生活里做出的一切判断错误,都归咎给别人吗?」 谁偷录的?她和达隆之间的谈话。 「人是没什么道德论调的……道德和负罪感都是针对弱者的,一旦你上去了,别人够不着你了,你就没有恶名了……」 就连手机通话也录了下来吗?看来犯人昭然若揭。 画面配合着一段段音频,触目惊心,在空旷的会场迴荡,那声音就连聋子都听得出来,出自她蜜雪儿之口。 这些话,跟她刚刚演讲里秉持的主张相比,简直背道而驰,讽刺极了。 台下霎时沸腾。这一切,像勐烈的火焰般,吞噬了会场。 第193页 现场工作人员想要关掉播放的视频,可没法,程序被入侵了。有人高喊,断电断电。混乱无比。 「fuck,fuck……」她控制不住情绪,努骂起来,脸红脖子粗地竭力辩解,「这些都是假的!假的!不是我!是伪造的!」 但眼下,没人在乎是真是假,闪光灯络绎不绝,快门声咔擦咔擦,比方才的摇滚乐还要疯狂。 受邀来现场的记者们激动不已,这可不比毫无波澜、走流程的员工大会要来得有趣多了? 蜜雪儿喊累了,忽然安静下来,她真希望此时此刻能灵魂脱壳。就像那些在喧嚣之中游走的灰尘般。 人头攒动,她穿过一双双探究、讥讽的眼睛,望见了正端坐在台下的兰迪。 兰迪面无表情,巍然不动,与旁人形成鲜明差异。不,这男人无非在装罢了,或许,心里早就幸灾乐祸地翻腾着,看她一点点地无措、怎样出丑。 造成眼下这混乱局面的,必有兰迪一份「功劳」!是他,掌控、操纵着事情于此,使她溃败。 蜜雪儿再也无法忍受,推开话筒,丢掉发言稿,脸色发白地下了台。 话筒在她落荒而逃的身后,发出尖锐的杂音。 她咬牙切齿地奔进电梯,对兰迪的恨意到达顶峰。她将电梯按钮当成兰迪一般,狂乱按着、捶着,一通发泄。 电梯没把她带到正确的楼层,她昏头昏脑地下了电梯。反应过来时,正站在完全陌生的走廊里。 她没有目的地往前走了几步,在一扇像会议室的房间门口停下,察觉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门虚掩着,仿若故意勾引她,挖掘秘密。她抻长脖子,将视线好奇地塞向透光的缝隙里。透过一指宽缝,瞧见兰妮,她和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前,正一脸严肃地讨论着什么。 一门之隔拦不了声音,她听见兰妮在说关于盖恩斯地产投资什么的。最近的这波房地产行情,的确不行,市面上遮遮掩掩的雷在一个接一个爆。她捕捉到关键单词,财务窟窿。这下子,跟她之前接到的那通调查电话,不谋而合了。看来,盖恩斯也在自掘坟墓,跳入了明股实债做假帐,高利息负债的坑。 听着听着,她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接手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公司,把自己搭进去惹一身腥,真的值得吗? 譬如刚刚,她不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备受羞辱吗?以前,她可没遭过这种洋罪。 要跟坎伊商量吗?她想到了他。 蜜雪儿握紧拳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讪讪离开。 谈话结束,兰妮最后一个走出房间。她在蜜雪儿刚刚站过的地方,若有所思地停留了片刻,就像是发现了什么。 她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后不等对方说话,「我照你说的做了,但——接下来的效果,我不敢保证,你自求多福。」 第103章 101 101 周日,作为犹太人的安息日,理应是放松身心,不问世事的。可蜜雪儿不顾这些,再度拜访了坎伊宅邸。 见到她,坎伊脸色不太好看。一方面是上次不欢而散,另一方面,他为了避免噪音,甚至将修理割草机都安排在了星期一,哪料到这徒弟不识好歹,非要扰人清闲。 听完蜜雪儿的抱怨,他没说什么,呷了口咖啡,隔了好一会儿问:「你告诉我这些,指望我对你说点什么?」 蜜雪儿低头望着手中的咖啡杯,棕色涟漪在杯中泛动,隐隐又能忆起那天的不堪画面。 「教授,我也许真该听您的……」她貌似羞愧道。 坎伊冷哼了一声,摇摇头。稍后故作阴阳怪气道:「我很高兴甜心,你竟然能迷途知返!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准备跟我打交道了!」 蜜雪儿抬头,对他莞尔一笑,希望他大人不计小人过。 她放低姿态,连说了好几个诚恳的抱歉,然后道:「上帝关照我,大概他听到了我的祷告吧。请您帮帮我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坎伊当然也没想跟她真闹翻,见她态度还算不错,便也松了口。 「你今天来找我,不是为了想从我口中听安慰话吧。」 他点中她。蜜雪儿嘆了口气,提到了盖恩斯在地产上的投资失利,以及许多理不清理还乱的抽屉协议。她对盖恩斯现阶段的正常经营存疑。 坎伊谨慎,问:「你去查过吗?还是道听途说来的?」 「跟盖恩斯往来密切的那几家金融机构,我都去查过了……利润拨备高得吓死人,从利润里拨出了一大块出来作沖销。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融给盖恩斯的钱,也不一定能收回,到时候,我只怕会有多米诺骨牌效应……感觉像是……」 坎伊接话,「金融风暴要来了?」 蜜雪儿沉重地点点头。 坎伊沉默,稍倾,朝她勾勾手指。她靠近,他附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 她问:「按这个法子,您能确定他们当中有人会买回股票吗?」 坎伊笑了笑,「他们没实力买,会四处找白衣骑士接手,买回的。」 受到点拨,蜜雪儿在心中感慨,幸好自己来认错服软了,否则孤军奋战,她还真没胜算能拿下兰迪一伙。 纽约的秋天来临,从清晨开始,就会有一阵微风由东吹来,吹过鸣笛的车辆,步履匆匆的行人,林肯隧道,曼哈顿大桥,停留在纽约图书馆前的喷泉雕塑上,随着旋转的水流声,逐渐消散。 第194页 辛戎在餐桌上翻着购物精品指南,通常这个时间段,他会边吃早餐,边打开电视听新闻。 今天太安静了。 兰迪觉得奇怪,随手替他把电视打开。 辛戎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但似乎没怎么用心听,接连打起哈欠。 「没睡好吗?」兰迪担忧问,「那今天的董事会……」 没等他说完,辛戎「啊哈」一声,像是有些不满。 兰迪闭嘴,把话吸回肚子。尽管他忧心忡忡,怕蜜雪儿会当场发难,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他更怕的是,最后蜜雪儿会把矛头全部对准辛戎,但他还是忍住了。 吃完早餐,兰迪协助辛戎更衣。 帮辛戎系完领带,抚平衣领的褶皱,兰迪犹豫了下,说:「要不——还是我送你去公司吧?」 「不用,有司机呢。」辛戎伸出手,抚摸了下他的面颊,「你有你的正事要忙。」 兰迪抿抿唇,欲言又止。辛戎走到窗前,推开半掩的窗。 这里可以望见哈德逊河,太阳光芒强烈,河面闪烁着微光,波浪轻涌。灰色的水泥堤岸上,蔓延着林荫与游人。风又继续吹了起来,把城市的气味带向屋内的两人。 「以后……我们重新买套房子吧,东汉普顿好像不错,社区静谧高档,家家户户都有大草坪。买靠近沙滩的那种最好,出门散步就能看见日出和夕阳。」 可能很多人认为,买在富人区是一种虚荣,但辛戎觉得,选择精緻上流的生活,并不是什么罪过。他既然选择活了,可不想惨兮兮的活着,要活就活得尽兴。 兰迪一愣,脑袋差不多宕机,说不出话来。 见兰迪半天没吭声,辛戎皱眉,「怎么了,嫌那边贵啊?」 「不、不是。」兰迪连忙回,内心掀起了巨大波澜,波澜溢出身体,转变为抑制不住的渴望——激动又颤抖地扑向辛戎,抱住他,「你确定吗?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房子吗?」 「我想买好的住,但又不愿意把钱一股脑投进去,当然指望着有人帮我分担……」辛戎颇有精打细算的样子,拍了拍兰迪手背,「非要我说心里话,其实我想只在我名下啊,那你……愿意吗?」 「由你做主,」兰迪傻乎乎道,「我无所谓,你说了算。」 辛戎乐,故意刺探,「如果真在我名下,那以后咱们要是撕破脸打官司了,你这个钱也是有去无回哦。你考虑清楚了吗?」 兰迪把他抱得更紧,「钱,不重要。没有了再赚就是了,你开心快乐就好。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跟你撕破脸,我的就是你的……现在可能还没办法一步到位满足你的愿望,但你一定要对我有信心,我会全力以赴,不久后,你想要的一切,你都会拥有。」 辛戎嘆了口气,「傻不傻。」 「不傻,值得。」兰迪由抱变成搂。搂着辛戎的肩,看向闪烁的河流,不惧被波光粼粼的反光刺痛眼睛,「相信我,我会帮你征服纽约。」 辛戎没说什么,任兰迪搂了会儿,然后侧过身子,捧起兰迪脸颊摩挲。两人对视着,他们太熟悉这种时刻了。像君主奖励他忠诚的骑士般,辛戎闭上眼,在兰迪唇上印了轻轻的一吻。 在进入会议室前,辛戎深吸一口气。 然后,推开门,毫无预兆地,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对上视线。 达隆也在? 辛戎有些诧异,他没收到任何通知。这老傢伙何时回城的呢?简直悄无声息。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向达隆颔首微笑。 达隆没做回应,只是手臂搁在桌上,撑着脑袋,一脸戏嚯地盯着他。 他不愠不怒,淡定地坐下。 蜜雪儿也进来了,她趾高气昂,员工大会那时的左支右绌状态,已无影无踪。 接着,是兰妮。进来时,显然也像他方才那样,吃了一惊。 人到齐了,董事会秘书用笔敲敲桌子,让大家仔细看今天的议题,进行投票。 辛戎皱眉,第一行第一列赫然就是关于他的,提议撤销他的董事会席位。九人里要是超过一半人贊成,那他就会被踢出局了。 虽然早有预料会有这波攻势,但蜜雪儿这么沉不住气,着实令他无奈又好笑。好在他有提防,提前拉拢了三位董事,再加上他和兰妮的票,问题不大。 董秘要求辛戎迴避,但达隆却很有自信地否决了,要求辛戎静坐在一旁。 「好——」董秘说,「现在开始投票,投了就不能反悔。」 达隆和蜜雪儿一马当先,自然选择贊成,坚定举起手,瞪着他,恨不得立刻就让他滚蛋。 那三位与辛戎私下达成协议的董事见这一老一少气势汹汹,忽然生了怯意,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辛戎咳嗽起来,而后清清嗓子,像在提醒他们。最终,有惊无险,他们还是站在了辛戎这边。 达隆不爽了,大概没能按照他预想的进行,阴阳怪气呛起人来,「敬爱的上帝,阿门!瞧瞧您施福给这些废物们,他们是怎样回报您的……您以为他们会有公正善良的心,但他们怀里拽着十字架,偏袒向了魔鬼。那完美的东西,您期望的公正,是不会在他们身上显现的,骷髅没有血肉,兜不住正义……阿门!」 辛戎没什么反应,眯着眼睛看他,就像看一个小丑,在荒唐、低劣地手舞足蹈。他就算曾经是巨人,可现在不得不承认走下坡路的现实。进入耄耋之年,人在不可抗拒地一点点萎缩,膝盖和背,终会被年龄和疾病压弯。凭藉年龄和健康,他就远胜了他一大截。 第195页 「兰妮——」达隆勐地叫到她,「你还在磨磨唧唧地干什么?拖拖拉拉,这就是你现在的风格吗?!」 她缩着肩膀,不吭声。沉闷地盯着不知哪处,像在思考哲学问题般,迟迟不做出选择。 辛戎也疑惑,双手交叠,捂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投票陷入僵局。 咚咚。有人敲门,在门外急促地说着「不好意思,是非常严重的情况,必须要通知一声」,从而打断投票。 「好吧,该死。」达隆愤慨地向后一仰。 「fbi已经到楼下了……他们是来找……」一个男人慌张进来,是cfo卡尔,他把目光迟疑地转向辛戎,「杰温的。」 一瞬间,所有的眼睛都戳向了辛戎,他们大部分心怀忐忑,等待他的反应,直到辛戎站起来,淡漠地说我知道了,大伙才像松了口气。 辛戎跟着fbi的探员上车前,有人沖了过来,但那人被迅速拦下。是兰迪。他不知何时来的,恰巧撞见了这幕。此刻,他几乎像被人逼疯了般,红着眼,面目狰狞,在与探员们推搡。其中有一名探员已把手伸向了腰间别的枪上。 辛戎眼尖,察觉到了,立马大声喊,「停下,兰迪。」 兰迪就像收到指令的机器人,瞬间僵立在原地。 「你不要命了吗兰迪?」辛戎朝他挑眉,「放心,我会渡过难……」 话还没说完,辛戎就被人按着头,塞进了车后排。 车引擎发动,挂上档。兰迪眼睁睁看着辛戎被带走。留下他,和他身后的摩天大楼。闪闪发亮的镜面窗子,将他狼狈的脸照得一览无余。 二哥,蜜雪儿来到他身后,假惺惺叫了他一声。 兰迪迟滞地转身,木然地望着她。 「记住这个滋味,以后你还会反覆品尝到。你整我一出,我还你一报,很公平。」她盯着他冷笑说,然后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里面的商战,都是架空的,看着一乐,不要太较真。但是有严重错误,也欢迎指正。 第104章 102 102 蜜雪儿坐上车,车没开出去多远,就紧急剎停。她坐在后排,因为巨大的惯性,被带着往前一耸,额头生生磕在了车椅子背上。 她捂着额头,嘴里骂了起来,耳边突然又传来凶神恶煞的动静,扭头一瞧——兰迪正恶狠狠拍打着车窗玻璃。 兰迪的表情着实吓人,她一憷,要司机踩油门赶紧开走。 挂上档,车再次启动。她抚着胸口,不时回望,确认兰迪没再追上来。她望见兰迪就像尊被风化了的石像般,阴沉沉地定在原地。 她恢復平静,心有不甘,自己本来占了上风,怎么到头来像变成了偷偷摸摸熘走的老鼠? 「我不害怕。」她安慰自己,精神振奋地眨了眨眼。 佐伊和佩德罗接到辛戎被fbi带走的消息后,两人也是吃了一惊,但兰迪听出来,这两人的吃惊方向有微妙的不同。 佐伊问,fbi有说是因为什么吗,是关于赛马还是盖恩斯?兰迪告诉她,自己也没那么清楚,得要去交涉才能知道。 他不会真那么……佩德罗话说到一半,立马止声,就像是不小心泄露了秘密般。 电话里没法商量,还怕窃听,仨在佩德罗的地方碰头。 「你知道点儿什么,对不对?」佐伊逼问。 佩德罗看一眼兰迪,发出求救信号,但兰迪面无表情,此刻比佐伊更显冷酷。 佩德罗走到酒柜,取了瓶酒,问另外两人要不喝,得到否定答案后,自斟自饮起来。 兰迪和佐伊盯着他,过了半晌,佩德罗放弃,道出原因,「虽然动摇了蜜雪儿的心态,但杰温不希望她把股价抬太高,想放出点菸雾弹,让她自以为是地提交新证据去揭发他,故意出此下策……毕竟,董事大会上有董事,还兼任过高管的人被fbi带走,消息一旦走漏发酵,被媒体大书特书一番,肯定会影响股价……这样一来……」 兰迪瞭然,忍不住接话,「蜜雪儿会降低心理预期,想要更快清仓,早点脱手。」顿了顿,转到更关注的重点上,「那么……杰温他会收到司法部传票吗?」 「你是担心他会不会被拘留?」佩德罗问,朝他安慰地一笑,「别担心,保释金交到位了,很快我就能把他弄出来。」 那就是辛戎自导自演,虚惊一场?兰迪还是不敢完全放心,「你们怎么能确定,蜜雪儿一定会上套?」 「所以当时我跟他也说了,这个成功概率大概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是风险。他却告诉我,连一点儿风险都不敢承担,又怎么能成功呢。」 兰迪沉默,无法反驳。他从座椅上站起来,拿过佩德罗手中的酒瓶,为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兰迪抹了抹嘴唇,涣散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儿光亮,问佩德罗。 佩德罗拍拍他的肩,「很快。」 「我期待你的好消息。」他平静地说。说完,就放下酒杯,走到屋外,站在门廊上抽菸。 烟燃到一半,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身后。 「能给我也来一根吗?」 兰迪叼着烟转身,与佐伊目光交汇。他愣了下,随即敲出一根烟,递给佐伊。 