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白驹》 第1章 青春是道明媚的忧伤 我出生在午夜十二点,一个暧昧的时间。 小 a对我说:“你出生在一天的末尾,所以你出生之前已经经历了二十四小时沧桑的洗礼。可是你也出生在一天的开始,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所以你像个纯粹的白坯,可是太容易破碎,注定常常感到不知所措。常常流离失所。” 当时我一直笑,因为我看到小a严肃的样子绝对像个骗人的江湖术士。 我出生在6月6日,神话中魔鬼之子降生的日子,双子星座。我妈妈告诉我在我出生的那天夜空异常明朗,满天的繁星。我想如果我睁开眼睛的话我一定会看见双子星明亮的光辉。 前世曾经寄给我一个双子星的陶塑,可惜在途中被损坏了。我用强力漆小心地粘好,现在放在我书柜的顶层,塑像是两个相背而站的孩子,以同样寂寞的姿势仰望星空。底座上有一行字:双子星注定有双子星的悲哀,我们在劫难逃。 白天的时候我是个明朗的孩子。请看小 a常常教育我的话:“你不要疯得像个孩子。”大多数朋友总是认为我是个没有忧伤的孩子,手中握着大把大把的幸福,甚至有时候不懂得珍惜而肆意地挥霍。他们看到的是我明朗的一面,当然我也希望自己明朗的一面被人看到。毕竟快乐是可以共享的东西,而忧伤则不。忧伤是嵌在心里的不可名状的灼热,不可言说。能说出来的就不叫忧伤了。有时候我试图告诉别人我内心的恐慌,可往往是张着口却不知道怎么讲,最后只有摆摆手,说句“你不会明白的”收场。 有些东西注定是要单枪匹马的,不能说,一说就错,然后还要继续用语法去纠正因语法犯下的错误,太麻烦。于是我学会了安静,十七年来我真正意识了到我应该做个安静的人。 可是我是一个太能说话的人,家里的电话费长期居高不下,可是我一天天长大了,就像朋友写的那样,孤独的孩子悄悄地在风中长大了。我开始习惯将自己的感受写出来,用小 a的话来说就是:这是个好习惯,既可以发泄,又可以赚钱。写字的人会生病,寂寞会逐渐从皮肤渗透进来,直到填满每道骨头的裂缝,直到落进所有的血液。这是一场华丽的放逐。 我喜欢黑夜中的万家灯火,它们总是给我安定而温暖的感觉。可是我又害怕黑暗中破空而来的车灯,我怕得要举起手来挡住自己的眼睛,很无助。 我是个矛盾的人,双子星的两个顽皮的孩子在我的身体里面闹别扭,把我朝两个方向拉,白天的时候我很少能安静下来,但晚上除了安静之外,我几乎没有别的状态。我总是将窗帘拉开,好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看外面寂寞的天空。一直以来我总是认为天空是最寂寞的东西,它是如此地巨大,以至于没有人可以听到它的倾诉,也没有人可以对它倾诉,它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站着,偶尔打雷,下雨,闹脾气,我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看天,看很久,傻乎乎的样子。我也习惯坐在地板上发呆,手上拿着个装满水的杯子,喝水时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任电脑屏幕一直亮着,然后突然刹那间变成黑暗的屏幕保护,好像自杀时一瞬间的快感。坐累了就起来打字,打字累了又到地板上坐着,然后睡觉。 有段时间小许写信告诉我说她在半夜醒来的时候会一个人提着睡裙跑到水池边看睡莲。于是我想起我在家时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听窗外喧哗的雨声,空气中有大把大把的水分子的味道以及从泥土中扬起来的朴素的香味,觉得自己像是在一艘船上。我看得见地面汇集的水流,像我的时光一样静静流淌没有声音。有时候去客厅看鱼,看它们安静得像一匹华丽的丝缎。天冷的时候鱼缸外凝结一颗一颗的水滴,越凝越大,然后沿着紊乱的轨迹下滑。固执地相信那是鱼的眼泪。 我喜欢白天明媚的风,在风中我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小时候喜欢跑到山上去玩,看满山遍野开满鹅黄色的雏菊,然后就是风,再然后那些明亮的黄色就蔓延到风里面,被带到很高很高的苍穹。长大以后依然喜欢风,觉得风的空灵和自由实在是一件很值得羡慕的事情。后来知道双子星座是风相星座,有灵性但不安心。 长大了以后不再习惯往山上跑,而且这个城市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水泥森林的时候,那座低矮的土丘——抱歉我真的不能称之为山——再难以给我大自然朴实的感动和厚重的忧伤。我家楼顶上长着一大片蒲公英,也许是很久以前风带来的一粒种子,然后一代一代在我家的楼顶上繁衍生息,最终长成白茸茸的一片。有时候看到白色的蒲公英飘落在我的窗台上,寂寞,但是心安理得的样子。于是开始觉得蒲公英的生活是一种大境界——对自己寂寞的漂泊无怨无悔。 或许“无怨”我可以勉强做到,但“无悔”的状态注定离我很远。当暮色四合,四面八方涌动黑色的风,我静坐下来,悔意每每萦绕笔端。面对窗外的一大片沉默的黑色,我就像是古代的弟子面对思过崖。我总是写下一些诸如“其实当时我应当……”“其实我原本应该……”的句子,以至于很多时候写着写着自己都笑出了声:怎么弄得像在写检查呀? 夜晚的时候我的状态很平静,可这并不代表我就很安分。晚上我的思绪有时候会汹涌得很厉害,像是月光下黑色的大海,表面波澜不惊,水面以下暗流交错。我总是做着各种各样的梦,从小就是。很多时候我会挣扎着从梦中醒过来,然后坐在浓重的夜色中喘气。然后起来倒杯水,倒下来,继续睡。我很少被梦中的东西纠缠,斑斓的梦魇像清水一样流过我的身体,不留一丝痕迹。小 a笑我百毒不侵。因为他总是看到我在白天又笑得一脸明媚。小 a说我的恢复能力惊人。就像那句话:看起来特弱,怎么都弄不死。 青春是道明媚的忧伤。这句话我一直都很喜欢。没有欢笑的青春不完整,没有眼泪的青春更是一种残缺。既然注定了要笑要大声地哭泣,那就让它来吧,我随风歌唱。 我很感谢上苍给我敏锐的指尖让我可以用文字沉淀下哪怕一丝一毫的感动。一个双子座的孩子站在旷野之上,站在巨大的蓝色苍穹之下,仰望他圣洁的理想。他张开双手闭着眼睛感受风从他身体两侧穿过时带来的微微摇晃的感觉。他像这片旷野一样撇开了自己充满疼痛与欢乐的成长。 第2章 小围城 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我的学校富顺二中越来越像座围城。 记得刚考进二中的时候我高兴得要死,进来之后我开始担忧。尽管大树底下好乘凉,但背靠着大树自己却不是大树的滋味很不好受。围城里的人按成绩被明显地分成了三六九等。我们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是政治书上说的“现在我国阶级制度已经消灭但阶级现象依然存在”。 二中的校训之一:宁可在他校考零分,也别在二中不及格。 学校体贴备至地为我们把小卖部办得有声有色,上至衣帽鞋袜下至图钉纽扣应有尽有。最近我甚至看到了一缸待售的金鱼。 学校就这么温柔一刀地斩断了我们所有出校的理由。于是我们只好望着四角的天空日复一日地伤春悲秋,感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里面的世界很无奈。 铁门紧锁,庭院深深深几许,问君能有几多愁,欲语泪先流。《铁窗泪》风行一时不是没有理由的。 周六的最后一声铃响如同出狱的宣告。我们火速离校,乘车几经颠簸到家,打开门,带着满腔心酸满腔大难不死的心情大呼一声:“我终于回来了!”虽没有胡汉三的阴阳怪气,但至少有逃离苏比坡的悲壮。 电视是围城中的我们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并且我们只被允许在七点到七点半的时间看中央一套的节目。导致的必然结果是我们越来越爱国越来越血气方刚慷慨激昂,幻想某天杀上战场为国捐躯。因此也出现了一批战争狂热分子,见着哪个国家不顺眼第一句话就是:“给我打!”当然并且幸好地球不是绕着他们转的。 偶尔七点半过后老师没来,我们就能多看会儿电视。但遍地开花的综艺节目只会加剧我们心里的不平衡。因为那些所谓的明星正在回答“一年有几个星期”之类的问题,而我们却在研究在和地球不一样的重力系统下高速运动的物体之间能量交换和怎样在正方体上干净痛快、手起刀落地只凭一刀就切出一个六边形来。 围城拥有很多耀眼的光环,比如“全省重点中学”“全省校风示范学校”“青少年科学创新重点学校”,等等,我只知道校门口挂着十多个长短不一的牌子。其中最有分量的还是“s大学数学实验基地”的牌子。我记得在举行挂牌仪式时,我们坐在操场上,对着主席台上s大学的校长和成千上万个副校长死命地鼓掌。我也很拼命地拍手,但我纯粹是因为觉得当时的气氛很搞笑很离谱所以劳我双手大驾。牌子挂出来以后二中依然是二中,没有任何改变。对我而言它的重要性还比不上食堂门口挂出的“今日供应鸡腿”的牌子。 围城里多雾,很多时候都是城外阳光普照城内烟雨蒙蒙。学了一年的地理知识告诉我们地面状况间接影响着局部地区的天气,很可能是因为二中有个很大的湖和城外有条小得我都不好意思称它为江的沱江。也很有可能是开水房的老伯们工作效率太高引起水蒸气外泄——事实上二中的开水永远是供不应求的。再有可能就是二中的绿化太好了,植物强烈的蒸腾作用让我们月朦胧鸟朦胧。 提到二中的那个湖,我想起它是未名湖。但请不要以为它与北方那座高三学生心目中的天堂有什么关系,它是真正的未名——没有名字。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如果它有了名字就一定会是“奋斗湖”“努力湖”,或者是真正的“为民湖”。那对我的耳朵没什么好处。 烟雨蒙蒙的好处是可以让我们把女生看得不太清楚,因为如果说女生是校内的美丽风景的话,那么二中的旅游资源是十分有限的。我们都崇尚“朦胧美”“距离美”。网上有一个精彩的理论:女人的美丽同她的寿命成反比。借用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来描述:红颜美人多薄命,二中女生万万岁。男生戏称女生楼为“寿星村”。二中有几句流传已久的打油诗:二中女生一回眸,吓死对面一头牛;二中女生再回眸,二中男生齐跳楼;二中女生三回眸,哈雷彗星撞地球。虽说这几句话很刻薄,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经受得了时间考验的东西就有其可取之处。当然,在女生眼里我们也不怎么的,个个都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有一拼。 围城里的生活是平静的。说直接一点,围城里的生活是沉闷的,某某老师戴顶假发都足够成为一级新闻,在学生的眼耳口鼻、眉目身段之间疯狂传播。并且二中里消息的传播速度足以推翻爱因斯坦的光速不可超越学说,且中途变异之快,类似于遭到强烈核污染的生物。举个例子,a君无意中说的一件芝麻屁事在经过一个上午之后再由c君传回a君的耳朵时已变得面目全非,以至于a君难以置信地问:“真的吗真的吗?”然后c君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再举个我亲身经历的例子,某天小d告诉我下午不上课,而当我顺藤摸瓜寻根究底之后才发现消息的来源竟然是我,而我只记得自己早上说过下午最后一节课提前十分钟结束以便进行大扫除。 也许是某个伟人也许是我说过,郁闷的环境出文人,沉闷的环境出哲人。我们开始变得很哲学,没事儿爱跑到宿舍楼顶上朝天疾呼问一些“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之类的深奥问题。然后就会听到对面的女生楼扔过来一句:“谁家的疯狗给我牵回去!” 对面女生历来就很嚣张。她们住小洋房而我们住红砖楼,她们的衣柜比我们的大两倍,她们有张很大的写字台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小资产阶级得很!事实再一次证明了当今世界仍有男女不平等的现象。但成天吵着改变学校住宿条件的却都是些头发长而什么什么短的不知足的丫头。我们解释说这是男生适应能力强而她们却说是我们历来就不讲究。 晚上熄灯之后窗外唯一的风景就是女生楼飘忽的烛光,星星点点犹如鬼火。毫无疑问,她们正在捧着琼瑶进入角色,很难想象这些白天疯脱了形的丫头片子晚上如何摇身一变扮演纯情少女或是多情少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烛光的多少与第二天上课睡觉的人数成正比。 尽管二中的文科不怎么的,但它却带有浓重的哲学味道。 矛盾无处不在,整个校园充满辩证色彩。老师说,教育不是为了高考,掌握知识是最重要的。说完之后拿出书,叫我们把高考不考的章节画掉,再理直气壮地告诉我们,高考不考,我们就不学。我想如果老师们去古代卖矛和盾的话一定会生意红火。最难得的是他们可以对着讲台下百余只疑惑的眼睛而始终目光坚定。这种目光对峙的较量每每都是我们败下阵来,老师的坚定不移也最终让我们相信:是我们弄错了。 政治老师说:“这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 张晓风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 同样,既然政治老师给了我们一个解释,那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相信、接纳、拥抱的呢?深吸一口气,前赴后继地一头扎进题海,为明日的象牙塔作困兽之斗。 在这所省重点里,我们所做的试卷不是用“张”来计算的,用“吨”有些夸张,但用“斤”应该没人反对。学校复印室如果对外开放的话其工作速度足以令外面的复印公司全部倒闭。尽管我们万分心疼那台老复印机,但它没有遇上我们这样的主人,所以它必须每天忙够八个小时。