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逐流之神龙传奇》 袁崇焕:功到雄奇即罪名(方舟子) 袁崇焕:功到雄奇即罪名——纪念民族英雄袁崇焕诞辰四百一十周年 一 当我写下“民族英雄”这四个字时,不由觉得有些沉重。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还提什么民族英雄,是不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君不见有人突发奇论,认为“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适”乃是符合现代民主原则的真理,因此在民族战争中,拒绝“弃暗投明”、顽抗到底的岳飞、袁崇焕之流就成了不识时务、抗拒历史潮流、祸国殃民的罪人了。此论一出,居然还很有些人赞同,所谓的民族英雄,在今天某些人看来,不过是疯子、腐儒的代名词。 民主原则本来是处理民族内部事务的一种方式,现在竟然也被人套用在两个民族的生死决战之中,用以剥夺被侵略民族的抵抗权利,可算是一大发明。未来的侵略者又多了一样堂皇的招牌,被侵略的懦弱者又多了一项**的借口。但是不管招牌如何堂皇,借口如何漂亮,总会有不愿当异族奴隶的热血男儿挺身而出,为本民族的存亡作最后的挣扎。虽然由于时势的缘故,这种挣扎也许是徒劳的,免不了要被聪明的后人讥之为抗拒历史潮流,但他们为人的尊严和英雄的气概,却在悲剧性的最后一搏中发出了惊世骇俗的光亮,千百年之后依然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激励着每一个血还没有冷透的后来者。 何况岳飞、袁崇焕等人所奋起抵抗的乃是落后、野蛮的异族(在当时还是异族)的掠夺性侵略,这种抵抗,在任何时候都有无可置疑的正义性。以明末为例,当时后金(清)的全部男丁不过二十万人,全部从军作战,生产劳动靠的是俘虏来的汉人、朝鲜人奴隶。他们发动战争的目的,便是掠夺物产和俘虏人口,每过一地,必定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对这样的入侵之敌,难道应该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就算本民族的统治者昏庸残暴,而本民族的百姓何罪之有?在保家卫族的战争中,英雄豪杰只能舍生忘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除此别无选择。 这种英雄气概,不是现在的某些自诩的民主斗士所能理解的。即使是在当时,这些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民族英雄就已被视为不合时宜的痴人傻子了。请求与袁崇焕同死的布衣程本直就这样评价袁崇焕的为人:“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这样的痴汉,在当时已是“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而不可再得,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更是天方夜谭,也难怪有人要把本民族的大英雄拿来作为自己骂街的靶子了。 二 万历十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一年,大政治家张居正累死任上,人亡政息;二十岁的万历皇帝开始了他二十五年不上朝的亲政,中国一下子从辉煌灿烂的顶点跌入了黑暗不幸的深渊。万历四十五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攻明,压垮大明帝国这一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了。而腐朽的大明帝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打一场惨败一场,天启二年广宁一役,王化贞的十三万大军全军覆没,四十余座城落入了后金手中,明军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正是在这一年,袁崇焕挺身而出,投笔从戎,开始登上了悲壮的历史舞台。四年之后,努尔哈赤率兵十三万,攻打孤立无援的宁远,却被袁崇焕的一万守军打得大败而归。努尔哈赤纵横天下数十年,第一次尝到了惨败的滋味,还在战斗中被打伤,不久郁郁死去。这是明清的长期交战中,明军取得的首次胜利。又过了一年,皇太极欲为其父报仇,“灭此朝食”,亲率两黄旗两白旗精兵,围攻宁远、锦州,攻城不下,野战不克,损兵折将,连夜溃逃。袁崇焕从此威震辽东,令清兵闻名丧胆。 三 崇祯即位,招回因宁锦大捷反而被魏忠贤罢官的袁崇焕,拜兵部尚书,督师蓟辽,赐尚方剑。兵部尚书是最高军事行政官,督师是最高军事指挥官,袁崇焕身而兼之,达到了其军旅生涯的顶点。袁崇焕走马上任,坐镇辽西,满兵再也不敢取道宁锦以入山海关,但是却可能取道蒙古,从蓟门入寇。袁崇焕虽然官为督师蓟辽,蓟州其实是他所管不到的,因此上疏请朝廷务必加强遵化的防守,增设团练总兵。连上三疏,朝廷却因为他推荐的总兵人选被弹劾,不予理睬。朝官还在那里互相推诿扯皮,而皇太极已接受汉奸高鸿中的建议,果然如袁崇焕所料,在崇祯二年十月二十七日,率领满兵十余万,以蒙古兵为前导,从喜峰口窜入长城,攻陷遵化。这些地方都属蓟辽总督刘策管辖(总督比督师低一级),与袁崇焕无关,但袁“抱心太热”,于二十八日闻警,即与祖大寿、何可纲率兵入援,沿路经过的抚宁、永平(都在河北东北)等地逐路置防,逐城设守,计划截断满兵的归路。十一月初十,袁军到达蓟州,与满兵交锋,满兵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遭遇袁军,大惊,于半夜越过蓟州向通州退兵,渡北运河,直逼北京。袁崇焕率五千骑兵急速追赶,士不传餐,马不再秣,两天两夜急行军三百多里,竟比满军早到北京三日。崇祯见袁军赶到,大喜,召见袁崇焕,赐御馔和貂裘,但袁崇焕要求让士兵入城休养,却没被批准,只得驻扎在广渠门外。满兵一路上攻来,到高密店时侦知袁军已在北京,无不大惊失色,以为袁军从天而降。二十日,两军在广渠门会战。袁军后来又到了四千骑兵,合起来也不过九千人,以这九千人大战十万满兵,以一挡十,从早打到晚,满兵终于不支败退,连退十几里才稳住了阵脚。本身并不会武功的袁崇焕因为这一仗关系重大,披上了甲胄亲自上阵督战,把满兵一直往北追到了运河,袁据说在战斗中中箭受伤(《朝鲜仁祖实录》)。 这一仗,与宁远之役、宁锦大捷大不相同,并非据城固守,而是硬碰硬的野外作战,连明军最为倚重的红夷大炮也未能派上用场,在军事形势上并无优势可言,而能击败十倍于己的敌军,靠的是誓死保卫京师的高昂士气,赢得十分侥幸。气二鼓而衰,三鼓而竭,士气是不可长期依赖的,作为一个高明的军事指挥官,袁崇焕深深知道这一点。即使是这一仗,他也并不想打,而是不得不打,侥幸以少胜多,他也没有给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是按兵不动,等待随后就会赶到的大批步兵和各地勤王兵。崇祯一再催促他出战,他都以兵困马乏,等待援兵为由加以推迟。其实即使援兵赶到,他也未必就愿意立即跟满兵决战,因为打yezhan,明军不是能骑善射的满兵的对手。袁崇焕对满兵的战略向来是“战虽不足,守则有余;守既有余,战无不足。”这一次皇太极以倾国之师深入大明腹地,本来极其冒险,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是不利。袁崇焕的计划便是截断满兵退路,把满兵围困住,等到各路勤王兵云集,时机成熟,再四面合围,进行决战,毕其功于一役。即使不能在此役全歼满兵,也当能给以重创,自己先前向崇祯夸下的“五年全辽可复”的海口,隐隐有了希望。这时有两路勤王兵赶到,袁崇焕并未把他们留下守卫北京,而是一路派去昌平保卫皇陵,另一路退至三河截断满兵后路。他自己的主力预计十二月初三、初四日即可赶到,可以开始实施合围计划了,不料初一日自己被捕下狱,使历史因之改写! 对袁崇焕的这一番部署,生性多疑的崇祯越想越不对头:为什么他能料敌如神,说满兵要来就真地来了?为什么打败敌军后不乘胜追击,反而按兵不动?为什么勤王兵赶到他反而把他们驱散?而这时朝中、城中的舆论对袁崇焕也非常不利。这是满兵首次打到北京城外,北京的官民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巴不得早点把满兵赶跑;高官贵族大多在城外置有家产,现在惨遭满兵**,自然心疼得狠,见袁崇焕按兵不动要打持久战,官民们便把怨气都发泄到了袁崇焕头上,骂他“纵敌”。我国人民历来喜欢用顺口溜抨击时事,历代统治者对这种民谣也很重视,把他们当成预言看待,而这时候也出现了这么一条民谣:“投了袁崇焕,鞑子跑一半。”(文秉《烈皇小识》)这时的民心竟然认为要赶跑满兵,必须先逮捕(“投”)袁崇焕。这些舆论,自然也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崇祯耳里,更加深了他的疑虑。终于,有两个被满兵俘虏的太监逃了回来,向崇祯报告了他们在敌营偷听来的重大机密:原来袁崇焕通敌,与满兵有密约,二十日满兵并非战败,而是有意退兵,以便让袁崇焕实施他的逼和计划。崇祯至此恍然大悟,觉得所有的谜团一一解开了,立即召见袁崇焕,就在殿上命锦衣卫把袁崇焕逮捕下狱。 当时在场的大学士成基命算是头脑比较清醒的人,叩头请崇祯务必慎重,不要轻信流言,目前敌军兵临城下,局势危急,非平时可比(即不应该象平时那样想抓谁就抓谁)。崇祯自以为证据在手,慎重即是因循,不理(《明纪》)。在兵临城下之时,把自己的最高军事指挥官逮捕下狱,不仅在中国历史上,大概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创举了。 祖大寿是一起被召见的,见主帅被捕,战栗不知所措。崇祯派了个太监向城外袁军宣读圣旨,宣布袁崇焕罪状,三军放声大哭。初三日,祖大寿与何可纲悲愤之余,决定不再为皇帝老儿卖命,率袁军往东向锦洲奔去。正南下赴援的袁军主力在途中听说主帅被擒,自然也掉头就走。 崇祯这下子才慌了起来,便接受余大成的建议,派全体内阁和九卿到狱中求袁崇焕写信劝祖大寿回来。等到信使追上袁军,已在山海关外了。祖大寿读毕,下马捧信痛哭,全军也跟着痛哭,惊动了在军中的祖大寿母亲,问清是怎么回事后,劝大家回去奋勇杀敌:“所以至此,为失督师耳。今未死,何不立功为赎,后从主上乞督师命耶?”。于是袁军个个争先恐后,即日回兵入关,收复了永平、遵化一带。这一件事,即使是铁石心肠如崇祯也不能不稍被打动,也因此闪过让袁崇焕复出的念头,但也仅仅是一闪之念而已。 加在袁崇焕头上的罪名,是擅主和议,专戮大帅。擅主和议,是指他跟皇太极的议和。皇太极与明军每打完一仗,都要主动议和,这并非如金庸在《袁崇焕评传》中所认为的那样是诚心诚意的议和,多半是带有欺骗性的缓兵之计。袁崇焕对此并非不知道,但是在军事上处于劣势的明军更需要有一段和平的时间用于休养兵马,巩固城池,因此对皇太极的每次议和他都积极响应,两人书信往返不断。这一切并非背着明廷干的,而明廷对议和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并不怪罪。在袁崇焕给崇祯的奏疏中也指明了他的治辽战略就是“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对此崇祯本来也很赞赏,当袁崇焕“擅主议和”之时,崇祯甚至还加了他的官,给了他太子少保的头衔,这时候却翻起了历史老帐。明朝的士大夫鉴于南宋的教训,无不以与满人和谈为耻,对于南宋向金是称臣纳款的求和,而袁崇焕与皇太极是不带任何屈辱性甚至还是高一等的议和这种明显的区别都看不出来,敢于议和便被视为秦桧式的卖国贼,而不管议和的目的何在,所谓书生误国,莫过于此,这也就是程本直所说的“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对于与袁崇焕的最后一次和谈,皇太极曾在谕文里抱怨说:“逮至朕躬,实欲罢兵戈,享太平,故屡屡差人讲说。无奈天启、崇祯二帝,渺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号,及禁用国宝。朕以为天与土地,何敢轻与!其帝号国宝,一一遵依,易汗请印,委曲至此,仍复不允。朕忍耐不过,故吁天哀诉,举兵深入。”则这是什么性质的和谈,再明白不过。对于这次议和,清人后来以为奇耻大辱,淹没不载,幸好清宫内阁档案中还保留了这道木刻谕文。)专戮大帅,是指袁崇焕在半年前以阅兵为名,乘舟至双岛,祭出尚方剑,斩镇守皮岛的左都督毛文龙于帐前。金庸对此颇有微词,认为毛文龙不该杀,杀的方式也不对头。袁崇焕历数毛文龙的十二罪状,确有凑数之嫌,但不服节制、虚报兵额、中饱关银、擅开马市私通外番这几条,在当时确实都是死罪。后人查阅清宫档案,更发现毛文龙当时确实与清人私通(《近世中国秘史》),足见其死有余辜。至于袁崇焕采用那么戏剧化的手段杀他,也是万不得已。皮岛孤悬海外,如果靠下诏擒拿,只能逼反了毛文龙。朝中大臣并非没有不想除去毛文龙的,只是除不了,不敢除,奈何他不得:“是左右大夫皆曰可杀,国人皆曰可杀也。 其不杀也,非不杀也,不能杀也,不敢杀也,是以崇焕杀之而通国快然。“(程本直《漩声记》)。朝鲜深受毛文龙荼毒,其国王听到文龙被诛的消息,大喜:”为天下除此巨害。“(《朝鲜仁祖实录》),可为毛文龙该杀的佐证。但毛文龙杀敌无能,拍马有方,领来的饷银,倒有一大半没有运出京城,而是用于行贿。私开马市,用战略物资向清人换来的人参貂皮,也多拿来向朝廷大官上贡,因此朝官喜欢毛文龙的很是不少。袁崇焕把毛文龙杀了,这些朝廷显贵断了一大财路,无不深恨袁崇焕,最恨的是毛文龙的同乡、大学士温体仁。正是这位温体仁,当崇祯闪过复用袁崇焕的念头时,他赶紧连上五疏,请速杀袁崇焕。杀毛文龙,这时便被拿来作为袁崇焕通敌的证据,因为据说清兵最忌惮的倒不是袁崇焕,而是毛文龙,因此便要袁崇焕杀了他作为议和的条件。袁崇焕既然被当成了秦桧,毛文龙也就被捧成了岳飞,《天启实录》中记载毛文龙的罪恶本来不少,这时候的文献反而都颂扬起毛文龙来了。 四 从袁崇焕被捕到遇害,经过了八个多月的时间。既然袁崇焕的通敌证据确凿,为什么会拖这么久呢?金庸说是因为满兵一直到六月份才全部退出长城,在此期间崇祯不敢杀袁崇焕得罪辽东部队。崇祯既然敢抓,抓了以后大家都已知道袁必死无疑,又何至于不敢杀?当时的兵部尚书梁廷栋甚至请崇祯立斩袁崇焕,“则逆奴之谋既诎,辽人之心亦安”(《明本兵梁廷栋请斩袁崇焕疏》),可见在这些人看来,杀袁反而有助于稳定军心。袁案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是党争造成的。原来当时的首辅钱龙锡与袁崇焕关系相当不错,这时也受到了牵连。钱是当初惩办魏忠贤一案(称为逆案)的负责人,因此令阉党怀恨在心。这时候阉党遗逆又在朝廷渐渐得势,便想把袁案扩大成一个新逆案,把钱龙锡这些对头一网打尽。钱龙锡自然在朝中也有些势力,两派便就袁案展开了拉锯战,事情就这么一直拖了下去。此事终于让崇祯发觉,大发脾气,限令五天之内了结袁案(《明纪》)。新逆案因此没能得逞,但钱龙锡也在袁崇焕死后被捕论死,后改判充军。 主持袁案会审的,正是前面提到的梁廷栋。此人曾在辽东与袁崇焕共事,合不来,终于抓住了机会公报私仇。他起初判定的处罚是夷三族。当时的兵部郎中余大成是为袁崇焕喊冤最力的一位,这时吓唬上司说:我在兵部当郎中,已换了六任尚书,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你现在开了夷三族的先例,想想你自己的三族吧。梁廷栋倒真地给吓着了,便与温体仁商量,对袁崇焕减轻处罚,判处凌迟,兄弟妻子流放三千里(袁崇焕无子,《碧血剑》的袁承志自然是虚构的),籍没财产(发现袁家没有什么财产,足见袁崇焕当官之清廉)。 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四十六岁的袁崇焕在北京西市口被凌迟。所谓凌迟,便是千刀万剐,是极刑中的极刑;而北京市民先是认为袁崇焕纵敌,现在又都相信袁崇焕通敌,清兵是他引来的,无不以争食袁爷的血肉泄恨为快,使这次凌迟更是空前的惨烈。把袁崇焕误为大汉奸的明末史家张岱津津乐道地记下了这个血腥的场面:“遂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腔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石匮书后集》)英雄肉的价格是手指大的那么一块,银一钱。而我们的英雄,在整个行刑过程中,一直在叹息,即使皮骨已尽,而“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明季北略》)袁爷所悲叹的,不是百姓的愚昧,那对他来说毫不意外,他所悲叹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憾,即使身受极刑,萦绕在脑子里的依旧是民族的存亡,国家的安危: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保辽东!(《临刑口占》) 五 袁崇焕对自己的下场,并非一无所知。自从他投笔从戎以来,他所担心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于谗言。在奏疏中,反反复复说的也是这种担心。他对天启皇帝是这么说:“顾勇猛图敌敌必仇,奋迅立功众必忌,任劳则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则劳不著,罪不大则功不成。谤书盈箧,毁言日至,从古已然,唯圣明与廷臣终始之。”他对崇祯皇帝也是这么说:“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夫岂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乱臣谋。”“用人当任而无二,信而勿疑。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当我们今天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只觉得字字是血,句句是泪,对于自己的死于敌人的反间,死于朝廷的猜忌,袁崇焕早已预见到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良臣择主而适”,不明哲保身退隐山林,反而舍身报国,明知是死路一条,却偏偏去赴汤蹈火?因为人民在受难,民族在沦亡,热血男儿责无旁贷,不敢偷生惜死! “杖策必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边中送别》)他的投笔从戎,不是为了封万户侯,而是以收复失地,解辽东人民于倒悬为己任。在崇祯与袁崇焕那场著名的平台对策中,崇祯曾把袁崇焕叫到跟前,对他说:“愿卿早平外寇,以舒四方苍生之困。”这不过是一句套话,袁崇焕竟然大为感动,举手加额:“皇上念及四海苍生,此一语,皇天后土,实式临之。臣所学何事,所做何官,敢不仰体皇上,早结此局。”(《石匮书后集》)为崇祯念及百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与皇太极议和,也是把归还被占领土,放回被俘官民男妇作为首要的谈判条件,毫不让步:“今若修好,则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妇,作何送还?”。 既然把民族利益放到了首位,也就只好不顾个人安危,抛弃家庭幸福了:“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余大成《剖肝录》)心甘情愿当一个以国为家的亡命之徒,此乃袁崇焕之所以为民族英雄,袁督师之所以为“千古军人之楷模”(梁启超语)。然而这样一个亡命之徒,却惨死于本族人之手,一个屠杀本民族英雄的民族,真是无可救药的奴隶之邦! 六 金庸认为,当时的朝臣之中,大约七成同情袁崇焕,其余三成则主张杀他,根据的是当时余大成的说法。其实余大成在后面还有一句:那同情袁崇焕的十之七“特以所坐甚大,且惮于体仁(温体仁)与栋(梁廷栋),未敢救。”大概不过是余大成为了救袁崇焕的虚张声势,不足为凭。当时敢于公开为袁崇焕鸣冤的朝臣极少,大学士周延儒、成基命、吏部尚书王永光曾上疏解救,祖大寿以官阶赠荫请赎,兵科给事中钱家修请以身代,御使罗万涛为袁申辩,削职下狱。此外就是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剖肝录》的余大成了。而袁崇焕所将的辽兵,当然都知道自己主帅的冤枉,袁崇焕在狱中的八个多月,天天有关外将吏士民到督辅孙承宗的府第号哭鸣冤,愿以身代,而孙承宗竟不敢向崇祯报告。前面提到的那位布衣程本直,胆识与朝臣们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不仅写了一篇《漩声记》为袁辨冤,而且四次诣阙抗疏,无效,愤而请与袁俱死:“予非为私情死,不过为公义死尔。愿死之后,有好事者瘗其骨于袁公墓侧,题其上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则目瞑九泉矣。”崇祯成全了他,顺手把他杀了。 更多的人,都觉得袁崇焕该死,即使觉得袁不该死的,也只是觉得袁爷功大,并不知其中另有冤情。逃归太监,对袁崇焕之通敌言之凿凿,令人不能不信。 虽然崇祯对此事也许并未加以声张,但当时的人都知道有两个太监对于挖出袁崇焕这个大汉奸起了关键作用(《石匮书后集》)。在这种形势下,敢于为袁鸣冤的人需要承担多大的压力,需要有多么大的勇气。也多亏了这些勇士的鸣冤叫屈而留下的第一手的史料,我们今天才能对这个冤狱的来龙去脉有一个清楚的了解。这几声微弱的不平之声,很快便被淹没了。到了南明,士大夫们,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是博学鸿儒还是无耻之徒,居然都异口同声谩骂袁崇焕是祸国殃民的大汉奸,并且有声有色地编造起袁崇焕如何与清兵暗中勾结的故事来了。就算有几个见识不凡的学者觉得内有隐情,也不敢为袁崇焕辩护,金庸的先祖查继佐编写的《罪惟录》这部明史巨著,提到这桩攸关大明命运的大案,竟然只有“下狱,伏法”这四个字。难怪现代明史专家孟森愤慨而言:“此则明统一日不绝,崇焕功罪一日不明!”而今日竟还有些学者根据明末的这些“记载”,认定袁氏通敌胁和的说法并非无稽,读史之人,能不慎乎! 既然皇帝是如此昏庸,朝臣是如此忌恨,百姓是如此愚昧,一向以“心苦后人知”**的袁崇焕便只有期待着历史公正无私的审判了(《入狱》):执法人难恕,招尤我自知。 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然而这一天来得实在太晚了,一直要等到乾隆年间,清人根据《清太宗实录》编写《明史》的“袁崇焕传”,世人才知道,原来那两位太监是清兵有意放回,他们所偷听到的机密也是清兵有意让他们听到的,而这一切,都是熟读《三国演义》的皇太极亲自导演的一出“蒋干盗书”。袁崇焕之冤至此大白于天下,然而这时候大明王朝已经灰飞烟灭一百年,大明遗老也都死得干干净净了。 七 金庸的《袁崇焕评传》的主要创见,是认为崇祯杀袁崇焕的根本原因,不是中了敌人的反间计,而是两个人的性格冲突。他的理由是,曹操中了周瑜的反间计,立时醒悟,而袁崇焕从下狱到被杀,长达八个多月,崇祯不可能不知道这是敌人的“蒋干盗书”,之所以还是要杀袁崇焕,是为了掩饰自己当初的愚蠢,不肯认错。曹操中反间,不过是小说家言,不足为据,即使真有此事,则老奸巨猾、足智多谋的曹操能够醒悟,二十不到的毛头小伙子崇祯则未必有这样的本事。 但是我也认为敌人的反间不是袁崇焕被杀的根本原因,它不过是擒捕袁崇焕的锁链的最后的一环,而这一条锁链,早已由昏君奸臣、腐儒愚民共同铸就了。 袁案是中国历史上关系最重大的一桩冤案。一提起大冤案,大家马上会想起岳飞、于谦。但南宋之初,名将辈出,岳飞之外,还有韩世忠、张俊等人在,是以南宋还能苟延残喘一百多年。于谦死于功成之后,对明朝的国运并无直接的影响。但是袁崇焕之死,却可以说直接导致了明朝的最后灭亡。他死后,明廷再也找不到一个象样的督师,边事无人,这是第一个后果。第二个后果,是让明军将士因此对朝廷寒透了心。以前明军与满兵交战,虽然屡战屡败,但将士或者战死,或者逃跑,还很少有向满兵投降的。袁死后,才开始有整个部队向满兵投诚的:“以督师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辈在此何为?”。他死后的第二年,投降的明朝将士给满兵送去了红夷大炮,从此明军在武器上也不占优势了。第三,袁崇焕一死,各路勤王兵军心大乱,山西和陕西两路军马溃回家乡后竟然沦为流寇,流寇从此成为大明王朝的又一大威胁,并最终把它埋葬。 袁崇焕死后的十五年,崇祯吊死煤山。明亡,亡得一点也不冤枉。崇祯死前还自称“君非亡国之君,臣乃亡国之臣”,至死不误,带着花岗岩脑袋,向与他一样残忍却更有知人之明的朱元璋报到去了。 天启二年,另一位民族英雄、抗后金名将熊廷弼被朝廷冤杀,传首九边。当时还未成名的袁崇焕兔死狐悲,作诗哀悼。这两首诗,拿来哀悼袁崇焕本人,倒也相当合适。诗曰: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教夜谈兵。 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 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哭失声。 太息弓藏狗又烹,狐悲兔死最关情。 家贫资罄身难赎,贿赂公行杀有名。 脱帻愤深檀道济,爰书冤及魏元成。 备遭惨毒缘何事,想为登场善用兵。 〖后记〗金庸大侠当年写完《碧血剑》之后,意犹未尽,写了一篇长达六七万字的《袁崇焕评传》附在其后。我当年读的《碧血剑》是大陆的盗印版,删去这篇评传不附,是以我虽然一向留心袁崇焕的研究,却错过了金大侠的高论。直到最近,有网友得知我在写纪念袁崇焕的文章,乃千里迢迢寄来金传让我参考。金庸自谦其评传并无多大的学术价值,只有可读性,则我的这点文字连可读性也没有,或者还有点普及性,不留心明史的人若能因此了解一下这桩大冤案的始末,知道我们曾经有过这么一位被冤杀了的大英雄,足矣。草成此文,以报网友赠阅之谊。凡见于《明史》及与金传重复的史料,文中不另注明出处。 一九九四年九月一日 袁崇焕杀毛文龙以及明史 谈谈袁崇焕杀毛文龙以及仇袁人士为污蔑袁崇焕而曲解、利用《明史》的问题 -南乡子- “仇袁人士”认为《明史》是满清编纂的伪史,断定袁崇焕被怨杀是满清编造出来的谎言;断定袁崇焕杀害了“民族英雄”毛文龙,解除了对後金的威胁,让後金能全力进攻北京;声称袁崇焕就是该杀,杀得好。更有甚者,则说袁崇焕不是抗清民族英雄而是通敌谋反、残害忠良的秦桧似的民族叛徒。这些“仇袁人士”断定《明史》是吹捧袁崇焕、诋毁崇祯帝,目的是让汉人痛恨崇祯帝滥杀无辜忠良,继而痛恨明朝,拥护满清。然而,只要阅读过《明史》的人,都应该知道《明史》并非如这些“仇袁人士”所言的那样,“吹捧袁崇焕、诋毁崇祯帝”,反而还捧毛文龙贬袁崇焕之意。 一、《明史》的捧毛贬袁 《明史/袁崇焕(附毛文龙)传》把毛文龙描绘成了积极攻杀後金,骚扰、牵制後金,还有“联接登州,以为掎角计”的智慧,让“滿清”深恶痛疾,急欲除之的大明英雄:“文龙者,仁和人。以都司援朝鲜,逗留辽东,辽东失,自海道遁回,乘虚袭杀滿清镇江守将,……文龙笼络其民为兵,分布哨船,联接登州,以为掎角计。……四年五月,文龙遣将沿鸭绿江越长白山,侵滿清国东偏,……八月,遣兵从义州城西渡江,入岛中屯田,……五年六月,遣兵袭耀州之官屯寨。……六年五月,遣兵袭鞍山驿……。越数日又遣兵袭撤尔河,攻城南……。七年正月,滿清兵征朝鲜,并规剿文龙。……时滿清恶文龙蹑後。”这就为《明史》诱导人们相信「正是袁崇焕杀毛文龙,为後金解除了後顾之忧,後金才得以大举,长途奔袭北京,因此袁崇焕是妄杀了毛文龙,毛文龙是含冤而死,所以大明才会将“专戮大帅”作为处死袁崇焕的罪名之一」而铺下了道路。《明史》的描述,与诋毁袁崇焕吹捧毛文龙的“仇袁人士”的很相似。当然,《明史》同时也不忘记吹嘘一番後金的“神勇”。 《明史》对袁崇焕却是贬低的。且这种贬低不是根据事实,而是从人格、智慧到才能的贬低。《明史》编纂者或用形容词、用个人主观认识等方式把不相干的事实变成有因果关系;或用含糊其辞的方式编造事实;或巧妙地让人们将编纂者的主观臆测误以为是事实。直到今天,很多人仍相信了这种贬低。这说明这种贬低方法是很有杀伤力的。“仇袁人士”一方面说《明史》是伪书因此不可信,一方面却相信了这种贬低,并以此作为袁崇焕如何如何的根据。 《明史/袁崇焕传》云:“崇焕既解围,志渐骄,与桂不协,请移之他镇,乃召桂还。”这就把袁崇焕与满桂的不和归罪於袁崇焕因解围而“志渐骄”。姑且不论《明史》编纂者说袁“志渐骄”的根据何在,可“志渐骄”怎麽就一定会导致“与桂不协”,而且还是与满桂关系不好的唯一原因呢? 更为恶劣的是,《明史》编纂者把袁崇焕请皇上将满桂移到其它镇的原因,说成是袁崇焕与满桂关系不好,而且这关系不好,还是因为袁崇焕居功自傲!这就是在暗示人们:袁崇焕不但是一个居功自傲、将功劳据为己有,因此与他人关系不好,还是一个因私人关系不好就排斥功臣良将,私心大於公德,不顾大局,不顾国家利益的心胸狭隘之人。这就为诱导人们相信「袁崇焕杀毛文龙也是不顾全局,是出於个人好恶或私心的“妄杀”,是袁崇焕杀毛文龙才导致後金大举奔袭北京铺了路」增加了一条让人信服的“证据”,尽管这“证据”原来不过是《明史》编纂者的主观臆测而不是事实。 《明史》在记述袁崇焕杀毛文龙及其影响时,更加发挥了这种贬低手法。 《明史/袁崇焕传》曰:“崇焕始受事,即欲诛毛文龙。”把袁崇焕丑化成一上任,不去想办法对付大明的敌人,不去收复失地,反倒一上任就急着除掉有功之帅的小人。这与“仇袁人士”的说法颇为一致。 可事实正好相反。袁崇焕一上任,想的是如何收复失地。这有他向崇祯帝提出“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著,战为奇著,和为旁著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的复辽之计为证。袁崇焕一上任,做的就是平息最前线,系关大明安危的军事要镇宁远、锦州的兵变,收拾、整顿关宁兵马;就是整饬军纪,安抚将士,设法提高将士的士气和作战能力;就是依法治边,统一建制军令,结束各自为阵、互相牵制内斗,以至於屡遭惨败的混乱局面;就是加强防御、以守为攻。 钱龙锡还证实袁崇焕说过:“恢复当自东江始。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去之易易耳。”这说明袁崇焕并未“欲诛毛文龙”而是有用毛之心。只要毛文龙服从朝廷命令,听从统一指挥,不但不杀,反而还继续重用。且若用毛文龙,还是“任而勿贰,信而勿疑”。 事实也是如此。毛文龙到袁崇焕的驻地宁远去做礼节性拜会时,正是最容易杀毛文龙的时机,但袁崇焕没有这样做。有人认为这是“考虑到毛的部下不能亲眼目睹,恐怕激成事变而负隅顽抗,残局反而不好收拾”(如樊树志的《崇祯传》),可凭什麽就能保证那些认毛文龙为父,连祖宗姓都改成“毛”的亲信们,亲眼目睹自己的上司、“父亲”被杀,反而不会愤怒,反而不会激起事变,反而不会负隅顽抗呢?何况袁崇焕还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当着他们的面杀他们的“父”呢。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前,采取过诸如严格实行海禁的手段,试图从物质上控制毛文龙而引起了毛文龙的极大不满。毛文龙还向崇祯帝指责袁崇焕“实在是文臣误国”。从毛文龙给崇祯帝的上疏中的“诸臣都筹划除掉臣,却不筹划消灭满奴,拿国家大事当儿戏,为报私忿不惜操戈矛于同室”可知毛文龙甚至已经有了可能被杀的预感。因此毛文龙当然不会不警惕袁崇焕。因此,袁崇焕深入毛文龙的地盘去杀毛文龙,不但很难有百分之百成功的保证,弄不好被杀的不是毛文龙而是自己。再说,袁崇焕杀毛文龙後,既没有解散毛文龙的私人军队,也没有派自己的军队进驻。那麽毛的亲信同样也可以在袁崇焕离开後“激成事变而负隅顽抗”。另外,袁崇焕即使到了毛文龙的驻地,也没有非杀毛文龙不可之心。袁崇焕是在与毛文龙谈了三天,还让其亲信部下劝他,但都被毛文龙拒绝之後,才杀他的。因此,若毛文龙不拒绝袁崇焕的劝告,那袁崇焕就不会杀他。所以,“崇焕始受事,即欲诛毛文龙”,即“袁崇焕一上任就急着除掉有功之帅”的说法违背事实。 《明史/袁崇焕转》又云:“然岛弁失主帅,心渐携,益不可用,其後致有叛去者。……文龙既死,甫逾三月,我滿清兵数十万分道入龙井关、大安口。……崇焕妄杀文龙,至是帝误杀崇焕。”这就很主观地认为正是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後金兵数十万才得以分道进攻大明。并以此指责是袁崇焕妄杀了毛文龙,至是自己又被崇祯帝误杀。 《明史》编纂者的观点这一观点也与捧毛贬袁的“仇袁人士”的“袁崇焕杀毛文龙,导致毛的部队叛变,为後金解除了後顾之忧,让後金大举奔袭北京,将最精锐的部队之一赠与了後金,袁崇焕是挑起内斗、让满清渔翁得利、火中取栗的极为恶劣的祸首,是自毁长城的始作俑者,袁崇焕不但该杀,就是杀几次都不算冤枉,袁崇焕死有余辜”之类的观点很相似。可惜这些不但都是马後炮,不但都是没有具体证据佐证的主观推测,而且还与事实不符。 二、“袁杀毛为後金解除了後顾之忧”实乃谎言 袁崇焕杀毛文龙,与所谓的“为後金解除了後顾之忧,让後金大举奔袭北京”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首先,袁崇焕斩毛文龙,并不意味着他不重视东江牵制满虏的战略作用,不等於他就放弃了东江以便为满虏解除这一牵制。袁崇焕不但没有像一些大臣那样认为牵制无效而撤销东江建制,反而很重视东江在牵制满虏上所起的战略作用。袁崇焕杀毛文龙後,就与其他将领一道,定兵制,“渐及登莱、天津,及定东江兵制”,统一军令建制,加强行军纪律,提高部队的协同作战能力,试图结束从前那种“经抚不和”互相牵制,导致军心民心涣散,最终惨败於後金,指挥官自身也因此身首异处的局面。 袁崇焕只杀毛文龙一人,认为其他人无罪而不予追究。连毛文龙之子、副总兵毛承祚都没杀,还继续委毛承祚以重任。袁崇焕也没有解散毛文龙的部队,更没有撤销东江建制。袁崇焕将东江兵分成四协,分别由毛承祚、副将陈继盛、旗鼓徐敷奏、降将游击刘兴祚领导。“收文龙敕印、尚方剑,令继盛代掌”,由陈继盛暂管东江事务,“俟各协中有立功的,即将毛帅所掌印题授。”袁崇焕还极力安抚毛文龙部下:对东江的1800名兵士,各赏银三两,还将所带来的十万两,给赏其余在岛兵。对毛姓兵丁,悉听复其旧姓任祖归宗,有才可用的,依旧委用。并分差各官,前往安抚各岛军民。又分付毛帅尸首,着他亲人自备上好棺木收敛。“尽管毛文龙部属”其众合老稚四万七千,妄称十万,且民多,兵不能二万,妄设将领千。“但还是向皇上建言不宜撤换将帅,而是让毛文龙部下陈继盛统领。袁崇焕仍不放心,唯恐毛文龙部下不满生变,而增饷银至十八万给东江兵,尽管东江”兵不能二万“。後来考虑到”东江一镇,牵制所必资今定两协,马军十营,步军五“,又请求崇祯帝将”岁饷银增至四十二万,米十三万六千。帝颇以兵减饷增为疑,以崇焕故,特如其请。“後东江兵员减少,可袁崇焕不但不减少饷银,反而还请求崇祯帝将饷银增至四十二万,米十三万六千。 以上事实还说明,无论是袁崇焕,还是崇祯帝,还是其他臣将,并不认为没有毛文龙的东江兵起不到牵制後金的作用,否则就不会投入那麽多钱粮了。既然包括最前线的指挥官以及皇上都这样认为,那就没有理由断定後金不这样认为,除非有一种後金比汉人聪明、更有先见之明的偏见。 其次,在毛文龙活着的时候,就有不少与毛文龙同时代的人认为毛文龙没有起牵制後金的作用。 其次,在毛文龙活着,且拥有毛家军,又悬师海上、等於是处於独立状态,朝廷鞭长莫及,并还手握皇帝的尚方宝剑的时候,甚至在毛文龙投附如日中天的阉党,有阉党作强力後盾的时候(——>袁崇焕之死,正与阉党余孽以及得到其支持的毛文龙同乡温可仁的的试图翻案、疯狂报复有关),就有不少人认为毛文龙没有起牵制後金的作用。 登莱巡抚陶朗先为贯彻袁崇焕的前任,同样被皇上下令杀害的前辽东经略熊廷弼的灭後金战略,从後面牵制後金,并伺机反攻、收复辽阳,“仅三个月,组成水陆师三万,集马万匹、甲杖火器二百余万、战船二千余艘”。可陶朗先就说毛文龙“其在镇江者,兵单将寡,倘倏覆,不惟不足助河西章制之势,而徒启贼人防备南路之谋,致殄四卫归附之众。” 兵科右给事中薛国观也指出:“今岁正月,敌倾巢入犯,虽稍挫凶锋,而攻围屠掠逍遥内地者直二十余日,迨班师而东,操演沈阳,复图再至,文龙一似不知有牵制者。”工科给事中潘士闻甚至指劾毛文龙:“故智将动有成算,勇将所向无敌,未有翱翔海上八年,未复一城一池而可以言智;敌来深慝穷岛,敌去仍言牵制而可以言勇。” 兵科给事中李迂知也说:“毛弁潜入虎穴,恢复镇江,图之此其时矣。而道臣杨帆未早,朝鲜联络未成,江淮召募未旋,水兵望洋未渡,千里孤悬,鞭难及腹。不数日,奴大屠镇江男妇,烧毁房屋几尽,而文龙逃朝鲜去矣。发之早,不得不应,又不能卒应,损威招衅至此。” 工科给事中潘士闻甚至指劾毛文龙:“故智将动有成算,勇将所向无敌,未有翱翔海上八年,未复一城一池而可以言智;敌来深慝穷岛,敌去仍言牵制而可以言勇。” 山东总兵杨国栋在其疏劾毛文龙时所列的十大罪状中的第一、第二条就是“一、专阃海外八年,靡费钱粮无算。今日言恢复,明日言捣巢,试问所恢复者何地?所捣者谁巢?二、设毛文龙于海外,原为牵制,不敢西向,数次过河,屡犯宁锦,全不知觅,牵制安在?” 紧邻毛文龙、且掩护过毛文龙免於後金捕杀的,效忠大明、起过牵制後金作用的朝鲜,也有类似证言。朝鲜备边司议证实:“毛将所为,不思甚矣。贼冲宣川,不过数百骑,曾不能发一支箭,骈首就戮,有同群羊之见猛虎,其无胆勇,据此可想。为今计莫若藏踪秘迹,使虏不得窥觇去留。”亲自去过毛文龙营地的柳公亮向朝鲜国王李倧说:“以其兵力观之,似无剿胡之势。张晚去时结阵以见之,而军皆疲劣。虽或见小利而动,恐难举大事耳。”李景稷亦云“毛之军势疲甚,其意只欲安座岛中,享其富贵而已。”《李朝实录》记载毛文龙“蛰居孤岛,徒事张皇,”“今则徒享富贵,无意进取。识者皆忧其终不利于中原,而为我国之深患。”即使是後来以“擅杀大帅”的罪名,参与迫害袁崇焕的王永光,也曾不得不承认:“海外之师为牵制也,有须弥岛之退,又有攻掠海州之报,以牵奴者而牵于奴,文龙伎俩已穷。”(以上转引自《袁崇焕诛毛文龙辨析》一文所引用之史料) [b]前辽东经略熊廷弼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毛文龙酿成了奇祸[/b]:“三方兵力未集,文龙发之太早,致敌恨辽人,屠戮四卫军民殆尽,灰东山之心,寒朝鲜之胆,夺河西之气,乱三方并进之谋,误属国联络之算,目为奇功,乃奇祸耳!”倒是投靠阉党的王化贞极力捧毛文龙,把毛文龙通过不服从统一调令,打乱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策”以恢复失地的重大战略部署而取得的偶然胜利——镇江之捷,说成是“发踪奇功”。 不仅有关於毛文龙实力能力不足以牵制敌人,且只想割据一方,安享富贵,以及畏敌如虎、东躲西藏的指责。还有对毛文龙拥兵自重,骄横跋扈,滥杀无辜,谎报战果、欺骗朝廷等的指责。 当时的朝论也因此表现了对毛文龙的厌恶:“文龙当辽事破坏之後,从岛中收招辽人,牵制金、复、海、盖(指辽东半岛金州、复州、海州、盖州四卫之地),时时袭东,颇有功。但渐骄恣,所上事多浮夸,索饷又过多,朝论多疑而厌之者,以其握重兵,又居海岛中,莫能难也。”(夏允彝著:《幸存录》) 连崇祯帝也指责“岛帅毛文龙悬师海上,开镇有年,动以牵制为名,案验全无事实,剿降献捷,欺诳朝廷,器甲刍粮蠹耗军国。近乃部署夷汉多兵,泛舟进登声言索饷,雄行跋扈,显著逆行。”这些指责虽是在毛文龙被杀之後,但这些与诸如“通虏谋反”之类的、秘密的、没几人知道的罪名不同,都是公开的、因而大家能看得到的事情。比方说,倘若毛文龙真有过牵制满虏之事实,真没有“剿降献捷,欺诳朝廷”等逆行,那麽在毛文龙还活着的时候,朝野肯定都知道。别说崇祯帝不是弱智,就算是弱智,恐怕也不可能编造这种低级的谎言而让天下人笑话“父君”。明朝是一个极力推崇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教,且皇帝拥有很大独裁权力的中央集权****体系的朝代。若皇帝欲致人於死,找个罪名并非难事。崇祯帝要真想为袁崇焕杀毛文龙开脱责任的话,完全可以捏造其他罪名。 有些大臣因此还提出了撤销东江一镇(按某些“仇袁人士”的说法,这才是卖国贼)。例如兵部尚书阎鸣泰就以牵制後金“终属虚着”为由提出移镇的动议;如尚宝卿董茂忠“请撤文龙,治兵关宁”。 既然大明一方有这样的认识,那就没有理由断定後金没有这样的认识,没有理由断定後金把毛文龙统领的部队看作是有能力妨碍其大举进攻的威慑。 因此,袁崇焕杀毛文龙,就不是因为东江兵不能牵制後金,更不是为後金解除“後顾之忧”,而是因为东江兵为不受节制、形同军阀割据的毛文龙所统领,难起到牵制後金的应有作用;而是认为只有整饬军纪(宁远、锦州刚发生了兵变。倘若不处理毛文龙,实难服众,也难免其他将士效仿),统一军令建制,消除从前那种军令建制不统一、各指挥官之间相互牵制、内讧的情况,才能提高作战能力,才能使东江真正起到牵制後金的作用,才能有效地打击敌人。同样,後金一方未尝没有这样的认识,未尝不认为军令建制统一、上意下达才能更好的作战,“牵制”才能发挥出其应有作用。 三、袁杀毛不但没有导致毛部将叛变,反而凝聚了人心 由上亦知,後金不是把毛文龙时期的东江,而是把袁崇焕杀毛文龙,实现军令建制的统一,军纪整饬後的东江视为更大的威胁。 以下事实可为其证:第一,後金趁袁崇焕刚杀毛文龙,需要时间精力去消除朝野人士的误解,未有余力去真正实现其目标之时就突袭北京。 第二,不先利用《明史》说的“岛弁失主帅,心渐携,益不可用,其後致有叛去者”,即东江内部尚未从混乱中摆脱出来的大好时机,彻底解决东江这个“後顾之忧”,以免其死灰复燃,重振士气而尾大不掉,甚至也不去诱降东江将士,以让他们一道攻击大明,或让他们配合後金军作战,牵制明军。 第三,後金试图解决东江这个“後顾之忧”,不是在毛文龙被杀之後,而是在袁崇焕被杀之後。 第四,即便是毛文龙部下,特别是其中高级部将,绝大多数都没有在毛文龙被杀之後逃跑、反乱或投敌。即使有叛乱、投降的,也都是在袁崇焕被捕或被杀之後。 《明史》以及贬袁的“仇袁人士”说袁崇焕杀毛文龙导致毛的部队叛变,为後金解除了後顾之忧,後金得以大举长途奔袭北京,袁崇焕也因此被捕下狱的说法也不完全符合事实。 事实上,毛被杀後,暂管东江事务和军队的毛部下、副将陈继盛,还有旗鼓徐敷奏、游击刘兴祚、参将沈世魁都没有叛变。刘兴祚还不顾母亲及其他骨肉亲人被後金扣作人质而与後金作战,不幸於崇祯三年春节的一次战斗中牺牲。参将沈世魁後还率军镇压了叛变,并击败了前来接应叛徒的後金军,几年後,当东江沦陷时不幸被俘殉国。陈继盛则是後来被叛徒设计害死的。就是毛文龙之子毛承祚,起初也没有叛变。毛承祚是到了崇祯五年,耿仲明、孔有德叛变後才跟从的——这事,距离後金大举长途奔袭北京已三年,袁督师也早就含冤而死了。其他叛徒,如参将刘兴治、游击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等都是後来才叛变的。 这些人的叛变原因各异,但都不是因为袁崇焕杀毛文龙。其中有些将领的驻地还不在东江而在内地。如孔有德和耿仲明是在登州巡抚孙元化手下任职,也没有几个原毛部下随之前往。其叛乱时间是在崇祯四年。其叛乱原因是孔有德受孙元化之令支援辽明军,途中遭飓风,几乎丧命,但仍被命令改道前往而生不满,途中又遇饥寒,士兵怒气爆发终至反叛;耿仲明则是因其弟参与东江兵变受牵连而不满,故孔有德攻其所在的登州时反叛。因此他们的叛乱也与东江“岛弁失主帅,心渐携,益不可用,其後致有叛去者”没有关系,更与“文龙既死,甫逾三月,我滿清兵数十万分道入龙井关、大安口”没有关系。 例如刘兴治。其一家早在奴儿哈赤的时候就投降了後金。後随其兄刘兴祚反正,投奔毛文龙。可其母亲、骨肉亲戚却留在後金,成了满酋蝗太极向其招降的人质。崇祯三年3月,蝗太极密信致刘兴治,又是引诱又是恐吓。信中说,刘如果信蝗太极之言,投奔後金,“若是轻身,即依尔南朝官爵,母子妻小团圆,任从尔便。若能带岛中人来,所带金、汉人不拘多少,都封与尔等,择地住种,长享其福。”如果拒绝,那就将刘之“母弟侄妻子全杀不留”。而其兄刘兴祚刚刚在与後金的作战中不幸牺牲。暂时统领陈继盛误听谍报,以为未死而没有奏报朝廷,结果朝廷未与抚恤。刘兴治气愤不已,便决定杀陈反叛。刘的性格,连《明史》都记载是“凶狡好乱”,平常就与暂管东江的陈继盛相处不好。刘设伏兵,将前来为兄刘兴祚吊丧的陈继盛等将官诱捕杀害,并捏造“继盛诬兴祚诈死,及以谋叛诬陷己者”(《明史》)之罪名欺骗众人。还“伪为岛中商民奏一通,请优恤兴祚,而令兴治镇东江。”(《明史》)刘兴冶与其诸弟兄“放舟长山岛,大肆杀掠”(《明史》)。对此,朝廷并未镇压而只是安抚。刘兴冶这才稍稍安稳了点。可不久就与後金勾搭上。在得到後金酋的支持後,再次叛乱,还杀害不愿随之叛乱的将领及家人。连其弟刘兴基也被其棒打。幸亏沈世魁只身幸免遇难,才得以率兵平息此次叛乱。 由此亦知,蝗太极是在其率後金军大举长途奔袭北京後的第二年,他认为其反间计已成功,其杀父仇人袁崇焕已被捕、必死无疑後,才劝降刘兴治的。其劝降内容不是许诺升官发财,亲人团圆,就是威胁杀害其全部亲人。当劝降刘兴治的阴谋失败後,还真的就把刘家一家老少杀了。也就是说,蝗太极认为能促使刘投降的,不是毛文龙被杀一事。且还不敢肯定刘兴治一定会投降。否则就不会开出这样的劝降条件。更不会以杀光其全家的方式对待他认为早就有心投降的人。再说,刘兴治之兄还坚持与後金作战,并刚刚牺牲。明代极重视儒家传统,长幼秩序分明,其兄如此,其弟操守即便不如其兄,也不至於会叛其兄,去投与其兄作战的敌人。这点,蝗太极肯定明白,否则就该在大举长途奔袭北京前,在其兄还活着的时候劝降,以保证确实已无後顾之忧。 以上事实不但说明毛文龙的死,没有动摇军心,没有激发兵变,更说明毛文龙是死是活都与蝗太极长途奔袭北京没有关系。且毛文龙那些部将的叛变,都是发生在主帅袁督师被怨杀之後。因此,若非要说毛文龙部下是因为主帅被怨杀而心灰意冷,不愿再为朝廷战,转而叛乱投敌,那这主帅应该是袁崇焕而不是毛文龙。 有一件重要的证据。那就是,蝗太极是在取得长途奔袭北京的成功,袁崇焕被残酷冤杀之後,才开始解决“东江问题”的。若袁督师杀毛文龙真激起了其部将的不满,使其部将叛乱,那蝗太极就会抓住这一时机,迅速行动,“解决”东江,消除後顾之忧,而绝不会愚蠢到迟至长途奔袭北京,甚至迟至袁崇焕被冤杀之後。要知道,时机难得,时不再来。往後拖,就等於让明朝有时间从容计策、安抚毛部将。谁也不可能预料到明朝的做法不但不能安抚毛部将,反而会激起毛部将的更大不满,反而更想反叛,更想投敌。 还有一点,若毛部将真痛恨袁崇焕杀毛的话,那麽他们应该为朝廷抓杀袁崇焕,为其毛主人伸了冤报了仇而感到高兴才是。他们的愤恨之情、生变叛逃之意,即使没有完全消失,至少会比袁崇焕活着的时候要少,军心也会因此变得较为稳定,士气也会有一定程度的恢复。蝗太极再愚蠢也不至於选这个时候去诱降他们。 袁崇焕被杀,军中将士因此寒心,竟有“以督师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辈在此何为?”不愿再为大明效命之言之後。那麽,蝗太极认为东江将士也会动摇,也有不愿再为大明效命,甚至生叛乱之心,或至少士气不高,因而是其解决东江问题,消除其後顾之忧的大好时机,也就顺理成章,没什麽奇怪的了。 蝗太极先是用各种手段诱降东江的将士。失败後,便趁东江内乱刚息,防务空虚之际而直接发兵攻打,满以为稳操胜券,可结果却是遭明军痛击,死伤甚重,惨败而归。 顺便提一下,东江的陷落,是在六年後的崇祯十年,是在距崇祯帝自杀、满清入关只有七年的时候了,且还是因满虏施诡计偷袭。原毛文龙部下,时任大明东江主帅的沈世魁因此壮烈殉国,万余将士英勇战死。 由上可知,东江的将士们不但没有如《明史》和那些诬袁的人士所言,军心涣散,作战能力低下,还因此出现了投敌叛变者,反而士气高昂,作战勇敢,重创满虏,坚守东江长达八年。最後虽不幸中计失败,但万余将士仍视死如归,壮烈殉国。 为免误会,在此说明一下。我不认为毛文龙该死。无论毛文龙如何跋扈,如何欺诳朝廷,如何没起到犄角的牵制作用,但他还是进攻过後金,还因此遭後金捕杀,亡命朝鲜,他也没有公然反叛;无论毛文龙贡献多少,他还是为民族为国家作了贡献的。且袁崇焕杀毛文龙,激起了阉党余孽的更大仇恨,从而想方设法置其於死地。 四、《明史》的故意诱导 《明史》还云:“帝骤闻,意殊骇,念既死,且方倚崇焕,乃优旨褒答。俄传谕暴文龙罪,以安崇焕心”,明确指责袁崇焕妄杀欺君,崇祯帝内心非常恼怒,但考虑到毛已死,自己又要依靠袁,才赞许袁崇焕的行为。而之所以传谕暴文龙罪,并非其本意,而是为了安袁崇焕的心。一些“仇袁人士”也以此指责袁崇焕,也跟着说“崇祯帝并未赋予袁崇焕杀毛文龙的权力,所以才如此震惊,袁崇焕是擅杀,触犯了大明律,本就是死罪,崇祯帝是因为毛文龙已经死了,为了安抚袁崇焕才不得已认可了袁崇焕之举。” 其实,只要稍稍阅读一下《明史》的这段记述,就会发现这不过是《明史》作者故意诱导读者而已。因为除了“优旨褒答。传谕暴文龙罪”是事实陈述外,“帝骤闻,意殊骇,念既死,且方倚崇焕”、“以安崇焕心”都不是事实陈述而是心理状况的描绘,是编纂者的主观推测。《明史》也未给出相关的具体证据佐证。崇祯帝的这种心理状况,若非神仙,恐怕难以正确了解,满清御用文人又是如何确知的呢?因此,只能说这又是满清御用文人为贬低击虏民族英雄袁崇焕、打击汉人的民族自信而有意编出的谎言。事实是,崇祯帝是赋予了袁崇焕杀人权力的,也认为毛文龙是死有余辜,并赞许袁崇焕杀毛是“躬亲正法,自是行军纪律,此则决策弭变,机事猝图,原不中制”。崇祯帝所下的“圣旨”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毛文龙悬距海上,跋扈有迹,犄角无资卿能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问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一切布置遵照敕谕,听便宜行事”(《崇祯长篇》卷23,崇祯2年6月戊午) 二,“朕以东事付督师袁崇焕,固圉恢疆,控御犄角,一切阃外军机听以便宜从事。岛帅毛文龙悬师海上,开镇有年,动以牵制为名,案验全无事实,剿降献捷,欺诳朝廷,器甲刍粮蠹耗军国。近乃部署夷汉多兵,泛舟进登声言索饷,雄行跋扈,显著逆行。崇焕目击危机,躬亲正法,据奏责数十二罪状,死当厥辜。大将重辟先闻,自是行军纪律,此则决策弭变,机事猝图,原不中制,具疏待罪,已奉明纶,仍著安心任事。”此不仅“《崇祯长篇》卷23,崇祯2年6月壬申”有记载,朝鲜的《仁祖大王实录》也有记载。 养私军,割据一方,是很难为皇帝所容的。明朝立国,就强调中央集权,很忌讳军阀割据,为此不封异性王,还以种种罪名剥夺了建国功臣的权力、甚至将之杀害。大将在外,须受文臣监之为大明祖制。李自成即将攻进北京时,崇祯帝想南迁,却无军队护行,而李自成已逼近北京,连招募义兵都不可能,於是,想让驸马都尉巩永固、新乐侯刘文炳率家丁护从南行,两人却回答:“家丁何足以当贼锋?况臣家素谨,不敢私蓄家丁。”由此可见大明对私人养军的忌讳。毛文龙用朝廷的钱,把政府军队变成毛姓私人军队,不受代表朝廷的经略、巡抚管核,犹如国中之国,这当然是崇祯帝不愿意看到而必欲除治的。因此赋予袁崇焕“固圉恢疆,控御犄角,一切阃外军机听以便宜从事”的大权,其中当然就包括了若毛文龙不肯接受“控御”,就杀之的权力。袁崇焕杀毛文龙时所列的十二条当斩之罪的第一条便是“祖制,大将在外,必命文臣监。尔****一方,军马钱粮不受核”。可见此罪之重。袁崇焕又是忠臣,不可能会在明知皇帝偏爱毛文龙,不同意他杀毛文龙,没有赋予他杀毛文龙权力的情况下,宁可犯欺君之罪导致自己也被杀,名誉被毁,也要擅杀皇帝之爱将。他与毛文龙的关系,也还没有到哪怕自己被皇上杀,也要杀掉毛文龙的程度。这也说明崇祯帝的上述“圣旨”不是违心之言。我想,毛文龙拥兵自重,不受政府节制,形同割据,才是袁崇焕、也是崇祯帝杀他的原因。 《明史》又云:“崇焕智虽疏,差有胆略”。这当然也不是事实陈述,只是编纂者的评论。之所以如此评论,无非是想让汉人以为就是击毙了满清之祖,首次击败了自其反叛起,二十多年来一直“所向无不摧破”的“我滿清”,振奋了汉人,大长了汉人志气的民族英雄,原来也只是个“智虽疏,差有胆略”的平庸之辈,而且还是个内斗优先,妄杀抗清英雄,自毁长城,欺侮父君的家伙。满清御用文人的这样做,其目的无非是想蒙蔽汉人,欲使汉人觉得自己很窝囊,很自卑,永不觉得在汉人里出现过真正了不起的民族英雄。 所以,《明史》编纂者以及某些捧毛贬袁的“仇袁人士”的种种说法,既经不起推敲,也缺乏具体证据,更违背了历史真相,是不过是为丑化袁崇焕这位击毙满酋、与满清有杀祖之不共戴天大仇的民族英雄而编造的谎言。 最後,想说说对《明史》的看法。《明史》是推行残酷的*的满清乾隆时期,由满清政权组织其御用文人编纂,得到满清政权认可的“正统史书”。那麽,其出发点当然就是为满清政权服务的。因此,就会尽量隐瞒和篡改对不利於其政权的历史事实,就会把其主观猜测当作事实来记述,就会通过评论等来有意误导人们。但并非该书的所有历史记载都是篡改过的或是编造的。例如,对大明政府健在时期的一些影响较大、众所周知,因此无法隐瞒和篡改的事件的记述和对某些众所周知的事和人的评价,应该是可信的。但也会将其主观猜测、评论等巧妙地混入其中,误导人们。例如,其祖奴儿哈赤在宁远一战首次被打败,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此《明史》的这一记述,是事实而不是编造。其祖奴儿哈赤之死不是在战败前而是在战败後,这也是赖不掉的事实。但其死因,其死亡时间,却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因此《明史》就可能会隐瞒真相,就可能会编造事实。再比方说袁崇焕杀毛文龙,以及崇祯帝谕旨称赞袁崇焕、谴责毛文龙,也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後金不久就大举奔袭北京也是事实。因此《明史》的记述,是事实而不是编造。但袁崇焕内心到底什麽时候决定杀,毛文龙被杀与後金的行动,到底有什麽关系,当时崇祯帝的内心到底是怎样想的,却是难以知晓和确证的。这就有让人发挥的余地。为满清政权服务的《明史》,就更不会不利用这个余地,或把猜测当事实,或编造事实、或歪曲事实、或把两件没有关系的事实巧妙地连在一起,或及时地加入评论等以诱导人们。再比方说《明史》对崇祯帝的评论,也是如此(限于篇幅以及与此文主旨关系不大,就不作说明了。各位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 所以,我们在阅读《明史》以及经过满清检阅、得到满清许可的史料时,就应该注意分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编纂者的主观猜测和评论,并通过其他记述和其他史料、通过仔细分析,弄清楚哪些事实间确实有联系,有什麽样的联系,又有哪些事实相互间本来没有联系,是《明史》编纂者故意诱导人们去认为它们有联系。 明史·袁崇焕传 《明史袁崇焕传》 选自《明史。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清〕张廷玉等 袁崇焕,字元素,东莞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授邵武知县。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遇老校退卒,辄与论塞上事,晓其厄塞情形,以边才自许。 天启二年正月,朝觐在都,御史侯恂请破格用之,遂擢兵部职方主事。无何,广宁师溃,廷议扼山海关,崇焕即单骑出阅关内外。部中失袁主事,讶之,家人亦莫知所往。已,还朝,具言关上形势,曰:“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廷臣益称其才,遂超擢佥事,监关外军,发帑金二十万,俾招募。时关外地悉为哈剌慎诸部所据,崇焕乃驻守关内。未几,诸部受款,经略王在晋令崇焕移驻中前所,监参将周守廉、游击左辅军,经理前屯卫事。寻令赴前屯安置辽人之失业者,崇焕即夜行荆棘虎豹中,以四鼓入城,将士莫不壮其胆。在晋深倚重之,题为宁前兵备佥事,然崇焕薄在晋无远略,不尽遵其令。及在晋议筑重城八里铺,崇焕以为非策,争不得,奏记首辅叶向高。 十三山难民十余万,久困不能出。大学士孙承宗行边,崇焕请:“将五千人驻宁远,以壮十三山势,别遣骁将救之。宁远去山二百里,便则进据锦州,否则退守宁远,奈何委十万人置度外?”承宗谋于总督王象乾。象乾以关上军方丧气,议发插部护关者三千人往,承宗以为然,告在晋。在晋竟不能救,众遂没,脱归者仅六千人而已。及承宗驳重城议,集将吏谋所守。阎鸣泰主觉华,崇焕主宁远,在晋及张应吾、邢慎言持不可,承宗竟主崇焕议。已,承宗镇关门,益倚崇焕,崇焕内拊军民,外饬边备,劳绩大著。崇焕尝核虚伍,立斩一校。承宗怒曰:“监军可专杀耶?”崇焕顿首谢,其果于用法类此。 三年九月,承宗决守宁远。佥事万有孚、刘诏力阻,不听,命满桂偕崇焕往。初,承宗令祖大寿筑宁远城,大寿度中朝不能远守,筑仅十一,且疏薄不中程。崇焕乃定规制:高三丈二尺,雉高六尺,址广三丈,上二丈四尺。大寿与参将高见、贺谦分督之,明年迄工,遂为关外重镇。桂,良将,而崇焕勤职,誓与城存亡;又善抚,将士乐为尽力。由是商旅辐辏,流移骈集,远近望为乐士。遭父忧,夺情视事。四年九月,偕大将马世龙、王世钦率水陆马步军万二千,东巡广宁,谒北镇祠,历十三山,抵右屯,遂由水道泛三岔河而还。寻以五防叙劳,进兵备副使,再进右参政。 崇焕之东巡也,请即复锦州、右屯诸城,承宗以为时未可,乃止。至五年夏,承宗与崇焕计,遣将分据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及大、小凌河,缮城郭居之。自是宁远且为内地,开疆复二百里。十月,承宗罢,高第来代,谓关外必不可守,令尽撤锦、右诸城守具,移其将士于关内。督屯通判金启倧上书崇焕曰:“锦、右、大凌三城皆前锋要地。倘收兵退,既安之民庶复播迁,已得之封疆再沦没,关内外堪几次退守耶!”崇焕亦力争不可,言:“兵法有进无退。三城已复,安可轻撤?锦、右动摇,则宁、前震惊,关门亦失保障。今但择良将守之,必无他虑。”第意坚,且欲并撤宁、前二城。崇焕曰:“我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我必不去。”第无以难,乃撤锦州、右屯、大、小凌河及松山、杏山、塔山守具,尽驱屯兵入关,委弃米粟十余万,而死亡载途,哭声震野,民怨而军益不振。崇焕遂乞终制,不许。十二月进按察使,视事如故。 我大清知经略易与,六年正月举大军西渡辽河,二十三日抵宁远。崇焕闻,即偕大将桂,副将左辅、朱梅,参将大寿,守备何可刚等集将士誓死守。崇焕更刺血为书,激以忠义,为之下拜,将士咸请效死。乃尽焚城外民居,携守具入城,清野以待。令同知程维楧诘*,通判启倧具守卒食,辟道上行人。檄前屯守将赵率教、山海守将杨麒,将士逃至者悉斩,人心始定。明日,大军进攻,载楯穴城,矢石不能退。崇焕令闽卒罗立,发西洋巨炮,伤城外军。明日,再攻,复被却,围遂解,而启倧亦以然炮死。 启倧起小吏,官经历,主赏功事,勤敏有志介。承宗重之,用为通判,核兵马钱粮,督城工,理军民词讼,大得众心。死,赠光禄少卿,世廕锦衣试百户。 初,中朝闻警,兵部尚书王永光大集廷臣议战守,无善策。经略第、总兵麒并拥兵关上,不救,中外谓宁远必不守。及崇焕以书闻,举朝大喜,立擢崇焕右佥都御史,玺书奖励,桂等进秩有差。 我大清初解围,分兵数万略觉华岛,杀参将金冠等及军民数万。崇焕方完城,力竭不能救也。高第镇关门,大反承宗政务,折辱诸将,诸将咸解体,遇麒若偏裨,麒至,见侮其卒。至是,坐失援,第、麒并褫官去,而以王之臣代第,赵率教代麒。 我大清举兵,所向无不摧破,诸将罔敢议战守。议战守,自崇焕始。三月,复设辽东巡抚,以崇焕为之。魏忠贤遣其*刘应坤、纪用等出镇。崇焕抗疏谏,不纳。叙功,加兵部右侍郎,赉银币,世廕锦衣千户。 崇焕既解围,志渐骄,与桂不协,请移之他镇,乃召桂还。崇焕以之臣奏留桂,又与不协。中朝虑偾事,命之臣专督关内,以关外属崇焕画关守。崇焕虞廷臣忌己,上言:“陛下以关内外分责二臣,用辽人守辽土,且守且战,且筑且屯。屯种所入,可渐减海运。大要坚壁清野以为体,乘间击瑕以为用;战虽不足,守则有余;守既有余,战无不足。顾勇猛图敌,敌必仇;奋迅立功,众必忌。任劳则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则劳不著,罪不大则功不成。谤书盈箧,毁言日至,从古已然,惟圣明与廷臣始终之。”帝优旨褒答。 其冬,崇焕偕应坤、用、率教巡历锦州、大、小凌河,议大兴屯田,渐复第所弃旧土。忠贤与应坤等并因是廕锦衣,崇焕进所廕为指挥佥事。崇焕遂言:“辽左之坏,虽人心不固,亦缘失有形之险,无以固人心。兵不利野战,只有凭坚城、用大炮一策。今山海四城既新,当更修松山诸城,班军四万人,缺一不可。”帝报从之。 先是,八月中,我太祖高皇帝晏驾,崇焕遣使吊,且以觇虚实。我太宗文皇帝遣使报之,崇焕欲议和,以书附使者还报。我大清兵将讨朝鲜,欲因此阻其兵,得一意南下。七年正月,再遣使答之,遂大兴兵渡鸭绿江南讨。朝议以崇焕、之臣不相能,召之臣还,罢经略不设,以关内外尽属崇焕,与镇守中官应坤、用并便宜从事。崇焕锐意恢复,乃乘大军之出,遣将缮锦州、中左、大凌三城,而再使使持书议和。会朝鲜及毛文龙同告急,朝命崇焕发兵援,崇焕以水师援文龙,又遣左辅、赵率教、朱梅等九将将精卒九千先后逼三岔河,为牵制之势,而朝鲜已为大清所服,诸将乃还。 崇焕初议和,中朝不知。及奏报,优旨许之,后以为非计,频旨戒谕。崇焕欲藉是修故疆,持愈力。而朝鲜及文龙被兵,言官因谓和议所致。四月,崇焕上言:“关外四城虽延袤二百里,北负山,南阻海,广四十里尔。今屯兵六万,商民数十万,地隘人稠,安所得食?锦州、中左、大凌三城,修筑必不可已。业移商民,广开屯种。倘城不完而敌至,势必撤还,是弃垂成功也。故乘敌有事江东,姑以和之说缓之。敌知,则三城已完,战守又在关门四百里外,金汤益固矣。”帝优旨报闻。 时率教驻锦州,护版筑,朝命尤世禄来代,又以辅为前锋总兵官,驻大凌河。世禄未至,辅未入大凌,五月十一日大清兵直抵锦州,四面合围。率教偕中官用婴城守,而遣使议和,欲缓师以待救,使三返不决,围益急。崇焕以宁远兵不可动,选精骑四千,令世禄、大寿将,绕出大军后决战;别遣水师东出,相牵制;且请发蓟镇、宣、大兵,东护关门。朝廷已命山海满桂移前屯,三屯孙祖寿移山海,宣府黑云龙移一片石,蓟辽总督阎鸣泰移关城;又发昌平、天津、保定兵驰赴上关;檄山西、河南、山东守臣整兵听调。世禄等将行,大清已于二十八日分兵趋宁远。崇焕与中官应坤、副使毕自肃督将士登陴守,列营濠内,用炮距击;而桂、世禄、大寿大战城外,士多死,桂身被数矢,大军亦旋引去,益兵攻锦州。以溽暑不能克,士卒多损伤,六月五日亦引还,因毁大、小凌河二城。时称宁、锦大捷,桂、率教功为多。忠贤因使其*论崇焕不救锦州为暮气,崇焕遂乞休。中外方争颂忠贤,崇焕不得已,亦请建祠,终不为所喜。七月,遂允其归,而以王之臣代为督师兼辽东巡抚,驻宁远。及叙功,文武增秩赐廕者数百人,忠贤子亦封伯,而崇焕止增一秩。尚书霍维华不平,疏乞让廕,忠贤亦不许。 未几,熹宗崩。庄烈帝即位,忠贤伏诛,削诸冒功者。廷臣争请召崇焕。其年十一月擢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崇祯元年四月,命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所司敦促上道。七月,崇焕入都,先奏陈兵事,帝召见平台,*劳甚至,咨以方略。对曰:“方略已具疏中。臣受陛下特眷,愿假以便宜,计五年,全辽可复。”帝曰:“复辽,朕不吝封侯赏。卿努力解天下倒悬,卿子孙亦受其福。”崇焕顿首谢。帝退少憩,给事中许誉卿叩以五年之略。崇焕言:“圣心焦劳,聊以是相*耳。”誉卿曰:“上英明,安可漫对。异日按期责效,奈何?”崇焕怃然自失。顷之,帝出,即奏言:“东事本不易竣。陛下既委臣,臣安敢辞难。但五年内,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克有济。”帝为饬四部臣,如其言。 崇焕又言:“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夫岂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乱臣谋。”帝起立倾听,谕之曰:“卿无疑虑,朕自有主持。”大学士刘鸿训等请收还之臣、桂尚方剑,以赐崇焕,假之便宜。帝悉从之,赐崇焕酒馔而出。崇焕以前此熊廷弼、孙承宗皆为人排构,不得竟其志,上言:“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著,战为奇著,和为旁著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帝优诏答之,赐蟒玉、银币,疏辞蟒玉不受。 是月,川、湖兵戍宁远者,以缺饷四月大噪,余十三营起应之,缚系巡抚毕自肃、总兵官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于谯楼上。自肃伤重,兵备副使郭广初至,躬翼自肃,括抚赏及朋椿二万金以散,不厌,贷商民足五万,乃解。自肃疏引罪,走中左所,自经死。崇焕以八月初抵关,闻变驰与广密谋,宥首恶张正朝、张思顺,令捕十五人戮之市;斩知谋中军吴国琦,责参将彭簪古,黜都司左良玉等四人。发正朝、思顺前锋立功,世荣、涵淳以贪虐致变,亦斥之。独都司程大乐一营不从变,特为奖励。一方乃靖。知关外关外大将四五人,事多掣肘。后定设二人,以梅镇宁远,大寿仍驻锦州。至是,梅将解任,崇焕请合宁、锦为一镇,大寿仍驻锦州,加中军副将何可刚都督佥事,代梅驻宁远,而移蓟镇率教于关门,关内外止设二大将。因极称三人之才,谓:“臣自期五年,专藉此三人,当与臣相终始。届期不效,臣手戮三人,而身归死于司败。”帝可之,崇焕遂留镇宁远。自肃既死,崇焕请停巡抚,及登莱巡抚孙国桢免,崇焕又请罢不设。帝亦报可。哈剌慎三十六家向受抚赏,后为插汉所迫,且岁饥,有叛志。崇焕召至于边,亲抚*,皆听命。二年闰四月,叙春秋两防功,加太子太保,赐蟒衣、银币,廕锦衣千户。 崇焕始受事,即欲诛毛文龙。文龙者,仁和人。以都司援朝鲜,逗留辽东,辽东失,自海道遁回,乘虚袭杀大清镇江守将,报巡抚王化贞,而不及经略熊廷弼,两人隙始开。用事者方主化贞,遂授文龙总兵,累加至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剑,设军镇皮岛如内地。皮岛亦谓之东江,在登、莱大海中,绵亘八十里,不生草木,远南岸,近北岸,北岸海面八十里即抵大清界,其东北海则朝鲜也。岛上兵本河东民,自天启元年河东失,民多逃岛中。文龙笼络其民为兵,分布哨船,联接登州,以为掎角计。中朝是之,岛事由此起。 四年五月,文龙遣将沿鸭绿江越长白山,侵大清国东偏,为守将击败,众尽歼。八月,遣兵从义州城西渡江,入岛中屯田,大清守将觉,潜师袭击,斩五百余级,岛中粮悉被焚。五年六月,遣兵袭耀州之官屯寨,败归。六年五月,遣兵袭鞍山驿,丧其卒千余。越数日又遣兵袭撤尔河,攻城南,为大清守将所却。七年正月,大清兵征朝鲜,并规剿文龙。三月,大清兵克义州,分兵夜捣文龙于铁山。文龙败,遁归岛中。时大清恶文龙蹑后,故致讨朝鲜,以其助文龙为兵端。 顾文龙所居东江,形势虽足牵制,其人本无大略,往辄败衄,而岁糜饷无算;且惟务广招商贾,贩易禁物,名济朝鲜,实阑出塞,无事则鬻参贩布为业,有事亦罕得其用。工科给事中潘士闻劾文龙糜饷杀降,尚宝卿董茂忠请撤文龙,治兵关、宁。兵部议不可,而崇焕心弗善也,尝疏请遣部臣理饷。文龙恶文臣监制,抗疏驳之,崇焕不悦。及文龙来谒,接以宾礼,文龙又不让,崇焕谋益决。 至是,遂以阅兵为名,泛海抵双岛,文龙来会。崇焕与相燕饮,每至夜分,文龙不觉也。崇焕议更营制,设监司,文龙怫然。崇焕以归乡动之,文龙曰:“向有此意,但惟我知东事,东事毕,朝鲜衰弱,可袭而有也。”崇焕益不悦。以六月五日邀文龙观将士射,先设幄山上,令参将谢尚政等伏甲士幄外。文龙至,其部卒不得入。崇焕曰:“予诘朝行,公当海外重寄,受予一拜。”交拜毕,登山。崇焕问从官姓名,多毛姓。文龙曰:“此皆予孙。”崇焕笑,因曰:“尔等积劳海外,月米止一斛,言之痛心,亦受予一拜,为国家尽力。”众皆顿首谢。 崇焕因诘文龙违令数事,文龙抗辩。崇焕厉色叱之,命去冠带絷缚,文龙犹倔强。崇焕曰:“尔有十二斩罪,知之乎?祖制,大将在外,必命文臣监。尔****一方,军马钱粮不受核,一当斩。人臣之罪莫大欺君,尔奏报尽欺罔,杀降人难民冒功,二当斩。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尔奏有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语,大逆不道,三当斩。每岁饷银数十万,不以给兵,月止散米三斗有半,侵盗军粮,四当斩。擅开马市于皮岛,私通外番,五当斩。部将数千人悉冒己姓,副将以下滥给札付千,走卒、舆夫尽金绯,六当斩。自宁远还,剽掠商船,自为盗贼,七当斩。强取民间子女,不知纪极,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八当斩。驱难民远窃人参,不从则饿死,岛上白骨如莽,九当斩。辇金京师,拜魏忠贤为父,塑冕旒像于岛中,十当斩。铁山之败,丧军无算,掩败为功,十一当斩。开镇八年,不能复寸土,观望养敌,十二当斩。”数毕,文龙丧魂魄不能言,但叩头乞免。崇焕召谕其部将曰:“文龙罪状当斩否?”皆惶怖唯唯。中有称文龙数年劳苦者,崇焕叱之曰:“文龙一布衣尔,官极品,满门封廕,足酬劳,何悖逆如是!”乃顿首请旨曰:“臣今诛文龙以肃军。诸将中有若文龙者,悉诛。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遂取尚方剑斩之帐前。乃出谕其将士曰:“诛止文龙,余无罪。”当是时,文龙麾下健校悍卒数万,惮崇焕威,无一敢动者,于是命棺敛文龙。明日,具牲醴拜奠曰:“昨斩尔,朝廷大法;今祭尔,僚友私情。”为下泪。乃分其卒二万八千为四协,以文龙子承祚、副将陈继盛、参将徐敷奏、游击刘兴祚主之。收文龙敕印、尚方剑,令继盛代掌。犒军士,檄抚诸岛,尽除文龙虐政。还镇,以其状上闻,末言:“文龙大将,非臣得擅诛,谨席稿待罪。”时崇祯二年五月也。帝骤闻,意殊骇,念既死,且方倚崇焕,乃优旨褒答。俄传谕暴文龙罪,以安崇焕心,其爪牙伏京师者,令所司捕。崇焕上言:“文龙一匹夫,不法至此,以海外易为乱也。其众合老稚四万七千,妄称十万,且民多,兵不能二万,妄设将领千。今不宜更置帅,即以继盛摄之,于计便。”帝报可。 崇焕虽诛文龙,虑其部下为变,增饷银至十八万。然岛弁失主帅,心渐携,益不可用,其后致有叛去者。崇焕言:“东江一镇,牵制所必资。今定两协,马军十营,步军五,岁饷银四十二万,米十三万六千。”帝颇以兵减饷增为疑,以崇焕故,特如其请。 崇焕在辽,与率教、大寿、可刚定兵制,渐及登莱、天津,及定东江兵制,合四镇兵十五万三千有奇,马八万一千有奇,岁费度支四百八十余万,减旧一百二十余万。帝嘉奖之。 文龙既死,甫逾三月,我大清兵数十万分道入龙井关、大安口。崇焕闻,即督大寿、可刚等入卫。以十一月十日抵蓟州,所历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城,皆留兵守。帝闻其至,甚喜,温旨褒勉,发帑金犒将士,令尽统诸道援军。俄闻率教战殁,遵化、三屯营皆破,巡抚王元雅、总兵朱国彦自尽,大请兵越蓟州而西。崇焕惧,急引兵入护京师,营广渠门外。帝立召见,深加*劳,咨以战守策,赐御馔及貂裘。崇焕以士马疲敝,请入休城中,不许。出与大军鏖战,互有杀伤。 时所入隘口乃蓟辽总理刘策所辖,而崇焕甫闻变即千里赴救,自谓有功无罪。然都人骤遭兵,怨谤纷起,谓崇焕纵敌拥兵。朝士因前通和议,诬其引敌胁和,将为城下之盟。帝颇闻之,不能无惑。会我大清设间,谓崇焕密有成约,令所获宦官知之,阴纵使去。其人奔告于帝,帝信之不疑。十二月朔再召对,遂缚下诏狱。大寿在旁,战栗失措,出即拥兵叛归。大寿尝有罪,孙承宗欲杀之,爱其才,密令崇焕救解。大寿以故德崇焕,惧并诛遂叛。帝取崇焕狱中手书,往召大寿,乃归命。 方崇焕在朝,尝与大学士钱龙锡语,微及欲杀毛文龙状。及崇焕欲成和议,龙锡尝移书止之。龙锡故主定逆案,魏忠贤遗*王永光、高捷、袁弘勋、史褷辈谋兴大狱,为逆*报仇,见崇焕下吏,遂以擅主和议、专戮大帅二事为两人罪。捷首疏力攻,褷、弘勋继之,必欲并诛龙锡。法司坐崇焕谋叛,龙锡亦论死。三年八月,遂磔崇焕于市,兄弟妻子流三千里,籍其家。崇焕无子,家亦无余赀,天下冤之。 崇焕既缚,大寿溃而去。武经略满桂以趣战急,与大清兵战,竟死,去缚崇焕时甫半月。初,崇焕妄杀文龙,至是帝误杀崇焕。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 袁崇焕诗词文章 望鹿门山 鹿门多隐士,我爱孟浩然。柴门月夜还,多病无人怜 虽无官可仕,已有诗堪传。当时李杜辈,众口推其贤 杜门却不出,高卧弄云烟。富贵是何物,安居全其天 嗟我不才者,劳劳三十年。徒索长安米,忧来心自煎 躬耕吾亦肯,负郭家无田。入林适我愿,买山囊无钱 茫茫大地内,何处堪息肩。誓寻佳山水,茅屋筑数椽 咏歌毕吾事,偕隐将终焉。 最喜欢他这首诗,嗟叹他原本是和陶潜一样是个天载悠游之人,何愿为功名所累! 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 临刑前给发妻的诗: 《寄内》 离多会少为功名,患难思量悔恨生。 室有莱妻呼负负,家无担石累卿卿。 当时自矢风云志,今日方深儿女情。 作妇更加供子职,死难塞责莫轻生。 袁崇焕的刑场是在西四牌楼,明英宗时一代文臣于谦也是被处死在这里,悲剧就这样一幕幕地上演着。在临刑前的晚上,袁崇焕的部下辗转送到狱中一包鸦片,以图他减轻受刑的痛苦,磊落坦荡的他拒绝了,他怎么承受的这3600刀,“时百姓怨恨,争啖其肉,皮骨已尽,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 刀刀是汉民族永不愈合、永远作痛的伤口…… 袁崇焕是顶着通敌谋反的罪名被无罪枉杀,替他收殓是灭门九族的大罪。袁崇焕的余姓谋士,冒死把袁崇焕的头颅带回了家,埋在了自家的后院里。自此后的他以及他的后人隐姓埋名,默默地守着这座坟茔近四百年。 袁督师诗集 咏独秀峰 玉笋瑶簪里,兹山独出群。南天撑一柱,其上有青云。 边中送别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侵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任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落第 遇主人多易,逢时我独难。八千怜客路,三十尚儒冠。 出谷莺偏媚,还枝鸟亦安。故园泉石好,归去把渔竿。 秋闱赏月 战罢文场笋阵收,客徒不觉是中秋.月明银汉三千里,歌醉金秋十二楼. 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嫦娥必定知人意,不钥蟾宫任我游. 山海关送季弟南还 公车犹记昔年情,万里从戎塞上征。牧圉此时犹捍御,驰驱何日*生平! 由来友爱钟吾辈。肯把须眉负此生?去住安危俱莫问,燕然曾勒古人名。 弟兄于汝倍关情,此日临歧感慨生;磊落丈夫谁好剑?牢骚男子不能兵。 才堪逐电三驱捷,身上飞鹏一羽轻。行矣乡邦重努力,莫耽疏懒堕时名。 黄河 河水奔流去,暄腾万马声。源从天上落,性本地中行。 独处真须激,清来自太平。济川吾有愿,击楫动深情。 过诃林口占 四十年来过半身,望中抵树满红尘。如今著足空王地,多悔从前学杀人。 归庚岭步前韵 功名劳十载,心迹渐依违。道说还山是,惟言出塞非。 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数卷封章外,浑然旧日归。 度庚岭 客路过庚岭,乡关渐已违。江山原不改,世事近来非! 瑟岂齐门惯?人宁狗盗稀!驱车从此去,莫作旧时归。 南还别陈翼所总戎 慨慷同仇日,间关百战时。功高名主眷,心苦后人知。 糜鹿还山便,麒麟绘阁宜。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 话别秦六郎 海鳄波鲸夜不啾,故人谈剑判溪头。言深夜半犹疑昼,酒冷凉生始觉秋。 水国芙蓉低睡月,江湄杨柳软维舟。自怜作赋非王粲,戛玉鸣金有少游。 偕诸将游海岛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片云孤月应肠断,桩树凋零又一秋。 哭熊经略之一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苦失声。 春中潮涨 缠mian苦雨声,留滞孤舟夕。卧听渔人语,又添水数尺。 推篷试一望,不见春草碧。急当乘长风,高帆破浪白。 舟过平乐登筹边楼 何人边城借箸筹,功成乃以名其楼。此地至今烽火静,想非肉食所能谋。 我来凭栏试一望,江山指顾心悠悠。闻道三边兵未息,谁解朝廷君相忧。 哭熊经略之二 太息弓藏狗又烹,狐悲兔死最关情。家贫罄尽身难赎,贿赂公行杀有名。 脱帻愤深檀道济,爰书冤及魏元成。备遭惨毒缘何事,想为登坛善将兵。 啸台 奇声与人殊,龙吟复虎啸。云飞波浪高,水落鸟鹊噪。 孙登效甚声,激发混沌窍。如同百舌鸣,众音会其妙。 人物不相同,物声乃人貌。偶然登兹台,掩口发一笑。 韩淮阴侯庙 一饭君知报,高风振俗耳。如何解报恩,祸为受恩始。丈夫亦何为,功成身可死。陵谷有变易,遑问赤松子。所贵请白心,背面早熟揣。若听蒯通言,身名已为累。一死成君名,不必怨吕雉。 海山楼 层楼高百尺,形势控西东。人物兴亡外,川原指顾中。万家江杵月,一片锦帆风。薄醉吹空笛,登临兴无穷。 封丘黄河边作 神禹疏九河,千秋一大智。众流翕受多,力大不可制。怒涛日奔驰,所贵杀其势。九河既疏通,流注去积滞。浊流自滔滔,其利可万世。如何任壅塞,故道不可记。遂使圣人功,一望作平地。泥淤水必争,地狭浪必肆。补筑日增高,决溃更滋弊。微禹吾其鱼,隐忧道易济。早能为经营,事半功倍易。凭谁讲上策,复造万世利。 登贤书后回东莞县谒墓 少小辞乡国,飘零三十年。敢云名在榜,深愧祭无田。邱陇棠梨在,衣冠手泽传。夕阳回首处,林树郁苍烟。 舟泊君山步月上点翠亭纳凉 舟泊君山下,旁有钓鱼矶。秋暑酷未退,坐来白羽挥。林前逗且影,鸟鹊绕枝飞。我时兴不浅,拾级登翠微。啸歌将夜半,凉露湿衣襟。舟师起解缆,引手招我归。我游方适意,徘徊不能违。始信古人乐,秉烛游未非。 偕弟煜夜坐等有作 忆到乡关百事愁,挑灯细语不能休。人心此时将何恃,予骨他日望尔收。画里青山长入梦,镜中白发已盈头。但求烽火今平息,得遂闲身及早抽。 斑竹岩 二女事圣人,观型室家好。修短理难齐,此理识已早。况当陟方岁,年华计已老。如何苦相思,衰痛作烦恼。同心表精诚,酒泪染丛筱。斑斑或有之,万古不枯槁。吾粤有此竹,根蒂谁肇造。流俗喜神奇,谬托恐无考。 寻禹碑 衡岳镇南方,无气自滃郁。支分走别麓,峋嵝乃独出 山尖神禹碑,兀然千古立。奇字蝌蚪形,后人不能识 昔吾读韩诗,奇语动魂魄。所愧生南方,恨不长两翼 奋飞到山顶,亲手为拂拭。今日扁舟过,系缆应努力 晓起裹糇粮,殷勤带纸笔。攀援曷云疲,汗喘不敢息 但见白云起,林深万感寂。归路志东西,自朝至日晨 高下通幽寻,此碑沓无迹。岂果有神物,呵护作秘惜 或缘我痴蒙,当前末由觌。因思朱晦翁,考异得其实 禹碑徒传闻,山上无此石。始知昌黎叟,好奇误著述 我乃为所愚,枉折游山屐。振策出山中,山花露欲滴 入狱 北阙勤王日,南冠就絷时。果然尊狱吏,悔不早舆尸。 执法人难恕,招犹我自知。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狱中对月 天上月分明,看来感旧情。当年驰万马,半夜出长城。 锋镝曾求死,囹圄敢望生。心中无限事,宵柝击来惊。 浣衣里 忠臣血入地,地厚为之裂。今溅帝王衣,浣痕亦不灭。灵质偏成磷,光焰九天彻。 精诚叩帝阍,愿化一寸铁。良土铸作剑,剑锷百不折。斩尽*人头,依旧化为血。 血污常如新,抚mo触手热。什袭在笥中,留作裳衣设。后来谁可同,惟有南八舌。 记母 梦绕高堂最可哀,牵衣曾嘱早归来。母年已老家何有,国法难容子不才。 负米当时原可乐,读书今日反为灾。思亲想及黄泉见,泪血纷纷洒不开。 忆弟 竞爽曾殇弱一人,何图家祸备艰辛。莫怜缧绁非其罪,自信累囚不辱身。 上将由来无善死,合家从此好安贫。音书欲穿言难尽,嘱汝高堂有老亲。 题壁 狱中苦况历多时,法在朝廷罪自宜。心悸易招声伯梦,才层次集社陵诗。 身中清白人菜信,世上功名鬼不知。得句偶然题土壁,一回读罢一回悲。 临刑口占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白冤疏(程本直) 为督师蒙不白之冤,微臣甘同诛之罪。伏祈皇上骈斩臣头以励忠臣,以成义士。事窃惟「忠无不信,诚不见疑」;过听斯言,实为祸本。宁独昔邹阳寒心于梁狱哉! 即如今日皇上特鉴袁崇焕锦宁战守两次殊功,起之田间,付以辽事。皇上任崇焕者千古无两;崇焕仰感信任之恩,特达之遇,矢心誓日,有死无生,以期报皇上者,亦千古无两。当兹兵氛孔棘,危急万分;群疑沸起,曾毋投杼?此臣蒿目痛心,不得不仰皇上痛哭而流涕也。 夫以千里赴援,餐霜宿露;万兵百将,苦死无言,而且忍馁茹疲,背城血战,则崇焕之心迹,与诸将之用命,亦概可知矣!上一旦执崇焕而付之理将,将之微权,固有神武不测;而讹言流布,种种猜疑,其巷议街谈,不堪入耳者,臣不必为崇焕辩。惟是有谓其坐守辽东,任敌越蓟者;有谓其往刮蓟州,纵敌入京者;有谓其散遣援兵,不令堵截者,有谓其逗遛城下,不肯尽力者。此皆末以崇焕之入卫,与诸将之血战一详而按之耳! 臣从崇焕展转行间,情形悉备,请得冒万死为皇上陈之,以待斧钺之可也。盖崇焕自任复辽,殚精拮据;甫及期年,锦宁一带,壁垒改观。正拟器械马匹,稍有头绪,决计渡河,惟虑蓟门单弱,请宿重兵。已特疏言之,再疏催之。蒙皇上发部着议,疏固犹在御前也。乃敌今日困自遵化突入,不出崇焕所料。脱令蓟镇豫为戒严,堡堡锦州,城城宁远,敌安得深入若尔!而大城小堡,望风投降,遵抚不能一日守城,遂至于斯。则何得谓崇焕之坐守辽东,任其入蓟也! 至若崇焕自十月二十八日,一闻蓟警,即檄调诸辽将兵赴急西援。躬统马步二万有奇,逐路置防,逐城置守。戴星犯雪,于十一月初一日驰至蓟州,计图背捍神京,面拒敌众。十二日即发前拨堵截于马升桥;十三日敌乃尽撤遵营,横札于蓟之东南角,林木茂密,山谷崎岖。两兵对垒,相持半日。不意宵遯而西,则安得谓崇焕驻剖蓟州,纵其入京乎!若夫诸路援兵,岂不知多多益善?然兵不练习,器不坚利,望敌即逃,徒寒军心。故分之则可以壮声援,合之末必可以作敌忾也。况夫回龙营素不习练,易为摇撼,以满桂边兵据护京城,万一可保无虞。此崇焕于回喁转之吱心也。以之罪崇焕,曰散遣援兵,不令堵截,冤哉! 至谓其逗遛城下,不肯尽力者,尤为可痛!痛自敌人逸蓟入京,崇焕心焚胆裂,愤不顾死,士不传餐,马不再秣,间道飞抵郊外,方幸敌末近城,得以身翼神京。士马疲敝,请休息城中。未蒙俞允,出营广渠门外,两相鏖战。崇焕环甲冑以督后劲,自辰至申,转战十余里,冲突十余合,竟至运河血战!殊劳辽事以来,所未多有此。前月二十日也,至二十六日,又舍广渠门而攻左安门,亦时有杀伤,惟是由蓟趋京,两昼夜疾行三百里,随行营仅得马兵九千,步兵不能兼进。以故专俟步兵调到,随地安营,然后尽力死战。初二初三计程可至,不期初一日再蒙皇上召对,崇焕奉有拏禁之旨矣! 时未旬日,经战两阵,逗遛乎非逗遛乎?可不问而明矣!总之崇焕恃因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独念崇焕就执,将士惊惶,彻夜号啼,莫知所处;而城头炮石,乱打多兵,骂詈之言,骇人闻听。遂以万余精锐,一溃而散。 夫此关宁数万之众,实皇上竭天下之物力,养之千日,用之一朝者也。今日因疑而执崇焕,执崇焕而轻弃数万习战敢死屡效之精锐,遂使敌骑纵横。今日陷良乡,明日陷固安,虽援兵云集,谁复抗之?此非群疑之误中,实敌间之密成。亦非崇焕之蒙冤,实天之不悔祸也。 臣故不避斧钺,洒血泣陈,万恳皇上天恩一垂,群疑自解。俾崇焕出而收诸辽兵将如侯世禄、张鸿功之例,戴罪立功,诸辽将之于崇焕,恩信相结,骨肉弗踰,当必抱崇焕之冤,发崇焕之愤,感荷圣恩,踊跃同袍,事平然后执三尺法,以定其功罪。崇焕虽死,目瞑心甘。 不然终疑莫释,天威难霁,则崇焕一出辽东,此身首不拟付之沙场,即拟付之法市,争早晚不争死生,崇焕筹之稔矣。惟是臣于崇焕,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焕冤死,义不独生。伏乞皇上骈收臣于狱,俾与崇焕骈斩于市崇焕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与崇焕,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 况夫流言四布,人各自危,凡在崇焕之门者,窜匿殆尽。臣独束身就戮,哀吁呼天,实为事至今日,非辽兵莫能遏其势,非崇焕无能用辽兵。万万从国家生灵起见,非从崇焕见也。臣无任惶悚,待命之至。 白冤疏(钱家修) 嗟嗟!锦衣何地?奸细何人?竟袖手而七人竟走耶?抑七人俱有翼而能上飞耶? 终欲杀一崇焕,故不惜互为陷阱。方天启年间,诸阳失卫,山海孤寒;当此之时,谁能生死忘心,身家不顾? 独崇焕以八闽小吏,报效而东,履历风霜,备尝险阻,上无父母,下乏妻孥。 夜静胡笳,征人泪落。焕独何心,亦堪此哉?毋亦君父之难,有不得不然者耳。 ……宗文少养于乡,长举于学,壮饩于官,何致费中人数千金之产?一旦骤登显秩,即此成风,结交奸士,谋陷忠良。 鸡鸣平旦之良心,宗文泯灭殆尽矣!臣与宗文谊同桑梓,情切邻居,臣虽木石为心,岂不知爱惜体面? 但一片愚忠,不敢自蔽。即令臣父如此,臣必诤之;臣子如此,臣必斩之,况宗文乎? 宗文学尚刑名,见臣此疏,祸臣必深;抱奇挖运营官,见臣此疏,恨臣必切。 臣死万万无可容矣!虽折槛碎衣,固臣素志。伏乞皇上大奋干纲,超释袁崇焕,照资拔用;将臣寸斩谢宗文;将宗文寸斩以谢天下,则臣幸甚,社稷幸甚! 批答:奉旨批览卿奏,具见忠爱。袁崇焕鞫问明白,即着前去边塞立功,另议擢用。 姚宗文、原抱奇已先有旨了。 剖肝录(余大成) 今上崇祯二年已巳冬十月,敌由大安被遵化。十一月,围京城。先是,督师袁崇焕有疏谓:“臣在宁远,敌必不得越关而西。蓟门单弱,宜宿重兵。”不听,至是果如其言。 焕自辽趋蓟入援。朝议罪其逗留。十二月朔,诏入城,下之狱。辅臣温体仁,毛文龙乡人也,衔焕杀文龙,每思有以报之。适枢臣梁廷栋曾与焕共事于辽,亦有私隙。二人从中持其事,焕由是得罪。时有[中]官,在围城之中,思旦夕解围。咎焕不即战。而中官勋戚有庄店邱墓在城外者,痛其**。咸谓焕玩兵养敌。流言日布,加以叛逆。会总兵满桂,初与焕共宁宁远,丙寅之役,首主弃城,为焕所叱。至是入援,令其部曲大掠近郊,皆伪称袁兵,以鼓众怨。后因败入瓮城,浸润中官,乘机僭之。上遂不能无疑焉。 然焕自蓟趋京,两日夜行三百里。所部马兵才九千人。广渠门一战,挫之。意俟步兵至方合力逐北。而初一日之命下矣。诸廷臣持焕者十之三,而心悯其冤者十之七。时以所坐甚大,且惮于体仁与栋,未敢救。 石衲时任职方,独发愤对众日:“奈何使功高劳苦之臣,蒙不自之冤乎?”因往见廷栋日:“兵临城下,而自坏万里长城,岂计乎?” 栋曰:“此上意也。” 石衲曰:“焕非为无罪,实有大功。今日为城中,舍此难堪御敌者?朝廷置兵部官何用?使功罪倒衡若此?公宜率合部争之。” 栋曰:“人皆言焕畜逆。” 衲曰:“兵由蓟入,焕自辽来。闻报入援,誓死力战。不知所逆何事?所畜何谋也?” 栋曰:“焕杀文龙与王遵抚,非逆耶?” 衲曰:“焕斩文龙是已;王遵抚死于敌者,而谓焕杀之,何以掩天下人之口乎?”栋时声色俱厉曰:“久知有书与焕,令杀御史中丞。焕常铭之座右。遵抚之死,焕特假手于敌耳。” 石衲曰:“书信有之,然在斩文龙之后。中引李临淮斩崔众事所云:‘今斩御史,若拜中丞,即斩中丞;拜宰相,即斩宰相。’盖《唐书》中语,特借以称焕耳。若遵抚为焕所假手,则宰相一言又何所指?且此言何可为焕罪?叛逆当坐于某。” 栋不怿而退。次日初二。石衲又往见栋,曰:“敌势甚炽,辽兵无主,不败即溃耳。今日之策,莫若出崇焕以系军心,责之驱逐出境自赎。既可以夺深入者之魄;又可以存辽左之兵。公为国大臣,当从国家起见,万无嫌隙起见也。” 栋曰:“辽兵有祖大寿在,岂遂溃哉?” 石衲曰:“乌有巢倾鸟覆,而雏能独存者乎?大寿武人,决不从廷尉望山头矣。” 栋时以其语闻之朝房,辅臣周延儒问曰;“公虑祖大寿反耶?” 石衲曰:“然。” 儒曰:“迟速?” 石衲曰:“不出三日。” 儒曰:“何也?” 石衲曰:“焕始就狱,寿初意其必释。今日则庶几有申救而出之者,至三日则知上意真不可回,而廷议果欲杀焕矣。寿与焕,功罪惟均者也。焕执而寿能已耶?不反何待?” 儒点头曰:“奈何?” 体仁曰:“不然,寿若与焕谋,即合敌耳。否则必杀敌,反将安之。” 次日,栋见石衲于朝房,曰:“寿幸未反。” 石衲曰:“言而不中,国家之福也。” 是日,寿果率所部逃出关外。报入,栋惧甚。至石衲私寓,曰:“寿反矣!如之何?公能先事逆料,真神人也!” 栋去,客曰:“大司马心折公矣。” 石衲曰:“是欲贻构我耳。” 初四日早,栋以寿反奏,且言“臣司官余大成能先见,乞诏问之”。 蒙上诏对,因奏曰:“寿非敢背反朝廷也。特因崇焕而惧罪耳。欲召寿还,非得崇焕手书不可。” 上因让栋曰:“尔部运筹何事?动辄张皇。事有可行,宜急图无缓。” 栋就出焕,石衲曰:“不可,旨意未明。狱中何地?而冒昧行之也。” 延儒日:“若何?” 石衲:“须再请明旨,方可。”乃复入奏。 上遣中官出谕曰:“事急矣。当行即行,尚待什么旨?” 石衲曰:“此即明旨矣。公等见督师,善言之。” 时阁部九卿皆往狱所道意,焕曰:“寿所以听焕者,督师也。今罪人耳,岂尚能得之于寿哉?”众人开譬百端,终不可,且言:“未奉明诏,不敢以缧臣与国事”。 石衲因大言,谓崇焕曰:“公孤忠请组,只手擎辽,生死惟命,捐之久矣。天下之人,莫不服公之义,而谅公之心。臣子之义,生杀惟君。苟利于国,不惜发肤。且死于敌,与死于法,孰得耶?明旨虽未及公,业已示意,公其图焉!” 焕曰:“公言是也。”因手草蜡书,语极诚恳。 至则寿去锦州一日矣。驰骑追及,即遥道来意。军有教放箭者,骑云:“奉督师命来,非追兵也。”寿命立马待之,骑出书,寿下马捧泣,一军尽哭。然殊未有还意。寿母在军中,时年八十余矣,问众何为,寿告以故。 母曰:“所以至此,为失督师耳。今未死,尔河不立功为赎后,从主上乞督师命耶?”军中皆踊跃。即日回兵入关,收复永平、遵化一带地方。 上初甚疑焕,及闻所复地方皆辽兵之力,复欲用焕于辽。又有“守辽非蛮子不可”之语颇闻外庭。仁与栋大惧,遂借杀毛文龙、市米二事,为焕资效私通反迹。复援辽将谢尚政.饵以节钺,令揭证焕。栋即疏之,体仁前后五疏,力请杀焕。凡诸为焕者,皆罪斥。创御史罗万爵官,以其为焕申辩,不征叛逆也。下辅臣钱龙锡、布衣程更生于狱,论死。龙锡曾与焕议杀毛文龙;更生则疏救焕者。御史毛羽健,曾有疏难焕五年方略,谓与款敌谋,亦谪戍。去旧额东江岁饷百万,大半不出都门,皆人权宦囊中。自焕斩文龙,尽失其赂,佥与体仁、栋合谋倾焕,交致其罪,坐以大逆,夷三族。辅臣周延儒、成基命,冢宰王永光各疏救,不报。总兵祖大寿以官阶、赠荫请赎,亦不允。会审之日,风霾昼闭,白日无光。闻者莫不伤之。栋等复造为飞语,流布内外,传入禁中,达之天听,以甚其罪。在廷多心知其冤,然见龙锡等相继罪谴,无敢言者。 石衲往见廷栋,曰:“公作此已甚。独不为身后计耶?某一任司官,凡六易尚书矣。前此者,非戍则斥,无有能免,公善为之。且今之所执为崇焕罪者,叛道也,擅主和议也。而所执以名叛者,曰杀文龙以去敌之所忌也。夫文龙有应得之罪,明旨业已言之,是焕杀文龙未尝不是。使焕当日能斩〔文)龙,又能使蓟门无警,岂尚有题目也哉?惟其不然,以至有此。公今日斩焕,而不能禁疆场之无事,吾恐异日将又将以焕为题目也。” 栋色动,言诸体仁,得未减。以庚午年八月十六日弃市。家口在辽者,徒流浙,复改黔;在籍者流闽。罪止妻子女及同生兄弟,余俱免。 自焕下狱,关外将吏士民,曰诣督辅孙承宗号哭代雪。孙知内旨已定,不敢上请。后栋以贪败,上震怒,下所司勘议,辞连辽将谢尚政。仁一力调护,止夺职回籍。中有“罪督一事,能破情面”等语,但所票拟也。先是,督师部下辽将乡人谢尚政,诬揭主将督师,又馈银二千于廷栋,谋升闽镇,后为水道长参论事败。仁盖知公议难掩,而卸之于栋。 石衲后任山东巡抚,会饷乏兵变,不过罚俸。仁憾其为焕不平,恐后雪焕事,遂谪戍电白。乙亥春,至戍所,晤焕弟崇煜,将所汇焕前后章疏十本,付煜藏之。盖自为督师至下狱时,所上职方副本也,中俱有督师铃印关防。石衲既还其疏,并为识其指罪本末于疏后。昔宋岳武穆以忠蒙罪,至今冤之。督师力捍危疆,而身死门灭,其得罪大略相似。但武穆有子霖、孙珂,能白其冤。而督师竟允绝,圣世谁复为《金陀粹编》者?可叹也!异日者,使余言而有征也,其在煜之于也夫。 石头布衲记。 杨宝霖:袁崇焕杂考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1985年第一期) 金庸先生小说《碧血剑》所附《袁崇焕评传》,以史学家的翔实资料,以小说家的生动笔调,把三百五十年前对敌英勇作战、遇事敢作敢为、一身系国家安危、功高而被冤杀的民族英雄袁崇焕重现于读者面前。袁崇焕事迹,除正史之外,还广稽野史志乘,材料丰富,信实有征。该文且有创见,独具只眼(如论袁崇焕死于与崇祯性格冲突),令人信服。但其间有些问题,偶有小误,笔者不忖谫陋,略作考证,依其原文先后,成《袁崇焕杂考》。 一、袁崇焕墨迹 《碧血剑》上卷首,影印有“袁崇焕书法”,内有条幅一帧,文曰:“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壬申冬月袁崇焕。”字作草书,无袁崇焕印鉴及收藏者题跋及钤印之类。这幅“袁崇焕书法”,是据民国初年张伯桢所编《袁督师遗集》(《沧海丛书》第一辑)扉页《袁督师遗墨》影印复制的。此《遗墨》原件,原为东莞城东门袁督师祠(在东莞,袁督师祠有五,此其一,原址在今东莞中学内)所藏,清末民初,袁氏族人共推袁蔚民先生负责保管。民国元年,张伯桢回家乡把它拍摄,制版刊于《袁督师遗集》中。抗战期间,袁蔚民先生因不肯做日本人的汉奸,被日兵杀害,家产尽荡,此件遂不知流落何所。 这幅所谓《袁督师遗墨》,是赝品。有甚么证据呢?从署年“壬申”就可知道。《明史;袁崇焕传》记袁崇焕被磔死,是在崇祯三年(公元1630)八月,在袁崇焕所处时代,“壬申”有二,一为隆庆六年(公元1572),一为崇祯五年(公元1632)。前一“壬申”,袁崇焕未生;后一“壬申”,袁崇焕已死(袁崇焕生年,见下文“三、袁崇焕生年”)。袁崇焕怎能在“壬申”年写下这幅条幅呢?这不是赝品的明证吗? 袁崇焕会不会把“壬申”二字写错呢?在盛行以干支纪年的当时,公私书牍,诗文写作,凡要落款的,除年号外,就用干支,干支观念,比今人强得多,是错不了的。如果是新年之初,干支刚换,一时误记,容或有之。既署“冬月”,“壬申”二字,起码用了十个月,岂容有误?神龙本《兰亭序》中“永和九年,岁在癸丑”的“丑”字有改动的痕迹,露出了马脚,郭沫若先生以此作为一个依据,证实《兰亭序》是伪作,这与《袁崇焕墨迹》署“壬申”情况相似。作伪者未考证袁崇焕的生卒年,贸贸然写上“壬申”二字,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吧。 二、袁崇焕祖籍、乡贯考 金庸先生在《袁崇焕评传》第四节开头说:“袁崇焕,广东东莞人,祖上原籍广西梧州藤县。”说袁崇焕祖上是广西省藤县人,似可商榷。笔者学殖疏荒,天下间有关记载袁崇焕之书,不能遍读,但检叙及袁崇焕籍贯的史籍志乘,如《明史》、《明纪纲目》、《通鉴辑览》、《明亡述略》、《明通鉴》、《石匮书后集》、《明季北略》、《国榷》、梁启超《袁督师传》、《邵武府志》、《广西通志》、《广东通志》、《藤县志》、《平南县志》、《东莞县志》、李济深《重修袁督师祠墓碑》等等,都不见有“袁崇焕祖上原籍广西梧州藤县”的记载。金庸先生得出这样结论的原因,我个人猜想,大概因为《明史》、《明通鉴》、《明纪纲目》、《广东通志》、梁启超《袁督师传》诸书都说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而《国榷》、《石匮书后集》、《明季北略》、《广西通志》、《藤县志》诸书又说袁崇焕是广西藤县人。为了两者统一,所以说“袁崇焕,广东东莞人,祖上原籍广西梧州藤县。”[民国]《东莞县志》卷六一《袁崇焕传》说:“袁崇焕字无素,一字自如,(东莞)水南(今为东莞县石碣公社水南大队)。(略)年十四,随祖世祥、父子鹏往粤西应藤县,补弟子员。”据此,袁崇焕分明是东莞人,祖籍当然是东莞。《袁崇焕评传》中提到招广东三千人援辽东的崇焕的叔父袁玉佩,是广东东莞温塘(今东莞县附城公社温塘大队)人,崇焕族叔,字仲符,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进士。袁崇焕的族叔是东莞人,可见袁崇焕的祖籍是东莞而非广西藤县。 袁崇焕十四岁随祖父袁世祥、父亲袁子鹏往广西藤县应试,在藤县补弟子员,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到桂林参加乡试,中举,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成进士,自然“登科录”之类填上“藤县”籍,所以“明进士题名碑”刻上袁崇焕藤县籍。《怀宗实录》、《国榷》、《石匮书后集》、《明季北略》诸书据之以袁崇焕为藤县人。所以《藤县志》、《广西通志》都把袁崇焕作藤县人。自从经过六十多年反覆修订的《明史》出,袁崇焕是东莞人已成定论,嗣后凡言及袁崇焕的历史著作及《辞源》、《辞海》、《中国人名大辞典》等大型工具书都一律说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去年,广西《学术论坛》发表《袁崇焕籍贯考辨》一文,考证了袁崇焕的籍贯是广西藤县,它依据的材料,除“明进士题名碑”、《国榷》、《明季北略》、《石匮书后集》、《藤县志》等固有资料之外,只加上可疑的所谓袁崇焕父子鹏墓碑的碑文。固有资料中袁崇焕为藤县籍之说,已为历来学者所不取,这里不再论列。袁崇焕父子鹏墓的碑文是构成袁崇焕籍贯藤县说的新材料,是需要辨一辨的。《袁崇焕籍贯考辨》说: 据署有“崇焕、崇灿、崇煜”三人名字,光绪二十三年重修的(袁崇焕父子鹏)墓碑,碑文载袁氏“嘉靖初年至广西”这是袁崇焕祖籍广东东莞,籍贯广西(藤县)白马乡又一有力佐证。 该文所引碑文,其误有二: 一、袁崇焕兄弟次序排列错误。袁崇焕在《天启四年三乞给假疏》中说:“臣自万历四十六年以公车出,初叨一第,即授令之闽,离家今七年矣。七年中,臣之嫡兄崇灿丧矣,嫡叔子腾丧矣,堂兄生员崇茂育于臣父为犹子者,今丧矣。(略)止一幼弟崇煜,少不谙事。分明是长崇灿、次崇焕、季崇煜。 二、袁氏嘉靖初年至广西,误。[民国]《东莞县志》卷六一、《平南县志》卷一六、《藤县志》卷二三,都记载袁崇焕父子鹏始从东莞往广西。袁子鹏卒于天启四年(公元1626)七月初五日(见袁崇焕《天启四年初乞终制疏》)。嘉靖初年至天启四年,已超过一百年,袁子鹏死时,尚有“少不谙事”的第三子崇煜,可见袁子鹏决非得寿百龄,如果袁氏“嘉靖初年至广西”是指袁子鹏往藤县的话,则袁子鹏死时,非一百二、三十岁不可,而且在百龄之时还能生季子袁崇煜,这是有可能的吗?[民国]《东莞县志》卷六一《袁崇焕传》明确指出,袁崇焕“年十四随祖世祥、父子鹏往粤西”,考袁崇焕生于万历十二年(1584),袁崇焕十四岁,即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袁世祥、袁子鹏从东莞往藤,是在万历二十五年。可见碑文所谓“嘉靖初年至广西”是错误的。墓碑重修于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距袁子鹏之死已有二百七十一年,时代悬绝,未可尽信。而且记载袁崇焕兄弟的次序及袁氏迁入广西的时间皆误,这个重修的墓碑,岂能作为袁崇焕籍贯广西藤县的“有力佐证”呢?金庸先生认为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这是正确的。 甲、袁崇焕自己说是东莞人。 东莞县水南乡有三界庙。天启七年(公元1627)七月,魏忠贤使其党论袁崇焕不救锦州为暮气,崇焕乞休,回到东莞水南,水南父老重修三界,袁崇焕作《重修三界庙疏文》(有碑,在水南三界庙内,碑高三尺,阔一尺五寸,文十七行,行四十八字,楷书。)疏文有云:“予里中崇奉三界庙”,“吾乡居俗俭而朴”,“适予请告以还,同乡诸父老青衿合谋为一乡之善事,首以庙请。”末署“天启七年腊月十八日,钦命巡抚辽东山海等地方提督军务加从二品服俸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里人袁崇焕谨撰”。庙既在东莞水南,碑又立于庙内,袁崇焕疏文中的“予里”、“吾乡”、“同乡”、“里人”之“乡”与“里”,必指东莞水南,袁崇焕自署“里人”、即是说自己是东莞水南人。 袁崇焕《募修罗浮诸名胜疏》开头说:余有山水之癖,即一邱一壑,俱低徊不忍去。故十四公车,强半在外,足迹几遍宇内。而罗浮洞天,去余家不下四十里,竟无暇盘桓其中,殉外忘内,余之罪也。去冬,余告归,方谓筑室其中,为终焉之计,未抵家而明主促之再出,络绎道路,雨旬席不暇暖,又塞上征夫矣。 又《募修罗浮诸名胜跋》中有云: 夫以隔四十里之名山,不能一效其(按:指幕友李云龙)款款。 若天清气朗,在水南翘首北望,罗浮诸峰,依稀可见。袁崇焕距罗浮四十里之家,必在东莞,绝不会在千多里外的广西藤县。 乙、袁崇焕的同僚、下属、好友认为袁崇焕是东莞人。 崇祯元年(公元1628)四月,命袁崇焕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登莱天津军务,有司再三敦促在东莞家乡的袁崇焕上道。是时休致居家的翰林院编修陈子壮(与袁崇焕同榜进士)约梁国栋、黎密、邝瑞露及崇焕幕宾邓桢、梁稷等十九人在广州举行盛大的饯别会,会上,各人赋诗送别,并由赵□(黑暗武器按:左“火”右“享”也)夫绘成《袁督师督辽饯别图》,各人将所赋的诗写于图右,由邝瑞露(按:邝露的初名)题曰:《东莞袁崇焕督辽饯别图诗》。陈子壮是崇焕的同科进士,“明进士题名碑”也有他的名字,他当然见过载明崇焕是广西藤县籍的登科录之类的文件,他让邝露在“袁崇焕”之上冠以“东莞”二字,分明在饯别会上之人认为崇焕是东莞人。邝露的从兄邝湛之(按:邝露字湛若,湛之当是其从兄之字)是崇焕部将,战死于辽东。邝露与崇焕幕宾梁稷是好友,他当然知道崇焕的籍贯,所以径题“东莞”。 黎密的饯别诗,有句云:“罗浮*动征轮,岁月功名日转新。”是说袁崇焕从“罗浮”来。区怀年的诗说:“仙人窟宅自罗浮,入世还推第一流。”点明袁崇焕的家在“罗浮”,两人诗中的“罗浮”,不是实指罗浮山。东莞紧邻罗浮山,故前人往往以“罗浮”借代东莞。如永历元年(公元1647)张家玉在东莞道滘乡起兵抗清,围增城时战败投野塘而死,邝露的《二臣咏》诗自注云:“王师败绩,粤东又陷,公(按:指张家玉)遂倡义罗浮。”是以“罗浮”借指东莞之证。可见黎密、区怀年二人认为袁崇焕是东莞人。 屈大均《王予安先生哀辞》云:庚子(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之冬,予谒禹陵于会稽,有王予安先生者,延予馆其家。(略)尝谓予曰:“子之乡有大司马袁公崇焕者,方其督师蓟辽,予以诸生居幕下,其为国之忠勤予独知之。其不得死于封疆,而死于门户,天下更未必知之也。(略)其疏稿及余集生、程更生讼冤诸疏,予藏之笥中久矣,今授子,以为他日国史之采择其可乎?” (《翁山文钞》卷一○) 屈大均,番禺人。“子之乡有大司马袁公崇焕者”一语,表明王予安认为袁崇焕是广东人。袁崇焕籍贯,不像广西有平南、藤县之争;在广东,只有东莞一说。即是说,王予安认为袁崇焕广东东莞人了。王予安,是王的别字。袁崇焕计斩毛文龙时,王同行,并参其谋,是崇焕的亲信(见李长祥《研斋天问阁集》),岂有不知崇焕乡贯之理? 余大成,崇祯二年(公元1629)为太仆寺卿,袁崇焕下狱,大成上书论救,以后尝写《剖肝录》详叙袁崇焕的冤情。《剖肝录》有言:先是督师部下辽将乡人谢尚政诬揭主将督师,又给银三千于廷栋,谋升闽镇。 谢尚政,字允仁,东莞茶山人。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武举,是袁崇焕所结的“死士”,隶袁崇焕麾下为都督同知。余大成说谢尚政是袁崇焕的乡人,自然认为袁崇焕是东莞人了。 崇焕族叔袁玉佩曾领广东兵援辽,天启六年(公元1626)为南京兵科给事中,当时刑科给事中黄承昊上疏荐玉佩,有语云:“玉佩忠勇谋略,不减伊侄崇焕,应调之北,以备缓急。”黄承昊,字履素,秀水人,曾官广东按察使。他与袁玉佩共事,当然知其乡贯,既说崇焕为玉佩之侄,即是认为袁崇焕是东莞人。 丙、袁崇焕部下多东莞人。 袁崇焕作战辽东时,其部下多东莞人,可考者,计有: 韩润昌东莞人,袁崇焕爱将,隶袁崇焕麾下为都司。崇祯所赐袁崇焕的尚方剑,是由韩润昌带领的。崇祯召对袁崇焕于平台,只有祖大寿、吴三桂(祖大寿的外甥)及韩润昌跟随。崇焕下狱,祖大寿、吴三桂大惊,夺山海关而出,奔回锦州。韩润昌自投于狱,袁崇焕被磔死,韩润昌谪戍陕西镇番卫,明亡,返里为僧。([民国]《东莞县志》引《袁督师行状》) 林翔凤东莞人,万历十六年(公元1588)武举,又中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30)文举。隶袁崇焕任辽蓟督粮推官,袁崇焕《天启二年擢佥事监军奏方略疏》中所谓“现任蓟镇督粮推官林翔凤,臣之至戚,慷慨知兵,且善武艺,与诸将士官交契甚厚”者,即其人也。(见《东莞县志》卷四六、四七《选举表》) 谢尚政东莞人(见前) 黄又光东莞人,万历三十年(公元1602)武举,隶袁崇焕为辽东宁前道参谋守备。(同上) 叶向日东莞人。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武举,天启七年(公元1627)会选,袁崇焕选任守备。(同上) 丁、袁崇焕与东莞人的亲密关系。 袁崇焕与东莞人的亲密关系,除上面提到的族叔袁玉佩招三千兵援辽、袁崇焕部下多东莞人两点之外,还表现在明末东莞人多怀念、悼念袁崇焕之诗咏上。天启七年冬,袁崇焕乞休回莞,明年四月,崇祯召回,当时东莞水南人陈灼有《朔夜与袁大司马话别》诗:绿浓溪上淡春烟,曲奏霓裳夜正怜。共信筵芳须待月,应知交态自忘年。人堪惜别花边语,谁结狂来醉后缘?万里胡尘他日扫,一天晴色凯歌还。 袁崇焕在辽东前线,水南人陈学壮有《寄自如袁大司马》诗说:华轮久矣不相亲,海国遥瞻报国身。阃外自能神石略,胸中元是溢阳春。千秋日月开明圣,一曲阳关静塞尘。搔首南天惊绩奏,勒名端在见麒麟。 袁崇焕被冤杀后,陈炅(字明良,崇祯十二年武举)有《挽袁自如大司马》诗二首:一出关门任是非,忽来萋菲动天威。当时共喜平台对,今日翻从大理归。本谓五年期雪耻,谁令六月见霜飞?长城万里今何在?闻道关山数被围。男子当为天下奇,满朝交赞圣明知。已忘白马图家计,直抵黄龙誓自期。韩范在军胡胆落,苏张当国士心疑。千年幽恨还谁似,读罢“金陀”有所思。(以上俱见《东莞诗录》) 崇祯十六年(1643)张家玉到京应试,凭吊袁崇焕故居及鏖战旧迹,写下了《燕市吊袁督师》诗:黄沙白雾皂雕旗,独赖孤臣两臂挥。热血作书招死士,裹疮临战立重围。遂令汉卒闻笳奋,共扫妖氛奏凯归。劳苦功高谁得似?中山何事谤书飞?(张家玉《文烈公集》卷七) 永历元年(公元1647),张家玉起兵抗清,过水南,拜袁崇焕祠堂,作《谒大司马自翁袁老先生遗祠怆然有感》诗:吊罢遗祠泪几挥,辽阳回首事成非。空留冷庙沧江上,不见犁庭铁马归。星落尚疑阴雨暗,风高犹想阵云飞。只今羽檄纷弛急,那得先生再解围!(同前) 明朝以后,东莞人悼念袁崇焕的诗文更多了。兹不赘叙,以省篇幅。 戊、东莞的袁崇焕遗迹。 袁崇焕有《重修三界庙疏文碑》,立于东莞水南乡三界庙内,文为袁崇焕天启七年十二月作。(见《东莞县志金石略》)袁崇焕故居在水南乡守义坊罗乡二姓村后,有月楼(见《东莞县志古迹略》)。东莞城城内在明代有为袁崇焕立的牌坊,题曰:蓟辽柱石。(见《东莞县志古迹略》)。东莞县纪念袁崇焕的祠堂有五:(1)在水南乡三界庙后座。袁崇焕被冤杀后,乡人陈日昌等悯其冤,悬其生前《待漏图》于三界庙后堂,为祭奠之地,后遂为祠堂。(2)在水南乡兴宁门右,名“乡先生袁大司马祠”,道光间唐棣、陈名超等倡建。(3)在莞城东正街(东莞中学右侧),名“袁督师祠”。(4)在温塘乡中和墟,袁族公建。(5)在茶山乡,袁族公建。 东莞袁氏族藏的袁崇焕画像二帧,一帧为正面像(《碧血剑》上集“图片”第二页中《袁崇焕像之一》就是这画像的头部)上有清末史馆总纂陈伯陶题“袁元素先生真像”七字。一为侧面像(即《碧血剑》上集“图片”第十二页《袁崇焕像之二》)。这两幅像和“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条幅同为袁督师祠中物。1911年,张伯桢从北京回东莞据以摄制,影印于他所编的《袁督师遗集》中。 上面所谈四点,是在《明史》、《明纪》、《明通鉴》、《通鉴辑览》、《广东通志》诸书之外的袁崇焕是东莞人的证据。 三、袁崇焕生年考 金庸先生说:“袁崇焕生于哪一年,无法考查。”在叙述到天启七年袁崇焕为魏忠贤党所论,被迫离开宁远时,说:“那时他还只四十岁左右”。因不知袁崇焕生年,所以不能确指崇焕离宁远时岁数。 [民国]《东莞县志》卷六一《袁崇焕传》中引《袁督师行状》说:“生于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四月二十八日戌时。”则袁崇焕在天启七年离开宁远时是四十四岁。崇祯三年(公元1630),袁崇焕被磔时只有四十七岁。 五、陈策及袁崇焕《南还别陈翼所总戎》诗考 金庸先生在《袁崇焕评传》第五节注七中说:“陈策不知怎样在辽西牺牲,相信他是袁崇焕从故乡带去的子弟兵之一。”这个推断,是错误的。《明史陈策传》虽然语焉不详,但可从《陈璘传》、《童仲揆传》中窥其大概。《袁崇焕评传》屡引《明史》而不及此,可谓失之眉睫了。今据上述各传及[民国]《东莞县志;陈策传》勾出他生平轮廓: 陈策,字纯伯,一字翼所,广东东莞县莞城内人。万历四年、十三年(公元1576、1585)两中武举,十四年,成进士,受广州左卫所镇抚,累迁广州海防参将。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随总兵陈璘统广东兵五千援朝鲜,抗击侵略朝鲜的日本兵,分备露梁岛,败日本将领平清正于陆,焚关白平秀吉舟师于海,事平,又随陈璘督广东兵平播州杨应龙之乱,以功升遵义副总兵,镇抚建南,在任十六年,威信大著。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十一月,加陈策为援辽总兵,统率湖广、四川援辽各军,防守虎皮驿。天启元年(公元1621)三月,后金陷沈阳,陈策赴援,渡浑河,距城七里立营。努尔哈赤挥兵攻击,陈策奋战,十三日。因援绝战死,时年六十九。谥忠愍。 明代东莞诗人尹守衡有《挽陈翼所总戎》诗说: 六师何日不张皇,一旅能来捍朔方。馘折四千雄虎贲,风传草木尽鹰扬。孤忠岂乏封侯骨,九死宁销烈士肠。汉垒云连成底事,军中独有一陈汤。曾歼关白入朝鲜,已斩杨酋定蜀川。猿臂昔曾称上将,龙头今尚见长天。皇穹自长妖氛恶,国运仍多杀气缠。遂使英雄尽尘土,又闻烽火照甘泉。 陈策忠愍祠,在东莞城城外教场的陈策巷,今尚存。祠后座枕中山路,今辟为杂货店铺,为中山路十二、十四、十六号。即《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广州府部;祠庙考》中所谓“天启七奉敕建,为辽将死事陈策,在教场尾”者也。 北京袁督师庙《袁督师遗诗》石刻,原出《岭南遗书》中《袁督师事迹》,中有《南还别陈翼所总戎》一首云: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麋鹿还山便,麒麟绘阁宜,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 这首诗,张伯桢编的《袁督师遗集》、张次溪编的《袁督师遗稿遗事汇辑》卷三和卷一收之,张其淦编的《东莞诗录》卷一九亦收之,都作袁崇焕诗。梁启超《袁督师传》亦谓此诗为袁崇焕作,《袁崇焕评传》第七节、第八节及第八节注三都有评述,认为是袁崇焕诗。 我认为,这首诗决非袁崇焕作,理由是: 一、天启二年(公元1622)正月,崇焕“朝观在都,侯恂请破格用之,遂擢兵部职方主事。无何,广宁师溃,廷义扼山海关,崇焕即单骑出阅关内外。”(《明史;袁崇焕传》)这是袁崇焕出关之始,其时,陈策死已周年了,二人怎能“相别”呢? 二、袁崇焕自万历四十七举进士以来,只有在天启七年七月才“南还”一次,“秋草正离离”,正是点明节令。其时,陈策已死六年了,何来“相别”呢? 三、细味诗中“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两句,崇焕必须在饱经战阵,出没枪林弹雨之后,才能写得出来,万历四十七年至泰昌元年(公元1620)崇焕在福建邵武令任内,没有领兵上阵;万历四十七之前,崇焕还未出仕,更不可能“间关百战间”,诗的内容和袁崇焕在陈策阵记亡之前的生活实际不符。 四、袁崇焕在出仕之前,有没有可能和陈策“相别”呢?不可能。万历十四年至二十五年,陈策为广州左卫所镇抚、恩阳守备、广州海防参将,均在广州附近,即使能和袁崇焕“相别”,但不是“南还”,况且陈策其时不是“总戎”,袁崇焕其时只有三岁至十四岁,决无“相别”之理。万历二十五至四十七年,陈策从征“倭寇”于朝鲜,征杨应龙于贵州,或镇抚于建南(在湖北利川县西北与四川庄县交界处)而其时袁崇焕无辽东、川黔、湖广行迹,相见无由,更谈不上相别了。 袁崇焕的诗,流传极少,笔者多年搜求,连这首伪诗在内,仅得十五首。这首诗写得极好,很不忍心把它割爱,我很希望有人把诗题中的“陈翼所”三字证明是刻误或印误,把这首诗的创作权归之于一身系天下安危而被冤杀的袁崇焕。 六、关于反间计 清人设反间计促使崇祯杀袁崇焕,史家多有叙及。计由谁出?《明史袁崇焕传》说:“会我大清设间,谓崇焕密有成约,令所获宦官知之,阴纵使去。其人奔告于帝,帝信之不疑。”语焉不详。王先谦《东华录;天聪三年》说:“先是获明太监二人,付与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榜式、达海监收,至是回兵。高鸿中、鲍承先遵上(霖按:指皇太极)所授密计,坐近二太监作耳语云:”今日袁巡抚有密约,此事可立就矣。“时杨太监者佯卧窃听,悉记其言。庚戌,纵杨太监归。杨太监将高鸿中、鲍承先之言详奏明帝,遂执袁崇焕下狱。”《东华录》说计出清太宗皇太极,时间在后金攻北京之时。 清乾隆时宗室昭梿的《啸园杂录》卷一《设间诛袁崇焕》条,所记与《东华录》略同。《清史稿鲍承先传》载反间事亦同,言清太宗授承先以秘计。梁启超《袁督师传》第九节《袁督师之冤狱》记设间事本之《东华录》,并指明“乃上计也”。金庸先生《袁崇焕评传》十二节详叙设间一事,文内指明“皇太极心生一计”(霖按:指反间计),又说鲍承先、宁完我二人依照皇太极所授的妙计定的,但是计出于皇太极呢?还是有人献计给皇太极、皇太极采纳而行之呢?上述诸书都没有叙及。 黄宗羲《南雷文约》卷一《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说: 己巳(霖按:崇祯二年,公元1629)之冬,大安口失守,兵锋直指阙下,崇焕提援师至。先是,崇焕守宁远,大兵屡攻不得志,太祖患之,范相国文程时为京章。谓太祖曰:“昔汉王用陈平之计,间楚君臣,使项羽卒疑范增而去楚,今独不可踵其故智乎?”太祖善之,使人掠得小阉数人,置之帐后,佯欲杀之。范相乃曰:“袁督师既许献城,则此辈皆吾臣子,不必杀也。”阴纵之去,阉人得是语密闻于上,上颔之,而举朝不知也。崇焕战东便门,颇得利,然兵已疲甚,约束诸将不妄战,且请入城少憩,上大疑焉,复召对,缒城以入,下之诏狱。 据此,反间计之谋,出自范文程。虽然文中有把太宗误作太祖,范文程留遵化(据《清史稿范文程传》)而误作文程至北京城下,但黄宗羲说反间计出范文程却是正确的,因为从张宸的《范文程传》中可以得到印证。《范文程传》云:“京章范文程亦进密策,令纵反间去崇焕”([民国]《东莞县志袁崇焕传》引)黄宗羲一向身处江南,耳目不接,他的话是否可靠呢?黄宗羲虽然身处江南,但他曾怂恿他的学生万斯同帮助王鸿绪修《明史》,万斯同有机会见到清政府的档案材料,范文程献反间计的事,大概是万斯同告诉他的。[民国]《东莞县志》的主修人陈伯陶在光绪间曾为史馆总纂,所以他能见到张宸的《范文程传》。黄宗羲的话既然可靠,那么,范文程献反间计于皇太极一事,可补史书之遗。 历来谈到清人设反间计杀袁崇焕之事大白于天下的,都说始自《明史袁崇焕传》。如昭梿的《啸园杂录》卷一《设间诛袁崇焕》条说:“时记载家但以崇焕功高,杀之太过,而不知其枉,至本朝修《明史》,本文庙实录为崇焕传,其故始白。”金庸先生在《袁崇焕评传》第十三节中注四说;袁崇焕的冤狱,到清乾隆年间才得以真相大白。《明史》完成于乾隆四年七月,其中《袁崇焕传》中,根据清方的档案记录,直言皇太极如何用反间计的经过。乾隆帝隔了几十年,才读到《明史》中关于袁崇焕的记载,对袁的遭遇很是同情,下旨查察袁崇焕有无子孙,结果查到只有旁系的远房子孙,乾隆便封了他们一些小官,那已是乾隆四十八年的事了。 以我所知,说清人设间杀袁崇焕的第一人,是广东人屈大均(当然最早记载此事的,是修清《太宗实录》的清代史臣或作《范文程传》的张宸,但《太宗实录》或《范文程传》非一般人所能见,故不论列)。屈大均《再吊袁督师》诗说: 劳臣遭反间,蠢尔善愚人。马喋三韩血,旗扬九塞尘。丸泥难守险,集羽意摧轮。一自钃镂赐,无人更致身。 (《翁山诗外》卷七《再吊袁督师》五首之一) 屈大均另有一首《吊袁督师》诗,汪宗衍先生大作《屈翁山年谱》中记载大均作于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东出榆关(略)吊袁督师废垒》之时,这组诗既称“再吊”,当作于《吊袁督师》后不久。比《明史》的成书早八十一年。 其次,是黄宗羲。黄宗羲在《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中详细记载范文程献反间计的详细情况。(已见上引)黄宗羲在这个神道碑铭里说:“辛未岁。余至新安,公(霖按:指墓主钱龙锡)之孙柏龄以碑铭见属,余不辞而为之。”辛未,即康熙三十年(公元1691)。黄宗羲说出清人设间事,比《明史》成书早四十八年。 「金庸按:杨宝霖先生的考据信而有征,博学鸿儒,非浅涉史籍之小说作者所及。上述意见,将在《碧血剑》下次修订时加入。对杨先生的指教十分感谢。」 按:杨先生此文成于1985年,当时某些地名至今大部分已有改变,如东莞县已成为东莞市(地级),石碣公社改称石碣镇,附城公社易名东城区等等,但保留学术文章本貌,乃是对作者的尊重,故一仍其旧,不作任何改动。 《随波逐流之神龙传奇》杨宝霖:袁崇焕杂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随波逐流之神龙传奇》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袁崇焕诛毛文龙辨析(武汉大学关文发) 崇祯三年(1630年)八月十六日,杰出的抗清将领、威震关外的蓟辽督师袁崇焕被磔于市,含冤于九泉。当时加给袁崇焕的罪名,除了“阴主和议,通敌胁款”外,还有所谓“专戮大帅”一条。大帅者,就是明朝驻守皮岛的东江总兵毛文龙。关于“私通后金”的问题,由于清修《明史》公开了皇太极设间的秘密,终使真相大白;但“擅戮大帅”一事却仍然是非不分,曲直未辨,传闻失实之词,见诸明清之际重要史籍者,比比皆是。为了便于辨析,不妨把其中重要者引述于下:《崇祯实录》载:“崇焕自出都门至宁远,专主款,于宁远捷后,即令番僧往清军中唁问,意欲议和,会罢归未就。迨再出,陛见许上五年复辽,既而惧上责效,欲复修款议,恶文龙扰之,乃决计斩文龙。”[1]《明史纪事本末》载:“天启间,崇焕抚辽东,遣喇嘛僧镏南木座往建州主款,会罢归末就。至是再出,无以塞五年平辽之命,乃复为讲款计。建州曰:”果尔,其以文龙头来‘。崇焕信之,且恐文龙泄其款计“,”身入岛诱杀之“,”其罪在擅杀致敌。“[2]《明季北略》载:”先是降将李永芳献策******主曰:兵入中国,恐文龙截后,须通书崇焕,使杀文龙,佯许还辽。大清主从之。崇焕答书密允,复以告病回籍,乃寝。至是再任,思杀文龙,则辽可得“。”崇祯元年,大清朝五王、六王及刘爱塔,率兵二万,自镇江至,欲报义州之役。文龙以八千人与部下十将御之,爱塔以四百骑战败,降文龙。大清因是密通书崇焕,订前约,图文龙,崇焕信之“。 “崇焕捏十二罪,矫制杀文龙,与秦桧以十二金牌矫诏杀武穆古今一辙。”[3]《国榷》载:“建虏以(文龙)扼其背,甚忌之,阴通款崇焕,求杀文龙,而崇焕中其计不觉也,惜哉”。“袁氏便宜从事,天下闻之,诧为奇举,居亡何而郊原暴骨者如莽。袁氏身膺不道之罚,则杀岛帅适所以自杀也。才非周公,使骄且吝,又中建虏之诱,杀其所忌,能毋败乎!”[4]《明史。袁崇焕传》虽然对袁氏“私通后金,劲敌胁款”,一事作了澄清,但对诛毛文龙则仍称“妄杀”,且说:“然岛弁失主帅,心渐携,益不可用,其后致有叛去者。”[5]总之,诸书记载,众口一词,似乎袁崇焕之诛毛文龙,非罪即过。明末以来这一传统观点,至今仍有相当的影响,有些学者就认为:“毛文龙是著名抗清将领”,“袁崇焕一生最大的错误是火并据守东江的另一支抗清部队”,“袁崇焕杀毛文龙极其不得人心”,使“后金彻底解除了后顾之忧”,“皇太极在毛文龙被杀后四个多月,亲自领兵长驱进关,安然转战北京周围达半年之久,这是从前不可能发生的事。”[6]由此看来,袁崇焕之诛毛文龙,到底是功?是罪?是过?值得一辨。本文拟就此作些辨析,不对之处,请批评指正。 一、关于袁崇焕之议款 袁崇焕之杀毛文龙,是为了向后金求款,用以“塞五年平辽之命”吗?后金曾提出过以杀毛文龙作为讲款的条件吗?袁崇焕果真是害怕毛文龙“泄其款计”,必须除之而后快吗?事实的回答是否定的。 这些问题的核心,不外乎是一个“款”字。不错,袁崇焕自出镇关外,的确提出过一些议款的主张,其后也进行过一些议款的活动,他自己从来不隐讳这一点,并且声称;议款是他的复辽战略的组成部分。如崇祯元年七月,他在被召见平台,作出“五年全辽可复”的承诺的同时,就当面向崇祯帝讲过这一战略:“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著,战为奇著,和为旁著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7]所以问题不在于袁崇焕有无议款,而在于我们对袁氏之议款是否作出实事求是的分析。在这里有几点应该指出:第一,袁崇焕之议款,是光明正大的,他敢于对皇帝讲,敢于对枢臣讲,敢于拿到廷上和群臣力争,甚至为此而遭压制、遭罢官也在所不惜。而毛文龙在当时只不过是镇守边岛的总兵,其权位当在袁崇焕之下,根本不存在所谓“恐文龙泄其款计”的问题。 第二,袁崇焕之议款,绝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勾当。历次议款情况,均随时禀之朝上;崇焕亦先后接到“骄则速遣之,驯则徐间之,无厌之求毋轻许,有备之迹须使明知。”[8]以及“侵地当谕令还,叛人令献”[9]等明旨,袁崇焕在款议中均-一加以贯彻。这些情况,在《东华录》等史籍中都有反映,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袁崇焕与后金之间另外还有什么密书、密约,更无所谓以杀文龙作为讲款、还辽的条件。如果有的话,在明亡之后当会公诸于世,就象公开皇太极设间的秘密、及其后公开《毛文龙书简》一样。同时,乾隆帝对于自己祖宗的历史,当然不会毫无所知,他也不致于糊涂到把“通敌”之臣树作忠于职守的标兵,发出了“袁崇焕督师蓟辽,尚能忠于所事,而其时主暗政昏,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悯恻”[10]的上谕。由此可见,所谓以杀毛文龙作为讲款条件的说法,只不过是以袁崇焕“私通后金”为前提的,是这一罪名的追索和引申,当时主此说者,有出自阉党的诬陷,也有误信失实之传闻,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此事之属于虚乌有,是不言自明的。 第三,袁崇焕之仪款是有原则的,即以有利于明朝的战守大局为出发点,它和那种丧权辱国的屈膝投降有着本质的区别,两者绝不应混为一谈。如天启六年八月,袁崇焕曾藉努尔哈赤去世之机,遣李喇嘛等前往吊丧,并申款议,诸史对此多持非议,但考诸事实,袁崇焕遣使的目的却是很清楚的:“往侦其虚实,一也;因离间其诸子及种人上下,二也;且谕其毋仍前作难,束手归命,三也。”[11]证诸于清人记载,蒋氏《东华录》说是“因窥我情形;”[12]魏源《圣武记》则说是“将觇我虚实,”[13]这说明袁氏之遣使,是从属于进一步巩固宁锦战守的。再证诸于双方往来书简,袁书除提到:“知汗之渐渐恭顺****,而息兵戈”等语外,还明确地提出了“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民男妇作何送还”[14]的要求;皇太极在回书中则指责崇焕要求退地还民,是“不愿讲和,有意激我之怒。”[15]可见袁崇焕从议款开始,即坚持有利于我的原则,并无任何出格之举。 第四,袁崇焕之议款,只是他实现战守大计的辅助手段。在他的复辽战略中,战、守、和三者的地位不是平列的,它们之间的主从关系是十分清楚的。因此,所谓崇焕“专主款”之说,显然是没有事实根据的。其实,袁崇焕的复辽战略,是从实际情况出发的,在此之前,明之东北战事连遭败绩,辽沈俱陷,锦州、大小凌河四十余城尽降,就关外局势而言,可说是“敌强我弱”,当时挽救危局的关键在于“守而后战”、“以守促战”。袁崇焕的杰出之处,就在于他能认清严峻的形势,面对现实,从战略上正确处理战、守、和的关系。天启二年,他在出关赴任前夕,曾会见“听勘在都”的熊廷弼,“廷弼问操何策以往,曰:主守而后战。廷弼跃然喜。”[16]其后,他在《辽事治标治本疏》中又作了进一步的阐述:“彼之远来,利速战,能战之兵,又利得战。臣只一味死守,令至无得而与我战,便自困之,惟困之乃得而与图之”,“盖日计不足,月计有余;月计不足,岁计有余。战则不足,守则有余;夺既有余,战无不足。不必侈言恢复,而辽无不复;不必急言平敌,而敌无不平,即以下手之日为结局之日可也。”[17]宁锦先后大捷的事实证明,袁崇焕的“守而后战”是正确的、成功的。对此,后金也不得不承认:“我大清举兵,所向无不摧破,诸将罔敢议战守,议战守自崇焕始。”[18]至于战守之外再加上议款,用崇焕的话来说,就是“敌以款愚我,我亦以款愚之也”,“款之为言缓也,所以缓彼而急我也”[19]象锦州、中左、大凌三城之修筑,就是一例,“敌知,则三城已完,战守又在关门四百里外,金汤益固矣。”[20]难怪皇太极复书诘责说:“尔口言修好,乃发哨卒入我境,收纳逃亡,修葺城堡,是尔言之不由中也。”[21]这种议款既有利于我,何乐不为,又何罪之有?! 第五,诸史曾指责袁崇焕提出“五年平辽”,只不过是“聊慰上意”的、毫无把握的诺言,最后不得不为讲款而擅杀毛文龙。但从上面提到的情况看,袁崇焕对于辽事是心中有数的,他前后两次出关,都是按既定方略埋头苦干,即使是在诸多掣肘的情况下,仍然干出了越来越显著的成效。程本直在《漩声纪》中有一段话说得好:“崇焕自任复辽者五年也。戊辰之秋,己巳之冬,仅期也。……复辽而必以兵与马也,辽之兵业何如兵,辽之马业何如马也,即敌之避辽而趋蓟也,复避蓟而趋京也。敌之畏辽之兵之马也,昭然也。浸假而进乎五年也,其兵其马当复何如也。……崇焕不必若是其亟亟也”。梁启超也曾评论说:“使督师能久其位而行其志,其成就亦安止此。”[22]我认为这些分析与评论是中肯的。所谓袁崇焕为讲款而擅杀大帅的说法,是缺乏事实根据的,因而是经不起推敲的。 二、关于毛文龙的“抗清” 有些学者之所以对袁崇焕斩帅持否定的态度,无非是说毛文龙开辟东江、牵制后金有功。下面,仅就这两点作些辨析。 天启元年八月,毛文龙乘虚袭据东江,这对抗清是利是弊?当时就很有争议。辽抚王化贞、本兵张鹤鸣对此诩为奇功,大事张扬;而辽东经略熊廷弼则认为:“三方兵力未集,文龙发之太早,乱三方并进之谋,误属国联络之计,”[23]责之为奇祸;首辅叶向高则说:“功虽难言,罪于何有?”[24]其实,叶是化贞座主,他的话明似折中,实暗右化贞。因为熊廷弼在复任经略之初,即上“三方布置之策”:广宁用马步兵,列垒河上,以辍奴兵;天津、登莱各置舟师,乘虚入南卫,使奴兵反顾;经略座镇山海,节制三方,统一调度,[25]接着又上疏:“三方建置,须联络朝鲜,……我兵与丽兵相倚,与登莱音息时通,斯于援助有济。”[26]这些决策均已禀明朝上,获得允准,叶、张、王等人对此当然是清楚的。熊廷弼为此还专门警戒过王化贞,勿轻战示瑕,待各方布置就绪,“一举复辽”。然而,正当熊廷弼与所司筹议兵饷之际,毛文龙却在“朝鲜联络未成,江淮召募未旋,水兵望洋未渡,千里孤悬,鞭难及腹”[27]的情况下,奉王化贞之命,抢先袭取镇江。当时河南道御史何荐可就指斥此役“如小儿做戏”。不管毛文龙在主观上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它在实际上破坏了熊廷弼的“三方布置之策”,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后,王化贞曾扬言:“不必筹登莱水师也,有皮岛毛文龙在,”[28]其针对性也是很清楚的。难怪熊廷弼愤愤不平地上疏陈说:“臣初三方布置,必兵马器械舟车蒭茭无一不备,而后尅期齐举,进足战,退亦足守。今临事中乱,枢臣主谋于中,抚臣决策于外”,“臣有经略名而无其实,辽左事听枢臣抚臣共为之。”[29]熊氏的斗争矛头,虽说是指向张鹤鸣、王化贞,但毛文龙对于这一事件是难辞其咎的;对其后王化贞的广宁师溃也不无影响。由此可见,毛文龙的东江之役,对当时整个抗清战局来说,是弊而不是利,是过而不是功。 其次,关于毛文龙在东江牵制后金的问题,看来也应该打上个问号。《明史》就曾经明确指出:“顾文龙所居东江,形势虽足牵制,其人本无大略,往辄败衄。”[30]这种只肯定东江其地而否定文龙其人的分析,我认为是相当辩证的和客观的。事实上朝中确有不少官员,早已对毛文龙的牵制作用表示怀疑,并不断提出质问。天启六年,兵科薛国观就指出过:“今岁正月,敌倾巢入犯,虽稍挫凶锋,而攻围屠掠逍遥内地者直二十余日,迨班师而东,操演沈阳,复图再至,文龙一似不知有牵制者。”[31]崇祯元年,兵部尚书阎鸣泰也认为文龙之牵制,“终属虚着”,从而提出了移镇的动议。[32]工科给事中潘士闻更指劾毛文龙说:“故智将动有成算,勇将所向无敌,未有翱翔海上八年,未复一城一池而可以言智;敌来深慝穷岛,敌去仍言牵制而可以言勇。”[33]山东总兵杨国栋曾列举文龙十大罪,其中第二条是:“设文龙于海外,原为牵制不敢西向也,数次过河,屡犯宁锦,全不知觉,牵制安在?!”[34]如果说,对明朝官员上述弹劾疑有党争成见的话;那么,十分熟悉毛文龙内情的朝鲜,他们的看法当可作为佐证。早在文龙入据东江不久,朝鲜备边司即上启说:“毛将所为,不思甚矣。贼冲宣川,不过数百骑,曾不发一只箭,骈首就戮,有同群羊之见猛虎,其无胆勇,据此可想。为今计莫若藏踪秘迹,使虏不得窥觇去留。”[35]当时毛文龙连藏身之所尚且不得安稳,那里谈得上牵制。其后的情况,也并不见得有什么根本的好转,天启三年六月,柳公亮自毛营还,向朝鲜国王李倧汇报说:“以其兵力观之,似无剿胡之势。张晚去时结阵以见之,而军皆疲劣。虽或见小利而动,恐难举大事耳。”[36]直到文龙被诛的崇祯二年,特进官李景稷仍然说:“毛之军势疲甚,其意只欲安座岛中,享其富贵而已。”[37]所以《李朝实录》对毛文龙开镇八年总的评价是:“蛰居孤岛,徒事张皇,”[38]“今则徒享富贵,无意进取。识者皆忧其终不利于中原,而为我国之深患。”[39]谈迁撰《国榷》,对于“斩帅”是持非议的;然对文龙的所谓牵制,却不敢恭维,他说:“将东江偏隅果足慑建虏之魄乎?曰:非也!皮岛去建虏较远,牵制本影响,而建虏善疑,得略为瞻顾,或未即决计而南响也”。他还特地引用姜曰广的话说:“其言牵制,非也,鞭长不及马腹也。……东江之师,非荒忽苑在,胡马久蹴之,同铁山尽矣。”[40]即使是后来以“擅杀大帅”的罪名,参与迫害袁崇焕的王永光,也曾不得不承认:“海外之师为牵制也,有须弥岛之退,又有攻掠海州之报,以牵奴者而牵于奴,文龙伎俩已穷。”[41]由此可见,毛文龙的“牵制”,只不过是有名无实的虚套罢了。 三、关于毛文龙是否当杀 袁崇焕之诛毛文龙,到底是功、是罪、是过?最关键的问题,当然是在于毛文龙是否当杀。大量事实证明,文龙自据有东江后,独霸一方,骄横跋扈,其后更背着朝廷,一再进行通敌叛降活动。袁崇焕在斩毛文龙时所宣布的十二大罪,并非什么凭空捏造或随意上纲,而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下面,准备择其中之主要者,略作考辨。 罪之一:“****一方,军马钱粮不受核。”毛文龙自称拥兵二千余万。[42]朝中对此极表怀疑,天启六年,姜曰广、王梦尹奉诏出使朝鲜,准备到毛营阅视,毛文龙却口出悖言说:“阅不阅在我。不惟阅不阅在我,并他去不去亦不由他也。”[43]姜、王回朝后疏言:“文龙兵册十五万,能用者只二三万;”[44]登莱道王廷试则额定为二万八千人,[45]两者的意见是大体相同的,但毛文龙对此却大为不满。对于这一点,《国榷》也承认:文龙“渐骄恣,所上事多浮夸,索饷又过多,岁百二十万,兵二十万,朝论多疑而厌之,以身握重兵,又居海岛,莫能难也。”[46]朝鲜方面也曾指责说:“毛都督欲使我国称颂其功,虚张军兵之数云,无理甚矣。”[47]由此可见,毛文龙之不受节制,当是事实。有些学者引《崇祯二年六月蓟辽督师题本》曾经提到:毛文龙“毅然愿编营伍受节制”一语,认为文龙“既然有所转变,何必吹毛求疵非杀不可。”[48]但考诸《题本》,此语只不过是叙述事件之发展过程,紧接此语之后,即有“(袁)曰:营伍定,则年终必行甄别,祖宗自有法度,不得假也。文龙于是悔其言之失,私对副将张翥曰:我姑以此了督师之意,其实营制难,我只管包完东事便了。臣于是悉其狼子野心,终不可制”等语,这分明是揭露毛文龙在督师面前耍手腕,怎能说是毛文龙已“有所转变”呢?! 罪之二:“说诳欺君,”杀降冒功。这是毛文龙利用其远据海岛而惯用之伎俩,但其实也是漏洞最多、暴露最早的问题。文龙入据镇江之初,即遭后金还击,“斩游击刘某及兵千五百级,文龙仅以身免。”[49]但文龙匿败不报,为登莱通叛王一宁所告发,由于文龙“媚魏忠贤为奥援”,一宁反被诬,逮治论死。[50]天启四年,“时秀水谭昌言为登莱参政。毛文龙药辽人舌献俘,昌言廉得之,密与解药汤,旬日舌清乞命,皆辽人也,言其实,编为农。”[51]同年七月文龙又报三捷,“献浮十二人,而稚儿童女居其八,(袁)化中力请释之,因言文龙叙功之滥,忠贤素庇文龙,益不悦。”[52]后来,袁化中被拷死狱中,这是因素之一。天启五年八月,户科杨文岳曾就毛文龙献俘七名,途至广鹿岛又换回六名一事,上疏参驳说:“臣闻之不胜惊疑。夫献俘一事,奏之皇上,告之祖宗,用以远播威德,昭示宠灵,此何等大事,乃忽然解来,忽然解去,前解者,不知何以遽发?后换者,不知何处解来?支吾不一,真假莫知。以报功则涉混,以对皇上则似欺。乞严敕该部查审真伪,仍谕毛文龙,以后开报军情务从真实。”[53]兵部在覆文龙疏中也指出:“外议啧啧,犹有不敢尽言者”。对于毛文龙的冒捷献俘,不仅“中朝颇知其妄”,[54]朝鲜方面的记载也是明确的:“(李)廷龟曰:(毛)都督不修兵器,不炼军士,少无讨虏之意,一不交战,而谓之******捷;仅获六胡,而谓之六万级,其所奏闻****,无非皆欺罔之言也。”[55]罪之三:“刚愎撒泼,无人臣礼。”这显然不是指毛文龙所转呈的后金书信中有冒犯语言;而是指文龙本人的真意。对于这一点,《督师题本》讲的是清楚的,即:“近且有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等语,据登莱道申报,岂堪听闻。”联系到毛文龙曾于崇祯元年春突然拥兵至登州,声言索饷;以及他致皇太极的私通信件中有“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之语,[56]可见事情并非偶然的巧合。 罪之十:“交结近侍。”这也不是指魏忠贤专权时期的一般应酬,而是指派遣心腹,“辇金京师,拜魏忠贤为父,”实质是结为团伙,即所谓“文龙与魏忠贤相因而相藉者也。”[57]这一点,从魏阉对待毛文龙与袁崇焕一亲一恶不同的态度,可以看得很清楚,因崇焕“为人疏,于大珰少所结好,”[58]魏忠贤曾“使其党论崇焕不救锦州为暮气,”[59]迫使崇焕不得不乞休致仕,只是在忠贤伏诛后才得以复用。而毛文龙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他“务结中贵,以为自固之计,”[60]故“东江岁饷百万,大半不出都门,皆入权宦囊中”。[61]事实上,在王化贞被处死之后,魏忠贤便成了毛文龙的后台,不仅冒捷冒饷得以通行无阻,而且谁参劾毛文龙,谁就得遭殃,象王一宁、刘之凤、夏之令、袁化中、姜曰广、王梦尹等,或被论死,或被斥逐,这都是魏忠贤庇护毛文龙的结果。甚至在魏阉伏诛之后,仍出现了“内官王国兴擅到海上,称密旨召毛文龙,踪迹诡秘”[62]的情况。可见毛文龙与宦官的关系,实在并不寻常。 罪之十一:敌攻铁山,“逃窜皮岛,且掩败为功。”这当然不是指战术上的避实击虚,而是指毛文龙常常临阵逃窜,不敢接战,即《李录》所说的“有同群羊之见猛虎”。至于掩败为功,那也是事实,别的用不着多说,就在铁山惨败之后,毛文龙即上报宣州、义州等处“五捷”,但考之《东华全录》,后金在破铁山后,并无与毛文龙交战之事,所谓五战五捷,实皆虚冒。当时袁崇焕即已指出:“铁山一攻即破,毛不能以一矢加遗,而朝夕报功。”[63]可见崇焕对文龙此种所为是深知的。 罪之十二:“开镇八年,不能复辽东寸土。”这几乎是所有参劾毛文龙者的共同看法,如崇祯元年,山东总兵杨国栋就曾指出:毛文龙“专阃海外八年,糜费钱粮无算,今日言恢复,明日言捣巢,试问所恢复者何地?所捣者谁巢?”[*]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实。可是有些学者却撒开毛文龙本身的问题不谈,认为这“应首先找督师是问”。[65]我们说,作为统筹全辽战局的督师,对此当然是要负责的。袁崇焕对毛文龙的所作所为,经过查证、并在开导无效之后,毅然斩之,这难道不正是一种负责的表现吗?! 在毛文龙的十二条罪状中,我认为最关键的一条是罪之五:“私通外夷。”这不仅仅是“擅开马市”,即“文龙在岛中广招商贾,贩易禁物,名济朝鲜,实阑出塞,”[66]“私通粟帛,易敌参貂,藉是苞苴,为安身之窟”[67]的问题;更为严重的是通敌叛降。袁崇焕在当时虽然未能看到毛文龙与皇太极的往来书简,但对于个中的一些情况是知道的,其中最有可能的是获得了已归正明朝的刘兴祚的告密,只是由于刘兴祚的身份关系,袁崇焕在当时对此事不便明说罢了。《崇祯纪事》载:崇焕奏报中有“文龙逆迹昭然”之语;《蒋录》则载:“明袁崇焕以总兵毛文龙据南海皮岛与我国私通,杀之;”崇祯帝在覆旨中也明确指出:毛文龙“通夷有迹”。这些都证明了毛文龙之通敌,是导至督师斩帅的重要原因。关于毛文龙通敌叛降的问题,因已有学者作了专文论证,[68]我完全同意,在此不准备多说。但仅凭毛文龙在致皇太极信中提出的:“尔取山海,我取山东,若从两旁夹击,则大事成矣,我不分疆土,亦不属尔管辖;”[69]“结局之期,你如何待我,如佟、李之隆我不肯,如西夷之头领隆我,我亦不肯;”[70]以及他准备拿已归正明朝的刘兴祚兄弟与后金作交易等等,就足证毛文龙确是罪在当诛。 程本直在《漩声纪》中对斩帅问题有一段总结性的评论:“客亦闻夫年来国中所议文龙乎?否也。曰虚兵也;曰冒饷也;曰假俘假捷以骗功骗赏也;且曰尾大也;曰鞭长也;曰一跋扈将军也。自武登抚相与争而去,其欲得而甘心于文龙者,非一日也,非一人也。辱白简、挂弹章可数百计也。是左右诸大夫皆曰可杀,国人皆曰可杀也。其不杀也,非不杀也,不能杀也,不敢杀也。是故崇焕一杀之而通国快然。……是文龙之杀,文龙之罪也,而非崇焕罪也。”程氏的这番评论,是在袁崇焕蒙受种种不白之冤,而“擅杀大帅”之说又甚嚣尘上的时候提出来的,在当时,如果没有一种为公理而抗争的舍身精神,是不敢讲这样的话的。它不仅代表着当时真正的舆论,而且也是经受了历史的检验的。 四、关于党争 毛文龙既然罪在当诛,崇祯帝在事后亦有明旨颁示中外予以确认,那末,为什么事隔不久,在朝中竟为此而掀起轩然大波,袁崇焕更因此而惹来杀身之祸?看来,这确实是与明末复杂的党争有关,但决不是党争导致袁崇焕错杀毛文龙,恰恰相反,是袁崇焕因党争的牵扯而被冤杀。 有这样一种说法:当时的一些党人,把迫害毛文龙的希望寄托在袁崇焕身上,诛帅方案早已和钱龙锡等人私下定好,崇焕只不过是按既定方案行事。[71]我认为这种说法是难以成立的:第一,当时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虽很激烈,但奉命主定逆案的韩爌、钱龙锡等人,并不想籍机扩大其打击范围,“方忠贤败时,庄烈帝纳廷臣言,将定从逆案,大学士韩爌、李标、钱龙锡不欲广搜树怨,仅以四五十人上。帝少之,令再议。又以数十人上,帝不怿,令以赞导拥戴颂美谄附为目,且曰:内侍从恶者亦当入。爌等以不知内侍对。帝曰:岂皆不知,特畏任怨耳。阅日召入便殿,案有布囊,盛章疏甚夥,指之曰:此皆奸党颂疏,可案名悉入。爌等知帝意不可回,乃曰:臣等职在调旨,三尺法非所习。帝召吏部尚书王永光问之,永光以不习刑名对。乃诏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同事,于是案名罗列,无脱遗者。崇祯二年三月上之,帝为诏书,颁示天下。”[72]可见,当时打击阉党,本出自崇祯帝的主动,而韩爌、钱龙锡等党人,在这个问题上反而显得有点保守和被动,如果他们果真要“迫害”毛文龙,那可说是易如反掌,而不必假手于不是党人的袁督师,即使是由于毛文龙手握重兵,远居海岛而想借助袁崇焕的力量以除之,也应先将毛文龙列入逆案,以便师出有名,但事实上毛文龙并不在逆案之列。第二,袁崇焕在出关赴任前,确曾与钱龙锡谈论过毛文龙的问题,但那是袁崇焕从复辽的角度主动提出来的。“大学士钱龙锡,以崇焕召对时有‘五年复辽’语,因造寓询方略。崇焕曰:”恢复当自东江始,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处之易耳。“[73]从钱、袁谈话的内容来看,既不是什么迫害,更与党争毫无关系。第三,毛文龙虽说是曾经攀附过魏忠贤,但从朝内党争的角度去衡量,他并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当时在朝中的重要的阉党分子如周延儒、温体仁等,尚且没有受到冲击;东林党人更没有必要把远处海岛的毛文龙视作大敌,以至假手督师置之于死地而后快。第四,袁崇焕对毛文龙其人,虽然早就有些看法,但也并非在复出时就立定了必杀之心。这一点,除上述提到的”可用则用之“一语外,在《斩帅题本》中更是多次提及。如:”每章奏必及之,收其心冀其改也。“”为文龙者,束身归命于朝廷,一听臣之节制,其能为今是昨非,则有生无死。“当文龙抵宁远时,”臣体皇上生之之意,此时仍未有必杀之之心“;其后又”决意东响,深入其地,尚望所见不知所闻,开文龙以有生之路“;甚至在抵达双岛,获悉”文龙之恶,高积如山,向所传闻,不及什一“后,仍”令其亲信,往复开导“,只是在这一切挽救工作失效后,才不得不毅然斩之。那末,袁崇焕是否为了开脱而编造谎言呢?看来也不是,即使是极诋袁崇焕的《明季北略》,也引用了袁氏的话:”与汝谈三日,谁知狼子野心,一片欺诳。“[74]再者,按一般情理说,若是蓄意杀害毛文龙,当以在督师之驻地宁远下手最为稳当,不会愚蠢地跑到毛文龙势力范围内的双岛动手。然而事实是毛文龙死于双岛,而非死于宁远,这正说明袁崇焕之诛毛文龙并非预谋,而是情势急迫,不得不作断然处置。 对于督师斩帅,崇祯帝在事后曾有明旨覆示。“此则决策弭变,机事猝图,原无中制,……仍着安心任事。”[75]可见此事本已了结,其后之所以骤起变幻,原因固然是复杂的,其中有皇太极行反间所造成的巨大阴影;亦有崇祯帝的猜忌多疑,但这些只不过是阉党余孽可以利用的有利时机和条件,问题的实质是阉党藉机翻案。因为“逆案之定,半为龙锡主持,奸党衔之切骨,”[76]而袁崇焕在《斩帅题本》中适有“辅臣钱龙锡为此一事低回,过臣寓私商”一语。这样,阉党便死死抓住这一条不放,把所谓通敌、斩帅、胁款等等罪名串在一起,以便从袁崇焕开刀,达到攻倒钱龙锡,推翻逆案的目的。正如《国榷》所载:“初,逆珰一案,诸奸憾龙锡,欲借袁崇焕亦起一逆案以相报,因龙锡以罗及诸臣。周延儒、温体仁实主之。”[77]《明史。韩爌传》亦载:“时逆党虽定,(王)永光及袁弘勋、(高)捷、(史)()辈,日为翻案计。……初,袁崇焕入朝,尝与钱龙锡语边事,龙锡,东林党魁也。永光等谋因崇焕兴大狱,可尽倾东林,倡言大清兵之入,由崇焕杀毛文龙所致。捷遂首攻龙锡,逐之。”又“以爌崇焕座主也,”“宜与龙锡并斥,”迫使“爌三疏引疾”告退。再看看当时阉党余孽所上的奏疏,情况就更加清楚,“御史高捷劾大学士钱龙锡曰:袁崇焕罪案已明,臣不必言,独发纵指示之钱龙锡,不胜伤心之痛。……崇焕之杀毛文龙也,龙锡密语手书不一,崇焕疏有龙锡低回私商之语,可覆按也。……崇焕效提刀之力,龙锡发推刃之谋,宜今日龙锡皱眉疾首,不得不作同舟之救也。”[78]但他们第一疏未能奏效,“捷再疏攻,帝意颇动,龙锡再辩,引疾,遂放归。”“至(崇祯)三年八月,复疏上,言龙锡主张崇焕斩帅致兵,倡为款议,以信五年成功之说,卖国欺君,其罪莫道。”[79]结果,钱龙锡被逮了狱,甚至曾一度论死。可见,阉党余孽所炮制的“擅杀大帅”论,其矛头不仅指向袁崇焕,同时也指向钱龙锡等人。“时群小丽名逆案者聚谋,指崇焕为逆首,龙锡等为逆党,更立一逆案相抵,谋既定,欲自兵部发之,尚书梁廷栋惮帝英明(其实是梁廷栋听了余大成的警告,怕事有反覆),不敢任而止。”[80]在这里还应该指出,高捷、史之流,只不过是前台走卒,整个事件的真正策划者,实为温体仁。刘宗周在其后有疏说:袁案之后,“小人竞起而修门户之怨,举朝士之异己者,概坐焕党,次第置之重典。自此小人进,君子退。……臣不能为首揆温体仁解矣。[81]温体仁在给其弟幼真家书三则中也透露了个中秘密,”崇焕之擒,吾密疏实启其端“:”(后金)入犯,皆由袁崇焕以五年灭(虏)欺皇上,而阴与华亭奸辅(指钱龙锡)、临邑罪枢谋款议,遂引之长驱,以胁城下之盟。及敌逼潞河,华亭犹为大言,视逆督如长城,奸党交口和之,吾不得不密疏特纠,以破群欺。及逆督既擒,奸辅落胆,复挑祖大寿引兵东行,以为怙逆之地,吾不得不再疏以坚圣听。“[82]其后,崇焕部将祖大寿、何可纲等奋力作战,击退后金,收复四城,捷闻,帝以”所复地方皆辽兵之力,复欲用焕于辽,又有守辽非蛮子不可之语,“[83]从而使袁案一度出现转机,但”体仁前后五疏,力请杀焕,“[84]遂使转机化为泡影,袁崇焕也终于含冤被杀于市。可见袁案发展的每一个关键时刻,温体仁的密疏都起着主导的作用。 五、关于斩帅后的战局 过去,有些论者之否定斩帅,还有两条理由:一是使后金解除了后顾之忧,得以入围北京;二是造成皮岛无主,内部互相攻杀,导致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先后投降后金,从而使整个东北战局改观。对于这些看法,我认为也是值得商讨的。 对于所谓“解除后顾之忧”的问题,程本直在《漩声纪》中专门有一段评论说:“客曰:姑舍是。敌之欲走蓟门者非一日而不敢者,毛文龙牵制之也。文龙杀而牵制废,而敌乃得逞焉于蓟也。何曰非崇焕罪也?曰时之遇也,数合也,而谓毛文龙之故也,非也。敌固曾攻宁远于丙寅也;敌固曾围锦州于丁卯也,藉非崇焕死战死守,敌不逮己巳而始纵横于神京之下也。而文龙当日固居然岛上帅也,未闻其提一旅、渡一骑以牵制之使之不来也,乌在今日必其能牵制之而使不来也?!”程氏这一连串的质问,是针锋相对的,也是切中要害的。那末,皇太极为何恰在毛文龙被杀不久即入围北京?考其原因,我认为这主要是当时和议破裂造成的。汉臣高鸿中在事前曾向皇太极建议:“若此时他来讲和,查其真伪如何,若果真心讲和,我以诚心许之。……(若)是要人要地,此和不必说。他既无讲和意,我无别策,直抵京城,相其情况,或攻或围,再作方略。”[85]正在这个时候,袁崇焕在议款中坚持以“归叛人,还侵地”为条件,而皇太极则认为“辽东土地天授,不可还。”[86]并谕贝勒大臣说:“我屡欲和而彼不从,岂可坐待”,“我故兴兵由捷径而入,破釜沉舟,断不返旆。”[87]据此足证已巳之师,是按高鸿中的建议进行的;而高氏奏本,主要是针对和议之进展情况,根本就没有考虑毛文龙的所谓牵制。至于说到皇太极的“后顾之忧”,这倒是有的,但后金所害怕的并不是毛文龙,而是袁崇焕。当后金师次青城,“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尔古泰晚诣御幄,……谓此行深入敌境,若粮匮马疲,何以为归计?!纵得入边,若明人会各路兵来围,为之奈何?!倘从后堵截,致无归路,何由返国?!”[88]并曾密议班师。这都说明后金是有后顾之忧的,而他们所忧的,舍袁督师外,还能是谁呢?! 至于其后东北战局的改观,更不能归咎于袁崇焕的斩帅。事实上,袁崇焕在斩帅时即当众宣布:“臣今诛文龙以肃军,诸将中有若文龙者悉诛。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89]这表明他对于整治东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并且切切实实地作了一系列的部署:“分其卒二万八千为四协,以文龙子承祚(禄)、副将陈继盛、参将徐敷奏、游击刘兴祚主之。收文龙敕印尚方剑,令继盛代掌,犒军士,檄抚诸岛,尽除文龙虐政。”[90]不久又上言:“东江一镇,牵制所必资,今定两协,马军十营,步军五。”[91]最后又把东江、宁锦、登莱、天津的防务联为一体,总兵力达到十五万三千有奇。[91]只是在数月后的已己之变中,崇焕被逮下狱,并被磔死,才使整治东江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因而造成皮岛无主的真正原因,不在于袁崇焕的斩帅,而在于袁崇焕的被冤杀,这是很清楚的。其后东江内部的互相攻杀及诸将的先后叛降,自然有其具体原因,而且是与当时急剧变化的形势有关,在这里不想作过多的论述,但有一点必须指出,如果这些攻杀与叛降是发生在袁督师任内,他当然要负责;但这一切却是发生在袁崇焕被杀之后,一切条件和情况都改变了,若仍归罪于袁崇焕,这能说是公平的吗?!对于这个问题,孟森先生有一段评论说:“崇焕斩文龙,编制其兵,核实其饷,东江正有所为,乃身既被戮,毛兵亦无所依赖,自相屠杀,相率降清。论者又以此为崇焕之罪,不以为杀崇焕者之罪,至今尚纠纷不已。”[92]这一意见,我认为是很值得考虑的,看来,现在该是我们正视“杀崇焕者之罪”的时候了。 袁崇焕画像及轶事纪闻 袁崇焕画像及轶事纪闻 可居 袁崇焕(1584~1630),字元素,号自如,东莞(今广东东莞)人。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授福建邵武县知县。后官至辽东巡抚,以间关战阵,劳苦功高,叙加兵部右侍郎。嗣以不附魏忠贤落职。崇祯元年(1628)四月起为兵部尚书,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后一年清太宗设反间计,崇祯帝信之不疑,于崇祯二年十二月缚崇焕下狱,次年八月磔于市。事见《明史》袁崇焕传。有关袁氏仕履学行以及被害诸说,近年出版的阎崇年、俞三乐编《袁崇焕资料集录》上下两集所收资料为较详。 由于明末辽东边事日紧,崇焕身在军旅中,后以蒙冤致死,战时未必作肖像画,有之也难保存下来。今见于《袁崇焕资料集录》著录的图像资料,计有以下数件: 1.《袁大师马祠》,“一在水南三界庙后(周志),崇祯三年袁崇焕殁后,乡人陈日昌等悯其冤,悬生前待漏图于三界庙后堂为祭奠地。国朝雍正元年易图而像图,今尚存庙中。”引文中所述的《待漏图》想久已无存,其内容亦无从存问。从“易图而像图”词义来看,似取画像代旧图,而民国《东莞县志》则谓雍正元年“始增塑像于后堂”,是则所记又不同。此为有关袁崇焕图像的最早记录。 2.民国初年在北京建《袁督师庙》。张江裁《袁督师庙记》中记载,庙内正中,“主袁督师石刻像,须眉生动,令人肃然起敬。其石像上悬一额,颜曰‘听雨’,乃督师自书遗墨。”袁氏石刻像,始见称于此。 3.《国粹学报》,1910年46卷4期,著录有《明袁督师遗像》。 4.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明袁崇焕督师真像》一幅,立轴,纸本。“像作红色袍,坐虎皮椅,修眉俊目,奕奕如生。上题:‘袁元素先生真像’,款书:‘邑后学陈伯陶敬题’。”原为东莞会馆所藏,又题有“丁巳(一九一七年)清明日,东莞会馆移交广东会馆保存”。此像印入《袁崇焕资料集录》上集卷首。 以上除石刻像外,知有原作传本的仅中国历史博物馆所藏之一帧。此外,笔者往时购得道光间伍崇曜刻本《袁督师事迹》,内中批注处甚多,审为两人笔迹。一为蝇头小字甚工,引述审慎,是学者手笔,惜失记名。另一为东莞陈翰源批注,扉页亦是陈氏手题,文笔平平,间有可资考证处,记事署同治九年,亦百年前关心乡邦文献者。此书有一页按书本原大尺寸补画的袁崇焕像,画心高18.5厘米,宽11.2厘米,彩绘纸本。图书写袁氏身着红莽玉带抱笏端坐,修眉俊目,隆准大耳,三绺须髯垂胸,神态庄严肃穆。这一人物形象,与历史博物馆所藏画像相似,意必同出一源,当有所本。这一插图像画笔甚佳,须眉根条毕现,写乌纱冠上的美玉,并莽袍团龙图案以及玉带等纹饰,均用描金细笔为之,构画精妙,形象生动,当出自肖像画高手之笔。审之画本纸墨甚旧,可能是陈翰源在同治年间重装此书时,倩丹青家所画而装订入书的。画首用纸签加题《督师袁襄愍公遗像》覆贴其上。襄愍乃谥号。邝露《峤雅》集所收《留都赠梁非馨》五律一诗原注称:“非馨为袁督师重客。督师以孤忠见法,天下冤之。后十二年(按:即崇祯十四年,1641年),予与非馨同朝。非馨在主政,余在史馆,疏白其冤,服爵赐葬。非馨真信友矣。”是则崇祯后期,朝廷已为之辩白,而史册失略,亦未见有赐谥号事。《鲒琦亭集外编》卷二八中记载,惟全祖望在《跋〈明史袁崇焕传〉后》一文说:“南都已有为崇焕请恤者,未得施行。桂王在粤争请之。会北来者,以(清)太宗档子所言,雪崇焕之冤,始复官,赐谥曰襄愍。此见吾乡高武选《宇泰集》。”可知襄愍为南明永历时所颁谥号。是则崇祯十四年及永历间,先后已为崇焕辩诬。于乾隆间为之辩白说,一则出于清廷政治需要,二者臣民只能附会清政府的说法,官修《明史》之于袁崇焕忌讳滋多,不会尽录其实的。再详审题额“督师袁襄愍公遗像”八字,乃陈伯陶所书,书本中又夹有毛笔书红纸请帖一纸,也是陈氏笔迹。陈伯陶字子砺,晚隐九龙山中,自号九龙真逸,生于清咸丰五年(1855),民国21年卒,东莞人。陈翰源生当道光、同治间,其请人画像,重为装订《袁督师事迹》一书是在同治年间,此册画像由伯陶题额应是清末民初间的事,而崇焕图像当是同治九年装册之前所画。这一彩绘本小型画像,与“历博”藏本均由陈伯陶题签,特不知孰为先后? 关于袁崇焕的疏稿等传世情形,有一段故事值得引述。崇祯三年崇焕蒙冤死,其部属、旧识中有冒死愿陪罪者。就中以程本直(更生)、余大成(集生)等人,与袁崇焕关系为密切,其行事见《袁崇焕资料集录》。而程、余二家故事,又是有赖于袁崇焕幕僚王予以传。王予表字予安,别署菌阁主人,山阴(今浙江山阴)人。予安乃崇祯年间举人,尝在崇焕幕中,素与番禺屈大均友善。王氏殁后,大均撰《王予安先生哀辞》略记其为人,并及王氏述袁崇焕蒙冤事。此文收入传本至希的康熙刻本《翁山文钞》卷十中,内中记袁氏事有为他书所未及者。今摘录于下: 先生尝谓予曰:“予之乡有大司马袁公崇焕者。方其督师蓟、辽,予以诸生居幕下。其为国之忠勤,予独知之。其不得死于封疆,而死于门户,天下人未必知之也。自大司马死,而辽事遂不可为。吾三十年以来,每一念至,未尝不痛心切齿于当日之权奸也。大司马无子,其疏稿及余集生、程更生讼冤诸疏,予藏之笥中久矣,今将授子,其为他日国史之采择,其可乎?” 关于崇焕遗文以及程、余二氏之白冤疏流传情况,往昔鲜为人道及,借大均一文传此消息,方知伍崇曜刊本《袁督师事迹》一书所收袁氏疏及程本直《矶声纪》、余大成《剖肝录》诸文,有可能是自屈大均旧藏本所由出。屈文又记王氏述说往事时之戚切情状,称: ……临别,嘻吁,呜咽,复执予手曰:“曩当丧乱时,予不能死,不惟有愧于吾乡九公,且无以见袁大司马。使大司马被逮时,予以一死明其冤,以十口保之,天恕或回,使大司马得立功自赎,则辽事庶几可为,而吾乃镧弱不能,郁郁至今,悔之无及。惟斯疏草子,其采入大司马列传,使后世获知其忠,亦吾所以下报大司马也。” 以上两引屈氏文,皆录自康熙本《翁山文钞》。此文意在为崇焕申冤,惟《翁山文钞》例属清代禁书,传本远不及邝露《峤雅》之多,影响或未广,故为移录之,以备研究者之参考。 潮剧《袁崇焕》-满腔悲愤恨难平 听说有一个京剧《袁崇焕》正在拍片,感觉不是很喜欢,在土豆网随便搜索了一下,结果发现了潮剧的《袁崇焕》,虽然听不大懂,但是感觉很好听,推荐给大家。 唱词如下: 凭谁问消息,炮声报敌情 城外方酣战,烽火逼帝京 可恨夺我屠龙剑 厩马闻风空嘶鸣 苍天啊 我本当慷慨阵前死 却为何 却为何欲死不得战 无来由 一副镣铐锁手足 千里驰援反成罪名 真是天意难测高难问 风云突变雷霆乍惊 眼看内外交危祸将至 徒教人 满腔悲愤恨难平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 毛泽东批示保留袁崇焕祠墓 位于北京市东花市斜街的袁崇焕祠墓,于2002年经过大规模修缮,于当年底对公众开放,接受人们的凭吊。笔者最近查阅有关资料得知,袁崇焕祠墓在建国后得以保留,还得到了*主席的亲自关照。 那是1952年的事。著名民主人士李济深、章士钊、柳亚子、叶恭绰等4人联名由叶恭绰执笔,于1952年5月14日给毛主席写信,请求保留并重修袁崇焕祠墓。时隔仅两天,毛主席即于5月16日在信上批示:“请彭真同志查明处理。我意若无大碍,袁崇焕祠墓应予保留。”当时新中国成立刚两年半,可谓百废待兴;抗美援朝战事正酣,真正急务甚多。而民主人士就历史人物祠墓的保留这类似乎不急之务直接诉诸于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毛主席也及时作出明确表态,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当时国家政治和社会生活氛围的和谐与清明。 袁崇焕(公元1584~1630年)是明末最著名的抗清将领,祖籍广东东莞,后落籍广西藤县。他于明万历年间中进士,初授福建邵武知县。明末风雨飘摇,各地农民起义让朝廷穷于应付、焦头烂额;而边患频仍,已经崛起的后金不断进犯,更令朝廷束手无策、一筹莫展。袁崇焕心系辽疆,毅然投笔从戎,因抵御后金军屡战屡胜而官至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并出任蓟辽督师。这就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长兼监察部副部长的官衔,蓟辽督师则类似于东北总督的职掌。可以说,明朝廷在东北方阻挡后金进犯的重任,都搁在袁崇焕身上了。而他在任辽事期间,也曾多次击败后金军的进攻,获得宁远大捷和宁锦大捷。袁崇焕在与努尔哈赤的一次决战中,用炮火把努尔哈赤击伤致死,非常有效地阻遏了后金军的南下。 明末代皇帝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皇太极绕过袁崇焕在辽西的关锦防线进攻北京,袁崇焕闻警后即率师勤王,星夜驰援京师,在京郊获广渠门大捷和左安门大捷,独自力解京师之危急,再次显示了他的果敢、坚毅及军事谋略方面的才能。 短短数年间的几番较量,皇太极深知袁崇焕的厉害,于是听信其汉人谋士所设反间计,顿兵北京城下,不与袁崇焕交战,却诈信约与袁崇焕做内应定城下之盟。自命“非亡国之君”而视满朝“皆亡国之臣”的崇祯皇帝,果然中计,听信了谗言,终将袁崇焕逮捕下狱,制造了一起特大冤案,也造就了一出自毁长城的巨患。 袁崇焕以身许国,空有“臣心期报国,誓唱凯歌归;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的壮志和情怀,仍然脱不掉封建皇朝里正直的忠臣常有的悲惨结局,终于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受磔刑(一种分裂肢体的酷刑)处死于西市。 袁崇焕被祸后,他的一个佘姓部下冒着被满门抄斩的危险,将袁崇焕的首级从法场盗回,藏在自家院内。后又偷偷地将袁崇焕的尸骨运回,埋葬于广渠门内的原广东义园,袁崇焕就此身首异处。而佘家从那以后也隐姓埋名,在东花市斜街的墓园内世代守墓,迄今已传17代历370多年了。 袁崇焕的正式沉冤昭雪在其被祸的152年之后,即清乾隆四十七年(公元1782年),而且是以皇帝上谕的最高等级实现的。乾隆四十七年十二月初四日,乾隆下谕告额驸(即驸马)尚福,让其通知时任广东巡抚的尚安说:“昨披阅明史,袁崇焕督师蓟辽,虽与我朝为难,但尚能忠于所事。彼时主谙政昏,不能磬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悯恻。袁崇焕系广东东莞人,现在有无子孙,可曾出仕,著传谕尚安,详悉查明,遇便覆奏,将此谕令知之,钦此。”乾隆作为清朝的皇帝,对自己祖先打天下入鼎中原时的死对头所受的奇冤,能有如此通达的胸怀和态度,在封建社会也实在难能可贵了。 佘家后人所守护的袁崇焕祠和墓,在新中国成立后因毛主席和北京市政府的关照得以保留,但年深日久,后来变成了一个居民所住的杂院。其地虽于1984年被确定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不过有近20户居民挤住在里边,已根本不可能再有垂悼英烈、追思先贤的氛围。2001年,北京市和崇文区有关部门根据“保护为先,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的方针,筹措了400多万元,终于完成祠院内所住居民的腾退。北京市文物局又出资60多万元,对袁崇焕祠进行了彻底修缮,大体恢复了上世纪50年代的样貌,使这处文物保护单位得到解放,恢复为一个进行爱国主义和历史传统教育的场所。 袁崇焕祠是一个并不很大的院落,临街的大门上挂着“明代民族先烈袁崇焕墓”的牌匾,门额的匾上刻题“袁督师墓堂”,门两边的楹联上写着:“自坏长城慨今古;永留毅魄壮山河”。进门后一条甬道直通墓堂,堂额刻题“明代粤先烈袁督师墓堂”。堂内大厅面阔三间,正中供奉“袁督师崇焕公像”,两侧悬挂的楹联写明:“杖策必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非常凝练地概括了袁崇焕的一生和忠臣良将特有的情怀。这座墓堂虽修缮一新,红漆彩绘,显得相当富丽,但入室四顾,从房梁等处可以看出,还是原来的老屋框架。墓堂两边的东西侧厅,被开辟为展室,陈列着介绍袁崇焕的资料和与他有关的一些实物、图片及复制的器物。 墓堂后边是一个更小的院子,坐落着袁崇焕的墓,墓前一块石碑颇为高大,石碑上刻着“有明袁大将军墓”七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写明所立日期为“大清道光十一年二月”,系“乡后进吴荣光拜题”。那是在袁崇焕获得昭雪多年以后,由同乡后辈为崇穆昭彰其英烈而刻题树立的。 随着袁崇焕祠墓的修缮,龙潭湖公园内的袁督师庙也在2003年春节之际对公众开放。袁督师庙建于1917年,为袁崇焕同乡后人的张伯祯为纪念他短暂的一生、彰表他悲壮的事迹而建。此庙位于现在龙潭湖公园东湖畔,坐西向东,面阔三间,建在一米多高的台基上。庙堂中门悬挂着同为广东同乡的康有为所写的对联:“其身世系中夏存亡千秋享庙死重泰山当时乃蒙大难;闻鼙鼓思东辽将帅一夫当关隐若敌国何处更得先生”。庙内正壁上镶嵌着袁崇焕石刻像,两壁有《明袁督师庙记》、《袁督师庙碑记》、《佘义士墓志铭》等石刻。这座享庙从新中国成立后,一直没有对外开放,但在1984年也被公布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如今,袁督师庙周围建起了广场,铺设了草坪,已具备接待游人瞻仰凭吊的条件。 英雄是如何被抹黑的(上) [usstedu]英雄是如何被抹黑的,兼回****大佬的“答30条”[博客帖] 民族英雄袁崇焕到了****大佬的嘴里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蠢才和汉奸嫌疑人,实在是很令人惊诧。不断有人称赞****大佬考证丰富,有理有据,拨清了历史的迷雾,揪出了真正的罪人…………我不知道说这些话的是不是****大佬的马甲,只知道****的大佬的“考证”和“推理”,充满了肆意的捏造、篡改和混淆。 近来****大佬在铁血深水区发表了大量文章抵毁袁崇焕,其实观点和论据大同小异。这也是这位左佬的特色了,不断拷贝自己骗取工分。不过奇怪的,此种重复灌水的行为,系统应该是不允许的,但是偏偏****大佬可以做到。我只看了此人的《驳一文》,就发现了30处严重篡改事实和自相矛盾的地方并一一指出。没想到****大佬居然还可以厚着脸皮来胡搅蛮缠,索性就花些功夫,细细的把这30条问题再掰开揉碎让大家看个清楚,以正视听。其中如第12、22、24、28几条,是极为明显的故意篡改史书来伪造历史,性质极其恶劣。可以说,此类行为只需发生一次,就应当是毫无资格谈论历史了。 1)这一段里有三五句话是出自反对我观点人之口,结果成了反驳他自己观点的经典,所以谈到此事能用上也是一种胜利的荣耀,用自己的叙述并不难,但却没有了这点味道:) 另外,你的问题比在天涯白痴了多,“宁远大战”那次后金是倾巢而出,全民动员,还有有蒙古部落参加,袭击觉华岛的就有蒙古骑兵,所以有十三万并不奇怪,连北京满学会会长阎崇年这种铁杆袁粉都没有否定过,并还把这个作为“力量悬殊”的重要论据。 ========================= 对照天涯网友“牧龙尹”的原文,你的整段话里抄袭的有6句。引用可以,但是请注意基本的道德。1、引用请标注引号并说明出处;2、引用请不要断章取义。 “正月十四日,天命汗努尔哈赤亲率诸王大臣,统领6万大军,号称20万,往攻宁远。”摘自《明亡清兴六十年》第十七章“宁远大捷”,阎崇年。 2)高第在山海关,下令宁远和锦州能撤的都撤,但组织撤退却不是他本人,而应该是袁崇焕这些人,可袁大人从阳奉阴违到公然抗命,根本没有组织好撤退,所以造成了那种局面,你倒怪上远在山海关的高第了? ======================== 宁远大战时袁崇焕的职务是宁前道,辖区是宁远和前屯。高第在锦州大撤退时丢下的十万石粮食,你也能冤到袁崇焕头上?“组织撤退却不是他本人,而应该是袁崇焕这些人”,请拿出史书证据来,不要信口雌黄。 3)高第也没有天气预报,怎么就知道要撤退?袁大人自己没有战略眼光和对天气的度算,那只能说明他是一个蠢材。 ======================== 明清战争中,天启六年是气温最为异常寒冷的一年。当年直到六月,海面还处于冻结中,毛文龙的东江从三月就开始断粮,直到六月才得到津登的粮饷接济。因此,明军在这年正月发生的宁远大战中出乎意外的遭到了觉华岛惨败。觉华岛处于是宁远东面隔海三十六里的几座小岛。原本在后金军队攻来前,觉华岛守军把略有冻结的海面凿开了十五里宽的冰槽,并加以车阵构建防御工事的。但是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就在努尔哈赤攻来之时,气温史无前例的急降,觉华岛附近海面迅速冻结,岛上的守军每天凿开冰面,次日又复冻上。当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连续两日未能取胜后,便把目关转到了觉华岛上。八旗骑兵跑过冰封的海面,摧毁了明军这个海上据点。 