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往事》 第1章 渤海国(一) 东洲大陆位于鸿蒙世界之东,与西洲隔海相望,中央有山脉将其分成两半,俗称东域和西域,东西两域各有大小诸国数十个。 其中西域有一小国,名曰高昌,位于东洲大陆西部的圣山脚下,因其国家太小又生性闭塞,世人大多不知此国。高昌国民是大陆上唯一的长生族,生长极其缓慢,无论男女都在两千岁成年,成年后相貌不再改变,寿命据说可以与日月同辉,因此有人称他们为“神族”。 大公主郑安雅今年一千七百一十二岁,以神族两千岁成年计算,如今的她正值豆蔻年华。今日是初一,她照例拜见母亲,本以为听几句吩咐便可回去,不料母亲却给了她一份差事:出使渤海国。 “出使渤海国?王上,您是让我去?”郑安雅惊讶地问道。 郑安雅的母亲——高昌王郑海晏端坐朝堂之上,脸上的表情非怒非喜,令人琢磨不透:“没错,你阿咪吉(高昌语,用于称呼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渤海王太后来信了,渤海王已经成年,要举办一次亲政庆典。我国作为姻亲,理应派人前去祝贺。怎么,嫌路远不想去?” 郑安雅长揖道:“王上明鉴,儿臣十分愿意替王上分忧,只是……”她本想说自己还小,高昌国派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出使他国,会不会遭到他国非议?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儿臣从未出使过他国,渤海国与我国风俗差异巨大,恐怕有失妥当。” 郑海晏道:“这无妨,寡人让杜襄成做你的副手,再派几个妥帖的人随你们一同去。安雅,你长大了,该替寡人分担一些责任了。” 郑安雅只得应允下来,又迟疑道:“王上,儿臣记得渤海王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成年,为何今年才亲政呢?” 郑海晏冷笑道:“你以为一国之君只要成年了便能亲政?那也要看权柄在谁的手里。彼时渤海国内权臣当道,连他自己都是被拥立的,那个人只想让他当个傀儡国君,又怎会让他亲政?” “那如今……” “权臣死了,老死的。人族嘛,短命的东西。” 郑安雅领了旨,前往中宫与父亲道别。父亲房如梅虽贵为王后,但与母亲感情不和已超过一千年。如今大部分宫人内侍都去巴结那位得宠的牟贵君了,因此他的宫里冷冷清清,只有三五个人在洒扫,见郑安雅来了纷纷低头行礼。 “安雅回来啦。今天怎么样?”房如梅一如既往地笑着。君王的冷落、牟贵君的嚣张跋扈、宫人的见风使舵,都不曾在他的脸上留下半点痕迹。 郑安雅咬了咬嘴唇道:“阿达(高昌语,父亲),我要出使渤海国了。” “渤海国?”房如梅惊讶道:“听说渤海国可远了,是去看望你姨母吗?” 郑安雅道:“不是,王上命我作为正使前往渤海国,恭贺渤海王亲政。” “这事要你去?王上这是……”房如梅疑惑地站起身,打开窗子,远眺着大殿的方向,那里有个人已经很久没来看他了。 “有什么不妥吗,阿达?”郑安雅问。 “啊,没什么。只是要有日子见不到你了。你打算去多久?”房如梅道。 郑安雅道:“此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我不在的日子里,您要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再来看望您。” 房如梅笑道:“你只管去吧,路上小心。” 郑安雅等人一路向东,途经大小国家不下十个,终于到了渤海国。渤海国位于东洲大陆的最东边,因那一片海域被称为渤海而得名。从高昌国到渤海国,几乎横跨整个大陆,沿途各国的风土人情都有不同,看得郑安雅有些恍惚。她放下帘子,对坐在右手边的杜襄成道:“襄成姐姐,咱们这一趟出来可算是长了见识了,以前窝在自己国家那么多年,还以为天底下都一个样呢。如今看来,我们真是井底之蛙。” 杜襄成是郑安雅的随侍兼玩伴,约长郑安雅三百余岁,刚成年不久,生得俊眉朗目、身材高挑。因她与郑安雅自幼亲厚,又武艺精湛,此次作为副使兼护卫长一同出行。她听着郑安雅的话,笑道:“可不是嘛,之前我也见过一些邻国人,总以为他们男主外女主内太过另类,现在看来,天下各国都是这样,另类的倒是咱们高昌国。” 前方出现了高大的城墙,郑安雅忽然开口:“到临淄城了,好热闹啊。”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半分喜悦。杜襄成在一旁沉默不语。侍女归尺素觉察到她们有心事,但也不敢问。公主虽然年轻,却颇有主见,而且性格沉稳刚毅,饶是自己与她相伴多年,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是不敢放肆的。 递交通关文牒后,一行人进入临淄城。渤海国是东域大国,临淄作为都城自然热闹非凡。郑安雅以往只听人描绘过大国都城的繁华盛景,如今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了。同为一国之都,临淄城比起高昌城何止强了百倍?更何况,人口只是其中一项最不起眼的差距,更令她感到震撼的是临淄的富庶和文明。这里的主街比高昌城宽阔数倍,当中是车行道,各式车辆络绎不绝,从装饰上能大概看出有官家的、富商的、还有外国使节的,纹饰繁琐而华贵,相比之下,她们的车队显得有些寒酸。车行道的外侧是人行道,人们衣着光鲜,其中更夹杂着不少奇装异服的外国人。临淄的百姓许是见得多了,根本不以为意,倒是郑安雅忍不住频频回头。再往外就是沿街摊贩和店铺了,商人和小贩们高声叫卖着许多她们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郑安雅有些乏了,她再次放下帘子,问杜襄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杜襄成道:“我们是外国使节,按照规矩,应该先去驿馆,递交文书给鸿胪寺,之后的事情他们会派人安排的。” 到了驿馆禀明来意后,驿丞迟疑半晌,为难地说:“贵使,实在对不住。按照惯例,外国使臣住南苑,大人您是高昌国使臣,也应当住那里,不过……” 杜襄成不解道:“怎么?南苑住满了?” 驿丞道:“不是不是,南苑有空房子,只是其他各国使臣都是男子,您几位全是女子,男女混居多有不便那。” “这……”郑安雅问道,“我们一路上途经许多国家,也住过驿馆和旅店,从未听说过有男人住的地方我们就不能住啊。” 驿丞道:“那贵使路上可曾遇到一些居心叵测的男子?” 杜襄成恍然道:“哦……有,遇到过好几次。有试图偷窥的,也有扒窗户听的,还有尾随的,都让我打跑了。真是搞不懂这些家伙要干什么!” 驿丞道:“那到了我国之后,可还曾遇到过?” 杜襄成道:“倒是不曾见到了,昨天我们住的是客栈,左右房间住的都是女子。” 驿丞笑道:“这就是了,我们渤海国人称礼仪之邦,为保护女子在外的安全,大的客栈会单独为女客辟一栋楼出来,如果小的客栈只有一栋楼,就会把女客安排在单独的楼层,那一层是不许男子进出的。本馆也是如此,男人住南苑,女人住北苑。” 郑安雅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住北苑?北苑是什么人住的呢?那些女子也是外国使臣吗? 驿丞面露难色道:“贵使恕罪,在下斗胆建议几位前往北苑居住,只因那里住的都是女子。不过她们都不是官员,而是各地前来临淄的夫人小姐们,说白了就是来玩的。不怕您笑话,小人在此做了十几年的驿丞,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子为使的呢。这实在不好安排,您看呢?” 郑安雅有些头大,她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不过一路上所见男子居多,她也想见见各国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于是便答应了。一行人住进了北苑。 第2章 渤海国(二) 北苑的风景与南苑大相径庭,南苑的房屋高大阔朗,道路多平直,便于车马停走,而北苑则是一副小桥流水、曲廊环绕的模样,就连道路也以蜿蜒的小径居多,明明居所近在眼前,却偏偏要绕上一大圈才能到 。郑安雅有些不适应,只盼着早点休息,便与众人急忙往住处赶去。 住所是一处单独的小院落,名曰“幽兰园”,归尺素领着几个人先进去收拾。郑安雅正欲推门进入,却听见不远处有人笑道:“有新人来了。这位姑娘,你们从哪儿来呀?” 一回头,只见一群笑容明艳的女子正冲她招手。其中三五人衣着华贵,戴着式样繁复的钗环,身后站着的几位则是侍女打扮。 她转过身来,笑道:“诸位好,我们从高昌国来。” “高昌国?”那几位佳丽叽叽喳喳起来:“高昌国在哪儿啊?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我好像有点印象。”“离这儿很远吧?” 为首的女孩子问她:“你也是来参加庆典灯会的吗?” 郑安雅被她问得一愣:“灯会?什么灯会?” 那些佳丽更是好奇:“就是庆祝渤海王亲政的庆典灯会啊,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呀?” “你年纪这么小,还没过将笄之年吧?” “肯定没有,我看她最多十四岁。” 她拱手行礼道:“在下高昌国公主郑安雅,奉我王之命,出使渤海国,祝贺渤海王亲政。至于灯会的事,我着实不清楚,还望诸位见谅。” “啊?出使?”众佳丽更是惊讶到了极点:“你是使臣?” “是啊。有什么不妥吗?”郑安雅不解。 “那不是男人们干的活吗?为什么派你来?而且,你还没成年吧?你们国家没有男人了吗?” 郑安雅道:“我高昌国以女子为尊,国君和官员皆是女子。” “哇,还有这样的事情!”“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我今天可算是长了见识了!”众佳丽啧啧惊叹。 “可是,你看上去还小啊?”为首的女子问道。 郑安雅道:“我的确没有成年,但我是大公主,责无旁贷,我国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你几岁了?” “一千七百一十二岁。” 此话一出,众佳丽面面相觑:“一千七百……”随后互相咬耳朵:“她正不正常啊?怎么满口胡言乱语的?”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乡下丫头,还自称公主,你们看她穿的那一身,那叫什么呀?我国随便哪个大夫家的女儿出游不是前呼后拥的?她只带了几个仆人,而且看上去不男不女的。” “算了算了,不理她,咱还是琢磨琢磨灯会上穿什么吧,这次连渤海王和王太后都会参加呢。” “听说渤海王是东域第一美男子?好期待啊……”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他到底长什么样啊?那些传说是不是真的?” 一位渤海国的女子不满道:“别犯花痴了,我王身份尊贵,岂是你们几个能肖想的?” “怎么啦?我也没想怎么样,看一眼都不行吗?” “你们渤海国美男众多,这几天我已经看得眼睛都花了,你说你们王上才是第一美男,这是真的假的?你见过吗?” 那位女子道:“我没那个福气,不曾见过我王,但我见过我王的弟弟清源君,他的容貌已经是倾倒众生的存在,远胜你们这几天见过的那几位小哥。至于王上,据说就连清源君比起我王来也还差那么一点点。” “我不信,我不信世上还有比昨天下午的说书小哥更美的男子,除非我亲眼见到。” “就知道你们不信,我只说一样:宫里年长的宫女可以回家婚配,但是在王上和太后身边待过的宫女大部分都嫁不出去,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啊?” “因为但凡见过王上的女子,无不仰慕其风采,见到其他的男子都嫌丑不愿嫁。” “不是吧?这么夸张!” “真的,所以在我们渤海国尤其是临淄城内,流行一句话,叫做‘一见我王误终身’。有些封君大夫家里怕女儿不愿嫁人,特地让女儿避开王上出席的所有场合呢。”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 等那些女子叽叽喳喳散去后,郑安雅一行人进入小院,安顿下来。 过了半日,驿馆女仆引着一位女官打扮的人来到郑安雅面前,那人自称奉太后之命请郑安雅入宫叙话。 女官面有歉意地说:“公主恕罪,您一路车马劳顿,本应休整些许再进宫。怎奈太后思念故国亲人夜不能寐,非要这个时候见您不可,只好劳烦您了。您初来乍到不熟悉,太后特地派清源君引领您入宫。眼下他已经在门口了。” “清源君?”郑安雅心道:那不是就是那几位女子谈论过的人吗?她们说他是渤海王的弟弟,可是临走前母亲说小姨只生了一个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面思考着一面走出北苑,果然见一位身量很高、峨冠博带的男子立在车旁。觉察到有人靠近,那人转过身来:只见他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面如冠玉、眉眼修长、鼻梁高耸、唇如点绛,身姿挺拔如松柏,果然是位不可多见的美男子!郑安雅这一路见多了风尘仆仆的“臭男人”,忽然见到一位如此顺眼的,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还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清源君向她施了一礼,郑安雅不知对方是何身份,想来如此年轻已是封君,即便不是渤海王的兄弟也必定身份尊贵,于是回了一个平礼。 郑安雅并未注意到这位清源君的到来在北苑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她坐在车上,见清源君和杜襄成骑着马在两旁不紧不慢地跟着,唤了一声“清源君”,待他转过头来却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了。问他叫什么?好像不合适,问他多大了?好像也不合适。见她尴尬地笑着不开口,清源君微笑道:“我叫林长晔,清源郡是我的封地,所以有了这个封号。” “哦。你姓林,那你是王族吗?”郑安雅看着他,不禁感叹道:“你看起来好年轻啊。” “我是王上的族弟,与我王自幼一起长大。论年轻嘛?”林长晔忍不住笑出声来:“公主,请恕我直言,难道不是您看起来更年轻吗?” 这句话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失礼,但郑安雅并不介意,相反,短短几句的交谈让她对这位年纪轻轻、性格直爽的封君产生了不少好感。 “我只是看起来年轻,其实我一千七百多岁了。”郑安雅回道。 “什么,你一千七百岁?比我还大?”林长晔惊讶道。 郑安雅道:“我们高昌人两千岁才成年呢,你几岁呀?” “我?我一千五百一十二岁。” 这下杜襄成也惊讶了:“清源君也有高昌人血统吗?” 林长晔颔首道:“我母亲是高昌人,曾是太后的女伴,随太后来到渤海国。” 郑安雅眼睛一亮,刚想问更多问题,但马车已经来到王宫前只好作罢,和林长晔、杜襄成一起进了宫。 待见到渤海王太后郑河清,还没等郑安雅行完一礼,郑河清便急匆匆上前攥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起来:“你是安雅?你都长这么大了?我是小姨呀!我离开高昌的时候你才一百多岁,还抱在手上呢!” 郑安雅望着眼前这位眉目温柔、与母亲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子,叫了声“阿咪吉”。 郑河清听到这一句“阿咪吉”更是难以自控:“一千多年了,我终于又见到娘家人了!”说完紧紧抱住郑安雅泣不成声。 见太后如此悲伤,合宫上下莫不垂泪,就连林长晔和杜襄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正在此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出什么事了?” 郑安雅听见宫人唤了一声“王上”,知道来者必是渤海王了,赶紧从郑河清的怀抱中,出来擦了擦眼泪。没等她反应过来,郑河清一把将她拉到渤海王跟前,说:“卿哥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高昌国的大公主,你姨母的女儿安雅。安雅,这是我儿子长卿。” 郑安雅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口中念道:“外臣郑安雅拜见王上。” 林长卿伸手欲扶,却又立即将手缩了回去,说:“妹妹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往后私底下你只唤我哥哥便是了。” 郑安雅一愣,脑子里飞快地把两国王室的人物关系捋了一遍,又打量了几下眼前这位比清源君还要英俊几分的男子,磕磕巴巴地回道:“我,我……” 林长卿见她这般模样,只道是自己轻浮了,忙道:“抱歉,我是见了公主觉得亲切才那样说的,若是你觉得不合适,那还是……” 郑安雅见他误会了,急忙解释:“不是的,不是这个原因,只是……”见林长卿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只好出言提醒:“王上,我一千七百多岁了。”见林长卿更加疑惑,她只好补充了一句:“我……我是姐姐。” 此言一出,林长卿震惊了。他睁大眼睛道:“你是姐姐?你……” 郑河清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嗨,卿哥儿,我老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我跟你提过的,纯血的高昌人两千岁才成年,不像你和晔哥儿,一千五百岁就成年的。所以她真是你姐姐。她出生的时候我还没出嫁呢,你又怎么会比她大?” 林长卿红了脸,有些尴尬地跟郑安雅赔了不是,颇为勉强地改口唤她姐姐。杜襄成使劲憋着笑,林长晔则忍不住笑出了声。郑河清心情好,只顾拉着郑安雅说话,问了她好多高昌国的近况,又聊了自己在渤海国的经历,直聊到掌灯时分,非要留郑安雅在宫里住下不可。杜襄成见她如此热情,虽于国礼不合也只好答应了,独自回了驿馆。 接下去一连几天,郑安雅都在宫里陪着她的姨母。郑河清攒了一肚子话,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倾听者。于是几天下来,郑安雅也把渤海国上上下下、古往今来大致了解了一遍。 一千五百多年前,高昌国二公主郑河清与年轻的渤海王相恋,两人冲破种种艰难险阻终成眷属,也很快有了一个儿子。当时的渤海国国力强盛,周边小国纷纷前来朝拜。两人本以为一切都会如民间神话故事一般的美好,却不知隐患早已埋下。问题就出在血统上,渤海国王是人族,活到七十已是不易,但独子林长卿却因为有神族血统长得极慢,等他勉强会叫“爹”和“娘”的时候,渤海王已撒手人寰。 渤海国宗室中不乏野心勃勃之人,老国王刚一咽气,他们以“子幼母壮,必乱朝纲”、“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等名义,掌控了军队和朝堂,将郑河清母子囚禁,并大肆抓捕老国王和王后的亲信。危急关头,郑河清的女伴、嫁于渤海国王族的杜寅设计将郑河清母子救出,计划逃往高昌国。谁曾想被杜寅的夫家察觉,他们宣布郑河清为“叛国者”,并派重兵追杀。万般无奈之下,杜寅将幼子林长晔托付给郑河清,自己换上王后的冠服,带领一队人马以生命为代价引开追兵。在她死后,郑河清和仅有的几位亲信带着两个襁褓中的孩子坐船出海,几经漂泊,终于来到一座小岛上落脚。万幸,岛民们淳朴而善良,他们收留了郑河清一行人,郑河清也完全放弃了王后的身份与岛民一起劳作。多年后,当亲信们纷纷老去,郑河清依然是一副美丽的少妇模样。岛民见她不老不死,以为她是神仙下凡,纷纷称呼她为“神女”,称呼两个看起来长不大的孩子为“仙童”。 就这样,郑河清在岛上当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神女”。忽然有一天,一支庞大的船队来到海岛,为首的是位姓魏的将军,自称是老渤海王的旧臣之后,请林长卿回去称王。从他的口中了解到,自从他们离开后,几支王族互相厮杀,导致渤海国分裂,后来又几经起落,有战乱也有中兴,有分裂也有短暂的统一,总之是苦日子多,太平日子少。百姓疲惫不堪,纷纷怀念起了老渤海王执政的那些日子,慢慢地,老渤海王成了世人口中的“圣主”,也自然有人想起他的妻子和孩子是长生不老的。民间关于寻找林长卿母子、请林长卿回去称王的呼声越来越高,这位将军便顺应民心前来寻找他们。郑河清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的人生太过漫长,总不能一直困在岛上,于是她同意了,带着一千四百余岁的林长卿和林长晔回到了大陆。 果然不出所料,魏将军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的部下骁勇善战,但军纪很差,执政能力更是一般,百姓对他认可度不高,所以他需要一面旗帜代替他招兵买马、吸引众人归附,而林长卿无疑是那面最合适的旗帜。再后来,魏将军打下了如今渤海国的疆域,自封相国,成了王国的实际掌控者。林长卿则变成一个傀儡,或者说得好听点,是一尊神,一尊被人顶礼膜拜,但又不能发表意见、无法左右国事的神。 万幸的是,魏相国也是人,总逃不过生老病死。没过几十年,他和他的党羽们一个个死去,林长卿、林长晔先后成年,有了更强大的力量,也有了亲政的理由。终于在一年前,在郑河清母子的精心筹谋和林长晔的鼎力支持下,将一众佞臣清洗殆尽,林长卿开始了亲政。 谈及伤心之处,郑河清不住地流泪道:“那些年我好难啊,真的好难……”郑安雅不忍看到小姨如此伤心,便试图岔开话题:“阿咪吉,您方才说清源君的母亲姓杜?我的那位副使也姓杜, 她们会不会是一家的?” 郑河清听了,赶紧宣杜襄成进宫细问。果然,林长晔的母亲杜寅原名杜伏虎,与杜襄成的母亲杜没羽是亲姐妹,两人竟然也是表姐弟!郑安雅恍然大悟,难怪第一次见到林长晔就觉得亲切,细看之下,他和杜襄成的眉眼颇有几分相似。而杜襄成与林长晔本就觉得彼此性情相投,短短几天已经在校场上切磋了好几次,又喝了两顿酒,此时更是抱头痛哭。当林长晔得知自己的姨母、外祖父等尚在人世,不禁流泪感慨道:“原来我还有这么多亲人啊。”这一句又引得郑河清想起了为她而死的杜寅,忍不住抱紧了林长晔和杜襄成,再度哭出了声。 第3章 稷下学宫 郑河清将郑安雅留在宫里住了好几天,直到林长卿提醒她,再住下去实在不合规矩,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她回到驿馆。 郑安雅一回到北苑,发现屋里的陈设都变了样,原先半新不旧的窗纱帐幔和被褥都换成了新的,增加了一扇落地屏风、一张脚踏和一个梳妆台,就连吃饭的瓷碗碟也换成了玛瑙的。她差归尺素前去询问驿丞,却见驿丞立马双膝跪地磕头道:“先前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公主,还望公主大人大量,饶恕小人这一回。” 郑安雅道:“我不怪你,你原是按照外国使节的规格招待的我,并不算怠慢。我只是问一下,这屋里的东西是谁添置的?” 驿丞千恩万谢道:“是我王吩咐按照本国公主的待遇重新置办的。”又指着那套玛瑙碗道:“这是宫里的内侍送来的,传了王上口谕,说在太后那儿看到您喜欢,就拿一套给您使用。还有,太后请您参加庆典灯会,一会儿会有尚衣局的女官来给您量体裁衣。” 郑安雅笑道:“王上和太后有心了。” 过了几日,郑安雅与杜襄成出门喝茶,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不禁感慨道:“襄成姐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份国力呢?” 杜襄成道:“你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个吗?怪不得从王宫出来,我就觉得你闷闷不乐的。”杜襄成和郑安雅年幼时互相直呼姓名,因此她们在私下里说话并不需要用敬语。 郑安雅道:“高昌国国力孱弱,城池不过三座、人口不足一万,土地贫瘠不适合耕种,更有周边邻国时常骚扰。我虽是个公主,但这些天你也看到了,且不说渤海国的王公贵族,哪怕一个乡间富户家的女儿都比我过得讲究。我知道王太后喜欢我,给了我自家公主的待遇,我也明白渤海王宅心仁厚,一直对我以礼相待,吃穿用度都是往好了给。可他们待我越好,我的心里就越是说不出地难过。” 杜襄成也感叹道:“是啊,他乡再好,终究不是自己家。以前我们就像井底的蛙,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总以为自己过得还不错。如今出来见了世面,回头看看自己……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郑安雅道:“我想改变这一切,让高昌国变得强大。我喜欢这里的所有好东西,但我更希望那是我自己的,而不是别人赏赐给我的。” 杜襄成眼睛一亮,问道:“你想怎么做?” 郑安雅抓过一把瓜子计数,一五一十地道来:“我们先想想渤海国有哪些为人称道的地方。” “首先,疆域辽阔,渤海国一共有五十几座城池。其次,他们很富有。”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富有呢?”杜襄成问。 “小姨跟我说过,渤海国境内有铜山,可以铸钱,他们的布币在周围的小国都可以通用。还有,渤海国靠海,盛产食盐,不但供本国绰绰有余,还能卖到其他国家。” “渤海国看上去秩序井然,制度也一定很合理。” “还有啊,我看临淄人大多品行纯良,就连街上的商户也都明码标价,不欺负外来人。” 一位茶博士笑着上前搭话:“二位真有意思,姑娘家家的怎么对国政感兴趣?” 杜襄成道:“怎么了?姑娘家就不能谈论国政了?” 茶博士行礼道:“小人失言,姑娘恕罪。不过,二位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我们渤海国之所以强盛,主要靠两点。” 郑安雅道:“哪两点?” “一是明君,二是贤臣,君臣上下一心,国家就能强盛。” 郑安雅点头道:“明君我见过了,贤臣还没见着,不过,渤海国的贤臣是从哪儿来的呢?” 茶博士诧异道:“哎哟,您还见过我们王上?请恕小人眼拙,没认出您是位贵客。”接着赔了个礼继续说:“要说这贤臣那,二位知道稷下学宫吗?” 郑安雅摇摇头:“只是听说过名字,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茶博士道:“天下才子齐聚渤海国,而渤海国中最有学问的人都在稷下学宫。那里有各种人才,还时常举行各家的讲学、清谈会和论战会,能在那儿冒头的人,都是大才,必受重用。我国现在的丞相、前任丞相、太尉、大司农等等,还有许多大夫都曾是稷下学宫的学子,就连王上也经常去那里。” 郑安雅听了之后,即刻进宫拜见林长卿,提到自己想参观稷下学宫的事。经过几天的接触,他俩已经不那么生分了。林长卿笑道:“这有何难,明日姐姐随我去就是了。”郑安雅见林长卿待人温和、进退有度,只是每每提到“姐姐”二字仍有些不自然,便对他说:“你也别勉强叫我姐姐了,就叫我安雅吧。” “这么叫会不会太失礼?”林长卿转头询问母亲。 “都是亲戚,私底下随意点吧,你们熟稔是好事。”郑河清笑着回道。 “那你叫我长卿吧,也别叫王上了,”林长卿对郑安雅说,“母后说了随意点的。”郑安雅答应了。 次日,林长卿果然请她一起去稷下学宫。学宫祭酒正是林长卿的老师,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 见过礼后,祭酒问郑安雅:“我稷下学宫汇集天下名士,无论何种学派,只要言之有理都能在学宫内占有一席之地。不知公主对哪一类学问感兴趣?” 郑安雅颇有些为难地答道:“夫子,我是第一次来,我也不知道该学些什么。”说着,视线不由得瞟向林长卿:“不知王上平时学什么呢?” 祭酒笑道:“王上是一国之君,学的自然是王者之道。” 郑安雅道:“那我能跟着学吗?” 祭酒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在其位方能谋其政。王者之道,非王者不可学也。” 郑安雅道:“那王的女儿,哦不对,王的孩子该学些什么呢?”说完又看一眼林长卿。 底下已有个别学子偷偷地笑出了声,林长卿无奈地叹口气道:“姐姐说笑了,寡人尚未成婚,哪里来的孩子?” 这下,更多的学子憋不住笑了。郑安雅从未见过这么多男子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笑,感觉很不适应。要知道在高昌国,有几个男的敢抬头看她的?但眼下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又有国君和祭酒在场,实在不好明着生气。她涨红了脸,佯装镇定地答道:“我是说如果,如果!” 不知哪位学子喊了一声:“公主可以学《诗》。” 又有人喊道:“还是先学《礼》吧?” 接下来就犹如炸开了锅,众学子议论纷纷,有说先学史的、有说要《诗》和《乐》一起学的,还有人吵嚷着:“女儿家的,学学女红吧!知道仁义礼孝就够了,早晚要嫁人的。” 林长卿见众人越说越离谱,向祭酒使了个眼色,祭酒厉声道:“肃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待众人安静下来,林长卿道:“诸位有所不知,高昌国以女子为尊。高昌王是太后的胞姐,寡人的姨母,这位安雅公主便是高昌王的长女。”(此时各国王子公主尚无封号之说,惯用称呼是名+公子或公主) 寥寥数语,既道出了郑安雅的身份,更是在无意中抬高了她的地位。各国风俗不尽相同,但在继承人的选择上基本都奉行长尊幼卑的原则,听到林长卿这样说,一些精明的学子已经将她当做高昌国的王储看待了。 祭酒问道:“公主这次是以使臣的身份前来的?” 郑安雅道:“正是。” 祭酒又问:“公主年纪轻轻便担任特使,想必已经开始协助高昌王处理政务了?不知公主在国内担任什么职务呢?” 郑安雅有些不好意思:“夫子,高昌国很小,官员设置也简单得多,我虽时常协助我王处理政务,但我王未曾任命我任何官职。” 底下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祭酒与林长卿耳语一番后,清了清嗓子道:“想是公主年纪尚小,待公主成年了自然会有的。” 他思虑片刻,对郑安雅说:“王上近来学的是《礼》,礼这个东西,从君王到士人皆须学习,公主可愿意一起学呀?” 郑安雅看了看林长卿,见他微微颔首,欣喜道:“那再好不过了,多谢夫子!” 第4章 庆典 君王的授课方式不同于普通学子,林长卿无需前往稷下学宫,而是由先生进宫教授,地点便设在尚书房。次日,郑安雅来到授课处,林长卿和林长晔已经在了。只见林长晔胡乱向她行了一礼,问道:“安雅,我表姐来了吗?” 郑安雅道:“来了,她在厢房休息。” 林长晔对林长卿道:“哥,能不能叫我表姐也一起来?” 林长卿正色道:“为何?” 林长晔道:“你表姐能来听学,我表姐就不能吗?” 这番说辞着实有些无赖,林长卿听了笑道:“别以为多一个人听学,先生就会少注意你一分,像你这种调皮捣蛋的,到哪儿都能得到重点关注。” 林长晔拉住林长卿的袖子,拖长了声音:“哥~~~行不行嘛~~~你看,人家公主一个人在这里,需要有人保护她呀。万一有歹人出现呢?我表姐名为副使,实际上也是公主的侍卫嘛。” 林长卿道:“胡闹!这里是尚书房,哪来的歹人?” 第一次见林长晔撒娇,郑安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来二人虽非亲兄弟,关系却比寻常的兄弟更亲密几分。林长卿虽然嘴上训斥了弟弟,但想着横竖无伤大雅,便将杜襄成宣了进来,让她坐在郑安雅的身边听学。 教礼仪的先生并不是学宫祭酒,而是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渤海国的礼仪繁琐冗长,单是“相见礼”就有洋洋洒洒好几篇。先生教得一板一眼,了无生趣。郑安雅全神贯注地听了不到一刻钟后便觉得无聊得很,抬眼看林长卿,还端坐在那里,再看林长晔,面前的书本竖得笔直,挡住了整个脑袋,手上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很明显在开小差。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先生,整堂课林长晔挨了好几回训。 课间休息时,林长晔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份束帛、两只活的羊羔和一只活鹅。这下可好,尚书房顿时变成了菜市场。羊羔们“咩咩”叫着到处乱窜,大鹅“昂昂”拍打着翅膀。先生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清源君,尚书房乃清净之地,你带这些牲畜来做什么?” 林长晔笑得一脸无辜:“先生,上节课我们学了相见礼,但是相见礼内容太多容易忘记。不是说‘学而时习之’嘛,我想着大家一起练练,容易记得住。” 先生怒道:“胡闹,老夫上节课刚讲过,‘上大夫相见以羔,饰之以布,四维之,结于面;左头,如麛执之。’羊羔和鹅都要捆好了才能送人,哪有这么满地乱跑的?” 林长晔摊了摊手道:“先生,我知道啊,可是我不是第一次学礼吗?我也不会捆啊,什么头朝左脚朝右的,一不小心弄错了又是‘非礼’,所以只好带了来麻烦先生教我捆了。先生您学富五车,捆个羊应该不成问题吧?您看,我全准备好了,请先生赐教。”说着变戏法一般地掏出了羊羔穿的衣服和绳子。 先生心中暗暗叫苦,身为大夫,所有的礼品都是仆从准备的,哪里需要亲自捆绑羊羔?只好用眼神求助于林长卿,希望国君管管这个淘气的弟弟。 没等林长卿发话,郑安雅跳了出来。她到底是少年心性,见小羊羔生得可爱便追着跑,堵到墙角将它抱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又将羊羔丢下,自己跑开了。 林长卿见了,忍不住问她:“怎么了?” 郑安雅指着羊羔皱眉道:“它,它好臭。” “哈哈哈,”林长晔拍打着桌子,笑得震天响:“它刚刚拉完屎吧?你也不看看就去抱,笑死我了,哈哈哈!”忽然又向先生行了一礼,道:“学生有疑,请教先生。” 先生没好生气地回他:“说。” 林长晔强忍笑意问道:“先生啊,这送人的羊羔如果是出门前就准备好的,那它一路上拉屎撒尿可怎么办呢?您也说了它们是畜生,憋不住的。是不是还要专门找个人伺候它们?噗哈哈哈。” “林长晔!”眼看先生的脸色黑成了锅底,林长卿实在忍不住了,“看看你干的好事!把这些东西都弄走!打扫干净!” 见王兄真的生气了,林长晔这才嘻嘻哈哈地叫内侍进来清理。 庆典很快就到了。渤海国是东域大国,前来道贺的国家有好几十个,林长卿和郑河清母子俩忙得团团转,就连林长晔都被安排了不少迎来送往的任务,显得人模人样起来。 郑安雅送上国书和贺礼,刚准备跪拜,只见受礼的内官双手搀住她道:“太后有旨:‘公主身份特殊,不必跪了。’” 郑安雅谢过,迎着众使臣诧异的目光退回到使节队伍中,然后在此起彼伏的问候声、道贺声、溜须拍马声和夸张的溢美之词里熬到庆典结束。 当晚便是灯会了,林长卿大宴群臣和外国使节。酒过三巡,按礼他应登上宫城的城楼观灯,以示与民同乐。城楼下的百姓远远看到骁勇的侍卫和一长队手提宫灯的宫女,便知道是他们的王来了。他登上城楼,向城下挥手致意,顿时左右礼花齐放,照得天空如同白昼。民众高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 国君参与观灯不过是做做样子,真要待得久了下面的人反而不能尽兴。林长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只站了一小会儿便下来了,将位置腾给亲贵们。 说是亲贵,其实只有郑河清与林长晔两个人。只因林长卿这个国君太过特殊:他是独子,又活了一千五百多岁,父族除了林长晔以外都是凡人,隔了许多代,又经过多次动乱,早就不知散落在哪里了;他尚未娶妻,自然也就没有妻族;母族除了母亲郑河清之外都在高昌国,山高路远来往极少。不过今年不同了,至少还多了一个郑安雅,于是郑河清便拉着她一起上了城楼。殊不知她的这一举动引得众大臣和使节们惊掉了下巴,纷纷打听太后身边的那名年轻女子是谁,不到半个时辰,高昌国公主的名号就传开了。 注:相见礼的部分出自《仪礼》中的《士相见礼》篇。 第5章 流言 次日,郑安雅带着杜襄成出门躲清静,她的居所快被前来拜访的人给淹没了。仅仅相隔一天,她就从一个不知名小国的公主兼使节变成了渤海王的至亲。渤海国的士大夫们、其他国家的使臣们、还有同住北苑的贵族女子们,纷纷上门拜见。 郑安雅把迎来送往的事务通通丢给归尺素,自己和杜襄成穿了一身低调的打扮,还是去了上回的那家茶楼。茶楼里熙熙攘攘坐满了人,比前几日更为热闹。有不少人在高声谈论着,内容大半与她有关。 “昨日灯会,你们看到站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女孩了吗?” “我离得远看不清,只看到太后身边站着一个人,应该是个女的。” “我看清了,是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子。” “那是谁啊?” “能和太后站在一起,想必非亲即贵吧?” “我知道我知道,”有位茶客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个亲戚在宫里当差,他告诉我的,是个什么国的公主。” 一位身着紫色锦袍的茶客不屑地说:“一边儿凉快去吧你,听了一言半语就出来卖弄。还什么国?就是太后的娘家,高昌国。这位公主是高昌王的女儿,也就是太后的亲外甥女。” “是太后的外甥女?这么说来就是王上的表妹了?” “正是。” “她来干什么呀?” “来玩的吧?走亲戚呗。” “非也非也,”又是那位紫袍茶客,他轻摇着扇子道:“公主是奉王命出使我国的,是正经的使臣。” “使臣?真的假的?她一个没成年的女孩子做使臣?” “这个我知道,高昌国国情迥异,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男子在家带孩子做家务。” “还有这样的国家?”众茶客啧啧称奇。 紫袍茶客轻蔑地笑道:“你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高昌虽是弹丸小国,但也不至于要一个幼女来做使臣。”说罢又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听应公子的口气想必知道内幕?可否说与我等听听啊?”“是啊是啊,说说嘛应公子,不要吊我们胃口嘛。” 身着紫袍的应公子道:“诸位,我王在二十一年前便已成年,为何至今不曾大婚呢?” 众茶客七嘴八舌回答:“当时权臣当道,王上被架空,听说每日如履薄冰,哪有心思娶媳妇儿啊?” “我王寿比天齐,又生得风华绝代,哪是寻常女子配得上的?” “就是说,再美的女子,过几十年也就老了,王上可不会老,至少这二十年来样貌一点都没变。” “听说王上曾与应家小姐……” “闭嘴,这是你能议论的?小心你的舌头!” “哎,应公子,咱不是在聊高昌国公主的吗?您提这茬又是什么意思?莫非……” 应公子等的就是这一句,指着他道:“嗳,你发现了,还不算笨。我王长生不老,那王后最好也是如此才算般配是不是?” “照你这么说,这位公主莫非是咱们未来的王后?” 有位茶客一拍大腿:“对啊,自古以来,国君多半是与外国公主联姻的,结两国之好嘛,他俩又是表亲,那就是亲上加亲了。有可能,很有可能!” “可是应公子刚才也说了,高昌国不过是个弹丸小国,还没有清源君的封地来的大吧?又怎么能说与我王相配呢?” 应公子拾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品着,边品边摇头晃脑地对那人说:“我来问你,除了高昌国,这世上还有哪国的公主是长生不老的?假如王上娶了他国公主,那几十年后公主去世,我王该续娶何人?” “如果再从原来的国家娶一位公主,那辈分就不对了,只怕新王后还得管旧王后的儿子叫表舅爷爷。如果娶了别国公主,那之前的盟约又该如何呢?的确是个麻烦事。”那位茶客说。 应公子拿扇子轻敲桌面道:“对,就是这个道理。还有,高昌人长得极慢,王上一千五百岁才成年,如果王上的孩子也是如此,那岂不是母亲去世的时候,孩子还在襁褓中?”剩下的话就不必明说了,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嫡长子会被多少人盯上?这个孩子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个问题。 “还真是,这么说来娶高昌国公主为后是最合适的选择?” 紫袍茶客颔首道:“别的不说,至少太后是这样想的。” 郑安雅听不下去了,本来出门就是为了躲清静,怎么满大街都是嚼舌根的?她偷偷叫来茶博士问道:“那个人是谁啊?说话有谱吗?我听他的话里面牵强附会的内容甚多,怎么大家偏偏都信他的?”别的不说,单单从他称呼自己是林长卿的“表妹”一词就能看出来,他对二人的关系只是一知半解。 茶博士还记得她,笑道:“姑娘不是本国人,自然不认得他。那位是应二公子,他的父亲是应丞相,哥哥是黄门侍郎,父子二人铲除奸臣立有大功,深得王上信任。” 郑安雅道:“那他呢?他是个什么官儿啊?” 茶博士低声道:“他?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是因为他父兄的关系,大家都相信他说的话。他的话中虽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却是从朝堂上传来的一手消息,总比道听途说靠谱得多。” “你也信那些话?”郑安雅问。 “哪些?” “关于高昌国公主的。” “这个嘛……小人姑且听之。不过,有一点他没有说错,天下诸国几十个,王后八成本是他国公主,只有两成左右是本国贵族女子。” 郑安雅心里咯噔一下,之前她就觉得奇怪,即便自己是高昌国的公主、渤海王的表姐,也不至于有如此之多的人要与自己结交。现在看来,只怕他们早已当自己是未来的王后了。一想到这里,她如坐针毡,拉着杜襄成出了茶楼。 话分两头,“王上欲娶高昌国公主为妻”的消息既然传遍了临淄城的大街小巷,自然也免不了进了清源君的耳朵里。在重华殿内,林长晔一边喝茶,一边上下打量着林长卿。 林长卿被他看得后背发毛,放下书问道:“你怎么了?有话快说,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 林长晔故作神秘地道:“哥,你觉得安雅公主怎么样?” 林长卿道:“安雅?挺好的。” 林长晔道:“哦,挺好的啊?那怎么个好法?” 林长卿道:“初次担任使臣,在朝堂上进退有礼,不辱使命。” “嗯,还有吗?” “没有寻常女子的脂粉气,虚心好学。”说到这里,林长卿想起了“相见礼”的闹剧,忍不住笑道:“虽然听课不是特别认真,但至少有求知欲,也喜爱政务。假以时日,定能有所建树。” “还有别的吗?” “别的?我没在意。” 林长晔试探地问:“那你觉得她长得好不好看?” 林长卿很是诧异:“长相?你问这个干什么?对他人评头论足可不礼貌。” 林长晔啧了一声:“你就说你感觉如何嘛,这些话就咱俩知道,我绝不告诉别人。” 林长卿有些不悦:“你今天怎么了?忽然变得像个长舌妇。到底想说什么?” 林长晔忽然凑近了问他:“哥你真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满朝文武都传遍了,现在城里街头巷尾都在热议,说安雅公主是你未来的媳妇儿。” 林长卿惊得差点跳起来:“胡说八道!还满朝文武,还街头巷尾?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林长晔咂摸了一下嘴,说:“我看你俩这副样子也不像,可是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林长卿扶额道:“我说你好歹也一千五百岁了,能不能有点主见?三人成虎的道理你不懂?” “你对她真没那个想法?” “没有!她还是个孩子,想什么呢你!” “孩子?她可是你姐姐哦。” “她没成年。” “她会长大的嘛,早晚的事。” “那也还有两百多年。” “噢~~~”林长晔笑得摇头摆尾:“你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呢?” 林长卿怒道:“你能不能正经点?别人编派我也就罢了,你也跟着瞎起哄!” 见他真生气了,林长晔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哥,我仔细听了几种说法,思来想去,总感觉不像是空穴来风,你说这会不会是太后的意思?” 林长卿思虑片刻,道:“不至于吧?高昌国也奉行长尊幼卑,安雅是长女,不出意外会被立为储君,怎么会外嫁?” 听他这样说,林长晔也不再多嘴了。 第6章 卫信忠 郑安雅与杜襄成在街上溜达了好几圈也不知该去哪里,最后还是进了稷下学宫。今天有论战会,是关于“仁爱”和“兼爱”的辩论。由于论战双方都是各自学派内赫赫有名的学者,众学子早已将台下挤得水泄不通,还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很是热闹。郑安雅找了个角落听了一会儿,联想到高昌国的现状,忍不住叹了口气。忽听得有人问道:“在下冒昧,敢问公主为何叹气啊?” 郑安雅抬起头,见说话的是一位白衣学子,此人身量不高,穿的是学宫里最常见的白布袍和布鞋,相貌平平却目光如炬,正在向她拱手道:“稷下学子卫信忠,拜见公主。” 郑安雅浅浅回了一礼,问道:“先生有事?” 卫信忠又施一礼道:“在下一介布衣,无官无职,不敢当公主一句‘先生’。只是有些好奇,台上论战如此精彩,不知公主为何叹气呢?” 郑安雅道:“台上的几位讲得很好,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于我无用。” 卫信忠道:“哦?无用?那不知什么样的人可以算是对公主有用?” 郑安雅道:“我不需要那些出口成章的大才。高昌国贫弱,常常受邻国欺负,而国民大多愚钝,只知道吃饭睡觉混日子,我想要一个能改变高昌国的人。” 卫信忠笑道:“那公主希望高昌国变成什么样?” 郑安雅道:“变得强大、变得富庶、最好能像渤海国这样。可是,我也知道这不大可能。”说着又开始叹气:“只要让高昌国不再受欺负就好。” 卫信忠笑了笑,问道:“那关于如何让高昌国变强,公主可有想法?” 郑安雅道:“我想过几种方法,似乎都走不通,所以才到学宫来听听别人的建议。” 卫信忠道:“那公主能否把那些您认为走不通的方法说与在下听呢?” 郑安雅请他来到一处清净的地方坐下,摆上茶水,说:“我方才说过,高昌国太小,人口也少,土地贫瘠,国民又不思进取,如此多的问题,我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我考虑的第一条路是先提高军队的战斗力,但是高昌人,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神族’生来就喜爱平淡的生活,不好斗,除非把刀架到她们脖子上,否则是不会尽力搏杀的。还有,我们的武器装备逊于邻国,因为我国境内不产铜铁,打造兵器盔甲所需的铜铁都要依赖他国。我们也没有足够的钱去买,很多士兵在战场上是没有盔甲穿的。”说到这里,郑安雅低下了头。 “我也曾考虑过鼓励耕种,增加粟米产量,可我国土地贫瘠,又缺少水源,要从这方面提高更是难上加难。” “至于像渤海国这样依靠礼乐教化或者有些国家那样鼓励经商之类的就更不现实了,我们底子薄,经不起折腾。” 卫信忠听了不住地点头:“公主的分析非常有道理,看来您已经考虑很久了。” 郑安雅又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办法,所以才更加失落。” 卫信忠道:“请恕在下冒昧,贵国既然时常被邻国攻击,却历经数千年依旧存在,公主可知原因何在?要知道放眼整个天下,王朝起起落落更替频繁,通常一个国家如果弱到这般地步,早就被灭国了。” 郑安雅有些诧异:“先生,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此说来的确有些意外,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我身在其中看不清吧?” 卫信忠道:“那贵国历史上有没有几乎被灭国的时候呢?你们是如何反击的?” 郑安雅道:“听前辈们讲过,第一次是在数千年前,有一强敌进犯,东昌、平昌二城相继陷落。当时的国君是我的祖母,她带领全体军民死守高昌城,终于等到寒冬来临,敌军被冻死、冻伤无数,这才退兵。以后但凡有强敌入侵,大多用这个法子。” 卫信忠道:“那为何东昌、平昌二城守不住,高昌城偏偏能守住呢?” 郑安雅道:“高昌城依山而建,地势较东昌和平昌高出不少,再往上就是终年积雪的高山,易守难攻。而且高昌毕竟是国都,城防工事建的比前两座城要好些。高昌城的冬天远比平原地区寒冷,常人难以承受。通常我们只要坚持到冬天,局势就会扭转。再说了……”她顿了顿,把有些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高昌城是我们最后的领地,我们再无退路,唯有死战。” 卫信忠却看穿了她的想法,笑道:“还因为神族在高昌城法力最强,使得战力倍增吧?这些公主不说在下也都知道。那你们又是如何收复失地的呢?毕竟后来东昌和平昌又回到了你们手里。” 郑安雅嗤笑一声:“有时候是乘胜追击收复失地。如果遇到敌人实在厉害打不过的,那就等,过几十年、上百年,昔日的强敌遭遇天灾人祸变成了弱旅,我们自然就收回了。人嘛,总是会老死的,再强的敌人,只要时间够久他们就老了、弱了,而我们是不会老的。” 郑安雅接着说:“我国上下总以为,只要有高昌城在就万事大吉,但我却越来越担心,天下的大国、强国无一不是人口众多、兵源充足,这是高昌国最难克服的,我们神族繁衍得实在太慢了,即便是对方与我国人口相当,一场大战过后,他们只要二三十年便能恢复到从前,而我们没有两千年是不行的。所以与他们相比,我们的士兵几乎是打一个少一个。我真的担心,终有一天我们会因为兵源枯竭而守不住高昌城。” 听了她的讲述,卫信忠思虑良久,说:“公主,依在下愚见,兵源问题并非不能解决。而且高昌国并非一无是处,神族长生不老的特质恰恰可以成为其他诸国无法拥有的优势啊!” 郑安雅眼睛一亮:“先生所言当真?优势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出来?” 卫信忠笑道:“这世上曾有过不少雄才大略的君王,有好几位已经拥有大半个天下,可后来还不是一样飞灰湮灭了?公主可曾总结过他们是如何由盛转衰的?” 郑安雅想了想,答道:“大体不离这几种:国君本人过于自信穷兵黩武的、年老后神智昏聩的、还有就是国君本人没有问题但后代出了问题的。” 卫信忠道:“后代都有哪些问题呢?” 郑安雅道:“骄逸淫奢、内乱、还有国君年幼导致大权旁落的,大概是这几样吧。总之没有强盛过一百年的。” 卫信忠抚掌大笑:“正是正是。可是公主,假如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是高昌国的国君,还会出现这些问题吗?” 郑安雅恍然大悟:“我们不老不死,所以不会存在年老昏聩或者继承人的问题,但过于自信这一点……” 卫信忠笑道:“那就已经很好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在下喜欢读史,每每读到盛世的时候常常感慨,如果这位有为君主能活到二百岁,天下怕是早已统一,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战乱了。” 郑安雅道:“所以先生的意思是,只要高昌国能由弱转强,后面的路就会越走越顺?” 卫信忠道:“不错,万事起头难,但难不倒在下。”说罢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在下愿追随公主,成就大业。” 郑安雅很是感动,正欲扶起卫信忠,却忽然皱眉:“先生不嫌高昌国贫弱,在下甚为感激。不过,渤海王也是长生不老的,先生就没想过留在渤海国辅佐他吗? ” 卫信忠道:“公主所虑,也正是在下想说的。不瞒公主,在下自认为有强国之策,怎奈在下之学既不符合我国现状,也不合王上的喜好,只好在稷下学宫做一个布衣学子。” 郑安雅扶起卫信忠,问道:“这是为何?” 卫信忠道:“在下之所学是让弱国变强,而我国已经是东域强国,况且我王勤政爱民,是一位仁德君主,只想与邻国和睦相处,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所以我的学问用不上。” 郑安雅道:“先生当真不嫌高昌国路途遥远,生活艰苦?” 卫信忠叹道:“若能实现平生所学,死而无憾,何惧苦也?” 郑安雅道:“你可知我只是一个公主,毕竟不是君王。我的母亲生性保守,未必会支持你。” 卫信忠笑了:“在下明白。在下年少游历天下时曾经到过高昌国,知晓公主的处境。” 第7章 回国 从那一日开始,郑安雅隔三岔五跑去找卫信忠商讨对策,卫信忠也知无不言,二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杜襄成偶尔也参与进来,不过她更喜欢听不同门派的学者讲课,有时候一天能听好几场。 一次,卫信忠问她:“公主,高昌国的国民中可有像在下这样的凡人?” 郑安雅笑道:“先生大才,怎么会是凡人?” 卫信忠也笑了:“我是说,像我这样会老会死的。” 郑安雅想了想,说:“高昌国民基本都是不老不死的神族,偶尔有外族慕名而来的,但不多。” “哦。”卫信忠捻了捻胡须:“不知公主可愿意接受外族人加入高昌国?” 郑安雅瞪大了眼睛:“外族人?你是说像你这样的?” “正是。” 郑安雅思虑片刻,叹气道:“即便我愿意接受,要让其他高昌人接受外族也不容易。神族多质朴,头脑简单,五姓女……哦,就是贵族女子从小经过严苛的训练,尚且可以,平民百姓遇上外族就很容易被欺骗。而且,人族繁衍得实在太快,会让他们感到恐惧。我国历史上曾有过引入人族充实人口的经历,但没过几十年,整座城都是人族的了,最后不得不动用武力把他们驱走。” 卫信忠道:“那如果不让他们混居呢?外族还是外族,神族还是神族,二者居住在不同的地方,平时一样耕种,战时一同出兵。” 郑安雅与杜襄成咬了一阵耳朵,随后道:“行倒是行,但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供人族居住啊。” 卫信忠道:“先定思路,然后再想办法。公主只说行或不行。” 郑安雅道:“可以一试。” 与此同时,渤海国朝堂上的风言风语非但没有停止,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逼得林长卿不得不去找郑河清。 郑河清见儿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猜到他为何而来。她不紧不慢地拨弄着茶叶,饮了一口,问道:“近几日朝中有不少关于你和安雅的传言,你怎么看?” 林长卿有些按捺不住,说:“阿娘您是知道的,这些天我和安雅一直以礼相待,那些不着边际的传言完全是无中生有。” 郑河清浅浅一笑,随即正色道:“但他们有一点说的没错。卿哥儿,你长大了,该考虑婚事了。” 林长卿无奈地说:“那也不能胡乱按到安雅头上,她离成年还早着呢。” 郑河清道:“那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没有。”林长卿果断地答道。 郑河清笑了,转眼看向他身后的林长晔:“当真没有?” 林长晔轻咳一声,收起笑容:“回太后,据儿臣所知,确实没有。” 郑河清揶揄道:“不是吧?我怎么记得几年前你曾经跟我提起过一个女孩子,当时看你的神色像是有意于她?要不是那会儿我们自身难保,只怕早就……唉,罢了,她如今怎么样了?” 林长卿几乎被气笑了:“我的好娘亲,您说的该不会是丞相应文远的妹妹吧?那哪里是几年前,快二十年了好不好?她早已嫁人,去年都当上祖母了。” 郑河清惊讶道:“啊?都过去那么久了?” “噗哈哈哈……”林长晔笑得直捶桌子:“太后,您想想,应丞相的两个儿子都多大了?二儿子都娶亲了吧?他妹妹只比他小两三岁啊。” 郑河清一脸尴尬:“哎呦,我还真是老糊涂了。见不着的人总以为他们还是老样子。” 林长晔笑岔了气,扶着茶几连连摆手道:“太后您没老,是他们老得太快了。” 郑河清笑道:“就你嘴贫。”又对林长卿说:“卿哥儿,跟你说正经的,你的婚事的确该提上日程了。这几日的传言我早有耳闻,之所以不加干涉,就是想看看朝臣们对高昌国的态度。” 林长卿苦笑道:“阿娘,您不会真在打安雅的主意吧?且不说她还有将近三百岁才会成年,她作为嫡长女,难道不应该等着继承王位?怎么能外嫁呢?” 郑河清示意身边的女官递给儿子一封信:“看看吧,你姨母给我的信,这是她的意思。” 林长卿接过信后粗粗一览,信上除了问安便是官样文字,只在最后提了一句,希望郑安雅能在渤海国多留些时日,熟悉渤海国的情况。林长卿不解:“这信也没有什么不同的,能说明什么?” 郑河清道:“你姨母一贯如此,有话不肯好好说,喜欢绕弯子。而且,越是重要的事,字就越少。看到最后那句话没有?希望安雅在渤海国多住些日子,对于我们来说,一年半载那叫‘一小会儿’,十年八年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而且两国离得那么远,她一个高昌国的公主熟悉渤海国的情况做什么?” 林长卿道:“那也不能说明姨母就希望安雅在我们这里一直住到成年啊,您这个解释有点牵强。” 郑河清叹了口气:“如果只是这一件,倒还罢了。问题是还有另外两件事:一是安雅还没有被立为储君,说明你姨母还在犹豫;二是这次送信的人。” 林长卿道:“送信人怎么了?” 郑河清道:“她是牟家人。”见林长卿还是不解,又道:“你满脑子都是朝政,自然不会在意他国后宫纷争之事。高昌国除了王族郑氏以外,还有房、牟、杜、段四大望族。宗室子女的婚嫁,大多只在这四大家族中选择。安雅的父亲是王后,出身房氏,但你姨母这些年一直宠幸一位牟贵君,冷落了她们父女俩。” 林长卿问:“那这位牟贵君有孩子吗?” 郑河清颔首道:“他和你姨母也有一个女儿,叫安熙,今年一千一百多岁,深得你姨母的喜爱。你姨母只有这两个孩子,再无其他了。” 林长晔忍不住插嘴道:“所以太后您的意思是,这位牟贵君有夺嫡的念头,想把安雅赶出高昌国,好让自己的女儿即位?或者说,他自己想当王后?” 郑河清道:“‘夺嫡’一词不大准确,传统的神族是不分嫡庶的,儿女们都随母族一起生活,没有人会计较他们的父亲是谁。所以,在神族眼中,安雅和安熙姐妹俩只是长幼有别,并不涉及嫡庶尊卑。不过你说的大致不差,牟贵君想当王后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房王后的姐姐是丞相房如兰,王后若是赖在中宫不走,牟贵君也不能把他怎么样。那个送信人话里话外让我留住安雅,越久越好,不用考虑回国的事。我想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毕竟,如果论出身,牟氏也是有资格成为王后的。当年姐姐准备大婚的时候,他们家不是没惦记过,怎奈族里没有适龄的男子,只好作罢。假如这位牟贵君早生几百年,怕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林长卿道:“这样说来,安雅的处境岂不是很不妙?” 郑河清道:“是的,她在高昌国过得并不好。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思,如果你也有意让她留下来,那就不妨遂了那位牟贵君的意,我们渤海国无论是国力还是别的什么,都远远强于高昌国,安雅嫁过来不会受委屈的。” 林长卿起身行礼道:“阿娘,孩儿不忍安雅受苦,但这与婚姻是两码事,孩儿只想娶一位彼此相爱的女子为妻。至于安雅,至少现在不适合,孩儿只当她是亲人,并无他念。” 郑河清叹道:“也罢,那这件事就先不提了。我也乏了,你回去吧。”忽然又莞尔一笑:“卿哥儿,你别只顾着朝堂和学宫,成家也是很重要的。” 林长卿胡乱答应了一声,告别母亲,拉着一旁挤眉弄眼的林长晔出了门。 对于郑河清母子的讨论,郑安雅全然不知,她每天最大的兴趣就是拉着卫信忠谈天说地,越聊越觉得卫信忠是一位百年不遇的大才。怕卫信忠后悔,她急匆匆地写了封信寄给母亲,不等回信就向林长卿和郑河清辞行,并请示要带走卫信忠的事。郑河清很是意外,以为她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传言,待弄清楚原委便爽快地答应了。 离开临淄的时候,林长晔前来为她送行。大臣们稀稀拉拉来了两三位,与庆典灯会后的那几日相比简直有霄壤之别。郑安雅心下明白,当时的热闹不过是人们误将她当成了未来的王后,如今她要回国了,王后的位置自然不会是她的,那些人也就作鸟兽散了。 郑安雅没放在心上,杜襄成就不这么想了,她忍不住抱怨道:“这些人也是够势利的,前些日子一窝蜂地来,堵得我们出门都困难,一个个嘴上跟抹了蜜似的。真要走了,都不来了。呵!”林长晔听到了,面有愧色地过来道歉。郑安雅赶紧阻止他,并劝慰道:“不是你的错,长卿才亲政不久,我知道你们的难处。” 说得林长晔更加不好意思,他红着脸道:“你回去我们不拦着,可是你不是很喜欢那套玛瑙食具吗,王上特地吩咐了送给你的,为什么不带走?” 郑安雅指着满满一车东西道:“这些不都是你们送我的?你们已经给得够多了,我要是再多拿,我们王上会怪我不懂事的。” 林长晔见她身边除了杜襄成、归尺素之外只有两个侍卫,其中一个还身兼车夫,便从自己的卫队中挑选了二十人,命他们护送她平安回到高昌。 第8章 滑国(一) 郑安雅一行人在回国的路上得知滑国进犯的消息。当时她正好在路边吃饭,气愤地一捶桌子:“又是这个滑国,每次从别国受了气就来欺负我们,太过可恶!” 卫信忠边扒拉饭菜边问:“公主,您说过这个滑国也是个小国,和高昌国一样只有三座城,对吗?” 郑安雅道:“是的先生,这个滑国最是讨厌。大家都是弱国,却不相互扶持,还时不时踩我们一脚。” 卫信忠捻了捻胡须道:“公主莫急,您先把滑国的情况跟我详细讲一讲。” 郑安雅叹气道:“滑国原先不是这样的,一百年前,他们还是一个友好的国度。” 原来,滑国虽小,却也存在了五六百年。滑国王室姓费,往前几十代都安分守己,与邻国关系不错,与高昌国也时有来往。大约一百年前,滑国王室发生内乱,几位公子相互攻伐,其中一支几乎被灭族,只留下一个男婴在一位陆姓大臣的保护下侥幸逃脱。此后,这个男孩就在远离朝堂纷争的乡野间、在陆家的保护下长大。他长大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无意于王位,只想苟全性命做个普通人,也因为感念陆氏的养育之恩,索性改为陆姓,此人便是当今滑国国王的父亲陆霖。 陆霖后,性格沉稳、待人真诚,在乡里受人敬重。在陆家的张罗下,他娶得名门女子为妻,生下二子,一家人过着平和的日子。哪知龙生九子,九子各异,长子陆贤的性格随了父亲,次子陆璟却不是个安分的主,满脑子想着要做一番大事业,离开这个乡下地方。他们家本就是王族之后,一旦子孙当中有人有了这种想法就很容易被盯上。不久后,几位朝臣暗中与陆璟取得了联系,他们发动了一次政变,将其他费姓王族一网打尽,并拥立陆璟为王。当然,夺取王位之后,陆璟重新改回了原来的姓氏,叫做费璟。 费璟上台后,当了一段时间的傀儡王,但他凭借自己的阴险狡诈和国人对王族的拥戴,慢慢除掉了那几位拥立他的权臣,大权独揽。一开始,他也曾雄心勃勃,想要开疆拓土,怎奈天时地利都不站在他这边。折腾了好多年,地盘不见大,人口也不见多,滑国还是那个弱国。渐渐地,他的雄心壮志被消磨了,每日只想着寻欢作乐,再也不顾及百姓的死活。 众所周知,一群人中如果有一个特别弱的,那么最喜欢欺负他的那个人往往不是最强的那个,而是其次弱的那个人。强者通常只想征服其他的强者而不屑于欺负弱者,毕竟高下太过明显,就算打赢了也不见得光彩,只有那个倒数第二的人,从别处受了气没地方撒,需要从最弱的那个人身上找补回来。滑国和高昌国的情况与此类似,同样只有三座城,但滑国人口相对较多、地势相对平缓,国力也强于高昌国。所以,每次滑国被他国打败,费璟第一时间就想着拿高昌国出气。 说到动情处,郑安雅红了眼眶:“先生,你知道吗?最近二十年,我国的成年人越打越少了,剩下一堆孩子和男人。我怕再打几仗,我们连守城的士兵都不够了。而且,费璟那个匹夫,简直豪无人性!”说着便泣不成声。 杜襄成哽咽着接上了她的话:“先生,你可知我们每次打完仗都要想方设法带走每一个受伤和阵亡的士兵吗?因为费璟也想和我们一样长生不老,早期的他只是想拥有一个有神族血统的后代,会强迫被俘的女兵怀孕生下孩子。但后来发现孩子总是长不大,他就改变了想法。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歪理邪说,说吃了高昌人的肉就会长生不老,于是那些投降的、被俘的士兵和她们生下的孩子几乎都他们被杀了分食,如果抓不到活人,他们就连阵亡士兵的遗体都不放过。” “唉”卫信忠长叹一声:“天下竟有如此禽兽不如之人!那他的国民们呢?也与他一样的想法吗?” 郑安雅道:“那倒不是,滑国人本性质朴,费璟的所作所为滑国百姓也看不下去,但他们没有办法。费璟牢牢掌握着军队,那些军人们大多跟他一个德行。” “这样啊……”卫信忠捧着饭碗若有所思。 郑安雅等人继续赶路,在行至高昌国和滑国交界处时收到了详细战报:几个月前,滑国偷袭夜郎国未遂,反被打得大败。费璟大概觉得就这么回去太丢脸,又一次决定攻打高昌国。目前滑国先头部队已兵临东昌城下,估计很快就会攻城。 得到消息后,卫信忠立刻下车,打开舆图研究起来。郑安雅则焦急地来回踱步:“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卫信忠沉思片刻,问道:“公主,如果您此次出访没有遇到在下,会怎么办?” 郑安雅一愣,随即答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全力赶往东昌参战了。” 卫信忠道:“即使明知打不过?” 郑安雅道:“打不过也要打,那是我的国家,我的子民!我们没有退路,如果高昌亡国了,那我算什么公主?” 卫信忠颔首道:“好,很好,公主有此决心,在下又多了一分胜算。” 郑安雅欣喜道:“先生有办法了?” 卫信忠道:“办法一定会有,不过还有一些问题需要确认。请问公主,此次交战双方兵力对比如何?战力如何?粮草辎重如何?公主可以调动多少人马?这些人是什么兵种?东昌城能守多久?如果东昌城陷落,那下一个就是平昌,平昌城又能坚持多久?” 郑安雅思虑片刻,答道:“滑国刚刚吃了败仗,损兵过半,又急调国内守军前来攻打我国,两处加起来约有四五千的兵力。至于高昌国,”她抿了抿嘴唇道:“除去我王的卫队,正式的士兵不足三千。粮草辎重嘛,滑国应当是不足的,不过我们也不富裕,算是大致相当吧,而且我们缺少铁器。说到兵嘛,我手下没有兵,襄成姐姐是军中副将,平昌城的守城将军是她的姨母,如果要调动部分平昌守军,估计问题不大。这消息到我们这里已经过了一天了,如果他们现在攻城,东昌只怕撑不过两三天,平昌大约也就是十来天。” 卫信忠疑惑道:“滑国这是倾巢而出?他们国内不留兵,不怕被他国趁虚而入吗?” 郑安雅道:“整个西域就属高昌最弱,其次便是滑国。国内自然环境恶劣,水灾旱灾不断,邻国们看不上眼。” 卫信忠又问:“那这两千多士兵可都到了前线?东昌、平昌二城内能守城的百姓约有多少?” 郑安雅道:“我军主力在高昌城外,距离平昌不远,一天内就能赶到。两城差不多大,普通百姓算上男人的话大概各两三千人吧。” 卫信忠听了,皱着眉摇了摇头:“条件确实恶劣了点,不过并非没有机会。”他领着众人来到舆图前:“诸位请看,三座城中,高昌城靠山,平昌城临水,唯有东昌突兀在外无险可守,故而每次他国进犯都会先打东昌。公主,你们与滑国交手数次,他们通常会怎么打?” 杜襄成道:“我和他们交过手,我来说吧。高昌人不聪明,滑国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用蛮力的多,用计谋的少。费璟通常先用三分之一的兵力来试探,如果攻不下就大军压上。” 卫信忠点头道:“那就有得打,东昌城内有接近一千士兵,两千余成年的百姓。如果费璟还像从前那样用三分之一的兵力攻城,那反倒是他们占了劣势,基本上攻不下来。所以,依我的判断,他这次恐怕会用一半甚至更多的兵力来攻城。我们发动全体百姓一起守城,撑住第一波攻击应当问题不大。若此时调另一支军队过来从背后偷袭他们,前后夹攻,就有机会击退他们。只是,我们兵力太少,就算获胜也不能全歼对方,他们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 杜襄成很是气愤:“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转道攻打平昌城,以前费璟就是这么干的。” “哦?”卫信忠眼睛一亮,“你确定他们会去平昌?” “对啊,”杜襄成道:“费璟就是这种性格,贼过不空手,每次出兵一定要占点便宜回去。” 卫信忠抚掌大笑:“好啊好啊,我就怕他不打平昌城。”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卫信忠指着平昌城前的白水河说:“攻打平昌就要先过白水河,兵法云‘半渡而击之’,我们趁他们过河过到一半的时候,从河的两岸夹攻他们,定能大获全胜。” “这个主意好,我赞成!”众人回头一看,说话的是清源君拨给郑安雅的那二十个侍卫的队长,名叫高无疾。此人生得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站着像一座高塔。 卫信忠微微一笑:“哦?高队长也知兵?” 高无疾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小时候偷偷看过一些,家里不让多看,只让我练武,说我们普通百姓就是当兵的命,那些兵书什么的都是将军们读的。” 卫信忠道:“若是以前,这么说也没错。如今可不一定了,天下纷争,有能力者居上。纵观各国,虽然上将军和太尉基本还是贵族子弟,但平民出身的将军已经越来越多了,有的国家甚至出现了奴隶出身的将军呢。” 高无疾憨憨地笑了笑:“我不敢多想,能给清源君做侍卫已经很满足了,他待我们像兄弟呢。” 郑安雅打趣到:“你确定像兄弟?他的兄弟可是你们王上啊?” “啊这个!”高无疾连连摆手,又给了自己一嘴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郑安雅见他当真了,赶紧按住他的手道:“好了好了,我逗你呢,你不用怕,都是自己人,不会当真的。” 卫信忠打断两人:“时间有限,不要再嬉闹了。高队长,对于这个方案,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高无疾看了看郑安雅,见后者点头,便说道:“先生的计谋很好,我大致同意,只是偷袭的那支部队和半渡而击的部队从何而来呢?高昌国的人手紧张得很。还有,如果费……那家伙叫什么来着?费劲?” 郑安雅大笑:“是费璟,不是费劲。” 高无疾道:“哦,那个费璟。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一开始就指挥大军全力攻击东昌城,会不会第一波就顶不住?毕竟这次他的兵力也不够,一般来说,攻城方要有守城方三倍的兵力。” 卫信忠道:“偷袭的那支部队只要声势浩大,三五百人就够了,目的不是消灭敌军而是将他们赶往平昌。半渡而击的部队嘛,围堵的部分可以让平昌守军配合完成,追击的部分需要东昌守军和偷袭部队合力完成。” 杜襄成砸了咂嘴道:“部队的问题可以解决,只是风险很大:平昌城的守将是我小姨,我跟她商量,分五百人给我做偷袭,只是这样一来,平昌守军的压力就很大了。” 卫信忠道:“你现在跟杜将军也就是你的小姨,通信顺畅吗?” 杜襄成道:“飞鸽传书半天就能到。” 卫信忠又问:“平昌守军中有多少弓弩手?” 杜襄成道:“我们不分那么细,不过每个人都会射箭,因为平昌城墙离白水河很近,厉害的弓箭手在城楼上能直接射到河岸。” “好!”卫信忠一拳砸在舆图上,“如此一来,胜算又多了一成。请你立即传信给平昌守将,让她分五百人给你,这五百人不需要全是士兵,一半士兵一半百姓就够了,百姓不限男女,只要能扛得动旗帜。但是,切记要悄悄地来,不要让滑国军队察觉了,来的时候让他们多带旗帜用来造势。再发动全城百姓加固城墙,在白水河对岸多设壕沟陷阱等障碍,箭矢、滚木礌石之类的能备多少就备多少,还有在城墙下提前埋好硫磺烟硝,如果大批敌军攻到城墙下就放火,务必将渡过白水河的敌军全歼在平昌城下。” 杜襄成应了一声,正准备写信。“等等,”卫信忠忽然感到不安,“飞鸽传书会不会被敌军截获?” “不用担心。”杜襄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军中的传信都有一套独特的编码,敌军就算截获了也看不懂。” 高无疾很是惊讶:“你们居然有密码?这么厉害!” 杜襄成轻微地叹了口气:“没办法,鲜血换来的教训。” 众人都不做声了,不用问也知道,这个教训必定十分惨烈。 沉默良久,郑安雅打破僵局道:“那第一个问题解决了,还剩下第二个问题,如何确保东昌守军能顶住第一波攻击。我们可以提前跟东昌守将说明情况,让她务必死守。” 卫信忠问:“东昌守将你熟悉吗?” 郑安雅点头:“东昌守将叫牟清泉,是牟太尉的侄女,与襄成姐姐是同窗,和我……和我不大亲。但大敌当前,她分得清轻重缓急。” 第9章 滑国(二) 正在这时,忽听远处有响动,像是许多人和车辆要从此处经过,众人急忙躲进树丛中隐蔽。原来是滑国的部队押运着粮草和攻城器械等辎重赶往东昌。郑安雅等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好在滑国士兵警惕性不高,纪律也散漫,没有发现周围的异常。他们队伍不齐,边走边大声聊天: “我说前面的兄弟,能不能走慢一点?我饭还没有咽下去就开拔,这一通赶得,我都快岔气了。” “我王有令,要我们火速赶往东昌,大部队没有攻城器械,总不能让他们徒手爬墙吧?” “我们已经很快了好不好?东昌城就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掉?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差别?” “就是,让他们等着,他们总是仗着自己是主力,说我们躲在他们后面捡功劳,有本事靠自己啊!现在想起我们了?乖乖等着!” “要我说,高昌人就是一群弱鸡,根本不经打。” “长官,能不能跟将军说说,眼看着天都快黑了,今天横竖到不了东昌,不如早点扎营明天一早再走吧。” “对啊对啊,我们已经连走好几天了。” 等滑国军队走过,郑安雅等人弃了车悄悄地跟上去,见那支队伍走了不到二里地就停了下来,开始扎营、埋锅造饭。 估摸着滑国军队今天不会再行军了,卫信忠感觉到机会来了,他用最小的声音告诉郑安雅和杜襄成:“请杜副将现在就传书给两城的守将。将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方案告知平昌守将,另外,调拨的人在不惊动滑国人的情况下要来得越快越好,务必在明天天亮之前和我们汇合。 再告诉东昌守将这里的情况,我们会尽量削弱敌军的战斗力,并在他们攻城的时候伺机行动。一旦敌军开始溃退,请他们立刻杀出城外,与我们一起将敌军赶往白水河方向。” 杜襄成应了一声,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放了鸽子。其余人也稍稍走远,找了个方便观察敌军的地方隐蔽下来。 郑安雅不安地问:“先生,我们只有这几个人,要如何削减敌军的战斗力?” 卫信忠不答,转脸看向高无疾。 高无疾拱手道:“公主,我们这二十个兄弟也能派上用场。” “你们愿意参战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郑安雅顿了顿,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们的职能是护送我回国,不是帮我们打仗,若是伤着了,我怕跟清源君不好交代。” 高无疾道:“公主尽管放心,君上不是迂腐的人。您方才不是说,这一仗可能是灭国战,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您都会参战,那我们帮您打滑国人也算是保护您。再说了,我也看不惯滑国欺负高昌国。” 卫信忠等的就是这一句。他拱手道:“高队长,在下正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 高无疾道:“先生请讲。” 卫信忠道:“不过此事凶险异常,若是兄弟们觉得不妥,我再另寻他人。” 高无疾正色道:“先生若是顾虑我等的身份,大可不必,只当我们是一群路见不平的普通人就好。” 卫信忠感激地拱了拱手,把高无疾拉到一边耳语一番。之后,高无疾便带着侍卫们去做准备了。 郑安雅问:“先生,你是不是让他们去偷袭?这太危险了,敌军少说有三四百人呢。我知道他们武艺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啊。” 卫信忠道:“公主不必太过担心,他们偷袭的目标不是人,而是粮草和辎重。您可听见刚才那些士兵的说了什么?这伙敌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关系重大。如果烧掉梯子和绳索,他们就很难登上城楼。如果烧掉粮草,他们过不了几天就会饿肚子,到时候自然会军心大乱。” 郑安雅还是觉得不安:“可是,我们也没带燃料啊。” 卫信忠笑了:“您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车上装了一些坛坛罐罐?那些就是火油,他们用来点火把或者放火箭。” “哦,”郑安雅恍然大悟,“用他们的油烧他们的梯子?先生果然妙计。” 卫信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长出一口气,说:“幸好,幸好滑军装备也不强。” “哦?此话怎讲?” “公主可知道,现在大国的攻城战都用什么吗?” 郑安雅摇头。 卫信忠长叹道:“临淄城您注意过吧?像那样高大的城墙、那般坚固的城防体系,如果只用梯子和绳索,只怕尸体堆成了山也攻不下来。大国们攻城用的是云梯,那可不是一般的梯子。”他站起身来,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云梯长得像一座塔,底部有车轮,可以被人推着前进;前方和上方都有护盾,可以保护推车的士兵;梯子也不是固定的一根,那样容易损坏,而是分成两段,可以上下仰俯或者升降,有些梯子的顶部还有特制的钩子,便于勾住城墙上的砖。” “这种云梯一定很难造吧?”郑安雅忍不住感叹道。 卫信忠道:“可不是嘛。造云梯的木材通常要既结实又不容易起火,有的外面还要包上铁皮,刀都砍不动。咱们这次能偷袭是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滑国带了那种云梯,就咱们这几个人,怕是不好办。” 郑安雅满脸的失落地说:“我出了这趟远门,才知道我们跟其他国家有如此大的差距,而且不是某一两个方面的差距,是全方位、各个领域的差距。可怜我高昌国,从国君到百姓,明白人没有几个,只知道过自己的小日子,也不管外面的世界变化有多大,这样下去再过几十年,最多一两百年,高昌怕是要亡国了。” 卫信忠起身下拜:“上天既然生出了公主这般人物,便不会让高昌国灭亡。公主,在下对您有信心,也请您给自己一点信心。我们只要打赢了这一仗就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郑安雅赶忙上前扶起他:“一切拜托先生了。” 到了夜里,高无疾等二十人乔装改扮混入敌营。大概是前几次攻打高昌国都能占得便宜的缘故,滑国士兵显得十分散漫,还不到后半夜,看守辎重的士兵就一个接一个睡觉去了,每处辎重只剩下两三个哈欠连连的士兵。高无疾等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解决了那些人,然后偷出火油,浇在辎重和粮草上,点火,一气呵成。 滑国士兵闻到烟火味从睡梦中惊醒,还有些发懵:“怎么着火了?谁值夜啊?怎么回事?” “哎,不是你晚上守夜吗?你怎么睡觉去了?” “你不也是,还说我!” 一位官长骂道:“你们几个磨叽什么呢?粮草和辎重起火了,还不快救火?东西都要烧没了!” 这时,只听见有的士兵高喊:“有人放火!是有人放火!”高无疾嘿嘿一笑,随即躲起来高声喊道:“夜郎国偷袭!夜郎人来了!”滑国军队听到“夜郎国”这三个字顿时乱成一团。有人着急忙慌地穿披挂,有人准备趁乱溜走,还有人在军营里乱窜,互相碰撞踩踏,救火的人反而没有了。高无疾他们躲在暗处射杀了几个,便趁乱溜走与郑安雅等人汇合。 郑安雅一夜未眠,终于在天亮前等来了平昌城调来的五百人。看着眼前一个个衣着各异、装备老旧、甚至还有扛着锄头的人,郑安雅使出了十二分的定力才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坦然。她向众人讲述了昨晚高无疾等人烧毁敌军粮草辎重的壮举,又介绍了主谋者卫信忠。众人见他们竟然能让滑国人吃瘪,都十分钦佩,纷纷表示愿意接受他们的调遣。于是,在卫信忠的安排下,所有人趁着天还未亮悄悄潜入了东昌城东南边的一片林子里。城东门外不远处密密麻麻的营寨,那便是滑军的主力了。高无疾对众人说:“看这架势,敌军大概四千人左右,中军靠后的地方有一处大帐,应该是费璟的王帐了。如果之前的情报无误,这次滑国的确是倾巢而出。” 杜襄成气得咬牙切齿:“老匹夫,看来他这次真要灭了高昌国。” 郑安雅转头看了看卫信忠:“他在赌?” 卫信忠捻了捻胡须,轻笑一声:“是的,公主见过赌徒吗?” “见过。” “那公主认为,一个人如果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押上了赌桌,通常是什么情况?” “嗯……应该是连输几把,特别想翻盘的时候。” “对,眼下的费璟便是这种情况,输红了眼,失去了理智,见到一根救命稻草就想牢牢抓住,殊不知这样的人最容易走向毁灭。” 郑安雅“咦”了一声:“费璟虽然残暴,但根据以前数次交手的经验来看,从没像今天这样孤注一掷过,他这是疯了不成?莫非我们的情报有误?费璟还在国内留有部分兵力?” 卫信忠安慰她:“公主莫急,待天亮了,看看那些士兵的情况便知道了。” 第10章 滑国(三) 天亮了,滑军开始吃早饭。昨夜被偷袭的那支部队终于赶到了战场,他们个个灰头土脸、耷拉着脑袋。费璟见他们不但来得晚,还将粮草辎重折损大半,气得暴跳如雷,即刻将为首的几个人处死。但是无论如何,损失是补不回来了,只好命人将剩下的几部梯子、冲车等火速修好,准备攻城。 郑安雅指着滑军大营中那个浑身金光闪闪,却气得跳脚的身影对众人道:“那便是费璟了。” 高无疾觉得奇怪:“听您之前说,他也曾阴谋除掉几位权臣,我还以为他是个仔细人,怎么看起来像个莽夫啊?” 杜襄成冷笑道:“他靠的不是聪明,而是无耻,别人不屑做的事他做,没有底线的事情也做,所以他赢了。” 想起费璟的种种传闻,高无疾忍不住啐了一口:“可惜我们人少,不然我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摘了他的人头。可惜可惜,昨晚有些器械和粮草来不及烧,估计他们捣腾两下还能用。” 卫信忠却捻着胡须微笑道:“我觉得高队长这样正好,一点都不可惜。” “为何?”高无疾问。 卫信忠笑着没有回答他,却转头问郑安雅:“公主,您觉得此役只要击退敌军即可,还是将他们全部歼灭为好?” 郑安雅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全部歼灭,最好杀了费璟那个老匹夫!让滑国换个好一点的君王。否则没过几年,他们必定卷土重来。” 卫信忠道:“正是,如果昨晚高队长带人将攻城器械全部烧毁,那费璟说不定就不攻城了,直接撤兵。这样一来,两座城固然安全了,但我们就失去了全歼他们的机会。我们不可能主动进攻,一则毕竟他们人数占优,如果贸然出城追击,受损的多半是我军;二则我们手里没有兵马,就算我们有办法战胜他们,在没有危及自身的情况下,两城的守将也不会听我们的调遣。” 郑安雅道:“先生的意思是,只有让两座城的守军觉得自己有危险,而且仅凭自己的能力无法解决,他们才会齐心协力和我们共同抗敌?” “嗯,”卫信忠点头道:“无论是东昌还是平昌守军,都无法单独与滑军相抗,两座城可以说是危在旦夕。此时若有人助她们一臂之力,她们自然欢喜异常,很容易采纳我们的建议。否则哪怕我们的计谋再高超,若是守将对我们心生抵触,那也无济于事。” 郑安雅不住地点头:“先生说的是,平昌守将跟我们关系紧密,尚且可以合作,那东昌守将于我有些嫌隙,如果不是大敌当前,她不会这么配合。” 卫信忠微笑道:“这就是人性,您也说过,刀不架到脖子上,很多人是不会拼命的。” 郑安雅还是有些不安:“话虽这么说,但这样一来风险也增加了许多。况且我们还不知道滑军的战斗力如何,这次出兵,到底动用了几成兵力。” 卫信忠信心满满:“依臣所见,滑国能打仗的士兵都在这儿了。” “哦?何以见得?”郑安雅不解地问道。 杜襄成眼尖,指着营寨边上一处存放物资的地方,说:“公主请看这一处,那些正在搬运物资的兵,有些已经步履蹒跚,不是伤兵就是老人。还有那一处,正在出操的那些,个子那么矮,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 高无疾也附和道:“这么多老弱病残都上了前线,足见国内无兵可用了。而且,据我的观察,即便是壮年士兵能打的也没几个。哥儿几个说是不是啊?” “可不是嘛,你看这几个人,浑身软趴趴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一看就是菜鸡。”一个侍卫压低了声音说:“就这样的,我能打十个。” 郑安雅感激地望着他们:“昨晚诸位已经帮了大忙,一会儿的硬仗还要多多仰仗。我知道你们都是第一流的高手,此次有你们相助,安雅幸甚、高昌幸甚!” 高无疾大概没被女孩子这么夸过,脖子、耳朵都红了。他连声道:“公主客气,小人愧不敢当。” 滑国开始攻城了,昨晚偷袭之后他们只剩下两辆冲车、十余架梯子还能用,不能四面开花,只能集中兵力攻打东门。第一波箭雨过后,滑军架着梯子、推着冲车哇哇高喊着冲向城墙。守将牟清泉也不是傻子,她既得知敌军的兵力和攻城器械都不够四面同时开打,也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守护东门,下令士兵们只要见到冲车和梯子靠近,便只管用滚木礌石往上招呼。一时间战况胶着。 卫信忠见两边打得难解难分,对众人道:“是时候了。”于是令旗一翻,高无疾和侍卫们带头冲了出去,杜襄成率领二百多名平昌守军紧随其后,百姓们则躲在密林中摇旗呐喊,让滑军看不清来了多少人。 滑军正在全力以赴对付东昌守军,谁承想侧后方又杀过来一支队伍。有的士兵正懵懵懂懂不知如何应战,便被高无疾一枪毙命。林长晔的侍卫们果然是精锐中的精锐,刚一交手,滑国士兵就像稻草人似的被一个个挑翻。平昌守军与滑军交手多次,其中不少人有至亲好友命丧滑军之手,此番占了上风,在国耻家仇的双重加持下更是士气大振,杀敌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眼看着滑军阵脚乱了,费璟见情况不妙,急忙收兵回营,丢下战场上密密麻麻的尸体不管,龟缩在营中不肯出来。大营外围筑有堡垒,东昌守军不出城,郑安雅这边本来人手就少,更不敢贸然攻击,滑军和高昌军就这样僵持住了。 郑安雅躲在树林中,一面让杜襄成联系牟清泉,一面向卫信忠讨主意。卫信忠不紧不慢地说:“公主莫急,还记得昨日杜副将说,费璟‘贼过不空手’的脾气吗?” 郑安雅咬了咬嘴唇:“先生,他一定会去平昌吗?我就怕他不去。” 卫信忠道:“他倾全国之力来犯,一定要讨得些便宜的。之前偷袭夜郎不成已经损兵折将,这次在东昌又被我们痛击,就这样回去他肯定不甘心。如果再打东昌的话,方才士气正盛的时候都拿不下来,难道现在士气低落反而有把握了?不可能的,就算他硬要打,只要将士们有抵触情绪,战力就会大打折扣。所以,他若是想再打一仗找回点面子就只能换个目标。” 高无疾安慰她道:“通常情况下,士兵最多随身带三天的口粮,咱们昨晚又烧了他一大半的粮草,哪怕他死赖在这儿不走,最多不过十天必定缺粮。我估计啊,他今天夜里,最多明天夜里就会走。” 杜襄成搭着她的肩膀说:“他心里再想撤军也不能现在就走,他怕我们偷袭,如果要拔营一定是在后半夜。要我说大家先去休息吧,留下几个人盯着滑军的动静,牟清泉那儿我沟通过了,她也是这么想的。大家昨晚一夜没睡都有些困了,赶紧眯一会儿,留着精力给后半夜。”众人觉得有理,便各自歇息去了。 到了后半夜,滑军果然偷偷拔营往北边白水河方向去了。杜襄成见状,立即传书给两座城。同时,密林中的众人除了百姓以外都屏气敛息跟上了滑军。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等滑军走远了,东昌城门悄悄打开,牟清泉亲率一支精兵跟在郑安雅她们后面。 平昌距离东昌不远,滑军一路未歇,黎明时分便到了白水河边。费璟下令渡河。由于此前高无疾等人夜袭的时候将船只、木板等渡河用具也烧毁了一些,渡船不够用了,滑军见白水河比较浅,河水也不冷,便让会水的士兵直接游过河。郑安雅眼看少数滑军已经乘船到了对岸,又开始紧张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击?” 杜襄成道:“等平昌守军给信号,他们开打了我们也打。” “对,她们站得高,看得比我们清楚。”说话的东昌守将牟清泉。她简单地向郑安雅行了个礼,又与众人问了安,便带着她的人去做战前准备。 大约四成滑军到达对岸时,城头上忽然飞来一片箭雨,一些刚刚上岸的滑国士兵当场毙命,伤者叫苦连天。牟清泉率领部下趁机发起了攻击,又打得还没渡河的滑军一个措手不及。但滑军未渡河的部队有千余人,在人数上依然占据优势,等他们反应过来,恐怕战局会对牟清泉不利。 “高无疾,费璟!”郑安雅指着费璟喊道。 高无疾应了一声,立即带人冲向正在指挥的费璟。费璟的卫队见有人冲着国君杀过来,高喊着“保护王上”上前迎敌,与清源君的侍卫们混战。一时间,刀光剑影如落英缤纷,费璟在一名内侍的搀扶下仓皇逃窜。杜襄成见他落了单,提刀追杀过去。费璟年轻时也曾武艺高强、臂力惊人,怎奈岁月不饶人,如今已六十有余,哪里还是杜襄成的对手?被她砍中一刀后踉踉跄跄地逃走,又被郑安雅瞅住时机一箭射杀。 卫信忠见费璟死了,高声喊道:“费璟已死,放下武器,降者不杀!”高昌国士兵们也齐声高喊。滑国士兵见他们的王已经战死,也不再抵抗,投降的投降,逃命的逃命,高昌国迎来了久违的胜利。 第11章 滑国(四) 战斗结束了,平昌守将杜偃武亲自出城迎接郑安雅一行人。高昌国已经几十年没有打胜仗了,一时间大家都很激动。 她摆下酒席宴请众人,挨个儿给大伙儿敬酒。席间,她对郑安雅和杜襄成自然是大加夸赞,又敬了牟清泉一杯,道:“牟将军,我们两家很久没有并肩作战了。今天多亏有你相助,这场仗打得真是过瘾!” 牟清泉也举起酒杯,激动地说:“前辈谬赞,清泉愧不敢当,此次我军大获全胜皆仰仗公主,清泉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郑安雅放下酒杯道:“舅母,这也不都是我的功劳。我这次从渤海国带回来一个人,是位大才。我们此番能打赢这场仗,有一大半靠的是他的智谋。”说罢便将卫信忠引见给杜偃武。 杜偃武见到卫信忠后微微皱了皱眉:“他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书生?” 郑安雅笑道:“舅母,渤海国的大才子们都是男人,没有女的。卫先生可厉害了,这次夜袭滑军粮草辎重的主意是他出的、将滑军全歼在白水河的计谋也是他想的。” 杜偃武上下打量了卫信忠一番,有点勉强地举杯道:“多谢先生,偃武敬先生一杯。” “哦,还有这位。”郑安雅又将高无疾拉过来,说:“他叫高无疾,是渤海王的弟弟清源君的侍卫长。我从渤海国回来的时候清源君借了二十个侍卫给我,就是他带的队。前天的夜袭就是他和部下们完成的,今天早上他们也参战了,若不是他,我们没那么容易杀掉费璟。” 杜偃武郑重地端起一杯酒递到高无疾面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多谢高侍卫长相助。我方才在城头都看到了,你们的身手十分了得,偃武佩服!” 高无疾第一次见到如此虎背熊腰的女子,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又腼腆地笑道:“将军客气了,保护公主是我的职责,更何况我也看不惯费璟那副德行。” 杜偃武问他:“方才公主说你的主君是谁?清源君?” 高无疾道:“正是清源君,是他命我等护送公主回国的。” 杜襄成插嘴道:“阿咪,你可知这位清源君是谁?” 杜偃武道:“我正要问呢,公主说他是渤海王的弟弟?我明明记得王上说过,渤海王是咱们二公主的独子,难道王上记错了,二公主有俩儿子?” 杜襄成笑道:“不是亲的,是族弟。” 高无疾听着有点糊涂,偷偷问郑安雅:“二公主又是谁啊?你是大公主,二公主难道不是你妹妹?” 郑安雅笑道:“她说的是上一辈的二公主,我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你们太后。” 高无疾“哦 ”了一声,吐了吐舌头。 杜襄成又对杜偃武说:“阿咪,这位清源君可跟我们有渊源。” “哦?此话怎讲?” “你想啊,渤海国人活不过百岁,渤海王今年一千五百多岁了,靠的是咱们高昌人的血统对不对?” “嗯,没错。” “那他的弟弟清源君呢?” “凡人哪有相差一千多岁的兄弟,除非他也有神族血统。哎,不对,你刚才说他俩不是亲兄弟,也就是说他的母亲不是二公主,父亲嘛,既然是族弟,也就是渤海国的王族。那他今年几岁?嗨,这通绕的,你就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 “他是伏虎阿咪的儿子。” “什么!”杜偃武惊得几乎跳起来:“你你你……你说他是二姐的儿子?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们在渤海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能见着他。” “是真的,舅母。”郑安雅也插嘴道,“他的眉眼跟襄成姐姐很像。” “你的眼睛像你阿齐,二姐也是,那这位清源君应该是随了他的阿咪。”杜偃武感叹道,“我早年听说二姐孤零零地客死他乡,没想到她还有个孩子留在世上!”说罢不禁泪流满面。 杜襄成这一句不但惊到了杜偃武,也吓到了高无疾。他瞪大了眼睛,看看杜偃武,又看看杜襄成,最后小声地问郑安雅:“她们是清源君的亲人?” 郑安雅反问他:“你不知道吗?” 高无疾抓了抓脑袋:“哦,之前听清源君说过,杜副将是他表姐,那这位杜将军应该是他的?” 郑安雅无奈地笑了:“你这脑袋不大灵光啊,她是襄成姐姐的小姨,也是林长晔的小姨啊。她们一家三姐妹,老大杜没羽是襄成姐姐的母亲,老二杜伏虎是林长晔的母亲,老三便是这位杜偃武将军了。而且,我们神族以母系血统聚族而居,姐妹们平日里就共同抚养孩子,如果一个孩子的母亲去世了,母亲的姐妹就会自动承担起抚养她的全部义务,对待她与自己亲生的孩子没有差别。襄成姐姐的母亲早逝,她就是杜将军养大的。所以,如果清源君一直住在高昌国,那么在他母亲去世后,杜将军也一定会拿他当亲生儿子一样抚养的。” 高无疾听了,赶忙站起身来重新向杜偃武行跪拜礼。杜偃武含泪将他搀起,道了声“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便和杜襄成与他饮酒谈天。 这边正聊得热闹,郑安雅忽然感到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回头一看,是卫信忠示意她出去说话,她便借口不胜酒力跟着卫信忠溜出了门。 卫信忠问她:“公主,您想不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滑国的问题?” “一劳永逸?”郑安雅道:“当然想了,费璟虽然死了,但滑国还在。虽然眼下他们元气大伤,但只要再过几十年,他们的人口又会恢复,就怕到时候再出一个费璟这样的人物。如果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当然好了。只是,该怎么解决呢?” “这次费璟想灭高昌国对不对?” “看起来是这样。” 卫信忠轻轻摇头道:“他们能灭了我们,我们就不能反过来灭了他们吗?公主啊,你们还是太善良。” 一句话使郑安雅如梦初醒:“对啊,眼下他们全军覆没,国内必然空虚,如果我们趁机拿下滑国,以后就再没有滑国这个威胁了。” 卫信忠捻着胡子笑道:“这是其一,还有其二。” “还有什么?” “如今天下纷争,大小诸国数十个,就算没了滑国,我们还会有其他邻国,终究还会有其他国家想要打我们的。” “那该怎么办?” “如果滑国的城池变成我国领土,那滑国子民自然也就是我国子民了。他们都是凡人,繁衍迅速。” “你是说,再遇到战事,就让滑国人替我们去打仗?” 卫信忠笑着不语。郑安雅则停不下来了:“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他们虽然短命但是繁衍得快,哪怕损失再多的士兵,不出一百年肯定能恢复。只是,他们愿意替我们打仗吗?我们不是同族……” 卫信忠道:“行不行总要试试看,趁他们还没缓过来,我建议立即带兵前往滑国一探虚实。” 郑安雅回到宴席上与众人商量一番,杜偃武和杜襄成自然是同意的,牟清泉斟酌许久后也决定派一部分兵随她们同去。于是第二天,由郑安雅带队,杜襄成、卫信忠、高无疾加上渤海国侍卫、两城守军共计千余人,一起前往滑国。 到了滑国后,郑安雅她们并未遇到像样的抵抗。守城的都是些老弱残兵,一听说国君战死的消息,立刻四散而逃,高昌军没费多少力气就攻进了国都。待到进了都城,只见王宫盖得颇为大气,城中却百业凋敝,百姓面有菜色,一副衰败景象。卫信忠找了个人打听滑国公卿大夫和名门望族的情况,那人却欣喜地问道:“你们说他死了?哈哈,死得好,死得好!这个天杀的,终于死了!” 郑安雅不解地问:“你盼着他死?他可是你们的王啊。” 那人挽起裤管,露出一条假腿,说:“王又怎么样?他不让我们活,我们当然也不想让他活。您放眼看看四周,可不止我一个人盼着他死,大家伙儿都盼着他早点死呢!这些年我们国内天灾不断,他却只顾自己快活,对百姓不管不问。地里好不容易长点粮食,他又要征壮丁去打仗,也不管粮食收不收得上来,要是收不上来烂在了地里,明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你们看看我这条腿,要不是我没了这条腿,恐怕也得被征。” 卫信忠给了他一块饼,又递给他一壶水,问道:“那些大夫们还在城里吗?” 那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愤愤地说:“跑了,他们消息比我们灵通,听说那个老匹夫战死了,一开始还吵吵嚷嚷的,又听说你们要来,都卷铺盖跑了。” 郑安雅又问他:“那现在费璟死了,朝臣们也都散了,你们怎么办呢?” 那人道:“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吧。我们小老百姓只在意能不能填饱肚子。” 周围的百姓一开始还对高昌人心存恐惧,如今见他们面相和善,又给吃的,纷纷围了上来。郑安雅一面把随身携带的食物分给众人,一面让人维持秩序。 卫信忠给郑安雅使了个眼色,两人离开众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 不等卫信忠发问,郑安雅先开口问道:“先生,滑国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卫信忠叹道:“公主看到了吧?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 “此话怎讲?” “请问公主,何为国君?” “呃,”郑安雅被问住了,“一国之君,是一国的统治者,也是国内最为尊贵的人,是国民见了都该膜拜的人。” 卫信忠继续追问:“那您认为国君和国民的关系应当是怎样的?” 郑安雅道:“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国君爱护国民,国民也爱戴他们的国君了。” “嗯,说的不错。”卫信忠道:“那请问公主,一个人如何才能成为国君呢?” “啊?”郑安雅一愣,随即答道:“国君不都是世袭的吗?我们高昌是母女相传,其他国家大多是父死子继,如果没有子女,那就由兄弟或者姐妹来继承。” “那费璟呢?费璟也是王室后代,有继位的资格。为何百姓非但对他没有半分爱戴,反而如此怨恨他?虽说他的上位有点不正当,但是普天之下通过非常手段上位的君王可不止他一个,有些人登基之后照样能获得好名声。” 郑安雅恍然大悟:“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了,王位虽由世袭得来,却根植于百姓。如果国君爱护百姓,百姓就会拥护他;如果国君不爱护百姓,百姓也就不会对他产生该有的尊敬;而如果国君不把百姓当人,对他们的死活不管不顾,百姓就巴不得他死。” 卫信忠抚掌道:“很好。那您可知晓费璟为何要偷袭夜郎国,又要孤注一掷地攻打高昌国?” 郑安雅抿了抿嘴:“我不大明白,我原以为他国力充盈、兵强马壮,所以要欺负我们以彰显武力,现在看来滑国百姓都快造反了。” 卫信忠颔首:“正是如此,他打仗是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国民怨气冲天,要找个口子发泄,最好的办法就是树立一个敌人,让他们去打。夜郎国比滑国富有,是他的首要目标,如果偷袭成功,他就能抢掠一大批财物和粮食缓解国内矛盾。而打高昌国,则纯属失败后急红了眼,想通过对高昌国的胜利挽回一些面子,不然打了败仗回去国民对他更加不满。” 郑安雅问:“如果我们好好对待滑国百姓,他们是不是就会拥护我们?您之前说的,可以把滑国的城池和国民并入我国,能实现吗?” 卫信忠道:“这可急不得,公主先不要声张,待我细细想来。” 卫信忠又回到人群里问滑国众人:“国中可有德高望重的长者可以主持大局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姓费的王族在他登基前就死光了,没有王族人了,就连他自己也没儿子。” “缺了大德了,这是老天要绝他家的香火。” “前几年有位老封君,人很正直,后来因为得罪了他,被贬了,如今大概也死了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君王如此,朝堂上能有什么好人?” “听说他们都跑了,跑就跑吧,一群酒囊饭袋!” “长者倒是有几位,只是他们从没做过官啊。” 卫信忠又问道:“听说费璟还有个哥哥?他可还活着?” “早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后人也不知道有没有。” “那个叫陆贤的对吧?听说他倒真是个贤人。不过早就听说他不想要王位,所以不改回费姓。” “哦,”卫信忠叹了口气,再问众人:“你们可还记得当年在动乱之中保护费氏孤儿的陆大夫?他的家族在哪里?可有后人在世?” “哦?您问陆家啊?就在城外,住得不远。” “陆大夫当年可是好人一个,可惜养了这么个祸害。” “话不能这么说,陆大夫养的是他爹,哪知道儿子这个德行?” 卫信忠挤出人群,对郑安雅说:“有个好消息,费姓王族目前已经无人在世,滑国的王室算是绝嗣了。这给我们省去了很多麻烦。接下来,我们去拜访这位陆大夫的后人,听听他们的想法。” 注:神族对母亲的姐妹的正式称呼是“阿咪的”和“阿咪吉”,但也有部分人管母亲和母亲的姐妹都叫“阿咪”。杜襄成年幼丧母,是杜偃武抚养长大的,因此叫她“阿咪”。 第12章 河西郡(一) 几人说走就走,没多久就到了城外的陆宅。陆家已经多年不从政,目前家中主事的是陆大夫的孙子陆道临。卫信忠说明来意后,陆道临表示陆家已无意于朝堂纷争,只想做一户闲散人家。 卫信忠道:“我们理解陆家的想法,但滑国三城之地,百姓数万人,若无人主政必然盗贼、流寇盛行。如果您不出来主政,那可有适合的人选?” 陆道临瞅了瞅卫信忠,又看了看郑安雅,问道:“卫先生怕是已有了主意?” 卫信忠起身施礼道:“眼下滑国王室已无血脉存世,卫某斗胆提议,可否归顺高昌国?” 陆道临淡淡地一笑:“你们要吞并滑国?” “先生不赞成?” “每个人都有乡土情结,滑国再不好也是我们的母国,要让我们放弃滑国改做高昌国人,恐怕……咳咳”,陆道临情绪有些激动,连连咳嗽道:“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卫信忠笑道:“这正是我们前来拜访先生的原因。百姓不知国政,多半感情用事,先生您是公卿后人,当知其中利害。如今天下纷争,国与国的兼并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滑国本就羸弱,如今又没了王室,被他国吞并那是早晚的事。看看你们的邻居:夜郎国、祝融国、须弥国,哪个是好相与的?那些亡国的百姓日子过得怎样,先生该有所耳闻吧?” 陆道临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破之后,他们的财富会被劫掠,土地会被吞并,百姓流离失所,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还有被抓去做奴隶的。唉……” 卫信忠道:“如果我们能让百姓过上比从前更好的日子呢?” “你们?”陆道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们:“凭什么?” “您不妨看看这个。”说着,卫信忠展开了一卷书册:“这是卫某草拟的滑国新政,请陆先生过目。” 陆道临接过来一看,是一篇新政纲要。他粗粗浏览了一下,大致是以下内容: 第一条:推行郡县制,改滑国为郡,设置滑、雎、襄邑三县。废除原滑国的土地分封,郡设郡守以主郡政,设郡丞以辅佐郡守,设郡尉以掌管军事,设司农以掌管农桑和钱粮,设户正以管理人口;县则比照郡,设县令、县丞和县尉。县下设乡、亭、里,分别设乡长、亭长、里长主事。 第二条:废除旧世卿世禄制,奖励耕织和军功,尤其对垦荒予以褒奖,生产粮食和布帛达到规定数额的,可免除本人劳役和赋税;禁止私斗,颁布按功劳赏赐的二十等爵制度。 第三条:编订户口,五家为伍,十家为什,规定居民要登记各人户籍,开始按户按人口征收军赋。 第四条:对郡县官员设立考核制度,考核优秀的官员予以褒奖,不合格的官员会被降职,渎职、贪腐、以权谋私的官员将受重罚,官员犯法比普通百姓罪加一等。 他有些震惊地问道:“这是谁拟的?” 卫信忠拱手:“正是在下。” 陆道临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陆某眼拙,方才怠慢了先生,敢问先生师出何人?” “卫某出身稷下学宫,曾先后拜儒、道、法三家先贤为师。” 陆道临又施一礼道:“先生大才,陆某佩服。只是,这新政如何才能落到实处?陆某这几年赋闲在家,也曾听闻先后有数个国家尝试新政,最后能真正实现的寥寥无几。据我所知,卫兄在高昌国并未担任任何职务,你该如何保证新政的实施呢?” 卫信忠把郑安雅推了出来:“这位是高昌国的大公主,也是高昌国的继承人,她可以担保。” 郑安雅赶紧顺着他的话说:“是的,陆先生,我可以请示我王,让她批准在滑国实施新政。” “我愿意相信你们的诚意,但兹事体大,还是等公主拿到高昌王的正式文书后再说吧。如果高昌王同意在滑国实施新政,看在三城百姓的份上,在下愿助二位一臂之力。”陆道临说罢,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郑安雅留下杜襄成在滑国主事,自己带着卫信忠和高无疾一路快马加鞭回到高昌向母亲请旨。 郑海晏看着地下跪着的郑安雅,不置可否地说了句:“你回来了?一路辛苦了。怎么不在临淄多住些日子?” 郑安雅拜道:“启禀王上,滑国大军已被我军全部歼灭,目前危机已经解除。儿臣私自去了一趟滑国,请王上恕罪。” 郑海晏敲了敲面前的案几:“你也知道你这是私自去的?之前联络东昌平昌共同抗敌算你大功一件,但打赢了之后呢?没有我的旨意,擅自领兵去滑国,你想干什么?还有杜偃武和牟清泉呢?也跟着你胡闹?” 郑安雅伏地道:“都是儿臣的错,请王上莫要责怪二位将军。儿臣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滑国问题,便前去探查一番,杜将军和牟将军借兵给儿臣只是为了保护儿臣的安全,别无他意。” “哦?是吗?那你说说,都看到了些什么?” 郑安雅正色道:“滑国民不聊生,百姓对费璟积怨已久,况且眼下滑国王室血脉已断,无力抵抗我国,这正是消灭滑国的大好时机。恳请我王降旨,将滑国三城并入我国,如此,天下再无滑国这一恶邻!” “你好大的能耐啊,一出手就要灭了滑国?还要把他们并过来?并进来之后呢?那些百姓怎么管?他们可都是凡人,特别能生,过不了几年,整个高昌国都会被他们占领的。”郑海晏道。 “儿臣想过了,凡人不与我等混居,还让他们住在滑国境内。况且,请王上明鉴,不是儿臣要灭了滑国,而是费璟死后滑国王室血脉断绝,滑国实际上已经灭了,我们只需要收编滑国的城池和百姓。” “那并过来有什么用?” “可以增加粮食、税收和兵源。” “让他们去打仗?他们会愿意?” “儿臣相信,只要施政得当,他们会认同高昌国的。滑国有三座城,几万百姓,与其早晚被别国占领,到时候作为入侵我国的桥头堡,不如我们去占领它,让它们成为我国的屏障。” “这……” “王上您就让儿臣试一试吧,就算失败了,大不了把他们剔除出高昌国,对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如果成功了,好处可是极大的。” 正在此时,两个响亮的女声在她身后依次响起:“臣房如兰、牟英杰拜见王上。”来者正是丞相房如兰和太尉牟英杰。 郑安雅心中暗暗叫苦,因为牟贵君和父亲争宠的缘故,牟太尉与房丞相的矛盾由来已久,与她的关系也很疏远,此时母亲尚在犹豫,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乱子。 “哦?大公主也在?”出乎郑安雅的意料,牟英杰竟然一把扶住正准备行礼的她,劈头就问:“费璟死了?听说是被公主杀的?” 郑安雅道:“是杜襄成先砍中了他一刀,致命的一箭是我射的。” “哈哈哈,这个老匹夫,死得好,死得好啊!”牟英杰仰天大笑,忽然想起自己身在大殿上,上头还坐着郑海晏,忙跪拜道:“臣太过激动,一时失礼,还望王上恕罪。” 郑海晏摆了摆手,示意她起来说话。 牟英杰还是激动难耐:“二十年前,我就是败在他的手下。不是我们的将领不勇敢,也并非士兵不拼命,而是双方兵力差距太大,我眼看着朝夕相处的姐妹们一个个倒下却无计可施。最后,我连她们的遗体都没能抢回来,被费璟给……”说到伤心处,她老泪纵横:\"我恨,我恨哪!今日公主让我大仇得报,英杰不胜感激,请受我一拜!\"说着就要行礼,郑安雅慌忙扶住她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您是长辈。” 牟英杰的一番话,也勾起了郑海晏的伤心事,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好了,都过去了,眼下还有要事找你商量。”她指着郑安雅对房牟两人道:“你们看看,这家伙翅膀硬了,这回不但杀了费璟,灭了滑国,还想把滑国的城池和百姓全都并入我国。” 房如兰惊讶道:“公主大手笔啊。” 郑安雅向二人行礼道:“丞相、太尉二位大人容禀。我是这样想的:如今天下不太平,各国之间相互攻伐。我们高昌国虽然地处偏僻与世无争,却仍免不了被他国觊觎。我们不想打别人,别人却时不时想要打我们。而战争的损耗,对我国的影响远远大于其他国家。尤其是人口,如果我们只依靠本族士兵打仗,恐怕不出一百年,高昌境内就会无兵可征。” 房如兰和牟英杰沉默了,国内的现状她们很清楚。 郑安雅见二人不反对,便继续说:“而人族则与我们不同,他们繁衍迅速,他国已有先例,即使七成的成年人战死沙场,仍可在几十年内迅速恢复元气。如果换成我们,至少要一千多年。” 房如兰问:“所以公主的意思是,让滑国的百姓成为我国的百姓,再有战事,就让他们替我们出战?” “正是。当然了,不是他们替我们出战,而是与我们一起出战,受我们的指挥。” 牟英杰道:“想法不错,勇气可嘉。不过,这能实现吗?要知道,我们近几十年与滑国交战数次,彼此敌意很深。” “所以需要王上和二位大人的支持,如果我们高昌人能接受滑国人作为我们的国民,我可以保证他们愿意替我们卖命。滑国百姓受费璟的苛政折磨已久,只要能让他们过上正常的生活,他们就能接受我们。”说罢,郑安雅拿出了卫信忠草拟的新政纲要。 三人过目后,郑海晏还是有些犹豫。郑安雅急了:“事态紧急,还望王上早做决断。滑国现在不但没有了国君,连官员们也四散逃命,社会秩序非常混乱,再这样下去就会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如果我们颁布政令、恢复社会秩序,让百姓安心度日,他们就会认同我们。一旦我们犹豫太久,就算别的国家没有趁虚而入,他们内部说不定会推选出新的首领来。而新上任的首领为了团结各方的力量,最容易的方法就是树立一个敌人。王上,您觉得这个敌人会是谁?八成就是我们高昌国,毕竟费璟死于我们之手。道理很简单:费璟再残暴那也是滑国的国君,只能死在自己人手里,被他国所杀就是国耻。如果新首领以此为契机,再举大旗征讨我国,到那时候,形势对我们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郑海晏抿了抿嘴,问房、牟二人:“此事风险很大,不过要是真做成了,好处也是不可估量的,的确要早做决断,你们觉得呢?” 房如兰道:“看来公主已经胸有成竹?依臣所见,不妨一试。不是说先不混居嘛,他们管他们的,我们管我们的,就算到时候那三座城人满为患,对我们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牟英杰道:“臣也认为可以一试。只要军政大权由我们掌握,一群百姓应该翻不了天。” 此言一出,出乎在场的所有人的意料,要换做以前,无论房如兰说什么,牟英杰准会挑出点刺来;当然对于牟英杰的提议,房如兰也是如此。 郑海晏道:“好,难得大家意见一致,那接下来就说说具体怎么治理吧。” 郑安雅道:“方才儿臣在纲要中已经阐明了,将滑国改编为郡,名字儿臣还没有想好,请王上赐名。” 郑海晏道:“滑国在大河之西,名字就叫‘河西郡’吧。主政官员呢?对了安雅,你这次是不是遇见什么高人了?出去一趟像变了个人似的,这篇新政纲要不是你写的吧?” 郑安雅拜道:“王上明鉴,儿臣此去渤海国,从稷下学宫带回来一人,名叫卫信忠,对我国大有裨益。这篇纲要正是出自他的手笔。还有,这次我们能大败滑国,他也出了很多力。” “哦?昨天我们家清泉跟我说,这次大捷多亏了一个从渤海国来的书生,而且还是个男人。”牟英杰道,“说的就是这个人吧?” “正是。” 郑海晏道:“你不会是想让他做郡守吧?” 郑安雅道:“郡守事关重大,还请王上定夺。况且,儿臣与卫信忠也无此意。” “他不想做郡守?”郑海晏觉得奇怪。 郑安雅正色道:“是的王上,他也认为自己不适合做郡守,郡守还是由我们高昌人担任更为合适。” “你们的意见呢?”郑海晏又问房牟二人。 牟英杰道:“臣主管军事,政务非臣所长,王上还是听听房丞相的意思吧。”言下之意,别找我,我不想管这事儿。 房如兰犹豫了一下,说:“我们高昌向来是朝廷直管县,从未有过郡守一职,更何况此次是掌管滑国城池,情况复杂,臣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那就一个个排除吧,”郑海晏道:“郡守这位置很重要,小辈们欠历练,不适合担任,还得靠我们这一辈。我们三家出不了人,那杜氏和段氏呢?” 房如兰笑道:“杜氏的杜偃武,只会领兵,政务上一点都不擅长,要是让她去管,只怕不出三个月就得出乱子。” “至于段知书和段知礼姐妹俩嘛,段知礼就算了,跟杜偃武一个路数,段知书或许可以,她是大公主的夫子呢。” 郑海晏笑着问郑安雅:“那就由你的夫子来担任郡守如何?” 郑安雅巴不得这一声,连忙拜谢道:“儿臣无异议。” “哎,”郑海晏叹道,“你们看看,孩子长大了,心眼也多了,你怕是早就想好了吧?以后在我面前有话直说,不要藏着掖着。”“郡守定下来了,其他官员呢?安雅,你说说看。” 郑安雅望了望房牟二人,见房如兰轻轻颔首,方才回道:“郡丞儿臣建议暂时先用当地人。”说罢看了郑海晏一眼,后者示意她继续。 “儿臣在滑国打听到当地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其祖上为滑国上大夫,曾救过费璟的父亲陆霖一命,儿臣觉得他颇有才能,他也愿意归顺我们。” “是不是姓陆的?”房如兰问。 “正是,他叫陆道临。” “陆氏口碑一向很好,如果他真心归顺我们,会对滑国百姓起到一定的安抚作用。”房如兰道。 郑海晏颔首:“准了。还有三个官员呢?” 郑安雅道:“儿臣想让杜襄成担任郡尉,由房似瑜担任司农,由……”又看了看牟英杰,“由牟清泉担任户正,不知是否妥当?” “嗯,杜襄成擅长治军,虽然年轻却是小辈中的翘楚,可以。其他两位嘛,是你们两家的孩子,你们自己说说。”郑海晏道。 房如兰道:“小女似瑜一直在大司农手下掌管钱粮,对这部分比较熟悉,有机会让她历练一下当然是好事。” 牟英杰道:“小侄清泉虽然是东昌守将,不曾管过政务,但她心思缜密,应当是可以的。” “好!”郑海晏一拍案,“既然你们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拟旨吧。” 第13章 河西郡(二) 出了朝堂,房如兰拉住牟英杰问道:“牟太尉今日怎么转了性子?以往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能挑出刺来的。” 牟英杰甩开了她的手,说:“房丞相说的哪里话来?在下平日里反对你是为国,今日赞成你也是为国。这次我们打了胜仗不假,但惨胜犹败,损失的武器辎重且不论,单是军士就折损了好几百人,我们本来人就不多……”说到这里,竟哽咽得不能再言。 房如兰也感叹道:“是啊,如果再不变革,高昌恐怕就要亡在我们这辈人手里了。” “所以房如兰,你给我听好了,”牟英杰抹了抹眼角,“我平日里的确看不惯你,但大敌当前我还是有分寸的。我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你少拿小人之心度我。”说罢甩了甩衣袖,哼了一声走了。 待二人走远,郑安雅也出来了。见卫信忠早已候在一旁,欣喜地对他说:“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几乎所有的决议都和先生预想一样。” 卫信忠笑道:“臣并非能掐会算,只是懂得窥探人心。此番大捷,公主替牟太尉报了仇,她自然念你的好。高昌国值此存亡之际,房丞相与牟太尉平日里再不和也会放下矛盾的。毕竟,如果高昌国不在了,不要说丞相和太尉了,即使是王又算什么呢?河西郡现在是整个高昌国的救命稻草。她们只要不傻,就一定会拼命地抓住。” “任命夫子做郡守的事,也跟先生之前推测的一样。” “呵呵,那是因为段少师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那杜襄成、房似瑜和牟清泉的任命除了她们的才能之外,也有平衡四大家族力量的意思?” 卫信忠笑道:“那是自然。外部的危机能让人们暂时放下成见团结在一起,但这样的团结不会长久,要获得她们长期的支持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益均沾,让每个家族都能从中得到好处。房丞相和牟太尉已经位极人臣,兼任河西郡守这个职位这个吃力不讨好,但她们也不希望如此重要的职位落到对方家族手里,那就只能从杜氏和段氏,也就是杜偃武、段知书和段知礼这三个人当中选。而这三个人,无论是谁都会选段少师的,因为剩下的两位都是粗人,只会带兵,不会治国。” “然而,段氏在四大家族中实力最弱,此番让她们拔了头筹,其他三家必然心有不甘,久而久之定会生事。河西郡是我们的新地盘,各种势力犬牙交错,治理起来本就不易,要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那就成了一点就着的炮仗。所以,让这三家各出一人担任河西郡的要职,就是为了让大家都得些好处,平息她们的不甘。” 郑安雅哀叹一声,说:“只是先生为此殚精竭虑,却未能获得一官半职,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我还以为就算先生不担任郡守,至少也该是郡丞。” 卫信忠捋了捋胡子,笑道:“公主不必在意,臣虽为做官而来,却也不急于这一时。臣的确有意于郡丞一职,但一则,河西郡大乱初定,人心浮动,两国又互相敌视了几十年,如果官员全部由高昌国来的人担任,难免招致滑国人的不满,眼下由陆道临出任郡丞是最合适的;二则,陆道临已五十有余,且体弱多病,臣估计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不了多久,到时候换了他就可以。” 郑安雅道:“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委屈了先生。” 卫信忠哈哈大笑:“有公主在,臣还怕没有官做?更何况,臣之志又岂在一个小小的郡丞?” 郑安雅、卫信忠二人得了旨意,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河西郡。陆道临见他们果真带来了高昌王的圣旨,甚是欢喜,欣然接受了河西郡丞的职位。他命人满城张贴告示,宣布河西郡的官员名单和新政、新法,又亲自走访郡内名门望族,劝说大家接受高昌国的统治。 过了几日,段知书、房似瑜、牟清泉三人到了,郑安雅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郑安雅一见到段知书,高兴地飞奔过去,一把抱住她道:“夫子!我好想你啊。” “快松开,公主您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段知书一脸宠溺地笑着。 “我不,我就不。学生跟夫子亲近有问题吗?”郑安雅难得撒娇。 “你先撒手,我又不会跑。”段知书无奈地笑着,说:“如今您可不得了了,破滑军、杀费璟、灭滑国、建新郡,还要立新法。您知不知道高昌国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您,都说公主长大了,堪当大任了。可您倒好,一见面还是原形毕露,您这个样子怎么服众?” “夫子您才是郡守,陆先生是郡丞,我啥也不是,无官一身轻,有什么关系?”郑安雅笑道。 几个人说笑着往城里走,城中百姓不认得她们,只顾围着告示议论。 “哎快看快看!封地不准世袭,那公卿大夫们家里可不能养吃闲饭的了!” “得了吧你,有句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们就算不吃闲饭,也不会跟咱们一样种地。” “这位小哥,老汉我不识字,听他们说告示上写的,以后没有大夫和士人了,大家都是百姓?都一样?”一位老汉颤颤巍巍地问道。 “呃,也不是这么说的,以后咱们这块地方叫河西郡,所有人分为二十等爵位,不分士大夫和庶人,所有人都从小夫也就是没有任何爵位的普通百姓做起,谁立了功谁就能升爵位。爵位越高的人,生活待遇就越好,俸禄也越高。哦……就是拿钱越多的意思。” “那这么说,只要多立功,就能过上士大夫们那样的好日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问。 “对,就是这个意思。” “那怎么才能立功呢?” “主要是两样,打仗和耕织。” “这刚刚才打完仗,谁还要再打呀,还是老老实实种地来得实在。” “这上面说种地也给升爵位?” “给,不过要额外多交粮食才行。” “我家那么多张嘴,就那么几亩地,地里收的粮食都不够吃,还要多交,怎么可能?” “那还有开垦荒地,这个奖励更高。” “开了荒这地就算我的?” “上面是这么说的。” “哪儿有那么多荒地哦?” 这时,陆道临走了出来,对大家说:“乡亲们,荒地当然有,而且很多。原先我们滑国和高昌国交界的地方,多得是无主的荒地,因为时常战乱,没人敢去。现在两国成一国了,那些地方都可以用起来。还有再往北也可以去。” “是陆大人!陆大人来了!” “陆大人,开垦出来的荒地真的归垦荒者所有吗?” 陆道临道:“这是真的,老夫以名誉担保。只是有一条:所有的地必须要按时耕种,如果只顾垦荒不好好种地,那这些地还是会被收回的。” “可大人您是郡丞,是副手啊,要是郡守不答应呢?” “郡守大人一定会言而有信的。” “陆大人,您我们是相信的,但这位新郡守我们都不认识,不敢信啊。” “就是就是。” 段知书走上前,向陆道临行了一礼,再面对众人,清了清嗓子:“诸位,我是新任郡守段知书,从明日起正式上任,本官会同陆大人一起治理好整个河西郡。至于值不值得诸位信任,我只说一件:自今日起的三十日内,本官将集中处理一批历史遗留的问题。从前在滑国的治下,你们可曾遇到过一些不公之事?如果有,可尽快交予本官。本官定能秉公执法。” 第14章 河西郡(三) 段知书上任后迅速处理了几桩恶霸侵占房屋田地的陈年旧案,获得了百姓们的交口称赞,河西郡逐步了恢复秩序。新任官员们在首府滑县没有住滑国的旧王宫,而是找了一处无主的院落,将其收拾出来作为郡府。房似瑜和牟清泉的活最多,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因为暂时不征兵,杜襄成只需带着手下维持秩序,日子还算清闲;段知书每天跟着陆道临各处走访,安抚民心;刑狱诉讼这一块交给了卫信忠;高无疾带着侍卫们回渤海国复命了;郑安雅成了这段时间最闲的人,每天无所事事。 新法严苛,百姓们最初很不习惯,聚众闹事、作奸犯科的案件时有发生,最多的一日竟有七百余人同时触犯死刑,卫信忠大笔一挥将这些人全部斩首,吓得全郡百姓两股战战。不过,百姓们很快发现,新法对士大夫们同样有效,不仅仅是针对庶民的。在卫信忠斩了一名欺男霸女的滑国旧贵族,又割了一个饮酒误事的高昌军官的鼻子之后,百姓们渐渐地对新法不那么反感了,转而琢磨起如何立功进爵来。 一日休沐,郑安雅请众人一起喝茶,卫信忠和杜襄成先到了。 杜襄成问:“公主,高无疾他们回去了?” 郑安雅道:“是啊,我们这里没了危险,他们就回去向清源君复命了。” “哎,如果他能留下就好了,那么好的身手,在我们这儿做教习多好。”杜襄成惋惜不已。 “我留过他了。”郑安雅放下茶盏说,“其实他也有点想留在这儿的,说跟着我们好玩、有仗打。做清源君的侍卫虽然待遇好,但是太无聊。不过,他又说他的哥哥也在外做事,家里只有老母亲一人,他放心不下。” 卫信忠道:“他是个有想法的人。上回你们注意到没有?他嘴上说兵法是贵族子弟看的,神情却不是赞同的样子。” “我也觉得他是个当将军的料。就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命了。”郑安雅点头道。 卫信忠捻着胡须“啧”了一声,说:“如果他在咱们河西郡,先给杜将军做个副手,然后再立功做个将军问题不大。要是在渤海国嘛,可就难说了。” 郑安雅不解地问:“不都说渤海王是明君,底下大臣也多是贤臣吗?只要他有能力,总会有机会吧?” “未必。”卫信忠道:“渤海王虽有贤名,但渤海国人大体上较为守旧。不知公主注意到没有?他们十分重礼。” “我看到了,渤海国的礼仪十分繁琐,亏得长卿记得住,一点差错也没有。” “那您觉得,他们的礼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嗯……”郑安雅皱了皱眉,说,“我也说不上来,总感觉礼是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没了它不行,但太繁复了也不好。” “对。‘ 礼者,敬人也。’礼这个东西,主要是为了尊重他人,所以与人交往的过程中礼非常重要。但礼也是有尊卑之分的,礼的繁琐程度按照国君、大夫、士子依次递减,到了百姓那儿就只剩下‘礼不下庶人’了。所以,一个特别看重礼的国度,他们的等级观念也会非常重,而且这种观念会在世代间传递。为什么呢?因为礼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就拿学习来说,同样是十几岁的男孩,如果他是国君之子,那除了读书之外,他学习的重点很可能是如何主持祭祀和处理政务;如果他是大夫之子,往往学的是如何驾驭马车;如果是士人之子,大概学的是待客之道;如果是平民出身的孩子嘛,公主您觉得他该学什么?” “这个……”郑安雅歪着头想了想,“先生,我还真不清楚。在我的印象中,百姓家的孩子很早就开始帮着父母干活了。他们要学什么呢?” 卫信忠用手敲击着案几:“对啊,就是学怎么干活。农人的孩子学种地、学砍柴,工匠的孩子学手艺、商人的孩子学记账、学做买卖,就是这些。” “先生的意思是,高无疾是平民出身,所以没有机会成为将军吗?” “据我的观察,高无疾应该出身士族,只是家境贫寒,要不然平民家的孩子如何年纪轻轻就能学得一身好武艺?就算有心学也找不到好的教习师傅,兵书之类的更不会有,因为八成以上的百姓都不识字。只是士人这个出身在渤海国的朝堂上还是不够看的,他们通常只能给封君大夫们打下手、做门客。渤海人所谓的明君和昏君的差别,指的是否能从一众官员、贵族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中选出贤者担任要职,至于士人和平民,那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之内。打个比方,假如现在渤海国有战事,清源君挂帅出征,高无疾能跟他上同一辆战车做个参乘,这就算光耀门楣了。” “唉,这得埋没多少人才啊。”郑安雅感叹道。 卫信忠的神情有些激动:“公主这下明白臣为何要追随您了吧?臣也是士人出身,虽自命不凡却无法在渤海国的朝堂上立足,满腔抱负无处施展,这才来到高昌国碰碰运气。” “哎,不对。”郑安雅道,“林长卿不是那么死板的人啊,我记得他常去稷下学宫,与他交谈的人中有大夫子弟也有士人子弟,他好像没那么看重出身。” 卫信忠叹道:“渤海王虽为贵君主,但毕竟他只有一个人。朝廷是由君王和朝臣共同组成的,如果群臣一致反对,那国君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成的。更何况渤海王的贤名多来自‘礼贤下士’和‘善于纳谏’这两点。一个尊重大臣、凡事都听大家意见的君王当然会有不错的名声,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很容易被人左右。如果一件事情明明是对的,但是遭到半数以上大臣的反对,他很可能就不再坚持了。当然,渤海国的许多世家大族树大根深,受掣肘的可不仅仅只有渤海王。臣依然记得,渤海王尚未亲政的时候,那位独揽大权的魏相国也想做些改革,提拔过一些士子,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其他大夫们的排挤,明面上不敢反对,就暗地里给穿小鞋,有了功劳就想办法抹杀,有了过错就群起而攻之。众口铄金啊,这些人做不出成绩又落不着好名声,慢慢地就被冷落了。” 郑安雅又皱了皱眉:“先生您这番话还真是观点独到,我以前总以为君主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才是对的,一意孤行是不对的,照您这么说来还不一定喽?” 卫信忠微笑道:“公主的这个观念从何而来呢?” “书上看的。” “哈哈,都是圣贤书吧?书也是人写的呀。只要是人,就难免有局限、偏见甚至谬误。臣子们的谏言无论对错都是站在自身立场上的,而他们的立场与国家的立场是否一致,这可不一定。英明的君主需要从各种嘈杂的声音中选出最合适的那一个,这很难;选定了就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排众议坚持下去,这更难。” “那如果国君错了呢?”郑安雅忍不住问。 卫信忠道:“国君当然也会犯错,而且执政时间越长的国君越不可能不犯错,只要能及时挽回,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就可以。公主也不必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别看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其实真正有想法的人没有多少,大多数人都是人云亦云。同样坚持一件事,做对了就是慧眼独具,做错了就是固执己见。如果不坚持呢?也一样,做对了就是及时回头,做错了就是朝令夕改。人嘴两张皮,由他们说去。” 这时候,房似瑜和牟清泉到了。房似瑜刚一坐下就冲着郑安雅抱怨道:“公主,您可真是给我们找了个好差事,您看看这些天我和清泉都累成什么样了,您自己倒好,落得清闲。” 牟清泉没有她那么熟稔,陪笑道:“这几日虽然忙,倒也安心。我不喜欢领兵打仗,倒是现在这个活我很喜欢,多谢公主给我这个机会。” 郑安雅道:“不必客气,应该的。不过我看你守东昌城的时候,做得挺顺手啊。” 牟清泉轻轻摇了摇头,说:“做得好,不代表喜欢做。我驻守东昌,是因为我阿咪需要我。清风还没成年,我们家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顶上了。我是族中长女,责无旁贷。” 郑安雅问她:“户正这个工作你喜欢?” 牟清泉笑道:“是的,我从小就喜欢干杂活,尤其是管理人口。在东昌的时候,我喜欢带人挨家挨户地走访、登记造册,每当有新生儿出生,我都会到人家家里去看一看。就算不走访,看着名册上的人越来越多,我就高兴。” 郑安雅笑了:“那你以后可有得开心了,人族繁衍迅速,这一年下来整个河西郡估计得生出千把号人。” “这几年估计还不多,十年之后,一年能多生几千人。”说话的是刚刚进门的陆道临,后面跟着段知书。 见这二位来了,众人把郑安雅左右两边的位置让了出来。郑安雅见段知书神情有些疲惫,忙问:“夫子,这几天累吗?” 段知书笑了笑:“倒也还好,跟着陆大人把城里的大户人家走了一遍,还行,都是些明事理的人。过几天还要去雎县和襄邑看看,再选拔一些县官。” 陆道临抿了口茶道:“我和段郡守正好遇到一件事,想说与大家听。” 注: 1.参乘又称“车右”,在战车上负责与敌军近身战斗,保护御者和车左的安全。 2.牟清泉是牟太尉的侄女,与杜襄成一样,因为幼年丧母称呼姨母为“阿咪”而不是“阿咪吉”。 第15章 河西郡(四) 众人正洗耳恭听,陆道临忽然止不住地咳嗽,段知书见状,说:“陆大人歇一歇,我来讲吧。” “有两户人家,平日里就不和。昨日,其中一个人把另一家的人打伤了,这本来是一桩小事,却正好卡在时间点上,引起了争议。” 杜襄成道:“打人者就该受罚啊,这有什么争议?” 段知书道:“该受罚不错,问题出在该怎么罚。按照旧法,被打者受了伤,没有致残,打人者挨一顿板子再赔钱就可以了,但如果按照新法,私自斗殴是重罪,致残就要判斩刑,不致残至少要服一年苦役,最高是可以判流放的。两家就该按新法还是旧法争论不休。” “这个让卫先生来断吧,”郑安雅道:“新法是他拟的。”众人表示赞同,纷纷看向卫信忠。 卫信忠问:“自新法颁布之日起,旧法就应作废,不知此案发生时,新法有没有传达到他们所在的地方?” “巧就巧在这里,”陆道临道:“当时我们正好进村准备张榜,哪知道他就打人了。” “也就是说,他打人时,新法尚未颁布?” 段知书道:“可以这么说,但受害者一家认为伤人者已经提前知道了新法的内容,故意这么做的。他打人,按照旧法只要挨板子,但如果受害者事后想打回去,就得按照新法重判了,他们觉得自己吃了亏。”段知书无奈地说。 “这人也太坏了吧!”郑安雅忍不住说。 牟清泉问:“受害者没有反抗吗?” 陆道临答道:“受害人平日里是个胆小怕事的性格,他也听说了新法严禁私自斗殴,就不敢还手,怕被判成互殴。” “嗯,也就是说伤人者卡在新法颁布之前伤人,而受害者因畏惧新法不敢还手,于是被打得很严重?”卫信忠捻着胡须,思量片刻,说:“按旧法判吧。” “先生,”郑安雅忍不住说:“如果我们完全按照法令来,那就该按旧法判没错,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让遵守新法的人心寒呢?毕竟他守了新法,新法却没能保护他。” 卫信忠正色道:“公主,诸位大人,恶法亦法,在新法没有颁布之前,就应该按照旧法来执行,哪怕旧法不合理也只能照做,否则后患无穷。诸位想想看,如果鼓励百姓去遵守尚未颁布的法令,在没有官府的确切消息之前,百姓从哪里去了解新法的细则呢?怕是只能道听途说了,且不说传言传着传着就容易失真,如果再有居心叵测之人借机造谣生事,百姓却当成了真的,那社会秩序可就乱了。所以,我的意见是:新法既然没有颁布,那就还不是法令,不是法令就不需要遵守,此案应该遵循旧法。当然,对于受害人一家,我们可以适当地安抚。” 陆道临点头道:“先生说得有理,法令该有明确的界限,如果今天我们因为同情受害者而擅自模糊了边界,以后就不好办了。” 段知书也表示赞同。 卫信忠见郑安雅面色不善,笑道:“看来咱们公主对这个结果不大满意啊。” 郑安雅噘了噘嘴,说:“我原以为,法令是用来惩恶扬善的,没想到这次反而保护了恶人。” 卫信忠笑了:“公主此言差矣,法令最主要的作用是尽可能地在最大范围内维护公平和秩序,惩恶扬善也是其作用之一,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 “请问公主,何为善,何为恶?” “这……”郑安雅挠了挠头,“我一下子说不上来。但是具体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是善是恶很好区分啊。” 卫信忠笑道:“善恶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但每个人心中衡量善恶的尺度是不一样的。比如我们这次杀了费璟,在我们看来这是大仇得报,当然是好事,但在有些滑国人看来,君王被杀就是国耻,是一件极大的坏事。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经历不同,善恶的标准自然也会不同。再说了,我们这次吞并滑国,这是高昌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统治人族的地盘吧?” “是的。”“没错。”在座的众人纷纷回道。 “高昌国与滑国,无论是律法、民俗还是风土人情,都差距很大。这种情况下,我们更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判断他们的事务,否则容易引发事端。” 过了几天,牟清泉又遇到了棘手的事,段知书得知后觉得事关重大,便再次把大家召集起来。郑安雅坐上首,往下依次是:段知书、陆道临、卫信忠、房似瑜、牟清泉和杜襄成。 这次遇到的是女子立户的问题。从前在滑国的治下,女子通常不能单独立户,只能依附于男子。未婚女子从父、出嫁女从夫,寡妇从子。但是这次由于滑国男子大量战死,许多家庭没了成年男子,甚至有的家庭只剩下女子。看到这种情况,牟清泉产生了允许女子立户的想法。 房似瑜不解地问:“以前就没有这种情况吗?” 陆道临道:“从前也有过立女户的情况,但这是权宜之法。如果这个女子有幼子,就允许她暂时立女户,待儿子成年,就变成正常的户籍,也就是把户主改成儿子。” 牟清泉问:“那如果她没有儿子,或者是未婚女呢?” “未婚女子如果父兄皆丧,那就由族人暂时抚养,直到她出嫁为止,没有族人的幼女通常会被收入育婴堂。如果是没有儿子的已婚女,那情况就要复杂一些:有族人的就随族人,没有族人有娘家人的就回娘家,再或者直接改嫁,通常投亲靠友的寡妇们也还会再嫁的。” 房似瑜也提出了疑问:“如果她不愿再嫁,岂不是会活不下去?” “呃,”陆道临想了想,“这个我并不十分清楚。” “那她们的财产呢?”郑安雅问。 “像这种情况,未婚女可以获得家庭的全部财产。已婚女如果不改嫁,抚养幼子成人,那财产也由她暂时管理,之后再传给儿子。改嫁的话,财产是不允许被带走的。” “那会不会有族人为了获得财产,逼迫她改嫁的情况呢?”郑安雅的语气有些不善。 “这个……我没有了解过,或许有吧。”不知不觉中,陆道临的额头已经冒汗,他偷偷用袖子擦了一把。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也对,你毕竟是男人,怎么会在意她们的死活?这样也太不公平了,改,必须要改!”郑安雅一拍桌子说道。 段知书赶紧拉住她:“别冲动,事情没那么简单。” “是啊公主,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定,如果贸然修改法令,牵扯的利益太多,又会出乱子的。”见段知书出手,陆道临缓了口气,心想公主看着年幼,脾气上来了还真有些咄咄逼人。 卫信忠道:“我到觉得这是个契机。可以借机推行女户,从而改善整个河西郡女子的地位。” 郑安雅顿时来了兴趣:“先生有办法?” “我们可以变法,允许河西郡没有成年男子的家庭由女子作为户主,不论她有没有儿子,而且,这个女户可以一直保留,直到她去世。如果有幼子,在幼子成年后,户主可以改成儿子,也可以不改。立了女户之后,原先的家庭财产仍旧留在家中,不会被族人分走。” “那如果她改嫁呢?”陆道临问。 “可以带走嫁妆,以及家庭中她的贡献部分。” “如何认定?” “家庭财产,除去她的嫁妆和成婚时夫家支持的部分,剩下的那部分算夫妇二人共有。这一部分钱有一半算是她的,另一半是丈夫的,如果改嫁时孩子留在旧家族中,那需留下孩子生活的费用,如果她带着孩子改嫁,那属于她的一半可以全部带走。” “听起来似乎可行。”段知书道。 “唉,这样一来女子的利益的确获得了保障,但在夫家的族人看来,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啊,恐怕行不通,行不通!”陆道临直摇头。 卫信忠笑眯眯地问郑安雅:“公主怎么看?” 郑安雅觉得头大,她之前也处理过政务,但从未接触过这么具体的事情,更没想到事情竟然可以那么复杂,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于是问卫信忠:“我觉得先生刚才说的可行,只是陆大人的担心也有道理,不是说我们现在要求稳定吗?如果反对的声音太大,怎么办?” 卫信忠笑着问众人:“诸位,大家这些天都在外面走访,可曾注意到那些种地的、挑柴火的、做买卖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杜襄成道:“好像大多数女人,年老的年轻的都有。” 牟清泉道:“还有小孩子。” 郑安雅补充道:“男人也有,数量不多,而且大多缺胳膊少腿的。” 卫信忠笑道:“这就是了,现在河西郡的情况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唯有健妇把锄犁’。费璟这次出动了上万兵力,把整个河西郡的成年男子都拉上了战场,最后呢?只剩下不到两千的老弱病残回来了。往后十年,河西郡无论是农、工还是商都得靠女人。” 段知书问道:“清泉,现在河西郡内约有多少户是没有成年男子的?” 牟清泉道:“按照这几天的比例来看,约占四成,其中有成年男子的那六成当中还有不少只有老年或者残疾男子。” “这么多?”郑安雅激动地说,“那这么说来,现在正是推广女户的大好时机?” “正是,”卫信忠回道,“而且河西郡推广女户比起别处还有一个优势:滑国要求成年儿子必须单独立户,不能与父母同住,所以婆媳矛盾较少。” “婆媳?那是什么玩意儿?”郑安雅不解地问。 陆道临看到在座的女人都一脸疑惑,忍不住笑了:“婆媳关系就是婆婆和媳妇的关系,也就是男子的母亲和妻子之间的关系。” “她们能有什么关系啊?”“就是说,又不是一家人。” “嗳,话可不能这么说。”陆道临摆手道:“高昌人以女子为尊,所以家族也是母女相传,对不对?” “是啊。”众女子道。 “那在你们家族里,她的父亲和她丈夫的关系好不好呢?” “这,一般吧。” “不好不坏。” “有时候会闹矛盾。” “很多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不和父亲住在一起。” “对对,她们是走婚的。” “走婚?”这回轮到陆道临懵了:“那是什么?” 段知书解释道:“那是神族民间的主流婚俗。女子到了适婚年龄,会找一位‘阿注’,也就是心仪的男子与之交往,平时两人都各自住自己家,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所以,大多数神族的家庭成员中是没有父亲和丈夫的,只有祖母、母亲、姨母、舅舅、姐妹兄弟还有他们的孩子们。” “那,”陆道临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们呢?我记得你们都是贵族出身。” 段知书道:“王族和四大家族的女子合称‘五姓女’。与百姓不同,五姓女大多有正式的婚嫁,当然,是男方入女方家。比如,我的丈夫姓崔,在高昌是个小姓;我妹妹的丈夫姓房,是王后的弟弟、公主的叔叔,也是似瑜的舅舅,他们是和我们住一起的。所以也会存在你说的父亲与丈夫、或者姐妹俩的丈夫们产生矛盾的情况。” 听到老师谈起小叔叔,郑安雅沉默了。她满腹心事地扒拉着面前的茶碗和点心,任由其他人做出决策。 次日,河西郡再度颁布新法,允许没有成年男子的家庭由成年女子担任户主。此法一出,群情哗然,寡妇和孤女们拍手叫好,也有不少男人骂新政“牝鸡司晨、国无宁日”的,但说到底,新法影响的是死了男人的家庭,既然他们还活着,就没有资格站在死者的立场上说事,被杜襄成她们一顿驳斥,轰回去了。 第16章 开疆拓土(一) 接下来的几年,众人过得很充实。河西郡民心安定、新政得到了落实。以段知书为首的官员们勤政爱民,深受百姓的拥护。陆道临因为身体原因,第二年就告老辞官了,把郡丞的位置让给了卫信忠。卫信忠将妻子和一双儿女从老家接了过来,一家人团聚后工作更有干劲了。房似瑜和牟清泉的工作也越来越顺手,没有之前那么忙了。郑安雅与林长卿时常通信,向他讨教治国之道。郑安雅的另一位发小、房似瑜的胞妹房似瑾刚刚成年,也过来帮忙,在杜襄成手下任职。 河西郡鼓励垦荒、招纳流民的政策取得了不错的成效,夹在原高昌国和滑国之间大片的无主土地得到了开发。眼见河西郡的荒地即将被开发殆尽,而流民又不断涌入,卫信忠不由得把目光瞄向了北边。高昌三城和河西郡往北是一大片荒地,它的东边是草原,西边是高山,只有一些零星的村庄和部落散落其间。这片土地算不上肥沃,降雨也偏少,只能种粟米和糜子,产量很低。但对于流民们来说,这样的土地已是求之不得,一听说郡守有意让他们往北方去,都跃跃欲试。 段知书担心土地扩出去太多不好管理,也担心新的移民会与这片土地上原有的居民产生冲突。卫信忠宽慰她不必担心,只要提前做好规划,不损伤原住民的利益,就不会有大的冲突。