而我们的累与复印机的忙可以建立起一个以复印机的工作时间为自变量的直线上升函数,它忙我们也忙,正所谓“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我们虽不至于忙到普京似的“上班的时候女儿们还没起床,下班的时候女儿们已经睡着”的地步,但估计也差不远了。老师叫我们做题要快点快点,我们恨不得叫时间慢点慢点,但“事与愿违”这个词并不是祖宗随便造出来玩的,时间的飞速流逝常常让我们扼腕三叹。 二中的校训之二:高一已经到了,高三还会远吗?据说高二的版本是:高一已经过了,高三已经来了。 我们一直有个美丽而恶毒的愿望:高三毕业后把所有的试卷来一次烈火中的永不超生。但现在它们却是我们最珍爱的宝贝,别说全部烧掉,就是少个一张半页的都会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接着赶紧借朋友的去影印一份。因为老师长期而高频率地告诉我们:“你们做的题都是经典中的经典,高考很有可能遇上。”尽管我们知道这种可能性是万分之一或千万分之一或是更低,但只要有这种可能存在我们就义无反顾。我们相信这个肥皂泡般脆弱的可能,每天都期望老师能金口玉言。 二中的校训之三:做一百分的习题,长一分的高考成绩。 一到夏天学校的花就开了,开得灿烂开得夺目开得让我们想拍手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滨江路两旁的树上开满了米粒大小的白花,微风一过就会有雪花似的花粒落下来,像六月的雪,我们称为“又一个夏天的冤案”。 滨江路是寝室到教室的唯一通道。有人说,如果要杀二中的学生,只要堵在滨江路,保你杀个一干二净,因为二中的逃学率为百分之零。当然,类似这样的统计还有很多,如百分之零的留级率,百分之百的毕业率,百分之百的及格率,等等。就是这些百分之零和百分之百让我在一年里丢掉了从小学到初中九年来积累的全部骄傲。 但毕竟满地的鲜花给了我们一个好心情。老师说:“你们的一天是从走上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开始的。”我听了很受用,但小a说:“我们正踩着鲜花的尸体。”一句话把我恶心得不行,一脚踩下去都马上抬起来。 花落到地面上就变成了黄色,日复一日地提醒着敏感的我们:工业盐酸是黄色的,浓硝酸也是黄色的。小a每天路过都会对我说:“盐酸带黄色是因为含有三价铁离子,而浓硝酸带黄色是分解产生的二氧化氮溶于硝酸的结果。”这不能怪小a,他爱化学爱得要死。他曾经弯着眉毛脸上带着些许挑逗的表情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化学是我永远的爱人。”弄得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但这样一个爱化学的人,在高一结束分科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地就选择了文科。我五体投地。 由于学校的花儿们二中得了个“全省绿化先进单位”的称号。我并不认为这是学校的绿化工作做得好,就如我不认为二中的高升学率不是因为教学条件好而是因为身边有无数个强劲的对手一样。学校会繁花似锦完全是因为类似新加坡的高额罚款。“摘花者罚款一百元”的白色木牌随处可见,犹如万绿丛中的一堆白骨。“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古训在这里被驳得体无完肤。不仅不能作为摘花的理由,连平时说说也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老师们对花儿近乎病态的关爱让我们一致认为他们上辈子一定是美丽的花仙子。 当我第二次看到花开的时候,我迎来了我高一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暑假。大把大把的时光从指缝中溜走,留下许多叫知识和情感的东西被紧紧地握在手里。 高一的最后一个月我过了十七岁的生日。朋友说:“你又长大了一岁。”小a说:“你又老了一岁。”小a总是这么悲观,他始终坚信“面包落地的一面一定涂着黄油”的理论。我不想那样。不管我是长大了还是老了,也不管是快乐还是悲伤,我的高一毕竟过去了。我不想过于开心或是过于伤感,心如止水是种很好的状态,我一直在努力。 我的高一,再见啦。 第3章 七日左右 坚决而果断的铃声宣告了高一期末考试的结束。在铃声持续的三秒钟内我迅速地把一道选择题由a改为c,然后义无反顾地逃出了考场。如果我跑慢一点,我就会被其他考生拖住,然后抓着我对答案,一对就是千秋万代不了结,最后我与他们之间太多太多的分歧和他们无比自信的目光就会全面摧毁我的神经系统,同时宣告一个不太美妙的假期的到来。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正如我无法相信自己。因为我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能够进入第一考场的人都是全年级的精英。我把自己能混进第一考场的一半原因归结于幸运,而另一半原因至今仍飘浮在空中如同浮游生物一般游游荡荡地寻找最后的归宿。高一的前三次考试我愚蠢到认为自己和他们属于同一级别因而加入他们唾沫横飞的讨论。这得归结于人类的劣根性,到了某一阶段人就会不可避免地自我膨胀,我也是人,并且是个俗人,所以结果是惨痛的,教训是深刻的。吃一堑长一智,吃三堑还不长一智的人就是笨蛋。我不是笨蛋,最起码我不承认自己是笨蛋,所以我聪明地跑掉了。 外面还在下雨,从昨天晚上一直下到现在,缠绵悱恻得没有一点夏季暴雨的味道。昨晚下雨的时候我说这雨肯定在一小时之内停,结果这句话很可能被天上的神仙听到了,所以他有些小气愤:凭什么一个小人物命令我呀?于是天公拉开架势下个没完没了。 看,我这人挺倒霉的,任何人包括神仙在内都不怎么给我面子,顺我心意。 于是我学着姜武在《美丽新世界》里的样子指着天喊:“如果我考砸了,这雨就马上停。”当然雨还是下得欢快,我为自己的小聪明窃喜不已。 正当我背着书包准备逃回家的时候,广播中传出校长那明显是模仿国家领导人的拖得很长的声音:“同学们回教室,召开广播校会。” 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声气壮山河史无前例惊天地泣鬼神的叹息——几千人的大合唱我听过,几千人的大合叹我却是生平第一次听到,真是让我开了耳界。我安慰自己死的时候又多了个证明我这一辈子没白活的理由。 我乖乖地走进教室,进门的时候眼皮跳了一下。其实我早该知道这预示着倒霉的一切已经开始了。 教室里每一个人都很疯。所有的考试都结束了,美丽的假期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现在不疯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有人吵架,有人赛跑,有人唱歌,每个人都竭力燃烧着自己被考试消耗得所剩无几的能量来抗拒着黎明前的黑暗。十分钟以前每个人都被考试折磨得奄奄一息,现在全部回光返照了。而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被雨水溅湿的裤脚贴着皮肤,带出不舒服的刺痒感来。 整个教室像一台没有图像的电视一般哗哗乱响,在无边无际的喧闹中,校长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来,我没有听清楚,只听到“文理分科”四个字。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咚”的一声重重地砸了下来。 眼前有什么“嗖”的一声一闪而过。 胸腔中有块小小的东西“砰”的一声碎掉了。 我张着口,瞪着眼,死命地盯着那个绿色的喇叭一动不动,像台被拔掉插头的机器。不是说不分文理科吗?不是说就算要分也要到高二结束才分吗?怎么说分就分呢? 我胡思乱想把自己弄得很紧张。其实我从初三就开始担心文理分科的事儿了,但我这人天生慢性子,凡事一拖再拖,连假期作业我也是拖到开学前三天才赶的。所以当我听到高一结束不分科的消息时高兴得要死,我想我又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拖了。 可现在我知道自己完蛋了。我是真的完了蛋了。 我文科全年级第二十一名,理科第二十二名,势均力敌,不分上下。本来我很知足,我也应该知足,因为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全年级前一百五十名就能上重点,前三十名则是重点中的重点”。但现在我却有点希望自己是小a那样的——文科方面是聪明绝顶的诸葛亮,理科方面却是扶也扶不起的阿斗。那我就可以屁颠屁颠地头也不回地奔文科去了。 但问题在于理科就像我的右手,文科就像我的左手。我吃饭写字用右手,但翻书打牌却习惯用左手。 生存还是死亡是哈姆雷特的问题。 现在左手还是右手却是我的问题。 班主任走进教室,周围开始安静下来。她说她要谈谈文理分科的事儿。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告诉我们二中的文科没有理科好;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劝我们都选理科以便留在本班;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告诉我们二中的文科生就像玻璃窗上的苍蝇,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没有的。但“我以为”仅仅是“我以为”,而且我以为的通常都不会正确。 她告诉我们学校答应给我们年级的文科生配最好的老师,所以想读文科的人请放心地去。 这是个致命的诱惑,我觉得心中的天平有点倾斜了。 讲完之后老师笑容满面地问我们:“你们是读文还是读理呀?”我的感觉像是她在问我:“你是砍左手还是砍右手啊?”在我还没有作出选择之前全班就已用响亮的声音回答:“理——科——” 我看到老师笑得很满意。 当众人散去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走上讲台,向老师说我要一张文科填报表。尽管她很诧异但她仍什么也没问就给了我一张。我趁机问她:“老师,我是适合读理还是读文?”老师说:“你很特别,我觉得你文理都合适。但你读文也许走不了读理那么好的学校。”既然老师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样呢?我乖乖地退下来,心中的天平重新倾斜回来。 我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了校门。我忽然想起原来高三一个学生说的话:“天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担心刮风下雨以及会不会塌下来的,地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害怕地震岩浆以及会不会裂开来的,时间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觉得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全宇宙的,高考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考验我们是不是会疯掉的,分科这样东西么是让我们知道从小接受的‘全面发展’教育是根本错误的。” 我伞也不打地走在雨中,很是悲壮。 天气热得简直不像话。温度越高物质越不稳定,化学如此,思维如此,心情如此,此原理放诸四海而皆准。我像只郁闷的猫在客厅里来回游荡,一边看着坏掉的空调一边望着左右手不住叹气。 热。烦。又热又烦。 隔壁那个刚考上高中乐得要死的女生正在学林晓培歇斯底里地叫:“烦啦!我烦啦!”我有点同情她。现在就烦了,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望着手中的文科填报表不知是否应该下手。我妈说我一天起码问三十次“左手还是右手”,我觉得自己很有哈姆雷特的味道。 7月3日放假,7月 10日返校选文理科,我有七天的时间可以考虑左右手的问题。但现在已经7月7日了,我的时间不多了,在这种非常条件下,我不可能“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烦,我安慰自己,高三的学生今天开始上考场拼命了。 文科表上一共有四栏:家长意见,班主任意见,学校意见,最后才是自己选择文科的理由。于是我发现自己的意愿被摆在无足轻重的地位。发现这一点时我惊诧不已,我还一直傻傻地以为念书是个人的事儿呢! 于是我很听话地去问我的家人,从父母一直问到爷爷奶奶再到表哥表妹,结果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从嘴里蹦出俩字儿:理科。我心中的天平大大地倾斜。 我想到打电话问小a。我打电话到小a家去结果家里没人,我又打小a的手机结果他在上课,他说:“晚上来找你好不好?”我说:“好。” 小a并不是在自己上课,而是上课教别人。他在一家电脑公司对客户进行初级培训,待遇挺不错的,公司甚至给他配了手机。他已经拿到了全国计算机操作高级证书。在这方面我认为他是个人才,而他认为自己是个天才。他说他干那份工作实在有点大材小用。我对他的自信佩服得五体投地。小a的人生格言是:人就活这一次,理应活得飞扬跋扈。 小a晚上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看《焦点访谈》,他说:“出去走走?”我说:“好。” 大街上的霓虹已经升起来,整个城市显出一种与白天截然相反的味道,地面仍然发烫,空气却开始降温。 