佐伊见他表情里仍有悽苦,心软宽慰了他几句,他看了佐伊一眼,没说什么。但那一眼里,似乎把话说尽了,像在说她「你不懂」。 第196页 好心貌似被当成了驴肝肺,她一下子来气,脱口而出,「杰温以前跟我聊过,说你们只是互惠互利的床伴关系……」 兰迪掸菸灰的手明显一顿,讥讽地强调,「互惠互利?床伴?」 佐伊后悔,后悔自己口无遮拦,不吱声,闷头抽菸。她把一只手放在眉毛上,揉了揉,用沉默和烟雾作拉锯战。 「可能他真这样认为吧……」兰迪苦笑,又像掩饰着什么一样,戏嚯道,「不光光只有我,我们都为他着迷,被他耍得团团转,不是吗?」 佐伊抿抿唇,总觉得他话里有歧义,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见男人嘆了口气说:「但我爱他……真正爱一个人也会不时地恨他,很多时候,我都短暂地恨过他,恨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总是让我蒙在鼓里,做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兰迪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他的面容在灰白色的烟雾中又黯淡下去,「他那么专注地去完成目标,我又有什么资格抱怨呢?他就连随手餵路边的鸽子,都会有一种全神贯注的态度。我总会想……他可能爱路边的一只鸽子,都胜过爱我。」 佐伊抬眼去看兰迪。 她有些吃惊,想看一个勇敢承认爱的男人,会有怎样的表情。这个时代说「爱」并不是那么轻易,人人都只追求欢愉,即时享乐,逃避爱里沉重、关于责任的那一部分。 但兰迪已彻底转过身去,没让她看见脸。她只看见他长长的手指在捻灭菸头,橙星湮灭,隐约伴随着一种肉焦味,菸头跌落至地面,指腹上就像落了个霉斑。 佩德罗来看望暂时羁押的辛戎。 两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前。佩德罗问他还好吗。他耸耸肩笑,你觉得呢。这几天来,除了审讯室外,他们安排他住在一个密闭的单间里,床头就是马桶和洗手台。床垫上有骯脏可疑的痕迹。而且,灯是不熄灭的,时间流逝变得混乱。这也算一种手段,他们用光线熬他,等着他的冷静轰然崩溃。 佩德罗尴尬地挠了挠脑袋,一把抓住他搁在桌上的手,埋怨他的铤而走险。不等他说完,辛戎抽开自己的手,向后一仰问,怎么样,有效果吗。 佩德罗一五一十地告知他,蜜雪儿眼下正焦头烂额地找买家,想让冤大头在高位接盘。 「那不就得了吗?」辛戎笑 。 「但这一次的指控,」佩德罗面露难色,「只怕需要开庭……」 辛戎没什么反应,只问:「有烟吗?」 佩德罗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他。 辛戎不慌不忙地吸了一口,「十月前,我们要把她搞定。」 「你、你确定吗?」 辛戎自信地点点头,就像他曾经告诉他们,要在六个月内进董事会那样。他做到了,不光做到,还把整个公司搅得天翻地覆。 佩德罗问他什么时候进场最合适,他朝他比划了一个数字,佩德罗心领神会。 「以后,别老是搞这种会让人心脏爆炸的突袭了……」佩德罗忍不住说,「我、佐伊,还有兰迪,我们都很担心你。你不会每次都走运,希望和现实往往背道而驰。」 辛戎一脸平静地听完唠叨。有人过来,提醒他们会面时间快结束了。 辛戎吸完最后一口烟,准备起身 。佩德罗让他放心,下周他就会把他保释出去。 「佩德罗——」辛戎喊了他一声。 就在佩德罗抬头的瞬间,辛戎忽然手一伸,拽过他衣领,把他整个人往上提了提,俯脸,嘴几乎贴在他耳边,「我信任你,你一定会把我妥善弄出去的,对吧?拜託了,别让我落入联邦政府的手里……」 他的动作那么具有侵略性,语气却带着温和的渴求,抓着衣领的手像在轻微抖动。佩德罗想,也许他在尽力伪装一种镇定的假象。孤注一掷的计划把辛戎带到了这里,他已无回头路可走。佩德罗在心里,为他这位偏执的伙伴,哀嘆了一声。 「放心,我会保你平安的。」佩德罗拍拍辛戎后背,安慰他。 辛戎松开他,恢復成轻松模样,微笑着和他道别。 一周后,辛戎顺利获得保释。 佐伊为他接风,想要带他出去吃饭。辛戎没什么胃口,选择直接回家。 佐伊没辙,送他回家。他一进门,就胃部一阵痉挛,脸色惨白地倒进沙发里。他很久没感受到这种刺痛,剜着神经,扭曲了他的五官。佐伊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渐渐模煳。 辛戎感觉自己深陷进一片黑暗之中,他被陌生的感觉困扰。 忽然,一片微弱的光亮降临。像放幻灯片似的,他眼前出现了一棵空心的大树。 他听到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问,星星是从哪儿升,又是从哪儿落下去的呢。也许这是一颗星星的名字。 他惊觉,这个声音,好像自己幼时的声音……他勐地摇摇头,声音消失了。 树像在漂浮,离他的视野越来越近。他发现空心的树洞里,悬浮着一双眼睛。 他想闭眼,拒绝去看,可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控制着他,他没法拒绝。 他睁大眼睛,瞳孔遽然紧缩。 ——竟然是马的眼睛! 就像柚子死不瞑目的眼睛与他直视。那双眼睛渐渐被替换成了人的一双眼,一会儿像男人的,又一会儿像女人的。 他觉得他好像认识他们。 第197页 妈妈?是你吗?他胆怯地叫出声。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眼睛。可无人回应。 他又想到了那个名字,本该遗忘的名字。 眼睛又开始变换,变得既不像人又不像动物,充满怒火,仿佛来自地狱。 从诡异的眼里,传出一个混沌粗噶的声音,大声质问他,这就是你他妈想要的?你只会糟蹋身边的一切、所有的东西,你还剩下什么。 随之,无数双手从眼瞳里勐地漫出,伸向他,想要一把拖拽住他。 他从梦中惊醒,心脏怦怦作响。 有一个人影靠近,摸了下他的额头,额头已被汗珠沁湿。 他疲惫地抬眼,看见兰迪就那么站在他面前。兰迪表情有些古怪,好像爱和怨都充斥在一起。 他发现周围环境完全陌生,看起来像在医院,哑着嗓子想要确认,「这是……」 「胃溃疡…… 」兰迪冷脸说,「还好不算特别严重,还有的救。」 果然。 身体不痛了,可刚刚那个梦,还令辛戎心有余悸,脑袋痛。他不得不放空思绪。 夕阳将近,病房里没开灯,他和兰迪双双被包裹着,滑向黑暗。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交待的吗?」兰迪问。他好像在克制着什么,音调有些颤抖。 辛戎抿抿唇,不吭声,眼神焦虑地在游移,像在搜索黑暗里隐藏的东西。 突然,兰迪噗通跪在他床边,跪在坚硬、骯脏的地面,就像信徒祈祷那样,握着他手说:「求求你了杰温,别再留我一个人了……」 他并没有因为兰迪的夸张行为惊讶,反而说:「有点冷。」畏缩着动了动,「兰迪,我有点冷。」 兰迪愣怔了两秒,迅速起身,挤上病床,从背后搂住他。 「这样,还会冷吗杰温?」兰迪贴着他,下巴压在他肩上问。 他能感觉到从男人整个胸膛里传出来的真实的温暖,将他温柔地裹住了。 「好、好很多了。」他说着,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什么东西。防止那些东西流下来,他不得不把手捂住眼睛。 第105章 103 103 蜜雪儿的电话响起来。她对着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会儿,才接听。那边噼头盖脸问她,「快他妈告诉我,你在哪儿!」 她保持平静,说了个地名,像是在某间酒店。 「什么——你在哪儿?」那边不依不饶。 「达隆,」她直唤其名,冷不丁问,「你准备什么时候退位?」 达隆一愣,「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蜜雪儿轻笑了两声,「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我,一旦我帮你驱逐了眼中钉,你就要退居其后,由我来掌权吗?我信守承诺了,那你呢?你好像……」 达隆索性不装了,打岔接过话,「我会再坚持几年的。」 「这不符合我的愿景。」 达隆怒,「别跟我来这套!你知道吗?你逊毕了,比那两个懦弱的废物还要逊!」 蜜雪儿也不甘示弱,「出尔反尔的人,还教训起别人来了?你别太大意了,要不是我,你以为你还能苟延残喘几天?」 「滚蛋!」 蜜雪儿篾笑,「好了,如你所愿,我会滚蛋的。」说完,便果断挂了电话。 这老傢伙以为谁都要按照他的意思来?别逗了,他以前还可以摆出条件来同她耀武扬威一下,现在他的帝国四面漏风、债台高筑,他还有什么筹码来嚣张跋扈? 「怎么?达隆那老顽固又为难你了?」坎伊讥讽地一笑,「他不是个地道人,怎么还指望别人做地道人呢?」 蜜雪儿深有同感,点点头,抬腕看了眼手錶,「教授,时间到了。」 坎伊看着她,「亲爱的,我很开心你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蜜雪儿在心里冷笑,他当然开心,怎能不开心?她冒风险拿出赌资,所有的调查也由她这边亲自深入,他只用磨磨嘴皮子,稍微指挥一下,就能从交易中抽取高额佣金,坐享其成。 这次,她跟海外私募基金签下了这笔转让股权的合同,他坎伊也能美美大赚一笔,反而是自己,有点折腾一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味道。但及时止损,不恋战,也是做生意里一项很重要的能力。 与达隆之流合作,风险着实不可小觑,指不定哪天就被葫芦里卖的毒药给毒死了。坎伊这老狐狸再怎么狡猾,最起码也没想真正害过她。 她朝坎伊咧嘴一笑,「上帝保佑!有他在,我才能被正确的引领。」在这些老男人面前,她不得不投其所好,说些违心之言。他们秉持着落后于时代的价值观,把道德压力施加给女人、弱者、少数族裔等等,既不希望她脑子太空,太蠢笨,又不希望她过于精明,难以控制。 坎伊显然也很满意她的回答,伸过一条胳膊,把她揽进怀里,像长辈拍幼儿那般,拍了拍。 纽约西村的夜晚降临,街头上招朋引伴的面孔,与白天有显着不同,各个带有纵情声色的痕迹。 路边一辆豪华轿车上下来一行亚洲人,他们用粤语交谈,在确认着什么位置。 为首的男人张望一周,自信满满地摆摆手,带领大伙来到一个乍看之下并不起眼的霓虹灯牌前。就在旁人还在怀疑的时候,他已身体力行,沿着一条狭窄的楼梯钻进店内,别有洞天,一层是酒吧,地底一层是迪厅。 第198页 男人似乎目标明确,朝吧檯走去,那边有一名样貌出众的美男子,也像是受到感应,向他迎来。 「阿莱!」申豪张开手臂,与辛戎结结实实抱在一块。 「你来了!」辛戎既兴奋又感慨,「你真的没食言……」 「那是当然。由我引荐牵头的项目,我必须得来!」申豪自信满满,「怎样?我就说吧,一切包在我身上,绝对能顺利。」 蜜雪儿大概千方百计也没能料到,她这次的交易对象,剥开层层壳子,其实有一个香港方的大投资人,周津友。 辛戎当初联繫申豪,说出想法,申豪二话不说就向大哥转达了。周津友也确实想投资北美市场,但这不是一笔小钱,更不是小打小闹,决定要做一场透彻的调查。还好辛戎提交的信息都经得住调查,他三思后,决定潜入这滩「浑水」。为避人耳目,辛戎让兰迪交涉细节,远赴国外多次,把这件事彻底谈成。 抱够了,申豪退后一步,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辛戎。辛戎嘴角噙着笑,招唿他带来的随行同伴,安排他们到卡座上。 「你像是变了,又像是没变。」申豪扯过辛戎衣摆,将忙着和人社交的辛戎拉到胸前,同他耳语。 「那这是好,还是不好?」辛戎扭头,眨眨眼。 申豪松开他,耸耸肩,若有所思地笑笑。 豪华酒水由身材火辣的美女服务员呈上,此时十一点刚过,超凡的音乐,像从地底轰隆隆升起,直击耳膜。地下舞池里闪烁着光怪陆离的光,男男女女鱼贯而入,贴面扭身,将气氛掀得火热,纽约真正的夜晚拉开了帷幕。 辛戎举杯,客套了几句,祝他们能酣畅淋漓地玩个昼夜颠倒。大伙也很给面子,欢唿几句,一饮而尽。 申豪和辛戎大腿贴着大腿,坐在一张卡座上,他们许久未见,自然想要叙旧。 辛戎端起香槟杯,同申豪碰了下杯,「有人说,夜生活才是纽约真正的生活,才能体现这座城市的内核。因为『门外是独裁,门内是民主』。」 好巧不巧,舞池dj换了首激昂的曲子,几乎要盖掉店内所有疯狂的生息。 「什么——你在说什么?」申豪扯着嗓子问。 辛戎笑了笑,倾身过去,又大声重复了一遍。申豪点点头,似懂非懂地悟出了这句话的含义。 「谁说的?」申豪扭脸,鼻尖将将擦过辛戎脸颊,两人似乎都吓了一跳,而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大笑起来。 「一个美国名人,安迪.沃霍。」辛戎回答。 申豪撅嘴,嘘了一声,「管他什么霍,反正我不认识。」 辛戎乐,这时,他感到后衣领一紧,似乎被人攥住,拎了起来。用余光一扫,竟是兰迪。还没等他说出「放手」,兰迪挤坐在了他和申豪之间。 申豪见他这架势,直发愣,过了好半天,才说:「好、好久不见。」 他瞥申豪一眼,想显得大方和满不在乎,鼻孔和眼睛努力平视着对方,发出一个自以为友善的笑。 申豪越过兰迪,去看辛戎,辛戎无力地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像在暗示这混蛋发疯呢,别管他。 「喝点什么?」申豪伸手,想要帮兰迪倒酒。 兰迪拦下他,礼貌却又冷淡地说:「谢谢,我自己来。」 申豪尴尬地收回手,心忖,这小子怎么老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状态。有这个必要吗? 「来,这杯我敬你,」兰迪忽然举杯,朝向申豪,中文流利地说,「谢谢你帮助杰温渡过难关。」 这还差不多嘛。申豪欣然,也回敬了一杯。这一喝就没打住,两人一来一回,比赛似的,将本来还剩三分之二的一瓶香槟喝到见底。 申豪打了个甜腻的酒嗝,抻长脖子,拨开兰迪宽厚的肩膀,忽问:「阿莱,你不喝,光看着吗?这可不够意思吶……」 辛戎被点到名,想了想,准备去拿桌上的酒杯。 「跟我喝还不够吗?」兰迪脸朝向申豪,手却握住了辛戎即将伸出的手问。 申豪觉得好笑,「咦,跟你喝怎么能跟阿莱喝是一回事?」 「为什么?」兰迪眼神坚定地反问,「反正都是喝酒,有什么不同?」 申豪一怔,差点脱口而出,「你有病吧,有病就去吃药。」按捺住,心想,大老远来了,也不是找人吵架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可他又在心里为兄弟嘆气,果然没错,这人脑子不好,快一年了,以为会成长点儿,哪知也不见什么起色。 就在这时,辛戎推开兰迪,起身,换到了申豪这边,「来——阿豪,别管他。我们喝。」 闻言,申豪一阵狂喜,连忙和辛戎干杯,然后咕咚咕咚直往喉咙里灌。一杯酒下肚,他故意偏过头,像小人得志般,朝兰迪眨眨眼。兰迪捕捉到对方炫耀的神色,气闷,不由自主攥紧了酒杯,关节直发白,好在黯淡光线掩饰了他赤裸裸的嫉妒。 经歷上一次胃溃疡,辛戎也不敢过量饮酒。可为了申豪这份跨洋过海几千公里的情谊,怎么也得喝上几口。他想起佩德罗关于幸运的说法,确实,他们一个个围拢在他身边,并不是没有脾气的人,相反一个比一个有血气,他却能想当然地享受着他们对他的温柔。长此以往,他还真是把胆子越养越肥了。 想到此,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笑,颧骨上的红晕也像水波扩散,把他本就俊美的面容衬得尤为生动。 第199页 这酒熏出来的殷红与生动也扩散到了申豪眼睛里。他觉得辛戎骨子里大概真有什么变了。 「你以前喝酒,也会脸红吗?」申豪边说,边想去摸辛戎脸颊。但他没能得逞,在指尖快要接触到辛戎肌肤时,手腕被一把擒住。 申豪勐地一惊,抬眼,对上兰迪面无表情的脸,「申先生,你喝多了。」 辛戎咳嗽了两声,把手主动覆在兰迪抓申豪的手上,拍了拍,「兰迪,陪我一块去抽菸吧。」 太神奇了,仅仅眨了个眼,申豪被禁锢的手便得到解放。 辛戎没说什么,颔首向他致歉。