作为十六世纪的古人,袁崇焕没有天气预报的能力和情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大佬显然认为,下令锦州大撤退的高第是拥有这种能力和先见之明的。那么请问,天气异常寒冷和地处内陆的锦州防守有什么关系?正好可以有力的给****大佬一巴掌的是,如果明军可以预知这种异常气候,那么显然孙承宗布置的觉华岛“旁出横击”作用就大打折扣,宁远防线防务能力被老天爷削弱——锦州防线就更不应该丢弃。因此,此处恰好是一个逻辑悖论:如果高第事先能预知天气,放弃锦州就是再蠢不过的臭棋。 无论是明清时代的古人也好,或者是现代的专职历史研究者也好,历任辽东经略中,高第的愚蠢和怯战始终是最令人不齿的一个。****大佬故意在自己的文中,隐匿高第仓惶撤退赠送了努尔哈赤十万石粮食的史实(现在又信口雌黄把这项罪名按到宁前道袁崇焕头上),大肆赞赏高第擅弃国土的无耻行径,如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把一个无能之辈捧上天,其目的就是为了侮蔑真正的英雄袁崇焕。殊不知此种窜改历史的低劣伎俩,一旦被别人拆穿,倒是可以令人彻底怀疑全部的论述是否基于真实。 4)撤退命令是高第下的,袁大人等是执行人,执行不力,这责任自然应该是袁大人等人承担,八万石也好,十几万石也好,不都是因为没有撤退才有的损失吗?难道高第没有叫把粮食撤下来吗?没有撤只能说袁大人等人阳奉阴违、公然抗命造成的恶果。 另外《明史》记载的“数万”我引用了,你说有问题,强调只死了一万多,那你跟《明史》打官司去。 再说,死了一万多和后金几百人的伤亡相比,那叫“胜利”啊?当然,袁大人的“胜利”确实与众不同:) ======================== 锦州右屯等地“奉送”给努尔哈赤的十万多石粮食,完全是高第和锦州守将的责任。****大佬在这里一再用“袁大人等”,每次都不敢省掉这个“等”字,其实就是他心虚的表现——他心里是很清楚的知道,宁远大战时锦州右屯等地完全和袁崇焕没有半点干系,所以只能有用这个“等”字来糊弄——历史的真实难道是可以这样糊弄的吗? 在有关袁崇焕历史的所有数字上,****大佬历来采用的标准是:不论事实,只取所有史书中记载的对袁崇焕最不利的数字。比如在宁远大战中,连《满文老档》记载的死伤五百余人这个数字都不采纳,只以战后袁崇焕上报的二百六十斩首数为准,并选择性忽视大量史书记载此战时后金军队在城外焚烧尸首的事实。在觉华岛一战中,这个标准又一次被****大佬应用。在无数历史研究者根据明人记录的第一手史料公认此战伤亡为军民一万四千人,而且我在不同论坛对****大佬提出这个事实后,他仍旧只采用记录此事最大数字的《明史》作为标准。无它,尽一切可能最大程度抹黑袁崇焕罢了。 至于宁远大战是否算胜利,不妨比较一下抗日战争——中国死亡的人数比日本是多的多了,胜利者算中国还是算日本?很简单,日本侵略中国的企图没有得逞,中国保持了自己的领土完整,胜利者当然是中国。同样,尽管明朝的伤亡人数比后金多(也是很少有的把非军事人口的伤亡也算入双方伤亡比的),但是宁远大战是明朝自与女真开战以来,第一次守土成功。《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努尔哈赤)自二十岁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宁远一城不下,遂大怀忿恨而回”。 5)25日放炮,27日努尔哈赤收到快马通报这再正常不过了……沈阳到宁远600里,换算成公里才300公里,一匹快马一天都跑到不完吗?每小时30公里是什么速度?10钟头就跑完了,而马的奔跑速度是60公里每小时:) ======================== 25日晚上放炮,27日早上努尔哈赤撤军,那么假设努尔哈赤确实是收到沈阳的讯息才撤军的,信使所用的时间差不多只有一天一夜,即24小时。如果马的奔跑速度的确是60公里每小时,24小时跑600里的确不算什么。不过,什么马能连续24小时都以最高速度奔跑?估计只有德国的宝马了。古代的确有八百里加急的送信速度,但这是在沿途不断换马的情况下才能达到的。努尔哈赤征宁远,沿途布置了很多驿站吗? 我前面估计距离也有误差,参看实际的地图根据比例尺大致计算,沈阳到宁远的距离不下800里。 有个可以参考的记录是,天启七年丁卯之役,正月十四日上午攻克义州,十六日沈阳才收到报告,而沈阳到义州的距离大约是500里。差不多是一天一夜能跑250里~300里,当时后金信息传送速度也就是这个水平了。 另外,关于毛文龙派了几个人25日晚上在沈阳城外放炮诈唬的事,只有毛文龙自己的塘报里是这么讲的。可是毛文龙虚报战功是早有传统的,他历年塘报所报告的战斗,2/3以上在满清的史料都找不到任何记录,就算有对的上的,伤敌人数也至少是十倍之差。而沈阳放炮这件事,在《满文老档》《清太祖实录》里恰好正是毫无记录的。其实,宁远大战后,身为魏忠贤干儿子的毛文龙却遭到兵部质问牵制不力,并由天启皇帝勒令解释,足可见证毛文龙的无所作为。 但是****大佬偏偏缺要以毛文龙塘报这份孤证为据,撇开明清官方的所有记录,更把毛文龙的作用牵强附会到决定性因素,乃至生造24小时跑马800里的天方夜谭,实在是为捧毛抑袁不惜一切了。 6)天启六年(1626年)三月,“太监刘应坤镇守山海关”,“命辽东经略王之臣专督关内,关外由辽东巡抚袁崇焕指挥”,“袁崇焕偕应坤、用、率教巡历锦州、大、小凌河,议大兴屯田,渐复第所弃旧土”,之后才有努尔哈赤于天启六年(1626年)八月病死,袁大人去吊丧。 袁大人修锦州等城池应该开始于天启六年(1626年)上半年,而宁锦大战是在次年,天启七年(1627年)的五六月进行的…… 孙承宗于天启五年(1625年)六月驻军锦州等城池,十月高第就来了,孙承宗在跟高第办交接时高第就要撤退了,请问谁修城池的时间长? ======================= “巡历”就是筑城的意思?****大佬的古文理解还真是别开生面。天启七年二月袁崇焕请筑锦州三城可是明明白白有奏折记录的。难道你以为,六年三月宁远大战刚结束,袁崇焕能不先修宁远就开始去筑锦州?难道你以为当时袁崇焕能掌握的资源很多,能连续不断的大修坚城? 宁锦大战前的锦州修了三个月,高第十月撤军时锦州城修了四个月。修了三个月的锦州能守住,修了四个月的反而守不住?而且,努尔哈赤可是次年正月底才打过来了,提前放弃防御工事修筑的,正是****大佬口中英明神武的高大人。 7)据铁杆袁粉北京满学会会长阎崇年交代,后金在攻打宁远的同时,发现觉华岛上有炊烟,于是侦察摸清了觉华岛上的情况 ====================== 注意,你自己的原文是“后金此举是为了抢犯粮草而来,他们开始攻打宁远城当然是想破城而劫掠里面的辎重粮草,可后来他们发现了觉华岛上的粮草辎重居然没有撤进宁远城”;我的问题是“原来后金有透视眼,能看到城墙里面没粮草”。 在这里,你首先转移话题,把宁远城里有无粮草偷换成了觉华岛上有无粮草。其次,“发现觉华岛上有炊烟,于是侦察摸清了觉华岛上的情况”出自阎崇年的哪本著作,不妨原文引用一下。在《明亡清兴十五年》“觉华岛之战”一章中,肯定是没有的。我倒是很想知道,说后金在攻击觉华岛之前,就已经侦察知道宁远城无粮而觉华岛堆积了大量粮草的,究竟是阎崇年还是****大佬。 其实,在前面努尔哈赤十三万大军征宁远这个问题上,我们已经发现,****大佬有一个很可笑的劣习:把自己信口雌黄的东西推到阎崇年头上。殊不知由于阎崇年在央视露了一把脸,他的东西网上可是遍拾皆是——你要栽赃也找个冷门一点的人撒。 8)袁大人能把自己损失“数万”而对手只有几百的战斗都可以忽悠成“胜利”,难道就不能把被劫掠的粮食说成是被“焚毁”啊? ===================== 在塘报里报告八万粮食俱被焚毁的是辽东巡抚王之臣。记录焚毁的不但有明方,还有清方,所有的史料都十分一致。 ****大佬又一次信口雌黄侮蔑袁崇焕。 9)一匹快马一小时至少60公里,跑万300公里只需要5小时,一天可有24个小时啊……另外,你家的宝马“新款”一两天都跑不完300公里?哈哈~!!! ===================== 这个是前面已经分析过的臆想。能连续24小时都保持以最高速奔驰的后金信使,骑的不是“宝马”难道还能是血肉之马? 10)有没有“毛”字并不影响攻打“宁远”只有两天时间的事实,而这就证明了非是后金攻不下来,而是根本就没有开展白热化的进攻,没有时间进攻的原因是什么,不就是毛帅抄袭后方吗?怎么,还要讨论讨论一匹快马一天是否能跑完600里? ===================== 你的原文是: ‘男儿心如铁‘在文章中提出:“在《清太祖武皇帝实录》中记载,‘(努尔哈赤)自二十岁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宁远一城不下,遂大怀忿恨而回’。着已经清楚的表明连后金也承认这是场败仗。” ——点评:这句话只能说明努尔哈赤没有攻下宁远城,而其真正原因并非是宁远固守得非常好,而是因为毛帅抄袭其后方,迫使其仓促撤退。 从这句话(自二十岁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宁远一城不下,遂大怀忿恨而回)中能看出努尔哈赤认为没打下宁远的原因是毛文龙的抄袭,****大佬真是考证有功。殊不知,满清的所有史料都没有记载宁远大战前后毛文龙有任何军事行动,而且即使是毛文龙的塘报也只不过说自己派了几个人在沈阳城外放炮诈唬——这种小动作叫做“抄袭”?! 宁远只打了两天,战斗没有进入白热化,后金就撤退了,原因何在?史书记载的清清楚楚,****大佬偏偏要视而不见。“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并及黄龙幕,伤一裨王”,可是****大佬就非要无视历史,生造出一个毛帅抄袭后方。 11)对不起,铁杆子袁粉北京满学会会长阎崇年都没有在满清的档案里找到这么大的事情,这跟同明方档案里没有“反间计”一样:) ==================== 满清档案没记录的事情就一定不存在?你给毛文龙罗列战功的时候怎么不以满清档案为准? 毛文龙的战绩是他一家之言的孤证,炮伤敌酋的事却是明朝和朝鲜都记录在册的。 宁远大战后金撤退的原因,明朝和朝鲜都记录的内容你不予采信,也可以。那么,清朝、明朝、朝鲜三方都没有记录的全靠毛文龙抄袭有功,你为什么要无根无据的捏造? 12)记录的档案的时间并非是奏章发出的时间,这种现象在明清双方的档案中都有多次出现,不足为奇,你的特长就是说史料错误了,而你正确,我已经习惯了。 另外,天启六年八月是努尔哈赤死的时候,那时候后金还有心思大宁锦啊?袁大人那时候屁屁颠颠的去吊丧还怕慢了,若毛帅那时候去打后金,那袁大人还会报功啊,暴怒还差不多…… ==================== 又开始信口雌黄了?我指出的是,《三朝辽事实录》和《两朝从信录》都十分清楚的记载了,袁崇焕此封奏折是天启六年八月上报的,你却在引文中擅自窜改为“《三朝辽事实录》卷十八,天启七年八月,辽东巡抚袁崇焕奏言;《两朝从信录》卷三十一,天启七年八月,辽东巡抚袁崇焕上言”。明朝的史书根本没有错误,但是清楚明白的史书被你偷偷窜改了! 你说的天启七年八月,袁崇焕早一个月就已经辞官为民,还上什么奏折?!明明白白的窜改史书被揪出来了,你居然还能如此狡辩混淆事实,人品和学风已经一钱不值! 天启六年正月宁远大战后,朝廷为有功之臣加官进爵,封赏的事情直到三月份才结束。在赏功结束后,朝廷就开始撤查有罪之人了。首当其冲的是高第和辽东总兵,紧接着就是无所作为的毛文龙。在毛文龙的一再要求下,从天启四年起,朝廷开始给毛文龙的东江每年四十万的饷粮。但是宁远大战的事实却发现,花费了大量饷粮的东江一镇几乎毫无作用。于是朝廷开始对毛文龙历年来的单方面汇报产生怀疑,两位出使朝鲜的官员在回程中“顺便”核实了东江实际兵力:毛文龙一直报称的十七万大军,真正能用的不过两三万而已。至八月,朝廷发现每年的二十万粮和二十万饷中,全部的饷银都没有发放到士兵手中。于是毛文龙上奏声称该项款额被历任的财务官贪污尽净,而自己两年来丝毫不知。据毛文龙的汇报,他的调查结果为,财务官贪污的手法是在每笔发放的钱中抽取三成四成的回扣。那么至少还有六成七成是落到实处了吧。可是毛文龙的汇报是,全部的饷银都没了。显然,毛文龙自己很可能贪污了最大的一块。八月初二至八月二十二日,东江属下的旅顺城兵变,东江管理的混乱达到最顶点。 袁崇焕的这封奏折是当年八月上报的,细查其内容,说的应该是毛文龙四月袭鞍山的事情。这是毛文龙能确认的唯一一次牵制行动,可惜牵制的不是后金攻明的行动,而是努尔哈赤对蒙古的作战。宁远大战后,袁崇焕被任命为辽东巡抚,重任在肩当然想成就一番作为。大概在六月时,袁崇焕派出手下将领徐敷奏至东江,与毛文龙联络东西协同复辽的大计。因此,当毛文龙面对朝廷上下的责问时,袁崇焕在八月上了这封奏折,为毛文龙说好话。这就是袁崇焕写作这封奏折的年代背景。 可是,因为这封奏折中有“锦宁”二字,****大佬就发现了大可以做文章之处。由于记载了这封奏折的《三朝辽事实录》和《两朝从信录》都是比较冷门的野史,一般人不会看到,因此****大佬就擅自把史书中记载的奏折上报的时间改后了一年,硬是把文中的“锦宁”二字解释成了一年之后的宁锦大战! 13)你的逻辑太奇特了,既然你都知道有人的兄弟背叛明朝了,还把他害了,那请问此人的兄弟是不是在背叛明朝?而这些人又是不是袁大人重用的?我说袁大人任用一帮当了二十多年的汉奸在东江镇任要职,后来又重新投靠后金有错误吗?你自己的话就已经承认了这些人确实背叛了,还狡辩什么? ===================== “此人的兄弟”背叛明朝,就等于这些人都是背叛明朝?你就可以随意扩大为“一帮当了二十多年的汉奸在东江镇任要职,后来又重新投靠后金”? 刘兴柞兄弟七人,初时的确从事于后金,刘兴柞更是被努尔哈赤收为女婿。但是到了崇祯年间,刘兴柞诈死逃到明朝,其余兄弟也随后从后金潜返明朝,成为东江将领。不可否认,刘氏兄弟是做过汉奸,时间虽然不是你信口雌黄的二十多年,而是十年左右,但这也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可是,刘氏兄弟归明后的作为如何呢?七兄弟里事迹最著名的有刘兴柞、刘兴基、刘兴治,分别排行老二、老三、老五。袁崇焕在皮岛杀了毛文龙后,重编东江军为四协,任命刘兴柞为其中一协的统领。不久以后又将四协改为二协,刘兴柞仍旧担任其中一协的统领。需要指出的是,两次整编中,另有一位陈继盛也始终是协领一职。而且直到袁崇焕入狱,东江的最高负责人都是陈继盛,刘兴柞需要服从他的指挥。而陈继盛的身份则是毛文龙的岳父兼智囊——袁崇焕如此任命,显然是为了东江的军心安定。袁崇焕下狱后,孙承宗接任辽事,将刘兴柞调到了宁远,刘兴柞在皮岛的协领一职就由刘兴治接任。此后,刘兴柞运用自己熟知后金军中口令旗号的特长,取得了一次小规模战事的胜利,得到了朝廷的嘉奖。但是在接着的一场战斗中,身先士卒的刘兴柞误中流矢,阵亡在抗清第一线。此时,在皮岛的刘兴治也取得了一次获胜的战绩。但是之后在刘兴柞的祭奠仪式上,刘兴治以刘兴柞身后待遇不公为理由发动兵变,杀了皮岛总指挥陈继盛和其属下一批军官。兵变发生后,孙承宗派遣副总兵周文郁赴皮岛谈判。谈判的结果是朝廷妥协,刘兴治领皮岛兵事。之后,刘兴治又在一次战斗中小挫清军。但是几个月后,刘兴治再起叛乱,这一次的目的却是为了降清,此次叛乱中,刚被调回皮岛的刘兴基坚决反对,结果被刘兴治绑了起来毒打。刘兴治第二次皮岛叛乱的结果是,被旅顺派出的明军厘平。 通过以上简单叙述的历史,可以知道,刘氏兄弟虽然曾经做过汉奸,但是归明以后,至少刘兴柞和刘兴基是始终忠于明室的。而刘兴治在第二次叛乱前,也还没有投敌的想法。袁崇焕生前,重用的正是刘兴柞和刘兴基,前者为皮岛协领,后者被袁崇焕带在宁远随军。刘氏兄弟其余几位包括刘兴治在内,在袁崇焕掌辽之时,根本没有被赋予什么“要职”。而****大佬却罔故事实,将刘氏七兄弟都称为汉奸,并把孙承宗任内的刘兴治得势叛乱也栽赃到袁崇焕头上,实质依旧是利用一般人不清楚这段事迹,肆意篡改历史抹黑袁崇焕。 14)“广宁大战”之时后金是先打毛文龙,后打广宁,当时毛文龙已经被迫撤往朝鲜,后金才放手攻打广宁的。“宁远大战”时毛文龙袭击后金后方迫使后金仓促撤退,刚才已经论证过了。“宁锦大战”后金仍然是先打毛帅,当毛帅退居皮岛以后才转攻宁锦,而毛帅依然从皮岛上杀到辽阳策应,这是袁大人以奏折方式证明的。 另外,那七封信里袁大人重用的汉奸说得很明白:“毛总兵官在彼欲降之心,半真半假……以我观之,汗心犹豫而狐疑,又谓毛总兵官放恣,初无定心,后被牵累,事不易结等语。遂以毛总兵官蓄意叛逆,即密告袁都司杀之。我以告叛有功,升为副将职。” ===================== 清太祖实录:“十一月十八日,命二王领兵五千,渡镇江,入朝鲜地,欲剿毛文龙兵。至镇江,连夜入朝鲜境,杀刘游击、兵一千五百,文龙仅以身免,乃还。……壬戌天命七年正月,……十八日,帝率诸王臣征取广宁”。的确,广宁大战前二个月,后金是先把毛文龙揍了一顿。不过不是你说的“毛文龙已经被迫撤往朝鲜”,而根本是后金杀到朝鲜去揍的毛文龙——后金出兵前,毛文龙根本就没进入后金边境以内。但是,朝廷在东江开镇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毛文龙用游击战的方式牵制敌后。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这就是毛文龙的本职工作。两个月前挨了一顿揍,两个月后的广宁大战就无所作为,毛文龙算不算失职? 至于宁远大战,我在这里也就不重复了。你非要抛开所有的史书,凭空下结论是因为毛文龙派了几个人在沈阳放炮就让后金仓促撤退(此事真假都不一定),那么先论证出后金信使24小时怎么跑了800里再说。 而关于毛文龙在宁锦大战里的“贡献”,你的证据纯属篡改史料而来的伪证,我在第12问已经分析的很清楚了。 最后是你引的《毛文龙来书》,这一段的与事实相违背的地方,我也早就指出过了。我所奇怪的是,很多我曾经有理有据考证史书拆穿过的东西,你却始终还要到处贩卖献宝,除了欺负普通人对史料掌握缺乏外,我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毛总兵官在彼欲降之心,半真半假……以我观之,汗心犹豫而狐疑,又谓毛总兵官放恣,初无定心,后被牵累,事不易结等语。遂以毛总兵官蓄意叛逆,即密告袁都司杀之。我以告叛有功,升为副将职。”这段话记录在《满文老档》的《毛文龙来书》的第七篇里面。原话的意思大致是,毛文龙想要投降后金的态度半真半假(即毛文龙在明清之间首鼠两端),写书人因此干脆向袁崇焕告发了毛文龙“蓄意叛逆”,使袁崇焕杀毛,并以此作为自己采信袁崇焕的晋升之路。根据现代普遍的分析,《毛文龙来书》的第七篇后半部分这些文字,实际原本是另一人所写,只是被满清归档时误归到《毛文龙来书》中。根据“我以告叛有功,升为副将职”,判断这段话的人最大可能的身份是刘兴柞。但是在****大佬截取出来的这段文字之后,还有因为“三弟在宁远,四弟在山东”,所以不能马上降清的言语。刘兴柞的三弟就是刘兴基。因此,就算把刘兴柞的阵前战死解释成玩苦肉计玩过头,刘兴基却无可置疑是忠于明室的。所以,将整段文字一起分析的话,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1、写信人有较大可能是刘兴柞;2、这封信的内容是为了取信皇太极做间谍而说的诈语。 事实上,袁崇焕杀毛时列的十二条大罪,已经足够论毛文龙的死罪了,其中单单毛文龙说过“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一条,就足以证明毛大将军死的一点都不冤。 15)连地图都不会看,只知道yy,实在可怜。 老哈河如何穿越长城你自己去查地图吧,它是怎么连上滦河的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 拿个行政地图,把行政区域线和河流走线混在了一起,自己看错了就大胆胡写,也真是无知者无畏。 《中国大百科全书》(普及本)1999年版:“辽河,中国北方地区大河之一。主流上游老哈河源于河北省七老图山脉光头山,汇合西拉沐沦河称西辽河。” 滦河的源头是界河,主要的支流有小滦河、兴洲河、伊逊河、蚁蚂吐河、武烈河、老牛河、柳河、瀑河、潵河、青龙河,没有老哈河什么事,而****大佬居然说老哈河一直连续到滦河入海口,实在是奇思异想。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 英雄是如何被抹黑的(下) 16)如果袁大人知道自己兵不多且不够强,那就更不应该把兵力分散了,如若他果真兵力不多也不强,那他就千不该万不该说出如“五年平辽”那样说大话,扯什么:“入蓟州稍息士马,细侦形势,严备拨哨,力为奋截,必不令敌越蓟西”。(《明实录》十一月丙申) 在军国大事上,无论是因为低能而失败的人,还是说了不切实际的大话之人,都活该被刮。 ==================== 这一段话短短没几个字,让人喷饭的低级错误却是层出不穷。 1、“如果袁大人知道自己兵不多且不够强,那就更不应该把兵力分散了”——袁崇焕布置蓟西防线时分派各路援军分散布防,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的警戒足够长的防线,以抵御皇太极的部队于蓟州以东。虽然袁崇焕分散了自己的实力四处布防,但是皇太极在马伸桥、石驿门略有接战得知对面防守的是袁崇焕后,就一改蓟门入口以来一路攻城略地的作风,悄悄绕过了蓟西防线。这段细节足以说明,袁崇焕手中虽然只有两万辽东精兵和三万蓟镇的饭桶兵,但是已经足够吓得皇太极不敢正面为敌。 ****大佬一面承认袁崇焕“兵不多且不够强”,认为袁崇焕不该把兵力分散,一面又继续大肆指责袁崇焕没有滴水不漏的守住京师东面的所有地区,让皇太极绕过防线攻到了北京城下。袁崇焕究竟应该集中兵力守御蓟州城,还是应该进一步分散兵力线式布防,看来****大佬其实心里根本没有一个确定的方案。他所孜孜以求的,唯有从各种角度各种立场指责袁崇焕的不是,以至于自相矛盾也顾不得了。 2、“如若他果真兵力不多也不强,那他就千不该万不该说出如‘五年平辽’那样说大话”——“五年平辽”的指责是倒袁派的一个经典莫须有。因为袁崇焕督师蓟辽统共才16个月的时间,不管五年平辽究竟能否实现,以这句话作为欺君而论罪,怎么都站不住脚。只是****大佬和他那几位臭味相投的同好一样,最喜欢拿这些具有一定欺骗性的东西重复一千遍的灌水,即使被人拆穿了九百九十九遍,始终还会一如既往的灌上第一千遍。以前我还当作他们是愚蠢到以为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可以变成真理。现在我是真正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就好象马季相声《红眼病》中所说,“一张邮票八分钱,至少让你小子恶心半年”的心态。我就是侮蔑又怎么着,你们没有再次揭穿我以前,至少能让不明真相的人看了恶心袁崇焕半年! 顺便就这句话的荒谬再小小的揭穿一下。这里讨论的是袁崇焕己巳年辽师入卫这段历史。皇太极突袭入关,袁崇焕紧急救援蓟镇,此时身边仅带两万辽兵,另外还有的也只有蓟镇的三万兵了,兵力当然少了。但是“五年平辽”说的是辽东的战略构想,用的是袁崇焕所辖 四镇十五万精兵。可是****大佬却在这里又一次明知故犯的混淆。 3、“扯什么:”入蓟州稍息士马,细侦形势,严备拨哨,力为奋截,必不令敌越蓟西‘。(《明实录》十一月丙申)“——这里是****大佬又一次乱引史料。比其它地方稍好的是,此段文字确实是有;但是和他其它引用相同的是,此处又是胡乱引用。”入蓟州稍息士马,细侦形势,严备拨哨,力为奋截,必不令敌越蓟西一步“,此句是记载在《崇祯长编》内,而非《明实录》。显然,****大佬在这里东抄西抄,原本的史书根本是没有看过的。 袁崇焕这句话是在自己赶到蓟州后,给崇祯的奏折里说的。此时袁崇焕已被崇祯临时任命为勤王军总指挥,要求他务必抵挡住皇太极入口的军队,使其不能威胁京师。皇太极是怎么入口的?从蓟镇长城攻进来的。明朝几百年布置的长城防线都拦不住后金军队,袁崇焕凭借五万军队(其中三万还是蓟镇不堪一战的弱旅)就能够在华北平原上临时布置起一道水滴不进的的防线?显然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国难当头,既然崇祯已经任命了袁崇焕为勤王军总指挥,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只能铁了心去做。袁崇焕“必不令敌越蓟西一步”之语就是这种大丈夫有所必为的慨然之诺。 4、“在军国大事上,无论是因为低能而失败的人,还是说了不切实际的大话之人,都活该被刮。”——“低能而失败”?****大佬评价熊廷弼和高第擅弃山海关外四百里土地时,怎么没有这么严格的要求呢?“说了不切实际的大话”?号称两年复辽的毛文龙,该当何罪?注意,这话可是毛文龙天启三年说的。而且,剐刑即凌迟是用在什么罪名上?忤逆和谋逆。“低能而失败”,“说了不切实际的大话”到底算忤逆还是算谋逆? 明朝官场说大话的风气是很盛行的。袁崇焕在国难当头时勇担重任而承诺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与和平时期大臣们的夸夸其谈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17)袁大人第二次在锦州大兴土木构筑宁锦防线花的银子不少啊,动静也非常大,他本人都驻扎在宁锦防线上,可为什么就是这种时候皇太极会在他杀毛帅仅七天以后宣布“整旅西征”? 袁大人正卯足了劲头在宁锦防线上折腾啊,可后金怎么对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反而在他修得最开心的时候“整旅西征”?你所谓“宁锦防线”威胁后金,难道就是这么威胁的吗? 后金真正害怕的威胁是毛帅,后金攻打广宁的时候是先打毛帅,后金攻打宁锦时也是先打毛帅,毛帅威胁一除,后金当然就长驱直入了。 ===================== 错误一,天启五年袁崇焕第一次筑锦州,天启七年袁崇焕第二次筑锦州,崇祯元年袁崇焕第三次筑锦州,崇祯二年袁崇焕杀毛文龙。你说的“这种时候皇太极会在他杀毛帅仅七天以后宣布‘整旅西征’”,究竟是指什么时候?连袁崇焕三筑锦州的过程都镐不清楚的人,是否应该回去补补课? 错误二,《清史稿?太宗本纪》“六月乙丑,议伐明”。“议伐明”在这里给****大佬偷换成了“整旅西征”。而实际上,皇太极“整旅西征”是十月初二的事。六月初五袁崇焕杀毛和六月十二皇太极“议伐明”是两个独立的事件,剥离了皇太极“议伐明”的所有历史背景和先决条件,仅仅单独挑取了两起事件一眼看上去的时间上的接近就妄作猜测,是一个比较具有欺骗性的推论方式。事实上,皇太极“议伐明”的先决条件是,1、得到了部分蒙古部落的盟约使得借道蒙古成为可能,2、宁锦防线牢不可破不得不从蓟镇防线豪赌。考察毛文龙对后金的作战记录可发现,自天启七年丁卯之役后,毛文龙基本就已经没有对后金再采取过任何有威胁的行动。事实上,从《满文老档》中收录的“毛文龙来书”中也可以知道,丁卯之役后,毛文龙私自大打议和牌,在明清之间首鼠两端,根本就没有了对后金作战的勇气和计划。即使在毛文龙间或还有胆一战时,广宁大战、宁远大战、宁锦大战这些所有的辽东战事中都未见东江的身影,难道毛文龙不死的话就能在己巳之战中建奇功?袁崇焕杀毛文龙也未及东江其余将官士兵,东江实力丝毫无损。如果要说毛文龙生前对后金有所威胁的话,即使他死后这支力量依旧存在。难道东江这支力量掌握在袁崇焕手中,还不如掌握在首鼠两端的毛文龙手中威胁大?己巳之变的事实是,皇太极并未敢于倾巢而出。据《清太宗实录》记载“前出兵时,每牛录甲兵或二十人,或十五人,毁明国坚固边墙,长驱直入”。后金每牛录的甲兵数是六十人,因此皇太极带随入口的兵力只是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一不到。为何后金精英尽出的孤军深入行动,还要留下三分之二的兵力看家?当然是为了防卫辽东的明军。 错误三,广宁之战前,毛文龙挨打是大战前二个月;宁锦大战前,毛文龙挨打是大战前四个月。毛文龙的职责就是牵制。前后两次战斗,毛文龙的实力都未损,但却都给吓破了胆,在辽西战场厮杀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如此作为,****大佬却仍是不惜为其涂脂抹粉,所为不过是借捧毛而贬袁而已。 18)1627年后金攻击朝鲜之时的“沈阳空虚”可就那么一次啊,“大凌河之战”时你听说皇太极在沈阳布置空营作疑兵都快唱空城计了吗? 再说,大凌河在什么地方?宁远离沈阳600里,锦州离沈阳400里,大凌河在沈阳和锦州之间,又近了一步,这“大凌河城”离沈阳的距离,能和远在朝鲜且靠近汉城的黄州比吗?那是多远~!? 由此可见,袁大人浪费了那次的机会是非常之难得的…… ===================== ****大佬在无可辨白之时,又开始玩弄转移话题的绝招。 第18问是针对****大佬大肆吹嘘孙承宗“肯定”建立了一支两栖作战部队,能运用却月阵水路结合战无不胜。生造出明末历史上从未存在过的这样一支部队,这样一种战术,其目的只是为了推论袁崇焕“浪费”了孙承宗的杰出构思。 对此,我置疑如果有这样一支部队和“无敌”的战术存在,崇祯四年八月孙承宗亲自指挥的大凌河救援战中为何却没有使用?明末辽东气候异常寒冷,一年中有半年是无法行船的。难得大凌河之战是发生在八月,没有冰冻的不便,战事又发生在大凌河畔,孙承宗为何没有使出****大佬所“肯定存在”的“绝招”来? 结果,对明清历史明显无知的****大佬,居然把“大凌河之战”胡扯到了天启七年(1627年)的丁卯之役,简直让人啼笑皆非。接着又胡扯宁远、锦州、沈阳、大凌河、黄州等之类地名,不知所谓。而且这些地方的距离也搞的乱七八糟:“宁远离沈阳600里,锦州离沈阳400里,大凌河在沈阳和锦州之间,又近了一步”。真实的地理是,宁远至沈阳至少800里,锦州至沈阳至少600里,大凌河城紧挨锦州,至沈阳的距离也是至少600里。 皇太极的空城计原本与本条问题是无关的。但是既然被****大佬胡扯出来了,那就顺便说一下。 天启七年皇太极派遣阿敏率军三万征朝,顺便侵剿毛文龙。(三万这个数字可查看《朝鲜李朝实录》。明朝由于前线的毛文龙虚报敌情,所以有五六万、八万、十万三种说法,但是毛文龙虚报敌情、谎报军功是家常便饭,将其所写的《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和满清、朝鲜历次记录相对照,几乎从来没有未夸大的时候,这次当然也是如此。朝鲜作为亲身参战方,且被阿敏打的凄惨无比,当然没有必要缩小遇敌人数。因此阿敏征朝兵力只可能比三万少,绝不可能更多。由于满清方面没有丁卯出兵数的记录,因此目前史学界都是以三万这个数字为准。)此时后金总兵力约有七八万,前一年宁远大战努尔哈赤的发兵数就有五六万,因此皇太极留守沈阳的兵力至少还有四五万之多。当然比起全族兵力驻防,此时沈阳的防务当然是略为薄弱了一些。可是袁崇焕此时身为辽东巡抚,所辖仅有宁锦七万兵,即使倾巢而出取沈阳,也无胜算。更何况朝鲜的战事在正月二十六日阿敏攻克平壤后就已经基本结束,之后阿敏部队留驻朝鲜只是为了威吓朝鲜以便在定盟时多捞些好处罢了。袁崇焕接到朝鲜命令出兵的时候就已经是三月,此时出兵对朝鲜战事已经无济于事,而且随时存在被阿敏部队回师前后夹击的危险。事实上,如果朝廷真的下定决心,从蓟镇和山海关调集大军集结到锦州,并协同蒙古察哈尔部一起兵发沈阳的话,对于近半数军队在外的后金来说,还是存在一定威胁的。但是毛文龙的谎报却让朝廷误判敌情,以为仅宁锦的兵力就足够犁庭捣穴——毛文龙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谎报征朝军有八万之众;又为了尽快减除自己的危机,谎报沈阳留守兵力不到一万(到四月更谎报皇太极将留守兵力还派出部分增援朝鲜)。因此,真正使得这次可能的机会被浪费的,正是****大佬口中英勇无敌的毛大将军。 以上是皇太极空城计发生的前后历史背景,这一事件具体发生时间是三月初八。此时阿敏征朝大局已定,和朝鲜的谈判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但是后金国内开始流言四起。因为百姓不知道具体的军力分配,只看到阿敏大军在外,所以担心国内空虚挡不住明朝和蒙古可能的攻击。三月初二,后金的地方官杀了一名岳姓生员,理由就是此人上奏大军在外有危险,建议和明朝谈和并交还俘虏来的辽民。对于这种国内形势,皇太极当然会有所警觉,民心慌乱不是好事,而且一旦这种消息被袁崇焕探得并据此出兵,后金只能以半数兵力作战总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因此,三月初八皇太极带着一票大臣大摇大摆顺着辽河,从沈阳一路巡视到三岔河(即与锦州明军之间的警戒线),其中很多“巡视”的兵营实际上是空的。这就是满清史书中吹捧的皇太极“空城计”的由来,意指他学了三国里孔明的计谋。皇太极不知道的是,由于毛文龙的虚报,明朝北京的决策机构远远低估了沈阳的真实兵力,因此仅拨付给袁崇焕宁锦七万兵力就催促其出兵,根本无法对沈阳造成致命的威胁。但是“空城计”首先要达到的目的不是为了惑敌,而是安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皇太极的假动作还是成功的。 19)后金骑兵能杀上觉华岛去,那就说明海面已经封冻了,利用水师的优势全无,这可怪不了水军,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再当水军了,而这个后果完全是袁大人没有在封冻之前撤退造成的,所以这个后果证明了高第下令撤退的正确性,同时也没有否定孙承宗的战略战术,相反证明在这种条件下守宁远是错误的,因为无法事实孙承宗为宁远设计的战略战术。 ================= 孙承宗的战略战术中有天冷冰封时,放弃宁远觉华这一条吗?孙承宗只讲过“拒敌门庭之中,与拒诸门庭外,势既辨。我促敌二百里外,敌促我二百里中,势又辨。盖广宁,我远而敌近;宁远,我近而敌远。我不进逼敌,敌将进而逼我。今日即不能恢辽左,而宁远、觉华终不可弃”。袁崇焕正是遵照了孙承宗的战略构想。天启六年正月,觉华岛附近海面的急速冻结是任何人都难以提前预料到的。而如果袁崇焕遵照高第的命令放弃关外,不坚守宁远,那么就等于放任努尔哈赤轻易拆毁孙承宗花费了三年之力构筑的宁远防线,全盘放弃孙承宗在辽东三年的成绩。天启五年十月,孙承宗刚刚因为阉党顷轧而离任,接任的高第就主动放弃孙承宗耗尽心力修筑的锦州诸城,这还叫做“没有否定孙承宗的战略战术”?在辽事上,高第阎鸣泰王之臣等代表的阉党,从来都和孙承宗袁崇焕代表的东林党背道而驰。****大佬为了彻底否认袁崇焕,所以非要牵强附会的把袁崇焕所有前任的战术构想装到一个篮子里,结果只能是贻笑大方。 20)小白,一艘海船能搬运动物资,不是开船的人能搬运得了的,在海河不封冻的情况下,开船走人非常方便,大门海河一封冻,怎么利用船只运输?你连这种常识都没有还扯什么扯? 不撤退物资和船只,只让军队和百姓撤那倒是容易,可袁大人不让啊,宁远离觉华才十几里路,那可不远啊 另外,你应该去思考一下袁大人是不是人格分裂了,明明是因为他不下令不撤退导致的悲剧,可他居然有脸皮为“觉华岛”的军民写悼词…… ================ 你的原文是“到次年(1626年)正月海面封冻想撤往后方也难了”,现在又偷偷换成用船撤退。天冷冰冻的还用船撤退?真要撤退的话人抗马载不行吗?毛文龙天启六年的塘报中说,到当年三月为止,由于天寒冰冻,东江已经八个月没有粮饷输送。显然,十月高第下令撤退的时候,海路已经冻结,觉华岛同样无法用船撤退。 另外,按照你对袁崇焕人格分裂的判断逻辑,带领抗日的毛蒋都是没资格悼念烈士和死难百姓的。 21)你从来不看地图,也看不懂地图,所以跟你扯地图完全是对不起人家制地图之人的辛苦劳动。 =============== 这里说的是“锦州地处小凌河和大凌河之间,由宁远至锦州时又必须经过塔山、松山、杏山才能到小凌河”,我让你去看辽宁地图倒好象是错了——大概你看的就是现代辽宁地图。可是在明末辽东地图上,小凌河城是在锦州和大凌河城之间的。千万别告诉我,你说的小凌河是指河流而不是指堡垒——你不是有却月阵吗,河流对明军来说可是再有利不过的地形了,呵呵。 22)这“五战而五胜”在《后金(清)两次征伐朝鲜》一文中被引用过,我也是引用此处的,你说没有请和他打官司去。 =============== 学杜车别的耍无赖吗?如果你引用的出处是《后金(清)两次征伐朝鲜》,那你就应该标注出处是《后金(清)两次征伐朝鲜》;但是你现在标注的是《明史纪事本末补遗》,那现在原书中根本没有此句,官司当然找你打。 不加考证就随意引用别人的文章,本来就不是严谨的治史态度;引用了别人的文章,却不说明是二次引用,更加是学术欺诈行为;被别人揪出来后还死不认错,那就是无耻加无赖了。 另,根据你的说辞,我搜索了《后金(清)两次征伐朝鲜》这篇文章,但是只找到没有参考文献附录的版本——究竟是别人引用出错或是你自己转引出错,还是未知数。 23)《东江疏揭塘报节抄》上有:“传集诸将,面授方略,度地远近险要,发兵设伏,出奇夹攻,俱约至十三日齐到义州、鸭绿江边,水陆公开截杀” 另外,以当时的军力悬殊,毛帅只能水陆并进才能真正威胁后金,他不在鸭绿江去截杀,难道在平原上表演袁大人“九千打十万”的神话故事啊? =============== 我原话问的是你说的“后又在鸭绿江实施水陆并进截杀返回沈阳的阿敏主力取得一些胜利”依据为何,结果你就掐头去尾的拿出了毛文龙的这封天启七年四月二十日的塘报来。 《满文老档》记载,阿敏大军从朝鲜回师沈阳,渡过鸭绿江的时间是四月初十。而毛文龙上报的这场战斗的时间是四月十三日。阿敏的大军都过去三天了,毛文龙在鸭绿江上哪里去找“返回沈阳的阿敏主力”?回到四月二十日这份塘报,被****大佬断章取义的这段文字的全文是“据内丁参将毛承禄禀称,探见有马达贼一万余骑,在镇江驻扎,有一万余骑在千家庄下营,又有四五千骑屯住义州。听说带领本处高丽打造战船二百余号,欲渡兵马来岛。又哨见高丽里面出来达贼,络绎不绝。听说被我兵马将他头脑屡屡杀死,接应报仇,等情。据此职因前报奴酋四王子添发兵马来攻云从、鹿岛等处,知其必要擒职,于四月初五日起,传集诸将,面授方略,度地远近险要,发兵设伏,出奇夹攻,俱约至十三日齐到义州、鸭绿江边,水陆合并截杀,仍令齐力攻打,不许贪部首级,只许活擒达贼巨魁,斩取首级。”毛文龙这里汇报的敌人不是阿敏返回沈阳的大军,而是皇太极(四王子)增发朝鲜的援军。但是,查诸《李朝实录》、《满文老档》和《清太宗实录》,毛文龙这封奏报完全是无中生有的虚报。皇太极根本就没有派出过什么增发朝鲜的援军。天启七年四月十三日的时候,皇太极已经在全力准备宁锦大战!而至于后金在朝鲜和镇江留下的兵力数,《满文老档》这次倒是难得有了明确的数字记载,在义州留下满洲兵一千蒙古兵二千,在镇江留下满洲兵三百蒙古兵一千,总计四千三百兵力。但是到了毛文龙嘴里,这个数字就被夸大成了二万五千。顺带要注意一下的是,毛文龙四月二十日这份塘报汇报的可不是针对这些留守兵力的战斗,而是那支子虚乌有的“四王子添发兵马”。 总之,毛文龙在塘报中汇报的一场和不存在的敌人进行的战斗,被****大佬掐头去尾,篡改成了“水陆并进截杀返回沈阳的阿敏主力取得一些胜利”。殊不知,阿敏的主力此时早就离开这个“战场”三天了! 24)你说三万就三万啊,把证据拿出来:) 明清双方的记录如下:《满文老档秘录》、《钦定八旗通志》都分别记录“上命二贝勒济尔哈朗、阿济格、杜度、岳托、硕托率精兵八万以征朝鲜”,《仁祖实录》和《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均是说“奴兵八万余”,《两朝从信录》《三朝辽事实录》均记录当时登莱巡抚亦上报朝庭“奴兵八万余犯抢铁山义州”。 再说,你提“三万”这个数字是抽袁大人耳光,我真想看看你们谁能抽倒谁,哈哈~!!! =================== 此处****大佬又一次拿篡改过的史料来进行无耻的欺骗。丁卯之役的兵数,满清没有确实的数字记录是史学界的公认。《钦定八旗通志》我虽然没有,《满文老档》却是有的,第805页的记载是“天聪元年正月初八日,命贝勒阿敏、济尔哈郎台吉、阿济格台吉、杜度台吉、岳托台吉及硕托台吉,率大军往征驻朝鲜明将毛文龙。”《满文老档》是满清关于这段历史的第一手资料,《钦定八旗通志》的记载同样也是据此而来。因此,我虽然没有《钦定八旗通志》原书,但是也可以确定绝不会出现“精兵八万”的字眼,否则早就颠覆史学界的公认了。而****大佬引用的这句话,从叙述内容本身来说就存在极大的错误:丁卯之役的主帅阿敏居然在出战名单中消失了,而济尔哈朗居然还被按上个二贝勒的封号,如果对照一下济尔哈朗的履历绝对可以让人啼笑皆非。 之后是朝鲜的《仁祖实录》,****大佬又开始信口胡说记载有“奴兵八万余”,其实真正朝鲜的记载是“本月十三日四更时分,奴贼三万余骑卒袭义州”,这个数字也正是史学界公认丁卯之役后金出兵数的依据——被揍的鼻青脸肿的朝鲜难道还会少报敌人数字? 之后的《东江疏揭塘报节抄》《两朝从信录》《三朝辽事实录》实际上记录的都是同一个情报来源——毛文龙的上报。东江隶属登州,登州巡抚的报告当然是从战斗第一线的东江而来。而对照朝鲜的记载,毛文龙上报的数字明显掺了不少水份,不过这对毛帅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了。 到了四月战事基本结束的时候,如第23问所述,毛文龙又捏造出了一个鸭绿江大捷,说击败了皇太极增发的援军。因此登莱巡抚汇报的数字就成了“十万”——开头的八万加援军凑出来的。面对东线战场越报越玄乎的敌情,西线的袁崇焕难道能否认“第一线”同僚的军报?但是朝廷要求他根据东线的报告“乘虚捣穴”的时候,袁崇焕却是明明知道西线确实是有大量后金军队防守的。迫于这样的压力,袁崇焕只能在唯心承认东线友军谎报的同时,回答朝廷西线并非友军情报所说那般空虚。这就是袁崇焕的奏折中所说“十万掠鲜十万居巢”的由来。虚夸数字的始作俑者正是毛文龙,也不知道****大佬得意些什么? 25)别的地方不好说,可这浑河直入沈阳啊,1627年皇太极都于沈阳城外布空营以作疑兵了,就当他在沈阳快唱空城计之时来一下,你说好玩不好玩? ================== ****大佬的这条回复是针对我对其虚构出来的无敌军队“却月阵”提出质疑而说的。 明末辽东天气异常寒冷,即便一望无际的海上航运,每年也只能保障半年:每年的十月至三月是铁定的冰封期,而天启六年的冰封期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十个月。对于内陆的辽河等水道来说,在河流冰冻前和冰冻后,分别还有一两个月左右的冰凌期,即未完全化冻的小冰块会对河道中行驶的船只造成致命的损伤。因此,单单一个冰冻因素,就导致辽东的河流每年只有四五个月的可能通航时间。此外,河流的水位也是一个重要问题,满足通航的必要条件是河道全程的最低水位而非最高水位。****大佬在谈到辽东水域的水位问题时,最喜欢引用的数据是“50年代铁岭水文站出现过高达50米的洪峰”这类极端高水位的数据。可是,辽河流域长年的平均水位不过3~4米,1985年大辽河特大洪峰时,东北地区的水文警告是“三岔河最高水位6.74米”。三岔河就是辽河干流的下游,而****大佬纸上谈兵想借道攻击沈阳的浑河却是辽河中上游的一条支流。 ****大佬凭空臆造出来的孙承宗一手建立的“两栖作战部队”,是很异想天开的把明朝海军的舰船给配备上去的。在每年只有四五个月可能通航的时间里,需要把在大海里航行的战船一路开到浑河中游去攻击沈阳,只能说****大佬更适合去起点写yy小说而不是在这里妄议历史。 ****大佬曾经辩称“福船分几个型号,最大的福船吃水约6米,在辽河里可任意航行,而浅一点的水位也难不住四号福船,其吃水只有七八尺,但火力不小,海沧船乃福船型中的第四号,和哨船差不多,吃水约七八尺,风小时机动,配合福船。武器装备有千斤佛郎机4门,碗口铳3个,噜密铳6,喷筒50,烟罐80,火炮10,火砖50,火箭200,药弩6张,弩箭100.乘员53人,水手9人,战士44人。”从前面的分析已经可以看出,洪峰时下游最高水位6.74米的辽河究竟能不能让“吃水约6米”最大号福船“在辽河里可任意航行”。而****大佬大力推崇的四号福船“吃水只有七八尺”,即3米不到,貌似可以从理论上满足辽河的平均水位。但是注意,平均水位3~4米并非最低水位3~4米,辽河干流平均水位3~4米也更非辽河支流浑河的最低水位3~4米。而且,尤其重要的一点是,****大佬一力吹嘘的“却月阵”,是需要把步军的战车和火器随船携带的,如此才能随时沿河边布下水陆相济的防御阵形,相机而战。可是,已经装载了“千斤佛郎机4门,碗口铳3个,噜密铳6,喷筒50,烟罐80,火炮10,火砖50,火箭200,药弩6张,弩箭100.乘员53人,水手9人,战士44人”还能装下多少战车、火器和步兵?即使能装下不沉,添加了这么多武器兵员后,四号福船还能“吃水只有七八尺”? 以上是从客观条件上否定海船入内河作战的可能性。事实上,明末辽东几十年战事,从来未有水军从内河而入协同陆军作战的战例。即算是****大佬一力吹捧“肯定”训练了一支两栖作战部队的孙乘宗,在崇祯四年八月的大凌河救援中也没有动用过“传说”中的“却月阵”。八月,可难得是一个足以船只通航的好时段!接下来,再从却月阵本身的缺陷来探讨****纸上谈兵的可笑之处。 ****大佬口里面对骑兵无敌的却月阵的实质就是水陆结合:岸上的陆军采用戚继光的车战之法接阵而守,河道里的水军只是在陆军车阵的防护下起增强火力的作用。相对于明末普遍采用的戚继光式的车战之法,防御方式其实没有区别,只是可能多了火力更强的优点而已,但是却增加了作战地形时间和局限这个极大的弊端——只能在辽东通航期使用和只能在河道附近使用。但是实际上,对于后金军队来说,戚继光式的车战之法早就已经有了破解的方法——毕竟努尔哈赤做过明朝的龙虎大将军,明军的长处和短处早就被他摸了个一清二楚——应对之法就是极为经济便宜的一项装备:楯车。按照《清太祖实录》记载的八旗军队编制和配备,努尔哈赤时期每个牛录都配备了两台楯车,其作用就是对付明军的火器。当明军火器开火的时候,后金军队就躲在楯车后面前进,然后趁火器停发的空档,快速的骑兵就冲入明军阵内——戚继光的车阵就是用装载火器的偏厢车布在阵形的第一排担负攻击和防守的双重任务,躲在车阵后面的士兵的主要作用就是操作火器和在敌军冲入阵形时将其击退。但是一旦车阵被骑兵冲入,战车保护内的步兵是很难击退敌军的攻击的——除非这些士兵具备极好的单兵作战能力和顽强的战斗意志——明末全国军队中,只有浙江兵和四川兵拥有这种骄人的战绩。浙江兵就是嫡派的戚家军,四川兵主要就是著名女将秦良玉家族所属的石柱兵。由于石柱兵使用的武器为白杆,所以也称白竿兵。 然而,即使有浙江兵和四川兵这样骁勇善战的部队作为车阵的主力,戚式战法还有两个致命的缺陷。其一,火器的连续发射问题。由于车阵战法的主力火器就是战车上装载的各种火炮,因此无法不间歇的连续发射——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那种三排士兵轮流站立蹲下放枪的方式,对于统一规格成一线布置的战车来说,那是铁定不可能的事。而且,此时明朝未有成熟的弹道射击理论,所有火器只能凭借炮手的经验向前发射,因此车阵也只有这种布置方法。由此,在火炮发射中断的时间,躲在楯车后面的后金骑兵就有机会快速冲入车阵,攻击战车防护内的步兵。戚继光之所以在驻守蓟镇时对付蒙古人战无不胜,不过是蒙古人没有掌握楯车这个简便工具而已。在此处顺便要提出疑问的是,****大佬的却月阵,是打算如何把战船上的火炮和战车上的火炮结合起来的?如果车前船后,显然船上的火器首先打倒的是岸上的步兵;而如果车中船侧,谁来保护战船?其二,火器的持续能力问题。在车阵被骑兵冲入后,具备极好的单兵作战能力和顽强的战斗意志的步兵,还是有可能击退后金骑兵攻击的,在明清战例中,浙江兵和四川兵就多次的做到了这一点。但即使是如此,火器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对有了楯车保护的后金军队造成毁灭性打击,因此火器的持续能力就凸显出来了。萨尔浒大战、浑河之战中,顽强的明军虽然无数次击退敌人的进攻,最后却在火yao用完的时候全军覆没。浑河之战中,惨遭歼灭的就有正牌的戚继光传人戚金、以及秦良玉的亲哥哥秦邦屏。而****大佬的四号福船又要携带水军装备,还要携带步兵装备,剩下的空间,能带多少火yao? 最后,****大佬口中“以步制骑”铁定无敌的却月阵,能举出的战例却只有南北朝时期的刘裕。军事技术已经发展了一千二百多年,****大佬却还把老祖宗的战法当宝,实在是夜郎自大的厉害。殊不知,就在唐朝时,却月阵就已经有被击破的战例了。 26)又把这种耍赖的手法拿出来现眼,幸好皇太极1627年写给朝鲜的书信还能查到: “我们之所以交战,是因为明而战的,恐怕明再来破坏和好,为了监视明才驻守的呀!今如不让明进入你境内之地,则你王弟写下‘不让明进入’之保证书,并让住民守兵来义州,则我可立即撤退。如在居义州之民兵来到义州之前,我兵即撤退,恐明将乘隙来入驻。”[《旧满洲档译注》天聪元年七月十九日。 朝鲜的覆书曰:“今贵国有意卷退,我国地方,我自住守,宁有任人窃据之理。便即差官偕来使替守,慎固疆场,不至贻贵国虑也。”[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8,第3365页。] 可见,朝鲜表示决不把义州交给明军,以威胁后金的安全,这正是皇太极所希望的。因此,九月十二日,留驻义州的后金兵奉旨全部撤退,朝鲜的义州府尹严愰率领兵民进入义州城。 ===================== 很欣喜的看到,****大佬有史以来第一次找出了新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而不是象之前一样只会重复灌水。可惜的是,****大佬仍旧在截取历史。 此条问题是针对****大佬之前所说的“朝鲜不支被迫和后金结为‘兄弟之盟’,驱逐毛帅的东江镇,毛帅退守皮岛,失去了在朝鲜大量的屯田,以及朝鲜的支持”提出的质疑。 丁卯之役结束于天启七年四月,朝鲜和后金的“兄弟之盟”则是三月底签订的。盟约签订时,后金提出要求朝鲜“永绝南朝”,被朝鲜王拒绝。而就在四月,朝鲜昌城总兵与毛文龙合作,在瓶山攻击了后金留守部队并获小胜。显然,丁卯年签订的金朝盟约并没有完全落到实处。查看历史可以发现,朝鲜只是履行了与后金互市的协定(但是在互市的规模上明显敷衍),而对于明朝并没有真正解除同盟关系。****大佬这次拿出来的两份文书是天启七年七月的事,朝鲜人这次有没有遵守承诺呢?崇祯元年九月刘兴柞归明后,毛文龙和皇太极的原本私下议和的关系又开始转恶。据《仁祖实录》所载,崇祯元年十月辛丑,“都督票下军兵生擒真鞑七人,斩级一人,胡马五匹”。十二月庚戌,有后金商人八十在朝鲜会宁府扰攘,毛文龙欲以大军征讨,朝鲜官员生怕惹祸而拒之。而后金也奋起反击,崇祯二年二月,突然杀入蛇浦,毛部在此屯耕,猝不及防,慌忙逃走。不久后后金又进剿铁山,杀毛部官兵数百人。后金同时又对朝鲜加强了外交压力,以其违背当初不准毛部上岸的誓言,威胁恫吓。即《崇祯长编》,也有“(崇祯二年四月)大清遣兵至铁山,索刘爱塔兄弟及王得库等”之记录。(此段引用自capo1234的《再论袁毛公案及与碧血汗青商榷》一文) 显然,直到崇祯二年四月,朝鲜与毛文龙也还是合作关系,毛部依旧在铁山、蛇浦等地屯田。而天启七年七月的那封朝鲜王的回书,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27)第一次既然已经出兵了那朝廷何苦还来第二次催促?你的反驳从来顾头不顾尾:) 而就说第一次袁大人也站不住脚,因为“三月”是什么时候了?阿敏是“正月”出兵的,袁大人此时已经在修建右屯了,若从右屯出兵到三岔河需要有两三个月吗? 当年,努尔哈赤从沈阳走到宁远600里路才走了九天,宁远至锦州有200里路,锦州再往沈阳走是大凌水,大凌水再往沈阳走才是右屯,请问从右屯到沈阳要几天?袁大人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才走到三岔河?这只能说明袁大人对东江镇和朝鲜消极策应、敷衍了事的事实昭然若揭。 ==================== 此条讨论的是丁卯之役时,袁崇焕是否遵照朝廷旨意出兵牵制的问题。****大佬的原文是“丁卯之役中袁大人开始拒绝策应,其中朝廷两次催促下他才不得不出击,但此时已经是四个月后了”。我质疑的是“第一次朝廷下命令,赵率教就带兵出发了。天启七年三月,不难找。” 既然****大佬还在这里胡搅蛮缠,那么我们就来看看真实的历史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于我手中的《熹宗实录》电子文档比较模糊,怕误读导致转引错误,因此主要引用《明实录类篡(军事史料卷)》,《类纂》未摘录的部分由《国榷》补充。谈迁的《国榷》主要就是基于《明实录》,加上野史记载而成。因此将《熹宗实录》中模糊的部分大致辨认后,以《国榷》中的相应记载替代,只会在个别字词上有很小的差别。 我们来看看天启七年二月至四月,与宁锦出兵有关的所有兵部的奏折和袁崇焕的奏折内容。 1、二月壬子,兵部尚书冯嘉会言:督师王之臣报奴兵攻克艾州、昌城,又往铁山,铁山为毛帅所居,原以孤军牵制,今乘其孤而攻之,业已飞檄登抚选将历兵航海策应,又关外既集重兵,呺腹可虑,已命饷臣补还额米七万石。(《熹宗实录》)————显然,毛文龙遇袭的塘报到达北京后,兵部的第一反应是让登州巡抚“选将历兵航海策应”,根本没有考虑宁锦。在这个奏折里,关于宁锦的内容只有补饷,没有任何军事命令。 2、三月辛未,巡抚辽东袁崇焕言:冻虏既围铁山,复同朝鲜旧国外往王精,臣发水兵应援东江,仍遣方金纳书于酋,令其急撤犯鲜之兵。(《熹宗实录》)————此前兵部未有任何要求宁锦出兵的命令。因此,此时是袁崇焕主动请求出兵增援东江。根据其它明人野史记载,袁崇焕此次派出的水军为五百人。虽然这个数字相对较少,但是袁崇焕手中唯一可以调派的觉华岛水军已经在宁远大战中遭到巨创,此时派出五百水军应该已经是勉为其难了。 3、三月戊寅,兵部尚书冯嘉会言:登莱巡抚李嵩报朝鲜叛臣韩润等……须责宁远抚臣期会并进,勿水兵仅援,不为捣虚计也。遂命辽抚选锐乘虚如部议。(《国榷》)————这是兵部第一次要求也是《熹宗实录》和《国榷》记载的唯一一次兵部要求袁崇焕出兵。对照朝鲜和后金的实际情况:此时朝鲜战事已经结束一个半月,三月三日即八天前后金和朝鲜已经签订了第一份盟约“江华盟誓”,阿敏随时可以撤军。而且皇太极的沈阳至少还有四五万兵力,袁崇焕的可用之兵却只有七万,而且也不可能倾城而出。以明军的野战能力,一对一盲目开战的结果可想而知。 4、三月壬辰,兵部尚书冯嘉会言:……辽抚自奉捣巢之命,挑选精锐作连珠三营,满桂又简精骑三千多驻前屯策应,又发徐琏水兵千人驾帆而东,似此夹攻,奴有补疑惧而急撤其犯鲜之兵,自顾其巢穴乎?(《熹宗实录》)————这句再明白不过,冯嘉会汇报袁崇焕已经按照朝廷的要求出兵。 5、四月庚子,登莱巡抚李嵩言:虏破朝鲜陷义州……命下户兵部关宁二抚议之。内及款议,有旨。向日款议,虽宁镇别有深心,在中朝原未尝许。今日关宁别无调度,何以明不为狡虏所辱。毋为属国口实乎。(《国榷》)————此时是登莱巡抚报告朝鲜的战事不利,要求宁锦攻击后金减轻朝鲜和东江的压力。天启帝把这封奏折转给了户部兵部和关宁两巡抚商议。转送奏折时,天启帝附带了要求宁锦暂停和议和,进一步调度兵力(增援三岔河一线的赵率教部队)。但是对照丁卯之役的实际情况,其实此时朝鲜战事早已结束,李嵩所汇报的朝鲜战况都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此时,后金和朝鲜的第二份盟约“平壤之盟”也已经签订,阿敏回师的军队于四月初十渡过鸭绿江回师沈阳。而李嵩送上这封报告的时间是四月初四。显然,等到户部兵部和关宁两巡抚两巡抚商讨完再调动大军的话,正好撞到后金全军会合的枪口上。实际上,李嵩此时催促宁锦攻击沈阳,根源并非朝鲜的求救,而是毛文龙屡屡不断的谎报军情。对照毛文龙的东江塘报就可以知道,就是从三月底开始,毛文龙不断报告沈阳只有一万不到的敌军,而到了四月初更开始造谣说皇太极还在增兵朝鲜。但是事实上,前面我们已经分析过,后金国内始终保持着有至少四五万的兵力,而四月初的实际情况不是皇太极增兵朝鲜,而是阿敏回师沈阳。 6、四月丁巳,辽东巡抚袁崇焕言:闻虏十万掠朝鲜,十万居守,何所见而妄揣虏穴之虚乎……(《国榷》)————这封奏折前面已经分析过了。一面无法有力的否认东线毛文龙和李嵩虚报的十万奴兵掠鲜,一面是驻兵三岔河的赵率教肯定十分清楚对岸有着相当数量的敌军,面对这种窘境,袁崇焕只能如此汇报朝廷。事实上,幸亏袁崇焕如此推托掉了朝廷的瞎指挥,否则真的还在此时派出大军的话,只能是送给后金的一道开胃菜。 最后顺带着把****大佬这次回复中的蠢话拿出来挨个点一下名。 “第一次既然已经出兵了那朝廷何苦还来第二次催促?你的反驳从来顾头不顾尾:)”————参见3、4、5三条,再也清楚明白不过。奇怪的是,拿起狗血玩命往袁崇焕身上倒的****大佬,似乎对这段历史根本是模糊一片。 “而就说第一次袁大人也站不住脚,因为三月是什么时候了?阿敏是正月出兵的,袁大人此时已经在修建右屯了,若从右屯出兵到三岔河需要有两三个月吗?”————没有朝廷的指令,袁崇焕有权力可以大举出动?究竟是无知呢,还是明知故犯的故意混淆? “当年,努尔哈赤从沈阳走到宁远600里路才走了九天,宁远至锦州有200里路,锦州再往沈阳走是大凌水,大凌水再往沈阳走才是右屯,请问从右屯到沈阳要几天?袁大人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才走到三岔河?这只能说明袁大人对东江镇和朝鲜消极策应、敷衍了事的事实昭然若揭。”——参见第3、4两条。忠告****大佬一句,在有据可查的历史面前,信口雌黄终究要丢人现眼。 28)崇祯元年(1628年)九月明朝对喀喇沁就拉拢过一次,但最终却没有成功,此后喀喇沁降后金几乎是路人皆知了。此后,袁大人还要以抗辩的形式坚持给这个部落开马市就是“以粮资寇”。 《督帅袁崇焕题》曰:“许其关外高堡通市度命,但只许布米易换柴薪,如违禁之物,俱肃法严禁,业责无与奴通。各夷共谓:室如悬磬,不市卖一二布匹于东,何由藉其利而糊口?宁愿以妻子为质,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哀求备至,各置妻子与高台堡外,历历也。” 怎么了?这里面显示的难道不是袁大人坚持要开马市“以粮资寇”吗?他写了这么多说那些蒙古部落可怜完全是撒谎,崇祯知道,可当地人也知道。 《明史纪事本末补遗》记载:“翰林院编修陈仁锡使辽东,未出都,报建洲兵十万攻宁远,及抵关不见一骑,问之,曰往朝鲜矣。抵南台堡,知朵颜束不的为插汉卖买妇女,为建洲积谷,宁远武进士王振远陈国威入谒仁锡。曰:束不的居关外,阳仇插汉,其实妮之,又建洲娴也。驻宁远关外者六七千人,此地间市止二千人,卒不及备,可夜掩而杀之,傅介子所以斩楼兰也。建洲哨在束不的部内计四百余人,不将弓矢,……” 看看崇祯又是怎么说的: ——“据报西夷市买货物,明是接应东夷,藉寇资盗,岂容听许?” ——“西夷通奴,讥防紧要。奏内各夷市买布帛于东,明是接应,何以制奴?着该督抚严行禁止。” 而最后就是这些个部落给后金带路并筹集粮食,据《清史稿太宗本纪》记载:“(天聪三年,1629年)六月乙丑,议伐明,令科尔沁、喀尔喀、札鲁特、敖汉、奈曼诸部会兵,并令预采木造船以备转饷。丁卯,喀喇沁布尔噶都戴青、台吉卓尔毕,土默特台吉阿玉石等遣使朝贡。” 看看这就是袁大人三月还保证“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的喀喇沁等部…… ========================= 第28条原来是请****大佬就“袁大人还保证他接济的这些蒙古部落‘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提供完整的上下文出处,以便我拆穿其断章取义的龌龊伎俩的,没想到****大佬居然又借题发挥洋洋洒洒了这么一大堆。那么就一个个来吧。 1、“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的问题。****大佬这里把较为完整的上下文拿出来了,不错。那么让我们来看看这段话。很明显的是,“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这句是承接前面的“各夷共谓:”的。在袁崇焕的这封奏折里,“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完全是转述蒙古各部的保证。但是到了****大佬手里,这句话就成了袁崇焕自己对皇帝的保证——典型的断章取义。而且,袁崇焕这封奏折里还有一句“惟蓟门陵京肩背,而兵力不加,万一夷为向导,通奴入犯,祸有不可知者”,****大佬却是绝对不会提的。 2、喀喇沁就是朵颜三卫,又称朵颜三十六家,其含义就是三十六个部落,根本不是****大佬所说的一个部落。崇祯初年,喀喇沁的立场实际上是在明清之间首鼠两端。其实就在天启年间,喀喇沁还是明朝比较忠实的盟友,宁远大战后,就是这些部落主动追击了努尔哈赤的败军。但是到了天启七年秋冬之际,漠南蒙古(基本上就是现在的内蒙古)最大的部落察哈尔与喀喇沁等部开战,结果是喀喇沁惨败。对于这种形势,自顾不暇的明朝是无力也无心帮助的的,喀喇沁只能求助于后金。从崇祯元年二月喀喇沁写信给皇太极请求帮助开始,直到九月双方联合击败盘踞在喀喇沁旧地的察哈尔部,喀喇沁终于和后金开始有了共同利益。同样是九月,喀喇沁又接受了明朝的封赏,这些明清夹缝中的蒙古部落开始了两面讨好的生活。崇祯二年正月,皇太极命令科尔沁、敖汉、奈曼、喀尔喀和喀喇沁等蒙古部“悉遵我朝制度”,定旗分,这也就是****大佬说“喀喇沁降后金几乎是路人皆知”的一个证据。但事实上,这个是皇太极的单方面命令,喀喇沁等蒙古部落实际上仍旧是阳奉阴违,在明清之间摇摆,各部落自行其事。史学界公认的喀喇沁真正降清,实际上是崇祯八年的事情,直到这一年,喀喇沁才接受后金定的旗分,分为喀喇沁左翼和喀喇沁右翼。第一任喀喇沁左翼的旗主,就是袁崇焕资敌问题中的主角“束不的部”的酋长。也就是崇祯二年正月,喀喇沁部分部落因为饥荒抢劫明朝边镇,二月,崇祯遣人责问,喀喇沁申诉无粮过冬实为无奈。三月,喀喇沁请求袁崇焕卖米给他们渡过饥荒,崇祯听闻了喀喇沁买米其实是为后金代购的传言,因此下旨袁崇焕停止开市。袁崇焕上奏说明原委,崇祯回复只允许计口卖粮。前面讨论的袁崇焕转述的“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就是出自这封奏折。崇祯和袁崇焕之间完整的来往内容如下: 兵部行《督帅袁崇焕题》稿: 兵部为夷情事,职方登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督帅尚书袁题请:准兵部咨该本部题前事等因。 奉圣旨:据报西夷市买货物,明是接应东夷,藉寇资盗。岂容听许?!你部一面行督抚官,加紧提防,仍着袁崇焕俞安性详加计度奏。钦此。钦遵。 抄出到部,备咨到臣,臣会同蓟辽总督俞,查得哈刺惧三十六家原在蓟辽抚赏,仇于虎而未与奴通。自去年虎酋攻伯彦黄台吉,据此故穴,彦死之而我不能为各夷之依。夷遂依奴而自固。且夷地荒旰,粒食无资,人俱相食,且将为变。 夫辽已能抗奴,夷即变奚为?惟蓟门陵京肩背,而兵力不加,万一夷为向导,通奴入犯,祸有不可知者。臣是招之来,许其关外高堡通市度命,但只许布米易换柴薪,如违禁之物,俱肃法严禁,业责无与奴通。各夷共谓:室如悬磬,不市卖一二布匹于东,何由藉其利而糊口?宁愿以妻子为质,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哀求备至,各置妻子与高台堡外,历历也。臣亲出谕之,见其穷迫所为,若绝其活命之方,则立毙之也。夷肯坐而待毙乎?即饥之窘之可空其类乎?不可空则不必府怨而驱其与奴合。况我天启二年败回,关内外告饥,督抚王象乾行臣抚三十六家,令其粮来市卖,每日百车而数十车,军民利之。我歉曾因其食,彼歉而我屯其膏,于义未惬。不如因而树德,存数种于外,他夷入犯,我得藉其藩篱。总能驾驭有法,若能去其暴而柔其心,彼将为我用之,宁有他心?今诸夷指天说誓,必不忘中国。此夷受抚多年,一向相信,即今一冬以来未尝生事。此时我兵马未备,只合笼络,俟修饬即周,且驱夷而用之,如不为我用,另有法以处,何敢以虏遗君父而贻畔封疆也?事属军情,不敢发抄,合词奏闻等因。 奉圣旨:西夷通虏,讥防紧要。奏内各夷市买于东,明是接应,何以制奴?着该督抚严行禁止!其招来属夷,其有饥困,查明部落多少,计口量许换米,不得卖与布帛米粮及夹带禁品。路将等官,倍加侦察,如有疏违,以通夷罪论处! 该部知道,钦此,钦遵。 抄出到部,送司案呈到部,拟合行为就此一咨。 顺天巡抚合咨前去,烦为遵照明旨内事理,钦遵查照施行。 这里面,也包括了****大佬先后截取的崇祯的两句话,“据报西夷市买货物,明是接应东夷,藉寇资盗。岂容听许”,“西夷通虏,讥防紧要。奏内各夷市买于东,明是接应,何以制奴?着该督抚严行禁止!”。前一句是崇祯骤问报告时的责难,后一句是袁崇焕辩白后的答复。但是崇祯最为重要的最后一句批示却又被****大佬选择性的截去了:“其招来属夷,其有饥困,查明部落多少,计口量许换米,不得卖与布帛米粮及夹带禁品。路将等官,倍加侦察,如有疏违,以通夷罪论处!”很清楚,崇祯最后还是准许卖粮的,只是要求“计口量许换米,不得卖与布帛米粮及夹带禁品”。****大佬把崇祯的最后批复选择性截取后,就又给袁崇焕加了一条罪名:“袁大人还要以抗辩的形式坚持给这个部落开马市就是‘以粮资寇’”。篡改历史,又建一功。 为什么袁崇焕要坚持卖米?细读袁崇焕的奏折,理由很清楚。不卖米喀喇沁肯定会彻底倒向后金,卖米则可以稍为笼络。在明朝应付一个后金都尚嫌吃力的情况下,难道还要坚决把喀喇沁推向敌人吗?“此时我兵马未备,只合笼络,俟修饬即周,且驱夷而用之,如不为我用,另有法以处”。 3、关于《明史纪事本末补遗》里的记载。本来这个问题我是在第29问里提的,既然****大佬在这里就抛了出来,那么就在这里一并解决吧。 陈仁锡出使辽东是崇祯二年三月的事,根据这段记载,报告崇祯束不的部有“接应东夷”嫌疑的,应该正是这位钦差大人(束不的就是喀喇沁三十六家中的一个部落)。那么此事究竟是如何呢?我之前说过,报告这个情报的两个人其实三句里有两句是谎报。****大佬的引文还不够完整,间中还有个别的字词错误,完整的记载是: “翰林院编修陈仁锡使辽东,未出都,报建洲兵十五万攻宁远,及抵关不见一骑,问之,曰往朝鲜矣。抵南台堡,知朵颜束不的为插汉买妇女,为建州积谷。宁远武进士王振远陈国威入谒仁锡。曰:束不的居关外,阳仇插汉,其实昵之,又建州姻也。驻宁远关外者六七千人,此地开市止二千人,卒不及备,乘夜掩而杀之,傅介子所以斩楼兰也。建州哨在束不的部内计四百余人,不将弓矢,插汉远在漠外,驰援不及,斩头寝内,敌氛可息。失此机会,四月间四汗先至,秋冬诸王子尽入,必舍辽而攻蓟、宣矣。” 首先来看第一句“翰林院编修陈仁锡使辽东,未出都,报建洲兵十五万攻宁远,及抵关不见一骑,问之,曰往朝鲜矣。”单从这里看,似乎是袁崇焕在宁锦谎报敌情,但是查诸这段时间的史料记载,根本没有如此惊人的消息。何况,明清之间自有战争以来,明朝所有的奏报中,最多也只是丁卯之役时李嵩报告的十万。而袁崇焕的敌情汇报中,最多不过六万。怎么会冒名奇妙冒出来一个十五万呢?因此,这个十五万攻宁远的军情,最大可能是来自于民间流言。****大佬大概也察觉到了这里的问题,所以在引用的时候,又自说自话把十五万改成十万(又一次令人对其引用文献的可信度产生怀疑)。 然后再来看后面这句,“抵南台堡,知朵颜束不的为插汉买妇女,为建州积谷”。插汉就是前面说的漠南蒙古的最大部落察哈尔。前面已经介绍过了这段历史背景,自天启七年起,喀喇沁已经和察哈尔势不两立,怎么还可能“为插汉买妇女”?陈仁锡这个情报从何而来?下文说明,“宁远武进士王振远陈国威入谒仁锡。曰:束不的居关外,阳仇插汉,其实昵之,又建州姻也。”居然能说出束不的“阳仇插汉,其实昵之”的情报,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而后金与蒙古各部落之间的和亲是其拉拢各部落的一个手段,并不能完全代表两者坚定的同盟关系。再下面的一句我就不整句再重复了,但是此句中的“建州哨在束不的部内计四百余人”也是经常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截取出来,以此来说后金人直接跑到袁崇焕的市场上买米。实际上,这里的记载只是写束不的部“驻宁远关外者六七千人,此地开市止二千人”,而四百“建州哨”只是说在束不的部内,没有说在开市的人群里。 后面的“插汉远在漠外,驰援不及”依旧是基于束不的与察哈尔“其实昵之”的荒唐前提。而最后一句“失此机会,四月间四汗先至,秋冬诸王子尽入,必舍辽而攻蓟、宣矣”依旧存在谎报,“四汗”就是皇太极,崇祯二年四月皇太极哪里攻打过宁远? 通观这两个武进士的报告,错落百出,最关键的错误就在于连束不的和察哈尔的关系都搞不清。其实,仔细分析这段记载的话,不难看出,这两个糊涂的武进士是把所有异族都看成一伙的。一边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武断,一边又是请求“卒不及备,乘夜掩而杀之”的贪功…… 4、而最后就是这些个部落给后金带路并筹集粮食,据《清史稿太宗本纪》记载:“(天聪三年,1629年)六月乙丑,议伐明,令科尔沁、喀尔喀、札鲁特、敖汉、奈曼诸部会兵,并令预采木造船以备转饷。丁卯,喀喇沁布尔噶都戴青、台吉卓尔毕,土默特台吉阿玉石等遣使朝贡。” 看看这就是袁大人三月还保证“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的喀喇沁等部…… ————****大佬这里把蒙古各部落混淆的一塌糊涂,袁崇焕卖粮资助的是喀喇沁,这在前面那封奏折里很清楚。但是****大佬把“科尔沁、喀尔喀、札鲁特、敖汉、奈曼”这么多部落混到一起。其实这里根本都是和喀喇沁三十六家毫无关联的其它部落。皇太极六月乙丑“议伐明”的合作者里根本还没有喀喇沁。六月丁卯倒是有喀喇沁的布尔噶都戴青、台吉卓尔毕“遣使朝贡”,但是并不能说明此时喀喇沁各部就已经有了共同伐明的心思。事实上,喀喇沁真正表现出与后金合作的意向是在八月。束不的就是在八月派出使者到沈阳,之后与后金联手攻击辽东。 在这里,****大佬又一次篡改史书,把“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说成是袁崇焕的保证。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对其指出过两次,但是****大佬依旧要拿着这种篡改的伪史到处贩卖,足证其人品和学风的不堪。 束不的八月与后金同盟的确说明袁崇焕的招抚政策失败,但是并不能代表三月袁崇焕的开市是错误的。因为其一这是为了减少敌人而应该做的努力。其二崇祯已经指令计口卖粮的情况下基本不存在资敌的可能,除非束不的宁可自己挨饿也要把粮食留给后金,但是从历史记载来看束不的确定与后金合作是八月的事,三月计口买来的米难道还能吃到八月吗?事实上,明末辽东每年收成的时间是六月,袁崇焕计口卖粮只可能供给束不的“不满万”的人口到六月的口粮。皇太极之所以六月“议伐明”,并令蒙古各部“预采木造船以备转饷”,正是因为后金也已经得到了新的一年的收成,可以有军粮准备军事行动了。 29)前面列举的《清史稿太宗本纪》不但已经说明喀喇沁投靠后金是铁证如山了,而且还说明是喀喇沁在筹集粮食,因为大凌河的源头“凌源”就在喀喇沁的底盘上,这个部落向袁大人买粮食,而敖汉等部又被后金指示“预采木造船以备转饷”,就是转自大凌河运来的粮食。 看看此图中喀喇沁左翼蒙古自治县、敖汉旗、凌源的位置,不难看出“喀喇沁左翼蒙古自治县”的地盘上大凌河的源头“凌源”以西不远处就是由“敖汉旗”旁流下来的“老哈河”。皇太极让喀喇沁从袁大人处买粮食,运到凌源上岸,转运到老哈河上敖汉等部“预采木造船以备转饷”的船只,顺流而下就可穿越遵化附近的长城。 ==================== 不得不佩服****大佬的奇思异想,看着地图就能凭空想象出后金的运粮路线。只可惜破绽处处。 1、喀喇沁三月份计口买的粮食如何能留到八月,而且还是在未确定与后金同盟的情况下,就有意识的忍饥挨饿留到八月? 2、喀喇沁在大凌河运粮的船是哪里来的?皇太极吩咐造船的几个蒙古部落里可没有包括喀喇沁,六月乙丑的时候,喀喇沁根本还没有确定与后金的同盟关系。 3、大凌河流域靠近宁锦一地的只有锦州,袁崇焕是在宁远开市,宁远到锦州这200里是怎么运的? 4、网上那么多电子地图,****大佬偏偏要挑出这份行政区域线和河流水域线混杂在一起的地图来。只要随便看一下任何一份内蒙古或者赤峰市的地图就可以知道,老哈河的上游就是宁城附近的黑里河(去查查水利文献也可以)。****大佬就非要把宁城到承德这一段捏造出一段河道,让本该从黑里河开始发源的老哈河改变方向,凭空跳过几百里平原,顺着滦河流入渤海,实在是比愚公还要伟大。 5、不是地图上有河道就能行船的,大凌河在凌源附近的上游凌河,老哈河在宁城附近的上游黑里河,都是源头河流,是否能在这种河流里行驶运粮船,不是看图说话那么简单的事。 30)毛帅是东江镇的总兵镇守官,东江镇是一个军镇,且驻扎在朝鲜领土上,难道登、莱巡抚能管辖到朝鲜去吗? “重文轻武”能“重”到《大明会典》的祖制都不要了? 《大明会典》——“如总兵镇守官有犯违法重事。须用体复明白、指陈实迹、具奏请旨。不许擅自辱慢。其军职有犯。具奏请旨、已有定例。风宪官巡历去处、亦须以礼待之” 看看,别说毛率还配有尚方宝剑,就是没有这个袁大人也没有资格杀毛帅。 另外,崇祯为了在“蓟、辽、登、莱”显示袁大人的权威,分别收回了满桂和王之臣的“尚方宝剑”,就是要保证袁大人在其辖区里的最高权威,可崇祯并没有收回毛文龙那把“尚方宝剑”,这也说明毛帅的东江镇根本就不在“蓟、辽、登、莱”范围之内。 袁大人没有崇祯的旨意和授权就杀了毛帅完全是违制,是越权,皇帝杀袁大人都没有这么草率。袁大人此举动完全是谋杀,是私刑。 ===================== 又是讨论毛文龙的问题了,一个一个来。 1、东江驻扎在朝鲜领土上所以登莱巡抚管不到东江?那么是不是大明皇帝也管不到东江,朝鲜的领土嘛!事实上,东江驻扎在朝鲜领土上这个论述本身就是错误的。旅顺也属于东江镇,因此只能说东江部分驻扎在朝鲜领土上。其实,东江镇的部分的设立在朝鲜原本就是不得已的行为。天启元年毛文龙奉命从朝鲜袭入后金后方,乘敌不备占领镇江,但马上被赶回来的后金军队击溃,只能又跑回朝鲜境内。朝廷设立东江的目的是从敌后恢复国土,原本指望依靠的力量是辽南四卫,即金复盖海四州,旅顺就是金州地域内的一个城市。后金侵明以前,辽南四卫属于辽东镇。因此,东江的明朝领地部分原本是属于辽东镇的,而朝鲜领地部分不是明朝的国土范围,只能算暂借(类似于今天美国的海外基地)。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东江原本应隶属辽东镇,而宁锦地区原本属于辽东镇的西卫广宁卫。辽沈大战后,辽南四卫被后金占领的地区从陆路上隔离了明朝势力范围。明朝支援辽南的路径只剩下了海路,而明朝最靠近的海军基地就是登莱镇,这也是之后东江建镇后归属登莱管理的最重要原因。 还是回到辽沈大战后,努尔哈赤大军未出,仅凭一封告示,就令被隔离的辽南四镇纷纷投降后金,明朝在辽南的基地仅剩下了旅顺一地。但是事实上,投降的四镇并非真心,很多人只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采用的一种权益之计。因此,广宁巡抚王化贞就派遣了毛文龙去敌后,希望联络辽南四镇心怀明朝的力量,光复辽南。毛文龙在镇江一战虽然先胜后败,但是给敌占地区的辽人带来了希望。于是辽南的起义行动此起彼伏,结果就导致了努尔哈赤报复性的大屠杀。当时的辽东经略是熊廷弼,他原本的计划是“三方布置”,即从广宁、山海、登津三重兵力,再加上用金银收买的察哈尔部和辽南四卫的敌后力量,希望一举发动击败后金。王化贞和毛文龙的行动虽然从战争局部来说有激励人心的作用,但是从整体战局来说,过于草率的提前反动,使得辽南的光复力量损失殆尽。这就是熊廷弼认为毛文龙镇江之战非奇功实为奇祸的原因。 经过这样一番打击后,毛文龙想要在辽南建立复辽基地的可能就变得很小了,因此借用了属国朝鲜的领土作为自己的大本营。东江开镇时,除了旅顺一地,其余各处基本都是朝鲜的领土,此外就是沿海的各处岛屿了。由于辽东镇只有一个规模很小的觉华岛驻有水军,而东江的支援必须依赖海路,因此开镇后,大明给东江的粮饷主要都是从登州接济,而调兵遣将、战时增援等也势必由登州来负责更为合适。所以从开镇开始,东江就隶属登莱管辖,东江最重要的基地旅顺港的驻军主将由登莱巡抚直接推荐任命,毛文龙的奏报也基本都是通过登莱巡抚转奏到朝廷。到毛文龙被斩后,除了袁崇焕临时任命的陈继盛代领军外,之后的东江总兵从黄龙起,也都是登莱巡抚推荐的。在毛文龙的历年塘报中,抱怨的上级,除了后来的袁崇焕就是历任登莱巡抚了。尤其是天启六年之前的两任巡抚,都被毛文龙说的极为不堪。 2、《明会典》的那一条,根本不足为证。这条规定根本没有包括执法人守执尚方宝剑的特例。实际上,尚方宝剑的使用中,明文规定对总兵有就地解职的权力,根本无需“体复明白、指陈实迹、具奏请旨”。 3、尚方宝剑没有免死功能,一再指出过的低级错误,****大佬却始终要装傻充愣。 4、为什么不收回毛文龙的尚方剑?是不想收吗?是根本收不回了!崇祯刚杀掉毛文龙的干爹魏忠贤,此时毛文龙“孤悬海外”,自成一体,早就已经对朝廷的命令阳奉阴违,始终拒绝朝廷派遣监军。此时如果崇祯下命令要收回毛文龙的尚方剑,那就等于是*文龙马上造反!对照《毛文龙来书》,前五封信肯定都是写作在袁崇焕上任前,即崇祯收回王之臣、满桂的尚方剑时,毛文龙确实已经有了不臣之心。 到此为止,30问有关的内容基本分析完毕,如果****大佬还要来继续扯歪理的话,不妨连以下几个一直回避的问题一并回答了。 1、锦州的取舍在“宁锦大战”以后是有定论的。 ====================== 什么定论?你把天启皇帝的最后裁决藏起来干什么?底下一些贪生怕死的官员被皇帝否决了的言论,到你嘴里反倒成了定论了? 2、兵部侍郎霍维华虽然认为锦城不能轻易放弃,根据众将的异议他也不能不总结为:“贼至,则坚壁清野以待。” ====================== 又玩断章取义的把戏了?上下文都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3、驻守该地的总兵尤世禄称锦州“城池遭雨崩颓,万不可居” ====================== 看不懂古文?这个是锦州不可守的理由? 4、驻塔山守将认为塔山不是可守之地,想要“移置别所” ====================== 上下文,上下文!老玩这种把戏烦不烦? 5、在诸多提出放弃锦州的意见中,总督蓟辽的阎鸣泰上疏的力度最强硬,用辞也最为严厉 ====================== 这家伙是什么鸟人,你倒是给大家说说啊?他怎么闹到给充军的,恩?就凭这个家伙的立场,凭老命反对孙承宗的方略,有什么奇怪? 6、袁崇焕在“宁锦大战”时无法有效增援赵率教,洪承畴在“松锦大战”时救援不了祖大寿都是因为这个地理缺陷。 ======================= 著名的宁锦大战核松锦大战还能瞎掰?回去补补历史。袁崇焕是疲惫后金大军,派出满桂那一万人看数量就知道是牵制的;洪承畴早就能救援祖大寿了,多尔衮给打的那个叫惨,自己去看看《满文老档》怎么写的,最后坐失良机等到皇太极来援,完全是过度保守的错。别拿这两场战事相提并论,一个是一万,摆明就是牵制去的,一个是十三万,先保守后盲动,居然全部被你剥离战斗经过怪到地理去了,你还真是个怨天尤人便秘怪茅厕的理论专家。 7、没有锦州山海关一样能守,从1622年到1628年其中锦没有几年是驻军的,而且1628年后金还占领了锦州,不过也感觉没有意思,所以自动撤退了,因为锦州是个容易被包围的地方,谁守谁倒霉。 ======================= 恩,所以皇太极临死前是老年痴呆了,花了三年多时间,用了全国的军力财力来打下这么个倒霉的地方。 8、750/(19*4.8+26*10+35*10)*12=12.8万两银/万人/年 ======================= 貌似帮朝鲜打仗,朝鲜不提供钱粮的?还是说这朝鲜提供的钱粮不算军队开支?明朝末年募军额定标准月银一两五钱,帮朝鲜打仗的时候开的工资比这个低了? 9、7.1万(关、宁、锦),800/7.1=112.6万两银/万人/年 ======================= 万历援朝的数字我不清楚你怎么糊弄出来的,这个逃不过我的法眼。你7.1的出处是“关外”七万一千,还有“关内”四万多指的就是山海关,结果你大言不惭还弄了个(关、宁、锦)。明明只是宁锦两城的兵力,你算成了包括山海关的兵力,蒙人有术。 还有这个800,更是好笑,是崇祯元年的辽饷680加上天启七年朝廷总亏空120算出来的。崇祯十年以前,全国镇压农民起义的钱都从辽饷里出,知道不?崇祯元年西南平乱就是一大笔开销,用了这680万的至少还有云贵川三省人马,你怎么给吃掉了?崇祯年的辽饷和天启年的亏空加在一起本身就是个笑话,更别说你把整个明朝的亏空都算成是辽东花掉的。 10、“松锦大战”打了几年,粮食不出问题才怪,后金在“松锦大战”时让朝鲜从海路运粮食到大凌河,而明朝的粮食根本运不进锦州,这就是袁大人选的好地方 ====================== 松锦大战从崇祯十二年开打,前两年都是祖大寿一个人在前面顶着。多尔衮也是慢慢屯田包围了锦州才让祖大寿的粮草开始出问题的。洪承畴崇祯十四年六月从宁远出兵后,一到锦州就和祖大寿里应外合把多尔衮揍的其惨无比。就在这个时段内,明军的粮食就送进锦州去了。保护送粮的里面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吴三桂。八月十二日皇太极增兵到锦州给多尔衮撑场子,二十四日就把洪承畴揍的面目全非。然后是七个月的围城,这个时候倒是送不进粮食了——被围城了送不进粮食关地形什么事?洪承畴最废柴的就是,宁锦直接一道直线,皇太极把他到宁远的退路截断,自然等于洪承畴也把皇太极回沈阳的退路截断。狭路相逢勇者胜,偏偏洪承畴当先决定“我们快逃吧”,全军不听指挥,乱哄哄的全线溃败——被人连锅端了饺子怪地形p事啊?偏偏现在还有个无耻的,剥去全部战争背景细节,把失败全归罪给地形——废柴的程度和洪承畴有的一比。 注:与这10个问题对应的文章是《驳fanqianyulei关于为袁崇焕辩护一文》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 二议英雄是如何被抹黑的 在****大佬的《驳fanqianyulei关于为袁崇焕辩护一文》中,我又指出了其篡改史实的13个地方并请其回答。****大佬的回复又一次上演了一套答非所问和篡改编造历史的精彩表现。现试撰此文,以还原真正的历史。 第1问、锦州的取舍在“宁锦大战”以后是有定论的。 ——什么定论?你把天启皇帝的最后裁决藏起来干什么?底下一些贪生怕死的官员被皇帝否决了的言论,到你嘴里反倒成了定论了? ===================== 对于这个问题,****大佬用的是答非所问的伎俩,把他筛选和编缉过的“史料”贴上了一大堆,却始终不敢拿出天启的裁决。“关门之倚宁远,宁远之倚塔山、锦州,皆层层外护,多设藩篱以壮金汤”。此外,命令杜文焕驻宁远、侯世禄驻塔山、尤世禄驻锦州,“都要各守信地,修筑城池,操练军士,实心料理,以战守急图,不得妄分彼此。”《熹宗实录》天启七年七月。 ****大佬把争议过程中部分官员将领弃守锦州的言论摘出来冒充“定论”,却把天启最后的裁决给藏了起来,学风和人品实在是不堪的很。 此外,****大佬还把第二年明军放弃锦州作为一个“证据”,一个边防政策争论能持续一年吗?这也太贬低明朝的行事效率了,而且简直是把天启皇帝的圣旨当作空气。崇祯元年五月王之臣私自弃守锦州,是得到朝廷允许的吗?如果是的话,七月的时候王之臣就不会因此被崇祯催促罢免了(以袁崇焕替王之臣的方案四月就提出来了,但是朝中的阉党还是一直拖延,但是当王之臣出了这个大错后,阉党就再也拖不下去了)。此事还连累到满桂被调任大同总兵。 第2问、兵部侍郎霍维华虽然认为锦城不能轻易放弃,根据众将的异议他也不能不总结为:“贼至,则坚壁清野以待。” ——又玩断章取义的把戏了?上下文都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 对于这个问题,****大佬仍旧是坚持不拿出霍维华的原话,只坚持原来的曲解。 霍维华的原话是什么呢?整个奏折很长,在《熹宗实录》里面有两页。我就先抄两句出来,“锦州不可不守。夫全辽疆土期于必复咫尺,岂可异议?况向以修筑未完之日尚能据以挫贼,今乘此战守已胜之余,何难凭以自固!”“塔山不可不城。锦州既在必守,而联络于宁锦之间者惟塔山。” 霍维华完全和阎鸣泰等人持相反立场的,****大佬居然能把霍维华的洋洋数百字的话截取了九个字出来后说成了“根据众将的异议他也不能不总结”,指鹿为马的功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祖师爷赵高了。 ****大佬的这段文字是从capo1234的《崇祯二年己巳之变》中拷贝而来的。capo1234的原文是“兵部侍郎霍维华比较得失后,仍然觉得‘锦城已守有成效,决不当议弃。’但他也提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说‘贼至,则坚壁清野以待。’”虽然capo1234也是倒袁派的一员,同样玩了把天启皇帝的裁决藏起来的把戏,但是霍维华的立场他还是不敢混淆的。但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还真是千古至理,****大佬的脸皮比他的前辈就厚的多了。 霍维华说的“坚壁清野以待”其实是正解,袁崇焕的宁远大战和宁锦大战就是这么做的。霍维华总结的办法也不止这一条,大致有:“一曰锦州不可不守”,“一曰塔山不可不守”,“一曰火器不可不练”,“一曰车营不可不备”,“诸营皆以车为主,充以步卒,以尽火器之长,中藏马兵,可以妙出奇之计,进凭以攻,止据以固”等等。 第3问、驻守该地的总兵尤世禄称锦州“城池遭雨崩颓,万不可居” ——看不懂古文?这个是锦州不可守的理由? ====================== 对于这个问题,****坚称这是“前线将领的意见”,却回避了这个意见是否当得上锦州不可守的理由。 尤世禄此言其实足以称得上好逸恶劳。后金的铁骑都没摧毁锦州,一场暴雨就能让城池损坏到了不能驻守的程度?顶多不过是城里的兵营暂时不堪居住罢了。但是,明朝让你到锦州不是让你来休假疗养的,而是让你守卫在国防第一线的。上甘岭猫耳洞都能坚守,何况是锦州这花了巨大人力物力筑起的坚城。尤世禄自己也没好意思以这个原因提出就此撤守锦州,他的原话是“锦州城池遭雨崩颓,万不可居,今暂驻杏山”。杏山也是锦州防线的一环。但是后面这一句****大佬却故意省掉了,尤世禄要求暂驻杏山的奏折,被他断章取义为整个锦州防线都不能驻守,甚至更进一步,把尤世禄在雨季的临时要求解释成为尤世禄认为锦州的地理形势不能防守。 第4问、驻塔山守将认为塔山不是可守之地,想要“移置别所” ——上下文,上下文!老玩这种把戏烦不烦? ====================== 和上面第3问一样,这个内容也是记载于《三朝辽事实录》卷十七。原文是“侯世禄谓,塔山低凹,迫近高山,非可守之地,其城池亦且修筑未完,意欲移植别所。”侯世禄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地理不佳,一个是城池修筑未完。但是到了****大佬这里,第二个理由就给屏蔽去了。塔山也不是锦州,在地理位置上差不多是锦州和宁远中间的地方。****大佬很喜欢用来举例说明的辽沈大战之“塔山阻击战”就是发生在这里。塔山不可守的话,四野怎么阻击的?侯世禄此人还有一件极为出名的事迹是发生在崇祯二年。北京保卫战中,袁崇焕带着辽东军守广渠门,侯世禄就带着自己的宣府兵协同满桂的大同兵守德胜门。开战以后,侯世禄当先逃跑,宣府兵全军跟随溃散,导致满桂孤军作战,再加上城头京营火炮误伤己军,最终导致德胜门大败。如此一个贪生怕死之辈,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塔山不可守的理由有多少可信度? 尤世禄和侯世禄这两个意见并非是各自单独上奏的。他们实际上是把意见提交到蓟辽督师王之臣这里的。王之臣也就是一年之后撤守锦州的决策人。但是在天启七年七月,他在上报此两人的请求后,紧接着就在后面说出了自己的处置方案,“臣思各帅信地已定,自当有进无退,岂得移易。地利失险则人心不固。容臣临时相势,酌处其粮料储备,各宜广宜预,不可须臾缓也。”显然,王之臣此时也是坚决守御锦州的。但是这些内容,****大佬是通通选择性剔除的。 第5问、在诸多提出放弃锦州的意见中,总督蓟辽的阎鸣泰上疏的力度最强硬,用辞也最为严厉 ——这家伙是什么鸟人,你倒是给大家说说啊?他怎么闹到给充军的,恩?就凭这个家伙的立场,凭老命反对孙承宗的方略,有什么奇怪? ====================== ****大佬的回答是“他的观点是正确的,也预见到了以后凡是在锦州作文章之人都栽大跟头,这就是袁崇焕和洪承畴,他反对得很有道理,可惜最终袁大人还是走向了错误路线。”但是,阎鸣泰是什么人他却始终回避了。 首先来说说****大佬这次回答的可笑之处。阎鸣泰这次的上书是在宁锦大战之后,对于袁崇焕来说,怎么会是“预见到了以后凡是在锦州作文章之人都栽大跟头”?也不知道****大佬是真的搞不清历史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呢,还是故意颠倒因果前后。在锦州守卫上,洪承畴吃了一个败仗是没错,袁崇焕的宁锦大捷也叫“栽大跟头”?****大佬还一再用一年前袁崇焕的奏折篡改了时间为毛文龙争功呢,“栽大跟头”的事也要塞给你衷心敬仰的毛帅吗? 阎鸣泰此人是标准的阉党,崇祯收拾了魏忠贤后就把他发配充军,罪名就是此人在他的蓟辽辖区修了十几座生祠。崇祯打击阉党很不彻底,波及的范围很小,阎鸣泰却在其列,可见他在阉党中的地位。孙承宗是东林党核心人物,袁崇焕堡垒推进收复辽土的思想就是秉承孙承宗而来。阉党为了和东林党作对,在辽事上就始终和孙承宗唱反调——只要证明孙承宗的辽事方案错误,就可以推翻东林党在辽事上的一切功绩。因此,高第和阎鸣泰这两个铁杆阉党是反对最为坚决的。这也就是“在诸多提出放弃锦州的意见中,总督蓟辽的阎鸣泰上疏的力度最强硬,用辞也最为严厉”的真正原因。 第6问、锦州地处小凌河和大凌河之间,由宁远至锦州时又必须经过塔山、松山、杏山才能到小凌河 ——先去看看东北地图再来这里瞎掰。 ====================== ****大佬在这里依旧是坚不认错。 这个问题与另一个“30问”中的第21问是相同的——因为****大佬经常把重复的东西到处拷贝,所以搞得我针对不同文章会有相同的提问。在 《英雄是如何被抹黑的,兼回****大佬“答30条”》中,我已经回复过了这个问题,原文复制如下吧: 我让你去看辽宁地图倒好象是错了——大概你看的就是现代辽宁地图。可是在明末辽东地图上,小凌河城是在锦州和大凌河城之间的。千万别告诉我,你说的小凌河是指河流而不是指堡垒——你不是有却月阵吗,河流对明军来说可是再有利不过的地形了,呵呵。 第7问、袁崇焕在“宁锦大战”时无法有效增援赵率教,洪承畴在“松锦大战”时救援不了祖大寿都是因为这个地理缺陷。 ——著名的宁锦大战核松锦大战还能瞎掰?回去补补历史。袁崇焕是疲惫后金大军,派出满桂那一万人看数量就知道是牵制的;洪承畴早就能救援祖大寿了,多尔衮给打的那个叫惨,自己去看看《满文老档》怎么写的,最后坐失良机等到皇太极来援,完全是过度保守的错。别拿这两场战事相提并论,一个是一万,摆明就是牵制去的,一个是十三万,先保守后盲动,居然全部被你剥离战斗经过怪到地理去了,你还真是个怨天尤人便秘怪茅厕的理论专家。 ===================== ****大佬的回复是“袁大人因为不援救锦州而遭非议辞职是因为牵制了?你编瞎话真有一套。洪承畴为什么会倒霉,那还不是因为锦州这个地形,如果是平原而非这种狭长的走廊,皇太极能那么容易断了明军的后吗?” 在这里,****大佬又开始玩乱扣帽子这个把戏了,“袁大人因为不援救锦州而遭非议辞职是因为牵制了”,居然能从我上面的文字里扯到“遭非议辞职”,实在是联想力丰富。其实,我第一次的陈述已经够清楚了,既然****大佬还在扯歪理,那么就更详细的把这个问题说个彻底。 宁锦大战之所以胜利,松锦大战之所以失败,区别就在于皇太极战术的改变,从猛攻坚城改为了围点打援。围点打援的必要条件是什么?不是地理的要求,而是战力的优势!至少是对围住的“点”和要打的“援”都具有局部战力的优势。否则,既围不住“点”,也吃不了“援”。当然,在总体战力上,也允许比“点”和“援”加起来的实力稍差一些,虽然这样就有些冒险,但是是有可能通过战术的灵活变动打时间差,以达到局部短期内的优势。可是,如果想要围点打援的一方,如果自身实力弱于“点”和“援”的任何一方,这个战术基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只除了唯一的一个特例:奇兵的运用。 现在我们先来看宁锦大战。袁崇焕手中主要是宁锦两城,锦州三万兵,宁远三万五千兵,此外还有宁远后方前屯等小城市驻扎的一万左右兵力。战役开始后,山海关的满桂还率领一万兵赶到宁远听从袁崇焕指派,这就是袁崇焕手里的全部兵力。而后金这里,皇太极的前锋部队二万,主力军团四万,基本上是战役一开始就到达了。到战役后期,皇太极还从后方调来了一队增援兵力,史书没有记载具体的兵力是多少。那么,当赵率教的锦州被围时,袁崇焕手中能调拨援救锦州的顶多是四万兵力(起码总要留五千兵守宁远吧)。对于后金军队来说,不论是被围的锦州三万军队,还是可能增援的最大军队四万人,在局部数量上都绝对居于劣势。再加上明军野战能力对于后金而言的脆弱,如果袁崇焕倾全力救援锦州,那么必然的结局是:被围点打援。因此,袁崇焕的决策是,仅派遣满桂的一万兵力佯攻,略一接触就退(“爪篱山之战”伤亡仅60人),将长期围困锦州的疲师吸引到宁远城下,依靠城池火炮之利,终于取得大胜。 然后再来看看松锦大战。第一阶段,祖大寿在锦州内的守军约有三万人,多尔衮屯田义州逐渐增兵,最后总兵力增加到四万,祖大寿逐渐被困守锦州。第二阶段,洪承畴带十三万大军赶到松山,与祖大寿内外夹击对付多尔衮,明军占据绝对优势。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洪承畴没有彻底击溃多尔衮,打通到锦州的道路,实在是一件比较奇怪的事。第三阶段,皇太极带领8万大军赶到救援,此时明军总数稍多于清军。但是由于明军被分割成了两块,因此对于洪承畴驻守杏山的13万大军来说,与皇太极的总体实力只是相当。考虑到明军野战不利,因此洪承畴更加小心谨慎的防守,以至于被清军施施然的挖了三道从锦州直到海边的大沟,隔断了锦州杏山所有明军和后方的联系。这时,皇太极出奇兵了:用阿济格带一支偏师夺取了明军囤积在笔架山的粮草。终于,明军军心大乱,洪承畴决定全军撤回宁远。但是撤退行动开始后,明军各部自行其事,丢弃了统一指挥的明军只能被清兵肆意屠杀。松锦大战的败局就此底定。从皇太极援军赶到,至洪承畴大败,总共不过十二天。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宁锦大战时,袁崇焕无法有效增援赵率教的原因不是地理不佳,而是实力不济。松锦大战前半阶段,洪承畴是完全有绝对实力可以击溃多尔衮的。从《满文老档》记载的多尔衮当时的军报就可以看到,以四万敌十六万的多尔衮是抵挡的多么狼狈。但是过于保守的明军将战事拖延到了皇太极整军来援。皇太极在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突出奇兵,彻底摧毁了明军的军心,完成了围点打援的经典战例。 第8问、“宁锦大战”时若非毛帅攻打后金重镇辽阳 ——自己去对对《三朝辽事实录》,天启六年的事你能瞎掰到天启七年,不要脸到极点了。 ===================== 对此****大佬的回答是: 王在晋在卷十四说:“毛文龙袭辽阳,故旋兵相接,宁锦之围解,文龙与有力焉!” 这就是针对袁大人奏章里:“孰知毛文龙径袭辽阳,旋兵相应,使非毛帅捣虚,锦宁又受敌矣!毛帅虽被创兵折,然数年牵制之功,此为最烈!”之内容而说的。 如果这个奏章是1626年写的,那请问难道后金在1626年还有一次包围宁远和锦州的“宁锦大战”吗?“宁锦大战”难道有两次吗? 很可笑和无理的回答,《三朝辽事实录》里记载的到底是什么时候,是只需一查证就知道的事情,****大佬还要用主观推断来质疑,只能说是强词夺理了。《三朝辽事实录》中,卷十四记录的是“乙丑年正月至八月止”的事情,即天启五年正月至八月,宁锦大战则是发生在天启七年五六月,显然王在晋的这段话与宁锦大战什么关系都没有。袁崇焕的奏折是记录在卷十六,此卷记录的是“丙寅二月至十二月止”的事,即天启六年二月至十二月。袁崇焕这条奏折的前面是“八月督师尚书王之臣题……”,再前面一条就是“七月吏部会推兵部尚书冯嘉会王在晋,钦点会推”。冯嘉会在天启七年四月宁锦大战前就从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上被撤职了! 自孙承宗天启二年守辽开始,明军就逐渐把势力范围往前拓展,天启五年五月孙承宗开始修筑锦州城,且早在一年之前,四年九月的时候,袁崇焕就和马世龙等巡边广宁直到三岔河返回,足以证明锦州早就已经在明军势力范围之内。在宁锦地区发生的战斗只有宁锦大战吗?实际上是大小战事始终不断的,去看一下明实录就知道,平均隔三四个月就有战事记载。天启五年比较大规模的就有柳河之败,这也是孙承宗被罢免的直接原因。王在晋说的天启五年的“宁锦之围解”,当然不能只照字面意思理解成宁远锦州被包围,实际不过是宁锦地区受敌罢了。 ****大佬坚持要说袁崇焕这封奏折是天启七年八月上疏的,强行把史书里明确记载的时期改后一年,不过是看中了里面的“锦宁”二字可以拿来做文章而已——但是这样依然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天启七年七月袁崇焕就被排挤辞职了,八月还上什么奏折? 9、没有锦州山海关一样能守,从1622年到1628年其中锦没有几年是驻军的,而且1628年后金还占领了锦州,不过也感觉没有意思,所以自动撤退了,因为锦州是个容易被包围的地方,谁守谁倒霉。 ——恩,所以皇太极临死前是老年痴呆了,花了三年多时间,用了全国的军力财力来打下这么个倒霉的地方。 ===================== ****大佬再次转移话题,把焦点转移到“围点打援”。 松锦大战自崇祯十二年开始,序幕战就是皇太极“倾众犯辽,多载炮火,大攻松山,将欲尽力一举,妄图破克,以摇撼八城”,战事持续两月,最终以皇太极弃攻收兵结束。此后就是前面说的清兵屯田义州开始逐步围困锦州,直至松山会战洪承畴惨败。接着是清军围城七月,锦、松、杏三城投降,皇太极占据锦州地区,多尔衮开始与宁远的吴三桂拉据战。从崇祯十五年三月松锦会战结束到崇祯十七年三月吴三桂获准撤离宁远,这场宁锦之间的拉据战持续了差不多两年——清兵占了锦州怎么没倒霉? 10、750/(19*4.8+26*10+35*10)*12=12.8万两银/万人/年 ——貌似帮朝鲜打仗,朝鲜不提供钱粮的?还是说这朝鲜提供的钱粮不算军队开支?明朝末年募军额定标准月银一两五钱,帮朝鲜打仗的时候开的工资比这个低了? ==================== 对这个问题,****大佬的回答是“明朝的军镇是屯田制,粮食不用朝廷开销,不过明末可不同,北方所有军镇都遭受了旱灾,粮食歉收还要朝廷补给,所以当然财政拮据,这种时候还要狂修堡垒,消耗国力,那当然是是罪大恶极了。”这是一个极其背离明史常识的可笑回答。因为,明朝的军制从屯田制改为募军制是从戚继光开始的,万历征朝鲜时,这个改制早已完成,派去朝鲜的都是募军。而且,****大佬解释屯田制改为募军制的原因,也实在是令人喷饭。改军制的主要目的就是在抗倭战争中发现,屯田军的训练和战意都不足。募军制试行就是戚继光抗倭的浙江,浙江怎么会因为粮食歉收,才不得不改屯田为募军呢?另外,越分析越发现****大佬笑话闹的大。按照****大佬的说法,募军制和屯田制的区别是粮食是否由朝廷补给——狂喷!募军制比屯田制费钱多了,屯田军根本不用发这么多饷银,募军却是除了饷银,还要发军粮的。 11、7.1万(关、宁、锦),800/7.1=112.6万两银/万人/年 ——万历援朝的数字我不清楚你怎么糊弄出来的,这个逃不过我的法眼。你7.1的出处是“关外”七万一千,还有“关内”四万多指的就是山海关,结果你大言不惭还弄了个(关、宁、锦)。明明只是宁锦两城的兵力,你算成了包括山海关的兵力,蒙人有术。 还有这个800,更是好笑,是崇祯元年的辽饷680加上天启七年朝廷总亏空120算出来的。崇祯十年以前,全国镇压农民起义的钱都从辽饷里出,知道不?崇祯元年西南平乱就是一大笔开销,用了这680万的至少还有云贵川三省人马,你怎么给吃掉了?崇祯年的辽饷和天启年的亏空加在一起本身就是个笑话,更别说你把整个明朝的亏空都算成是辽东花掉的。 ===================== 在这个问题里,我其实已经把****大佬的错误计算方法给揪出来了。这个计算依据是他自己在天涯给出的,而我在天涯就已经纠正过。可是他至今还在用这个错误的数据来诬蔑袁崇焕,只能说明其人不择手段和人品低劣。 现在,****大佬又开始提出了新的糊弄方法,“480万辽饷、180万折色、120万内库,还有铠甲、火炮等,算到一起是多少了?比人家打了七年还多,这些又怎么分到云贵川去了?山海关有‘四万人’,真厉害啊,那我请问山海关守将赵率教他是缺心眼儿啊,他有四万人不用,只带了四千人去增援遵化,结果因为兵少而全军覆没……” 既然此人还要信口雌黄,那么就再次扒下他的内裤让他去裸奔吧。《崇祯长编》卷15:“关内兵五万五千三百四十五员名,关外七万八千三百四十员名……今又三月,该银六十九万三千六百两。”这是崇祯元年八月时山海关镇和辽东镇领取折色的计算数字,其中关内兵就是山海关驻军,关外兵就是宁锦驻军。从这条记载来看,两镇共有兵133,685人,3个月的饷银是693600两,平均每人的额定年饷是20.75两,每万人就是20.75万两。明末规定的募军额饷为每月银一两五钱,即一年18两。为何关宁军的数字略高呢?毛文龙《不平者五事》奏,内中提到宁远“月饷一两五钱,内丁二两四钱,加以食米五斗”,《崇祯长编》卷2.内丁就是家丁,这也是明末军制的一种,即将领的亲兵,待遇略高于普遍士兵平均到全体士兵,总的饷银标准自然就达到了每人20.75两。因此关,宁军的标准完全符合规章制度,袁崇焕何尝多要?不过明末全国财力枯竭,军队普遍欠饷,兵部优先保证关宁的饷粮罢了。即使是如此,崇祯元年七月宁远依旧欠饷四月,导致兵变,至八月袁崇焕上任,凭个人威信平定了叛乱。 《明史袁崇焕传》“崇焕在辽,与率教、大寿、可刚定兵制,渐及登莱、天津,及定东江兵制,合四镇兵十五万三千有奇,马八万一千有奇,岁费度支四百八十余万,减旧一百二十余万。帝嘉奖之。”这里的四百八十万就是总计,包括本色(粮)和折色(银)。在毛文龙的东江塘报里,也多次提到东江的年饷是四十万,其中就是包括了二十万本色和二十折色。前面已经说过,每名士兵的平均年饷折色约为20两,因此十五万三千士兵的年饷折色就是大约300万,以剩余军饷都为本色计,余下180万就应当是本色。****大佬说的“180万折色”实际应当是180万本色,但是这个数字其实已经包含在480万的总数里了,****大佬却把它拉了出来再算了一遍。 但是,180万本色这个数字其实是错误的,因为这个数字只是草率的把480万的总数减去折色300万算出来的。按照毛文龙说的关宁军标准,15.3万军队每年发的本色应当是91.8万,而如果精确计算人均年饷20.75两的15.3万军队的总年饷,应当是317.5万两。这样,480万的总数除了15.3万军队额定的410万之外,还有70万的数字似乎是多发的。 这70万是什么钱呢?明末除了正常的军饷外,首先,还有打胜仗后的赏功银,比方袁崇焕刚到辽东上任时,锦州的祖大寿就带军打了一场黄泥洼小胜,这就是该发钱赏功的;其次,还有购买军马、督造器械的专款;此外,还有临时增发激励士气的内帑(皇帝发私房钱****自然有益士气),以及将领官员的薪资等。在毛文龙的塘报中,可以看到天启五年东江收到的款项清单有“天启五年收鸿胪寺序班曹惟信解到户部凑处库银五万两;委官文土铭同百户孙安国解到京库找发银一万两,并拔登银一万三千三百八十两九钱三分九毫八丝四忽,辽官月禀登京库银八千两;咨拨登抚节省银八千两;金吾卫千户郝国儒解到帑银九万三千九百七十七两,并先收过都司许武元在京动支买解到绸缎布匹等物银六千零二十二两,鸿胪寺序班李模解到借支太仆寺马价银五万两;司礼监太监****政等资到钦赏银四万两;津登委官俞明等解运到杂粮一十四万七千三百七十八石四斗,布一万七千八百九十四匹……”其中“咨拨登抚节省银八千两;金吾卫千户郝国儒解到帑银九万三千九百七十七两,并先收过都司许武元在京动支买解到绸缎布匹等物银六千零二十二两,鸿胪寺序班李模解到借支太仆寺马价银五万两;司礼监太监****政等资到钦赏银四万两;”这几笔,都是常规粮饷外的增发。东江镇年饷四十万,仅天启五年收到的额外款项就有近二十万,可见袁崇焕属下年饷410万的四镇,一年额外收到70万也是在常理之中的。 另外,还应当注意到一个细节,崇祯元年八月仅山海关和辽东两镇,就有士兵13万3千多;次年六月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后,整编东江军队是2万8千。如果单单把这两个数字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了15万3千的总数了,难道天津和登莱驻扎的士兵是负数?其实,这是因为袁崇焕上任后,遵照崇祯旨意,在所辖地区执行了精兵汰将的兵制调整。考虑到这个因素,袁崇焕刚上任的前几个月,需要发饷的士兵总数就不止15.3万,因此,这一年来,四镇额定发放的粮饷总数也应当要大于410万,即额外收到是不到70万的,这个数字还要更小。而在这个更小的数字里,姑且算它是50万吧,就包括了买马、筑城、督造装备、赏功、官员将领薪酬等各项开支。对比一下王在晋在天启二年提出的山海关筑重城计划需要的100万预算,很明显,袁崇焕一年的开销一点都不过分,因此《明史》如此记载“减旧一百二十余万。帝嘉奖之。” 顺便用另一项记载略作比较,天启七年十一月,總督倉場戶部尚書蘇茂相言:「京軍歲放三百餘萬石,今京、通二倉米止百二十六萬九千五百七十三石,目前猶以舊積支吾,後將何繼!錦衣衛官於萬曆間僅一萬七千七百六十餘人,逆璫增積,見在三萬六千三百六十餘人,多支米二十七萬有奇。文思院匠官冊七百五十三人,今增補,見在三千二百八十八人,多支米三萬餘石:乞查覈」!上從之。(《崇祯实录》) 这段记载写明,京营每年发放300余万石军饷。这里既然用了“石”这个单位,显然只是粮食,即本色。也许由于户部银根短缺,京营是用粮食代银子发的军饷,毛文龙在塘报中也说过旅顺的军饷他就是这样发放的。但是不管怎样,京营的年饷至少是300万以上,似乎也就可以作为一个旁证了。 至于****大佬说的“480万辽饷、180万折色、120万内库,还有铠甲、火炮等”,还请拿出史书原文根据,袁崇焕四镇到底岁支多少,不是你空口白话就说了算数的。在这几个数字里,480辽饷肯定错误,辽东军饷是辽东军饷,辽饷是辽饷,这两个概念的区别我已经重申过多次了,****大佬依旧把它们混在一起,只能认为是有意为之,想把包括镇压内地农民起义都使用的辽饷通通算做辽东的开支。180万折色也肯定是个低级错误,如果说本色还马马虎虎可以说是误算,折色就肯定是信口胡吹。120内帑更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我记得袁崇焕这一年崇祯拨付的内帑是20万,只是一时忘了是哪本书里记载的了,因此很怀疑你是象无良商贩一样随手在前面加了一个百位数。至于铠甲、火炮,也请给出具体数字。有关铠甲网上的数字倒是多的很,有20万,28万,40万,48万,60万,68万,不一而足,我倒是很有兴趣你能提供这个铠甲数字到底是出自哪里,究竟原始记载的数字是多少。 另,赵率教援救蓟镇是紧急增援,只来得及带精骑。如果你要说赵率教愚蠢的话,那么带了5000兵去勤王的大同总兵满桂是不是同样愚蠢?由于满桂和袁崇焕不和,所以这位一直是你的力捧对象,而赵率教作为袁崇焕手下第一大将,所以你是不惜寻找各种机会贬低他的。其实山海关到底有多少兵你应该很清楚,你在引用孙承宗和王在晋争论是否设重关一事时,难道没有看到他们讨论涉及的山海关驻军数字?你不过是寻找各种机会抹黑袁崇焕,所以前后矛盾,自打耳光也顾不得了。 12、其实,只要按抗倭战争的样板,建立一支戚继光式的军队即可扫平后金骑兵 ——戚家军早就给努尔哈赤彻底打败了,辽沈大战里的浑河之战,被全歼就是正宗的戚家军。努尔哈赤是跟过明朝混饭的,对明军战术的优点缺点比小日本和蒙古人都聪明的多。你以为努尔哈赤象蒙古人一样只知道用骑兵傻冲挨火炮揍啊?楯车知道不?这玩意价廉物美,老便宜的一个玩意儿就把明军花大价钱装备的火枪火炮弄成了摆设。 =================== 对此问题,****大佬的回答是“你只说几千七家军战死沙场,怎么不说后金是用人去耗费完了戚家军的弹药才在平原上攻破了戚家军的战阵?鸦片战争中在三元里英军火yao打湿了,被一帮农夫打得抱头鼠窜,还不是吃了没有弹药的亏?” 到这里,****大佬终于有史以来第一次稍微回答到了点子上。 浑河之战明军的总兵力是一万,当然戚家军是几千,不过还有几千是什么部队呢?四川石柱兵,秦良玉属下的精兵。浑河之战中,戚家军的车营几次被后金攻破,就是石柱兵奋力把破阵而入的敌军击退——如果没有石柱兵的白竿,戚家军败的更早,根本坚持不到火yao打完。 这个问题的关键是,野战中明军能带多少火yao?浑河之战的戚家军是仓促出击吗?根本不是,是有备而战的增援辽阳。因此,戚继光式的军队始终难以回避的症结就是火yao的携带量问题,萨尔浒中的刘挺是输在火yao打完上,浑河的戚金秦邦屏是输在火yao打完上,西平堡的罗一贯依旧是输在火yao打完上。当过明朝龙虎大将军的努尔哈赤深知明军弱点,一个价廉物美的楯车就把明军火器的威力大幅度减弱,无法在火yao用完前对后金军队造成致命损伤的明军,就始终都难免全军覆没的宿命。 13、“松锦大战”打了几年,粮食不出问题才怪,后金在“松锦大战”时让朝鲜从海路运粮食到大凌河,而明朝的粮食根本运不进锦州,这就是袁大人选的好地方 ——松锦大战从崇祯十二年开打,前两年都是祖大寿一个人在前面顶着。多尔衮也是慢慢屯田包围了锦州才让祖大寿的粮草开始出问题的。洪承畴崇祯十四年六月从宁远出兵后,一到锦州就和祖大寿里应外合把多尔衮揍的其惨无比。就在这个时段内,明军的粮食就送进锦州去了。保护送粮的里面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吴三桂。八月十二日皇太极增兵到锦州给多尔衮撑场子,二十四日就把洪承畴揍的面目全非。然后是七个月的围城,这个时候倒是送不进粮食了——被围城了送不进粮食关地形什么事?洪承畴最废柴的就是,宁锦直接一道直线,皇太极把他到宁远的退路截断,自然等于洪承畴也把皇太极回沈阳的退路截断。狭路相逢勇者胜,偏偏洪承畴当先决定“我们快逃吧”,全军不听指挥,乱哄哄的全线溃败——被人连锅端了饺子怪地形p事啊?偏偏现在还有个无耻的,剥去全部战争背景细节,把失败全归罪给地形——废柴的程度和洪承畴有的一比。 =================== 对于此问题,****大佬的回答是“为什么洪承畴一出兵,皇太极就跟来了?那叫围点打援,你连这个都不懂,还扯什么扯?皇太极此时有了孔有德等人,有水师了,连皮岛都能攻打,你还指望断人家的后路,你有没有脑子?” 什么叫围点打援,皇太极松锦大战中的围点打援只能说是战术层面的,根本不是战略层面的。如果是战略层面的,一开始就该用大军包围锦州,而不是让多尔衮带了四万军队面对明朝十六万大军。洪承畴一出兵,皇太极就跟来了吗?两者之间隔了两个月!两个月时间,洪承畴没有击溃多尔衮,只能归结为保守。皇太极的围点打援,是战术层面的临时改变。明清战争中从战略层面上就始终确定为围点打援的,是大凌河之战。而后半部分就更是笑话了,如果有水师就不会被断后路了,那么明军没水师吗?如果象你之前所的由于锦州地形不利,明军给断了后路才导致惨败,那么就等于是说水师无能为力,那么清军的水师为什么又管用?或者你是说此时清军水师的力量已经超过明军了?那么你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福船呢?千万别告诉我一直吹嘘明军海军威武的****大佬,现在要开始捧清军的臭脚了,呵呵。 至于松锦大战的其它问题,参见第7问。 唯一需要补充的是,和本条提问最直接关联的一个内容:锦州的地形运不进粮食吗?大凌河能运,小凌河就不能运?锦州可是被小凌河半包围的一座城市!松锦之战中,明军有很长时间无法运粮进锦州,只有一个原因——被清军团团包围了!被敌人团团包围的城市,哪怕河道再多,多的象威尼斯一样,也只能困守孤城。请问,有哪座城市从地形上是绝对不可能被包围的?用被敌军被包围后送不进粮食,来怪罪城市选择的地形不利,就象脱了裤子放屁一样不知所谓!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 三议英雄是如何被抹黑的 [usstedu]三议英雄是如何被抹黑的,驳****大佬“宁远大战”一文[博客帖] 前几天就****大佬在讨论袁崇焕问题时篡改史书和捏造伪史的情况写了两篇汇总文章,供计43问。****大佬却只在第一篇文章后略为回复(30问仅草草回答了2问,且在我给出史书影印版贴图后仍要宣称是史书写错不是自己篡改),第二篇文章则完全视而不见。原本以为此人无以应答后会稍知收敛,不再使用篡改史书和捏造伪史来欺骗普通网友,没想到时隔两日就故态复萌,继续大耍剪切拼凑、断章取义和故意曲解神功,再次炮制出了荒唐可笑的《袁崇焕在“宁远大战”中“丢粮弃岛”罪责难逃》一文。全文截取了明清史料的几个片段,逻辑不清,颠来倒去,胡里胡涂一大捧裹脚布下来,就又稀里糊涂的给袁崇焕扣上了一个罪名。有鉴于此,笔者试着来把事件的先后发展顺序和有关的史料一一理清,并在此过程中逐步拆穿****大佬玩弄了哪些文字伎俩。 事情要从天启五年九月开始。在这个月内,辽东发生一场较大规模的战事:柳河之战。此次战事的结果是明军大败,直接的结果是导致蓟辽督师孙承宗在当年十月被免,同时被免的还有直接责任人辽东总兵马世龙,此外还有辽东巡抚喻安性也一并受到此事牵连于十一月被罢免。接替孙承宗的是新任辽东经略高第。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明末辽东战场方面,蓟辽督师和辽东经略这两个职位的权责其实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蓟辽督师的荣誉更高些。第一个获得蓟辽督师一职的就是孙承宗,“督师”一名的设置主要是因为孙承宗曾为帝师。但是自孙承宗之后,担任蓟辽督师的就不必非要做过皇帝的师父了,这个名称被引申为一种荣誉和皇帝的器重。孙承宗之后,被任命为蓟辽督师的还有王之臣和袁崇焕。此外,如熊廷弼、王在晋、高第这几位,担任的都是辽东经略。但是在实际上,辽东经略和蓟辽督师名义上都是辖蓟、辽、登、津(实际上蓟镇是属于蓟辽总督管辖),而且基本都授予了尚方宝剑(仅除王在晋),主要负责的都是对后金作战,因此权责上并无本质区别。 孙承宗守辽四年,其功至伟,“前后修复大城九、堡四十五,练兵十一万,立车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造甲胄、器械、弓矢、砲石、渠答、卤楯之具合数百万,拓地四百里,开屯五千顷,岁入十五万。后叙宁远功,廕子锦衣世千户。”(《明史孙承宗传》)在这些功绩中,最重要的就是“拓地四百里”,即把熊廷弼丢掉的明朝山海关外土地又恢复到了锦州。因此,孙承宗其实才是构筑明末宁锦防线的第一人。但是高第上任后,由于害怕失败,就决然中止了孙承宗恢复辽土的计划,一力放弃关外土地,希望把全军龟缩到山海关内。《明史袁崇焕传》记载:十月,承宗罢,高第来代,谓关外必不可守,令尽撤锦、右诸城守具,移其将士于关内。督屯通判金启倧上书崇焕曰:“锦、右、大凌三城皆前锋要地。倘收兵退,既安之民庶复播迁,已得之封疆再沦没,关内外堪几次退守耶!”崇焕亦力争不可,言:“兵法有进无退。三城已复,安可轻撤?锦、右动摇,则宁、前震惊,关门亦失保障。今但择良将守之,必无他虑。”第意坚,且欲并撤宁、前二城。崇焕曰:“我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我必不去。”第无以难,乃撤锦州、右屯、大、小凌河及松山、杏山、塔山守具,尽驱屯兵入关,委弃米粟十余万,而死亡载途,哭声震野,民怨而军益不振。 就在这一段里,****大佬大做文章,明明是“第无以难,乃撤锦州、右屯、大、小凌河及松山、杏山、塔山守具,尽驱屯兵入关,委弃米粟十余万,而死亡载途,哭声震野,民怨而军益不振。”经过他几条史料的剪切拼凑互相否定,最后把失粮的责任都推到了袁崇焕头上。 首先,高第尽撤关外之地的原因是什么?****大佬的说法是“高第十月到任之时蒙古和后金因灾荒而已经处于战争状态,在高第看来无论其战争结果如何,后金都极有可能将灾荒和战争的损失转嫁给明朝,所以到任后马上开始议‘撤锦、右’之事宜”,“孙承宗下台以后,高第接任,面对当时的形势,针对后金有抢犯明朝粮食的企图,高第在获得准确情报的情况下决心‘坚壁清野’,这个决策是完全正确的,决不是什么慌忙逃跑,而是在据实研判以后形成的果断决策。” 我们先来看第一条,高第十月到任的时候,蒙古和后金真的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了吗?请阅读此文的朋友记住,凡是****大佬没有给出史书证据的细节,十有八九是有疑问的;即使是给出了史书证据的,也是三分篡改、三分截取、三分曲解,真正靠得住的不过一成而已。《清太祖实录》,“十一月初五日,奥巴哄台吉遣五使告急曰:”灵丹汗举兵来侵,其势已见。‘帝遂调各处军士,于初十日率诸王臣领大兵往助之。至开原镇北关,阅兵马,因先射猎之故,马甚贏,乃选精骑五千,命三王、四王、阿布泰、迹儿哈朗,阿吉格,芍托、查哈量众台吉等,领兵往助,帝率大军而回。三王等兵至孥安塔处,其灵丹汗围奥巴城已数日,攻之不下,闻满洲援兵至,急夜遁,遗驼马无算,围遂解,诸王乃还。“ok,蒙古和后金开战是十一月的事,高第十月的时候难道能够未卜先知? 再看第二条,高第得知后金有抢犯明朝粮食的企图是什么时候呢?天启六年即天命十一年(1626年)正月初六日,辽东经略高第奏报:“奴贼希觊右屯粮食,约于正月十五前后渡河。”(《熹宗实录》)这条记载****大佬同样也引用了。但是他通过混淆叙述顺序,使得粗心的读者往往会忽视这里面时间顺序上的绝大破绽。六年正月高第才正式上报后金有要来抢粮食的企图,前一年十月的时候****大佬居然就能胡说“面对当时的形势,针对后金有抢犯明朝粮食的企图,高第在获得准确情报的情况下决心‘坚壁清野’”,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大佬的结论是,高第的撤退是“在据实研判以后形成的果断决策”,据的什么“实”?在天启五年十月的时候,据天启六年正月的“实”!如果事实真的是如此的话,****大佬称之为果断决策实在是太辱没高第的能力了,完全应该称之为神来之笔才对。 那么,十月的时候,导致高第下决心关外全面弃防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周文郁的《边事小纪》是这么说的,“公行后,中枢高公第以柳河之故,下檄马帅,令撤锦右宁前之兵,弃关外四百里。”此外,王在晋的《三朝辽事实录》里也有同样的记载,“(六年正月)兵部题,奴哨松山,则宁远近矣。前因柳河之败,旧镇仓皇撤防,右屯大凌止供哨将憩息,不为信地。今所急者,宁远也。”高第的撤退绝对不是因为明鉴万里的提前估计到了后金的进军,而是因为“柳河之败”。保守的高第生怕重蹈孙承宗因柳河之败而丢官的覆辙,因此一力想要放弃关外所有国土,把大军都撤进山海关,希望依靠山海关的守御能力最大可能的避免军事失败,进而不惜抛弃孙承宗耗费四年心血所光复的四百里国土,不惜遗弃关外几十万百姓。 其次,袁崇焕和金启倧的官职与职权范围。在《明史袁崇焕传》中的这段记载里,袁崇焕说,“我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我必不去。”因此,很多人把袁崇焕此事的官职理解为“宁前道”。实际上,这个说法并不精确,袁崇焕此句里的“宁前道”不过是一个简称,此时他完整的官职名称是“宁前道兵备佥事”,《国榷》中记载为“宁前道副使”,近似表达了这个官职的实际地位。“宁前”指的是宁远和前屯,因此袁崇焕实际的官职就是宁远到前屯这段地区主管军事的一个副职。除了宁前道之外,此时的辽东镇还有锦州道。锦州、右屯、大凌河都属于锦州道,即都不属于袁崇焕的管辖范围。所以袁崇焕就算反对高第撤退,但是也只能在宁前范围内用“县官不如现管”的方式违令,锦右这些地方的兵民是不会听他的命令的。再看金启倧,《明史袁崇焕传》记载的他的官职为督屯通判。****大佬就是拿这个“屯”字大做文章,在文中反复提“右屯”,让人误以为金启倧的职责范围就是右屯。其实周文郁的《边事小纪》里写的很清楚,“金启倧署宁远通判事。启倧以文无害积官至县丞,陛外卫经历,效用于官,颇有志,故以署通判。”《明史袁崇焕传》中则记载,“启倧起小吏,官经历,主赏功事,勤敏有志介。承宗重之,用为通判,核兵马钱粮,督城工,理军民词讼,大得众心。死,赠光禄少卿,世廕锦衣试百户。”结合两份记载就很清楚了,金启倧的职务是宁远通判,即袁崇焕的直属手下,官职中的“督屯”二字,不是指的监督右屯,而是指的他的日常工作是“核兵马钱粮,督城工”。按照袁崇焕和金启倧的官职,很显然,他们对锦州右屯都是没有管辖权的,但是在高第提出撤退方案时,他们却对这个方案提出了疑义。这也是****大佬声称他们两人对于锦右的撤退负有责任的一个理由。但是稍微懂得明代历史的人就会知道,明朝的人,尤其是明朝文人,大多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风范,很多事情并不关己,但是柬议起来可以不要命。另外,即使没有经过我前面详细的官职分析,单单从《明史袁崇焕传》的记载里就可以推论出二人到底对于锦右有没有管辖权:如果要说金启倧是因为有管辖权才上了抗疏,那么同样上抗疏的袁崇焕也就应当有管辖权,那么以袁崇焕坚不可退的态度,他固守的就应当是更前线的锦州而不是二百里后的宁远;正因为袁崇焕只能守卫宁远,所以说明即使他上疏不可撤锦右也不能代表他有实际管辖权,同理可得金启倧的上疏也不代表他有实际管辖权。 第三,关于右屯的粮食。在这个问题里,****大佬荒唐的推测与拙劣的篡改比比皆是。 1、但必须提出的一个细节是右屯的粮食并没有数量,在《清太祖实录》中只提到了“步兵四万”将粮食运进“右屯卫”,这个举措说明粮食不少,而“步兵四万”足以运送。就“石”这个单位来将,从准确的重量来说以《汉书律历志》为准:“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即一百二是市斤(60公斤)。到了宋代,1石合92.5宋斤,沈括《梦溪笔谈》卷三记载:“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乃汉秤三百四十一斤也”,因此一石大米就有59200克,即59.2公斤,和汉代差异不大,后来又因为一石粮食恰好是一个人所能挑担的重量,所以一石又叫一担,“石”和“担”经常互用。根据这个数据推算,从后金之所以安排“步兵四万”应该是因为“四万人”恰好能一次将其全部运送完成,按照这个思路估算右屯丢失的粮食差不多为“四万石”。 ==================== 看到这段分析的时候,我不禁深深为****大佬的幽默感所折服。推导了那么多粮食单位的换算后,居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努尔哈赤之所以安排四万人是因为四万人恰好能一次将其全部运送完成, 首先要说的是,****大佬这个“石”的结果完全是错的,用宋朝的《梦溪笔谈》来计算明朝的重量单位,张冠李戴的水平已经是职业九段了。明朝的“石”约相当于现在的94.4公斤,这个常识请记好。其次,这一段的推导实际根本不是根据粮食重量来推导为何需要这么多人力,而是事先预设好了四万士兵只跑一趟,每个士兵运送一石,然后强行得出粮食总量为四万石的结论。****大佬偏偏还要把因果关系倒过来说,可是稍微认真一点去看他的分析过程时,就会发现这个文字游戏实在是拙劣的可笑。第三,努尔哈赤为什么派四万士兵运粮?真正的原因是,他只有四万后勤兵,即无甲兵。此时后金共230牛录壮丁,每牛录壮丁数额定为300,因此总丁数不过6~7万。后金的兵役制实行“三丁抽一”,即每三人中抽一人为甲兵,令两人为无甲兵。所以天启六年全军而出的努尔哈赤手里总共也不过四万无甲兵而已。 2、据《清太祖实录》记载:“大兵将至右屯卫,守城参将周守廉率军民已遁……大兵前进,锦州游击萧圣、中军张贤、都司吕忠、松山参将左辅、中军毛凤翼,并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七城军民大惧,焚房谷而走。”由此可见,军民撤退的时候都是“焚房谷而走”,即将粮食和房屋都烧毁,坚决执行了“坚壁清野”的策略,此处所谓“七城”是包括了“宁远”之前的所有城池,即右屯、锦州、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这“七城”。 ==================== 看到这一段时,我又一次不禁对****大佬剪切史书和蒙混过关的神功佩服到五体投地。 先说剪切史书,这段文字完整原文是,“大兵将至右屯卫,守城参将周守廉率军民已遁。帝令八官领步兵四万,将海岸粮俱运贮右屯卫。大兵前进,锦州游击萧圣、中军张贤、都司吕忠、松山参将左辅、中军毛凤翼,并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七城军民大惧,焚房谷而走。”中间“帝令八官领步兵四万,将海岸粮俱运贮右屯卫”不过是短短两句,比起整段话的文字长短来,根本没有省略的需要。而且在前面第1点的分析中我们也看到,****大佬是把这两句话拉出来分析的,还故作聪明的分析出了一个四万兵一趟拉四万粮的道理来。但是此处为何要省去呢?请看下面: 蒙混过关。这一句里面涉及到了七个城市,粗心的读者不会一个个去点,于是****大佬好心的来帮忙了,右屯、锦州、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是七个不是?错!锦州和大凌河中间还有一个松山!七城实际是锦州、松山、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大佬把中间容易让人引起注意的“帝令八官领步兵四万,将海岸粮俱运贮右屯卫”这句话故意省去,然后还假惺惺的帮懒得动手的读者点数,就这样施施然的把右屯混进了“焚房谷而走”的七城里面。实际上,锦州道唯一的粮仓就是右屯,几乎所有的粮食都在右屯,高第自己的报告都说“奴贼希觊右屯粮食,约于正月十五前后渡河。”七城俱焚,右屯却被劫,这是典型的丢芝麻捡西瓜。 3、后金另外一个举措说明这里的粮食绝对没有“米粟十余万石”。后金二十三日到宁远,二十六日从宁远撤退,二十七日路过右屯之时焚毁了右屯的粮食。《清太祖实录》记载:“二十七日,帝回至右屯卫,将粮草尽焚之。”看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这努尔哈赤难道缺心眼儿啊?既然要焚毁粮食,干嘛不在海滩上就烧了,非要用四万人搬到右屯里去烧? ==================== 来的时候是满怀必胜信心,所以兴冲冲的收集粮食,回去的时候是挨了一炮仓皇撤退,所以赶紧烧掉粮食辎重好快点逃回老家,这个很难理解吗?《熹宗实录》记载,“(六年二月)丙子,经略高第报:奴贼攻宁远,炮毙一大头目,用红布包裹,众贼抬去,放身大哭;分兵一枝攻觉华岛,焚掠粮货;二十八日,总兵满桂开南门追缴去讫……壬午,经略高第塘报:东夷兵在右屯卫,哨马在大凌河,千总曹恭诚于子章突遇之,稍有斩获。”明军一路追着呢,带着粮草能逃的那么快吗? 4、后金在海边获得的粮食决非“米粟”,高第于正月初六奏报曰:“奴贼希觊右屯粮食,约于正月十五前后渡河”,说明右屯确实有相当数量的粮食,此时若及时撤退则会有充足的时间将“右屯”的“粮料”安全转运进山海关,可如“督屯通判”金启和“宁前道”袁崇焕这等人却非要阳奉阴违、抗命不遵,这直接导致了“粮料”没有时间及时转运,等后金军果真如高第所言“约于正月十五前后渡河”时又慌了神,于是在右屯海岸丢弃部分粮食。这是右屯海岸上粮食的由来,但值得注意的是既然粮食有“粮”、“料”之分,那么在撤退时也必然有先后的,作为“粮”的“米粟”自然是先撤,剩在右屯海岸上的必然多是“料”而非“粮”。 ==================== 首先,在锦右撤退和粮食转运这件事上,袁崇焕和金启倧根本差不上手,这个在前面分析两人官职时已经分析过了。 其次,就是右屯的粮食到底有没有过转运。《三朝辽事实录》天启五年十二月有一段比较有意思的记载,“圣喻朕以渺躬继承祖宗……不过为抢夺右屯粮草之计,而籍兹为饵……”。从此处看,虽然明军在十月就撤走了锦右的主力(见前面引用过的“前因柳河之败,旧镇仓皇撤防,右屯大凌止供哨将憩息”),但是右屯的粮食却是没有撤走,而且是故意留下来为饵。这个为饵的想法很奇特也很违背军事常识——没兵还留饵不是招贼么?《三朝辽事实录》中只记载了天启的圣旨里有这种说法,但是这个方案最初的提议者究竟是高第还是兵部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按照常理推论的话,始作俑者为高第的可能性更大些。再看天启六年正月兵部报告宁远开战后,又有一个上奏“兵科罗尚忠题称:关门索粮于司农不啻疾呼,闻右屯之积尚多,向欲移就近地,而悍军倡言抢粮,遂寝其说。今奴且营右屯搬移,既以无及焚毁,亦奚容迟,不然已为盗资矣……”天启对此的回答是“圣上曰,这所奏言,切实所宜急行,如右屯粮草轻弃与贼,而退守宁远已为失着,宁远为关门障碍,急当移兵应援,不可拘画地分守之说,迟误者定以军法从事。”从这里可以看出三点:其一,之前以右屯为饵的说法很可能是高第的托词,实际是因为悍军倡言抢粮而无法搬运;其二,右屯自始至终就没有过转运粮食的打算,至少直到宁远大战开打后,朝廷都没收到高第有过这种意向,因此兵部和皇帝才有这种担忧;第三,附带的可以看到,宁远一开打,天启就要求高第出兵援救,后来的事实是高第龟缩,因此战后就因为这个丢了官。 因此,右屯既然从来就没有过转运粮食的计划和行动,又何来搬走了米粟留下草料?因此,《明史袁崇焕传》所说的高第“委弃米粟十余万”确凿无疑! 到此为止,回顾一下****大佬给袁崇焕栽赃的逻辑: 1、把袁崇焕属下“督屯通判”金启倧的管辖范围扩大到整个辽东镇,以此将右屯粮食的没有撤退栽赃给袁崇焕。而实际上,通判一职只能是府、县两个行政级别主官的助手,从来没有过任命为一镇的助手为“通判”,而周文郁的《边事小纪》更是明确写明“金启倧署宁远通判事”。 2、通过臆想的努尔哈赤派四万士兵一次运送四万石粮食,因此“推断”右屯只有四万石粮食,以此将后金其它劫掠到的粮食推给觉华岛。而事实上,派遣四万士兵只是为了一次运完是一个最为异想天开的臆测,实际上努尔哈赤派兵四万的原因是他只有四万无甲兵。 3、通过剪切史书和蒙混过关,把右屯说成是“焚房谷而走”的七城之一。 4、毫无根据的捏造说,高第得到后金要抢右屯的报告后就开始下令转运粮食。而事实根本没有记载有过这个计划、命令或者行动。 5、根据以上2、3、4条,把高第右屯留在右屯的粮食数量大大缩小,以此推翻至少五六本明清史书(也是所有)中所说的觉华岛粮食全部焚毁的记载,同时推翻《明史》中记载的高第“委弃米粟十余万”,即,以捏造的3条证据推翻了所有史书。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 四议英雄是如何被抹黑的 [usstedu]四议英雄是如何被抹黑的,回****大佬对袁崇焕的总结[博客帖] 在我通过几篇文章指出****大佬篡改史料制造伪证的情况下,酷爱“引经据典”的****大佬很聪明的改变作战风格了。只扣帽子,不摆证据,这的确是伪证被一再拆穿无以应对时的好方法。那么,既然他开始不摆证据凭空造谣,我就用真凭实据来拆穿他的谎言吧。需要注意的是,****大佬这里总结的袁崇焕的“失误”,绝大多数都是根据已经被我拆穿的伪证而来的。在一再回避我的“30问”和“13问”的同时,他却又四处抛售这些根据伪证而来的错误结论,可见,****大佬在失去了售卖伪证这个看家法宝后,只能用无数遍信口雌黄的重复谎言来制造视觉疲劳了。只是,谎言即使重复了一千遍,难道就会变成真理吗? 他主要的负作用是改变了1628年关外的有利形势,袁大人出关以前,后金由于饥荒而没有粮食吃,窘迫得向朝鲜要粮食,恳求王之臣和毛文龙谈判都遭拒绝,攻不破关宁防线,又因为有毛帅的牵制而不能绕道蒙古,非常困难。 ================= 1、丁卯之役后,朝鲜输入后金的物资“主要以布匹、纸张、皮货为大宗,朝鲜土产、药材、杂物等次之”(摘自《“兄弟之盟”下后金与朝鲜贸易初探》,《山东大学学报》2003年第三期),此处结论的依据是对天聪元年1627到崇德元年1639这段时间内《朝鲜仁祖实录》和《承政院日记》的统计。在朝鲜的史料记载中,除了丁卯之役那次进贡的二千石粮食之外,直到1639年之前,所有的进贡清单和交易清单里都没有粮食这一项。 2、可以肯定的是,《满文老档》中“毛文龙来书”的前五封肯定是书写于袁崇焕二次出关以前,即袁崇焕二次出关以前,毛文龙与后金私自谈和。 3、崇祯元年九月,后金与喀喇沁联军在兴安岭一带打大败察哈尔,毛文龙丝毫没有牵制。此时袁崇焕刚到任一月,宁远兵变刚平息。该负牵制之责的毛文龙毫无动作,祖大寿却在黄泥洼取得了一次小胜。此战也是喀喇沁部从明朝“肉边墙”开始逐渐投靠后金的开端。 4、此处****大佬用词很巧妙,1628年5月,王之臣弃守锦州防线,因此****大佬在这里说后金“攻不破关宁防线”。但是实际上,后金对山海关宁远都没有攻击行动,何来攻不破? 可袁大人出关后,不仅杀毛帅毁东江,私下议和又卖粮食,让后金安然绕道蒙古,使“关宁防线”报废了,从此关内再无宁日了。 ================ 1、杀毛文龙仅一人,未及东江余部,袁崇焕指定的东江继任人为毛文龙的岳父兼智囊陈继盛。东江镇抗金直至袁崇焕死后七年,战至仅逃生六七人,何来毁东江? 2、袁崇焕在崇祯元年七月平台奏对时,就说“守为正着,和为旁着,战为奇着”,崇祯的回答是:“嘉其忠劳久著,战守机宜悉听便宜行事,浮言朕自有鉴别,切勿瞻顾”(《崇祯长编》)“朕思讲和不过是羁縻之术,质不是长策,如须要严兵固守,不然就与他战。”(《明清史料》,甲编)。何来私下议和? 3、卖粮食是卖给蒙古喀喇沁部而不是后金,喀喇沁就是朵颜三卫,又称朵颜三十六家,其含义就是三十六个部落,根本不是****大佬所说的一个部落。崇祯初年,喀喇沁的立场实际上是在明清之间首鼠两端。其实就在天启年间,喀喇沁还是明朝比较忠实的盟友,宁远大战后,就是这些部落主动追击了努尔哈赤的败军。但是到了天启七年秋冬之际,漠南蒙古(基本上就是现在的内蒙古)最大的部落察哈尔与喀喇沁等部开战,结果是喀喇沁惨败。对于这种形势,自顾不暇的明朝是无力也无心帮助的的,喀喇沁只能求助于后金。从崇祯元年二月喀喇沁写信给皇太极请求帮助开始,直到九月双方联合击败盘踞在喀喇沁旧地的察哈尔部,喀喇沁终于和后金开始有了共同利益。同样是九月,喀喇沁又接受了明朝的封赏,这些明清夹缝中的蒙古部落开始了两面讨好的生活。崇祯二年正月,皇太极命令科尔沁、敖汉、奈曼、喀尔喀和喀喇沁等蒙古部“悉遵我朝制度”,定旗分,这也就是****大佬说“喀喇沁降后金几乎是路人皆知”的一个证据。但事实上,这个是皇太极的单方面命令,喀喇沁等蒙古部落实际上仍旧是阳奉阴违,在明清之间摇摆,各部落自行其事。史学界公认的喀喇沁真正降清,实际上是崇祯八年的事情,直到这一年,喀喇沁才接受后金定的旗分,分为喀喇沁左翼和喀喇沁右翼。第一任喀喇沁左翼的旗主,就是袁崇焕资敌问题中的主角“束不的部”的酋长。也就是崇祯二年正月,喀喇沁部分部落因为饥荒抢劫明朝边镇,二月,崇祯遣人责问,喀喇沁申诉无粮过冬实为无奈。三月,喀喇沁请求袁崇焕卖米给他们渡过饥荒,崇祯听闻了喀喇沁买米其实是为后金代购的传言,因此下旨袁崇焕停止开市。袁崇焕上奏说明原委,崇祯回复只允许计口卖粮。唯一能“证明”袁崇焕存在卖米资敌的证据是《国榷》和《明史纪事本末补遗》中记载的陈仁锡出使辽东一事,两书对此事的记载基本如出一辙,考察成书背景,后者应当是源自前者。此事原文为: “翰林院编修陈仁锡使辽东,未出都,报建洲兵十五万攻宁远,及抵关不见一骑,问之,曰往朝鲜矣。抵南台堡,知朵颜束不的为插汉买妇女,为建州积谷。宁远武进士王振远陈国威入谒仁锡。曰:束不的居关外,阳仇插汉,其实昵之,又建州姻也。驻宁远关外者六七千人,此地开市止二千人,卒不及备,乘夜掩而杀之,傅介子所以斩楼兰也。建州哨在束不的部内计四百余人,不将弓矢,插汉远在漠外,驰援不及,斩头寝内,敌氛可息。失此机会,四月间四汗先至,秋冬诸王子尽入,必舍辽而攻蓟、宣矣。” 首先来看第一句“翰林院编修陈仁锡使辽东,未出都,报建洲兵十五万攻宁远,及抵关不见一骑,问之,曰往朝鲜矣。”单从这里看,似乎是袁崇焕在宁锦谎报敌情,但是查诸这段时间的史料记载,根本没有如此惊人的消息。何况,明清之间自有战争以来,明朝所有的奏报中,最多也只是丁卯之役时李嵩报告的十万。而袁崇焕的敌情汇报中,最多不过六万。怎么会冒名奇妙冒出来一个十五万呢?因此,这个十五万攻宁远的军情,最大可能是来自于民间流言。 然后再来看后面这句,“抵南台堡,知朵颜束不的为插汉买妇女,为建州积谷”。插汉就是前面说的漠南蒙古的最大部落察哈尔。自天启七年起,喀喇沁已经和察哈尔势不两立,怎么还可能“为插汉买妇女”?陈仁锡这个情报从何而来?下文说明,“宁远武进士王振远陈国威入谒仁锡。曰:束不的居关外,阳仇插汉,其实昵之,又建州姻也。”居然能说出束不的“阳仇插汉,其实昵之”的情报,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而后金与蒙古各部落之间的和亲是其拉拢各部落的一个手段,并不能完全代表两者坚定的同盟关系。再下面的一句我就不整句再重复了,但是此句中的“建州哨在束不的部内计四百余人”也是经常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截取出来,以此来说后金人直接跑到袁崇焕的市场上买米。实际上,这里的记载只是写束不的部“驻宁远关外者六七千人,此地开市止二千人”,而四百“建州哨”只是说在束不的部内,没有说在开市的人群里。 后面的“插汉远在漠外,驰援不及”依旧是基于束不的与察哈尔“其实昵之”的荒唐前提。而最后一句“失此机会,四月间四汗先至,秋冬诸王子尽入,必舍辽而攻蓟、宣矣”依旧存在谎报,“四汗”就是皇太极,崇祯二年四月皇太极哪里攻打过宁远? 通观这两个武进士的报告,错落百出,最关键的错误就在于连束不的和察哈尔的关系都搞不清。其实,仔细分析这段记载的话,不难看出,这两个糊涂的武进士是把所有异族都看成一伙的。一边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武断,一边又是请求“卒不及备,乘夜掩而杀之”的贪功…… 为什么袁崇焕要坚持卖米?细读袁崇焕的奏折,理由很清楚。不卖米喀喇沁肯定会彻底倒向后金,卖米则可以稍为笼络。在明朝应付一个后金都尚嫌吃力的情况下,难道还要坚决把喀喇沁推向敌人吗?“此时我兵马未备,只合笼络,俟修饬即周,且驱夷而用之,如不为我用,另有法以处”。 束不的部于八月与后金结盟。这个结果的确说明袁崇焕的招抚政策失败,但是并不能代表三月袁崇焕的开市是错误的。因为其一这是为了减少敌人而应该做的努力。其二崇祯已经指令计口卖粮的情况下基本不存在资敌的可能,除非束不的宁可自己挨饿也要把粮食留给后金,但是从历史记载来看束不的确定与后金合作是八月的事,三月计口买来的米难道还能吃到八月吗?事实上,明末辽东每年收成的时间是六月,袁崇焕计口卖粮只可能供给束不的“不满万”的人口到六月的口粮。皇太极之所以六月“议伐明”,并令蒙古各部“预采木造船以备转饷”,正是因为后金也已经得到了新的一年的收成,可以有军粮准备军事行动了。 4、后金是安然绕道蒙古吗?己巳之变的事实是,皇太极并未敢于倾巢而出。据《清太宗实录》记载“前出兵时,每牛录甲兵或二十人,或十五人,毁明国坚固边墙,长驱直入”。后金每牛录的甲兵数是六十人,因此皇太极带随入口的兵力只是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一不到。为何后金精英尽出的孤军深入行动,还要留下三分之二的兵力看家?当然是为了防卫辽东的明军。 5、皇太极入口就等于宁锦防线报废了吗?恰好相反,当满清用事实证明了他已经具有戏弄整个明朝的实力后,唯有宁锦防线才使得他不敢深入中原太远太久,因为始终有一只他啃不下的铁骑威胁着他的大本营。而当崇祯十七年,宁锦防线的最后一道关口被满清占据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们席卷整个中原。 他这些错误里许多都是无法弥补的,比如东江镇,在他任命的一帮当了二十几年汉奸,投诚不过一年的人把持东江要职以后,这些人又重新投降了后金,最后兵变夺取了实权,后来有叛乱,并积极策反,所以东江被搞瘫痪了不说,连山东也叛乱,满清四个异姓王有三个出自这里,还有一个是袁大人手下吴三桂。 ================== 1、在我无数次指出****大佬故意混淆刘氏兄弟的忠奸区别后,他始终仍是要一如既往的把刘氏兄弟都打成汉奸。无它,篡改这段历史以求抹黑袁崇焕而已。 刘兴柞兄弟七人,初时的确从事于后金,刘兴柞更是被努尔哈赤收为女婿。但是到了崇祯年间,刘兴柞诈死逃到明朝,其余兄弟也随后从后金潜返明朝,成为东江将领。不可否认,刘氏兄弟是做过汉奸,时间虽然不是****大佬信口雌黄的二十多年,而是十年左右,但这也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可是,刘氏兄弟归明后的作为如何呢?七兄弟里事迹最著名的有刘兴柞、刘兴基、刘兴治,分别排行老二、老三、老五。袁崇焕在皮岛杀了毛文龙后,重编东江军为四协,任命刘兴柞为其中一协的统领。不久以后又将四协改为二协,刘兴柞仍旧担任其中一协的统领。需要指出的是,两次整编中,另有一位陈继盛也始终是协领一职。而且直到袁崇焕入狱,东江的最高负责人都是陈继盛,刘兴柞需要服从他的指挥。而陈继盛的身份则是毛文龙的岳父兼智囊——袁崇焕如此任命,显然是为了东江的军心安定。袁崇焕下狱后,孙承宗接任辽事,将刘兴柞调到了宁远,刘兴柞在皮岛的协领一职就由刘兴治接任。此后,刘兴柞运用自己熟知后金军中口令旗号的特长,取得了一次小规模战事的胜利,得到了朝廷的嘉奖。但是在接着的一场战斗中,身先士卒的刘兴柞误中流矢,阵亡在抗清第一线。此时,在皮岛的刘兴治也取得了一次获胜的战绩。但是之后在刘兴柞的祭奠仪式上,刘兴治以刘兴柞身后待遇不公为理由发动兵变,杀了皮岛总指挥陈继盛和其属下一批军官。兵变发生后,孙承宗派遣副总兵周文郁赴皮岛谈判。谈判的结果是朝廷妥协,刘兴治领皮岛兵事。之后,刘兴治又在一次战斗中小挫清军。但是几个月后,刘兴治再起叛乱,这一次的目的却是为了降清,此次叛乱中,刚被调回皮岛的刘兴基坚决反对,结果被刘兴治绑了起来毒打。刘兴治第二次皮岛叛乱的结果是,被旅顺派出的明军厘平。 通过以上简单叙述的历史,可以知道,刘氏兄弟虽然曾经做过汉奸,但是归明以后,至少刘兴柞和刘兴基是始终忠于明室的。而刘兴治在第二次叛乱前,也还没有投敌的想法。袁崇焕生前,重用的正是刘兴柞和刘兴基,前者为皮岛协领,后者被袁崇焕带在宁远随军。刘氏兄弟其余几位包括刘兴治在内,在袁崇焕掌辽之时,根本没有被赋予什么“要职”。而****大佬却罔故事实,将刘氏七兄弟都称为汉奸,并把孙承宗任内的刘兴治得势叛乱也栽赃到袁崇焕头上,实质依旧是利用一般人不清楚这段事迹,肆意篡改历史抹黑袁崇焕。 2、再来说说满清四个异姓王的“三个”。明军厘平刘兴治的第二次叛乱后,朝廷任命了原旅顺守将黄龙担任新一任东江总兵。黄龙在清理叛乱余党的时候,牵涉到了耿精忠(因为其弟参与叛乱),耿精忠因此与孔有德一起私逃到了登莱孙元化标下。本来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崇祯四年大凌河之战爆发后,孔有德被派去增援宁锦,路上却因缺饷强抢富户而兵变。由此,孔有德一路杀回登莱,耿精忠也随后叛变合流。孔耿此次叛乱被宁锦调来的辽东军杀败,两人带残部走水路投奔后金,却被黄龙与尚可喜在海路上狠狠的劫杀了一番。两年后,已经降清的孔耿又劝降了尚可喜,“山东三矿徒”就此都成为了汉奸。这一段历史比刘氏兄弟的更清楚,这三人叛变完全是自身原因,和毛文龙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大明朝亏待了他们。非要说的话,顶多只能说黄龙清理叛乱时打击面可能太大。但是,推荐黄龙为东江总兵的是孙元化,此时的蓟辽督师也已经是孙承宗。一句话,与袁崇焕全无关系。 3、吴三桂,袁崇焕死的时候他根本还没从军。 他耗费的银子砸进了锦州这个巨坑很难恢复,当锦州被修成了鸡肋后又是很难放弃的,最终明朝最后的家底“八总兵十三万人”被人家“围点打援”了,这些也是无法恢复的。 ================== 1、袁崇焕耗费的银子很多吗? 《崇祯长编》卷15:“关内兵五万五千三百四十五员名,关外七万八千三百四十员名……今又三月,该银六十九万三千六百两。”这是崇祯元年八月时山海关镇和辽东镇领取折色的计算数字,其中关内兵就是山海关驻军,关外兵就是宁锦驻军。从这条记载来看,两镇共有兵133,685人,3个月的饷银是693600两,平均每人的额定年饷是20.75两,每万人就是20.75万两。明末规定的募军额饷为每月银一两五钱,即一年18两。为何关宁军的数字略高呢?毛文龙《不平者五事》奏,内中提到宁远“月饷一两五钱,内丁二两四钱,加以食米五斗”,《崇祯长编》卷2.内丁就是家丁,这也是明末军制的一种,即将领的亲兵,待遇略高于普遍士兵平均到全体士兵,总的饷银标准自然就达到了每人20.75两。因此关,宁军的标准完全符合规章制度,袁崇焕何尝多要?不过明末全国财力枯竭,军队普遍欠饷,兵部优先保证关宁的饷粮罢了。即使是如此,崇祯元年七月宁远依旧欠饷四月,导致兵变,至八月袁崇焕上任,凭个人威信平定了叛乱。 《明史袁崇焕传》“崇焕在辽,与率教、大寿、可刚定兵制,渐及登莱、天津,及定东江兵制,合四镇兵十五万三千有奇,马八万一千有奇,岁费度支四百八十余万,减旧一百二十余万。帝嘉奖之。”这里的四百八十万就是总计,包括本色(粮)和折色(银)。在毛文龙的东江塘报里,也多次提到东江的年饷是四十万,其中就是包括了二十万本色和二十折色。前面已经说过,每名士兵的平均年饷折色约为20两,因此十五万三千士兵的年饷折色就是大约300万,以剩余军饷都为本色计,余下180万就应当是本色。网上经常有人说的180万石粮食(或者180万本色)很可能就是如此而来。这个数字其实已经包含在480万的总数里了,却往往被人把它拉了出来再算一遍。 但是,180万本色这个数字其实是错误的,因为这个数字只是草率的把480万的总数减去折色300万算出来的。按照毛文龙说的关宁军标准,15.3万军队每年发的本色应当是91.8万,而如果精确计算人均年饷20.75两的15.3万军队的总年饷,应当是317.5万两。这样,480万的总数除了15.3万军队额定的410万之外,还有70万的数字似乎是多发的。 这70万是什么钱呢?明末除了正常的军饷外,首先,还有打胜仗后的赏功银,比方袁崇焕刚到辽东上任时,锦州的祖大寿就带军打了一场黄泥洼小胜,这就是该发钱赏功的;其次,还有购买军马、督造器械的专款;此外,还有临时增发激励士气的内帑(皇帝发私房钱****自然有益士气),以及将领官员的薪资等。在毛文龙的塘报中,可以看到天启五年东江收到的款项清单有“天启五年收鸿胪寺序班曹惟信解到户部凑处库银五万两;委官文土铭同百户孙安国解到京库找发银一万两,并拔登银一万三千三百八十两九钱三分九毫八丝四忽,辽官月禀登京库银八千两;咨拨登抚节省银八千两;金吾卫千户郝国儒解到帑银九万三千九百七十七两,并先收过都司许武元在京动支买解到绸缎布匹等物银六千零二十二两,鸿胪寺序班李模解到借支太仆寺马价银五万两;司礼监太监****政等资到钦赏银四万两;津登委官俞明等解运到杂粮一十四万七千三百七十八石四斗,布一万七千八百九十四匹……”其中“咨拨登抚节省银八千两;金吾卫千户郝国儒解到帑银九万三千九百七十七两,并先收过都司许武元在京动支买解到绸缎布匹等物银六千零二十二两,鸿胪寺序班李模解到借支太仆寺马价银五万两;司礼监太监****政等资到钦赏银四万两;”这几笔,都是常规粮饷外的增发。东江镇年饷四十万,仅天启五年收到的额外款项就有近二十万,可见袁崇焕属下年饷410万的四镇,一年额外收到70万也是在常理之中的。 另外,还应当注意到一个细节,崇祯元年八月仅山海关和辽东两镇,就有士兵13万3千多;次年六月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后,整编东江军队是2万8千。如果单单把这两个数字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了15万3千的总数了,难道天津和登莱驻扎的士兵是负数?其实,这是因为袁崇焕上任后,遵照崇祯旨意,在所辖地区执行了精兵汰将的兵制调整。考虑到这个因素,袁崇焕刚上任的前几个月,需要发饷的士兵总数就不止15.3万,因此,这一年来,四镇额定发放的粮饷总数也应当要大于410万,即额外收到是不到70万的,这个数字还要更小。而在这个更小的数字里,姑且算它是50万吧,就包括了买马、筑城、督造装备、赏功、官员将领薪酬等各项开支。对比一下王在晋在天启二年提出的山海关筑重城计划需要的100万预算,很明显,袁崇焕一年的开销一点都不过分,因此《明史》如此记载“减旧一百二十余万。帝嘉奖之。” 顺便用另一项记载略作比较,天启七年十一月,总督仓场户部尚书苏茂相言:「京军岁放三百馀万石,今京、通二仓米止百二十六万九千五百七十三石,目前犹以旧积支吾,後将何继!锦衣卫官於万历间仅一万七千七百六十馀人,逆璫增积,见在三万六千三百六十馀人,多支米二十七万有奇。文思院匠官册七百五十三人,今增补,见在三千二百八十八人,多支米三万馀石:乞查覈」!上从之。(《崇祯实录》) 这段记载写明,京营每年发放300余万石军饷。这里既然用了“石”这个单位,显然只是粮食,即本色。也许由于户部银根短缺,京营是用粮食代银子发的军饷,毛文龙在塘报中也说过旅顺的军饷他就是这样发放的。但是不管怎样,京营的年饷至少是300万以上,似乎也就可以作为一个旁证了。 关于袁崇焕的军饷,还有一个很出名的数字就是120万内帑。在崇祯元年七月二十五日宁远兵变后,袁崇焕虽然凭一己之力将之平定,但十月初一锦州也发生哗变。袁崇焕向朝廷请响——积欠74万+马价银、抚赏银四万再加上8、9月分的共120万,袁崇焕的确请了而且是在一般官员来看非常唐突的请“内帑”,但关键是袁崇焕到手的是30万!——出在《崇祯长编》卷14和《国榷》卷89关于崇祯元年十月己丑的记述,且在《烈皇小识》卷1里崇祯还是撂了狠话的! 但是很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将“请饷”混淆成“得饷”,称袁崇焕在480万军饷外还得了120万内帑——而真实的30万内帑应当是一并计算在480万这个总数内的。 2、松锦之战是如何败的,洪承畴十三万大军惨败的原因是什么? 围点打援的必要条件是什么?不是地理的要求,而是战力的优势!至少是对围住的“点”和要打的“援”都具有局部战力的优势。否则,既围不住“点”,也吃不了“援”。当然,在总体战力上,也允许比“点”和“援”加起来的实力稍差一些,虽然这样就有些冒险,但是是有可能通过战术的灵活变动打时间差,以达到局部短期内的优势。可是,如果想要围点打援的一方,如果自身实力弱于“点”和“援”的任何一方,这个战术基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只除了唯一的一个特例:奇兵的运用。 松锦大战第一阶段,祖大寿在锦州内的守军约有三万人,多尔衮屯田义州逐渐增兵,最后总兵力增加到四万,祖大寿逐渐被困守锦州。第二阶段,洪承畴带十三万大军赶到松山,与祖大寿内外夹击对付多尔衮,明军占据绝对优势。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洪承畴没有彻底击溃多尔衮,打通到锦州的道路,实在是一件比较奇怪的事。第三阶段,皇太极带领8万大军赶到救援,此时明军总数稍多于清军。但是由于明军被分割成了两块,因此对于洪承畴驻守杏山的13万大军来说,与皇太极的总体实力只是相当。考虑到明军野战不利,因此洪承畴更加小心谨慎的防守,以至于被清军施施然的挖了三道从锦州直到海边的大沟,隔断了锦州杏山所有明军和后方的联系。这时,皇太极出奇兵了:用阿济格带一支偏师夺取了明军囤积在笔架山的粮草。终于,明军军心大乱,洪承畴决定全军撤回宁远。但是撤退行动开始后,明军各部自行其事,丢弃了统一指挥的明军只能被清兵肆意屠杀。松锦大战的败局就此底定。从皇太极援军赶到,至洪承畴大败,总共不过十二天。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松锦大战前半阶段,洪承畴是完全有绝对实力可以击溃多尔衮的。从《满文老档》记载的多尔衮当时的军报就可以看到,以四万敌十六万的多尔衮是抵挡的多么狼狈。但是过于保守的明军将战事拖延到了皇太极整军来援。皇太极在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突出奇兵,彻底摧毁了明军的军心,完成了围点打援的经典战例。这场惨败,和地形因素没有任何的关系。相反,对于明军的车营和满清的骑兵来说,锦州附近多山的地形其实正是极不利骑兵发挥、有利于车营火器防守的,这也正是孙承宗和袁崇焕选择在锦州筑城的原因所在。 他不策应朝鲜和东江,不仅让东江受损,朝鲜和后金结盟,更让蒙古部落寒心转而投靠后金,这样明朝在辽东的封锁圈就没有,毛帅一死后金则毫无顾及的绕道蒙古入塞。 =================== 1、丁卯之役时,袁崇焕有能力策应朝鲜和东江吗,如果策应的话,有可能改变战争结果吗? 天启七年皇太极派遣阿敏率军三万征朝,顺便侵剿毛文龙。(三万这个数字可查看《朝鲜李朝实录》。明朝由于前线的毛文龙虚报敌情,所以有五六万、八万、十万三种说法,但是毛文龙虚报敌情、谎报军功是家常便饭,将其所写的《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和满清、朝鲜历次记录相对照,几乎从来没有未夸大的时候,这次当然也是如此。朝鲜作为亲身参战方,且被阿敏打的凄惨无比,当然没有必要缩小遇敌人数。因此阿敏征朝兵力只可能比三万少,绝不可能更多。由于满清方面没有丁卯出兵数的记录,因此目前史学界都是以三万这个数字为准。)此时后金总兵力约有七八万,前一年宁远大战努尔哈赤的发兵数就有五六万,因此皇太极留守沈阳的兵力至少还有四五万之多。当然比起全族兵力驻防,此时沈阳的防务当然是略为薄弱了一些。可是袁崇焕此时身为辽东巡抚,所辖仅有宁锦七万兵,即使倾巢而出取沈阳,也无胜算。更何况朝鲜的战事在正月二十六日阿敏攻克平壤后就已经基本结束,之后阿敏部队留驻朝鲜只是为了威吓朝鲜以便在定盟时多捞些好处罢了。袁崇焕接到朝鲜命令出兵的时候就已经是三月,此时出兵对朝鲜战事已经无济于事,而且随时存在被阿敏部队回师前后夹击的危险。事实上,如果朝廷真的下定决心,从蓟镇和山海关调集大军集结到锦州,并协同蒙古察哈尔部一起兵发沈阳的话,对于近半数军队在外的后金来说,还是存在一定威胁的。但是毛文龙的谎报却让朝廷误判敌情,以为仅宁锦的兵力就足够犁庭捣穴——毛文龙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谎报征朝军有八万之众;又为了尽快减除自己的危机,谎报沈阳留守兵力不到一万(到四月更谎报皇太极将留守兵力还派出部分增援朝鲜)。因此,真正使得这次可能的机会被浪费的,正是****大佬口中英勇无敌的毛大将军。 因此,第一,由于毛文龙的谎报,使得明朝根本没有给袁崇焕配备能够威胁后金的军力。第二,即使三月份袁崇焕在接到朝廷旨意后立即全军出击沈阳,朝鲜和东江也早就在一个月前被打垮了,根本于事无补,唯一可能的结果是,袁崇焕的军队由于毛文龙的谎报久攻沈阳不下,以致于被回师的阿敏前后夹击,全军覆没。 2、丁卯之役朝鲜的惨败导致了蒙古部落寒心转而投靠后金吗? 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没有切身的利益,怎么可能发生立场大翻盘?喀喇沁部逐步转头后金,是从天启七年秋冬与察哈尔部大战却惨败开始的,如前“卖粮”事件中所述。 3、从《满文老档》中收录的“毛文龙来书”中也可以知道,丁卯之役后,毛文龙私自大打议和牌,在明清之间首鼠两端,根本就没有了对后金作战的勇气和计划。即使在毛文龙间或还有胆一战时,广宁大战、宁远大战、宁锦大战这些所有的辽东战事中都未见东江的身影,难道毛文龙不死的话就能在己巳之战中建奇功?袁崇焕杀毛文龙也未及东江其余将官士兵,东江实力丝毫无损。如果要说毛文龙生前对后金有所威胁的话,即使他死后这支力量依旧存在。难道东江这支力量掌握在袁崇焕手中,还不如掌握在首鼠两端的毛文龙手中威胁大?己巳之变的事实是,皇太极并未敢于倾巢而出。后金精英尽出的孤军深入行动,还要留下三分之二的兵力看家,当然是为了防卫辽东的明军。 关于崇祯为什么要杀他,这里也简单的介绍一下: 崇祯给袁大人定了许多罪,但就是没有“通敌”、“谋叛”,崇祯留了他几个月,杀他是因为民愤不平,国法不容。民愤主要是京畿地区的,因为袁大人自己保证在蓟西堵住后金军,他上奏曰:“必不令敌越蓟西”,结果他瞎指挥,后金军过了他都不知道,第二天才往北京赶。 蓟门很险要,素有“畿东锁钥”之称,袁大人不集中兵力在这里堵,却把聚集的兵力四散到各地,连侦防都不能实现,实在是无能啊…… ================== 1、崇祯给袁崇焕定下的罪名里没有通敌、谋叛,用的刑罚却是标准的只对谋叛者使用的刑罚——凌迟一刑,仅用于忤逆和谋逆?用于袁崇焕,其实就是默认他是谋逆,不过根本找不到证据,只能莫须有着胡里胡涂用刑。 2、崇祯杀袁崇焕的直接原因是温体仁的坚持,这是史所明载的,温体仁一人就代表民愤和国法?不过代表党争而已! 3、“必不令敌越蓟西”这句话是袁崇焕在赶到蓟州后,给崇祯的奏折里说的。此时袁崇焕已被崇祯临时任命为勤王军总指挥,要求他务必抵挡住皇太极入口的军队,使其不能威胁京师。皇太极是怎么入口的?从蓟镇长城攻进来的。明朝几百年布置的长城防线都拦不住后金军队,袁崇焕凭借五万军队(其中三万还是蓟镇不堪一战的弱旅)就能够在华北平原上临时布置起一道水滴不进的的防线?显然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国难当头,既然崇祯已经任命了袁崇焕为勤王军总指挥,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只能铁了心去做。袁崇焕“必不令敌越蓟西一步”之语就是这种大丈夫有所必为的慨然之诺。 4、皇太极在得知对阵的是袁崇焕后,第一次改变了入口以来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的军事作风,只敢悄悄绕过袁崇焕的防线,足以说明袁崇焕是皇太极唯一忌惮之人。袁崇焕得知后金军队绕路进军后,日夜疾驰,后发先至,迟一天出发却比后金提前一天赶到北京。 5、蓟门再险要,也只是相当于华北平原上其余地区的一马平川而言,一个未加修筑防御工事封锁的天然险地,难道能比皇太极入口的长城还险要么?后金军队一入长城,在华北平原就有如龙入大海,即使明军封锁住蓟州一带短短的区域,仍有更广阔的平原地区可供八旗铁骑选择侵略方向。难道皇太极是不懂得随机应变的军事入门者,不晓得根据明军的布防相应改变自己行军路线么?仅靠五万明军就想要在华北平原上成功阻截满蒙联军,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袁崇焕死后,后金还曾四入中原,明军依然拿四处运动的清兵毫无办法,足可见以此责袁崇焕失职,完全是强人所难。 6、指责袁崇焕“把聚集的兵力四散到各地”,与指责袁崇焕没有阻截住满蒙联军是根本矛盾的两件事。防线拉的越开,防守的地区越多,当然阻截的可能越大。这是最简单的常识。崇祯指责袁崇焕“援兵四集,尽行遣散”根本不是指责他这种行动导致阻截失败——崇祯对于军事也比****大佬强得多,不至于说出这么狗屁不通的话——崇祯这个指责的意味十分简单:袁崇焕的布置减少了第一时间勤王北京的兵力,因此害怕自身不保的崇祯迁怒于袁崇焕。但是实际上,北京却是有十几万京营守护的,且更有轻骑深入的满蒙联军根本啃不动的坚城利炮,而其它地区却根本没有如此强大的防卫。因此,将各支勤王部队分散布置在蓟镇的各个要点,既能保护各地的民众,又能在更广大的范围内阻截敌人。 袁崇焕被凌迟的罪名在《崇祯长编》里记载得很详细:“谕以袁崇焕付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兵薄城下,又潜携喇嘛,坚请入城,种种罪恶。命刑部会官磔示,依律家属十六以上处斩,十五岁以下给功臣家为奴。今止流其妻妾,子女及同产兄弟于二千里外,余俱释不问。”(《崇祯长编》卷三十七,崇祯三年八月癸亥,汪楫本) 其中把袁大人出关以后为后金张罗的一切都包括进去了,但就是没有“通敌”、“谋叛”等字样。 ======================= 1、付托不效,专恃欺隐。袁崇焕从上任到下狱,崇祯真正给他的事件只有十六个月,以五年平辽未能达成目标来罪责袁崇焕“付托不效,专恃欺隐”是最为可笑的罪名。己巳之变,皇太极进入关内是通过的蓟辽总督刘策的辖区,而就在一个月前,袁崇焕预料到了后金的这种行动可能,“以清兵欲西,先請駐寧遠,增戍關門.至是,遣參將謝尚政等往備;順天巡撫都御史王元雅曰:「此虛警耳,遣其眾歸」!師果不出。”(《崇祯实录》)。在袁崇焕自己的辖区内,他做到了“請駐寧遠,增戍關門”这些预警措施,而在刘策的辖区内,“遣參將謝尚政等往備”却被友军王元雅一口拒绝。一个月后,后金长驱直入的正是王元雅负责的遵化段长城。 2、以市米则资盗。见前面袁崇焕“卖米”事件的分析,而且在崇祯下令只允许计口量换米粮后,没有任何袁崇焕违背该旨意多卖粮食给蒙古的记载。 3、以谋款则斩帅。皇太极与袁崇焕议和过程中互相来往的十余封书信,全都收录在《满文老档》中,其中完全没有提到过“斩帅”一个字。“以谋款则斩帅”这个罪名,是典型的莫须有。明廷曾经掌握的唯一“证据”,就是曾有七人被抓入锦衣卫,阉党称其为袁崇焕与皇太极私议和款的联络人。但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是,这七人被抓入锦衣卫大牢后的第二天就全部失踪,因此钱家修在《白冤疏》中说:“嗟嗟!锦衣何地?奸细何人?竟袖手而七人竟走耶?抑七人俱有翼而能上飞耶?总欲杀一崇焕,故不惜互为陷阱。” 4、纵敌长驱,顿兵不战。皇太极入口是从刘策的辖区攻入,此后进入了华北平原的满蒙联军,以袁崇焕手头的实力,是根本难以拦截住的,之后的清兵四入中原反复证明了这一点。而至于顿兵不战,无论是三天的蓟州防卫战,还是十余天的北京保卫战,袁崇焕以手中的军力,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依城倚炮坚守,如果妄自出击,只可能象之后满桂的永定门之战一样全军覆没。崇祯手握十几万京营却将其全部留在北京城内保护自己,同时又要求城外不到二万的勤王军主动出击赶走敌人,这其实就是在把勤王军往死路上逼,永定门之战的结果为崇祯的愚蠢做出了最好的注解。 5、兵薄城下,又潜携喇嘛,坚请入城。****大佬一直以于谦防卫北京时定下的规矩,来断定崇祯不让辽东军入城是“符合祖制”。但是这个祖制却是个双重标准——满桂的大同援军被崇祯请入城好好的修整了一番。其实此条恰好说明,袁崇焕刚到北京城下时,崇祯就已经听信传闻,认为袁崇焕怀着不臣之心了。喇嘛是袁崇焕与皇太极历年议和的使者。在勤王军大都未能赶到时,用谈和的手段来拖延时间,当然是最稳妥的方法。 另外,崇祯殚精竭虑凑来的辽饷和最后的主力都损失掉了,其实“中兴之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依托。 ===================== 1、辽饷是万历朝开始增收的一项额外税收。最初是以辽东战事为名义征收,但是这笔钱实际收入国库后,并未全部用于辽事。直到崇祯十年以前,全国镇压农民起义的费用都是从这里出的。袁崇焕上任督师蓟辽时,云南安奢之乱的消耗就是一个大头,这个西南地区的叛乱从万历末年开始,直到崇祯二年八月才平复。此外,西北的民乱也已经初见端倪,而这些钱,统统是从辽饷里出的。辽饷和辽东军饷的区别,是明末历史的一个常识,这点我也已经再三对****大佬指出。但是与其它篡改历史的伎俩一样,如此便于混淆视听的说法,****大佬即使明知错误也始终不肯放弃。而明知故犯的恶意抹黑英雄,其性质比无意的误解要恶劣十倍百倍。 2、明朝最后的主力是洪承畴在崇祯十四年松锦会战中葬送的十三大军,此时袁崇焕身死已经十一年。 再有,明朝灭亡于一场天灾,即小冰河期,自1580年起长达七十余年,这是全球性的灾害,是因为太阳黑子突然消失了70多年,整个北方气候寒冷,是人类一万年以来最冷的,它造成的是北方长期干旱,灾害不断,游牧民族、渔猎部族入寇频繁,军镇屯田收入锐减增加朝廷负担,而明朝的税赋又集中于农业,减少比较大,又因边患和北方九大军镇的消耗也很大,最终亡于瘟疫和财政破产。 ==================== 同样的天灾,对于明朝是灾难,对于满清就是机遇,****大佬解释问题的双重标准还真是有意思的很。实际上,对于国土辽阔,江南鱼米丰登的明朝来说,所谓的小冰河期对他的损害肯定轻于他的对手。明朝的灭亡不该怨天,只应该尤人。该责怪的也不应当是袁崇焕这个孤胆柱石,而应当是明末执政体制的积重难返和末世三皇帝的一错再错。 另外,袁大人消耗的“宁锦防线”上的太多的资源,不仅导致了蓟镇无法加强而被后金突破,还导致了其他几个北方军镇的军饷、粮饷无法如数派发,灾民不能得到及时的赈济,这导致了诸如李自成这样流民和溃兵相结合的起义,最终导致了北京在遭受瘟疫以后被流寇轻易攻陷。 =================== 明末财政已经陷于崩溃。辽东士兵所费,不过是该得的薪资而已。宁锦防线的额外开支,也远远小于合理范围。因此袁崇焕督师蓟辽一年,“减旧一百二十余万。帝嘉奖之。”如果要加强蓟镇,单单修补一千多里的长城就需要耗费崇祯朝一百年的财政收入都不够。而给全国所有的士兵按时足额发饷,同样也是皇帝和百官不吃不喝都满足不了的一笔庞大数字。在这种总投入有限的情况下,资源应该优先配给哪里?当然是全国最危险的地方:辽东,当然是全国战斗力最强的军队:辽军。袁崇焕死后,崇祯王朝苟延残喘的十余年内,阻挡住满清大举入侵步伐的,成功镇压各地农民起义的,都是这支关宁铁骑。如果明廷没有把资源优先保证这支军队(其实也不过是基本按时足额发工资而已),明朝的灭亡还要早十年。 就明朝灭亡而言,袁大人这几下子确实来得不轻,而且很不是时候,小冰河期自1580年起,持续70余年,明朝以那点可怜的财政,一直撑到了1644年,就快熬过去了,1650年以后灾害就逐渐消失了,所以才有所谓“康乾盛世”,其实只不过是灾害逐渐减退带来的恢复而已,离明朝正常水平还差了很远,若没有袁大人这几下子折腾,明朝再熬上几年,就缓过气来了,国力恢复到相当水平,那不是后金这种对手能应付的。 在灾荒年间,人口其实是负担,但在风调雨顺,物产丰富的时期,人口就是资源,明朝就是没有熬过这个节点,实在很可惜。 =================== 在所谓的小冰河期中,比明朝更寒冷的、粮食收入更少的满清越战越强;拥有国土一半南方粮仓的明朝却更快更无可救药的糜烂了。恶劣的气候难道真的象****大佬所说,是明朝致亡的根本原因吗? 在袁崇焕之前,历任辽东指挥官节节败退,从抚顺、开原、铁岭、辽阳、沈阳、广宁、直到锦州,辽东镇的国土基本上已经丧失殆尽,而且明朝在满清的进攻面前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正是袁崇焕的“凭坚城用大炮”,首次在正面战场上抵挡住了满清的攻势,为明朝的修生养息和恢复实力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而袁崇焕始终坚持的“和为旁着”,更是这种战略修整的必要补充手段。