如今河西郡的官员体系已经完备,就算再多管几座城也不成问题,因此他打算想办法收编那些零散村庄和部落,将它们聚成乡乃至县。 段知书见卫信忠胸有成竹,便放开手脚做事。那些村民本不乐意纳入高昌国,因为他们的祖上多半是为了躲避苛政隐居于此,多年来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也不用效忠于任何君王,加入高昌国后,不但要多交税了,还要服徭役,白白增加了负担。段知书和卫信忠不得不亲自出马,许下不增加税收、派军队保障村民安全、帮助村民挖渠打井等诺言。一些村子妥协了,加入了高昌国,也有一些死活不愿加入的,好在地盘不多,段、卫二人便决定慢慢感化,暂时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地盘。 河西郡成立的第五个年头的某一天,郑安雅跟着杜襄成四处巡视,忽然远处一匹快马飞奔而来。杜襄成正准备警戒,却见来人滚鞍下马,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抱拳礼。郑安雅心中诧异,上前查看。来人唤了一声“公主”,抬起了头,一张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的脸呈现在眼前。 “高无疾,是你!”郑安雅兴奋得大叫:“你怎么来了?” 高无疾笑道:“听闻治理河西郡缺少人手。我来投奔公主谋一份差事,公主不会嫌弃我吧?” “哪里哪里,我高兴还来不及,你快起来!”话音未落,一旁的杜襄成已经将他扶起。 郑安雅仔细打量着他道:“无疾,你留胡子了?脸也变得,变得……嗨,总之我刚才差点没认出你。” 高无疾笑道:“年纪大了嘛,倒是公主您,一点都没变,怎么也不长个儿啊?” 杜襄成抬手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下,道:“你小子放肆了啊,公主不是没长,只是长得慢。”又问他:“小子,当初我让你留下来,你不肯,说要回去侍奉娘亲,如今你来我们这儿,你娘怎么办?” 高无疾道:“我娘三年前就去世了。我是等三年丧期一满就急忙赶来了。”见二人脸色不好,又道:“你们也不用难过,我娘生前的最后一年我每天都陪在她身边,她的后事办得很体面,清源君帮忙置办了很多东西,我那些兄弟们也出了不少力。我娘临走前说她这辈子知足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到我娶媳妇儿。” “我们回去吧。”郑安雅提议:“正好今天大家伙儿要议事,人都在,顺便给你接风。” 接风宴上,郑安雅问高无疾道:“你来这里,是清源君同意的?” “是君上让我来的。”高无疾喝了一口茶,说:“他说我是个能带兵的料,做侍卫太委屈了。但是朝中那些世家出身的大臣们保守得很,我出身不高,就算王上有心提拔我,他们也会因为看不惯我而排挤我,与其做得不舒心,不如来你们这儿。” 杜襄成叹道:“晔哥儿是个好人,自己地位尊崇还时常为下属考虑,尽管有时候看起来不大着调。”说罢忍不住笑了。 郑安雅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她们在渤海国学习“相见礼”时的场景,也忍不住笑道:“那会儿他居然抱了两只羊来上书房,可把老先生给气得不轻,还不好斥责他。我当时特别担心老先生会气晕过去。嗳,你们说他怎么想出来的?” “对对对,他还想让老先生亲手捆羊呢!那老家伙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真要上手去捆,不知道会不会被羊羔一脚踹翻在地。”杜襄成快笑翻了。 高无疾道:“那两只羊是吧?还是我帮他找的。我当时不知道他要羊和鹅干什么,既然他说要,我就给找来了。我还觉得奇怪呢,君上为什么要把这些畜生带进宫,而且还是尚书房这样体面的地方?哪知道事情闹得那么大,连太后都惊动了。事后他挨了训,我也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好在君上体谅我家里不宽裕偷偷把钱补给我了。” 众人一听来了兴趣,纷纷打听事情的缘由。郑安雅她们便把“相见礼”的闹剧讲了一遍,引得众人大笑不止,只有段知书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 天地君亲师,为弟子者当尊师重道。” 高无疾尴尬地笑了笑,说:“郡守您不知道,那老先生着实太迂腐了些。君上和王上虽说只是族兄弟,但他是太后的养子,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比平常人家的兄弟还要亲上几分。特别是和太后一起在小岛上住的那一千多年里,他们过的就是普通人家的日子,种地、打鱼、晒盐、修房子什么都做,哪里会分君臣上下?君上说,他经常活干得累了就枕着王上的胳膊睡,大热天两个人把衣裳一脱就泡在海水里。他们做兄弟做了一千多年,君臣才做了几年?也就几十年吧。所以他俩在私底下就特别随意,勾肩搭背那是常事,偶尔吵起架来互相指着鼻子骂也是有的。老先生就特别看不惯这些,认为君上目无尊长,总是训斥他,还跑到太后那里去告状。所以君上很烦这个老先生,一有机会就要想办法作弄他。” 笑过之后,现场的氛围轻松了许多。高无疾见案上只有茶没有酒,不解地问:“公主,您说今天给我接风,怎么连杯酒都不舍得啊?这吃席配茶水,别扭的很呐。” 段知书道:“这不能怪她,河西郡目前禁酒。” “啊?禁酒?”高无疾大叫一声,“为什么呀?” 卫信忠道:“这是我的提议,河西郡土地不肥、降雨也少,粮食产量不高,虽然我们的新政吸引了不少他国流民前来开垦荒地,但总体来说粮食还是紧张的,如果再拿一部分粮食去酿酒,就更不够吃了。所以,我便下了禁酒令,禁止酿酒和买卖酒,违者要被重罚。” “哎呦,这没酒喝,人生的乐趣少了一半啊。”高无疾连连叫苦。 杜襄成道:“这是暂时的。禁酒令颁布的时候就告知过百姓,这只是权宜之法,待将来粮食够吃了,就会重新开放。” 高无疾无奈地叹道:“那得多久啊?这下可苦了我了!” 杜襄成笑道:“你忍忍吧,我也一样爱喝酒,不照样忍着?我们现在处于起步阶段,土地、人口、钱粮和其他资源都很缺乏,得一样样攒。不过前景是好的,这几年已经有大片荒地被开垦出来,我看加起来都快有一个县了吧?” 牟清泉道:“这五年全郡新增的耕地有上万亩,人口也增加了三四千,还没到一个县的规模。” 段知书问她:“你从前喜欢小孩子,谁家生了孩子你都会跑去看,现在还这么干吗?” 牟清泉笑道:“郡守大人快别损我了,以前那是在三昌郡,一年生不了几个孩子。如今在河西郡,远的不说,光是去年就生下了四百多个孩子,我哪里看得过来?” “三昌郡?那是什么地方?”高无疾不解地问,“高昌国不是只有河西一个郡吗?” “嘘,小点声,这话不能让外面人听到。”郑安雅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我们私下里管原先高昌国的三座城叫三昌郡,要是让王上她们知道了,会怀疑我们有不臣之心。” 高无疾“哦”了一声,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把众人都逗乐了。 房似瑜道:“新增的土地和人口暂时还没到一个县的规模,不过再过几年就可以了。那场大战之后,郡里的成年男子死伤大半,出生的孩子也少了许多。好在从这两年开始,原先那些十岁左右的大孩子们快成年了,到时候人口会大量增加。” 杜襄成接着说:“我琢磨着是时候该征兵了。无疾,训练新兵这事儿,你可跑不了。” 高无疾笑道:“郡尉大人这就给我派活了?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第17章 开疆拓土(二) 第二天,高无疾领了河西郡教习兼滑县县尉的职。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到任就开始清点名册、整肃队伍、教授武艺,忙得不亦乐乎。由于河西郡的官兵有高昌人也有河西人,自然也有男有女,双方互有敌意,训练住宿等多有不便。高无疾下令将相同性别的士兵以一伍或一什为单位进行编排,同伍同什的士兵吃住都在一起,伍什以上则男女混编训练。这样一来大家都觉得很方便,士兵们情绪高涨,操练的时候干劲十足。 河西郡地盘扩大的消息终于传到了郑海晏的耳朵里,她隐隐有些不安,便召集四大家族主事的几位前来议事。她将情况简单介绍了一番之后问众人:“河西郡的问题,你们怎么看?” 房如兰瞟了牟英杰一眼,却见牟英杰和其他人都看着自己,只好率先开口:“扩张土地、增加人口本是好事,只是河西郡扩张的速度着实有些快了。臣……臣有些惶恐。” 郑海晏道:“你主要担心什么,说说看。” 房如兰道:“臣担心人族太多,不好管控,虽有大公主、段郡守和几位小辈在那里看着,但我们毕竟人少啊,万一他们不服管教,那可就……” 牟英杰打断她道:“你是担心有人谋反吗?” 房如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与人族差异巨大,现在看不出来,以后不好说啊。” 郑海晏敲了敲桌面道:“这也正是我担心的。根据河西郡最新的报告,这几年人口增加了将近四千人,而且再过几年滑国留下的那批孩子们快要成年了,人口会增长更快。人族的数量原本就是我们的三倍以上,再这样下去,我们神族在总人口中的占比会越来越低。” 杜偃武道:“王上所虑极是。河西郡本来在我们的东南面,与我们接壤的地方不多。现在她们居然在往北边扩张,长期以往,我们岂不是东、北两面都被河西郡包围了?” 段知礼笑道:“偃武姐,你这是干什么?河西郡是我们自己的地盘,又不是敌人,什么包围不包围的?” 杜偃武白了她一眼道:“你姐姐是河西郡守,你自然向着她说话。我只是想,万一河西郡有人谋反,那这个地形对我们是很不利的。” 段知礼指着杜偃武道:“那你侄女还是河西郡尉呢,怎么,你怕她镇压不住?你家侄女不是五姓女小辈中最厉害的嘛。” “我……”杜偃武一时语塞,竟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反驳她,忽然想到“五姓女”、“最厉害”这几个词有些不妥,忙道:“你别胡说,小辈中最厉害的当然是大公主了。我指的是已经成年的那些人里面。”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闯进一人,见了郑海晏倒头就拜:“儿臣拜见王上。” 众臣吃了一惊:“是大公主!”“她怎么回来了?” 郑海晏示意众人安静,说道:“是我让她回来的。安雅,我来问你,河西郡这几年是不是扩张的太快了点?” 郑安雅道:“王上,河西郡是您的领土,河西郡的百姓是您的臣民,他们都是自己人,不是敌人!” 房如兰道:“那你说说看,如果有朝一日人族造反,我们该怎么办?他们的人口是我们的好几倍,离得又近。” “他们有吃有穿有大好的前途,为何要造反?” 牟英杰问:“河西郡中就没有对我们不满的人吗?” 郑安雅道:“当然有,但是不多,都是些过得不好的人。比如原先滑国贵族后代,现在没了封地和俸禄,当然不会满意。还有一些是不想守法的人。” 牟英杰再问:“你们拿什么控制他们呢?我可听说,那个卫信忠最多的一次杀了好几百人呢。” “那是我们刚占领河西郡的时候,现在可没那么多了。其实普通百姓不管统治者是谁,只要能过好日子,能养活自己和家人就不会造反。至于那些人,我们已经清点户籍,将五户为一伍,十户为一保,定期宣传,叫伍长和保长注意不轨之徒,一旦有异常举动马上上报,安保会立刻上前盘问和缉拿,他们成不了大气候的。” 房如兰问:“每年得抓多少人?” 郑安雅道:“头两年比较多,一年有几百人,现在少多了,去年一年全郡不到二十人。” 杜偃武也忍不住问她:“我们和他们不是同族,他们真的愿意臣服于我们吗?” 郑安雅道:“本来我心里也没底,但是卫子说他有把握,只要我们施政得当肯定没问题。后来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 郑海晏道:“你说的卫子就是那个从渤海国来的卫信忠?” “正是。”郑安雅道,“按照他的意思,人族百姓不像我们那么注重信仰,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活下去、能结婚生子、能让他们的孩子也活下去。如果回到一百多年前,滑国政治清明,百姓能过太平日子的时候,他们肯定不愿意归顺我们,但如今不同了,先有滑国王室内讧、奸臣当道,后有费璟穷兵黩武,视百姓的性命如蝼蚁。百姓们在滑国的统治下活不下去,在我们的统治下能活下去,当然支持我们了。” “那他们从前为什么总是打我们?还那么恶毒地对待战俘?”牟英杰气愤地问道。 郑安雅道:“要打仗的是费璟,不是百姓,我们实地了解过才知道,其实百姓都不愿意打仗。每次上战场之前,家家户户哭成一片,因为不知道亲人们还能不能回来。但他们不上战场又不行,逃避兵役轻则收监、重则斩首,连家人也会被牵连。至于进了军营之后,每日被官长轮番说教,说我们高昌人不是人,是妖怪。他们不敢顶撞官长,会挨鞭子的。同样的话哪怕再荒谬,说多了他们也就信了,杀起人来就像杀猪杀羊,不会感到不适。” “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们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拼命。”牟英杰感叹道。 “可是他们太能生了,我担心再过几年河西郡养不活那么多人。”房如兰道。 “所以我们才要北扩啊,多出来的人就去开荒,往北边去,往没人的地方去,总比挤在家里饿肚子好。” “可是天底下无主的荒地总有尽头,到时候没有荒地了怎么办?”房如兰还是不放心。 “那就再给他们找别的出路,卫子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哪天打一场仗人又没了呢。再者说,河西郡看起来人多,实际上我们周围哪一个国家的人不比我们多呢?” “这倒是。”牟英杰道,“虽说吞并了滑国之后我们国力大增,但与邻国相比我们还是个弱国。真要打起大仗来,多少人都不够填的。这点地、这点人,远远不够。” “照你这么说,我们不用担心河西郡了?”郑海晏问牟英杰。 “臣以为是这样。”牟英杰答道,“臣原先有所顾虑,主要是担心人族中有恶人太多。他们有时候无视法度,也不顾信仰与道德,无恶不作。听大公主这么一说,原来人族中多半是良善之辈,是可以相处的,至于那少数有反骨的,镇压了就是。” 郑安雅回到滑县后,感慨良多。她对房似瑜和牟清泉道:“我原以为房丞相会站在我这边,牟太尉会反对我,没想到事实反倒掉了个个儿。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呀?” 房似瑜道:“她们是高官,行事自有考量。小事上可以吵吵嘴,大事上不会因为喜欢一个人就支持她,也不会因为讨厌一个人就反对她。我阿咪不是要跟你作对,她只是生性保守,又事无巨细,太大的变革会让她难以心安。” 牟清泉也说:“我阿咪正好相反,她比较激进,又主管军事。以前我们国力弱小总打不过别人,她憋了一肚子气。现在眼看着国力蒸蒸日上,她心里自然高兴。” 房似瑜道:“有些话我本不当讲,听说王上和我阿咪还有牟太尉,她们年轻的时候感情很好,所以王上登基后才让她俩一个做了丞相一个做了太尉。但是一千多年过去了,尤其是……”她又看了郑安雅一眼,道:“尤其是她们的弟弟们进了宫之后,关系变得复杂了,也慢慢疏远了。” 牟清泉道:“这个我也听说过,她们当年恐怕比我们处得还要融洽。 ” 听到这里,郑安雅心生感触。她一手抓住房似瑜,一手抓住牟清泉,对二人说:“我们不要像她们那样,我们要永远做好姐妹,好不好?” “好啊,不许反悔。”牟清泉道。 “嗯,不反悔!”房似瑜冲着牟清泉挤眉弄眼道:“反正我没有兄弟可以嫁给公主您,我不跟她们牟家人争。”一句话引得郑安雅大笑。牟清泉知道她是在揶揄自己的堂弟牟明月,便作出要打她的样子。 “我说,你们好像忘了一个人啊。”说话的是杜襄成,她正好从外面进来。 “你也是你也是!还有似瑾,我们要永远做好姐妹!”郑安雅冲上去拉住她。房牟二人也迎了上来。 “哎呀,看来我这个老太婆是不受欢迎喽。”段知书在一旁笑道。 “谁说的?我最喜欢夫子了。”郑安雅又大笑着扑到段知书怀里。 第18章 开疆拓土(三) 得到了高昌王的首肯后,河西郡北扩的步伐迈得更快了。以前只是给流民们一个大致的方向,让他们自行前往,等开发完了土地再登记造册。如今由牟清泉牵头,要将河西郡内土地不够的农民成建制地迁往北方。然而迁移那么多人口,必须先探明土地情况,究竟有多少地方是可以被开发的,划分好各家各户所属的地界,再将人口迁移过去。高昌国民只知道自己西邻高山,东南两面都是他国领土,往北究竟有多大的纵深,谁也不知道。曾经有人沿着圣山一路往北,走出好几百里地也没有看到头,于是折回来对国人说“圣山绵延向北没有尽头”。对于这种说法,大家都表示怀疑,于是卫信忠提议组建一支远征队,一路向北探索风土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高无疾第一个报名。杜襄成不满道:“无疾,你小子才来了几天?屁股还没坐热就想开溜了?队伍整好了?士兵训练好了?” 高无疾陪着笑脸道:“郡尉大人,我来了有小半年了,队伍由似瑾带着,这方面她比我在行,不会出问题。况且,我已经把会的东西都交给她和底下的兄弟姐妹了,河西郡现在有我没我差不离。” 郑安雅不解地问道:“无疾,北边是未知之地,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你确定要去吗?我知道你作战英勇、武艺高强,可那毕竟不是战场,你要面对的也未必是敌军。恶劣的天气、复杂的地形还有未知的疫病等等问题,都有可能被你遇到。” 高无疾道:“公主,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我还是想出去走走。” “为什么?在这里过安生的日子不好吗?” 高无疾用手抚了抚鬓发,正色道:“公主,有的人活一辈子只要有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足够了,而我不一样。我想看看山有多高、地有多广,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究竟方圆几万里?陆地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子?都说北边极寒,南边极热,这极寒和极热又能到什么程度?这世上还有没有跟我们长得完全不一样的人?前人说圣山向北没有尽头,我不信,她们不过向北走了几百里,如今那些流民们差不多也走到了那个距离,如果再往北几百里呢?如果真的如她们所说的,北边真有那么广袤的土地,为何没有形成一个国家?我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它究竟会不会到头。” 卫信忠向他行了一礼:“我一向知道你志存高远,只道你想领兵打仗求得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不成想你的心性竟如此之高,是我狭隘了。” 高无疾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卫子谬赞,海阔天空是我所求,封妻荫子亦是我所求,怎奈我孤身一人,没有妻子可荫啊。” 众人大笑不止。卫信忠道:“无疾想婚配了?不是我夸海口,以你如今的才能和地位,放眼整个河西郡,神族的姑娘咱不敢高攀,人族的姑娘还不是随你挑?看上哪家的告诉我,我帮你。” 高无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卫子又拿我寻开心,我每天都泡在军营里,哪里有功夫认识外面的姑娘!” 段知书也笑道:“你整天跟我们混在一起,不会是看上哪个五大三粗的神族女子了吧?” 众人再度哄堂大笑,高无疾却不吭声了。段知书见他不说话,只道是玩笑开大了,便说:“我方才说话有些不妥,希望你不要介意。你想去探险,我准了,就由你来带队,队员也由你来挑。需要什么东西就找似瑜去要,想调什么人就找清泉,我们几个一定全力支持你。” 高无疾胡乱应了几声便出门了。 郑安雅见他神色有些怪异,悄悄拉着杜襄成跟着他出去,正想问个清楚,却见杜襄成示意她噤声,又指着一处让她看。郑安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高无疾正站在墙根下与一个女子说话,声音很轻,听不见他们在嘀咕些什么,但两个人凑得那么近,又说明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再细看那女子:中等个头,身材瘦削,身穿文官的制服,不是牟清泉又是谁?她吃了一惊,回头看着杜襄成,无声地问:“他们俩?” 杜襄成点点头,拉着她离开了。 见离得远了,郑安雅才敢小声说:“难怪我刚才见高无疾神色不对劲,原来真让夫子说着了,只是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清泉。” 杜襄成道:“他俩彼此有意,我们本应替他们高兴。只是这事儿要成,怕是不易。” 郑安雅也点点头,说:“是啊,本来我们和人族之间的风俗差异就很大,清泉可是未来的牟氏族长,牟太尉恐怕不会同意她与人族交往。”她叹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说襄成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也不告诉我!” 杜襄成笑道:“我也是不久前才撞见的,开始还不敢相信,去问了似瑜才确定的。” “似瑜早就知道了?”郑安雅撇了撇嘴,说:“也是,她俩关系最好了。” 杜襄成见她有些不高兴,便安慰道:“咱们这几个小辈里面只有她们两个是文官,性格也相投,自然比别人要亲密些。” “那咱俩关系好是因为咱俩都喜欢舞刀弄枪的?” “难道不是吗?再加一个似瑾。” “好吧,你说的有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远征队紧锣密鼓地筹备之时,牟清泉与高无疾的恋情还是传到了牟太尉的耳朵里。她急匆匆将牟清泉叫回去,两人闭门谈了许久,等她们从门里出来时脸色都不大好看。事后姐妹们问起,牟清泉说牟太尉勉强同意了他们交往,但高无疾只能作为她的走婚阿注,不能公开结为夫妻。 “我已经很满足了。”牟清泉叹道:“阿咪真的不是迂腐的人,她没有嫌弃高无疾的出身,只是担心人族命短,怕他死了以后我会很痛苦。” “等他百年之后,你自可另觅良人,也不会痛苦很久。”段知书道。 “是的,”牟清泉道,“我也是这么回她的。我对她说,‘你只知道他死了我会痛苦,但我若时常能见到他却又不能和他在一起,这种爱而不得的感觉同样让会我感到痛苦。更何况,前一种痛苦是没有遗憾的,而后一种则是带着遗憾的。既然两边都是痛,就让我选择没有遗憾的那种吧。’” 郑安雅忍不住插嘴道:“可是他会老啊。过不了十几二十年,他就会变老,脸上爬满皱纹、头发花白、耳聋眼花、腿脚也不灵便,到那时候你真的不会嫌弃他吗?” “也许会吧,这也正是他担心的事情之一。” “呃,之一?这么说还有之二之三?”郑安雅问。 “是的,他毕竟是渤海国人,凡事都要尊礼。在他看来,走婚这种方式无异于无媒苟合,他很难接受。还有将来的孩子问题,我们如果要孩子,他这辈子只够我生一胎,孩子跟谁姓、入哪家族谱、进哪家祠堂,这都是问题。” “这么多问题,听着都累。”郑安雅往后一倒,躺了下来。 “他也觉得心烦,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说我们俩还是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这次他报名远征队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要我说这事儿不难处理,”房似瑜道,“不都说入乡随俗吗?这是在高昌国,当然按照咱们高昌人的规矩来,我们高昌人走婚是常态啊,这有什么?我不也是走婚的?” 小辈们这才想起房似瑜是她们中唯一一个有男人的,纷纷附和。 牟清泉却摇头道:“话虽如此,但如果他实在无法接受,我也不好勉强他,真把人逼急了他跑了怎么办?你赔我一个啊?” 见她开始说笑,众人知道她没那么难过了,也开始调笑起来。房似瑜道:“我都说过了我没有兄弟怎么赔给你?就算有,那也不是给你留的,我阿咪肯定跟宝贝似的留给咱们公主。” 郑安雅扔了她一把瓜子壳道:“又说我,襄成姐姐也单着,怎么不先安排给她?” 杜襄成拿酒碗敲着面前的案几,说:“你是公主,有好的自然先紧着你了。再说了,房丞相就算现在立马生一个儿子,也得再过两千年才能婚配。不像某些人家,有现成的留着呢,就等着公主您成年的那一天。”说罢,朝着牟清泉挤眉弄眼。 牟清泉知道,她们又在拿她弟弟牟明月寻开心,她也不反驳,任由她们调笑去。牟明月是牟太尉的儿子,与牟清风是孪生姐弟。他已有一千九百余岁,比郑安雅年长约两百岁,是四大家族中唯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他长相清新可人,性格温柔,是许多高昌人心目中的理想夫婿。 郑安雅怕牟清泉不自在,便站起来冲着杜襄成嚷道:“又说我,又说我!我再怎么着也还要再过两百多年,你可是已经成年了的,还不赶紧找个阿注去?” 众人又一次哄堂大笑,郑安雅这话虽然听起来像气话,到底也没有说错,小辈中房似瑜早已有阿注,连孩子都有一个了,眼下牟清泉也有了高无疾,成年的人当中可不就剩下杜襄成了? 杜襄成把酒碗一放,叹道:“你当我不想找?实在是找不着,我不喜欢那些小鸡仔似的男人,我还没把他们怎么着呢,不是这里扭到就是那里疼了,唧唧歪歪的,烦死了。” 段知书笑道:“要不就找个门第低一点的、乖巧柔顺的男人成婚,让他伺候你不好吗?如今不同以往了,走婚的和结婚的都有。” 杜襄成道:“像您的夫君这样的?哎,仔细想想倒也不错,每天回到家有人等我回去,还有热菜热饭等着我。只是我跟这种人实在没话可讲,你看看那些人回到家里,女人说的男人听不懂,男人说的女人又不感兴趣,两口子大眼瞪小眼,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吃了吗’、‘累不累’、‘睡觉吧’,还不如一个人自在。”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注:杜襄成是尝试过走婚的,只是事后发现不满意,没有发展成为固定的走婚对象。 第19章 开疆拓土(四)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河西郡的远征队终于集结完毕了,一共一百二十人,大部分是军人,也有经验丰富的猎手、尝过百草的医者、擅于绘制地图的制图人和一些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出发的那天,段知书率领众人为他们饯行。她嘱咐高无疾:“路上万事小心,不要冒进,记得每探明方圆一百里的土地就要派人回来报信,我们会负责后续的工作。” 高无疾应了一声,与众人一一话别,别人也就罢了,牟清泉忍不住掉下泪来。高无疾也红了眼眶,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了一句:“我会很快回来的。” 听到这一句,牟清泉更是泣不成声,还是一旁的房似瑜扶住她,对高无疾嘱咐道:“你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有人在等你。”高无疾的泪水终于兜不住了,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郑重地向牟清泉施了一礼,起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随后的一年里,高无疾带队一路披荆斩棘,从河西郡最新的北部边界又向北探明了约三四百里的土地。土地的状况不算好,土层很薄,雨水也少,只能放牧,不能耕种。但高无疾却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走出边界约三百里后,越往北天气反而略有回暖、降雨变多,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茂盛的草木,而在此之前都是越往北越冷、越干旱,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好段知书和卫信忠觉得他们出去了整整一年是时候回来修整,便把远征队召了回来。 在不久后的一次例会上,高无疾向众人讲述了这些令他觉得反常的现象,顺便问问大家的想法。 房似瑜率先说道:“这明显有违常识,我们这里向来是越往北越冷、越干旱,越往南越温暖湿润,也就越适合耕种,像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从未听说过。” 高无疾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可事实就是这样。” 房似瑜道:“你方才说,同样是向北三百里的地方,西部的土地,也就是靠近圣山的土地更寒冷干旱,往东的土地却更温暖湿润,这一点也不大对头。我虽然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但听郡民们说,东北方向有一片寸草不生的大漠,那才是最干旱的地方。” 段知书道:“我也听过路的商人说起过这片大漠,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应该是真的。” 杜襄成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天知道前面有什么古怪。你们先回来是对的,探路的事不急。” 郑安雅看了看卫信忠,见后者捋着胡须若有所思,不由得问:“卫子,您在想什么?” 卫信忠眉头紧锁:“我有个想法,但没有证据,听起来很荒唐,不说也罢。” 郑安雅笑道:“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嘛,哪怕你说那边盘踞着一条会吞云吐雾的巨龙也没关系。” 众人笑道:“就是嘛,您说出来,我们就当故事听了。” 卫信忠也笑了:“倒是没有公主说得那么夸张。不知大家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我们这个世界是一片大陆,四面都被海包围。不光是东面,还有北面、南面甚至西面,都靠海。” “西面靠海?西面不就是我们这儿,明明靠的是山呀?”郑安雅道,众姐妹纷纷附和。 “不要吵,先听卫子把话说完。”段知书及时阻止了众人。 高无疾却想起了一些事:“我听说过,有一本书叫《山海图》,上面说我们这片大陆四面环海。” “嗯,你也看过对吧?就是这本书。”卫信忠道。 “可是,”高无疾道,“那本书上很多内容是胡编乱造的,什么人头兽身、一个身子九个脑袋的动物、只有半边身子的鸟和人之类的,特别不靠谱,我们小时候都拿它当神话故事看,没有人当真的。” 卫信忠捋着胡子笑道:“《山海图》中虽然有很多想象的内容,但也不全是胡说,比如第一篇记载了一种叫‘猩猩’的很像人的动物,我就见过活物。” “什么?真有那玩意儿?”高无疾惊得目瞪口呆:“真长得像人但不会说话?” 卫信忠颔首道:“真的。是南边的一个蛮族进贡的,有点像人,也像特别大的猴子,全身长满了黑色长毛,嘴巴很大,往外凸的,不会说话,但比一般的动物聪明很多,比猴子都要聪明。” 听到这里,众人都来了兴致,纷纷说道:“先生快讲讲,我们也想听。” 段知书见议题偏了,敲了敲案几说:“你们越扯越远了,这些话等到以后再问,卫子请继续讲海的事。” 卫信忠迟疑了一下,说:“这也是我刚刚冒出来的想法。假设,我是说假设啊,《山海图》中描述的四面环海的事情是真的,而我们高昌国边上的圣山又是全天下公认的最西边,那会不会……”他又顿了顿,说:“会不会翻过圣山就是海了?” “啊这……”卫信忠一语惊了四座,众人错愕。 段知书喃喃自语道:“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听起来真的有点……有点离谱。” 此时,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牟清泉发话了:“卫子,您的意思是,北边反常的气候与这个海的传闻有关?” “嗯,”卫信忠道,“在我们的印象里,整体上东域比西域雨水多,对吧?” “是的。”“是这样。” “那为什么东部比西部雨水多呢?或者说,那么多的雨水从哪儿来呢?” 杜襄成道:“我记得稷下学宫里有位学者讲过,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水的总量是有定数的,包括天上的云、降下来的雨雪、地上的江河湖海和高山上的冰雪等。雨水从地上的水蒸发而来,越靠海的地方雨水越多。东域离海近,所以东域沿海雨水最多,越往里越少,一过中央山脉,雨水就更少了。” “正是。水汽会被山脉阻挡。”卫信忠道:“我在想,或许西域也靠海,但水汽被圣山阻挡了呢?” 高无疾反应过来了:“卫子您的意思是,圣山快要到头了?那些地方降雨多是因为西边海上的水汽?” “是的,我是这样设想的。这样就能解释为何越往北气候越湿润,而且越远离圣山雨水越多了,过来的水汽没了阻挡,会向南扩散一些。”卫信忠点头道。 “卫子您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再往北走了!”高无疾嚷道。 杜襄成白了他一眼,朝牟清泉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你小子给我消停点,等我们把土地整好、路修好、驿站设好再说,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一小撮人的粮食补给消耗有多大?战线拉得那么长,运一石粮食,路上消耗的两石都不止。” 高无疾刚想反驳,看到牟清泉的表情立刻闭嘴了。 又过了将近一年,早春时节,寒风依旧瑟瑟,远征队再度出发。这次带队的是杜襄成,上次出征的人包括高无疾在内一个不落全去了,还加上了卫信忠的儿子,年仅十九岁的卫廷钰。郑安雅软磨硬泡一番后也跟着去了。临走的时候,高无疾和牟清泉又是一番依依惜别,弄得旁人没眼看。 牟清泉抹着眼泪道:“你们都要保重自己,表面上说驿站建好了,说难听点那就是个窝棚。路也还没建好,是一批批的工匠们用脚踩出来的。我……” 杜襄成无奈地说:“我们才没那么娇贵,没事的。”又见高无疾在一旁,便安慰她:“你放心,有我保护他,保证一根头发丝都不少地给你带回来。” 高无疾正伤感着,听她这么一说顿时不服气了:“我怎么就需要你保护了?你长得还没我高呢。再说了,有危险不是应该先保护公主吗?” 杜襄成笑骂道:“兔崽子胆儿肥了是吧?你长得高怎么了?不还是打不过我?你可别小瞧咱们公主,等她成年了,比我能打。” 高无疾一缩脖子,小声嘟囔了一句“真的假的?” 第20章 西海 当远征队再度来到前年探明的边界地带时,天气已经暖和多了,高无疾指着远处东北方向对郑安雅道:“公主请看,那边的草木长得可好?” 虽说已是春分时节,但由于此地靠北,又较为干旱,这一路走来,地上的草依然长得稀稀拉拉的。而高无疾所指的地方则完全不同,那是一个不高不矮的小山丘,山上是深浅不一的绿色,大致可以分辨出哪是草哪是灌木。 高无疾道:“现在天还不够暖,等再过两个月,保证整座山都是绿的。” 郑安雅这下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越往北气候越暖”这个事实了,又联想到卫信忠所说的大海,内心十分激动,因此在这之后的几天,探路的时候她总是一马当先。杜襄成和高无疾非常无奈,只好紧赶慢赶地跟随左右。 又往北走出三百余里地,圣山真的到了尽头,气候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更湿润了,森林长得越来越密,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水塘和小型湖泊。偶尔可见野羊、鹿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动物前来饮水。远征队员们个个欢呼雀跃,冲向水塘,惊起一群飞鸟。杜襄成见天色将晚,笑着叫大家不要只顾玩闹,抓紧时间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扎营,埋锅造饭,又命人将草木灰撒在营地周围,还多点了几处篝火。 郑安雅问她:“襄成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呢?” 杜襄成挑了挑眉:“你不知道?” “嗯,我不知道啊。我看你这几天总是要多点几处火,又要撒草木灰,还增加了晚上值夜的守卫,这是为什么?” 杜襄成看着一旁的高无疾,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无疾一脸得意道:“我当然知道了。这是为了防野兽。” “啊?野兽?就那些鹿和羊啊?” 高无疾简直无语了:“我说公主,您还真是深宫里长大的,这是荒原,有牛羊鹿马这些食草的,自然也就有吃它们的动物,比如狼。” 杜襄成朝他扔了一把土,道:“你给我好好说话!越来越放肆了。荒原上可能有狼群和其他危险的动物,它们喜欢晚上偷袭,但这些畜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怕火。只要我们在周围多点几处火、保证这些火不灭,它们就不敢过来。” “哦,原来是这样。”郑安雅倒是没那么介意,继续问杜襄成:“那我们接下来是往西走,还是接着往北走?” 杜襄成道:“你想早点看到海?” “是啊。” “如果按照卫子的说法,应该往西走,但也不能百分百确定。海岸线不是平直的,再说,也未必就真的有……” “你觉得卫子说的对吗?”郑安雅问。 “我不确定,公主,我真的不确定。”杜襄成深吸一口气道:“我当然希望卫子是对的,但是……” 这时,一直默默跟在队伍中不做声的卫廷钰发话了:“公主、郡尉大人,那边有条河。” 郑安雅道:“嗯?我知道啊,刚才大家不是都看到了嘛。” 杜襄成见他似乎还有话,便问他:“你想说什么呢?” “嗯,我是说,我……”卫廷钰还没说两个字就涨红了脸,他结结巴巴地道:“这世上小的河流基本会汇入大江,最后入海。那条河虽然看起来小,但这一带水汽充沛,应该需要一个汇聚的地方,它的水量可能会越来越大。我觉得我们可以顺着这条河往下游走,说不定能找到它的入海口。” “好主意呀,你小子挺聪明!”郑安雅激动得一拍他的肩膀,把卫廷钰吓了一跳。 杜襄成笑道:“好了好了,你别吓着人家。廷钰,你说的不错,那我们接下来就沿着河走吧。”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远征队改变行进方向,由往北改为沿河往下游走。他们没有船也没有筏子,不能顺着水流漂,只能沿着河道步行。河道蜿蜒曲折,五十里的路能走出一百里来,再加上两岸土层松软,走路十分费劲。好在高无疾时常自告奋勇找高地眺望,给大家指明大致的方向,使大家少走了许多弯路。就这样走了几天,眼看那条河越来越宽,水流越来越平缓,脚下的路越来越潮湿、越来越难走了。正当众人疲惫不堪的时候,高无疾从一处山坡上策马飞奔下来,到了跟前滚鞍下马,对着郑安雅抱拳单膝跪倒。 郑安雅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公主,郡尉大人,我好像,我好像……”高无疾的声音在颤抖,他深呼吸了几次,用尽量客观的语言讲述道:“我看到前方有一片非常宽广的水域,一眼望不到边,它是蓝色的,几乎与天空同样的蓝色。” 郑安雅与杜襄成对望了一眼,惊喜道:“你是说,你看到大海了?” “我不敢百分百肯定,但那看上去就像是海,在前方不远处,离我们不到十里路了。” “那还等什么?走啊!”郑安雅高呼一声,远征队立刻充满了活力,精神抖擞地出发了。 再往前走,海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脚下的泥土逐渐变成了细沙,空气越来越潮湿,有一种奇怪的声音正在有规律地响着,并且越来越大。终于在拐过一处土丘后,远征队见到了高无疾口中的那片一望无际的水域,那奇怪的声音正浪花拍岸发出的。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希望从同伴的神情中确定着什么。郑安雅喃喃自语道:“我们找到了吗?这就是海吗?” 她猛地回头问道:“无疾,你刚才看到的就是这片海吗?” 高无疾哽咽道:“是的,就是这里。” 郑安雅紧紧地抓住杜襄成的袖子,问道:“这真的是海吗?我们没找错吗?西边真的有海?” 杜襄成揽着她的肩膀,不理会眼角流下的泪水,对她说:“公主,从来没有人见过西边的海,您不妨自己看一看,看看她和东边的海有什么不同。” 卫廷钰走上前,双脚踩进水里,用手鞠了一捧水尝了尝,说:“这水是咸的,真的是海。” 郑安雅也下到水里,她感受着脚下松软的沙地和冰凉的海水再度喃喃自语:“海是蓝色的,和天空一个颜色。海边有沙滩,还有礁石,长着很多贝壳和海草。海水是咸的,还有一股腥味,海里有浪,浪会一个接一个打到岸上来……这些,这些全都吻合啊。” “是啊,卫子是对的,西边的确也有海,这片海被我们找到了。”杜襄成走到她的身边,缓缓地伸出双臂抱住她。 “好哎,我们找到了!我们找到了!”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队员们如梦初醒,他们欢呼着、雀跃着、互相拥抱着、挥舞着手臂,庆祝这来之不易的重大发现。 “襄成姐姐,我们给夫子她们报信吧!还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王上!”郑安雅非常兴奋,抱着杜襄成的胳膊乐得直蹦。但杜襄成却忽然紧皱眉头,召集所有人集合。大家不明就里,只好放下手中的沙子、海贝和螃蟹,向她靠拢。 杜襄成道:“我们这里一共一百零三人,回去之后,我会向郡守大人申请,除了公主和我之外,每人进爵三级……”话音未落,众人一阵欢呼。“但是,“杜襄成警惕地看着大家道,”前提是,在朝廷或者郡府发布正式公告之前,我们发现海的这个消息决不能泄露出去!擅自泄露消息者,立斩!” 众人被她这么一喝大为诧异,见她神情肃穆不像是开玩笑,又没人敢问。 杜襄成道:“你们不要觉得我这个决定不合情理,我问你们,知道这片海对于我们高昌国意味着什么吗?” “这,这……”众人小声嘟囔着,七嘴八舌,却都说不到点子上。 卫廷钰怯生生地站了出来:“郡尉大人您说的是不是盐的事啊?” 此言一出,队员们才恍然大悟:人要吃盐,但高昌国偏偏不产盐,吃的盐要么由商队从远处贩来,要么只能问邻国买。放眼整个天下,除了少数靠海的国家,食盐都是贵重商品。周围的夜郎和祝融等国时常抓住这一点要挟高昌国,不是卖高价就是乱收过路费,甚至在局势紧张的时候,干脆不放贩盐的商队过关。高昌国每每受气,却又毫无办法,只能送礼赔笑脸,趁着邻国心情好的时候多囤一些食盐。如果盐实在不够吃了,百姓只能就着寡淡的菜和汤下饭。如今高昌国有了海,就能自己晒盐,好比一个三岁的孩子捡到了金元宝,若被周围的强邻知晓,轻则出兵来抢,重则有灭国的危险。 其他人都明白了,只有高无疾还稀里糊涂地问:“高昌国很缺盐吗?为什么我来了好几年都没感觉到?” 杜襄成几乎要冲上去敲他的脑袋了:“大兄弟,您平日里亲自下厨做饭吗?” “没有,我不会做饭。” “那不就得了,你平时要么在军营里吃大锅饭,要么在郡府或者县衙蹭饭,这几个地方的物品都是优先供应的,哪能短了你?” 高无疾摸摸脑袋,尴尬地笑道:“我小时候家里穷,经常听我娘抱怨缺了这个少了那个的,有时候还要帮家里排队抢购紧俏的东西。到了这儿以后,什么都没操过心,我就没往这方面想……嘿嘿,对不住啊。” 第21章 太子 远征队发现西海的消息被秘密传回了河西郡府和高昌国王宫,段知书等人收到消息后的欣喜暂且不表,倒是把高昌王郑海晏和几位大臣惊掉了下巴。 “安雅的信你们都看到了,说说吧,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偏殿内,郑海晏端坐中央,看起来波澜不惊,但红润的面庞和略微颤抖的声音显示出她极为兴奋。 “王上,臣……臣觉得难以置信”房如兰的声音也在颤抖,“她们居然走出那么远,到了圣山的尽头,还找到了海。” 杜偃武问:“这个海距离我们有多远?” “据信上说的推测,距离高昌城大概有一千多里。”郑海晏道。 “这么远啊。”段知礼感叹道。 “远一点没关系,重要的是这下子我们高昌国也成了靠海的国家,我们有盐了!”房如兰哽咽道。 “是啊,有了海水,我们再不会缺盐,也不用受制于人了。”牟英杰也激动得直抹眼泪。 杜偃武砸了砸拳头道:“孩子们可真是好样儿的,比我们强多了!”一句话引得其他三位侧目:大姐,你怎么什么话都说?你自认为比不上自家侄女倒还罢了,王上还在上头坐着呢! 郑海晏叹了一声:“是啊,孩子们比我们厉害,我们老了,赶不上她们了。” 房如兰忙道:“王上切勿听杜偃武胡说,王上英明神武,岂是未经历练的小辈们能比的?” 郑海晏摆摆手道:“行了,别整这些虚的,孩子们比我们走得远是好事,我这次召你们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她扫了一眼房、牟、杜、段四位大臣,说:“寡人欲立安雅为王太子,你们怎么看?”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那四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搭话。朝野上下都清楚,高昌王只有两个女儿:王后的长女郑安雅和牟贵君的次女郑安熙。照理说郑安雅是长女,被立为太子合情合理,但高昌王多年来一直偏爱牟贵君,王后房如梅备受冷落,郑安雅也受到父亲的牵连不被待见。后宫影响了前朝,就连房如兰和牟英杰这两位曾经的好姐妹也因为这事生了嫌隙。如今高昌王提议立长女为王太子,到底是真心的欣赏还是有意试探,在场的几位心里都没底。 “寡人在问你们,怎么不说话?”郑海晏问道:“杜偃武、段知礼,你们俩说说看?” 杜偃武硬着头皮答道:“回王上,臣是个粗人,只懂领兵打仗,这立储君的事,臣实在不懂。” “段知礼,你呢?” “回王上,臣愚钝,这个……王上觉得谁合适那就是谁合适。”段知礼悄悄抹了一把汗。 “哦,这么说来,你们两位没意见了?”郑海晏道。 “回王上,臣无异议。”杜、段二人连声道,心想这关我们俩什么事?无论是郑安雅还是郑安熙,都不是我们两家的近亲。 “房如兰,安雅是你的外甥女,你应该不会反对吧?”郑海晏看着房如兰问。 见到郑海晏这般神色,房如兰猜测她多半是真心的,她索性把心一横,跪下顿首道:“王上,安雅公主志向远大、机敏好学,在小辈中颇有威望,此番又立有大功。臣以为,可立为王太子。” “好,好。牟英杰,你的意见呢?”随着郑海晏这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牟英杰,要说朝堂上谁最有可能反对立郑安雅为王太子,那非牟太尉莫属。 出乎意料的是,牟英杰也跪拜道:“王上,大公主自从参与政务以来,先出使渤海国,建立两国邦交;再灭滑国,解我国灭顶之灾;而后设立河西郡,扩大我国版图;如今,又发现了西海,解决了食盐问题。如此功勋卓着,臣以为,当立为王太子!” “好,很好,难得你们意见一致,那就拟旨吧。”见牟英杰没有反对,郑海晏非常高兴。她将杜偃武和段知礼打发走后,留下房牟二人用茶。 三人在一张圆桌前依次坐下,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郑海晏问道:“英杰,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了,你能不能说实话,你是真心支持安雅做太子?” 牟英杰长叹一声道:“唉,谁不偏心自家的孩子?可我不服又怎样?安雅如此出色,安熙还太小,立不了功,如果勉强立为太子,无法服众啊。” “你可以建议暂时不立太子的。”房如兰道。 “切,你能想到的事情,我会想不到?”牟英杰白了她一眼,说:“河西郡的事还有西海的事,表面上是段知书在主持,实际上大家的心都是向着大公主的。那个卫信忠是她从渤海国带来的,那个叫高无疾的更是,明明已经回国去了,却还千里迢迢赶来投奔。这丫头收服人心的能力一流啊。” 房如兰忽然噗嗤一笑,道:“听说这个高无疾可不简单呢。嗯?你说是吧?” “哦?一个侍卫出身的人,官不过滑县县尉,能有多不简单?”郑海晏问道。 “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吧,房如兰?”牟英杰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火,又想起郑海晏在跟前,忙行了一礼,道:“王上,其实也没什么。这个高无疾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把我们家清泉迷得神魂颠倒的,还想跟他结为夫妻。” “还有这事儿?”郑海晏惊讶了,“男女相恋再正常不过,可清泉是名门贵女,那个高无疾是寒门出身还是个人族,根本不般配,怎么能结为夫妻?” “可不是嘛,”牟英杰道,“也不知道清泉脑子抽什么风,居然想跟那个短命鬼结婚。我可听说人族结婚后都要从夫居,孩子还要随父姓,那怎么行?反正我发过话了,走婚可以,结婚不行,清泉是我们家下一辈的顶梁柱,必须得留在家里,孩子也得留在我们家。” 房如兰道:“那是肯定的,如果换成我们家似瑜,我也不答应。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么爽快地赞同立安雅做太子,我真是没想到,这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毕竟你一向是个不吃亏的。” 牟英杰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说:“既然你也觉得我吃亏了,那我可明目张胆地提条件了啊。王上,我想让我家明月做太子贞君。” 太子贞君是太子正式的丈夫,有且只有一位。不出意外的话,太子登基后太子贞君将被封为王后。此言一出,郑海晏和房如兰都明白了,牟英杰这是想做国丈。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房如兰哼了一声道,“唉,谁叫我们家没儿子呢,便宜你了。” 郑海晏淡淡地笑道:“明月的确是小辈男孩中最出色的,如果说明月都不配做太子贞君,那整个高昌国就没人配得上了,这件事我赞同。不过,这些年我观察过,安雅似乎一心扑在国政上,并无意于明月啊。” 牟英杰道:“王上同意就好,其他的都是小事。太子专心于国政,生活上无暇顾及,所以才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来服侍她不是吗?感情的事不是大问题,横竖他们还小呢。如果怕她俩不自在,那就先不要下旨,我让他俩多相处相处,等到太子成年,两三百年下来,还能处不出感情来?” 房如兰惊讶道:“你就这么上赶着把你的宝贝儿子送过去啊?没名没分的不好吧?” 牟英杰道:“我说房如兰,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一身东域文人的酸腐气。名分是个什么鬼?且不说我儿子如此出挑,太子没有不喜欢他的道理,退一万步讲,万一太子真的不肯娶明月,大不了和百姓家的儿子一样在家待一辈子,他想和谁走婚就和谁走婚。人家不愿意娶,我还舍不得嫁呢。” 注:太子贞君即女性太子的正式丈夫。贞者正也, 此处“贞君”意为“正君”,同时“贞”字也有贞节的意思,意味着拥有这个名号的男子在妻子去世后需要守节,子女成年之前不能随意再婚或走婚。 第22章 又见清源君(一) 立太子的旨意传到河西郡,上至郡守段知书,下至普通百姓都不胜欢喜。在他们看来,河西郡本就依赖大公主所建,不是朝廷直管,高昌王的态度也十分暧昧,只说以试行为主,没有明确地表示支持。在这种情形下,全郡的官员和百姓总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王上对大公主不满,使得政令有变,或者干脆舍弃了他们。如今大公主因为设立河西郡有功成为了太子,不但地位更为尊崇,同时也是对整个河西郡执政方式的一种肯定。全郡的人感觉到自己的腰杆子都硬了许多,他们自发地张灯结彩庆贺这一大事,犹如过年一般。 两个月后,高昌国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渤海国为庆贺高昌国立储而派遣的使者——清源君林长晔。 听闻故人来,郑安雅与杜襄成十分高兴,她们带着高无疾来到高昌城与林长晔会面。一见到旧主人,高无疾饱含热泪地给他磕了个头,聊了没一会儿又被路边的人吸引住了,他指着路边一处小酒馆问郑安雅:“太子,这是什么魔术?” 其他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桌客人的酒喝完了,一个酒壶凭空在往碗里倒酒,根本没有人把盏。 郑安雅道:“哪有魔术?是那个店小二在给客人倒酒啊。” “店小二?在哪儿呢?”高无疾一通好找,才发现那位店小二站在柜台后,离酒壶足有两丈多远。他手指轻轻一挥,酒壶就顺着他的手势收住——原来是客人的碗已经斟满。他顿时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也会。”郑安雅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小石头道:“看到那块石头没有?看好了。” 只见她不知施了个什么法,手指轻轻转动,那块石头就像被牵引一般从地上飞了起来,又绕着高无疾转了一圈。 这下林长晔也被惊到了,瞪大了眼睛问:“你也会法术?你们都会?” 杜襄成道:“我们高昌人都会的,这也是我们被世人称为‘神族’的其中一个原因。你有一半的神族血统,多练练也能学会。”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你们教教我!”林长晔道。 杜襄成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林长晔照着她的方法试了试,果然那块石头轻轻动了几下,但没有飞起来。 杜襄成道:“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毕竟你是混血,法力天生比纯血的弱,而且你从来没练习过。” “不对呀,为什么我从来没见你们这么做过?”高无疾不明白,他分明记得他来的这些年,周围的高昌人搬运物体的方式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郑安雅笑道:“那是因为我们的法力有区域限制,在高昌城内比较高,越往外越低,出了东昌和平昌就和常人没有两样了。” “原来是这样。”高无疾挠挠头道。 林长晔跟着杜襄成回到外祖母家,只见一个个看不出年龄、长着相似面孔的男女围拢过来。他们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叽叽喳喳,弄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是尴尬。杜襄成见状,忙让他坐下,命族人按辈分依次来见。 第一位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头戴玉冠,五官端正,身材瘦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林长晔正猜想这位是表哥还是表弟,却听杜襄成道:“这是你母亲的父亲,我们叫阿普,也就是祖父的意思,按你们的规矩是叫外祖父吧?”他顿时呆住,待反应过来之后慌忙行了个大礼。外祖父双手将他搀起,仔细地端详他的面庞,看了一会儿,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只听他轻声道:“像,真像我的二姑娘。” 第二位和第三位看起来像兄弟又像父子,稍年长的那位大约二十几岁的光景,五官有几分像郑河清,年轻的那位才十来岁的样子。杜襄成又对他说:“这是咱们小姨父,高昌语叫‘阿乌生农’,这是他的儿子修文。按照神族的谱系算的话,修文是咱们堂弟,如果按照人族的算法那就是表弟。小姨是咱们杜家上一辈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女人。对了,你知道吗?小姨父是先王之子,按照你们那里的叫法应该叫公子,也就是我们王上和你们太后的亲弟弟、太子的舅舅。”林长晔又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姨父”。公子郑升平急忙扶起他,叹道:“这是咱们家的孩子?长得真好。”杜修文也过来向他问好。 其他的族人正一一和他见礼,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女声:“我来晚了,方才王上有事找我商量,对不住啊!”杜襄成急忙打断正在行礼的人,拉着林长晔就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只见一个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却长着一张女人脸的人从外面进来,此人正是杜氏的族长杜偃武。杜襄成对林长晔道:“这就是我们小姨,我叫她阿咪,你要不……”她正琢磨着林长晔该管杜偃武叫阿咪吉还是阿咪,却见杜偃武上前一步打量着林长晔,欣喜地问道:“你就是清源君,我二姐的儿子?” 林长晔第一次见到这般身段的女子,有些发懵。好在他反应快,连声道:“是的是的。我叫林长晔,小姨您唤我名字就好。” 杜偃武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周围的人道:“这孩子长得真漂亮,还特别像我二姐,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的是的,尤其是眉毛和眼睛,跟二小姐当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到里屋喝酒!”杜偃武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 到了屋里,杜偃武拉着林长晔坐到她右手边,杜襄成坐她左手边,其余族人各自按位次坐下。 杜偃武迫不及待地抛出了一大堆问题:“你叫长晔是吧?渤海王和太后他们对你好不好?你一个人没有母亲的庇护,在渤海国是怎么过的?你阿咪究竟是怎么死的?” 杜襄成笑道:“阿咪,您慢点说,这么多问题,叫他先回答哪个呀?” 林长晔道:“不妨事。小姨、外祖父,还有诸位族人请放宽心,我过得很好。王上待我如亲弟,太后待我如亲子。” 杜偃武道:“真的吗?你小小年纪没了娘亲,没有人欺负你?” 林长晔笑了笑,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过得不大好。我和太后、王上流亡到一个海岛上,和渔民们一起过日子。不过后来我们被接到了临淄,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没有自由。再后来,王兄亲政了,日子更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唉,可怜的娃,真是苦了你了。我知道你怕我们担心,净拣好听的说,暗地里不知道受了多少罪。那可是一千多年呐,唉!”杜偃武搂着林长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我们高昌国和渤海国,一个在最西边,一个在最东边,两国以前又没来往,消息特别闭塞。我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听说二姐死了,更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要是早知道你在海岛上受苦受难,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你带回来。” 到底血浓于水,在座的人听到杜偃武这么说,纷纷潸然泪下。林长晔也忍不住哭了,他趴在杜偃武的肩头,恍惚间似乎找到了幼时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起身,抹着眼泪劝慰道:“小姨您别难过,那些都过去了,如今我真的过得特别好。我的封地清源郡有五个县,是整个渤海国除了首都临淄之外最富庶的地方。放眼整个渤海国,再没有人比我的封地更大、更好的了。” “阿咪,这是真的。”杜襄成接过话茬,“别的不说,我只知道他和渤海王比亲兄弟还要亲,他俩在一起的光景您是没见着,他对着渤海王不是撒娇就是耍无赖,放肆得很。也亏得渤海王好性子,能容忍他,就是把他惯得太不成样子了。” “我哪里撒娇了?我又不是女孩子,你别胡说!”林长晔前一刻还抹着眼泪,一听这话立马急了。 杜襄成笑道:“哎,你不懂了吧?在我们高昌国,男孩子才该撒娇呢。你也是高昌人,知道不?” “去去去,就知道埋汰我。小姨你看,表姐她欺负我。” 俩人一唱一和把杜偃武逗乐了,这下她也真的相信林长晔在渤海国过得很舒心。因为一个国君给族弟很高的待遇可能出于多种目的,也许是亲近、喜爱、但也可能是拉拢、利用甚至捧杀,但如果君王手握大权却纵容族弟对自己撒娇耍赖,那基本可以肯定二者的关系极为亲密了。 林长晔这边忙着认亲,郑安雅可就不大舒心了。不知怎么的,西海盐场出产的第一批盐居然带有明显的苦味,工人们试了多种方法也没法把这种苦味去除。于是有人开始嘀咕:是不是只有东海的海水才能晒盐,西海的不能?好不容易发现了一片海,原以为可以彻底地解决食盐问题,没想到晒出的盐竟然不能吃,这可如何是好?郑安雅为此焦虑不已、坐立难安。没过几天,就连前来做客的林长晔也察觉到了她有心事,问她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郑安雅本想糊弄过去,但林长晔是个发现问题就咬住不放的人,她被他缠得实在没办法,又想起他曾在海岛上生活过,或许懂得制盐的方法。于是,在征得了段知书等人的同意后,她将西海的事告诉了林长晔。林长晔一听到西边有海,先是无比震惊,之后立刻施展无赖大法,软磨硬泡要求杜襄成带上他一起去看海,甚至不惜以制盐方法相“威胁”。杜襄成苦笑着同意了。 第23章 又见清源君(二) 于是时隔半年,郑安雅一行人再一次来到了西海边。这回除了林长晔之外,河西郡要员几乎全体出动:段知书、卫信忠、杜襄成、房似瑜、牟清泉、高无疾一个不落全来了。整个河西郡只留下房似瑾和一帮文官守着。原因无他,上次没见到海的人都想看一眼西海,而上次去过的几位,又都与林长晔关系密切。照理说,这么一大群人呼呼啦啦往北去动静肯定不小,容易惊动邻国。不过有了“陪伴清源君游览河西郡”的名头,一般人也不会觉得不妥。 西海和东海一样烟波浩渺,只是少了许多人气,多了一份宁谧,更显出它的宽广。众人忍不住脱下鞋袜,撩起衣摆,赤脚踩在沙滩上,感受着这份来自西海的独特魅力。往前走不远便是盐场了,郑安雅对林长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者冲她眨眨眼,转身问正在劳作的工人们:“请问你们这儿谁是管事的?” 一个带着头巾、肤色黝黑的人走了出来,说:“我就是这里的工长。” 林长晔这才发现来者竟是个女人,他问道:“你们的盐是怎么做出来的?” 那工长不答话,只看着杜襄成。 杜襄成对她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清源君,自己人,他有制盐方面的经验。关于制盐的任何细节都可以对他讲。” 那工长应了一声,对林长晔说:“我们先用粗布将海水过滤,滤到海水变得清澈无色之后就放进大锅里煮,直到煮干,就这样。” 林长晔上前查看了一番。他指着那些过滤的大缸、煮盐用的锅灶等物件问:“你们这样煮,很耗柴火吧?” 工长点头道:“的确很耗柴火。这附近没有密林,只有一些稀疏的树丛,能出的柴火不多,所以产量很有限。” “而且做出来的盐带有苦味?”林长晔问。 “是的。” “那我再问你,这些盐你们自己吃过吗?” “吃过啊,我们刚做出来的时候就吃过。” “除了味道苦,是不是还容易拉肚子?” “是的是的,您怎么知道?”工长很是诧异。 “这就是了,”林长晔甩甩手,冲着郑安雅等人道,“你们算是找对人了,这个我会。你们都过来。” 众人围上去,林长晔折了根树枝作笔,在沙地上划拉:“我小时候在海岛上晒过盐,虽然岛民做的都是粗盐,比不上大盐场出产的盐精细,但苦味肯定是没有的,也不会拉肚子。为什么直接煮海水煮出来的盐会发苦?因为海水中不仅有盐,还有一种我们称作苦卤的成分,这就是苦味的来源。如果把海水直接晒干或者煮干,那盐和苦卤就会混在一起分不开,所以做出来的盐就是苦的。” 工长道:“请问清源君,苦卤长什么样?” “晒干之后看起来跟盐一样,分不出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是这样做的:先在地上弄一个晾晒池,引入海水稍加过滤,靠太阳晒,把海水晒到只剩原来八分之一左右,这时候海水已经很浓了,再把这些浓的海水引导另一个更小的池子里继续晒,等海水再蒸发一些,池子底下就开始出现一些白的盐,等盐足够多的时候它们收集起来,放到锅里煮干,就是平常所说的粗盐了。 这时候要注意千万不能让它完全晒干,晒干了就把苦卤也混进去了。” “那剩下没有晒干的海水怎么处理呢?” “那些就是苦卤水,只能倒掉。” “那第二次晒要剩下多少海水呢?” “晒到第一次的两三成吧?不能再少了,再少苦味又会出现。还有要注意,前面的过程如果天气好,就尽量用太阳晒,节省柴火,最后弄干的时候才需要用锅煮。” 听完林长晔的讲述,工人们开始动手实验。郑安雅挽起裤管要下去帮忙,被林长晔拦住,她不满道:“你让开,我从来没做过盐,让我试一试。” 林长晔道:“我知道,身为太子能与百姓一起劳作、同甘共苦当然很好。可是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呢?” 郑安雅觉得奇怪:“女孩子怎么了?我们都是女孩子啊?” “对啊,我们都是女孩子。”其他工人纷纷应和道。林长晔这才发现,这座盐场的工人竟然全是女子,没有一个男人! 杜襄成拍拍他的肩膀,说:“因为西海的事都是我国最高机密,所以这些工人都是神族,个个都经过严格审核,有些人还是世家子弟。她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出于国家大计。这里的条件可比河西郡艰苦多了,她们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一声都没有抱怨过。”林长晔听了十分感动,在他的印象中,女子一直是以柔弱、被保护的形象出现的,这些神族女子的行为颠覆了他原有的观念。 工人们按照林长晔的方法,果然制出了不含苦味的盐。所有人都很高兴,郑安雅更是兴奋得一把抱住他:“林长晔,我太喜欢你了,你可真是个靠谱的人!” 林长晔吓得大叫:“你给我松开!撒手!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 段知书也慌了,赶紧将她拉开,训斥道:“太子,您不是小孩子了,他可是个男人。”又赶紧向林长晔赔罪。 杜襄成则是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太子啊,幸亏长晔是渤海国人,要是哪个高昌男人被你这么一抱,恐怕你得把他娶回去。” “娶?这又是什么鬼?”林长晔脸都灰了,一双手在身上又是拍又是掸的,恨不得把郑安雅碰过的地方都给扒掉一层。 “你别听她胡说,没有的事。”郑安雅辩解道:“我们高昌国虽然女强男弱,但是从来没有强抢民男的事情发生!” “哦?是吗?但是您如今是太子,您不想娶,可有的是男人要主动贴上来。”杜襄成揶揄道。 “这里面肯定没有我。”林长晔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低头查看那些刚出锅的盐。 这时,工长过来问林长晔:“清源君,能否请教您,为什么这样做就能把苦卤去掉呢?” 林长晔道:“你倒是很好学啊,请问怎么称呼你?” 工长道:“我叫阮秋霜。” “秋霜是哪两个字?” 工长低头道:“就是秋天的白霜。我母亲没读过书,起不出有文化的名字,正好我出生的时候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霜,就拿这两个字给我做名字,让您见笑了。” 林长晔道:“挺好的名字呀,为什么要笑话?我告诉你,因为苦卤比盐更容易溶在水里,同样一碗水,最多能溶解三分之一的盐,却至少能溶解三分之二的苦卤,而且如果把水烧热了,苦卤会溶解得更多,盐却基本还是那么多。” “所以,我们要把海水晒得只剩一点点,这样盐就会被析出,而苦卤会继续留在水里?” “就是这个道理,你很聪明啊。”林长晔笑道。 “我……”阮秋霜被他夸得两颊绯红,她低下头道:“我没读过书,我不聪明的。” “聪不聪明跟读书多少可没多大关系。”林长晔掸了掸手中的盐花,指着自己道:“比如说我吧,我就不怎么爱读书,但我觉得自己聪明得很。” 杜襄成听了大笑道:“哎呀,你也好意思的?也对,能把羊和鹅弄到尚书房的人,可不就是绝顶大聪明?” 众人都听说过林长晔的这段“光辉事迹”,不由得集体爆笑。 当晚,众人在海边点了篝火休息,郑安雅难得坐到卫信忠的身边。卫信忠知道她有话要说,递给她一块烤熟的饼。郑安雅盯着跳动的火苗,忽然问道:“卫子来高昌国快十年了吧?” “快了,今年是第九个年头。” “这些年,我没有给您高官厚禄,您到现在也只是个郡丞,您后悔过吗?” 卫信忠捋了捋胡须,浅浅地笑道:“太子是觉得有愧于臣?那大可不必,高官厚禄是很重要,但那不是臣唯一看中的东西。臣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倾尽毕生所学,辅佐一位明君一统天下,但臣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恐怕穷极一生都无法完成。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快的王朝也用了两百余年才打下了东西两域的大部分土地,臣这副肉体凡胎哪有两百岁的寿命?只要在臣死后君主能够继续沿用臣的理念治理国家,待到一统天下之日,臣就可以死而瞑目了。” 郑安雅问:“那卫子您为什么相信我可以做到呢?” 卫信忠笑了笑:“臣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眼缘吧。臣第一次在稷下学宫见到您的时候,就有个声音从心底里冒出来:‘这就是我要找的人,我的主君。’” “您还记得我们刚刚拿下滑国,拜见陆道临的时候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 “那时候您诓他,说我是高昌国的王储,他还真信了。我当时心里也没底,心想母亲从未提过要立我做太子,他要是找人一打听,可不就穿帮了吗?而且母亲千秋正盛,我还以为她不会考虑立储的事,至少也要等安熙长大吧?可没想到,如今我真的成了太子。” “千秋正盛?未必吧,在臣看来,太子之位非您莫属。” “为何?” “太子可还记得臣说过,臣早年曾游历四方,到过高昌国?” “记得。” 卫信忠神秘地一笑,说:“那时候臣迷了路,无意间闯入一个叫新生邑的地方,在那里住了很久。” “新生邑?那不是……”郑安雅震惊了。在高昌国,那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住着一群上了年纪的人,最年长的接近两万岁。 “那里有一个人于我十分投缘,他……”卫信忠顿了顿,说道,“他对我说了很多事。臣当时就推测,高昌王会在不久后立太子。二公主还那么小,根本无法与您竞争。” “他说了些什么?您为什么会有这种推测?” 卫信忠笑道:“这个嘛,太子可否容臣暂时保密?臣怎么推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现在真的是太子了,不是吗?” 郑安雅见他不愿说,便换了个话题:“还有个事我一直放心不下。我们的食盐以前都从他国购买,现在忽然能自产了,其他国家不会察觉吗?这又该如何隐瞒呢?” 卫信忠朝着林长晔的方向挑了挑眉,说:“有啊,现成的理由。” “林长晔?” “恩。清源君千里迢迢赶来祝贺您当上太子,不能白来一趟不是?我们可以扶持商队游走于两国之间,互通商贸,同时减少从夜郎国和祝融国购买的食盐数量,对外宣称是从渤海国购买的。邻国听说了,最多发点脾气,不至于派大军来打。” “对啊,往来的商队嫌我国太偏僻,路上成本太高不愿意来,其实我们很需要他们。如果我们给予他们适当的补贴,他们就可以从渤海国运来我们需要的东西,而且还能方便我们做些别的事。就这么办!” “还有一点。”卫信忠思虑一番后道:“臣建议从现在开始,河西郡的土地、人口、钱粮收入列为机密,不再对百姓公布,更不能宣传。” “这是为何?” “臣也是刚刚想到的,每个人都要吃盐,今后几年河西郡的人口会有迅速的增长,我们把增长的部分隐瞒下来,外界就很难知道我们到底多了多少人,多了多少张嘴,省得邻国对我们心生忌惮。当然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国策我也希望这么做,对外要藏锋、示弱,让邻国误以为我们像以前那样弱小、没有威胁、不值一提,等我们的国力强到足够与他们相抗衡的时候,再向世人展示。” 郑安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24章 又见清源君(三) 在篝火的另一边,林长晔和高无疾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无疾,你娶亲了没有?” “君上,我还没有。” “不是吧?我说你今年三十岁有了吧?看起来比我都年长,还不娶亲?再拖下去你就真的老了。” “君上,我不一定要成婚的。你们……”高无疾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牟清泉,说:“你们是真的不会老啊,我记得我十六岁到您身边,您就是这般模样,十几年过去了,我老了一圈,您还是这个样子。或许……或许我只是你们漫长生命中的一个小小过客,您不用太在意我的。” 林长晔笑了:“你还瞒着我是不是?我早把你打听清楚了。那个谁,牟清泉是吧?” “君上!”高无疾急得要站起来,被林长晔一把抓住摁了回去。 “我说你小子犹豫什么呢?你不是喜欢她吗?命短又怎么样,如果是她嫌你命短那没办法,但我可听说了,人家不嫌弃你,就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拢共就这么几十年的寿命,错过了那可就真的没了。不就是走婚吗,有什么关系?入乡随俗你不懂?” “可是,我总觉得这样没名没分的不大好。” 林长晔被气笑了,他抬手给了高无疾一拳,道:“名分?我没听错吧?名分这东西不是女人才要的吗?你个大男人要这玩意儿干什么?她们家都不介意你纠结什么?” “可这样一来,我的孩子就不能算我的了,不跟我姓,也不养在我家,还没人给我养老。”高无疾道。 “那总好过你一辈子没有孩子吧?你是不是怕万一哪天后悔了,想找个人族姑娘结婚生子?” “我……君上,我这个……”高无疾支支吾吾起来,自从和牟清泉相恋,他就考虑过自己万一将来老了后悔了该怎么办,但心里想想是一回事,被堂而皇之地揭露出来是另一回事,毕竟这事儿听起来很不光彩。 “我听见了。”牟清泉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高无疾吓得面如土色:“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牟清泉冷笑道:“你别管我什么时候来的,我只说两句:你要是担心养老的事,只管放心。我把话放在这儿,只要我活着,我给你养老。走婚之后你要是哪天后悔了想找别的女人我也不怕,不过真到了那一天你最好趁早跟我说清楚,咱们一刀两断,反正我的孩子你带不走。至于你,爱跟谁生孩子跟谁生去。” 林长晔一拍大腿:“好,爽快!”回头对高无疾道:“你们的事就这么办吧,我做主了。” “怎么就你做主了?当我不存在吗?”郑安雅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 林长晔道:“天地君亲师,无疾父母都不在了,我是他的主君,当然可以做主。” 郑安雅道:“你那是从前,现在我才是他俩现在共同的主君,应该由我来做主。” 林长晔道:“去去去,你个毛孩子,自己都没成婚呢,还想做别人的主,谁给你的底气?” “那你不是也没有?” “我?”林长晔大言不惭地说:“我快了,这趟回去之后太后很快就会给我安排婚事。不像你,还得等上三百年。” 郑安雅跳起来打他,被林长晔闪身躲过,两人追逐打闹不止。众人看着他俩那副闹腾劲儿只能摇头苦笑。 林长晔果然一语成谶,他刚回到渤海国,郑河清立刻安排他与一位名门贵女见面。林长晔见对方生得端庄秀丽,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很是满意,便邀请她一起去近郊的一处园子赏花。要说林长晔这个人,只要他认真做一件事,保准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此次游玩也是如此:他提前几天就派遣了一位仆人到对方府上请示出游的时间,出行当天先是安排了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到府上接人,同时备齐了出游所需的所有人员和物品,甚至还给随侍的丫鬟和嬷嬷准备了小礼物,哄得府上一众老小对他赞不绝口,纷纷念叨若是自家小姐能嫁于清源君为妻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两人在仆从们的簇拥下玩赏,林长晔还时不时说上一两个好玩的事,逗得贵小姐以扇掩面不住地笑。走不多远,贵小姐说自己累了,两人便找了一处凉亭坐下,丫鬟仆人们在一旁煮茶、准备点心。 林长晔笑道:“你怎么这么弱啊?还没走两步气都喘上了。” 贵小姐红着脸不说话,随行的嬷嬷道:“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哪有不娇弱的,要小心爱护才是。” 林长晔道:“那可不一定,我前些日子去了趟高昌国,那边的女子个个都是家中顶梁柱,彪悍得很。” 贵小姐本来就累了,来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君上说笑了,高昌人生性粗鄙,不懂礼仪的,怎么能拿她们跟我们比?” 林长晔淡淡一笑,问道:“哦?你倒是说说看,她们怎么就粗鄙了?” 贵小姐道:“我小时候在驿馆里见过高昌国的公主,穿得寒酸不说,言行举止完全不像女人,连行福礼都不会。” 林长晔道:“高昌国与我国风俗不同,他们的女子与我国男子类似,所以不会行你们这种礼。”说罢递给贵小姐一盏茶。 贵小姐见林长晔举止温柔,只道他也看不惯高昌女子,又道:“说她们粗鄙都算客气的了。书上说:男女之道,人伦之始也,男为阳,女为阴。因此女人应当有女人的样子,身为女子,言行举止像男人不说,不在家里好好地相夫教子,却在外抛头露面,抢男人的活干,这可是有悖人伦,大大的不妥。” 林长晔正色道:“有悖人伦?当真这么严重?” 贵小姐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注意到林长晔的语气变化,还在那儿自顾自地说:“他们还盛行无媒……嗨,有些词我着实说不出口。听说早年高昌王想方设法要把她们的公主嫁给我们王上,真是癞……”大概是觉得那句话太粗俗,话到嘴边又改成了:“真是痴心妄想。就她们那个德行,礼义廉耻都不顾,贞洁更是不当回事吧,也不知道这位公主是不是已经……呵呵,总之咱们王上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怎么能叫她玷污了去?” 林长晔一听,火气顿时就上来了。他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一砸,道:“你懂什么?同为年轻女子,你们躲在深宅大院里、在父兄的庇护下吟诗作对、饮酒赏花,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知道高昌女人在做什么吗?她们在战场上杀敌、在烈日下耕种、在擒拿盗贼维护秩序、在……”忽然想起郑安雅叮嘱的,有些事是高昌机密,不能对外人透露,只好气呼呼地说:“总之,太后是高昌人,我的母亲也是高昌人,我和王上身上都流着高昌人的血。你觉得高昌人污浊不堪,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王上?”说罢转身就走。贵小姐自知失言,吓得直掉眼泪。 王宫内,林长卿看着瘫在椅子上的弟弟,无奈地摇头道:“不是你自己说要母后帮找个漂亮媳妇儿吗?这不,她给你安排了全临淄最漂亮的姑娘,你还不满意。” 林长晔不服气道:“哥,这不能怪我,她骨子里就瞧不上我们,嫌高昌血统不好,不就是嫌我们不好吗?” “还有这种事?” “就是说,她这是瞧不起我,也是瞧不起你。”林长晔还是气呼呼的。 “好了,不成就不成,别给人家扣大帽子,就事论事。” 林长晔忽然坐起身子,一本正经地说:“哥,世人都觉得高昌国颠倒人伦、高昌人粗鄙不堪,我倒是觉得这次去了高昌国之后长了好多见识呢。” “是嘛,说来听听。” 林长晔把他在高昌国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给林长卿听,末了还道:“哥,我们渤海国女子都以温柔顺从为良,喜爱穿着打扮,若说一个女子能干,通常也是夸奖她女红做得好或者能歌善舞,对吧?” “是的。” “可高昌人完全不一样,她们以力量为美,喜欢高大、健壮的女性。她们所谓的‘能干’往往指的是能上战场打仗或者在朝政上有所建树。尤其是安雅公主,哦不,现在应该叫太子了。” “安雅怎么了?”听到“安雅”二字,林长卿顿时来了兴致。 “哥你能想象吗?她赤着双脚踩在冰冷的海水里收集盐花,跟普通士兵一起风餐露宿。她可是公主啊!要是在我们国家,莫说是公主,即便是大夫家的女儿,哪个不是被父母捧在手里当宝贝?哪里会让女儿吃这种苦,受这种罪?” 林长卿轻叹道:“安雅是公主,也是王储,是未来的高昌王。她心性坚韧、志向远大,我们不能以寻常女子的眼光去看待她。” “还有那些盐场的工人,居然全是女孩子。盐场哎,哥你知道的,海水最容易腐蚀皮肤了,她们也不管,就在那儿任凭风吹浪打。” 林长卿忽然笑道:“听你这口气,不会是喜欢上哪个神族姑娘了吧?” 林长晔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啊。我说的欣赏她们,是像男人那样的欣赏,直来直去,想要什么就说,不需要我花心思猜,遇事真能顶得上,不是躲在别人身后需要人保护的那种。有事交给她们,我真的放心。不过呢,神族女人只适合做兄弟,不适合做老婆。我的天,哥你是没见着啊,她们一个个都太彪悍了。比如说我表姐,你见过的吧?我跟她交手不下十次,胜负各半。还有我小姨,我可是第一次见到那么虎背熊腰的女人,她那一巴掌拍在我身上震得我生疼。” 林长卿不由得笑出了声:“这么说来,要娶妻的话,你还是喜欢我们渤海国的女子?” “那是的,我喜欢温柔婉约的,当然人品也要好,不能太势利,还要真心喜欢我,不能只喜欢我的头衔。对了,其实神族女人不全是我小姨那样的,也有一些相对正常点的,比如我从前的侍卫高无疾,他的相好就比较正常,至少看起来是个女人。还有一个叫阮秋霜的盐场工长,很聪明,遇事一点就通,身量也纤细,可惜长得不好看,生的那么黑,脸上还有斑。” 林长卿扶额道:“你就这么以貌取人,不大好吧?还在私底下对人评头论足。” 林长晔站起身,将脸凑到他跟前,说:“我喜欢漂亮的人怎么就不好了?我知道你看人最讲究品德,但你别忘了,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你好德我好色,按照圣人的说法,恐怕你爱得还没我深沉呢。” 林长卿被噎得差点吐血:“胡说八道!有你这么曲解圣人言的吗?依我看,就该给你娶一个老学究一般的女子管着你,省得你一天天的总是这么不着调。” “哈哈哈,是你自己喜欢老学究型的吧?我就要温柔贤惠的,老学究你自己留着。我还有事,先走了。”林长晔大笑着出了门。 第25章 天劫 林长晔回去后,大家又过了十来年的太平日子。在这十年里,河西郡的人口由不足四万增加到了十万,土地向北扩了上千里,每年所收的钱谷更是之前的好几倍。盐场一直在悄悄地开着,百姓只知道市面上卖的盐比过去便宜了,并不知道这些盐的来历。 牟清泉和高无疾有了一个女儿。神族的新生儿在百岁之内需要父母双亲定期用灵力温养,如果双亲无能为力,那么与双亲有血缘关系的近亲也能替代。但因为高无疾是人族没有灵力,牟清泉又太忙脱不开身,孩子在出生后不久便被牟太尉带回高昌城抚养。杜襄成也忙里偷闲生了个女儿,却不告诉大家孩子的父亲是谁,孩子自然也被杜偃武带回高昌,时常与牟清泉的女儿在一处养着。段知书见河西郡日渐稳定,便把她的丈夫和一双千岁左右的儿女接过来。房似瑜因为走婚不便,与之前的阿注分手了;房似瑾成年了,跟姐姐一样单身没有阿注,姐妹俩不时被房丞相催着生个女儿。卫信忠当了爷爷,多了好多白头发。卫廷钰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在房似瑜手下做事,尽管还时不时地会脸红。陆道临老先生在七十岁上与世长辞,出殡的那天,全县的百姓都来送葬,纪念这位可敬的老人。 远征队在发现西海后没有解散,而是继续沿着西海岸向南探索。她们从最初发现西海的地方向南走了上千里,按照距离推算,圣山的另一面应该就是高昌城了。但无论是西海岸还是圣山,都似乎没有尽头。“我们再往南走走吧,说不定能到夜郎国甚至更远。”队员们都是这么想的,也就真的这么做了。 一个看似普通的早晨,高昌城内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忽然,大地剧烈地晃动起来,先是狠狠地上下颠簸,不一会儿又是好一顿左右摇晃。熟睡的人们被惊醒了,他们眼看着自家房子的墙体出现裂痕,猫狗等家畜在发疯一般地乱跑乱叫,长翅膀的家禽纷纷飞到了树上。再抬头看看西边,往日通体洁白的圣山好像着了火似的,不停地朝外喷着浓烟。浓烟越来越多,大有遮天蔽日的势头,随着浓烟到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硫磺味。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大叫着:“天劫来了!天劫来了!”其他人如梦初醒,他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拖家带口地来到空旷的地方,就像他们在一千多年前做过的那样。一位妇人呆呆地站在路旁,望着逃命的人群,喃喃自语道:“劫难来了,五姓女们又要倒霉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并没有给高昌国朝廷带来混乱,郑海晏迅速安排好了城内的主要政务,并派人加急赶往河西郡,请郑安雅和段知书回来。没过多久,丞相房如兰、太尉牟英杰、还有杜偃武和段知礼两位将军都被宣进宫了。 郑海晏一如既往地端坐在朝堂上,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她身着一袭黄色祭服,手中多了一柄权杖,这便是象征着高昌国最高权力的“五行杖”。此杖高约七尺,通体由象征五行的青、黄、赤、白、黑五色组成,因而得名。再看堂下,四位大臣同样身着四色祭服:房如兰着青色,牟英杰着红色,杜偃武着白色,段知礼着黑色,整个大殿的气氛既肃穆又诡异。 郑海晏见人到齐了,问道:“姐妹们,天劫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房如兰扫了一眼其他三位,目光落在段知礼身上,问:“知礼,你真的想好了吗?” 段知礼道:“丞相无需多言,姐姐有重任在身,我愿意替她走这一遭。” 房如兰点点头,对郑海晏说:“回王上,我们都准备好了。” 郑海晏道:“我们早就预备着这一天的到来,却不曾想还是比我们预计的要快。好在孩子们都很出色,国家交给她们我很放心,你们也都安心吧,高昌国在她们手里会越来越好的。”说到此处,她眼中涌出热泪,四位大臣也都各自垂泪。 “那我们走吧。”说罢,郑海晏站起身,与其余四人一起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朝堂。随后,她们一起走出大殿,前往圣山。 另一边,郑安雅和段知书正在赶往高昌的路上。郑安雅伏在段知书的膝上不住地哭泣,段知书只好红着眼眶一边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一边示意御者“再快些”。郑安雅听到“再快些”这三个字,犹如听到了催命符一般,哭得更伤心了。段知书平复了一下心情,对她说:“太子,不要再哭了。天劫来临,您要尽快登基稳住大局。” 郑安雅哭道:“夫子,你能不能,能不能……”后面的“不走”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段知书终于绷不住了,泪水滑下脸颊,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的弟子,只好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你知道我不可能不去的,这是我的命。” 待二人进了高昌城,城内已经平静下来了,圣山似乎停止了喷发,地震也没有了。郑安雅心下诧异,但来不及细想,便与段知书一起进宫面见母亲。没想到在大殿前迎接她的不是母亲身边常见的内侍,而是掌管宗庙的奉常和掌管王族事务的宗正。郑安雅对二人行了个晚辈礼,问道:“二位大人,王上在里面吗?” 宗正郑曦廉行礼道:“王上已经和四位大人赶往地狱谷,临走前留了诏书给太子,请太子接诏。” 段知书一听,慌忙问道:“王上走了?那段氏是谁去的?” 郑曦廉不悦地瞟了她一眼道:“本官与太子说话,少师请注意言行。” 奉常郑奉仪上前按住她,说:“好了,段少师是段氏族长,问一下也不算过分。”又转头对段知书道:“是您的妹妹段知礼将军替您去了,这也是王上的意思。” 段知书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知礼,知礼她替我去了?我是族长,我是姐姐,她怎么能……”话未尽,她已经心痛得不能再言。 “她们什么时候出发的?”郑安雅问。 郑奉仪道:“前天,就在通知您的探马出发后不久。”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你们知道吗?”郑安雅又问。 “圣山已经恢复了平静,她们应当……”奉常抿了抿嘴道,“应当是成功了。” 郑安雅知道“成功了”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圣山的平静是需要拿人命换的,五大家族每家一个,一共五条人命。 郑奉仪看着她,叹了口气说:“王上留有遗诏给太子和少师,二位接诏吧。” 待二人跪下后,郑曦廉开始宣读第一道诏书:“天劫已至,寡人自知命将绝矣。王太子资品贵重,堪为人君,然年齿尚幼,寡人略感不安。自今日起,传位于王太子,太子少师段知书须竭力辅之,共襄大业,勿负寡人之意。” 郑安雅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郑曦廉提醒她,才想起来还需要领旨谢恩。她有些懵,不敢相信母亲就这样离开了。自从接到母亲的消息后,她和段知书二话不说快马加鞭地往高昌城赶,却还是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问道:“王上……不,阿咪她为什么不等等我们?” 郑奉仪上前道:“太子,这次圣山突然喷发,毫无预兆。您知道的,圣山一旦喷发,结阵的人需尽快赶到地狱谷,拖得越久,流出的熔岩越多,地震越剧烈,结阵的难度也就越大,到那时可就不止五条人命了。从这里到河西郡有一天的路程,一来一回就是两天时间,王上她们耽搁不起呀。” 郑曦廉道:“如果太子当时在城里就好了,还能见上一面……”话音未落,就被郑奉仪打断:“好了,这是意外,谁也没料到的。太子这些年在外辛苦,你不要再说了。” 郑安雅终于起身了,她整了整衣冠,问道:“那我现在需要做些什么?” 郑奉仪道:“当然是登基了,不过有两种选择。一是即刻登基,迅速整理朝纲以免生乱。二是……” “怎样?”郑安雅问。 “太子可曾听说过‘抢冠礼’?” “那是什么?”郑安雅疑惑地问。 郑奉仪道:“就是前往生死台,启动阵法,提前举行冠礼。只是需要七天七夜,而且,有一定的风险。” “你的意思是,让我先成年再登基?” “是的,王上临走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七天七夜而已,不会有大问题,再说还有段少师呢。” 郑安雅想了一会儿,对段知书说:“夫子,我想先抢冠礼。” 段知书道:“你确定?” “是的,如果直接登基,那接下来的两百六十九年里我都将以少女的面目示人,我们高昌如今日渐壮大,早晚要和邻居们打交道。如果让他国看到我们高昌国的王是个孩子,恐怕会从心底里对我们有所轻慢,这对我们的邦交非常不利。” 郑奉仪一脸严肃地说:“老臣建议太子慎重考虑,臣等所说的风险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奉常大人,按照以往惯例,发生危险的可能性有多大?”段知书问。 “三成左右吧,”郑曦廉道,“因人而异。灵力越低,可能性越大。年龄越小,可能性越大。” 段知书眉头紧锁:“太子灵力充沛,这方面我并不担忧,但你现在距离成年还差两百七十年左右,我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你这么小的年纪就抢冠礼的,这一点我很担心。” 郑奉仪道:“灵力低下的人,不足以打开阵法,会被反噬,这是风险之一。年纪越小的人,在重塑肉身时的痛苦就越大,也就越难熬,有的人熬不住倒下也会被阵法反噬,这是风险之二。” 郑安雅道:“夫子,我要抢冠礼。我不怕疼。如果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未来两百多年的外貌问题,吃这点苦也是值得的。” 段知书不顾旁人在场,用力抱住她,说:“我知道你不怕,我也知道你的灵力足够,只是我还是会心疼。” “既然太子已经决定了,那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去准备。”郑奉仪道。 “等一下。”就在大家准备离去时,郑曦廉又叫住了郑安雅:“请太子恕罪,老臣方才忘了。王上还留了一道诏书和一封私信给太子。” 郑安雅再次跪下接诏,诏书的内容让她颇感意外。她问道:“王上要立牟明月为太子贞君?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的确是王上的旨意,至于其中的原因,老臣并不十分清楚,这里还有一封私信,太子不妨看看,或许里面会有答案。”郑曦廉说着,将一封信递给了她。 郑安雅接过信,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安雅,我的孩子,身为王和母亲,我很抱歉将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交到你手上。 我自诩即位以来,每日勤于政务,殚精竭虑,力保国土不损失半分,但国力仍旧不可避免地日渐衰落。每每想到这里,我寝食难安,以至夜不能寐。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高昌国在我手里破灭了,我该如何面对先祖们? 一直以来守护圣山乃至整个天下是我们五姓女的责任,如果我们不及时阻止圣山的喷发,整个大陆都会有覆灭的危险。然而近些年,我却时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既然我们做出的种种牺牲人族完全不了解,还要歧视我们、攻打我们,那我们还守护什么圣山,什么天下,随它去罢,大家一起毁灭吧。’只是这样一来,你和安熙又该怎么办? 我也曾考虑过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守不住高昌,就让你远赴渤海国。虽说把女儿当成儿子一样嫁出去是神族的耻辱,但渤海国远在最东边,有姨母的庇佑,哪怕整个大陆终将覆灭,你也可以带着安熙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但你后来的表现着实超出了我的想象,你不但灭了滑国、建立了河西郡、统治了人族,甚至还发现了西海。每当捷报传来,都让我既骄傲又害怕。是的,你没有看错,你让我们这些上一辈的人感到害怕。要知道我们五姓女最引以为豪的便是法力高强,可我们的法力出了三昌就无法施展,变得与人族无异。我们害怕失去法力,所以几千年来我们一直龟缩在小小的三座城内不敢出去。但是你不一样,你统治着如此众多的人口,却完全不依靠法力。河西郡的人族官员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你的统治力丝毫没有减退,反而日渐根深。安雅,你太强大了,你的光芒已经盖过了我,以至于让我感到了威胁。我努力了一千多年也没做成的事被你轻松做成了,这让我感到了挫败。但是孩子,我仍然想对你说,你是我的骄傲,即使你让我感觉到威胁与挫败,我依然为你骄傲。放手去干吧,我的孩子,去实现你的理想,不要被祖制和习俗所束缚,那些陈年旧俗或许对你毫无价值,因为你会成为高昌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你的成就将远远地超过我和先祖们。 身为母亲,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只想最后求你一件事:善待你的妹妹安熙。我知道,曾经因为我的偏爱,你和她的关系很是疏离。眼下你即将登基为王,而她还那么小,对你构不成威胁。能否让上一辈的恩怨随我而去呢?你和她毕竟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妹,而这世上没有比亲姐妹更亲的同辈了。我知道你现在或许无法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善待她,也许等到天劫再度来临的那一天你才会感觉到,亲姐妹是多么珍贵的存在。” 郑安雅读完信已是泪流满面。她抬眼看了看四周,问宗正:“安熙在哪里?” “您是问二公主?这……”郑曦廉有些不安,她知道两位公主向来不和,不知道太子忽然问起二公主是什么意思。 郑安雅道:“王上的信中让我善待她,我想知道她在哪儿?” “她……她应该还在宫里吧?我这就去找她。” 郑奉仪拦住她道:“抢冠礼要紧,先办正事儿吧,二公主的事先放一放。” “啊,对对对,先准备抢冠礼,那老臣先走了。”郑曦廉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郑奉仪陪笑道:“太子您千万别介意,宗正大人年纪大了,有点糊涂。” 当晚,郑安雅与段知书彻夜未眠,紧急商讨对策,由于抢冠礼时不能有旁人在场,阵法启动后会自动与外界隔绝七天七夜。换句话说,在这七天七夜里,高昌国的王权会处于真空状态,如果有心怀叵测之人借机生事,则整个国家都有可能陷入混乱之中。 “我们请卫子、襄成和高无疾过来如何?”郑安雅问,“卫子精通国政,可以先稳住朝堂。襄成和高无疾带兵,防止有人作乱。” 段知书想了想道:“河西郡有十万军民,同样需要有人镇守,我和卫子若是都走怕也不合适。按我的看法,卫子守着河西郡,这里有我就可以。再说了,卫子虽然精通政务,但毕竟是人族,满朝文武不会听他的。” “那襄成和无疾呢?” “来一个就够了,让襄成带三千人过来吧,无疾和卫子一起守着河西郡。还有,最好让似瑜也一起来,她早晚要担任大司农的,让她早点熟悉情况,河西郡那边可以暂时交给卫廷钰。” “等等,这样一来,河西郡的主要官员就全是人族了,会不会出什么问题?”郑安雅忽然想到了。 段知书笑道:“怎么,你还怕他们造反?你尽管放宽心,高无疾虽然也领兵,但只限于作战时期,平日里主要带兵训练的是似瑾,再说了,不还有牟清泉看着他吗?他的孩子也在这里,他不想要了?至于卫子那更不会,这些年下来我算明白了,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个谋臣,不是主公,不夸张地说,他是我们当中最盼望你登基的一个。” “哦,这样啊。看来是我多虑了。”郑安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孩子长大了。”段知书欣慰地看着她道,“遇事多思量是对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是不要让别人看出来就好。过两天就要上生死台了,你怕不怕?” “我不怕,”郑安雅道,“我这么厉害,一定会成功的。” 段知书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么自信?” “嗯,当然。阿咪说,我会成为高昌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阿咪她……”提起“阿咪”二字,郑安雅哽咽了:“夫子你知道吗?自从安熙出生后,我很少叫她阿咪了。我一直以为她有了安熙就不喜欢我了。我还一度以为她会听信牟贵君的谗言立安熙为太子。我……” 第26章 抢冠礼(一) 两天后,杜襄成和房似瑜到了,郑安雅在众人的注目下走上生死台。 生死台,顾名思义,需要进入这里的都是涉及生死的大事,通常有三大类: 一是不足两千岁的神族女子可以在此地举行“抢冠礼”,如果能经受住七天七夜的考验,就可以提前成年,如果经受不住,轻则重伤、灵力受损,重则有性命之忧。所以抢冠礼通常只会发生在一种情况下——某个大家族已经没有适合担任族长的成年女性,且最适合担任族长的女性的年龄距离成年相差不大,这次郑安雅就属于这种情况。 二是施展秘术。传说有些秘术能活死人、肉白骨,但因为代价巨大,通常不会有人用到。 第三种用途是人们最不愿看到的:五姓女之间的决斗。虽说五大家族之间通常能和睦相处,但也难免有矛盾产生,当矛盾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就只能上生死台决斗了。决斗一旦开始,即便在过程中其中一人愿意服输,另一人仍可将她杀死,旁人不得干涉,失败一方的家族也不能以此为由向胜者复仇。决斗场上必有一生一死,生死台也因此得名。 阵法启动,生死台缓缓合拢,直到外面的人看不见郑安雅的身影,一缕红色的光从顶部亮起,笼罩着整个生死台。抢冠礼一共分三个步骤,首先是开启速生阵,开启这个阵法需要消耗大量的灵力,所需的时间与抢冠礼者的灵力强弱成反比,所谓的灵力不足会被反噬而死就发生在这一阶段。然后是补灵,神族成年之后心智会有明显的增长,性格也会发生些许改变,这第二阶段便是灵智的极速生长阶段,此阶段如果发生意外,则容易神智失常。这一阶段的时间从速生阵开启直到第三天子夜为止,因此第一阶段完成得越快,补灵的时间就越长,灵智的成长也就越充分。最后是肉身重塑,也是肉体上痛苦最大的一个阶段,在此阶段之初,抢冠礼者可以像正常成年礼那样使用法力控制体内气血的流转速度,从而让自己最终的外貌偏成熟或是偏年轻。通常来说,五姓女会倾向于让自己的相貌偏成熟些,以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而男性和其他女性则更偏爱年轻的外貌。所以在这一阶段,抢冠礼者年龄越小,所需作出的改变越多,过程也就越难熬。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生死台下众人的神色由最初的凝重慢慢变得松弛了,一些人开始窃窃私语:“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要多久啊?” “年轻人,你是第一次看抢冠礼吧?早呢,你们都松快些,别绷着。我听家里的老人们说,当年开启速生阵最快的一位也用了一个时辰呢。” “最快的还要一个时辰?那最慢的呢?” “最慢的?三天三夜都开不起来,直接被反噬死了。惨呐!”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位少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面目清秀,身材欣长,宛如仙鹤一般令人见之忘俗,只是神色有些焦虑不安,此人便是牟明月了。他面露忧色,转头问身边的少女:“太子她没问题的吧?” “应该没问题吧?教我们灵修的隋老夫子曾经说过,太子是她见过的灵力最强的女孩。通常灵力中等的人要用半天,而她们说的那位用了一个时辰的前辈的确是位高手。”回答他的,是他的孪生姐姐牟清风。 “那怎么我们怎么知道速生阵有没有开启成功呢?”牟明月还是不放心。 “我也不知道嗳,我和你一样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牟清风道。 这时,旁边的一位女子对他们说:“小郎君,看到台顶上的红光没有?速生阵一旦开启成功,这个光就会变成雨过天青色;如果第二阶段补灵完成了,就会变成日照金山色;要是最后的肉身重塑成功了,就会按照抢冠礼者的灵力强弱显示不同的霓虹色,由弱到强依次是: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 没过多久,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高喊:“变了变了,颜色变了!” 只见生死台顶上的红光慢慢黯淡下去,变成了浅浅的蓝色。 众人议论纷纷:“这就成了?这么快?才将将半个时辰呢!” “这个颜色对不对啊?我是没见过,有见过的前辈吗?” 段知书紧张地抓着杜襄成的手,她也是第一次观察抢冠礼,心里没底。郑奉仪与郑曦廉对视一眼,肯定地说:“雨过天晴云破处,是这个颜色没错。” 众人一阵惊呼,而后又开始议论:“才半个时辰就开启了速生阵?不是说从前最快的人也要一个时辰吗?” “咱们太子天赋异禀,连王上都说她会是高昌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这下我们高昌国要兴旺发达了吗?” “先别高兴的太早,她到底年纪小,等熬过这七天再说。” 段知书走上前与奉常和宗正二人耳语一番后,对众臣道:“大家不必全在这儿守着,要七天七夜呢,都休息去吧,最后一天务必到场,中间几天想来就来,不来也可以,横竖我们也帮不上忙。似瑜、襄成、你们俩轮流守着。”众人听了觉得有道理,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牟清风拉了拉弟弟的袖子,问:“你回去吗?” 牟明月迟疑道:“你回去吧,我不想走。” 牟清风道:“走吧,你说话她也听不见,你守在这里又没用。” 牟明月道:“我知道,但是我……我就想陪着她。” 牟清风听了直叹气。 段知书来到他面前,对他说:“明月,你要守在这里也可以,只是你要注意身体,不要把自己熬坏了。” “我知道的,少师大人。”牟明月道。 一旁的两位女子边往外走边咬耳朵:“原来他就是牟小郎君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长这么好看,怪不得牟太尉把他当宝贝宠着。” “这就是牟太尉的儿子?” “对啊,你也不认得他?” “我跟你一样,只听说过没见过。不过他守着太子做什么?看他那神色,不会是喜欢上太子了吧?” “你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哎呀我的姐姐,你的消息也太落伍了,王上临走前封他做了太子贞君。” “真的假的?这么说来他是太子的未婚夫?怪不得那么担心。哎呀我说,你这消息准确吗?定娃娃亲那是人族的做法,我们不是怕成年前后变化太大,从来不给孩子定娃娃亲的吗?” “听说是牟太尉要求的,她支持立大公主做太子,作为交换条件,太子就必须娶她的儿子。原本王上是想等太子成年后再赐婚的,哪知道天劫来得那么快,只好留遗诏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呢。哎你说,这门亲事太子她愿意吗?如此说来,太子倒像是被迫的了。” “她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要是太子我肯定愿意,牟小郎君还没长开呢就已经这么好看了,这要是到了年纪不知道得美成什么样。听说他不仅模样长得好,还特别温柔贤淑,放眼全国上下都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出挑的了。” 第27章 抢冠礼(二) 当晚,房似瑜负责值夜,她见段知书还守着,便提了一壶酒与她同饮。段知书见她一口气饮了三四杯,忙按住她的手劝道:“你少喝点,小心误事。” 房似瑜摇摇头,轻声说:“段家阿咪,我阿咪走了,我心里难受。” 段知书的心里也不好受,一夜之间,儿时的伙伴只剩下了她一个。她依然记得当年她们还年轻的时候,郑海晏、房如兰、牟英杰这三个人关系最好,常在一起讨论国事;杜偃武和妹妹段知礼脾气相投,动不动就切磋拳脚;郑河清和杜偃武的二姐杜伏虎则最爱人族女孩的穿着打扮,每每被长辈训斥“不务正业”,“数典忘祖”;只有她每日捧着书看,欣赏她的人夸她“人如其名”,不喜欢她的人被则背地里喊她“书呆子”。时光荏苒,往事历历在目:先是太子郑海晏娶了房如兰的弟弟房如梅为贞君,生下了郑安雅,而后天劫来临,郑海晏登基称王,封房如梅为王后。彼时郑、房、牟三人关系尚好,王与王后的婚姻时常被人笑谈为“亲上加亲”。可就在郑海晏登基后一百多年,不知怎么的,二公主郑河清突然带着杜伏虎离开了高昌国,没有人知道她们离开的细节,只知道奉常、宗正和杜家长辈知晓后勃然大怒,将二人从族谱中除名。又过了四百年,牟英杰的弟弟牟英怜也进了宫,房如兰得知此事后大闹一场,但无奈郑海晏坚持要纳牟英怜为贵君,还与他生下了郑安熙。从那以后,房如兰与牟英杰渐行渐远,与郑海晏也生分了许多。再后来,她被任命为少师,负责教郑安雅读书。她向来不好争斗,见大公主聪慧,便尽力将毕生所学传授于她。她总以为姐妹们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相处,或许有朝一日房、牟二人可以和解,二公主和杜伏虎可以回来,怎知一回首已物是人非。 房似瑜见她不答话,轻轻唤她:“段家阿咪?” 段知书这才发觉自己走神了,尴尬地笑了笑。 房似瑜问:“您是不是累了?去休息吧,这里有我,还有这么多护卫看守着,不会有事的。” 段知书温柔地看着她,如今五大家族小辈中,最年长的便是眼前的这位房似瑜了。但她也仅有两千两百余岁,正是需要历练的时候,谁曾想劫难突临,将原本青涩的她一下子推到台前。年纪轻轻既要担任大司农的职位又是房氏族长,她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不过,说到担子重,谁的担子比得过台上的郑安雅呢?想到这里,段知书望着生死台上幽幽的蓝光说:“我不累,我想守着她。” “那我给您搬个榻来吧。”房似瑜是个仔细人,不但指使手下搬过来一张美人榻,还贴心地送来了枕头和薄毯。等段知书躺下后,她又搬了个胡床坐在一旁。 段知书问她:“你不给自己弄张榻?” 房似瑜笑了笑,说:“不了,我要守夜,怕躺下就睡着了。” 段知书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牟明月什么时候走的?你注意到了吗?” 房似瑜轻笑道:“他呀,就没离开过,我怕他身体受不住,就让他到偏屋里休息去了,清风陪着他呢,没事的。” 段知书叹了口气道:“这俩孩子,平日里见面不多,圣旨刚下那会儿,我还担心强扭的瓜不甜。现在看来,明月对太子倒颇有几分情意。” 房似瑜差点大笑出来,念在夜已深了,恐影响到别人,捂着嘴道:“他?他何止几分情意?我听清泉说,他很早之前就仰慕咱们太子了。” 段知书吃惊道:“当真?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房似瑜笑道:“当然是真的了,清泉亲口对我说的还能有假?好几百年了呢。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你们长辈知道,他会害羞的。” 郑安雅果然灵力醇厚,第二关也顺利地通过了。到了最后一天,整个生死台看起来十分平静,顶上散发着金色光芒,就像太阳照在雪山上的颜色。满朝文武和五大家族的人都到了,全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紧盯着生死台顶上的光,等着它变出什么颜色来。“肯定是紫色吧?”众人心想。 时辰到了,金光渐渐淡去,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台顶上的光不是他们所熟悉的七色中的任何一色,却白得十分耀眼,让人不敢直视。在场的人们有的使劲地揉眼睛,有的伸长了脖子,还有些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敢说话,心里却都是同一种声音:“怎么不是七色的?” 郑奉仪和郑曦廉也是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郑曦廉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奉仪,我莫不是老眼昏花了,这光怎么看着像是白色?” 郑奉仪用同样低的声音答道:“阿咪吉,我看着也是白色。” 郑曦廉道:“这不对啊,我记得都是七色的呀?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郑奉仪道:“我也从未见过别的颜色。但太子那么厉害,应该不至于吧。”说罢,她双手合十,口中念着祖宗保佑。 就在人们说话的功夫,白光越来越亮,照得人们完全睁不开眼睛,有人一边用手挡着光,一边窃窃私语道:“你注意到没?我好像看到最初那一瞬间是有点紫色的。” “是的是的,我也看到了,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吧。” “你们看到了?我怎么没看到?” “那还用问,你肯定眨眼了。” 白光终于亮到了极致,在这片堪比太阳的光亮中,生死台缓缓地打开了。待白光淡去,人们终于看清了台中央站立着的人:鹅蛋脸、高额头、眉峰凌厉、目光沉稳,那正是成年的郑安雅,他们期待已久的主君。郑奉仪走上前去,将她引导到一块大石头前,说:“请太子试灵力。” 郑安雅问道:“这就是试灵石了?” 郑奉仪道:“正是。” 郑安雅道:“我听闻每个成年的五姓女都要到此石前测试灵力,怎么只有这几道伤痕?” 郑奉仪笑道:“几十年前,杜襄成一剑将试灵石劈成两半,这块石头是新做的。” 郑安雅笑道:“原来是襄成姐姐搞的破坏。那剩下的两道伤痕想必是房似瑾和牟清泉留下的了?” 郑奉仪又笑道:“正是。请太子试剑吧。” 郑安雅提起剑,灌足了灵力朝试灵石斩去。只听得一声巨响,碎石四溅,围观的人们纷纷以袖掩面,待平静下来仔细察看,只见试灵石已碎成大小不一的数十片。众人先被震惊得发不出声,待回过神来,立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好厉害!”“居然将试灵石击碎了!”“难道那白光是因为灵力太强的缘故?”“那我们可算是开了眼了!”“前辈们说的没错,果然是史上最强!史上最强啊!” 郑安雅兴奋地跳下台,跑向段知书的方向,本想给夫子一个大大的拥抱,却见段知书一撩下摆跪倒在她的面前,郑重地稽首道:“臣段知书拜见王上,愿吾王寿与天齐!”其余众人也纷纷稽首。郑安雅顿时明白过来,高昌人素来崇尚力量,上位者若是自身实力孱弱,即使上位过程完全合理合法也难以服众,今日试灵之后,她真的成为名副其实的高昌王了。想到这里,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换上庄重肃穆的表情,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对众人道:“平身。” “谢王上!”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一个角落里,牟明月正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抬头。刚才他被激动的人群挤到了边上,没看到她的长相。他真的很想抬起头看一眼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却始终缺乏勇气,只能随众人一同起身,目送着王车离去。 第1章 主政 由于是匆忙即位,郑安雅还没来得及操心自己的登基大典,便被一堆公文淹没了。这件事说来也不意外,在天劫中丧生的除了先王郑海晏,还有丞相房如兰、太尉牟英杰以及杜偃武、段知礼两位将军,因此高昌国现在无论政务还是军务,都是群龙无首。各级官员的奏折本来应该先交给由丞相和太尉,再由这二位酌情上报给国君,如今丞相和太尉都没了,这些文书就一股脑儿堆到了郑安雅的案头上。她看着堆成山的文书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宣布了三公九卿的最新人选: 原高昌、东昌、平昌三城合并为京畿郡,由段知书任右丞相,总领京畿郡政务和各部官员的管理;卫信忠任左丞相兼廷尉,负责司法和京畿郡以外的事务、杜襄成任太尉总领军事,房似瑜任大司农负责农事与赋税、牟清泉任户正负责人口和户籍管理、又封了高无疾、房似瑾二人为将军。 高昌国以右为尊,因此右相段知书的地位略高于左相卫信忠,这是郑安雅几次三番与朝臣们相互妥协的结果。郑安雅的本想让卫信忠任右相主推新政,段知书任左相,这个想法刚一提出就遭到了老臣们的一致反对。她们都认为卫信忠是人族,而且还是个男人,高昌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男人任高官的先例,若由他担任右相统领百官有损国家颜面。那帮老臣大多出自五大家族旁支或者二流世家,有的已经一万多岁,个个倚老卖老,张口闭口就是“先王”和“想当年”。郑安雅虽说在抢冠礼上震惊四座,但朝廷政务毕竟不同于切磋武艺,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那些老家伙一起反对自己,纵然她再生气,也不能把她们都罢免了。最后还是卫信忠退了一步,自愿将右相的位置让给段知书,这才堪堪平息了四方议论。 才搞定官员任命,又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事冒了出来:妹妹郑安熙和她的父亲牟贵君一起消失了、祖父要离开王宫去新生邑、远征队又有了新发现。这些倒还罢了,最令她感到不安的是最后一条:强邻夜郎国出现异动。 夜郎国是高昌国南边的邻国,与高昌国一样靠着圣山,有十座城,人口十余万,国君姓陶。这个规模要是放在东域或者西域靠东边的地方自然是不够看的,但在大陆的最西边,周围几个小国的衬托下,夜郎国俨然成了一股最重要的力量。与西部诸国一样,夜郎人生性保守,不愿与他国多做交流,每日看着四周的弱邻,便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话说当年,林长卿亲政后曾遣使者到过夜郎国,夜郎王居然问出了“你们的国家和我国哪个大?”的话,被大国们嘲笑不已,“夜郎自大”这个词也就传开了。 郑安雅眉头紧锁地听着卫信忠汇报情况:“夜郎国君臣欺我国主新丧,正在密谋大军前来攻打我国。” 段知书问道:“这消息从哪儿来的?准确吗?” 卫信忠道:“是臣的女儿卫廷帛从夜郎国打探来的消息,不会有错。” 郑安雅诧异道:“卫子您的女儿在夜郎国?什么时候去的?既然是密谋,她又如何得知呢?” 卫信忠笑道:“是在小女十年前刚刚成婚的时候去的,她从小就生性机警,喜爱谍报工作,夫婿也是斥候出身。臣以为,随着我国国力日上,夜郎国早晚会对我国用兵,因此将她二人派去夜郎国,没有惊动旁人,连婚礼都不曾办。” 郑安雅不由得感叹:“记得您刚将他们接来的时候,她才十一二岁吧?个子小小的,一双眼睛特别有神。这些年一直没听到她的消息,还以为她一直在家呢。两个年轻人孤身在外,还要隐瞒身份,一定很辛苦吧?” 卫信忠道:“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非但不辛苦,还能乐在其中。像小女这样的人,您让她规规矩矩当个官儿办个差,她说不定还要动些歪脑筋,这个活正好适合她。夜郎王不信任臣下,也不信任宗室,只喜欢用宦官。掌管玉玺的宦官黄皓材权倾朝野,朝臣们都争相巴结。他本人亦是生活奢靡,身为阉人,竟然豢养着好几位妻妾,又从宗族里抱来一个孩子做养子。小女就在这位宦官的府上带孩子,夫婿鲍子规成了他的管家,两人表现得忠心耿耿,宦官一家子只道这夫妻俩是来投奔自己的流民。” 杜襄成问:“夜郎国准备何时出兵?兵力有多少?何人挂帅?” 卫信忠道:“夜郎人生性散漫拖沓,国君和大臣亦是如此。从征兵、筹集粮草到最终的出征,最快也要半年的功夫。至于兵力,肯定不会少,听说他们还要与周围几个小国一起组成联军来打我们。” 杜襄成掰着手指头算:“夜郎国人口一共十几万,刨去老幼和女子,能上战场的男子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万,既然出兵是为了占些便宜回去,那兵力应该不会超过三万。周围那些小国不是主力,所谓的出兵也就是凑人头,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一万,而且还不会出精锐,所以总兵力应该在四万左右。” 段知书道:“他们的兵力的确不多,但我们的人也不多啊。河西郡虽然新建了四座城,人口只堪堪过了十万,其中还有很多是未成年的孩子,京畿郡还是老样子,不到一万人,我们能出的兵只怕三万都不到。” 杜襄成赞同道:“保守点,两万五吧。这些人可以保证战斗力,其余的保障后勤。” 君臣四人一致决定,对夜郎国的异动先假装不知,只是暗暗将高无疾留在高昌以便商议对策,让房似瑾先回河西郡整理军队,随时准备出征。 话分两头,当郑安雅君臣正在为应对夜郎国头疼的时候,夜郎国自己内部却吵成了一团乱麻。这些年高昌国一直对外示弱,夜郎国本就自大,也不屑于仔细研究邻国的近况,只道高昌还是从前的高昌,即便吞并了滑国,那也是两个穷乡僻壤合在一起,强不了多少。于是几位宗室和领兵的将军们都将此次出征当成了捞功名的差事,为争夺主帅之位吵得不可开交。 大太监黄皓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几日来找他帮忙的人基本都跟出征有关,他眯着双眼,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来送礼的人,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从中捞到最大的好处。 他的徒弟,一位姓牛的监丞趋步来到他的跟前,与他耳语一番。黄皓材顿时眼前一亮,一把抓住小徒弟,问道:“此事当真可行?” 牛监丞道:“此事在我国虽无先例,但其他国家却是有过的,师父要不跟王上好好说说?这件事若是成了,岂不比金银财宝和房产地契更有用?” “对!对!对!”黄皓材大笑道:“牛儿说的是,师父我这就找王上去。事成之后,师父记你一功。” 第二天,夜郎王颁布诏书,任命黄皓材为主帅,统领联军五万,讨伐高昌国。此诏一出,朝野震动,宗室和将军们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心有不甘,却又迫于黄皓材的权势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耀武扬威地到处显摆。 第2章 夜郎国(一) 另一边,卫信忠接到了女儿的线报,大喜过望,年过五旬的他一溜儿小跑进宫找郑安雅。 郑安雅正在与杜襄成、高无疾二人商量迎敌的事,听到夜郎王任命黄皓材为帅的消息也十分欣喜。因为这不是夜郎王心血来潮,而是卫廷帛夫妇隔空操纵的结果。卫信忠喜笑颜开:“小女在信中说了,当时好几个人为了争夺主帅的位置争相给黄太监送礼,但是黄太监家中宝物甚多,寻常宝贝入不了他的眼。小婿假装不经意地跟他的徒弟牛监丞提了一嘴曾有宦官领兵出征,归来封君的事。那牛监丞也是个人精,马上把这个事情上报给黄太监。黄太监果然上钩,立马让自己成了主帅。要知道黄皓材这个人虽说读过几本书,但无论是治军还是带兵都是一窍不通的,这下我们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杜襄成道:“他们这次出兵五万,比我预计的还多了一万,人数是我们的两倍,有点麻烦。” 高无疾道:“联军向来只是声势浩大,不经打的,只要我们好好谋划,给他们的主力来个迎头痛击,那些小国的军队马上就散了。” 杜襄成笑道:“看来你胸有成竹了?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高无疾笑道:“合着你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呢是吧?行行行,我来做先锋,您就瞧好吧。” 杜襄成道:“给你两分颜色就敢开染坊,我知道你经历过不少战斗,但你有指挥千人以上部队作战的经验吗?” 高无疾被戳到了痛处,顿时没话说了。他虽然年过四十,平日里也带兵,但真正意义上的参战还是十几年前对滑国的那次几十人的战斗,指挥大部队作战更是从未有过。当年他从渤海国千里迢迢来到高昌就是为了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偏偏遇上了高昌国韬光养晦的时期,自己虽然成了将军,却从未在战场上一展身手,这让他时常感到苦闷。 卫信忠安慰他道:“高将军莫要灰心,机会这不就来了吗?先好好打赢这一仗,如果此番我们胜了夜郎国,以后便不能再低调行事了,与邻国们会摩擦不断。到时候只怕年年都有仗可打,你想躲清闲都不行。” 高无疾一听这话,犹如复活了一般,兴奋地说:“太尉,咱这儿有沙盘吗?我们先来摆一摆?” 郑安雅忽然问道:“卫子,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黄皓材一定要亲自领兵呢?” 卫信忠看了看杜、高二人道:“杜太尉、高将军,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二位还是先回军营仔细谋划吧?千万注意保密,老夫怕隔墙有耳,细节上的东西不必让王上和老夫知道。” 杜高二人觉得有理,便退下了。郑安雅随即令内侍和宫人们都出去,殿里只剩下她和卫信忠两个人。 卫信忠笑道:“看来王上明白臣要说些什么了?” 郑安雅道:“我不知道先生想说什么,只觉得先生让他二人出去不仅仅是出于军事上的需要,更像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他们的面说。” 卫信忠叹道:“王上果然成长了很多。没错,老臣撵他们走是因为老臣接下来要讲的是为君之道,臣子最好不要听。” “为君之道?” “正是。王上请想一想,黄太监权倾朝野,家中房产、土地、金银财宝样样都不缺,但是这些东西只能代表财富,不能改变地位,他的身份仍旧是庶民。这一点,他自己清楚,那些巴结他的人也清楚。如今这个世道,到底还是爵位高于官职的,因为爵位相对长久,而官职往往一件事做砸了就能被免,更何况‘太监’一职官不过八百石,他碰巧受到国君的宠幸才到了今天的地步。黄皓材以一介平民的身份爬到今日的高位,对于这些当然看得很明白,他知道有些人当下为了种种利益奉承于他,背地里依然瞧不起他,戳他的脊梁骨,骂他是阉腐之人。但是,假如他有了战功那就不一样了,他可以比照战功晋升爵位,有了爵位就成了贵族,而且爵位是可以传给子孙的,不但他成了贵族,子子孙孙都将是贵族。” 郑安雅皱眉道:“早些年我曾听闻,夜郎国也在效仿他国实施变法,爵位的晋升都要依靠功劳获得,不再是国君想封谁就封谁。当时我还以为夜郎国的法律与我国类似,如今看来倒是相差甚远啊。” 卫信忠笑道:“法律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对内要自洽,对外要与本国国情相符,不是从他国照搬只言片语就能成为一部法律。变法的实施更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不是国君一时脑热就能成功的。有些国家的法令看起来大体相似,但细微之处才是关键,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就拿夜郎国来说吧,依靠战功晋升爵位获得土地本没有错,爵位嘛,就是个虚的东西,多几个没什么,但与爵位相匹配的封地一旦封出去之后就收不回来了,久而久之会引发大问题。” 郑安雅问道:“什么叫收不回来了?” 卫信忠道:“请问王上,我国的封地能传给子女吗?” 郑安雅道:“除了京畿郡内王室和四大家族的旧封地不会变动之外,其他的封地都不行,只限于受爵者本身。而且四大家族世袭的那部分封地原则上不再增加。” 卫信忠颔首道:“正是。夜郎国的君、侯、伯、子、男这些爵位可都是能传给子孙的,包括他们的封地也是。” “所有人的封地都能传代?”郑安雅惊呼道。 “王上发现哪里不对了吗?”卫信忠狡黠地笑道。 郑安雅想了想:“如果说封地能传给后代,那么除非他们的后代犯法被褫夺爵位,或者没有继承人,否则国君封出去的土地就永远留在别人手里了。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代国君或多或少都会封一些自己人吧?他们的命又那么短,几代人下来,不过百年的时间,国君的土地不就越来越少了吗?” “正是如此,这就是臣所说的‘收不回来’。”卫信忠抚须笑道:“那如果王上您是夜郎王,到了无地可封的地步,该怎么办呢?” “那……”郑安雅皱了皱眉:“恐怕只能想办法从别处弄来一些土地,或者……或者想办法把分封出去的土地收回来了。” “怎样才能把封出去的土地收回来呢?” “那只有等着别人犯法……先生,这听着不像是好事啊。” “看来王上已经想到了,如果要把封出去的土地收回来,要么等他们犯法,要么等他们绝后。可是有了封地的人会不懂这个道理吗?他们为了保证封地不被收回,自然会教育子孙安分守己,也会想方设法生育更多的子孙。于是,有的国君为了收回封地,不惜罗织罪名陷害那些有封地的大夫们,甚至还有派人暗杀继承人的。” “这样不会引起众人的反抗吗?” “当然会,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褫夺封地那不等于要了他们的命?所以这种方法为君者不常用,搞不好就会引发内乱。” 郑安雅颔首道:“不能从内部弄来新地,那就只能从外部来了。这个我知道,无外乎两种方法:开荒和征战。” “对,夜郎国虽然一直瞧不上我国,却也很少如此大规模地对我国用兵,此次举全国之力征伐我国,王上以为这是为何呀?” “夜郎王的土地不够封了?” “正是。夜郎王要变法,自然免不了分封土地给自己喜欢的臣子,让他们支持自己、对抗老臣。而夜郎国原本也是靠士大夫治国,如果贸然对老臣们的封地动手,未免给自己树敌太多,所以就只能从外部想办法。但开荒也不是每个国家都有条件开的,比如我国北边没有其他国家,可以用来开荒,但夜郎国周围除了陡峭的圣山就是其他国家的领土,哪来的荒地让他们开?于是他们思来想去,就把主意打到了我们的头上。” 郑安雅叹了口气道:“所以先生的新政才会规定爵位和封地不能世袭?我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会成为大问题。您在河西郡颁布新政的时候,我只是粗略看了一下,并未发现其中的奥秘。” 卫信忠笑道:“高昌国从前只有五大家族才有封地,高昌人又要两千岁才成年,五大家族为了对抗天劫还要做出牺牲,人口增长极其缓慢,所以封地世袭才一直没有成为问题。我们既然要众生平等,给普通人封爵封地的机会,自然要往后多看几百年了。” 郑安雅起身,对卫信忠行礼道:“安雅无知,多谢卫子赐教。” 卫信忠拜道:“王上客气,为臣者理应为王上尽职尽忠。” 第3章 夜郎国(二) 次年春,夜郎国大太监黄皓材率领五国联军共五万兵马、战车五百乘,浩浩荡荡开往高昌国。此次出征可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夜郎王封了黄皓材做主帅后,经过几番争吵,不得不从宗室和军方两拨人中各点一人为将。前军主将姓陶,是夜郎国宗室;后军主将姓李,是一位不到四十岁的年轻将军。行伍出身的李将军与黄皓材关系甚好,而宗室陶将军仗着自己出身显赫,素来视宦官为奴仆,自然也不会给黄皓材好脸色。对此,黄皓材虽然不爽,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自己吃到了肥肉,也要让旁人喝点汤不是?几番折腾下来已是冬天,而按照夜郎国的老规矩,夏冬二季是不出兵的,因此直到第二年初春,才点齐了三万兵马。其他小国的军队来得更晚,稀稀拉拉地拖了一个月才堪堪到齐。黄皓材懒得与他们计较,大旗一挥:“出征!” 没过几日,夜郎国的前军来到两国边境上一处名叫夜合谷的地方,那是一处蜿蜒曲折的山谷,长约五里,最宽处只能容纳三辆战车并行,最窄处则过一辆战车还得小心翼翼。夜合谷属于夜郎国境内,出了夜合谷有一片宽约二里的平地,再往前有一条河,那便是两国边境了。陶将军见两旁山势高耸恐有埋伏,便让大军停下,派斥候先去打探一番。黄皓材在后面看到前军不走了,忙唤来身边的鲍子规:“去前面问问怎么回事?”鲍子规笑道:“大人,前面就是夜合谷了。不用问,肯定是陶将军怕遭埋伏,先派人去打探情况。”黄皓材不屑地笑道:“切,这个胆小鬼,之前在大殿上当着王上的面说得那些豪言壮语都被他吃了吗?怕死就直说嘛,不丢人。”同车的御者和车右都哈哈大笑,鲍子规也笑得一脸谄媚。黄皓材用白绢仔细地擦完了手,漫不经心地吩咐鲍子规:“去,让陶将军赶紧的,这是我们夜郎国自己的地盘,有什么好探的?难不成高昌国还能到我们的地方来撒野?别磨叽,后面还有好几国的部队等着呢。” 鲍子规到了陶将军面前阴阳怪气地催促,陶将军被他数落得脸上挂不住,又见第一波斥候回来说没有异常,便不等第二波斥候,直接率兵入谷了。入谷之后,陶将军更为小心,一面仔细观察两边山上的动静,一面让部队抓紧行动,不要在此逗留。走到一多半,又一位斥候来报:在夜合谷外发现少量敌军,似乎刚刚渡河过来,其他地方并未发现敌军活动的踪迹。陶将军一听,立即下令部队全速通过夜合谷,到河边列阵与高昌军交战。 鲍子规气喘吁吁地赶到中军向黄皓材汇报:“大人,前军已全部进入夜合谷,谷顶上没有敌军,在谷外发现有少量敌军,陶将军率军追过去了。”黄皓材忙问:“他们有多少人?”鲍子规道:“听说不多,看样子刚上岸,衣服都还是湿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们的先头部队,估计大部队还在后面。我们现在过去正好,趁他们立足未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可不能让陶将军一个人把功劳都抢了。”黄皓材乐了:“子规啊,你小子真不错,不枉我平日里那么疼你。”说罢,令旗一挥,率领中军进入谷中。 就在黄皓材的战车进去不久,原本平静的夜合谷顶上忽然鼓号齐鸣,伴随着鼓声和号声的是漫天的滚木礌石和羽箭。高无疾在谷顶上大喊:“阉人,爷爷我等你多时了!”黄皓材这才发现自己中计,夜合谷的前后两口已被飞滚而下的大石头堵住。黄皓材急了,大喊:“快来人把石头弄走!冲出去!”但是谈何容易?高昌人当初光是把那些大石头弄到山上都费了好大的劲儿,推石头下山都得几个人一起用铁棍才能撬动,而眼下夜郎国士兵只能徒手去推石头,还要提防上方的羽箭和滚木,如何推得动?黄皓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扯着他的公鸭嗓大喊大叫。忽然车驾的马被石块击中受了惊,他只好在左右的搀扶下弃车逃跑。这些举动哪里逃得过山顶上高昌士兵的眼睛?他们立即用强弓劲弩对着黄皓材的方向一通猛射,将他扎成了刺猬。谷底的夜郎军士见主帅已死,前后左右都是绝境,顿时乱成一团,互相踩踏致死者上千人。 谷外,陶将军的境遇也没好到哪儿去。此时他麾下的五千士兵正处于四倍于自己的敌军包围之中,前方是大河,后路已经被堵死,左右两侧是杜襄成指挥的两万高昌军。陶将军原本让战车在前、步兵在后摆出锥形阵,准备靠一次冲锋杀出一条血路,没想到高昌军居然向战马抛掷燃烧的草料,使得战马受惊后狂奔,反而将自己的阵型冲散。高昌军迅速将夜郎军分割包围,夜郎军被杀的、被俘的、逃跑的有十之八九。陶将军见大势已去,心想自己是堂堂夜郎国宗室,怎能做小国俘虏,便拔剑自刎了。 杜襄成和高无疾趁热打铁,只留下少量士兵打扫战场、清点俘虏,又集合大军朝着夜合谷外的中军和后军杀过去。谷外大军只见前路受阻,谷中喊杀声震天,不知该如何是好。高昌军大喊:“黄皓材已死,速速投降!”鲍子规一边往后跑,一边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大叫:“主帅战死了!敌军杀过来了!我们可怎么办啊!”中军见主帅被围,早就觉得凶多吉少,又听高昌军喊主帅死了,登时没了主心骨,纷纷后撤,没撤多远就撞上了迎头赶来的后军,两支队伍交杂在一起,别提有多乱了。后军主将李将军是靠着抱黄皓材的大腿才当的将军,在军中少有威望,更何况后军主要是各国拼凑起来的部队,本就人心不齐,见前方大败,更是一哄而散。 杜襄成与高无疾清点战果:敌军战死一万一千人、被俘五千人,俘虏敌方后军主帅李将军,己方仅阵亡两千人、伤一千余人。高无疾兴奋地大叫:“这仗打得过瘾,过瘾呐!”其余官兵也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就在此时,有下属来报,抓到一个可疑人,看着像夜郎人,却声称自己是高昌人,有要事求见杜太尉。杜襄成叫他们带人上来,只见来人未着外袍,只穿着贴身短衣。高无疾一见他,啧了一声道:“你说你是高昌人?可你的发髻明明梳的是夜郎人的样式,还有,你为什么不穿外袍、也不穿盔甲?不要说你是路过的普通百姓,我们这儿打了大半天的仗了,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百姓敢跑来送死。”又转头对杜襄成道:“太尉,我看不用审,这人肯定是个细作。”来人却笑了,递了一块令牌给杜襄成道:“想必二位是杜太尉和高将军吧?小人姓鲍名子规,是卫相的女婿。高将军说的没错,我的确是细作,不过是咱高昌国派到夜郎国的细作。”杜襄成仔细查验了令牌后,对高无疾点了点头,赔出一副笑脸道:“原来是鲍大人,是我等误会了,还望见谅。”高无疾抱拳道:“此番我们能胜,多亏了大人的情报,无疾给大人赔罪了。”鲍子规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小人只是一介细作,担不起二位一声‘大人’,小人前来是有要事禀报,还望太尉和将军屏退左右。” 恰巧此时,郑安雅带着卫信忠赶来了,随行的还有一位戴着面纱的人。杜襄成总觉得那人的身形有些熟悉,又见郑安雅言词中完全不避开那人,只道是她请来的高人隐士,于是便找了块空地,又差人弄了件衣服给鲍子规穿上。鲍子规把夜郎国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他们说明:“这次夜郎国出兵五万,其中三万是本国的,两万是其他国家的。夜郎国周围有四个小国,平日里都听夜郎国的号令,但是除了哀牢国以外,其他三个国家对夜郎国的忠诚度不高。此番夜郎国大败,四国中的三国怕是要打退堂鼓了。在下建议,一鼓作气包围国都金竹,逼夜郎国割让北部三城。” 卫信忠道:“嗯,听起来可行,王上觉得如何?” 郑安雅问:“为什么只要三座城?既然夜郎国已被我们杀得大败,干嘛不直接灭了它?” 卫信忠连连摆手道:“王上,使不得,这是小鱼吃大鱼,十分危险,搞不好要噎死的。夜郎国虽然大败,但它毕竟是个有十座城池的国家,国力仍在我国之上,要灭它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出兵两万五千已经倾尽所有,而如果此刻夜郎国收拢残兵败将、再征集国内剩余兵源,至少也能获得两万左右的士兵,从数量上来说,我军并不占优势,这是其一。其二,我军此番以少胜多,除了事前谋划得当、情报工作出色、将军指挥有方、士兵作战勇敢之外,还有一些其他有利于我们的因素,这个不妨请杜太尉和高将军讲一讲。” 见众人都看着她,杜襄成道:“那我先说说我的理解:这次夜郎国十分轻敌,明知前方有地形不利,被我军稍加诱惑便敢深入,从而被我们一举歼灭。但下一次他们也就学聪明了,出兵一定会更加谨慎,我们恐怕没那么容易得手。” 卫信忠颔首道:“不错,有些便宜只能占一次。” 高无疾道:“这次夜郎国原本准备攻击我们的城池,所以他们带了大量的攻城器械,冲车、投石机之类的都有,甚至还有小型的云梯。可惜最后两军交战的地点是在野外,这些东西都用不上,让我们捡了便宜。”他笑了笑,接着说:“但是我猜,夜郎人既然擅长攻城,说不定也擅长守城。我军人数不多,装备简陋,若是强行攻城,搞不好一口啃不下来反而嘣了牙。” “高将军猜得不错,”鲍子规补充道:“夜郎国的城池的确比我们坚固,尤其是都城金竹,夜郎军平时演练最多的就是城池的攻防战,野战练得少。” “嗯,说得好。”卫信忠抚掌笑道:“这便是我所说的第二点,我方擅长野战,夜郎擅长城战,攻守转换之后,地利和人心的优势已经不在我们这一边了。接下来我要说的是第三点:夜郎国在此盘踞上百年,西南诸国皆以它为首,东边的祝融国、南边的南越国等也与它有来往。我们如果要灭掉夜郎势必孤军深入,战线拉得太长,万一他们向其他大国求救,那我们可就腹背受敌了。” 郑安雅道:“那依卫子的意思,我们要北部三城他们就一定肯给吗?” 鲍子规道:“王上,趁他们现在士气全无,我们先把城池占了,再派人去夜郎谈判。” 郑安雅冲着杜襄成挑了挑眉:“可行吗?” 杜襄成道:“那我们这就走?”说罢拍了拍高无疾:“走啦,兵贵神速,赶紧的。”两人便领兵去了。 第4章 夜郎国(三) 杜高二人走后,郑安雅接着问鲍子规:“你方才说夜郎国四个附属国中的三国会一哄而散,除了哪个国?” 鲍子规道:“回王上,除了哀牢国。” 郑安雅不解地问:“哀牢国?我好像听说过,他们为什么比其他三国更忠诚呢?” 鲍子规道:“王上,‘忠诚’二字不大确切。夜郎国和哀牢国同宗同源,都姓陶,虽然在旁人看来哀牢国也是夜郎国的附属,但两国的国王一直以兄弟或叔侄相称,签订的盟约也是兄弟之盟,不像其他三国是朝贡之盟。哥哥需要帮忙,弟弟自然要第一个出手相助。不过,盟约归盟约,两位国王的关系倒不见得有多好。听说几百年前哀牢国曾一度强大,夜郎国本是哀牢王赏赐亲弟弟的封地,时常受哥哥庇护。可如今几百年过去了,风水轮流转,夜郎国先是独立了出来,后来又慢慢变强,同时哀牢国则日渐衰弱,兄弟顺序也就倒了过来。所以臣大胆猜测,哀牢王的内心对夜郎国是不满的。” “那这种不满能否为我所用呢?”郑安雅继续问。 鲍子规想了想,说:“臣以为可以利用,但我们不能公然与哀牢国结交,那样的话太明显,旁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想拉拢哀牢国,从而对夜郎国不利。” 卫信忠道:“臣也是这样想的,哀牢国我们可以埋伏暗线,让他们在关键时刻尽量不要帮着夜郎国就可以了,不能指望他们能与我们一起对付夜郎国。” “对了,卫相,你女儿怎么样了?黄皓材一死,朝中对他不满的人应该会趁机发难,卫廷帛在他府的中会不会有危险?”郑安雅问。 鲍子规道:“多谢王上挂念,内子在臣出发之前就已想好了退路。王上只管放心,她有能力自保。” 杜襄成与高无疾如风卷残云一般迅速攻占了夜郎国的北部三城,兵锋直指夜郎国都金竹城。夜郎国朝野上下顿时乱作一团,夜郎王陶衍愁得直拍案:“诸位,高昌国已经兵临城下了,咱们到底该怎么办?你们倒是拿个主意呀?” 一位将军出列道:“王上,再征兵吧?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士兵不足三千人,仅靠这些人守不住的。” 一位宗室说:“现在征兵会不会太晚了点?从发布公告到点齐人手,少说也得一个月。都怪黄皓材那个阉人,害得我们损兵折将。” 一位朝臣道:“未必守不住吧?我们金竹城墙高三丈有余,又配有强弓劲弩,高昌军不过一群草莽,能攻得进来?只要我们坚守一个月,援军必到。” 将军道:“大人太乐观了吧?我问过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高昌人把我们的投石机和云梯都抢走了,用我之矛攻我之盾,结果可不好说。” 将军的话引起一阵惊呼“什么?那可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啊!”“高昌人不过一群叫花子,他们会用吗?”“都是人,怎么不会用,那个东西操作起来又不复杂。”“唉,这可怎么办那?”“竖阉黄皓材,害人不浅,简直是祸国殃民!” 朝臣道:“王上,我们可以请他国派援军啊。” 宗室道:“他们?算了吧,一个个跑得比兔子都快,见我们兵败,麻溜地全躲回去了,还派人向王上诉苦,说他们这次出兵损失了多少人马、多少粮草和战车。你们说,他们哪儿来的损失?跟高昌国交锋的是我们夜郎军,他们不过在后面混日子,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朝臣惊讶道:“哀牢国呢?他们也跑了?” 陶衍苦着脸道:“唉,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兄弟也靠不住啊。说是要春耕了,得让士兵们回家种地,不然来年没吃的。” 将军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仗还怎么打?” 宗室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王上,要不……议和吧?” 其他人一听“议和”二字,瞬间炸开了锅:“兵临城下了,怎么议和啊?他们肯吗?”“还能怎么议,出点血呗。”“那就是得割地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冲了出来,重重地扑倒在地上:“王上,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夜郎国已传承十世,这些城池都是先祖们筚路蓝缕创业所得,万万不可轻易割让与他人。” 陶衍叹了口气道:“老大人何必如此,王叔不过提个建议,你有更好的办法也可以提出来啊。” 白头老臣顿首道:“老臣受先王遗诏辅佐王上,断不能见王上行此事啊!” 