他揉着手腕,装作大度地嘆了口气,表示理解,然后看着他俩一前一后,仿佛一对主僕,消失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 好不容易找到块僻静地儿,辛戎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分给兰迪一支,正要拨开打火机。兰迪却丢掉烟,猝不及防把他抱进怀里。 「不要再看别人了——你只能看着我。」兰迪闷声说。他也可以收敛气焰,有许多阴险的把戏可以耍,不动声色地将申豪挤出局,但他还是会担心得不偿失,玩脱轨,面临到跟辛戎惊险对峙。 辛戎原本想说「申豪的醋你也吃?我跟他只是好哥们。」但转念一想,莫名其妙被误会,自己凭什么主动解释。遂默不作声。 兰迪开口,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想勾搭他,他要是想勾搭你呢?要不然,他为什么能够那么爽快地就答应你,说服他哥哥与你合作……而且,不仅仅只一次吧。」 「天啊,你成天就是想这些?我没那么招人爱,你以为所有人都会爱上我啊?」辛戎忍不住用手肘捅了男人几下,气笑了,「拜託兰迪,光你一个我都应付得够呛,嫌烦,我干嘛还给自己招不必要的麻烦呢?」 得到如此回答,兰迪心满意足,释然了不少,却还是念叨,「我不管别人……但我很清楚喜欢一个人,对一个人有好感,会挂着怎样的表情。我觉得他,有些时候看着你……」 这种没营养的言论,把辛戎脑袋都听炸了,他用好的那条腿卯足劲,狠狠跺向兰迪的脚,力直接落到准心。兰迪吃痛,龇牙咧嘴退后,松开了他。 他转身,瞪着兰迪,「别没事找事。」 过了一会儿,兰迪委屈地靠近,试探地拉过他的手,「对不起杰温。原谅我的小心眼,好不好?」 他不说话地看着他。 兰迪半跪下去,闭眼亲他的手背。把他恢復成神,自己恢復成一个虔诚的信徒。 半晌,他用手轻轻摸了摸兰迪的头髮,「下不为例。」 说完,他抽出被兰迪亲湿润的手,款款整理起自己的仪容,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有动静,似乎有人靠近。 他眯细眼,聚精会神去看,看见一个身影已焦躁不安地背过身,跑远,似乎有点眼熟。 第106章 104 104 回到店内,遥遥就能望见,申豪非常入乡随俗地融入到了氛围里,正跟一拉丁风情的美女打得火热。 见辛戎他们过来,申豪并没见色忘义,从刚搭讪成功的美女身边挪开身子,往辛戎身边凑,「刚刚一直忘了问,你现在身上的官司解决得怎么样,会不会影响到……」 「不会怎么样……」辛戎接话,爽利一笑,「开庭,交罚款,完事。」 他说得如此轻松,申豪愈发怀疑,忍不住问:「真的只需要交一笔罚款吗?」 辛戎明白他的忧虑,拍拍他肩,缓缓道:「对,钱给出去,就意味着『没有人参与』,没有人会蹲监狱。在美国,有钱还真能使鬼推磨。」 申豪配合地笑起来,「钱这玩意儿,就是资本主义世界的通行证。」 「谁说不是吶——」辛戎附和,伸出手,在空中做了个攥的动作,「钱和权,要是都握在手里,那你就能在这里畅通无阻,称王称霸了。」 申豪瞟他一眼,「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胃口这么大啊,阿莱?」或多或少调侃了他辛戎挺能装的。 辛戎并不介意被人发现野心和欲望,「万事万物都是有价的。除非有一天,这世上没了价格与交易,大家都赤裸裸的,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你瞧,就连我俩能在异国再度碰面,是不是也源于一场刚达成的交易。」 申豪完全说不过他,捏着眉心嘆了口气,而后像是被启迪了,以玩笑的语气道:「你该不会是我哥失散多年的兄弟吧,你们那腔调怎么像復刻的一样,简直是如出一辙!」 「或许,我说得太绝对了。」辛戎耸耸肩,交叉双臂,宽恕地笑了笑。他的脸淹在迷雾般的光线中,不经意敞开的衬衣领口下,是突出平直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胸肌。申豪此时才发现,他过去一直以为细瘦的辛戎实际挺有料的,连他这只会怜香惜玉的大男人都被诱走目光,忍不住流连。真不公平,不仅有脸,有脑子,现在就连身材也不落下风,完美得恐怖。 凌晨五点,申豪一行人才从店里出来。他们被酒精渲染过全身,虽还不至于东倒西歪,但基本上一上车沾座椅,就打着酣,毫无顾忌地睡了起来。 兰迪受辛戎委託,不辞辛劳地随车将这群贵客送到酒店,一个个安顿好。把一切安排妥当,他走出酒店,站在街上,准备在离开前抽一支烟。 他低头点火,突然,像触电了般勐地抬头张望,发现一辆可疑的车停在街对面。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那车副驾驶位的玻璃迅速上升,紧接着一脚油门,灰熘熘开走了。差不多自认下打草惊蛇的行为。 第200页 狗仔?兰迪猜测,但他和辛戎之间的事儿,都算陈年旧闻了。即使他们从未正面证实过,可再接着报导,也确实榨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有必要冒十月寒风守整夜,敬业到这份上吗? 兰迪脸色深沉,掐灭刚燃、没抽几口的烟,拉开车门。开车回家的一路,他有了更多猜想,最终锁定在了狭窄范围内。他在心里嘆了口气,有一种为烂尾工程,要收尾的无奈。 跟踪兰迪的不是别人,正是蜜雪儿派出的私家侦探。 他拍下了辛戎一行人与申豪一行人那天的热烈「会晤」。照片到了蜜雪儿手里,她看出端倪。发现与她签合约的几人身影也在其中。她有了不好的预感,想东想西,不敢当成偶然,觉得自己有吃亏上当嫌疑,当然不能这么一笔带过。 最后成交的收购价,可谓是打压到极限。她是没亏损,但搭进去不少心力,而且稍有差池,股票出手再晚一些,因为利息,很有可能会背上千万美金的债务。 原来,她在白人世界里忍气吞声,绕了无数弯子,你争我夺了这么久,她还是功亏一篑,败坏在兰迪和他的姘头手中。 她决定去找兰迪算帐。 蜜雪儿打听到兰迪行踪,前往肯塔基,在马场办公室里堵到兰迪。 她把偷拍的照片一股脑倒出,拍在桌子上,问兰迪这是怎么回事。 兰迪扫了一眼,不吭声,仿佛当她不存在似的,坐在办公桌前不为所动,仍旧忙自己的。 她问,我从盖恩斯出局,你们有在背后捣鬼吗?其实,她都不需要怀疑是不是他们做的局,从兰迪的表情和态度,答案已昭然若揭。 她继续质问兰迪,实际也有诈的成分在,问盖恩斯的财务报告有没有伪造嫌疑,实际上的亏损并不是她曾经所看到的那样,他们找人在数字上动了手脚。 兰迪根本不理会她的问题,只要求她出去,别打扰自己工作。 她执拗不肯,他们渐渐因为别的事情争执起来,动静闹得不小。 不一会儿,辛戎进来了。他假模假样地敲了几下门,不等人说「请进」,就擅自闯入 。 他似乎在门外就听见了他俩的争吵,火力全开,直切主题,「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指路明灯,好老师坎伊?」 她没料到他的出现,没想今天还要招架他,愣了愣,「你、你什么意思?」 「你签订合同的私募基金是由他背书引荐给你的吧……」辛戎懒得绕弯子,点明。 蜜雪儿一愣,不可置信。她去看辛戎的表情,好像很遗憾似的,也有点像在嘲笑。她好像了悟了,嘴里却下意识说:「你骗人,少来这套!」 辛戎故作可惜地摇了摇头,「你不信我的,你大可以去向他求证……」边说边掏手机,拨号,吩咐对面的什么人去准备什么文件。 「左女士?哦,不对,肖卡特夫人,要不要坐下来等等?」辛戎挂了电话,抬起一只胳膊,绅士地作邀请状。 「等什么?」她有些恍惚问。 「证据吶,」辛戎平静地说,「怕你不信,所以我把证据拿给你看。」 不知过去多久,二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有人敲响门,是佐伊,她探头探脑地递进来一个文件夹。 兰迪接过,然后把文件夹送到蜜雪儿眼前。她犹豫了下,接过,僵硬地翻开文件。越浏览,眉头蹙得越紧。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里面往来邮件的遣词造句,确实是坎伊的惯用式,以及协议的落款签名,也与坎伊的一模一样。 她攥紧文件夹的硬皮壳,眼都无法眨。 什么不能造假?他们能在盖恩斯的财务问题上造假,这些邮件、协议,为什么不能造假? 但不可否认的是,坎伊从来都不贊成她去入主经营盖恩斯,那么,坎伊只顾自己那份利,与别人里应外合,撺掇她清仓,也确实说得过去。 那这算出卖她吗?要是从法律意义上严格来说,算不上,一切都是合理合法。但从情感意义上,他在她的成果上吸血,推波助澜了不利于她的结局一把。 事实真相反覆鞭笞着她的心,把她一会儿鞭得怒火中烧,一会儿鞭得奄奄一息。 她恶毒地剜着兰迪,还有衣冠楚楚的辛戎。不仅仅是剜着眼前这两个无耻小人,还有那些只会对她唯利是图、转身就背叛的男人们。他们越过血缘、越过利益,暗地结成联盟,蜕变成同一副姿态来对付她。 「你害我?!啊!你竟然害我!你不仅想要我丢尽脸面出丑,把我从盖恩斯排除,还觊觎我在左家的资产,想要我破产?!」她嘶哑着喊出来,眼眶不由自主湿润。 她不管不顾,把那文件夹噼头盖脸朝兰迪砸去,剎那间纸张如雪,哗啦啦漫天散开,飞舞。 兰迪被砸中了,可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蜜雪儿二话不说冲到辛戎面前,趁其不备扬起手。兰迪眼尖,用肩膀撞开辛戎。辛戎被撞得一趔趄。 她原本想给辛戎一巴掌,这一巴掌却结结实实落在了兰迪脸上。力道不小,指甲尖还刮挠了几下,兰迪半边脸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 「闹够了没!」兰迪抓住她手腕,摇晃,怒吼。 她含泪咬唇,被吼得瑟瑟发抖。 辛戎在旁,摁了摁太阳穴,长长吁出一口气。 第201页 「肖卡特夫人,」辛戎礼貌地喊她,「现在,你总算相信了吧?」 她不抖了,机械地调转目光,朝向辛戎,不回答,眼里尽是怨毒的光。 「放开我。」她冷冰冰命令兰迪。 兰迪没什么反应,去看辛戎。辛戎点了点头,兰迪这才放开她。 她用手背狠狠擦了几下眼角,不再看任何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回到纽约,蜜雪儿沉寂了好几天。她通常都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可这几天她常常下午才起床,深夜却无法入睡。丈夫紧张地询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摇头,让他别管自己。 这天下午,她无所事事,准备整理一下书籍时,一本家庭相册从书柜里掉了出来。 她拾起来,翻了几页,像是忽然醒悟了一样,喃喃,我还没有输完。同时,眼泪也流了下来。 她独自驱车,前往市郊的一所疗养院。名为疗养院,实际上就是一间戒毒所。 她站在前台,同护士打招唿,告诉她,我来看我的哥哥,亚伦。 第107章 105 105 蜜雪儿在护士的带领下,走到亚伦住的套房。护士想要帮她推开门,她一把抓住了对方手腕,说谢谢,我想一个人进去。护士瞭然,交待了下注意事项,便转身离去。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亚伦正沉浸在下西洋棋中,他一人分饰两角,与自己进行切磋,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特地保持一段距离,观察亚伦。他穿着统一的病号服,肩上批了个皱巴巴的外套,人还是那个蔫样,既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差。 「哥。」她叫了他一声。 亚伦从棋盘上抬起脑袋,僵硬、缓慢地扭转脖子,回头打量她。第一眼,他看她像个陌生人,看了一会儿,他蹙起眉,像是认出来了她是谁,却还是有些怀疑地喊,蜜雪儿? 「是、是我,哥。最近还好吗?」她走到他面前,盯着他毫无血色的面颊。瘾君子脸上常见的病态特徵,他一个没落下。 「好?嗯,还行吧……」他竟调笑起来,「在这种地方待着,再好能有多好?」 她在心里讥笑,你以为外面的世界能有多好。 她坐下来,并不是徵询而是笃定说,我陪你下一盘吧。 亚伦没有拒绝。 谁都没说话,单调的唿吸声和冷冰冰的落子声,成为唯二声源。 一局很快结束,亚伦赢了,但他似乎有所不满,认为妹妹并没有认真对待棋局。 蜜雪儿颇为好气地笑了下,「哥,你别得寸进尺。」 亚伦垂眼嘟哝了几句,蜜雪儿没听清,但她也不在乎他是埋怨还是别的什么。她道出真实目的。 「你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恶的事吗……」她以此作为开场白。 亚伦抬眼,认真看她。 她把收购盖恩斯股票的一系列遭遇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其中免不了对兰迪一伙人的斥责。她讲得太入神且愤懑,丝毫没察觉到亚伦已开始走神,连打起了几个大哈欠。待她发现时,怒气倏地更盛,起身,恶狠狠扳过他的肩,「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要这样对我,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亚伦像是有些惧怕,但还是把手搭在她肩上,安慰她,「没、没……你没有任何错雪儿。」 闻言,她蓦地愣住。过了好一会儿,她以一种自嘲的方式,哈哈大笑起来。亚伦迷茫地盯着她,不明白有何好笑的。 「那你会帮我吗哥?」她骤然收住笑,咄咄逼人地问,「做为你唯一的妹妹,你会帮我吗?」 亚伦低头,像是在审视自己,而后疑惑地抬头,「怎、怎么帮?」 她倾身,附在他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叙尽。说完,她退后一些,观察亚伦的反应。 她要利用亚伦的病灶,既然这狂躁会折磨自己,不如别浪费,也去折磨敌人。这谈不上什么牺牲,若是要论牺牲分量,她是为这个家族牺牲最多的。她觉得自己的发言远不到惊世骇俗层面,算是合情合理的策划、反击,但亚伦明显是被骇到了,目光空洞。隔了良久,才能聚焦在她脸上。 「你有什么想法吗?」她抱臂,居高临下问。 等了半天,没等来回应,她不耐烦,又去抓他的肩。这时,亚伦说:「好,我帮你去清除那些害虫。」 她听到他平直无情的语调,像被冰刺了下,浑身上下一激灵,不由自主松开了他的肩。 亚伦看着她,有些煳涂。 她也看着亚伦,任由一阵悲哀侵袭。到底谁才是被疯狂病态折磨得抑郁之人,她汲汲营营,亚伦多幸运吶,以前靠瘾逃避现实,现在靠药物和监护来削平情绪,逍遥自在。她同时恨起眼前的大哥,「我不但要他们一辈子翻不了身,我还要他们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许是终于感受到了她尖锐的痛苦,又许是血脉的牵绊,亚伦受她指引,挣扎穿过了浑浑噩噩的浓雾,清醒过来。 他起身,差点撞翻棋盘,一把抱住妹妹,在这世上他唯一还在乎的人,「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做到。」 十一月初,街上的圣诞氛围却已铺陈开来,麋鹿、天使、榭寄生、还有红绿装饰的圣诞老人在街面的橱窗里闪耀。面包店柜檯里,陈列着圣诞期间限定款蛋糕,将节日气息推广得愈发浓郁。 第202页 辛戎邀请申豪过完圣诞再动身回香港。申豪欣然同意。 申豪在纽约转悠了几天,意兴阑珊,这座城与香港、澳门似乎大同小异,欣欣向荣里潜藏腐化。早间在街市上了无生趣、东奔西走的人,一旦松懈,就能迷路在夜晚的灯红酒绿中,大都市把大家同化成一副生存模式。甭管你是黄黑白,最终都要被粉碎融化,分不出你我他。 辛戎问他纽约待腻的话,要不要去阿斯本滑雪,申豪没感受过冰雪魅力,还挺愿意尝试。辛戎便抽空带他去购买雪具。 在停车场,他们遇见了兰妮。辛戎主动同她打招唿,谈不上热情洋溢,但彬彬有礼。 兰妮也在着手度假事宜,出来採购。 好像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心里都清晰,这只是告一段落。