延续大明王朝的功臣,正是袁崇焕! 在灾荒却没有战争的年间,人口的确是负担;但是在灾荒而导致战争的时期,人口却是一项资源。而且,如果小冰河期理论成立的话,满清的的受灾程度理所当然要比明朝更甚。天灾绝不可能成为明亡于清的借口。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 关于袁崇焕督师蓟辽岁支军饷的考证 [usstedu]关于袁崇焕督师蓟辽岁支军饷的考证 让我们直入主题,就从《崇祯长编》卷15开始:“关内兵五万五千三百四十五员名,关外七万八千三百四十员名……今又三月,该银六十九万三千六百两。”这是崇祯元年八月时山海关镇和辽东镇领取折色的计算数字,其中关内兵就是山海关驻军,关外兵就是宁锦驻军。从这条记载来看,两镇共有兵133,685人,3个月的饷银是693600两,平均每人的额定年饷是20.75两,每万人就是20.75万两。明末规定的募军额饷为每月银一两五钱,即一年18两。为何关宁军的数字略高呢?毛文龙《不平者五事》奏,内中提到宁远“月饷一两五钱,内丁二两四钱,加以食米五斗”,《崇祯长编》卷2。内丁就是家丁,这也是明末军制的一种,即将领的亲兵,待遇略高于普遍士兵平均到全体士兵,总的饷银标准自然就达到了每人20.75两。因此关,宁军的标准完全符合规章制度,袁崇焕何尝多要?不过明末全国财力枯竭,军队普遍欠饷,兵部优先保证关宁的饷粮罢了。即使是如此,崇祯元年七月宁远依旧欠饷四月,导致兵变,至八月袁崇焕上任,凭个人威信平定了叛乱。 《明史袁崇焕传》“崇焕在辽,与率教、大寿、可刚定兵制,渐及登莱、天津,及定东江兵制,合四镇兵十五万三千有奇,马八万一千有奇,岁费度支四百八十余万,减旧一百二十余万。帝嘉奖之。”这里的四百八十万就是总计,包括本色(粮)和折色(银)。在毛文龙的东江塘报里,也多次提到东江的年饷是四十万,其中就是包括了二十万本色和二十折色。前面已经说过,每名士兵的平均年饷折色约为20两,因此十五万三千士兵的年饷折色就是大约300万,以剩余军饷都为本色计,余下180万就应当是本色。网上经常有人说的180万石粮食(或者180万本色)很可能就是如此而来。这个数字其实已经包含在480万的总数里了,却往往被人把它拉了出来再算一遍。 但是,180万本色这个数字其实是错误的,因为这个数字只是草率的把480万的总数减去折色300万算出来的。按照毛文龙说的关宁军标准,15.3万军队每年发的本色应当是91.8万,而如果精确计算人均年饷20.75两的15.3万军队的总年饷,应当是317.5万两。这样,480万的总数除了15.3万军队额定的410万之外,还有70万的数字似乎是多发的。 这70万是什么钱呢?明末除了正常的军饷外,首先,还有打胜仗后的赏功银,比方袁崇焕刚到辽东上任时,锦州的祖大寿就带军打了一场黄泥洼小胜,这就是该发钱赏功的;其次,还有购买军马、督造器械的专款;此外,还有临时增发激励士气的内帑(皇帝发私房钱****自然有益士气),以及将领官员的薪资等。在毛文龙的塘报中,可以看到天启五年东江收到的款项清单有“天启五年收鸿胪寺序班曹惟信解到户部凑处库银五万两;委官文土铭同百户孙安国解到京库找发银一万两,并拔登银一万三千三百八十两九钱三分九毫八丝四忽,辽官月禀登京库银八千两;咨拨登抚节省银八千两;金吾卫千户郝国儒解到帑银九万三千九百七十七两,并先收过都司许武元在京动支买解到绸缎布匹等物银六千零二十二两,鸿胪寺序班李模解到借支太仆寺马价银五万两;司礼监太监****政等资到钦赏银四万两;津登委官俞明等解运到杂粮一十四万七千三百七十八石四斗,布一万七千八百九十四匹……”其中“咨拨登抚节省银八千两;金吾卫千户郝国儒解到帑银九万三千九百七十七两,并先收过都司许武元在京动支买解到绸缎布匹等物银六千零二十二两,鸿胪寺序班李模解到借支太仆寺马价银五万两;司礼监太监****政等资到钦赏银四万两;”这几笔,都是常规粮饷外的增发。东江镇年饷四十万,仅天启五年收到的额外款项就有近二十万,可见袁崇焕属下年饷410万的四镇,一年额外收到70万也是在常理之中的。 另外,还应当注意到一个细节,崇祯元年八月仅山海关和辽东两镇,就有士兵13万3千多;次年六月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后,整编东江军队是2万8千。如果单单把这两个数字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了15万3千的总数了,难道天津和登莱驻扎的士兵是负数?其实,这是因为袁崇焕上任后,遵照崇祯旨意,在所辖地区执行了精兵汰将的兵制调整。考虑到这个因素,袁崇焕刚上任的前几个月,需要发饷的士兵总数就不止15.3万,因此,这一年来,四镇额定发放的粮饷总数也应当要大于410万,即额外收到是不到70万的,这个数字还要更小。而在这个更小的数字里,姑且算它是50万吧,就包括了买马、筑城、督造装备、赏功、官员将领薪酬等各项开支。对比一下王在晋在天启二年提出的山海关筑重城计划需要的100万预算,很明显,袁崇焕一年的开销一点都不过分,因此《明史》如此记载“减旧一百二十余万。帝嘉奖之。” 顺便用另一项记载略作比较,天启七年十一月,总督仓场户部尚书苏茂相言:『京军岁放三百馀万石,今京、通二仓米止百二十六万九千五百七十三石,目前犹以旧积支吾,後将何继!锦衣卫官於万历间仅一万七千七百六十馀人,逆璫增积,见在三万六千三百六十馀人,多支米二十七万有奇。文思院匠官册七百五十三人,今增补,见在三千二百八十八人,多支米三万馀石:乞查覈』!上从之。(《崇祯实录》) 这段记载写明,京营每年发放300余万石军饷。这里既然用了“石”这个单位,显然只是粮食,即本色。也许由于户部银根短缺,京营是用粮食代银子发的军饷,毛文龙在塘报中也说过旅顺的军饷他就是这样发放的。但是不管怎样,京营的年饷至少是300万以上,似乎也就可以作为一个旁证了。 关于袁崇焕的军饷,还有一个很出名的数字就是120万内帑。在崇祯元年七月二十五日宁远兵变后,袁崇焕虽然凭一己之力将之平定,但十月初一锦州也发生哗变。袁崇焕向朝廷请响--积欠74万+马价银、抚赏银四万再加上8、9月分的共120万,袁崇焕的确请了而且是在一般官员来看非常唐突的请“内帑”,但关键是袁崇焕到手的是30万!--出在《崇祯长编》卷14和《国榷》卷89关于崇祯元年十月己丑的记述,且在《烈皇小识》卷1里崇祯还是撂了狠话的! 但是很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将“请饷”混淆成“得饷”,称袁崇焕在480万军饷外还得了120万内帑——而真实的30万内帑应当是一并计算在480万这个总数内的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 第一章 离魂子静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秋高气爽,中秋方过,八百里洞庭湖烟波浩淼,湖上渔船画艇往来如梭,湖边游人如织,岳阳西隅,东倚巴陵,西瞰洞庭,有一座天下第一名楼——岳阳楼。岳阳楼楼高十余丈,三层四角,雄伟精美,飞檐挑月,楼顶乃是如意斗拱的格局,形似将军盔,上覆黄色琉璃瓦,阳光下灿灿生辉。岳阳楼非仅景物壮美,可以俯瞰八百里洞庭春秋胜景,尚且内藏锦绣,楼中多有名人诗文,或壮丽华美,或豪气干云,每每令人流连忘返。 这样一座名楼,虽然也是开门迎客,但是若想在岳阳楼顶层喝一顿酒,除非是身有百金,否则必然不敢登楼,当然你若是囊空如洗,却能够当场写出一篇配得上名楼的诗词文章,也可登楼一观,楼主尚要赠你美酒一樽,以助雅兴。 大陈盛德二年,八月十八日,岳阳楼上歌声缭绕,美酒飘香,巴陵郡守宁素道在此宴客,闲人回避。 宁素道身高八尺,相貌俊伟,虽然是文官,但是刚健威武,气势凛然,虽然已经年近不惑,但是看上去仍似三十许人,此人手掌巴陵军政大权,乃是大陈三藩之一滇王吴衡的心腹重臣。 主客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二十五、六岁,身形颀长,隆准广额,剑眉星目,俊逸英武,身穿白色武士服,外罩锦袍,气度雍容,一见便知是世家子弟,那女子却是一身青衣,如墨的青丝只用一支荆钗簪住,容颜如玉,秀雅端丽,气质更是有如空山灵雨,淡雅如仙,令人一见便生出敬爱之情。 陪客只有七人,宁素道先为两人引见了其中四人,乃是岳阳都尉****,洞庭水军统制杨玉奇,长史王文敬,司马田钺,这四人都是岳阳的文武官员,岳阳乃是湘北门户,巴陵郡治所,滇王在此经营数年,安排在这里的官员都是能员干吏,绝不可轻视。所以那青年男子礼数十分周全,一一见礼,丝毫不曾怠慢。那女子却始终只是静默不语,直待宁素道引见完毕,才裣衽为礼,但是四人倒似是受宠若惊,连忙还礼。 另外的三位陪客都是白身。一人白面无须,清瘦儒雅,一身青色儒衫落落大方,此人乃是岳阳书院的山长,名儒明舒廉,此人专精经史,天下闻名。一人身材矮小,手长过膝,满面风霜却是精神矍铄,此人乃是纵横八百里洞庭的君山帮帮主上官寿,君山帮势力雄厚,拥有一支不逊于洞庭水军的武力,掌控洞庭航运、渔业、私盐等合法或者不合法的生意,就连宁素道也不愿轻易得罪了他。最末一人却是一个清秀俊美的青年,也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身穿蓝衫,俊逸如临风玉树,周身隐隐透出森然的剑气,他整个人就仿佛一柄隐在匣中的绝世宝剑,但是他音容笑貌却又透着亲切之意,如同和煦的春风,令人觉得矛盾而危险,这个青年乃是岳阳白道上最富盛名的岳阳剑派的少掌门雷剑云,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剑术却已经青出于蓝,更兼智深勇沉,早已取代了其父岳阳神剑雷甫的地位,所以这一次才会代替卧病的父亲前来陪客。 能够令岳阳这些炙手可热的人物齐聚一堂的客人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前朝末年,朝廷无道,民生凋敝,外虏入侵,各地流民纷纷起事,天下分崩离析,在经历了长达十二年的征战和彼此吞并之后,形成了五方诸侯,占据关中的是外戚杨威,割据益州的是以皇室后裔自称的李子善,在云贵自立的是寒门出身的吴衡,东南则是世族唐氏的阀主唐康年的天下,而幽冀和晋北则被世代将门之后许彦所据。五方势力谁也不能独占鳌头,一时之间烽火汹汹,黎民受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百余年来销声匿迹的翠湖门人岳秋心出现在江湖上,当时的岳秋心不过二十五岁年纪,仍是青春年少,但是一身修为高深莫测,心胸朗若明月,阔如沧海,在佛道两门和白道中人的支持下,岳秋心纵横天下,促成五方霸主在洛阳会盟,其中势力最雄厚的杨威登基为帝,建立了大陈皇朝,定都洛阳,改元建平。而其他四方诸侯除了唐康年以联姻的方式和杨威结盟,从此在陈廷呼风唤雨之外,幽冀许彦被封为燕王,益州李子善被封为汉王,云贵吴衡则被封为滇王,一帝三藩,彼此牵制,给了天下二十年的太平。七年前杨威驾崩,其子杨侗继位,杨侗庸碌无为,唐康年之妹乃是杨侗正妃,外戚势大,朝政尽在其唐康年掌握之中,两年前杨侗长子杨阑发动宫变,意欲夺取皇位,虽然兵败被诛,但是杨侗也遇难猝死,唐康年趁机扶持杨侗次子杨宏登基为帝,唐家权倾朝野。 今日的两个贵客,那青年乃是越国公唐康年次子唐仲海,而那女子则是岳秋心嫡传弟子颜紫霜。虽然在杨宏继位之后,天下又显露出离乱的征兆,但是仍然无人敢轻视翠湖弟子的力量,世人记忆犹新,为了维护大陈的安宁,翠湖弟子曾经做了什么。两人这次途经岳阳为了往南宁拜见吴衡,以求达成某种秘密协议。因为这个缘故,主客之间不免有些提防,可是表面上仍然其乐融融,你揖我让。 在饱览洞庭湖风光之后,宁素道笑道:“二公子,颜仙子,今日两位到了岳阳,宁某需尽地主之谊,就请两位品尝一下岳阳楼名菜如何?” 唐仲海饶有兴趣地道:“久闻岳阳楼擅做各色佳肴,正要领教。”颜紫霜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眼中颇有向往之色,令人觉得她也很希望品尝岳阳楼佳肴,不过众人也都知道,翠湖弟子虽然不禁荤腥,但是实际上她们却大多茹素,对于美食佳肴殊无兴趣。 雷剑云娓娓道:“从前岳阳楼的酒菜虽然出众,但是也未必瞧在颜仙子眼中,不过一年前楼中来了一个新厨子,做的一手绝佳的好菜,只是脾气古怪,每日只做一味菜,每味菜一日之内只做三道,若是想要尽尝他的手艺,不花上数月时间绝难如愿,这次郡守大人亲自请托,才让他同意今日做上一席,不过楼主说他声言破了规矩,竟然一月之内不再下厨。” 雷剑云说话之时,目光只望着颜紫霜,语气温柔,隐隐带着倾慕之意,唐仲海心中生出不忿,故意道:“不知道这个厨子手艺是否绝佳,若是真得如此,我和颜仙子岂不是误了岳阳人一月的时间,令他们品尝不到如此佳肴。” 颜紫霜目光流转,仿佛清泉沁入人心,歉意地道:“若是如此,只怕紫霜心中过意不去。”她的声音清澈温柔,雷剑云眼中闪过心醉的神采,笑道:“若是岳阳人知道是为了款待颜仙子,定然是与有荣焉。若是仙子觉得尽兴,不妨见见这位厨子,当面请他收回成命,我们纵然说他不动,仙子的意思他定然不会拒绝的。” 唐仲海见雷剑云神采飞扬,言辞动人,而颜紫霜也颇有许可之意,心中不免有些发酸,这次他得到机会和颜紫霜同行,很想趁机讨好佳人,想不到甫入吴衡辖下的岳阳,就遇到了一个才貌人品不在自己之下的雷剑云。他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定要寻机给雷剑云一个难堪。 这时候,两个青衣小帽的侍从开始上菜了,先端上的却是一道洞庭特产剁椒鱼头,以及一道菠菜炒豆腐。鱼头鲜嫩,红椒似火,青椒翠绿欲滴,汤汁清澈透明,唐仲海一见之下忍不住先舀了一勺汤汁,只觉得鲜美非常,却是形容不出那种令人迷醉的感觉。颜紫霜却是不喜荤腥的,目光落到那道青菜上面,只见菠菜豆腐青白分明,就如翡翠和白玉混在一起一般,她夹了一筷子菠菜放入口中,只觉得味道鲜美变化万端,还没有咀嚼,已经融化在口中,忍不住轻叹一声,颜紫霜赞道:“好,紫霜从未尝过如此佳肴。” 宁素道夹了一筷子鱼头眼肉放入口中,半晌才叹道:“宁某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这道鱼头,但是只有这位名厨所做的鱼头才能让本官回味无穷。” 众人纷纷举箸,除了颜、唐二人,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在岳阳楼宴客,可是仍然对这两道菜欣赏非常。 不多时,一道内藏了秘制果子香料的烤乳猪端了上来,外皮烤得金黄,香气扑鼻,然后是一道清蒸螃蟹,不提烤乳猪的鲜嫩腴美,那道螃蟹蟹黄饱满肥美,雪白的螃蟹肉晶莹剔透,配上调料,肥美的螃蟹让人垂涎三尺。 接下来便是一道银鱼羹,大海碗里面盛着如同鲜奶般颜色的羹汤,里面浮沉着如同玉簪一般的银鱼,这种无刺无骨又无肠的洞庭特产银鱼肉质近乎透明,再加上汤中点缀的千丝万缕的绿色莼菜,令人生出不忍下口的感觉。众人各自舀了一勺汤,只觉得一阵温柔至极的暖意透入肺腑,那银鱼更是鲜美非常,变化万千的动人滋味令人心醉神迷。 用完银鱼羹之后,众人只觉得心愿已足,所以见到侍从再度走进,都是眉头一皱,毕竟口中仍有余香,现在若是再上菜肴,不免过犹不及,岂料那侍从却是捧了碧螺春上来,众人相视一笑,香茗一盏,最是最适合涤清口中余味。 颜紫霜白玉般的容颜上多了一分心满意足的红晕,她品了一口香茗,道:“宁大人,快请这位独立特行的厨子前来一见,紫霜可是迫不及待呢,能够作出这种佳肴的人物必然非是常人。” 君山帮帮主上官寿原本是对颜紫霜敌意最深的一个,毕竟他是黑道出身,和身为白道领袖的翠湖弟子不免天生敌对。但是似乎是被佳肴软化了情绪,他笑道:“只怕颜仙子会失望呢。” 颜紫霜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但是转瞬化为乌有,纤纤玉手把玩着茶盏,道:“或许如帮主所言。” 上官寿正欲答话,宁素道突然笑道:“人已经来了。”其实楼上众人都是修炼过武功的高手,就是名儒明舒廉也是颇富盛名的剑客,也都听见了有人上楼的声音。颜紫霜仔细留心,她师门秘传“明鉴”之术,最善于从细枝末节识人,从耳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就细细品味,只觉得这人脚步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如清泉般悠然流畅,但是若是稍加留心,又似是步步节奏分明,听足音明明觉得这人没有半分真力,但是偏偏端凝坚定。颜紫霜突然心中一动,计算之下,这人每一步的距离远近,力道轻重竟然完全一样。她抬起头,恰好看见一个青色身影走上最后一阶。 被郡守侍从带来的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灰衣少年,颜紫霜和唐仲海都是心中一惊,只因这人所做的菜肴都是精美非常,若没有十数年的锤炼,必然难有这样的造诣,而且这人脾气既有古怪之处,两人都已将他当成了顽固不化的老头子,怎会想到这个厨子竟是一个如此年少的男子。 这个少年体态修长,身高七尺有余,相貌清秀端正,不过是中人之姿,唯有一双凤目幽深的如同秋夜的寒江。虽然有着这样一双好眼,可是那少年神情落寞,周身上下都笼罩着固执冷漠的气息,颜紫霜心中生出惋惜的意味,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为何如此消沉冰冷。 和颜紫霜不同,唐仲海立刻注意到这个少年虽然有些清瘦,但是身姿冷峻挺拔,虽然是一身粗衫布衣,身份又是这等低微,但是隐隐有着雪里青松孤傲的气度,这样一个男子,怎会屈居在酒楼为厨,唐仲海心中生出疑惑,用征询的目光望向颜紫霜。颜紫霜的目光却是瞥了一眼上官寿,她见这少年虽然相貌平常,但是气质却是颇有过人之处,上官寿为何说自己定会失望呢? 上官寿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对颜紫霜颔首一笑,然后和颜悦色地道:“子静,颜仙子很喜欢你的菜,还不见过颜仙子。” 颜紫霜秀眉微蹙,觉得上官寿对这少年说话的语气觉得有些失礼,虽然这少年身份卑微,可是只见他气度品格,就知道必然不是寻常人。可是抬目一望,颜紫霜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却原来那少年自上楼来,就站在楼口肃立不动,双目透过窗子看向烟波万里的洞庭湖,对楼中众人似乎视而不见。听到上官寿的声音,他的双目先是有些茫然,然后缓缓移动颈子,目光落到颜紫霜身上,似乎颜紫霜的秀丽仙姿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幽深的黑眸没有丝毫情绪,少年开口道:“见过颜仙子。” 颜紫霜又是眉头一皱,这少年的声音冰冷而空洞,语气中没有半分暖意,说起话来也是艰涩非常,倒像是常年不与人交谈一般,而且从他的反应来看,缓慢而迟钝,这个堪称清秀孤傲的少年,竟似是一个心智不足的痴儿。 颜紫霜柔声问道:“你叫子静么?是哪里人,父母还在么?” 那少年神色木然,半晌才道:“我叫子静,其他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颜紫霜面上露出悲怜之色,她本是青衣素面,容颜复又秀美淡雅,众人见她神色慈悲温柔,只觉得内心也变得柔软起来,心中都道,玉观音颜紫霜果然是慈悲为怀。就是原本因为颜紫霜关注那少年而心中生出妒意的唐仲海和雷剑云也都生出愧疚之意。只有那灰衣少年仍然是呆立楼中,他的目光深沉而幽远,只是望着八百里洞庭出神,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颜紫霜叹息道:“上官帮主,这位小兄弟可是生了什么病症么,我见他如痴如呆,又说什么都不记得,好像是患了离魂症一般。” 上官寿道:“颜仙子果然是神目如电,这个小兄弟是一年多前孤身来到岳阳,当日他形容憔悴,如颠似狂,只是坐在楼前湖边,望着洞庭湖出神,岳阳楼的伙计想将他逐走,谁知他虽然神情痴狂,却是力大无穷,谁也无法将他逐走。不过他虽然力大无穷,却不做什么恶事,每日里就是望着湖水发呆,就是有*,他也不肯避让,困了就在湖边席地幕天而眠,饿了就捕捉鱼虾烤着吃了。岳阳楼主本来要告官将他拘走,幸而“剑绝”青萍小姐古道热肠,将他领回船上,说起来也奇怪,当日青萍小姐只是驾着小舟到湖边,唤他上船,他便登舟而去,后来他就在青萍小姐的画舫上做了一个小厮,只肯听青萍小姐一个人的指使。过了不久,青萍小姐突然将他荐到岳阳楼来帮厨,大家才知道他竟然做了一手好菜。青萍小姐也曾延医替他医治,岳阳本地的名医都说他必然是受了极重的打击,因此神智失常,遗忘了过往,只能是慢慢休养,他在岳阳一年多,除了说自己叫做子静之外,几乎什么都不说,就是问他十句百句,他也只是一句‘不记得’罢了,也当真是可怜得很。” 颜紫霜感叹之余,无意中见到雷剑云面上露出尴尬之色,转念一想,心中了然,方才雷剑云曾说自己不妨请这厨子收回成命,可能雷剑云对这个厨子的事情不大清楚,如今见这厨子有些痴呆,想来自己纵有天大本事,也无法说服这厨子改变主意,所以才会觉得尴尬。 其实也正如颜紫霜所料,雷剑云平日不是闭门练剑,就是为门中事务奔走,这岳阳楼虽然来过几次,却都没有见过这个少年厨子,此时他正为方才之事为难,只盼着人人都忘了他的言语。可是别人虽然不会为难于他,唐仲海却早就对他生出忌惮之意,有心为难,见状便笑谑道:“雷少门主,只怕颜仙子是没有办法让这痴子答应做菜了。”雷剑云剑眉一轩,面色带了几许冰寒,他自知不能将唐仲海如何,心道,最多我杀了这痴子,免得颜面受损,想到这里,望向灰衣少年的目光多了几分杀意。 颜紫霜冰雪聪明,心中生出不满之意,既恼恨唐仲海不饶人,又觉得雷剑云过于凉薄,她自然不然损了两人面子,浅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想来这少年虽然痴狂,但是必然很听青萍小姐的话,否则怎会立下这古怪的规矩,恐怕他心中根本想不明白这些事情,这必然是青萍小姐的意思吧,免得别人奴役了他。紫霜早闻洞庭湖双绝,琴绝绿绮小姐乃是音律大家,琴艺无双,剑绝青萍小姐擅长剑舞,当世称绝,今日既然有幸在岳阳相见,不若请了两位小姐来,也好让紫霜倾诉仰慕之情。” 宁素道、上官寿、雷剑云和唐仲海等人都是心中一动,颜紫霜如此心智,转瞬之间就看穿了解决问题的契机,上官寿更是心中震惊,他说出子静的身世,本就有意为难一下颜紫霜,顺便挑拨一下雷剑云和两位贵宾的关系,想不到颜紫霜如此轻易地就解决了这个难题,也不免生出敬佩之心,翠湖弟子,果然是才貌无双。 第二章 双绝说书 当颜紫霜提及青萍之时,那名唤子静的少年眼中突然闪过一缕寒芒,幽深灰暗的双目瞬间明亮得如同夜空的寒星,流光溢彩,璀璨夺目,但是他适时地微微低首,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冷漠淡然。 宁素道令人取了自己的帖子去请双绝前来,笑道:“颜仙子果然消息灵通,双绝成名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想不到仙子竟然也有耳闻。”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惊讶和得意,似乎对于双绝的声名传到翠湖弟子耳中颇为自豪。 唐仲海眼中闪过一丝憧憬,抢着说道:“仲海在洛阳也听说过双绝的美名,听说三年前滇王千岁在岳阳楼做寿,青萍小姐在湖上邀月做剑舞,绿绮小姐素手拂琴弦,皓月当空,碧波照影,琴如天籁,舞若桓娥,宴中诸人皆为之魂消,只可惜当日奉家父之命前来祝寿的乃是家兄,今日有缘一睹双绝之面,当真是幸甚如之。” 宁素道闻言叹道:“二公子所说不差,这洞庭双绝虽然以卖艺为生,却是等闲人也见不到她们一面,除非是月华如水,江天一色的良宵佳辰,两位小姐才会在洞庭湖上以琴舞邀客,纵然是年少风liu,一掷千金,也不过饮一杯清茶,论几句诗词音律,却是人人都觉得心满意足。其实若单论容貌,两位小姐虽然秀丽清绝,却也不是当世无双,只是一个是雪中莲,一个是解语花,令人见之忘忧。原本就是宁某相召,两位小姐也断然不会轻易前来,不过今日有颜仙子在此,想必她们定然不会拒绝的。” 唐仲海听得入神,更是想见见这久负盛名的洞庭双绝,就是颜紫霜也是十分企盼一见,不过她心中有些疑虑,若是双绝真得如此出尘脱俗,为何又在洞庭以色艺娱人呢?她横波流转,却见岳阳诸人面上都是赞同之色神色,想来对宁素道所言都是十分赞成,更令她心中生出好奇之念。 就在这时,湖上突然传来一缕清绝空灵的琴音,琴音如丝如缕,忽断忽续,却是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颜紫霜身为翠湖弟子,娴熟音律,饱读诗书,不由细细听去,只听了片刻,她的心神便已经沉浸在那隐约缥缈的琴声当中,这琴声连绵不绝,与洞庭湖水节拍相合,不知是琴声似水声,还是水声似琴声,令人心神一清,更觉得秋水长天,寥廓苍茫。颜紫霜忍不住起身走到窗前,唐仲海也站到她身边,两人俯瞰洞庭湖,只见烟波浩淼,风清云净,白帆点点,往来如梭,而一艘船身狭长,华丽雅致的三桅游船正迤逦而来,主桅上高高悬着一盏青纱宫灯,灯笼上写着“月影凌波”四字,字迹秀雅飘逸,那琴声正是从船上传来。雷剑云这时也走到窗前,指着那游船道:“那正是两位小姐的坐舟。”他凝视着游船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倾慕之色,一闪而逝,却是被颜紫霜捕捉个正着。 这时,那艘游船就在数里之外停住,绣帘一挑,一个少女走出船舱,虽然距离遥远,可是楼上众人目力都颇为不俗,仍然看得清清楚楚,那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红色武士服,如墨青丝只用一枚金环束住,足上穿着鹿皮靴,腰间一柄绿色鲨鱼鞘的宝剑。颜紫霜心中一动,用目观瞧,却见那少女容颜虽然秀雅俏丽,却也寻常,只是她长眉入鬓,凤目含情,那一种温柔中带着刚强,刚强中蕴含柔情的独特气质最是令人一见倾心。这时,湖中大小船只上面一片喧哗,纷纷云集而来,不多时湖面上就已经人山人海,不过这些人都颇为自制,绝不肯接近那艘游船一里之内,不过个个都是翘首以盼,满面期待。 这时,那红衣少女对着岳阳楼的方向裣衽为礼,船舱中传出“铮铮”琴音,透出拜谒之意。宁素道立在窗前挥手示意,琴声乍起,苍凉悲怆,隐隐透着桀骜孤绝,那红衣少女身形微动,一声龙吟,宝剑自行出鞘,飞至半空,霜刃如雪,杀气凌人,少女一个旋身,已经将宝剑接在手中,剑花飞舞,人亦飞舞,琴声盘旋往复,舞姿变化万千,众人只觉得剑光如雪,红衣如火,琴声纵横,三者不分彼此,琴声越来越孤傲,剑舞越来越凄绝,眼中只见大漠孤烟、漫天红雪,耳边只听边声四起、金戈铁马,就在众人魂消魄散之际,剑舞、琴声嘎然而止,众人才觉又看到朗朗青天,方知晓自己已经汗出如浆。 颜紫霜收回心神,纵然是她心性淡然,也觉得为之动容,不由叹息道:“不愧是洞庭双绝,此等琴声剑舞,堪称举世无双。”这时,双绝的游船驶到岸边,从舱中走出一个青衣少女,也是金环束发,青丝如墨,足上却是一双丝履,她手抱瑶琴,和那红衣少女一起走上岸来。颜紫霜知道那青衣少女定是琴绝绿绮,便凝神瞧去,岂知那少女始终低头而行,竟是见不到形容如何。 颜紫霜等人回到座中,等候双绝到来,不多时,楼板轻颤,身影闪动,众人知是双绝到了,都是用目瞧去,颜紫霜尤其留神,想一睹琴绝姿容。剑绝青萍走在前面,刚刚跳过一场剑舞,此刻她仍是俏脸嫣红,额头还有细细的汗珠,凤目流盼,似是柔情万种,但是眉宇间那一缕刚强和傲气却让人生出不敢轻渎之意。跟在她后面的是琴绝绿绮,她抱着瑶琴,螓首低垂,瑶琴将容颜遮住大半,他人只能够看到一双素手如冰似雪,却见不到她的容颜若何。 颜紫霜起身一揖道:“翠湖颜紫霜,今日幸遇两位小姐,得闻仙音,且睹剑舞,心实敬慕,不知琴曲和剑舞何名,可否赐教?” 绿绮仍是低头不语,青萍则是美目中闪过一丝狡黠,道:“我姐姐弹的曲子名唤《火凤入阵曲》,我的剑舞便是《火凤剑舞》。”她的声音如同金玉一般悦耳,如同流水一般清澈,但是她的话语却仿佛冰冻的寒风一般,让岳阳楼上的空气突然凝结了起来,宁素道、明舒廉、上官寿、唐仲海都是面色一沉,颜紫霜虽然仍面带浅笑,可是明眸中突然一寒,其余****、杨玉奇、王文敬和田钺都被这种冷凝的气氛所压制,神色有些不安,唯有雷剑云神色有些茫然,他心性坚定,自然不会被这种气氛左右,可是见众人色变,隐隐觉察这琴曲和剑舞有些不妥之处,忍不住替绿绮担忧,他数月前偶然得见绿绮一面,便是一见钟情,对于颜紫霜,他虽有倾慕之意,但因为翠湖弟子身份特殊,所以倾慕之中倒是带了三分功利。 似乎是感觉到气氛的沉闷,绿绮缓缓抬起头来,露出清丽绝俗的容颜,那是一种宛若雪中白莲的风致,和青萍的光彩照人不同,黛眉轻蹙,一双黑亮清澈的明眸透出寂寥之意,略嫌苍白的肤色让她多了几分弱不胜衣的娇柔。唐仲海忍不住轻叹一声,绿绮的容色虽然不是他喜爱的那一种,可是那种我见尤怜的气质仍然让他生出呵护之意,神色间更是多了几分温柔,颜紫霜也是不由神色放缓,他们两人的变化很快就影响了宁素道等人,几乎是片刻之间,楼内气氛变得和缓了许多。 宁素道轻叹道:“原来是《火凤入阵曲》,想不到本官今生尚有机会恭聆雅奏,素闻火凤郡主幕府三杰之一的清绝先生曾在郡主二十芳辰之时,献上琴曲剑舞,用以赞颂郡主英姿威仪,只可惜十八年前郡主大婚之日,清绝先生奏琴相送之后,便毅然离开幽冀,从此仙踪缥缈,不知所终,想不到两位小姐竟是清绝先生传人,不知道先生如今何在,风采是否如昔?” 青萍端容道:“我姐妹本是先生收养的孤女,两年前先生得知洛阳惨变,火凤郡主香消玉陨,悲恸之下弃我姐妹而去,我姐妹素来仰慕郡主,便将先生留下的琴曲剑舞重新演练,唉,火凤郡主乃是天下女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可惜却被奸人所害,怎不令人扼腕痛惜。青萍不才,编了一本评话,还没有演给别人看过,不知道宁大人、颜仙子和诸位贵客想不想先睹为快。” 颜紫霜此时已经恢复了平素的冷静从容,道:“昔日火凤郡主麾下三杰,杜清绝排名第二,精擅琴棋书画,兵法权谋,两位小姐既然是清绝先生的弟子,能够屈尊为我等献艺,紫霜倍感荣宠,宁大人,唐公子,你们说是不是?” 宁素道起身笑道:“若是早知两位小姐乃是清绝先生弟子,宁某早已上门拜谒,火凤郡主女中俊杰,能够听听郡主的往事,不仅宁某欢喜,就是唐公子想必也是愿意的。” 唐仲海轻叹一口气,道:“正是如此。” 青萍闻言,嫣然一笑,道:“子静,我要说书了,还不过来给我帮场。” 这时,一直站在角落凝神望着洞庭湖的少年厨子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也不言语,缓缓走到青萍身边,绿绮则是盘膝而坐,将瑶琴放到膝上,十指轻动,一阵狂野的琴声突然溢满整个岳阳楼,琴声如铁骑驰骋,干戈蔽日。片刻,琴声变得若有若无,仿佛清风的叹息一般动人。 青萍眉峰一扬,朗声道:“火凤郡主乃是燕王许彦爱女,想许氏世代将门,却是人丁寥落,到了郡主这一辈,居然只有郡主一人,并无兄弟姊妹,其时天下大乱,幽冀晋北为许氏所据,各大霸主都不将许氏放在心上,只因许大将军后继无人,这诺大基业还不是落在外人手上,所以对于许氏,各家都是想尽办法笼络,火凤郡主及笈之时,已经是有名的美人,再加上身为许氏唯一的继承人,各家均派出使者求婚,都希望江山美人据为己有。” 这时那少年子静神情有几分讥诮,发问道:“名花倾城,不知道郡主嫁给了何人?” 青萍笑道:“子静可是太迂了,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当日火凤郡主在选婿宴上撕裂霓裳,指天为誓,定要继承父业,驱逐胡戎,绝不肯随便嫁人。” 子静轻唔一声,道:“那可不容易,领兵作战,执掌军权政务,就是男子也难以得心应手,郡主虽然出身名门,毕竟是个女子,又是如此年少,能够折服其父属下么?” 青萍肃然道:“火凤郡主,天纵其才,初时不仅是各家诸侯,就是许将军辖地的各大豪门也多半是想看她的笑话,可是郡主出则为将,入则为相,短短数年,就让许大将军将权力尽与,郡主虽然是女子,可是武艺高超,精通军略权谋,在北地选贤任能,燕军精锐,甲于天下,群雄无不刮目相看。郡主幕府之中,文武鼎盛,高手如云,其中最富盛名者称作三杰。” 子静愣愣地问道:“三杰都是什么人呢?” 青萍眉飞色舞地道:“三杰之首,乃是龙骧将军罗骥远,罗将军乃是幽冀名将,纵横沙场,未尝一败,为人更是谦抑忠厚,除了火凤郡主之外,罗将军就是众将之首,深受敬仰,三杰之二,便是家师清绝先生,家师颇通军政谋略,辅佐郡主主理政务,三杰之末,便是如今的幽冀左将军方桓,虽然世人都说,方将军主政不如清绝先生,主军不如龙骧将军,可是能够在幽冀危急之时,独立支撑大局,除了方将军之外再无别人。” 子静问道:“既然火凤郡主如此英明果决,门下三杰又是如此才略,为什么如今除了方桓之外都不见了?” 听到他此问,楼中一片静寂,只有琴绝绿绮的忧伤琴音,低徊不绝。 青萍带着一缕哀伤,道:“郡主主持幽冀政务,压制豪门,难免遭人之忌,其时,天下已经恢复一统,杨威登基为帝,可是他的势力范围仍然主要在关中一带,河洛虽然是帝都所在,却是众家诸侯争锋之处,想要稳固中原,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合幽冀,杨威心机深沉,屡次遣使为太子杨侗求亲,都被火凤郡主拒绝。不说杨侗当时已经迎娶了正妃,就是没有,这等庸碌之人,郡主也是不中意的,而且郡主与罗将军情投意合,无奈罗将军却已经有了妻室,所以两人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不敢逾越,但是若让郡主嫁给别人,却是难如登天。” 子静冷冷道:“郡主这样才貌,怎会钟情一个有妇之夫呢?” 青萍叹息道:“这也是苍天捉弄,罗将军本来是前朝世家子,世代忠贞,不幸受奸臣谗言陷害,族中成年男子尽被斩首,家中妇孺被流放到边塞,当时罗将军年仅十三岁,他的未婚妻子罗夫人比他大两岁,正是及笈年华,岳家见罗家败落,有意退婚。罗夫人知道父母之意不能改变,便提出要求,请父母重金贿赂,免去罗将军之母的苦役,换取罗将军写下退婚书,罗将军生性至孝,立刻答应下来,并将母亲托付给罗夫人照料,自己孤身一人流放幽冀。也是罗将军时运过人,在幽冀从军十载,便有了勇武之名,适逢火凤郡主重整军旅,罗将军被火凤郡主提拔重用,履立奇功,成为郡主的左膀右臂,名列三杰之首。两人并辔疆场,同生共死,渐渐生出情愫,订下鸳盟,就在婚事筹措的过程中,罗老夫人千里迢迢寻子到了幽冀。说起来郡主和罗将军数年前就派人去接老夫人到幽冀,可是派去的使者回报,当年罗将军充军不久,罗夫人就带着老夫人也出走了,如今罗将军的岳家在战乱中已经化成废墟,宗族离散,根本就无法寻到了。原本亲人重逢乃是天大的喜事,可是罗老夫人的到来,让火凤郡主与罗将军的婚事成了泡影。” 子静尽责地问道:“是否罗夫人就在老夫人身边?” 青萍道:“正是如此,说起来罗夫人也不是寻常女子,性情贞烈,聪慧果决,当年她见父母决定不能改变,便诈言同意退婚,换取了老夫人的一线生机,之后她奉着婆母离开了家乡,罗将军充军边塞,九死一生,她早已不抱夫妻重逢的期望,只想侍奉婆母天年,尽到儿媳的责任,一个富家千金小姐在乱世中独自奉养婆母,这是何等的辛苦,后来得到罗将军消息的时候,她便和老夫人到幽冀寻访,可是重逢之日,却是罗将军即将迎娶火凤郡主的前夕。罗夫人自恃不能和郡主匹敌,决意离去,可是老夫人声言罗将军若是辜负儿媳,便要悬梁自尽。” 子静冷冷道:“为了荣华富贵,抛妻弃子的也不是没有,只要火凤郡主不在意,又有什么关系,再说罗将军也是情有可原,而且若是得罪了郡主,别说是罗夫人,就是罗将军母子也难逃一死。” 青萍拊掌道:“谁说不是如此,想郡主手掌幽冀军政大权,生杀予夺,何等的尊荣,别说罗将军本就和她两情相悦,就是罗将军另有所爱,在郡主的权势和才貌之前,又怎能不屈膝,当时人人都担忧郡主难过,又担心她伤害罗夫人,以至和罗将军再无转圜余地,也有人去劝罗将军的老母和未婚妻子,若是罗夫人肯屈居侧室,郡主当能谅解罗将军苦衷。其时,就是罗夫人自己也已经默许,情愿退居侧室,可是郡主是何等人物,怎会抢夺别人的夫婿,不知是如何挣扎,郡主传下军令,让罗将军和罗夫人即日完婚,原本为郡主准备的喜服嫁妆全被郡主转送给了罗夫人,这一场喜宴办了三天三夜,幽冀人人都称赞郡主大度宽容。” 子静低声道:“郡主这般胸襟器量,自然该人人敬重。” 青萍道:“虽然婚事生变,罗将军另娶妻子,但是郡主对罗将军仍然十分信赖器重,九月之后,罗将军幼子早产,险些夭折,郡主亲令名医调治,才保住性命,郡主对此子爱如己出,为之赐名承玉,并收为义子。过了半年多,罗夫人一病不起,这也难怪,罗夫人本是深闺弱质,弱不禁衣,可是为了侍奉老夫人吃尽苦头,病根早已深种,如今发作出来,一发不可收拾,虽然幽冀名医百般设法,可是却是药石罔效,郡主前去探望,罗夫人在病榻之上亲执郡主之手,托付后事,郡主虽然不曾明言,却已经默许,人人都知道,罗夫人病殁之后,最多一年半载,郡主和罗将军就会缔结鸳盟,虽然为了病重的罗夫人,无人四处宣扬,可是却是人人乐见其成。” 子静眼中闪过一丝神光,却因他低着头,无人察觉,他接道:“好梦由来容易醒,想必婚事终究是不成的。” 青萍叹息道:“是啊,孰料世事莫测,建平四年,戎人袭雁门,郡主亲自率兵出击,在雁门外大破戎人,幽冀大军远征塞外,内部空虚,不料杨威突然起重兵攻打幽冀,虽然各地诸侯和大陈朝廷貌合神离,可是谁会想到杨威会在幽冀和蛮人作战的关键时候起兵攻击呢,这等趁人之危,岂是天子所当为。罗将军原本留守信都,闻讯领军迎战,****兵力十倍于幽冀守军,虽然罗将军军略出众,可是强弱悬殊,罗将军虽然用了妙策数败****,可是终于被杨威击败。这时郡主得知****犯境,千里急援,可惜还是晚到了一步,罗将军已经战死沙场。郡主大怒之下,十荡十决,将杨威逐出幽冀,攻入上党,继而兵犯河东,直取杨威的根基关中,天下为之震动。郡主更是传檄天下,意欲和诸侯会盟,颠覆大陈朝廷。滇王、汉王也因为杨威无故对藩属出兵,所以起兵呼应,其时大陈立国不到四年,承平未久,人心思安,所以翠湖岳秋心奔走四方,想要斡旋此事,可是这时信都传来凶信,罗夫人得知夫婿阵亡,伤悲之下香消玉陨,只留下一个孤儿托付给郡主照顾。郡主更加震怒,立誓定要取杨威性命。岳秋心与郡主本是情同姐妹,昔日洛阳会盟,如果不是岳秋心说服了郡主,幽冀根本就不会尊奉杨威为帝,这次郡主大动干戈,岳秋心出使幽冀,婉言劝说郡主罢兵,却被郡主严辞拒绝。郡主当岳秋心是知己,所以不曾虚以委蛇,岂料岳秋心一心维护大陈朝廷,竟然背叛了郡主的信任。” 听到青萍辱及师尊,颜紫霜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叹息声中流露出不被理解的深沉哀痛,子静却是淡淡问道:“翠湖宗主都做了些什么?” 青萍眼中闪过寒芒,道:“昔日岳秋心和郡主为闺中知己,推荐了许多贤才给郡主,所以幽冀许多将领官员都和翠湖有些瓜葛,平常还不觉得,这时候就成了心腹之患,郡主为了向杨威复仇,不免有些独断专行,多年来被郡主压制的豪门早有不满之意,在岳秋心的支持下,他们勾结那些受翠湖影响的官员向郡主发难,要求郡主与朝廷和谈,放弃会盟之举,一时之间,幽冀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就连燕王许彦也和他们达成共识,逼迫郡主放弃军政大权。虽然幽冀军政大权多半在郡主掌握之中,可是毕竟还有许多将领官员都是燕王提拔,所以一时之间,郡主号令不行,兵困河东,进退失矩,同时遭遇亲人和挚友的背叛,想来当日郡主定然是心痛无比。” 楼中一片寂静,这些事情他们有些人十分清楚,有些人却是不甚了了,听青萍轻声细语,缓缓讲来,不论心意如何,不论属于何种势力,都是心中生出惆怅之意,想到火凤郡主当日面对众叛亲离的局面,该是何等的心寒落寞。这时,绿绮的琴声变得宛转低徊,满是幽愁暗恨,将那一种四面楚歌、孤单寂寞的苦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子静却是容色淡淡,漠然道:“燕王和火凤郡主既然是父女,为什么反而和女儿作对起来呢?” 青萍叹息道:“纵然是父女情深,可是涉及到权力之争,也不免生出嫌隙,虽然燕王的权势地位几乎大半是郡主襄助取得的,可是幽冀人才都归属郡主幕府,燕王大权旁落,自然不免有些不满,看到郡主为了报复大举兴兵,穷兵黩武,燕王已经安逸惯了,自然不愿为了一个将领和朝廷为难,在他想来,既然已经取胜,只要在和朝廷的谈判中取得一些利益就行了,而且燕王也想趁机夺回军权,权势的诱惑纵是父女之情也不能抵御的。” 子静冷冷道:“即便如此,军权仍在郡主掌握之中,郡主若是下了狠心,重新掌握幽冀局势也是不难。” 青萍怒道:“这就是岳秋心最不可饶恕之处,她知道郡主对义子罗承玉爱如己出,就挟持了承玉公子,迫使郡主屈服,承玉公子乃是罗将军仅存的一点骨血,郡主对罗将军情深意重,如何能够坐视承玉公子受害,而且郡主其时已经有意将承玉公子立为世子,继承燕王王位,这种情形下,郡主也只能无奈屈服。” 子静漠然道:“想必翠湖宗主是希望郡主撤军吧,郡主只需答应了她的条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郡主平定了幽冀的乱局,难道还怕没有机会报仇么?” 青萍讥诮地道“这些事情你都能够想到,难道岳秋心想不到么,为了杜绝郡主再次起兵的可能,她和杨威提出的条件是让郡主嫁给太子杨侗为妃,他们想得倒是非常好,只要郡主嫁入了皇室,势必不能再掌握幽冀兵权,而且郡主总不能对夫家动干戈吧!当时郡主大军在外,军中粮草全落入那些官员掌握,燕王又在信都屡屡传书,暗示郡主答允。郡主将自己关在军帐之中,苦思一日夜,终于作出了决定,她接受了岳秋心的条件,同意嫁入皇室,岳秋心心愿得偿,避免了一场足以颠覆新朝的战乱,博得仁义美名,只可怜火凤郡主,被迫嫁入皇室,本是天上的彩凤,却被囚入黄金的牢笼。为着杨威的江山社稷,岳秋心居然抛弃多年姐妹之情,枉顾郡主昔日恩义,子静,你说这岳秋心是不是天下最无情无义之人?” 至此,绿绮琴声变得阴郁艰涩,哀伤凄婉,如同冰河下面呜咽的泉水,令人生出满腔仇恨无法宣泄的感觉。 颜紫霜没有反驳,只是露出淡淡的苦笑,那种惆怅感伤之色,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免动摇,唐仲海见状怒道:“青萍姑娘未免太过分了,昔日火凤郡主为了一己私仇,不顾江山社稷,不顾黎民百姓,发动叛乱,倾覆朝野,岳仙子大义灭亲,正是舍弃小义成全大义,人人为之感叹,岂是你一面之词可以诬蔑的。” 青萍微微冷笑,绿绮神情没有丝毫改变,但是琴音突然多了几分冷厉,楼中气氛陡变,这时,那少年子静却语气淡漠地问道:“火凤郡主嫁入皇室,且不知后来又如何呢?” 青萍神色一缓,黯然道:“郡主是何等人物,纵然被迫下嫁,焉能动摇她的心志,她和杨威约法三章,其一,她虽然嫁入皇室,但是皇室不能干涉她的行事,不过郡主也答应只要杨侗在生一日,她就不回幽冀;其二,她要别室而居,不经郡主允许,太子不得进入她的居处,相对的,郡主同意为皇室生育一个子女;其三,立罗承玉为燕王世子,皇室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涉燕王爵位的承袭。其时,杨威等人也不敢过分逼迫郡主,以免弄巧成拙,所以双方达成约定。建平五年,郡主嫁入皇室,虽然皇室以正妃的礼仪迎娶,可是郡主并无一丝欢容,就在郡主离开幽冀的那一日,幽冀众将千里相送,直至易水,都是愤恨难平,郡主一身素衣,在易水之畔抚琴而别。” 这时,绿绮琴声突然发出孤绝之声,高亢激昂中透着绝决之意,青萍神色凄迷,伴着琴声唱道:“昔日驱驷马,设宴黄金台。旌悬白云外,骑猎红尘中。今来向易水,素盖转悲风。荣华与歌笑,万里尽成空。” 一曲唱罢,琴弦声如裂帛,嘎然而止,满座寂然,众人默默品味着当日火凤郡主万念俱灰的心境,都是一阵怆然,只有那灰衣少年子静仍然是那样的漠然冷淡,似乎青萍所叙述的这段情事于他只是石上流过的清泉,水过无痕,没有在他心湖留下丝毫涟漪。 第三章 天涯梦醒 颜紫霜起身裣衽道:“家师确实有负郡主情谊,只是当日天下承平不久,黎民百姓刚刚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家师实在是不愿见生灵涂炭,至于逼迫郡主嫁入皇室,也是不得已之事。郡主天纵其才,若是任其所为,不过一年半载,郡主就可以重掌幽冀军政大权,到时候挥戈南下,天下再无可以遏制幽冀铁骑的力量,唯有令郡主离开幽冀才能釜底抽薪。至于和亲一事,宗主也是不忍郡主孤单一生,虽然先皇仁厚,可能不当郡主之意,可是他对于郡主始终是尊敬爱护。郡主别居,不得允许,先皇从不敢入郡主居处半步,郡主独自抚养九殿下,不许先皇亲近爱子,先皇也是凛然遵从,不敢有违郡主心意,建平十五年,先皇继位,虽然立了发妻正妃唐氏为后,可是晋封郡主为大皇贵妃,规制起居一如皇后,皇室对于郡主可以说礼遇有加,并无半点轻辱,且有九殿下承欢膝下,当可稍慰郡主孤寂,这也是家师一片苦心,还请小姐体谅。” 青萍冷冷道:“不提九殿下也还罢了,提起来更是令人齿冷,昔日杨威和岳秋心要求郡主为皇室生育一个子嗣,不就是想利用母子之情,妄想夺得幽冀大权么,也算他们知道郡主的厉害,郡主虽然身入洛阳,只能遥控幽冀大局,不过数载就已经重掌幽冀之权,自建平六年九殿下降生之后,皇室便千方百计,想要让郡主同意将这个孩子立为燕王世子,可惜郡主心意已决,承玉世子地位稳固,皇室又想法设法想要将九殿下置于掌握,可惜郡主权威不因身陷洛阳而稍减,郡主十余载深居简出,九殿下藏于深宫,别说外人,就是太子杨侗也休想见到这个孩子。皇室见无法通过亲情影响郡主,所谋不能得逞,便下了狠心,永和五年,洛阳宫变,杨侗死于乱中,新君继位,朝局刚刚稳定,郡主上书要求返回幽冀,这本是昔日约法,皇室不能阻拦,可是有人却不想让郡主重返故土,在郡主行前,趁着月黑风高,将郡主的寝宫化成一片焦土,郡主虽然孤身在洛阳,可是身边高手如云,当时朝政在唐氏控制之下,若非是杨、唐两家联手,再有翠湖相助,焉能一网打尽,唐二公子,颜仙子,你们说是不是?” 颜紫霜叹息道:“原来青萍小姐是来兴师问罪了,想不到清绝先生离开幽冀多年,对于火凤郡主之事仍然了如指掌,不过郡主之事乃是杨阑余孽所为,与翠湖并无关联,若是小姐不信,颜紫霜可以当众立誓,若是火凤郡主之死和我翠湖有关,紫霜情愿死于乱刃之下。” 唐仲海也肃容道:“颜仙子所言正是唐某想说的,唐氏对火凤郡主视若天人,更何况还有幽冀大军为郡主后盾,怎会为此欲盖弥彰之事,郡主之死家父也为之痛惜不已,更何况九皇子失踪不见,更是令家父常常自责,不应让郡主的唯一骨血流落在外,不知道两位小姐今日前来,可是尊师之命?当日郡主仙逝,朝廷曾经派遣钦使赴幽冀向燕王和世子解释此事,尊师想必和幽冀仍有联系,应该知道此事和朝廷无关的。” 青萍冷然道:“此事我们也没有证据,自然不能以此发难,再说郡主的大仇自有人报还,我们今日只是为了家师。此事纵然别人不知,你翠湖也是知道的,家师仰慕郡主,多有人知,若是郡主嫁与心爱之人,家师情愿终生侍奉郡主夫妻,死且不悔,可是郡主却被迫嫁入皇室,家师自惭不能挽回大局,离开幽冀之后,更是郁郁寡欢,两年前郡主死讯传来,家师为之泣血断肠,舍弃我姐妹而去,如今家师生死不知,为人弟子,怎可不为师尊复仇,只是你翠湖中人仙踪缥缈,岳秋心又是一代宗师,退隐之后足迹不出翠湖,想要报仇谈何容易。我姐妹本来只能含悲忍辱,在洞庭与世无争,谁知今日得知翠湖弟子仙踪至此,真是天赐良机,想来若是能够取了仙子性命,不论家师是生是死,都是足以告慰平生,不知道颜仙子敢不敢和我姐妹一战。” 颜紫霜淡淡一笑,道:“两位小姐乃是清绝先生弟子,这样的挑战紫霜怎敢不从,若是紫霜战败,自然是任凭两位小姐处置,若是紫霜胜了,两位又当如何?”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绿绮冷然道:“唯有一死。”她的声音宛若冰雪一般清冷,令人凭空生出寒意,又似春日融化的冰泉,带着某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韵律。在这一刹那,原本清丽孤洁的少女仿佛化作了一柄利剑,寒光四射,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人人都觉察得出来,这个少女心中的坚持。 颜紫霜微微皱眉,她并不畏惧和这两个少女的比武,翠湖弟子从来不曾在武功上畏惧过什么人,更何况清绝先生虽然也是当世绝顶高手,可是这两个少女最多也就是一流身手,她担忧的是如果这两个少女死在自己手上,那么翠湖和幽冀之间的仇恨将更难以化解。明年六月十四,是燕王世子罗承玉二十岁生辰,罗承玉将正式承继燕王王位,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还有火凤郡主之仇,罗承玉虽然外表宛似谦谦君子,却是心机深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火凤郡主的支持下早已经将幽冀牢牢掌握,虽然将来难免敌对,可是颜紫霜并不想再给他一个同翠湖翻脸的理由。 青萍眉峰一扬,笑道:“莫非颜仙子不敢舍命相搏么,仙子尽管放心,我们姐妹从未去过幽冀,就是仙子将我们杀了,也不打紧。” 颜紫霜苦涩地一笑,道:“两位小姐苦苦相逼,紫霜也只好接受挑战,只是紫霜有言在先,生死相搏非是我愿,如果紫霜侥幸取胜,就请两位小姐陪我一年如何?若是两位小姐不同意这个赌注,紫霜就是弃战而逃,也不敢和两位小姐交手。” 青萍一蹙眉,她看出颜紫霜心意已决,如今岳阳楼上还有旁人,若是颜紫霜坚决不肯接受挑战,那么她们也是无可奈何,回头看了绿绮一眼,青萍眼中透出询问之意,虽然平日两人遇事都是青萍作主,可是对于生死攸关的大事,却往往是绿绮拿主意。绿绮幽冷的双眸寒光一闪,说道:“各凭天命。” 颜紫霜等人都是一片茫然,不知绿绮要说些什么,唯有青萍心中明白,解释道:“我姐姐的意思是,咱们什么条件都不用讲了,你败了可以逃,可以死,我们败了也是如此,你若有本事留下我们姐妹,就是给你作一年丫头又有什么要紧。” 颜紫霜微微一笑,心道,若是生擒双绝,迫使她们留在自己身边一年,潜移默化,或许翠湖会多出两个资质绝佳的弟子也不一定,便道:“既是如此,紫霜答应一战,不过我们不可在名楼之中相斗,以免损坏了先贤的墨宝,就到楼前比试吧,却不知两位小姐谁先出阵。” 青萍冷冷道:“我们姐妹从来都是联手上阵,你若怕了,最多找个帮手就是。”颜紫霜早有准备,只见双绝之间不需言语就可以配合默契,便知道两女必是心灵相通,练就一套联手剑法自是理所当然,浅浅一笑道:“也好,两位小姐请。” 青萍和绿绮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淡淡的喜色,青萍转头对着那灰衣少年子静笑道:“子静,今天之后我们就要离开洞庭了,以后你就要一个人生活了,可别让别人欺负了你,知道么?” 那灰衣少年眼中突然闪过惊慌的神色,抢上前一步站到青萍面前,艰涩地说道:“不,姐姐不要抛下子静。” 青萍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伸出纤手轻拍少年的肩头道:“子静,对不住,你不能和我一起走。”就在她纤手将要碰触到少年衣衫的时候,灰衣少年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踉跄后退几步,颤抖着说道:“是,子静知道了。”青萍心中一宽,柳腰折转,娇躯如同飞燕穿林一般越窗而出,人在半空之中回眸一笑,百花失色,一身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衣袂当风,缓缓飞坠,这时候青影一闪,绿绮纵身而出,仿佛一阵清风一般快捷轻巧,两女一快一慢,身形在空中会合,同时伸出左手握在一起,然后身形如同风车一般盘旋起来,红影纠缠着青影,如同蝴蝶一般翩翩而落,又似谪仙落入凡尘。 颜紫霜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以她的眼光,自然可以看去二女内力修为尚有不足,难以从十几丈高楼直落地面,想不到两女却是用了这样的法子将内力汇聚在一起,更利用衣衫和内力的互相作用减缓了下降的速度,可见两女的聪慧和心灵相通,更何况还可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先声夺人。不过这个高度自然不在颜紫霜眼中,淡然一笑,身影一闪,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颜紫霜已经身如翩鸿一般飞向楼下,姿势轻灵飘逸,几乎是和双绝同时落在地上,点尘不惊。楼上众人都是一声叫好,颜紫霜这一式身法已经将双绝的光芒尽皆掩盖。 这时楼上众人纷纷下楼,他们一来未必有如同三女一般的轻功,二来除了唐仲海之外,众人都是熟识,也不必在熟人面前炫耀,雷剑云年纪最轻,所以走在最后,就在他要下楼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只看见那少年子静已经坐到楼内角落地板上,抱膝而坐,埋首膝上,不言不语,仿佛生命都已经从他身上剥离一般。雷剑云心中一动,生出一丝怜悯之意,走到少年身边,轻声道:“你不要难过,青萍小姐也是不想连累你,并非是要弃你而去。”那少年身躯一颤,他缓缓抬起头,雷剑云惊呼一声,只见那少年清秀的面容上露出冷峻酷厉的神情,那双幽深的凤目透出烈火一般的杀机,原本那个消沉落寞的少年仿佛变成了九天修罗也似。他不由按住了剑柄,强行忍住出剑的冲动,后退了一步。少年的目光仿佛实质般将他牢牢锁住,此刻,他原本的迷茫消失不见,流露在外的气质变成了只手掌控千万人生死的惟我独尊。雷剑云只觉得口中口干舌燥,他脱口问道:“你是谁?”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道:“你方才想要杀我是么?” 雷剑云眼中闪过警惕,道:“尚请阁下见谅,方才实在是多有冒犯。”话音未落,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灰衣少年已经向他扑来,雷剑云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长剑,阻挡那少年的攻势,不知怎地,那少年扑来的身影带着泰山一般的威势,让雷剑云不知不觉地用尽了全力。这一剑掀起滔天波浪,将他所有要害全部遮住,就是一盆清水泼来,也未必能够令他沾上半点水星,可是那少年的身影仿佛虚幻一般,穿透了重重剑网,轻轻一掌拍在雷剑云胸前。雷剑云只觉得眼前一黑,如同断线风筝一般被击飞数丈,一阵几乎将他的身躯扯碎的剧痛袭来,让他觉得仿佛身在无间地狱。 等他终于从无尽的痛苦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倒在楼板上,仍然连绵不绝的疼痛让他几乎难以动弹,他勉力移动头颅,视线渐渐清晰,看见那个轻而易举将自己击成重伤的灰衣少年负手站在窗前,窗前原本高卷的珠帘已经放下,那少年正透过重重珠帘向外望去,虽然他的身躯仍然是那样清瘦,且身材并不高大,可是他站立的姿势却是佼佼不群,如同冰天雪地中的一支寒梅独自绽放,但是不知怎地,雷剑云仍然能够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深蒂固的孤寂和萧索。 他忍痛问道:“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那少年冷冷道:“我叫子静。” 雷剑云微微苦笑,陷入了沉思,以他的武功已经算得上是一流身手,居然被这个少年一掌击伤,而且这少年的招式洗炼精绝,没有一个冗余的动作,出手之时更是充满了强烈的自信,那是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才能达到的境界,按理说,拥有这样的身手,早应该名扬天下,可是他却从未听过江湖中有一个叫做子静的绝顶高手。既然从未听闻,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这少年真正的声名必然十分煊赫,只不过他并未表露真名姓,其二,就是这少年出身名门,经过名师调教,所以虽然籍籍无名,却有这样出色的表现。不论是哪种可能,雷剑云认为自己受了这一掌反而有利,既然这少年没有继续出手伤害自己的性命,看来今日就不会再和自己为难,自己要做的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探听这少年的来历身份,尽量的挽回给这少年留下的恶劣印象。不过在他想来,还是第二种可能多些,这少年如此年轻,若是已经成名,他定然会知道这样一个少年高手的存在。 真气缓缓地流入四肢百骸,雷剑云觉得疼痛稍减,虽然内伤仍然存在,短期内不可能出手,可是他已经勉强可以移动,艰难地站了起来,雷剑云走到子静的身后,识趣地隔了一丈多远,避免让这少年误会自己想要偷袭,深深一揖道:“雷剑云不合曾对公子动了杀机,公子已经出手教训过了在下,不知道可否谅解在下的冒犯。”他不愧是岳阳剑派的少掌门,心计深沉,能屈能伸,这样的屈辱被他轻轻一语带过,反而得体的表现了自己的歉意,若是这少年是刚刚出道的雏儿,必定会被他感动。 岂料这少年冷冷道:“你不必多说,你虽然曾对我动了杀机,却是没有出手,我伤你一掌便是已经报复过了,从今之后,你若没有得罪我,我便不会杀你,我知你必然恨我入骨,若是寻到机会或许会向我报复,只要你不怕死,尽管来就是了。” 雷剑云早已想好的种种语言,顿时被生生堵住,不由露出苦笑,这少年不知是聪明还是愚蠢,他既然可以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就应该斩草除根或者虚以委蛇,他却又毫不掩饰的揭穿自己,岂不是加深了自己的恨意么。不过不知怎地,他心中反而生出一丝好感,这个少年虽然性情古怪,出手狠辣,却是恩怨分明的性子。他走上前两步,接近窗子,透过珠帘向外望去。恰好看到一个红影凌空而起,电闪回身,挥剑下斩,身姿美妙绝伦,剑法却是狠辣歹毒,而一个青影贴地平飞,一道惊虹卷向颜紫霜双足,两道剑影配合得天衣无缝,雷剑云忍不住一声轻呼,却是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赞美青萍的剑法,还是为颜紫霜担忧。 却见颜紫霜轻轻一剑划出,那轻描淡写的一剑却迫得青萍柳腰一折,生生退去,也不见颜紫霜纤足如何动作,已经避开了绿绮的剑式。双绝虽然无功而返,可是凭借绝妙的身法,长剑划过一个奇异的弧形,剑芒电闪,又是一招妙到峰颠的杀招,转折变化毫无窒碍,两女心有灵犀,剑法身姿翩翩如仙,却又蕴含着无穷的杀机,令人看的眼花缭乱的同时又能够感觉其中的无穷压力,可是不论两女剑法如何高超,颜紫霜却是挥洒自如,只凭着身法和严密的守势就接下了八九成的攻击,偶然反击一剑,便迫得两女不得不挥剑自救,强弱之势清晰可判。 雷剑云看得眉头一皱,倒不是为了绿绮担忧,翠湖弟子一向不喜杀戮,颜紫霜在足以掌控局势的情况下,是绝不会下杀手的,而且清绝先生生死不明,此人当年在火凤郡主幕府中运筹帷幄,不知多少豪杰在他的策划下折戟沉沙。虽然他已经离开幽冀多年,可是显然难忘故主,此人现在既然已经消失,谁知他不是已经重返幽冀了呢。而且就是清绝先生真的已经死了,幽冀尚有他的故友旧部,所以双绝是万万不能杀的。他是为了如今的战局迷惑,清绝先生的弟子不论武功才智如何,至少不会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怎会在明显不敌的情况下挑战,且不肯认败退去呢? 这时,那少年子静冷冷问道:“火凤郡主果然是已经死了?她没有回幽冀去么?” 雷剑云微微一惊,不明白这少年为何这样问,但是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此事天下皆知,火凤郡主启程前日,杨阑逆党亡命袭击皇宫,想要刺杀当今皇上为杨阑报仇,宫中一片混乱,郡主的宫殿突然起火,等到禁卫军赶到的时候,郡主寝宫已经成了火海,天明之后仔细搜检,发觉除了九殿下杨宁之外,宫中众人尸体一个不少,郡主的尸身虽然无法辨认,可是几件饰物都是郡主平时不离身的,所以断定郡主已经葬身火海。” 少年轻唔一声,冷冷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现在是哪一年?” 雷剑云心中一震,顿时明白,这原本患了离魂之症的少年已经恢复了记忆,可是他为什么要问火凤郡主的事情,他和火凤郡主有什么关联,心头灵光一闪,雷剑云偷眼望向灰衣少年,口中说道:“火凤郡主薨于永和五年,今年已是隆盛二年。” 灰衣少年低声道:“已经两年了么?竟然已经两年了,她竟然没有回去幽冀,她竟然死了。”少年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助和彷徨,可是又隐隐带着怨恨和自责。雷剑云更是确定自己的想法,火凤郡主之子,九殿下杨宁,不正应该是这个年纪么,这自称子静的少年虽然相貌不过中人之姿,但是气度不凡,若说他是杨宁,也不会有人怀疑。可是雷剑云心中仍有疑问。火凤郡主乃是女中豪杰,一代枭雄,她的子嗣理应有着喜怒不形于色的特质,可是这个少年虽然有着凌人的气度和狠辣的手段,却独独没有霸主的气质,这又怎么可能呢?而且为什么一个堂堂皇子,居然练了这样一身绝艺,这样的武功,就是有着最上乘的天赋,也需用尽这少年有生以来的全部心力和时光,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会流落到江湖之上,又患了离魂之症?雷剑云心中疑团越来越大,莫非是自己猜错了,这个少年只不过和火凤郡主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却并不是九殿下杨宁。正当雷剑云冥思苦想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高亢的琴音,那琴音如同利箭一般几乎刺穿了雷剑云的耳膜,他心中一震,向窗外望去,只见外面的战局已经起了极大的变化。 第四章 天魔剑舞 绿绮盘膝坐在地上,正在全神贯注地奏着琴曲,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琴声令人觉得透不过气来,场中只有青萍正在和颜紫霜斗剑,双剑合璧尚且不敌,如今只剩一人,原本应该更加难以支撑,可是奇异的是,场中剑气纵横,落在下风的居然是颜紫霜。雷剑云不由凝神看去,发觉随着那琴声的旋律变化,青萍的剑法越发诡异狠毒,威力更是比方才大了数倍,幸亏和她交手是颜紫霜,雷剑云自恃若是自己和此刻的青萍交手,必然撑不过十招。 只见颜紫霜神色端凝,一招一式越发谨慎,虽然明显的有些迟滞,却是仍然能够支撑,青萍虽然占了上风,但在雷剑云看来,她的面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汗水滚滚,显然这路剑法让她消耗极大,而端坐抚琴的绿绮更是面无血色,专心致志地弹奏着杀气盎然的琴曲,额头上也是有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琴声越发幽咽飘忽,而青萍的身影也越来越快,此刻她手中之剑几乎已经化成了无数破碎的光影,宛若天上的星河重现人间,而她自己的身影更是虚幻缥缈,就如同一团来自九幽地狱的火色魅影,旁观之人几乎看不清她的轮廓,更别提她的剑招。反而是被困在其中的颜紫霜,一招一式仍然缓慢分明,就如同朗朗青天上几抹微云,看似了无痕迹而又鲜亮分明。 这时候在楼上观战的宁素道等人都是退得很远,即使如此,在琴声的侵扰下,他们仍然露出不安的神色,雷剑云心中突然明了,绿绮所弹出的琴声暗藏内力,消减敌人意志,听琴之人需用心灵抵御琴声的侵扰,随着琴声变化,受到影响的敌人的招式不免随之发生强弱的变化,若是心灵软弱之人,就是被琴声控制也不足为奇,而青萍却可凭着和弹琴之人的心意相通攻击敌人因此露出的空隙。当然双绝之间这种琴剑联手,必定有特殊的功法让两人配合的如此森严,又让剑法的威力增加了数倍,而且这必定极为耗费心力。 双绝纵然取胜也将是一场惨胜,不过,若能战败颜紫霜,不仅颜紫霜声名扫地,就是翠湖也将受到重挫,她们的辛苦也终将得到报偿。这样看来,双绝此次挑战并非是不自量力,而是有着取胜的可能的,想通这一点的雷剑云不由有些忧虑,如此一来,局势必然难以控制,如果颜紫霜取胜,恐怕也不能及时收手,唯一的安慰就是自己心仪的绿绮应该不致丧命,毕竟直接面对颜紫霜反击的是青萍,如果双绝获胜,那结局,雷剑云不由一阵心寒,无论如何,他也不愿颜紫霜战败。并非是因为他对颜紫霜的倾慕,那不过是一种没有结局的情感,而是因为一旦翠湖嫡传弟子败亡,许多原本因为翠湖存在而被压制的暗流将会掀起滔天巨浪,虽然有着不小的野心,可是现在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雷剑云不希望混乱的局面这么快就出现。 这时,雷剑云听到那个身份神秘的少年子静自言自语道:“原来杜清绝终于将天魔剑舞重新发掘了出来。” 雷剑云好奇地道:“这天魔剑舞是什么?阁下似乎对之十分熟悉?”当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雷剑云并未指望这少年会回答,岂料这少年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天魔剑舞乃是魔门天音宗一种失传的绝艺,用琴声影响敌人心神,配合剑法克敌,这种剑法因为翩若惊鸿,飘忽如仙,所以便称作剑舞,若是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对敌十人百人,也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可是翠湖的心法融合了佛道两门的心法,对于明心见性颇有独到之处,正可以克制这种武功。” 雷剑云心中一震,魔门天音宗,这是只存在他记忆中的名字,自从七十年前魔门覆灭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魔门六宗的消息,想不到天音宗绝艺重现,莫非杜清绝和魔门有什么关联么?他也顾不得多想,连忙问道:“既然颜仙子的内功心法可以克制这种天魔剑舞,那么双绝岂不是有败无胜。” 子静摇头道:“其实两种心法也可以说是互相克制,谁胜谁败还要看双方的造诣深浅,只是寻常比武败了也就败了,这一战是心灵和武技上面的双重较量,不论谁败了,都会受到重创。只可惜青萍姐姐和绿绮姐姐功力尚浅,待到她们的琴音剑舞到达颠峰的时候,就是颜紫霜反击之时,而修为和心法都是颜紫霜占优,看来这一战多半是会惨败了,反而会让颜紫霜受益匪浅,当然若是两位姐姐痛定思痛,应该也会有不小的收益吧,当然,这还要她们活下来才行。啊,绿绮姐姐在弹《履霜操》了,还是让她们快些分出胜负吧,看来我要助绿绮姐姐一臂之力了。” 子静的声音温和而清冷,没有方才他和自己说话时候的酷厉,可是雷剑云却觉得一阵心寒,双绝在这个少年失去记忆的时候收留了他,从方才青萍临战之前不忘嘱咐子静的情况来看,她对子静定然是十分关爱,而从子静恢复记忆之前的表现来看,对于双绝也是十分依恋,可是从他刚才的话语来看,竟是将双绝当成了陌路人,完全没有为双绝生死担心的意味,这样的狠心绝情,就是自恃凉薄的雷剑云也觉得心寒。 正在雷剑云心思潮涌之时,只见这少年突然随着琴声吟唱道:“父兮儿寒,母兮儿饥。儿罪当笞,逐儿何为。”他的歌声悲切凄苦,意蕴悠长,传到楼下众人耳中,除了正在斗剑的三女之外,所有人都抬目向楼上望来。宁素道方才已经留意到雷剑云没有下来,如今听到楼上有人高歌,声音陌生中带着几分熟悉,却不是雷剑云的声音,心中一动,便已猜到定是那灰衣少年子静所唱,只不过方才他说话口舌艰涩,故而自己一时听不出他的歌声。想到雷剑云影踪不见,宁素道没来由的一阵心寒,正要遣人上前打探,这时,楼上之人继续唱道:“儿在中野,以宿以处。四无人声,谁与儿语。” 歌声中满是被抛弃的苦恨,绿绮的琴声也随着歌声一变,幽愁暗恨,凄凉悲愤,宁素道等人只觉得天地间只有那琴歌之声,不绝于耳,心中更是生出无限苦痛烦恼,令他们恨不得自尽身死,可是理智却偏偏让他们记得凝神去看颜紫霜与青萍的斗剑,一时间面上都露出挣扎的神色,根本没有余暇考虑别的事情。 “儿寒何衣,儿饥何食。儿行于野,履霜以足。母生众儿,有母怜之。独无母怜,儿宁不悲。” 琴声盘旋往复,越来越高亢凄绝,而那少年的歌声也是越来越悲凉,令得众人都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少年在荒野独行,满地寒霜,秋风瑟瑟,无衣无食。而青萍的剑法也随着琴声的变化进入了高潮,剑浪如潮,将她和颜紫霜的身形都笼罩在其中,而颜紫霜却是收缩了防线,陷入了苦战当中。 眼看即将胜负分明,岳阳楼头,珠帘之后,雷剑云满头是汗,恨不得插手其中,却是有心无力,而一曲唱毕,令得战局激化的子静却是神色冷静地看着下面的剑气魅影。 雷剑云忍不住道:“阁下未免太绝情了,你纵然对两位小姐全无感激之心,也不该如此急于看着她们分出生死吧,你武功如此高强,应该不在颜仙子之下,为何不出手阻止她们的决战。” 子静瞥了雷剑云一眼,那双幽黑明澈的凤目透出无情的光芒,他冷冷道:“任何人都要对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负责,青萍姐姐和绿绮姐姐既然要和颜紫霜一决生死,就应该让她们如愿以偿。而且若是拖得太久,只怕两位姐姐败后会元气大伤,现在她们快些分出胜负,落败一方可以损失小些。” 雷剑云顿时说不出话来,这少年虽然无情绝决,可是所说之话却是合理至极,雷剑云叹了一口气,向楼下望去,这时红影几乎已经将青影完全包围,满场都是剑影流光,几乎已经看不见颜紫霜的身影,就在雷剑云心中忧虑的时候,青影突然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一般突然闪现出来,而红影却是气势变弱,雷剑云一声惊叫,场中两道剑虹如同蛟龙一般开始缠斗血战,雷剑云双手握紧窗棂,紧张地看着眼看就要分出胜负的战局。 灰衣少年却冷静地道:“落网之鹰已经挣破樊笼,两位姐姐已经败了,我不想两位姐姐留在颜紫霜身边,可是约定不能不遵从,应该怎么办?” 雷剑云一愣,闻声望去,只见少年子静极为认真的看向自己,他立刻分辨出这少年当真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心中灵光一闪,雷剑云立刻道:“阁下并不在约定之内,若是两位小姐战败,阁下可以带了她们离开,这样一来,就不是她们不守约,而是迫于局势不能守约,颜仙子慈悲为怀,羁留两位小姐也是希望化解彼此的仇怨,定不会强迫两位小姐留下的追究的。” 子静轻轻点头,道:“是啊,你说得对。”说罢注目场中,再不分神。 雷剑云心中一动,又道:“若是劫走两位小姐,需要有存身之处,两位小姐战败之后,必定受伤极重,需要休养,更需要药物补品,阁下若是没有地方可去,在下在七星坞有座别庄,那里是洞天福地,最适合养伤隐居,阁下可以前去暂住。这块玉佩乃是在下信物,请阁下笑纳。” 出乎雷剑云的预料,子静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接受,只是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道:“你想要什么代价?” 雷剑云正想措辞表示自己只是一片好意,却看到子静那双幽冷的凤目中透出的重重杀机,心中一寒,道:“在下只是想和阁下化敌为友,并无恶意。”此言一出,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笼罩在自己身上的杀气如同潮水退潮一般退去,而子静也接过了他手中的玉佩信物,他擦擦额上的冷汗,正要再多说几句,楼下一道剑光冲天而起,然后,他便看到青萍的娇躯向外翻滚而去,每一次翻滚,都有滴滴鲜血坠落尘埃,与此同时,刺耳的裂帛之声传来,琴声突然断绝,只见绿绮一口鲜血喷在琴上,四弦断绝,绿绮伏在琴上,生死不知,双绝已经是惨败之局。 颜紫霜收剑回鞘,这般苦战,就是她也面色有些苍白,可是双目神采奕奕,可见收获极大,她上前一步,歉意地道:“两位小姐技艺高明,紫霜无法留手,还请见谅,不知道两位小姐可还能自行疗伤么,若是不行,紫霜愿意相助,还请两位不要介意。”她虽是胜利者,却是越发谦抑温和,若是别人不免心中感动。可是双绝却是丝毫不领情,青萍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绿绮身边,将一粒药丸塞到她口中,过了片刻,绿绮渐渐复苏,睁开眼睛,冷冷望向颜紫霜,目中满是寒意,青萍却是一跤跌倒,面色惨白,绿绮一声惊呼。颜紫霜连忙走上前,取出一粒药丸关切地道:“青萍小姐伤势极重,不如让她服下这粒回天丹吧。” 绿绮伸手,就在颜紫霜期望的目光中,轻轻挥手,将那粒药丸拂落尘埃,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绿绮拔出琴中暗藏的长剑,挥剑斩向晕倒在地的青萍。楼下的宁素道等人,楼上的雷剑云都是震惊万分,不知道绿绮为何竟要杀害情同姐妹的青萍。颜紫霜眼中寒光一闪,玉手轻拂,一声轻响,绿绮手中长剑坠地,冷冷道:“绿绮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这时,在楼上冷眼旁观的子静突然笑了,低声道:“绿绮姐姐果然这样做了。”然后他掀开珠帘,迈步走去,这一步却是跨越了十多丈的距离,轻轻巧巧地落在双绝身边,毫无一丝烟火气息,仿佛他原本就站在双绝身边一般。然后他轻轻一掌向颜紫霜拍去,就是方才这般苦战,颜紫霜也是从容自若,可是他这轻描淡写的一掌,却让颜紫霜面色一变,飞身退去,看向子静的目光充满了警惕和怀疑。 绿绮看到子静,冰颜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难得的笑颜仿佛春天的第一缕阳光一般耀眼美丽,子静恭恭敬敬地站在两人身边,道:“绿绮姐姐,我们走吧。” 绿绮已经恢复了冰冷的神情,道:“你带着青萍走吧,我伤得很重。” 子静那实质一般的目光从在场之人面上一一掠过,凡是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不由吸了口冷气,那是无情无欲,仿佛亘古以来的苍穹一般冷淡的眼神,子静冷冷道:“我要带两个姐姐离开,你们谁要阻拦。” 众人谁都不愿出言阻止,以免得罪了这个明显不可轻视的少年,更何况双绝的身份特殊,这时,颜紫霜柔声道:“子静,两位小姐伤势很重,若是留下来医治也方便些,你可以陪着她们一起,等到她们伤好了再离开。” 绿绮没有作声,只是淡淡瞧着子静,似乎等着他作决定,虽然她这般沉默,可是只要想到她方才要杀死青萍的行径,就让众人不能不用异样的目光瞧她。子静只是用目光瞥了颜紫霜一眼,道:“不必了。”说罢俯下身去,将青萍缚在背上,绿绮则捡起自己的长剑,收入琴中,又将青萍遗落的宝剑替她归鞘,然后将瑶琴抱在胸前,两人都没有任何言语,便相携走向停在湖边的游船。这时候,唐仲海愤愤道:“两位就这样走了么,难道就没有一个交代,还有你这小子,先是装模作样了那么长时间,又用歌声暗助双绝,如今又要强行救走她们,也未免太猖狂了?”颜紫霜眉头一皱,她自然明白方才这少年虽以歌声相助双绝,却也是迫着双绝迅速决战,自己并没有过分吃亏,只是她不愿和唐仲海产生分歧,只是无奈地看了唐仲海一眼,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绿绮默不作声,仍然向前走去,子静却是回头望了唐仲海一眼,冷冷道:“你要向我们出手么?” 唐仲海冷笑道:“有何不可?”说罢上前几步,按住剑柄,虎视耽耽地望向三人。岂知就在他脚步刚停之时,便觉得面颊一痛,不由伸手一摸,手上满是鲜血,他怔立不动,子静已经走到水边,恰好赶上绿绮,猿臂轻伸,揽住绿绮纤腰,轻跃到游船之上,解缆催舟。 颜紫霜一声轻叹,走到唐仲海身后,玉手轻招,一片染血的树叶落入掌中,方才这片树叶瞬息之间穿过十数丈距离,划破唐仲海面颊,能够飞花摘叶伤人性命,虽然可怕,却还没有放在她眼中,可是这片树叶在划破唐仲海面颊之后,却是力道尽失,轻飘飘落在地上,这等控制力量的绝妙手法,颜紫霜虽然也可做到,但是若想这样毫无烟火之气,却是很难做到,这才是最令颜紫霜心惊的。 看看唐仲海脸色铁青,眼眸深处带着几乎不可察觉的愤恨和屈辱,颜紫霜心中略带歉意,和双绝一战,自己真气尚没有恢复,自恃难以轻松地截下这片树叶,又见这少年并无意取人性命,所以便束手旁观。不过令唐仲海受些屈辱,也没有什么不好,唐家现在权倾朝野,若非是还有三藩的存在,恐怕也不会这样甘心为皇室羽翼。如今各方势力虽然暗中对抗,却是还不敢擅动干戈,因此几乎都在暗中招纳江湖高手,充任杀手谍探,且不论这少年身份,他的一身武功已经足以令任何霸主动心,如今唐仲海和他结怨,某种程度上已经减少了这少年被唐氏吸纳的可能。 这个神秘的少年,究竟是何等身份呢,这样的武功就是自己看了也不免动心,三皇子豫王杨均若是有这样一个护卫,想必可以在纷乱的朝局中占到一些主动吧?只可惜这少年一眼看去就是桀骜不逊,恐怕难以收服,而且他和双绝姐弟相称,若是各方势力都想争取这少年为之效力,幽冀已经隐隐占了上风。不过当前最重要的却是尽量了解这个少年的性情和身世,想到这里,颜紫霜抬头向楼上望去,微微一笑,或者有人能够给自己一些线索吧! 宁素道和上官寿也都是一方大豪,对于这少年惊世骇俗的一身绝艺也颇为赞赏,目光中都带了期望之色,不约而同向楼上望去。 即使是隔着重重珠帘,雷剑云仍然能够感觉到众人满怀期望的目光,忍不住低头苦笑,他能够说什么呢,这个少年的身份隐约莫测,自己可以说出自己的怀疑,但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就是自己可以确定这少年的身份,也要考虑到这个少年的绝高武技和无情狠辣的心肠,自己可没有把握应对可能的报复,虽然这少年没有说过让自己保密,可是若是自己多说了什么,只怕下次见面就是自己的死期。而且,如果这少年果然是九殿下杨宁,他和当今的朝廷以及母族的幽冀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无端泄露这少年的身份,恐怕幽冀和皇室也不会放过自己。滇王虽然雄踞南方,可是难道还会为了自己和两大势力为敌么?居高远眺,他极目望向湖心,游船已经消失在烟波浩淼当中。今日的际遇能够给自己带来什么机会呢?雷剑云陷入沉思。 站在舱门前探头探脑地向房内望去,回到双绝的船上,子静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被呼来喝去的呆傻少年,回到船上不久,绿绮也再度昏迷过去,如今两女都在舱内,子静却被仆妇赶到舱外,不许他在旁边守候。 双绝的船上除了她们姐妹之外,还有一个老仆忠伯和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陈三、陈嫂,这三人都是清绝先生留给双绝的家仆。清绝先生离开幽冀之后并未隐居,而是改换了容貌浪迹天涯,先后收留了两个女弟子和这三个仆人,一行人四海为家,却是没有落脚之处。两年前,清绝先生突然留书出走,众人四处寻找,却是没有踪迹,无奈之下绿绮和青萍便倾囊买了一艘游船,在洞庭卖艺为生,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清绝先生若是想见她们,可以轻易寻到她们的行踪。只可惜两年来清绝先生音讯全无,而两女又不愿去幽冀看人脸色,所以只能滞留洞庭。这一次挑战颜紫霜,除了为师父雪恨之外,两女也是希望此事能够传到清绝先生耳中。这个目的倒是已经达到,一曲天魔剑舞,和颜紫霜几乎斗个平分秋色,虽然最后落败,却是虽败犹荣。 将子静赶出来的正是陈嫂,当初子静沦落岳阳,被青萍带回船上,就是陈嫂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如今虽然他已经恢复了小半记忆,在陈嫂面前仍然是唯唯诺诺,不敢反驳。过了半晌,陈嫂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拿着换下来的衣衫准备到后舱清洗,看到子静仍然在舱外苦守,笑骂道:“你这傻小子,还不去厨房做些清粥小菜,等到两位小姐醒了,端上来不是最合适么。”子静一听,清秀的面上露出不可抑制的喜色,转头就向外跑去,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想法,一定要做出最美味的饭菜,绝不能让青萍姐姐再将自己抛弃。 这个想法一涌上心头,子静突然停住了脚步,脑海中浮现出一双世间最美丽的凤目,潮水般的记忆冲击者他的心灵,依稀仿佛中,仿佛又看到那站在玉阶之上的清冷女子,面上明明带着难得出现的温和慈爱的神情,口中却说着最冷酷的话语。 “子静,你不能和我一起回去。” “以后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子静缓缓跪倒在地,强烈的痛苦让他的身躯开始蜷缩成一团,整整两年,他浑浑噩噩地忘记了一切,可是方才岳阳楼前,青萍有几分和那人相似的容貌和几乎是同样的话语,让他开始恢复过去的记忆,只不过那时双绝尚在危险当中,他下意识地闭紧了心门,将令自己痛断肝肠的一幕暂时忘记。可是无意中再次想到“抛弃”两字,于是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两年前让他崩溃的记忆完全恢复,突然,他仰天叫道:“不,我不要一个人,为什么要赶我走?” 目光落到双绝的寝室舱门之上,他突然飞身跃起,撞开了舱门,清净雅洁的房内,一左一右两张宽大的软榻上面,绿绮和青萍都在昏睡当中,房间里面飘着淡淡的药香。子静下意识地奔向青萍躺着的软榻,望着青萍憔悴美丽的容颜,他缓缓跪倒在地,记忆中美丽的容颜和眼前的少女重合在一起,他伏在软榻之上痛哭起来。在他身后,听到异样声响而赶来的陈嫂神情一软,将手中飞刀插入袖管之内的臂套,轻轻一叹。 第五章 同病相怜 八百里洞庭,湖内有无数沙洲,有数不清的湖湾,若是离开来往船只走惯走熟的航道,往往一步走错,便像是走进了迷魂阵一般,很容易就会迷失在纵横交织的水道之中,有些隐蔽在芦苇从中的沙洲湖湾,可能埋葬了累累白骨,也可能盘踞着心狠手辣的水匪,这一段湖面位于淮阴以西,自古以来就是水匪聚集的藏污纳垢之所,就是在太平盛世,也是如此。所以奉公守法的商旅游客都不愿随便接近,反而是无牵无挂的渔夫,可以驾着小舟四处游荡,就是碰到了湖匪也不要紧,最多被胁裹作贼,或许过得更加如意呢。 九月初,秋阳仍烈,在一处无名的沙洲内湖中,一艘华美的游船停在岸边,船头的宫灯之上,“月影凌波”四字清晰可见,通向外面的水道被遮天蔽日的芦苇分隔成天然的阵势,杜绝了不怀好意的人前来打扰,这是一处最好的隐蔽养伤的所在。 “砰”一声轻响,一只苹果砸在正坐在船舷垂钓的少年的后脑勺上,少年恼怒地回头望去,却立刻陷落在那双如同深潭一般清幽美丽的眸子当中。 倚在一张舒适的躺椅上,旁边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香茗点心,一盘苹果,一盘李子,晒着温暖的秋日阳光,怎么看都应该是悠闲惬意的青萍却是一脸的嗔意。纤手一指,青萍怒气冲冲地道:“子静,你给我说清楚,那天到底在我的房间里面做了什么,怎么陈嫂每次看我的眼神都那么古怪?” 子静面上一红,别过脸去,打定主意不肯招供,青萍大怒,恨不得将桌上所有的水果糕点都向这个呆子砸去,但是一想到绿绮跟自己说过子静飞花摘叶伤人的本事,再想起那些点心甜蜜酥软的可口滋味,就再也狠不下心了,忍不住恨恨地瞪了子静一眼,道:“今天中午我不想吃鱼。” 子静见青萍转移了话题,松了口气,道:“那我去洲上抓两只野鸭,一只红烧,一只清炖怎么样?” 青萍刁难道:“不好,野味早已经吃腻了,我要吃点清淡的,而且姐姐也不喜欢吃荤腥。” 子静苦恼地搔搔头,他们躲在这无名沙洲之内已经有十几天了,船上的新鲜青菜早没有了,他当初学习厨艺的时候,手边有各种各样的丰富食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就连佐料也不齐全的时候,忠伯和陈三去外面购买米粮食物还没有回来,现成的野味又不能用,令他生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 见他愁眉苦脸,青萍笑得前仰后合,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一般在湖上回旋,终于她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道:“今天看我给你露一手,子静,你扶我到沙洲上面去。” 子静一皱眉,道:“姐姐,你的伤还没有好,沙洲上面很难走的。” 青萍道:“我的内伤虽然严重,但是却无碍行动,现在虽然不能舞刀弄剑,但是走上几里路还没有什么要紧,再说没有半年时间,我的内伤是不会完全好转的,难道还半年都闷在船上么,快些搀我去吧。” 子静见她坚持,只得揽住她的纤腰,飞纵到沙洲之上,这一带都是湿地,一脚踏下去,便是泥水飞溅,子静直接奔到沙洲高处,才将青萍放下,又折了一根树枝给她作手杖,青萍兴冲冲地东走西看,用手杖在杂草从中搜寻,若是看见可以吃的野菜蘑菇之类,便将子静叫过来,让他认清野菜的模样,在她指点下,只过了小半个时辰,子静就已经摘了满满一篮子野菜,这时青萍已经是香汗涔涔,气喘吁吁。子静见状,连忙抱起青萍,飞也似地奔回船上去了。他没有发觉被他抱在怀里的青萍,面上带了一丝红晕。 回到船上,青萍休息了一阵,拖着子静走进厨房,将那些野菜清炒凉拌,手法纯熟,不多时做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出来。然后迫着一直在旁边打下手的子静品尝,子静犹犹豫豫地夹了一筷子野菜,毕竟他从来没有见过青萍下厨,更何况这些野草能吃么,咽了第一口下去,子静轻轻点头,虽然有些轻微的苦涩,可是清新爽口,还算不错。他兴奋地道:“原来这些也是可以吃的,姐姐,你真厉害。” 青萍面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漠然,直到看着子静吃完午饭之后,才道:“子静没有经历过苦日子,不知道这些东西原本是穷人的半年粮,当初我和姐姐六七岁就四处流浪,便是靠着这些野菜活了下来,后来遇见了师父,才有了比较安定的生活。师父对我们的恩情,就是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子静,你可知道姐姐当日为什么要杀我?” 子静原本神色怔忡地听着青萍那平静中带着一丝忧伤的话语,闻言一愣,低头道:“绿绮姐姐平日沉默寡言,姐姐却是笑语嫣然,所以人人都以为绿绮姐姐生性刚烈,姐姐却是随和的多。可是子静知道,其实姐姐才是最刚烈的那人,若是遇到挫折羞辱,绿绮姐姐可以默默忍受下来,姐姐却是万万不能承受的,除非是事后能够亲手报复,否则姐姐的心就会像被野火焚烧一般苦痛。颜紫霜武功高强,岳阳一战,两位姐姐都知道除非是有奇迹出现,否则一生一世都不能击败她了,两位姐姐又不屑利用外力取胜,所以绿绮姐姐才会想杀了姐姐,因为若是真的做了颜紫霜的丫头,姐姐将来一定会忧愤而死,死也不能瞑目,倒不如现在就杀了姐姐,免得姐姐受苦。” 青萍深深地看了子静一眼,叹道:“虽然你从前浑浑噩噩,可是却是我们姐妹的知己,这些日子我虽然不说,可是真的要谢谢你,当日若是没有你出现,我最多一死了之,姐姐却是要承受杀妹之苦。你恢复记忆的事情我和姐姐都猜到了,我们不问你从前的事情,只要你仍然将我们当成姐姐,这艘船上就是你的家。可是你每天晚上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我和姐姐都很不忍心。子静,我很想告诉你,不论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事情,这世上都有很多人比你更苦。你可想知道我和姐姐从前的事情?” 子静的神情突然变得冷静漠然,听到最后一句话,眼中闪过一丝光彩,道:“姐姐想说给我听么?” 青萍淡淡一笑,拉着子静走到舱外,道:“子静可知道我和姐姐之间的关系?” 子静茫然道:“两位姐姐不是同门师姐妹么,只是朝夕相处,情同手足,所以便干脆姐妹相称。” 青萍摇头道:“我们平时这样说,只是不想提及身世,其实我们姐妹虽然不同父也不同母,却是出自一家,子静可知道二十年前的血手狂蛟尹天威?” 子静摇头道:“我不清楚外面的事情?” 青萍眼中闪过悲切之色,道:“尹天威本是巢湖水寇,三十年前被唐家招安,成了水军大将,此人能征善战,杨威登基之后,唐氏和朝廷借着联姻结盟,尹天威被调到江陵镇守,江陵乃是湖广重镇,若是守住江陵,便可以北据襄阳,南控湖湘,东连武昌,西守西陵,大陈朝廷将这样的重任交给尹天威,可以说是万分重用。尹天威也不负所托,当年火凤郡主和杨威交战,汉王和滇王也都有意发难,杨威将两湖军政大权,都交到尹天威手上,此人以一己之力扼守两湖,虽然也是因为两位藩王心意不坚,可是此人才干的确出众。只可惜这样一个人却有一个最不可饶恕的缺点,便是凶残荒淫。他镇守江陵,执掌两湖军权之时,家中姬妾无数,多半都是他用武力抢夺来的。家母本是秭归人,群山万壑出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秭归是昭君娘娘故里,所以人说秭归多美人,我娘亲就是当地首屈一指的美女,自幼许婚当地名门,不料出嫁之日,尹天威从西陵防线返回,一见她便动了色心,当时下令屠杀了两家亲族,将娘亲掳回江陵。两年之后,我便出生了,尹天威虽然姬妾无数,可是可能是丧尽天良的事情做了太多,所以并没有子女,我出生之后,他欣喜若狂,将我当成掌上明珠,万般爱宠。在我出生的同时,姐姐也在尹天威内宅出生。她的母亲本是名门闺秀,丈夫到江陵出仕为官,不料被尹天威看中,一道军令借刀杀人,她的母亲热孝未除,就被强娶到尹家,当时她母亲已经身怀有孕,不得已屈从了他,生下绿绮姐姐之后,那位夫人或许是见生了女孩,没有可能报仇雪恨,所以自尽身亡,尹天威虽然狠毒,可是或许是因为我降生而心情不错的缘故,便将绿绮姐姐也交给我娘亲抚养。” 听到此处,子静叹了一口气,道:“两位姐姐自幼流落江湖,莫非那尹天威遭到报应了么?” 青萍冷冷道:“报应,这世间只见善良之人受害,何曾见恶人受报,尹天威虽然荒淫凶残,可是的确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虽然出身草莽,可是不仅骁勇善战,而且精通琴棋书画,上马能征战,下马能理政,虽然有许多恶行,但若和他相处久了,又觉得他样样强过别人,娘亲生前曾对我说,她永不后悔遇见尹天威。” 听到这里,子静微微一愣,看向青萍的目光多了几分迷惑,但是很快就变得清澈无比,道:“想必是姐姐的娘亲杀了尹天威,是么?” 青萍一愣,道:“你怎么猜到的?” 子静低头道:“两位姐姐想必和令堂性情相似,所以令堂断然不会是忘记血海深仇的软弱之人。” 青萍苦涩地一笑,道:“是啊,娘亲性子刚强,她当日见到两家血流成河,就立誓报仇雪恨,可是尹天威不仅武功高强,又是权势滔天,娘亲却是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尹天威仇人无数,所以平日十分小心戒备,他有百余姬妾,可是没有一个可以伴他终宵,往往是欢好之后便送回去,娘亲根本没有可乘之机。所以她便想出了一个办法,首先,她强迫自己忘记家仇,一心一意地去爱上尹天威,娘亲姿容美丽,又是聪明颖悟,再加上真情相对,数年时间,果然赢得了尹天威的真心,当然她自己也深深沦陷,我记得那时候娘亲每日里都在欢笑,慈爱的娘亲、威严的爹爹,还有姐姐相伴,我曾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在我五岁那年,尹天威立我娘亲为正室夫人,为她请了朝廷诰命,又遣散所有姬妾,那一天,他终于放弃了防备,在新房之内和我娘亲共饮,就在那一日,家母在酒中投了剧毒,和他同归于尽。” 子静听得神情猛震,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难以张口,青萍却是泪光隐隐道:“娘亲所下的剧毒是牵机散,那是一种********,却是无药可解,这种毒药本是爹爹害人用的,想不到作茧自缚,竟然被娘亲用在了他的身上。爹爹中毒之后,并不惊慌,只是问娘亲是否对他虚情假意,我还记得当日我和姐姐在窗外偷听,原本想听听他们私下里的情话,想不到却听到了这些。娘亲对爹爹说道:‘天威,我从未后悔遇见你,爱上你,可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还有两家几百条人命,今日我陪你一死,也是心甘情愿,至于那两个孩子,我是很想放她们离开,你欠绿绮的血债,今日已经偿还,至于萍儿,你我既然恩仇了了,这个孩子就是你我相知相爱的唯一铁证。你若愿意就让人将她们送走,若是不愿意,就去将她们杀了,让她们陪你我一起去吧。’爹爹听了之后,便笑道:‘我一生杀人无数,享受了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姬妾无数,只是这些美女或者是惧我畏我,或者是贪图荣华富贵,其中唯有你真心对我,我本是心满意足,方才我察觉中毒,原本以为你欺骗了我,如今你既然情意不变,死又何妨。’然后爹爹便让一个亲信侍卫带着我和姐姐离开江陵,他说他生前仇敌无数,不想我和姐姐受他连累。那日,我和姐姐被家将带着离开的时候,我听见母亲在房中抚琴,爹爹便在一旁唱曲,可是我们走出不到百步,我便听到琴弦断裂的声音。”说到此时,青萍终于将尹天威称作了爹爹,或许也是被父母深情所感吧。 这时,舱门悄悄打开,一缕琴音突然从舱内传来,那琴声缠mian悱恻,却带着一种淡淡的欣喜和安慰,那是绿绮在舱门之内所奏。青萍听到琴声,神色一痛,唱道:“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 一曲唱毕,舱内琴声却是一变,变得凄楚苍凉,正是那日和颜紫霜交手之时,绿绮所弹的《履霜操》,这本是描述孝子受诬之泣的名曲,虽然和自己的处境有些不同,可是子静每当想起自己被逐出家门的情景,便会肝肠寸断,所以他最喜欢这一首琴曲,当日他记忆没有恢复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喜欢听绿绮弹奏《履霜操》,他在岳阳楼所唱的那一首琴操,就是青萍见他听琴入神,教给他唱的。若非如此,当日就是他想促使战局激化,也没有办法。 这时,舱内传来歌声,却是绿绮弹琴吟唱,她唱的却是另一首琴操。她的声音不如青萍那样动听,却是别有一种清冷滋味。 “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听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说顾兮知我冤。” 一曲终了,子静神色黯然地道:“绿绮姐姐,青萍姐姐,你们是想劝我回家么?” 青萍淡淡道:“你一见便是受了什么打击的富家少年,从前你失去记忆也就罢了,如今为什么不回去呢?我听你梦里总在呓语,似是有人逐你离家,这么长时间,或许你的爹娘已经在想你了,或许他们已经在后悔,子静,回家去吧,不要四处流浪,像我和姐姐一样,天涯漂泊,四海为家?” 子静低头不语,良久才道:“两位姐姐怎么跟了你们的师父?” 青萍笑道:“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当日家将带着我们姐妹离开,他对我爹爹倒是一片忠心,可惜爹爹的仇人太多了,没有多久我们就被仇人找到,混战之中,盘缠都散落了,仇人又紧追不舍,别说是吃野菜啃树皮,就是几天吃不到东西也没有什么奇怪,若非遇到师父相救,只怕我们姐妹早就成了路边的白骨,就是不死,恐怕如今也已沦陷苦海,生不如死。” 子静怔怔地道:“那家将就是忠伯么?” 青萍笑道:“你猜到了,那家将正是忠伯,你别看忠伯现在和和气气的,当初他在我爹爹身边的时候,可是杀人如麻呢。虽然他也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我房间里面做了什么,不过可问我要不要杀你呢?幸好我心胸宽广,不跟你计较。” 子静下意识地想起了那日将自己从青萍榻前拎走的忠伯铁青的面色,不由庆幸地道:“我以后会小心不得罪忠伯的。” 青萍愕然道:“怎么,你还是不肯回家么?” 子静黯然道:“我只见过爹爹两三次,几乎都不记得他的相貌,而且他已经过世了,我是被娘亲赶出来的,娘亲说她不会再见我了。” 绿绮冷冷道:“她终究会后悔的。” 子静沉声道:“我跟在娘亲身边十五年,娘亲言出如风,绝无更改,她既然将我逐出家门,就不会改变决定,若是有朝一日,她要见我,自会派人来寻我。只是,只是……”他没有再说下去。 青萍无奈地道:“姐姐,要不让子静跟着我们吧。” 绿绮冷冷道:“岳阳之后,我们大概不会有平安的日子可以过了。” 子静连忙道:“我的武功很好的,如果谁敢欺负两位姐姐,我就杀了他们。” 青萍笑道:“你真是好大的口气,若是有人和我们为难,一定是一等一的人物,你可以保护我们么?”她对子静的武功没有了解,所以才这般说。 子静连忙又道:“而且我还可以给你们做厨子,做小厮,好不好?” 青萍闻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却是转头看向舱门,征询绿绮的意见。 沉默良久,舱内传来绿绮清冷的声音道:“这又何苦呢?” 子静紧张地看着舱门,等待绿绮下决定,他紧张地紧紧握住双拳,等待最后的决定,他真的不想再次被抛弃。 绿绮沉默不语,青萍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也好,同是天涯沦落人,子静,既然你已经决定不回家了,那么就留在我们身边吧,不过子静,你总是姐姐、绿绮姐姐的乱叫也不成,这样吧,你以后叫绿绮大姐,叫我二姐好不好?” 子静摇头道:“我叫你姐姐,叫她绿绮姐姐,怎会是乱叫。” 青萍语塞,不由嗔怒着瞧向子静,道:“你叫我姐姐,我叫她姐姐,多乱啊,不行,你得改过来。” 子静坚决地摇头不肯答应,青萍拉着他争执起来,绿绮在舱内看得好笑,她旁观者清,早已看出子静对青萍有着微妙的情愫,姐姐、绿绮姐姐,两字之差却是亲疏之别,不过绿绮却不在意,除了瑶琴之外,本来就只有师父和青萍可以偶尔让她心动扉,子静对她来说,不过是个莽撞少年罢了。见两人仍然在那里争执,绿绮一锤定音道:“罢了,以后子静就叫青萍名字,你们两个都叫我姐姐,这样如何?” 青萍惊道:“姐姐,这样怎行,岂不是便宜了子静,我肯定比他大一两岁的。” 子静的眼中却是光芒闪烁,愉快地叫道:“我知道了,姐姐。” 绿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又转瞬消逝,抱着琴走回舱房,将两个少年少女的争吵声抛到脑后。 良久,青萍和子静吵得累了,两人终于停了下来,子静低声问道:“青萍,若是你们的师父没有死,而是回去了幽冀,你们怎么办?” 青萍反射性地说道:“叫姐姐,”然后犹豫了一下,又道:“若是师父去了幽冀,却不告诉我们,定是已经不想我们姐妹在他身边了,那么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吧,不过我们却是不愿去幽冀的。” 子静明白两女性情,都是绝不肯受人屈辱的,若是幽冀对于接纳两女有丝毫勉强,两女便不会前去幽冀,这也是至今两人从未北上的缘故,心中泛起一丝欣喜,他脱口道:“那就太好了,你们不去幽冀,我也不想去幽冀?青萍,等你们伤势好一点,我们去游历天下好不好,我娘亲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很想四处去看看呢。” 青萍已经懒得纠正他的称呼了,道:“怎么,你很讨厌幽冀么?” 子静沉默了片刻,道:“我不讨厌幽冀,只是娘亲不喜欢我去幽冀,我就不去。” 青萍“喔”了一声,道:“是么,那你的姓名叫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子静淡淡道:“我的姓名已经不用了,子静是娘亲给我的字,以后我便是子静。” 青萍看看他冰冷的神色,道:“你的娘亲这样狠心,赶你出来,不许你回家,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念着她?” 子静望着湖水,良久才道:“娘亲对我很好,虽然她不肯让我留在她身边,可是她教了我很多东西,而且我知道娘亲是想我自由自在,若是她真的狠心,可以让我做许多会心痛的事情,我便是知道娘亲要利用我,也不会想反抗的,可是她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却从来不曾迫我做任何事情,姐姐,你说娘亲是否对我很好?”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可是青萍却听出他话语中的软弱,虽然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她不愿过分打击子静,更何况子静又叫了她一声姐姐,所以她轻笑道:“你说得对,世上哪有不爱孩儿的娘亲,我娘亲就是要和爹爹同归于尽,也没有想过要我一起殉葬呢。”说罢,或许是有些疲倦,她将娇躯靠在子静怀中,舒舒服服地望着夕阳,在她心中,根本就没有将子静当成外人,自己的弟弟,亲近些怕什么,望望天色,她打了一个呵欠,道:“怎么忠伯和陈叔还没有回来,今天晚上的米可没有了。” 子静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望着天边的晚霞。这时,他耳中传来船桨划动的声音,又过了一阵子,他看见一艘小船如飞而来,船首站着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仆,船尾则是一个四十余岁中年人,朴实憨厚,正是忠伯和陈叔两人,满船都是食物和杂货。子静大喜,正要告诉青萍,却只见青萍螓首低垂,呼吸均匀,竟然是已经睡着了。子静心中分外温馨,若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他轻轻抱起青萍,向舱内走去,湖风清冷,若是青萍受了风寒,伤上加病,那就麻烦了。 第六章 湖中血战 夜深人静,湖风瑟瑟,隐藏在芦花荡中的游船上一片沉寂,人都已入了梦中,空气沉静而凝滞,偶然一阵清风吹过,飘来淡淡的芦花香气,这样深沉的夜晚,就是水鸟也已经沉睡无声,只有湖水仍然不停息地流动着,永远不会疲倦。 几只水鸟本已陷入沉眠,突然振翅高飞,正要发出悲鸣,一柄轻薄如纸的雪亮飞刀一闪而逝,那几个水鸟几乎是同时向水中坠落,水花飞溅,湖面上露出一股鲜血。几艘蜈蚣快艇悄无声息地向游船接近。月色下如同鬼魅一般轻悄无声。 距离游船大概五十余丈,从那些快艇上下来九个黑衣蒙面穿着水靠的水手,他们轻跃入水,如同游鱼一般敏捷滑溜,只是几次沉浮,已经接近了游船的船舷,所有的黑衣人各自占住方位,将游船包围起来,其中一个黑衣人掀起面巾,低声吹起了口哨,呜呜咽咽,如同湖风吹过,鬼魅哀鸣,又似水鸟夜啼。片刻,船上也传来了互相迎合的哨声。那几个黑衣人攀上船舷,黑暗的甲板上站起一人,背对着舱门点燃火折,幽暗的火光映照着陈三憨厚朴实的面庞,只是此刻他的眼睛里有着冰冷的寒芒。他打了几个手势,一个黑衣人也以手势相还,陈三低声道:“今晚的食物里面我放了绝品的迷药,他们现在都在昏睡。” 那黑衣人低声道:“那小子武功绝高,为了以防万一,先将双绝劫出,这样如果有变化,还可将她们当作人质,你说那小子将双绝当成至亲看待,可是真的,这次主上就是要利用这小子的身手对付那人。” 陈三口中发出如同水鸟哀鸣的口哨声,将消息传到舱内,然后道:“你且放心,这小子上船之日就是内人照顾他的,他对青萍爱如性命,对绿绮也是尊重非常,上一次他在岳阳楼突然发狂,就是因为青萍说要离开他,回到船上之后,他愣是在青萍床边呆坐了一夜,还又哭又闹,我看这小子神智没有完全清醒,只要控制了双绝,绝对可以驱使他卖命。” 黑衣人点头道:“如此就好,若非是机会难得,我们却偏偏缺少高手,也不会动用你,毕竟杜清绝生死不明,主上本来想让你们夫妻继续守株待兔的。” 陈三看看月色,道:“快些动手吧,迟恐生变。” 这时,舱门轻轻打开,陈嫂颇为秀丽和蔼的面容上带着阴冷的笑容,手中抱着昏迷不醒的绿绮,此刻的绿绮只穿着一件轻薄的月白中衣,若非身上披着一件宽松的青色长袍,只怕是体态毕现。她将用长衣裹好的绿绮递到一个黑衣人手中,轻声道:“你们不可轻辱她,这两个妮子的性子都十分刚烈,若是她们醒来之后发觉异样,就绝不会和我们合作,你们应该清楚,主上是不想伤害这两个妮子的性命的。” 陈三道:“别罗嗦了,去把青萍带出来,她是子静的意中人,若没有她恐怕很难逼迫那小子效命,对了,别取忠伯的性命,他对这两个妮子忠心耿耿,若是有他在,子静更容易被胁迫些。” 陈嫂轻轻点头,走回舱内,其实她并不担心,今日使用的迷药乃是天下之最,无色无味,最难得是的中了迷药之人事前不会察觉,指挥觉得自己比往日疲倦,更易入睡,睡后便无法醒来,服用解药才能复苏,而复苏之后全无印象,更没有后患,她还没有见过可以抵御这种迷药的人呢。 走入舱中,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留在清绝先生身边卧底十年,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绿绮和青萍更是她的小姐,受她呵护爱怜,今日上命难违,却要加害两女,她不免有些心虚。轻轻推开青萍的船舱房门,走进去,看着床上青萍婀娜的身影,轻轻一叹,伸手要将她抱起。 就在这一刻,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仿佛从幽冥中伸出一般,轻轻巧巧地捏住了她的咽喉,她下意识地要出手反击,那只手突然收紧,陈嫂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从那只手透出的无穷力量将她的全部反抗化为己有,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凤眼,在幽暗的船舱之内,那双眼睛如同璀璨的寒星一般明亮,四目相对,陈嫂清晰的看到那双眼睛渐渐燃起了炽热的火焰,却又透着冰寒的杀机,就像是被寒冰凝结的烈火一般,被这双眼睛盯住的人,仿佛身在地狱的烈火中忍受着焚烧残躯的痛苦,又像在九幽的冰泉里面被浸得通透。陈嫂的意识渐渐失去,但是她用尽全部心力使用目光企求着掌控自己生死之人的怜悯。黑暗中传来一声幽幽的轻叹,一缕清晰地语声传入耳中道:“背叛者,都该死。”然后她便听到自己喉骨断裂的声音,眼前浮现出那少年初上船时,自己对他诸般照顾的场景,深切的悔意涌上心头,继而她便陷入那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当中。 轻轻放下陈嫂的尸体,子静目中闪过一丝悲痛,不是不记得这妇人对自己的善待,不是心狠手辣到定要取她性命,子静永远记得娘亲当日的告诫,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当日这妇人不过是奉了双绝之命照顾自己,无论如何周到,都不是真正的恩情,今日自己若不杀她,她就会凭借自己对她的容让得寸进尺,还会凭借对自己的了解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娘亲所说过的话绝无差错,若是你亲近之人背叛了你,就一定要杀了他,因为他会带来比敌人更大的伤害。 当子静的身躯直起的时候,他心中的悲痛已经消失无踪,教养他长大之人智深如海,见他幼时对自己依恋非常,便让他修习一种近似密宗的功法,这种功法表面上并没有什么用处,就是苦练十年八年,内力也不会有丝毫增长,但是这种心法却可以让心灵变得坚忍周密,不易受外物影响。两年前,因为多年的心结和强烈的打击,让他心灵崩溃,度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生涯,可是十余日前的骤然清醒,让子静度过了生平最大的凶险之一,经过这一劫,破而后立,子静的心灵壁垒早已变得坚不可摧,所以对于陈嫂的一点眷恋之情就如同浪花一般,转眼消逝。 他走到床边,轻轻探视青萍的呼吸,眼中闪过一丝为难,他并未修习过毒术,之所以能够避过迷药伤害,乃是因为他的内力精深,少时又用药物伐毛洗髓,所以才将迷药的效力压到了最低,那些黑衣人上船之后,杀气流露,便惊动了他,只是却来不及救下绿绮。如今青萍也受了迷药所害,他虽然自知武功高绝,可是想要保护两女,恐怕会力有不怠。他不擅长心计,全然想不到自己可以先将青萍救走放到安全的所在,再回来救绿绮,只是望着青萍发愣。这时,舱外传来了紧张的呼吸声,子静眼中闪过冰冷的杀机,自己正在不知如何是好,这些人却来添乱。 陈三握刀的手不知何时满是汗珠,妻子进去许久却没有声响,就是白痴也知道出了问题,方才去探过,那小子已经不在床上,想到黑暗中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的子静,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寒,卧底多年,即使每日对着那个有着鬼神莫测的神通的杜清绝,他也没有这样恐惧过,明明对手只是一个心智不足的少年啊。和黑衣人首领互相掩护着前进,接近了青萍的卧房。跟在他身后的两个黑衣人右手握着短刀,左手则是一个银筒,那是可以射出银针的暗器勾魂针,黑夜中,这就是阎王的勾魂帖子。到了门口,听到里面微弱匀称的呼吸声,他相信子静此刻定然是在青萍房中,那房中沉睡之人是青萍无疑,而那个少年是绝不会让心爱之人独自身处险境的,这本是陷入情网的少年的通病。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陈三抬足向房门踢去,只要踢飞房门,舱中毫无藏身之处,在两筒勾魂针的威胁下,应该可以迫使舱内之人束手就擒吧。 就在陈三抬足的瞬间,那原本坚固隔音的舱壁突然碎裂崩散,木屑飞扬中,一个身影扑向三人,冰冷的杀气如同潮涌一般袭来,两个黑衣人同时按动机簧,银针如雨,向那人射去,此刻什么生擒威逼都顾不得了,那足以令任何人心胆俱寒的杀意让他们只能全力反击。陈三目光一闪,那飞来的身影是如此熟稔,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他飞退,避到那两个黑衣人身后,向舱门飞扑而去。身后传来两声短促的惨呼,继而变得沉寂。陈三冲到舱面上,眼中看到严阵以待的同伴,欣喜若狂地向他们纵身扑去,可是不知怎么身子一轻,他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轻快,这一纵身竟然越过了他们的防线,只是为什么他们的眼神是那样的奇怪,意识渐渐消沉,朦胧中仿佛见到妻子的怒容,是否在责怪自己方才不该弃她而去呢? 为首的黑衣人看着陈三奔来的身躯软软栽倒,头颅仍然前飞数丈,那柄从舱中回旋射出的短刀仍然余劲未消,迎面射来,速度如同惊雷掣电,他身边一个黑衣人上前一步挥刀迎击,声若雷鸣,黑衣人踉跄而退,手中长刀折断,那柄霜刃跌落在甲板上,霜刃上一丝血迹也无。黑衣人拍手道:“好本事,子静公子果然是武艺绝顶,若是再过三年五年,就是遇见当世几位宗师人物,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了。” 破碎的舱门之内,一个灰衣少年缓缓走出,他手中抱着一个少女,身上裹着一件红色宽袍,少女的面容冲着少年的胸口,看不清楚,可是从那如云如墨的青丝,和偶然露出的如同凝脂一般的肌肤来看,定然是秀美绝伦。少年的目光从这些黑衣人身上一一掠过,那冰寒刺骨的目光让每一个黑衣人都忍不住身躯轻颤。 为首的黑衣人鼓起勇气,指着离游船数十丈距离的一艘蜈蚣快船道:“子静公子,绿绮小姐已经在我们掌握之中,你若轻举妄动,纵然是能够救走青萍小姐,绿绮小姐的性命荣辱也必然葬送,不知公子事后何颜面对红粉知己。” 灰衣少年的目光淡淡一瞥,那艘快船上,两个黑衣人一个执刀相护,一个一手抱着绿绮娇躯,将一柄匕首逼住绿绮的咽喉,绿绮的身躯娇弱无力,螓首低垂,青丝披散,身上披着一件青色长袍,可是内里月白色中衣隐约可见。灰衣少年心中怒意如潮,可是刻苦修炼过的心灵却如同冰雪一般冷静。他冷冷道:“你们想要胁迫双绝,目的为何?” 黑衣人心中一喜,道:“子静公子岳阳楼技压群雄,雷剑云一招受伤,颜仙子尚且束手,我们主上想要借重公子的武艺,刺杀一个仇人,若是公子答允,不仅绿绮小姐可以安然无恙,尚有黄金万两,玉璧两双,明珠百颗作为酬劳。” 子静冷冷道:“这般重酬,就是天下三大杀手也可以请得动了,子静不才,这些黄金珠玉还不曾看在眼中。” 黑衣人朗声道:“天下三大杀手,刀魔挑战四大宗师之一的刀王杨远,落败无踪,明月足迹不离蜀中,鬼影虽然仍在江湖纵横,只可惜行踪缥缈,难以寻到,公子武功当不在三人之下,只要肯尽心出手,必定是名利双收。若是不然,我们便先杀了绿绮,然后沉船围杀,姑且不论公子水性是否可以比得上我这些属下,就是青萍小姐的安危难道不会让公子忧心么?” 黑衣人一边说一边打量那黑衣少年的神情,他最是擅长威逼利诱,只要那少年神情稍有软化,就可以让他更有把握。可是淡淡的月光之下,那灰衣少年的面容如同古井水一般丝毫不见波澜。黑衣人目光一闪,高声道:“破船。” 水中传来闷声巨响,几个黑衣人破水而出,露出身形,游船轻轻一动,开始缓慢的下沉,速度虽然不快,却是足以让人感觉到其中的危机。 子静心中一沉,他能够看得出,那些黑衣人此举威逼含义较多,可是自己若不屈服,那些人也绝对不会介意将自己葬送在洞庭湖中。他的水性不过平平,而那些黑衣人在水中却如游鱼一般敏捷灵巧,自己身边又有青萍牵累,绿绮尚在敌人手中,除非是自己抛弃两女,否则定是被困之局。 这时,黑衣人已经发觉灰衣少年的眼神中透出愤恨,知道自己的威逼有了效果,按照往日的经验,他再次加重压力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和绿绮小姐都受了重伤,她们挑战颜仙子虽然有情可原,但是无论如何,江湖上的侠义中人已经将她们当成了邪魔外道,更何况她们的天魔剑舞源出魔门天音宗,此事虽然因为颜仙子缄口不言,暂时无人知晓,可是一旦流传出去,两位小姐必然会面对莫大的压力。魔门昔年残害众生,天下共诛,两位小姐若被当成是魔门余孽,会有什么后果,公子应该明白。” 岂料此言一出,子静的面容突然变得冰寒酷厉,他将青萍放到地上,向前一步,负手而立,冷冷道:“你是在威胁我么?” 黑衣人心中一惊,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不由后退了一步,厉声道:“不得再移动,否则我便先杀了绿绮小姐。” 子静抬头望向渐渐沉没的残月,冷冷道:“关于魔门六宗,你知道多少?” 黑衣人努力地想着如何控制局势,为着拖延时间,他不加思索地道:“魔门六宗乃是光明宗、素女宗、武道宗、天音宗、公输宗、补天宗,其中宗派之分并不明晰,往往有兼祧两宗者,但是最后却都归结在这六宗之上。天魔剑舞便是天音宗绝学,以音律剑舞,夺人魂魄,取人性命,昔日传闻杜清绝可以以琴音杀人,就有人曾经怀疑他的身份,可惜有火凤郡主翼护,此事遂不了了之。” 子静眼中闪过一丝漠然,道:“你可知武道宗之事?” 黑衣人心中一凛,隐隐有了察觉,却是不能不回答,说道:“武道宗乃是魔门中以追求武道为目标的宗派,其传人往往除了武学之外什么都不关心,也是魔门中战力最强的一支,不过因为其传人为了修炼武技,往往大肆杀戮,转战天下以求对手,所以敌人也是最多,这一宗的宗主被魔门中人尊为武帝,但是江湖中人往往称之为魔帝。”说到此处,黑衣人突然口齿变得不大清晰,结结巴巴地道:“武道宗的武学,虽然兼容并蓄,难以尽述,可是因为大半是从生死关头、杀戮争锋之中领悟来的,所以戾气极重,狠毒无情,往往出手便是生死立见,每一位成名的武道宗弟子,往往都是杀人如麻,血流成河……”说到这里,他已经再也说下去了,他最擅长分析情报,回想起从雷剑云处得到的这少年出手的情报,想起舱中几乎没有发出警讯惨呼就被残杀的同僚,再想起那斩下陈三首级的雷霆飞刀,灰衣少年方才的异样有了答案,他强行镇定下来,挥了一个手势,后退一步道:“子静公子莫非也是魔门弟子?”这时候,游船已经沉没小半,船身开始有些倾斜。 子静傲然一笑,笑容中满是残酷的意味,他冷冷道:“武道宗子静向诸位请教。” 纵然消失了七十年,武道宗的威名仍然可以止小儿夜啼,虽然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可是“武道宗”三字从那少年口中说出的时候,那些黑衣人仍然觉得心中巨震,更何况子静更是在说话时使用了内力伤人的秘法,就在这些人心旌动摇的时候,子静已经纵身而起,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向挟持绿绮的两人射去。那黑衣人本就受命尽量不伤害绿绮,心中的犹豫加上心神失守,就在他下定决心将匕首下刺的时候,却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在面前断落,挡在自己面前的同伴的身躯从中分裂,然后一个灰影已经将手中的人质夺走。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请教”二字,然后就是一阵剧痛传来。眼前同伴的两片尸身缓缓分开栽倒,飞溅的鲜血将自己浑身浸透,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他仰天惨呼起来。 只是瞬息之间,黑衣人的首领便震惊地看到自己的优势化为乌有,他也算决断得快,高声道:“杀。”几艘快船向游船靠去,那些黑衣人悍不畏死地扑上游船,若有两女牵累,或者可以乘机得手,还有一些黑衣人则是扑通扑通潜入水中,要加快沉船速度,迫使灰衣少年子静只能在水中决战。他们的战术不能说有问题,可是前提是子静要被双绝牵制住才行。 在众人扑上的时候,子静放下绿绮,仰天长啸,啸声凄厉如鬼神,然后他便扑向众多的敌人,完全没有顾惜二女安全的意思,他手中染血的短刀化作匹练虹芒,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几乎所有的黑衣人都觉得下一个死得定是自己,哪里还能舍弃性命去伤害二女。更何况满身染血,形貌酷厉地如同九幽修罗一般的少年完全是杀红了眼的模样,想起武道宗斩尽杀绝的传闻,谁还会相信这少年会为了两个少女放弃杀人的机会,更何况这些黑衣人另有隐衷,根本没有杀害双绝的准备,种种因素造成了横尸遍野的局面。这时候,这些黑衣人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勇猛凶悍,居然无人弃战逃生。这场凶残的搏杀持续了不到一拄香时间,当首领黑衣人断腿残臂倒在血泊中眼睁睁看着灰衣少年将所有手下斩尽杀绝,冷月下浑身浴血地走向自己的时候,他终于崩溃地叫道:“若没有解药,双绝死定了。” 子静脚步一顿,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衫上血水成河,手中的短刀刀柄都已经被粘稠的血液覆盖,他无奈地丢弃了短刀,冷冷道:“交出解药,我不杀你。” 黑衣人已经清醒过来,不由惨笑连连,道:“我已经是残废之人,留得性命又有什么用处,你虽然将我们都杀了,可是解药在哪里你可知道,再过半个时辰,船就沉了,不知道你能不能从这满船满湖的血肉中找到解药。” 子静冷冷的看着黑衣人,突然道:“你要我帮你的主上杀人。” 黑衣人高声道:“是,主上以重金买你杀人,可谓仁至义尽,你也太狠毒了,不愧是武道宗弟子,你是不是这一代的魔帝?” 子静漠然道:“我不知道,武道宗早已星散,谁知道会有多少传人,不过我的师父是武道宗上代魔帝嫡传弟子。” 黑衣人感觉到浑身开始发冷,他想起了身上的重责,挣扎道:“你若肯接下这个任务,我将解药给你。”这番话他自己说来都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子静冷冷道:“我答应,交出解药,我替你杀人,虽然我绝对不许任何人胁迫我,可是你要死了,我可以容忍一些。” 黑衣人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想不到这个刺客竟然是用二十余条性命收买来的,他嘶声道:“黄金珠玉仍然在船上,尚未失落,就当作酬劳,我要你杀的人三日后会在君山听涛阁出现,他尚未加冠,是个英俊威武的少年,身边有很多高手护卫,你一见便知道是谁的。你答应我,一定要杀了他。” 子静也不由动容,这黑衣人纵死也要收买自己行刺,可见此事的重要,但是他只是淡淡道:“我答应你,三日后全力出手,若是失手,却也不会继续追杀,你要想劫持青萍和绿绮姐姐,已经是触犯我的大忌,我肯出手一次,已经是对得起你了。” 黑衣人已经觉得身躯发冷,视线模糊,失血过多,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开始抽搐,少年虽然没有完全答应,可是他已经心满意足,本来他也不相信这少年会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他厉声道:“好,一言为定,武道宗从无背信之人,我信得过你,我腰间有一个银瓶,里面便是解药,你拿去吧,一人两粒,可以解去迷药。啊,你杀了我吧。”他再也难以忍受那种缓慢痛苦的死亡。话音刚落,他能够觉察到冰寒的利刃割断了自己的咽喉,血水上涌,他心中狂呼道:“主上,我已不负所托。”意识便彻底消散。 子静缓缓低首,从黑衣人腰间搜出银瓶,原来自己可以轻易取得,不需答应那人的条件,可是他丝毫没有后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对于双绝缺乏杀机,因此被自己反击成功,可是只要有可能,他绝对不愿意双绝有任何损伤。举目四顾,子静终于脸上添了愁容,这里已经成了修罗屠场,游船正在沉没,实在不合适养伤了,而且自己既然答应去刺杀那黑衣人不肯说明身份之人,事先更应该将双绝安排妥当。先将解药喂入双绝口中,子静举步向舱内走去,他想起忠伯尚在船舱中昏迷,也不知是否还有命在,若是能够救出忠伯来,或者会有办法解决面前的难题吧。 第七章 倾盖如故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湘妃墓前,一个灰衣少年肃立不动,望着青石墓冢陷入沉思,四周茂林修竹,环境清幽,秋风瑟瑟,阴云密布,落叶飞舞,仿佛二妃在风中哭泣一般。大概是六年前吧,娘亲有一日心情愉快,曾说日后要带自己到洞庭游历。拜祭湘妃墓,登临轩辕台,只可惜娘亲终究是将自己舍弃,当日自己神智迷失,却一路辗转折向洞庭,不知是否内心深处仍在翼望娘亲的关爱。两滴清冷滑落,转瞬风干不见,子静对着古墓深深拜了一拜,二妃钟情至此,娘亲昔日总想至此拜祭,或许就是为了倾诉心中深情,在她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人而已,就是自己这个儿子,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人吧? 离开湘妃墓,子静发觉今日的游客十分稀少,一路走来,只看见寥寥无几的行人,他本是不喜热闹繁华之人,这般清静正合他心意,但是这时候空气中已经雾气蒙蒙,转头望洞庭,湖风渐厚,浊浪滚滚,想必很快就要下雨了,子静有些犹豫是否还要去轩辕台游玩。转念一想,明日就要去听涛阁刺杀目标,显而易见,那不是容易的事情,就是得手了,恐怕自己也必须速离险地。这两年来,自己虽然在洞庭停留,只可惜神智不清,竟然没有达成游历洞庭风光的心愿,错过今日,数年之内可能再无机会,所以子静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向轩辕台走去。 轩辕台位于君山西南的山峰上,传说是黄帝铸鼎之处,子静拾阶而上,君山秀丽清幽,却并不险峻,天空中开始飘起蒙蒙细雨,若有若无,沾衣欲湿,雨中的君山别有一番风味。可是行到半山亭之时,却见亭中两个黑衣青年负手而立,隐隐截住通向峰顶的山路。子静略一皱眉,虽然有些奇怪现在还有游人,可是自己既然能够在雨中游山,自然也不能阻拦别人如此,让他惊讶地是这两个黑衣青年的武功。其中一人内力阴寒,佩着一柄蛇形长剑,另一人却是纯阳内力,腰间则是直锋尖刀,可见这两人武功一个是诡秘阴狠,一个是光明磊落,按理说,不论是内力还是招式,这两人都是不合至极,而一个人的武功和心性有许多关联,这两人最易结仇生隙,很难和平相处的,可是如今这两人却是彼此呼应,似乎十分熟稔默契,这令子静心中颇为好奇。又瞥了一眼,将这两人相貌记在心中,子静穿过半山亭向上走去。 这两个黑衣青年给子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对的,这两人对这灰衣少年也是万分留意。这两人奉命在这里扼守,身负重责,自然是时刻留意周围的动静,可是直到这少年转过山道,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才察觉这少年的存在,更令他们惊心的是,那飘飞的细雨在接近少年身边之时无风自斜,这少年分明已经在雨中多时,可是身上却是滴雨不沾,这样的精深内力,在他们记忆中只见过几个人可以施展。而且这少年虽然相貌平常,身姿却是孤傲峻挺,如同雪中青松、云里孤竹一般高洁冷傲,如同实质一般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令得他们心头剧震,竟然提不起勇气拦阻这少年。直到这少年径自登上而去,两人才清醒过来,其中一人顿足道:“糟了,若是这人对主上存了恶意,恐怕只有练爷可以和他交手,快些发警哨上去。” 听到耳边传来的呜咽的警哨声,子静略一犹豫,虽然知道自己可能引起了某些人的不安和误解,可是在他来说,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更何况他也见猎心喜,半山亭的两人显然都是一流高手,可是他们只是通知他人阻截,想必这附近有足以和自己匹敌的对手,在明日行刺之前先热热身也是一件好事。所以他反而放缓了速度,有心让上面的人多准备一些时间。 走了片刻,山路上有一对黑衣人缓步走下,这却是一对相貌相似的青年,神情冷傲,一人左侧佩刀,一人右侧佩剑,明明是兄弟,内力运转也是极为相似,却是兵器不同。三人擦肩而过,那对兄弟都是手按刀柄似乎有意出手,可是直到子静走过数丈,他们仍然没有出手。直到子静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两个青年僵硬的身躯才松弛下来,他们相视一眼,都是汗如雨下,方才那少年和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都只觉得瞬间爆发的杀气将他们的行动全部冻结。幸好自己只是出面试探一下来人的功力罢了,主上身边有练爷护卫,两人都是庆幸不已。一个青年低声道:“传讯上去,除非是练爷出手,咱们这些人纵然占了地利,也是必败无疑。”另一个青年轻轻点头,取出一枚铁哨,若有若无的哨声传去。 子静走出不到数丈,前面黑影浮现,又是两人倚壁而立,这两人都是二十多岁年纪,其中一人浓眉大眼,相貌粗豪,双手筋骨虬结,显然是外家高手,另一人虽然穿着黑色武士服,可是温文儒雅,俊秀非常,手中拿着一柄折扇,轻轻摇动,隐隐可见扇面上山水朦胧,一见便知是擅长小巧武艺的内家高手。这两人却是没有出手之意,反而让出道路让子静通行,那手执折扇的黑衣人更是满面笑容,礼数周到,抱拳一揖,伸手肃客。 子静心中越发生出兴趣,从半山亭两人的心存敌意,到途中那对兄弟的有意试探,再到现在这两人远迎相邀,这六个青年都穿着同样的黑衣武士服,可见必定是隶属于一个组织,他们的主事之人必定在峰顶相候,从先后三组人的态度微妙的变化来看,那主事之人必然气量宽宏,否则那峰顶不论是权贵官员还是江湖组织的主事人,都不会对自己这种桀骜小子这般礼遇的。 心中渐渐有了好奇之念,胜过了寻求高手一战的战意,在踏上最后一层台阶,眼看转过面前的岩石就可以看到峰顶全貌的时候,子静心中也生出急切之念,而就在他绕过巨石的刹那,耳中传来清朗含威的语声,有一人笑道:“人已来了,无痕,我料定来人定是一位少年英杰,果不其然,十年修得同船渡,这位小兄弟,今日你我有缘雨中同游轩辕台,大概也是修了几十年之故。” 子静心中先是微微一惊,他多年苦修,早已将武功和己身融为一体,即使他不使用内力,足音已经是极为轻微,更何况如今他刻意施为,声息绝无,又有山风细雨扰乱,若非是武功胜过自己一筹,否则绝无可能听到自己的足音。可是从说话之人的声音判断,这人虽然也可列入绝顶高手之林,可是比起自己相差甚远,怎会在自己现身前的一刻道破自己的存在呢?他也曾仔细留心,在那一刻并没有警哨之类可以传递消息的声音,而方才仔细倾听,峰顶应有五人,个个身负武功,但是其中武功最高之人比起自己也差了一线,根本不可能发觉自己的行踪并提醒说话之人,心中疑惑难解,子静抬头向轩辕台望去。 轩辕台之下,一左一右肃立两人,左边是一个相貌英俊的黑衣青年,剑眉星目,人如临风玉树,背负朱红色短弓,神情肃穆,右边是一个消瘦青年,相貌平平,双手笼在袖中,一双鹰目奕奕有神。 轩辕台上,则居中站着一个蓝衣青年,他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英俊洒脱,凤目重瞳,面如冠玉,负手而立。 在蓝衣青年身后站着两人,一个是长发披肩的黑衣青年,背负长刀,大约二十六七岁模样,容貌英俊,只是眉宇间杀气过于浓厚,且唇薄如削,可见是心肠狠毒之人,另一个是相貌清瘦,额角宽广,双目深邃明亮的青年书生,他穿着青衣,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此刻他手中正执着一柄纸伞,替那蓝衣青年遮挡风雨。 子静将一路上遇到的六人和眼前的五人对照,轻易便看出这蓝衣青年正是为首之人,站在台下的两个黑衣青年和下面的六人应该是护卫身份,而蓝衣青年身后两人,那黑衣青年显然就是武功和自己在伯仲之间的高手,想必是护卫首领,而那青衣书生想必是幕僚一类的角色。 按理说,那黑衣青年才是子静想要挑战的目标,可是他的目光却不能从那蓝衣青年身上离开,若论相貌,其实那蓝衣青年并不突出,就是他身后的黑衣青年相貌也不比他稍逊,更别说那背着朱红短弓的俊美青年了,可是那蓝衣青年的气度却是最为不凡,明明他身边之人个个都是难得一见的俊杰,可是似乎所有的人的凤仪气度都如同拱月的众星一般,将蓝衣青年烘托得更加耀眼。他的气质明明是那样的平和,他的神情明明是那样的温和可亲,可是却隐隐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仪。不论是千人百人当中,只需他站在其中,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将他忽略。 在子静打量那蓝衣青年人的时候,对面的五人也都在向他注目,不论是相貌还是身量,眼前这灰衣少年其实都并不出色,可是他那种孤标绝世的气质,以及冷漠肃杀的神情,却让几人心中凛然。尤其是除了蓝衣青年人之外的四人,他们久在蓝衣青年身边,早已被蓝衣青年那种浩瀚如海的气质魅力折服,而令他们习以为常的就是,不论多么桀骜不逊之人,在蓝衣青年面前,都很容易失去自我,可是这灰衣少年却如同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剑一般,纵然他的存在已经被蓝衣青年的风度气质淹没,却也不能掩盖他的光彩风仪,反而让他的气质如同匣剑帷灯一般,更增添了神秘和吸引力。 沉默良久,子静终于上前一步,施礼道:“不速之客,打扰兄台雅兴,尚请见谅。”不知为何,他一见到那蓝衣青年,心中便生出好感,否则以他的冷傲,是断然不会说出这等话语的。 蓝衣青年在台上一揖道:“小兄弟说哪里话来,如蒙不弃,请到台上一叙,共赏洞庭烟雨如何?” 子静举步走上轩辕台,轩辕台虽然声名响亮,其实不过是一块巨石罢了,只不过站在台上,台下林木森森,山峰之下便是八百里洞庭浩淼烟波,极目远眺,抚今追昔,倒是一大乐事。子静将心中种种思绪暂且抛到脑后,望着湖上烟雨蒙蒙,湖风一阵紧似一阵,波浪如潮,多年夙愿已了,他心中涌起淡淡的悲伤。或许那蓝衣青年察觉到他心中波涛汹涌,并未出言惊动,任由他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良久,子静想起身边还有人在,回过头正想说些什么,目光一转,发觉阻住路口的岩石旁边,有淡淡的人影映照在地面上,虽然日光被彤云挡住,但是仍然可以看清石后之人的身形,折扇摇摇,应是方才遇见的护卫之一。心中一亮,知道这蓝衣青年定是通过身影发觉自己来到,只不过尚且不知那青年是如何猜测出自己的年龄的。他的目光在岩石下面一停顿,那蓝衣青年已经察觉,微微一笑,露出嘉许之意,然后温和地道:“君山名胜虽多,但是最值得观赏的便是湘妃墓和轩辕台,小兄弟以为如何?” 子静心中生出知己之感,道:“我刚才湘妃墓前过来,虽然天色将雨,可是想到可能再无机会游历轩辕台,所以仍然来此一观,却不料还有兄台也在冒雨游玩。” 蓝衣青年眼中闪过了然之色,道:“原来如此,小兄弟想必有紧要的事情去做,难以等到明日,我也是如此,明日之后便要离开岳阳,只怕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够重临此地,所以就是拼着顶风冒雨,也要看看这黄帝铸鼎的所在。” 子静点头道:“明日我也要离开岳阳了,我倒不想这么快就离开,只是情非得已,否则定然留在八百里洞庭寻幽探胜,只怕就是一年半载,我也舍不得离开此地,只恨我从前白白荒废了许多时光。” 蓝衣青年心中一动,笑道:“小兄弟得罪了什么人,我在此地尚有几分力量,或能为你摆平麻烦,如此一来,纵然我不能长留此地,有小兄弟代我饱览湖山之胜,我也当心满意足。” 子静淡淡道:“也没有什么,本来这岳阳也无人敢主动寻我挑衅,只是我答应了一些人,明日要取一人性命,那人想必是身份非常,我纵然不惧报复,也不能留在此地等着仇人上门。” 此言一出,子静能够感觉到身边数人的呼吸都有些变化,那长发负刀的黑衣青年抢先开口问道:“这么说来,阁下竟是杀手身份,否则怎会替人杀人。” 蓝衣青年却神色不动,笑道:“无痕也未免太武断了,我见这位小兄弟虽然杀气凌人,可是气度不凡,绝不会贪图重金而杀人,或许是别有苦衷,再说就是杀手,也未必都是恶人,无痕,你说是不是?” 那黑衣青年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不再言语,蓝衣青年笑道:“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想不到我今日有幸遇到这样的人物,小兄弟,却不知你要杀之人犯了何种罪恶?” 子静淡淡道:“兄台料错了,我虽然不是贪图黄金珠玉,却也不是为友报仇,甚至我要杀的人是谁尚且不知,不过是受了要挟,用无辜之人的性命换取我姐姐的性命罢了。” 那黑衣青年眼中寒光一闪,似乎有意盘诘,却被那蓝衣青年阻止,蓝衣青年从容道:“原来如此,竟然有人敢要挟小兄弟,我见你心性桀骜,岂能甘心忍受,若是有所碍难,我可以遣人相助你搭救令姐,到时候你便可以畅意而为,岂不是胜过被人胁迫做下不可挽回的举动。” 子静心中一暖,他可以听出那蓝衣青年话语中的诚意拳拳,萍水相逢,拔刀相助,此人果然是豪杰人物,他不由笑道:“兄台不必费心,那胁迫我的人已被我全部杀死,两位姐姐也已经脱险,只是我既然已经答应出手,就不会反悔,再说那些买凶之人既然肯付出如此代价,想必我欲杀之人定是非同寻常,能够杀死这样的人物倒是一大快事。” 蓝衣青年微微蹙眉,从这一番话,他可以发觉这灰衣少年心中并没有善恶之分,这样一来,这少年若是被胁迫杀人,只恐从此万劫不复,他一见这少年便生出亲切之感,实在不忍他误入歧途,犹豫了一下,也顾不得交浅言深,道:“小兄弟,你还不知道欲杀何人,就决定出手,这世上有些人杀之容易,可是却会带来无穷的麻烦,一失足成千古恨,小兄弟理应考虑清楚,再说既然令姐已经脱险,当日承诺出手刺杀也是权宜之计,何必守此小义而失大义呢?” 子静知他误解,以为自己假意应诺出手,然后趁机发难救出被劫的朋友,便将当日情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蓝衣青年眉头紧锁,仔细追问其中细节,子静能够感觉到蓝衣青年的诚心和善意,除了没有提及自己和双绝的身份之外,便没有任何隐瞒。 蓝衣青年面上虽然冷静,心中却是波涛汹涌,这灰衣少年虽然年轻识浅,可是手段却是偏激狠辣,虽然他只是含糊说那些人用言辞逼迫,却没有说明实际的情形,可是他心知其中必然有些蹊跷,否则这少年的两位义姐必然是玉石俱焚的下场,而从这少年的语气判断,他是有所准备的,就是拼上密友的性命,也绝不会接受威胁。这样的举动倒是和这少年流露在外的气宇风标十分符合,可是令他惊讶的是,在控制大局之后,这少年的手段却变得幼稚可笑,居然被一个将死之人胁迫成功。可能是这少年的确不擅应对这样的场面,要不然就是这少年心中杀气极盛,下意识地接受条件,获取杀人的理由。不论是那种情况,这少年都是一个十分危险而又难以控制的人物,若是往常,他必然要设法摧毁这种不受控制的危险,可是奇异的,少年的磊落坦然却让他心中生不出杀意,只是为这少年的不成熟而忧心忡忡。 想了片刻,唯一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他谨慎的问道:“小兄弟既然不知道要杀的人是谁,如何可以保证不会杀错了,不如告诉我那人所在,我替你查清楚一些,若是那人果然该杀,也就罢了,若是那人是无辜之人,还请小兄弟高抬贵手才好。” 子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既然答应了明日全力出手,不论那人是谁都无所谓,反正这世上除了一人之外,无不可杀。” 蓝衣青年又是眉头一皱,继而好奇地道:“小兄弟也有不能下手之人,却不知是谁。” 子静面上神色一黯,道:“那人是娘亲爱子,当日我武功初成,娘亲便下了禁令,我终生绝不许伤害那人性命,除此之外,就是我弑母逆伦也无所谓。” 蓝衣青年心中生出古怪的感觉,这叫什么话,娘亲的爱子,难道不是这少年自己或者他的兄弟么,而且这少年的母亲居然鼓励他弑母,这少年脾气如此古怪,多半是他娘亲的缘故。不过他不好当面诋毁别人的娘亲,只能苦笑道:“既是如此,只希望你的目标不是善良之辈吧。” 子静却是无所谓的神情,要杀之人无论是谁,对他都没有影响,这世上他本就没有什么过多的牵挂。 那一直仔细倾听的黑衣青年却是眼中闪过杀机,他对这灰衣少年十分不满,凭着他的直觉,这少年绝对是个威胁,所以他在这时突然挑衅道:“阁下眼中,似乎他人皆鱼肉,阁下乃刀俎,好像明日必定成功一般,在我想来,阁下反而会送命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但是除了那蓝衣青年眉头紧锁之外,余下之人居然人人面上都露出兴奋之色,就连被挑衅的子静也是神采飞扬,他本有心寻个对手,不料和这蓝衣青年一见如故,本来想就这样算了,不料这武功最高的黑衣青年主动挑衅,这可是如他所愿,担心蓝衣青年喝止,子静立刻冷冷道:“只怕先送命的却是你。”然后真气勃发,一道气劲拂向练无痕。 本已全力提防的练无痕目中寒光一闪,那道气劲竟是袭向自己的要害,若是躲避退让,必然会陷入连绵不绝的攻击之中,所以几乎是全无选择余地,他的真气瞬间爆发,开始了猛烈无情的反击,轩辕台数丈空间之内,突然狂风大作,劲气飞扬,无数劲气彼此交缠撞击,无数的漩涡气场,形成无形的杀局陷阱,可是两人却仍然只是遥遥相望,在这短短瞬间,两人已经利用气势比拼多次,不分上下,其中凶险不可言传。 这时,青衣书生已经拉着仍想阻止这场决斗的蓝衣青年退到台下,就在蓝衣青年刚刚踏上地面的瞬间,轩辕台上的两人同时放开了一切限制,如同狂涛怒浪一般的杀气将轩辕台整个笼罩其中,练无痕的身影仿佛就由魔神,凛然的刀气从他身上涌出,他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一柄锋芒四射的宝刀,而子静却是负手望天,神情冷峻冰寒,如同凌云青松一般孤傲不群,此刻,他反而收回了全部真气杀意,可是激荡的劲风却连他的衣角也不曾掀起分毫。 蓝衣青年心中一寒,他也是武功一流的高手,虽然不甚分明这两人孰强孰弱,可是还是能够看出,这两人一旦交手,必定是不见血无归的结局,练无痕的刀法狠辣无情,以攻代守,而这少年的武功气势凌人,必然也是出手无情,若是这两人开始交战,只怕只有死亡才能结束这场厮杀了,绝对不能让他们交手,心中下了决定,他厉声道:“你们两人都给我住手。”他的语气十分沉重,令人生出若不遵命而行,必定会后悔莫及的感觉。 练无痕心中略一犹豫,毕竟这蓝衣青年是他的主上,若是自己不顾他的命令行事,可是万万不妥,气势不由一弱,他心中一惊,正担心那灰衣少年趁机反击,虽然方才这少年收敛气劲,可是在练无痕眼中,这少年已是蓄势待发,比初时更加危险,这种情况下纵然自己有心退让,只怕那少年也不肯罢手,更何况气机交感微妙非常,自己气势减弱,恐怕他也不能不出手了。岂料出乎练无痕的意料之外,灰衣少年的杀气劲气居然转瞬间消逝的无影无踪,倒是练无痕几乎有些收不住手。 然后练无痕便看到那灰衣少年神色有些赧然地低头不语,看来主上的训斥对这少年居然也有用处。 蓝衣青年再次登台,怒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一句话就要大打出手,可有将我放在眼里,无痕,还不向小兄弟道歉。”虽然他也知是子静先出手,可是毕竟是练无痕先出言挑衅,再说灰衣少年毕竟不是他的属下,所以先出言责备练无痕。练无痕闻言只得躬身一揖,表示歉意,虽然有些勉强,可是想到自己刚才险些引发的大战,极有可能危及主上的安危,他便愧疚难言,这一揖倒是真心诚意。子静闪身避开,低头道:“我也想和他交手,不关他的事。”虽然语气还是那样冷森,可是怎么听都有一种歉意的存在,不知怎么,这蓝衣青年的怒气让他觉得有些不安和温暖,所以才会如此好说话。 蓝衣青年见状不由失笑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两个啊,小兄弟,方才我所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是否仍然坚持要去刺杀那人呢?你要杀之人究竟如何去寻?” 这时,子静心中已经生出不愿让这蓝衣青年恼怒的想法,但是他也不肯改变心意,只是默默不语,蓝衣青年见状只得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也不能阻你,小兄弟,你我相处已有大半个时辰,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今后我如何寻你,明日你若得手,可有一定的去处,若是没有,可愿随我同行。” 子静轻轻摇头,这蓝衣青年心意他虽然感激,可是只见这青年气度,便知道身份非凡,谁知道自己会不会连累了他,更何况他对世事本已心灰意冷,这次完成承诺之后,就要随着双绝流浪江湖,从此不想理会红尘俗事,更不愿多了些牵挂。他淡淡道:“我与大哥缘分已尽,今日一别,或者再无相见之期,大哥珍重。”他心中生出孺慕之情,忍不住将生疏的“兄台”改成了“大哥”。蓝衣青年心中一颤,道:“兄弟何出此言,你我有缘结识,又是颇为投缘,正应该多多盘桓才是。” 子静眼中闪过一丝留恋,转眼便被寂寞掩盖,他微微一笑,突然纵身一跃,轩辕台一侧就是峭壁林立,他这一纵身正是向崖下投去,蓝衣青年一声惊呼,已经看到灰影斜飞五丈有余,然后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向湖心坠去,他高声道:“兄弟小心。”岂知那灰影一声轻啸,已经贴着水面平掠而去,如同游鱼疾鸟一般轻灵快捷,转瞬消失在视线当中。 蓝衣青年瞠目结舌,半晌才道:“无痕,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我看错了么?” 练无痕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道:“主上,这是凌空虚度的绝顶轻功啊,此人武功当真惊世骇俗,难为他小小年纪,是如何练出来的,属下真是担心他的目标就是主上,毕竟岳阳一地,值得此人出手刺杀的人物并不多。 蓝衣青年略一皱眉,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希望不会这么巧吧,无痕,你从前也是极富盛名的杀手,应该看得出来,这人可不是作杀手的性子,想必就是杀人,也会是直接了当的当众刺杀,绝不会暗中偷袭伏击的,他的目标就算是我,也不用担心,或许我还可以说服他放弃刺杀举动呢?” 这时,那青衣书生眼中闪过忧色,这灰衣少年的举动往往出乎意料,令他怀疑说服他放弃刺杀的可能性,此事不可不防,便插话道:“主上,我见此人性格执拗,如果他的目标果然是主上,那么就算他对主上颇有好感,也不会随便改变主意,要不然也不至于连个姓名都不留,依属下之见,主上不如多安排些高手护卫,听此人口气,只要明日失手,他便不会再行刺杀。为了以防万一,还请主上允准。” 蓝衣青年深思片刻,道:“你说得有理,这样吧,明日除了你们之外,也让孟叔准备出手,不过希望他的目标不会是我,你们若有损伤,我心难安,若是你们伤了他,我又担心从此难免多了一个大敌,若是要斩草除根,我心中又有些不忍。” 青衣书生道:“主上勿忧,我见他对主上颇为敬服,若是可以将他困住,只要主上温词抚慰,或者身边可以增加一位绝顶高手呢,且此人若是被别人所用,对我们颇为不利,就是他的目标不是主上,明日之后主上也该尽力将他寻到,拘束在身边才是。” 蓝衣青年目中寒芒一闪,轻轻点头,道:“你说得也不错,不过我见他的性子极为桀骜,只怕世上无人可以拘束他,此事再议吧,青云,双绝有消息没有,她们是清绝先生的弟子,如今又受了重伤,我们理应照顾才是。” 青衣书生摇头道:“尚无音讯传来,哎呀,主上,属下曾经看过‘月影’的情报,里面附有救走双绝的灰衣少年图形,如今想来,和今日这人相貌有些相近,只是气度差异太大,不过据说那图形是那少年子静原本的形象,气质不同也是可能的,主上,今日此人是否会是那个子静呢?” 蓝衣青年一怔,道:“这也极有可能,他说有两位义姐,很有可能就是双绝,哎呀,真是失之交臂,如今我倒希望明日他来行刺我了,若能留下此人,我们当真如猛虎生翼一般。” 练无痕道:“主上宽心,明日定见分晓,不论此人何等身份,只要他真来行刺主上,我等定能将他困住。” 蓝衣青年微微点头,不再多言,看看越发灰暗的天色,雨有些大了,几个属下衣衫都已经有些潮湿了,便道:“好了,今日也算是尽兴了,我们回去吧,明日还要和那老狐狸见面呢。”说罢转身向台下走去,黑衣青年和青衣书生交换了一个眼色,连忙跟了上去。雨中的轩辕台又恢复了宁静祥和。 第八章 杀人红尘中 九月初三日,雨后初晴,君山西南处,潇湘斑竹掩映中,听涛阁内外戒备森严。听涛阁其实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华丽庄园,倚山背水,景色怡人,此处名义上为岳阳一位富商所拥有,可是实际上却是滇王吴衡的别院,用来招待秘密往来的各地使者,自从八月二十五日,唐仲海与滇王吴衡在长沙一会之后,失意北返,这座庄园就入住了神秘的贵客,虽然为了掩人耳目,宁素道没有派来重兵把守,但是所有道路关键之处都设下了明暗岗哨,不许闲人接近。 在通往听涛阁的关键之处,山路道口,两个锦衣大汉负手而立,状似悠闲,实际上却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留意着动静,他们都是宁素道郡守府中的一等侍卫,改了装扮在这里守卫。 其中一个白面汉子看看天色,笑道:“马上就到午时了,换班之后我可要好好喝几杯酒。” 另一人皱眉道:“不是说王上今日要来么,你可别不经心,若是有什么纰漏落在王上眼中,只怕你三年五载都没有机会升职了。” 那白面汉子似乎来了精神,状似神秘地道:“你还不知道么,今日王上不来了。” 另一人疑惑地道:“怎么会呢,我昨日明明听统领说今日王上要来和贵客相见,让我们小心巡视。” 白面汉子得意地道:“你那是过时的消息了,昨夜那些贵客送了书信给王上,说是要延迟一日,王上已经同意,所以明日才是最重要的,这几天我们日夜轮防,早就疲惫不堪了,若不趁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不出纰漏才怪呢。” 那人有些嫉妒地看了白面汉子一眼,此人若论武艺才能不过尔尔,可就是有本事将统领大人哄得眉开眼笑,消息灵通的很,他既然这样说了,就是八九不离十,默默头上的汗珠,头上秋阳高照,晒了几个时辰,他也不免觉得疲倦,既然今日王上不会到此,他也就放松了许多,索性走到路边竹林之内,拣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口中却道:“我歇一会儿,你帮忙看着,若是统领大人过来巡视,可要知会我一声。” 白面汉子眼中闪过怒色,继而变成讥诮,笑道:“也好,你放心,统领大人若是过来,我远远就能看到。” 侧过身去,白衣汉子心中暗恼,心道,平日里只知道明里暗里骂我会拍马屁,老子可从来不曾偷懒躲闲,凭你这点本事心术,若能高升真是妄想,若非老子不想和你结仇,今日就阴你一次,让统领大人训斥你一顿。 正在这样想着,突然看到山路上一个灰衣少年缓缓而行,向这边走来,他本来正在气恼,便高声道:“喂,小子,这里不许闲杂人等擅闯,你要游山往东去,不要在这里盘桓。”他说话官气十足,若是聪明之人,便会立刻离开,这些日子都是如此。不料那灰衣少年丝毫没有停顿,在他说话之时已经来到近前,白面汉子心中一抖,这少年行走之时看上去明明极为缓慢,可是百十余丈,却转瞬行过,这人定有问题。他按住刀柄,叱道:“你是何人,站住,不许接近。”他提高了声音,想让在林中休憩的同伴警觉,这少年虽然明显不可易与,若能前后夹攻,或者能够得手。 那少年停住脚步,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白面汉子只觉得那人的目光满是杀气,他紧握刀柄的手青筋迸起,感觉周身上下如同被冰水浸透一般寒冷,他心中大惊,仰头就要长啸示警,可是他一张口,鲜血却是狂涌而出,他猛烈地咳嗽着,咳出的鲜血中夹杂着内脏碎片,不知何时,那少年竟已无声无息地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倒在地上,努力地望着旁边的竹林和那个灰衣少年,期望看到这少年被同伴袭杀。那灰衣少年走到他身边,低头去解他腰间的佩刀,就在这时,一道寒芒从林中电射而出,袭向那少年背心,白面汉子眼中闪过激动的神色。孰料灰衣少年的身形突然飞腾而起,如同电火流光,以鱼龙反跃的奇绝身法倒纵而起,他手中正是白面汉子的佩刀,人在空中凌空一刀劈下,寒光流虹,白面汉子双目迸裂,眼睁睁看着同伴被那莫测的一刀分尸裂体,鲜血和残躯从空中坠落,白面汉子眼中最后的影像,是那灰衣少年向听涛阁方向缓缓走去的背影。 听涛阁内院正堂之中,蓝衣青年负手而立,望着堂上的那副长宽丈二的中堂画“破釜沉舟”陷入深思,那是一幅名家笔墨,画卷上霸王项羽披甲执锐,杀气腾腾,正率军冲阵,远处河中,隐隐看见沉舟的残骸,霸王的武勇,秦军的恐惧描述得淋漓尽致。 在堂下,青衣书生莫青云和练无痕不知交换了多少个眼色,却都是神情无奈,昨日回到听涛阁,蓝衣青年突然推迟了和滇王吴衡会面的时间,在这两人看来,若是吴衡在此,必有高手随侍,这样即使那灰衣少年果然出现,也不可能得手,若是仅凭他们自己的力量,只怕会损伤惨重,可是他们的意见却被蓝衣青年否决。他们知道主上的性情,决策之前虽然从谏如流,一旦下了决定,便不容更改,所以两人虽然不安,却也没有办法阻挠当前的局势变化。 听涛阁正堂外面的宽广院落之中,两个黑衣青年一左一右扼守,一佩灵蛇剑,一佩直锋尖刀,正是当日在半山亭护卫的两人,他们凝立如山,警惕地守卫着院门。突然佩剑的黑衣青年轻轻转头,皱眉道:“周云,我好像听见了古怪的声音,很像是临死之前呼救被遏止的声音。”那佩刀青年面色一寒,道:“焦平,莫非那人果真是冲着主上来得么?”这时,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惨叫,却中途断绝,似被人生生切断了咽喉。 两人都是大惊,对视一眼,正要说话,这时候另外两声惨叫响起,两人心中都是一凛,听第一声惨叫,应是护卫听涛阁园门的方向,而接下来的惨叫声却是向这边靠近,看起来这人定是一路杀来,这般狠毒骁勇,定是那灰衣少年无疑。绝不能让这少年进去,两人向内示警之后,交换了一个眼色,当日在轩辕台,两人虽然被灰衣少年威慑,可那主要是因为两人本就没有得到出手的指令,如今纵然那灰衣少年厉害无比,他们也不能轻易退却,否则今后还有什么颜面继续守护主上。 接下来两人几乎是备受煎熬,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人竟是要铲除四周的郡府护卫之后,才会进来一般,可是他们的主上早有吩咐,不许他们出去迎击,只能在此地固守,无奈之下,两人只能眼眦欲裂地等着刺客到来,虽然那些守卫和他们没有关系,可是眼睁睁看着有人在自己身边杀人而无能为力,这种屈辱让他们更加渴望一战,即使是必死无疑。不过两人也渐渐生出寒意,那人如此快捷轻松地铲除四周的护卫,换了自己绝无可能做到。正在两人苦苦等待的时候,耳边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 两人举目望去,只见多日来场合他们打交道的巴陵郡守府的护卫统领顺着石板小径正向他们奔来,周云连忙迎上道:“刘统领,快些到我们这边来。”焦平冷冷一笑,跟着周云迎上,隐隐护着周云之侧,神色间有些不以为然。那统领眼中闪过期望之色,拼命奔来,孰料,就在他刚刚被两人一左一右拉住手臂的时候,一道惊鸿凌空掠过那人身侧,血花飞溅,刘统领的首级飞起,在周云和焦平的惊呼声中,刘统领尸身倒地,那抹惊鸿余势未歇,从两人身边擦身而过,飞行五六丈,没入黑漆院门当中,却是一柄断刀。 周云和焦平吓出一声冷汗,同时怒喝道:“什么人,滚出来,不要藏头露尾。” 青石小径拐角处,竹林之后,传来一声长叹,然后两人便看到一个灰衣少年负手而出,明明刚进行了惨烈的杀戮,可是他身上却没有一滴鲜血,他的眼中更是一丝激动情绪也无,若非是周云和焦平两人早已有了成见,只怕绝不会相信这少年就是屠杀了满园护卫的刺客。 子静望着两个熟悉的面孔,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叹,想不到今日要杀之人竟然是一见如故的知交,想起昨日那蓝衣青年的诚意拳拳,怎不让他有些失落,可是自己竟然已经允诺过那黑衣首领,就没有任何扭转的余地。抬足向正堂的院门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了鲜血染成的足印,虽然衣衫没有血迹,可是他足靴底部却已经是血迹斑斑。 周云深吸了一口气,拔刀出鞘,冷冷道:“阁下今日前来,可是为了行刺我家主上,姑且不论主上对阁下十分礼遇,那些护卫何辜,阁下要如此滥杀。” 子静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道:“这些人杀就杀了,有什么好说的,世上没有无辜之人,他们既然拿着刀剑,就要有被刀剑所杀的准备,念在昨日与你有一面之缘,你若退去,我不杀你就是。” 焦平撤剑上前冷冷道:“那也未必,说不定反而是我们饶你一命呢。燕山护卫玄组,阴山剑派焦平请阁下赐教。” 周云也寒声道:“燕山护卫玄组无悔刀周云,请阁下赐教。” 子静望望明净的天空,叹息道:“既然你们自己寻死,也怨不得我,左右今日我要杀了你们的主上,已无情意可言,再说若能斩草除根,或者今日之事不会有人知道,我便可以继续留在洞庭了,你们认命吧。” 焦平和周云面面相觑,这少年莫非是呆子么,他在此杀人全无掩饰,就是滇王的属下再无能,也能查出他的身份,此事想要无人知晓,只怕比登天都难,两人原本以为这灰衣少年有意戏弄,孰料这少年神情肃然,显然不是开玩笑,两人挥去这少年是否白痴的疑问,首先发难。 周云执刀扑上,一刀斩向子静面门,他的刀法充满了一去不回的气魄,刀化长虹,威势凌人,而焦平从侧面呼应,细长的剑身如灵蛇吐信,攻向子静右肋,这两人的武功一个堂堂正正,猛烈悍勇,一个诡异狠毒,防不胜防,配合起来当真是天衣无缝。 子静眼中闪过璀璨的光芒,此刻他手中早已没有了兵器,身影一闪,一掌向周云胸口击去,周云这一刀本是激愤之中劈出,几乎是他全部心血的结晶,猛烈绝伦,孰料竟被这少年击破刀势,他几乎是下意识得横刀平推,辗转如意,毫无窒碍,周云只觉刀法从未如此得心应手,若这少年不后退,必然会被钢刀斩断手臂,他若想后退,此时焦平已经剑刺他的背心,至少周云自认这种情况是无法脱身的。 子静一声长笑,身形纵起,毫无预料地倒翻一匝,右足踢向周云的钢刀,同时间不容发地避开了焦平的长剑,丈许空间之内,毫无发力的征兆,翻转如风车,这几乎是绝不可能的动作。周云只觉得强悍绝伦的力量从佩刀上涌来,内力如剑,攻向他的心脉,他一口鲜血奔出,踉跄后退。同时他的视野中,看见那灰衣少年贴到一剑落空的焦平身后,焦平临危不乱,长剑倒卷,向后穿刺,这一剑如羚羊挂角,全无先兆,周云忍不住喝道:“好!”岂料灰衣少年身躯诡异地扭转,长剑从他腰间划过,却连他衣衫也没有划破,灰衣少年一掌击在焦平背上,焦平身形一颤,向前方飞坠。周云一眼看到焦平灰白的面色和无神的双目,知道若是任他撞击在地上,只恐立刻丧命,也不顾自己正在连连吐血,飞扑上前一把抱住焦平,两人跌做一团。 周云挣扎起身,扶抱着焦平将他放平,伸手去探他的脉搏呼吸,虽然微弱,总算还没有断气的征兆,他正要伸手去抓落在一边的佩刀,胸前再受重击,他翻身栽倒在地,然后胸前便被一只铁足踏住,他只觉得呼吸困难,头昏目眩,朦胧中只看见一个孤傲凌云的身影,隐隐看见那人右手一招,自己的佩刀飞入那人掌中,好一招干净利落的“擒龙手”,然后他便看到那人挥刀下斩,周云几乎是目眦欲裂,血红的双眼瞪着那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厉喝道:“子静公子,住手。”然后周云的神智便陷入昏迷,人事不晓。 子静手中的尖刀指着周云咽喉,距离不到半寸,他之所以停住不是因为有人出声阻止,而是洞开的院门之内五丈,和他距离十丈之处,那引弓待发的俊秀青年,朱红的短弓上搭着一支血红的箭矢,一缕杀气透过箭矢指向自己的眉心。而站在院门处虎视耽耽地是那个消瘦平凡的黑衣青年,此刻他双手扶在腰侧,手上带着鹿皮手套,手指间有星芒闪烁,这青年竟是一个暗器高手。那个青衣书生则站在消瘦青年身前,方才就是他出声阻止子静痛下毒手。 莫青云上前半步,躬身一揖道:“子静公子手下留情,请看在主上薄面,放过这两人吧。” 子静静静地望着莫青云,手中的直锋尖刀没有丝毫移动,他冷冷道:“昨日在轩辕台上,你也在场,应该知道我来此的目的,既然你们在此出现,不问可知,贵上就是我要刺杀的目标,既然如此,双方已经是敌对之局,我又何必看他的面子,放过这两个敢对我出手的护卫。” 莫青云叹息道:“昨日主上与我等仔细研究,猜测子静公子可能会出现在听涛阁,毕竟这君山之上,值得公子刺杀的人并不多,得知公子身份之后,我等皆说子静公子或者会放手此事,只有主上坚持,说公子乃是一诺千金之人,纵然得知主上身份,也不会罢手离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方信主上料人之准。公子虽然是有所为而来,可是毕竟只是为了一个承诺,今日若是不能得手,公子不是便会撒手此事么,如此说来,尚有转圜余地,公子何必定要杀了这两个护卫,他们已经不足为害,还请公子宽宥。” 子静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片刻,他收回左足,提刀向莫青云走去,口中冷冷问道:“大哥在里面么?” 莫青云不由苦笑,哪有口中叫着“大哥”,却要进去杀人的兄弟,不过他不敢激怒这看似平常,却疯狂嗜血的少年,答道:“主上在堂上恭候,令我请公子进去。” 子静轻喔一声,向内走去,再和莫青云擦肩而过之时,走过丈余的时候,那引弓待发的英俊青年箭矢仍然不曾收起,指着他的要害,而那消瘦少年,更是目放寒光,转身过去,双手轻轻举起,看来只要莫青云一声令下,他们就要从前后夹击。莫青云神色千回百转,却终究是没有下达命令。 子静又向前走了数丈,当他经过那执弓青年身侧之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冷冷道:“你为何不下令出手。” 莫青云苦笑道:“我知子静公子乃是有意诱使我等突袭,好获得杀死我们的机会,所以不敢下令。” 子静仰天大笑,清秀的面容露出愉悦的神色,道:“你猜对了,大哥的面子虽然不好不卖,可是翻脸在即,若能趁机杀了你们三人,我得手的机会就更大了,只可惜你太聪明了,罢了,等到我杀了大哥之后,你们还是要和我拼命的,到时候再领教你们的本事吧。” 两个黑衣青年面上都显出怒色,执弓青年朗声道:“燕山护卫玄组花无雪稍后便向阁下请教。” 那消瘦青年也冷冷道:“燕山护卫玄组唐平也会恭候阁下指教。” 子静面上突然闪现一丝苦恼,燕山护卫,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只是却想不起来,想不起来的事情他从来不多操心,举步向内院走去,一道道大门次第而开,子静全无走入陷阱的自觉,只是傲然向内举步,这等气度,周围窥测之人都是暗暗心折。 当子静终于走到内院正堂的时候,一眼便看到昨日相识的蓝衣青年负手站在阶上,在他身后,那武功绝高的黑衣青年肃手而立,在阶下则站着另外四名护卫,除此之外,便只有院中海棠树下站着一个黑衣老者,须发皆白,神色冰寒。 蓝衣青年见到子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叹息道:“兄弟,我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仍然希望今日你不会来此,你今日想必是定要出手杀我,是么?” 子静看到蓝衣青年,原本坚定的心志突然生出歉疚,无论如何,自己是莫名其妙地要行刺于他,可是他却没有对自己恶言相向,对着阶上一揖,子静歉然道:“大哥怪我也好,怨我也好,此事已经没有丝毫余地,若是我杀了大哥,自然你的属下要杀我报仇,我尽量不取他们性命也就是了。” 蓝衣青年尚未答话,那黑衣老者冷哼道:“好大的口气,老夫天组孟湫,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在老夫面前杀害世子殿下。” 子静心中一震,迷茫地看了蓝衣青年一眼,蓝衣青年歉然一笑,道:“兄弟勿怪,昨日你我都没有通过名姓,为兄乃是燕王世子罗承玉,兄弟你既然和洞庭双绝结义姐弟,理应也是幽冀一脉,为何同室操戈,若是兄弟肯退让一步,岂不是皆大欢喜。” 子静低下头去,原来如此,怪不得自己觉得耳熟,燕山护卫,不就是幽冀燕王麾下最精锐的侍卫营么,据说乃是火凤郡主创立的,其中能人异士,数不胜数,个个都可以独当一面,只恨自己平生不愿听到幽冀二字,所以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若是早知道这些人是来自幽冀的,他绝不会踏进听涛阁半步。 见他如此,幽冀众人心中一宽,都以为这少年或者是畏惧幽冀势力,或者是因为双绝之故,已经开始服软,若能如此最好不过,这少年的狠辣无情和惊世骇俗的武艺让他们生出不愿为敌的想法,那老者更是开言道:“老夫和清绝先生也是多年旧交,两个丫头既然是他的传人,又在岳阳楼挑战颜紫霜,老夫也是钦佩得很,子静公子不如去将两个丫头接来,随我们世子返回幽冀,岂不是更好。” 这时,那原本变得消沉低落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是宝剑出匣,明灯破帷,顷刻间变得威势如山,少年的眼睛竟已变得血红,肃杀之气冲天而起,幽冀众人几乎都是反射性地做好了防备,练无痕更是抢前一步将罗承玉挡在身后。可是那少年的目光仿佛透过了练无痕的身躯一般,定定的望着罗承玉。罗承玉轻轻伸手,推开练无痕,迎上那血红的目光,出乎他的意料,那双原本清澈幽冷的凤目中仿佛点燃了炽热的火焰,那是一种无可言表的悲痛和愤恨。他朗声道:“子静,你可是和幽冀结下深仇大恨,能不能告诉为兄,或者有化解的可能。” 子静突然仰面大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奈和绝望,良久,他才厉声道:“原来你就是罗承玉,罢了,我就是拼着将来自尽谢罪,也不会放过今日的良机,罗承玉,你若今日死在我手上,自然是一了百了,最多我陪你一死罢了,你若是逃过此劫,今生我绝不和你相争就是。” 罗承玉眼中满是疑惑,道:“子静,你似乎针对的是为兄本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子静望着他俊朗的面容,喃喃道:“你自然不明白的,你自然不明白的。”说罢一顿足,飞身扑向罗承玉,手中的尖刀刺向罗承玉胸口。练无痕早有防备,纵身迎上,一声铮鸣,一道寒光映照苍穹,迎向子静手中的尖刀,内院十分宽阔,可是这两人同时凌空出刀,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刀风劲气扑面而来,满眼中都是刀光如雪,飞散的刀风过处,花木零落,枝叶飞舞。 那对相貌相似的兄弟护着罗承玉退入堂中,其他的燕山护卫,除了那黑衣老者仍然凝立不动之外,都避到了院墙角落,他们心中都是震惊非常,从前他们虽然尊重练无痕的地位武功,可是仍然觉得他进入天组尚不够资格,今日见到正在生死相搏的子静和练无痕,看到漫天的刀光飞舞盘旋,而自己却是连接近也很困难,才真得生出敬服之意。 练无痕心中觉得分外畅快,这么年了,除了和刀王一战自己得以尽展所长之外,平日交手,不是绝招未出,敌人就已经授首,要不就是敌人采用种种手段避免和自己交锋,就是在自己加入燕山护卫之后,偶然和天地两组同僚交手,不论胜败,都没有这样快意。他,刀魔练无痕,凭着绝世刀法纵横天下,天下三大杀手之一,江湖地位显赫。其实他哪里算得上杀手,杀手往往暗中偷袭,一击不中,飘然远扬,他却是光天化日之下,凭着魔刀上门猎杀,勉强算得上是刺客,不是杀手行径。 练无痕生平的志愿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刀,为了这个志向,他去挑战刀王,只可惜一战败北。刀王杨远,四大宗师之一,同时也是朝廷钦封的逸王,杨威的堂弟,他落败之后,朝廷派出大内侍卫追缉,想要将他生擒活捉。他是在生死两难的情况下被人所救,之后既是感恩,也是为了避祸,他投靠了幽冀,可是他最大的愿望仍然是遇到刀法名家,通过对决提升武技。今日他才得偿夙愿,这少年的刀法是那样的狂野狠辣,和他以攻对攻,居然平分秋色,练无痕一向自负,他的刀法就是以杀戮攻击见长,若是论攻击,无人可出其右。虽然败在杨远沉凝浑厚的刀法之下,可是他对杨远的刀技却觉得没有兴趣,不是同道中人,可是这少年居然可以在攻击上和他匹敌,这让他怎不兴奋欲狂。 望着正在交手的两人,那执着折扇的黑衣护卫张大了嘴,显得十分可笑,满场刀光流射,明灭的光影中几乎看不见两人身形,他艰难地闭上眼睛,希望平静下来,他是玄组最为冷静的一人,知道自己为两人刀法慑服,若不清醒过来,会难以应付接下来的局面。过了片刻,他平静下来,不去看场中的刀光虹影,四处环顾,只见孟湫已经站在堂前石阶之上,以防若是子静取胜飞身来袭。自己这一组除了焦平、周云不见影踪之外,都散立四周,望着绚烂夺目的刀光发愣,和自己一组的同僚离战场稍近,粗豪的面容上满是细微的刀痕,血丝如织,只是他却望着刀光发呆,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受伤了。执扇护卫一声低骂,艰难地移动到同僚身后,将他拖到墙边,轻点他的灵台穴,那个护卫浑身一颤,已经清醒过来,不敢再望战场,骂道:“练爷是刀魔也就罢了,怎么这小子的刀法也这样邪气。” 就在这时,场中两人同时叱喝,然后传来一声一连串铮铮的刀鸣,执扇护卫忍不住举目瞧去,只见交战两人都是横在空中,每一次翻转,都是双刀连续撞击的时候,两人都仿佛是蛟龙一般在空中翻滚搏斗,力竭之时,两人都是颇为默契地以刀点地,再次腾跃在空中。 铮铮的刀鸣之声越来越巨大,而且彼此冲击回响,震得玄组这些青年护卫个个头晕目眩,就在这时,子静突然硬生生在空中凝滞了一瞬,在练无痕翻转之时一刀斩去,练无痕心知不好,长刀横向背后,翼望可以挡住这雷霆一击。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少年手中尖刀从中折断,而练无痕身躯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向地上坠去,幸好他的刀乃是宝刀,他又封架及时,避开了一刀两断的厄运,可是仍然被内力震伤落地。灰衣少年在空中翻身一匝,折向地面,如同飞鹰博兔一般扑落,手中断刀斩向练无痕脖颈,练无痕却似乎早有准备,头下脚上,双脚连环飞踢,砰一声巨响,一脚踢中了子静手臂,断刀飞落。子静眼中闪过炽烈的光芒,借力飞纵而起,身躯在空中翻转,突然折向,向站在堂内的罗承玉扑去。与此同时,练无痕跌落尘埃,被执扇护卫扑上抱走。 那黑衣老人举目望着凌空飞来的灰衣少年,眼中闪过寒芒,一掌劈出,阴风怒号,灰衣少年在空中一掌还击,两人掌力撞击在一起,巨响声中,灰衣少年倒震而退,内力差距毕竟摆在哪里,这灰衣少年又是凌空出招,自然要落了下风。可是子静的身法当真是惊世骇俗,他深吸一口真气,闭住呼吸,身如轻羽一般随风飘去丈余,蓦然升高,然后反扑回来,这一次那黑衣老人目光奇光四射,又是一掌劈出,子静这次却是顺势远飘,在空中一个翻滚,扑击回来,黑衣老者只得又是一掌击出,他的内力深厚,子静攻不进他的战圈,只得再次纵入空中,凌空扑击。