那位宗室刚刚提出议和便被人打了脸,面子上也挂不住:“我说张大人,您要是有办法就赶紧说出来,没有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呼天抢地就不必了。您是先王的托孤重臣,满朝文武谁还不知道您的忠心?” 张大人颤颤巍巍地抬起那颗白头,苦着脸道:“老臣一时失态,请王上恕罪。依老臣愚见,我们可以求助祝融国、须弥国、孤竹国这些大国。” “呵呵,我还以为张大人有什么妙计呢,不过如此。”宗室冷笑道,“大人不会是真糊涂了吧?这几个国家当中哪怕最近的孤竹国离我们也有二十余日的路程,来回就是一个半月,再等他们发兵,只怕我们早就成了阶下囚了。再说了,这几个大国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只怕到时候胃口比高昌国更大。” 众臣又是一阵议论:“有道理啊,那几个都是大国,让他们出兵固然好,但是代价也大,两三座城池只怕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就不知道高昌国要多少了。”“唉,哪怕只割一两座城,也是丢人啊。这要放在以前,高昌国那是个什么玩意儿?给我们提鞋都不配,还敢要我们的城池?”“此一时彼一时了,如今人家都兵临城下了,咱们不得不低头啊。” 陶衍看着众臣鸡一嘴鸭一嘴地讨论不出什么办法,心中顿感烦闷,赶紧退朝回后宫找他的宠妃赵姬去了。 陶衍饮着酒,听着赵姬抚琴,还是忍不住唉声叹气。他见赵姬放下琴,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身后坐下,双手刚抚上他的太阳穴,便就势往后一躺,倒在了她的身上。赵姬一边帮他按摩头皮,一边问他:“王上今日心事重重,可是朝中有事?” 陶衍长叹一声:“唉,寡人今年是不是命中有劫难?怎么这么倒霉啊?原以为打高昌是十拿九稳的事,哪知道被打得大败,黄皓材死了、堂兄也死了,李将军被俘了,北方三城还被他们占了。如今高昌军就在离金竹不到十里的地方驻扎着,寡人是吃不下也睡不着啊。” 赵姬惊讶道:“都说高昌是弹丸小国,向来是四面受气的,怎么如今变得这般厉害了?” 说到这里,陶衍气不打一处来:“都怪黄皓材那个蠢货,中了敌军埋伏,害得我军损失惨重。” 赵姬道:“王上,照理说臣妾不该过问朝堂之事,只是关于黄太监,臣妾从别处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说法。” “哦?什么说法?” 赵姬莞尔一笑,更显得姿容俏丽:“王上,黄皓材多年来深受您的宠爱,无论是他的处事能力还是对您的忠诚,您都信得过吧?” “嗯,他对寡人的忠心,寡人丝毫不怀疑,如果他都不可信,那这世上寡人再无可信之人了。”陶衍道,“至于能力嘛,他是寡人小时候的玩伴,从小就聪明,这些年帮寡人打理朝政也做得很好,给寡人省了不少心。”说罢伸手在赵姬身上摸了一把。 “王上!”赵姬嗔道:“跟您说正经事儿呢!臣妾听说啊,这次我军之所以大败,完全是前军主将不听号令贪功冒进,这才被敌军团团围住,黄皓材是去救他的,哪知道……哎,听说有些人把这次战败的责任都推到黄皓材头上,还说陶将军也是他害死的。臣妾……臣妾也不知道谁对谁错了。” “胡说八道!”陶衍忽地一下坐起身来,“堂兄这个人寡人是知道的,不要说瞧不上黄皓材,小时候他连寡人都瞧不上。他从小就自以为是,大了还是这副德行。不听号令、贪功冒进这种事情他完全做得出来。寡人小时候开口晚,父王以为寡人天生愚笨,不喜欢寡人。宫里人都是势利眼,也纷纷地作践寡人,就连他们几个堂兄弟也时常戏弄寡人。只有黄皓材,只有他,无论寡人得宠还是失宠、是太子还是不受待见的小公子,都尽心尽力地服侍,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他们把寡人推进泥沼,还对父王说是寡人为了抓青蛙自己掉进去的,是黄皓材把寡人拉了出来。泥沼中有很多水蛭,它们吸寡人的血,也是黄皓材,用小刀在油灯上烧过之后帮寡人一个一个地挑掉。”陶衍说到伤心处,竟淌下泪来:“可惜啊,他们都看走眼了,寡人只是说话晚,却并不笨。更何况寡人是父王的长子!待到父王突然驾崩,寡人一登基,他们全都变了脸,一个个笑得谄媚,寡人瞧着打心眼里觉得恶心。只有黄皓材,他对待寡人的态度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恭顺。你说,换成你是寡人,你愿意相信那些势利眼的宗室大臣们还是愿意相信黄皓材?” 赵姬伏地道:“王上圣明,臣妾相信王上慧眼独具,也相信黄皓材。” “嗯。”陶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念又想起高昌军的事还没解决,不由得又长吁短叹起来。 赵姬心领神会,问道:“王上可是心忧如何让高昌国退兵之事?” “哎,可不是嘛。你说,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不给点好处肯定是不走的,只是不知道该给多少。咱们和高昌国向来没有来往,不知道他们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赵姬又问:“听说北部三城已经被他们占了,那这三座城怕是得给出去了?” 陶衍道:“寡人也知道,那三座城怕是要不回来了。说实在的如果他们只要这三座城,寡人倒是还能接受,再多可就不行了。那三座城规模比较小,人口也不多,真给了他们,对我们的损失不大。但是,哎,寡人还是心疼啊。” 一旁的女官递来一盏温酒,赵姬一手接过,送到陶衍的嘴边:“王上,先不想这些事了,明日派个使者与他们磨嘴皮子去,只要他们愿意谈,那议和就有希望。” “嗯,寡人要睡会儿,这几天太累了,朝臣们吵得寡人头疼,你给寡人按按。”陶衍嘟嘟囔囔地枕着赵姬的大腿睡去。一旁侍奉的女官退了出来,此人正是卫信忠的女儿、鲍子规的妻子卫廷帛。她早在三年前就通过黄皓材的关系搭上了赵姬这条线。黄皓材死后,她以黄家家臣的身份恳请赵姬收留自己。赵姬见她头脑清楚、手脚麻利、还能识文断字,不忍她受牵连,便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做了一名女官。为了避免夜郎王室的怀疑,她只对赵姬说自己姓鲍,至于身世之类的全是编的。此刻,她悄悄离开了赵姬的寝宫,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消息传了出去。 第5章 房如樨 探得了夜郎王的底牌,大家都很兴奋。问题是,派谁去和谈呢? 杜襄成首先表态:“最好不要叫我去,扯皮这种事情我不擅长。如果非要我去谈,我只会咬死了要北部三城,其他的我就没法说了。” 高无疾更是把身子一猫:“我更不会,别找我。”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卫信忠捻着胡须道:“子规是万万不能出面的,实在不行老夫去跟他们谈吧。” 鲍子规忙道:“不妥不妥,廷帛的相貌与父亲有几分相似,她现在整天在夜郎王的眼皮子底下待着,万一被哪个眼尖的盯上了,会很危险。” 郑安雅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出不了人,临走的时候特地带了个过来。”说罢,示意身边的那个神秘人取下面纱。 那人除去面纱,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如利剑,目似朗星,鼻梁高挺,嘴角上扬,下颌棱角分明。旁人不认得他,杜襄成却大吃一惊:“房家阿乌,怎么是您?” 那人冲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尽是风情。郑安雅笑着对众人道:“这是我的叔叔、太后的弟弟,房如樨。” 房如樨向众人施礼道:“这几个月来,多亏诸位大人为国操劳。依在下愚见,眼下我们的优势十分明显,和谈并非难事。然而术业有专攻,这种耍嘴皮子活儿就交给我吧。” 郑安雅笑道:“叔叔自幼喜爱纵横之术,怎奈高昌国没有拜男子为官的先例,先王又不重视外交,他满腹经纶没有用武之地,如今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房如樨拜道:“承蒙王上信任,在下定不辱使命。” 没过几日,夜郎国特使到了。两边刚一坐下,夜郎使就开始发难:“夜郎国与高昌国是友好邻邦,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高昌国忽然出兵袭击我国军队、占领我国城池,是何道理?”郑安雅在幕后听得差点跳起来,被杜襄成一把按住。她轻声道:“不是他们先发兵来打我们的吗?怎么反咬一口?”杜襄成示意她不要说话,先听听房如樨如何应对。 房如樨道:“夜郎国率领五国联军妄图进犯我国,不料被我国杀得大败,如今竟然要颠倒黑白吗?说得如此无辜,那你们这五万大军开到边境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来踏青的?” 特使道:“我军只是日常演练,并非要入侵高昌,自始至终都在夜郎国境内,一兵一卒都不曾越国境一步。是你们偷越国境,在夜合谷设伏袭击我们,这不是侵略是什么?” “哦,只是演练吗?”房如樨手执一副绢帛,“那这是什么?我给你念念吧:‘诏命:内侍总管黄皓材任联军主帅,统领联军五万攻打高昌国,务必取胜。’嗯,后面还有玉玺。这也是演练?就像你说的,两国素来是睦邻,我们不曾得罪过你们,你们却背地里打我们的主意。这道诏书一下,两国就已经进入敌对状态,既然你们先动了杀机,就不要怪我们对敌人不讲道义。至于为什么在夜郎境内设伏,”房如樨忍不住笑了,“我们是得到确切的消息后才出发的,为什么我们比你们先到了?还不是你们走得太慢。” 特使见对方竟然拿到了黄皓材的任命诏书,心里凉了半截,一滴冷汗从鬓角滑落。但他仍硬着头皮说:“就算我们双方都有错,你们也不该占了我们的城池不走,叫你们的军队速速退回去!” “哦?凭什么?就凭你们那不足一万的残兵败将?”房如樨剑眉倒竖,眼中满是杀机。 特使道:“你们不要太嚣张,此番不过侥幸得胜而已。我奉劝你们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回高昌去吧,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方,且不说我夜郎国在此地经营数百年,百姓都自认是夜郎人,不会臣服于你们,再拖几日,等他国援军一到,定杀得你们片甲不留!” “援军?哪里来的援军?”房如樨冷笑道,“难怪世人都说‘夜郎自大’,贵使直到现在还在做你们的春秋大梦。五国联军已被我国击溃,连与你们一向交好的哀牢国都逃回去了,其他三国还会来送死吗?” “我国已向孤竹国、祝融国和须弥国求援,他们兵多将广,你们这点人可打不过。” “哦,我说贵使怎么这般嘴硬,原来是那几个大国。不过你确定他们会派兵吗?让我猜猜如果请那几个大国中的任意一国出兵你们得花多大的代价。城池三座怕是不够的,要四座还是五座?岁币得给五十万还是一百万?给少了他们看不上,给多了你们又出不起。拿这个哄我,当我是三岁小孩呢?行了,我不与你多废话,我们只要北部三城,多余的不要,你们若是不花一个子儿能说动哪个大国出兵,尽管放马过来。” “你!”特使气得说不出话来。 待特使离开后,郑安雅从后面一把揽住房如樨,兴奋地道:“叔叔,你可太厉害了!” 房如樨喝道:“王上,松手!成何体统!” 郑安雅不明白他为何反应那么大,不过见他如此气愤,便赶紧放开了他。房如樨仍心有余悸:“你站那边去,离我远一点。”见郑安雅离开他足有一丈远,方才掸了掸肩膀,斥责道:“多大的人了,还搂搂抱抱,当自己是小孩子吗?” 其他几位本来还觉得好笑,见房如樨真生气了,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杜襄成递给他一盏茶:“房家阿乌讲了半天的话,口渴了吧?喝口水。咱们王上虽说成年了,到底是速生的,还有些孩子脾气,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房如樨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瞥见郑安雅在一旁气鼓鼓的样子,问她:“怎么?不服气?” “小时候我经常抱阿达,也经常抱你的。”郑安雅的话中带了几丝委屈,“如今我成年了,阿达还是让我抱的,你却不肯了。” 众人听得直翻白眼,父亲和叔叔能一样吗?唯独杜襄成知道,郑安雅与房如樨的感情非同一般。她从小不受母亲待见,唯一的姨母远嫁渤海国,唯一的舅舅嫁入了杜家,来往很少,与她最亲近的人就是父亲房如梅了。房如梅生性淡泊,不屑与牟英怜争宠,因此他的宫里十分冷清。正好房如樨与妻主段知礼的关系不好,时不时闹矛盾,他便经常入宫陪伴兄长,如此一来二去,房如樨也就成了郑安雅生活中第二亲近的长辈。 房如樨叹了口气,对郑安雅道:“王上,游走于各国之间,施展纵横之术,粉碎敌国阴谋于无形,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我毕生所愿。您说过会支持我的,对吗?” 郑安雅嘟了嘟嘴,不服气道:“对,我说过,但跟这事儿有关系吗?” 房如樨叹道:“王上,您贵为国君依然愿意亲近我,我当然很高兴。只是,熟人看见您这些举动倒还罢了,若是让不熟的人,尤其是他国君臣看到了……” “那又怎样?” 房如樨完全没了方才谈判桌上的气势,指着自己的脸,颇为尴尬地说:“我……我怕他们会误以为我是您的面首,从而打心底里看轻我。” 郑安雅一愣,随即拍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那是什么鬼啊!”一旁的杜襄成也憋不住笑了出来:“房家阿乌,您多虑了吧。” 房如樨耳朵都红了,他又气又恼地喝道:“王上,您别笑了!不信您问问他们几个!” 见他又生气了,郑安雅费了好大的劲才堪堪憋住笑。她顺着房如樨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卫信忠、高无疾和鲍子规三人,于是便问他们:“你们会这么想吗?”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应。卫信忠斟酌再三后答道:“王上,如果……臣是说如果我等是第一次见到王上和王叔,不知道二位关系的前提下。嗯……” “怎样?不会真的容易误会吧?”郑安雅惊讶道。 “确实如此。”卫信忠终于把一句话吐完了,一脸的尴尬。 “那你们两个呢?也是这么想的吗?”郑安雅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高、鲍二人。 “呃,王上,您的相貌偏成熟,而王叔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比您还年轻……”鲍子规道。 “是啊是啊,更何况王叔生得如此……如此……”高无疾抓耳挠腮,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心想总不能直接说一个大男人“美貌”吧。 郑安雅和杜襄成对望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五大家族的相貌从来都是女性偏成熟、男性偏年轻的,在人族看来,有些祖父、曾祖父级别的男性甚至比自己的孙女、曾孙女更年轻,大家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既然房如樨指出来了,在场的三位人族也表示赞同,说明这确实是个问题。 “那,那我以后注意一点?”郑安雅无奈地说。 几个男人退下后,杜襄成对郑安雅说:“王上,您这个一高兴见人就抱的脾气确实得改了。好在上回是林长晔,这回是您叔叔,还都算是自己人。下回您要是抱了个别的男人,可真的不好收场了。” 郑安雅撇撇嘴道:“我一高兴就忘了嘛,正好他俩在旁边又都是熟人,我就没想那么多。” “哦?那卫相和高无疾也是熟人,怎么没见你抱过他们两个?” “他们俩有什么好抱的?长得又不好看。” 杜襄成被她逗乐了:“合着您只挑好看的抱?” 虽说割让北部三城在两国的意料之中,但和谈这种事总免不了来回扯皮。几个回合下来,郑安雅等人纷纷没了兴致,只留下房如樨一人与夜郎国打嘴仗。十日之后,在房如樨的再三催促下,两国终于签订了交割北部三城的合约。郑安雅大喜过望,这是她第一次通过军事加外交手段获得的胜利,她当即下诏封房如樨为典客,总领高昌国外交事务,又将新得的三城合并,成立了“金竹郡”。至此,高昌国有京畿郡三城、河西郡七城、金竹郡三城,外加西海岸的四座军镇,共计十三城四镇。 回到高昌后,登基大典已经在等着她了。临走前郑安雅特地吩咐郑奉仪:如今是非常时期,大典以节俭为主,不可铺张。老臣们原本不同意,都说登基大典是君王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典礼,如果办得不隆重,就不能显示君王的威仪。郑安雅对此有不同意见:“君王的威严靠的是国家的实力,并不是一次大典,有朝一日高昌国成为西域强国,即使不办登基大典,亦无人敢轻视寡人。”因此,登基当日,总共只动用了不到一千卫兵,整个典礼从头到尾不过一个时辰。其他国家中,只有渤海国、祝融国和夜郎国派了使臣前来道贺。在高昌国臣民看来,更像是走了个过场,太过简陋。郑安雅倒是很满意,她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怎么能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这种地方? 多年后,郑安雅启用“永昌”为年号,并将自己登基为王的这一年定为永昌元年。 注: 阿乌:舅舅,也可泛称男性长辈。 第6章 须弥国(一) 当高昌国还沉浸在新君登基的喜悦中时,危险已经悄然逼近。一日,房如樨来报:祝融国要求将每年进贡的岁币由二十万增加到五十万。 郑安雅听了十分诧异:“我们每年都要给祝融国进贡吗?” 段知书道:“回王上,的确如此。我们高昌国和曾经的滑国每年都要给祝融国进贡,最初是一年十万,自从我们灭了滑国之后,祝融国便将滑国的十万岁币加到了我们头上,变成了二十万。不然的话,当年我们灭滑国的时候,祝融国早就出手干预了。先王在的时候,这笔钱是从国库直接出的,相关事务也都是房相在料理,所以您并不知情。” 郑安雅叹道:“我还以为是我们这些年的太平是韬光养晦的结果,没想到还是花钱买的。” 卫信忠道:“王上不必妄自菲薄,岁币固然重要,韬光养晦政策也不是无效的,若不是祝融国一直看轻我国,我们的岁币怕是早不止二十万了。” 段知书摇头道:“但是如今我们打败了夜郎国,这国力便再也藏不住了。” 郑安雅气得一掌拍在案上:“所以他们才敢开口要五十万,简直是漫天要价!你们说说,这钱我们给还是不给?” 房似瑜道:“我国这些年虽然新开垦了不少土地,但是新土地头三年是不收税的,之后的五年每年增加两成税收,所以国库收入并不充裕。再加上修水利的支出、战争支出等,国库一年的盈余也不到五十万。如果照他们的要求给,我们等于一年到头在为他们赚钱,要是遇上荒年,怕是入不敷出。” 郑安雅道:“你的意思是,这笔钱我们给不起?” “的确如此。” “那按照你的估算,多少岁币是我们可以承受的?” 房似瑜咬了咬嘴唇,不情愿地说道:“三十万,不能再多了,我们自己也要发展。” “叔叔,依你所见如果我们只给三十万,他们会怎么样?”郑安雅看着房如樨问道。 房如樨神色凝重,眉头拧成了“川”字:“他们很可能会开战。王上,依臣之愚见,祝融国此次开口要五十万岁币,恐怕是为入侵我国找的借口。他们是明知我们出不起钱故意往高了报,就等着我们拒绝呢。” 郑安雅又望向杜襄成:“如果开战,我们有几成胜算?” 杜襄成失落地答道:“几乎没有。一则,我军原有两万五千人,这次打夜郎折损了几千,就算再征兵,国内剩余的兵源不会超过五千。而南边的金竹郡是刚刚并入我国的,不但不能征兵,反而要多派人手严加看管,防止有人趁机闹事,所以,我们目前能上战场的士兵不到两万,而祝融国则有常备军八万余人,人数上远多于我国。二则,我们刚刚打完大仗,军士疲敝急需修整,粮草辎重等也消耗甚多,不支持短期内再战,而祝融国则兵强马壮,以逸待劳。更何况,他们擅长火器,我军没有应对火器的作战经验。三则,夜郎国虽败,却仍保有部分实力,如果我们倾尽全力对付祝融国,难保夜郎国会借此机会偷袭我们,到时候我们就腹背受敌了。” 郑安雅扶额道:“给钱给不起,打也打不过,这可怎么办呢?” 房如樨上前施礼道:“王上,臣有一策,或许可解燃眉之急。” “哦?叔叔请讲。” “我们不如将岁币送给须弥国,请求他们的庇护。” “须弥国?” “不错,我们向祝融国纳贡,祝融国则每年向须弥国纳贡,而且他们给的岁币也不过三十万。不如我们直接将岁币送给须弥国,他们收了我们的钱,我们再从中运作一番,让他们向祝融国施压,这样祝融国就暂时不敢打我们的主意了。” 卫信忠道:“这个方法听起来可行,只是一来我国与须弥国素无来往,我们贸然送上门去,他们肯不肯收还是个问题。二来,万一须弥国收了钱却不管我们的死活,那怎么办?” 郑安雅道:“叔叔,如果他们收了钱却不庇护我们,是不是我们需要向他们称臣才够?” 此话一出,段知书当即喝断:“万万不可,王上决不能向他国称臣。” 房如樨却笑道:“诸位先不要慌张,事情没到那个地步,还有很多可操作的空间。请问王上,您与渤海王近来还有通信吗?” 郑安雅道:“有啊,怎么了?” “如此说来,你们私交甚好?” “嗯……”郑安雅想到自己和林长卿除了国书之外还有私信往来,便道,“交情算是不错吧。不瞒你说,重视外交这一点就是他提醒我的,以前我只知道耕种和战争,不知道纵横之术运用得当可抵千军万马。” “那就妥了。”房如樨大喜道:“须弥王善饮、喜欢结交,与渤海王有多年的交情。请王上即刻派一位身份贵重的宗室或者大臣作为特使出访渤海国,如果能请渤海国出面协调,庇护的事就稳妥了。” “那……叔叔您看,岁币这个事儿,能省吗?”郑安雅问。 房如樨无奈地笑道:“王上,岁币该给还得给,这个钱千万不能省。且不说两国相交,终是国家利益高于私人情感,即便是私人情感也需要金钱来维护的,您可千万别舍不得钱。” “哎,咱这不是穷嘛。”郑安雅撇了撇嘴,逗得众人笑出了声。 “叔叔放心,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出使渤海国派谁去呢?要不叔叔您亲自去一趟?我们高昌国人心质朴,一个个都太实诚了,我想不出合适的人。” 房如樨道:“不妥。臣需立即前往须弥国,密切注意他国动向,分身乏术。” “那可怎么办?” “王上莫急,依臣之见,选一位身份尊贵的、与渤海王有亲缘关系的人或许更合适。” “亲缘关系?你是说从宗室中选?可是,宗室人口凋敝,除了我、失踪的安熙、奉常、宗正二位大人,就再无他人了。”提到妹妹郑安熙,郑安雅心中一阵不快,自己本有修好之心,她却逃走了,真是白费自己的一番苦心。 见郑安雅猜不着自己的意图,房如樨只好挑明了:“王上,臣举荐公子升平。” “啊?你是说阿乌?”房如樨此言一出,不光是郑安雅,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段知书道:“他可是男人啊。” 房如樨笑道:“段相,在下也是男人。除我国之外,天下各国皆以男子为尊,我们以男子为使可以避免许多麻烦。” 段知书自知语失,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升平公子跟你不一样,他婚后一直待在杜家相妻教子,从来没有上过朝堂,你觉得他能担此重任吗?” 房如樨道:“段相、王上,使者的作用是在君王之间传递信息、促使我方目的的达成。既然我们已有常驻使者在渤海国,那这位特使未必要能言善辩,只要对方听得进他的话、能造成足够大的影响就可以。请问王上,渤海国中能左右朝政的有哪几位?” 郑安雅想了想:“首先当然是渤海王本人了,他已经亲政多年,其次嘛,以前是王太后,但是听说她近些年不大管事,如此说来应该是清源君,再次才是太后。” 房如樨道:“这就是了。全国上下唯有王上您与渤海王最为亲近,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您是万万不能离境的。除您之外,公子升平虽与他不曾见过面,但血缘关系却是再近不过了。对于王太后,他们是亲姐弟,而且一向感情好,他的话王太后肯定听得进去。至于清源君嘛……” “哦!我姨父也是林长晔的姨父,他们在我家见过面的。”杜襄成忽然反应过来。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称赞房如樨慧眼独具。 房如樨见大家不再反对,转过身来对段知书道:“至于在朝堂上的应对,王上和诸位大人请放心,场面上的话术我会教他一些,渤海国的国情和禁忌由常驻使者教他。最主要的是让他务必先见到王太后,有了太后这个亲姐姐撑腰,他在朝堂上就会轻松许多。” 圣旨传到杜府,郑升平一听说王上任命自己为特使,顿时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哆哆嗦嗦地问传旨的女官:“大人,在下没有听错吧?王上任命我为特使出访渤海国?” 女官道:“正是,公子没有听错。” 郑升平苦着脸道:“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会做特使啊?还交给我这么重要的任务,万一我给办砸了怎么办?哎呦,求求您,要不我进宫找王上说说,另派人去吧。” 女官笑道:“公子还是接旨吧,王上说了,您是最适合的人选。” 郑升平向后倒去,被儿子杜修文一把扶住。杜修文年仅一千三百余岁,生得眉清目秀一副伶俐相。他扶着父亲站稳后,走上前冲女官眨了眨眼道:“这位姐姐,我父亲会想明白的,这旨我替他接了吧。”说罢跪地,高举双手接过圣旨。 第7章 须弥国(二) 郑升平到底还是接了特使的任务,带着杜修文心情忐忑地来到临淄城。鸿胪寺的官员听说太后的弟弟、王上的舅舅来访,哪里敢怠慢,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办完了所有手续,郑升平忙不迭地进宫见郑河清。 见到郑河清,郑升平唤了一声“二姐”便大哭起来。郑河清抱着许久未见的弟弟不住地抹泪。良久,二人才堪堪止住眼泪,手拉手坐下来。 郑升平带着哭腔道:“二姐,大姐走了。” 听到这一句,郑河清的眼泪又滚落下来,她用丝帕拭去泪水道:“嗯,我听说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郑升平道:“您离开之后我嫁给了杜偃武,日子过得还算太平。去年偃武也走了,一起走的还有房如兰、牟英杰和段知礼。噢,二姐,这是我儿子,杜修文。” 杜修文上前磕头道:“修文拜见姑母。”郑河清双手将他拉起,仔细瞧了许久,笑着对弟弟说:“这孩子像你更多些。” 郑升平道:“是像我,但比我漂亮,也比我聪明。” 郑河清又问他:“你和偃武只有这一个孩子吗?” 郑升平道:“是的,早些年时不时有外敌进犯,偃武实在太忙了,没空生孩子。” 郑河清道:“你这次来是专程来看我的吗?那你可要多住些日子,我在宫里一个人乏味得很,你来了正好陪我说说话。” 杜修文拉了拉父亲的衣角,郑升平没注意,倒是让郑河清看见了,问道:“你怎么了?有事?” 杜修文欠身道:“姑母,其实父亲这次是作为我国特使前来的,有要事求见渤海王。” “特使?”郑河清诧异道:“你们不是有常驻大使吗?怎么又派你来?出什么事了?” “是,有事。”郑升平道,“二姐,祝融国要打我们,我们想请须弥国出面,所以想请你帮个忙。” 郑河清听得一头雾水:“祝融国?须弥国?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 说到国事,郑升平一阵紧张,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一旁的杜修文笑道:“姑母,还是我来说吧。事情是这样的:我国这些年励精图治,地盘扩大了不少,国力也蒸蒸日上。隔壁的祝融国见不得我们过得好,想要攻打我们。但是我国无论是军力还是国力都不足以和祝融国相抗,所以我们就想了个办法,既然祝融国每年给须弥国纳贡,我们就想请须弥国出面对祝融国施压,让他们暂时不要来打我们。” “嗯,我听明白了,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郑河清问道。 “我国太弱,恐怕请不动须弥国,听闻须弥王与渤海王颇有交情,两国也是盟友,所以想请渤海国出面促成这件事。” “哦,原来是这样,这下我懂了。你们先来见我,是希望我在王儿面前帮你们说话是吧?”郑河清道。 “姑母明鉴,父亲与渤海王虽是甥舅,却不曾见过面,交情更是谈不上,所以我们只好先来求姑母。” 郑河清笑了,她拉着杜修文的手对郑升平说:“这孩子果然比你聪明,这小嘴伶俐的,我看着都喜欢。你们放心,高昌是我的母国,这个忙我无论如何也要帮的。” 国书顺利地送到了林长卿手上,和往常一样,除了国书之外还有一封私信,二者的内容相似,但国书写得不卑不亢,私信则看得他百感交集: “长卿,祝融国恶意挑衅我国,意图逼迫我国开战,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是绝对打不过的。我思来想去,只有依附祝融国的宗主须弥国这一个办法最为稳妥。就在舅舅出使贵国之前,我已派人前往须弥国进行交涉。然而,他们看不上我们这点岁币,更不愿因为我们这一个小小的国度去破坏须弥国与祝融国之间原有的平衡。如果我们得不到须弥国的支持,恐怕只有死战到底这一条路了,我们会遭受重大的牺牲,我这二十年来所有的努力也都将白费。听闻你与须弥王交好,能否请你出面劝说须弥王,让他们接受我们?长卿,我这次真的走投无路了,求你帮帮我。” 林长卿放下那封信,各种滋味涌上心头,怜悯、忧伤、气恼、无奈……一时间竟不知是哪种感觉占了上风。郑安雅是他的表姐,与他同为一国之君,照理说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没有不帮的道理。但是,他虽与须弥王相识多年,关系却并非如外界所说的那样亲密。只因须弥王有个女儿,名叫柳姿,倾慕他多年,每次须弥王与他相约,柳姿公主必然想方设法前来,对他大献殷勤。须弥王明里暗里提过几次要将公主嫁于他,都被他以种种理由拒绝了,然而此次若因高昌国的缘故相求于须弥国,对方恐怕又要旧事重提。他想起其他国君对郑安雅不屑一顾的评价,又忆起林长晔对她的种种赞美与欣赏,只觉得脑子里冒出许多念头,却又像一团乱麻般的理不清楚,思来想去,宣了稷下学宫祭酒进了宫。 见到祭酒,林长卿行礼道:“夫子,寡人有一疑问,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已连夜宣夫子入宫赐教,还望恕罪。” 学宫祭酒还是当年的那位,此时已七十有余。他笑着还礼道:“王上客气了,国君勤勉好学,乃国之幸事,老臣甚为欣慰,岂有不悦之理。” 待祭酒坐定,林长卿道:“寡人与他国一位国君相识,此人……”他抿了抿嘴,“此人行事与夫子教授的王者之道相去甚远,寡人曾与其他几位国君谈论过此人,他们对她做法亦颇有微词,但她在国内却深受百姓的拥戴。寡人疑惑,不知她的做法是对是错。如出于国政考虑,寡人不知该与她亲近还是疏远一些为好?” 祭酒道:“不知这位国君做了些什么事?” 林长卿道:“夫子教导寡人,君王要有君王的威严,要衣着得体、与臣下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臣子才会有敬畏之心。可她身为太子的时候,平日里与属下嬉笑打闹不说,有时还穿着平民百姓日常的短衣衫与农户一起劳作、与工匠们闲聊,完全没有一国储君该有的距离感。在朝堂上,她衣不过三重、裳不曳地,甚至连玉冠都只有一顶。有些外国使臣见过她之后,认为她的国家贫弱可欺,言语间很是轻慢。” 祭酒道:“王上认为他应该改变自己的着装,穿得更华贵一些?” 林长卿道:“寡人知道,身为君王,节俭很是难得,但是她这样做是否过了些?寡人最初以为她的国家太弱太贫,还赠送过一些冠服给她,她却只是收下从来不用。如今,她的国土已经是当初的三四倍,人口更是十倍有余,添置些许服饰对她来说应该不是负担。可她依然是那副打扮,不仅仅是衣冠,食、住、行上面也一点不讲究,完全没有身为君王该有的体面。” 祭酒道:“那他的百姓是如何看待他的?” 林长卿道:“她在百姓中威望甚高,无论是军士还是百姓都非常愿意听从她的号令。她登基时,百姓们自发地为她欢庆。” 祭酒道:“他还做了哪些事?” 林长卿道:“她在国内推行新政,废除世卿世禄制、废除奴隶终身制,奖励耕种、拓荒和军功,平民可以通过奖励晋升爵位。寡人知道这些政策都很受百姓拥戴,在百姓眼中,她无疑是位好国君。她平日里与寡人通信,言辞朴实而恳切,三句不离国计民生,寡人觉得她是个值得深交的人。但是,寡人听闻她的法令制定得太过严苛,比如弃灰于道会被判城旦舂,服徭役的人迟到一天以上就要被斩首。这样看来,寡人又觉得她太过冷酷无情,不敢与之深交了。夫子以为如何?” 祭酒轻捻长髯:“废除世卿世禄、平民可以依靠自身的功劳晋升爵位、奖励耕种和军功,奖惩分明,还能身先士卒……”他思虑片刻,问道:“不知这是哪一国的国君?” “呃,”林长卿犹豫了,“夫子,您能先说说您的看法吗?” 祭酒笑道:“王上不愿说也无妨,只是老臣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王上。这个国家如今是强国还是弱国?距离我国是远还是近?” 林长卿道:“曾经是个弱国,周围强敌环伺,近年来情况有些好转,国力变强,但仍属于弱国范围,距离我国甚远。” “所以他们与我国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更不是我们的邻国或者附属国?” “不是,都不是。在……嗯,在西域。” “西域?哦,那足够远了。再请问王上,这些新政得到了贯彻执行,还是流于表面?” “在她负责的区域内已经得到了切实的执行。官员们都愿意遵守,阳奉阴违的情况极少出现,即便有也能被迅速纠正。” “方才王上说,自从推行了新政之后,他所辖的国土增加了三四倍,人口增加了十倍还多,他做这些事这用了多长时间?” “二十年左右吧。” “嗯,二十年时间不长也不短,放眼整个天下,这样的现象虽然不多,倒也不是绝无仅有。” “但是她登上王位却没有多久,在这二十年中,前十年她只是个普通的公……公子,连太子都不是。她的……她的父亲对她的支持不多,直到她作出了非凡的成绩,将国土扩大了两倍以上,才对她另眼相看,立为太子的。” “噢?这么说来他是在没有外部支持的情况下取得这样的成就?那老夫可要另眼相看了。不知王上与这位国君的关系如何?” “关系啊,呃……尚可。我们时常有书信来往。”林长卿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把他俩的关系说得太亲密。 “那王上觉得此人品行如何?” “这正是寡人看不明白的地方,外人对她的褒贬不一,有些人很看不惯她,但寡人觉得她应该是个好人。” “那就好。”祭酒起身行礼道,“王上,依老臣愚见,与此人结交对我国是有利的。王上要相信自己的眼光,善识人是您的长处,这一点朝野上下有目共睹。” “寡人也觉得她是个可以结交的人,可是她行事与我国所倡导的大有不同,甚至截然相反。寡人,”林长卿皱了皱眉道,“寡人有时候钦佩她的魄力,有时候又很不赞同她的做法。她热爱她的国家,愿意将国事置于一切之上。当她还是一个普通的公……公子的时候,她的国家曾一度濒临灭国,是她力挽狂澜,率领众将士打赢了那一场存亡之战,解国民于倒悬。后来,那个试图侵略他们的国家反被他们所灭,她不计前嫌,不但没有采取任何的报复行为,反而一心为民生考虑,不到十年的时间就使一个百业凋敝、盗贼四起的国度变得井然有序。扪心自问,如果换成寡人遇到这种情况,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但同时,听闻她制定了严苛的法令,大肆搜捕违法者、实施连坐,甚至一日之内杀违法者数百人,河水尽赤。所以,在有些人口中,她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令人心生畏惧,但她在闲暇时候常常与属下嬉笑打闹、任由她们调侃自己,完全没有国君的架子。” 祭酒笑道:“他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君王。王上与他在政见上有分歧,是因为王上您是守成之君,而您说的这位,是开国之君。” “开国之君?” “正是。渤海国拥有沃野千里,五十余城,是天底下最强的国家,周围不是友好邻邦就是附属小国。所以王上您身为国君的使命是守住渤海国,保证我国的疆土不减少的同时实现‘仓廪实而知礼节’,让我国以礼仪之邦的美名赢得天下诸国的仰慕。您身着锦衣华服、保持君臣距离、彰显国君的尊贵是对的,因为您的体面就是整个渤海国的体面,否则无法令附属国们臣服。我们也不必时刻彰显武力,偶尔有哪个不长眼的小国挑衅我们的时候敲打敲打就好了。而这位国君,他所处的环境很是恶劣,我猜,他的国家最初可能只有区区几座城吧?” “不错,是个很小的国家,小到很多人都没听说过。” “一个只有几座城的小国,强邻们势必对其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会将其吞并。那么这位国君的使命可不仅仅要让自己的国家活下去,还要扩张领土,变大变强。” “扩张?那不是得不停地打仗?” 祭酒笑道:“王上觉得扩张不对?如果国与国之间都能和平共处,那扩张作为一种侵略行为当然是不对的。但如今天下礼崩乐坏,和平相处几乎沦为空想,大仗、小仗每年都有。我们渤海国足够强大,其他国家不敢觊觎我们,王上您又不好战,不会主动进攻他国,所以多年来一直没有战事。但是,一个弹丸小国在这种大形势下就会时常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要想确保自己的安全,他必须生出尖牙厉爪,让他国不敢随意入侵。此外,还必须要对外扩张,发展壮大自己。如此一来,他就不能完全以善良的面目示人,他可以有亲民的时候,但该狠厉的时候也必须狠厉。如果他只有善良而没有锋芒,早晚会被强邻撕成碎片。” “那这和她与下属嬉笑打闹、穿短衣吃粗粮又有什么关系呢?” “请问王上,如果您欣赏一位学子,除了对他以礼相待之外,还会做什么?” “给他官职、提高他的待遇,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 “不错,对待人才,除了发自内心的尊重之外,在物质上给予他们丰厚的待遇也很重要,衣食住行这些俗事,每个人都免不了。” “那她这么做是因为?” “那是迫不得已。渤海国富庶,因此王上学到的对待士人的方法是在他们身上花重金,让他们生活舒适,从而觉得自己受到了国君的重视。可是他只有一个小国,财政势必紧张,他想招募贤能却出不起钱,能怎么办呢?好在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把钱财看得那么重的,有的人你给他足够的尊重,哪怕苦点累点,他们也愿意追随。他刻意降低自己的用度大概是为了拉进与他人之间的距离,让他们对他产生亲切感,同时也让那些人感到国君愿意与他们同甘共苦的诚意。” 林长卿叹了口气道:“细细想来,她的确对寡人提过,国家百废待兴,修路、修水利、扩充军队都需要大量的开支不说,为了保和平,她还必须每年给周围的强国纳贡。真没想到她的处境如此艰难,寡人之前还怀疑她处事严苛,照此看来,严苛的倒是寡人了。” “嗯……”祭酒微闭双目想了想:“王上不必自责,人各有命,更何况是君主。臣以为此人实属难得,若是他遇到了难处,王上能助则助吧。” “难处?”林长卿感到一阵诧异,那封求救的私信是自己刚刚收到的,夫子怎么会知道她有难处呢? “一个弱国突然发展起来,会不可避免地损害周边其他国家的利益,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打压他。尤其是当他表现出非常大的潜力时,其他国家恐怕会联手对付他,把这个未来的强国扼杀在襁褓中。王上,眼下我国虽是最强之国,但东域二百余城我国仅占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分属于十余个国家。或许不久之后,东域会忽然出现一个比我国更强大的国家,到时候我们就需要一个同样强大的盟友。王上若是在他有难时出手相助,那无疑是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日后我们有了需要,他定会回馈于我们。” “夫子的意思是,如果有我国相助,她能将自己的国家从弱国变成强国?” 祭酒问道:“方才王上所说的这些政令并非他的新创,在此之前不止一个国家尝试过,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唯独他做成功了,这说明什么?推行变法最难的一点在于变法一定会触及许多人的利益。而这些人既然能在原本的政策下享受多年的好处,必定位高权重。他们眼看自己的利益受损,定会奋起反击。因此,各国虽多有变法,能成功者寥寥无几。此人既然能成功,其心必定十分坚韧,其手段必定十分了得。王上能与此人结交,于我国大有裨益。” “是啊,她真的很不容易。”林长卿自言自语道,“当年魏贼挟持寡人做傀儡国君,寡人恨透了他。但如今来看,这渤海国的基业到底是他替寡人打下的,那些小国君主的难处,寡人从未体会过。” 出了宫门,祭酒坐在车上双目微合,轻抚着长髯若有所思。近四十年的师徒关系,让他对林长卿的了解远超一般臣子,根据他的观察,两位国君的关系恐怕不仅仅是“尚可”二字那么简单,到底是哪国的国君能让爱徒如此在意呢?忽然他睁大了双眼:“西域小国、推行新政颇有成效、国君本人有争议、与王上关系密切、登基不久……莫非是她?” 第8章 须弥国(三) 林长卿这边还在犹豫要不要帮高昌国,须弥国的使臣已经到了。原来须弥王陈功赫今年正好五十岁,邀请林长卿下个月前往须弥国赴寿宴,同时,他还邀请了孤竹国、淳于国、钟离国等几国的国君携家眷一同赴宴。林长卿听到这个消息又是一阵头疼,猛然一抬头发现母亲郑河清站在他的面前,他慌忙起身行礼。郑河清看着他笑道:“我儿这是遇到麻烦事了?说出来让为娘听听可好?” 林长卿叹气道:“须弥王五十寿诞到了,邀请儿臣下个月去他那儿。” 郑河清见他这副苦相,顿时明白了:“你是怕见到他女儿柳姿公主?” “唉,柳姿公主今年已经十九岁,还待字闺中,我这次要是再拒绝他们,只怕须弥王的面上就不好看了。要是平时我才不怕,这不是高昌国还有求于他们嘛。我既要拒绝他们的求亲,又不能把人得罪了,这事儿真不好办。”林长卿不住地摇头。 “这么说来,你是愿意帮高昌国的了?”郑河清问。 “那还用说,高昌国是您的娘家,是我们在这天底下唯一有血缘的国度了,不帮他们帮谁?只是……总不能为了帮助高昌国,把我自己搭进去吧?” “那娘问你,你当真不喜欢柳姿公主?我看她长得还不错呀。长晔十年前就成了婚,孩子都有三个了。你比他年长十二岁,反倒落在了后面。” “长晔是长晔,我是我,我跟他不一样。他只要长得漂亮、性格温柔就行。这种要求别说娶一个了,娶十个都没问题。” “那你要什么样的?” 林长卿沉默半晌,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只是觉得那些公主和名门贵女都不是我喜欢的。您还记得上回的中秋宴会吗?我知道,那是您特意为我安排的,我也仔细瞧了,那十几个女孩子虽然妆容、服饰都各有不同,但举手投足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回答我的话像是提前背好的书,就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差不多,一场宴会下来我连谁是谁都没分清楚。” 听到儿子的抱怨郑河清不由得笑出了声:“那些都是有名的大家闺秀,从小就被家里要求学习诗书礼仪和女红,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的。不过你说的没错,也不知道是不是出自同一个女夫子之手,竟然把十几个不同家族的女子都教成了一副模样。” 林长卿拉着母亲的手,说:“娘,我不要三妃九嫔,更不要什么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我只想要一个真心爱我,又能知我、懂我的人。若能分担我的烦恼自然是最好的,我也知道这要求太高了点。但……总之不是那几位看上去淑雅端庄,细聊起来又没什么见解的女子。” 郑河清感慨地拍了拍儿子的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身为国君,三宫六院再是正常不过,你能这么想,为娘很是欣慰。这些年,我总算没有把你教坏,你……很像你父王。”说着又有些哽咽了。 林长卿见母亲又想起了伤心事,急忙岔开话题:“娘,先不说这些了,想想高昌国的事该怎么办吧。” 郑河清定了定神,道:“卿哥儿,这么说来,你当下并没有心仪的女子?” “没有啦,娘亲。”林长卿无奈道:“不是说高昌国的事吗?您怎么又扯回来了?” 郑河清道:“娘说的是同一个事,如果你没有喜欢的女子,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需要你和安雅配合着演一出戏,这出戏要是演好了,非但高昌国的危机能迎刃而解,还能帮你挡掉所有的烂桃花。” “演戏?” 郑河清凑到儿子身旁耳语一番,听得林长卿皱起了眉头:“娘,您这是什么馊主意?不大好吧?” 郑河清啧了一声:“都说了是演戏,演完了就各回各家,你在东她在西,相隔几千里,几十年都见不着面的。” “这……这毕竟事关女儿家名节,这么一闹我这边倒是清净了,只怕安雅那边短期内也不好嫁娶,她会同意吗?” “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高昌女人不是普通女儿家,她们才不在乎什么名节不名节的。再说了,高昌国都到了悬崖边了,孰轻孰重她应该分得清。” 须弥王寿诞那天,柳姿公主四更天就起来了,洗脸、傅粉、上妆、梳头,一直忙到巳时二刻方才从殿里出来。陈功赫看着女儿十分满意,不住地赞叹。王后拉了拉他的袖子:“王上,咱们姿儿今年可十九岁了,臣妾娘家的外甥女与她同岁,人家孩子都会跑了。”陈功赫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放心,咱们的宝贝女儿寡人能不放在心上吗?最近高昌国不是上门来求我们吗?正好……” 王后一甩袖子:“王上,臣妾在跟您说女儿的婚事,您怎么又扯到朝政上去了?朝政哪里处理得完,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咱们女儿可是一天比一天大了,要是今年再不嫁,只怕各国都要看我们的笑话。” 陈功赫嗔道:“你懂什么?这高昌国是渤海国的姻亲,寡人得到消息,这次高昌国求我国不成,就去找了渤海国,想请他们出面。可是渤海国虽大,他的势力也仅限于东域,西域这边他是插不上手的,还得看寡人的面子。渤海王这回要是答应娶姿儿,那寡人就看在大家都是亲戚的份上做个顺水人情,让祝融国不要再打高昌国,要是他不答应,哼,反正是祝融国要打高昌国,又不是我们要打,寡人也没办法喽。” 王后道:“王上就这么有把握?臣妾听闻,渤海王虽待人谦和,在娶妻方面却颇为固执,定要娶一位相亲相爱的女子呢。” 陈功赫嗤之以鼻:“国君的婚事关系到整个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哪有那么称心如意的?差不多就得了,比如咱们当年,大婚之前根本没见过面,如今不也挺好的?要我说,林长卿就是个书呆子,只知道抱着仁义礼孝过日子,婚后不知有多无趣呢。他也就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才有那么多女子趋之若鹜,谁要是嫁给他,指定后悔。” 王后还没说什么,柳姿公主那边已经生气了:“父王,不许您这么说。我就是图他长得好看怎么了?您倒是给我找个跟他一样美貌的男人出来啊?” 王后见女儿发了脾气,赶紧劝阻道:“乖女儿,不闹啊,今天可是重要日子,别把妆弄花了。”见女儿平静下来了,又问丈夫:“那如果他还是不肯呢?” 陈功赫道:“祝融国的兵力几倍于高昌国,又有猛火油的加持,一战灭了高昌都有可能。渤海王最是孝顺,高昌国是他母亲的娘家,他一定不会眼看着高昌国被灭的。” 王后又问道:“您这样拿高昌国威胁渤海王,就不怕得罪他?” 陈功赫哈哈大笑:“得罪他?不会不会,高昌王不过是他的表亲。俗话说得好:一代亲,两代表,三代四代全拉倒。能亲到哪儿去呢?只要他娶了姿儿,那他就是咱们的女婿了,尤其是等姿儿和他有了孩子之后,他和我们的关系会比高昌国更亲近。你想想,天底下哪有为了表兄弟跟岳父翻脸的?” 宴会厅里,宾主依次落座:主座上当然是须弥王和王后,太子陈孝仁和柳姿公主在他俩身后陪坐,宾客席第一位还空着,那是渤海国的位置,往下依次是淳于国、钟离国、孤竹国和几个次一等的国家,最末席是祝融国。陈功赫眯着双眼,满意地看着宾客们交谈着,他此番也邀请了高昌国,但故意没有安排座位,如果事情办成了,就再给加一个席位,假如不成,那就让高昌王站着吧。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嘴角上扬。 孤竹王、钟离王和淳于王正在交头接耳:“淳于王兄,渤海王怎么还没到啊?” 淳于王道:“孤竹王兄,渤海国是天下第一强国,当然只有我们等他的份,哪有他等我们的道理。” 孤竹王道:“那渤海王今日会来吧?” 淳于王道:“当然会来,昨日寡人已经看到他的车驾了。” 钟离王道:“听闻渤海王是东域第一美男子,王兄您是见过他本尊的,此言当真?” 淳于王道:“当然是真的了,你看须弥王兄的身后,那是他的爱女柳姿公主,今年一十九岁了还未出嫁,你道是为什么?” 钟离王道:“莫不是因为渤海王?” 淳于王道:“嗯,正是。钟离王兄,不是在下见识短浅,莫说在东域,即便放眼整个天下也找不出比他更出挑的了。您再看看其他几位国君的身后,是不是都有女眷作陪?” 钟离王道:“噢,难不成她们也是冲着渤海王来的?怪不得,这次除了你我两国,好像各国都带了公主和宗室女。” 淳于王道:“寡人的女儿尚小,妹妹早已出嫁,不然恐怕也得跟来。” 钟离王道:“哎呀,听淳于王兄这么一说,小弟很是期待呀。” 淳于王道:“哎对了,孤竹王兄,听说这次须弥王还请了一个什么高昌国?” 孤竹王道:“哦,是的,寡人也听说了。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罢了,听闻近几年才略有起色,横竖不过十几座城,不值一提。” 不远处的祝融王听到他们的谈论,一脸的不屑,祝融国有城二十座,又给须弥国纳贡多年才在这次宴会上谋得一个末席,那高昌国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参加?不过一想到须弥王没有给高昌国安排座次,祝融王偷偷地笑了,心想今天的宴会一定会很精彩。 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渤海王到。”“高昌王到。”厅内众人一齐望向门口,争相目睹渤海王的风姿。却见一男一女携手而来,那男的身量高挑,容貌昳丽,望之如沐春风,不是渤海王又是谁?再看那女子,中等身材,貌不过中上之姿,倒也清秀白净,是郑安雅。两人均身着靛色外袍、青色中衣,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一看就知道出自同一人之手。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心道未曾听闻渤海王有妻室,那他身边的女子又是何人? 两人走到大厅正中方才松了手,一起同诸王见了礼。陈功赫道:“渤海王兄远道而来,寡人不胜欢喜,只是不知您身边的这位是?” 林长卿笑盈盈地看着郑安雅道:“你自己说?” 郑安雅点点头,向诸王拱手道:“须弥王兄,诸位王兄,在下是高昌王郑安雅。”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孤竹王傻了眼,淳于王呛了茶,祝融王弄洒了杯中酒,须弥王更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你说你是谁?” 郑安雅微笑道:“在下是高昌王。”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议论纷纷:“她是高昌王?”“高昌王居然是女的?”“夜郎国就是败在她手里?”“那……那她跟渤海王这是?” 林长卿环顾四周,见须弥王果然没有给高昌国安排座位,对众人道:“看来这里没有高昌王的座位?也对,姐姐与我同吃一席就好。”说罢,牵着郑安雅的手落了座。须弥王偷偷瞟了一眼身后的女儿,心中暗暗叫苦,却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渤海王、高昌王,你们二位这是?” 林长卿道:“高昌王是寡人的表姐,寡人与她……”说到一半,转过头来冲着郑安雅笑了笑,“寡人与她相恋多年。怎奈两国相隔数千里,见面的机会很少,直到不久前才刚刚订婚。” 林长卿这回眸一笑在郑安雅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尽管她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见过林长卿,但当时她只是个小国的公主,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她总是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因此对他的容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如今这个人近在咫尺,她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瑞凤眼,柳叶眉,鼻梁高挺,嘴唇饱满红润,照理说这样的五官容易让人产生女相的感觉,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却明明白白地表示这是个男人。郑安雅对男性的外貌向来不大敏感,即便是牟明月这样的美少年在她眼里不过“面目清秀”而已,但是林长卿的容貌切切实实地惊到了她。她自诩见过不少美男,但唯有眼前的这位担得起一句“倾国倾城”了。 林长卿又一次回头,正好撞见郑安雅呆呆地看着他,他挑了挑眉道:“姐姐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郑安雅这才察觉自己失礼了,正要起身道歉,却被林长卿握住了手往下拽。她忐忑不安地扬起脸,正对上林长卿春风化雨般的目光。只见他冲自己眨眨眼,笑着问她:“我好看?” “啊?你说什么?”郑安雅只觉得眼前人的笑容比太阳还要明亮,晃得她无法思考。 “我说,姐姐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好看?” “噢,嗯,那当然了,你方才也说了,我们……我们好久没见面了。”郑安雅忍不住低下头,飞红了脸,心怦怦直跳,这家伙笑起来更是要人命了! “那你我一起敬须弥王一杯如何?我们都是国君,平日里总有处理不完的俗事,若不是他,我们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见面呢。” 听到林长卿这么说,在场的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包括柳姿公主在内的好几位女眷已经忍不住掩面离席了。 第9章 须弥国(四) 丹丘城王宫内,房如樨与林长晔一起在距离主宴会厅不远的凉亭中对饮。见三三两两的女眷们夺门而出,有的还用手绢掩面,房如樨不禁笑道:“看来他俩演得还不错。” 林长晔也笑了:“王兄一开始答应得很勉强,我还担心他会穿帮呢,没想到这两个人换上衣服之后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哎对了,房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房如樨道:“什么事?清源君但说无妨。” 林长晔道:“呃,这话说起来有点大不敬啊,你们王上不是成年了吗,怎么没长个子啊?看上去跟没成年那会儿一样高。” 房如樨笑道:“速生阵只能改变人的外貌,身高这方面是没办法了。可惜呀,她本来还有两三百年的时间可以用来长个子,这一下子就到头了。” 林长晔啧了一声道:“这么惨啊。哎你看那边,又出来几位。” 房如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个宫女簇拥着两位衣着华贵的女子急匆匆地从大门出来,直奔他们这个方向。他认得这两位:年轻的是柳姿公主,较年长的则是她的母亲须弥王后。 柳姿公主气得直掉泪:“阿娘,父王不是说一切都妥当了吗?怎么会出这种事?渤海王他……他不是有未婚妻了嘛!” 须弥王后也气得不轻:“不知道你父王怎么办的事?不对啊,照理说渤海王订婚这么大的事应该会知会我们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难不成他们未曾订过婚,是在糊弄我们?” “哎呀娘亲,”柳姿公主使劲拽了一下母亲的袖子,“那是重点吗?你没看到他俩的衣服,那是只有夫妻才能穿的。不管他们订婚没有,都是渤海王自己愿意的。我,我都没戏了……”话未说完,她忍不住哭出了声。 王后一把搂住女儿,轻声安慰道:“乖孩子,不哭啊。等宴会结束了,让你父王去打听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咱先回宫吧,这边还有好多宾客,让他们看到了不好。” “哎,你们是谁啊?”柳姿公主忽然发现一旁站着两人,没好生气地问道。 须弥王后慌忙喝道:“不得无礼,这是清源君。”又见林长晔身边的那个人不曾见过,便问:“清源君,这位是?” 房如樨行礼道:“拜见王后、公主。外臣是高昌国典客房如樨。” “高昌人?”柳姿公主哼了两声扭过头去,嘴里嘀咕道:“我最讨厌高昌人了。” “孩子不懂事,让二位见笑了。”王后道:“这位大人气质不俗。能与清源君同坐而饮的,想必不是普通人吧?” 房如樨笑道:“王后过誉了,外臣才疏学浅、相貌平平,能入王后法眼实属荣幸。” 林长晔却怕他被人看轻了去,道:“房大人是高昌王的叔叔。不过在高昌国不算宗室,类似于我们的国舅吧。” “哦?果然不同凡响。”王后道:“房大人不必过谦,本宫虽不曾见过你,但听我王提起过,说大人在朝堂上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很是欣赏。不曾想大人竟然生得这般好模样,难得,难得!不知房大人春秋多少?” 房如樨道:“禀王后,外臣今年已有三千余岁。” “啊?你这么老的吗?一点都看不出来!”一旁的柳姿公主惊讶地说。 “是啊,你看上去和清源君差不了多少。方才听清源君说你是高昌王的叔叔,本宫只道是你辈分高,没想到竟然差了一千多岁!”王后也是一脸诧异。 “王后,高昌国有国姓郑氏和房、牟、杜、段一共五大家族,这五大家族一直互相通婚、沾亲带故。房大人是长辈,论起来,王兄和我也得叫他一声叔叔。”林长晔道。 房如樨笑道:“我们高昌人不会老,一旦成年之后样貌不再改变,所以看不出年龄。在我们国内,还有一些两万岁左右的老人呢,看上去也就我这样的年纪。” “这么神奇?”柳姿公主左右打量他,“你长得挺好看的呀,而且还不会老,真叫人羡慕死了。” “姿儿,不得无礼。”王后皱着眉头道:“本宫要回去了,二位请便。” 宾客散去后,须弥王父子俩回到后宫,太子陈孝仁忍不住问:“父王,妹妹和渤海王这事儿?” 陈功赫甩了甩袖子,不耐烦地说:“还说什么说,这都看不出来?没戏了!” 陈孝仁又问:“那祝融国要打高昌国的事,咱们不用管了?” 陈功赫如梦初醒:“啊呀,今天出了那么多事,险些忘记了!儿啊,你现在就去告诉祝融王,叫他千万不能打高昌国,还要和高昌国保持友好关系。” 陈孝仁不解地问:“父王,这是为何?您今天早上还说,如果渤海王答应娶妹妹,那我们就卖个人情给高昌国,如果他不接受,我们就不管这事吗?这渤海王摆明了和高昌王相好,那就是拒绝姿儿了呀?” 陈功赫拍了儿子一脑瓜:“你长得是猪脑子啊?如今这个形势,打高昌国就等于打渤海国。”见儿子还是一脸懵,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蠢材!蠢材!寡人问你,寡人当初为什么要让你娶孤竹国的公主?” 陈孝仁小心地答道:“自然是为了两国联姻,巩固同盟之谊。” “知道你还和她吵翻?还放任她逃回娘家?差点坏了寡人的大计。” 陈孝仁战战兢兢地道:“父王息怒,那件事的确是儿臣做得不对。不过……不过那都过去了,眼下咱这不是在说高昌国的事嘛?” “唉。”陈功赫长叹一声道:“寡人戎马半生,东征西讨,这才有了须弥国如今的盛况,谁曾想到头来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也罢,我再问你,高昌国嫁一个公主给渤海王和高昌王亲自嫁给渤海王,有多大差别?” “这……”陈孝仁想了半晌,老老实实地答道:“儿臣愚钝,请父王指教。” “你也知道自己愚钝啊?寡人告诉你,如果高昌国只是嫁一个公主给渤海王,那就是普通国与国之间的联姻。两国能好好相处一阵子,但保不齐过几年就反目。说白了,这种常见的联姻方式起不了多大作用,两国还是有各自的利益所在,该打起来的一样会打起来。但高昌王就不一样了,她如果亲自嫁给渤海王,那是不是整个高昌国都会被她当做嫁妆并入渤海国?” “啊?那样一来,渤海国岂不是白得十几座城,还能横跨东西两域了?怪不得,我看那高昌王姿色平平,言谈举止也毫不出众,渤海王居然能倾心于她,还对她大献殷勤。”陈孝仁吃惊道。 “倾心?倾心个鬼!要是娶了哪个女人能白给我十几座城,我也立马把她娶回来当神一样供着。林长卿这老小子,表面上看着不争不抢,暗地里打得一手好算盘哪。娶个公主只能得到黄金珠玉最多再加上一个美人,娶个国君就不一样了,能得到整个国家。这家伙,还成天在那儿大讲仁义礼孝信,真是虚伪!虚伪至极!” 陈孝仁道:“父王,那我们就任由渤海国的手伸到西域来?” 陈功赫气呼呼地说:“林长卿在东域威望甚高,几乎到了一呼百应的地步。我们要是得罪了他,恐怕会遭到渤海、钟离、淳于至少三个大国的联军攻击。至于高昌国嘛,寡人略有耳闻,国家虽小,民风却十分彪悍,要不然滑国也不会被灭,夜郎国更不会丢了三座城。贸然与他们开战,即便是我们加上祝融国也很难迅速取胜,如果渤海国再趁机率联军攻来,我们就会腹背受敌。唉,寡人千算万算,愣是没想到这个高昌王她居然是女儿身。失策,失策啊!对了,那个祝融王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派使者见过高昌王吗?这么重要的消息他怎么不告诉寡人?” 陈孝仁道:“父王,儿臣已经问过他了,他说高昌国一直是女子为王,往年都老老实实给他们纳贡,他……他觉得高昌王是男是女不重要,就没当回事。” 听到这话,陈功赫气得掀翻了面前的案几。 第10章 联姻(一) 第二天,郑安雅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须弥国派人向她求亲,希望房如樨留下来做柳姿公主的驸马,更令她震惊的是,房如樨居然当着须弥国大臣的面答应了这门亲事。 “叔叔您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须弥国是大国,如果答应了又反悔,我们怕是不好收场呢。”郑安雅问道。 房如樨淡淡地笑道:“谁说我要反悔?” “什么?阿乌您真的要和她结亲,不是缓兵之计?”这下不仅仅是郑安雅,连一同来的房似瑾也震惊了。 “不是。”房如樨道:“王上、似瑾,你俩先坐下听我说。王上昨天那出戏演得很好,在座的所有人都相信您和渤海王两情相悦,将于不久后成婚。这样一来,虽然高昌国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把须弥王给得罪了。您想想,柳姿公主是须弥王唯一的嫡女,是他和王后的掌上明珠。她因为渤海王的缘故蹉跎至今,已有一十九岁,放眼天下诸国,公主们大多在十五六岁成婚,今年要是再不出嫁,会被天下人嘲笑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嘴长在别人脸上,管那么多做什么?”郑安雅不屑道。 “王上您别打岔,各国风俗不同。总之,虽然这次危机解除,但因为你们不可避免地破坏了须弥王爱女的婚姻,也就因此得罪了他。” “关我什么事?长卿又不喜欢她。”郑安雅道。 “所以,要平息柳姿公主和须弥王的怒火,眼下是最好的机会。” 郑安雅站起身来:“叔叔,您的意思莫非是,您代替长卿娶柳姿公主,这样须弥王的气就消了?” “正是。”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房如樨的笑容里有一丝丝苦涩,“是他们主动来求亲的,又不是我们上赶着去求他们。” “可是,您和柳姿公主昨日才第一次见面,你又不喜欢她。” 房如樨道:“喜欢不喜欢,有那么重要吗?你忘了小时候我跟你讲的,为了化干戈为玉帛,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公主离乡背井与他国联姻。” “可是,哪有让叔叔去和亲的。”郑安雅的声音越来越小。 “谁让她看上我了呢。”房如樨笑道。 房似瑾忍不住道:“阿乌,我听说柳姿公主生性刁蛮,不好相处的。而且婚后不是她跟您回高昌,而是您留在须弥,须弥王又那么护短,我怕您会受委屈。” 房如樨道:“你们放心,与人打交道是我最擅长的,我断不会让自己受苦。我留在须弥国还能帮王上时刻注意他们的动向,比我在高昌国活动更方便。” “叔叔,我是不是错了?”郑安雅沉默良久后突然抬起头,流着泪问道。 “王上为何这样说?” “如果我像阿咪一样只守着高昌三城,如果我不那么争强好胜,如果我不灭滑国、不要夜郎国的城池,是不是就不会引起祝融国的注意,祝融国就不会打我们,叔叔您也就不用被迫成婚了?” “王上慎言!”房如樨正色道,“王上,您的战略没有错,死守京畿郡那三座城是没有前途的,如果二十多年前我们不灭滑国,到如今滑国已经繁衍出整整一代人,何须祝融国动手,光是滑国军队就能把我们灭了。如果我们不趁机夺取夜郎国的城池,夜郎国就会以为我们软弱可欺,胜了也不敢让他们付出代价。王上,我们没有做错,为国家开疆拓土没有错,将高昌国变成强国更没有错!” “我把高昌国发展壮大是为了保护我的子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可是如今,我却连您都保护不了!” “王上,”房如樨抬手拭去郑安雅眼角的泪水,“欲成大事,一定会有代价。战争造成的人员死亡和物资损失是代价、为改善民生修渠造路所花费的重金是代价、为拉拢一些国家付出的钱财乃至联姻的人员也是代价。而在当下,既然我这身皮囊对国家有用,也是一种可以承受的代价。” 正在此时,林长卿和林长晔兄弟俩也听说了柳姿公主要下嫁房如樨的消息,匆忙赶了过来。房如樨见他俩来了,对林长卿道:“我王心情不好,劳烦渤海王陪她出去散散心。”林长卿心领神会,拉着郑安雅出了门,留下林长晔帮忙处理婚礼相关的事务。 郑安雅和林长卿找了一处清净的地方坐下。 “长卿,你知道吗,我叔叔是个苦命人。”郑安雅忽然开口道。 “你说吧,我听着。”林长卿道。 “听长辈们说,叔叔从小就聪慧过人,又勤奋好学,尤其喜爱纵横之术。只是高昌国长久以来不爱与他国交往,更没有男人做官的先例,他纵然学得满腹经纶,也毫无用武之地。他成年之后,因为长相俊美,上门求亲者不计其数。他交往过几位阿夏,哦,就是走婚女友的意思,时间都不长,那些女人只爱他的容貌,对他的才学和抱负完全不在意,对此他很是苦恼。” “再后来,阿咪要纳牟英怜为贵君,阿达有被赶回家的危险。我姑姑,也就是当时的丞相房如兰气不过,就与我阿咪还有牟英怜的姐姐、太尉牟英杰大吵一场。姑姑口不择言,对阿咪说:‘若论年轻漂亮,牟英怜哪里比得上我家如樨’。阿咪正在气头上,便话赶话地说:‘好啊,那你把另一个弟弟也嫁给我好了。反正他们是亲兄弟,无论我宠幸谁你都不用担心了!’” “君无戏言。”林长卿叹道。 “可不是嘛,阿咪明明是句气话,在别人听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一时间传得满城风雨。更可恶的是,房家长辈们居然觉得这事可行,还真的动了让叔叔进宫的念头。” “那后来呢?” “叔叔以死相逼,房家人权衡利弊之后把他许给了段家的老二段知礼,进宫的事情就此作罢。阿咪最后还是纳了牟英怜,阿达还是受了冷落。” “那他婚后过得怎样?”林长卿问道。 “不怎么样。”郑安雅皱眉道:“段知礼一直喜欢叔叔,但她从小不爱读书,只爱舞刀弄枪,为人也十分粗鲁,世人常常称呼她‘断不知礼’。两人婚后不久就开始闹矛盾,其实我知道,段知礼一直在尽力讨好我叔叔,只是两人性格差距实在太大,她常常得罪了我叔叔,自己还茫然不知。久而久之,叔叔索性回到房家,他俩也就不怎么见面了。” 郑安雅顿了顿,苦笑道:“阿达受冷落,叔叔婚姻不顺,两人倒真成了一对难兄难弟。于是叔叔时常进宫来陪阿达说话,也教我读书、给我讲许多故事。他学问可好了,历史上哪个国家的哪位君王和重臣,发生过什么事,他都能信手拈来。如果说段相是我的第一位夫子,那他就是第二位。” 林长卿看着远处,若有所思。郑安雅忍不住推了推他:“长卿,你在想什么?”林长卿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忙道了声歉,又说:“我是在想,世人庸庸碌碌者多,在乎外表者多。像他这样的人,大概心里不好受吧。” 听到这话,郑安雅不禁忿忿道:“那些世俗之人根本不在乎他有多少学问、多少能力,只知道他有一副好皮囊!高昌人是这样,没想到以男子为尊的须弥人也是这样!” 林长卿问:“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郑安雅揉了揉太阳穴:“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其实他已经跟我分析过了,我知道这是眼下对高昌国最有利的办法,付出的代价只有他一个人。我知道他自愿为国牺牲,毫无怨言,我也知道他擅长交际,在须弥国定能左右逢源,可我还是……还是觉得难过。”说着说着,忽然感觉脸颊上有东西。她猛地抓住一看,竟然是林长卿的手指。 这下两人都尴尬得不行,郑安雅松了手。林长卿转过头去道:“你……你别哭了,看着你哭,我心里也不好受。” “嗯,我不哭了。”郑安雅抹了抹泪,“说实在的,我不知道那些送公主去联姻的国君究竟怎么想的,嫁给知根知底的人倒还罢了,有些还是去番邦和亲,他们竟然也舍得?” 林长卿道:“送去番邦和亲的公主多半是假的。” “啊?公主还有假的?”郑安雅一脸的不可思议。 “不知道了吧?那些所谓的公主最多不过是宗室女,国君临时收一个义女,充作公主去和亲。都是为人父母的,哪里舍得亲生女儿远嫁。” “可是宗室女也有亲生父母啊,她们的父母会心疼死的吧?唉,不提她们了,在大国的夹缝中生存真的好难啊,这次要联姻的可是我如假包换的亲叔叔。” “对了,你叔叔可有爵位?”林长卿问道。 “目前是第十一级右庶长,算中等爵位吧。按照我国律法,要有大功才能授以高等爵,叔叔虽然在平定夜郎三城中出了力,但终究还是不及前线将士们,所以还轮不到他。怎么了?” “最好能封他一个高的。按照须弥王原先的设想,须弥国的嫡公主定要许配一个大国君主,如果嫁的是一个无爵之人恐怕他面上不好看。” 第11章 联姻(二) 次日,郑安雅下诏封房如樨为关内侯,号武信君,食邑两千户。尽管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柳姿公主和房如樨的婚事还是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不出一个月,婚礼的各项事宜都办妥了。迎亲当日,段氏的管家给房如樨捎来一个箱子,对他道:“家主说,这是您留在段家的东西,让小的带给您。家主还说,那些年是我们段家对不住您,让您受委屈了。” 房如樨打开箱子,指尖轻轻拂过一件件旧物,强忍着眼泪道:“请回去转告段相:段家没有对不起我,知礼也没有,我知道她一直都想对我好,只是我……我和她不适合。” 郑安雅前来送亲的时候,房如樨已经穿戴就绪。婚服是须弥王准备的,大红的底子上缀满了金丝银线,衬得他愈发光彩照人。只是郑安雅看到这一幕,又忍不住哭了。房如樨笑着安慰她:“好了王上,今天是臣大喜的日子,您这么个哭法不合适吧?让须弥人看到了,还以为您要嫁女儿呢。”一句话说得郑安雅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撇了两下嘴。 房如樨整了整衣冠,对着她郑重一拜:“臣房如樨拜别王上,愿我王寿与天齐,福泽绵长。”说罢,以额触地。 他刚起身要走,郑安雅忽然拉住他的袖子:“叔叔,你等我。”在林长卿等人不解的目光中,她哽咽道:“等到高昌国足够强大的那一天,那个时候,你想入仕便入仕,你想归隐便归隐,再也不会有人逼迫你做不愿做的事。叔叔,你等着我,好不好?” 房如樨含着泪笑了,他转过身来,温柔地看着她,好像看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说:“好,我等着,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久。” 婚礼热闹而隆重,前来赴寿宴的诸王除了郑安雅和林长卿外还有两三位没有回去的,都被陈功赫留下来喝喜酒。 淳于王嘴上说着恭喜的话,转过头去就和孤竹王嚼舌根:“通常公主出嫁,从纳采到迎亲怎么着也得十个月到一年,须弥王倒好,一个月就给办完了,这可有些不合规矩呀。” 孤竹王笑道:“没办法,谁叫他女儿已经十九岁了呢,女儿家一旦上了二十岁,说出去可就不好听喽。” 淳于王道:“你说,这渤海王也真是的,有媳妇儿了早说不就完了吗?还一直不说清楚吊着人家。” 孤竹王压低了声音道:“淳于王兄,这话寡人只对你讲。那一日寡人回去之后思来想去,啧啧,总觉得他俩不像是真的。” “哦?孤竹王兄也这么想?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淳于王捋着胡子低声笑道。 孤竹王道:“不瞒王兄说,二十多年前,寡人还是太子的时候,曾作为使臣到过渤海国祝贺渤海王亲政。大典当晚的灯会上,渤海王太后的身边曾出现过一位女孩儿,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第二天就有传言说,那女孩是高昌国的小公主,也是渤海国未来的王后,等她成年之后两人就会举办婚礼。” 淳于王连声道:“王兄说得没错,当时小弟也在场,是跟随先王一起去的。当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那位公主是以使臣的身份来的,大伙儿还以为好事在即呢,哪知道忽然听说小公主回去了。我记得很清楚,我父王还问过渤海王太后,太后说小公主还要再过两百多年才能长大,早着呢。” 孤竹王道:“如此说来,与渤海王有婚约的恐怕不是这位高昌王,而是她的妹妹或者侄女?” 淳于王道:“要这么说的话,渤海国和高昌国只是普通的联姻方式,并不是两位国君直接结合啊,那可就差得远了。哎,你说会不会是高昌王直接抢了妹夫或者侄女婿做夫君呢?我看她面相不善,没准是个狠人。” 孤竹王道:“就算她敢抢,那也得渤海王愿意才行啊。王兄稍坐,一会儿小弟去探探口风。” 不一会儿,郑安雅和林长卿一起到了。郑安雅明知道这种场合她应该主动上前与须弥王相互道喜,却始终无法强颜欢笑,只好低头不语。陈功赫不解道:“高昌王似乎不大高兴啊?” 林长卿忙说:“须弥王兄见谅,武信君是高昌王平日里除了父亲之外最为亲近的长辈,眼看着他要离开高昌国,心中不舍。” 陈功赫道:“哦,是这样吗?” 郑安雅答道:“是的,须弥王兄,寡人的叔叔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林长卿道:“须弥王兄,武信君是高昌王的叔叔,论起来寡人也该叫他一声叔叔。寡人的叔叔成了王兄您的女婿,您这一下子可比寡人高出两辈了呢。” 陈功赫此番迅速搞定了爱女的终身大事,而且女儿还能留在丹丘不用远嫁,心情本就大好,听到林长卿这通话更是眉开眼笑,连连摆手道:“哎哟哟,那寡人可不敢当,不敢当啊。渤海王兄莫要笑话寡人,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您的年岁啊。” 林长卿道:“寡人有句话要嘱咐须弥王兄,可莫要嫌寡人多嘴哦。” 陈功赫道:“渤海王兄说得哪里话来,请讲请讲。” 林长卿道:“既然武信君是寡人和高昌王的叔叔,你可要好好待他呀,要是让寡人听到他在你这儿受了委屈,寡人可不依的。” 陈功赫哈哈大笑:“那是自然,以后我们须弥国、渤海国、高昌国,都是亲戚了,自然要好好相处。” 孤竹王道:“寡人有一事请问高昌王。”见郑安雅点头,便继续道:“俗话说:‘好事成双’今日寡人借着须弥国的喜宴斗胆问一句,不知高昌国可有未曾婚配的公主或者宗室女?寡人想替犬子求个亲。” 郑安雅思虑片刻道:“承蒙孤竹王厚爱,寡人也非常愿意与孤竹国联姻,只是恐怕要让王兄失望了,我国目前没有适龄的公主。” 孤竹王道:“不对吧。二十多年前,寡人有幸前往临淄参加渤海王兄的亲政大典。寡人记得当时高昌国来了一位小公主,看上去不到将笄之年,生得甚是可爱。” 郑安雅与林长卿对视一眼,问道:“孤竹王兄记得这么清楚?” 孤竹王道:“当然,不光寡人记得,淳于王兄也记得。” 淳于王道:“不错,庆典当晚的灯会上,那位小公主一直陪伴在渤海王太后的身边。当时临淄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她,寡人记忆犹新。不过,寡人劝孤竹王兄别惦记了,寡人当时随父王一同拜见王太后的时候提到过这位小公主。王太后说,高昌人长得慢,小公主还要再过两百多年才能婚配呢,不要说你儿子,只怕你的玄孙都入了土也未必等得到。” 说罢,淳于王和孤竹王大笑起来,笑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连须弥王也竖起耳朵听着。 郑安雅笑道:“不错,是有这么个人。你们觉得她长得可爱?” 孤竹王道:“小公主正当豆蔻年华,自然是可怜可爱的。” 这下子连林长卿都忍不住笑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有人惦记着寡人的未婚妻。” 一听到“未婚妻”这三个字,在场的诸王纷纷傻了眼。淳于王和孤竹王的脸上更是精彩纷呈:本以为渤海王会极力否认,没想到他竟然亲口承认了。 “且慢,渤海王兄,寡人上了年岁有些耳背,没听清楚。”陈功赫道:“你方才说那位小公主是你的未婚妻?” “没错。”林长卿依然笑得如沐春风。 “那你和高昌王这是?”陈功赫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如果渤海王的未婚妻是高昌国的公主而不是高昌王本人,那渤海和高昌两国也就是普通联姻,没必要那么紧张了,但是看两人的亲昵程度,怎么看都像是情侣而不是亲戚,莫非高昌国风俗果然不同?不知道高昌王本人是否有婚配?其余诸王也纷纷咬起了耳朵。 林长卿示意众人安静,转头对郑安雅笑道:“这么多人夸你呢,你解释一下?” “多谢两位王兄抬爱。”郑安雅对孤竹王和淳于王道:“二位口中的那位小公主正是寡人。” “什么?”“怎么可能。”“不是说还要再过两百多年吗?” “那是在正常情况下,寡人今年一千七百三十四岁,按照高昌人两千岁成年的惯例,的确还要再过两百多年才能成年。”郑安雅道,“怎奈先王骤然驾崩,寡人不得不仓促即位。身为一国之君,若以少女的面目示人,恐遭他国轻贱。故寡人在登基前启动了速生阵,加速成年,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一席话,说得诸王面面相觑。淳于王哼哼道:“还能速生的,呵呵,寡人可真是长见识了。” 钟离王讪笑一声:“也罢,高昌王说是那就是吧,反正我等都是凡人,不懂你们神族的那些弯弯绕。” 第12章 战祝融(一) 两国联姻只换来不到一年的太平,就在郑安雅登基的第三年年初,高昌国君臣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忽听斥候来报:祝融国有异动。 郑安雅紧锁眉头道:“刚过完年就往两国边境的方向调兵,还调集粮草辎重、加紧开采猛火油,祝融国这是要与我们开战吗?” 杜襄成道:“从情报上看,很有可能。大军路远迢迢过来,总不能是来赶集的吧。” 郑安雅气愤地说:“我们是须弥国的盟友,他们是须弥国的附属,不是说好了永远不相互攻伐的吗?” 卫信忠长叹道:“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像两个小孩子,前一刻还嬉笑打闹,后一刻就刀兵相向的事,历史上不在少数。” 郑安雅道:“你们觉得,祝融国此战的目的是什么?” 卫信忠道:“依臣之见,祝融国此次出兵不是为了攻占城池,只是想与我国一较高低。” “这是干嘛?”郑安雅不解道,“打仗不为了地盘?” 卫信忠道:“地盘他们是占不了的,只要有须弥国在,祝融国就算一时取胜占了几座城池,须弥国也有办法让他们吐出来。他们这是不服气。” “不服气?因为我们与须弥国结盟的事?” 卫信忠笑道:“王上您想,我们原本是要给祝融国进贡的,在他们看来,我们虽未对他们称臣,却也类似于他们的附庸。同理,他们向须弥国进贡,就意味着他们臣服于须弥国。而如今我们与须弥国结盟,两国平起平坐,这下子我们的地位就高于他们了,所以他们不服,想通过打一仗来分出高下,证明他们的实力在我国之上。” 郑安雅道:“此战可以避免吗?” 杜襄成、高无疾和卫信忠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杜襄成回道:“恐怕不可避免,他们早有预谋。” 段知书道:“那这盟约就没用了吗?早知如此,当初费那么大劲做什么?还搭上房如樨。” 一提到房如樨,几位神族都不做声了,现场陷入一片尴尬。卫信忠打着圆场道:“也不是没用,这次祝融国是背着须弥国出兵的,他们的主力还在东边,预计只出两万人。如果没有盟约,只怕他们会出举国之兵来犯。” “两万人,”郑安雅道,“我们一共也只有两万人,兵力上不占优势。能不能向须弥国求助?” “王上慎重,”卫信忠道,“须弥国虽是我国盟友,然而两国国力差距太大,他们并不真正把我们放在眼里。须弥国有大军二十万,且装备精良,祝融国举全国之力也难以望其项背。若不是看在渤海国的面子上,这个盟是无论如何也结不成的。如今,我们为了祝融国区区两万人的入侵就要求援,他们只会更加看轻我们。到那时,不要说祝融国隔三岔五会来骚扰,只怕须弥国也想占我们的便宜。” “所以这一仗,得靠我们自己。”郑安雅道。 “是的,威望是打出来的,不是求出来的。此战我们只能靠自己,只能胜,不能败,败则有亡国之险。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高昌国不是好惹的,谁想吞我们入腹,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一副好牙口。” 杜襄成展开了舆图,说:“既然决定要战,那就合计一下该怎么打吧。”说罢示意高无疾先发言。 “等一下。”郑安雅忽然叫住房似瑾,“去叫归尺素准备些酒水茶点,今晚恐怕得熬通宵了,大家都松快些,畅所欲言。” 听郑安雅这么说,高无疾道:“王上,那末将我可就实话实说了,此番我们可谓遇上了劲敌:祝融国领兵的是大将韦执戟,此人能征惯战,尤其擅长阵法,素有威名。” “比你们几个强吗?”郑安雅问道。 “那倒不至于。”高无疾摊了摊手:“韦执戟并不可怕,臣之所以将他们称作‘劲敌’是出自以下几个原因:首先,这两万士兵是韦执戟的老部下,跟随他征战多年,经验丰富。其次,士兵所用的兵器盔甲这方面,我军近年来虽在装备上大有改进,但与敌军相比仍处于下风,韦执戟是祝融王的爱将,他手下士兵的武器装备和吃穿用度自然都是最好的。” “听上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郑安雅撇了撇嘴。 “王上您别打岔,听他说完。”杜襄成按住她道。 “王上说得没错,如果只是这些,的确算不上什么。但是王上,您可知祝融军最擅长什么?” “他们以火神祝融作为国名,莫非擅长火器?” “正是,祝融国盛产猛火油,军队亦以火器见长。” “最近总听你们提到猛火油,这猛火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比一般的油厉害很多吗?”郑安雅问。 高无疾道:“王上,猛火油乃凶险之物,宫中不方便展示,请王上和诸位大人随我来。” 众人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只见门口守卫森严,里面听不见人声。高无疾行礼道:“请王上和诸位大人除去身上的引火之物。”众人便将随身携带的火石等放在一旁,随他进去。进了大门,只见里面十分宽敞整洁,看似无人居住,地上却没有杂草和落叶。院中只有几堆沙土和一套石桌石凳,另有锅碗瓢盆和水缸一类的东西整齐地码放在墙边。院子的北边是一间主室,东西两边是厢房,都闭着门。高无疾推开了主室的门,出人意料的是,里面除了简单的桌椅板凳之外,空无一物。 郑安雅问:“猛火油在哪儿?” 高无疾道:“王上稍安,猛火油易燃,所以臣把它们放在地窖里了,待臣去取上来。”说罢便指挥手下几名士兵打开了屋里一个隐秘的地窖入口,轻手轻脚地爬下去捧了几个罐子上来。 郑安雅见那几个士兵抱着罐子就往屋外走,忙叫住他们道:“你们干嘛去外面?” 杜襄成道:“猛火油一旦失控,会把这屋子也点燃的,去院子里比较安全。” 郑安雅噘着嘴,跟着他们到了屋外。 士兵们把一个罐子放在石桌上,又拿过来几个碗碟和盆。高无疾打开罐子,朝一个碗里倒出了一些,对众人道:“诸位请看,这便是猛火油了。” 郑安雅探头上前,只见碗里盛着半碗褐色的液体,凑近了看,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她掩住鼻子道:“就这玩意儿?这么难闻?” 高无疾回了声“是。”又丢了一小根点燃的木条进去,只见那半碗猛火油烧了起来,冒出一股股黑烟,那难闻的气味也更重了。众人慌忙后退几步避开,哪知那黑烟极其浓重,卫信忠年迈躲避不及,半边脸和肩膀都被熏黑了。 郑安雅何曾见过卫信忠这副糗样,不由得放声大笑。卫信忠忙不迭地抹了把脸,却把原本没有黑的半边脸也抹上了黑色,这下子其余的人也绷不住了,纷纷大笑起来。卫信忠指着高无疾笑骂道:“小兔崽子,是不是前几日你要增加军费老夫没批,你就报复老夫!” 高无疾忍着笑道:“怎么可能,我一向都很敬重卫相您的。” 郑安雅道:“什么军费?” 高无疾道:“就是为了多买点猛火油,给士兵见识一下。这玩意儿不好弄,祝融国防贼似的防着咱们,得花大价钱从过往商人手里买。” 段知书问:“这个油比普通的油好用吗?味道这么大,不会有毒吧?” 杜襄成道:“段相,我们平日里用的油是从菜籽中提炼出来的,一亩地一年到头出不了十斤油。这个猛火油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天就能收集半缸。当然了,这么难闻的油肯定是不能吃的,所以有没有毒我们也不清楚。” 还没等段知书发出感叹,高无疾又道:“段相,祝融军用的可不是这种油了,他们能用这个油炼出质地清澈、气味也淡得多的油。” “那种油容易点燃吗?”郑安雅问。 高无疾拿了个大碗盖在着火的碗上,道:“据我所知,比这个更容易燃,但我也只是听说过,没有见过。这种炼油术是祝融国的机密,炼出的油叫‘轻油’,据说四斤猛火油才能出一斤轻油,十分珍贵,只供军队使用,就连朝中大臣都接触不到,更不要说普通百姓了。” 郑安雅指着大碗问:“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灭火。”高无疾道,“猛火油有一点和菜油一样,会浮在水上,所以不能用水浇灭,只能用沙土覆盖或者这样闷灭它。” “那要是着了火的油粘在衣服上或者人的身上会怎样?” “很难灭,只能找一处干净的地方多滚几下,把火苗压灭,或者用浸过水的毯子、被子盖灭。” “这么麻烦啊?如果两军对峙,敌方向我方投掷这种猛火油,军士们怕是找不到干净的地方灭火。” “是的,王上。所以我才说,我们这次遇上劲敌了,祝融军不好打。” “不好打也得打,为将者不能只想着吃肥肉,关键时候也得啃硬骨头。只是该派谁去啃这个骨头?”杜襄成道。 郑安雅叹了口气,随即正色道:“此战关乎社稷,寡人是一定要亲征的。” 一听她自称“寡人”,众臣知道正事来了,他们的关系也由朋友变成君臣,纷纷收起嬉笑之态,换上肃穆的神情。 “段相留守京畿,总揽大局,保障前线各项供应。 ” “是,王上。” “杜太尉为主帅,随寡人出征。高无疾和房似瑾同去。” “是,王上。” “至于卫相,寡人想听听您的意见。” 卫信忠行礼道:“王上,臣想随军出征。听闻韦执戟擅长阵法,这方面臣亦有少许涉猎,想去见识一下。” “寡人知道卫相博学多才,只是你近来身体抱恙,军中条件艰苦,怕是对养病不利。” “王上,臣的身体不妨事,此战凶险,不让臣跟着您,臣实在放心不下。” “好吧,那就听卫相的。除了两国接壤的襄邑和滑县之外,调集全国一切可用兵马,即刻赶往河西郡之睢县集结。” 说罢,郑安雅对众人深施一礼道:“国力孱弱,祝融国仅以少量兵力来犯,我等却不得不以命相搏,还望诸位尽力。” 众人忙伏地拜道:“王上放心,我等必尽心竭力,保我高昌!” 第13章 战祝融(二) 没过几日,一声惊雷带来了几场春雨,已是惊蛰节气了。郑安雅望着阴沉沉的天、灰蒙蒙的雨,忽然灵光乍现:“你们说,猛火油虽然不怕水,但如果遇上下雨天,它的作用也会大打折扣吧?” 杜襄成道:“那是自然,毕竟水火不容嘛。” 高无疾道:“王上的意思,眼下是个机会?” 郑安雅道:“我也是突然想到的,眼下已经入春一个月了,雨水会越来越多,猛火油或许发挥不出多大威力,但是这个道理祝融王和韦执戟难道不懂吗?他们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找我们麻烦呢?” 卫信忠紧了紧衣衫道:“王上可知为什么史书上多以‘春秋’二字指代一年吗?” “呃……好像是大事都在春秋两季发生?”郑安雅托着下巴道。 “正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夏季太热冬季太冷,无论是祭祀还是出兵,都不大方便,于是很多国家之间就慢慢形成了默契,只在春秋两季打仗。” “那祝融国为什么想在春天打?秋天雨水少,应该对他们更有利啊?” “依臣所见,他们是迫于压力不得不这么做。西域那几个排的上号的大国以须弥国为首,每年秋收之后都会轮流组织盟会。如果祝融国在秋季动手,这件事一定会在盟会上被提起。而攻打盟友这种事到底不光彩,别看各国平日里勾心斗角,表面上还得维护所谓的正义,若是被他们知道了祝融国背信弃义,他们就会以所谓的‘正义之师’出兵攻打祝融国。当然,他们出兵绝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哦,我懂了。”郑安雅恍然大悟:“按照他们的设想,如果在春季就动手,入夏之前解决战斗,那这件事就成了既定事实。他们又不占地盘,即便是吵到了盟会上,在大国们看来,不过是两个小孩闹别扭,一个把另一个打了一顿,最多谴责祝融国几句。果然阴险。对了,部队集结得怎么样了?” 杜襄成道:“已经在路上了。离得近的已进入河西郡内,远的也出发了。” “那我们几时出发?” “明日即可。” “如果祝融军此时来袭,襄邑能不能守住?” “我几天前已命人将一半的滑县的守军调往襄邑,应该可以撑几天。” 郑安雅道:“等等,你说你将一半的滑县守军调去守襄邑?那如果他们打滑县怎么办?” 卫信忠道:“这是臣的主意。滑县与祝融接壤的地方不多,又有高山和绝壁做掩护,易守难攻。更何况滑县是河西郡首府,原来滑国的都城,城防体系要比襄邑坚固得多。如果命守军多插旗帜、每日操练,装作人数众多的样子,敌军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唉,”郑安雅叹了口气,“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襄邑和滑县两地,总感到隐隐的不安。河西郡内的部队不要去睢县集合了,直接去滑县吧?” “臣已经嘱咐过了。”杜襄成道。 次日,郑安雅等人刚刚进入河西郡境内,前方就传来噩耗:滑县丢了。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些坐立不安。郑安雅着急地问:“派去增援的部队呢?” 高无疾道:“这是第二个坏消息,增援部队遭到了伏击,损失惨重。” 杜襄成道:“让其余部队就近进入襄邑和睢县,参与守城,这两个地方不能再丢了!” 卫信忠脸色不大好,毕竟调滑县守军去襄邑的主意是他出的。他问道:“敌军何时进攻的?怎么丢得那么快?” 探马回道:“祝融军在城墙下放火,足足烧了大半日,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城墙被烧得发烫,根本上不去人,城门和堵门的木头也全被烧烂了。大火刚灭,祝融军就用一种奇怪的器械往我们的城墙上泼冷水,城墙被水一泼立马就开裂,有些地方还发生了坍塌。我们的将士哪见过这个阵势?好些士兵吓得腿都软了,再加上守军人数本就不足,被敌军一波冲锋就轰开了。” “烧了大半日?这得烧掉多少油啊,他们的油用不完吗?”郑安雅问道。 探马道:“只听说他们用的猛火油是地下冒出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下去吧,再探。”郑安雅道。 探马走后,郑安雅低头不语,杜襄成悄悄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便离了大道,往偏僻处走去。 眼看四下无人,郑安雅低声道:“怎么了?” 杜襄成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郑安雅道:“你指哪方面?” 杜襄成压低了声音道:“我怀疑我们当中有内鬼。” “何以见得?” “如果你是祝融军统帅,你会先打滑县还是先打襄邑?” 郑安雅想了想:“在外人看来。滑县城高墙厚,易守难攻,襄邑不过是个小城,而且与祝融国接壤的边境线很长,难以防御,肯定先攻襄邑。” “对啊,可是他们却先打下了滑县。滑县兵力不足的事情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吧?还有几路援军被伏击,他们似乎事先知道了我们的行军路线。” “那你怀疑是谁?”郑安雅问。 杜襄成道:“那天在场的人除了你我之外,只有似瑾、无疾、卫相,再没其他人了。” 郑安雅道:“似瑾先排除,高昌人没有理由帮着外族人。高无疾嘛……” 杜襄成道:“我觉得也可以排除,他这些年一心向着我们,家也安在了高昌,至少算半个高昌人了吧。” “所以,”郑安雅看着她道,“你怀疑卫相?” 杜襄成见她神情不妙,忙道:“我知道你信任卫相,照理说我不该怀疑他的,但是桩桩件件分析下来,就数他最可疑。” “何以见得?” “首先,祝融国此次出兵只为出气,不为攻城略地,这是他说的吧?” “不错,我记得。” “那这次他们怎么占了滑县?” 郑安雅蹙了蹙眉,道:“这不能说明什么,有便宜干嘛不占。” “其次,调滑县守军去襄邑的主意也是他出的。方才得知滑县失守的时候,他的表情很不自然。” “这一条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内鬼,人总有失策的时候,他棋错一着又怕我们责怪,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那这次出征,他明明身体不适应该留守的,为何一定要跟了来?” “这个他已经解释过了,他不放心。”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不会信,那你看看这是什么?”杜襄成手一扬,向她展示了一小块帛书。帛书只有半片,边上是黑的,中间还有几处破洞,明显被火烧过,但仍然依稀可辨“滑县守军不足千人”等字样。 郑安雅心里一惊,道:“真有内鬼?” 杜襄成道:“这是我们在敌军细作身上拿到的,人已经自杀了,被我们发现后他正准备毁掉帛书,好在帛书质地紧密,一时半会儿烧不掉。你再看看它的质地和纹样。” 郑安雅将帛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下了然:帛书的材料不是普通的丝绸,而是几年前渤海国送来的锦缎,因其制作工艺繁复,即使在渤海国也属珍品,一共只有四匹。她依然记得自己收到这些锦缎后爱不释手,两匹深色的孝敬了父亲,一匹彩锦留着自用,剩下的一匹素白的锦赏给了卫信忠。听闻卫信忠收到素锦后立即命人拿去给自己和妻子各做了一身衣裳,而眼下她手上的这片帛书,明显和那匹素锦是同样的料子。 “你还不怀疑他吗?”杜襄成问。 郑安雅摆手道:“等等,你让我仔细想想,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是啊,就是卫信忠出了问题,我知道你不愿意怀疑他,可眼下证据确凿啊。不是他还能是谁?” “杜襄成!”郑安雅大声喝止她,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缓了缓道:“襄成姐姐,我知道眼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卫相,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他就是内奸。你还记得吗,当年高昌国一穷二白的时候,是他主动追随我来到这里,是他指导我灭滑国、设郡县、立新法,高昌国这才有了今日的模样。也多亏了他,先王和大臣们对我改变了看法,我才能当上太子,登基为王。如果他真的因为利益而出卖我们,那他当初为何要跟我来高昌?留在渤海国不好吗?就算在渤海国得不到重用,天下那么大,强国那么多,以他的才能随便去哪个大国做个郡守或者大夫,待遇恐怕也要好过现在。” “我知道你感念他当年的相助,但是人是会变的。” “我还是不信。” “王上!”杜襄成急了,“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大战在即,你明知道他有问题,要装作不知道吗?” 郑安雅抬手打断了她:“襄成姐姐,我懂你的意思。虽然我坚信卫相无辜,但是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谨慎一点是应该的。这样吧,以后那些机密的事就先不要让卫相知道了,你直接来找我。还有,他毕竟是左相,即便要处置他也得慎重。” “行,那我还有件事要请示你。” “讲。” 杜襄成展开一张羊皮地图,道:“这是前方斥候新绘制的。祝融国猛火油田的位置我们摸清楚了,离边境不远,就在高奴县。” 郑安雅道:“你想捣毁油田?” “正是。这样他们就不能产出新的油了。” “你打算怎么做?虽说离边境不算远,但也不是紧挨着。与我国相邻的是祝融国的翟县,翟县东南边才是高奴县。” “你看,这里有一条河,叫曲水。上游在襄邑,下游流经高奴。高奴县地势低洼,尤其是猛火油田所在的位置,更是比别处低了不少。炼油需要用到大量的水,祝融人还特地挖了一条水渠从曲水直通油田。眼下是春天,雨水越来越充沛,我建议派小股部队沿着曲水顺流而下,掘开他们的堤坝,淹了油田。” 郑安雅眼睛一亮,拍了拍杜襄成道:“可以啊,襄成姐姐,越来越聪明了。只是这支小队必须要深入敌后不被发现,恐怕不容易。” “这个不难,我早派人查探过了,曲水上时常有运货的商船来往,稍加掩饰就可以。连接曲水和油田水渠的只有一道闸门,水量充足的时候,闸门一开,水头半个时辰就能到达油田。” “但前提是得有足量的水。”郑安雅道。 “是的,但愿我们能撑到那个时候,如果上天足够眷顾我们的话。对了,此事仅限你我和似瑾三人知晓,万不可向第四人透露。” “似瑾?”郑安雅不解地问道。 “我打算让她带人去执行任务,你觉得如何?” “很好,就这么办吧,我会对外说派似瑾回京办点事情。” 第14章 战祝融(三) 连日暴雨给了高昌国难得的喘息之机,祝融国不再进攻了,韦执戟命部队驻扎在滑、翟两县休整,自己则拎着一个酒葫芦悠哉游哉地到处闲逛。副将见了,好奇地问他:“大将军,末将有一事不明,还望将军赐教。”见韦执戟微微颔首,他便继续道:“我军第一仗就旗开得胜,赢得这般轻松,为何不一鼓作气再打下几座城池呢?虽说这几日接连下雨,火器的威力受限,但是襄邑和睢县的城墙这般低矮,应该挡不住我们的攻击。” 韦执戟道:“ 迅速攻下滑县,主要在于高昌国将主力布在襄邑和睢县,被我军趁虚而入。现如今襄邑和睢县的高昌军已枕戈待旦,再打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虽说高昌军实力不如我们,但正面攻城往往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不划算,不划算。” 副将道:“大将军莫非已有良策?” 韦执戟饮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一笑:“等着吧,说不定再过几天,高昌国就要起内讧了。” 副将道:“听说这次是高昌王御驾亲征,主帅是太尉杜襄成。” 韦执戟笑道:“御驾亲征?你见过几个君王亲上战场的?不过传出去好听点罢了,还不是一样在后方窝着,不拖后腿就算不错。别的不说,就说须弥王,他的确身经百战,但那大多是他登基之前的事了。至于高昌王,老夫早就派人打听过了,与夜郎国一战她没上战场,是打完了才赶到的。君王身份尊贵,战场上的刀剑可不长眼,伤到了怎么办?呵呵。” 郑安雅看着面前的一小段竹简,心情复杂。根据内线来报,内鬼又往外传消息了。不知道那人是否察觉到之前的帛书太过招摇,这次换成了再普通不过的竹简。 她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愁眉紧锁,来回踱了几步,问道:“能确定是同一个人写的吗?” 杜襄成摇头道:“上回是用笔写的,这次是用刀刻的。无论是材质还是着力方式都大不相同,不容易辨认笔迹。” “传递消息的人呢?” “跑了,那人十分狡猾,没抓得住。” “你还是怀疑卫相吗?”郑安雅转过身来,盯着杜襄成问。 杜襄成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您信任卫相。说真的我也不愿意怀疑他,毕竟他是第一个追随您的人。可我还是这句话:照现有的证据来看,毫无疑问,他的嫌疑最大。” “那高无疾呢?” “他?绝不可能。” “为什么?” “他我还信不过啊?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而且他是个直肠子,一点点心事都藏不住,哪能做内奸?不会吧,难不成你怀疑他?” 郑安雅抬起右手,杜襄成知道这是“不必多言”的意思,便不再说话。伫立良久,方听郑安雅道:“我不是怀疑高无疾,我只是觉得整件事情都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 “卫相心思缜密,如果他要传消息给他人,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普通的绢帛或者竹简,非要用那块稀有的锦缎?好像生怕我们怀疑不到他似的。” 杜襄成如梦方醒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 “小点声,隔墙有耳。”郑安雅压低了声音道。 又过了两日,一封密信被送到郑安雅的案上,信的内容令她十分震惊。 “臣卫廷帛万死请奏: 臣失职,今日方才探明,臣夫鲍子规生于祝融国,且在年幼时与如今的祝融王交往甚密。臣夫生性机警、善伪装,曾于须弥国军中担任斥候,眼下两国战事已起,恐其有于国不利之举,恳请王上明察。 王上安。 臣卫廷帛稽首。” 许是仓促写就,卫廷帛的密信只有寥寥数语,很多地方语焉不详。鲍子规竟然是祝融人?他真的是内奸吗?如果内奸是鲍子规,那一切看似指向卫信忠的证据就都说得通了:卫信忠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卫廷钰和女儿卫廷帛都在国内担任要职,此刻在他身边的只有女婿鲍子规。与神族的习俗不同,人族往往称呼女婿为“半子”,在岳父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儿子,有时甚至高于亲生女儿。卫信忠虽在高昌国多年,到底还保留着一些人族习性,鲍子规凭借女婿的身份可以自由出入相府内室。更何况,鲍子规因为在夜郎国一战中立下大功,无论是领兵的将军还是朝中大臣都对他敬重有加。他平日里时常穿梭于各府衙之间,甚至是军营中的常客,要窃取情报可谓轻而易举。但问题的关键是,卫廷帛的说辞是否可信?鲍子规如何与祝融王有旧?祝融王早早地被立为太子,鲍子规乃一介平民,两人身份天差地别,如何交往甚密?如果鲍子规真的与祝融王关系亲密,为何不在祝融国担任要职,却要来到国力更弱的高昌国做一名普通官员?如果卫信忠是内奸,那卫廷帛为了保护父亲,使出“丢卒保车”的策略,故意将矛头引向鲍子规也在情理之中。 卫廷帛、鲍子规,这对夫妻究竟谁是忠臣,谁是内鬼?或者说,卫信忠是否可信?郑安雅陷入了沉思。她不禁回想起了与卫信忠的初见,那个身着布衣、目光如炬的年轻学子;想起了那个帮她大败滑国军队、建立河西郡、却因出身被人排挤的郡丞;想起了那个明明对自己功劳最大,却不得不屈居第二的左相。扪心自问,她对卫信忠始终有些亏欠,没有给他位极人臣的官位,也没来得及给他封君。他会因为这些背弃自己吗?她又想起了他在稷下学宫对自己说的“若能实现平生所学,死而无憾,何惧苦也?”,也想起了在西海边的篝火旁他的话:“臣最大的心愿是倾尽毕生所学,辅佐一位明君一统天下,但臣也深深地知道,这件事恐怕穷极一生都无法完成”“只要在臣死后,君主能够继续沿用臣的理念,用之一统天下,那臣就可以死而瞑目了”更回忆起他平日里对自己的谆谆教导,这一切似乎都表明卫信忠是可信之人,自己不应该怀疑他。 她轻启朱唇,喃喃自语道:“卫相,我再相信你一次好吗?” 与此同时,房似瑾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在离水渠不远处埋伏下来。近几日上游连降大雨,曲水河水位暴涨,洪水一触即发。 第15章 战祝融(四) 夜幕沉沉,大雨下个不停。猛火油田的营地里,祝融国的士兵和工匠们正在熟睡。负责守夜的卫兵出来巡视,没过一刻钟便被大雨浇了个透,他们草草走了个过场,便骂骂咧咧地回去睡觉了。 待卫兵回去后,房似瑾等人兵分两路,两个人悄悄摸上去打开了水渠的闸门,其他人则奋力将祝融军囤积在附近的、用于加固堤坝的土石推入河中堵塞闸门下游的河道。没过多久,暴涨的河水如同出栏的骏马一般顺着水渠直奔着油田而去。许是上天庇佑,隆隆的水声被更巨大的雷暴声和雨声掩盖住了,等祝融人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周围已是一片汪洋。 “混蛋!不是叫你们好生看守大堤吗?怎么决口了?”负责看守油田的校尉愤怒地呵斥着守卫。 “校……校尉,今晚雨下得太大,也许是河水满出来了。”卫兵吞吞吐吐地答道。 校尉听到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当我是傻子吗?这么大的水能是满出来的?还磨叽什么?快去查看堤坝和闸门!”他转身对另一队士兵喝道:“你们,一个个跟木头似的杵着干嘛?还不快去保护油井?” 打头的士兵带着哭腔答道:“禀校尉,属下已经查看过了,油井里全灌满了水,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短期内都不能产油了。”士兵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校尉两眼放空,一屁股跌坐在水里:“这叫我如何向大将军交代?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啊!” 韦执戟得知高昌国没有内讧,自己反而折损了猛火油田的消息后,对部下叹道:“看来此战无法智取了,去给高昌军下战书,待大雨过后决战。”他见部下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宽慰道:“大家不要灰心,油田虽然受损,但我军中储备的猛火油依然足以支撑一场大战。告诉你们,此番出兵已经消耗了高昌国八成以上的兵力。此战若能胜则最好,即便打个两败俱伤,我国在东线仍有六万大军可以调遣,而高昌国内几乎无兵可用。优势依然在我们的一边!” 十日后,雨过天晴,决战的时刻来临了,两军在滑县附近的一片旷野上摆开阵型。韦执戟见高昌军分成左、中、右三路,中路军缓慢推进,左右两路快速掩杀过来,欲成合围之势,不由得冷笑一声:“果然是一群山野村夫,还在用这么老掉牙的打法。这也能叫阵?让爷爷教你们什么叫中心开花!”说罢,向传令兵使了个眼色,片刻后,只见祝融大军迅速由方形阵变成了雁形阵,左右两路先头部队向高昌国三路军的缝隙中快速穿插,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将高昌军分割成了三段。没等高昌军反应过来,布置到位的祝融军迅速使出盾牌、火器筑出一道道防线,使高昌国的三路军不能汇合。 左右两路的高无疾和房似瑾各自命令部下向对方靠拢,但不知是很久没碰上硬茬了,还是士兵们对火心生畏惧,几次冲锋都被敌军击退。如此一来,士气受了很大影响,进攻时更加畏手畏脚。 韦执戟见“高”、“房”两面大旗许久未能前进一步,对一旁的副将呵呵笑道:“想不到高昌国竟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老夫都觉得有些胜之不武了。传令下去,待他们左右两军打不动了,一起合围中路军。” 副将附和道:“夜郎国败在这样的军队手下,那岂不是连蝼蚁都不如?”说罢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郑安雅见状,心里暗叫不好,按照原计划,待对敌军完成合围之后,左右两军向彼此靠拢,自己率领中路军稳步向前推进。但眼下他们已被分成三段,不要说合围了,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极有可能会被各个击破。她见祝融军倾巢而出,心中一动,对身旁的杜襄成道:“敌军左右两路消耗了大量兵力,中军空虚,我们率中路军直捣祝融军的老巢,让似瑾和无疾也一起上,拿下韦执戟。他们随身携带的猛火油有限,总有用完的时候,只要左右两军再加把劲,我不信攻不破祝融军的防线!” 杜襄成赶紧按住她道:“王上小心,我们事先没有和左右两军沟通过,如果他们不明白我们的意图,没有及时跟上,或者攻不过来,我们反而会陷入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郑安雅甩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面旗帜道:“来不及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全军覆没的!”只她命人打出一面“安”字大旗,驱动战车,大呼道:“将士们,敌军欲围歼我军,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怕死的,随我直捣祝融军大营,拿下韦执戟!”中路军的将士们见王上身先士卒,顿时士气大振,跟着不要命地往前冲。 高无疾和房似瑾看到“安”字大旗后不约而同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是郑安雅的旗帜,两人唯恐郑安雅陷入重围,心急如焚,下令各自的队伍不惜一切代价向中路军靠拢。如此一来,左右两路军也向祝融军的大营杀去。 韦执戟也见到了那面“安”字大旗,又见高昌军士气高昂,与之前大不相同,疑惑地问副将:“高昌国有姓安的将军吗?老夫怎么没有听说过?” 副将也是一脸错愕:“禀大将军,末将未曾听说过此人。将军,他们杀过来了!” “好家伙,原来是冲着老夫来的,这个安将军倒是有几分胆识!来人,给我轰他的车驾!”韦执戟道。 几座投石机同时启动,将盛满油的罐子朝郑安雅的战车砸去,随后又有几支火箭跟上。作为车右的杜襄成大叫一声“小心”,拽着郑安雅一起跳下了车。战车被砸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御者身上也起了火,倒在地上直打滚。郑安雅看到了站在高处的韦执戟,气不打一处来,令左右弓箭手们:“给我射他!”有人提醒她:“王上,距离太远,在射程之外。”郑安雅不管不顾,依然下令放箭,登时,几百支箭朝韦执戟的方向飞去。近卫们见有人偷袭主帅,连忙举起盾牌将韦执戟护得严严实实,可是此举似乎没有必要,因为高昌军的箭雨在距离韦执戟还有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就纷纷落地了。果然,距离太远了。韦执戟哈哈大笑:“高昌国的小娃娃们,你们要给老夫挠痒痒,好歹也得够得着吧?”副将和近卫们也纷纷大笑起来。韦执戟对近卫道:“只要高昌军还在原地放箭,就随他们怎么射,你们都是我军的精锐,留在这里太浪费,去帮前面的弟兄们吧,不用保护老夫。” 话音刚落,只见高昌军又在张弓搭箭,韦执戟觉得奇怪:“这帮人是不是傻,明明射不到,还来?” 副将道:“谁知道啊,听说高昌人看着年轻,其实都是些几千岁的老女人,或许脑子不好使吧。” 韦执戟笑道:“毕竟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又一片箭雨飞过来,祝融军中大部分人看起了热闹,有些护卫本能地举起了盾牌,又被旁边的人按下。像上次一样,箭雨在三十步远的地方落地了,但祝融军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一片白尾羽箭中还夹杂着几支没有尾羽的箭。它们速度极快,并未随大部队一起落地,而是继续往前飞,直奔韦执戟而去。韦执戟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侧身一闪,躲过了要害,却仍身中两箭。副将则闪避不及,当场毙命。原来,郑安雅在放第二批箭的时候偷偷加了几支弩。这些弩是林长卿送给她的礼物,制作精良,射程比普通弓箭多出百步以上。 祝融军见主帅中箭倒地,不知生死,正心中惶恐,又听闻高昌军大喊:“韦执戟已经阵亡,尔等还不速速投降!”许多人便真以为主帅死了,顿时没了战意,节节败退。高昌国三路大军大获全胜,顺利会师。 见祝融军四散溃逃,再也无法组织进攻,杜襄成忍不住上前一把薅住郑安雅道:“你这个疯丫头!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众将士吓出一身冷汗,太尉此举乃是大不敬。却见他们的王上微微一笑,说:“可我们赢了,不是吗?”杜襄成再也按捺不住,抱着郑安雅大哭起来。 韦执戟被五花大绑着送到郑安雅面前。他的目光在面前的两个女人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停在了郑安雅身上。他喘着粗气问:“你就是安将军?” 郑安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韦执戟又问杜襄成:“你就是杜太尉吧?听说杜太尉长像男人,举手投足之间英气十足,应该就是你了,只是你好像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 杜襄成道:“不错,正是在下,韦大将军的情报很详实。” “呵呵。”韦执戟苦笑着,“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看来老夫漏掉了一些重要的内容。安将军,你不是个普通的将军吧?” “哦?何以见得?”郑安雅依然微笑着。 “你的旗帜一出,高昌军立刻就像换了一群人似的,不要命地进攻。不仅仅是你所在的中路军,就连东西两路也深受鼓舞。老夫仔细观察过,你们三路大军之间并没有很明显的旗语沟通,你们的战场协同还处于很低级的状态。既然如此,你们是如何做到统一行动的,为何他们都会追随你的旗号?还有,射伤老夫的弩箭也是你命人放的吧?老夫研究过你们的装备,你们并没有配备过这种射程的弩。这种弩机的制作工艺极其复杂,不是高昌国现有的工艺能做出来的。” “分析得不错。只是,我为何一定要回答你?” 韦执戟叹了口气道:“安将军,老夫今年已五十有余,自诩阅人无数却唯独看不透你。当你军处于劣势的时候你能不急不躁力挽狂澜,而如今老夫已被绑缚至此,你的眼神和身形也没有丝毫的松懈,你的右手还握紧了佩刀,随时准备砍下老夫的脑袋。既然老夫今日将命绝于此,你能满足一个将死之人好奇心吗?老夫只想知道,自己究竟败于何人之手。” 郑安雅笑了,一字一顿的说道:“那你可听好了:我是高昌王郑安雅。” 韦执戟一阵错愕,随即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难怪!老夫败在高昌王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多谢高昌王,老夫可以瞑目了!” 郑安雅皱了皱眉,叹道:“韦将军,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请上路吧。”说罢,手起刀落,韦执戟血溅三尺。 第16章 鲍子规 祝融国大败、主将战死、猛火油田被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西域,许多国家为之震惊。虽说高昌国在几年前战胜过夜郎国,但那场战争在大国们的眼中不过是菜鸡互啄而已,祝融国则不同了,虽算不上一流强国,但二十座城的疆域、几十万的人口、尤其是猛火油的存在,使其在西域成为仅次于须弥国和孤竹国的战力,即便放眼整个天下,也能勉强挤进前十。如今祝融国遭遇惨败,连油田都没有了,地位一落千丈,其他各国不得不对高昌国另眼相看。 祝融王第一时间跑到须弥王那儿哭诉,说高昌国杀他大将、夺他的城池和油田,希望须弥王举兵讨伐高昌国,为他主持公道。可惜须弥王是个慕强的,一听说高昌国以弱胜强,反而对高昌王高看一眼,言语之中处处维护,临了还撂下一句话:“你若是不服,只管带兵去打,寡人绝不干涉”。祝融王心中暗暗叫苦,自己虽有五六万兵马,但国内已无良将,引以为傲的火器也因为没了猛火油成为一堆废铁,军队的战力大打折扣。但如果将这些和盘托出,只会遭到他国进一步的嘲笑和鄙视,因此他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强咽下这口气。 听闻祝融王在须弥王那儿碰了一鼻子灰,高昌国上下一片欢喜,朝臣们纷纷上表祝贺,歌颂君王的英明神武。但细心的大臣们发现,他们的王、卫相和杜太尉等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微妙起来。几个人看起来心事重重,尤其是在背人处,完全不像是打了大胜仗的样子。 郑安雅看着眼前这个被绑得像粽子一般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鲍子规,原名姜秭归,生父姓鲍,为祝融国公子无忌的家奴。三十四年前,公子无忌奉命出征之时,公子妇与鲍妻在同一日各自诞下一子。鲍氏家奴暗中将两个孩子调换,为了以绝后患又设法杀害公子无忌的幼子,假装自己的孩子夭折。公子无忌得胜归来,祝融王赐秭归县为其封地。公子欢喜之余,见自己新添一子,双喜临门,遂将孩子起名为‘秭归’。自此,公子无忌将家奴之子当作亲生孩子养大,极其疼爱,直到十五岁时,才发现姜秭归并非自己亲生。公子无忌大怒,处死了鲍氏夫妇,欲处死姜秭归,被其逃走。姜秭归出逃后重新启用生父的姓氏,因其犹如子规产卵一般雀占鸠巢,索性改名鲍子规。鲍子规,你之所以能与祝融王关系亲厚,正是缘于冒充了公子无忌的儿子,时常被他带进宫,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祝融王一起玩耍。寡人可有说错?” “不对!不对!我的生父的确溺死了养父的孩子,但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有缺陷,活不过三天,溺死他是公子妇默许的!”鲍子规很是激动,刚要站起身,就被侍卫一把按倒在地。 郑安雅对侍卫摆手道:“让他说下去。” “我的养父公子无忌是祝融国先王的亲弟弟,身份尊贵,权倾朝野。他事事顺心,只有一样:成婚多年没有子嗣,这让他有了纳妾的念头。公子妇的地位岌岌可危,她多次求医访药,终于得到一副偏方,顺利怀孕。可是,不知道是方子有问题,还是公子妇本身就不适合生育,又或者公子无忌作恶太多,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残疾的。公子妇不敢让丈夫知道,便与我生父偷偷商议将我抱走,混充她的儿子。” “胡说八道!”杜襄成气得一拍桌子:“鲍子规,你还真是巧舌如簧。就算孩子有残疾,那也是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公子妇为何不敢向丈夫禀明真相,还要暗地里处死孩子?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再说了,什么样的残疾活不过三天?” “还有,孩子残疾就残疾,怎么扯到公子无忌作恶上面去了。”郑安雅也表示不信。 “你们懂什么?”鲍子规吼道:“那孩子不是普通的缺胳膊少腿,而是没有肛门!”见郑安雅与杜襄成一脸错愕,又道:“王上,太尉,你们可知,在祝融国‘生个儿子没屁眼’是一种最恶毒的诅咒。公子无忌权势熏天,他的手下更是肆无忌惮,明里暗里不知做了多少缺德事,如果被人知道他生了个没屁眼的儿子,世人会怎么议论他?他的名声、他的威望都会一败涂地。” “那也不能杀了亲生儿子吧?”郑安雅皱着眉头道。 鲍子规冷笑道:“王上,在您看来,如果公子在外被人羞辱,他回到家里,最容易找谁出气?” 郑安雅默然,很显然,答案就是公子妇。公子无忌一定会责怪妻子生下这个怪胎使他名誉扫地,如此一来,公子妇的处境恐怕还不如生不出孩子。 “王上,您也想到了是不是?所以公子妇就默许仆人杀死亲生儿子,把我当亲生的养大。可谁曾想,我越长越像我的生父。府中流言蜚语越来越多,说我是主母和下人私通生下的野种,而我的养父也因为被御医诊断出生育能力低下,怀疑妻子对自己不忠。养母在重重压力下,终于和盘托出。养父不忍心惩罚妻子,于是便将我的生父母处死,对外宣称是他们欺瞒主人调换了孩子。而对我,他终是下不了手,于是偷偷命人将我放走。” “那你和祝融王的关系?” “祝融王八岁那年被立为太子。自那以后,养父一有机会便把我送进宫陪伴他,还教我一定要和太子搞好关系,所以我和他算是发小,一直很亲密。后来,我的身份被揭开,他也不嫌弃我,甚至想过让我改名换姓继续留在他的身边。我拒绝了,因为无论是宫女宦官还是朝中大臣,认识我的人不在少数,瞒不住的。我若是硬要留下来,反而对他的声誉不利。” “如此看来,你还是有几分人性的。”郑安雅叹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叛国罪,间谍罪,按律当如何?” 卫信忠匍匐在地,颤抖着答道:“按律,当绞……王上,鲍子规是臣的女婿,此番祝融国的情报多是从臣这里泄露出去的。臣身为左相却识人不明,身为罪人岳父理应被连坐,请王上依律严惩。” 郑安雅双手搀扶起卫信忠,说:“卫相,寡人自然是信您的。鲍子规有背叛寡人的理由,您却没有。当年高昌国一穷二白,以您的才能,即便不在渤海国,也能去其他国家谋得高位,享受荣华富贵,可您没有嫌弃我们。这些年来,您即使被人误会、被人排挤也没有动摇过,一直手把手地教寡人如何治理国家。如果没有您,我们恐怕早就被滑国所灭了,打败祝融国更是无从谈起。” 卫信忠扬起脸,老泪纵横道:“王上,臣有愧。” 郑安雅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鲍子规生性机警、又善于伪装,他若存心要隐瞒一些事的确很难查到。寡人不会治您的罪,说起来,您也是受害者啊。” 正在此时,内侍来报:卫廷帛求见。 卫廷帛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向前,爬到卫信忠的身边,哭道:“王上,都怪罪臣识人不明,害我军蒙受损失,其中的详情我父并不知晓,是我连累了他。请王上处死罪臣,饶过父亲一命!” 郑安雅道:“谁说寡人要处死卫相了?”又看着她的脸,一字一顿的说:“卫廷帛,系鲍子规之妻,左相卫信忠之女,在此案中立有大功,进为卫尉少卿,负责收集整理各国情报。” 卫廷帛愕然:“王上,臣……臣有功?” “大义灭亲,当然有功。” “那臣父……” “卫相受人蒙蔽,实属无辜。寡人不会为难他。” 卫信忠拜道:“王上,此案关系重大,为平朝堂议论,不可不罚,请王上革去臣的相位吧。” 第17章 人族军队 次日,郑安雅下旨:鲍子规私通敌国,绞刑;左相卫信忠识人不明,革去相位,只担任廷尉,外加闭门思过一个月;卫廷帛因揭发间人有功,擢升为卫尉少卿。又封段知书为太和君、杜襄成为武安君,擢升房似瑾为卫尉卿,迁牟清泉为太仆。此旨一出,举国震动,一时间各种流言甚嚣尘上。神族们拍手称快,只道人族果然不是好东西,王上终于罢免了卫信忠。人族们则纷纷感叹王上处事不公,卫相劳苦功高却被过河拆桥、高无疾和房似瑾同样立有大功,却只升房似瑾不升高无疾。百姓尚且如此,朝中文武百官和各地方官员更是伺机而动,奏折犹如雪花片一般地飞入王宫。郑安雅粗粗看了一遍,神族官员的奏折大多是些奉承她英明果断的,也有一些落井下石的,她都命房似瑾暗中整理记档。 过了几日,高无疾入宫。郑安雅问他:“与祝融一战,我军的处境一度十分危险,被敌军分割成三段,久久不能突围。你怎么看?” 高无疾抱拳道:“王上身先士卒,将士们自然也就愿意为国出生入死……” “行了行了,”郑安雅不耐烦地打断他,“恭维的话这些天我听得够多了,我只是想听你说说,我军目前存在哪些问题,如何才能提高战斗力?” 高无疾道:“王上,这件事要不要和太尉一起商议?” “不必了,我已经问过襄成的意见,现在想听听你的。” “王上,那我可就直说了。”高无疾迟疑一番后道:“要我说,这次我们能赢,靠的就是士气,但问题在于我们除了士气以外好像一无是处。” “哦?怎么讲?” “两军的条件我就不说了,就说说阵法。这次韦执戟用的是雁形阵的变种,本来雁形阵是从两翼突击,攻击敌军侧翼薄弱处,韦执戟加上了火器,目的是分割我军,他固然有高明的地方,但我们的打法也太落伍了,一旦被针对,就不知变通。” “嗯,阵法落后,的确是个问题。还有吗?” “要我说,阵法问题还不是最严重的的,因为阵法通常只在几千人至几万人的小规模战役中用处最大,如果两军各有十万以上的兵力,那就不是这种打法了。” “依你之见什么才是最严重的问题?” “精神,我军缺乏不怕牺牲、勇往直前的精神。” 郑安雅微微颔首道:“你也发现了。” 一涉及这个话题,高无疾变得激动起来:“王上您看见了,当我军被祝融军分割的时候,我和似瑾立即下令部下向彼此靠拢,可是他们不知道怎么了,畏手畏脚的,根本突破不了敌军的防线。我知道前方危险,可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们……他们好像都很怕死。” “平日里训练的时候没发现这个问题吗?” “没有,训练的时候都表现得很正常,就连上次与夜郎国一战也没发现问题,好像是刚刚冒出来的。” 郑安雅蹙眉道:“这些怕死的行为是从哪一级将士开始的?” “这要我说啊,千夫长当中有一大半就不行,百夫长们也是!下令的时候瞻前顾后,我观察过,有些士兵还是颇有血性的,一看带头的人不往前冲,他们也就缩回去了。”接着,高无疾报出了三四个千夫长的名字,并道:“这几个都不行。” 郑安雅一只手轻轻敲击着案几,思索良久后问:“你觉得,这些千夫长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这……”高无疾似乎早有了答案,但思量再三方才开口道:“王上我说了您可别打我。” “讲。” “她们……她们都是女人。” “都是女人?”郑安雅抬起头看着他。 高无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上,臣绝无轻慢之意,论年龄她们都是臣的前辈,臣向来敬重她们。” “嗯。你算是说对了一半。”郑安雅道。 高无疾不解地看着她。 “起来吧。她们都是女人,这一点没错,但男女差别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更准确地说,她们都是神族。”郑安雅顿了顿,继续道:“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神族两千岁才成年,一对夫妇再努力,也要将近两百年才能生一个孩子,人命对于我们来说极其珍贵。所以,比起人族他们显得更加贪生怕死,这是其一。其二,我军将士的升迁虽然主要靠军功,但也有看出身的,神族军官们出身好又长命,军功的积累的时间比人族长得多,久而久之就更容易占据高位。”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倘若身居高位的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那我军的战斗力可想而知。这次是我冲锋在前,让他们感知到事态的严重性,才会跟着拼命。” “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王上不能每次都以身犯险啊。”高无疾道。 郑安雅笑了:“那是自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也不认为自己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因此,我打算让你组建一支完全由人族组成的军队,它必须是一支敢冲锋、不怕死、能打硬仗的军队。你能做到吗?” “请问王上,给臣多长时间?兵源从何而来?”高无疾顿时兴奋起来。 “我们人口不多,先组织一万人,兵源可以从现有军队中抽调,也可以从百姓中招募,调兵的事我会让襄成配合你的。还有经费你也不用担心,我让似瑜和清泉去解决。” “谢王上,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王上所托!” 次日,郑安雅下诏,封高无疾为骠骑将军,负责新军的组建工作。比起旧军,新军从上到下完全由人族组成,没有了高昌贵族,将士们的升迁将完全由军功决定。高无疾放出话来:“将士们,王上说了,这支新军从将军到士兵将全部由人族组成。你们都看到了,我也是人族,我和你们一样会老会死。我们人族靠的是什么?就是军功。我今年已经四十六岁,总有一天我会告老还乡或者战死沙场,到那个时候,我希望你们当中,有人能够取代我,站在这个地方!”一席话,让士兵们看到了希望,各县百姓踊跃报名参军,平日的训练也十分刻苦。 第18章 炼油 军队的问题解决了,郑安雅紧接着处理猛火油田的问题。猛火油的威力让将士们心有余悸,如今油田在手,可不得好好利用一番?可是采油和炼油对于高昌国来说是个新鲜事物,不要说做了,多数人连听都没听说过,该派谁去主管,工匠又从何处招募?郑安雅为这一连串的问题伤透了脑筋。 就在这时,房似瑾来报,经过多方走访,终于在高奴县内找到了原祝融国负责炼油的家族——祝氏一族。郑安雅大喜,下令将祝氏众人请来,却不曾想底下人会错了意,竟将祝氏一家老小绑缚过来。祝氏族长觉得收到了羞辱,大怒,当场撂下一句话:“我祝氏一族五世沐王恩,岂能依附敌国!”场面闹得十分不愉快。郑安雅没有办法,只能命人好生安抚祝家人,徐徐图之。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曾在西海制盐的阮秋霜被调回高奴县之后,竟意外地与祝氏族长的女儿祝惜颜成了好友。祝惜颜是族长的独女,即将年满二十,因不满家里给她安排的订婚对象,与父母关系紧张。祝氏门风保守,只许男子下油井,炼油的也大半是男子和祝家媳妇们。祝惜颜自幼聪明好学,几次缠着父母想学炼油术,都不被准许。母亲甚至责骂她:“你个死丫头,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学这个干什么?想把家传绝学传给外人吗?” 祝惜颜不服道:“为什么我一定是别人家的人?我不嫁人不可以吗?” 父亲一巴掌打了她一个趔趄:“你个赔钱货,反了你了!你不嫁人,想赖在家里让我们养你一辈子?我告诉你:自古男婚女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到时候媒人上门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祝惜颜心中委屈,不禁呜咽起来。 母亲过来劝她:“好闺女,别说气话。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辈子不嫁人是要被街坊邻居笑话的。你长得这么漂亮,一定能嫁个好人家。乖,听话,炼油有什么好学的?又危险,味道又难闻。” 父亲又骂道:“老子养你这么大图什么?不就图你能嫁个高门,给我们长长脸?不嫁人,想得美!你不嫁人,你兄弟娶媳妇的钱从哪里来?” 母亲又劝道:“乖女儿,你看看你娘我,天天跟重油打交道,三十几岁的人看着像五十岁。娘这是没办法,嫁过来了,生是祝家的人,死是祝家的鬼。可你不一样,过两天,让你爹给你寻个女夫子,好好学礼仪、学女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才像个女孩的样子。看看你姑姑,她十五岁就嫁了个有前途的,如今做了夫人,每日穿金戴银,三餐都有人伺候着,多好。” 看着父母一唱一和的样子,祝惜颜不做声了,她不敢再明着反抗,只好在父亲向兄弟们传授技艺的时候偷偷旁听,几年下来,竟然也学会了八九成,只是不曾实践过。 祝惜颜非常羡慕阮秋霜能在少府任职,阮秋霜则佩服祝惜颜懂得如此重要的技术,两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日,阮秋霜悄悄对祝惜颜道:“惜颜,我有一件事一直挺担心的,不知道该不该与你说。” “什么事啊?” “我知道你们家忠于祝融国王室,这一点我们都很钦佩,只是高奴县如今已成为高昌国的领土,你们也是高昌人了,一直违抗王命,不肯为我们炼油,这不大好吧?王上现在能容忍你们,不代表将来也可以,我担心有朝一日……” “唉,谁说不是呢,我也正为这事儿发愁。”祝惜颜道:“可是我父亲就是死扛着不同意。” “你父亲究竟有什么顾虑?” “秋霜,我可是拿你当知己才对你说的,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其实我父亲一直对祝融国抱有希望,认为他们早晚会打回来,或者把我们接走。” “打回来是不可能的,我听杜太尉说,祝融国上次战败之后军心涣散,根本不想和我们打仗了。至于把你们接走嘛,倒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没了油田,你们回祝融国能做什么呢?” “我也是这么跟家里说的,失去了油田我们全族也就失去了价值,可是父亲说我们祝家世代效忠王室,劳苦功高,就算没有油田了,祝融王也一定会妥善安置我们的。” “那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会跟他们一起走吗?” “我……我也不知道。我很不想回祝融国,我喜欢这里。这里的女人也能自立门户、能做工养活自己,不用依靠男人。父母们也会把田地和房产分给女儿,而不是只给嫁妆钱,更不会拿女儿去换彩礼。如果回到祝融国,我怕是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了。而且那个男人虽是官宦之子,整日只知道喝酒吹牛,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有个想法。”阮秋霜道:“嫁个当官不如自己当官。你留下来,我如今在少府的诸冶监任监丞,可以在诸冶监给你谋个差事。而且我有自己的住处,你也不用找房子了,就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这……”祝惜颜犹豫了。 过了些日子,祝惜颜又一次因为婚姻的事跟家里闹翻。这一次她不哭了,悄悄地回房间收拾了衣服首饰,又在父亲的责骂和母亲的劝慰声中,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翻了出去,离开了家。祝家人好久才发现她逃走了,气急败坏,正打算报官,却正好赶上祝融国派人来接他们回国,那些人已经买通了城门守卫,当晚就要启程。族长思虑再三,还是不顾妻子的苦苦哀求,带领族人半夜逃离,只留祝惜颜一人在高昌国。 祝惜颜得知族人已全部逃走后大哭了一场,在阮秋霜的鼓励下,她索性把心一横,宣布脱离祝氏家族,留在高奴县当上了诸冶监的一名监作。阮秋霜知道国君急需炼油方面的人才,又觉得祝惜颜待在诸冶监太委屈,几次在少府监归春晖面前提起让祝惜颜尝试炼油。少府监每次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一直不见动静。阮秋霜感觉不对劲,又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只好借着一次回都城的机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杜襄成,再由杜襄成带着她俩见到了郑安雅。郑安雅见到祝惜颜犹如久旱逢寒霖、瞌睡遇上了枕头,喜出望外,当即下旨让诸冶监主导炼油事务,所需的一切资源都要优先供给祝惜颜。阮、祝二人连连谢恩。 过了一个月,郑安雅询问炼油进度,却得知祝惜颜她们连炼油所需的设备都没有配齐,心中更是烦躁,急召少府监归春晖入宫训斥一顿。归春晖曾是她的保姆,自恃比别人多了几分体面,面对她的申斥依然死猪不怕开水烫,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已经尽力,是祝惜颜她们无事生非。郑安雅一看归春晖如此不服管制,不由得大怒,随后下旨将她罢免,任命阮秋霜为少府监。却不曾想这道圣旨在朝野上下掀起了更大的波澜。与前几次不同,朝臣中竟有半数人反对这项任命,有的官员甚至表示,如果王上硬要罢免没有过错的归春晖,那她们也不干了。要问为何会有这么多大臣反对?其实这算是高昌国朝堂的一个顽疾,国内除了王室郑氏和房、牟、杜、段四大家族之外,还有几个次一等的家族,依次是萧氏、归氏、曹氏和隋氏,被称为“四小家族”。四小家族长期在国中担任中级和低级官员,由于不像五姓女会不定期折损,她们的人数众多,历史比五大家族更为古老,观念也更古板。四小家族中除了隋氏自成一脉主修灵力之外,其余三家热衷于相互通婚,又和五大家族有许多牵扯:萧氏依附于牟氏,近年来主要在军中任职;归氏依附于郑氏,多担任郎中、内侍等宫廷内官;曹氏依附于段氏,以文官居多。大家互为姻亲,互相提携,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实力不小的中级官员集团。虽不曾位居三公,却也多次担任九卿和裨将等职位,此次被罢免的少府监归春晖正是归氏家主。 看到那些官员们一个鼻孔出气,郑安雅大为光火:三年前卫信忠被迫让出右相的事还历历在目,几个月前卫信忠被罢免的时候也是她们落井下石,而如今这帮老家伙又要生事!她气得掀翻了桌案,当她发现匆匆赶来收拾狼藉的内官正是归春晖的女儿归尺素的时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手边的镇纸朝她砸去:“滚!滚出去!”吓得归尺素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恰好段知书和杜襄成进来,两人一左一右摁住了她。 段知书道:“您消消气,生气不是办法。四小家族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急不得的。” “她们……”郑安雅手指门外,说话都结巴了:“她们净给我拖后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问题这么严重?” 段知书叹了口气,笑道:“我的王上,您登基才多久呀?还没有四年吧?这三年多里,有两年在打仗,战事吃紧的时候哪顾得上这些破事?这不,大事没了,小事就都冒出来了。” 郑安雅道:“夫子,我记得当时她们也是这样对待卫相的。” 段知书安慰道:“卫相的确委屈,但这个事情和打仗不一样,不能快刀斩乱麻,得慢慢来。如今朝堂、军中和各郡县的官员大半与四小家族有关,她们虽然职位不高,但人多势众,您要是一下子把她们全得罪了,整个国家也就瘫痪了。” “那该怎么办啊?” “如果王上指的是如何平息这次风波,那简单,四小家族也不是铁板一块,拉一个打一个就行。”杜襄成道。 段知书正色道:“若论长久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王上,您这次的确太心急了。少府监可是九卿之一,朝廷重臣。阮秋霜不过一个诸冶监丞,离少府监差好几级呢,就算您把她硬提拔上去,底下人不服,各项事务也是没法正常开展的。” “那夫子的意思是?” “归春晖渎职且对王上不敬,罢免她没有问题,但继任者建议还是从四小家族中选。” “从四小家族中选?”郑安雅掰着手指头道:“归氏我不想再用了;隋氏向来不染指少府监这些俗务,也可以排除;萧氏姐妹俩我都不喜欢,萧蘼芜是个怕死的千夫长,萧茱萸是诸冶监令,平时老给阮秋霜添堵不说,这次闹事她也是挑头的人之一,那只剩下曹氏了。” 杜襄成道:“曹氏家主曹谦揖眼下在给似瑜做副手,可以考虑给她升一级。” “她人怎么样?我跟她不熟。” “人如其名,是个到处作揖的老好人。”杜襄成道,“而且她的女儿曹君歌和阮秋霜一起在盐场共事过,交情不错。” “行,那就她了。”郑安雅好像想起了什么,笑着对段知书说道:“这曹家可是跟段家关系匪浅那,夫子只怕暗地里又要被人说任人唯亲了。” 段知书笑道:“我这些年背的锅还少吗?上回卫信忠被罢相,就有人说是我指使的,说我想大权独揽。你说这大权独揽有什么好的?两个人的活我一个人干,王上也不会给我多发一份俸禄。” 郑安雅大笑:“那就这么定了,是非曲直由他们说去。对了夫子,如果要彻底解决四小家族的问题该呢?” 段知书捏了捏她的肩膀道:“那可是一场持久战,我们得改变官员任免的方式。不能再完全依赖在朝官员的察举,一定要增加平民和人族出身的比例,而且,任命之后要定期考核,不能任由他们尸位素餐地混日子。” “咦,夫子。”郑安雅惊奇道:“这是你的主意?我怎么听起来像是卫相的?” 段知书笑了:“可不就是卫相的嘛。如今只有我一个丞相,我忙得脚不沾地,他躲在家里享清闲,那怎么行?横竖廷尉府的事不多,我就拜托他替我们想想辙。不过这个不能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安抚四小家族的情绪。” 在段知书和杜襄成的建议下,郑安雅任命曹谦揖为少府监,改任阮秋霜为少府诸冶监令,将原诸冶监令萧茱萸改任中尚署令,又在少府监新设火油监用于开采、提炼猛火油以及制造火器,曹君歌任监令、祝惜颜任监丞。经过一番努力,油田恢复了生产,炼油工作也终于开始了试验。为了紧盯进度,郑安雅特地在高昌城外划了一块场地给祝惜颜做试验用。 令人意外的是,试验进行了半个月,非但没有炼出一滴轻油,反而发生了五次爆炸,伤了好几个人。郑安雅坐不住了,亲自前去查看。 望着眼前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祝惜颜,郑安雅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 祝惜颜磕头如捣蒜:“微臣有罪,微臣该死!辜负了王上的信任!” 郑安雅道:“起来说话吧。” 祝惜颜站起身,仍不敢搭话,一旁的曹君歌上前道:“启禀王上,这半个月来臣等尝试了十几种方法,但不知怎么了,不是出不了油,就是容易爆炸。” “说下去。” “第一次没出油,惜颜说因为火太小温度不够;第二次柴火加多了,就开始炸。” “王上……”祝惜颜怯生生地开口。 郑安雅转过身来对着她道:“你说说看。” “臣觉得可能……可能是管道连接不够紧密的问题。管道连接处有缝隙,导致一些油气泄露出来,所以才会炸的。” 郑安雅道:“你确定吗?” 祝惜颜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回王上,臣……臣的手艺本就是偷学的,自知学艺不精。不……不敢肯定。” 周围已经有人窃窃私语:“偷学的手艺也敢在王上面前卖弄?她这是嫌自己命太长吗?”“照我看,她本来就不会,只是学了点皮毛而已。”“不会就不会喽,还搞那么大阵仗,劳民伤财不说,还伤人。”“她是祝融国人,家人还都逃回祝融国去了,不会是个奸细吧?” 郑安雅面色不悦,归尺素见了,高喊一声:“都闭嘴,在王上驾前说三道四,成何体统?” 郑安雅双手扶起祝惜颜道:“你不要有太多顾虑,寡人相信你的能力和忠心。油田能重新采油主要是你的功劳。至于炼油嘛,猛火油本身就易燃,即使不提炼也可以直接用,不过是效果差一点罢了。我们把它炼成轻油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事,能成最好,成不了也没办法,寡人不会怪你。” “王上,臣想再试一次,只是要有无缝的管道才行。听家里长辈说,从前我家引油的铜管是从长乐国买来的,本是长乐国掌冶署专供王室引山泉水用的,无论多少截管子、直的还是弯的、粗的还是细的,只要能拼在一起,就绝对不会漏。不过,臣觉得长乐国的技术可能是从孤竹国来的。” “长乐国?孤竹国?我们和这两个国家从无来往。”郑安雅想了想,道:“炼油先放一放,铜管的事寡人来想办法吧。” 第19章 孩子 郑安雅回宫后就给林长卿去了一封信,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养成了有事就找林长卿的习惯。“听说长乐国和渤海国交好多年,长乐王也是位远近闻名的君子,要个铜管应该不难吧?”她自言自语道。写完信后她无事可做,便出宫去找杜襄成玩。 杜襄成正抱着她的女儿不撒手,郑安雅看着眼热,也想抱一抱。可孩子认生,离了母亲便大哭起来,弄得她很没面子。她尴尬地笑了笑,问:“襄成姐姐,小孩子好玩吗?” 杜襄成忙着逗弄孩子,头也不抬地道:“当然好玩了,你看,她已经会笑了,再过几年就会翻身了。我跟你说,小孩子特别有意思,不仅仅是好玩。有时候,我看着她就像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一样。你别看她才这么点大,她知道谁跟她最亲、谁是真心对她好、谁是虚情假意,什么都懂呢。” “襄成姐姐,我也想生孩子。”郑安雅望着远处的如火的红叶,自言自语地说。 没过几日,她像往常一样下朝回宫,却见归尺素领着七八个少年正往宫里走。她叫住这些人问:“尺素,你在做什么?这些是什么人?” 