小a说:“你理科那么好为什么要读文科?” 我说:“因为我想念中文系。” 小a说:“你知不知道现在选中文系被认为是走投无路的选择?” 我说:“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念中文系。” 小a说:“我知道你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有没有哪所大学会因为你发表的十几篇文章而收你呢?天底下写文章的人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广告牌掉下来砸死十个人,九个都会写文章。” 我说:“是啊天底下写好文章的人不要太多哦,我郭敬明算什么东西?” 于是天平严重倾斜,大势已去,我的左手回天乏术。 回到家,我告诉父母我决定了:我读理科。父母立刻露出一副“早该如此”的表情。而我自己却没有那种终于作出决定如释重负般的高兴。 没有人是被砍掉了左手还会高兴的。 决定作出之后我开始疯狂地看小说,说是为了补偿也好最后的晚餐也罢总之我看得昏天黑地。这样的结果并没有“让我一次爱个够”,然后转身“走得头也不回”,相反我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我发现我永远无法放弃我心爱的写作,也无法松手放开我心爱的中文系,我的左手握着文学,就像乞丐握着最后的铜板舍不得松手。 于是凌晨五点我悄悄起床,像个贼一样在自己的屋里填好了文科表。我趴在写字台上一笔一画写得很虔诚,当我写完的时候一缕霞光照进来,照着我的左手。很温暖。 我父母肯定无法相信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在没有找准目标的情况下把我的未来扔了出去,而且是瞒着他们扔出去的。我想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我有很重的负罪感。 同时我又安慰自己:“你是独立的你很有主见你真棒。”但我做梦的时候又有人对我说:“你是盲目的你不孝顺你真笨。”心中的天平剧烈地晃动,一会儿这边加上几个砝码,一会儿那边搁上几个重物。我不断地作出决定又不断地把它们否决。我熬夜看一本本的财经杂志,也熬夜算一道道的物理习题,直到最后我把自己搞得很憔悴,直到最后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相信自己,不要动摇,顶住压力,天打雷劈导弹炸,是人是妖都放马过来吧!” 7月9日的晚上我很早就倒在了床上。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死活睡不着。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明天一切就定下来了,今晚好好睡,今晚好好睡。” 7月9日,高三的学生都考完了,他们应该在狂欢了吧?为什么周围这么静呢?他们是在沉默中爆发了还是灭亡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我必须作个决定。 伟人说:“自己的命运由自己掌握。”这话没错。可在我双手掌握命运的同时它们又被别人的双手所掌握着。脑子里的问号像赶集的人流似的挤出来。 砍掉左手还是砍掉右手? 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右手? …… 7月 10日。早上八点,我静静地坐在桌旁喝牛奶。母亲问我:“决定选理科了?”我在喉咙里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我下定决心,如果这次文科考进了全年级前十五名就选文。 我到学校的时候同学们基本上都来齐了,我发现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把分科当回事。我问了十个人,十个人理所当然地告诉我“理呀”,没有一个人选文。没有一个人。 成绩单发下来了,我看到文科名次下面写着“18”。我的头都大了。按理说我应该放弃,可我不甘心。 老师收文科表的时候只有小a一个人走上去。那张表格被我死死地捏在手里,我想坦然地走上讲台交给老师,但我发现自己站不起来。我就那么定定地坐着,直到老师说“放学”,直到同学全部走完。 我看到了我的软弱与无力。 南半球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就可能在北半球引发一场台风。可是任我挥断了胳膊踢断了双腿楼房也不会掉下一块砖来。掉下一块砖多好啊,砸在我头上多好啊,那我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去见马克思了。 我看到了我被禁锢的自由。 有个故事说鸡的寿命本应该是七年,但机械化饲养的“肉鸡”七个星期就被杀了。它们的一生只见到两次太阳:一次是刚出生(还不一定),另一次就是从鸡场到“刑场”,而且吊挂着双脚,鸡头在下,眼睛里充着血,看着这个颠倒的世界。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没有充血,但我眼中的世界的确是颠倒的世界。我看到了我的中文系。 它现在在对我挥手说“再见”了。通向中文系的大门缓缓关上,就像紫禁城的城门一样缓缓关闭,带着历史的凝重把美丽的斜阳就那么关在了门外。 突然间雷声轰鸣,大雨降下来。不过既不温柔也不缠绵,雨点是向下砸的。 我把文科表丢掉了,我满以为它会借风起飞,结果它一下就掉到了地面,然后迅速地被雨水浸透了。纸上的黑色钢笔字迹渐渐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干净。原来“白纸黑字”也不一定就是不可更改的东西。我确定自己发现了什么但我说不清楚,我为我说不清楚的什么感到悲哀。 我确定自己流泪了,但我分不清脸上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不知是那天雨特别大还是我走得特别慢,总之我回家后就发烧了。睡了两天后我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打点滴。床边围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子人。我告诉他们我选的是理科。我希望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们抹着眼泪说:“孩子,你别读理了,你选文吧!”然而他们却告诉我:“你的选择是对的。” 于是我悲哀地发现电视剧真的不能同生活画上等号,尽管我一千一万个希望它能像真的生活一样。 胸腔中那块小东西这次碎得更加彻底。我隐约地看到我心爱的中文系在天边向我微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很难过,我躲在被单里悄悄地为我的左手默哀。 第4章 六个梦 我的身体在音乐中兴奋无比,每一粒细胞都在以超常千倍的速度分裂,成长,衰老,死亡。——卫慧 音乐把我卷走了,在它明亮的激流之中。——舒婷 这个世界在音乐里变成了平面,我摸到华丽的色彩。——棉棉 破碎的吉他声让我感觉像是在森林里迷了路。——村上春树 有朋友问我没有了音乐你会怎么样。我说没有了音乐我会丢失百分之五十的快乐,音乐就算不是我生命中的最爱但起码也是次最爱。这个暑假我帮电台写稿,写那种乐评性质的东西。我一天一千字稳扎稳打不急不缓地写,写到后来让我错觉自己是个很专业的乐评人。但“错觉”就是错觉,哪怕这种错觉清晰得让人信以为真。就好像“真实的谎言”一样,管它再真实,“的”字前面的永远只能是定语,主干还是“谎言”。 所以我写的东西很可能只有我自己鼓掌,而在别人眼中就只是个狗屁。 麦田守望者·绿野仙踪 我很喜欢《麦田守望者》那本书,所以当我在音像架上看到“麦田守望者”这个乐队时我就开始冷笑,我想:一个蹩脚的九流乐队。这年头“借名气”的事件越演越烈。棉棉的《糖》掀起狂澜的时候马上就来了本绵绵的《甜》。卫慧的《上海宝贝》火了之后,马上出来卫己的《广州宝贝》。不过这个“宝贝”是个男人——实在很难想象一个男人竟然称自己为宝贝,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带着坏孩子的反叛心理我把那盘叫《麦田守望者》的专辑买回了家。听了之后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一直在想应该如何界定他们和他们的音乐。如果硬要说他们是朋克也应该是属于后朋克的,因为他们有很多背离朋克的法则,那种被我妈称为“杀猪时的嚎叫”在他们的音乐中很少,所以最后我只能称他们为“独生物种”。 他们的风格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了:低调晦暗。晦暗到了什么程度呢?如果你整日嘻嘻哈哈一副弥勒佛的样子,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美好得如同童话世界里的水晶花园,那你就听听他们吧,看看他们怎样升起落幕的悲剧。 较之他们如《ok!》《你》等一上来就十分抢耳的歌,我更喜欢如《时间潜艇》《英雄》等带有缓慢迷幻色彩的音乐。纯真的年代时光的河,迷离的幻境伤感的人,童年的木马夏日的雨,沉睡的英雄走错的棋。主唱萧玮用他冷漠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展示着这个工业时代悲哀的阴影。吉他也好鼓声也罢,一切行云流水不着痕迹,在灵感之神面前我臣服了。 有些偏执的朋克分子对“麦田守望者”不屑甚至不齿,因为他们认为麦田守望者的音乐已经不“地道”了,不“朋克”了。对此麦田守望者说:“只有朋克精神,没有朋克框架。”很对,我举双手双脚同意。 朱哲琴·七只鼓 知道朱哲琴的人不少,喜欢她的人却不多。因为她音乐中的个性太强烈了。有个性的东西会有人喜欢,但不会有太多人喜欢。这是人类社会自古沿袭下来的大悲哀。以至于“个性”被用来用去成为了伪君子口中看似夸你实则贬你的微妙词语。所以当你听到有人说你“有个性”的时候,你就该审视一下自己:是不是锋芒太露了? 我用“西藏女人”来定义朱哲琴。本来我想用“央金玛”(西藏音乐诗歌艺术女神)的,但她毕竟是人不是神。朱哲琴音乐中的西藏情结让我十分着迷。有人说青藏高原是人类童年的摇篮,因为冰期的降临,人类向低处迁移,而西藏人不肯离开高原一步,他们代表着人类最后的坚守。我对这种坚守顶礼膜拜。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常常感动于这种宣言般的赤裸裸的真诚,同时为现在的年轻人感到悲哀。他们在互联网上把名字换来换去地谈恋爱,真诚早已无处可寻了。作家说:没有了真诚的爱情仅仅是色情。 接触朱哲琴的时候我念初二,身旁的人被商业流行牵着鼻子走,剩我一个人在西藏氛围中摸爬滚打垂死坚持。我对所有不喜欢朱哲琴的人嗤之以鼻正如他们对我嗤之以鼻。他们告诉我朱哲琴不漂亮不出名不会搭配衣服。我觉得他们太浅薄。我说,我就是喜欢。他们没词了,那些微妙的眼神告诉我他们认为我是不可理喻的怪物。怪物就怪物吧,美女也会爱上野兽的。我自己安慰自己:其实你是个被施了魔法的王子。 初二的暑假我到处游说人去西藏,当然结果以失败告终,并且也令别人更加坚信我的神经搭错了。 那一个暑假我闷在家里翻来覆去地想西藏。醉人的青稞酒温暖的氆氇,闪亮的酥油灯光滑的转经筒,圣洁的菩萨虔诚的佛,怒放的格桑花飞扬的哈达,难道我们的结局只能是: 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你一生向我挥过一次手吗? 暑假结束,我背着空书包去报名。我随心所欲地走在冒着热气的水泥马路上,听着《拉萨谣》。四十八层的广电大厦刚刚落成,公车票价涨到三块钱,对面走过来的女生长得不错,围着西瓜飞的苍蝇很浅薄。整个社会如流沙般变化不止,唯独我依旧固执而近乎病态地爱着西藏和那个西藏女人。 窦唯·幻听 我问别人知不知道窦唯,别人都会说:“知道,王菲的老公嘛!”这种回答实在让我哭笑不得。这是一种世俗的悲哀。同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著名艺术家之子 xxx”“著名烈士之女 xxx”,等等等等。人格高尚者以此为耻,人格低下者以此为荣。北岛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相信明眼人早已读出了其中的无奈和悲哀。现在暂且不谈窦唯的人格高尚与否,总之窦唯对这种现象是不满意的,这也很可能是他与王菲最后决裂的原因之一。好了,就此打住,再说下去就太八卦,与那些花边新闻记者无异了。其实我都耻于称他们为记者,人家有没有女朋友,离不离婚,买什么牌子的衣服,用什么样的马桶关他们屁事呀。如果就写出来的文字的存在价值而言,也许我比他们更像记者。 窦唯专辑的封面与歌名都很具有诱惑力。封面大多是氤氲模糊的水墨画,色彩一定要暗,感觉一定要幻。很多时候画面的内涵都是由买者的主观意愿决定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歌名曾让我痴迷得近乎中毒,一些很朴素很民族的东西被单独提出来之后,其内在的张力排山倒海。如:《荡空山》《山河水》《三月春天》《出游》《幻听》《竹叶青》《序·玉楼春·临江仙》…… 窦唯的音乐应该是属于夜晚的。我喜欢关掉所有的灯,拉上窗帘,然后抱着腿静静地听,然后我会想起“天籁低回”这个词语。窦唯的音乐给人一种春末夏初的味道,湿漉漉的,光滑而精致,清淡之中春草发芽,伤花怒放。 窦唯对音乐很执着甚至固执。他认为歌词无足轻重,所以从《山河水》开始他一点一点蜕变,到《幻听》时,歌词已经退化为音乐的一部分了,同鼓声、琴声、吉他声一样。他甚至使用自己造的字以便营造更多的意象。