就这样子静扑击了九次,老者也将他击退了九次。 这老者擅长一种“九绝阴风掌”,一掌之下可以令人魂断神消,不料子静虽然不能击破他的防守,却能周而复始地反扑攻击,这样的僵持局面本来应对两人不利,可是老者却发觉那子静面色渐渐平复,反而是自己全力发了九掌,力道不继,不由暗中焦急,就在少年第十次扑击而下的时候,一道红光一闪而逝,没入子静背后。 这时,那老者看不到变化,仍然一掌击出,这一次却不是空空落落,“砰”一声巨响之后,子静的身躯仿佛如同枯叶一般向外飞去,“轰隆”,子静撞到了那棵海棠树上,树干折断。此刻,那老者才发觉,子静翻滚跌落的身躯背后,一支红色箭矢没入他肩背之间。他举目望去,看见面色如纸的花无雪站在院门处,仍然保持着拉弓放箭的姿势。他心中掠过一丝怒火,却又转瞬消逝,燕山护卫的使命就是护卫主上,自己既然不能取胜,也难怪花无雪暗算对手。 这时罗承玉匆匆走出,向海棠树下走去,他面色焦急,显然很担心子静的生死,老者本欲拦阻,但是想到自己这一掌击实,这灰衣少年定是丧命无疑,不必再为此惹怒世子,所以终于没有出声。罗承玉奔到海棠树下,看着子静苍白如雪的面色,心中一痛,俯身去探他脉搏,就在这时,原本生死不知的少年突然伸手锁住罗承玉腕脉,纵身跃起。幽冀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就要抢前救援,子静一声怒喝道:“站住。”说罢另一手扼住罗承玉咽喉。众人只得止住步伐。 罗承玉关切地道:“你受伤重不重,还能支撑么?” 子静的身躯一颤,扼住罗承玉咽喉的左手略微松了一松,低声道:“我伤得很重,若没有人救治,撑不过一个时辰。” 罗承玉道:“既然如此,你也算是全力一战了,你答应别人的承诺已经做到,不如放了我,让我派人为你疗伤好不好,你若对我有什么仇恨不满,待我们事后再解决如何?” 子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是那样的疲惫茫然,他低声道:“你不恨我么,我是真的要杀你。” 罗承玉诚挚地道:“子静,不论你为了什么缘故恨我,可是我相信我们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仇恨,你若相信我,我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情,如今虽然两败俱伤,但是总算你们性命都无恙,若是再这样下去,就是拼个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好处,子静,你和双绝情同姐弟,想来应该对幽冀没有仇恨,是我的缘故,让你如此怀恨么?” 子静的身躯在颤抖,终于,他颓然松手,将罗承玉推开,几个燕山护卫连忙过来将他护住,子静凝望了他片刻,突然一掌击在自己胸口,罗承玉惊道:“子静!”一道红芒从他背后弹出,那是一支精巧歹毒的红色小箭。子静身躯摇晃了一下,向院门处走去。罗承玉喊道:“子静,你要留下养伤才是。” 子静站住,冷冷道:“你是要迫死我么?” 罗承玉忧心忡忡地道:“子静,你何必如此?” 子静放声大笑,笑声中鲜血泉涌,背上,口中,血流如注,但是子静的身姿却仍然是孤傲凌云,他举步向院门走去,原本想要阻拦他的燕山护卫都为他的形貌震慑,不由让开了道路。走到门口,子静又停住了脚步,道:“青萍和绿绮姐姐在七星坞养伤,让雷剑云带你们去找她们,我将她们托给你照顾,你可答应。” 罗承玉心中渐沉,这分明是托付后事,这少年宁死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黯然道:“双绝本是幽冀后人,此事为兄义不容辞,只是子静你伤势太重,能不能留下来养伤,等你伤愈,我绝不会强留于你。” 子静冷冷道:“我纵死也不会接受你的好意,只恨我下不了手杀你,罗承玉,后会无期。”言罢,他突然施展轻功飞身离去,虽然受了重伤,可是他的身形还是那样敏捷轻灵,弹指之间掠过百丈距离,杳然消逝无踪。 罗承玉正在痛悔当中,孟湫突然惊叫道:“不好,世子,那是‘千里一线’,他是隐帝的传人,很有可能他就是……”最后几个字,他是贴近罗承玉耳边说的,罗承玉的面色顿时变得雪白,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是他,快,立刻派人去将他找回来。” 孟湫痛苦地道:“迟了,他既是隐帝传人,此刻早已鸿飞冥冥,只怕,是寻不到了。” 罗承玉面色变得阴森可怖,道:“好,好,若非有人利用子静刺杀于我,也不会有今日之事,接到双绝之后,一定要查个清楚,我要看看是何人如此胆大,竟敢让我们……,哼!” 花无雪此刻已经是冷汗涔涔,他就是再白痴也知道自己也许犯了大错,上前单膝跪倒道:“主上,属下知罪,请主上重重责罚。” 幽冀众人都望向罗承玉,担心他重责花无雪,毕竟花无雪也是为了护主才犯了过错,罗承玉黯然摇头道:“不关你的事。”说罢搀起花无雪,向内堂走去。 此刻外面传来纷乱的声音,郡守府终于发觉了听涛阁的惨变,派来了援军。 第一章 滇王吴衡 宁素道疾步走向郡守府的后园,刚刚得到燕王世子遇刺的消息,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是他仍然难以平息心中惊异。昨日罗承玉令人传信,说是要推迟一日和滇王相见,来人语焉不详,隐隐透漏将有大变。宁素道乃是吴衡心腹,自然知道这一次吴衡拒绝了唐仲海的联盟之请,可能会带来的腥风血雨。如今天下太平,虽然朝堂上面暗流汹涌,可是毕竟还没有公然兵戈相见,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常常以江湖手段解决,若是皇室或者唐家派来杀手,行雷霆一击以儆效尤并非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燕王属下人才济济,和皇室、唐氏又是多年敌对,必然是费尽心思探听两家的机密,得到自己一方不知道的情报也不出奇。在宁素道的判断下,燕王世子既然得到消息有人行刺,却不说明的缘故,多半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此举虽然有些狂妄,但是却也可以接受,毕竟燕王世子身份尴尬,就是宁素道也在暗自怀疑,在失去了火凤郡主的鼎力支持之后,罗承玉是否能够顺利继承王位,所以他也有试探罗承玉实力的意思,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增派精兵护卫听涛阁,又派出族中高手暗中监视。他倒不担心罗承玉的安危,燕山护卫的声名天下皆知,只想趁机擒住几个漏网的刺客,迫出皇室或者唐氏在岳阳暗伏的力量罢了。 不料事情的变化却超出了他的预料,当宁素道得知那刺客竟然凭着一人之力杀尽了自己派去的护卫,更在燕山护卫的重围之中杀出,几乎是瞠目结舌,若非是看到自己属下的惨况,他都会疑心是否罗承玉的实力太弱了,可是如今看来,却是那刺客过分厉害。负责监视的一个亲卫也曾在岳阳楼随侍,远远看见子静的容貌,便认出了那刺客的身份。得知出手之人竟是子静之后,宁素道越发惊诧,在他想来,若是有人行刺罗承玉,多半是皇室或者唐氏的人,而子静既然与双绝姐弟相称,和幽冀先天上已经有了渊源。也之所以宁素道没有公然派人去延揽这难得一见的少年高手,并非是顾及颜紫霜和唐仲海的面子,拥有一名绝品高手的诱惑足以让他忽视这些威胁,只不过因为清绝先生之故,宁素道早已隐隐将子静看作是幽冀所属。怎也想不到此人竟会出手刺杀罗承玉,此举令他再也不可能被幽冀延揽。得到这样的消息,宁素道心中丝毫没有考虑到幽冀和滇王之间的盟约是否能够达成,反而立刻下令军士严守道路关隘,捉拿“胆大包天”的刺客,当然下的命令是定要生擒。宁素道心知此事若是传开,那少年子静必定名扬天下,若是此子被别的势力延揽,可就太可惜了,当今天下,各方势力正是处在彼此掣肘,分庭抗礼的情形之下,这等高手的归属将会破坏各方的平衡,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的。 心中盘算着如何招揽这古怪的少年高手,宁素道对守在园门的几个滇王侍卫微笑示意,那几个侍卫也都凛然还礼,毫无阻拦之意,宁素道走入后园,便见到园中那株郁郁苍苍的橘树之下,布衣宽袍的滇王吴衡正在和一个秀丽如仙的女子对坐弈棋。 滇王吴衡今年已有五十四岁,有着质朴冷肃的容貌,少年贫寒的岁月,更是在他的形貌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虽然如今已经是一方诸侯,可是他依然维系着朴素的生活习惯,袖口卷起,露出古铜色的手臂,布履粗服,乌黑的长发胡乱挽了一个懒汉髻,若是换了一个地方,只怕外人多半会将他看成一个平凡的农夫,最多是性情古板严肃一些罢了。可是当宁素道的目光落在吴衡平凡的面容上时,却是从心底涌起尊崇和敬意,能够以寒微之身,跻身王侯,当今天下更有何人? 前朝末年,民不聊生,各地有异心的门阀世家纷纷趁机起事,割据地方,曲靖大族宁氏因为不满南宁州总管巫节的制约,悍然起兵谋反,将朝廷委任的官员清洗一空,阀主宁万生自立为南宁州总管,一时之间,气焰嚣张无比。可是巫节治滇十四年,勤政爱民,颇有盛名,而宁氏素来飞扬跋扈,此举大失民心,其后宁氏更是垄断西南夷道,将茶马交易尽收囊中,令南宁州的商贾平民几不聊生,终于纷纷揭竿而起。吴衡出身寒微,却少有大志,趁势而起,凭着武艺本领,用了六年时间终于一统南宁。 吴衡自知出身不高,难以慑服世家门阀,依附于他的势力不过是仰仗他的军略武功,忠心很难保证,若是没有宁氏的威胁,只怕就会有人想要夺权,就是众人依旧奉他为主,也会渐渐将他架空。这样的结果吴衡当然不会接受,所以他一方面笼络世家门阀,一方面竭力加强自己的实力,更是在最后关头,对宁氏网开一面。吴衡麾下可以分为三大势力,宁氏和其旧部虽然昔年惨败,损伤惨重,但是毕竟百足之蛇,死而不僵,支持吴衡的中小世家虽然势力庞大,但是人多口杂,纷争不休,反而不如宁氏精诚团结,两股势力针锋相对,吴衡所掌握的精兵便成了足以控制大局的杀手锏。就是凭着这样的手段,吴衡不仅渐渐稳定了在南宁的统治,更是在数年之内将势力发展到了牂牁、黔中、沅陵、武陵、长沙诸郡,甚至将触角深入岭南郁林、始安诸郡。洛阳会盟,吴衡受封滇王,割据南疆,滇王府便设在南宁,更是趁着永和五年的宫变之机,一举夺下巴陵郡,至此吴衡才有了中原争雄的根基,若是时机一至,便可北上荆楚,以向中原,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唐氏和幽冀才会各自遣使结盟。 只不过唐氏之意,是希望吴衡放弃巴陵郡,唐氏愿以庐陵郡交换,一个是荆楚重镇,一个是偏远荒凉的所在,这是漫天开价,吴衡自然不肯,故此唐仲海失意北返,比较起来,幽冀结盟之意甚诚,双方疆土不接,彼此没有恩怨纠缠,如今杨氏、唐氏占据关中、河洛、东南诸般精华之地,幽冀一隅之地,不免相形见拙,纵然据有并州和青州大部分疆土,也是颇有不如,远交而近攻,自然意诚。 宁素道乃是宁氏嫡子,当年宁氏兵困粮绝,族主战死,宁素道的父亲临危受命,继承族主之位,却是无计可施,便是宁素道挺身而出,说服族中长辈,白衣素服步行入吴衡大营请降,其时宁素道早已盘算妥当,若是吴衡要斩尽杀绝,必会将自己斩首示众,这样一来宁氏就可成为哀兵,死命一战,虽然身死族灭,但是他事先留下的暗棋却可蛰伏以待天时。可是吴衡的器量心智果然不同寻常,不仅接纳宁氏的请降,更是暗中扶植宁氏的力量,令宁氏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虽然有着平衡势力的考虑,但是宁素道依然十分感激吴衡的恩德,又钦服他的气度本领,所以甘心相事。建平十三年,宁氏族中一些野心勃勃之辈被人挑唆,看不清局势,竟然想要夺回失去的权力,密谋发起叛乱,身为宁氏嫡子的宁素道得知之后,亲自执行了族中清洗,更是将自己的父亲幽禁废黜,至此宁氏才真得成为吴衡的左膀右臂,宁素道更是因此得到了吴衡的最大信任,不到两年的时间,宁氏便重新夺回了南宁第一世家的地位。 耳中传来沉稳凝重的足音,吴衡知晓是宁素道来了,却是没有回头招呼,只是将一粒黑子打入白子腹地,倒是那仙姿秀丽的少女明眸流转,在宁素道匆匆走入的身影上停驻了一下,然后展颜笑道:“王爷赢了。”说罢伸出纤纤素手拂乱坪上棋子,按剑起身道:“王爷想必有政务需要处理,晚辈先回馆邑去了。” 吴衡微微一笑,原本沉郁黯淡的双目中射出寒芒,便如破云而出的闪电一般犀利,却是转瞬即逝,温和地笑道:“紫霜既然倦了,就回去休息吧,尊师的意见吴某会仔细考虑的。” 青衣少女闻言肃容道:“此事关系重大,家师也知皇室此举颇有负义之处,然燕王世子与皇室本有血海深仇,为人又是英明果决,一旦正式掌握军政大权,多则十载,少则三载,必定兴兵反叛,到时候生灵涂炭,中原父老皆将骨肉成泥,太平盛世将遭兵燹之灾,家师每每思之,都是坐立不安。若能釜底抽薪,可保天下太平,黎民安康,幽冀变乱不生,则帝藩之间可保平衡,一旦战乱再起,必是皇室与幽冀两败俱伤,一旦胡戎趁机南下,大好河山将沦入蛮夷之手,若能消洱祸端,不仅王爷可以安然经营南疆,也是天下之幸,此等利国利民,利人利己的两全之策,还望王爷慨然应诺,家师素知王爷有体念天下苍生之大志,想来王爷定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吴衡神色微动,却未答言,那少女躬身一礼,缓缓向浓荫道中走去,穿过这片橘林,走出后园的侧门,便是岳阳接待贵客的馆邑,只是若非得到宁素道首肯,是万万不可能有人穿越那森严的守卫的。宁素道凝眸望去,只见那青衣少女身形被橙黄橘绿的满园橘树掩住,不由低声轻叹,世人只知唐仲海黯然北返,却不知道颜紫霜却转了回来,便是自己,也没有料到王上竟会在今日召见此女,要知道本来今日本来应该是王上和燕王世子罗承玉密会之日,莫非王上早已料到今日得见面会被推迟么?心中有着无穷疑问,宁素道走到橘树荫下,施礼道:“王上,燕王世子听涛阁遇刺,刺客已经逃走,臣已令人搜捕刺客,请王上示下,应该如何向世子解释此事?” 吴衡似乎并不关心罗承玉遇刺一事,目光彷佛想要透过重重云雾,犀利而冰寒,他淡淡道:“素道可知道当初为何本王会同意拥立杨威称帝,而不是闭关自守,称孤道寡?” 宁素道对此事早已想了千回百回,只是吴衡不言,他也不敢谈及此事,此刻精神一震,道:“臣以为王上此举意味深长,当年会盟之时,王上虽然有南疆之险,却无进取中原之径,若是不肯拥立杨氏,一旦引起各方不满,只需杨氏和唐氏两方发兵讨伐,汉王李子善也不会放过夺取南宁领土的良机,便有国破身亡之险。反而向杨氏称臣之后,不仅可以名正言顺的立足云贵,更可以徐徐发展,伺机而动,中原群雄自相残杀,王上冷眼旁观,正是上上策。如今杨氏虽然三代为帝,可是除了杨威之外,杨侗和杨宏都是平庸之辈,而幽冀厉兵秣马已经将近二十年了,燕王世子罗承玉即将继承王位,到时候必然起兵反叛,王上正可蓄势待发,纵然不能称霸天下,占据半壁江山当非难事。” 吴衡微微一笑,道:“素道这却是抬举我了,本王昔日会盟之时,却没有想到这许多事情,当年本王起兵和令祖相抗之时,本是激于义愤,并无多少雄心,纵然日后割据南宁,也是抱着有一日过一日的想法,哪里有什么天下之志。本王和岳宗主结识之时,正是兵败下关,四顾茫然之时,若非岳宗主激励,本王早已心灰意冷,更得岳宗主指引,才令本王有机会东山再起,当日本王便立誓相报,更以佩刀相赠岳宗主,见刀如见人,纵然是要吴某性命,也无不可。所以在本王平定南疆之后,受岳宗主相邀前往洛阳会盟之时,虽然你等都唯恐本王一去不回,可是本王仍然一意孤行,去了洛阳。” 说出心中所想,吴衡嘴角再度露出缅怀的微笑,仿佛再度回到了少年之时,若在岳阳,那一日也应是秋高气爽,洱海却是四季如春,波平如镜,自己兵败到了下关,却有随时覆顶的可能,自己为了安稳军心,带着将士在山下围猎,可是在将士们在水边清洗猎物,高声欢笑的时候,自己却是心冷如冰,便在这时,湖面上传来清丽动人的琴音,自己生出好奇之心,闻声寻去,便在山海之间,见到了令自己终生铭刻在心的红颜知己,洱海之上,一杯清茗,一席深谈,令自己豁然开朗,定下了连纵对敌的策略,奠定了平定南疆的根基。再次见面,却已经是十年之后,洛阳会盟之时,那风姿如仙的绝丽女子,就那般谈笑宴宴,挥斥方遒,说服了五方诸侯停战立国,那种无以伦比的风姿令吴衡至今难忘,虽然他向杨威称臣多半是因为宁素道所说的缘故,可是若非是岳秋心的要求,他断然不会轻易应允。到如今若论权势地位,吴衡已经是十指之数,但是每每想起昔日的湖上仙子,心中仍是感激非常。 宁素道眼中闪过忧色,肃然道:“王上可是有意考虑放弃巴陵郡么?” 吴衡一愕,巴陵郡乃是他窥伺中原的北上通道,怎可能轻易放弃,宁素道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目光落到宁素道面容上,见他眸中满是忧虑,不由心中一亮,笑道:“素道多虑了,岳宗主从无私心杂念,更不会提出什么不合情理的要求,这一次紫霜随唐仲海南来,非是为了替唐氏谋夺巴陵,不过是希望本王答应一件事情罢了。” 宁素道心中略宽,却又担忧地道:“岳宗主胸怀日月,素以四海升平为志,所谋不为己身,为天下事不惜一身,若有所求,必定不是小事,还请王上仔细思量,莫要步火凤郡主后尘才是。” 吴衡微微皱眉,转瞬却是一叹,他与岳秋心结识在先,心中对她钦服,故而虽然明知道岳秋心有负火凤郡主,却也不愿有人提及,忆起昔日洛阳会盟之时,火凤郡主英姿飒爽的形容,叹道:“若论谋略军机,气度胸怀,别说是天下女子,就是我辈男儿,却也无人可以胜过岳宗主、火凤郡主,只可惜火凤郡主死于宫变,若是她至今尚在,怎会有人敢于窥伺幽冀权柄?” 宁素道心思灵透,啊呀一声道:“莫非颜仙子此来,是希望王上不要干涉皇室谋夺幽冀王位的举动么?” 吴衡叹道:“紫霜有言,燕王世子罗承玉虽然是火凤郡主义子,却与许氏并无血缘,如今幽冀内部纷争已经浮出水面,罗承玉以世子身份执掌信都郡主府,燕王依旧驻驾范阳临朔宫,表面上幽冀的大权仍在范阳,但是有识之士皆知道信都已经重于范阳,这本是火凤郡主一手策划,如果火凤郡主能够重回幽冀,自然大权一统于信都,再无异议。只是郡主却已经殁于洛阳,这局势就难以揣测了。按照岳宗主的意思,郡主虽殁,却有九殿下杨宁尚存,九殿下虽然年幼,却是仁厚聪慧,皇室欲令九殿下归宗范阳许氏,承继燕王王位,此事有违帝藩之间的盟约,所以岳宗主希望本王能够谅解此事,素道以为如何?” 宁素道骇然道:“万万不可,当初洛阳会盟,相约皇室不得干涉三藩王位承继,燕王世子乃是火凤郡主亲立,更是早已上书朝廷,天下尽知,如今皇室想要出尔反尔,不传檄相责已经是有失道义,如果再任由杨氏侵吞幽冀权柄,更是错上加错。事若不成,幽冀必然起兵讨伐皇室,天下大乱,一旦事成,天下将再没有能够和皇室对抗的势力,到时候我南宁也不能避过削藩之祸。天下甲锐以幽冀第一,关中第二,南宁第三,唐氏第四,蜀中第五,当初诸位诸侯拥立杨威称帝,一来是因为杨威已得中原,二来却是因为幽冀许氏只有火凤郡主一脉,没有继承之人。杨氏最忌的就是幽冀铁骑,若非如此,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趁着火凤郡主赴雁门郡御寇之时侵入幽冀,致令两家结下血海深仇。如今火凤郡主虽然已殁,但是幽冀权柄皆在她旧部掌握之下,罗承玉乃是火凤郡主亲自指定的继承人,多年来早已深得幽冀军心民心,王上可以想一想,火凤郡主那般人物,怎会没有伏兵后手,只怕皇室多半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我们绝对不可支持此事,免得大大得罪了罗承玉。” 吴衡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目中寒光闪烁,宁素道见状心一横,道:“王上也应留心,七殿下乃是王上亲甥,王上诸子皆年幼,若是王上有何闪失,皇室故技重施,想要利用七殿下夺取南宁权柄,王上今日若支持皇室拥立九殿下为燕王,那么日后又如何拒绝七殿下入主南宁?” 此言一出,吴衡眼中顿时寒光暴射,此事乃是他的心病,吴衡虽有四子二女,却都未满十岁,皇室不论,东南唐氏、汉王李氏的下一辈都已参与军机,就是幽冀,也有一个素有贤名的世子罗承玉,却是吴衡,子女尚未成人,自身又无多少亲族,颇有后继乏人之感。再想到如今正在洛阳的裕贵太妃表妹,以及素来宠爱的外甥七皇子杨邛,心中生出战栗之感,垂首望向那早已纷乱的棋坪,吴衡突然伸手将坪上棋子尽皆拂落,淡淡道:“明日本王亲往听涛阁密会罗承玉,素道随本王前去即可。” 宁素道知道吴衡已经意动,大喜道:“臣遵命,王上,燕王世子遇刺之事,颇为蹊跷,臣原本以为应该是皇室得知世子离开幽冀,故意在岳阳境内刺杀暗算,纵然不成,也可挑拨王上与幽冀的关系,可是如今看来,那刺客与皇室绝无关联,反而和幽冀有些瓜葛。” 吴衡眼中露出疑问之色,宁素道连忙将详情一一说明,吴衡听后沉思良久,道:“火凤郡主若在,幽冀自然是铁板一块,如今郡主已死,燕王是否也有意立九殿下为世子?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血缘之亲。清绝先生对火凤郡主忠心耿耿,如果有心辅佐郡主之嗣,也未必不可能,那少年行刺燕王世子,是否和幽冀的内部纷争有关呢?素道,你认为罗承玉是怎样的人?” 宁素道斩钉截铁地道:“燕王世子年纪虽轻,气度心胸已是不凡,更有王者气象,臣昔年也曾见过火凤郡主一面,燕王世子颇有郡主之风,且深得属下之心。据闻罗承玉十四岁已经主掌信都军政,如今就连范阳权柄十之八九也在其掌握之中,火凤郡主为了此子必定费尽苦心,杨、唐、李三家后人,无人能及此子。若非如此,臣也不会坚持王上与幽冀结盟,与此人为敌,必定得不偿失。” 吴衡眼中闪过饶有趣味的神色,此刻他已经不再沉浸在回忆之中,平凡刚毅的面容上神采飞扬,顾盼之间,便有凛然之威,这方是割据南疆的滇王的真面目,他站起身来,在橘树之下缓缓踱步,龙行虎步,身姿傲然,可见多年的富贵荣华并未让他壮志消磨。宁素道肃手而立,等待吴衡最终的决定。 良久,吴衡停住步伐,淡然道:“若是本王还是昔日的吴衡,或许会答应岳宗主的要求,可是如今我却不能不为部众后人考虑,幽冀若亡,皇室声威大震,只怕下一个目标就是汉王和本王了,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北方两雄相争,那么本王就可以坐山观虎斗,罗承玉乃是火凤郡主亲自选定的继承人,据闻多年来洛阳与信都驿马不绝,罗承玉只要有郡主七成才能,幽冀就会屹立不倒,本王已经决定和幽冀结盟,素道以为如何?” 宁素道虽然是支持两家结盟,但是此刻身为滇王重臣,却不能不考虑周详,正色道:“王上此意,臣深表赞同,但是颜仙子透露皇室意图令九殿下入主幽冀,王上以为应如何应对,无论如何,九殿下杨宁都是火凤郡主所出,莫非郡主真得绝情至此,毫不顾惜母子之情,若是她心意不坚,难免会留下空隙,一旦杨宁真能承继燕王之位,王上也要考虑今日之举的后果。” 吴衡点头道:“火凤郡主虽然是天纵之才,心志果决,但是她终究是女子之身,若是全然没有母子之情,也殊不可能,本王之意,虽然要和幽冀结盟,但是也要心存警惕,本王虽然希望幽冀和皇室相抗,却也不想看到幽冀取代杨氏,罗承玉既然是王者之才,若是他君临天下,必然不容本王割据南疆,若是他败落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本王之意,我们不妨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和罗承玉结盟,牵制皇室不能擅自以武力干涉幽冀内务,一方面也不能和皇室撕破脸皮,那么即使九殿下登上燕王之位,却也无妨。”说到此处,吴衡突然冷笑道:“其实九殿下乃是火凤郡主亲自教养,说不定也是惊才绝艳之人,皇室纵然想要利用此子,又岂知不是落入了火凤郡主的圈套呢?” 宁素道心中钦服,道:“王上所言既是,臣也不信火凤郡主之子会甘心被人当成棋子傀儡,杨氏和许氏都是当世枭雄,虽然杨侗暗弱,但是就是没有火凤郡主这样的母亲,孙常肖祖,说不定那九殿下也是一个厉害人物呢。” 吴衡眼中光芒一闪,道:“既然皇室想要利用九殿下夺幽冀权柄,就不会将九殿下雪藏,我当日便疑心九殿下非是失踪,而是皇室将其控制起来,免得许氏名正言顺地将九殿下接到幽冀,看来应该让七殿下在洛阳多多探听九殿下品性为人,如今没有了火凤郡主翼护,一旦此子在人前出现,杨邛应该能够看出一些端倪才是。” 宁素道笑道:“此事七殿下定能办妥,王上,既然燕王世子遇刺,那么知道他来到岳阳的已经不止我们,何不光明正大地设宴款待贵客,将罗承玉行踪传扬出去,这样一来,我方就可顺理成章地沿途护送世子返回幽冀,不会给人可乘之机,而且原本王上准备和罗承玉听涛阁密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既然事情已经泄漏,也就不必移樽就教,有失王上身份体统。” 吴衡摇头道:“什么身份体统,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燕王世子在岳阳遇刺,本王便担了无数干系,还是让本王亲自去探视一下的好,也免得有人趁机兴风作浪,挑拨幽冀和本王的关系。而且这种情况下去看望罗承玉,应该能够看到燕王世子的真正锋芒吧,当初火凤郡主二十芳龄便统率大军,裂土分疆,受封信都,乃是冠绝当世的英杰,如今本王倒要看看这位燕王世子,气度风采可否和当年的火凤郡主相比?” 想了一想,吴衡接着说道:“你就不用去了,亲自主持缉拿刺客,一定要生擒活捉,本王身边的侍卫分给你一半,在岳阳布下天罗地网,绝不能放他逃走,至于双绝么,”犹豫了一下,吴衡又道:“如果寻到,便交给幽冀处置,不要为难她们,她们毕竟是清绝先生的弟子。” 宁素道凛然承命,虽然吴衡分散了身边侍卫,他却丝毫不为吴衡担忧,若论武功,天下之间除了四大宗师之外,再无人可以稳胜吴衡,事实上,如果吴衡肯抛开世俗权力,专心武道,数年之内,未必不能晋身宗师之列,有了吴衡亲手调教的侍卫相助,宁素道再也不会怀疑是否能够生擒那古怪少年——子静。 第二章 听涛论势 罗承玉负手立在窗前,目光凝注着院中那株海棠树上,虽然方才的凶险已经成了过去,可是他心里总不能平静,眼前总也抹不去子静苍白的容颜,这时候,莫青云捧着一叠卷宗匆匆走入书房,看到罗承玉沉重的背影,心中生出不安,不由驻足不前。 听见耳边传来的清晰而略嫌沉重的足音,罗承玉心知定是莫青云,除了莫青云之外,护卫之中孟湫和练无痕虽然可以不告而入,可是这两人武功高强,脚步断然不会如此沉重,便也不回头,淡淡道:“范阳可是有消息传来?” 莫青云见罗承玉仍在关心范阳的局势,心中一宽,欣慰地道:“世子殿下,果然如您所料,吴先生传书来报,王上数次密会军中宿将,更是曾经召见右将军段枝城数次,话语中更是暗示有废黜世子之意,倒是右将军虽然也不满世子这些年来对左将军和诸将过分信重,仍然劝谏王上不要冲动行事。可是王上之意似乎十分坚决,更是隐隐透漏已经有了可以取代殿下的继承人,段将军苦苦劝谏王上,说道世子殿下才能卓著,幽冀人心归附,若是轻易废黜,恐怕幽冀从此多事,故而王上暂时放弃了此念。殿下,王上心意已明,为殿下计,当先发制人,幽禁王上,正式承继燕王王位,方能上下一心,争雄天下,请殿下痛下决断,不可姑息,须知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罗承玉轻轻一叹,道:“王上对承玉始终心存不满,范阳和信都之间的隔阂,已经是幽冀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了,青云可记得两年之前,母亲在洛阳薨逝之时,王上便有此意,若非九殿下杨宁失踪,又得方叔父和诸位将军的支持,只怕承玉已经是无家可归之人了。” 莫青云眼中闪过缅怀之色,道:“臣记得,当日臣为人构陷,身入死牢,殿下那时的处境势若累卵,危殆不可尽言,臣的仇人于巍乃是幽冀智武将军,深得王上信赖,更是五德将军中的第二人,若是殿下得罪于他,只怕是情势更加危机,便是吴先生也劝殿下暂时隐忍,不要为了我这么一个无关之人贻误大事,可是殿下却力排众议,为青云昭雪冤枉,更是将智武将军解职罚俸,臣每每念及,仍是感慨不已,殿下如此大恩,臣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不能报也。” 罗承玉摇头道:“青云被构陷入狱,既是于将军公报私仇,也是幽冀法度不够周全导致,承玉既为幽冀世子,就断然不能见这样的情形发生,怎能因为局势不妥就枉杀无辜,不过当日局势的确危殆,母亲突然身故,幽冀众将悲愤怀恨,又是惶惶无主,如果王上当真铁心驱逐承玉,那么十有八九可以达成目的。幸而有方叔父一力相保,而且幽冀百官对于九殿下无所认知,而王上也因为母亲遭难痛彻心肺,虽然有迁怒承玉之意,可是对九殿下也没有什么好感,所以不曾痛下决断,才令承玉有机会收拢大权于信都,架空了范阳燕王府。 虽然如此,我却不曾怨恨王上,承玉本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若非母亲将我收养膝下,谆谆教诲,承玉岂有今日的地位成就,你应该也知道昔日之事,先父辜负郡主深情,郡主不曾怪罪,反而军令赐婚,成全我父母姻缘,我曾听绣姨说过,我娘亲在我降生之后便缠mian病榻,若没有母亲屡屡赐下名贵药物,又请名医调治,娘亲只怕拖不了那些时候,而且母亲对承玉爱如己出,更是为了承玉放弃了一统天下的契机,十余年来,两百余封手书将军略之学倾囊相授,又苦心孤诣为承玉培植实力,令我得掌大权,这般恩义,就是亲生父母也未必能够如此,怎不让承玉感激涕零。 事异时移,如今幽冀大权已在我掌握之中,王上纵然有意废黜承玉,也是有心无力,我受母亲深恩,已经无以为报,若是和王上反目成仇,岂不是以怨报德,故而青云不可再提什么先发制人,此举万万不可行。” 莫青云闻言,心中虽然感动,但是他只忠于罗承玉一人,对于燕王乃至火凤郡主都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便委婉地劝谏道:“殿下感激郡主恩德,对王上的步步进逼如此忍让,当真是器量恢宏,令臣佩服。只是如今郡主已经薨逝,殿下失去这样的后盾,在幽冀不免势单力薄,燕王虽然早已被郡主架空,如今更是大权旁落,为殿下所制,可是毕竟是幽冀堂堂正正的主人,若是殿下有什么意外,想来幽冀众将都会转而相事燕王。这次殿下微服南下,除了左将军、吴先生之外便只有燕王知晓,刺客来袭,若是得手,只怕获得最大的利益的就是王上,很难说这刺客和王上没有关系,若是殿下还是这般隐忍,只怕终有一日被王上所乘,殿下纵然不念性命安危,也要念及郡主殷殷期望,殿下既然志在天下,就不能心慈手软,还请殿下仔细考虑才是。” 罗承玉摇头道:“青云心意,我已尽知,但是用计未免过险,只知其利,不避其害,王上虽然手中权力多半失去,可是他毕竟是幽冀之主,军中诸将,三成是母亲昔年选拔的骁将,五成是这些年来的新秀,但是还有两成是王上昔日部将,就是新进将领,又有多少能和这些老将军没有亲故的,王上之事我自有分寸,青云不必再说了。” 莫青云见罗承玉面色坚定,只得暗暗叹息,轻轻摇头,目光一闪,又道:“殿下既然已经有了决定,臣不敢有异议,而且吴先生既然没有这样的意思,想必情况仍在控制之下,只是臣还有谏言,今日殿下不应该去探视那刺客,若非子静公子手下留情,殿下岂不是性命难保,臣还请殿下以后不可轻身涉险。”一边说着话,莫青云暗中留意罗承玉的神色,今日之事他是最糊涂的一个人,不论是子静在得知罗承玉身份之后突如其来的疯狂,还是罗承玉最后莫名其妙的话语,都令他心中难解,可是那显然是极为隐秘的事情,莫青云也没有把握罗承玉一定会坦诚相告,毕竟自己不过跟从罗承玉两年,虽然得他重用,但毕竟时日太短,有些事情罗承玉未必愿意相告。而且他更是发觉罗承玉对那刺客似乎有不可言表的好感,当他说到“刺客”二字之时,罗承玉虽然神色不变,可是凤目之中已经透出不豫之色,莫青云不得已改口使用了尊称,罗承玉才眉宇舒展。但是在莫青云看来,纵然罗承玉和子静一见如故,也不应如此看重一个敌意极深的外人,再加上耳闻目睹的一些情景,莫青云判断那少年和幽冀定然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关系,要不然不会连孟湫都暗示众护卫对滇王派来支援的将士含糊其词,不肯泄漏子静的真容。 罗承玉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只需想起子静,他便觉心痛难忍,良久才平静下来,看到莫青云眼中的精芒和寒光,这才明白这是自己的心腹谋士想知道自己的心中隐秘,却也没有恼怒之意,罗承玉黯然道:“青云不需这般小心,你若不知道此事,为我参赞之时不免挂一漏万,我也不瞒你,我和孟老都怀疑子静便是母亲亲生之子,九殿下杨宁。” 莫青云身子一震,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良久才道:“殿下如何会这般想,孟老可有什么凭据?” 罗承玉转身走到书案之后坐下,示意莫青云到下首太师椅上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温的香茗,道:“青云可知四大宗师之名?” 莫青云虽然是文士,但是当今之世,崇武轻文,各家势力都是广为招揽高手名宿,就是军中将校,若没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多半也很难出人头地,故而便是莫青云也对这些传言了如指掌,便如数家珍地道:“四大宗师中的第一人乃是隐修大鲜卑山的戎人国师贺楼启,贺楼启乃是戎人贵胄,少年时曾经游历中原,转战天下,未遇敌手,后遇刀王杨远挑战,贺楼启大败杨远,自身也受伤而退,返回北疆途中,路遇翠湖宗主相阻,因为贺楼启伤势未愈,故而翠湖宗主与之焚香论武,双方平分秋色,揖让而别,建平九年,戎人攻朔方郡,贺楼启亲自率众攻城,与刀王杨远第二次交手,这次虽然杨远依旧一招惜败,可是贺楼启也差点被围杀在城头,受挫而退,自此以后隐修山中,除了调教弟子之外,罕有出手。 第二人便是翠湖宗主,虽然幽冀对岳宗主怀恨至深,可是若论武功造诣,她可以说是中原第一人,虽然有人曾说,两败于贺楼启的逸王杨远,可能已经超越了翠湖宗主,因为当世唯有逸王有这样难得的经验,和武功尤在自己之上的宗师级别高手两次交战,皆败而不死,更何况定襄之战,逸王只比贺楼启差了一线,可见进境极快,两败之后,他潜心隐修,如今若是再战,只怕贺楼启已经不可能击败他了,但是因为他有两败的战绩,终究还是列为四大宗师的第三人。 至于第四人声名不显,称为隐帝,当今世上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只是此人和其他三位宗师都交过手,据说都未分出胜负,因为难以揣测他的武功深浅,故而将此人列为四大宗师的最后一人。” 罗承玉微微一笑,道“青云当知燕山护卫乃是母亲一手缔造,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除了护卫燕王府安全之外,更设演武堂,教习军中将佐,训练秘谍斥候,此诚是幽冀根基所在,这十几年来,幽冀能够人才辈出,涌现出无数新秀猛将,演武堂占了大半功劳,所以掌管燕山护卫之人,必须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且忠心耿耿的人物,如今的燕山护卫大统领西门凛便是这样的人杰,你可知道他是如何归属我幽冀的?” 莫青云慎重地道:“职权有别,臣不清楚燕山护卫之事,不过听人说过,西门统领乃是郡主当年亲自任命,来历无人知晓,只知他武功深不可测,离宗师级别只有一线之差,若非西门统领,只怕幽冀境内早已是各家谍探的天下了。” 罗承玉道:“西门统领的确是当世罕有的高手,可是他却有一位同胞兄长,武功才是真得深不可测,那人便是四大宗师排在最后的隐帝。” 莫青云闻言不由惊骇地道:“隐帝竟是倾向幽冀的么,为何臣在燕山从未见过这位帝尊?” 罗承玉叹道:“隐帝乃是母亲挚友,当年戎人寇雁门、马邑,母亲率军迎敌,贺楼启混在戎人战士之中,突袭母亲,若非隐帝前来寻贺楼启较技,一念之间,出手救了母亲和先父,只怕这世上也没有幽冀燕王府的存在了。那次相逢之后,隐帝便与母亲一见如故,更将西门统领推荐给母亲,只不过母亲嫁入皇室之后,幽冀便再也没有见过隐帝的影踪,后来我那位义弟出生之后,西门统领曾经暗示过我,隐帝已经将九殿下收为弟子。永和五年,母亲遇火劫,幽冀众人都是心存怀疑,母亲身边高手如云,更有隐帝相护,别说杨阑没有宗师级高手助阵,就是杨远、翠湖宗主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留下隐帝,就是母亲遇劫,隐帝也应该传回消息,而且洛阳传来的书信,说是母亲尸骨无存,义弟下落不明,但是因为隐帝影踪不见,幽冀众人心中都存了疑虑,不愿相信母亲身死,若非如此,两年前的变故我也没有那样容易应付过去。” 莫青云听得目眩神迷,此事乃是幽冀最高的机密,别说是他,就是燕王麾下的诸多重臣,也多半并不知晓隐帝和幽冀的关系,更别说初来乍到的莫青云了。他心中盘算半天,道:“隐帝收九殿下为徒,名师高徒,想必九殿下必然是武功高强,孟老和西门统领相交莫逆,莫非是看出子静公子的武功路数了么?” 罗承玉苦笑道:“隐帝一门的武功据说是千变万化,就是西门统领也不能够全部清楚,只是他们一门的轻功厉害无比,有一种身法叫‘千里一线’,这是超越了轻功范围的绝世神功,纵然是功力不深,也可以在转瞬之间掠过至少五十丈的距离,除了翠湖的‘凌波渡虚’之外,再无别的轻功可以和它相提并论,这种身法乃是隐帝门中不传之秘,所以孟老才能看出子静是隐帝传人,更何况他这般年少,武功已经是如此惊世骇俗,若非是隐帝传人,怎有这般的成就。” 莫青云神色凝重地道:“世子殿下,如果子静公子当真是九殿下,殿下可有什么法子证明他的身份。” 罗承玉摇头道:“这却没有什么法子,若非是他的种种怪异行径和他临去之时的身法,我也不会这样想,毕竟当日虽然传言杨宁已经失踪,但是在我看来,多半是被杨氏控制,留作棋子,否则他若真的逃出了洛阳,为什么不来幽冀,纵然不能夺去我的世子之位,至少也可以有安身立命之处。不过想一想,就是他真的来了,也难以确定他的身份,因为除了母亲身边的侍卫之外,幽冀再也没有人见过杨宁的相貌,母亲更是从来不提有关义弟的任何事情。” 莫青云眼中闪现出寒芒,心道,火凤郡主果然果决明断,这般作法,就是皇室想要利用九殿下要挟幽冀,也很难令幽冀相信人质的真假,便是真的,也可以当作假的,想到此处,他劝解道:“世子殿下既然难以肯定子静公子的身份,不妨先放一放,既然子静公子提及清绝先生的两位弟子,殿下不妨将人接回来,到时候细细盘问,或者能够知道子静公子是否就是九殿下。如果真是如此,世子殿下不可放任自流,还是要将九殿下接回幽冀,也免得他流离失所,如果不是,就要追查一下他为何对世子殿下如此怀恨,也好决定如何处置于他。当前要务,殿下不可太记挂此事,若是子静公子真是隐帝传人,断然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罗承玉沉默片刻,道:“我知道青云的意思,如果杨宁还活在世上,幽冀多半不会平静,可是我自信可以控制大局,权位不仅仅是荣耀,也是责任,当初母亲立我为世子,便是要我外扫胡戎,内平四海,除非有人可以令承玉心服口服,否则我绝不会辜负母亲的期望,可纵然如此,我却没有伤害杨宁之心,毕竟他是母亲亲子,也是我的义弟,我决计不愿伤害他。更何况虽然和子静初见,我却觉得和他十分投缘,如果他真的是杨宁,我于情于理都不能为难他,如果他不是,我更不愿伤害他。只不过,不知怎么,我一见他便觉得他本就应该是我的兄弟,他多半真的是杨宁。” 若是罗承玉提出种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子静便是杨宁,莫青云自然也会想法子质疑,可是偏偏罗承玉说出的却是这样虚无飘渺的理由,令莫青云顿觉无言以对,他心中暗想,若是子静果然是杨宁,却不知是福是祸,这少年如此武艺品性,迟早会成为天下少有的绝顶高手,更何况他对世子心存恨意,世子却又对他有十分好感,若有这样的敌人,当真是睡不安寝了。不过想来想去,今日子静最后关头,终于还是放弃了杀死罗承玉的良机,莫青云可不相信子静是怕死,有着那样的眼神的少年,绝不会被死亡胁迫,看来这少年对于世子殿下并非是完全的痛恨,恐怕在他心中,也有和世子殿下一样的感觉,倾盖如故,白发如新,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是何等的离奇难测啊。不过不管子静是何人,莫青云已经有了决定,吴先生乃是世子殿下的先生,心狠手辣之处,远在自己之上,只要将此事告知吴先生,那么他定会做出对殿下最好的决定,这件事情却不用自己再多费心了,不过他心中却下了决心,定要好好留意子静的行踪举动,如果此人对世子敌意不减,纵然是得罪了世子,也不能任由此人兴风作浪。 正在两人相对无言,各自陷入沉思的时候,孟湫匆匆推门而入,目中满是惊疑,道:“世子,滇王殿下亲来探望。”罗承玉和莫青云闻言都是心中大震,想不到滇王竟会突然来访,原本相约在听涛阁,却是为了避人耳目,但是今日行刺之事发生后,燕王世子来到岳阳的消息多半已经走漏出去,罗承玉已经准备按照礼数,明日前去拜见滇王吴衡的了,想不到吴衡竟然亲来探视,这却是表示亲近之意,吴衡的态度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亲厚,两人心中都是疑云迭起。 罗承玉连忙站起身来,匆匆向外走去,刚走到听涛阁二门之外,便看到一个相貌冷肃质朴的中年男子正大步流星地走来,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的正是巴陵郡守宁素道,虽然素未蒙面,但是罗承玉已经猜出那男子身份,急步上前,俯身下拜道:“罗承玉拜见吴伯父。”他却是以晚辈之礼相见,这里不是南宁的银安殿,两人又是私下相会,这般礼数却好过寻常官场礼数。 果然吴衡见罗承玉这般谦逊,未等罗承玉膝盖落地,已经一把将他搀起,仔细打量了他的容貌气度半晌,叹道:“贤侄和令尊却有七分相似,唉,当初洛阳会盟,郡主和令尊骥远公双双出席,郡主英姿飒爽,风姿绝世,令尊也是少年英雄,英武沉凝,当时本王便觉得他们两人珠联璧合,乃是佳偶天成,想不到不久便得知令尊另娶之事,虽然心中觉得遗憾,可是也不由佩服令尊重义,郡主大度,又得知令堂罗夫人也是孝义双全的奇女子,真让本王万分羡慕骥远兄的福气。只可惜天不假年,令尊令堂竟然这样早就故去了,当日吴某闻知也是扼腕不已,只可惜未能替罗兄报仇,不过今日见到贤侄这般人品风采,想来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含笑了。” 罗承玉恭恭敬敬地道:“母亲在书信之中曾经多次提及王爷,天下英雄虽多,却多出自名门世族,唯有将军起于寒微,拒南疆而称雄,伏蛮越而立业,母亲常说,天下英雄,唯有王爷才是母亲最佩服的人,只可惜天南地北,无从相聚,不能并肩作战,诚是心中大憾。若是日后伯父能够时时照料提携小侄,想来先父母和母亲都会甚感安慰。” 吴衡心中一叹,这罗承玉果然是不同寻常,句句话语绵里藏针,不论是气度还是言辞都和自己分庭抗礼,心中生出敬意,诚挚地道:“唇亡齿寒,本王岂不懂得这样的道理,贤侄此来可是为结盟之事,只是天下承平日久,贤侄虽然身负国仇家恨,可是若为一己之私,兴兵讨伐,只怕民心不符,还请贤侄仔细考虑才是。” 这时,罗承玉已经伸手肃客,引着吴衡向内走去,一边走一边道:“王爷何出此言,承玉即燕王位后,若论权势地位,已经是当世十指之数,怎会有起兵反叛之心,当今天子也是仁爱之主,四海平靖,黎民安乐,小侄怎会为了一己之私而挑起战乱呢?” 吴衡闻言一皱眉,心道,幽冀存有争霸之意,天下皆知,这十几年来厉兵秣马,不就是为了向杨氏报仇么,这罗承玉却未免有些太虚伪了。目光一闪,却见罗承玉气度从容,凤目含笑,竟是没有丝毫违心而言的模样,不知怎么,吴衡心中浮现出一个难以忘怀的身影,不由目光一凝,片刻才展颜笑道:“贤侄既然这样说,吴某便信了,只是若是将来贤侄真的起兵,可别怪本王撒手不管,让贤侄一人去应对杨、唐两家呢。” 罗承玉目中神光一闪,道:“若是小侄挑起战乱,那自然是不敢向伯父求助,不过若是别人挑衅幽冀权威,小侄奋起反抗,伯父又准备如何做呢?” 吴衡心中一动,已经知道了罗承玉的意思,叹道:“前朝末年,内有流民作乱,攻掠帝都洛阳,千年古都灰飞烟灭,外有胡戎作乱,陇西、会宁、灵武、盐川、朔方之外胡人年年侵扰,定襄、马邑、雁门、涿郡、安乐、渔阳、北平之外戎人每欲过燕山牧马,天下英雄纷起,但是能够御胡戎于境外的,也只有关中和幽冀两家。所以胡戎渐平,翠湖宗主奔走四方,促成洛阳会盟之时,有资格争夺帝位的就只有你们两家。其实当时本王也未必很想支持杨氏登基,只是一来杨氏已经占据关中、河洛、荆襄,势力最大,而且天下百姓久已疲敝,若是再征战下去,只怕就是天下一统了,也是得到一个烂摊子,与其如此,不如各自休养生息的好。为了彼此安心,最后大家才拥立了杨威为帝,天下既然已经名义上一统,那么任何一家都不可以轻易出兵征战,就是杨威,若是想要削藩,也没有那么容易。其实杨威有心消弱我们几家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他也太不自量了,竟然首先向幽冀发难,才落得大败的下场,若非翠湖宗主从中斡旋,只怕他大陈的江山就要烟消云散了,只是却委屈了郡主,岳宗主此举虽然让天下百姓多了十余年安乐日子,只是却愧对幽冀,愧对郡主。如今世子殿下即将掌握幽冀大权,人人都以为贤侄将要兴兵雪恨,可是本王看来,只怕就是贤侄是想等杨、唐两家首先挑衅,贤侄却是看得通透,就是贤侄不想报仇,那两家也不会放手,贤侄却是要将大义名份掌握在手中,这等心机,本王佩服得很。” 吴衡这些言语,虽然的确是心中佩服罗承玉的谋略,却也忍不住暗含讥讽,罗承玉恍若未觉,只是含笑请吴衡用茶。吴衡见他冷静从容至此,心中也不由生出寒意,他虽然也是用尽了心机手段才将南疆纳入囊中之物,可是这等请君入瓮的手段却也没有用过,忍不住想起昔日火凤郡主巾帼不让须眉,笑傲苍穹的恢宏气度,只觉得这罗承玉虽然是火凤郡主义子,却是心思阴沉周密得多,若是与之正面为敌,多半会自蹈死路,若是杨氏真得被幽冀覆灭,自己这南疆之主的位子只怕是不稳的了,不由存了观望徘徊之意,口中却是唏嘘赞叹不已。 罗承玉却似乎不觉吴衡心中犹疑,笑道:“王爷所说虽然是事情,却是过分鄙薄自己的功绩了,这南宁之地,古称蛮瘴之乡,去中原最远,但自武侯平南中之后,便已经是富庶之地,其地况远,可耕可牧,鱼盐之饶,甲于南服,前朝崩溃之时,本地土人大姓意欲裂土分疆,据闻宁氏之祖便是西僰之长,若给蛮越之人割据了南疆,只怕如今此地已经非是中原之土,王爷纳土归陈,安抚蛮越,立业南宁,这是不世之功,只可惜大陈朝廷却将王爷当作蛮夷看待,小侄听说王爷取巴陵郡后,越国公唐康年大怒,当中曾指斥王爷说王爷本为南蛮,竟敢北上侵湘楚之地,窥伺荆襄重地,小侄更是听说近日越国公遣人前来索还巴陵郡,不知可有此事?若是真有此事,唐康年却是太嚣张了,这天下还是大陈的天下,他越国公却这般威胁堂堂的滇王爷,也不知是仗着谁的势力。” 吴衡闻言只觉血涌心头,他出身寒微,生于瘴疠之地,若是有人说他出身贫寒,他还有几分自得,毕竟自古以来,能够以寒微之身成就这般功业的并不多见,但他祖上本有蛮人血统,每每因此被汉人大姓排挤,这却是他心中最忌之事,听到罗承玉先扬后抑的一番言语,若非多年磨练出来的坚韧心志,只怕早已经拂袖而起。 不过一来他本来有心和幽冀结盟,二来却是知道这些言语很有可能真是唐康年所说,唐康年一向自诩为中原正统,最重夷夏之防,尊卑之别,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个暴发户罢了,想到此处吴衡冷冷道:“唐氏不过是仰仗皇室的支持,才敢这般嚣张,若论甲兵之厉,他唐氏不及我南宁远甚,更不用说幽冀了,将来若是幽冀和江宁一战,吴某愿出岳阳,呼应幽冀,共取东南之地,不知世子以为如何?” 罗承玉起身一揖道:“小侄多谢伯父此诺,然以承玉之见,与其出岳阳,向江陵而或江夏,不如东越武功山,袭取豫章、庐陵等地,然后轻骑袭九江,扼住朝廷南下彭蠡、豫章的咽喉,然后再取鄱阳郡,阻住东南援兵,继而一一荡平境内残敌,却是胜过向荆北进军,岳阳一地难以应对江陵、江夏两大重镇的强敌,想要北上万分艰难,而得九江便可以北向江淮,东取吴越,这是小侄拙见,不知伯父以为如何?” 吴衡心中一震,他岂不知虽然得到巴陵郡,但是想要北上荆襄,却是十分艰难,心中只是存了拖住杨唐两家在荆襄的军队的意图,并没有真正开战的打算,而罗承玉所言却是真知灼见,若能得到九江,却有了争夺天下的机会,不再只是天下争雄的一隅旁观之人。只是若要如此,不仅仅是得罪了在东南根深蒂固的唐氏,就是朝廷那里,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反叛了,这对于想要坐山观虎斗的南宁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抉择。可是吴衡心中却又明白,这可以说是唯一的选择,如果自己有天下之志的话。脑海中一时之间千头万绪,难以决定,吴衡忍不住拿起茶杯,将已经有些凉意的茶水一饮而尽,半晌才道:“世子所言乃是兵家至理,只是一旦如此,吴某便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世子却是好算计,是想让吴某自外于朝廷么?” 罗承玉微微一笑,道:“王爷想必是担忧朝廷精兵南下吧,只怕到了时候他们已经没有这样的实力了,长沙乃是富庶之地,这几年王爷几乎常年留在此地,若非是担忧杨、唐两家合兵来攻,只怕王爷已经想把王府从南宁州移到长沙了,莫非王爷一辈子就想留在南疆么,若是如此,何必又要谋取湘楚之地,如今天下已经是杨氏一族的,我幽冀虽然兵精粮足,可是外有戎人年年侵扰,内有杨、唐两家虎视眈眈,承玉心存反意,却也不过是挣扎图存,益州汉王一向软弱,毫无进取之心,若非是碍着王爷和幽冀,只怕三藩早已经成了两藩,若是王爷肯配合承玉起兵,到时候你我南北对峙,平分天下,岂不是胜过让那些豪门世家出身的贵胄押在你我头上。承玉也不讳言,如果将来真是到了南北对峙的一日,这天下承玉还是想要的,所以你我两家也将是敌对之势,只是那恐怕已经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将来的事情何必考虑过多,南北相争总好过被朝廷各个击破。” 吴衡长叹道:“世子果然是胸藏韬略,这番言语就是石头也要点头了,罢了,殿下说得不错,与其受辱于豪门世族,不如拼死一博,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当年吴某起兵之时不过是为了生存,何曾有过什么天下之志,只是权势之争,身不由己,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吴某纵然不想起兵,只怕也不能独善其身,既然如此,吴某愿与殿下订下盟约,共同对付杨、唐两家,不知殿下可有诚意。”说罢,吴衡那双晦暗的眸子突然寒光四射,整个人仿佛变得如同利刃一般耀眼。 罗承玉见状心中一凛,暗自提醒自己不可因为今日说服了吴衡而轻视了他,面上却是声色不露,径自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一个青花酒坛来,笑道:“能与伯父把酒言欢,承玉自然是不胜荣宠。”然后取了两只大酒碗来,除去泥封,到了两碗酒。 吴衡微微一笑,指甲轻划,手腕不动,几滴鲜血仿佛有着丝线牵引一般,分毫不差的落入两碗酒中,罗承玉也是依样施为,只不过却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鲜血平平常常地坠入酒碗。 两人端起酒碗,轻轻一碰,罗承玉首先一饮而尽,朗声道:“两家盟约,共讨杨唐,有渝此盟,身亡族灭。”吴衡也是将酒液灌入喉中,酒一入喉,烈火岩浆一般的热辣辣的感觉令得吴衡眉头一皱,不过他内力精深,运功化去酒力,抬目向罗承玉望去,却见他神色如常,方才又未觉察他有运功的迹象,不由暗暗佩服这少年世子的酒量,也肃容道:“歃血为盟,并吞杨唐,有渝此盟,万劫不复。” 四目相对,都觉得对方的眼中满是炽烈的野心之火,吴衡先放下酒碗,朗声笑道:“幽冀男儿多爱烈酒名马,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世子好酒量。”罗承玉也是微微一笑,道:“此酒名叫‘易水寒’,乃是幽冀最名贵的烈酒,若非此酒,怎配给英雄饮用。” 吴衡心中一震,道:“易水寒,好一个易水寒,若是幽冀人人都饮此酒,杨唐两家,却又能嚣张到什么时候。”说罢凝目向罗承玉瞧去,初见之时,觉得这少年温文有礼,一番言语下来,又觉得他深沉多智,此刻却又觉得他慷慨风liu,也只有这样人物才配承继火凤郡主的衣钵,吴衡思索再三,终于淡淡道:“殿下这般风采,可以和郡主当年风采相比,却是不知九殿下是何等气度人品。” 罗承玉右手轻轻一颤,连忙放下手中酒碗,状似无意地道:“我那位从未蒙面的义弟据闻已经失踪许久,承玉却也想见见他,若是不能好好照顾母亲仅存的一点骨血,承玉实在是无地自容。”心中却不由生出疑云,他虽然怀疑子静便是杨宁,但是毕竟还没有证据,也不曾透漏什么风声,怎么吴衡一来就提起杨宁,不会是他知道了什么隐秘吧? 吴衡却不知道罗承玉心中所想,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吴某得到一个消息,听说九殿下已经回到了朝廷,可能还会前去幽冀拜谒燕王和世子殿下,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吴某姑且言之,承玉不妨听听就算了。” 罗承玉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心思千回百转,若是吴衡所说是真,那么子静便不是杨宁,心中顿觉百般滋味杂陈,竟是不知是喜是悲。 第三章 翠湖平烟 颜紫霜步入驿馆,这是一个清幽的院落,除了四下守卫之外,院中再无旁人,这却是宁素道知道翠湖弟子不喜婢仆服侍,故而遣走所有从人的缘故。可是颜紫霜却在门前停住脚步,秀雅的玉容上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恼色。犹豫片刻,又恢复成淡然自若的模样,伸手推开房门向里面走去,在内间珠帘之前裣衽为礼,微笑道:“师姐远道而来,紫霜未曾相迎,还请师姐恕罪。” 这书房分为内外两间,外间陈设明朗,正中是紫檀木的书案,书案之后是上面铺着锦绣垫缛的紫檀短榻,阶下两侧是黄杨雕花的几案和太师椅,更有几盆古梅金橘的盆景错落有致地放在四下,新换的雪亮剔透窗纱,映着檐下斑斑竹影,令人见了心旷神怡。一道珠帘将内外分隔,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内里数架图书,琳琅满目,青玉书案之后一个长身玉立的倩影正在凝神写字。 帘内传来幽冷的声音道:“总是恁多礼数,你也不必虚情假意,进来吧。” 颜紫霜目中闪过愠意,强露出一丝笑意,掀帘走入内室,那正在临帖的女子也是一身青衣,朴素无华,青丝如瀑,光可鉴人,用一根五色锦带松松束住,那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容色美丽,更在颜紫霜之上,只是颜紫霜仪容秀雅,丰姿如仙,令人一见便生出倾慕敬重之心,那女子气度却如冰雪一般淡漠冰寒,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虽然颜紫霜已经走入内间,可是那女子却不曾抬头,只是专心致志地继续写字。 颜紫霜心中生出无奈之感,翠湖传承与其他门派不同,师姐妹之间,除了宗主、宗子之外并没有严格的地位差别,按理说她本不需这般忍让,但是她心中明了,若论资质悟性,这位平烟师姐已在自己之上,且专心武道,不理俗事,武道精进,几乎有青出于蓝之势。反而是自己承袭师尊入世之志,心中多有不宁,武道进境缓慢,每当想起这位师姐淡漠蔑视的目光,都会生出无地自容之感,若非前几日和双绝一战颇有精进,只怕会生出避而不见的念头。 秋波流转,颜紫霜见师姐仍无抬头之意,便走到书案之前径自磨起墨来,目光却向雪亮的宣纸上面瞧去,只见满纸都是簪花小楷,却是学得卫夫人,只是清婉灵动的笔法中隐隐有剑气凌霄,一眼望去,只觉满眼寒光,不敢逼视,失去了内敛之意,不由笑道:“师姐的字却是有失卫夫人真意,反而更像火凤郡主青年时候的笔法呢。”言语中不由隐隐带了讥讽,那灰衣女子却并不理会,全神贯注地写完最后一笔,才放下手中紫毫,淡淡道:“行刺罗承玉,是你的意思么?” 颜紫霜心中一惊,燕王世子南来的消息她已经知道,却并不知道罗承玉遇刺之事,心中灵思电转,放下手中条墨,道:“皇室并无此意,唐仲海已经北返,小妹也未曾察觉他有杀意,罗承玉纵然白龙鱼服,那些人也断然不敢胡乱动手,谁不惊惧幽冀铁骑的威力,更何况各方都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呢。莫非是有人想要嫁祸小妹和唐仲海么?” 那女子冰雪也似的目光在颜紫霜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不是最好,你应知道罗承玉若是身死,对你的大事有害无益,我虽然懒得理会你们这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可是若是你太胡作非为,便是天地容你,我也不会容你。” 颜紫霜心中生出怒意,她知道这位师姐的性子,若是一味示弱,反而会被她看轻,冷冷一笑,道:“师姐只知沉迷武道,却不理会黎民疾苦,若是罗承玉一死可以令天下太平,那么便是舍了性命,小妹也会去杀了他,只不过他身边高手如云,难以得手,而且就是杀了他,也是无济于事,所以小妹才不去难为他,倒是师姐既然这般器重他,为何不去做他的护卫奴才呢?” 那女子闻言淡淡忘了颜紫霜一眼,目光中却没有多少恼怒之意,道:“尔等不过是同室操戈,这等事情怎值得我理会,便是天下真的被罗承玉夺了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走得是入世的路子,平素也常常研读《阴符经》,总是喜欢玩弄些阴谋诡计,却不知道只有堂堂正兵,才能平靖天下,如今大陈虽然名义上已经一统四海,但是一帝三藩各有野心,刀兵再起是迟早的事情,二十年前师尊不计毁誉,倒行逆施,将祸乱的根源暂时压制。可是这熊熊大火迟早有死灰复燃之日,到时候只怕火势更烈,会将这天下焚烧得干干净净。你纵然用尽手段,又岂能遏制将起的战乱,‘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连你这一心想护得黎民太平的人都是满心杀机,这天地如何不乱,兵燹如何不起?不过我这些话说了你也不会听进去,我也懒得理会你们的宏图大志,你传书给师尊说是见到了天魔剑舞,这可是真的?” 颜紫霜心道果然只有和武道有关的事情才能引这位师姐离开翠湖,不过若非是料到天魔剑舞足以令她出山,自己也不会巴巴地写信回去了吧,无论如何,自己是不方便直接出手对付双绝和子静三人的,只有这位师姐出手,别人才不会以为是翠湖不能容人,天下谁不知道翠湖有一位武痴平烟呢?想到此处,她肃容道:“师姐乃是出世之人,自然不愿理会人世苦楚,但是紫霜亲族大半皆死于战乱,平生大愿就是看到太平盛世,为了黎民福祗,紫霜便是双手血腥,也顾不得了。”这番话却是她至诚心声,说来情真意切,便是冷面冷心的平烟,面上也不由露出一丝感慨神色。 颜紫霜见气氛和缓,又接着说道:“方才失礼之处,还请师姐海涵。天魔剑舞一事乃是小妹亲眼所见,此事绝无虚假,施展天魔剑舞正是琴剑双绝,清绝先生的弟子。师尊昔年便怀疑杜清绝是天音宗传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只不过双绝如今伤势定然极重,只怕师姐就是见到她们,也不能欣赏那惊世一舞了。”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打量平烟神色。 平烟眼中果然流露出浓厚的兴趣,道:“我读过门中一位前辈留下的笔记,曾说天魔剑舞若到峰巅,可以惑神夺魄,想来双绝和你一战之后,必然也会大有进境,当不会令我失望才是。” 颜紫霜目中闪过古怪的光芒,道:“小妹还有一件喜事向师姐禀报,姑且不论天魔剑舞,那双绝身边还有一个名叫子静的少年,他的武功比小妹更胜一筹,师姐见了想必定会欣喜若狂。” 平烟闻言微微一愣,一双淡漠沉寂的幽深双眸却突然变得生动万分,这冰冷女子突然之间绽放的光芒,令心思沉静的颜紫霜也不觉目眩,神思略一恍惚之间,却听见平烟玩味地笑道:“想来师妹还不知道,行刺罗承玉的杀手便是你所说的子静,恐怕他如今已经身死洞庭了。” 颜紫霜震惊地忘记了遮掩,目光炯炯地看向平烟,只觉得这平素崖岸自高的女子,此刻却仿佛是寒冰中的烈焰,虽然依旧如冰雪之寒,却多了几分炽烈明艳。那双可以透穿肺腑的杏眼正淡淡望着自己,耳边传来平烟淡漠的声音道:“师妹不要将别人都当作傻子,当初师尊能够促成洛阳会盟,主要是因为各路诸侯也都不想立刻拼个你死我活,杨威能够登基为帝,也是他杨氏兵精粮足,势力够大,你留在岳阳,想来是准备向吴衡透露幽冀可能内乱的消息,不论吴衡信是不信,都会向罗承玉暗示此事,你是想让燕王世子疑心幽冀有了内鬼,想要促成幽冀内乱。可是你却不要忘记了,九殿下杨宁并不在你手上,你并不能决定如何利用他,更何况我绝不相信火凤郡主的儿子,会甘心情愿做一枚棋子。” 颜紫霜惊骇的神色渐渐褪去,再度变成淡然自若的模样,一双明眸中满是自信的神采,道:“师姐未免太看重罗承玉和杨宁了,他们纵然再出色,也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杨氏是正统,又有唐氏辅佐,只要我等戮力同心,必能靖平宇内,消洱战祸。”声音未落,颜紫霜已经向下拜倒,她虽然和师姐不睦,却知道平烟的眼力才能远胜同辈众位姐妹,若非如此,纵然翠湖的规矩,并不约束弟子的行为举止,以平烟这般桀骜性情,且又不遵岳秋心之命行事,也不会至今仍然是宗子的第一候选。若能得到平烟鼎立相助,那么便是自己不能承继宗主之位,她也是心甘情愿。 就在颜紫霜单膝即将跪地之时,耳边却传来一声轻叹,然后便是寂无声息,颜紫霜的身形凝住了,默默垂首,不知何时,一滴清泪缓缓坠落,良久,她直起身来,已经是仙姿淡然,一双明眸沉静如水,轻声道:“纵然没有你相助,我亦能成功。”这时,书房之内已经只剩下她一人,形影相吊,寂寞非常。 夕阳渐沉,暮霭重重,芦苇连天,烟波浩淼,就在暮色之中,一个淡淡的青影在湖面上飞掠而过,人影过处,高过人腰的芦苇只是微微折腰,便是数十丈的湖面也是一掠而过,若是有眼力高明的人可以看出那青影手中不时射出数寸长的苇杆,借力飞掠,仿佛凌波飞舞一般,不借舟楫之力,在八百里洞庭湖上往来自如,若是被人看见,只怕要当做神仙临凡。 当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沉没之时,那人已经到了洞庭湖中一座荒礁,数亩方圆的黑色礁石矗立在湖心深处,乱石嶙峋,形如鬼怪,礁石周围百丈之内,皆是清可见底的湖水,但是湖面之下却是无数个小漩涡,激荡冲击,力量之强,足可以搅碎任何误入漩涡的舟船,洞庭湖的渔夫水匪称这里是噬人礁,虽然此地鱼虾肥美,却无人敢来此打鱼,事实上,周围数里之内不是沙洲就是深潭,芦荻高可过人,水路曲折迷离,等闲人根本不敢进入此地。不过这一切自然难不倒几乎可以凌波飞渡的青衣人,身形如幻如虚,足不沾水,已经落在了礁石之上。 这礁岛四周高中间低,周边虽然陡峭滑腻,满是青苔,难以立足,中间却是别有洞天,腐烂的草木、风化的岩石和随风飘来的泥尘早已将礁岛中央变成了可以存身活命的沃土,数年之前更有人在这里搭建了两间木屋,种下了一丛修竹,两畦野菊,让这险恶之地变成了世外桃源。 那青衣人轻轻落在礁石上,衣袂当风,临风起舞,身姿婀娜,如风中细柳,但是傲然独立之姿,又如寒梅立雪,她伸出纤手摘下垂纱信阳斗笠,露出冰肌玉骨的绝色容颜,一双淡漠冰寒的眸子落在木屋上,唇边露出一缕玩味的笑意,这青衣人正是翠湖最独立特行的弟子——平烟。 这时候天地之间已经再无一线天光,可是平烟对此十分熟悉,毫无障碍地走向其中一间木屋,伸手推向屋门,几乎就在房门洞开的一瞬,一缕劲风向平烟的心口刺去,如同蛰伏良久的毒蛇暴起伤人一般,狠毒无比,平烟武功早已进入化境,怎会被偷袭成功,玉掌化刀,截断劲气,反掌拍去,黑暗之中,只听见衣袂飘拂,两人已经交手了数招,彼此都是出手无情,生死一瞬,平烟知道那人原本受了重伤,不能久战,所以毫不急躁,果然到了第七招的时候,那人内力不继,招式之间不由露出了破绽,平烟趁势一掌击中了那人肋下,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那人踉跄后退。平烟并不追击,只是一指凌空点去,若不将敌人彻底制住,她是不会掉以轻心的。几乎是指风击中那人身躯的同时,一缕寒芒从那人手中激射而出,几乎是擦着平烟的鬓发射入墙壁。平烟心中一寒,知道对手必定是知道自己伤重难以支持,所以才借着落败之时以暗器反击,若是寻常人,那时必定以为稳操胜券,多半会逼上前去补上一掌,却正好落入死亡陷阱。幸好平烟无心取他性命,这才避过了暗器夺魂的危机。 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平烟取出火折点亮,明灭的火光下,只见袭击自己的敌人已经栽倒在地上,却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布衣少年,面色苍白如纸,胸前衣襟上都是鲜血,此刻已经昏迷了过去。平烟轻轻一叹,用火折点燃了油灯。 这是一间极为朴素的卧室,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再无余物,这些桌椅床榻粗劣难看,却是十分结实耐用,桌上放着一盏油灯,一副茶具,床上的被褥十分单薄,青色棉布的被褥,雪白的帐子,朴素非常,看来还没有人动过。平烟性子清冷高傲,本不愿让外人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可是想到子静伤势极重,犹豫了片刻,终于将那少年抱起放到床上,顺便伸手替他把了一下脉搏,不由柳眉紧蹙。虽然方才那一掌她只用了三分力,但是这少年毕竟是重伤之身,就算是没有击中他的穴道,只怕这时候他也已经昏迷过去了。只是这少年重伤未愈就强行出手,如今伤上加伤,却是越发沉重,若是不得救治,只怕是性命不保。 这少年正是行刺罗承玉的子静,说起来也是十分凑巧,平烟到了洞庭之后,无意间看到子静飞掠而过,身法奇绝,不由见猎心喜,便暗暗跟在他身后,亲眼看见子静出手杀戮滇王麾下的侍卫军士。若是换了颜紫霜看见,必定挺身而出,阻止残杀无辜的恶行,可是对于平烟来说,这些人既然为人部属,那么就该尽心竭力,死而无怨,所以全无出手之心,反而是子静的身手令她欣赏赞叹不已。她武功在子静之上,跟着他闯入听涛阁,将听涛阁中发生的事情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隐在暗处。子静负伤而遁,她便跟踪而去,更在子静伤重昏迷之后将他救到此处。 这两间木屋是平烟数年前在洞庭潜修之时亲手所盖的屋舍,这里面的桌椅床榻,被褥帐幕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这里便是平烟心中的净土,每当她武道上遇到阻碍的时候,就离群索居,潜到此处参修,除了她自己之外,再无外人到过这里。若非是对子静的身世生疑,就算是再赞赏子静的一身武功,她也绝不会将子静带到此处。 平烟伸手拍开子静的穴道,顺便渡入一缕真气,唤醒他的神智。若是子静清醒的时候,纵然是千刀万剐,也未必能够让他痛呼,但是从昏迷中醒来,便是以子静心志之坚,也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子静睁眼望去,落入他眼中的却是一个冰雪姿容的青衣女子,子静心中灵光电闪,立刻猜出这女子就是将自己救到此处的神秘人物。 当日他冲出听涛阁的时候神智已经渐渐不清,几乎是昏昏沉沉地投入了冰冷的湖水当中,武道宗追求的便是武道,生死相搏是寻常事,若没有保护性命的手段,只怕没有几个弟子可以活到武功大成了,所以几乎是沉入湖水的瞬间,子静便已经进入龟息状态,口鼻呼吸断绝,在水中载沉载浮,更有真气护住周身,若是平烟不将他救起,他虽然也很可能遭劫死去,但是总还有十之三四的生机,所以当他清醒过来之后,第一个念头并非是感激相救自己的恩人,反而是疑心重重,不知救下自己的人是何方神圣。因为自幼便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再加上娘亲和师尊的教诲,他对任何人都存了戒心,能够破去他心中壁垒之人,除了在他浑浑噩噩的两年之中,走入他心扉的双绝之外,再无别人。更何况礁岛地势诡异,子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自度除非武功全部恢复,恐怕难以离开,所以更加怀疑那人是特意将自己禁在此绝地,更何况木屋之内陈设过于简陋朴素,也使得这里像是囚牢,种种缘故,让子静对未曾蒙面的恩人心中存满了敌意。以他直来直去的性子,既然觉得不妥,就该将那个“恩人”制住问个清楚,所以他全然没有顾忌地向平烟出手。子静虽然心性单纯,但是在武学上却是聪颖非常,若非是平烟不同寻常高手,只怕就会被子静当作暗器的发簪重伤当场。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都是相同的战意,虽然方才只交手了数招,可是两人都已察觉到对方的实力,虽然仍有差距,武功路数也不相同,可是却都能感觉到对手拥有悍不畏死的斗志,以及冷若冰雪的心境,这人正是自己最好的对手,两人心中同时泛起这样的念头。 不过这两人都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物,自然知道现在不是交手的时候,平烟微微一笑,取出一粒“回天丹”淡淡道:“服下此药,可以助你疗伤。” 子静目光落在药丸外面蜡衣上面的祥云如意图案上,目光中却没有多少敌意,翠湖两字对他并没有任何意义,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从未有人给向他灌输关于翠湖的任何成见,对他来说,翠湖只是有着不可轻忽的力量的门派罢了。纵然是离开娘亲之后,得知了许多原本并不清楚的事情,知道了娘亲待自己冷淡疏远的原因,他也从来没有因此仇视翠湖,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这样做,唯有他不可以,更何况娘亲原本就说过,那些恩恩怨怨和他无关。而他对颜紫霜的冷淡,与其说是对翠湖的成见,倒不如说是因为双绝的缘故,还有便是心中不知因何而起的排斥感觉。而平烟在他看来,却有着和自己相似的心性和特质,没有人会憎恶另外一个自己。也因为气质的相近,子静心中全然没有“恩将仇报”的歉疚,因为他知道这女子会明白自己的所为。相对的,平烟也能够感觉到子静幽深冰冷的双目中坦然真诚的心意,这个少年既没有将自己当成翠湖的“仙子”来膜拜,也没有因为身世的缘故存有敌意。唯有在这少年面前,自己只是平烟,而没有笼罩上翠湖的光环。心中生出知己之感,平烟微笑道:“给你十日时间,你的伤势应该可以治好了,到时候你若肯和我一战,你我便恩怨全消。” 子静也是露出了笑容,原本的冰冷戒备尽皆消褪,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不识世事的大孩子,接过那枚价值连城的疗伤圣药,也不道谢,捏碎蜡衣,只是嗅到屡屡幽香,已经觉得精神大振,便服了下去。端坐调息,真气在药力的催动下,转瞬间已经冲过玄关秘锁,在周天经脉之中运转不息,不过片刻,他已经进入无念无想的境地,口鼻之间呼吸断绝,就是身躯也渐渐冰冷下去,若非心头仍有一丝余温,只怕任人见了都会以为这人已经死得僵冷了。 平烟自然不会误解,翠湖对于天下武学几乎了如指掌,就是武道宗的秘技也有七八成在翠湖的武库中都有记录,所以她知道子静这是在疗伤。目光落到子静清秀的面容上,平烟心中有些犹豫,她虽然选得是出世之路,可是毕竟还是翠湖弟子,仍有她的责任要承担,只凭她亲眼见到的“千里一线”的身法,她便可以肯定这少年就是九殿下杨宁。身为翠湖弟子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她虽然不问世事,可是对于有些隐秘事情,反而知道的更多些,尤其是涉及到隐帝这等宗师的隐秘,她不仅知道隐帝就是武道宗宗主,更知道隐帝和火凤郡主乃是知己至交,这些事情还是岳秋心也知道的,而有些事情却是只有平烟一人清楚,例如岳秋心就不知道平烟曾经因缘际会见过杨宁一面,只是杨宁并没有见到平烟罢了。虽然已经事隔五六年,可是杨宁的相貌改变并非很多,所以她几乎是很快就确定了子静的身份,更何况还有武功路数和听涛阁亲眼所见的情景佐证呢。 可是知道了子静的身份,平烟心中反而越发苦恼,在颜紫霜的计划中,杨宁处于一个很重要的地位,如果不真正掌握这个少年,那么颜紫霜的计划很有可能无法顺利进行的。她有七成的把握击败杨宁,可是之后又该如何呢?若是将他交到师妹手中,不说这少年性子冷傲狠绝,绝不会任人摆布,必定惹出大祸,自己也不愿用这种法子伤害一个自己看得起的对手。若是自己隐瞒此事,导致颜紫霜功败垂成,自己在师尊面前也不好交待,纵然宗主说不出什么来,也难免会给自己添些阻碍。。 思忖再三,平烟终于有了最后的决定,目光在子静身上停留片刻,终于转身走出了木屋,这时候,礁岛之上夜幕低垂,除了夜空的繁星之外,再无一线天光,耳中传来洞庭湖水冲激在礁石上的声音,平烟心中生出淡淡的惆怅,便是一向自诩出世的自己,也终究不能完全摆脱师门的约束,纵然没有有形的枷锁,但是心头的束缚却无法去除。 第四章 主动约战 睁开眼睛,感觉到真气如江河一般滚滚涌入丹田,沉寂内敛,不用去看铜镜里面的自己,子静便知道此刻自己定然是双目黯淡,全无一丝身具武功的异相,若非武道宗心法有这般特点,他也不可能在岳阳楼待上这么长时间却无人发觉他身具武功。觉得伤势完全好转,有了自保之力,子静才轻松下来,可是这一放松,才发觉这木屋之内的空气实在是不大好闻。整整半个月时间,他除了醒来两次,出去用过一些饮食之外,几乎就在这木屋之中度过,地上、桌椅上都有一层灰尘,在洞庭湖这样空气清新的地方,若非是这么长时间没有整理,绝不会有这么多尘土。更何况木屋之内还有他伤势发作之时呕出的淤血,已经变成黑色的污迹仍然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味,再混合着汗水的味道,这空气几乎不流通的木屋之内,绝对是令人难以忍受。尤其是对于子静来说,虽然前两年有过更糟糕的经历,可是那时他毕竟浑浑噩噩,全无感觉,在他有记忆的岁月里,从来都是锦衣玉食,何曾有过这样的处境,皱紧眉头,他几乎是立刻冲出了房门。一念生出,原本已经如同沉寂的真气,便如突然复燃的火焰一般,瞬间席卷了周身经脉,行气如九曲珠,流动如江河滚滚,身形化作淡淡的虚影,飙出了木屋,划过长空,几乎是一呼一吸之间,已经掠过了百余丈距离,投入了茫茫湖水。 等他从水中钻了出来的时候,发髻已经散乱,乌黑亮泽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令他那清秀的面容凭空添了几分粲然的神采,这样青春正盛的少年,若非是那双沉寂如同夜空一般的凤目,绝不会有人想到他心中有着无限的苦痛。过了片刻,子静破水而出,身形如同蛟龙出水,反手一掌拍在湖面上,激起滔天巨浪,他的身形却借着反击之力箭一般射向礁岛,矫如游龙,翩若惊鸿,凌空落在礁岛之上,木屋之前,若非是周身上下如同落汤鸡一般,倒是焕然一新的模样。 这时候另外一间木屋的门开了,平烟淡漠的目光落在子静身上,伸手一抛,一个包裹丢在他身前,平烟冷冷道:“里面是衣服,还有干粮,你休息一日,明日就是你我交手之期,你觉得如何?” 子静躬身一礼,道:“姑娘武功当在子静之上,这一战便是没有姑娘的要求,子静也会全力出手,能与翠湖出世传人一战,凡是武道宗弟子,绝不会错过推诿。” 平烟淡淡一笑,又道:“这一战需得分出生死,我知道武道宗逃命的功夫也多得很,你可否答应我不会中途逃走。” 子静幽深的凤目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寒芒,凝视在平烟清冷如雪的容颜上,淡然而坚决地道:“你救我一命,我自然应该报答,明日之战,我必定全力以赴,只是子静性命虽然卑微,却仍有舍不下的人,故而不能做生死之决,还请阁下见谅。” 平烟眼中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冷冷道:“武道之路,本是寂寞非常,如何可以有诸多牵挂,若是你存了怯战之心,这一战便已经输定了,便是不输,从今后心结纠结,武道上也将再无进境,你若真是如此胆怯,也枉费我耽误了这许多时光,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去寻双绝,她们既然肯不惜一死和紫霜一战,想来也比你更多几分骨气。” 子静却是微微一笑,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良久才看向平烟,从容道:“师尊曾言,天下各派的武学,虽然各有所长,但能够领袖群伦的,便只有翠湖和我武道宗,我宗所长,在于博采众家菁华,化为己用,根基在一个博字,而翠湖虽然也有记载天下武学的武库,注重的却是本门心法的精益求精,根基在一个专字。武学之道,殊途同归,难分轩仲,故而你我两家之争,绵延四百余年。芳驾武道修为在颜紫霜之上,想必定是这一代的宗子候选,子静不敢妄自菲薄,师尊虽然不是武道宗宗主,但是子静也没有听说还有同门手足,所以你我之战,便是两宗之决,只是此战虽然是势在必行,却不能草草成事,我武技尚未臻化境,平姑娘却已经如日中天,若是今日生死相决,我多半会落败身亡,生死事小,若是有人因此以为本宗输给了翠湖,子静泉下也无颜面去见历代祖师,所以今次我定然不会死战。若是平姑娘真心要和子静决出胜负,那么不妨等我十年,到时候就是姑娘不想死战,只怕子静也不会手下留情。” 平烟定定望向子静,此刻这少年一派从容自若,目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不再是不解世事的少年,平烟心中突然生出明悟,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她冷冷道道:“等上十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既然难得相逢,若是不能酣然一战,岂非辜负了这大好良机,子静应该知道,武功到了你我这种境界,若能与势均力敌的对手一战,胜过数年苦修。不过胜负之数也未必已经抵定,子静何不冒险一次。” 子静眼中寒光闪烁,这一刻他再不将这女子当作一个志同道合的知己,冷冷道:“我原本以为平姑娘也是志在武道,不染尘俗的同路人,想不到平姑娘终究还是抛不下翠湖的约束,娘亲曾说,翠湖虽然名义上不约束弟子的抉择,可是多年的师门恩义岂能轻抛,所以终究还是会为着翠湖的利益辜负恩义的,如今看来果不其然,既然平姑娘定然要子静性命,那么在下便舍命相陪就是。” 平烟心中轻叹,这少年的智慧的确非比寻常,可是他应对世事的表现却又十分稚嫩,在武道和俗务上面天渊之别的才智差距,绝非正常,看来自己果然猜测的不错,火凤郡主想必是特意隔绝了这少年和外界的往来,苦心孤诣将其教养成了这般模样,除了武学之外,这少年多半没有得到过更多的教导,更别说火凤郡主独步天下的军略之学,这样一来,这少年绝对无法成为燕王世子罗承玉争霸天下的对手,若是果然如自己所料,那么火凤郡主当真是天下第一忍人。 既然已经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平烟便不再步步紧逼,轻叹道:“翠湖门中的派系之争,虽然很少有人知道,可是令堂和尊师都是非常人物,自然知道我门中出世入世之争,翠湖初代宗主本是大汉公主,只可惜才高遭忌,履遭凶险,一怒之下,便离宫遨游天下,四十岁之时看破世情,便选了翠湖隐居,本是金枝玉叶,却成了山野隐士,她老人家曾经涉入七王之乱,消洱天下战乱,可是到了暮年却又出世修行,对昔年之事常有感慨,似有悔意。所以她一身武学汇聚而著成的剑经之中,对于如何追求武道的极至,留下了两条道路,故而后世弟子有的认为应该入世修行,积下十万功德,方能成道,有的认为天下兴衰无常,不由人主,故而应该出世修行,纵然身在三千红尘,也应该心如古井,无波无澜,若是存了积攒功德之心,纵然扶危济困,也是无助大道。这样的分歧初时还不明显,数代之后便已经是势如水火,幸而当时的宗主明智果决,便改变了门中的传承方式,才避免了翠湖的内乱纷争。” 听她娓娓道来,子静虽然有些不明白平烟的态度为何突然和缓下来,可是他虽然并没有仇恨翠湖,却因为武道宗之故,将翠湖当成了敌对的一方,那么深入的了解翠湖便非常重要,而平烟所说的一切都是外人绝不知晓的密辛,所以他全然无意打断平烟的话语。 平烟的目光仿佛望向不可知的远处,透过重重云山,仿佛再度回到了翠湖,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门中律法,宗主在世之时,同辈的其他弟子都不能留在翠湖,若有门人,可以在十岁之前送到翠湖,不论是何人荐举,这弟子都必须拜在宗主门下,才能称得上是翠湖的嫡传弟子,举荐之人则称“引路人”。入门之时,这些弟子根基已经稳固,在门中只能是各自修行,并无人专门教导,静水书阁对所有弟子都是敞开的,只需修为到了相应的境界,便可以阅读所有的武学经典,就是本门的最高武学《太阴剑经》的前两卷也可以随意参阅,只不过若是修为不深,多半有害无益,所以需要通过监阁的准许。监阁都是由宗主上一辈的师长担任,心中若有疑难,除了可以向宗主请教之外,也可以向她们求教。 除了宗主和宗子之外,翠湖弟子出师之后便无约束,只要不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便可以任性而为,不过本门弟子多半只有两种选择,其一就是入世,扶危济困,保国安民,就如紫霜一般行事,其二就是出世修行,不问世事,便如我平烟,还有一些弟子,最终选择了出阁嫁人,从此便和翠湖断了音讯,不过大多数都会在最后回到翠湖,不论是出世还是入世,只是除了宗子之外,这些人都只能在垂暮之年重回翠湖。 宗子的选择并非是宗主一人所决,乃是由宗主上辈的弟子共议决定,选择出世的弟子,若是能够早窥武道至境,就有可能成为宗子,选择了入世的弟子,便要看所积下的功德,一旦择定宗子,其他的弟子便要陆续离开翠湖,宗子继位之时也就是最后的时限。师尊便是因为洛阳会盟之事得以成为宗子,并在十二年前正式承继宗主之位的。 这种传承方式虽然往往会有莫测的结局,可是却维系了翠湖数百年的荣耀,故而始终延续下来,这一辈的宗子之争,我便是其中之一,有些事情终究是不能置身事外的,子静莫要以为我定要和你为难,若是今日我将你轻轻放过,那么宗主之位便再无希望。” 子静冷笑道:“平姑娘既然知道武道之路曲折漫长,不可多有牵挂,为何还要眷恋宗主之位,莫非心中还有权势名位之念,若是如此,也不要再提‘武道’二字了。” 平烟淡淡道:“宗主之位,虽然尊贵无比,可是在我心中却也寻常,只是《太阴剑经》的最后一卷只有宗主才能详阅,若是我不得宗主之位,便只有在成为本代宗子的师姐妹去世之后才能返回翠湖,研读剑经末卷,平烟心中唯有武道,实在不愿拖延这许久,虽然我选择了出世,可是子静你的身份太特殊了,九殿下杨宁,先帝与火凤郡主所出之子,唯一可以承继幽冀许氏血脉的人选,你这样的身份,谁人能不动心,若是师尊知道你的身份,绝不会任由你流落在外,到时候你我仍然难免一战。” 子静身躯微颤,面色渐变,从他身上渐渐溢出的冰冷沉寂的杀气,令得天地间一片肃杀,饶是以平烟的修为,也觉得仿佛置身冰雪之中一般,平烟先是有些奇怪,子静莫非还没有想到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么,若是如此,也未免太愚笨了,可是目光相接,却见子静一双幽深沉寂的凤目神采变幻,从惊讶到明悟,从悲痛到死寂,只是转瞬之间,那双眸子便如沉寂的夜空一般,仿佛失去了所有光彩,平烟几乎生出错觉,方才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并非是子静所有。或许子静非是没有想到,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看来他的身世便是他最难以面对的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子静寒声道:“世上已经没有杨宁,只有一个无家可归的子静,不论是洛阳还是幽冀,他们的事情都和我无关。” 平烟眼中闪过一丝悲意,道:“当真是无关么,燕王世子是郡主义子,燕王是你的外祖,纵然你从未踏上幽冀领土半步,却始终和幽冀血脉相连,更何况当今天子是你的异母兄长,无论你是否承认,你身系两家血脉,朝廷和幽冀却偏偏是水火不容,只要你的行踪身份泄漏出去,就再也得不到安宁。” 子静冷冷道:“纵然如此又能怎样,我一人一身,可以转战天下,谁想为难利用我,我便先杀了他,更何况你既是出世之人,为何又要涉入此事,你我之战,若是为了武道争胜,无可厚非,若是为了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不战也罢。” 平烟目光中露出古怪的意味,露出难得的犹疑,过了片刻才道:“子静你的身份太过敏感,所以当今世上想要利用你的人比比皆是,可是敢杀你的人却是没有几个,若是杨家、唐家杀了你,幽冀可以用这个借口兴兵讨伐,若是幽冀杀了你,必然内部不稳,若是其他诸侯杀了你,一旦事情败露,就要面对双方的问罪,不论是朝廷还是幽冀,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排除异己。 如今的天下便如炉火旁的积薪,只需一点火星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而你的存在偏偏又会破坏天下的平衡,一旦你遇劫身死,恐怕天下立刻就是刀兵四起,这样的结果绝非翠湖乐见,不论是师尊还是师妹紫霜,都不会愿意见到这样的结果,所以她们绝不会放任子静你流离天下,更何况你虽然无心权势,但是却不能改变你的出身,不论是幽冀还是皇室,你都是一枚最好的棋子,这样的棋子,就不会有人肯轻轻放手,所以天下之大,你却是步步荆棘,无处容身,而能够庇护你,又不令群雄生出忌惮之心的,便只有翠湖。” 子静一声冷笑,负手傲然道:“我岂是需要庇护之人,再说便是我真的走投无路,最多一死罢了,我若真的接受了翠湖庇护,岂不是丢尽了娘亲和师尊的颜面,什么时候武道宗弟子需要外人相助了?” 平烟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淡淡道:“我知你定是如此想,但是师尊绝不能让你逍遥世上,毕竟你的存在令天下存在太多的变数了,或者初时师尊只是希望将子静你擒住软禁,但是你性子刚烈果决,绝不会束手就擒,到了最后,师尊必然动了杀机,可是这世上能够杀你而又名正言顺的,除了我平烟之外,再无旁人。魔门与翠湖曾经敌对多年,而其中便属翠湖出世一系和你武道宗之间的敌对最是光明磊落,双方都是为了追求武道极至而彼此相争,与其说是敌人,不如说是对手。不论是翠湖还是魔门,都对我们之间的争斗看得极开,生死无怨。你既然是武道宗的传人,那么翠湖之中我平烟就是你命定的对手。你我之间的生死决斗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谁都不能说什么,就是你父皇和火凤郡主仍在人世,我纵然在决斗中杀了你,他们也只能冷眼旁观。这样堂堂正正的机会,师尊决不会放过。 九殿下杨宁乃是隐帝弟子,武道宗嫡传,这个秘密本来翠湖之中只有宗主和我两人知道,师尊虽然已经宣布归隐,不会亲自插手天下大事,可是势必有法子暗示紫霜师妹这个隐秘。一旦师妹确定了你的身份,绝不会放弃利用你我之间的这层关系,与其日后你我之战被那些阴谋诡计所主导,不如今日生死一决,也免得日后身不由己。你说的不错,若是再等十年,你我之间的决战才能够分出真正的高下,可是只怕我们没有那些时间可以等待了,所以我会尽量让决斗公平一些,你既然是火凤郡主之子,想来不会避战才是。”望着身躯僵硬的子静,她刺出了封喉的一剑,冷酷地道:“明日清晨,你若敢于和我一战,就在这里相候,你若没有胆量,那么你我两宗之争,胜负已决,从今而后,你再没有机会向我挑战,你若觉得不会因此玷污了令堂令师威名,便走了就是。” 话音未熄,平烟的身影已经走进了那间木屋,房门洞开的一瞬,子静清楚地看到里面纤尘不染,空空荡荡的情景,墙壁上有着无数淡淡的剑痕和杂乱的图形,木门缓缓合上,子静收回了目光,对于平烟的练功密室,他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只是仔细想着平烟的一番说话,虽然平烟已经说得十分详细,可是十几年闭锁深宫,子静完全没有对自己身份的明确认识,更是难以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存在会影响那许多人,可是他还是明白了平烟的心意,看来这一战势在必行,虽然有些遗憾来得太早,可是既然已经承诺一战,就不能临阵退缩。 正想苦苦思索一下如何多几分胜算,子静却突然觉得分外的饥饿起来,多日以来除了清水和野果之外,根本没有进食,方才还不觉得,但是这一松懈下来,便觉浑身的肌肤仿佛都在颤抖,腹内更是火辣辣的疼痛,连忙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果然有一包精细干粮,子静几乎是狼吞虎咽一般,一会就吃的干干净净,满足的揉揉肚子,又拿起里面的衣衫,却是一套雪白的锦衣,不仅做工精良,而且样式华美,除了内外衣裳之外,还有一双青色布靴,以及束发银冠,子静觅地换了衣服,只觉得无不合身,心中十分感激平烟这般费心,不过他对着银冠怔怔望了片刻,却是没有动手绾发。 他当日在宫中之时,衣着配饰皆有专人伺候,直到他神智不清地离开洛阳之后,几乎终年蓬头垢面,若非是后来遇到了双绝姐妹,只怕早已不能见人了。不过纵然青萍教了他许久,他也没有学会自己绾发,常常气得青萍大骂他笨蛋,不过几乎每次见到子静,都会把他拉到身边替他绾发,这也是子静对青萍分外亲近的缘故,虽然对青萍来说,多半是将他当成不懂事的弟弟一般对待,但是子静却是分辨不出来的,只是分外觉得温暖,此刻望着束发银冠,子静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起了青萍。 当日离开听涛阁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伤势极重,担忧没有法子回到七星坞,又担心伤势未愈的双绝遇到仇人,所以不得已将她们托付给罗承玉,虽然在他心中对于罗承玉怨恨无比,但是只是短暂的相会,却已令他感觉到那人身上有着和娘亲相似的气质,只不过多了几分宽容,少了几分威严,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是此刻,子静心中却生出无比的悔意,这许多时间,想必青萍和绿绮姐姐都已经被他接走了吧,若是如此,自己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们,想到此处,他不由站起身来,飞身向湖心掠去,飞掠的同时禁不住仰天长啸,啸声便如龙吟深泽,连绵不绝,其中满是怨愤不平之意,令人听后只觉得心潮澎湃,动神惊魄。 木屋之内,原本瞑目端坐的平烟睁开双眼,仔细聆听着那少年渐渐远去的啸声,目中闪现屡屡寒芒,纵然以她的修为,也觉得心旌动摇,武道宗隐帝之徒,火凤郡主之子,果然是不同寻常,只是自己却偏偏要摧折这等少年英才,平烟心中也生出淡淡的愧疚之意。 事实上,平烟今日的一番话,除了点明子静的处境之外,更大的目的却是要令子静生出他万万不是自己对手的想法,这样一来明日一战子静难免缚手缚脚,自己便可在绝对优势下取胜,这样一来,才可真正的打击子静的信心和勇气,练武之人,一旦心志被夺,那么就很难再有进境。 对于颜紫霜来说,如果得知子静的真正身份,可能只会以为子静的威胁在于他九殿下的身份,但是在平烟看来,便是没有这个身份,子静仍然是最危险的存在。只见他肆无忌惮的刺杀罗承玉一事,便知道这少年心中全无正邪之念,为善为恶都在他一念之间,而他却偏偏有着极高的武功,足以令他纵横天下,往来自如。在这样暗流汹涌的局面下,子静一人便足以掀起滔天巨浪,更令平烟觉得危险的是,子静绝非可以束缚之人。若论武功修为,世间胜过子静的人并不在少数,至少自己便是其中之一,可是不论是四大宗师,还是其他绝顶高手,往往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约束,就是自诩不问世事的平烟,若是真的有人对翠湖发难,却也不能置身事外,唯有子静一人,可以无视任何势力的束缚威压,为所欲为。毫无约束的武力便如冲出堤岸的洪水,破坏力之强可以想见。这等情形之下,子静最终的结果可以想见,必为天下所不容。 可是在平烟心中,却不希望这个少年遭遇不测,一来是对手难寻,惺惺相惜,二来却是为了火凤郡主,在平烟心中火凤郡主是比师尊更加值得钦佩之人,她不希望火凤郡主的唯一一点骨血星陨乱世,更不希望自己就是执刀之人。唯一的解决法子就是彻底的打击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这样一来,十年八年之内子静的心魔都不会消除,有了戒惧和压力,子静的行为便有迹可寻,这样一来,天下诸侯就不会觉得他威胁巨大,子静的生命才能有所保障。 虽然这样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强行违背了子静本身的意愿,可是若是他自己被心魔所困,却也怪不得别人,若是子静便这样离去不再回来,或者更符合自己的期望吧,平烟漠然地想道,只是她却明白,无论如何,明日这一战子静都不会放弃,那么便让自己再加上最后一击,让惨败的阴影笼罩在这少年心头吧。 第五章 西南郡司 不知在湖上飞掠了多长时间,纵然是以子静功力的精深,也觉得有些疲惫,便索性沉入水中,他虽然水性不佳,可是屏了气息,沉在水中,载沉载浮,倒也是颇为自在,其实按照子静的心情,更是希望直接去七星坞看看双绝是否还在。只是他纵然不解世事,却非是愚笨,想也知道这十几日时间,罗承玉定然不会放着双绝不管,想来七星坞多半已经人去楼空,就是还有人,多半也是罗承玉留下的人手,冀盼着他重临七星坞的万一可能。所以这七星坞他是不会去的,更何况他如今早已迷失方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如何可以寻到七星坞呢? 在水中不知飘浮了多久,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之后,子静觉得有些无趣了,阳光照射之下,身边的湖水清澈透明,几乎见底,身边各色游鱼往来穿梭,子静此刻平心静气,几乎是处在天人合一的妙境,那些游鱼丝毫不曾觉察身边有异,几乎将子静当成了同类,只是在他身边穿梭嬉戏。子静目光一闪,看见一尾红色鲤鱼正从他眼前迤逦而过,唇边露出一丝淘气的笑容,蓦地伸手去捉鱼尾,虽然是在水中,但是他手肘动处却是波澜不行,那鱼儿丝毫不知危机将临,尤自摇头摆尾的前游。孰料就在子静手指刚刚触及鱼尾之时,水滴波澜突生,子静眉头微微一皱,任凭受惊的鲤鱼从他手边溜走,目光凝视过去,却是两艘小舟相对驶来。子静不愿被人看见踪影,便运气向下潜去,那两艘小舟几乎在他头顶之上会合,就在将要相撞的时候,其中一艘小舟划过一个弧形,和另外一艘小舟并排停住一起。 子静心中有些烦恼,正想暗中潜离,身形刚动,耳边却传来一个豪勇的声音道:“明先生今日相召,可是为了世子殿下遇刺一事?” 继而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正是如此,世子殿下虽然已经离开了岳阳,可是却留下了密使追查此事,明某忝掌西南郡司,便是首当其冲,昨日我已经被暂时免职,等候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再受处分。” 那粗豪声音道:“既然如此,司马大人就该韬光养晦,为什么却要来见贺某,此事一旦泄漏,你我都是必死之罪,贺某正在担忧如何应付上面的盘查,明先生怎么却反而来添乱,何况密使一事,竟连我这个从事都不清楚,显然贺某已经在嫌疑之列,此时明先生前来相见,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明先生笑道:“你放心,我已经令人扮作我的模样在书房之内读书,今日还是瞒得过去的,密使虽然接管了我手中权力,可是此地谍探都是我一手选拔,他们不会出卖我的,今日不过是为了你而来,想你寻个法子脱身,否则一旦事机泄露,不仅是你我身死族灭,就是王上也不免要受到牵连,如今范阳和信都几乎已经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生出事端,却非是我们这些人的福气。” 那人犹豫地道:“司马大人可有什么法子,此事也是我考虑不周,派去胁迫那刺客之人都是我的心腹,如今他们莫名其妙地失踪,终究是瞒不过人的。” 那明先生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担心什么,这件事情我已经有了法子,贺兄喝的什么酒,芬芳扑鼻,令人垂涎三尺。” 那人失笑道:“司马大人还是这般脾气,一见醇酒佳酿就迈不开步子,不过我这可是三十年的杜康酒,是我一个属下昨日孝敬我的,难得的很。给你。” 子静透过水面望去,一个阴影从两船之间的缝隙掠过,虽然只看见阳光下的轮廓,可是子静却知道这是一个酒葫芦,虽然看不到说话的两人,可是子静已经听出了两人身份,这两人都是曾经在岳阳楼见过的人,他能够看到那接过酒葫芦的儒衫男子洒脱的风姿,也能够看到那一身渔夫打扮,却是威风凛凛的大汉倒影。 这时,耳中传来如饮长虹一般的声响,和那大汉心痛的声音道:“少喝一些,剩的不多了。” 然后那儒衫人将酒葫芦抛了回去,那大汉接过,似乎耐不住酒香诱惑,也是猛喝了几口,这才盖上塞子,道:“司马大人有什么法子,是让贺某立刻逃离岳阳,还是诈死脱身?” 那儒衫人从容一笑道:“不需那么麻烦,只要你贺兄死在此处,就再也没有人会发觉这件事情和王上有什么关联了。” 那大汉似乎早有所料,也不动怒,冷笑道:“原来明先生却是来杀人灭口的,你倒是想的不错,这件事情我已经洗不清爽了,世子殿下既然已经将双绝接去了,自然也知道当夜的情景,能够在洞庭湖之内寻到一艘隐藏的画舫,若非是君山帮这样的势力决计没有可能。宁郡守向上官帮主施加压力,追查帮中可有神秘失踪之人,虽然我暂时敷衍了过去,说我那几个心腹手下是去办事了,可是也瞒不过多久了。一旦事机泄露,别说上官帮主不会放过我这个心有异志的叛徒,便是世子殿下也绝不会放过我的。我若不死,招出了实情,让殿下知道贺某乃是奉了你明舒廉的谕令,才作出这般蠢事,我固然不免一死,可是你明先生,堂堂的军情司西南郡司的司马大人,身家性命也要不保的了,却也怪不得你要杀我灭口。可是明先生,你便自信可以杀了我么?” 那明先生叹道:“这也是情非得已,明某的身家性命算的了什么,只是我这司马之职是王上亲命,一旦牵涉到谋刺世子殿下的阴谋当中,别说是我一人的性命,就是西南郡司所有兄弟的性命也未必能够保住,你一死之后,我便可以敷衍过去,贺兄你并非幽冀人,若说你是别家的奸细也可以说的通,这却是明某对你不起,世子殿下一向宽厚仁爱,我会请他赦免你的妻儿。” 那大汉凄声大笑道:“好,好,贺某投你幽冀九年,却依旧是外人,怪不得明舒廉你将这种杀头的事情交给我去做,却是为了嫁祸于人,可怜我的二弟,一心为了主上,不惜身死名灭,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军情司有你这样的人主掌权柄,也难怪近年来为朱雀司压得抬不起头来。只是你想杀人灭口,却未必可以做到。” 子静听到此处,身似游鱼一般潜到远处,将头伸出水面向湖上望去,只见那两人对峙而立,明舒廉原本温文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讥诮笑容,而那渔夫装束的大汉更是一身凌厉至极的杀气,虽然两人都是静立不动,但是两艘原本被定住在湖心的小舟却在渐渐远离。几乎就在子静露出水面的一瞬间,那大汉足下的轻舟突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掠而出,虽然只是一手扶舵,可是那小舟便如游鱼一般往来游弋,窥伺着敌人动向。而那平日里庄重严肃的名儒明舒廉此刻负手立在舟上,也不见他操舟,那小舟便摇摇摆摆地移动着方向,船头却是始终面对着那大汉,这种几乎是以神意控舟的手段,若给外人看见,恐怕会怀疑明舒廉才是君山帮的舵主呢。 那大汉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钢牙紧咬,终于大喝一声,催舟冲上,只见他一往无回的气势,便知道他已经是抱着同归于尽之心,就在两舟将要接近之时,那大汉手中多了一柄分水峨嵋刺,罡风四散,刺向明舒廉心口。 明舒廉蓦然抬头,一双眸子里寒光四射,银虹一闪,已经拔出腰间佩剑,他的佩剑外表华丽非常,看上去却有些轻飘飘的,旁人见到多半以为那不过是未开锋的书生饰剑,但只看剑芒暴射,就知道那华丽的外表掩饰之下的佩剑竟是一柄难得的宝剑,耳中听闻数十声铮鸣,剑影寒芒流光四射。而在水下观战的子静瞳孔突地收缩,因为他突然看到那原本攻势猛烈的大汉身躯骤然颤动,就在他露出破绽的一瞬间,银虹贯入他的胸口,霎时间两人身形凝立不动。 那大汉厉声道:“明舒廉,你用毒!” 明舒廉微笑道:“你可是以为我借着喝酒的机会在酒里面下了毒,所以你假意喝了几口,却都倒入了湖中,明某若要下毒怎会那般明显,我却是将毒抹在了葫芦上,你接过去之后却在手里拿了半天,毒性便趁机深入,虽然效果慢了一些,可是却还是来得及的。” 那大汉的面色变得青黑,剧毒发作和当胸一剑的痛苦让他神色狰狞,披散的头发在他身躯颤抖的时候不停的抖动,令他越发显得凶神恶煞,明舒廉却依旧是气度从容,他缓慢地拔出宝剑,小心翼翼地不让鲜血溅到自己的儒衫之上。当他拔出利剑之后,那大汉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倾倒在小舟之上。 明舒廉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收剑回鞘,道:“贺兄勿要怪我狠心,若没有你这个替罪羊,我如何可以向世子殿下交待,唉,明某不幸,令西南郡司中混入了唐氏的奸细,虽然我早有疑心,可是偏偏你深受燕王器重,我一时失察,才令世子殿下在岳阳遇刺,这也说得过去了。虽然今后我的权位定然不保,但是想来看在王上面子,世子殿下不会取了我的性命吧!”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明舒廉原本清峻的面孔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仿佛是做了一件非常得意的事情,然后他便放声大笑,越笑越是欢畅,笑声便如同利刃一般穿透水面,无数水中游鱼惊惶失措地四散逃去,更有一些躲避不及地被笑声震得翻起了肚皮。明舒廉是用一种秘技,探察四周有无潜伏的眼线,纵然是在旁人难以靠近的湖心,仍是如此谨慎小心,怪不得能够担任军情司司马的重任,只是他的“搜魂笑”虽然厉害,对于武功高过他的人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子静闻得笑声入耳,不过是心头一悸罢了,继而便毫无影响,不过他心志之坚天下无双,若是换了旁人只怕就很难继续掩饰行踪了。 明舒廉见没有惊起什么人,心中也是一宽,他虽然费尽心力秘密会见这贺姓大汉,避过外人耳目,仍是担心有不速之客偶然经过,此刻方觉得今日之事不会泄漏出去了。他纵身跃到那大汉所驾的小舟之上,右足轻顿,那艘小舟瞬时四分五裂,载着那大汉尸体向下沉去。 继而跃回自己的轻舟,正欲驾舟远离,明舒廉却突觉身后生出无比的寒意,仿佛是有一块千载的玄冰就在后面贴颈而立,他身躯微动,就要拔剑,但是一缕真气轻轻在他腕上拂过,他只觉得右手力道尽失,更觉得周身的每一丝动作都在身后之人的眼中,那人炯炯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明舒廉只觉如芒在背,良久,明舒廉长叹一声,放弃了全部抵抗,黯然道:“阁下是什么人?可否告知明某。” 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本座来自燕山护卫,明先生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你可知罪么?” 明舒廉心中一震,心中泛起那使者俊逸的影像,声音可以改变,但是那人武功虽然高明,却不应有如此造诣,可以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不由疑云重重,他试探地问道:“原来是使者亲临,明某知罪,还请使者看在明某执掌西南郡司多年,无功有劳的份上,饶恕明某一次,这次行刺世子殿下,并非是明某本意,乃是王上密旨,还请使者看在你我旧交份上,向世子殿下转呈舒廉效忠之意,若是殿下肯网开一面,从今之后,西南郡司只奉信都命令。” 身后那人却淡淡道:“你认错了人了,我并非你所说的使者,和你也没有什么旧交,今次我奉命护送殿下南下,想不到却眼睁睁看着殿下遇刺,当真令我天组颜面无存,如今孟老和练兄弟不能出面,免得被滇王察觉,所以在下便亲自出手,想不到却在洞庭湖上看了一场好戏。” 明舒廉只觉心中巨震,听这人口气也是燕山护卫天组的成员,原本他就怀疑这样的事情,世子殿下不会仅派一个地组护卫前来追查,原来那使者不过是个幌子,想来真正的密使乃是身后这人才对,想到燕山护卫天组之人皆有临机决断之权,明舒廉只觉冷汗涔涔,差点瘫软在地。 在他身后,子静却也松了一口气,他暗中听闻一切之后,只觉得这明舒廉十分可恶,竟然指使那贺姓大汉胁迫自己行刺罗承玉,他心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恨这些人密谋胁迫自己,还是更恨他们想要行刺罗承玉,只是无论如何,需得弄个清楚才行,他原本对幽冀之事全无兴趣,但是想到事关自己,便不愿轻轻放过。也不知是出于何等心理,他不愿用真面目和明舒廉相见,故而才想到捏造个身份。 他对世事几乎是全然无知,唯一有些印象可以冒用的组织就是燕山护卫了,所以便故意冒充天组护卫,因为他觉得自己比孟湫和练无痕的武功要高,总不能妄自菲薄,却不知正符合了明舒廉的想法,再加上他显露出来的武功,足可生杀予夺,为所欲为,也令明舒廉再没有别的想法,全没想到这人是冒充燕山护卫。 觉得明舒廉已经屈服了,子静却又为难起来,他不知该如何盘问才对,这一沉默,却令明舒廉误以为密使已经全然知道真相,正在思索如何处置于他,便急忙道:“大人明鉴,舒廉也是奉了上命行事,王上之命不敢不从,燕山护卫也是王上亲卫之一,大人也应体谅明某为难之处。” 子静见他已经屈服,便想盘问于他,但是想来想去,才勉强问道:“你为什么会胁迫外人行刺世子,陈三夫妇和你们有什么关联?” 明舒廉虽然觉得身后的压力越来越重,但是他能够身为西南郡司的司马,自然也不是轻易屈服的人物,思索了一下,他谨慎地道:“行刺殿下不可使用西南郡司的人,属下在岳阳楼见到那子静武功高强,就连颜紫霜都不敢轻攘其锋,这才想要收买胁迫于他,至于陈三夫妇,乃是军情司直辖秘谍,后来转到西南郡司辖下。这次为了挟持双绝,属下才不得不用了他们。”他暗暗淡化了军情司监视清绝先生的事实,不过燕山护卫的厉害之处他深深知晓,却不敢说些假话,只敢避重就轻。 子静哪里听得出来话中玄机,只是他直觉此人所言有些不甚诚实,却想不出如何可以追问出来真情,转念想起师门秘传的逼供手法,便冷冷道:“你所言不尽不实,看来不用刑罚,你是不会招供的。”说罢一指点向明舒廉几处****,明舒廉顿时觉得奇痛从脊背之处慢慢向周身蔓延,不过一息之间,明舒廉已经是惨叫一声跌倒在船上,双肘触在甲板上,明舒廉就想翻过身去看看身后那人模样,这也是他故意反应剧烈的缘故,否则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并不能立刻让他屈服。可是他身躯刚要翻转,已经被人一脚踩住脊背,明舒廉心中有些失望,但是转瞬之间意识便被海浪一般频繁袭来的剧痛淹没,原来熟悉的真气变得如同钢针一般在他体内肆虐盘旋,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经脉似乎一分分一寸寸的断裂,心中生出无比的绝望,这人是在迫使自己的内力散去啊,练武之人谁不将一身真气看得重于生命,明舒廉几乎是狂吼着求饶道:“使者饶命,主使我刺杀世子殿下的是智武将军于巍。” 子静一愣,他全没想到这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本他已经相信了是燕王主使此人行刺罗承玉,想不到却出了一个什么智武将军。明舒廉见身后那人仍然沉默,只道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又嘶声道:“智武将军曾被世子惩处重罚,怀恨至深,属下也深恨世子殿下重用凤台阁所辖的朱雀司,轻忽军情司,故而才受了于将军重金贿赂,假托王上谕令,设谋行刺世子。今日我杀人灭口之后,就要诈死脱身,将此事推到王上身上,世子殿下必然不敢继续追查。”说到最后几句,他已经是痛得不能忍受,却因为被子静踩住不能挣扎,只能双手紧紧抓着甲板,摩擦之间,十指已经是鲜血模糊。 子静听得明白,一指凌空点去,明舒廉只觉得原本肆虐混乱的真气如同百川归流一般汇入经脉,变得和缓从容,而原本受损的经脉也如大地回春一般渐渐恢复。明舒廉内视片刻,才知道经脉虽然有些损伤,但是并没有损毁断裂的迹象,只需调养数月就可以恢复,这才知道方才那人所用的不过是种逼供手法,令人生出散功的错觉,这种错觉足以令任何练武之人心胆俱寒,就是能够撑住当时的恐惧,在敌人停止用刑之后,那恐惧也会慢慢侵入到心中,决计不敢再抗命,免得真的遭遇散功的绝境。便是此时,若是那人再问自己什么隐秘,明舒廉自觉再也没有胆量隐瞒搪塞了。想到自己泄漏了真情,燕王殿下和世子殿下得知自己蓄意挑起两人纷争,自己定然是难逃一死,他觉得全身的气力都失去了,伏在甲板之上,再也没有起身挣扎的想法。 子静望了望瘫倒在船上的明舒廉,微微皱眉,心道,这样的人物竟然也是幽冀属下,心中生出恼意,既然已经知道实情,他也不愿再冒充燕山护卫,伸足将明舒廉挑翻过来,冷冷道:“现在罗承玉已经离开岳阳了么,双绝是否跟他一起走了?” 明舒廉仰面朝天,目光落到子静面上,顿时愕然,一双眼睛几乎突出了眼眶,落入他眼中的是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少年,衣衫湿透,衣衫湿透,黑发披散,虽然形貌有些狼狈,可是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那清秀端正的面容,都让明舒廉立刻认出了他的身份,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人绝对不可能是燕山护卫的一员,燕山护卫绝不可能背叛幽冀,更不可能行刺世子殿下,他方才这般容易就被迫出口供,只因他以为子静是燕山护卫,对着自己人,他的反抗之心就差了许多,若是知道不是幽冀同僚,就是真的散功,他也不会这般容易招出供词。 想到自己竟然让外人知道了幽冀内部的纷争,心中生出不可遏制的怒意,明舒廉挺身而起,此刻他的右手已经恢复了力量,弹指之间,银虹迸现,他用尽了全部力量,身剑合一,向子静袭去。子静眼中闪过疑云,出手还击,剑掌相交,剑如龙吟,掌风如雷,轰然一声巨响,明舒廉的身躯被震得飞了出去,子静的真气摧枯拉朽一般地震断了明舒廉浑身经脉。当明舒廉的身躯浸入湖水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宝剑飞旋着落在了数丈之外的距离,他勉力抬起头,狠狠地看向子静,眼中满是熊熊怒火。 不知怎么,子静突然之间恍然大悟,只觉的心中震动,定定的望着明舒廉,他说出了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言语,漠然道:“我叫杨宁,九殿下杨宁,你可以死得瞑目了。”此言一出,顿觉心中清风明月,便是气机也流畅起来,方才的烦恼苦闷不知不觉间已经消逝无踪。 满腔的怒意化作惊诧,明舒廉怔怔地望着那孤独冷傲的少年,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仿佛再度见到了昔年在战场上看到的景象,那风舞九天一般的英姿,如火如荼的攻势,心中生出无穷的悔意,他怎能因为自己的私心陷入到分裂幽冀的阴谋中去,挣扎着伸出手去,想要挽住些什么。然后他便觉察出来,有人将他的衣领拉起,让他不至于继续沉入水中,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人若有若无的呼吸,他尽了全身之力,大吼道:“小心于巍,他身后还有人主使,殿下,不要忘记,你也是幽冀的一份子。”他不知道自己的怒吼声其实早已微不可闻,无边的黑暗涌了过来,他失去了所有知觉。 松开手,望着明舒廉渐渐沉没的尸体,子静心中只觉得空空落落的,这个原本在他看来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叛逆的男子,竟然在死前还在惦记着幽冀,那片土地果然有着无穷的魅力么,让自己的娘亲朝思暮想,都要回到故土,让这样一个存心不良的叛徒,死前仍然深切不忘。目光渐渐抬起,望向远处的天际,子静只觉得心中再也没有迷茫,无论是如何逃避,也改变不了事实,自己便是杨宁,身负两家血脉深仇的杨宁,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便承认了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第七章 身陷囹圄 秋日的寒霜将殿前严丝合缝的铺地金砖都染成了白色,左右廊下园圃之内,两畦*迎风招展,阶下一个黄衫玉冠的少年孩童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虽然秋风刺骨,可是他的身上却是大汗淋漓。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仿佛置身在火炉之中,干渴炽热,十分痛楚,他甚至能够感觉到生命一分分地从体内流失,可是他不敢起身,甚至不敢请求娘亲的宽恕,只能勉强支撑着等待那赦免自己的纶音。 恍恍忽忽间,听到师尊淡漠中带着关切的声音道:“郡主,子静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他年纪还小,难免有错失之处,你不要过分责难他了。” 继而耳中传来娘亲冰冷的声音道:“谁不会犯错呢,便是本宫,若非昔年犯下大错,怎会有今日坐困深宫的下场,可是有些错犯了还有挽回的余地,有些错一旦犯了却再没有机会重来。他只因孤独寂寞就接受了别人的示好,承了别人的恩情,竟然还敢替那人劝本宫回心转意,凭白做了人家的棋子,这等错岂是可以原谅的?”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手已经几乎不能支撑他的身体,不知不觉间额头已经抵在寒冷的清水金砖上,可是却完全没有感觉到轻霜的寒意,就在他将要昏迷过去的时候,隐隐看见雪白的裙袂停在自己身前,然后一双温暖的玉手扶起他的双肩,那双无比美丽的凤目凝视着他的眼睛,眼中尽是火一般的炽烈,耳中传来的仍然是那冰冷的声音。 “子静,你记着,决计不可任由他人摆布你的人生,不论那人是好意还是恶意,人生之路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如何去走。你若是真心期望娘亲回心转意,娘亲虽然难过却不会怪你,可是你既不知前因后果,又不知娘亲和你父皇之间的纠葛,就凭着别人的甜言蜜语,就来向我进言,这才是你犯下的大错。子静,告诉娘亲,你是真的希望我和你父皇重归于好么?” 他挣扎着抓住娘亲的衣襟,再也不肯松手,声嘶力竭地道:“娘亲,孩儿根本不记得父皇的模样,我只是想,只是想娘亲像三哥他们的母妃一样亲切和蔼,不要总是不理子静。” 说完这句话,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不见,软软地跌倒在娘亲温暖的怀抱中,而这一次,娘亲没有将他推开,却是紧紧抱住了他,不知不觉间,他强忍了许久的泪水泉涌而出,朦胧之中,他听到娘亲略带惊慌的呼声,只觉得从未感觉过的温暖将他拥抱起来。在他沉入黑暗的一瞬,他听到娘亲震怒地下令,从今之后擅入栖凤宫之人,一律处死。虽然有些遗憾再也见不到那个和气的三哥和美丽的公主姐姐,可是他并不难过,因为他知道,娘亲终究还是重视疼爱他的,而且他还牢牢记住一件事,就是绝不能再被他人利用摆布。 吴衡双眉舒展,虽然这少年的面色比雪还要苍白,额头更是冷汗涔涔,神智更是不甚清楚,可是毕竟他活过来了,四位名医的日夜守护,终于救回了他的性命,这令吴衡真正地松了口气,不论是爱惜此子的武技还是想到他身后的背景,吴衡都不希望这人死在岳阳。 宁素道匆匆走入地牢,目光在仍然昏迷的少年身上一扫而过,恭谨地道:“王上,平仙子已经苏醒,除了询问子静公子的安危之外,并没有任何要求。” 吴衡眉梢轻扬,下令让几个名医继续照看子静,然后转身走出了牢房,宁素道连忙跟在吴衡身后走了出去,临去之时,目光仍然有些疑惑地看了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地牢一眼。 这地牢原本是监禁重要人物的所在,因为顾忌此类人物往往身具武功或者有人想要劫狱,所以最是严密,不仅这地牢深在地下,不见天日,四周墙壁更是在砖石之内夹着钢板,牢门也是精钢铸成,里面的陈设原本简单朴实,虽然样样齐备,却也谈不上多奢华。可是吴衡前日却令人将里面的寻常桌椅全部换成贵重的红木桌椅,那张宽大的石榻之上更是铺了厚厚的毛皮被褥,四周的冰冷墙壁上都挂起了厚厚的帘幕,就连地上也铺上了从胡戎处购来的羊毛地毯。事先用火将地牢中潮湿的水汽烘干,再加上这些隔绝湿气的毡毯,令得地牢之内仿佛变成了华丽的寝居,唯一与这些不甚相衬的,大概就是厚厚的精钢牢门和躺在榻上的少年手足之上的镣铐了。当然此刻牢门是没有锁上的,好便于几个大夫来去。 宁素道十分不解,如果吴衡有心对子静施以恩遇,为什么不干脆将他安排到府中静室休养,如果打算给这少年一个下马威,又何必将地牢收拾成这个模样。 两人沿着甬道走出地牢,地牢出口是一排房舍,正适合守卫郡府的护卫居住,很难会想到其中的一间屋舍便是地牢的入口,走出门外,一个青年将军肃然立在阶下,这人二十六七岁年纪,相貌端正,肤色微黑,身材不高,但是眉宇间飞扬跳脱的气息和肃杀之气却让人很难记起他的身量。那青年将军见到吴衡走出,眼中闪过敬慕的神采,单膝跪下行礼道:“末将左领军卫将军段越叩见王上。” 吴衡一见到他,原本有些阴郁的神色顿时变得开朗起来,上前一步伸手相搀,笑道:“你来的这么快,不是日夜兼程吧,这次本王准备迁你为荆南将军,统领巴陵、武陵两郡大军,受素道节制,重任在肩,你可有信心接受此职?” 段越难掩心中狂喜,起身肃手道:“末将受王爷提拔重用,敢不舍命效死,王爷放心,末将必定修整兵甲,枕戈待旦,除非是末将身死沙场,否则绝不会令寸土落入敌人之手。” 吴衡目中闪过愉悦之色,段越是他有实无名的弟子,一身武艺大半是他传授,乃是南宁新进将领中武勇军略第一的骁将,若非是宁素道密谏,为了避免将来的权位之争,吴衡早已将段越收为义子了,见他信心十足,吴衡自然欢喜,不过却依旧温和地道:“不要这么说,虽然说你守土有责,可是也不能搭上你的性命,本王将来还要靠你开疆扩土,怎可轻言牺牲。” 说罢,吴衡携着段越向后面走去,宁素道心知他们将有秘事叙谈,虽然他也是吴衡心腹,但是军政有别,却也不便旁听,便寻机退去。只是他心中仍自忧虑,这几日吴衡始终不说要如何处置那少年刺客,今日平烟已经苏醒,翠湖弟子定有秘法联络同门,一旦至今仍然留在岳阳的颜紫霜得知,必定会前来探视平烟,若是她得知刺客被擒,恐怕会生出许多是非来。子静既然是武道宗传人,和翠湖之间的关系便是敌友难辨,再加上他和双绝关系密切,却又行刺燕王世子,这种种矛盾之处,都会让王上对应该如何处置于他感到为难吧。 当杨宁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他都有些奇怪自己仍然活着,平烟那一剑不仅仅将他刺伤,一缕阴柔的内力更是缠绕在他的心脉左右,便如附骨之蛆,驱之不散,这样的重伤再加上身在湖心,能够生还当真是令他匪夷所思,莫非这就是幸生不生,幸死不死。不愿睁开双眼,他仍然沉浸在梦中,有多久没有见过娘亲了,虽然娘亲对他经常是冷漠疏离,可是那偶然的几次真情流露已经足以让他永志不忘。他从来不相信娘亲已经死在烈火之中,怎会呢,娘亲说过除非见到她的尸身,否则绝不要相信她死了,他就是不相信娘亲死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冷眼旁观这个世间吧,若是娘亲知道自己和平烟这一战,应是十分开怀吧,不论生死,火凤郡主的血脉,都不会再任由他人摆布掌控。 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他勉力想要坐起,手足一动,却传来铁链声响,他冰冷的目光在手足的镣铐上面一扫,不由微微皱眉,有一条长约两丈左右,拇指粗细的铁链,一端锁在双足的镣铐之上,一段深入石榻之内,想必是控制在牢房之外的某人手中,虽然现在留有足够的长度,可以任凭自己在室内行动,但是只要在别室收紧铁链,便可以将自己困在榻上。这镣铐乃是精铁所制,足有二十余斤,而那铁链更是玄铁精英制成,就是自己功力全然无损之时,也难以挣断。虽然有缩骨之法可以脱开镣铐,但是那需要以精纯的内力,使骨骼肌肉变得软如棉花,才有可能办到,可是自己如今内伤未愈,若是想要施展缩骨功夫,只怕这条性命都可能搭上。他虽然不畏生死,可是却也不愿自寻死路。 深知自己已经深陷樊笼,杨宁的神色并没有特殊的变化,只是眼神越发淡漠了几分,整个人便如没有生命的冰块石头一般,目光瞥向紧闭的牢门,他能够感觉到外面有细微的呼吸声,自己并没有刻意伪装出依旧昏迷的模样,想来很快就会有人进来吧。 —————————————— 果然还没有到一拄香时间,牢门外就传来打开铁锁的声音,不过杨宁却是目光一怔,只见鱼贯走进来的是四个衣着各异的男子,其中一人已经须眉皆白,另外三人也都是年过不惑,这几个人都是脚步虚浮,目光虽然有神,却非是练过武功的模样,只见他们衣着气度,就知道不过是寻常平民,却非是他想像之中前来审问自己的人物。 其中一个最年长老者径自走到石榻之前,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熟练地将手指向杨宁的腕脉搭去。杨宁第一个反应就是差点运起残余的内力杀了这老者,可是却克制了下来,不论是身为皇子的尊严,还是身为武道宗弟子的傲气,都不会允许他无缘无故地杀害一个无辜的老人。 那老者替沉默无语的杨宁诊过双手腕脉,咳嗽了一声,道:“公子左寸脉短涩,乃心血不足,关脉微弦无力……”刚说到此处,杨宁冷冷道:“我听不懂。”那老者一口气差点噎住,脸色一沉便要发火,但是目光一闪,只见那少年面上神情淡漠,却带着一丝杀意,目光环视,此处虽然是地牢,可是豪奢华美之处不逊于王侯寝居,这少年却是淡然视之,毫无色动,仿佛这种诡异的景象最寻常不过。老者不由心中一动,怒气渐渐散去。他乃是巴陵有数的名医,多年来替无数达官显贵医治过疾病,王侯宅邸也是常来常往的,见这少年虽然身陷囹圄,但是举止气度自有高华之处,已经断定他必然出身显贵,虽然如此落难被囚,但是只看眼前这局面,这人的生死可是比自己一个寻常大夫重要多了,可没有必要和这样的人过意不去。所以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公子内伤十分严重,心脉有异种邪气侵扰,胸口又受了剑伤,虽然公子有意避开了心肺要害,可是失血过多,伤及肺腑,内外皆受重创,故而险死还生。而且公子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忧思郁结于心,平时倒还无碍,此刻却是雪上加霜。不过公子却也不必烦恼,以老夫之见,公子的尊亲想必十分关爱重视于你,在幼年之时便用药物替公子伐筋洗髓,公子平日似乎又是冷情少思之人,纵然有些烦恼也不至于伤及心经七情,故而伤势虽重,却是不难医治,只要公子遵照医嘱,服药医治,一月之内,就可以伤势初愈,起居如常,此后再调养一年半载的时间,就可以康复如初。” 杨宁初时还是漠然听着,但是听到“关爱重视”四字却是心中一颤,后面的言语便几乎都没有听进去了。那老者见他神思茫茫,还道他刚刚醒来,精力不继,也不以为异,起身让另外三个大夫一一诊脉,然后各自写下脉案,讨论之后出了一张药方,便又依次走出了地牢,这等地方,纵然是奢华富丽,也不会让他们想要多留片刻。 杨宁直到这些人走后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躺在榻上怔怔望着头顶的锦帐,这地牢之内不见天日,采光全凭床榻两侧的落地银灯,这灯内使用的乃是上好的牛油蜡烛,将牢内照射的一片通明。杨宁望着明亮的烛火,突然伸指轻弹,两缕指风一左一右,轻而易举地熄灭了室内火烛,黑暗瞬间将地牢之内全部淹没,此刻只有黑暗才能掩盖他心中的激荡。 平烟倚在榻上,目光透过珠帘,落在香炉之中袅袅升起的轻烟之上,双手的伤势她并不放在心上,杨宁的错骨手法虽然狠毒,翠湖却自有秘法救治,更何况又有名医襄助接骨,最多百日之后,她的双手就可行动自如,半年之内就可恢复如初,令她至今不能离开此处的却是严重的内伤,杨宁的那一掌并非寻常,至今仍然滞留在她经脉之中的异种真气稍有空隙便肆虐起来,若非平烟以内力压制疏导,只怕现在不可收拾了。 不过平烟倒不觉得这难缠的内伤是种麻烦,能够亲身了解武道宗心法的气机运行,对于她的修为是极有好处的,只要能够完全化去这异种真气,便可令她在武道的路上前进一大步。另外一个理由便是这伤势令她有了借口不与同门联络,一旦她和杨宁的一战传扬出去,别人或者会想不到,但是宗主必然会猜知杨宁的真实身份,到了那时,想必紫霜师妹也会知道了吧。想到此处,不由暗自遗憾双手的伤势不能及时复原,否则拼着内伤加重,她也要单人独剑闯入囚牢,先将杨宁救出去再说。轻轻一叹,她再度合上眼睛,细细体会着那一缕蠢蠢欲动的霸道真气的运行方式。 吴衡坐在已经开始染上轻红的橘树下,品味着秋日的新茶,神色从容非常,思索片刻,将一枚棋子打入重围,彻底将敌方的包围撕成粉碎,抬头微笑着看向宁素道,道:“这几日素道怎么这般神不守舍,可是因为那少年么?” 宁素道苦笑着弃子认输,拱手道:“王上明鉴,臣正是为了子静之事,这几日据臣所知,这人在牢中除了自行疗伤之外,一言不发,王上虽然将其禁锢起来,却不曾制住他的真气,一旦他内伤痊愈,那地牢也未必困得住他,王上这般不冷不热,倒令臣进退维谷,还请王上明示应该如何处置此人。” 吴衡笑道:“这几****原本在等紫霜前来,她已经去了江夏,六百里路程她一日可至,我并没有设法阻拦平烟和她联络,可是她却没有来。” 宁素道心思剔透,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蹊跷之处,愕然道:“平仙子不希望颜仙子介入子静之事,果然有些蹊跷,子静既然是武道宗传人,多半和平仙子一般无心世事,可是他却做出了行刺燕王世子的举动,颜仙子若是知道此事,定会亲自过问,魔宗和翠湖素来敌对,此事交给颜仙子处置正是理所当然,如果能够和平消洱这次行刺事件的余波,想来就是燕王世子也不会定要追究子静行刺之事,毕竟武道宗这样的敌人谁都不想轻易招惹。 如今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趋于平衡,子静公子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成就,若是发展下去,很可能会破坏翠湖一心维护的平衡和安宁,按照臣的看法,颜仙子一定会将子静公子设法约束起来,多半是寻个山明水秀之处,迫其修身养性,免得他介入天下之争。 若是事情这样发展,对于平仙子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若是子静公子专心武道,两人正是棋逢对手,可以齐头并进,说不定翠湖就会让平仙子监视约束子静公子呢。可是平仙子却选择了沉默,可见她不愿这种事情发生,臣见平仙子拼死救护子静,她这样做定是为子静公子着想,也就证明如果颜仙子参与此事,对子静公子十分不利。可是颜仙子的为人最是谦抑和善,只会从中调解,绝不会雪上加霜,平仙子既然这样做,唯一的可能就是子静公子还有别的身份,重要性更胜过武道宗弟子这个身份,看来此子身份大为蹊跷……”说到此处,宁素道却蓦然停住,再说下去就要挑明吴衡心中存疑,故而想要左右逢源,这样的话他身为人臣,自然不便说出口来。 吴衡却是和他君臣心意相通,明白他言外未尽之意,却只是微微一笑,无意辩驳。武道宗虽然七十年行踪不现,可是能够延续千年的宗派理应有稳妥的传承之法,吴衡相信子静身后必有尊长,如今多半是令他转战天下,磨砺修为,若是惩处折磨一下倒是无妨,若是真的将他杀了或者重伤,那么就是和武道宗结下了不解之仇,这实在是不智之举。不过既然子静被救之时已经重伤在身,那么也是一个示好的机会,所以吴衡才会令人替子静诊治伤势,又将地牢布置得舒适奢华,让他可以好好静养。至于将他囚在地牢,却是因为无论如何,子静仍然是刺杀燕王世子的刺客,杀死麾下将士的凶手,若是不这样做,面子上未免过不去。而吴衡至今仍然没有亲自招揽探视,这却是吴衡匠心独具之处。他湖上观战之时,已经发觉子静的性情非常孤傲乖戾,就如同寂寞冷傲的孤狼一般,在他受伤落魄的时候,同情怜悯只能让他更加排斥怀恨,最好的选择便是让这孤傲的少年在黑暗的角落里独自****伤口,等他恢复自信之后自然会记得自己的恩情。将子静养伤之处安排在地牢,另外一个作用就是可以谢绝外人的干扰,可以更好的保护这个少年。只是这些心思,便是宁素道这样的亲信,却也不便和他多说。 不过就是以吴衡的智慧,却也忘记了巴陵郡府麾下的护卫军士,对于这杀死同袍手足的刺客心中怀恨非常,他们的积怨差点将他的一切苦心化为乌有。 第八章 一语解恩仇 段越双目已经变成了血红颜色,一闯进地牢就死死盯着瞑目端坐在榻上调息疗伤的杨宁不放,紧紧握着刀柄,强忍着心中的杀意,唯恐自己一时冲动杀了这可恨的囚犯。刚到南宁他便想和情同手足的昔日同袍见面叙旧,岂料竟从巴陵郡府护卫口中得知身为护卫统领的故友刘纶竟然死在听涛阁之中。在得知凶手正被关在地牢里面的时候,段越一怒就闯了进来,众护卫都知道他已经迁升荆南将军,所以无人敢阻拦他,就让他这么闯进了地牢,更有些别具心思的护卫将消息隔绝开来,没有通报给宁素道和正在郡守府的滇王吴衡知道。 几乎是在段越气冲冲地冲进牢房的瞬间,原本沉浸在天人之境的心神便被浓烈的杀机惊醒,子静缓缓睁开双目,瞧向那站在榻前虎视眈眈的青年将领,只见这人相貌虽然端正,可是身材高矮和自己不过仿佛之间,想到自己还只有十七岁,这人至少比自己大十岁以上,杨宁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几遍,其实在杨宁来说并没有什么的鄙视之意,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可是段越对自己的身高本就十分介意,杨宁的淡漠的目光就像火上加油一样,让他心中的怒火瞬间成了燎原之势。 几乎是不加思索地拔刀冲上,段越的身形变成了淡淡虚影,一道匹练也似的刀光向杨宁砍去,几个护卫惊叫道:“将军不可!”皆要扑上来阻拦,但是那里还来得及。 杨宁眼中寒光一闪,看向那凛冽如风雪一般的刀光,战意涌上心头,出手还击。段越心中一震,只觉得自己刀路的变化都被那少年料定,虽然明明见他动作软弱无力,似乎没有用上内力的模样,若是自己一刀直接劈下去,多半可以将他劈成两半,可是心中的自傲却令他刀势一变,要想破去那少年的招式。可是段越的刀势如何变化,那少年仿佛心中早有预料,应付的手法越发犀利,变招换式之间浑若天成,段越有心争胜,不屑使用内力强行出招,一时之间两人竟是旗鼓相当的局面。而拼了二十多招之后,杨宁的招式的变化突然变得有些混乱,虽然他已经尽量减少动作,可是这一番交手仍然是牵动了胸前的伤势,虽然面上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可是额头却已经冷汗直流,一个失神,段越的长刀已经穿过他绵密的防守,抵在他咽喉之上。杨宁眼中闪过厉色,傲然抬头望向段越,段越心中恼恨,手上用力,锋利的刀刃瞬间划破杨宁颈上肌肤,一缕鲜血向下淌落,但是杨宁似乎没有惧色,眼中的桀骜之色越发明显,更带了几分鄙夷之色,段越脸色一红,想到杨宁身负重伤,又是坐着还手,两人之间其实高下已见,不由心中黯然,也不愿再趁人之危,蓦地收刀后退。 死死地盯视着杨宁,段越忍不住将方才两人交手的招式在心中重温了一遍,只觉得那少年的招式处处狠辣凶险,有种漠视生死的意味,若是真正的生死搏斗,只怕最好也是一个同归于尽的结局,他在武学上面的造诣也是不浅,虽然只是交手几招,可是他却能够感觉到这少年的武功异常狠毒,若是和人厮杀,只怕想要留手都难,也难怪听涛阁死伤殆尽,想到此处,心中的仇恨却渐渐淡了,可是目光一转,只见那少年望向自己的目光冷漠倔强,不由恨意又起,怒道:“刘统领乃是段某同袍手足,却被你杀死在听涛阁,今日你落到我手中,还有何话可说?” 杨宁本来懒得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可是想到这人方才的刀法凛然含威,格局开阔,有成为绝顶高手的潜质,心中便多了几分重视,而且段越最后收刀后退,杨宁却也觉得这人有几分傲骨,便坦然答道:“什么刘统领,我不记得了,既然是死在听涛阁的,那么就是我杀的,你若想替他报仇便出手吧。” 杨宁本来是实话实说,可是听在段越耳中却觉得义愤填膺,只觉得这少年毫不将自己同袍性命看在眼里,忍不住又要出刀,可是牢内守卫深知王爷对这囚犯的重视,终究不敢坐视这等事情发生,连忙上来劝道:“将军,王爷有令,不可杀他。”只是怎么看这几个守卫的神色都有些讥讽的意味。 段越虽然恼恨,可是也不会想违背吴衡的命令,可是被这几个守卫的言语刺激,又被杨宁那种漠然无情的态度激怒,实在按耐不住心中恨意,想到从护卫口中得知的吴衡的令谕,心中一动,突然冷笑道:“王上说不能杀他,可没有说不能给他些教训吧,来人,将他带到刑室去,我要让他尝尝滇王府酷刑的滋味。” 那些护卫彼此面面相觑,都看到同伴眼中的喜色,杨宁在听涛阁所杀的人几乎都是他们的手足兄弟,杨宁被吴衡带回之后,他们原本希望将这人杀了泄愤,可是吴衡却下令延医救治,更是严令他们不许ling辱冒犯这种双手沾满同袍鲜血的刺客,这令他们心中怨愤难当。这次得知段越来此,他们又都知道段越深得滇王信任,如今段越迁任荆南将军,可以说位高权重,此人又和刘统领之间有故旧之情,所以故意挑拨段越前来向杨宁寻衅,如今计策得逞,这些人心满意足,几乎是如狼似虎地冲上前去,将铁锁打开,拖着杨宁走向刑室。 他们的动作十分粗暴,令杨宁的伤口一番撕扯,裂了开来,令杨宁不由微微皱眉。其实在铁锁打开的瞬间,杨宁几乎想立刻动手杀了眼前这些护卫,然后拼死突围,可是想到周身的镣铐,想到内外严重的伤势,再看到段越沉凝森严的神色,虽然方才失手主要是因为自己伤势过重的缘故,可是就是完好如初的杨宁,也不可能在百招之内杀了段越,如今身陷囚牢,一旦惊动了这里的高手,自己绝对不可能逃走。所以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出手反抗,他虽然桀骜不逊,悍不畏死,可是毕竟不是真想自寻死路,这种情况下也只能逆来顺受,否则他就是天下第一蠢人了。 昏暗的刑室之内,空气之中飘荡着浓厚的血腥气,拖得长长的人影映射在冰冷的石壁上,随着火焰的明灭不定,那些人影也是闪烁跳跃,飘忽不定,带着几分鬼气森森,皮鞭着肉的声音在石室之内回荡不休,蘸了盐水的鞭子每一次挥动都留下一条血痕。被缚在墙上的杨宁身上新换的一领白色绸衫已经面目全非,“哗”,一盆清水从头上泼下,血水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流淌,在脚下汇成溪泉,血迹被冲去之后,透过破碎的衣衫,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鞭痕,几乎已经看不到完整的肌肤了。 段越冷冷地立在一边,皱眉看着狱卒行刑,已经两个多时辰了,虽然在他的命令之下,只是用了些寻常的刑罚,可是这些护卫狱卒都是精通刑罚的高手,在不伤害受刑之人性命的同时可以给予最大的痛苦,这里面的文章他是清楚的,对于一个重伤未愈的人来说,今此的刑罚已经足以让这少年刺客痛不欲生了。可是那受刑的少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叫,甚至就连面上的神情都没有一丝变化,始终是沉静如冰,若非是能够看到他身躯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额头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黑发,并且还好几次昏迷过去,段越几乎要怀疑他是铁石之躯了。段越也没有怀疑他运起内力抵抗重刑,别说他内伤未愈,根本无力在*一般的皮鞭下调息运气,就是他可以做到,段越也相信绝对瞒不过自己的眼睛,自始至终他一刻也没有忽视这少年的动静,却是没有发觉任何异常的举动,更是没有运气抵御皮鞭的迹象,那么这少年是如何熬下来的呢?段越不由陷入了沉思。 虽然发觉杨宁所承受的刑罚似乎只起到了不到一半的效果,可是他并没有示意行刑的狱卒加重手法,就连一些比较残酷狠毒的刑罚,也都被他下令不许使用,虽然他对杨宁的恨意不减,可是以他的心胸却不会长久沉溺在仇恨之中。善泳者溺于水,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的,自己这些人既然选择了刀头舔血的人生,那么生死存亡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杀人者人恒杀之,这刺客凭着一己之力杀了百余护卫,这是他的本事,死在这样的高手掌下,倒也是死得其所。 有了这样的想法,段越就无心再加以报复,若是滇王下令处死这刺客,他自然不会手软,但是若是趁人之危,用刑罚折辱这人,他却是没有这样的心情的,只不过段越也明白这些护卫的心情,无论如何,死去的都是他们的朋友同袍,这样的仇恨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看穿的,这却是王上疏忽了,宁郡守出身世家大族,想必更是不会将这些护卫的心思看得十分重要,但是段越却不能轻视这样的暗流,他将要统领两郡兵马,安抚将士本就是他的份内事,所以他也没有喝止这些护卫用刑。 不过行刑之所以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杨宁的反应过于平静,令段越也生出好奇之心,很想探究一下这少年的忍耐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这却是杨宁绝对不会想到的事情。 终于,当杨宁第五次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此刻就是那些义愤填膺的护卫和狱卒也是满目惊疑,他们都已经发觉了杨宁的异常,现在行刑的护卫都已经累得换了六七个人,可是这少年刺客却是依旧沉默不语,仿佛无边的苦痛并非加诸在他身上一般,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对于这样的人物,这些护卫都觉得有些手软,正在用刑的那个护卫,连续几鞭力道都有些失常,最后一鞭更是抽在了墙壁上。段越见时机已到,断然喝道:“住手吧!”然后挥手令众人退下,他亲自上前将杨宁从墙壁的铁环上解了下来。令人取过一碗清水,放到了杨宁干涩的唇边,喂他喝下。如同久旱的禾苗一般,杨宁无意识地将碗中清水喝下,然后他的身躯微微震动了一下,意识恢复过来。 杨宁艰难地抬起头,瞧向段越的面容,刑室之内阴暗的火光照射在段越的面容上,杨宁只觉这青年眼中竟似有些敬佩之色,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不由思索了起来。而段越只觉杨宁原本似乎凝滞的眼神瞬间变得流光溢彩模样,只是令段越奇怪的是,这少年眼中竞没有多少恨意,看向自己的目光幽深明晰,带着几分疑惑和好奇,不知怎么,段越心中生出阵阵寒意,他隐隐觉出,这少年的喜怒哀乐似乎和常人不同,这样一个无法揣测的绝顶高手,自己今日得罪了他,是不是太过不智。 杨宁在十七年的生命里,虽然没有受过这样的刑罚,甚至就连那五花八门的刑具也几乎都不认得,可是他经历过的痛苦遭遇却不是常人能够想像的。修习武道宗绝学,本就有一段艰苦卓绝的过程,其中的凶险苦难,难以尽言,而为了发掘自身的潜能,在他武艺初成的时候,隐帝曾经让他在一年之内,日日承受经脉破而后立的痛苦,那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就是无间地狱也不过如此,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又修炼过动心忍性的密宗心法,今日的刑罚对于杨宁来说并不算什么,更何况段越又刻意不让使用一些过分残酷屈辱的刑罚。不过杨宁也并不像段越所想的那样轻松,他因为重伤未愈,不得已采用了一种不是很妥当的法子应对今日的刑罚,他是强行将痛苦隔绝在心灵之外,那不过是饮鸩止渴的法子,一旦松懈下来,卷土重来的痛苦会更加绵长难捱,只是杨宁深知自己的情况,并不适合熬刑,他又不想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神情,所以才宁可忍受今后一段时日之内反复袭来的无边无际的痛苦。 可是杨宁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痛苦而憎恨段越,他虽然年少无知,可是自幼就知道一个道理,任何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他杀了滇王府的卫士,那么别说是这样的皮肉之苦,就是被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反而是前面这些日子的优容让他心中不安,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句话的意思他也听青萍解释过,所以今日受了重刑之后,他反而觉得心中的重担减轻了许多。 段越自然不知道杨宁在想什么,他还没有问过杨宁的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杨宁心中觉得段越古怪,不过当他开始感觉到周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痛,心中杀机一闪,在身躯遮掩下,竟是一指轻轻点去,他凭着内伤加剧,已经是用上了独门的心法,要在段越身上留下暗伤,过得几日,就可以突然发作,令段越猝死,他对段越虽然没有什么仇恨,可是却也不会有什么好感,能够有机会杀死这样一个敌人,他也不会随便错过。 只是就在他指力将出未出的时候,段越却是轻轻一叹,道:“虽然你杀了本将军的同袍手足,可是像你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就是本将军也不得不佩服你,今日之后,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若是王上不加罪于你,等你伤愈之后,我也愿和你共饮一杯酒交个朋友,只不过今后若是有机会,我也定会竭力取你性命,却不是想为刘统领和诸位兄弟报仇雪恨,只因和你这样的人交手,生死都会快意。” 杨宁听了段越这番话,神色一呆,这一指却是没有点下去,段越完全没有想到这少年竟会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余力可以刺杀自己,只是有些愧疚地看了看他周身的血污,复又高声道:“你们把他送回去,让医士替他好好医治,此人杀死我等同袍,虽然罪在不赦,可是他也是堂堂正正地出手,双方交战,你死我活,哪里有什么恩怨可言。更何况如此英雄,可杀不可辱,我南疆勇士,怎会做落井下石的卑鄙举动!今日本将军已经重惩于他,你们传下话去,咱们和他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谁也不许再用这个借口为难他,若有本事的,可以等他伤愈之后亲来挑战,若能在决斗之时杀了他,本将军不仅不会过问,还会给他封赏,可是谁要是想要趁着他伤病不起,想要趁机折辱他,可别怪本将军军法从事。” 刑室内过来观刑的众人听了段越的话语,都是含羞带愧,他们都是有些不满吴衡对杨宁如此优容,所以才会故意撺掇新来的荆南将军段越,想要利用他报复杨宁,可是想不到段越虽然如了他们的愿,将杨宁折磨得昏死数次,可是末了却说了这样一番话,令他们羞愧之余也觉得段越心胸光明磊落,不由暗暗生出敬意。再想到杨宁重伤之余受了这样的酷刑,就是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这样的处境若是还能活下来,却也不必再谈什么恩怨,若有本事,日后自然可以光明正大的一决生死,也无需拿着死去的兄弟当作借口。段越这一番话,不经意间消去了众人心中积怨,将可能会爆发的事端消洱于无形。 等到几个再度被请来的医士看着遍体鳞伤的杨宁之后,都是摇头叹息,幸好在段越约束下,多半都只是些外伤,并没有过分伤及筋骨,只是伤口太多,所以他们花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才将杨宁身上的伤势处理完毕,更是在段越吩咐下,特意用了些上好的金疮药,这样在杨宁伤愈之后,就不会留下明显的伤痕了。在治疗过程中,原本早已被压制住的伤痛开始发作起来,将杨宁的意志渐渐淹没,可是他执拗的性子令他死也不肯发出呻吟,只能紧咬牙关,苦苦忍耐,这几个医士看的都是心中凄然,毕竟杨宁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孩子,他们也不知道杨宁在听涛阁造成的惨剧,只知道这少年内外伤势都很严重,却又受了刑罚,若非顾忌滇王的权势,只怕已经要谴责段越的铁石心肠了。 处理完伤势之后,他们给杨宁喝下了内含宁神药物的汤药,不多时杨宁就真正的昏睡了过去,可是睡梦之中,就是杨宁这样坚毅的性子,却也不能遮掩自己的苦痛,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声呻吟,令得那些医士越发伤感,就是段越,也不由暗自觉得,对一个孩子下了这样的重手,自己还真是有些过分呢。 等到段越离开地牢之后,就被吴衡招了过去,其实吴衡得知此事匆匆赶到地牢的时候,已经是行刑完毕,段越亲手解下杨宁的那一刻,不过他却没有惊动刑室之内的护卫,直到最后才暗暗离去,得知他来过的护卫又受命不敢多言,所以段越还不知道方才的事情已经被吴衡看在眼中,走入吴衡寝居之后,段越立刻跪下请罪。 吴衡微微一笑,亲手将段越搀了起来,问道:“段越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段越赧然道:“末将不应该为了泄愤私自对重犯用刑,违背王上谕令,还请王上重重治罪。” 吴衡摇头道:“子静乃是武道宗传人,本王因为这个缘故不愿加罪于他,更何况若是我轻易处置了他,只怕燕王世子多半会以为是本王让这少年行刺他的呢,只是本王却忽略了将士对子静的仇恨,若非你及时发觉,又利用报复私仇的借口让众将士泄去心中怨愤,只怕会后患无穷,影响军心士气。你能够不被仇恨蒙蔽,一言以解恩仇,本王十分欣慰。私下对重犯用刑,虽然有错,但不过是小小过失,你真正的错误在于将自己置于险地,你可知道方才你的性命已是危在旦夕?” 段越大惊道:“王上何出此言?”话音刚落,他就想起自己方才搀扶那少年刺客的情景,讷讷道:“王上,莫非那种情况下,那子静还有余力行刺于末将么?” 吴衡叹道:“武道宗道统果然非同寻常,本王也想不到这少年如此狠辣,我见他那时候已经准备出手,想要出手救你,却是投鼠忌器,若是本王不慎惊动了他,反而会让他不顾一切痛下杀手,因此没有出声揭破,幸亏你的言辞打动了他,这才死里逃生。” 段越只觉心中冰寒,仔细回想当时情景,果然曾经感觉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机,只是他万万想不到那少年竟会在濒死关头存心暗算自己,若非是机缘凑巧,只怕自己已经没了性命,这等坚忍心智,狠毒心肠,当真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所能够拥有的,武道宗的传人果真是名不虚传。 吴衡见他神色怔忡,不由叹道:“你也别想的太多了,如今他还在我们手中,原本本王也想将他收为己用,可是如今本王也没有了可以控制他的信心,他刺杀燕王世子是实,按理说将他交给罗承玉之后,应该难逃一死,本王借刀杀人,也可去掉后患。可是偏偏我心中却没有把握,如今洞庭双绝已经在罗承玉幕府之中,双绝和此子情同姐弟,罗承玉又是胸怀宽广,本王很担心他会将此子收服,虽然现在双方是盟友,可是日后的敌对也是在所难免,此子乃是利刃,本王不愿他被外人所用。可是如果想要杀他的话,也有难处,一来他身后还有武道宗在,此子资质品性,都是武道宗最适当的传人,若是我杀了他,只怕会激怒他背后的势力,二来平烟平仙子对此子态度异常,本王若是杀了此子,恐怕先就和平烟结下仇怨。更何况本王生擒此子,是因为他和平仙子两败俱伤,这种情况下,本王若是杀他,难免是胜之不武,传扬出去,只怕天下英雄都会小瞧了本王。唉,越儿,你我虽然名分上有主从之别,可是本王待你一如子侄,今日之事和你生死攸关,一旦他将来投了别家,若是记恨你今日对他用刑,有心杀你,实在是防不胜防,你说,本王应该如何做才是?” 段越想了片刻,坦然道:“王上,末将的生死不过是寻常之事,而且既然今日他没有下手,将来也未必就会斤斤计较今日之事,倒是王上担忧他会为幽冀所用,莫非燕王世子果然是气量恢弘如此,全然不会计较这刺客行刺于他的事情么?” 吴衡摇头道:“这一点本王也不能完全肯定,可是那罗承玉气度不逊色于当年的火凤郡主,而且昔年的火凤郡主虽然惊才绝艳,却有几分咄咄逼人,而罗承玉虽然年幼,不免少了几分威棱,可是相对之时,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言谈举止,都有令人倾服的魅力,就是本王也不得不承认他确有王者之风,如果当世之间真有人能折服这狠毒少年,多半就只有罗承玉一人。” 段越凝神片刻,道:“王上的忧虑,末将已经明白,可是却有不同的看法,我看这少年桀骜不逊,绝不是任人驱使的性子,就是火凤郡主复生,也未必能够折服他。更何况若是末将没有看错,这少年与其说是一个难得的绝顶高手,倒不如说是一个不解世事的孩子,因为不解世俗人情,故而为所欲为,才有这般狠毒的手段,我看其实此子天性单纯,并非是天生的冷酷无情,否则也不会因为末将的言辞而罢手了,若能够结以恩义,就是不能将他收服,也可以避免和他成为仇敌。而且若是杀他,有没有益处还不知晓,但是害处却已经很明显了,所以末将以为,还是不要杀他吧?”说到最后他有些犹豫,毕竟这样的事情,不是他可以多言的,只是想到那孤傲冷漠的少年,就是段越也心中不忍,毕竟这少年太过年轻了,若是如此少年俊杰中道夭折,就是苍天也会叹息不已的。 吴衡听了却是暗暗点头,其实应该如何抉择,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不过是借此试探段越的心智才能罢了,见段越心思灵透,多谋善断,而且胸怀宽广,看向段越的目光越发多了几分欣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吴衡淡淡道:“关于这刺客的消息,我已经传了出去,想来很快就有回应,这些日子,你不妨多去探望一下他,今日一见,本王觉得此子就如双刃利剑,握在手中,多半伤人伤己,这样的人,我是不敢用的,若是燕王世子敢用他,我倒也不介意,却不知燕王世子会不会遭到此子反噬呢?” 段越闻言,也觉得十分有道理,便心悦诚服地道:“王上英明,这样的人物不是可以随便折服的,我看这少年脾气古怪,倔强任性,就是燕王世子想要用他,恐怕也是自寻烦恼,既然不能杀,还是让他祸水东流的好,末将也很想看看燕王世子是否有那个本事呢。” 说到此处,两人都觉得解决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不由相视而笑,这时候珠帘晃动,一个素衣丽人端着参汤走了进来,含笑娇嗔道:“王上,别只顾着操心那些军政大事,参汤已经煨好了,王上还是趁热喝了,也要补补身子。” 吴衡满是宠溺地看着爱妾淡扫娥眉的秀丽姿容,微笑摇头道:“本王哪里需要什么参汤滋补,将这碗参汤端给段越吧,他这些日子日夜兼程赶路也是够辛苦了。” 黄夫人美目流转,顷刻间便是万种风情,但是却又令人生不出轻浮之感,只觉的此女端庄秀丽中颇有内媚,段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忍不住避开了目光,黄夫人却是仿若不觉,亲身端着参汤递了过来,段越连忙双手接过黄夫人手中的参汤,连连称谢。这黄夫人乃是吴衡最宠爱的妾侍,刚刚花信年华,几乎是不离吴衡左右,宠遇非常,段越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却是不敢仰面瞧她。但是接过参汤之时,目光一闪,只见皓腕如雪,纤手香凝,无意间指尖相触,顿觉滑腻温润,段越只觉心中一荡,连忙凝神屏气,再也不敢再多瞧这女子一眼。 第一章 白马津口 黄河南岸的白马津,以及对岸的黎阳城,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地,如今此地更是幽冀和皇室势力的分界之处,虽然表面上天下一统,可是黄河两岸的对峙却是一日也不曾松懈,近十年来,黎阳城年年修建,已经是黄河北岸最为重要的军镇之一,而双方的使者往来,斥候穿梭,此地更是一个非常紧要的所在。九月二十七日,原本已经戒备森严的黎阳城更是派出了军队在河北日夜游弋,更是有零星侦骑渡河刺探。此举令河南的守将紧张万分,虽然他已经隐隐得知,这是因为燕王世子取道黎阳返回幽冀的缘故,可是却也不敢大意,一方面约束军士不要冲动地出营厮杀,二来要提防燕军突然发动袭击。这些年来,虽然皇室和燕王之间没有大规模的冲突,可是在这种双方势力交界的地方,如果小股侦骑狭路相逢的话,基本上就是死战的结局。今日燕王世子途径此地,南北双方都不敢稍有松懈,唯恐有什么差池,更是不想真的挑起战乱,所以河南守将对于燕军过河的挑衅行为视而不见,而燕军也只是控制通衡,丝毫没有进犯白马大营的意思, 罗承玉负手立在黎阳城头,远望不远处的黄河,此处虽然已经是水流较为平缓的所在,可是一眼望去,只见黄水滔滔,奔腾东流,像极了千军万马一往无前的气魄,罗承玉眼中寒芒四射,这黄河天险,将幽冀铁骑阻截在塞北多年,但是这不过是表面上的障碍,真正令幽冀空有雄兵铁骑,却只能止步黄河的乃是天下大势。皇室据有关中、河洛,以及并州之南的上党,而唐氏据有徐州和东南半壁天下,两家合并之后,经过二十年的经营融合,其力已经足以一统天下。若非幽冀兵精粮足,既有黄河、太行之险,又有良臣名将辅佐,杨唐两家又担心一旦和幽冀开战,会令汉王、滇王感到唇亡齿寒,起兵呼应幽冀,导致后方不稳,只怕早已经不会坐视自己这个孺子据有北疆沃土了。 只是这样平衡的局势却很难维持下去了,因为明年自己即将登上燕王王位,不论是自己如何想,两家都不会相信自己有化干戈为玉帛的美意,更何况幽冀内部的隐忧即将爆发出来,一旦自己与燕王决裂,不论谁胜谁负,都会令幽冀实力大减,而杨唐两家正在对益州和南宁下功夫,这明显是要稳定西南,一旦幽冀内乱,他们就要趁机发难,自己真的能够抵住马上就会到来的滔天风浪么?又想到方才得到的密报,岳阳的西南郡司的司马明舒廉和另外一位主事贺丙双双失踪,军情司乃是燕王控制的谍探力量,这两人也是深得燕王信重的心腹,吴先生和青云都判断自己遇刺之事和燕王息息相关。另外一个消息则是隐藏在长安的朱雀司密谍传来回讯,他们千方百计,终于发觉在逸王杨远身侧有一位身份不明的少年,和杨远叔侄相称,这少年相貌和火凤郡主有六七分相似,很有可能就是失踪的九殿下杨宁,若是如此就说的通了,若是杨宁真的在皇室控制之下,若非有杨远这样身份的人庇护,怎能瞒过幽冀的耳目。 可是这个消息却也说明了那行刺自己的少年子静并非是杨宁,就是孟湫也觉得迷惑起来,甚至传书给西门统领询问武道宗是否有别的传人,至今还没有消息传回。这个消息罗承玉暂时隐瞒了起来,除了朱雀司相关之人和西门统领、孟湫之外没有让身边的其他人知道,如果一旦得知子静可能不是杨宁,那么他恐怕就压不住那些属下定要追杀子静的呼声了,对于那个冷漠孤傲中又带着天真稚气的少年,他真是生不出一丝恨意。这些内忧外患不时的在他心中交替浮现,令罗承玉也不由阵阵迷茫,望着夕阳映照下的滔滔黄水,竟是忘却了归去,渐渐加厚的寒风吹透了他身上的衣袍,可是他却全然不觉寒冷。 众护卫站在远处,眼中都有忧色,他们都是罗承玉的亲信,追随侍奉他已经有将近三年的时间,对于主上的脾气秉性也知道了不少,只见罗承玉眉目之间尽是萧瑟,就知道他心中极为烦恼,只是他们身份不够,却也不能上前劝慰,而能够相劝的三人之中,莫青云路上受了风寒,此刻已经服药睡了,孟湫他们不敢惊动,练无痕又奉命过河去了,不由面面相觑,都觉得无能为力。 玄组护卫之中,心思最灵透明晰的乃是山骏,当日杨宁和练无痕相斗,观战的玄组护卫多半为刀光慑服,只有他能够及时醒来,又将其余护卫唤醒,此刻他也是最快想出了法子,眼珠一转,他给几个同伴使个眼色,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一下城墙,他就施展身法奔向黎阳都尉府,此地如今已经是燕王世子的行辕,自然是戒备森严,往来皆是兵家鲜明的禁卫。这些人都认得山骏,而且山骏腰间悬挂着可以出入行辕的令牌,所以他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后园,在一处精舍之外停下脚步,扬声道:“玄组护卫山骏求见绿绮小姐。” 房门开了,走出来的正是须发灰白的忠叔,他眉宇之间尽是阴郁之色,冷冷看了山骏一眼,道:“两位小姐旅途劳累,正要休息,山护卫若是没有什么要事,还是明日再来吧。” 山骏恭恭敬敬地道:“忠伯,世子殿下不知何故,立在城头风中将近一个时辰,仍然不肯下来,我等不敢相劝,世子对两位小姐一向敬重有加,青萍小姐伤势仍重,山骏想请绿绮小姐前去劝慰主上,此举实在唐突,还请您见谅。” 他话音刚落,忠伯已经是满脸铁青,他昔日本是杀人如麻的勇士,虽然为了两位小姐隐忍多年,可是依旧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前些日子,两位小姐被迫随燕王世子北上之事,已经令他愤愤不平,如今这青年护卫竟然如此轻慢,岂不是将两位小姐真的当成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风尘女子,就是昔日双绝在洞庭以歌舞悦人,也无人敢如此无礼。想到此处,他怒吼一声,伸手向山骏抓去,这一下他用上了全力,若是给抓着必定筋折骨断。忠伯的武功本是跟着青萍之父血手狂蛟尹天威学的,几十年苦修,外家功夫已经登峰造极,后来又得清绝先生指点,已经接近一流身手,虽然不如山骏等人内外兼修,但是不论是功力还是经验都略胜一筹,山骏不敢相抗,更何况他本就有些理亏,所以连忙飘身退后,深深一揖道:“您老别误会,在下绝无冒渎之意,只是我等都是殿下的下属,不便相劝,绿绮小姐一来是殿下贵客,二来深得殿下敬重,所以山某才会冒昧相求,城头上风寒霜重,我等实在是担心殿下的身子,才有这样突兀的要求,还请您老开恩,请动绿绮小姐一行,玄组上下都会感激不尽。” 忠伯微微皱眉,不再出手攻击,虽然这人的话语有些冒昧,但是却也是情真意切,何况一路上燕王世子对两位小姐都执兄妹之礼,关爱备至,虽然是因为两位小姐的恩师清绝先生的缘故,可是这般费心也是颇令他感动,若非是青萍小姐一路上愁眉不展,只怕他早已认同了罗承玉的胁迫举动。他心中有些犹豫,但是想到青萍性子刚烈,至今仍然是怒意不减,若非是心病难愈,也不会伤势至今只好了两三分,比起绿绮慢了许多,绿绮性子又是十分淡漠,对于这些事情不甚关心,若是青萍不肯,她是绝对不会答应前去的。心思数转,忠伯终于还是准备回去劝劝绿绮,无论如何,现在自己这些人都在罗承玉手中,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了这些人才是。 岂料就在忠伯想要进去相劝的时候,门内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道:“忠伯,取我的琴来,到了黎阳,若不看看黄河水势,岂不是入宝山而空回。” 忠伯闻言一怔,便走入室内,继而室内传来几乎不可分辨的声浪,山骏并未刻意去听,只听见“城墙”、“抚琴”几个字眼,不由心中一宽,过了片刻,绿绮缓缓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怀抱古琴的忠伯。 她身着淡青色的衫子,如墨青丝只用两根翡翠簪子绾住,因为身子单薄,重伤初愈,所以披了一件秋香色的大氅,在夕阳的映射下,越发显得肤色苍白如雪。将近傍晚,此地又已经过了黄河,寒风刺骨,绿绮走出房间时,又正有一阵寒风吹过,她下意识地裹紧大氅,抬起头来,明澈如同秋江的眸子带着淡淡的倦意,看向山骏道:“我姐妹承蒙世子看顾,不以行刺世子的从犯相待,受恩深重,焉能不报,就让绿绮前去抚琴一曲,舒解殿下心中烦忧,想必殿下心事淡了,自然就会晓得保重身体了。” 山骏深深一揖道:“山骏代诸位兄弟多谢小姐襄助,感激不尽,请让骏为小姐引路。” 绿绮轻轻点头,随着山骏向外走去,忠伯抱着琴跟在后面,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神情似乎越发阴郁,低着头闷声不响,灰白的发须随风飘扬,就连身子也有几分佝偻了。 不多时,三人到了城下,正看见玄组护卫之中的“左刀右剑”连氏兄弟在蹬道翘首等待,这两人一看见跟在山骏身后的绿绮都是眼中闪过喜色,他们原本就知道山骏必然是想出了法子劝慰罗承玉,一见到绿绮都是眼睛一亮。他们是罗承玉身边近卫,自然知道世子对双绝姐妹十分敬重,尤其是对性子沉静的绿绮,有时绿绮在闲暇的时候抚琴,世子定要听完才会继续议事,虽然轻易不去打扰两人,但是时时遣人问候起居,周到备至,这黎阳城中果然只有这两人才可以前来相劝,而这其中,自然是性子较为温柔沉静的绿绮更为适合。 绿绮向城墙望了一眼,淡淡道:“忠伯先回去吧,回去的时候,自然是有人相送的。” 忠伯闻言抬起头来,眼中射出复杂的光芒,捧着古琴的双手似乎有些微微颤抖,山骏只道他不放心,他心中也敬重这忠心护主的老仆,当日练无痕率众围住七星坞,这老者拼死护着双绝突围,若非是练无痕武功高强,将他制服,只怕众人已经无法留手,被迫杀了他了,虽然事后练无痕向三人说明并无恶意,可是这老仆自始至终都是死死护在双绝身旁,这等忠心的义仆,山骏是不愿为难他的,便也低声道:“忠伯放心,世子殿下定会送绿绮小姐回去的。”说着就要接过古琴。 忠伯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终于将古琴递到山骏手上,也不言语,俯身向绿绮拜了一拜,这才转身离去,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转角处,绿绮始终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是凝立了片刻,便举步向城头走去。 一走上城墙,绿绮的目光落到罗承玉的背影上,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这素日看起来温和沉稳的青年此刻的背影分外的孤傲,便如冬日孤松,凌霜傲雪,更是透着无边的寂寞,记起当日子静离开七星坞的时候,也是这般立在湖岸上,独自一人看着落日余晖,虽然两人气度全无相同之处,可是那种仿佛融化在骨子里的深深寂寞,却是一般无二。这一刻,绿绮才突然想起,这个青年虽然位高权重,可是他终究只是火凤郡主的义子,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成为燕王世子,想必他也有说不出的心事吧。 转身从山骏手中取过古琴,她也不惊动罗承玉,径自走到一边,望了一眼鸣声如雷的滔滔大河,纤手轻抚,风雷之声骤然而起,惊得众人都是浑身一震。绿绮却不理会,十指轻拂,拟出河水奔流之态,众人听在耳中,只觉那琴声便如滔天水浪,一层层扑面而来,浪高风险,不觉之间已经是额头见汗,偏偏这时,河风大作,令得黎阳城下的河水波浪滚滚,奔流东下,听着琴声,俯视河水,恍惚之间,几乎分不清孰真孰幻,竟觉身置河心一般。这时,绿绮的琴声越来越高亢,琴中发出金石之声,原本奏的是河水奔流,不知不觉间却已经变成了金戈铁马,纵横往来,她自受伤以来,弹琴之时从不轻动内力,可是今次却是将内力缓缓渗入曲中,渐渐增强,到了此时,她的琴声随风飘荡,几乎整个黎阳城都可以听见,这城中因为两军多年对峙,城中倒多半都是军士,纵有些平民,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燕赵男儿,对于兵戈之事,早已经见熟见惯,听着这似黄河奔流,又似千军万马的琴音,尽皆沉迷。 罗承玉虽然专心军略文治,但是却也精通音律,这时他早已将心思转移到琴音之声,听着听着却皱紧了双眉,忆起平日绿绮的琴音之中往往有着无边的寂寞,这也是他喜欢听绿绮弹琴的原因所在,却不像今日这般隐隐有义不顾生的绝决。他缓缓转过身去,目光落到绿绮身上,只见她苍白如雪的容颜上带着一抹轻红,那是心力将竭的征兆,心中一寒,疾步上前,伸手抵在她背心灵台穴,一缕平和中正的真气涌入绿绮即将枯竭的丹田,绿绮重伤未愈,原本已经是拼了性命施展天魔琴曲,此刻罗承玉的真气渡入她体内,她无力抗拒,双手低垂,离开了琴弦,琴声嘎然而止。山骏等人这才发觉绿绮的异状,都是心中巨震,瞬间明白方才这女子竟是不惜生死用琴音乱了众人心智,玄组护卫之首乃是血箭花无雪,他一向果决,不需罗承玉吩咐,便令千手唐平赶去都尉府将青萍和忠伯禁锢起来。 罗承玉也不理会手下护卫的举动,只是将真气渡入绿绮体内,他的武技不过平常,但是所修习的内功却是当世最正宗的心法,他又是元阳之身,日积月累练习下来,进境虽然缓慢,但是根基之稳固,内力之精纯,却是天下无双,用来救人却是最好不过,若非是他以本命真元替绿绮疗伤,绿绮纵然不死,只怕也将缠mian病榻,终身不能痊愈。 过了片刻,唐平匆匆赶来,这时孟湫也被惊动赶来,唐平不敢打扰罗承玉,低声告知孟湫,双绝住处只有忠伯还在,青萍已经影踪全无,孟湫皱眉不语,按理说应该派兵追击,可是若无罗承玉之命,城中兵马可不便轻动,就是他也不好下令出兵,便只是令黎阳守将传令下去,小心戒备。此时天色已经漆黑一片,众人就用锦幔围住罗承玉和绿绮周围,又在外边点了火把,将锦幔里面照得通明,驱散了深秋的大半森寒。 直到二更时分,罗承玉才松开手,这时绿绮面上已经有了几分润泽,神色平和,显然性命已经无碍,罗承玉却是神色憔悴,元气大伤,听了花无雪的禀报,他挥手令众人站的远些,看向清醒过来的绿绮,淡淡问道:“令妹是如何逃脱的,你为何拼死为她掩饰?”语气中有着难以描述的失望,他本已将这两个女子当作亲人看待,却不料她们却是从未信过他。 绿绮目光闪动,隐隐有些雾气,纵然是以她的淡漠,也为罗承玉的举动而感慨万千,本命真元非同寻常,若是耗损很难恢复,罗承玉今日所消耗的真元,只怕要用一两年的时间苦修,才能恢复过来,此刻她心中原本的排拒怨愤也渐渐淡去了,道:“舍妹一路上无时无日不想逃走,只是殿下约束甚严,我们没有机会,其实舍妹心中胜负之念淡薄,当日岳阳楼下受伤虽然比我重些,但不过是寻常内伤,绿绮受的却是心神之伤,所以舍妹伤势痊愈的速度远在我之上,五日前已经恢复了六成内力,只是为了迷惑世子殿下,装作伤重难愈的模样罢了。日落之时我们姐妹正在商量如何逃走,因为到了黎阳之后,就即将进入幽冀腹地,我们逃走的机会几乎要没有了,所以决定舍命一搏。想不到山护卫却来相召,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就让舍妹易容成忠伯模样,到了此地,世子身边的护卫自然是不会让她上城的,她就可以脱离郡守府的森严守卫,寻机混出城去。只是我担心她被人识破,所以才用天魔琴音令众人心神恍惚,舍妹便可趁机出城了。只要殿下诸人都不留心,以舍妹的聪慧,离开黎阳城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罗承玉神色微动,道:“两位小姐果然聪明果决,只是青萍小姐莫非不念着小姐和贵仆的安危么?” 绿绮淡淡道:“自然是念及的,只是舍妹心中却更记挂着子静的生死,与其留在此处苦苦等待,她宁可亲自去寻子静,子静行刺殿下,已经和幽冀结仇,而且他对幽冀十分排拒,纵然死里逃生,也不会到信都来寻我们,舍妹常言子静性子又蠢又笨,若是孤身飘零江湖,她实在不能放心,何况殿下将我姐妹接到幽冀,若是子静一时糊涂,前来相救岂不是自投罗网,所以她便是宁死也要逃离殿下的掌握。” 罗承玉叹气道:“两位小姐乃是清绝先生弟子,与幽冀渊源极深,我将两位接到身边,也是因为子静临去相托,子静对我恨意极深,仍然相信在下,更以两位安危相托,在下绝无半点恶意,不许两位离开,也是因为担忧有人心存不轨,乘人之危,莫非小姐对在下竟没有半点信任么?” 