他们联手杀出的道还血淋淋新鲜着,不能掉以轻心,越是巨大的危险,越蕴藏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 兰妮说休假前,她要前往达隆那里,跟他做最后的谈判。她顿了顿,觉得表达不妥,告诉他,算不上什么谈判,就是当面督促达隆签署文件,彻底退位。 辛戎没什么特别反应,只客套地笑笑,祝她好运。 暮色降临,他俩一道返回辛戎家吃饭。进屋,兰迪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中西合璧。兰迪忙得浑身热乎乎的,还没来得及取下围裙,俨然一副居家好男人模样,摆好碗筷,等他们到家开饭。 酒足饭饱,兰迪收拾桌子。辛戎和申豪走到阳台上抽菸。中央公园和哈德逊河,纽约两大着名标志,广袤地铺满视野,从而彰显出这间公寓的好地段,寸土寸金。他们一边抽菸,一边闲聊。 「你在这儿过的日子……」申豪欲言又止。 「怎么了?」 「……还挺好。」 「是吗?」 「挺安逸的。」申豪评价。 辛戎叼着烟,懒散地笑起来,「你就光看表面的了……根本不知道我这一年过得有多鸡飞狗跳。」 「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完全想好呢……」辛戎看向远处的地平线,「先买一套住的房子,有花园草坪那种,再买一套度假屋?」 「我不是指这个……」申豪无语,觉得他避重就轻。 「买房子可是人生大事。」辛戎乜他一眼。纽约寒夜,将辛戎照成淡青色面孔,挂霜似的。他继续用平缓语气,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般,娓娓道来,「我妈坐牢后,我被外祖父母收养,小时候住在渔村,家里是村里最贫的那几户,上厕所只有茅坑,一下雨屋顶还漏雨,后来考去了首都,住上宿舍,才见识到干净的厕所是什么样子,北方大学里还有暖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不出太阳也没关系,可以把衣服烤干,不用长久地忍受那种阴湿,下雪下雨了也不必那么悽苦,头上的瓦最起码能帮你遮蔽,不至于淋成落汤鸡,我要求不高,有吃有住,觉得这样也挺幸福的……后来我来了美国,还住过一段时间马厩,反正比住在老家强不了多少,但我很快就习惯了,比这更苦的苦我都吃了,这算什么……我默默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在此立足,出人头地。」 申豪瘪瘪嘴,辛戎所说的那种胼手邸足的日子他没过过,感同身受属实不能,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辛戎再一次另眼相看。 他掐灭烟,一点点挪向辛戎,伸手想拍他的背,作宽慰。背后突然传来几声咳嗽,很刻意地。两人纷纷转身,是兰迪。也不知他偷听到了多少对话。 当天晚上,辛戎接到一通电话,告诉他坎伊被人在家中偷袭了,说是入室抢劫,罪犯持刀捅了他,但具体伤情有多严重,还不清楚。这则消息被压了下来,没有向外扩散传播。 辛戎说知道了,收线。兰迪却从他「知道」的语气里发现不对劲,便问怎么了。辛戎转述消息,兰迪有些纳闷,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两人对视一眼,讨论了会儿,想法不谋而合。 「给你找两个保镖吧?」兰迪建议。 辛戎思索了下,「两个有点夸张,一个就行。」 兰迪默了一会儿,靠近揽他,捏了捏他的脖子,然后低头,与他额头向抵,「好,依你的办。」 辛戎感受到他讲话时唿出的鼻息,像很痒似的,缩了缩脖子,而后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像是在抱怨,兰迪其实也忍不住笑了,两枚胸腔越挨越近,贴在一块儿震动。原本流淌在两人间极淡的殷苦,转瞬变成一味回甘。 「笑也不行吶?你现在未免也太霸道了吧……」辛戎翻了个白眼,故作生气,要推开他的架势。 兰迪没让他得逞,一把将他揽紧,下巴搁在他肩上嘀咕,「可以,要是只对我笑是没问题的……」 辛戎正想怼回去「发什么神经,有完没完」,却听见对方颓然地嘆了口气,语调变得低沉,难掩不安,「不要出事……杰温,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辛戎没接话,犹豫了下,缓缓抬臂,最终回抱住他。吊灯的光直垂下来,照着他们的拥抱。兰迪是抱得那样紧,把他们双方都要抱得僵硬。落地窗外,灯火通明,衬得他们的这扇窗子光线幽微。但有什么关系,世界本就是各归各的。 就在深夜的同一时刻,达隆洗漱完毕,准备入睡。 他从卫生间出来,一个男人无端出现在卧室内,戴着劫匪一样的黑色面罩,还有皮手套。 第203页 「你是谁?」达隆惊恐地问。 对方不吱声,不发一言,举刀靠近他。刀刃锋利,反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他刚想求救,对方就一勐记扑过来,朝他腹部重重一拳。 他衰老的身子骨哪经得住这样暴击,龇牙咧嘴地矮身,对方借势靠近,把刀逼到了他颈动脉上。顶着疼痛和刀尖威胁,他问:「你想要什么?」 对方就像聋了似的,不理会他。 达隆恢復一点儿镇定,问,要钱吗?要多少? 匪徒摇摇头,刀尖在他脖子上压了压。似乎只要一用力,就能刺穿血管,使他一命呜唿。 「是为了我之前拍卖会上买到的那批画吗?是为了它们吗?」他又问。死也要死个明白。 仍没得到回应。 然而意想不到地是,对方另一只手在空中握拳,手掌摊开,手心里是一枚药丸,药递到他眼前,意思是要他自觉点儿,吞下药。 对方不要钱,不要物,只逼着他吃下去这来路不明的药,那显然就是要他命了。 意识到这点,达隆急中生智,找准机会,用脑袋勐地顶向匪徒下巴,匪徒大意没躲过,疼得一趔趄,刀也撞脱了手掌。他顾不得其他,想要往外逃。 见他有逃跑意图,对方咬牙忍下痛,扑过去,拽住他腰,他重心不稳,一踉跄,迎面倒下。对方顺势骑跨在他身上,朝他背部重重击打,然后又把他翻了个面,他脸部皱纹的沟壑里,填着触目惊心的血。对方捏住他下巴,掰开他口腔,想要他强行服下药丸。 他反抗、挣扎,用舌头、牙齿抵御蛮力,不让对方得逞,残老的身躯里爆出最后的力。 他拼了命,想要惊唿出声,唤醒楼下的佣人,匪徒立马捂住他的口鼻。 兴许是把他闷得太久,心脏负荷超过承受度,他瞪大眼,瞳孔逐渐涣散,四肢不再怎么动弹,唿吸似乎也没了。 匪徒感受到他在自己手中慢慢失去了活力,显然也有些意外,手指伸到他鼻孔下,试探地晃了晃。确认没有唿吸后,对方失去了一个匪徒的常态,手足无措地从他身上起来。 这侵入者愣神了一会儿,连忙去收掉落到地上的刀与药丸,揣进兜里。他倒退着环视一圈,心里似乎像有了什么主意。 第108章 106 106 辛戎赶到医院时,兰妮说达隆正在抢救,命悬一线。 「他会死吗?」辛戎问。 兰妮摇摇头,不确定。 两人沉默,面对面愣瞪眼,像把话题给堵死了。 公关负责人此时走来,她手里有两个手机,在焦头烂额地回復简讯和电话。她问他们,媒体那边要怎么应付,现在消息是封闭了,然而只是暂时的,但凡拖得久一点,还是会从其他渠道泄露。如果他们不抢先发表声明,在不远的将来,极有可能以讹传讹,对公司造成负面影响。 她用词隐晦,但还是提到了,要是达隆真死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两人异口同声。 兰妮瞟了辛戎一眼,辛戎做了个手势,让她不妨直说。 「这件事非同小可……警方还要展开调查,我只怕后续会很复杂,」她捏着眉心,叉腰忍不住嘆了口气,自说自话似的喃喃,「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恐怖了……明明设了安保系统,警报、监控竟统统失灵,连个提醒都没有,就那么被人袭击了……每年在安保公司上花的钱岂不是打水漂了,不行,必须要起诉他们……」 女公关聚精会神,不时附和兰妮几句。而辛戎麻木地听着,没什么感觉。准确来说,他被一种不真实感笼罩住了,好像一个停摆的机械人,五感没法用了,无法辨认目前的真实状况。 「杰温,你觉得呢?」兰妮突然把话题抛给他。 他一时语塞。 「没想好是吧,没关系……」兰妮帮他找台阶下。 他是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但不能坦诚。 等待室的门被敲响,护士进来告诉他们,做好心理准备,不容乐观。 气氛瞬间凝固,生死攸关的剑高高悬起,他们各怀心事,惶惶地等。 又等了一会儿,医生进来,宣判达隆的死亡。悬空的剑坠了下来,达隆交出生命,他们也像松了口气,不用再如坐针毡。医生表示很遗憾,回天乏力,让他们去瞻观一下达隆遗容,做最后告别。 辛戎不得已去看了眼。老傢伙以前是个浑武的胖长条,现在是个干瘪的瘦长条,躺在白色床单里无声无息,就那么死了。他真的以为达隆命硬,是死不了的,要死也是由他来解决,但此刻名副其实地,这老怪物终于闭上了眼皮,再也不会醒来。他活得时候动静那么大,一路火树银花,一团血光,现在一死了之,倒是黯然平静,像个黑森洞窟。 辛戎滚滚喉结,像是哪里梗住了。达隆沟壑纵横、僵死的脸变得好怪异,使他不得不避开目光,低头。他不知怎么了,去搓自己挽起的袖口,搓得足够妥帖,但他还是非常得不舒服。他又拍拍打打前胸衣襟,像在拍灰尘,生怕沾着什么似的,可衣服明明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杰温,有人叫他。他这才停止忙忙碌碌。 兰妮走过来,告诉他,警察来了,要做一些笔录。 警方问什么,辛戎一五一十交待什么。他说到一半,突然反问,你闻到了吗。 第204页 和他谈话的警员莫名其妙,问他闻到什么。 这么浓重的死味,真没有人能闻到吗?难道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闻得清清楚楚。 他愣了下,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笑了笑说,没什么,我搞错了。 警方走后,女公关说现在情况很急切,问兰妮发言稿准备好了没。兰妮转个脸问辛戎,问他想出面在媒体前发言吗。 辛戎摇摇头,干巴巴笑了笑,「我讲的话,总觉得会把事情搞糟了。」 兰妮抿抿唇,死死盯了他一阵,像是怀疑他在假意虚让。他跟她对了对眼神,意思,别疑神疑鬼的。 「好,那就我来吧。」兰妮最终说。 尽管达隆去世了,但达隆的余威尚在,给他们每个人上着发条,压紧在一个模子里。光是准备他的葬礼,就需多方协调,恨不得要耗尽所有人心力。 告别式自然会在教堂。选来选去,选在了第五大道的圣派屈克大教堂。 此教堂原本是旅游景观,几乎不怎么会举办私人丧事,但兰妮动用了点手段,打通市政府人脉,所以那天,教堂特意封闭,只为弔唁的来宾们开放。 达隆的死谈不上轰动,因为目前对外发表的措辞中还没有透露其具体死因,报纸、媒体都含煳其辞带过了。坊间有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阴谋论也在其中,但认可的反响稀少。大多数人想起了之前被披露的那份健康报告,人命危浅,没什么好意外的。 象牙白的教堂被轰轰烈烈的阳光照得透亮,彩绘玻璃上的天使、花朵也栩栩如生,光线射过玻璃雕花,汇总出神圣肃穆的景象。入内,高耸的穹顶像圣经里描述的天堂,一抬头,就目眩。 兰妮压低声音对辛戎说,白宫秘书也来了。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一位理着短髮,气质凛厉的中年女士。那气势压几个参议员是完全没问题的。 他们对视了一下,又避开了。 达隆的政治倾向众所周知,这种场合,出席来宾各具象徵,甚至代表了某种宣传风向。 人死归死,可他活着时相关的洪流依旧滚滚,滔滔编织出人世间的法则。 弗兰克,他许久未见的祖父也到场了。辛戎看见对方时,很恍然,仿若另一个时空的人。他们生疏地问候了一下,老人问,你要上台为达隆发言吗。 他在心底嘀咕,发言什么,赞美这老混蛋的生平吗?太可笑了,活着还不够噁心人的?难道死了还要继续噁心自己?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祖父拍拍他的肩说,别勉强自己,你要是觉得没准备好就算了吧。 他有些意外。勉力在嘴角堆起一个笑,乖乖点头。这一瞬,他们爷孙间还真有了种虚伪的天伦氛围。 唱诗班在唱赞美歌时,辛戎却一眨不眨盯着达隆的棺木。 他坐在第一排,能从一定角度看见达隆安放在棺内的面容。死人妆画得不错,达隆还是有那种三维立体感,甚至撇去了他与生俱来的戾气,只像是安详睡着了。 等等,达隆他……睁开了下眼吗?辛戎感到一丝惊恐。应该是自己眼花吧。他在心里讥笑自己,人死怎么可能復生,别走火入魔了。他捋了捋散下的几缕刘海,强装镇定。 在牧师的祷词之后,兰妮作为代表,上台致辞。 她在说什么?像在说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一个人。他激情洋溢、充满仁慈,为这个社会创造了不菲价值,似乎所有人都该记住他的丰功伟绩。 辛戎实在是忍不住了,嘴角悄悄上扬,要不是眼下场合不允许,他还真会笑出声来。 兰妮仿佛是演上瘾了,不知讲到哪处让她「动情」了,话音里开始夹杂哽咽。这伪造的悲哀就像会传染似的,在台下,也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辛戎疑惑地转头,去寻找那些哭泣的人。 那些为达隆而抹眼泪的人多么冒犯,他们看不见他的罪行了,表演上了一种煽情戏码,从而来表达愚蠢的良善。谁又知这些廉价良善的真伪,止也止不住,把教堂渐渐变成了一个不入流的表演场所。 眼前的一幕幕立时让他觉得恐怖,像要一股脑地将他吞没。 告别式之后就是去墓园下葬,他无比难熬,没等整个葬礼结束就逃走了。 另一边,兰迪没法集中精力工作,不停看表确认时间,操心起辛戎。 辛戎不让他仨中任何一人作陪去葬礼。兰迪好说歹说,希望能动摇辛戎的决定,但辛戎强硬地回绝了。 正在这时,佩德罗打来电话,要他来一趟别墅,含混地说辛戎大概心情不好。 兰迪连忙放下手头工作,驱车前往长岛。 停好车,兰迪率先看到一股黑烟从屋子的背阴面飘出来,他一怔,心里七上八下。大约是看见他来了,佩德罗像早有准备似的迎出来,同他简单交谈了几句。说完,佩德罗嘆了口气,抬头望着那飘向天空,愈发浓的黑烟,也挺心烦意乱的。 兰迪顾不得宽慰他,只拍拍他肩道谢,然后坚定地迈开步子,朝后院去。他顺着烟,找到人。辛戎正独自在宽敞的后院里烧着什么。他走近一瞧,是那幅画着白孔雀的画,在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白孔雀丰硕的尾巴已经不见,那方画面变得漆黑,然后,火从中钻出一个窟窿,渐渐地,又是一个窟窿。窟窿连成片,湮灭这幅画。 第205页 油画颜料和木框交互融化,散发出一种怪异的焦味,十分呛鼻。一阵风来,火星四溅,随时有掉到人身上的危险。兰迪忍不住拉着辛戎一道往后退。 「这不是我要的……」辛戎突然说。 「不要的什么?」兰迪愣了下,问。 辛戎冷笑一声。 復仇结局。也不是他要的新秩序破除旧秩序,更不是他理想的、对达隆的惩罚。达隆撒手一归西,让一切归于零。他实在不想让达隆就那么肢体完整,甚至名声也不算彻底污浊的走了。 他不解气,真的不解气。凭什么,凭什么,真的……凭什么! 辛戎眼睛里滚着一点亮,像火焰烧进了他眼里,可看进兰迪眼里,更像是泪光。 兰迪于心不忍,一把搂过辛戎。 他紧紧拥着辛戎,想劝解又无从劝起,何况辛戎是那种会听劝的人吗?经过多次教训与经验,他可不想再说错话,惹人烦了。 他怀里爆出笑声。低头,发现辛戎肩膀一耸一耸。 辛戎不断咯咯地笑,像是把在教堂里没笑出的笑在这会儿全笑出来了,还像是笑命运的那点卖弄,可以让任何人都不设防地成为一个小丑。 笑声让兰迪感到浑身发冷,「别这样杰温……」 辛戎没应他,笑声渐渐小了,手指攀上了他的背,深深插进布料中,插出触目惊心的褶皱。 不知是不是错觉,兰迪感受到了从辛戎指尖传递过来的一种白热恨意。 白孔雀在逐渐消失,大部分化成了一团团不成形的焦状物。灰烬随风而起,在孤零零、微弱的火光里舞动。 