这正应了崔健的话:“语言到头来都是障碍。”这种勇气令我折服。 我的同学有种奇怪的理论:喜欢王菲的人就不会喜欢窦唯,反之亦然。这叫什么理论呀?也许你称它为理论它自己都不好意思。 我喜欢窦唯,也喜欢王菲。矛盾在哪里?我看不出。 王菲·当时的月亮 太过商业化的东西我不喜欢,人也好歌也好电影也好,因为喜欢的人多,人一多身价就掉了。“物以稀为贵”嘛。幽兰绽空谷,雪莲傲山巅;狗尾巴草到处都是,却没有人把它插在花瓶里。 但王菲是个例外。例外的意思通常就是独特。王菲的唱功不容置疑,一首普通的《红豆》也可以唱成传世经典。她的音色本来很清丽,但却常常唱出慵懒的感觉,迷迷糊糊地拉着你走遍尘世。说她小女人也好新人类也罢,她既然能在商业化音乐中异军突起,成为我的“例外”,那她就自然有成为例外的条件。至于那条件是什么就不是我所能讲得清楚的。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朴树·那些花儿 一个可怜的孩子,我只能这样定义朴树。说这话让人觉得好像我是个饱经风雨洞穿世事的得道高僧。天知道我比朴树小多少。 朴树不太懂得人情世故,有点像桃花源里的人。对着照相机不懂得摆pose,唱歌不带动作,上台领奖不懂得要感谢公司,说声“谢谢大家”就下去了。孩子啊孩子! 朴树的歌很内敛,同时又有向外突围的趋势。他的声音纯粹就是一个大男孩嗓音,没有受过任何专业的训练,我甚至可以听出他有些地方气息错了。但这种原始朴实的声音常常给我质朴而厚重的感动。 朴树说他有点自闭,他更喜欢唱而不喜欢说。他觉得音乐亲热而人群冷漠动物善良人类危险。他用长发遮住眼睛是为了“不把这世界看得太清楚”。他是为一些人一些事而不是为自己生活,“艰难而感动,幸福并且疼痛”。 我听朴树的时候会想起村上春树。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一直在讲述“伤感而优美的青春,多情而孤独的年代”吧,只不过一个以音乐为载体,一个以文字为路径。 朴树的音乐底蕴就是孤独,彻头彻尾的孤独。这种孤独不是末日后一个人站在荒凉的大地上仰望大得吓人的月亮时的孤独,而是站在像鱼一样穿梭不息的人群中间茫然四顾的孤独。前者是绝望,后者是残忍的绝望。 我想起一篇超短篇小说:世界末日后唯一活下来的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常常在想,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那个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是恐惧?是困惑?是欣喜?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我觉得那个人就是朴树,孤独地守护着地球,所以他对外界才会有那么强烈的抗拒。 朴树歌声中与生俱来的无助感是学也学不来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郭富城翻唱他的《旅途》。尽管郭富城也许唱得比朴树纯熟,mv拍得更精致,但始终没有朴树的厚重撞击力。再加上那些我不喜欢的商业运作,一句话: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朴树的歌里面《那些花儿》是我最喜欢的。我的一个笔友说歌里明媚的笑声和水流声让他觉得自己老了,那是挡也挡不住的怀旧感觉,是对纯真年代的一次回望。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如今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花儿·幸福的旁边 花儿的崛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因为他们是中国第一支未成年乐队。“未成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们是和我们一样大的愣头青,他们也要面对父母的唠叨作业的压力高考的威胁,他们是《美国丽人》里莱斯特说的“typical teenager”(典型少年):“angry,insecure,confused(愤怒、缺乏安全感、迷惘)。” 中国是不乏摇滚乐的,不论“质”如何,反正“量”是达到了。特别是近几年,乐队和乐手就像少女脸上的青春痘一般层出不穷。老的少的有希望的没出路的伤感的兴奋的低调的愤怒的,如新裤子、陈底里、玩笑、苍蝇、暗室,等等。以至于中国商业流行歌手在专辑成功之后会自豪地说:“我让香港和台湾的人们知道了大陆并不是只有摇滚乐。” 一般来说,走到了巅峰之后就难有什么突破了,随便你朝哪个方向走都是“下坡路”,无一例外地走向死亡,明智之举是激流勇退,但结果一样,只不过是形式华美一点的死。比如唐朝吧,六年前《梦回唐朝》把中国的摇滚乐推向了极致,极致意味着无法超越,无法超越就意味着死亡。六年后《演义》的推出正式宣告了他们的死亡,人们整整六年的期盼其实只是一种“死缓”。 有了上面的一大堆废话之后也许你就会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答案是因为他们年轻。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冲动,神采飞扬的少年激情。 大张伟是个大天才,是块大金子。很多时候都是我要用一张稿纸才能写出来的内心感受他三两句就唱出来了。 花儿专辑里的“开场白”写得很好,允许我“借用”一下:他们是“花儿”,因此急着长大急着开放,他们所关注的是“放学”之后怎么快乐地打发时光,一起唱歌还是上街转转,零花钱买冰激凌还是留着买打口带。他们偶尔也会伤感,因为青春期综合症正在学校里蔓延;他们偶尔也会幻想,因为书上说明天是美好的;他们偶尔也会问一些愚蠢的问题,因为生活和老师教的并不太一样。他们不知道在接受访问时感谢公司,不知道在直播时不能随便批评自己不喜欢的音乐,甚至不知道在大明星面前要假装恭敬。他们在时代的浪尖上无忧无虑地看着卡通片吃着零食,时刻准备着扮演新时代的主人。 杂志上说那些成名已久的乐评家在听过这张专辑后难以组织原本得心应手的词汇,而词穷地说出一句“太好了”。我对花儿的评价也是“太好了”。(这里隐藏着一种“我也是成名已久的乐评家”的阿q精神,我发现我不但善于自我批评还善于自我标榜。) 完结篇 六个梦做完了,黄粱六梦之后我仍然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为生活为考试忙得头皮发麻。我为我自己鼓掌因为我年轻因为我幸福(尽管很多时候我在抱怨生活的无奈与无聊)。 很喜欢《幸福的旁边》: 现实有现实的空间/梦想并不容易实现/醒来时才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在幸福的旁边 要理想不要幻想,要激情不要矫情。凡事知足常乐。 第5章 明媚冬日 小a说这个世界总的来说是明媚的,如同童话世界里的水晶花园。明媚的春天明媚的阳光明媚的山明媚的水。还有周嘉宁的《明媚角落》。她用简单的四个字就制造了一场感觉上的风暴,我佩服得很。“明媚”和“角落”格格不入,因为后者不会具有前者的性质而前者不会出现在后者身上。因此它独特。因此我喜欢。 小a说很多时候两样不相容的东西混在一起之后就会变得诱人,比如油和水,混在一起就变成了油水,变成了你想捞我也想捞的东西。我觉得小a真是个人才。 后来我想到了“明媚冬日”这个词,我想它也可以带来相同的效果。我是在一个月前告诉小a这个词的,而一个月之后,也就是十一月,我的话果真应验了,日子明媚得不可理喻。小a说他在思考应该叫我“预言师”还是“乌鸦嘴”。因为 11月的水银柱居然可以比 8月的水银柱还要高,小a说温度计肯定发烧了。小a是在街上说这句话的,说完之后迎面走来一个短衣短裤的老头子,头上大颗大颗地冒汗。然后我们就很放肆地笑,笑得那个老头走过去之后还不住地回头,这让我笑得更加厉害。 小a说乐极生悲,很对很对。可能是笑得太过张扬,所以整个下午我都在胃痛。我对小a说可能是笑得过猛引起腹部肌肉拉伤。小a听后白了我一眼:“没听过有这种病的。” 胃痛带来的连锁反应铺天盖地且让我始料未及。因为胃痛所以我难以正常地听课正常地做笔记,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伏到桌上理所当然地睡着了,所以老师理所当然地叫醒了我理所当然地训了我五分钟理所当然我的心情不好。 九百九十九张多米诺骨牌全部阵亡。理所当然。 放学后我不紧不慢地去收发室拿信,结果信箱空空如也。这是第一千张骨牌。我想这下好了,该倒的都倒了我该转运了。于是我就想上街转转。我告诉自己得先弄到一辆车,而这个时候小灿长发飘扬兼风情万种地蹬着一辆漂亮的山地车向我驶来。 我拦下小灿说:“把你的车借给我。”接着补了一句:“注意我这是在威胁你。”小灿说:“好吧我接受你的威胁,但你要先送我回家。”她说话的时候用手把额前掉下来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去,我觉得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真是好看。我说:“你敢搭我的车?容易被卡车撞死的哦!”小灿说:“你放心我随时作好跳下来的准备以便为你收尸。” 载上小灿之后我才发现其实做一个脚力车夫是挺不容易的。于是我对小灿说:“原来你这么重哦。”小灿听了相当地激动,以至于忘记了这是车上而当作在自家沙发上一样猛晃不止,一边晃还一边说:“人家哪里胖嘛人家哪里胖嘛!”可惜的是我将这句否定句听成了一句疑问句,所以我就告诉她:“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啊,可能是腿可能是腰。”说完这句话后我的头就每隔三秒钟被敲击一次。如果不是考虑到车毁人亡后别人可能误会我们殉情的话我一定转过身去敲回来。 小灿下车的时候又问了我一次:“人家哪里重嘛?”我笑笑:“不重不重。”小灿大舒一口气,开心地走了。 我骑上车继续前进。 这时我发现马路边的杨柳居然还是绿色的,这到底是春天还是冬天啊?我昏头了。 不过我得承认有了那些晃动的柳枝,街道变得好看多了。我想到王菲在《寓言》专辑里骑着车穿过杨柳街的模样,真是漂亮。我想如果现在有个美女骑车从我身边经过那该有多好。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后面传来清脆的车铃声。凭直觉我认为是个清纯可爱的女孩子,于是我摆好最酷的姿势回过头去,结果看到笑得张牙舞爪的小a向我直冲过来。这一大煞风景的状况让我重心不稳几欲翻车。我对小a说:“你真是大煞风景。”小a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当帅哥出现在美丽的风景当中时人们一般都去看帅哥而不在乎风景不风景之类的了,所以吾本不欲杀它,然它自愧不如羞愤而死,汝能怪吾乎?” 这样的疯话谁会理他,我说:“我要去买磁带你跟着来。”然后加快速度。 当我从第八家音像店空手而出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天是与王菲无缘了。 难道还有第一千零一张骨牌?我开始重新沮丧。 小a安慰我说:“一个人的运气是守恒的,你现在倒霉但接着就会走运,你现在越倒霉接着就越走运。你要相信天上也是会掉馅饼的。” 小a刚说完,楼上就掉下来一只烂苹果,“啪”的一声在我面前摔成一摊果泥,老实说那果泥比我家搅拌机弄出来的还要好。这显然是小a始料未及的,于是他身子向后仰,像要翻倒的样子,说:“真是……真是……”我两手一摊,说:“看见了吧,就算天上掉馅饼,那也是上帝用来砸我而不是用来喂我的。”说完就听见前面的音像店里飘出了王菲的声音。从音像店出来我骄傲地宣布我这个星期只剩下十块钱了——今天才星期四。小a看着我说:“噢可怜的孩子,瞧这小胳膊小腿瘦得!”我告诉他这是非常时期钱要花在刀刃上。 我和小a都设想过以后有了钱要怎么怎么样。我对小a的豪言是我要用一吨钞票来压死他,而小a的壮语是要用好多好多的钻石来砸死我。 快回学校的时候我看到小杰子衣服光鲜地从学校出来,看样子又要去见女友了。我气壮山河地打招呼:“小杰子!”他听到后对我怒目而视:“什么小杰子?我怎么听着像太监的名字啊?”我说:“什么叫像太监的名字啊?”“那本来就是太监的名字!”小a接得天衣无缝。看着小杰子大有扑过来拼命之势我和小a识相地溜了。回到寝室才发现没吃晚饭,于是小a弄了两碗他口中所谓的“五星级饭店才泡得出来的面”。我问他:“五星级饭店卖泡面?” 吃面的时候我发现窗外月光明媚得史无前例。我想明天又是一个明媚的日子。 一定。 第6章 剧本 我喜欢王家卫的电影开始于 17+n年前,其中n大于等于0。 我现在十七岁,数学老师说那个n的取值范围实在是不可理喻。 其实没什么不可理喻的,用一句大家都明白的话来说就是:上辈子我爱王家卫的电影爱得要死,然后喝孟婆汤的时候我少喝了一口或者吐掉了一点,而那一点恰恰是用来消除我脑中关于王家卫的东西的,所以上辈子的喜好这辈子再接再厉。 提到孟婆汤我想这又可以拍出一段类似王家卫风格的电影了。画面开始的时候一片漆黑,然后头顶一束光打下来,照着一个很沧桑的男人,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或者说是麻木,然后低沉的画外音开始浮出来:我上辈子少喝了一口孟婆汤,所以这辈子我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它们令我的生活恍惚…… 很好很好,我想也许将来我可以做个大导演,像王家卫一样。或者当个写剧本的,像李碧华一样也不错。记得我刚看王家卫的电影的时候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将来我要去为王家卫写剧本。后来知道原来王家卫拍电影是从来不用剧本的。笑。 