绿绮摇头道:“若是完全不信任殿下,舍妹是绝对不会一人脱走的,但是舍妹和子静的性子,都不会随便接受殿下的好意,若是舍妹到了幽冀,就是殿下不再怪罪子静行刺之举,子静和舍妹也无相见之期,所以舍妹只有南返一途,我们姐妹知道殿下绝不会同意此事,所以唯有不告而行。” 罗承玉默认良久,道:“那么你的心意呢?可是也不愿意留在幽冀?” 绿绮那双有些黯淡的明眸凝望了罗承玉片刻,起身盈盈下拜道:“我姐妹辜负殿下厚谊,又涉嫌刺杀殿下,两罪并罚,自知难赦,不论殿下如何处置绿绮,绿绮甘之如饴,只是舍妹年幼,忠伯唯知听命行事,请殿下加罪绿绮一身,勿要株连无辜。” 罗承玉负手而立,低首望去,却见绿绮颜色如雪,花容惨淡,但是人品风致却如白莲一般孤傲高洁,心思千回百转,终于叹道:“子静行刺之事,虽然与你们有些牵连,但是你们却非是同谋,何罪之有,我软禁你们在先,你们姐妹设计脱逃在后,此事我也不怪你们,只是绿绮你用琴音乱我军心,此罪不可不罚,我府中尚少一位琴师,若是小姐肯屈就,就当作功罪相抵,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绿绮心中一宽,权贵之人,性情莫测,她虽然觉得燕王世子可能不会加罪自己,却也担心他下令追杀青萍,更担心累及忠伯,此刻才终于放下心事,从容道:“殿下宽宏大量,绿绮代舍妹叩谢,殿下之命,绿绮不敢不从,愿为琴师三年,以赎罪愆。”说罢恭恭敬敬地叩首下去。 罗承玉微微一叹,知道这女子话中之意,终究是不肯久留幽冀,黯然受了绿绮的拜谢,淡然道:“如此也好,你这样的琴艺,原也不该拘束在繁华锦绣之中,你伤势极重,就先回去休息吧,我会下令,若是发觉令妹定会以礼相待,其实她就是离开了黎阳,也很难逃到黄河南岸,便是我军中最精锐的斥候,非是万不得已,也不会选择夜渡黄河的。” 绿绮却是淡淡一笑,没有争辩,只是勉力站起身来,虽然在罗承玉助她疗伤之后,性命已经无碍,但是却是浑身无力,只是这样一个动作,便已经艰难非常,起身之后,娇躯晃了几晃,更是差点跌倒,她瞑目片刻,终于不再头晕目眩,这才裣衽为礼,伸手抱了古琴,缓缓向下走去,见她步履维艰,就是原本十分恼怒的山骏等人也觉得心中不忍,但是却又不敢上前搀扶。 却是孟湫昔年和清绝先生也是旧交,看的不忍,他不担心罗承玉会责怪他,上前扶住绿绮,取过古琴,冷冷道:“小小年纪,模样都是花柳一般,却是一个冷得像冰雪,一个烈的像野火,也真难为你们的师父,怎么教养出这样一双不知好歹的丫头。” 绿绮早已知道这老者和自己的恩师乃是故交,虽然听着孟湫的埋怨责怪,却是觉得心中温暖,但笑不语,缓步向下走去,还未走下城头,只听见城上传来歌声道:“将军发白马,旌节渡黄河。箫鼓聒川岳,沧溟涌洪波。(注1)”那人只是将这四句唱了数遍,慷慨激昂,不绝如缕,绿绮本是深通音律之人,听出那歌声中有着沧海横流的壮志豪情,细细品味之下,不觉竟是痴了。 ———————————— 注1:李白《发白马》节选 第二章 水阁初会 巴陵郡守府占地极广,原本是前朝富贵之家的府邸,乃是名匠设计,素有潇湘名园之誉,前朝末年,流寇攻岳阳,城破之日,郡守*殉城,原来的郡守府就成了废墟,反而是这座名园,因为被流寇首领占据当作府邸,反而得以幸存,宁素道被任命为岳阳郡守之后,喜欢这园子秀丽清雅,便将这里改建成了郡守府。前面三进修整增建之后,当作官邸,后面的园子则分隔成三个彼此相通的小园林。中间的那一座叫做“橘园”,又叫后园,因为满园的橘树而得名,作为官邸的后宅。东边的园子叫做“鹤园”,富丽精巧,湖石嶙峋,花木扶疏,掩映成趣,乃是接待贵宾的驿馆。西边的园子叫做“竹园”,却是从洞庭湖引水过来,蓄水成湖,沿湖种了斑竹、梅花竹,间或有几株梅花,竹影婆娑,暗香疏影,清雅空灵。园中别无屋舍,只在湖心用青石为基,建了一座水阁,只有一座九曲竹桥和湖岸相连,却是幽居清修的好所在。这里是滇王吴衡在岳阳时最喜爱的静修之所,所以平日除了照料园子的下人之外,就是宁素道自己,也轻易不到这里来。 正当午后,秋日的阳光依旧炽热非常,透过浅碧色的纱窗在浅黄的楠竹地板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痕,一道自屋顶垂下的竹帘将水阁分成明暗两间,帘内是一张宽大的软榻,榻旁摆着黄杨短几,墙壁上挂着一副雪竹图,以及一柄褐色刀鞘的五尺长刀。帘外在东窗下摆着一张梨花书案,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些卷宗,案头的博山炉内焚着沉水香,轻烟寂寂,淡淡缭绕在阁内,使得这间的近乎简陋的水阁越发显得静谧出尘。西窗下则是一张方榻,上面铺着芦席,榻上摆着红木方几和一套茶具,榻下摆着茶灶,榻角放着几个贴着不同纸签的水罐,正是临水煎茶的好所在。 吴衡放下笔,将披阅过的文书放到一边,旁边伺候笔墨的侍卫吴云善熟练地接过文书装入信封当中,盖上印章封泥,笑道:“王上,您忙了半日了,不如休息一会儿吧?” 吴衡失笑道:“什么时候你这愣小子也知道管起本王的起居了?” 吴云善本是吴衡收养的孤儿,得吴衡亲传武艺,从十六岁就跟在吴衡身边随侍,自然不会太拘束,坦然道道:“临行之前王妃嘱咐属下,王上身体要紧,不可太劳累了,军政大事总是处理不完的,若是王上累坏了身子,才是得不偿失呢。” 吴衡呵呵一笑,站起身在室内踱了几圈,疏散了一下筋骨,才状似无意地问道:“地牢里面的客人还好么?” 吴云善闻言有些惊愕,却很快答道:“禀王上,那个刺客被段将军鞭伤之后,伤势刚刚好转,又病了一场,烧了两日,听几位先生说,是重伤未愈,又受刑伤,火毒入体的缘故,不过他年纪轻,根基又好,用了药以后恢复得很快,就连身上的鞭伤也没有留下多少痕迹,这两日已经可以起身走动了,听段将军说,他的内伤还没有好,这几日还咳血来着,不过几位先生都说是内腑的淤血,咳出来才好。” 吴衡略一皱眉,这些日子他忙于军政大事,对于子静的事情没有再过问,想不到却是伤病如此。方才已经得到幽冀传书,罗承玉已经派了人过来,信中之意是要将刺客带去信都,以吴衡的心智,自然看出罗承玉恐怕没有要杀子静的意思。若非是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用子静结好幽冀,吴衡还真是有几分舍不得,毕竟这样的少年高手,平常就是想要招揽都无处寻觅呢。只是现在得知子静的境况,若是日后此人为幽冀所用,或者逃脱在外,恐怕会成为祸患,自己倒还罢了,段越下令对他用刑,却是难免危险。想到此处,吴衡便觉得不应该再避而不见了,便笑道:“既然他可以行走了,就把他带到这里来,本王也想见见这个有本事血洗听涛阁的小魔星呢。” 听着吴衡略带玩笑的话语,吴云善可不会当吴衡是随便说说,事实上,只看吴衡对那少年刺客的种种厚待,至今仍然没有召见那人,已经是颇令他们这些侍卫大惑不解呢,应诺之后,吴云善连忙亲自去地牢提人。 带了几名侍卫走入阴暗的地牢,吴云善便不由一皱眉,牢房之内满是刺鼻的药香,深秋时节,又是在地牢之内,纵然是厚厚的毡毯锦帐,仍然不能隔绝丝丝阴寒,凝神瞧去,只见杨宁正面向内侧躺着,似乎正在小憩。 吴云善上前朗声道:“子静公子,王上要见你,请你起身更衣。” 牢房之内一片寂然,杨宁身躯没有丝毫动静,就在吴云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翻身坐起,转过头来,冷冷道:“天南刀尊要见我么?也好,我很早就想见见滇王的刀法,也好看看他和逸王比起来,谁的刀法更厉害一些。” 天下使刀之人,都以逸王杨远为第一,四大宗师之一的身份人人倾慕,而滇王吴衡也以刀法闻名天下,却因为种种缘故屈居杨远之下,只得了一个刀尊的称号,虽然吴衡并不看重武道上面的声名高低,可是在滇王境内,却是无人敢将两人相提并论。想不到这少年刺客竟然一开口就说到此事,吴云善不禁怒从心起,怀疑这少年是否有意挑衅,可是四目相对,吴云善却发觉这少年苍白清瘦的面容上满是炽热的神采,幽深的双目中更是流露出诚挚的意味,倒像是一个见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不由微微一怔,心中怒气烟消云散,吴云善笑道:“我们可没有见过刀王的本事,不过想来王上不会比他逊色的,倒是子静公子,莫非见过刀王出手么,要不然怎么能拿王上和他比较?” 杨宁认真地点点头道:“自然是见过的,四年前师尊和他比武,准我在旁边观摩,不过我没有看完就晕倒了。” 吴云善心中一震,跟在吴衡身边,他的眼界心智自然不凡,想不到如今却听到了这样的隐秘,这少年的师父竟然能够和刀王比武,而且听这少年语气中全无伤感,想必他的师父最不济也是全身而退,可见必然是当世高手,可是若有过这样一场龙争虎斗,为何却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呢?吴云善不知道杨宁身为武道宗弟子的隐秘,要不然就能从杨宁这番话语中推测出更多的东西,当下他只是暗暗记在心里,便令仆人进来服侍子静更衣。 杨宁原本只穿着白色绸衫的寝衣,如今吴衡要见他,自然不能再这么随便穿着,解开镣铐之后,杨宁无视站在牢门之外紧握匣弩的侍卫紧张的神情,接过青色夹袍穿上,也不束发,随手取了一方头巾将披散的头发拢住,然后神色淡漠地任凭两个侍卫将用一副小些的镣铐锁住双手,迈步走出牢门。 跟在吴云善身后走过漫长的甬道,走出守卫值守房间的屋门,强烈的阳光立时射入他的双眼,杨宁忍不住停住脚步微阖双目,直到适应了光线,他才淡淡扫了吴云善一眼,道:“前面带路吧。”他的语气极淡,但是却是惯于发号施令的口吻,吴云善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一揖,口中说道:“属下遵命。”话音未落便是满面通红,惊觉自己竟然失言,不由抬头望去,却是一眼望进一双如同雪中烈焰一般的炽热幽深的凤目中去,一时之间,竟是忘记了言语。 方才在地牢之内,虽然也能看清杨宁的容貌,但是阴暗的灯光和沉重的镣铐令这略显瘦弱的少年显得憔悴不堪,而杨宁方才略带稚气的言语和清秀的面容,也让吴云善生出错觉,竟是有些淡忘了这少年的危险。可是走到阳光下面之后,在即将见到当世仅次于四大宗师的绝世高手这情形的刺激下,杨宁原本被伤病压制住的气势便如匣剑帷灯,再也难以掩饰,那是一种犹如云里孤峰、雪中青竹一般的气质,孤傲、冷漠,还有几分刻骨的寂寞,而那一双流光溢彩的冰寒双眸,更是令他那原本不过是端正清秀的面容,凭添了几分焕然神采。 不过吴云善毕竟是滇王吴衡身边的亲信侍卫,几乎是刹那之间已经清醒过来,想到方才的失态,他索性更加恭谨了几分,便如同替贵客引路一般模样,领着杨宁走向“竹园”。 杨宁根本没有在意吴云善的举动是否恭谨有礼,方才他在动身之前,已经再次调息,发觉自己的内伤只痊愈了三成,再加上病体未愈,别说是想要出手过招,就是想要逃跑都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过他本也没有想过在此刻逃跑。能够见到“天南刀尊”,这样难得的机会他可不会错过,心中生出无比的自信和豪情,身为武道宗弟子,纵然是在重伤未愈的时候,也不会在武道中人面前有丝毫自卑示弱,面对强大的对手,杨宁彻底摆脱了因为囚禁刑罚以及缠mian不愈的伤病而生出的一丝软弱,他自己虽然没有觉察,可是这些日子的挫折依旧在他身上笼罩了无形的阴影,只是这一切,都在这阳光下悄然散去。 走在满是竹叶的青石小道上,闻着淡淡的竹叶清香,杨宁只觉得心中生出莫名的欢愉和兴奋,绕过竹林,眼前一亮,只见九曲竹桥通向湖心水阁,桥头两边各自站着一个侍卫,都是面沉似水模样,杨宁看也不看这两人,目光炯炯看向水阁门上挂着的梨花木匾,上面写着“清水轩”三个大字,落款正是吴衡。 杨宁停住脚步,定定瞧着匾额,却是努力思索起来,他虽然不懂得书法,可是火凤郡主虽然并不教他读书明理,却时时督促他习字临帖,就是他练武最辛苦的时候,也少不了每天临上几张贴,更是常常说起字如其人的道理,杨宁虽没有识字观人的本事,此刻也不由努力思索,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一点杨宁还是明了的,故而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可是想来想去,杨宁才发觉自己竟是没有见过娘亲和师尊之外他人的字迹,只有将吴衡的字迹和娘亲、师尊比较,无论是火凤郡主还是隐帝,都有一手绝佳的好字,火凤郡主的字铁划银钩,英风烈气,锋芒毕露,隐帝的书法温润流畅,字里行间透着宁静祥和之意,而吴衡的字却是遒劲厚重,气势磅礴,看了片刻,虽然不能付诸言辞,杨宁心中却也隐隐明了三者的区别,敛去最后的一丝惶惑,他朗声道:“武道宗不肖弟子许子静,请见天南刀尊吴前辈。”他还是动了些心思的,从平烟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份过于敏感,所以他并没有说出杨宁这个名字,子静本就是他的字,许是他的母姓,说起来也不算是假名字,更何况幽冀许氏虽然天下皆知,但是姓许的人数不胜数,他也不担心会露出什么破绽,至于他以江湖中人的身份求见,却是避过了此刻阶下囚的尴尬身份。 水阁的木门无风自开,里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无需多礼,进来吧,云善除去子静身上的枷锁,在这里不需这么麻烦。” 吴云善自然知道吴衡的意思,且不说杨宁身负重伤,就是他完好无缺,在吴衡面前也没有本事耀武扬威,所以上前解开杨宁身上的镣铐,杨宁也不道谢,举步向水阁之内走去。只是迈出了第一步,气势又是一变,仿佛已经出鞘的利剑,杀气纵横,锋锐无比,吴云善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刀柄,却是被那瞬间爆发的战意杀气逼得后退了两步。 杨宁丝毫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几乎是在走入“竹园”的那一刻,他的心思就全部投入了和吴衡对抗之中,当镣铐脱落的一刻,他全然忘记了身上的伤势,战意熊熊而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自他梦醒的一刻,所面对的敌人,只有水阁之中的这人给了他无穷的压力,颜紫霜、练无痕、孟湫等人武功和他最多在伯仲之间,平烟武功虽然比他高,可是两人相对之时,他心中初时是感激,后来是愤怒,虽有死战之心,却非是纯粹的战意。而阁中之人虽然不曾出手,可是那逼人的刀气已经破壁而出,杨宁以战意杀气相抗,却仍觉得如负山岳,越往前步履越是艰难。 滴滴汗水从额头滑落,虽然如同浪潮山岳一般的气势一重重扑来,可是杨宁仍然挺直了身躯,一步步向前走去,身上的衣衫无风自动,不知何时,松松拢住头发的头巾飘落在地,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双眼,可是杨宁炽烈的目光却仿佛没有任何阻碍,只是凝视着水阁敞开的门口。终于,他跨出了最后一步,踏进了水阁,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目瞪口呆地看着杨宁艰难的步伐,衣衫散发无风飞舞的诡异景象,自身却是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直到杨宁的背影消失在阁门之后,突然,吴云善发觉自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气息,水阁之内仿佛空空荡荡,又仿佛是里面的两人已经封闭了他们的世界,那是不容外人插手,也没有人可以插手的世界。吴云善心中突然觉得万分惆怅,这一刻他终于发觉了与他视若神明的王上之间的距离,是多么遥远。 一走进阁门,杨宁顿觉那无边无际的威势一扫而空,仿佛一脚踏入了万丈深渊,气血逆行,原本已经渐渐压制的伤势突然爆发出来,只觉得千万道真气在周身经脉中横冲直撞,纵然是以他的坚忍,也几乎忍受不住周身经脉膨胀收缩的苦痛,眼前一黑,身子径自向地上摔倒。 还没有沾到地面,已经有人将他扶住,助他盘膝而坐,一手按在背心灵台穴上,一缕平和中正的真气渡入他体内,却也不强行替他收拢真气,只是在他经脉之中缓缓游走。杨宁所练的武道宗心法本是七分阳刚,三分阴柔,这样才能兼有势如雷霆的攻势和种种狠毒诡谲的小巧变化,此番伤重一来是因为连连受伤,经脉不堪重负,二来就是因为平烟留在他体内的异种真气扰乱了他体内真气的阴阳,没有半年以上的时间是不可能好转的。而从背心渡入的这一缕真气乃是道家正宗,最是冲淡平和,最具调和的功效,杨宁体内的真气与之并不冲突,反而它的吸引下渐渐汇聚起来,运气三周天之后,杨宁体内真气渐渐回归正轨,就连平烟的异种真气也化去了十之八九。杨宁只觉得那原本顽固难愈的内伤竟然已经好了六七成,心念一动,穴脉自动封闭,隔绝了身后手掌传来的真气,潜心调息,不多时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不过他虽然不担心有人加害,却依旧没有进入龟息状态,毕竟还有人等着呢。 吴衡收回右手,含笑望去,只见杨宁苍白的面容渐渐多了几分血色,若非眉宇间仍有几分病容,又比当日初见清减了几分,倒是看不出仍然身负伤病,不过看了片刻,吴衡心中又有些忧虑,这少年未免太倔强了,方才以内力震开自己的手,却是不愿自己再多耗真气助他疗伤,恐怕目前他最多恢复了一半功力,翠湖的心法和武道宗的心法本就是彼此相克,这样一来,他的伤势会拖上很长一段时间,这对于他目前的处境来说,却是最不智的举动,可是他却仍然这般绝决,看来自己想用替他疗伤的恩惠换取此子千金一诺的意图,却是很难达到的了。许子静,这个名字却没有听说过,姓许,和幽冀会有什么关联么?应该不会的,如果他真的和幽冀许氏有关,这样的人品本领,早已经名动天下了,更何况燕王就是真的派人行刺罗承玉,也不会派一个自己的族人出手啊。吴衡完全没有想到杨宁真正的身份,毕竟他近日也得到了七殿下安王杨邛的密书,猜测逸王杨远身边的那少年就是九殿下杨宁。 不知过了多久,杨宁睁开双眼,起身长揖道:“晚辈拜谢前辈襄助疗伤的大恩,前辈若有吩咐,但请直言,晚辈若能办到,必定舍命相报。”神色恭谨非常,这已经是杨宁几乎从来没有过的举动,过去的十七年,除了在娘亲和师尊面前,他几乎没有对任何人这般大礼。不过吴衡却是啼笑皆非,这小子当真是不通世事,这般说法倒好像是讽刺自己挟恩图报,心中虽然这样想,吴衡口中说道:“本王将你从湖中救起,却是乘人于危,将你囚在地牢,且御下不严,令你重伤未愈就受了刑罚,雪上加霜,心中颇有不安,便思补报,方才着意令你伤势发作,便是为了助你调顺真气,本王迫于盟约,还要将你交给幽冀来人,陷你于水火当中,你本该怨恨本王才是,至于什么恩情,再也不要提起。” 这番言语若是对别人来说,就和宣布立刻将其推出去处斩差不多,杨宁也是听得呆了,虽然对于此事他已经有了准备。 落入吴衡之手,杨宁原本以为会被处死,毕竟他在听涛阁杀了那么多巴陵郡守府的护卫,可是吴衡对他却是颇为礼遇,虽然对他的看管毫不放松,但是不论是地牢的陈设,还是延医救治,都是令他颇为感动的。虽然其中发生了段越施刑的插曲,可是杨宁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隐隐感觉到段越后来对自己竟是没有了杀意,甚至还有几分钦佩,事实上他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段越说了那一番话之后,那些监押自己的护卫虽然仍然冷淡疏离,可是明显少了仇恨愤怒的神色,虽然这些还不足以令他对段越生出好感,可是却也不会怀恨在心了。 等他伤势有些好转之后,确定了吴衡不会杀了他,便是他再不解世事,也知道十有八九吴衡会将他交给罗承玉,因为从未想过臣服于人,至于吴衡招揽他的可能,他却是根本没有想过。可是即使早已经有了准备,杨宁听闻吴衡的话语,仍觉心中巨震。幽冀,这原本是他心中禁忌的字眼,再度摆到了他的面前,却是再也不能逃避。 杨宁方才拒绝吴衡继续相助他疗伤,心中存了留下平烟的异种真气好慢慢研究的心思,却还有一个他自己也不愿想起的念头,若是他重伤未愈,那么即使被押解到信都,也是身不由己,就不算是违逆娘亲的命令了,更何况青萍和绿绮姐姐都已经去了幽冀,他若是不去幽冀怎能将她们救出来。吴衡的话语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却是让杨宁再也遮掩不了心中渴念,他竟是想去幽冀的,想去看看娘亲的故乡,想去看看那从未蒙面的外祖,想去看看那不知是恨是妒的义兄,可是近乡情怯,竟然只有在被迫的情况下,他才能心安理得的踏上幽冀的土地。 第三章 烹茶论旧 杨宁的失神,并未瞒过吴衡的眼睛,只是在他眼中,杨宁近乡情怯的反应却成了惶惑,这反而让吴衡心意发生了变化,原本他觉得这自称许子静的少年过分冷血无情,甚至对自己的生死都漠不关心,此刻见他露出软弱神态,方觉得他毕竟是个十七几岁的少年,心中生出不忍之情,原本准备冷眼旁观的想法不由有些许动摇。 杨宁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一个神态无意中改变了很多事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淡淡道:“若非王爷相救,只怕我已经死在湖心了,今日王爷将我交给罗承玉,对前辈来说,这是应有之义,在下也无法责怪,此去幽冀,不论是生是死,都和王爷无关,若是我能生还,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怀恨王爷,只是临去之前,在下很想领教一下王爷的风雪刀法。” 吴衡闻言微微一怔,良久才道:“莫非尊师就是西门烈西门断水么?” 杨宁微微一怔,他的恩师复姓西门,名烈,自断水,但是这名姓几乎无人知晓,忍不住惊讶地问道:“师尊行走天下一向是隐姓埋名的,想不到王爷竟会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姓?” 吴衡眼中尽是欣然之色,道:“本王也想不到昔日道左相逢的良朋竟然竟是令师,更是想不到西门先生竟是武道宗传人,难怪令师胸藏锦绣,包罗万象,不知道西门先生可是武道宗宗主?” 杨宁摇头道:“师尊虽然是上代宗主嫡传,但是却非宗主身份。” 吴衡若有所思地道:“这便合理了,西门先生雅致高洁,性情恬淡,但是出手却是凌厉狠毒,我心中常觉矛盾非常,如今想来,却是因为修练的武功和性情不甚相合,倒是子静你孤傲刚烈,意与心合,才是可以承继武道宗道统的传人,若是本王所料不差,西门先生虽然不是宗主,却有传承之责,待子静你历练出来,只怕就会继任宗主之位了。” 杨宁眼中闪过厉色,他自从恢复记忆以来,每每回想往事,记得在被娘亲逐走之前,师尊曾经用了七日时间,督促他记下了许多深奥难解的武功心法,虽然因为两年的懵懂,他已经忘记了大半,可是灵智恢复之后,却发觉这些心法几乎是字字珠玑,他也是聪明之人,联想到从前师尊偶然流露的心意,自己若能武道大成,果然就会承继宗主之位,只是这些事情乃是师门隐秘,却被吴衡说出,让杨宁纵然是在这般窘境之下,也不由生出一丝杀机。 吴衡虽然看在眼中,却是笑道:“当年本王和西门先生相识之时,正是连受重挫,几乎心灰意冷之时,便索性闭关练刀,风雪刀法刚刚有了雏形,承蒙令师不吝教益,才能终至大成,为了不忘令师恩德,这套刀法的名字改称‘烈雪刀法’,除了令师之外,再无一人知道‘风雪刀法’这个名字,所以本王才会知道令师便是昔日的西门先生。” 杨宁这才恍然,为何吴衡一听到风雪刀法四字就知道自己是师尊的弟子,他虽然从隐帝学武,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是颇为冷淡,隐帝除了传授武艺,讲解心法之外几乎从不涉及他事,风雪刀法也是隐帝在评述天下刀法的时候提及的,所以杨宁根本不知道隐帝和吴衡的这段交情。今日听到吴衡提起,杨宁心中顿时生出渴念,很想知道师尊的过往。他少时的记忆当中,娘亲和师尊是印象最深的人,可是火凤郡主平素待他冷漠如霜,隐帝虽然和颜悦色,但是也是淡漠疏离,即使如此,杨宁对他们仍然心存敬慕,渴盼知道他们的一切,今日有机会得知师尊往事,他自然不愿错过。 吴衡能够感受到杨宁沉默中的渴求,略一沉吟,道:“今日难得遇见故人之后,子静可会烹茶么?” 杨宁早已望见西窗下面木榻之上的茶具,他虽然出身富贵,可是曾经为了博得娘亲欢颜,跟着宫人学过厨艺,烹茶虽然不甚精通,也略知一二,离宫之后,又遇见双绝姐妹,清绝先生喜爱饮茶,所以青萍和绿绮在烹茶一道上造诣极深,青萍闲来无事,便教杨宁烹茶,杨宁当时虽然失去了记忆,却并非疯癫,所以记得很是清楚,听出吴衡有意和他长谈,他心中欢喜,不由露出纯真的笑容,连连点头。 吴衡失笑摇头,转身上了木榻,拿起装茶的锡罐道:“这里是宁郡守家中珍藏多年的普洱茶,希望你烹茶的本事不会浪费了这绝品好茶。” 杨宁接过锡罐,打开之后细细的看了茶膏成色,又放到鼻端嗅了一嗅,露出欣喜的神色,道:“青萍姐姐常说陈年的普洱茶是很难得的,她那里最好的也只是存了三十年,可惜前次都沉到湖底了,这罐定是女儿茶,恐怕已经秘藏了百年以上。” 吴衡闻言笑道:“你倒是识货,这是宁郡守家中秘藏的名茶,普洱茶乃是武侯遗种,色泽乌润或褐红,滋味醇厚回甘,香气馥郁,饮后令人回味无穷,双绝已经随燕王世子北上,既然青萍小姐也是烹茶好手,本王就忍痛割爱,送你一两,请你带给青萍小姐,也算是本王的一番心意。” 杨宁面上一红,低声称谢,取水净手之后,从几案上取了玉刀切了少许茶膏,又取了碾罗器细细碾磨,手法从容细致,面上神情专注,不多时茶沫已经碾好,然后点燃红泥茶灶,从木榻一角放置的的水罐中选了一罐将水倒入茶釜之中,将茶釜放到火上,静待水沸。 吴衡淡淡瞥了一眼,笑道:“二十四年前,本王和西门先生烹茶论武,尊师特意取了玉龙山上终年不会消融的冰雪为烹茶之水,今日贤侄也选了冬日密藏的雪水,看来果然是一脉相承。” 杨宁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喃喃道:“夜扫寒英煮绿尘(注1)……”只是念了一句便住口不言。昔年在洛阳栖凤宫中,他若能得到侍奉火凤郡主两人品茗的机会,总是珍惜无比,自然将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其时宫中品茗喜用天下名泉,常用驿马千里迢迢地送到洛阳,唯有火凤郡主爱用无根之水,尤其是隆冬之际,定要用雪水烹茶,杨宁记忆极深,方才便下意识地选了刚从地底取出的雪水烹茶。 吴衡自不会错过这一细节,心灵的一丝最细小的缝隙,都可能影响武道上面的进境,若是敌对,那一线破绽,很可能就是生死分际,虽然此刻他对这少年已经生出亲切之感,但是身为武者的习惯,仍然让他没有错过杨宁流露的这一丝软弱,神色上却不曾流露出一丝破绽,侧耳听着水响,他淡淡道: “本王刚到而立之年,便已经手握大权,平定南疆,不论是权势声名,都已经极为显赫,可是本王最得意的却是我这一身艺业,本王十二岁学刀,十八岁刀法初成,凭着一柄长刀往来商道之上,纵横捭阖,无人敢攘锋芒。后来本王为解民之倒悬,在南疆起义军抗暴,冲锋陷阵,马前无三合之将,也凭得是手中长刀。本王能以寒微之身平定南疆,多仗这身武艺,所以一向十分自负,自认刀法天下无双。可是世人称我‘天南刀尊’,却誉杨远为‘刀王’,其中含义自然是说本王只能在南疆称雄,本王当时雄心万丈,自然不肯心服,很想和杨远一较高下。可是本王裂土南疆,杨远身在三秦,自然无缘相见,本王也只能扼腕不已。 或许是天遂人愿,那时天下大势已经渐渐明晰,关中杨氏和幽冀许氏,兵精甲锐,冠绝天下,幽冀暂且不说,关中杨威有并吞天下之心,可却在争夺并州的时候输给了幽冀,虽然得到了上党之地,可是北方四郡和晋阳却都被燕王所据,既然不能尽得并州,便生出侵夺益州之心。益州李子善素来懦弱,世人多半以为他能够占据益州肥沃之地,是仗着他宗室的身份,不过益州沃土千里,人口百万,杨威也担心不能一举攻下,便有意和本王结盟,欲和本王平分益州。当时本王刚在南疆站稳了脚跟,还无心取岷蜀,虽然良机难得,但是计较一下厉害得失,战与不战都在两可之间。于是本王就对使者说,若是刀王杨远肯屈尊到南宁一趟,此事才有商量的余地。 杨远那时虽然还没有宗师之名,可是已经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能与贺楼启一战,虽败尤荣,更何况他败而不馁,刀法越发精进,名动天下,本王虽然自负刀法出众,也知道名声还差得很远,本来未必有资格向他挑战。可是这权势地位,当真是重要得很,杨远既然是杨氏子弟,也不能摆脱家族的约束,所以他亲来南宁,和本王比刀。 本王和杨远这场决战外人并不知道,本王的刀法虽然不错,可是比起杨远的神刀,还是相差甚远,唉,一刀既出,威凌天下,见者倾服,那一日本王才知道为何杨远被称为‘刀王’,虽然我们两人只是交手一招,可是本王自愧不如。败也就败了,本王不是输不起的人,可是这杨远为了不伤及本王,竟在最后关头强行收刀,以致被反噬的刀气所伤,本王心中愧疚,所以也就答应了结盟出兵之事。一月之后,杨威兵出散关,进攻河池郡,本王也依约进攻清溪关,兵压临邛郡。” 吴衡虽然语气淡淡,可是说得却是罕为世人所知的隐秘,若是旁人,稍知天下大势,必然连一字一句都不敢错过,只有杨宁,除了在吴衡提及和杨远一战的时候,分外留心之外,其余的话语,便如清风过耳,全无痕迹,只是此刻他已经将吴衡当成师尊故友,所以仍是恭恭谨谨地听着吴衡讲述。 恰在这时候,水沸如鱼目微有声,是为一沸,杨宁忍不住欢呼一声,伸手取了盐粒加入水中,手势轻巧,盐粒飘落如雪,寂寂无声,没入沸水当中,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吴衡,眼中满是期待之色,倒像是昔日在栖凤宫中听娘亲和师父品茗闲聊一般光景。 这极为孩子气的神情让吴衡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身份尊贵,身边的人对他都是必恭必敬,儿女又还年幼,倒是很少有这样和乐融融的时候,所以也不禁微笑道:“结果不用本王细说你也应该知道了,若是本王胜了,今日也没有汉王了,说起来也是本王低估了李子善,他一个宗室能够在前朝崩溃之时割据益州,也是难能可贵,虽然他没有什么争雄天下的野心,也没有显露出什么锋芒,甚至内政上面也被益州的世家左右,可是说句实在话,他是前朝宗室,这个身份有好处也有不好处,不知道多少人想把他除掉,免得他名正言顺的复辟前朝,能够坐稳益州之主的位子,这人必定是不简单的。可惜本王轻视了他,他竟是腹有山川之险,在北面严防死守,在南面却是示弱于我,连连败退,诱敌深入,本王见益州南面兵力不足,也不虞有诈,轻骑突进,不料本王却料错了一件事情,以致中了圈套。这世上想要争霸的诸侯虽然数不胜数,可是若是出身寒微,纵然一时得势,多半不能长盛不衰,能够成就霸业的便如浪里淘沙,万中无一。益州世家本就排拒守旧,都是绝不愿意看到本王入主益州的,所以在有心人撺掇之下,各出私兵和本王连场血战,结果两败俱伤,益州世家实力大损,本王平白替李子善做了恶人。待本王人困马乏之后,李子善才伏兵四起,夺回荥经,益州军断了本王粮道归途,将本王困在严道。” 听到此处,杨宁虽然不知道实际的形势,也明白当日吴衡为何说与师尊相遇之前连受重挫,想来一个白手起家,成就诺大功业的人物,却在最得意的武功和军略上连受挫折,怪不得他要心灰意冷,虽然知道吴衡定然是安然而归,却也不禁问道:“王爷是怎样突破重围的?” 见杨宁虽然神色极力维系沉静镇定,可是眉宇间忧虑之色却是难以掩饰,饶是堪称一代枭雄的吴衡,也不觉心中一暖,却是笑道:“缘边如涌泉连珠,已是二沸了。”杨宁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忘记了留心釜中水沸,连忙从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他心知自己方才分了心,险些错过了火候,所以此刻分外用心。偏偏就在这时,吴衡已经继续说道:“其时天下诸侯多半都有一统野心,就是本王也不例外,大概唯有李子善无心争霸,他派遣心腹和本王密会,若是本王同意结盟,便可息兵罢战,本王心知南疆仍有不服膺南宁统治的势力,虽然明知道李子善是不想和本王拼个鱼死网破,才有意求和,也不得不同意了这个城下之盟,否则就是本王能够突出重围,实力大损之下,南疆也会风云再起。” 吴衡说来虽然轻描淡写,但是严道之战乃是他生平奇耻大辱,事后为了安抚境内各家势力,几乎是费尽了心思,如今他威震南疆,已经几乎无人敢提及当日的城下之盟,但是他此刻说来却是云淡风清。若是别人听到,定会敬佩吴衡的胸襟,偏偏杨宁对这些征战杀伐之事茫然无知,只听明白了谁胜谁败,全不知这一战的凶险。 昔日关中、南宁两家攻益州,而李子善虽然名义上掌控益州,但是实际上岷蜀和汉中都有许多世家割据地方,天下人都以为李子善必败无疑,想不到原本才能平庸的李子善却是毫不含糊,先集中精兵拒杨氏于散关,然后在南线示弱诱敌,利用南宁兵马消灭了表面臣服,实际上拥兵自重的世家势力,迫使南宁罢兵之后,又挟大胜余威败退杨氏,一举夺得益州的全部军政大权。大局已定之后,天下人无不惊叹李子善的隐忍韬晦和一鸣惊人,虽然自此之后李子善依旧安守疆土,不思进取,可是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于他。 益州之战的直接后果便是李子善稳稳占据了益州,杨氏没有能够得到益州,并州之争又失利于幽冀,关中虽然势力最强,却错失了一统天下的契机,导致了天下分崩离析的复杂局势,若非如此,两年之后的洛阳会盟,杨威也不会被迫接受了帝藩分庭抗礼的局势,这样的结果在益州之战时就已经决定了。 杨宁一边全神贯注地烹茶,一边却又认真听着吴衡的说话,不知不觉间,心明如镜,身外之物虽然纤毫必现,却如明月照影,不曾在他心湖中掀起半分波澜,虽然这样的情形不过维系了片刻,但杨宁却在顷刻间迈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数年的厚积薄发,接连的挫折伤痛,吴衡高深莫测的修为的冲激,再加上无意而为的神来之笔,终于让他破茧而出。 他心境修为上面的变化不曾瞒过吴衡的双目,吴衡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狂澜滔天,只是在片刻之间,这少年竟然突破了武道路程之上最艰难的一关,虽然不过是刚刚突破,境界还不稳定,但是已经可以察觉这少年眉宇间的气质有了轻微的变化,多了些从容淡漠,少了些戾气桀骜,若是此刻他再和平烟交手,想必不会是那般惨烈的结局了,至少也能够在两败俱伤之后安然退走吧。 杨宁无意之中修为精进,自己却是懵懂不觉,毕竟这样的境界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所以隐帝在授业之时并没有详细说明,所以仍是专心致志地留意着釜中水势。他明明知道吴衡定会安然无事,但是听到吴衡安然南归,还是心中一宽。恰在这时釜中的茶汤气泡已经如同腾波鼓浪,已是“三沸”之时,他便加进“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使沸腾暂时停止,以育其华,又过了片刻,他取下茶釜,然后取了一个雪白的瓷盏,分了第一盏茶,双手奉给吴衡。 吴衡接过茶盏,见盏中茶沫如同云雾莲花,不由叹道:“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注2)子静的烹茶手艺倒也配的上这绝品名茶。”说罢先是闻了闻隽永的茶香,然后举起瓷盏分三口喝下茶汤,尝味,品香,回味,沉吟片刻,又道:“陈年普洱茶果然不凡,若不饮此茶,便不能知道什么是‘无味之味’,子静莫要拘束,也品一下你亲手烹制的名茶吧。” 杨宁也不推辞,便取了茶盏分了一杯,他却是仿效娘亲的模样,一口就将滚热的茶汤全部喝了下去,热茶将肺腑熨贴得十分舒坦,却觉得口中茶汤淡而无味,浑然不似寻常普洱茶初入口时候的苦涩,他不由一怔,却立时觉得一丝甜味仿佛从胸腹中升腾起来,流连在唇舌之间,沁人心脾,经久不散,直达肌骨,他这才觉出这陈年普洱茶的好处,饶是以他的心坚如铁,也是神色震动,再想到吴衡答应送青萍一两普洱茶,更觉心中狂喜。 吴衡神目如电,将杨宁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中,他特意在叙说自己与西门烈相识经过之前,先讲了这两件隐秘,因为这两件事情一来的确和他与西门烈结交有所关联,另一个缘故却是趁机试探杨宁的来历。杨宁这次行刺罗承玉,在吴衡看来,背后定然有某一方势力指使,他虽然不想涉入幽冀的权位之争,可是若说不想知道其中隐秘却是虚词。只是吴衡心机深沉,再加上早已判断出杨宁不是武力可以胁迫的,就是想要言辞试探也未必能够让他开口,所以才设下了水阁之局。先是替杨宁疗伤,然后又声明要将杨宁交给幽冀,暗示了自己无心从他身上知道什么隐情,去其心防,然后再用言辞刺探,这本是他打定的主意,即使意外得知了杨宁是昔日故旧的弟子,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心,反而更是方便他着手试探,更是特意选了这两件事情。 这两件事情其中尽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又涉及到了皇室、益州汉王和南宁滇王三家,若是杨宁果然是任意一家所属,断然不会不动心,凭着吴衡的眼力,若是杨宁心情浮动,必然能够看出蹊跷,甚至有可能看出杨宁究竟是哪一家的人,这原本是万无一失的法子。只是吴衡却想不到杨宁除了武道之外几乎并无所求,对于世间权势之争更是不放在心上,除了对于吴衡与杨远比武的那几句话特别留心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是听听罢了。吴衡虽然用心观察,却也只能得出杨宁并非其他势力所属的结论。 不过这其间也有许多阴差阳错之处,其实吴衡提到杨远之时,杨宁并非不动心,毕竟那人乃是自己的堂叔祖,又曾经见过师尊与杨远比武,皇室之中给杨宁留下印象的不过寥寥数人,杨远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吴衡误解了杨宁心绪动摇的缘故。 另一方面如果吴衡仍然是抱着开始的试探心情,杨宁虽然不懂得钩心斗角,可是对于别人的真心假意却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偏偏吴衡得知了杨宁是故人弟子,又发觉这少年性子如同浑金璞玉一般,却是有五分怀旧,三分喜爱,一分赏识,只余了一分试探,所以杨宁也是真性情相待,没有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这身份年纪相差甚远的两人却是当真偷得平生半日闲,度过了惬意的一段时光。 —————————— 注1:谢宗可《雪煎茶》 注2: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 第四章 半刀倾城 一釜茶汤最多可分七盏,一般来说只是分五盏,饮完两盏茶汤之后,吴衡却没有让杨宁分第五盏,回味着腹内缭绕不绝的清香,吴衡虽然是意犹未尽,却依然笑道:“凡事不可尽绝,须留有余地,这最后一盏茶不喝也罢,昔年本王和令师品茗之时,令师便是如此说的。” 杨宁闻言不由心神略一恍惚,想起昔日侍奉火凤郡主和隐帝两人品茗之时,果然第五盏从来都是废弃的,便是有时自己可以分到一盏的时候,也不会是第五盏,这果然是师尊的习惯。 吴衡却似未觉他失神一般,又说道:“本王连遭挫败,心中忿然,便索性带了几个侍卫去了玉龙雪山,本王的刀法便是观看雪峰飞雪所成,虽然败给了杨远,可是本王却觉得并非我的刀意输给了他,而是本王参悟不深,所以便再上雪山,希望能够从风雪之中得到些明悟,令本王的刀法再上一层楼,比武较技,胜负不过是寻常事,但是败了却不可泄气,本王实在是不甘心刀法输了给人,便趁机闭关练刀。” 听到此言,杨宁只觉深有同感,便连连点头道:“王爷说得对,输就输了,下次再打过就是了。”心中却是想起了平烟,在他心中,平烟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高手,那场酣然畅快的决战,至今仍然在他心中一幕幕回放,这次两人既然都没有死,那么有机会定要和她再比过。 其实吴衡在这里却没有完全说真话,他当时放下军政大事,登玉龙雪山闭关修炼,除了想要提高自己的刀法之外,却是因为他在岷蜀败退之后,南疆有不稳之势,他也想趁机将那些不稳的势力趁机铲除,便隐瞒了实力并未大损的真相,又离开了曲靖奔赴玉龙雪山,留下了让那些心存异志的野心人物蠢动的空隙,事实上,他从雪山返回曲靖之后,大开杀戒,除去了数十家不稳的世家和一部分军中的将领,若非这一次他巩固了对南疆的统治,建平十三年的叛乱也不会轻易平息,宁素道也未必会大义灭亲。只不过这等心计却不能对人说起,所以吴衡才会掩饰过去。只是想起昔日之事,仍觉心中怅然,自己一身已经被权势富贵所羁绊,身不由主。却是这不解世事的少年无牵无挂,可以率性而为,想要和平烟比武就可以上门挑战,不必顾虑重重。他何尝不想再和杨远比刀,只是两人如今身份不同,一个是皇室第一高手,一个是坐镇南疆的藩王,如果真想决斗,皇室纵然不想放过这个良机,只怕自己麾下的文武都要死谏了。 想到此处,吴衡不由心中黯然,却是转瞬就按下心中惆怅,面上流露出回忆神情,用一种近乎憧憬的语气道: “玉龙雪山乃是南疆第一名山,又名雪岭,自北向南十三座主峰绵延百里,积雪千年,似一排玉柱立地擎天,峰峰秀丽挺拔,皎洁如玉,峻挺皎洁,如美玉晶莹,如利剑穿云,势如玉龙飞舞,故此又名玉龙山。若是阴云密布,可见云蒸霞蔚,玉龙乍隐乍现,若是晴空万里,可见群峰如玉,璀璨耀眼,若是明月如轮,可见月光溶溶,雪峰朗朗,若是春夏之交,雪线之下可以看到满山满谷的杜鹃,灿如云霞,风姿万种,深谷险壑之中更有上百种各品兰花,仙姿幽然,目不暇接。但本王却以为,雪岭最美之时,便是立在雪峰之巅,俯瞰积雪冰川,仰望连天飞雪,你若能亲眼见到,才知道什么是琼楼玉宇,什么是冰封雪飘,这般风雪,就是比起朔风飞雪的胡地大漠,也未必逊色多少。 雪岭十三峰,主峰名叫白雪山,又名雪斗峰,险峻无比,壁立万仞,直入云霄,山顶积雪,经夏不消,千里望之,若在咫尺,雪斗峰飞鸟难渡,人迹不及,山岭谷壑之间,更有数十里冰川阻道,雪岭的冰川外凝内融,若是阳光直射下来,甚至可以看见近乎透明的冰川内部蔚蓝的冰液缓缓流动,稍不当心,就有可能陷落其中,当地人称之为‘冰魂狱’,意为一旦身落其中,不仅性命不保,就是连魂魄也不能转世投胎,便是本王,虽然自负武艺,在山中练刀七年,虽然试过几次,却都是半途而废,不曾登上峰顶。 其实论情论理,本王都不该以身犯险,可是那一日本王苦思一式刀法,却是遇到了瓶颈,无论如何也不能想通,废寝忘食也无济于事,本王一怒之下,便想到雪斗峰上观看漫天飞雪,期望能够豁然开朗,便索性甩开了侍卫,向峰顶攀登而去。当时本王心中除了刀法之外,再无他物,别说本王的性命,就是如画江山,军民百万也都已经抛在脑后。只可惜人力有时穷尽,天险绝难飞渡,若非中途遇见令师,只怕本王未必能够生还。” 见吴衡终于说到了和师尊相识的经过,杨宁眼中闪过激动的光芒,更是凝神倾听。 吴衡却是几乎忘记了杨宁的存在,只是回忆着深藏的往事,淡淡道:“西门兄比本王年长三岁,他登上玉龙雪山,却是为寻一个人,据他说那人生性喜欢寻幽访胜,最不耐烦和人相交,那人无故失踪之后,西门兄为了寻找他,越是艰险绝地,就越是要去探寻。为了寻找那人,西门兄的足迹几乎走遍天下,那一次就是因为得知雪斗峰的凶险瑰丽,才孤身犯险的。西门兄性子谨慎周密,在登山途中寻了数处安营,不辞辛苦造了冰屋御寒,屋中更是储存食物火种,一旦前途凶险,或者遇上风雪,就先回到前面的营地休息,这样徐徐前进,虽然登山的速度极慢,却是安全了许多。不过那些冰屋营地都在隐秘安全之处,本王一路疾行,却没有瞧见,要不然早就知道山中还有别人了。遇救之后,本王便请和西门兄一起登山,西门兄的轻功举世无双,虽然雪斗峰凶险非常,却也难不住他,本王熟悉雪山地势,我们两人同心协力,终于在九日之后登上了雪斗峰顶。到了峰顶,恰好天降大雪,我和西门兄就建了一座冰屋,在峰巅住了三日。西门兄喜爱烹茶,便将山顶千载玄冰削成杯盘茶釜,以雪底野生的雪兰叶为茶,弃山泉而不用,就以千载不化的积雪为水,用雪山青松烧制的松炭烹茶,这般逸事,也只有西门兄可以亲历亲为,本王却是坐享其成。那三日之间,本王一边观雪,一边和西门兄焚香论武,当真是受益匪浅,原本只是刚刚成形的‘风雪刀法’,也就变成了今日的‘烈雪刀法’。” 吴衡说到这里,只觉心中畅快,当日他从雪斗峰上下来,和西门烈分手之后,重新见到已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侍卫之后,几乎是被那些侍卫明着劝谏,暗里责备了好几日,事后凡是知道他轻身犯险的属下官员,或者委婉,或者直率,或者苦口婆心,总之没有一个赞同的,从此吴衡彻底明白了什么是“身不由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从不提及雪斗峰之事,更何况西门烈临别之时,虽然没有明言,却也暗示了不愿意为人所知的意思,两人同行结交,前后将近二十天的时间,吴衡心中已经将他当成世外知交,若是要提到雪斗峰之事,自然避免不了提到西门烈,所以他二十多年缄默不语,今日对着故友的弟子,可以畅所欲言,自然心中痛快非常。 杨宁原本听得悠然神往,但是他更加渴望的却是见到吴衡的刀法,这本就是他最初的目的,若非为了这个缘故,纵然吴衡是师尊旧识,他也不会这般俯首帖耳,所以他急切地道:“师尊曾言,王爷的刀法共有七路,分别是小雪初晴、踏雪寻梅、回风舞雪、寒江钓雪、朔风飞雪、辕门暮雪、雪拥蓝关,这些年来,王爷想必精益求精,不知道今日还是这七路么?” 吴衡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道:“如今已经是九路了,还有两路是六月飞霜和烈雪无名,子静可是想要一观么?” 杨宁眼睛一亮,这许多时候吴衡一直没有正面答应让他一观‘烈雪刀法’,他早已心中惴惴,此刻觉得有了希望,缩在袖中的双手忍不住轻轻颤抖,一想到能够眼见师尊都衷心赞誉的刀法,他便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只是杨宁却对吴衡的一句话存疑,吴衡曾说逸王杨远的刀法威凌天下,为何自己却不觉得,虽然杨远和西门烈两人使用的招式都是那般洗练精绝,只是那四散的罡风杀意,就足以让自己被双方交战的气势迫得昏迷过去,可是自己却没有见到那所谓“威凌天下”的惊天一刀。他倒没有怀疑吴衡说谎骗他,只是怀疑自己的眼力不足,或者当初昏迷过早,没有看到那威凌天下的刀法,若是如此,如今想要管中窥豹,便只有通过吴衡的刀法了。吴衡既然是刀法大家,又敬佩杨远的刀法,那么他的刀法中必定会有杨远神刀的影子。只是如何说服吴衡呢,这却是一个难题,不过虽然杨宁因为不解世事,平时总是显得有些愚笨,可是在有关武学的方面,他却是十分聪颖,为了想要尽观吴衡的刀法,他脑中灵光一闪,已经想出了一个法子,也不起身,化掌为刀攻向吴衡。 吴衡眼中先是寒光一闪,可是接着又是一声轻咦,他一生浸淫在刀法上,眼力何其高明,只觉得杨宁已经使出的半招刀法乍看上去普普通通,但是仔细想来却是变化无穷,更令吴衡心动的是,这一式刀法虽然平和中正,可是转折之间却是微露峥嵘,刀势虽然藏锋不露,却有令人服膺的威凌之势。吴衡目中焕出奇彩,正欲仔细观看后面的半招,却见杨宁突然停下动作,面上露出尴尬之色,为了打动吴衡,他却是使出了四年前亲眼见到杨远使出的刀法,只是他记忆最深的一招却偏偏只看到了前半招,然后便只记得满眼尽是刀光,接着就昏迷了过去,后来每每苦思,想要补上后面半招,却是无论如何都觉得是狗尾续貂,总也不满意,而在吴衡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愿使出来献丑。 吴衡初时误会杨宁暴起行刺,已经是心中一怒,随即发觉杨宁不过是演示一式刀法给他看,便生出好奇之心,这少年的武功他是知道的,他既然赶在自己面前使刀,必定是这一招刀法有不凡之处,可是偏偏杨宁只使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先是以为杨宁有意如此,不由越发愠怒,但是看到杨宁满面通红的尴尬的模样,心中立刻明白这一招刀法必然是他偷学的,可惜却不完全,心中怒火瞬间转化为不可言表的遗憾。 想他这样的刀法大家,若是见到了出色的刀法,便如酒鬼见到了陈年美酒,定要畅饮才能快意,若是喝到一半有人中途夺去了酒瓶,这般痛苦更胜过没有美酒喝的时候。长叹了一口气,虽然是尽力隐忍,吴衡仍觉心痒难耐,在心中反复思索这一刀的下半招应该是如何模样,以他的本事,几乎转瞬之间就想出了几种刀式,但是却觉得似是而非,就是他自己也不会满意,忍不住狠狠瞪了杨宁一眼,转身进到内室取了长刀,冷冷道:“随本王去演武厅,若是你记不起来那下半招,本王就将你斩杀在‘烈雪刀’之下。” 杨宁心中忧喜交加,欣喜能够一观吴衡刀法的同时,头上的冷汗已经涔涔而下,更是狠狠地大骂自己糊涂,其实他身为武道宗弟子,见过的刀法数不胜数,虽然他向来喜欢赤手空拳,可是却非是不通兵刃,只看他能够在刀法上和练无痕斗个旗鼓相当,就知道他在这上面的造诣已经是非同寻常,可是那一刻他想要施展一招能够吸引吴衡的刀法,心中竟是只想起了那半招刀法,那是他数年来耿耿于怀的心病,却在此刻发作出来。想到若是吴衡心愿难以得偿,只怕自己便要吃苦头了,若非是心中对“烈雪刀法”向往非常,只怕他已经没有勇气跟着吴衡去演武厅了,无关勇气,他纵有天下最桀骜的性情,也没有法子对着师尊的故友恶言相向。 吴衡提刀而行,而哪原本被提到水阁的刺客却紧紧跟在后面,这样的景象无论如何也太蹊跷了,那些护卫虽然不敢动问,却是暗自派人去通知了这郡守府内地位最高的两人,所以当吴衡走到演武厅的时候,便看到段越肃手立在门边,宁素道却是在外未归。吴衡也没有在意,看到段越却是笑道:“你来得正好,若是有本事在演武厅里面呆着,就好好看看本王的刀法,你在回风舞雪、朔风飞雪、辕门暮雪、雪拥蓝关这四路刀法上已经有了些成就,也可以开始习练小雪初晴、踏雪寻梅、寒江钓雪这三路了,今日我拿这小子试刀,你在一边参悟,能够领会多少却看你的造化了。” 段越闻言喜出望外,他虽然从吴衡学刀,却并非是入室弟子,所以只学了烈雪九刀之中的四刀,却是不敢向吴衡相求,今日有机会能够一观吴衡刀法,原本想要劝谏吴衡的心思竟是放下了,连忙拜倒道:“臣口谢王上恩典。” 吴衡却不理会段越,转头看向杨宁道:“子静,本王有意让段越在旁观战,你可有异议?”虽然杨宁依旧是阶下囚,可是此时吴衡却是以武者身份向杨宁说话,若是杨宁不愿自己的武功落入外人眼中,自然可以拒绝。 段越心中一颤,立刻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刚将这人鞭伤,此刻却要经他同意才能观战,虽然知道吴衡既然先说出这个要求再问杨宁,多半杨宁不会拒绝,可是心中还是惴惴不安,唯恐这少年为了报复不肯点头,也顾不得失礼,抬头看向杨宁,眼中流露出急切之色。其实若以他的心智,若有所求,原本应该不会让人轻易发觉,可是能够学全“烈雪刀法”是他心中最深的渴望,此刻却是无法遏制激动的心情。 杨宁听到吴衡的要求之后,原本心中不愿,并非是忌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武功,武道宗从来就是兼收并蓄,并没有敝帚自珍的准则,他所以不愿是因为今日必然要被吴衡狠狠教训一顿,若给外人瞧见,便是以他的冷面冷心,也会觉得有些尴尬的。所以段越若是按照常理隐藏焦急的心情,杨宁是一定会拒绝的,可是他一眼看去,却见段越神情紧张非常,想到自己方才绞尽脑汁想要说服吴衡的心情,再想到这人虽然对自己用了重刑,可是受刑之后对自己倒是颇为礼遇,令他心中的杀意淡了许多,至少已经不会想将来一定要杀了此人了,终究是心中一软,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微点头。段越自然是心中狂喜,吴衡却也暗暗点头,心中颇为喜爱杨宁的大度,他却不知若非段越情急的模样牵动了杨宁心绪,杨宁可绝非海量宽容之人。 宁素道出身世家,方今乱世,没有哪一家会忽略武力,所以虽然郡守府中的演武厅比不上曲靖宁家的演武厅规模完善,可是也是颇为宏伟壮丽,橘黄橙绿掩映下,一座面阔进深皆有五间的砖木厅堂便矗立在橘园一角,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却是“演武厅”三字,端凝厚重,却是宁素道的亲笔。 杨宁随着吴衡走入演武厅的大门,只见空旷寥廓的大厅之内,除了西侧墙壁一字摆开五个兵器架,上面放着精钢镔铁打造的鞭、枪、剑、戟、矛、斧,林林种种,样样皆全。东侧墙壁上却悬着十几柄形状各异的佩刀,虽然刀鞘刀柄多半黯然无光,可是却掩不住透鞘而出的隐隐杀气,这般景象却让杨宁想起了昔日在栖凤宫练功密室中的景象,禁不住便是眸子一黯,但是他心中战意正盛,不过弹指一瞬,便平静下来。 吴衡提刀走到演武厅中央,淡淡道:“你用什么兵器?” 杨宁知道吴衡的意思,虽然他素日多半空手对敌,可是对着吴衡这样近乎宗师级数的高手,若想用拳掌对付宝刀,还不如干脆一些,自己抹了脖子算了。杨宁目光先落到一个兵器架上,那上面摆的全是钢枪,丈二大枪,八尺二寸的中平枪,七尺花枪,五尺五寸的短枪,样样俱全,每种枪都有轻重粗细不同的几杆,十分全备。杨宁缓步走到兵器架前面,伸手取了一柄大枪,那密布着细致螺纹的枪杆一落到手中,杨宁便觉舒适非常,轻轻磨娑了枪身片刻,目光在原本应是乌黑色,如今却被打磨得雪亮的枪尖,以及烈马红鬃制成的红缨上反复流连,眼中透出复杂的情绪。 吴衡一皱眉,虽然枪是百兵之王,可是今日杨宁想要看的是‘烈雪刀法’,而吴衡也是想要迫得杨宁回想起那半招刀法的后续,所以心中不愿杨宁选择用枪,可是若是出言阻止,却又不妥当。段越自然不明白吴衡的这番心意,对杨宁选择用枪并没有什么抵触,只是他的目光落到杨宁背后的时候,只见杨宁拿着大枪的傲然英姿,不像是江湖高手,反而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骁将,不由心中一动。 不过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杨宁虽然依依不舍,却是放下了手中的大枪,走到吴衡身前,微微一笑,然后伸出右手向东面墙壁探去,一声刀鸣如同龙吟虎啸,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细线牵引一般,一柄厚背单刀脱鞘而出,落到杨宁手上,杨宁神情肃然,抱刀一揖,一种惨烈的气势从他身上潮涌而出,身在其中的吴衡神色丝毫没有变化,倒是站在厅门边上的段越被那冰寒冷冽的刀气震得面色一白,眼中流露出震惊的神色,此刻他才知道那一日是多么的侥幸,暗自敬佩的同时却觉得心中不甘,虽然刀气如潮,他却咬牙屹立不动。 段越只看到杨宁背影,自然不知道杨宁略现苍白的清秀面容上红霞一闪而过,吴衡却是看在眼里,皱眉道:“本王与你试刀,却非是要加重你的伤势,你却也无需为了争得先机而牵动内伤。” 杨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不知不觉间周身的气势渐渐减弱,就在他将内力控制在不会触动内伤的那一刻,厅中闪过一道雪亮的寒芒,等到杨宁看清楚的时候,吴衡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宝刀。那是一柄五尺长刀,其中刀身长三尺八寸,刀柄长一尺二寸,刀宽一寸二分,略带弧形的刀身暗合天地至理,握刀在手,吴衡再不是方才和蔼亲切的长辈,也不是雍容端肃的滇王,而是足以横扫天下的刀法大家,吴衡低头瞧着手中爱逾性命的长刀,那种祸福与共、血肉交融的感觉清晰地涌上心头,便是以他的修为,也不禁感慨万千,仿佛是呼应着他的心情一般,宝刀的寒芒也开始有些伸缩不定。 杨宁虽然也能感觉到吴衡激动的心情,杨宁甚至能够感觉到吴衡在逐步降低内力,但是他更是发觉虽然如此,吴衡周身的气势没有半分减弱,他的人与刀仿佛已经浑然一体,精神已经融入刀锋之中,再也不能分割,杨宁的目中焕发出奇彩,一声厉啸,刀化长虹,向吴衡斩去。 第五章 烈雪之刀(修) 吴衡微微一笑,出刀相迎,明明势子极缓,可是刀光脉脉流动,犹如冬日寒江,厚厚的冰层下面隐隐可见流水呜咽,江水将凝未凝,彻骨的寒气扑面而来,杨宁顿觉自己势如雷霆的一刀仿佛被寒气冻结一般,就在他手中刀势略挫的时候,吴衡的刀光升腾而起,反攻而来,刀势凝结中多了灵动飘逸,就如江上飞雪一般。 “当”的一声入耳,两刀相接,杨宁被吴衡一刀震得后退了两步,眼中不由闪过惊骇之色,方才他刻意想要避实就虚,不想和吴衡比拼内力,可是吴衡刀上传来的力道却是虚实莫测,外动内凝,反而被吴衡趁虚而入,若非吴衡刻意压制了内力,只是这一刀已经可以伤了自己。 只在他一怔之间,吴衡已经再度出刀,杨宁镇静下来,方才险些一刀失手,心知自己终究是坐井观天,终究因为吴衡声名不如四大宗师显赫,还是轻视了这成名多年的刀法大家,当下再也不敢全力进攻,而是依靠着“千里一线”的身法倏忽来去,手中的单刀四处游走,伺机进攻。 吴衡微微一晒,也不理会杨宁的避战,只是尽情施展开刀法,演武厅中刀光流射,时而凝结如寒江,时而空灵如飞雪,有时一刀甚或流露出这两种炯异的意味,杨宁更是能够感觉到这如雪刀光之中流露出不尽的孤单寂寞意味,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是强烈,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流动的寒江雪影困在了中间,耳中更是传来吴衡淡然的声音道:“这一路刀法,就叫寒江钓雪。” 杨宁虽然被这流转不尽,意态无穷的刀法折服,可是他性子桀骜,岂甘心束手就擒,刀光盘旋,浑似转轮,顷刻间斩断四周的凝水飞雪,破茧而出。吴衡并未追击,提刀笑道:“好,若非是抽刀断水,也不能破去这一路寒江钓雪。” 杨宁恭敬地道:“抽刀断水水更流,这我也明白的,前辈若是追击,我也免不了再落重围。” 吴衡不以为忤,只是轻笑摇头道:“让你破围而出已经是本王败了,岂有追击之理,接本王的‘回风舞雪’吧。”说话间,刀光乍碎,杨宁顿时只觉眼中尽是漫天飞雪,随风飘摇,那片片雪花盘旋往复,扑面而来,震腕出刀,单刀化成匹练,绞碎了如织飞雪,只是那雪花不过是变得越发细碎罢了,却不曾退却。 杨宁出刀还击,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却是睁大了眼睛观看吴衡的刀法,若是遇到险境,就倚仗身法避开,而吴衡本也不是要杀杨宁,所以即使杨宁有些疏漏,也不过是被吴衡的刀光划破了衣裳,斩断了几根发丝罢了。这一路刀法使了十几招,杨宁已经可以开始还击,吴衡心中赞赏,刀势渐变,雪势越来越急,厅中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光,迅疾凌厉的攻势就如刺骨朔风一般,不需吴衡出言,杨宁已经高声道:“这就是‘朔风飞雪’吧”,语气中满是激动。 吴衡笑道:“正是,回风舞雪、朔风飞雪乃是一脉相承的两路刀法,你能接下回风舞雪,朔风飞雪想必也难不住你。” 杨宁闻言差点大骂出声,这两路刀法的确脉络相通,可是刀意却是迥然不同,回风舞雪绮丽优雅,却是无孔不入,便如江南冬日的寒冷一般,待你发觉之时,已经深入骨髓,而朔风飞雪却是凌厉狠辣,顷刻间就可以摧枯拉朽,怎会相同呢,不过幸好这两路刀法他已经见段越使过,虽然境界相差甚远,可是刀法的脉络毕竟是一致的,所以杨宁依旧可以应付自如。 吴衡也生出争胜之心,冷然道:“看本王这招‘辕门暮雪’。”话音刚落,刀法变得沉凝厚重,雪意虽然越来越重,却是没有了方才的灵动,反而是无穷的杀气从刀势中透了出来,一层层地叠加在方圆数丈之内,不过数招,这空旷的演武厅之内已经被坚凝刺骨的寒意杀机笼罩住了,杨宁只觉自己的单刀施展的时候,仿佛是在凝滞的泥浆中挣扎,那刺骨的寒意杀机让他几乎都不能自如地呼吸了。 杨宁一声断喝,刀光破空而起,他性子原本桀骜,这强大的压力反而激发了他心中不屈之意,这一刀竟是有我无敌之意,吴衡见了那如同白虹贯日的一刀,也不禁心中一寒。他并不想和杨宁死战,所以只是虚应了几招便收刀而退,这时候演武厅中才有了几分暖意,那无穷无尽的压力杀机渐渐褪去。不过杨宁已经是汗透衣衫,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显然这一刀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不过吴衡心中也是惊叹不已,若是杨宁身上无伤,就是自己全力出刀,恐怕也会被这小子拼个鱼死网破。目光一闪,瞥见立在厅门的段越,此刻已经是靠在厅门之上,容色惨淡,心中轻叹,南疆据地千里,英才无数,可是自己却偏偏寻不到一个可以尽得烈雪刀法精髓的传人,反而是这个自称许子静的武道宗弟子,显然并未苦修刀法,方才那一刀已经尽得惨烈刀意的精髓,怎不让他心中惆怅呢。 吴衡心意如此,原本接下来要演示“小雪初晴”这一路刀法,此刻却是使不下去了,见杨宁胸口起伏已经渐渐平息,知道他已经恢复了气力,怅然道:“下一刀叫做‘六月飞霜’,乃是本王最凌厉的刀法之一,子静可要小心了。”随着他的语声,杨宁只觉眼前一花,顷刻间眼前尽是雪影,可是令杨宁惊骇莫名的是,那雪影中透着惨烈凄绝之意,更有着无尽的恨意悲怆,雪光弥漫中,竟是仿佛有血光流动的痕迹。杨宁一咬牙,舍命挥刀扑上,连续劈下了十八刀,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竟是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只攻不守,厅中顿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铮鸣声,连绵不断,就如同流泉飞瀑击落在巨岩上一般。雪影散尽之时,杨宁的身躯也如同断线风筝一般飞坠落地,杨宁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脑子一阵晕眩,过了半晌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吴衡。 吴衡正立在大厅中央,拄刀而立,却是仰面朝天,面上神情竟是无比的悲愤,杨宁顿觉愕然,正在犹疑间,耳中传来吴衡淡漠的声音道:“这一刀叫做‘六月飞霜’,邹衍下狱,六月飞霜,这世间哪有公平可言呢!”言罢,吴衡面上越发萧瑟。 这一刀乃是他闻知火凤郡主被迫嫁入皇室之时,因着心中激愤而创的刀法,虽然他与火凤郡主一个身在燕云,一个地处南疆,一个将门之后,一个出身寒微,可是却有着相似的处境,他能够镇抚南疆,自然是用尽了心力,火凤郡主一个青年女子,能够赢得麾下骄兵悍将的衷心爱戴,并非是容易的事。自从七十年前,前朝发生夺嫡之争,牵涉进去的文武官员数不胜数,宝座鼎定的时候,已经国力大损,从此对四方蛮夷便采取了防守安抚的应对之策,边关各镇都是只求无事,全无跃马击胡的勇气。直到火凤郡主以十六岁芳龄率五千铁骑出雁门,转战草原两月有余,杀得草原血流成河,破去胡戎寇掠北疆的阴谋,这才重振****威严,也正是这个缘故,火凤郡主才能以女子之身主持幽冀军政。 也正是那一次转战千里的征程,让火凤郡主结识了翠湖宗主岳秋心,岳秋心当时已经是中原武林的领袖人物,不知从何渠道得知火凤郡主出塞决战的心意,竟然只身独剑前往襄助,一夕深谈,火凤郡主身边多了一个武功绝世的客卿,两个女子竟然作出了这番大业,岂不令天下英豪钦服之余也有些惭愧,自此之后,凡是边关重镇,将士们无不以出关杀敌为荣。 只可惜世事无常,因着一统天下的雄心,已经称帝的杨威和天下势力最强的藩镇发生了亲痛仇快的血战,这一战摧毁了太多的东西,生死不渝的痴情、患难与共的友情,还有,就是天下诸侯对皇室的信心。在那之前,吴衡心中其实并没有过份的野心,能够博得一个世袭爵替的王位,他已经心满意足,只要条件适合,环境许可,他并不介意放弃手中的大权,可是幽冀的激变,让他再也没有了任何幻想。对于火凤郡主的遭遇,他更是激愤非常,这样一位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却落得折翼下场,怎不令他愤然难平。为了这个缘故,虽然明白翠湖宗主的举动也是迫不得已,可是吴衡心中依旧存了芥蒂,也才会对颜紫霜的说辞敷衍以对。这一路“六月飞霜”,就是他凭着心中悲愤之情而创出的刀法,威力之大,仅在“烈雪无名”那一路刀法之下。 只是这种种思绪,吴衡却是不便随便说出口的,再加上近日幽冀内外危机重重,必然是杨唐两家不肯罢手,而心中念念不忘的湖上仙子,想必也会牵涉其中,这些苦恼,早已令吴衡心中沉重非常,今日借着试刀,尽情使了“六月飞霜”出来,只是却没能将心中烦恼一扫而空,反而越发觉得黯然伤神起来。 不过吴衡终究非是常人,不过片刻,他已经平静下来,侧目望着坐在地上,衣衫破碎,隐隐可见血痕,更是低头不语的少年,吴衡心中生出歉意,方才却是有些过分了,竟然几乎忘记了留手,有些歉疚地道:“子静无妨吧,却是本王失手了,想必你也不能再战了,这一刀是‘小雪初晴’,你要看好了。”说罢手中刀光流动,便如雪霁之后的明朗模样,这一刀寒气渐消,却有大地回春的暖意,将暗藏的杀机尽数掩去。杨宁抬起头来,怔怔看着流光四射的刀影,吴衡手中刀势一变,更是多了几分韵致,雪影迷迭之中,多了红梅傲然的风姿,这一刀使得柔情万种,风liu雅致。 这两刀虽然使得绚丽,杨宁看在眼里,却是不同,他在武道上面的修为本已极深,吴衡又刻意使得极慢,自然看得出这刀法的厉害之处,心中揣摩之下,这两招凶险之处却是更胜方才的“六月飞霜”,只不过发觉之时往往已经太迟了。只是他的性子却是不肯服输,若是别人得此良机,定会仔细观看这绝世的刀法,他却是在脑海中想着如何对敌。这样实际上比真刀真枪的比武更加凶险,若是当真比刀,若是不敌还可以避让,在脑海中比试的时候却是只有破了对方的招数才算成功,杨宁苦思冥想,只觉得所知的刀法在脑海中乱成一团,却是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以破解吴衡的刀法,只想了片刻,就觉得头晕目眩。 杨宁虽然心志坚忍,可是终究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岳阳楼大梦初醒,心中仍有母子乖离之恨,却又与罗承玉邂逅相逢,听涛阁血战,不仅重伤了他的身躯,也令他心灵再受重创,再加上和平烟几乎同归于尽的苦战,几乎令他气散功消的鞭刑,这种种事端都令他心灵备受摧折,几乎是伤痕累累,在吴衡绝妙刀法的逼迫之下,杨宁又殚精竭虑地思索破解的招数,此刻就如绷紧的弓弦从中折断一般,杨宁的神智再也不能维系清明,无边的杀意和仇恨一瞬间侵占了原本冰封的心灵,不知不觉间双目内竟是多了一抹血红之色,只是却是无人发觉。 几乎是在吴衡长刀划出最后一瓣寒梅的时候,杨宁挺身而起,挥刀直扑而上,这一刀凶悍残毒,刀光如虹,流光暴射,配合武道宗绝世无双的身法,杨宁仿佛化身千万,在吴衡身边留下一串串虚幻的身影,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杨宁和这些虚幻的影子一起,竟然隐隐形成了暗合八卦之数的乾坤阵法,竟将吴衡困在当中。 吴衡心中巨震,手中的长刀化成雪影云雾,将周身护得铜墙铁壁一般,这是他刀法之中防守最森严的“雪拥蓝关”,空气中响起无数激越的撞击声,声声刺耳,罡风刀气四逸横飞,整座演武厅似乎都在颤抖。 “当当当”,厅中接连响起金玉也似的声音,吴衡眼力如电,接连数刀劈在杨宁手中单刀上,更是刻意劈在同一个位置,杨宁手中的寻常钢刀,本就抵不住宝刀的锋锐,再加上功力不如,“铮”地一声竟是从中折断。可是杨宁却没有丝毫气馁,眼中寒光暴射,面上露出冰冷残忍的笑容,握着断刀用力一挥,正击在前半截断刀的尾部,半截霜刃激射而出,就如流星电虹一般穿破重重雪影,划向吴衡脖颈,而他自己却是身形倏忽一转,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吴衡身后,刀光吞吐,只在吴衡脊背间缭绕。 吴衡怒极反笑,改单手握刀为双手握刀,几乎是毫无花巧地一刀劈出,击落划向脖颈的断刀,毫无停顿之意,继而旋身出刀,当头劈向杨宁,白茫茫的刀气雪影汇聚成龙卷模样,吞吐不定的刀芒如同雪中燃烧的烈火,暴烈的火焰中带着冷酷的肃杀,那种惨烈无比的气势迅速淹没了演武厅的所有角落,刀势狂烈中带着冻凝的寒意,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吴衡已经存心要将杨宁斩于刀下。 在一边观战的段越原本早已神智昏昏,以他的修为,能够坚持看到现在已经是极不容易了,原本他还在心中佩服,杨宁居然能够支持到现在,甚至还能反击,但是杨宁杀意纵横的最后一刀却令他不由皱眉,他也算是青年一辈的高手,自然看出杨宁已经非是比武试刀,竟是想要杀死吴衡,虽然如此,可是吴衡的绝情一刀却令他心中巨震,他毕竟是个将军而非纯粹的武者,想到杨宁身份的特殊,以及不知何时就会到达的幽冀使者,若是吴衡就这样杀了他,那么许多后招就不能使用了,终于忍不住竭力大叫道:“王上手下留情。” 吴衡这一刀如果毫不犹豫,只怕杨宁必然死在刀下,杨宁的状况原本就非是最佳,更何况吴衡的修为本就在他之上,可是吴衡几乎在出刀的同时,也想到了杨宁的身份,心中便有些犹豫,听到段越的喊声的时候,杨宁正是出刀攻来,吴衡清清楚楚看到了杨宁那双血红的、充满戾气的眸子,心中一动,手下又是略略一缓。 高手过招,胜负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差,吴衡手下一缓,自然露出了少许破绽,而在刀气压迫下濒临绝境的杨宁此刻却是心中灵光一闪,当年在栖凤宫中亲眼所见的情景和眼前重合起来,生死关头,竟是将那一刀完完整整想了起来。也无心思索,杨宁手中断刀划出,前半招平和沉凝,后半招却是风云突起,就如同久被驯服的猛兽突然露出狰狞的面貌,如同方才平静的海面,突然巨浪滔天,刀势如山岳一般威严,如海浪一般奔放,和那扑面而来的雪龙刀影纠缠在一起。 吴衡原本就已经心中犹疑,再加上这一刀的后半招那种威势唤醒了他的记忆,战意一消,手中的刀光顿时被搅得粉碎,雪影纷纷坠落,如同玉龙重伤之后落下的鳞片一般。“当”一声巨震,霎时间所有的刀光全部消散,就连四散的刀气罡风,也是无影无踪,演武厅中央,就只有吴衡和杨宁两刀相交,杨宁手中只有半截断刀,而吴衡手中长刀却是五尺长短,形势强弱,一见可知,可是杨宁神情傲然,神宇气度竟是没有一丝示弱,而原本已经愤怒地生出杀意的吴衡,此刻却是神情怔忡疑惑,两人四目相对,竟是谁都没有再出刀攻击。 杨宁此刻的眼睛已经是清明如冰,心中的种种负面情绪早已在这一刀之中全部发泄出去,虽然周身衣衫破碎,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透的散乱黑发更是被刀光削得七零八落,可是他神色间没有一丝懊恼,除了略显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不正常的嫣红之外,露出内伤略有加重的征兆之外,眉宇间反而是神采飞扬,原本平凡清秀的容颜,此刻却是光彩照人。 吴衡眼中神采变幻万千,先是惊讶,继而疑惑,然后是恍然,再然后,却已经是幽深莫测,他伸出手去,从杨宁手中接过那柄断刀,杨宁原本已经几乎无力握刀,更无心抗拒,任凭吴衡取过断刀,然后他的身形摇摇欲坠,索性不顾一切地坐在地上。吴衡将手中长刀归鞘,对着站在厅门,早已经面无血色,衣甲零碎的段越淡淡道:“你先出去吧,好好参悟今日所得,不要浪费了这机缘。” 段越闻言,虽然依旧心中不安,可是却也无力多想,踉踉跄跄地退出演武厅,自去冥思苦想了。 在厅门合上的一瞬,吴衡脸上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失笑道:“这就是子静你方才只使了一半的刀法,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以使出这样的神刀,这些年来,杨远的修为想必大有进境,已经可以将锋芒藏在平淡之中,想来当他神刀突然使出的时候,必然是奇峰突起,威凌天下,不愧宗师之名,本王终究是甘拜下风,你这一刀也使得很好,若非我可以肯定你是西门先生的弟子,只怕还会以为你是杨远的门人呢。” 杨宁抬头看向吴衡,欣喜地道:“那一刀定是这个样子的,虽然未必形似,但是神韵至少有五六分相像,只是真是奇怪啊,我明明记得没有看到那一刀的全貌,为什么竟会突然想了起来?”杨宁自然不知道,他当日神智不清的时候,距离完全的昏迷本就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他其实已经将杨远那一刀全部看在眼里,只不过后半刀虽然在他的潜意识里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却是并不能让他回想起来,若非是吴衡含怒的那一刀“烈雪无名”,唤醒了他潜意识中的记忆,恐怕一生也不会想起这一刀的全貌,只是这样的道理,却非是世人所知。 见杨宁答非所问,吴衡不由苦笑,知道这少年根本没有听进自己的话,思绪依旧纠缠在那刀法之上,不过他的这个问题,吴衡也是答不出来的,所以只能微笑敷衍过去,出言问道:“令师是什么时候和杨远比武较技的,为何从未有人知晓此事,就是令师谦抑隐忍,杨远也不肯多说,但是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泄漏的?”他提这个问题原本是想转移话题,但是话一出口,却是自己也觉得蹊跷起来,忍不住盯着杨宁的眼睛,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实情。 杨宁目中神光一黯,四年前,刀王杨远和隐帝西门烈,就在栖凤宫中以切磋为由进行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决斗。虽然杨宁当时还不明白其中缘由,可是他却能够感觉到杨远身上的杀意,也知道那一场决战和自己息息相关,要不然纵然是宗师级别的对决,师尊也不会让自己在一边旁观,更是违背了娘亲不许自己随便和外人相见的谕令。而数年之后,平烟的提点,加上心智的豁然开朗,杨宁已经隐隐知晓当日决战的真相,若非师尊迫退了自己那位堂叔祖,只怕自己如今已经身不由主了。 那时皇帝杨侗的身子渐渐不妥起来,朝廷上下人人都知道杨侗可能活不过三五年了,这种情况下,皇室争取杨宁的动作就大了起来,毕竟控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可以影响到幽冀的归属,怎会有人不动心呢?若非这个缘故,原本在长安隐修的杨远,怎会悄然来到洛阳。虽然当日胜负未分,可是杨宁却记得战后数日师尊神情黯然,想来必然是落了下风,现在想来,栖凤宫遭火劫多半也有杨远插手,若不是如此,娘亲怎也能在师尊的护送下回到幽冀的。 只是这些事情,他是绝对不愿说出口的,虽然他已经不再排斥自己的身份,可是除非被当面揭破,他还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眼前这人还有一个身份是割据一方的藩王,便是再无知,他也知道什么是枭雄心术,所以杨宁微微移目避开吴衡探询的目光,答道:“晚辈也不清楚,想必师尊和逸王殿下有什么约定吧?” 吴衡看了杨宁一眼,知道他所言不尽不实,却也没有恼怒,反而笑道:“这些姑且不论,子静你可知道为什么本王让你尽观烈雪刀法?” 杨宁见他不再追究,心中一宽,听到吴衡的问题却是犹豫起来,就是以他的不解世事,也知道不能挑明了说是吴衡见猎心喜,可是他又想不出如何回答,眉宇间不由多了烦恼之色。 吴衡也不想难为他,淡淡笑道:“你或者以为本王只是贪看你的刀法,不过这却是轻看本王了,原本本王的心思或者就连自己也不甚明了,可是此刻却是明白的很,令师可是对你颇为疏远,除了传你武艺之外很少和你亲近,你的父母亲人之中可有人性子刚烈非常?” 杨宁闻言不由冷汗涔涔,怔怔地望着吴衡,心道,莫非此人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否则怎会知道的这样清楚,心中生出杀机,却是隐藏起来,就连目光也变得毫无一丝情绪外泄,只是默默点头。 吴衡却是没有看穿杨宁心思,只道他心中黯然,便长叹道:“果然如此,西门兄果然是不世奇人,本王佩服,当年本王和西门兄相遇,就发觉他的秉性和武功有着很大的冲突,虽然西门兄天资禀赋都是不作第二人想,可是这天生的冲突差异却是最大的隐患,若是遇上寻常对手,倒还罢了,若是遇到相同级数的高手,必会在关键时候露出些许破绽,这一线破绽就是生死分际。所以令师遁世隐修,不求扬名天下,实在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当年本王和令师切磋武技,令师武功在我之上,却经常在胜负将分的关键时候住手罢战,就是因为这天生的破绽。我想令师对贵门传承十分重视,为了将武道宗发扬光大,必然要选一个资质天赋性情都十分适合的弟子,你今日有这样的成就,想必入门极早,只是若是年纪太小,资质根骨还可以看出优劣,性情却是难测,令师又是深受其苦,必然不愿弟子重蹈覆辙。他选了你为弟子,必然是因为你有骨肉至亲性子刚烈坚忍,子女往往酷肖父母,所以我猜令师定是因此收你为徒。子静你性子桀骜坚忍,手段狠辣,更有一种天生的刚烈性情,实在是武道宗难得的传人,令师择你为徒,一定是费尽苦心。我想令师为了你的成就,定然不愿影响了你,若是平日定然是对他疏离冷淡,免得你沾染上他与世无争的性情,你说本王猜测的是不是有几分道理?” 杨宁只觉心中巨震,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望着吴衡,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吴衡又叹道:“我见贤侄性子未免过分孤傲,所以才会知道你恐怕幼时受尽冷遇,心中不免常常怀恨吧,其实令师这样做,定然是想你成为新一代的武帝,令师这般苦心,想必贤侄是不明白的,今日我说的不论对与不对,但是令师对贤侄你必定给予众望,你若不能重振武道宗声威,岂非辜负了令师一片苦心。本王今日和你试刀,却也不是全无所求,世间四大宗师,别人也就罢了,唯有刀王杨远,我是绝对不服气的,若是本王能够放下军政大事,潜心练刀,未必没有胜过他的一天,可是本王自知没有这样的可能,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偏偏南疆百万军民,我竟是挑不出一个可以青出于蓝的弟子,可以完成本王挑战杨远的心愿。今日让你观我刀意,却是为了两个缘故,一来,本王见你在刀法上面资质不凡,你身为武道宗弟子,将来必会向杨远挑战,我只盼你到时候能够用上本王的刀法,也算是完成了本王的心愿,二来,我担心烈雪刀法没有好的传人,恐怕终究会湮没无踪,能够传给你一些精髓,将来便是当真失传了,也会留下一些影子给后人知晓。” 杨宁目光流转,竟是幽深如寒潭,良久,他俯身下拜,只是却没有说一个字,有些事情,他是宁可去做,也不会说出口的。 吴衡却也明白他的心意,不愿让他觉得身有重负,便笑道:“子静也不必看得太重,这不过是本王一点私心,原也没有什么要紧,本王如今已经是一方诸侯,还有什么必要定要和一个武夫过不去呢?说不定本王的子嗣弟子中就有可以承继本王刀法的英才,你却不必太放在心上。” 杨宁明白吴衡不愿为难自己的心意,心中生出感激之意,恭谨地道:“能够亲眼见到王爷的刀法,在下已经是足慰平生,挑战刀王本就是晚辈心中执念,只是晚辈有自知之明,如今还没有挑战当世四大宗师的资格,不过今日得以见识烈雪刀法的精髓,将来挑战刀王又多了几分把握,他日在刀法上若有所成就,全拜王爷厚赐。时间已经不早了,晚辈也该回去调息养伤了,若是不快些参悟今日所见的刀法,只恐会忘记了,在幽冀来人之前,晚辈想要闭关一段时间。” 吴衡听到“幽冀”二字,突然觉得无比刺耳,原本想要利用这少年的心思不知何时已经淡了,犹豫了片刻,他看向杨宁那双乌黑澄亮的眸子,道:“本王与燕王世子还有些交情,若是放你离去,虽然有些麻烦,但是想来燕王世子应该不会因此生事,子静你可想离去么?”他的语气还是有些犹疑,毕竟将刺客交给罗承玉,已经是决定了的事情,一旦放走杨宁,只怕会影响颇大,可是此刻杨宁在他心中已经是个晚辈,让他生出不忍之情,毕竟杨宁一旦落入罗承玉之手,终究是生死未卜。 杨宁听到这里,身躯轻颤了一下,低头想了片刻,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已经淡漠非常,从容道:“王爷传刀之恩,晚辈还没有报答,若是再承活命之恩,只怕这一生也没有法子报答王爷的恩情了,请恕晚辈无礼,不能接受王爷的好意。” 听到杨宁的回答,吴衡竟是愣住了,仔细地看去,只见这少年眉宇间气质泠泠,便如误落凡间的龙凤一般高华孤傲,这样的人,原本就不会平白接受别人的恩惠,接受自己的传刀,不过是因为爱武之心,而且也是通过交手观摩自己的刀意,想来若是自己当真拿着刀诀认真教他,他反而不会轻易接受吧? 心中黯然长叹,吴衡摇头道:“是本王多事了,你去吧。”杨宁再度拜了一拜,才起身向外走去,他的步子缓慢非常,虽然在吴衡的刻意留手之下,他的内伤并没有加重多少,可是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耗尽在最后那一刀上面,此刻的杨宁,当真是举步唯艰,只是他的心中却是非常轻松。方才吴衡之言对他并非没有诱惑,虽然他并非惧怕前往幽冀,更是念着托付给罗承玉的双绝,可是若能够自由的前去,终究胜过作为阶下囚而去,虽然他未必有这个勇气。可是他却能感觉到吴衡的犹豫,明白或许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略一思索,终于放弃了这难得的机会,不愿再受吴衡恩情。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负手默默立在演武厅中的吴衡耳边传来宁素道的声音道:“王上,子静公子已经自行回到牢中,并未有逃脱之意,幽冀方面有书信来,燕王世子派了心腹重臣前来提取刺客,看来对此事重视非常。”吴衡没有回头,他能够听得出来宁素道语气中淡淡的埋怨,呵呵,自己没有令侍卫给那少年戴上枷锁,送回牢中,想来自己的心腹臣子已经明白了他的纵容之意,吴衡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就是自己想要网开一面,却还有人不肯领情啊。 片刻,吴衡敛去笑容,冷冷道:“传书给七殿下,让他仔细查访这些年逸王杨远曾和什么人交过手,杨远此人,乃是杨氏的忠臣,除非是为了杨家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出手的,西门断水乃是本王旧识,生性不爱争斗,既然和杨远决斗,那么必然也是这天下纷争的局内人,本王要知道他是归属了哪一方的势力,武道宗的力量不可轻忽,这件事情要下禁口令,不许外传,除了本王之外,我不希望别人得到武道宗的助力。” 宁素道眸子里面闪现出一丝杀意,道:“燕王世子罗承玉雄才大略,若是子静公子落入他手中,只怕有五分可能会降了罗承玉,王上仍然要听之任之么?为了稳妥起见,至少也要确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吴衡淡淡一笑,道:“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够收服这桀骜少年,便是让本王纳土归顺,本王也是甘之如饴,天上的龙凤,岂会做别人的臣属。”说罢,目光变得飘渺遥远,仿佛透过重重云山,看向黄河以北,太行之东的土地。 宁素道心中微震,身为滇王的臣属,他自然不愿吴衡生出纳土之心,目光一转,便含笑道:“王上,夫人闻知您与子静公子试刀,已经在外面等候,未得召唤,不敢擅入,臣见王上衣衫碎裂,大汗淋漓,不如请夫人进来伺候王上更衣吧。” 吴衡将心中千万思绪尽皆收敛起来,低头一看,果然周身凌乱,衣衫早已在刀气侵袭下更是破碎不堪,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了,想到此处不禁微微苦笑,演武厅后进便有沐浴更衣之所,又听说爱妾已经在外等候召唤,唇边不觉露出一缕温柔至极的微笑,点头道:“请夫人进来吧。”言罢也不等宁素道有所反应,便便起身向内走去。宁素道松了口气,也转身走出演武厅,去通知正在翘首以盼的黄夫人。 第六章 涂水之战 涂水汇入江水之地,江夏城西南九十二里,惊矶山顶,一个青衣女子负手立在西侧临江绝壁之上,时而远眺对岸小军山的秋叶,时而俯瞰大江,意态闲适,仿佛闲庭信步。只是今日狂风大作,这绝壁之上已经是风吼如雷,这令人几乎难以睁目的狂风吹得这女子一身青衣猎猎飞舞,若是远远看去,令人怀疑这女子将会乘风而去。 这女子虽然立在险地,又被狂风袭扰,可是她的形态气度却有着说不出的闲雅风liu,她一双明晰沉凝的眸子凝望着江心来往穿梭的船只,眼中透出复杂的光芒。落日渐渐西沉,此刻已经是酉时初,正是行路商旅应该寻客栈休息的时候了,若是阳光落到江水之下,再赶路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就在夕阳半沉入江水,江上已经帆影稀疏的时候,青衣女子眼中突然一亮,只见一叶扁舟张着满帆逆流而上,在这样波涛迅激的江面上竟如离弦之箭一般破浪疾驰,当真是匪夷所思。虽然隔着数里距离,又是从高处下望,可是那青衣女子仍然将那驾舟之人看的清清楚楚。只见这人三四十岁年纪,身材魁伟,相貌颇丑,黄面细眼,穿着灰色的袍子,衣襟之上尚有污迹,腰间布带之上系着一柄破旧黯淡的古剑,一手控舵,一手掌帆,宛若神意控舟,在他脚下却放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红漆葫芦,那大汉不需掌帆的时候,却是不时地举起葫芦,仰头畅饮,即使在驾舟穿越江心激浪的时候,仍然不曾放下葫芦,气度豪迈风liu,令人一见心折。这女子眼中流露出钦佩之色,却又迅速被淡淡的惆怅淹没。然后她便将气息敛藏起来,更是后退了几步,这个位置,她还可以勉强看见江心的景象,可是下面的人却是看不见他了,更何况谁会平白无故向山顶张望呢? 就在轻舟即将穿过两山之间的狭窄江面的时候,三艘轻舟成品字形自上游迎面而来,一个华服玉冠的英俊男子负手立在为首的轻舟船头,这男子略嫌清瘦的俊逸面容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身上披着雪白的披风,但在江风吹拂下,露出金丝绣麒麟的黑色锦衣,头上玉冠,腰间锦带,身上系着绿色鲨皮鞘的短刀,刀柄上明珠璀璨,这男子一身装束华贵非常,理应是乘着楼船在江水中遨游才对,此刻却是轻舟犯险,令人心中生出古怪的感觉。 可是这青衣女子看到这华服男子,面上却露出慎重神色,目光炯炯,不愿错过这男子任何轻微的举动,那华服男子自是不知还有旁人在左右窥伺,目光炯炯地望着那灰衣男子,这时候两叶相对的小舟都在江心停住了,江水滔滔,江风浩浩,这两艘静止的小舟越发显得诡异。而另外两艘小舟则一左一右包夹而来,站在左侧船首的是一个修眉俊眼的儒服书生,只不过这书生肤若凝脂,明眸流转,妩媚含情,一看就知道是个易钗而弁的女子,而右侧船首上则是一个白皙瘦弱的青年男子,虽然不过三十一二模样,但是精神萎靡不振,仿佛是大病初愈一般。 那被三人围住的灰袍大汉,目中寒光一闪而逝,大笑道:“凌某何幸,承蒙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师冥看重,就连胭脂书生秋素华、破浪神蛟居重也来关顾,真让在下倍感荣幸。” 那锦衣男子英俊的面容上露出粲然的微笑,朗声道:“两年之前,阁下大展神威,率领凤台阁白虎司在清河、平原、渤海三郡大肆屠杀,尽破我春水堂十六处秘站,本侯精心训练的谍探,被你杀得干干净净,本侯师弟血手神刀宣泌被你阵斩长街,此役之后,阁下在燕山护卫之中升任副统领,自然是洋洋得意,可是我春水堂上下却是将阁下恨之入骨,若是你老老实实躲在燕山也就罢了,只是阁下未免将本侯太不放在眼里了,竟敢孤身南下,经江夏而赴岳阳,深入春水堂腹地,若是本侯不将你截住,只怕天下人不仅看轻了春水堂,就连家岳的面子也要被阁下扫落在地了。” 凌冲闻言大笑道:“师侯爷未免太自说自话了,春水堂既然是越国公所属,就应该在东南耀武扬威,却不该窥伺青州,宣泌在平原、海陵杀死五品以上的官员武将十七人,白虎司监察使四人,其余无辜牵连之人不下百人,凌某奉了世子殿下之命,将其当众杀死,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若非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也不会将他尸骸送归江宁,至于其他的小喽啰,可惜凌某杀的还是太少,至少有十几个聪明人逃到了齐郡,奉了殿下之命,凌某可没有赶尽杀绝。” 师冥闻言怒极而笑,道:“好,好,既然如此,本侯今日也不会斩尽杀绝,此地十里之外,前后水路,皆被本侯设下了埋伏,若是凌统领能够冲出本侯这一关,那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可是如今本侯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能够突破本侯的拦截,那么本侯就放你一条生路,不令属下拦截于你。” 凌冲冷冷一笑,面上露出讥诮之色,包括皇室在内,天下诸侯无不收罗爪牙,召纳亡命,燕山护卫虽然天下闻名,可是春水堂却也是毫不逊色,如今堂中三大高手一起出马,更有精兵前后设伏,地利人和全部欠缺,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冲破这一关,这所谓的一线生机和没有一样,这人如此说,不过是想消减自己的斗志罢了,想到此处,凌冲傲然道:“你们春水堂只晓得耍弄些阴谋诡计,就是凌某想要和你们真刀真枪的厮杀,却也没有机会,今日难得侯爷有胆子露面,凌某若是不笑纳了尔等的大好人头,岂不是可惜得很。”言罢,单手举起葫芦,倒转过来,澄黄的酒液如同流泉一般倾下,凌冲仰面朝天,尽情畅饮,葫芦中还剩下的十几斤美酒竟是全部被他喝下。 师冥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却没有趁这机会出手,幽冀势力与唐家在青徐犬牙交错,对于彼此的实力就算不全然知晓,可是也能知道十之八九,在他得到的情报中,无一不说这燕山护卫的副统领鲁莽冲动,当日此人奉命清洗青州三郡,却是不善隐忍,过早发动,虽然春水堂损失不小,可是却令许多中坚分子都逃了出来,事后虽说被迁升为副统领,可是据说燕王世子对其颇为不满,将其闲置下来,若非是燕王许彦亲自出面,只怕此人已经被踢出燕山卫了。此人乃是燕王亲信,至今仍然能够留在被世子罗承玉掌控的燕山卫中,无非是双方不想撕破脸皮,更何况此人虽然粗疏,但是武功的确是极为出众,只不过因为忠于燕王才被闲置一旁罢了。 今次得知此人南下,师冥之所以设伏拦截,却并不是为了替属下报仇,两家乃是你死我活的仇敌,若是自己站在对方的位置,只会做得更狠,更不留情面,他的目的却是要生擒凌冲。此人的存在,虽然不过是为了照拂在燕山卫的争夺中处于劣势的燕王的面子,而且他双手沾满了皇室和唐家秘谍的鲜血,这般孤身南下,只怕是有来无回,这样的情形别说自己看的明白,只要是稍微有些聪明的人都不会看错,联想到日前得到的关于幽冀内部不稳的情报,师冥断定这是燕王世子想要借刀杀人。师冥他能够以一个庶民之身,成了堂堂的郡主仪宾,一手掌控唐家对外的情报网,自然不是甘心被人利用的人物,虽然杀了此人能解心头之恨,但是若能生擒此人,却有可能得知燕山卫的内部隐秘,一个曾经担任过燕山卫副统领的叛徒,会给这个和自己多年对峙的组织带去什么样的危害,师冥心知肚明,所以才没有急着攻击,以免凌冲绝望之下自尽身亡,师冥希望这人能够始终保留一分希望,这才能让自己有机会擒住这杀星。 最后一滴酒液落入口中,凌冲哈哈大笑,随手一掷,那几乎蓄慢了千钧之力的酒葫芦凌空抛出,砸向那白皙瘦弱的男子,伸手向腰间一摸,一道如雪的剑光破空而起,连人带舟向师冥撞去,师冥微微一笑,短刀出鞘,势如长虹,刀光剑芒撞击在一起,发出无数细碎的铮鸣之声,两只轻舟船头相抵,竟是僵持在了一起。与此同时,那白皙男子一掌击碎了葫芦,却是不曾上前夹击,反而将小舟退后了丈许,倒是“胭脂书生”美目流转,长袖之中飞射出三丈红绫,卷向凌冲的双足,口中却婴咛一声道:“哎呀,凌统领做什么这样拼死拼活,一起坐下来喝杯酒不好么?”她的语声分外的娇柔妩媚,充满了惑人的魅力,可是那三丈红绫却是变幻莫测,只是向凌冲手足缠去。 师冥与凌冲两人兔起鹘落,出手都是迅捷无伦,攻防趋守,师冥手中虽然只是一柄尺许长短的短刀,刀法却是刚猛非常,进攻之时有如电闪长空,防守之时竟如一夫当关,数丈方圆之内到处都是银光流射,刀势落处如同疾风骤雨,大有横扫天下的气势,凌冲一向以剑法威猛著称,可是在师冥的刀势下居然只能堪堪抵住,双方的招式都是凶猛凌厉,刀芒与剑气时常缠杂在一处,发出嗤嗤之声。而秋素华的红绫却是将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化成红云三丈,将凌冲的退路阻住。红绫就在刀光剑影之间盘旋往复,只要凌冲稍有松懈,就向他的手足缠去,师冥仿佛能够预测红绫的攻势一般,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将凌冲向绝境之中逼去,师冥和秋素华两人配合得如此默契,就是武功高过他们的人也很难相抗,更何况凌冲的武功和师冥不过是伯仲之间罢了。其实他能够在百招之内不落下风,已经出乎了师冥和秋素华的预料,师冥心中满是嫉妒之意,这样的高手宁可在幽冀受尽冷遇,却不肯投效春水堂,心中怒火熊熊,师冥的攻势多了三分残狠,令得凌冲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 又过了片刻,师冥察觉凌冲已经守多攻少,眼中闪过得意之色,朗声道:“凌统领何必还要挣扎,你在燕山卫中虽然身居高位,却是得不到信任倚重,如今又被派来此地送死,不如弃剑投降,本侯一向喜爱天下豪杰,越国公对于属下也是恩遇非常,阁下若肯投了江宁,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唾手可得,燕王世子既然不看重阁下,你又何必替他殉死呢?” 此言一出,秋素华配合默契地放缓了攻势,而居重则是再度驾舟远离了丈许,目光炯炯地望着交战的三人,若论水性,居重乃是东南第一人,自然不会让凌冲有机会从水路脱逃。 听到师冥的话语,凌冲面上的神色明显的一变,虽然手上并未放缓,可是却明显地多出了一丝犹疑的意味,双目之中寒光闪烁,突然怒喝一声,身剑合一向师冥扑去,师冥眉头一皱,他能够感觉到凌冲剑意之中一往不回的绝决,在这种绝对优势下,他自然不会想和凌冲同归于尽,刀势一转,转攻为守,想要磨去凌冲的斗志,而秋素华更是手腕一抖,红绫如同灵蛇一般向脚下缠去,却是看准了凌冲拼命之时少了防范。两人联手对敌已经有数年经验,疾缓之处拿捏妥当,毫无破绽可寻。 刀风剑气相撞的一刻,师冥只觉对方的剑势软弱无力,心中一惊,正欲收招,凌冲却已经借力飞退回去,师冥心知不好,高声喝道:“素华,退。”他刚喊出一个“素”字,凌冲已经倒翻过身去,一张口,一道雪亮的酒箭向秋素华射去。秋素华长袖挥舞,却是流云飞袖的功夫,想要挡住酒箭,但是只听见嘶嘶之声,儒衫长袖已经被酒滴射穿,心知凌冲乃是将丹田罡气混入了酒箭之中,秋素华不顾一切地翻身落水,在她入水的瞬间,听到打击在船身上暴雨惊雷一般的急促声响,心中一寒,若是这酒箭射到自己面上,只怕自己的容颜定会被毁去,心中不由生出无穷恨意,听得声音已经停止了,秋素华浮出水面,纤手一抖,三缕银芒向凌冲的背影射去。 用腹中积蓄许久的酒液化成箭矢逼退秋素华,凌冲毫不犹豫地扑向江岸,此地江面并不宽广,若能上岸,便可以觅地躲藏,此地距离唐家和滇王吴衡势力的交界处的嘉鱼县,不过一百六十里,若能突围,仍有生望。在他身后,怒火冲天的师冥凌空扑来,距离凌冲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便已经挥手出刀,短刀宛若电闪雷鸣一般射向凌冲后颈,凌冲反手一剑,剑刀相击,短刀激射而还,师冥挥手发出擒龙暗劲,短刀盘旋着回到他手中。而凌冲也趁机身形一沉,向水中坠去,几乎是与此同时,秋素华的银针已经无声无息地射入了凌冲肩背,这还是因为凌冲身形下沉的缘故,否则必然已经射中他背心要穴。 凌冲只觉右臂一麻,便再无知觉,也顾不得检视,单臂用力径自向岸边游去。岂料水下黑影一闪,有人向他双足扯去,心知那人定是居重,凌冲身子一蜷,避开居重双手,在水中一个翻转,已经交到左手的长剑向居重刺去,却正和居重手中的分水刺撞个正着。凌冲借力潜行,一口真气未浊,已经前进了十数丈距离,可是就在他仰面出水换气之时,身前却有人破水而出,那人正是居重。 居重手里的分水刺径自刺向凌冲前胸,凌冲无奈之下,只得运气下沉,身形自然蜷缩,避过居重之后,双足舒展,一脚踢向居重手腕,居重眼中闪过赞佩之色,在水中身躯一扭,轻轻巧巧地脱出了凌冲的攻击范围,却如游鱼一般潜入水底,顷刻之间,两人都是再次没入水中,交战的情形皆被起伏的江面掩盖,他人竟是无法知晓战况如何。 望着起伏不定的江面,师冥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时候秋素华也已经出水登船,看看周身上下如同落汤鸡一般的模样,怒道:“堂主,这人太可恨了,等到问出了口供,就将他交给我吧,我要让他这辈子都记得我秋素华。”秀美的容颜上露出恨恨之色,可是却丝毫不减妩媚娇柔,令师冥心中一荡,却是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她曲线毕露的娇躯上移开,淡淡道:“你别看轻了他,我们三人在水上围攻,才能将他困住,如今还没有擒住他呢,若是被他逃走了,只怕我们的面子都丢尽了。”一边说着,一边解下披风罩在秋素华身上,秋素华眼中波光潋滟,显出无限柔情,却只是低头将披风系好,默默不语。 师冥凝视着江面,心中也有些不安,不过他深信居重的水性无人能及,所以按耐着性子等候,又过了片刻,有人破水而出,却是居重扯着半昏迷的凌冲游了上来,他神色疲惫地将凌冲推到船上,喘了口气才跃到船上,道:“他的水性也不错,如果不是秋姑娘的毒针奏效,只怕还得花上半天时间。” 秋素华笑道:“这是当然,本姑娘的毒针暗器,初时不觉的什么,等到毒性深入血脉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只要他中了我的毒针,就别想逃走,若非怕他沉到江底,其实居重你也不用去擒他。”说罢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居重苦笑摇头,他知道秋素华的性子,也不与她争功,飞身入水,片刻出水登上他那原本已经漂远的船只,朗声道:“堂主,是否可以下令让伏兵撤退了。”这时候红日已经沉没,只有一线余晖还在江面上沉浮,师冥让秋素华解去凌冲身上的剧毒,然后又在昏迷的凌冲身上加了禁制,这才下令道:“我们到涂口镇住一夜,让他们先退吧。” 居重点头应诺,放出火箭传令退军,然后驾舟跟着师冥、秋素华两人向惊矶山南面数里的涂口镇驶去。 涂口镇乃是涂水与江水会合之处,乃是商旅往来的要害之地,镇中设有春水堂的分堂,乃是春水堂刺探滇王境内情报的总秘站。不过师冥却早已令人安排了一处农舍,并不准备到秘站住宿。今日拦截凌冲,师冥是存心暗中行事,并未调动堂中好手,就是两面截住江面的精兵,也是借用了搜检水匪的名义,因为凌冲之事,他是存心要推到滇王身上的,只要捉到凌冲,他就会派人扮成凌冲形貌,到了临湘之后,再让这人神秘失踪,临湘已经是滇王辖地,到时候幽冀就是想要问罪,也没有理由向春水堂为难了。虽然这多半是掩耳盗铃,但是师冥心知两家本就是敌对,只要不将把柄落到对方手中即可,更何况根据他的判断,这凌冲多半已经是弃子,只要自己作出这人已经沉没江底的假相,恐怕燕山卫不过会表面上追查一下,根本不会多费心思的。 三人趁着夜色,掩入镇中,岂料还未走到镇口,就见前面道路上立着一人,背对着三人,虽然夜色昏暗,可是三人仍将这人形貌看的清清楚楚,只见这人身姿峻挺,一身黑色绸衫,腰间系着同色腰带,虽然只是负手而立,可是三人却都觉得仿佛那人脑后有一双眼睛正望着自己。 师冥心中一震,上前一步冷冷道:“何人阻拦道路,莫非是想拦路行劫么?” 那人朗声笑道:“东阳侯师冥,越国公爱婿,怎会有人敢打劫阁下这样的人物,只是阁下将我的兄弟生擒活捉,这就未免太过分了,在下西门凛,忝居燕山护卫统领之职,见过师侯爷。”说罢那人转过身来,黯淡的星光之下,只见那人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相貌端正温文,一双眸子比星子还要明亮。目光清澈透明,看上去毫无危险可言。 但是师冥三人却觉得一阵心寒,这人乃是十五年前正式接任燕山护卫统领一职的西门凛,自此以后,幽冀几乎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死地,若非是这两年燕王许彦和燕王世子罗承玉之间生出嫌隙,只怕春水堂也没有胆子插手青州,这人的手段和狠辣他们最是了解,一看到这人,师冥只觉自己的推断全部失去了根基,若是此人真要借刀杀人,为何又要亲自前来救人呢? 师冥眼珠一转,也不需言语,只是轻轻弹指,一缕指风击在秋素华身上,悄无声息,秋素华会意,轻轻移动步子,准备一旦动起手来,就要发出信号,召来镇上分堂的人马,若能将西门凛围杀在此地,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西门凛明察秋毫,将三人举动看得清清楚楚,微笑道:“师堂主是想召帮手么,那却不必了。”说罢随手一抛,却是几块银牌丢在师冥脚下,师冥目光一闪,顿觉遍体生寒,这几块银牌乃是负责涂口分堂的几个得力手下的身份令牌,牌在人在,如今不问可知,此刻涂口分堂已经是一片血海了,心思一转,师冥已经明白过来,冷冷道:“原来凌副统领南下却是用来掩护阁下行踪的幌子,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分堂,阁下却要牺牲一个副统领,这般慷慨还真让师冥汗颜。” 西门凛神色淡漠,毫无变化,微笑道:“自然是值得的,春水堂涂口分堂收买刺客行刺世子殿下,如今又中道拦截前往岳阳提审刺客的凌副统领,可见狼子野心,罪恶昭昭,天人共愤,本座杀之,正是顺应天理人心,有什么不妥么?” 师冥闻言立时怔住,待他明白过来,只觉心中怒火熊熊,天下谁不知道燕王世子遇刺之事,多半是他们幽冀内乱引起的,怎么西门凛却怪罪到春水堂身上,若是自己想要刺杀罗承玉,千里迢迢,何处不可,怎会在岳阳动手,但是他也是聪明人,很快就想通这是罗承玉不愿和燕王翻脸,想必也不会愿意推到滇王身上,若是将事情推到皇室身上,难免会掀起滔天巨浪,在罗承玉即位之前,却是不会那么冒失的,那么最好的替罪羊就是唐家了,两家本就仇恨似海,不诬赖唐家倒是没有天理了。但是虽然想通了,却不代表可以接受,平白无故背上这样的黑锅,师冥是断然不会接受的,狠狠道:“若是阁下能够生离涂水,再去颠倒黑白吧。” 声音方落,红绫化作云彩,秋素华却是抢先出手,她深知西门凛的厉害,所以争着出手攻击,这番心思其他三人都是看得清清楚楚,西门凛缓缓道:“痴心女子负心汉,当真是可怜可叹。”刚说完七个字,三丈红绫已经缠绕在他身上,秋素华虽然知道必然有诈,可是仍然忍不住心中狂喜,下手收紧红绫,瞬间两人之间的红绫已经崩直收紧,却只觉得红绫末端有种空空荡荡地感觉,还未等她醒悟过来,继而一道强力透过红绫传来,秋素华只觉心头如受重击,然后便觉眼前一亮,一道丈许长度的银芒转眼间破缚而出,三丈红绫化作片片蝴蝶。秋素华吐出一口鲜血,那道匹练也似的银光席卷而来,秋素华只觉得周身无力,竟是不能避开,却只觉得腰间一紧,等她清醒过来,却发觉自己倚在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她能够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不知怎么,珠泪顺着双颊滚滚而落。 师冥却顾不得温存,望向对面的西门凛,只见他手中把玩着一把奇特的缅刀,此刀宽窄只有寸半,长度却有丈二,柔韧如带,锋利无比,这种缅刀名叫“一丈红”,乃是兵器之中最狠毒的一种,可鞭可刀,出手即可伤人,更令人胆寒的是,若非心狠手辣之人,是练不成这样的兵刃的,只因此刀的招式古怪,一旦出手,哪怕稍有差错,就会伤了自己,若没有狠绝的心肠,焉能拼着伤痕累累,练成这样的兵刃,只看此刀,师冥就知道西门凛的心狠手辣,绝非是传言而已。 西门凛见师冥有了怯意,冷笑道:“早就听说胭脂书生秋素华痴恋东阳侯,为了儿女私情甘心投入春水堂,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否则怎会如此郎情妾意。”此言一出,师冥下意识地推开怀中颤抖的娇躯,秋素华心中却是一寒,想到自己痴恋之情外人都已知道,唯有师冥始终装作不知,自己一个江湖女子,终究是不如堂堂郡主得他爱重,一念之间,只觉百无聊赖,意冷心灰。 西门凛目光一闪,缅刀抖出,瞬时间刀光如雪,向师冥扑去,师冥此刻心中怔觉愧悔,见西门凛步步进逼,他也生出不屈之心,宝刀出鞘,化作长虹,向前攘战,秋素华愣愣站在一边,却是没有出手襄助,居重自知武艺相差甚远,无法加入这两人的战斗,只能在一边焦急地望着。 斗了百八十招,师冥只觉四周都是西门凛的刀光,近乎实质的刀风凝结成令人寸步难行的漩涡,心中生出陷入绝地的念头,师冥心情变得焦躁起来,怎么秋素华还不发出求援的信号,纵然分堂之中已经没有援军,但是镇上还是有一卫驻军的,若是能够惊动他们,无论如何也能寻到逃跑的时机。但是他目光一扫,却顿觉心寒,只见凌冲早已被人夺了去,而秋素华和居重两人竟被不知何时来到的几个黑衣人围攻,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因为秋素华的暗器非常厉害的缘故,更别提招来援军了。心知今日多半是有死无生,师冥心中生出绝决之意,再也顾不得保留几分余力,刀势一变,光华顿时大盛,仿佛长空电闪一般,左冲右突,比起先前和凌冲交手之时威势有如天渊之别,不过数刀已经撕破了重重罗网,一时之间竟是势均力敌的格局,攻势受挫之下,西门凛的眼中却是凭添了几分异样的神采,目光更是变得犀利非常。 师冥再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来历,被迫施展出了师门秘传的《大光明刀》,当他破去西门凛缅刀布下的杀局的时候,却没有一丝欣喜,他能够感觉到内力正如同春雪一般消融,他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将这刀法运用自如,但是若不如此,他就连突围的力量也没有了。果然只施展到第七刀,暴射的刀光就将西门凛的守势摧枯拉朽一般破去,西门凛被迫后退数步,师冥一声长啸,趁机扑向已经濒临绝境的秋素华和居重,将围攻两人的黑衣人一刀迫退。秋、居两人都强提真气,跟着师冥破围而出,转瞬就消失在夜色当中。 那几个黑衣人正要追击,却听到西门凛冷然道:“罢了,让他们去吧。”这几人才停住脚步,这些黑衣人共有八人,都是青巾蒙面,看不清相貌,但是只看他们矫健的身姿和富有朝气的双眼,就知道这些人必定年轻得很,而看他们一举一动之间几乎脱体而出的杀气,便会明白为什么春水堂两大高手竟会被他们困住。 西门凛吩咐不再追击之后,便径自负手立在路口边上,眉头紧锁,眼中神采变化万千,这些黑衣人看得莫名其妙,彼此交换了半天眼色,终于推举了一人上前。那人抹下面纱,露出略带稚气的年轻面容,躬身施礼道:“统领大人,为何要将这三人放过,春水堂这些年来和我们针锋相对,我们不少尊长都吃过他们的苦头,这一次大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他们的首脑都围住了,为何却要放他们生路呢?” 西门凛收回思绪,望了一眼那个神色迷惑的少年,微微露出笑意,今次南来,他并没有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组里面选派人手,只是挑了些演武堂里面的少年子弟随行,这些少年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九岁,或者是幽冀将门世家中选出的俊才,或者是战死的将士遗孤,在演武堂经过燕山卫训练之后,才会根据才具或者从军,或者从政,甚至还有可能直接选送凤台阁。这一次西门凛南下,便选了这八个少年随从,也有让他们见见世面的意思。 所以虽然他们的问题有些鲁莽,西门凛却是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毕竟这几个少年天分惊人,只不过终究太年轻,少经风浪,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问题,若是他们再年长几岁,就不需要问这些问题了。 其实就是西门凛真的有机会将这三人都杀了,也断然不会这么做的,驾祸春水堂的目的已经达到,若是过分得罪越国公,只会便宜了别人。只是这些事情西门凛却也不想和他们明言,只盼着他们自己领会,所以他只是淡淡道:“这里还是越国公的地盘,我们也不能太嚣张了,回程的时候还要走江水呢,现在不过是重重打击春水堂一下,让他们蛰伏一段时间,也免得他们在青州兴风作浪。” 他虽然说得模糊,其中有几个思维敏捷的少年已经明白了西门凛的用意,今次世子殿下遇刺,有流言说是王上主使,而春水堂在青州的眼线几乎是竭尽所能地挑拨离间,散播流言,想必是激怒了世子殿下,所以统领才会诬陷春水堂指使刺客行刺世子殿下,一来消洱流言,二来也是给春水堂一个教训,如果仅是如此的话,春水堂未必会极力辩驳,大可一推了事,毕竟两家仇怨极深,辩驳无用,反而显得示弱,反正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多半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若真的杀了春水堂堂主,东阳侯师冥,越国公的爱婿,那可就是不死无休之局了。 几个明白过来的少年崇敬地看着西门凛,越发敬佩统领的心机,西门凛却不理他们胡思乱想,转身走到凌冲身前,一探他的脉息,发觉师冥在他身上所下的禁制极为歹毒,这也是他们三人等人不顾而去的原因之一。若非是他们自信无人能够救治凌冲,也不会这般轻易放手,就是逃走,也会在临走之前先杀了凌冲再说,正是因为知道凌冲无法救治,才会不愿当场动手,免得激怒西门凛,越发难以脱身。不过西门凛见到师冥最后的几招刀法之后,对师冥的出身早已心中有数,师冥定是魔门光明宗的嫡传弟子。想不到这魔门之中最喜欢争权夺利的宗派,竟然已经渗透到了唐氏一族的核心,魔门虽然四分五裂,却仍然有着不为人知的默契,不论是各为其主,还是彼此敌对,都不会当真斩尽杀绝,其实西门凛对于是否杀死师冥原本就在两可之间,若非见到他使出了《大光明刀》,还不会这样轻易放手呢,至少也要毁去他的大半功力才行。正是因为认出了师冥的来历,西门凛才没有着意拦截师冥,毕竟魔门诸宗的武学之秘,武道宗都有记载,师冥所下的禁制虽然阴狠,却仍然没能脱离魔门的范畴,所以西门凛不过略一思索,便伸手解开了凌冲身上的禁制。 第七章 西门统领 感觉到身下轻微的晃动,耳边可以听到水声滔滔,凌冲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正在船上,想必已经落入春水堂之手了。出奇的,他心如古井,竟是丝毫不生波澜,竟连双眼都不愿睁开,整整七年了,自从他奉了燕王之命进入燕山卫之后,每日里都如芒刺在背,竟是一刻也不得安宁。燕山卫之内升迁自有定规,看的是才智武功,凭的是实在功绩,差一点都不行,虽然他是燕王荐入燕山卫黄组的,可是也没有特权可言。凌冲能够在五年之内,从一个寻常黄组护卫,迁升到天组之首,实在是艰难非常,在重重阻力下,若非凌冲智勇双全,只怕绝无可能,当然这也是因为西门凛对他尚能公平相待的缘故。可是这一切在两年前却发生了改变,火凤郡主未能重返幽冀,生死不明,这令燕王许彦和世子罗承玉之间的失去了缓冲,两人的矛盾开始爆发出来。燕山护卫本是火凤郡主的力量,如今更已经转交到了罗承玉手中,所以身在燕山卫,却是心向燕王的凌冲便首当其冲,承受了双方交恶的苦果。 两年前江宁唐家趁着幽冀内部不稳之时,春水堂侵入青州数郡,意图扰乱人心,西门凛派自己围剿,取得大胜,更是按照计划,故意纵放了春水堂的余孽,趁机完成了对春水堂的渗透,可是事后西门凛便借着赏功之名,增设副统领一职,让凌冲担任。可是凌冲身为天组之首的时候,不仅有临机决断之权,更可以下令调用燕山卫上下大半的力量,副统领一职名义上是辅佐统领的要职,却几乎不能离开燕山卫总堂,只能遵从西门凛的命令行事,这分明是明升暗降的手段。只是凌冲却是无可奈何,只因西门凛在燕山卫中一言九鼎,威势无人能及,虽然凌冲也是自负不凡,可是在西门凛的强势下几乎很难有作为,若非是碍着燕王的面子,只怕自己早就被逐出燕山卫了。两年来凌冲不知道遇上了多少明枪暗箭,这种种难言之苦,早已经令凌冲意冷心灰。 罢了,今日自己就如了他们的愿吧,若是死在春水堂之手,也好过日后同室操戈,死在同袍之手。心意已定,凌冲这才感觉到体内虽然空乏,但是真气却畅通无阻,不由睁开眼睛,想看看自己身在何处,竟是没有被禁制起来,岂料一睁开眼睛,凌冲险些惊叫出声,只见自己身在一间舱房之内,躺在软榻之上,而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淡淡瞧着自己的正是他最忌惮的燕山卫统领西门凛。 凌冲愣了半晌,才讷讷道:“西门统领怎会在这里?” 西门凛淡淡一笑,道:“凌副统领可是以为本座这次用的是借刀杀人之计,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么?” 凌冲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不瞒统领,这次统领命属下南来,又特意要求属下自江夏登船西行,属下就不曾想到还有生还的希望,三日前在江夏,属下曾经和一人晤谈,她劝我索性抗命,不要自寻死路,还说就是越国公下令,春水堂也绝不会放过凌某,毕竟两年前我杀了春水堂太多精英,几乎超过历年总数。” 西门凛仿佛早已料到,道:“可是翠湖颜紫霜出面示警?” 凌冲丝毫不觉得西门凛知道此事有什么奇怪,点头道:“正是颜紫霜,凌某虽然对翠湖没有什么好感,却也知道若非真有其事,她是不会前来示警的,虽然她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不过统领大人一向将凌某当作眼中钉,就是这次趁机取了凌某性命也没有什么奇怪,今次殿下遇刺的事情,早已有传言是王上所为,凌某是绝对不信王上会作出这样不智的举动的,只是恐怕世子殿下不会这样想,若能趁机给王上一个警告,想来世子殿下应该不会顾惜凌某这条性命的。” 凌冲如此直言不讳,却是有趁机发泄心中激愤的意思,这些年来他为着能够在燕山卫支撑下去,监视燕山护卫的动向,可以说是受尽了委屈,如今已经双方已经摊牌,自己又是落在了下风,想来没有什么生望,自然是没有忍让的必要了。 见凌冲悲愤的神情,西门凛心中也生出一丝歉意,当初郡主远嫁之后,燕山护卫的前任统领顶不住燕王的压力,燕山护卫势力倒有大半被燕王控制,十五年前,他临危受命,以弱冠之龄奉火凤郡主之命接任统领之职,几乎是用尽了手段,才将燕山护卫的掌控权夺了回来,这其中自然是有不少不可告人之处。燕山卫名义上虽然只是护卫,但是实际上就如同火凤郡主在幽冀的眼睛和利剑,方桓和其他火凤郡主的嫡系将领掌控着大半军权,虽然实力庞大,却是不能轻动,无论如何幽冀还是燕王的幽冀,所以燕山卫的重要性就越发明显了。为了维系郡主对幽冀的掌控,西门凛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违心之事,而这其中,最令他心中不安的就是凌冲。 七年之前,燕王在彻底放弃对燕山卫的控制之前,将凌冲安插进入燕山卫,权衡利弊之下,火凤郡主同意了此事,根据燕王与火凤郡主的密约,西门凛是不能明着为难凌冲的,而凌冲,一个原本纵横沙场的勇士,就这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若论武功,除了天组一二人之外,凌冲的武功在燕山卫中罕有敌手,若论才智,凌冲虽然懒读兵书,但是他所行之事,往往暗合兵法,若论为人,这人坦坦荡荡,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君子,在自己的压制下仍然能够迁升到天组之首,就知道此人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被自己生生折断了锋芒。七年的压制,足可以消磨掉一个英雄豪杰所有的锐气,可是偏偏这人忠心燕王,精诚不懈,至今不肯向世子殿下效忠,今次自己让他担任诱饵,实在也是存心害他,但是在得知此人明明已经得到警示,却依旧按照计划南下的情报之后,西门凛终于不能狠心下手,故此提前出手救了凌冲,若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应该是在凌冲自尽之后,他才会出面问罪的。无论如何,西门凛都不会以为凌冲会背叛幽冀,既然不肯背叛,那么在师冥的威逼下,那么自然就只有一死而已。 想到此处,西门凛不由长叹道:“凌兄人品才华,本在凛之上,只是凌兄也太固执,若是你肯效忠世子殿下,你我当为手足同袍,怎会到了今日水火不容的境地,只是凌兄,我记得你当日也曾得郡主指点军略,为何竟是如此绝决,世子殿下乃是郡主亲选的继承人,又是雄才大略,英明果决,明年就可继承王位,你为何始终不肯归顺?”这是他心中多年疑问,此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凌冲闻言却是周身一颤,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良久才道:“凌某先父乃是王上亲卫,为护卫王上死于军中,凌某承蒙王爷爱护,养于府中,只是凌某才疏学浅,没有机会跟随郡主征战沙场,但对郡主也是心中钦服,只是凌某却更不能忘记王上的恩德。虽然世子殿下乃是郡主所立,又是贤明之主,可是凌某效忠的只有王上一人,只是我太无能了,辜负了王上的厚爱,今日你要杀就杀,也不必多说,若是凌某肯背弃王上,七年来早就可以改弦易辙了。” 西门凛望着凌冲,神色数变,终于叹道:“罢了,你既然如此固执,我也不难为你,本来这一次我已经准备送你上路了,可是昨日接到殿下传书,你看一下吧。” 凌冲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西门凛递给他的绢书,只见上面的字迹铁划银钩,正是罗承玉的笔迹。 “郡主在日,从不曾枉杀忠良,凌卿择善固执,孤心甚慰,右北平郡近日戎人有异动,若卿有心杀敌,自岳阳归后,可转任迁西校尉。” 看毕之后,凌冲只觉双手颤抖,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校尉之职在幽冀已经是颇高的军职,任职校尉就可以独自带军征战,实权极重,迁西又是边关重镇,这任命实在是极合他心意,可是为何世子殿下要这样做呢,当真只是为了不肯枉杀忠良么? 凌冲心中一片茫然,耳边只听见西门凛淡淡道:“凌兄不可怪殿下多年来将你闲置,燕山卫内部之事,一直是本统领作主,若无非常之事,世子殿下是不插手的,本统领羁绊凌兄至今,不愿重用,也不肯索性放了你出去,一来是免得王上错怪殿下不能容人,二来也是在下的私心,唯恐凌兄一飞冲天,将来难以收拾。其实凌兄昔日在居庸关为司马之时,就已经是军中有数的勇士,若非是调入了燕山卫,只怕如今就是将军也做得了。王上和世子之间无论如何相争,终究是他们之间的私事,凌兄何必要参与进来,好男儿理应上阵杀敌,博得一个马革裹尸,青史留名,凌兄不可拒绝殿下好意才是!” 凌冲心思潮涌,竟是不能决断,无论是西门凛对自己下手,还是世子殿下将自己调任边镇,都说明幽冀的内争即将爆发,自己承受燕王恩德,若是这样离去,岂不是辜负了燕王,可是想到能够重新披上战袍,凌冲竟觉得不能自已,这拒绝的话语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西门凛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挣扎,笑道:“此事也不急,这一次凌兄就跟我一起到岳阳去接人,都等到回去信都之后再决定不迟。” 凌冲闻言也岔开话题道:“对了,不过是一个刺客,殿下为何如此重视,竟然派统领前去提人,原本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统领派遣属下前去岳阳,不过是借刀杀人的手段罢了,想不到统领大人竟然要亲自去岳阳,莫非那刺客很重要么?” 西门凛叹道:“自然是很重要,那人很可能是本座大师兄的弟子!” 凌冲听得怔然,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会如此,属下虽然常年尸位素餐,也听说过统领的师兄似乎原本在郡主身边充任客卿,也因为两年前的大变消失无踪,他若有弟子,怎会和幽冀作对?” 西门凛叹道道:“家兄出身的门派声名显赫,收徒宁缺勿滥。家兄乃是师尊门下第二弟子,上面原有一位大师兄,资质人品都是继承宗主的不二人选,不料却突然失踪,从此没有了消息,家兄心性淡泊,与本门武功不甚相符,难以继承道统,令先师十分忧虑。本座生母乃是先父续弦的妻子,与家兄本是同父异母。在本座四岁之时,父母双双病故,家兄闻讯回来,料理丧事之后,因为家乡无亲无故,不得已便将我带回了师门。先师见我孤苦,又将本座收录为记名弟子,不过那时候先师已经沉疴难愈,所以本座的武功多半是家兄所传,只是虽得明师,本座却是资质平平,心性不专,虽然得兄长悉心教导,却仍然难以领会本门武学的精髓。我入门不到一年,先师就亡故了,临终之前,命家兄接任宗主之位,只是家兄自惭不能将本门武学发扬光大,始终不肯以宗主自居,更是游历天下,希望能够寻找到大师兄的下落,也好将宗主之位交还。 二十五年前,兄长与郡主相识,郡主天纵英姿,与家兄一见如故,家兄正嫌我拖累了他,便将本座交给郡主照顾,十五年之前,本座又蒙郡主信重,接任燕山护卫统领之职。那少年刺客在逃走之时施展了我门中秘传身法,孟老知道家兄已经收了一位弟子,所以怀疑那刺客就是家兄门下,我却因为一些缘故,很怀疑那刺客的身份并非想象的一般,可就算不是家兄的弟子,也很有可能是那位素未蒙面的大师兄的传人,否则他绝对不可能施展那式身法,不过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亲眼看看,根据我所知的情况,那少年若是本宗弟子,定然是能承继本宗道统的最佳人选,所以决计不能让他流落在外。” 凌冲神色有些茫然,他并非火凤郡主心腹,自然不知道西门凛的兄长便是隐帝,更不知道隐帝收了火凤郡主之子杨宁为徒的隐秘,不过听到西门凛自承和刺客有渊源,便是他原本对刺客的事情并不看重,此刻也不由留心了起来。 其实西门凛心中也是犹豫难决,如果那少年刺客子静是武道宗弟子,既然多半不是九殿下杨宁,那么极可能是大师兄宣颉的传人,若是兄长知道此事,定是欢喜不尽。如果大师兄还在人世的话,甚至会将宗主之位相让,可是西门凛却不能想得这样简单。自从宫变之后,兄长也再没有消息传来,令西门凛心中忐忑不安。若是兄长真有不测,那么传承道统的责任就在西门凛的身上,如果确定那子静果然是武道宗传人,只是根据耳闻,西门凛就相信此子有继承道统的资格。可是如果兄长安然无恙,那么数年前兄长曾经传书相告,已经决定立九殿下杨宁为宗子的事情又怎么办呢?更何况现在初步判断九殿下杨宁还在长安,杨宁和子静,这两个少年谁更合适继承道统呢?这更是西门凛难以决定的麻烦事,想到此处,西门凛便觉头痛。 西门凛满心期望是孟湫看错了,那子静并非武道宗传人,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其实他很怀疑孟湫的判断,毕竟大师兄宣颉生死不明,怎会突然有了传人呢?如果子静真是武道宗传人,还要先确定他不是杨宁才行,西门凛心中犹豫难决,所以他始终没有给罗承玉一个回复,更在得到滇王传来消息,得知刺客已经被擒之后自告奋勇南下,就是想要确定这刺客的身份。无论如何,他要亲自看一眼这个少年,才能决定该如何做。若非是他心中紊乱,虽然他并未透漏最关键的信息,也不会轻易将这些事情向凌冲述说,毕竟凌冲是燕王的忠臣,而非是郡主或者世子罗承玉的忠臣。 其实不论是年龄,武功还是他对罗承玉的态度,子静的身份几乎已经是昭然若揭,可是西门凛甚至罗承玉都怀疑他的身份的原因,是因为根据朱雀司得到的情报,九殿下杨宁如今正在长安逸王身边,虽然得到的消息十分模糊,可是那在长安的少年不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有六七分和火凤郡主相似,而那少年被杨远收留在身边的时候,正是宫变之后,若说他不是杨宁,可不会有人相信刀王杨远这样的人物会将一个冒牌货留在身边两年,众人本就觉得,如果就连火凤郡主都没能安然返回幽冀,那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被皇室控制起来,当真是最正常不过,所以就算深知武道宗密辛的西门凛,也不相信子静就是杨宁。 两人心思各异,却都是沉默下来,凌冲固然烦恼自己将来的道路,西门凛却也是忧心忡忡。有一件事情他并没有告诉凌冲,剑绝青萍已经逃离了幽冀的掌握,根据事后得到的情报,此女竟然在夜晚渡过了黄河,可见水性卓绝,其后更是和白马守军沿河巡视的军士发生了冲突,单人独剑突围而去,幸好她没有泄漏身份,白马守军只当是幽冀的斥候,只是照例搜检了一番也就罢了。 若是那少年刺客知晓此事,只怕更是不会愿意和自己同返幽冀。根据西门凛得到的情报,子静性情桀骜不逊,纵然他真是自己的师门晚辈,也不会听从自己的命令,能够掌控此子最大的筹码已经失去,除非是使用武力才有可能迫他留下,可是西门凛却知道,若是如此将会后患无穷,武道宗绝没有甘心受制的弟子。可是无论如何,除非能够肯定子静不是九殿下,否则他是万万不敢让子静脱离自己的控制的,面对这样的两难之局,就是西门凛也觉得十分头痛。 还有一点令西门凛不愿相信子静便是杨宁的缘故,却是因为西门凛的私心,虽然当初西门凛是奉了火凤郡主之命统领燕山卫,按理说他只应尊奉火凤郡主的命令,可是人心并非那么单纯,随着对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认识渐渐加深,他已经正式向罗承玉效忠,罗承玉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而如今对罗承玉威胁最大的就是九殿下杨宁,那个唯一承继幽冀许氏血统的少年,如果燕王和皇室勾结,改立九殿下为世子,那么虽然西门凛自信可以扶保罗承玉登上燕王位,但是这其中的损失必然十分惨重。 而西门凛依靠的除了燕山卫的武力之外,就是幽冀军方的支持,当年火凤郡主被迫嫁入皇室,幽冀将士无一不感到是幽冀男儿的奇耻大辱,事实上,罗承玉能够以一个外姓人的身份得到幽冀军民支持,最主要的缘故就是幽冀人不肯接受一个流着皇室血统的继承人。 只是这样的心态却并非能够维持下去,火凤郡主殁后,对于皇室的痛恨渐渐被对郡主的怀念而取代,此刻如果九殿下杨宁真的要入主幽冀,在得到燕王的支持后,只要安排妥当,未必不能成真。所以对于西门凛来说,最好的境况就是杨宁身在长安,那么幽冀军民绝对不能接受一个被皇室控制的傀儡承继燕王王位。如果子静当真是杨宁,那么一个父母双亡,飘零天下的少年在幽冀军民心目中,同情必然多过怀恨,这对于罗承玉的威胁就太大了,而且在罗承玉对其深怀好感的情况下,这种威胁就更大了,所以对于西门凛来说,他潜意识地就不肯相信子静便是杨宁,这才尽量想着种种疑点。当然若非他对杨宁本就毫无所知,又过分看重杨远的举动,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疑心蒙蔽了双目。 安置妥当了凌冲,西门凛走上船头,负手立在风中,微阖双目,领略着清冷的江风,仔细地思索着下一步应该如何做,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少年匆匆走到他身后,低声禀报道:“统领,卫爷到了,在下面等候统领召见。” 西门凛眉梢轻扬,神色不变,但是一双透彻明晰的眸子却瞬间爆发出怒意,冷冷道:“让卫白过来。” 不多时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消瘦青年随着那少年匆匆走了过来,一见到矗立在寒风中的峻挺背影,心中就是泛起一丝惭愧,也不等西门凛出声,趋前几步,单膝跪下,黯然地道:“卫白叩见统领,未能完成使命,请统领治罪。” 西门凛微微摆手,那少年连忙退了下去,更是传下令去,不许任何人接近船头,他自然知道西门凛的脾气,在他向下属问罪的时候,是不许其他人旁观的,燕山卫所属虽然多半惧怕西门凛的残酷手段,可是对于这个善于顾全下属的面子的统领却是衷心爱戴的。 西门凛见已经没有了旁人,便冷冷道:“本座一向觉得你精明能干,所以这一次才会派你前来清查西南郡司的纰漏,可是你却一事无成,不仅西南郡司的司马明舒廉、在君山帮的暗子贺丙双双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办得好差,你可知道军情司年校尉就差没有指着本座的鼻子说我们没本事保护殿下,却拿他的属下当替罪羊,王上也几次传书申斥殿下,你当真令本座失望。” 卫白面上虽然有愧色,可是他明白西门凛的性子,却也不辩驳,等到西门凛不再申斥,而是转身看向他,的时候,他才解释道:“统领,都是属下无能,属下得知明舒廉驾舟出游的时候已经太晚,虽然猜测他定是要和贺丙相会,多半会杀人灭口,可是想不到他竟会突然失踪,属下也曾尽力查找,可是八百里洞庭湖,茫茫无踪,实在是没有办法寻到他们,但是属下可以保证,这两人一定是死了,如果他们活着,绝对逃不过属下的追缉。属下后来不得已,只能刑讯明舒廉的几个心腹,但是他们知道的不多,但是可以确定,胁迫刺客行刺殿下的,正是贺丙在君山帮的心腹属下。” 西门凛心中掂量了半天,叹道:“明舒廉已死,就是有了口供,也不能取信于人,罢了,殿下既然想息事宁人,我们也只能遵命行事,不过裁撤西南郡司的事情不能延缓,殿下已经吩咐下来,这件事还是由你主持,朱雀司的人很快就会到,这件事情刻不容缓,你不要懈怠才是。” 卫白大喜,叩首道:“属下多谢殿下、统领栽培,必然尽心竭力,不敢懈怠。” 西门凛挥手让他起身,淡淡道:“罢了,不必这么多礼数,还有一件事情,那个刺客你如何看?” 卫白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机,道:“统领,此人最好快些杀了,若是将他带回幽冀,恐怕会后患无穷。” 西门凛闻言神情一愕,目中泛起古怪的神色。 第八章 夜气寒无色 “砰”师冥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上,方才他使用了尚未完全练成的《大光明刀》,侥幸击退了西门凛,可是体内真气贼去楼空,却是再也支持不住了,秋素华一路疾驰,她的内力本就弱些,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见到师冥栽倒,仍然竭力想将他搀住,却是两人一起跌倒。居重连忙停下脚步,反而是他消耗少些,此刻还有余力,奔过来道:“侯爷没事吧?” 秋素华只觉的手足发软,怒道:“哪里还会没事,居重,我不走了,若是那西门凛真的要斩尽杀绝,只怕此刻已经赶上来了,我看他不会追来了。” 居重也是聪明人,要不然也不可能在春水堂身居高位,也颇为赞同秋素华的看法,目光一转,道:“我们到附近寻个栖身之所,等到侯爷恢复之后再走不迟,想来西门凛必然已经启程西去了,绝不可能在这里和我们周旋到底。” 秋素华微微点头,道:“你可熟悉这里的路途,我却是有些迷糊了。” 居重常年在江水两岸往来,对此地的地形最熟悉不过,计算了一下现在的位置,道:“我们这一路狂奔,应该是跑出了二三十里了,我记得往东五里左右有一个庵堂,不如就去那里休息一下吧?” 秋素华点点头,想要扶起师冥,却是手足酥软,眼波流转,狠狠瞪了居重一眼道:“还不过来帮忙。” 居重见她娇嗔模样,却是心中一荡,纵然原本无心,此刻也不免心动,暗道,侯爷真是好福气,海陵郡主已经是天香国色,又有这样一位红粉知己舍命相随,当真是令人羡煞。却是不敢多言,上前将师冥背起,带路向东走去。 虽然不过五六里路程,若是换了往日,凭着几人的身手,当真是须臾可至,可是如今师冥伤重昏迷,秋素华也是手足无力,只有居重一人尚可支撑,竟是走了许久才看到昏黄的灯光。秋素华一路上暗中调息,此时已经是体力渐复,低声吩咐道:“居重,你背着侯爷慢慢走,我先去叫门。”她挥袖拭去了额上汗珠,施展轻功,不过瞬息之间就到了庵堂门前。 这座庵堂并不大,门首悬着一盏白纱灯,光芒虽然微弱,但是秋素华仍然可凭着昏暗的灯光将方圆十数丈之内看的清清楚楚。庵门上的悬着一方黄杨匾额,上面镌着“无色庵”三字,这三个字写得秀丽飘逸,秋素华也是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一眼便看出匾额上面的笔法学得是卫夫人书法,虽然不若卫夫人的真迹那般“婉然若树,穆若清风”,但是却别有一种疏朗出尘的风骨,令秋素华心中微动。 举目四望,只见除了那方匾额略现新色之外,竟听在耳中是触目可见破败之景,山门破旧,门前石阶缝隙之内野草横生,左右疏林,落叶成泥,庵后则是清溪潺潺,夜色之中水声呜咽低徊,令人生出凄凉之感,这小小庵堂虽然荒凉破败,却是颇有遗世独立的意味。 秋素华心中暗觉这庵堂颇有不凡之处,便也不敢使起娇纵的性子,伸手叩动门环,不多时,门内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听在秋素华耳中,只觉得若有若无,“吱呀”一声,庵门洞开,只见一个中年女尼走了出来,淡漠的目光在秋素华身上轻轻一扫,道:“贫尼忝为无色庵主,女施主形容狼藉,可是途中遇到什么匪患了么?” 昏暗的灯光下,秋素华定睛瞧去,心中便是一震,只见这无色庵主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年纪,缁衣圆帽,虽然韶华已退,但是容颜端丽,且又剑眉星目,虽然神色淡漠,却是威势隐然,因此虽只是淡淡一问,却令秋素华生出不能不答的感觉,连忙裣衽施礼道:“妾身与同伴途中遇险,不得已奔逃至此,尚请师太收容,明日就当离去,还请师太慈悲为怀。” 这时候,居重已经背着师冥走到近前,他虽然也是同样狼狈,但是气力还足,居然还能对着无色庵主施了一礼,恭敬地道:“师太万安,弟子这次落难,不得已前来求师太庇护,我等不敢打扰您老清修,只是请师太念在菩萨大慈大悲的份上,请容许我等三人在此借宿一晚。” 无色庵主看向居重的目光依旧沉静淡漠,默然半晌,道:“贫尼这里原本是不接待外客的,不过夜深露重,贫尼也不能将客人推拒门外,罢了,就请三位到庵中暂住一夜吧。”说罢,那女尼双手合十,略略颔首,轻念佛号,转身领着三人向内走去。 秋素华只听了这几句话便知道居重和这无色庵主竟是认识的,心中生出怒意,居重怎么原先不说清楚,可是此刻她也知道不能放肆,只能压着怒火跟着居重向内走去,这座尼庵并不大,只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正房辟做佛堂,东侧是两间云房,西侧是一间厢房和香积厨,院子中间则开着一个小小的菜园,旁边还有一眼古井,在昏暗的夜色下只能隐隐看清一个轮廓。 无色庵主将西侧的厢房打开,进去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淡淡道:“居施主两位今夜就在这里休息吧,厨下有米面和菜肴,可以自行取用,女施主请随贫尼到云房休息。” 居重连声道谢,秋素华心中却有些梗刺,所以只是匆匆一礼,郑重其事地嘱咐了居重半天,才依依不舍地随着无色庵主走向对面的云房,东侧的两间云房,北面的那间房门半阖,昏暗的灯光从房内透了出来,暗影绰绰,秋素华暗中瞧去,却是只看见一张木桌,上面放着摊开的经卷。跟着无色庵主走进旁边另一间云房,等到油灯点燃之后,秋素华心中却是一动,只见这间云房和方才那间无色庵主自己居住的朴素云房完全不同。 床上的被褥纱帐虽然只是寻常布料所制,但是针脚细密,手工精致,一见便是良工精制,一个白木书架上面摆着些诗词歌赋的书卷,旁边的彩绘花缸之内装满了长长短短的书画卷轴,窗下的酸枝木书案上放着文房四宝,皆是难得的精品,这间云房倒像是一个兰心惠质的小姐的闺房,别说这荒凉简陋的尼庵,就是寻常中等人家,也未必能有这样一间雅致的闺房。 秋素华越发生出疑心,但是她原本就心计深沉,早已看出这无色庵主行止不凡,便觉有些蹊跷,但此刻也只能暗暗留心,毕竟她还是相信居重不会出卖自己两人的。 无色庵主对秋素华闪烁的目光恍然未觉,只是漠然道“这里是贫尼一个俗家弟子到此小住的房间,女施主今夜可以在此休息,姑娘衣衫恐怕需要更换,我那弟子在这里还有留下的衣物,若是女施主不嫌弃,就请先换上吧。” 秋素华原本还不觉得,此刻一听到无色庵主这句话,顿觉面红耳赤,方才心中只是切切念着师冥,再加上暗中揣测这女尼的身份,竟是忘记了如今自己的狼狈模样,向身上看去,只见一身又是尘土,又是泥水,当真是难以见人,就连原本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此刻也被自己身上的泥水弄得惨不忍睹,心中生出无比的羞惭,秋素华连忙道:“妾身失礼,还请师太见谅,多谢师太美意,妾身这就沐浴更衣,请师太自去休息吧,妾身自会料理一切。” 无色庵主闻言唇边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心觉这女客虽然烟视媚行,倒也知书识礼,不是寻常江湖女子,微微颔首,便自行走回云房去了。 秋素华原本就在留心观察,见这女尼神态微变,不似方才的淡漠疏离,饶是以她的娇纵性子,也觉得心中一宽,不由暗暗惊心无色庵主身上那种难言的威势。但是此刻她却也顾不得了,女子没有不重视仪容相貌的,何况是秋素华这等美人,所以她匆匆跑去香积厨,生火烧水,这时候居重也到了厨下,原本也是为了取水,见秋素华在此,两人便分工合作,烧水煮饭,不一而足。不过秋素华却是一等水开,便先取了水回到云房里面,草草沐浴之后,换上了无色庵主放在床上的一套青色衣裙,然后才回到厨下帮忙。 这些厨下的琐事,居重不过是一知半解,毕竟他是个男子,倒是秋素华虽然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聪明灵巧,在居重指点下不过片刻就应付自如,烧了足够的热水备用之外,又煮了些清粥小菜,直忙了小半个时辰,才捧了托盘走向厢房。刚走进昏暗的厢房,秋素华便看见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正含笑望着自己。 这时候师冥已经清醒过来,倚在床榻之上,他定定地瞧向秋素华,原本喜欢穿着儒衫,令人雌雄莫辨的她今日竟是换上了女装,虽然不是什么华丽服饰,只是寻常女子常穿的衣裙,一头乌发也只是用一根荆钗松松绾住,更可笑的是,衣衫下摆和面容上都有依稀可见的烟灰痕迹,整体来说,恐怕这些年来秋素华从未如此狼狈,可是奇异的,师冥不知不觉间,心中竟是柔情万缕,想到这女子只为了一点痴恋,便跟着自己出生入死,更是为自己做尽了铲除异己的种种秘事,原本坚冰般凝固的心防终于崩溃,他向秋素华伸出手中。 秋素华只觉脑中轰然,师冥此刻的目光柔情炽烈,还带着几分歉疚,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目光,浑然忘却一切,秋素华手一松,然后便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师冥张开的手臂,师冥再也没有退拒,而是紧紧将秋素华娇躯揽入怀中。 秋素华只觉得全身仿佛都在融化一般,樱咛一声,一张美艳的脸庞已经通红,媚眼如丝,情焰如火,完全忘记了根本没有听到碗筷杯盘落地的声响。师冥伸手轻抚着乌亮柔软的青丝,目光落到出手抢救了托盘的居重身上,露出古怪的笑意。 居重不由苦笑摇头,无声地翕动嘴唇道:“侯爷,此地是属下长辈静修之处,还请侯爷谨慎。” 师冥精通唇典,读懂之后忍不住一瞪眼睛,眼中满是愠怒,居重只得轻手轻脚地将托盘放到桌上,自己悄然退了出去。直到他走了出去将门合上,师冥才摇头轻笑,暗道,他将我当成什么人了,本侯岂是那样急色的人,更何况内伤未愈,我若不想武功大损,怎会在这个时候作些风liu勾当。不过他心中刚生出此念,手臂却感觉到秋素华娇躯的轻颤,两人身躯紧紧贴在一起,他甚至能够感觉到秋素华的体温在渐渐升高,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师冥心道,这柳下惠可是不怎么好当啊。 走到院子里面,居重才烦恼起来,看来今夜自己是没有法子进房休息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对面那两间云房除非是自己活腻了,还是不用妄想进去休息的好,可是总不能在院子里面站一夜吧,想了想,目光落到佛堂之上,暗道,就在那里面将就一晚吧。 岂料他刚刚移动步子,耳边就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道:“重儿过来。” 居重心中先是一颤,继而狂喜,他原本以为今日无色庵主不会召见,所以才没有胆子去惊扰,如今听到熟悉的语声传唤,连忙转身走向对面的云房,在门前整理了一下衣裳,这才叩门而入。 这间云房和让给秋素华使用的那一间不同,除了桌椅床榻之外再无别物,整间云房非常空洞素净,除了壁上一管竹箫之外,就连一幅白描观音画像都没有,每次走进这里,居重都觉得自己仿佛能够看到这里的主人寂寞孤独的心灵,这空荡荡的云房,仿佛昭示着主人沉寂如同古井之水的内心也似。 此刻无色庵主并未就寝,端坐在桌前,正执笔急书,虽然看不到内容,但是只见她握笔的姿势,便觉得她手下必然是落笔如云烟。此刻无色庵主已经摘下了圆帽,露出一头已呈深灰色的秀发,披落双肩,她原本是个带发修行的女尼,但是只看她如同山川起伏的清丽轮廓,便令人觉得这空洞的云房仿佛变成了世外仙境一般。 居重走进云房,只是匆匆望了那女尼一眼,便不敢多看,俯身拜倒道:“弟子冒昧前来,请师太恕罪。” 无色庵主也不言语,只是继续写字,居重也不敢抬头偷看,只是听着纸张偶然移动的轻响,苦苦思索着如何求得宽恕,不知跪了多久,膝盖已经又酸又麻,耳边才传来淡漠的声音道:“起来吧,过来看看贫尼这幅字写得可好?” 居重连忙站起身来,移步上前,只见那粗木方桌上面却放着品质极佳的纸墨,雪白的宣纸上面尽是行云流水一般的字迹,只是自己却是一个都不认得,但是放眼看去,却只觉得那一个个古怪的字轻重缓急无不适当,竟如流水一般直入心底,看着看着,便觉今日惨败的屈辱感觉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无踪。居重只觉心中波平如镜,忍不住恳请道:“弟子虽然不认得上面的字,但是看了之后却觉得心神一畅,求师太将这幅字赐给弟子吧。” 无色庵主淡淡一笑,眼中掠过一缕惆怅,道:“也好,这幅字就给了你,贫尼明日就要离开此地,想必今后也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了,这幅字就当作一个纪念,重儿以后也不用到这里来了。” 居重听得心中巨震,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双膝一软,竟是跪倒在地,苦苦恳求道:“师父,弟子知道不该带外人到这里来,实在是因为我们骤遇强敌,侯爷力竭昏迷,弟子心中十分不安,想到师父武功绝世,这才前来托庇,若是师父生气,不论如何惩罚弟子都好,千万不要这般决绝,再也不给弟子赎罪的机会。”慌乱之下,他已是违背了无色庵主昔日的严令,重新称呼起师父来,无色庵主闻言不禁心中一痛,淡漠疏离的神色已是剧变,目光流转,想起往昔之事,竟是有些不舍,哪里还能出言呵斥。 居重双目含泪,他在江水之上成名,素有心狠手辣之称,后来被师冥招揽,在春水堂中位高权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可是若非无色庵主传授的武功,他只怕早已沉骨江中了,哪里还有今日的地位权势,故而他是绝不愿无色庵主就这样离去的,只是无论他如何苦思冥想,竟是一个挽留的法子也想不出来,泪水蒙蒙之间,竟是忍不住想起从前往事来。 他原本不过是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儿,亲戚虽然并没有对他酷待,可是也没有多少温情,他自七八岁起就经常出去游荡,只要不惹了麻烦回去,便无人关心在意,久而久之,他也将心门闭锁起来,小小年纪便玩世不恭,成了同村父老眼中的不肖子弟。但是这等浑浑噩噩的生活在他十岁的时候便彻底结束。 那是建平元年,大陈皇朝刚刚建立,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日益降低的租税,和渐渐安定的生活并没有带给他过多的感触,只不过长辈对他的管束越发松懈,也无需为了时时饥饿的肠胃发愁,有了许多自由,他便可以整天出去玩耍. 时值盛夏,他经常在午后到江边玩耍,若是不愿回家,就脱衣下水抓几条肥鱼,在岸边洗剥干净烤着吃了,他虽然小小年纪,可是水性已经出类拔萃,全然不惧江心水险。偏偏有一日,烤鱼还没有下肚,他就听见远处传来一缕箫声,那箫声本是颇为清丽动人,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居重听来却是觉得凄伤悲凉,竟是想起早已亡故的父母,生出无家可归的苦楚,心绪大乱之下,也顾不得填饱肚子,就顺着箫音寻去。只是那箫声虽然清晰可闻,却是缥缈莫测,居重寻了半天才找到吹xiao人,却是一个青衣女子倚在临江的巨石上弄箫。居重虽然年幼,但是饱经忧患,留心之下,便发觉那青衣女子神色凄楚,似有无限愁苦,就疑心那女子要投水自尽,当下便大呼小叫地奔了过去,想要劝解那女子不要自寻短见,结果自然是闹了一个大红脸。可是那女子也颇为欣赏他的胆量心性,反而温和地询问了他的身世来历,并没有怪责他失礼。 之后几天,居重鬼使神差一般到江边等候,总是不等日上三竿,就会看到那青衣女子盘膝坐在石上吹xiao。居重喜欢听她的箫声,虽然每次都会让他心中有些难过,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梦见双亲,害得他醒来之后总是发觉泪流满面,但是他还是喜欢听她吹xiao,常常借故逡巡不去。 又过了几日,居重发觉似乎总也看不到那女子进食,便将烤好的鱼和野味送给那女子,那女子先是有些怔忡,然后便笑着接受了。渐渐的,那女子每次见到他都会露出笑容,居重不知怎么,越发觉得这女子孤苦可怜,就每每在她身边呼叫玩耍,然后给她讲述些得意的事情,例如和同村伙伴打架,诸如此类的小事,那女子总是含笑听着,有的时候还会问上几句,令居重越发喜欢和她相处。日子久了,那女子面上的愁容也渐渐散去,不像初见时候那般悲苦,箫声一如既往的清丽,却是多了几分欢愉,在居重心中,更是隐隐将这个美丽的青衣姑姑当成了娘亲的化身,为了享受从未领略过的亲情,几乎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些好笑的事情讲给那女子听,生怕她厌倦了,从此不再到江边来。 至今居重仍然记得忽然有一天那女子没有出现,之后自己在江边接连等了三天,却都没有看到那女子的踪影,当时心中的失落和悲苦,令他终生难忘,就在他灰心失望,想要放弃离开的时候,却看到夕阳之下那女子缓缓而来,相别不过三日,那女子却已经换上了缁衣圆帽,竟然已经不再是红尘中人,可是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却依旧和蔼,从那一日,自己便成了她的记名弟子。虽然这女子前前后后总共只教了自己两年,可是却让自己受益匪浅,今日他能够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都是多亏了无色庵主的指点。 思前想后,居重几乎痛悔不已,如果不是自己性子太野,十六七岁就忍耐不住,跑到外边去闯天下,怎会令师父恼怒,甚至不让自己再称呼她师父,眼泪汗水涔涔而下,他跪伏在地上的身躯变得越发佝偻,心中隐隐传来的痛楚让他几乎不能自已。 不知何时,无色庵主已经站起身来,一手抚着他的发髻,低声叹道:“痴儿,痴儿,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能够有缘相会,已经是前世修来的机缘,这些年来,贫尼已经孤独惯了,若非还时常记挂着你和烟儿,我早已不见世人了,你放心吧,贫尼今次是要赴南海朝圣,此去万里路遥,道路险阻,只怕要花上几年时间,到了南海之后,贫尼或者就不会再回来了,并非是恼怒你带了外人来庵中,只不过乡关路远,你又在人海飘零,想来日后没有机会见面了,你不要胡思乱想,贫尼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居重闻言越发惊愕,他和无色庵主相识多年,早已知道她的性子,知道她生性好静,跻身尼庵与其说是潜心向佛,倒不如说是不愿沾惹红尘俗事,二十多年来,几乎没有离开无色庵百里之外,怎会想到去南海朝圣呢? 就在居重心中疑虑重重的时候,无色庵主突然眉梢微蹙,挥袖轻拂,一缕无声无息的暗劲透过紧闭的房门而出,房门纹丝不动,但是居重却知道,这暗劲足可以令门后偷听的人粉身碎骨,岂料暗劲仿佛泥牛入海一般,毫无声息,无色庵主面色一寒,举手似要出招,但是似乎想到了什么,竟是停住了攻击,冷冷道:“是何人前来惊扰贫尼清修之所?” 门外传来一个清越如同冰玉相击的声音道:“弟子颜紫霜冒昧前来拜见师伯,还请师伯不要怪罪弟子失仪之罪。”随着语声,一个青衣少女缓缓走入,裣衽为礼,居重愕然抬头望去,正望见那少女一双秋水明眸,那温柔的目光中满是悲悯慈和之意,居重不由心中巨震,竟是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地。 第一章 还恩美玉 无色庵主神情变幻良久,才冷冷问道:“贫尼早已不问世事,紫霜师侄乃是入世之人,为何到我这无色庵一行?” 颜紫霜明眸顾盼,含笑道:“师伯虽然是出世之人,可是却是平烟师姐的引路人,若是有人令平烟师姐身负重伤,险些葬身洞庭,莫非师伯就不想替平师姐讨还公道么?” 无色庵主神色剧变,身上衣衫无风自动,刻骨的寒意杀机透体而出,竟是有不能自持之态,嘶声道:“烟儿武功高强,能够将她重伤的不过十数人,可是这些人不是她的长辈就是宗师级的人物,怎会和她过不去,你莫非是胡言乱语么?” 颜紫霜肃容道:“弟子怎敢欺瞒师伯,平师姐是和一个名叫子静的少年比武时候受了重伤,唉,也是平师姐心软,喜爱那人一身绝艺,惺惺相惜,手下留情,才会被人所乘,否则同辈之人,有谁能够将平师姐伤成那个样子呢?师伯若是不信,过些日子那叫做子静的少年就会被燕王麾下的燕山卫大统领西门凛押解到信都去,原因是他竟然行刺燕王世子不遂潜逃,到时候师伯可以去问问子静,弟子所说是否实情。” 无色庵主闻言神色先是震怒,但是过了片刻却又平静下来,淡淡道:“紫霜身负重责,一向忙碌得很,怎会为了烟儿受伤这种小事前来打扰贫尼的清静,你若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言,同为翠湖弟子,贫尼自然有守望相助的义务,只是贫尼避世已久,只怕不能遂了你的心愿。” 颜紫霜也不掩饰,含笑道:“弟子想求师伯出手,在江水之上截杀幽冀燕山卫统领西门凛一行,旬月之内,西门凛就要接了子静返回信都,若是师伯肯出手,不仅可以替平师姐报仇雪恨,紫霜还愿以此玉佩相赠,不知道师伯意下如何?”说着,双手奉上一块晶莹美玉,神态极其郑重。 居重早在颜紫霜进来之时便知道自己竟然得知了不该知道的隐秘,若依照他的心意,应该避开才是,可是偏偏颜紫霜有意无意挡住了门口,而无色庵主却没有任何示意,更何况他对无色庵主敬重非常,若能知道庵主一些往事也是心中之愿,所以只是避让到一边,却是竖耳听着,浑然未察颜紫霜唇边露出的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 听到颜紫霜以美玉相酬之时,他心中便觉蹊跷,仔细看去,那块美玉虽然贵重,单最多不过是千金之物,别说师父从不在意这些世俗之物,就是自己从前费尽心思弄来送给师父的书画字帖,早已经价值连城,居重完全不以为无色庵主怎会将这块佩玉放在眼里。 岂料就在他心中腹诽之时,无色庵主那一双原本几乎毫无感情的眸子突然寒光四射,不仅双手接过那块羊脂美玉,神色间竟是激动非常,忍不住摩娑片刻,神色才终于恢复平静,淡淡道:“还恩令珍贵非常,理当珍如拱璧才是,想不到宗主竟会给了你动用还恩令的权力,你应该知道就是宗主一生之中也只能动用三次,如果贫尼记得不错,宗主为宗子之时就已经用过了一次,这次机会你便这样浪费么?” 颜紫霜恭谨地道:“弟子纵然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动用还恩令,若非得到宗主许可,弟子绝对是不敢劳动师伯的,实在是这次的事情弟子力有未殆,只得请师伯出手,其实就是师伯拒绝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还恩令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是师伯失手,紫霜的一番好意就反成了歹意。” 无色庵主扬眉冷笑道:“你也不必学着你师尊的性子,用什么激将法,若是贫尼以为此举不妥,纵然可以轻易得手,却也不会贪图这块还恩令。 颜紫霜微笑道:“此事不妨,不若等到师伯杀了西门凛一行之后,再收下这块还恩令不迟,如果师伯不幸失手,或者不愿下手,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如何?” 无色庵主虽然听出颜紫霜话语中的激将之意,却也不恼怒,淡淡笑道:“你的性子倒是和秋心相似,只不过却是少了几分火候,宗主若是用起人来,便是占了你的便宜,也往往令人觉得反倒是她吃了亏,便是我和她生来不合,相对之时,也常觉如饮醴酒,你却是差的远呢。你的好意贫尼领了,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杀几个人便可得回还恩令,这已经是天大的美事,贫尼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这令牌你先拿着吧,待贫尼取了那两人的人头之后,就会来收取这块还恩令。” 说罢手掌微动,那块美玉已经缓缓飞出,颜紫霜伸手接过,面色却是一变,只见原本洁白无瑕的玉佩上已经多了龙飞凤舞的三个章草字迹——“平月寒”,方才明明未见无色庵主有何动作,却无声无息地在这羊脂美玉虽然外表温和圆润,内在却是至坚至刚,无色庵主只以内力在上面镌字,却又丝毫不带烟火气息,这等功夫就是比起宗主也是相差不远,若是她能够学全太阴剑经,必然胜过宗主几分。怪不得当年失去宗主之位,就以这位师伯最为激愤,更是不愿接受翠湖外围弟子的奉养,而是孤身到了此地,甚至出家为尼,可见她心中激愤,若能够得到还恩令,从而得以提前返回翠湖,必然能够满足她生平夙愿,翠湖得一大助力,这块还恩令使用起来也是物有所值了。 想到此处,含笑收起还恩令,颜紫霜按剑施礼道:“师伯既然已经愿意收下还恩令,弟子就不再打扰了,时机一到,弟子便来敦请师伯出手,想必师伯也有些事情要和这位居兄说,紫霜就不打扰了。” 无色庵主似乎是心中畅快,闻言微笑道:“你也别和贫尼使手段,贫尼明白得很,你要想在江水上截杀幽冀重臣,自嘉鱼而下,若没有唐家相助是万万不行的,你想必是想和那位师侯爷商量一下吧?”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可是只见她神色之间的笃定,便知道她深信必是如此。 颜紫霜自然也不会在师门前辈面前矫饰,望了居重一眼,淡笑道:“师伯说得是,如今春水堂只怕更想杀了西门凛呢,就是杀不成西门凛,能够杀了子静,让西门凛完不成上命,也是天大的好事,就是再花些代价,想必东阳侯也是情愿的,只不过弟子还要和师堂主仔细商量一下,说不定他惊破了胆子,没有胆量再次出手也是可能的。” 居重听了只觉怒火中生,在颜紫霜进来之时,他便已经暂时起身,此刻上前一步就要出手,虽然师冥在外人眼中不过是攀龙附凤之辈,而且心狠手辣,无所不为,可是在居重眼中,却是赏识提携他的恩主,纵然是翠湖当世传人,也不能这般侮辱于他,故而虽然明知不敌,居重却依旧愤然欲出手。岂料他身形一动,便觉身前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别说上前动手,就是想要开口说话,都是有所不能。居重眼中不由闪过惊骇之色,便是无色庵主面上也露出一丝惊容。 颜紫霜有意无意地又望了居重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转身走出门去,居重眼中闪过惊惶,此刻师冥武功未复,秋素华也是筋疲力尽,若是颜紫霜有意胁迫两人,只怕大事不妙,这样一想,脱身之念更切。虽然觉得身前阻力仍然十分强大,他也顾不得性命,强运丹田真气,一声怒喝,强行全部逼出体外,空气中传来毕毕剥剥的声响,猛然之间,周身的束缚突然消失无踪,居重早有准备,也不收势,径自扑向门口。他心中只当是颜紫霜是威胁,全没提防敬若神明的无色庵主,岂料身躯稍动,就察觉一缕指风击中他的后腰,浑身真气不受控制得一泻而出,居重身子一软,跌倒在地。居重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挣扎翻身而起,抬头看向无色庵主,目光中却没有一丝怨恨,只是静静的等待无色庵主的处置。 其实居重并非是没有想到无色庵主会出手,虽然他心中将无色庵主当成亲人,可是却也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未必有多少份量,方才颜紫霜拦住房门,却又故意说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机密,单是无色庵主翠湖弟子的身份,以及那从未听说过的还恩令,就已经将居重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凭着居重多年闯荡天下的经验,再加上见过无数杀人灭口的手段,并不会因为翠湖的侠义声名而将颜紫霜当成善男信女,就是无色庵主,何尝又不是杀伐决断之人呢。只不过他自知在无色庵主面前没有半分胜算,所以也就不做反抗,更何况多年恩义,对于无色庵主,他本就提不起反抗之心。 见了居重的神情,无色庵主虽然的确动了些许杀机,也不觉心中有些怅然,淡淡道:“重儿可是以为贫尼要杀你灭口么?” 居重差点就要点头,但是看到无色庵主的目光,不知怎么想起昔日初见之时,那坐在江边石上独自弄箫的寂寞身影,心中一团热火升起,他一字一句地道:“弟子相信姑姑绝不会伤害重儿的性命。” 骤然听到旧日的称呼,无色庵主心中轻颤,那原本就有些动摇的心意再也坚持不下去,恍恍忽忽,她仿佛回到了二十一年前那生不如死的日子。 翠湖出世入世之争自从从来没有停息,上一辈的宗主乃是出世一系,被宗主亲自收养带回翠湖的平月寒自然成了宗子的热门人选,她也不负大家厚望,不到二十四岁,武功就已经冠绝同跻,可是当她埋头苦练的时候,入世一系的精英岳秋心已经在江湖上博得赫赫声名,与杀遍中原无敌手的贺楼启焚香论武,绾回中原武林的面子,纵横天下,扶危救困,随军出塞,护卫燕军主将火凤郡主,在大草原上杀得血流成河,全身而退,这种种功绩却都及不上她亲手促成的洛阳会盟。令天下战乱平息,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这样的功绩远远胜过闭门造车的自己,所以宗子之位就这样落入了岳秋心囊中。 其实岳秋心继位宗子之后,仍有数年缓冲,平月寒原本无需立刻离开翠湖,可是她性子激烈,竟然是第二天就不告而别,其实翠湖未能承继宗主之位的弟子每一辈都有许多,若是随随便便弃置不顾,岂不是自减羽翼,所以翠湖多半都会有所安排。有些弟子原本就是出身翠湖旁系,自然可以直接回去,若是有无亲无故的,和翠湖有干系的产业也可接纳,这些被遣出的弟子既充实了翠湖旁系的力量,也让她们有所依靠。偏偏平月寒心中怀恨,就没有接受师门的安排。 平月寒和居重相遇之时,正是她最低潮的时候,年幼的居重却在那时抚慰了她的孤寂,所以她才会将居重收为记名弟子,断断续续传授了一些寻常武功给他,这并不受翠湖门规限制,平月寒更是索性没有将身份告诉居重,就算是居重少年时候自己出去闯荡,做了水匪,后来被春水堂招纳,这些事情平月寒都没有过问,一来是因为居重并非是翠湖旁系,不过是她偶然传授了一点武功的外人,二来也是因为不愿居重受到翠湖约束。 虽然平月寒并未将居重正式纳入翠湖一系,但是患难之时结下的师徒情分,却不是可以轻易一刀两断的,虽然居重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隐秘,可是平月寒想到自己方才失神,忘记将他赶了出去,方是罪魁祸首,尤其是听了居重斩钉截铁的话语之后,这杀人灭口一事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心中犹豫片刻,无色庵主终于淡淡道:“重儿你已经听到了许多隐秘,若是你肯立誓永不泄漏出去,贫尼便舍出面子去,不让他人为难于你。” 居重听得心中一宽,但是他和无色庵主相识之时,正是其最脆弱的时候,所以他对于揣摩无色庵主的心思最有心得,只见无色庵主神色虽然漠然,但是双眉微蹙,似有无限隐忧,便知道无色庵主替他担待的必是极为为难的事情,既然不忧虑生死,转瞬之间他便灵思泉涌,想到了解决眼前此事的关键。 心思电转之下,居重肃容问道:“姑姑好意,重儿铭感五内,但是弟子也知道轻重,既然弟子不慎得知翠湖隐秘,虽然姑姑有心庇护,但是一旦到了利害关头,只怕就不管用了,重儿也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待在春水堂也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只要不是迫弟子背叛侯爷,尽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姑姑不妨拣能说的说上一些,如果重儿不觉得拘束,就是如了颜仙子的意也无妨,颜仙子和越国公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前些日子她不就是和二公子一起前去长沙了么?” 无色庵主闻言冷冷一笑,道:“重儿要记住,这世上或者会有表里如一的人,可是绝不是岳秋心和颜紫霜师徒,为了她们心中的大业,她们是可以牺牲一切的,别说是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是牺牲手足至交,她们也不会心中稍动。既然重儿你有这样的想法,贫尼也不必矫情,翠湖之中自有隐秘,除了像颜紫霜和烟儿那般光明正大在江湖上行走的弟子之外,还有许多旁系弟子也在各地行事。 这些弟子的来历各种各样,有的是像你一样被翠湖嫡系弟子收录门下的记名弟子,有的是嫡系旁系弟子的儿女骨肉,总之只要能够寻出和翠湖的渊源的,都可以算作旁系弟子的备选,之后只要经过两位或者以上的嫡系弟子的认可,许下尊奉翠湖历代宗主的誓言,便正式成为翠湖的旁系弟子,并不计较身份家世。虽然旁系弟子多半不能得到翠湖真传,但是只要随便学几种翠湖收藏的绝技,也足够纵横天下了,更何况若得宗主允许,还可以修习一两项翠湖绝学,自然有绝大的好处,但是最大的好处却是你将来的子女门徒,若是有资质绝佳的女孩,便可列为嫡系弟子的优先备选。 重儿你不过随贫尼学了些微末武技,原本贫尼无意将你牵涉进来,无奈今日你得知了翠湖这些隐秘,若是不肯立誓尊奉翠湖历代宗主,我要袒护你,也是很为难的。身为翠湖旁系弟子,倒也没有什么限制,只有三条戒律,其一便是所作所为不能有亏道义良心,其二是守望相助,禁止同门相残,其三是严守门中隐秘,不得泄漏外人知晓。这些规矩你若愿意遵守,贫尼就正式将你收录为弟子,虽然碍于资质,你又是男子,不可能成为嫡系弟子,但是依照惯例,有一些贫尼自行参悟,脱胎于翠湖秘传的武技,却已经可以作主传你。” 居重仔细想了一想,发觉这些条件虽然宽松,但是操作起来却也有许多漏子可钻。不能有亏道义良心,说来容易,人生在世,又有谁没有做过几件亏心事呢?禁止同门相残,既然允许门下嫡系旁系弟子各行其是,在各为其主的情况下又如何处置呢?就如同现在,自己是春水堂所属,如果颜紫霜有朝一日和越国公翻了脸,那么自己该如何做才不算同门相残呢?倒是严守秘密这一条乃是题中应有之意,说起来也是无可厚非。 考虑了厉害得失之后,居重再拜叩首道:“能够拜入翠湖门下,是弟子的荣幸,居重本是资质粗陋之人,幸得姑姑收留教导,才有今日的小小成就,怎能为了居重一己之私,令姑姑为难,不过弟子可不喜欢受那颜紫霜摆布,既然烟妹也是嫡系弟子,不如等到哪一日您和她都在的时候,弟子再立誓如何?” 无色庵主听得心中一快,她本就憎厌岳秋心,连带着将颜紫霜这宗主亲自收入门下的得力弟子也当做了眼中钉,而平烟既是她亲自引入翠湖的心爱弟子,性情禀赋和她又是极像,居重这样的偏私自然十分得她欢心,愉悦之下,无色庵主笑道:“这却无妨,你心意既明,颜紫霜又要请我出手,这点小事谅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听到这里,居重心中疑窦再起,忍不住出言问道:“师父,您原本已经准备去南海隐居,为何只为了一块什么还恩令,就放弃了既定的行止,莫非那还恩令威势如此之高么,师父不是说翠湖对门下弟子的约束并不强烈么?” 无色庵主神情微变,欲言又止,良久才漠然道:“这还恩令对于有些人来说倒也无所谓,可是对大多数翠湖弟子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恩德,重儿你也是孤苦之人,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痛苦时时魂牵梦萦,纵然是繁华深处,也不能消退半分?” 居重闻言一怔,他自是不会敷衍无色庵主,冥思苦想片刻,世事每不如意,人间的痛苦多种多样,却是哪一种痛苦如此深重呢?心念千回万转,居重不由陷入了苦思,他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自然有放荡不羁的时候,在春水堂之中,更有纵情声色的机会,但是每每酒后梦醒,那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痛苦,却始终萦绕在身边。只不过从前他却不曾留意罢了,今日无色庵主提起,居重心中顿时明了了昔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神色迷茫地道:“重儿明白,那便是天涯孤蓬,无家可归之痛,纵然是富贵荣华,名动天下,这一种苦痛也是难以排遣。” 说到此处,居重眼中已是有了淡淡的水气,无家可归,自己不就是无家可归之人么,当年收养自己的亲戚,早已经用金银做了报答,却也从此互不往来,唯一勉强可以令自己稍有慰藉的,便是无色庵主,只是无色庵主素来冷漠疏离,相处之时也是威严多过慈和,少有真情外露之时,越想心中越是苦痛沉重,居重连忙收敛思绪,低下头去。 无色庵主闻得这锥心之语,纵然是早有准备,仍然觉得心中刺痛,却是不肯流露出来,只是淡淡道:“贫尼自幼被先宗主收录门下,本就孤零一身,除了翠湖之外,再没有栖身之处,贫尼心中早已将翠湖当成了家,贫尼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重回翠湖,若是生前不能如愿,便是死了也希望能够归葬翠湖,只是这简单的愿望却是翠湖弟子最难达成的奢望,千百年来,能够返回翠湖或者归葬翠湖的不过十之二三。”说到此处,无色庵主眼中闪过黯然之色,阴郁的目光仿佛是想起了那许多同病相怜的长辈姐妹。 片刻,无色庵主恢复平静,缓缓道:“这还恩令便是可以返回翠湖的信符,为了这块还恩令,别说是南海之行可以暂缓,就是作些违心之事又有什么要紧!” 第二章 依依惜别 当宁素道还未走近平烟养伤的庭院之时,耳中已经听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丽箫音从花木扶疏掩映的小楼之中传出,丝丝缕缕,如同潇湘夜雨,悄然入梦,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入到无尽的迷梦当中。宁素道本是世家子弟,对于音律本就颇为精通,闻得箫声却也不禁动容,却非是因为弄箫之人技艺精湛,而是因为那清丽婉转的箫音之中透露出的无奈悲怆。洞箫音色低沉,所奏箫曲往往凄迷低徊,这凄婉箫音本是寻常之事,可是宁素道却已经猜到这吹xiao之人正是平烟,所以才会这般惊讶。 平烟乃是翠湖年轻一辈数一数二的高手,生性又是冷漠孤傲,这些日子她在府中养伤,几乎是与世隔绝,除了调理伤势之外,闲来便是临帖读经,对黄夫人送去的琴箫棋坪之类用来消愁解闷的物事并不留心,诸人包括宁素道都只当平烟不精音律,饶是如此,今日听到箫音,最多也不过是一笑了之,唯有这箫音中的丝丝愁绪才令宁素道动心,以他对音律的熟谙,自然知道这非是箫曲应有之意,而是吹xiao之人心情的体现,但是什么事情能够让平烟这样的女子如此愁苦呢?想到此处,宁素道心思千回百转,直到箫音渐渐低了下去,继而无声无息之后,才迈步走到楼下,通名求见。 不多时两个侍女禀报了平烟之后,出来相迎。宁素道随着两个侍女走入小楼,这座小楼原本是吴衡宠妾黄夫人的住处,此刻已经是让给了平烟,花厅的陈设素雅,正中摆着一张枣木方榻,阶下左右摆着淡黄色的古藤太师椅和青竹台几,方榻背椅上面的垫子都是粗麻的面料,虽然看着粗陋,可是配合厅内的陈设,却是有着说不出的韵味,时值暮秋,厅中更是摆了几盆各色ju花,沁人心脾的香气溢满小厅。令人心旷神怡。