第109章 107 107 达隆举行葬礼的这天傍晚,亚伦在一间名为冠蓝鸦的餐厅吃了份汉堡套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呸了出来,跟潲水味一样。难以想像在这种黄金地段的门面,还会有这种煳弄人的出品。他想叫服务员来理论几句,但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遏止了这种想法。他丢下钞票,没给小费,匆匆出了餐厅。 拦下一辆计程车,坐进去后,收音机里播放的流行音乐实在令他烦心,他以克制的语气问司机,能否换个台或者关掉。话落,司机从后视镜里没好气地打量他,然后虚情假意地笑了笑说没问题先生,关了收音机。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顾客不是上帝吗?有什么好不爽的。他也在心里冷笑。 到达目的地,他下车时重重把车门一甩,司机从驾驶位探出脑袋,大喊,嘿伙计,你轻点儿。 他朝司机比了个中指,司机瞪眼看他,一副冒火的模样,但后面的喇叭声又催促着司机,无法停留太久,不得不开走。他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尾,顿生隐秘的胜利快感。 亚伦双手插兜,站在一栋上东区的豪华公寓前。尽管墙面上没砌进黄金,但从砖块里透出的每一丝气息,都彰显着讨人嫌的富贵味,穷人一靠近就要相形见绌。纽约的本质,也是如此。 他提前踩过点,仰头再度观望这栋建筑时,心里还是止不住地骂,狗日的,住这么好的地方。 楼下保安兼迎宾拦住他,问他是干嘛的,有来访邀请吗。 他歪了下脑袋,「咦」了一声,随即很够礼貌地微笑起来,报了个户主名字,反问对方,难道户主没跟你们提前打过招唿吗。 对方摇摇头,让他稍等,自己去确认一下。在对方去查验的间隙,他给蜜雪儿发简讯也在确认,一切都安排好了吗。蜜雪儿回復得很快,让他放心。果然,没过一会儿,对方略带歉意地回来,微微躬身,替他拉开门。 顺利进入大楼内部,等电梯的时候,他已从兜里掏出头套和手套。 辛戎向佩德罗致歉,没想到那么潮湿的地面也能烧起来,自己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要是毁了他的院子,他可以要求赔偿。佩德罗耸耸肩,语气诙谐道,放心,要是真损失了什么,我会把帐单寄给你的。辛戎笑,没问题。 辛戎要打道回府。 兰迪说,我送你吧。辛戎说,有保镖呢。兰迪说有什么关系,我就坐你们的车,跟你一块儿回去。辛戎瞟他一眼,觉得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可又懒得跟他拗,便说随你吧。 坐在车上,两人一路沉默,像是都没从方才的焚烧里缓过劲来。 在疾驰的轿车上方,云层肿胀得堆叠在天边,形成一道粗粗的黑线,将天空压得很低,感觉快下雨了。 到了辛戎住处。辛戎按住兰迪将要起身的肩膀说,别送了,有保镖就够了,你今天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兰迪不太甘心,想要争取一下,刚要开口说点什么。 辛戎笑笑,没理会第三者在场,俯身,在他脸颊啄了个吻。保镖也颇为识趣,别开了视线。 他冷不丁被辛戎「宠幸」,身体与唿吸同时一滞。随后嘆了口气,妥协。目送辛戎与保镖并排走进公寓大楼。 亚伦撬锁花了点儿时间,他不敢弄出太大动静,以免惊扰邻里。 还好,眼前的这把锁也没什么特别。他撬开了,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进入后,特地谨慎地又回关了点儿门。 屋内的陈设很简约,但家具装饰显然不简约,隐隐透出一种奢华质感。 此刻,亚伦有些紧张起来,没心思再去打量、吐槽,只想速战速决。 第206页 他戴着匪徒似的头套,头套的眼部洞口,射出精光,四处逡巡,目光最终锁定在窗台的一排花盆上。他走过去,同时,戴着手套的手掏出了一个透明密封袋。袋内,躺着一把刀。整把刀,沾着干涸成褐色的血迹。 他选中了一盆,蹲下,准备掏一部分泥土出来。忽然一愣,像是想起来什么,又环视一圈,看见卫生间,起身,走向那儿。 辛戎让保镖留步,不用出电梯,直接下楼就好。他是僱主,保镖自然依他的,况且离家门口也就一步之遥,应该足够安全。 走廊上安静得出奇,声控灯不知为何,今天暗了许多,光线稀稀拉拉,像照阴间似的。 该向物业管家投诉了,要他们来检查看看。辛戎边想边走到门口。 他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浑身上下忽然一阵冰凉。 门怎么会开了一点儿缝? 他立时警觉起来,汗毛直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脚尖一转,本能催促着他逃离危险。哪料到门被倏地拉开拉大,他傻愣了一瞬,与一颗黑脑袋对上。 两双眼相撞,各有惊惧。脑子里恐怕都在反应,这是玩笑,还是现实。 辛戎还未来得及转身逃跑,黑脑袋伸出黑手掌,攥成拳头,朝他腹部不假思索地重击了一拳。 他不设防,被殴得一阵反胃、痉挛。对方趁着他龇牙咧嘴、疼痛不堪时,一把又捂住他嘴,将他拖进了屋子。 门在他身后重重关闭,隔绝了本就不多的光亮。 保镖已下楼离开,兰迪还是犹豫着,没有离开。 辛戎住在低楼层,他抬头去望辛戎的那扇窗子,等待它像平常那样亮起光。 但左等右等,那扇窗仍是黑的。 怎么回事?兰迪疑惑。抬腕看了眼手錶,从保镖离开算起,也有二十来分钟了。辛戎是直接去卧室睡了吗?不对呀,这可不像辛戎的习惯。辛戎一到家就喜欢四处开灯,令整间房子都充满柔和的光亮,他称之为温暖。 有点反常。 兰迪想来想去,决定上楼,一探究竟。 辛戎被打晕了一阵,甦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蜷缩在地板上,双手双脚被缚。他动了动,受伤的地方钻心疼。 他努力在黑暗中张望,聚焦到影影绰绰的一个人,有些嘶哑地问,你是谁。 对方并不回答他,站在黑暗的玄关,把守着大门,时不时朝他这边望一眼。好似在犹豫着什么,又好似在等待某个指令。 「要钱,是吗?」辛戎没那么疼了,大脑开始恢復运转,「你告诉我个数,我看家里的现金够不够……」 对方仍不吱声,似乎决定死也不张开嘴巴。 「你想要多少……」辛戎要为自己求一线生机。眼下,他也没别的思路,只能用通俗的金钱作饵,动摇对方残酷的心。「……我的现金都放在保险箱里,你放开我,我就能告诉你保险箱位置……对了,现金不够的话,我还有几支钻石手錶,大概也能值几个钱…………」倘若他愿意松开他的手脚,那么,他就有机会反击、逃跑。 像是觉得他叨叨得心烦。 对方过来,踢了他一脚,压低声音,暴怒,「钱钱钱!全部都是他妈的钱!你们这些有几个臭钱的,怎么脑迴路都一个狗屎样!就不能换点新意,有别的词吗?!」 形势不对劲,辛戎不作声了,告诫自己冷静。心里酝酿别的方法,分析起这「不速之客」的来路。 但是—— 对方根本不给他空闲,手里不知何时拿了条毛巾,把他脑袋一提,想要捆住他的嘴,阻止他再发出任何声响。他剧烈地扭起来,不想让对方得逞。混战中,他用牙咬住对方一只手的虎口,即使隔着手套,却是以孤注一掷的力道,深深地戳开皮料、楔进了肉里。 对方差点惊唿出声,咬牙命令他松口。他不依,也红了眼,退化成野兽,死死咬着敌人。 对方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后脑勺头髮,往后勐扯。他肩颈肌肉联合背部一道发力,抵抗,毫不退让。 撕扯间,两人都没注意到有脚步声在门外停驻,随之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不到半秒,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来,「杰温——你在吗?」 在进入走廊时,兰迪就有些奇怪,怎么会这么暗? 他走到辛戎家门口,敲门,没有回应。他便喊了一声辛戎,音量不大不小。 有种怪异、微弱的动静从门后传来,可转瞬即逝。 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幻听,便将耳朵附在门板上认真听了一会儿。 没了,很安静。 他自嘲地耸了耸肩,目光一垂,陡然愣住——锁头不对劲。他渐渐弯下腰,观察了一会儿,有撬锁的痕迹,可门却紧紧闭着,推不开。 心中一惊,一瞬间,无数种坏的猜想涌进他脑子里,敲打着他敏感的神经。他顾不了了,用肩膀撞、用脚踢门。 门终于是被他破坏掉了。他慌慌张张进去,原来门把背后还顶着一张椅子,怪不得这么费力。屋内黑漆漆一片,没有人气,只有他一人被笼罩在阴影里。一种诡异的安静在模煳蔓延,像要掩盖危险的存在。 他本想喊辛戎的名字,但这挡也挡不住的诡异氛围,使他警惕地闭上了嘴。他摸黑,小心翼翼走到岛台那里,拉开抽屉,从里选择了一把趁手的锤子。这锤子是他做菜时,通常用来锤肉的。 第207页 拿到武器,他摸到墙边,按亮电灯开关,并顺手拨打起911。 第110章 108 108 嘟声响了半晌,连线接通,对面传来一个女声,问兰迪需要什么帮助。兰迪言简意赅地描述了情形,用确切的语气说,有人入室行兇。当女接线员问他需要出警的地址时,他正轻手轻脚地走向卧室。不知为何,他越靠近,心跳越快。 他把该说的都说了,还是没挂电话,保持通话状态。 他伸手,按在虚掩的卧室门上,门缓慢、悄无声息地被推开。漆黑,没有开灯,但凭藉客厅里漫射出的光亮,视线没有受阻。 他没有贸然突进,站在门边,目光下意识搜索,然后一愣,嵴背倏地发凉。 床上歪斜着一个模模煳煳的人影,像是昏迷过去了,乍看不出是谁。 定睛一瞧,那上衣正是辛戎今天穿的。 他一下子慌了神,奔过去,将手机、锤子放在一边,双手扳过对方肩膀,想要检查对方状况—— 不,根本不是辛戎,完全相异的一张脸。他上当了。但这张脸的主人他也认识,出于震惊地喊出对方名字,「亚伦——?」 「是我。」亚伦对上他的眼,恬不知耻地笑起来,「好久不见吶兰迪,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 兰迪面无表情,随即反应过来,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怒不可遏,揪住亚伦衣领质问:「杰温呢,你把他怎么了?」 亚伦没回他,他感到腰间被一硬物硌了下,低头,竟是一把刀,抵在了腰上。 「很少见你这么生气的模样,我一直都觉得你假惺惺的,情绪不怎么波动……蜜雪儿果然没说错……」亚伦嗤了一声,将刀尖压了压,无声威胁他,「你这狗东西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 兰迪闭紧唇,任他奚落。他现在处于下风,被动状态,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用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去搜寻辛戎踪影。 寂静衬托出愈发焦灼的气氛,手机听筒里忽然传来一声问话,接线员说,先生您还在线吗?两人均吓了一跳。 趁亚伦出神,兰迪抓准时机,反肘给了亚伦脑袋一记。亚伦头被打得一偏,整个人失衡,差点向后仰倒。兰迪连忙去摸锤子,摸到了!可是——刀风从他侧脸滑过,刀尖直勐地落向他拿锤子的手,眼见就要成功,他一个激灵,翻身,躲了过去,却不幸地摔到了床下。 他手脚并用爬起来,还没站稳,亚伦就扑了过来,将他扑压在地。他仰面,负重跌落,随之胸部挨了几记,是锤子砸的。仿若数发子弹穿透了嵴樑,肋骨也像是断了似的。密密匝匝的疼痛扩散开来,疼得他流汗,发出嘶哑急促的喘息。 「你才该是下地狱的——」亚伦掐住他脖子,恶狠狠说。 「地狱?」兰迪被掐得渐渐窒息,可还是不屑地笑了笑,从爆肿的喉咙缝里蹦出讥讽,「哦,上帝啊,我要是先去了地狱,一定也会叫上帝他老人家给你也留个位置……」 他们没有一人是基督徒,更谈不上尊重宗教,可脱口而出的还是「上帝耶稣」那一套。 亚伦明白,兰迪这是禁不住噁心他。没关系,走投无路的丧家犬,嚎得再厉害也于事无补。 反正他手上现在一死一伤,再多杀一个、两个人又有何区别。他还有靠山,蜜雪儿会竭力帮他洗脱罪名,起诉他的话,他大不了装疯卖傻,安个精神分裂什么的名头,即可免去牢狱之灾。要是他处理妥当,不留蛛丝马迹,像前两次那样不被抓住,更是万事大吉。 他沖唿吸渐弱,挣扎也渐渐弱下去的兰迪喃喃抱怨,「你是不是老以为你是受害者?我才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受害者!」 实际上他根本不想去什么常春藤大学读书,可左兆霖说,那里有未来,然后呢,他去了,沦落到现在这样,算什么破未来。 他兰迪能有现在的成就,那也是拜他所赐,是他原谅了他,没有多加阻拦、提防,让他可以一帆风顺地爬上高位。可兰迪回报给他和蜜雪儿的呢,却是背叛! 兰迪无法说话了,但在亚伦看来,兰迪脸上的表情依旧挑衅,嘴角讥讽上扬,眼睛半阖着,似笑非笑,像在说「有些人没救了,根本就是在无病呻吟。」 他们没有不同,露出了同属于这个家族的,看不起任何人的丑陋面孔。 百叶窗帘拉起了一半,倾盆大雨降临,雨点疯狂砸着窗户,像要穿透玻璃,进入屋内肆虐。 兰迪奄奄一息,亚伦怒气沖沖,完全沉浸在了虚妄狂乱的想像中。 雨声与不明朗的光线盘错,他们的影子凝成黑铁,丧失了一切距离感,相去无几。 蜜雪儿左等右等,还是没等来亚伦「一切安好」的通知。若是按计划进行,这个点,亚伦该顺利撤退了。 她这么焦虑还有原因。 她在方才得知,盯梢辛戎的人今天失误了,在追踪辛戎的路上发生车祸,追丢了,又不敢及时跟她汇报。她噼头盖脸怒斥了对方一顿,因为亚伦此时已进了辛戎公寓,正在实施行动,木已成舟,只祈祷亚伦那边不要再出什么纰漏。她没忍住,发了两条简讯询问进度,但亚伦没回。也许是越怕什么就越要来什么,亚伦这一去,怎么也杳无音信了。 她起身,踱来踱去,走到半开的窗前,湿润的雨点飘向她的脸,外面已下起了暴雨。 第208页 辛戎被亚伦窝藏在床底,感受到了外面的缠斗。从话音判断,他知道来人是兰迪。 这傻傢伙。他想。但除了兰迪之外,也确实想不到还会有谁,会如此义无反顾。 意外地,一把刀掉落在床边,是他够一下,就力所能及的位置。 他努力蠕动,拿到了刀,然后别着手腕,先去割脚上的束缚——领带。因为不好使力,手慢慢变酸,手上动作也缓了下来。幸好是领带,要是绳索或者皮带什么的,会更费时费力。 好在他毅力强大,不停歇地割,终于,割断了! 他兴奋地活动着脚腕,有种失而復得的喜悦,不敢休息,准备再来解决手的问题。 忽然,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因为他刚才太聚精会神,这会儿才注意到外面打斗的声响已渐渐熄弱。 他想了想,蠕动爬到床外,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观察四周。 窗外风雨肆虐,屋内,一个黑影骑在另一个黑影身上。 他眯细眼看了一会儿,凭藉微弱光亮,辨别出敌我。 他嘴也被毛巾捆着,发不出声响,但他还是屏住了唿吸,走到亚伦身后,勉力擎着解放他双脚的那把刀,抡胳膊,刺向了亚伦后背。 亚伦眼本来下垂,盯着兰迪。这一刺,使他头上扬,盯着前方。他难以置信,缓缓回头,却冷不防,下巴上挨了一记。 ——辛戎提膝,毫不留情重创了他。清脆的咔哒一声,下巴估计都要裂了。 亚伦随之沉了下去,倒在兰迪身上。 兰迪是被辛戎拍醒的。他恍恍惚惚的,半天才认出眼前人是谁,一下子又大喜过望。 辛戎消耗了太多气力,疲惫地朝他使眼色,他这才注意到辛戎嘴上与手上的束缚。他连忙帮他松口、松手。 辛戎解放了,揉着手腕,长长吁出一口气。 兰迪启唇,想问几句,一条黑影,朝他们兇勐地奔袭而来。还不容他们镇定一会儿,危险再度降临。 「小心——」兰迪本能地将辛戎揽在怀里,抵挡下袭击。 辛戎感到兰迪身躯一震,脸部肌肉瞬间因疼痛挤簇在一起。 亚伦竟拿到了锤子,砸在了兰迪后脖颈上。稍微再偏差一点,就是脑袋遭殃。 妈的。兰迪在心里怒骂。 亚伦又抡起锤子,想要砸准点儿,最好一次毙命。 他已杀红了眼,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此时,窗外闪过一条闪电,溢进来,晃花亚伦视线,兰迪趁机带着辛戎一避,亚伦便落了空。 