归尺素一见是她,笑盈盈地拜倒,说:“回王上,宫中人手不足,这些都是京中的良家少年,臣想从中挑选几位作洒扫用。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哦,原来是宫里缺人啊,”郑安雅道,“那你看着办吧。”上回因为归春晖的事,郑安雅冲她发了一通脾气,但事后细细想来,犯错的是母亲又不是女儿,归尺素这些年一直在她身边服侍,任劳任怨,也极少出错,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忽然想起自己缺个郎中令,虽说归尺素在处理文书上并不十分令人满意,但眼下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便对她道:“尺素,你这些年在寡人身边辛苦了,上次的事你们归家丢了一个九卿的位置。寡人思来想去决定给你家补一个,封你做郎中令。” 一听这话,归尺素更加笑容可掬,顿首道:“谢王上恩典!” 晚间,郑安雅准备更衣就寝,本以为会是归尺素过来帮忙,没想到竟然来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郑安雅顿生警惕,拢了拢衣襟,厉声道:“你是何人?” 那少年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启禀王上,小人是奉归大人之命前来侍奉王上的。” 郑安雅这才想起,眼前这人正是白天见过的七八个少年中的一个,便问:“不是说来洒扫的吗?你洒扫就洒扫,进寡人的寝宫做什么?出去吧,这里不用你。” 少年诺了一声,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又进来另一位少年,一样的衣裳发饰、一样的言行举止。郑安雅有些火了:“不是叫你们不用来吗?怎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归尺素呢?叫她速速来见寡人!” 归尺素带着剩下几个少年来了,进门之后倒头就拜:“王上,您对他们不满意?要不微臣再给您换一个?还有一个长得更好看的。” 郑安雅有点懵:“我说尺素,寡人刚刚升你做了郎中令,你就躲懒了?不想服侍寡人了?” 归尺素道:“王上此话从何说起,微臣侍奉王上多年,恨不得一辈子不离开王上。微臣只是想着……” “想什么?” 归尺素壮了壮胆道:“微臣想着王上或许需要他们……侍寝。” 听了这话,郑安雅就算再迟钝也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瞬间红了脸,有些磕巴地说道:“你……你胡思乱想什么?谁……谁说寡人要男人侍寝了?你们几个先出去!出去!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归尺素磕头如捣蒜:“王上息怒,许是臣听岔了。王上息怒!” “听岔了?你听谁说的?” “是……是武安君。” 次日清早,郑安雅一睁眼就急召杜襄成入宫。一见面,她劈头盖脸地问:“你都跟归尺素胡说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她昨晚给我找了好几个男人过来!” 杜襄成玩味地笑道:“王上这么激动做什么?您成年了,这不是正常的嘛。您要是不会,可以问我呀。” “我……”郑安雅脸又红了,“你跟归尺素说这些,怎么也不事先问问我的意见?” 杜襄成诧异道:“那天在我府上,不是你自己说的想生孩子吗?” “我……”郑安雅仔细回忆了一遍,好像真说过这句话。 “这就是了嘛,你要生孩子总得有个男人吧?你一个人怎么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就是随口说的,谁叫你当真了。” 杜襄成冲她挑了挑眉:“看来,你对归尺素带来的人不满意啊,要不再换一批?” 郑安雅连连摆手:“千万别,我现在没心思。再说了,长得也不怎么样。” “真的一个都看不上?这几个我看过,已经算很漂亮了。” “不好看,都没我表弟好看。”郑安雅起身出了门,留下杜襄成一个人细细琢磨着她的最后一句话。 当晚,郑安雅总算清静了,再没有美少年,只有归尺素,一切还跟从前一样,但有些人家注定要睡不着了。 牟清泉、牟清风姐妹俩围着暖炉喝茶。 牟清风把杯子一放,道:“姐姐,咱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形势对咱们越来越不利。” 牟清泉颔首道:“确实,原本四大家族势均力敌,咱们家还隐隐占上风。可是现在,三公之位被段氏和杜氏占了,九卿之中,奉常和宗正这两个不算,房氏占了大司农、典客和卫尉三个,牟氏只有我一个太仆,而且王上还不让我替她驾车,只让我管马匹和物资运输,我很难与她接近。” “曹氏得了少府监,归氏得了郎中令,九卿已经没有空位了。”牟清风咂了咂嘴,道:“好在姐夫做了骠骑将军。” “他还能活几年呢?听王上的口气,以后新军主将会一直由人族担任,很快就与我们家无关了。”牟清泉叹道。 “姐姐,我听宫里人说,归尺素找了好几个美男子献给王上。”牟清风压低了声音道。 “还有这事?她收了?”牟清泉惊得大叫。 “嘘,你小点声,别让明月听见。”牟清风环顾四周,见只有她们两人,才接着道,“据说她没收,都赶走了,但是当天就升归尺素做了郎中令。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牟清泉坐不住了,一下站起身道:“你的意思是她虽然不收,但是归尺素这么做她很高兴?这个归尺素怎么如此大胆?咱们家明月可是先王钦定的太子贞君,只因为年纪不足暂未成婚。她在这个当口给王上送男人,就这么不把我们牟家放在眼里吗?” “呵,归尺素哪有这个胆子,”牟清风冷笑道,“自然是有高人指点。” “是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王上的好姐妹,杜襄成杜太尉了。” 与此同时,杜家人也是一夜难眠。杜襄成思量许久,还是找来小姨父郑升平一起商量。 “你说什么?王上可能看上了她的表弟,那不就是咱们修文?”郑升平满脸的不敢相信。 “姨父,我也觉得这事不可思议,修文还不到一千四百岁。但是王上说的那一句‘都没我表弟好看’我可是听得真真的。”杜襄成道。 郑升平想了想:“要说长相,修文确实不赖。” “那是自然。”杜襄成一脸自豪,“他就是吃亏在年纪小,要不然可不比那个牟明月差。” 郑升平压低声音道:“你跟王上从小一起长大,她的喜好你应该最了解。依你之见,她对牟明月……” 杜襄成沉思良久,道:“我看不出王上对牟明月与旁人有什么不同,登基好几年了,成天和我们这些女人混在一起,都没和他单独相处过。况且,因为牟英怜的缘故,王上不喜欢牟家人,明月偏偏长得像极了他阿乌。” “嗯,这一点从现在朝堂上就能看出来,牟家只有牟清泉一个九卿,房家在朝的有两个,还有一个典客房如樨,算是和咱们杜家、还有段家平起平坐吧。”郑升平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怂恿归尺素给王上献美男?” 杜襄成笑道:“这不是王上自己说的想生孩子了嘛,牟明月还没成年,我不得帮帮她?” “你少拿那些应付外人的话糊弄我,跟我还不说实话!” “我就是想借这个事看看牟家人的反应,还有王上对男人的看法。” “对男人的看法?” “嗯。”杜襄成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道:“先王亲近房氏和牟氏,疏远杜氏和段氏,咱们让房牟两家压了那么多年才好不容易掌了权,虽说有先王遗诏在,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牟家人再轻易进来。如果她对男人不专情,那么即使她娶了牟明月问题也不大,如果她是个专情的人,很看重自己的男人,那么王后的位置就不能让牟家人轻易得手。” “那你现在看出什么来了吗?”郑升平问。 “嗯……看不大出来。”杜襄成皱着眉道:“如果她接受了那些男人,那还好一点,但她没有接受,还说他们长得不好看,这就有点麻烦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她的这些反应是顾忌牟家人和牟明月,还是真的嫌他们长得不好,是这样吗?” “是的。”杜襄成顿了顿,叹道:“可惜修文太小,不然我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争取一把。” 说完这话,两人陷入了沉默。正在此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门外站着的正是杜修文。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房内,向两人行礼道:“阿达,阿姆(高昌语:泛称较自己年长的同辈),让我去见王上吧。” “修文你……”杜襄成断然拒绝,“不行,你还太小,我们不能为了家族利益勉强你。” “就是就是,”郑升平道,“我们刚才是随口说的,你不要当真。” “阿姆,阿达。”杜修文微微一笑,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正因为我还小,所以我去接近王上才不会引起牟家人的注意。”在郑升平和杜襄成错愕的目光中,他接着道:“安排我见王上一次吧,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出你们想要的答案。” 注: 高昌族六百岁以下的幼儿每一百岁可近似看做人族一岁,再往后长得更慢。 高昌语中管姨母的正式丈夫叫“阿乌生农”,但也有人嫌发音太麻烦,就改叫“姨父”。 第20章 心上人(一) 十日后适逢重阳节,郑安雅领着宗室和群臣前往宗庙祭祖,见队伍中有一个半大的少年,定睛一看,却是杜修文。她心生诧异,便唤他到跟前问话。 杜修文笑盈盈地拜倒:“臣杜修文拜见王上,臣父身为公子,本应出席祭祀,怎奈昨日突感风寒卧床不起,故由臣替父祭拜,还望王上恕罪。” 郑安雅双手拉起他道:“真是难为你了,其实你姐姐来就足够了。” 杜修文道:“父亲说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我国国力蒸蒸日上,我们不能忘记祖先创业的艰难,祭祀更是马虎不得。姐姐是朝臣,他是宗室,互相替代实为不妥,由我替他出席更为合适。” 郑安雅赞许道:“很好,难得你们有这份心。不过,你既然是替父出席,就应该站在你父亲的位置上。寡人的亲属不多,除了太后、奉常和宗正,就属你靠前了。” 祭祀结束后,杜修文找了个借口跟郑安雅回宫。郑安雅只道他是孩子心性,便任由他在尚书房里玩,自己则埋头批改奏折。只见杜修文拿起茶具把玩了一会儿,嘟着嘴道:“王上是不是没空陪我玩呀?那我先回去了。” 郑安雅笑了笑,放下笔道:“好吧,你难得来,就陪你一会儿,这些奏折晚点批也可以。” 杜修文巴不得这一声,立刻起身来到她身边,道:“王上,这套茶具好精致呀,不是我们高昌国产的吧?” “你挺有眼光,我们的确没有这样的工艺,这是渤海国的特产。”郑安雅道:“你喜欢?不过这壶可不能给你。这是长卿……嗯,是渤海王送我的。” “您说卿哥哥呀?”杜修文道,“我见过他的,他人特别好,旁人对他毕恭毕敬,他对我们一点架子都没有。我和阿达住在临淄的那几天,他叫晔哥哥天天陪着我们玩。晔哥哥也很热情,他知道好多好玩的地方。” “呵呵,林长晔那个家伙,看着人五人六的,一肚子鬼点子。”郑安雅不屑地说。 “哎,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好玩的呀?”杜修文又问。 “你呀,”郑安雅一根手指点着他的脑门,“成天就知道玩。这个是一顶玉冠,只能给你看看,不能玩。”说着便打开了那个盒子,又转头对归尺素道:“到底还是个孩子。” “王上,我马上一千四百岁了,不是孩子了。”杜修文刚刚还嘟着嘴,又被盒子里的玉冠吸引了注意力:“这顶玉冠成色这么好,做工又如此精细,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工呢,王上您怎么不戴呀?” 郑安雅笑道:“这也是长卿送的,我舍不得戴。对了,你管他叫哥哥,却管我叫王上,跟我这么生分呐?” “我这不是不敢嘛,”杜修文为难地说,“阿达说了,您现在是国君,我得有分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叫了。” “阿乌也太小心了,私下里叫叫有什么关系?那他怎么不拦着你管长卿叫哥哥呢?他是你表哥,我也是你表姐呀。” “啊?真的可以吗?那我以后就叫您姐姐啦?”杜修文拍着手笑道。 “当然可以。”郑安雅难得笑得温柔,没有注意到杜修文脸上露出的一丝丝疑虑。 “王上,牟明月求见。”归尺素忽然来报,郑安雅看了一眼杜修文,皱了皱眉。杜修文立马告退,但他出门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暗处,眼看着牟明月进了门。 “明月,你来见我有事吗?”郑安雅问。 牟明月跪在地上不起身,口中只道了一声“王上”便说不下去了。郑安雅见他脸色不好,于是追问道:“你是受什么委屈了?”听到这一句,牟明月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粒粒地滚落下来。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王上,您等等我,等我长大好不好?我很快就长大了。”郑安雅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他一定是得知了前些日子归尺素给她进献美男的事,于是问他:“你是听到了什么传言吧?”牟明月本来就生得面目姣好,这一哭更是梨花带雨:“王上,臣自知生得粗鄙,不能入王上法眼……” 郑安雅打断他道:“瞎说些什么?寡人什么时候嫌弃你了?你快起来,别听人胡说八道,那几个人寡人没要,都打发走了。” 牟明月还是不肯起,反而膝行两步至她眼前道:“王上,明月自幼爱慕王上,如今虽未成人,不能即刻与王上完婚,但明月心中只挂念着王上,再容不下他人。求王上垂怜,待明月过了成年礼……” 郑安雅垂下眼,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牟明月是真心的,不仅因为先王遗诏,更是几百年相处之下产生的情感。她的确因为牟英怜的所作所为厌恶牟家人,但明月何辜?想当初,她只是一个不受母亲宠爱的公主,牟英怜针对她、牟太尉忽视她,就连牟清泉和牟清风姐妹俩也在长辈的压力下不得不疏远她,整个牟家只有牟明月一心向着她。这一点无论她是公主、太子还是君王,都不曾改变。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牟明月的这份坚持让牟太尉改变了主意,不再反对她当太子。但她也知道自己并不喜欢牟明月,尤其是最近几十年,每次见到他,总不想离他太近,至于为什么,她也搞不清楚。 “明月,”郑安雅思虑良久,开口道:“寡人只能向你承诺一件事:在你成年之前,寡人不会有任何的侧室或者男宠。你可放心了?” 牟明月细细品味着她的话,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随即叩首道:“谢王上垂怜!” “修文,你说王上可能心有所属,而且那个人不是牟明月?”郑升平惊讶地问:“我怎么听牟家人说王上并不嫌弃牟明月,还给了一个承诺啊?” “阿达,我也只是猜测,不十分肯定。”杜修文道。 “说说你的依据。”杜襄成道。 “牟明月见了王上一面,你们已经知道了吧?”杜修文见郑升平和杜襄成点头,继续道,“当时我就在殿外,隔着窗户听的真真的,王上承诺的是:‘在你成年之前,寡人不会有任何的侧室或者男宠。’” 杜襄成咂着嘴道:“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郑升平却一头雾水:“听起来是有点怪,但不还是承诺在牟明月成年之前她不会给其他男人名分吗?一切等他成年了再说,这和你说的‘心有所属’有什么关系?” 杜修文狡黠地一笑:“那好,我们换一个思路,如果说王上中意牟明月,是不是应该承诺在他成年之后与他大婚?可是王上并没有提及成婚一事。” 杜襄成点了点头:“也就是说王上并没有承诺一定会娶牟明月,只是说等他成年,至于成年之后如何,那就有很大的余地了。” “正是。还有一点,王上说的是不会有‘侧室’和‘男宠’,这不代表她一定不会有男人。” 郑升平道:“你的意思,王上可能只临幸,不给名分?这在寻常百姓家是可以的,他们都走婚。可她是王上啊,这样显得不负责任,也不合祖制。” 杜修文掩着嘴笑了:“阿达,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除此之外?”郑升平仔细琢磨一番,还是放弃了,“你有话快说,别吊我胃口,你阿达我老了,脑子不灵。” “不会有侧室,那正室呢?”杜修文一语惊人。 “正室?”杜襄成反应过来了,“你是说王上可能会另娶他人?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心有所属’?” “嗯,还是姐姐聪明。”杜修文点头道。 “这个人不是你吧?”郑升平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不是,阿达你别胡说。其实这个人我们都见过。” “都见过?”杜襄成和郑升平面面相觑,“是四大家族的?还是四小家族的?” “哎,给你们个提示吧,‘表弟’、‘长得好看’。”杜修文摊了摊手,玩味地笑道。 “她的表弟,长得好看,而且还不是你?”杜襄成细细咂摸着这几个词,“她不是就你一个表弟吗?房家只有两姐妹,没有儿子。” “姐姐,眼光放远一点,不要只盯着高昌国。而且,那人按照人族的算法是她表弟,如果按照我们神族嘛……” “外国?你……你说的是他?”杜襄成惊得几乎失语,一个名字卡在喉间呼之欲出。她使劲拍了拍脑袋:“对呀,我怎么这么笨,居然连这都想不到!” “你俩说的到底是谁啊?一个个的跟我打哑谜!”郑升平急得差点摔了杯子。 杜襄成叹了口气道:“是林长卿。” “啊?渤海王?”郑升平愣住了。 杜修文道:“阿达你想想,按照人族的从父法来算,卿哥哥是不是她表弟?是不是比那几个少年长得好看?如果说王上喜欢的是他,那她看不上牟明月是不是就很合理了?” 郑升平恍然大悟:“啊对,没错。我一直奇怪,在适龄男子中,论长相、论家世,牟明月称第二,全国上下无人敢称第一,可不知道为什么王上就是不喜欢他。如果说她看上了林长卿,那一切都合理了。毕竟无论哪一方面,牟明月都是不及林长卿的。” “依据呢?我需要依据,不能凭空瞎猜。”杜襄成道。 “她的书房里有很多卿哥哥送的东西,每一样她都很爱惜,尤其是那顶玉冠,碰都不让我碰。” “渤海国富庶,渤海王送的物品自然十分贵重,王上爱惜实属正常。”杜襄成不以为然。 “姐姐你说过的,除了国书之外,她和卿哥哥时常有私信往来,这一点似乎在其他国君之间也极少见吧?” “嗯,这也只能说明他们关系亲密,不同于寻常国君,不能说明他们相互爱慕。” “每次我提到卿哥哥,王上都会不由自主地笑,我从没见她笑得那么温柔过。” “当真?”郑升平问。 “当然是真的了,我故意提了好几次呢。而且我猜,卿哥哥恐怕还不知道王上喜欢他。” 第21章 心上人(二)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郑安雅登基的第四个年头。林长晔作为渤海国特使来到高昌国,除了国书和私信,还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因渤海国人口过多,部分农户没有足够的土地、工匠也有过剩,希望高昌国看在两国友好的情分上能酌情接收渤海国农民和匠人移居,共计一万户。郑安雅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差点从龙椅上蹦起来:“一万户?这得有多少人?” 林长晔笑着拱手道:“回王上,连同老幼妇孺,共约五万人。” 段知书惊讶道:“想不到渤海国竟如此慷慨,我国百姓一共才十万多人,一下子要增加这么多!” 林长晔笑道:“太多了?” “啊!不多不多,”郑安雅忙道:“我国地广人稀,正愁人太少呢,越多越好,越多越好!记得替我谢谢长卿。” 林长晔又神秘兮兮地对郑安雅说:“外臣这里还有一样好东西,是我王特地嘱咐我带给您的,王上要不猜一猜?” 郑安雅略加思索后,问道:“莫非是铜管?” 林长晔笑道:“正是,不知道你们要多少,王兄特地命人从孤竹国采买了一整套。” 祝惜颜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无缝铜管后一头扎进了实验场,好多天不曾出门,吃饭睡觉都在里面。起初曹君歌领着众人七手八脚地给她帮忙,但炼油设备必须做到每个接口都严丝合缝,旁人的手脚远不及祝惜颜稳当,第一次就因为泄露炸坏了三根管子和两个接头,心疼得祝惜颜直掉泪。后来,为了保证安全和质量,她不得不亲力亲为,曹君歌只能每日给她打下手,还把端饭菜给她。 第二次试验,油色偏深,祝惜颜认为是温度高了的缘故;第三次试验,油色正常,但出油量极少,后来查明是温度太低;第四次试验,出油后意外起火,被助手用砂子扑灭。直到第五次,她们终于炼出了一小瓶轻油。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祝惜颜高举着那一小瓶油喜极而泣,全然不顾自己散乱的头发和污迹斑斑的衣裳。曹谦揖得知后,带上两人与郑安雅报喜。 郑安雅仔细端详着面前的浅绿色小瓶,又打开盖子闻了一下,轻油的气味熏得她直皱眉。她指着瓶子问道:“这瓶子是琉璃做的?” 曹君歌道:“正是。” 郑安雅挑了挑眉道:“要用这么贵的瓶子装它?” 曹君歌道:“王上恕罪,臣等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轻油太容易挥发了,用普通的罐子装容易泄露,不但辛苦炼就的油会变少,还容易引发火灾。” 郑安雅道:“不能用瓷罐吗?” 曹君歌道:“现有的瓷罐口径比较大,没有合适的。如果定做一批,或许可以。” 郑安雅瞟了曹谦揖一眼,后者马上领会道:“这不难,臣这就着手去办。” 炼油成功后不久,高昌国君臣又为移民的事忙碌起来,如此大规模的人口迁徙、途经五六个国家,历史上从未有过,光是获取沿途各国的通关文书、保障百姓途中安全就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好在须弥国、长乐国与渤海国素有交情,东域各国更是不在话下。不出三个月,各项事宜基本都妥了:移民会分成五批,第一批人数略少,约八千人,当年就能出发,他们大多是高昌国急需的铜铁、土木类工匠,以后每年一批,每批一万人至一万五千人不等,最后一批在五年内迁完。 第一批移民到达时,郑安雅亲率群臣前往边境迎接。移民们大多用独轮车或两轮车推着家当,扶老携幼,在渤海、高昌两国军队的护送下缓缓前行。望着不见首尾的车流,众臣百感交集,房似瑜含泪拉着段知书的衣袖道:“段相,我们以前人太少了,种地缺人、治水缺人、修路缺人,就连打造农具也缺人,这下好了,终于可以缓过来了。”牟清泉更是激动:“五万人呐!我记得当初整个高昌国还不到一万人呢。而且大多是青壮年,这下每年得生出多少人口?”杜襄成和高无疾则更不必说,早就在心底盘算能征多少新兵了。 郑安雅却避开人群,找了个僻静的高处,刚见到这些移民的时候,她内心的激动比起群臣们有过之而无不及,随着他们不断地从她身边经过,她却越来越恍惚,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各种色彩在不断拆散、拼接、重组,最后汇成了一张明艳的笑脸,是林长卿。郑安雅觉得,他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了。他很正直,当初高昌国积贫积弱,被其他国家轻视,只有他屡屡顶住压力替高昌国说话;他很慷慨,一下子就给了相当于高昌国一半的人口,解决了地广人稀劳力不足、技术不足的问题;他很谦和,明明帮了她的大忙,却故意说成自己人口过剩,请高昌国帮忙收留;对了,他还很美,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郑安雅有些眩晕,她对林长卿的感觉一直是模糊的,好像有很多丝线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又好像隔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楚。眼下,在这如织的人流中,薄雾渐渐散去,纹理也渐渐清晰,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对林长卿抱有何种感情,也明白了自己为何对牟明月爱不起来,不是因为他年少,而是有珠玉在前。她不禁想起自己和林长卿在丹丘城分别时的情景。当时林长卿正准备登车离开,她忽然叫住了他,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犹豫着说:“长卿,如果你哪一天你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先解除婚约,不然我见了她会很尴尬的。”林长卿笑道:“我知道,你也是。如果你有了心上人,也要告诉我。” 周围的嘈杂声把郑安雅拉了回来,她看着欢呼的人群,心里默默地念道:“长卿,我有心上人了,可是我不敢告诉你。因为,他就是你。” 移民到来之后,朝堂上变得和谐了许多。安置工作让各署官员忙得脚不沾地,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争权夺利了。大量的新劳力可以带来更多的粮食和税收,国库将会得到充实,朝臣们眼看前景可观,也不急着计较眼前的得失了。更有匠人们和他们带来的各种工艺,让百姓们可以用同样的价格买到更洁白的米、更柔软的布料、更耐用的农具……虽然眼下变化不大,但大家都感到日子会越过越好,抱怨声渐渐地少了。郑安雅见朝野一片祥和,便找了个机会安排段知书、杜襄成、房似瑜、牟清泉和高无疾等人共同上奏,恢复了卫信忠左相的位置,并封他为文成君。 又过了些日子,少府监曹谦揖上奏:火油监监丞祝惜颜用炼轻油剩下的废料制出了一种质量上乘的墨,这种墨坚而有光、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晕,比市面上通用的松烟墨好用很多。郑安雅大喜,只因高昌国出产的物品向来质量不高,在市面上总被他国商人压价,还被说成是不入流的东西,这下终于有了拿得出手的特产,还是与诗书有关的大雅之物。她又想起几个月前炼出轻油时,本应奖赏火油监众人,只是政务繁忙一时竟忘了,这回要好好赏赐一番。岂料正当她询问群臣该如何赏赐少府监官员时,曹谦揖却突然提了辞呈,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曹谦揖的理由听起来很古怪:“臣自任少府监以来,时常和年轻人在一处,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感到自己老了,迟钝迂腐,不中用了,无论是观念还是精力,都远不如年轻人。臣深知王上胸怀大志,当有能臣良将相助,像臣这样的人短期内用着尚可,长此以往会误了大事。故臣请辞去少府监之位,让于后辈,请王上恩准。”此言一出,朝堂上议论纷纷:火油监隶属于少府,火油监诸人有功,少府监也应赏赐才是,岂有罢免少府监之理?可曹谦揖却道所奏字字出自肺腑,绝无虚言。郑安雅见她一再坚持,又看到段知书频频对自己使眼色,一时吃不准如何处置为妥,只好先退朝,留下两位丞相继续商议。 众臣刚出殿门,郑安雅便沉不住气了,令侍卫将殿门关上,问段知书:“夫子,曹谦揖到底什么意思?” 段知书拱手道:“就是这个意思。她想辞官。” 郑安雅道:“这不合常理。通常官员们作出了政绩,不都希望能升迁或者受封吗?她怎么反而要辞官呢?还说自己老了,我们又不会老,这话不要说其他人不信,我都不信。” 段知书却叹道:“王上,您觉得曹谦揖的话听起来荒谬,只因您不了解她。我与她共处过三千多年,深知她的才干能力都算不得上乘,不然何至于一把年纪才当上九卿?之前做副职的时候,上面有房似瑜顶着,下面有各级官员担着,她在中间乐得自在,即便出了事,板子也打不到她头上。后来您要她独当一面,她做着做着就感到力不从心了。” 卫信忠捻着胡须道:“就在半个月前,她还特地来我府上一趟,询问我官员升降任免的事。我对她说明年开始要在全国上下推广一年一度的考核,能者上,不能者下,干得好的要赏,干不好的要罚。她当时的脸色就有些不自在。” “与其做得不好被您罢免还挨一顿骂,不如自己请辞还能捞个贤名,我想她大概是这个意思。”段知书笑道。 郑安雅啧了一声:“那你和襄成还推荐她当少府监?” 段知书苦笑道:“当时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了,我一是想着把她提上去可以平息众议,二是觉得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副手,或许可以做一次正职,毕竟这些年国内从上到下变化很大,有许多高昌人都做出了改变,还以为她也能变一变呢。” “唉,扶不起呀,怎么办呢?真准了她的辞呈,谁来做少府监?”郑安雅愁眉苦脸道。 “王上,您忘了四小家族的共性了吗?”段知书笑道。 “共性?”郑安雅想了想,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她们更在意家族整体得失,不那么计较个人。那,让她女儿曹君歌来当?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她说的要让给后辈嘛。就跟归春晖和归尺素一个道理。” 次日,郑安雅下了两道旨,一是免去曹谦揖少府监之职,由其女火油监令曹君歌担任,擢升火油监丞祝惜颜为火油监令,并以“知进退、识大体”的名义嘉奖曹谦揖百金,二是将新制的墨命名为“高奴脂墨”,令火油监加大脂墨产能,供给全国。她还兴冲冲地给林长卿捎了一箱脂墨,期待他的品鉴。 第22章 灭祝融(一) 接下来的二十年里,高昌国发展迅猛,人口、粮食产量和税收都有大幅提升。高奴脂墨在渤海国的推广下受到各国文人的追捧,供不应求,其他手工制品也是层出不穷。虽然整体工艺还比不上那些强国,但在少数领域已隐隐有了赶超须弥、淳于等国的趋势。高无疾训练的新军已成为高昌军的主力,共计十万人。相比过去,不但士气有很大提升,武器装备也改进了许多。光是弩机这一项就有单人单发的蹶张弩、多发的连弩、需合多人之力才能张开的劲弩等多种。云梯、冲车、渡濠车、投石车、巢车这些大型攻城器械也都有配备。 各国都说,高昌国如今大不一样了,十五座城、三十万人,俨然一个二等强国。而世人不知道的是,圣山之西的西海岸是一条非常狭长的地带,向南一直延伸到雨林,目前这些地方已经被高昌国完全掌控。因战争和灾害频发,每年都有失去土地的流民逃窜到他国,高昌国也不例外。自从发现西海之后,他们每年都会暗中将一些失去土地的农户迁往西海岸,让他们在那里垦荒种地、繁衍生息。慢慢地,西海岸竟有了十万人。高昌国实际上有十五城十镇,近四十万人。世人更不知道圣山南北皆有尽头,北边的尽头早在河西郡初建之时已经探明,南边则连着一片荒漠,荒漠以南是密林,往北便是夜郎国的地界了。圣山之中还有几条小道可以贯通东西,一条直通夜郎国都城金竹;一条途经地狱谷,通京畿郡境内;另一条则更北一些,主要用于运输食盐。当然,这些都是国家机密,只有少数大臣知晓。为了封锁西海存在的消息,高昌国严格把控各个入口,也禁止言谈之间提及西海,更不准贩卖西海的海产品到内陆。对于食盐的来历,他们对外只说是从某地挖出的井盐,为了防止歹人破坏,盐矿所在地也是保密的。 朝堂上也有不小的变化:左丞相文成君卫信忠已于三年前去世,丞相只剩段知书一人,廷尉一职由抢冠礼后的牟清风担任。卫信忠临终那天,郑安雅哭得很伤心,反倒是卫信忠本人十分坦然:“王上莫悲,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臣今年正好七十三岁,已过古稀之年,能与圣贤同龄而死,也不算遗憾了。”他又看了看跪在床边的卫廷钰、卫廷帛兄妹和一众孙子女、曾孙子女们,说:“臣的老妻已经去世,儿孙们还算勤勉……”郑安雅忙道:“卫相放心,寡人定会好好照拂他们。” 郑安雅嫌高昌城太偏僻。为了方便统治,她在河西郡首府滑县建了一处行宫,又将滑县改名为颍州,一年中有超过半年住在此处。她再一次颁布了求贤令,与上一次不同,这回虽是花重金求贤,却没有引起朝臣的反对,只因她在此之前先给各级官员都涨了俸禄。除此之外,她还在颍州修建昭勋阁,以供奉功臣牌位,凡是于国有大功者,无论出身何族、从事何职,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皆可入阁。不同的是,神族隐退后即可入阁,即使将来再出仕,也不会将其从昭勋阁中移出,人族须死后方可入阁。 “王上学聪明了,知道用钱堵人的嘴了。”段知书欣慰地笑道。 郑安雅也淡淡地一笑:“都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如今有钱了,也不能只顾自己不是?不然谁替我卖命?再说了,我也不爱那些山珍海味和精巧器物,花不了几个钱。” “那你可寻着中意的贤人?” “没有,都是些中游货色,只配做三品以下的官员。”郑安雅叹气道:“像卫相那样的大才一个都没有。” “这也在情理之中,”段知书安慰道,“如今各国兼并愈演愈烈,大国们都在设法招揽贤才,稍有些才能的人都给自己涨了身价不说,还喜欢待价而沽,的确很难找到合适的。” 郑安雅撇了撇嘴,趁着归尺素离开的机会抱怨了一句:“夫子你看,我连个称心的郎中令都找不出来。她只会做杂事,要她草拟个文案,磨了半天都写不好。” “人无完人,归尺素文墨不佳,但还能管人。你招两个文采好的尚书归她管,不就行了?”段知书笑着劝道。 又过了两个月,夏日炎炎,郑安雅热得恨不得整个人趴在冰鉴上。她还酷爱冰饮,归尺素恐她着凉,不时地规劝,她却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偶尔劝得急了,她还发火,吓得归尺素不敢说话。 一日,段知书和杜襄成一起进门,见她又趴在案上大口喝着冰饮,忙劝道:“王上,您少喝点,贪凉容易生病!” 郑安雅懒懒地道:“你们怎么也这么说?是不是归尺素自己劝不动我,请你们来的?冰鉴、冰饮多好的东西,我小时候怎么就没有呢。” 杜襄成挥了挥手中的一片帛书:“快起来,出大事了。须弥王死了!” “须弥王?”郑安雅迷迷糊糊地说,“襄成姐姐你别哄我,须弥王不是几年前就死了嘛?” 杜襄成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死过一个须弥王就不能再死一个了?还有,那不是几年前,是十几年前。那会儿死的是须弥武王陈功赫,这次是他儿子陈孝仁。” “陈孝仁?”郑安雅一下子蹿起来,“就那个好脾气的大胖子,他死了?真的假的,他才几岁噢?” 段知书看着她这副样子,无奈地摇头道:“须弥王体丰畏热,今年这天气偏偏热得出奇,然后……” 郑安雅抢着道:“然后他就热死了?” 杜襄成听了不住地笑:“王上您真是的,他好歹是国君,哪里就能热死了?是贪凉吃多了冰饮和瓜果,拉肚子拉死的。喏,这是武信君的书信,您自己看吧。” 郑安雅一听叔叔来信,赶紧打开来看。房如樨的信中果然提到须弥王因贪凉腹泻致死的事,但信的重点不在于须弥王的死,而在于继承人的问题。陈孝仁有三个儿子:长子名“离”,是前妻孤竹国公主所生,两人婚后时常为了琐事争吵,在生下儿子后尤甚,于是在长子一岁左右时两人和离,公主回到故国,儿子也因此得名为“离”;次子名“瑶”,母亲为继后,本为须弥国公卿之女,但几年前父兄因犯事被陈孝仁革职查办;幼子名“完”,是宫嫔所生,非嫡非长,更不受宠。也许是自认为身体康健,又或许是三个儿子中没有特别优秀的,陈孝仁一直没有立太子。如今他骤然病故,虽说次子陈瑶是嫡子,即位的可能性最大,但他的母族毕竟已被削弱,而长子陈离有孤竹国做靠山,同样有能力一搏。按照房如樨的推测,须弥国不久后就会大乱。 “你们说说,须弥国如果发生内乱,那整个西域的局势都会发生变化,我们能做些什么?陈离有孤竹国支持,应该不需要我们,陈瑶怎么样?”郑安雅问。 “我建议,先不掺和须弥国的内政,而是发兵打祝融国!就算灭不了它,至少也能占下三五座城池。”杜襄成道。 “打祝融国?”郑安雅眼睛一亮。高昌国与祝融国素有嫌隙,多年前的那场决战虽是高昌国胜出,但祝融国也依靠火器杀伤了他们大量士兵,令人心有余悸。如今高昌国日渐强大,国力早在祝融国之上,两国间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战事。但郑安雅知道,仇恨一直存在,祝融国这些年表面上低调得很,暗地里一直在各种场合诋毁高昌国和郑安雅的名誉。以往看在须弥国的面上,高昌国不好与他们计较,如今须弥国自顾不暇,听起来的确是个出兵的好时机。 “战胜的把握有多大?”郑安雅问。 “九成吧。”杜襄成笑道:“这些年我可没闲着,一直盯着祝融国呢。他们对外屡屡受挫,国内矛盾尖锐,文臣武将互相倾轧,再加上没了火器,战斗力下降了许多,军心涣散,连六万人都凑不齐了。” “趁人之危啊,这听起来有点不大厚道。”郑安雅玩味地笑着。 “再不打就晚了,”段知书道,“虽然其他国家一时还不敢对须弥国下手,但它的几个附属国都被盯上了,孤竹国已经陈兵丰国边境,就连南越国也正在征兵,准备攻打瑕国呢。” “哦,连南越国都出动了?那我们也不能落后。我国都二十来年没有战事,再不磨练磨练,将士们都要废了。高无疾怎么样?我看他头发都白了,还能上马吗?”郑安雅问。 “能,这老小子说他能打到一百岁。”杜襄成此言一出,引得郑安雅和段知书一阵大笑。 “好,那就让他领兵去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寡人可不能白养他的新军那么多年。”郑安雅正色道。 “那王上,这些冰饮您是不是可以少用一点?”段知书问。 “呃……好吧,先拿下去吧。”郑安雅想到陈孝仁贪凉致死的事,尴尬地笑了笑。 第23章 灭祝融(二) 高无疾率领十万新军,没有遇到几场像样的抵抗便攻下了祝融国全境。消息传回国内,朝野一片欢腾。郑安雅更是欣喜异常,本以为至少会打两场硬仗的,谁知竟如此顺利。究其原因,除了高无疾治军有方、新军作战勇猛之外,祝融国内部的腐朽程度比她们预想的更为严重。 没了油田之后,祝融王先派遣使者到处奔走,企图借他国之力打压高昌国。但各国都不傻,要么虚以委蛇,要么借机狮子大开口。一来二去,祝融国非但没得到援军,反而等来了渤海国向高昌国大量移民的消息。这下西域各国对高昌国更是刮目相看,那些原本没有明确拒绝祝融国的国家干脆把话挑明了:“我们不能因为你们得罪渤海国。” 如此,祝融国的处境更为艰难。 有句话说得好: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祝融王在外四处碰壁折了面子,就把一股子气都撒在臣民们头上。第一个下手的就是高奴祝氏,原因很简单,祝氏乃平民出身,并非王室亲贵,只因猛火油的采掘和提炼都由祝氏控制,父子相传,外人无从得知,因此军队乃至王室都不得不倚重他们。如今高奴县早已沦陷,油田被夺走,祝氏一族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再加上祝融王听闻祝氏的女儿祝惜颜在高昌国炼出了轻油做了官,更加气愤不已,不由分说地给祝氏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按照祝融王的脾气,祝氏大概率会被灭族,幸好有阮秋霜、曹君歌、高无疾、杜襄成等人看在祝惜颜的面上为他们四处打点,这才保住了族人的性命,但祝氏族长也就是祝惜颜的父亲还是被赐死了,其他族人也躲到穷乡僻壤隐居起来。 祝氏获罪时,其他大家族多以为自己出身尊贵非祝氏可比,作壁上观的多,施以援手的少,等到国君打散了祝家掉转头收拾他们的时候才如梦初醒。为了保命,他们在朝堂上互相攻击、泼脏水、落井下石,以为这样就能保全自己,殊不知他们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只看祝融王什么时候想收拾而已。更要命的是,在长年累月的朝堂倾轧中,国力和民心也被慢慢消耗掉了。 定阳、 阴山两县规模小,驻军也较少,见高昌国大军扑来,稍加抵抗便被攻下。当打到鄜县的时候,由于鄜县城高墙厚,强攻损失较大,高无疾不希望士兵做无谓的牺牲,便先派兵将鄜县团团围住,再约鄜县县令在城外十里亭面谈。县令樊恢自知无法抵挡高昌大军,本欲杀身成仁,但虑及妻儿老小与城中百姓之安危,遂在收到高无疾‘保全百姓’之劝降书时心生动摇。他写好遗书,整了整衣冠,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妻儿,昂然出城。 见到高无疾,樊恢还未落座,便听有人喊了一声“姑父!”,他心中一动,这声音似曾相识,但一时竟难以辨认。正自诧异间,一位高昌国官员走上前来与他行礼。他不知对方是何人、官居何职,只好胡乱回了一礼。 那人抬起头,对他道:“姑父,您不认得我了?”樊恢这才仔细端详了一番那人的脸:“啊,你,你是,你是……”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出来。那人抿了抿眼角的泪,道:“姑父,我是惜颜啊。”原来,樊恢的妻子就是祝惜颜的姑姑,她父母口中时常念叨的那位嫁得很好的姑姑。 樊恢老泪纵横,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还能遇见亲人。他胡乱擦了把眼泪,将祝惜颜上下打量了一番,方道:“惜颜,你这身打扮是?” 祝惜颜笑道:“姑父,我如今是高昌国少府火油监的监令,您看可好?” “好,好,”樊恢笑道,“你们祝家上数几代都没有入仕的人,没想到你这丫头倒成了头一个。” 有了祝惜颜在旁,会谈顺利多了。当高无疾拿出写有“祝融国官员若诚心归顺,在交出军权后仍任原职”的圣旨时,樊恢忽然道:“高将军,在下早年曾因做学问有些虚名,附近约有七八个县的县令是下官的门生和故交。在下不才,愿前去劝降那些人,不知将军以为可否?” 高无疾一听,立马道:“好啊,当然好了!不知樊县令需要些什么?何时动身?” 樊恢却笑道:“这个不急,容下官回去仔细想想。” 高无疾见他态度暧昧,吃不准他是何意,又见祝惜颜正在他身后冲自己使眼色,便约好改日再谈,让他先回去了。 樊恢走后,祝惜颜道:“将军,我姑父怕是想要更多的好处。” 高无疾道:“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你知道他想要哪一类的好处吗?升官、食邑还是爵位?” “姑父家里世代为官,但每每止步于县令一级,我曾听他私底下抱怨过朝中无人没有升迁的机会。因此我猜他想要更高的官职。” “这我可做不了主,得请奏王上。” 高无疾的奏折才刚刚送出,郑安雅的圣旨就到了。圣旨中明明白白地写着:“如有劝五县及以上成功归降者,可为郡守。”高无疾大喜:“王上神了呀,我们想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原来早在出征前,高无疾特地向郑安雅请旨带走了几位出身高奴县和翟县的官员,盘算着如遇到守城的官员或将领与他们有旧的,就派他们前去劝降,祝惜颜就是其中的一位。在他们走后,郑安雅忽然想到祝融人做官最讲究门第,大小官员之间互有通婚,关系盘根错节,如果能说服一德高望重者,再由此人出面劝降恐怕会事半功倍,于是才有了这样一道旨意。这下两边皆大欢喜,高无疾兵不血刃攻下了八个县,樊恢也得到了郑安雅的许诺:战事结束后封他为郡守。这个消息一经传开,祝融国剩余的七个县也蠢蠢欲动。 祝融王眼看高昌军即将攻到首都雍城,忙令太子监国,自己则带上部分近臣仓皇出逃。太子姜继序接到守城的命令,向众门客苦笑道:“父王可是给孤安排了个好差事!如今民心尽失,高昌国又兵临城下,叫孤如何守得住?”最初,门客景献建议开城投降,也有人建议像祝融王一样逃跑,都被太子一一否决,但是当祝融王被杀的消息传来时,大家都坐不住了,纷纷改口要投降。原来,祝融王和他的近臣们逃亡的时候带走了大量金银细软,本来有卫队护送,尚能保证安全。但一路上士兵们不满祝融王给他们的待遇,被祝融王杀了几个挑头闹事的,剩下的士兵们不敢反抗,就趁人不备一个接一个地逃跑了。当他们到达边境时,卫队只剩下寥寥几人,祝融王等一行人被一伙贪图钱财的强盗所杀。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死在荒郊野外,亡于盗贼之手,实在令祝融国颜面尽失。于是姜继序打开城门,奉上国书和玉玺,投降高昌国。自此祝融国灭。 轻而易举得了祝融十八城、二十万人口,国土扩大了将近一倍,这让郑安雅喜不自胜。她将这十八城加上高奴、翟二县,合并为上雍、下雍两郡。按照约定,下雍郡以樊恢为郡守。她本欲命姜继序为上雍郡守,卫尉卿卫廷帛提醒她:“他是祝融国太子,有王位正统在身,又生性宽厚,与其父不同,故而在国内威望很高,如果任命他做上雍郡守,统治祝融国民,恐怕日久生变。”樊恢也进言道:“臣本区区一县令,腆居郡守之位已是惶恐不安,怎敢与太子平起平坐?王上明鉴,太子乃一国之根本,他降了高昌,祝融国各县的民心也就都归了高昌。若是再有人不服,那便是反贼了,王上发兵将其剿灭是名正言顺的事。故而,太子请降虽是大兵压境之时的无奈之举,但其影响远在臣之上。臣斗胆,恳请王上给太子封君。”郑安雅稍加思虑,觉得他们说的有理,便封姜继序为山阳君,俸禄同九卿,迁居至京畿郡,任命力劝他投降的门客景献为上雍郡守。 第24章 须弥内乱(一) 话分两头,就在高无疾出征的大军开拔后不久,有两位神秘的客人来到了行宫门口。二人皆身披黑色斗篷,看不清脸。卫兵正欲阻拦,只见为首的一人亮出了一块玉符,卫兵当即诚惶诚恐地放他们入内。 二人刚到殿前,郑安雅已推门而出,为首的那人也适时褪下斗篷,正是房如樨。郑安雅欢喜异常:“叔叔,你可算是回来了!”房如樨却并不搭话,只用眼神示意她身边还有一人。郑安雅会意,将二人引入殿内。 直到郑安雅命人紧闭殿门、屏退左右,房如樨才让身边那人除去斗篷。郑安雅见此人生得肤白貌美,眼中有一股狡黠之气,遂问道:“叔叔,这位是?” 那人施礼道:“外臣须弥国公子陈完,拜见王上。” “陈完?”郑安雅心里一惊,“你就是已故须弥王的三公子陈完?” “承蒙王上挂怀,正是外臣。” 郑安雅不解地问:“叔叔,您这是?” 房如樨道:“先王驾崩后,长公子离与次公子瑶为了王位大打出手,须弥国内也分成两派,三公子两头受气,在国内待不下去,希望王上能收留他一些时日。” 郑安雅笑道:“原来是避难来的,当然可以,寡人这就命人收拾出一所上等宅子给公子居住。还有,公子在高昌国的这些日子,一应待遇都参照本国公子。” 陈完拜道:“王上厚爱,外臣感激不尽,只是……” 房如樨接过话茬:“王上,完公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况且刚刚经历过动乱心中不安。碰巧臣在此地的宅子甚是空旷,可否允许公子住在臣的家中?” 郑安雅问:“公子可愿意?” 陈完欣喜道:“愿意,当然愿意。外臣与武信君一向投缘,能有武信君照拂再好不过!” 郑安雅道:“那就好。寡人许久不见武信君,有许多话要与他说。公子一路车马劳顿,先去歇息吧。” 陈完走后,郑安雅迫不及待地拉着房如樨说话,问他在须弥国过得好不好、可曾受过气,又恨不得将他走后国内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细细讲来。房如樨笑着打断她:“王上,这些臣都知道。您还是跟我讲讲牟清风的事吧,她怎么忽然抢了冠礼?” 听到“牟清风”这三个字,郑安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不是怕没位置了?那几年,卫相身体越来越不好,其实朝臣们大多知道,卫相百年之后,我短期内不会再任命第二个左相了,丞相一职就让段相一个人担着。但是卫相还兼着廷尉一职,这个缺得有人补上。牟清风本来还要再过四十几年才成年的,我猜大概是怕我任命一个神族做廷尉吧。” “嗯,”房如樨道,“和我想的差不多。牟氏身为四大家族之一,朝堂上却只有牟清泉一个九卿,高无疾这个骠骑将军也当不久了,她们想再争取一个位置,似乎也不过分。” “我知道,”郑安雅撅了噘嘴巴,“可我就是不喜欢她们。” “那王上为何还要让牟清风做廷尉呢?” “你不知道她多有心机!”郑安雅拍案道,“卫相快死了我得到消息,她早在几年前就偷偷拜卫相为师,跟着他学习律法和审理,卫相也瞒着我。” “卫相也瞒着您?”房如樨挑了挑眉,道:“不应该呀,他不是最忠于您吗?” 郑安雅讪讪地笑道:“其实他也是为我好。自我即位以来,主要倚仗段氏和杜氏,当然还有你们房氏。就连四小家族中,受重用的也是归氏和曹氏。卫相担心我冷落牟氏太久,会导致牟家人心生怨恨、从而使五姓女之间不和。如果牟清风做了廷尉,九卿之中就有两个姓牟的,也算过得去了。再加上牟清风为人耿直,处事公道,不喜欢拉帮结派,确实很适合做廷尉。” “所以卫相怕这件事太早提出来会被您驳回,才暗中教导牟清风让她准备接班,直到最后再把她推到前台?” “是的,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无法拒绝。但是我心里还是不爽。”郑安雅撇着嘴道。 房如樨点点头道:“也罢,世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呢,即便是王公贵族又如何?” 郑安雅唯恐勾起他不好的回忆,忙岔开话题道:“对了叔叔,你把陈完带回来干什么?” 房如樨整了整衣袖,玩味地笑道:“王上以为呢?” “莫非,你要支持他即位?” “很意外吗?”房如樨笑道,“公子离有孤竹国支持、公子瑶有母族的门生故人扶助,只有他孤立无援。如果陈完真的能当上须弥王,那我们日后的好处可就多了。” “如此说来,我们该做些什么?毕竟现在他和陈离、陈瑶两人的势力相差很远。”郑安雅问。 “当然是坐山观虎斗了。公子离和公子瑶都以为彼此才是唯一的对手,没把这个弟弟放在眼里。依我的意思,就让公子完以避难为名留在高昌,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任由他们斗去,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出手收拾残局。”房如樨道。 郑安雅忽然皱眉,思索良久才冒出“可是”两字,却不再往下说了。房如樨问道:“王上觉得哪里不妥吗?” “我不喜欢他,”郑安雅道,“我看他不像个好人,不想让他当须弥王。” 房如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上,他的确不是好人,但也正因为他不是好人,他才愿意跟我们合作啊。您想想,如果他人品贵重、忠君爱民,对王位没有非分之想,那还有我们什么事?” “我就怕他利用我们,到时候翻脸不认账。” 房如樨道:“王上宽心,臣在须弥国这二十来年不是白待的,臣早就注意到他了,与他有十几年的交情,深知他的秉性和弱点,不会让他过河拆桥的。” 郑安雅想了想道:“也罢,来都来了,先好生安置着。以后的事,看须弥国那边的情况再说。对了叔叔,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房如樨淡淡地笑道:“不走了,柳姿几年前就去世了,我现在是鳏夫一个,没人管。” 过了几日,昭勋阁建成,郑安雅请群臣入阁参观。众臣入阁后,见大殿内左右各有一排供奉画像和牌位的地方,除了左边第一个供着卫信忠之外,其余都空着。郑安雅向群臣道:“我等能有今日,主要倚仗文成君的辅佐,其居功至伟,当得人族第一。”众人附和,随后依次敬香。 敬香完毕,忽听高无疾问:“王上,臣死后能进这儿不?” 郑安雅笑道:“能啊,你最能耐了。” 高无疾笑道:“哎呀,最好把我排得跟文成君近一点,有他还有更多的人陪着我,那我也不孤单了。” 牟清泉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不看他,眼中的伤感根本掩饰不住。 牟清风道:“姐姐你还不打他,叫他再乌鸦嘴!” 牟清泉道:“我不打他,本来这颗脑袋也留不了多久了,我怕我一使劲就给拍掉了。” 杜襄成也笑着道:“你这老小子,不是说要活一百岁吗?你还得再等三十年。” 众臣中有人低声笑了出来。郑安雅命众人自由参观,不必按序。 公子完也在受邀之列。他跟在房如樨身后左拐右拐,在一个僻静的围廊处遇上了郑安雅。郑安雅问他住不住得惯、衣食住行可还顺心。陈完拜道:“外臣本是落难之人,身如浮萍,承蒙王上收留,外臣感激不尽。” 郑安雅问他:“你觉得这功勋阁怎样?” 陈完道:“王上,完乃外人,随意评价高昌国,是为不敬。” 郑安雅笑道:“公子别紧张,就因为你是外人,寡人才要问问你的意见。是好是坏,公子但说无妨。你是贵客,寡人还能治客人的罪不成?” 陈完又拜道:“王上,我想成为您的臣子。” 郑安雅吃惊道:“你要留在高昌国?” 陈完道:“是。臣自幼与武信君相识,听他讲过许多关于您和高昌国的故事,知道您灭滑国、推行新政、振兴高昌、又大败夜郎国的事,对您仰慕不已。如今,父王已崩,两位兄长阋墙。我非嫡非长,在须弥国没有立足之地。还请王上恩准,让我留在高昌国。不是作为客人暂住在这里,而是作为一个臣子,为高昌国出一份力!” 郑安雅见房如樨在他身后微微颔首,便同意让他先做个客卿。 第25章 须弥内乱(二) 此后,陈完隔三岔五顶着客卿的名头进宫找郑安雅,言语之间十分恭敬。郑安雅大为诧异,心想莫非陈完真的甘心在高昌国为臣?她问房如樨,他却说:“他是装的。此人幼时在宫里常被人欺负,小小年纪就懂得把心思藏起来,只用笑脸迎人。他这么说是怕您不肯接纳他。” 郑安雅问:“宫里?是他的两个哥哥欺负他?” 房如樨道:“两位公子倒还好,他们看不上这个弟弟,不会刻意为难。是那些内侍、宫女和宦官们。” “他们竟敢欺负公子?” 房如樨叹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虽是公子,但母亲在宫里位分不高又早早地去世了,父亲更是长期忽视他。那些宫人大多势利,一味地拜高踩低。同样是公子,陈离和陈瑶一动身就前呼后拥,而他,不要说随从了,就连一日三餐也经常是凉的剩的,过得还不如普通士族家的孩子。” 郑安雅听了,更是不解:“陈孝仁我见过两次,我看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啊,长得胖胖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怎么私下里是这个样子?跟大儿子的生母和离、贬斥二儿子的母族、还对小儿子不管不问。” 房如樨叹了一声,道:“王上,他的好脾气只是对外。陈孝仁其实内心极度不自信。他生性宽厚,本该是个不错的守成之主,怎奈陈功赫总是瞧不上他,嫌他愚钝、软弱、不够有魄力。他心有不甘,又不敢反驳父亲,只好在别处发火,于是他身边的人就遭了殃。公子离的母亲是孤竹国公主,性格跟柳姿相似,见夫君被公爹斥责还不敢申辩,心里着急就时常和他争吵。吵架嘛,话赶话的,难免会冒出‘脓包’、‘废物’这些难听的字眼。陈孝仁见她非但不理解自己,还跟父亲一样奚落自己,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是太子,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不敢跟父亲吵,还不敢跟媳妇儿吵吗?两人就这么越吵越僵,最后闹到不可收拾。” “是这样啊,”郑安雅使劲回想了一下,“我看他对公子离还好的,对我更是客气,还以为他对谁都一样呢。” 房如樨道:“陈孝仁一辈子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下,认为父亲英明神武 ,父亲说的话、做的事样样都是对的,如果自己和父亲的意见不一致,那一定是自己错了。所以,但凡陈功赫喜欢的人和事物,他也会强迫自己去喜欢、去欣赏。公子离是陈功赫的长孙,因为陈功赫极其疼爱这个孙子,所以他对公子离一直都不错。至于您嘛。”房如樨忍不住笑了:“那是因为您以弱胜强打败祝融国之后,陈功赫十分地欣赏您,所以陈孝仁也就跟着对您客气起来。” “是吗?”郑安雅问,“陈功赫对我改观,不是叔叔你的功劳吗?” 房如樨摆手道:“王上切莫妄自菲薄。陈功赫年轻时南征北讨鲜有败绩,是个极度自信的人。我虽是他的女婿,却也是外臣,我的话他哪那么容易听得进去?也多亏他生性慕强,二十多年前我们与祝融国那一仗,大家原本以为高昌国即便不败也会大伤元气,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祝融国吃了大亏。自那以后,他就对您刮目相看。所以,他是真心欣赏您。” 郑安雅被他说的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不扯远了,还是说说陈完吧。你的意思,他还是想回去称王的对吗?” “那是肯定的,身为公子,又有几个不想当国君?他心志不小,又对两个哥哥不满已久,不会甘心在高昌国待一辈子。” 果不其然,没过几个月,陈完自认与郑安雅熟稔了,言谈中时不时透露出对须弥国百姓的同情和对两位哥哥的失望。郑安雅随口问了一句:“他们还没打完吗?”陈完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王上您不知道,他们已经打了好小半年了,谁也不肯让步。唉,就因为他俩不和,今年的秋收全给耽误了,百姓们的口粮不够,眼看天气还越来越冷,不知要死多少人!” 郑安雅又问他:“你来的时候我忘了问,你父王安葬了吗?” 听到这一句,陈完哭了出来:“他们只顾争夺王位,将父王的遗体扔在一旁不管不顾,那么热的天,没多久就生了蛆。我实在看不下去,求他们为父王主持葬礼,他们都不理我,最后还是大夫们为父王收敛遗体下葬的。” 郑安雅叹道:“你父王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没想到他死后竟落到这个地步。” 陈完气愤地道:“父王一生勤政爱民,堪称仁君。他们两个竟敢如此对待他,真是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郑安雅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想怎样?” 陈完收住眼泪,说:“臣失态了,请王上恕罪。此事是臣的家耻,更是须弥国的国耻,臣每当想起此事都心痛不已,夜不能寐,却又毫无办法。” 郑安雅道:“真是难为你了,回去歇息吧。”就在陈完转身将要离开之时,郑安雅忽然叫住他,对他说:“看公子方才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你的祖父——须弥武王当年的神采。” 陈完听了,眉梢一动,说了句“王上谬赞,臣愧不敢当”之后便离开了。 陈完走后,房如樨从密室中转了出来。郑安雅问他:“听陈完的话,倒像是个孝顺父亲、爱护百姓的人,叔叔你怎么看?” 房如樨道:“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七句真三句假,一不小心就会被他糊弄住。” 郑安雅问:“那怎么鉴别他的话是真是假呢?” 房如樨道:“王上可还记得臣教过您的方法?首先,仔细听他的话,尽量记下来,看看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下,他的话有没有不一致的地方。其次,不要只听他怎么说,还要看他的言行是否一致。他刚刚在这里慷慨陈词,您不妨看着,等他回到须弥国的那一天,他是不是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乎百姓、在意自己的父亲。” 郑安雅撇撇嘴:“那还要等好久哦。” 房如樨笑道:“王上,须弥国内的情况臣已经大体与您介绍过了,不知您还记得多少?” 郑安雅挑挑眉:“叔叔这是要考我?” 房如樨点点头,微笑着说:“好久没有给您出题了,挺怀念那个时候的。” “好吧,放马过来。”郑安雅笑着站起身。 房如樨展开舆图,问:“王上听好了:须弥国分为哪几个郡?各自有哪些特点?” 郑安雅笑了:“这才第一题,叔叔就要给我挖坑了?须弥国不设郡,朝廷直管全国三十六座城。这三十六城大致分成三部分:东部十一城为须弥国祖业,国都丹丘城亦在其中;南部十城以泽州为首,与孤竹国接壤,风土人情也与孤竹国北部多有相似;西部十五城以陵平县为首,与我国接壤。南部和西部共二十五城,是须弥武王陈功赫在位时打下的基业。” “嗯,不错。除了我国之外,须弥国有哪些邻国,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 “除了我国,须弥国如今只有两个像样的邻国:南边的孤竹国和东边的长乐国。在历史上,须弥、长乐两国王室曾有过连续几代的通婚,长乐国王室生性恬淡不争不抢,两国关系一直很好。但陈功赫即位后却一改传统,让太子陈孝仁娶了孤竹国的公主。自那以后,两国就没有那么亲密了。” “王上以为,陈功赫为何要让儿子与孤竹国联姻呢?” “嗯……”郑安雅想了想,答道,“陈功赫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明显:在他的任上,须弥国从一个只有十一座城的三流国家变成了坐拥三十六城的大国。或许,他已经看不上从前的穷亲戚,一心要和孤竹国这样的大国交朋友了。可惜啊,陈孝仁居然和孤竹公主闹到和离的地步,弄得他里外不是人。”说到这里,郑安雅忍不住笑出了声。 “嗯,虽是猜测却也合情合理。”房如樨笑了笑,“既然说到了孤竹国,请问王上,孤竹国在两位公子争夺王位的过程中做了些什么?他们想达到什么目的?” “孤竹国啊?叔叔您偏题了哦,不是说好的考须弥国的事嘛?” “这些问题与须弥国的未来息息相关,请王上答题。”房如樨不依不饶。 “孤竹国站在公子离的一边,还暗地里出兵帮他打仗、帮他在各国间造势,说他才是须弥共王陈孝仁的长子,理应由他即位。至于目的嘛……”郑安雅敲敲脑袋,“不好说,大体总是想等公子离登上王位后多捞些好处嘛。” “他们会要些什么好处呢?” “啊这个嘛……”郑安雅犯难了。 房如樨提醒她:“王上,一国对另一国索取的好处大体上只有钱财、土地两种,您觉得他们会要什么?” 郑安雅思索片刻后,答道:“如果我是孤竹王,我就要南部十城。” “为何?” “如果索要岁币,会加重须弥国百姓的负担,使他们怨恨孤竹国,说不准哪一天他们就带着仇恨打过去了,历史上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如果要的是城池就不一样了,只要妥善对待百姓,就可以慢慢把敌国百姓变成自己的百姓,让他们为自己效力。所以,短视的君主才会要钱,有能力的君主更倾向于要城池。况且,南部十城与孤竹国接壤,风俗也相近,同化起来会更为容易。” “很好,”房如樨很是赞许地看着她,“那么,下一个问题:如果公子离胜出,我们该怎么办?如果公子瑶胜出,我们又当如何?” 这一回郑安雅想了半晌才答道:“这可真不好说了,最差的结果就是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当白得了上雍和下雍两郡。” “那好一点的结果呢?” “这得看两位公子打成什么样了,还有陈完到底能发挥多大作用。说不定我们能得到西部十五城甚至更多。哎,能影响这个结局的因素太多了,我说不上来。” 房如樨笑道:“看来须弥国的情况您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我们能做的也都做了,接下来我们只需按兵不动,且看三位公子如何表现。” “三位公子?你是说陈完他……” “没想到吧?陈完在须弥国内也有支持者。王上暂且晾他几日看他如何反应,毕竟这件事上他比我们着急。”房如樨一脸神秘地笑道。 第26章 须弥内乱(三) 此后一连几日,郑安雅都以各种借口拒绝见陈完。陈完果然急了,求房如樨带他进宫。房如樨为难地说:“王上忙于国事,对你不感兴趣,我有什么办法?”陈完一口一个“姑父”叫得亲切,又给他送上一份大礼,房如樨这才勉强答应了。 待陈完见到郑安雅时,她刚午睡醒来,见他来了,懒懒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陈完双手奉上一个精致的瓶子,道:“启禀王上,此乃须弥国特产枫糖浆,是日前臣在须弥国的密友托人捎给臣的。臣不敢独享,特地挑了一瓶上好的请王上品尝。” “糖浆?吃的?”郑安雅问道。 房如樨道:“王上,这枫糖浆是须弥国特有的一种枫树上产出的糖汁,比我们常用的糖颜色浅,有一种独特的香味。” “哦?怎么吃啊?” “可以加在茶饮中。”陈完道:“它的颜色很浅,几乎不会改变茶水本身的颜色,而且香味也比蜂蜜要淡得多。” 郑安雅挑了挑眉,加了少许枫糖浆在茶水中,抿了一口,又用绢帕擦了嘴,方道:“果然不错,你有心了。” 陈完笑道:“王上喜欢就好,臣这里还有好些,过会儿一并给王上送来。王上国事繁忙,臣就不打扰了。” 说罢正准备离开,郑安雅叫住他道:“你这身衣服不错。” 陈完笑意更浓,说:“多谢王上夸奖。” 眼看着陈完出了大门,郑安雅赶紧叫人拿水过来漱了口。她的这一举动把房如樨逗乐了:“王上这是怕他下毒?” 郑安雅道:“不是你说的他心术不正嘛,我还是小心一点好。那一口茶我没咽下去,吐在帕子上了。” 房如樨不禁笑出了声:“我说您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斯文了,又不是东域的娇小姐,喝完茶还擦嘴。您且放宽心,这个枫糖浆的确是好东西,他有求于您,怎么能给您下毒呢?”见郑安雅还是不敢喝,他伸手去拿杯子,说:“我先喝给您看,真要有毒也先毒死我。” 郑安雅见他当真要喝那茶,劈手夺过杯子道:“别别别,我信,我信你还不行嘛。对了叔叔,我喜欢在茶里放糖的事,是你跟他说的?”她喜欢略带甜味的茶饮和果子,却总是嫌糖块颜色太深、蜂蜜的草腥味太浓,这个枫糖浆无论颜色、香气还是甜度都恰恰好。 “我从没跟他提过,这是他自己琢磨的。”房如樨收敛了笑意道:“我说过,这个人不简单。” “接下来呢,他想干什么?”郑安雅问。 房如樨却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您等着看不就知道了?对了,我在须弥国没有跟包括陈完在内的任何人提过我是您的另一位夫子,还请王上不要说漏嘴。” “我知道啦,你只是我叔叔,一个纯粹是因为被须弥国公主看上才得以封君的叔叔。”郑安雅摇头晃脑地说:“哎,不对呀,当年陈功赫还夸过您‘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呢,您这会儿装绣花枕头有用吗?” 房如樨没好生气地道:“您这些年还真是长进了,都能拿我开涮了!我可不是这会儿才装的,已经装了二十多年。陈功赫早死了,陈孝仁也死了,那些陈年往事还有几个人记得?如今的须弥人只知道我是个吃软饭的武信君!” 见他面色不好,郑安雅忙安慰他:“叔叔咱不生气了,您为我作出的牺牲我都记在心里。好在您已经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施展才干的机会。” 献过枫糖浆之后,陈完又时不时地进宫找郑安雅。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每次入宫他都精心打扮过,从头冠到鞋履无一处不妥帖。他本就生得俊美,如此一来更是翩翩公子一个,走在行宫里,惹得一众侍卫和女官们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一日,郑安雅的茶杯空了,恰好归尺素不在身旁,陈完竟然走上前去斟了一杯,双手递到她面前。郑安雅有些不自在,对他说:“你坐着就好,这些小事不用你做。”陈完却站着不动身,只笑道:“归大人官居九卿之位,不也为王上端茶倒水吗?眼下这宫中只有王上和臣二人,这等小事总不能让王上亲自动手吧?”郑安雅觉得他说的有理,便接过了那杯茶。陈完见她喝了茶,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又问道:“王上,在我们须弥国,服侍君王这些事情都是宫女做的。臣知道高昌国女尊男卑与我国相反,原以为伺候您的该是男子呢,没想到,竟然也是女子。”郑安雅笑了笑,没有答话。 正好归尺素回来了,陈完这几个月经常入宫,和她也混熟了,她便说道:“若是按照祖制,在王上成年之后自然应该由男人来服侍的,只是王上不愿意。”说完还捂着嘴笑了。 郑安雅斥责道:“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出去!” 归尺素听了,反而笑得更欢:“好好好,我出去,我这就出去。”说罢当真出了门,只留下那两个人在屋里。 陈完见状,笑意更深。他试探地问:“王上,您为什么不要男人服侍啊?” 郑安雅道:“寡人不习惯。” 陈完又问:“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王上总要习惯的嘛。” 郑安雅被他弄得有点烦,没好生气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陈完道:“臣可听说,是王上嫌他们长得不好看?” 郑安雅心里一惊,故作镇定道:“这你也打听到了?” 陈完凑近了问她:“那王上觉得臣的长相如何?” 郑安雅嚯地一下起身,正色道:“陈完,寡人从未拿你当做普通臣子,你不必自轻自贱。” 陈完听了,噗通一声跪倒,膝行上前扯住她的外袍道:“王上息怒,臣自幼闻祖父教诲,十分仰慕王上,只恨两国相隔甚远无缘一见。自从那一日见到王上之后,更是……更是日思夜想无法自拔,臣自知有此想法实在大逆不道,愿任凭王上处置,绝无怨言!” 郑安雅暗暗倒吸一口寒气,若不是房如樨提醒过她“陈完惯于掩藏自己,不可轻信”,她恐怕真会相信他的鬼话。就在前几天,她派出去盯梢的人回来告诉她陈完对侍从琉璃自嘲“少不得要牺牲色相去讨好那个老女人”的时候,她还半信半疑。如今,望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她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她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什么叫无耻,更惊叹于陈完心机之深、为达目的牺牲之大。 “陈完,”郑安雅想了想,决定先提醒他一些事实,“你可知,寡人有婚约在身?” 陈完抹了抹眼泪,道:“臣知道,那个人叫牟明月对不对?可臣听说他是先王指婚给您的,您并不喜欢他呀?莫非王上顾忌先王遗旨?” 郑安雅道:“不是牟明月,你是须弥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当年寡人在须弥国时发生的事吗?” “您说的是渤海王?”陈完破涕为笑:“王上,臣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和渤海王不是真的吧?” “哦,你为何这么说?”郑安雅问。 陈完见她这样回应,知道自己猜中了八九分,便道:“何止臣这样想,恐怕天下人都这样想呢。一国之君若要大婚,从纳采开始便路人皆知,可您和渤海王这婚约却是凭空冒出来的,只见您二位口头承认,先前不见有任何的举动,之后二十多年了也没有下文,甚至连见面都没有一次,可不是假的?” 郑安雅问:“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想怎样?” 陈完仰起头看着她的脸,表情真挚地说:“王上,无论是牟明月还是渤海王,臣都不介意。牟明月还有几十岁才成年。而渤海王呢,不是微臣多嘴,您二位口头订婚后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他身边有没有别的女人您可知道?您不会变心,他也不会吗?他可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又是天下渤海国的国君,不知有多少女子惦记着他。退一步讲,就算将来某一天您二位真的成了眷侣,也不知是几十年还是一百年以后的事了。王上,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跪在这里,您能不能多看我一眼呢?我不像你们神族命那么长,再过几十年就死了。等我死了,您再去找牟明月或者渤海王,好不好?” 郑安雅胡乱打发走了陈完,一个人回到寝宫里坐着发愣。自从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她时常感到不安。林长卿对自己是什么看法?他对自己有好感吗?他会不会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甚至会不会另娶他人?只要她一空下来,这些问题就像一根针一样慢慢地冒出来,冷不丁地扎她一下。她不断地安慰自己:“长卿答应过我的,有了心上人他一定会告诉我,他是个守信的人。他不说,那一定是没有了!”但方才陈完的一番话却让她陷入了惶恐:即便她愿意相信林长卿暂时没有爱上其他人,那自己就一定有优势吗?他和她本是逢场作戏,他会不会和别人再演一场戏呢?林长晔已经儿孙满堂,林长卿会不会也快了?郑安雅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那些问题和想法已经从钢针变成了丝线,将她越缠越紧,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迷迷糊糊间,她看到了林长卿那张绝美的脸,刚要叫出口,却听见他说:“安雅,我有心上人了,按照之前的约定我带她来见你。”郑安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想伸出手抓住他,但手脚却好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一下子抬起了胳膊,却发现自己抱着枕头、裹紧了被子躺在床上,哪里有林长卿的影子?“唔,原来是个梦啊,吓死我了。”她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满腹的话语不知该找谁倾诉。段知书和房如樨是长辈,她不想找他们。如果找杜襄成,她会不会笑话自己?神族男女相恋向来是女子主动,看上哪个男人就带上礼物当面表明心迹,或者在围着篝火跳舞时抠一下对方的手心,如果对方也抠一下她的手心那就表示同意了。可对方是林长卿,这叫她如何说得出口?她更没有机会和他像神族平民那样手拉手跳舞。 注: 这个时期没有白糖,高昌国内常用的甜味剂只有红糖和蜂蜜。而且高昌国的蜂蜜大多是杂花蜜,有一股草腥味。 第27章 须弥内乱(四) 次日散朝后,房如樨留了下来,见四下无人,不加掩饰地问她:“王上,您和陈完之间发生了什么吗?方才朝堂上我看他好几次冲着您笑,您却装作没看见。” 郑安雅叹了口气:“叔叔,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昨日他对我说……”郑安雅看似无聊地拨弄着自己的衣袖,“他说他倾心于我,让我……让我考虑一下他。” “王上您答应了?”房如樨的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 “当然没有,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郑安雅咬了咬嘴唇,道,“我知道他这些话都是哄我的,我派出去的人亲耳听到他对那个叫琉璃的仆人说‘大不了我牺牲一点色相’之类的话,还管我叫‘老女人’。叔叔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虚伪的人?” “嗳,”房如樨松了口气,“王上能早日看清这个人,也算是好事一桩。至于虚不虚伪,恕臣直言,您还不知道您和渤海王在须弥人心中是什么形象吧?” “我和长卿能是什么样?” “我说了您可不许生气啊。”房如樨道:“在须弥人,尤其是须弥王室的眼中,您和渤海王是天底下再虚伪不过的人了。” “为什么?”郑安雅大惑不解,“我知道他们向来看不惯我,我也知道祝融王从未停止过对我的诋毁,可是长卿有什么错?” “托祝融王的福,归尺素给您献美男的事经过无数人的添油加醋之后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如今在天下大多数人眼中,您是一位荒淫无道、只顾享乐的君王。” “什么?大多数人都这么想?那……”她顿了顿,把到嘴边的那句“那林长卿怎么看我”给咽了下去。 “至于渤海王。”房如樨冷冷地说:“一位风姿卓绝的有为君主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未婚妻行如此放浪形骸之事?所以,渤海王自然也是个虚伪小人,他和您联姻是为了扩大渤海国的疆域,那些柔情和爱恋都是装出来的。” “如此说来,长卿是受了我的牵连才使得名誉受损。”郑安雅有些丧气地说。 “王上,您今天是怎么了?我从来没见您这般消沉过!”房如樨严肃地说:“陈完的话无论是真是假主动权都在您的手上,您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他都只能接受,可如今您怎么反而被动了?” “我……我只是……叔叔您放心,我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的。”郑安雅道。 “最好是这样!”房如樨道:“王上,您从小就聪明、有大局观、国事私事分得清楚,臣一直都对您很放心的。可是看今日您的表现,臣却不敢肯定了。您到底怎么了?这般瞻前顾后,倒像是对心上人的态度,您不会真喜欢他吧?” “没有!不是他!”郑安雅急忙否认。 房如樨却听出了别样的内容:“不是他,说明真有这么个人?是谁?” 郑安雅抿着嘴不肯说。房如樨大噶觉得自己过分了,跪下请罪道:“臣一时越矩,请王上恕罪。无论王上对谁有意,只要无害于社稷,臣都不该过问。” 郑安雅见他真跪下了,慌忙将他搀起来,说:“叔叔您别这样,其实告诉您也无妨,是……就是长卿。” 房如樨笑了:“真是他呀。” 郑安雅道:“叔叔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好啊,你诈我!” 房如樨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叹道:“王上,您的感情是私事也是国事,臣当然关心了。不瞒您说,我曾有过许多种猜想,也设想过假如您爱上了一个不合适的人,那我们这些臣子该做些什么才能将国家的损失降到最低。而渤海王……” “我知道,”郑安雅低头嘟囔着,“他一定是最不合适的人了,你们都希望我娶牟明月这样贤惠的男子打理后宫,而林长卿不但与我同为君王,渤海国还强于高昌国。况且,我在最西边,他在最东边,中间隔着几千里地、好几个国家,几十年也见不着一面。至少从现在来看,我和他几乎没有可能。” “不,恰恰相反。”房如樨笑道:“这是臣所有猜想中最好的一种。” “最好的一种?这么说叔叔您支持我了,为什么?”郑安雅喜出望外。 “看来您不大自信啊。”房如樨玩味地笑道。 “我……”郑安雅又低下了头,“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实在太完美了。” “王上,世人的婚姻通常要求门当户对,国君亦是如此。渤海国固然强过我国许多,但咱们高昌国也早就不是只有三座城的小国了。如今,您坐拥三十三座城池。”他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还有西海是我们独有的。如果这次须弥国的动乱中我们再能获得一些好处,那是不是就能和渤海国并肩了?” “对哦!” “王上喜欢他,就会朝着他的方向去努力,您看这才短短几十年,我们的国力上升了几十倍。您喜欢他于国于民都大有好处,臣当然支持您了。” “我……我才不是因为喜欢他才这么做的,我从小就想让高昌国变强好不好!”郑安雅急着争辩。 “好好好,不是不是。”看着她一副急眼的样子,房如樨几乎笑岔了气。郑安雅自打登基之后就变得日渐老成,自己好久没有机会这么逗她了。 “王上且放宽心,等须弥国这档子事了了,我帮您好好谋划谋划,好不好?” 与房如樨聊过后,郑安雅又恢复了自信。当陈完再次见到她时,发现自己根本近不了她的身。他刚往前迈一步,就被一位强壮的女侍卫拦住,他还想强行往前,又被女侍卫揪住领子拖出去几步,一把推倒在地。陈完急得大叫:“王上,您看看她!”郑安雅淡淡地笑道:“怎么?打你还需寡人亲自动手?”陈完这才发觉事情不妙,赶紧乖乖跪好,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小心地问:“王上,是臣哪里做的不好吗?” 郑安雅懒得跟他废话,心想不如索性把事情挑明,说:“你想做什么寡人都知道了,寡人只问你:你想回去称王寡人可以理解,但你的两位哥哥还在,你有什么资格称王?” 陈完听了把脸一沉,不过片刻又摆出一副笑脸道:“他们两个水火不容,不死不休的。” 郑安雅笑道:“死了一个还有另一个,也轮不到你。” 陈完勾了勾嘴角,说:“王上,如果他们两个都死了呢?” “会吗,有那么巧?” “王上,万一有这种可能呢?”他嘴上在笑,眼中却是一片寒意。 “嗯,好吧,就算他们两个都死了。那请问如果寡人支持你回去称王,你能给寡人什么好处?”郑安雅问。 “王上,”陈完又换了腔调,“臣一颗心都是您的,您要什么臣不能给啊?” “少来这套!”看着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德性,郑安雅只觉得一阵阵反胃,“你大概也知道了,你的大哥公子离为了请孤竹国出兵,答应事成之后将南部十城割让给孤竹国。至于你二哥嘛,许诺了支持他的大臣许多封地,加起来只怕也不少于十座城。你怎么说?” 陈完道:“如果我能登基为王,愿将南部十城送与王上。” “呵呵,”郑安雅冷笑道,“你想让寡人从孤竹国嘴里抢肉吃?罢了,寡人没功夫跟你鬼扯,寡人可以出兵支持你,但事成之后,要以陵平县为首的西部十五城,少一城都不行。你可答应?” 听到这句话,陈完的脸都灰了,他思考良久,终于下了决心:“好,事成之后,我愿割让西部十五城给高昌国!” 郑安雅笑道:“口说无凭,立个字据吧。”说罢立刻有内侍在陈完面前铺好笔墨和一张已经写好的绢帛。陈完见赖不掉了,只好签约。 西域打得热闹,东域虽无战事却也有人坐不住了。林长卿愁眉紧锁,来回地踱步。林长晔忍不住问他:“哥,你叫我来又不说什么事,自己走来走去的,晃得我眼都花了。到底怎么了?” “陈完这个人你还有印象吗?”林长卿忽然开口道。 “陈完?哦,须弥王的小儿子是吧?记得啊,不是几个月前就听说他投奔了高昌国吗?”林长晔道。 林长卿欲言又止,取过一份帛书递给弟弟:“你……你自己看吧。” 林长晔接过帛书,一目十行地扫完,惊讶地问:“哥,这份情报是谁送来的?上面说陈完与高昌王有染,肆意出入她的行宫?” “我……”林长卿为难地说,“我知道安雅值得信任。可是她心思单纯,陈完却是个阴险狡诈之徒,我担心她上了陈完的当。” “不是,噗……”林长晔一口茶喷了出来,“哥你认真的吗?你说陈完阴险狡诈我完全赞同,可是高昌王她单纯?她是王,能单纯到哪儿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长卿有些焦躁,“安雅在处理国政上当然是极为老练的,但在男女之事上她……她毕竟未经人事,哪里知道那些男人的手段?有些人为了把女人骗到手,什么甜言蜜语都编得出来。” 林长晔扶额道:“我说哥啊你又忘了,她是王,不是普通弱女子,这种事情如果她不愿意谁能强迫她?再说了,就算她犯糊涂,她手下的大臣们可不糊涂。陈完是怎么到高昌国的?是房如樨带他去的,有房如樨在你怕什么?”见林长卿还是皱眉不展,林长晔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凑近了道:“哥,莫非……你喜欢她,吃醋了?” 林长卿道:“你别闹,不是。” “你不喜欢她啊?那喜欢谁?” 林长卿叹气道:“你能不能别胡扯,我谁也不喜欢。我……我毕竟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虽然婚约不是真的,可是这面上的事,该维护的还得维护吧?这种绯闻传得路人皆知,让天下人怎么看我?” “ 哦,我懂了。”林长晔笑道:“你的意思是,她是你媳妇儿,哪怕你二十多年不碰她,别人动一下也不行,对不对?” “滚,跟你说正事,总是没个正型。”林长卿气得一甩手出了门。 林长晔望着他的背影,轻笑道:“怎么还急眼了呢?” 第28章 分裂(一) 陈离和陈瑶又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月。每次两边刚刚露出和解的苗头,不出三天一定出事,然后又掐上了。郑安雅等人知道那是陈完的手笔,都装作不知,坐视两位公子越打越凶。终于有一日,卫廷帛来报:公子离不敌公子瑶,兵败被杀。高昌国君臣正在商量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又一个震惊世人的消息到来:公子瑶得知兄长死后得意忘形,防范松懈,竟在更衣时被公子离生前派出的死士所杀。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完身上。朝臣们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这是难得的好机会,须弥国只剩下陈完一个公子,他又正好在高昌国,如果高昌国拥立他即位,无疑会成为最大的赢家。也有人认为陈瑶的死与陈完有关,像这种连亲兄弟都能下手的人决不可信,应将其驱逐出境。郑安雅制止了众人的议论,宣布要送陈完回国,支持他即位。 兵贵神速,虽然两位公子的死讯来得意外,高昌国仅仅用了十日就集结了十万兵力,由高无疾统领,随郑安雅和房如樨一同送陈完回国。他们刚踏入须弥国境内不久,有三两个村民路过,见了他们丢下锄犁拔腿就跑。郑安雅命手下将他们带过来,给了他们一些吃的,好生安抚,又问他们家里有几口人、日子可还过得下去。一位年轻的村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个饼,对他们说:“大人,小的们都是附近的村民,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哪知道从去年开始,隔三岔五就有乱军经过,有三五个一拨的,也有十几个、几十个一拨的。有的人还好只是路过,有饿急了的见了吃的就抢,我们也不懂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只要吃的也就罢了,还……还糟蹋人。我嫂子打水从他们跟前经过就被他们给……”说到这里,他已泣不成声。另一位村民接着说:“他哥哥急着跑出去救人,被他们一刀捅死了。唉,真是可怜,挺好的两口子,家里还有那么小的孩子。” 郑安雅听了心中不忍,便随他们来到村里。进了村,只见到处房倾树倒、田地荒芜,村民们的生活很是艰难,于是她命人把带来的粮食分一些给他们。 这时,陈完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王上,快走吧,迟则生变。” 郑安雅问他:“那这些人怎么办?” 陈完道:“打了那么久的仗,一路上都是饥民,救不过来的,快走吧。” 郑安雅见他满脸不耐烦的神色,与他在颍州时三句不离百姓的形象完全不符,心下明白了几分,又见村民们只得了几日的口粮就感恩戴德的样子,唏嘘不已。 前往国都丹丘的路上,陈完不住地催促大家赶路。郑安雅放心不下沿途百姓,便将队伍分成两部分,让房如樨带一半人和大部分粮食救济沿途百姓,自己和高无疾则带另一半人抓紧往目的地赶,终于在十几日后到了丹丘。看着记忆中恢弘的宫殿成了断墙残壁,郑安雅不禁感慨:如果陈功赫地下有知,见到如此情形会不会气得掀了棺材板? 陈完四处查看了一番,对郑安雅说:“三清殿已经被毁了,好在两仪殿保存尚好,稍加修缮就可以用。”又问琉璃:“我们的人都到了吗?” 琉璃答道:“还要两三日,路不好走。” 陈完道:“登基大典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三日后吧, 派人去催催他们。” 说罢,他满面红光地打量着四周,小声而又兴奋地念着:“三天,再等三天!” 郑安雅问他:“你不去拜祭你父王吗?” “啊?”陈完先是一愣,随即又笑道,“父王早就下葬了,王陵离此处甚远。” 郑安雅道:“寡人听闻,远游的儿女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拜见父母,以免父母担忧。你父王虽然不在了,他的在天之灵如果见你回去拜祭,定然是欢喜的。即便已经下葬,灵位总在吧?” 陈完抹了抹鼻子,说:“高昌王说得对,我这就去。” 待他走后,高无疾愤愤地道:“这个陈完真不是东西,在我们高昌的时候,但凡提到他父王和须弥国百姓,总要掉几滴眼泪,如今真的到了故国,又完全不把他们当一回事了。” 郑安雅感慨道:“看来叔叔说得没错,他对父亲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对百姓也没有那么在乎,对哥哥们更不会兄友弟恭。” 这时,门外一个气喘吁吁的传令兵带来了斥候的密信。信很短只有两行字,其内容却不亚于一颗惊雷:“公子完密见公子瑶旧臣,双方或达成某种协议”。郑安雅黑着脸把信递给高无疾。高无疾看完亦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问:“王上,信中的意思是,陈瑶的旧臣们会支持陈完即位?那我们?” 郑安雅道:“我去问问他,看他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此后的两天,郑安雅都没有见到陈完,每次去找他不是不在就是忙,门口的侍卫还理直气壮地说:“公子登基在即,俗务众多,还请高昌王见谅。”郑安雅心中隐隐不安,却无奈身在他国,一举一动受到诸多限制,只好暗令高无疾万事小心。 第三天,陈完终于现身了。他主动来见郑安雅,春风得意地问:“听说高昌王一直在找我?什么事这么急?” 郑安雅强压怒火问他:“我怎么听说你去见了公子瑶的臣属,还见了孤竹国的人?” 陈完笑道:“高昌王何必如此在意?我马上就是须弥王了,哥哥们的臣子自然也就会成为我的臣子,我这个做王的关心一下臣子有什么不妥吗?至于孤竹国嘛。”陈完上前一步,玩味地看着她道:“高昌王的情报挺厉害呀,我还以为这件事没人发现呢。” 郑安雅大惊,她提及孤竹国本来是想诈他一下,哪知道还真有这事儿,但她表面还装得若无其事:“孤竹国也同意了?” 陈完笑道:“当然。他们插手此事无非是想要南部十城,至于是我给的还是大哥给的,不都一样吗?” 郑安雅道:“那你答应寡人的西部十五城呢?”要知道,须弥国总共不过三十六城,若是让孤竹国拿走南部十城,再让公子瑶的旧臣分掉一些,只怕须弥国也所剩无几了。一个没有地盘的王那还能叫王吗?陈完怎么舍得一次性拿出那么多的城池? 陈完听了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不瞒你说,那十五座城依然可以给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陈完又走近一步来到她的身边,几乎要挨着她了。他伸出手,试图挑起她的下巴,说:“只要高昌王肯屈尊下嫁于我,这十五座城就当是聘礼了。” 郑安雅闪身躲开他的手,问他:“那些谣言也是你散出去的?” “什么谣言呀?还请高昌王明示。”陈完笑嘻嘻地问。 “关于……关于你夜宿我寝宫的事。”饶是她为君多年,说出这些话还是会觉得羞耻。 “哦,我当是什么事呢,那不是早晚的嘛,至于这么紧张?”说罢又想上前搂她的肩膀。 郑安雅又一次躲开他,问:“你不是嫌我老吗?” 陈完笑得更欢了:“原来你介意这个?嗨,那都是我当时无知,随口说的。你现在看起来是比我大一些,不过一想到等我七老八十了你还是这么年轻,就觉得自己不亏了。高昌王,其实你我二人联姻好处很多的,须弥国加上高昌国,整个西域差不多有一半在我们手里了,到时候不要说孤竹国,就连渤海国恐怕也得让我们三分。” 郑安雅一面与他周旋,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对策:陈完有了孤竹国和国内大臣的支持,高昌国已经可有可无,西部十五城能不能要到是个大问题,此为一;自己带大军深入他国国境,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遭到偷袭,此为二;还有最令她生气的一点,陈完散布的谣言已经路人皆知,就连林长卿也写信告诉她“陈完乃阴险狡诈之徒,绝非良配”,言下之意,恐怕是信了那些流言。她可以不在意天下人的眼光,却不能不在意林长卿。 陈完对郑安雅的心事毫无察觉,他甚至还略带威胁地说:“安雅,我建议你考虑清楚,你的十万大军如今全在我国境内,而我大哥二哥剩下的兵可还有不少,都在贵军附近,可以听我调遣,这万一要是起了摩擦,你们这十万人怕是……” 郑安雅默不作声,她盯着眼前这个相处了半年多的人,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该如何将大军完好无损地带回高昌?她付出了那么多,西部十五城还能不能到手?她该如何重新取得林长卿的信任?不过片刻功夫,一个危险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成型了:自己之所以会遇到那么多难题,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只要解决了他,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她轻启朱唇,浅浅地笑道:“陈完,须弥国只有你一个公子了吗?” “你这是何意?” “我是说,如果我费尽心机扶你上位,到头来须弥国臣民却支持其他的继承人,那我岂不是白费功夫了?”郑安雅道。 “哦,原来你担心这个,不会不会,”陈完笑道,“大哥的儿子们都被二哥派去的人杀了,二哥只有两个女儿。我父王是祖父武王的独子,所以我没有叔叔。至于其他宗族嘛,都是远亲了,平时也不在朝为官,不足为虑。” 郑安雅笑着说:“好,好,那就好。” “安雅,你怎么了?我怎么看你笑得不大对劲?啊……”陈完话音未落,一把锋利的匕首捅进了他的腹部。 “你……”还没等陈完说出第二个字,郑安雅抽回匕首,又迅速地在他的颈间划了一道,血溅了一地。郑安雅割下他的一块衣袍擦了擦血迹,似自言自语地说:“只要你死了,须弥国就没有王了,那些支持你的人就会群龙无首。如此一来,我的大军安全了、城池也到手了。”还有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那样的话,长卿也会相信我了吧?” 她收起匕首往外走,迎头撞上高无疾。后者见她浑身是血,吓了一大跳。郑安雅对他说:“陈完要反悔,我杀了他。我军周围有须弥国和孤竹国军队,你们务必小心。” 高无疾答应了一声,又问:“王上,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们是送他回来即位的,可是他现在死了,我们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放出话去,就说公子完是被公子瑶的属下所杀。至于须弥国嘛,陈完说须弥国已经没有其他的公子,那这个国家也就没必要存在了吧?”郑安雅冷笑着,脸上的血污显得她的笑容有些狰狞。 第29章 分裂(二) 次日,高昌国向世人宣布:须弥国三公子陈完在丹丘城被国内乱党所杀。因须弥国无主,除公子离许诺给孤竹国的南部十城外,其余地区暂由高昌国接管。此言一出,天下震动。公子离和公子瑶的旧部见新主又死了,没了效忠的目标,立刻土崩瓦解。丹丘城以北的六个县迅速拥立公孙不疑为王试图赶走高昌军,却被高无疾在丹丘城外的旷野上杀得大败,只好龟缩在城内。钟离、淳于、南越、长乐等国纷纷谴责高昌国,并派遣使臣来到临淄请求渤海国主持公道。林长卿也终于按耐不住了,带着林长晔和几位君王一起前往丹丘城。 一听说林长卿要来,郑安雅有些慌了。以往他国谴责她,都是林长卿为她遮风挡雨,如今他却成了带头向她发难的人。说起来,杀了陈完的当晚她就后悔了,陈完固然可恶,但自己也太过冲动,杀了一个大国未来的国君,还企图侵吞他的国土,这得遭到多少人的嫉恨?她急召房如樨觐见,被他劈头盖脸训斥一通:“我说王上,您胆子也太大了!各国本就看我们不顺眼,正愁没有理由讨伐我们。陈完一死,他们不知道有多高兴呢!您这不是自己往敌人手里递刀子吗?” “叔叔,我本来不想杀他的……”郑安雅低着头道,“是他要赖账,不想给我们城池了,还想伏击我们。” “形势虽然不如预期,但无论是要城池还是保全军队,办法都有的是,您何必非要杀了他?您动手之前为什么不先问问我?”房如樨叹道。 郑安雅屏退左右,对着房如樨耳语一番。房如樨听后白了她一眼,说:“就因为这个?” 郑安雅道:“我实在气不过……”话没说完,她又一次低下头,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衣带,一如小时候犯错的样子。房如樨见此情形,语气稍缓:“王上,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是想想对策吧。渤海王他们明日就该到了。” “我想不出来……”郑安雅心虚地说,“叔叔,这次长卿恐怕不会帮我了,他平日里最讲仁义礼孝信,我……” 房如樨问:“您很在意他吗?” 郑安雅嘟着嘴说:“当然了,叔叔你知道的。” 房如樨思索良久,说:“事情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不过这次,你必须照我说的做,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了。”见郑安雅转悲为喜,又道:“这就开始乐了?你给我坐下,这件事最终能不能成,光靠我们的努力是不够的,还得看渤海王的意思。” 渤海国的队伍在丹丘城外三十里处安顿下来,其余几国也各自安营扎寨。林长卿兄弟俩正要休息,左右来报高昌国有人求见。林长晔嗤笑一声:“我说的没错吧?就知道她会派人来。” 林长卿道:“你觉得来者会是谁?” 林长晔道:“高昌王这次只带了武信君和高无疾两个,高无疾不会轻易离开军队,又不善言辞,那只能是武信君了。哥,我提醒你一句,武信君那张嘴我是见识过的,最是能言善辩。等会儿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别轻易相信。什么被乱党所杀,人在高昌王手里,是她亲自从颍州护送到丹丘的,如今人死了却嫁祸给乱党,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 林长卿没好生气地说:“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不一会儿,从外面进来两个穿黑色斗篷的人,一个露出了脸,是房如樨,另一个身材较矮,却包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林长卿看着那人的身形,隐隐猜到了几分,便屏退左右。见大帐中只剩下他们四人,那人才褪去斗篷,果然是郑安雅。房如樨寒暄了几句便拉着林长晔出了大帐,只留下郑安雅独自面对林长卿。 林长卿低头摆弄着案上的茶具,淡淡地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长卿,陈完是……是我杀的。”郑安雅完全没有了王者的气势,倒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哦,你承认了?我还以为你会说是乱党杀的呢。”林长卿一只手轻轻抚着壶身,语气依然平淡。 “我本来没想杀他!”郑安雅道:“在他落魄的时候,我收留了他,后来他两个哥哥死了,我送他回国登基,哪知道他……” 林长卿终于放下手中的物件,抬眼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收留他?又为什么要拥立他继位?别告诉我你是出于好心!” “我……我当然也有目的了,”郑安雅低着头道,“我想要须弥国西部的城池,他答应给我的。” “你这是趁人之危!”林长卿拍案而起:“安雅,我一直视你为知己,每次高昌国和别国起了矛盾,我都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这边。我以为你是位有道明君,行为上虽有些瑕疵却不失大义,哪知道你竟然也做出这种事来!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和那些只知道侵略扩张的暴君有什么差别?” “长卿,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郑安雅哽咽地说:“我真的没想要他的命。可是自从回到须弥国之后,他不但想赖掉曾经许诺给我们的城池,还……”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见她这样,林长卿有些不忍,问:“他怎么了?” “他对我有非分之想,在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对我动手动脚,还想以我的十万大军做要挟逼我嫁给他。他说这样一来,西域就有一半在我们手上了。” “有这等事!”林长卿上前扶住她的肩膀,问道:“他……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当然没有了。”郑安雅甩开他的手,说:“他又打不过我。” 林长卿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忙垂手站好,问:“所以,是他对你图谋不轨,你在情急之下杀了他?” 郑安雅背转身,说:“事情就是这么回事。但我知道,前有祝融王后有陈完,一个个都在世人面前诋毁我的名声,说我生性淫乱、行事荒唐。这些事我磨破了嘴皮子也没人相信的。”见林长卿不说话,她又补了一句:“这不,如今连你也不信我了。” 林长卿叹道:“安雅,比起其他人我当然更愿意相信你。只是这件事太大了,钟离、淳于、长乐等国的国君都来了。此事如果随意处置,对他们不好交代,我也很难替你说话。” “长卿,”郑安雅扬起脸,一滴眼泪从脸颊滑下,“我知道我连累你了。以前全天下都觉得你仁义之君,如今因为我,你已经成了他们口中的虚伪小人。这次他们推举你出来,怕是不怀好心。即使你不偏不倚,他们也会一口咬定你偏袒我,只有看着你大义灭亲,才算遂了他们的意。” “安雅你知道的,我维护你只为心中正义,并不在意那些虚名……”林长卿道。 “长卿,”郑安雅打断他的话,“你是我表弟,也是我未婚夫。血缘无法割裂,但婚姻可以。实在不行,我们就当着他们的面解除婚约。这样一来,即便我被天下人所唾弃,也不会牵连到你。”说罢,她已泣不成声。 林长卿沉默良久,叹道:“虽然你我的婚约是假,但如果在这个时候解除它,在外人看来便是我背弃了你,你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我做不出来。你先回去吧,明日且看他们怎么说。” 听到这句话,郑安雅心中大喜,面上不动声色地告辞了。 第30章 分裂(三) 次日,诸王齐聚在丹丘城外一座小小的十里亭,因为场地有限,每位国君只能有一名大臣外加一名侍卫陪同。渤海王居上首,高昌王对坐,中间依次是:淳于王、孤竹王、钟离王、长乐王。本来还南越王也要来,却因为水土不服导致上吐下泻故而无法出席。 淳于王率先发难:“诸位王兄,我们今日齐聚在这里,为的是不久前发生在丹丘城内的一桩惊天大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国君主竟然惨遭杀害。我等同为国君,听闻此事不免物伤其类。如不严惩凶手,天理何在?国君的威严何在?” 钟离王接着道:“据高昌国的布告,公子完是被须弥国内乱党所杀,凶手亦不知所终,不知淳于王兄要如何严惩呢?” “哼,”淳于王冷笑道,“乱党?这种骗骗无知小儿的话语有几个人会信?据寡人所知,公子完自从投奔高昌国后,一直在高昌王的严密保护之下。如今他突然横死,真凶是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淳于王兄言之有理。高昌王,给个说法吧。”钟离王道。 看着他俩一唱一和,郑安雅心下明了,淳于国近些年发掘了一座大型铁矿,军中都配备了新制的兵器和盔甲,军力大涨,隐隐有比肩渤海国之势。他们哪里是为陈完打抱不平,不过是要借机打压高昌国、挑衅渤海国而已。她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林长卿,发现他将视线转向了别处。她又看了一眼房如樨,得到后者默许之后,开口道:“不错,陈完是寡人杀的,而且是寡人亲手所杀。但寡人杀他是迫不得已。” 淳于王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好,好,高昌王倒是坦诚,寡人十分钦佩。只是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的事,高昌王杀了人,是不是得还人家一条命啊?长乐王兄,你觉得呢?” 长乐王捋了捋胡须,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虽说高昌王是杀人凶手,但历来没有因为犯了杀人罪处死国君的先例。” 钟离王道:“不错,国君不能刑罚加身,更不能被处死。高昌王可免罪,但高昌国却不能不受罚。” 郑安雅觉得不能再放任他们说下去了,主动对长乐王道:“久闻长乐王兄擅长断案,今日之事,可否请您来断一断?” 钟离王冷笑道:“好啊,长乐王兄处事最是公道,寡人赞同。” 长乐王颇感意外,自己本打算来旁观的,谁知在场的几位你一言我一语,竟然把他推到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他扫了一眼高昌王、淳于王和钟离王,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渤海王,见后者用手指轻敲了两下案几,勉强同意了。 长乐王清了清嗓子,说:“诸位王兄,高昌王杀人一事,受害人已死,凶手已认,没有问题。不过杀人者究竟有没有罪,所犯何罪,这里面可是天差地别的。高昌王方才说她是迫不得已,那大家不妨听听,她到底有什么理由非杀公子完不可。” 淳于王义愤填膺地说:“她能有什么理由?当然是为了吞并须弥国的国土才杀了公子完,有什么好说的!” 长乐王道:“在我们长乐国,即便是十恶不赦的死囚也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力。淳于王兄稍安勿躁,且听听高昌王怎么说。”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郑安雅方才说道:“当初须弥国内乱,公子离与公子瑶大打出手,公子完在国内难以立足,逃到我国避难。寡人不否认,当初收留他,是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如果公子离和公子瑶斗得两败俱伤,寡人就借机扶公子完上位。待他上位后,必须要付出西部十五城作为答谢。后来,公子离和公子瑶同归于尽,寡人便按照事先的协议,护送他回国。哪知道,他……” 就在这时,房如樨接过话茬:“诸位王上,接下来的话我王不便说出口,由外臣替我王说吧。”征得长乐王的同意后,他继续道:“那一日,公子完说有要事与我王密谈,我王便屏退左右与他独处。在此期间,他对我王言辞轻慢,欲行不轨之事,我王一时气愤将其杀死。” “竟有这等事?高昌王,此事当真?”长乐王看着郑安雅问。 郑安雅咬了咬嘴唇,答道:“的确如此,寡人助他登基,本以为他会感恩于我,哪知道……哪知道他竟是这等无耻之人。寡人难受其辱,于是将他杀死。”此时的郑安雅一副受人欺负的小媳妇模样,哪里还有平日里半分叱咤风云的样子? 见她这般模样,长乐王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捋着胡子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如此说来,是公子完无礼在先,高昌王出于自卫将其杀死的?” “你说是自卫就是自卫?谁知道是不是你杀了他之后再往他身上泼脏水?”淳于王大声地说。 “淳于王兄所言极是,长乐王兄,你素来公正,不可轻信高昌王的一面之词哪。”钟离王道。 长乐王思索片刻,问:“高昌王,请问当时除了你和公子完之外,还有何人在场?” 郑安雅道:“他说要与寡人单独谈,寡人已屏退左右,并无第三个人在场。” 听到她这么说,淳于王如获至宝,质问道:“这么说现在是死无对证了?高昌王,你说公子完对你欲行不轨之事,你一时气愤将他杀死。可据在下所知,公子完是你的情人,他在高昌国的那些日子时常出入你的行宫,你与他早有苟且,如今又装什么贞洁烈女?” 钟离王幽幽地说:“高昌王,寡人也听说了,你平日里就喜欢清俊美男,时常召人侍寝。那个公子完寡人见过一面,长相堪称上乘。你若是与他相好,我们都不反对,但你这般过河拆桥,就过分了吧?” 郑安雅气得满脸通红,虽然高昌女子没有“贞洁”一说,但她们对婚姻大事极为看重,即便是平民女子的走婚,也需要经过双方长辈允许才能进行,是一种很正式的交往,并非外界传言的“无媒苟合”。更何况林长卿在场,他们居然如此颠倒黑白。 “寡人和陈完没有瓜葛,那些都是陈完和祝融王编造出来的。”郑安雅强压怒火,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出现波动。 “你和他没有关系?这谁信啊?反正现在人都死了,随你怎么说喽。”淳于王大笑道。 钟离王道:“高昌王,我等身为君王行事风流也属正常,何必急于否认呢?譬如寡人,除了王后之外还有七位嫔妃、御女和采女有多少寡人自己都记不清了,这些都无伤大雅。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睡了公子完之后又杀了他,他要是个寻常公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是须弥国仅剩的继承人,你这番说辞恐怕难以服众啊。请问在座的诸位,你们谁愿意相信高昌王的说辞?相信公子完是因为试图侵犯高昌王才被杀的?”说罢,他站起身来审视四周,眼中满是得意。 “我信。”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从钟离王的背后传来,在场众人无不惊诧,回头一看,是林长卿。只见他缓缓起身来到郑安雅的身边,执起她的手面向众人道:“我信她。” “啧,”淳于王道,“渤海王兄,寡人知道您与高昌王是表亲,您不会又要包庇她吧?” “淳于王,”林长卿道,“高昌王是寡人的未婚妻,她的品行寡人最是清楚,寡人相信那些谣言是有人恶意中伤,也相信她是出于自卫杀了公子完。” 淳于王大失所望,他本以为只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郑安雅私生活混乱,林长卿就会和他们一起声讨高昌王。没想到事与愿违,林长卿非但不介意,反而一如既往地支持她。这下事情就不好办了,论起来高昌王与他人有染一事,渤海王这个未婚夫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他都不追究,那其他人就更不好插手了。淳于王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只好向他人求助:“钟离王兄,孤竹王兄,您二位怎么看?” 钟离王阴阳怪气地说:“地上有一顶绿帽子,旁人走过唯恐避之不及,有人却偏偏捡起来往头上戴,寡人还能怎么看?” 孤竹王正忙着吃东西,赶紧咽下口中的食物,说:“寡人与高昌王和公子完少有交往,不知内情,不方便评说。” 如此一来,现场形成了二对二的局面:一边是高昌国和渤海国,另一边是淳于国和钟离国,孤竹国明确表示不参与,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回了长乐王的身上。他看了看淳于王和钟离王,又瞧了瞧并肩站立的郑安雅和林长卿,思索良久才道:“高昌王所言公子完冒犯了她,并无实证,然而淳于王与钟离王所言的高昌王与公子完有染一事也无实证。既然两边均无实证,在下以为,疑罪从无。” “什么?无罪?长乐王你莫非也要包庇她?”淳于王高声道。 “淳于王,”房如樨道,“此事由长乐王决断,方才您是同意的,怎么结果不如你意又想抵赖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淳于王怒道,“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护卫都刀剑出鞘,唯有孤竹王的护卫和主君对视一眼后按兵不动。房如樨觉得奇怪,便多看了他俩几眼。郑安雅见他不知躲闪,赶紧一把将他护在身后。忽然,林长晔趁人不备拔出佩剑横在淳于王的颈间,道:“请淳于王慎重,这里可不止您一个王。”淳于王见自己和钟离王只各带了一个侍卫和一个文官,对面以大臣身份出席的林长晔和高昌王郑安雅又颇具战力,只好服软。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接下来就是另一件要紧事:须弥国的国土该如何处置。孤竹王拿出了公子离和公子完的手书,表示南部十城应该归他们所有,郑安雅也拿出了有公子完签字盖章的协议,要接管西部十五城。淳于国和钟离国当然不会让他们轻易得手,又是几番唇枪舌剑,最终孤竹国得南部十城,高昌国得西部十五城,北部以丹丘为首的十一城则尊重须弥国人的意愿,或立宗室为王、或有旧臣接管,其他各国不能干涉。如此一来,高昌国只花极小的代价就得了将近半个须弥国! 淳于王、钟离王愤然离去,孤竹王满意地走了,长乐王本就是被他们拉来的,阴差阳错当了一回判官,还差点刀剑加身,也抹了一把虚汗忙不迭地回国去了,只剩下林长卿不急着出发。郑安雅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对林长卿道:“长卿,这次多谢你。” 林长卿则淡淡地说:“安雅,我知道你不容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还望今后你能守住本心。” 郑安雅道:“长卿,我和陈完真的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林长卿愠道:“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助人登基不是侵吞他国领土的理由!安雅,你算计别的国家我可以装作不看见,但请你以后不要再把我、把渤海国牵涉其中。我平生最厌恶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更讨厌趁人之危!” 林长晔见他急了,忙打圆场道:“哥,要我说这事儿吧,高昌王做的确实不厚道,但纵观天下,有几个王不是这么干的?只怕别人要的比她还多呢!听说陈完逃到高昌国的时候,身边除了一个仆人之外没有一兵一卒。为了让他当上须弥王,高昌国出动了十万大军,还给了饥民那么多粮食,人家的钱粮也不是白来的。”见林长卿还是不言语,林长晔一把将他推上了车,道:“走吧,不生气了,咱也该回去了。自己国内还有多少事务等着你处理呢,别在不相干的事情上白花心思。” 见他们走了,郑安雅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耷拉着肩膀摇摇欲坠,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房如樨见状,上前一把扶住她:“王上您还好吧?” 郑安雅摆摆手:“我没事,只是这几天耗费了太多精力,累了。这次真的好悬啊。” 房如樨道:“这次我们的确是险胜,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郑安雅道:“叔叔,你之前教我示弱,我还不乐意,现在看来果然有用。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大明白,长卿的态度在我的意料之中,孤竹王只要得到南部十城就事不关己,长乐王为何也会偏向我呢?我和他好像没见过面啊。” 房如樨笑了:“很简单,因为长乐王和渤海王一样都是人品高尚之人。天下各国除了我们高昌以外都是男尊女卑的,在他们眼里,女子天生比男人弱小。不仅淳于王和钟离王这么想,渤海王和长乐王也是如此。不同的是,渤海王和长乐王认为强者应该保护弱者,所以男人应该保护女人,而淳于王和钟离王则认为既然女人比男人好欺负,那么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您若是一味地刚强,他们所有人都会看您不惯,而您一示弱,他们中的一些好人就会对您产生恻隐之心,这样一来,局面才会朝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郑安雅噘着嘴道:“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就是不舒服。” 房如樨道:“那是因为您还不够强大,只有当您比他们都强了,才能让他们改变固有的看法。对了王上,臣有一事不明,清源君以往只护着渤海王一人,这次怎么向着您了?” “他来找过我,”郑安雅道。 “他一个人来找过您?他说什么了?”房如樨急着问。 郑安雅笑道:“也没有什么,他只想确认我不会害他哥。” “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没有明说,不过他猜到了。” “什么?” “我喜欢长卿,我永远不会害他。”她回想起林长晔的那一声“大嫂”,虽不是自己喜欢的称谓,倒也足以说明他的态度了。 得到须弥国十五城后,高昌国的国土大大扩张,共有四十八城,加上西海岸的十座军镇,总人口将近百万。郑安雅大喜,她在颍州行宫大宴群臣,封房似瑜为昌文君、房似瑾为昌平君、牟清泉为昌成君、高无疾为通武君,还效仿其他大国启用“永昌”年号。与他国不同的是,她将自己登基的那一年追授为“永昌元年”,因此这一年便是永昌二十六年。 第1章 南越进犯(一) 永昌二十七年,当高昌国君臣还沉浸在吞并祝融国、瓜分须弥国的余韵中时,一直低调的南越国突然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攻了金竹郡。此时高昌国的主力尚在原须弥国的西部十五城——现善积郡内,除了京畿郡有五万兵力之外,金竹郡、河西郡、上雍和下雍郡都只有一些维持地方治安的武装,根本招架不住南越国的兵锋。高昌国君臣闻讯,急调善积郡内十万兵力,由杜襄成领兵与南越国交战。 杜襄成多年不曾打仗,好不容易有领兵的机会,自然是热血沸腾:“王上放心,区区南越国何足挂齿?臣此去定大波敌军、斩其上将,不负王上信任!”望着她的背影,郑安雅没来由地一阵阵心慌。她召见段知书、房如樨和卫廷帛商议。段知书道:“我不知兵,只说一点:世人都知道南越是小国,兵力、国力均不如我国。他们向来处事低调,但此次竟然敢围攻金竹郡,这和他们一贯风格大不相符。这其中恐怕有些蹊跷。” 郑安雅问卫廷帛:“你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卫廷帛拱手道:“王上恕罪,这两年人手紧缺,仅有的那些人又大多放在须弥国,对其他国家难免疏于看管。臣只知道南越国和夜郎国素来关系不错,历史上有多次通婚,如今夜郎国的赵太后就曾是南越国的宗室女。当年我们打败夜郎国的时候,她是夜郎王的宠妃。” 郑安雅皱了皱眉,道:“你的意思,南越国可能和夜郎国联手?” 卫廷帛答道:“依臣之见,很有可能。南越国毕竟是个小国,按照往年的估算兵力不过六七万,怎么会突然挑衅我们?如果说他们联合了夜郎国,那还勉强说得过去。” 房如樨道:“南越与夜郎是两个半斤八两的国家,加在一起也不够我们打的,除非他们还有其他盟友。夜郎王我知道,断不可能有此等智谋,倒是这个南越王不曾见过。王上,臣请前往南越国一探虚实。” 郑安雅摆手道:“两国正在交战,叔叔此去有危险,若是刺探情报让廷帛派人去就可以了。” 房如樨道:“王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臣以使臣的身份去,当是无碍。不是臣不相信卫大人,只是寻常斥候入不了朝堂,有些情报,尤其是公卿大夫和宗室贵族之间的消息他们发现不了。不瞒您说,上次丹丘之会的时候臣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南越国臣从未涉足,须亲自去一趟才能放心。” 卫廷帛道:“王上,可以让臣的徒儿随武信君一起去。” “你有徒弟?哪儿来的?”郑安雅问。 卫廷帛笑道:“您应该听过他的名字,就是公子完身边的那个小仆人琉璃。”接着,她又把那人的情况介绍了一番。琉璃是须弥国的奴籍出身,自幼无父无母,被宫里的一个老太监收养。他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小名唤作“狗儿”。老太监不得势俸禄微薄,两人只能勉强糊口。在他十岁那年,老太监去世,他便没了依靠。掌事太监可怜他,打算给他谋个差事,正好公子完身边少一个仆人,便把他拨给公子完使唤。陈完见他生得聪明伶俐似有玲珑剔透心,便给他改了个好听的名字“琉璃”。从那以后,他就成了陈完的贴身侍从,替主人做了许多事,从挑拨离间离、瑶两位公子,到笼络须弥国旧臣,再到联络孤竹国,他没有不参与的。 “你等等,”郑安雅忽然打断卫廷帛,“听你这话,他是个奸诈之人啊,做的都叫什么事?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劣,这样的人你也敢收?” 卫廷帛笑了:“王上看重的是德,臣谈论的是才。这个琉璃跟着公子完的确没干过几件好事,但那都是公子完指使他做的。他是奴才,哪能有自己的主意?” “你怎么知道他以后不会为了利益背叛寡人,背叛高昌国?”郑安雅问。 “王上,臣愿意相信琉璃。”房如樨忽然说。见郑安雅大惑不解,他解释道:“王上还记得我们刚入须弥国境内时遇到的那些村民吗?臣仔细观察过,他见到村民的惨状十分不忍,在我们分发粮食之前,他就已经偷偷把随身的干粮塞给他们了。后来您下令给村民发粮食,他又是最积极的一个。公子完催他赶路,催了好几次他才跟着走的。事后臣问过他,他说自己小时候经常挨饿,知道那滋味不好受。王上,臣以为,此人虽然做过一些错事,但其年幼又是主人指使,并不能因此否定其人品。如果好好教导,会成为一个可用之才。” 听到他们这么说郑安雅还是不放心,叫来琉璃亲自过目,问他是哪里人、几岁了、读过什么书。琉璃都一一回答了。郑安雅对他还算满意,又见卫廷帛不时护着他,便笑道:“廷帛,我看你简直拿他当儿子了。”卫廷帛听了,拉着琉璃一起跪下,说:“臣斗胆求王上一份恩典。”见郑安雅点头,她接着说:“臣已五十有余,膝下无子。琉璃这孩子是极聪明好学的,只是没有家人,在这世上如浮萍一般无根无蒂,为人处世难免有些乖张。臣恳请王上,准臣收其为义子,臣必将悉心教导,让其为我高昌国效力。” 郑安雅望着卫廷帛花白的头发沉默了。卫廷帛早年因为职业特殊不敢要孩子,后来调到内廷总算安定了下来,但经历过鲍子规一事后,她不敢再轻信男人,故至今都不曾再婚,也没有子女。她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过,谍报工作需要的人才可遇不可求,她早有收徒之心,怎奈慕名而来的她看不上,能入她眼的好孩子往往父母舍不得。直到去年,她一眼相中了公子完身边的琉璃,说他很有头脑,知道用柠檬汁而不是普通的笔墨写密信,与人接头还会用暗语,只是他没经过正规训练,故而很容易被她们破解。郑安雅思索片刻后同意了,于是琉璃改姓卫,正式成为卫廷帛的养子,跟随房如樨前往南越国。 待房如樨到达南越国都秀禺见到南越王,他终于明白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眼前这位端坐于朝堂之上、接受百官朝拜的南越王不就是孤竹王身边的侍卫吗?他一面与南越国君臣周旋,一面在心里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丹丘城的那次聚会原本南越王也在与会名单中,但到了当天他却推说水土不服不能参加。南越国地方偏僻,国力又弱,一个弱国的国君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出席会议,不会引起旁人太多的关注,于是他便暗地里假扮孤竹王的侍卫来到了会议现场。难怪在其他侍卫纷纷拔刀时,唯有孤竹王的侍卫不动声色。自己当时感觉到了不对,却只当是孤竹王明哲保身之举没有加以细究,真是失策!堂堂一国之君扮成侍卫,总不会是图个好玩,加上自己这些天在南越国内的所见所闻,种种迹象表明,南越国早已今非昔比,他们的国君有野心也很有能力,在他的任上,南越国的人口增加了许多,国土也向南扩大了至少一倍。但由于南越国是西域最南边的一个国都,再往南只有山岭和密林没有其他国家,故而其对外藏拙之举极为成功。外界全然不知南越国内部已然改天换地,还当它是个弱国。此外,还有一个问题让房如樨不寒而栗:孤竹王既然同意南越王扮成他的侍卫,说明两国早有勾结而且合作的程度很深。此次南越国进犯,原以为他们只有夜郎国一个盟友,没想到竟然还拉上了孤竹国。眼下,夜郎、南越、孤竹三个国家都与高昌国接壤,国境线绵延上千里,如果这三国同时举兵,高昌国怕会首尾不得相顾。“我们有大麻烦了。”房如樨心想。 见过南越王之后,房如樨一连几日都无事可做,虽然南越人并未限制他出行,但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都会遭到搜查和盘问,就连他与随行人员之间的交谈也受到影响。这些他不以为意,两国正在交战,南越人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敌国使臣好脸色。好在他出发前留了个心眼,没有让卫琉璃作为随从跟在他身边,而是扮成商贾从另一条路入境,也不知道他到了没有。 “卖枫糖浆喽,魁县特产的枫糖浆,甜而不腻,最适合泡茶了。客官,你要不要来一点?”一阵熟悉的叫卖声从窗外传来,房如樨微微一笑,借口水土不服口中发苦,让驿馆的小吏将那个卖枫糖浆的带进来。 卖货的是一老一少,老人腿脚不灵便守着摊位,只叫他儿子跟着小吏进了驿馆。驿丞照例进行盘问,那年轻人作揖道:“回大人,小人姓刘,是须弥国人,与老父二人一同,到贵国卖点家里的土产。” “哦?”驿丞眼皮都不抬地问,“须弥国离这儿可不近,你们怎么大老远的跑到我们南越国来做生意?” 年轻人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枫糖浆是小人老家魁县的特产,很多人都靠它过活。但是枫糖浆价高,本国人买不了这么多,大伙儿就天南海北地跑生意,有去淳于国、钟离国的,还有去渤海国、高昌国的。老父听说南越国虽然路远,但商税比别国要低,于是就来碰碰运气,讨个生活。” “嗯。”驿丞微微点头。南越王为了发展商贸,降低了全国的商税,引得各国商人闻风而来,不出几年,秀禺城就变得商贾云集、行人如织,这是每一个秀禺人都引以为豪的事。 年轻人打开一小罐糖浆,说:“大人这儿可有茶水?这枫糖浆可以与多种茶相配,若是您不爱喝茶,掺在白水中也是极好的。要不您尝尝?” 驿丞抿了一口,点头道:“嗯,果然不错,这要多少钱?” 年轻人笑了:“大人,这一小罐送给您和几位兄台尝尝,不要钱。” 驿丞道:“那怎么行,你们大老远地过来做生意,我不能让你们折了本。你虽有心送我,但这话要是传出去,可就成了我们南越国官员盘剥外来商户了,万万不可!” 年轻人深施一礼,道:“大人,看来小人这一趟是来对地方了,贵国不但民风淳朴,连官员也个个清廉。小人随长辈走过好几个国家,入关的时候都要给守关的将士额外的银钱,不给就会为难我们。唯独到了南越国,边关将士不但分文不取,还亲自给我们指路。我们到了这里,就像到了家乡一样自在。” “呵呵,好了好了,我问你多少钱。”驿丞笑着说。 年轻人想了想,说:“按照惯例,一罐糖浆卖五百钱,您是我们在南越国的第一位客户,买一送一如何?您要是怕小人吃亏了,以后多介绍几位客人给我就是。” 随后,年轻人跟着驿丞来到房如樨的房间,一见到房如樨就不住地赞叹:“哎呀,看大人这面相,一定是位贵客吧?不瞒您说,小人走南闯北,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就没见过您这般相貌和气派!” 房如樨打断他道:“行了,别油嘴滑舌的。我只问你,这是魁县的枫糖浆?” 年轻人眉开眼笑地奉上一罐,说:“没错,大人您一看就是识货的。这是今年的新糖浆,还热乎着呢。” 房如樨打开罐子看了看,笑骂道:“你就鬼扯吧,魁县离这里少说也有五六百里,这要是还能热乎,除非你把树搬来现做。废话少说,我这几日嘴里苦,若是价格合适,我多买两罐。” “大人您既然是老买主了,我就不多说了。一口价,两千钱一罐,如何?” “这么贵?我不要了。”房如樨皱了皱眉,把手中的罐子推了回去。 年轻人陪笑道:“大人,这个价格跟魁县本地自然是不能比的,您就看在小的路远迢迢过来的份儿上,多赏我点儿呗。我这一路上不光吃喝拉撒睡要花钱,前些日子我们国内时局动荡,到处都是乱兵,路还不好走,小的们出来做生意实在不易呀。” 房如樨笑道:“你这糖浆价格贵也就算了,罐子也不满啊,离罐口还差着一大截呢。你个奸商!” 年轻人笑道:“得嘞,大人您看好了,我这就给您换一个满的。”说罢,又递了一罐过来。 房如樨又打开罐子仔细查看一番,这才付了钱。年轻人做成了买卖,眉开眼笑地跟着驿丞走了,出了驿馆大门,又偷偷塞给他一把铜钱,小声说道:“老哥,下回里边这位大人要买糖浆,您再来找我。”驿丞接过钱,笑道:“好说好说。” 这位年轻人便是卫琉璃,他见过房如樨后又装模作样在街上叫卖了一会儿,这才扶着老人,推着车子离开了。到了住处,他关上门,把房如樨开过的那个罐子里的糖浆都倒出来,果然发现了一张字条。他按照约定的密语翻译完毕后,将字条毁去了。 注:此时高昌国的国都依然是高昌城,但郑安雅通常住在颍州行宫。 第2章 南越进犯(二) “‘南越王即孤竹王身侧捉刀者’,这话是什么意思?”段知书看着卫琉璃传回来的情报一头雾水。 郑安雅道:“丹丘会上,南越王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出席,实际上他扮成了孤竹王身边的带刀侍卫参与了会议。如此看来,南越王心计极深,此次进攻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是我们大意了。”她已经尽量克制了,但声音还是免不了微微颤抖。 “他为什么要扮成侍卫?”段知书不解地问。 郑安雅道:“叔叔来信中说,南越王赵英稷生得气宇轩昂,有龙凤之姿。我猜他对入侵我国的事早有谋划,以孤竹王侍卫的身份出席会议既能近距离观察我们,又不会引起我们对南越国的警觉。” “这么说来孤竹国和南越国早有勾结?那襄成会不会有危险?赶紧提醒她呀!”段知书着急地说。 “来不及了,”高无疾仰天长叹,“我们的消息太晚,太尉她们怕是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前线传来消息,前去平乱的大军还没到金竹郡境内就中了埋伏,十万人死的死逃的逃,所剩不到一半。杜襄成在侍卫的拼死保护下杀出重围,身负重伤。 “王上,金竹郡守叛变,我军损失惨重,南越国不日将大举进犯,请王上早做准备。”躺在担架上的杜襄成气若游丝地说。 郑安雅抱着她心疼得直掉泪,道:“你别说话了,我都知道。” 一旁有人补充道:“启禀王上,金竹郡守投靠了夜郎国!早在我们出发之前,金竹郡就已经被夜郎国占领。他们故意放出消息,假装金竹郡只是被南越国所围并未沦陷,引诱我们去救,然后安排南越军在半道上截杀我们。” 郑安雅定睛一看,此人竟然是萧蘼芜!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脸色发黑,身上满是尘土混合着血浆,好在身形依然是挺拔的。郑安雅即便平日里再不喜欢她,此时也难免心生不忍。她问道:“同去的几个裨将回来了几个?” “回王上,只有臣一个,其他人都……”萧蘼芜抹了一把泪,本来就不干净的脸变得更脏了。 郑安雅叹了口气,道:“你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话音未落,有人来报,南越国大军压境,直奔高奴而来。郑安雅赶紧召集众臣商讨对策。 从前线回来的将士中,杜襄成重伤、几个裨将战死,只剩萧蘼芜一个够资格入朝堂的。她满身的血污来不及清洗,简单擦了把脸便对众人说:“南越国约有兵六万,看着不多,但主帅蔡虔很擅长用兵。听闻其自幼熟读兵书,但每次出手却从不循规蹈矩,神鬼莫测。比如这次我军遭到偷袭,臣私以为不能全怪太尉轻敌冒进。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少则逃之’,可敌军明明人数比我们少,非但不固守城池,反而依仗地形之利将我中军合围,若非后军拼死相救,臣与杜太尉怕是回不来了。” 郑安雅瞅了一眼高无疾,问:“你怎么看?” 高无疾道:“臣已仔细研究过,蔡虔的确用兵过人,臣不及他。惭愧,惭愧!” “只凭这一仗?”郑安雅有些不信。 高无疾道:“非也。蔡虔十六岁从军,祖上三代都出身行伍。按说他祖辈和父辈在军中的战友、故交甚多,可以在对他多加照拂,或者谋一个肥差。但他偏偏不靠父辈余荫,从一名小卒做起,一点一滴积累军功,不偷奸耍滑、不投机取巧,故而升得并不快。三十五岁那年,如今的南越王赵英稷登基,任命他为将军。从此以后,他就像猛虎出了笼子,带着部下一路向南,征服了几十个南蛮部落,还和孤竹国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 “孤竹国,他们竟然还跟孤竹国交过手?” “正是。那一次原本是孤竹国戍边将领挑衅南越国,他们越过两国边境,抓走了几名南越国士兵,还把他们栓在马后拖得血肉模糊。南越国戍边主将自认为打不过孤竹国,选择忍气吞声,命令部下不得擅动。蔡虔却咽不下这口气,他只带了五百人,乔装改扮趁着夜色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敌军身后,打了一场漂亮的夜袭战,不但救回了被抓的同伴,还把那支四五千人的部队冲得七零八落。” “打得好!”郑安雅一拍桌子,随后才反应过来蔡虔是敌军,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以一敌十,这仗打得确实漂亮。不但有智谋,更有胆识。要知道当时的主将是反对出兵的,不然他也不会只带五百人。”高无疾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接着道:“还有一点,王上可知,这一仗为何我们从未听说吗?” “是因为规模太小吗?”郑安雅问。 高无疾苦笑一声:“规模小只是其一,其二是当时蔡虔他们并未身穿南越军的服装,孤竹军白白挨了一顿打,却不知道是被谁打的。他们第一个怀疑的其实是我们,若不是发现那几个南越士兵不见了,他们还真想不到南越人的头上。此役之后,南越国为了保持低调刻意不提,孤竹国怕丢了面子也不愿提起,故而此战虽然不是机密,但知道的人并不多。” 郑安雅叹气道:“好啊,他打了胜仗,害得寡人差点当冤大头?不过话说回来,连你都不如他,那我高昌国内可还有人能与之相敌?” 高无疾不说话,满朝文武都沉默了。 郑安雅这边还没商量出对策,又有几路探马纷纷来报:西边夜郎国正在金竹郡内修筑工事,似乎有再一步进犯的可能;东边孤竹国也正在往边境调兵。郑安雅听到这些乱糟糟的消息一个头两个大。高昌国以一敌三已经处于弱势,更何况杜襄成重伤、房似瑾远在天边,她身边除了一个七十岁的高无疾竟无将可用。而老天爷好像生怕难不倒她,出使南越国的房如樨又传信回来,直言南越国从国君到臣子、从体制到精神,都与高昌国十分相似:南越王赵英稷在识人和用人方面不输郑安雅、丞相牙自常常自比卫信忠,而大将军蔡虔更被称为常胜将军,领兵十余年,大小数十战全无败绩。这一次,高昌国算是碰上了死对头。朝堂上,大臣们分成两派:一派建议打,只因高奴县盛产猛火油,战略意义太过重要,如果高奴失手,军队将无火器可用;另一派建议和,理由也十分充足,既然打不过,何必让士兵们去送死,不如出点血让南越国退兵。两边吵吵嚷嚷,谁也说服不了谁。郑安雅被他们吵得头疼,摔门而去。 在行宫附近一座清净的大宅院里,一个体态俊雅、相貌端庄的男子正在烹茶。他身着靛青色外衣,头上只有一顶朴素的玉冠,乍一看不过是个中大夫,但明眼人很快便能发现,那一件外袍乃是极品天蚕丝精织而成。天蚕丝不易染色,他身上这一件不是常见的浅绿,而是浓重的靛青色,足见其珍贵。他煮好了茶,头也不抬地给一旁窝着的郑安雅递了一杯,道:“我在宫里住得好好的,是你死乞白赖求我来颍州玩玩。可我来了快一个月了,你天天忙得没空搭理我,好不容易来看我一趟,还趴着不说话,到底想怎样?” “阿达,我这次真的遇到大麻烦了。”郑安雅没精打采地抬起头。这位烹茶的男子正是她的父亲——高昌国的太后房如梅。房如梅淡淡地一笑:“你登基这么多年,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对我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看来这次问题的确不小。” “这回不一样,”郑安雅斟酌着字句,说:“孤竹国、南越国和夜郎国三个国家分别从东、南、西三路一起向我们发难,我们兵力本来就不够,又刚刚吃了败仗,士气低落,还缺少领兵的大将,这一仗恐怕会很艰难。有人建议我退出颍州,我……我打算安排您先走。” “听说如樨送消息回来了?他怎么说?” 郑安雅把房如樨对南越国的分析从头到尾与父亲复述了一遍,末了,她说:“南越国盯得很紧,叔叔能传出如此详细的情报实属不易。等他回来了,我打算赏他……” “赏他一顿板子。”房如梅忽然打断她的话。 郑安雅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说:“阿达,这个节骨眼上您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要我说就该打他一顿板子,谁叫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房如梅放下手中的茶具,一脸严肃地说。 郑安雅见他生气了,忙安慰道:“阿达,叔叔说的都是实情,南越国的情况的确与我国极为相似,我们这次就像在和自己……不对,是比我们更强的自己打架,以往的手段都不大好用。” “相似,如何相似?”房如梅正色道:“我问你,南越王和你一样长生不老吗?” “不是,他是凡人。” “南越国的大臣们呢?” “他们当然也是凡人。” “这不就得了?”房如梅佯装生气,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凡人命短,所以他们必然短视,容易为眼前的富贵争一时之长短,而不会考虑百年之后的事情,这是他们和我们最根本的区别。赵英稷再英明神武又如何?你方才也说了,他已经五十多岁,还能活多久?他的朝臣们也是一样,再聪明、再忠心的臣子早晚都会死的,你怕他们做什么?” “可是他又不会马上就死,我们的威胁可是近在眼前的,火烧眉毛了都。”郑安雅还是很沮丧。 “凡人活到五十岁,用他们的话来说叫‘黄土埋到脖子根’了,或许赵英稷自认为身体还硬朗,但其他人可未必这么想。我就不信,朝臣中没有人想过他的身后事,我更不信,朝臣之间会没有矛盾。” 郑安雅眼睛一亮:“您是说,南越国君臣未必同心?” 第3章 南越进犯(三) 从父亲那儿出来后,郑安雅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回想起来,这次南越等三国的进犯并非偶然,自己这几年表面上春风得意,实际上早已埋下祸患: 首先,金竹郡郡守叛逃这件事上,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位郡守姓陆,是河西郡第一任郡丞陆道临的曾孙。此人才智平平,自己念在当初陆道临有大功的份上破格提拔他当河西郡守,哪知他连续三年考核垫底,又将他调整为金竹郡守。虽然都是郡守,但河西郡有十个县,又是行宫所在,地位堪比京畿,而金竹郡只有三个县,土地、人口、财政都不比河西郡。听闻他到了金竹郡之后心情抑郁,时常喝得酩酊大醉,政务也耽搁了许多。她本来盘算着今年考核再不好就将他撤职,却又听闻最近几个月他一改往日颓废的作风,变得勤快起来,酒也不喝了。郑安雅当时以为他终于转了性子知道上进了,如今看来只怕那时候他就勾搭上了夜郎国。 其次,对南越国太轻视。这些年卫廷帛那边人手不够,眼睛只盯着孤竹国和须弥国,对其他国家只能抓大放小,因而忽略了南越、夜郎这两个小国。细细想来,南越国的崛起和当年的高昌国何其相似?普天之下的君主有几个不希望自己的国家越来越强盛?这当中难免有个别才能卓绝的可以在短短一二十年内让一个小国改头换面。若是平日里多加留意,何至于让南越国壮大至此还不察觉? 最后一点,高昌国这几年扩张得太快,只顾攻城拔寨,来不及建立有效的防御体系。疆域大了许多,东西两边离得太远,一旦敌军分几路进犯,难免顾此失彼。 当然,此次南越国进犯的确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使得她在慌乱之中高估了联军的战力。联军看起来声势浩大、人数众多,但纵观历史,打仗却十战九输,原因何在?只因人心不齐,都希望别人打头阵,自己躲在后面享受胜利的果实。因此,只要对挑头者迎头痛击,将它打败或者至少让他们占不到便宜,那么其他盟友也就作鸟兽散了。 问题已经找到,解决起来便没那么难了。表面上看来高昌国面临着三线作战的压力,但南越国内部未必是铁板一块,三国同盟则更不牢靠,如果能设法让孤竹、夜郎两国不出兵,自己能一心对付南越国,压力就会小得多。 她打定主意,先任命萧蘼芜为西路军主将,统领京畿郡内五万兵马抵御夜郎军,同时让卫廷帛启用多年前布置在哀牢国的眼线,挑拨哀牢和夜郎两国之间的矛盾,目的是让夜郎国自顾不暇,不再有出兵进犯的能力。随后,又上雍和下庸两郡征兵三万,交由高无疾统一指挥,与河西郡内原有军队一起守城。杜襄成带去的十万人还剩余三万多,将他们整编后派往东线,又命高无疾的副将平四海为东路军主将,抵挡孤竹国的进攻。有人提议:“孤竹军人数数倍于我,又善作各种器械,装备精良,两军正面交锋,恐于我军不利。他们此番出兵不为进攻我国本土,而是为了以魁县为首的五座城。我们不如默许孤竹国攻占那五县,这样他们就无暇进攻我们了。”自从陈完死后,须弥国只剩下十一座城,丹丘和南部五城毗邻长乐国,拥立公孙不疑为王,北部魁县等五县则夹杂在孤竹和高昌两国之间,各种势力犬牙交错,各自为政。郑安雅依言,暗暗派人与孤竹国和谈,又撤回了散布在这五城中的人手以示诚意。于是,孤竹国出兵占领了这几座城,不再与高昌国为敌。 东西两边的压力暂时缓解,中路则不得不硬拼几场。南越国兵锋正盛,高昌国退无可退,两军在高奴县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南越军几番冲锋下来损失惨重,高昌军也出现了几次险情,虽然城门尚未失守,但颓势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高奴城内,郑安雅和高无疾正眉头紧锁。 “这样下去不行啊,”高无疾道,“虽然我们是守方,但我们的兵本来就比南越少,蔡虔手下的将士又个个如狼似虎,再这么耗下去,我们会被耗光的。武信君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郑安雅道:“没有,眼下南越国士气正盛,只怕叔叔那边不好施展。如果我们不好好地挫一下他们的锋芒,天下诸国也会因此看轻了高昌。尤其是孤竹国,他们暂时不给我们压力只是因为得到了好处,我们并未对他们产生足够的威慑。如果他们把那五座城彻底消化完的时候我们依然处于弱势,他们恐怕还会得寸进尺,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可是蔡虔,偏偏是个硬骨头。唉……”她疲惫地合上双目,这几日屡屡出现险情,她已经好几天没睡了。 高无疾忽然向她行礼道:“王上,依臣之见,高奴怕是守不了几日,请王上率城中百姓退守颍州。” 郑安雅问:“我走了,高奴怎么办?” 高无疾道:“交给臣,城内大约还有三万兵马,请王上将那些新兵带走。还有两个校尉郝胜男和高承显,这二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日后必有大用,也请王上一并带走。臣率领老兵们死守高奴,誓与高奴共存亡。” 郑安雅不忍地说:“你知道,仅凭万把老兵守不住高奴县。” 高无疾笑了:“臣当然知道守不住,所以臣只希望最大程度地消耗他们的兵力。如今我军伤亡已逾八万,敌军倾巢而出凑不齐十万人,也已阵亡了三万多,臣听闻这些日子南越国朝中已有人谈论此战损失过大,一旦他们伤亡过半,南越王很可能会起退兵的念头。毕竟,天下不止高昌和南越两国,他们把自己的兵力拼光了,也就给了其他国家趁虚而入的机会。您说过,孤竹国和夜郎国表面上是南越的同盟,可他们也是邻国,一旦南越国国内空虚,他们极有可能趁虚而入侵占南越国。” “如果南越王是个死脑筋,即便伤亡重大还不退兵呢?” “就算他是死脑筋,其他人可未必。臣相信武信君和卫廷帛的能力,无论是对南越国朝臣、孤竹国还是对夜郎国,我们都大有文章可做。” “你要硬碰硬啊,”郑安雅一下子站起身,“你可知如果寡人同意你的提议,那你和这一万老兵怕是会……我们一起退守颍州如何?” “颍州太重要了,这些年不但政令皆由颍州发出,它还是连接我国各地的枢纽,我们不能任由他们把战火烧到颍州城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高奴城下尽可能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即便他们最终攻下了高奴县,也会损失惨重,不再对颍州产生致命的威胁。王上,臣带的兵不会怕死。不过在此之前,臣想向您确认一件事。”高无疾道。 “什么事,你问吧。” “似瑾这些年去了哪里?臣总是见不到她人,问了一圈也没人知道,杜太尉似乎知情,但她不肯说。” 郑安雅犹豫了一下,道:“她在西海岸管事。” “西海岸?那里现在有多少人?” “四十万吧,可惜大多是些孩子。再过十年,西海岸就能拉出一支十万人的队伍来,到那时区区南越国何足挂齿?”郑安雅感叹道:“可惜,老天爷不愿意给我十年。” 高无疾眼含热泪抱拳说:“王上,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上可否答应臣,十年之后,为我们这些死去的将士们复仇?” “你?” “会吗?”高无疾追问道。 郑安雅沉默须臾,坚定地说:“每一个为国捐躯的将士都值得被记住,每一笔血债都值得追讨。” “那就好,”高无疾笑了,“臣可以死而无憾了。王上,臣等愿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高无疾,”郑安雅急了,“事情还没到这一步,你何必一心求死!” “王上,事态已经很严重了不是吗?”