虽然不是第一次走尽这间小楼,素日吴衡也在这里召见过他,平烟暂住此地之后,宁素道也曾前来拜见,可是今日前来却仍然觉得清幽闲适,心中原本的烦恼竟是也消散了许多,坐在一张藤椅上,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茗,等着平烟下楼。 只等了片刻时间,便见到平烟拾阶而下,身上穿着一件青缎宽袍,却没有佩剑,反而腰间雪亮的丝带上插着一支淡黄色的竹箫,青丝如瀑,只用一根玉簪绾住,容色略显憔悴,但是或许是内伤未愈的缘故,胜雪的肌肤上带着淡淡红晕,竟是凭添了几许艳光,若非是她面上神情淡漠冷凝,就是铁石心肠也会不禁动心。 宁素道起身温和地道:“见平仙子的气色,伤势想必已经好很多了,不知道仙子召宁某前来有何见教?” 平烟漠然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听说幽冀的使者已经到了临湘,想必明日就会到达岳阳,他们若是到了,滇王想必就会将他交给幽冀使者吧?” 宁素道心中一颤,虽然按照道理说,平烟和子静两败俱伤,被王上所救,那么平烟自然也没有理由干涉南宁如何处置子静,更何况子静又是在南宁属地行刺滇王贵宾,如今又是盟友的燕王世子,无论滇王是处死子静还是将子静交到幽冀手上,别人都没有理由过问。可是无论如何,宁素道不会忽视子静的武道宗传人的身份,只凭着这个身份,身为翠湖出世一系的平烟,就有无数理由不会让南宁趁人之危的手段得逞。所以不论是吴衡还是宁素道,都有意无意隔绝了平烟养伤的住所,而平烟又出乎意料地全无向门中通风报信的举动,才令两人渐渐放下心了,可是今日平烟突然发难,却令宁素道措手不及,心中盘算着深居小楼,不与外人相见的平烟是如何得知此事,宁素道谨慎地道:“此事的确是有的,许子静虽然年少无知,可是他行刺燕王世子之事已经天下皆知,王上为了向燕王世子有所交待,只能如此做,其实王上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只凭着此子杀我南宁诸多勇士的大罪,就应该将他斩首示众。” 他话语中暗藏锋芒,若是平烟反对将子静交给幽冀,那么就会面临滇王处死子静的结局,反而不如坐视幽冀使者带走子静,若是有心相救,千里迢迢,总有可乘之机,若是在这里翻脸,别说平烟伤势未愈,双手筋骨也正在恢复之中,根本不可能握剑杀敌,就是她全无伤损,也不可能有三成胜算。 孰料平烟神色淡漠,竟似是全然没有听出他言外之意一般,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在幽冀使者抵达之前,我想再见见子静,若是没有问题,还请郡守向王爷禀明此事。” 宁素道心中一宽,若仅只如此,就是自己也可以作主,不过他心中有些疑问,便含笑问道:“多谢平仙子体谅王上的难处,只是这等要求仙子为何不直接向王上提出,不知道仙子是如何知道幽冀使者将要到此的,不是这两个丫头多嘴吧?”说到此处,冷冷瞧了两个在一边伺候的侍女一眼。 这两个侍女都是心惊胆战,一瞬间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她们都是宁素道家中的侍女,原本被拨给黄夫人使用,这次又被遣来伺候平烟,对于家主自然是畏惧万分,更何况宁素道虽然平日雍容儒雅,但是御下治家却是极严,对于犯错的侍女家奴一向是毫不容情。她们原本是去向黄夫人禀报事情的时候无意中从黄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芸儿口中得知的,因为平烟不喜欢身边有人服侍,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召唤她们上楼,所以她们便在楼下窃窃私语,想不到却被平烟听在耳中。此刻这两个侍女生恐平烟说出真相,那么她们纵然不死也逃不过宁素道的家法,便都忍不住用恳求的目光望向平烟。 平烟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淡然道:“平烟虽然在郡守府中养伤,却非是与世隔绝,自然有同门传来讯息,幽冀使者之事所知者甚多,又怎瞒得过我,只不过此事平烟也不想过问,子静的生死荣辱,自有他自己承担,只是若是不能在他离开之前见上一面,却是平烟心中莫大的遗憾,滇王殿下也是武人,当不会拒绝才是,只是平烟却不愿用这样的小事麻烦王爷,若是宁郡守肯成全此事,平烟感激不尽。” 宁素道心中一跳,他虽然觉得平烟没有机会和外界接触,可是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翠湖弟子有多少手段,不是他可以揣测的事情,平烟自承仍和同门有消息往来,他听来也是将信将疑,但是目光无意中瞥见两个侍女略带惊慌的面色,就知道多半和她们有关,心中不禁生怒,但是既然平烟掩饰了过去,他也不好当面揭穿,略略沉思了一下,觉得不能拒绝平烟的要求,便起身一揖道:“平仙子言重了,此乃易事,不需向王上请示,宁某便可作主。若无意外,片刻之后,侍卫就会将人送到此处。” 平烟漠然道:“多谢郡守大人宽宏,在幽冀使者到来之前,可否让平烟和那人独处一段时间?” 宁素道略一犹豫,便欣然答允,他虽然非是专心武道之人,也知道平烟多半是想和子静再作切磋,这样的事情他自然是不会阻止,毕竟他也看得出吴衡对那少年刺客的另眼看待,更何况得罪平烟也是不智之举。 送走了宁素道,平烟转身上楼,这座小楼的二层乃是黄夫人的寝居,也是颇为淡雅精美,只不过平烟毫不放在心上,她对身外之物本就看得淡然,伸手推开另一扇房门,外面却是一个露台,四处树木环抱,将这露台和周边隔绝开来,别有一番幽静。平烟将足上丝履丢弃到门边,只穿了白色锦袜,赤足走到纤尘不染的露台中间,那里铺着一张竹席,上面放着两个蒲团,一炉清香,平烟坐在一个蒲团之上,解下腰间竹箫,心中生出淡淡的惆怅,将箫就口,缓缓吹奏起来。虽然她的手伤还没有完全痊愈,还不能活动自如,但是一些轻巧的动作已经无碍,写字吹xiao都无妨碍,她也喜欢借着临帖锻炼双手,加快恢复的速度。 平烟少时随着无色庵主,便学过弄箫,她在这上面天分非常,一曲洞箫几乎出神入化,但是后来却觉得玩物丧志,以致耽搁了练剑的进度,所以便不再弄箫,到了今日,便是翠湖同门,也多半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箫艺,只是这几****心中郁结,所以才重新拣起竹箫,不过是为了消解心中块垒罢了。 一曲终了,耳中便传来沉凝微弱的脚步声,细细听去,平烟心中泛起一个清秀少年孤傲凌云的身姿,唇边露出一缕微笑,转瞬逝去,冷冷道:“子静既然已经来了,就过来坐吧。” 身后传来杨宁同样淡漠的声音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平烟不需回头也能够猜到杨宁眼中的神色,此刻必然是幽深冰冷得如同寒江一般模样,心中轻叹一声,微笑道:“自然是替你送行,此地一别,再见已是遥遥无期,莫非你还记恨我么?” 杨宁听到平烟的话语,身子便是一震,就连足上的镣铐也发出轻响,他并非是不再怨恨平烟,当日他甚至宁愿同归于尽,也不肯偷生,就是因为恨极了平烟,可是今日一见,却听到这样的话语,他心中隐隐觉得平烟的性子执拗高傲之处和自己颇为相似,若是自己,就是知道错了,也断然不肯随随便便向人承认,这样的软弱言语,已经很隐晦地流露出了歉意。杨宁对平烟本就没有什么恶感,不过是痛恨她的行为才会生出怒意,今日见到平烟心意改变,恨意不由淡了,再想到自己差点将这女子拖着一起上了黄泉路,心中反而生出一丝歉意来。他手段虽然狠辣,但是心性却是单纯,心中敌意散去,面上便不由露出一丝赧然来,便也端端正正坐到蒲团上,目光落到那炉清香上面,岔开话题道:“平姑娘也想和我焚香论武么?” 平烟淡淡一笑,若有意若无意地道:“焚香论武虽然是雅事,可是平烟自然还没有这样的造诣,若是你已经达到这样的境界,倒令平烟自愧不如呢。” 杨宁被抢白的面色一红,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平烟却也不为难他,神色转为严肃,冷冷道:“九殿下想必已经不想隐遁江湖了吧,否则怎会向滇王殿下自承姓许,只不过若非有心人,恐怕很难想到许子静便是杨宁,殿下倒是不如干脆说出真实姓氏,说不定还会令人更快地发觉殿下的真正身份呢?” 看到平烟露出的嘲讽神色,杨宁却没有发怒,敏锐的直觉令他感受到平烟真正的心情,平烟当真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只不过他早已经想通此事,便坦然笑道:“姑娘过虑了,这时节能够猜到我身份的不过是寥寥数人,便是当日的燕王世子,不也是茫然不知我的身份么?”一边说着,却忍不住侧耳倾听,提防隔墙有耳。平烟见状微微一晒,嘲讽地道:“你放心吧,你我两人虽然都伤势未愈,但是耳力却不会减弱半分,除非是滇王吴衡,岳阳城中谁能够在一旁偷听呢?而滇王殿下乃是天南刀尊,堂堂的南疆之主,就是再紧要的事情,也不会作出这样失礼的事情。” 杨宁不禁联想到吴衡在一边偷听的诡异景象,忍不住笑道:“平姑娘说得是,吴前辈那样的人物,怎会作出那样有shi身份的事情,若是小子倒还罢了,人微言轻,武学衰败有损师门尊严,就是平姑娘,身为翠湖出世一系的第一高手,想必也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而且我不过多说了一个姓氏,纵然天下人都是睿智英明,也不可能通过一个姓氏就猜测许子静便是杨宁吧?若是那些知道师尊和娘亲的关系,知道杨宁乃是武道宗传人的有心人,我纵然不说姓氏,他们难道还想不到我的身份么?更何况杨宁非是藏头缩尾之人,虽然无意宣扬自己的出身,却也没有必要掩饰隐藏,若是有人想要利用我的身份行事,我自会给他终生难忘的教训,以血还血,不过如此。不论是娘亲还是父皇,他们都不曾辱没了杨宁,纵然人人都知道我是杨宁,那又有什么要紧?” 平烟用崭新的目光定定瞧着杨宁,不过是些许时日不见,杨宁在她眼中已经是气度大变,从前的杨宁给她的印象是冷傲孤寂,便似受伤的独狼,离群的孤雁,纵然是桀骜不逊,也有几分难言的伤痛,可是此刻在她眼中的杨宁,虽然孤傲依旧,可是眉宇间却多了自信的光芒,不再有那份隐晦的软弱,不再有被抛弃的激愤,而是自信坦荡的少年英杰。平烟眼中闪过一丝欣然,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令这少年心境上的修为有了飞跃似的进步,可是她仍然乐于看到这样的结果,这少年的前途本是荆棘处处,若没有足够宽广的心胸,平烟真的不知道他能否坚持到最后。 将千万种思绪化作一声轻叹,却又吞入腹中,平烟淡淡道:“九殿下许我为翠湖出世一系第一高手,这我可不敢当,虽然平烟自负在这一辈中可以独占鳌头,但是我出世一系本就实力强大,虽然这三十年来给入世一系压了过去,可是平烟的前辈之中,武功超绝的不在少数,即使失去终年研读剑经的机会,却往往能够别出蹊径,自行开拓新的境界,就是没有这样的才能,也能够精研自身所学,纵然胜不过宗主,不能名列宗师之列,武学造诣上却也是相差无几。平烟若是和她们比起来,便如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不说别人,便是平烟的引路人,启蒙恩师,她的剑法就是孤悬天外,自成一家,子静若是遇见她们,可要小心翼翼,若是不敌可要记着逃走,她们的辈分功力都在你之上,输给她们也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情。” 杨宁听得迷惑,忍不住问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定会和贵宗长辈交手似的,你我两宗虽然世代相仇,却并非是为了世俗恩怨,当日既然我们选择了决战,今生注定,你我便是宿命的对手,除非你我之中死了一人,否则断不会更换对手,武道争锋非是群殴,平姑娘你的长辈怎会向我出手呢?” 平烟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她心中明白,虽然自己多日来不和宗内联络,隐下和杨宁交手之事,可是有些事情却往往是欲盖弥彰,和颜紫霜匆匆一面之后,便多日不见音讯,以颜紫霜的聪明,必会仔细察访,滇王吴衡虽然也有意隐瞒平烟在郡守府中养伤之事,可是为了避免翠湖误会,定然不会真正阻止,一旦颜紫霜查到真相,必然发觉自己种种行为的不妥之处,更会想到若非子静的身份有些问题,自己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而颜紫霜一旦生出疑心,必定会向宗主禀报,宗主一向偏爱紫霜,纵然心中尚有顾忌,不会揭破杨宁的真正身世,可是也难免会泄漏片言只字。而颜紫霜一向聪明颖悟,就是不能猜到子静便是九殿下杨宁,也会想到武道宗和幽冀必定大有渊源,为了提防杨宁回到幽冀之后会增强罗承玉的势力,必定不会让杨宁这样子去到幽冀。 而在平烟心目中,颜紫霜虽然表面上似乎心慈手软,但是一旦到了关键时候往往杀伐决断,心狠手辣之处无人能及。杨宁虽然无心世事,可是一身行止却关系天下大势,除非是能够将杨宁控制在手中当作影响幽冀局势的棋子,否则她是万万不会将杨宁放任自流的。既然不能明着从滇王吴衡或者幽冀使者手中索要刺杀燕王世子罗承玉的刺客,那么途中设伏,利用其他的势力截杀便是唯一的选择,想必江水之上已经是罗网重重,而在洛阳、南宁、江宁势力犬牙交错的江水之上动手最是符合她的利益。为了一举得手,不仅颜紫霜可能亲自出手,就是再请出一两位师门长辈也不是什么难事,而这其中,专志于武道修行的翠湖出世一系的高手,最适合被她利用。因为翠湖入世一系的上一辈弟子,多半都有自己的势力和特别的身份,调动她们出手,往往关系甚大,不便使用,而翠湖出世一系则羁绊少得多了,尤其是距离最近的恩师无色庵主,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更何况既然颜紫霜察觉自己对翠湖有了不满疏离之意,反而和翠湖的“敌人”走得颇近,那么这件事情若不让出世一系也淌入混水,那么平烟倒真会看轻颜紫霜这个宗主亲信的嫡传弟子了。 只可恨平烟虽然明白其中因果,却是无能力挽狂澜,她能够对翠湖隐瞒杨宁的真正身份,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帮助了,若是还要用谎言欺瞒,就是颜紫霜肯不追究,岳秋心也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而颜紫霜若是真的请动了翠湖出世一系的师门长辈,平烟更是无能阻止,纵然是宗主,对于已经离开翠湖的同辈师姐妹,也只有建议之权,没有任意指使的可能,更何况她一个寻常的翠湖弟子呢?不过平烟却知道自己请不动的人,颜紫霜却未必请不动,一来这个师妹最是能言善道,二来她手中还有宗主赋予的权力,自己唯一能够盼望的也就是恩师不会介入此事,一旦恩师真的有意出手,那么自己纵然在当面,也是万万不能阻止的。 心中千回百转,终究化作一声嗟叹,平烟漠然道:“我这里有一式剑招,想要向你挑战,下次相见之时,你若能破去此招,便是你赢了一局,不知道你可愿意接受我的挑战?” 虽然有些疑惑平烟为何不肯回答自己的问话,可是对于挑战杨宁是断然不会拒绝的,因为平烟手伤未愈,因此只是以箫代剑轻描淡写地演示了一招剑法,可是看在杨宁眼中却是身躯巨震,那一式剑法如同孤悬天外的绝峰,虽然平烟只是随便使来,可是杨宁却觉得杀气扑面而来,左思右想,竟是没有法子防住那一剑,不由陷入深深的苦思之中。 也不理会怔在那里苦思冥想的杨宁,平烟拿起竹箫就口,吹奏起了箫曲,初时箫音婉转悠扬,便如秋夜寒雨,丝丝缕缕渗透了人心,杨宁渐渐放下心绪,凝神听着洞箫之声,平烟见状微微一笑,箫音一变,却是多了几分剑气杀机,抑扬顿挫之间,便如招式变换,杨宁虽然不通音律,可是跟在双绝身边也是常常听两女弄箫抚琴,却是能够品味到音律起伏的妙处,再看到平烟挑衅的眼神,竟是理会到了她以箫音挑战的心意。不由心中豪气顿生,伸手一扯,竟是已经用上了全力,那精钢铸成的镣铐居然如同纸糊泥塑一般,被他扯得粉碎,微微一笑,杨宁已经直身而起,便在露台之上挥袖起舞,虽然手中没有兵刃,可是如同利刃一般的劲气随着他的动作四处飞扬,只不过除了绞碎了露台四周的一些秋叶枯枝之外,倒是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害。 平烟的箫音却是越来越缥缈难测,竟是在杨宁招式转折的空间缭绕进退,几乎是杨宁的招式稍有空隙,那箫音就趁势而入,箫声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幽怨低回,倒像是别开生面的争斗,而非是弄箫起舞的雅事。 正在箫音越发急切,宛如急雨切切之时,平烟和杨宁却同时微微皱眉,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铮鸣,一抹掣电惊虹向杨宁激射而去。 杨宁的身形略一折转,已经将那柄长刀接到手中,目光在站在门口的段越身上一扫而过,他方才正觉手中空空,不能如同青萍一般舞剑为乐,此刻手中多了一柄钢刀,却也差强人意,便无心多想,手腕一震,刀光如雪,瞬间笼罩了整个露台。这时候平烟已经避到露台一角,微阖双目凝神弄箫,箫声便如一线细丝,无论如何摧折,却是毫无断折之意,便在那刀声铮鸣之中若隐若现,无论刀风罡气如何强劲,却也压不过那连绵不绝的箫音。 杨宁心念一动,手下的刀势却是缓慢了下来,刀光缓缓流动,宛如流水绕孤村,竟是说不尽的悠闲自得。平烟的箫音不由也变得呜咽低沉下来,便如寒泉冰凝,步步艰难,杨宁眼中闪过一缕寒芒,刀势突变,便如铁骑突出,箫音被刀声搅得支离破碎,仿佛是铁蹄踏碎了寒冰一般模样。平烟一怔,虽然是输了一招,却是没有心情再争斗下去,目光在段越身上一扫而过,心知这青年将领突然来到,更是不尊礼法直接上楼,想必已经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心中轻叹,放下竹箫,轻轻抚mo着光洁的箫身,却是漠然不语,只用一双冰冷的眸子向段越望去。杨宁也收刀住手,虽然侥幸占了些许便宜,不过他仍是意犹未尽,所以他看向段越的更加冰寒。 段越微微苦笑,一揖道:“幽冀使者已经到了郡守府,王爷吩咐,请子静公子过去。” 平烟神色一变,冷冷道:“幽冀使者不是还在临湘么?怎会现在就到了?” 段越答道:“这次奉命前来拜谒王爷的使者乃是燕山卫统领西门凛,随行的还有副统领凌冲,路上遇到了春水堂偷袭,损失颇重,故而西门统领为了以防万一,先来岳阳求援,西门统领身手卓绝,所以没有消息传来,此刻就是西门统领想先见见子静公子,还请平仙子见谅。” 平烟向杨宁望去,只见他神色凝重,眼中更是暴射出寒芒异彩,却是没有畏惧不愿之色,轻轻一叹,道:“子静,你去吧,你若是能够安然无恙,三年之内,我必定前去寻你比武,到时候你若是没有寸进,可别怪我出手无情。” 杨宁只觉得心中激动难抑,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幽冀来人,可是这一次却是不同,虽然仍觉前途茫茫,可是他心中却有着更深的渴望,抱拳一揖,他对平烟深深施礼道:“多谢平姑娘替我送行,今次是我对不住你,以怨报德,用了无赖的法子和你同归于尽,姑娘并不怨恨在下,临行又蒙姑娘传剑,将来若有争执,在下必定相让姑娘一次。” 平烟闻言不由好笑,但是目光落到杨宁面上,只见他神色稚气中带着无比的郑重,就知道这样的承诺已经是令他极为为难的了,便也起身还礼,却没有任何言语。 杨宁微微一笑,转身将长刀还给段越,径自走了出去,望着杨宁孤傲寂寞的背影,平烟心中生出一缕悲意,却又转瞬逝去,玉容变得沉静冰冷,再无一丝情绪流露在外。 第三章 暗波汹涌 吴衡放下罗承玉亲笔书信,目光在西门凛面上停了片刻,却见这个男子面色始终沉静冰寒,纵然在自己炯炯目光下仍然没有半分动摇,心中不由轻叹,若论人才,燕赵之地却是胜过南疆偏僻之地,就是中原之地也未必及得。 吴衡心中虽然思如潮涌,面上却是分外平和,笑道:“本王已经遣人去提那刺客,一个小小的刺客竟然劳动西门统领亲来岳阳,想必世子殿下对那人重视非常,幸好本王擒住了他,若是他鸿飞冥冥,只怕本王也没有机缘见到西门统领这等人物了。” 西门凛起身一揖道:“王爷言重了,在下不过是个护卫统领,既无文武官职在身,也无什么可以见人的功绩,能够拜见王爷,才是西门凛的荣幸,这次在下前来,提取刺客确实是一项重任,另一件事情却是更为重要,不知道王爷可知晓锦绣郡主将在十一月中旬设宴选婿,此事关系重大,殿下遣在下前来也是想问问王爷的意见。” 吴衡略略一怔,却也觉得合情合理,在他看来,为了一个刺客,即使是武道宗传人,堂堂的燕山卫统领亲自前来,也是有些太过了,心中正在犹疑,听到西门凛说还有要事,这才宽下心来。但是想到西门凛提起的事情,却是沉吟起来,良久才道:“西门统领亲自前来,可见世子殿下对此事重视非常,本王并无适龄子侄,这次汉王爱女锦绣郡主的选婿盛典,我南宁只能旁观了,这却也是无奈之举,只可惜世子殿下不便西行,否则必定独占鳌头,独占花魁,锦绣郡主据说乃是品貌双全的好女子,若是世子殿下遣媒成都,说不定倒有几分希望。”说到最后,言语中已经有了几分笑谑,但是神色却是越发凝重,显然他的心情并没有那么轻松。 西门凛摇头叹道:“世子殿下的婚事早已定下,是当年郡主的钧命,未来的世子妃便是幽冀左将军方桓的爱女方雁方小姐,待到殿下即位之后,也是殿下守制期满之时,便会大婚,虽然锦绣郡主也是德容双馨的好女子,却是汉王正妃所出,备受汉王宠爱,别说万万不会允许这桩婚事,就是汉王和锦绣郡主有意,世子殿下也没有委屈方小姐的道理,只怕若是世子当真去求亲,纵然不会激怒汉王殿下,方将军也会勃然大怒。我家殿下的意思,只要锦绣郡主选中的夫婿不是杨、唐两家的人选,那就无妨了,只可惜这两家前去求亲的人选都是出类拔萃的佳子弟,我家殿下为此十分忧心。不过汉王属地和幽冀并不接壤,倒是王爷和益州属地毗邻,又有诸般旧恨,一旦益州被杨唐两家唆使,那么南疆即将刀兵再起,王爷想要向潇湘发展的努力只怕就前功尽弃了,所以这件事情,对南宁的影响,只怕更胜过对幽冀的影响呢。” 看着西门凛似笑非笑的面容,吴衡心中一阵烦恼,益州形势的变化对于强势的皇室自然影响不大,而幽冀和江宁距离成都也颇远,果然是对于南宁影响最大,可是偏偏自己却无能为力,明明知道锦绣郡主的婚事可能会改变益州的对外战略,可是南宁却没有合适的人选去提亲,为了此事,吴衡早已盘算许久。虽然早有明悟,但是被西门凛说穿之后,吴衡也不免心中恼怒。 看到吴衡面色阴沉,西门凛也是见好就收,含笑道:“其实王爷也是太光明磊落了,我们两家只不过不希望益州不会发生改变天下局势的变化,既然我们两家都没有合适的人选前去提亲,何妨遣使前去道贺,只要能够扰乱杨唐两家的求婚,不论锦绣郡主选了何人为婿,又和我们有什么相关呢?” 吴衡叹道:“只怕不容易,皇室派去成都的请婚使是豫王杨均,豫王乃是当今天子的皇弟,不论相貌英俊,文治武功都是杨氏中的佼佼者,如今已经是手握实权的朝廷重臣,更难得是为人至孝,天下皆闻,又兼尚未婚配,当世能够和他相提并论的本就不多,就是唐氏的请婚使唐仲海,虽然有些少年意气,可是也算得上少见的青年英杰。更何况这两家必然都会派出高手护卫请婚使,纵然我们想要捣乱,只怕也很难得手,就是想要扰乱锦绣郡主招亲的盛事,只怕也很难得手,毕竟杨、唐、李这三家都不是容易对付的。却不知世子殿下准备派谁前去道贺呢?” 西门凛微微一笑,道:“锦绣郡主选婿,自然是难得的美事,幽冀自然要派重臣前去祝贺,这次的道贺使者乃是我家世子的先生,凤台阁主吴澄,与王爷份属同宗,奉了世子之命前去成都贺喜,不知道王爷准备派何人为使,到时候也好互相照应。” 吴衡眼中光芒一闪,暗自沉吟不语,凤台阁原本只是信都郡主府所设的寻常职司,掌管府中文书往来,如今却已经是罗承玉控制之下的信都权力中心。凤台阁下辖四司,青龙司主文书往来,白虎司主内部靖安,朱雀司主探察敌情,玄武司主护卫刺杀,这都是已经被天下诸侯察知的秘密,可是凤台阁主却始终隐在暗处,不为人知。今次罗承玉居然派了此人前去成都贺喜,不仅是预示着凤台阁即将浮出水面,也宣示着罗承玉即将完全掌握幽冀大权,这其中自然涉及幽冀的内部纷争,而且明显罗承玉越发占了上风,否则派去成都的使者就会是燕王许彦的亲信了。 不过在吴衡来说,这倒是个诱惑,若是趁机了解一下这位凤台阁主,自是最好不过,这位凤台阁主乃是可以影响幽冀策略的重臣,又是罗承玉的先生,想必可以看出一些罗承玉行事作风的端倪。既然如此,他派去的使者就不能是敷衍了事的寻常人选了。想了片刻,下了狠心,吴衡正色道:“既然世子殿下都派了自己的先生前去道贺,本王和益州毗邻,更不能担上轻视汉王的恶名,巴陵郡守宁素道乃是本王心腹,这次本王会派宁郡守前去成都道贺,你我两家可要戮力同心啊!” 最后一句话尤其意味深长,西门凛闻言微微一笑,他自然知道吴衡心意,不过这次锦绣郡主招婿之事事关紧要,除了吴先生可以随机应变,代世子殿下作主之外,就是自己也不能够胜任这个重要的任务,更何况自己若是去了益州,只怕一出了什么事情,别人的目光都会立刻击中在自己身上。比较而言,吴衡虽有些私心却也无妨,若是他派了宁素道出使成都,宁素道这样的人物必定不会碌碌无为,两家联手尽情施为,至少也能搅乱锦绣郡主选婿的盛事。 事情已经商量妥当,西门凛又起身下拜道:“这次在下虽然是奉命前来和王爷商量成都之事,但是提取行刺殿下的刺客也是至关紧要的,殿下在途中也是频频传信,令在下定要将人一并带回,也好追查刺杀殿下的主谋,蒙王爷应允此事,在下代殿下深深拜谢。” 吴衡连忙扶起西门凛,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承玉在本王属地遇刺,本王纵然问心无愧,也是蒙上了不小嫌疑,这次苍天见佑,本王得以将那刺客生擒,这些日子,本王并未拷问过此人,只待世子亲自审问,想必这会儿人很快就要到了。”口中虽然这样说着,吴衡却是心中冷笑,原本他还以为燕王世子果然是对子静重视无比,竟是特意派了燕山卫统领前来提人,想不到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想必提取此刻不过是个遮掩门面的借口罢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将子静留在岳阳,慢慢用水磨功夫驯服,但是虽然有些后悔,毕竟已经来不及了,吴衡也只能心中嗟叹而已。 西门凛虽然看不透吴衡心事,可是只看到吴衡略带嘲讽的神色,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只不过吴衡却是猜错了,西门凛因为得知刺客可能是武道宗传人,不免有些心急火燎,因此急急南来,虽然趁机安排了凌冲之事,却不过是习惯上不喜欢浪费时机罢了,而成都之事却是在路上接到了吴先生的书信,这才顺便办理了。在吴衡看来,成都之事是里,子静之事是表,而在西门凛心目中,却是成都之事是表,子静之事是里,只不过他也不会介意吴衡的误解,毕竟那对于他和罗承玉来说更为有利。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正在话里藏锋,钩心斗角之时,耳中同时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两人都是不禁停住了话语,目光落到了石径尽处。西门凛左手垂落,衣袖掩饰之下,已经是紧握成拳,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声色,反而越发添了几分从容。 杨宁站在橘园门口,怔怔望着前方,一条石径蜿蜒在满园橘树从中,一阵秋风吹过,枯黄的橘叶随风飘落,或者落在树根旁边,终将化作泥土,或者落在石径之上,将一条青石小径全部掩在层层秋叶之下。杨宁知道石径尽处就是幽冀来人,纵然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心旌动摇。 段越目光在杨宁身上一扫而过,心里盘算着是否还要弄副镣铐给他戴上,否则恐怕让西门凛误会滇王对刺杀燕王世子的刺客过分宽宏,可是这样的心念一动,却见杨宁已经举步向院内走去。段越正要招呼他暂住,正好一阵萧瑟秋风吹过,卷起无数的秋叶,打在杨宁身上,可是杨宁却仿若未觉,只是缓缓而行,秋风卷着秋叶,秋日的阳光映射在他清秀的面容上,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段越一个字也喊不出来,甚至忘记了跟上去押送。 杨宁走到石径尽头,他的性子本就是越到紧要关头越是冷静,驻足立在树后,明明知道转过去便可见到幽冀使者,心中虽然宁静如水,可是他的步子却始终迈不出去,那一步之隔对他来说终究如同天堑之隔,而在橘林之后,杨宁能够感觉到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虽然极力抑制,但是仍然不能改变那跃跃欲试的暴烈和刺骨的阴寒,杨宁眼中不由闪过一缕寒芒,思索片刻,终于迈步走出了石径。 西门凛的目光在杨宁脚步停在林后的时候便越发紧缩,只从那若实若虚的脚步声里面他便可听出很多东西。例如那少年刺客的武功与自己已经在伯仲之间,或者尚不如自己火候深厚,但是若是当真动手,自己或者可以击败他,却不可能擒杀他。而原本得到的消息是说那少年身受重伤,但是在西门凛听来,或者那少年曾经受伤极重,但是外伤不知如何,但是内伤必然已经痊愈十之八九。根据他得到的情报,以这少年身受的重伤,这短短时日,不应痊愈得这么快,唯一的解释便是滇王吴衡亲自出手,否则只怕现在这少年多半还只能勉强行动呢。想到此处,西门凛心中生出淡淡的戒备,不由想起临行前卫白那一番诛心的话语。只是此刻自然容不得他细想,心念一恍惚之间,便觉眼前一亮,已经看到一个清秀少年从橘林后面转了出来。 杨宁原本应邀去见平烟,在平烟面前他总是存着争胜之心,纵然是形容,也不愿过分狼狈,更何况吴衡令人替他准备的衣物都是上好的质地,所以今日却是穿着一件雪缎长袍,领口和袖边用金线绣着四合如意云纹,衣摆上面更是绣着一丛褐色斑竹,更是银冠束发,全不似以往只是用头巾布带系住乌发而已。原本就是人凭衣裳马凭鞍,杨宁虽然相貌只是中等,但是今日换上华贵衣衫,再加上他毕竟是当了多年的皇子,又是武道宗的嫡传,所以虽然并未刻意而为,那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度已经脱体而出,再加上他本身孤傲冰寒的气质,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纵然是吴衡,心中也感觉他今日气度颇不寻常,更何况初见杨宁的西门凛呢?只不过吴衡心中并无什么特殊的想法,在他看来,杨宁既然是武道宗弟子,又是故友西门烈爱徒,有这般风采才是理所当然,可是看在西门凛眼中,却是又添了几分疑窦。当然这两人却是谁都没有理会杨宁为什么没有戴着镣铐,这一点却都被他们忽略了,事实上这样的杨宁,若是身带重镣,才会令人觉得古怪不协调呢。 杨宁没有察觉吴衡和西门凛的目光有什么异常,在他看来,别人如何看待他本就没有什么要紧,所以只是上前深深对着吴衡一揖,淡淡道:“许子静拜见王爷。” 吴衡微微一叹,强笑道:“子静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吧,来见过燕山卫统领西门凛西门大人,西门大人,子静乃是武道宗传人,正是名门子弟,性子是傲了些,你可不要过分为难他呀。”说罢站起身来,却是不想再打扰西门凛,毕竟这件事情他还是想避嫌的。 杨宁漠然,低头不语,西门凛却是起身相送吴衡,直到两人看到吴衡的背影消失在橘林之后,杨宁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向西门凛望去,他早已知道师尊有一位亲弟,既是自己的师叔,又是娘亲的心腹重臣,所以心中自然有些亲近之意,可是两人四目相对,杨宁一双原本炽烈的眸子瞬间冰冷下来,纵然西门凛早已练就声色不动的本事,可是眼底的冰寒和杀意,却是瞬间刺入了杨宁的心底。 杨宁与人相处原本就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虽然西门凛极力掩饰,但是却瞒不过他的眼睛。仿佛一头冷水从头浇下,杨宁只觉得心中的一点期望火焰被寒冰冷雪彻底淹没,按照他的想法,西门凛既然是武道宗弟子,自己的师叔,在得知自己是武道宗弟子之后,理应想到自己的身份才是,在他想来,无论如何西门凛应该欢喜才是,纵然不甚高兴,也应该有些和缓之色。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西门凛不禁没有一丝喜色,竟是生出杀意。杨宁只觉心中剧痛,仰起头来,眼角已经隐隐有了水气,原来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那自己心中向往的幽冀之土,竟是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不过杨宁的失态并未太久,几乎是瞬息之间,真气略一运转,已经将溢出的泪水蒸去,坚心忍性的心法再度起了作用,杨宁垂首深深一揖,道:“见过西门大人。”这般礼数郑重却是因为西门凛毕竟是他的师叔,可是杨宁心中却已经如同千年寒冰,再没有一丝软弱的情感,身上更是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意。 西门凛目光如电,再加上一直留心杨宁的神情变化,自然将这样的改变全部看在眼里,可是他却顾不得嗟叹,这一刻他已经想明白,不论长安那个九殿下相貌和郡主又多相似,但是真正的九殿下只可能是眼前这个少年,那一刻的真情流露绝难虚假,更何况这少年绝非是会演戏的人。凭着武功渊源和方才的蛛丝马迹,再加上那种从骨子里面透出的桀骜孤绝,西门凛自觉今生除了火凤郡主,再未见到一人有这样的气势,纵然他心目中的主上,燕王世子罗承玉,也是少了几分锋芒锐气。 按理说见到这样的杨宁,火凤郡主的亲子,又是武道宗嫡传弟子,西门凛心中应该欢喜才对,可是不知怎么,却从心底生出无穷的杀机来,即使以他的修为,也难以抑制,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容易被杨宁看出端倪来。 若是杨宁不过是个寻常少年,西门凛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纵然杨宁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西门凛也不会在意,毕竟他相信罗承玉自然有法子驾驭劣马,不论杨宁如何才华,只有他有野心,有所求,那么西门凛就可以确保将杨宁当成棋子使用。可是只是匆匆一面,西门凛便看出眼前的这个少年心中并无任何贪念,却是有着难以约束的桀骜和野性,无欲则刚,若是杨宁到了幽冀,必然会无法约束,若是这少年存心和世子作对,那么幽冀即将大乱,世子殿下苦心维系的幽冀局面即将被破坏。西门凛不会相信,这个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漠视的少年会真的将夺走郡主爱宠的世子殿下当作兄弟朋友,西门凛也不会相信,原本已经和世子殿下形同陌路的燕王会改而支持义孙,而非是血肉相连的亲生外孙。只要想到幽冀可能会发生的变故,西门凛就生出杀机,若是杀了这个真正的九殿下,那么就可以保住幽冀安宁。 可是杀机甫生,西门凛却又犹豫下来,一旦杀了真正的杨宁,那么刀王杨远身边的那个冒牌货就成了真正的九殿下,想必皇室既然苦心弄了个假货,必定费尽心思,很难揭穿,到时候麻烦未必能够少多少。更何况令他忧虑的是,世子殿下似乎对这个自称许子静的少年分外器重,在知道子静可能便是自己的义弟后,却是越发紧张,但是在西门凛看来,绝非是想要斩尽杀绝的意思,纵然不忌惮皇室的阴谋,西门凛也不想过分违逆罗承玉的心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现在动手,西门凛也没有十分把握可以杀了杨宁。 心思千回百转,西门凛已经是有了主意,淡淡一笑,上前伸手扶住杨宁手臂,笑道:“果然是好人才,就是太傲性了,怪不得我的属下都说你野性难驯,你行刺我家世子那场厮杀,可是触目惊心。虽然世子殿下没有怨恨你,可是我那些属下的护卫都是切齿痛恨。这次殿下令我将你带回信都去,临行嘱咐再三,让本座好好照应你,可是那些小子却是撺掇着杀了你,生怕你哪天再动了杀心,若是给你伤了世子殿下性命,我们就是全部自尽谢罪,九泉下也无言面对郡主。不过现成自是不成了,你竟然也是武道宗弟子,武道宗虽然人才凋零,可是却也有直系旁系数脉流传,本座虽然也是门中弟子,只可惜未得真传,不过在下兄长却是真正的嫡系传人,不知道你的师尊是哪一位,说不定本座还认得呢?只可惜家兄未有传人,要不然像你这样的人才,本座早就招揽到燕山卫替殿下效力了。” 西门凛这番话虽然半真半假,却是说得情真意切,便是杨宁一时也听不出真假来,更何况杨宁心中本就有不愿承认的期望,便是西门凛露出些破绽杨宁也未必能够察觉出来。一时之间,杨宁心绪潮涌,莫非师尊真的没有向师叔说过自己的事情,想到娘亲不愿自己返回幽冀的意愿,再想到师尊的淡漠性情,眼前的师叔又是幽冀重臣,竟是有些半信半疑,虽然有些心寒娘亲的绝情,可是却又生出一丝希望来,或者幽冀仍然值得前去一探吧? 第四章 舟行水上 江水之上,船舸往来如梭,其中有一艘楼船正顺流而下,风帆尽张,顺风顺水,一艘诺大的楼船却是疾驰如奔马,颇有一日千里之势,船头悬的是幽冀燕王的旗帜,可是在船尾临风飘舞的却是一面烈焰旗,黑色的旗帜上,一片火焰如火如荼地燃烧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化为灰烬一般。来往的船只看到这面旗帜,都是纷纷避让。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面烈焰旗乃是火凤郡主昔年在军中的旗帜,而如今唯一能够使用这面旗帜的自然只有燕王世子罗承玉,而罗承玉手掌幽冀大权,乃是天下三大诸侯之首,信都的属下往来天下从无人敢侵扰,这些年来,敢于冒犯烈焰旗的胆大妄为之徒,都已经被信都凤台阁杀得干干净净,更何况天下百姓对于昔年镇守幽冀拒胡戎于边关的火凤郡主自是衷心敬佩,对着这烈焰旗,就是天下有数的豪杰,也会低头避让。 其实当初拟定的旗帜图案本是浴火凤凰,又称飞凤旗,每当火凤郡主亲率亲兵,杀入敌阵的时候,那飘扬在战场上的飞凤旗便是三军魂胆所系。可是后来,火凤郡主嫌绣制一面飞凤旗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多,索性只令绘染上火焰即可,除了中军大纛的那面主旗,被众将劝阻,没有除去之外,军中便只见烈焰旗,罕见飞凤旗了。不过后来火凤郡主也令人制了一些飞凤旗,赏赐给作战勇敢的将领或者军士,军中皆以能够使用飞凤旗为荣。 在罗承玉主掌信都郡主府军政大权之后,便对麾下众将自承不可僭越郡主仪仗,所以除了郡主府之外,只使用烈焰旗,幽冀除了原本郡主亲赐的飞凤旗之外,基本上再也看不到浴火凤凰飞舞的场面了。 这艘明目张胆在江水之上行驶的楼船共有三层舱房,最上面的一层只有两间最为宽敞豪华的舱房,除非燕王直系亲眷乘坐此舟,可以使用之外,其余时候基本上都被闲置,便是这次也不例外,西门凛虽然是幽冀重臣,却只在第二层的舱房里面选了一间最大的住下,只不过西门凛却以监押的名义将杨宁也安排在了这间房内。 这艘楼船虽然外表华丽,但是内部的格局装饰却是幽冀风格,粗犷豪放,坚固耐用,西门凛所选的这间舱房也是如此,宽阔的房间内对着门口是一张宽大的木榻,床头放着一个红木衣箱,合上箱盖便可当作几案使用,临窗摆着一张黄杨方桌,两张椅子,除此之外,在桌子对面,又塞进了一张软榻,却是西门凛命令临时搬进来的。一路水程,西门凛便睡在软榻之上,好监视杨宁的动静。只不过虽然是这样说,在众人看来,倒觉得西门凛像极了不放心子侄的长辈,除了呵寒问暖之外,却是看不出监押犯人的模样。 此时,西门凛正在临窗揽卷,闲坐品茗,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杨宁却是坐在另一边,此刻他的身份是被押解的刺客,所以身上只穿着青色便装,手足之上更锁着一套精巧的金色镣铐,一条细细的金链将手足镣铐之间连接起来,但是杨宁偶然移动手足的时候,却没有丝毫声响,可见打造得极为精巧。这金色镣铐看上去单薄易折,实际上却是名匠精心打造的锁镣,一旦被它缚住,纵然是绝顶高手也不可能在一时半刻之内拗断,再有西门凛这样的高手监押,被镣铐束缚了行动的杨宁绝对不可能逃出去。 只不过在众人眼里,杨宁似乎没有逃走的意思,便是此刻,他也不过是坐在榻上,着迷地看着手里的一本书卷,他看得十分认真,半天才会翻动一页,时而看得眉飞色舞,时而看得紧皱眉头,有的时候更是怔忡发呆,此时的杨宁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寻常少年,全没有以往的孤傲面貌。 西门凛看着好笑,笑道:“子静,也不必这么认真,这本山海经虽然是当世奇书,但是内容多半是荒诞神秘,并没有多少凭据,不过是看着好玩罢了,你文字功底太浅,若是看不懂就慢慢看,或者让本座给你讲解,别一个人在那里冥思苦想,为了一本闲书,弄得殚精竭虑,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杨宁脸上一红,他虽然识得许多字,甚至书法也颇得火凤郡主和隐帝神髓,但是这些字连在一起,若是武功心法也还罢了,若是文章经史,他就多半看得糊里糊涂,不明白其中含义,这原本是所知太浅的缘故,所以虽然这本《山海经》令他看得入迷,却是似懂非懂,囫囵吞枣一般,不过他记忆力极好,竟是生生背了下来,想着将来慢慢去想,却没有想过问西门凛,毕竟他从来没有向人求教的经验。但是西门凛的神色虽然依旧冰冷严肃,但是眼中却带着轻松的笑意,看向自己的目光更是越发温和,杨宁心中一暖,走到西门凛身边,指着书上的文字问道:“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注1)这是什么意思,竟还有人去追日头么?” 西门凛笑道:“这是上古神人夸父的故事,夸父是水神共工的后裔,共工曾经为了和黄帝后裔颛顼争夺天下,失败之后一怒撞倒不周山,令得天下洪水滔滔,生灵涂炭。夸父既然是共工的后裔,自然也有着相同的傲性,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看太阳不顺眼,定要追上去,结果在禺谷这个地方追上了烈日,禺谷乃是日没之处,又称做虞渊。可惜只可惜他太疲劳了,离太阳又太近了,结果口干舌燥,很想喝水,将河水和渭水都喝干了,依旧不能止渴,便去北方寻找大泽,却是没有找到便渴死了。”说到此处,西门凛的目光多了几分幽深,肃容道:“虽然夸父壮志未酬,却是留下手杖,化作桃林,以励后人,便是死了也不会白死。有些人就是如此,纵然她不幸身故,但是她的遗志却仍然可以激励后人,终焉不忘。” 杨宁目中神光闪烁,他虽然没有什么心机,可是却也听出西门凛话中有话,但是他却是不明白其中真意,只是以他的性子,却也不会出言询问。 西门凛似乎没有察觉杨宁心中的迷惑,反而站起身来,绕过方桌,手拄舷窗目框,望向滔滔江水,朗声吟道:“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志。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後。(注2)”略一回首,见杨宁仍自迷茫,西门凛便又逐字逐句给他讲解,杨宁听得似懂非懂,但是眼睛却是渐渐模糊起来,他努力睁着眼睛,不愿让泪水溢出。十七年的岁月,能够领略到的只有寒霜,便是冬日斜阳的一丝余温都能够令他欢喜无尽,更何况西门凛这样谆谆教导,不知不觉间,杨宁心中最后的戒备渐渐松懈下来,看向西门凛的目光也是多了几分信任。 西门凛话中虽然有些深意,却并非是针对杨宁的,同行数日,他早已知道杨宁是不会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的,非是杨宁愚笨,而是他眼界不宽,所知不多的缘故。数日相处,他已经知道杨宁的性情,心中添了几分喜爱,这样桀骜而纯真的性情,对于武道宗来说,自然是绝佳的子弟,可是若是想和罗承玉争夺权力却是相差甚远。可是虽然如此,西门凛心中的忧虑却是越来越深,若是杨宁真的只是想夺权,那么所作所为便有一定之规,不论是光明正大,还是阴谋暗算,只要杨宁做的出来,他便有应对的法子,可是杨宁却偏偏没有夺权之心,再加上那酷似其母,若遇艰难,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苟且偷生的心性和傲气,以及浑金璞玉的资质和与生俱来的血缘优势,杨宁在西门凛眼中便如洪水猛兽一般。 心意越来越坚决,西门凛已经下定了杀死杨宁的决心,但是这个决定虽然是因为西门凛的忠心已经倾向于罗承玉,却并非说明他已经忘记了火凤郡主的威严和恩义,在他说及夸父之时,西门凛想到的便是火凤郡主。当年火凤郡主忍辱嫁入皇室,便是立下了玉石俱焚的决心,那高傲不可侵犯的女子,情愿受和亲的屈辱,便是因为火凤郡主心目中的仇人并非杨威,甚至也不是岳秋心,她心中的仇人乃是整个天下,唯有倾覆杨氏皇朝,荡涤整个天下,才能消减她心中怒火。当然在这其中,火凤郡主也真心希望幽冀能够入主洛阳,但是西门凛心中清楚,若是局势不许可,那么火凤郡主是宁愿粉身碎骨,拖了天下人陪葬,也不会放弃复仇的计划的。 虽然倾慕着,尊重着这样的郡主,但是并不代表西门凛可以接收另外一个人有这样的心思,尤其是一个心地如同白纸一般,却有着狠毒心肠和手段的少年高手,他相信,若是郡主当真死了,那么她在天有灵,也会希望自己的遗志有人承继,而非是被亲生骨肉破坏殆尽。 不论是公心还是私心,西门凛在橘园之内已经决定了定要在途中杀死杨宁。只不过杨宁的身份特殊,虽然西门凛已经决定隐藏这个秘密,可是却不能保证不会为人所知,所以他即使要杀杨宁,也要杀的光明正大,杀的无声无息,不会令人发觉其中蹊跷,便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才会暂时摒去杀意,专心致志的亲近杨宁,为了得到杀死杨宁的机会,他已经设下重重陷阱。 西门凛再度望了一眼再度将精力投注到那本《山海经》上面的杨宁,看着他赤子笑容,心中顿时绞痛无比,可是纵然如此,他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尽力地博取杨宁的好感,这完全不用虚情假意,虽然只是短短时日,可是在他心目中,早已将杨宁当成了真正的子侄,只不过无论他如何喜爱这个少年,他也已经下定决心必要在渡过黄河之前杀掉杨宁,他意志的坚定,并不逊色于那追日的夸父。 虽然西门凛心中杀机始终没有散去,可是凭着他并非刻意装作的热诚关切,再加上杨宁骤得亲人关顾的失措,那原本有着野兽一般直觉的少年,竟是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向深渊走去。 不知不觉间,专心读书的杨宁和心中波澜跌宕的西门凛都没有再言语,两人都沉浸在舱内静谧而安宁的气氛当中,时间缓缓流逝,舱中只听见杨宁轻轻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响。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舱外传来欢呼之声,纵然在滔滔水声之中,也听得清清楚楚。 西门凛神色一动,向下望去,只见凌冲站在船头,身边簇拥着两个演武堂的少年子弟,这两个少年原本是西门凛派去照顾凌冲的随从,其中一个正趴在船头探头向外望去,不时地发出惊讶的欢笑,另一个却正提着一条肥美的鲤鱼啧啧称赞,依依不舍地放入身后的鱼篓当中。而凌冲单手执着长长的钓竿,透明而柔韧的丝线向下直直垂去,虽然楼船正在顺流急驰,而且江面上风势颇骤,但是那鱼线却丝毫没有飘动之意,可见凌冲必然是用了内力控制鱼线,才不会让那些鱼虾受惊逃开。 西门凛见状微微一笑,倒也佩服凌冲这门功夫,他正看得有趣的时候,杨宁已经站到他身边来,也好奇地向下望去,恰好这时凌冲手臂一甩,收起鱼线,鱼钩上面竟然又是一条赤鳞金尾的大鲤鱼,远远看去,那正在挣扎的鲤鱼活泼非常,鱼尾在阳光下竟是金光闪烁。杨宁不由一声惊呼,声音虽然轻微,但是凌冲却有意无意地微微抬头,看到西门凛和杨宁并肩站在舷窗的情景,凌冲会心地淡淡一笑,便低下头去,出言指点那个少年随从如何在尽量不伤害鲤鱼的情况下解下鱼钩,而另一个少年则是拿出新的鱼饵,接过同伴递过的鱼钩装上。而凌冲却是拿起放在一边淡黄色的酒葫芦,仰面朝天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只是喝完之后却是忍不住嘟囔了几句,眼中还流露出遗憾的神色。杨宁凝神听去,但是风势极大,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眼,似乎是凌冲在抱怨什么“丢了葫芦”的事情,而那两个少年却是朗声大笑起来。 听着下面的笑语欢声,杨宁怔怔望着那三人,一双澄透明晰的幽深黑眸流露出欣羡的神采,西门凛心中一动,笑道:“这江水里面的鲤鱼虽然不错,可惜比起黄河鲤鱼来说却是差得远了,不过尝尝鲜也不错,子静可想试试身手,若是能够多钓几条上来,今晚也好加餐。” 杨宁听得兴起,却是赧然道:“我可不会钓鱼。” 西门凛笑道:“那倒不要紧,不如我们打个赌吧,就在船头,你我两人都不许用鱼饵,不过是用什么法子,甚至等着鲤鱼自动上钩也好,谁若能全然无损地钓上一条金尾鲤鱼来,便是赢了。我若赢了,就罚你做一日小厮,你若赢了,本座就做主取下你身上的镣铐,不知道你觉得这个条件怎么样?” 杨宁认真地想了一想,虽然若是输了不免丢些面子,但是这人既然是自己的师叔,就是给他做一日小厮,却也不会太难堪,反而若是能够趁机解下,倒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他早已暗中试过,纵然是用足了力道,也没有法子扯断那细细的金链和手足上面的镣铐,虽然他并没有逃走之意,可是却绝对不喜欢自由被限。而且听西门凛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比钓鱼,而是比试内功手法,在这方面,杨宁一向自信不弱于人。 见杨宁跃跃欲试,西门凛心中不免觉得好笑,转身走出房去,杨宁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心中痒痒,跟着西门凛走了出去。初时脚步还是十分矜持,倒是到了快要走出舱门的时候,却已经变得十分轻快。西门凛听得清清楚楚,唇边已经露出一丝微笑。 他这般做法并非是为了想要试探杨宁的武功,一来是看出杨宁几乎从没有过嬉戏玩乐的经验,有意带他松懈一下,另外一个目的却是存心要去掉杨宁身上镣铐。在西门凛看来,这些有形的镣铐除了昭示杀机和戒备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纵然是再坚固的镣铐,也不可能束缚住人心,只不过若是一开始就不用镣铐,杨宁就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若是先显露出公事公办的模样,再用些手段心计,去除杨宁身上的镣铐,才更容易博取杨宁的感激和信任。 两人走到船头,凌冲见到西门凛面色就是一变,勉强施了一礼便告辞了,那两个跟在凌冲身边负责照料他的伤势,但是同时也肩负着监视之责的少年都是兴趣未尽,看到凌冲离去,两人互视一眼,都是满脸的失意,但是被西门凛冷淡的目光一扫之下,都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拿着鱼篓钓竿匆匆施礼退下。拿着钓竿的少年刚刚要离开,身后却传来西门凛冷淡的声音道:“志恒,等一下。” 那叫做志恒的少年身躯一个踉跄,连忙站得笔直,肩背已经变得紧绷绷的,几乎是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或许是心中有些紧张的缘故,声音也变得十分急促,他战战兢兢地道:“请统领大人吩咐。” 西门凛一皱眉,这个少年叫做林志恒,也是幽冀将门之后,不论是武功还是才智都是上上之选,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平常在同伴面前倒是挥洒自如,一到了自己面前就变成这副模样,这次将他带来,也是存了磨练他的意思,只是这少年始终没有什么进步,此刻西门凛倒是觉得自己应该嫉妒凌冲,至少这少年在凌冲面前倒是活泼开朗的模样。心中一声轻叹,西门凛下令道:“将钓竿留下,你再去取一付过来。” 林志恒只觉得脸上的肌肉都变得僵硬了,此刻他万分痛恨为什么自己要拿着钓竿而不是鱼篓,可是却也不敢违背西门凛的命令,只得慌张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匆匆忙忙跑了下去,完全忘记了可以先放下手上的钓竿。西门凛微微摇头,心道,若是再这样下去,不论林志恒的资质如何,都得放弃他了。 过了片刻,林志恒拿了两把钓竿奔了过来,双手捧着递给西门凛,西门凛接过一杆,递给杨宁,自己又取了一杆,笑道:“日头快偏西了,我们也不要浪费时间,便以一拄香时间为限,各自要钓起一条金尾鲤鱼,不许伤损鳞片,志恒,你来计算时间。” 林志恒原本已经想着可以退下,听到西门凛的命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却是高声答道:“属下遵命。”用脉搏和呼吸计算时间,本就是练武之人必会的技巧,他自然也不例外,也不用去取沙漏或者日冕,便默默计算起时间来。 西门凛轻甩鱼杆,长长的鱼线坠入水中,因为已经去除了鱼钩,所以近乎透明的鱼线在水中漂浮不定,似乎西门凛也无意用内力定住鱼线,杨宁轻轻一甩,鱼线却没有甩出去,反而被风吹了回来,若非杨宁及时捉住鱼线,差点被细长坚韧的鱼线缠在身后,杨宁一皱眉,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窃笑,杨宁回头望去,却看见林志恒一脸的庄重,丝毫没有偷笑的破绽。 杨宁憋闷地回过头去,目中寒光一闪,右手轻轻划去,已经斩断了那根鱼线,将鱼线一头缠在手中,信手一挥,鱼线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如同灵蛇一般蜿蜒前进,不过片刻已经没入江水之中,林志恒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发生赞佩的轻呼,杨宁神色不变,但是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欢喜得意之情。 江水滚滚,楼船急驰,浪花之间不时看见鲤鱼跃出水面,映着渐渐西斜的阳光,越发显得肥美,但是想要寻到赤鳞金尾的鲤鱼,却是颇为费力,就是十条八条里面,也很难看到一条金尾鲤鱼,两人的鱼线都在水中漂浮,等待着金尾鲤鱼进入鱼线周围的机会。西门凛的鱼线几乎是毫无力道,在水中漂浮不定,若非是还有西门凛的钓竿系着,只怕就跟水中浮沉的异物一般模样。而杨宁的鱼线却几乎是笔直的垂入水中,纵然水流船动,也没有发生丝毫改变。 虽然方才凌冲钓鱼的时候,鱼线也是几乎没有偏斜,可是看在西门凛眼中,却知道两者之间的明显不同。凌冲不过是用内力抵御外力在鱼线上的影响,只需偶然渡过一道真气即可,对于他们这等级数的人,这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的事情。而杨宁却是始终将真气贯注在鱼线之中,将鱼线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如臂使指,这不仅需要内力始终不停,真气必须圆润平和,控制手法更需要妙到峰巅。这要的要求并不容易达到,西门凛也是武道宗之人,自然知道这门的功夫偏于阳刚,除非是真气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否则绝无可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当然即使如此,若非鱼线的坚韧和纤细,也未必有这样的效果,但是无论如何,管中窥豹,凭此已经可以知道杨宁的真气精纯已经不在自己之下,所差的无非是内力深浅罢了。 西门凛心中虽不平静,但是表面上却是看不出来,不过是手上暗暗加强了内力,不知不觉间,他控制的鱼线已经在水中绕成了一圈圈的模样,只不过这些圈套并不规矩,倒像是鱼线纠缠在了一起。 时间缓缓过去,就在即将到一拄香时间的时候,水波涌动,一群鲤鱼游过船边,其中有四五条金尾鲤鱼,当它们跃出水面的时候,金光闪烁。杨宁和西门凛眼中都是射出光芒,这一刻两人都没有想要输的意愿,便是本已有心放水的西门凛,也早已忘记了原先的决定,武道宗弟子,没有不喜欢争强好胜的。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杨宁和西门凛同时动手,只是两人的方法却是截然不同,杨宁手中的鱼线就如同蛰伏的灵蛇一般瞬间袭出,刺穿了一条肥大的鲤鱼的鱼腮,一缕血丝渗出,瞬息消散在水中,鱼线穿过鱼腮之后并没有停止,几乎是立刻折转方向,缠在了后面的鱼线上,竟是结成了死结,杨宁只需轻轻一提,那尾金尾鲤鱼已经身不由己地被拽离了水面,落入了杨宁手中。西门凛手中的鱼线原本就已经结成了一个个线圈,却是丝毫不露杀气,杨宁动手之前,一尾金尾鲤鱼已经游进了鱼线漂浮的范围之内,只不过那些既没有力道,又没有锋刃的鱼线丝毫没有令它觉得危险,还是摇头摆尾地向前游着,飘飘荡荡的鱼线顺着水势,向那尾鲤鱼身上缠去,直到缠了足够多的丝线之后,西门凛才微微一笑,一缕真气顺着鱼线传去,原本毫无威胁的鱼线仿佛突然变成了紧密的罗网,紧紧将那尾鲤鱼缠绕住,虽然那尾鲤鱼费力扑腾,溅起水花,可还是被西门凛提上了水面,并在同时传过一缕真气,震晕了那条正在挣扎的鲤鱼,虽然略微磨损了一些鳞片,可是已经可以勉强算得上是完好无损了。 西门凛和杨宁几乎是同时得手,杨宁看了看自己这条被戮瞎眼睛的鲤鱼,再看看西门凛手中那条几乎并无损伤的鲤鱼,杨宁的幽黑的眼眸瞬间变得黯淡下去,西门凛却也有些尴尬,毕竟他原本是准备让着杨宁的,想不到却是一时冲动,这岂不是弄巧成拙么? 杨宁叹了一口气,正欲认输,西门凛心中一动,转头看向身躯僵硬站在后面的林志恒,笑道:“志恒,还没有超过时间吧?” 方才林志恒虽然看得发了呆,却是忘记了宣布时间已到,但是他自然知道两人“钓”上鱼的时候还未到时间,正欲答话,却看到西门凛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林志恒吓得心口砰砰直跳,他虽然对西门凛畏惧极深,可是却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西门凛是不许自己说真话,虽然不明白西门凛的用意,却也只能讷讷道:“启禀统领大人,已经超过一拄香时间了,您和子静公子都没有取胜。” 西门凛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这小子果然识趣,为了这个缘故,自己便要多考虑一下,是否还要将他逐出演武堂,转头微笑看向杨宁笑道:“我们都输了,就算是平手吧。” 杨宁面上冰寒如水,一双眸子却是变幻莫测,像他这等级数的高手,怎会对时间发生错觉,虽然他专心在钓鱼上面,可是完全没有忽视时间的流逝,所以他很清楚林志恒说了谎。他虽然单纯,却不过是少些见识罢了,人却并不愚蠢,自然领会到了西门凛有意相让。可是他怎会接受这样的平手,胜便是胜,败便是败,冷冷望向林志恒,他淡淡问道:“果然是已经过了时间么?” 杨宁的声音冷淡漠然,林志恒却觉得仿佛就像是一支利箭刺穿了自己的肺腑,那双冰寒如水的眼眸却似乎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如山的威势扑面而来,林志恒只觉得冷汗淙淙流下,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不知怎么,仿佛意志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一般,脱口而道:“没有。”话一出口,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胆怯地看了西门凛一眼。只见西门凛面色沉凝,一双眸子神色变幻,却是看不出丝毫情绪。 杨宁却是没有理会西门凛的反应,定定地看向林志恒,冷冷道:“你既是学武之人,将来想要做些什么?” 林志恒只觉得自己的反抗意志被那双如同冰火辉映的眸子淹没一般,几乎毫无反抗意识地道:“志恒想要做大将军,将来上阵杀敌,为国血战!”这一句话他说得坚定无比,竟是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丝毫没有平时的怯懦。这原本是他深心中的想法,可是他天性中有几分怯懦,往往说出口来,都会遭人嘲讽,久而久之,竟是连自己也不敢再想了,今日却被杨宁气势一迫,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话一出口,林志恒意志略微清醒,又是愧疚,又是自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囚犯面前这般驯服。 林志恒自然不知道杨宁已经自然而然用上了武道宗秘传的心法“明王怒相”,这是武道宗弟子不战屈敌的绝学,在他的声音和神态中,都暗含震慑精神的秘法,这本是从天音宗的绝技中化用出来的,若是意志薄弱之人,往往会在这种威势下崩溃,不战而溃,翠湖也有类似的心诀,但是形式上却是截然不同,一个像是雷霆闪电,另一个却像是润物春雨。 这种心法西门凛自然也是会的,若非如此,他怎能在弱冠之龄接掌燕山卫,将一干飞扬跋扈,各有所能的护卫管教的战战兢兢,林志恒之所以畏惧西门凛就是因为曾经见过西门凛施展这门心法折服属下,他天性怯懦,所以受其影响一直到现在。不过西门凛虽然发觉了杨宁用了这种心法,却没有阻止,在他来说,如果能够增强对杨宁的了解,他是不会介意牺牲一个林志恒的。不过他越看越是心惊,因为他一向使用这种心法,总是有些刻意的痕迹。可是杨宁施展起来却是不同,西门凛能够感觉出来,杨宁早已经将这种心法融会到心灵之中,只需一动念,便可自然而然地使用出来。西门凛掩住目中的惊色,心中明白,若论资质天赋,这个师侄比自己不啻天渊之别,现在自己尚可压住他,是因为自己多了十多年的修为,只是若论修为的精纯,自己是远远不及他的。 杨宁却是不曾理会西门凛的感受,只是淡淡道:“你既然想要上阵杀敌,怎可以这般怯懦,任人欺凌摆弄,枉你生作幽冀男儿。我虽然不过个草莽中人,也曾独自杀破重重护卫,冲进听涛阁,差点将你们的世子殿下斩于刀下。可是他身边的护卫没有一个退后,玄组的周云、焦平,明明知道胜不过我,可是死也不肯放我进去,还有那个文弱书生,明明是螳臂当车,可是却敢当着我的面侃侃而谈,我杀的人虽然很多,可是却还没有遇见几个软骨头,尤其是幽冀的勇士,个个都是铁骨铮铮,便是做错了事情的人也是如此。你这般软弱,怎配做幽冀的将军,更别提想要统领火凤郡主亲手打造的劲旅了!” 林志恒只觉得五内俱焚,别人看他的目光虽然往往带着鄙夷和惋惜,可是他却总是装作不知,到了后来,甚至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的轻视,总是安慰自己,将来做个小官吏也好,纵然是原本心存厚望的父兄,也已经对他失望,可是今日被这个囚犯ling辱责骂,他还是觉得一股怒气从心底涌起,忍不住握住双拳,抬头瞪视杨宁,他恨恨地道:“你一个阶下之囚,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我能不能做将军,也不是你可以决定的。” 杨宁闻言眼中闪过血红的光芒,若是给罗承玉或者当日听涛阁中其他人看见,必然会发觉杨宁此刻的神情竟是像极了当日几乎发狂的模样,只怕已经严加戒备了,便是西门凛在旁边看见,已经提起真气开始戒备了,船舱门口,更是已经出现了凌冲的影子,他原本就没有走远,此刻见到这般境况也不由现出身形。西门凛和凌冲四目对望,都顾不得还没有解开的心结,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已经是准备联手出击了,毕竟和这样一个少年高手单打独斗,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还有林志恒的安危也要留心呢。西门凛甚至已经在盘算,是否要趁机除去杨宁,能够将忠于燕王的凌冲牵扯进来,倒也是不错的选择,也未必还用动用卫白布下的那一招棋子。 可是这时林志恒却已经被愤怒和屈辱所控制,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一把去拽杨宁的领子,杨宁双手微动,系住手足镣铐的金链轻轻颤动,西门凛和凌冲都是身形微动,便要出手。可是看到林志恒变得血红的眼睛,以及愤怒而绝望的目光,杨宁却是想起了听涛阁那一日,自己在制住罗承玉的时候,在对方明亮鉴人的眼瞳里面,看见的自己,也正是这样的目光。不知怎么,杨宁心中的震怒竟是渐渐平息了,终究是没有出手,西门凛和凌冲两人见状也都是强行抑制住了出手的冲动,只是更加紧张地盯着两人。 杨宁原本不过是瞧不起林志恒的懦弱,在他心里,早已经将幽冀当成了心灵寄托之地,见到幽冀也有这样的胆小鬼不免气愤非常,所以才会怒斥林志恒,他本就是率性而为的人,根本没有任何顾忌,此刻见到林志恒这般激怒,在自己面前竟是没有一丝惧意,反而生出好感来,轻而易举地挣开林志恒的双手,他冷冷道:“懦夫,我问你,今日我和统领大人的打赌,是不是我赢了。” 林志恒闻言神智一清,凝神看向杨宁,只觉得他的神情虽然已经没有那么狰狞可怕,可是身上的光芒却仿佛是出鞘的名剑一般耀眼,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却觉得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剑抵住他的咽喉一般,可是他心中波涛汹涌,怒意不减,竟是仿佛感觉不到死亡的威胁一般,高声断喝道:“自然是你输了!” 西门凛和凌冲虽然觉得颇为欣赏林志恒勃发的勇气,却是担心杨宁发怒出手,各自又是前进了一步,岂料杨宁闻言不怒反笑,继而冷冷道:“在我的面前,就是你们世子殿下和那些天组、玄组的护卫,也没有一个敢这般放肆的,就是你最怕的西门统领,何尝又不是小心谨慎,你既然有这样的胆子说我输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 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林志恒闻言却是愣住了,目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看到已经接近两人身边丈许的西门凛和凌冲,都是神色凛然,便知道杨宁所说不虚,再望向,竟觉得从前莫名的畏惧,竟是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他本是天分极高的人,心中迷障一破,顿时灵思潮涌,冷静非常。 这时,杨宁已经收敛了威势,也不理会眼前众人,径自向舱门走去,他原本就是桀骜不逊,目中无人的性子,就是对西门凛亲厚,也未曾将他看得多重。西门凛和凌冲都在细细思索着眼前的局势,只要杨宁没有出手的意思,他们也不会多事。 反而林志恒心中感激非常,竟是几步向前,拜倒在地,恭谨地道:“志恒多谢公子教诲!”这句话他说来挚诚无比,竟是几乎忘记了眼前这人乃是刺杀世子殿下的凶手,也忘记了这种不妥的举动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 杨宁闻言身形一滞,却是没有回头,径自走进了船舱。 ———————————— 注1:《山海经海外北经》 注2: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九》 第五章 内争愈烈 当杨宁的背影消失在船舱之内的时候,林志恒这才完全清醒过来,看到西门凛沉冷的容颜,他却是没有从前的戒惧,上前施礼道:“属下失礼,请统领大人责罚。”西门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是没有责怪的意思,无论这件事情的起因是什么,都有可能替幽冀造就一位英才,虽然心中有些隐忧,可是西门凛并没有表现出来,而只是安慰了几句,便让林志恒下去了。 等到林志恒退去之后,西门凛的眼中越发多了几分深邃,微笑着看向凌冲道:“多谢凌兄仗义援手。” 凌冲的神色却是有些古怪,冷笑道:“统领大人想必心中很是后悔吧?” 西门凛似是微微一怔,目中闪过异样的神采,若有所思地问道:“凌副统领何出此言,本座不过是奉命前来提取刺客许子静,返回信都听候殿下处置,怎会说到什么后悔不后悔呢?” 凌冲冷冷笑道:“我也知道统领南下除了对付凌某之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什么刺客。这倒也罢了,若是世子殿下看重此事,劳动统领大人南下一趟也没有什么要紧。只是见了这个刺客我才有些奇怪,不论这少年武功如何高强,毕竟只是个年轻识浅的小孩子,殿下心中都是军政大事,怎会挂念这样一个小小的刺客。这几日看统领大人对他十分亲厚,才让凌某茅塞顿开,想必统领大人是想利用这样一个无知少年前来为难王上吧?” 西门凛似笑非笑地道:“副统领何出此言?王上也是本座的恩主,更是殿下的外祖,本座怎会有什么不敬之举,更何况王上是堂堂正正的幽冀之主,本座又哪里有什么本事为难王上呢?” 凌冲神色凛然道:“这一次殿下在岳阳遇刺,幽冀内外流言四起,都说是王上指使,春水堂趁机兴风作浪,统领大人虽然下令严禁,可是却也借着这个理由清洗异己,军情司在岳阳的众多人手,如今大半是生死不知,卫白在岳阳都做了什么,这些难道还要凌某直说么?原本凌某以为这个刺客多半已经被你们收买,甚至可能早已是殿下的属下了,若非是担心统领大人是设下了圈套,想要借刀杀人,利用凌某之手杀了他,然后就将这不可推卸的罪责加诸到王上身上,凌某早已经出手了。” 听到此处西门凛冷笑道:“凌副统领只怕是糊涂了,纵然查出刺杀殿下的主谋乃是王上,只怕我等也只敢敷衍过去,难道还会当真冒犯王上,让殿下担上逼迫义外祖的不孝之名么?” 凌冲寒声道:“别说这件事情必然和王上无关,就是当真有关,凌某也知道世子殿下不会将之公开,甚至还会多方掩饰,这一次统领大人不是已经将这件事情推到了春水堂的头上么?可是统领大人绝对不会介意幽冀内部之人知道乃是王上有意谋刺世子殿下的。如今幽冀内部虽然有王上和世子殿下两方势力,可是除了少数重臣之外,其他人的立场其实并不明晰,有些人愿意尊奉王上的命令,可是也不会排斥殿下继承王位,还有些人虽然服从殿下,可是也不会听从殿下的命令反对王上。统领大人不就是想要王上名声扫地么,对于幽冀男儿来说,支持郡主亲立的世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王上虽然坚决反对,他们却也会理解王上的苦心,但是只要王上光明正大地和世子殿下相争,他们多半只会旁观,若是王上用了阴谋诡计加害世子殿下,那么就会引发昔年王上放弃对郡主支持的旧恨,西门统领心肠之狠毒,当真是无与伦比。” 西门凛闻言又是淡淡一笑,但是俊朗的面容却是越发阴冷冰寒,双目闪动着淡淡的杀机,右手已经按在腰间“一丈红”缠着乌金丝的剑柄之上。 凌冲似是恍然不觉西门凛的杀意,依旧朗声道:“可是不论流言如何猖狂,若无真凭实据,西门统领的目的是绝对没有可能实现的,所以统领才会对这个刺客如此礼遇,想要利用他指控王上,或者还不需牵扯王上,只要除去几个支持王上的重臣,统领的目的就达到了。” 西门凛目光变得清澈透明,甚至多了几分柔和,原本就堪称英俊的容颜上更是笑容可掬,他轻笑道:“原本副统领是这样聪明的人,凌兄可听过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殿下对凌兄颇为看重,更是安排凌兄前去边关镇守,免得凌兄大好男儿,纠缠在权力之争的泥潭里面,可是凌兄却是这样不识进退,莫非当真是不想活了。”明明说着狠毒的话语,可是却是面带微笑侃侃而谈。 这本是燕山卫大统领含笑杀人的真面目,凌冲不知道多少次见过西门凛杀伐决断,自然知道此刻若是一言不慎,便再也没有生机,却是毫不顾忌,坦然直言道:“殿下厚爱,凌冲铭感五内,可是若有人想要损害王上声名,便是凌冲粉身碎骨,也不能容许那人得逞。原本凌某见你和许子静亲近无比,只道无法可施,只能强颜欢笑,希望能够寻机逃回去,让王上早做准备。可是今日见到子静公子气度风采,才知道凌某乃是小人之心,纵然西门统领有这样的打算,子静公子这样的人物也是万万不会违心而言的,他连小小的打赌胜负也不肯敷衍,何况是有关别人声誉名望的大事呢。” 西门凛目中多了几分冰寒,却是少了几许杀意,淡淡道:“你纵然当真这样认为,也该含糊过去,为何却在这个时候挑明了呢,莫非就不怕本座杀了你么?” 凌冲冷笑道:“大统领心机深沉,多少聪明人都不免坠入你的彀中,何况是子静公子这样的少年人,你们两人赌斗钓鱼,他不过是用力强取,虽然出手无情,却是男儿本色,大统领却是设伏而待,鱼儿入罗网之后仍是茫然不觉,这不就是大统领一贯的作风么?凌某拼上一死,不让一个铁骨铮铮的少年受了你的蒙骗,岂不是也很值得么?” 西门凛轻轻磨娑着剑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在来之前,倒是真的想过利用刺客的口供将行刺之事安到燕王身上,不论是真是假,总要让许彦辩无可辩,纵然一时之间令得幽冀内部不稳,却可加快罗承玉夺权的速度,纵然付出些代价也可以接受。只不过这样的做法却有一个前提,便是刺客不是九殿下杨宁,燕王许彦真正的血亲。 所以在知道杨宁的真正身份之后,西门凛不仅想要设计杀了杨宁。更要令其他人都不会想到杨宁的真正身份,所以他故意通过那些少年随从透漏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讯息给凌冲,果然让凌冲以为他对杨宁的亲切乃是为了谋算燕王,全然不知道西门凛最重要的目的却是要杀了杨宁。这样一来,不论是世子殿下还是其他人都不会怀疑自己已经确定了杨宁的身份,毕竟如果知道了杨宁的真正身份,按照道理西门凛是不会笨到想要利用外孙陷害外祖父的,日后便不会有人怀疑罗承玉谋害义弟了。虽然凌冲没有依照西门凛的盘算行刺杨宁,但是这样当众宣扬出来,自己若是再设法杀了杨宁,别人只会以为自己觉得不能利用这个刺客,所以不留心之下才出了事端,至于这个大放厥词的凌冲么,只要加一个挑拨离间的罪名,不论是燕王还是世子殿下罗承玉,都不能怪罪于他。 虽然西门凛也有心依照罗承玉的命令,安排凌冲好去好散,可是他本就并不放心,今次是凌冲自己寻死,却也怪不得他了,何况若是现在不杀凌冲,将来难免有人会怀疑他始终都准备暗害杨宁。至于杨宁会否听了这番话怀疑自己,西门凛却是不担心的,杨宁性子单纯,只会以为自己看在师门之谊,他又隐瞒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他便是九殿下呢。就是有所误会,也只会以为自己真的想要利用他陷害自己的外祖。如果杨宁存了这样的错觉,自然就更加不会以为自己对他有杀意,反倒可以借此降低杨宁始终维系的戒备之心。 想到此处,西门凛心中杀意炽烈起来,却是没有丝毫怒意,颔首道:“既然你不怕死,那么本座也不怕杀一个挑拨王上和世子殿下副统领。”说完这句话便蓦然出手。 凌冲眼前只见到银光一闪,匹练也似的刀光便席卷而来,他也没有反抗之意,只是静静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他今日激怒西门凛,一来是为了想令西门凛被迫取消那狠毒的计谋,二来却也是有心寻死,这些日子,他思来想去,总是不能抛下处境越发险恶的燕王,自去边关逍遥,但是世子殿下的诚心厚爱却也令他无法坚拒,想来想去,若是想要恪守忠义,竟是唯死而已。 西门凛的缅刀如同毒蛇一般缠绕在凌冲颈上,只需轻轻一拖,便可取了凌冲性命,西门凛却是莫名停住了手,厉声问道:“凌冲,我再问一次,你可愿接受殿下好意,去任迁西都尉,殿下惜才爱才,你当真一点也不感动么?” 凌冲眼中闪过一丝感动,他很清楚西门凛的心狠手辣,可是上一次西门凛原本可以任由自己死在春水堂,却是及时出手救了自己性命,这已经是难得之举,今日在生死边缘,再度手下容情,便是凌冲一向不喜西门凛狠毒无情,也是心中有些震动。只不过他心意已决,只是微微摇头不语,随着他的轻微动作,一缕鲜血已经沿着细长的锋刃淌落下来,一滴滴坠落在甲板之上。 西门凛微微一叹,便要下手,他并非有着妇人之仁,若非是世子殿下的嘱咐,他也不会对凌冲这般宽厚,所以对于杀死凌冲,他心中并没有多少障碍,虽然难免有些惋惜,这样的人物,本应该血溅沙场,马革裹尸,如今死在自己的手上,不免是太屈辱了,只可惜便是他自己,此刻也寻不到台阶下,想要饶过凌冲都没有法子,除非是——,唉,心中再度深深叹息一声,西门凛便要震腕出手。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道:“住手!”,西门凛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虽然是借机住手,但是眼中却是寒光闪烁,他方才见到杨宁不过三言两语,便去除了林志恒心中魔障,更是得到了那少年的感激和尊重,便令他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觉。当年的火凤郡主便是如此,不喜使用什么羁绊怀柔手段,只凭天生的器宇风标,便能够博得属下的赤胆忠心。杨宁不愧是郡主亲子,也有着不逊色火凤的魅力,虽然杨宁似乎看上去更加桀骜乖僻,可是凭着他的身份,若是存心和世子殿下相争,必然会造成极大的损害,甚至可能分裂幽冀。 他就在光天化日下要对凌冲出手,却也是因为知道杨宁必然可以见到这情景,猜测如果杨宁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有心收买人心,必然会出手阻止,虽然他已经决定杀死杨宁,但是毕竟还未走到最后一步,如果能够发觉杨宁对幽冀并无太大的损害,便是中途撤手也还来得及。可惜杨宁终究还是出面阻止了,不管杨宁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一刻,西门凛心中的决定再也不会改变。 面上恢复冰冷的神色,仿佛是杀气消退一般,其实含笑杀人不过是西门凛刻意做成的一个面具罢了,他当真杀意已决的时候,却是一点征兆也不会显露出来的。转过头去,西门凛对着站在舱门口的杨宁说道“这些事情和你无关,子静为何插手我幽冀内务?”故意露出几分不悦之色,但是这般直率谴责却是显得更为亲切,不像是责备一个阶下囚,倒像是责备不听话的子侄一般模样。 杨宁却没有像西门凛所想的那样出言求情,他眉宇间有几分迷惑,望着凌冲道:“你就是因为军情司死了一些人便怀疑西门大人想要利用在下诬陷燕王么?”杨宁并未察觉,他仍然称外祖做燕王,没有称作王上,还是没有将自己当成幽冀中人,毕竟多年的隔阂不是那么容易就消除的,他至今尚未揭破身份,也是顾虑幽冀是否当真会接纳自己。 凌冲负手立在甲板上,也不顾及自己鲜血流淌的凄惨模样,略带嘲讽地道:“西门统领在郡守府的时候,凌某也没有闲着,却发觉白护卫的本事果然不小,除了几个外围人员之外,堂堂的一个西南郡司,竟是一个有分量的属下都没有留下,便是西南郡司众人当真和殿下遇刺之事有关,难道就连事后遮掩都不会么,统领大人可别说是王上灭了口,以王上的本事,若是真想灭口,决不会弄得这般欲盖弥彰。西南郡司的明司马乃是王上亲信,就是他当真和此事有关,只怕也会等到接受了卫白的质询之后,再从容自尽,多半还会留下遗书鸣冤,绝不会这般悄无声息地死了,让你们将罪名胡乱加诸在他身上。”凌冲始终将杨宁看成罗承玉一方的人,否则一个刺杀世子殿下的刺客,怎会受到西门凛如此礼遇,纵然现在认为杨宁不会诬陷燕王,却也不能让他对于杨宁多些好感,所以几乎是句句话里藏锋,竟是没有一句示弱的言语。 在凌冲自然以为定会激怒杨宁,就是西门凛也知道杨宁的性子冷傲,万万容不得别人指斥ling辱,也存了冷眼旁观的心意,只等着看杨宁的笑话,猜测杨宁究竟如何才能折服一个敌意甚深的俊杰人物。凌冲这样的人可不同于林志恒那样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心中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是非黑白,除非杨宁透漏了自己的身份,因着燕王的缘故,凌冲或者会多听进几句去。 杨宁却是没有理会凌冲的“无礼”,他虽然只有十七岁,可是自幼却是见惯了亲人的冷漠无情,就是流落在岳阳的两年,他也没有少见别人的白眼,凌冲虽然言语激烈,但是杨宁只需见到他眼中深藏的苦痛,便不会责怪他了。 杨宁微微一笑,向前走了几步,恰好赤艳的霞光映在他面容上,这一刻,他的神情说不出的淡漠冰寒。他一字一句道:“你错怪西门大人了,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杨宁这句话一说出来,别说凌冲,便是西门凛也是神色大震,他怔怔望着杨宁,想不通杨宁为何会杀了燕王一方的人,如今又当众说了出来,这样一来,他亲手杀了幽冀许多得力谍探,若是传扬出去,就是他的身份昭示了出来,也是万万不能被幽冀中人接受的。 在西门凛心中千回百转的时候,凌冲已经是额头上青筋暴起,怒斥道:“你说什么,你杀了明司马,是谁指使你的?可是罗——罗——主使你的?” 这一刻凌冲可是没有再怀疑西门凛,虽然和杨宁的接触不过是方才短短的片刻,可是他却莫名的相信这个少年不会说假话,但是怀疑之心却是更重,开始疑心是否罗承玉的示意了,毕竟人人都知道杨宁刺杀罗承玉,杀得听涛阁血流成河,但是罗承玉却全身而退,而且西门凛如此厚待杨宁,必然是罗承玉下令不可慢待,否则西门凛纵然有些自己的打算,也不会这样公然维护刺杀世子殿下的凶手的。 杨宁虽然单纯,但是却也听明白了凌冲未尽之意,眼中闪过怒意,身形一闪,已经逼近凌冲,一掌按在凌冲胸前,凌冲只觉得眼前一花,等他定睛再瞧的时候,杨宁的身形已经退回了原处,仿佛从未移动过的模样,直到这时,凌冲才觉得心口剧痛,肺腑中翻江倒海一般,一腔热血再也忍耐不住。不过凌冲本是傲性之人,眼角无意中瞥见西门凛惊诧的神情,挥袖掩口,一口鲜血正倾吐在衣袖上,待他放下衣袖之时,血迹散落,混合着甲板上方才点点滴滴坠落的血迹,已经凌冲周身的鲜血,倒像是血战了一场的模样。 这时候从紧闭的几处舷窗之内,几乎同时传来惊呼之声,除了闭目缓缓调息的凌冲之外,西门凛和杨宁自然都听在耳中,只不过杨宁全没有在意,西门凛却是眉头一皱,虽然他和凌冲在甲板上面争执,也没有避人的意思,不过这些演武堂的少年子弟,偷听也就罢了,居然还露出声息来,却是不可原谅,心里面打着回去之后要好好教训这些后辈的主意,口中却冷冷道:“好身手,怪不得子静你可以击败无痕,就连孟老也不能胜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只不过你似乎太不把我们燕山卫看在眼里了,既然如此,就让本座代凌兄向你请教吧!”西门凛心中清楚,无论如何,既然杨宁自承杀死了西南郡司众人,至少凌冲已经不会怀疑自己有意构陷燕王了,何况自己如今已经没有那个打算了,那么自然该趁机拉拢凌冲才是,只不过他每一句话都是合情合理,纵然是有人觉得他反覆无常,也不会以为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他可是在替被杨宁打伤的属下出头啊。当然他也留心没有出言不逊,免得破坏了自己在杨宁心中的地位,别说杨宁没有什么心机,就是杨宁心机再深沉一些,也只会以为西门凛不过说些场面话,免得双方下不来台罢了。 杨宁自然不能领会西门凛深意,只是冷冷道:“我伤得是他,西门大人做什么多管闲事,他难道不该打么,西南郡司那些人是我杀的,他要怪在统领身上,这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怀疑罗承玉主使我这个外人杀人,只凭这个,我就是杀了他也没有什么要紧。” 凌冲神情冷肃,道:“凌某纵是怀疑世子殿下,也没有什么不对,就是有罪,这里也有西门统领大人在,自有他来处置凌某,子静公子既然承认自己是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责怪凌某呢?” 西门凛闻言眉头一皱,知道凌冲这是在质问杨宁,唯恐杨宁泄漏了身份,不便于行事,便要上前解围,岂料杨宁神色淡漠,毫不动容地道:“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枉费了他对你那般器重。他就是要杀人,也会杀得光明磊落,就是不愿给人知道,难道放着练无痕那样的高手刺客不用,却要用我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么?我虽然不懂得什么是识人用人,也知道断然没有用外人替代心腹人做事的道理。岳阳的事情和罗承玉都没有任何关系,刺杀罗承玉,血洗听涛阁是我做的,明舒廉是我杀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不管,只是你在我面前诋毁罗承玉却是不行,他纵然有千般不好,你也不配指责他。”这一刻,杨宁眼中的神采比起晚霞还要绚烂璀璨,他眼中的坚毅神色,令人不能不相信,也令人不能不钦佩。 第六章 步步荆棘 凌冲被杨宁目光所摄,虽觉心中有无数言语辩驳,咽喉却仿佛被堵塞住一般,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纵然是千言万语,也不能改变这少年心志,虽然有心置疑杨宁说得是假话,可是一撞见这少年如燕山的冰雪一般清冷纯净的目光,便觉得任何怀疑都是一种侮辱。可是若是相信了杨宁所说,那么自己岂不是无事生非,险些成了挑拨离间的小人,更令他心慌的是,他心中竟然开始不安起来,想到世子殿下对自己的宽厚恩遇,自己不领情也就罢了,反而污蔑世子殿下的贤孝之名,想到此处,只觉心中愧悔交加,胸中气血翻涌,再也不能支撑,竟是再度一口鲜血吐出,眼前一黑,已经向下栽倒。 西门凛在凌冲身躯摇摇欲坠之时,已经上前一把搀住,趁势替凌冲把了一下脉,先是眉头微皱,然后便舒展开来,伸手点了凌冲几处穴道,笑着对杨宁说道:“你倒是面硬心软,这家伙的性子就像是粪坑里面的石头,又臭又硬,便是本座,见了他也是一肚子怒气,你却不嫌麻烦用了震穴之法,逼出他肺腑中淤血,救治了他身上的暗伤,若非如此,只怕他纵然伤势痊愈,也会留下后患无穷。其实本座当日也知道凌冲身上仍有暗伤,只是无计可施,原想回去之后再寻歧黄圣手慢慢医治,想不到贤侄却有这样的手段。这套震穴手法繁复无比,当初本座虽然也曾学过,只可惜资质浅陋,竟是只学了三四分,若是用来伤人制人倒是可以,想用来救人却是火候不够。贤侄却连‘流火回春’都能够随手使出,想必这门功夫已经是炉火纯青了,当真让本座佩服!” 听到这句话,杨宁却是面上一红,他听出了西门凛语气中的疑惑,忍不住避开了西门凛的目光。西门凛见状心中一动,已经知道杨宁心中有鬼,面上不由露出哭笑不得之色。 武道宗武功博大精深,尤其是点穴手法,更是博采众家之长,分为震穴、封脉、斩经、点穴四门,这里面尤其是震穴手法,精妙非常,只需将一缕真气送入敌人体内,便可随意制住任何穴道,手法千变万化,繁复无比,可以伤人也可以救人,乃是天下最精妙的武功,只是学起来也当真是非常辛苦,西门凛一来是记名弟子,二来是因为性情天赋,所以对于其中伤人的手法十分精通,但是想要救人就是有心无力了。可是他虽然学的不深,但是所知却是不少,自然知道救人的手法分为数种,而杨宁所用的这种“流火回春”却是最难学的一种手法,这种手法的好处是立竿见影,收效极快,坏处却是过于霸道,虽然可以救人性命,但是若是救治的人身子太弱,只怕反而会雪上加霜。按理说杨宁既然会用这种手法,那么另外几种较为缓和的手法必然也是会用的,现在似乎时间也不急迫,杨宁是没有必要使用这种有利也有弊的手法的,既然想要救治凌冲,就没有必要反而让别人误会他痛下毒手。 不过西门凛见到杨宁的神色,却是想通了其中原委,这少年既是有心相救忠心于自己外祖的凌冲,又是恼怒他出言不逊,所以索性用了这样最霸道的手法,聊做薄惩,不过这样未免有些太过幼稚,就是杨宁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难怪西门凛要哭笑不得了。不过经过发生的这些事情,西门凛心中突然有了明悟,这个被他当做世子殿下最大的障碍的少年,心中却是没有丝毫夺权之心,否则就是再笨的人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杀死明舒廉等人之事。心中突然生出最深的疑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应该,但是西门凛转念就坚定了心志,有些事情无关涉入其中的棋子怎么想,局势会决定许多事情,便是自己,现在想要收手也太晚了。 西门凛平静了一下心绪,招来几个早在一边逡巡的随从,令他们将凌冲送回去好生照顾,自己却是拉着杨宁走回舱房,不由分说先解开了杨宁身上的镣铐,也不容杨宁拒绝,正色道:“好了,你也别闹小孩子脾气了,这镣铐原本就是掩人耳目的,你若是真想逃走,岂是这镣铐可以锁住的,本座见你虽然言语放肆,可是对世子殿下倒是颇为尊重的,想来这次你定是愿意跟着本座去信都的,也就不费这些事情了。” 杨宁看着西门凛庄重而又严厉的神色,心中觉得一阵温暖,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杨宁恢复神智之后,不仅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就是两年浑浑噩噩的日子,竟也能够记得十之六七,这陌生的气氛令他恍惚间想起在洞庭湖边的时候,偶然见到一个渔夫拿着船桨追打自己顽皮的儿子的好笑模样,当时不知怎么,自己竟是看得泪流不止,那时候他还是神智不清,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哭泣,陈嫂劝哄了半日也没有用处,还是青萍大怒,拿起宝剑追杀他,才让他止住泪水。想到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陈嫂,和远在幽冀的绿绮青萍两位姐姐,竟是差点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突然心中生出彻骨的寒意,杨宁的神色突然凝结住了,自己怎会这般容易受到感动,那一日在湖上自己还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曾经相处两年,待自己犹如子侄的陈嫂,那么这些日子自己竟是变得这样心软。杨宁自是不会明白,他在听涛阁一战身心受到重创,之后偏偏又连遭摧折,更是遇到平烟、吴衡这样武功才智都在他之上的人物,心中难免压力重重。西门凛趁虚而入,又凭借着先天的身份优势和动之以情的手段,终于让杨宁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原本西门凛已经接近成功了,可是无意中的气氛却令杨宁警惕了起来,火凤郡主的教诲如同惊雷一般回响在耳边——永远要记得提防身边亲近的人,不可轻信。 几乎是转瞬之间,杨宁的心灵恢复了冰冷沉静,他抬起头,看向西门凛的目光已经变得淡漠无比,淡淡笑道:“师叔可是想问弟子为什么要杀西南郡司的明司马和那位贺舵主么?” 西门凛并没有感觉到杨宁这几乎不可察觉的变化,毕竟刚刚发生的事情吸引了他的全部思绪,杨宁不过是眼神添了几分冷漠,和他平时的神态并没有太多的不同,所以他只是斟酌了一下应该如措辞,便坦言问道:“正是,此事本座实在不能相信,子静你和幽冀有所关联,只是因为刺杀世子殿下一事,怎会涉入西南郡司上下被杀之事呢?本座实在是万分不解!”即使在试探的时候,西门凛也丝毫没有露出一丝他已经知道杨宁身份的破绽。不过他已经将事情想了一个通透,他已经从卫白处得知贺丙可能就是遣人胁迫杨宁行刺的主使,当日被派去的人皆已被杀,此事杨宁曾经向罗承玉亲自承认过,所以此事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杨宁为何会承认杀死明舒廉和贺丙呢?贺丙必然和刺杀世子殿下之事有关,这已经没有问题,明舒廉身为西南郡司司马,若是不知道此事才是反常,但是明舒廉究竟牵涉多深,还需仔细探究,所以在卫白得出明、贺二人已死的结论之后,他仍然下令追查到底是何人杀人灭口。如今得知是杨宁下的杀手,西门凛并未感觉到心中明朗,反而更加糊涂起来,据他所知,在杨宁刺杀罗承玉之前,与幽冀并无任何联系。 杨宁也不去看西门凛眼中的疑惑之色,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在湖中养伤,遇见了明舒廉和贺丙两人,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他们是西南郡司的人,不小心给他们发觉了我也在那里,他们想要杀人灭口,反而被我杀了,尸体就沉在湖里,你是找不到了。” 西门凛眉头一皱,杨宁的回答他并不意外,明、贺两人最后就是消失在湖中,杨宁逃离听涛阁之后在湖中养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杨宁是听到了什么,才会让这两人杀人灭口呢?想到这里,西门凛再度问道:“原来如此,不知道子静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呢?” 杨宁眉头一皱,道:“我没有留心,只是听见他们争吵得很厉害,多半都在抱怨什么朱雀司、凤台阁。” 西门凛眉头深锁,杨宁的答案并没有什么帮助,他并没有怀疑杨宁说了假话,这几****已经试探过了,知道这少年对于世事当真是十分无知,纵然他当真听到了什么秘密,恐怕还是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更何况杨宁的性子淡漠,恐怕也不会用心去听些“废话”。因此西门凛只能暗暗嗟叹,这样的结果,也不能证明明舒廉和刺杀世子之事有关,就是贺丙,因为已经死去的缘故,最多只能存疑罢了。不过西门凛想到燕王若是得知杀人凶手是自己的嫡亲外孙,想必也没有法子责备世子殿下了吧。若非是他不准备让杨宁活着到达幽冀,那倒是最好的解决法子,虽然是一个平手,己方却没有什么损失。 便是西门凛也没有想到杨宁一力承担杀人罪名的真正原因。这些日子杨宁经常想起那日湖上的事情,有些事情原本不甚明白的,也渐渐想明白了七八分,他已经明白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明、贺两人都会成了幽冀的叛臣,纵然是以他的无知,也知道背叛者的下场。他心中对明舒廉有三分敬意,就是对贺丙也没有什么恶感,一念之下,竟是将真相遮掩了过去。若是别人,西门凛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可是对于毫无机心的杨宁,就连西门凛这样的人物,也是轻忽了过去。 西门凛安抚了杨宁几句,便走出房门去了。杨宁放下心思,再度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山海经,继续读了起来,虽然他依旧看不大懂,但是西门凛不在,他也没有人可以问,索性就一字一句细细研读,想不通就接着看下去,读得久了,只觉得那些语句仿佛清泉一般在心中流淌,虽然不甚明白,却能够从心底感觉到那些文字的活泼优美,便索性取了桌上的笔墨,将那本书从头到尾抄录了一遍。长久没有动笔,初时笔划转折之间还有些艰涩之处,但是只写得千百余字,笔下已经流畅自如,只觉得落纸如云烟,等到落下最后一笔之后,更觉得心中畅快无比。 直到他放下手中紫毫,方发觉舱房之内已经一片昏暗,书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一片,眼睛也觉得有些酸涩起来,忍不住揉了揉手腕,将笔放到青瓷笔架上面,几步走到舷窗之前,伸手推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冰凉的江风,杨宁觉得精神一振,举目向窗外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已经沉没在江水之下,原本天边堆积的晚霞已经湮没无踪,眼前唯有江水如练,明月如钩,杨宁便立在窗前深深呼吸着清冷的江风,夜色越来越深,月轮渐渐升到中天,不知何时几缕阴云飘来,将月光遮住了五六分,星光却是越发明亮起来,在沉谧宁静的夜幕之下,星月之光淡然地映照在滔滔江水之上,只觉得流动的不是江水,而是天上的星辰,这般迷离美景,仿佛茫茫星河坠入了凡间一般。 好像许久没有看见这么美丽的夜景了,杨宁突然微笑起来,想起了在深宫中度过的无数个日子,虽然那时候他只能坐井观天,但是那静谧的星空常常给他最深的安慰。在那处堪称人间仙境的华丽宫院之内,他却总是能够感觉到萧杀和孤寂,纵然是炎热的夏日,栖凤宫里面的空气仿佛也凝结着秋日的寒霜。但是即使如此,他也不会忘记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虽然对他来说,幸福欢乐总是短暂无比,但是他却始终一点一滴记在心里,早春折梅寄塞北,盛夏荷池听蛙鸣,仲秋簪菊赏明月,冬日烹茶扫绿英,虽然当日那双幽深璀璨的凤目中未必有自己的存在,可是能够陪在娘亲身边共渡日月晨昏,他已经是心满意足。 杨宁努力地想着过去的日子,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娘亲的音容笑貌,虽然已经过了两年,但是他却发觉自己的记忆竟是越来越清楚,就连许多以前不记得的细节,此刻也都一一想了起来,虽然越想越是心痛,但是他却情愿承受这痛苦而甜蜜的折磨。 就在杨宁深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之时,突然一声惨叫从江面上遥遥传来,夜深人静,那声音虽然是从数里之外传来,但是听在耳中却是清晰非常,杨宁略一皱眉,心中生出戾气来,极为恼怒有人打扰了他的思绪,但是喧闹并未立刻平息,耳中又传来刀剑铮鸣,劲风激荡的声音,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杨宁凝神听去,这些声响竟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最远的一处乃是从岸上群山之中传来,回声如雷鸣,据此判断远近,竟是有十里之遥。 又过了片刻,苍苍暮霭之中,显出数条人影,都是驾舟飞驰,不多时,已经到了船边,杨宁借着月光看去,只见那些小舟新旧不同,显然是匆匆夺来使用的,而那些驾舟之人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的少年,这些原本看来天真稚气,只知道跟在西门凛身边凛然听命的小随从,此刻却是个个神采飞扬,身上的夜行衣都是血迹斑斑,更有几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显然是在江水里面浸过的。这些少年到了船边,吵吵嚷嚷地用绳索将那些明显是抢来的小舟系在船尾,然后上了大船,一个个兴奋的互相争论着谁杀的人最多。 杨宁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由愣住了,正在怔忡之间,已经看到西门凛步出舱门,朗声笑道:“好,好,你们做的不错,也让这些敢在四周窥伺的老鼠见识一下我们燕山卫的手段,大江上下,虽然不是我们的天下,可是若有不长眼睛的盗匪想要在太岁头上动土,可别怪我西门凛来一次犁庭扫穴,血洗长江!” 八名跟随西门凛南下的演武堂少年都是高声应诺道:“敢犯燕山虎威者,杀无赦!”乳虎一般的声音响如雷霆,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西门凛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也是朗声大小起来,声震云霄,杨宁甚至能够听到十里方圆之内,传来惊慌失措的种种声响,想必是那些漏网之鱼正在四下逃窜。 看到这般景象,杨宁便是再单纯也明白了其中原委。他自然也是知道的,自从座舟离开洞庭之后,前后左右就经常有不知来历的小舟倏忽来去,夜晚停舟在江边的时候,也能够感觉到岸上有人窥伺,这种情况越来越猖獗,甚至有着明目张胆的趋向。只不过杨宁并没有理会这些,他只将自己当成阶下囚,这些事情自然有西门凛等人去操心。只是西门凛一路上都是没有任何举动,更是刻意放慢了行程,走了三日,还没有到嘉鱼,便是杨宁,也看出蹊跷来,更别说那些探子了,不过想必正因如此,他们才故意不掩饰什么行迹,想要看看西门凛的反应吧? 不过即使如此,想必这些人也绝对想不到西门凛会在今日“内讧”余波未息的情况下突然派出随从西面出击,大肆杀戮,这些少年虽然武艺不过是一二流之间,但是都经受过严格的密谍训练,对付这些不过是三四流身手的探子,却是易如反掌,不过是片刻时间,就将四下的那些“老鼠苍蝇”杀了十之八九。 在杨宁怔然立在窗前的时候,西门凛已经遣散这些随从,安排他们各自去休息了,他自己却负手立在月下船头,望着沉寂无声的四野,面上露出冰寒的笑容,似是有意无意地一抬头,正看见杨宁怔忡的目光,西门凛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微笑道:“今天晚上这些小子忙得很,都没有给你送饭吧,你饿不饿,我已经让船夫去生火造饭了,等会先炒上几个小菜送上来,我们喝上一杯如何?这大好月色,满天星斗,如此良辰美景,最好的消遣就是喝上几杯美酒,一醉方休。” 杨宁纵身跃出舷窗,身如轻尘一般落在西门凛身边,淡淡问道:“今日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么?”见到方才的情景,杨宁心中不由生出古怪的念头,今日的事情不会是西门凛安排的吧,凌冲突然发难,令得船上一团混乱,必然会令那些探子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会因此放松一些警惕,而这些看起来还不像杀人老手的少年演武堂弟子,正可以趁机发难,西门凛所选择出击的时机,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更是深合兵法之要。杨宁虽然不懂其中妙处,但是他武学天赋出类拔萃,对于选择出手的时机和形势的判断也有着独到的见解,这些事情他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西门凛失笑道:“子静未免将本座看得太厉害了,这等事情怎可能事先预料到,你今日对志恒说得那番话才会引动凌冲心中的魔障,本座就是料事如神,也没有法子猜到今日的事情,只不过因势利导罢了,子静可知道这一路上将有许多险阻,本座解开你的束缚,也是想你助本座一臂之力,虽然这有些难以出口,但是今次北上之路乃是步步荆棘,高手无数,对于你来说,乃是难得的历练机会。子静可不能错过啊!” 杨宁闻言,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心中的几许疑虑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对于武道宗弟子来说,转战天下,乃是武道修炼途中的必经之路,历代弟子,往往有因此而结仇满天下的,若是一路上有人前来拦截挑战,他们乃是主动挑衅,就是杀得血流成河,也没有人可以说出不对来,纵然是毫不忌讳结怨天下的杨宁,也觉得这实在是最好的消息, 杨宁兴奋之下,却没有留意到西门凛眼底深处的一丝倦意,朱雀司在大江上下布下的谍探,早已打听出来,这一次春水堂纠结高手,准备沿途截杀西门凛一行,西门凛早已得到风声,不仅许多白道名宿参与了进来,就是黑道盗匪也是蠢蠢欲动,但是西门凛不仅没有改变主意,化妆北上,而是选择了堂堂正正沿江而行,除了要趁机打压中原江南武林人物的气焰,为幽冀燕山卫树立无比的威势之外,另一个目的就是趁机断送杨宁的性命。杨宁武功高强,又是生性单纯,正适合被他利用一路血战,但是无论杨宁是如何的厉害,却终究也会走上死亡之路,且不说一路上高手如云,就是这些人都失手了,还有他布下的最后一招棋子。无论如何,杨宁终究是难逃一死,想到这几日的相处,西门凛心中竟也生出不忍之情,只是这淡淡的惆怅却迅速被心中炽烈的野心火焰所湮没,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世子殿下前进的路程,就是西门凛自己,也不能例外,更何况是可能会倾覆大业根基的九殿下杨宁呢? 第七章 赤壁约战 秋高气爽,江风阵阵,在石头口停舟过夜兼大开杀戒之后,第二日晨曦刚刚透过云层,西门凛就已经下令启程,他立在舷窗前,远远望着站在船头正在听林志恒指指点点介绍沿途风光的杨宁,杨宁似是毫无所觉,正全神贯注听着林志恒在那里舌灿莲花。西门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目光继而落到手中紧握的一叠纸上,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这是他昨夜回来发觉杨宁抄录的山海经,常言说字如其人,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岂料一看之下,却是令他生出更多的不安。 虽然西门凛早已经决定不论杨宁的真正身份为何,都要将他杀死,可是毕竟说许子静就是九殿下杨宁,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不过是西门凛自己的判断和观感,就是武道宗弟子的身份,也可以有别样的解释,可是看到杨宁的笔迹,西门凛却是相信,凡是火凤郡主的旧部,如果看到这几乎可以乱真的笔迹,都不会再怀疑杨宁的身份。 燕王许彦性子严谨端重,所以书法学的是钟体,端整古雅,颇为知名,火凤郡主少时便是飞扬的性子,虽然燕王让她学写钟体,可是她却自行其是,先是宗法二王,写的一手潇洒俊逸的真书,闲来临帖,更喜卫夫人的流畅瘦洁,书法便如美女簪花,天然国色。若是这样下去,未必不会再出一位卫夫人。 后来燕王欲为郡主选婿,和传言不同的是,郡主当时虽然不愿,但是也没有违逆父命的勇气,只得违心赴宴。只是前来请婚的虽然不乏年少俊杰,可是火凤郡主心高气傲,看不起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而各家势力暗中的软硬兼施,前来请婚的少年子弟的钩心斗角,终于让这位性如寒梅冰雪般孤傲的奇女子动了真怒,盛宴之上裂碎霓裳,立誓要继承父业,驱逐胡戎。初时别人只当是个小女子的狂言,孰料郡主脱下罗裙,换上铁衣,便如脱出樊笼的火凤,百战百胜,算无遗策,在战场上成就了不世功业,更是凭着慷慨明决、不偏不倚的性情,成为了幽冀勇士心目中的无双统帅。 字如其人,火凤郡主既然出了闺阁,舍身沙场,她的书法便渐渐改变了风格,初时尚不明显,后来已经是独具一格,笔迹刚劲清瘦,疏朗俊逸,铁划银钩,曲金断玉,撇捺钩划之间如同金戈铁马,令人一见便觉满纸的杀气纵横。幽冀许多人也都临摹过郡主的笔迹,却都是得其形而失其神,就是像个五六分,也没有火凤郡主那种几乎破纸而出的惊天气魄。 可是西门凛看到杨宁抄录的《山海经》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再度见到了火凤郡主的墨宝,直到他定下神来,才渐渐发觉杨宁的字迹终究是少了几分威棱,却是越发的孤傲清冷,虽然也是杀气纵横,却不见金戈铁马,倒像是剑气刀光。只凭这一笔字,西门凛便可以将所有对杨宁身份的种种猜疑通通抛到九霄云外。惟其如此,从前尚可自我安慰,杀的不过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危险人物,如今却是再也没有了一分余地,他,西门凛今日就要杀死恩主的亲生骨血,兄长的唯一传人。 这时候的杨宁却是全无所觉西门凛心中澎湃的杀意,他遵从娘亲教训,为了不让西门凛动摇他的心志,所以强行将此人摒除在心门之外,却又着实难以忘怀这位师叔的亲厚和好处,为了维系心灵的坚忍空明,竟是故意不去想有关西门凛的任何事情,孰料过犹不及,却是疏忽了对西门凛的神态举止的观察,若非如此,西门凛情绪激荡,颇露出一些痕迹,以杨宁的直觉敏锐,是断然不会没有发觉的。 杨宁身上已经没有了束缚,所以站在船头丝毫不觉拘束,听着林志恒在那里给他将昔日的典故,听到入迷之处,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说真的么,周郎真的就在这里将曹操的八十三万大军都打败了么?” 林志恒昨日破去心魔,加上晚上出去大杀一场,战绩卓著,所以面上神采飞扬,纵然是对着心中崇敬的杨宁,也全然没有了顾忌,奉了西门凛之命陪着杨宁欣赏沿途风光,只是几句话就套出了杨宁的深浅,知道杨宁对典故全然无知,所以便万分得意地将赤壁之战讲给杨宁听。 赤壁之战本就是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凡是学习兵法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一战的,林志恒出身幽冀将门,又是文武双全,自然是知道得极为详细,他又是善于言辞的人,竟是将这一战讲得天花烂坠,不论是正史野史,不论是真是假,什么蒋干盗书、借东风,统统都讲了出来。这一带本来已经接近赤壁山,江水两岸到处都有孙曹两家作战留下的遗迹,林志恒更是一一指点,哪里是吴兵立营处,哪里是曹军水旱两寨,哪里是两军交战之处,虽然是千头万绪,却是一一如数家珍,毫无疏漏之处。杨宁听得十分认真,他可分辨不出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后人牵强附会,只是全盘接纳,也是听得眉飞色舞,哪里还有半分桀骜不逊的神态。 连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林志恒说得口干舌燥,虽然见杨宁仍然是心驰神往,却也顾不得了,拿起腰间的一个精美的酒囊,仰头朝天,连喝了几大口,脸上露出一丝酩红,举起酒囊笑道:“公子爷,这是我昨天杀了一个探子的时候顺便从他身上取得,想不到一个寻常水寇竟有这样的好酒,这可是三十年陈酿的杜康酒啊,我只喝过一回,是永和三年郡主娘娘赏赐给世子殿下的。那一年是世子殿下十六岁生辰,郡主娘娘令人千里迢迢从洛阳送来十车杜康酒,其中就有十坛三十年陈的佳酿,世子殿下令人将三十年的杜康赏赐给军中有功将领,又令将剩下的杜康酒掺在幽冀所产的烈酒里面,遍赏军中将士。我大哥骑射一向军中闻名,也得到一壶三十年的杜康酒,爹爹让大哥将酒放到祠堂里面,我偷偷进去喝了一杯,那滋味至今都还记得,哈,虽然给大哥揍了一顿,又给爹爹罚跪了三天,可是真的是很值得啊。我一向胆子小,只有那一次不知怎么勇气十足,说来也是难怪,那时候我可是嫉妒死了大哥,总觉得自己没有用处,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殊荣,得到世子殿下亲自赐酒,所以就豁出去了,哈哈!” 杨宁却是听得心中不是滋味,永和三年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三岁,练功正在紧要的时候,他不知道杜康酒的事情,可是却还记得娘亲亲自酿了一坛梅花酿,令人送给罗承玉贺他生辰,他也记得娘亲微笑着对身边心腹侍女说道:“承玉已经十六岁了,只见他行事,已经落落大方,颇有他父亲昔年的气魄,想来我也可以放下一些心事了,传讯给吴先生,让他今后可以彻底放手让承玉主持军政了,看来再过几年,我就可以不用担心幽冀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只是因为娘亲那罕见的温柔欣慰的神色而生出恨意,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恨着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义兄,甚至在不久前甚至冒着违背娘亲严命想要杀了罗承玉,可是今日听到林志恒娓娓说着他昔日不知道的事情,他虽然心中不乐,可是就是凭他的见识,也知道罗承玉的行事果然是大度恢弘,自己是万万想不到,也做不出的,越想越是气馁,虽然他已经对罗承玉不存杀意,可是却依旧存了争胜之心,此刻觉得自己气度行事不如罗承玉,杨宁只觉心情黯淡,就连欣赏风景和听林志恒讲今说古的心情也没有了。 林志恒却是有了几分酒意,竟是没有留心杨宁的沉默,再度喝了一大口,正想说话,突然觉得手中的酒囊突然劈手夺去,不由吓得惊叫起来,回头看去,却见是凌冲抢过酒囊,立刻止住喊声,肃手站到一边,低头做忏悔状,一双眼珠却是转个不停。演武堂未出师的弟子偷偷喝酒,给燕山卫的任何一个护卫看到,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教训他们一顿的,虽然凌冲恐怕回去之后就会离开燕山卫,可是现在依旧是堂堂正正的副统领,林志恒自然不敢冒犯,更何况他心中对凌冲也是十分敬重,虽然凌冲效忠的是王爷而非世子殿下,但是在他的心灵里面其实并不在意,他父亲就是燕王一系的宿将,而他大哥却是世子殿下的心腹将领之一,所以凌冲效忠何人,都不影响他对凌冲的尊重。此刻他一边想着如何逃过惩罚,一边偷偷向杨宁望去,希望杨宁给自己说几句好话。 只是杨宁却不能理会林志恒的心思,只是淡淡看向凌冲,对于这个一心效忠外祖的高手,其实杨宁心中颇有好感,要不然也不会费心替他去除身上的后患了。 凌冲仿佛感觉不到杨宁的目光一般,也不顾心口隐隐的疼痛,仰面朝天,鲸吸虹饮一般,一口气将一囊美酒喝得干干净净,然后用衣袖擦去溅落在胡须上面的酒液,笑道:“好酒,多年没有喝过了!” 林志恒却是看得心痛,忍不住叫道:“副统领,那一年赐酒,你可是也得到了一壶呢,后来统领大人知道你喜欢喝酒,将自己的那一壶也送给了你,前年您奉命去洛阳,都没有忘记买了两坛杜康酒回来,这可是我听山大哥说的,可没有虚假吧?哼,什么好酒您没有喝过,还抢我的酒!”说到最后已经义愤填膺的模样。 凌冲听了却也不恼怒,微笑道:“原来是山骏这小子说给你听的,这小子平日最喜欢和你们这些孩子胡闹,哪有个前辈师兄的模样,好了你别争了,想不到你这小子一旦放肆起来,倒是不拘形迹,也是爱酒的行家,罢了,回去之后,我家里那丛ju花下面还埋着还有一坛上好的桑落酒呢,原本准备今天重阳节赏菊的时候挖出来的,只可惜偏偏今年重阳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你回去之后若是有机会就去那里取酒吧。” 林志恒本是聪明之人,听出凌冲语声虽然爽朗依旧,但是却隐隐有心灰意冷之意,想到凌冲如今左右为难的处境,便是他年少无甚历练,也觉得心中黯然。 重阳前后正是罗承玉遇刺的消息传到信都的时候,想必凌冲那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局势会发展到今日的地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随着世子冠礼的临近,王上和世子之争已经是迫在眉睫,世子遇刺这件事情便如火种一般,将要引发了幽冀两大势力的内讧,而凌冲身在局中,自然是忧心忡忡,哪里还有喝酒赏菊的心情呢? 如今虽然已经踏上归程,回到信都之后,凌冲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遵从世子殿下的命令去迁西赴任,否则多半会成为世子殿下和王上相争的牺牲品,哪里还会有品味美酒的心情,否则也不会将密藏的美酒抵给了自己。 但是这些事情,却没有林志恒说话的余地,便是想要劝慰几句也觉唐突,在想到父兄二人如今也已经隐隐生出分歧,竟也觉得感同身受,思绪万千,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林志恒这里默然不语,杨宁却是听得眼中一亮,笑道:“*金橙桑落酒,霜螫白醋茈芽姜。时节近重阳。(注1)你也喜欢赏菊的时候喝桑落酒么?” 林志恒闻言第一个反应就是嚷道:“呀,公子爷你也会念诗么?” 杨宁神色有些怔忡,喃喃道:“我从前学习厨艺的时候,听别人念过的,娘亲也喜欢在赏菊的时候饮桑落酒,我亲手做的霜螫娘亲很喜欢,还赐了我一樽桑落酒,原本娘亲和师尊都不许我喝酒的,那天娘亲很开心,还——”说到这里杨宁的声音却突然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心痛让他再也难以说下去,不由想起那日娘亲微醺之后将自己抱在怀中,呢喃地说着些自己不懂的话语,那罕见的温柔疼惜令得他至今仍觉恍惚如梦。 凌冲对杨宁并不熟悉,听得林志恒的问话先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在听到杨宁语焉不详的话语,听得一头雾水,却是深深望了杨宁一眼,才继续道:“是去年九月,凌某得知王上闻知郡主噩耗之后,年来一直郁郁寡欢,凌某受王上养育之恩,一心一意想为他老人家排忧解愁,所以亲自带了一坛美酒去见王上,王上被在下的诚意感动,所以允许在下相陪赏菊。王上虽然是幽冀之主,却是每多掣肘,平日里也多有为难之事,只是王上这样的人,是绝不肯向人倾诉心事的,那一日或者是有些激动吧,再加上王上不曾将凌某当成外人,所以说了许多心事,总之,王上颇为欢喜,最后喝得酩酊大醉,凌某辞别之时,王上跟我说‘坐开桑落酒,来把ju花枝’方是人生乐事,所以凌某就想法子弄了一坛上好的桑落酒,想等到去年重阳献给王上。只可惜一别之后,凌某就再也没有机会去范阳了。今年凌某原本想既然已经没有机会向王上献酒,不如就等到重阳之日自己赏菊的时候喝掉吧,只是没有想到凌某终究是没有这个福分了,难得志恒你也爱酒,那坛酒送给你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林志恒听得心中恍然,虽然知道还不应自己多口,却仍然忍不住问道:“副统领你不回去信都了么?” 凌冲摇头道:“不回去了,世子殿下虽然是一番好意,但是凌某身受王上大恩,不能独自逍遥去,若是世子殿下放心不下,也不用费心,不到万不得已,凌某不想和兄弟动手,随便殿下派个人来赐死也就是了,凌某自是不会抗命的。好了,你也听明白了,去告诉统领大人吧,他若是想有什么决断,一路上尽管动手就是,凌某是不会反抗的。还不快去!”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是疾言厉色。 林志恒一直神色怔忡地听着,直到那一句声如雷霆的断喝才将他惊醒,他连忙转身向舱内跑去了,却是踉踉跄跄,还差点在甲板上绊了个跟头。 凌冲回头看了一眼,失笑道:“我还以为这小子有些长进呢?原来还是这样毛毛躁躁。子静公子,你的一番苦心都白费了。”然后才转过头来,看向杨宁,神色却是一动,他做出这般决定,别人看来定是愚忠愚孝,不懂得良禽择木的道理,所以他早已准备迎接叹息或者鄙视的目光,可是杨宁的目光却是分外的明晰,一双凤眼幽深沉静,竟是没有一丝震动,仿佛自己所做的选择乃是天经地义的一般。凌冲只觉得这少年古怪,看向他的眼神也开始莫测起来。 杨宁丝毫不觉凌冲回去效忠外祖有什么不对,此刻见凌冲神色古怪地瞧向自己,还以为他想要问明舒廉等人被杀的真相,但是那件事情的原委他是不愿说的,若是真相泄漏,有违他成全明舒廉的心意,但是他还记得明、贺两人提及过的事情,当初是似懂非懂,如今却已经明白是有人正在挑拨离间,斟酌了一下,杨宁冷冷道:“你见到燕王,告诉他小心一些,有个叫于巍的,行刺是他主使的。” 凌冲身子一震,忍不住凝神搜索四周是否有人,却是没有发觉,杨宁似乎是发觉了他的心事,淡淡道:“西门大人不在附近。” 凌冲闻言心中一宽,若是西门凛不在,那么方才的说话绝没有旁人可以偷听到,他低声道:“子静公子是在杀死明、贺二人之前得到的口供么?” 杨宁神色淡漠,冷冷道:“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是我杀的。”只说了一句话却再也不肯开口,他自知不会说谎,所以便一言不发,只是站在船头默默望着两岸的风光。 凌冲虽然没有得到答案,可是他也是聪明之人,从杨宁的语气中已经隐隐猜出了几分真相。而且不管真相如何,西南郡司牵涉到行刺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就是凌冲,虽然怀疑罗承玉借此机会打击忠于燕王的部属,却也不会相信西南郡司上下当真是清白如纸。可是无论事情真相如何,杨宁的说法已经可以将明舒廉和贺丙可能背负的叛逆罪名洗清了,在这种死无对证的情况下,想必也没有人定要追根究底吧?毕竟王上和世子殿下应该还没有撕破脸皮的打算,纵然从此以后,两人隔阂更深,幽冀各大势力之间也要开始泾渭分明。可是无论如何,这一次的事情不会损及王上的颜面了,毕竟明司马乃是被刺杀世子殿下的刺客杀了,世子殿下和西门凛对这个少年十分看重,想来不会定要说明司马是被灭口的吧,那样可就和这心狠手辣的少年反目成仇了。想到此处,凌冲不由十分开怀,再向杨宁看去的时候,突然觉得杨宁看起来十分顺眼。 凌冲已经作出了最后的决定,虽然西门凛还没有回话,可是根据他对此人的了解,再加上想起了罗承玉平日的行止气度,倒是觉得自己回去范阳的希望很大,这样一想,顿觉心中爽快,便又生出了喝酒助兴的念头,只是那酒囊里面却已经涓滴不剩,叹了口气,他将那精美非常的酒囊丢到甲板上,便倚在船边,仿佛想要消除心中多年积压的块垒一般,他引吭高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注2)”他的歌声虽然粗哑,却是别有一种苍凉韵味,歌声远远飘去,仿佛和江风liu水节拍呼应,更是隐隐有金戈铁马意境,虽然没有魏武的踌躇满志,却将自己心中的悲愤忧苦表现的淋漓尽致。 杨宁不懂词中真意,却是听得入神,待凌冲唱到尽兴处,忍不住高声喝彩道:“好!”这一声犹如冰玉相击,虽然声音不高,平平淡淡,但是纵然在凌冲的高歌声中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凌冲一曲唱罢,向杨宁点头致谢,两人相视而笑,都觉得意气相投,正要继续说话,突然江面上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道:“胡说八道,这样烂的曲子,也配称一个好字,要老子说,那就是两个字,狗屁,纯粹是狗屁!” 这声音响彻云霄,杨宁和凌冲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凌冲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杨宁神色却是淡漠依旧,只是一双眸子已经是幽冷非常,仿佛是暴风雨前的模样。 就在这时,从方才传来辱骂声的地方突然响起一缕清越激昂的笛声,笛声如裂石,宛若异军突起,曲中尽现慷慨本色,不似是江南音调,凌冲最爱这般激越的曲子,听得那人曲中意境高远,竟是连心中怒意也减了几分。笛声三转,继而有人随着笛音高歌道:“水绕苍山固护来,当时盘踞实雄才。周郎计策清宵定,曹氏楼船白昼灰。五十八年争虎视,三千馀骑骋龙媒。何如今日青山下,江东子弟除强凶。(注3)” 前面正是江水转折之处,青山遮目,江流湍急,一时之间却是看不到奏笛唱曲之人,只是凌冲听到那虽无章法,却是雄壮豪迈的歌声,也知道来人必然是豪杰之士,他虽然是武人,却是颇通文章,只听了两句已经是微微皱眉,他方才一时性起,临江高歌《短歌行》,不过是因为喜欢这首乐府的悲凉苍劲,再加上那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句颇合眼前情状,一时间却忘记了此地乃是昔年赤壁大战的古战场,他在这里唱魏武的诗词,当真是自寻没趣。一年及此,虽然明知那人借着唱曲讽刺自己,却是无话可说,尤其是听到最后的两句,神色更是一动,知道乃是东南的高手名宿前来挑衅为难自己这一行人了。 一曲唱罢,那个粗豪的大嗓门再度响起道:“服气了吧,别看那曹操胁天子以令诸侯,威震四海,可是在我江东周公瑾的面前,纵然有百万大军,还不是在赤壁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落得仓惶北逃。什么北方霸主,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只可惜有人总是不知道什么是教训,你们燕山卫在幽冀关起门来耀武扬威,那与老子无关,什么时候,燕山卫的手竟然伸到东南半壁江山来了,可是小觑我江东无人么?” 随着雷鸣也似的叫喊,只见一叶轻舟从江边山矶之后驶了出来,虽然江流折转之处江面狭窄,水流湍急,可是那艘小舟却是不急不缓,那种悠然自得的模样,不像是在滚滚江水之中逆流而行,倒像是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荡舟采莲一般,江水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是舟船绝迹,唯有这一叶轻舟迎面而来,便是再蠢笨的人也知道定是那上面的人出声辱骂。 这时候楼船的水手早已经知机的在江心下锚停船,两船相距不过三丈左右,杨宁和凌冲都已经将舟上两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舟上共有三人,船头立着一个虬髯大汉,黑面黑须,生得猛张飞一般相貌,而在他身边却站着一个青衫书生,手中拿着一支黑色的铁笛,那书生大概三十多岁年纪,相貌气度宛若临风玉树,神采飞扬,眉宇间丝毫不见风霜之色,想必至今仍是闺阁千金梦里思慕的情郎。而在船尾扶舵的则是一个头戴斗笠的船夫,斗笠压得很低,却是看不清容貌。 凌冲看清楚这三人之后,忍不住微微皱眉,他毕竟是燕山卫副统领,可以查阅许多机密文件,尤其是这次南下,他将在南方可能会遇到的棘手人物都一一记在心中,见到那两人相貌,已经是心中微动,目中闪过警惕的光芒,正想着如何措词对答,身后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燕山卫乃是燕王殿下亲卫,奉了世子殿下之命前来江南公干,东南早已纳土归陈,何言半壁天下,这句话若是听到朝廷耳中,只怕越国公也要担上几分干系。想来越国公大人精忠体国,听到两位的放肆言辞定会勃然大怒吧!无论如何,江水滔滔,皆是天子所有,就连朝廷都不管燕藩和滇藩的私下交往,就是越国公身为当朝权相,辅政重臣,也没有权力在江水之上独行其事吧?更何况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因人成事之辈,竟敢冒犯本统领的座舟,莫非却是看不见这船上高悬的烈焰旗么?还是诸位根本就看不起世子殿下,更是看不起手制烈焰旗的火凤郡主?” 西门凛说到最后已经是字字诛心,他本是地位崇高之人,自然威仪极盛,那两人为他的疾言厉色所摄,只觉心中冰寒,竟是一句也不能辩驳,不由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达成共识,千万不能被西门凛话语套住,半壁江山的口误若是真的认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现在谁不知道越国公才是朝廷百官的真正核心。可是却不能默认了瞧不起烈焰旗,这可不是得罪燕山卫而已,而是得罪了整个幽冀,到时候若是燕王或者世子传下追杀令来,凤台阁的玄武司若是一旦出手,就是当今天子也庇护不了他们,更别说这次的主事人东阳侯师冥了。 想到此处,那青衣书生向着楼船深深一揖道:“西门统领言重了,我东南豪杰最是敬佩昔年郡主血战边关的赫赫战功,怎会轻视烈焰旗,怠慢世子殿下威仪,只是今次阁下南来,一路上作威作福,未免太不将我们江南人瞧在眼里,只是昨夜,大江上下,就有数十位黑白两道的英雄死在贵属下的手上,更别提这些年来,阁下在幽冀主持燕山卫,多少北上游历的江湖朋友,都因阁下的心狠手辣,以致陨命他乡,今日阁下途径江水,若是我江东豪杰不趁此良机讨还公道,只怕天下人都要将我们瞧轻了。今次江东黑白两道,就在前面十里的赤壁山歃血为盟,要向燕山卫这过江强龙公平挑战。在下铁笛书生靳长空,和滚江龙隋祥隋首领乃是受盟主之命,前来邀请阁下往擂台相会,双方不拘生死,定要分个胜负高低,只是不知道阁下可有这个胆量前往赴会?” 西门凛微笑道:“师冥倒是不怕死,前些日子吃的亏只怕都忘记了,既然江东群雄都忙着拍春水堂的马屁,那么本座怎会不赏脸呢?只不过东阳侯既然堂堂正正的遣使约战,这比斗的规矩应该有所指教吧?如果是一拥而上,来个群殴,本座自认属下不多,没有前去寻死的理由。” 那一直憋闷着怒气的虬髯大汉闻言嗤笑道:“老子还以为燕山卫的大统领有多大的胆子,原来也是这般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看来师侯爷当真是多此一举,若是依着老子,直接拦江约战倒好些,西门统领才没有避战的借口,若是你怕了,就老老实实偃旗息鼓,夹着尾巴滚回幽冀去吧,只是别忘了途中到信陵拜祭一番,向圣烈大皇贵妃请罪才是,谁让你这燕山卫大统领丢尽了她的面子。”他这番话说得刻薄无比,别说西门凛,就是凌冲等人都已经是怒形于色。 这大汉就是辱骂西门凛也是应有之意,毕竟双方敌对,激将本是常事,可是他万万不该提及“信陵”和“圣烈大皇贵妃”这两件事情,这本是幽冀众人心中的最大忌讳,火凤郡主薨逝之后,燕王也曾上书要求迎归郡主遗骸,但是皇室以尸骨难以分辨,且郡主已为大皇贵妃为由拒绝了此事,此后燕王便不再强求,因此皇室在邙山之上建了火凤郡主的陵寝,称作信陵,而“圣烈大皇贵妃”便是郡主的谥号。郡主生前死后都未能重返信都,这是幽冀上下心中最大的耻辱,所以信陵这两字是万万不能在他们面前提及的。而郡主生前就不喜欢别人称她“大皇贵妃”,除了正式的诏书之上,就是皇帝对她,也是尊称为郡主的,“圣烈”谥号乃是杨氏所加,更是为幽冀中人痛恨。事实上,有人以为幽冀根本就是准备将来起兵谋反,等到大获全胜,占了洛阳之后,再堂堂正正地供奉郡主陵寝,所以才没有继续据理力争。 这大汉连犯两桩忌讳,怎不令西门凛等人义愤填膺,就是他的同伴,铁笛书生靳长空也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完全不知道隋祥为何突然胡言乱语,此人一向粗鲁,什么信陵,什么“圣烈大皇贵妃”,只怕他跟本就不知道这两个词句,怎会脱口而出呢? 就在靳长空从呆愣中清醒过来,想要替隋祥致歉的时候,只见西门凛仰面大笑数声,然后指着隋祥厉声道:“隋祥此人,乃是汉水之上的盗匪,素来劫掠行商,无恶不作,如今又敢当众辱及郡主,哼,郡主的陵寝和谥号也是你这等盗匪可以随便提及的么!给我取了他的首级,待本座设香案祭祀郡主在天之灵。” 随着他的命令,站在他身后的八个少年同时扬手,八柄飞刀脱手飞出,疾如星电,向隋祥招呼过去,这八柄飞刀有的直飞,有的盘旋飞掠,有的划过一个弧线,截住隋祥后路,上下高低更是截然不同,八柄霜刃,似是交织成天罗地网一般,将隋祥和靳长空笼罩在其中,竟是没有一丝空隙。隋祥刚刚拔刀出鞘,那些飞刀已经到了身前,将他避让的方向全部封住,隋祥一惊非小,却也不躲闪,手中长刀挥洒,化成铜墙铁壁,想要拦阻这些飞刀,靳长空也是以铁笛拨打,他知道这些飞刀主要的目标是隋祥,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定要护住同伴,若是隋祥因此给人杀了,那么江东豪杰的面子可就丢尽了。 两人同心协力,八个少年的暗器虽然高妙,但是毕竟年轻,手法不够老练狠辣,而且原本距离数丈,所以虽然船上不便躲避,两人还是将八柄结成的阵势的飞刀全部拦下,只是靳长空手臂被一柄飞刀划破了个口子。即便如此,靳长空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瞪了隋祥一眼,连忙深深一揖,正要请罪的时候,眼睛余光瞧见碧光一闪而逝,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铮鸣,然后便是长刀坠落在船板上的声响。靳长空骇然抬头,只见隋祥双手正抓向咽喉,而喉咙要害上面却是露出一支男子使用的寻常绿玉发簪的头部,而隋祥咽喉里面嗬嗬作响,两颗眼珠几乎要跃出眼眶,眼看就是不能活了。靳长空只觉得头晕目眩,伸手搀住隋祥,眼光一扫,只见那落在船上的长刀刀身上面竟是有一个小孔,显然那根发簪先是射穿了隋祥的长刀,然后才射穿了隋祥的咽喉,这般速度力量,当真是惊世骇俗。 眼睁睁看着隋祥没有了声息,靳长空长叹一声,将隋祥的尸身放到舱内,站起身来,向楼船甲板上看去,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只见一个青衣少年也立在船头,却是避在阴影里面,他虽然和幽冀众人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但是一来相貌寻常,二来年龄服饰也和西门凛身边的那些少年随从区别不大,所以靳长空原本竟是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此时看去,唯有这少年发髻散落了下来,不问可知那根玉簪是何人出手的。 凝视了杨宁片刻,靳长空叹息道:“请问西门统领,这位少年英雄是哪一位,想必是幽冀后起之秀吧?” 西门凛微笑不语,他早料到杨宁必不会容忍,所以自己才没有出手,如今听到靳长空动问,他也不正面回答,却是笑着对杨宁说道:“你就自己告诉他吧。” 杨宁神色丝毫不变,却是上前一步,让阳光照射在他清秀冰寒的容颜上,他淡淡道:“武道宗许子静,幽冀阶下之囚。”靳长空身子一震,只觉得那少年的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分外的刺目,他避开了目光,冷冷道:“原来如此,听闻阁下血洗听涛阁,原本江东豪杰还将公子当成是英雄好汉,想不到阁下已经投靠了幽冀燕王,也罢,赤壁约战,算上阁下一份就是。盟主下令,在赤壁山下江水之中设下擂台,双方交战十阵决,最后赢了六场的一方就是胜方,不知道西门统领和许公子可有胆量赴会么?” 西门凛闻言笑道:“十阵决胜负倒也不差,东阳侯却是将本座身边有几个人都摸清了,只不过我这些随从都还没有成年,莫非江东豪杰想和这些孩子一决生死么?” 靳长空已经恢复了冷静,寒声道:“侯爷能够将他们带在身边,想必个个都是少年高手,昨天他们就很厉害么,杀了我方许多兄弟,所以十阵之约是不能少的,不过统领若是不想他们出手,自然可以多接下几阵,如今有了许公子相助,想必区区十阵,在两位统领和许公子眼里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罢了,当然若是统领有异议,就是混战也是可以的,只是在下有言在先,江水上下已经被讨生活的好汉封住了,就是三位可以逃走,也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西门凛朗声笑道:“岂有此理,燕山卫所到之处,无不俯首听命,今日不过是小小阵仗,本座怎会胆怯逃走,就请阁下引路,让本座见识一下师侯爷精心安排的场面吧。” 靳长空放眼望去,只见西门凛左右众人,就是十几岁的少年,也都是跃跃欲试,丝毫没有戒惧之意,好像不是要去和江东无数豪杰厮杀一般。饶是以他心中怨恨交加,也不由生出敬意,便拱手施礼道:“如此,那么在下就为统领大人引路,请。”说罢一挥手,那坐在船尾闷声不响的船夫也不见多大动作,轻舟已经调头过去,如飞驶去。 西门凛下令催舟跟在后面,自己却是笑着对凌冲说道:“凌兄,你我今次要并肩而战了。” 凌冲笑道:“统领放心,不论你我之间有什么仇怨,大敌当前,也断然没有内讧的道理,只不过子静公子并非幽冀所属,为何也要插手呢?”他虽然感激杨宁,却是仍然将心中疑惑问出。 西门凛却是微笑不语,杨宁更是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淡淡瞧向远方,只是眉梢眼角,却尽是兴奋之色。 —————————— 注1:丁宁《望江南旅窗杂忆》 注2:曹操《短歌行》 注3:陆龟蒙《算山》改 第八章 魔帝初扬威 西门凛等人所乘坐的楼船顺流而下,转眼间已经绕过山脚,众人只觉眼前豁然开朗,江水滔滔,一望无际,此地已经接近三国时候孙曹大战的古战场,故而江面颇为宽阔,目测之下,至少有八九里宽的水面,若是隔岸相望,最多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对岸人影。船行二十余里,只见江水南岸正有三座小山起伏相连,此时已经是深秋,只见满山黄叶,骄阳之下颜色如金。其中一座小山西南临江处,却是百丈峭壁,怪石嶙峋,其下乱石穿空,江水激荡盘旋,撞击在峭壁山岩之上,水花飞溅,犹如堆雪层云。那峭壁上面正有两个血红的大字——“赤壁”。那两个字初看上去俊逸无双,但是第二眼看去却是剑拔弩张,只觉得转折藏锋之处,透露出惨烈无比的气息。 而在赤壁山下,只见六艘铁甲包头的三桅战船一字排开,将去路封住大半,那六艘战船上都是旗号鲜明,分明正是纵横江水中游的六大水寇,而六艘战船中间,却是无数往来游弋的小型战船,三五成群,旗号各异,彼此之间似是泾渭分明,却又隐隐配合,列成战阵,别说是西门凛这里一艘楼船,就是再多上十艘八艘战船,对上这明显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盟军水阵,也只能退避三舍。 西门凛虽然常年在幽冀,可是对江水上的各种势力倒是了如指掌,只看那各色旗号,就知道上至岳阳,下至九江,千里江水之上,以及江水两岸星罗棋布的湖泊河流之内盘踞的水贼,倒有大半都来参与了这次会盟,尤其凶名满天下的六大水寇,更是一个不拉,全部现身。虽然这样的情形早已在他预料之中,可是西门凛也仍然忍不住有些心惊,看来唐氏在江水上面的潜势力果然非同一般,能够纠集那些白道名宿并不稀奇,可是就连平日里对立为敌的水寇也是应邀而来,这其中的蹊跷已经足以令世人回味无穷了。 而在这些大小船只的前方,江水中流,却已经用巨木搭建了一座六丈方圆的浮台,高出水面数尺,一头用儿臂粗的铁链系住,铁链的末梢则曳过千丈距离,系在赤壁之下巨岩上面的锁孔上,浮台随着江面的起伏不定,飘飘摇摇,看上去颇有不堪风浪之险的意味。浮台周围百丈之内,却是一艘水贼的快艇也没有,显然正是准备好的战场,不以战船相近,这必是主事人为了显示胸怀气度,所以才刻意不以武力威迫,也好公平对决。 只不过主事人这番做作却未必当真公平,江东豪杰多半熟稔水性,而幽冀众人纵然会些水性,怎能够比得上惯了水战的对手,更何况今次东南参与会盟的倒有一半是叱咤江水的水贼,水性更是出类拔萃,这浮台孤立江中,双方交手绝无后援,若是江东一方败了,多半还可以落水自救,若是幽冀一方败了,只怕多半不会想到跳水求生。一则是幽冀勇士本就傲骨天生,二则多半水性平平,就是性命无碍,也不免会露出窘态,这已经颇为不平,更何况浮台在水中漂浮不定,善于水战的江东高手自然可以凭此借力,而幽冀众人却多半要花些精力稳住下盘,此消彼涨,这岂非极为不公平。只是幽冀一方虽然明白其中的文章,却是没有法子改变这种局面,幽冀一方本就是势孤力单,若是不选择在江水之上一对一,难道还要混战一场么,所以尽管略有不平,也只能默默认了。 西门凛心中早有准备,更不会多事指责,看看距离浮台不过二十余丈距离,便挥手下令,停舟不前,上前一步,立在船头扬声道:“本座闻说江东豪杰赤壁会盟,要将本座一行葬送在江水之中,怎么本座只见黑道上的英雄好汉,却不见白道上的大侠豪杰呢?师侯爷何在,今日侯爷既然身为江东盟主,贵客已经亲临,缘何不见主人相迎?” 西门凛这一番暗含挑拨离间的言词,令那六艘三桅战船上面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波动,甚至西门凛已经可以看到一些桀骜不逊的水贼面上已经露出了激愤之色,不由心中暗笑师冥自露破绽,要知道虽然自岳阳以下的江水多半都是唐氏的势力范围,黑白两道几乎都是以唐氏马首是瞻,可是其中却有许多不同。 大陈统一天下,已经有二十年了,可是由于一帝三藩的对立,所以天下并没有真的太平无事,尤其在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所在,往往是盗匪丛生,这其中不乏有各家支持的势力,毕竟盗匪行事可以不讲规矩道理,就是出了什么差错,只要灭口灭得干净,也是再无妨碍。当然为了颜面着想,不论是帝藩哪一家,也断然不会让这些盗匪坐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是却也不会赶尽杀绝。 长江水贼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存在多年,难以剿灭干净,反而越发猖狂,主要的原因就是唐氏的私心自用,虽然唐氏已经归附了杨氏,可是却是不甘心沦为寻常臣子的,所以仍要竭力维持自己的地位,杨氏想要彻底消化唐氏的力量,也不是一蹴可就的容易之举。何况杨氏两面受敌,也不可能将精兵强将派遣到东南闲置,所以控制东南的军队仍然大半在唐氏控制之下,虽然杨氏的力量早已渗透了进来,可是却没有压倒性的力量。 而唐氏虽然当初承诺放弃了兵权,可是却不甘心只拥有少量私兵和培养招纳的高手刺客,所以利用水贼的存在隐藏水军私兵,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这二十年来,江水之上的势力过大的水寇最后不是被剿灭,就是被唐氏招安,这正是最好的证明。唐氏先是纵容水贼劫掠杀戮对手,然后利用越国公的权势身份指挥水军,对水贼分化利用,暗中养了一支强大的私兵,抛弃虚名,得到实际的好处,利用皇室的支持和强大的武力,商船在江水上毫无阻碍往来,通过和益州的贸易,唐氏积累财富的速度可以说是难以想象的。而在唐氏富可敌国的同时,却有无数大小世家,因为江水被水贼侵占,只能眼看这唾手可得的财富从身边流走,为了家族的生死存亡,在明知无法反抗的情况下,这些世家只能依附唐家,仰人鼻息,才能继续存在下去,发展下去,依附的世家越多,唐家的势力越强,这样反复作用之下,虽然唐家舍弃了独树一帜的藩王权位,可是势力却是越来越强,尤其是在新帝登基之后,身为辅政重臣的越国公更是权位显赫,除了虎据幽冀的燕藩之外,就是汉王和滇王两藩,也只能退避三舍。 长江水贼既然对唐氏的作用这般大,那么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虽然多年来朝廷屡次宣扬要剿灭水贼,最后却是无济于事,而这些黑道水贼劫掠为生,多半无恶不作,纵然是六大水寇那样的一方之雄,多半坐地分赃,靠着向来往客商船帮收取过路费生存,也不免时而大举出动,洗劫商船和沿江村镇,虽然若是太过分,也会被剿灭,但是无论是多么凶恶的水贼,若是当真得罪了唐氏,在江水上恐怕也是寸步难行,在江水之上,唐氏才是真正的霸主。所以师冥利用江东黑白两道排外的心理会盟拦截西门凛一行,不论这些水贼心中真正如何想,却是不敢拒绝的,只不过如此和势力最强的燕藩作对,这些人心中也未必情愿。 而白道名宿的心理却单纯的多,他们多半受翠湖影响,支持大陈正朔,唐氏乃是皇室最有力的支持者,又是东南实际上的霸主,所以他们在觉得不违反“大义”的情况下,前来会盟支持师冥,顺便向幽冀燕山卫发难,报复二十年来南北两地的武人结下的深仇,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可是支持唐氏并非代表着愿意和水贼同流合污,习武之人往往家道殷实,出身世家门派的更是不在少数,江水上下的贸易是否顺畅,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生活。即使能够攀上唐氏,水路畅通无阻,这一路上的孝敬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再加上这些水贼之中也有许多不受控制的小势力,每年在江水上的损失至少是应得利润的三成。对于唐氏,他们最多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唐氏控制水贼不过是传闻,而没有真凭实据,更何况若是没有唐氏指缝里露出的残羹剩饭,只怕他们的家族或者门派早已入不敷出了,所以白道中人对于唐氏多是唯唯听命,对于直接影响他们利益的水贼却是恨之入骨。 这一次虽然黑白两道勉强会盟,但是师冥为了己方不起内讧,肯定会尽量分开双方,而堂堂的东阳侯,自然不能和黑道水寇为伍,和白道中人一起出现就成了唯一的选择。西门凛一见现场的情形,就知道必然是那些白道中人不愿和黑道水贼一起出现,而师冥为了先声夺人,也有意将自己这些人晾在这里片刻,所以才迟迟没有现身,这等良机,以西门凛的心智手段,若是不趁机挑拨一番,才是怪事呢。 果然他这一番话说完,立竿见影,一艘悬挂着血色骷髅旗的战船之上,一个神色暴烈的大汉几乎是暴跳如雷,遥遥指着西门凛喝道:“你这贼厮鸟,口口声声问那些白道的瘟生,莫非看不起老子这些英雄好汉么,就是那些窝囊废不来,老子也可以将你抽筋剥皮,别在这里摆你大统领的架子,老子宰了你最多亡命天涯,就不信凤台阁能咬了老子的鸟去!” 西门凛在幽冀身份尊贵,平日所见之人多是英雄好汉,就是怒极恨极,最多辱骂他为虎作伥,或者骂他残酷无情,何曾有这般惫赖人物,当众竟敢辱骂于他,闻言不怒反笑,目光一扫,淡淡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陆水黑龙褚老大,江水中游六大水寇,阁下能够位居第五,想必是名至实归,必定是武功高强,手段狠辣,胆大包天的人物,难怪不将本座看在眼里,想必一会儿上场交手的也有你一个了,若是等不及,何不现在就和本座较量较量,本座可以保证,就算你不幸落败,这一场也不算在十阵之内,褚老大以为如何?” 那大汉头上青筋迸起,虽然西门凛言语客气,但是语气中的轻蔑就是三岁小儿也听得出来,褚老大本就是烈火性子,当下就要出战,却给身边几个年轻水贼死死抱住,这些人想必是已经熟稔非常,各自制住手脚关节,那大汉虽然暴跳如雷,却是挣脱不开,在他身后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一身布衣,面色阴沉,高声道:“西门统领豪气干云,我们大当家理应成全才是,只是此次我江东英雄赤壁会盟,共讨北贼,未得盟主号令,请恕我等不敢犯了盟主法度,待到盟主亲至,统领大人自可向盟主提出挑战,到时候我们大当家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西门凛听了微微一晒,知道这人不过是推诿罢了,若是师冥当真来了,是万万不会让褚老大这级数的高手上来丢人现眼的,就是以自己的身份,也万万不会向一个二流人物挑战,若是给人误会自己恃强凌弱,那么燕山卫可会因为自己这个统领而丢尽颜面呢。 正在这时,却听杨宁冷冷道:“何必等到什么盟主前来,决战之前先来几战热身,也是理所当然,你若是不敢和西门统领交手,那么可敢和我动手。” 西门凛闻言一愕,这褚老大的武功不过平平,杨宁是何等的武功身份,怎会主动向一个粗汉挑战,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杨宁负手立在身后不远处,眉宇间神采飞扬,那原本清秀端正的容貌仿佛焕发出无比的光彩。 那诸老大见挑战的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深觉受辱,两臂一振,用上了神力,那几个年轻水贼再也无法压制首领,都是踉踉跄跄跌撞开去,褚老大怒骂道:“贼厮鸟,老子就和你——”,还未说完,已经被那中年男子一把捂住了嘴巴,那大汉手舞足蹈地挣扎个不停。 那中年男子面色苍白地道:“岂敢岂敢,子静公子乃是新任魔帝,听涛阁一战,血流成河,令得小儿不敢夜啼,我们当家何德何能,怎敢接受公子的挑战,若是言语有不周之处,还请公子大度宽容才是。” 杨宁听得一怔,魔帝尊称可不是随便称呼的,自己既不是当代宗主,就是宗子之位也未明确到手,更何况就算是自己做了宗主,也需经过种种试练才有被尊为魔帝的资格,只不过这些乃是武道宗内部的隐秘,杨宁自然不会随便对外人提及,若是出言辩驳,更是自寻烦恼,所以只是淡淡答了一句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胡言乱语,在下虽是武道宗嫡传,却非是宗主,不敢当帝尊之称,更何况,这魔帝两字也是你配叫的么?”说到最后一句,神色虽然依旧淡然,但是杀意却已经隐隐透了出来。 那中年男子心中巨震,知道自己一时慌乱,却是犯了魔门弟子的大忌,要知道武道宗主虽然有魔帝之称,但是魔门弟子自己却是不承认的,天下哪里有人喜欢称自己为魔呢。故而魔门六宗,在魔门弟子口中却是自称圣门六宗,而武道宗宗主乃是六宗共尊的武帝。这魔帝二字若是私下说说也就罢了,毕竟法不责众,就是魔门可以一手遮天,也多半只能眼睁眼闭,但是像他这样敢当着武道宗弟子的面称一声魔帝的,只是世上没有几个人有如此胆量,就是白道之首的翠湖弟子在此,也只能恭恭敬敬称一声帝尊。他心中不由大为慌乱,连忙高声道:“帝尊恕罪,小人失言。”虽然他也知杨宁年少,可能真的不是魔帝,可是只见他如此年少,就在岳阳做了那样骇人听闻的大事,想必武功已经是绝顶品级,纵然说错了,但是想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况当下的要务就是打消这少年的杀意,也就顾不得有拍马屁的嫌疑了。 岂料就在这时,另外一艘悬着青龙牙旗的战船上面却有一个鹰目蓝衫中年人冷笑道:“什么帝尊宗主,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也值得你文老二如此奴颜婢膝,当真是丢尽了‘骷髅会’脸面,褚老大,你莫非就看着属下这般自作主张么,难怪你骷髅会明明兵强马壮,却是只能屈居第五。” 这悬着青龙牙旗的战船上是六大寇排在第四位的“青龙堂”,那蓝衫中年人正是青龙堂的大堂主顾洋。近两年骷髅会异军突起,干掉了原来名列第五的水寇势力,晋身六大水寇之列。骷髅会平日多半在陆水纵横,每遇大买卖,便从陆溪口进入江水劫掠行商,而青龙堂却多在黄盖湖盘踞,每每通过太平河杀入江水,双方地盘接近,为了争抢生意,不知道血拼了多少场,彼此早已经是势不两立。今日顾洋见到身为骷髅会军师的文老二文缙儒这般怯懦,鄙夷之余也觉得自己面上无光。毕竟双方抢生意,他已是不知道吃了多少亏,多半都是中了文老二的圈套,若是让外人知道,令青龙堂连连受挫的骷髅会的军师竟是这么一个软骨头,岂不是连累青龙堂丢尽了面子么。江水之上争雄,除了武力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声威,所以他才会出言怒斥,想要激怒褚老大,让骷髅会出去和那什么新任魔帝拼个死活,若是胜了挽回面子自然是好,就是败了最多削弱一下骷髅会的实力,对他又有什么坏处呢? 果然此言一出,褚老大和文老二都是面色大变,褚老大一把挣脱军师,大喝道:“拿老子的兵刃来,趁着盟主还没来,先打上一场热身最好。” 文老二冷汗涔涔而下,他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是万万没有法子拦住褚老大,只见他原本出身名门,自然知道许多隐秘,不像褚老大、顾洋这些人,多半出身草莽,对于已经消失了七十年的武道宗和几乎已经风liu云散的魔门并没有太深的认识,他自然知道这少年的出现代表着什么,七十年后,这个少年再度以武道宗传人身份出现在江湖上,不论是为了立威,还是为了武道宗特有的修练方式,杀的血流成河将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几乎是绝望地望着褚老大,心中将顾洋骂得狗血喷头,暗道,你小子想要自己寻死也就罢了,怎么还将大当家也拖下水呢。不过他心中唯一的安慰就是,在顾洋口出不逊的时候,那少年一双幽深冰寒的眸子已经瞧向了青龙牙旗,或者倒霉的不只是自己一方吧。 这时候,褚老大已经从亲信的属下手里接过了一柄镔铁单锋大剑,剑身长达五尺,剑柄剑身浑然一体,一副沉甸甸的模样,这哪里是江湖人使用的轻灵长剑,分明是沙场争锋的凶器,褚老大骂骂咧咧地喊道:“还不准备小船,送老子去浮台,等老子砍下这贼厮鸟的人头,姓顾的,老子再和你算帐。”他轻功寻常,武器沉重,所以要船登台,其实这浮台孤立水中,除非轻功出众,绝难凌空跃到台上,就是一流高手,没有小船相送,也没有法子登上浮台,所以众人也不嘲笑褚老大。 顾洋心中得意,面上却露出鄙夷之色,冷笑道:“本堂主等你看你褚老大旗开得胜,呵呵!”最后的笑声却是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他挑唆褚老大上阵成功,心中自然十分欢喜。他眼见杨宁自由自在,全无阶下囚的模样,心中怀疑听涛阁之事另有蹊跷,所以他并不相信杨宁当真有传说的那么厉害。但是他也明白既然这人敢主动挑战,那么一身武功也是出类拔萃的,而褚老大虽然性子急躁,一身武功却是毫不含糊,下手更是狠辣无情,往往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所以那些武功胜过他的人却往往死在他的重剑之下,这两人多半会拼个两败俱伤,对他来说却是最好不过,若非他心机深沉,强行抑制,只怕已经大笑出声了。 正在这时,他耳边传来杨宁淡漠冰寒的声音道:“你很欢喜么,为什么不笑出来?” 顾洋下意识地喝道:“放肆!”便转头望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却是只见到熟悉的面孔,正在这时,他耳边传来无数惊骇欲绝的叫声,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一团若隐若现的青影正凌空向自己扑来,他大喝道:“拦住他。”同时向后疾退,伸手拔剑。 青龙堂战船的战台上皆是身经百战的水贼,方才顾洋突然大喊一声“放肆”,令他们都是侧目瞧去,不知是那个兄弟得罪了堂主,不料就在这时,四周惊呼声起,又听到顾洋传令,只是等他们回过头去看向对面的时候,只看到一道青影已经登上船舷,这时候摘弓放箭已经来不及了,这些水贼何曾见过这样的速度身法,都是惊怒狂喝,拔出背上单刀,舍命向那青影砍去,更是移动身形,阻在那人和顾洋中间。 那青影毫不停留,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仿佛从虚冥之中伸出一般,轻轻拍在挡在他前面的一个水贼身上,那人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向后飞去,撞倒了两个正向前冲杀的水贼,那两个水贼惨叫倒地,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入耳,而那个被打了一掌的水贼早已经七窍流血,死得不能再死了。众水贼还没有看清楚,那人已经冲入了人群中,这些水贼眼中只能看见淡淡的青影,人影过处,一个个水贼惨叫出声,有的是被一掌击杀,有的却是被蓄满内力的同伴尸身撞得骨碎肉糜,几乎是转瞬之间,那人已经冲破了青龙堂水贼的防护,距离顾洋不过三步之遥。那些最靠近顾洋的水贼都是他的心腹,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悍不畏死,虽然前面的兄弟的惨叫声仍在耳边盘旋,可是他们却是各自拔刀结阵,施展开最完备的防守刀法,死守不退。 杨宁足下没有丝毫停顿,心湖冰清沉静,使用最强硬的手法破去顾洋外围防线,雪亮的刀光结成的内层防线也不能给他更多的阻碍,呼吸之间,原本刚猛的真气已经变成阴柔无比,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已经用上了一路拈花指法,十指此来彼去,屈伸轻弹,看似莲花绽放,又似火焰起伏,而他的身形却越发快捷,仿佛淡淡虚影在刀光之中往来穿梭,几乎每一刻,都有水贼咽喉或者眉心血花绽放,可是那双白皙如玉的手掌却是滴血不沾,只是在那些看不清敌人音容相貌的水贼眼中,这双唯一清晰可见的手掌却仿佛是从地狱里面伸出的修罗之手一般,终于肝胆俱裂的水贼们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向左右逃去,靠近船舷的水贼已经不顾一切地向水中跳去,扑通扑通,落水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杨宁只是漠然忽视,在所有障碍除去之后,他已经静静立在了顾洋面前,顾洋双手颤抖,手中握着的长剑摇摇欲坠,从他听到耳边的淡漠声音,到他拔剑出鞘不过是短短一瞬,可是杨宁已经逼近了他身前三步,而当他心中震撼,略一犹豫的刹那,杨宁已经杀死了阻挡在两人中间的最后一个水贼,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直到他清晰地看见杨宁立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真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从名列六大寇之后,顾洋并没有发觉,他的勇气和胆量其实已经渐渐消退,许多时候他都喜欢使用恃强凌弱的手段,处境的改变让他从一个阴狠毒辣的凶徒变成了一个色厉内荏的懦夫,但是直到此刻,他才发觉这一点。他能够感觉到额头上汗水滚滚而下,汗水淌到眼睛里面,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孤身一人,耳边传来的惨叫和惊呼声对他毫无帮助,他怎会以为这少年没有胆子闯到船上来呢,强烈的恐惧终于摧毁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终于他一剑向杨宁刺去,可是刺出之后他便后悔起来,因为他感觉到手心的汗水,这让他几乎握不住剑柄。他自然不知道,其实他在那里犹豫恐惧的时候比他想象的要短的多,而他这一剑也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软弱,一道匹练也似的剑光破空而起,化作点点寒芒,向杨宁覆盖而去。 杨宁却还有余暇微微一笑,剑光辉映之下,那清秀的面容上的神情却是淡漠无比,那笑容带给人的并非安慰,而是更深的恐惧,然后杨宁的手掌就那么轻轻巧巧穿破了如雪的剑光,化指为掌,一掌拍在顾洋的胸口,然后杨宁的身形悠然后退,千百道目光凝视在他身上,却只见他身影倏然消失,再现身的时候已经负手立在浮台之上,却是再度仰头向顾洋微微一笑。 顾洋只觉得杨宁的手掌在自己身上轻拂而过,全无任何感觉,然后杨宁就已经突然退去,等他再度看清杨宁的身形的时候,杨宁已经立在距离他三十余丈的浮台之上,不明白为什么杨宁竟会放过自己,他松了一口气,长剑低垂,想着应该如何说话,才能挽回一些面子,又不会再度激怒杨宁,可是就在他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想要开口的时候。 他却看到了无数惊骇怜悯的眼神,他心中正在奇怪,却觉得七窍都有些湿漉漉的,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擦拭眼睛,放下手来,却惊见一手的鲜血,就在他心胆俱寒的时候,难以形容的疼痛从肺腑之中传来,他一声惨叫,一张嘴,一股鲜血激射而出,顾洋目光落到血泊之中,却看到碎裂的内脏,他一边口吐鲜血,一边大声喝道:“魔帝,魔帝——”,只喊了第二声,顾洋的身躯已经如同烂泥一般颓然倒地,那充满了恐惧的叫声嘎然而止。 在杨宁突然出手的时候,其他的水贼已经各自戒备起来,可是他们也没有援助顾洋的想法,毕竟水贼之间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情谊,更何况他们也没有机会出手,就连西门凛等人都已经看得呆了,更何况这些良莠不齐的水贼呢,直到顾洋倒地身死,才有一些功力心智超过常人的水贼清醒过来。几乎是反射性的,所有的水贼或者拔出刀剑,或者引弓待发,所有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杨宁,眼睛的余光却是不时地打量青龙堂战船上面的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而杨宁青衫之上却连一滴鲜血都没有,明媚的阳光映射下,他只是神情淡漠地立在江心浮台之上,仿佛是闲来无事,临风赏玩江景的单纯少年,再也没有一丝杀意戾气,可是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正在向深渊沉没。 魔帝,这就是真正的魔帝,所有人的心中都涌起同样的念头!他们都怔怔望着杨宁,一动不动,江水之上突然变得沉寂无比,除了江水流动的声音之外,和此起彼伏的低声呻吟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和其他人一样,即使是同样出身武道宗的西门凛心中也是无比惊骇,杨宁所用的武功他自然看的清清楚楚,先以千里传音惊动顾洋,然后趁着青龙堂发生紊乱的时候突然袭击,雷霆一般的攻势破去外层的防卫,然后以阴柔诡异的拈花指杀死内层防卫的水贼,趁机一举摧毁青龙堂所有水贼的内心防线,又用绵掌手法杀死顾洋,顾洋死状的凄惨足以震骇任何在场的高手。西门凛暗自长叹,这些武功他也是会的,甚至火候比杨宁更深,可是他却绝对没有法子用这样的方式立威,这一刻,他真的明白了师尊当年对他的评价,他,当真不配作武道宗的嫡传弟子,只有杨宁,才是武道宗下一任宗主的最好人选。 眼中闪现出无比复杂的神色,西门凛扬声道:“子静,回来吧,莫非你还要向褚老大挑战么?”他的语气有些玩味,而他的这一句话却仿佛如同投石落水一般,几乎所有的水贼都是浑身一震,从那种诡异的气氛中清醒过来,江面上开始响起低低的声浪,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而杨宁的目光移动到了紧紧抓着大剑,目瞪口呆的褚老大,和站在他身边,不停拭汗的文老二身上,再度露出了淡漠的笑容。 第一章 魔帝百炼(上) 不知沉默了多久,杨宁对着褚老大微微点头,朗声道:“在下诚心诚意,向阁下挑战,还请不吝赐教!”此言一出,西门凛不由微微皱眉,他有些不解杨宁定要向那粗人挑战的缘故,可是能够在战前挫敌锋锐,倒也是一件好事,所以他只是轻叹一声,微微摇头苦笑,后退了一步,摆明了不会阻止杨宁的举动,也趁机给人留下,杨宁的行为和幽冀并无关联的印象。果然他这似乎极为隐秘的举止,令得众水贼中,一些眼光毒辣,心计深沉之辈,面上不由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而站在他身边的凌冲也是神色微动,但是却没有出言相询,只是皱紧了眉头,陷入了沉思。当然杨宁和褚老大都不是能够领会他这个举动含义的聪明人,只有文缙儒,骷髅旗的二当家兼军师,眼中闪过了悟的神色。 这时候,褚老大终于禁受不住杨宁灼灼目光带来的压力了,深深地咽了一口吐沫,突然伸手推开挡路的水贼,纵身跳到小船上,他的身躯虽然粗笨,但是动作却很敏捷,虽然拿着一柄大剑,但是落到代步的快船上面,那艘只能容纳三四个人的小船也只是轻轻晃荡了几下,褚老大举剑拍拍掌舵的小水贼,高声道:“发什么呆呢,魔帝居然主动向老子挑战,老子难道还拒绝不成,江水上下,不论是坐地的大当家,还是走单帮的弟兄,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老子划船。” 文缙儒原本正在思索为什么西门凛有意孤立杨宁,此刻闻言只觉心头如同被晴天霹雳砸上一般,他自然知道诸老大的性子,虽然粗疏鲁莽,却是最讲江湖义气,器量宽宏。若非如此,虽然当初是这莽汉将自己从仇人的追杀下救回残生,也未必能够让自己衷心辅佐,纵横江水。如今见到褚老大要去和杨宁交手,只看方才这少年魔帝于重围之中取了顾洋性命的武功手段,便已知道就算是十个八个褚老大捆在一起,也是必死无疑。 虽然心中明白,却是自知无能为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褚老大乘舟向浮台而去,心中生出强烈的屈辱感,突然心念一动,文缙儒想到了唯一可能解决眼前危机的法子,略一思忖,他故意露出悲愤之色,高声道:“帝尊莫要欺人太甚,若论身份武功,大当家与帝尊可谓天渊之别,帝尊若要挑战,也应该眷顾那些声名显赫的高手名宿,却为何尽和我们这些只会摇旗呐喊的小人物为难。若是在下所料不差,帝尊莫非是想在盟主到来之前,将我等各个击破么?方才顾堂主已经被阁下袭杀,如今阁下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恃强凌弱,为难我们褚老大,莫非是意图先声夺人,斩断盟主羽翼?接下来阁下是不是还要向天羽盟、沔阳帮、飞鱼堂以及锦帆会各位当家挑战呢?” 文缙儒的语气虽然示弱,但是却是绵里藏针,虽然这些水贼畏依旧惧杨宁武功手段的同时,却也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有人想得更是深远,若是自己这些人都不敢应对杨宁的步步紧逼,等到东阳侯和白道中人到来之后,若是一样束手无策也就罢了,若是他们占了便宜,只怕从今以后,长江水贼再也没有办法在那些白道中人面前摆架子,更别提想从前一样勒索规银了。 就在这些水贼纷纷意动,甚至许多人不等首领吩咐,各自取下弓箭,指向浮台的时候,江面上响起一个冷厉的声音道:“岂止是顾堂主和褚会主,就在来此之前,这位子静公子已经举手投足之间,就杀了我的三弟,天羽盟的三当家滚江龙隋祥,子静公子,姑且不论您是不是当世武帝,但是你总是个江湖人,什么时候,江湖上有这样的规矩,可以残杀下战书的使者,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是江湖厮杀,若是阁下不给我一个明白,只怕我汉水飞鹰段天群就只好得罪了!” 几乎是在这人一开口的同时,所有人的目光已经移到了最大的一艘战船上面,就是杨宁也不例外,他的眼力极好,虽然隔着二十多丈远,可是仍然将船上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这艘战船的甲板上尽是全副武装的黄衣武士,各自抱刀肃立,凛然不动,一见便知道是训练有素的战士,而在高台之上,却摆着两张椅子,中间的那一张上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一身紫袍,手执金杯,相貌俊伟,神情慵懒,气度从容,不像是水贼首领,倒像是一方豪雄,而在他左侧略微靠后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灰衣秀士,相貌清瘦俊朗,长眉修目,左眼眉中有一颗朱砂痣,手中把玩着一柄描金折扇。出言责问的正是那中年男子,虽然字字诛心,但是神情却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好像只是闲来话些家常,而不是正在向杀死自己亲信手足的凶手问罪一般。 杨宁只是淡淡瞧了那中年男子一眼,目光就落到了那灰衣秀士身上,四目相对,那灰衣秀士微笑点头,似是向好友招呼还礼,杨宁目中却闪过一丝寒意和讥诮,再度瞧向那紫袍男子,负手向天,却是赖得理会这两人的模样,饶是那紫袍男子素来自诩胸怀宽广,那灰衣秀士又是足智多谋,心机深沉的人物,也是心中生出被轻视的恨意。 这时候,西门凛已经厉声道:“提起此事,本座正要问一问段盟主,隋祥既然是你的三弟,那么也是你教他出言无状,辱及火凤郡主英灵的么?” 紫袍男子闻言眉头深锁,自觉无话对答,他早已经从靳长空口中得知真情,却也不明白隋祥为何会出言不逊,以致身死江上,就是因为隋祥犯忌在先,他才一直隐忍,纵然隋祥是他亲信爱将,也没有因此向西门凛等人问罪。只不过他早已在两月之前秘密接受了唐氏的延揽,只要这一次帮助师冥完成截杀西门凛的任务,就可以正式投入朝廷,堂堂正正做个将军,为了这个目的,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眼看着杨宁在这里立威的,所以宁可冒险触怒西门凛等人,也要寻个理由打扰杨宁的挑战举动。只是事到临头,他依旧有些忌惮,却是不知道该如何答对才好,忍不住侧头向灰衣秀士望去。 那灰衣秀士神色不变,似是毫无所觉,但是折扇轻摇数下,已经接过话头,扬声道:“西门统领怎会如此强词夺理,江水之上谁不知道我三弟隋祥性子粗疏,一向鲁莽,西门统领乃是贵人,为何会与三弟为难,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言语,冒犯了郡主英灵,西门统领不妨说个清楚,如果江东豪杰都认为我三弟死有余辜,那么我神算子京飞羽也情愿自尽谢罪,如果是统领大人借故生事,可别怪我们天羽盟手段狠辣,如果让幽冀一人生还,就让我天羽盟风流云散,折戟沉沙。” 听到二弟京飞羽这般恶毒誓言,段天群心中有些不乐,他虽然知道西门凛是绝对不会当众说出来隋祥的话语的,毕竟那些忌讳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即便是西门凛,在幽冀和皇室没有正式翻脸之前,也不敢公开将“信陵”和“圣烈大皇贵妃”当成是羞辱的,可是即使如此,他仍觉得京飞羽过于放肆,无论如何天羽盟是他手创,就是要风流云散,也应该是他一手造成,京飞羽虽然也是盟中元老,但是用天羽盟立誓却是僭越了。不过见到西门凛瞬间铁青的神色,段天群才有些欢喜起来,想到不久之后,天羽盟也将按照惯例,或者被“清剿”,或者“内讧”,总之不会再存在世上,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反而露出笑容,随声附和道:“我二弟说得是,若是西门统领有真凭实据可以证明我三弟对郡主出言不逊,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待会儿少不得本盟主要向阁下讨回公道呢。