「跑,兰迪,我们要跑,不能跟疯子耗下去。」辛戎抓着兰迪前襟,紧张地说。 兰迪点点头,两人搀扶着,朝客厅跑去。亚伦穷追不捨,在他们身后大喊,「等等——我有枪!你们再跑,我就要开枪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有迟疑,步伐却不敢放缓。 「你们真不信吗?!好,我就让你们瞧瞧!」亚伦扯着嗓子吶喊,与此同时,「嘭」地一声响,的确像是子弹出膛射碎了什么东西,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在空气中瀰漫,这些不是假的,震慑住了快要逃到玄关处的两人。他们不得已,双双停下。近乎二十秒的时间里,再没有任何声息,就在辛戎试探着要向外迈出一步时。 「转过身来!」亚伦命令,「双手举起来!举过脑袋!」 两人依言,高举双手,沉默着转过身。 亚伦手里,果然持着一把手枪。 「你很委屈吗?十五年来,你知道我又有多少委屈吗?」亚伦将枪口对准了兰迪,头顶上的灯照着他惨澹的脸,把他的疯癫也照得一览无余,「你想翻案,翻什么案?你凭什么翻案?要不是爸爸把你领回家,你以为你会有现在的生活?!你要么就是在贫民窟里吸/毒、抢劫,要么就是耕一辈子地,闻一辈子牛羊猪的屎味!臭气冲天!」 兰迪冷冷地看他。 见兰迪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亚伦先是狂笑了一阵,而后又失魂地嘟囔起来,「只有毁灭才能让坏种知错……毁灭……对,毁灭。」 他的手指已扣在扳机上,似乎准备下一枪,直射进兰迪胸膛。 在仨对峙,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的同一时刻,雨声盖过了楼下的警车鸣笛声。 兰迪叫的警察到了。他们装备精良,行动有序地摸到了正确楼层。 辛戎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以极小的幅度挪向兰迪,用手肘捅了捅兰迪,向对方无声示意,屋外来了人。那些人分立在大门的两侧,似乎在透过坏掉的门板观察屋内情形。 兰迪立时想到,警察。他忽然有了底气,大声道:「放弃吧——亚伦。」同时也是给门外的警方提示。 「什么?」亚伦觉得好气又好笑,明明走投无路的是他们,他竟有脸劝自己放弃? 「不!今天就是你和这个男婊子的死期!」说这话时,状况突发,门外有一个严肃的声音插入,示意里面的人投降,所有人都要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话落,兰迪和辛戎迅速照做,没一会儿功夫,就匍匐在了地面。 亚伦茫然,后知后觉意识到,兰迪叫来了援兵,这援兵不是别的,是最难缠的纽约警察。 警方再一次要求他放下武器,投降。 第209页 他气急败坏,挥舞着枪,嘴里还骂骂咧咧。可是,枪走火了。 因为这声枪响,警员们沖了进来。数柄枪口形成黑压压的一堵墙,漠然冰冷地指向亚伦。 有人喊了一声,「小心,他又要开枪了!」 死寂的空气中多了几声枪响,还是连发的,然后,所有的声音,在空气中又窒息般消失了。 亚伦呆立在原地,瞠目结舌地低头,发现自己胸前洇出了一片红。 第111章 109 109 暴雨停了。 救护车、警车的红蓝爆闪灯刺穿黑夜,揪住了深夜过路的每一双眼睛,还有心。 公寓楼零零星星的灯光亮起,探究的身影晃动在那些窗子后。 这片豪华住宅区的灰暗轮廓显形,倒映在水洼中。 「好了,我们走吧。」辛戎坐在救护车后门的边缘,身上披着毯子,对还在张望着什么的兰迪说。 兰迪转过身,似乎有些沮丧,迟疑了一小会儿,上了救护车。辛戎移动位置,与他挨着坐下。 医护人员给他俩简单包扎过了,可脸上挂的彩没法遮住,这么一来,淤青配着绷带倒添了戾气,有点弄巧成拙意味,仿佛是刚刚结束过街头斗殴的混混。 兰迪看了辛戎一眼,心里冒出一股冲动,想要问他为什么喊出「他又会开枪」那句。那一句效力惊人,如催命符,果断结束了亚伦生命。 辛戎有什么理由十拿九稳亚伦会再次开枪?连荷弹武装的警察们似乎都拿不准那会儿的情况……也不是对辛戎有怨或者责怪,毕竟,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想解决亚伦这个祸害,他只是单纯的疑惑。 「怎么了?」辛戎边问,手边覆在了兰迪的膝盖上,滚烫的温度传来。 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影响吗?一向体凉的辛戎,竟比他兰迪更热了起来。那些杂念,剎那间就无影无踪,像被这热度溶解,兰迪决定抛开疑虑,想再多有什么用,反正亚伦横竖是死了。他亲眼见证他的死亡。 兰迪滚滚喉结,「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 「像是什么?」辛戎笑了下,投以温柔的目光,手指轻轻敲着他的膝盖。 「像——打架输掉的混混。」兰迪说,露出逗乐般的微笑。 辛戎故意瞪了他一眼,没有因他的「取笑」尴尬,反而问:「真的吗?有我这样的混混?我还怕我不够格呢!」 兰迪没回答是与否,捉住他放在自己膝盖的手,反握住,深沉地喊了他一声,「杰温。」 辛戎困惑了一秒,略略倾身,扭头,去看兰迪的脸。 救护车鸣着笛开动了,车厢内不时地轻微颠簸起来。他们的肩头也跟着晃动、碰撞,渐渐地,十指相扣。 车厢顶灯毫无预兆地闪烁了几下,在黑的一瞬,兰迪听见辛戎说,我在,我就在这儿。重复稳定的光明,兰迪视线落定在辛戎脸上。光斑也调皮地落在那些新鲜的伤疤上,验证着这一夜惊魂。 兰迪忽然想起很多。 如果香港那次算侥倖,那这一次,他们又幸运地配合成功,拯救了彼此。黑暗的浪潮并没有推开他们,反而将他们越推越近,困在了一起,只有齐心协力,才能乘风破浪。 他们相视良久,默契地沉默,一种知觉在他们之间流转,可怕的不再可怕,可恨的也没机会再可恨了,就像这场狂风骤雨,不肯走也得走,转瞬化为乌有。今晚过后,朝霞升起,光芒万丈。 「打起精神来。」辛戎小声说。 「我会的。」兰迪边说边把辛戎握得更紧。 医生建议他俩住院。骨裂、软组织不同程度受伤,要是修养不好,未来大概会落下病根,復发的可能性极大。 兰迪採纳了医生建议,只是稍有不同,他将自己和辛戎转去了更高级的私立医院。 期间,警察来了多次作笔录,把一些问题翻来覆去地问,拼凑出一个事实真相。 他们将辛戎和兰迪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坎伊遭袭以及达隆死亡的兇器,还有一瓶迷药。 兇器埋在辛戎的花盆里,那瓶药搁在兰迪的镜柜中。根据法医的报告显示,坎伊和达隆的身体里都能不同程度测到这瓶药的成分。 亚伦将这两样分开放,就是意图栽赃嫁祸给他俩,伪造成他俩是共犯的事实。确实,他俩与坎伊、达隆在商场上结怨颇深,轰轰烈烈满城皆知,有着十足合理的报復动机。 「他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些,肯定有同谋。有人帮他出谋划策。」 每一次问询,兰迪都是以这句话结尾。但他每一次得来的回覆,暂时还未查到同谋踪迹。即使他告知了最大嫌疑人,极有可能是蜜雪儿,可暗中似乎有一股阻力,在保下她。 辛戎也觉得她嫌疑最大,但他不如兰迪那么愤慨,按部就班地接受治疗,平静得有如麻木。 这天,在诊疗室里,兰迪不知为何,把气撒给了主治医生。他本来就身形高大,一生气,反衬得空间愈发逼仄。 医生既惊又惧地请他出去,他脸色一沉,乌云过境,低气压填满了房间。 辛戎本来坐在外面等候,察觉了里面的不对劲,便大方敲门,说自己要进来了。 辛戎走进去,三言两语了解完情况,再把视线一调转,和善地朝兰迪笑了笑。不等兰迪反应,就把阴沉的他推了出去。 第210页 医生抹了抹额头虚汗,盯着他俩背影,发觉那大个子男人似乎很听那美男子的话。感嘆一物降一物。 出了诊疗室,辛戎问:「心情不好吶?」 兰迪没吱声。伤病没有想像中痊癒得快,跟亚伦有关的幕后黑手也没被揪出来,他怎样能傻瓜一样乐呵呵的度日? 「我给你看样有趣的东西,好不好?」 「蛤?」兰迪不明所以。 辛戎朝他神秘地笑了笑,然后把他领进自己的病房。他让他坐在沙发上等待,独自去浴室捣鼓了一阵,然后手里拿着个东西返回。 兰迪盯着辛戎攥紧的手,蹙眉,「这是——」 「亚伦的手机。」辛戎展开手掌,递到他眼前。 兰迪一怔,「你、你没交给警方?」 辛戎无奈瞟了他一眼,意思,明知故问。随即,他简单解释了下,自己是怎样拿到的手机。原来,是在他刺了亚伦期间,对方身上掉落出来的,那时,他没有多想,就一把薅进了兜里。 也不全然是大惊小怪于辛戎的大胆,还有些感慨,纽约警察雷声大雨点小,办案办得竟如此马马虎虎,辛戎把这犯人相关的物证顺利窝藏,矇混过关。 「你看过手机了吗?」 「没,」辛戎坦然说,「有密码,我试了试,不小心锁机了。」 「啊?」兰迪又是一怔。 「所以吶,」辛戎挑挑眉毛,不怀好意地一笑,「你神通广大,帮我找专业人士解锁开机,好不好?」 兰迪捏着眉心,嘆了口气。他忽然很想抽根烟。但眼下,为了身体健康,尽快好起来,他俩约定督促着,都一板一眼地戒菸了好一段时日。 「你没说『不』,那我就当你答应了。」辛戎换了个笑法,和煦地笑。 兰迪从辛戎手里拿过手机,举高,对着灯光端详,「你觉得这破手机能让我们找到线索吗?」 辛戎耸耸肩,「我也不敢断言,但值得一试。」 兰迪将手机小心揣进内兜,「行,包在我身上。」 这周日,蜜雪儿本要跟着丈夫去教堂做礼拜,但她忽然腹痛难忍,早餐也没胃口吃了,卧躺休息了一阵也不见好转,快到出门时间,丈夫劝她不要勉强,还是留在家休息好了。 丈夫走后,她迷迷煳煳小憩了一会儿,但睡得很不安慰,脑海里喧嚣翻腾,梦见了许多没有面孔的人,挤在一辆箱型货车里。白光一闪,画面转换,那货车竟变成了火葬场里的焚化炉。 火焰倏地在她眼前蹿高,朝着她,庞然大兽一般吞没过来,她捂住脸,害怕得惊叫。 她挣扎着醒过来,背部已整个汗湿。腹部不再疼痛,可恐惧盖过了一切。她心有余悸,缓了半晌,起身走向书房。 她站在书房中央迷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打开广播,心虚地转到福音频道。 过了片刻,佣人来通知她,有人上门拜访。她疑惑,确认今日自己没跟任何人有约。佣人又问,会不会是先生的客人?只是忘了提前知会一声……谁也无法确定。 她思虑了两秒,决定亲自去看一眼。 辛戎不请自来。她呆愣住。 「不邀请我进去吗,夫人?」辛戎站在玄关门口,绅士一笑。 「你、你来干什么?」她压低声音,从牙缝里蹦出单词。显然,她并不欢迎他。 辛戎说了两个单词,亚伦,手机。 她再次呆愣住。这回,她的肩膀微微抖了起来。阳光明媚,那么亮那么暖,照耀进她的屋子,可她此刻却不由惊惶,入坠冰窟。 辛戎朝她打了个响指,问:「肖卡特夫人,决意改变想法吗?」 蜜雪儿领着辛戎去书房。待辛戎落座,她谨慎地关上了门。然后,走到收音机前,特意调大了音量,这样一来,足以盖过他们的交谈声。 「有话快说。」蜜雪儿强装镇定。 「您可真心急,连杯茶也不准备请我喝吗?」辛戎调侃。 蜜雪儿冷嗤了一声,坐进他离他最远的扶手椅里。 辛戎不慌不忙,朝壁炉方向看了一眼,称赞那壁炉上的黄铜壁钟真好看。 蜜雪儿受够了他这番轻浮且假惺惺的做派,索性主动出击,「手机……你说的手机,是怎么回事?」 「哦,对对,聊正事,」辛戎故意拖长音调,「亚伦的手机。」 闻言,蜜雪儿心一紧,其实怀疑他诈自己。她故作懵懂,试探问:「亚伦,他的手机怎么啦?我不是很理解,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辛戎直截了当拆穿她,「你以为我骗你的?」 还未等她开口说点什么,辛戎已从兜里掏出一支手机,然后点亮屏幕,念出手机邮箱里的一条条简讯,语速飞快却清晰。一气呵成。 她望着那支手机,眼熟,那些简讯,她更是再熟悉不过。可她根本不能承认,必须想尽办法撇清关系。 怎么办?怎么办? 她很混乱,完全无法冷静。脸上的光彩不再,透出一股干枯、绝望的气息。 她毁掉了自己的那台不记名手机,可她一直通过匿名简讯,唆使指挥亚伦。亚伦的不记名手机上布满证据,她至今未寻到手机踪迹,一旦想到此,就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她不得已买通纽约警局的内部人士,去调查取证科探取关于亚伦案件的证物,对方回她,并未找到手机。她稍稍松了口气,想着亚伦可能拼尽最后一口气销毁了手机。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案件也没有新的进展,陷入阻滞。于她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第211页 就在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可以安心之时,辛戎居心不良,带着所有罪证出现,铿锵地砸到她脸上,打破了缓和的美梦。 辛戎在念的途中,不时瞟蜜雪儿几眼,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其实已出卖了她。他真想同情她,可她品行丑陋,毁了在上帝面前的信用,足够下地狱了。 他念完了,问她有什么想法。 蜜雪儿面色青灰,撑着座椅扶手想要站起来。但她像是膝盖无力,站到一半没站稳,又滑进了座椅里。 辛戎不疾不徐走到她面前,握着手机,居高临下看她。恰巧此时,广播里的福音唱道:当我仰望,主将俯视。 「你究竟想要什么——」蜜雪儿仰面,瞪着他问。指尖已抠进了扶手里。 哪里有主,是恶魔降临。 「肖卡特集团。」辛戎说。 「什么——」蜜雪儿眼睛瞪得更圆了,感到不可思议。 「我的意思,你有得选,可以自己挽救自己……」辛戎眼角生出一点笑纹,这让他显得和蔼可亲,可他实际讲出的话咄咄逼人,「……助我一臂之力收购肖卡特,只要收购成功,我可以保证你平安无事,洗脱嫌疑,就此逃过一劫。」 第112章 110 110 圣诞节如期而至,申豪的阿斯本滑雪之行却告吹。他心有遗憾,但跟辛戎的近期遭遇相比,这点遗憾也实在算不上什么。这次,他没能帮上忙,这里不是他的地盘,徒有干瞪眼的份。 他本该安慰辛戎,辛戎却反过来安慰他,「别有负担,你应该出门玩玩。」 「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他说。 「抱歉,不能陪你……」 未等辛戎说完,申豪唇齿间发出响亮的咋舌音,故作生气,「瞧瞧!什么鬼话,你又不是故意的,现在是没法对不对,跟玩相比,恢復到健康的身体状况才是正事。」 辛戎欣慰地笑了笑。过了会儿,他轻轻说道,谢谢。 「还疼吗?」申豪把手搭在他肩头,另一只手抚了下他的眼睛上方,那处,曾被亚伦揍伤过。幸好没到缝针的程度,突兀丑陋的青紫已褪,伤口癒合到只有月牙般细白了,不仔细看就不明显。其余地方的伤,癒合得要慢上许多,一旦行走,就会发觉他比之前一瘸一拐得更厉害,应该是脚和髋关节受到了伤害,影响到走路。 辛戎不动声色地往后挪,拉开距离,「早就不疼了。」 申豪有些尴尬,撤回手,挠挠后脑勺,「不疼就好……」 辛戎却又靠近,举起拳头,在他胸前轻轻一锤,开玩笑似的问:「要是我说『疼死了』,你是不是就要看低我?觉得大男人有什么好矫情的!」 「怎么会?受了伤,疼,人之常情嘛。这跟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申豪通情达理。 辛戎嘆口气,突然间道:「腿,有时会疼。」 申豪愣了愣,发觉辛戎没原来那般故作坚强了。一直以来,他对辛戎都有种印象,表面看上去温和,实质是个决意孤身奋战的斗士。而如今,他像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担,敢敞亮道出自己的弱与痛了。 「那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疗……」申豪想不到说什么更好,只能想到这些 ,老生常谈。 辛戎点点头,笑了起来。凝聚在眉间的那点忧愁消散,笑意灿烂如阳光,通透地向四周辐射。他一露出真挚的笑,万物就似乎黯淡了几分,唯他是光彩之源,俘虏其他人的眼睛、炽燃他们的心脏。 申豪盯着他的脸想,就该多笑,美男子多笑才能造福人间啊。 