高无疾道,“臣已经推演过很多次了,把敌军放进来打巷战这是最好的办法。臣今年已七十有余,虽然还能上马,但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王上,我老了,可是清泉看起来还那么年轻。我不希望自己戎马一生到头来要躺在床上让她伺候,那样太丢人了。我宁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才是一个战士最好的归宿。”说到这里,他跪下来,抱拳道:“这是臣最后的心愿,还望王上成全!” “真没有别的办法了?”郑安雅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但她还是忍不住再确认一遍。 “别无他法。”高无疾道。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寡人准奏。”郑安雅背过身去说道,一滴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次日清晨,郑安雅带着两万将士、全城百姓和油田的工匠们退守颍州,高无疾和一万老兵留守高奴。临别时刻,高无疾率众将士朝她深施一礼,和煦的阳光洒在他们脸上,让这些慷慨赴死的勇士们看起来有如新生。忽然,王车急转回来, 郑安雅高声叫道:“高无疾,此番你要是能活着回来,寡人给你加三千户的食邑!” 高无疾笑道:“这么大的诱惑啊?那臣尽量活着吧。” 见王驾走远,高无疾对众人说:“弟兄们,我知道,你们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俗话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父老乡亲们平日里节衣缩食、一粥一饭地供养着我们,如今该是我们报答他们的时候了。我知道有的人会问,我们打不过南越国为什么不求和呢?各国之间打来打去到最后不都是割让几座城、赔点钱就可以了吗?为什么我们偏要以命相搏?我告诉你们,南越国不一样,这次不是攻伐战,而是灭国战。南越王不止一次对臣下说过,有生之年一定要灭了高昌国。他们要彻底消灭我们,弟兄们,你们说,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不能!不能!”将士们发出一阵阵巨吼。 “老子就算死,也不能便宜了他们!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 “好,你们都是好样的。”高无疾道,“众将士听令:凡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归;兄弟同在军中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剩下的人,与我一同死守高奴城!都说蔡虔是一员虎将,那我们就要做一块最硬的石头,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让老虎嘣了牙!让他再也啃不动肉!” 第三日,蔡虔在城外摆开阵势:投石机、云梯、冲车纷纷就位,箭矢上弦,刀剑磨得锃亮。城内的高昌士兵也备齐了弓弩、火油和滚木垒石,严阵以待。双方将士都明白,决战的时刻来临了。只见蔡虔拔出宝剑,剑锋直指城头。“进攻!”一声令下,南越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一架架投石机扬起摆臂,将巨石砸向城墙。巨石所到之处,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紧接着,弩兵方阵上前,一阵阵箭雨射向城头。高昌军也不甘示弱,轮番用弓弩、火烧或滚木垒石进行还击。高奴城外喊杀声震天,滚滚浓烟遮天蔽日,仿佛末日降临。 第三日拂晓,高奴城破,南越军大举入城。高无疾和剩余的将士们依托城中建筑与南越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七日后,南越军以阵亡两万多人的代价彻底占领了高奴县,包括高无疾在内的高奴县守军则全部阵亡,在他们死前,已将油田的设备全部销毁,南越国虽然得到了高奴县,却连一罐猛火油都无法提取。 注:“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归……”这部分出自《史记.魏公子列传》中信陵君的典故。 第4章 南越进犯(四) 攻下高奴县后,南越军又趁势攻占了翟县,兵锋直指河西郡首府颍州。小小的南越国竟然战胜了高昌国,还夺了两座城池、杀了大将高无疾,一时间天下为之震动。淳于国、钟离国等本就与高昌国有龃龉,巴不得高昌国栽跟头,得此天赐良机自然要大肆宣扬。没过多久,获胜方的主将蔡虔就被民间称为“战神”,一时风头无两。 南越王闻之大喜,封蔡虔为靖安君,食邑三千户,又在猎场大摆宴席,邀请群臣参加秋狩。不知是不是高兴过了头,南越王竟然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摔折了腿。虽然性命无碍,但或许岁月不饶人,他竟然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还不得起身。而这些日子,前线将士也迎来了短暂的平静:颍州不比高奴和翟县,城高墙厚,对于防守方更有利,蔡虔组织了几次进攻都无功而返,于是暂缓了攻城。他抓紧抽调粮草和攻城器械,同时奏请南越王增加兵力投入。 与此同时,南越国丞相牙自的府上到访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牙自品着茶,头也不抬地问:“武信君今日怎么有闲心到我的府上来啊?” 房如樨笑道:“自然是有要事,一件与丞相性命攸关的大事。” “哈哈哈,”牙自仰头大笑,“武信君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们高昌国在前线连吃败仗、两位大将一死一重伤、丢了金竹郡、高奴县和翟县,如今我南越大军兵临城下,破城指日可待。老夫正等着前线的好消息呢,哪里来的性命攸关?” 房如樨淡淡地笑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南越国的喜事,焉知不是丞相的祸事?莫非丞相讳疾忌医,不敢听?” “呵呵,你倒是说说看?老夫有何祸事?”牙自道。 房如樨道:“此次南越国大胜,蔡虔将军当属首功,南越王已封他为靖安君,如果真如丞相所料攻破了颍州,只怕还要再加封赏。” 牙自道:“那是自然,我南越有功必赏,有过必罚,难道高昌国不是这样吗?” “只是眼下蔡虔将军已经位极人臣,与丞相您并肩了,若是再立大功,只怕……”房如樨看了一眼牙自的脸色,说,“只怕他的位次就要越过您了。” 牙自一听这话,抚须大笑道:“老夫还以为武信君有什么高见,原来不过是挑拨离间而已!恐怕要让武信君失望了,我与蔡虔同朝为官,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他在前还是我在前与你何干?” 房如樨也笑了:“丞相大祸临头却不自知,可笑,可叹呐。且不论您和蔡虔将军的矛盾满朝皆知,在下只问丞相一句:如有朝一日太子即位,丞相当如何?” 牙自沉默了,房如樨说中了他的痛处:南越王已经五十有余,虽然看起来还硬朗,但毕竟岁月不饶人,身体状况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太子赵子羽年方二十四岁,天生神力,自幼习武,刀剑、弓马无一不熟。当蔡虔还是裨将的时候,十五岁的赵子羽自以为功夫到家,向他发起挑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从那时起,赵子羽简直成了蔡虔的小跟班,蔡虔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整日向他讨教武艺,甩也甩不掉。南越王听闻后,大笑不止,对蔡虔道:“寡人这个儿子,仗着自己力气大,从小谁也不服,怎么就服你啊?如此也好,寡人就命你教导他吧。羽儿,你要知道‘兵不贵多而贵精,将不在勇而在谋’,要多向蔡虔讨教兵法,武艺只是一人敌,兵法才是万人敌。”有了南越王的准许,赵子羽和蔡虔的关系更加亲密,经常一同出入。若不是太子不可擅自离京,只怕这次出兵高昌国他也会跟着去。 房如樨又说:“据在下所知,丞相您和太子的关系似乎不大好啊。” 牙自没好生气地说:“老夫知道,不用你提醒。当年我奉王上之命推行变法,太子家臣犯罪,我便命人将那人抓了,为这件事他一直记恨我。呵,匹夫之勇,小肚鸡肠!” 房如樨趁热打铁道:“丞相,在下说句不该说的话,南越王的身体怕是不如从前了,此番摔下马来,竟三个月不能起身。丞相当早做准备啊。” 牙自轻笑道:“那依武信君的意思,老夫当如何?” 房如樨道:“为丞相计,当然是不能让蔡虔再立大功。如此一来,丞相不但解除了威胁,还能得到一份大礼。” “哦,何为大礼?”牙自道:“武信君,老夫眼皮子虽浅,却也不是黄金珠玉这等俗物能打发的。” 房如樨笑道:“寻常俗物当然拿不出手。”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份舆图,道:“这是陶邑,原为须弥国领土,现归属高昌国积善郡,共有五座城,土地肥沃,人口充足,是积善郡辖区内最为膏腴之地。我王说了,只要丞相能让蔡虔不再掌兵,这五座城就送与丞相。” 牙自想了想,道:“陶邑虽好,但离老夫似乎太远了点。” 房如樨道:“无妨,这块地每年的赋税我们会折成钱财送到您手上。再者说,远有远的好处。如果万一太子登基后朝中容不下丞相,那陶邑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没过几日,南越王诏命大军停止进攻原地休整,同时召蔡虔回国述职。南越将士大哗,纷纷请命道:“将军,高昌军已死伤惨重,我们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破城了,为何要停止进攻啊?” 蔡虔看着朝夕相处的部下,无奈地道:“我军自出征以来已伤亡过半,攻打颍州三个月不克,将士们疲惫不堪,故王上命我等休整后再战。” 一位姓孟的副将不服道:“我们是伤亡很大,可高昌军的情况还不如我们呢。末将听闻,颍州城内已经没有能领兵的大将,是高昌王亲自领兵,而且她手里只有两万当年招募的新兵,战力可想而知。我们这一休整,弟兄们固然舒服了,可高昌国也得到了喘息之机,以后再要破城只会更难。” 一位校尉道:“我听宫里人说,是丞相在王上面前进谗言,怕将军的功劳盖过他,不让将军破城立功。” 此言一出,大帐里顿时炸了锅:“原来是他干的好事?我说呢,打得好好的忽然叫我们修整!”“听说牙丞相是个阴险小人。”“什么丞相?一个老匹夫而已!” “住口!”蔡虔喝断众将,正色道:“尔等不可随意诋毁丞相!” 副将道:“将军,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何不一鼓作气攻下颍州,到时候王上问起来,只说我们接到圣旨的时候已经破城了,如何?” 蔡虔道:“不可,如今我军只剩下四万人,颍州守军有两万,一战而胜的可能性很小。再加上我平日里与太子走得太近,早有传闻说我眼里只有太子没有王上。若是我们枉顾圣旨一味攻城,不但会折损更多的将士,更会落人口实。还有一件事你们恐怕不知道,孤竹和夜郎两国早已停止了进攻,如果我们一味地与高昌国死磕,只怕两败俱伤之后让那两国坐收渔利。要知道,他们不仅仅是高昌国的邻国,也是我们的邻国,他们的军队对于我们同样有威胁。”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大好的机会溜走不成?”孟副将气愤地说。 蔡虔叹道:“王命如此,我能奈何?孟副将,我走后弟兄们就交给你了。记住,高昌王久经沙场,并非养尊处优的君主,切莫轻敌。” 第5章 将星陨落 蔡虔离开军营已是三日之后了,不是他有意拖延,实在有太多事放心不下。他再三嘱咐孟副将不可小瞧了高昌王,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当他回到都城秀禺,本以为只是被罢免兵权,正想好好休息一番,谁知没过几天,他与太子密谋的谣言就传到了南越王的耳朵里。那些谣言七句真三句假,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连蔡虔磋磨了三日才离开这件事也被说成是“不肯交权”。此时赵英稷还躺在病床上不得起身,听闻太子与蔡虔有勾结,虽不十分相信却也不敢大意,急召丞相牙自和射阳君赵叔缠入宫。 “近日寡人听闻,太子与蔡虔图谋不轨,你们怎么看?牙卿,你先说说。”赵英稷道。 “呃,这个……”牙自面露难色,“王上,臣早年因为变法之事与太子有些误会,世人皆知。臣以为,太子的事臣不便置喙。” “怎么?这么多年了,他还记仇呢?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赵英稷叹了一声,又问赵叔缠的意见。 赵叔缠是赵英稷最小的弟弟,两人相差二十余岁,虽是兄弟却亲如父子,深受赵英稷的信任。见王兄问话,赵叔缠道:“臣弟以为,太子位居东宫,日后继承大统毫无异议,不至于要做出什么不利于王兄的事吧?” 赵英稷道:“有人上奏,说蔡虔回京之时,太子出城三十里相迎,可有此事?” 牙自道:“确有此事,蔡虔是太子的半个恩师,他们感情很好。” “哼,感情好就可以胡来吗?”赵英稷气得直拍案:“几年前寡人出征回来的时候,他才出城十里。就这么不把寡人放在眼里?蔡虔是他的恩师不错,可常言道:‘天地君亲师’,寡人既是君王,也是他的至亲,怎么也不该排到蔡虔的后面。” 赵叔缠道:“王兄息怒,羽儿年轻不懂事,做事偶尔失了分寸敲打敲打就好了,没那么严重。” “都二十四了,还不懂事?”赵英稷没好生气地说,“也罢,这件事暂且不论。寡人还听说,蔡虔这次回来,太子每日与他谈论国事,言语之间对寡人甚是不满,可属实?” 牙自和赵叔缠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赵叔缠拜道:“王兄,这恐怕是有人暗中中伤太子,挑拨您二人的父子关系,不可轻信呐!” 牙自思虑再三后说:“王上,太子心思耿直,阅历又浅,臣怕他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别有用心?你是说蔡虔?”赵英稷问。 “这……王上恕罪,臣并无真凭实据,不敢妄言。”牙自拜道。 次日,赵英稷召太子入宫问话,没说几句两人就争吵起来。 赵英稷拍案怒斥:“混账!这是你对父王说话的态度吗?你身为太子,每日里只知道舞刀弄枪逞匹夫之勇,诗书礼仪学了多少?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子羽梗着脖子不服软:“父王若是觉得儿臣说话不在理,大可反驳儿臣,不要拿态度说事。颍州守军伤亡惨重,如果我们听从蔡虔的建议,从各地再抽调精兵至前线,颍州城指日可破,父王为何命大军停止进攻?还让蔡虔回来?” 赵英稷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照你这么说,此次令大军休整是寡人的错了?前线将士阵亡过半,九万人出去只剩下四万多了,他还想增兵?你知不知道这次出征前寡人已经把家底都掏给他了,眼下国内无兵可征。我说你们死盯着一个颍州城做什么?打下颍州,高昌国就灭亡了吗?天下就都是我们的了?幼稚!如果继续强攻颍州,势必会造成更大的伤亡,到时候我国内兵力空虚,孤竹国和夜郎国借机反戈相向,我们怎么办?” 赵子羽道:“那我们当初为什么要打高昌国?如今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难道不是父王您的决策错了吗?” “啪”地一声,一块硬东西落到地上摔成了几瓣。原来是赵英稷朝着儿子扔出了案上的镇纸,被赵子羽闪身躲过。赵英稷本要发更大的火,哪知腿上的伤处忽然隐隐作痛,他喘着粗气,对儿子摆摆手道:“滚,滚出去,寡人不想见你!” 儿子走后,赵英稷久久不能平息。赵子羽的话就像一把刀子戳到了他的痛处:当初自己决定出兵高昌国蔡虔并不赞同,理由是“高昌国治军有方,民风彪悍,贸然开战恐损失重大,不如先取夜郎国”,是自己坚持要联合孤竹与夜郎攻打高昌,又坚持任命蔡虔为主将。王命一下,蔡虔表面上不得不从,心里恐怕是很不服气的。赵子羽的那句“难道不是父王您的决策错了吗?”八成是蔡虔教的。他捂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坐下,自言自语道:“我真的老了吗?这么点小伤竟然现在还疼!”遥想当年,自己骑术精湛、臂力惊人,拉得开硬弓、降得住烈马。战场上数次负伤,哪一次不是叫医官胡乱包扎一下就接着上前线?可如今,他真真切切地感到力不从心了,不然也不会摔下马来,更不会几个月都不能起身。曾经英明神武的王老了,大臣会怎么看?宗室会怎么想?尤其是太子到底又在想些什么?他忆起赵子羽小时候的光景,那时候的儿子虽然顽皮却从不会忤逆他,又想起两人密谋的传言和牙自说的“别有用心之人”,心道莫非这其中真有什么关联?他思虑良久,终于拿定了主意。 又过了一日,南越王下旨,任命射阳君赵叔缠为太子太傅,并接掌驻守在颍州附近的四万大军,蔡虔因母亲年迈多病,准其回乡照看。旨意一出,蔡虔还没说什么,赵子羽先坐不住了,破口大骂道:“当年我国兵力孱弱、军纪涣散、士气低沉,是蔡将军凭一己之力将这支队伍变成如今的模样。他立了那么多军功,却让他回乡照顾老娘,把他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兵交给射阳君,亏父王想得出来!蔡将军种下的树,凭什么让别人摘了桃子?射阳君除了会吃喝玩乐还会干什么?他打过硬仗吗,他懂兵法和阵型吗,就把军队交给他?只会几招花拳绣腿,还敢做我的太傅?想得美!有本事跟我单挑,看我不打爆他的头!”这些话很快传到了赵叔缠的耳朵里,把他气得不轻:“这小子也太目中无人了,天下各国宗室掌兵的先例还少吗?蔡虔回家侍奉母亲,我替他管几天怎么了?我可是他叔叔,没大没小的!” 蔡虔离京返乡之后,弹劾他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罪名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从“与太子过往甚密”,渐渐变成“自恃功高,不尊王命”,到最后竟然成了“与太子密谋叛乱,有不臣之心”,各种细节传得犹如身临其境。赵子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蔡虔明明有大功于社稷,对国家一片忠心,更没有犯过大错,却有一群人跳出来给他罗织各种罪名。而且自己越是维护他,反对的声音就越是高涨,甚至连父王对自己的态度也越来越不妙了。终于,在一年多后,南越王派使者赐蔡虔一柄短剑,命其自刎。 此时蔡虔已被贬为庶民。接到王命后,他手执短剑仰天长叹:“我蔡虔对南越国一片赤胆忠心,我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落得如此下场?也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罢,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家人,拔剑自刎了。得知蔡虔已死,赵子羽心痛得几乎发狂。赵英稷料到他一定会生事,索性在赐死蔡虔之前就命人将他幽禁在东宫,并派出重兵把守。果不其然,赵子羽见大门被封堵,竟举起一方大鼎砸向院墙,将墙壁生生砸出一个大洞来。东宫守军虽奉王命阻拦他,却不敢真的伤了他,只好用数十面盾牌组成方阵,阻止他往外逃,又被他撞开。赵子羽出了东宫后并不逃离,只在宫里乱撞,对着沿途遇到的大小物件发泄,多处宫殿的牌匾被毁。早有人报给赵英稷知晓,赵英稷只撂下一句话:“由他闹,没力气了就拖回去。” 在颍州前线,听闻蔡虔的死讯后,高昌军士气大振,接连打退了孟副将组织的数次进攻。赵叔缠见讨不到便宜,又恐被赵英稷责怪,便上书道“ 孟副将贪功冒进,接连损兵折将”,导致其被免。牙自也上书曰:“颍州城久攻不下,大军长久驻扎在外消耗甚大,粮草难以为继。依臣之见,不如先将大军撤回,再寻良机。”赵英稷也准了。至此,颍州之危终于解除。郑安雅带着杜襄成、萧蘼芜、平四海回了京畿,同行的还有高无疾推荐的两个校尉郝胜男和高承显。 第6章 修直道 回到阔别数年的高昌城,行驶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上,郑安雅心中颇为感慨:几年前,这里也曾商贾林立、游人如织,自己出行的时候,驻足行礼的行人和商贩几乎无处落脚。与南越国一战,死了近十万壮劳力,许多食肆、酒馆都关门歇业了,仅剩的那些也多是老弱病残在经营,一片衰败的景象。杜襄成见她脸色不好,挣扎着想起身宽慰她,被她一把按住:“你躺下!我让你坐王车可不是叫你这么折腾的。你要是不想躺着就骑马去!” 杜襄成只能乖乖躺好,拉过她的手说:“王上莫太难过了,国家要发展哪有一帆风顺的?只要您还在,我们还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襄成姐姐,这一切本可以避免的,至少不会这么严重,都是我的错。”郑安雅道。 杜襄成拍拍她的手,道:“成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前几年太顺了,是到了该栽跟头的时候了。好在也就丢了五个县,不是什么大事。” “高无疾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牟清泉。” “清泉也上过战场,明白刀剑无眼的道理,她不会怪你的。况且,高无疾都七十岁了,我看他们俩平时也……嘶……”杜襄成忽然扯到了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高无疾为国捐躯,猛火油田也丢了……”说到这里,郑安雅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杜襄成道:“对了,祝惜颜呢?她回来了吗?” 郑安雅道:“早回来了,自打我决定放弃高奴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你是没见着我们炸毁油井那天的情形,祝惜颜的脸色一下子就灰了,心疼得连路都走不稳,幸亏我事先安排了一辆车给她。” 杜襄成道:“油田就在那里,大不了以后夺回来就是了,人才是最要紧的。祝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这世上会炼油的都在咱们这儿,南越国只能空守着油田炼不出油来。” 郑安雅道:“话虽如此,我心里还是不爽。” 杜襄成笑了:“那就别钻牛角尖,想点别的事。仗虽然不打了,你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郑安雅觉得在理,便召集重臣们开了一次会,在会上,她见到了牟清泉。她一身素衣,发髻上别着一朵白玉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郑安雅想开口叫她,向她道一声“对不住”,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很快,她就被各种议题淹没了。 高昌国的京畿郡、河西郡地多干旱而缺水,而西海岸却降雨极多,易犯洪灾。郑安雅想在暗地里开凿数条水渠,打通圣山,引西海岸的降水到圣山东面。火油监令祝惜颜反对道:“此法利在千秋却费时费力,全部完工需百万民力耗二十年之久。我国如今国力空虚,经不起这般折腾,依臣之见,不如削了圣山的某几处山头,引山西的水汽到山东。” “削山头?这能行吗?”郑安雅惊道。 段知书道:“圣山高达数千丈,积雪终年不化,人上去都很困难,你们打算怎么削?” 阮秋霜道:“用轻油加上火药应该可以。我们不需要炸最高的那些山头,只需将贯穿东西两边的那些垭口和山谷扩大一些,截弯取直,让水汽能顺利过来就行。” “猛火油,唉!”郑安雅一提起猛火油还是不住地叹气。 “这个工程先放一放吧,依我之见,修路更要紧。”见她脸色不好,段知书赶紧岔开话题。 “对,我也认为修路要紧。”杜襄成说:“我们现在地盘大了,路却还是老路。政令从京畿郡到下雍郡得花个把月,运兵运粮就更不用说了。这次作战幸亏我们都在颍州行宫,信息传达比较快。” 郑安雅思索片刻,道:“那就修路吧,从高昌城到积善郡,途经河西郡和上雍、下雍郡。少府赶紧拿个方案出来。”这时她才觉得少了个人:“对了,怎么只有你们两个,曹君歌呢?” 阮秋霜回道:“曹监怀孕了,在家待产。” “啊?那她岂不是近一百年都没法上工?”郑安雅问。神族的怀孕期虽然和人族一样,但孩子长得极慢,最初的一百岁只相当于人族一岁,需要母亲或族人全天候用灵力温养,而且抚养者的血缘关系越近越好,因此,神族女子怀孕后通常会自觉离职。 “阮秋霜,你来担任少府监吧。”郑安雅道。她本来就属意阮秋霜做少府监,怎奈反对的声音过大才改任曹家人,如今曹君歌待产,正好把这个位置还给她。 谁知,阮秋霜却长跪在地,说:“王上,臣有个不情之请。” 郑安雅奇怪道:“怎么了?” 阮秋霜说:“臣斗胆,请王上任命祝惜颜为少府监。” “祝惜颜?”郑安雅不解道:“寡人知道你们两个感情深厚,论资历,你和她确实都有资格担任少府监。只是寡人不明白,既然任命了你,为何你一定要让给她呢?要知道少府监可是九卿之一。” 阮秋霜拜道:“回王上,您说的臣都知道,正因如此臣才决定把位置让给她。” “却是为何?”郑安雅问。 阮秋霜抬起头,温柔而又不失坚定地说:“王上,惜颜是人族,今年已经四十四岁,说句不好听的,她在这世上的时间没有几十年了。而臣是神族,将来有的是机会。” 郑安雅沉默片刻,问她:“不仅如此,恐怕你是想让她有资格进昭勋阁正殿吧?” 阮秋霜再拜道:“王上圣明。” 昭勋阁是郑安雅在灭了祝融国之后修建的,正殿只供奉二千石以上官员的牌位,二千石以下有大功的官员和无官职者只能进偏殿。而在满朝之中,达到二千石以上俸禄的除了三公便是九卿。 郑安雅笑道:“好,既然你这么大度,寡人就先任命祝惜颜为少府监。等哪天她干不动了再换成你。” 阮秋霜和祝惜颜听闻急忙跪地谢恩。 “起来吧,”郑安雅对二人道,“寡人交给你们的可不是闲差,要干的活多着呢。修路、修堤坝、挖水渠、制造兵器和农具,等哪天把高奴夺回来还要接着炼油。可惜啊,我们如今没有油田,铁矿也不多。” 永昌二十八年八月,西起高昌城东至积善郡的直道正式开工,率先破土的是高昌至颍州段。因人手不足,郑安雅把萧蘼芜和她手下的两万人调过来修路。经过与南越国的那场大战,郑安雅渐渐意识到自己对萧蘼芜存在太多偏见。她因为牟英怜的缘故不喜欢牟氏,又因为萧氏依附于牟氏连带着把萧氏姐妹也一起厌恶了。如今看来,萧蘼芜自有她的好处:她头脑活络,主意多,做事考虑周全,又擅长制造工具,她手下士兵战死的比例总是比其他将军要低。郑安雅私下里感慨道:“萧蘼芜是个人才呀,爱兵如子,喜欢打巧仗,将士们都愿意跟着她,因为跟着她不但能打胜仗而且还更容易活下来,不像有些将领只顾自己的功业不把部下当人看。我以前不懂,还老觉得她怕死,不待见她。” 杜襄成笑道:“也不能全怪你,萧蘼芜这叫生不逢时。一个牟英怜让你讨厌萧氏,再加一个高无疾让你讨厌怕死的人,你能待见他才怪。其实,将军怕死不一定是坏事,她不想死,也不想让手下的士兵去送死。这样的人虽然不能啃硬骨头,但只要放到合适的地方,没准有奇效。” 郑安雅轻拍她一下,说:“你就知道放马后炮,怎么不早提醒我?” 杜襄成故作生气道:“你打小什么狗脾气自己不知道吗?固执得很,更不要说如今做了王上,我哪敢哦!” 郑安雅大笑,随即封萧蘼芜为材官将军。 第7章 草原(一) 次月,秋风瑟瑟,河西郡北部有一草原部落前来献礼,郑安雅觉得好奇,便召见了他们。为首的那人看上去三十余岁,大脸盘子、高额头、身材魁梧,头发编成几股小辫,身着靛青色袍子,外面裹着一张带毛的羊皮。只见他上前躬身行礼,用并不熟练的雅言说:“尊敬的高昌王,在下是科尔漠部的特勤不尔忽惕,因天气寒冷,水源短缺,求高昌王庇护。” 郑安雅笑道:“快免礼,难为你了,官话说得不错。只是不知道你们需要些什么?” 不尔忽惕道:“高昌王,我部平时在草原上以放牧为生,哪里有水源我们就往哪里去。可是今年天特别冷,山上下来的水都冻住了,牲畜也冻死了许多。我们没有足够的水和燃料,请高昌王准许我们在冰川里取水,还有准许我们砍些木柴生火。我们可以用牛羊和马匹交换。” 段知书问:“从你们那儿到高昌城路途可不近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不尔忽惕道:“这位大人,我们本来是往北走的,但是北边有军队驻扎,我们过不去。那些人自称是高昌国的部队,说如果要让他们提供帮助,得有高昌王的旨意,否则他们不敢擅动。” 郑安雅心下了然,这恐怕是她派去驻守在通往西海岸的必经之路的部队,为了保住西海的秘密,她早就下令在各处关隘严格把守,没有她的手令不许出入,部队也不得擅自离开驻地和从事其他工作。 不尔忽惕忽然跪下道:“高昌王,我知道我的族人以前对你们多有得罪,如今我们快要活不下去了,希望您能帮我们一把,我们科尔漠部将永远听从您的号令!” 郑安雅赶紧叫人把他扶起来,道:“我会帮你们的,先说说你部的情况吧。” 不尔忽惕道:“我部共有六千多人,除去女人、老人和孩子之外,壮年男人大约一千五百人,马匹约有三千多,牛羊两万多头。” 郑安雅问:“你们住哪里?” 不尔忽惕答道:“我们放牧的时候一般住穹庐,在呼兰也盖房子。” “呼兰?” “噢,那是我们的圣地,里面埋葬着我们的先人。每年的祭祀都在那里举行。”不尔忽惕道。 郑安雅思索片刻,问他:“草原上像你们这样的部落有多少个?” 不尔忽惕道:“据我所知,像我们这样规模的有十几个。那些只有几百人的小部落,就多得数不过来了。大的部落有上万人,比如呼衍部,他们是阿勒巴尔可汗的后人。” “‘可汗’是什么意思?”郑安雅问。 “就是统治草原的人。”不尔忽惕答道。 郑安雅笑了:“你是说草原的王?像我这样的?” 不尔忽惕也笑着说:“对对对,像您这样的,我们叫可汗。” 郑安雅与段知书、杜襄成耳语几句后,对不尔忽惕道:“我同意给你们提供水和取暖用的柴火,等来年春天,我想去你们科尔漠看看。你可欢迎?” 不尔忽惕高兴地直搓手:“当然欢迎了,您可是我们的大恩人!” 高昌国官吏的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有人向不尔忽惕询问了他们所需木材和水的大致数量,并拟了一份方案出来。郑安雅批准之后,不尔忽惕正打算快马飞奔回去,却被郑安雅一把拦住,对他说:“让你的手下去吧,我们的官员也会陪同一起去,不会耽误事的,你难得来一趟,不想多了解一下高昌国吗?”于是,整个冬天不尔忽惕都住在高昌国。他参观了众多城池、农田、工坊、商区,还有正在修建的高昌直道,越看越兴奋,不知不觉中,他对郑安雅的称呼已经从“高昌王”变成了“王上”。 一日,他指着一处繁华的集市问郑安雅:“王上,我们科尔漠部的人能来这里做买卖吗?” 郑安雅道:“当然可以,你们有什么特产?” 不尔忽惕道:“我部主要的特产就是马匹、牛羊、奶制品、皮制品,还有短刀。” “短刀?”郑安雅好奇地问:“你们那里有产铁吗?” 不尔忽惕的部下亦难赤道:“回王上,我们不产铁,都是从过往商人手里买钢锭和铁锭,再自己打造短刀。他们的刀不好用,所以我们自己打造。” 一旁的萧蘼芜也说:“王上,臣试过,他们的刀确实锋利,能一刀劈断甲胄,刀还不容易卷刃。” 郑安雅皱了皱眉:“你们没有铁矿,但无论是刀具、兵器还是日常的马掌之类的都需要铁,每年买铁要花不少钱吧?” 不尔忽惕叹了口气说:“没错,不光是铁,每年花在买盐上的钱也不少。” 郑安雅和杜襄成交换了一下眼神,笑道:“你们可以用马匹和我们换盐,我们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给你们。但是铁不行,我们自己也缺。” 亦难赤感激地说:“这就很好了,多谢王上。” 永昌二十九年春,郑安雅带着杜襄成、房似瑜、祝惜颜、阮秋霜等人来到科尔漠部的圣地呼兰。四月正是草木茂盛的季节,草原上野花盛开、牛羊成群,一片繁茂的景象。郑安雅等人步入大帐,不尔忽惕的妻子珍珠率领一众亲贵女子向她们献上奶茶。郑安雅见她身后跟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便问她:“这是谁呀?” 不尔忽惕答道:“王上,这是犬子察吉里,今年十七岁。”又命察吉里向她行礼。 郑安雅惊呼:“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你才几岁啊?” 不尔忽惕嘿嘿笑着答道:“我今年三十三岁,我们草原人成婚都很早,这还不是我最大的孩子……”说到这里,他忽然不说话了,还瞟了一眼自己的妻子。郑安雅心下诧异,想着既然他不愿意当着妻子的面说,她也就暂时不问。 众人就如何建榷场、货品如何运输、如何定价的问题商讨了一番。双方都是爽快的人,因此各项细节敲定得很快。大致谈妥后,郑安雅见晚饭还早,便提议出去逛逛。不尔忽惕准备了几匹马,郑安雅和杜襄成骑上马,与不尔忽惕、亦难赤一起往开阔地方去了。 马儿跑出好一段路,郑安雅见四下无人,忍不住问不尔忽惕刚才为什么欲言又止。不尔忽惕叹了口气,说:“王上,我和珍珠一共生过六个孩子,最大的那个若是还活着,今年就十九了。可惜,他没满一岁就死了,还有四个孩子也死了三个,最小的那个死了还不到一年。我不说,是怕珍珠听了伤心。” 郑安雅听了十分惊讶,问道:“怎么会这样?也就是说,你们的六个孩子只活下来两个?” 不尔忽惕答道:“是的,察吉里是老二。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个女儿还活着,今年八岁。” 杜襄成是有孩子的人,听了更是不忍心,问道:“孩子都是……是怎么死的?” 不尔忽惕道:“有病死的,也有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吧,我也不大清楚。我们这里缺医少药,孩子有病都是先找医师,医师治不好就找萨满。” “萨满是什么?”郑安雅不解地问。 “回王上,是能通灵的人。”亦难赤道:“如果医师不会治,那多半是冲撞了鬼神,就要找萨满。” 郑安雅还是不明白。 不尔忽惕又道:“草原上不比南边,往往生下一堆孩子只能活两三个,运气好的能多活几个,运气差的就一个也活不下来。” 郑安雅听到这里,不禁眉头紧锁,问他:“你十四岁就有了孩子,珍珠和你差不多大吧?她每隔两三年就生一个孩子,岂不是很辛苦?” 不尔忽惕说:“王上,珍珠比我大五岁。” “啊?”郑安雅吃惊地叫了出来,她看到珍珠的确比不尔忽惕苍老一些,还以为是生育太多导致的,没想到还真的比他年长。她尴尬地笑了笑,说:“抱歉,你说你们这里的人成婚很早,我还以为你们差不多年纪,难道只是男人早婚吗?” 不尔忽惕道:“珍珠原本是我的嫂子,在我哥哥死后改嫁给我的。这是我们草原上的传统,哥哥死了,弟弟要娶嫂子,父亲死了,儿子可以娶继母。” “啊这……”郑安雅震惊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习俗。神族也有姐姐死后姐夫改嫁给妹妹或者与妹妹走婚的情况,但是女儿和继父、儿子和继母这种差了辈分的情况一般是不被接受的。 杜襄成见话题有些尴尬,便抬手指着远处的一座山问:“那是什么山?怎么看起来是红色的?” “哎呀,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亦难赤一阵惊呼:“王上,不能再往前了,那是魔鬼谷。” “魔鬼谷?”郑安雅奇怪地问,“魔鬼是什么东西?” 这下子可难住了不尔忽惕和亦难赤,因为神族不老不死,从来没有过关于鬼怪的概念,他们不知该如何解释。 “呃,王上,是这样,我们认为那里有不好的东西,会害人。”不尔忽惕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几个词。 “是什么东西?它会怎么害人呢?”郑安雅接着问。 亦难赤道:“我们的语言里叫它‘魔鬼’,至于它长什么样,我也没有见过。只是听老一辈的人说,那里的山和别处不同,是暗红色的,像风干的血,尤其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配上秃鹫一声声的叫唤,很让人害怕。魔鬼谷还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牲畜一靠近那里就走不动,还会使过往的客商迷路。” 郑安雅很想去看看,只是天色将晚,不尔忽惕和亦难赤又死活拦着不让她去,只好作罢。 次日,郑安雅不顾不尔忽惕等人的阻拦,带上随行的一千禁卫和杜襄成、阮秋霜二人,浩浩荡荡地往魔鬼谷进发。昨晚阮秋霜听说了魔鬼谷之后,激动得一宿没睡着。她找来亦难赤仔细问了魔鬼谷的情况,得知“使人迷路”这件事是过往商人透露给他们的,科尔漠部的人并不会迷路,只会影响马的脚力。她建议郑安雅多带些人,每隔一里路便留下一小队人马原地驻扎,并且沿路留下标记,以便找回来时的路。不尔忽惕不放心,也带人跟了过去。 大部队走走停停,直到午后才靠近魔鬼谷,果然发现马儿们的脚步变得迟缓了。亦难赤心情忐忑地劝她:“王上,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已经到了魔鬼的地界,再往前就更危险了。” 正在此时,一头野骆驼从远处跑过。杜襄成眼尖看见了,指着它问亦难赤:“你们都说牲畜到了这里就走不动,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不尔忽惕道:“那是野骆驼,不是人养的,不会被影响。” “只对人养的牲畜有影响?这么奇怪?”郑安雅不解道。 “是的,而且主要影响马和骡子这些能骑、驮东西的牲畜,对牛羊的影响不大。”亦难赤道,“部落里的老人说,野马野骆驼这些是草原的孩子,受到神的庇护,所以魔鬼不会伤它们,只伤人养的动物。” 阮秋霜则绕着一匹马转了好几圈,又抬起马蹄看了看,对手下说:“卸马掌。” 见他们一伙人七七八八忙活着,不尔忽惕等人也看了过来,问:“你们卸马掌干什么?这里的土很硬,没有马掌的话蹄子很快就磨坏了。” 阮秋霜只回答了他一句:“试试看。”就继续忙去了。 不一会儿,四个马掌都被卸了下来,那匹马儿先是有些不适应地走了几步,渐渐地就跑起来,边跑边撒欢。不尔忽惕感到很新奇:“它怎么这么高兴?” 亦难赤发现了问题,道:“莫不是马掌对它的影响?” “正是。”阮秋霜道:“这里的土地能吸住马掌,所以马儿们感到步履沉重,才不愿意走的。” “竟然有这种事?”不尔忽惕赶紧招呼大家把马掌都卸了,马儿们都如重获新生一般欢快地跑起来。 “好了,别让它们乱跑了,马掌没了,蹄子很容易坏的。我们继续往前走吧。”阮秋霜对众人说。 终于到了目的地,众人下了马,驻足仔细打量。那是几座连在一起的山包形成的山谷,缓坡上都覆盖着青草,只有阴面和比较陡峭的地方才露出岩石。山体以暗红色为主,也有偏黑的地方,呈条状和块状,正如亦难赤说的那样,像干涸的血液。山谷里动物很少,在夕阳的映照下更显得阴森。一些胆小的科尔漠人忍不住靠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众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阮秋霜却策马飞快地朝谷里奔去。亦难赤见了大惊失色道:“大人,快停下,谷里有危险!”见阮秋霜不加理会,他又回头找郑安雅:“王上,快让那位大人回来,谷里有魔鬼啊!” 郑安雅一脸淡定地笑道:“她命硬不怕鬼,随她去吧。” 只见阮秋霜进入谷底,下马后在地上和岩石壁上分别挖了些东西,又骑上马赶了回来。她的马一靠近,几个科尔漠人纷纷后退,生怕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郑安雅问她:“你能肯定吗?” 阮秋霜兴奋地说:“能!那几座山都是。只是炼铁需要木炭,这附近可有木材?” 杜襄成道:“稍远些,从这里往西北大约一百里,有一片望不到边的森林,是我们的地盘。” 不尔忽惕正想问发生了什么,却见郑安雅笑盈盈地问他:“不尔忽惕,我替你铲平了这魔鬼谷可好?” “这……真的可以吗?你们不怕?”不尔忽惕问。 “你只说行不行吧,人手你不用担心,我会派人来。”郑安雅道。 “那当然好了。”不尔忽惕道。 注: 不尔忽惕:意为“金雕”。 特勤:意为诸侯、君王,地位在可汗之下。 穹庐:即毡帐。 阿勒巴尔:意为“勇敢者”。 亦难赤:意为“可信赖者”。 察吉里:意为“隼”。 榷场:宋辽金元各在边境所设的互市市场,这里借用。 第8章 草原(二) 不尔忽惕答应开发魔鬼谷的第二天,高昌国君臣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眼看着一批批信使赶往高昌,又有越来越多的人驻扎魔鬼谷,不尔忽惕不安起来。他忍不住问郑安雅:“王上,魔鬼谷里到底有什么?你们这么多人进去是要挖宝贝吗?” 郑安雅听了大笑不止,稍加思量之后问他:“你们打造铁器用的原料是从哪儿来的?” 不尔忽惕道:“我跟您提到过,是从商队手里买的钢锭和铁锭。” “不尔忽惕,你可知道魔鬼谷的岩石为什么是血红色的吗?”郑安雅提出这个问题后,不等他们回答,转头向阮秋霜使了个眼色。 阮秋霜立刻会意,打开一个包袱,向众人展示那些她在魔鬼谷挖到的东西。 亦难赤双眼微闭,祈祷了几句,然后小心地拿起一块暗红色的石头端详了许久,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问道:“阮大人,这就是您从魔鬼谷采回来的石头吗?” 阮秋霜道:“是的,你看看这跟普通的石头有什么不同。” 亦难赤忐忑地道:“这石头邪乎,除了颜色看着像血之外,闻起来似乎也有一股轻微的血腥味。像是……像是被鲜血浸泡过。” 听到他的描述,在场的科尔漠人都变了脸色,有的人吓得闭眼祈祷起来,不尔忽惕也有些担忧。 阮秋霜笑着对众人说:“与其说是血腥味,不如说是铁锈味。这石头里面有铁。” “是这样吗?我再闻闻。”亦难赤又拿起一块石头,还命人取了一块生锈的马嚼子来,两下对比着闻了好一会儿,才如释重负地对不尔忽惕说:“没错,更像铁锈味,这两种气味很像。” 不尔忽惕迟疑地问:“这石头里面的铁能拿出来用吗?” 郑安雅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反应挺快呀,能拿出来,但不是直接敲开来,而是要用高炉炼铁。”紧接着,郑安雅又对他说:“你们出矿石,我们出炼铁用的木炭、人工和设备,炼出来的铁给你们三成,如何?” 不尔忽惕和亦难赤本来还有些犹豫,毕竟是他们领土上的东西,一听说不白给,当然十分乐意。于是,开采铁矿石和炼铁的计划很快被制定下来,由阮秋霜留在科尔漠负责总监理,其他人先返回高昌做准备。 高昌君臣一如既往地高效,不出一个月,第一批由军队、工匠和劳工们组成的队伍就出发了,领军的是校尉郝胜男。他们很快就搭起高炉、采出矿石,为了方便木炭的运输,还在森林和矿区之间修了一条路。当科尔漠草原上的牧草开始变黄的时候,第一炉铁水出炉了。 红彤彤的铁水映红了在场人的脸,每个人都很兴奋,目不转睛地盯着铁水看,汗水顺着额头流到眼睛里也不知道擦一下。有个年轻的科尔漠人好奇地伸出手去,立马被一旁的工长喝断:“收回去!你不要命了!” 阮秋霜向众人解释说:“刚出炉的铁水是非常非常烫的,比普通的柴火还要烫。”她用一个特别长的铁钳子夹了一小根干木条靠近铁水,木条才刚刚碰到铁水就立刻着起火来。“看到了吧?”阮秋霜道:“这温度能把木头直接点着,你想想,你的手碰到了会变成什么样?”那个年轻人立刻被吓得倒退几步。 不尔忽惕问:“秋霜,这个冷下来之后就是铁吗?” 阮秋霜道:“特勤,这样冷却之后是生铁,还不能直接用来打造铁器,要经过锻造之后的铁才能做马掌、马嚼子、马鞍和搭帐篷的骨架。” 亦难赤问:“阮大人,不能用来打刀具吗?” 阮秋霜无奈地说:“可以做普通的刀,但质量不够好。我看过了,你们的短刀必须用精钢,也就是你们从商人那里买的钢锭,所以你们的刀才会那么锋利。但是这种技术只有孤竹国才有,我们也不会。” 不尔忽惕呵呵笑道:“我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我们以后再也不用买铁锭。对了秋霜,我的女儿前几天从矿上捡了块石头玩,那石头奇怪得很,能吸住铁的东西。”说着便摸出了一块黑色的石头。 “阿塔,这个我知道。”察吉里说:“这个叫磁石,能吸住铁,也能互相吸在一起。南边的人用它磨成一个勺子样的东西,叫‘司南’,能指方向。” “是的,”阮秋霜道,“最初你们说魔鬼谷能让过往客商迷路,但草原上的人却不会迷路,我就觉得很奇怪。后来才明白,是因为山上有大量的磁石,会影响司南的指向,所以商队才会跟着走错方向。而草原上的人大多根据草木和日月星辰辨别方向,因此不会迷路。马匹的脚力受影响也与这种磁石有关。” 科尔漠草原上的铁矿被源源不断地开发出来,高昌国的食盐、布帛、药材等也不断地往草原上运。眼看着牧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不尔忽惕渐渐地发现,自己对郑安雅有了别样的心思。永昌三十年春,他借着“进贡特产”的名头来到高昌城,见到了郑安雅。 郑安雅正在为猛火油田的事头疼,见他来了,挥挥手让他坐。只听不尔忽惕道:“王上,我有要紧的事要跟您说,您能不能……”说着,眼睛瞟了瞟左右。 郑安雅放下书卷,屏退左右,问道:“什么事?” 不尔忽惕结结巴巴地说:“王上,我……我知道我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可我还是忍不住……” 郑安雅不耐烦道:“说重点!我时间不多。” “王上,我喜欢您。”不尔忽惕道。 “你说什么?”郑安雅这才抬起头来,只见不尔忽惕一改往日的豪爽模样,低着头、涨红着脸,不敢拿正眼看她。 “不尔忽惕,我没听错吧?”郑安雅道。 不尔忽惕道:“我知道,我这个年纪在草原上都当祖父了,我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我还是您的臣属,可……可我就是喜欢您。如果您觉得这是对您的冒犯,还望您能宽恕我。”说罢,他跪了下来。 郑安雅笑了笑,说:“你可知道,我有个未婚夫。” “我……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忍不住想告诉您这件事而已。”不尔忽惕道。 郑安雅皱了皱眉:“你就不能不说吗?” 不尔忽惕道:“喜欢一个人,不说出来太难受了。王上,我绝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在我眼里,您就像至高无上的神只,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庇佑我们,赐予我们水、燃料和药品。我尊敬您,也爱着您。” “起来吧,恕你无罪。”郑安雅起身走过他的身边,看着殿外的风景若有所思。 “王上,我能问一句,他是个怎样的人吗?”不尔忽惕小心地说。 “他啊?”郑安雅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他,“他和我一样,也是位君王。他的国家叫渤海国,在世界的最东边。渤海国有五十几座城池,人口约三百万,非常富庶。” “那他本人呢?” “他被认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明君,和我一样长生不老,而且长得特别美。” “噢,如此说来,他和您很般配呀。”不尔忽惕笑了,笑得很坦然。 郑安雅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嘴角,回了一句:“是嘛?”眼中却毫无笑意。 “王上,您喜欢他吗?”不尔忽惕问道。 “我?为何这样问?”郑安雅盯着他,脸上看不出悲喜。 不尔忽惕感到背脊一阵发凉,赶忙拱手道:“王上恕罪,我……我是觉得刚才您提到他的时候并不高兴。” 郑安雅道:“我很爱他。”她浅浅地笑着,眼神有些落寞。 不尔忽惕瞬间明白了,他面前的这位神一般的女人恐怕还在单相思。他斟酌了一下话语,说:“王上不要担心,他既然和您订了婚,那就跑不了。我祝你们早日成婚、夫妻恩爱,呃,还有……还有生好多孩子!” 郑安雅被他逗乐了,大笑起来:“好了,够了够了,谢谢你。” 当郑安雅以为不尔忽惕该告辞的时候,他忽然又跪了下来,道:“王上,我不尔忽惕在此发誓,我和我的子孙,还有整个科尔漠部,都会永远忠于您!” “当真?”郑安雅问。 “如有违背,天地不容!”不尔忽惕道。 “起来吧,”郑安雅道,“我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 第9章 乌尊可汗 永昌三十年秋,南越王赵英稷崩,太子赵子羽即位。随后,丞相牙自遁走陶邑,射阳君赵叔缠被免除太子太傅之职回家养病。朝堂一片混乱,但赵子羽却信心满满,他甚至放言:不久后他将御驾亲征,再次出兵攻打高昌国。 郑安雅得到消息后,不紧不慢地翻弄着面前的奏折,问房如樨:“猛火油田对我们实在太重要了,我一直想夺回高奴,叔叔以为如何?” 房如樨道:“眼下正是收复高奴的好时机。” “照常理说,新君即位地位不稳,的确是出兵的好时机。可是赵子羽这个家伙极其勇猛,又曾与蔡虔交好,在军中颇有威望。如果他亲自领兵,我们能打得过吗?” 房如樨笑道:“赵子羽再勇猛也只有一个人,如果朝臣和将领们与他意见不一,他有劲儿也使不上。王上尽管放手去打,南越王那边有我呢。” 一个月后,中郎将高承显率军攻打猛火油田。眼看油田有失守的迹象,高奴县、翟县的南越守军迅速出兵援助,却不料卫将军郝胜男早就带人悄悄埋伏在城外,趁着夜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并剿灭了南越守军。一些南越士兵试图逃回去报信,都被埋伏在必经之路上的弓弩手射杀。那些弓弩手都是不尔忽惕手下的勇士,自幼弓马娴熟,逃兵们一个都没有跑掉。故而,高奴县失守的消息传到赵子羽那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赵子羽大发雷霆,恨不得立刻发兵夺回高奴。怎奈朝中大臣多为牙自的门生故交,军中的重要将领又大多是赵叔缠的人,这些人享受了多年的荣华富贵,没几个愿意风餐露宿去打仗的。更奇怪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哪里冒出来一种传言,说新王赵子羽平日里就自视甚高,此次既然是亲征,那打赢了功劳全是他的,旁人分不到多少封赏,万一要是打输了,责任可全是部将们的,毕竟王怎么会犯错呢?因此,一些有水平的将军们也纷纷明哲保身起来,即便赵子羽急得跳脚,他们也只用言语敷衍他,就是不动身。赵子羽见到文臣武将都是这副德行,更是怒气冲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抽出腰间佩剑刺死了一位将军,又把剑架在了赵叔缠的脖子上逼着他同意出兵。众臣见他们的动了真格,纷纷伏地请罪,表示马上去办,决不耽搁。 “你们这帮尸位素餐的家伙,寡人知道你们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一个个都洗净了脖子等着,等寡人灭了高昌国再回来收拾你们!”赵子羽如是说。 就在南越国上下都以为他们的王即将御驾亲征的时候,宫中却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王上突染恶疾驾崩,由于其没有子嗣,王位由其叔父射阳君继承。此消息一出天下震动,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南越国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据说,赵叔缠先在赵子羽的梓宫前假模假样地哭了一通,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然后便给自己风风光光地办了登基大典,日日宴饮。有人看不过去,劝诫道:“国主新丧,尸骨未寒,王上过几个月再设宴吧?” 赵叔缠不以为然:“以往那些国君因为是父子相承,父亲过世儿子需要守孝,所以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不能看歌舞。他赵子羽是我侄子又不是我爹,有什么关系?” 又有人进言:“我国一年内连续两位国君驾崩,恐是上天有所警示,王上可否考虑焚香沐浴、裁撤用度以祈求上天宽恕?” 赵叔缠听进去了一半,焚香沐浴祷告倒是一样不落,但在用度方面非但没有裁撤反而增加了许多。他还派人前往孤竹、渤海、钟离、淳于四国以示友好,又象征性地谴责了一下高昌国。被高昌国以“高奴、翟县本是我国领土,如今收复两县理所应当”给呛了回去,此事便没了下文。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叔叔,小时候您教给我的话,如今我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郑安雅笑着对房如樨说。 房如樨起身行礼道:“王上谬赞了,南越王年纪轻轻骤然崩逝,又膝下无子,这王位自然落到了射阳君的头上。这是天命使然,与微臣可没有半点干系。” 郑安雅道:“哦?要不是您这一脸得意的样子,我都要相信了。” 一旁的段知书、杜襄成、房似瑜、牟氏姐妹以及头戴毡帽、身穿羊皮大袄的不尔忽惕都笑了。 杜襄成问:“这赵子羽年纪轻轻的,身体也康健,听说还力能举鼎,怎么突然就死了?难不成真是遭人暗算?” 房如樨两手一摊,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就算有阴谋,横竖是他们南越国内部的事。” 段知书问:“不知赵叔缠是个怎样的人?” 房如樨道:“胸无大志,才智平平,对吃喝玩乐颇有研究。于我们而言,是最理想的南越王人选。” 郑安雅笑道:“那我可就放心了。”她转头问不尔忽惕:“你想成为可汗吗?” “啊?可汗?”不尔忽惕慌忙起身,连连摆手道:“王上,使不得使不得。‘可汗’是草原上的王,您才是我们的王。有您在,我怎么能做可汗呢?” “如果我助你一统草原各部呢?”郑安雅意味深长地问道。 “这……这……”不尔忽惕结巴了,这些日子他已充分见识到郑安雅的雷霆手段,这个问题若答不好可是要送命的。他思量再三,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我做可汗,就尊王上为乌尊可汗,您看好不好?” “乌尊可汗?” 不尔忽惕道:“‘乌尊’在我们的语言里是永久的意思,‘乌尊可汗’就是永远的王。人间的可汗会老、会死,而您就像天上的太阳,永远照耀着我们。” “乌尊可汗……”郑安雅咂着嘴想了想,道:“听起来不错,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的数年里,高昌国继续慷慨解囊,为科尔漠部源源不断地输送了大批粮食和装备,确保他们的后勤供应稳固无虞。而魔鬼谷内更是火光冲天,炼铁声与锻造的铿锵之声昼夜不息。科尔漠部炼出的铁虽然不适合制造刀剑,但制造将士们穿的盔甲、马掌、马嚼子等铁器绰绰有余。将士们眼看着自己有了新装备,士气大振,战力提高了不少。 科尔漠部的迅猛崛起引起了周边其他部落的嫉妒与不安。他们中的一些部落原本就与科尔漠部有些龃龉,如今见对方实力大涨,更是心有不甘,不时派出小股兵力前来骚扰破坏。而这,恰恰为科尔漠部提供了讨伐他们的绝佳借口。 短短五六年的光阴,不尔忽惕与察吉里父子二人便率领部众先后击败了强大的呼衍部、贺兰部和骨都部,使得这些曾经称霸一方的部落四散而逃。剩余的小部落感受到了科尔漠部的威慑,纷纷选择归顺。他们心悦诚服地尊不尔忽惕为可汗,发誓永远臣服于他的统治。 不尔忽惕没有违背当初的承诺,他带着这些新归顺的部落浩浩荡荡地来到高昌城觐见乌尊可汗。当着众人的面,他恭敬地向郑安雅汇报了近年来的战绩与成果,并告诉那些归降的部族,乌尊可汗才是这片草原上永远的王,她的远见和卓识是科尔漠部以及所有草原部落得以繁荣昌盛的根本所在。 注: 1.武官的级别:将军>中郎将>校尉。 2.其中将军的级别: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 第11章 奇袭(一) 永昌三十七年春,高昌至下雍郡的直道终于完工。路宽二十至二十五尺,用熟土夯制而成,可容两辆战车对穿而行,战时可调兵,平日里也可供官民使用。此路一通,将高昌城至下雍郡原本需要一个月的路程缩短为十日。为了方便过路的官差和百姓,朝廷还特地在每隔五十里处修建一座客栈。此举引得一片称赞的同时也让一些小商贩看到了商机,他们纷纷在官办客栈周围开起了食肆、酒馆、茶铺等。有些客栈周围甚至还摆起了卖笔墨和土产的摊位,热闹地如同市集一般。 “这几年国内变化真大,可以说是日新月异了。”说话的是微服出访的郑安雅,她望着不远处一家热闹的客栈,不由得感叹道。 “是啊,这几年大家都不容易,祝惜颜带人削了圣山上的几处垭口,听说有些长年干旱的地方如今一季能下好几场雨呢。榷场也办得热热闹闹的,自从收服了草原各部,马匹、铁器是不愁了。”段知书也不禁感叹。 “草原上今年又进贡了上千匹良马,你可得叫手下人好好照看着,”郑安雅对杜襄成说,“这些都是宝贝。” “知道啦,你都叮嘱好几遍了。”杜襄成挤眉弄眼地说:“不尔忽惕这家伙看你的眼神不大对啊,你俩什么情况?” 郑安雅瞪了她一眼:“别胡说,悠儿还在呢!” 悠儿是郑安雅当年在须弥国捡到的一个孤儿,作为她的养女养在宫中,如今已是豆蔻年华。 杜襄成低声笑道:“你看她的心思都跑到哪儿去了,还听得见我们说话?” 郑安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悠儿拉着归尺素的手,要买小摊上的糖人,不禁笑道:“都多大了,还要吃糖人。” “你不要岔开话题,”杜襄成道,“我问你呢,不尔忽惕真的对你有想法?” “他敢!”郑安雅一甩袖子,说:“我敲打过他了,我和他不可能的。他也保证过,对我只是敬重,没有别的。” “你利用他对你的爱慕掌控草原各部,从目前来看的确是最经济便捷的方法。不过,等他死了以后怎么办?”杜襄成道。 郑安雅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根草棍,说:“我想过了,等打完南越国,再修一条从京畿郡经河西郡通往北方的直道,还要修几条通向草原主要分部的驰道与直道相连,加强对草原的掌控。炼铁场、铸造厂、榷场、水源,务必都要掌控在我们手里。” “只用强制手段还不够,要让人心悦诚服才好。”段知书道:“我的意思是派人教他们读书识字、接受我们的文化。我看他们都没有文字记载,历史只能口口相传。一旦接受了我们的文化,自然也就接受我们的统治了。” 郑安雅忽然笑道:“夫子,这可不像是您的风格,倒像是叔叔的主意。” 段知书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也学坏了?” 郑安雅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我最敬重夫子您了,您这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众人大笑不止。 一阵微风吹来,路旁的小树如舔舐一般轻拂过郑安雅的手。她望着远处道:“真是个好时节呀,春色最是动人,我们也是时候给南越国一点颜色看看了。似瑾那边都妥当了?” “王上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时间就定在五月十五,这是绝密,只有我们三个知道。”杜襄成压低声音道。 “好啊,好啊,”郑安雅浅浅地笑着,“这回我要给天下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永昌三十七年三月,高昌国骠骑将军平四海率步兵十万、骑兵五万攻打南越国北部,拿下两城之后来到北部重镇夷陵。夷陵城临江而建,背靠高山,易守难攻,城内只有两万守军。平四海到达城下后并不急着攻城,只是每日用投石机将一些大石块和火球抛入城内,并逐步蚕食附近的要塞,这让夷陵守将倍感压力,派人火速前往秀禺求援。南越国君臣听到这个消息都莫名其妙,这几年两国之间相处得很太平,自认为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高昌国,如果是因为多年前的那场恩怨,那高奴和翟县也早就让高昌国夺了回去,气也该消了吧?有位老臣提到了夜郎国曾经占了高昌国的三座城,莫非高昌国因为这个一直怀恨在心?也有人不赞同,说:“如果是因为这个,那也该打夜郎国,不是打我们。”又有人说:“天底下都知道那次是我们和夜郎国联手,况且夜郎国如今给我们进贡,这笔账要算到我们头上,也说得过去。”原因搞不清楚,敌军摆在那里总要解决,最后南越国决定先给夷陵增兵三万,再派使臣与高昌国沟通。 援军还没到夷陵,就被埋伏在半路上的骑兵杀了个措手不及,三万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不到一千人灰头土脸地回去报信。南越国朝野震动,南越王赵叔缠大惊失色:“高昌国何时有如此厉害的骑兵,他们要干什么?莫非要一口吃掉我们吗?” 一位老臣提议:“王上宽心,这三万人虽然没了,但夷陵还在我们手里。此次是带兵的将领太过大意,不知道敌军已经渡江,这才在半途遭到截杀。只要我们再多调集一些兵力,定能抵挡得住。” 一位将军道:“我军没有骑兵,步兵见了骑兵容易胆怯,战车又不够灵活,若不多调些人马,恐怕难以取胜。” 赵叔缠道:“刨去夷陵守军和没了的那三万,我们总共只有不到十万兵了,东线的三万人得防着孤竹国不能动,中部和西线可以抽调多少?” 将军道:“回王上,西线的兵得防着夜郎国不能轻举妄动,但如果只把中线的兵调过去恐怕不够。夷陵虽易守难攻,但敌军既然已经渡江,夷陵恐怕已成为一座孤城,如不尽快解救,城内恐怕要断粮了。” 老臣道:“我们南边没有敌国,只有密林,因此京城附近的驻军可尽数调往前线,至于西线嘛,老臣提议:请夜郎国一起出兵。” “夜郎国?”赵叔缠不解道。 老臣抚须笑道:“王上,西线的三万人是为了防止夜郎国偷袭我们,如果我们将他们的兵如数借走,那他们拿什么偷袭呢?只留一万人也就够了。” 赵叔缠一听,抚掌道:“有理有理,这样一来我们能出六万兵力,加上夜郎国的四五万人,就超过十万了,可以与高昌国一战。” 于是从三月下旬到整个四月,南越国、夜郎国上上下下调动起来。南越国除了东线以外的精锐尽出,以公孙庄贤为主帅,夜郎国也很给面子地出了五万人马,由太子弘领兵,几路大军汇成一处,浩浩荡荡开往前线。联军将士本以为会经历一场恶战,谁知高昌军却退出了江南之地,只在江北与他们遥遥相望。夷陵守军欣喜异常,都道想必是高昌国得知本国大军前来救援,自觉不敌,便知趣地退走了。联军没了仗打,却也不敢退兵,那江水不深不浅,以高昌军的能力,不到两个时辰就能架好浮桥。两军就这么隔江对峙着,不进不退。战场上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永昌三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寅时,当夜郎人还在梦中的时候,在西海岸蛰伏已久的抚远大将军房似瑾领军十万东出圣山的最南端,大举进攻夜郎国南境的柯乐城和南越国的龙川城。此二城位于南越国与夜郎国唯一的边界,至此两国之间的通道被掐断。拿下两城之后,房似瑾一面命令郝胜男率小股部队伪装成主力,大张旗鼓地开往夜郎国腹地,作出一副进攻夜郎国都城金竹的态势,一面率领真正的主力猛攻南越国腹地,由于南越国的精兵已尽数被调往前线,每座城只剩下几千老弱残兵,如何是高昌国的对手?大军势如破竹,一个月内连拔十城,大有合围秀禺的态势。 这下可把南越国给打懵了。朝堂上,赵叔缠急得满头大汗,指着丞相和大将军的鼻子痛骂道:“你们不是说高昌军驻扎在夷陵北边没有渡江吗?那这支部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们这些废物,人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还不知道!” 大将军也是一头雾水:“王上息怒,是臣失职,臣这就去查清楚原因。” 赵叔缠急得直拍案:“你查什么查?敌军马上兵临城下了,还不赶紧去守城!要是秀禺城破了,在座的一个也跑不了!” 大将军巴不得这一声,行了礼之后就匆忙出去了。 丞相道:“王上,臣以为此事有些蹊跷,就在两日前夷陵还有传信过来,说高昌军并无异动。” 赵叔缠道:“那上回截杀援军的时候,夷陵那边也没发现嘛!” 丞相道:“王上,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前线只有两万人,而且都是夷陵城内的守军,他们只顾着守护自己的城池,忽略了离城不远处还有另一个隐蔽的渡口,如今我们共有十三万人,城内城外都有驻扎,那个缺口早就被堵上了。” 赵叔缠骂道:“前方带兵的将领是谁?他不会已经叛变了吧?” 丞相道:“王上息怒,此次夷陵前线是公孙庄贤领兵,他是您的亲侄子,又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绝不会背叛王上的。” 赵叔缠道:“那这股高昌军是从哪儿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查清楚,火速查清楚!” 夷陵城内,太子弘与公孙庄贤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赵庄贤道:“太子你们不能走,高昌军一直在对岸虎视眈眈,如果察觉到我们有撤兵的迹象,他们一定会杀过来的。我国南部受到攻击,将士们思乡心切本就军心不稳,你们这一走,恐怕会兵败如山倒啊,岂不是陷我们于死地吗?” 陶弘急了:“难道只有你们受到攻击吗?我们的兵都被我带出来了,如今都城快被包围了,城内只有五千老弱残兵,根本守不住。父王急召我回国,不是我不愿与你们共同对敌,我得回去救驾!” 赵庄贤捶了捶脑袋,道:“不对,高昌国有十五万大军在河对面,而你我两国又同时受到攻击,暂且不说他们是怎么绕过我们的,高昌国哪儿来那么多兵?” 陶弘用力拍了拍脑袋,道:“确实不对劲,难道说高昌国在使诈?” 赵庄贤道:“三路大军,一定有一路是假的,甚至两路都是假的。高昌国距离上次大败不过十年时间,他们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 陶弘道:“问题是,哪一路是假的呢?我父王在那儿,我可不敢赌。” 赵庄贤叹道:“我也吃不准。方才大将军飞鸽传书过来,说秀禺城里拿得起武器的男人不足一万,让我无论如何调拨一些人马回去,可是你看这情形,我如何走得脱?” 陶弘道:“你说,会不会江北岸的敌军根本没有十五万这么多?要不我们悄悄地撤一部分?庄贤兄弟,我的母亲和祖母都是南越国宗室,算起来你也是我的亲人,我能帮的肯定帮你,只是父王那边实在危险,我放心不下。” 赵庄贤苦笑道:“我理解你,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但愿江北的敌军只是虚张声势。” 第12章 奇袭(二) 过了几日,平四海接到斥候密报:夜郎军正在清点物资装备,将于近日撤兵,部分南越军也有撤军的迹象。 高承显问:“将军,敌军此时军心不稳,我们何不趁机杀过去?定能大获全胜。” 平四海摇了摇头,说:“两军之间隔着江水,如果我军主动渡河,敌军必定会在我们渡到一半的时候发起袭击,这就是兵法上说的‘半渡而击之’。我军人数不占优势,即使勉强获胜也会有较大伤亡,不划算。要知道,将士们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每个人背后都有父母妻儿,不是蚂蚁虫豸。” 高承显道:“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溜走?” 平四海看着他,笑道:“年轻人,沉住气。如果你希望像令叔祖那样成为上将军,光会打仗还不够,一定要领会王上的意思。” “王上的意思?”高承显不解。 平四海捋着胡子,说:“我问你,此次出兵,我军的任务是什么?” “占据江北,吸引敌军主力,为友军攻占南越国创造机会。同时伺机出动,击败南越国。”高承显道。 “正是,”平四海道,“记住,我们的对手是南越国,不是夜郎国。夜郎国胜兵不过五万,城不过十座,夜郎王更是个墙头草,打他们没有多大意义。只要我们彻底击败南越国,夜郎国自然会臣服于我们。” “所以将军是在等夜郎军撤走之后再进攻南越军?”高承显问。 “不错。” 两日后,陶弘带着夜郎军悄悄撤走了,赵庄贤和部下十分紧张,一直紧盯着江对岸的动向,见高昌军对夜郎军的撤走毫无察觉,这才稍稍安定下来。赵庄贤心道:“看来高昌国的密探还没有渗透进来。”于是令部下连夜收拾行装,将一半人马撤回以解秀禺之围。哪知大军刚刚开拔,高昌军就趁着夜色杀了过来。大江两岸、漫山遍野都是火把,不知来了多少人。他们似乎对夷陵城内的官兵毫无兴趣,只顾咬着城外的大军不放。情急之下,夷陵城守将自愿断后阻挡高昌军前进的步伐,让赵庄贤随南下的部队一起回秀禺。 这一战,平四海率全军出击不留一人。南越军本就人数不够,又被南下的分走一半,只留下四万人抵挡。高昌军的五万铁骑上了岸之后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厮杀一夜,基本将那些断后的部队消灭殆尽了。 高承显见撤退的另一半南越军不曾走远,欲纵马去追,被平四海按住道:“承显,记住:可以追,但不要真的追上,撵着他们使劲跑,派专人收缴他们丢弃的辎重和物品、俘虏掉队的士兵。追击的队伍必须保持队型,不要孤军深入,一天只许追出一百里,多一里都不行。” 高承显有些疑惑,压低了声音问:“将军,就这么放他们走,抚远大将军那边怎么办?” 平四海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说:“我们只负责剿灭留守的敌军,至于撤退的敌军,自然有人对付他们。”又见他坐立难安的样子,不禁笑道:“你到底是担心抚远大将军,还是担心胜男啊?放心,大将军身经百战,我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她就上战场了,这一点她怎么会想不到?” 高承显被看破了小心思,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说:“胜男是我媳妇儿,我当然挂念了。”说罢,点齐人马追南越军去了。 另一边,撤退的南越军被撵得丢盔卸甲跑出一百多里,见高昌军不再追上来,才敢原地休整。将士们听到“休整”二字,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有的人骂骂咧咧:“他奶奶的,高昌国有骑兵,我们都是步兵,人哪跑得过马呀!老子快跑断气了。哎,有吃的吗?给老子来一口,快饿死了!” 被他捅了一肘子的士兵没好生气地说:“没了,刚才跑得急,掉半路上了。” “你个废物,这也能掉?” “你不也没有,谁比谁废物啊?” 带队的校尉喝道:“都闭嘴,省点体力,一会儿还要赶路。” “啊?还要走啊,高昌军都不追了,我们能不能多休息一会儿?”士兵们抱怨道。 校尉怒斥道:“我们的父母家眷都在南边,现在敌军正在那里肆虐。我们已经连丢了十几座城,你们不想去救他们吗?” 一听这话,士兵们顿时担忧起来,有位年长的士兵说:“我听人说,高昌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早年为了什么变法,一天之内杀了七百多人呢。” 又有位年幼的士兵问:“可是高昌王不是个女人吗?天底下有这么狠的女人?” 年长的说:“她才不是女人,她是个女魔头、女妖怪。天底下哪有不老不死的人?” “你说,他们能长生不老,不会是靠吃人吧?” “我听家里的老人说,有些妖怪为了长生不老,专门吃小孩。” “真的假的?那我儿子在老家岂不是很危险?” “安静!”赵庄贤听不下去了,说:“你们不要听风就是雨的。高昌军绝大多数是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他们并非长生不老,更不是刀枪不入。十年前,我们的前辈们曾经在高奴县打败过他们,我们要相信自己,我们是蔡虔将军调教出来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南越军!此次,高昌国不过是趁我们不备偶然取胜,我军的战力仍在他们之上。我们这就奔赴南方战场与他们决战,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有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一定能战胜他们!” “弟兄们,有将军在,我们一定能赢的!”“必胜!必胜!必胜!”赵庄贤的一番话,让将士们重新燃起了斗志。他们纷纷站起身,掸掉身上的尘土,整理装备,排好队伍,再次出发。 十日后,精疲力尽的南越军来到一处山谷前,此处距离秀禺只有一日的路程了。校尉前来报告:“将军,前方道路狭窄,在下担心有伏兵。” 赵庄贤道:“派斥候去看看吧。昨晚王上又传信来,说高昌军已经将秀禺团团围住,随时可能攻城。真要打起来,城中那点兵只怕半天都顶不住,所以我们得抓紧赶路。如果不从这里走,最近的路也要多绕两天。我们还剩多少人马?” 校尉为难地说:“不到三万了。” 赵庄贤吃惊地问:“只有这么点了?” 校尉道:“出发的时候是四万人,第一天被高昌骑兵猛追,就有五六千人掉了队,后面几日虽说将军您时常给将士们鼓舞士气,但军心还是不稳。起初每日逃走的不过百来人,后面越来越多,许多士兵在传我们会被高昌国两面夹击,都没心思打仗了。” “唉!”赵庄贤一拳打在树上,叹道:“越是大敌当前,越要团结一致才能取胜,眼下这种士气,我们就算到了秀禺也是去……”他忽然想到自己是主帅,绝不能说出动摇军心的话,于是咬了咬嘴唇,把嘴边的“送死”两个字咽了下去。 “姚校尉,不瞒你说,我始终觉得高昌国在使诈。”赵庄贤道:“十年前,高昌国倾巢而出不过十几万人,而且折损过半。如今北边有十五万,南边据线报又有十余万,这还不算进攻夜郎国的军队。他们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将军,属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校尉看了看左右,小声地说。 “什么事?” “最近军中屡屡有传言,说高昌王会妖法,招的是阴兵。”校尉压低了声音说。 “胡说!”赵庄贤道,“本将从未听过这等荒谬之言!” “将军,属下本来也不相信,但昨日遇到几位逃难的同乡,是他们亲眼所见。”校尉道。 “你的同乡?可靠吗?别是敌军的细作!”赵庄贤道。 “不会的将军,他们与我自幼相识,有的是邻居,有的是亲戚,断断不会是假的。就是因为这样,属下才觉得事态严重,前来禀报将军。”校尉说着,神色越来越凝重。 赵庄贤召见了那几个百姓,都是些老幼妇孺。校尉指着一家子对他道:“将军,这是我二舅,还有他的女儿和外孙。另外那两位是我同村的人。”又对那些人说:“你们把那天看到的、听到的,再给将军说一遍。” 他的二舅说:“禀将军,草民是南阳人。那一日来了许多兵马,脸上涂着奇怪的颜色,穿着也很古怪。他们自称是高昌国的军队,但是草民十年前曾被征召入伍,与高昌军交过手,他们的衣服、盔甲、兵器与这些人都不一样,说话的口音也差得很远。” “还有吗?”赵庄贤问。 “有,他们不吃米面。我们怕他们伤人,就拿些粮食给他们,他们也不收。吃饭的时候拿一些干草一样的东西,拿水泡开再煮。那些东西有的发黑,有的发绿,我凑近闻了闻,一股子腥臭味。看起来像……” “像什么?” “像水草。那么难闻的东西,他们竟然大口大口吃得很开心。草民觉得,他们不像凡人,倒像是水鬼。” 赵庄贤道:“老人家,各地风土不同,或许他们吃的只是我们没见过的食物。” 二舅说:“我们村里有个胆大的教书先生,拿着一张祖传的舆图问他们从哪儿来,那些兵看了都哈哈大笑,说他们的家乡不在这舆图上,找不到的。要知道那可是涵盖了全天下的舆图啊。先生不甘心,又问他们家乡是什么样子。他们说东面是高山,西面是大海,巳时才能见到太阳。将军,草民眼皮子浅,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把他们带下去吧,给他们点吃的。”赵庄贤道。 乡民们走后,赵庄贤更加心事重重,正好斥候来报,前方暂未发现敌军,但还需要仔细探查。赵庄贤道:“等你们探查完,半天又过去了,如今秀禺危在旦夕,只能冒险赶路。众将士听令:全速通过前方山谷,如遇小股敌军不要纠缠,赶路要紧!” 南越军进入山谷,起初还太平,将士们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等到赵庄贤的车驾到达山谷中央后,忽然两边鼓声大作,前后都有滚木礌石倾泻而下,堵住了来去的路。赵庄贤见高处布满了弓弩手,仰天长叹道:“看来我今日要命丧于此了!”又对身边的副将说:“敌军此战多半是为了我的首级,我死后,你就带着他们投降吧,都有父母妻儿,不要枉送了性命。”又叹道:“如今朝堂上皆是蝇营狗苟之辈,若是昭王还在世,何至于此!”说罢,他饱含热泪在众人面前拔剑自刎。众将士齐声痛哭。 注:士兵们吃的是西海产的海苔、海带之类的,至于不吃米面,那是故意装神弄鬼。 第13章 奇袭(三) 高昌国与南越国的大战牵动着天下人的心。很快,“南越国都城被围”、“大半国土沦陷”、“南越军大败”、“主帅公孙庄贤战死”等一条条骇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孤竹国、淳于国、钟离国等大国纷纷行动起来,站在舆论的制高点上谴责高昌国,但等到南越国请他们出兵的时候,他们又以各种理由推脱。道理很简单:高昌国刚刚打了胜仗,气势正盛,不宜正面交锋。况且,此次高昌国赢得颇为蹊跷,几大强国不知道高昌国究竟有多少兵力,都不敢轻易出手。 在临淄的重华殿内,林长卿和林长晔正在讨论此事。 “我还是不明白,高昌国是怎么凭空多出十余万兵力,又是如何绕过夷陵防线偷袭南越国腹地的?”林长卿盯着舆图说。 “别想了,要不你去问问她?”林长晔说着,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我……”林长卿叹了口气,说:“我已经很久没和她通信了。怪我,那一年因为陈完的事,我话说得重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给我写过信。” “看起来你很失落呀。”林长晔笑道。 林长卿道:“以前她一点点小事都会跟我讲,一有困难就会向我求助,可是后来,南越国勾结孤竹国、夜郎国攻打高昌国那么大的事,她连半片纸都没有寄过来。听说那个时候,她过得很是艰难。” 林长晔看着哥哥这副样子,忍不住摇头:“她不找你,你也不主动找她吗?” “我不知如何开口,信写过几回,总觉得不妥,都没寄出去。” “啧,你俩还真是……”林长晔正在感叹,忽听有人来报,前往南越国和夜郎国的密探传信回来了。他一手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哥,这件事的确不对劲。根据我们的线报,此次最先受到攻击的是南越国的龙川城和夜郎国南境的柯乐城,”林长晔看完了信,指着舆图对林长卿道,“在这儿,时间是五月十五日,当天两座城就被攻陷。随后,从龙川到秀禺一线,南越国的城池一个接一个地被攻破,直到将秀禺合围。同时,在夜郎国境内发现了疑似高昌军大举进攻金竹的迹象,但很快,随着夜郎国太子率军返回,这些高昌军就消失不见了。” “也就是说,高昌国这次把主力全部放在了南越国,夜郎国境内可能是佯兵。不对,最先被攻陷的竟然是南越和夜郎两国交界的地方?不是从北往南一路打过去的?”林长卿问。 “是的,如果高昌军是从北向南进攻的话,从北部夷陵一线到龙川,纵深足有七八百里。十万大军经过,南越国竟然毫无察觉,这几乎不可能发生。”林长晔道。 “没错,”林长卿说,“俗话说:‘人数过万,漫山遍野。’在我的印象里,十万人的部队从敌国的土地上经过,根本没法藏匿踪迹。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嗳,莫非是夜郎国朝三暮四,表面上假装与南越国合谋,暗地里投靠了高昌国,还借道给他们?” 林长晔笑出了声:“哥,你想多了,高昌国和夜郎国互相看不惯,况且当年高昌国占了夜郎国的北部三城,还借用夜郎国都城‘金竹’的名字将那块地方命名为金竹郡,夜郎王鼻子都气歪了 。后来金竹郡被夜郎国夺了回去,两边就结下了世仇,怎么可能进行如此亲密的合作?” “那你的意思是?” 林长晔盯着舆图沉默半晌,忽然问道:“哥,这舆图是什么时候绘制的?准确吗?” “有些年头了,怎么?”林长卿问。 “舆图上可能有疏漏的地方,我要请职方氏来。” 职方氏很快被传唤过来,刚行了礼,林长晔便劈头盖脸地问他:“从这里往西是什么地方?图上都到边儿了。” 职方氏道:“回清源君,柯乐城往西是一座连绵的高山,没有城池了,以前的舆图就没有绘上去,最新的上面才有。”说罢,命人抬上来一幅新的舆图。 林长晔见新舆图的最西边果然多了一道山脉,便问道:“就是这个了,这座山叫什么?从哪里起始,到哪里为止?” 职方氏道:“王上,君上,此山北部是高昌国的京畿郡,南部是夜郎国的柯乐城,它没有统一的名字,高昌人叫它圣山,夜郎人叫它郎山。” “这图还是有问题。”林长晔道:“京畿郡的确毗邻圣山,但那并不是圣山的起点,真正的起点远在此地往北一千多里的地方,这图上根本没画出来。当然了,这个不急,你有空再改。南边呢?你们能确定郎山的尽头就在柯乐城附近吗?” “这……”职方氏为难地说,“那里地方偏僻,瘴气丛生,还时常有蛮族出没,我们的人没有到过那里,这是借鉴了夜郎国的舆图画的。不过臣以为夜郎国的舆图应该可信。” “这样啊,没事了,你先下去吧。”林长晔沉默片刻,唤退了职方氏。 林长卿见职方氏走后,弟弟一直打量着舆图的最西边,表情越来越凝重,忍不住问他:“你想到了什么吗?” “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林长晔转过身来,神色不安地说,“可是,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高昌国……不,我是说高昌王,她未免太可怕了。” “到底怎么了?”林长卿问。 “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就是高昌王刚当上太子的时候,你派我出使高昌国?” “记得,那时候安雅还没成年,世人都说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林长卿忆起往事,笑得很温柔。 “世人都以为这座山脉,也就是高昌人所说的圣山,是整个世界的最西边,对不对?” “是的。哎,不对,你好像跟我提过……” “就是这个,西海!”林长晔激动地几乎跳起来:“沿着圣山往北走一千多里,圣山就到了尽头,再横过来往西走几十里也有一片大海,和我们东边一样。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绝对不敢相信!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圣山不是世界的尽头,那圣山的背面还有什么?会不会有一大片从未开发的土地?那里方圆多少?能养多少人?打多少粮食?出多少兵?这些除了高昌王和她的几位心腹,恐怕没人知道。” “你的意思,高昌国多出来的十万士兵是从圣山背面的西海岸出来的?这可有点……”林长卿道。 林长晔道:“我知道这事情听起来很离谱,但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解释最有可能了。这也能解释他们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南越国腹地。你看这儿,”他指着柯乐城西南角,舆图上一片空白的地方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确实是圣山南边的尽头,他们已经探明了整个圣山的西部,占领了所有的土地,还在那里开垦土地、繁衍人口,最后从这里出奇兵痛击南越国。” 林长卿倒吸一口寒气,轻声道:“高昌国拥有世人认知之外的大片国土,你这个推测虽然离奇,却也不无道理。”他又叹了口气说:“可是这个事安雅从未同我说起过,或许是这些年我与她生分了。” “哥你想什么呢?不是你和她关系疏远了她才没告诉你,是她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告诉你!”林长晔递过另一张纸给他,说:“你看看,这次围攻秀禺的主将是谁?是房似瑾!高昌王有两个最亲密发小,一个是我表姐,另一个就是这个房似瑾。” “房似瑾怎么了?” 林长晔走到案前,翻弄了一会儿,找出一份书卷,念道:“房似瑾,原高昌国丞相房如兰次女,现高昌王登基的同年也就是如今他们所谓的‘永昌元年’封为将军,永昌三年在与祝融国的高奴之战中因偷袭猛火油田立下大功,擢升为卫尉卿, 永昌二十六年封昌平君,今年又多了一个‘抚远大将军’的称号。”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啊。”林长卿道。 “对,单从字面上的确看不出问题。但是据我们在高昌国的线人说,就在永昌四年,房似瑾忽然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灭祝融国、出兵须弥国的时候没有她,大战南越联军的时候那么凶险也不见她领兵,甚至连永昌二十六年封君的时候她都没出现,是她姐姐房似瑜替她领的旨。我问过杜襄成,也问过高无疾,都没有得到答案,但高无疾应该是真不知道,我表姐似乎知道,只是不愿说。” “你的意思是,早在永昌四年,她们就已经在暗地里开发圣山以西的地方?”林长卿道。 “我觉得是这样,不然为什么房似瑾这些年寸功未立,官爵却一升再升?要知道高昌国的爵位可是很难得的,必须有足够大的功劳。你再看看这一页,斥候们询问过南越国的百姓,他们说围攻秀禺的高昌军皮肤黝黑,喜欢吃一些墨绿色、有腥味、像水草一样的东西,还说他们的家乡东边是高山,西边是大海,舆图上找不到。南越百姓不懂,都以为他们是妖怪。”林长晔道。 “海边长大的人肤色都偏黑,喜欢吃海带、苔菜之类的海产,就像我们小时候在海岛上那样。如此说来,他们还真是从西海岸来的?”林长卿道。 “虽不十分确定,也八九不离十了。唉,我真是太傻了,怎么早没想到这一茬呢!”林长晔一拳捶在案上,案板很硬,疼得他龇牙咧嘴。 林长卿沉默了,永昌四年,正是他送给郑安雅五万人口的那一年,自己对她倾囊相授,而对方却对自己有所保留,这滋味换做是谁都不会好受。 注: 职方氏:负责绘制地图的官员。 此时孤竹国有匠人发明了纸,不过价格高昂,普通百姓用不起,贵族们逐渐用它替代帛书。 第14章 孤竹国 九月,孤竹国一支三十人的小队偷袭了积善郡境内的一处百余人的兵营,造成五十二人死、三十人伤的结果后扬长而去。随后,孤竹国派遣特使到高昌国,强烈谴责了高昌国的入侵行为,并扬言如果高昌军不从南越国的国土上撤出来,孤竹国将与淳于、钟离等国共同起兵来犯。“我们要替天行道!”孤竹国使者如是说。郑安雅怒不可遏,急召平四海询问孤竹国军力如何,能否一战。 平四海有些为难地说:“王上,孤竹国不好打,虽然他们的兵力不比我们多,但我们的劣势也很明显:一则,我军刚刚经历大战,将士疲惫急需休整;二则,此刻我军是分散的,刚占领的那些城池人心不稳,需要派重兵驻守,还要防着夜郎国和南越国的反扑,无法集中优势兵力与孤竹国作战;三则,世人皆知孤竹国善守不善攻,他们的城防工事是全天下最好的,武器装备也明显优于我们。就比如这次,他们杀了人逃回城里,我们攻不进去,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郑安雅不甘心,又召前线受伤的士兵询问。那士兵躺在担架上,对她说:“王上,他们的弩机射程比我们远,同样是单人弩,我们只能射一百八十步,他们的普遍都在二百步以上,而且好像个个都是神射手,那么远的距离,一瞄一个准。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郑安雅沉默了,孤竹国对她而言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国度。说它熟悉,是因为彼此已打过多年的交道,从须弥国到南越国,哪次都少不了它的身影。但细细想来,自己对孤竹国却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世人都知道孤竹国国姓为墨氏,自太公翟立国至今,已有七百余年。这七百年中,天下分分合合,王朝有起有落,孤竹国却始终屹立在界山的西部,占据天下之中。相传,墨氏崇尚“学”与“术”并重,宗室中既有能登大雅之堂的学者,也有擅长制作器物的能工巧匠,与其他国家的宗室子弟相比颇为另类。古人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不同于将工匠视作“小人”的国度,孤竹国的工匠们地位极高,尤其是那些名师巨匠,更是人人崇拜的对象,百姓们在耕种之余都以学习匠作为荣。因此,孤竹国的工艺独步天下,大到城墙宫殿,小到针线盘扣,几乎没有他们不擅长的。 “那怎么办呢?要服软吗?”郑安雅自言自语道。 房如樨笑道:“王上勿忧,墨氏向来没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只想偏安一隅,因此他们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军事训练都是以防守为主、进攻为辅。这次狠咬了我们一口又退回去,恰恰说明他们当下并没有大举进攻我们的打算。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是被我军的气势吓着了,误以为我们会侵略他们,想自保而已,又或许是须弥国仅剩的六座城归顺了长乐国,他们心里不爽吧。” “我也觉得大举进攻我们不像孤竹国一贯的风格,那淳于国和钟离国呢?尤其是那个淳于国,几次三番和我们作对。”郑安雅想起了丹丘会面的场景,不禁咬了咬牙。 “淳于国和我们并不接壤,真要打过来那是劳师远征,他们没那么傻。表面上频频针对我们,真正的目的是对付渤海国。”房如樨道。 “这些年淳于国和钟离国各自吞并了周围一些小国,国力增加了不少,渤海国却还是老样子,我看长卿快要镇不住他们了。”郑安雅有些担忧地说。 “渤海王是位仁德之君,从不以大欺小侵犯他国,做他的邻国是幸运的。可惜了,这世道不利于他这样的人。”房如樨感叹道。 “是啊,他是个难得的好人。生逢乱世,无论国家大小、国君贤明与否,大多只想着吞并他国、壮大自己。只有他一心奉行王道,主持正义。很多人说他傻,到嘴边的肉也不吃,换做别人,或许渤海国已经统一整个东域了。但我恰恰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最是难得,看重利益却不失本心,看透大势却不随波逐流。有时候我看着他,只觉得举世皆是浊物,唯有他不染尘埃,而那些浊物们因为自惭形秽便想把他也拉进污泥之中,以为这样就不显得自己脏了,实在可恶。”郑安雅道。 “那你呢?”房如樨问,“你也是浊物?也想拉他下水吗?” “我……我想保护他。也不知他需不需要。”郑安雅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快要听不见。 房如樨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笑着起身,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和他最近还有通信吗?” “没有,自从丹丘一别,就断了联系。”郑安雅沮丧地说。 “写一封吧,和国书一起送过去。”房如樨道。 “国书?” “怎么,孤竹、淳于、钟离三国联手威胁我们这么大的事你不打算让他知道?那两个可都是他们的邻国。” “这……我……” “磨蹭什么?快去,现在就写!” 信当天就写好了,但郑安雅以各种理由硬磨了一日才将国书发出。房如樨暗自发笑,面上只当做没看见。国书发出才半个月,林长卿的信使就到了。郑安雅很是诧异:“怎么那么快?”要知道以往,即便是快马加鞭也需要一个月左右才能跑个来回。房如樨提醒她看写信的日期,却是与她同一日写的,忍不住笑道:“没想到你们这么心有灵犀。”逗得郑安雅满脸通红。林长卿的来信内容很简单,除了询问西海的事之外还宽慰郑安雅不要太担心淳于、钟离二国,他自会牵制他们。 果然,不出一个月就有人来报,渤海国分别给淳于国和钟离国去了一封国书,声称两国边境近来多有盗贼打家劫舍,渤海国将在近日派兵围剿,希望两国予以配合。收到信后,钟离国立马乖乖退兵,并绑缚了几个盗贼送往渤海国,淳于国嘴上打着哈哈,却也不再将军队派往孤竹国,只停留在本国境内。孤竹国一看盟友纷纷退缩,也不派人骚扰高昌国边境了,改成嘴上谴责。郑安雅见孤竹王态度软下来,便给他三分薄面,归还了秀禺附近的五座小城。这让赵叔缠长出了一口气,自己总算不是孤城一座了。 “四两拨千斤,实在高明,不愧是林长卿!”郑安雅赞叹道。 “大国间的博弈靠的是实力,渤海国虽久未用兵,毕竟底子还在,又闻清源君治军有方,钟离淳于二国不敢太过放肆。”房如樨道。 “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只怕再过二十年,渤海国要被钟离、淳于二国赶超了。亏得长卿忍得住,换成我,早就把那个白眼狼东瓯国和另外几个墙头草给灭了。”郑安雅忿忿道。 “人各有志,这是他的选择,我们除了尊重别无他法。”房如樨说。 经此一战,高昌国的国土得到极大的扩张,坐拥七十余城,再加上各国都得知了西海十镇的存在,俨然成为天下第一强国。渤海国、孤竹国分别以五十余城位列其后。再往下便是淳于和钟离两国。曾经的强国南越如今沦为三流小国,与夜郎国、长乐国、东瓯国、扶余国等夹杂在大国们的缝隙中苟延残喘。 一日,郑安雅站在颍州的城楼上俯瞰。已是隆冬时节,北风瑟瑟,城内外一片白雪皑皑,风吹在脸上刀割一般地疼。她在心中念道:“长卿,世道不易,你要独善其身更是难上加难。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我来守护你。” 第15章 黑夫(一) 永昌三十八年,郑安雅将打下的原南越国疆土设为桂林郡和象郡,并在两郡内推行高昌国法令、度量衡和文字。 到了收秋粮的时候,牟清风来报:桂林郡武安县出现动乱,已经蔓延至潭中县和中留县。郑安雅本以为是一起普通的叛乱,可经过牟清泉、牟清风姊妹的一番调查之后才明白,是收租用的量器出了问题。量谷物用的量器主要是卫信忠主政时期打造的,最早的一批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量器是吉金所制,虽然都被各级官吏小心保护着,但经过几十年的磨损和磕碰,还是有部分量器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变形。此次动乱的首发地武安县所使用的量器是从河西郡调拨的,比标准量器容量略小。武安县令用这种偏小的量器收了谷米,上缴至桂林郡的时候,被发现数量不足。桂林郡守将武安县令斥责一番,又令其限期补缴。武安县令不明白原因所在,只当是百姓缴纳数量不足或是有人从中偷盗,于是一面派衙役调查谷米缺少的原因,一面命百姓再补交谷米。而百姓们认为自己已经缴足了谷米,为何还要再次缴纳?肯定是县衙的官员们监守自盗,还想把脏水泼到他们头上。于是他们在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煽动之下,走上了叛乱的道路。 郑安雅捧着一个方升颠来倒去地看。牟清风道:“王上,这是武安县使用的量器之一,正我国最早打造的一批。而桂林郡所用的量器则是新制的,二者相比差了约百分之五的容量。” 郑安雅感慨道:“那时候卫子还是河西郡丞,我还是个公主,连太子都没当上。度器、量器、衡器用久了都会变形,应该及时更换,是我们疏忽了。” 段知书问:“新制的量器一定是标准的吗?” 阮秋霜道:“器具都是手工打造,工匠不同、批次不同,大小自然会有偏差。在工匠们制作完成后,校验者会将新制的量器与标准量器做对比,误差在规定范围内的才可以出厂。” 段知书又问:“那些标准量器是什么时候做的?它们不会变形吗?” 阮秋霜答道:“也有将近三十年了,这也是我一直担忧的事,标准量器虽然被少府妥善保存着,经年累月之后还是免不了磨损,擦洗不勤会有锈斑,但若擦洗太勤则会加剧磨损。” 祝惜颜补充道:“我曾考虑再让人打造几个标准量器,又怕失了准头,反而生出事来。如果有人能做出完全一样的标准量器就好了。” “天底下有这样的人吗?”郑安雅问。 已是卫尉卿的卫琉璃说:“王上,这等能工巧匠怕是只有孤竹国才有。” “唉,这个节骨眼上,孤竹国不添乱就不错了,哪会好心派工匠给我们?”段知书说。 众人一片哀叹。 “这是件大事,先发布求贤令吧。”郑安雅道:“传旨,有自荐或举荐他人被录用者,大夫及以下晋升三级,大夫以上、左庶长及以下晋升二级,左庶长以上、少上造及以下晋升一级,大良造及以上赏千金。” 段知书道:“同时敦促各郡县官员必须到民间暗访,我怕有些匠人不愿跟朝廷打交道。” 不出一个月,各地陆续举荐了几位匠人,阮秋霜一一考察后,都不甚满意,又见积善郡和上雍郡联名举荐了一位姓黑的铁匠,擅长制作吉金器物,但此人性格古怪不愿入朝,因此见不到人。 郑安雅不满道:“你们是官,他是民,还有叫不来的道理?绑也给我绑来!” 祝惜颜忙劝阻道:“王上息怒,此人怕是勉强不得。” “为何?” “王上容禀:普天之下的工匠,无论是有绝学在身的神匠还是普通匠人,但凡上了年头,制作器物的方法大体上都差不多,区别就在于细节上。故而,匠人在制作时的心情极为重要,他若是不情愿地被绑了来,乱做一气,只要做得不比别的匠人差,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不是?您若是一气之下将他砍了,不要说我国失去了一位神匠,只怕其他工匠听说了,更不愿意入朝。” “那你去会一会这个人吧。”郑安雅说:“等等,我也去,正好这几日有空,一起去看看到底是个多金贵的人。” 郑安雅一行四人只用了两辆车,轻装简从地来到积善郡和上雍郡交界处的一个小镇。镇上只有一条街,两边开着十来间店铺,门大多半掩着,路上稀稀拉拉几个行人,甚是凄凉。郑安雅见状,忍不住蹙了蹙眉。卫琉璃说:“王上,这种边境小镇就是这样,只有赶集的时候才热闹些。” 郑安雅问:“那个铁匠在哪里?” 卫琉璃伸手一指:“就在前面。咦,好像没有人?” “下去看看,”郑安雅还没说完就跳下了车,房似瑾和祝惜颜也跟着下了车。四人来到铁匠铺前,见大门紧闭,房檐下挂着一串钢管制成的风铃,这是铁匠铺的标志性物件。 郑安雅扑了个空,心情更是不好,撇了撇嘴道:“既然没人,那我们回去吧。” 卫琉璃道:“王上,臣打听过了,后日便有市集,要不等两日再走?” 郑安雅看向房似瑾,说:“我看这人怕是徒有虚名,你觉得呢?” 房似瑾点点头,说:“吉金多是各国王室或者贵族们使用的,普通百姓用不起,因此制作吉金的匠人通常住在大城市,生活富足。可是这个人却住在这荒凉的小镇上,还以打铁为生,他要是真有这手艺为何不以做吉金器为主呢?要知道,做一件吉金器的工钱都够打几十件铁器了。” 卫琉璃道:“王上,积善郡守和上雍郡守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的,说这人绝对有好手艺,只是性情太过古怪,不喜欢大城市,偏喜欢待在这种的地方。要不您在附近多玩两天再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过,房檐下的风铃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郑安雅轻笑一声,说:“这风铃倒是不错。不过也就是寻常物件。”卫琉璃却像见了宝贝似的瞪大了眼,一把抓住了郑安雅的手腕,道:“王上您听,这不是寻常的风铃!” 房似瑾揪住他的后领一把扔了出去,喝道:“你做什么?” 卫琉璃这才发现自己逾矩了,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口中直呼:“王上饶命”。郑安雅摆摆手,说:“起来吧,恕你无罪。你方才说什么,这风铃怎么了?” 卫琉璃上前,用手抚了抚风铃,说:“臣随家母学过音律,普通铁匠们的风铃只要能发出不同的音即可,对音准要求并不高,而这串风铃共十五个音阶,每一个都分毫不差。依臣所见,此人不但擅长铸造,还精通音律,想必不是寻常出身的铁匠。” “哦?”郑安雅顿时有了兴致,“如此说来,倒是个有意思的人,那就多住几天等等他吧。” “王上,臣斗胆猜测,此人不但有意思,而且还有故事。”卫琉璃笑道。 赶集那天,镇上果然热闹了许多,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了。郑安雅从没见过这样的市集,觉得十分有趣,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瞧一瞧,亏得房似瑾几次提醒才没忘了正事。那个铁匠铺终于开了门,生意不错,一上午来了五波客人,有修马掌的、打菜刀的、打农具的,都是附近的百姓。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深色面皮,中等个子,精壮敦实,打起铁来腰板一张一弛,又快又有韵律。郑安雅掏出一个精致的盉,猛地往地上一摔,提梁登时就断了。祝惜颜忍不住惊呼:“王上!”郑安雅示意她噤声,又命卫琉璃将盉捡起来,说:“你们俩拿着这个去问问他能不能修。”卫琉璃心领神会,拉着祝惜颜走了。 “老伯老伯,我这里有个东西,麻烦您给瞧瞧?”卫琉璃一张小嘴叫得很甜。 “我看看。”铁匠一手接过,只瞧了一眼便放下了,上下打量着卫琉璃,问:“小郎君,这是你的东西?” “不是,这是我家主人的。我哪里配使这么好的东西。”卫琉璃眼珠一转笑道。 “你家主人?”铁匠又仔细查看了断口,问:“这个盉是摔坏的?” 卫琉璃道:“是下人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掉地上了。” “从什么地方摔下来的?” “主人放在案上的,打扫的侍女不小心碰倒了就掉在地上摔坏了。老伯,这能修好吧?要是修不好,那个侍女恐怕要挨一顿板子。” “呵,不对吧。如果是掉下来的,除非离地一丈以上,否则不会摔成这样。”铁匠道:“这点小事都不说实话,这活我接不了。” “大兄弟,你莫怪他。”一旁的祝惜颜开口了,“他没跟你说实话是因为这件事说起来不大光彩。这个盉是我家主人的未婚夫所赠,平时主人很爱惜的。前些日子,小两口闹了点矛盾,主人一气之下就把它摔了。这不,摔完之后她又心疼得不行,打发我们出来找人修。我们一老一少把这十里八乡都问遍了,终于碰到一个好心人给我俩指了路,让我们来找您。您看,这个东西可还修得了?” 铁匠轻笑一声,说:“你家主人手劲儿不小啊。放心,这个修得,只是需耗费些时日。” 五日后,到了约定交货的日子,郑安雅亲自跟着去了。铁匠将修好的盉捧给她,她里里外外仔细打量了一遍,赞叹道:“果然好手艺,一点都看不出来。”又问:“怎么称呼您?” 铁匠道:“小人姓黑,贵人叫我黑夫就好。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郑安雅道:“我姓安。” 黑夫道:“原来是安小姐。” 郑安雅一边摩挲着盉柄,一边假装不在意地问:“黑夫,你有没有听说桂林郡的事?” 黑夫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反问道:“不知安小姐指的是哪件事?” 郑安雅道:“就是武安县发生叛乱的事,听说是因为县衙的收税用的量器不准。” “粮食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很多农户一年辛苦到头也就勉强糊口,一听说除了税之外还要多交,可不就急了嘛。”黑夫淡淡地说。 “可是这件事吧,百姓没有错,县衙和郡府也没错,问题就出在量器上。如果各郡县、和朝廷的量器都能一模一样就好了。”郑安雅说。 黑夫停下了手上的活,问道:“安小姐,您到底想说什么?” “眼下朝廷正在重金招募制作量器的匠人。黑夫,你手艺这么好,没有想过去试试吗?少府给的工钱可比打铁高得多啊。”郑安雅道。 “原来安小姐是想通过举荐我来加官进爵?那您请回吧,我不愿与官府打交道。”黑夫说完,又拿出一块铁敲打起来。 “我不是为了升爵位才来找你的!”郑安雅有些急了。 “哦,是吗?安小姐这话就言不由衷了吧?高昌国上下谁不重视爵位?多少人挤破了脑袋只为升一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已经是大良造以上的爵位,举荐巧匠无法升爵。” “我……”郑安雅一时语塞,本还想辩解,但巨大的打铁声淹没了她的话语,她见黑夫不愿与她多话,只好先离开了。 “琉璃,”她叫来卫琉璃,“给我好好查一查,这个黑夫到底什么来头。” 注: 吉金:即青铜,刚做完的青铜器呈银白色或略带金色,非常漂亮。铁比青铜更容易生锈,所以量器不用铁做。 家母:卫琉璃所说的“家母”指他的义母卫廷帛。 盉:一种青铜制的三足调酒器。 第16章 黑夫(二) 三日后,卫琉璃呈上了厚厚一沓纸。郑安雅惊讶地问:“这都是关于黑夫的?” 卫琉璃道:“是的王上,这个人……很怪。” 郑安雅拿过那一沓材料,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上面记载的大多是些鸡零狗碎的事:这个黑夫是三十年前来到这一带的,辗转到过几个县,最后在这里定居。他不爱跟人打交道,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儿来,为什么来到此处,更没人知道他师从何人。更奇怪的是,因为他手艺好,即便在偏远小镇收入也不差,但他一直孤身一人,不娶妻生子,也不买房置地,集市上的那间店铺还是有一年房东急着出手,好说歹说劝他买下的。曾有一任县令很赞赏他的手艺,有意抬举他到衙门里做事,他不愿意;镇上有些人想让自家孩子跟他学点本事,他也不肯收徒。久而久之,大家都只道他是个怪人。 “不娶妻生子倒也不罕见,或许是他没兴趣?”郑安雅道。 “非也,王上,这正是不合常理的一点。邻里们都说黑夫很喜欢小孩子。他闲暇时候喜欢饮酒,时常喝醉,但凡这个时候见了小孩子,他总会停下脚步摸摸孩子的头,送他们自制的小玩意儿,有时候还会买块糖给孩子吃。” “这就怪了。还有,真的查不到他从哪儿来吗?”郑安雅问。 “呃,倒是有个消息。听一位老人讲,黑夫刚来的时候,有些外地口音,还有些富贵人家的做派,比如干活弄脏了手之后一定会仔细擦拭、喝酒也不像普通铁匠那样用碗喝而是用一套精致的酒具,但很快就跟当地人没什么两样了。”卫琉璃道。 “知道是哪儿的口音吗?怎么不写在上面?”郑安雅问。 “呃……王上,那位老人一辈子没有出过离家十里的地方,只觉得他说话怪,不知道是哪儿的口音。还有,这是孤证,作为证据不够充分,所以臣没有写。”卫琉璃道。 “那你还有别的孤证吗?”郑安雅问。 “还有一个消息:早些年很多人都好奇为什么黑夫不买地、不成婚,他都不肯说。直到有一次喝多了,才说了句‘故土难回,我要土地何用?’‘我半生颠沛流离,何必拉上人家姑娘跟着我受苦。’”卫琉璃说。 “故土难回,颠沛流离?嘶……”郑安雅揉了揉太阳穴,她似乎有了点思路。 “琉璃,你想办法去孤竹国打听一下。天下能工巧匠大多出自孤竹国,说不定能打听到他的门派。”郑安雅道。 “是。”卫琉璃应道。 他走后,郑安雅反复咀嚼着黑夫的那句“故土难回,我要土地何用?”。不一会儿,她拿起笔来,在“黑夫”的“黑”字下面添上了一个“土”字。 过了些日子,郑安雅再次来到黑夫面前。后者有些不悦地说:“安小姐,你怎么又来了?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愿为官府做事。” 郑安雅微笑着说:“如果只是为了百姓,为了你周围的人呢?” 黑夫道:“天下匠人多了去了,您为何一定要勉强我?” 郑安雅叹道:“匠人虽多,但大多在孤竹国,如今孤竹国与我国关系微妙,怕是请不来。其实我并不想和孤竹国交恶,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误会了什么。” 黑夫沉默半晌,说:“安小姐,请恕我直言,您不姓安吧?” 郑安雅挑了挑眉,问道:“何以见得?” 黑夫问:“上回您让我修的那个盉,带着吗?” 郑安雅道:“带来了,怎么?”说罢,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了那个盉。 黑夫道:“吉金根据不同的原材料配比会呈现不同的颜色,有的偏金色,有的偏银色。世人爱黄金多过白银,因此天下各国大多喜爱偏金色的吉金,唯有渤海王嫌金色俗气更偏爱银色,因此渤海国出产的吉金器以银色居多。而您的这个盉,正是银色的。” 郑安雅摩挲着那个银色的盉道:“没错,这个盉就是从渤海国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黑夫道:“这个盉虽然看着素净,盉盖内侧却有浅浅的龙纹,这是只有王室才能使用的。也就是说,您的这个盉如果不是来路不正,那必定是渤海王赠与的。” 郑安雅一惊,这个盉她用过多次,以为是个没有纹饰的酒器,从来没发现盉盖里面还有门道。但她嘴上依然不愿意承认:“只能是渤海王吗?渤海国王室可不止他一人。” 黑夫道:“不错。世人皆知,渤海王有两个半亲人。” “什么叫两个半?”郑安雅诧异道,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两个整的是王太后和清源君,另外半个,是他的未婚妻,也就是我们的国君,高昌王。” 郑安雅有些尴尬。黑夫却不看她的脸,继续道:“虽说王太后和清源君都有使用这种盉的可能,但他们并不能将这个带有龙纹的盉私下转赠他人,所以只能是渤海王亲自或在他的授意下由王太后或清源君赠与您。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您的身份必定十分尊贵,而高昌国并没有姓一位安的权贵。” “哦?那你认为我应该姓什么?”郑安雅玩味地笑道。 黑夫道:“高昌国最尊贵的莫过于五姓人家,人数虽然不算少,但与渤海国有交情的却寥寥无几。更何况即便贵为三公,收到他国国君的赠礼通常也只能妥善收藏,而不会真的拿去用,而这个盉偏偏有使用过的痕迹,足以说明……” 说到这里,他整了整衣冠,伏地叩首道:“草民黑夫,叩见王上。” 郑安雅淡淡地笑道:“黑夫,你也不姓黑吧?”不等他回话,她接着道:“三十多年前,孤竹国发生过一次政变,将作大监公子敖被杀,罪名是谋逆。公子敖有一子,名惊,年方二十,遁走,至今不知所踪。黑夫,你的工艺寡人查过,源自孤竹国,而且是将作监的。” 黑夫叹了口气,说:“既然王上已经查到了,草民也不再否认。没错,我就是孤竹国公孙墨惊。谋逆是灭族的大罪,我的父母、妻儿、兄弟和府中仆役尽数被杀,唯有我当时不在滕州,这才逃过一劫。” 明明是灭门之仇,可黑夫描述起来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真不知道他这些年一个人默默承受了多少。想到这里,郑安雅心中不忍,说:“可是据我所知,公子敖并非谋逆之人。” “我父亲对王位毫无觊觎之心,一心只想做一名匠人,为国家、为王上打造器物。”黑夫渐渐激动起来,“可是,他们还是容不下他。只因他……” “因为什么?” 黑夫忽然沉默了,他迟疑片刻道:“王上,请恕我不想说。” “我理解你。你恨孤竹王他们杀了你的家人,可那毕竟是你的故国,论起来他们也都是你的亲人。你不愿为高昌国做事,是不希望看到有朝一日,高昌国的将士们拿着你铸造的武器去攻打孤竹国,对吗?”郑安雅问。 “是。迫害我的人都是我的叔伯和族兄弟,他们可以对我毫不留情,我却做不到,还望王上能够体谅。” “如果寡人不让你造武器,只做度量衡器和日常器皿呢?”郑安雅又问。 “我……”黑夫犹豫了。 “那再加一条,”郑安雅道,“你活着的时候,寡人绝不主动攻打孤竹国,除非他们率先做出不利于我国的举动,这总可以吧?你若是不信,寡人可以对天盟誓的。” “王上,容草民考虑一下。”黑夫道。 郑安雅本想再说点什么,忽然感觉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她回头一看,是卫琉璃。于是她便告辞了。 “王上,给他几天时间,我看他快同意了。”卫琉璃道。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天,黑夫收拾完了家当来找他们,表示自己愿意为少府做事,只要答应他两个条件:一是高昌国不能在他还在世的时候主动攻打孤竹国;二是制作哪些器物、收不收徒弟都由他说了算。郑安雅欣然应允,将他安排在少府诸冶监,由阮秋霜直管。 “我们以后怎么称呼你?”郑安雅问。 “还是叫我黑夫吧。”黑夫淡淡地说。 少府有了黑夫,可称得上如虎添翼,没过几个月就更新了全国所有官府的度量衡器,任意两个同等制式的器具在肉眼上没有差别。阮秋霜欣喜地道:“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不对,即便一个模子出来也没有这么精确的了!”各县拿到新器具后,还在县衙门口搭起帐篷,用作展示,也供百姓们比对。商人和百姓们纷纷拿官府的新度量衡器作标准,重新修整自家的器具。如此一来,无论是收税还是做买卖都少了很多纠纷。 黑夫也带起了徒弟。他从祝惜颜找来的几百个年轻人中挑了两个真传弟子,分别学习吉金器和铁器,还有二十个普通弟子。那些弟子都极其聪慧,学得飞快。在他们的努力下,高昌国的整体工艺水平显着提高。 第17章 淳于国(一) 永昌四十年,高昌国派出四路大军从东西南北四面合围夜郎国。此番出兵,将士们都配备了新式兵器——环首刀、三棱箭、戈、锬和崭新的盔甲,战力倍增。夜郎王一听到高昌国大举进攻,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生生吓昏过去。当侍卫和宦官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后宫,他已经咽气了。大臣们见王上都被吓死了,自然一哄而散。太子陶弘一个人如何守得住整个夜郎国?于是在金竹城被围的第三日,陶弘开城投降。至此,夜郎国灭。 夜郎国灭得如此顺利,高昌国上上下下都十分欣喜。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将士们都认为此次战力提高主要因为兵器的革新,因此少府应得首功。郑安雅听到后犯了难,因为这些新的兵器和盔甲虽然不是黑夫所造,但是他的到来提高了高昌国整体的铁器质量,甚至还在他的指引下炼出了以往只有孤竹国才有的精钢。如今高昌国不但刀剑更锋利、盔甲更耐用,还连带着提高了民用铁器的质量。若论少府内部的首功,非黑夫莫属。但是黑夫与她早有承诺:不为高昌国制造武器。这些东西都是黑夫的弟子改良的,他平日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大张旗鼓地赏他,那岂不是公然叫他违背承诺?郑安雅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房如樨想了个法子:明里不赏暗里赏。在明发的上谕中不写具体的名字,只用“少府诸人”字样,暗地里则将该有的爵位和财物一并给他。哪知黑夫坚决不受。他说:“臣身为孤竹国宗室,岂能受他国爵位?臣孤身一人,又无子嗣,要这许多钱财何用?若是王上非要赏,不如赏给弟子们。”见他这个态度,郑安雅只好一边感叹一边将爵位收回,并将财物分给了众人。 夜郎国灭后,高昌国趁着南越国弱,吞并了他们在东边的大片土地,使自身的国土一直延伸到孤竹国南部、触及界山的地方。此时,西域只剩高昌、孤竹和苟延残喘的南越国,东部则依然是渤海、淳于和钟离三足鼎立,以及一些小国。那淳于国原本不服渤海国,多年来一直与之暗中较劲,然而这一切在永昌四十六年新君淳于幸登基之后有了很大改观。他不但修书示好,提议两国通商、增加官员互访,还主动撤去了驻扎在两国边境的重兵。他的这一举动博得了渤海国上下的好感。 林长卿私下里对弟弟感叹道:“淳于国敌视我们这么多年,终于愿意和我们修好了。这对两国大有裨益,淳于幸能有这份眼力实在难得!” 林长晔则撇撇嘴说:“我可听说了,这个淳于幸从小受正统王室教育,他的老师们大多对我们不友好,他能对我们好到哪儿去?咱还是小心点吧,天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林长卿笑着摇头道:“看看,你又小人之心了。人家都撤兵了,还能对我们有坏处?上次三国会盟你也在的,你觉得他像是对我们有所图谋的人吗?” 林长晔蹙了蹙眉道:“哥,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但具体哪儿不对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他太殷勤了些?” 林长卿笑道:“你呀,总是疑神疑鬼的,跟安雅一样。” 林长晔道:“什么叫跟她一样?我才不要跟她一样,我这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林长卿听后更是笑出了声:“还说你俩不像,我看像得很。上回她来信提到淳于国的时候也是这么劝我的。” 永昌四十七年五月,淳于王邀请渤海王和钟离王前往国都斟灌赏莲。淳于国的莲花天下闻名,尤其以斟灌九莲湖的莲花为上。东域学者中爱莲之人甚多,将其比作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的便是它了。林长卿素来风雅,早就听闻九莲湖的大名,怎奈两国常年关系欠佳,不能前去一饱眼福,深感遗憾。如今淳于王盛情邀请,岂有不去之理?于是,他只带了几千护卫就动身了。林长晔劝他多带点人,他也不听,只道:“淳于王一番好意,我带这么多人去人家家里不好。”林长晔无奈,只好暗地里调了十万人驻扎在两国边境以防不测。 九莲湖,顾名思义盛产九种莲花,每一种的花期、形态和色泽都不相同。三位君王每日泛舟湖上饮酒赏花,吃着淳于国的御厨用莲花、莲藕和莲子烹制的各种膳食,颇有些不知人间岁月的意味。一日,三人在画舫上品鉴淳于国的特产“碧筒饮”。这种酒的独到之处不在酒本身,而在酒器:用卷拢如盏、刚刚冒出水面的新鲜莲叶盛酒,用簪子将叶心捅破使之与叶茎相通,饮酒人只需从茎管中吸酒,人饮莲茎,酒流入口中。那酒沾了莲叶的香味之后味道尤为清雅,正适合夏日消暑。 钟离王三两口就吸完了酒,大呼:“痛快!痛快!这酒冰冰凉的,喝着正好。” 淳于王笑道:“酒是冰镇过的,钟离王兄不嫌凉就好。” 钟离王道:“夏天嘛,可不就得喝点凉的。”他见林长卿盯着远处出神,说:“渤海王兄,别光顾着赏花啊,这酒入口很是清凉,你再喝点?” 林长卿回过头来,笑道:“抱歉,刚才有些走神了。‘碧筒饮’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我不胜酒力不能多饮了。” 淳于王站起身,向他伸出手道:“渤海王兄若是乏了,就到后舱休息片刻吧,寡人领你去。” “多谢淳于王,”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正是林长晔。只见他双手扶住林长卿,对淳于王说:“钟离王还在这里,这点小事就不劳驾您了,外臣陪我王前去就好。” 淳于王愣了一下,笑道:“也好,也好。既如此,请恕寡人怠慢了。” 林长卿在淳于国一连住了多日,就连郑安雅都得到了消息。她有些诧异地问卫琉璃:“淳于国向来跟渤海国唱反调,虽说去年这个淳于幸登基之后情况有了好转,但会不会转得太快了点?寡人依然记得廷帛说过,淳于国从朝堂到民间都对渤海国颇有敌意,如今虽然国君换了,但百姓还是原来的百姓,朝臣们也大多是原班人马,渤海王在淳于国内逗留那么久,会不会出问题?更何况,淳于王对渤海王的态度,总让人觉得有一种无事献殷勤的感觉。” 卫琉璃踌躇片刻,说:“王上,有个关于淳于王的小道消息,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消息?” 卫琉璃呈上一张小纸片,道:“我们在淳于国的人偶然打听到,淳于王可能有断袖之癖。” “什么!”郑安雅一下子跳起来,问:“消息确切吗?” 卫琉璃道:“消息大抵是准确的,淳于王虽有众多妻妾,也育有多个子女,但我们还是从东宫的一位内侍那里打听到,他最喜爱美貌男子,且经常私下里找娈童侍寝。不过因为他的父亲,也就是淳于康王对断袖极其厌恶,他为了太子之位的稳固不得不收敛着。” “照这么说,长卿岂不是有危险?”郑安雅问。 不等卫琉璃回答,她又道:“不行不行,不能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我得去看看。” 卫琉璃见她的自称从“寡人”变成了“我”,知道她是真急了,忙说:“王上且放宽心,此次淳于王不止请了渤海王一位,还请了钟离王。” “那也不行,如果钟离王回去了他找借口把长卿单独留下呢?万一,钟离王和他是一伙儿的呢?” 卫琉璃道:“王上,渤海王出访他国自然有亲卫跟随,清源君也一同去了。臣私以为,清源君定能护得住渤海王。再说,淳于王跟咱们没什么交情,您若是贸然前去,恐怕会把事情弄复杂了。” 郑安雅愁眉紧锁:“那怎么办?淳于幸明摆着对长卿图谋不轨,不去我不放心。”她思索片刻,对归尺素道:“召丞相、太尉和抚远大将军即刻进宫。” 第18章 淳于国(二) 段知书、杜襄成和房似瑾听完郑安雅的话都沉默了。良久,段知书才道:“王上,您方才说的这些都是推测,真实情况到底如何我们并不了解。依臣之见,还是让卫琉璃再打探清楚吧?” 郑安雅道:“夫子,从斟灌到颍州单程得半个多月,往返就是一个月,到时候哪怕长卿真的有危险,我们发兵也来不及啊。” 段知书道:“不至于吧,渤海王身为大国君主定有能力自保,况且,不是还有他弟弟陪着吗?您会不会太过担心了?” 郑安雅道:“夫子,您说的我都懂,刚才卫琉璃也都跟我分析过了。可我还是放心不下,毕竟那是淳于国。” 段知书无奈地说:“淳于王不是傻子,他不至于为了自己的一点色心冒犯渤海王,他不怕引发战争吗?” 郑安雅见段知书听不进她的话,转而问杜襄成:“襄成姐姐,你说句话啊!” 杜襄成正盯着舆图若有所思,见郑安雅问她,想了想说:“段相,我认为王上的担心不无道理,渤海王确实存在一定的危险。我们姑且不论淳于王是否断袖、是否真的对渤海王图谋不轨,只说一点:眼下渤海王已经深入淳于国境内,所带的兵马大部分留在国内,身边能调动的人不多,如果淳于王要行刺或者挟持渤海王,不难得手。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更令我担心:虽然长晔一直陪在他身边,但东瓯国最近异动频繁,如果他们搞出大动作来,恐怕只能由长晔带兵前去镇压,那样一来,渤海王身边就没有可靠的人了。” 段知书奇怪地问:“东瓯国?琉璃的奏折里没有这事儿啊,你听谁说的?” 杜襄成尴尬地笑道:“呃……就是长晔告诉我的。” 郑安雅一听来了精神:“你的意思是,林长晔也担心淳于王对长卿不利?” 杜襄成道:“他倒是没这么说,不过看得出来,他也对淳于王很有戒心。” 郑安雅对着段知书作出一副“我没说错吧”的表情。段知书叹了口气,问:“那王上意下如何?” 郑安雅道:“我想调兵,调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但又不能让淳于国和其他几国产生怀疑。” 房似瑾指着舆图道:“西边的仗已经打完了,金竹郡只需留下一两万人维持秩序就好,其余的都可以调走。南边嘛,南越国不比从前了,不需要那么多人马看着,也能抽出五万人来。只有东线孤竹国那边不能动。所以,抽调出十几万人不成问题。” 杜襄成道:“淳于国与孤竹国分别在界山的东西两边,我们要想离淳于国的国都近一点,最好就是把部队调往象郡,那里北边是孤竹国,往东翻过界山就是淳于国,只要一天就能到达斟灌。但是平白无故调动那么多部队,孤竹国不疑心才怪。” 正在此时,内侍来报,说武信君有要事求见。段知书道:“快请他进来吧,他脑子好使,让他替你想想。” 房如樨进了门,依次向郑安雅、段知书和杜襄成问安。杜襄成和房似瑾起身让座,三人客气了一番,最终房如樨坐到了郑安雅的身边。 郑安雅问道:“叔叔,你不是有要事找我吗?什么事?” 房如樨笑道:“是一些私事,臣不知段相和杜太尉也在,冒失了。” 郑安雅问道:“私事?你的还是我的?” 房如樨道:“嗯,与王上有关。” 郑安雅笑道:“不会是长卿的事吧?” 房如樨愣了一下,道:“正是。” 在座的四人一齐笑起来,郑安雅道:“我们正商量着呢。我怕长卿有危险,想调兵。似瑾说可以出抽十几万人出来,襄成姐姐建议调往象郡,驻扎在界山以西,万一有事一天之内就能赶到淳于国的国都斟灌。但是贸然调兵怕淳于国有所警觉,也怕孤竹国误会我们。所以,叔叔你来帮我想想辙?” 房如樨沉思片刻,笑道:“王上,桂林郡和象郡归化已有十年,您一次都没去过吧?” 郑安雅眼睛一亮:“你是说,以巡幸桂林郡和象郡的名义?” 房如樨继续道:“王上要巡幸象郡,而象郡原为南蛮之地民风彪悍,带三四万兵保护王上的安全不是很正常?” 杜襄成道:“把十几万人伪装成三四万人倒是不难,一部分人昼伏夜出就可以。” 房似瑾道:“营帐和炉灶也要少搭一些,将士们白天轮流吃饭,晚上睡觉的时候挤一挤。” 郑安雅道:“这就妥了?” “妥了,赶紧准备吧。”房如樨笑道。 半个月后,淳于国国都斟灌城内,钟离王向淳于王辞行:“多谢淳于王兄盛情款待,寡人此番玩得十分尽兴。怎奈眼下国内有些事要处理,不如我们就此别过,改日再聚吧。” 林长卿也起身道:“钟离王兄所言极是,寡人也该告辞了。” 淳于王道:“二位王兄何必急着走呢?政务每天都有,过几天再处理又有何妨?我们还有一种最稀有的莲花马上就要开了。” 钟离王道:“不瞒淳于王兄,下个月是母后七十寿诞,寡人这个做儿子的若是不在场,说不过去呀。” 淳于王笑道:“哎呀真是不巧,为母贺寿的确不能耽误。那渤海王兄总可以留下吧?寡人听说了,你们神族只过整百岁的生日,你们太后总不会也是下个月做寿吧?” 林长卿笑道:“多谢淳于王的好意,只是寡人身为国君不能离境太久,此番已是破例了。” 淳于王上前拦住他,说:“十天,就多留十天,行不行?况且这种莲花钟离王兄可以不看,渤海王兄你却不得不赏。” 林长卿问:“为何?” 淳于王道:“只因这种莲花不是今人培育的,而是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古莲。论起来,这些莲子可与王兄你差不多年纪呢。” 钟离王听了哈哈大笑:“淳于王兄,你莫不是在说大话?什么样的莲花能活一千五百年?” 淳于王道:“哎,钟离王兄有所不知啊。十几年前,就在距离此处不足百里的山上发现了一座古墓,墓主人姓芈,是一位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小国君主。当时从墓里挖出了几十个莲子,个个黑得像炭、硬得像石头珠子。有位培育莲花的名家见了,对着先王好一阵软磨硬泡,非要讨几颗莲子回去。先王觉得好玩,就赏了他。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一千多年了,这些莲子怕是早就死透了,哪知道过了一年多,真让他给种活了。” 林长卿问道:“姓芈的国君?莫非是南楚国?” 淳于王惊喜道:“正是正是,渤海王兄知道这个国家?” “不知可有那位君王的名讳?”林长卿问。 “嗯……墓志有些损毁,好像叫芈炎。”淳于王道。 “芈炎?南楚惠王?”林长卿惊讶道。 “对对对,就是南楚惠王。渤海王兄既然知道墓主人的身世,一起观赏他生前喜爱的莲花如何?” 林长卿看着他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 “我们在斟灌住了这么久,早就该回去了,哥你干嘛答应他?这莲花天天看,都看了一个多月了,还有什么新鲜的?”寝宫里,林长晔向林长卿抱怨道。 “你没听他说吗?”林长卿低着头,说:“那些莲子出自南楚惠王的陵墓。” “那又怎么样?” “长晔,你还记得你父亲的模样吗?”林长卿问。 “我?我没有父亲!”林长晔一脸冷漠地答道。 “我知道,当年因为你父亲告密的缘故,不但你母亲枉死,还差点害死我们大家,所以你恨他。但是,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想过他?哪怕只是一瞬间,想了解他,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喜好,又有哪些朋友?”林长卿的语速很慢,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哥,你想你爹了?”林长晔问。 林长卿长叹一声,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他死的时候我还很小,我从不记得他的长相,只能从画像上大致推测他的样子。一千五百年了,与他有关的记载大多灰飞烟灭,只有两三本语焉不详的书,被人称作‘孤本’、‘古籍’。与他同时代的人也早已成了人们口中的‘古人’,肉身化作一抔黄土,南楚惠王就是其中一位。我在父王的起居注残本中见过他的名字,他是父王生前的好友,两人在少年时期就相识了。父王与母后大婚时,南楚惠王曾经送来厚礼,其中就有枣、生、桂、子四样干果。” “这个‘子’就是莲子?”林长晔问。 “是的,‘枣、生、桂、子’中的前三样用的都是红枣、花生和桂圆,而第四样‘子’,在别的地方是瓜子,唯有斟灌一带自古产莲,喜欢用莲子。”林长卿道。 “所以你留下来是因为这些莲花与你有关系?”林长晔道。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荒唐。它们不过是我父王生前好友的陪葬品,我不知道它们与当年那份礼物中的莲子是不是同一品种,我也不知道父王当年有没有见过这种莲花,但是……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想看一看。” “嗨,这有什么,你想看我就陪你看呗,又不是什么大事。”林长晔道。 第19章 淳于国(三) 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钟离王离开的第二天,林长卿接到一份急报:东瓯国发生叛乱,东瓯王镇压不住叛军,向渤海国求援。林长卿尚未开口,淳于王抢先道:“区区几千人的叛军,一群乌合之众,何须王兄劳神?让清源君去一趟吧?”林长卿觉得有道理,便让林长晔带兵去平叛。林长晔无奈,叮嘱一番后出发了。与此同时,高昌王巡幸的队伍也到了象郡。 “渤海王兄,古莲终于开了,一起去赏花吧?”一大早,淳于王就在林长卿的住处候着了。 林长卿笑道:“抱歉,今日起得晚,让王兄久等了。” 淳于王笑道:“没有没有,是我来早了。”他忽然上前,捉住林长卿的手腕,道:“走走走,这次我们去皎月亭。” 林长卿不喜欢被旁人触碰,他本想暗暗挣开淳于王的手,但对方握得很紧,又见一众宫女内侍在旁,硬挣脱不好看,只好任由他牵着了。 皎月亭是湖中央的一个小岛,岛上有一个亭子、几处莲塘、几间供人休憩的小屋。因为容不下太多人,两位君王各带了几名随侍上岛,其他人都留在岸上等候。林长卿见莲塘里开着一种花朵较小、花茎较长的莲花,便问:“这就是古莲子开的花吗?” 淳于王道:“不错,这一个塘里都是古莲子的花。说实在的,这花算不上美,花朵偏小、花色偏浅、形态也不见得多好看……” “我觉得很好,红一分则太妖艳,白一分则太寡淡,”林长卿的声音很小,像是喃喃自语,“或许我父王当年见过这种花。”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其中的一朵,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今日天热,他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轻薄衣衫,与平日着华服的样子相比别有一番风韵。他本就生得风华绝代,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配上满池的莲花,竟如同天上的神只一般。四下里寂静无声,淳于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连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 林长卿看着莲花出神,忽然听到淳于王叫他:“长卿,你既然喜欢这花,我送你一些可好?” 他诧异地回过头,只见淳于王笑道:“你我这么熟了,我能叫你长卿吗?你也可以叫我幸儿的。” “这……”林长卿犹豫了,虽然自古以来君王之间也有关系好到直呼其名的,但他和淳于幸的关系显然还没到这一步。 “你不反对,我就这么叫你了?”淳于王笑着折了一枝花给他:“长卿,你看这枝并蒂双莲最是难得,你带回去送给心上人?” 林长卿笑了笑,说:“抱歉,淳……幸兄,在下并没有心上人。” 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淳于王笑得更欢了:“你贵为国君,又生得这般容貌,肯定有很多女子倾心于你吧?哎,你别否认,我可是听说了,这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你误了终身大事呢。你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的?” 林长卿无奈地笑了笑,说:“如果可以,我愿她们都能觅得良人。” “长卿,”淳于王忽然靠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其实,未必要局限于女子的。” 林长卿一下子避开,正色道:“淳于王这是何意?” 淳于王的脸上依然挂着笑,不过看起来有些渗人。他说:“这世间的情爱,未必只限于男女之间。长卿,你要不考虑一下我?” 淳于王生得不差,面如敷粉、唇红齿白,今日更是精心打扮了一番,颇有些金玉其外的意思。但此情此景之下,只让林长卿感到一阵阵反胃。他强压怒火,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淳于王请自重,寡人并非断袖。” 淳于王叹了一声,又凑近他说:“其实,我也不是断袖,我只是喜欢美人,不论男女。” 林长卿迅速起身避开,直到离他一丈多远才停下。 淳于王笑道:“长卿,你怕什么?你我都是男人,即便做了那档子事你没什么损失。真的不试一试?” 林长卿怒道:“不需要!” 淳于王叹道:“林长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我虽同为国君,但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话音未落,一群黑衣人从池塘边、小屋后齐刷刷地跳出来,三两下就制住了林长卿的侍从们。 林长卿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淳于王笑道:“啧啧,那样的话,可就不容易收场了。你我两国虽然国力相当,但此刻你们在边境只有十万人,我可是准备了两倍的兵力。就算他们骁勇善战,有你在我手上,他们不会投鼠忌器?我知道,如果清源君在,情况或许会不一样,但是,”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多亏了东瓯国的好伙伴,帮我调开了清源君。哎,其实他也算个美人,不比你差多少,只是性子太烈了些。” “住口!”林长卿怒斥道:“不知廉耻!” 淳于王慢悠悠地道:“对,我寡廉鲜耻,我小人行径,那又如何?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若是不答应,你们边境上那十万大军可就危险了。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清源君到了东瓯国一定会如同陷入泥淖一般难以脱身,而在你们的西北部,你猜钟离王真的回去为母亲贺寿了吗?” “原来你蓄谋已久。”林长卿道。 “没错,为了你我可是煞费苦心。”淳于王伸出一个手指,说:“我要的不多,一晚,只要一晚,你还回去当你的渤海王,我还做我的淳于王,你我互不相干。如何?” 正在此时,林长卿的一个小侍从忽然挣脱了黑衣人的的手,朝天发了一枚信号弹。淳于王心中一惊,没等他回过神来,几十支弩箭已经到了他们跟前,重创了那些黑衣人。紧接着,十几个大风筝从岸边起飞,直冲岛上而来,那风筝尾部有一种奇怪的装置提供动力,底下都挂着人,到了岛上便落地。那些人的衣着和与淳于国侍卫没有差别,只是每个人的右臂上都缠着一块黄布。他们一落地就开始砍杀黑衣人和其他淳于国侍卫。林长卿和他的侍卫们则趁机制住了淳于王。 “林长卿,你的手下果然好手段,竟然能混入本王的禁军中。”刀架在脖子上的淳于王依然冷笑着:“只可惜,这宫里宫外共有上万禁卫军,你的护卫才多少人,大部分还在城外吧?就凭你们几个还想全身而退?” “那淳于王要不要猜猜,您的禁卫军里面有哪些是我们的人?”领头的人冷笑道。他查看了一下那个发信号弹的小侍卫,可惜的是,他在刚发出信号的瞬间就被黑衣人捅死了。 领头人发了第二颗更醒目的信号弹后,向林长卿深施一礼,道:“船来了,此地不可久留,请渤海王随外臣去岸上。” “外臣?”淳于王诧异地问林长卿,“他们不是你的人?” 林长卿面无表情地说:“不瞒你说,我比你更想知道他们是谁。” 领头人道:“方才事态紧急,请恕外臣失礼:外臣是高昌国云麾将军高承显。” “高昌国?你是安雅的人?”林长卿听到“高昌国”这三个字不可谓不意外。同样震惊的还有淳于王:“原来是那个姓郑的贱人,她还想管东域的事?手伸得太长了吧?” 高承显上去给了他一嘴巴:“都成了阶下囚还不老实?嘴巴放干净点。”说罢引领着众人上了船。 船到岸边,岸上也早已乱成一锅粥:渤海国侍卫、淳于国禁军和高昌国将士打得难分难解,宫外还有大量的淳于禁军不断涌入,形势危急。淳于王大声叫道:“寡人说了,你们没那么容易逃脱的,不如先放了寡人,还能有一条生路!” 高承显对手下说:“看好淳于王,别让他跑了,援兵马上就到!”随即,领着众人向王宫的制高点鸾台杀去。 果不其然,淳于王只嘚瑟了不到一个时辰,震天的喊杀声响起,又一拨人从宫外杀来。来人一看就是精锐中的精锐:一水儿的环首刀、鱼鳞甲,有些还配备了手射弩,没有花里胡哨的配饰,个个身手利落,刀刀见骨。林长卿心道:“这些人看着像安雅的亲卫,莫非她也来了?”没过多久,这些人已经攻上鸾台。还没等林长卿说话,却见一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来,众将士见了她纷纷让道,不是郑安雅又是谁? “长卿,你没事吧?”郑安雅见到了林长卿,还没打招呼就忙不迭地拉起他的手仔细查看,“你没受伤吧?” “没有,多亏你的人及时赶到。”林长卿说。 见他毫发无损,郑安雅这才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道:“吓死我了!”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淳于王嚷道,“高昌王,寡人佩服你的勇气,只带这么点人就敢到他国都城救人。不过,寡人的南北两军共有二十万人,就在不远处,你又当如何应对?” 郑安雅冷笑道:“你的大军离这儿还有两天的路程,寡人倒要看看,是你们的人快还是我们的人快。来人,把他押下去,严加看管,堵上嘴,寡人不想听他说话。” 战斗结束,众将士忙着打扫战场、接管城防,准备迎接敌军到来。林长卿见高昌军如此有条不紊,忍不住问道:“安雅,看来你在淳于国安插了不少密探?” 郑安雅道:“淳于国一直跟你我作对,我早就开始布局了。以前派的人不多,直到淳于幸上台后,我觉得他的态度转变太快,担心他对你……对渤海国有所图谋,所以就多派了些人。我没有想插手东域的事,真的,长卿你相信我!” “我知道,我相信你。”林长卿又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你带了多少人来?” “十万人,就在界山上,应该已经出发了,一天之内就能赶到。” “淳于王有二十万大军,我们的人数不占优势。我来的时候,长晔在淳于国边境安置了十万人,可惜偏偏他去东瓯国平叛了。”林长卿担忧地说。 “你放心,战斗一结束我就派人去通知长晔了。我估摸着他放心不下你,应该也没走多远。”郑安雅道。林长卿听了一脸错愕。 第20章 淳于国(四) “报,君上,有一女子自称是高昌王的内官,有要事禀报君上。” “高昌王?”林长晔心中一紧,说:“让她过来。” 须臾,侍卫领着一位女扮男装的年轻女子过来。那人见了林长晔,下拜道:“高昌国内宫掌记郑悠儿拜见清源君。” “起来吧,”林长晔道,“你是高昌王身边的女官?找本君何事,本君似乎从未见过你。” 郑悠儿呈上印信,说:“这是我王的印信,还有一根当年渤海王托您转交给她的玉簪。君上,小女是人族,您最近一次来高昌国的时候小女尚未出生,所以不曾见过。” 林长晔仔细查看了印信和玉簪,确定是郑安雅的物件无疑,便问她:“是高昌王有事找我?” 郑悠儿道:“君上,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长晔屏退左右。郑悠儿将淳于王是断袖、对林长卿图谋不轨、与钟离国、东瓯国合谋的事情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听得林长晔冷汗直冒。 “你是说,这次东瓯国的叛乱也是淳于国的阴谋?”林长晔问。 “据我们的情报来看是这样。其实东瓯国早就有动乱的预兆,之所以隐瞒不报就是为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您调开。”郑悠儿道。 “好一个色胆包天的淳于幸!”林长晔又气又急,一拳打在树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君上,您小心手。渤海王已经安全了,我王亲自带兵去救的,您放心。”郑悠儿急忙掏出一块丝帕递给他。 林长晔道了声谢,接过帕子后一边包扎一边问:“幸好我没走多远,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高昌王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郑悠儿道:“我王的建议是:您先派一位部将带少数部队去东边,守住关卡和要塞,不让东瓯国的内乱扩散出来,同时您火速回去率领边境上的十万大军与我军两面夹击淳于军。有淳于王在手,他们定会有所顾忌,士气也会大受影响。待我们两国联手破了淳于国,东瓯国没了靠山自然也就老实了。” 林长晔颔首道:“很好,高昌王考虑得很周全,就这么办吧。高承嗣!” “在!”一位四十几岁的中郎将出列。 “本君将带来的五千精兵如数交予你,务必守住来往东瓯国的关卡和要塞,不能放跑一个乱兵!” “是!” “高承忠!” “君上!”又一位稍年轻些的将军站了出来。 “你带上几个人,与本君一同前往淳于国边境,与我军汇合!” “是!” 二人接了令牌即刻动身。郑悠儿好奇地望着他俩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林长晔心下诧异,问她:“怎么?他俩有什么奇怪的?” 郑悠儿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连连道歉:“是悠儿行为欠妥,还望君上恕罪!” “我是问你为什么那样看着他们?你既然是高昌王身边的女官,应该不是第一次进军营吧?那两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林长晔问。 “君上,是这样的,小女听二位将军的名字与我们……与我国云麾将军的名字很像。”郑悠儿瞟了一眼林长晔,又迅速低下头,小声地说。 “云麾将军?他叫什么?”林长晔问。 “叫高承显。”郑悠儿道。 “高承显?是高无疾的侄孙高承显吗?” “正是通武君的侄孙。君上认得我们云麾将军?” “嗨,何止认得!他们一家子从高无疾兄弟俩算起,都在我手下当过差,刚才那两位就是高承显的亲兄弟。好家伙,这小子都当上云麾将军了?升得够快的!他亲哥还只是个中郎将,弟弟才当上游击将军呢!”林长晔大为惊讶。 “对了,这次你们是高昌王亲自领兵吗?还有谁一起来的?”林长晔问。 “王上带着亲卫打前站,后面的大军由杜太尉指挥。”郑悠儿道。 “我表姐也来了?好嘛,这仗打得越来越热闹了。走,我们收拾一下就出发!”林长晔大笑起来。 听到他这么说,郑悠儿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赶紧把印信和簪子包起来,没想到手一抖,簪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段。她一下子跪倒在地,握着两个半截的簪子,哭出了声。 “哎我说,你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反正这簪子断了也接不上了,咱们先赶路,好不好?”林长晔劝道。 “清源君,这是我王最喜欢的簪子,她……她每天都戴的。”郑悠儿哭得一抽一抽的。 “嚯,看不出来,她这么喜欢这簪子。”林长晔忍不住嘴角上扬,“哎,看你哭得这么伤心,本君也于心不忍啊。实话告诉你,这簪子是我先送给我王兄,王兄再转赠给高昌王的。我那儿还有一根几乎一样的呢。等打完了仗,我把那一根送给你去交差好不好?不是我夸口,就你们王上那毛躁脾气,绝对看不出来。” “真的?”郑悠儿止住了哭声。 “我骗你干嘛?走了走了,挺漂亮的姑娘,哭红了眼睛就不好看了。”林长晔笑道。 当高昌、渤海两国二十万联军就位的时候,淳于国的将士们都明白,他们几乎没有胜算了。虽然两边兵力所差无几,但他们的王已经落入敌手,将士们投鼠忌器、还缺乏力挽狂澜的良帅。战争虽未开始,却败局已定。 大战来临,联军从东西两侧同时发起进攻,淳于军虽然士气低落,但毕竟人数众多,尚能抵挡一阵。就在两边相持的时候,渤海军中忽然杀出一股奇兵,这些人个个身手矫健、装备精良,冲进淳于军阵中大杀四方。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淳于军的东线阵脚大乱,大部队渐渐地向西边退去。西边便是高昌军,他们的强弓劲弩很是厉害,射杀了不少淳于士兵,令西线的先头部队损失惨重。但不多会儿,他们的箭矢似乎不够了,开始交替掩护撤退。淳于国的将军见了大喜,对部下道:“高昌军长途跋涉而来,果然军需不足。你们看,他们的箭矢就快用完了。弟兄们,给我冲出去!”随着他一声令下,淳于军朝着高昌军发起了冲锋,高昌军节节败退。 杜襄成站在高处目睹了这一切,这些冲锋陷阵的勇士们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似乎在很早之前就见过这些人。当然,她没有时间去细想,眼看淳于军进入陷阱,淡定地对旗语兵说:“传令下去,收口袋。”于是,一支支火箭朝着淳于军射去,箭头并不锋利,却触地即燃。原来他们早就将这里的土中混入了猛火油。照理说,猛火油有异味,不难分辨,但一则淳于军从未见过猛火油,即便发现了异味也难以联想到,二则淳于军正处于即将获胜的喜悦中,根本来不及多想就踏入了陷阱。