何况就算我三弟当真有错,西门统领若是亲手杀之,本盟主也只好认了,这位子静公子据说是行刺燕王世子的刺客,却凭什么出手杀害舍弟,莫非此人乃是幽冀所属,是否世子殿下遇刺乃是贼喊捉贼呢?” 只听了这几句话,西门凛心中已经是冷笑连连,扬声道:“若是阁下觉得令弟所言没有不当,不知道可敢当众讲上一遍。郡主身份何等尊崇,那隋祥不过是个无恶不作的水寇,竟敢屡次提及郡主名号,更兼言语轻慢,本座只恨没有亲手杀了此人,段盟主还想问什么证据,当真是可笑至极。子静,这人还要问你为何要杀那出言不逊的隋祥呢,责你乃我幽冀所属,此前的纠葛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举动,你可有什么辩解,不妨说给这两位听听!” 杨宁早已是面色冰寒,他最是容不得有人对娘亲无礼,虽然他不懂得许多道理,可是也知道隋祥当日所说的言语,必然会令娘亲深恶痛绝,所以才会主动出手杀人,今日段天群和京飞羽居然在他面前狡辩,还要诬蔑他和罗承玉勾结,怎不令他愤恨欲狂,可是心念一转,他还难以下定决心自承身份,只得微合双目,让心中杀意渐渐淡去,片刻,他睁开眼睛,抬头环视四周,一双幽深冰寒的风目中仿佛燃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一般,他寒声道:“杀人本是寻常之事,哪里需要什么借口,更不用和我说什么恩怨道理。隋祥狂妄无礼,自然要杀,顾洋辱及本人,出言挑拨,也是该杀,两位颠三倒四,竟敢向本人问罪,一样要杀,今日若是不让你们天羽盟江水除名,我就枉为了武道宗嫡传,虽然你们两人还不配和我交手,可是今日你们若有胆子上来挑战,我就成全了你们,给你们一次尽展所长的机会。” 听了他的回答,不仅众水贼面面相觑,就是西门凛、凌冲也是微皱眉头,即使是原本有心让杨宁将这些水贼全部得罪的西门凛,也是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忍不住想要出言训斥几句自己这个不懂事的师侄,可是话未出口,却想起自己的初衷,连忙轻咳几声,将话语咽了回去。 段天群闻言不由是面色大变,万万想不到这少年丝毫不讲道理,竟是将自己也牵扯了进去,可是这种情况下,若是示弱退避,天羽盟的声名可是要全部葬送了,想到此处,他又是下意识地转头向京飞羽望去,却见京飞羽头上汗水隐隐,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慌乱。段天群一向倚重京飞羽的决断,见状也是心惊胆战,颇为后悔为了替唐氏效力却将自己陷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 就在段天群和京飞羽进退两难的时候,却见褚老大已经登上了浮台,挥舞着手中的巨剑,怒气冲冲地道:“贼厮鸟,你不是向老子挑战么,怎么还没有动手又去跟姓段的挑战,老子生平最看不起那些只知道拍人马屁的懦夫,喂,你要杀他们也得等到和老子交手过后,你这贼厮鸟目中无人,莫非是瞧不起老子么?” 杨宁收回满含冷意杀机的目光,看向满面愤怒的褚老大,虽然这人言语粗俗,一口一个贼厮鸟,即使是以杨宁对世事的无知,也知道这定然不是什么好话,可是奇异的,他却丝毫不觉得恼怒,比起其他人的前倨后恭,用恭敬掩饰畏惧的伪饰,这个粗汉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一如既往的态度,倒是令他觉得有几分亲切。想到此处,却是微微一笑。 岂料他在杀死顾洋之后的明朗笑容在众水贼眼中早已成了死亡的象征,一看到杨宁此时再度微笑,几乎是所有人都以为这少年魔帝已经是愤怒至极,想必出手必定是势如雷霆,生死立见,文缙儒已经是汗如雨下,却是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以阻止杨宁出手,四顾之下,看到那些面面相觑,却是不敢出头的盟友,再看到仍然在那里耀武扬威,好像全无惧意的褚老大,只恨得牙关紧咬,丝丝血迹顺着嘴角渗了出来。 孰料就在这时,寂静的江面上突然响起一个嘶哑低沉,却又带着几分阴柔的声音道:“笨蛋,蠢材,既然约好了十阵决胜负,现在东阳侯还没来,你急什么,难道还怕没有人和你交手么,不过是个刚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莫非真当自己是什么武帝、魔帝么?江东豪杰如云,你要杀也要找几个厉害的,怎么柿子只知道拣软的捏,就不知道什么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么?” 众水贼都生出想要伸手去摸摸下巴是否掉了下来的冲动,这个时候,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除非是一拥而上,否则此地没有可以胜过这少年魔帝的高手,没有东阳侯和白道的高手在,他们又不能挑起混战,否则必然给西门凛等人突出重围,到时候燕山卫和凤台阁的报复将会令他们终身难忘,反而若是等到东阳侯他们到后,通过车轮战和种种手段,将这些人一举歼灭,可以彻底打击幽冀的气焰,西门凛一死,幽冀内部必然会混乱一段时间,等到他们有时间报复的时候,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天下谁不知道幽冀和皇室、唐氏的战争很可能会在燕王世子即位之后爆发呢? 这种情况下这些原本肆虐江水上的好汉谁不是隐忍等待,就是现在六大寇之首的天羽盟两位当家,连自己义弟被杀的仇恨也是暂时放到了一边,不敢上去挑战,虽然这令众人心中鄙夷,可是却也承认这是最正确的做法。他们原本都觉得杨宁向褚老大挑战正是因为褚老大出言不逊,早已知道什么是祸从口中的道理,就是段天群和京飞羽问罪的时候也没有胆敢出言不敬,至于褚老大现在还是那般无礼,众人都当他是破罐子破摔,可是这时候却偏偏还有人敢出言讽刺,而且又是“笨蛋”,又是“蠢材”的辱骂那少年魔帝,更是不顾什么忌讳,直接称杨宁“魔帝”,当真令他们瞠目结舌。 只不过当这些水贼发觉说话的人是谁之后,却都是恍然大悟,如今这江水之上,若是还有人敢出头的,也只有说话的愣头青的后台锦帆会了。 杨宁听到那嘶哑的声音,不知怎么只觉心中一动,忍不住转头瞧去,却是一眼望进了一双明如秋水的眸子里面,他只觉得脑子里面轰然一声,若非那双明眸里面流露出的强烈的不满意味,他差点就要纵身跃了过去,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在众目睽睽之下,眼前更是还有一个莽汉等着自己出手。 只见东边最外侧,距离浮台最远的一艘战船高台之上,一个三十七八岁年纪的黑衣男子负手而立,这男子剑眉斜飞,长着一双鹰目,左颊上有一道刀疤,一头散发只用一条红带束住,将原本应该是颇为英俊的相貌破坏无疑,他一身黑色劲装,外罩黑色蜀锦斗篷,江风吹拂,斗篷猎猎飞舞,时而露出猩红的衬里。这男子并未佩刀带剑,只是背着一张乌黑的长弓,腰间悬着一个描金箭壶,这男子虽然英姿俊伟,可是一双鹰目朦朦胧胧,更是不时打几个呵欠,看上去总有一种慵懒无奈的意味,但是这并不能降低别人对他的评价,在众人眼中,他更像是一头蛰伏的猎豹,危险无比。 这艘战船也和其他的战船不同,船身明显的瘦长一些,而且船上的水贼年纪相仿,基本上都在三十岁左右,均是正当盛年,皆是身穿劲装,背负长弓,腰悬单刀箭囊,外罩黑面红里的短披风,额上勒着红色锦带,一个个虽然神态悠闲,却都是英华内敛,威武轩昂,一看就知道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这些水贼既不像天羽盟属下水贼那样凛然成军,也不像骷髅会水贼那样一见便是乌合之众,虽然只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却是外松内紧,隐隐结成战阵,彼此呼应,明眼人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些水贼定是多年生死与共,情同手足的悍匪。这样的一支劲旅,虽然看上去只有百八十人,也绝非可以轻易冒犯的。 而那方才高声斥责杨宁的正是站在这男子身后的一个少年,这少年身材不高,略现瘦弱,容色淡黄,看上去极不起眼,只有一双凤目明亮清澈,令他平凡的容貌多了几分光彩。这少年怀抱着五色旗帜,水战传令,多以旗帜为号,一见便知这少年是锦帆会主伊不平的随从,专门负责传递军令的。 见到杨宁望了过来,神情变得有些呆呆的,好像是木鸡泥偶一般,那黄面少年冷笑一声,又接着说道:“你看我做什么,笨蛋就是笨蛋,别人家的事情你插什么手,得罪江上好汉很有趣么?你真当自己是什么魔帝呀,不过是个蠢材,不知道上了谁的当,想要替人挡灾么?要挑战,你挑战我们伊大哥好了,挑战那个莽夫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伊不平也是失笑摇头,伸手狠狠给了那少年一个暴栗,苦笑道:“你这小子生怕我不死么,不过是昨天教训了你一顿,就想找人替你出气么?”那黄面少年一声痛呼,已经双手去护头顶,却将五色小旗尽皆掉在台上,又连忙弯腰去拣,端的是手忙脚乱。 这下子就是方才强自镇静的人,也是目瞪口呆,目光在伊不平和那黄面少年身上转来转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这少年胡言乱语,胆大放肆,还是伊不平装腔作势,准备出头揽事。若是锦帆会准备出头,那么他们就可以放心了,要知道锦帆会虽然在六大寇里面只排第六,可是江水之上,黑白两道,却是宁可得罪天羽盟,也不愿得罪锦帆会的,若是真刀真枪的厮杀,锦帆会才是江水之上战力最强的水寇,之所以名列六大水寇最后一位,不过是因为锦帆会人数始终不到百人,显得势单力薄罢了。 正在众人疑惑重重的时候,伊不平已经对浮台之上抱拳一礼道:“子静公子虽然非是帝尊,但是身为贵宗嫡传弟子,又是如此气度,将来承继贵宗宗主之位,晋位武帝,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岂可恃强凌弱,指名向褚会主挑战,褚会主虽然性情鲁莽,却是江水之上难得的好汉,虽然杀戮重些,但是对真正的平民百姓,却总是秋毫无犯的,虽然他出言不逊,还请阁下念在褚会主并非有意如此,放弃这次决斗,若是阁下定要立威,那么伊某愿意代褚会主一战,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在伊不平出手教训那黄面少年的时候,一双寒星般粲然,寒潭一般幽深的眸子变得沉静冰冷,再也不见方才的怒火烈焰,杨宁原本有些木然的神情越发冷漠,听到伊不平不卑不亢,却隐隐带着霸气的话语,他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瞧了伊不平一眼,才转头看向正在那里苦着脸,抱着巨剑,不知道自己是出手好,还是赶快借机下台好的褚老大,微微躬身一揖,淡淡道:“本宗弟子甫出师门,须经真火百炼,方成金玉之质,在下初次试练,特意择定会主为炼金之火,这是极为慎重的事情,在下并非随便选择,这江上有千百之众,但是除了阁下之外,却无人有此资格,阁下不需妄自菲薄,在下今日并没有杀死阁下的把握。” 这一番话,颇有几个人能够听得懂,就是不懂的人,也知道杨宁是在说褚老大武功深不可测,所以几乎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紧紧盯着神色迷惑的褚老大,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出这莽汉哪里有绝顶高手的气度,不由面面相觑,尤其是西门凛,他是最明白杨宁话中含义的人,仔细将褚老大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却依旧看不出什么破绽。 就连西门凛也是看不出来,更别说其他人了,这些水贼都是紧紧盯着杨宁和褚老大,眼中满是好奇,很盼着杨宁解释一下,就是褚老大自己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神功,让杨宁如此关注。只是人人都是皱眉不敢询问,毕竟杨宁一看上去就像是沉默寡言却又心狠手辣的人,他能够说明向褚老大挑战的原因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还要他继续解释,他们可没有这个把握和面子。而众人心目中唯一敢出言询问的西门凛却是隐忍惯了,绝不会多嘴多舌,只是默默思索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 第二章 魔帝百炼(下) 他们或者不敢问,或者不愿问,却有人不甘寂寞,那站在伊不平身后的黄面少年再度扬声道:“阁下何不说得明白一些,贵宗绝迹江湖已久,许多规矩都已经被大家湮没淡忘,所谓不教而杀谓之虐,就算阁下想要杀了褚会主,也该说个清楚明白,让大家知道阁下为何如此看重褚会主,在下知道子静公子不屑和我们这些小人物多费唇舌,只是这世间有些规矩道理,不论你是何等身份,却都应该遵守信服,就是阁下这等人物,却也不能独立特行。” 这少年方才还是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个寻常顽皮少年,最多就是伊不平似乎对他颇为偏爱,对于锦帆会众人可能有些影响罢了,可是如今这少年就在众人之前侃侃而谈,神采飞扬,气度凛然,眉宇之间仿佛蒙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辉,让他那原本略显病弱的五官有了几分生动鲜明。 可是无论这少年如何理直气壮,也要杨宁肯听从才行,就是包括西门凛在内,也不认为杨宁会乖乖听话,果然这少年话音未落,杨宁已经紧锁双眉,眼中满是犹豫难决,只是却也没有发怒,见到这般情状,伊不平原本已经握紧弓臂的手略微松了一下,而西门凛却是神色微动,他知道杨宁的性子,不是任何人的劝告他都可以听得进去的,为何对这少年却是隐忍谦让,心念数转,他转头向那黄面少年望去,目光如电,上下打量这少年的神态举止,却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眼中不禁闪过疑惑之色。 这时,伊不平有意无意地移动了一步,将黄面少年挡在身后,阻住了西门凛的目光,更是转头望来,眼中满是不满挑衅之色。西门凛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只是关系到杨宁的任何蛛丝马迹,他都不会错过分毫,若非护着那黄面少年的乃是锦帆会会主,只怕他已经要设法察探那少年的底细了。 锦帆会可不是寻常的水寇,纵横江水之上已经有十二年之久,这期间不知道有多少水贼帮派风生云起,也不知道有多少帮派销声匿迹,只有锦帆会始终屹立不倒,只说这近年所传的六大寇,锦帆会虽然名列最后,可是前面五位已经变换数次,只有锦帆会稳占第六位,不见兴盛,也不见衰败。 这样的一股水贼,西门凛怎会不留心呢,尤其是对锦帆会详细调查之后,西门凛更是已经将伊不平当成了江水之上务要谨慎对待的人物。 锦帆会主伊不平,十三年前突然出现在江水之上,初时只是个独行水贼,凭着一手神箭,神出鬼没,往来如风,在江水之上立下赫赫威名,数年之间纠众结伙,成了江水之上一股颇具实力的水寇。伊不平择人极严,能够被他招纳入会的都是武功高明,精明强干的悍匪,最紧要的一点却是要性情相投,义气深重,纵然是一等一的高手,若是他看不顺眼也绝不收纳。入会虽然艰难,出会却是十分容易,只需说明原委,就可离开自行其是。不论是想要洗手不干,还是另起炉灶自成一家,甚至是琵琶别抱,只要来去光明,他也决不留难。和那些因为利益形势而结众组成的帮派不同,锦帆会用来维系组织的只是兄弟情义。伊不平虽然是首领,可是平常和这些手足兄弟之间也是没有什么地位差别,只不过他才智武功都胜过众人,所以众人都称他“大哥”而不名。至于锦帆会这个叫法和会主的头衔本是外人加上去的,因为伊不平生平最是敬佩吴国名将甘宁,故而也以蜀锦为帆,所以有人这样叫了出来,后来伊不平等人觉得也不错,就认了这个“锦帆会”的称呼。 若仅是如此,锦帆会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可是若是真得行动起来,锦帆会就变得大大不同了,在伊不平指挥之下,百余悍匪如同一体,出没无常,纵横杀戮,全无敌手,江上的水寇虽然很有人多势众的,但是在这支堪称水军精锐的劲旅冲击下,却没有可以当其锋芒的,伊不平擅长水战,江水之上无人能及,若非埋没草莽,只怕已经是当今有数的水军统帅了。最令江水之上各方豪雄头痛的是,伊不平虽然是心狠手辣,却以义气著称,江水之上许多小股的水贼和独行大盗,都往往受过他的恩惠,还有许多从锦帆会里面退出的悍匪,或者割据坐地,或者上岸立业,这些人都对伊不平感恩戴德,若论消息灵通,人面之广,伊不平却是首屈一指,无人可比,虽然六大寇锦帆会不过排在末尾,但是比起天羽盟,锦帆会才真正是江水之上的霸主,就是唐氏以强权慑服众水贼,但是对于江水之上多如牛毛的小股水贼,影响力也不如锦帆会那般巨大。 对于这样一支力量,不仅西门凛,各方势力凡是能够涉及江水之上的,没有人会对锦帆会不感兴趣,唐氏就是其中最想收服伊不平的。可是锦帆会那时候气候已成,唐氏若是大举进剿,锦帆会就化整为零,江水茫茫,无处寻找,想要通过收买会众倒戈一击,可是锦帆会本就是以情义忠诚维系的组织,除了结下许多深仇之外,多年来,唐氏竟是没有机会接近伊不平的左右,想要利用其他水寇黑吃黑,可是即使是唐氏嫡系的水师,竟然也是阳奉阴违,这其中的奥妙,就是如今也无人能够参透。到了后来,唐氏也渐渐放弃了对锦帆会的招揽,反正锦帆会势力也不见增长,与其让他拼个鱼死网破,不如听之任之,唐氏态度既然缓和下来,锦帆会也是投桃报李,不再针锋相对,若非如此,别说是师冥,这一次纵然是越国公唐康年亲自下令,锦帆会也不会赏脸到场。 在江水之上,势力最强的就是唐氏,既然他们都无能为力,其他的各方势力自然也只能望洋兴叹,所以西门凛虽然在江水之上也有了自己的筹划,可是对于锦帆会却也是敬而远之。只是今次的事情却让西门凛忧虑起来,这黄面少年虽然极不客气,但是很明显却是暗中维护杨宁的,如果是这少年自己的决定也就罢了,如果伊不平和杨宁扯上什么关系,那么今次的事情是否会有什么变数呢?想来想去,西门凛不由失笑,怎可能呢,锦帆会若是作为奇兵,或者是攻坚的锋锐,自然是战无不胜,可是在这种群雄汇集的情况下,又能有什么作为呢?更何况锦帆会的宗旨,若非是关系到他们的会众,否则一向是不会和各大势力正面冲突的,而杨宁这几年来的经历,西门凛已经得到了详细的情报,杨宁和锦帆会绝对是风马牛不相及,自己却是胡思乱想了, 收敛了一下自己有些杂乱的心思,西门凛静静等待,想要看看杨宁会不会出言解释。而在与赤壁隔江相望的乌林古战场之上,也有人等待着杨宁的反应。 曹营旱寨旧址之中,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冈上面,昨夜就已经有人用火焚去高过人腰的枯草,整理出一块半亩方圆的空地,清除了烟灰之后,铺上了锦毡,支起了雪白的蜀锦营帐。帐内地面上又铺了厚厚的一层地毯,放了两个蒲团,中间放着一张黑檀方几,几案上摆着茶具和几盒精致的点心,方几内侧更放着珐琅香炉以及棋坪、琴台,帐壁,帐帘高挑,帐门正对着浩浩荡荡的不尽江流,只是扎下营帐的位置却是经过精心选择,从这里到江边,中间隔着参差草木,或者营寨旧垒,更是利用了光线的明暗变化,从江面上绝难发觉此处营帐,可是从此地却可将江水之上的龙争虎斗看得清清楚楚。 方几两侧各自坐着一个女子,坐在客位的正是颜紫霜,虽然是荆钗布裙,青衫磊落,却依旧是容颜如玉,秀丽清雅,而坐在主位的则是一个雪衣宫装的女子,容貌尽被一条覆面白纱遮住,但是露在面纱外面的肌肤却是温润如玉,一双璀璨的星眸更是顾盼生辉,和颜紫霜一身全无修饰不同,这女子头上簪环,耳上明月铛,指上玉环,腰间翠佩,都是千金难得的珍品,尤其是高耸的云鬓之上插着的一支金凤步摇,更是栩栩如生,精美绝伦。这女子一身装扮高贵典雅,虽然蒙着面纱,但是只从眉宇间的风姿气度,就可知道非是寻常人物。 锦帐之内,只有这两个女子默默对坐,锦帐之外却有四个雪衣佩剑的侍女环伺而立,她们面上都戴着鬼脸面具,将容貌遮挡起来,虽然只见到她们矫健婀娜的身姿就知道这必定是四个青春美丽的少女,但是也不免会令人遗憾,不能见到她们的真正面容。 江上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都落在这两个女子眼中,直到杨宁说出“炼金之火”四字之后,颜紫霜的神色才有了轻微的变化,她先是再度细细打量了褚老大片刻,才叹息道:“明月你可知道何谓‘魔帝百炼’?” 那宫装女子闻言转过头来,笑道:“小妹孤陋寡闻,对于武道宗之事所知不多,不知道何谓‘魔帝百炼’,还请姐姐不吝赐教。”这时候一缕阳光正穿过帐门,恰好落在那宫装女子上身,那一袭薄如蝉翼的面纱在阳光映射之下,变得几乎透明一般,令人可以隐隐看见那女子如同山川一般灵秀的面部轮廓。 颜紫霜没有立刻回答,却是拿起了薄如蝉翼的雪白茶盏,微笑着看向盏中清亮的茶汤,深泛绿,浅含黄,含笑喝了一口,只觉唇齿之间淡雅的香气缭绕不散,不由笑道:“妹妹果然是大家出身,蒙顶甘露虽然名茶,极品却也难得,妹妹今日待客的不过是寻常品级的香茗,只不过想必是用特别的法子熏制过了,香气优雅,沁人心脾,比起绝品的名茶也是毫不逊色,不如送紫霜二两如何?” 她虽然将话题岔开,那雪衣女子却也不恼怒,只是从从容容地道:“姐姐特意相招小妹前来,莫非就是想要几两茶叶,天下人都知道三大杀手之中,我明月足迹不出蜀中,今日若非是姐姐相邀,小妹也不会到这里看这场南北相争的好戏,若是姐姐没有别的吩咐,明月可就要告辞了。” 颜紫霜淡淡一笑,玉手向江心一指,道:“妹妹觉得那许子静人才如何?” 雪衣女子默然半晌,才冷冷道:“不过是一勇之夫,虽然武功出众,却还不曾看在小妹眼中。” 颜紫霜明眸流转,笑道:“这是自然,妹妹虽然化身行走江湖,但是心中自有江山丘壑,岂会将寻常草莽看在眼里。只是今次妹妹却是看轻他了,这少年虽然桀骜冷漠,行事也是强横霸道,我行我素,但是已经气度天成,如今虽然有些鲁莽稚嫩,但不过是见识不深,不解世事之故,只看他能够一举震慑群贼,就知道此子非是只知杀戮武勇的莽夫,只凭他一个十几岁年纪的少年,比起妹妹还要小上两岁,就能够同时得到燕王世子罗承玉、滇王吴衡和师姐平烟另眼看待,这岂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妹妹不见那西门凛对他也是颇为宽厚放纵么?” 雪衣女子淡淡道:“姐姐不是说前些日子发觉那西门凛武功也是武道宗一系么?或许是因为他们系出同门的缘故吧?” 颜紫霜摇头道:“西门凛的武功虽然出众,但是却远远不能和传说中的武道宗弟子相提并论,显然并非嫡传,像武道宗这样的门派,嫡系旁系弟子之间的差别不啻天渊之别,西门凛若是念着师门之情,就是叛了信都,也不会为难子静。可是如今虽然子静身无枷锁,似是无拘无束,可是我看西门凛的所作所为恐怕没有安着什么好心,否则怎会放任这少年将江水之上的水贼几乎一下子全部得罪了呢?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人已经是被权势富贵羁绊,只怕什么师门,什么旧情,都不会放在心上了。可是即使如此,妹妹也应该能够看出来他对那少年的谨慎敬重,这却是瞒不了人的。西门凛是何等人物,未到弱冠之年就已经是辅佐燕王世子的重臣,如今更是权势如山,他的行事也是心狠手辣,周密果断,这样的人都十分看重那少年,妹妹怎可不谨慎呢?” 雪衣女子听得很是认真,等到颜紫霜话音刚落,她略略弯身施礼,恭敬地道:“多谢姐姐教训,小妹自负武艺才华,一向又是顺风顺水,并无挫折,如今想来未免轻看了这世间英雄。既然许子静能够从燕山卫重围之中逃脱,又和平师姐两败俱伤,小妹果然不该轻视他。只不过此子虽然武功高强,但是小妹对敌,一向凭的是机关阵图和用毒之术,他虽然厉害,若是遇到小妹,也必然难以逃生。”说到此处,那女子却是笑了起来,打趣道:“只是小妹出手一次的代价可是不斐啊,姐姐若是想要请小妹出手,只怕就是竭尽全力,也没有法子支付得起千两黄金吧?” 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宛如金玉相击,又似银铃声声,颜紫霜听了也觉心旌动摇,略略平静了一下心绪,微笑道:“妹妹说笑了,紫霜虽然不愁吃穿,可是这千两黄金,可是拿不出来的,再说紫霜就是想要杀人,也不会鼓动妹妹去杀令堂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啊?” 雪衣女子闻言娇躯巨震,一双星子也似的明眸射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蓦然转头向江水之上望去,虽然隔着茫茫江水,可是凭着她的目力,自然可以将那傲视群雄的孤傲少年看得清清楚楚,良久,她才叹息道:“莫非他就是火凤郡主与先帝之子,九殿下杨宁么?那么如今逸王身边的那位殿下竟是假的么?此事想必是绝顶的机密,姐姐为何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小妹呢?” 颜紫霜正欲答话,耳中却听到江上飘来的语声,便转头向江心望去。雪衣女子见状银牙紧咬,也是转头向江上望去,将眼中的急切神情尽数敛去。 杨宁淡漠的目光掠向那些充满了好奇疑惑的面孔,良久,他才看向褚老大,肃容道:“褚会主修习的武功可是大须弥金刚力?” 褚老大神色有些茫然,搔了搔头上蓬发,道:“好像是这个名字,那功夫是个大和尚教给老子的,说是什么神功,可是老子已经练了二十多年,好像也没有什么厉害之处,你这贼厮鸟也知道这种二流功夫么?” 此言一出,江上众人多半是云里雾里,满面迷惑,唯有三个人神色微变,西门凛自是目放奇光,向褚老大看去,眼中尽是深沉之色,天羽盟的二当家京飞羽则是惊呼一声,却又生生止住,还有一人却是立在伊不平身后的那个黄面少年,他目中神色闪烁不定,隐隐有恍然喜悦之色。 杨宁却也不理会众人反应,仰面负手,目光掠向天边云彩,冷冷道:“大须弥金刚力乃是佛门神功,乃是可以和本宗武功一较高下的绝学,修练起来极容易入门,就是资质筋骨极为寻常的人,修练起来也是全无阻碍,而且只需用心修炼,下一分苦功,内力就会增加一分,既没有走火入魔的威胁,也没有许多玄功不进则退的缺点,即使中途荒废,也没有什么要紧。而且这种功夫若是上了轨道,不仅内力稳步增长,自身的力气也会越来越大,更难得是,这种心法乃是天下无双的防身绝学,不仅可以练成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就是再厉害的阴毒内力,也难以侵入练了这门武功的人的经脉内腑。武功一道,就是练到最高深的境地,比得也不过是内力、速度和招式,而这其中,内力本就是重中之重,若是将大须弥金刚力练到化境,自可一力降百会,再加上几乎无人可以攻破这人的护身真气,可以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若非是如此神功,在下又岂会看在眼里,更是择定褚会主为对手呢?” 众人听了多半都是将信将疑,上下打量着褚会主,仔细想来,褚老大之所以成为江水之上有数的水寇,就是因为他天生神力,钢筋铁骨,皮粗肉厚,和他交手,寻常一点的兵刃都伤不了他,若是比起拳脚,就是打他十拳百拳,也是只能给他搔搔痒,反而若是中了他一拳,多半都会惨败丧命,江水之上的高手,都不愿和他交手,想要取胜很是艰难,一不小心倒有落败的可能。听起来倒是和杨宁所说的特征极为相似,可是这人练得真是这门神功么?毕竟这褚老大虽然以凶悍著称,可是也没有见他武功多么出众,前两年更是受过严重的内伤,修养了一个多月呢。所有的人都是面露疑色,却又不敢向杨宁置疑。 别人不敢质问,褚老大却是忍不住了,好奇地问道:“贼——你不是胡说的吧,老子可不觉得这门功夫有那么厉害?”这句话一出口,众人都露出深有同感的神情。 杨宁眼中露出古怪的神色,打量了褚老大片刻,才道:“这门功夫好处这么多,如果随便都能练到化境,怎会弄到几乎失传的地步。大须弥金刚力进境极慢,至今为止,只有一百五十年前一位神僧,在七十四岁的时候练到了第七层,除此之外,在本宗的记载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练到第七层的呢,而且不论根骨资质如何,都不能例外,更是没有捷径可走,所以这门功夫对习练之人的资质才没有任何要求,只因不论什么人去练,结果都是一样。” 听到此处,几乎所有人都“啊”了一声,褚老大也是愣住了,不管是谁,刚刚知道自己练得是一门佛门神功之后,却又得知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也别想闭上嘴巴。 杨宁却不放过他,继续说道:“进境缓慢也就罢了,若是练了这门功夫,练到第三层之前,比起那些寻常的二三流心法,都没有什么明显的优势,可是若不是认认真真,毫不懈怠地练个二十年,绝没有法子练到第三层,就是心志再坚强的人,只怕练了五六年之后也会受不了放弃,而且一旦近了女色,内功就不会再有什么进境了,所以这门功夫练得最好的多半是佛门弟子。所以在下也是很佩服褚会主,据在下所见,阁下这门功夫大概已经练了二十多年了,但是恐怕进入第三层不过半年时间吧,阁下资质寻常,似乎应该筑基的时候应该也超过了九岁,能够保持元阳之身,练到第三层,这等决心毅力,就是在下也是极为佩服的。” 听到此处,江水之上静默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别说这些平素多半放纵声色的水贼,就是西门凛等人,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就是褚老大的手下也是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全然忘了顾及大当家的面子。褚老大想要出言辩解,却是嗫嚅着不敢出口,竟然给人知道了自己的隐秘,就是这粗莽的汉子也是面红耳赤。只有说出这番话的杨宁神色沉静如故,只是露出一缕疑惑之色,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这样大笑不止。浑不觉有意无意之间,这些水贼对他的戒惧仇视之心已经渐渐淡了许多。 笑声尚未平息,杨宁却已经对着褚老大抱拳一揖道:“我宗弟子出师之后,便须转战天下,历练武技,若能得到阁下这般意志坚强,修练了绝学的对手,其中收获绝非寻常对手可比,在下出道以来,虽然已经战了数场,但是多半除了增长一些经验之外,别无所获。阁下却是不同,大须弥金刚力这门武功几乎已经绝传了,在下虽然早想领教一下,却是没有机会门路,如今上天垂怜,竟然让在下遇到阁下,若能和阁下尽情一战,在下修为定可突飞猛进。为了表达敬意,故而在下才择定阁下为在下第一个试练对象,望阁下不吝赐教,以为炼金之火,令在下得以磨砺修为,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这时候众人都知道已经到了关键时候,即将关系到骷髅会的生死存亡,所以都渐渐收住了笑声,等待褚老大的回答。褚老大为难地道:“你看得起老子,老子当然也该给你面子,可是老子武功寻常的很,你有本事斩将夺旗,老子最多只能摇旗呐喊,和你比武,这不是自寻死路么?”他人虽粗莽,但是却也是粗中有细,虽然杨宁对他尊重,他开心得很,可是要是白白送死,却也是不愿意的。 杨宁淡淡一笑,道:“阁下不必担忧,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练了大须弥金刚力的对手,在下绝对会慎重的。一百五十年前,本宗宗主和那位练了这门功夫的神僧交手七次,虽然练战连胜,却是没有一次完全破去他的防身真气,以为终身遗憾,后来历代宗师一共研究出十几种针对大须弥金刚力的心法,只是没有对手,无从判断是否有效,所以在下总要一一试过才能心满意足,所以今次在下是绝对不会当真杀了阁下的,而且阁下若是能够练到第七层,在下才当真得到一个好对手,所以就是有人要杀阁下,在下也是不许的,更别提自己动手了。除非是阁下再没有任何进境,令在下失望至极,才会取了阁下的性命呢。” 凡是听明白了这番话的人,都只觉得心中冰寒,也明白了何谓炼金之火,金未炼成,火不能稍熄,除非是油尽灯枯,除非是泉水干涸,否则杨宁是绝不会放手的,谁能忍受时刻蒙在头顶的死亡阴影呢?望向杨宁的目光已经尽是惊惧交加,若是偶然撞到杨宁的眼光,都是连忙低下头去,想到自己不配做这人的对手,都是暗自庆幸。 乌林旱寨之内,颜紫霜和那雪衣女子明月也将这番情景尽收眼底,明月蓦然长叹道:“小妹明白了什么是魔帝百炼了,只怕被择为百炼对手的人,定是生不如死吧?” 颜紫霜叹道:“正是如此,妹妹不曾读过本宗密卷,不知其中详情,自从武道宗以百炼之法磨砺弟子之后,不知毁了多少英雄豪杰。若魔帝百炼只是分个胜负生死,倒也罢了,虽然不免杀戮惨重,但是总不至于伤及黑白两道的根基,可是那些武道宗弟子为了磨砺修为,为了得到一个不畏生死,武功不断精进的对手,经常会用种种手段,令其家破人亡,再无牵挂,除了满腔仇恨再无别的追求,而最后这些人又多半都会心灰意冷地死去,不知有多少绝学因此消亡。出了一位魔帝,往往之后的几十年,武林之中都会万马齐暗,这就是流恶无穷的魔帝百炼,武道宗虽然专心武学,可是其罪恶却是罄竹难书,令人不能容忍。” 雪衣女子听得眉头紧锁,虽然她对那些水贼毫无怜悯之意,可是也觉有些同情那粗莽的褚老大,不由叹道:“好一个魔帝百炼,杨宁若是不死,岂不是将要闹个天翻地覆,素闻火凤郡主为人光明磊落,怎会让自己的儿子成了武道宗嫡传弟子,莫非她竟不顾及自己的声名么?我娘深觉有负郡主情义,虽然世人不知道那件事情我娘也有参与,可是她老人家却是耿耿于怀,不能忘记,因此之故,也影响了我方的对外策略。今日姐姐邀请小妹前来观战,是否想要小妹转告娘亲此事,令她放弃联姻的愿望,放弃不和幽冀为敌的决策。”说到此处,一双明眸之中已经尽是寒意。 颜紫霜微微一笑,眼中满是笑意,道:“怎会如此简单呢,此子今日恐怕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地,更何况妹妹岂是任人摆布的弱女子,就是令堂心中有联姻的愿望,妹妹想必也是不会愿意嫁给这样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吧?紫霜邀请妹妹前来,自然还有别的事情商量。” 雪衣女子明眸闪烁,却是没有说话,锦帐之内一时之间变得沉寂非常。 第三章 一战成名 听完了杨宁这番话,褚老大却没有像别人想象的那般沮丧,他虽然明白了杨宁的意思,可是他修练武功的过程和常人有许多不同。 褚老大父母在世之时,家道原本尚称殷实,可是父亲因为和乡中恶霸结仇,结果被陷害入狱,没有多久就死在狱中,家产尽被夺去,母亲悲愤之下,重病身亡,那时候褚老大只有九岁。自此以后他就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儿,若是别的孩子,就是心存怨恨也往往会暂时忍耐,毕竟势孤力单,想要报仇谈何容易。可是他性子暴烈,不甘心忍受仇人就在自己面前洋洋得意,就闷头闷脑地守在仇人出入的必经之路上,或者放牛,或者打草。 初时,仇人也极不放心,若不是碍着族人非议,只怕已经要斩草除根了,见到褚老大在路边窥伺,就令人将他擒住,却搜不出杀人的利器,也就只是痛打他一顿,想要吓得他不敢在眼前出现,可是褚老大却像傻子一样,每次伤一好,就继续在那里守候。有几次若非好心的族人救护,只怕已经当真没命了。后来那恶霸却是习惯了他的出现,渐渐不再提防,开始的时候还偶然给他几鞭子,到了后来基本上已经将他当成了木石一般看待。褚老大花了两年的时间,让仇人彻底没有了戒心,然后便趁着一次仇人扶醉而归,用偷来的弩弓射穿了那恶霸的咽喉。 只是大仇虽然报了,他也被那恶霸的手下捉住,就要将他千刀万剐,若非一个路过的游方僧怜他为父报仇,将他救出重围,只怕他的尸骨早就肥了路边的野草了。 褚老大见那游方僧武功高强,自然是极为羡慕,便想拜他为师,可是那和尚虽然怜他,却也不喜他性情粗暴,毕竟一个小孩子这般狠毒坚忍,以慈悲为怀著称的佛门弟子自然是看不顺眼的。不过最后还是经不过褚老大的纠缠,传了他大须弥金刚力的功夫。 这当然是经过那和尚慎重考虑的,其一大须弥金刚力虽然是佛门神功,简单易练,却是难有大成,别的武功他一概不传,自然不必担心褚老大据此为恶,其二这门功夫本就将近绝传,若是多几个人习练也可多些传承下去的可能,这武功既然不是什么不传之谜,所以不需担心师门问罪,其三却是因为这和尚心中的慈悲之念,他虽然原本有心将褚老大留在身边教诲,可是见他性情顽劣,就如野马一般,难以拘束,所以才放弃了这个念头,可是这样一来,一个小孩子流落无依,时时刻刻都有危险,而这门功夫原本是佛门弟子强身健体的心法,若是用心去练,至少可以增加一些乱世中生存的机会。 可是那和尚恐怕不会想到,褚老大能够一心一意将这门初时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的功夫练到这种地步,这却是因为褚老大虽然性情凶狠,杀人如麻,却是没有多少杂念,心性单纯,暗合佛门神功的心境,更令那和尚想不到的就是,褚老大到了如今居然还没有破去元阳之身,更将这门鸡肋也似的功夫练到了初见成效的第三层,结果佛门神功却成了水贼的看家本领,若是那和尚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只怕会在佛祖面前忏悔个三天三夜吧。 无论如何,褚老大这身功夫虽然有了成就,可是却没有明师指教,都是东鳞西爪地学来的杂烩,他能够有今日的成就,却是从无数次厮杀中历练出来的。江水之上藏龙卧虎,他武功粗浅,和高手过招,几乎总是有败无胜,落败的次数,就是数也数不清了。只不过他皮粗肉厚,仗着天性地凶悍和救命的护身神功,以及先天后天一起作用而得来的这身神力,最后总是能够逃得性命,卷土重来,直到遇见文缙儒之后,得此人若论战败的经验,他可是比谁都丰富。若非是杨宁的武功太过惊世骇俗,他实在看不到取胜的希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愿临阵脱逃,丢了面子,更是担心一下子就没有了性命,只怕早就兴冲冲的上去交手了,说起来这些年他可还没有怯战过呢。 因此褚老大听到杨宁这番话,第一个反应就是高兴,忍不住呵呵笑了出来,大声道:“成啊,你这贼厮鸟早这么说不就完了么,原来只是想和老子多打几架,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子打败仗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不过是再败个十次八次的,只要你别总是把老子打得半死不活的,让老子一年到头起不了床,老子就是舍命陪君子了,反正老子看你这贼厮鸟顺眼得很,哈哈,哈哈!” 听到褚老大这番话,就是对他最熟悉的文缙儒都差点一头栽倒,跌下船去,他练忙抓住船舷,气急败坏地道:“大当家,你没有听清楚么,以后你的武功若是没有进境,他可是要杀你的,你别不当一回事儿。” 褚老大浑然不当一回事情,大笑道:“老子从来都是这么练功的,以前有进境,以后就没有么,再说难道老子练得真是神功,如果真能练到七层、八层的,等到将来老子再见了那大和尚,也可以揍他一顿,谁让那大和尚当初也不跟老子打声招呼就跑得没了影子。文老二,你这穷酸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文缙儒顿觉气苦,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要吐血身亡,连连咳嗽不止,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褚老大却没有留意,呵呵大笑着将手中重剑交到了左手,然后把蒲扇大的右手向杨宁伸去,却是要和他握手见礼,这本是江湖中的好汉见面时候常有的礼节,既表示亲切也可趁机较量,当然若是真正的高手,自重身份,等闲是不会这样见礼的,褚老大却是一向自恃力大无穷,神功护身,最爱和人握手较量,这时候他已经将方才的担忧忘得干干净净,杨宁在他眼里与其说是可怕的高手,倒不如说是个没有长大的毛孩子,只不过功夫高明些罢了。既然心中有数,杨宁断不会下杀手,就想凭着力大无穷和钢筋铁骨,给杨宁一个下马威。 杨宁一双眸子顿时变得流光溢彩一般,方才他挑明了何谓“炼金之火”,虽然是因为觉得那黄面少年说得有理,不该不教而诛,可是却也有打击褚老大信心的打算。毕竟能够被他选为对手的人,除了武功上面要有过人之处,心志也应该是坚韧不拔,若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之辈,纵然是用尽各种手段,怕也没有办法迫得他屡败屡战。不过为了不至于断绝所有的希望,杨宁还是留了几句话没有说,既然是炼金之火,火若不熄,金就不算炼成,所以一旦他觉得从这人身上再也得不到更多的收获,那么不论褚老大是否还有进步的余地,他都会杀了他,这才算完成了一次试练。 原本杨宁已经打算,如果褚老大愤怒不平,便要先将骷髅会上下杀个干干净净,让这人怀恨在心,一心一意追着自己报仇,想不到褚老大却是欣然接受,毫不推诿,所以杨宁心中思绪万千,竟是不知是欢喜还是烦恼。可是仰头看到褚老大那得意洋洋,却又丝毫不带恶意,令人只觉得豪爽的笑容,和伸出来的大手,杨宁只觉得心中生出丝丝暖意,目光一闪,淡淡瞧了文缙儒和那些正满面烦恼地看着自己两人的骷髅会会众一眼,再也没有杀意。无意中望见站在伊不平身边的那黄面少年,只见他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里面尽是喜悦欣慰,杨宁只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欢喜,蓦地放声大笑,也向褚老大伸出手去,朗声道:“好,好,阁下不愧是大须弥金刚力的传人,果然是好汉子,在下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两只手握在一起,褚老大呵呵一笑,转瞬之间,面上便露出凶悍之色,右手紧握,已经是用上了神力,他本有千钧之力,若是寻常高手,给他这样一握,只怕已经骨断筋折,不过杨宁虽然未曾见过世面,却也知道这握手礼的意思,所以早已经将内力护住手臂,褚老大只觉得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仿佛变成了棉花一般,无论他如何去握,却也不能让杨宁面色稍变,不仅觉得有些失望,手一松,就想放开杨宁,好取剑交手。岂料他刚一松手,杨宁的右手却是仿佛灵蛇一般缠了上来,褚老大一愕之间,两人已经双手相接,然后从那只白皙如玉的手掌之中,一缕锋锐如刃的真气已经向掌心的劳宫穴侵入,褚老大的护身真气自动反击,顷刻之间,两人已经成了互拼内力的格局。 众人虽然是见惯了厮杀,可是一上手就以内力相拼的却是少见,内力相拼虽然不见刀光剑影,却是更加凶险,一旦分出胜负,败者纵然不死,只怕也是武功尽废,性命垂危,就是取胜的一方也必然消耗极大,武功大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而因为势均力敌以致两败俱伤的更是数不胜数,所以除非是深仇大恨,且是无可奈何,是不会有人选择这种方式决出胜负的。 那雪衣女子远远看到杨宁竟然选择了和褚老大内力相拼,不由嗤笑道:“好一个武道宗嫡传,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那粗汉一见便是二三流的身手,虽然福缘深厚,将大须弥金刚力练到了第三层,可是凭着九殿下的轻功和武功,要取胜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他却舍长取短,却要和这水寇较量内力,当真是愚不可及,他纵然武功再高明,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那褚老大却是扎扎实实练了二十年内功,虽然因为这门心法并不适合进攻,但是若是全力防守却是绰绰有余,莫非堂堂的魔帝候选,就是这样的心智么?” 颜紫霜叹道:“妹妹一向是聪明人,今次却是为何却被心魔蒙蔽了眼睛,九殿下若是不做这种选择才是奇怪呢。这位褚会主虽然是水寇出身,素来也以杀人越货扬名,可是性子却是执着坚忍,而且紫霜之前也曾调查过这江上出名的水寇,这人虽然凶狠残忍,但是倒是没有滥杀无辜的声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未必没有痛改前非的一日,那位神僧能够将这门大须弥金刚力传了给他,也是自有因果,若非如此,他怎能有此成就呢?只是无论如何,妹妹和我都可以看得出来这人武技粗浅,九殿下乃是名门子弟,怎会不知道这一点。可也就是这个缘故,他才不会和褚老大当真过招交手。九殿下看重的本是这人的内功心法,若是刀来剑往,或者比拼拳脚,这人必然碍于见识心智,定然无法将内力施展得淋漓尽致,这样一来,九殿下就是可以一剑将这褚老大砍成十七八段,也不会觉得自己胜了。只有在内力上面胜了,九殿下才会心满意足,所以他才会不顾当前情势和自身的损耗和褚会主相拼内力。唉,九殿下乃是火凤郡主亲子,果然承袭了郡主孤傲高洁的性情,更何况他出身魔宗,更是受了门派的影响,性子桀骜不逊,若非如此,怎会在群敌环伺的情况下,不顾生死安危,和人拼起内力来了。” 说到此处,颜紫霜发觉明月眼中已经冰清如水,想必已经冷静下来,全然接受了杨宁出现带给他的震撼,眼波流转,轻笑道:“其实九殿下虽然比妹妹小了两岁,却也算得上是妹妹的良配,他虽然性子激烈些,这也难怪,当世之间若论出身,原本没人比他更加尊贵,先帝宽厚仁爱,可算明君,火凤郡主乃是燕王独女,幽冀强藩唯一的继承人,又是天下无双的名将,而武道宗虽然是魔门一系,可是和魔门其他各宗相比,虽然手段狠辣些,却是不喜欢玩弄什么阴谋诡计,倒也是堂堂正正的宗派,九殿下身为武道宗嫡传,资质根骨又是难有匹敌,承继宗主之位,登上帝尊之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妹妹一向心高气傲,当世之间能够和妹妹匹配的男子本就凤毛麟角,九殿下就是其中之一,若是妹妹愿意承认令堂和火凤郡主昔年指腹为婚的这件婚事,紫霜就是得罪了圣上和越国公,也要将人完完整整交到妹妹手上,不知道妹妹意下如何?” 雪衣女子眼中露出拂然不悦之色,却是没有言语,她出身高贵,又是受尽父母宠爱,自己又是文武双全,一向是心高气傲,怎看得起杨宁这样涉世未深,只有武勇的无知少年。 颜紫霜见她眼神飘忽,知道自己的言辞已经深深刺痛了这身份贵重的天之骄女,便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这三十年来,天下豪杰并起,可是若是真的说起来,最为出类拔萃的却都是女子,若论武勇军略,火凤郡主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若论武功和平靖天下的功绩,宗主才是首屈一指。虽然当世还有三人武功能和宗主相提并论,可是刀王杨远不过是杨氏手上的利刃,全无自己的决断,贺楼启虽然武功最高,但是戎人屡战屡败,贺楼启身为国师,自然要失些分数,而隐帝行踪缥缈,不问世事,若是比起文治武功,这三人可是远远比不上宗主的。宗主当年促成洛阳会盟,又在天下分崩离析之际力挽狂澜,不顾毁誉,阻住幽冀南侵之乱,这两件功绩已经足以令宗主留名青史。然而若是和令堂比起来,不论是御胡戎于边关的火凤郡主,还是促成天下一统的宗主,所作所为不过是功在当代,唯有令堂,她的功绩虽然尚不为世人所知,却当真利在千秋,若是天下一统,令堂能够心愿得偿,必定可以成就千秋之功,遗惠百世之民。” 雪衣女子听到此处却是不由长叹,低声道:“家母身份贵重,本可养尊处优,相夫教子,享尽荣华富贵,可是她却为了少时发下的宏愿誓言,不惜以单薄之躯,四处奔波,栉风沐雨,终年辛苦,小妹出生之时,便是因为家母路途之中动了胎气,以至难产,最后更是令家母再难生育,纵然如此,家母也没有在家中修养,这些年来依旧是四处奔波,若非是父亲用尽心思,悉心照料,只怕家母早已病弱不支了。唉,她老人家一生最期望的就是天下一统,好让她能够完成那桩心愿。为此家母不惜辜负和郡主的结义之情,和岳宗主联手,挟持了今日的燕王世子,以致火凤郡主遗恨无穷。可惜家母虽然不计毁誉,却终究是事与愿违,如今天下虽然表面上四海一统,可是帝藩之间都是虎视眈眈,家母的心愿不过是镜花水月,难以得偿。徒令家母至今耿耿于怀,虽然世人都不知道昔年之事还有家母介入,甚至不知道家母和郡主的结义之情,但是家母却始终内疚于心,至今难以释怀。在小妹面前,家母屡次提及,当年她和郡主尚未决裂之前,郡主曾经笑语,两人若有儿女,将来必定结成鸳侣,虽然郡主已经割袍断义,姐妹绝交,但是家母却从未忘记那桩约定。若非如此,只怕小妹及笈之时,就已经许人了,若非九殿下失踪了两年,而逸王身边那个九殿下身份不能确定,只怕家母至今还不会答应父亲的要求呢。” 颜紫霜点头道:“妹妹说得极是,令堂负疚之心,由来已久,紫霜曾经听宗主说过,几乎每年郡主生辰,令堂都会派人送上亲笔手书,可是郡主从未有过回书,可是令堂却从未有过怨言,当年闻知郡主身死火中,令堂大怒之下,亲来翠湖问罪,若非宗主相劝,说服了令堂,只怕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若是令堂得知九殿下仍在人世,必然会促成妹妹和殿下的婚事,令尊一向敬重爱护令堂,也会同意她的意见,到时候父母之命不可违,妹妹纵然是百般不愿,恐怕也只能嫁给九殿下了。妹妹是聪明人,逸王身边那个九殿下,自然是假的,别人虽然不能确定,令堂却是知道的,要不是令堂也希望看到天下一统,只怕早就揭穿了这人身份了,所以这人是不会影响妹妹的姻缘的。唯有眼前这个真正的九殿下,虽然现在还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可是一旦他到了幽冀,多半就会摆明车马,到时候令堂必定重提旧约,如今火凤郡主已经不能反对了,燕王想必很乐见这门婚事。若能得到令堂令尊的支持,再加上九殿下若是得到幽冀的承认,那么皇室也只能改弦易辙,想必九殿下承继燕王王位,不会有多少困难。妹妹如此人品才华,就是母仪天下,也是当之无愧,何况只是一个王妃的位子呢?只是这桩天作地合的婚事,不知道妹妹是否同意呢?” 雪衣女子眼中闪过寒光,冷冷道:“你也不需多加矫饰,别说一个王妃之位,就是当今皇后薨逝,圣上要我入主昭阳殿,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我若要嫁,定要嫁一个雄才大略的英雄,九殿下虽然武功高强,可是却不中我的意,不过你今日邀了我到这里观战,想必不是要我见见未来的夫婿吧?颜紫霜,你若是有什么打算,不妨说个清楚明白。” 颜紫霜微笑道:“紫霜的心思怎能瞒过妹妹你的眼睛呢,今次九殿下必然死在江水之上,妹妹想必知道平师姐的引路人,除了宗主之外,若论剑术和心狠手辣,翠湖之中罕有能够胜过她的,有她出手,纵然九殿下本事再大,也逃不过一死。九殿下一死,自然是无声无息了,就是事后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罪责自有春水堂承担,无色庵主乃是出世一系,她若出手杀了杨宁,也无人可以责问,而且她心性高傲,万万是不会向人说是紫霜授意的。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牵扯不到妹妹身上,妹妹得以脱去与生俱来的枷锁,难道不该谢谢紫霜么?” 听到如此话语,雪衣女子只是漠然而视,既没有不忍之色,也没有喜悦之色,竟似两人在这里谈论的并非是母亲为自己择定的未婚夫婿,而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她只是静静望着颜紫霜,等待她提出自己的条件。 颜紫霜明白她的心意,含笑道:“紫霜只有一个要求,豫王杨均此次为请婚使,他素来仰慕三峡风光,因此此次不走散关,而是绕到江水,西入成都,若是妹妹不为难的话,紫霜想请妹妹和三殿下同船返回蜀中。” 雪衣女子神色微动,淡淡道:“只是如此么?” 颜紫霜点头道:“自然如此,妹妹若是不中意,紫霜绝不会多言一句,三殿下文韬武略,天下罕见,且是谦谦君子,绝不会有任何冒犯之举,而且他也不会知道妹妹的身份,只会以为是替紫霜送一位师妹前去成都道贺。一切都由妹妹自己决定,不知道妹妹意下如何?” 雪衣女子眼中神采变幻,良久,就在她要出言回答的时候,却从江水上传来如同雷鸣一般的喝声道:“贼厮鸟,看老子摔死你!”颜紫霜和雪衣女子同时色变,转头向江水之上望去,两人眼中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都是怔忡住了,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杨宁选择和褚老大以内力相拼,固然是因为性子太过高傲,他既然选了将这人当成对手,若是不能通过交手得到一些收获,那就是白费功夫了。否则褚老大虽然已经练到了第三层的“大须弥金刚力”,但是还并未练到金刚不坏之身,更何况这门功夫虽然厉害,但是还是有些要害是练不到的,凭着杨宁的身法武功,只需轻而易举,就可以取了褚老大的性命。 不过虽然如此,杨宁却也不是一点取胜的把握都没有。他所说的武道宗先辈宗主之事全无虚假。那位宗主遇见练有大须弥金刚力的神僧之时,已经年过不惑,正是春秋正盛的年纪,武功已经到达了颠峰,而那位神僧虽然也已经年过五十,内力已经练到了第五层。大须弥金刚力练到第三层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许多好处,练到第五层的时候,寻常一流高手即使用上百炼精钢的刀剑,也无法破去他的防身真气。只不过佛门弟子一向谦逊自抑,从不与人争执,所以那位神僧的本领并不为世人知道,若非机缘凑巧,遇见了当年的那一位武道宗宗主,只怕一生都会默默无闻。那位先辈宗主虽然最后也没有取得真正的胜利,可是却将自己的心得留了下来,更是留下遗命,若是日后再遇到这门功夫,定要破去这门功夫才行。杨宁虽然没有什么把握,但是想来既然前辈宗主曾经和将大须弥金刚力练到第七层的对手交战多次,那么他留下的心法用来对付这个只练到第三层的褚老大,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所以在褚老大想要放弃比拼内力的时候,杨宁不仅没有趁机扬长避短,反而使用了“黏”字诀,得手之后,两人便拼上了内力,这下子可是不死无休,褚老大想要不拼内力都不行了。 开始的时候,杨宁还没有觉得褚老大的内功有什么特别,自己的内力几乎是长驱直入,转瞬就将褚老大压制住了,杨宁不免暗中皱眉,觉得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可是内力过了“内关”穴之后,杨宁便觉得原本势如破竹的内力遇到了阻碍,初时只是步履维艰,好不容易过了“曲泽”穴之后,更是仿佛陷入了泥潭一般,只要内力想往前逼进一步,就从前面涌来无穷阻力,他缓缓加强了内力,可是阻力不仅没有减弱,反而遇强愈强。 遇到这样的阻碍,杨宁不但没有气馁,反而从心底涌出一番狂喜来,内力一变,已经多了几分阴柔,不再猛攻猛打,只是如同水漫石壁一般,缓缓流动,只待阻力稍有减弱,便顺势进攻,若是阻力增强,便徘徊不前。此刻他还没有使用前辈宗主记载的心法对敌,只是想要亲身体验一下大须弥金刚力的深浅,所以只是从从容容用内力正面进攻。若是给人知道他小小年纪,已经可以将内力使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刚就刚,要柔就柔,只怕就是四大宗师当面,也不敢过分小觑了他。只不过如今他的对手却是一个身有宝藏却不知如何使用的粗汉,褚老大除了觉得从对手的手掌之中,丝丝缕缕,变化莫测的真气不停地顺着手厥阴心包经攻来之外,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抵抗,只得用上自己寻常练功的法子,令真气在经脉之中缓缓流动,虽然是没有法子将杨宁的真气驱逐出去,但是杨宁的真气却也至今没有攻到“天池”穴。 其实不论是真气的强度和雄厚程度,杨宁都远在褚老大之上,若论对真气的控制和经脉的了解,褚老大就是拍马也跟不上,可是若论根基和精纯,两人却是各有所长。杨宁是经过种种磨砺,将人体的潜能尽情汲取出来,才得来这一身惊世骇俗的内力的,这是武道宗千百年来传承的秘法,既不会揠苗助长,也不会后继无力,只是这其中的过程太过艰险,武道宗千百年来,也只有五人得以成功,所以杨宁的真气精纯,远胜寻常高手,他内力增长一分,胜过别人十分。可是褚老大却也不逊色,他所修练的武功本是佛门神功,从根基着手,易筋洗髓,脱胎换骨,重筑根基,虽然初时威势不显,却深得佛门纳须弥于介子的真谛,根基潜力深厚无比,虽然褚老大只是练了二十年,真气强度厚度都不出色,可以说如果是杨宁体内的真气是滂沦大河,褚老大体内的真气只是涓涓溪流,但是若论真气的精纯,却不在杨宁之下,若论根基深厚,还在杨宁之上。若是两人都练到了最高深的境界,褚老大的潜力全部发挥出来,只怕杨宁的内力还要不如他呢。只不过这门大须弥金刚力虽然有这般神妙,却是进境太慢,褚老大如今有二十年的修为,和杨宁拼起内力来,也是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只不过他根基当真深厚,杨宁又不想用上全力,以致无法收拾,所以两人这才僵持住了。 杨宁内力数变,忽然分路进攻,忽而强兵突围,忽然阴阳变换,用尽了心思智谋,想要攻破褚老大的护身真气,可是褚老大虽然笨拙,却是稳稳守住经脉,不论杨宁如何示弱诱敌,他都是视而不见,只是一味防守。杨宁花了无数心思,却发觉除非是自己不管不顾,用上全部真气猛攻,否则绝对没有法子攻入这人心脉,只是那样一来,他纵然胜了,也是真气耗尽,再也没有法子和别人交手,纵然不是现在这种局势,这法子也是不能用的。想到此处,不由暗中叹气,怪不得前辈宗主留下的秘卷,里面各种针对大须弥金刚力的破法都是投机取巧,虚实莫测,却没有一种是使用内力强攻的,自己想要胜过前贤,今次却是没有希望了。 心念数转,杨宁缓缓收回真气,他也不担心褚老大趁机反噬,两人拼了这许久内力,褚老大虽然没有落败,可是苦头却也是吃够了,更是没有反攻的力量,自己收回真气,这人大概只会感激涕零,哪里还会有胆子反击。果然直到他将内力撤回体内,褚老大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只是小心翼翼地收复失地。 可是就在杨宁松开手的时候,褚老大却是爆发了,方才两人内力相拼的时候,褚老大多半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杀身之祸,可是这期间杨宁的真气在他的经脉之中肆虐盘旋,他吃的苦头可是不小,武道宗的真气本就凌厉狠毒,破坏性极强,若非褚老大的佛门神功本就有促进生机的好处,他的根基深厚,经脉又是坚韧无比,只怕他早就丢了性命了。他这人性子也是暴烈无比,吃了这许多苦头,心中早已经是怒火熊熊,方才动弹不得也就罢了,杨宁真气一收回,他自己的真气涌入将近干涸的经脉,饱受摧残的经脉便如久旱逢甘露一般,百脉回春,精神体力都开始复苏,他立时凶性大发。 就在杨宁松手的一瞬间,褚老大已经用上了角抵之法,一手捞住杨宁手腕,侧身一转,已经到了杨宁身后,左右的重剑早已在比拼内力的时候就已经把持不住,掉落在地,此时正好顺势而上,伸手拿住杨宁腰眼,双手用力,将杨宁高高举起。褚老大方才在内力相拼之时吃尽了苦头,生死由人,此刻能够将敌人掌控在手中,不由大吼一声,只觉得怒气消散,心中只觉畅快无比。 角抵之术,相传是和黄帝争夺天下的九黎首领蚩尤所创,虽然未必是真,但的确是从先辈和野兽、敌人的近身搏斗中演化出来的,其中包含着擒拿、制穴和锁拿关节等种种技巧,不论是军旅还是民间,都有无数爱好角抵的好手,就是现在流转的各种武功流派,其中都有角抵的影子。褚老大神力无双,再加上高大敏捷,在角抵上面几乎是罕有对手,只不过若是遇到高手,多半是没有机会近身的,所以也就没有露过这种本领。今日却是机缘凑巧,便用在了杨宁身上,他虽然内力受损,但是神力仍在,杨宁真气损耗不少,反应慢了许多,再加上对褚老大戒心不深,又没有这种近身搏斗的经验,竟是被他一举得手。角抵之术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武学,可是却是深谙人体脆弱之处,杨宁被褚老大制住关节高高举起,一时之间竟是无力反击,他又羞又怒,清秀的面容上一片绯红。 褚老大自己本是桀骜的性子,杨宁手段狠辣,又是桀骜不逊,却没有平日所见的高手名宿那种眼高于顶的可恶嘴脸,所以他看杨宁倒是颇为顺眼,再加上方才杨宁主动停手撤回真气,所以褚老大心中倒也没有杀机,口中喊着要摔死杨宁,却是将杨宁向江中掷去,只想让这少年成了落汤鸡,让他大大丢脸一番。 可是杨宁原本武功绝顶,虽然给褚老大制住关节要害,护身真气却是早已自动护住浑身要害,虽然一时无法动弹,但是褚老大想要进一步伤害他却也不能够,若是褚老大紧紧制住杨宁不放,或者用蛮力扭断杨宁筋骨,杨宁虽然可以勉力挣脱,但是不免会受些轻微伤害,可是褚老大这松手一掷,却是放虎归山。 杨宁在被掷出的一瞬,立刻恢复了自由,身躯一蜷,在空中翻滚了数圈,已经化去了褚老大的千钧之力,然后身形蓦然舒展,倒折飞回,人在半空之中,便伸手轻弹,数缕指风已经点在褚老大身上,将他左半身穴道制住大半,尤其是重重地制住了他左膝“委中”要穴,褚老大只觉膝盖酥麻,半身无力,一个踉跄向下栽倒,但是还未倒在台上,他的护身真气已经疏通了他左臂和上身的穴道,他连忙伸手撑住身躯,这才没有滚倒在地。 杨宁却是得理不让人,他方才被这莽汉制住,只觉得是奇耻大辱,所以定要好好折辱此人一番,才能消解心中怨气。身影一闪,已经落在褚老大面前,一掌向他肩头拍去,褚老大丢了重剑,却也不畏惧,他原本皮粗肉厚,在近身搏斗上面又有丰富的经验,杨宁既然不用兵器,他也就毫不胆怯,硬受了杨宁一掌,略一踉跄,已经揉身而起,反攻而去。杨宁指掌并用,尽向褚老大周身穴道招呼,褚老大却是锁扣绊拿,全是角抵的招数。一时间两人竟是斗得旗鼓相当,众人只见这两人翻翻滚滚,斗得如火如荼,热闹好看,竟是喝起彩来,事先谁会想到褚老大竟然有这样的本事,竟然和刚刚举手投足之间就杀了顾洋的武道宗嫡传弟子在短时间之内打得平分秋色,就是稍后落败,也是虽败尤荣,一举成名。 只有少数几人看得心中震撼,尤其西门凛也是武道宗弟子,自然看得出杨宁并未放水,指法精妙,掌力奇诡,各种精妙招式层出不穷,褚老大周身要穴,几乎没有一处没被他击中的。若是旁人被杨宁这样攻击,无数次被击中要害重穴,早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可是褚老大却最多只是皱皱眉头,或者动作停滞一下,面色变上一变,不过片刻,就恢复过来,浑若无事,依旧是生龙活虎。虽然这样一来,他频频失手,到了后来更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可是见他护身真气如此厉害,还是令众人瞠目结舌。尤其是西门凛这样级数的高手,更是恨不得亲自下场和褚老大打上一场才好。 第四章 意毒谋险 看到杨宁久战无功,一直冷眼旁观的雪衣女子突然冷笑道:“这就是武道宗嫡传弟子,怎么对付一个粗汉也是无计可施,纵然是不愿占这人的便宜,也该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如今这两人已经打了百十多招了,已经让一个原本不过是二流人物的一战成名了,莫非他还想等到战到筋疲力尽,丢尽面子才肯罢手么?火凤郡主天纵之才,怎会有这样一个蠢笨的儿子?” 颜紫霜也看不出杨宁这样举动的含义,便只微微一笑道:“却也拖不了许久了,妹妹不见东阳侯已经来了么?” 雪衣女子自然已经看到远处淡淡的帆影,黛眉微蹙,疑惑地道:“师冥这人虽然趋炎附势,凭着裙带关系得到越国公信任,但是却是有真才实学的,春水堂这些年成绩斐然,虽然在幽冀屡造挫败,却是非战之罪。这也难怪,幽冀虽然存在燕王和世子罗承玉的分歧,可是因此之故,监察内部的靖安司和凤台阁白虎司彼此争功,互相渗透,各大势力渗透到幽冀的密谍,纵然可以瞒过一方的耳目,却难以逃过另一方的清洗,别说是春水堂,就是其他各方势力,想要在幽冀立足也是分外艰难。师冥应是聪明人,这次中途拦截西门凛,已经是不智之举,纵然出气解恨,可是在这个时候挑动幽冀的怒火,只怕反而让燕王和世子殿下联合起来,师侯爷想不到,莫非越国公就想不到么?” 颜紫霜笑道:“妹妹莫非忘记了逸王身边的那位九殿下么?越国公纵然胆大包天,也不能看着这位真正的九殿下还在天底下人世间潇洒自如吧,更何况九殿下这是要去信都,不管他到底想做什么,但是一旦到了信都,就会落入罗承玉掌握之中。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燕王世子的确是雄才大略,他可未必会杀了这位懵懂无知的九殿下,若能将这个流着郡主血统的少年控制在手中,就是燕王也不能和他公然作对了,这样一来,太祖景皇帝昔年的遗策再无作用,岂非可惜得很。” 雪衣女子神色一动,道:“得姐姐相告此事内情,小妹便猜测皇室有意利用这个假殿下谋夺幽冀基业,此举虽然不够光明,但是若成大事,便需不计毁誉,心狠手辣,可是小妹原本以为这是皇室的安排,可是听姐姐的意思,怎么好像越国公更重视这件事情呢?” 颜紫霜叹道:“昔年逼迫火凤郡主嫁入皇室,乃是太祖景皇帝和家师的意思,令堂却是坚决反对的,所以想必没有向妹妹提及那件憾事。当初太祖皇帝和家师的心意是想令郡主之子承继燕王王位,这样一来天下最强大的藩王势力就落入皇室之手,到时候纵然益州和南宁联手,也没有法子扭转大局。更何况令尊和令堂也已经达成共识,一旦江北一统,就会纳土撤藩,唉,天下诸侯多半都想割据称雄,唯有汉王殿下只想保土安民,甚至不惜前朝宗室的尊荣,汉王虽然素有懦弱之名,但是比起野心勃勃的其他诸侯,却才真是大智大勇的豪杰。 只可叹景皇帝虽然谋划已定,却是天不假年,先帝性子又太宽厚,火凤郡主的威严无人敢于冒犯,所以虽然有了一位九殿下,却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不过越国公的手段却是更加歹毒,他知道火凤郡主不是任人摆布的人物,所以早就已经有了准备。在火凤郡主嫁入皇室的同时,越国公便选了几个容貌和郡主相似的女子暗中让先帝临幸,就在郡主生下九殿下的同时,这几个女子也生下了几名男女婴孩,三个男婴都由越国公秘密抚养,皆未列入皇室宗谱,为得就是将来如果不能控制九殿下,就让其中一人代替。后来果然如越国公所料,火凤郡主在先帝驾崩大行就将九殿下潜出了皇宫,皇室和越国公布下天罗地网,居然还是让此子逃了出去,便是逸王殿下,也十分敬佩火凤郡主竟然有如此手段。不过幸好三位替身之中,有一人相貌和郡主极为相似,所以越国公就将那位殿下送到了逸王身边,安排了李代桃僵之计。” 雪衣女子冷笑道:“虽然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越国公当真是够狠毒,且不说将原本堂堂正正的皇子当成了替身棋子,这李代桃僵之计也未免过于卑鄙了。如今恐怕最大的威胁就是这位真正的九殿下了,怪不得越国公居然会同意春水堂在江水拦截西门凛和九殿下,丝毫不给燕王、燕王世子和滇王三位面子。只不过越国公却犯了两个错误。其一,若选替身,倒不如选一个和九殿下相貌相近的少年,难道幽冀就真的没有人知道九殿下的相貌气度么?其二,就是替身再能够鱼目混珠,难道还能比得上真人么,既然有了九殿下的下落,还不如将他制住,利用他分裂幽冀,虽然他武功似乎十分高明,但是难道皇室和越国公就没有法子擒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么?” 颜紫霜淡淡一笑,道:“这个替身必须是皇室血统,这是太祖景皇帝的旨意,否则逸王殿下绝不会参与此事,若是没有逸王作为后盾,就是真的九殿下也可能不被承认,更别说是假的九殿下了。至于相貌的问题,这是越国公的意思,十几岁的少年,相貌可以日新月异,与其寻一个和九殿下相貌相似的,还不如寻一个像郡主的,这样也更容易被燕王接受,更何况幽冀无人知道九殿下的相貌隐秘,这倒是火凤郡主成全了我们。至于利用这真正的九殿下么,就是原本有这个意思,如今也不行了,半年之前,长安那位替身已经和燕王取得联系,想换人也来不及了。” 雪衣女子微微皱眉,心中生出无穷烦恼,颜紫霜的身份毕竟不同,她所知道的隐秘远远胜过自己,毕竟自己至今仍未得到足够的权力,许多机密是不能知道的,可是今日却从颜紫霜口中得知许多不应知道的隐秘,若是此事泄漏出去,只怕越国公就不会任凭自己安然返回益州,只是她性子高傲,自然不会过分忧虑,片刻之间,已经想出了如何和益州在附近的外秘站联络的几个法子。 心中虽然千回百转,却是不露丝毫神色变化,反而从容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越国公不惜将自己在江南的势力都显露了出来,我原本还觉得他此举得不偿失,为了一个西门凛,却是太费心了,但若是为了火凤郡主唯一的血脉,自然是值得的。只是越国公就不担心消息泄漏么,一旦被人知道九殿下为江宁所杀,不仅燕王不会善罢甘休,就是那受了好处的罗承玉也不会放过这个为弟报仇,收买人心的机会,更何况家母若是知道郡主这一点骨血如此断送,只怕一怒之下,必会倾城破国。姐姐应该知道,家父对母亲敬爱非常,一旦家母决定兴兵,父王必然不会反对,更何况母亲多年结下的人脉何等雄厚,姐姐应该是知道的。” 颜紫霜自然能够领会这其中若有若无的威胁,自己邀请明月前来赤壁,虽然彼此有先辈的渊源,事先又给了许多安全方面的承诺,但是明月却绝不会当真完全信任自己,若是她安然无恙,那么自然不会让别人知道这次会面,但是如果明月出了什么意外,定会有人通知她的父母今次的约会,明月表面上说其母对杨宁的重视,但是世间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若是明月出了什么意外,情况只会更糟,却不会更好。只是她原本就没有打算留难明月,所以只是淡然道:“道理虽是如此,只是要杀九殿下的并非只有越国公,莫非妹妹看不出来么,只怕最想杀杨宁的就是燕王世子的心腹重臣——西门凛!” 明月初时听得心中一震,但是瞬间便冷静下来,她生在权贵之家,又无同母兄弟,虽然父母恩爱非常,但是世子之位却只能由庶出的兄弟继承,所以她一向以来都是专攻权谋,心念一转,已经想通了西门凛这样做的原因,忍不住冷冷一笑,道:“姐姐,好心机,利用越国公不愿大事生变的心意,加上西门凛维护燕王世子的私心,双方联手,自然会让九殿下死无葬身之地。日后若是越国公得手,此事可以作为要挟唐康年的把柄,若是罗承玉得胜,只要泄漏西门凛在此事之中的立场,就可以让幽冀内乱不止,姐姐的心机当真是无人能比。只是你邀请小妹前面观战,却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应该明白,就算小妹嫁给了三殿下,也不代表益州就会顺理成章地纳土撤藩,事易时移,家母因为昔年之事,对朝廷心怀不满,而我几位兄弟都已经长成,个个都对世子之位虎视眈眈,姐姐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颜紫霜目中闪过笑意,道:“妹妹说我狠毒,紫霜自然承认,只是若不狠毒,如何可以应对这些狼虫虎豹,幽冀早有反意,只待权力一统,就会向朝廷发难,妹妹若是饮过幽冀名酒‘易水寒’,就应该知道为了昔日之辱,他们上下一心,是绝不会有丝毫宽容的。当年人人都以为汉王和滇王起兵呼应火凤郡主,可是妹妹却应该知道,若非汉王出兵不出力,太祖景皇帝哪有那么从容,还有充裕的时间和火凤郡主周旋,妹妹莫非还会以为他们会对益州手下留情么?且不说幽冀,滇王吴衡威震南疆,近来更和幽冀结盟,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就是汉王殿下,如今也未必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肯轻易答应纳土撤藩了,更别说越国公擅权专断,如今的朝廷内忧外困,紫霜若不狠下心肠,如何可以力挽狂澜?” 雪衣女子眉宇之间寒意森森,却是不言语,颜紫霜唇边却是笑意更浓:“妹妹乃是女中豪杰,一向希望能够涉足军政,可是令尊令堂虽然宠爱妹妹,却是不愿将权力赋予,若非如此,妹妹又何必一怒之下行走江湖,弄出了一个三大杀手的虚名,明月纵横益州,杀得尽是对汉王不利的官员豪强,妹妹这样做不就是希望得到双亲的信任么?可是到了如今,令尊还是要为妹妹选婿,只恐妹妹成婚之后,就要做回相夫教子的贤德郡主,再也不能肆意妄为了。紫霜斗胆请问一句,妹妹是想益州割据一方,永为汉王爱女,益州的公主,还是愿意尽展所长,笑傲天下,占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益州不过是神州一隅,怎及天下之大,四海之阔?” 雪衣女子听得心中震撼,回想十九年来的种种往事,竟是不能自抑,她自幼读书,心中常有鸿鹄之志,素来仰慕火凤郡主和翠湖宗主的事迹,虽然常自嗟叹火凤郡主竟然为了旧情人的骨血自陷深宫,也常常鄙薄翠湖宗主只图名义上的一统,弄得天下实质上仍是分崩离析,每每想到这些,都恨自己没能早生二十年,若是能够和这两个奇女子并立于世,或者能够让天下当真一统。 只是她虽然有这样的志向,却不为父母接受,父亲只希望她温柔贤淑,母亲更是不喜欢她涉足权势,所以她虽然备受宠爱,却也是有志难伸,甚至为了得父母欢心,而违心矫饰,就是创造出明月这个身份,也是借着一个“孝”字,只说是为了父亲分忧。即使如此,等到选婿大婚之后,明月这个身份也不得不消失在人世间了。为了此事,多日来她郁郁寡欢,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轻易接受颜紫霜的邀请。 如今听到颜紫霜的劝诱,她只觉野心之火熊熊而起,几乎难以自抑,良久,她才淡淡道:“小妹既然来了,总要看看再说,如果姐姐今日心想事成,小妹和姐姐缔结盟约何妨?若是姐姐不慎失手,却也不要来和小妹争论了。” 颜紫霜心中甚有把握,淡淡一笑道:“应该如此,妹妹乃是做大事的人,不轻诺于前,必也不会违约于后。” 雪衣女子漠然不语,目光移向江水,这时候,师冥乘坐的楼船已经到了赤壁山下。 江水之上,一艘高有五层,长达二百步的楼船迤逦而来,船舷的样式仿着城墙箭楼,外面蒙着铁甲,船身前后左右共有六具拍杆,更有无数用牛皮遮掩住的弩机利器,楼船四面开门,设有走马道,可容纳骑兵步卒两千人,楼船顶部乃是露台,上面建有“统军亭”,交战之时,可以供主将居高临下,指挥战局。这艘战船乃是江宁亲制的战船,除了东南水军,再没有类似的楼船,因此不需打出旗号,江水之上已是无人不识,见者退避。 “统军亭”之内,师冥身着金丝绣麒麟的黑色锦袍,玉冠翠带,虽然面容略现苍白,但是依旧是英俊儒雅,气度不凡,他含笑立在亭中,负手而立,远眺江水,神态悠然。除了师冥之外,亭中还有三人,一个身着青色儒衫,明艳妩媚的男装丽人倚在亭柱上,凭栏俯瞰,虽然是素面朝天,却是肌肤如雪,檀口含丹,更兼神态慵懒,美目迷离,引动了无数目光的流连。另外两人皆是男子,一人身着黄色葛袍,大概二十八九岁年纪,相貌丑陋,但是一双眸子波光粼粼,眉宇之间气度清奇,腰间悬着一柄朴素无华的长剑,另一人却是个剑眉星目的锦袍少年,笑容可掬,爽朗可亲,他身上并没有带着兵刃,只是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之上各自戴着一枚黑色指环,而腰间则佩着一个豹皮锦囊。 在亭子四角,各自立着一个青袍鬼面的护卫,而在阶下,靳长空肃手而立,神色凛然,除了他之外,露台之上,亭子外面还站着数十个相貌各异,气度皆是不凡的高手,他们或者交头接耳,或者神色不安,空气中流露着紧张的气氛,这些人都是东南有数的高手,而且和越国公府关系密切,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春水堂的外围组织了,还有许多武功略低,或者关系较为疏远的白道高手,那些人还没有资格上到楼船最高的一层,只能在下面舱房四周的廊道上观战等待。 师冥目光敏锐,离着赤壁山下还有数里之遥,虽然还有大小水贼的船只遮挡,他却已经看清楚了正在台上龙争虎斗的二人,看了片刻,他扬声道:“十一弟,你可认得那位和对方交手的高手是谁?” 那个锦袍少年目光闪动,道:“四姐夫,你应该见过那人的画像,那人就是六大水寇排在第五的骷髅会的会主,他姓褚,没有名字,人人都叫他褚老大,姐夫莫非是将他忘记了么?” 师冥皱眉道:“我虽然非是过目不忘,但是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忘记呢?可是在我记忆中,这人不过是个粗莽汉子,除了悍不畏死,颇讲义气之外,并没有什么长处,若非他的结义兄弟,二当家文缙儒足智多谋,骷髅会绝对没有法子发展到这样的规模。是我忽略了什么,还是和他交手的那人并非是武道宗的嫡传弟子许子静,还是许子静不过是个浪得虚名之辈?”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摇头,叹道:“许子静在岳阳楼下出手挫了颜仙子的锋锐,又在听涛阁里面杀进杀出,就连滇王殿下和罗世子对他都是另眼相看,怎会是浪得虚名之辈,只见他身法如电,倏忽来去,本侯就知道此子果然不好对付,莫非是我们收集到的情报有了误差,疏忽了这么一个少见的高手么?”说到最后已经是语气冰寒。众人皆是默然不语,谁也不愿多言,毕竟若是真的如师冥所言,那么就是春水堂内部出了差错,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他们自然不愿多言,以免引火上身。 这时候,那儒衫丽人柳眉飞扬,举步上前一揖道:“侯爷这却是太小看了春水堂的力量了,素华可以保证,在此之前绝对无人知道骷髅会的褚老大竟然可以和许子静斗个平分秋色,而且以妾身看来,或者并非如同侯爷所想,请诸位放眼看去,那褚老大其实并没有还手之力,只是似乎练了什么护身真气,所以才没有在那人的猛攻下落败。一会儿到了地方,侯爷不妨招人来问问,必然可以知道其中缘由,侯爷不见那些正在喝彩观战的水寇,并没有人露出惊骇的神色,反而都是兴奋激动,想必他们知道什么我们暂时还不知道的隐秘。” 听了秋素华的分辩,师冥眉宇之间的怒气渐渐淡去,有些愧疚地回头看了秋素华一眼,春水堂里面负责收集整理情报的正是秋素华,他方才的话语不免会让人误会是在质疑秋素华的能力,只是虽然两人已经暗中订情,他却是公私分明的人,若果然是秋素华玩忽职守,他也是不会轻轻放过的,而秋素华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当众辩驳,免得传出师冥袒护她的流言。四目相对,两人灵犀相通,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便各自移开了目光。 师冥转头看向那葛衫男子和锦袍少年,这两人一个是越国公府客卿之中有数的高手,和自己更有隐秘的关系,另一个是自己的妻弟,越国公唐康年的爱子,又是自己的得力臂助,他自然要问问两人的意见。 锦袍少年目视葛衫男子,他虽然身上也有侯爵的爵位,又深得父亲宠爱,自己又是文武双全,却是难得的从无骄纵的脾气,更何况这葛衫男子乃是唐康年也极为重视的客卿,所以他等待这人先开口。 但是那葛衫男子淡淡一笑,道:“何必为了这件小事费心呢,想必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了。侯爷和十一郎还是想一想该如何应对那些水寇的怒气吧,这次侯爷故意迟迟不至,不就是想要让燕山卫和这些水寇先起冲突么,也好让这些水寇的立场泾渭分明。只是如今冲突虽然起了,却是让武道宗的许子静力压群雄,这可不符合侯爷事先的计划啊!” 师冥在这葛衫男子说话的时候一直肃容聆听,直待他说完才微微躬身道:“多谢叶先生教诲,本侯明白了。” 那锦袍少年却在这时伸手指着远处的浮台道:“姐夫,叶先生,快看,胜负要出来了。” 师冥和葛衫男子原本就没有忽视远处的交手,但是闻言却都是一愣,方才还是没有丝毫胜负分明的迹象,这少年为什么会这样说呢,都是凝神望去,目光落到正在交手的两人身上,眼中神色都是一变。 杨宁手掌从褚老大胸口要穴移开,退后几步,负手望天,神色淡漠如冰,只是褚老大却不像方才那般若无其事,甚至还会大吼叫骂几声,只见他头上青筋暴露,一滴滴冷汗从额头上滚落,周身的肌肉仿佛都在颤抖收缩,虽然依旧站在那里,却是仿佛变成了泥塑木雕,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那褚老大突然咬牙切齿地道:“贼厮鸟,你用了什么妖术,啊——”刚说了几个字已经大声呼叫起来,显然痛苦难当。江水之上谁不知道骷髅会的褚老大一向自诩好汉,曾经在对头围攻之下被人砍了十几刀,差点被乱刃分尸,也没有见他喊一声痛,今日如此惨呼,想必当真是痛苦难当。围观的众水寇都是心惊肉跳,方才见到杨宁久战不胜而生出的轻视和侥幸之心立刻消失无踪。当然骷髅会的众人都是惊呼连连,他们素来和褚老大投契,感激他的恩义,如今见到首领吃苦,虽然顾忌杨宁厉害,可是还是毫不畏惧的高声喝骂,文缙儒连连出声喝止,才略微压住了船上混乱的局势。而伊不平却是眉头微皱,眼中虽然有些欣赏之色,却有更多的不满,站在他身后的黄面少年则是唉声叹气,似乎想要出言劝阻,却又十分为难的模样。 杨宁紧紧盯着褚老大的双目,只见这莽汉虽然已经汗流如雨,五官变得狰狞可怖,周身肌肉的抖动已经变得越发急促,眼睛里面尽是血丝,眼眦欲裂,且又动弹不得,可是他的眼中除了怒火和不屈之外,却是没有一丝乞怜,不由有些佩服,方才差点被这莽汉丢入水中的芥蒂烟消云散,伸手一拂,褚老大只觉浑身的剧痛蓦然消失,然后原本无影无踪的力量渐渐涌回体内,再过片刻,手足都有了知觉,他已经都能移动身形了,他几乎是立刻双腿一软,坐到在地,喘了几口大气,嘶声道:“你这贼厮鸟,使了什么手段,这两年来,还没有谁制住过老子的穴道呢?” 文缙儒在褚老大大声痛呼的时候只忙着压制属下们的放肆言语,他心机深沉,早已发觉杨宁对大当家有些好感,若是任凭属下辱骂,反而可能会激怒这有些喜怒无常的少年,果然如他所料,不过片刻,杨宁就解开了褚老大的禁制,但是见到褚老大依旧一口一个贼厮鸟,气得挑脚,恨不得亲手将褚老大的脑袋拧下来。这时候却听见一个心腹水贼低声禀报道:“二爷,东阳侯他们已经来了,我们怎么办,原本您的意思是不要介入太深的,可是老大现在还在台上呢?”文缙儒摸摸额头,觉得万分头痛,有些赌气地道:“如果有一天老大能按照事先的约定行动,那恐怕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罢了,见机行事吧,总不能让兄弟们替这些达官显贵卖命就是。”他刚说完这句话,只觉身上扫过一道冷厉的目光,他心中一凛,装作没有看到,却用余光暗暗观察,发觉那冷眼瞧着自己的正是隔着一艘战船的京飞羽,双方距离将近百丈,这样的距离,自己的声音又不大,可是这人居然听到了自己的语声,再想到天羽盟近年来的立场,文缙儒心中生出无比寒意。 褚老大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副手正在万分苦恼,犹自瞪着杨宁等他解释,浑然不觉自己不应该追问别人的武功绝技,只是在场之人并非只有他不理会这个忌讳,事实上杨宁也不是很理会这些规矩的人。 武道宗一向博采众家之长,和外人互相探讨武学乃是寻常事,除了几种看家的本领不能外泄之外,别的倒没有一定的规矩,更何况杨宁原本就是宗子的唯一人选,所以西门烈对他的约束更是极少,再加上他这门功夫本就是专门针对大须弥金刚力的,别人就是听了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杨宁也毫不隐讳,淡淡道:“大须弥金刚力练到第三层,周身穴道就已经有真气保护,纵然以重手法制穴,也很难制住流动的真气,只需片刻时间,就可穴道自解,唯一的法子就是同时制住你周身所有大穴,才能将你的真气锁住。只是你的真气可以有意无意地阻止别人的真气侵入经脉,纵然我以震穴手法,也没有办法一下子制住你所有的经脉。不过本宗前辈宗主留下了数种手法,可以奏效,今次我用的就是最麻烦的一种,方才我和你动手,每击中你一处穴道,就留了一道真气潜伏在你体内,待到全部穴道都被我击中之后,才用掌力催发这些潜伏的真气,所以一举奏效,不过这法子原本只是将你制住,是不会有什么苦痛的,只不过方才我见你太过得意,才额外给了你一点教训。” 武功已经登堂入室的人听了这番话自然是心中惴惴,能够将真气潜伏在别人体内,然后隔了半天才激发出来,这等武功手段,足以杀人于无形,纵然是绝顶高手,也未必有这样的手段,所以这些人稍有见识的都是侧耳倾听,不想错过听到武道宗秘传武技的良机。褚老大虽然一战成名,可是毕竟还是见识不深,自然不知道杨宁这手法的可怕和难度,反而皱眉道:“贼厮鸟,你都说了出来,以后若是别人用上这样的手法,老子岂不是完蛋大吉了。” 杨宁丝毫不觉褚老大的问题有什么可笑,在他心目中,这样的手法只是雕虫小技,想必很多人都应该能够做到,所以认真地答道:“不妨事,你不过是才练到第三层,又不能将自己的内力控制自如,才会被我制住,其实你可以化去我输入你穴道的真气,只要四成以上的穴道没有受制,你就不会落败,这门手法其实很不实用,费了这么多时间才能完成,想要破解却是举手之劳。” 不理会许多听到此语的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褚老大却是神色迷惑,他练功一向是糊里糊涂,哪里知道这样精妙的技巧,杨宁看了出来,不耐烦地道:“不用多想了,我教给你破解的法子就是了,以后别人就制不住你了。” 这下子就是褚老大也觉得有些不对了,赧然道:“贼厮鸟,不,公子爷,好像功夫是不能随便外传的,你教给我,岂不是以后就打不赢老子了。” 杨宁难得地给了褚老大一个白眼,冷冷道:“我说了这次用的是最笨的法子,自然有别的手法,只是如果一天两次将你制住,不免有些太损你的元气,这次也就算了,下次遇见你会让你见识一下的。” 褚老大面色尴尬,连连搔首,杨宁也不管他想什么,只是伸手握住他腕脉,输了一道真气进去,在经脉里面运转几圈渐渐散去,然后道:“记住了没有,这样就可以,这样一来,纵然别人用重手法制你的穴道,只要你及时运转一下真气,就连从前那般短暂气血的凝滞都不会有了。” 褚老大虽然资质不高,但是身体力行,按照杨宁真气的运转方式试了几次,便点头表示记住了。杨宁这才满意地收手,淡淡道:“今天你已经败了,下去吧!” 褚老大这才再度想起自己已经战败的事实,懊恼地拍拍脑袋,捡起早就丢在台上的重剑,望着自己的战船大吼道:“还在那里发什么呆,还不快来接老子回去,娘的,这群笨蛋。” 几个如梦方醒的小水贼连忙驾舟前来迎接首领,一边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褚老大,一边偷偷用莫名的目光瞧向杨宁,眼中满是古怪的神色。 杨宁虽然击败了褚老大,但是消耗的内力却是不少,目光一转,正想转身回去,耳中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一番龙争虎斗,本侯来得迟了,没有看见褚会主的风采,子静公子今番大胜,可喜可贺,十阵之约,幽冀已经胜了一阵,不知道子静公子可有兴趣再接再励。” 杨宁举目望去,只见江水的大小船只向两边分开,一艘巨大的楼船缓缓驶来,方才出言的正是站在船顶“统军亭”里面的身穿黑色锦袍的华服男子,杨宁虽然不认得这人,但是见到群雄环伺的气派,也知道这人定是对方的首领,所谓的盟主,东阳侯师冥,他的目光在师冥身上转了一圈,原本有些兴奋的眸光就淡了下去,漠然道:“方才一战乃是在下私人的交锋,并不算在十阵之内。” 师冥朗声笑道:“子静公子此言差矣,今次江东豪杰邀战诸位,乃是公平对决,岂能占了诸位的便宜,更何况褚会主如此武功,原本就应该列入十阵人选之内,只是本侯有眼无珠,险些错过了这样的高手,若非子静公子,本侯还不知道江水之上还有褚会主这样的人物,褚会主替我江东豪杰一战扬威,虽败犹荣,本侯若是不承认这一战,岂非有损江东黑白两道英雄的尊荣,纵然阁下不在意,本侯却是不能不讲道理的。” 听了师冥这番慷慨陈辞,江水之上,不论是随他而来的白道高手,还是这些黑道水寇,多半都是目光欣然,望向师冥的目光少了几分芥蒂,多了几分敬意,就是西门凛也是目中寒光闪动,颇为佩服师冥收买人心的手段。唯有杨宁一双眸子沉静冷漠,没有丝毫波动,好像师冥的话语,在他心中并没有引起任何涟漪。 第五章 三战三捷(上) 见自己的一番话已经起到了预料中的作用,师冥便向西门凛遥施一礼,淡淡道:“多日不见,西门大人风采依旧,本侯万分欣慰,今日江东豪杰欲与幽冀强龙会猎江水之中,本侯蒙诸位英雄不弃,忝为盟主,真是汗颜无地。只是诸位英雄如此厚爱,本侯也不能拒绝大家的好意,故而只得冒昧向幽冀的英雄请教,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西门大人见谅。” 西门凛上前一步,含笑道:“师侯爷为江东盟主,乃是众望所归,幽冀高手如云,本座不过是昔日蒙郡主青眼,又得世子殿下器重,才勉强做了燕山卫的统领,原本没有资格接受江东英雄的挑战,只是狭路相逢,想必却也由不得在下,在下既然是燕山卫之首,就没有避战的道理,只是这十阵之约不知道是如何履行,可是必须单打独斗么?” 师冥早有准备,坦然道:“我等虽然人多势众,却是万万不会以众凌寡,故而立下十阵之约,只要是公平对决,双方都同意,这十阵不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结阵相斗,本侯都无意见。毕竟统领身边这几个少年随从虽然都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却毕竟都是未成人的少年,我江东皆是豪杰,纵然想要流血报复,却也不能不给他们得胜的机会。只是凡事不能太过,所以本侯有个建议,若是结阵而战,双方都不能出动两人以上,这样决定,统领大人以为如何呢?” 西门凛含笑道:“虽然本座应该拒绝侯爷的好意,但是本座身边这几个孩子都还没有出师,若是本座让他们单打独斗,也未免太瞧不起江东的高手了,所以这个建议本座接受了。不过侯爷说得是结阵而战,就是双方都出动两人交手,这虽然颇为公平,但是侯爷也是武学大家,应该知道有些人交手的时候是不喜欢和别人联手的,以本座之见,不如改成这样吧,每一阵双方都可以自行决定出动一人或者是两人,只要双方都无异议,那么就是公平对决,不知道侯爷觉得怎么样?” 师冥眼中闪过一缕寒芒,虽然露出了笑容,但是一双眸子却是冰寒刺骨,丝毫没有暖意,看向西门凛的目光却是更加谨慎,良久方道:“本侯同意,绝无问题。这第一阵便是骷髅会褚会主和贵方的子静公子对决,如今褚会主已经落败,不知道子静公子是想继续下一阵,还是统领大人取而代之呢?” 这两人一人是凤台阁的后台,一人是春水堂的首领,这次虽然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但是从前不知道多少次明争暗斗,再加上涂水一战,师冥险些丧命当场,彼此之间早已经是仇恨似海,可是此刻说起话来却都是温文儒雅,似乎没有丝毫仇怨,全无戾气。可是在场之人都是经历过血海刀山的人,就是褚老大这样鲁莽的人,也觉得浑身恶寒,只是默默听着,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了,偷偷附耳向文缙儒问道:“喂,文老二,不是说要公平对决么,怎么却要立下以众凌寡的规矩呢,这样一来,若是盟主每次都派上两个人,我们岂不是赢定了?” 文缙儒原是足智多谋之人,这些年虽然只是做个水贼军师,可是这水贼也不好做,既要打家劫舍,又要小心别家水贼吞并,更要提防官军清剿,这其中的凶险其实不比诸侯混战少多少,这钩心斗角更是日日都有,毕竟褚老大没有什么心机,这内部的权利纷争几乎都是文缙儒处理,所以他已经隐隐听出了一些端倪,这两个位高权重的可怕人物,虽然如今正在对峙,可是似乎却是隐隐有着某种共识,所以才会全无纷争,一口答允对方的条件。 但是文缙儒自然不会讲给褚老大听,一来担心他不慎喊了出来,二来他心中仍有不明白的地方,所以只是含含糊糊道:“没什么,咱们江东好汉怎会以众凌寡,那样一来,就是赢了也没有什么光彩,这不过是让那边的那几个小孩子可以两对一,免得别人说咱们以大欺小。” 褚老大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却又道:“那么那个贼厮鸟,不,子静公子,唉,真拗口,他也是个小孩子,可是武功高得很,咱们这边真的有人可以胜了他么?” 文缙儒一愣,他方才可是完全没有想到杨宁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闻言不由望去,只见他负手立在浮台之上,正抬头望着远处的天际,这时候,满天的乱云早已经被阵阵秋风吹散,露出分外明净的天空,文缙儒一眼望见那平凡清秀中略带稚气的容颜,以及那双映射着秋日天空的那双清澈双眸,只觉得心头一颤,不知怎么,竟然生出一丝怜悯,却在这时,杨宁略略低头,回眸望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缓缓向众人身上一一望去。 不论是浑似乌合之众的水贼,还是自负武功高强的白道高手,一望见杨宁那双幽冷冰寒的凤目,那几乎毫无杂质情感的双眸,都觉得那宛若实质的目光仿佛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在杨宁后面的西门凛才能发觉了杨宁的目光在几个人的身上特意多停留了片刻,而发觉是哪些人之后,就是一向冷静如冰的西门凛也是心中五味杂陈,只可惜杨宁的眼力才华越惊人,他心中的杀意却是越重,若非刻意将目光停驻在师冥等人的身上,只怕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语的凌冲都会发觉他的异常,更别说虽然离得远了一些,可是对敌意杀机分外敏感的杨宁了。 西门凛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微笑道:“子静,师侯爷向你挑战呢,不过这件事情原本和你无关,你若不愿也无妨,你方才已经战了一场,还是回来休息一下吧。”说到最后一句,语气中已经是分外温和,眼中尽是对后辈的喜爱神色。 虽然听到西门凛的话语,可是杨宁心中却是波澜不起,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挑战的火焰,旁人的情绪对他再也没有任何影响,他收回环视四周的目光,眼中闪过一缕璀璨的寒光,然后抬手指向站在师冥身边的那个葛衣男子,道:“你,下一阵。”语气中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倒像是一种命令。 师冥心中一动,他带来的人,武功深浅他自然清楚,这葛衣人乃是武功最高明的一个,是这他势必要杀死的少年这么短的时间就看了出来,还是巧合呢,他轻咳了一声,给了葛衣人一个眼色,然后微笑道:“子静公子果然好眼力,这位是叶陌叶先生,一向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他是本侯旧交,今次前来助阵,他的武功本侯一向非常,能够与公子一战,想必叶先生定是十分欢喜的。” 叶陌闻言淡淡一笑,原本丑陋的面容因为这一笑有些扭曲,越发显得难看,但是那一双眸子里面熠熠的波光,却令人觉得他别有一种风采,再也不觉得他相貌的缺点很重要。他也不施展轻功,只是转身下了楼船,登上轻舟,不过片刻就到了浮台之上。上台之后,他扶剑施礼,淡淡道:“叶某山野之人,能够向武帝传人领教绝学,幸何如之,不知道子静公子想要如何交手呢?” 杨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竟也是微微一躬身,然后抬起头冷冷道:“阁下身兼两家之长,想必不甘心只是厮杀一场,剑法、轻功和心灵之术都是阁下所长,在下之意,我们比上三场,谁若是能够胜了两场便是胜了这一阵,阁下的武功在这些人里面最高明,想必比上三场应该还不会太累,当然你若是不愿意,那么就是生死一战,也无不妥。” 叶陌闻言眼中寒芒闪烁,良久才道:“子静公子不愧是武帝传人,不过是邂逅初逢,在下的武功深浅阁下却已经全部看穿了,不论阁下武功是否到了宗师级数,这份眼力已经相差不远了,贵宗有公子这样的人才,当真是可喜可贺。”说到此处,眼中已经有了无比的惋惜,他叹息道:“公子如此武功本领,已经令叶某自愧不如,然而公子的绝世风标,才是叶某最为钦服的。公子主动出言挑战,不论是我方何人,只要是自负尚有一战之力的,都断然不会避战,叶某不才,不敢自认冠绝群伦,但是也自负少有对手,然而公子不肯避敌锋锐,径自选了在下为对手,在下自知若是处于同样立场,是不会这样做的,公子如此气度,叶某口服心服。只是公子莫非不知道什么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么?” 听到他这番突兀的话语,江东方面几乎是所有稍有见识的人都已经明白,原来方才杨宁不过是片刻之间,就已经将己方众人的武功做了一个评价,高下分明,然后便选了最高明的人挑战,当下,众人反而不再惊讶杨宁的眼力,却是很想知道杨宁心中认定的高下名次。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些人平日很难和平相处,彼此之间自然很难知道谁高谁敌,杨宁既然是武道宗传人,显然又是武功高明,见识极广的人物,若是他果然有力压群雄的本事,那么他今日挑战的次序可能就是江东的英雄榜了。所以众人多半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既担心被这明显心狠手辣的少年挑战,又担心自己根本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有了这样的心思,大多数人对于叶陌语气中流露出的惋惜之情都是有些忽略了,当然师冥和西门凛却是不会错过的,几乎是同时,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光,却又迅速掩去心中的复杂心思,各自露出漠然的神色。 叶陌的话语,前面的杨宁倒是听懂了,就是最后那句话,他似懂非懂,却也懒得理会,不论是九殿下的身份还是身为武道宗嫡传弟子的身份,他从未学过什么是韬光隐晦,只是微微一皱眉,淡淡道:“阁下如何决定?还请快些决定。” 叶陌也是暗暗皱眉,他方才故意这般说,虽然有几分真心,但是终究是心存恶意,想要令杨宁心中不安,挫其锋锐,像他这等级数的高手,比武比得不是内功招式,比得却是器宇格局,想不到杨宁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他心中反而生出挫败之感,心中轻叹,他朗声道:“既然公子如此盛情,在下也希望能和公子好好较量一番,在下就以剑术、轻功和心灵之术向公子请教,既然蒙公子器重,叶某岂敢不识抬举,第一场我们就比剑吧,在下不愿隐瞒,所佩之剑名曰飞景,据说乃是魏文帝命良工所铸,虽未必是真,但是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光似流星,威夺百日,气成紫霞,此剑切金断玉,乃是难得的宝剑。” 言罢,空中电光一闪,叶陌已经拔剑出鞘,秋阳之下,只见这柄宝剑光芒耀眼,霜刃如雪,叶陌微微一笑,一剑轻刺,只见剑光流动,灿如星汉,长剑低鸣,声如龙吟,当真是一柄绝世名剑,想不到却是藏身在那朴素无华的剑鞘之中,却是剑如其人,韬光隐晦。 众人见到叶陌宝剑的神威,都是惊叹不已,目眩神迷,叶陌却在这时手腕一翻,已经将宝剑收入鞘中,并不理会众人失落的目光,含笑道:“公子想必没有趁手的宝剑,若是觉得在下占了便宜的话,在下也可换柄寻常利剑,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 旁人都以为叶陌想要公平对决,唯有杨宁目光一寒,冷冷道:“我原本就猜想你这柄剑必然是绝世名剑,以你的剑路和造诣,若是换了一柄寻常利剑,不免威力大减,在下和你比剑,自然要你全力以赴才行,不知道哪一位有宝剑,暂借在下一用。” 听到杨宁这句话,几乎所有用剑的人都下意识看看自己腰间的佩剑,凌冲第一个解下腰间古剑,捧剑高声道:“子静公子,在下这柄古剑乃是王上所赐,虽然不能削铁如泥,但是也算是神兵利器,不知道此剑可合用么?” 杨宁并不回头,漠然道:“凌副统领的佩剑剑长五尺,重达六斤,不合在下的剑路。” 褚老大闻言举起手中重剑高声道:“是嫌轻了么?老子的剑乃是精钢混合玄铁铸成,长四尺二寸,重三十斤,虽然不是什么宝剑,可是不管什么神兵利器都砍不断它,老子这柄剑成不成。” 纵然是杨宁、西门凛和叶陌、师冥这等人物,闻言也觉得汗流浃背,寻常江湖人使用的佩剑,多半是长约三尺,重仅斤半,取其轻重适度,灵动沉稳兼具的特性,除非是上阵杀敌的骑兵将士,为了增加杀敌的威力,根据自己的臂力,增加佩剑的长度和重量,例如凌冲的佩剑,就算得上重剑中的重剑了,若非是凌冲内力精深,要想单手将那柄佩剑挥洒自如,都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可是褚老大这柄重剑,看上去毫不起眼,想不到却是如此沉重,就是曾经和他交过手的人,听起来也觉得瞠目结舌。 杨宁忍不住瞥了褚老大一眼,再度看了那柄方才没有领教的重剑一眼,才冷冷道:“太重了,不行。” 他虽然毫不客气,褚老大却没有生气,只是悻悻将重剑放下,文缙儒略一皱眉,他已经发觉今日之事有些蹊跷,本来想要提醒褚老大一下,但是目光一闪,他看到了天羽盟的京飞羽面无表情地立在天羽盟战船的高台之上,正负手听着一个水贼在他耳边低声禀告着什么,想到方才对京飞羽的怀疑,文缙儒目中寒光一闪,便不再提醒褚老大,免得被那人发觉什么破绽,只是寻个借口退到船舱里面,招来几个胆大精细的心腹,迅速下了几道指令,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这时候,林志恒用目光向西门凛请示之后,站出来道:“公子,志恒的佩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但也是百炼精钢的宝剑,愿借公子一用。”说罢已经解下腰间佩剑,便欲下船乘舟送过去,岂料他还没有移动步子,耳中却传来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道:“既然要公平对决,岂可用一柄寻常的宝剑,若是阁下肯答应在下一个条件,我愿将佩剑借给阁下一用。” 众人闻声望去,却见说话的果然还是那站在伊不平身后的黄面少年,这下不仅众水贼觉得奇怪,就是刚来的师冥等人也都目光炯炯向他瞧去,只是大半的人目光还是落在伊不平身上,都怀疑是他暗中指使。 那黄面少年神色坦荡,双手高高举起一个长条形状的杏黄包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缠绕在宝剑上面的黄绫一层层揭开,露出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这柄剑的剑鞘不知是什么材质,似金非金,似铁非铁,阳光之下隐隐可见剑鞘上面浮现五彩斑斓的纹路,剑柄乃是沉水犀角制成,剑未出鞘,却已经先声夺人。黄面少年握住剑柄,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缓缓拔剑出鞘,众人只觉一团光华如同秋水芙蓉般绽放开来,待到长剑全部出鞘之后,黄面少年手腕一振,剑光流动,光华如水,黄面少年似乎感受不到四周炽热的目光,从容收剑回鞘,露出满足的微笑,向杨宁笑道:“这柄剑很好吧,你要还是不要?” 杨宁望着黄面的少年的目光有些古怪,良久才道:“这是你的剑么?” 那黄面少年也不理会伊不平的苦笑,笑道:“自然是的,这可是名剑纯钧,乃是越王勾践最爱重的名剑,原本是前朝皇帝宝库里面的珍藏,可惜却落到了本少爷手中,我的剑法差劲得很,配不上这柄宝剑,子静公子乃是武帝传人,正应该有一柄这样的名剑,我不仅愿意借给你,你若喜欢,我还可以把这柄剑送给你,不过,只是你如果赢了这一阵,是不是有一阵要向我们伊大哥挑战?” 杨宁沉默了一下,淡淡道:“不错,我若赢了叶先生,下一个就会向伊会主挑战,你可是要我放弃么?那是不行的,虽然我很喜欢这柄剑,但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黄面少年微笑道:“我知道,堂堂的武帝传人,怎会为了一柄长剑放弃挑战的机会,不过伊大哥的脾气我却是知道的,不管是不是车轮战,总不会手下留情的,而阁下也是心狠手辣,你若胜了,也不会有丝毫留情,偏偏我看你顺眼,不想你们两败俱伤。所以就用这柄剑交换你一个承诺,你若是胜了这一阵,下一阵就让我伊叔叔远远射上几箭,若是你不离开擂台,还能毫发无伤,那么这一阵就是你胜了,不知道我这个条件你可答应么?” 杨宁淡淡瞧了伊不平一眼,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伊不平略带抱歉地道:“阁下不必在意这孩子的胡言乱语,他是在下的侄儿,素来骄纵惯了,阁下若是向在下挑战,在下深感荣幸,自然会和阁下光明正大的一战,岂能用这种法子胁迫,在下作主,这柄剑借给阁下一用,还请阁下不要因此怪罪这孩子。” 然后伊不平转头看向那黄面少年,冷冷道:“还不快将这柄剑给子静公子送去,若是再胡说八道,你就不要呆在锦帆会了,本座身边不留你这种聪明人。” 那黄面少年满脸委屈地答应了一声,却不曾下船送剑,手臂猛一用力,连剑鞘向浮台抛去,高喊道:“小气鬼,接剑了。”他居高临下,所以力气虽然不大,但是那柄长剑却也飞出了数丈之远才向下坠落,黄面少年脸上露出顽皮的神情,似乎很是得意,全然不觉得将一柄绝世名剑沉入江水之中有什么不妥? 江上对峙的双方皆是练武之人,没有不喜欢名剑宝刀的,眼看着这柄剑坠落,竟是齐声惊呼,杨宁眼中闪过古怪的光芒,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已经化成淡淡虚影,几乎在那柄纯均宝剑将要坠入水中的瞬间,他已经一手抓住剑鞘,然后身形诡异地在水上凝滞了一瞬,反手出掌,江面立时出现无数涟漪,却是不见水浪激起,只是这微弱的反震力道,他的身形已经折转倒飞,回到浮台之上,这时候大部分的人眼中仍然留着他纵身飞跃的影像,揉揉眼睛再看,却已经看到杨宁握着那柄五彩斑斓的宝剑,立在浮台之上。 黄面少年惨叫一声,伸手指着杨宁叫道:“你怎么抢我的剑啊?”话一出口,已经是脸色一红,赧然闭口,不再多言。 杨宁也不看他,径自看向伊不平,淡淡道:“这柄剑我要了,等我胜了这一阵,就要向你挑战,可以按照他的意思,在下本就想见识一下羿日九箭的深浅。” 伊不平闻言又是微微苦笑,道:“公子既然这样说了,在下自然遵从,只是公子莫非忘记了叶先生这一阵您还没有通过呢?” 杨宁似乎才想起一般,转头向叶陌瞧去,淡淡道:“这一场比剑,下一场比轻功,最后比心灵之术,叶先生觉得怎么样?” 叶陌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杨宁方才直接和伊不平约战,并非对他的轻视一般,只是笑道:“两场就够了,在下原本也自负轻功出众,可以登萍渡水,日行千里,但是今日一见,才知道在下这是见识太短浅了,阁下的轻功远胜在下,轻功一场,在下认输。” 这句话一出口,却没有什么人提出质疑,杨宁方才的轻功他们都看在眼里,只觉得不管叶陌轻功如何高明,恐怕都比不上杨宁,唯有站在师冥身边的英俊少年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不悦之色。 杨宁闻言神色却是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叶陌的决定他并不意外,他原本就不以为叶陌的轻功可以胜过自己,虽然他很想见识一下闻名已久却没有亲见的那套“蝶恋花”轻功身法,但是既然这人想要藏拙,他也就不为难他了。漠然望了叶陌一眼,眼中尽是寒意,他并未拔剑,长剑连鞘指向叶陌,淡淡道:“你出剑吧。” 第六章 三战三捷(下) 叶陌扶剑躬身行礼,礼节十分周全,纵然是心向杨宁一边的某些人物,也在暗中不满,更别提师冥一方的人了,今日前来阻截幽冀一行的皆是江东有数的高手,除了那些越国公府的秘密高手或者不问世事的隐世高人之外,在场的这些人可以算的上是江东武林的大观了,在这些人里面若是有人独占鳌头,那么基本上已经可以说是江东第一高手了。杨宁既然第一个就向叶陌挑战,那么叶陌的武功可想而知,但是无论谁看来,都觉得这叶陌未免有些太没有风骨了吧,还未出手,就已经认输了一场,如今又是礼数过分恭敬,令人怀疑是不是这位魔帝传人太年轻了,眼力终究有些不济。可是一想到杨宁一眼看穿了褚老大的独特武功,这些人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就在这些人暗自腹诽之时,叶陌已经再度拔剑出鞘。 一道略带弧形的剑光飞腾而起,转瞬间流光四射,他的身形已经淹没在剑影之中,然后如练的剑华便向杨宁袭去,杨宁眼中闪过兴奋的神采,毫不理会烟花般绽放的剑光,手中执着的剑鞘只是平平刺出,甚是轻描淡写,令人看不出这平平常常的一剑有什么厉害,可是叶陌眼中却是寒光四射,原本正在前扑的身形在空中滴溜溜一转,已经闪现在杨宁身左,继而反手一剑向杨宁刺去。杨宁只是径自一剑平刺,便又迫得叶陌闪避。 这样一来,纵然是存了谦逊骄敌心思的叶陌也是恼怒了起来,他轻啸一声,一柄长剑顿时化作剑雨飞花,一道道耀眼的剑华在空中绽放,随着叶陌的身形化作一缕轻烟,围着杨宁转动不停,飞景剑的光华结成网罗,渐渐的,只见剑光不见黄衫,凭着快捷轻灵的身法和耀日追月的宝剑,以及绝妙的剑法,叶陌竟是已经将杨宁困在了剑罗之中,更为诡异的是,他的剑法快如电闪,但是却没有一丝声息,就连剑气激荡的声音也是没有,令人心中生出古怪诡异的感觉。 而身在剑罗之中的杨宁,却有另外一番感受,他能够感觉对手长剑映发出的剑气光华就如同浮云密布的长空,而叶陌的身形就如同被浮云掩映的旭日,浮云游弋,无踪无迹,而当旭日破云而出的时候,带来的却是无比的杀机和凶险,杨宁心中虽然冷静如冰,但是棋逢对手的感觉却令他一双眸子炽热无比,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一颗心早已经经历了无数苦痛,能够令他动容的,除了少数几个不能割舍的亲人之外,便唯有出色的对手,才能让他流露出些许真心实意。只是他始终没有出剑,以鞘为剑,一招一式明朗疏淡,虽然不见锋芒,但是却将叶陌的剑式迫在三尺以外,而他空着的左手,却是更大的威胁,每出一掌一指都令叶陌生出性命危在旦夕的错觉。 望着在江上浮台之上,飞舞灵动的剑光,纵然是早已经见过多次的锦袍少年,也觉得目眩神迷,直到此刻,他心中的不满才渐渐消散,不由轻叹道:“好剑法,叶先生的‘流光剑法’果然令人叹为观止,怪不得家父将飞景剑赐给叶先生,也只有这样的名剑,才配得上这样的剑法,只是那人武功虽然高明,但是剑法上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叶先生何必这样小心翼翼,自动认输了一场,还要这般必恭必敬,不仅丢了颜面,还增长了那人的气焰。还有那个许子静,不就是个武道宗弟子么,若论身份地位,比他高的人数不胜数,怎么这般狂傲,对着叶先生,居然还不肯拔剑出鞘,我看他也是太过傲慢了。” 师冥心知自己这个受尽父兄宠爱的内弟不过是不忿杨宁第二个要向伊不平挑战罢了,毕竟他一向自负,若是排在越国公府的客卿叶先生后面还可接受,如今杨宁认为伊不平武功高过他,他自然不忿一个水贼首领压在自己头上,不过虽然如此,师冥也知道自己这个内弟并非胸襟狭窄之人,过几日自然不会再记恨此事,所以并未劝诫,只是淡淡一笑,从容道:“十一弟,叶先生深谋远虑,自然有他的道理,像他这等级数的高手,比武不仅比的是内功招式,智慧才是最重要的,虽然他轻功一场自动认输,可是这样一来,在比剑的时候就可以毫无忌讳的使用他那倏忽往来,折转自如的轻功身法,否则也不可能这般容易将那人困在剑网之中,虽然这一场胜负还在未知之数,可是叶先生已经将所有的优势都发挥出来了,纵然不胜,也是非战之罪,更何况这一场就是败了,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说到最后一句,他唇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锦袍少年心中咯噔一下,对这个姐夫他是极为喜欢的,甚至胜过并不亲近的四姐,因为这个缘故,就连师冥和秋素华之间的暧mei情事,他也当作没有看见,可是他对师冥更多的是敬畏,知道他心计深沉,足智多谋,一见到这熟悉的笑容,便知道姐夫定然已经有了谋算,不知怎么,他再看向那在剑光流射中悠然进退的孤傲身影,心中竟然生出同情怜悯的情绪来。 另外一边,那些站在西门凛身后的少年随从也是按耐不住了,最后一个胆大的少年主动向西门凛问道:“统领,为什么子静公子始终不曾出剑呢?好像我们没有听说过他用剑,是不是他的剑法不大好呢,若是那样,还不如换别的兵刃呢?” 西门凛微微一笑,能够增长一下这些孩子的见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他也不呵斥这少年的胡言乱语,只是含笑道:“武道宗的武学博大精深,山藏海纳,其中有几路剑法都是威力极大的,比如说其中有一门剑法,叫做‘天魔十九剑’,当真是剑剑夺命,无坚不摧,狠毒无比,曾经有一位剑术高手仗此剑法纵横天下,杀戮无数,只是后来他遇上了那一代的武帝,被择为试练的对手,最后销声匿迹,那门剑法就落入了武道宗之手,虽然自此以后,这门剑法再没有出世,可是若论厉害之处,不比那叶陌的‘流光剑法’稍逊。本座虽然从未见子静用剑,但是武道宗弟子岂有不会剑法的,看他今日藏锋隐忍,和平日出手无情,狠辣不留余地的风范全然不同,想必是胸有成竹,在我看来,若是等到子静宝剑出鞘的刹那,电光石火之间胜负就会分明了。” 西门凛侃侃而谈,只有凌冲察觉到,在他说及“流光剑法”的时候,语气中有着隐约的嘲讽。可是凌冲还没有来得及想通这个细微的征兆,浮台之上已经局势大变,一缕如同奇峰突起,孤绝天外的剑光,顷刻间将流光交织的重重剑罗搅得粉碎,零散的剑光仿佛碎玉飞花,美不胜收之中又透着花落人亡的悲凄,而杨宁那如同蛟龙飞舞,孤峰横斜的剑式,却是丝毫不带怜悯,纵横肆虐,将那些散乱的剑光一扫而空,双剑交击的铮鸣之声宛若龙吟,混合着江水激荡的声音,宛转不绝,待到剑鸣消散,只有余韵的时候,众人才看见浮台之上交手的两人已经对峙而立。叶陌手提长剑,葛衫胸前的布片,已经消失无踪,露出雪白的内衫,而他握剑的手更是不停抖动,那柄光华耀眼的名剑飞景,似乎也变得推搪起来,剑光也黯淡了许多。杨宁却是漠然立在浮台一角,那柄方才大展神威的宝剑纯均,已经再度收入鞘中,被他用左手执着。见此情景,谁胜谁负,不问可知。 江水之上,顿时响起喝彩之声,喝彩的人除了幽冀一方的几个少年之外,其他的都是那些在旁边观战的大小水贼,虽然这一阵是江东和幽冀的对敌,可是这些水贼对于唐氏却是畏惧多过尊敬,所以叶陌虽然败了,却也不影响他们为杨宁喝彩,方才杨宁的种种举止手段,早已经令这些水贼对杨宁生出敬畏之心。对于叶陌战胜杨宁,这些水贼并没有抱着什么希望,所以喝彩之时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当然那些有头有脸的水寇首领则是缄口不言,免得被师冥或者他左右的人瞧见记在心里,毕竟家大业大,负担也大,行事的时候就不免缚手缚脚。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些水贼并不担心十阵决战的胜负,杨宁纵然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人,江东高手如云,只要多战几场,就不信拖不垮此人,等到他不能再战了,自然轮到幽冀其他人上阵,就算是十阵皆负,也足以将幽冀方面拖得人困马乏,只能任人宰割了,到时候盟主自然是不便出手的,可是这些水贼却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当然这种车轮战之后再群殴的手段好说不好听,只能意会,不便言传,但是不让幽冀众人平安北返,却是大多数人心中既定的原则。不过即使如此,江东群雄还是期望能够光明正大地取胜,毕竟那样一来,不仅颜面上多了几分光彩,就是幽冀燕山卫想要报复,也没有太好的借口。所以无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陌身上,眼中皆是期盼之色,希望叶陌能够绾回一些颜面。 叶陌果然不负众望,只见他收剑回鞘,上前对杨宁深深一礼道:“此阵三场决胜负,轻功一场,在下有言在先,已经认输,剑术一场,在下也是自愧不如,按理说应该现在就退下去,但是叶陌最为得意的乃是心灵之术,若是不能尽展所长,在下纵然败了,也觉得非常遗憾。公子竟然是在试练,想必也愿见识一下在下的这项绝技吧?这最后一场比试,不论在下是胜是负,这一阵江东都会认输,不知道子静公子可愿不吝赐教,也好让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杨宁闻言漠然,双目之中寒光四射,虽不言语,但是周身的气势却是越发冰寒了几分,有些心思灵动的水贼已经窃窃私语道:“这不是自寻没趣么,这种说法,就是白痴,也不会接受明显是要消耗自己实力的挑战吧?” 岂料众人还未多议论上几句,杨宁已经冷冷道:“在下正有此意,心灵之术,博大精深,我早已想要见识一下,你的剑术轻功虽然不错,但是也还不放在我眼里,倒是你这门绝学,在下早就想领教一下了,就是叶先生不提此事,在下也断然不会轻轻放过的。” 叶陌闻言大喜,道:“叶某在心灵之术上面的造诣只是刚刚登堂入室,自然不敢奢望能够取胜,但是能够与公子切磋一战,叶某已经是足慰平生了。” 杨宁面上仍是一片冷漠沉静,淡然道:“我方才在最后关头撤剑,不取你的性命,就是希望你能够全力以赴进行这最后一场战事,心灵之战,凶险之处更甚刀光剑影,我纵然想要留手,也未必能够做到,你当知道应该如何吧?” 叶陌微微一笑,抬起头来,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已经变得漆黑幽深,眸子深处仿佛隐藏着无数凶险,一字一句道:“叶某自然是全力以赴。” 两人四目相对,杨宁的一双凤目顷刻之间变得越发幽深,两人就这般对望而立,沉默不语,大多数人都是一阵茫然,唯有数人,已经是紧锁眉头,紧紧盯着浮台上似乎悠闲而立的两人。 杨宁和叶陌两人对视片刻之后,便是眼力最差劲的人也发觉了这两人的目光炯异寻常。叶陌的一双眼睛深沉幽黑,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潭,而从他眼瞳深处,却透出奇异的神采,旁边观战的人,不小心瞧见他的眼神,便觉得心神恍惚,意马心猿,有几个功力稍浅的水贼,只是瞥见叶陌古怪的目光,就已经兵刃脱身,如痴如醉。杨宁却有些不同,他那双幽冷冰寒的风目,此刻仿佛变成了亘古不化的冰川,无情也无感,无思也无忆,令人一瞧见他的眼睛就生出仿佛面对着天地之威的错觉,在天地的浩然之力下,人力却是太卑微了,怎能不生出敬畏之情呢? 观战之人虽多,但是除了寥寥数人,却是没有人看明白这两人再用一种他们不理解的方式鏖战,更有人想起了三战之约里面所谓的“心灵之术”,原本他们还在奇怪什么是心灵之术,莫非就是这样大眼瞪小眼么? 过了盅茶功夫,杨宁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原本的坚忍决绝缓缓减退,渐渐多了些惶惑和苦痛,额头上更是密密麻麻蒙上了一层细汗,面上的神情也不再是淡漠冰寒,有些扭曲的肌肉令他的神情多了几分狰狞,但是却也流露出几分稚气。几个有心人自然是看出了这样的变化,眼中都闪过复杂的感情。 锦袍少年也是青年高手中的佼佼者,虽然还不能明白这一战的凶险,可是也看出了蹊跷,忍不住转头向师冥望去,只见师冥面上的神情似喜还悲,竟是罕见地流露出遗憾之情,看了一下左右,有四名青衣鬼面的侍卫将他人隔离开来,自然不需担心自己的话语落到别人耳中,所以便低声问道:“四姐夫,这是怎么了?” 师冥轻轻一叹,道:“叶先生的心灵之术乃是精神上的一种秘法,可以通过双目发出摄魂夺魄的光芒,一旦被他侵入心灵,就会灵台失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生死不能自主,行为举止尽被外人主宰,可谓天下最恶毒的魔功之一。方才叶先生就是和子静公子以心灵之力相拼,如今子静公子的心防已经失守,只能凭着灵台一点清明相抗,一旦他的灵台也被叶先生侵入,那么便是彻彻底底的败了。唉,若是真刀真枪地厮杀,纵然落败,还有逆转之力,但是一旦在这种精神秘法上的厮杀败了,就是万劫不复,纵然不死,神智也将永沦无间地狱,再无任何希望。当真可惜了这个少年,不论是气度还是本领,他实在是武道宗难得的传人,可惜刚刚展翅的雏鹰,却要葬送在滔滔江水之上,便是本侯,也觉得心痛不已。” 锦袍少年虽然平素不惜耍弄阴谋诡计,但是他毕竟是越国公爱子,世代门阀的少主,所以他很快就将眼前的局势弄清楚了头绪,良久才讷讷道:“是否叶先生初时示弱,令那对头生出轻敌之念,然后又不计胜负约战,让他误以为叶先生不过是要绾回一些颜面罢了,然后在对决的时候突然发难,一举致胜,这一阵虽然败了,却是趁隙而入,让对手再无战力,这,这手段也未免太阴狠了些!” 师冥淡淡一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要说这法子阴狠,许子静乃是武道宗嫡传,轻功无双,纵然我们全力合围,也未必拦得住这人,今日国公有令,绝对不能放过幽冀一行,若非是叶先生的计谋,只怕我们终究会是功败垂成,叶先生功莫大焉。等到叶先生回来,十一郎你不可胡言乱语,若是得罪了叶先生,他用心灵之术对付你,你可就成了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了。” 锦袍少年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偷眼看了一眼浮台之上神色凝重,眼中神采变幻的叶陌,又望了面色越发苍白,甚至身躯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的的杨宁,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叶先生有这样的本事,岂不是天下无敌了么?” 师冥摇头笑道:“哪有这么容易,这门心灵之术一旦得手自然是妙用无穷,但是若是失败,那反噬之力也是凶险无比,除非是有十足把握,叶先生也是万万不敢轻易施展这门功夫的。更何况没有修炼过心灵之术的人虽然未必能够反击,可是想要抵御还是可以做到的。方才那许子静向叶先生挑战心灵之术,并非是因为他也有这方面的本事,而是因为他自负能以坚忍的心灵抵御这种精神上的攻击,一旦叶先生没有后继之力的时候,毕竟会被心灵之力反噬。叶先生的师祖当初遇到了武道宗一位嫡传弟子,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也没有神智失常,可是一身武功却是渐渐散去了。叶先生就是断定必会有这场挑战,所以才连连示弱,然后又用最擅长的心灵之术一举克敌,之所以能够得手,除了叶先生在这上面青出于蓝,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许子静心灵上还有破绽。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此子出现在岳阳的时候,已经是浑浑噩噩,明显是患了‘离魂症’的模样,所以叶先生料定此子心灵上必然受过重创,才会不顾一切,全力出手,果然功成,想必再过一拄香的时间,就可以分出胜负生死了。” 锦袍少年也不知道是有些宽心还是有些心寒,此刻他也无心去想为什么父亲的心腹叶先生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当众使用这等手段,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同情那落入陷阱的对手,只能默默品味着心中的五味杂陈,浑没留意师冥眼中的一片苦涩,便是秋素华,眼中也有一些阴郁不快。 师冥这边的高手已经看出了杨宁的危险处境,西门凛和凌冲自然也看了出来,凌冲忧心忡忡,他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改变这种局势,只能用目瞧向西门凛,可是目光一闪,却见西门凛神色悲凉,眉宇间竟是一片萧然之色,凌冲心中一动,欲待相问,却觉得无从问起。 望见这般诡异情况,伊不平紧皱眉头低声问身后那黄面少年道:“你怎么看,我怎么觉得恐怕他会落败呢?” 那黄面少年眼眸如水,再也没有方才的骄纵神情,淡淡道:“好狠的心,我是看出来了,这是一个陷阱,不仅江东的人要杀子静,幽冀的人也不例外。虽然我见识不深,可是也曾听师父讲过一些江湖密辛,什么流光剑法,分明是魔门六宗之中光明宗的《小光明剑》,这什么心灵之术,分明是素女宗的绝学《摄魂夺魄》,还有他的身法,虽然极力掩饰,可是分明是素女宗的《蝶恋花》身法,子静说他身兼两派之长,一点都没有说错。子静是武道宗嫡传,据我所知,魔门各宗之间若是相遇,纵然为敌也不会斩尽杀绝,可是为什么这个叶陌却这般狠辣,其中定有蹊跷,西门凛明明可以拦住这场毫无意义的拼斗,子静心中只有武道,没有避战之心,难道他身为统领,还会看不穿当前的危局么?” 伊不平沉默片刻,有些犹豫地道:“幽冀和江宁其间仇恨连绵,这些年来双方死伤叠籍,怎会有所勾结,只为了陷害一人呢?” 那黄面少年淡淡道:“初时我也不会这么想,但是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想起子静从前和我说过的话,想起燕王世子的奇怪态度,有些事情子静虽然没有明言,可是我已经想明白了,如果子静当真是我所想的身份,那么西门凛想要杀他也没有什么奇怪,说不定就是罗承玉的令谕呢?至于幽冀和江宁合作么,世间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纵然双方没有密约,只怕也已经有了默契了,这其中自有种种阴谋,只是我们也不用理会它就是了。反正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救子静出来,虽然他身上没有束缚,可是西门凛必然是用了什么法子骗了他,说不定就是用我和姐姐威胁他呢。江东也就罢了,我担心西门凛知道我逃走的事情,方才我的举动不免会引起他的疑心,所以我才刻意胡搅蛮缠,任性而为,让他以为我是担心你下面和他的一战,所以才故意用一柄宝剑替你换取一些优势,就是不想让他怀疑我的身份。不过想来他的心思都在子静身上,应该不会怀疑我的,毕竟我和锦帆会原本没有交情,他定然想不到我会有您这个臂柱的。” 伊不平微微一笑道:“他们自然是想不到的,可是如今子静公子落了下风,二小姐你就丝毫不担心么?” 黄面少年回眸一笑,原本不甚健康的容颜顿时露出无比的光彩,眉宇之间不经意露出一丝婀娜风姿,他浅笑道:“自然不担心,子静是万万不会轻敌的,也是万万不会心灵失守的,你若知道他的心志何等坚忍,就不会怀疑了,不论是何等伤痛,都不能让他心志动摇,我猜他现在不过是想要尽情领略一下对手的手段罢了,若是不让叶陌尽展所长,别说那姓叶的不会甘心,就是子静也是万万不会甘心的。” 就在伊不平将信将疑的时候,突然江水之上传来一声惊恐欲绝的怒喝,连忙抬眼望去,只见浮台之上一站一卧,秋阳之下,负手而立,虽然汗水涔涔,却是神采奕奕的正是杨宁,而双手捧首,在台上翻滚惨叫的正是方才占了上风的叶陌。这下胜负逆转,令原本以为叶陌已经胜券在握的师冥、西门凛等人都是瞠目结舌,不能言语,而那些看得糊里糊涂的水贼和白道高手,自也不会为己方的惨败喝彩,再加上看到师冥冰寒的神色,更是个个凛然,唯有幽冀方面类似林志恒这等不知其中深浅的少年,以及毫无顾忌的褚老大在那里高声叫好,尤其是褚老大最是欢喜,更是连连说着什么“老子都打不赢,你们也赢不了,这下扯平了”之类的话语,反衬着江水上面的万马齐谙的寂静,气氛分外的尴尬古怪。 第七章 独立特行 看来我暂时是回不去了,刑期好像有无限延长的迹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从地狱返回天堂,不过趁着一点闲暇时间,写了一章,找个机会发上来,可别怪我写得太少了,我实在是没有时间和空间进行写作啊,呜呜! ———————————— 杨宁面上既没有欢欣庆幸的神情,也没有丝毫恼怒怨恨的情绪,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淡漠疏离,好像他并非刚刚从一个可怕的敌人的阴谋中逃脱一般,他冷冷环视,撞见他那宛如实质的目光,不管是否愿意见到他取胜的人都忍不住避了开去,只因他那双幽冷冰寒的眸子里面竟是没有丝毫感情,很少有人可以面对这样一个冷清冷心的存在,即便是林志恒这些少年也是毫不例外,想到他的狠辣手段,竟是忍不住有些同情那个正在疯狂喊叫的叶陌了。 这其中自然有几个人是不同的,黄面少年眼中也是淡漠非常,加上他方才的断言,似乎对杨宁的取胜毫不意外,可是伊不平却是瞧得清清楚楚,似乎疲累了一般,只用右手捧着五色旗帜的黄面少年,左手正背在身后,隐在衣袖之内微微颤抖,显然方才的一战也让他犹有余悸。 西门凛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做为武道宗记名弟子,他对方才的一战的凶险十分明了,寻常的比武纵然败了也不过是等闲事,只要保住性命,经脉不受到毁灭性的损伤,就总有重振旗鼓的一日,甚至可以反败为胜,洗雪前耻,可是精神上的较量,一旦落败就是万劫不复,再无翻身的可能。眼下的叶陌就是一个例子,除非是杨宁亲手解救,否则他精神上的枷锁将终生存在,纵然不死,也必然疯狂终生,可是若想杨宁出手解救,只怕纵然是满天的神佛也没有这样的力量强迫这孤傲的少年动手解救自己的对手。 西门凛的目光艰难地从负手立在浮台之上,那虽然在千万人注视之下,却绝世而独立的孤傲身影身上移开,将心头一点几乎不可察觉的喜悦抛开,不论他心情如何,箭在弦上,不可不发。他虽然并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如何对付杨宁,可是他深知杨宁的身份至少翠湖是有人知道的,颜紫霜那样的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断然不会任凭杨宁自由自在地行走在世上,所以江东豪杰今日的举动早已经在他意料之中,毕竟皇室的人如果出动的话就有些太明目张胆了。 他和师冥事先并未有所勾结,可是两人交手已久,几乎是知己知彼,所以师冥的举措只需露些端倪,他就能够猜到几分真意,只从师冥的种种言行举止,他便知道师冥针对的乃是真正的九殿下杨宁,而非是他西门凛,否则师冥不会不顾忌魔门弟子之间不斩尽杀绝的默契,竟是一出手就要杀死杨宁。西门凛虽然看透了师冥心意,却不会因此掉以轻心,毕竟若是能够将堂堂的燕山卫统领留在江水之上,想必师冥也会很高兴有这个意外之喜的。 师冥的第一次绝杀虽然已经失败,但是必定有后手,西门凛并不担心他会草草收场,而且为了收场,他更是不能不小心行事,若非是让滔滔江水尽被血染,怎能弥补郡主血脉的薨逝呢。似乎无意地向对面的阵营看去,在预想的位置果然看到一双深沉冷凝的眼睛,四目相对,只是匆匆对视一眼,便又各自移了开去,在这瞬间,西门凛左手悄然做了一个手势,不知不觉间已经发出了指令,做好了应付巨变的准备。 就在他们这里暗流汹涌的时候,杨宁的身形却是突然动了,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只左手已经按在了正在抱头疯狂喊叫的叶陌肩头之上,叶陌功力精深,如今又是疯狂之时,力气之大,就是几个寻常高手也难以压制,但是杨宁一只白皙如玉的左手却是轻轻巧巧将他制住。叶陌初时还是极力挣扎,但是过了片刻却已经难以动弹,只是抬起头来,一双血红的眼睛充满了愤怒恐惧,口中连珠炮似的大声叫骂,许多污言秽语就是这些粗莽的的水贼汉子听了也觉得难以入耳,忍不住皱眉摇头,叶陌虽然貌丑,但是形貌特异,气度翩翩,虽然在越国公府中深居简出,可是认得他的人都颇为欣赏他的人品风范,这一刻却是声名尽丧。众人向杨宁面上看去,只见杨宁虽没有什么明显的怒色,但是一双眸子越发冰寒刺骨,人人都叹息杨宁必然是要斩尽杀绝了,大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叹息嗟呀之声不绝于耳。 师冥虽然有些遗憾叶陌失手,可是他请叶陌出手,不过是为了魔门弟子的尊严,不愿看到可能原本振兴魔宗的少年英杰死在翠湖中人的手中,白白让那些可恶的对头扬名,虽然叶陌不幸落败,但是大局并非已经抵定,而且叶陌也并非没有救治的希望,所以已经准备派人将叶陌接回来。却想不到杨宁这等情况下仍然不肯放手,竟要斩尽杀绝,不由大惊失色,连忙高声喊道:“子静公子手下留情,请放过叶先生一命,这一阵可以当作两阵计算,子静公子连胜三阵,威震天下,就不要和一个已经疯癫的废人为难了。”师冥根据所得到的情报,得知杨宁性情狠辣,再加上叶陌方才的举动明显就是要取他的性命,也不敢指望杨宁会以德报怨,所以提出这个优厚的交换条件,相信就是杨宁,也难以拒绝这样的利益的。 杨宁目光闪动,这多胜一阵,少胜一阵,他却不曾放在心上,只是他早已看出师冥运转的心法,知道此人乃是光明宗弟子,魔门六宗之中,以光明宗弟子最为薄情,为了他们心目中的事业和利益,可以牺牲一切,更是不会付出额外的代价,今日师冥会为了一个废人这般牺牲,倒是令他意想不到。所以一时之间,竟是没有立刻拒绝。 见他神色微动,西门凛也只当他是已经心许,也顾不得可能露出破绽,扬声笑道:“东阳侯体恤属下,愿意以一阵的输赢交换叶先生的性命,这自然是侯爷的仁厚之心,原本我等应该成全侯爷的苦心。但是今日双方厮杀,乃是生死对决,不死无休,叶陌既然败落,生死祸福,便已经不由人主,不过在子静一念之间罢了,纵然是侯爷你,也不能要求子静手下留情,更何况双方交战,胜负关系重大,纵然是江东盟主,这平白认输一阵,也是不能轻易作主的吧,除非侯爷准备以此为惯例,那倒可以商量商量!” 听西门凛说出这番话,师冥只能顿足不语,若是他再坚持救回叶陌,只怕江东黑白群雄就会心生疑虑了,总不能当众表露出来,自己要救叶陌是因为他是越国公府的客卿吧?若是含糊过去,真像西门凛所说的将这个交换当成惯例,十阵决胜负岂不是成了笑话。再说西门凛已经将话挑明,若是他还要坚持以这种方式救回叶陌,那么下一场派出去的人如果落败将死,自己救是不救呢? 见师冥无话可说,西门凛看杨宁神色变幻,知道他不喜欢受人摆布,便又对杨宁说道:“叶先生已经成了废人,一世英名丧尽,他原本是风liu倜傥的人物,名动江东,我等岂忍让他出乖露丑,还是成全了他,别让他丢人现眼了。” 西门凛语气虽然淡漠,却是正说中了杨宁的心思,武道宗历代传人之所以杀人如麻,一来是不将他人的性命看在眼里,二来也是有成全英雄的意思,所以他们的对手,越是豪杰,便越是死得壮烈,即便是魔帝百炼那毁灭炉鼎的规定,也是那位创立百炼传统的宗主见到对手心志尽被摧折之后的凄凉场面,叹息说道:“本座生平不愿见英雄折腰,美人白发!”然后一掌杀了对手,之后就立下那不近人情的规矩。杨宁听了西门凛的说话,眼中闪过一缕寒意,继而缓缓举起右掌。 这种情况下纵然仍有非议,但是却都是低声议论,再无人能够阻止杨宁杀人。不过师冥虽然无能为力,却也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心意一动,故意露出黯然之色,继而掩面长叹,见他如此,就是平常对江宁忌惮多过敬意的许多水寇也不免有些动容,更别说那些一向以春水堂马首是瞻的白道英雄了。一时间江东豪杰皆是义愤填膺,望着杨宁的目光越发多了几分杀意和愤怒,即便是褚老大这等对杨宁颇为敬畏的粗人眼中也有了不满之色,有了同仇敌忾的感觉。毕竟武林中人交手过招,就和两国交兵相似,就是厮杀的时候落败身死,也是理所当然,纵有仇恨,也不过一人一身,与人无尤,可是胜负已分之后,还要赶尽杀绝,这等行径不论在什么人眼中,都是不可忍受的暴行,纵然是这些人多半都存着纵然决战输了,也要千里追杀,死缠烂打的心思,也是万万不能对杨宁这种行为视若不见的。 杨宁浑然不知已经犯了江东群雄的众怒,目光沉静如水,一掌向叶陌天灵拍去,掌势洗练灵动,即使是当世高手,对着这一掌也需要谨慎小心,何况一个已经疯狂得不知抵抗的,且也无力反抗的对手呢,有些一向仁厚的白道高手已经别过头,不忍心看到叶陌头颅尽碎的惨状。 伊不平早在杨宁制住叶陌的时候,已经微微皱眉,他虽然一向以狠辣无情著称,可是让他杀死一个疯子,他也是不愿意下手的,看了旁边的黄面少年一眼,见他神色不停变幻,忍不住低声问道:“连一个疯子都要杀害,虽然足以威慑天下,但也未免太过狠毒了,我见他对你的话似乎很是听从,你不如劝劝他吧,只要做得妥当些,也不至于引起别人的疑心,要不然等到我们出手的时候,我麾下这些兄弟还罢了,其他人未必会听从我的吩咐了,要知道谁也不愿意见到一个心狠手辣的大魔头安然脱身的,尤其是在可能遭遇报复的情况下。” 黄面少年叹了口气道:“伊叔这可是太抬举了我了,第一次我能够劝服他说明向褚会主挑战的理由,是因为子静心中还有一个‘理’字,虽然他认可的道理和寻常人不一样,可是他还是讲道理的,第二次我虽然干涉了他和伊叔的决战,可是却是为了送剑给他,而且也是向他暗示我和伊叔的关系,希望一会儿你们交手的时候,不要当真生死相决,既然是我的亲朋好友,那么他就得给些面子,这无可厚非,所以他也不会怪我。可是如今却不同了,他和叶陌交手,乃是你死我活的苦战,若是一个不好,他的性命就不保了,他纵然出手杀了那人,纵然别人说他狠毒,却也是情理中事,谁也不能怪责他的。我若干涉他的决定,却是未免太多事了,纵然我们亲如姐弟,但是有些事情我却是不能相劝的,以子静的性子,就是我当真劝他,他也不会听从的。” 伊不平有些不快地道:“二小姐这般苦心孤诣地救他,他也似乎认出了小姐,怎么就不肯为了小姐稍微改变一下行事的手段呢?这般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小姐何必还要眷顾于他,这人杀戮如此之重,将来必定是仇人满天下,到头来只怕是寸步难行,今日事后,我等即将扬帆出海,小姐却多半还要和他一起留在中原,岂不是凭添许多险阻,若是依着我的意思,小姐不如别理会他吧!” 黄面少年摇头道:“伊叔过虑了,子静虽然蠢笨些,却是天性单纯,淳朴至诚,伊叔见他狠辣,不过是因为今日情势特殊,除非是对着这些一等一的高手,平常人若是冒犯了他,他是不会在意的,日后若是相处久了,伊叔就知道了。”说到这里,黄面少年盈盈一笑,明眸流转,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无限光彩,他眼中神色变得坚毅无比,一字一句道:“更何况,我在这世上除了姐姐和他,已经是没有什么亲人了,姐姐留在燕王世子身边,安全定是无恙,只有子静一人飘零在外,我怎能放下心来,别说是些许艰难险阻,就是剑海刀山,又有什么要紧,我一定要跟在他身边,照顾他,保护他,再也不许别人别人骗他、欺凌他。” 伊不平心中一颤,忍不住向黄面少年瞧去,见他盈盈双目中尽是万丈深情,气度神采更是像极了昔日的夫人,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是雾气腾腾,他连忙移开目光,低头道:“二小姐既然决心已下,属下再无异议,小姐放心,纵然是锦帆会全数葬送在江水之上,也要护着小姐和子静公子安然离开!” 黄面少年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声道:“多谢叔叔了。”话音未落,四周已经传来唏嘘之声,两人转头望去,却正见杨宁一掌向叶陌天灵拍落,伊不平毕竟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物,心中主意已经拿定,神色便是丝毫不变,只当看戏一般,反而是那黄面少年眼中透出一丝怜悯,却始终紧闭嘴唇,一言不发。 岂料杨宁虽然一掌拍落在叶陌头顶百会穴上,但是叶陌并未如同众人预料地那样死得凄惨无比,只见杨宁微阖双目,凝神静气,清秀端正的容颜上神色淡漠,竟是缓缓将真气渡入叶陌的体内,叶陌初时神情还是狰狞可怖,到了后来却是渐渐安静下来,又过了片刻,叶陌一双眸子渐渐恢复清明,杨宁这才松开手,后退两步,淡淡瞧着形容狼狈的叶陌。叶陌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四下环顾,眼中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和万分不解的疑惑,然后盘膝坐倒,迅速运气调息,过不多时,才睁开眼睛,勉力站了起来,只是见他身躯摇摇欲坠的模样和灰败的容色,就知道他虽然未死,神智也已经恢复,但是损耗却是极大。 叶陌勉力躬身一揖道:“公子不杀之恩,叶某铭感五内,大恩不言谢,日后公子若有什么差遣,只需一纸书信传来,叶某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公子今日之赐。” 听了这番感激涕零的话语,杨宁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眼中淡漠冰寒如故,身形一闪,已经避开了叶陌的谢礼,淡淡道:“你存心不良,本应一死,我不杀你,不过是因为你一身兼有两宗之长,虽然未能别出蹊径,但是已经融会贯通,将来未必没有自成一家的可能,更何况你的心灵之术险些令在下永沦苦海幽冥,这等才具本领,在下也是颇为钦佩,将来若有可能,还要向阁下请教。” 叶陌苦笑道:“子静公子谬赞了,在下的武功不及公子远甚,前面两场向公子示弱认败,虽然是为了最后一场分出胜败生死,但是实际上在下也是没有取胜的可能的。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叶某一向自负精通心灵之术,方才已经是倾力施为,公子先前明明已经受制,已经陷入昔日回忆,不能自拔,为何却能破出迷障,力挽狂澜,令在下自食恶果,在下若是不能解开这个心结,只怕今生再无寸进,还请公子不吝赐教才是。” 杨宁闻言沉默下来,神色变幻莫测,叶陌见他如此,也觉自己冒昧,只是想到今日一败,心魔已生,除非能够解开这个疑惑,只怕这已经废去了一半的《摄魂夺魄》再也没有可能修炼回来,想到此处,仍然是目光炯炯向杨宁望去,虽然今日初见,但他隐隐觉得这少年性子率直,别人不肯回答的他未必不肯回答。 果然过了片刻,杨宁一双眸子恢复冷凝,他冷冷道:“叶先生既然修炼过心灵之术,就该知道有些事情往往是不愿忘记,却又不敢想起的,在下还要多谢叶先生的苦心,让在下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情,就连原本已经忘记的点点滴滴,都一一回想了起来。” 他的回答若是别人听了自是懵懂,但是叶陌却是精通心灵之术,立刻想通了杨宁这个回答的含义,自己虽然攻破了这少年心灵的缺口,却反而被他利用,达到了正视内心,消弭破绽的作用,姑且不论杨宁是否有意如此,但是有这等气度胆量,更有足够坚忍的意志支撑下来,更能够冲破迷障,趁势反击,这样的修为已经令他万分服气了。得到这个答案,他的心愿已经满足了,至于杨宁如何将他救治过来这样的问题,他反而不需要多问,这等心灵上的损伤,若是他的师门长辈在,自然有可能救治过来的,更何况杨宁乃是武道宗嫡传弟子,必然精通破解魔门各宗绝学的密技,否则武道宗凭什么慑服其他各宗呢,再加上解铃系铃的道理,只怕除了杨宁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令他神智顷刻间彻底恢复。 这时候,大喜过望的师冥已经派了人前来接回叶陌,叶陌再三之后上船离去,师冥虽然心中欢喜,但是一望见杨宁那双幽冷冰寒的凤目,和那双几乎毫无杂质情感的眼眸,便觉得有些莫名的烦恼。他主管春水堂数年,经他的手训练出来的密谍不知道有多少,一个密谍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才能,所以他在这方面自然也有特别的成就,不论遇到何等样人,不论那人何等老奸巨猾,他至少可以猜出那人三分心思,就是西门凛这等旗鼓相等的对手,上次虽然落了下风,却主要是因为武功不敌,若论心机谋略,他也未必逊色多少,更何况世人行事,往往都是为了某种理由,不论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钱财,甚至是为了忠义,为了****,只要知道这人的品性经历,都可以推测出这人行事的轨迹。可是唯有眼前这个少年,他的心思明明如同泉水清溪一般,令人一眼看得通透,可是他的每一个决定却偏偏总是出人意外,令人捉摸不定,至少,他想不通为什么方才他提出交换叶陌的时候,杨宁毫无反应,但是双方决裂之后,杨宁却是救治放还了叶陌,这样的行事,他是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不由憋闷至极,一双眸子不知不觉间已经尽是阴蠡,心中首次生出失败的预感。 第八章 九箭扬神威 并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心思,杨宁若有实质一般的目光落到了神色变幻不定的伊不平身上,淡淡道:“羿王弓本是绝世神弓,原本早已湮没黄土,随之一起深藏的还有箭道绝技《羿日九箭》,在下原本以为今生没有希望再见神箭风采,可是想不到今日江水之上见到阁下身负羿王弓,就猜想阁下一定精通《羿日九箭》,在下见猎心喜,很想领教一下阁下的神箭,只是担心阁下不擅近战,所以原本还在犹豫应如何挑战,不过方才令侄以纯均订约,所说的那个比试的法子就很好,阁下觉得如何?” 杨宁虽然是出言询问,可是听他淡然笃定的语气,显然并没有给伊不平留下什么回绝的余地,伊不平微微苦笑摇头,然后转身向师冥的方向略略躬身道:“伊不平请命出战,请侯爷准许!” 师冥闻得杨宁向伊不平挑战,心中就已经有些忐忑不安,其实在师冥的计划中,将黑白两道全部纠集到江水上来,不过是借势而已,这其中真正能用的人并不多,这其中并不包括伊不平。伊不平素有桀骜之名,在江水之上更是声名远扬,今次师冥虽然请动了锦帆会参与会盟,可是并没有能够指挥这真正桀骜不逊的水寇的希望,所以他原本并不准备请伊不平出战,以免令出不行或者伊不平消极应战,一旦彼此发生冲突,反而会坏了会盟大事。 方才那黄面少年用纯均宝剑为诱饵,想要让杨宁答应极为不利的应战方式的时候,师冥心里就嘀咕起来,毕竟这次他是江东群雄的盟主,何人出战理应由他决定,杨宁任意挑战,已经是令他颇为尴尬了,不过因为他的目的本就是针对杨宁,所以才没有出言阻止,如果杨宁当真向伊不平挑战,伊不平若是欣然接受挑战,虽然多了一个高手上阵,可是也未免有损他这个名义上的盟主的尊严,可是若是出言阻止,一来未免吃亏,二来也会和伊不平结下仇怨,所以他很是担忧这种情况的发生。如今伊不平向他请战,虽然他实际上不能不答应,但是这样一来却给人留下令行禁止的印象。伊不平这般礼数周到,令师冥十分开怀,原本因为杨宁而生出的阴蠡也消散了许多,心念一转,便扬声道:“子静公子既然有意向江东英雄示威挑战,我江东子弟焉有不迎战的道理,伊会主神箭无双,扬名江水,本侯谨代两道豪杰,预祝会主一战功成!” 一边答允伊不平出战,师冥心中也在盘算胜负的成数,在他看来,若是杨宁任凭伊不平站在远处发箭,这样的比试方法,伊不平可以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不论能否得手,自身安全都是无虞,而且箭术本就是远攻利器,非是近战所长,这种决战的法子,伊不平可以说是扬长避短,占尽优势,如果伊不平还要落败,那只能说明实在是杨宁的武功当真是厉害无比,只能说江东群雄技不如人了。 得到师冥允许,伊不平取下长弓执在手中,这柄乌黑的长弓形状古朴,光芒暗淡,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是只见那弓臂上神秘典雅的花纹和令人一看就觉得赏心悦目的弧度,以及那细若发丝,乌黑中透着金色光芒的弓弦,就令人生出此弓不凡的感觉。 伊不平慢条斯理地从描金箭壶里面取出三支雕翎箭,朗声道:“子静公子,若论武功拳剑,伊某自愧不如,但是若论箭术,伊某虽然不才,却是自问罕有敌手,尚不辜负这绝世神弓,阁下既然如此自负,竟然答应我这侄儿的无礼要求,要任凭在下发箭,在下虽然觉得有些汗颜,可是却也不会客气,能够与阁下这等高手一战,乃是伊某平生幸事,若是侥幸射中公子一箭两箭,有所损伤,还请公子见谅。”话音未落,一支雕翎箭已经搭在弦上,弓开如满月,伊不平面上原本有些慵懒的神气一扫而空,一双眸子变得凌厉非常,眉宇之间更是露出凛冽的杀气,整个人气度神采已经变得截然不同,这方是纵横江水的大寇面目。 那些原本和锦帆会打过交道的黑白两道的豪雄,想起从前吃过的苦头,都是皱眉不语,若非是伊不平正和杨宁交手,只怕他们已经生出想要一雪旧恨的念头了,倒是那些小水贼,多半都受过锦帆会的恩情,当下呐喊助威,呼喝高喊,吼声如雷,江水振荡,声威动天,全没有方才叶陌上阵之时的冷清模样。 见到这种一面倒的情势,西门凛和凌冲自负身份,都没有什么举动,林志恒这些少年可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是高声替杨宁助威,他们虽然人数不多,可是内力精深,再加上默契十足,声音齐整,倒似是精兵劲旅,和对方的乌合之众却也是旗鼓相当。 他们这里纷纷扰扰,杨宁目中却只有伊不平一人,其实在他眼中,伊不平并非是仅次于叶陌的高手,师冥的武功并不比叶陌差,只是内伤未愈,若是向他挑战未免有些乘人之危,还有一人,虽然敛藏的本事到家,可是却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只是他看了那人的内功心法,就知道那人分明是武道宗旁系的路数。 武道宗虽然收徒严谨,若不是良材美质,断然不会收录,可是却也有将一些二三流的武功传授给有些渊源的子弟的传统,这些旁系弟子虽然不能上窥本宗绝学,但是武道宗所谓的二三流武功拿到外面,已经是一等一的绝技了,而且因为专注一门功夫,往往也有非凡的成就,毕竟能够得历代宗主看中传授武艺的人,也多半是资质才华出众的人物。当然这些人是绝对不能用武道宗的名义行走的,若论地位,这些人还及不上西门凛这等记名弟子,可是历代宗主虽然并不甚看重这些人,甚至没有明确的记载,但是毕竟这些人修习的武功出自武道宗,自然有可以辨别的脉络,杨宁乃是嫡传弟子,自然很快就认了出来,他就是要挑战高手名宿,也不会和武道宗的旁系弟子去争短长。 再加上杨宁虽然单纯,却也能够想到,这人既然是武道宗旁系弟子,能够混迹在江水之上,显然地位颇高,那么明知道自己是武道宗嫡传,仍然参与会盟,多半这人和西门凛有些联系,否则这人纵然不愿襄助自己,那也不会来围杀自己,毕竟这人的武功既然得自武道宗,那么自己当真要杀他的话,正是事半功倍。而且这人既然和幽冀大有关联,多半就是西门凛有恃无恐前来赴约的缘故,杨宁虽然桀骜自负,也知道还是不要多事的好,否则就是十阵皆胜,恐怕也只能葬身江水,自断生路的蠢事,杨宁也是不肯做的。 其实按照他的本心,他更想挑战的却是师冥身边的那四个护卫,虽然那四人明显是人下人的身份,可是只见他们渊停岳峙的气势,再加上这四人呼吸轻缓,彼此呼应,宛若一人,显然是练就了联手功夫,且朝夕相处,所以默契十足,若能和这四人交手,倒是于愿足矣。只是双方明明说了最多只能出动两人,虽然杨宁不愿受人拘束,却也不好公然和西门凛作对,毕竟名义上自己是代幽冀出战的。 伊不平自然不知杨宁心思,事实上,他对杨宁的观感十分复杂,但是无论何种心思,也抵不过他争胜之心,虽然身边的二小姐费尽心机避免让他和杨宁生死对决,可是伊不平可没有手下留情的打算,如果杨宁没有本事躲过他的神箭,那么他也不介意杀了这个配不上自己小姐的狂妄少年。引弓待发,凝神静气,摒去心中所有杂念,箭矢指向杨宁,虽然是引弓不发,但是一缕神念已经遥遥锁住杨宁的要害,杨宁左手执着剑鞘,略略仰首,无视那随时可能飞射而出的箭矢,目光炯炯地盯着伊不平的双目,神色凝重,没有丝毫轻忽,这样的距离,这样的神弓,一旦发威,必然是势不可挡,他从未轻视过任何对手,更何况是他深深看重的伊不平呢? 两人对峙许久,伊不平没有发箭,杨宁也没有任何动作,江水之上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不知不觉间,那些呐喊助威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紧张地等待着伊不平发箭的那一刻。江东一方有些人已经开始皱眉,虽然双方乃是对峙,可是伊不平需要控弓,这上面耗费的心力不小,一动不如一静,这样下去,只怕伊不平要吃亏了。 只是伊不平也是有苦难言,杨宁自始至终,不论是静立还是行动,周身上下几乎是没有一丝破绽可以乘虚而入,他的整个人似乎和天地完美地融合为一体,他在引弓待发之时,用言语想要动摇杨宁的心神,得到出手的机会,只是杨宁给他的感觉却如同千年不化的玄冰,亘古长存的孤峰,无论他如何窥伺,也寻不到一丝可乘之机。 感觉到双臂已经有些酸麻,伊不平心中长叹一声,继而怒目圆睁,一声断喝,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淡淡的虚影已经穿越过时空的阻隔,射向杨宁的心口,直到那箭影掠过杨宁倏忽移动的身影之后,耳中才传来弓弦的响声。 继而伊不平的双手仿佛变成了茫茫幻影,众人只听弓弦连连作响,拔箭、引弓,发箭,伊不平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令人几乎看不清他双手的动作,只看见一抹抹乌光穿越长空,毫不停息地射向浮台之上的杨宁,一箭接着一箭,几乎是箭头抵着箭尾,令人生出目不暇接的错觉,仿佛一条黑色长鞭从伊不平站立的船头延伸到浮台之上一般,顷刻之间,伊不平身边的描金箭筒里面已经空了一半,而杨宁的身形早已化作淡淡青烟,在丈许空间之内移动折转,每一支雕翎箭几乎都是擦着他的衣袂掠过,落箭如雨,落空的雕翎箭余势未减,有的没入江水,有的在不远处的赤壁山岩上撞得粉碎,更有数支利箭深深没入巨木搭建的浮台之中。 杨宁能够感觉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已经沸腾,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伊不平第一箭的速度和力量还是令他刮目相看,虽然凭着他独特的轻功避过第一支雕翎箭,但是后面的箭矢几乎是接踵而至,望影攒射,若非他内息连绵不绝,仍有余力闪躲,只怕早已被射中了,心有余悸之下,他几乎是不敢丝毫停留,在浮台之上闪动飘忽,不过他虽然被迫得几乎进退失措。但是神情上没有丝毫变化,仍是从容自若,没有流露出什么紧迫神色。 杨宁看起来游刃有余,伊不平心中越发生出求胜之心,眼看自己这一轮快箭没有达到目的,他却也不惊慌,几乎是射出箭壶之中最后一支雕翎箭的时候,他已经从属下手中接过另外一个满满的箭壶,这一次却不是发射连珠快箭了,他一次取了三支利箭,引弓发箭,三道寒芒激射而出,其中两道寒芒各自向左右飞去,却在空中划过诡异的弧形轨迹,到了浮台之时,已经分而复合,将杨宁左右闪躲的退路全部封住,当中一箭则是直指杨宁的咽喉。杨宁眼中寒光一闪,左手剑鞘划出,将三支雕翎击落在地。 伊不平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手中已经多了五支雕翎箭,弓弦响动,五道寒芒已经破空而去,一弓五箭,却是箭箭轨迹不同,仿佛是有着生命一般,成扇形向杨宁射去,殊途同归,从四面八方向杨宁攒射而去,其中一支利箭,竟然划过一个半圆,向杨宁后脑袭去。这五箭配合严密,竟是不曾留下一丝生机,即便是杨宁,除非是以“千里一线”的身法在五箭合围之前逸走,否则在这数丈方圆的浮台之上,也没有可以躲避的空隙容身。杨宁凤目粲然生辉,在间不容发之时拔剑出鞘,一抹秋水流光平地而起,只见剑光一闪而逝,杨宁身边落下了五支断箭,箭头和箭杆四处散落,直到这时候,众人耳边才传来利箭破空的刺耳啸声,只听见这啸声,就知道这五箭不仅速度快得超越了声音,力量也是足以洞穿铁甲,只是这样的神箭,却依旧被杨宁一剑斩断,揣测着自己能否在这样的神箭下逃得性命的同时,众人也万分佩服杨宁的武功,若非是他,天下有几个可以无遮无挡地任凭伊不平发箭呢? 伊不平眼中已经清明如冰,到了这时候,不论是想要考验杨宁的意图,还是当否手下留情的犹疑,都已经一扫而空,他心中已经只有一个念头,羿日九箭乃是箭中神技,万万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无功而返。紧咬牙关,伊不平上前一步,手中已经从箭壶中拔出了七支雕翎箭,引弓搭箭,只听弓弦响动,七道乌芒同时射出,其中三箭成品字形分别射向杨宁面门两肩,另外四支箭则是从杨宁从上下左右攒射而去,七箭射出,伊不平脸上已经闪过一抹潮红。 杨宁身形疾旋,一道雪茫茫的剑影将他几乎裹了起来,这一剑已经用上了滇王吴衡《烈雪刀法》雪拥蓝关的刀意,将周身护得严密无比,只听见声声铮鸣,那些雕翎羽箭倒折四射,竟是没有一箭突破杨宁的剑网。只是杨宁略现苍白的清秀面容上也多了一抹血色,显然也并不好受。 伊不平见状仰天长啸,啸声如同龙吟一般,其中尽是激愤恼恨,滔滔江水激荡呼应,仿佛能够体会到他心中的决然之意,啸声渐歇,伊不平手中已经擎了九支雕翎箭,冷然道:“羿日九箭乃是前朝名将仗以平定天下的神箭绝技,伊某落拓江湖,得此神弓箭技,却用以劫掠杀戮,已经是辱没了前贤,若是今日不能取胜,伊某有何颜面去见这神弓从前的主人,我这最后一箭,你可要小心了!” 杨宁并非表面上那样若无其事,和褚老大一战,他消耗的是内力,和叶陌一战,他心力几乎消耗殆尽,伊不平的神箭带给他的不仅是生命上的威胁,也是精神上的威胁,暗自深吸一口气,感觉到百脉回春,内力涓涓流动,已经将体力精神调整到目前最好的状态,他才仰头望去,冰清寒冷的凤目深处却是烈焰熊熊,他朗声道:“阁下神箭无双,在下心中佩服,羿日九箭,能够九箭齐发,已经是最高的境界,今日能够一睹神箭之威,在下虽死无恨。请阁下出手就是!” 那原本立在伊不平身后的黄面少年早已经看得触目惊心,他原本以为伊不平不过是装装样子,只要遮掩过去,也就是了,想不到伊不平竟是丝毫不留情面,想到自己的一番好意,却让杨宁身陷如此险境,只觉得五内俱焚,如今再见到伊不平冷厉无情的神色言语,以及杨宁悍不畏死的倔强神情,只觉得手足一软,手中抱着的五色旗帜已经散落在地,他艰难地上前一步,就要高声阻止。 谁知他身子一动,却已经被人捂住嘴拖了下去,几乎是同时,有两个锦帆会的汉子已经将他和那人身形遮掩起来,他想要挣脱,但是双手却给一只铁腕扭住,虽然奋力挣扎,但是力量却是越来越弱,在这些悍勇无比,精通厮杀搏斗的水寇面前,他想要徒手取胜,却是太艰难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泪流满面,恍恍忽忽中停止了反抗。见他不再反抗,那制住他的英武大汉才松开手,黄面少年身子软软跌倒在甲板上,胡乱擦了几把眼泪,他抬起头来,正看见一双寒光四射,满是不赞同神色的眼眸。黄面少年也顾不得去想什么,努力透过人群的缝隙向外望去,耳中传来弓弦雷动之声,他神色惨变,纵身跃起,向浮台之上望去。 只见八支羽箭结成箭阵,攒射而去,其中八支羽箭寒芒电闪,力量角度皆是无懈可击,唯有一支羽箭几乎是歪歪斜斜地向前飞去,显然是伊不平勉强同射九箭,力竭所致。只是那一箭虽然已经无用,其余八箭却是刁钻狠辣,将浮台四周生路全部封住,而身处其中的杨宁因为事先的约定,根本就没有闪躲的念头。眼看八支羽箭破空袭来,杨宁也激起了狠厉的性子,再也不愿严防死守,只听他一声清啸,纯均宝剑宛如秋水横空,如雪剑光宛若孤峰横天,其势桀骜寂寥,而剑势细微折转之处,却又如同绕峰云雾,缭绕飘忽,铮铮铮,金玉相击一般的清脆响声连绵不绝。杨宁一剑斩断八支雕翎箭,气息已经有些紊乱了,而就在这时,那支原本似乎因为伊不平力竭而显得有气无力的雕翎箭,却突然加快了速度,寒芒暴射,向杨宁心口射去。杨宁心中一震,也顾不得调息回气,挥剑斩落,幸好他心中原本就有疑虑,尚有一分余力,剑刃落在箭杆之上,却没有斩断箭矢,反而发生金石之声。纯均宝剑尚不能斩断箭杆,不仅说明这支羽箭的材质乃是百炼精钢,更说明伊不平在其上贯注的内力精神不同寻常,几乎是心神闪动的瞬间,杨宁已经竭力避让开来,那支精钢羽箭擦着他的左肋呼啸而过,杨宁苍白的容颜上闪过一抹鲜明的红晕,继而露出一缕宽慰,这样的死里逃生,就是他素来不惧死亡,也不免松了一口气。可是就在杨宁心神一懈的同时,伊不平已经再度射出一箭,方才的一剑和那千钧一发之时的闪避,杨宁已经是竭尽所能,再也没有一分余力,于是就在无数惊愕的呼喊声中,那一箭寒芒电闪,已经射中了杨宁的心口。 那黄面少年望见这一幕,只觉脑中轰然,再也看不到江东群雄兴高采烈的神情,也看不到幽冀众人惊骇欲绝的神色,甚至就连咫尺之内,那强行射出了最后一箭,却导致口吐鲜血,神色萎靡的伊不平也瞧不见了,他眼中只看到那数十丈外,满脸尽是迷茫之色的清秀面容,心口更是剧痛无比,周身气血也是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原本已经好转了八九成的内伤竟在这时发作了起来,他只觉头晕目眩,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娇躯已经向下栽倒。 第一章 认败服输 不知过了多久,青萍悠悠醒来,扶着她的正是方才曾经制住她的那个大汉,见她醒来,那人如释重负,低声道:“二小姐请宽心,子静公子没事的,大哥承诺小姐在先,无论如何也会悬崖勒马的。” 青萍精神一振,挣扎着站了起来,正要抬头向外看去,便听到杨宁语气有些古怪地说道:“伊会主神箭无双,在下十分佩服,只是这最后一箭会主却将箭头拗断,在下是否应该多谢会主手下留情呢?” 透过人群的缝隙,青萍清清楚楚地看到杨宁立在浮台之上,手中拿着一支雕翎箭,只是箭头却是已经不见了,青萍这才明白过来,不知不觉间又是泪流满面,口中却狠狠骂道:“伊叔叔真是的,明知道子静是我的兄弟,还这样欺负他,子静也是笨蛋,我那不过是借口,你挡不住伊叔叔的神箭,怎么不跑掉,反正你轻功好得很,这江水也阻不住你,如果不是叔叔手下留情,你岂不是要没命了,这个蠢材糊涂蛋。”骂到最后却是破涕而笑,那一张被易容药物掩盖住秀美容颜的淡黄面容上已经一团糊涂,令人惨不忍睹。 见她又哭又笑,露出小女儿情态,再看她脸上鬼画符一般的模样,那大汉忍不住笑了出来,转头传令命人送来清水,然后略带玩笑地道:“二小姐,你先整理一下仪容,子静公子的事,你尽管放心就是,咱们大哥既然答应了小姐,就绝不会背信弃义的,别说小姐你是老主公的爱女,就凭着二小姐你答应的五十万两银子,我们兄弟也绝不会中途撒手的,呵呵!” 青萍闻言这才惊觉,她知道自己这次使用的易容药物是不能经水的,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恐怖模样,一声惊叫,再也顾不得私下埋怨伊不平和杨宁,连忙接过一个水贼递过来的铜盆,对着清水梳洗起来。旁边的几个水贼都是呵呵直笑,令得青萍羞涩难言,秀美清丽的容颜上不由升起朵朵红云。 伊不平射出那最后一箭之后,实在已经是筋疲力尽,所幸他在那时已经心智清明,不过是想分个胜负,并不想真的杀死杨宁,所以并没有当真菏泽而渔,伤及元气,不过是肺腑气血受了些轻微振荡罢了,只需专心调息片刻,就已经没有大碍了,当然想要完全恢复战力,还需一段时间的运功疗伤才行。调息了片刻,伊不平觉得气血渐平,想要开口答话,可是刚要开口,又是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良久,他才懒洋洋地道:“子静公子乃是名门子弟,伊某乃是江水上的贼寇,身份不啻天渊之别,想要致谢就不必了,在下承担不起。子静公子也不用感激伊某手下留情,老实说,如果子静公子不是碍着承诺,以至自陷死地,只需扬长避短,登上船来取了伊某性命了,纵然在下的箭术再是出众,只怕也是有败无胜,我这锦帆会也未必就强过青龙堂,伊某的本领也未必胜过顾堂主多少。坦白说,伊某占了地利人和,这天时也是双方据有,占了这样的优势,若是还要落败,只怕伊某再无颜面在江水上厮混下去,这一阵伊某胜之不武,而且能够取胜这一阵,已经令伊某扬名天下,今天又不是拦路行劫,伊某既然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若是还要赶尽杀绝,连这一点余地也不留,只怕天下的英雄都要笑话我们江东豪杰皆是厚颜无耻之辈了!” 听了伊不平这一番话,江东不知内情的黑白两道的高手都是暗暗点头,原本这些人不免暗中埋怨伊不平为什么手下留情,听了伊不平义正辞严的辩解,也觉得理应如此,左右自己这一方已经是以众凌寡,若是再落人口实,岂不是丢尽了颜面,反而不如伊不平如此作为,显得大度宽容。 但是江东方面深知今日之战的内情的诸人却是多半暗自苦笑,又不能表现出来,反而也要在面上流露出赞同之色,免得露出形迹,只是别人也还罢了,那被唤做十一郎的锦袍少年却是按耐不住,低声抱怨道:“这些水贼最是靠不住,早知道四姐夫就不应该让这姓伊的出战,不过这伊不平的箭术也真是出神入化,如果他没有用无头箭的话,说不定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师冥淡淡一笑,低声道:“十一弟,你太看轻伊不平了,这人素有心狠手辣之名,你以为他真会对敌人手下留情么?别说那人只是吃了点亏,就是毫无还手之力,也未必能够让伊不平心生慈悲。不说从前,只是今年之内,伊不平就在江水上下做了六次血案,都是船毁人亡,斩尽杀绝,全无活口,可是本侯除了怀疑之外,却是没有得到一点明确的证据,你说这样滴水不漏的大寇会为了些许虚名而手下留情么?” 锦袍少年皱眉不语,眼中尽是疑惑之色,犹豫地道:“那么岂不是太可疑了,此人阵前纵敌,莫非是和幽冀有什么勾结么?” 师冥笑道:“这你却也是看错了,其实伊不平也是无可奈何,他那最后一箭实在是强弩之末,勉强为之,别说没有箭头,就是箭头尚在,也没有可能破去武道宗嫡传弟子的护身真气,你没见那一箭沾衣即落么?可是若是箭矢完好无损,子静公子又是毫无损伤,那么伊不平就得俯首认输,可是伊不平却故作大方,将箭头拗去,这下可就说不清了,纵然子静公子心知肚明,知道这一箭伤不到他,可是却让他怎么对我们这些人说呢,再说以这少年孤傲的性子,纵然是能够解释清楚,只怕他也是不屑为之的,只怕这个哑巴亏他是吃定了。” 锦袍少年听得目瞪口呆,张口欲言,却是觉得无话可说,正在这时,耳中却传来杨宁冰冷的声音道:“好,伊会主,在下今日认输了。”说到“认输”两字,虽然语气依旧冷淡如故,可是已经明显有些咬牙切齿了,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杨宁神色凛若冰雪,幽冷冰寒的一双凤目深处却是怒焰熊熊,狠狠盯着伊不平,似乎想要用目光将他烧成飞灰似的。 伊不平却是笑呵呵的抱拳一揖,连连点头,仿佛没有看见杨宁的可怕脸色一般,杨宁见状越发气恼,神色渐渐变得越发漠然,眼中神光闪动,显然已经暴怒非常,若非他刚刚对伊不平认输,只怕已经含怒出手了。 却有几个小水贼不知深浅,已经高声喊了起来:“败都败了,怎么还占着擂台不妨呢?” 有些人胆子更大,甚至高声喊道:“败军之将,还不快些滚下去,免得丢人现眼!” 杨宁耳力通神,不仅这些人的狂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就连有些人私下里的议论也是声声入耳,心中生出无比的怒意,再也按耐不住,握着那支断箭的左手暗劲涌出,转瞬之间,那支雕翎箭的箭杆已经化成齑粉,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浮台之上。看到这情景的众人皆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若想赤手将那桦木精制而成的箭杆削成碎片,只要掌上功夫到家,凡是一流高手,多半都能做到,但是将它化成齑粉,且无声无息,若非内力精深,掌力又是出神入化,是万万做不到的。而杨宁苦战三场之后,仍有这样的本领手段,可见他的武功强悍非常,怎不令江东众人心中惴惴不安呢,尤其是那些方才大放厥词的小水贼,都觉得背脊生寒,汗毛倒竖。 杨宁冷然环顾,凡是撞见他眼中的寒芒的江东豪杰,皆是忍不住低下头避开了那冰寒刺骨的目光,一时间万马齐谙,只听见江水滔滔,风声阵阵,众人望着浮台之上那背剑负手而立的孤傲身影,都觉得心神动荡,震撼无比,虽然杨宁自行认输,但是这一刻,不论是抱着何种打算的人,心中尽是一片凛然,再没有一丝轻忽懈怠。 暗自长叹,西门凛扬声道:“子静,你且退下吧,你接连战了三场,也该下来休息一下了,今次江东的豪杰本是为了本座而来,若是子静还要挑战,只怕有人会以为我们胆怯了呢!” 虽然西门凛的目的原本是想要杨宁死在江东方面的车轮战之下,可是如今情况已经改变了,无论如何,杨宁这一阵已经认输,如果他还不趁机让杨宁下来休息,只怕再没有心机的人都能够看穿他的心意了,更何况杨宁虽然单纯,却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他可不想现在就让杨宁生出疑心了,更何况方才他的一些举动已经让凌冲心中生疑了,否则也不会至今仍然沉默不语,所以西门凛终于还是出言招杨宁下来,准备自己这一方派人出去,应付几阵,到时候杨宁见猎心喜,必然会再度挑战,而自己也可顺水推舟地让杨宁再次登台。 听到西门凛的话语,杨宁怒意稍减,他虽然无知,也知道这时候不便再留在台上继续挑战,略一顿足,纵身向幽冀的楼船掠去,身形初时还是清晰可见,但是到了半空中却是突然化作一缕轻烟,待到众人眼中重新映上他的身影的时候,他已经立在了楼船船头之上,离西门凛等人也有丈许之远,神色漠然无比,落落寡合,方才的耀眼光芒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敛去,这时候的杨宁,好像变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清秀少年,而非是武道宗的嫡系传人,可是江水上下,却是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于他。 