河的左岸 有个男人叫左岸。他出现在我的潜意识里,浮现在我的剧本上。 左岸是个摇滚乐手,也是个很有灵性的诗人。他有一头很有光泽的长发,明亮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 左岸之所以叫左岸而不叫右岸,是因为他偏激、愤怒、冲动、自负。左得很。 就像曾经的我。 很难想象十六七岁的孩子会符合上面四个词语。但有时候是会有奇迹或意外的。 在《重庆森林》里王家卫就让金城武不停地吃凤梨罐头,不停地等待奇迹。 十五岁的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打断老师的讲课,然后对他说这里的“to”不是不定式结构而是介词所以它后面不应该用动词原形。然后我骄傲地等待老师对我的表扬。结果我等来了一个奇迹,我比金城武幸运。我等来的是英语老师的一刹那尴尬至极和随后的不可压抑的愤怒。他一边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挥动着手臂一边冲我吼:“你给我坐下!”我说:“错的是你我为什么要坐下?”然后一切变得不可收拾。 最后他对我说:“以后你别上我的课了。” 然后我对他说:“我现在就可以不上你的课了。” 我记得我冲出教室的时候把门摔得震天响。 然后我以外语满分的成绩从学校毕业。 走的时候我对他说:我终于还是赢了。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疲惫,就像油灯熄灭前奋力地一晃。所谓的瞬间衰老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转身的时候听见他在背后小声地说:原来你一直没有明白,我以为你明白的……现在我十七岁了,站在成人世界的大门前向里面张望。我觉得当初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年轻太过冲动太过骄傲太过盲目了。其实一切都不必要的,为了一个动词。 美丽的错误。 回望中的道路总是惊心动魄。我记得白岩松曾经这么说过。好了让我们回到左岸身上。 他住在几平方米的阁楼上,每个夜晚光着脚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晃。木质地板吱吱地响。 寂静的夜里并不黑/趁着首都光辉/开着窗缓慢地来回/忽然亮起的红灯/淹没我窥视/开着窗真理在徘徊 他会站在窗前盯着外面阑珊的灯火呢喃:如果我可以飞翔可以不再忧伤……想到这儿就会戛然而止。“如果……那么……”的结构没有完整。因为左岸从来就没想过“那么”之后的事。那么我会怎么样那么我能怎么样? 左岸的生活是一种单调的重复,有着王家卫的空虚和张爱玲的琐碎,像是翻来覆去的沙漏或者不断回放的电影。左岸对现实的生活采取的是一种回避的态度,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然后大声唱歌: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左岸会想他的女朋友——曾经的女朋友。每天每时每分每秒想。 他总是想她和他分手的时候说的话。很多很多的话。她说:“你太漂泊而我不习惯流浪,你太叛逆而我却很宿命。你是个天生寂寞可是才华横溢的孩子。谁做你的女朋友谁就是最快乐的人但同时也是最痛苦的人。我很普通我承受不了那么大的落差。我所想要的只是平凡——一盏灯亮到天明的那种。我只是想有个人可以和我说话可以给我你认为很俗气的玫瑰可以把我的手放到他的口袋里然后问我暖不暖和。我很平凡所以你放过我。 ” 而左岸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以后没人唱歌给你听了怎么办?”当左岸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泪纷乱地下坠。他的还有她的。 又是一个夜晚。左岸照常想他的女朋友。但今天他的思念极度放肆,犹如洪水猛兽席卷所有理性的坚持。于是深夜一点或是两点或者三点,随便导演怎么安排,总之是深夜,左岸跑到街上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他握着话筒说:“我想你了,你想听我唱歌吗?我唱给你听好吗?你让我唱好吗?好吗?成吗?” 然后他蹲下来哭了,头埋在两个膝盖间。而这时导演可以考虑不时地让车灯打入电话亭。一明一暗。 然后左岸站起来往回走。 然后左岸听到一阵很尖锐的刹车声,他回过头去看到刺眼的车灯和司机惊慌失措的眼睛。 画外音:我发现自己的眼泪原来是这么烫的。我想我该回家了。起雾了,街上影影绰绰。前面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排队?他们等着干什么?我挤到了前面,发现队伍前面有个慈祥的老妈妈,她正在给排队的人喝一碗又一碗的汤。 the end 我的朋友看完问我:你在写恐怖片?我说:“是啊是啊写得好不好?”他说:“好啊好啊真是好啊。” 想不到把我这样一个好学生生活中被掩盖的东西写出来竟会是恐怖片。想想真是惊世骇俗。 河的右岸 右岸是个老实的男人。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按照最让人放心最不会让人害怕的条件打造出来的男人,那么右岸就是这样的人。右岸之所以叫右岸而不叫左岸是因为他的温文尔雅他的逆来顺受。右得很。 右岸留一头简单纯色的短头发,穿合乎场合的服装,有恰如其分的微笑,用平和清淡的古龙水。 就像现在的我。 以前我七七八八棱角很多,连走路都是张扬的。我斜挎着背包双手插在口袋里晃——注意,是晃,不是走——看见漂亮的女生就对她们笑。 而现在我背着双肩包贴着墙根快快地走,双眼盯着脚尖像在找东西一样快快地走。同学说我捡到钱包的概率会比别人高很多。 现在不要说让我把门摔得震天响,我连同老师讲话的时候也在考虑应该用怎样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怎样吐出优雅得体的措辞。因为老师的评价是高三保送成功的重要筹码。 小时候我想当一个伟大的作家,写出流芳百世的作品;大一点我想当个畅销小说家,有很多很多人来买我的书,那我就会有很多的钱;而现在我想我可以为那些钱多得没地方花而且又想出名的人写传记。 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一个科学家把祖国建设得很富强;再后来一点我的理想是要有很多很多的钱;而现在我的理想是能上复旦。好听一点说是“一切从实际出发”,难听一点说是我越来越世俗。 我是老师、家长眼中的好孩子,我有单纯的眼神和漂亮的成绩单,安分的性格和其他长辈视作珍宝的东西。我妈的同事常对她讲的一句话就是:你看你的儿子真是争气,你活这一辈子算是值了。 好了,回到右岸。 右岸每天早上坐同一时间的地铁坐同一个座位去上班。从地铁站口走出地面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同时看看被高楼切成几何图形的蓝天。 右岸的生活也很简单。 白天在电脑前喝纯净水,晚上在电脑前喝咖啡。 简单的重复。 在王家卫的电影里,重复是永恒的主题。无常的宿命一次又一次直到n次地呈现在你眼前,就像是一个人在你面前不断地撕开伤口来向你证明“我在流血”一样,最终逼迫你恐慌逼迫你心疼逼迫你流下眼泪。 又是一天,重复的一天,右岸像往常一样坐地铁上班一样抬起手遮住眼睛一样仰望蓝天。不一样的是他今天要交一份计划书。 和他一样,另一个人,暂时叫他小b好了,反正是个小人物,也要交份计划书。在主任的办公室里,主任微笑着说:好的,基本可以,不恰当的地方我再改改。 然后计划被公司采用了,但策划人却变成了主任,右岸和小b的名字出现在助手栏里。 不同的是小b向上级报告说要讨个说法,而右岸则平静地坐在电脑前一如既往地喝纯净水。 后来主任升职了。主任走的那天右岸就搬进了主任的办公室。而小b被调到了资料室。 再后来右岸成了四个部门经理中最年轻的一个。再后来右岸结婚有了个女儿,女儿再嫁人孙子又出世。 孙子出世之后右岸就躺在了病房里。但他依然很胖,右岸从三十多岁就开始胖了。 右岸躺在医院就会想到自己在读书的时候是怎么也长不胖的。右岸习惯在医院洒满阳光的午后开始回忆,然而回忆总是进行到大学毕业的那一刻就中断了。 后来终于有一天右岸想起了大学毕业后的生活,电脑与纯净水、电脑与咖啡。 右岸想自己好像过了很多个那样的日子,应该很多吧?应该有一两年吧?然后右岸就想睡觉了。在眼皮快要合拢的时候右岸看到一个慈祥的老护士走到他的床前对他说:右岸起来,该喝汤了。右岸想:现在的医院真是好,还有汤可以喝…… the end 朋友看完说:那个右岸的生活真是无聊,不痛不痒像温吞水一样,与其活得那么沉闷还不如去跳天安门城楼来个举世瞩目。 其实右岸的生活就是按照长辈给我设定的当前的状态发展将来一定会出现的生活,不想却被朋友骂得那么惨。暗自心惊。 河的第三条岸 河的第三条岸到底在哪里,连舒婷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就是河床嘛!只不过是另一种说法而已。就像我在网上的名字第四维一样,其实第四维就是时间而已。简单复杂化! 河的第三条岸不属于右岸也不属于左岸(那属于我好了),它就是第三条岸,属于过渡区的。 过渡区的东西是最复杂难懂的,比如化学的过渡型元素就令我相当头痛。但复杂有复杂的美,总比处在两个极端要好。珠穆朗玛峰太冷,吐鲁番盆地太热,中原温润多雾,水清草稠。 就像现在的我。 我上高二了,轰轰烈烈地生活,寻找每一个理由善待自己。我不是全年级的前三名,但我总是在前二十名内徘徊以便不使我的父母过分操心。我爱看严肃的电影也爱看日本的偶像剧。我看卡夫卡、大江健三郎,也看古龙、卫慧。我在传统的杂志上发文章也在各种网站里说些疯话。 我常常思考自己的生活,自觉是个比较有深度的人。 有人说: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在自己的眼泪中开始在别人的眼泪中结束。我觉得说这话的人很聪明但未免太宿命。两次眼泪之间的几十年是光芒万丈还是晦涩暗淡完全由你自己做主。 所以说我既不是右岸也不是左岸,我是第三条岸,所以我写的剧本缺乏真实的体验难以操作。我很想写写自己的生活,我想那一定是几万字的巨著。 还是那句话,我希望能给王家卫写剧本。虽然这句话也很不可理喻。但请注意我用的动词是“希望”。同类型的句子还有:我希望我能飞翔。 这样想就没什么不可理喻的了。 第7章 创世纪 上帝用六天的时间造好了整个庞大的世界,声光电火,山石花海,云岚气崖,骨羽鳞血。最后一天,他造出了人——一种类似他自己,却绝不是他自己的东西。第七天,他完成了一切,他开心地休息了起来。 星期一 我透过眼缝透过还未擦干的鲜血看到了我将要生活的世界 天空很暗很暗,没有星星,沉重的云压得很低,带点阴暗的血红色。没有风,树木像后现代雕塑一样纹丝不动。然后一声霹雳,再然后我降生了——郭敬明这样告诉他的朋友。 结果每个人都很不以为然,说:你——去——死——啦!太夸张的话就别说么。 我的母亲告诉我,她生我的那天她在电影院看恐怖片。我说她一点也不会胎教,她说正是为了胎教,教我学会勇敢。结果是我现在很胆小,这与我的性别很不相称。不过我出生的时候真的很勇敢,只是象征性地哭了两声,然后就睡着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与生俱来的勇敢渐渐退化,而在娘胎里所受的惊吓却变本加厉地涌出来,成为我生命大悲哀中的一个小小悲哀。老妈的胎教的确是过火了,所以我现在常常对她说:“物极必反,物极必反。” 可能是我出生时哭得太少了,所以上天要我把欠下的债哭回来。出生之后我就一直在哭,一直重复住院——出院——再住院——再出院的过程。周围的邻居说我养不活了,叫母亲再生一个。母亲最终的坚持是我现在还得以生存的全部原因。母亲告诉我这一切,脸上满是沧桑的表情。而我的表情却很麻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尽管我很爱我的母亲。母亲看着我摇摇头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我觉得我挺懂事的,我只是不善于把内心的感情拿到脸上来展示而已。所以我注定不是一个好的戏子,戏子需要能在脸上展示出别人想要的感情的本事,而我没有。就这么简单。 一岁,我开始说话。 一岁半,我学会走路。 两岁,我会说:我要那个红苹果。 三岁,我开始我有记忆的童年。 星期二 门前坐着我的外婆,河里有只可爱的鸭子,天上有个大月亮,我的玻璃瓶般美好的童年 我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就是。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很单纯的童年,夹杂着花和青草的味道,还有外婆银白头发上的槐花气味。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外婆很喜欢我。 后来母亲告诉我你该上学了,于是我就背着书包去学校。报名的时候老师看我很瘦小,捏捏我的小胳膊小腿儿,用打量牲口的目光看了我很久,然后说:这孩子能跟上其他学生吗?平生第一次我感到耻辱,所以我学习很努力。后来我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每次考完了我都问第二名比我少多少分而不问第一名是谁,后来老师就很喜欢我。 我说过我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学的六年我过得很滋润,在山上放风筝捉迷藏,就算一个人也玩得很开心。然后回家指着满身的泥巴笑嘻嘻地对老妈说,你看我玩得。 小的时候被蛇咬过一次,在楼下。(我到现在也在奇怪为什么楼下也会有蛇。)被咬了之后我靠在墙壁上以最舒服的姿势用最平静的声音对楼上的妈妈说,我被蛇咬了。