战场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许多士兵身上都着了火,拍也拍不灭,更有多人被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淳于士兵们哪见过这个阵势?再加上高昌国密集如蝗的弩箭和渤海国英勇无畏的死士,士兵们大多被吓破了胆,纷纷四散溃逃。联军大胜。 淳于幸被五花大绑地带到郑安雅和林长卿面前。他对着二人仰天大笑,笑得几乎站不住脚。 “淳于王,你死到临头了,笑什么?”郑安雅问。 “我笑高昌王你,一片痴心却被他人利用,岂不可笑?”淳于王说。 “谁利用我?”郑安雅问。 “哈哈哈,你们看,她还问呢?这个傻女人。你当是谁?就是你身边的这位,渤海王啊!”淳于幸又是一阵大笑。 郑安雅隐隐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她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问出口,只用右手握紧了佩刀。淳于幸见高昌王不吭声、渤海王也不发话,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他接着说:“怎么,你不信?我告诉你吧,渤海王亲口说的,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你千里迢迢赶过来救他,替他卖命,能得到什么?他早就跟别的女人搞在一起了!” “安雅,你别听他胡说,我没有……”林长卿急忙辩解。 “就算没有别人,他心里就有你了吗?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和你订婚完全是出于利益,这一点你也清楚得很,不是吗?”淳于幸声嘶力竭地吼着:“高昌王,这一仗你赢了又如何?你们阵亡了那么多士兵,得到了什么好处?我的国家离你那么远,就算你占领了几座城池又如何守得住?早晚不是被淳于国夺回去就是便宜了渤海国,你这不是蠢是什么?” “是嘛?看来你不够了解我。”郑安雅冷笑着,转头对林长卿道:“淳于国主力已被尽数消灭,接下来不会有大的抵抗了。我们打南边,你们打北边,一鼓作气灭了它。” “高昌王!”林长晔插嘴道,“这里毕竟是东域,您这样做不合适吧?”由于历史上横跨东西两域的国家无一不在鼎盛之后迅速分崩离析,因此近几百年来,君主们都有一个不成文的共识,那就是绝不跨域发展,东域的君主即便再强大也只能占领东域的土地,不能把手伸到西域去,反之亦然。 “打下来全归你们!如何?”郑安雅道。一句话在高昌国将士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啊?那感情好!”林长晔笑道。林长卿瞪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不是……高昌王,你认真的?”淳于幸急了。他本想以淳于国的国土为饵离间郑安雅和林长卿,让高昌国和渤海国之间生出嫌隙,从而给自己留出一线生机,哪知道郑安雅居然如此爽快地把整个淳于国都送给林长卿。 “君无戏言,寡人当然是认真的。”郑安雅一步一步靠近他,说:“淳于王,你该上路了。”说罢,手起刀落,淳于幸的血溅了她一身。 第21章 回到临淄 大军被灭、国君被杀之后,偌大的淳于国顷刻间变成了一盘散沙:宗室公卿们争相外逃,大小官员们有跟着逃跑的、有望风而降的,也有观望的。与大人物们不同的是,淳于国的百姓却大多不愿意成为渤海国人,他们仍然寄希望于某位宗室能带领他们复国,当然这是后话。 钟离国和孤竹国当然不会闲着,各自派了使者来到临淄城谴渤海国的“暴行”。还没等林长卿开口,做客的郑安雅抢先道:“人是寡人杀的,谁叫他跟寡人抢男人呢?二位家中都有妻室吧?如果有一恶霸趁你们二位不在家,妄图强暴你们的妻子,你们当如何?”几句话说得二位使者面面相觑,淳于王有断袖之癖他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照理说很多君王都有自己的小癖好,断袖的君王历史上曾经有过,不是什么大事,但淳于王竟然耍阴谋诡计诓骗渤海王来到他的领土上,妄图胁迫渤海王与他行龌龊之事,此等做法着实令人不齿。更何况,杀人者不是渤海王,而是高昌王,最先派兵入侵淳于国的同样也是高昌王不是渤海王。钟离、孤竹两国就更没有立场指责渤海王了。两位使者只好讪讪而退。 “渤海王骂不得,高昌王骂了也没用。这趟出使,真是窝囊!”钟离国使臣私下里抱怨道。 “可不是嘛,高昌王向来只靠武力说话,别人骂她她还笑呢,摆出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态势,简直气死个人!”孤竹国使臣道。 “要我说啊,这事儿的确是淳于王有错在先。渤海王固然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可人家毕竟是君王,又不是清倌人,淳于王怎敢如此折辱于他?真是色胆包天!”钟离国使臣说:“兄台,小弟是王命在身,实在没办法,要不然,我实在不想跑这一趟。” 孤竹国使臣突然笑了出来,把钟离国使臣吓得一愣:“兄台,您这是怎么了?” 孤竹国使臣道:“贤弟可还记得方才高昌王说了什么?‘妻室’,她这是拿渤海王当成她的妻子了?遥想当年,渤海王可是东域霸主。谁曾想有朝一日,一个男人拿他当清倌,一个女人拿他当老婆!哎呀,做人做到这个份上,可真是……啧啧” 钟离国使臣大笑道:“想起来了,高昌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渤海王的面色可不好看。哈哈,哈哈!” “如此说来,灭淳于国这件事上,高昌王出了大力,渤海王可未必领她的情。若是两人因为几句话生了嫌隙……”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说罢,两位使者举杯共饮。 林长晔和杜襄成终于打完了仗,两人把兵权一交,准备到临淄城好好玩几天。 杜襄成笑道:“长晔,那些精兵真是你的手下呀?我当时只是看着眼熟,如今细细想来,高无疾年轻的时候也是这副打扮。” “何止高无疾,他的侄子侄孙都是从我这儿出去的。”林长晔笑道:“姐,咱们先去我家,你还没见过我的家人吧?” 杜襄成道:“你几十年前就娶了妻,如今儿孙满堂了吧?” “可不是嘛,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可惜内子去年不幸过世,不然你还能见到弟妹。”林长晔说着,又问:“姐,你真的不给我找个姐夫?你们五姓女不是大多都有丈夫的吗?” “找不到合适的,再说了,这几十年动不动就打仗,我也没这个精力。”杜襄成道:“家里有小姨父还有修文管事,丈夫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有女儿就够了。” “哎对了,小姨过世那么久了,小姨父怎么还住在杜家?高昌人也有‘守寡’一说吗?”林长晔问。 “没有,”杜襄成道,“结婚对于高昌人来说是外来习俗。妻主过世后,男人的去向没有定法。回娘家、再嫁或者留在妻家都是可以的。小姨父选择留下来一则是修文还小,家中没有成年男人操持家务,二则他不愿意回娘家,因为……”话未说完,她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为什么?”林长晔问。 “你想想,他的娘家是哪儿?”杜襄成道。 “他是公子,没有自己的府邸吗?难不成要回宫?”林长晔道。 “可不是得回宫嘛,回到宫里就得天天见到王上。他怕我们王上,不敢回去。”杜襄成笑道。 “他不是高昌王的亲舅舅吗?听说他俩关系还不错,难道高昌王还会为难他不成?”林长晔不解地问。 “嗨,你不知道,小姨父就像你们渤海国的女人一样,喜欢操持家务,不爱抛头露面。有一年,王上忙不过来,把祭祀的任务交给了他。他生怕出了差错,愁得整夜睡不好觉,第二天一早就进宫请辞。结果好死不死,王上正心烦着呢,见他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一下子火就上来了,劈头盖脸地斥责了他一顿。从那以后,小姨父见了王上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杜襄成笑道。 “哈哈哈,原来如此。小姨父也真是难呐。”林长晔笑着叹道。 两人正聊着,眼看快到林长晔的府邸了,只见前方人头攒动,停着许多车马,每辆车周围还站着肩挑手提礼物的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年。杜襄成刚想问林长晔家里有什么好事发生,却见他像见了鬼一般,慌忙指挥车夫:“快掉头,去元泰居。” “怎么了,这是?”杜襄成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问道。 “姐,我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小点声,别让他们发现了。”林长晔道。 元泰居是林长晔在城外的私宅,依山傍水,很是清净。进了门,杜襄成道:“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嗨,我夫人不是过世了嘛。现在刚满一年,很多人眼巴巴地盼着我续弦。”林长晔苦着脸道:“那些人都是来说媒的。” “噗哈哈哈哈……”杜襄成笑得前仰后合。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止住,又打趣地问道:“这是好事啊,干嘛躲着?” “姐你不知道,人太多了,我见都见不过来,还是先躲会儿清净吧。”林长晔道。 “嗯,说来也是,你在渤海国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巴结你巴结谁啊。”杜襄成笑道。 “好巧不巧,门第相当、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有五六个,我怕应了这家就疏远了那家,不好办啊,心累哦。”林长晔说着说着,往后一倒,直接躺下了。 “那你就挑个喜欢的呗。都结过两次婚的人了,这点还不会?”杜襄成道。 “我要长得漂亮、温柔听话性格好,还要能在家主事的。你知道,我的前两任妻子给我生了好多个儿女,孙子、曾孙加起来有几十个,一大家子人呢!那几位姑娘我派人打听过,有能耐的性格太娇纵,脾气好的又容易被下人拿捏,都不行。” “又要能干又要听话,哪儿来啊?这世上,能干的大都不听话,听话的大多做不了事。我看你还是单着吧,要求这么高。”杜襄成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脑瓜。 “那可不一定,”林长晔挨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说,“你们高昌国没有,不代表别的地方也没有。在我们渤海国,再聪明能干的女孩子也会被家里要求听男人话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玩笑,忽然有家仆来报:有个女子自称是高昌人,有要事求见清源君。 林长晔一下蹦起来,对杜襄成说:“我可不认得多少高昌女人,除了姐姐你也就你们王上了,可别是高昌王亲自来找我!” 家仆道:“不是的,是个年轻女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她还说……” “还说什么?”林长晔问。 “说君上您答应过给她一根簪子的。”家仆道。 “什么簪子?”杜襄成一下子来了兴致,指着林长晔道:“我说你小子到底在外面欠了多少风流债?还搞到我们高昌女人头上?当心被我王知道了打你一顿!” 林长晔道:“冤枉啊姐姐,我向来都很洁身自好的好吧?什么簪子不簪子的我哪知道?打发走吧,就说我不在。” “呃,君上,”家仆面有难色地说,“那女子说了,如果清源君不方便,她见一见武安君也是可以的,她说武安君认识她。” “是我认识的人?”杜襄成满腹狐疑:“那就请她进来吧。” “拜见清源君、武安君。”那女子一进门,盈盈下拜。 “悠儿,怎么是你?”杜襄成惊讶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郑悠儿腼腆地笑道:“我是跟着武安君您的车驾过来的。”又对林长晔道:“清源君,您不是说过有根一模一样的簪子吗?能给我了吗?” “你说那个簪子啊!嗨,瞧我这记性!簪子倒是有,只是不在这儿。”林长晔皱了皱眉,“在我府上呢。” “什么簪子?”杜襄成问。 郑悠儿拉着杜襄成的袖子,楚楚可怜地说:“那一日,王上命我带了印信来找清源君,怕清源君不信,特地从头上拔下了那根簪子让我一起带着。那簪子是当年清源君出使我国的时候,奉渤海王之命送来的,王上几乎每天都戴呢,可是那天被我不小心给摔坏了。要是王上知道了,肯定要骂我的。” “她问你要了?”林长晔问。 “这几天倒没有,她天天跟渤海王在一起,大概没想起来吧。”郑悠儿道。 听到郑安雅和林长卿每天腻在一起,杜襄成和林长晔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郑悠儿急了:“武安君,清源君,你们别光顾着笑啊!王上现在是没想起来,但没准过几天就想起来了。” “好了,没事。不巧这几天我家门口被人堵了,等过两天,我悄悄地回府一趟给你拿出来好不好?”林长晔忍着笑说。 “那要等几天啊?我每天在王上身边都提心吊胆的。”郑悠儿焦急地说。 “长晔,让她和我在这儿住几天没问题吧?”杜襄成问。 “没问题啊,我这儿地方够大。”林长晔道。 “悠儿这样吧,”杜襄成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几天就陪我一起住在这里,我叫人给王上带个信去,就说我要你陪我玩几天,让王上给你放个假,等拿到了簪子你再回去,好不好?” “当真?那太好了,多谢武安君!”郑悠儿感激地说。 渤海国王宫千秋殿内,郑安雅和林长卿正陪着郑河清用点心。 郑河清问道:“安雅,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郑安雅道:“阿咪吉,距离我上一次来临淄,正好七十年。” “你长大了,”郑河清叹道,“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我这些年不理政事,却也听说高昌国的国力已经超过我们渤海国了。这是当年我和姐姐想都不敢想的事。” “娘,安雅是位好国君,她很受国民的爱戴。”林长卿说。 “遥想当年,我虽然贵为王后、王太后,但总有人私底下议论我的出身。他们说高昌人是蛮夷、是妖怪,说我不懂礼数、不配做王后。”郑河清的语速很慢,话音有些颤抖:“就连长卿的名誉也受了牵连。” “咱不提那些伤心事了,娘,如今我们都好好的。别的儿子不敢说,至少在渤海国内,绝对没有人敢非议您的出身。”林长卿拉着郑河清的手道。 “不光是渤海国,在高昌国也不会。”郑安雅道:“阿咪吉,从今往后,您不仅可以靠长卿,还可以靠我。” “好,好,太好了。要是按照神族的习俗,你母亲过世后,我就是你母亲,你和长卿就像亲姐弟一样了。”郑河清含着泪说道。 郑安雅听到这话,勉强地笑了笑,低下头自顾自地喝茶。郑河清的话就像一根尖刺扎进了她的心里:按照神族的习俗,姨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就如同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一样,被视作“自家人”,有着同样的姓氏,是不能通婚的。在神族家庭中,姐妹们一起照料彼此的孩子,不会对孩子区别对待。孩子们也可以把母亲和母亲的姐妹、堂姐妹等家族中与母亲同辈的女性都叫做“阿咪”,也就是将母亲和姨母都视作生母。所以在传统的神族看来,她对林长卿的这份感情算是禁忌。 第22章 一见钟情(一) “悠儿姑娘,你看这簪子是不是几乎一样?”林长晔取了簪子回到车上,递给郑悠儿。 “有一点点不同,这根上面有个小小的白点,王上那根没有。”郑悠儿双手合十祈祷道:“但愿王上看不出来吧。” “噗,你这丫头真逗。”杜襄成笑道:“好了,这下可以交差了吧?走,我们进宫去。” “好嘞,赶紧走,省得那帮媒婆又来。”林长晔吩咐一声,一扭头却发现郑悠儿在看他,见他回头又迅速地把头低下了,好像不敢和他对视,便问道:“悠儿姑娘,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啊,没什么。”郑悠儿抿了抿嘴。 “看什么?看你好看行了吧?”杜襄成道。 “我一直都很好看的好吧。论样貌,整个渤海国除了王兄之外就数我长得最好。你没看见前几天上门求亲的人把门前的大街都给堵了吗?”林长晔道。 杜襄成打了他一下:“臭美吧你,等会儿见了我们王上,看她怎么损你。” “我会怕她?我那是让着她好不好,人家是王,还是我嫂子,不给她点面子怎么行?”林长晔不经意间把“未来的”三个字都省了。 “嗳,巧了,我们王上也是这么说你的:‘他是长卿的弟弟,我少不得让着他点,不然长卿面子上不好看’。”杜襄成笑道。 “我再说一遍:我不像她,一点都不像!”林长晔气急败坏,“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说我跟她像,哪里像了?” “‘你们’?还有谁?”杜襄成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还能有谁,我哥呗。” “你看看,连渤海王都这么说,你还不承认。” “好了好了,到了,下车!”车还没停稳,林长晔就跳了下去,留下杜襄成不住地摇头。 几个人进了重华殿,见了礼,林长卿笑道:“你们来得正好,安雅方才说,要和我交换侍卫。你们觉得怎么样?” “交换侍卫?为什么?”杜襄成和林长晔异口同声道。二人心想这唱的是哪出啊? “我是这样想的,”郑安雅说,“我们两国关系亲近但路途遥远,我和长卿几十年也难得见一面,总有人恶意揣摩我俩的关系。如果我们交换贴身侍卫,就能体现对出彼此的信任,对两国邦交也大有好处。” “这不合适吧?”林长晔道,“贴身侍卫是君王最信任的一批人,怎么可以有……” “你想说怎么可以有外人,对吧?”郑安雅抢过话头问道:“长卿,我是外人吗?” “姐姐当然不是外人,”林长卿温柔地笑着,“我同意交换侍卫,只是人数不要太多。” “一个,我只要一个就够了。”郑安雅说。 “一个啊,那可以。”林长晔心想大不了把这人供起来。 “行,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人选可以过几天再定。”郑安雅看着林长晔,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长晔好事将近?” “什么好事?我怎么不知道?”林长卿问。 林长晔头都大了:“哥你别理她,一看就没安好心!” “我怎么没安好心了?”郑安雅起身到他跟前,道:“你刚回来那几天,上门求亲的人都堵了半条街。如今,全临淄城的人都在议论,清源君你又要娶新媳妇儿了。” “是,这点小事就不劳高昌王费心了,我也不是第一次了,能搞定。”林长晔假模假样地拱了拱手。 林长卿笑着问道:“长晔,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是谁家的姑娘?” “没呢哥,我正发愁呢。就那几家的,不是三公就是九卿,娶谁都是摆不平。”林长晔道。 “长晔,只要你喜欢就好,不用在意她的家族。”林长卿见殿内没有外人,便道:“无论朝堂还是军中,都是你我兄弟掌控,我不需要你牺牲自己去和不爱的人联姻。” “哥,我知道,我这不没找到合适的嘛。”林长晔撇了撇嘴。 郑安雅本打算损他几句,忽然觉得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回头一看,竟是郑悠儿。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后者低声在她耳边说:“王上,能否借一步说话?”郑安雅皱了皱眉,说:“非要现在说吗,是要紧事?”郑悠儿点点头。于是郑安雅找了个借口,领着她出去了。 出了宫门,来到一处墙角,郑安雅见四下无人,便问她:“到底什么事?非要这个时候把我叫出来?” 郑悠儿郑重其事地跪下,拜道:“悠儿有一心愿,请王上成全。” “讲。” “王上,悠儿……悠儿想嫁给清源君。” “你说什么?”郑安雅瞳孔一紧,以为自己听错了。 郑悠儿再次叩首,用更清晰的声音道:“悠儿仰慕清源君,想嫁于他为妻,请王上成全。” “你疯了不是?”郑安雅怒道。 这一声惊动了不远处重华殿内的三个人:林长卿依旧坐着,抬眼往窗外瞟了瞟,林长晔起身道:“我们去看看”,便拉着杜襄成一阵飞奔过来。见他过来了,郑安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林长晔,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关我什么事啊?”林长晔一头雾水。 “她……”郑安雅指着地上跪着的郑悠儿,手指隐隐颤抖,“她非要嫁给你!” “啊?”这下子把林长晔和杜襄成都惊到了。林长晔连连摆手道:“大嫂,啊不是,大姐,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林长晔,你不要太过分,你知道悠儿是什么人吗?”郑安雅怒不可遏。 林长卿终于坐不住了,起身来到殿门口唤道:“安雅,外面风大,进来说话吧。” 众人又回到重华殿,郑安雅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清楚,又对林长卿说:“我们悠儿年轻,才二十三岁,一直被我养在宫里没怎么见过外人。鬼知道林长晔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哄得悠儿对他死心塌地,非要嫁给他!” “长晔,你自己说。”见事态严重,林长卿不由得沉下脸来。 “哥,我真的冤枉!”林长晔也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笑模样,跪下道:“我与悠儿姑娘是最近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是她奉高昌王之命前来通知我合围淳于军,这事儿您是知道的。再后来她忽然找到了我家……” “什么?你还去过他家?”郑安雅转头问跪在地上的郑悠儿:“你不是和武安君在一起吗?” “啊,对,那时候我表姐也在我家,就这么又见到了,她们还……还在我府上住了几日。”林长晔道。 郑安雅气不打一处来,又顾忌林长卿在场,只好强压怒火质问郑悠儿:“你找他做什么?” 郑悠儿从未见郑安雅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的火,顿时吓得直掉泪,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林长晔见状于心不忍,说:“姐啊,您别怪她了。是她不小心弄坏了您的那根簪子,怕没法跟您交代,我说正好我这边有一根差不多的,可以送给她。也怪我,打完仗那几天太忙了就给忘了。悠儿姑娘怕您责怪,就上门来跟我要,这才到了我家里。” “行了,什么簪子不簪子的我不管,我只问现在是怎么回事?”郑安雅道。 “这……这我……我真不知道啊,”林长晔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赶紧给林长卿使眼色,想让他帮忙说两句好话。 林长卿道:“长晔,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你都有责任。悠儿姑娘还年轻,你却是娶过两次亲的人了。是不是你说话做事失了分寸,让人家误会了?” 郑悠儿道:“王上,渤海王,能否容悠儿说几句话?” “姑娘请讲。”没等郑安雅发话,林长卿抢先说道。 郑悠儿先朝着郑安雅磕了一个头,才跪直了身体说:“王上,悠儿本是孤儿,是您捡到了我,把我养大,还教我读书识字、处理政务。您对悠儿的恩情如同再造父母,此恩悠儿没齿难忘。可是,有一件事悠儿没有告诉您,从小到大我一直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什么梦?”郑安雅问。 “在梦里,我又冷又饿,躲在草丛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想跑,却没有力气站起来。我哭哑了嗓子,也没见到一个人,只有一些小虫子,它们咬我,我很害怕。” “就这些?” “我哭着哭着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抱在怀里。他长得很美,脸很白,脸上泛着光,穿着一身暮山紫的衣服,就像天上的神明。他问我有没有家人,又问我是不是饿了。得知我没有家人后,他给了我一块糕,我至今还记得那块糕的味道,特别好吃。” “然后呢?”杜襄成问。 “没了,每次梦到这里,我就醒了。那个梦很真实,好像真的发生过。”郑悠儿道。 郑安雅皱了皱眉,不说话。杜襄成却有些听不懂了:“悠儿,你说的这些和你想嫁给长晔有关系吗?” 郑悠儿又磕了一个头,道:“王上,太尉,我梦里的那个人很像清源君。不,不是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尤其是今天!” 这下,众人的目光一齐聚焦到林长晔身上,他今天正好穿了一件暮山紫的外袍,与悠儿的描述一样。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姑娘的意思是说,长晔很像你梦中的那个救命恩人,所以你倾心于他,想嫁给他?”林长卿问。 “是的。”郑悠儿小声地说:“我知道这个理由很荒唐,我也知道我对清源君一见钟情,而他对我并无情意,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说出来。王上,国人都说我是您的养女,如果我和清源君联姻,是不是有助于两国盟好?” “等等,悠儿姑娘,”林长晔道,“你对我的情谊我很感动。但是,我是我,跟你梦里的那个人没有关系。再说了,你恐怕不知道,做我的夫人可不轻松,我家里有几十个孙子曾孙,每天一堆鸡毛蒜皮的事呢。” “我不怕辛苦的,”郑悠儿道,“我很擅长处理内务,连王上都夸我呢。” “你还好意思说!”郑安雅怒道,“我这些年悉心教导你,是想培养你做我的郎中令,接归尺素的班,不是让你给别人做夫人的!你真是,气死我了!” “悠儿姑娘,你干嘛那么执着呢?我不是说你不好啊,真的,你长得挺好看,是符合我的审美。你说你擅长内务,我也相信,只是……”林长晔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渤海国女子大多温婉矜持,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直白的姑娘。 “只是什么?”郑悠儿紧追不舍地问。 “你说你是高昌王的养女?那你要是嫁给我,我岂不是得管她叫丈母娘?那不行的,差了辈分。”林长晔自以为想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是人族,不算宗室,没关系的。” “那也不行,我不想当她的女婿……”林长晔话音未落,郑安雅大吼一声:“林长晔你什么意思?悠儿哪里配不上你了?” “我什么意思?我还想问问你什么意思呢?鬼知道你俩一唱一和的是不是你想在我身边安插一个钉子!”林长晔道。 “我有那么无聊吗?”郑安雅怒道,“我想知道什么直接问长卿不就好了?用得着那么拐弯抹角的?” “我哪知道你怎么想的?大姐,你是什么善良人吗?一肚子的鬼主意,我跟你打交道多留个心眼怎么了?” 见他俩唇枪舌剑地吵起来,郑悠儿忍不住哭了,一片真心付诸流水,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林长晔,你够了!”杜襄成一面扶起郑悠儿,一面斥责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喜欢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悠儿是我王内定的郎中令,原本打算让她找个赘婿或者学神族走婚的。她一心想嫁给你,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林长卿见气氛如此紧张,只好打着圆场道:“好了,安雅你先消消气。我倒是觉得悠儿姑娘这个梦很特别,或许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们稷下学宫里有几位擅长阴阳术的大家,要不请他们算一算?” “啊对对对,是得找个人好好算算,说不定这梦有其他含义呢!人们常说梦是反的,不一定梦见什么就是什么。”林长晔偷偷抹了一把汗。 郑安雅道:“悠儿,我问你,你真的想嫁给林长晔,留在渤海国,一辈子相夫教子,不会后悔吗?我记得我不是这么教育你的。” 郑悠儿再度整理衣裳,盈盈拜道:“王上,悠儿有负王上重托,还请王上恕罪。悠儿知道,您一直都很器重我,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从小到大最大的梦想就是找一知心爱人,过一辈子夫唱妇随的生活。因为这个梦想和神族女人的理想大相径庭,所以我一直不敢说出口。” “好好好,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这些年我真是错看了你!”郑安雅一口气没喘上来,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一手扶额,一手按着胸口。 见郑安雅被自己气得不轻,郑悠儿吓坏了,膝行几步爬到她跟前,抱着她的膝盖哭道:“王上您别生气,悠儿错了,悠儿不嫁人了,悠儿愿意一辈子陪着您。” 郑安雅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转头问林长晔:“长晔,如果悠儿是真心的,你愿意好好待她吗?” “我没问题,我只要长得漂亮、人品好、对我好、能做我的贤内助,是谁都行。当然,前提是让我相信她是真心的。只是我觉得啊,感情得慢慢培养。悠儿姑娘,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很不靠谱的。”林长晔道。 郑安雅长叹一声:“唉,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不过是多年之后的再度相见罢了。既然悠儿不想做郎中令只想嫁个如意郎君,我也强求不来。这些年,我就当替你养媳妇儿了。” “多年之后?”“再度相见?”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住了,不明白郑安雅的话什么意思。 “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说明白了。”林长晔问。 郑安雅直起身子,看着林长晔,说:“那个人就是你。确切地说,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又对跪着的郑悠儿道:“起来吧。我向你隐瞒了一些事情。只是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记性竟然那么好。” 第23章 一见钟情(二) 永昌二十六年,丹丘城外。 林长晔独自一人来找郑安雅。两人聊完事情后他正准备回营地,忽然听见路旁的草丛里有响动。郑安雅欲上前查看,被林长晔一把摁住,道了声:“小心有埋伏,我去吧。”只见他跳进齐腰深的草丛里一阵摸索,不一会儿就抱了一个孩子出来。 郑安雅诧异地问:“这孩子怎么睡在这里?” 林长晔道:“问过了,是个孤儿,亲人都死了。幸亏她个子小躲在草丛里没被乱兵发现,也不知道一个人在这儿待了多久。刚刚给了她一点吃的,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半又睡着了。” 郑安雅小心地探头看了看,说:“她是太累了吧。这兵荒马乱的,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当然是交给您了。”林长晔道。 “不是,怎么就给我啊?你捡到的当然是你领回去喽。”郑安雅道。 “大姐,我不能养她。我媳妇儿这几年总是疑神疑鬼的,怀疑我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要是这么把她带回去,她一准怀疑是我和外面的女人生的。”林长晔苦着一张脸道。 “那就给我啊?我又不会带孩子。”郑安雅道。 “你宫里那么多人,随便找个宫女或者内官养着呗。我看她挺聪明的,你好好调教,说不定将来有大用处。”林长晔不由分说地把孩子往郑安雅怀里一塞,行了个礼,说:“我走了,您保重。” “那个孩子就是她?都长这么大了?”林长晔惊讶地问。 郑安雅合上双眼,点了点头:“她醒来后,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没有大名,只有一个小名叫妞儿。我嫌妞儿不好听,就改成了悠儿。再后来,我把她带回宫里,交给郎中令归尺素抚养。” “所以,悠儿记忆中的那个人真的是长晔?这算什么?缘分吗?”杜襄成笑道。 “孽缘。”郑安雅白了她一眼道。 林长卿“噗嗤”一声笑了,说:“长晔,月老都把红线绑到你手上了,我看你就认了吧。” “行吧,如此说来,我算是给自己捡了个媳妇儿?”林长晔摊了摊手说。 次日,“清源君即将迎娶高昌国女官”的消息炸翻了临淄城大大小小的茶馆、酒楼和食肆。有些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是那位高昌国女官腆着脸求婚的,更是议论纷纷。 “我可听说了,清源君本来看不上她,是她跪在地上求高昌王出面,清源君这才同意的。”一位红衣女茶客道。 “啊呀,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一点都不矜持!”一位年长的女子说。 红衣女子轻蔑地笑道:“看来啊,不要脸有不要脸的好处,这不让她攀上了清源君的高枝吗?” “啧啧,”年长女子道,“清源君就这么同意了?这可不像他的风格。” “您还不知道吧?”一位紫衣女子说,“我姐姐不是在宫里当差嘛,她今天早上才告诉我的,那个女人可不一般,她姓郑,是高昌王的养女。这桩婚事是我王和高昌王共同定下的,依我看,八成是高昌王逼着清源君娶的。” “天哪,高昌王这么霸道的吗?王上也同意?”红衣女子掩口道。 “唉,谁叫我们欠她人情呢。这次我王遇险,不是多亏了高昌国出力?不仅如此,淳于国的三十几座城池高昌国可是一座都没要,全便宜了我们。我们这回赚大了。”紫衣女子道:“我还听说,王上和高昌王要交换侍卫,以示对彼此的信任,两国还要增加友好交流。清源君作为王上的弟弟,娶高昌王的养女,也算是一种联姻吧。” “哦,原来是这样啊,还是姐姐你想得全面。”红衣女子说。 “哎,不对啊……”年长女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王上和高昌王不是有过婚约嘛?真要结盟,还有比他俩成婚更好的方式吗?” “哎呦我的姨妈哎,您还真信啊?”紫衣女子笑道,“都说他俩的婚约是假的,我王根本不喜欢高昌王,之所以不解约,一来是留着婚约还有用,二来是高昌王不肯。” “高昌王当真中意咱们王上?”红衣女子问。 “那还用说,是个人都看出来了。不中意能不远千里赶到淳于国救他?不喜欢能白送我们三十几座城?”紫衣女子道。 “如此说来,高昌王这个人对于我国倒是大有好处啊。”红衣女子道。 “那是自然,所以得稳住她。唉,王上不肯履行婚约,那只好委屈清源君了。”紫衣女子叹道。 “哎,不知不觉中,我们都被高昌国影响了。”年长女子道。 “为什么?”“这怎么说?”两位年轻女子问道。 年长女子将茶一饮而尽,道:“我年轻的时候,姑娘们聚在一起不是梳妆打扮就是做女红,聊的话题也都是些家长里短。可如今,就连你们也开始关心时政了,这在当年可想都不敢想。” 紫衣女子撇撇嘴,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我觉得我的学问一点都不比哥哥差,凭什么他能入朝为官,我就只能在家里等着嫁人?要是像高昌女子那样能出来做事多好?哪怕只做个小吏呢。天天待在家里都快闷死了!” “哎呦,这话你说给我俩听也就罢了,可不能让你爹听见,小心他打断你的腿!”年长女子道。 与此同时,在渤海国王宫里,郑安雅又变着法儿为难林长晔。 “你那天答应了要娶悠儿的,怎么好几天了还没动静?纳采礼呢?”郑安雅问他。 林长晔忍不住扶额,道:“我的姑奶奶,您老人家懂不懂规矩?纳采礼是要送到女方娘家的,悠儿的娘家在哪儿啊?在你们高昌。这不得等你们回去了再送?” 郑安雅道:“她是我养大的,我就是她的娘,我在哪儿,娘家就在哪儿!” 林长卿被一口茶呛住,咳嗽不止。林长晔赶紧上前,边拍背边埋怨道:“你这都哪儿来的歪理邪说?看把我哥给吓得!” 林长卿咳完了,方才道:“安雅你放心,长晔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又笑着对林长晔说:“怎么对你岳母说话呢?” 林长晔气得顾不得礼节,用手指着他道:“好啊,你也来气我是不是?你们俩还真是登对!” 现场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林长卿摸了摸鼻子不说话。郑安雅轻哼一声:“你少说两句,我的气还没消呢!你拐走了我未来的郎中令,得赔我一个!” 林长晔长叹一声,说:“就知道你这关不好过。得,我这儿正好有个人,本来打算自己用的,就当赔罪送你了。” “谁啊?” 林长晔叫过来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道:“这是萧儿,今年十五岁,机灵得很。” 郑安雅没好生气地道:“你就拿个十五岁的孩子敷衍我?” 林长晔道:“那您可看好了!” 只见他对萧儿使了个眼色,后者行了一礼,后退几步,往一旁的柱子上一闪就不见了。 郑安雅点头道:“身手不错。”又顺着柱子往上看,直到房梁上也不见人影。正当她四下里寻找的时候,忽然感到不对劲,凭着直觉拔剑往后一扫,没有扫到任何东西,却有一根冰凉的物什贴到她的颈边。她心中一惊,只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小人失礼,还望高昌王见谅。” 萧儿收了手,再次向她行礼,亮出兵器,原来只是一柄木质短剑。 林长卿见状,叱道:“长晔,你这是干什么?胡闹!” 林长晔却眨眨眼,问她:“怎么样?” 郑安雅皱着眉头道:“这孩子身手敏捷,步履轻盈,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这招式有点……” “有点见不得人?”林长晔问。 郑安雅点点头。 林长晔笑道:“那不正适合你?” 郑安雅大叫:“我哪里见不得人啦?” “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是?”林长晔不屑地白了她一眼,说:“大姐,您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招人忌恨吗?这些年你灭了多少国家?吞并了多少土地?死在你们手里的又有多少人?我可告诉你,每一个被你灭掉的国家或多或少有些宗室子弟和权贵后代逃亡他国,他们有没有在秘密谋害你?有没有招买游侠和杀手妄图行刺?你以为凭你那些卫队就能万无一失?” 郑安雅陷入了沉思,这也是她近来担忧的事,虽然自己有数千人的卫队,但毕竟他们在明处,对手在暗处,如果真有不法之徒意图行刺,自己会很被动。 她问道:“你的意思是让他潜伏在暗处,以防万一?” 林长晔道:“古时候曾有君王建立过‘影卫’。这些人平时不露面,像影子一般护卫着主人,外人不知道他们的实力,对付刺客有奇效。” 郑安雅蹙了蹙眉,道:“道理是不错,可是他还小啊。” 林长晔道:“我可是心疼了好半天才决定给你的,你不要拉倒,我还舍不得给呢!” “要,不要白不要。”郑安雅转头问萧儿:“你叫萧儿是吧?你姓什么?” 萧儿说:“回高昌王,小人是君上的家奴,没有姓。” “既然跟了我,从今以后你就姓郑吧,和悠儿一样。”郑安雅说。 第24章 梁淑贞(一) 林长晔和郑悠儿的婚事总算定下来了,郑安雅闲着无聊又重提了交换侍卫的事。林长卿对这些事从来不上心,在林长晔圈定几个候选人之后,他很快就定下了一个姓封的男侍卫。郑安雅这边就不一样了,转了好几圈都挑不出合适的,看得林长晔直翻白眼:“大姐,提出交换侍卫的是你,现在不满意的又是你,你怎么那么多事啊?我们渤海国的禁军可是远近闻名的威武之师。” 郑安雅道:“当着外人的面怎么跟你丈母娘说话呢?这不能怪我多事。你自己看,这几个人五官不够端正,在我们高昌人的观念里,男人长得丑可是不行的。这几个人长得还行,但是功夫差了点,连我都打不过,到底是他们保护我还是我保护他们?还有这位,模样身手虽然都不错,但是人品不行。” 林长晔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你看不上就看不上,少污蔑人!” “不知道了吧?你别看他现在瞅着人模人样的,刚才在宫门口,见了漂亮宫女就上前搭讪。搭讪就搭讪吧,人家姑娘明显不想搭理他,他还拦着人家不让走。这要是在我们那儿,可是会被围殴的。”郑安雅说。 “还有这事儿?”林长晔问道,见那人低头不说话,知道八成是真的。他恼怒地挥了挥手,道:“滚,以后不要再来宫里当值,丢人现眼!” 见自己挑的人一个也没留下,林长晔不乐意了:“我说高昌王,要不算了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的侍卫恐怕没一个能入您老法眼的。” “谁说的?想当初你随便挑给我的高无疾就很好啊,我封他做了通武君,还追谥为骠骑大将军,位比三公呢。后来那个高承显也不错。你再找找,肯定还有好的,别藏着掖着。长卿你说是吧?”郑安雅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 林长卿无奈地笑道:“长晔,北军人数不多,要不你去其他地方挑挑看?” 林长晔一脸不爽地出了宫门,骑着马在大街上转悠了几圈,悻悻地来到南军大营。渤海国的禁军分为南北两军,北军负责宫门、宗庙和陵寝的安全,除此三处之外,临淄城内其他地方都由南军守护,因此,禁军中南军人数较多,但精锐尽数在北军。林长晔心不在焉地进了营门,迎头撞见在此值守的高氏兄弟。林长晔见高承显也在,问道:“你们兄弟三个聊什么呢?” 高承嗣道:“君上,老二都成云麾将军了,一千石的官儿啊,比我这个当哥哥的整整高一级呢!” 林长晔笑道:“怎么,你也想去高昌国?” 高承嗣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君上。您对我们兄弟这么好,我们怎么舍得离开您去其他地方?我也就……哎,随便说说。” 林长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我们渤海国的官场还是太看重出身。你们兄弟几个都是栋梁之才,怎奈你们家祖上是士人,即使我有心提拔你们,也过不了老夫子们那一关。有些事我不说你们也懂,你能当上这个八百石的中郎将,靠的还是你们的叔祖高无疾的名声。” 高承忠道:“君上对我们高家恩重如山,若不是当年您派叔祖父护送如今的高昌王回到母国,他也成不了后来的功业。” 林长晔摆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承显,你在高昌国可还好?听说你成家了?有几个孩子?” 高承显拱手道:“承蒙君上挂念,小人一向都好。我和我媳妇儿是同僚,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 高承嗣咂了咂嘴,道:“你还真成高昌人了?说话都把女儿放在儿子前面。我们渤海人应该说‘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的。” 高承显听了,摸着脑袋嘿嘿傻笑。 林长晔问:“你的孩子跟谁姓?” 高承显又摸了摸鼻子,道:“儿子跟我姓,女儿跟她姓。这是如今高昌国人族通婚的惯例。” 林长晔啧了一声:“这有点过分了吧?虽说高昌国以女子为尊,可那毕竟是神族的传统,你俩都是人族就该按人族的规矩来。你这都当上云麾将军了,在家里还不能说了算?” 高承显又嘿嘿一笑:“君上,我媳妇儿是卫尉卿,秩二千石。她曾经做过我的上司,论起来,是我高攀了她。” “得,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林长晔道:“我这里有一件棘手的事。高昌王要从我们渤海国选个侍卫带回去,我已经把北军里里外外能入眼的都带给她过目了,一个都没看上。你们哥儿几个帮我想想,南军这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高承嗣道:“不至于吧?一个都没有?北军的兄弟们可都是京师中的精锐,比我们南军水平高一大截呢,南军的弟兄们各个都以调到北军为荣。如果高昌王连北军最好的侍卫都看不上,那南军这边就更不用看了。” 高承显问:“君上,我王可有说过原因?” 林长晔翻了个白眼,说:“有啊,五花八门,什么由头都有:五官不端正、身高不够、功夫不好、还有嫌弃人家调戏宫女,人品不行的。就这么个事儿精,王兄还非得满足她,还要我再选几个人给她挑,我都快烦死了!” 高承嗣、高承忠听了,忍不住扶额哀叹。高承显沉思片刻,道:“君上,不知南北两军中可有女侍卫?” “女侍卫?”林长晔惊讶道。 “对啊,”高承显说,“我王对男人的外貌要求高,对女人却比较宽容,再加上高昌国的朝堂和宫中基本都是女人,如果是个女侍卫或许会方便很多。你们也不用担心人生地不熟,我媳妇儿现在就管着这摊子事,如果真有合适的女子过去,我们会关照她的。” “你说的在理,可是我们渤海国哪儿来的女侍卫?”林长晔道。 “哎,君上,还真有一个!”高承嗣道,“前几年来的,叫梁什么来着?” “咱们还有女侍卫?我怎么不知道?”林长晔诧异地问。 高承忠道:“是有这么个人,姓梁,她父亲原是我们南军的副尉。后来父母双双亡故又没有兄弟,大家看她可怜就让她留在军中。这女子生得五大三粗的,倒是有一身力气,目前只是个三等侍卫,俸三百石。她职位太低,所以我们觉得没有必要报给您知道。” 御花园内,郑安雅和林长卿陪着郑河清品茶,杜襄成和林长晔在下首作陪。 郑安雅起身行礼道:“阿咪吉,长卿,我今日是来辞行的,我们该回国去了。” 郑河清道:“这么急呀?你难得来一趟,不多住些日子?” 郑安雅笑道:“不了,已经叨扰了许多日子,高昌国内也有很多政务等我回去处理。” 郑河清笑道:“也对,你是国君,应该以江山社稷为重,不像我,闲散人一个。你几时动身?” 郑安雅道:“五日后,吉日,宜出行。” 林长卿噗嗤一声笑了,说:“姐姐何时信这些东西了?” 郑安雅道:“入乡随俗嘛。对了,我这都要走了,侍卫还没有选好。林长晔,你偷懒哦!” 林长晔起身拱了拱手,说:“高昌王莫急,外臣近日寻得一个极为合适的人选,包您满意!” 见他假模假样地用起了尊称,郑安雅知道他已成竹在胸,便问:“人在哪儿呢?” “在外边候着呢,这就给您唤来?”林长晔道。 没过多久,内侍领着一个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侍卫过来。只见那人大步走到跟前,单膝跪下道:“臣南军宣节校尉梁淑贞,拜见王上、太后,拜见高昌王。” “你是女子?”林长卿大为诧异,“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回王上,微臣名叫梁淑贞。” “你……你叫梁淑贞?”听到这个名字,林长卿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涵养才不让自己笑出来。“淑贞”二字是渤海国常用的女儿名,意为希望女儿长大后温柔贤淑、坚贞纯洁,所以叫这个名字的即便不是美人也多为温柔婉转、身姿轻盈的女子,没想到竟然是个五大三粗、拥有男子一般体格的女人。 郑安雅则眼睛一亮,问她:“梁淑贞是吧?你武艺如何?用什么兵器?” 梁淑贞道:“回高昌王,外臣十八般武艺均有涉猎,擅长用刀。” “让我看看吧。”郑安雅话音刚落,林长晔立刻递上一把侍卫常用的佩刀。 梁淑贞接过佩刀舞了起来,她使的是大开大合的招式,凌厉的刀锋令人顿生寒意。她虽身材高大,但无论是出刀的招式还是步伐都显得十分轻盈。 待她舞毕,林长卿忍不住问她:“你今年几岁?入伍多久了?” 梁淑贞道:“回王上,臣自幼在南军营地长大,十七岁正式入伍,今年已是第五年,二十二岁。” “我看你的武艺不输北军精锐,为什么至今还只是个三百石的宣节校尉?”林长卿问着梁淑贞,眼睛却瞟向林长晔。 林长晔脸上有些挂不住,毕竟南北两军都受他节制。他讪讪地说:“王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有这么个人。”又问梁淑贞:“你没有参加过北军的选拔吗?” 梁淑贞看了看林长晔,低下头不说话。 郑安雅起身来到她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对林长晔说:“那还用问?肯定是北军的那帮臭男人排挤她呗!” “高昌王,不是这样的。”梁淑贞急着说,“外臣本来已经通过了选拔赛,可是……” “可是什么?你说,不要怕,我给你做主。”郑安雅道。 梁淑贞抬头看了一眼林长卿,又迅速低头。 林长卿道:“你但说无妨,如果是选拔过程中有人恶意刁难,寡人一定严惩不贷,如果是选拔制度不合理,寡人这就让他们改。” 梁淑贞谢过,道:“回王上,微臣通过选拔赛后,主事的将军说北军的侍卫们住的都是十人一间的大通铺,因为我是女子,如果入了北军就需要单独拨一间屋子给我住,他们没有多余的空屋子,所以只好把名额给了别人。” “这都什么借口啊?”郑安雅忿忿不平地说:“那你现在住哪里?北军住不下,南军就住得下了?” “我……我和煮饭的大娘一起住。”梁淑贞小声说。 “原来是这样。”林长晔叹了口气,解释道:“北军负责戍卫王宫,他们的饮食起居有专门的机构负责,不是男人就是宦官。而南军的营地毗邻市集,煮饭和打扫大多雇佣附近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有。” “这么过分!”郑安雅撇了撇嘴。 梁淑贞忙说:“高昌王,我国历史上从未有过女子入禁军的先例,官长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是刻意刁难我。说真的,我十二岁上没了父母,禁军的长官们看在先父的面子上肯收留我,让我自食其力,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那你这俸禄也太低了,才三百石。要是在我们高昌国,最起码有五百石。”郑安雅道。 林长卿起身道:“梁淑贞,此事是寡人失察,让你受委屈了,寡人替他们向你赔礼。”说罢,略微躬身行了一礼,吓得梁淑贞急忙行了一个更深的礼。 “好啦,要我说,你还是跟我去高昌国吧。你在这里确实不方便。”郑安雅道:“跟我走好不好?我们那里有好多像你这样的女人。你看,这是杜太尉,她是女人。我们还有抚远大将军、卫尉卿,还有宫里一大半的侍卫都是女人。你不用担心没有地方住,更不用担心因为自己是女人而受到排挤,在我们那儿,受欺负的只能是男人!” 梁淑贞默默地看了一眼林长卿,不做声。 郑安雅又说:“长卿,我就要她了,行不行?” 林长卿笑道:“当然可以,姐姐喜欢就好。” 见林长卿首肯,梁淑贞终于笑了。她兴奋难耐,满面红光地给在场的几位行了礼,随后被杜襄成带了下去。 第25章 梁淑贞(二) 临别那天,林长卿设宴为郑安雅饯行。宴会上,林长卿见到一身高昌国侍卫打扮的梁淑贞站在郑安雅身后,不禁对林长晔小声笑道:“她还真是个天生的高昌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成这副模样的女人,你也是第一次见吧?” 林长晔却道:“不是。” “什么不是?” “我曾经见过这样的女人。我小姨的身型跟她不差多少。”林长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那一年我出使高昌国,小姨是杜氏族长,她见了我特别亲。可惜,如今她已经不在了。” “你们俩嘀咕什么呢?”郑安雅大声问道。 “问得好。”林长晔迅速收起了伤感,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只见他举起双手击掌三下,两个身着锦衣的人领着六七个家丁抬过来几口大箱子和几个笼子。 “这是什么?”郑安雅问。 “纳采礼,”林长晔道,“您老人家不是问我要吗?都在这儿了,请过目。” “你才是老人家!”郑安雅骂了他一句,上前仔细查看,只见有大雁一对、羔羊一只、酒两坛、黍稷稻米面各一斛、箱子里装的则是上好的金银饰物和衣料。她挑不出错来,又眨眨眼,问道:“我听说,按照渤海国的规矩,纳采礼必须由至亲或长辈来送。不知这几位都是你什么人呢?” 林长晔轻笑一声,道:“我父母双亡,父族只剩下王兄和太后,母族都在高昌国,当然不可能是长辈了。”他指着领头的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道:“您老多担待:这位是我二儿子。” “二……二儿子?”郑安雅差点脱口而出“这么老”三个字。 “我第一次成婚是在五十六年前。他是人族,老得快,今年五十二岁。”林长晔道。 “那……你大儿子呢?他……”郑安雅心想二儿子都这么老了,大儿子岂不是更老?不会已经死了吧? 林长晔看出了她的想法,道:“你想什么呢?我大儿子是半神族,今年还尿裤子呢。” “啊哈哈……这样啊?好吧。”郑安雅大为震惊。在高昌国内,她见过的半神族只有高无疾和牟清泉的女儿,那还是个小婴儿,她根本没想过半神族与人族生下的后代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她又指着林长晔二儿子身后的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问:“那他呢?是你大孙子?” “非也,他是我三孙子。” “噗,咳咳……”郑安雅笑喷了茶。杜襄成碍于郑河清在场使劲憋着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行了长晔,”林长卿忍不住打断他们,“好好的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他起身给了林长晔一个脑瓜崩,又亲手盛了一碗羹递给郑安雅,说:“姐姐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玉带羹,不要理那个不着调的。” “哎,哥,你这是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弟弟。”林长晔捂着脑袋说道。 宴席过半,郑河清突然头疼起来,早早地退了席。林长卿担心母亲,吃饭都心不在焉。郑安雅看出他的心事,道:“长卿,你去看看太后吧,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发了。”林长卿一脸愧疚地道了谢,命林长晔送她出门。这二人碰到一起,又磨了一通嘴皮子,直到申时方才散去。 郑安雅正准备登车,忽然听得梁淑贞大喊一声:“什么人?”众人一下子警觉起来,只见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从角落里寻出两个孩子,抓住后领子,一把提了出来。 杜襄成看了看,说:“原来是两个小孩,大概是来看热闹的,打发走吧。” 侍卫们正准备轰走这两个孩子,谁知那个大一点的男孩子怎么也不肯走,还大声嚷道:“我要见高昌王!我要见高昌王!” 郑安雅目睹了这一幕,心生好奇,便道:“叫他们过来吧。”于是梁淑贞仔细检查了一番,将这两个孩子带到她跟前。 郑安雅问他们:“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见寡人?” 那男孩用并不流利的官话说:“回高昌王,我叫乌沙格林,这是我的妹妹哈尔。” 郑安雅道:“看你的打扮是草原上的人,你是从科尔漠来的吗?” 乌沙格林道:“我们从草原上来,不是科尔漠,我的家乡叫不尔罕。”见郑安雅疑惑,他赶紧补充了一句:“在扶余国往北。” “嗯?”郑安雅与杜襄成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这两个孩子来自大漠东边的草原,那里生活着几十个大小部落,不是她们的领地。 郑安雅见那个叫哈尔的女孩吓得瑟瑟发抖,便缓和了语气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乌沙格林道:“我……我只是想见见您。” “见我?”郑安雅问:“我有什么好见的?” 梁淑贞提醒她:“王上,方才的宴席上渤海王还邀请了一些草原部族首领,这孩子八成是跟着长辈一起来的。” “是的是的,我从小就听说过您,一直想见您。刚才吃饭的时候离得太远,我看不清您长什么样。”乌沙格林说。 郑安雅不禁失笑:“好吧,那我给你个机会,起来说话吧。” 两个孩子起了身,哈尔低着头不敢看她,乌沙格林倒是胆大,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郑安雅。 “好啦,这回看清了?”郑安雅笑着问他。 “嗯,看清了,高昌王,您长得真好看!”乌沙格林说。 “我好看?”郑安雅又笑出了声:“你竟然觉得我好看?”虽然她长得并不丑,在神族的眼中甚至算得上标致,但大多数人族的审美与神族差异巨大,他们更喜欢纤细如柳的女子,而不是像她这样力大而又健壮的女人。 “当然了!”乌沙格林说:“我敢打赌,您要是换上我们的衣服,一定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子!” 郑安雅的心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类似的话很久之前也有人对她说过。那人她多年未见了,已经很老了吧。 见她不说话,乌沙格林小心地问她:“高昌王,您不会老对吗?” “是啊,怎么了?”郑安雅被打断了思绪,转过脸来看着他。 乌沙格林壮了壮胆,说:“高昌王,您能等我长大吗?” “等你长大,做什么?”郑安雅问。 “我想和您结为夫妻,但是我现在还太小,您等我长大好不好?”乌沙格林说。 “这……”郑安雅看了一眼杜襄成,笑道:“这孩子怎么有点傻啊?”又对乌沙格林说:“你们既然是渤海王请来的客人,不会不知道渤海王就是我的未婚夫吧?” “我知道,”乌沙格林见她不当回事,不由得急了,涨红着脸说:“但我也知道渤海王并不喜欢您!” “你一个小孩子,胡说什么!”梁淑贞怒斥道。 “我没有胡说!高昌王,我虽然小,但我懂很多事!”乌沙格林大声道:“我知道相爱的人是什么样子!我一个远亲姐姐今年刚刚订婚,她的未婚夫每次来找她,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再没有别的。他们经常手拉手说悄悄话,看着对方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星,有时候还骑同一匹马。她的未婚夫会给她摘掉头上的枯草、掸掉身上的露水,还会亲她的脸。” “你知道的还不少嘛。”郑安雅冷冷地说。 “高昌王,你别难过,他不喜欢您我喜欢您。等我长大了,统一了整个草原,我们结为夫妻,一起拥有整个天下,好不好?” 郑安雅很想笑,一个部落首领的儿子竟然想一统天下,还想与她成婚,野心不可谓不小。但看着男孩认真的神情,她笑不出来了,一统天下何尝不是自己儿时的梦想,只不过她从未将这个想法公之于众。从这点上看,这个男孩与儿时的自己没有多大差别。他的确比较鲁莽,心计不如自己,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己不具备的、难得一见的勇气呢? 鬼使神差之间,她点了点头,对他说:“好,我等你。” 乌沙格林满足地笑了,正打算拉着妹妹离开。郑安雅问他:“对了,你姓什么?” 简单的一句话,却问得乌沙格林脸色大变。他停下了脚步,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声。 郑安雅好奇地问:“怎么了?你没有姓吗?”她记得科尔漠的部落都有姓氏,除非是奴隶,比如不尔忽惕一家就姓塔塔尔。 “高昌王,我们……我们姓赛因不花。”回答的是那个一直不敢说话的哈尔。 “是吗?”郑安雅问。 乌沙格林没有回答,向她行了个抱拳礼就离开了。 待他走远,杜襄成戏谑地问:“你还真答应他了?” 郑安雅白了她一眼,道:“哄孩子的话,你也当真?” 注: 纳彩礼不是彩礼,一般比较少,也不会很贵重。 乌沙格林:意为小石头。 哈尔:意为雪。 赛因不花:意为健壮的牛。 第26章 梁淑贞(三) 颍州行宫外围的演武场上,郝胜男和梁淑贞正在对阵。郝胜男手持一柄修长的环首刀,梁淑贞使用的则是一把厚重的朴刀,二人你来我往打了上百回合依然难分胜负。观战的侍卫们纷纷喝彩。 “好了,点到为止吧。”是郑安雅的声音。侍卫们齐刷刷地向她行礼,场上的两位也收了兵器。 “胜男,淑贞是我从渤海国挑来的,你们可不要欺负她哟?”郑安雅笑道。 郝胜男道:“王上放心,既然来了就是自家姐妹,我们会与她好好相处。” “好,那就好。”郑安雅对众人道:“说说吧,刚才两人的对战,你们有什么想法?” “王上,臣以为二人各有千秋。梁淑贞个子高、力气大,她的进攻一般人很难招架得住。而郝大人经验丰富,往往能化险为夷。”一位侍卫说。 “嗯,不错,还有吗?”郑安雅问。 “梁淑贞的有些招式我们没见过,是渤海国禁军里的功夫吧?”另一位侍卫问。 梁淑贞道:“不是,这是我自创的。” “自创的?”“你还能自创一套刀法?太厉害了吧?”“你师承哪个门派?”众人一下子炸了锅,围着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梁淑贞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其实……其实也不全是我自创的。几年前我遇见一位游侠,他的武功虽然算不上顶尖,但刀法却很独特。我想拜他为师,但他不肯教我,我只好偷偷学了几招,又自创了一些招式编在一起。” “他为什么不肯教你?”郝胜男问。 “他说,女孩子哪有舞刀弄枪的。再说了,那是他家祖传的刀法,宁愿失传,绝不外传。”梁淑贞低声道,语气很是失落。 “这帮人就是狭隘!”郝胜男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别难过,我们这里包罗万象,天南海北的门派都有。平时训练结束了,大家也会在一起切磋武艺,不会藏着掖着。” 郑安雅笑道:“好了,打了半天都累了吧?先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浴场里雾气弥漫,郝胜男和梁淑贞二人泡着热汤。此时尚是白天,整个池子只有她们两个人。郝胜男见梁淑贞半晌不说话,伸出手小心地推了推她:“淑贞,你不难受吧?这水有点烫,你要是受不了就先起来。” 梁淑贞说:“大人,我没事,再泡一会儿吧,这温泉对身体有好处,我现在浑身舒坦。” 郝胜男忍不住笑了:“你是第一次泡,时间不能太久,先起来吧。对了,以后你就叫我郝姐,大家私下里都这么叫我。” “真的可以吗?”梁淑贞道。 “当然了,我早就说过,来了都是姐妹。走,去吃点东西,要不然容易头晕。”郝胜男拍拍她的肩膀,起身出了浴池。 两人刚落座,就有侍女呈上一壶酒和两盘点心。梁淑贞见其中一盘是酥皮果子,有桃花、荷花、松果、祥云等七八种样式,另一盘则要朴素的多,是一大卷扭在一起的油炸面点还有几块白白类似豆腐的东西,都是她不曾吃过的。郝胜男拿起一块荷花形状的递给她:“这澡堂子里有一位厨子,做得一手好面点,其中最拿手的就是这荷花酥。你快尝尝,好吃得很。”梁淑贞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酥软不腻,香甜可口,还有一股淡淡的荷叶香。她不禁问道:“郝姐,高昌国也产莲花吗?” 郝胜男笑道:“那要看你问的是什么时候的高昌国。若是四十年前我小的时候,高昌国地处西北,冬季寒冷不说,还干旱少雨,当然不产莲花。可如今我们有了桂林郡和象郡,尤其是桂林郡温暖多雨,很适合种莲花。” “郝姐,这白的也是面食吗?”梁淑贞忍不住拿起一块豆腐样的点心问道。 “你先尝尝呗。”郝胜男道。 梁淑贞谨慎地咬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咂摸了半天,说:“这好像……总之味道有点怪。” 郝胜男笑出了声:“好像有点坏了是吧?”见梁淑贞点点头,她继续道:“这是奶豆腐,用牛奶做的,你可能吃不惯。不过这可是好东西,在外打仗的时候带上,比馒头管饱。” 梁淑贞又吃了一小口,实在说不上好吃,又被同一盘子里的那一大卷油炸的东西给吸引住了。她指着那卷子问道:“郝姐,这又是什么?看着像炸面条。” 郝胜男道:“这是馓子,是油炸的面食,你掰一点下来尝尝,我觉得比奶豆腐好吃。” 梁淑贞掰了一截送进嘴里,边嚼边道:“嗯,这个好吃。” “咽下去再说话,别呛着。”郝胜男笑着给她倒了一杯酒。 “郝姐,这两样也是高昌人常吃的东西吗?”梁淑贞将酒一饮而尽,问道。 “这是科尔漠人的食物,草原上的东西。”郝胜男道:“多年前,科尔漠部的特勤不尔忽惕归顺我国。我们与他们一起炼铁、通商,还给他们送去书籍和药材。没过几年科尔漠部就统一了大漠西部的草原,不尔忽惕成了可汗。他十分感念王上的恩情,尊王上为‘乌尊可汗’,意思是永远的王。”她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有人说他爱慕王上,王上则利用他的感情令他们臣服。” “啊?”梁淑贞一惊,满嘴的东西呛得她咳嗽不止。郝胜男自知语失,忙站起身来给她拍背,道:“好了,不说这些了,聊聊你吧。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梁淑贞苦笑道:“我知道我的名字和形象差距太大,可名字是父母起的,我也没有办法。在我出生的时候,大家都希望我长大了能成为一名温柔娴静的淑女,哪知道我长着长着就成了这样。” 见郝胜男笑着不答话,她又继续道:“我十岁那年,娘看我脚大,怕将来被婆家嫌弃,就做了一双小一码的鞋子给我穿。那鞋子夹得脚趾头生疼,没过多久就磨破了。我娘本以为补一补还能穿,可是等她补完了,那鞋却再也穿不进了。” “脚长得太快了。”郝胜男道。 “可不是嘛,那时候我使劲窜个子,饭量也大,一顿能吃半锅饭。我娘这下子又愁我脚大,又怕我长高,头发都快愁白了。她觉得是我吃得多才长得快,就只让我吃五分饱,饿得我每天前心贴后背,可是该个子长还是长,一寸都没矮。” “哈哈哈。”郝胜男大笑着说:“可怜的孩子。你要是我女儿,我巴不得你长得跟门框一样高。” “郝姐,高昌国不喜欢文弱的女孩子吗?”梁淑贞问。 “也不能说不喜欢,”郝胜男道,“高昌国大部分是人族,王上和太尉她们是神族,人口只占少数。神族女尊男卑,人族女子的地位高低要看他们纳入我国版图的时间长短。”见她不解,郝胜男继续解释道:“比如说我,我今年四十七岁,是王上登基的那一年出生的。我家在襄邑,是河西郡最早的三座城之一。那三座城原先属于滑国,王上还是公主的时候灭掉滑国建立了河西郡,之后也一直在那里经营。我们的两位丞相段相和卫相,分别做过河西郡的郡守和郡丞,杜太尉当过郡尉。” “这个事情我听说过,王上好厉害。”梁淑贞说。 “是啊,我王的文治武功都是独步天下的。”郝胜男说:“我出生的时候,襄邑已经被段相她们治理了二十多年,但民间仍然有很多家庭喜欢男孩,不喜欢女孩。比如我的祖母。我是个遗腹子,母亲怀着我的时候,父亲在外经商被歹人所杀。当时母亲已经生了两个女儿,祖母一门心思想抱个孙子,她看到母亲的肚子尖尖的,就笃定是个孙子了,对母亲寄予厚望。父亲去世后,家里生活捉襟见肘,但她还是从牙缝里省出钱来给未出生的孙子做了好几件小衣服和小鞋子,又每隔几天就弄来鸡蛋和肉给母亲补身子。你能想象当她看到母亲又生了个女儿的时候有多失望吧?” 梁淑贞点点头,这样的情况她在渤海国也见过不少。 “她本来带了一只鸡、两包红糖上门的,听产婆说又是个女儿,直接把东西拎回去了,临走还骂骂咧咧的,说我母亲不中用,只会生赔钱货,哪里配吃这么好的东西。”郝胜男的语速很慢,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手中的酒杯却不曾停过,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幸好河西郡当时已经普遍允许女子自立门户,祖母再生气,父亲的大部分遗产还是属于母亲的,她夺不走。我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对亲友们说:‘谁说我女儿是赔钱货?这世上难道只有男人才能光耀门楣?我不服,我的女儿一定会胜过男人!’于是,她给我起名叫胜男,这个名字在我祖母那辈人看来可谓是倒反天罡了,但是王上第一次见到我却很是不解:‘男人有什么好战胜的?’她不理解是因为在神族眼中,男人原本就不如女人,如果一个神族女人发誓要胜过男人,那真是奇谈怪论。嗨,我扯远了,再说回我母亲。家里没了生计,她不得不出去挣钱。她请了娘家姐妹和闺蜜帮忙照顾我,刚出月子就接了父亲原来的活,领着车队翻山越岭,游走于山野和市井之间。这其中的各种艰辛她只对我略提过一二。” “现在好了,”郝胜男笑道,“如今我可是郝家最有出息的人。族里从来不给女人入谱,我偏偏入了,还给我单开一册,连带我的两个女儿也一起写了进去。祭祀从来没有女人的位置,我不但参与了,还排第一个。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族人,现在一个个对我低眉顺眼。他们还说,等哪天我致仕了,要请我回去当族长。我说快拉倒吧,我才不操心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可惜祖母去世了,要不然我一定要给她看看,她喜欢的那些孙子、侄孙,一个都不如我。” “这里真好,我要是能早点来高昌国就好了。”梁淑贞嘟囔了几句,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是吧,酒量这么差?”郝胜男忍着笑给她盖上一件衣服。 永昌四十八年,南越王赵叔缠薨逝,南越国投降,是为南阳郡。同年,郑悠儿在众人不舍的目光中登上了远嫁的马车,成为了林长晔的第三任妻子。而在郑安雅身边,一支神秘的影卫正在组建,负责这支卫队的人正是年仅十六岁的郑萧儿。 小剧场(一): “娘,孩儿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林长卿小心翼翼地问母亲。 “什么事?问吧。”郑河清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次安雅来,您似乎,似乎……” “你嫌我对她太冷淡了?”郑河清终于抬起眼看向儿子。 “是不是安雅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冲撞了您?您可别跟她一般计较,她这个人性格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还有些莽撞。”林长卿说。 郑河清冷冷地道:“怎么,还没成亲呢,就向着她说话了?想不到我儿子也是个娶媳妇忘了娘的种。” 林长卿陪笑道:“娘亲说笑了,我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这次安雅辞别的时候,您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要是换了平时,您一定会再三挽留的。” “安雅是国君,不能在别国住太久,我不留她也是为她好。”郑河清道。 “这理由说起来很合理,但儿子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您说呢?”林长卿见母亲不肯说实话,索性坐了下来。 郑河清叹了口气,说:“卿哥儿,你跟娘说实话,你想和安雅成婚吗?” 林长卿没有回答。 “你们的婚约是假的,如果你有其他中意的女子,大可退了婚事改娶他人,安雅不能反对。”郑河清道。 “可是娘,安雅她……这样不好吧。再说我也没有……没有合心意的女子。”林长卿道。 郑河清正色道:“安雅喜欢你,我看出来了,之前我故意当着她的面说你们像亲姐弟,她脸色都变了。你肯定也知道,是不是?” 林长卿低着头,说了声:“是。” “唉,安雅是个重感情的孩子。这次去淳于国救你,她冒了很大的风险,说实在的我也很感激她。可是如今我越来越感觉到你们不适合成婚。”郑河清说。 “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国君,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实话告诉你,当初对外宣布你们订婚的时候,我的确存了联姻的心思。安雅是我娘家人,又是神族,当时高昌国国力弱小,你娶了她等于得到了整个高昌国,对我国大有好处。可如今呢?且不说安雅的性格极其强势,高昌国的国力已经超过了我国,军队的战力更是远在我国之上,这个时候你俩再联姻,到底是她嫁你还是你嫁她?成婚之后住临淄还是住高昌?生下的孩子跟谁姓?到了那天,只怕我非但不能多个媳妇,就连亲儿子都要保不住了。” 第27章 黑夫的遗物 才送走郑悠儿,就听祝惜颜和阮秋霜来报:黑夫去世了。 “王上,黑夫有一些遗物,臣看了颇为震惊。”阮秋霜说着说着拿出了一沓纸。 郑安雅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没看懂,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杆子那么长。” “回王上,这是一种新的火器,黑夫管它叫火枪。这个长的不是杆子,是一根空心的管子,弹丸就从这里发射。”阮秋霜答道。 “火枪?”郑安雅问,“这和普通的枪有什么不同吗?” 阮秋霜道:“此物虽说有个‘枪’字,但和普通的枪完全不是一回事。普通的枪是用木头做柄,钢铁做枪头,靠所持者的力道伤人。而此物,靠的是火药。” “火药?也是猛火油做的吗?”郑安雅看了一眼祝惜颜。后者答道:“不是,火药是用硫磺、硝石和木炭做的,与猛火油没有关系。” “那它如何伤人呢?” 阮秋霜道:“在枪管中填入火药和弹丸,点燃火药,弹丸会以极快的速度从枪管中飞出,打到人就会受伤,甚至死亡。” “那它的射程有多远?”郑安雅问。 “黑夫只有图纸,从未做过实物,因此臣等并不清楚。”阮秋霜如实答道:“不过臣猜测此物的杀伤力非同寻常,黑夫在遗嘱中提到,他的父亲公子敖就是因为发明了这个才遭到孤竹王的猜忌,引来杀身之祸。” “嗯,要不想办法做一个出来试试,如果射程够远,那就值得推广。”郑安雅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黑夫才几岁啊,这就死了?” “回王上,眼看着过了年就六十岁了。他平日里爱酗酒,身体不好。”祝惜颜道。 “还不到六十岁啊?唉,人族的命就是短呐。”郑安雅话刚出口,忽然想到祝惜颜也是人族,忙说道:“惜颜,我不是说你啊,你别在意。” “王上,”祝惜颜忽然郑重地施了一礼,道:“臣已经六十四岁,这两年也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了,恳请王上恩准臣致仕。”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府上上下下还得靠你呢!”郑安雅慌了,难道自己的一时语失竟然弄得祝惜颜要辞官? “此乃臣肺腑之言,请王上恩准。”祝惜颜道。 阮秋霜道:“王上,惜颜是真心想告老回家,不是因为您刚才的话。” “哦?那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郑安雅道。 “王上,惜颜这些年一直为国操劳,从没有过一天轻松日子。我国的七十余城她走过一大半,但每次都有公务在身,没有一次是以游玩为目的。近些年,她常私下里对臣说:‘等忙完这一段,我想云游四海,去西边看浪打沙滩、去北边看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还要去看看南边的森林。听说那里有参天的大树、四季不败的鲜花还有各种珍奇动物。’王上,人族有句话叫‘人到七十古来稀’。七十岁对于他们来说是很老的年龄了。惜颜现在虽然不到七十,身体也还硬朗,但再过几年她怕是要走不动路了。” “这样啊,是寡人疏忽了。”郑安雅感叹道:“这些年寡人只顾着提升国力,压给少府的事务太多,都没让你好好休息,实在惭愧。你的奏请寡人准了。除此之外,寡人还要给你封君,赏你车马和护卫,总不能让你一把年纪了还拄着拐杖出去玩。” 没过几日,祝惜颜致仕,被封为巧工君。少府监一职由阮秋霜继任。 又过了两个月,少府就传来好消息:火枪做出来了。郑安雅兴致勃勃地前往靶场查验。只见两位士兵扛着一杆半人多高的武器,前端是细铁管,后端较粗,不知道装了什么。前面的士兵瞄准好,后面的士兵用火石点着引线。只听“砰”地一声响,从铁管口喷出一股烟,随即,靶子的边缘部位被穿了一个小洞。 郑安雅笑道:“这倒是个稀奇玩意儿,拿过来给我看看,到底怎么使。” 阮秋霜道:“王上请看,枪管里依次放入引线、火药,最后填入钢珠。这个引线是用蜡浸润过的,一点就着,待引线烧到枪管内,便可引爆火药,将钢珠弹出,杀伤敌人。” 郑安雅问:“如此说来,每一次点火之前都要装填这三样东西?” “正是。” “那装一下要多久?” 阮秋霜想了想,说:“操作熟练的士兵,大约需要十弹指吧。” 郑安雅皱了皱眉,说:“都够射十几支箭了。” 一旁的房似瑾问道:“秋霜,这钢珠能打多远?” 阮秋霜道:“二百三十步至二百五十步。” “嗯,比踏张弩远一些。” 郑安雅不悦地说:“那也没远多少,声响还那么大,打的也不够准,只能勉强上靶。要来何用?” 听她这么一说,阮秋霜不作声了。 房似瑾笑道:“王上,我倒觉得这个东西有很大的潜力。我们现有的单兵远程武器只有弓和弩两种。其中弓只能靠臂力,弩则可以借用全身的力气,所以弩的射程比弓远。但无论是弓还是弩,依靠还是人力。人力终究是有极限的,而这个东西则不一样,虽然它现在很长、很重,需要两个人抬,但它一旦固定好位置就不再需要多余的人力了,点个火就能发射。而点火这种小事,老人、孩子、伤兵都能做。” 郑安雅一听来了兴致:“你是说因为它不需要靠人的力气,所以只要有人能点燃火药,即使老人和孩童也可以用它伤人?” “是的,王上。还有,它虽然打得不准,但可以一次性装入多个钢珠,这样打出去就是一大片,不愁打不到敌人。”阮秋霜道。 “有点意思。”郑安雅道:“你再好好研究研究黑夫的图纸,做出个更好的来。” 房似瑾道:“也不一定要拘泥于黑夫留下的东西。火枪是他父亲设计的,他从未造过一支。而公子敖将它设计出来后不久就遭到陷害,恐怕也没时间做进一步的优化和改进。所以依,它不见得是个成熟的武器,否则怎么孤竹国也从来不用呢?王上,依我看接下来的路恐怕要靠我们自己了。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秋霜,加把劲好好干,如果你能做出更好的火枪,那很可能是全天下最好的,连孤竹国将作监的顶级大师也比不上你。” 阮秋霜听得热泪盈眶。她向二人深施一礼,道:“多谢大将军指点,秋霜和少府上下一定不负您的期望。王上,请您相信微臣!” 郑安雅笑道:“好,寡人信你。注意保密。” 注:一刹那者为一念(0.018秒),二十念为一瞬(0.36秒),二十瞬为一弹(7.2秒),二十弹指为一罗预(2.4分钟),二十罗预为一须臾(48分钟),一昼夜(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 第28章 岩糖之争 永昌四十九年,就在少府改进火枪后不久,卫尉左卿卫琉璃和典客房如樨带来了一个消息:孤竹国魁县为首的五个县或将爆发内乱。 这魁县原本属于须弥国。须弥内乱时,南部十城被孤竹国所占,西部十五城被高昌国占领,剩下的十一城中,以丹丘为首的六座城最初拥立公孙不疑为王,后来主动又放弃国号归顺长乐国,而魁县等五城则趁机独立。他们在高昌国、孤竹国之间摇摆了许久,终于在南越国入侵高昌国、高昌国为了缓和与孤竹国的矛盾撤出魁县之后,被孤竹国吞并。这五座城有一个共同点:山多地少,气候非常适宜枫树的生长,故而境内枫林遍布,其特产枫糖浆闻名天下。而这五县之中以魁县出产的枫糖浆为最佳,此外,制糖的作坊、来往的商客也大多集中在魁县,是故这五县以魁县为首,大伙儿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世人常称他们为“枫糖五县”。 然而,孤竹国的将作大监墨天工是木匠出身,尤其偏爱用岩枫木制作各种家具。于是,在枫糖五县并入孤竹国后,朝廷强令他们砍伐糖枫树,改种岩枫树。此举引发了枫糖五县的强烈不满:枫糖浆的生产在当地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从植树、取糖汁、制糖到包装、销售,都在当地完成,规模极其庞大,五县内一大半的人生计与枫糖浆相关。此番朝廷要求砍掉糖枫树,等于断了这些人的生计。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五县百姓拒绝执行砍伐糖枫树的命令,还在制糖巨匠的带领下屡屡到县衙请愿,希望朝廷能收回成命。怎奈墨天工是孤竹国公子,孤竹王墨午的亲弟弟,技艺高超又生性傲慢,眼中只有他的岩枫木,又怎会把区区百姓的心声放在眼里?于是在他的坚持下,五县的官府开始对百姓动手,他们抓走了不服命令的种植户和请愿的百姓,又将其中几个挑头的当众处死。这下,明面上反对的声音没有了,私底下却是暗流涌动,有不少人打起了脱离孤竹国的主意。 听完了两人的汇报,郑安雅召来阮秋霜和高承显询问。听完卫琉璃的讲述,阮秋霜道:“王上,火枪目前虽然已改进不少,但其制作工艺繁复、耗资巨大,以我们目前的能力,一年最多做一百条枪。况且,火枪毕竟出自公子敖,臣担心孤竹国内也有此项技术。” “那如果不用火器呢?能不能打?”郑安雅问。 高承显道:“王上,臣去年到积善郡巡视边防的时候了解过魁县的情况。那五座城虽早已并入孤竹国,但孤竹国似乎没有把他们当成自己人,只知道搜刮赋税,并不为他们着想,而且似乎还防着他们。” “此话怎讲?”郑安雅问。 高承勇道:“他们连破旧的城墙都没有好好修,护城河淤堵了也不清理,更别提整体的城防工事了。官府与当地百姓的关系很差,驻军也经常欺压他们。我猜可能是怕百姓造反之后不容易镇压,所以故意不修城防。” “听你的意思,这仗能打?”郑安雅问。 “臣以为,如果只是夺取这五县不再扩大战争,此仗能打。”高承显道。 卫琉璃道:“那五县与孤竹国本土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相连。那条通道属于三河县,因此被称作’三河走廊’,我们只要派几千人扼守住三河走廊,孤竹国就很难打过去。” “可是战争一旦开打就不好控制了,如果孤竹国与我们全面开战,又该如何?”郑安雅问。 房如樨道:“如今天下只剩四个大国,渤海国、钟离国、孤竹国和我国。这些年我们和渤海国关系越来越紧密,钟离国和孤竹国也越走越近。他们是邻国,只隔一座界山,是天生的背靠背伙伴。” 郑安雅道:“如果我们和渤海国作为一方,孤竹国和钟离国作为另一方,那我们完全不怕和他们开战。我们两国都有八十余城,孤竹、钟离二国只有四五十城,人口也比我们少得多。就怕……” “您是怕渤海国不支持我们?”房如樨道。 “唉,准确地说,是怕长卿不支持我。”郑安雅为难地说:“他不好战,更反对以大欺小。” 房如樨笑道:“王上,如果是五城的百姓不堪重负、以起义的方式寻求独立呢?” “你是说,我们暗地里支持他们独立?那独立了之后呢?”郑安雅问。 “五座城池,弹丸小国,他们要想获得太平自然要找一个靠山,您认为谁做他们的靠山最合适呢?” “那当然是我们了!”郑安雅抚掌大笑:“叔叔,那这事儿就交给您和琉璃了?” 房如樨和卫琉璃交换了一下眼神,道:“没问题,不过他们都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我们少不了要支援他们一些。” 郑安雅笑道:“你报个数,找萧蘼芜去领吧,寡人准了。”又对高承显说:“调三十万大军至孤竹国边境,把火枪也带上,这次换你和胜男领兵,让襄成和似瑾多休息几天。” “王上放心,臣定不负圣命!”高承显抱拳道。 没过多久,魁县百姓起义。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兵器和盔甲,趁着孤竹国驻军换防的间隙发起进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杀掉魁县县令,接管了城防和政务,随后宣布独立。有了魁县做样板,其余四县也纷纷响应。孤竹国派军队前去围剿,却不曾想这些起义军一改过去乌合之众的模样,打得很有章法。他们先是修整了破损的城墙,在城外的空地上挖了许多壕沟陷阱,又在城墙的要紧处搭建了箭楼。至于滚木礌石、燃油、箭矢之类的更是备得足足的。领兵的将军碰了一鼻子灰,当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便把魁县包围起来,企图困死他们。却不曾想其余四县的起义军不时地趁着夜色骚扰他们,有几次甚至与魁县义军里应外合,冲破了孤竹国的包围圈。 原以为此次平叛与以往一样十拿九稳,哪知道围城一个多月也攻不下来,局面还弄得如此被动,孤竹王墨午大发雷霆。他本欲调重兵前往魁县平叛,却又听闻高昌国大兵压境,不由得心中一惊:“这次魁县暴乱与高昌国有没有关系?”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墨午气得直拍大腿:“又是高昌王这个贱人!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她想干什么?” 丞相回复道:“王上,据可靠线报,高昌国与魁县叛军早有勾连。他们刻意挑拨魁县百姓与朝廷的关系,怂恿他们造反,就连这次叛军的武器也是他们提供的。否则,区区一个魁县,哪里来如此多的兵器盔甲?” 墨午怒道:“魁县百姓都是傻的吗?挑拨两下就上当?不知道造反是灭族的罪?” 丞相看了一眼将作大监墨天工,没有作声。 墨午看在眼里,问:“到底怎么回事?说话!” 丞相道:“以枫糖五县原本是自愿并入我国的,后来因为两地风俗不同导致矛盾重重,慢慢地就生了反心。” 墨午看向墨天工,问:“是你做了些什么吧?” 墨天工道:“王兄,我……我也是为了您啊。您不是最喜欢我做的千工拔步床,要我给您的儿子们每人做一张吗?做千工拔步床非岩枫木芯不可,十分废料。我国境内原本不产岩枫树,以往都是从淳于国进口的。后来淳于国没了,我们和渤海国关系不好,岩枫木就断供了。” “这和魁县有什么关系?”墨午问。 “那块地方是最适合种岩枫树的,所以臣弟让当地百姓多种岩枫树,哪知道……哪知道他们反应这么大。”墨天工悄悄地抹了一把汗。 “呵呵,公子说得轻巧。”见墨天工避重就轻,丞相忍不住冷笑道:“如果只是让他们多种树,百姓何至于造反?王上,枫糖五县的枫糖浆天下闻名,那里漫山遍野种的都是糖枫树,而公子却要让他们把糖枫树全砍了改种岩枫树。那些糖枫树都是百姓的命根子,你要动他们的命根子,人家能不跟你拼命?” “那是他们太迂腐!”墨天工道:“糖枫树是树,岩枫树也是树,种什么树不是种?我花高价收购,又不是不给钱!” “公子真是锦衣玉食惯了!”丞相叹道:“且不说你拨下去的钱被官员们层层截留,最终到百姓手上的能有几成。就问岩枫树从苗木到长成需要几年?最起码要十年!你让他们一下子全砍掉,让他们中间这几年吃什么?再说了,枫糖五县靠糖枫树吃饭的难道只有种树的农民这一种人吗?制糖的匠人呢?卖糖的商贩呢?再加上制作糖罐的陶瓷窑口、制作封口的织布坊,那五座城里大概有八成的人是以制糖或者相关产业为生的。你这一下子全改了,这些人的生计怎么办?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能这么做,你偏不信!” “丞相,这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你任命的官员在魁县私自增加赋税,难道不比我的问题更严重?”墨天工反唇相讥。 “行了,都别吵!”墨午怒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再争执也于事无补,问题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就任由他们独立吗?” “王上恕臣直言,独立之后,他们只怕要……”丞相欲言又止。 “要加入高昌国是不是?寡人怕了他们不成?打他一仗又如何?”墨午问。 “王上,我们尚未做好与高昌国全面开战的准备,要慎重啊!”丞相道。 “哼,那就任由他们吞了魁县?寡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墨午怒道。 “王上,要不我们派少量兵打一下试试?真闹大了就说是下层军士们自己干的嘛,朝廷并不知道,赔点钱应付过去就是了。”丞相劝道。 “嗯,还得是你啊,老狐狸!”墨午笑道。 不久后的一天,一支小规模的孤竹军突然向高昌军发起袭击,在射杀了几个高昌士兵后,被闻讯赶来的高昌国援兵包围。这支孤竹军被围后异常镇定,用盾牌和弩车迅速组织起防御阵型,准备与高昌军死磕到底。带兵的校尉对手下说:“弟兄们,不要慌,虽然敌军人数比我们多,但我们的弓弩射程远过他们。要是他们敢进入射程就给我狠狠地射,我们只要坚持一个时辰,援兵就会到了。” 不一会儿,战况果然如他所说,高昌军人数众多,却不敢靠近,只能把他们围起来。“哈哈,看到了吧?很好,就这样坚持住!只要我们箭矢数量足够,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校尉大笑道。手下的士兵也纷纷起哄:“你们这群缩头乌龟,有本事过来呀?”“打不过就回家抱孩子去吧!” 没过多久,高昌军变阵了。阵地上多了一些奇怪的机器,像是攻城用的投石机,但比投石机小得多。孤竹国士兵心里直犯嘀咕,一个胆小的士兵颤颤巍巍地问:“校尉,您看那些是什么东西?” 校尉看了也一脸懵:“高昌国这是要干什么?这可是野战,怎么把攻城车都拉上来了?” 没等他多想,一个个尾巴上带着火星的圆东西朝他们砸过来,正是那些小型投石机发射的。校尉大叫:“大家小心!”那些圆东西落地之后就发出一声巨响炸裂开来,将周围的士兵轰得七零八落。校尉离得稍远,也弄了一脸灰。他不禁骂道:“这是什么鬼东西?只有一点点火星,威力却这么大!” 有士兵问道:“校尉,我们该怎么办?” 校尉想了想,说:“待援是不行了,站在这儿是等死,我们冲出去!” 正当他们变换阵型准备突围时,只见对面军中又出现了几排射手,端着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武器。校尉心中警觉,对部下道:“弩手准备。”还没等高昌军进入他们的射程,耳边就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校尉身边的士兵们纷纷倒地,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挨了一发。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波又到了,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了,对方射出的是不带箭杆和尾羽的箭镞,形状也不是常见的三棱形,而是一头尖一头扁、类似于圆锥的形状。“这到底是什么?”还没等他琢磨明白,胸口又挨了一发,登时就断气了。领头的阵亡了,剩下的残兵一哄而散。高昌国趁机谴责孤竹国恶意挑起事端,并以“守护国土安全”为由派兵控制了三河走廊。 派去试探的小股部队全军覆没,三河走廊被高昌国占领,孤竹国在枫糖五县的驻军随时都有被吃掉的危险,这让墨午心中很是不爽。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前去援助的队伍发现,高昌国至少使用了两种他们从未见过、威力极大的火器。他召来在京的三品以上将领和将作监四品以上官员予以辨认,没有一个人认得。只有一位将作监的老令颤颤巍巍地说:“王上,依微臣愚见,公子椽或许认得此物。” “公子椽?你是说寡人的叔公?”墨午几乎被气笑了:“老叔公今年快九十岁了吧?” 墨天工冲老令摆摆手让他闭嘴,又对墨午道:“启禀王兄,老叔公今年八十七岁,没有九十岁。老令你别添乱了,公子椽虽然做过几十年的将作大监,但是他老人家近来患了眼疾,双眼都快看不见了,还能认得出这玩意儿?” 话虽这么说,但眼下既然没有人能认得这些火器的残骸,墨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带着墨天工登门拜访墨椽。 见国君亲自来访,墨椽挣扎着想从榻上爬起来行礼,却一连两次都跌了回去,吓得墨午赶紧对他说不必行礼了。墨椽眯瞪着双眼看了一会儿,又伸出颤抖的双手摩挲了许久,问:“不知此物从何而来?”当得知是从高昌国的战场上捡到的,墨椽本就黯淡无光的脸上又阴郁了几分。他对墨午说:“请王上屏退左右,天工可以在场。” 于是墨午将随从们打发了出去,问道:“叔公果真认得此物?” 墨椽长叹一声,道:“冤孽呀,老朽当年一时心软放走了他。如此看来,他竟去了敌国!” 墨午眉头一皱:“叔公,此物当真与公子敖有关?” 墨椽点点头,道:“十有八九。虽有诸多改动,但原理是一样的。” 墨天工惊呼:“公子敖?他不是已经被……”忽然想到王兄在场,连忙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不是被灭族了吗?” 墨椽哼了一声,道:“当时公子敖的长子公孙惊不在都城,让他逃了。唉,都怪老朽一时糊涂,可怜他年纪轻轻的,又与此事无关,就没有追杀到底,让他逃出了国。谁承想,他竟然反过来与故国作对,逆贼的儿子终是逆贼!” 墨午听了,忍不住冷笑道:“老叔公,你可不要以为寡人是三岁孩童可以随意糊弄。寡人即位后,只粗粗阅了一遍公子敖的卷宗便觉得疑点重重。敖叔公若当真有谋逆之心,为何将作监里遍布你的耳目,而宫中却没有他的一个线人?为何事情败露之后,他只有逃跑之意而不加反抗?老叔公,寡人念你是长辈,那件事过去太久又涉及王室脸面,这才没有命人彻查。如今这里只有你我三人,你就不要在寡人面前颠倒是非了!敖叔公被杀后,将作大监的位置就落到了你的手上,那些年你偷偷倒卖了多少东西,你自己心里有数!” 墨椽挣扎着起身,在榻上叩首道:“王上,臣知罪,求王上饶命!” 墨天工问道:“敖叔公当真是被你陷害的?你们可是亲兄弟呀!” 墨午叹了口气,道:“老叔公,跟寡人说实话吧。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寡人不会加罪于你,更不会累及你的儿孙,但寡人需要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9章 公子敖 四十四年前(即高昌国永昌六年),公子墨椽鬼鬼祟祟地进了宫。 孤竹宣王墨喜见幼弟这般模样,诧异地问:“瞻前顾后、慌慌张张的,怎么回事?” 墨椽跪道:“启禀王上,臣弟有要事禀报,还请王兄屏退左右!” 墨喜照做,墨椽这才支支吾吾地说:“王上,臣弟偶然听闻将作监的人说敖兄……公子敖似有不臣之心。” “公子敖?”墨喜眯了眯眼睛,道:“你不会弄错吧?他可是寡人的亲弟弟,寡人一直待他不薄。” “王上明鉴,臣弟岂敢诬蔑公子敖,他也是臣弟的亲哥哥。可是将作监的那人是公子敖的心腹,他说公子敖最近研制出了一种杀伤力极大的武器,比普通的弩机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还不需要过人的臂力……”墨椽道。 “这是好事啊,在哪儿?寡人要看看。”墨喜打断他道。 “王上,这正是臣弟想说的,既然研制出这等杀器,他为何不报与王上知道呢?据那人讲,公子敖早在十几年前就有了构思,终于在几个月前做出了这个东西,王上您想啊,他为什么不上报?”墨椽道。 墨喜道:“或许这件武器还不成熟?椽,你不要胡乱猜测,敖是我们的兄弟。” “王兄,我……” “好了,”墨喜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是非对错寡人自有分辨。” 次日,墨喜派去调查墨敖的人带了两个人回来复命,一个是墨椽口中的那位告密者——墨敖的亲传弟子薛无伤,另一位是墨敖的家仆忠儿。墨喜先召来薛无伤问话,得到的结果与墨椽说的大致不差,又唤来忠儿细细盘问,问他墨敖每日几时出门、几时归家、在家做些什么、见了什么人。当他听到忠儿口中说出大将司马涓的名字时,不由得皱了皱眉。 又过了三日,墨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兵包围了将作监和公子敖、司马涓二人的府邸,以谋逆罪将二人满门抄斩,又将将作监的工匠全数带走,直到一个月后才陆续放回一半人。至此,公子敖谋逆案宣告结案,公子敖也从人人艳羡的将作大监变成了孤竹国的禁忌。 “薛无伤和忠儿都是你安排的人吧?”墨午问。 墨椽点头道:“是的。” 墨午又问:“此二人一个是敖叔公的亲传弟子,一个是侍奉他多年的家仆,想必与他十分亲近,你是怎么笼络他们的?” 墨椽冷笑一声,道:“老臣的这位敖兄长一门心思只在匠作上,对于人情世故那是一窍不通,他恐怕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得罪这两个人的。”他见墨天工在一旁兴致缺缺,便道:“天工,你也听着点,不要只顾制器这一件事。” “啊?”墨天工茫然地应了一声,被墨午瞪了一眼。 墨椽道:“敖兄长有两位亲传弟子,大弟子便是这个薛无伤。他入门最早,天资聪颖,又肯用心学,师徒二人相处得很融洽。但自从二弟子程大器入门后,这一切都变了。” “程大器?我见过他做的一个吉金夔龙纹簋,精妙无比,很难想象当时他才二十几岁就有这样的手艺。”墨天工忍不住插嘴道。 墨椽道:“正是。如果说薛无伤的资质是万里挑一,那程大器就是百万人中也难有其一。同样一个步骤,程大器只要看师父做一遍就能掌握,而薛无伤则要反复确认好几次。这已经很难得了,但比这更可贵的是程大器的想象力。薛无伤也设计过不少器物,但从整体风格到细节总脱不了公子敖的影子,他总是笑称师父的手艺博大精深,自己能学到的不过皮毛而已,公子敖也接受他的这一说法。但程大器就完全不一样,他的想法天马行空,创意源源不绝,做出的吉金器大有青出于蓝的趋势,敖兄长也从不吝啬对他的赞赏。如此一来,薛无伤这个首席弟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将作监的工匠中不乏阿谀奉承、拜高踩低之人。他们见程大器受宠,便一味地讨好他,时常把薛无伤撇在一边。而程大器的性子和他师父如出一辙,只知埋头苦干,不曾顾及师兄的感受。他经常在师父面前驳斥薛无伤的设计、指出他的缺点,弄得薛无伤很下不来台。慢慢地,薛无伤对师弟的感情从疼爱变成了忌恨,也因为师父偏爱师弟而恨上了师父。” “妒忌猛如虎啊。”墨午不禁叹道。 “至于那个忠儿,”墨椽道,“他原本是个忠心不二的人,因而得到了公子敖的信任,让他出入跟随。他与府中的一位美貌婢女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可后来公子敖的女儿出嫁,此女被作为陪嫁丫鬟送走。忠儿去求过公子敖,而公子敖本来已经答应,却因为诸事繁杂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到了他女儿出嫁那天,那位婢女还是被送走了。忠儿跑去问公子敖,彼时公子敖一门心思扑在改良火器上,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了句:‘这事儿就算了吧,以后我再给你做一门好亲事,像这等姿色的女子总是有的。’忠儿自知此事已不可挽回,只好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自此他明白了,他和他的相好在公子敖的眼中就如同猫狗和器物一般。那是什么样的待遇?主人高兴了就捧在手里玩赏两天,不高兴了可以晾在一旁甚至砸碎,若遇到了喜欢它们的客人,主人还会随时将它们转送他人。他的忠心就好像丢进水里的石头,除了听到一声响之外,再无其他。” “奴仆虽通器物买卖,但他们毕竟是人。”墨天工叹道。 墨椽接着说:“我很快就拉拢了这两个人。对薛无伤,我承诺他,只要我当上了将作大监,就任命他做监丞。对于忠儿,我承诺事成之后让他脱离奴籍还他自由身,还会送他安家的田产和钱粮。我甚至替他打听到了那位婢女的下落。当听闻那女子被男主人收了房,还生下了孩子之后,他沉默片刻,答应了我的条件。” “那司马涓呢?”墨午又问。 “司马涓?咳咳……”墨椽咳嗽几声,笑道,“那是他自己找死!他本是庄王的爱将,又手握重兵,宣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还不知收敛,一有机会就找公子敖商讨兵器制作的事。本来嘛,领兵之人关心军械的事也属正常,但在宣王兄眼中就成了二人密谋造反,这可怨不得我!” “怎么怨不得你!”墨天工愤然道:“如此说来,敖叔公本无谋逆之心,是你串通薛无伤和忠儿算计了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和他一样是公子,有封地有俸禄,衣食无忧。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就为了区区一个将作大监的职位?” “哈哈哈,咳咳咳……”墨椽仰天大笑,咳了许久方才止住,手指着墨天工道:“你也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如此幼稚?” “天工,你闭嘴,寡人还有话问他。”墨午问道:“寡人还有一事不明。常言道:‘斩草必除根’,为何你们将敖叔公满门抄斩却唯独放走了公孙惊?不要说你们来不及抓捕,我们孤竹国传递消息的速度天下无双,王命只需几个时辰就可从宫里传达到边关,公孙惊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唉,老臣也想抓他,但是没有办法。老臣的独子卯自幼与惊一同长大,亲密非常,是他放走了公孙惊。他还以自己的性命要挟我不得追杀,我只好放弃了。唉,逆子!逆子!” 从公子椽的住处出来后,墨天工忍不住问墨午:“王兄,我还是不明白,老叔公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将作大监的位置陷害敖叔公?况且,他的安排并非天衣无缝,宣王大父只要再多找几个人问问,说不定就能发现敖叔公是被陷害的了。为什么大父不再找别人了解情况呢?” 墨午淡淡一笑,说:“叔公说你幼稚,还真没说错。你可知当年敖叔公在世的时候,椽叔公偷偷倒卖过多少将作监的原料?敖叔公虽不常查账,但天长日久,亏空的窟窿越来越大,很快就填不上了。更何况 ,其中有一些还是我国明令禁止对外出口的紧要物资,与其坐等被查出来受刑,不如先下手为强。” “那大父他……” “好了天工,寡人乏了,你回去吧。”墨午抬手打断了墨天工的问话,将他打发走。 眼看着墨天工走远了,墨午笑着揉了揉太阳穴。墨天工的问题他知道答案,只是说不出口。孤竹人世代勤勉,从民间到王室皆是如此,即使贵为公子,如果做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闲人,也会被全国上下所唾弃。因此,孤竹国历代有为的公子们大体有两条路:从政或是做工。与其他国家一样,孤竹国也奉行嫡长子继承制,有望继承王位的公子自幼被安排学习诗书礼乐,而那些即位无望的公子们则早早地开始学习工艺。孤竹国历史上不乏政变,每逢政局动荡,学习诗书礼乐的公子们免不了牵扯其中,少数人成功上位,多数人性命不保,而学习工匠技艺的公子们反而能独善其身。渐渐地,一些低位宫嫔为了让儿子免于灾祸,便索性在儿子出生之后央求国君给他们起了带有工匠性质的名字,以示对王位绝无觊觎之心,久而久之,便成了孤竹国王室的一种默契。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孤竹庄王有九子,其中长公子喜和公子敖分别为两位宠妃所生,其余公子均为地位卑微的嫔妾甚至宫娥所生。那七位公子都以木石器物为名,以学习技艺为主,公子椽便是其中一位。从名字上就能看出,庄王对公子喜和公子敖寄予厚望。事实也是如此,对于立谁为太子一事,庄王一直举棋不定。他的犹豫导致两位宠妃各怀私念,朝中大臣也渐渐分成两派。平心而论,庄王更喜欢公子敖,因为他性格沉稳、耐得住寂寞,不像公子喜有些阴晴不定。但人算不如天算,随着年龄渐长,公子敖偏偏对金属器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王位则无动于衷。庄王无奈,只好立公子喜为嗣。这位公子喜便是后来的孤竹宣王。由于夺嫡之事的影响,即位后的宣王虽然封公子敖做了将作大监,却一直对他不冷不热,反而对同在将作监的其他几位公子动辄封赏。更令宣王感到不安的是,公子敖给自己的长子起名为“惊”,这又是一个与匠作无关的名字。于是,他暗地里增派了许多人手监控公子敖。对于王兄的这些小动作,公子敖全然不在意,一门心思鼓捣他的金属器,以为自己问心无愧就能得到善终,哪里知道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公子椽,以致杀身灭族之祸。 “幸好我这个傻弟弟心思单纯,给我省去了不少麻烦。”墨午心道。 得知公孙惊为高昌国效力,孤竹国朝野震惊。有好战者提议:“既然高昌国藏匿我国叛贼,又用叛贼所做的武器杀死我国士兵,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王上,臣建议,应尽快发兵,讨伐高昌国。” 丞相和领兵的大将却极力反对:高昌国的国力和军力本就在孤竹国之上,如今又有了火枪火炮更是难敌。更何况,高昌国的一支小股部队就已经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战力,如果这些枪炮只是高昌国军械的冰山一角呢?如果爆发大规模战争,仅凭孤竹一国恐不能敌,而一旦向他国求援,问题就更大了。如今天下只剩四国,孤竹国和钟离国互为依靠,如果向钟离国求援,他们看在唇齿相依的份上八成会出兵。但如此一来也就给了渤海国出兵钟离国的机会。如果他们参战,局面就成了二对二,孤竹国依然处于下风。恰逢此时,房如樨来到丹丘,声明只要孤竹国从枫糖五县撤军,并承认他们独立,高昌国便会打开三河走廊放他们通过,绝不为难这些守军,两国的恩怨也就此一笔勾销,高昌国将与孤竹国友好相处。孤竹国君臣关起门来商讨了三天,无奈地同意了。就这样,枫糖五县先是宣布独立,后自愿并入高昌国,是为魁郡。 注:孤竹国传递消息的方式是相隔五十里建高台,以独特的火光为号,类似摩尔斯码,结合八卦,长亮一次为阳爻,短亮两次为阴爻,组成几张四相、八卦或六十四卦图。 举例:通缉公子敖。 第一幅八卦表示什么类型的指令,例如:通缉令。 第二幅八卦表示对逃犯采取什么措施,如:禁止出境,格杀勿论。 第三幅和第四幅联合起来表示被通缉的对象是谁。 第三幅用四相展示:宗室、贵族、朝臣和外国人。 第四幅用六十四卦表示具体哪一个人,朝廷每月更新一次清单。 第30章 虢氏姐妹(一) 颍州行宫岁寒殿内,一场家宴正在举行。主位上坐着房如梅,右首第一位是郑安雅、第二位是房似瑾,左首依次是房如樨、房似瑜和她的儿子。 房如梅见人齐了,举杯对众人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因此今日只论血亲辈分,不论君臣上下。大家都自在些,该吃吃该喝喝,不谈国事,更不要在意她。” 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郑安雅也忍不住笑道:“阿达你这话说得,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人啊?似瑾你说,我有那么凶吗?” 房似瑾故意白了她一眼,说:“挺凶的,灭了南越国之后越发不可收拾,比以前更让人害怕了。” “嗳!”郑安雅敲了她一筷子,“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还能信几分,你就省省吧。谁不知道你房大将军所向披靡?” “我就更不敢了,”房似瑾道,“你一不高兴就把我发配到圣山西边去种地,一去就是三十几年,我连家人的面都见不着。” “哎呀小玉,”郑安雅搂住她的肩膀唤着乳名,“我知道你受苦了,你离开的那些年我特别想你。” 获得了房似瑾又一记白眼之后,郑安雅转头问房似瑜:“似瑜姐姐,你丈夫怎么没来?” 房似瑜正忙着给孩子擦嘴。她放下手帕说:“回王上,阿注不算我们家的人,所以我没让他来。” “你们还没成婚吗?”郑安雅诧异道:“上回叔叔不是说你们快结婚了?我还等着喝喜酒呢。” “没办法,他家里不同意他出门,说需要他帮衬。”房似瑜无奈地说。 “他是萧家人对吧?”郑安雅问。 “对,是萧蘼芜和萧茱萸的弟弟。”房如樨道:“可惜啊,没成。我们家迫切需要一个男人主内,我们几个都长年在颍州,国都的老宅里虽然仆役不少,但没个主事的终究不成样子。本来嘛,这些活应该是我们兄弟俩的,可我俩一个进了宫,一个入了仕,都帮不上忙。她们姐妹俩也没个兄弟,似瑾不想找男人,只能指望似瑜了。” 房如梅笑道:“实在不行我回去看着,反正我闲得很。” “可别,”房如樨赶紧制止他,“于理不合,我可不想哪天上朝被人参上一本,说我对先王不敬。” “你为什么不想找男人啊?据我所知,国中仰慕大将军你的人可不少哦!”郑安雅笑嘻嘻地问房似瑾。 房似瑾撇撇嘴道:“明知故问。那些小门小户的儿子大多势利,与其说仰慕我,不如说是中意我的身份和地位,偏偏我最看不惯那种主动贴上来的。至于门第高的人家嘛,十有八九跟姐姐一样的结果,舍不得儿子出门。” “那就找个男人多的家族,不稀罕儿子的那种。”郑安雅说。 “男人多的?”房如樨笑道,“那只有隋氏了。他们家男人最多,一万多岁的还养在家里呢,你想不想要啊?” 众人大笑不止。隋氏是四小家族中最特殊的一个,举家主修灵力,极少参与政事,信奉男女平权,就连族长也是男女各一名。五大家族的男子在女儿或侄女们都去世、由孙女辈当家之后,通常会离开家庭前往新生邑居住。萧、归、曹三家的女子虽然不会死于天劫,但历年征战中也会折损不少,于是这三个家族中上了年纪的男人也会效仿五姓男子,在七千岁左右迁往新生邑。唯有隋氏特殊,他们从来不用上战场,长辈们即便不当家了,也依然留在家里习练修为,空闲时候帮着做些家务。这就是房如樨所说的“一万多岁的还养在家里”。 酒过半酣,郑安雅借口不胜酒力出去走走。房如樨见她似乎有心事,便跟了出去。 “王上您在想什么?”他见郑安雅看着远处发呆,不由地问道。 郑安雅沉默片刻,说:“叔叔,我想灭了孤竹国,你会支持我吗?” 房如樨道:“当然,王上为什么认为我不会支持您呢?” 郑安雅低着头说:“因为……因为这件事不符合道义。我们灭滑国,是因为他们侵略我们,灭祝融、夜郎和南越也是因为他们先攻打我们,须弥国是自己散架的,算不得被我们所灭。可唯独孤竹国不同,我们和他们虽有过节却只是些小打小闹的矛盾,我没有合适的理由。” “那何不留着孤竹国呢?”房如樨笑道。 “我……它杵在那儿我看它不爽!”郑安雅道。 房如樨笑道:“王上考虑的没有错。俗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今天下只剩四国,大一统已成为必然的趋势,不是我们灭了他们,就是他们灭了我们。与其等他们对我们动手,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郑安雅叹了口气,道:“可问题就在于我们似乎无从下手。枫糖五县对于孤竹国来说不过皮毛而已。新的火器虽然好用,但如果要打一场灭国大仗,需要的火器够我们生产几十年的,更别提它们还不好保养了。况且,孤竹国向来以防守见长,整个国家建得如同堡垒一般,消息上传下达更是快过我们许多倍,不好打啊。” 房如樨哈哈大笑:“要灭孤竹国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王上可要有心理准备。” 郑安雅眼睛一亮:“如此说来,叔叔有办法了?快跟我说说!时间久点没关系,我耗得起。” 房如樨道:“此事非经天纬地者不可谋也,我可没这个能耐,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王上可听说过桂林虢氏?” “虢氏?叔叔说的莫不是南越首富虢氏?”虽然南越国已灭,人们口头上仍把南阳、桂林和象郡合称为南越。 “正是。” 郑安雅道:“我听过虢氏的名号,好像当家的也是个女人?” 房如樨笑道:“没错。虢氏祖上是普通蚕农,上一辈是做绸缎生意发家的,在当地口碑极好,人称虢太公。虢太公攒下数万家资却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这在南越国可是非常不利的。” 郑安雅哼了一声,道:“南越人最是讨厌,他们有句话叫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听说他们给出嫁的女儿订了许多离谱的规矩:不能回娘家过年、父母死了女儿不能分财产,如果被夫家抛弃那更是奇耻大辱。” 房如樨道:“正是。当年虢太公过世后,他的两个女儿虢孟馨和虢仲靓都已出嫁,其中次女虢仲靓新婚不到一年就死了丈夫,也没有留下子女。她的夫家本来就是贪图丰厚的嫁妆才娶的她,这下子反而连儿子都没了,更是将她视作‘克夫命’。” “什么叫克夫命?”郑安雅忍不住问道。 房如樨尴尬地笑了笑,说:“听起来很不可意思的,就是他们认为是虢仲靓在冥冥之中用某种特殊的方式害死了她的丈夫。” “这都什么玩意儿啊?”郑安雅不解道:“如果他们有证据证明是虢仲靓杀害了她的丈夫,那就去报官啊。” “他们当然不会有证据,因为这根本与虢仲靓无关。这个虢仲靓也是可怜,她本身富家小姐,自成婚以后每日三更起五更睡,天不亮就起床烧热水、做好全家人的早餐,做完了还不能先吃,要服侍丈夫穿衣梳洗,还要向公公婆婆问安、等公婆和丈夫用完早餐之后,她才能吃。” “我的天,这过的什么日子啊?”郑安雅惊得张大了嘴。 “这还只是早晨,”房如樨接着说,“早饭之后要洗碗收拾,然后是洗衣、择菜、准备午饭。午饭照例是要等长辈先吃的,通常丈夫和公公不在家吃,她就要等婆婆先吃完。” “那吃完午饭就该准备晚饭了?”郑安雅问。 “是啊,等到晚餐结束,她才能坐下来歇一会儿,手里通常还要做针线活。” “这得多累啊,她的夫家很穷吗?请不起仆人吗?”郑安雅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非也,当时她的夫家与娘家算是门当户对,之所以要她干这么多活是要让她‘适应为人妇的生活’,这是她婆婆的原话。”房如樨不禁叹道。 “什么‘适应’,狗屁!说白了不就是故意刁难人嘛。叔叔,这也是我最不明白的一点,她婆婆自己也是女人,年轻时候也做过儿媳妇吧?为什么做了婆婆之后还要为难儿媳妇?” “原因很复杂,我也不是特别了解。王上,这不是重点。” “那后来呢?” “丈夫死后,公婆本就对她怀恨在心,父亲再一死,不仅仅是公婆,夫家的所有人眼看她没了依靠,都开始明目张胆地作践起她来。甚至有人与她的族内叔伯兄弟勾结,图谋虢太公的家产。虢仲靓明白,再这样下去,她早晚会被折磨死,家产也会落入他人手里。于是,就在回门吊丧的那天,她找个借口留下,迅速接管了家里的一切,将那些四散而去的掌柜、伙计和家仆们重新聚拢起来,将那些偷拿财物的奴仆伙计抓去报官。在她的努力下,绸缎庄重新开张,生意越做越红火……” “没有人为难她吗?”郑安雅问。 “有,当然有了,那一年她才十八岁,一个没有父兄可依、也没有孩子的十八岁孤女,有的是人对她虎视眈眈。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当时是永昌二十八年,正是南越国打败我国、声名远播的时候。她……”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瞟了郑安雅一眼。 郑安雅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叔叔只管说,我不生气。那会儿是我太飘了,回想起来,南越国是个不错的对手。” “那我可说了啊,”房如樨笑道,“她父亲不是做绸缎起家的嘛,后来也做麻布,她就捐献了一大批布帛给朝廷做军服,得到了朝廷的表彰。如此一来,商户们都对她高看一眼,也不敢随便欺负她。” “那她如何处理父亲的遗产呢?你方才不是说,已经出嫁的女儿不能继承父母的遗产?” “那就是她高明的地方了。南越国的法律并没有规定外嫁女不能继承父母遗产,只是民间约定俗成地认为她们出嫁时已经将属于她们的那部分财产作为嫁妆带走,因此父母去世后家产通常全部由儿子继承。她父亲没有亲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是当地的县令夫人,她将遗产分成三份,一份给了姑姑,一份给姐姐,只留一份给自己。当然了,姑姑和姐姐分得的财产主要是绸缎庄的股份,那两位都要忙夫家的事,整个绸缎庄的经营权自然就落到了她的手里。不是没有远亲族人告她的状,但状纸递到县令手里就被驳回了。” “对啊,姑姑也是虢氏出嫁的女儿,如果县令判她不能继承父亲的遗产,那姑姑更不能继承兄弟的遗产了。县令夫妇白白得了那么大一份好处,肯定向着她说话。”郑安雅道。 她思虑片刻,又问道:“叔叔,你是说这个人有办法对付孤竹国?” 房如樨道:“此人行事,喜欢利用人性的贪婪,先给人一点好处,引诱对方花费大量的钱财或人力投入进去,再给其致命一击。我只说一件事情,行不行王上自行决断。”见郑安雅颔首,他说:“王上可听过一句话:‘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听过,说的是一位贫困的养蚕女子,终年辛勤劳作,却穿不起一身用蚕丝做的衣服。” “没错,当时的南越国的蚕农都集中在如今的桂林郡,约有数万户,他们常年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只因他们产出的蚕茧只能卖给几个固定的商户。而那些商户大多奸诈,遇到丰年,他们必定压价,使得那些农户赚了产量却赚不到钱,而到了灾年,那就更不用说了,蚕这种东西很娇贵,稍不留神就就会病死一大片,蚕农也会因此破产。虢太公为人公道,讲究诚信,不忘出身,虢仲靓当家之后,继续延续父亲的善举,不在丰年压价,每年还贷款给那些破产的蚕农,让他们可以生存下去。久而久之,她不仅得到了十里八乡的赞誉,还和当地的蚕农们结成了牢固的供销关系。蚕农们都知道,把蚕茧卖给虢家是最好的:丰年能保证价格,灾年能得到贷款。即便有时候蚕茧价格上涨,别的商户想趁机用高价挖墙脚,也经常挖不动。就在虢仲靓当家的第三年,也就是永昌三十一年的年初,有几个丝绸大户排挤她,时常派地痞流氓骚扰她的店铺,甚至放出话来要让她在当地无法立足。虢仲靓得知后不慌不忙,先找来附近几个县的养蚕大户和与她亲近的生丝贩子,告知他们生丝和蚕茧即将涨价,让他们收了蚕茧后不要轻易卖出去,等涨到五倍价格再出手,生丝也是如此。蚕农们半信半疑,因为在此之前哪怕蚕茧再稀缺,价格也不会高于平常的两倍。不过碍于虢太公的面子,他们还是照做了,毕竟蚕茧容易存放,晚几天卖问题不大。没过多久,当第一茬蚕茧收获的时候,果然涨价了。” “她怎么知道要涨价?其他商户不知道吗?”郑安雅问。 房如樨微微一笑,说:“受她控制的蚕农占了所有蚕农的半数以上,他们都不卖,市面上蚕茧总量少了,价格当然上去了。” “哦,是这样啊。”郑安雅笑道,“那后来呢?” “蚕农们看到价格真的涨了,便信了她的话,更不肯往外卖了。说来也巧,那几年南越国国力蒸蒸日上,百姓越来越富足,丝绸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如此一来,从蚕茧到生丝,再到素绢和成品绸缎一起涨价,没过多久蚕茧的收购价又涨了五成。这下,连那些不受她控制的蚕农也纷纷待价而沽,各路商家也开始囤货,蚕茧价格一路走高,很快就翻了一倍。” “有人买没人卖,那价格岂不是还要高?”郑安雅问。 “是的。而且就在此时,赵子羽暴亡,赵叔缠即位。新王登基,举国同庆,要大赦囚犯、赏赐百官。同时,各县也要举办庆典,邀请本县的名流、富户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参加。庆典当日,每座城的主要街道都要披红挂彩,现场要用彩绸铺地,至于每个参与的人,当然要一身体面的衣裳。” “所以,丝绸的需求又增加了?价格又涨了?”郑安雅问。 “可不是嘛。”房如樨笑道,“虢仲靓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她早就料到新王登基后绸缎的需求会增加,但她也没想到南越国会连丧两王。尤其是赵叔缠是个讲排场的人,当他还是公子的时候,一年要做几十套新衣服,就连车辕都要用缎面包裹。” “那价格至于涨到五倍之多吗?” “王命如山啊,南越国换了新王,文武百官不得小心讨好着?万一出了纰漏,那可是对新王不敬,谁也不愿意出这种过失。于是,那段时间里,整个南越国就像疯了一样,人人都在抢购绸缎。要不是其他国家路途遥远,商贩们甚至想从别国进口绸缎了。在国都秀禺城里,丝绸一度成了比金银还要抢手的硬通货。在集市上,整匹的绸缎可以像钱一样买其他物品;在钱庄里,库存的绸缎可以用作抵押品获得贷款,在茶肆和酒楼里,更是人人都在谈论丝绸的价格和走向。” “有点过分了,一个国家不能只靠丝绸生活,这样下去会伤及其他行业。”郑安雅说。 房如樨轻轻颔首道:“王上您看出问题了,南越国的大臣们也不都是吃素的。他们当中的明白人不能眼看着国家因为丝绸迷失了方向,于是千方百计将已经致仕的老丞相牙自请了回来。” 郑安雅笑了:“牙自?那可是叔叔你的老熟人啊。” 房如樨笑道:“牙自正在陶邑享清福呢,听闻南越国被搞成这个样子,也不忍心自己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二话不说,立马赶了回来。赵叔缠本就与牙自关系甚好,正想着把他请回来继续当丞相呢,见牙自主动回来了,当然喜不自禁,对他言听计从。于是,没过几天,赵叔缠就下了诏书,言近来国中奢靡之风日甚,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如此下去,国力大损。故自即日起,南越国自国君往下须厉行节俭,国民不得穿戴超越品级的服饰,他自己也一年不做新衣新履。王诏刚出宫门,丝织品价格应声下跌。而此时,虢仲靓和她的蚕农商贩们,早就在高位将存货卖得一干二净了。而那些与她作对的商户们花了大价钱囤积的货物则砸在手里卖不出去,有的破产,有的勉强维持生计,再也没有力量与她为敌。” “可是虢仲靓怎么知道价格正好要涨到五倍呢?又怎么知道赵叔缠会颁布厉行节俭的诏书呢?”郑安雅问。 “第一个问题:这世上能养蚕的国家只有南越国、渤海国、淳于国和东瓯国,其中南越国的生丝、蚕茧价格是各国中最便宜的。如果涨到五倍以上,商人们就会从其他国家贩运过来,所以,五倍是涨价的极限。至于第二个问题嘛,”房如樨笑道,“很简单,她那个当县令的姑父为了升官,花了重金贿赂朝中重臣和南越王身边的内侍,这些钱都是她和她姑姑出的。她姑父得知了牙自要回来的消息,回头就告诉了她俩。” “看来这个人很不简单啊,商贾之战抵得过千军万马。”郑安雅低头思量了一番后,说:“我有心任她为相,不知她肯不肯来?” 房如樨大笑道:“王上放心,‘士、农、工、商’,商人排在四民之末,他们虽积有巨额财富地位却不如普通农民。故而,一些商家巨贾们或花费重金为儿孙摆脱商人身份、或支持族人为官以求庇护。您要是任命她做丞相,她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呢。” 第31章 虢氏姐妹(二) 不出一个月,房如樨果然带着虢仲靓来了。郑安雅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四十岁上下,虽保养得当但身材瘦小、皮肤发黄、鼻梁低矮,按照高昌国的审美实在算不得漂亮。 行过礼后,郑安雅问她:“你可知道,寡人唤你来做什么吗?” 虢仲靓道:“武信君说,王上想让草民用经济之法对付孤竹国?” “正是,你可有把握?” “回王上,草民在来的路上想了一些,不过”虢仲靓顿了顿,看得出来,她有点紧张,“如果真的要对孤竹国下手,还需要仔细思量。” “没关系,你先说来听听。”郑安雅笑了笑,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 虢仲靓清了清嗓子,道:“王上,以草民愚见,用经济之法灭一国,最有效的是用粮食。” “粮食?”郑安雅问,“怎么用?” 虢仲靓道:“我们想个法子,让孤竹国人不种粮食。” “啊?不种粮食?这怎么可能?不种粮他们吃什么?”郑安雅道。 房如樨笑着说:“王上莫急,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您先派一些日常事务给她吧,把她当普通丞相用。” 次日,高昌王颁布诏书,任命虢仲靓为左相,主管农、工、商三业,段知书改任右相,负责其余事务。 在虢仲靓看来,高昌国的确有不少需要改革的地方。第一项便是简化通关手续:高昌国境内有多条直道,商人们利用直道贩运货物十分迅速,但州郡之间仍与其他国家一样设有层层关卡。商人们每到一处都要准备报关凭证、排队登记、清点货物、缴纳直道维护的捐税。有些郡县人手不够,商人们甚至要排上几天几夜的队。这对商贩们,尤其是贩卖新鲜农产、果品的商贩尤为不利。“直道好走,关卡难过”是商贩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虢仲靓用“一证制”取代了原有的报关制,即商贩们在上直道时领取一张许可证,填写个人信息、出发地、目的地、货品名称、数量、随行人数和姓名、预缴捐税后,由出发地的关津验证后盖章。只要沿途不离开直道的范围,无论途径几个州郡,都不再盘查,只有当他们到了目的,离开直道时,才需要向当地的郡府或县衙报关,一次性做完登记入关、核对货物和缴纳捐税的工作,对已收的部分捐税多退少补。高昌国的直道沿线每隔五十里必设有一处官驿,至于私驿和食肆、茶铺则更多,商人们无需担心路上的食宿问题。此举大大节省了路上耗费的时间,博得了商人们的一致称赞。 第二项是明确商法以及触犯商法之后的惩罚。以往高昌国的法令虽有规定商人不得缺斤短两、不得以次充好、不得延迟交付。但缺斤短两容易判,以次充好鉴定起来十分麻烦,紧俏货品的延迟交付更是鲜有人管。虢仲靓命人给各主要商品的好坏制定了统一标准,同时也制定了触犯法令后的惩罚细则,使得市场风气为之一振。 第三项则是降低农业税:前两项工作得到推广后,工商两业得到了飞速发展,从工商业收缴的税也比从前多了三四成。虢仲靓趁机进谏:“农业乃立国之本,农人是整个国家最重要、数量最多、同时也是最辛苦的人,应当降低他们的生活负担。”郑安雅准了,于是农业税再降一成。 这三项举措一出,高昌国的商贸蓬勃发展,农民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国力蒸蒸日上,这是后话。 在虢仲靓继任左相后不久的某天,郑安雅前往她的府邸。这些日子以来,她对虢仲靓的能力非常满意,但见她近日似乎心事重重,孤竹国的事也没了下文,又隐隐感到不安。 国君亲临,相府上下自是诚惶诚恐。虢仲靓率领众人拱手伫立在府门前迎接,将她迎入正厅。郑安雅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身后的一名女子。此女与虢仲靓一样瘦小,无论是长相还是举止都有几分相似。她心下了然,问:“这位就是你姐姐吧?” 虢仲靓道:“回王上,正是家姐,名叫孟馨。”虢孟馨便上前与她磕头行礼。 此时厅内除了郑安雅和两个随从之外,只有虢氏姐妹,其他人都在外头听候差遣。郑安雅见四下没有外人,又见虢孟馨两眼泛红、笑容勉强,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虢孟馨仍未起身,听到国君这样问,又伏地连连叩头道:“王上恕罪,王上恕罪!” 虢仲靓也行礼道:“有劳王上挂怀,是臣的家事。” “家事?”郑安雅道:“寡人知道你姊妹二人相依为命多年,你姐姐的事就是你的事。不妨说给寡人听听,有什么事能让虢相为难的?” 听到这一句,虢孟馨瞬间落泪。虢仲靓见她泣不成声、口不能言,只好替她说:“家姐原本嫁于芈氏,婚后连生二女,又大病一场。夫家眼看她生不出儿子,就开始嫌弃她,还盘算着要给她丈夫纳妾。不巧的是,家父又去世了,臣接管家业后,将家产一分为三,一份给了姑姑,另一份给了姐姐。姐姐和姑姑得到家产后并不与我分家,只取分红,仍将绸缎庄交给我经营,这个王上您是知道的。” “嗯,寡人听说过。”郑安雅道。 “那芈家也是以经商为业,做的是药材生意,与我家本不相干。但他们听说姐姐得了一大笔遗产之后,就打起了歪主意。” “那时他们突然对我好了起来,公公婆婆每天都和颜悦色的,叫我不要太难过,有他们在,没有人能欺负我。丈夫也不寻花问柳了,每日对我嘘寒问暖,也不提纳妾的事。”虢孟馨接着说道:“那时候的我真是太天真了,只当他们真的可怜我没了父亲。哪里知道他们暗地里联系好了买家,要从我手里低价买了绸缎庄的股份,他们好拿了钱去采买参茸。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财产,怎么能让他们占了去?更何况,那个买家还是我们的对家!” 见虢孟馨激动起来,虢仲靓忙上前扶住她,替她擦拭眼泪,又接着对郑安雅说:“姐姐说什么也不肯卖,他们渐渐没了耐心,把姐姐了关起来,不给她送吃食,想活活饿死她,再对外宣称她是因为父亲去世伤心过度而死的,这样姐姐的遗产就理所当然的到他们手里了。幸好,被姐姐的一个陪嫁丫鬟听到了,冒死将姐姐放了出来。我和她一起带上房产地契住进了姑姑家里,这才躲过一劫。” “好歹毒的人!”郑安雅忍不住叹道。 “芈家人见计划泡了汤,气得直跳脚,但碍于姑父的面子不能继续加害姐姐,就派一个家丁送上一纸休书,把姐姐休了。” “休了?休了是什么意思?”郑安雅问。 “就是结束夫妇关系,但与神族的和离不同,被休的女人通常被认为犯了重大过错,在从前的南越国,这是一个女人莫大的耻辱。”虢仲靓道。 “如此说来,你和芈家再无瓜葛了?那你现在这是?” “我还有两个女儿……”才说了几个字,虢孟馨又流泪不止。 “姐姐的大女儿才两岁多,小女儿还不到半岁,都被他们留在了芈家,说什么也不让带走。过了不到一年,他又娶了新媳妇。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六月的日头,晚娘的拳头’,意思是说继母打孩子像六月的日头那样毒。那两个孩子也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孽,投胎到了他们家里。听说她们每日的饭菜都是别人吃剩下的,就这样还不让吃饱。大冬天的叫她们去河边洗衣服,洗得手上长满冻疮,但凡手脚慢一点就是一顿毒打。” “九年前,桂林郡新到任了一位姓虞的郡守。芈家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与他搭上了线。为了巴结这位虞郡守,他那个后妻竟然……她竟然……”虢孟馨再度失声。 虢仲靓无奈地接过话:“她找来人牙子,以主母的身份随便编了个理由,把姐姐的两个女儿当做奴婢一起卖给虞郡守做妾室。还说,她们两个本来就是贱婢,做虞郡守的小妾算抬举她们了。要知道,那个虞郡守的年纪都快赶上两个孩子的祖父了!” “那时候我大女儿十六岁,小女儿才十四岁啊,连癸水还都没来呢!这帮禽兽!”虢孟馨终于骂出了这一句,气得直喘。 “那这个虞郡守,他对你女儿不好?”郑安雅心道,那个虞匡正她有点印象,看上去一副君子作派,背地里却买了这么年轻的女子做妾室,果然人不可貌相! “虞郡守没有对她们不好,但是他的大夫人十分善妒。这个恶毒的女人,她经常趁老爷不在故意为难我的孩子。早上给她请安,她就挑剔她们站姿不正,一罚跪就是半天,还让她们端着滚烫的脸盆伺候她洗脸,把手掌都烫红了,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最可怕的是,就在前些日子,她故意叫人弄坏了虞家一件祖传的宝贝,栽赃给我的小女儿。虞郡守知道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两个孩子一起关了起来,还不给饭吃……” 郑安雅没耐心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忍不住打断了她:“你想要回你的两个女儿?” “我……不是……”刚才还口齿伶俐的虢孟馨一下子变得结巴起来。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大夫人好好对待她们,或者,如果郡守能休了大夫人那就更好了。善妒的女人本来就不配做夫人。”虢孟馨小心翼翼地说。 “这可不大好啊。”郑安雅皱眉道,“寡人能管朝堂上的事,但管不了官员家里的私事。如果是虞匡正有过错,寡人还能提醒一二。但如果只是大夫人厌恶她们,处处与她们过不去,那寡人也很为难啊。” “连王上也没有办法吗?” “你先别哭,好好说话行不行?”眼看虢孟馨又要哭,郑安雅更不耐烦了:“你说她们在虞家受欺负,但你又不想让她们回到你身边,那她们不还得继续受苦?寡人知道,你的两个孩子在生父和继母的操作下变成了贱籍,现在是虞匡正的私产。如果你只是个普通商贾,无论是要证明当年的买卖非法还是要虞匡正把孩子还给你,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你妹妹如今是左相了,虞匡正不过区区一个郡守,左相找他要人他还敢不放?寡人把话放在这儿,只要你愿意,她们就能回到你身边,如果你妹妹的话不管用,寡人亲自与他说。” 虢孟馨把眼泪硬生生地憋回去,说:“可她们已经是虞家的人了,怎么能回来呢?再说了,就算回来也到不了我这儿。” “什么意思?”郑安雅不解地望向虢仲靓。 虢仲靓道:“王上,可否让姐姐先退下,容臣慢慢与您说?” “行。”郑安雅心想:我也不乐意听这家伙絮叨。 虢孟馨走后,虢仲靓叹了口气,说:“王上恕罪,桂林郡与京畿郡、河西郡风俗差别太大,人们的观念也是如此。在我们那里,女人是不能独立于世间的。她们必须依附于家族,或者准确地说,是某个男人。” 见郑安雅还是不解,她继续说:“‘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所谓的‘三从’。姐姐的两个女儿虽然不是自愿嫁给虞匡正,但在桂林人看来,她们这辈子就是虞匡正的人了。只要虞家不放手,她们就得一辈子老死在那里。” “那如果虞匡正愿意放了她们呢?” “‘在家从父’,就算虞匡正放了她们,她们也必须回到芈家,而不是虢家。” “啊?只能回到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家里去?”郑安雅问。 “是的,谁叫她们姓芈呢。”虢仲靓低头叹息。 “姓芈?如果她们不姓芈呢?”郑安雅忽然笑了。 “还能不姓芈吗?”虢仲靓不解地问。 “不懂了吧?”郑安雅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如今你们都是高昌国人,就要遵守高昌国的法令。高昌国的户主不一定非得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如果你或者你姐姐做了户主,你姐姐的女儿们可以改姓虢,变成你的家人。” “只是她们早就失身于虞匡正……” “哎,你们呐……”郑安雅忍不住叹道,“就是观念转不过来。什么叫失身?人活着,身体就在那里,怎么就失了?与男子交合又不会少一块肉,如果这就叫失身,那缺胳膊少腿又叫什么?国中那么多因为战争落下残疾的人还活不活了?” “王上,桂林民风自古如此,我们也没有办法。”虢仲靓又犹豫起来。 “民风?哈哈哈……”郑安雅不禁笑出了声,“我来问你,何谓民风,什么是民?民就是一个个的人,他们的思想不是一成不变的。京畿郡都是神族暂且不论,你也看到了,如今的河西郡是什么模样?郡守是女人,郡尉也是女人,街上的店铺大多是女人开的,就连军营和捕快中也有不少女人。女人可以立足于各行各业,没有人在意她们有没有男人,有几个男人,更不会有人认为她们从属于某个男人,她们就是她们自己。看起来很舒适对不对?可有多少人还记得,七十年前,河西郡也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呢?比如卫尉卿郝胜男,你认识吧?当年她的祖母就一心想抱孙子,骂她是赔钱货。如今她自己也做祖母了,你觉得她会和她祖母一个想法吗?你相信我,再过七十年,甚至要不了七十年,桂林郡也会和河西郡一个样。” 郑安雅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万事起头难。可你是左相,又是曾经的首富,你不做移风易俗的第一人,谁来做呢?” 虢仲靓想了想,点点头:“王上说的是,我这就与姐姐商量。” 第32章 虢氏姐妹(三) 三日后,虢氏姐妹达成一致意见:由虢仲靓写一封书信给虞匡正,表示虢家愿意出钱赎回两个女儿,希望他能放行。令她俩意外的是,虞匡正拒绝了,回信说自己会善待姐妹二人,希望左相放心。收到他的回信,虢孟馨心急如焚,缠着虢仲靓一直哭。虢仲靓被她逼得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来找郑安雅。 看了虞匡正的信,郑安雅也感到十分诧异,她原本以为虞匡正接到书信后应该吓得不轻,诚惶诚恐地将两个女孩送上门,甚至把自己绑了负荆请罪,没想到他丝毫不给这个新丞相面子。他就不怕得罪了虢仲靓吗?与此同时,她一下子收到了十几封奏折,有举报虢仲靓假借改革以权谋私的,有弹劾她任人唯亲的,还有斥责她生活奢靡的,总而言之没有一句好话。成堆的奏折加上虞匡正的态度让她心生疑窦,是不是有人在针对虢仲靓?虢仲靓是房如樨推荐、她亲自考察过的,这些人如此针对虢仲靓恐怕不是对她这个新丞相不满,而是对新政、甚至是对自己不满。虞匡正这个老头虽然表面上听话,性格却也圆滑得很,他敢明着拒绝虢仲靓,也许就是笃定她这个丞相当不久。 一想到这儿,郑安雅的火气上来了,她唤来卫琉璃道:“去,好好查一查,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 卫琉璃却站着不走,反问她:“王上,真的要查?” 郑安雅道:“废话,不然叫你来干什么?”话刚出口她就明白了,问道:“你知道是谁?” 卫琉璃道:“臣知道。” “是谁?” 卫琉璃不做声,郑安雅又火了,骂道:“问你你就说,磨磨唧唧的干什么?” 卫琉璃赶紧跪下,说:“王上恕罪,臣也只是有所耳闻并无实据,不敢妄言!” “嗯?”郑安雅迟疑一瞬,问他:“连你都不敢随便置喙。此人位高权重?” “是。” 郑安雅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把:整个高昌国除了自己,位高者不过三公九卿,而卫琉璃本身是卫尉右卿,排在九卿之列,他尚且如此忌惮,那此人只可能是三公之一。三公之中,剔除被弹劾的虢仲靓,就只剩那两个人了。 一想到这儿,郑安雅心里直打鼓,但她还是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问他:“莫非,是太和君?” 卫琉璃不敢抬头,答道:“正是段相。” 尽管已经猜到八九分,但听到卫琉璃口中说出“段相”二字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一阵眩晕。自打记事开始,段知书就是她的老师,是自己的领路人,两人亲如母女。她登基之后,段知书身为顾命大臣一直担任丞相,为她稳住大局。在她的印象里,夫子是个随和的人,明明是五姓女中辈分最高、功劳最大的,却从不居功自傲。她扪心自问,自己对夫子颇为敬重,无论是爵位还是赏赐,段知书每次都是头一份。即便君臣有别,她也一直对段知书以“夫子”相称。夫子为什么要反对虢仲靓?如果夫子和自己离了心,那朝政该如何?高昌国的未来又该如何? “你可知道原因?”她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方才还跪直身子的卫琉璃听到这一问,立马匍匐在地,叩首道:“王上,臣不敢说,真的不敢说!” 郑安雅哼了一声,问:“看把你吓得,难不成段相要反?” 卫琉璃忙答道:“王上明鉴,段相一直对王上忠心耿耿,绝无反心!” “那是为什么?” 卫琉璃不答话,哆哆嗦嗦地递过一封奏折,说:“王上您看看这个吧。” 郑安雅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曹谦揖的奏折。曹谦揖自从辞去少府监一职后先是闲散在家,后来曹君歌怀孕,少府监给了阮秋霜,眼看曹家没了在朝的人,郑安雅便赏了她一个御史的职位。曹谦揖的奏折一如既往地絮叨,郑安雅看得头疼,一把扔在地上,骂道:“这个曹谦揖,奏折写那么长干什么!不就是说虢仲靓不敬老臣吗?几句话能说明白的事扯上好几千字,真是闲得慌!” 卫琉璃膝行几步,拾起地上的奏折,双手捧到她面前,说:“王上,请您细看中间这两段,她指的是哪几位老臣。” 郑安雅只好又看了一遍,奏折上有段知书、房似瑜、牟清泉和牟清风的名字。她觉得有点意思,便让卫琉璃起来回话。 “都是四大家族的。没有房似瑾、杜襄成和房如樨。” “王上,武信君是虢相的引荐人,说她不敬武信君根本没人相信。至于武安君和昌平君,虢相还没见过她们。”卫琉璃说。 “哦,是的,我给忘了。”郑安雅这才想起来,因为近期没有战事,她给杜襄成和房似瑾放了一年的假,这俩不知道在哪儿疯玩呢。 “你让我看这份奏折是什么意思?”郑安雅问。 “王上,臣以为这才是她们的真实意图。”卫琉璃答道。 “段相认为虢仲靓对她不敬,所以集结众臣为难于她?这不像段相的为人啊……”她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 卫琉璃思量再三,终于开口道:“王上,丞相是国之栋梁,您这次忽然任命了虢相,削了段相一半的权力,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您对段相不满。” “啊?是这个原因?”郑安雅惊讶道:“你是说因为我没有知会夫子,直接任命了虢仲靓,使得夫子她们几个有了情绪?如此说来,不敬老臣的人不是虢仲靓,倒是我了?” “臣以为这才是曹御史的本意。她不敢对您直言进谏,只好弹劾虢相。”卫琉璃小心翼翼地说道,额头直冒冷汗。 “唉,疏忽了,疏忽了,是我的错!”郑安雅连拍了几下脑门。如此看来这一切是段知书在耍小性子。她心中暗自发笑:“没想到夫子还有点小孩子脾气,看来得好好哄哄她了。” 次日,郑安雅在朝会后特地留下了段知书,后者也不急着走。二人面面相觑,似乎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就这么僵持着。 “夫子,我错了。”郑安雅道:“我不该因为虢仲靓冷落了夫子,还有似瑜、清泉她们。” 段知书无奈地笑了笑,说:“王上当真以为,我是因为嫉妒虢仲靓吗?老臣辅佐您多年,自知才智平平,只因与王上有师徒之谊才腆居高位。若是虢仲靓才德兼备,王上重用她理所应当,臣不会有任何异议。可是王上,她真的适合吗?” 郑安雅不置可否地说:“夫子,虢仲靓上任以来做的不错呀,各地来往的商贾多了好几成呢,货品价格也便宜了,这对百姓不是好事吗?” “唉,老臣说的不是她的才,而是德。”段知书叹道:“她是商人出身,商人重利轻义,喜好奢靡。你看看这几个月,她把颍州城的风气都带成什么样了?尤其是您,王上!您还记得自己从前的样子吗?衣不过三重、裳不曳地、不喜珍馐、不好珠翠、从不劳民伤财。可是自从虢仲靓来了之后,您开始吃参翅鹿脯、着蜀锦鲁缟、非珠玉不冠、非牙箸不膳。如果只是您一个人享受倒还罢了,高昌国养得起,可是古人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臣担心长此以往,高昌国人人崇尚奢靡,会耗尽国力啊!” 郑安雅听了心头一热,心道原来夫子都是为了自己,自己却反而错怪她了。她从王座上下来,快步来到她的身旁,执起她的手说:“夫子,其实我重用虢仲靓不仅仅是看重她的治国才能,我要用她灭了孤竹国。” “她?”段知书满脸疑惑:“孤竹国的防卫如铁桶一般,国力也只稍逊于我国。我曾听说襄成、似瑾她们琢磨了好几年都想不出可靠的方法。虢仲靓能行?我看她也不知兵啊。” 郑安雅笑了:“夫子,她的确不会打仗,但谁说灭国一定要用兵呢?古人云:‘上兵伐谋’,这次我要经济之法兵不血刃地灭了孤竹国。” “可是,那也不用大开奢侈之风啊。‘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我国历来崇尚节俭,让她收敛着点岂不是更好?” “夫子,这也是计谋中的一环,还请您暂时替我保密。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哎,你明白就好。我是怕这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 又过了一日,郑安雅在漪澜殿宴请四大家族众人。除了在外游玩的杜襄成和房似瑾,其他人都到齐了。开席时,她身着朝服向众人行礼赔罪。除段知书躬身还礼外,众人皆跪地口称“不敢”。她依次扶起房似瑜、牟清泉、牟清风和代替杜襄成前来的公子升平,对众人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高昌国的未来着想,不是故意为难虢仲靓,更不是针对我。大家放心,我重用虢仲靓自有道理,具体原因我已经与段相解释清楚。只是此事关乎国运,你们回去之后不要向段相打听是什么事,不要相互议论,更不能泄露给他人,希望你们谅解,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大家。同时,我向大家保证,绝不会因为贪图享乐误了国事。”众人先是面面相觑不敢应声,见段知书微微颔首,便纷纷答应了。随后,郑安雅换上便服,与众人宴饮。席间嬉笑打闹,气氛十分欢乐。 国君与右相和解一事迅速传遍朝堂,没过几日,虞家的人便将两个女孩送到虢仲靓的府上,又将虞夫人用一条绳索绑了,跪在府前谢罪,同跪的还有虢孟馨前夫芈伟雄的妻子黄氏。虢孟馨见到日思夜想的女儿,一把搂住她俩放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松开了手,又取来一支藤条,对着跪在地上的虞夫人和黄氏二人又踢又打,不停地扇她们耳光。其动静之大,引得过往路人纷纷驻足,把路都堵了。 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郑安雅看在眼里,自从与段相和解后,她料到虞匡正一定会有所动作。她很想看看虞匡正究竟会如何处理这件事?那个处处加害虢孟馨的男人又会以何种面目来见他的前妻?