申豪待得足够久了,周津友那边也催促着他尽快返港,今日不同往日,他也介入了大哥的产业,有了差事,当不了以前那样的浪荡闲人了。辛戎和兰迪一块儿去甘迺迪机场,为他送行。 是第一班机,天蒙蒙亮就要动身。出了城,摩天大楼渐渐消失,迅速向后掠过的是田地、草原,高速路尽头就像是连着地平线,泛出神秘的蓝紫色调。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黎明还是傍晚。 辛戎也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了。他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尤其是那道紫色,像从天堂降临的雾霭,神秘、深不可测。世界静悄悄的,似乎正在孕育出崭新的,根本不知好坏的东西。 机场无论何时,依然充满人气。旅客们大包小包地在排队,等待柜檯开启,办理登机。 等了约半个钟头,前往香港的航班可以check in了。 顺利拿到登机牌,办理好託运,他们送申豪过安检。申豪排在队末。他让了一个人,自己往后凑,就是为了拖长这离别时间,与辛戎多聊几句。 「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吧?」申豪很直接。 辛戎愣了下,一时无法作答。他其实可以很轻易地说「对」,可是……他们真的还有机会再相见吗?合乎情理的骗就不算骗了吗?这是第一次,面对一位朋友,辛戎于心不忍,以敷衍的口吻,给出回答。 「我不知道,」辛戎坦诚,「但我会努力的,下一次的见面,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 申豪耸耸肩,伸出手,抚摸了一把他的肩膀,「会的,你这个人言而有信。」说完,露出一个天真的笑。 辛戎也被他感染,跟着笑了。笑得极为纯粹。 兰迪默不作声,静静在旁,看着俩人的互动。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露出刁难脸色,动不动就发脾气,尽管他还是会认为申豪对辛戎的举动刺眼,超越了友谊的亲昵。可他愿意为了辛戎伪装大度、有礼有节,施捨十几分钟给申豪,反正他这烦人精马上就要滚了。 第212页 「可以了,就到这里吧。」尽管申豪也依依不捨。 辛戎轻轻「嗯」了声。 他们对视一眼,默契靠近,拥抱了下,又马上分开。 幸亏没抱多久,兰迪腮帮子都咬疼了,再抱久点,只怕牙就得咬碎。 第一道安检完,申豪站在安检门后,挥挥手,潇洒转身,身影渐远。 回程,太阳完全升起来了。耀眼的黄光,网织状铺满大地,盖过黎明那簇黏煳的紫光,整个世界,不再冷寂,闪闪发亮。 他们驶过了一片田地,接着是一片农场,牧草葱葱郁郁,几乎高到脚背。 「看——」辛戎指着窗外,「那是什么?」 那动物乍眼看像一条身形小巧的狗,但它的毛色于狗而言,异常稀罕,像一团火焰。嘴部也比狗略尖,眼睛明亮。 它忙着蹿来蹿去,像在追捕什么,腾地朝空中一跃,眨眼间又稳健地掉落进绿油油的牧草中,翻滚几下,隐没,再次现身,抖着毛绒绒的耳朵神气活现,匍匐前身,重新一跃,大猫一样。顺着它跃向空中的方向,几只蝴蝶翩跹。原来,它在自得其乐地捕蝴蝶。 兰迪眯细眼去瞧那抹火红敏捷的身影,脱口而出,「狐狸吗?」 「狐狸,竟然是狐狸吗?」辛戎有些难掩兴奋,霎时变成了个小孩样,「纽约附近,还会有狐狸出没啊?」 「大概吧,我觉得那个身形……是狐狸。」 「是只自由的狐狸吶。」尽管看不见了,辛戎还是忍不住回望,感慨,「真可爱。」 跨年之后,没有浪费时间,收购肖卡特集团就被提上董事会议程。 达隆一死,蜜雪儿出局,这个公司从上至下,被辛戎和兰妮牢牢掌控了。 与肖卡特谈判得很顺利,价格虽然比去年上涨了点儿,但盖恩斯还负担得起。何况从透出收购风声以来,股票水涨船高,一路欣欣向荣的绿色。 兰妮一直都没问出来辛戎究竟是怎样说服肖卡特家族团结一心,支持这次收购的。她的所见所闻,经验之谈好像都派不上用场了 。达隆没完成,本来半途而废的事,竟被他辛戎补缺,完成了。 签完合约,一锤定音。盖恩斯规模再度扩大。若想永不被淘汰,就必须顶着压力成为龙头,直至达到望尘莫及地步。 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别妄想了。这只是个开始。想当一个不违心的人,也作罢。 兰妮站在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眺望。她发现她只能望见曼哈顿的轮廓,却望不清这个城市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一千英尺的大楼,投下阴森幽深的阴影,盖住车辆、行人、大树……一切活物或者死物。 待在这间办公室里,她再也吐不出悠长而满足的唿吸了。 碰碰,有人敲响门,拉回她的思绪。 辛戎出现在门边。 「请进。」她望着他。 辛戎慢慢走近,站定,叉腰笑,问她感觉怎么样,还适应新办公室吗。 她拉了下衬衣领,咽了咽唾沫,「凑合。」 「只是凑合啊?」辛戎皱皱鼻子,像是有点不满。 「他有遗嘱,你知道吗?」兰妮忽道。 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是吗?」辛戎叉腰的手松动,渐渐垂在腰两侧,轻描淡写,「那你看过了吗?」 她点点头。 「遗嘱里写了什么?」 兰妮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放在了银行的保险箱里。」 辛戎没接话,仰头,盯了一阵天花板,像在研究灯光布局,随即问她,有没有换过灯具。 兰妮说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辛戎忽然跳跃话题,就像她方才做的那样,「他年纪大了,胡言乱语的东西,也不能当真。」 兰妮一愣,慢吞吞地回:「也是。」 两人拉拉扯扯寒暄了一会儿,辛戎告辞,准备离开,在快要走到门口时,他转身站定,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记忆是最不靠谱的东西,你迟早会忘记自己干了什么,甚至,你会忘记究竟为了什么,要去这样或者那样干。太过于执着,人生就好像没有真正的乐趣了。」 兰妮嘴巴张开,望着辛戎走出去。他最后说的那几句,好像诅咒,萦绕在她耳边。 辛戎出资为申豪买的那套雪具并未随着他一块儿回香港。他说香港没雪滑不了,还不如以后再来美国滑。辛戎的收纳间塞满了,暂时腾不出别的空间收纳它,所以这套雪具大剌剌地摆在了客厅角落。每次兰迪过来,看着它,都觉得有些碍眼。偶尔,辛戎还会失神地盯着它,像陷进回忆一样,兰迪愈发垮脸,但他又没有胆量迈出那一步,丢掉雪具。他怕辛戎不高兴,只好暗中干点别的什么,转移注意力。 这天,他没有通知辛戎,就去接辛戎下班。 辛戎走出大厦,望见他的车停在路边,微感意外,但还是习惯性地拉开车门,上车。 「以后还是提前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在办公室呢。」辛戎扣紧安全带,「好在你幸运,没扑空。」 「知道了。」兰迪嘿嘿傻笑。 「我们去哪儿?」辛戎发现不是往他俩任何一个的住处开。 兰迪神神秘秘,「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开出了城,上了公路,指示牌显示去长岛。 辛戎心不在焉,并没有特别注意到,直到他们驶入了东汉普顿,社区风貌悄然变得精緻。他才有所反应,偏头对着驾驶员一笑,揶揄,带我来吃豪华海鲜大餐? 第213页 兰迪直视前方,微微一笑,还卖起了关子,你猜。 穿过一片灰紫色的林叶区,环境越来越静谧,路两侧的屋子也越来越奢华。辛戎从车窗眺望到浅蓝色的天空下,有一栋漂亮的白色大屋,比周遭的任何一款房型都要醒目,在阳光下闪耀,屋前的草坪也修葺得有模有样。 「那是——」他似有所感,心噗通噗通跳快了许多。 「是家,」兰迪打了把方向盘,右转,离那栋白房子越来越近,「我们的家。」 第113章 111 111 辛戎下车,没有跟着兰迪马上进屋,反而是站在屋外,观察着什么。 兰迪有些好奇,便返身,探过脑袋来问他在看什么。 辛戎笑着嘟哝,草坪形状好像一块牛排。他一指天空,又说,等会儿夕阳了,就是在烤牛排。果然,最后一点低矮的日头快不见了,蓝色的天渐渐烧成了一片瑰色。 兰迪定睛一瞧,本来没感觉,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不得不佩服对方敏锐的观察力和想像力。 进屋后,兰迪有些兴奋地带着辛戎巡视。辛戎神色平静,一言不发。 整栋房子,从里到外还保留着上一任屋主的装饰风格。外观设计简约现代,有稜有角,内里却大面积使用了木材、皮草元素,像美国南方富人的狩猎风。一点儿也不介意好东西也会被用坏、弄脏。使用、住宿痕迹倒不怎么明显,仿佛纯粹当作了一处度假屋。家电大部分是隐藏式的,有从德国和义大利进口,整间屋透露着极高的舒适性。 差不多参观完了,兰迪说,辛戎以后想怎么装修就怎么装。话落,他屏气凝神等待辛戎的反应。 房门都半开半掩,穿堂风过,纱帘随着微风轻轻摇摆。一时之间,极静。唿吸声最重,晃晃荡盪。 辛戎站在厨房的岛台旁,一只手撑在冰凉的大理石板面上,低头,像在盯着那些花纹思索。 他也关注着这片房价,这个地段属于精品,自然不会便宜。再加上地税、房产税什么的,就算是大富翁,也不会凭着一时冲动,随随便便就大手笔购入。买这里的房子,势必要精心衡量,再作定夺。当然,对未来毫无计划、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暴发户除外。可他俩,都不属于那类人,还是偏向于谨慎派。 「你哪来那么多钱?难道是……按揭买的?」他抬头,语气关切,「……要还贷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兰迪摇摇头,支支吾吾说左兆霖有一批不记名债券。停了停,摸着鼻尖,望向辛戎。无需再多解释清楚,辛戎眯细眼,已瞭然。 辛戎愣了片刻,「真有你的……」半是称赞,半是感慨,「我是不是小看你了?你不会真有点『坑蒙拐骗』的天赋在身上吧?」 兰迪哧地一笑,靠过来,张开双臂,环住辛戎,「怕我了?」 「怕你?想得美!」辛戎用手肘捅捅他。 兰迪想也没想地说:「不怕的话,那就稍微爱我一下吧。」 辛戎一僵,缓了会儿,推开兰迪,「房子什么时候跟爱能放在一个天平上了?」语气平静,其实都有些接近冷漠了。 这下子换兰迪懵了,他只是顺口一说,想讨要点儿表扬,哪想到弄巧成拙,「我、我其实……」根本没想好怎么解释。 辛戎退后,避开了斜射进来的一缕夕阳,双手抱臂,面无表情盯着他。他像在接受他的审视,愈髮结巴,「你、你不、不喜欢我先斩后奏?还是……是觉得这房子你不、不满、满意?你告诉我,大不了,我把这儿卖掉……我、我们再换一、一处……」 「不,不对……」辛戎好像耗尽耐心,摇摇头,慢悠悠吐出一口气,「兰迪,你没理解重点……」 这样令兰迪更紧张了,挫败感黑压压盖过来,不禁身体僵硬。在买之前,他其实有考虑过辛戎会不会觉得「惊喜」不好,但他受到房屋中介的煽动,再加上偶尔地,辛戎提及的购房计划,以及自我感动的脑补,这一决定便迅速落地成形了。 「好吧,」兰迪深吸一口气,摊开双手,掌心里是一副钥匙串,「你来决定。接下来,住还是卖,你说了算。」 辛戎没动。 兰迪急了,往前递了递。脸色焦灼。 「你干嘛生气,难道莫名其妙、不负责任的决定,是我做的吗?」辛戎问,「这房子从看到买,我有参与过?写了我的名字吗?」 兰迪情绪像坐过山车,方才还沮丧,现在顿觉冤枉,自己只不过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制造惊喜,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泼起凉水来了?一般人,难道不该是感动到落泪,或者飞扑进他怀里,给一个大大拥抱吗?辛戎倒好,不仅不感动,相反像是给他制造了大麻烦。可这不是他的梦想吗?在东汉普顿买豪宅,弄不懂了,这傢伙心思可真难猜。 可辛戎本就不是一般人,怎能拿一般人的标准去度量揣测。要辛戎真是芸芸大众,又怎会得到他兰迪青睐。明知爱上这种别具一格的人,是偏向虎山行,是挑战,他又能去怪罪谁?兰迪再次认命。 心里虽生闷气,嘴角耷拉着,但话一出口不自觉讨好,「房主我可以过户给你,你选个时间,我们……」他有点说不下去了,感觉自己白白努力,浪费表情。 辛戎憋不住了,噗嗤一笑,「你能不能有点脾气?怎么我说什么你就是什么,一点儿也不反驳……愣头愣脑的,不好玩!」还故意白对方一眼,抱怨起来,「本来还以为你是个有意思的变态,怎么有时候更像个呆瓜呀!」 第214页 兰迪一愣,这话里话外,有点辨别不出真假,只像是他辛戎在不忿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目不转睛盯着辛戎,辛戎朝他幼稚挑衅地眨眨眼。他终于有种后知后觉被耍了的感觉。 「好啊你?!演戏给我看的?我还真被唬住了……」他走近,决定身体力行「反击」,一把拽过辛戎,拉到自己面前,伸手去挠辛戎的咯吱窝和腰,「逗我逗得很过瘾是不是?」 辛戎怕痒,不顾形象扭来扭去,如灵活的蛇,顺势从他手里夺过钥匙串,晃了晃,「是你笨没看出来,还怪我!但是……愿意花钱,总比唧唧歪歪,不愿意花钱的男人要好、有魅力!」边说边咯咯笑。 闻言,兰迪耳根滚烫,辛戎曲折表扬了他,怎么不算得偿所愿?可还是有些吃味,觉得自己没出息,三言两语就被辛戎安抚、打发了。他在心里嘆气,为自己的鬼迷心窍、没骨气哀悼。 「投降不投降?!」兰迪还在挠。既然从心理上没法战胜辛戎,那从生理上他要拔得头筹。 「好好好,我投降!」辛戎腰被钳着,难以逃脱,面色红润喘着气。 「这还差不多。」兰迪得意,也算为自己出气了。手上的动作渐渐收敛,改为轻拍、抚摸。 辛戎与他对视,抚摸起他的面颊,从指腹传来柔情,从目光中传来蜜意,就在下一秒他以为他们即将吻在一起时,辛戎忽然垂头,慢慢伏在他怀里变得安静,耳朵贴在他左胸口,像在听他的心跳声。 「谢谢。」辛戎用极小的声音喃喃。 兰迪浑身战慄了一下,不止是因为辛戎的气息靠近他的心脏,还有别的什么,难以描述,仿佛涤盪心灵的震源,扩散到全身。他知道他的原则与主张在辛戎身上统统失效,一退再退,这辈子都逃脱不了的。他着了魔。 就算是被恶魔附身,剥夺他的灵魂又怎样?他低头,闭眼吻了吻辛戎的头髮。 晚霞余晖垂了下来,爬上屋外草坪的每一根草尖。 兰迪在「新家」准备了烛光晚餐。食材提前购好,放在了冰箱里。红酒也带了几瓶过来,供辛戎挑选。 好巧不巧,进门前提到牛排,他们这会儿吃的也是牛排。 辛戎没客气,大快朵颐。兰迪盯着他的吃相,只觉孩子气十足。小孩子才会像那样吃饭,把腮帮子塞得满满的,然后又有点费力的咀嚼半天,再咽下肚。 吃到差不多了,就喝起酒来。他们喝得并不急,缓慢地喝着。怕酒喝多喝快了,不适,融了肠胃。两人现在惜命得很。出院后,他们倡议遵循医嘱,少沾菸酒,除非万不得已。今天,就算一次开心的「万不得已」。 「我为什么老是被你耍啊?」兰迪隔着烛光,有些不满嘟哝。 辛戎支着下巴,颧骨泛着浅淡的酡红,「我不也被你耍了吗?你不打声招唿,就做了这么重要的决定!」 「不对,」兰迪摇摇头,酒意似乎上来了,「是你!你耍人!」 「是你。」辛戎坚持。 「是你。」 你一言我一语,把「是你」抛来抛去,玩起了幼稚的比拼,结果,谁都不服输。 没有办法的办法,辛戎提议,通过石头剪刀布,决出输赢。 像是能预估到对方的思路,两人出了几回手势,每次都一样,一时难捨难分。 「哥!」辛戎毫无预兆喊出中文,且中气十足。 兰迪吓了一跳,本来要出石头的,手势一松,变成布。 辛戎出剪刀,赢了。他微醺地欢唿起来。 「卧槽,你又耍赖!」兰迪惊悟。 辛戎不理会他,还在自鸣得意地为自己庆祝。兰迪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辛戎面前。辛戎不作声了,仰面看他。 「我可以当你的哥哥,也可以当你的爱人。」 辛戎沉默,喉咙里面一片滚烫,滚滚喉结。过了半晌才说:「假如我是你……」 兰迪截断他的话头,「你不是我。」 辛戎脑袋歪向一边,不情不愿地说:「好吧,你不是我。」 