我妈看到我膝盖上的血时的惊慌失措和我的稳如泰山绝对是世界上最大的落差。当然那蛇是无毒的,很善良。 唯一一次流眼泪是考试得了八十分父亲要揍我,我当时想他要揍了我我就不叫他爸爸了。后来他真的没有揍我,后来老师说我的试卷改错了,我还是一百分。 我想到了我的老师。去年春节的时候我去看她,发现她的头发已经很白了,而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在黑板面前甩动黑色头发的样子。记忆中的老师是严厉的,而眼前分明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听说老师快退休了。我走的时候碰见了老师现在的学生也就是我的师弟师妹们,看到他们我想到了自己。红领巾在脖子上飘啊飘,很漂亮。 记忆中的童年被我主观美化了,天永远都是蓝的,不许变成别的颜色;草永远都是嫩的,不许变黄变干;花永远都是开的,不许败不许谢。柏拉图是我心目中尊贵的神,童年是我无法企及的乌托邦。 所以我现在看我的童年都是以一种仰视的目光,像一个满身肮脏的浪人不敢靠近他心目中圣洁的女神一样。童年缩成一粒沙子,陷在我的眼睛里面,逼迫我不停地流泪。明明就在眼前却看不到,明明已随时间走得很远,但疼痛感却异常清晰犹如切肤。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风在树梢鸟儿在叫/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星期三 一切开始于那个不易察觉的生命的罅隙——那个夏天刚刚过去秋天马上来临的时光裂缝 要我说出初中的事情的时候我才发现文字的苍白与无力。在痛定思痛的回望之中我发现三年我都在学一种规则。 你有棱角吗?那你磨掉了再说。你有真话吗?那你咽下去好了。你有怒火吗?那你找没人的地方撒去。 就这么简单。 但我是个任性的孩子,从小就是。我有棱角也不止一个,请向我开炮。每个老师谈到我都是笑一笑然后摇摇头,很微妙的动作。因为我是他们要的成绩最好的孩子却不是他们要的听话的孩子。但我是唯一一个会在毕业后的教师节给老师发贺卡的孩子,我是唯一一个毕业后在街上碰见老师会站得很直说老师好的孩子。老师说,这很难得。 我每次在全年级的排名都是只用三根手指就能表示出来,很让人羡慕的。那时考第一名的是个很胖的人,朋友说:他平时连一句完整的英语都说不通顺,你考赢他,也让他看看到底谁厉害啊。我说和这种人有什么好争的。我躲在成绩单所建造的华丽城堡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晦涩的古文绞痛我的大脑的时候我会从桌子里抽出一本诗集,如果是席慕容那就把结局写好让泪水起程,如果是舒婷那就把爱情晾晒在悬崖上展览千年。我从来不做那种同一个类型重复千万遍的习题。我情愿龇牙咧嘴地看一半以上都是不认识的生词的原版英文小说也不愿去背诵无趣的课文。对于这一切,老师的反应是从愤怒到规劝再到随我的便。我是学生中的异数。 我的朋友很多,大多成绩是靠下游的。我始终认为他们比成绩优秀的学生更聪明。因为曾经有个成绩很好的女生在说她知道的歌曲时说的全是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庆幸的是她起码还要看电视剧。所以我是好学生里的坏学生,坏学生里的好学生。 优生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要每天和他们一起,那不好。我并不理会这种自以为成熟的规劝,我和我的朋友很好。好学生在背后笑是他们的事,伤不了我一根汗毛。 上帝丢下个聪明绝顶的孩子让他接受尘世愚蠢俗人的笑。你们笑吧,我就是那个孩子。 星期四 我不停地追逐那黑色的幸福,就像蒙上眼睛寻找来时的路 我上高中了,这像一句宣言,很有气势。初三的疲惫已是昨日黄花,我们从自己有些杂乱的身体内部寻找着可以让人快乐起来的亮点,毕竟青春是美好的。 我的高中是在另一个城市上的,我住校。第一次断开家的牵绊的感觉却无从说起。新鲜有一点,寂寞有一点,思念有一点。什么都有但混合过后每种感觉都变得像浅浅的影子一样辨不明白。赤橙黄绿青蓝紫混在一起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我的高中是省重点,好学生如同过江之鲫。我是以全区第七的成绩毕业的,我以为这是值得炫耀的成绩。但当我进入高中的第一天,在校门口的黑板上前五十名的光荣榜上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时,我丢失了全部的骄傲。 我从来就不会认输,所以在开学后的第一次考试中,我是全年级第八。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奇迹。我很骄傲。 而我还要说的是初中历经生死学会的规则被再次宣布作废,上帝在头顶作出暧昧的微笑。 “一层是一种挣扎,一层是一种蜕变。而在蓦然回首的痛楚里,频频出现的是你我的年华。”席慕容是个很会说教的人。 朋友是有的,但高中的朋友多少会令你有些尴尬。我们是朋友也是敌人。我们以为战胜了彼此就通向了罗马,而事实是全国皆兵,高手潜伏在不可知的远方。高考是一场全国性的悲壮战争,谁都知道。但我们真的无法把几万里之外的一个形同空气的学生当作自己的追击目标,距离让遍布全国的压迫感全部集中到自己的学校,其余的人对我们来说无关痛痒,很是掩耳盗铃。 所以我是个孤独的孩子。 不要告诉我高中生有着伟大的友谊,我有足够的勇气将你咬得体无完肤。友谊是我们的赌注,为了高考我们什么都可以扔出去。 我本来还不是这么悲观的,真正的失望是从我的笔记本接二连三不翼而飞之后,从我的参考书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别人的桌子上之后,从我学会新的规则之后。 从那个微微变凉的秋天之后。秋天已经到了,冬天还会远吗? 你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沙漠上守着天上的大月亮叫作孤独那我是同意的;如果你说站在喧哗的人群中却不知所措也是孤独那我也是同意的。但我要说的是后者不仅仅是孤独更是残忍的凌迟。 高中就是一场长达三年的凌迟,最后的最后大家同归于尽。 孤单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潇洒的你将心事化尽尘缘中/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星期五 我观望着这一娑婆世界的翻天覆地,怀着无知无觉的意识欣赏着 星期一到星期四,每天的跨度都是几年,而星期四到星期五却只有一年:高一到高二。我不知道是时间过得越来越慢还是我的生命开始变成一种毫无生气的停滞。满身泥水地跋涉在沼泽里,但心里依然幻想着头顶是漫天灿然星光。 我选的是理科,遵从父命,很有悲壮的色彩,因为我牺牲掉了自己的意志。实际上我对文科的生活充满了向往,那才是我理所当然的归属。理科生要有心如止水的修行,像还没有遇见许仙的白素贞。我还不够。我还惦记着外面花花世界的美丽与炫目,我是个贪恋红尘的人。小a是我的朋友,他在全家反对的情况下依然投奔文科去了。我很佩服他,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历来就是一种壮举。而我不行。 中午的时候我会去找小a吃饭,听他给我讲他们的考试题目是写出《红楼梦》的背景。我一边幻想那本来就应该属于我的生活一边努力地寻找周围稀薄的空气维持呼吸。小a看着我的时候充满了可怜的神色,我默不作声。 理科生要拥有无与伦比的神经质而我还欠缺。我不会对飞过来的足球作出受力分析然后想象它的轨迹,我不会看见池塘里冒出气泡就研究那是空气还是甲烷,我也不会对楼房作出完美的对角线。我不会但我的同学会,这就是差距。 历史、政治课没有人会上了,老师在上面象征性地随便讲讲,我们在下面随便听听。每个人的手上都是一本理科资料,充满哲理的故事和悲壮的历史无法打动他们,理性的神经坚不可摧。我觉得这一切很没有道理,我望着老师的眼睛很虔诚,但他却没有与我呼应的激情。最后我只好放弃,人人做题的大环境让我放弃了历史和政治。有时候人是很容易妥协的。 星期六 文字从我的指尖以鲜血的形式流出,我听到它们落到纸上发出钻石般的声响 我爱上了文字,这是一个理科生不可饶恕的错误。学校图书馆的小说很少有人借,小说区域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在转悠,而参考书之类的早就被翻得不成样子了。这是所重理轻文的学校。 重理轻文的学校里的一个理科生爱上了文学,这与天方夜谭一样不能让人相信。我是个理科生,我不需要多么敏锐的洞察力,我不需要多么漂亮的文笔,我只要学会分析两个球怎么相撞、金属掉在酸里会怎样冒气泡就可以了。看来我是出轨了。 我也写点东西,但写出来的东西都有点阴冷潮湿的味道,像黑暗角落里长出的青苔。其实我希望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能阳光灿烂朝气蓬勃,但我力不从心。我总是以一副无关痛痒麻木不仁的口气诉说我想要呈现的故事,尽管很多时候我是在讲自己。朋友说,你怎么讲到自己也是平静的语气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我说我也不知道。老师说,你要煽情一点再煽情一点,那才能感动别人。我说感动自己就好了为什么要感动别人。 我常常读一些黑暗阴郁的文字,一直读到它们把我刺得很痛,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麻木,所谓的以毒攻毒。 老师说你的那些比喻句不要用在作文里,我说好的;老师说这种开头和结尾的方式你要背下来,我说好的;老师说这个大作家的生辰年月你要背下来,我说好的,尽管我很茫然究竟重要的是作家的人还是作家的作品。 星期天 我老了,老得失去了记忆与想象力,我感觉我是在一刹那间就衰老的 有个网络写手说,我们都生活在习惯里,我们今天这样活着是因为我们昨天也这样活着;而昨天这样活着是因为前天这样活着。弗洛伊德说:“这是死之本能。” 可我是活在光速里的,星期一我还在艰难地说我要那个红苹果,而星期六我就可以写出青苔一样的文字了。我不想这样飞速地生活飞速地变老,我希望时间用万分之一的速度缓缓流过,我希望看到一滴眼泪在慢镜头处理下坠落绽放出美丽颜色——然而拿遥控器的人始终把手指停在“快放”键上。 席慕容问:当生命的影像用快速放映之后,我们还有没有勇气再去继续眼前这用每分每秒缓慢地展现出来的旅程? 我也在找答案并且找得很辛苦。本来我以为我的生命已经够短了——一个星期,只有一个星期——现在我发现其实我的生命可以更短,五千字而已,五千字,我生命的全部。 第8章 回首又见它 我在高三,我写下这些我生活中真实的文字只是为了一场见证,虽然也许结果会很惨烈。我行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总是在想,我要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而那句很哀伤的话,被我写下来放在相框里:过了这个 7月,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有的。 那天在杂志上看到一句话:毕业于我是一窗玻璃,用身体撞碎了之后不躲不避擦着凌厉的碎片走过去,一窗一窗地走过去。回头看时却只是横流一地的碎片,看不清楚,拾不起来。 “皇后”有句歌词,我听了很感慨:“当有一天,我长大了。”我总是重复着这句话,然后想下面该说的话。最后,我想:当有一天,我长大了,我希望回头看我的成长的时候,回首又见它——我的那些闪耀的年华。 2001年的最后一刻,我站在阳台上观望着漆黑的夜空和天幕上偶尔出现的冷清的烟火,夜风冷冷地吹过来,我看见一年的时光在掌心中翻涌、升腾,最后归于平静,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和似水般温和的年华。而天使从头顶渐次走过,没有声音。 2001年我过了十八岁的生日,那些美好的祝福、朋友真诚的眼神、心上人温和的声音,一切都让我感恩并且难以忘记。而我就像我的仙人掌一样,一点一点地长大了。 我越来越感觉,这个世界太复杂,好多事情都没有理由,没有道理。但还是有人要执着地每天不停地问为什么。问了又如何,不问又如何,到最后轮回依然不停地转,日升月落,花开寂无声,那些过去的往事再也回不来,我见过的最无奈的一句话:“那些原本想要费尽心机忘掉的事情,原来真的就那么忘了。”是难过吗?是悲哀吗?巨大的空白无法排遣,如同一幅精致的银灰色素描上突然被擦出了一大块突兀的白色,看着的时候让人彻底绝望,于是只好独自站在夜空下流泪。以前我是个爱仰望天空的人,苍蓝的天壁总是给我求生的勇气,而现在 我喜欢深邃的夜空,包容一切的黑暗和隐忍,流下的眼泪也没人看见。 没有尽头的漂泊让我难过,也许一个人最好的样子就是平静一点,哪怕一个人生活,穿越一个又一个城市,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仰望一片又一片天空,见证一场又一场的别离。生离死别都是别人的热闹,我有我自己的孤寂。有时候我就站在夜晚空旷的操场上想,我要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我不喜欢说话却每天说最多的话,我不喜欢笑却总笑个不停。身边每个人都说我的生活好快乐,于是我也就认为自己真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会在一大群朋友中突然地就沉默?为什么在人群中看到个相似的背影就难过,看见秋天树木疯狂地掉叶子我就忘记了说话,看见天色渐晚路上暖黄色的灯火我就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方向?