哪知道等了好几天,虞匡正和那个姓芈的男人根本没有露面,只把各自的妻子推出来顶罪,任由虢孟馨拿她们发泄。想到这里,郑安雅气不打一处来,这都是什么狗男人,还有没有一点担当?虢孟馨也是糊涂,为难这两个女人有什么用?她正要发作,却被同来的段知书一把摁住,对她说:“王上稍安,这种事由我和清风出面即可。”郑安雅忙道:“那你们可快点,那两个人要被虢孟馨打死了。” “住手!”,“住手!”两个女声从虢府内外响起。府外的自然是段知书,里面的是得到消息匆忙赶来的虢仲靓。三人相互见礼之后,段知书发话了:“虢孟馨,此二人固然有错,但你不能对她们动用私刑。更何况这里是丞相府,你这么做只会让世人笑话。” 虢孟馨垂手站着不吭声。虢仲靓上前陪笑道:“段相说的是,家姐这么做确实有失体统。求段相看在她多年思女心切的份上,原谅她这一回吧。”她一边说,一边夺下虢孟馨手中的藤条。 段知书走到虢孟馨面前,问道:“你不服气?” 虢孟馨动了动嘴,还是没说话。 “唉,”段知书叹了口气,说:“虢相日常的文书都是你替她写的吧?我看你的文章字迹娟秀、条理清楚,应该是个聪明人,怎么遇到这件事就糊涂起来了?我来问你,你恨黄氏是因为她虐待你的女儿、还把她们送给虞郡守做侧室,是不是?” “是,段相,我打她有错吗?”虢孟馨又一次流下了眼泪,“我本是芈伟雄的发妻,我的女儿自然是芈家小姐,怎么能被当做奴婢一样对待?让她们当牛做马还在其次,她们本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么能卖给人家做小老婆?还不都是因为她!” “那你的前夫呢?据我所知,芈氏是男人当家吧?如果没有她们的亲生父亲默许,一个继母岂能擅自做主做这些事?你只顾打黄氏出气,怎么不去打你的前夫?”段知书问。 “这……我前夫他不在这儿啊。”虢孟馨环顾四周,懵懵懂懂地答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牟清风接过话茬,说:“既然芈氏的家主是你的前夫芈伟雄,而且他还是两个孩子的生父,那该问责的自然是他。黄氏和孩子们没有血缘关系,不喜欢她们很正常。但凡芈伟雄有一点点维护,她们的境遇不至于会这么惨。你只知道虐待她们的是黄氏,可曾想过这一切都是芈伟雄的态度造成的?如今出了大事,他知道对不住你,又不敢上门,就把妻子推出来当挡箭牌,自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大人!大人救我,大人救我!”听了牟清风的话,黄氏犹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衣袍:“民女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还望大人饶我一命!平日里,但凡有不顺心的时候,夫君总对民女说:‘那两个小婢子你只管打她们,打死了都不怕!’我就……我就……” “你闭嘴,我可不是在替你说话!”牟清风用力抽回了自己的衣角,黄氏顺势摔了个嘴啃泥。“你不喜欢前妻的孩子可以理解,但你不该虐待她们,更不该将她们从良人变为贱籍!” 她又对虞夫人说:“还有你。糊涂蛋一个,你仔细想想,最近一个月他有几个晚上住在家里的?你以为他公务繁忙住在府衙吗?实话告诉你,就这一个月,除了在家的五天,有十个晚上他是在青楼里睡的,剩下的十五天,他都住在城西平康坊的外宅里。对,你没听错,他又纳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做外室,准备过些日子接进府来!” “大人,此话当真?”虞夫人颤抖着问。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你以为虞匡正不喜欢芈家姐妹就会亲近你吗?太天真了吧?”牟清风道。 虞夫人顿时犹如五雷轰顶一般瘫倒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段知书忍不住说:“事到如今你也别再追究为什么了,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我能怎么办?”虞夫人颤颤巍巍地说,“我出身名门,出阁前也是才貌双全的女子,与夫君不可谓不般配。可如今我已经四十八岁了,年老色衰,留不住老爷的心了。我还能怎么办啊?” “他嫌你老?”牟清风被气笑了:“虞匡正都六十多了,比你还大十几岁呢,满脸的褶子,他好意思嫌你老?” “他是男人啊,男人哪怕八十岁也能娶二八少女的。”虞夫人轻声说,不知道是在回答牟清风还是在自言自语。 段知书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她不想再搭理虞夫人,便转头对虢氏姐妹说:“我们只是想提醒你,冤有头债有主,这两个女人的确可恶,但这件事的源头不在她俩身上。虞氏和芈氏叫两个女人出来顶罪,他们是否真心,又有几分诚意,你心里该有数了吧?” 虢仲靓道:“多谢段相教诲,在下明白了,即刻修书给虞家和芈家。” 她吩咐管事的婆子将两个女子扶起,解开她们身上的绳索,带她们去换身干净衣服,又对虢孟馨道:“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今天她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你作践的也够了。依我看来,把这两个人交给县衙好好审一审,该定罪的定罪,好不好?” 虢孟馨低着头一言不发,被仆人搀扶着回了屋。 第33章 绒鼠与香茅(一) 次日,虞夫人和黄氏的审理结果出来了:黄氏和芈伟雄虐待子女,逼良为贱,被判髡刑加城旦舂;虞夫人田氏虽有恶行,但未涉及违法,判赔偿芈氏二女百金;芈氏二女本为良人,被逼为贱籍,现恢复其良人身份,并根据二人意愿改姓虢,随其母居住。 至于虞匡正,他始终没有现身。郑安雅等来等去只等到了他的一纸辞呈,言自己年老体衰、神智昏聩、不堪重任云云,要辞去桂林郡守一职。郑安雅大为光火,经过这件事,她本来就对虞匡正好感全无,但他到底没有触犯国法,整件事中最多也就是个治家无方的问题,如果愿意认个错服个软,她便不会再为难他。没想到他宁愿辞职也绝不低头认错。“他这是要跟我杠到底了?以为我没了他便治理不了桂林郡?”郑安雅气得直拍案。 不过气归气,桂林郡守的人选着实让她头疼。朝中虽不乏精明干练的官员,但熟悉桂林郡的却少之又少。桂林郡本是南越国的属地,归顺不到二十年,人心还未定,风土人情又与北方差异巨大,万一用人不当激起民变麻烦就大了。虞匡正八成是注意到了这一点,认为自己无可替代,才敢暗地里跟她较劲。 段知书提了一个变通的法子:任命一个能力强的外地官员担任桂林郡守的同时再任命一个可靠的当地人做郡丞,还推荐了一个叫田采萍的人。她说:“此人出身桂林郡望族田氏,对桂林郡可谓知根知底,且饱读诗书,文采出众,可堪大任。”郑安雅觉得有道理,传她来亲自问话。那人行过礼后一抬头,那张脸让郑安雅瞅着很是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王上,她就是虞匡正的妻子。”段知书笑道。 “哦,是你啊。”郑安雅心想,那天在虢府门口见到的的确是她,只是当时她披头散发、绳索加身,怪不得自己没认出来。 “那你和虞匡正……” “王上,我已写了和离书给他。”田采萍道:“想当初,他不过一介寒门书生。我父亲赏识他,抬举他结识当地的名流,又让他做了我家女婿,才使他进入了桂林郡的上层。这么多年来,我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还处处提点他、扶持他,为的就是‘夫贵妻荣’。万万没想到,他一朝发达了,不但纳了姬妾、眠花宿柳,把我晾在一边,还在紧要关头只顾着自己的脸面,完全不顾我的死活。承蒙段相看得起我,我宁愿在她门下做一个伺候笔墨的门客,也不要做虞匡正的夫人了。他住哪儿就住哪儿,爱找谁就找谁,与我再无瓜葛。” “行啊夫子,这样的人才都能被你发掘出来!”郑安雅大为感慨,又问田采萍:“不过,做了郡丞之后就难免要和虢相共事。你得罪过虢孟馨,她那口气恐怕还没出呢。” 段知书笑道:“这个王上放心,我已带她去虢府道过歉了。听说她与虞匡正和离,虢孟馨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剩下的就由她自己慢慢消化吧。” 郑安雅还是不放心,派人去虢府打探。果不其然,眼看女儿回了家,前夫和后妻受刑,曾经的死对头也道歉了,虢孟馨高兴地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每天忙得连轴转也不觉得累:早上一睁眼,先到女儿房里看看两个女儿在不在,生怕她们又不见了。确认女儿安然无恙后,她先给自己和虢仲靓准备早餐。等虢仲靓用完早餐之后,她又指挥仆人张罗全家人的早饭和浆洗、准备午餐。午餐过后,通常虢仲靓的公文看得差不多了,她又开始执笔起草各种文书,直到掌灯时分才得空。有时候虢仲靓劝她歇一歇她也不听,还说:“我一点都不辛苦,如今看到日子有奔头了,我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儿。”有她在家里顶着,虢仲靓没了后顾之忧,工作效率加倍,没过几天就上了一份关于如何灭孤竹国的奏折。 “两千万贯,这么多钱?”郑安雅看了奏折后惊讶地问道。 “王上,孤竹国绝非寻常国家可比,他们盘踞在当地已有七百余年,工艺水平独步天下,树大根深,要动摇他们绝非易事。况且,近年来孤竹国与钟离国关系密切,一旦我们对孤竹国发难,钟离国必定出手相助,因此我们的对手实际上是两个国家。”虢仲靓道。 “我们有这么多钱吗?”郑安雅问房似瑜。 房似瑜道:“两千万贯是我国两年的税收,这些年修直道、修水渠,耗费了大量钱财,国库只剩下三百多万。” “而且,按照虢相的指示,从今年起我们还削减了田税,这部分收入只怕更少。” 郑安雅看着虢仲靓摊了摊手,意思是:我没钱,你看怎么办? 虢仲靓道:“王上,臣并非现在就要两千万,而是三年以后。今年的田税虽然少了,商税却翻了一倍,而且还在增长。依臣预测,今年的总税收可以达到一千二百余万,三年可收将近四千万。” “那也不够啊,”段知书道:“直道虽然建好了,但每年的维护费用不少。水渠是不能停的,金竹郡和南阳郡就指着它过日子呢。王宫也该修缮了,上一次大修还是三十年前的事呢。” “各地的常备军加起来有四十万,虽然他们平日里可以种地养活一小半人,但剩下一大半的人吃马嚼和武器辎重的更换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杜襄成接着道。 “王宫可以暂时不修,反正我这几年也不住,其他几件事都不能不做。”郑安雅道。 “如此算来,三年最多也就攒下一千五百万,还有五百万的缺口呢。”段知书说。 “那就再缓两年,”虢仲靓说:“五年内只要没有大灾难,不光能凑齐,还能多出不少来。”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段知书翻了翻虢仲靓的奏折,皱着眉头问:“就为了买青紫蓝和香茅?据我所知香茅没那么值钱啊。这青紫蓝又是什么东西?” “这……”虢仲靓环顾四周,除了她和郑安雅,还有段知书、杜襄成、房如樨、房似瑜、房似瑾和牟清泉。她试探着叫了一声:“王上?” 郑安雅道:“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好,诸位请看。”虢仲靓掏出一份详细的孤竹国资料,道:“青紫蓝是孤竹国特产的一种动物皮毛,非常柔软丝滑,是目前已知的所有皮草中最珍贵的一种。一件青紫蓝裘皮根据大小不同价值一百至二百两黄金。” “世人皆知孤竹国的工艺精绝,孤竹国也因此获利颇多,从人均来看,是天下最富庶的国家。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粮食产量不足。孤竹国虽纵横千里,有三十四城,但其境内多为山地,农田不到三成,良田更少。因此,孤竹国的粮食自给率只有六成左右,缺少的部分要从别国购买。碰巧一山之隔的钟离国有大片沃土,粮食丰足,两国关系密切,所以孤竹国进口的粮食主要来自钟离国。我们可以用几倍的溢价收购孤竹国的青紫蓝,孤竹国的百姓见捉青紫蓝去卖有利可图,便会放下锄头进山打猎,如此种地的人少了,粮食也就更不够了。” “噢,我懂了。同时我们高价购买钟离国的香茅,为的是让钟离国的百姓觉得种香茅比种粮食赚钱更多,也就都不种粮食了?”郑安雅恍然大悟。 “王上所言极是。以上种种,为的都是让着两国的百姓只顾挣钱,耽误种地。而粮食这种东西一旦有了缺口,就算马上种下去,没有半年可收不上来。到了冬天,两国粮食不足,粮价飞涨,不愁他们不屈服。”虢仲靓道。 “厉害!”“太厉害了!”众人听了交口称赞。 “唉,这个办法听着不错,但实施起来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罪过,罪过!”段知书说。 房如樨笑道:“段相宅心仁厚,不忍百姓受苦,这种事就交给虢相吧。” “对啊,我本来就是个缺德商人,做出这种事不奇怪。”虢仲靓自嘲道。 众人大笑不止。 “说真的,这种损招你是怎么想出来的?”郑安雅问。 虢仲靓道:“王上可听说过管子?” “管子?”郑安雅仔细想了想,说:“好像是上古时期的一位贤相?” 虢仲靓道:“世人只知管子善于治国,却不知他同样是一位经商的大才。他曾经花高价向邻国购买活鹿,让邻国农民只猎鹿不种地,误了农时,又暗地里命人大量收集本国和邻国的粮食。最后邻国米价上涨百倍,国人四处逃亡,不得不屈服。管子之才经天纬地,臣不过是依葫芦画瓢而已。” “那这五年里,我就没别的事了?”郑安雅问。 “有,”虢仲靓郑重其事地说,“王上您得学会花钱。” “啊?花钱?”听到这句话,郑安雅若有所思。段知书、杜襄成、房氏姐妹和牟清泉都被惊到了。 房如樨噗嗤一声笑了,他对众人说:“你们想啊,一个节俭的国家怎么会需要如此大量的青紫蓝和香茅呢?王上,最近是比以往会花钱了,但在臣看来还远远不够。您得有那么一两样一掷千金的嗜好,让天下人相信您是真心为了享乐才愿意花高价买这两样东西。不仅是王上,在座的诸位都得学着怎么花钱。” 于是接下来的五年,高昌国君臣们第一次过上了舒坦日子。郑安雅在行宫的花园里养了不少珍禽异兽,下了朝就一头扎进花园里把玩;杜襄成和房似瑾不约而同地爱上了孤竹国的吉金器物,时常从孤竹商贾手中收购;房似瑜、牟清泉和牟清风喜欢玉器,一有机会拿出来显摆一番;就连段知书也养成了收集古玩字画的爱好。不过要说朝中最会花钱的,还数虢仲靓和房如樨二人。虢仲靓本就是商界巨富,各种花钱的手段自不必说,家中光是厨子就请了二十几个,据说有一个厨娘只负责熬鲍鱼汁,别的什么也不用干,令世人啧啧称奇。至于房如樨,只要他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身上的衣裳冠履就没有重复过,今天是桂林郡产的云锦袍加素纱披帛,明日就换成了修身的花软缎小衫,后日天凉了,可能是妆缎狐肷褶子大氅。他本就是有名的美男,如此一来更是倾倒众生。他的穿着打扮每每成为高昌国人争相效仿的对象。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国君带头如此,官员们迅速兴起了一阵享乐之风。很多老人看不下去,纷纷叹息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王上自即位以来一直崇尚节俭,如今怎么也学起那些昏君做派来了?”也有人反对道:“以前高昌国什么样,现在什么样?王上刚即位的时候只有十座城,一年不过几十万的赋税,如今有九十多座城、十座军镇,每年一千多万的赋税,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岂不是太寒酸了?这丢的可是高昌国的脸面!” 高昌王贪图享乐的事很快传遍天下。就连林长卿知道后也忍不住叹息道:“安雅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克勤克俭的君主了。我劝过她几次,她都没有听进去,照样我行我素。” 林长晔却道:“哥,你真觉得高昌王是因为日子好过了才贪图享乐的吗?” 林长卿道:“你的意思是?” 林长晔咬了一下嘴唇,说:“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高昌王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你认为她是装出来的?何以见得?” 林长晔取出几份书信,道:“这是我们在高昌国的线人发回来的。这五年来高昌国的税收加起来约八千万,花销不到六千万,至少有两千万的结余。至于高昌王本人嘛,虽然看起来生活奢靡,但她除了直道和水利这些利国利民的工程之外并没有为自己大兴土木,养几个飞禽走兽花不了多少钱。” “那你如何解释大臣们的奢靡生活呢?” “那花的又不是国库的钱。” 林长卿道:“朝臣们要是过惯了舒坦日子,难免会贪污腐败。” “哎,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哥你猜怎么着?”林长晔道:“高昌王从五年前,也就是左相虢仲靓上任的第二年开始,给各级官员增发了养廉银,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收入直接翻番。与此同时,严查贪污和贿赂,所以目前高昌国的贪腐现象并不严重。还有,军营里严禁奢靡之风,从将军到士兵依旧照常训练,只是津贴也跟着涨了。” “照你这么说,她只是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恐怕并非如此。”林长晔指着其中一封书信说,“你看这个:前几个月,王宫承明殿漏雨、颍州行宫天禄阁墙面剥落。几位御史上书奏请大修王宫,甚至有人建议扩建颍州行宫、迁都颍州的,都被高昌王驳回。她只命人将漏雨的地方补好,将剥落的墙面重新刷漆,别的没了。” “她不重修宫室?” “对,就是这一点让我感到特别不对劲。要知道高昌王宫已经三十多年没有修缮,颍州行宫也盖了几十年了。如果她真是一个喜欢享乐的君主,为什么国库里明明有两千万却不用?两千万钱,把整个颍州行宫重建一遍都绰绰有余。”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林长晔摇摇头,说:“我隐隐感觉到她要做一件大事。哥,相信我,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在谋划着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事,我就猜不到了。不过话说回来,西域只剩下高昌和孤竹两国,如果说确实有大事要发生,那这件事八成跟孤竹国有关。” “哦?”林长卿揉了揉眉心,道:“安雅的心思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不过按照常理来说,如果她想图谋孤竹国,难道不应该秣马厉兵、整军备战吗?这大把地花钱又是什么路数?” 林长晔一声长叹:“我的亲哥哎!你也说了这些都是‘按照常理’,那高昌王岂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你忘了她们怎么偷袭南越国的吗?等着吧,我估计不久之后就会有好戏看了。” 注:假设一千钱为一贯,两贯等于一两白银,十两白银等于一两黄金 第34章 绒鼠与香茅(二) 永昌五十六年春,高昌国修国书一封给孤竹国希望两国修好,并在边境开设一个集市以方便两国贸易。此时的孤竹王已经是墨午的儿子墨宁。他收到国书后很是诧异,询问群臣该如何答复。朝臣们很快分成两派:一派赞成修好,毕竟高昌国需要孤竹国的货品,而孤竹国则很少需要从高昌国买回什么东西,倘若开了集市,孤竹国能从中获得更多的钱财。另一派则持反对态度,他们的理由是高昌国与孤竹国向来不和,且高昌王是出了名的狡诈多计,孤竹国国力较弱,全靠城防体系才使高昌国不敢妄动,友好通商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为妙。对于反对派的理由,赞成派不敢苟同,他们认为两国间从未有过大的战事,只是偶尔有点小摩擦,高昌国总体来说还是友好的。“舌头和牙齿偶尔还磕着呢”,这是他们的理由。反对派则搬出公子完被杀和南越国被灭两件事力证高昌王不可信、高昌国不可交。墨宁斟酌良久,终于采纳了一位老臣的意见开了集市。老臣的话十分中听:“诸位大人把问题想复杂了,如今的高昌王已今非昔比。自从她任命了商贾出身的虢仲靓为相之后就变得骄逸淫奢,时常听闻她喜欢收集珍禽异兽,两位大将军也很喜欢我们的小玩意儿,就连替她们采买物品的商贾都赚了不少。因此臣推测,她们想开集市应该是出于个人喜好,并非有什么阴谋,这种钱不赚白不赚。” 互贸集市在当年秋天正式启动,它的确没有让墨宁失望,每日的交易额少说也有数万贯钱。如果继续下去,不但让孤竹国的商人们赚得盆满钵满,国库也能多出一大笔额外的税收。墨宁很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为了表示两国修好,他很大方地派出使者给高昌王送了一批礼物,有代表着孤竹国最高工艺的鼎、豆、鬲、甗等吉金器,有镶嵌着宝石珠玉的金银饰品,还有各地的风土物产。在这些礼物中,有一件土产尤其特别,是一只活的绒鼠。它虽名为“鼠”,却与普通鼠大不相同,模样像兔子但体格比兔子小些,生得白乎乎圆滚滚的,明明已经是成年鼠,却长了一身绒毛。绒毛柔软如丝、致密如绵,一点也不扎手。尤其是当它吃食的时候,不像兔子和老鼠那样趴在地上啃,而是坐起来,用一只前爪抓握着食物往嘴里送,就像一个软乎乎的绒球,实在可爱。更难得的是,它五官端正、性情温顺、虽是野物却与人亲近、身上没有异味,简直就是天生的宠物。郑安雅见了爱不释手。 送走了孤竹国使者,郑安雅把绒鼠养在寝宫里每日把玩。段知书担心她玩物丧志,约了杜襄成和房似瑾一起劝诫。正好虢仲靓和房如樨也来了,两拨人前后脚进了宫。 “王上,您喜欢绒鼠我们不反对,可它毕竟是畜生,不该养在寝宫里。您这都多久了,每天抱在手上,吃饭都不撒手。”段知书抱怨道。 “夫子你看,它好可爱呀!”郑安雅一边答话,一边仍旧抱着绒鼠不放,看到她这副样子,段知书直摇头。 “那就抱着谈吧,我们要说的事情跟这小东西有关。”房如樨道。 “嗯?跟它有关?”郑安雅来了兴致。 虢仲靓犹豫了一下,说:“王上,您还记得我们要如何对付孤竹国吗?” “记得啊,你不是说要高价收购孤竹国的青紫蓝和钟离国的香茅草吗?反正现在钱也攒够了,你去做就是了,不用问我。”郑安雅说。 “呃,王上,您还记得臣说过,青紫蓝是一种动物的皮吗?……”虢仲靓话说到一半停住了,示意房如樨继续说。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啊。要是没什么大事,我可还有话跟王上讲。”段知书不耐烦地说道。 郑安雅瞅了瞅虢仲靓,又瞟了一眼房如樨,见他们都盯着自己怀里的绒鼠,心下明白了几分,问道:“你们……你们说的青紫蓝不会就是它的皮吧?” 虢仲靓叹了口气,说:“正是,青紫蓝是裘皮商人对它的称呼。它们大多为灰色,孤竹王送给您的这只白色的在青紫蓝群体中极为罕见。” “啊?那你上回说有人拿它做衣服,岂不是要把它杀了才行?它个子那么小,得杀多少只才能凑齐一件啊?” “是的。一件青紫蓝裘衣需要二百至四百只绒鼠才能做成,整个孤竹国一年也就出千把张皮子,只够做两三件袍子,其他都是帽子、围脖之类的配饰。一张青紫蓝皮目前售价约一两银子,加上损耗、加工费和利润,一件袍子光是成本就要三十至六十金。”房如樨道。 郑安雅看着怀中的绒鼠,小家伙也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无辜地望着她。她忽然心有不忍,说:“能不能换一样?” 虢仲靓又叹了口气,说:“王上,臣把孤竹国所有的特产都想过一遍了。数量太多的不行,我们没那么多钱;繁殖太快或者能大量饲养的也不行,反而让孤竹国把钱赚了去。只有绒鼠这个数量少、繁殖慢、没多少人养的才适合。” “我好舍不得呀,它这么可爱,我不想看到它那么多同伴被杀。”郑安雅抱起绒鼠,用脸贴了贴它的后背。 “给我看看,什么玩意儿你这么稀罕?”眼看段知书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房似瑾一把将它夺了过去。郑安雅大叫一声:“小心点,它很脆弱的!” “不是吧,你居然为了一个畜生吼我!”房似瑾伸手揉了两下,惊讶道:“哎你别说,毛还真顺滑嘿,像缎子似的。” “给我抱抱,”杜襄成小心地将它抱起,抚摸了两下,又闻了闻,说:“一点不臭,毛又软乎,还不咬人,确实好玩啊。借我养几天。” “你可别给我养死了!”郑安雅道,“可惜啊,只有一只,要是有一对就好了。” “你们俩打住啊!”房如樨大声喝住那两个忘乎所以的女人,又低声对郑安雅说:“王上别闹了,段相要发火了。” “看看你自己!这几天的衣服上、桌案上、鞋履上、甚至批复的奏折上,都是它的毛!成何体统!”段知书怒斥道:“说好的要灭孤竹国,为了一个畜生又舍不得了,国家大计岂能朝令夕改?再这样下去,你会比传说中‘千金一笑’的昏君还要昏!” “毛就毛呗,我又没说不灭孤竹国。您拿它出气做什么?”郑安雅嘴里嘟囔着。 眼看气氛越来越紧张,虢仲靓从杜襄成手中抱走绒鼠放回窝里,打着圆场说:“王上,臣忽然想到一个办法。您既然舍不得买绒鼠皮,我们就买活的绒鼠吧。虽说在捕捉和贩运野生绒鼠的过程中免不了一些个体死亡,但比杀了剥皮好得多。” “这样行吗?”杜襄成问,“活体饲养的成本可比储存毛皮高多了。我们不会被这些小家伙给吃穷了吧?” “不会不会,”郑安雅兴奋地说,“它主要吃干草,偶尔吃点带皮的粮食,吃的量也不多,一天一小把就够,好养得很。” “不过,我听说绒鼠很怕热,人工饲养之下三伏天最是难熬。如果我们大量饲养,夏天怎么办?”虢仲靓还有疑虑。 “嗯……这倒是个问题。”郑安雅思虑片刻,有了主意,“我可以把它们运到科尔漠,交给察吉里。草原上比这里凉快多了,草料也充足。” “这个方案听上去可行。”房如樨道,“我们还可以出更高的价格收购白色绒鼠,对外宣传是为了给您的这一只配对。这样会促使更多的孤竹人上山。” “完美!”郑安雅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到段知书面前,说:“夫子你看,我玩绒鼠不影响对孤竹国动手,您不生气了好不好?” 段知书别过脸去不想看她。郑安雅依偎在她的肩头,嬉皮笑脸地说:“夫子,您不反对我就当您答应咯?” 段知书一把将她甩开,说:“离我远一点,沾得我一身毛,你明知道我最讨厌毛了!” 郑安雅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寒冬将至,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裘皮商人们迎来了生意最红火的季节。他们很快发现,今年的行情有了变化:青紫蓝的皮收不到了。问供货商,说是有人出高价把几乎所有的活体青紫蓝都收走了,价格还比原来贵了一倍,一两银子一只。按照这个价格,处理好的青紫蓝毛皮得一两半至二两一张了。 “他们要活的干嘛?自己杀啊?”裘皮商们问。 “嗳,老伙计,你们的消息不灵通啊。”供货商故作神秘地说,“咱们王上几个月前不是派使者给高昌王带去了很多礼物吗?礼单上有一只绒鼠,也就是活的青紫蓝。听说高昌王最喜欢养珍禽异兽,一见就喜欢得不行,恨不得上朝的时候都抱着。这不,上行下效,高昌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养青紫蓝,有些人一养就是十几二十只。可这玩意儿不是只有咱们国家才有的嘛,他们就差人来买。你们也知道这东西不好养,咱们全国上下一共也就不到十户养殖户,今年生的小鼠全被他们买光了。有些人出手那叫一个阔绰,连养殖户家里的种鼠都买走了。这不,又盯上了山里的猎户,与其等种鼠下崽,不如到山里逮现成的。” “那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就是,货都没有,我们卖什么?” 一位头戴紫貂帽的商人说:“老哥,你行行好,帮我想想法子。你知道我向来只做高档货,永安君等着要一身青紫蓝的袍子呢,定金早就给我了。我要是到了点交不上货,得罪了他,以后在滕州就别混了!” 另一位裹着猞猁皮的说:“还是先紧着我吧。我这儿有钟离国采买的单子,说是钟离王要给渤海王送礼,耽误不得!” “还有我的,扶余王要做一件外袍,凑了两年了,再有十几张就齐了!”“还有我的,是将作监要的。咱们王上的帽子坏了,只要四张皮,先给我吧,短了谁也不能短了自家王上的不是?” “好了好了,各位老板,不是我存心为难大家,有钱我干嘛不赚不是?”供货商一头汗。 “我说老哥,你不会是想囤货居奇吧?我们两家都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了,你做人不能不地道啊!”戴貂毛帽子的富商又说。 供货商急了,连忙争辩:“兄弟,我是真的收不到货,不信你可以去我库房里看!我告诉你,真正不地道的是那些收活物的,他们有的人直接住进了猎户家里,抓到一只就收一只,简直断了我的根。你要是还不信,就自己到猎户家里去问,有就直接收走,我大不了今年这档生意不做了。唉,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一个月后,集市上依然没有青紫蓝。裘皮商们绷不住了,纷纷派遣家丁伙计进了深山,住到猎户家里。时值隆冬,正是绒鼠皮毛最为厚实、质量也最高的时候,可是能捕到的绒鼠却越来越少了。如此大的动静引发了孤竹国朝野上下的关注。墨宁听说了这件事情后,得意地对丞相说:“你看,我给高昌王的礼没有白送吧?我只送了她一只,她就跟上瘾了似的。说到底这些绒鼠不过是禽兽而已,于国无益,即使都被他们买走也无所谓。”丞相原本稍有疑虑,见他这么说,也不愿搅了他的兴致,只好不说话了。 到了第二年正月十五过后,绒鼠的热度还没退去,钟离国的香茅又遭到疯抢。听采买的商贾们说,高昌国不知怎么地忽然流行起了香茅草,有直接点燃用来除臭的,也有将它们提炼成香料的,还有用来给绒鼠垫窝的,用途不一而足。而香茅的价格也和当初的绒鼠一样扶摇直上。原本一捆只卖一百钱的,如今出二百钱也未必买得到了。商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私下议论这高昌国的喜好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怪异得很。但议论归议论,哪有放着钱不赚的道理?于是钟离国的商人们纷纷前往田间地头收集香茅草。很快问题来了,香茅是春天发芽、夏秋之交才能收获的,去年收的早就卖完了,今年的又还没种下,哪里来的货?客人们可不管,一个个跟着了魔似的下定金。商人们见有利可图,便发动种植户们尽量多种香茅。种植户们原本还犹豫,但是当一捆香茅的价格涨到八百钱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种香茅的队伍中。好在香茅草极易繁殖,可以用种子播种,也可以扦插繁殖。一时间,整个钟离国弥漫着一股香茅热。就连农户们见面打招呼,也从原来的“吃了没?”变成了“种了没?”到了二月底三月初,县令们和郡守们也先后得到了消息。有的官员见种香茅收益高,可收的税也高,便大肆鼓励农户改种香茅。有的官员担心种太多香茅粮食会不足,但又架不住汹涌的民意,只能限制农户必须种满规定额度的粮食,多余的地才能种香茅。 唯一没被这股妖风影响的是渤海国。这一天,林长卿端坐在尚书房里,看着一份份各地呈上的邸报愁眉紧锁。他想了许久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自言自语道:“高昌国莫不是疯了?去年冬天是绒鼠,今年开春又是香茅,他们一下子买那么多做什么?不是明摆着被奸商哄抬价格吗?” “哥,你看看这个。”林长晔取出一份密报,用手掸了两下,递给林长卿,说:“高昌国疯没疯我不知道,孤竹国是铁定疯了。往年一两银子一张的青紫蓝皮,最近活体的价格就涨到了十两一只,十两银子啊,什么概念?一个猎户只要逮住一只青紫蓝,接下来的一年就不用干活了。” 林长卿一目十行地看完密报,说:“这消息准确吗?孤竹国的农户们都不种地了,全都上山去抓绒鼠?眼看着都三月下旬了,稻子再不种下,怕是要误了农时。” “呵呵,”林长晔冷笑道,“已经误了。地都没翻呢,长满了杂草,还种什么呀?哥你想过没?或许这就是高昌国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故意炒高绒鼠的价格,吸引孤竹国农户去山上捉绒鼠,从而让孤竹国粮食大幅减产?” 林长晔道:“我不敢百分百确定,不过也大差不差了,孤竹国今年秋冬肯定会缺粮。孤竹王那傻小子还乐呵呵地数钱呢,到时候有他哭的!” “缺粮会饿死人的。”林长卿蹙眉道。 林长晔道:“哥,你别操心这事儿了,人各有命。” “他们这么做,对我们的农户有影响吗?”林长卿问。 “应该没有,绒鼠只产于孤竹国的高山草甸上,香茅也只有钟离国才是上品,我们那些零零星星的香茅人家根本不要。”林长晔答道。 林长卿还想发问,门外有人来报,说是钟离国的邸报到了。林长晔一手接过,才粗粗看了一半就笑着说:“得,又疯了一个。香茅价格超过一千钱一捆了,商人给农户的定金比一年的粮食收成还多,所以钟离国现在有一半的田地都种上了香茅。” 林长卿起身接过邸报,扫了几眼,说:“钟离国以往都是六成粮食供自己国民,四成卖给孤竹国。照这么下去,今年钟离国的粮食都不够自己吃了?” 林长晔道:“他们的国库里存粮不少,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够自己吃的,不过嘛……” “不过什么?” “管理国库的是钟离王的叔叔、长信君钟离偃。此人素来贪婪,每到春季青黄不接粮价最高的时候,他就将粮食偷偷拉出去卖,到了秋收粮价低的时候再买回来。这中间的差价就进了他自己的口袋。高昌国既然敢对钟离国下手,钟离国的国库里还剩多少存粮还真不好说。” 绒鼠:原型是龙猫。野生龙猫是濒危物种,书中涉及龙猫的内容是剧情需要,请勿模仿。 第35章 灭孤竹(一) 林长晔回到家刚躺下,就听夫人郑悠儿告诉他:府里的用度超支了得加钱。 “最近粮价涨了三成,连带着很多东西都涨价,府里人口又多,钱不够了。”郑悠儿说。 “粮价也涨了,什么时候的事?” “有个把月了,我原以为是暂时的,没想到这几天越来越贵。常去的米行说他们的存量也不多了。” “真不让人消停!看来我又得出去一趟。”林长晔一骨碌爬起来,边整理衣冠边往外走。 “夫君,怎么刚回来又要走?出什么事了?”郑悠儿不解地问。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们呢!真是的,算盘都打到我头上来了!”林长晔没好生气地丢下一句话就走,听得郑悠儿一愣一愣的。 次日,林长晔悄悄带人埋伏在临淄城内一家知名米行——鸿通米行的周围,在赵姓老板和一位蒙着脸的神秘人接头的时候将他们堵了个正着。 “可算是逮着了!你们这些奸商,哄抬米价,扰乱市场,实在可恶!来人,通通给本君带回廷尉府!” “清源君,放了他吧,我跟您回廷尉府。”那位蒙面人说。 “呵,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讨价还价?”林长晔表面上冷笑着,心里却暗暗吃惊:这个人的声音很是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 话音刚落,只见那人一跃而起,竟直奔他而来! 侍卫们早已刀剑出鞘,一拥而上试图拿下此人,却被那人用粉末糊了一脸。就在众人停滞的那一刹那,他已经冲到林长晔面前。林长晔也是反应极快,闪身躲过第一击。不料那人的身手十分诡异,就在众人以为他剑势将尽的时候突然半空转身,用左手的暗器攻向林长晔。林长晔避之不及,被他打到了右手。“当啷”一声,剑落在地上。那人趁机将一柄细长的剑抵住了他的颈部。 “君上!”“君上!”眼看林长晔被劫持,侍卫们不禁一阵惊呼。林长晔的身手在渤海国已属顶尖,而那人竟然在众人护卫之下将他轻松劫持,实在令人意外。众侍卫焦急万分,按照国法,主君若是遇刺身亡,随班的侍卫们个个都是死罪,有个别侍卫不禁暗暗担心起自己的脑袋来。 就在众人六神无主之际,只听得那人轻笑一声:“看来我不在的日子里,君上的防卫可是松懈了不少。” 林长晔终于认出了他,笑骂道:“萧儿,你个小崽子越来越出息了,敢对我动手!”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那人松开了林长晔,去了面纱,原来是郑萧儿。 郑萧儿退后两步,施礼道:“一别十载,君上一切可好?” “好,要是没人捣乱我就更好了。”林长晔说:“你们这是?” 郑萧儿笑道:“君上,放了赵老板吧,他就是个商人,胆小,也不知道内情。您有什么话尽管问我就是。不过,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那去廷尉府?”林长晔笑着说。 “别呀,君上,”郑萧儿讨饶道:“我这个人您还不了解吗?不用上刑,只要您问,我什么都招!” “死小子,你也有怕的时候!”见郑萧儿真的服了软,林长晔大笑着上前,拉住他的手道:“走吧,去我家。” 回到府上,林长晔即刻吩咐管家的二儿子:“告诉夫人,多准备些酒菜,她娘家来人了。” 须发皆白的二儿子林聚德面有难色地回道:“父亲,夫人……夫人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一句话听得林长晔和郑萧儿很是错愕。林长晔皱着眉头问:“她怎么了,身子不舒服?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嘛。” “父亲,儿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讲,我什么时候不让你们说话了?”林长晔道。 “夫人自从进了咱们家,操持内务万般辛苦,虽然我们偶尔觉得她手伸得太长,私底下有些抱怨。但最近粮食涨价到底不是她的错,您……您不该为这个事情责怪她。”林聚德说。 “我什么时候责怪她了?”听完他的话,林长晔更觉得奇怪。 “您还记得自己临走前说过什么吗?”林聚德无奈地问。 “嘶,”林长晔仔细地回忆了一遍,似乎自己在离家之前抱怨了高昌王一句,想来是悠儿误会了。他笑道:“嗨,我那些话不是对她说的。你让她……啊不,你去准备酒菜吧,让她歇着。嗯……晚些时候叫她过来一起喝两杯。就说她弟弟来看她了。” “好嘞。”林聚德表面答应着,心里却直犯嘀咕:“弟弟?夫人不是孤女吗,哪儿来的弟弟?” 两人携手来到内室,桌上已布下了酒和果品。林长晔邀请郑萧儿与他对坐。郑萧儿不敢坐,站着回道:“君上万万不可,我曾经是您的侍卫,怎敢跟您坐一张桌子?” 林长晔笑道:“夫人出嫁前不是和你姐弟相称吗?她的弟弟就是我小舅子,小舅子和姐夫怎么不能一起坐?”又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不会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高昌王派来的探子吧?” 郑萧儿只好坐下了。不多一会儿,郑悠儿梳洗打扮完毕也过来了,见到萧儿又惊又喜:“他们说我弟弟来了,我还在揣测到底是不是你,果然是你啊。你怎么有空过来?” “姐姐,是王……”郑萧儿瞟了一眼林长晔,忙改口道,“啊,是娘叫我来看看你。” “娘?”郑悠儿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哦哦,那娘亲她身体可好?” “好,一切都好。”郑萧儿答道。 听到郑萧儿叫“娘”的时候,林长晔已经在一旁憋着笑了,又听郑悠儿也跟着叫娘,他终于憋不住,口中的酒“噗”地一下喷了出来。 这一下引得郑氏姐弟双双回头。郑悠儿起身给他递上手绢,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林长晔胡乱擦了把脸,指着他俩笑道:“你们娘亲当然好了,一天天的净给别人捣乱,好得不能再好了!悠儿,我和萧儿有话要说,你过会儿再来和我们一起用饭。” “那好,你们聊,我去厨房看看菜好了没有。”郑悠儿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了,还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君上,我们王上说这些话可以不用避着君夫人的。”一谈起正事,郑萧儿不由得站起身来,对林长晔也恢复了原来的称呼。 林长晔摆摆手让他坐下,说:“内外不通问,这是我府上的规矩。对了,你这次干什么来了?” 郑萧儿笑道:“王上说了,君上这么聪明,肯定猜得到。” 林长晔轻哼一声,道:“你们故意炒高绒鼠价格,鼓动孤竹国的百姓放着地不种、跑到山上去捉绒鼠,误了农时。可以预见,今年秋冬孤竹国一定缺粮严重。而孤竹国历年除了自产的粮食之外,还从钟离国进口大量的粮食,所以你们又炒作香茅草,糊弄钟离国的百姓放弃种粮改种利润更高的香茅草,到时候钟离国的粮食不够自己吃,自然也就不会出口给孤竹国了。” “君上所言极是。”郑萧儿道。 “那你们来我们国家做什么?还把我们的粮价炒高了!”林长晔没好生气地问。 “君上误会了,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搜集民间的存粮,用来防孤竹国和钟离国的,绝不是针对渤海国。”郑萧儿道。 “收粮都收到我们头上来了,就算不是针对我们,也害得我们受了牵连!你们处心积虑对付别的国家我不管,但不能损害我们的利益!你们在我们国家大肆收购粮食,难道不会造成我们的粮食短缺吗?”林长晔愠道。 “君上息怒,我们收集的粮食绝不会运出渤海国,如果到时候渤海国内粮食不足,那这些粮食可以平价卖给你们,只要不落到孤竹国和钟离国手中就可以。这也是我王特地派我前来的原因,怕别人给您带话您不相信。”见林长晔怒气未消,他忙道:“我王还说,此举非但不会损伤渤海国的利益,还会给你们带来大大的好处?” “好处?”林长晔冷笑一声,道:“呵,不是我背地里对高昌王不敬,当着她的面我也敢这么说:就你们王上那副德性,不坑我们就不错了,还有大大的好处?” 郑萧儿狡黠地一笑:“原本我们的目标只是孤竹国,可是君上您也看到了,孤竹国和钟离国同气连枝,要打击孤竹国就必须连着钟离国一起打。事成之后,我们只要孤竹国,绝不染指东域一寸土地,怎么处置钟离可就是渤海国的事了。我王言尽于此,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林长晔沉默半晌,说:“要我相信你们也行,只是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君上请讲。” “从今日起,你们不得在我国境内再收购粮食,由我来组织收购。” 郑萧儿眼珠子一转,笑道:“没问题,我王说了,只要粮食不落到孤竹、钟离二国手里,您想怎么样都行。”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绒鼠的价格继续攀升。有的商家为了得到更多的绒鼠,就花钱雇佣当地农民进山搜寻,抓得到重重有赏,抓不到也有基本收入还管饭。农民们一见抓绒鼠不会饿肚子,连最后的顾虑也没了,全员参与到抓绒鼠的行列中。因为每出现一只绒鼠都会遭到大家的疯抢,孤竹国干脆将绒鼠的交易放到了拍卖行。说来也怪,明明绒鼠产地的每一座山上都被翻过好多遍了,却总有人时不时带着新抓到的绒鼠来到拍卖行。随着绒鼠价格越拍越高,参与者和旁观者也变得越来越亢奋。每当有人质疑究竟还能不能抓到野生绒鼠的时候,总有一群人跳出来反驳:“你说山上没有绒鼠了,那拍卖行的绒鼠是从哪儿来的?”“抓不到还管饭呢,又不会饿肚子!”“你自己懒就算了,不要耽误别人赚钱!”慢慢地,质疑的声音日渐稀少了。 永昌五十七年九月,高昌国忽然单方面宣布无限期关闭边境集市、封锁边境,同时不断往两国边境增兵,短短十天内就陈兵三十万。这引发了孤竹国的恐慌,朝野上下都在猜测:高昌国要和我们开战吗?他们不要我们的货物了,不要绒鼠了?墨宁接连派了三波使者前往高昌国,希望弄清楚缘由,但当使者们到达颍州行宫时却被告知:高昌王和虢相外出巡游去了,目的地不确定。目前在颍州主持大局的是段相,但她对封锁边境和陈兵一事完全不知。孤竹国使臣们这才感到大事不妙,于是第一波使者返回孤竹国通报情况,其余的人则留在颍州待命。墨宁收到使者的回信后也慌了,急忙召集群臣商议,大家一致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备战。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是备战,就少不了三样东西:兵源、粮草和装备。装备孤竹国最是不缺,国内不乏壮劳力,因此兵源也不是难事,但粮草却出了大问题。孤竹国君臣赫然发现,不要说备战用的粮草,就连百姓自己吃的粮食也快不够了。 “怎么会没粮了?粮食都去哪儿了?”墨宁急得一脑袋汗。 治粟内史奏道:“回王上,只因今年春天国民纷纷上山捕捉绒鼠,地荒了一大半,国库收的粮食不足往年的三成。” “不足三成?那他们拿什么交的税?”墨宁觉得奇怪,他知道有些地被荒废了,但百姓总不能不交税吧? “他们交的是银子,今年国库收的银子比以往多了两倍。”治粟内史道。 “那我们的存粮够吃多久?”墨宁问。 治粟内史道:“回王上,按照以往的经验,国库的粮够京城和各郡县的官吏们吃三个月。民间就不好说了,有两个月、一个月的,也有没几天就要断粮的,现在各郡县都是拿着钱买不到粮食。” “怎么会这样?”“怎会如此啊?”听到他这样说,满朝文武都惊呆了。他们每月的俸禄有粮食和银钱两部分组成,其中的粮食部分完全够家庭开销,所以根本想不到百姓会缺粮。 丞相沉吟片刻,道:“王上莫急,粮食的事的确重要,但好在我们手里银子充足,多花点钱找钟离国买就是了。有断粮危险的地区,先从国库里拨一部分过去,撑过这些日子再说。” “唔,对,找钟离国买,赶紧去!”墨宁道。 第36章 灭孤竹(二) 没过几天,前往钟离国的使臣传来消息:钟离国今年粮食大幅度减产,国库空虚。为保证国民有粮吃,钟离国今年不卖粮了。 “钟离国可是产粮大国啊,他们怎么也会缺粮?”墨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典客回道:“王上,因为今年春天香茅草价格暴涨,钟离国有一半的田地都改种了香茅草,粮食产量锐减五成。” “此事当真?不会是钟离王想趁机涨价,故意放假消息给我们吧?”丞相问。 “丞相,此等大事下官岂能不查证?”典客无奈地说:“下官多方打听过了,今年钟离国出产的粮食确实不够。” “ 寡人记得钟离国还有不少存粮,虽然是陈粮,但有总比没有好,我们能不能买他们的陈粮?”墨宁问。 一提起“存粮”二字,典客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他苦着脸道:“王上,钟离国的存粮也所剩无几了,不然钟离王怎么会不卖给我们?都怪长信君监守自盗,早在今年夏天之前就将存粮倒卖了。” “粮食是一国之本,又适逢粮食减产。长信君怎能如此大胆?”丞相问。 “他不是今年才这么干的,而是年年都这么干。在春天青黄不接粮食最贵的时候偷偷倒卖国库存粮,又在丰收的时候低价买回做平账目。”典客道:“这在钟离国早已不是秘密,只因他是王叔,满朝文武无人敢置喙。” “唉,按照最稳妥的方式,应该要等粮食收获、新粮进库的同时将存粮分批出售,这样才能既保证粮食不坏,又能确保国库充实。长信君为了自身的利益,没等新粮收上来就将陈粮卖掉,眼下新粮收不上来,岂不是出了大事?”丞相道。 “好了好了,不谈钟离国那档子破事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连钟离国都没粮了,我们找谁去买粮?”墨宁扶额道。 一位老臣说:“启禀王上,既然钟离国的国库存粮已经被倒卖,那它应该还在民间,我们多派人去别国民间买粮食如何?” “嗯……”丞相沉吟片刻,道:“民间存粮分散,这么三三两两地收,不但收不到多少粮食,还会使得粮食涨价。不过眼下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到了十月,孤竹国的噩耗接二连三:钟离国不知怎么的,民间也没有多少存粮了。孤竹国派去买粮的队伍没买到多少粮食,反而使得钟离国内粮价大涨三成。钟离王大为光火,写了封书信给墨宁,严厉斥责孤竹国的不道德行为,将孤竹国的买粮人以“哄抬粮价”的罪名驱逐出境。本来钟离王还打算没收他们买的粮食,幸亏几位与孤竹国关系不错的大臣苦苦哀求,这才作罢。但他又颁布了一项新的法令:在明年的粮食收获之前,禁止一粒粮食出口,违者以通敌论处。买粮的队伍又辗转去了渤海国,前脚刚刚入关,就收到警告:禁止外国人在渤海国境内从事粮食交易,禁止将国内的粮食运出国境,违者轻则收监,重则斩首。吓得那些人瑟瑟发抖。东域其他几个国家都是渤海国的藩属国,见宗主国如此,也一个个禁止粮食贸易。最后,只有长乐国出于道义卖了几百车粮食给他们,虽然比起孤竹国的粮食缺口来是杯水车薪,但也足以让墨宁感激不尽。他亲自前往长乐国国都未央城,向长乐王柏康之致谢。 “贤侄请用茶。”柏康之四十余岁,天生一副美须髯,与其祖辈一样性情儒雅。各国国君之间通常互称“王兄”,但柏康之早年和墨宁的父亲墨午结拜过兄弟,故而以叔侄相称。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有着大把的钱却买不到粮食?为什么平日里跟我们交好的钟离国和渤海国也不愿意救我们?”墨宁不知是问话还是喃喃自语。 “唉,”柏康之长叹一声,道:“你身在局中不清楚,老朽我可看得明白。你想想,你们国家为什么会缺粮,是因为灾祸吗?” “不是,今年风调雨顺,是百姓们贪图捕捉绒鼠的利益不再种粮,导致土地荒废、粮食短缺。” “绒鼠是贵国特产,有专职的猎户和养殖户负责供应,为何今年所有百姓都一股脑儿地上山捕鼠?” “因为今年绒鼠价格涨疯了,百姓们贪图钱财。” “那绒鼠的价格是怎么涨上来的?” “嘶,好像是……是……”墨宁敲了敲脑袋,想不起来了。 “是高昌国风行饲养绒鼠,导致价格飙升,对吗?”柏康之无奈地说。 “噢,对,我想起来了,是我送了一只绒鼠给高昌王,她爱不释手,所以高昌国上下才兴起了饲养绒鼠的风气。世叔,如此说来是我不对了?我不该送绒鼠给高昌王?”墨宁道。 “你……唉!”柏康之气得几乎失态,心想怎么会有如此心思单纯的国君?他摇了摇头,继续道:“这个暂且不提。我再问你,钟离国为什么缺粮?他们可是产粮大国,从来不缺粮的。” “因为百姓们都种了香茅草,不种粮。”墨宁道。 “那百姓们为什么都去种香茅草呢?”柏康之轻敲着案几问道。 “因为种香茅草的收益比种地多十倍以上。呃,好像也是因为高昌国忽然流行起了香茅草,才导致价格暴涨的!”墨宁忽然坐直了身子。 “对啦。两件事情看似毫无关联,但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高昌国。”柏康之道。 “世叔,您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高昌国在搞鬼?” “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墨宁嚯地一下站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道:“不对,送绒鼠给高昌王是我临时起意,她也确实喜欢那只绒鼠啊。如果我不送绒鼠给她,她会怎么样?” “那不过是她顺势找的一个借口,不是绒鼠,她也会假装迷恋上别的东西。总之要让你们的百姓不种地就对了!”柏康之暗暗感叹,义兄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傻小子做继承人。 “可是,这些年我们两国明明处得很好啊……” “好?你问高昌国借过粮吗?他们借吗?” “他们刚封锁边境的时候我们就去拜访过,使臣说高昌王巡游去了,没见着。再后来,我们的使臣就过不去了。别说借粮了,连国境都进不了。” “这就是了。她为什么不见你的使臣?是因为你们遭遇的一切都是她筹划好的!你再想想,为什么渤海国也不卖粮食给你们?为什么钟离国民间也没粮了?”柏康之气得扶额叹息,心道孤竹国的人怎么都跟榆木疙瘩似的,国君不懂也就算了,大臣中也没一个明白人。 “小侄愚钝,还请世叔赐教。”墨宁知道自己的见识远不及长乐王,于是他转过身来,行了一个晚辈礼。 “好了好了,你快坐下,我可受不起。”柏康之赶紧起身扶住他,不让他行完这个礼。又对他说:“早在几个月前,就有人在钟离国收集粮食了,当时谁也没在意。因为钟离国从不缺粮,长信君倒卖国库存粮也是常有的事,钟离王都不计较,我一个外人说什么闲话呢?没过多久,渤海国也开始集粮,而且是清源君主持的,我当时就觉得纳闷,但一想到渤海王和清源君兄弟俩已经主政八十余年,也许他们能看到一些我们无法觉察的事情,便偷偷跟着做了。如今他们国内实行粮食配给,各家各户凭户籍证才能定期购买粮食,一粒米都不卖给外国人。也幸亏我当时跟着收了些粮食,如今才有些许存粮可以支援你。” “这件事小侄也听说了,据说当时因为要动用国库的银钱收购,清源君力争了好几天渤海王才松口的。如今看来,他真是明智。” “明智?呵呵,那是因为他的夫人是高昌王的养女。再说了,高昌王就算有负天下所有人,也不会负了渤海王,你忘了十几年前她救渤海王还顺道灭了淳于国的事了?” “如此说来,清源君早就知道?甚至整件事情还可能是高昌国与渤海国密谋的?”墨宁终于明白了。 “唉,渤海王本是个仁德之君,先祖、先父都对其敬佩之至,可如今却与那阴险小人同流合污,真可谓世风日下啊!”柏康之感叹道。 “世叔,高昌国如此大费周章,是不是想灭了我国?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办?”墨宁越想越害怕,不由得冷汗直冒。 “贤侄别怪我心狠,”柏康之无奈地说,“如果长乐国是个拥有三十座城池的大国,如果我们有足以支撑八个月以上的粮食,我一定尽全力帮你,可惜我没有。” “世叔,我知道您尽力了。高昌国一心要我们死,渤海国与他们沆瀣一气,钟离国自身难保。这几日我求遍了各处,只有您愿意给我粮食。我知道,这些粮食也是你们从百姓的嘴里省出来的。我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么会怪您呢?”他起身向柏康之行了一礼,说:“世叔您保重,侄儿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先告辞了。” 柏康之还了一礼,目送墨宁离开,直到他的车驾消失在视野之内,才将目光收回。他打量了一番侍立在一旁的两个儿子,叹道:“孤竹国怕是保不住了。” 十一月初:孤竹国数县断粮,流民四起。 十二月初:孤竹国十数县断粮,滕州设卡,禁流民入城。 十二月二十三日:渤海、长乐两国开关,许流民入国。 十二月二十四日:高昌国开关,许流民入国。 十二月二十八日:孤竹国边境四县县令率百姓降高昌国。 次年一月:滕州大饥,人相食。 次年二月:孤竹王请降,国灭。 灭孤竹国是郑安雅多年来的夙愿。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率大军攻入孤竹国的都城滕州、俘虏孤竹王的场面。那会将是何等的气势恢宏、振奋人心!但当她真正进入滕州城内,看到遍地的饥民和饿殍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往日骁勇善战的将士们此刻成了饥民们的救命稻草,正忙着给他们送粮、送水、救治病人。那些被救治的饥民则对他们感恩戴德,有的甚至拖着不大灵活的躯体颤颤巍巍地磕头致谢。顿时,一股巨大的罪恶感笼罩在她的心头。 “似瑾,你说,如果他们得知我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他们会有多恨我?”郑安雅实在不忍看那些饥民对她三呼万岁,转过脸来问一同坐车的房似瑾。 “墨宁对他们说过,他们不信。”房似瑾感慨道:“是他们自己决定放弃种地,是他们自己决定上山捉鼠,每一步都是他们自己决定参与的,怨不得别人。” “可是这一切明明就是我造成的……兵不血刃,却饿死了那么多百姓。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如果不这么做,我们不会这么快就统一了西域。但是我……很内疚。”郑安雅说。 “算啦,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一路上也累了,睡会儿吧。”房似瑾伸手搂过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 “不知道长卿会怎么看我。”郑安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37章 钟离国 孤竹国灭了,钟离国也大伤元气。虽然粮食缺口并不大,但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粮价越涨,囤粮的人就越多,买不到粮食的百姓也就越多。许多人不得不花几倍的价格买粮,或是挖野菜充饥。堂堂产粮大国居然沦落到了让国民饿肚子的地步,这叫百姓如何能忍?各州郡百姓纷纷递上万言书,请求严惩倒卖国库粮食的长信君。朝堂上,弹劾钟离偃的奏折也如雪花般飞来。这可难死了钟离王,他早就知道叔父倒卖粮食中饱私囊的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想到事情变得这般不可收拾。若问钟离王为何如此依仗这位贪得无厌的叔父?只因十年前,钟离国的先王在淳于国灭亡后没多久就病重了。他自诩春秋正盛,未曾立过太子,直到病入膏肓之时才指定十五岁的公子嘉为继承人,这位公子嘉就是如今的钟离王。父王骤然崩逝,他小小年纪又没受过君王教育,如何主持朝政?多亏了叔父长信君鼎力相助才让他坐稳王位。至此,钟离嘉对长信君感恩戴德,无论是钱财、权力还是爵位,能满足长信君的他都尽量满足,就是为了报答当年的帮扶之恩。可如今长信君倒卖粮食的事闹得民怨沸腾,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若真要杀,面对扶持他上位的叔父,他又如何下得了手?在这两难之际,钟离嘉作出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决定:假装赐死钟离偃,然后找一个与他长相相似的人冒名顶替,让真的钟离偃化名逃走。他自以为做成此事十拿九稳:关押长信君的诏狱归属廷尉府管辖,廷尉也是长信君一手提拔的亲信,找个替死鬼还不容易?他如是想,便如是做了。哪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不知怎么的走漏了消息,扮成小贩的钟离偃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在定陶城外的十里长亭堵了个正着。此时钟离偃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一个车夫,如何与数百名愤怒的百姓相抗?可叹曾经风光无两的长信君竟被手持铁锹、锄头的百姓活活打死。 此事传到钟离嘉的耳朵里,令他十分震惊。大哭一场后,钟离嘉以“私放犯人”的罪名将廷尉革职查办,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又暗地里命人到处抓捕当日参与围堵长信君的人。“一定要抓到那几个打死我叔父的人,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钟离嘉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他私下里命人抓捕闹事百姓、要将凶手碎尸万段的话又被传扬了开去。这下,国内十亭里有九亭的人都对他不满了,定陶城外更是民怨沸腾: “王上几个月前才下的令,倒卖粮食出口者以通敌论处。长信君将国库的粮食卖给了高昌国的商人,难道不是通敌?”平心而论,钟离偃倒卖粮食是在钟离嘉颁布禁令之前,因此这件事不能算通敌,但是饿着肚子的百姓哪里管得了这些细节?更何况他后来金蝉脱壳的事都够他死上十回了。 “高昌国可是虎狼之国,他居然把国库的粮食偷卖给他们!死多少次都不为过!” “长信君本就该死,王上包庇他,还把廷尉推出来顶罪!” “被别人发现当场打死了,这不活该吗!” “听说王上要找出凶手活剐了。那天的场面那么乱,上哪儿去找凶手?要是找不到凶手,会不会抓附近的人顶罪啊?” “那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人怎么办?” 一说到这里,沸腾的人群顿时冷静下来。是啊,该怎么办呢?等着被抓吗?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要不我们……”又做了一个跑的手势。 “可是……”另一个人刚想说家里的产业怎么办,又把话咽了下去。田产房屋哪有性命重要呢? 没过几日,定陶城内外的百姓开始陆续逃亡,先是居住在肇事区域附近的人举家逃走,后来慢慢地扩散到大半个定陶城郊。又过了几日,当廷尉的人抓住了几位“暴徒”准备正法的时候,许多城内的百姓听闻王上要株连九族,也忍不住跑了。 逃亡的百姓起初只想逃出定陶地界,在国内另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安顿下来。但不等他们喘口气,就听到了王上大发雷霆,要举国搜查的消息。 “这可怎么办?偌大个国家,竟然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吗?” “上有昏君,下有酷吏,中间还有奸臣,最苦的就是我们老百姓!” “这个鬼地方不待也罢!” 流民们一合计,钟离国肯定待不下去了,最好是去别的国家。至于去哪里,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渤海国。因为如今与钟离国接壤的只剩下渤海国、长乐国、扶余国和他们打死都不想去的高昌国。长乐和扶余都是小国,如果钟离王向这两国要人,他们搞不好被遣送回来。只有渤海国,不但国力在钟离国之上,而且渤海王又素有贤名,是最有可能保下他们的。于是,最先逃亡的一批流民设法买通了边境守军,逃入了渤海国。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流民越境,但随着钟离王要严惩杀害钟离偃的凶手的消息慢慢传开,钟离王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口碑如同断崖般一落千丈。再加上民间存粮越吃越少,眼看田间地头的野菜都要被挖光了,新苗却才刚刚种下,越来越多的百姓担心自己会和孤竹国民一样饿死。于是,一些濒临断粮的家庭也开始举家逃亡。钟离国的边境守军只顾收钱放人,渤海国也并不阻拦他们,慢慢地,每日过境的人数从几个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乃至上千个。当流民的总人数超过万人之后,林长卿终于按耐不住了。 他问林长晔:“边关将士对流民放行,是奉了你的令吧?” 林长晔微微一笑,说:“他们快要饿死了,来投奔我们,我当然要给他们一条生路了。” “长信君金蝉脱壳之事本是绝密,竟如此轻而易举地泄露了?” 林长晔挑了挑眉,道:“钟离王私放死囚本就是大错,虽然廷尉是长信君的亲信,但廷尉府中那么多官吏,总有打抱不平之人。” “钟离王只说要严惩凶手,并没有下旨株连,这株连九族的传言又从何而来呢?” “传言嘛,难免越传越离谱的。” “这些事你都参与了?” “钟离王自己徇私枉法,失信于民,百姓弃他而去,可怨不得我。无风不起浪,我不过推波助澜而已。”林长晔品着茶,摇头晃脑地说。 林长卿正色道:“我听到一股传言,说你与高昌王勾结,共同筹谋了这一切。” “哥,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见他神情严肃,林长晔终于收起了嬉笑的姿态,“去年四月初我就请示过你,高昌国可能会对孤竹国出手,我们要在民间收购粮食以备不时之需,你亲口同意的呀!而且整件事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高昌王说了,她们不会占东域一寸土地,我们不需要出动一兵一卒,只要等高昌国收拾完孤竹国,钟离国也就撑不下去了,我们就可以……” “林长晔!我知道你没有私心,都是为了国家着想。我也知道孤竹国会缺粮,却未曾想到会有如此大面积的饥荒,饿死十多万百姓!听说有的地方易子而食;有的女人把口粮省给做苦力的丈夫,自己全身浮肿而死;有的老人为了节省口粮让儿女能活下去,悬梁自尽……”说到孤竹国百姓的遭遇,林长卿难过地闭上了眼:“我知道两国相争会死很多人,却没想到死的不是军人,而是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 “长晔,我是王,我没有天真到会相信一个国家可以完全兵不血刃地和平崛起。战争和各种形式的明争暗斗是不可避免的,这我能理解。但是,在我们所受的教育里,老人、女人和孩子应该是被保护的对象,而不应该是最先死去的那一批人,不是吗?你也听到了,在饥饿的家族里,老人是最先被放弃的,因为他们行将就木;孩子也会很快死去,因为他们经不住饿;还有那些善良的女人……罢了,高昌国是从来不心疼女人的。”林长卿苦笑一声,红了眼眶。 “哥,我……”林长晔难得地口讷了。 “长晔,安雅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怎么也变成这副样子?”林长卿说完,摆了摆手,自顾自地离开了。 经此一事,钟离国逃亡他国的百姓足有三四万之多,而留在国内的百姓中也渐渐流传出了一些言论: “我兄弟在边关。他上个月来信说,高昌国的大军频繁调动,怕是要打过来了。” “高昌国要打我们?我们打得过吗?” “打不过,听说高昌军如狼似虎,喜欢把敌人的脑袋砍下来别在裤腰带上!” “啊呀,这可怎么办呐!” “还能怎么办?等死呗!” “我家老表去年逃到渤海国了,听他说渤海国给了他们土地和房子,日子过得比这边还好呢。” “长信君死了,朝堂上能好一些吗?” “怎么可能,没了长信君还会有矮信君,咱们王上就爱用奸臣,看看新来的县令什么样就知道了!” “哎呦你说那个家伙啊?别提了,人称‘青天高一尺’。” “他不是个贪官吗?怎么比青天还高一尺呢?” “不懂了吧?就因为他是个贪官,把地皮都刮低了,所以青天才比原来高出一尺。” “这谁起的外号呀,也太损了!他自己知道吗?” “知道,但是他听不懂,还以为别人夸他呢!” “唉,看来咱们县令不但是个贪官,还是个蠢货。如今外有强敌,内有昏君佞臣,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就这样没过一年,就连钟离国乡间的教书夫子们,也经常愤愤不平地念叨:“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肺之辈滚滚当道, 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这些言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使得钟离王民心尽失。 永昌六十一年,也就是孤竹国灭国之后的第三年,高昌国已经完全消化了孤竹国故地,将其合并为三个郡。 次年春,高昌国出兵五十万跨过界山攻打钟离国。大军势如破竹,十日内连下三城。钟离王遣使乞和,高昌王不允。钟离王又遣使前往渤海国请渤海王出面,未能见到渤海王。 同年六月,钟离国失十城,国都告急,高昌王劝降,钟离王放出话来:“宁死不降敌国。”有神秘人告知钟离王,如果他们自愿归顺渤海国,那高昌国将不再征伐他们。 七月,钟离王亲至临淄,奉上玉玺国书,自请为渤海国藩臣。自此,钟离国正式成为渤海国的藩属国。同时,高昌国停止进攻,将占领的十座城赠与渤海国。 第38章 虢相辞官 永昌六十一年十月,虢仲靓忽然递上一封告老还乡的辞呈。郑安雅大为惊讶:“你做得好好的为何要辞官?你还不到五十岁,告什么老?是不是又有人跟你过不去?” 虢仲靓拜道:“王上明鉴,对孤竹国一战虽然我们兵不血刃,但百姓死伤无数。孤竹国四十七个县中有二十五个县人口减少超过一半,其中十一个县十室九空。臣……臣自觉所做之事有损阴德,愿辞官回归故里,资助贫苦之人,为亡灵们祈福。” “臣自幼熟读《管子》,每每读到管子买鹿的故事中楚人‘降齐者十之四,三年而楚服’的时候,都令我热血澎湃。臣对管子钦佩之至,以其为偶像。可是当臣亲眼见到那些奄奄一息的饥民、插标卖儿女的父母、躺在路边无人收尸的饿殍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地想一个问题:这样的‘兵不血刃’真的值得称颂吗?战争是将士们的立功的机会,最大的代价自然也应该由他们来承担,百姓们最多就是做做民夫,哪有一场大战下来,百姓的死伤比将士们高出几倍的道理?王上,臣愚钝,总觉得一场精彩的大战不应该是这样的。” 郑安雅又何尝没有见过那般惨象?论起来这也是她的一块心病,饿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其中大多是老幼妇孺,世人会怎么评价她?林长卿对她的看法也会更加不堪了吧?她强忍着心虚,硬着头皮安慰道:“那你一定要辞官吗?继续当丞相,为生者谋福利不好吗?” 虢仲靓道:“王上,如今天下只剩渤海、高昌两个大国。臣冒昧地问一句:接下来您会如何对待渤海国?” 郑安雅道:“寡人愿意与渤海国永世修好,共享太平。” 虢仲靓欣慰地笑道:“这几年臣一直在想,究竟怎样的一个国家才是王上、大臣和百姓们都需要的?是一个重商重利的国度,还是一个以杀伐立功、加官进爵的国度?如果您希望一统天下,大可继续奉行文成君之策,以耕战为重。但是文成君制定的国策只利于开疆拓土。在他的政策之下,百姓若是一味地混日子,则会永远生活在贫困中,稍有不慎还会被重罚。他们必须奋勇杀敌、辛勤耕作才能提升爵位、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因此,此类国策最容易吸引那些不甘于平凡、迫切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可如今孤竹国灭,西域尽归高昌国,如果您长期不对外作战,这些人就无法立功,更无法依此加官进爵,久而久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问郑安雅:“王上以为,他们会怎么办?” 郑安雅沉默良久,道:“没有战争就创造战争。如果没有立功的机会他们八成会生事,或制造我国与邻国的摩擦,亦或挑动内部的人造反。如此一来,他们就有机会重新杀敌立功了。” 虢仲靓颔首道:“王上圣明。当一个国家需要力争上游之时,这种人多多益善,可当四海安定之时,他们就会成为不安定因素。” 郑安雅道:“那照你说的,寡人该如何让他们安定下来?文成君的国策已经沿用六十余年,是该变一变了。既然你发现了它的不足之处,能不能帮寡人制定新的国策呢?” 虢仲靓笑道:“多谢王上信任。只是臣乃商贾出身,虽不好战却难免重利。古人云:‘以利治天下,天下皆小人;以德治天下,天下皆君子。’王上,孤竹国请降之后臣的使命已经完成。若是再由臣当政,只怕不出十年,高昌国就会变成一个重利轻义、骄奢淫逸的小人之国。” 郑安雅道:“那你举荐何人为相?” 虢仲靓道:“王上恕罪,臣并无可举荐之人。臣只知道,如果您愿意与渤海王共治天下,就需要任命一位仁爱厚德之人为相,以休养生息、让利于民。” “厚德之人吗?”郑安雅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次日,她批准了虢仲靓的辞呈,封其为陶朱君,食邑一万户。虢仲靓只肯受封君之衔,坚决不受食邑。郑安雅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同日,她找来房似瑾询问日后军队该何去何从。 房似瑾见只有她们两人,便问:“怎么不见猊子?”猊子是杜襄成的乳名。 郑安雅淡淡地笑道:“关于军队的事,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房似瑾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不需要那么多军队了?” 郑安雅道:“孤竹国和钟离国已灭,我又不打算和渤海国开战,白白养那么多人做什么?” 房似瑾皱了皱眉:“就这样原地解散不大好吧?且不说南边北边没准还有不服管教的蛮族,就说我们和渤海国,难道就永远不会起冲突了?” 郑安雅道:“所以我才找你来嘛。” 房似瑾终于明白为什么杜襄成不在场了。郑安雅要的是一个不用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但又能使军队保持战斗力的方案,而这个战斗力显然是针对渤海国的。虽然最理想的结局是两国永远友好相处,但牙齿和舌头偶尔还能磕碰呢,更何况两个国家?故而这支缩编之后的军队必须要有能震慑对方的武力。杜襄成和林长晔走得太近,使得郑安雅起了戒心。 房似瑾思虑良久,道:“眼下我国可出胜兵五十万,极限兵力为八十万。如果真和渤海国有那么一天,兵的总量少了可是不行的,不能打更是不行的。但是养那么多兵确实也不现实,要不就留十万,其余的人遣散回家,每年定期训练。” “每年训练一次?那会不会生疏了?”郑安雅道。 房似瑾道:“生疏是肯定的,但总比全都养起来不事生产的好。几十万大军养着耗费钱粮不说,还容易生事。” 郑安雅道:“生事?不打仗的日子里,士兵们都干些什么?” 房似瑾道:“农忙时可以种地,但是军队的地不多,不是每天每个人都有活干,所以闲暇的时间挺多,到冬天没地种了更是无聊,每日摔跤嬉闹、下棋摸牌,干什么的都有。” “听起来的确容易滋事啊,虽说大家的初衷是闹着玩,但保不齐有人把偷鸡摸狗之类的也当成玩闹了。而军队手里有武器,百姓们见了他们自然是害怕的,即便他们提出过分的要求,百姓们也往往不敢不从。”郑安雅道。 房似瑾道:“的确如此,所以军纪不严的队伍容易滋扰百姓,被百姓称作‘贼配军’,甚至还有‘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说法,意思是兵痞子们比土匪更可恶。” “贼配军、土匪?嘶……有了,让他们去剿匪如何?”郑安雅忽然有了主意。 “剿匪?” “对啊,剿匪和打仗一样给军功,就等于天天有仗打,可以保持战斗力。也省得土匪祸害老百姓。”郑安雅道。 “可是土匪没有明显的身份标识,会不会有人为了利益杀良冒功呢?而且剿匪也不需要那么多兵。”房似瑾道。 郑安雅道:“我一下子想不到那么多,你问问萧蘼芜的意思吧,她没准有办法。” 过了几日,房似瑾与萧蘼芜拿出了一套方案:军队留十万,分成四部分别驻守在颍州、秀禺、丹丘和滕州附近,除了原有的土地外,朝廷再拨十万亩公田给他们耕种。收获的粮食与百姓一样需要缴纳赋税,剩余的可以自行处置。军队平时承担剿匪任务,也纳入军功体系,但剿匪必须受朝廷指派,不能私自出兵,更不能惊扰百姓,否则与盗贼同罪论处。 第1章 唐苏合思 科尔漠草原上,一老一少正骑在马上夺命狂奔。在他们身后约摸二里的地方,另有一彪人马在紧追不舍。那老者正是当年追随不尔忽惕的忠臣、三朝元老亦难赤。他看了看身后,对少年说:“唐苏合思,这样下去不行,他们有好几十个人,马也比我们快。我们必须分头走,不然一个也跑不掉!” 少年抹了抹眼睛,道:“不,巴格西,要走一起走!” 亦难赤老泪纵横:“我何尝不想跟你一起走,但你也看到了,这伙人一靠近就放箭,他们不是想抓我们回去,而是想要我们的命。快走吧,孩子。顺着这条小路不出五里有一座驿站,驿卒与我是生死之交,你把我的信物给他,他会帮你脱身。等甩掉这波杀手,就去颍州找乌尊可汗,只有她能救你!”说罢,朝着少年的坐骑抽了一鞭子,自己则策马走了另一条道。 唐苏合思风尘仆仆地赶到颍州,操着一口不流利的官话对城门守军说要找乌尊可汗。那个士兵刚来不久,不知道“乌尊可汗”是谁,更无法确认唐苏合思的身份,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进城。唐苏合思正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忽然见梁淑贞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路过。他忙喊道:“梁将军,梁将军!” 已经是卫尉卿的梁淑贞听见有人唤她,连忙勒住马顺着声音的来处寻找,见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身游牧打扮,她只觉得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了。唐苏合思见她不认得自己,急得高声嚷道:“梁将军!我,唐苏合思,你和我在呼兰见过!”他扯着嗓门手舞足蹈地叫着,配上他那身不合时令的穿着,看起来十分滑稽。城门守军见了忍不住发笑。 “哦,原来是你啊,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梁淑贞这才回忆起来,那年她护送绒鼠到科尔漠的时候的确见过这个孩子。当时他还不到十岁,如今个头都快赶上自己了。她下马来到他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你这些年都吃什么了,长这么快?” 唐苏合思没有心思理会她的说笑,上前行礼道:“梁将军,我要见乌尊可汗,您能带我去吗?”不等梁淑贞回答,他又上前一步,低声说:“我有重要的事,这里人太多。” “乌尊可汗?”梁淑贞很是诧异,她还以为这孩子是过来玩的,没想到他竟然要见郑安雅。直觉告诉她,科尔漠出事了,于是她把他带到王宫边上一处僻静的地方细细盘问。 唐苏合思的官话说得不好,很多词不会讲,他用手连笔带划地讲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让梁淑贞听明白了:察吉里刚死,他的大儿子颇黎自立为可汗,派人四处追杀弟弟唐苏合思,唐苏合思走投无路,不得不来到颍州寻求庇护。梁淑贞心中大为震撼,又不知他的消息是否准确,只好先一个人进宫请郑安雅的旨意。 “什么?察吉里死了?”郑安雅听到消息也十分意外,“他才五十来岁吧?他只有两个儿子吗?” 梁淑贞道:“是的,目前还在世的儿子只有这两个。年长的叫颇黎,今年三十一岁,这次来的是小儿子唐苏合思,才十四岁。” “察吉里的大儿子颇黎我见过一次,算起来有好些年了,小儿子唐苏合思我只听过名字从未见过真人。你确定他就是唐苏合思?” “确定。”梁淑贞道,“我送绒鼠去的时候见过他,虽然个头窜了很多,好在长相没怎么变,认得出来。” “他一行共几个人?” “就他一个。” “就他一个……”郑安雅若有所思地轻敲着桌面,说:“叫他来见我。” 唐苏合思一进殿门,立刻跪倒在地,头磕得邦邦响,口称:“乌尊可汗救我!” 郑安雅让他起来,问道:“你就是唐苏合思?” 唐苏合思道:“是。” “令尊几时去的?” “啊?呃?”唐苏合思一脸迷茫。 梁淑贞忙道:“王上问你,你父亲什么时候死的?”又走到在郑安雅的耳边轻声说:“王上,他的官话不大好,要说得通俗些。” “噢,乌尊可汗,我阿塔是十日之前死的。”唐苏合思道。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郑安雅问。 “我哥哥要杀我,巴格西说只有您能救我,我就来了。” “巴格西是谁?” “他叫亦难赤,他说您认得他。”唐苏合思道。 “亦难赤,亦难赤……”郑安雅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遍,才想起这个人到底是谁,“亦难赤是你祖父不尔忽惕身边的人,对吧?” “不尔忽惕?噢对,他是跟着我欧沃的,欧沃死后就跟着阿塔,阿塔让我跟他学……学……” “好了好了。”郑安雅被一堆陌生词汇弄得头疼,但好歹听明白了,所谓的“巴格西”估计是师父或者夫子的意思,又问他:“你哥哥为何要追杀你?” “他,他恨我母亲,恨我!”一说到这儿,唐苏合思又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郑安雅被他晃得脑袋发晕,忙制止了他:“好了,你先去歇息吧。我会命人给你安排好住处,这里是颍州,很安全,你哥哥的杀手不会来,你大可放心。” “谢乌尊可汗!”唐苏合思跪下磕了个头,跟着梁淑贞出去了。 “察吉里死了,怎么没人来报呢?莫非这个颇黎……”唐苏合思出门后,郑安雅自言自语了几句,又唤来归尺素,说:“你告诉卫琉璃,叫他派人去一趟科尔漠,摸清楚底细。再拟一道密旨,让房似瑾领骑兵十万、步兵十万,置于边陲。如果颇黎真的自立为可汗,就趁他立足未稳灭了他!”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十分太平,各路都没有异动。派去科尔漠的人回来了,证实了察吉里的确是正常死亡。颇黎也来到了颍州,向郑安雅汇报了察吉里可汗去世的消息。他举止恭敬,言语间很是悲痛,让郑安雅看了有些不忍。不过,他对唐苏合思一事只字未提,又令她心生疑窦。最后,颇黎提出由自己继任可汗的想法,希望能获得准许。郑安雅笑了笑,说:“寡人依稀记得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那这汗位自然该由你来继承。按照旧例,寡人应该择一良辰吉日为你册封。你姑且回驿馆等待几日,寡人这就命人准备册封礼。”颇黎一愣,随后千恩万谢地出了门。 郑安雅正想着找房如樨来商量对策,却见他已经进宫来了,说有人想见她。据说那伙人十分奇怪:穿着打扮像是草原游牧民族,但又不是科尔漠的。他们自称来自漠东草原的玉轮国,奉大汗之命带了重礼前来拜见高昌王,并称有要事相商。 “玉轮国?有这个国家吗?大汗?这又是哪路人马?”郑安雅道:“不会是颇黎的人为了杀唐苏合思在装神弄鬼吧?” 房如樨道:“不像,我粗略看了一遍他们的礼单,除了常见的黄金珠玉、玛瑙琥珀之外,还有许多世上少见的东西,比如一种青色的宝石,他们叫它“青金石”。珠宝的制作工艺也很不同。还有一些干制瓜果,也是我从未见过的。” “叔叔见多识广,您都没见过的东西大概确实不寻常。还有别的吗?” “这些人衣着华贵,绝非寻常百姓可比。尤其是为首的那人,名叫阿尔斯兰,无论是排场还是气度都隐隐胜过了颇黎。” “如此说来他们不大可能隶属于颇黎了。他们从哪儿来的?” “漠东草原。” “漠东草原?”郑安雅仔细想了想,似乎在很久之前听说过科尔漠再往东有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漠,大漠的东边也就是扶余国的北边还有另一片草原,那里也有许多部落。她又问:“他们找我做什么?” “说是他们的大汗,也就是他们的首领,邀请您一同称帝。” “称帝?”郑安雅疑惑了,“什么意思?” 房如樨道:“帝者,谛也。王天下之号也。可用来称呼上乘天意、下顺民心的至高统治者。” “可是既然是‘王天下’,那得天下统一之后才能称帝吧?”郑安雅道:“既然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不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吗?怎么能有多个?” “我也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不先见见吧。”房如樨摇着头说。 注: 颇黎:意为“狼”。 唐苏合思:意为“珍宝”。 巴格西:师父。 阿塔:父亲。 阿娜:母亲。 欧沃:祖父。 阿尔斯兰:意为狮子。 第2章 称帝(一) 玉轮的使者阿尔斯兰上了殿。郑安雅仔细打量着他:年龄在四十上下,长着与科尔漠人相似的壮硕身板和大脸盘,皮肤偏白,深目隆准,满脸络腮胡子,虽略显怪异倒也气势非凡。他上身着一件红锦大袍,内着精致的白底银线小袖袍,头上大约原先戴着帽子亦或是头巾,此刻已经被他取下来拿在手上。他的这身打扮与东西两域、乃至科尔漠的贵族都不相同,郑安雅从未见过,很是稀奇。阿尔斯兰自称是玉轮国的将军,是奉了额林大汗之命前来邀请高昌王一同称帝。 郑安雅问:“额林是你们大汗的名讳吗?” 阿尔斯兰道:“正是。” 郑安雅又问:“寡人与他如何一同称帝?” 阿尔斯兰道:“高昌国在南、玉轮在北。您称南帝,我主称北帝。” 郑安雅轻笑一声,道:“南边可不只寡人一个王。渤海王怎么办?” “这个,请王上恕罪,外臣只负责传达我主的意思,别的事不敢擅自做主。”阿尔斯兰说。 郑安雅又问他们国都在哪里,人口多少,额林大汗多大年纪等一些问题,阿尔斯兰都一一答了。郑安雅眼看基本信息了解得差不多了,再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让他回驿馆等候消息。 阿尔斯兰一走,郑安雅把三公九卿们一起召进宫来商议,还把父亲房如梅也请来了。众人七嘴八舌,从午后商量到掌灯时分依然没有结果。 对于颇黎是否该继承汗位,大家基本没有异议。既然他主动上门来,至少说明愿意服从高昌国的统治,应该让他继承汗位。唯有梁淑贞提出了不同意见:“我与他们兄弟两个都打过交道。颇黎表面温和,但他的笑脸总让人看着不舒服,说不定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未必值得信任。而唐苏合思则心思单纯,他说颇黎派人追杀他,应该不是瞎说的。况且,颇黎明明有弟弟,当王上说察吉里可汗只有他一个儿子的时候他却不加辩驳,更让人觉得可疑。”但是其余众人都认为颇黎与唐苏合思的矛盾属于科尔漠内政,高昌国最好不要插手。 至于玉轮国提出的称帝一事,段知书第一个反对。她的理由是:自古有帝号者都是传说中的圣君,死后能飞升上天做神只的, 如果德行不够盲目称帝,恐遭上天惩罚。郑奉仪赞同她的观点。卫琉璃也表示不赞成,他的理由是两国素无来往,玉轮大汗如果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文治武功,为何不去找东边的渤海国,却偏偏舍近求远找上了高昌国?此举实在可疑。杜襄成则认为大大小小的国君都称王,体现不出彼此的区别,换个称号并无不可。一个玉轮的首领都敢称帝,堂堂高昌王为何不能?更何况,玉轮看起来不是善茬,保不齐是欺软怕硬的。如果此番不敢称帝,反倒叫玉轮国小看了高昌国,到时候他们野心膨胀派兵来打,虽然高昌国不至于怕了他们,但对百姓而言岂不是无妄之灾?房似瑜、牟清泉、牟清风、阮秋霜这几位则提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不赞成也不反对。 正当几个人争论不休时,一直沉默的房如梅发话了:“既然商量不出结果,玉轮使者那边又等着回复,要不问问东边的意见?” “对哦,要称帝就拉上长卿一起称帝。他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就这么回他们!如何?”郑安雅笑着问众人。 “把难题甩给渤海王,可以啊您!”房如樨笑道。 卫琉璃也点头称是:“玉轮在渤海国的北边,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但渤海国应该和他们有过来往。而且以我的推断,既然他们舍近求远,也许他们与渤海国还闹过矛盾。先征求渤海国的意见,更有利于我们了解他们。” 其余人纷纷赞同,唯有梁淑贞小声道:“王上,我看玉轮人的衣着和习俗有些像科尔漠,要不把唐苏合思找来问问?他虽然年纪小,却早就开始接触政务,很有几分见识,说不定他知道这个国家。” “哎呀,我说淑贞,你最近可以啊!”郑安雅走到她的座位前,拍着她的双肩道:“升了官儿就是不一样,说话越来越有水平了。”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梁淑贞第一次被君王这么夸,羞得涨红了脸,一句话说不出。还是杜襄成拉着她的手,轻声对她说:“咱们王上私下里就是这副德行,你习惯了就好。” 于是郑安雅在次日召见了唐苏合思。多日不见他果然有些不一样了:衣服鞋帽都换成了高昌国人的样式,官话也似乎说得比之前好了一点。郑安雅问他玉轮国的事,唐苏合思不假思索地答道:“乌尊可汗,我知道这个玉轮国。他们在东边,我们在西边,中间是大漠。” “哦?”她只知道漠东草原上也有许多部落,却不曾想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统一了。 “他们的语言和你们类似吗?”郑安雅问。 “类似?乌尊可汗,‘类似’是什么意思?”唐苏合思小心翼翼地问。 “嗨,”郑安雅无奈地笑了笑,“他们说话你们听得懂吗?” “ 噢,他们说的话和我们不一样,但是不难学,我会一些。”唐苏合思说。 “你会说他们的语言?那就好。” “乌尊可汗,您要小心他们的大汗,额林。他不是个好人。”唐苏合思道。 郑安雅一听来了精神,说:“我正好要问你,这个额林是什么来头?他统治了那么大一片土地,我以前竟然从未听说过。” “来头?”唐苏合思又是一愣。 郑安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额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多少,都说给我听吧。” “好的,乌尊可汗。”唐苏合思道:“额林姓坤都,‘坤都’是太阳的意思。” “太阳?”郑安雅忍不住打断他,“我记得你们草原上的人都很崇拜太阳,他姓这个是因为出身特别高贵吗?” “不是,这是他改的,当了大汗后才姓‘坤都’,他原来不姓这个。我不知道他原来姓什么。” “好了,这个不重要,接着说下去。”郑安雅见他的话里冗余的词甚多,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听说他们家原来是奴隶。他的欧沃……不,他的祖父有一次立了大功,从那以后他们家就不是奴隶了。后来,他的阿塔……就是父亲,做了部落首领,把周围的很多部落都打败了。再后来,他做了首领,整个漠东草原都成了他的。再后来……嗯,五年前吧,他……他有了玉轮国。” 郑安雅仔细回忆了一下,五年前正是自己一门心思对付孤竹国的时候,根本没在意漠东草原上又冒出了一个国家。“可恶,居然不小心让它坐大了。”她心想。 “你刚才说额林不是好人,为什么?”郑安雅问。 “额林和我哥哥颇黎,他们……他们……” 见她又手舞足蹈起来,郑安雅忙问道:“他们有来往?” “啊对,几年前额林就派人来科尔漠找过阿塔,阿塔不理他。后来他又派人找了颇黎。乌尊可汗,他们可能对您……对您……” “你是说额林和你哥哥会联手对付我?”郑安雅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如果玉轮国与科尔漠勾结起来,此事非同小可。 “我不是很肯定,但差不多。”唐苏合思说。 打发走了唐苏合思,郑安雅着实有些累了。她往榻上一倒,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得到更多关于玉轮国和额林的消息。唐苏合思知道一些内情,但一则他表达不畅,二则他的消息是否可靠也有待确认。阿尔斯兰太精明,不能多接触,反而要限制他的行动。科尔漠现在情况不明,宜早派人去,不然万一颇黎真的反了就得派更多的人去镇压。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多管齐下:科尔漠那边,让卫琉璃加派人手盯紧了;唐苏合思那里,则多派人手加以保护,让他近期不要露面,以免被颇黎撞见了,还要找几个精通科尔漠语的人与他交往,尽可能地从他嘴里套出更多信息;此外,还要借称帝这件事为掩护,借机请渤海国共享玉轮国相关的情报。 过了半个月,几处的消息都来了。在科尔漠的人和与唐苏合思交往的人传回来的情报大抵相似,颇黎和唐苏合思兄弟俩的确有矛盾。此事与唐苏合思的母亲有关。十五年前,科尔漠突发一场瘟疫,颇黎的母亲、察吉里的发妻很快就染病过世了。正当全家沉浸在悲痛之中时,察吉里的母亲、母可敦珍珠也不幸染病,却无人愿意照顾她,只因这场瘟疫传播得极快,有许多人都是在照顾亲人的过程中感染的。察吉里心急如焚,愿意亲自为母亲侍奉汤药,被群臣拦下,理由是:“可汗乃千金之躯,如若染病,科尔漠将群龙无首。”察吉里看了看唯一的儿子颇黎,颇黎低头不语。正在此时,左右来报,有一名女子愿意照顾母可敦的饮食起居。察吉里唤来一看,原来是力士乌纳的遗孀可可库尔。乌纳和弟弟乌铎本是他帐下武艺最高的力士,弟兄俩都擅长摔跤,生得膀大腰圆、十分健硕。谁曾想如此健壮的乌纳也挨不过瘟疫,竟成了第一批病死的人,只留下新婚不久的妻子。察吉里看着可可库尔年轻美丽的脸庞,心中有些不忍,问道:“你不怕被传染?” “可汗,我感染过,已经康复了。大夫说,感染过这种瘟疫的人近期不会再感染第二次。所以我是最适合照顾母可敦的人。”可可库尔说。 察吉里大喜,于是可可库尔便开始负责珍珠的饮食起居。许是上天垂怜,面对如此凶险的疫病,年迈的珍珠竟奇迹般地熬了过来。不过,她毕竟上了年纪,痊愈后身体依然十分虚弱,可可库尔便继续留下来照顾她。察吉里每日到母亲床前问安,自然也就时常见到可可库尔,两人一来二去竟然生出了情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很快便传开了。颇黎得知后十分恼怒,他冲进珍珠的大帐内,冲着察吉里和可可库尔大吼:“我阿娜刚刚过世,尸骨未寒,你竟然这么快就有了别的女人,你对得起我阿娜吗?” 正在伺候珍珠吃饭的可可库尔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马奶撒了一地。察吉里自觉对不起儿子,面有愧色不知如何开口,便任由他哭闹。颇黎正是十五六岁容易冲动的年纪,哭着哭着就激动起来,上前一把揪住可可库里的头发把她往外拖,一边拖,一边嘴上骂骂咧咧:“你这个杂毛羊生的贱种,刚死了男人就想巴结我阿塔。你想做可敦吗?你也配做可敦吗?” “住口,颇黎!”见他越骂越离谱,察吉里忍不住喝止他。 珍珠也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道:“颇黎,你不要这样说,你阿娜走了你心里难过,这个我们都懂。但是可可库尔是个善良的姑娘……” 颇黎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又冲着珍珠嚷道:“伊吉,她哪里善良了?起初阿塔只是可怜她没了丈夫生活困难,才给她这么一份差事,可不是让她来给我做后妈的!这种人善良,您不会是烧糊涂了吧?噢,阿塔和这个女人的事您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是不是?” 珍珠也生气了,喘着粗气道:“我病重的时候你们哪一个管过我的死活?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可可库尔一个人没日没夜地照顾我。我就是喜欢这孩子怎么了?她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却比你们这些亲生的都管用!” 颇黎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嚷道:“这个女人只照顾了您一次您就如此念她的情,那我阿娜呢?您哪次生病不是我阿娜照顾的?您也太偏心了吧!我知道,老人们都说,您不喜欢我阿娜,您巴不得我阿塔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是不是?” “颇黎,你胡说什么?给我滚出去!”见儿子顶撞祖母,察吉里忍不住将他轰了出去。 尽管颇黎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事情还是朝着他不愿意的方向发展下去。没过几个月,可可库尔怀孕了,她与察吉里正式举行了婚礼,成为了他的第二位可敦,次年就生下了唐苏合思。颇黎自然不喜欢这个小弟弟,与父亲和祖母也日渐疏远。看到两个儿子如此不友爱,察吉里十分内疚,他尽力调和兄弟俩的矛盾但也于事无补。直到他去世,兄弟俩也没有和好。 第二个消息是渤海国带来的:玉轮国也派使者去了渤海国请渤海王一同称帝。额林的祖上是奴隶出身,原本姓沙依波恰。因他的祖父救了主人立了大功,被主人特赦成为平民。他的祖父为人和善,人缘很好,结交了许多朋友。到了他父亲这一代,漠东草原的局势动荡不安,他的父亲趁势崛起成为了部落首领,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大汗”。他十几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屡立战功,族人无不信服。父亲死后,他继承了汗位,继续东征西讨,不出几年便占领了整个漠东草原。听闻他仰慕中原文化,在自己的家乡不尔罕建造了一座城,并在那里定居下来,一改过去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习性,还仿照中原的制度设立官职,甚至把很多官名也改成了与中原相同的名字。 听到这里,郑安雅笑着问:“照这个趋势,接下来他是不是要娶一位中原女子为妻?”她记得史上曾经有过归化的游牧民族国王带头娶中原女子为后妃的例子。 “额林的确提倡让玉轮国的贵族们与中原人通婚。不过他本人倒没有,”杜襄成翻了翻手中的信件,说,“长晔在信中说,额林今年二十七岁,不曾有过婚配。” “二十七岁?”郑安雅道:“虽然听起来年纪不大,但是这个年龄要是在科尔漠,怕是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难不成漠东草原上盛行晚婚?东西两边风俗差这么多吗?” “不是,他们也早婚,但额林不知怎么的一直没有成婚。他有个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十五岁就出嫁了呢。关于这个事,长晔也很不解。”杜襄成说。 “呵呵,不要告诉我他志在天下,没心思娶妻生子,那可麻烦了。”郑安雅挑眉道。 “怎么讲?” “你想啊,人族男子不都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想要这些的才是凡人,不想要这些的,嗯……啧啧,恐怕其志不在小。好了,这是他的私事,不重要。你刚才说,长晔支持长卿称帝?” “对。”杜襄成道,“和我们这边差不多,大臣们有反对的,也有不表态的,只有他一个人支持,理由也跟我的相似,甚至比我们更充分:因为渤海国有几个藩属国,宗主国与藩属国都称王,听起来容易混淆,需要在君主的称号上加以区分。当然,我知道他有自己的小心思,渤海王称帝之后,他这个东帝的封君就可以跟其他几个藩属国王平起平坐了,不像现在他还要给他们行礼。” “噗,”郑安雅忍不住笑了,“你们姐弟俩还真是一家人,连想法都一样!” 杜襄成的表情突然微妙起来。她看着郑安雅,问道:“是吗?我和他算一家人吗?” “当然……”郑安雅刚要脱口而出“当然是一家人”,见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猛然醒悟了:杜襄成和林长晔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按照神族的规矩的确算是一家人,可如此算起来,自己与林长卿也是一家人,那她对他的感情岂不是……不伦之恋? “你说不算就不算呗……”她嘟囔着。 杜襄成放眼四周,房内除了她俩之外,只有房如樨和卫琉璃这两位郑安雅极为信任的人。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说:“王上,您若是真的想和渤海王在一起,这件事上可不能犯糊涂。你俩按照人族的习俗来说是可以成婚的,但若要从神族的规矩来可就有得说了。要想获得那些老人们的支持,您最好咬死了:不同姓就不算一家人。”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襄成姐姐。”郑安雅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笑容。 注: 坤都:意为太阳。 可可:意为青色。 库尔:意为湖。 可敦:可汗的正式妻子;母可敦即可汗的母亲。 伊吉:意为祖母。 第3章 称帝(二) “怎么感觉消息越多越乱呢?”郑安雅皱着眉头说道,“先说颇黎和唐苏合思吧,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更不确定该支持谁。你们说呢?” “从法理上来说,颇黎做可汗没有问题吧。”杜襄成道。 “不对!”“有问题!”房如樨和卫琉璃异口同声道。 郑安雅忍不住笑出了声:“怎么了你们俩?” 房如樨示意卫琉璃先说。卫琉璃道:“在我们的印象里,中原各国都是长子的优先权高于幼子,但游牧民族是反过来的:某个儿子成年之后,父亲会拨给他一部分人和牛羊等资源,让他到别的地方自行发展。每个儿子成年的时候带走一些,最后剩下的就都留给最小的儿子。所以他们管首领的幼子叫奥拓特勤,意为‘守灶之子’,由他来继承父亲的遗产。所以,按照草原上的习俗,可汗之位应该由唐苏合思来继承。” “还有这种规矩吗,我以前怎么不知道?”郑安雅很是诧异。 房如樨笑着说:“那是因为您没有遇到。比如不尔忽惕就是幼子即位,他原本有个哥哥。但是您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哥哥早就去世了。” “噢,我想起来了,他和我说过他有个死去的哥哥。”郑安雅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他哥哥死得早又没有孩子,所以才让他当上特勤,没想到本来就该他当特勤。那察吉里?嗨,察吉里是独子,没人跟他抢!” “是的。但是普通人家幼子守灶继承的只是父母留下的帐篷和土地,财产大部分已经被年长的哥哥们分走了,这不会产生过多的矛盾,但可汗家里就不一样了,还有官职和爵位需要继承。如果幼子已经成年且能力足够,那还好说。如果幼子没有成年,哪有放着年长的儿子不要,偏偏让一个小孩子做可汗的道理?况且,幼子守灶制度是建立在草原各部不统一的情况下,大家逐水草而居,没有固定的地盘,多几个部落也无妨。但如今漠西草原早已统一,若是长子还按照旧例分了财产走,他能去哪儿呢?走到哪儿都得归可汗弟弟管,这他们能服气?如此看来,还是我们的长子继承更有道理。” “这么说,叔叔你也支持颇黎?”郑安雅问。 “说不上支持吧,若是论人品,我更倾向于唐苏合思,这是个实诚的孩子,会一心一意对我们。不像颇黎,心思深沉,不容易看透。可惜唐苏合思太小了,才十四岁,如果我们硬扶持他上位,其他人怕是不服。”房如樨感慨道。 “您也觉得唐苏合思更可靠?如此说来,颇黎或许真的有反心,有可能已经和玉轮国勾结在一起了。可惜,这些年我忙着中原的事,对科尔漠关注不够。察吉里这一死,整个漠西竟找不到一个可用之人。那就先册封他为可汗吧,让他误以为我们对他不起疑心,暗地里多派人盯紧点。”郑安雅看了一眼卫琉璃说,后者点了点头。 “唉,都是察吉里做事不地道惹出来的。”郑安雅忍不住抱怨,“你说他老婆刚死不久,就那么急着看上人家姑娘?那个可可库尔听说只比颇黎大了五六岁,难怪他不服呢。要是换成我,亲爹刚死,忽然冒出来那么年轻的一个后爹,心里也不会舒服。” “王上,不服的人可不止颇黎一个。”卫琉璃笑道。 “琉璃,你在坏笑什么?一看就没好事,说出来听听,还有谁?”郑安雅道。 “可可库尔原来的小叔子,乌铎。” “关他什么事啊?”杜襄成忍不住道,“难不成他想霸占自己的嫂子?”自从与人族接触多了,杜襄成便时不时听到一些诸如公公霸占儿媳妇、弟弟欺负嫂子之类的腌臜事,让她备感气愤。 郑安雅则想起了一些事:“好像按照他们的习俗,哥哥死了弟弟就是要娶嫂子的。不尔忽惕就是,他的妻子珍珠原来是他的嫂子,在哥哥死后改嫁给他的。” “就是这个!”卫琉璃眉飞色舞地说,“按照他们的规矩:哥哥死了弟弟可以优先娶到嫂子,继子可以娶继母。家族里既没有弟弟也没有继子的情况下,寡妇才可以改嫁给别人。可可库尔是个有名的美人,她的丈夫乌纳死了,按照惯例她就该改嫁给小叔子乌铎。乌铎也早就在哥哥咽气的时候把可可库尔当成了自己的女人,可谁曾想她竟然和察吉里勾搭上了?乌铎气得要死,又不敢跟可汗要人,只好在背地里骂骂咧咧的,说可汗抢了他的女人。” “好了,然后呢?你不会只有这些风月消息吧?”眼看着卫琉璃说起了劲儿,郑安雅忍不住打断他。 “有,当然有。”见她不悦,卫琉璃赶紧收敛了笑容,“失意的颇黎和气愤的乌铎很快凑到了一起,两人一拍即合。如今在颇黎的支持下,乌铎已经拥有了自己的部落,据说等颇黎当上了可汗,就封他做特勤。王上,请恕臣直言,这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安分。” “很好,这个乌铎也要盯紧了。一旦他俩有反叛迹象,让昌平君不用请示我直接动手。反正他死了我还有唐苏合思。”郑安雅冷冷地说。 “王上放心。”卫琉璃道。 “那些女人好可怜啊,被当成物品一般,主人死了就归继承人所有。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杜襄成感叹道。 “还有南越三郡的一些大家族里的女人,”郑安雅道,“丈夫死了就要守节,一辈子也不能改嫁。二者相比真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幸。” 于是,高昌国和渤海国就称帝之事联名回复玉轮国:时机未到,暂缓为宜。哪曾想玉轮国的答复来得及快,言辞也毫不客气:如果高昌王和渤海王不愿相约称帝,那额林大汗将自行称帝,届时将请高昌王和渤海王前往不尔罕观摩登基大典。 “岂有此理!他这是何意?让我们臣服于他吗?”郑安雅当着阿尔斯兰的面把额林的来信摔在了地上。 阿尔斯兰躬身行了一礼,然后慢条斯理地捡起信掸了掸,说:“高昌王误会了,大汗素来敬重高昌王,绝无轻慢之意。只是我们玉轮人十分敬重神明,此番称帝乃是天神托梦给我们大汗,让他早登帝位。如若将神明的指示置之不理,恐怕上天会降罪于我们。大汗知道,如今天下三分,高昌王和渤海王的德行、操守均在他之上,故请您二位一同称帝。您二位若是实在不愿意,那我们大汗也只好勉为其难独自称帝了。” “一派胡言。”郑安雅暗自腹诽道。 “你先下去吧,称帝的事容我们商议商议。”她对阿尔斯兰道。 阿尔斯兰却并不离开,反而呈上了另一封书信,道:“高昌王恕罪,外臣这里还有一封大汗的私信请王上过目。” 郑安雅没好生气地说:“怎么还有信?” 阿尔斯兰道:“方才的是国书,这一封是大汗亲笔写的私信。请高昌王务必亲启。”说罢,也不等郑安雅拆开信件,深施一礼退出大殿。 郑安雅满腹狐疑地拆开,信的字体与国书完全不同,内容却颇为大胆和露骨: “尊敬的高昌王: 见信如晤。自从多年前在临淄偶然相遇,您的身影便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头,令我辗转难眠。 我渴望能与您一同在草原上策马奔腾,感受风的轻拂和云的自由;我渴望能与您一同在您的紫宸宫里,欣赏迷人的月色和缀满繁星的夜空。我愿意用我全部的力量和智慧,守护您、襄助您,共同谱写两国和平与繁荣的未来。 你我同为一国之君,同样肩负重任。您至今未婚,我也独自一人生活,不知您是否愿意屈尊降贵与我结为伴侣? ……” 看到这里,郑安雅气得一下子把这封信丢出几丈远。不一会儿,她又觉得不够解气,将它捡回来丢进碳炉中。额林的信让她立刻联想到自己小时候学过的一个典故:一位中原王国的国君刚刚去世,草原上的蛮族首领立马写了一封信给他的遗孀,即新寡的王太后,大意是:“你是个寡妇,我也是个鳏夫, 咱们两个干脆互相将就一下,凑合着过日子好了,这岂不是各得其乐?”那位太后收到这封信以后,内心气愤难忍,但北边的蛮族十分善战,她丈夫在世时尚且败于其手,此时的她更是取胜无望。碍于蛮族的强大战力,她只得忍气吞声,在回信中写道:“我已年老色衰、发齿掉落、步履蹒跚,实在配不上您这位大英雄。”,又送给蛮族首领金银财宝美女若干才摆平了这件事。如今额林这是想依样画葫芦吗?他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不过生气归生气,要是为了一封信就对玉轮国开战实在不值得。科尔漠的情况还没搞清楚,冒然劳师远征搞不好正中对方的下怀。而且这回她和林长卿算是被玉轮国给架上去了,因为额林的话说的很明白:不管你们做不做,反正我非做不可。如果放任他独自称帝,两个中原大国被一个北边草莽盖过了风头,岂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经过好一番拉扯,三国终于定下在次年也就是高昌国的永昌六十三年二月一同称帝。由于渤海国在东,高昌国在西,玉轮国在北,故郑安雅称西帝,林长卿称东帝,额林称北帝,三帝并尊于天下。 永昌六十三年二月初二,是个“飞龙在天”的好日子。由于此次登基大典非同寻常,郑安雅早在年内就回到了高昌城。当日,她头戴十二旒冕冠,双耳处各垂一颗东海明珠做的允耳,身着明黄色龙纹冕服,率领群臣先到宗庙祭拜天地祖先,之后前往承明殿接受百官跪拜。当她坐上宝座,看着文武百官对她三跪九叩的时候,心中很是感慨:自己加冕为王的时候,高昌国还很弱小,被夜郎国、祝融国、须弥国轮流欺负,就连登基大典也是在与夜郎国决战期间匆匆筹备的。她清楚地记得,因为自己喜欢白马,想把王驾的四匹马都换成白色。少府忙活了好几天也凑不齐四匹健壮的白马,最后只好用了四匹最常见的棕色马。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大殿前笙箫合奏、钟鼓齐鸣,一众乐师组成的乐团分列两旁演奏中和韶乐。中间则是六十四名舞者和着音乐跳着八佾舞,动作如行云流水,庄严而优雅。再往外是一列列披坚执锐的禁军,刀锋锐利、寒光闪闪。宫墙上遍插旌旗,迎风招展。 “原来帝和王差别这么大啊!真想看看长卿那边是个什么光景,也不知道那个额林到底长什么样。”她心想。 第4章 长乐太子(一) 办完了大典、打发走了颇黎,郑安雅想起了虢仲靓临走前让她“任命一位仁爱厚德之人为相”的嘱托。经过多方打听,半数以上的举荐者都不约而同地推荐了同一个人:长乐国太子柏崇峦。长乐王柏康之有二子,长子名崇峦、次子名景行。二子名声在外,皆是品德高洁、爱护百姓之人,柏崇峦喜经书,深谙治国之道;柏景行喜音乐,生性淡薄不争不抢,故而世人更推崇柏崇峦。 为君多年,郑安雅的脾气随着国力的上升慢慢见长,为人处世更是少了思量与圆滑。既然确立了要以柏崇峦为相,她二话不说直接派使臣到长乐国要人。这可把柏康之吓得不轻,他心里打着鼓,佯装镇定地对使者说:“太子出国为相,此事非同小可。请贵使先到驿馆歇息,容寡人商议商议。” 高昌国的使者是卫信忠的玄孙、卫廷钰的曾孙卫御寇,年方三十,意气风发。他自打记事起就赶上了高昌国急速上升的时期,家族又有祖荫庇佑,因而颇有几分傲慢。他满脸堆笑,语气却一点不软地对柏康之道:“劳烦长乐王早做决断,我们陛下是个急性子,等不得。”一句话气得柏康之两手颤抖,脸上的愁容藏也藏不住。 此时,一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看上去与卫御寇年纪相仿的男人前来与他见礼,并道:“西帝陛下盛情邀请,外臣岂有不去之理?贵使放心,在下稍作收拾,告别父母兄弟,便与您一同上路。” 卫御寇笑道:“想必这位便是太子了?”不等长乐王父子回答,他又行了一礼,道:“如此甚好,外臣在驿馆静候佳音。”说罢昂着头离开了大殿。 三日后,柏崇峦果然按期与他同往。卫御寇见自己第一次出使就如此顺利地达成了目的,不由得喜上眉梢。相比之下,长乐王夫妇则满脸不舍,尤其是王后陈栖凰,眼圈和鼻尖都是红的。卫御寇怕他们反悔,一把拉住正在向父母道别的柏崇峦,说:“太子,天色不早了,赶紧赶路吧,我们要在天黑之前到达驿馆。颍州离这儿可不近,满打满算也要十天呢。再说,又不是见不到了,长乐王与王后要是想儿子了,可以来我们高昌国看他。若是实在舍不得,就随我们去颍州见西帝陛下吧。陛下一定很想见见二位。” “你……”陈栖凰刚要发火,被长乐王一个眼色给止住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卫御寇说:“贵使说笑了,寡人年事已高,经不起路途颠簸,劳烦贵使替寡人向西帝陛下赔罪 。” “长乐王客气了,我们走吧。”卫御寇生怕柏崇峦跑了,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直到上了车才松开。 眼看着卫御寇的车驾走远,陈栖凰忍不住哭出了声:“我的儿啊,王上……” “高昌国欺人太甚!”柏康之咬牙切齿地说:“可惜我长乐国地狭人少,不敢得罪他们,只好苦了我们的儿子。” 十日后,卫御寇领着柏崇峦到达颍州。郑安雅大喜,忙不迭地接见了他们。只见来者三十岁左右,生得眉清目朗,身形修长,谈吐文雅,进退有度。她很是高兴,先重赏了卫御寇,随后便问柏崇峦:“柏卿可知朕为何请你来吗?”自从称帝后,东西二帝都依照古例自称为“朕”,至于北帝自称什么,郑安雅并不在乎。 柏崇峦淡淡地道:“听闻陛下欲命外臣为相,恕外臣直言:在下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还请陛下另请高明。” 郑安雅笑道:“柏卿何必过谦,你是惊世大才,朕仰慕已久。世人都说我高昌国的法律过于严苛,百姓困苦,这些朕都知道。从前高昌国国力弱小,群敌环伺,朕不得不鼓励耕战、打击商贾,制定严格的法律规范百姓的一举一动,以举全国之力抵御外敌。如今不一样了,西域归于一统,东域也都奉渤海国为盟主,天下太平。朕有意修改旧法,与民休养生息。柏卿素来以爱民闻名于世,如能让我高昌国百姓过上舒心的日子,不也是功德一件?” 柏崇峦施礼道:“陛下有此心,外臣深感欣慰。” 郑安雅道:“你刚来,一切还不熟悉,先去廷尉府吧。廷尉牟清风会配合你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柏崇峦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廷尉府。据牟清风说,除了法律条文之外,他看得最多的就是《法律答问》,不明白的地方就找人请教,看起来一切正常。郑安雅不时问他如何对高昌国现行法律的看法,他回答高昌国的法律过于严苛,长此以往会使百姓逃亡他国,还举了“苛政猛于虎”的例子。再问他要如何变法,他洋洋洒洒地讲了许多关于“圣”和“仁”的论述,对于如何做到“仁”,他又讲了一堆关于“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为仁”之类的。但是当郑安雅要他详细讲述应该如何修改法律条文以实现“仁”的时候,他先是支支吾吾,而后东拉西扯。郑安雅越看他越不对劲 ,于是找了牟清风问话。 “柏崇峦最近什么异常举动吗?”郑安雅问。 “嗯……”牟清风想了想,说:“倒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若非要说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那就只有一件事:他隔三岔五早上会迟到。” “迟到?”郑安雅笑了笑,说:“他是客卿,又没有要务在身,随意点吧。” “但是……” 看着牟清风欲言又止的样子,郑安雅忍不住问:“怎么了?哪里不对劲?” “如果说他是个无所谓早到晚到的人,那倒还罢了。偏偏每次他迟到的时候都有些火急火燎,虽然他已经装得很好了,但还是可以从一些细节上看出来他并不想迟到,似乎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牟清风说。 “哦?朕给他的官邸离廷尉府并不远啊。” “就是说,而且他好几次迟到都是走路来的,也不坐车,就这么风尘仆仆地快步赶来,有时候身上还挂着草叶和露珠,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牟清风道。 “你觉得他干什么去了?” “王上,噢不……陛下,看他的样子像是去了附近的山上,但臣实在猜不出他一大早的去山上干什么。没有您的旨意,臣不敢随意派人跟踪,怕惊扰了他。”由于刚刚称帝,许多臣子对郑安雅的称呼还没完全适应,经常叫错。 郑安雅摆摆手,表示不介意,说:“你去吧,这件事我会查的。” 廷尉府附近只有一座小山,因山顶上有一座古塔,故名塔山。此山地质奇特,与颍州境内其他地方截然不同,仿佛天外飞来一般,因此当地百姓又叫它“飞来山”。这飞来山上植被郁郁葱葱,有一条小径蜿蜒曲折通往山顶,本是个登高的好去处,只因百姓们惧怕廷尉府,恨不得离它越远越好,连累得此山也人气稀少。如此一来,本就幽静的塔山更显得令人生畏了。不过,也有胆大的,比如柏崇峦就很喜欢这里。一日清晨,他孤身一人快步上山,既不登高远眺也不欣赏周围的景色,而是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处空地上。他见四下无人,喘了口气,掏出丝帕轻轻擦去额头的薄汗,稍加试声之后,一首《黄鸟》从他的口中倾泻而出。 “黄鸟黄鸟,无集于谷,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 一曲终了,他正要调息,冷不丁发觉背后有人。他下意识地按住佩剑,大声问道:“谁?谁在那儿?” 一个女声应道:“柏卿好兴致,朕多有打扰。”是郑安雅! 柏崇峦被吓得不轻,慌忙行礼道:“臣不知陛下亲临,多有失礼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郑安雅摆摆手,说:“罪就不必了,只是朕从前不知道柏卿的歌竟然唱得那么好。” 柏崇峦道:“臣许久不唱了,歌声生涩,恐难入陛下之耳。” 郑安雅笑道:“柏卿莫要过谦,朕听着明明就很好。你方才唱的是《黄鸟》,是不是想家了?” 见他低着头不搭话,郑安雅又问他:“听说你最近还在看《法律答问》,看到哪儿了?” 柏崇峦道:“弃灰于道者,黥。” 郑安雅道:“看起来你并不赞同。” 柏崇峦道:“当然不赞同,因为把尘土和垃圾倒在道路上这一点点小错就要在人的脸上刺字,这可是一辈子的耻辱!” “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罚?”郑安雅问。 “臣以为,既然这个人弄脏了道路,那罚他打扫干净即可。如果陛下觉得惩罚太轻,可以罚他多扫几天,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黥面的地步吧?人都是要脸的!”柏崇峦道。 “如果此人倾倒的不是普通尘土,而是黏腻的秽物呢?如果这些弃物正好卡在车辙印里清理不干净呢?”郑安雅问。 “臣……臣以为此事并不严重。”柏崇峦的声音越来越小,心想:这能影响什么?大不了多花点人力清理干净就是了。 郑安雅正色道:“柏卿,你可见过高昌直道?” 柏崇峦摇摇头:“未曾见过。” “是嘛?”郑安雅道:“你来颍州的时候,走的就是直道。” “是吗?陛下恕罪,臣没有在意。” “你对直道完全没有印象?”郑安雅问。 “呃……没有。” “路上颠簸吗?” “嗯?”柏崇峦仔细回忆了一番,道:“似乎不颠。” “快吗?” “挺快的,臣原以为要走半个月的,结果十天就到了。”柏崇峦嘴上应着,心里直打鼓,吃不准郑安雅问这些有什么用。 “我们的马车行在直道上,比在其他地方的速度要快一半左右。你猜这是为什么?”郑安雅再问。 “是因为没有尘土和垃圾吗?”柏崇峦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了。 郑安雅叹了口气,说:“这只是一部分原因。直道是我国花了大量人力物力建成的,光是高昌城到积善郡的直道就花了十二年。为了尽快完工全国的直道,最多的时候征调了六十万民夫。朕可以毫不夸口地说,高昌国的直道是天下质量最好的道路,晴天不起扬尘,雨天不会积水,更不会泥泞,即使一年不维护,道上也不会长草。如遇到紧急军情,信使所骑的马可以在直道中央毫无顾忌地奔跑,不用担心被绊倒。如需急调物资,每一辆马车都可以顺着车辙全速前进,不用担心路上的秽物和石块,因为那些早就被清理干净了。” “道路上有尘土和异物看起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有这种想法我并不奇怪,这也是我们高昌国人与其他国家的国民在思想上最大的区别。高昌军战力强大,令敌人闻风丧胆,外国人往往认为那是因为我们赏罚分明,将士们为了爵位和赏赐才会奋力拼杀,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原因。高昌军的战力在于每一个小小的细节:将士们的装束、武器装备、粮草辎重、训练手段、军人的士气、将领的智慧……每一个因素都有会影响军队的战斗力。小到箭矢上一根开叉的尾羽、甲胄上一丝断裂的皮条、运粮车上一根老旧的轮轴,甚至直道上一块小小的尘土,都有可能在某个关键节点上左右战斗的结果。就拿直道举例,如果前线战斗正酣,需要从河西郡急调粮食两千车至积善郡。此时恰好有一块石头卡在车辙里,第一辆车被石头硌了一下翻车了,由于车速很快,它很可能翻倒在路上,而后面的车速度也很快,万一车夫来不及反应,就会造成连环相撞的惨剧。这就是保持直道清洁的重要性,也是弃灰于道量刑如此之重的原因!柏卿,如果这样的答案不能令你满意,请问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柏崇峦静静地伫立着,不知不觉间后背一片潮湿,不知是早晨的露水还是他的汗水。他完全没有了初来颍州时候的那份傲气,带着三分颤抖的声音说:“臣初来乍到,对高昌国了解不深。方才是臣妄言了,还请陛下恕罪。” “你的确有罪,不过不是因为这个。”郑安雅冷笑道。 “陛下?”柏崇峦冷汗直冒,这下子不光后背,连额头和掌心也湿了。 郑安雅道:“你精通音律、歌声绕梁,却在治国理政上平平无奇,只知照本宣科,完全不考虑实际情况。这些与传说中的你相去甚远。” 柏崇峦施礼道:“陛下,坊间传闻多不可信,外臣有些名不副实,来时已经与陛下说明了。” “别装了,”郑安冷笑道,“听闻长乐王爱子如命,尤其疼爱长子。朕本以为请你出山至少得备上重礼磨上两个月,还得效仿古代贤君三顾而请,没想到你们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当时朕就起了疑心。又经多方打探得知,长乐国太子根本没有离境。所以你不是太子柏崇峦,而是长乐王次子、乐安君柏景行!” 露了馅的柏景行一下子瘫倒在地,他心慌意乱,不知道郑安雅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更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间,听到郑安雅说了一句:“朕可以不治你的罪,滚回去!换你哥哥来!” 第5章 长乐太子(二) 三日后,柏景行终于收拾完了行装,在几千名高昌国卫队的保护——或者说“监视”下,浩浩荡荡地踏上归途。那日,他一回到住处就悄悄打发心腹回去报信,同时为了给父亲和哥哥留足应对的时间,他一路上故意磨磨蹭蹭地,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更衣、一会儿又说太累了要住店歇息,每日只行三四十里。高昌国的护卫们也不催他,任由他想走便走、想停就停。 与此同时,渤海国重华殿内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柏康之携妻带子,一见着林长卿倒头就拜,连呼:“陛下救我!” 林长卿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起,道:“康之,你我相识多年,长乐国也不是我的属国,不必行此大礼。快入座。” 待柏康之父子三人落座后,林长卿问道:“出了什么事?” 柏康之未曾开口便老泪纵横,他欲言又止地说:“陛下,是西帝,她……她……” “西帝?到底怎么了?”林长卿心想安雅什么时候和长乐国起了矛盾? 柏康之羞于启齿,却也不得不说。他把心一横,道:“她要我儿子!” “呃?你说什么?什么叫她要你儿子?”林长卿听得一头雾水。 最难以启齿的话已经说出口,后面的就容易多了。柏康之定了定神,拉过柏崇峦,对林长卿说:“就是我儿崇峦。陛下您是知道的,我长乐国素来以仁治国,高昌国则以暴治民,二者水火不容。西帝打着拜相的名义,派几千精锐骑兵入境,强邀崇峦去颍州。您说她……她能安什么好心?” “这个……”林长卿不禁揉了揉眉心,心想安雅真是一刻都不得消停,又整什么幺蛾子呢?他看了一眼林长晔,问道:“这件事你听说过吗?” “有啊,西帝求贤若渴,希望以柏崇峦为相,改变高昌国目前的严苛的法律。”林长晔看似漫不经心地答道:“不过这事儿得有几个月了吧?太子不是早就到了高昌国嘛,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啊这……”柏康之被问住了。 柏崇峦道:“清源君,东帝陛下,此事我们的确也有责任。三个月前,西帝遣使来到我国,说要拜外臣为相。父王舍不得外臣出境,想来外臣之幼弟与外臣容貌相似,高昌国君臣又从未见过我们,于是便让幼弟替外臣去了。不曾想……” “不曾想被识破了,西帝震怒,又来找你们要人,是不是?”林长晔道。 “长晔!”林长卿瞪了他一眼。 “陛下,求陛下救救我儿!”事情已被挑破,柏康之也不端着了,又拉着妻子和儿子一起跪下求情。 “哎哎哎,别这样,快起来,有话好好说!”林长卿最见不得当年的好友这副样子了。他冲着林长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长乐王搀起来!” 林长晔来到柏康之跟前,却也不好好扶,两手暗暗架住他的肩膀,一使劲就将他提了起来。做完了这些,他又回到林长卿身边,似笑非笑地问:“大儿子舍不得,小儿子就舍得了?” “清源君,你!”柏康之心里不爽,却又碍于林长卿的面不好发作。 “长晔你今天怎么了?”林长卿有些诧异,弟弟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 “陛下,清源君,两个儿子都是我的心头肉,哪一个我也舍不得。可是若是不允,西帝那边交代不过去,她派兵来犯怎么办?长乐是小国,若是与高昌国正面对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啊!崇峦毕竟是太子,两害相权之下,只好委屈景行了。”柏康之一边抹泪一边说。 柏崇峦接过父亲的话茬:“陛下,清源君,此事并非外臣贪生怕死,更不是父王狠心。当时外臣不在现场,是幼弟当着高昌使者的面自称太子,使者就把他当成了外臣。我们……我们怕触怒高昌国,也只好将错就错了。” “但如今柏景行被识破,你们还是惹怒了西帝。恕我直言,西帝可不比我们陛下这般好脾气。”林长晔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嘴。 “长晔,你够了!”林长卿见弟弟不但不安抚柏康之的情绪反而火上浇油,忍不住打断他。 林长晔挑了挑眉,又换了个话题:“长乐王,你口口声声要陛下救你儿子,你希望我们怎么救?” 柏康之道:“老朽请求陛下恩准,让我儿留在渤海国。” “唉……”林长晔无奈地笑道:“长乐王怕是有所误解。首先,高昌国是我国最重要的盟友,不宜得罪。其次,西帝是个没脸没皮的,你以为崇峦躲在渤海国,她就不敢跟我们要人了?我不怕告诉你们,连我们的禁军中都有她的眼线,她有什么不敢做的?” “啊这……如此说来,东帝陛下也不能保全我儿?”柏康之嘴上应着林长晔,眼睛一直瞟着林长卿。 “康之,你如何断定太子到了高昌国一定有性命之虞呢?”林长卿终于发话了。 “陛下!高昌国乃虎狼之国,西帝更是残暴不仁,听闻她曾一日杀七百余人,河水净赤。我儿若是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那是从前。她在河西郡推行变法的时候,有人刻意阻挠扰乱国政,她不得以才大开杀戒。”林长晔道。 听到林长晔这么说,柏康之心里更慌了:“西帝的来信中称,拜崇峦为相也是为了变法。她每次变法都要杀那么多人吗?那崇峦岂不是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再说,不瞒东帝陛下,西帝信中‘欲拜长乐国太子为相’的说辞,老朽一个字都不信。” “那你说她是为了什么?”林长卿问。 柏康之却不作声了。 林长卿更为不解,道:“你怎么不说话?” “噗,”林长晔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清了清嗓子,说:“想必是长乐王难以启齿,那我替你说如何?” “西帝是个暴君,不可能突然转性,所以她要你儿子去高昌国一定不是为了推行仁政,而是别有用心。至于是什么用心嘛?要么她想以太子为人质,动摇长乐国的国本。要么就是……”林长晔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了:“传说西帝私生活极其淫乱,后宫面首不计其数,还时常派人到民间掳掠美貌少男。如今两次派人上门来讨要你的长子柏崇峦,想必是听闻他生得眉清目秀、玉树临风,想要占为己有。” 几句话说得林长卿不禁叹气,他没想到那些诋毁郑安雅的谣言竟如此深入人心,连柏康之这样的贤者都对其深信不疑。他宽慰道:“康之,这些都是别有用心的人为了诋毁西帝的声誉而故意散布的谣言。你说她残暴朕不反驳,确实她的有些做法朕也看不惯。但在私生活方面,朕坚信她不会乱来。” 柏康之正要辩解,却听内侍来报,说高昌国特使武信君前来拜见东帝,而且特别提到了想见长乐王。林长卿思虑片刻,同意了。 房如樨入了殿,给在场的林长卿、林长晔和柏康之夫妇分别行了礼。由于他是西帝的封君,与小国君主地位相当,因此林长晔和柏康之夫妇都回了平辈礼,柏崇峦则给他行了晚辈礼。 礼毕,林长晔笑着说:“武信君来的正是时候。” 房如樨也笑道:“东帝陛下,外臣奉我主之命出使长乐国。来到长乐国境内却听闻长乐王不在国中,而是到了渤海国。君命不可违,外臣只好冒昧前来叨扰陛下了。” 林长卿笑道:“叔叔一路辛苦,请坐。” 听到林长卿管房如樨叫叔叔,长乐王一家三口都一脸疑惑,他们只知东帝的母亲是神族,竟不知道他与武信君也有亲缘关系!柏康之父子表面镇定,心里不住地盘算着:东帝的父亲是一千多年前早已驾崩的古渤海国国王,从未听闻他有任何神族血统,所以武信君不可能是东帝父系的亲戚。但如果他是郑太后的血亲,那东帝应该叫舅舅而不是叔叔。况且太后姓郑,武信君则姓房,听起来也不是同族。莫非因为神族是母系社会所以叫法有些差别?父子两对视一眼,均是不解。 房如樨落座后,笑容可掬地对柏康之说:“长乐王,在下听闻前一次的使臣态度傲慢,对王上和太子多有不敬。此事是我们考虑不周,为表歉意,西帝陛下已经惩处了前番的使臣卫御寇,又特地遣在下为使向贵国赔罪,还望长乐王见谅。” 柏康之道:“武信君客气了,寡人岂敢论高昌国的罪。” 房如樨笑道:“长乐王雅量,令在下钦佩。不过,关于外界对我们陛下种种传言,在下有必要澄清一下。西帝陛下的文治武功天下闻名,自幼时起便率军东征西讨,灭亡的国家足有十余个。那些灭国的王公贵族后人们恨她入骨,再加上她是女主,这世上有许多男尊女卑的人也看不惯她。但是,这些人心中厌恶西帝却无法从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战胜她,便只好编出那些离谱的谣言诋毁于她。其实管理高昌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国家越大政务也就越多。我们陛下每日五更起亥时歇尚嫌不够,哪有时间去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外臣相信,东帝陛下一定对此深有体会。” 不等林长卿发表意见,柏康之轻蔑地笑道:“武信君是西帝的臣子,自然为尊者讳。” 房如樨笑道:“在下知道长乐王不会相信,那您信不信东帝陛下呢?”不等柏康之回答,他又接着说:“恕在下冒昧,您应该是信的吧?不然您也不会拖妻带子跑到临淄城来。” 柏康之动了动嘴,不答话。 房如樨又对林长卿施礼道:“此事关乎我主声誉,外臣斗胆问东帝陛下:在您心里,西帝是淫乱之人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长卿身上。只见他目光坚定地对柏康之说:“不是,西帝谨慎持重,断不是传言中的那样。” “陛下,这……”尽管有东帝亲口担保,柏康之还是半信半疑。人的观念一旦形成,要转变就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那些谣言是他从小听到大的。 自从林长卿的那声“叔叔”一出口,林长晔就假借饮酒用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脸,肩膀一抖一抖的。此时终于笑够了,他放下手,对柏康之说:“长乐王,二位陛下几十年前便约为婚姻,您不会忘了吧?” “这……老朽不曾……” “既然不曾忘,您在我们陛下面前说他的未婚妻的坏话,是不是不大妥当啊?”林长晔道。 “陛下,这……”柏康之被两个人围攻,一时间无从辩解。他望了一眼林长卿,指望他为自己说句话。 林长晔笑道:“长乐王,您可知道陛下为何称呼武信君为叔叔?” 柏康之忐忑道:“老朽对高昌国了解不多,不知武信君是陛下的亲人,还望陛下恕罪。” “长乐王恐怕误会了,在下并非东帝陛下的血亲,而是姻亲。”房如樨笑道。 “姻亲?”柏康之嘴上说着“原来如此,”心里却更糊涂了,不知这“姻亲”二字该从何说起。 “好了不卖关子了。”林长晔笑道:“实话告诉您,武信君是西帝陛下的亲叔叔,所以他是我们陛下的姻亲。” “这……”长乐王一行三人均为之错愕。柏康之震惊之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自己不惊呼出声来。按照林长晔的说法,那林长卿岂不是以西帝的丈夫、房如樨的侄女婿自居? 眼看柏康之一家有所动摇,林长卿诚恳地说:“康之,整件事的个中缘由朕大致了解了。如你们所见,朕是西帝的未婚夫,西帝的亲人便是朕的亲人。你自幼与朕相识,应该知道在婚姻大事上朕从不儿戏。朕坚信西帝对待男女之事慎重而专一,并非外界传说的淫乱不堪之人,也相信西帝拜相是出自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兴起。依朕的意思,崇峦此去有百利而无一害:一则,崇峦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是此生只治理长乐一国未免太过可惜,而高昌国的疆域超过长乐国十倍,若他能以平生所学为更多的百姓谋福祉岂不是美事一桩?二则,西帝是知恩图报之人。崇峦若是将此事做成了,那便是卖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定会对长乐国另眼相看,你们也不必如此惧怕高昌国了。倘若你们还有顾虑,朕可以修书一封给西帝,让她务必善待崇峦。如此你们可放心?” “老朽当然愿意相信东帝陛下,不过……”柏康之的视线在林长卿、林长晔和房如樨之间来回游走,面露难色。 房如樨明白,他想与林氏兄弟单独聊,嫌自己在这里碍眼,便推说自己一路辛苦劳累先行告退。陈栖凰也找借口退了出来。林长卿见状,使了个眼色。一众宫女、内侍和侍卫们鱼贯而出。殿内只剩下林氏兄弟和柏氏父子四人。 房如樨一走,柏康之父子顿时轻松了不少。林长晔对他们说:“这里没有外人,你们还有什么顾虑,尽管说出来。” 柏康之拉着儿子的手,道:“东帝陛下为我儿尽心尽力,老朽感激不尽。但老朽……老朽和内子还是不放心呐。哪有一国太子去他国为相的?” 林长卿正色道:“康之,方才武信君在场,有些事不方便说。眼下他已离席,朕便与你交个底:西帝的雄才大略远在朕之上,高昌军的战力也远胜于渤海军。曾有一位夫子这样评价我二人:朕是守成之君,西帝是开国之君。当时朕不甚明白,如今看来,夫子所言不差。假使渤海国与高昌国交恶,两国进行旷日持久的决战,我们……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柏康之惊愕地望着林长卿,尽管世间有不少关于两国孰强孰弱的争论,争论的结果也大多偏向高昌国,但听到渤海国国君亲口承认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又犹豫着把目光转向林长晔,却见林长晔也无奈地点点头,道:“陛下所言不差,我曾在私底下推演过多次,若只论能不能打,两国军力在伯仲之间,刚开打的时候或许互有胜负,我们甚至可以在局部地区取得一时的胜利。但是打持久战拼的是国力,高昌国比我们能扛多了。他们可以有效地调集全国所有的资源为之一战,但我国的资源却是分散的,且不说各藩属国会出工不出力,就连我国境内有封地的封君大夫们,他们中的许多人只会保全自己,完全没有国家意识。” 林长卿继续道:“世人都惧怕高昌国,称之为‘虎狼’,是因为高昌国军队在战场上如同虎狼一般凶狠,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你们可知这虎狼之师是如何养成的?” 柏氏父子对视一眼,均摇头。 林长卿道:“就是因为他们的法律。 高昌国的法律是当年的丞相卫信忠为抵御外辱、发愤图强而设。此法能迅速集中全国所有的资源做成一件大事,让高昌国的国力和军力迅速增长。但此法的弊端也十分明显:过于严苛,不近人情。如若在太平时期继续沿用此法,不但会引发百姓的不满,久而久之还会使百姓变得冷漠、缺乏人性。这件事不但外人知道,西帝自己也清楚,为此她曾数次请教于朕。但一则朕政务繁忙分身乏术,二则在其位方能谋其政,朕毕竟不是高昌国的君主,不可能尽心尽力地为她谋划。如今有了崇峦,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柏崇峦思虑片刻,道:“陛下的意思莫不是让外臣帮助高昌国变法,一来遂了西帝的愿,二来……二来也可稍许瓦解高昌军队的虎狼之气,减轻他国的压力?” 听闻此言,林长卿、林长晔二人脸上均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林长晔道:“崇峦,这是你自己的理解,陛下从未说过。” 柏崇峦笑道:“这个自然,外臣明白。” 第6章 长乐太子(三) 几番周折之后,郑安雅终于见到了真正的柏崇峦。柏崇峦弟弟柏景行只相差两岁,容貌有六七分相似,一样的面如冠玉、一样的眉清目朗,身形更是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同的是,柏崇峦看上去比柏景行更稳重些。 郑安雅笑着对房如樨说:“叔叔,这回可别再搞错了。上次卫御寇办事不力,已被朕削了爵降为公士,这回您要是再弄错,朕可保不住您。” 房如樨笑道:“陛下放心,臣与他一起从临淄回来的,即便臣会认错人,东帝陛下和清源君绝对不会错。” 郑安雅笑道:“那便好。柏卿一路辛苦,朕已差人为你安排了住所,这就带你去看看如何?” 柏崇峦道:“多谢陛下,外臣岂敢劳陛下大驾,自己去就可以了。” 郑安雅却不听他的,起身来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走吧,你第一次来……” 她的后半句“朕带你四处看看”还未出口,却见柏崇峦如被火烫到了一般甩开了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柏崇峦正色道:“陛下,外臣家中已有妻室,还望陛下自重!” “你说什么?”郑安雅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自己有心礼贤下士,却被他曲解成这样,自打出生以后,还没人敢对她这么说话。什么叫“家中已有妻室”,还叫她自重,这是人说的话吗? 见她怒目而视,房如樨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将两人隔开道:“误会,陛下,都是误会!”又恐她再说出什么来把柏崇峦气走了,赶紧制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到一边,小声劝道:“陛下,您消消气,这个柏崇峦比柏景行还要执拗,他对您的印象基本上是其他国家转述的。您也知道他们经常败坏您的名声吧?” 郑安雅轻哼一声:“什么玩意儿嘛!” 房如樨低声道:“您还想不想变法了?此人的才干是东帝陛下相当认可的,您就受点委屈,行不行?” 良久,郑安雅终于平静下来。她没好生气地对柏崇峦说:“你刚来,地方不熟悉,朕带你四处看看,跟上!” 一行人坐车出了行宫偏门,来到城内的一座山上。颍州城经过多年扩建已颇有国都气质。城内大多是平地,只有三座小山,分别是飞来山、卧龙山和岑山。三山之中,卧龙山最高,登上山顶可以俯瞰全城,又因毗邻行宫,山上有驻军把守,闲杂人等上不去。飞来山其次,幽深僻静,柏景行高歌之处便是那里。岑山最矮,是百姓们登山的好去处。三人来到卧龙山下,弃车换了滑竿,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山顶上有座“望白亭”,因在此亭中可以望见城外的白水河而得名。 郑安雅指着远处一座占地极大的大宅院,道:“那是右相段知书的府邸。段相是朕的夫子,也是我国的开府丞相。自虢仲靓辞去左相之位后,国中政务大多由段相一人决断,需要朕决策的事不到两成。你若是需要,将来也可以开府……”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开府丞相无需每日面君,若无大事每五日进宫一次即可,省得你看到朕浑身不自在!” 柏崇峦愕然,他当然听得出来郑安雅说这番话是带着强烈情绪的,但他没想到她即使在盛怒之下仍然对自己保留了一份尊重,这与他三十年来听到的“高昌王暴虐淫乱”的印象完全不同。 “愣着干什么?走吧,前面还有。”郑安雅见柏崇峦走神了,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三人下山后继续坐车,没多久就到了一幢高大的建筑面前。郑安雅下了车,对着第二辆车上的柏崇峦道:“这里是昭勋阁。” 房如樨跟着柏崇峦从第二辆车上下来,笑道:“陛下,让臣来讲解吧。”他对柏崇峦说:“昭勋阁是用于供奉已故功臣牌位的地方,于永昌二十六年建成,分为正殿和偏殿。其中正殿供奉的是封君、获得少上造及以上爵位者,还有二品及以上官员。没有达到这些级别但仍对朝廷有大功的,则被安置在偏殿。” 正殿中已经摆放了许多牌位,分列左右两排。左排第一位便是文成君卫信忠,第二位是通武君高无疾,往下依次是卫尉卿卫廷帛,西海都护卫廷钰,原祝融国太子、山阳君姜继序,少府监令祝惜颜,可汗不尔忽惕,再往下的六块牌位都被红布盖住了,不知道写的什么。再看右边,只有六块牌位,也都被红布所覆,与左排数量相差甚远。 见他似有疑问,房如樨忙道:“这些盖住的是为当前还在世的功臣预留的位置。左边是人族,右边是神族。人族功臣牌位上的布只有死后才能揭开,而神族官员只要致仕便可,即使若干年后再度入朝为官也不受影响。” “没办法,神族不会死,如果只有死后才能揭盖,那像叔叔这样的功臣怕是到了天荒地老都不能揭盖了。”郑安雅道。 这本是郑安雅为了活跃气氛的一句玩笑话,柏崇峦听了,脸色没有丝毫缓和,只是淡淡地说:“敢问陛下,何为功臣?” 郑安雅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是为功臣。” 柏崇峦冷笑道:“安邦?定国?你们倒是安了,却弄得别人国破家亡!” 郑安雅道:“奇了怪了,你从刚进门那会儿就冷着一张脸。朕虽然征战无数,但没得罪过你和长乐国吧?” 听到这话,柏崇峦脸上怒意盛显。他强压怒火道:“外臣的母亲原为王族之后,生活无忧无虑。您杀了她的亲人灭了她的国,迫使她和族人一起颠沛流离,还说没有得罪?也对,陛下身份高贵,当然不会记得这等小事!” 郑安雅一惊,道:“你母亲是……”话音未落,就被房如樨拉住了袖子。后者在她耳边轻声说:“长乐王后陈栖凰,是须弥国最后一任国君陈不疑的孙女。” 话说当年须弥国内乱之后,西部并入高昌国,南部并入孤竹国,枫糖五县也脱离了须弥国的管制,只剩下丹丘以北的六座城拥立公孙不疑为王。公孙不疑是须弥武王陈功赫的堂弟,患有眼疾,时常发作,严重时目不能视。他本打算一辈子做个逍遥封君,却不曾想内乱之后陈功赫的子孙尽数被杀,他竟然成了王室内血缘关系最近的人,被众人架上去不得不做了王。他年纪一大把,执政能力极差,既无心,又无力,还夹在高昌和孤竹两大强国之间,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底下的官员们见状,大多暗自寻找出路。陈不疑深知如此不是长久之计,又久闻长乐王处事公正、爱护百姓,是位难得的君子,索性把心一横,带着六座城投奔了长乐王。 长乐国本来也只有六座城,国土一下子扩大了一倍,这让长乐王喜不自胜。他封陈不疑为靖节君,保留其中两座城给他做封地,还打算与陈不疑结为儿女亲家。只是当时的长乐国太子已有妻室,儿子都十岁了,陈不疑也没有适龄的女儿,倒是有一个八九岁的孙女。于是众人一合计,干脆给这两个孩子订了娃娃亲。两个孩子自此便互有来往,长大后出落得郎才女貌。二人互相倾慕,婚后相处和美,一时间传为佳话。这二人便是如今的长乐王柏康之和王后陈栖凰。陈栖凰既是须弥国王族之后,对高昌国自然恨之入骨,每每提及郑安雅都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除了王后之外,柏康之的其他两大消息来源也都对郑安雅没有好感:祖父虽然在丹丘会议上秉持中立态度,但他私下里总觉得是她是“勾引坏了”圣君渤海王的祸水,不可与之深交;朝臣们的谈论则大多来自其他国家的道听途说,在淳于、钟离、南越等国长年累月的抹黑下,她的名声能好才怪。 郑安雅心道不妙,自己本想向他展示一下历代功臣的事迹,让他对高昌国产生一点好感,岂料弄巧成拙? 房如樨道:“对于长乐王后的遭遇,我们深表遗憾。太子的愤怒我可以理解,不过您是不是弄错了对象?” “弄错?”柏崇峦不以为然。 房如樨道:“您知道须弥国是怎么亡的吗?先有公子离、公子瑶和公子完为了王位互相厮杀,使得须弥国大伤元气,引发邻国觊觎。后来几位公子互派杀手,来了个同归于尽,导致须弥王室绝嗣,这能怪谁?” 柏崇峦道:“公子离和公子瑶因内讧同归于尽不假,但公子完却是陛下所杀,这可是陛下当年亲口承认的。” 郑安雅按住房如樨的手,对柏崇峦说:“不错,陈完是我杀的,那是因为他自恃回到本国有军队在手,对我意图不轨,我不得已才将他杀死的。这件事当年在丹丘城外的十里亭已经论证清楚,你的祖父是主理人,是他亲口说的:‘两边均无实证,疑罪从无’。” 柏崇峦沉默了。长乐王室极重孝道,祖父作出的决断,子孙不要说推翻了,稍有置喙都会被视为不孝。 见他不反驳,郑安雅继续道:“即便公子完没有死,你真以为他还守得住须弥国?须弥共王陈孝仁驾崩时的须弥国有四十余城,军力强盛,如果他的几个儿子兄友弟恭,君臣一心,哪个国家敢贸然入侵他们?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好好相处,为了争夺王位,置社稷和百姓于不顾,才会把好好的一个国家弄成那副样子。不到两年的时间,孤竹国吞并了丰国和南部十城,南越国吞并了瑕国,以魁县为首的五城也宣布独立。即便我不占须弥国的一座城池,早晚也会有其他人占领。柏崇峦,你听好了:导致须弥国灭亡的是须弥国的公子们,不是我!” 柏崇峦默然,其实他私底下多次分析过须弥国亡国的原因与君臣的过失,知道外敌不是须弥灭国的主因。但一提到须弥国,他就忍不住想起母亲含泪的双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房如樨领着他继续参观。