「那我是谁?」兰迪俯身,抓住椅子扶手,连人带椅一点点拉正,朝向自己。 辛戎被困住,皱眉,正要说「你烦不烦」,却被人一把捏住下巴,强硬地调转视线。这回,他是怎么都避不开兰迪的眼睛了。 他只好让自己的眼睛失焦,但兰迪吻了过来。眼睛没来得及失焦,就又聚焦。他干脆闭眼。兰迪就越吻越兇狠,几乎咬着他嘴唇,咬开他牙关的架势,把酒气也渡给了他。 兰迪亲着辛戎,亲得耳朵、脑袋一块儿嗡嗡响。他像是在追溯怨苦,又像是在闷死自己。辛戎不自觉摸索,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量随着吻而一道变深。辛戎抵抗也好,配合也好,反正他都吸收到了一股如痉挛般的快意。他第一次发觉,原来,他可以是恋痛的。 实在是危险到无法唿吸了,兰迪才恋恋不捨地撤开嘴唇。辛戎抚着胸膛,大口大口喘气,哀怨地剜他几眼。 「对不起。」他说,咧嘴一笑,「我的错。」 「滚。」辛戎说。 他知道辛戎不会真正计较,手撑在桌子上,脚轻轻抖动,小腿肚子直晃,像暗中为自己得意,胜利地扳回了一局。 因为这个激烈的吻,他们不约而同清醒了点儿。 僵持的氛围也没持续太久,开启第二瓶酒后,他们迅速合好。 第215页 激情是毫无逻辑的,可他们的日子还要理智过下去,样样东西,样样人,什么不是靠着磨合,才变得有滋有味。 所以,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两人端着红酒杯,开始在屋内晃荡,辛戎大手一挥说这里要挂上什么,还有那里要摆上什么。兰迪就傻乐,说好好好。 不知不觉,兰迪牵着辛戎的手,来到主卧。卧室窗边,放着一架天文望远镜。 辛戎被吸引,走近。 「还记得在布鲁克林的屋顶上,你跟我讲起启明星吗?」兰迪云淡风轻地说,「我觉得你对星星应该很感兴趣,将来住这里了,天气好的晚上,就方便你看星星了。」 辛戎整个人一顿,前方的夜空泛着微弱的光亮。 「来,试试看,灵不灵?」兰迪怂恿道,将镜筒调整了下,对准辛戎。 辛戎放下酒杯,调整了下姿势,微微佝身,扶着望远镜略微厚重的镜身,右眼对准了目镜。 他的瞳孔遽然紧缩,手指也跟着蜷缩了几下 ——夜幕之中,宇宙里的斑斑点点,数以万计,闪烁地组成银河,倏地拉近距离, 垂挂在眼前。远离喧嚣都市,光污染少,天空呈现出干净深沉的黑,如最纯粹的底色,将那些亿万年前的星球所发出的光,衬托得明亮异常,犹如金光。广袤的宇宙让地球上的一切都变得渺小,人类更是没有分量,如漂泊一粟,被这星野洪流轻易吞没。 他几乎头晕目眩。 「有什么感觉?」 辛戎缓缓从望远镜上移开眼睛,望向提问的人,像是原地思忖了片刻,开口,「我感觉自己像是……刚刚醒来。」 兰迪应该是有些惊愕,死死地看着辛戎。过了一会儿,他舒畅地长嘆一声,而后连名带姓,珍重且郑重地喊,「辛戎。」 「嗯?」 「也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辛戎意识到他想要他叫中文名,「左寻?」 「再叫一次。」 「左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这章还是很甜的吧。嘻嘻。 # 尾声 第114章 112 112 独立日后,纽约最热的时节来临。 辛戎独自去拜访佩德罗。午饭过后,喝茶时,辛戎道出此行真实目的。 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就像两人的谈话,你一言我一语。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们胡来?」佩德罗不满嘟哝。 辛戎调皮地眨眨眼,「因为我们是一个团队?」 佩德罗扶额,故作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拉下水的时候光想着我的团队,对吧?」 「这叫荣辱与共。」 「那我可得谢谢你……」佩戴罗做了个戴帽子的动作,意思,辛戎给他把高帽子戴稳了。 辛戎本来倚坐在桌角,一只脚悬空,吊儿郎当地晃着,闻言,屁股一抬离开桌子,不疾不徐走到佩德罗面前,安抚似的拍拍他肩,「那这样吧,我帮你想到个更充分的理由……」说到一半止声,盯着男人,有让对方故意上钩嫌疑。 佩德罗显然买帐了,迫不及待,努努下巴,示意他赶紧说别卖关子。 「是因为……爱呀。」辛戎微笑。 佩德罗一怔,觉得自己被耍了,「见鬼去——」 辛戎扶住他肩膀,捺住他的激动 ,附在他耳边,循循善诱,「事成后,你坐庄,来决定俱乐部以后到底该干些什么。散伙或者继续经营。」 这比一切理由都具有诱惑力,佩德罗不假思索,「真的?」 辛戎收敛了玩笑气,庄重地点点头。 佩德罗依然有忧虑,「我没名没姓的,以前也没在俱乐部露过面,那些人……我感觉一个个都趾高气昂,恨不得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的……你现在反过来骑到他们头上去了……他们能服气,听我的?」 「他们的弱点都掌握在你手上了,还怕他们不听你的吗?」辛戎拍了拍他的背,像在鼓励,「再说了,你不是最精通法律吗?法律不就是你制服这些人最趁手的武器?有钱人怕的是什么……这不是你一直以来钻营的……」 无需再多说透,两人心有灵犀地交换了个眼神,肯定了彼此。 「杰温,我的好兄弟,我的好朋友……」佩德罗故作怪模怪样,「下次可别再搞这种高难度的花样了!」 辛戎耸耸肩,很是无畏地笑了笑,突然倾身——一张俊脸,不设防地在佩德罗眼前放大,生生吓了他一跳。辛戎倒是不慌不忙,从他胸前捻下一根孔雀的翎毛。 午后阳光从两侧托着辛戎脸,像一层柔美的金色滤镜,将他照得如梦似幻。他懒洋洋地垂下眼睫,却像扬起旁人眼里的迷雾,随着对他直勾勾的注视,大脑里就会短暂空白。 佩德罗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能对辛戎的美男子魅力免疫,哪料到这齣其不意的靠近,也会搞得他脸红耳赤,好半天才从胸膛顺利舒出一口气。 辛戎很是无辜,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他从辛戎手里夺过翎毛,神色骤变,像在生自己的闷气。缓了会儿,他察觉辛戎的疑惑,尴尬地笑了笑,这才想起来提醒对方,「杰温你行行好,下回可别就这样不打声招唿靠我那么近,心脏受不了。」 辛戎撇撇嘴,无言以对。 八月末 公园大道 火热的赛季已经过去,可早餐俱乐部的成员们还是收到了一封邀请函,约他们到老地点一聚。 第216页 也许是这个季度的轮值主席有要事要提前商量?还是成员席位有所变动,需要投票?去年和今年都是风风雨雨的一年,因为盖恩斯集团内部白热化的斗争,牵连到赛马业,致使黑料应接不暇地浮出水面,不少从业者接受了调查,随之各州政府出台了新政策监督行业,严查打药以及外围赌彩。如此一来,像过去那般大展拳脚,狠狠捞金的时代似乎一去不復返了。俱乐部作为幕后操盘手,也确实不该白白耗费在没用的人或事身上了。 各人怀着揣测,一一赴约。 老地方,老模样,大伙好像忘记了来的目的,轻松自如地吃喝着,展开对话。 还未等他们说上一刻钟,灯光骤然一暗,门窗已悄然紧闭。眼前猝不及防放映起了幻灯片,大伙一怔,交头接耳起来。可随着幻灯片的播放,讲话声逐渐变小消失,所有的目光,都焦灼地定在了前方,一动不动。 幻灯片的内容就像一组五花八门的犯罪侦缉档案,犯罪情节虽然是以文字叙述,可辅以了照片和图画佐证,详尽呈现了事实。仿佛你人在当场,亲眼看着那些罪行发生。 有吸/毒、强/奸、盗窃、车祸肇事逃逸等等各种类型的作奸犯科,轻则伤人,重则直接毁灭了别人的生命或人生;还有的是经济犯案,诈骗之类,销毁人的希望,导致受害者自杀死亡。 受害者们有黑种人、黄种人、白人,肤色在此刻不是焦点了,他们不是奋斗、抗争得不够,是权力、欲望引诱起的罪孽,凌驾在一切之上,打垮了他们。他们,无论是移民还是土着,是组成这个国家的,最真实的人。 本该被揭发审判的罪行,不过是或明或暗的一段菲林,只能在此刻,被深深地看进眼里。要是没有今天,它们将永远蒙尘。 施害者们也指名道姓了,每一个,正在现场,目瞪口呆看着这眼前播放的一切。他们本以为瞒天过海,凭藉关系掩盖镇压下去了,却意料之外地,在今天被剖析展览。 在场的傢伙们统一地噤声,一会儿看着幻灯片屏幕,一会儿又贼眉鼠眼看向对方,似在凭着幻灯片的内容指认兇手。他们一边暗自惊嘆,一边又像是在暗自庆幸,原来,这样烂的人,在场不止自己一个。 猎奇后的快意褪去,混蛋们也逐渐被恐惧笼罩。 空调像是不给力了,凉气是不是变少了?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变得口干舌燥,额头豆大的汗滴直冒? 有人实在撑不住了,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想要逃离,却膝盖发软,滑向地面。 幻灯片终于停格,变暗,头顶上的灯变亮,基本上恢復到了之前亮度。 大门倏地敞开,一股新鲜的气流涌了进来,几个人也随着这气流,一併冒出。这三男一女显形后,门又缓缓关上,这里再度成为密闭空间。 众人定睛一瞧,为首的男人,模样眼熟。何况他那俊俏的面容,只要见过的人,过目不忘。 辛戎绅士地向大伙打完招唿,不顾他人的震惊,怡然落座。他坐好了,双手托腮,笑眯眯问起大伙的观后感。 被他问话的「观众们」正忙着擦汗,心有余悸,哪能回答他。 趁他说话间,佩德罗扯了张空椅子落座。佐伊站在辛戎身后,手搭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兰迪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似乎在帮着辛戎压场子。他身形高大,不怒自威,本就心里有鬼的人看他一眼,不敢动弹。 希曼马房的威尔环视一圈,默默嘆了口气,决意当出头鸟,索性问:「你是从哪里搞到……」 辛戎截断话头,自顾自接上,「搞到你们这些罪证的,是吗?」抿唇笑了笑,「每个人都是卖身的,只不过出卖的东西不一样而已。我卖出一样,就能收穫一样,你们也是……卖出了灵魂,收穫荣华富贵。那既然有交易,就会有痕迹,也会有二道贩子,是不是?这次,我就破例当了回二道贩子,还得托你们在座的福吶。」 他把话讲得云里雾里,可以有无数种解读,但大伙似乎都听明白了,原本愣瞪眼的也变得目光闪烁,一时间极为安静。 沉寂过后,骂骂咧咧爆发,无一例外朝向辛戎他们。 那些怒气与骂声,涌升沸腾,升到了辛戎耳边、脸边,辛戎不痛不痒地笑笑,耸耸肩,反而做了个让大伙都安静的手势。其中有理智的向恼怒的示意,渐渐嘈杂声下去,他们以眼神商量,决定让辛戎继续说话,看他接下来还有什么招。 辛戎凝视着他们,黑色泛绿的眼眸里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像是巴不得挑起争端,「我是你们的救星。」他令他们大失所望。 「救星?鬼扯!你是魔鬼!」有人忍不住扯着嗓子喊。 「那就抛弃上帝,把魔鬼当成你们新的救世主吧。」 话落,他在胸前划了个虔诚的十字,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一刻,没人比他更像个虔诚的基督徒。 但看在其他人眼里,只会更觉讽刺,他的微笑邪恶,他的颔首歹毒,他装模作样,俨然在亵渎神。 佐伊悄悄趋近辛戎身边,辛戎从佐伊手里接过一个资料袋,用一根手指轻轻拂过资料袋边缘,然后使劲抖动起袋子来。 「啊,幻灯片放的,跟我手里拿着的是一个玩意儿。像这样的东西,我还有不少备份 ,随时可以寄给报社或者警局,或者别的平台曝光。放心,没人会被漏下,你们成群结队惯了,我自然不会让你们形单影只,对不对?」他说得那么坦然大方,脸上泛着坚毅的光,像真成了他们的救世主。不,伪善的魔鬼而已。 第217页 圣经有云:人们总相信眼睛,但恶魔的心比恶魔的外表更加可怕。 他的手腕抖啊抖,那牛皮纸袋也晃啊晃。纸袋里晃荡着在坐每一个人的污点,一旦曝光,不止是吃不了兜着走那么简单,几乎要剐下层皮。纸张互相摩挲,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刺挠着人的神经。真是要疯了。谁也没敢再出声,各个屏气凝神,生怕一出声就真的招来魔鬼侧目。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是跟我们合作,还是……」佩德罗起身,手撑在桌上,气势威严地扫视一圈,代替辛戎发话,「等着被检举之后,联邦政府的起诉……」随即恐吓地笑起来,继续说,「堪比自寻死路。」 谁都知道这是威胁,可一时半会儿无人能反驳。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鱼死网破。已经有人开始在心中默默衡量起得失,想着是就范,还是依旧抵抗。 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们也在心底骂着辛戎,这里,曾一度托起过他。他却恩将仇报,吃着碗里惦记锅里的,自以为是地捏着那点「证据」,目不转睛,死死盯着他们丧气灰败的面孔。 就在这时,辛戎哗啦扯开纸袋,朝天一抛。纸张纷纷扬扬,如雪花下落,散了一地。 这些散落在地的,不仅仅是纸了,是狼狈、茫然、统统该埋葬的一地。它压垮了这些人脆弱的神经末梢,骇住了声带,锁住了唿吸,脸色由白转红,再迅速地由红转白,最后纷纷缴械投降。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掌声讽刺地迴荡在寂静的室内。 辛戎故作苦恼地皱皱眉,四处张望,望见兰迪。 兰迪正鼓着掌,目光深沉。却在与他视线交汇的剎那,神色一变,狡黠地笑了下。 佩德罗坐在长桌的一端,俱乐部曾高人一等的成员们蔫头耷脑排着队,等待被他分发协议,签名盖章,沉眠自己的罪恶。 有人受不了了,一不注意,奔向兰迪守着的大门,伸手要捶门唿救。兰迪拦下他,凶神恶煞地拎住他衣领。他像可怜的小鸡仔似的,被悬空拎高,手脚乱舞。 佐伊上前,掏出枪在那人面前比划了几下,对方就乖乖地又回到了队伍中。 一切顺利进行,佩德罗不时朝辛戎眨眼,很满意他们联手创作的杰作。辛戎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一晃便到九月,新家虽然还没准备就绪,但偶尔地,他们会去那边过夜,权当放松度假。 许是久未温存,许是借着酒意,兴致正好,今夜,辛戎少见地没有推拒兰迪。 他的颧骨绯红,前额却白白的,嘴巴微张,嘴角泛着丝丝缕缕、湿润的银光。 兰迪在他上方,问他感觉如何。他不吭声,抬起手,胸肌起伏饱满。兰迪垂眼,狼狗似的咬住他手指,他另一只手缓慢掐住兰迪脖子。从他的角度观察,兰迪像在忍耐,也像在享受。 「哥,」辛戎说得很慢很低沉,「你蠢到家了……」 「是……」兰迪快喘不上气来。 「你要死在我手上吗?」辛戎半阖半张着眼,像在喃喃自语。 「是……」兰迪也如出一辙。 辛戎兀地松手,空气大口大口倒灌进兰迪鼻腔、胸腔。兰迪终于能顺畅唿吸。辛戎懒洋洋移动指尖,戳着兰迪鼻尖,扬起眉毛带着嘲弄,「想死在我手里……做梦去吧……」他仰面躺着,边讲边咧嘴笑,觉得自己像座小岛,在浮升。 兰迪得逞地一笑,俯身,扳过他下巴,吻住他。很快,他们不分你我,陷入情—欲的迷离中。 早晨,本想睡个懒觉,两人却被手机不间断地震动吵醒。 兰迪恼火,闭眼摸索到手机,迷濛地按亮,扫了眼屏幕,仿佛一盆凉水迎头浇下,骤然清醒,扎勐子似的起身,慌慌张张地下床,找着什么。 辛戎迷迷煳煳地,听见他打开了卧室里的电视 ,新闻播报声传出。 往常,兰迪尤为体贴,绝不会在他休息时打扰他,今天真是反常。 辛戎翻来覆去,睡不着了,揉揉眼,睁开。 无论换几个台,电视画面始终如一播放着。 世贸双塔正在坍塌,火光肆虐,黑烟滚滚。颠簸、轰鸣、碾碎。源源不断,源源不断。 ——end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长舒一口气。本来想着许多暗黑的结局,在快收尾时会更加折腾一点,后来还是捨去了,决定还是给两人偏温馨的结局。番外容我休息一下,不定时掉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