那个会预言的巫师呢?你在哪儿?请你告诉我。而最有意义的生活是什么?也请你告诉我。当爱丽丝丢失了通往仙境的钥匙,她是应该难过地往回走,还是蹲下来难过地哭泣?而我还是得继续走下去,而某个人的话必定成为我的信仰,我会胸中装着这样的信仰一个人独自走下去,没有恐惧。那些在我的生命中绽放过的花朵,那些在我头顶飞逝而过的流星,那些曾经温暖的诺言和温和的笑容,那些明亮的眼神和善良的任性,一切都成为我难以抚平的伤痕和无法忘却的纪念。 2001年我最喜欢的乐器是大提琴。这个城市有家音像店,每天都在放着大提琴的cd。每次我经过的时候总是慢下自己的脚步,然后听到心脏的声音渐次衰弱。大提琴的音色总是让我似曾相识,如同我的一个经久不灭的梦境。梦中总有一个人压抑的哭声,像是大提琴婉转悠扬的低音。有个有名的大提琴演奏家说:“我总是和我的琴一起哭。”曾经有部电影,可是我忘记了名字,那里面有段独白的背景音乐就是大提琴,独白说:“我生命中的温暖就那么多,我全部给了你,但是你离开了我,你叫我以后怎么再对别人笑?”曾经也有一个笑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是最后还是如雾霭般消散,而那个笑容,就成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那河流的声音,就成为我每日每夜绝望的歌唱。如果不是朋友的亲切、父母的关爱,这些东西给我苟且的能力,我想我会变得越来越冷漠。 以前我总是在旅途上认识不同的人,大家开心地说话,而现在我只希望拥有自己不被打扰的隔膜,裹紧毯子,在梦境中走完我的旅程,因为我越来越不明白,那些风雨中飘摇的灯火、飞逝而过的站牌、陌生的面容、廉价的外卖咖啡、喧嚣的车厢、充满眼泪和离别的站台、延伸的铁轨、寂寞的飞鸟与我之间,究竟谁是谁的过客,谁是谁命中的点缀。 大提琴的声音像是一条河,平静地流过我的岁月,却带给我最多的感伤。左岸是我无法忘却的回忆,右岸是我值得紧握的璀璨年华,而中间飞快流淌的,是我年年岁岁淡淡的感伤。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我在冬天的中央等你》,我眼前总是浮现这样的画面:一个裹着黑色风衣的人站在大雪的中央,夜色在四周发出锦缎般撕裂的声音,那个人回首,早已是泪流满面,我知道他的忧伤无比巨大,可是他已经哭不出声音了,他眼中的绝望如同冰面下的黑色潮水,可是他还在微笑着说:“我会等你,一直等到你出现为止。 ” 2002年的年尾,我在上海光怪陆离的霓虹下怅然若失,我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走在灯火通明的石头森林的裂缝里面,走在时代广场苹果倒计时汹涌的黑色人群中,走在时光与时光的断裂处,喝着奶昔,哼着逍遥调,摇头晃脑地对所有面容亲切的人微笑,如同一个小混混儿。这一切有点像一个梦,一个冗长而斑驳杂乱的梦。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站在四川的家的阳台上,看着黑色的天空和斑斓的焰火热泪盈眶,而一年后的今天,我已经站在我曾经喜爱的城市的土地上,站在充满奢靡气氛的十里洋场。 2002年我过了十九岁的生日。那个生日过得格外仓皇,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在高三,每天抱着一大堆书不断地跑上楼梯跑下楼梯。过生日那天我记得还有一场考试,是在下午。上午上课的时候 ckj他们就把礼物传过来了,跟传纸条一样。大包小包的让我很惊讶。我以为他们忘记了,可是他们都记得。中午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拆礼物,包装纸哗啦啦地响。我的心里有潮水涌过,哗,哗,哗。只是我都不知道那是悲伤还是快乐。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快站在十九岁,站在成人的门口等待破茧般撕裂的痛。一直以为自己会一直是那个提着羽毛球拍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孩子,会一直是那个和朋友无论男女都勾肩搭背地在学校里横冲直撞的孩子,会一直活在十八岁,一直活在单车上的青春里,永不老去。 再把时光倒退,如同我们看影碟时,用手按着 back键,然后一切就可以重新出现在你的眼前,我们还是那么年轻,我们还是那么任性,好像时光从来没有消失过,好像日子从来没有打乱过,一切清晰如同阳光下的溪涧,我们几个好朋友,站在青春的河岸边,看流岚,猜火车,清晰得毫发毕现,听着时光哗啦啦地奔跑,于是我们哈哈地笑。就这样退,就这样一直退,退到几个月前。几个月之前我站在四川黑色盆地的中央,躲在三十五度热的树荫下喝可乐,听周围的知了彼此唱和兴高采烈,阳光如同碎银,明亮到近乎奢侈。风从树林最深处穿越出来然后从树顶疾驰而去,声音空旷而辽远。我的学校有着无穷无尽的树,我和微微总是行走在那些苍翠得如同漫溢的湖水一样的绿荫下面。我和微微已经认识快一年了。一年里面,彼此的眼泪和欢笑都一点一滴地刻进对方狭窄的年轮里,那是我们干涩而颠簸的一年,这一年,我们高三。而几个月之后,我站在上海,在零度的清晨擦去自行车座上结的薄薄的一层冰霜去上课,周围人流快速移动,如同精美的 mv中拉长的模糊的光线。而我在其中,清晰得毫发毕现。我学的是影视艺术技术,我知道怎么用摄像机和后期技术来做到这种效果,只是我不明白,这样的景况预示着什么。 2002年,我从四川离开,飞往上海,我独自背着沉重的行囊走出那个我生长了十九年的盆地,那个黑色而温暖的盆地,过安检,登机,升空,脱离的痛苦,如同从身上撕裂下一块皮肤。在飞机上,我靠着玻璃窗沉沉地睡去,梦里不断回闪曾经的碎片,回闪出微微和卓越的笑容,回闪出小a白衣如雪的样子,回闪出我遗落在四川的十八岁。梦里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的话:“我的理想就是存钱,存很多的钱,存到有一天我们可以买很大的包,装下我们所有的书所有的 cd和所有的理想,我们手挽手一起跳上火车咣当咣当,我们迷迷糊糊地随着人群下车,然后出现在我们喜欢的人的城市,就那么出现在自己想见的人的面前,嘻嘻哈哈,热泪盈眶。 ”2002年我没有喜欢的乐器,如果说有,也是大提琴延续下来。我在上海大学,在空旷而寂寞的草地上穿行。每个星期二的晚上,我骑着车从教室回寝室,一个人穿越夜晚黑色的风,有时候和阿亮在一起。这个时候我会听见大提琴演奏的乐曲,是我们学校的广播节目,我不知道选这些乐曲的是谁,只是我总是在想,他或者她,也许是个有着落寂的笑容的孩子,一个站在年轻光阴尾巴上的牧童。我的寝室对面有个人是学大提琴的,我在一个傍晚看到他把琴从楼下搬上去。很多个夜晚我就是坐在二十瓦的台灯面前,写文章,看小说,听那个人生涩的琴音。在翻动书页的瞬间,我总是听到马蹄穿花而过的声响。 三月的牧童,打马而过。惊雷。雨点一滴一滴飘下来。 2002年我几乎没有听 cd,我的 cd机遗忘在四川的家里,所以我在上海过了一段宁静的日子。后来某天心血来潮,跑去买了个松下,然后又跑到宿舍门口的马路边上买盗版买打口cd,甚至花掉四十块钱买了一张国外来的“皇后”的精选集,我抱着一大堆的 cd跑上楼去,然后倒头就睡,耳朵里面轰隆隆地响,跟开火车一样。但是以后我很少再听cd,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个 cd机被我放在写字台的上面,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尘埃。我突然想起自己高二高三的时候,没日没夜地沉浸在近乎破裂的呐喊声里面,想起那些日子,内心就惶惶然般纷乱,下雪般地惆怅。 2002年,似乎真是一个时光的断层,我对自己的过去开始一种决绝的割裂,如同一种背叛,我将那个忧伤的寂寞的孩子孤独地留在他的十八岁,将那个怕黑怕人多却又怕孤单的孩子留在那片黑色的大地上,然后一个人如同夸父一样朝着成长义无反顾地奔过去。曾经有位诗人说过:“既然追不上了,就撞上。” 我已经没有什么我以前必须买的杂志了。《旅行者》和《通俗歌曲》以及《我爱摇滚乐》都没有再在书报亭里看到。我忘记了我曾经沧山泱水四季春秋,我忘记了我曾经听摇滚听到死,我忘记了颜叙忘记了齐勒铭,忘记了年轻得无法无天的日子,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那么乖戾的孩子,尽管现在在别人眼睛里面,我依然是个乖戾的人,可是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已经变得失去了所有的棱角,变得不再爱去计较一些什么事,不再爱去争一些什么事,以前那个倔强而任性、冲动而自负的孩子被我留在了逐渐向后奔跑的时光中,我听不见他的哭泣看不到他的脸,可是我的心为什么像刀割一样疼? “山顶上的微风吹,心跟着四处飞。我为什么掉眼泪?夜色那么美。一段回忆翻箱倒柜,跟着我在追,想的是谁?”2002年我最喜欢听的歌:《祝我幸福》。我记得那段时间我将这张 cd放在我的 cd机里,然后单曲循环单曲循环,听到耳朵都要起茧了还在听着。公车上,操场上,马路上,在这个城市的各个地方,我带着这张 cd如同带着我孤独而巨大的财富踽踽而行,满眼观花,浑身落尘。杨乃文的声音不好听,又破裂又嘶哑,可是我喜欢。因为太多的往事,在歌曲中,在每个难以入睡的夜里,雪崩般将我灭顶。 2002年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回忆,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坐在摇椅上,一遍一遍感怀自己的青春。我在上海不断地接触新的人群,融进新的圈子,彼此钩心斗角或者彼此肝胆相照。这样的生活让我说不出任何评价的话。我只记得以前,我还可以在没有人的时候告诉自己,我在过怎样的生活,是孤单,是快乐,还是无聊地消磨光阴。可是现在呢,我在上海,在这个灯火通明却刀光剑影的城市,每天轰轰烈烈地忙事,然后倒头沉沉地睡去。可是怎么还是觉得空虚呢?觉得自己的身体空洞而单薄,于是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大口大口地喝奶茶。似乎可以用物质来填满精神,这是一种怎样的愚蠢怎样的自欺欺人啊。2002年的冬天,如同村上春树说的,我喝掉的奶茶可以注满一个游泳池。我是个喜欢回忆的人,我总是觉得一切的纷扰一定要沉淀一段时光之后再回过头去看,那样一切才可以更加清晰。只是年轻的我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可以在年轻的时候轰轰烈烈地彼此喜欢,彼此仇恨,然后彼此淡然地遗忘。以前我也不明白,我也是穿越了十九年漫长的光阴之后才渐渐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如同以前的人说的,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在抬头看天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朴树嘶哑的声音,他唱:“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啊……” 2002年我在上海,在上海大学数万平方米空旷的草地上看落日,在上海的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中看光阴的剪影。以前看书的时候看到过有人说,人总是要走陌生的路,听陌生的歌,看陌生的书,才会在某一天猛然间发现,原本费尽心机想要忘记的事情原来真的就那么忘记了。我总是反复体会说这句话的人的语气,是历尽沧桑后的平静抑或是想要再次追忆时的无可奈何。可是水晶球不在我手上,我永远无法洞悉别人的思想。我只能一次一次地用自我的感觉去设想甚至去实践,而这样的过程,被所有老去的人称为青春。 我有我的现实,我生活在物质精致的上海,我也有我的梦境,我曾经生长的散发着浓郁时光味道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那么想念我的故乡,以前我只是以为,我可以了无牵挂地走,独来独往。 看到朋友以前写的话,说我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坚强,孤单的日子里,我们才可以听见生命转动时咔嚓咔嚓掉屑的声音和成长时身体如同麦子样拔节的声响。寂寞难过,仰天一笑泪光寒。 而以前的电视剧中总是唱:“滚滚红尘翻两番,天南地北随遇而安。 ” 2002年的寒假,我从上海回四川,见以前的朋友,走以前的路,在我曾经念书的高中发现自己的照片被很傻地贴在橱窗里面。那个时候的自己,头发短短的,一脸单纯。而现在,当我穿着黑色的风衣头发纠缠不清地走在曾经走过的学校里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孤单的过客。那些孩子的青春飞扬弥漫在四周,我看着他们想到我的曾经,想到我的九瓦台灯,那些昏黄的灯光,那些伤感的梦。 2002年的年末已经过去,2003年的轮子轰轰烈烈地碾过来。我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是离开四川去上海的最后一天了,这个寒假匆忙地就过去了,好像我就是昨天才回到家,然后睡了一个冗长的觉,第二天就提着行李又起程。 2002年已经过去,而我依然匍匐在时光中,等待心里一直等待的东西,尽管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也许又要到很久之后,在某一个清晨,在某一个陌生的街道,回首又见它。 第9章 关于《生活在别处》的生活 生活在别处。 