忽然,他指着其中一人问道:“陛下,那她呢?用间者,也算安邦定国?” 郑安雅顺着他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卫廷帛的牌位。 见郑安雅又不高兴了,房如樨连忙插话道:“用间听起来上不得台面,但很多时候能比正面对战的效果更好,敌我双方的伤亡也最小。” 柏崇峦听了冷笑一声:“战场上打不过就耍阴谋诡计把敌国主将害死,伤亡确实小了。” 郑安雅知道他指的是蔡虔被冤杀一事,正欲反驳,却见房如樨偷偷冲她使眼色,只好按耐下来。 房如樨道:“柏相是在为蔡虔将军痛惜吗?在下以为大可不必。您可能不知道他都做过些什么:他曾为南越国打下十五座城,其中屠城两次,血流成河。还有南越殇王赵子羽,虽然没有屠城的机会,但他曾对天发誓,打下颍州城之后,众将士三日之内不封刀。“不封刀”的意思您懂吧,不是杀鸡宰羊,是杀人。没错,就是您脚下的这座颍州城。如今南越国早已灭亡,在下不妨对您和盘托出:我们确实曾经煽动南越国丞相牙自、射阳君也就是后来的最后一任国君赵叔缠废掉蔡虔、鸩杀赵子羽。站在这二人的角度看,我们的行为的确阴险狡诈、不堪入目。但您不妨问问颍州城内的百姓,他们对此事又是什么看法。颍州之战距今不到四十年,还是有很多当事人在世的。” 郑安雅道:“今日请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向你炫耀我们曾经的功业,只是想告诉你:高昌国能有今日,全赖众臣鼎力相助。他们当中有名门之后、有落魄学子、有官家仆役、也有百工商贾。朕知道这些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多有为君主都是不拘一格使用人才。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在同样的人口基础上,朕可用的人才比他国要多出一倍。” “多出一倍?何解?”柏崇峦问。 郑安雅见他有了兴趣,不禁笑道:“一个拥有千万人口的国家,除去老人和孩子,成年人大约五分之三,也就是六百万人。其中男人占一半,那就是三百万人。假设百里挑一者为可用之才,万里挑一者为人杰,那这个国家约有三万人才,三百人杰。这个是天下共识吧?” “不错,只是如何能让三百人杰变成六百呢?”柏崇峦问。 “女人啊。如果把女人也算进来,不就有六百了?”郑安雅笑道。 “可是女人大多不能识文断字,如何治国?”柏崇峦话刚出口,立刻后悔了:高昌国的女人可不一样。 郑安雅笑着看了看他,又指着祝惜颜的牌位道:“卫廷帛用间无人能及,祝惜颜的炼油术更是独步天下。打败祝融国之后,我们占了高奴油田,但祝融国把祝氏男丁全部接走,想让我们空有油田炼不出轻油,是祝惜颜一个人复制出了一整套炼油设备,甚至还开发了许多祝氏不曾知晓的功用。” 柏崇峦感叹道:“此女巾帼不让须眉,可敬可佩!” 郑安雅不屑地说:“错了,不是不输男子,分明是她一个人胜过祝氏所有的男人。” 柏崇峦道:“陛下,臣有疑,不知当不当问。” 郑安雅道:“讲。” 不等柏崇峦开口,房如樨却笑道:“让我来猜猜柏相的问题是什么。你是不是想问,祝融国为什么不把祝惜颜一起接走,对吧?” “是……”柏崇峦有些不好意思,这话要是让一般人听到了,准会认为他不怀好意,巴不得高昌国炼不出轻油。 郑安雅笑道:“那还多亏了她的父母和祝家的男人们。”见柏崇峦满脸疑惑,她继续笑着说:“你可想到她的炼油术是偷学的?祝氏先辈为了保障祝家在祝融国的地位,定下族规:炼油术为家族绝学,只传男不传女,宁愿失传绝不外传,就怕女儿出嫁了把秘术带走。哪知道偏偏出了一个死不服输的祝惜颜,她不但偷偷学了秘术,还坚决不服从父母的安排嫁人,离家出走在少府做了一名工匠。也正是因为这个,祝融国半夜接人的时候才将她落下了。” 房如樨道:“如果她是个温顺、听话的女孩,应该听从父母的安排,学习家务和女工、至多学些诗书礼仪装点门面,或许能嫁给一个官宦子弟。不过按照祝氏的出身,她若是能嫁一个县令之子,就足以让族人羡慕了。若是运气再好一点,夫君日后继续担任县令,甚至遇到百年难有的机会做个郡守,那可就光宗耀祖了。” “哈哈哈。”郑安雅忍不住笑出了声:“叔叔你这张嘴啊,前面还正常,后半截冷不丁的就损一下。” 见柏崇峦不解,房如樨便将祝惜颜姑姑、姑父的生平和盘托出。柏崇峦嘴上不说,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对高昌国的官僚体系已经不那么排斥了。他在卫信忠的牌位前驻足良久,道:“臣自幼听闻高昌国能有今日,文成君变法当居首功,他定下的法律亦被高昌国上下视为立国之本。敢问陛下,您是要臣变了文成君之法吗?” 郑安雅道:“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如果法律已经不合时宜,变一变也无妨。” 柏崇峦问:“那您是希望在原有的基础上稍加改动,还是推倒重来?” 郑安雅想了想,说:“文成君之法早已深入人心,全盘否决怕是不妥。” 柏崇峦又问:“陛下给臣多长时间?” 郑安雅道:“ 没有时限。” 柏崇峦冷笑道:“没有时限?陛下不怕臣尸位素餐吗?” 郑安雅笑道:“朕不知用多长时间合适,也不知从何处入手,一切都由你决定。” “陛下此话当真?”柏崇峦很是惊讶。 郑安雅道:“当然,君无戏言。” 柏崇峦思虑良久,说:“那臣需要多花点时间,对当前的法律做一番深入的了解。” 郑安雅道:“当然可以,廷尉府会配合你的。” “陛下,臣打算先不去廷尉府。臣想去民间,找一个普通的郡县走走看看,问问当地百姓对当前的法律有什么看法。可以吗?”柏崇峦问。 “嗯?”郑安雅下意识地看了房如樨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便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柏崇峦让郑安雅自重一事很快传到了渤海国。林长晔听到后笑岔气。林长卿不解,问他:“安雅这是干什么?” 林长晔捂着肚子说:“我猜啊,咱们西帝陛下八成是想效仿古时候的明君礼贤下士,但是学了个半吊子!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第7章 科尔漠之变 接下来,柏崇峦选择了上雍、下雍两郡为对象,实地走访百姓和官吏们对当下法律的态度。选择这两个郡是他慎重考虑过的:河西郡是目前高昌国的政治、经济中心,这里的人们普遍生活富庶,对法律和国政自然是较为满意的,京畿郡则是神族的老地盘,这两郡的走访结果必然是过于乐观的。玄南、玄北、平商、首阳四郡原为孤竹国领土,并入高昌国的时间不长,尚未完成同化。金竹、桂林、南阳等郡则是郑安雅不许他去,理由是:“南蛮之地,瘴气丛生。”至于积善郡和魁郡那就更不用说了,离长乐国那么近,郑安雅才不会放他走。所以,一通筛选下来便只剩下了上雍、下雍两郡。柏崇峦只用一辆车,侍卫、随从加起来不到十人。他深入田间地头、市井小巷,与各行各业的百姓交谈,听取他们的意见。郑安雅也不管他,任由他两个郡里晃悠。 柏崇峦前脚刚走,科尔漠的密报就到了:卫琉璃的探子截获了一封颇黎写给额林的书信,大意是希望额林支持他独立,摆脱高昌国的控制,事成之后他将每年给玉轮国进贡牛羊、马匹和骆驼。 郑安雅眉头紧锁,问道:“科尔漠目前有多少军队,都在谁手里?” 卫琉璃道:“总共约十万骑兵。其中中军五万由乌铎管辖,颇黎亲领的有两万,其余三万分散在几个部落长老手里。颇黎手中的两万骑兵最为精锐,其他兵嘛……素质就参差不齐了。” 郑安雅问:“乌铎是颇黎的亲信吗?” 卫琉璃道:“他和颇黎有多年的交情,是颇黎一手提拔的,他是可可库尔的……” 郑安雅摆摆手,示意她知道了,又问:“你的意思是,这个乌铎不能争取过来?” 卫琉璃道:“恐怕不能,他本来只是个力士,颇黎让他有机会领兵,对他有大恩。如果用重金收买或者许以高位就能让他变节,足以证明此人利益熏心,不值得我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不过,听说乌铎的五万骑兵由三位将军掌管,分别是:格斯尔、阿古拉和拉克申。其中格斯尔是乌铎的发小,两人关系极为亲密。阿古拉和克拉申则是两个部落的特勤,手下的人马都是他们各自部落的人,这二人或许可以争取。” “颇黎的那两万人呢?” “他们是察吉里留下来的,目前听颇黎的调遣。”卫琉璃道。 “如果颇黎出了意外,他们会支持唐苏合思吗?” 卫琉璃想了想,说:“陛下恕罪,臣不确定。按照惯例,守灶之子才是父母财产和爵位的继承者,这些人应该会支持唐苏合思,但人心难测。” 郑安雅又问:“唐苏合思最近如何?” 卫琉璃道:“不大好,自从您任命颇黎为可汗之后,他就日夜忧心,恨不得立马回到草原。” “他回去做什么?待在这儿不好吗?”郑安雅问。 卫琉璃道:“他担心颇黎会对他的母亲不利。” “哎呀,我竟然忘了这茬。”郑安雅拍了拍脑袋:“他上回是逃命来的,母亲和其他亲友一个都没逃出来。” “陛下,那我们是不是早点出发?”卫琉璃问。 郑安雅一拍案:“这样吧,你先把唐苏合思带过去,但只要颇黎没有动作,你们也暂时不要动手。探明阿古拉和拉克申两个人当中谁可以代替乌铎掌管那五万骑兵,这是最关键的,同时想办法安置好唐苏合思的母亲。颇黎那两万人问题不大,如果他死了,他们除了支持唐苏合思没有别的出路。我已经让昌平君做好一切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都由她决定,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让萧儿配合你。” “如此再好不过了,多谢陛下。”卫琉璃拜道。 “等等,”郑安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赶紧叫住卫琉璃:“让淑贞带一队人与你们一同去,千万保护好唐苏合思。” 卫琉璃应了一声出去了。他走后,郑安雅望着正在宫门外巡视的梁淑贞,不禁叹了口气。几个月前,颇黎还没离开颍州的时候,梁淑贞时常趁工作之便去看望唐苏合思,唐苏合思也不时地拿着一些街上买的新奇玩意儿来找她。郑安雅一度怀疑两人互生情愫,终于在一次与梁淑贞单独相处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哪知梁淑贞听了之后无奈地笑道:“陛下快别损微臣了,臣再过几年就四十岁了,唐苏合思才十五呢,就是个大孩子。” “是吗?你对他好像很特别嘛。”郑安雅道。 梁淑贞感叹道:“陛下容禀。臣追随陛下已有十五年,刚来的时候的确有过一位阿注,还是个神族。” “嗯,我好像听说过。”郑安雅道。 “他长得很清秀,尤其是对着我笑的时候特别好看。他还做得一手好菜,经常给我送吃的。”想起幸福的往事,梁淑贞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 “那后来呢?” “他家里不同意,嫌我是人族,生下的孩子不会是纯血的,我们只能分手了。再后来,他有了新的阿夏,我们更是连面都不见了。”梁淑贞平静地说。 “嗯,那也没办法。哎,不对……”郑安雅道,“你们不能走婚吗?” 梁淑贞苦笑道:“陛下,我孤身一人,生下孩子谁来养呢?我活不过百岁,但孩子却能活很久很久……” 郑安雅唯有摇头叹气。没办法,寿命和衰老犹如横亘在神族与人族之间的两座大山。尤其是寿命的不同导致两个族群的思维和观念差异巨大,能彼此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尚且不易,更不必说结婚生子了。很难想象,当时林长卿的父母,还有牟清泉与高无疾他们,究竟背负了多大的压力。她曾拐弯抹角地问过牟清泉是否后悔,后者笑道:“人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但是当他过了六十岁之后,我对他渐渐失去耐心了。我以前只知道凡人命短容易死,却从未想过老比死更折磨人。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倒在其次,人老了是各项机能慢慢地退化,不是伤痛就是病,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 “从那以后,我就一个人过日子。”梁淑贞的一句话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淑贞,你没有考虑过人族吗?”郑安雅问。 “呵,”梁淑贞苦笑一声,一滴眼泪从脸颊上滑落:“我不是没琢磨过,可惜人族嫌我太健硕,神族嫌我太短命。我这辈子过得真是……真是拧巴。陛下,您可知我为何与唐苏合思亲近吗?一见到他我就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我那位阿注是人族,我们可以顺利成婚,只怕孩子也有唐苏合思那么大了。” “抱歉,淑贞。”郑安雅靠着梁淑贞的肩膀,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她说抱歉,但是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说出口了。须臾,她感到有一只手在背后环抱住自己。 “陛下,您没有对不起我,不必跟我说抱歉。”梁淑贞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由于梁淑贞比她高出一个头,两人的姿势看起来倒像是对方在安慰她。 “其实我幻想过,如果当初没有随您来到高昌国,我的生活会怎么样?” “怎样?”郑安雅问。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里,此刻的我恐怕还混在渤海国的南军中,最多从三等侍卫升到一等,俸禄从三百石涨到五百石,带不了兵,更当不上将军。” “可是你的婚事到底被耽误了。”郑安雅道。 “嗐,瞧您说的,”梁淑贞抹了把眼泪,说:“高昌国的人族嫌我太壮,渤海人就不嫌了?他们只会更瞧不上我。其实投军那年我就想好了,反正我长成这样也没人喜欢,干脆一辈子不嫁人,自己养活自己,只是到老了难免会冷清些。” “嗳,如此说来,你改做高昌人没有坏处,只有好处?”郑安雅笑道。 “当然。”梁淑贞道,“陛下,我在渤海国的时候,从来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官至卫尉卿,领二千石的俸禄,更不敢想象自己会成为别人的榜样,还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姐妹。这些都我来到高昌国之后才拥有的,都是您赐予我的。我现在丝毫不担心自己老了会孤独寂寞、会无人照看,因为那些致仕的姐姐们无论有没有孩子都过得很惬意。” “淑贞,这是你应该得的,不完全是恩赐。”郑安雅颇有些不好意思。 梁淑贞忽然面对着她跪下,双手捧起她的右手,说:“陛下,我发誓,我会永远效忠于您。” “好了,快起来。”郑安雅道:“这次去科尔漠,务必保护好唐苏合思,只有他活着,科尔漠才不会乱,只有科尔漠不乱,我才能全力对付玉轮国。” 梁淑贞道:“陛下放心,臣必定拼死护卫唐苏合思的安全。” 第8章 悠儿的家事(一) 卫琉璃、梁淑贞和唐苏合思一行人出发后不久,一向不常见的郑萧儿露面了,并带给郑安雅一个惊人的消息:郑悠儿与林长晔分居了,起因是林长晔身边的一个年轻婢女。 听到这儿,郑安雅哪里还坐得住,恨不得立刻驱车赶往临淄找林长晔算账,被段知书和杜襄成联手拦住了。 “陛下,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您别这么冒失行吗?”杜襄成道。 “你还替他说话!林长晔这小王八蛋,我当初就不该同意悠儿嫁给他,看看他干的这叫什么事!居然为了一个婢女和悠儿分居,这是不是人族男人常干的始乱终弃?”郑安雅怒不可遏。 段知书道:“陛下,我知道您心疼悠儿,说真的,这事儿谁听了不上火?可是近期国事众多,柏崇峦的新法八字没一撇、科尔漠尚未平定、玉轮国那边也需要盯着。相比之下,悠儿的事实在太小了,您可不能为了悠儿一人把整个国家抛在脑后。再者,这件事说破天也就是两口子闹矛盾,晾几天也许他们自己就和好了,您要是一出面可就把事情弄复杂了,夫妻俩的小矛盾成了两国邦交大事,别搞得悠儿和清源君都下不了台。” “那怎么办?总不能任由林长晔那杀千刀的欺负我的悠儿!”郑安雅还是气愤难消。 正在此时,房如樨递了一份国书上来,原来是林长卿邀请她下个月一起到长乐国赴柏康之的寿宴。郑安雅扫了一眼,问:“柏老头几岁了?” 房如樨笑道:“长乐王今年四十七岁。陛下,臣不得不提醒您,‘柏老头’这三个字您可别叫顺了嘴,让柏崇峦听见了不好。” 郑安雅翻了个白眼,道:“四十七岁又不是整生日,我去干嘛?今年去了,岂不是以后每年都要去?烦不烦!” 房如樨无奈地赔笑道:“陛下,东帝陛下有意修复您和长乐王的关系,您别不领情啊。您想想,柏崇峦对您如此抗拒,主要还是因为长乐王夫妇对您的印象不好,如果从今往后长乐王对您的态度有所改观,是不是也会对柏崇峦产生正面的影响?柏崇峦如今人虽然来了,到底心不甘情不愿的,能为我们出几分力还很难说。如果您赴一次宴让他心甘情愿为我们效力岂不是更好?” 见她面色有所缓和,房如樨又说:“您不是想了解清源君夫妇的事吗?那就在回信中指名让清源君一起出席,到时候您当面问问他不就得了?” “嗯……好吧,那就备一份厚礼,叫上柏崇峦和我一起去。离家这么久,他也想家人了吧。”一提到林长晔,郑安雅又愤愤地道:“林长晔和那个婢女的事最好是传言,要是这小子真敢做出对不起悠儿的事,看我不打爆他的狗头!” “陛下放心,臣这就修书一封给渤海国,让清源君小心他的狗头!”房如樨此话一出,除郑安雅之外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次月,长乐王的寿宴上,柏康之坐主位,身后两人陪坐,一个是柏景行,另一位则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东首是林长卿和林长晔,西首是郑安雅和柏崇峦、房如樨。赴宴的人不少,却因三方各怀心思而差点冷场。优伶们特地精心排练了伴宴的歌舞,也不知有几人在看。柏康之见长子安然无恙,这才堪堪放下心来,唤出身后的孩子与郑安雅见礼。 郑安雅上下打量了这孩子一番,心下了然,问柏崇峦:“这是你儿子?” 柏崇峦道:“回陛下,正是犬子,名叫云渊,今年七岁。” 郑安雅笑道:“看你心不在焉的,要不你坐过去吧?长乐王你也真是的,怎么不让他们父子俩坐一起?” 柏康之淡淡地说:“小儿如今是陛下帐下之臣,当然要听从陛下的安排。” 郑安雅看看柏崇峦问:“你不坐过去吗?”见他面色迟疑,郑安雅道:“快过去吧,朕也不想被外人置喙,说朕不近人情。” 柏崇峦这才起身道了谢,拉着儿子的手坐到柏康之身后。 郑安雅又问:“长乐王,怎么不见王后、太子妃和其他女眷?” 柏康之道:“女眷不便见外人,都留在内室。” 郑安雅这才注意到,主座之后还有一道巨大的屏风,屏风之后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想必那些人了。长乐国素来男主外女主内,且内外不通问,一场宴会竟要分成两拨人。内室的女眷们虽然也同时用餐,她却一点声响也不曾听到。不过区区一屏风之隔,他们这里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另一边却大气都不敢出,不知道这饭吃得还有什么意思。一想到这里,她更觉得不自在,连着对林长卿使了好几个眼色。林长卿装作没看见,不时地与柏康之交谈着。须臾,他似乎多喝了几杯有点热了,即刻有一位宫女趋步上前,替他除了外袍,并奉上汗巾。 郑安雅见叫不动他,便借口不胜酒力出去透透气,临走时丢了个眼色给林长晔。林长晔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只好跟着出来了。两人刚过转角无人处,郑安雅一把将他抵在墙上,问道:“说,你到底把悠儿怎么了?这次也不见你带她来!” 林长晔无奈地苦笑道:“大姐,我带了悠儿一起来的,她今天一早就进宫陪太子妃去了。刚才她就在屏风后面,所以您老人家没见到。” “你和她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怎么么听说你有停妻再娶的打算?”郑安雅气势汹汹地问道。 “冤枉,绝对是冤枉!没有的事!”林长晔道。 “还狡辩?那个姓谢的婢女是怎么回事?”郑安雅不依不饶,横在他颈前的手也没有放开。她的身量虽然不算矮,但也只到林长晔下巴的位置,使得整个姿势看起来有点滑稽。被一个比自己矮那么多的人威胁着,林长晔觉得有点好笑,但抵在勃颈上的力道可不是假的,他只好偷偷在背后抠着自己的手,努力让自己不要真的笑出来。 “那是……我说了您可千万别急啊……那是太后赐给我的。我和她没什么,真的!可是悠儿偏偏误会了,非要搬出去住,说给我们腾地方。我都快郁闷死了!”林长晔道。 “太后?你们太后?”郑安雅不禁一愣,手上的力道松了些。 林长晔趁机抓住她的手腕往下压,一边好声好气地说:“对,就是我们太后。” “笑话,太后会管那么宽?你有妻有儿,家里还有那么多仆役,偏偏缺这一个婢女?” 林长晔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就是我有一次进宫请安,她忽然说我这些日子辛苦了,有个女子使得一手好针线,还特别会做药膳,就……” 郑安雅翻了个白眼,道:“好,就算我信你说的,是太后赏的。那你就不能回绝了?你不要,她还能硬塞给你不成?” “大姐,你讲点理好不好?我跟你能比吗?你是西帝,全国你最大。我只是个臣子,太后赏赐,我哪敢拒绝啊!再说了,我哥他……”说到这里,他神色微变,迅速止住了话头,但郑安雅正在气头上,对他的这一举动全无察觉。 “啧啧,不是说太后待你如亲子嘛。”她不屑地说。 “你也说了‘如亲子’,到底不是亲生儿子,不一样的。”林长晔道。 “行了,我不跟你废话。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郑安雅问。 “她叫嫣然……不是,你到底要干嘛?你可别为难她,她就是个小丫鬟,没什么坏心眼,太后让她跟着我,她不得不从命。” “哟,这就护上了?我告诉你,悠儿不是不讲理的人,如果她不是亲眼看到了什么,怎么会误会?”郑安雅道。 “唉,这也怪我,是有那么几次……”林长晔见糊弄不过去,只好老实交代了,“太后忽然赏了个婢女给我,我起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来想着让她服侍悠儿。哪知道悠儿一见她就不高兴了,虽然她礼数周到,没有一点不妥之处,但我看得出来,她就是在生闷气。过了些日子,嫣然做了一份山药百合粥,说是有清火的功效。我不过随口夸了一句好喝,悠儿登时就变了脸。当晚,她不肯让我待在她的房里,非要把我往外推,我只好在书房里将就了一夜。好死不死,第二天早上,嫣然给我送洗脸水,让悠儿撞见了,她就以为昨晚我和她一起在书房过的夜,当下就拉下脸来管她叫妹妹。我一看大事不好,正准备跟她解释,恰好门房传话说宫里有事叫我即刻进宫,等我忙完那档子事回到家,悠儿已经搬出去了,我拦也拦不住。” “慢着,”郑安雅道:“你给我从头到尾慢慢再说一遍。那人叫嫣然是吧?你说悠儿见到她的那一刻就不高兴了?她怎么说的?” “她没说什么,只是让下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她住。” “你同意了?” “啊……怎么了?”面对她的逼问,林长晔忽然感到背脊发凉。 郑安雅光火地举起了巴掌,迟疑了一瞬到底没有扇下去。她怒道:“你还说不是你的问题?东西厢房一般是给谁住的?连我这个高昌人都知道是人族的士大夫们给妾室住的,别告诉我你不懂!悠儿主动提出让她住西厢房,就是在试探你的态度,你还同意了,她可不就得成全你!” 林长晔委屈巴巴地说:“我家当时就西厢房还空着,要不就只有粗使下人住的屋子了。嫣然毕竟是太后那边来的人,我得好生供着,如果让她和粗使丫头们住一起,那可是对太后不敬。我哪知道悠儿能想那么多啊?” “后来呢?你夸她的粥做得好,悠儿就生气了?”郑安雅问。 林长晔道:“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悠儿那些天情绪特别不好,有点没事找事。嫣然的厨艺确实不错,又不是我一个人说好,连府里的管家和丫鬟都交口称赞。” “呵呵,”郑安雅冷笑道,“一个新人来了没几天,上至家主,下至丫鬟小厮都对她赞不绝口,而且那人年轻漂亮、性格又好,身为当家主母,当然有危机感了。” “你……你怎么知道人家年轻漂亮性格好的?”林长晔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那还用问?不好的人太后能赏给你?”郑安雅道:“行了,再往后的事你也不必说了,我告诉你,这件事悠儿或许误会了你,但也不能怪她。是你没有照顾到她的感受她才会这样的!” “我每天那么多公务忙得晕头转向,回来还要照顾她的情绪?那我娶媳妇儿干什么?”林长晔道。 “得,就是这句!”郑安雅像揪住了他的小尾巴一般,说:“你是不是对悠儿说过这句话?” “我……”林长晔一下子语塞了。 “说过对吧?哼!我就知道,因为她察觉到了你对她的不满,所以她才要搬出去。”郑安雅道。 “我没当着她的面说……”林长晔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对别人说的话不会传到她耳朵里吗?真要被你气死了!”郑安雅再一次举起了巴掌。 林长晔闪身躲过,边后退边说:“真不能怪我,我以前不止一次说过这话,她都不介意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变了很多,不是嫣然来了才这样,是没来之前她就已经很敏感,动不动就一个人生闷气。我有心开导她,她还不领情。说来也怪啊,我的第一位夫人到后来也是成天疑神疑鬼的,我真怕悠儿会像她一样。” 第9章 悠儿的家事(二) 次日,郑安雅找来郑悠儿问话。十几年未见,郑悠儿虽然满头珠翠、遍身罗绮,脸色却很是苍白。她对着郑安雅盈盈下拜,连呼“陛下万岁”。 郑安雅见了心口一酸,亲手搀起她,说:“悠儿快起来,不必多礼。” “陛下,悠儿愧对您的教导,让您失望了……”一言未毕,郑悠儿已经泣不成声。 郑安雅拉着她坐下,说:“悠儿不怕,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有我替你做主。” 杜襄成给她倒了一杯茶,说:“悠儿别哭,如果他真的有负于你,我打他一顿替你出出气如何?” 郑悠儿堪堪止住泪,道:“陛下,武安君,不是君上对我不好,是我的错。” “你的错?”郑安雅诧异道:“不是因为那个叫嫣然的婢女吗?” “其实我知道她很好,我也知道这是太后所赐,君上无从拒绝,是我自己太多心了,可我就是忍不住会嫉妒她。每次听到君上夸她聪明能干,我的心里就一阵阵地泛酸,尤其是府里那些小辈和下人们,一个个都说她和善,说我太刻薄。我……”说到这里,郑悠儿又忍不住哭了。 “连下人们都敢说你的不是了?可见林长晔是该打。”郑安雅道。 “不是的,陛下,是几年前粮价忽然暴涨,连带着所有的东西都涨价了。府中人口多开销大,我刻意缩减了用度。君上赞成我的做法,但是其他人就不乐意了。他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能怪君上的。”郑悠儿道。 郑安雅心疼地搂着她,替她擦去眼泪,说:“那你也不该任由他们胡说八道,真不行让林长晔打他们板子。” 郑悠儿连连摇头道:“君上每天有那么多军国大事要处理,我不忍心给他添麻烦。” “唉,你呀……” 见到郑悠儿之前,郑安雅原以为她会痛斥林长晔的种种恶行。她想过自己会如何应对,比如痛骂林长晔、打他一顿,甚至找林长卿告状、令两人和离,把悠儿接回家。哪知道见了面,竟然没有从悠儿口中听到丈夫半句不是。她素来以杀伐决断见长,高兴了就大笑,不高兴就发脾气,决定了一件事就去完成,像安慰一个伤心的人这种事从来不是她擅长的。她忍不住苦着脸看了看杜襄成,意思是:这家伙怎么办啊? 杜襄成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不过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悠儿,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我能怎么办啊?”郑悠儿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我想让君上像从前那样珍爱我,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陛下,我老了,古人云‘色衰而爱驰’,如今君上对我只有责任,没有当初的情感了。我知道,只要我能忍,我还会是他的夫人,他会一直养着我,但是我……我不想这样。” “停停停,你才几岁啊你就老了?”郑安雅忍不住打断她。 郑悠儿指着自己的鬓角道:“陛下,我已经四十岁了,都有白头发了。”郑安雅这才注意到她的两颊的皮肤已略有松弛,额头上也隐隐出现了细纹。 郑悠儿道:“陛下,恕我冒犯,你们神族理解不了人族女人的苦,尤其是我这样嫁给神族男人的女人更是苦上加苦。我刚嫁过去的时候,他带我微服出行,那些不认识我们的乡民们都说我和他看起来很般配。慢慢地,我一天天变老了,他却还是那么年轻,我们在陌生人看来从夫妻变成姐弟,又从姐弟变成母子,只怕再过些年就像祖孙了。陛下,其实君上是个好人,我嫁给他的这些年他从未在外沾花惹草,人前人后也给了我应有的待遇和尊重。但我也明白,他内心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子,总有一天他会离我而去的。” “原来是这样啊。”郑安雅暗暗思忖道,寿命和衰老果然是神族与人族通婚的两大障碍,梁淑贞如此,郑悠儿亦是如此。她记得自己曾问过牟清泉有没有嫌弃过年迈的高无疾,当时牟清泉苦笑道:“有怨气,但不嫌弃,都是我自己选的。不就是几十年吗?忍忍就过去了。”如此看来,牟清泉的生活中也充满了无奈。她很想问郑悠儿一句:“没有他的爱你就不活了吗?”但又怕这样说会更加刺激悠儿,只好闭嘴不提。 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记得他在你之前还有过两位妻子,她们的结局如何?” “她们……她们……”眼看郑悠儿再度泣不成声,杜襄成接过话题道:“还是我来说吧。长晔的第一位妻子在四十八岁上就不断与他爆发争吵,在她五十岁的时候两人分居。之后长晔在保证她的封诰和一切生活用度不变的情况下又娶了一位年轻女子为次妻。” “等等,不是说他从来不纳妾的吗?这次妻不是妾?”郑安雅一听“次妻”二字忍不住皱了皱眉。 “您别急,先听我说完,”杜襄成知道郑安雅最讨厌人族男子三妻四妾,忙说,“一般人家的确有管妾叫‘次妻’的情况,但长晔这个次妻不同,他是当做正妻一样三茶六礼娶进门的,婚书上写明白了,等第一位妻子去世,她就自动成为正妻。” “嘶,这好像不合规矩啊?”郑安雅问。 “可不是嘛,当时因为这事,一些老臣天天上疏弹劾他,说他停妻再娶,整得他焦头烂额。” “活该。”郑安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杜襄成看了看郑悠儿,又岔开话题:“至于他的第二位妻子嘛,她比较短命,在三十七岁上不幸染病去世了,再后来就是咱们悠儿了。” 郑安雅抱着哭得一抽一抽的郑悠儿,不住地叹气。平心而论,像林长晔这样身居高位又风度翩翩的男人本来就十分抢手,要是换了别人,府里恐怕早就有一堆妻妾了,哪怕他不要,也会有势利之徒抢着把自家女儿塞给他。待到妻子白发苍苍、皱纹满脸,即便他不介意,又有几个女人受得了旁人的指指点点?因此,林长晔的做法虽然不合常理,却也很难找出更好的处理方式了。 郑悠儿走后,郑安雅的内心烦躁得很,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逛累了就在园中找了一处凉亭歇脚。她刚坐下不久,便听到一个悦耳的女声唤道:“陛下。” 郑安雅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却被一排茂密的灌木挡住了视线。她正想问是谁在那里,却意外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何事?” 是林长卿。 那个女声又道:“前日奴婢做的印笼,陛下用着可还顺手?”她知道林长卿平日里不爱佩戴玉器和香囊,只有一个私印带在身上,装印章的印笼也多半是少府造的。此女居然能为他做印笼,可见不是普通人。 又听林长卿道:“挺好,你费心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那女声欣喜道:“陛下喜欢就好。” 听两人的声音是往自己这边来了,郑安雅忍不住唤道:“长卿!” 林长卿顺着小径绕转过来看到了她,问道:“安雅,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郑安雅道:“我无聊,出来走走。”说着便往他身后瞟,只见一个宫女打扮的人伫立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更远处是四五个宦官和侍卫,手里抱着一些东西。 林长卿环顾四周,道:“风景不错,一起喝杯茶?” 郑安雅道:“哪里有茶?”却见那几个宦官趋步过来,打开手中的箱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一个袖珍云纹铜炉、一把铁壶、一个银滤网、两个八棱秘色瓷壶、两个同款的杯子,还有一盒茶叶、四盘点心。 郑安雅见宦官们将炉中加入银骨炭,又放上铁壶烧水,笑道:“你还真讲究,出门在外还要煮茶。” 林长卿笑道:“这是我国近年来盛行的,临淄的百姓出门皆是如此,不算奢侈。” 郑安雅撅了噘嘴,道:“你是在说我土喽?” “嗨,我不是这意思。你已经是西域有史以来最有作为的君王了,会不会享受这些小玩意儿无伤大雅。”林长卿道。 “是吗?‘最有作为的君王’,你真这么认为?”尽管她一直暗地里自诩为千年一遇的英主,但同样的话从林长卿的口中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开疆拓土,我远不如你。”林长卿道。 郑安雅笑道:“那是你不想,不是不能。” “我曾以为可以用真心换取和平,如今看来,当初还是太天真了。”林长卿叹道。 “我早看出来了,以真心换真心,与人相交或许可以,邦国之交肯定不行。”郑安雅道:“君王、朝臣、军队、百姓各有各的想法。更何况,他们的寿命那么短,你一时施恩于他们,过几十年就忘干净了。” 说话间,水开了,那位宫女上前来,纤纤玉手十指翻飞,不一会儿就滤好了两杯茶给他们。郑安雅多看了她一眼,登时心下一惊:那女子只是普通宫女装扮,不敷脂粉、不戴钗环,竟难掩倾国倾城之色。 “安雅,小心烫。”多亏林长卿提醒,郑安雅才赫然发现自己差点把刚出炉的滚烫茶水喝下去。她讪讪地笑了笑,放下杯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搭话。她本想问林长卿关于林长晔的事,但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个宫女之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郑安雅不出声,林长卿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对坐着,气氛有些微妙。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郑安雅实在坐得难受,胡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离开时,她听到林长卿说:“莞尔,不必煮茶了,我一会儿就走。” 原来她叫莞尔,她心想:“名字倒是不错。” 又过了五日,郑安雅向柏康之一家辞行。柏崇峦的妻儿见丈夫才回来几天又要离开,万分不舍。郑安雅道:“这么舍不得,要不随朕一起去高昌国?这样你们一家人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柏康之一把将孙子护在身后,说:“多谢西帝陛下好意。稚子顽皮,恐惹陛下生厌,还是不去的好。” 郑安雅笑道:“哦,小世子不去啊。那太子妃呢?” 柏康之正色道:“孩子太小,不能离开母亲。” 郑安雅笑道:“当真啦?我逗你呢,知道你舍不得宝贝孙子。我们走了!” 话音刚落,却听有人大喝一声:“且慢!”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却见林长晔大步流星地朝他们奔来,到了郑安雅跟前,深施一礼,道:“外臣恳请陛下不要将我的夫人带走!” 在场众人皆惊诧不已。已有好事者忍不住窃窃私语:“西帝这是什么做派,专门拐人家老婆?刚刚还想带走咱们太子妃,现在又要拐走清源君夫人?” 又有人道:“听闻清源君夫妇近来感情不和,君夫人是西帝的养女,她是舍不得自家君夫人受委屈吧?” 郑安雅瞪了他们一眼,吓得那两人不敢说话。她转过头,幽幽地说:“林长晔,如果我不放人呢?” 林长晔环顾四周,见柏康之一家杵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生尴尬,于是说:“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不等郑安雅回话,将她一把拉走。 两人来到附近一处僻静的地方,郑安雅用力甩开他的手,说:“清源君,这里可是未央城,全天下最重礼的地方之一,你跟我拉拉扯扯的不合适吧?” 林长晔求饶道:“大姐,你非要我跪下来求你吗?我和悠儿都不是小孩子了,这点小矛盾我们自己会解决!” “是吗?”郑安雅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这是小矛盾?林长晔,你好好想想,你和悠儿一起生活十几年了吧?你俩闹过几次这样的小矛盾!” 林长晔道:“您想多了,这事儿没那么严重。” “有!只是你不懂!”郑安雅这下子真生气了:“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悠儿为什么要跟你分居,那个嫣然只是个诱因,就算没有她,你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会出问题。” “那是为什么?”林长晔疑惑了。 “我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你觉得悠儿在嫣然出现之前就变了,变得特别敏感?” “对,是我说的,怎么了?”林长晔道。 “这就是问题。她觉得自己老了,配不上你了。”郑安雅道:“与其等你嫌弃她,不如她自己走。” “我哪里嫌弃她了?”林长晔道。 郑安雅叹了口气,道:“长晔,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你问吧。” “悠儿一天天变老了,你还会像从前那样在意她吗?我是说发自内心的,不是浮于表面的。”郑安雅目光如炬,直视林长晔的双眼道。 “我……我……我会对她负责到底的!我可以发誓!” “呵,”郑安雅苦笑道,“那就是不爱了对吗?还好,你至少没对我撒谎。” “我……” “不要打断我!”郑安雅高声道:“负责?什么叫负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已经不再珍爱她、不愿意与她朝夕相处,但出于某些原因你依然愿意委曲求全与她生活在一起,这听起来很高尚是不是?可是这早已不是夫妻之情了,更像是一种怜悯。你是不是觉得她离开你无法生活,所以你要养着她,假装和以前一样过日子?林长晔,你给我记住,我们高昌女人可以被男人拒绝,也可以不被男人爱护,但我们不需要男人的怜悯和同情。而且,如果你坚持这样做,对你和她恐怕都不是最好的。与一个自己厌倦的人每天生活在一起,难免生出种种怨怼,到那时你觉得自己做出了牺牲心有不甘,她觉得自己得不到丈夫的爱护心生郁结。两个人朝夕相处却两看相厌,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那照你说该怎么办?我已经尽力了。难道与她和离才是正确的做法吗?”林长晔不解地问。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我只是暂时接悠儿回家住一段时间,最后怎样由你们自己决定。不过,有一点我很欣慰,至少在我面前,你还是个诚实的人。”郑安雅道:“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第10章 贬斥 回到颍州后,郑安雅一得空就拉着郑悠儿聊天,有时候起兴了恨不得聊个通宵。身边的女官、侍卫几次劝她早些休息她都装作没听见,劝的次数多了她还恼。最后有聪明人请来房如梅出面,她才乖乖地躺下休息。 一日,郑安雅无意中问郑悠儿,她当时为什么一心想要嫁给林长晔。 郑悠儿思索良久,感慨道:“说来惭愧,我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只是觉得嫁一个好丈夫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刚好清源君特别符合我心目中‘好丈夫’的形象,就非他莫属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言难尽。” “这就怪了,你在宫里生活了二十几年,身边走婚的、不婚的女人比比皆是,照理说你应该不在意婚姻才是啊,怎么偏偏对结婚一事那么执拗呢?”郑安雅很是不解。 郑悠儿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道:“也许是听多了民间故事吧,我又经常梦到他,便认定他是上天赐予的梦中情郎,非他不嫁。” “民间故事?从哪儿听的?”郑安雅问。 郑悠儿笑道:“我要是说出来,您可不许生气。” “我不生气,都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肯定是你自己偷偷跑去茶肆里听先生说书。”郑安雅笑道。 郑悠儿笑道:“陛下明鉴,我的确去茶楼听书了,但不是我自己溜出去的,都是归嬷嬷带我去的。” “归尺素?” “是啊,我小时候和归嬷嬷睡嘛,她每天晚上都讲故事给我听。后来我大了,她经常趁您不在宫里的时候带我去听书,一开始只去茶楼和酒肆,后来街上开了一家专门听人说书唱曲的棚子,我们就经常去那里,听完了故事就顺道在街上买点好吃的回来。” “都有些什么故事啊?”郑安雅很是好奇,她从来没去过这些地方。 “嗯……那可多了。比如田螺姑娘、天仙配、九尾狐、白蛇传……好多呢。” “等等,怎么不是神就是鬼的?就没有人的故事?”郑安雅打趣道。 “有啊,”郑悠儿笑道,“比如有一位丞相的千金,名叫王宝钏。只因爱上了一个见义勇为的书生薛平贵,她不顾父亲阻拦,坚持下嫁家境贫寒的薛平贵为妻。他的父亲气不过,与她三击掌盟誓断绝关系,她就被赶出了家门。后来,薛平贵随军出征,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十八年。直到薛平贵功成名就,将王宝钏接入府中,夫妻团聚,从此过着美满的生活。” “这故事怎么听起来怪怪的?”郑安雅道。 郑悠儿见她皱起了眉头,知道她不喜欢这种故事,陪笑道:“这些都是人族流传的民间话本,有些已经口口相传几百年了,想来不合陛下的喜好。” “这个薛平贵的结局如何?”郑安雅问。 “嗯……好像有不同的版本,有些版本说他当了大将军、裂土封侯,也有的干脆说他自立为王了。” “呵呵,且不说都是男人建功立业、女人红袖添香那一套。即使按照人族的观念来看,王宝钏吃了十八年的苦,最后丈夫终于想起她了把她接走,要是当了王后倒还罢了。如果只是个侯爵,按照她从前的家世,嫁个侯爵似乎也不难。这十八年的苦吃得不值。”郑安雅笑道。 “可是他们很相爱啊,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好吗?”郑悠儿问。 “相爱?是吗?”郑安雅的口气很是不屑,“我相信王宝钏是深爱着薛平贵的,不然不会为了他放弃丞相府的优渥生活。但是薛平贵有多爱她,我可没看出来,不然为什么把她扔在家里不管不问?他是上战场,又不是战死了。我自己打过仗我知道,就算一个国家每年都有战事,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脱不开身。将士们是需要修整的,只要不是倾举国之力的大战,前线将士驻守超过一年就会被换下来,不然容易引起他们的不满,甚至引发哗变。他薛平贵从军十八年,每年都有仗可打吗?就一点儿空都不得?再说,他是一夜之间平步青云当的大将军吗?军人都是靠军功一级一级往上升的,既然知道王宝钏生活困难,为什么他在做千户、裨将的时候不接济一下家里呢?非要当上了大将军才肯给妻子一个惊喜?” 郑悠儿不做声了,她可不想告诉郑安雅薛平贵还娶了沙陀国的代战公主,更不敢提有的版本中王宝钏才享了十八天的福就去世了的情节。要是说出来,难保郑安雅一气之下把这部书给禁了。 “你以后少听这些书,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郑安雅翻了个白眼。 郑悠儿笑道:“陛下,我已经好多年没听书了,这些都是小时候听的,像薛平贵与王宝钏的故事,说书的先生们反反复复地讲,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 郑安雅忽然心生疑窦,问道:“这些都是归尺素带你去听的?她爱听这些?” 郑悠儿道:“当然了,记得有那么几年您经常不在宫里,归嬷嬷几乎天天带我去,一回都不落下呢。有时候白天听不够,她就晚上回来给我讲。” “讲的也是这种故事?” “呃……”郑悠儿仔细想了想,“差不多都是人族的故事,一男一女相爱,历经各种艰难险阻终成眷属,也有不成的。” “是嘛。”郑安雅笑了笑,若有所思。 恰巧此时归尺素进来给她送大臣们的折子。郑安雅便打发走了郑悠儿,留下归尺素一人。 “尺素,你服侍朕多久了?”郑安雅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从您八百岁那年算起,已经快一千年了。”归尺素头皮一阵发麻,心里直打鼓。以她对西帝的了解,当她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话的时候,多半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都那么久了?朕怎么不知道你有听书的爱好,还喜欢听民间情爱故事?”郑安雅扬起脸,目光直视着她。 归尺素迟疑了一瞬,笑道:“陛下恕罪,臣也就偶尔听听。” “偶尔?你的偶尔就是悠儿从小到大的二十来年吧?”郑安雅的声音依然平和,只是多了几分冰冷。 归尺素收敛了笑容,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郑安雅忽然大喝一声,吓得归尺素跪倒在地。 “好好好,你不明白是吧?那朕来提醒你:朕当初说过,悠儿是个可造之材,要好好培养。而你却整天给她灌输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让她一见了林长晔就迈不开腿,非要在他一棵树上吊死!朕一直觉得奇怪,明明悠儿是在朕的身边长大,教导她的都是神族,为什么她在婚姻大事上没有半分神族的样子,才和林长晔相处了几天就非他不嫁。原来是你一直在给她灌输这种东西!” “陛下,您误会了。”归尺素道:“她喜欢听这种故事,臣就讲给她听,没有别的意思,真的!” “喜欢?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还不是被你影响的?”郑安雅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脸来,道:“朕依然记得悠儿出嫁的当晚,朕就坐在这张椅子上,你给朕捏着肩膀。朕感慨了一句:‘悠儿怎么就嫁人了呢?’你是怎么说的?” “我……” “忘了是吧?你当时说:‘悠儿毕竟是人族,养不熟的。’” “陛下,臣……臣……”归尺素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始终没有说出“臣有罪”三个字。 郑安雅见她死不承认,更是火冒三丈,怒道:“你给我滚!现在就滚!郎中令你也别当了,往后一百年都别来见我!” 当天晚上,西帝罢免郎中令的消息就炸了锅。有一个人听到之后坐不住了,连夜闯宫要见西帝, 那便是归尺素的母亲归春晖。归春晖这些日子正好在颍州陪伴女儿,她虽然平日里不争不抢,但骨子里最是护犊子,一听说自己的女儿被罢了官,哪里还沉得住气?她仗着自己是郑安雅的保姆,便自以为比旁人多了几分脸面,见了郑安雅不免抱怨几句。而郑安雅这边女儿的气还没消呢,母亲又来闹事,真是碎了碟子又打碗——气上加气。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说几句便吵了起来。 归春晖道:“陛下,你只管捡不管养,你知道养一个孩子要花多少精力吗?我女儿白天伺候你,晚上伺候你捡回来的小丫头片子。就这样,你还要把这个小丫头片子养大了取代她!” 郑安雅道:“悠儿是凡人,归尺素生个孩子的功夫她一辈子就过去了。而她却处心积虑地把一个如此聪明的孩子养育成一个只知道养男人鼻息的东西。是归尺素毁了她的一生!” “毁了吗?这些年,她贵为君夫人,吃的山珍海味,穿则披金戴银,动则车马相随,还有成群的仆役伺候她,这叫毁了?老妇虽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嫁与清源君为妻是多少女子的梦想,又有多少女子羡慕她的人生!” “你竟然如此执迷不悟!”郑安雅怒道。 “尺素没有错,陛下无故罢免她,老妇不服!”归春晖也是一步不让。 但是,归春晖显然不为官太久了,在她的印象中,郑安雅依然是那个根基不稳、需要平衡各方势力的高昌王,殊不知短短几十年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如今郑安雅大权在握,朝中重臣皆是她任命的,若是五姓女她还会给几分薄面,四小家族的人又怎能对她构成威胁?果然,听到她这句话后,郑安雅冷笑道:“哦?朕竟不知,官员无错便不能罢免,倒要你来教我?你以为你是谁?做了几年保姆就想反了天了?左右!叫牟清风来见朕!” 可怜的牟清风,睡得好好的又被叫起来。她一见归春晖梗着脖子跪在地上,而郑安雅余怒未消的样子,便知道出大事了。了解了一番前因后果之后,牟清风对郑安雅说:“陛下息怒,归尺素的行为虽然对郑悠儿造成了重大的影响,但是并不违反我国法律,故而不能依律对她加以处罚。” 归春晖一听,登时露出得意的表情,就差把“你能把我怎么样”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郑安雅看到她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问道:“归尺素违背了朕的旨意,怎么就无罪了?” 牟清风道:“您并未给她明确的旨意,命令她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因而无法定罪。”她见郑安雅面色越来越阴沉,赶紧补充一句:“不过,归春晖今日的行为触犯了不敬君主罪,当惩。” “如何惩戒?”郑安雅问。 牟清风道:“若是人族,当受劓刑。神族不用劓刑,当杖责一百,再服城旦舂一年。” “那就这样吧,把她带走。”郑安雅道。 归春晖刚听到自己要被打板子、修城墙还心存侥幸,以为西帝只是吓唬她一下,哪有君王对自己的保姆用重刑的,说出去岂不被人笑话?等到侍卫进来拖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开始高声求饶:“陛下,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陛下,求求您看下我们主仆一场的份上,我服侍了您八百年,我女儿服侍您快一千年呐!一百板子能要我的命了呀!” 郑安雅对侍卫皱眉道:“你们几个没吃晚饭吗?赶紧拖走!” “陛下饶命!不要!不要啊!”归春晖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嚎叫。 “且慢!”一道清冽的男音响起。 郑安雅起身行礼道:“阿达,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房如梅道:“你这里动静这么大,我过来看看。” 归春晖见了房如梅犹如见到救星一般,甩开侍卫飞扑过去,连声道:“太后救我,太后救我,陛下要打死我!” “好了,事情我大概知晓了。归春晖,你早年照顾陛下劳苦功高不假,但终究君臣有别。不要说你区区一个保姆,即便是本宫,在陛下面前亦不能如此放肆。你记住,如今的高昌国只有一位君主,就是陛下。对君主不敬,即便她能原谅你,国法亦不能容你。你可听清了?”房如梅语气平稳,却掷地有声。 “老妇知错了,求陛下原谅老妇年老昏聩、口不择言。老妇……老妇这就滚得远远的,不让陛下烦心。”归春晖叩头道。 “陛下,念在归氏母女服侍您那么久的份上,能减则减吧。”房如梅道。 郑安雅转过脸来问牟清风:“能减刑吗?” 牟清风道:“如果陛下愿意,最多可以减半。” “那就打她二十板子加城旦舂十个月,如何?归春晖虽然不经打,但舂米应该还舂得动。”郑安雅道。 牟清风道:“可以,臣这就去办。”随即,她挥挥手让属下带走了归春晖。 归春晖被行刑后,郑安雅一怒之下将以归尺素为首的归家人从宫里全部清理出去。四小家族得知这个消息后才明白“伴君如伴虎”不是一句空话。西帝竟能对服侍自己多年的人下手,足见其翻脸速度之快。她们人人自危,工作格外谨慎,生怕哪天一不小心触怒了西帝。 第11章 平叛(一) 话分两头,卫琉璃和梁淑贞带着唐苏合思来到科尔漠,三人先与房似瑾汇合,随后,卫琉璃加紧探查草原各部的情报,梁淑贞则带人日夜守着唐苏合思,被房似瑾笑话像老母鸡护崽。没过几天,情况基本探明:三位将军中, 格斯尔与乌铎关系甚好,且人品正直,不会被人收买;阿古拉有个妹妹叫阿古丽,嫁给颇黎为妻,两家成了亲戚;拉克申是三人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目前态度不明朗。如果说这三个人不好下手,让卫琉璃颇费心思,那另一个消息则足以令他头疼:颇黎回到科尔漠之后,强娶可可库尔为妻。报信的人还说,颇黎对可可库尔动辄拳打脚踢,并派人日夜看守防止她逃跑。可可库尔终日以泪洗面。 卫琉璃正和房似瑾商议怎么瞒住唐苏合思,后者已经掀帘进门大声道:“大将军,卫大人,救救我母亲吧!” 房似瑾看着他身后的梁淑贞皱了皱眉。梁淑贞道:“昌平君,是察吉里可汗从前的亲卫跑来告诉他的,我……” 房似瑾冲她点点头,对唐苏合思说:“我知道你担心母亲,只是救你母亲必然惊动颇黎。他已有不臣之心,八成会借机起事,因此我们要做好与他全面开战的准备。我大军虽有骑兵、步兵各十万,人数多于颇黎。但王上给我的这些兵有一半已经分散在草原各处驻守,离得近的只有五万骑兵、五万步兵。况且,我们的骑兵无论是弓马娴熟程度还是马匹的质量都不及颇黎手下的骑兵。就拿马来说,你们草原上马匹充足,骑兵的马都是仔细遴选过的,不说个个日行千里,也是膘肥体壮,速度、耐力均属上乘。而我们全国上下只有十余处马场,不仅要供应军队,还要负责日常驾车使用,能挑选的余地自然小了很多。不瞒你说,我们军中一半以上的好马还是从你们那儿买来的,品级最高的马千金难买。因此,我军人数虽然多于颇黎,如果仓促开战,怕是胜负难料。” 唐苏合思焦急地问:“大将军,您要如何才肯救我母亲?” 房似瑾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待我将大军调配完毕才可救人。” 唐苏合思见房似瑾同意救人,勉强答应了。 待他走后,梁淑贞问她:“昌平君,你想怎么救人?” 房似瑾道:“救人是你们的事,我只管打仗。” 卫琉璃道:“昌平君已经谋划好了?” 房似瑾叹道:“难啊,我来的时候,王上让我在草原各据点多留些自己人,我就分了一半出去,如今想收回却来不及了。如果以手头的这些人马应战,则此战必是苦战。你们来看。” 三人来到沙盘前。房似瑾指着一处兵力密集的地方说:“颇黎直属的两万人分散驻守在呼兰城内大宫帐附近和城外共十处据点,格斯尔和阿古拉各领两万人马驻守在呼兰城的东北和西北边,与呼兰隔河相望,成掎角之势。南边则是拉克申的一万人,再加上其他几个部族的人马,加起来不到两万人。这个季节水量小,河水很浅,骑马可以直接蹚过,因此河流对敌军的阻隔可以忽略不计。” 卫琉璃道:“如此看来,若要击败颇黎,我们岂不是要同时分兵进攻颇黎、格斯尔、阿古拉,甚至还有拉克申?” 房似瑾道:“没错,人数不多又要如此分兵御敌,实乃兵家之大忌。” 梁淑贞问:“拉克申不能争取过来吗?” 卫琉璃道:“拉克申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最是善变。即便现在答应了,难保临了会反悔。” 梁淑贞又问:“那乌铎呢?他没有直接指挥的部队?” 卫琉璃道:“这个我也打听清楚了,他名义上是那三个人的上级,但他一个力士出身的人,只会单打独斗没有组织能力。真要他亲自下场,连几千人的战斗都指挥不了。所以除了格斯尔之外,他经常用各种好处收买拉克申和阿古拉。对了,乌纳和乌铎兄弟俩小的时候,拉克申教过他们射箭,所以算是他们的师父。” 梁淑贞道:“格斯尔是乌铎的密友,阿古拉是颇黎的大舅哥,拉克申又是乌铎的师父。几个人看起来都不容易争取,莫非只能跟他们硬碰硬了?” 房似瑾思索片刻,问卫琉璃:“可以想办法让拉克申在我们动手的时候作壁上观吗?” 卫琉璃道:“这个应该不难,他本来就不想惹事。” “那就还剩下六万人。”房似瑾道,“一旦动手,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拉克申和其他部族会生出变故。可我军不占优势,如何才能速胜呢?” 卫琉璃忽然笑了出来,道:“在下倒有一计,只是有些阴损,上不得台面。” 房似瑾道:“说来听听。有时候越是损招,越能出其不意。” 卫琉璃笑道:“关键就在这条河上。此河水不深、流速缓慢,因此呼兰城内军民和城外的格斯尔、阿古拉两部的人马饮用都从这里取水。我命人悄悄在上游投入泻药,让他们所有人和马都腹泻不止,自然就没有战力了。我军可假借换防之名偷偷向北靠近呼兰,驻扎在距离他们三十里外的地方,一旦起兵,半个时辰就能杀到呼兰。” 房似瑾道:“卫大人,这可是一条流动的河,你有那么多药吗?再说了,如何偷偷靠近?你当他们没有斥候?” 卫琉璃道:“昌平君莫急。药嘛,我这就命人回去筹备,生产加上来回路上的消耗,一个月够了。至于斥候嘛,我早打听清楚了,南边的斥候都出自拉克申的部队,只要与拉克申谈妥了,颇黎就成了聋子和瞎子。” 房似瑾道:“不妥,且不说药量够不够,你能确保斥候全部出自拉克申的属下?颇黎就一个斥候都不派?” 梁淑贞叹道:“还有,要等一个月,我们倒是不急,只怕唐苏合思等不得。” 三人商量不出方案来,只好按兵不动,而唐苏合思那边却被梁淑贞一语成谶。就在第三日,颇黎又对可可库尔施暴,与以往不同,此次他还用上了鞭子,打得可可库尔奄奄一息。唐苏合思一听这个消息,立刻起身赶来找房似瑾。房似瑾看着他心烦,拒绝见他。唐苏合思在营帐外大闹了一场,被梁淑贞强行拉回去后,竟然偷偷组织了十几个人潜入呼兰城内。起初,营救进行地还算顺利,呼兰城到底不比中原城市,晚上的防卫尤其松懈,他们没费多大劲就混了进去。在大宫帐附近的一顶小小帐篷里,唐苏合思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只见她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有好几道鞭痕,都是刚结痂的,一道道暗红色令人触目惊心,右眼的眼眶还是肿的,左腮也肿了一块。唐苏合思哽咽着叫了声“阿娜”,想将她扶起来。可是他的手刚刚碰到可可库尔的后背,她就忍不住一哆嗦,原来她的身上也有许多伤痕,除了最新的鞭痕,还有更多正在消退的伤。唐苏合思见母亲被折磨成这副模样气愤不已,刚要哭出声就被可可库尔一把捂住嘴巴,小声地说:“儿啊,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你快走,颇黎的人很快就会来巡查,你可千万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唐苏合思啜泣道:“阿娜,我是来救你的,你跟我一起走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因为哥哥勾结玉轮国的贼人,乌尊可汗准备废了他立我做可汗。阿娜,我要做可汗了,您知道吗?” 可可库尔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自从你失踪以后,我一直提心吊胆,不知你是死是活。直到有一天颇黎忽然进来,逼问你的下落,我就知道他肯定没找到你,否则他没必要这样。乌尊可汗愿意庇护你,这样很好。儿啊,做不做可汗不重要,只要你还活着,阿娜就满意了。我当然愿意跟你在一起,只是我这幅样子根本走不了,会拖累你的。” “阿娜,我不要,我要带你走,我要你活下来!”唐苏合思哭道。 可可库尔道:“傻孩子,你本不该来的,颇黎留着我一条命就是为了引你出来。你快走,不要管我,就当我已经死了!” 忽然,外面一阵骚乱,隐隐传来刀剑之声。原来是唐苏合思带来的人被颇黎的手下发现了,两边交上了火。“快去看看那个女人还在不在!”有人高声叫道。 顷刻间,一个带刀的人掀开帘子冲了进来,看了他一眼,嚷道:“唐苏合思?好极了,可汗正等着你呢,你果然自投罗网了!” 唐苏合思拔出佩刀,大叫一声冲了上去。同时,外面又稀里哗啦扎进来四五把刀,竟将小小的帐篷割了个粉碎。唐苏合思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他带来的十几个人已经死伤大半,只剩下五个人还站着,而对方则至少有二十人。 为首的人轻蔑地笑道:“唐苏合思,就凭这几个人还想救出你母亲?简直是做梦!要我说,你还是快投降吧,免得你母亲再受皮肉之苦。你是个好儿子,不应该体恤母亲吗?” “你休想!”唐苏合思牙齿咬得咯咯响,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唐苏合思,你快走,不要管我!”没想到可可库尔竟一跃而起,扯住了为首者的臂膀。 那人骂道:“狗娘养的,你找死!”一挥手将她推到在地,又对唐苏合思说:“想要你母亲活下来?很简单,你来换她,只要你束手就擒,我马上就放了你母亲。” “阿娜!”唐苏合思欲上前,被自己人死死地按住了,道:“不要信他,他不会放了可敦的!你过去了只会两个人都死!” 那人用刀指着可可库尔,冷笑着对唐苏合思说:“你过不过来?我的耐心可不多。” 忽然,他的刀一滞,原来是可可库尔直直地撞到了他的刀上。“阿娜!”唐苏合思大叫一声,眼泪横飞。 那人也慌了,颇黎给他的命令是让他看住可可库尔,决不能让她逃跑,更不能让她死了。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手下人说:“一起上,杀了唐苏合思!” 那些人应了一声,立刻将唐苏合思等人团团围住。 正当此时,几道尖锐的响声划过,颇黎的手下们纷纷倒地。是弩机!几个蒙面人如鬼魅一般地窜到他跟前,说:“还不快走!颇黎马上会发现的!” “可是我阿娜……”唐苏合思话音未落,已经被两个人架起来飞奔。他们趁着夜色将他硬扶上一匹马,与他一起朝南边赶去。 唐苏合思营救可可库尔不成被救走的事很快上报给了颇黎。颇黎震怒,他将可可库尔的遗体弃于荒野上,任凭路过的豺狼野狗撕咬。有人看不下去,进言道:“可汗,可敦虽然犯有大错,可她毕竟已经死了,不如让她入土为安吧。” “可敦?”颇黎怒道,“她是个什么可敦?她和我父亲的关系我从来就不承认!” “我知道您恨她,可您毕竟也娶了她不是吗?” “哦,你说这个啊,呵呵。”颇黎冷笑道,“不是了,从她死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了!她只是一个贱人!一个离间我和我父亲感情的贱人!还有她的儿子,也是个小贱人!小贱人,我早晚杀了他!” 乌铎道:“可汗,听说昨晚我们本来能抓住唐苏合思,但是他身边似乎有高手……” 颇黎打了个手势制止了他,喝退众人,压低了声音对他道:“你认为他们是什么人?” 乌铎摇头道:“不清楚。二十多个人瞬间被杀,致命伤除了箭矢之外还有一些是我没见过的兵器留下的。我早听说乌尊可汗派了她的侍卫来到这里,可她的侍卫我见过,用的武器都是统一的,好像……好像也没这么厉害。会不会是玉轮国?”尽管郑安雅已经称帝,有些人私下里还是会沿用老的称呼。 颇黎道:“玉轮国正在与我们合作,他们救唐苏合思干什么?肯定不是他们。我猜八成是乌尊可汗派来的。” 乌铎震惊道:“乌尊可汗的手下竟有如此了得的身手?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颇黎朝帐外望了望,低声道:“等玉轮国的消息。我们只有七万人,拉克申态度不明,而乌尊可汗那边光是昌平君带来的人就有二十万,正面对决我们没有胜算。所以这一轮要玉轮国先出手,吸引住乌尊可汗的注意力,我们才能动。” 注: 大宫帐:游牧民族首领住的豪华帐篷,作用类似宫殿。 第12章 平叛(二) 唐苏合思被救回去后,第一时间跑去找房似瑾理论。 “大将军,你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不发兵救我阿娜?我阿娜死了,她死了!”唐苏合思吼道。 房似瑾瞟了他一眼,对左右道:“按住他,别让他发疯。” 两个侍卫立即一左一右架住唐苏合思。唐苏合思一见这个阵势,更是怒从心头起:“你为什么不救我阿娜!你明明派了人来接应我,为什么不早点出手?” 房似瑾道:“接应你?你搞错了,我没有派过人。” “不是你?那你什么都没干是吗?”唐苏合思道。 房似瑾道:“我早就对你说过,当下不是合适的时机,我不会打没把握的仗。” “我不管什么时机,我只知道再不救人,我阿娜就让颇黎活活折磨死了!” “我很遗憾。”房似瑾道。 “你遗憾?你遗憾有什么用?我阿娜不会活过来了!她不会活过来了!是你害死了我阿娜!我要去告诉乌尊可汗!”唐苏合思嚎叫着,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流下来,让人看了有些不忍。 “住口!我可不会像梁淑贞那样惯着你!”见他越说越离谱,房似瑾的火气也上来了:“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害死了你的母亲,可据我所知,如果不是你私自带人去救你母亲,还被人发现了,她现在应该还活着。” “不可能!不可能!大将军,你见过我阿娜身上的伤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颇黎就是想折磨死她!”唐苏合思大声哭道。 “唉,蠢货!愚不可及!”房似瑾斥道:“我问你,你母亲落到颇黎手里多少日子了?颇黎要是真想杀她,她早就没命了。颇黎才不会让她死,他之所以每天折磨她,就是为了引你上钩。” “我……”唐苏合思本想反驳, 却忽然想起母亲似乎说过类似的话。他顿时失了底气,但依旧嘴硬道:“我人手不够,所以没救得了她,可是您不一样,如果您多派点人跟我一起去,一定可以救出她来的!” “那你知道为了救你母亲我要搭进去多少人吗?”房似瑾道:“不是几个、几十个人,可能是几万人,甚至全军覆没!我告诉你,你的冒失已经使我军处于极其被动的境地。如果颇黎现在就与我们决战,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会牺牲。就你母亲精贵,他们都该死是吗?” 见他不解,房似瑾指着自己的一个女侍卫道:“你看她,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又指着另一个女侍卫:“她没有儿女,但有两个年幼的弟妹,她是家里的顶梁柱。这军中有几个人不是为人父母的?又有谁不是父母的孩子?凭什么你的母亲才是母亲,别人的母亲就要为救你的母亲而牺牲?” 见唐苏合思不作声,房似瑾又道:“还有他,你左手边的这个人,你可知道他遭遇过什么?当年南越国趁我国不备突然来犯,我军不敌,只能退守城中拒不出战。他的父亲因为受伤被敌军俘虏,敌军为了诱使我军出战,竟将那些俘虏伤员一个个押到阵前,当着守城将士们的面折磨他们。”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音已经哽咽:“他父亲的十根手指,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人用石头一根一根砸断并且碾碎的。他求饶了吗,呼救了吗?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四个字:‘不要管我!’” “不要管我?”唐苏合思一怔,他记得母亲也说过这话,而且说了不止一次。他望着左边那个校尉打扮的人,问道:“你的父亲不该救吗?” “不能救。”那校尉哽咽道:“那时候我还很小,是听父亲的同袍说起的。当时敌强我弱,我军依仗着坚壁和高墙才能勉强抵御敌军,如若出战,我军必然不敌。所以不能救。一旦打开城门出战,只会死更多的人。” 房似瑾叹道:“你以为打仗是小孩子过家家呢?不说别的,就看看你带去的那十几个人,回来了几个?他们有没有父母妻儿?因为你的胡来,他们白白牺牲了,你打算怎么面对他们的亲人?” 此时,梁淑贞匆匆赶来,对房似瑾道:“昌平君息怒,唐苏合思他……他还是个孩子不知轻重。他骤然失去母亲,心里自然是难过的。还请您不要怪罪他,给他点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房似瑾没好生气地对她道:“把他带下去,让他好好反省,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要让他来打扰我!我没工夫带孩子,尤其是这种嘴上没毛还自以为是的半大小子!” 唐苏合思被拉走后,房似瑾长叹一声倒在行军床上。自从营救行动失败后,房似瑾脑子里的弦一刻也没松过。颇黎肯定猜到了他的这位幼弟一直受郑安雅的庇护,也等于了解了高昌国对他的态度。他会主动进攻吗,还是在等什么契机?她摸不清颇黎的想法,只能加紧调兵,将部队组成防御结构,又下令在营地周围多建工事。然而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颇黎那边却没什么动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气氛十分诡异。 一日,房似瑾的大帐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格斯尔、阿古拉和阿古丽。房似瑾吃不准他们几个的目的,便让卫琉璃和梁淑贞躲在帷幕后,自己单独见他们。 “诸位今日前来,有何指教?”房似瑾问。 为首的深鞠一躬,道:“大将军,我叫格斯尔,是乌铎的手下,这两位是阿古拉和他的妹妹阿古丽。” 房似瑾回了一礼:“原来是两位将军和可敦啊,请坐。” 三人落座后,格斯尔道:“大将军,我们这次来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 “哦?什么事?” 格斯尔与阿古拉兄妹对视一眼,道:“我们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如果我们不帮助颇黎可汗,你们能不能不打我们?” 格斯尔的官话算不得流利,故而用词较为简单直接,不像普通官员那样有许多的弯弯绕,这倒给房似瑾省去了些许麻烦。 房似瑾道:“格斯尔将军,我可以理解为你们希望在整个过程中保持中立吗?” “对对,中立,我们不帮颇黎,但也不帮你们打颇黎。”阿古拉道。 “二位,你们能来见我,我很高兴。不过据我所知,格斯尔将军与乌铎将军关系十分亲密,你为什么不和他站在一起呢?”房似瑾问。 格斯尔道:“大将军,我和乌铎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乌铎不是坏人,他很单纯。可汗给他当官,他就做了。” 见房似瑾不置可否,格斯尔又说:“本来我们都支持颇黎做可汗,因为他是察吉里可汗的儿子,而且年龄也合适。可是最近的那件事,他做的太过分了,我不想支持他了。” “哪件事?”房似瑾问。 “就是他把可可库尔的遗体扔在荒野上喂狼这件事。”格斯尔说完看了看阿古拉,后者也点头表示赞同。 阿古拉道:“我们科尔漠人虽然不像你们高昌人那样喜欢办隆重的葬礼,但也有祖辈传下来的仪式。对于死者一定要好好安葬,否则他们的灵魂会不安生。颇黎竟然把亲人的遗体抛在荒野上喂狼,这样的头人我们不屑与他为伍!”看得出来,阿古拉的官话比格斯尔好多了,但他似乎不爱多说话。 “是的,”格斯尔道:“我们不屑。” 房似瑾道:“据我所知,颇黎日日折磨可可库尔,最近一次更是几乎将她打死,而你们几位均未阻拦。你们真的那么在意可可库尔吗?还有你,阿古拉将军,你的妹妹是可敦,也就是可汗的妻子,你们真的替可可库尔打抱不平吗?”活着的时候不管不问,死了倒来装好人,房似瑾觉得这几位的话不大可信。再者,阿古丽是颇黎的妻子,和可可库尔算是情敌关系,颇黎折磨可可库尔会不会是她授意的呢? 阿古拉叹了口气,道:“我从不打女人,也不喜欢看见别的男人打女人,但是我阻止不了可汗。因为在我们的观念里,丈夫可以对妻子做任何事,只要不伤她性命。” 格斯尔道:“乌铎偷偷劝过可汗,他不听,反而对乌铎说:‘你还稀罕她吗?她都那么老了,有什么好的?如今我是可汗,你就是除了我之外最尊贵的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等唐苏合思的事情了了,我给你挑个最漂亮的。’可可库尔是个可怜人,虽然我觉得当初她应该改嫁给乌铎而不是察吉里可汗,但这件事毕竟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颇黎可汗不应该这么对她。” “乌铎也这么认为吗?”房似瑾忽然发问。 格斯尔一愣,旋即道:“是的,其实一开始他以为察吉里可汗去世了,他就可以娶到可可库尔。虽然从习俗上来说,颇黎可汗既然是察吉里可汗的继承人,那可可库尔也应该成为颇黎可汗的女人。但乌铎还是……还是……” 阿古拉道:“大将军,我来替他说吧。乌铎自认为与颇黎可汗关系好,说不定颇黎可汗会把可可库尔让给他,可是在察吉里可汗去世的第二天,当唐苏合思失踪后,颇黎可汗就宣布可可库尔必须改嫁给他。他毕竟是可汗,乌铎没有办法,但从此乌铎就与他生了嫌隙,这件事只有少数人知道。” “为何?” “因为可汗不给他面子。他与可汗说过,希望能娶到可可库尔,但可汗还是自己娶了,他又不是没有女人,我妹妹就是他的女人。”阿古拉道。 “颇黎娶可可库尔一事,对你有什么影响吗?”房似瑾问。 阿古拉道:“如果只是改嫁一事,那影响不大,除了一开始我妹妹有点不高兴以外。” “那后来呢?”房似瑾又问。 “大将军,我知道您想问什么。”一旁沉默的阿古丽忽然发话了,“颇黎强娶可可库尔的时候我确实有些难过,我本是他唯一的可敦,如今却要与别的女人一起分享我的丈夫。可是后来我顾不上难过了,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让我越来越害怕。” “因为他虐待可可库尔?”房似瑾问。 “是的。最初,他命可可库尔服侍他,为他穿衣服、倒酒,稍有不如意就拳打脚踢,我以为他闹几天出出气就好了,因此不大在意。可是后来他越来越不对劲,他经常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可可库尔受虐。眼看着她的身上多出一道伤痕、肿起一块皮肉,好像变成了他的一种娱乐,比歌舞和角力都更能吸引他。有时候看着他阴毒的目光,简直像被魔鬼附了身,即使草原上的狼也没有他那么狠厉。大将军,我真的很害怕,可可库尔死了我尤其害怕,怕将来有一天他对我厌烦了,这些拳头和鞭子会打到我的身上!”阿古丽道。 “你跟他关系挺好的吧。”房似瑾问道。 “现在好不代表以后一直会这么好。恕我冒昧,大将军您也是女人,应该懂我的意思,男人的心是会变的。他经常边打边骂可可库尔是贱人、杂种,还说得罪他的人就该死。也许有一天他看上了别的女人,我就成了得罪他的贱人和杂种。”阿古丽言简意赅,说得很诚恳。 “既然你们知道我想干什么,那事成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房似瑾问阿古丽。 格斯尔道:“大将军,您可能误会了,我们其实是希望你们能赢的。但我们毕竟是他的下属,以下犯上是科尔漠的大忌,会遭到所有人唾弃的,所以我们也不能帮你们打他。” 阿古拉道:“如果颇黎死了,你们会让唐苏合思做可汗吗?” 房似瑾点点头,道:“这是西帝陛下的意思。” 阿古拉道:“您是说乌尊可汗?也对,您是乌尊可汗派来的,当然是奉了她的旨意。大将军请放心,我们很小的时候家中长辈就教导我们:乌尊可汗是我们草原上至高无上的王。她的命令我们一定会遵从。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先和您知会一声:按照惯例,唐苏合思继承可汗之位后,他得娶阿古丽。” “这……”房似瑾皱了皱眉,道:“这是唐苏合思的私事,你们让我做决定不合适吧?” 阿古拉道:“大将军,我知道在你们看来肯定觉得我妹妹和唐苏合思不般配,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比唐苏合思大十二岁。但我们的规矩历来如此,父亲的遗孀儿子可娶可不娶,但是哥哥死了,弟弟必须娶嫂子。” 房似瑾眉头微蹙:“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格斯尔道:“没有,我们都是这么做的,还有年龄相差更多的夫妇呢。” “大将军,您不用为难,我愿意娶阿古丽为妻。”四个人聊得起劲,都没发现唐苏合思早就站在门口了。 “可是你……”房似瑾有点懵,莫非草原上的人想法真的不一样? 唐苏合思来到他们跟前,说:“大将军,那天是我太鲁莽了,希望您不要责怪我。” 房似瑾摆摆手,道:“不会。” 唐苏合思道:“其实在我的长辈里,娶比自己年长妻子的人比比皆是。我外祖母比外祖父大八岁,舅母比舅舅大十岁。年龄大一点在我们草原上根本不算事,所以我是真心愿意娶阿古丽为妻的。” “那就好,那就好!”阿古拉抚掌大笑,格斯尔也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三方达成了一致意见,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格斯尔和阿古拉保持中立,剩下的那个拉克申只会隔岸观火。颇黎和乌铎手上就只剩下两万人马,十万对两万,五比一的兵力优势,再配上弩机和对付马的各种长兵器,直接推过去都绰绰有余。但对于如何歼灭颇黎,格斯尔和唐苏合思有不同的意见。格斯尔恳请房似瑾不要伤了乌铎及其家属的性命,唐苏合思则希望设法诱杀颇黎,尽量减少那两万人的伤亡。“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我家的亲信,我有把握让他们支持我,请您相信我,大将军!”他如是说。房似瑾思虑再三,决定采用这两人的建议。 既然是诱杀,计划就得推倒重来。她让格斯尔写了一封信给乌铎,以私事为由约他次日晚在城外河边一处他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见面,再调十支陷队之士组成的小队,每支配上几十步兵作为接应,趁乌铎出城的时机分别拔除城内外的十个据点,又安排了三千步兵潜伏在城墙外,一旦城中得手,就迅速进城接管城防、维持秩序。大部队则交由副将统领,留在原地随时待命。出于谨慎,她让阿古拉、阿古丽兄妹与大部队待在一起。她自己则带着梁淑贞、唐苏合思与格斯尔去会一会乌铎。 命令交代下去之后,唐苏合思问:“大将军,颇黎怎么办?” 房似瑾笑道:“放心,会有人对付他的。事成之后以烟花为号。” 陷队之士:即敢死队 第13章 平叛(三) 次日晚,乌铎果然赴约来了。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大喇喇地敞开前襟,一路走一路喝着马奶酒。夜幕沉沉,别的都看不清楚,唯有河边的几点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小块地,火光中似乎有个人在忙活着什么。乌铎一看那人的身形,大声道:“哎,格斯尔,做什么好吃的呢?大晚上的把我叫出来。” 格斯尔听他这么一吼,直起身来笑道:“当然是你没吃过的新鲜玩意儿,等着,一会儿就好。” 乌铎看了看那几堆篝火,一堆上面烤着羊,一堆上面架着个大锅,里面不知煮了什么东西,其他都是空的,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说:“你小子最近学坏了啊,什么没吃过的新鲜玩意儿?不就是羊嘛,我们哪天不吃?净糊弄人!” 格斯尔扒拉了他一下,道:“不是这个,是锅里煮的那个。你闻闻香不香?” 乌铎抽了几下鼻子,道:“嗳,你别说,是有一股奇怪的香味。好像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了。你到底煮的什么呀?” “好了好了,煮熟了。坐好,我给你盛一碗。”格斯尔道。 “好,来一碗。”乌铎一屁股坐在地上。 格斯尔盛了一大碗汤递给他,道:“小心烫。” 乌铎拿勺子扒拉几下,瞅了瞅捞起来的一块肉,道:“这不还是羊肉嘛!” 格斯尔道:“你先喝口汤。” 乌铎舀了一勺,试探着喝了一口,道:“怪了怪了,这汤鲜得很,味道很熟悉,但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做的。除了羊肉你到底还放了什么?” 格斯尔道:“你知道中原人的‘鲜’字怎么写吗?” 乌铎道:“去你的,明知道我最烦读书识字,还问我!” 格斯尔笑道:“‘鲜’字就是一个‘鱼’加一个‘羊’。” 乌铎恍然大悟:“原来你这汤里还放了鱼,怪不得,好喝好喝!”说完他端起碗来吸溜吸溜下了半碗,等到汤快见底了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格斯尔,这鱼有没有刺啊?我最怕鱼刺了!” 格斯尔大笑道:“鱼就是河里抓的,当然有了。不过你放心,我用干净的布把鱼整个包起来煮,鱼刺都在布袋子里,戳不到你个馋鬼!” “好嘞,那我多喝两碗!”乌铎哈哈大笑。正好羊烤熟了,他扯过一整只羊腿啃了起来。 格斯尔见他吃得舒心,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你最近还好吧?我听说城里出了大事?” 一听这话,乌铎放下了羊腿,沉默片刻,说:“可可库尔死了,可汗他……唉!”他似乎很气愤,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恼怒地把羊腿一扔,抹了一把脸。 “哎哎哎,好好的砸什么东西呀!这么嫩的羊腿扔地上!”格斯尔赶紧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 乌铎摸出他的酒馕,仰起头喝了几大口。晶亮的液体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不知是酒还是别的什么。“她死得太惨了。可汗明明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强娶她?娶了她又不善待她,你说他到底为了什么?” 格斯尔又递了一碗汤给他。乌铎接过来喝了几大口,从怀里摸出一个饼子,边啃边说:“我早就和他说过,他要是厌恶可可库尔就把她嫁给我。我带着她回自己的部落去,保证让他见不着。哪知道他……” “你也觉得他做得过分了?”格斯尔问。 “当然!当然!”乌铎环顾四周见不到其他人,才说道:“说句不好听的,他这么做,与豺狼有什么分别?” “唉。”格斯尔道,“乌铎,你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有句话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对你说。” 乌铎抽了抽鼻子,道:“你说吧,咱俩谁跟谁,再难听的话我都听着。” 格斯尔道:“中原人有句话,叫做‘伴君如伴虎。’意思是长久地陪伴在君王身边,就像陪伴着老虎一样危险,随时可能被他咬死。我看咱们可汗,他……他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他现在很器重你,是因为他需要依靠你的力量,笼络我和拉克申师父,但是等到他大权在握的那一天,就不好说了。” 乌铎道:“我懂你的意思,其实可可库尔死之前我已经看明白了,他就像头狼,不对,更像毒蛇,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可是他现在已经是可汗了,我能怎么办?” 格斯尔盯着他的眼睛,试探着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可以换一个人做可汗呢?” 乌铎道:“换谁?嘶……你是不是指唐苏合思?” 格斯尔点头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这个嘛……”乌铎咂咂嘴,道:“照理说察吉里可汗的儿子都能继任可汗,而且唐苏合思还是守灶之子,可是他太小了,还不到十五岁吧?叫我听一个小孩子的号令,我可不乐意!” 格斯尔若有似无地瞟了瞟四周,一把搂住乌铎的肩膀,压低他的脑袋,用仅有他俩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你傻呀,正因为他是孩子,以后遇到大事我们这些老的才会有话语权。你想想,察吉里可汗在世的时候哪有你我说话的份?” “嗯?”乌铎仔细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该怎么办?哎,你特地把我叫出来跟我说这些,是不是已经和唐苏合思搭上线了?那颇黎可汗怎么办?” 忽然,天空中窜起一道橙色的烟花,紧接着传来一阵爆鸣声。乌铎紧握弯刀,大喝一声:“什么情况?” 格斯尔拍拍他的肩膀,道:“放下吧,已经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乌铎问。 “斩首行动结束了,也就是说,颇黎可汗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死了?谁干的?是唐苏合思的人吗?”乌铎紧张地问。他可知道颇黎身边有不下百名护卫,城内城外还有十处据点和两万精兵。 “房大将军没有明说,但我猜是乌尊可汗派来的杀手。”格斯尔道。 乌铎这才想起不久前救走唐苏合思的那群神秘人,顿时感到后脖子一阵阵发冷。他忙问道:“你跟他们有来往对不对?好兄弟,现在颇黎可汗死了,他们一定会拿我开刀,你可得救救我!我愿意听乌尊可汗的,她说谁是可汗我就认谁做可汗。” 格斯尔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只要你愿意效忠乌尊可汗,一切包在我身上。”他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堆篝火前,抽出一根着火的木棍挥动了几下。躲在暗处的房似瑾、唐苏合思等人看到了之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们来到格斯尔和乌铎面前,问道:“谈妥了?” 格斯尔道:“是的,他愿意站在我们这边。” 房似瑾道:“很好,那就随我们一起进城吧。” 一行人进了呼兰城,见城中除了少数几处建筑略有破坏,其他的都保持完好。他们来到颇黎的大宫帐门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看穿戴应该是颇黎的卫队,还有大滩的血迹。一位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上前与房似瑾见礼,格斯尔等人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不由得紧握住了腰刀。只听房似瑾问道:“你们辛苦了,颇黎呢?” 那人道:“在里面。” 房似瑾又问:“死了?” 那人道:“是。”说完便行了个礼离开了,竟是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房似瑾转身对唐苏合思等人道:“放松点,这些是自己人。走,我们进去看看。” 进了大宫帐,里面一片狼藉,颇黎身着单衣倒在案前,胸口插着一支弩箭。他的书卷、案牍撒了一地。有几个蒙面人正在翻找着什么,见房似瑾来了,纷纷起身与她见礼。 房似瑾问他们:“你们在找什么东西?” 其中一人道:“一些物证,是陛下要的。” 房似瑾问:“都找到了?” 那人道:“找到了,我们这就离开。” 房似瑾点点头,看着满地的鲜血和被踩踏过的东西,皱了皱眉。 梁淑贞见状,道:“我去叫几个人来打扫干净。”便转身出去了。 格斯尔与乌铎互相使了个眼色,乌铎上前赔笑道:“大将军,那些黑衣人是乌尊可汗派来的吗?” 房似瑾道:“不该问的别问。”两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颇黎死后,房似瑾以郑安雅的名义召集各部特勤和重要官员议事。会上,她向众人展示了颇黎与玉轮国密谋的书信,告诉与会的众人:“颇黎谋逆,已被诛杀。本君奉西帝陛下旨意,立查吉里可汗幼子唐苏合思为可汗。西帝另有旨:只论首恶,余者不问。诸位尽可放心,颇黎的事不会牵连到你们。”众人原本担心自己与颇黎来往密切,或许脑袋不保,听到这话才把心放进肚子里,纷纷表示愿意遵从唐苏合思的号令。 平叛进行得如此顺利,房似瑾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按照原来的计划,如果乌铎有所迟疑,就用蒙汗药麻翻他,等斩首成功后逼他就范。还有一个计划房似瑾没有告诉格斯尔:她带了十几名弓弩手随行,如果乌铎坚持站在颇黎的一边,就立即将他射杀。不过如今颇黎虽然已经伏法,她还有些顾虑,怕自己走后那帮老家伙蠢蠢欲动,于是便自作主张留下五千人,并让梁淑贞作为唐苏合思的监护人镇守呼兰,自己则带着大军徐徐回国。 房似瑾平乱的同时,远在颍州的郑安雅也没闲着,最要紧的事便是新郎中令的人选。自她罢免了归尺素后,不少神族人,尤其是四小家族的人,认为她小题大做,不应该如此对待归尺素,只有亲近她的人才知道,郑悠儿的事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归根结底是她早已对归尺素心存不满。论能力,归尺素实在算不上称职。郎中令除了掌管宫殿警卫、替她做一些跑腿之类的小事之外,还有选拔人才和劝谏的职能。而归尺素虽然做事细致,管理几个郎卫绰绰有余,但她格局小、视野窄,只擅长做具体的事务,在国家大事上几乎提不出什么可用的建议,也发掘不出人才。因此,郎中令的这两项职能基本上转移给尚书郎去做了。可如今,归尺素被她赶走,尚书郎也要告老还乡,新郎中令的人选成了让她头疼的问题。 “唉,其实我不需要一个武艺高强的郎中令,外面有兵卫、里面有郎卫、暗处还有影卫,足够保护我了。我更需要一个能直言纳谏和举荐人才的郎中令,可是上哪儿找一个聪明伶俐、见解独到、又合我心意的人呢?”郑安雅抱着脑袋喃喃自语。 杜襄成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道:“您不是一直想让悠儿做郎中令吗?如今她回来了,就让她做怎么样?” 郑安雅连连摇头:“不行不行,郎中令这么重要的位置,必须对整个国家的大小事务都有所了解,悠儿做管家婆太久了,一时半会儿上不了手。”还有一个理由她没有说出口:郎中令会接触到许多国家机密,而悠儿与林长晔的关系太过特殊,如果她真的做了郎中令,倘若有朝一日高昌国与渤海国的利益相悖,她深爱过的那个男人为了本国利益想要撬开她的嘴,恐怕不是什么难事。 “熟悉国家事务又聪明的人?我这儿倒是有一个。”段知书道。 “哦?是谁啊?”对于段知书推荐的人,郑安雅向来很重视。 “陛下可还记得虢仲靓?”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嘶,夫子,您莫不是想让虢仲靓重新回来当郎中令?这不妥吧。”郑安雅道,“且不说郎中令之位低于丞相,虢仲靓走的时候可是明确说了,她今生今世再也不入仕的。” “她还说过这话啊?为什么?”杜襄成不解地问。 “她说,”想起往事,郑安雅不禁轻笑道:“她说自己缺德事做得够多了,怕死后不得超生,余生要多做善事为自己祈福。” “到底是凡人,无论什么官爵都难免信那些鬼神之说。”杜襄成道。 “好了,别打岔。”段知书见两人把话题越扯越远,赶紧拉回来:“我要推荐的人当然不是虢仲靓,是她姐姐虢孟馨。” “虢孟馨?”郑安雅仔细回想了一番,道:“我只记得她在虢府门前暴打田采萍的事,别的没印象了。” 段知书无奈地笑道:“那时候的她确实小家子气,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虢孟馨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争家长里短的人了。虢仲靓为相的那几年,各种文书都是她先阅览一遍,然后分门别类整理好,再挑重要的让虢仲靓批复,那些不重要、不合理的奏折就由她直接批了。虢仲靓要上书或有重要发文,也都是她起草的。所以,我相信她对国事非常熟悉,也相信她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胜任。” “这样啊,如此说来倒是可以。不过,虢孟馨的年纪大了点吧?”郑安雅道:“虢仲靓今年都五十好几了,她可比虢仲靓还要大几岁。这没干几年就致仕了,我到时候还得再找个人。” 段知书道:“她今年五十七岁,的确不年轻了,可是朝廷中比她年长的官员也不少。比如您刚才提到的田采萍,她今年都六十二了,还每天精神抖擞地当她的南阳郡守呢,一点都不比年轻人差。”田采萍做了几年桂林郡丞之后,郑安雅有心提拔她,但由于高昌国法律规定郡县最高长官必须异地任职,因而将她改任临近的南阳郡守。 段知书又道:“依臣之见,这个虢孟馨您先将就着用,接班人我们可以慢慢挑,或者让她培养一个。” “有道理,就依夫子。至于悠儿,我想到了一个更适合她的职位。”郑安雅笑道。 次日,郑安雅在朝堂上宣布:任命虢孟馨为郎中令,掌管宫殿戍卫;由于大司农房似瑜怀孕,故免去其大司农的职位,由牟清泉接任,同时免去牟清泉的太仆职位;任命郑悠儿为太仆,掌管国内所有道路、马匹和物资运输。 第14章 变法 就在众人翘首以待房似瑾回归的时候,柏崇峦上了一封折子给郑安雅。奏折只有百来个字,大致意思是要废除肉刑并减轻部分犯罪的量刑,在奏折的结尾还处提到了父母年迈、子女幼小,每每思虑至此夜不能寐。 郑安雅把奏折递给段知书,问道:“夫子您怎么看?” 段知书看完转手递给牟清风,浅浅一笑道:“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牟清风道:“依臣之见,他有想法,也有办法,只是懒得出力。” “难道说我上次带他回长乐国做错了?”郑安雅问。 “父母妻儿都在故国,想家是人之常情。”段知书道。 “那怎么办?他出工不出力就这么把他放回去吗?我可不甘心。”郑安雅道。 “先把他召回来吧,待在外面,心只会越待越野。”段知书道。 郑安雅眨了眨眼,道:“夫子,我想到一个办法,希望您不要介意。” 柏崇峦收到了西帝召他回颍州的信。这些日子他以客卿的身份把上雍和下雍几乎走了个遍,社会各阶层的人都有接触。两郡纳入高昌国版图已将近四十年,除了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之外,年轻的百姓对祝融国已经几乎没有记忆,他们从心底里认为自己是高昌人,也认同高昌王——也就是如今的西帝是他们的君主。每当他问起刑罚是否过重的时候,那些明显受过肉刑的人:没鼻子的、缺胳膊少腿的、脸上刺字的人大多低头不语,而那些没有肢体缺失的“良民”们,尤其是穿着体面的人们则大多回答:“我们高昌国赏罚分明,犯法了罚得重,立功了赏的也多”、“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法律条文早就颁布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是他们知法犯法……”。当他问及“如果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打仗,你们是否愿意?”的时候,那些人的回答就复杂多了:有人举双手赞成、有人犹豫着说这样就不会死人了,是好事、也有人担心不打仗了只靠种地很难晋升爵位,向上爬的通道也就没有了。柏崇峦的心中闪过许多想法,但每当思考到关键之处总有一个念头冒出来:“你又不是高昌人,这么替他们卖命做什么?早些回去治理自己的国家、陪伴父母妻儿才是正事。”回颍州的路上,他颇为踯躅,盘算着如何才能让西帝放他回家。 到了颍州城外三十里,早有一大群人等着他了。他遥遥望见其中有一辆六驾马车,心想莫非是西帝亲自到城外迎接?便慌忙下了车,趋步上前刚要行礼,却听一个女声道:“柏相且慢!陛下不在车内。” 柏崇峦抬起头,见车内果然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双臂,转身去寻那个女声。他一见那人,便觉得十分眼熟,仔细辨认后,不由得大吃一惊:“您……莫非是清源君夫人?” 那人正是郑悠儿。柏崇峦依然记得,一年前父亲柏康之带着他去渤海国求东帝的时候,郑悠儿以清源君夫人的名义接待过他们。不久前在未央城,他也亲眼见到西帝将她带回高昌国,却不曾想又在这里见到她。只见她身着官服,手执马鞭,和在渤海国为君夫人时相比就像完全变了个人。柏崇峦正想着清源君夫人如何会在这里?一旁的女官对他道:“柏相,这位是新上任的太仆郑大人。” 原来她已经成为了九卿之一的太仆!柏崇峦赶紧行了一礼,道:“不知太仆大人在此,还望恕罪。” 郑悠儿笑道:“柏相客气了,下官是奉西帝陛下之命在此等候您的。陛下有旨,拜您为左相,主持变法相关事宜,并请您乘坐龙辇入城。” 柏崇峦大惊:“这如何使得?” 郑悠儿又笑道:“陛下说使得,便使得。柏相快上车吧,莫让下官为难。” 郑悠儿见柏崇峦依旧站着不动,手执马鞭往车头的方向轻轻一指,道:“柏相且放宽心,为您驾车的另有其人,不是下官。” 柏崇峦这才发现龙辇上坐着一名头戴宽檐帽、看不见脸的御者。他松了口气,毕竟清源君夫人的地位与长乐王后相当,又比他年长约十岁,若是由她来驾车,即便自己有胆子坐,回到长乐国定会被父母斥责“不知礼数”。既然御者另有其人,他没了心理负担,谢恩后坐上了车。 龙辇不紧不慢地走着。柏崇峦闲来无事又不敢乱动,只好看看风景又打量了一下为他驾车的御者:身量不高,看上去是位女子,似乎不爱说话,不过既然是西帝委派的,想必是个稳妥的人。车驾进了城,道路两旁的百姓见龙辇来了,纷纷跪拜高呼:“陛下万岁!高昌万岁!”柏崇峦本就觉得臣子坐龙辇不妥,经不住郑悠儿一番劝说才别别扭扭上的车,这下子更是如坐针毡。他好几次都想立即跳下车去混入人群当中,但见两旁的侍卫一直盯着他。况且,中途岂不是辜负了西帝的一番美意?于是便只好作罢。 忽然,车驾震了一下,似乎是御者嫌速度太慢抽了一鞭子,马匹加速跑起来却又硌到了什么。那御者迟疑了一下,微微转头。柏崇峦只当她因为此事自责,又怕她会因为这件小事受到西帝责罚,忙道:“没关系,不妨事的。” 说话间就到宫门口了,柏崇峦见段知书和杜襄成率领满朝文武侍立两旁,又是一阵心慌,忙叫御者停车。御者刚勒住马,他就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车。他见段知书和杜襄成等人迎上前来,正准备与他们见礼,却见他们齐刷刷地向那位御者拜道:“陛下!” 柏崇峦大惊,见御者冲着众人挥挥手,又摘下帽子朝他笑着。那不是西帝又是谁?柏崇峦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口一堵,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昏昏沉沉地行了礼,又懵懵懂懂地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大殿。直到拜相仪式完毕,自己被送回府中,才慢慢醒转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宾客登门庆贺,拒绝一波又来一波,有些实在拒绝不了的,只好打起精神应付,如此直到半个月后才消停下来。柏崇峦倒在榻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知道,自己短期内怕是走不成了,因为从宾客们的口中得知,外面早已将西帝亲自为他驾车的事迹传成了一段“明君遇贤臣,君臣两相宜”的佳话。西帝的戏份已经做足,自己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高昌国,怕是要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事已至此,唯有认真干活这一条道了,柏崇峦终于静下心来思考变法之事。他只用三天时间就将调查结果整理成档,拟了一份大几千字的奏折。 郑安雅接到奏折一看,好家伙,需要整改的法律一共有两百多条、一千多款,其中涉及肉刑的占了六成以上,还有少量建议去罪化的。她觉得事情太大,便召来段知书和牟清风一起商议。 二人将奏折看过一遍后,牟清风道:“启禀陛下,这份奏折的大部分内容柏相均与臣商议过。臣私以为改肉刑为笞刑大体上是可行的,只是具体量刑上还需仔细斟酌。” “可行是可行,但是为什么要改呢?”郑安雅问。 柏崇峦起身道:“陛下,无论哪种肉刑都会对人的肢体产生永久的损伤,臣窃以为不妥。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个人犯了法,受了罚,知错了,就应该给他们重新过正常生活的机会。陛下可知,臣在走访下雍郡时,曾见过一群没有鼻子的老人在田里耕种。那些人当中,最年轻的也有五十余岁。因为被割了鼻子相貌丑陋,不被他人所容,只能在边关苦寒之地了此残生,甚是可怜。” “可怜?”郑安雅问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据他们说,是下雍郡刚设立时,他们不清楚法令,无意中触犯的。” “下雍郡?”牟清风哼了一声,道:“是聚众斗殴吧?柏相,不是我说,那些刁民的话不可尽信。下雍郡隶属祝融国的时候民风彪悍,临近的村子之间经常为了争夺水源、占地等事发生大规模的争斗。祝融国对此听之任之,直到出了人命才由县衙象征性地管一下。纳入我国版图之后,我们曾经花了大力气宣贯新法,但那些刁民依然我行我素,最严重的一次械斗持续了三日之久,死亡数十人。事后,为首的和有确切证据杀人的人被判斩首,从者大多判了劓刑。” 柏崇峦道:“陛下,如果说这些人算是咎由自取,那另外几个人可确实无辜了。”他边说边递上材料,道:“臣此次遇到十余个被冤枉的人,他们中有的是遭人陷害,也有的是郡县长官判罚不公,甚至还有故意造成冤假错案。” “嗯?冤案?”郑安雅看着牟清风道:“冤案没有得到纠正吗?” 牟清风道:“只要是查明的冤案都会得到纠正。比如这个叫阿狗的无业游民,曾被人冤枉偷盗邻居的钱财,因数额较大,判黥劓加城旦。后经查明,盗贼是县令的亲侄子,县令为了包庇他有意栽赃给阿狗,并在阿狗拒不认罪的情况下屈打成招。再后来,郡府为阿狗翻案,真盗贼归案,县令被处死,至于阿狗……” “冤案得以平反,他也得到了一大笔赔偿金,但他的鼻子再也回不来了。”柏崇峦道:“此事发生在三十年前,如今阿狗已经四十七岁,因为毁了脸,至今孑然一身,走在街上也会被人指指点点。他只好远离家乡,在边关做了一名小吏。那里有很多受过劓刑的人,他们相互照顾,抱团取暖。陛下,臣以为如果当时判的是笞刑,最多在身上留点伤痕,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嗯,这倒是个理由。”郑安雅道,“那接下来议一议,按照崇峦拟的:以髡钳代黥刑,以笞三百代劓刑。笞五百代釱趾。有没有问题?” 段知书想了想,说:“一个人挨了五百鞭,还能活下来吗?” 牟清风道:“恐怕有一半的人会被打死。如此一来,肉刑虽然少了,死的人却更多。与其被活活打死,倒还不如痛快点给人一刀呢。” “崇峦,长乐国是怎么处理的?”郑安雅问。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将称呼由柏相、太子变成了“崇峦”。 柏崇峦似乎也适应了这个称呼。他笑了笑,说:“长乐国的刑罚与高昌国差异很大,整体而言比这边宽松。如弃灰于道,最多也就是罚金,不会黥面。” “这样啊,可是太松也不行啊。”郑安雅挠挠头,道:“如果法令一下子放宽太多,那些早年受罚的人会心生怨恨的。” “陛下若是担心刑罚过重,臣倒有个变通的法子。”坐在一旁喝茶的房如樨发话了。这次变法主要责任在廷尉府,本来没有他什么事,也不知郑安雅怎么想的,非要把他拉来旁听。 “哦?武信君有什么好主意?”众人问。 房如樨笑道:“可以二选一。该判劓刑的人可以选劓刑或者笞三百,该斩趾的人可以选斩趾或笞五百,以此类推。” “还能这样?”郑安雅瞪大了眼,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让罪犯自己选刑罚的。 柏崇峦思虑良久,道:“虽然听起来不合常理,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行办法。愿意挨鞭子的人就挨鞭子,怕被打死的人依然选肉刑。可以先试行一年,假如在此期间犯人们都选劓刑不选笞刑,那就说明笞三百量刑过重,需要适当降低,反之亦然。”牟清风也表示赞同。 “得嘞,就这么办。”郑安雅笑道。办法虽然有了,几个人还是就诸多细则问题关起门来商讨了十来天,又询问了廷尉府和附近郡县的衙役、狱卒代表。半个月后,一部新法终于出台了,为保险起见,新法先在上雍和下雍两郡试行,一年后视其效果再考虑是否推广到全国。新法规定,可以用髡钳代替黥面、笞三百代替劓刑、笞五百代替斩趾,斩刑和宫刑不变。此外,为减轻行刑人员本身的影响,还规定了刑具的长短薄厚,以及受刑的部位,行刑中间不许换人等。 第15章 扶余告急 新法颁布后没过多久,玉轮国突然向扶余国发起进攻。鉴于以往两国常有龃龉互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擦枪走火,所以此次玉轮国的出兵世人没有放在心上。唯独郑安雅听到“玉轮国”三个字的时候眉头跳了一下。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这个玉轮国不可小觑。偏偏此时颇黎的问题还没解决,她也不敢冒然把卫琉璃等人从科尔漠抽回来,只好吩咐卫尉中的司隶校尉盯紧玉轮国和扶余国的动向。 不出五日,扶余国的最新消息来了:玉轮国此番出兵并非以往的小打小闹,而是大举进攻。据前线敖东的线人透露:玉轮国的兵马乌泱泱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且玉轮国此次是不宣而战,故扶余国并不知其兵力多少,只知道他们除了骑兵、步兵之外还有攻城车、投石机等一众攻城器械。 看到这里,郑安雅不禁眉头紧锁,问道:“恐怕他们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的。依你之见,敖东城可守得住?” 司隶校尉道:“回陛下:敖东城是扶余国的北疆重镇,守城的是扶余国最精锐的部队。扶余人生性好斗,战力应当不差。但是扶余国毕竟国力弱小,举国上下一共也才五万兵,敖东城内的士兵估计不超过一万。” 郑安雅道:“能探听到出玉轮国出了多少人吗?” 司隶校尉道:“玉轮国不同于中原国家,他们发兵往往不是把要出征的军队聚集到一起再出发,而是只通知到带兵的将军,由将军直接带兵赶往前线。所以就目前的攻势来看兵力应该不会超过五万,但后续就难说了。” 郑安雅又问:“对于玉轮国,你们了解多少?” 司隶校尉道:“玉轮国的国土面积比漠西草原略大,人口约六十万,兵力估计最多可达二十万以上。” “二十万?”郑安雅惊讶道:“我国人口刚过四百万,若是举全国之力最多也只能出一百万人,也就是四分之一多点,其余的壮劳力要用来保障粮草供应、维持社会正常运转。更不必说原孤竹国、南越国的地方不但抽不了兵丁,还要多派人手看管,以防有人借机生事,算下来能出的人不到六十万。他们怎么能出比总人口三分之一还多的兵?而且我们这已经是不分男女的做法了,若换成渤海国,只怕还要少。” 司隶校尉道:“陛下,两国国情不同。一则,玉轮国是游牧民族,国民无论男女自幼必须学习弓马,因此男女老少都能引矢放箭。只要国家需要,下至十二岁的孩子、上至七十岁的老人,但凡拿得动刀、拉得开弓的都可以上战场。二则,他们的士兵吃的是牛羊肉和乳制品,牛羊只要少量的牧民驱赶着就可以跟着军队走,乳制品则比粮食体积小,也更顶饱,士兵们可以随身携带。因此,他们后勤保障需要的人手比我们少得多,大概只需要我们三至四成的人。” 郑安雅默然,她早就听将士们说过“草原上的粮草是长腿的自己会走”之类的话,只是当时漠东还没有出现玉轮国,漠西草原又一直在自己的掌控下,对于这种提高运粮效率的手段她没有当回事,将士们依然以米面为主食,肉食和奶食只是作为改善伙食的添加。如今看来真是大意了! “那额林呢?这个人你们又了解多少?”郑安雅问。 “呃,关于北帝的资料卫大人早就呈报给陛下了。”司隶校尉道。 “没别的了?” “陛下,我们人手不足,对玉轮国派的人并不多。北帝是个谨慎的人,不喜欢用外国人,所以要渗透到他的身边很难。”司隶校尉有些紧张地说。 “哎,不对。朕称帝那会儿不是特许琉璃针对玉轮国多招些人吗,怎么又没人了?”郑安雅问。 司隶校尉跪地道:“陛下恕罪,那些人都是新手,还不能派上用场。通常培养一个间人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他们……他们还在学习阶段,如果冒然把他们派出去,被玉轮国发现了,反而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容易打草惊蛇。” “好了,起来吧。朕没有怪你们。”郑安雅无奈地笑道。这几年发生了太多事,她总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其实距离自己称帝也就短短的两年多时间。 司隶校尉走后,郑安雅陷入了沉思:扶余国共十八城,八万户,二十万人。国都濊城,国姓高,现任国君名叫高不意。扶余国国祚已有三百余年,一直是大国的附庸,一百年前渤海国崛起之后,他们理所当然地依附于渤海国。与东瓯国的反复无常不同,扶余国倒是对渤海国十分忠心,从前朝的官僚制度到后宫内命妇的称谓,无一不模仿渤海国,因此世人常称其为“小渤海”。 “小渤海,”郑安雅喃喃自语道,她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此番玉轮国出兵的目的不是攻打扶余国那么简单。一旦扶余国告急,势必会求助于渤海国,而渤海国身为宗主国,对附属国有扶危济困的义务。因此,此战若是小打小闹倒还罢了,一旦打大了,渤海国势必出手,这一点玉轮国不会想不到。难不成他们的目的是与渤海国开战吗?可是他们即便倾全国之力也不过区区二十万兵,这点兵力就想从渤海国手里讨得便宜怕是异想天开吧? “嗨,我也真是的,渤海国有那哥俩顶着呢,我瞎操什么心!”她笑了笑,感叹自己还是太过在意林长卿了。 又过了几个月,战事非但没有结束,反而被玉轮国攻下了重镇敖东,战争有越打越大的趋势。扶余国顶不住了,向渤海国求援。于是,永昌六十五年初春,渤海国决定出兵二十万支援扶余国。当然,等他们完成征兵、筹粮、集结军队等步骤,大军真正出发时,已是半年之后了。 “你们怎么看这场战事?”郑安雅听说渤海国出兵后,召集几个相关的大臣进宫议事。 刚刚回到颍州,屁股还没坐热的卫琉璃道:“陛下,诸位,在下以为玉轮国的虎狼之心已有切实的证据。此次臣与昌平君奉命前往科尔漠平叛,确实查到了几封玉轮国与颇黎的信件。显然,他们的勾连早在察吉里可汗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按照他们的约定,此番玉轮国攻打扶余国的同时会传消息给颇黎,让他在呼兰举事,幸亏我们动手及时,在玉轮国刚刚发起进攻,消息尚未传给颇黎之前就除掉了他。否则,后患无穷。至于此战,臣赞同陛下之前的看法,玉轮国攻打扶余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的很可能是引渤海国出兵。” “何以见得?”房如樨问。 卫琉璃道:“如果他们的目的是占领扶余国的城池或者灭亡扶余国,那最好是趁着大胜一鼓作气攻下更多的城。可自打玉轮国占领敖东之后,却只是陈兵仙州城下围而不攻,似乎在等扶余国的援兵到来。” 杜襄成问:“扶余国内还有兵可派吗?” 卫琉璃道:“据我们所探,怕是没有了。敖东守城一战,一万精兵尽数被灭,仙州城内目前还有将近两万的兵被围,其他城池只剩下守城的兵了。为防止玉轮国其他部队偷袭,这些守军是不能抽调的。” “玉轮国勾结颇黎早在我们意料之中,但我实在看不出来渤海国出兵对玉轮国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们想在渤海国搞内乱?”杜襄成道。 卫琉璃摇摇头,说:“我也探查不到玉轮国到底想干什么,他们的高层口风很紧,几乎不会在奴仆下人面前谈论军政大事,所以即使买通了他们身边的仆役,也很难打探到确切的消息。” “虽然探听不到消息,但至少证明我们怀疑的方向没错,他们一定在密谋着一件大事,否则没必要这么谨慎,对吧?”房如樨道。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段知书问:“我们不能直接派人混进去吗?” 卫琉璃道:“很难,玉轮国的贵族和平民基本是弱然人,他们的长相和我们有明显差别。奴隶中除了弱然人之外倒是有部分被他们掳走的扶余人,但是这些人通常只能干低等的活,接触不到机密。” “颇黎伏诛的消息,玉轮国知道了吗?”郑安雅问道。 “还没有,”卫琉璃道,“我们发现颇黎的手下在边境附近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给玉轮国的线人传递消息,他们二人并不见面,于是我们也依样画葫芦地传了假消息过去,让玉轮国误以为颇黎还掌控者局势。陛下,要放消息给他们吗?” “不用,先瞒着,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郑安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杜襄成道:“对了,这次怎么不是长晔领兵?” “长晔出了点小意外。”杜襄成道,“就在不久前,他因为坐骑受惊摔下了马,虽然太医说没有大碍,但他却变得十分嗜睡,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所以东帝陛下听从群臣的举荐,选了那位叫卢早行的将军领兵。” “摔伤了?怎么会这么巧?而且摔伤跟昏睡没有关系吧?”郑安雅心中一惊。 杜襄成面有难色,说:“太医说他的嗜睡大概率与磕到了头有关,静养几个月就会好的。” “嘿嘿,这小子可别摔傻了!”郑安雅翻了个白眼,引得众人哄笑不止。 眼看着讨论不出结果,郑安雅遣走了众人,唯独留下了杜襄成和卫琉璃。 在二人不解的目光中,郑安雅解释道:“我之所以把你们留下来,是因为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出自我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不适合拿到朝堂上讲。” 杜襄成问道:“你还是觉得有问题?” “太巧了,实在太巧了!”郑安雅摇了摇头,说:“早在额林邀约称帝的时候,我就隐隐感到不对劲。一个家族只通过两代人、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统一了整个漠东草原,这个额林绝不简单。如果说玉轮国此次挑起战事就是冲着渤海国去的,他们联合颇黎举兵是为了牵制我们的主力,让我们无暇顾及他们和渤海国之间的战事。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我们不出手,他们就那么有把握单挑渤海国吗?要知道,无论人口还是财力,渤海国都远在玉轮国之上。” “你的意思是,长晔在这个节骨眼上受伤,与玉轮国有关?”杜襄成不禁倒吸一口寒气。 卫琉璃道:“马这种牲畜是很容易被做手脚的,而且不易察觉。” “他的昏睡或许也有问题。”郑安雅道,“襄成,现在他的府上是谁在主事?” “这个……” 见杜襄成欲言又止,郑安雅顿时明白了几分。她没好生气地问道:“是不是悠儿走了,他又娶了个新夫人?” “倒也不是。”杜襄成道,“他府上如今主要是管家也就是他的二儿子在主事,但饮食起居这种小事是……是那个太后赐给他的婢女在做。长晔又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所以很多话是由这个婢女代为传达的。” “又是那个婢女!她叫什么来着?”郑安雅一拍案,把卫琉璃吓了一跳。 杜襄成无奈道:“您小心手,那人叫嫣然。” “嫣然?嫣然,嫣然……”郑安雅口中不断地念叨着嫣然的名字,喃喃自语道:“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对劲,连名字也不对劲。” 杜襄成无奈地笑道:“我知道你心疼悠儿,可是也不要连带着讨厌长晔身边的一切女人吧?嫣然这名字有什么不对的?‘嫣然一笑’,挺美的词啊。” “你刚刚说什么?嫣然一笑?嫣然一笑,嫣然一笑……”郑安雅忽地一下站起身,在案前来回踱步。 杜襄成简直无语了,偷偷对卫琉璃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咱们陛下不会魔怔了吧? “莞尔!是莞尔!”郑安雅又大喝一声,这回把杜襄成和卫琉璃两个人都惊到了。 卫琉璃如梦初醒道:“您认为嫣然和莞尔有关?” 杜襄成则一脸疑惑地问:“莞尔是什么?” 郑安雅道:“莞尔是长卿身边的一个宫女,去年封了尚宫。我真是太大意了!如果长晔的受伤和嗜睡是嫣然搞的鬼,那她很可能与玉轮国有瓜葛。而如果她真是玉轮国的间人,那玉轮国的间人肯定不止她一个,必定有人协助她。甚至,嫣然都未必是主要人物,长卿身边的那个莞尔才是。” 卫琉璃道:“如此说来,东帝陛下岂不是有危险?” “哎,我说你俩先别急,这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你说嫣然是玉轮国的奸细,你有证据吗?至于嫣然和莞尔的瓜葛更是无从谈起,我要是派人,偏偏不派两个名字这么接近的,省得让别人顺藤摸瓜。”杜襄成道。 “可是你别忘了,嫣然是东太后赐予长晔的,也就是说,她本来就是宫里人,两姐妹一起入宫不也很常见?”郑安雅道。 “陛下莫急,臣这就派人去核查。”卫琉璃道。 郑安雅摆摆手道:“恐怕还是你亲自去一趟为妥,这次要查的人可不少,除了嫣然和莞尔这两个最可疑的,渤海国的朝堂上恐怕已经有不少臣子被他们渗透的。可得查仔细了,尤其是重臣们的妻妾和奴仆。” “陛下恕罪,臣还要盯着扶余国前线,分身乏术啊。”卫琉璃苦笑着说。 “嗨,我怎么把要紧事给忘了。”郑安雅拍拍脑袋道:“可是我们内部也难保没有玉轮国的细作,随便派个人去我不放心。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让萧儿走一趟如何?”卫琉璃道。 “萧儿?”郑安雅眼睛一亮,“萧儿倒是可以。” 杜襄成道:“听说郝胜男和高承显两口子要回渤海国祭祖,就让萧儿扮成他们的随从吧,再带个靠谱的医官过去,看看长晔到底是什么问题。” “好主意,就这么定了。不过一定要快,我怕夜长梦多。”郑安雅道。 注: 司隶校尉:负责情报的人 第16章 出兵(一) 半个月后,已是八月中旬,扶余国前线的战报到了。渤海国二十万大军分成了四路,由东到西分别镇守在扶余国的仙州、聊县、淞南县和桦县。郑安雅看完后破口大骂:“这是哪一个书呆子布的阵?” 恰巧柏崇峦在一旁奏请变法事宜,见她如此激动,忍不住看了几眼,问道:“陛下,这样分兵有何不妥?” 郑安雅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扭头对一旁奋笔疾书的虢孟馨道:“叫杜襄成和房似瑾来见我,要快!” 虢孟馨答应一声出去了。郑安雅这才示意柏崇峦来到舆图前,指着扶余国东边与渤海国交接的地方对他说:“如果这场战争只在玉轮和扶余两国之间不牵扯到他国,这二十万将士也是扶余国自己的,只需守卫扶余国不被入侵,这样排兵当然没有问题。可是这回是渤海国出兵援助,就意味着渤海国与玉轮国已经正式宣战,既然双方撕破了脸,那玉轮国的军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进入渤海国的国土。你看这儿,仙州虽然是扶余国最东边的一个县,但再往东就是渤海国的辽东郡,如果玉轮军绕过仙州突袭辽东郡。只要他们拿下郡中最重要的蓬莱县,或是往西两面夹击仙州守军,或是往南深入渤海国内地,这二十万大军可就被动了。” “陛下,渤海国和玉轮国不一定会打起来,”柏崇峦道,“臣听闻领兵的卢早行将军是三代将门之后,熟读兵书且为人持重。这一点他不会想不到吧?” “哎,恐怕坏就坏在他的熟读兵书和为人持重上了。”郑安雅忍不住吐槽,见柏崇峦不解,又道:“你没看到最新的战报吧?他将四路大军安置好之后,先派了个说客到玉轮军的大营,妄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啧啧……书呆子一个。” 柏崇峦道:“那玉轮国主帅见了说客作何反应?”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宣称误会,这是他们和扶余国之间的矛盾,他们本无意冒犯渤海国,不想跟渤海国打。”郑安雅道。 “那还好……” “好什么呀!你也……”见柏崇峦居然真的相信了,郑安雅差点脱口而出“你也是个书呆子。”好在她生生地刹住了,改口道:“玉轮国的主帅我见过,叫阿尔斯兰,那就是个人精,他的话不能信。” “您的意思是他们还是想打?”柏崇峦问。 “只怕他在拖延时间,目前情况很不乐观。”郑安雅道。 房似瑾和杜襄成到了,柏崇峦知趣地退了出去。杜襄成看完战报之后面色凝重地说:“形势越来越不妙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辽东郡能顶住玉轮国的偷袭。” “哎,按照以往的经验,越是寄希望于一处,就越靠不住。”房似瑾道。 “我们不能这么干坐着呀,得做点什么,”郑安雅忍不住抱怨道:“萧儿怎么还没有消息?” 杜襄成道:“路途遥远,萧儿武功再高也是肉身,算日子他这两天才到临淄呢。” “唉,真是急死我了!”郑安雅起身来回地踱步:“消息怎么传得这么慢?这会儿只怕辽东都打起来了!” 房似瑾道:“这不是在我国境内,我们传递消息的方式在渤海国和扶余国都行不通。”高昌国的紧急情报传达继承了孤竹国的方法【见第三卷30章】:相隔五十里建高台,以独特的火光为号,结合八卦,长亮一次为阳爻,短亮两次为阴爻,组成几张四相、八卦或六十四卦图,每一图都有特定的含义,如此传递消息的速度极快。可一旦出了境,就只能用原始的飞鸽、甚至快马传送消息,郑安雅再心急也只能无奈地等待。 又过了十四五天,郑萧儿和辽东郡的线报先后到了。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林长晔出事当日所骑的马被某个下人以“不堪重用”的名义发卖了,暂时见不到,具体卖到哪里还需时日追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林长晔的嗜睡不是因为磕到了头,而是被人下了药。这一点随行的医官、隋氏女族长隋悦济可以以性命担保绝无差错。至于下药者为何人,郑萧儿正在亲自查。辽东郡那边,早在半个月前,也就是郑安雅收到卢早行布阵线报的时候就已经丢了,原因是辽东郡守主动反水。这位郡守姓郭,原本在都城临淄为官,因他贪图蝇头小利为丞相晏好古所恶,被贬到最北边的辽东郡当郡守。辽东苦寒,一年中有半年飘雪,虽然拿着相同的俸禄,但饮食起居可就差得多了,更不用提那些只有京官才有的、不可言说的好处。郭郡守在任上越待越委屈,越干越憋屈,难免心生怨怼。恰巧有一次他进山打猎遇到一头发怒的大熊,他和部下们吓得魂飞魄散,所幸被几位异族猎人所救。从那时起,他便与这几位猎人有了过命的交情。而这几位猎人正是玉轮人,再经过这几人的引荐,他依次结识了玉轮国的千户、左贤王,最后是北帝额林。不知他们私底下做了什么交易,只知道早在渤海国刚出兵不久,他就以“犒劳王师”为名,骗几位县令大开城门,让假扮成渤海军的玉轮军进城,将整个辽东郡拱手相送。 看到两边净是坏消息,郑安雅急得不行,杜襄成也坐立难安。既然辽东郡出了内鬼,那想必玉轮国的主力已经进入渤海国境内。他们会做什么?烧杀抢掠、围歼守在扶余国的渤海军、还是一路杀往渤海国腹地甚至突袭临淄?还有林长卿身边的那个叫莞尔的尚宫到底有没有问题?这些情况线报上都没有写,但从时间上推算,某些可怕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临淄城还好吗?林长卿还好吗?郑安雅恨不得胁生双翅,立刻飞到临淄一看究竟。而临淄城那边,郑萧儿的回信中没有提到林长晔的现状,可见他还没有见到林长晔本人,被下药一事是隋悦济在药渣里发现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林长晔能否扛起大旗对渤海国来说至关重要,可他们连林长晔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要不唔(我)带人去翰翰(看看)?”杜襄成大概是上火了,嘴角长出了一个大疮,说话含含糊糊的。 房似瑾一把摁住她:“你冷静点,现在这个局势你去了也没用。那毕竟是友邦,还是国都,你能带多少人去?当心被人当成非法入侵者抓起来!” “对,不能乱来,你去了容易打草惊蛇。”郑安雅道:“林长晔应该没有性命之忧,药渣是新鲜的,说明他当天才喝过药。” “哈(他)还活着,哈(他)还活着……”杜襄成艰难地张着半张嘴道。 “与其提心吊胆,不如想想接下来我们该作何准备?”房似瑾道:“渤海国和玉轮国肯定已经交上火了,而且渤海国明显处于劣势,一旦他们战败,我们要不要出兵协助?如果出兵该出多少兵,从哪里调集,从哪里入境,什么时候开始调兵?” “要,肯定要啊!”郑安雅道。 房似瑾道:“陛下慎重。照我的估计,玉轮国这次是倾巢出动,兵力少则十五万,多则二十万,况且,此时他们恐怕已经大胜渤海军,气势正盛,我们出兵若少于三十万没有胜算。而要动用这么多的兵力,必须经过大朝会商议才行。劳师动众为了他国,朝臣们未必会同意。” “似瑾,这仗你愿意打吗?”郑安雅问。 房似瑾笑道:“你想打我就陪你打。不过真到了那一天,恐怕领兵的不是我,而是襄成吧?” 杜襄成一只手捂着嘴不说话,另一只手连比带划地表示她一定要去。 “我该如何说服夫子呢?”郑安雅喃喃自语道。她明白,丞相为文官之首,只要段知书同意出兵,其他文官们大概不会反对,而武将们不用说,个个都想通过战争来建功立业,当然不会反对。 “丞相,丞相……对了,我还有一位丞相!” 郑安雅火急火燎地把柏崇峦召进宫,当着房似瑾和杜襄成的面把前线的情况大致对他讲了一遍,问道:“崇峦,你说我们该不该出兵助渤海国?” 柏崇峦被那些书信和线报惊出一身冷汗,他万万没想到看似强大无比的渤海国竟然被渗透到了如此地步。他愁眉紧锁,沉默良久,无奈地道:“陛下恕罪,臣不知兵。臣以为出兵与否,陛下与太尉、大将军商议即可。” 郑安雅道:“你大可放心,我不是在试探你。这么说吧,假如你不是站在高昌国丞相的立场,只是作为长乐国的太子,眼下渤海国和扶余国有难,你希望高昌国出兵吗?” 又是一阵沉默,郑安雅却难得的好性子,柏崇峦不说话她就不开腔,只是静静地等待。杜襄成和房似瑾见状更不吱声,整个殿内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半晌过后,柏崇峦终于开口道:“陛下,臣还有一事不明。玉轮国的细作既然能在清源君的药中做手脚,为何……为何下的是嗜睡的药?” 郑安雅道:“你是想问,既然有机会得手,为什么不直接下致命的毒药是吧?” 柏崇峦艰难地点了点头:“所以臣以为清源君中毒和渤海国战败之间没有明确的关联,不排除只是巧合。” 郑安雅道:“你先回答我,你觉得渤海国朝中的群臣如何?” “群臣?”柏崇峦道,“陛下,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换句话说,在渤海国的重臣当中,你认为哪些是忠臣,哪些是奸臣,哪些是能臣,哪些是庸臣。”郑安雅道。 柏崇峦略加思索,道:“丞相晏好古为人正直、两袖清风,且能直言进谏。” 郑安雅哼了一声,道:“此人不重利,但重名,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国家利益还重要。他的谏言我看过,一大半是空谈,执行不了的。” 柏崇峦又道:“太尉卢寄远乃将门之后,熟读兵书,谈及兵法无人能及。” 郑安雅轻笑道:“卢寄远是卢早行的父亲,他能教出这样的好儿子,恐怕也只剩嘴上功夫厉害。” “御史大夫……”“行了行了,”见柏崇峦真打算一个个分析下来,郑安雅忍不住打断了他:“我直说了吧:渤海国自林长晔往下就没有一个我看得上的。我不是说他们都是废物,三公九卿们倒算是各有所长,但他们喜欢互相掣肘,空耗精力。一句话:个个都是忠臣,也算能做事,但没有一个大才,而且众人的劲使不到一块儿去。” 柏崇峦道:“臣不愿评价他们的能力。但是陛下,这与清源君中毒有什么关系?” 郑安雅道:“他们互相扯皮,就是因为渤海国政局稳定,小打小闹一下无伤大雅。如果林长晔一开始就中毒身亡,那无疑提醒了所有人:渤海国正在遭遇一场重大危机。一旦查明下毒者来自邻国,所有人都会放下成见,团结一致,共同御敌。” “那如果……罢了,没什么。”柏崇峦道。 郑安雅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你是想说如果他们同时对东帝和清源君两个人下手,那就能造成渤海国内乱了,对吧?” 柏崇峦抿了一下嘴唇道:“是。” 郑安雅道:“这种情况我也推演过。如果他们两人同时遭难,你认为渤海国的政令该从谁出?丞相晏好古和太尉卢寄远会不会借机揽权甚至篡位?” 柏崇峦摇摇头:“晏丞相和卢太尉虽为百官之首、位高权重,但不像有不臣之心的人。” 郑安雅微微颔首:“对,他们都是忠臣,这一点我很佩服东帝,能找到那么多对他忠心耿耿的人。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他们自己不想上位,会听谁的呢?” 柏崇峦道:“东帝陛下没有继承人,他们应该会听命于郑太后吧。” 郑安雅道:“不错,他们大概率会在我姨母的号令下,一面御敌,一面全力找出凶手。如此一来,很容易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玉轮国搞的鬼。届时,渤海国会在悲痛的心情中上下一心,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这对于玉轮国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利了。” 柏崇峦点点头。 郑安雅又道:“那你不妨再想想,打退了玉轮国之后,渤海国该由谁来治理?我姨母不喜欢打理朝政只爱享清福,那朝政有可能会交给她最为亲近又有能力治理国家的人——比如说她的亲侄女、东帝的未婚妻——我。” 柏崇峦面色微微发白,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身体,道:“如此说来,的确有这个可能,陛下。” 郑安雅道:“所以啊,毒死他们两个对玉轮国有百害而无一利,反而有可能便宜了我,你觉得玉轮国会做这种傻事吗?” 柏崇峦低头道:“请恕臣思虑不周。” 郑安雅道:“那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你只是长乐国的太子,眼下渤海国和扶余国有难,你希望高昌国出兵吗?” 柏崇峦长出一口气,叹道:“渤海国是我国友邦,扶余国与我国唇齿相依,如果他们真的有难,我当然希望他们可以得到援助。” 郑安雅问:“那你希望这些援助来自高昌国吗?” 柏崇峦道:“如果渤海国战败,那天下能与玉轮国抗衡的唯有高昌国。”言下之意,我不愿意也得愿意。 郑安雅道:“如此说来,你赞成高昌国出兵了?你不怕我耍什么坏心眼?” 柏崇峦道:“长乐国太小,还不够您一口吞的,您若真想对我的母国不利,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至于渤海国,假如一定要您在渤海国和玉轮国之间选边站,支持渤海国无疑对您更有利。更何况,我相信您不会害东帝陛下。” 郑安雅终于笑了:“很好,不过出兵的事需要廷议,以段相为首的文官们会是最大的阻力。崇峦,你愿意助我一起说服段相吗?” 柏崇峦拜道:“臣竭尽所能。” 第17章 出兵(二) 当晚,郑安雅叫上杜襄成、房似瑾、柏崇峦三人造访段知书的府邸。段知书刚处理完一堆公文,见这几位一起来了,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陛下是想出兵?” 郑安雅道:“夫子以为如何?” 段知书叹了口气,说:“这才消停了几年啊,你又要打仗,而且打的还是实力雄厚的玉轮国!你知道现在国库里还剩下多少钱吗?当年攒下的两千万贯只剩不到三百万了!” 郑安雅道:“夫子,我本不愿惹事,但此仗不得不打。想必您已经看过线报了吧?”见段知书微微点头,她又道:“很明显,这是一个针对渤海国的阴谋。玉轮国一定策划了很久,他们一边派间人进入渤海国,一边让颇黎谋反牵制住我们,而他们的大军则从辽东郡偷偷入境,听起来令人背脊发凉。虽然我们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报道,但我猜他们接下来要么是围歼渤海国主力,要么是偷袭临淄。无论哪一样,渤海国都万分危急。如果我们按兵不动,任由渤海国战败,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有那么严重吗?陛下是一国之君,可不要为了一己私欲让整个国家陷入战争之中。”段知书道。 柏崇峦道:“段相,诸位,请往这边看。”说罢他掏出一张舆图摊在案上,又顺手拿起几个茶盏酒杯放在上面。 “眼下渤海国的主力驻守在扶余国从东到西的整条防线上。而据探报,玉轮国主力已经取道辽东郡绕到防线身后。换句话说,这道防线已经失效了。臣知道陛下最担心的是玉轮国突袭临淄,但临淄周围毕竟还有二十万军队,再加上各地守军虽然不多,倒也不至于让玉轮国就这么畅通无阻地杀到临淄城下。依臣愚见,他们最可能的动作是与背面的部队一起围歼仙州驻军,如果顺利,或可将战果扩大到其余几处。” “可是长卿……”郑安雅本想说林长卿身边也有内奸,但一则此事纯属猜测并无实据,二则此事传扬出去会使渤海国军民的信心备受打击,还是不说为妙。 柏崇峦却不知道这一点,只当是郑安雅担心林长卿,宽慰道:“陛下这是关心则乱,事情没那么严重。不过,如果此番渤海国损失惨重,那不仅扶余国会被玉轮国吞并,国内恐怕也要不太平了。” 郑安雅问:“你是说东瓯国?这个小国历来首鼠两端,每次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准要搞点事情出来。” 柏崇峦道:“不仅如此。还有原先的钟离、淳于两国旧部。钟离国称臣不过三年时间,人心浮动,很可能有人借机起事;至于淳于国,虽然归顺已将近二十年,但之前的仇恨教育太过,许多老人都不甘心做渤海人,可能也会趁机捣乱。” “都是长卿对他们太客气!”郑安雅道:“换成是我,把淳于国的宗庙直接捣毁、将一众宗室贬斥,再把钟离国的宗室子弟和宗庙一起迁到都城,我就不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还能翻了天!” 杜襄成赶紧给她使了个眼色,心想陛下怎么越说越上头了,柏崇峦这个异国王太子还在跟前呢。 郑安雅也发觉自己的话锋芒太过,便示意柏崇峦继续说下去。 柏崇峦倒是没有在意,继续道:“如此一来,渤海国轻则大伤元气,重则分崩离析。” “说到底还是渤海国的事,值得我们去救吗?”段知书道:“陛下,您对出兵的后果会不会太乐观了?两军交战,难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即便侥幸胜了,难道我们自己不会大伤元气?渤海国政局不稳,你以为我们又能好到哪儿去?孤竹国的归顺也就比钟离国早了几年,南越三郡到现在还有遗老们蠢蠢欲动。” “什么?南越国还有人想造反?”郑安雅吃惊地问。 “都是些小事,我平日里顺手处理了,所以您不知道。要我说您还是消停点吧,至少也要等有确切消息了再说。”段知书叹道。 在段知书那里碰了一鼻子灰,郑安雅很不甘心,不过好在不出几日,新的战报又来了:郭郡守的背叛令渤海国朝野震惊,援助扶余国的二十万大军果然被围,目前正在激战,战况不明。不过也有值得欣慰的消息,郑萧儿和林长晔终于搭上线了,现在林长晔已经停药,并把府中包括嫣然在内的几个可疑人员控制起来。 “那长卿身边呢?”郑安雅见战报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忍不住又心焦起来。 “您别太担心了,萧儿临走前您不是已经吩咐过他了嘛?”见她这般模样,房似瑾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家陛下素来稳当,一遇到东帝有事就沉不住气。 “对啊,现在长晔的身体也康复得差不多了,抓一个尚宫而已,他进宫一趟不就行了?”杜襄成道。 “渤海国这二十万人悬了。如果此役渤海国元气大伤,玉轮国再乘胜追击,那可就……唉,偏偏夫子不同意出兵。”郑安雅焦急地敲打着案头。 柏崇峦道:“陛下,其实站在高昌国的立场上,段相没错。” 郑安雅苦笑道:“照你这么说,倒是朕的不是了?” 柏崇峦吓得准备赔礼谢罪,郑安雅抬手打断了他:“行了,我没怪你。你这个人呐,怎么半句玩笑都开不得?” 柏崇峦正色道:“君无戏言。” 见他来真的,郑安雅忍不住调笑道:“我偏要戏言,你又能怎样?” 柏崇峦道:“君为臣纲,陛下想做什么,臣无法干涉,但君王的命令臣又不能不执行。所以陛下可以戏言,臣却不能不当真。” “好好好,当真,当真。”见他如此无趣,郑安雅也收起了笑容,问道:“你方才说段相没错,那是有条件的。如果玉轮国仅仅是打败了渤海国,将扶余国划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两国就此休兵罢战,那我们的确不用出兵。但是玉轮国的目的仅在于此吗?他们耗费数年之功,拉拢辽东太守和颇黎可汗,又在清源君府上安插内线,甚至还有可能将触手伸进渤海国王宫和朝臣的家中,就为了区区一个扶余国吗?” 柏崇峦道:“陛下,扶余国有十八座城,是北边军事重镇,臣以为值得。” “那拿下扶余国之后呢?”郑安雅问,“接下来可不就觊觎渤海国了,总不能是你们长乐国吧?” “陛下!”房似瑾忍不住打断她。 郑安雅忽地站起身,对正在赔笑的杜襄成道:“你不必替我向他赔罪,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玉轮国要是吞并了扶余国,可就要跟长乐国做邻居了!你觉得这是个安分的邻居吗?他们接下来不是琢磨渤海国,就是琢磨你们长乐国。你倒是说说看,他会先咬哪一个?” 柏崇峦苦笑一声:“陛下所言,话糙理不糙。游牧民族历来羡慕中原的富庶,扶余国虽偏,但自然条件却远远优于玉轮国的大草原。若是吞并了扶余国,只怕玉轮国上下更想得寸进尺,进一步侵犯中原。而面对玉轮国的铁骑,渤海国尚能与之一战,换成长乐国则无异于灭顶之灾。” “所以,我们做决策不是只看当下,而要着眼于事情未来的走向。就像下棋要看三五步之后。”郑安雅道:“种种迹象表明,玉轮国不是善茬,我们不能坐等着事情发生,等到消息确凿怕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话间又一份北边的战报到了,渤海国的二十万军队已经被吃掉一大半,唯有驻扎在桦县的三万人仍在坚守。 看到这份战报, 柏崇峦面色铁青,郑安雅却一下子来了精神:“我找夫子去,看她这回拿什么理由拒绝我!” 是夜,右相府上,两人对坐。 郑安雅道:“夫子,我欲一战定天下,如何?” “一战定天下?如何定?”段知书问道。 郑安雅道:“这一仗,我不仅要打败玉轮国,更要灭了玉轮国。从此天下仅剩高昌、渤海和小小一个长乐国,可享长久太平。” 段知书道:“玉轮国人口虽少,但战力不弱,又刚刚大胜渤海国,气势正盛,你有把握吗?” 郑安雅道:“六成以上。” “陛下!”段知书一下子急了:“六成把握您就敢开战?这可不是小打小闹,是生死存亡的大战,搞不好会把高昌国整个儿搭进去的!” “夫子,我这六成把握指的是渤海国完全丧失战力,由我们单独对抗玉轮国的情况。我知道,您是怕劳民伤财,可我不能眼看着玉轮国坐大,到时候想打也打不动了。如今他们刚刚经历一场大战,虽说胜了却也损失不少。渤海国虽战败,好在底子厚,再组织起二三十万人不成问题。林长晔康复之后,渤海国肯定会由他领兵。届时我们也一同出兵,优势就在我们这一方了。”郑安雅道。 段知书道:“就不能任他们打去吗?等他们打出个结果来,万一渤海国真的顶不住了我们再出兵。” 郑安雅道:“来不及,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玉轮军趁乱偷袭临淄。” “偷袭临淄?”段知书扶额道,“您会不会担心过度了?渤海国毕竟是大国,临淄周围布防的军队少说也有二十万,临淄城的城墙又极其高大坚固,他们搞偷袭?怎么偷袭?骑着马爬上城墙吗?” “不是的,夫子……”郑安雅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那个消息告诉段知书:“林长晔身边有玉轮国的间谍,他嗜睡就是因为被那人下药了,我怀疑长卿身边也有。如果玉轮军兵临城下,那个潜伏在长卿身边的间人借机出手,再坏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什么?”段知书惊诧道:“东帝的贴身随侍也被渗透,你确定吗?真是匪夷所思,二公主怎么搞的?” 郑安雅摇摇头,道:“阿咪吉那边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长卿身边有间人的事我也只是猜测,还要等萧儿他们确认。” 段知书道:“陛下,您这是在赌,拿高昌国的国力做一场豪赌。” 郑安雅道:“若是任由他们打出胜负,对我高昌国而言固然更为稳妥,但若是我们此刻参战,可以避免玉轮国坐大的机会,尽管会有不小的损失,但我们获得的好处会更多。” “陛下,您跟我说句实话,东帝和渤海国在您眼中哪一个更重要?”段知书望着她,眼中似有微光点点。 “夫子这是何意?” 段知书道:“您如此着急出兵,究竟是更在意渤海国会被打败,还是东帝陛下的安危?” “我都在意。”郑安雅道,“夫子,我知道您有顾虑,要不抽个空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段知书长叹一声,道:“我知道劝不住你。也好,明日朝堂上让大家议一议吧。” “那好吧。”郑安雅低头饮茶,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挡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次日朝会上,郑安雅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议题抛了出来。段知书刚刚陈述完不能开战的理由,柏崇峦就站出来逐条反驳,眼见两位丞相意见相左,群臣一下子就炸了锅。郑安雅瞅准时机高声喝止,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这样吧,在场五品以上官员无论职位高低,一人一票,不记名投票表决,票数多的胜出。不过朕有言在先,无论结果如何,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众人一听自己居然也能参与决策,纷纷表示赞同,段知书和柏崇峦也没有反对。 待到唱票的时候,段知书才觉察到情况和自己预想的不大一样。她原以为,武将们期待建功立业,当然希望开战,而文臣们无法在战场上立功,喜欢拼资历、熬年头,不希望武将们升得太快,自然会站在她这边。而朝堂上文臣与武将的比例约为二比一,柏崇峦这样立功心切的新进文臣也是少数,自己应该有胜算。可眼看着票即将唱完,结果却是主战的多于主和的,这些文官们怎么了?她百思不得其解。 段知书想不明白,郑安雅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不为别的,正是柏崇峦的影响力。正如段知书所想,武将以杜襄成和房似瑾为首,下至五品的怀化朗将、游击将军等,无一不支持出战,而文臣们的心思可就不大一样了。只因这些文臣中,约有一半是神族,另一半是人族。神族都是活了几千年、上万年的老家伙们,见惯了世间的起起落落、潮涨潮消,的确如段知书所料,基本不赞成出兵。但人族只有几十年的寿命,算计那么远做什么?当然是抓住眼前的荣华富贵要紧。之前段相与柏相的辩论中,西帝虽不表态支持哪一方,但恐怕连傻子都能看出来西帝的真实想法。只因柏相不过是个新人,朝中根基不稳,更没有党羽门生,而段相则是六十几年的老丞相,又有帝师这层身份在,假如西帝支持的是段相,那恐怕这个议题根本没机会在朝堂上提出来。换句话说,西帝心中支持的一定是柏相。这件事表面上是两位丞相意见不一,实际上是西帝与段相的分歧。再由以往卫信忠、虢仲靓火速拜相封侯的经历基本可以断定:段相会很快退居幕后,从现在起往后的几十年里,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人将是这位柏相,与他站在同一阵线才是人族文官们最划算的做法。 投票结果已出,郑安雅自是满心欢喜,忙不迭地下命令了:发兵三十万,分成两路。其中南路军十万,从金竹、南阳、桂林、象四个郡中抽调,由房似瑾领兵,在界山以西待命,一旦渤海国主动开关即可进入。北路军二十万,从河西、上雍、下雍、积善、魁五个郡抽调,由杜襄成领兵,暂时驻扎在与长乐国接壤的首阳郡。郑安雅原本计划亲自带兵,怎奈段知书说什么也不肯放她去,就连柏崇峦也不赞成,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任命了房似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