1968年前,兰波将这句话从嘴里或笔尖创造了出来;1968年,这句话被白色油漆刷在巴黎大学的围墙上;1968年之后,米兰·昆德拉将它弄得世人皆知。 我用 1968年作为一个分界点是因为我很震惊于这句话居然可以出现在一堵围墙上。我在中国的围墙上几乎看到的都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之类的,好像中国人脑子里除了生孩子就没别的事了。所以我觉得巴黎大学的围墙是世界上最有品位的围墙。 20世纪的时候这句话还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充其量不过是一句颇有哲理的话,于我无关痛痒。而从 21世纪开始,这句话就一天一遍地在我脑中刻下痕迹,如同浓硝酸腐蚀过的铜板,痕迹斑斑,历历在目,不可磨灭。 关于上海 恩雅说,每个人都有一条根,它就在脚下,每离开故土一步就会异常疼痛。 但我不会。 我的根似乎是扎根在上海的,就像人的迷走神经一样,一迷就那么远。这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记得有人说过,喜欢上海的人都很世俗。我笑笑,当一个疯子的酒后胡言。很多人喜欢西藏,说那儿是真正孕育灵感的地方,并且大多数人在声明他们喜欢西藏的同时还要影射一下我喜欢的上海。于是我问他们格桑花什么时候开央金玛是什么神转经筒向哪个方向转,他们看着我的时候一脸茫然。其实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西藏了解西藏,但我不会为了表示自己很有品位就整天说“西藏西藏我爱你”。那很肤浅。其实当你真正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语言多么地脆弱和无力。文字与感觉永远有隔阂。 小蓓是我的朋友,她和我一样,根不在脚下,在北京。她说她喜欢北京的琉璃瓦反射出的暖色夕阳,很厚很重的光芒。因此我们就要在生命的前二十年里活得比别人辛苦比别人累,二十年后我们再呕尽自己的心血去换一本蓝印户口,然后开怀大笑或者失声痛哭。就在那些无聊的上海人大谈上海的俗气并且一脸不屑的时候,我却在为虚无的明日黄花作困兽之斗。 为什么要让不爱上海的人出生在上海?上帝一定搞错了。 我的同学曾经在复旦大学里逛了整整一天,并且拿了很多照片给我看。我望着那些爬满青藤的老房子目光变得有点模糊,我想那才是我真正的家。我不是复旦的学生但我却想成为复旦的学生,这就是我和复旦目前唯一的联系,有点像单相思。 我妈希望我是个安于现状的人,考个实惠的大学上个实惠的专业,结个实惠的婚生个实惠的孩子,最后躺进一具实惠的棺材实惠地去死。 但我命中注定是个漂泊的人,从一场繁华漂到另一场繁华或者苍凉。有首歌唱道:一辈子住在一个地方,一辈子睡在一个人身旁。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命中注定。 所以每分每秒都会有人无限憧憬地开始漂泊,也会心满意足地停止漂泊。 喜欢上海是因为它从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沿袭下来的文化底蕴——繁华而苍凉。 繁华而苍凉。张爱玲如是说。 旧上海在我的心中是一部老的胶片电影,画面上布满白色斑点,没有一句台词,华贵的妇人优雅的绅士幸福地微笑。夜总会的灯光像凡·高的色彩漫过整个城市。没有背景音乐,或者有也是淡得不着痕迹,时不时地浮出画面,如轻烟般一闪即逝,令画面无可名状地微微摇晃。 是谁说过:整个上海燃亮的灯火,就是一艘华丽的游轮。 而我现在的城市多少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一句话,它是一个像农村一样的城市,一个像城市一样的农村。恰恰这是最可怕的。如果它是个纯粹的农村,山明水净、青草粉蝶的话,那我会义无反顾地拥抱它,不需作任何解释。如果它是个有自己特色的城市那我也会张开我的双臂不需要任何理由。但它不是。这里有穿着高级西装脚下踩双 nike的所谓的“先富起来”的人们,他们会在圣诞节的时候装模作样地在圣诞树上把小天使用上吊的方式挂起来,然后抱着胳膊在一旁傻傻地笑,傻傻地欣赏他们弄出来的在风中晃动的小小尸体。 所以我固执地认定我将来的生活应该在上海。生活在别处就是我的美丽愿望。 伟大的米兰·昆德拉。 回顾上面的文字,我在极力宣扬一个人如果爱一个东西是不用长篇累牍地作解释的,但我却在这里喋喋不休。难道我不爱上海?嘿嘿,埃舍尔的怪圈。 生活在别处。这是为我和上海写的。 关于文字 我妈说你要考经济系或者法律系免得将来挨饿受冻风吹日晒雨淋。其实她的潜台词是:你不要考中文系就好了。我妈多少懂一点文学,所以她知道文人的生活不会富裕,至少在物质生活上如此。而我妈又很爱我不愿我生活动荡不愿我离家太远,所以当我说我要考复旦的中文系的时候我们的分歧很大。最终的结果是我作出牺牲,而且很大。我放弃了我的中文系而改学理科,并且正在参加为全国化学大赛而组织的集训。家人期待着我的显山露水,而我觉得那毫无希望也毫无意义。 我对随便哪种感觉的文字上手都很快。曾经我用一天的时间看完《第一次亲密接触》,然后第二天就写出了两万多字类似的东西,把同学吓得目瞪口呆。尽管我认为那种东西几乎没有存在的价值,时光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淹没得不留一丝痕迹。 我把考试中得到满分的作文随便丢掉,却把老师说的毫无内涵的文章装订好放在抽屉里。我常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然后拿给同学看,然后他们感动得一塌糊涂。 很多时候我喜欢一本书是没有理由或者因为很奇怪的理由。比如我就很喜欢《我在梦见你》的书名,注意,我说的是喜欢书名。等我买回那本书的时候我又不想看书里到底写的是什么了。但还是很喜欢“我在梦见你”五个字。后来老师告诉我那是个病句,当时我就傻了,原来自己一直喜欢的是个病句哦! 可能我看的小说多了所以我大脑构架场景的能力很强。很多时候当我看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时我会想下一个镜头应该怎么拍,和导演一比高下。很是不自量力。 我的梦想是将来能做广告,极具震撼力的那种,而不是什么“牙好胃口就好”之类的。小蓓也想做个广告人,但她似乎比我更为理想化。我还有很大的功利情绪在里面,我说我要用一个企业家的身份来经营艺术,而小蓓却说她要用一个艺术家的身份来经营企业。我说那你的公司肯定垮了,小蓓说垮就垮吧。 那些小说中的画面常常在生活中浮现出来,比如苏童笔下的那口关于生死和宿命的井,比如刘亮程笔下那个被风雪吹亮的乡村。我常常在想:其实人真正最完美的生活应该是在文字里的,活得像电影一样,活得像小说一样,最次也要活得像电视剧一样。 虚幻的生活。 柏拉图是一场华丽的自慰。 当我在草稿纸上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同学吓得要死。他问,你写来干什么的?我说,参加“新概念”。然后他就真的吓死了。 生活在小说里面的人其实是最开心的,所有的结局都设定好了,沿着宿命的轨迹你只需无尽滑翔就好了,抗争是没有用的,所以只活不想,管它结尾是死亡还是永生,这似乎也是种人生的大境界。 写小说的人也很快乐,生活中谁得罪了你,没关系,写进小说里好了,好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李碧华就这么“恶毒”。 扮演上帝的滋味不错不错! 生活在别处。这是为我和我的文字写的。 关于流浪 我一直认为流浪是一种大境界,不管是关于脚的还是关于心的。 一直以来我很喜欢武侠小说中关于扶桑浪人的情节,不是哈日,而是敏感于“浪人”那两个字。 我的网友 kk去过很多地方,而且他总是一个人背起背包就上路了,一路流浪一路看。他告诉我西藏的雪很白很傲气,苏州的钟声很厚很悠远。雾隐霞红。暮鼓晨钟。 有次他问我:你到过峨嵋吗?我兴高采烈地说我去过,我们先坐车然后又坐缆车直接上了金顶。我们住在五星级的宾馆里享受暖气,第二天拍了好多照片。kk说他用脚爬上去的,沿路住了好多个寺庙,在山泉里洗了个澡,被冻得差点感冒。听他说的时候我觉得周围的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听他讲完之后我觉得自己实在俗气得恶心。我吐得一片狼藉。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参加旅行社是最最愚蠢的事。一大帮人被导游呼来喊去,像阿姨带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阿姨问这里漂不漂亮?小朋友们说,好——漂——亮——哦! 实在俗气得很有级别。 曾经有段时间我迷三毛迷得紧。不为别的,只为只身跑到沙漠的神经质。那时候娶一个像三毛一样的女子为妻然后一起远行成为我最大的梦想。但它高高在上地悬在我的头顶使我不得不仰望,在脖子酸痛的同时让我明白:它遥不可及。 后来我就常常坐在西秦会馆对面的咖啡店里透过落地窗望繁华的大街。因为这儿是旅人最多的地方。 我躲在玻璃之后,在咖啡厚重光滑的香气里安详地打量外面背着行李的人们,想象南腔北调弥漫整个天空。偶尔为外国人提供我的绵薄之力。他们的问题通常都很简单,无非是哪儿有厕所哪儿可以买到门票哪儿有宾馆之类的。所以尽管我的英文非常地 poor但也可以应付了。 一般他们在接受完帮助后都会在说“谢谢”的同时掏出一沓钱来,而我总是微笑着摇头。然后他们的眼睛就会很亮,嘴角上扬,露出好看的白牙齿。 并不是像报纸上说的竖起大拇指不断地说“ok”。 曾经有个叫 david的大学生把他在新疆买的挂毯送给了我。我回家后把它挂在电脑上方的那堵墙上。现在我打稿子的时候就在看它。在挂毯里面混有沙子,沙漠的沙子。我妈曾经要将它洗干净而我誓死不从。因为里面有我所向往的沙漠的味道。一洗就没了。我冒着跑题的危险写了上面那么多关于和外国人打交道的废话其实就是为了引出这块挂毯,而引出这块挂毯则是为了说明我对流浪疯狂到了一定的程度。 我曾经说:如果有一天我很有钱了或者我彻底没钱了我就开始流浪。同桌说,那你不是座流动的金库就是个流浪的乞丐。说完甩甩他的头发,很帅或者装作很帅的样子。我每次都用反语说,帅哦帅哦帅得不得了哦。而他总是用“没有最帅只有更帅”来自我谦虚或者自我吹嘘。他比我冷静比我现实比我更善于理性思维,总之就比我像人。他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要整天在空气里悬着。 但远方的土地对我的脚掌永远散发着一种美妙的温暖。我矢志不渝。 生活在别处。这是为我和我的流浪写的。 关于钱 我和钱的关系比较暧昧。我们是情人,我爱她,她也爱我。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向四周看了看,觉得没人注意我,于是大舒一口气。现在安全了,我继续写。 老师说把“她”用在没生命的东西上必须那个东西是很美好很令人热爱的,比如祖国。如果老师看见我称呼孔方兄为“她”,那他的表情多半会很无奈吧?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很坏。 我爱钱,这没什么好掩饰的。我在一家杂志社混了个脸熟,然后在上面发点酸得吓死人的文章,然后坐在家里等稿费。 钱似乎也很偏爱我。暑假在电台做撰稿人的时候我的身价是千字 25元。等我开学离开的时候主任挽留我说,千字 50如何?因为那个时候我的节目已经开始火了。 开学后的日子很平淡。偶尔有同学问我喜不喜欢那档关于校园民谣的节目,我大言不惭地说,喜欢喜欢,那真是个好节目。没人知道那个节目是我做出来的。 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没上大学不一定都会饿死。但我还是沿着父辈画好的轨迹朝复旦平稳挺进,同时心里很放心——有后路的生活总是快乐而放肆的。 我曾经学过插花和陶艺,当初的目的也是为了将来不会饿死。 但高中快节奏的生活把那段记忆冲得很淡很模糊。直到那天有个女生问我黑色的曼陀罗花代表什么意思,我脱口而出:代表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她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于是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学过插花。 我曾经可以很轻松地背出花的物语但当时觉得很没意思。如果送花的人和被送的人都不知道的话,那么白菊花也是可以在情人之间粉墨登场的。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屋子人一边笑一边说我够恶毒。 而现在当我努力地回忆那段笑声的时候它却变得很模糊,就像用橡皮擦过的铅笔画,只剩些斑驳的痕迹,低眉顺眼让人唏嘘。 学陶艺是在看完《人鬼情未了》之后,目的是以后追女孩子多点夸耀的资本。 我曾经有过一个陶器,很薄很薄的那种,代表我的最高水准。当然我的老师可以做得更薄。说“曾经”是因为我现在没有了。它碎掉了。 像我曾经的生活。 而我现在每天背着书包快快走,希望快点快点快点回家。 我的生活曾经五彩斑斓,但它没能和我一起长大一起穿过时间缓缓向前。它在锁定的时间里看着我越走越远。 生活在别处。这是为我和我的节目我的花儿我的陶器写的。 关于什么 还有什么没有说完那就算了吧。 我现在每天很努力地学外语每天喝麦斯威尔每天想上海想复旦想得心里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一种幸福,如果是那就最好,如果不是,也没办法。 至于我的生活在这里还是别处,我一百年前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