直到这时,心中惴惴不安的青萍这才放下心来,虽然事情的变化超出了她的预计,可是如今的结果却是更令她满意的,杨宁虽然受了些挫折,可是却也没有人当真以为他不如伊不平,而且还可以全身而退,恢复元气,这样最后逃走的把握可就大了许多了。而伊不平虽然使了些手段,可是却也是堂堂正正的胜了,不仅声威大振,而且恐怕也不会有人想到锦帆会此来的用意是要救杨宁出困了,唯一的不妥大概就是杨宁如今多半对伊不平心生芥蒂,不过若是有自己从中转圜,应该不会酿成惨剧吧。想到此处,青萍心情越发开朗,匆匆易容之后,上前搀住伊不平,嫣然笑道:“伊叔叔,多谢你了。” 伊不平却是心中有些惭愧,自己一时性起,差点真的两败俱伤,不过他自然不会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笑道:“二小姐不必谢我,今日伊某在众目睽睽之下胜了子静公子,只怕世间没有几个人会有这样的殊荣,哈哈,等到你们相认之后,你可以替我说说情啊!” 青萍心中欢喜,欣然道:“叔叔放心,子静最是听我的话,我难得求他一件事,他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叔叔箭法这样好,恐怕子静以后会向叔叔再度挑战的。” 伊不平含笑不语,心道,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应战的,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战胜未来的魔帝,这种殊荣不是寻常人可以拥有的,我可是不会给他机会扳回去,想来,看在二小姐的份上,他也没有法子强行迫我应战吧。 杨宁自然不知道伊不平早已打定了惫赖主意,面色仍然淡漠冰寒,心中却在暗自盘算,青萍姐姐怎会到了这里,她不是和绿绮姐姐去了幽冀么,想了半天却也想不明白,干脆就不再多想,左右等到事了之后问过青萍也就是了,不过那个伊不平却最是可恨,让自己不得不认输,不能再向江东的高手挑战,哼,等到事情过去,一定要再和他比过才是。他毕竟年少,虽然方才不屑争辩,坦然认输,可是心中的气愤也是不曾稍减,可是目光不由自主落到青萍身上之后,原本的冰寒渐渐消融,心中却是生出无限欢喜,青萍突然出现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其中曲折,可必定是为了自己而来,只觉得这些日子的孤单寂寞竟是一扫而空,心中的缺憾不知不觉已经圆满了起来,越想越是开心,杨宁单纯的心思里面,再也记不得方才的挫折,只剩下一片温馨。 “好一个九殿下!”明月拊掌叹道:“拿的起,放的下,如此胸襟气度,果然不愧是火凤郡主的血脉。” 颜紫霜敛去眼底深藏的忧虑,叹息道:“妹妹说得是,九殿下自是果决明断,这种情形之下,能够看破胜负分际的人实在不多,所以九殿下虽然实际上取胜了,但是若想辩驳却是非常艰难,反而会令人生出他不肯承认现实的错觉,如今他坦然认败,不仅明眼人佩服他的恢弘气度,而且也不必再承受江东方面的怨气,这样一举两得的手段,却又无形无迹,希望他非是苦心谋划,而是无意为之,否则只怕世间又多了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枭雄了。” 明月笑道:“姐姐这是慈悲心肠,不喜欢见天下多些枭雄,其实江山如画,正是纵横捭阖的大好战场,若这九殿下当真是个枭雄人物,却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幽冀是不能铁板一块了,其实如果当真如此,小妹却是情愿遵从母命呢。只可惜在小妹看来,九殿下多半是任性而为,并无心机,若说枭雄人物,那伊不平倒是其中之一。这江水上面的六大寇,别人多半是浪得虚名,唯有这伊不平才称得上心机深沉,手段厉害,用纯均名剑为饵,诱使九殿下答应不公平的条件,对决之时,先以快箭乱人心神,再以箭阵限制对手的行动,接着一次次增强攻势,形似波浪海潮,令人生出始终如此的错觉,然后示弱与敌,藏精锐于老弱,交战之时骤然强攻,铁骑突出,刀枪齐鸣,最后那一箭更是奇峰突出,神来之笔,令人必无可避,天下万物道理往往相通,故而上智者往往触类旁通,闻一知十,听说此人御下严谨,纵横江水,从无敌手,可是却又擅长收敛锋芒,颇知成败进退,观其言行,这人乃是大将之才,只可惜竟是沦落草莽,没有进身之阶,当真令小妹扼腕长叹,不能自已。” 颜紫霜淡淡一笑,看破了明月招揽伊不平的心意,更知道明月对自己坦白说出心思,却是为了迫自己暂时不向朝廷举荐伊不平,如果因为自己的举动破坏了她招揽大将的计划,那么明月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和自己为敌了,望了望那双尽是兴奋之色的秋水明眸,颜紫霜举杯相邀道:“妹妹既然如此看重这位伊会主,可知道此人的出身来历么?” 明月心中一动,笑道:“六大寇其中,以伊不平最是神秘,出身来历竟是没人知道,想不到姐姐却是了若指掌,莫非此人也和翠湖有什么关联么?” 颜紫霜失笑道:“妹妹却是胡说了,我翠湖嫡系旁系弟子纵然不肖,也不会去做打家劫舍的强盗,只不过这人的主上原本是我们十分重视的一个人,故而才意外得知了伊不平的出身来历。妹妹可听说过血手狂蛟尹天威么?” 明月蹙眉想了片刻,蓦地豁然开朗,笑道:“姐姐说得是莫非是当年的以一己之力扼守江陵,令我父王不敢东出的尹大将军么?莫非伊不平乃是此人旧部么?若是如此,也难怪此人能够纵横江水,再无敌手了,且不说如今长江上下的水军,中坚将领竟有十之四五是尹天威的旧部,只凭尹天威传下的水战之法,已经足以令伊不平称霸江水了。只是伊不平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尹天威已经死了十三年了,纵然他是尹天威的旧部,也应该来不及学到什么东西吧?” 颜紫霜叹道:“说起这位尹将军,虽然嗜杀好色,但却是一等一的名将枭雄,当年为水寇之时已经名动天下,被越国公招安之后更是风生水起,乃是江东水军第一人,后来越国公纳土归顺,太祖景皇帝便征召尹天威为大将镇守江陵。当日太祖攻幽冀失利,火凤郡主兵势如火如荼之时,汉王和滇王的大军也是调度甚急,若是三藩彼此呼应,根基尚未稳固的大陈朝廷必定会再度分崩离析,若无尹天威扼守江陵,钳制汉藩,令堂哪有说服令尊的可能,汉藩和宗主订下密约,乃是其后的事情,若非此人,一旦汉王水军东下江陵,恐怕家师就没有力挽狂澜的可能了。尹天威立下这等大功,太祖赏赐自然极厚,更是赐以侯爵之位,以两湖重任相托,声威显赫,一时无两。尹将军扼守两湖数年,汉藩和滇藩皆不敢当其锋锐,令朝廷可以休养生息,这般功劳,岂是寻常,只可惜五年之后,尹将军突遭惨死,一代名将,黄土深埋,眷属亡去,旧部星散,人生无常,莫此为甚。” 明月默默听着,一双明眸神采变幻,听到此处叹道:“尹将军旧事,小妹也曾读过卷宗,据说那日乃是尹将军大喜之日,故而他的部属都不敢前去打扰,可是第二天伺候将军和夫人的奴婢进了后院,却发觉尹将军中毒身亡,尹夫人横剑自刎,而尹将军的两位小姐和一个亲信的近卫也一起消失。虽然这奇案终究没有查出什么端倪,可是很多人都怀疑乃是三藩所为,毕竟尹将军一死,朝廷折去股肱,而我父王和滇王殿下却可以如释重负,也可能是因为尹将军昔日的大功,令燕藩怀恨在心,所以派人刺杀暗算。” 颜紫霜摇头道:“这都是无稽之谈,尹将军之死乃是情孽纠缠,说之无益,还是说说伊不平的出身吧。尹天威不愧是名将枭雄,战乱之后,他选了些七八岁的孩童,秘密豢养起来,准备训练成一支亲卫,这些孩童都是心智坚毅,资质过人的子弟,尹天威亲自传授兵法武技,待之如骨肉一般,若是尹天威不死,只怕世间又会多一支精兵,只可惜尹天威身死之时,那些少年都不过十六七岁,尚不为人所知,等到两湖局势已定之后,有些隐隐约约知道这支亲卫的存在的人想去寻访的时候,那些少年已经鸿飞冥冥。唉,当时翠湖旁系弟子也有在尹将军麾下为将的,只可惜他地位不高,所知不详,故而错失了招揽这支亲卫的机会,不过那个弟子曾向家师禀报过,尹天威曾将最心爱的羿王弓赏赐给了这些少年中最为出众的一人,若非如此,只怕紫霜也不能猜到锦帆会的来历。” 明月沉思片刻,道:“这羿王弓乃是前朝名将所有,只是那位名将后来得罪君王,以至身死名灭,鸟尽弓藏,据说他的后人立誓不再为官为将,故而将此弓做了陪葬,想不到百余年后,此弓居然重见天日,更想不到却是落到了尹天威手中,只是从未听说过尹天威据有羿王弓之事,只怕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此事,否则伊不平纵横江水多年,长江水军又多有尹天威旧部,想必伊不平的身份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颜紫霜点头道:“正是如此,此弓的来路据说也不是什么正道,其时尹天威已经是大将之尊,很少有亲自冲锋陷阵的机会,所以此弓也就不为人知了,不过那名翠湖旁系弟子却是有幸参与其事,故而知道这个隐秘,所以九殿下慧眼如矩,识破羿王弓之后,紫霜就已经猜到了伊会主的出身来历。只是像他这等人物,又有这样的渊源,如果有心归顺朝廷,或者为强藩附庸,何愁没有进身之阶,妹妹想要替令尊招揽此人,只怕是不易了。” 明月得知伊不平的出身之后,便已经知道颜紫霜转弯抹角,不过是想要打消她招揽伊不平的念头,不过她也知道多半是没有什么希望了,眼中的光芒不由黯淡了下去,心念一转,却又问道:“锦帆会所属看来多半都是尹天威昔日亲自训练的亲卫,他们虽然宁愿为水寇,也不肯归顺朝廷,博个封妻荫子,想必对旧主仍有敬意,在这方面莫非没有手脚可做么?” 颜紫霜摇头叹道:“我方才也在想这件事情,只是当日尹天威身死之后,我们翠湖就没有再留意他的事情么,虽然知道他有两个女儿,只是人海茫茫,无处可寻,妹妹只怕要失望了。” 明月闻言也是不由叹息,她本是聪明果决之人,竟然没有什么希望,便也不再多想,目光再度落到杨宁身上,微笑道:“姐姐,小妹方才和你约定,如果姐姐心想事成,小妹愿和姐姐缔结盟约,只是如果姐姐失手,又有什么可以补偿小妹的呢?” 颜紫霜心中一动,莫非明月看出了什么端倪么,口中却是淡淡道:“何言失手,紫霜是万万不会亲身参与这血腥的争端的,越国公想要灭口,燕王世子想要手足相残,这是他们自己的决定,无色庵主出手是为了替平师姐报仇,也是为了翠湖出世一系和武道宗之间的不解纠葛,不论成败,和紫霜又有什么相干,纵然九殿下安然脱险,这也是火凤郡主英灵庇佑,在紫霜看来,却也没有什么不好。” 见颜紫霜有意推卸责任,明月冷笑道:“姐姐怎么这般不大方,九殿下这样的无知少年,还知道淡漠生死胜败,怎么姐姐这样的人,却是不敢承担失败的后果呢?” 颜紫霜闻言微微一笑,眼中寒芒一闪,缓缓道:“妹妹这是激将法么,也好,若是九殿下当真生离赤壁,妹妹若有所求,只要是紫霜力所能及,无不应允。” 明月闻言轻笑不已,一双秋水明眸顿时粲然生辉,而那支精美绝伦的金凤步摇更是轻颤不已,风华绝代,顾盼生姿,颜紫霜见状,也不禁心旌动摇,更是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这世间女子虽然不少,但是也只有眼前这个女子,才是足以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劲敌。 第二章 谆谆教诲 还是在外地回不来,又没有有些厉害的作者的本事,可以在旅途中写作存稿,只能抓紧一点业余时间,想办法挤出一章半章,所以抱歉啊,实在没有太多的章节可以提供给大家。 —————————— 师冥略带惋惜地看了已经退下去的杨宁,知道暂时没有机会对付他了,不过他心中却也不觉得十分遗憾,毕竟杨宁的武功太惊人了,若是继续让杨宁出手,恐怕自己这方面不免会死伤惨重,他可不会以为杨宁不杀褚老大和叶陌,是因为心慈手软,只凭着杨宁淡漠无情的目光,就知道此人心中绝对没有什么慈悲之念,这样的人,还是让无色庵主出面对付吧。想到此处,师冥扬声道:“西门大人,子静公子既然已经认输,不知这第四场贵方由何人出战?” 西门凛淡淡一笑,道:“本座身边这几个随从,都是燕山演武堂里面的子弟,虽然年轻识浅,武功平平,所幸还有几分傲骨,这十阵之约原本不该牵扯他们,只是这些孩子嚣张惯了,本座若是不让他们扬名立万,他们只怕要埋怨本座了,只是他们年纪还轻,若是单打独斗,只怕不是江东豪杰的对手,这样吧,他们两人一阵,向诸位讨教,不论胜负如何,都可以增长一些见识,不知道侯爷意下如何?” 师冥闻言心中暗怒,心道,莫非江东豪杰是替你幽冀调教弟子的么,但是虽然心中不快,他却没有表露出来,毕竟他也知道西门凛身边这些少年都是幽冀精英,将来多半是难得的栋梁之材,若是趁机杀了几个,不仅可以削减幽冀的羽翼,还可以激励方才因为杨宁的惊人武功而被打压下去的士气,所以忍了怒气,强笑道:“统领大人过谦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大人身边的随从,自然也是幽冀的精英,昨夜江水之上已经初露锋芒,今日赤壁之下,自然也能名动天下。”说到此处,师冥声音一顿,便长声道:“乔长辕!” 听到师冥传召,原本站在下面一层的白道群雄中传来轻微的骚动,不多时,一个灰衣男子走出人群,遥遥对着师冥抱拳一揖,继而冷冷道:“乔长辕听命,请侯爷示下。” 师冥朗声道:“乔兄虽然一向深居简出,不喜张扬,可是一套沧海剑法却是少有敌手,本侯素来钦佩乔兄的剑法武功,这一阵有意派你出战,不知乔兄可愿为我江东博得一胜?” 那乔长辕大约三十多岁年纪,相貌朴实,肤色黝黑,身材不高,腰间佩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这样的人物在乱世之中几乎是随处可见,丝毫没有一丝高手的风范,不像是个高手名宿,倒像是个寻常村夫,可是师冥言语之间却是颇为客气,面上丝毫没有平日的倨傲神色,显然对此人十分看重,可是那个中年汉子却是仿若未觉,只是冷淡地道:“乔某没有见过他们出手,并不知道胜算几分。” 听到乔长辕说出这样泄气的话,师冥听了却没有露出些许不满之色,反而微笑道:“乔兄过谦了,这一阵就拜托乔兄了,不论胜负,都是功劳不浅。”乔长辕闻言神色木讷依旧,只是再度一揖,便向旁边的舷梯走去,到了下面的甲板上,自有小舟送其登上江心浮台,这人自始至终步履沉稳,毫无动容,上了浮台之后,只是按剑立在浮台中间,眼观鼻,鼻观心,默立不语。 见此情形,西门凛微微皱眉,不论这乔长辕武功深浅,但是养气功夫已经颇为出色,自己身边这几个少年,虽然都是资质过人,但是毕竟功力尚浅,不过是凭着些厉害的绝招耀武扬威,若是遇上这等沉稳内敛的对手,还未动手,胜算却已经少了几分了。 摇摇望去西门凛肃然的神情,师冥颇为满意,朗声道:“西门大人,我方这一阵由豫章乔长辕出战,不知西门大人准备派哪两位小兄弟上阵呢?” 西门凛听到“豫章”二字顿时心中一动,立刻想起了乔长辕此人的来历。 豫章郡乃是唐家的势力范围,原本就是内陆贫瘠之地,尤其是与之比邻的巴陵、长沙两郡落到滇王吴衡手中之后,唐氏更是重兵调防到豫章郡,用以监视威胁滇王的势力,这样一来,原本是商旅往来的通衡要地的豫章郡收到了极大的影响,不仅财货往来常受阻挠,就是良善商旅也往往被当作奸细谍探,落得人货两空,以至最后商旅绝道,豫章疲敝,再加上唐氏的势力在豫章膨胀起来,当地的世家也就受到压制和清洗,若想维系家族生存的命脉,只能仰唐氏鼻息,才能苟延残喘,而这其中就有乔长辕所在的乔氏。 对于这样明显已经归附唐氏的世家,幽冀军情司和信都直辖的凤台阁朱雀司都不会轻轻放过,对于他们的监视和渗透从未放慢过速度,所以有关乔家的情报,只怕幽冀所了解的程度还胜过乔家的主人,毕竟敌人往往更为关心你的一切优势和弱点。而西门凛掌管燕山卫,名义上虽然和凤台阁并无从属关系,但是却是一体两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他的地位身份,自然可以遍阅收藏在青龙司的所有机密文卷。今次南下,凡是和杨氏、唐氏两家相关的情报,西门凛都是特意留心过,乔氏乃是豫章数一数二的世家,自然也不例外。 乔长辕此人乃是豫章乔氏当代主人的长子,只是并非嫡出,只是侍婢所生的庶子,而且碌碌无为,既没有过人的才干,也没有值得称道的成就,所以在有关豫章乔氏的情报中只是淡淡提了一句而已。 回想了一下关于乔长辕的寥寥几句记录,西门凛略略放下心来,目光在跃跃欲试的八个少年身上扫了一眼,扬声道:“李廉、叶威,你们两个出战,要小心在意,不可贸然犯险!” 一个神色颇为沉稳的高大少年和一个有着阳光笑容的俊秀少年都露出欢喜的神色,抢上前躬身行礼,不等其他同伴抱怨相争,已经跳下小船,向浮台驶去。 乔长辕直到两个少年登上浮台,方才拔剑出鞘,他手中不过是寻常青钢剑,但是剑身黝黑,剑刃较阔,虽然看上去黯淡无光,但是只见剑身上的纹理,就知道是一柄百炼精钢的好剑,不过这一点并没有令人惊奇,无论如何,他总是豫章乔氏的长子,有一柄不错的佩剑也是情理中事。 那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各自站定,双双抱剑一礼之后,同时一声清叱,两道剑光脱鞘而出,一道剑光盘旋往复,防守严密,另一道剑光异军突起,矫如龙蛇,瞬间将乔长辕的身形罩在滔天剑浪之下,着两个少年的剑法都是精奇卓绝,而且一攻一守,一快一慢,像是配合了无数次一般,这等厉害的联手剑法,令得观战的江东众人都是不由心中惊叹,怪不得这些少年可以在江水之上杀人如麻,有些见识深远的人想到这些少年不过是幽冀实力隐隐透露出的冰山一角而已,都不免对这次参与劫杀西门凛一行的行动生出忧惧之心。 在剑光暴起的一瞬,乔长辕的身形已经退了两步,青钢剑平平划出,也不见有什么精妙剑招,但是李廉和叶威顺势攻来的双剑已经不由一缓,竟是被硬生生阻断了攻势。两个少年眼中同时露出意外之色,却也没有过分惊讶,毕竟对方既然敢上阵决斗,必然不是易于之辈,所以他们一怔之下,剑势折转,已经再度分进合击。乔长辕神色却是毫无变化,对两个少年默契无比的剑法毫无一丝动容,只是将手中长剑直刺平划,使出一路朴实无华的剑法,招招式式都透着笨拙直率,看上去毫无特色,可是不论两个少年使出何等精妙的剑招,却都不能攻入青锋剑布下的稀疏剑网。只是乔长辕防守虽然严密,却是攻击上面却是极为软弱,就是偶尔反击一剑两剑,也是虚弱无力,毫无威胁。 西门凛看到此处心中一松,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西门凛根据得到的情报,知道乔家近年来经常派遣商队往来豫章和南疆之间,进行私下的交易,而乔长辕不得父亲喜爱,常年随着商队奔波劳苦,这种走私的商队往往要面对各种威胁,有时是盗匪,有时是军队,所以常有冲突争斗,而乔长辕在这其中并无突出的战绩,只是有记载说他履对强敌,都是败而不死,所以西门凛料定他的武功必然是重于防守,攻击上面却是较为薄弱,并没有犯险强攻的习惯。所以西门凛派出剑法凌厉,好走偏锋的叶威,为得就是让他出奇制胜,又为了稳妥起见,派出了八人之中剑法虽然最弱,但是却稳健扎实的李廉,纵然乔长辕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凶狠招数,有李廉上阵,也可及时护住叶威。这两个少年的武功本就各有所长,正可以取长补短,虽然限于武功阅历,未必能够胜过乔长辕,但是至少可以全身而退,对于西门凛来说,这一阵输赢事小,能够平和收场就已经足够了,所以斟酌之下,才派上了这两个在八人之中几乎可以说是最弱的两人。 心情放松下来,西门凛目光转动,已经落在了杨宁身上,只见杨宁望着浮台之上正在交手的三人,神色之间似乎有几分不满,不由心中一动,低声笑道:“子静,你可是不情愿暂时休息片刻么,不要紧,等到过了几阵,你若想上去挑战,总能找到机会的。” 杨宁闻言只是眉梢轻蹙,答非所问地道:“你为什么要派李廉上去,如果换了庄粹或者志恒,他们的武功走得也是狠辣凌厉的路子,正可以和叶威联手进攻,一举破去那人的守势。现在就不行了,他们两人联手,虽然称得上攻守兼备,可是却浪费了许多良好的战机,这样打下去,短时间是分不出胜负的,可是如果时间拖长了,那人内力深厚,经验丰富,可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西门凛淡淡一笑,道:“子静若是遇到劲敌,不知是一开始就使出凌厉的杀招,拼个你死我活,还是先彼此试探,了解对手的虚实之后,再循序渐进,渐渐加强攻势,压制敌人的反攻,直到瓜熟蒂落之时,再一战而定呢?” 杨宁虽然不懂得什么兵法战策,可是若牵涉到武功上面的问题,他却是洞若观火,闻一知十,立时明白了西门凛言下之意,忍不住辩驳道:“若是势均力敌,自然应该稳妥从事,可是你派上去的两人虽然得到明师指点,又是天资聪颖,但武功终究不过是二流上下。可是他们的对手却可称得上一流高手,而且此人不仅隐忍内敛,而且功力精深,只看他步履沉凝,举重若轻,和他那路深得大巧无工精要的剑法,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一流高手。这样的人防守的时候既然能够不动如山,那么等他出手攻击的时候定然也是侵掠如火,久守必失,世间练武之人岂有只守不攻的。而且我看他施展的剑法,乃是蓄势待发的路子,仓卒之间,必是难以发动,需要等到敌人久战疲乏,自己热战正酣之时,才能水到渠成,使出无比凌厉的攻势,对付这样的对手,只可趁他形势未成之际全力相图,若等他尽展所长,潜力尽出之时,就是你我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轻易取胜,你派了李廉上去,岂不是自己将胜算抛却了么?” 西门凛听到此处,也是深深佩服杨宁的眼力,就是他此刻,对于乔长辕的武功深浅虽然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可是这等入木三分的话也是说不出来的,可见自己限于资质,加上为了权势富贵分心旁骛,在武功上面还是难以大成,连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师侄也是颇有不及,只不过杨宁终究还是没有理会到他的意思,可见对于钩心斗角之事,杨宁是毫无所知的,再想到罗承玉不过大了两岁年纪,但是却有着翻云覆雨的厉害手段,两者相比,几乎是天差地别,就是西门凛,也不免对火凤郡主的决定生出不忍之意。 平静了一下紊乱的心绪,掩去心中的怜悯之意,西门凛叹道:“子静心中或许只在意这一场的胜负,本座却不能如此,这一阵不过是我和师冥相互试探的一局,他派出的这人极擅防守,就是要稳扎稳打,试探这几个孩子的实力。我们这方除了本座和凌副统领之外,别人都没有实力可以确保取胜,方才三阵,子静你两胜一负,而凌副统领内伤未愈,若是上场多半有败无胜,本座虽然自负,可是对着江东的高手的车轮战法,连胜两阵还有些把握,想要连胜三阵已经是颇为勉强了,若想连赢四阵实在是有心无力。所以十阵之约,若是只凭你我,最多可以取得五阵的胜利,而胜败的关键就在剩下的四阵上面,到时候也只有志恒他们八人可以应付那四阵了,所以说今次我幽冀众人想要能够堂堂正正的取得胜利,不给江东一方留下任何口实,全要看志恒他们的本事了,他们只需胜得一阵,本座的压力就小了许多,若是胜了两阵,那么本座就可以稳操胜券。因此落败一场两场对我们并无妨碍,本座的意图,是要取胜两阵,可是又要保全实力,好应付决战之后的局面。子静你既然能看出击败乔长辕的契机,我难道看不出么,这一阵我让李廉和叶威出手,也知道他们难以取胜,可是就是派上最强的两人,在乔长辕深沟高垒一般的剑法之下,胜算也不过三分而已。而且这一阵若是侥幸胜了,不免会让师冥心中不安,下面三阵师冥必然会派出武功高强的心腹上场,到时候,不仅这些孩子很难取胜,恐怕还不免会有几个丧命在台上,与其落得这样的结果,本座宁愿求个安稳,让他们顺利地撑过三阵,最后一阵再设法取胜,然后本座再设法连胜三阵。” 杨宁听明白了西门凛的意思,却是很不喜欢,不加思索地道:“他们这些人既然是燕山卫的弟子,将来终究是要转战天下,终日与鲜血杀戮为伴,就是今日就是苟全性命,将来也未必能够不死,还不如让他们拼死一战的好,不论是生是死,是胜是负,总不负燕山威名。” 西门凛身子微微一震,凝神向杨宁瞧去,只见他清秀的面容上带着无比倔强的神色,显然这番话是他心中所想,并无半点矫饰,这一刻,西门凛心中突然明白,这孤傲的少年不仅不将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就是他自己的性命也没有放在心上,一缕刺痛不知为何竟从心口蔓延开来,不由微微皱眉,过了片刻才叹息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子静你的性情太孤傲了,生命宝贵,岂可轻言放弃,行事不可太过执拗,需知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若总是这样的性子,不肯稍做容让,只怕难免受尽苦楚,你纵然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牵挂你的人么?” 杨宁心中一震,长久以来,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虽然西门凛语气中带着教训,可是他却是听得出那其中蕴含的心痛热切,原本这几日已经树起的心灵藩篱不知不觉间竟是开始渐渐软化。 留意到杨宁眉宇间的震动神色,西门凛心中又是一痛,这一刻,他全心全意替杨宁考虑起来,开口解释道:“子静,我故意放弃这一阵,是经过反复考虑的。志恒他们毕竟年轻,昨日他们在江水之上大获全胜,不免会因为这些胜利自大起来。若是李廉、叶威两人苦战而败,一来可以让他们消去轻敌之念,免得他们小瞧了敌手,以至大意落败,二来如果这一阵如果想要冒险取胜,多半是惨败之举,如果败得太惨,不免让他们大受打击,以至影响下面的三阵。现在却是不同,他们两人没有法子迫出对手的杀招,那乔长辕也不是喜欢斩尽杀绝的人,纵然落败也是有惊无险,只会挑起剩下六人的好胜之心,更有利于接下来的三阵,到了关键之时,他们自然不会吝惜生命。所谓后退一步海阔天空,比起不顾一切地求胜,子静应该明白何去何从。” 见杨宁神色微动,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西门凛继续说道:“子静你方才一共接下了三阵,其中便有许多不妥,第一阵也就罢了,试练之举乃是势在必行,难得有这样的鼎炉,你多费些心思也就罢了,第二阵你却不该和叶陌以心灵之力相斗。你应该看得出来,叶陌此人身兼光明宗、素女宗两宗之长,若是平常,随便你和他怎样交手都无妨碍,毕竟他想胜你实在是不大可能,可是今日你明明知道身陷重围,怎么不多留几分余力,却以己之短对敌人所长,虽然你最终取胜,可是这其中凶险,你应该心知肚明。再说那叶陌既然是魔门弟子,就不应该手足相残,他明明知道你是武道宗嫡传,却是定要置你于死地,这等人,你应该杀他以绝后患,怎可顾念同门之谊,饶他性命。这还罢了,但是第三阵你却是万万不该,怎能为了一柄纯均剑,就将自己置于死地,若是那伊不平最后一箭没有拗去箭头,且还有足够的余力,你的性命岂不是要白白葬送。子静,你今后行事不可太胡来,纵然要任性而为,也要等到安全无虞的时候才可以啊。” 子静听到西门凛这番谆谆教诲,只觉得原本冰冷僵硬的心灵似乎注入一缕甜美的清泉。虽然西门凛有许多地方误会了,例如他不杀叶陌,并非是顾念什么同门之谊,多半是因为叶陌让他有勇气回想起从前的往事,还有他答应和伊不平那不公平的一战,也并非为了纯均,而是因为相信青萍不会害他。但是西门凛的一片心意他却依旧感同身受,再想到自己若非固执己见,偏要挑战对手最强的武功,而是采取以强凌弱的手段,一举克敌,西门凛也不必让林志恒这些武功“低微”的少年上去对阵,只觉双目一热,眼泪都险些落了下来,紧咬牙关,竟是心情激动地不能自持,忍不住就要和西门凛说明真相,让西门凛知道己方有了后援,不需再这般担忧下去。 第三章 血溅江水 “师叔,我……”杨宁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一刻,他是真心诚意想要将只有自己知道的隐秘告诉西门凛,虽然他的心灵早已经被层层坚冰屏蔽,更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可是西门凛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爱却如春风化雨,即使是多年凝结的冰霜,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消融,即使是娘亲刻骨铭心的教诲,在对亲情的渴望下也渐渐黯淡了颜色。 西门凛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一眼看穿了杨宁那勉力维持的冰冷面具下即将崩溃的心防,这个少年是要将所有的信任交付自己,西门凛心中的刻骨杀机,即使在方才诚心诚意劝导杨宁的时候也未曾淡漠,这一刻也渐渐开始消褪。带着从容的笑容,并且用温和的目光鼓励地看向杨宁那双冰火相融的雪亮双眸,西门凛等着杨宁向自己彻底敞开心扉,如果能够让这个孤傲的少年开始软化的话,或者自己可以放弃最后的杀招吧?毕竟如果这人能够真心向世子殿下臣服,那么幽冀内部就不会有分裂的可能了。 可是就在西门凛的殷殷期望之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杨宁正要开口,耳边便听到凌冲有些焦虑的声音道:“统领,子静公子,我看情况有些不妙了!” 不过是寻常的一句话,可是却像是投入水中的巨石一般,将两人之间那微妙气氛粉碎成梦幻泡影,杨宁的身子轻轻一颤,望向西门凛的目光再度变得冰冷漠然,恢复了冰雪一般的神智,眼中透出一丝歉意,杨宁转头向浮台之上交战正酣的三人看去,火凤郡主多年来的教导再次发挥了作用,十余年日积月累的心防壁垒,终于还是阻止了杨宁向这个给了自己亲人一般的感觉的师叔倾诉心事。 西门凛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心中生出无比遗憾的情绪,他深知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时机,就再也不会发生,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只能忍着心痛看着厄运降临在亲爱之人的头上,他没有再做徒劳的努力,只是微笑着回过头去,看向凌冲,目光中全无一丝情绪,淡淡道:“不妨事,这一阵败了也不要紧,他们不会有危险的。” 西门凛和杨宁说话之时,都是下意识地用上了千里传音,这种心法乃是武道宗秘传绝技,若是内力足够精深,声线可以跃过百丈空间,凝而不散,除非深谙其中秘法,纵然是宗师级数的高手也别想窃听,西门凛是担心自己所说的话若被那几个少年听到,恐怕会让他们心中不安,杨宁虽然性子单纯,却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两人都是选择了密谈密谈。两人心意虽然很好,可是凌冲心中却是别有想法。 他虽然已经不再怀疑杨宁乃是罗承玉的人,并且他能够感觉到杨宁对幽冀有一种不能言表的归属感,而且这种感觉并非是针对罗承玉一人,所以他认为燕王也未必没有招揽这个少年高手的可能,虽然杨宁的桀骜性子让这个少年很难成为燕王得力的心腹,但是只要这个少年不与燕王为敌,就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即使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浮台之上的决斗的时候,也是不时用余光留意西门凛的动作,唯恐他趁机延揽杨宁,方才见到两人密谈,他不免生出错觉,便借着战局的变化惊动了两人。只是他虽然得手,但是不知怎么,却是没有一丝欣慰,只是望见西门凛那双寒彻刺骨的眼睛,便觉得一缕寒意从心底涌起,他对西门凛是颇为了解的,若只是恼怒他打扰,此刻定然是神色从容,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失态,可是此刻的西门凛的神态却是异乎寻常,虽然全无情绪,但是却令凌冲感觉到他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恨意,不知怎么,凌冲竟然隐隐有些后悔起来。 凌冲犹自在那里后悔,西门凛已经摒去了所有的负面情绪,只是定睛看向浮台之上的三人,既然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机会,他便不再多费心思,只是仔细想着自己的计划是否有什么不可预计的变数,为了不动声色的害死杨宁,纵然是牺牲再大,也都是值得的。 杨宁丝毫没有发觉西门凛的心情变化,事实上,现在的西门凛在他人眼中并没有任何异常,就连有意无意流露的一丝杀机,也因为西门凛阴沉的目光总是瞧向对面的敌人,尤其是东阳侯师冥,让原本有着野兽般灵敏直觉的杨宁,也误解了这明显的征兆,只当西门凛在想着如何对付眼前的敌人。 这时候,浮台之上胜负已经将要分明,李廉和叶威已经连续攻了二百多招,几乎是技穷力竭,不论是什么精妙的招式都已经使尽了,李廉原本沉稳的面容上也多了几许急躁的神情,一柄长剑几乎已经全是进攻的招式了,急于求胜之心昭然若揭,叶威原本就是主攻的,此刻已经是汗水涔涔,想来方才那不停歇的进攻已经耗去了他的大部分体力,此刻不过是拼命支撑罢了。 乔长辕虽然额头汗湿,可是一柄青钢剑却依旧稳健内敛,左一划,右一划,也不见有什么特殊的招式,可是却将两个少年的长剑屡屡挑开,迫得两个少年连连后退。即使如此,两个少年依旧全力以赴,两道剑光绕着乔长辕盘旋往复,虽然剑光渐渐散乱起来,可是其中的杀意却是有增无减,显然两个少年并不甘心这样的失败。 看到这样的情景,即使是武功最为寻常的人,也知道乔长辕这一阵已经稳操胜券了,江东一方大多数人都是喜上眉梢,只是为首的师冥虽然也是微笑着看着浮台上的厮杀,可是秋素华乃是他的心腹爱将,两人之间又是暗生情愫,心意相通,却看出他眉宇间隐隐有着隐忧,见旁人都在注目交战的双方,并无人留意自己,便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侯爷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师冥没有转头,只是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两人不过是幽冀的后起之秀,而乔长辕虽然武功有些缺陷,可是也是豫章乔家数一数二的高手了,可是双方却拼斗了两百多招才分出胜负,这样我怎能安心呢?你应该知道一旦幽冀起事,皇室虽然是首当其冲,可是也是绝对不会放过唐家的。当年之事,我唐家也出力不小,那联姻之策虽然是太祖景皇帝的意思,可是我们唐氏也是极力促成,岳父大人更是亲自为媒,这些年来,唐家更是趁着幽冀内部不和的机会,屡次蚕食青州疆土,若论仇恨,只怕罗承玉更恨我们唐家。虽然我们已有安排,可是大局还没有抵定之前,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我们唐家就是首当其冲,到时候就是皇室也未必不会落水下石,这几年来,皇室内部已经有了不满岳父摄政的风声了,故而我总是希望幽冀越弱越好,可惜情形却是恰恰相反,唉!” 秋素华掩去心中听到“岳父”两字的惆怅,秋波流传,顾盼之间风情万种,嫣然一笑,低声道:“那些事情自然有越国公自己操心,你若是看不顺眼幽冀强盛,不如派上几个高手,将那几个少年或杀或伤,出口恶气再说,难道西门凛还能阻止么?这次的十阵之约本就是不死无休,莫非侯爷忘记了么,前几场没有见血,不代表接下来也要和和气气的收场啊!” 秋素华虽然是师冥的心腹,可是眼前这个武道宗的嫡传弟子子静就是先皇的九殿下,遗诏封赐的信王杨宁,这个隐秘他却是瞒着这个秋素华的,并非不相信,只是没有必要多说,毕竟这样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要不然颜紫霜当日在无色庵中也不会那般小心谨慎,只是隐隐透漏了些许端倪罢了,纵然最后下手的就是翠湖中人,可是颜紫霜却没有说过一句要杀的是先帝和火凤郡主的唯一子嗣。 秋素华既然不知内情,也就不了解他现在和西门凛之间实际上是有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默契的,所以她出的主意自然有些不妥当,可是师冥听了却依旧心中一动。他既然猜到了西门凛借刀杀人的心意,那么西门凛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决断,这件事情只能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纵然西门凛将来一眼看破皇室送到幽冀的乃是假的九殿下,可是却万万不能用今日之事证明,要不然纵然说服了幽冀众人,只怕他自己也性命难保,他绝不相信西门凛会甘心以死效忠。想必这个道理西门凛也是明白的,所以今日自己不会对他斩尽杀绝,这一点西门凛必然是心知肚明,所以纵然自己痛下杀手,也不会让西门凛误解,更不会因此暂时放弃对付杨宁的打算。毕竟这件事情对于西门凛来说更为重要,对于自己来说,只要杨宁身份还没有泄露,就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下手,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对于西门凛来说,如果这次不能得手,只怕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了。而对于西门凛和自己这种人来说,这样的心头大患若是不能亲手铲除,只怕是绝对不能安心的。西门凛既然有这样的觉悟,就是自己做得过分些,他也只能暗自忍耐,纵然日后想要十倍百倍报复,那又有什么要紧,信都和南宁本就是仇深似海,就是再多添些仇恨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通了这一点,师冥眼中露出一缕冰寒的光芒,也用上了传音之术,虽然不及千里传音的隐秘及远,但是一句充满了杀意的命令已经送入了乔长辕的耳中。 听到师冥传音而来的严令,乔长辕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虽然外表木讷,其实胸中自有丘壑,只不过久被家族打压,所以性子隐忍,多年来不显山不露水。今次师冥传召江东豪杰会盟,要截杀燕山卫大统领西门凛一行,乔家也得到传书,但是乔家宗主和各位执事都是不愿趟这浑水的。虽然乔家也依附唐氏,但是不过是因为豫章郡乃是唐家的势力范围罢了,他们的收益主要来自在豫章郡和南疆之间买卖交易,所以虽然不敢得罪唐家,可是也更不敢得罪滇王吴衡。如果西门凛当真被东阳侯截杀在江水之上,姑且不论幽冀的报复,乔家可不敢面对滇王吴衡可能的怒火,毕竟西门凛这一次乃是奉命出使长沙,唐家不怕得罪滇王,乔家可是不能接受那后果的,所以最后只派了乔长源前来。乔长源清楚父亲的心意,不过是因为自己这两年任劳任怨,得到了家族中各位执事的器重,所以才刻意让自己参与这次会盟,如果将来幽冀或者南宁怪罪下来,多半就要用自己抵罪了。既然有了这样的顾虑,所以乔长辕根本准备滥竽充数罢了,想不到却被师冥派了上阵,不论是胜是败,都难以预料后果,所以乔长源只是稳守不攻,只想凭着这套守备森严的剑法和自己深厚的内力拖得对手不得不放弃决战,这样自然不胜而胜,既可以向师冥交待,也不至于惹得幽冀众人大怒。 只是他虽然考虑的周全,却想不到师冥居然下令让他痛下杀手。乔长辕想到自己若是抗命,多半没命回豫章,只觉满腔悲愤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涌起,心道,罢了,我就如他所愿,父亲既然不以我为子,我何必还要顾念乔氏的立场。他心意一决,便不顾一切地施展开了几乎从来不在人前使用的绝技。顷刻之间剑势大变,原本是波澜不兴的剑势,转眼间已经是风生水起,剑势宛若烟生云灭,方寸之间变幻莫测。原本已经是苦苦支撑的两个少年预料不到这样的变化,几乎是数招之间,两人已经被迫得一左一右,各自散开,再也不能彼此呼应。 叶威原本已经筋疲力尽,踉跄退到浮台一角,还未等到稳住阵脚,一道剑虹已经划向他的脖颈,叶威此时已经无力还手,长剑拄地,冷冷抬头,向乔长辕瞠目怒视,却没有一丝畏惧的神色。李廉这时尚有余力,见状不顾一切,仗剑刺向乔长辕,想要围魏救赵。岂料就在他手中长剑将要触及乔长辕身躯的时候,却只觉得一阵剧痛从小腹传来,顿时这一剑再也刺不下去。他茫然低下头去,只见小腹之上插着一柄长不过四寸的无柄短剑,精光耀眼,眩目生辉,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手一松,宝剑当啷啷跌落在浮台之上,扑通一声,李廉的身躯软倒在乔长辕脚下。朦胧之中,觉得仿佛有无数雨滴落到身上,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是看见血雨在空中飘洒,然后他便看到了叶威矗立不倒的身躯,只是却没有了头颅,心中痛楚无比,李廉高声怒喝道:“恶贼!”声音未歇,便已经失去了最后的知觉。 乔长辕立在台上,周身上下并无一点血迹,神色依旧是木讷无比,但是只要看到两个少年一立一倒的惨烈死法,就令人从心底生出寒意,虽然杀戮手法比他更可怕的人不是没有,可是他原本给人的忠厚木讷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以致和他迅捷狠辣的杀人手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是杀人如麻的悍匪,见到这样表里不一的敌人,也会生出畏惧,许多人甚至想到如果自己和乔长辕交手,是否会被他的外表所迷惑,丧命在他涛生云灭的奇诡剑法之下,或者被他深藏不漏的袖中剑所杀。 看着两个同伴就连认败服输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于非命,立在西门凛身后的六个少年都是满面惊怒,他们毕竟年轻,还不能将生死视若等闲,更何况死去的乃是情同手足的兄弟,若非西门凛用手势传下严令,只怕他们已经大声喝骂起来了。即使如此,他们也都是握紧剑柄,虎视眈眈,恶狠狠地看着乔长辕,像是要将这人的相貌记在心里,永不忘记。 相对于幽冀众人的沉默,江东方面黑白两道的人物虽然看得尽皆胆寒,却也都高声喝彩,毕竟上面一阵虽然杨宁认输,可是他们总觉得伊不平有些胜之不武,只有现在这一阵取得的才是堂堂正正的胜利。师冥虽然也有些惊讶乔长辕胜得这样干净利索,却依旧拊掌笑道:“好好,乔兄果然武功高强,为我江东扳回一阵,功劳不小,这一阵你也耗费了不少心思,想必已经累了,就请下来休息吧。” 乔长辕听到师冥的吩咐,面上依旧表情木然,但是心中却已经波涛汹涌,他心知今日自己痛下杀手,已经得罪了幽冀,干系到家族左右逢源的策略,故而已经不可能得到父亲的谅解,惟有得到师冥的器重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再没有方才的冷淡漠然,深深一揖,便等着前来接他的轻舟到来。 西门凛虽然心肠如铁,但是见到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因为自己的判断错误而死,也不觉心痛如绞,面上确实没有露出一丝软弱,只是轻叹一声道:“这一阵是江东赢了,志恒,秦珏,你们去把自己的兄弟接回来。”只是他虽然神情漠然,但是亲近之人都能够感觉到他眼中刺骨的寒意和难以言表的痛心。 仍然立在赴台之上的乔长辕听到西门凛这一句看似淡漠,却是隐含着无数心痛的话语,眼中闪过一丝苦涩,他一时冲动之下将从未有活人见过的绝技尽皆显露,又结下了燕山卫这样的仇人,虽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依附春水堂,可是心中仍是没有一丝欢喜。这时候,前来接他的小舟已经到了,他正要纵身跃下,耳中却听见一个清朗激愤的声音道:“阁下且慢,在下林志恒,忝为燕山卫演武堂弟子,愿向阁下讨教剑法,在下只是单人独剑,不知道阁下可有胆量接下这一阵?” 乔长辕身躯威震,回过头去,只见一艘小舟正向浮台而来,两个幽冀少年立在船上,其中站在船头的一个俊秀少年,双目尽是怒火,正狠狠地蹬着自己,他有些呆愣地望着那个少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话语。只是一犹豫的工夫,那艘小舟已经到了浮台之下,那个少年纵身跃上浮台,按剑拦住乔长辕的去路,怒道:“阁下剑法高明,但是更高明的是手段心术,李大哥和叶兄弟死在你的手上,本来没有什么怨言,可是日后若传了出去,让别人知道我们演武堂弟子浪得虚名,两人联手还死在一个无名之辈的手上,岂不是贻笑天下。林某武功和两位兄弟不过伯仲之间,如今单人独剑向阁下挑战,阁下若胜,自然是再添胜绩,阁下若败,想必也不会以为我林志恒是车轮战法,趁人之危吧?” 听到林志恒石破天惊一般的挑战,不论是江东还是幽冀,众人都是瞠目结舌,明显跟着西门凛来到江南的八个少年武功应该差不多,刚才两人联手都惨败身死,这少年竟然要和乔长辕单打独斗,岂不是自寻死路,虽然乔长辕已经战了一场,可是两人一个是正在盛年的一流高手,另一个却是武功初成的少年,谁也不会以为林志恒可以胜过乔长辕。幽冀众人对他知根知底,自不必说,就是江东一方也有无数目光敏锐的高手,只需一打量就知道这少年武功绝不会强过方才出战的两个同伴。莫非是西门凛有什么阴谋么,否则怎会让这少年进行一场必死的挑战呢?无数的目光都向西门凛望去,但是秋日艳阳之下,却是人人看到西门凛面色铁青,绝不是赞同的意思。 西门凛感受到无数的目光猜疑地看着自己,不由觉得颇为恼怒,他知道林志恒的武功深浅,纵然乔长辕方才已经苦战了一场,但是那人气脉悠长,游刃有余,林志恒纵然是新力军,也是胜不过那乔长辕的。联想到随行的八个少年里面,林志恒和李廉却是最为要好,不由生出疑念,莫非这孩子是迁怒于我,所以宁可一死也要出战报复么? 想到此处,西门凛不禁微怒道:“志恒,不要胡闹,你若想出战,这一阵就由你和子文上场就是,你们的兄弟虽然死了,但是死在决战之中,并无仇怨可言,你若不能释怀,将来自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只是今日乃是我燕山卫和江东豪杰生死相决之刻,岂可任性胡为,令人以为我幽冀男儿是输不起的孬种。” 他严词斥责,林志恒却是神色不变,转身单膝跪倒,高声道:“统领明鉴,弟子们既然有幸得入演武堂,又受统领教诲多年,这条性命本就是准备为了王上、世子殿下舍去的,李大哥、叶兄弟战死此地,想必他们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弟子岂有不服气的道理。只是弟子却是实实在在地不甘心,这姓乔的扮猪吃老虎,没有一分光明磊落,如果不是这样,纵然李大哥和叶兄弟战败,至少也能逃得性命,这滔滔江水,哪里不能脱身?所以弟子定要向他挑战,就是为了证明我们演武堂出来的弟子,不是无用之人,请统领允许志恒向这恶贼挑战!” 西门凛听到此处眉头微皱,在他的心目中,临阵决战,智慧往往比武功还要重要,乔长辕手段虽然狠辣卑鄙,在林志恒这等少年人眼中,或者瞧不起乔长辕的手段,但是在他瞧来却是无可厚非。知道林志恒的心意,西门凛还是决定阻止林志恒,正要严令他退下,林志恒却已经看出不妙,一声铮鸣,已经拔出宝剑,霜刃如雪,倒执剑柄,解开发髻,一剑削断长发,厉声道:“弟子心意已决,若是统领大人定要阻拦,弟子情愿一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可伤损,见到林志恒断发明志,西门凛不由动容,长长一叹,道:“你太胡闹了,你要挑战向别人挑战,别人未必应战。” 见西门凛已经默许,林志恒大喜,站起身来,转身看向默默立在浮台一角,神色古怪的乔长辕,斩钉截铁地道:“你若胆怯不敢应战,林某也不怪你,不过下一阵不管你们谁来讨教,都是我林志恒一人接下。” 听到林志恒的狂言,江东一方自然是哗声四起,但是林志恒只是仗剑立在台上,黑衣迎风,断发飘舞,气度潇洒,神采飞扬,眉梢眼角尽是睥睨天下的傲气,对众人的谩骂听若不闻,只是冷冷瞧着乔长辕,等他作出决定。 乔长辕强忍心中的怒火,伸手握住剑柄,手指不由轻颤起来,可见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但是他是生性谨慎的人,一向信奉知道世事反常即为妖的道理,这少年明显不是自己的对手,可是却要逼迫自己出手,若非是有足够的把握,就是想要寻死,他经历过许多勾心斗角,却还没有见过喜欢自己寻死的人呢。所以他是万万不愿出手的,偏偏这少年极力挤兑,若是自己当真避战,只怕人人都要以为自己方才的取胜不过是阴谋诡计,而非是真实本领,这对他有意投入江宁的目的是极为不利的。想到此处,他长出了一口气,向着师冥深深一揖,高声道:“是否应战,侯爷一言可决,乔某无不从命。” 他却是将难题抛给了师冥,师冥如果决定让自己出战,那么为了得到这位对自己前途干系重大的东阳侯的青眼,即使是冒些危险也是值得的,如果师冥想稳胜下面一阵,不许自己出战,那么对自己的声名的影响小了许多,也不需担心师冥看轻了自己。 师冥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乔长辕的心意,但是他本是魔门新秀,眼界极高,乔长辕虽然表现出了过人的心智武功,但是此人在他眼里的份量不过是等同草芥,并不放在心上。对师冥来说,这十阵之约不过是拖延时间,造成机会罢了,这一阵就是败了,也不过是被西门凛扳回一局,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再考验一下乔长辕,如果乔长辕从容取胜,那么对于西门凛一方的士气则是极大的打击,他倒也乐见其成。所以不需思索,师冥朗声笑道:“既然这位小兄弟诚心挑战,本侯见乔兄仍有余力,不妨成全一下他,本侯再次静候佳音,素华,替本侯倒上一樽酒,昔日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今日本侯也希望看到乔兄一展神威,好让本侯敬乔兄一杯美酒。” 乔长辕心中明白,师冥是提醒自己,虽然自己内功深厚,可是方才毕竟苦战一场,而自己武功的深浅,那少年也已经看在眼里,与其拖延下去,弄个大意失荆州,不如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想到若是自己当真取胜,就可以趁势向师冥输诚,彻底脱离豫章乔氏的束缚,心中不由一热,扬声应诺之后,乔长辕回过身来,朗声道:“乔某接受阁下的挑战,生死各安天命,若是阁下战败身死,乔某可没有兴趣再接受任何人的挑战。” 林志恒冷冷一笑,道:“姓乔的,你莫非真将自己当成三头六臂么,林某向你挑战,不过是为了证明我演武堂弟子并非浪得虚名,若是西门统领、凌副统领向你挑战,你能够在他们手上走过十招,都是你走了狗运,这一阵小爷如果战败身死,那是咎由自取,不会有人为小爷向你寻仇的,你放手进攻就是。” 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一战,乔长辕心中再无杂念,淡淡一笑,也不答话,只是负手立在浮台一角,林志恒冷冷立在对面,按剑不语,那和林志恒一起驾舟过来的少年欲言又止,满怀期望地看了林志恒一言,才抱起李廉和叶威的尸体,下了浮台离去。这时,两个已经等候了多时的小水贼提水上来,想要清洗浮台上面的血迹,免得影响下面的一战。林志恒一眼瞧见,挥手阻止道:“不用麻烦了,左右还要溅血上去的,你们等这一阵结束之后再来清洗不迟,否则岂不是白费功夫。” 众人听到林志恒那满含杀意的话语,都是心中一凛,心知下一阵必然是生死立见,只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可以胜过乔长辕这样的一流高手,毕竟这世上像杨宁一般的人实在不多,更何况他们方才已经见到过了李廉和叶威的本领。 乔长辕却是淡淡一笑,对林志恒的狂妄丝毫不曾放在心上,他已经决意要速战速决,自然不在乎林志恒说什么,只是挥手示意,让那两个水贼下去。 到了此刻,所有的话语都已经成了多余,林志恒和乔长辕四目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杀机,两个水贼刚刚跃下浮台,就听到两声龙吟也似的剑鸣几乎同时响起,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两道匹练飞舞回旋,剑光如电,刺目惊心,却是再也看不清两人的身影。 第四章 两败俱伤 西门凛紧蹙双眉,盯着浮台之上苦战的两人,乔长辕一改上一阵的隐忍收敛,剑浪如海,一重重前仆后继,向林志恒逼去,浮台之上,流光四射,即使是西门凛,也不得不惊佩此人竟有一手这样的好剑法,而林志恒却也不示弱,竟然使出一套自己从未见过的奇诡剑法,手中明明是一柄宁折不弯的精钢利剑,可是每一剑都是从对手意想不到的方向刺入,剑光扭曲流动,仿佛无数条灵蛇在空中游弋,虽然是烈日之下,可是那如同银蛇乱舞一般的剑光之中,却透出无比的阴森诡异,映射着林志恒苍白如纸的面容,令人手中生出无尽的寒意。 西门凛越看越是惊心,林志恒在演武堂数年,自己竟然不知道他练有这样的剑法,莫非这少年的心机深沉至此么?可是无论如何,林志恒今日断发明誓,不惧生死,上阵替手足兄弟报仇,都证明了这少年的忠诚和热血,可是他却练了一套这样狠毒邪魅的剑法,所谓剑与心合,怎不令西门凛心中生出无穷疑惑呢? 正在这时,乔长辕因为久战无功,不免心中焦躁,一声怒吼,一剑平平刺出,剑风如雷,竟是不顾自身安危,使出了只攻不守的狠辣招式。使出这一剑的时候,乔长辕只觉得心中畅美无比,双目焕发出奇异的神采,面上木讷之色一扫而空,神威凛然,竟是宛若天神大将。多年来,他忍受着家族和父亲的漠视,以及同父异母的手足的欺凌,每日里东奔西跑,面对着无数强敌,为了生存,他就是练功也不敢放纵,苦练出这一套比得上铜墙铁壁的剑法,就是为了立于不败之地,暗中苦练的绝杀武功却是不敢轻易施展,唯恐招致父亲的忌惮。强行扭曲性格的缘故,令他即使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也不愿轻易发动攻势。 可是今天却是不同了,方才在众人面前尽展所长,再加上师冥的吩咐,两者相互作用,等若除去了他心中的最后一层枷锁,脱掉了束缚的孽龙,难免过分偏激,虽然明知道面对这诡异阴森的剑法,最好的应对法子就是增强守势,等到对手技穷力竭之后再出手反攻,可是今日他却万万不能忍受这样的做法,所以他竟然用上了几乎从来没有真正使过的一路剑法。在他看来,不论林志恒这样的少年性格如果坚强,可是这样生死立决的交手,林志恒也是承受不住几招的,他要用死亡和威势迫使对手屈服。 可是对着这样狠辣的一剑,林志恒却是没有按照合乎武道的做法,避实就虚,他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寒芒,也是一剑刺向乔长辕的心口,竟是施展了同归于尽的招式,两柄长剑几乎是贴在一起,剑风相激,发出刺耳的风吼声。 无数的惊呼声中,两柄精钢宝剑眼看就要同时刺入对手的心口,乔长辕清清楚楚地看到林志恒冰冷漠然,毫无生气的眼神,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长剑回护,千钧一发中收回剑势,格住了林志恒手中的长剑,即使如此,两朵血花同时迸现在两人前胸,鲜血飞溅。最后一刻,强烈的求生yu望还是令乔长辕退让了。 林志恒内力稍弱,长剑顺势回绕,却在掠过身前的一刻嘎然而止,将寒光四射的剑刃凑到嘴边,竟是伸出舌头将剑刃上面的一缕鲜血****干净,然后抬起头来向着乔长辕露出粲然的笑容。乔长辕心中一震,竟是不由后退了一步。可是就在他步履微动的一瞬,林志恒已经一剑刺来,扭曲盘旋的剑光诡异狠辣,可是林志恒却是明显放弃了所有的防守,令这一剑之中又充满了直来直往,无比惨烈的气势,令人看在眼里,不由生出难过非常的感觉。 乔长辕第一个反应就是全力防守,滴水不漏的守势挡住了林志恒这狠辣的一剑,可是目光交错的瞬间,乔长辕看到了林志恒满是鄙夷的目光,心中顿时生出满腔的怨恨和不甘,当林志恒刺来第二剑的时候,乔长辕再没有防守,长剑还击,两剑相错,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却在即将刺入林志恒左肋的一瞬,折转一挑,挡住了那险些刺入自己心口的利剑,血光迸现,林志恒的左肋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乔长辕却只是心口上的衣衫裂了一道口子。 虽然再占先手,可是乔长辕眼中却是一片黯淡,因为自始至终林志恒都没有收剑回护的意思,心中生出明悟,知道这个少年当真是不顾生死了,这却是自己做不到的,他若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就不会费尽心机韬光养晦了。可是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懂得什么,他若是多活十年岁月,还有勇气为义轻生的话,那么自己才会真心服气,此刻么,就让自己见识一下这少年能够坚持这样同归于尽的招式多久吧。 想到此处,乔长辕厉喝一声,剑光矫若游龙,径自向林志恒扑去,林志恒平静地望着迷茫的剑光,眼眸中,翻手出剑,剑光宛若灵蛇,扭曲着迎向扑面而来的剑影。这一次,两人都用上了有我无敌的杀招,交手不过十余招,便见剑光暴涨,两人越战越急,剑势渐渐难以控制,寒光剑气四溢飞散,流离的剑光中不时迸现出点点血光,点缀在剑影飞虹之中,像极了暮春时节的纷纷落落的红萼残英。 西门凛看到此处,不知不觉间已经心中冰寒,他看得清清楚楚,几乎每一招,乔长辕都能够在林志恒身上留下一道剑痕,若非林志恒的剑法诡异狠毒,又是以死相拼,只怕已经惨败身死了,可是即使如此,林志恒面对的局势也没有丝毫好转,他身上的剑伤越来越多,虽然伤势都不重,但是累积起来已经足以令他失去战力了。可是令西门凛奇怪的是,林志恒仿佛丝毫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每一剑都是沉稳辛辣,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西门凛心中一动,到了这一刻,他终于看出了不对,林志恒的剑法他不认得,这倒有情可原,或许是因为某种机缘,让这少年得到了异人的传授,可是无论如何,以林志恒的年纪和修为,不可能有这样的坚忍和毅力,他心思一转,目光流转,望向了站在不远处的杨宁,只见杨宁虽然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一双原本冰寒冷漠的凤目之中却是不时露出欢欣雀跃的神色,眉宇之间更是隐隐带着得意之色。 更加确定事情和这个自己唯一无法控制的少年有关,强忍心中的惊骇,西门凛故作无意地问道:“子静,我瞧着志恒所用的剑法十分眼熟,可是却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子静可还记得这套剑法么?” 杨宁没有想到西门凛是试探自己,只当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笑道:“师叔也记得这套剑法么,这套剑法叫做‘无情邪剑’,邪魅诡异,尽走偏锋,剑势狠毒,若论厉害之处,不在师叔的‘一丈红’之下,更为古怪的是,和这套剑法配合的心法有移情易性的作用,若是习练的久了,性子也会被剑法影响,渐渐变得狠辣阴森,所以这套剑法被视为邪剑,渐渐湮没无闻。当初本门宗主得到这门剑法之后,反复研究之后,认为这门剑法虽然别出蹊径,精妙无双,只可惜练到极处却是以剑役人,非是以人役剑,所以虽然易得成就,却是终究难成大道,所以不曾传人。原本我以为世上已经没有人会这门剑法了,想不到昨天晚上志恒却来问我这门剑法的来历,也不知道他是何等机缘,竟然得到了‘无情邪剑’的残篇,虽然没有心法,剑招也不全,可是他居然将那些零散的招式一一练熟了,虽然没有办法使用出来,但是有了这样的根基,我将剑法给他讲了一遍,他今天就可以从头使到尾了,他若是能够练上几个月,只怕乔长辕就没有法子胜过他了。只可惜他从前不敢向师叔请教,要不然现在可能已经剑法大成了。”说到这里,杨宁清秀冰寒的容颜上无意中露出一丝笑容,仿佛数九寒天之日透过云层的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明亮耀眼得令人生出冰雪消融的错觉。 西门凛听到这里却只觉心胆俱寒,昨天晚上他得到急报,得知师冥召集江东黑白两道的高手会盟,想要拦截自己一行,便派出林志恒等八个少年杀尽了江东派来的眼线,之后他又要考虑如何应对局势,改变原本的计划,所以便授意林志恒留在两人房中照看杨宁,他是直到四更天的时候才回去的,当时见到林志恒辗转难眠,还以为他是不惯和杨宁这样的人物居于一室,想不到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单独相处,杨宁居然就令林志恒几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虽然他初时并没有认出林志恒用的是无情邪剑,可是无情邪剑是什么样的武功,他此刻却是一清二楚。 世间武学异彩纷呈,流派众多,但是归根结底却不过是正邪两类,所谓的正派武功,初时用意多半在于调节阴阳,疏通血脉,强身健体,所以修炼过程平顺无虞,进境虽然较为缓慢,可是若能按部就班修炼到最高境界,便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相对的,所谓的邪派武功,却往往是不择手段激发人体潜能,初时进境极快,但是练到后来却是凶险无比,动辄就有生命之忧,更是因为涸泽而渔的修炼方式,经常在身体之中伏下无数隐患,除非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才能真正恢复元气精血。 武功的正邪之分并非如同某些人想到那样决绝,但是也并非可以淡化的界限,事实上很多对立的宗派,或者多半因为恩怨利益的纠缠,但是武功上的分歧却绝对是根源之一,至少你不能指望一个修炼纯阳心法的任何一个修炼纯阴心法的人长久和睦相处,就如同武道宗和翠湖出世一系之间的对立,正是因为两派的武功心法本是正邪两派武功最峰巅的绝学,所以杨宁和平烟虽然从未见过面,甚至能够感觉到彼此契合的气质,但是却绝对不会成为朋友。 当然即使是邪功,也有高下之分,武道宗的秘传心法,虽然是邪派武功之中最高深的心法,但是经过历代宗主精益求精,已经将这种心法对身体的损害降到了最小限度,修炼过程之中虽然凶险无比,但是却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而且能够最大限度的激发人体的潜能,若非如此,杨宁纵然天资过人,也不能在十七岁之龄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成就。 无情邪剑虽然也属同类,但是和武道宗心法比起来不啻天渊之别,乃是最为险恶的几种邪功之一。只因这门剑法威力惊人,却是过分歹毒狠辣,往往令人在剑道修行上误入歧途,而且和这套剑法配合的内功心法又是能够移情易性的邪门心法。练了寻常的邪功,最多不过是阴阳失调,精血枯竭,走火入魔罢了,若有岐黄妙手,或者是修为深厚的高手,还可以相救,可是练了这门邪剑,却是几乎没有挽回的可能。一旦性情变异,多半是积重难返,甚至有心智失常的可能。 林志恒虽然从前有许多缺点,但是才智武功已经深得西门凛器重,这两日见他气度心性又是渐渐成熟,西门凛原本已经决定,如果林志恒能够平安回到幽冀,就要将他推荐到罗承玉身边做侍卫,如今却是再无可能,即使林志恒能够取胜归来,但是这门邪剑心法却成了最大的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将这原本可能前途似锦的少年彻底毁去。 不过令西门凛最为惊骇的还不是林志恒误练了邪功,而是杨宁居然毫不犹豫地有这样隐患的邪功传授给林志恒,如果他是有意而为,只能说明杨宁冷血至极,对一个崇敬自己的少年毫不留情,若是他无意而为,则更加可怕,一个拥有绝世武功,胸藏锦绣,却是肆意妄为的少年,胜过最是心狠手辣的枭雄,不受控制的强大力量,只能造成种种难以挽救的恶果,而且将会超出所有人的预计。 西门凛眼神变幻莫测,将心中的忌惮小心隐藏了起来,却将目光投向浮台之上,只见如雪剑光中,鲜血滴滴飞溅,显然林志恒已经快要落败了,沉默片刻,西门凛终于暗自长叹一声,转移话题道:“子静,你看志恒能够取胜么?” 西门凛却不知道,他实在是误解了杨宁,杨宁虽然性情孤傲冷漠,却不是无情之人,对于自己熟识的林志恒,是不会无缘无故加害于他的,昨夜他虽然传了林志恒无情邪剑的剑谱,心法却是没有传授。他参详之下,觉得这门心法不过是令人心中失去恐惧和怜悯之情,只不过天长日久,会令人心性大变而已,所以他便根据自己多年修炼的那套动心忍性的密宗心法,将林志恒修习的内功心法略加变动,令他可以在使用这套剑法的时候暂时摒弃情绪的干扰,虽然修改过的心法和这套剑法不能完全契合,以致剑法的威力减弱到原来的七成,但是比起原本心法的害处,却是得大于失了。而且林志恒能够只隔一日就使用这套剑法,也是因为内功心法变化不大的缘故。 能够令久已湮没的剑法重现江湖,又消洱了其中的隐患,说明杨宁在武学上面的见识成就已经接近一代宗师的境界,虽然还有些差距,但是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更加精进,杨宁毕竟年纪还轻,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西门凛向他询问,他便全无隐瞒,和盘托出,只是他原本还想等到西门凛向他问及心法隐患,好向西门凛说出自己最得意的一件事情,想不到西门凛却是没有多问,反而转移话题,问他对战况的看法,即使以杨宁的无欲无求,也不免有些失望。但是他没有什么心机,不知道西门凛是对自己生出了忌惮,所以故意避开了这可能会引起纷争的话题,只当西门凛是担心林志恒的安危,所以也没有想得太多,笑道:“师叔放心,他既然跟我学了一夜剑法,我岂能让能死在我面前,这一阵,他纵然不胜,也不会败。”说到最后一句,杨宁已经摒去了方才的负面情绪,再度恢复了淡漠冰清的心境。 现在的战况已经越来越凶险了,明显林志恒已经落在了下风,西门凛想不出来杨宁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己方不败,但是目光一闪,他看到杨宁神色淡定从容,望向浮台的目光更是笃定,不知怎么心中生出信服之意,不由微微一笑,心中也安定了许多。 一番苦战,林志恒清晰的感觉到内力的流逝,以及周身的痛楚,一共受了二十几处剑伤,即使是在奇妙的心法作用下,强行压制起来的各种情绪都开始再度浮现在心头,有了情绪的干扰,他的剑法开始凌乱起来。微微闭目,让滚落的汗水不至于落入眼睛,再度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乔长辕疲惫的神色,心中生出一丝得意。他不是不清楚乔长辕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能够击败两个兄弟的联手,将他们残杀,这是自己远远不如的,可是即使心知肚明,他依旧出面挑战,不仅仅是因为仇恨,更因为他不想再见到自己的兄弟流血。如果任凭乔长辕载誉而去,那么接下来的三阵,必然是场场血战,为了和乔长辕争夺功劳,江东一方上来攘战的高手绝不会有任何留手。他在那片刻之间已经想清楚,无论如何,接下来的三阵都必须由他们剩下的六人接下,为了避免那种惨烈的局面出现,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让对方畏惧己方的报复。可是如果是杨宁、西门凛、凌冲三人出手,乔长辕尽可以避战,即使他应战,己方虽然必胜,在众人眼中却不过是恃强凌弱,并不能保证接下来对手会因此怯战。只有自己向乔长辕挑战,想法子和他同归于尽,这样一来,江东方面再度上阵的人就会对和自己地位相同的其他几个兄弟心生忌惮,而有了戒心的兄弟们,也就有了更多的生存机会。想到这些年来,相互扶持的兄弟情谊,林志恒绝不后悔走上死亡之路。他清楚地知道,最多再过十招,他就会死在乔长辕的剑下,不过在临死之前,自己却有足够的把握扯上乔长辕陪葬。 嘴角微微牵动,将一缕微笑强行止住,林志恒左手握住了袖底的一管银筒。昨夜他奉命出去清洗四周的眼线细作,收获不小,除了一囊美酒之外,还得到了一筒江南神机门秘制的“梨花针”,这种暗器精巧绝伦,威力无穷,只需触动机簧,千百根银针两丈距离之内可以穿透皮甲,这个距离之内,纵然是绝顶高手也决计无法全身而退。昨日意外得到这筒暗器,经过演武堂训练的林志恒立刻认出了这价值百金,却只能使用一次的“梨花针”,因为这种暗器除了用来暗算偷袭之外,其实用处不大,毕竟临阵对敌,没有人会眼看着你拿出暗器而不躲闪的,所以林志恒并没有将暗器上缴,而是作为战利品留了下来,想不到现在却是派上了用场。 他自始至终就没有想过凭着真实武功杀死乔长辕,从头至尾他都使用同归于尽的打法,就是要使乔长辕一剑刺穿他的身躯的时候不会怀疑自己要施展暗算,弃剑而逃,只需敌人宝剑在他身体停滞的瞬间,已经足以让他发射“梨花针”了,这时候两人距离不到一丈,正是梨花针威力最大的距离,而经过这一场的恶战,即使自己是暗算得手,两败俱伤,也不会有人瞧不起自己兄弟,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再也不能踏上幽冀的故园了。眼中闪过一丝留恋,林志恒手下一缓,几乎是立竿见影的,乔长辕的长剑立刻如影随形地到了他的胸前。乔长辕全不怀疑林志恒是别有用心,将近百余招的搏杀让他认可了这个少年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且事先师冥要求他速战速决的话语也令他有些心焦,虽然明知道林志恒显露的邪异武功已经足以让他向师冥解释交差,可是对权势荣耀的渴望还是让他失去了一贯的谨慎,而林志恒眼中露出的留恋神色,也让他当成了软弱放弃的征兆,所以这一剑他毫无保留。 就在乔长辕的长剑将要刺入林志恒的心口的一瞬,突然觉得剑尖一震,剑身一偏,便已经刺入了林志恒胸口,只是这一震一偏,已经避开了心肺要害,只是这点差别,林志恒却已经感觉不到了,几乎是感觉到剧痛的同时,他已经心中一片清明,再无任何杂念,抬起左手按动机簧,一簇灿烂耀眼的银光如同暴雨一般射向乔长辕。乔长辕常年和人交手,经验极其丰富,几乎是在长剑颤动的一刻,他心中便生出警兆,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他已经弃剑疾退,同时左手袖中剑已经化作一团精光,将大半银针拦住,但是仍有上百根银针毫无障碍地没入乔长辕的胸腹之中。乔长辕踉跄而退,这一刻久已养成的性格起了作用,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脱逃。 林志恒眼看着乔长辕后退,不由想要出剑追杀,但是身躯微动,便觉得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竟是不能发力,满腔悲愤难以疏解,不知不觉间已是眼眦俱裂,点点滴滴渗出鲜血来,神情凄厉,令人望而生寒。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突然膻中穴上一痛,一缕冰寒的真气透体而入,沿着任脉鸠尾、巨阙逆行,直入气海,他只觉得丹田之内如同翻江倒海一般,那一缕纤弱的真气仿佛甘露冰雨,他干涸的经脉再度恢复生机,感觉到真气再度运转自如。林志恒也顾不得去想是谁援手,用力一掷,宝剑化作飞虹,向乔长辕袭去。这时候乔长辕已经退到了浮台边上,他只觉得胸腹之间宛若火烧,痛楚无比,正在这时耳边却传来剑刃破空的声音,他终究身经百战,不觉神智一清,极力向一边闪躲,却终究被伤势牵累,血光一闪,那柄长剑竟是生生贯入左肩。伤上加伤,雪上加霜,乔长辕再也承受不住,双腿一软,已经一跤跌倒在浮台之上,身躯撞在坚硬的台板上,这剧烈的震动,更是触动了伤势,一声痛呼,几个翻滚,身躯竟是向江心跌落。望见乔长辕的身影消失,林志恒最后的一丝力量也已经消耗殆尽,仰天惨笑数声,身躯一软,竟也栽倒在浮台之上。这一阵,竟是两败俱伤,并无胜者。 看到这幕惨剧,师冥和西门凛不需商量,同时下令救人,江东这边自有师冥船上的水手将落水昏迷的乔长辕救了起来,送到舱中救治,幽冀这边则是西门凛亲自上了浮台将林志恒抱回船上,只是短短一段水程,西门凛一身黑衣已经几乎被林志恒流淌的鲜血浸透。强忍心中悲痛,西门凛亲自替他拔剑止血幸好他随身携带的伤药乃是极品,这才救回了林志恒的性命。 在西门凛救治林志恒的期间,师冥并未打断他,也没有急着要求进行下一战,此刻他心中的思绪复杂无比,虽然有些遗憾这一战两败俱伤,但是更令他惊心的是林志恒表现出来的悍勇冷酷,不过是幽冀演武堂未出师的一个弟子,就有这样的武功勇气,就算不是个个如此,恐怕也代表了幽冀新一代人才的成就作风吧。二十年的时间,幽冀并未浪费,想必已经培养出了无数的青年新秀,想到唐氏虽然极力招揽人才,但是除了自己宗派中的高手之外,不是暮气沉沉的老人,就是狂妄骄纵的新进高手,比起幽冀来高下立见。想到此处,师冥便觉得心中十分不安,更是从不由生出嫉妒之情,为什么西门凛手下可以有这样的新秀人才,自己却是常常捉襟见肘呢?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令一个护卫进去看一下乔长辕的伤势,虽然这一阵并未取胜,但是乔长辕的武功才智他已经看在眼里,这个人若是救治过来,春水堂想必也可以补充新血了吧? 独自立在船头,没有回头关心一下林志恒的伤势,也没有理会那些围在西门凛和林志恒周围忧心忡忡的少年,以及小心戒备,堤防江东方面趁机发难的凌冲,杨宁突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抬起手来,白皙如玉的手心里正有一块透明的玄冰,他方才凝水成冰,然后将这晶莹剔透的冰块当成暗器使用,耀眼的日光之下,自然无人注意到这无影无形的暗器,第一次震偏了乔长辕的宝剑,保住了林志恒的性命,第二次渡入了一缕真气,让林志恒奋起余勇,重创了乔长辕。这件事情说来容易,但是他的武功本来是偏于阳刚的,凝水成冰乃是强行使用阴劲,却也消耗了他不少真气,倒是那暗器手法,虽然玄妙,倒非是什么难事。 不是不可以干脆直接暗算了乔长辕,但是杨宁却是不肯那么做的,他心中自有公平二字,虽然他也不喜乔长辕,只因他此人在武功上面还要隐藏自己的真性情,可是无论如何此人取胜用的是真才实学,并非用了什么阴谋手段。手段虽然狠辣些,但是看在杨宁眼中自然不算什么。林志恒向乔长辕挑战,杨宁虽然喜欢他的勇气,却也觉得他太逞强了。虽然已经决定维护林志恒,但是杨宁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插手这场公平的决战。他虽然出手,却不过是避免了双方的同归于尽,如果不是他的出手,这是肯定的结局。助林志恒一臂之力,却是为了不让乔长辕因为伤势较轻而获胜,所以结局同样是平手,只不过非是同归于尽,而是两败俱伤。当然这其中他自有亲疏之分,林志恒性命无碍,乔长辕却还需在生死边缘挣扎,只是这一点杨宁就不会多想了,无论如何,他也已经给了乔长辕生存的机会。 看着玄冰缓缓化成冰水,杨宁微微一笑,心道:“已经五阵了,却偏偏是一个平局,接下来的五阵胜负又如何呢?不过,我要不要再上阵呢,内力已经恢复七成了,不过青萍似乎不想我出手呢?” 第五章 救与不救 身躯仿佛被利刃剖成了两半,刺骨的疼痛从胸口向四肢百骸扩散,更令他万分难过的是,一股从骨子里溢出的麻痒在周身经脉里肆虐,他想伸手去抓,可是无论如何努力,却连手指都不能移动一下,莫非这就是死亡么,若是死亡都是这样难过,那么做鬼可真是不好受了。好渴啊,咽喉里面好像有一团火焰燃烧,甚至自己的呼吸都带着火辣的气息,并且一呼一吸之间,更是感觉到似乎要断裂一般的痛楚。而不住紧皱双眉,耳边听到嘶哑的吸气声,只是这声音怎么这样耳熟呢?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将自己的脑袋轻轻扶起,然后干涩的嘴唇感觉到一股清凉,接着玉液琼浆一般的液体缓缓注入口中,他舒服的呻吟了一声,便再度陷入昏迷。 将林志恒的伤口周身的伤口包扎完毕,又将伤药化入水中给林志恒服下,西门凛伸手试探这少年的脉搏,感觉到脉动开始强劲起来,而且内腑出血已经止住,林志恒的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判断林志恒的伤势已经初步稳住,西门凛这才略微放心下来。可是随即心头却涌上更多的烦恼,虽然林志恒的性命已经保住了,但是方才施展无情邪剑对敌的时候,这少年几乎激发了所有潜力,才能够和年长他十余岁的乔长辕两败俱伤,此刻已经是气散功消了。 西门凛将真气渡入林志恒身体的时候,清楚地感觉到这少年真元大为亏损,已经接近油尽灯枯的境地,周身经脉都受到重创,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大半经脉都已经阻塞不通。比起那当胸一剑的外伤,他的内伤才是最令人头痛的,外伤虽重,若是将养数月,就可全无后患,但是内伤如果不迅速医治,只怕这少年一生都只能缠mian病榻,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可是想要治疗这样的内伤,西门凛却是有心无力,这样严重的内伤,凭他的所学,最多也只能令这少年恢复平常人的健康,但是一身功力却是保不住了,而且此刻也无法替林志恒悉心医治,毕竟师冥还在对面虎视眈眈,自己的目标还未达成,不可能心无旁骛地替林志恒疗伤。 只是虽然有这些碍难和许多撒手不管的理由,西门凛还是心有不安,虽然林志恒练了邪剑,即使医治好了,将来也未必能够摒除心魔,甚至一生都可能无法恢复如初,可是如果此刻让西门凛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前途尽毁,生不如死,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的。想到此处,他转头看向杨宁,若非杨宁传授了林志恒无情邪剑,或许这一阵也是血溅江水,可是却未必会有此刻的为难和痛心吧? 目光一转,西门凛看到了杨宁淡漠的神情,不由心中一动,想起昨日杨宁施展“流火回春”手法,暗中救治凌冲的事情,若是比起救人了,杨宁这个嫡系弟子比起自己可是强得多了,想到此处,虽然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缕酸意,可是保全林志恒的心意还是占了上风,更何况既然是他传授了无情邪剑的心法给志恒,那么若让他着手医治林志恒,应该是得心应手吧?而且,若是他肯出手,不论成与不成,都另有一种好处…… 正在西门凛陷入沉思的时候,杨宁感觉到西门凛的注视,侧过头来,也看了一眼林志恒鲜血淋漓的身躯,眼中却是没有一丝波动,只是淡淡道:“师叔,他的性命应该无碍吧,我说过他不会有事的,下一阵可不可以想法子让我出战,我的内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说到最后眼中多了一丝期望,他自己却是想不出如何顺理成章地出战,所以只能希望西门凛可以想出法子来。 听到杨宁淡漠如冰的语声,西门凛不禁心中一寒,他听得出来,杨宁丝毫不关心林志恒的伤势,只要林志恒保住性命,对他来说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承诺,至于林志恒是否会从此经脉受损,武功不能再有进步,或者干脆就是武功尽废,这些事情杨宁却是绝对不会关心的。心底感慨着杨宁性情如此凉薄,西门凛面上却是不露出丝毫情绪,只是温和地道:“现在对方不会有什么高手上场,子静不需急躁,到了最后的几阵,江东必定还有高手出现,到时候若没有子静替本座分担压力,只怕本座就是胜了也是惨胜,没有法子震慑江东高手,到时候本座必定会设法让你出阵。这件事先不说了,本座还要多谢贤侄恩德,若非子静传授志恒剑法,只怕这小子纵然胆大包天,也没有法子和胜他许多的乔长辕生死相决。子静果然是天资绝顶,不过是一夜之间,就教出了一个这样出色的弟子,虽然这孩子还没有资格拜在武道宗门下,可是这一点香火之缘,已经足以让他今生今世都受用无穷了。只是此战之后,志恒的经脉已经受到重创,若是无人及时替他疏通经脉,就是最好的结果,从今之后练武都要事倍功半,再也不能修习最高深的武学,若是再有什么意外发生,只怕有不忍言事发生。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辜负了子静对他的期望,还请子静看在本座面上,救他一救,若论救人的本领,本座实在是汗颜无地,子静的本事胜我百倍,还请子静念在和本座的同门情谊,以及和这孩子的一点因缘不吝援手。” 听到西门凛委婉的请求,杨宁心中微动,他虽然和林志恒亲近些,但是不过是几日的情分。纵然传他剑法,一来是因为林志恒已经有了根基,二来则是因为林志恒是幽冀新秀,又和他话语相投,但是这点情分在杨宁心中不过是风生云灭,转眼即逝,月照波心,不留痕迹,插手林志恒和乔长辕的决斗,保住了他一命,在杨宁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所以并没有耗费内力替他医治的打算。 可是听到西门凛这番话,即使是以杨宁的淡漠世情,冰冷的心湖之上也不由掠过一丝波动,目光落到林志恒那苍白如纸的俊秀容颜上,杨宁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怜悯。缓步走到林志恒身边,没有理会其他几个少年热切的求恳目光,他伸手轻按在林志恒的颈部,感觉到这少年的脉动急促紊乱。肌肤触手,更是有些滚烫,而红润的肌肤之下,年轻健康的肌肉却因为痛苦而不停地颤抖,让这少年即使在深度昏迷中,也不禁眉头紧锁,牙关紧咬。杨宁目光仿佛凝固了一般,盯着林志恒的面容看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冷冷道:“将他送到舱中,我会救他。”说罢,也不理会众少年的欢呼声,拂袖向舱内走去。 西门凛心知杨宁答应替林志恒疗伤实在是极为勉强,毕竟接下来可能有数场大战,让这个嗜武如狂的少年此刻在疗伤上面消耗费功力,必然是很不愿意的,可是从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却又知道杨宁实在是一诺千金的人,他既然答应了,就会全力以赴,所以目视着杨宁的背影隐没在船舱门口,他只觉心中一宽,欣然道:“秦珏,你送志恒进去,听候子静公子吩咐,不必出来了。” 原本和林志恒一起前去浮台的那个少年闻声应诺,想到八个兄弟同来江南,自己却可能是唯一没有机会上阵的人,纵然很高兴杨宁肯出手搭救林志恒,眼中依旧忍不住闪过无边的苦涩,但是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高声应诺,然后伸手小心翼翼地抱起林志恒,唯恐触动了同伴的伤势,匆匆向舱内走去。 林志恒的伤势交给了杨宁处理,西门凛敛去心中的复杂情绪,转过身去,看向对面负手伫立在统军亭之内,正侧耳听着一个侍卫禀报着什么的师冥,西门凛眼中闪过一缕冰寒的杀机,然后朗声道:“多谢师候爷宽容,允许本座从容救治下属,本座感激不尽,延误的时光已经很多了,本座已经决定第六阵由他们二人出战,不知道候爷派那一位下场指教呢?”语声平和清朗,仿佛方才的两阵,并非是鲜血飞溅一般的。 师冥自然不会忽视西门凛眼中的杀机,但是却是故意忽略不见,目光在西门凛所指的两个少年身上一转,只见这两个少年神采飞扬,斗志昂扬,丝毫没有畏惧担忧之色,想必方才林志恒的悍勇让他们与有荣焉,乔长辕第四阵占据的优势已经被生生抵消了,不由心中轻叹,表面上却也是含笑道:“西门统领已经出言挑战了,不知道哪位朋友愿意出手指点一下这两位小兄弟?” 他已经决定这一阵不指定任何一人出战,己方已经气馁,若是强行指定,那人若是心中生出惧意,反而不美,与其如此,不如让有心一战的人主动请缨,这样才有扳回一局的希望。毕竟他所谋深远,在这样两个少年面前,他还不想派上心腹高手,以免让西门凛心生忌惮。只是虽然如此,师冥的目光却是忍不住向那些水寇望去,毕竟乔长辕是白道高手,而且已经应战两阵,这一阵论情论理,都应该是由黑道派出高手应战了。 感觉到师冥目光中的深意,许多有名的水寇却都是低下头去,虽然这两个少年未必有刚才的林志恒那样棘手,可是许多水寇都有自知之明,他们武功不及乔长辕,贸然出战,胜负只怕难以预料,故而不愿上去出丑。更何况林志恒那种惨烈的报仇手段也让这些人心中打怵,所以江水之上一时间鸦雀无声,竟是无人应战。见此情状,师冥脸色渐渐有些青黑,一声冷哼,正欲出言点将,却见一艘悬着飞鱼旗帜的战船上面,一个矮胖汉子走出行列,拱手做了一个罗圈揖,笑眯眯地道:“诸位兄弟不愿意和小孩子计较,阎某看了半天,觉得腹内空空,却是实在有些忍不住了,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的心肝最是香甜,不知道诸位可否让阎某占点便宜么?” 看到这胖子请战,不仅是江水之上顿时议论纷纷,就是师冥眼中也闪过一丝异色。这胖子名叫阎铎,是六大寇之中排在第三位的飞鱼堂的三堂主,这胖子相貌看上去和蔼可亲,心肠却最是狠毒,尤其令人诟病的是,此人贪财好色,凶残嗜杀,尤其喜爱食人心肝。虽然遇到灾荒战乱之年,易子而食的惨剧不是没有发生过,可是这等全无人性的恶徒依旧是人人都看不顺眼的,就是在飞鱼堂里面,也有许多和这胖子不合的人,只不过这胖子阴险狠辣,又是飞鱼堂堂主朱舜的师弟,所以竟是无人敢和他为难。 不过此人虽然恶毒,师冥却也不曾把他当成一回事,令师冥惊奇的是,根据春水堂收集的情报,这胖子素来欺软怕硬,背后下绊子,暗地里捅刀子,自然是一马争先,这种明刀明枪的厮杀,此人向来是敬谢不敏的,今日这人主动挑战,实在令师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由目视秋素华,毕竟对于眼前这些水贼强寇,掌管春水堂情报收集整理的秋素华比他要了解更多,秋素华先是微微蹙眉,忽地秋波闪动,走到师冥身边低声耳语,师冥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朗声道:“三堂主既有此意,本侯岂能阻拦,若三堂主取胜此阵,本侯必有厚报。” 听到师冥的许诺,不仅飞鱼堂上下都是喜形于色,就是其他水寇也都是欣羡无比,以师冥的权势,一旦得到他的荫庇,那么江水上下就可以纵横往来,再无敌手,许多水寇中的高手眼睛都已经红了,各自后悔没有主动请战,毕竟幽冀的报复再可怕也是很遥远的事情,而他们终究是要在越国公的势力范围里面讨生活的。 阎铎对师冥的许诺却只是淡淡一晒,眯缝着双眼,抬头望天,刺眼的阳光一瞬间刺痛了他的双眼,只是却比不上他的心痛,伸手握紧了弯刀刀柄,喝令麾下的亲信水贼驾舟驶向浮台,唯有鲜血才能让他消洱心中的怨恨。 林志恒昨夜杀死那个年轻水寇,在他身上得到一筒“梨花针”和一囊美酒,但他毕竟年轻,却未想到一个寻常水寇怎会有这样贵重的暗器和如此精致的酒囊,只因那个水寇并非常人,虽然无人知晓,但是他却是阎铎的儿子。 阎铎少年之时就已经是乡中无赖,仗着一身强横的外家功夫称霸乡里,因为得罪了强梁才被迫背井离乡,那时他已经娶了妻子,新婚还不及三月。离开家乡之后,阎铎有幸拜入异人门墙,等他学成武功回乡报仇的时候,却发觉家乡已经被乱军屠戮,生人百不余一,父母妻子都已经亡故,更从九死一生的族人口中得知自己有个离家之后才出生的儿子,只是不幸在战火中失散了。当时大陈尚未立国,天下混战连连,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离散在外,多半是有死无生,无奈之下,阎铎最后只能洒泪而别,从此再也没有回去那个伤心之地。 之后二十余年,阎铎改了名字,在江水之上为寇,从走单帮到有了自己的小小势力,最后依附飞鱼堂,随师兄创出了一片基业,这一路几乎是用鲜血和白骨铺成的,他杀人如麻,再加上生性阴狠,贪财好色,仇人遍地,若非有飞鱼堂作为后盾,只怕早就被人杀了。他深知这一点,所以费心竭力,替飞鱼堂出尽死力,虽然他练武较晚,武功难以大成,但是因为心机狠毒,阴险狡诈,往往能够立下别人难以想象的功劳。凭着这些功劳和飞鱼堂主朱舜的同门关系,最后稳稳占据了三堂主的宝座,手掌实权,睥睨江水。他也知道结仇甚多,索性不肯娶妻生子,免得日后受到牵累,所以在他无意中发觉新近入伙的一个青年像极了自己结发妻子,并且身上带着自己当年留给妻子的信物的时候,心中的惶恐胜过了欢喜。他知道自己名声极坏,不愿牵累了儿子,反复思量之下,并没有父子相认,只是暗中照顾栽培。父子天性,虽然阎铎就是在飞鱼堂之中也是名声极坏,但是那青年还是极为感激阎铎的宠信,甚至为了立功主动要求监视幽冀一行的动静,结果却死在了林志恒的剑下。 阎铎虽然人品并无可取之处,但是父子天性却是终究不能泯灭的,为了这个儿子,他明知道这一次东阳侯号召会盟,里面还有整合水道势力的深意,还是支持朱舜参与会盟,为了儿子将来能够走上正途,即使明知道一旦飞鱼堂被招安之后,像自己这种民怨沸腾的恶人多半会成为唐家收买人心的牺牲品,他也不曾暗中阻挠唐家的渗透举动。可是所有的希望都在昨夜成了泡影,原本希望儿子多立些功劳,将来能够得到唐家的重视,结果却是看到了儿子冰冷的尸体。 在得知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了幽冀来人的手中,他便立下了不死无休的血誓。如今林志恒重伤暂退,凭着他的判断,多半是不能活了,就是现在不死,也逃不过之后的厮杀,但是只是如此还不能平息阎铎心中的怨恨,所以才会迁怒即将出战的两个少年,他之所以主动挑战,就是想亲手杀了和林志恒身份相等的两个少年,不仅可以快意恩仇,还可以进一步打击西门凛。能够看着幽冀一行的败亡,已经是他心中唯一的愿望了。 看着缓缓走上浮台的阎铎,西门凛眉头深锁,虽然对于六大寇的头面人物,他几乎是了若指掌,自然清楚这个阎铎武功其实不算出众,胜负不过在伯仲之间,可是为什么看到那一贯沉溺色与权力的矮胖子脸上淡漠的神情的时候,自己心中竟会生出无比的寒意呢? 船舱之内,杨宁并未留心战局已经再起,一边缓缓走向自己居住的船舱,一边微微蹙眉,想着应该如何救治林志恒。其实杨宁传授给他的心法,并非无情邪剑的真正心法,并没有那种难以控制的害处,如果林志恒正常施展剑法,绝不会弄到如今这种地步,只是这少年竟然凭着一腔热血,毫不顾虑自身的极限,强行将丹田真气全部激发,无形中暗合了激发人体潜力的秘法,再加上和敌人拼个两败俱伤,真元消耗殆尽耗尽,才落到如此下场。别说他修炼的武功其实也沾了一个邪字,就是他原本修炼的是世间最平和中正的内功心法,以他这等横冲直撞的运气法子,只怕也会落得一个走火入魔的下场。林志恒内伤虽然严重,但是武道宗本是邪派武功之宗,自然有无数医治这等伤势的法子,只是缓不济急,既无岐黄名手相助,又无灵丹妙药相辅,这些法子现在多半都不能用,唯一能够救治林志恒的法子就是以本身真元替他疗伤,只是这样一来对自身不免十分伤损,所以杨宁直到此刻仍是犹豫不决。难以决定究竟是先压制住林志恒的伤势,日后再设法调治,还是不惜真元,替这少年疗伤。 心思千回百转,不知不觉间,杨宁已经走到自己居住多日的房间门口,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目光无意一扫,瞧见桌子上面多了一本精心装订好的小册子,不由心中一动,上前伸手拿起,只见素白的封面上写着端凝厚重的三个大字——山海经,杨宁细细品味这陌生的笔迹,只觉藏锋内敛,笔划勾挑透着隐隐的峥嵘,翻开封面,扉页上面书写着西门凛曾经为自己讲解过的那首五律,墨迹犹新。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志。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後。”杨宁轻轻吟诵一遍,再翻下去,下面已经是熟悉至极的字迹,这正是昨日他一时兴起,亲手抄录的山海经,不知什么时候,西门凛竟然替他装订成册,轻轻翻动书页,不知不觉间,双目已经有些湿热,连忙伸手拭去,不肯让泪花滴落,冰冷无情的心灵却仿佛浸在一溪清泉里面,无限的畅美感受洋溢在肺腑之中,杨宁缓缓放下书册,原本淡漠冰冷的眼神中已经多了一丝暖意。 这时候,那叫做秦珏的少年已经抱着林志恒走了进来,眼中满是期望和忧虑,这一路走来,他几乎能够感觉到林志恒的生命缓缓流逝,望着林志恒越来越憔悴苍白的神色,他几乎都不相信西门凛说过林志恒的性命已经无碍的判断了,虽然眼前这位子静公子武功高强,可是他当真能够救治这样严重的伤势么?难道这年纪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的少年,当真比西门统领还要厉害么? 耳中听到秦珏有些犹豫的脚步声,杨宁也不回头,淡淡道:“把他放到榻上,你到外面守着,不得我命,不许擅入。” 秦珏连忙将林志恒放到靠着门口的软榻上面,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杨宁目光落到林志恒身上,不由有些后悔方才为什么不救人救到底,但是那悔意却是一闪而逝,做过的事情就不要后悔,这也是娘亲的谆谆教导,现在还是着手救人吧,轻叹一声,将林志恒身躯扶起,缓缓一指点向林志恒的百会穴,一缕冰寒的真气透顶而入,林志恒紧皱的双眉似乎放松了许多,杨宁神色凛若冰雪,继续沿着后顶、强间、脑户、风府等督脉重穴接连点去,点完督脉三十处大穴,又向任脉、冲脉、带脉等奇经八脉上的重穴以一点去,或轻或重,或缓或疾,轻时沾体而已,重时可裂金石,缓时落如莲花,疾时快若星电,直花了两柱香的时间,才将林志恒周身大穴一一点过。杨宁额头渗出滴滴汗水,面色开始有些苍白,点每一处穴道的时候,他都要将自身真气注入林志恒体内,自然是耗力不小。这是武道宗秘传点穴手法《妙手搜魂》,可将周身穴道一一打通,只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就会恢复如初,但是这段时间,已经足以让杨宁的疗伤过程顺利进行了。 一手按在林志恒背心,杨宁盘膝坐在林志恒身后,缓缓将真元渡入林志恒体内,只是他心中仍有顾忌,他是绝对不肯将安危托于人手的,所以仍然留下部分内力和心神防范未然,只用了大半心力替林志恒疗伤,幸好昨日他传授林志恒武功的时候,将他的内功心法摸得通透,所以进展倒是极为顺利。不过片刻,就已经疏通了大半经脉。 杨宁使用的疗伤心法乃是只有武道宗嫡传弟子才能习练的秘传心法——《日月同寿》,这种心法是用自身真元替伤者修复经脉,练武之人都知道,真气消耗殆尽,不过是休息一两日就可恢复,但是真元的损耗,就是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够恢复,所以这种疗伤心法很少有人使用,武道宗历代弟子,许多人一生也未必用过一次,可是这次杨宁却是用在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少年身上,也是这种心法创成之后的异数了。一来杨宁不耐烦用细水长流的方式慢慢替林志恒调理经脉,二来他也知道对决之后必定还有恶战,若是需要逃命,这少年奔波之中伤势必定加重,不如先解除了这隐患才好,免得将来无法救治,最关键的原因,却是杨宁自负天资,纵然损耗些真元,也不用多少时间就可恢复如初。他终究是年轻气盛,只为了当做亲人的西门凛的请求,就不惜牺牲救治林志恒,若是大了几岁年纪,多经历些世事,只怕就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了。 虽然明知道外面双方正在对决,不知何时就会开始混战,但是杨宁一旦凝神静气,就再也没有一丝杂念,虽然进展极快,但是他不仅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放慢了速度,只是将苦心修炼得来的真元丝丝缕缕送入林志恒的体内,引导林志恒散入周身经脉的紊乱真气回归丹田气海,循经缓行,固本培元,绝不肯冒进,免得伤了林志恒已经十分脆弱的经脉,损了根基。武道宗秘传的心法自然是神妙无比,随着杨宁的真气流注贯通了林志恒的周身经脉,林志恒苍白的容颜上多了一抹血色,肌肤也渐渐出现了润泽的光芒,不再是方才憔悴枯涩的模样。 可是杨宁不仅没有放宽心思,反而不禁皱起眉来,他能够感觉到林志恒的经脉里面渐渐多了一种阻力,那些被他相助收归经脉的真气激荡冲突,竟是有再度溃散的迹象,可见林志恒这一次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乔长辕那一剑蕴藏的真气粉碎了林志恒的护身真气,而之后林志恒奋起余勇的一击,更是雪上加霜。心中暗叹一声,他的性子本就是遇强愈强,故而杨宁不仅没有放弃的念头,反而生出定要救治林志恒的决心,他既然已经决定出手,那么就绝不能半途而废。再也顾不得自身的安危,只留了一缕真气护着心脉,杨宁另一手按在了林志恒的命门穴上,将全部真元都注入林志恒体内,几乎是转瞬之间,杨宁的面色已经苍白如雪。 第六章 机关算尽 雪亮的剑光盘旋往复,浮台之上战势已经渐渐分明,两个少年双剑连璧,将阎铎的弯刀彻底压制住了,虽然已经占了优势,可是这两个少年却是全无焦躁之态,仍是不急不慢地挥舞着双剑,逐寸逐分地压缩着阎铎的防守圈子,渐渐的,阎铎的活动余地越来越小了,带着油光的胖脸上已经汗落如雨。看到这样的情景,西门凛和凌冲等人都是心中一宽,江东方面则是人人焦急,更有些人按耐不住,已经在私下来埋怨阎铎不自量力,这一阵若是输了,只怕大损士气。 两个少年丝毫不受影响,虽然阎铎的窘迫让他们也是心中怜悯,可是同伴的鲜血却让他们没有丝毫动容,只想竭尽全力杀了这个胖子,自己同伴的两条性命,还有可能缠mian病榻终身的林志恒,让他们心中再也没有一丝怜悯之情。 阎铎终于支持不住了,脚下一个踉跄,向后退去,已经被两道剑光迫入了死角,两个少年眼中同时一丝光芒,两道剑光一合,已经化作毫无破绽的一张网罗,凛冽的剑风几乎掩盖住了滔滔的江流声响,阎铎身上迸现出点点血光,一声痛呼,手中的弯刀已经化作流星,向江水之中坠落,两个少年同时露出一缕笑容,剑光合而复分,一如飞龙,盘旋在青天之上,一如猛虎,据有山峦之险,已经将阎铎跳水逃生之路封锁住了。 挥剑阻住阎铎投江逃生的退路,既而一剑直刺,向阎铎背心袭去,对着手中已经没有兵刃的对手,而在对面,自己的同伴正一剑劈下,斩向阎铎的颈部,这一次定可大获全胜了,一个少年俊秀的容颜上露出一丝笑容,可就在这一瞬间,阎铎深深弯下腰去,从他肩背之上,三道乌芒电闪而没,毫无阻碍地射入了同伴的胸膛,笑容顿时僵硬在了脸上,少年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 利剑几乎已经落到了对方肥胖的颈子上面,明明可以砍落硕大的头颅,可是一切的希望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当撕心裂肺的痛苦袭向全身的时候,少年粗狂英武的面容顷刻间变成了灰白色,再也没有一丝生气,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让兄弟舍命换来的局势这样逆转,张开双手,不管手中的宝剑如何脱落,他延续着方才的势子扑到了阎铎身后,仅仅抱住了那矮胖的身躯。耳中听到阎铎的冷哼之声,然后自己的身子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跟着他身形转动,当他停止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冰冷的利刃刺入了自己的背心,也感受到了阎铎极力挣脱的强劲力道。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同伴的脸上已经失去了光泽,可是扭曲的面容上仍然带着无限的愤怒和杀机,仅仅抱住了敌人,俊秀少年知道同伴的心意,是要用最后的力量羁绊敌人,给自己留下进攻的机会,可是就在他剑势不停,继续刺下的时候,原本已经迟滞的肥胖身躯旋风一般转过身来,眼前的身躯已经由敌人变成了同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俊秀少年丝毫没有放缓攻势的意思,一剑刺去,势如破竹,刺穿了兄弟的身躯,剑势不停,再度刺穿了阎铎的胸口。 阎铎迷惑地抬起头来,他虽然抱着死战之心而来,可是却早已想过这些少年虽然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可是却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年轻,太过年轻的敌人,往往血气方刚,对着强敌的时候可能会拼死而战,对着弱者的时候,可能就会有妇人之仁,而且这些少年彼此之间十分默契,显然定是情谊深厚,这样一来也就有了可乘之机。 虽然他的第一个想法被证明是错误的,这两个少年对手丝毫没有手软,可是他依旧有取胜的法子,利用背弩在生死边缘射杀了其中一人之后,他丝毫没有料错那少年濒死的反应,果然那少年舍身扑上,想要用血肉之躯限制自己的活动。可是这样一来却也给自己提供了最好的屏障,这些手足情深的少年如何能够对自己的同伴下杀手,即使在知道同伴必死的情况下。袖中滑落的一筒“梨花针”已经到了手中,他在转过身的一瞬间,已经准备趁着还活着的那个少年一犹豫的瞬间发射出来,必然可以轻易得手。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那少年竟是没有丝毫犹豫,一剑就刺穿了同伴的胸膛,将自己和同伴一起送到了黄泉地府,艰难地抬起手来,可是手指却已经不受控制,“啪,咕噜咕噜”,那个精美绝伦的银筒跌落台上,然后滚落江中。阎铎双膝一软,向下跪倒,连同双手仍然紧紧抱着他的那个少年一起跌倒,直到此刻,那少年眼中最后的一丝光芒才消逝殆尽,倔强的头颅才软倒下去。 阎铎双手撑地,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仍然紧紧握着剑柄,脸上却已经尽是泪水的俊秀少年,一字一句地道:“好,好,若论心狠手辣,阎某当真是不如你。长江后浪推前浪,阎某服气了。” 俊秀少年扬起头来,一道血线从已经迸裂的眼角洒落,他怒吼一声,拔剑,挥剑,剑光一闪,阎铎的头颅滚落地上,那少年一脚踢出,硕大的头颅已经“扑通”一声坠落江水,那少年一声悲啸,已经丢下了手中长剑,连滚带爬地扑上去,将同伴的尸体扯离开来,伸手抱在怀里,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悲痛,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幕惨剧从发生到结束,不过数息时间,直到那俊秀少年痛不欲生的哭声传入众人耳中的时候,大多数人才清醒过来,看向西门凛等人的目光已经变成了深深的畏惧,不过是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前面那个林志恒能以弱击强,和乔长辕拼个同归于尽,而这个不知名的俊秀少年,竟然能够一剑断绝自己情同手足的同伴的最后生机,这样的狠辣,这样的坚忍,让江东所有人心中都生出寒意,对于幽冀,更加生出望而生畏的戒惧。 西门凛微阖双目,痛楚渐渐在心头扩散开去,他毫不意外那俊秀少年的穿心一剑,这本就是燕山卫演武堂中必须修习的课程,如何把握同伴用生命换来的机会,不能错过,只不过虽然演练过无数种可能,当真刺出这一剑,心中的伤痛仍然是这些还未到弱冠年龄的少年难以承受的吧。而且,如果不是自己另有所谋,也不需这些还未成人的少年经历这样惨痛的厮杀吧? 双目透出幽幽寒意,无论如何,已经牺牲如此惨重,那么自己的手段就一定要成功,西门凛强忍心中苦涩,朗声道:“周群,你已经胜了,回来吧,下一阵应该开始了。” 那俊秀少年茫然抬起头来,直到西门凛又说了一遍,他才醒悟过来,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抱起同伴尸身,将两人的佩剑捡起,跃到下面等候的轻舟之上,只是他落足极重,令得小舟摇晃了起来,他身形摇摇欲坠,若非那船夫搀扶了他一把,险些跌倒在船上。 西门凛见状,又是心中一痛,转头目视剩下的两个少年,那两个少年眼中也已经泪光隐隐,但是却都昂起头来,面容上没有一丝惧色,西门凛苦涩地一笑,正要让这两个少年准备下一阵上场,凌冲却是上前一步,挡住他的目光,凛然道:“统领大人,下一阵让凌某出战吧。” 四目相对,西门凛清清楚楚地看到凌冲眼中的悲愤和痛惜,他知道凌冲是不忍见到这些如同子侄一般的少年再有牺牲,可是西门凛却只能微微摇头,漠然道:“凌兄,若是下一阵避战,江东就会看穿我们色厉内荏的真面目,所以这一阵不论胜负,都不能由你我出战。” 凌冲听到他的回答,眼中的痛色越发深沉,可是却也只能退后一步,他认可了西门凛的解释,可是西门凛心中却是明白,他的目的,不过是让十阵之约不胜不负,最后再设法让杨宁上阵应对那必杀的一阵,只有这样才能不露丝毫破绽,可是不论心中如何想法,他都只能微笑着对仅剩的两个弟子说道:“好了,这第七阵交给你们了,不论胜负,都不打紧,可是却不能有损我燕山威名。” 两个少年眼中闪过毅然决然之色,双双单膝跪倒,齐声道:“弟子遵命,宁死不辱使命。”说罢,两个少年转身向船舷走去,这时候,那叫做周群的少年已经上了船了,三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都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却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此刻的船舱之内,杨宁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将真元不停地注入林志恒的体内,林志恒体内的生机渐渐恢复,而杨宁的面色却是越发苍白,憔悴的面容令人感到仿佛重伤的不是林志恒,而是杨宁自己。 而舱房之外,少年秦珏笔直地站在门旁,眼泪却是滚滚而落,虽然没有离开舱门一步,但是他特意将旁边舱房的舷窗打开的举动,仍然让他将外面的声浪听得清清楚楚,虽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周群撕心裂肺的哭声却让他明白,至少又有一个同伴离开了自己。 师冥的目光在己方高手身上一一扫过,不论是白道的高手还是黑道的水贼,触到他的目光都是下意识地避了开去,可见这几个不过是二流身手的少年,当真已经慑服了江东群雄,虽然江东高手往往自负轻锐敢死,但是在燕赵铁血的映衬下,却是显得这般懦弱。虽然心中不快,但是师冥很快就平静了心情,既然趁机削弱打击西门凛一行的举动已经受挫,那么自己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将这已经失去意义的决战进行到底吧。拿定了主意,师冥对统军亭外人群之中一个灰须老者笑道:“司马庄主,这一阵由你出战如何?” 那灰须老者面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可是转瞬却又消失不见,他是个聪明人,站在统军亭外候命,便已经说明他依附江宁的事实,纵然他避战,那眼睛里面根本揉不进一粒沙子的西门凛也不会以为他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所以唯一的应对就是欣然出战,讨好师冥,或者说讨好越国公唐康年,才是保全身家性命的唯一法子。心中思绪千回百转,那老者领命出战。 到了浮台之上,幽冀两个少年也已经双双登台,看到两个少年眼中的桀骜和杀气,老者心中却是波澜不兴,他早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和这两个随时可能以命搏命的小魔星真刀真枪地厮杀,若是自己果然将这两个少年杀了或者伤了,只怕就会超越了西门凛所能忍受的底线了,日后幽冀的雷霆报复若是到来,越国公未必真有能力庇佑自己,所以还是平平和和胜了这一阵算了。想到此处,他按住腰间的刀柄,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看到他的笑容,两个少年只当这五十多岁年纪的老头顶是在嘲讽自己,也不需彼此转递消息,心有灵犀一般,同声清叱,两道雪亮的剑光脱鞘而出,分进合击,向老者袭去。那老者神色淡定,剑光及体的瞬间才拔刀还击,才从容出刀,刀势宛如险峰森严高古,将两个少年的急如风雨的攻势尽皆接下,偶尔还击几招,也都是恰到好处,虽然守多攻少,但是却是稳立不败之地。 这老者名叫司马函,一手商阳刀法闻名江南,攻守兼备,稍有敌手,平素不喜争权夺势,最爱与人为善,江东群雄之中德望最高。只不过这人虽然依附越国公的势力,不过是因为迫于形势罢了,毕竟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唐家掌握之中,但是遇事往往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始终不肯全心全意地效命。因为这个缘故,师冥对他不甚重视,若非这一次名义上是江东会盟,他又是江东有名的高手,若是不请他参与,未免有些不妥,只怕师冥不会请他到此,更不会碍着他的辈分声名,将他留在身边了。 这一阵师冥让他出战,却没有安着什么好心,若是司马函胜了,最好手上沾了血腥,那么以后此人就不能打着左右逢源的主意行事了,若是败了,司马函的亲朋故旧不少,必然会怨恨幽冀之人,能够将这些和江宁若即若离的中立势力拉拢过来,也算达到了师冥发起这次会盟的另一重目的了。 只不过师冥的想法虽然不错,司马函却实在是老奸巨滑,打定了主意不肯施展狠辣的杀招。初时两个少年攻势狠辣,他就严防死守,一柄宝刀护住周身,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偶然反攻几招也是点到即止,不甚用心,只迫得两个少年回剑招架就放缓攻势。等到双方交手百余招后,两个少年开始有些疲惫,招式不如初时那般凌厉,那司马函的刀法却变得大开大阖,迫得他们不得不硬接攻势,这样一来,司马函就可以从容消耗两个少年的内力。这两个少年自然不甘心这样落败,便也施展同归于尽的打法,可是这次却是没有了作用,司马函十分老练,不像乔长辕那样心有所求,也不像阎铎那样心怀死志,竟是开始游斗起来,无论如何也不硬接他们的攻势。攻不可久,等到两个少年气喘吁吁,不得不放弃这样消耗体力内力的打法的时候,司马函又开始加紧了攻势。 这一番苦斗可让双方都见识了司马函的老而弥坚,足足斗了大半个时辰,这已经年过五旬的老者却只是出了一身透汗而已,而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却已经是汗透重衣,步履踉跄,虽然还在勉强进攻,可是明显已经视线迷离,再无可能取胜了,只不过司马函心有顾忌,也不肯施展杀招,就这么僵持下去,让这一场早该结束的苦战仍在继续。 师冥虽然不满司马函的手下留情,可是他心里却另有打算,他的第一目标是铲除杨宁,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又不露一丝破绽,必须有西门凛的配合,现在杨宁突然进舱去了,师冥不知西门凛的打算,所以决定将战局的变化交给西门凛控制,毕竟西门凛才有能够影响杨宁的力量。西门凛虽然没有和师冥交换意见,可是对师冥的用心自然是洞若观火,他也在等待杨宁替林志恒疗伤完毕,若是杨宁不能恢复五成内力,只怕就是白痴,也不会同意上阵出战吧?所以西门凛也乐于见到司马函拖延战局,不肯出煞手结束此战的决定。 但是不论西门凛和师冥如何想法,这一战也还是到了尾声,眼看着两个少年几乎都已经无力出剑,而司马函也露出疲惫之色,若是再不喝止,只怕司马函也不能手下留情了,不想再赔上两条性命,西门凛终于高声道:“罢了,这一阵本座认输。” 听到西门凛认输的声音,司马函这才松了口气,看看两个充耳不闻,仍然勉强进攻的少年,他深吸一口气,连出数招,将两个少年迫得退到浮台一角,这才收刀而退。两个少年失去压力,几乎是茫然地对视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竟是双双跌倒在台上。见到这样的情景,江东群雄都是欢呼雀跃,经过上面三阵的血战,这一阵虽然令他们感觉郁闷,可是没有见血的结局还是让他们颇为欢喜,毕竟他们大半都不想过分得罪西门凛一行。 司马函则是神色谦抑,完全没有一丝得意之色,回到船上向师冥复命的时候更是小心谨慎地道:“这些少年心狠手辣,最爱使用以命换命的的打法,老朽不才,唯恐不慎落败,故而不敢过分进逼,还请侯爷见谅。”师冥只觉得心里好像堵了个苍蝇,但是也知道不便问罪,只是淡淡勉励了几句,就让司马函退下休息去了。 西门凛也令人将两个弟子接了回来,温言抚慰了几句,然后令船夫将他们送回舱中,让他们好生休息,那个船夫不多时转了回来,低声在西门凛耳边禀报道:“大人,子静公子还没有出来。” 西门凛眉头一皱,若是杨宁没有收功,自己若是现在出战,只怕就不能很好地控制他了,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目光一转,他看向凌冲道:“凌兄伤势如何,可堪一战么?” 凌冲闻言微微一怔,略一思索,道:“不知怎么,我今日伤势大为好转,现在已经恢复七成武功了,不过不耐久战,若是出战,只怕败多胜少。” 西门凛低声道:“不打紧,现在双方还是平手,胜负就看下面的三阵,本座自信可以取胜一阵,两阵还有七成把握,三阵实在是有些勉强,所以只好委屈凌兄应付这一阵,也不用取胜,只要拖延一下时间就好了,等到子静疗伤完毕,本座就可以放手一战了。” 凌冲不解西门凛的用意,只道西门凛指望杨宁作为后盾,虽然杨宁年纪不大,武功也未必胜过西门凛多少,但是经过昨日和今日杨宁表现的武功气度,凌冲心中却已经隐隐有了这样的印象,就是两人生死相决,杨宁多半会胜过西门凛,所以他也没有什么疑心,只是略一点头,就朗声道:“师侯爷,前日涂水一战,凌某大败亏输,今日江上有缘重逢,不知道侯爷可肯赐教么?” 师冥听到凌冲的挑战,不禁眉头一皱,当日一战,凌冲虽然受了重伤,可是他强行使用还不能运用自如的《大光明刀》,结果内力反噬,伤势至今没有痊愈,这次带伤前来,不过是因为他不放心别人来处理这件事情,而且也只有他才方便出面,凌冲不顾伤势挑战,他可没有奉陪的兴趣,只是如果他不肯出战的话,不免会令江东群雄生疑,这对接下来的局势发展是极为不利的。 正在师冥犹豫不决的时候,秋素华看出他的为难,嫣然一笑,扬声道:“凌副统领怎么这般想不开,当日侯爷亲自出手,也是爱惜副统领人才难得,想不到副统领知道如今还在记恨我家侯爷,岂不让人小瞧了您的胸襟,何况当日妾身的性命险些葬送在统领手上,不如这一阵就让妾身小小报复一番如何?”说罢,也不等师冥答应,轻拂长袖,走下舷梯,秋素华虽然身着青衫,但是此刻拾阶而下,风姿万种,宛若弱柳扶风,就是最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不免心中生出无限向往,浑然忘记了她身上仍然穿着男装的事实。虽然还未登上浮台,但是秋素华已经用上了《摄魂夺魄》的秘法,她本是素女宗弟子,这门心法她用的虽然不如叶陌那般杀伤力十足,但是配合她妩媚风姿,却是威力更盛,她自知武功略逊,所以先发制人,想要利用凌冲伤势未愈,心灵动荡之际埋下种子。 若是今日之前,即使以凌冲的坚忍心志,也不免遭遇暗算,可是经过昨日杨宁的雷霆断喝,凌冲虽然内伤未愈,但是心灵早已是无懈可击,所以虽然秋素华先声夺人,凌冲却没有丝毫动容,只是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想起当日涂水苦战情景,这女子给自己添了无数烦恼,今日若能取回一些代价,也不枉江南一行了,想到此处也不坚持向师冥挑战,径自乘舟,向浮台而去。 感觉到无比的虚弱,杨宁第一次生出一丝悔意,可是运行在林志恒体内的真气却是清晰地感觉到,只要再加上一把力,就可以大功告成了,既然自己已经付出了如此的代价,为什么不善始善终呢?想到此处,杨宁紧咬牙关,终于不顾一切地将护住心脉的真元也渡入了林志恒的体内,虽然这样一来,如果还不能成功,自己就要赔上一身武功,甚至性命,可是杨宁心中,却是冷静如冰,因为在他心目中,从来就没有放弃这两个字的存在。 就在杨宁孤注一掷地将所有真元注入林志恒的体内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林志恒散落在周身经脉的真气的所有动向,仿佛是收到了某种命令一般,原本紊乱的真气涓滴成河,在奇经八脉之中滚滚流淌,旺盛的生机再度回到了林志恒的身体。而几乎就在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流从林志恒背后的命门穴向杨宁的掌心劳宫穴流入,杨宁初时一惊,只当是发生了反噬,可是转瞬之间,他便感受到那股暖流的实质,正是他方才倾力贯注到林志恒体内的真元。 杨宁心中生出一缕狂喜之情,但是久经磨练而成的坚忍心志却让他瞬间灵台清冷如雪,专心致志地引导回归的真元按照内力运行的路线行走,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周身经脉在欢呼,无限生机沿着真元的走向扩散开来,就仿佛是沐浴在阳光雨露中的草木一般,努力地延展着枝叶。呼吸之间,已经毫无窒碍地冲过生死玄关,沟通阴维阳跷,在周身经脉之中川流不息,这虽然是已经熟稔至极的路线,可是这一次却是分外的畅快,真气如同九曲珠,无微不至,动静如意。 平心静气,不让自己多思多想,杨宁抱元守一,将真元自然而然地由右手劳宫穴源源不断地注入林志恒的灵台穴,另一方面,从林志恒命门穴又是滚滚涌出真元,向杨宁左掌;劳宫穴注入,周而复始,连绵不绝,杨宁仿佛觉得和林志恒仿佛成了血肉相连的一个人,他能够感觉到那股真元每转动一圈,就更壮大了一分,而林志恒残破的经脉在重新恢复巩固的同时,也如同天地洪炉一般将自己的真元锻炼地越发精纯。不知过了多久,林志恒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容上已经是宝光奕奕,感觉到林志恒伤势已经好转大半,若是再这样下去不免会有揠苗助长的顾虑,杨宁开始缓缓收功,将所有的真元都收纳入丹田气海,比起往日更加精纯雄浑的真元滚滚涌入丹田,其势如同百川入海,毫无窒碍。最后一刻,杨宁心中一动,将一部分真元气流强行截断,生生留在林志恒体内。 闭目调息良久,运行三十六周天之后,明确地感受到修为的增长,杨宁终于睁开双眼,冰寒双眸焕发出异样的神采,面上流露出一丝明悟,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师尊传授给自己的《日月同寿》心法的时候,曾经说过除非是至亲至爱之人,不可轻易施展这种心法替其疗伤,为什么师门诸位前辈留下的手记,凡是涉及到这门心法的,都是语焉不详,若非有孤注一掷的决心,绝不会有这样的妙处,可是世间有几人能够为了他人不惜牺牲自己苦心练就的真元呢?与其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如不去考虑增强修为的可能,想必这就是无人提及这门疗伤心法的妙用的缘故吧。 低头探视林志恒的情况,只觉这少年不仅内伤好转大半,而且经历过《日月同寿》类似伐经洗髓的过程,今后修炼起武功来将有事半功倍的好处,杨宁不由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不再看这已经陷入最深的沉眠的少年一眼,走向舷窗,透过半开半阖的窗子向外面看去。 第七章 一叶障目 望见浮台之上的情景,杨宁神色不由微微一动。只见凌冲右手单掌护住胸前,另一手却是负在背后,立在浮台中间,脚下步伐不时微动,变幻着方位,而一个修眉俊眼的青衣书生绕着他游走不定,东走西顾,一条红绫飘舞飞扬,瞥见一丝缝隙,便如毒蛇出洞一般袭向凌冲,而凌冲却是从容淡定,直到红绫临身的一瞬间才凭着灵动的步法避开对手的杀招,掌势凝而不发,丝毫没有主动攻击的意思。 杨宁虽然不谙世事,可是在武学上面见识却是少有人能及,一眼便看穿凌冲施展的是以静制动的战略,想必是因为伤势未愈,所以要尽可能地减少漏出破绽的机会,而那青衣书生则是游走四周,避实就虚,一旦凌冲稍漏破绽,就施展杀手攻击,这样的交手方式,明显这青衣书生要吃些亏的,因为杨宁可以看得出来,不论是内力还是招式,凌冲都在这书生之上,而且拖延下去,一动不如一静,显然凌冲已经占了上风,只不过凌冲的内伤始终是一个隐患,胜负如何还是难以预料。 看到战局仍然在僵持过程中,杨宁失去了关注的兴趣,不由生出一个念头来,目光一扫,寻到青萍的身影,只见她立在伊不平身边,怔怔地望着浮台,一双明晰动人的凤目不时地闪过寒芒,秀眉微蹙,显然心中有着无数疑难。虽然她易容成了一个黄面少年,相貌也变得平凡呆板,可是杨宁眼中,却只看到药物遮掩下秀丽如同山川的五官轮廓,和那双柔和中透着刚强的明眸,看了片刻,不知不觉间杨宁唇边扬起,露出耀眼的笑容,如同冬日破云而出的一缕阳光,更似冰雪初溶的一池春水。正在这时,青萍若有所感,仰头望来,虽然杨宁的身子几乎全部隐在窗后,可是两人心有灵犀,同时望进了对方那熟悉至极的眼眸深处。目光相触,两人都是身子一震,虽然两人早已通过目光彼此相认,可是那时候杨宁心切战局,青萍也是殚精竭虑,都是无心顾及其他,这一刻两人却都下意识地忘记了身外的一切,四目相对,只有劫后重逢的无穷欢喜。 不知过了多久,青萍先清醒了过来,瞥了一眼仍然在僵持的战局,这时候秋素华的身形已经越来越慢,神色中更是多了几分慵懒,樱唇翕张,仰首低啸,啸声呜咽低沉,好似孤雁沉吟,又像松涛呼啸,只是江风猎猎,她的呼啸声若有若无,只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声浪,虽然听不真切,但是听得久了,却觉得心中烦躁无比。双绝精通《天魔剑舞》,青萍当然听得出这啸声中的凶险,可是青萍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只想着如何才能和杨宁说上话。正在焦急的时候,耳边却传来杨宁的声音道:“青萍,你怎么会来这里?绿绮姐姐呢?罗承玉有没有难为你们?”声音细若游丝,却是字字清晰,直入耳中,而身边众人却是恍然未闻。 青萍心中一喜,知道杨宁必然用上了独门心法传音给自己,可是听明白了杨宁的问话之后,青萍却又气得差点跳了起来,她的武功虽然不错,可是这么远的距离,她可没有本事传音到杨宁耳中,只怕一句话说出来,杨宁听到了,别人也听到了,这种情况下,要她如何回答呢? 幸好杨宁虽然单纯,却不是蠢笨,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道:“若是罗承玉为难了你们,青萍你就点点头,若是没有,你就摇摇头,姐姐放心,如果有人敢得罪你,纵然是上天入地,我也要取了他的性命。” 青萍闻言心中一甜,继而眼中闪过怒火,想到自己北上途中心焦如火,却只能不动声色,直到黎阳城才寻到逃走的机会,还将姐姐和忠伯留在了虎口,恨不得立刻点头,好让杨宁替自己出了这口恶气。但是她性子虽然刚烈,却非是不辨是非之人,略一思忖,又想到罗承玉虽然迫着自己和姐姐北上,但是倒真的没有难为过两人,一路上礼遇有加,尤其对姐姐十分敬重,这一点她可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不是这样,她怎能放心将绿绮一人留在虎口之中呢?心中千回百转,还是不愿让杨宁因为自己的缘故对幽冀生出偏见,所以她终究是摇了摇头。 她这一番思索犹如电光石火,在杨宁看来,青萍只是略一犹豫,就摇头回答,得到这个答复,杨宁不由心中一宽。直到此刻,他也难以理清对罗承玉的感觉,因为娘亲明显的偏爱,他对于素未蒙面的义兄充满了恨意,可是仔细推敲起来,与其说是恨意,倒不如说是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可是轩辕台上邂逅相逢,在不知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他却又被罗承玉的器宇风标吸引,两人一见如故,罗承玉自然有爱惜之意,而杨宁虽然冷面冷心,却也生出了兄弟之情。若非如此,纵然是火凤郡主的严令,也不能让他手下留情,更将双绝托付给罗承玉照顾。虽然现在他对罗承玉的感情十分复杂,为敌为友仍在未知之数,可是从青萍处得知罗承玉并未辜负他的期望,仍然禁不住暗暗欢喜,按下心中激动,他继续传音问道:“你和伊会主是旧识么?他肯相助西门统领么?” 他对青萍向来不掩饰心中情绪,声音中自然难以掩饰那一丝欣慰欢欣,青萍听在耳中却是微微一皱眉。她比杨宁知道更多的事情,伊不平在江水之上势力极大,除了握有锦帆会这支精兵强将之外,更有无数小水贼给他通风报信,他能够收集到情报不仅西门凛难以相比,就是唐氏虽然据有江水多年,也不及他消息灵通。青萍就是从伊不平口中得知了许多隐秘,她知道师冥今次发起会盟除了拦截西门凛一行之外,还有整合江水上的各方势力的意图,而且她还知道西门凛并非是无备而来,双方正是势均力敌,胜负难料,眼前的十阵决战不过是序幕或者说是迷雾罢了,唯一不指的就是西门凛为什么要在失去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仍然要应对师冥的挑衅。 但是伊不平虽然知道这许多密辛,却没有从中取利的打算,他的立场不偏不倚,只想冷眼旁观的,若非青萍相求,他是万万不会淌这浑水的,即使如此,他也只是答应在双方大战爆发之时,救出杨宁而已。如果杨宁有相助西门凛的想法,她自然不能坐视,但是想要拥有足够的实力插手这场可能是内乱将起的火并,就需要改变伊不平的心意,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故而对她来说,实在不愿多此一举。 而且在青萍心中,也不赞成杨宁相助西门凛,她是知道杨宁对于幽冀的排斥的。虽然不知道杨宁为什么一改从前的想法,居然以“阶下囚”的身份关心起幽冀众人的安危来了,言下之意更有往信都一行的打算。但是青萍心思细密,想到罗承玉向自己姐妹问及杨宁之时似喜还悲的语气,和杨宁从前语焉不详的一些话语,猜知杨宁必然和幽冀有某种密切的关系,而且想必是恩怨交缠,一言难尽。所以她极不希望杨宁这样轻率地前去信都,而且还是以囚犯的身份。信都乃是罗承玉的势力范围,就是燕王许彦的王命在信都也及不上罗承玉的钧令,若是到了那里,杨宁势单力薄,再有自己和绿绮牵累,岂不是生死由人。青萍是万万不能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这也是她定要逃出来的缘故。除非是杨宁的安全能够切实得到保障,信都是绝对不能去的,这是青萍的看法。而这个保障,并不是西门凛甚至罗承玉的一句承诺可以得到的,除非是有足够的实力,否则青萍绝不肯放任杨宁犯险。反复考虑利弊,青萍一咬银牙,终于坚定地摇摇头。 虽然两人隔着很远,青萍神色的细微变化也被药物遮掩住了,可是杨宁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青萍强烈的不赞同,杨宁心中一阵恍惚,想到年来的相处,虽然青萍不像绿绮那样温柔大度,可是却也从不会勉强自己做什么,可是今次却是不同。虽然还想不到青萍如何会到了这里,可是想必不是轻而易举的过程,而且更是不见了和青萍形影不离的绿绮姐姐,显然青萍不仅不同意自己如今的打算,更是不满意当日将她们姐妹托付给罗承玉的举动。在杨宁的印象中,双绝姐妹,绿绮沉默温柔,青萍爽朗聪颖,若论聪明才智,绿绮不提,青萍定是远远胜过自己,既然青萍坚决不肯相助西门凛,不同意自己去信都,那么是否自己错了呢? 刚生出这样的念头,杨宁的目光不禁在西门凛身上一掠而过,却见西门凛眉宇间神色淡漠沉静,望着浮台之上陷入缠战的凌冲的身影的目光更是有着难以察觉的黯然。就在这时,感觉到杨宁若有实质一般的目光,西门凛心中生出感应,佯作焦虑叹息,伸手抚额,眼睛余光却向后面望去,正看到一双冰火相融的凤目怔怔望着自己。西门凛强忍心中惊骇,蓄意让自己将心中的一丝欢喜扩散开来,目中露出万分惊喜,却又内疚无比的神色。 杨宁见状心中一热,不由想到西门凛这些日子的悉心关爱,再也生不出一丝疑心。更何况燕山冷月,易水悲歌,那是娘亲梦萦神绕的故土啊,更是自己梦中向往了多年的地方啊,虽然和娘亲一起返回幽冀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但是现在感觉到亲情的召唤,杨宁无论如何也不忍舍弃缠绕在心中良久的奢望,若不能亲眼看看娘亲生长的土地,生又有何欢,死又有何苦? 心中拿定了主意,杨宁收回目光,传音对青萍说道:“姐姐,我要助西门统领一臂之力,然后跟他去一趟信都,姐姐放心,我的内力已经全都恢复了,纵然有什么凶险,我也能够脱身的,不过姐姐就别去了,若是可以的话,姐姐可以寻个地方等我,等我见过罗承玉一面之后,就和绿绮姐姐一起回来找你,好不好?” 青萍听见杨宁说话,只觉心中一寒,她知道杨宁的性子,一些琐事也还罢了,若是这般的大事,自己是万万不能改变他的决定的,而且杨宁最后一句话虽然是在询问,可是听到他坚定地语气,就知道杨宁已经笃定要去信都了。想到此处,青萍更是心焦如焚,如果杨宁定要助西门凛,难免会再度卷入之后的大战,可是她担忧杨宁内力消耗太多,难以应付下面的苦战,不由暗自埋怨,自己想方设法让他不用应对江东群雄的车轮战,可是他倒好,竟然主动替人疗伤,莫非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么? 青萍自然不知道杨宁会因祸得福,内力不仅全复,而且更加精进,事实上,不论是哪一门派的疗伤心法,都是损己利人,少有例外,就是杨宁使用的《日月同寿》,若非杨宁孤注一掷,也只会落得一个真元亏损的下场,所以青萍只道杨宁此刻已经内力大损,若是再介入下面的争斗,不免十分凶险。又想起方才杨宁竟然再度叫自己姐姐,这可是那日互述衷肠之后,再也没有听过的称谓,猜知杨宁此刻定然是心乱如麻,情难自已,不由心中黯然,眉宇间闪过一抹坚毅的神采,她转身向正在疗伤的伊不平走去。 杨宁怔怔望着青萍淡定从容的背影,只觉得从心底漾出丝丝缕缕的暖意来,虽然青萍没有法子向他说出心中所思,可是他却是明明白白地知道青萍定会帮助自己。只不过初时的感动过后,杨宁心中却又生出一股孤傲之气,突然伸手推开了遮掩住身形的窗扉,阳光映射到脸庞的瞬间,杨宁脸上的神色已经冷若冰雪,一双凤目更是闪过耀眼的杀机。也不理会落到身上的无数目光,杨宁只是傲然仰首,负手立在窗前,淡淡看去,心道,我杨宁岂会需要别人的相助,眼前虽有千百之众,可是在我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想到此处,眉梢眼角越发带出桀骜气息,气机一动,身形已经化作一团幻影,飘出了舷窗,尘埃不惊,轻轻落在了西门凛身边,却是浑然不觉西门凛看到他那毫无烟火气息的身法之时眼中飞快闪过的一缕寒芒。 西门凛自然看得出来,杨宁神完气足,眉目肌肤更是带着淡淡的光辉,这分明是内力精进的征兆,哪里有半分真元亏损的模样,可是西门凛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杨宁会在替林志恒疗伤之后,内力不退反进,就是杨宁根本没有理会林志恒,自行疗伤,这段时间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进益,而且西门凛更是断定杨宁绝对不会出尔反尔,所以关切地问道:“志恒怎么样了,武功能够恢复么?” 听到西门凛相问,杨宁略带得意地道:“师叔放心,只要修养几个月,志恒不仅可以武功全复,若能闭关苦修一段时间,炼化我留在他体内的真元,必然可以武功大进,师叔将来好好调教一下,就是成为一流高手,也不是难事。” 西门凛听到此处,眼中神色微动,暗自思量杨宁话中透漏出的信息,他虽然请杨宁替林志恒疗伤,但是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原本只是想让林志恒能够恢复七八成的武功,不至于成为废人,顺便消耗一下杨宁的真元,也就心满意足了。想不到杨宁竟是如此大方,不仅治好了林志恒的伤势,竟然将自己的部分真元留在林志恒体内。要知道真元和真气不同,习武之人,就是同门手足,也不免因为体质的差异,令得彼此的真气相互排斥,绝不可能使用灌输真气的方式增进他人的功力。真元却是人身精元所化,具有最纯粹的特质,才能够被其他人吸收炼化。只不过真元乃是练武之人的根本,纵然是亲如父子兄弟,也绝少有人肯牺牲自己的真元,为对方增强功力。杨宁这般作为,是当真不谙世事,还是收买人心,西门凛强按心中百味杂陈,淡淡道:“子静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就是喜爱志恒资质,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勉强为之,不过我看你真元充盈,没有亏损之相,倒也是难得。” 杨宁不由面上一红,虽然他因祸得福,内力精进,可是这不过是幸运罢了,这般冒险的确不该,但是他性子孤傲,虽然知道自己错了,但是口头上却是轻易不肯承认的,目光一闪,落到浮台之上,便岔开话道:“师叔以为这一战副统领能够取胜么?” 西门凛眉梢微扬,见杨宁避而不谈为何真元不曾亏损,心中更生疑念,他是武道宗记名弟子,更因为如今的宗主正是他的亲生兄长,所以虽然有些武功不能修炼,但是至少也有耳闻,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心法这么短时间之内可以补偿消耗的真元,莫非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么?只不过心中虽然有疑问,西门凛却是不敢追问,毕竟他心中有鬼,唯恐一时不慎被杨宁识破了心中杀机,故而勉强一笑,也随口道:“凌副统领伤势未愈,那秋素华诡计多端,只怕取胜不易。” 杨宁不谙勾心斗角之事,要不然只凭着西门凛有些欲盖弥彰的举动,就可以猜到有些不妥,而他原本极为灵敏的直觉,也陷入了亲情的迷障,竟没有发觉到西门凛眼底深处的刻骨杀机。他并非不愿告诉西门凛《日月同寿》的妙处,但是只看历代前辈都是讳莫如深,就知道最好不要轻易泄露,就是同门子弟也是如此,更何况西门凛终究是记名弟子,这门心法未必得到传授,所以他才不愿提及自己为何恢复如此迅速的隐秘,却不知道更是增强了西门凛的忌惮之心,反而欣喜西门凛宽厚,没有追根究底,更是坚定了相助之心,便一言见血地道:“和凌副统领交手的那女子武功虽然寻常,但是却也别出蹊径,竟然将媚术使用的如此出神入化,利用动人风姿和音容笑貌诱惑动摇对手心志,然后趁虚而入,克敌制胜,师尊平日最是瞧不起素女宗,常说原本《摄魂夺魄》乃是最高深的精神秘法,可是素女宗的弟子却多半不能看破世情,不能心如止水,无法大成,反而沉迷于这门心法衍化出来的媚术、幻术等旁门左道,纵有所成,也不过如春花一时灿烂,终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必有萎谢枯竭之日。” 西门凛暗自惊佩杨宁的见识,口中却黯然道:“她这样的修为,别说子静,就是寻常意志坚毅的对手,也难以得逞,只是凌冲内伤未愈,而且近日心灵更是受到重创,正是身心最为脆弱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让她得逞,而且秋素华口中发出的低啸之声,想必是天音宗流传在外的秘法,天音宗和素女宗都善于攻心,只不过一以音律,一以容色,她能够兼收并蓄,倒也难得。” 杨宁摇头道:“师叔太看重这女子了,天音宗的武学化自琴棋书画,率性而为,正是自然之道,音律杀人,正是其中最高深的武学之一,若非精诚不懈,天资绝佳之人,是难以大成的,就是我绿绮姐姐,琴艺冠绝天下,也不过是初窥堂奥,更别说这女子所得不过皮毛,或可一时惑人,最多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西门凛若有所思地道:“尝闻双绝在岳阳楼以天魔剑舞挑战翠湖传人,果然是真,绿绮小姐若能精益求精,想必日后定能光大天音宗门户,只是眼前这件事情又该如何应对,总不能让凌冲这样败亡吧,今次南来,本座负凌兄弟极多,若是再让他死在此地,只怕本座终生都会愧悔难当。” 杨宁目光一闪,却不再言语,只是淡淡瞧向浮台,似乎对西门凛的烦恼不感兴趣,可是西门凛却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闪烁,不由心中暗笑,知道杨宁绝对不会撒手不管,虽然不知道为何杨宁突然变得积极起来,但是这总是一件好事。 凌冲眼帘低垂立在台中,掌圈已经被漫天的红绫压缩到数尺方圆,心中不由掠过一丝悔意。他曾经和秋素华交过手,知道这女子武功变幻莫测,但是并不十分高明,不曾冒险犯难,速战速决,一来是这女子身法滑溜,不肯硬拼,二来是他不想触动伤势,所以决定稳战取胜。另外他已经看出西门凛上一阵任凭两个少年死缠烂打,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他毕竟在西门凛麾下多年,不需多问,也知道最好拖延一下时间,就是败了,也未必不好。而且凌冲也颇为自负,在内伤已经恢复大半的情况下,秋素华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所以才任凭秋素华游斗,不曾强行迫她正面交手。 却想不到秋素华既然敢于出战,自然有克敌制胜的手段,而且她施展媚术之时无形无影,十分隐秘,等到凌冲发觉不妥的时候已经颓势难绾。不过局势虽然危急,凌冲却是并未过分担忧,只是抱元守一,强撑着不让秋素华突破自己的防守,毕竟秋素华这样施为,必定损耗极大,只需支持下去,就可以不战而胜。而且他虽然没有修炼过精神方面的秘法,但是在血火之中磨练出来的心志,也不是寻常媚术可以动摇的。 秋素华却也不好受,她心机深沉,最擅利用情势,知道凌冲必然因为涂水一战对自己不甚看重,更知道凌冲受伤,必定守多攻少,先求立于不败之地,这并非是凌冲胆怯,而是不能将胜负看淡,所以游斗缠战,让凌冲放下警惕,然后再利用媚术消弱凌冲的斗志。下乘的媚术不过是利用容貌风姿激发男人的****,而秋素华所习的媚术却是极为上乘的,一颦一笑也可动摇对手的心志,只不过在这样的苦斗中施展媚术,后来又是使用了“天魔音”这样只知道一鳞半爪的天音宗绝学,当真是耗尽心血,只是虽然得逞,但是凌冲始终不肯放弃最后的抵抗,不知不觉间,秋素华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一双眸子已经宛若朦胧春雨,令人看不清她心中所思所想。 就在两人都是苦战不退的时候,秋素华的目光瞥见了一个青色身影的出现,只觉心中一颤,那武道宗嫡传弟子子静不是去替那个幽冀少年疗伤去了么,怎么现在就出来了?虽然她不知师冥的真正目标,可是师冥对这个少年的重视她却是清楚的,甚至不惜违逆魔门弟子之间的默契,和翠湖合作也要对付这个少年。现在杨宁重新出现了,那么自己不应该再拖延下去了,惟有速战速决,否则时间越长,这少年内力恢复得就越多。 想到此处,秋素华眼中露出一缕寒芒,转瞬被万丈柔情掩去,略略放缓红绫攻势,似乎有些疲累,突然一顿足,竟是停住进攻,然后抬起玉手拭去额上香汗,温润如玉的俏脸因为之前的苦战升起两朵红晕,映衬着如冰似雪的素手,举手投足之间仪态万方,眉目之间更是焕发出动人的神采。 四周传来隐约可闻的吸气声,秋素华却是恍若不觉,柔声埋怨道:“凌大人,你何必这样固执呢?这一阵你我都不好受,我一个女流之辈,就是落败也不过是寻常之事,你若是落败了可是奇耻大辱,伤势还未好呢,就和素华战了这许久,唉,西门统领也太不体恤大人了。” 见秋素华住手了,凌冲此刻也已经是气血翻涌,若是再强行出手,只怕压制住的伤势就要发作了,所以他也乐得暂时停手,一边暗自调息,一边冷冷道:“秋姑娘是想挑拨离间么,这等手段也太不上台面了,莫非你以为凌某会被你挑唆么?” 秋素华淡淡一笑,眉眼盈盈,轻轻摇头,不知怎么,那束发的方巾竟是无声脱落,宛如瀑布一般的亮丽青丝失去束缚,垂落双肩,从两鬓散落的发丝,更是将她娇艳的面容遮住了大半,就如同乌云蔽月一般,不知道有多少人不由自主地发出失望地惊叹,从秋素华停止攻击,全力施展媚术的一刻,她宛若春花秋月一般明艳的美丽身影,就已经深深印在了众人的心中。 第八章 春风露华浓 当三千青丝散落的那一刻,即使是凌冲,眼中也不由闪过一缕惋惜,但是他心志坚定,几乎是在最短的时间清醒过来,厉声道:“秋姑娘为何沉默不语,莫非是默认了么?” 秋素华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既然变成了无限委屈,一双柔媚的明眸顷刻间已经是秋波盈盈,一字一句道:“凌副统领可知火凤郡主依旧活在世上?” 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凌冲霎时间心灵失守,再也难以维系坚忍不拔的意志,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道:“你怎知道郡主还活着?莫非是越国公露出了什么口风么?” 秋素华眼中露出淡淡的惆怅之色,声线变得缥缈低沉,柔声道:“火凤郡主乃是世间一等一的巾帼英雄,又曾经掌管军政大权,经历过倾轧政争,难道还看不出时势。打开金笼飞彩凤,顿碎玉锁走蛟龙,郡主若返幽冀,正是放虎归山,智者不为,纵然先皇顾念夫妻情份,太祖皇帝难道不会事先留下遗命,逸王殿下虽然是一代宗师,却也是皇室中流砥柱,断然不会坐视郡主离开洛阳。” 凌冲强忍心中的激动,用心听着秋素华的话语,虽然两人仍是敌对,也不由微微点头。自从郡主在洛阳薨逝的消息传来,幽冀不论是燕王一系,还是世子殿下一系,都是群情激奋,无人相信郡主当真死在叛逆之手,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室趁机铲除异己,然而碍着内忧外患,惟有隐忍吞声,以待时机。而且很多人都不愿相信郡主当真已经死在火中,民间流言纷纷,或言郡主早已脱身,或言火凤已经兵解归仙,就是幽冀文武重臣,也因为郡主尸身难以辨认,常常暗自自我安慰,郡主一向神机妙算,或者当真已经脱险,只不过不便现身罢了。就是凌冲自己,也不免起过疑心,郡主当真没有想到先皇驾崩之时,就是自己的大劫之日么?若是郡主能够想到,难道就没有应对之策么?虽然凌冲也知道,当日若果真是皇室布下绝杀之局,就是郡主身边高手如云,也未必能够在失去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脱逃,但是无论如何,心中的一丝冀望却始终不曾淡去。 秋素华见凌冲心灵破绽已经显露,不由心中微喜,继续施展天魔音道:“郡主天人,既然能够想到局势不灭,有岂会没有应对之策,妾身忝为春水堂主事,又得堂主厚爱,得参军机,得知郡主当日得亲信誓死断后,身受重伤逃出洛阳,从此音信全无。洛阳伪称郡主已死,其中倒有八九分可能,只因郡主当日所负重伤,纵然是扁鹊华佗,也未必能够起死回生。只是妾身却是始终不信,总觉得郡主不仅没有死,而且可能已经返回信都,这并非是妾身胡乱猜测,妾身有些佐证,纵然不能说明郡主已返信都,也能够说明郡主的意志依旧作用于信都旧部。” 凌冲心中千回百转,明明知道这女子狡诈,未必说的是真话,可是偏偏言出有据,令他不能不动心,要知道姑且不论他心中对郡主也是尊重万分,只是燕王许彦和世子罗承玉之间的两难之局,唯一能够化解的也就只有火凤郡主一人而已,若是郡主依旧在世,那么幽冀内部就可一统,一致对外。想到此处,纵然那女子低沉的声音仿佛字字句句敲击在心头,也是不忍不听。所以他丝毫没有察觉,观战的众人都是神色茫然,因为秋素华的天魔音别有一番好处,此刻凌冲耳中听到的话语,即使耳力最出类拔萃的人,也只能听到一片含混,完全听不明白内容。所以在别人眼里,只看见凌冲和秋素华相对而立,气氛诡异而神秘,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宁是唯一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天魔音不过是天音宗偶然流传在外的微末秘法,曾经多次见过绿绮青萍两人演练天魔剑舞的杨宁,身为武道宗嫡系弟子,对魔门各宗武学都有着极深的了解得杨宁,其会被天魔音所困,而且他见凌冲神色古怪,更是心生好奇,真气运行发生细微的变化,轻轻巧巧略过了蒙蔽外人听觉的杂音,秋素华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利箭一般,深深穿透了他的心灵。 当凌冲心乱如麻的时候,杨宁的双目却变得清明如寒冰,仿佛一眼可以看得通透,但是若是有人仔细看去,却会发觉那一双美丽的凤眼里面蕴藏着的是亘古不变的星空,静谧深沉,纵然是目明如炬,也看不透深邃的夜空。 秋素华仍然不知自己三分猜测,七分胡诌的谎言已经落到了别人耳中,她虽然一向骄纵,可没有自己寻死的打算,若是这番话透漏出去,不仅是幽冀,只怕就是皇室和江宁,也断然不会放过自己,火凤郡主的生死,乃是这些贵胄们共同的禁忌,无人可以轻犯,不过她相信自己可以杀人灭口,所以才会毫无忌惮的胡说一通。见凌冲已经入彀,秋素华笑容更显妩媚,轻捋秀发,她缓缓道:“或者凌副统领觉得妾身所言无稽,但是副统领既然在燕山卫多年,自然应该知道燕山卫隐藏的实力,说来妾身也要佩服郡主的深谋远虑,以燕山卫培养军政新秀,训练秘谍,逐渐渗透到幽冀上上下下,便如春雨,润物无声,今日郡主若是重返幽冀,只怕就是燕王殿下,也不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迫使郡主放弃军权了。而郡主的意志能够贯彻,依靠的是两个人,燕山卫统领西门凛,凤台阁阁主吴澄,这两人扶持世子罗承玉奠定了不世基业。而幽冀左将军方桓,昔日郡主幕府三杰之末,如今幽冀最富实权的第一大将,足以钳制燕王殿下,让他不能轻易动用军队对付信都。郡主如此苦心积虑,凌副统领以为她想要做什么?若非是为了报仇雪恨,何必如此费尽心思,还不如专心致志争宠宫廷,以拥有的权力背景助九殿下夺取皇位,博得母仪天下的尊崇,这岂不是易如反掌么?” 凌冲听到此处,心中已经隐隐明白秋素华想要说些什么,一双眼睛已经变得血红,燃烧着滔天怒火,死死盯着秋素华唇边若有若无的讥讽冷笑,他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你若是存心挑拨离间,凌某就是拼个同归于尽,也不让你生离此地。” 秋素华毫不动容,凌冲越是愤怒,她的目标越是接近,笑吟吟地道:“莫非凌副统领还以为郡主还是昔日光风霁月的上将军么?莫非阁下以为经历过亲生父亲的背叛,爱侣身死却不能报复的痛苦,火凤郡主还是昔日俯首听命的孝女么?若是郡主生还幽冀,恐怕第一个针对的就是燕王,若不将名正言顺的幽冀之主拉下马来,郡主如何能够振臂一呼,高竖反旗。莫非阁下还不明白,你一路南来,行踪隐秘,不与任何人接触,春水堂纵然神通广大,又如何知道阁下就是两年前的白虎司主,如何途中拦截,燕王世子洞庭遇刺,为什么子静公子艺究天人,罗承玉却毫发未伤,为什么子静公子和西门凛关系密切,难道凌副统领还不明白么?一旦阁下回到幽冀,只怕就要亲眼看着祸起萧墙了。燕王世子虽然雄才大略,但是毕竟年轻,副统领当真以为他可以掌控大局么,妾身猜测火凤郡主已经返回信都主事,阁下若是不信,不如在外边躲上几个月,想必可以看见幽冀风云变幻,亲女弑父的一幕好戏。 秋素华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在打鼓,不过她既然看出了凌冲的心结,自然要好好利用,所以将自己所知的东鳞西爪连缀起来,说出了一番自己都不相信的臆测。她虽然不是越国公的亲信,但是因为素女宗弟子的身份,以及掌握春水堂情报的便利,还是知道一些机密的,火凤郡主不论是生是死,绝对不会在信都,否则越国公怎会策划利用郡主的亲生爱子谋取幽冀王权呢,甚至就连一向稳重的逸王殿下都参与了进来。只是她相信在自己的天魔音和媚术之下,心防失守的凌冲绝对没有理智识破自己这套表面上合情合理的谎言。而在她说出这番诛心之语的同时,原本在江风吹拂下轻轻飘动的红绫悄然移到了身前,贯注了内力的柔软红绫仿佛灵蛇一般蓄势待发。 凌冲的眼神渐渐迷茫,在秋素华的天魔音作用下,他的双臂不知不觉已经垂落在身体两侧,露出了全然不曾设防的前胸,而他的眼中,除了秋素华明艳的面容之外,就只有那令他心慌意乱的一番话语,让他不能自主地陷入进去。 秋素华见状眼中闪过一缕寒光,口中却柔声道:“副统领可是已经信了我的话么,要知道不论是皇上还是越国公,都只想幽冀再不能争夺天下权柄,若是燕王在位,自然无妨,若是燕王世子继位,则战乱定然不免,而且就是罗承玉不想替父报仇,只怕隐在信都的火凤郡主也不答应,今次我等所为,不过是要铲除燕王世子的左膀右臂,阁下何必插手进来,若是西门凛死了,根据地位资历,阁下正可接任燕山卫统领之职,到时候燕王千岁的王位就可稳如泰山。”她的声音柔美诱惑,宛若藤萝,束缚住凌冲的心灵,随着一个个字眼的吐出,藤萝缓缓地收紧,凌冲面上露出挣扎的神色,双手勉强抬起,按在心口上,但是紊乱的心跳却让他感觉到呼吸困难。 就在这一刻,秋素华手挽的红绫无声无息地刺向凌冲的小腹,避开了最可能引起凌冲警觉地前胸,却要让凌冲立刻失去反抗的力量,唇边露出魅惑的笑容,全力施展媚术,紧紧锁住凌冲的目光,秋素华全力发动了攻击。 就在红绫即将触到凌冲小腹的瞬间,凌冲迷茫的双眼突然熠熠生辉,一手伸出,将红绫紧紧抓住,另一掌凌空拍出,凌厉的掌风宛若泰山压顶一般的威势,秋素华完全没有想到已经落入控制的凌冲会突然反抗,措不及防之间,凌冲的掌势已经到了身前,而凌冲既然摆脱了媚术的制约,反噬之力更是全部加到了秋素华身上,秋素华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一缕鲜血沿着唇角淌落,手足更是酥软无比,双膝一软,已经跌倒在台上,只能闭目长叹,等待死亡的来临。 岂料就在这时,一缕冰寒的细微语声传入耳中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秋素华心中一片茫然,这两句前朝名家所作的诗句听在别人耳中自然是云里雾里,可是在素女宗却是特指一种在江湖上默默无闻,本宗弟子却是定会修炼的心法《花想容》。这种心法纵然坚持修炼多年,也不能增强一分内力,只是却别有一种好处,若是长年修炼,可令容颜长青。除了素女宗之外,天下再没有这样的心法,就是武林胜地翠湖,虽然历代传人往往因为内力精深,可以延缓衰老,但是也不能完全消洱岁月留下的痕迹,只有素女宗弟子,可以纵然已经是耄耋之年,也依旧是红颜不改,青春常在。 可是这门心法虽然奇妙,临阵对敌却是毫无用处,秋素华丝毫不明白为何有人会在自己耳边提及这两句话,而且这原本是无人知晓的隐秘,就是深爱如师冥,也不知道何谓《花想容》。但是秋素华毕竟冰雪聪明,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想到了是何人传音,虽然不明白那敌对一方的少年为何有意相助,但是自己本已陷于死地,就是上了当又有什么要紧。所以秋素华几乎是在凌冲掌风接触到躯体的前一刻,下意识地运行起熟练至极的《花想容》心法,一缕阴柔的真气一呼一吸之间已经在周身经脉之中缓缓流动起来,同时,秋素华原本强行运起想要抵御凌冲掌力的护身真气也如春雪一般瞬间消融无踪。 凌冲雄浑的掌力毫无阻碍地侵入了体内,秋素华心中不由生出悔意,自己竟是放弃了所有的抵抗,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莫非那纯真如同白纸一般的少年也会谎言欺骗自己么?就在心灰意冷之时,秋素华突然惊诧莫名地发觉,凌冲那原本摧枯拉朽的真气竟是汇入了自己的周身经脉,仿佛河流汇入江水一般,再无半点伤害,不过片刻,她已经感觉到丹田之内真气充盈,震荡不休。秋素华下意识地抬手一掌向凌冲拍去,那股吸入体内的强悍真气顺着手厥阴心包经下行,自劳宫穴倾流而出。见秋素华中了一掌不但没死,反而出掌还击,凌冲眉头深锁,又是一掌劈去,轰,两股同根同源的真气相撞,激起滔天气浪,凌冲伤势再也压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胸前衣襟,身形踉跄后退,摇摇欲坠。 秋素华眼中闪过惊诧莫名的神色,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站起身来,略一调息,熟悉的真气再度恢复控制,红绫已经失去,她伸手向腰间探去,手中多了一柄寒若霜雪的匕首,才一举步,肺腑之间却传来一阵绞痛,不由停住了脚步。凌冲不知道秋素华也在忍受内力反噬的痛苦,突袭无功,反而触动伤势,方才秋素华莫名其妙的脱险,已经令凌冲怀疑她从前是否隐瞒了了实力,即使秋素华停止攻击,凌冲也只当这女子不愿两败俱伤,蓄势待发,所以只是默默调息,汇聚真气,准备在秋素华发起凌厉的攻击的时候予以反击,就是一死也要拖她陪葬。 但是秋素华虽然目光闪烁,却始终没有出手,并非是她畏惧凌冲的拼死反噬,而是因为她在等待方才传音之人的下一步指示,她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那位武道宗嫡传的子静公子会莫名其妙地相助自己,既然他出言相助,就必然有所要求,与其现在出手,令两人之间再无转圜余地,还不如等一下的好。不过为了不让别人察觉自己拖延时间的打算,秋素华微微蹙眉,眉宇间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仿佛伤势极重,却强行压制得模样,勉强笑道:“凌副统领果然心坚如铁,不仅将妾身的努力视若无物,还示敌以弱,令妾身吃了大亏,不知道燕山卫的人是否都像副统领这样可怕么?” 凌冲一边调息气机,一边自嘲地道:“秋姑娘过誉了,凌某本来心神已经失守,若非姑娘说错了话,只怕凌某此刻已经死在姑娘手上了。” 秋素华闻言心中一惊,暗道自己方才胡说八道,若给凌冲揭露出来给人知道,岂不是自寻死路,便不敢再问,身形微动,已经飘向凌冲右侧,因为她已经看出来,凌冲的右侧半身的动作已经明显有些滞涩,这样在两人对峙的时候,一旦凌冲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她还可以冒险出手。 凌冲见势也是身形轻移,但是脚步刚刚移动,就已经牵动肺腑伤势,一时间痛入骨髓,但是他牙关紧咬,丝毫没有停步的打算,不论秋素华方才是否胡说,一旦这样的言辞散布出去,恐怕幽冀内部有些人听了不免受到蛊惑,当前的局势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能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故而凌冲心中杀机更浓,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绝不肯放弃杀死秋素华的机会。 但是两人这一变换位置,凌冲眼睛的余光恰好可以看到自己一方的船只,目光一闪,忍不住落在了杨宁身上,只见那少年立在船首,气度从容淡定,已经丝毫看不出先前的锋芒气势,但是不知怎么,凌冲却觉得那身影越发透着孤傲。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青色身影,凌冲不知怎么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慨,方才秋素华的那一番谎言其实已经令他心志动摇,直到他突然想起昨日杨宁那一番话来,尤其是那刻骨铭心的一句话,“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是啊,世子殿下是什么样的人,甚至郡主殿下是什么样的人,纵然别人不知,自己还不知道么?他们绝不会是如此阴险卑鄙的小人,纵然当真要对王上动手,也会是光明正大的兵谏逼宫,也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行径。 心结既然解开,那么秋素华的一番话就成了无稽之谈,若非是想要迷惑秋素华,凌冲决不会忍耐着听秋素华说完这许多大逆不道的妄言,只是想不到秋素华武功如此高明,竟然在最后关头逃过了一死,莫非是苍天不佑。凌冲心中悲叹,千万思绪在脑海中闪过,然后他再度集中全部精神,全力汇聚真气,留意着秋素华的每一丝举动,只需这似乎有所顾忌,不肯出手攻击的女子有丝毫疏忽,就要暴起发难。 杨宁心中思绪如同潮涌,秋素华的一番话没有影响到凌冲,反而让他心慌意乱。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娘亲当真已经死在栖凤宫中,可是却也没有想过娘亲已经回到幽冀的可能,在他单纯的心思中,若是娘亲已经回到了信都,那么自然会有消息传出。可是若娘亲果然隐身幕后呢?那么自己若真是去了幽冀,岂不是犯了娘亲大忌,又或者,这次罗承玉令人将自己押送到信都,就是娘亲的意思。想到此处,只觉得一颗心顿时变得火热,对秋素华更是格外看的顺眼起来,所以才会暗中指点秋素华逃过一劫。素女宗七十年前覆灭之时,许多武学秘技都随着宗派精英的战死而失传,就如《花想容》并非仅仅是养颜心法这样的秘密。直到此刻,杨宁依然没有察觉到,虽然他的武功精进,但是心灵却已经完全被亲情蒙蔽。 不过杨宁心底总算还维系着一线清明,还记得自己当前的任务是让己方赢得十阵,所以短暂的失神之后,他及时传音对秋素华道:“水流月不去,月去水还流,《花想容》的真要就在这最后两句口诀之中,这一阵算你胜了,却不许你再出手,否则我就取你性命,让素女宗少一位得意传人。” 秋素华听到杨宁的传音之后,不由松了一口气,感觉到凌冲随时可能拼死反噬的威胁,她几乎已经按耐不住出手的冲动了。不过她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退后几步,用突然高亢起来的声音道:“凌副统领还要死战到底么,这一阵妾身已经赢了。” 凌冲神色大变,眼中露出无限的杀机,怒道:“姑娘未免太自信了,本座尚未认输呢。”岂料话刚出口,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真气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心中闪过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面容上露出无比惊异的神色,然后便颓然倒在地上。 秋素华这才放下心来,她心思灵巧,知道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之后,就悄然泻出袖底浮香,这浮香味道极淡,就是给人发觉也只会以为是衣裳熏香罢了,等到得到杨宁的传音之后,她便使用天魔音,催发已经潜伏在凌冲体内的迷香,令其当场昏迷。这种名为“暗香疏影”的迷香奥妙无比,是秋素华的防身法宝,轻易不肯在人前使用,一来是不愿被太多人知晓,二来却是因为需要有种种条件的配合,否则多半难以奏效,尤其是针对凌冲这种身经百战的高手。 可是事有凑巧,今日凌冲伤势未愈,又遭挫败,正是警惕性最弱的时候,而且双方光明正大的比武,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毒药迷香暗器之类的东西,若不事先说明,是不能随便使用的,凌冲不免疏忽了些,而且江风虽烈,旁边不远却是赤壁,风势回旋,便于使用迷香,所以才能一举得手。 秋素华用这种方式取胜是因为想要满足杨宁的心愿,不伤害凌冲性命,她此刻全心全意地感激杨宁的指点,自然不肯在奠定胜局之后违背杨宁的命令,另一层意思却是韬光养晦,她是女子,纵然用了这样的手段取胜,也不算十分不光彩,她可不愿人人都以为自己可以和幽冀燕山卫的副统领平分秋色,越国公或者可以容得下爱婿有个关系暧mei的红颜知己,但是如果自己的才智武功威胁到海陵郡主的地位,那么就是师冥相护,也不可能逃过一死。含笑回眸望了师冥一眼,秋素华再度扬声道:“这一阵妾身取胜,不知道西门统领可有异议?” 西门凛心思深沉,虽然看出来秋素华取胜的异常之处,可是却不肯在这上面计较,别说他不屑和一个女子争辩,就是值得相争,也不必用凌冲的性命交换,正欲开口认输,然后撺掇杨宁出战,耳边却响起一个清朗冰寒的声音道:“既然已经胜了,还不下去,下一阵由我出战,不知道谁有胆量上来挑战呢?” 话音未落,众人眼中淡淡青影在江水之上一掠而过,停驻在浮台之上,杨宁看也不看昏倒在地的凌冲和站在浮台之上的秋素华一眼,负手而立,虽然神色淡漠,但是凤目顾盼之间,却露出睥睨天下的英姿,原本的杨宁,虽然已经威慑全场,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藏鞘的名剑,但是此刻的他,却更像是出鞘的纯均,耀眼明决。 第一章 月寒清江 杨宁出现在浮台之上的那一瞬间,西门凛和师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会合,纵然是不相干的人,也能够感觉到这两人炽烈的目光仿佛在空气中激起了一线火花,只是却没有人想到,此刻,这并非是两人心怀切齿之恨,而是因为在一瞬之间交换了无数默契,达成了联手对付杨宁的协议,当然这两个人的神色都没有丝毫破绽。 看到秋素华已经乘舟返回,心中再无牵挂的师冥立刻扬声道:“子静公子既已落败,虽然非战之罪,也终究是败了,不论是什么样的决斗,本侯还未听说过败阵之人可以再次出手的,这似乎并不符合江湖规矩。何况子静公子三战都不轻松,想必已经视筋疲力尽,为何还要逞强出战?”口中虽然说着似乎不满的话语,但是师冥一边说话,一边却是暗中打了个手势,一名青袍鬼面的侍卫悄无声息地退向舱中。 西门凛目光炯炯,已经将那侍卫的举动看在眼里,却是故意忽视不见,一边令人去接凌冲回来,口中却反驳道:“师侯此言差矣,子静虽然不慎失手,被伊会主胜了一阵,但是毫发无伤,自可再战,侯爷也说子静之败非战之罪,既然如此,如何不能再战,若是侯爷怕了子静,不愿让他出战,那么本座也就认了,不如就让本座亲自出战,成全侯爷的英名如何?只是这一次侯爷可别让秋姑娘代为出战了。” 听到西门凛满是嘲讽意味的话语,师冥心知若是自己当真不接受杨宁出战,那么己方可就落了惧怕杨宁的口实,一旦如此,就是真的取胜,江东群雄也是颜面扫地,根本是得不偿失,达不到立威的目的。不过他本就不想阻止杨宁出战,方才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顺便拖延一下时间,令人请出真正对付杨宁的杀手锏罢了。所以他在眼角看到一抹灰色衣角出现在舱门的时候,便高声道:“既然西门统领这样坚持,本侯也只好顺天应人,不过若是子静公子有所损伤,可别怪本侯言之不预。” 西门凛淡淡一笑,从容道:“子静,你可要领会师侯的一片好心,若是不愿出战,却也无妨,本座还未出手呢,别说子静你难遇敌手,就是本座,想必也可以横扫江东。”此言一出,人人都当西门凛和师冥针锋相对,故作狂妄之语,江东一方多半怒气冲冲,只有少数几个头脑清醒的人才察觉到其实西门凛是在对杨宁用激将法,此言一出,以杨宁的高傲,等于是彻底断绝了杨宁弃战的可能。 杨宁闻言神色却是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扫视了众人一眼,一双眸子仿佛亘古不变的苍穹一般清澈深邃,没有丝毫的轻蔑,只是有着无尽的漠视,他早已将江东众人的武功深浅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眼前无人可以胜过自己,所以西门凛的激将之法在他心目中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听过也就算了,可是他无意之中流露出来的冷漠比狂妄和傲慢还要更加刺痛人心。若非众人忌惮他的武功和狠毒,只怕早已非议四起了,即使如此,许多自恃武功高明的悍匪或者白道高手,眼中已经有了跃跃欲试的意图,虽然杨宁出来之后神采奕奕,可是他们也多半都是一流高手,自然知道疗伤对于真元真气的消耗,先入为主,总是不肯相信杨宁已经恢复了元气,甚至有些人猜疑,杨宁是否是外强中干,想要用先前的显赫战绩威慑众人不敢应战。当然有些人却是绝对不会走眼的,而且也和西门凛一样生出了无穷的疑问。 杨宁重新出现的那一刻,原本言笑晏晏的颜紫霜眉宇之间蓦然多了一缕惊诧之色,秀雅端丽的容颜上显出几许怔忡的神色,原本温润清澈的目光竟是多了几分冰寒,目光从杨宁身上移回到棋枰上,略一思索,将一粒晶莹剔透的水晶棋子打入了黑玉棋子疏落有致的重围,转瞬之间,原本支离破碎的白棋已经连成一片,相互辉映的柔和光芒,仿佛结成了罗网,疏而不漏。 明月璀璨如同寒星的眸子略略一黯,继而笑道:“姐姐的棋路平和中正,细致绵密,官子之时更是步步为营,小妹认输了。” 颜紫霜神色淡然,含笑道:“妹妹棋风凌厉,变化莫测,常有奇思妙想,若论棋力本在紫霜之上,只是常有急功近利之举,不及紫霜棋风稳健,故而才棋差一着,而且妹妹想必终究是分了心,若是冷静下来,思虑周密些,紫霜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是有败无胜。” 明月叹气道:“目凝一局者其思周,心役他事者其虑散,小妹不合为了江上胜负分心,故而受到外物侵扰,以致转胜为败,只是明月不明白,姐姐难道就没有分心么,今日是否事成,对姐姐来说干系重大,对小妹来说尚有无限可能,为何姐姐却能始终不乱心志呢?” 颜紫霜微微一笑,端起香茗道:“只因紫霜十分自信,九殿下断然不能逃过此劫,妹妹可知道无色庵主是何等样人?” 明月思忖片刻,才缓缓道:“听家母所言,昔日翠湖之中,唯一能够和岳宗主平分秋色的就是出世一系的平月寒,今日的无色庵主,若论才华气度,平月寒如皓月当空,不逊于人,若论武功,平月寒不仅胜过岳宗主,而且推陈出新,自创三十六式孤寒剑法,虽然不合翠湖路数,但是威力更胜一筹,只可惜平月寒性情孤傲,惯以个人好恶了断世情,不若岳宗主深明大义,品性大度,更兼岳宗主有功社稷黎民,故而在争夺宗主之位时一败涂地,愤然远走江湖,从此不与翠湖中人往来。家母曾说,平月寒非世间人,奈何辗转十丈红尘,不得超脱,可惜了无双性情。” 颜紫霜叹息道:“令堂品评人物,素来十分精当,平师伯性子孤傲非常,虽然从来和宗主不合,但是宗主一向钦佩她的武功人品。当年平师伯离开翠湖之时,宗主曾经亲自相邀,虽然碍于翠湖门规,不能留她在翠湖隐修,可是宗主亲自选择了翠湖一处别府为平师伯隐修之所,更是三顾茅庐,诚心相邀,希望平师伯能够捐弃前嫌,成为宗主左膀右臂。只可惜这番好意却被平师伯弃如敝履,从此绝迹江湖,直到数年之后引领平烟师姐进入翠湖之时,才露出些许踪迹,这些年来,虽然宗主履有书信问候,但是却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回音。这一次紫霜以还恩令相邀,事先实在是没有什么把握,幸好平师伯虽然冷面冷心,却果然如宗主所言,心中依旧留恋着翠湖,若非如此,急切之间,紫霜还真是寻不到一位合适的人选来做这件事情呢。” 明月闻言惊叹道:“原来如此,小妹还在惊讶,据闻平月寒桀骜不驯,怎会轻易答允姐姐出手,原来姐姐如此大方,竟然用上了还恩令,看来小妹的赌注是输定了。” 听到明月服输的话语,颜紫霜非但没有一丝欢喜,反而生出不妥的感觉,只因她发觉明月的一双星目之中竟满是淡淡的笑意,目光轻扫,只见明月身侧的地毯上面,不知何时多了十几根象牙算筹,感觉到颜紫霜怀疑的目光,明月挥袖将算筹拂乱,含笑道:“小妹心血来潮,方才替九殿下卜了一卦,震上坎下,雷水解,卦象是草木舒展之象,遇困可解之意。不过小妹易学粗陋,算出来的卦象往往适得其反,所以这一阵九殿下多半是逃不掉了。” 颜紫霜微微一笑,垂下眼帘,心中越发不安起来,她自然知道明月的生母乃是算学大家,占卜星相也是十分精通,明月深得其母真传,想必这一卦不会有什么错失,翠湖弟子素来顺天应人,这一卦对颜紫霜来说实在是不甚吉利。更何况她深知明月为人,若是没有一些根据,是不会凭着虚无缥缈的卦象来确定一件事情的,莫非自己有什么疏漏之处,莫非杨宁还有逃生的希望?这不可能,虽然杨宁不知道用了什么逆天手段真气尽复,可是即使如此,他和无色庵主之间的差距也是不可弥补的,无色庵主既然接下了还恩令,又得知杨宁重伤了平烟,怎么可能手下留情,更何况还有西门凛的存在,无论如何,颜紫霜也想不出杨宁有任何的胜算。 明月却不再看秀眉微蹙的颜紫霜,转头看向江水,这时候,正是杨宁第二次登上浮台,向江东群雄挑战的一刻,虽然还没有看到无色庵主的出现,可是明月却知道这一幕好戏就要开始了,微笑着接过侍女送上的新茶,明月想起了母妃昔日的教诲。自恃聪明是为人处事的大忌,颜紫霜苦心积虑设下重重杀局,却忘记了什么是惺惺相惜。莫非她还没有发觉么,无色庵主纵然是孤傲无比,这位九殿下不论是不谙世事,还是阴险深沉,却也是个桀骜古怪的性子,这样的人虽然总是无比寂寞,茫茫人海中难以寻觅知己,可是一旦相遇,往往会一见如故,结为知己,若是杨宁今日还有一线生机,那么就在这位无色庵主的身上。而且根据自己从母妃口中得知的讯息,无色庵主平月寒,可不是一块还恩令和些许恩怨可以牵绊束缚的人啊。 品了一口香茗,明月悠然自得地想到,无论如何,自己却是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虽然占卜之道,自己也是将信将疑,可是方才那虔诚至极的一卦应该十有八九会灵验吧?如果杨宁死在这里,自己就摆脱了无形的束缚,那么遵照颜紫霜的意思,去见见那位豫王殿下也好,毕竟自己终究要嫁人的。如果杨宁安然脱险,那么或许这位九殿下也能成为自己的佳偶,如果他真是心机深沉,有这样的丈夫却也相得益彰,如果他真是懵懂无知,那么拥有这样的身份和武力,成为自己的傀儡也很好。如果能够让自己登上权力的高峰,就是牺牲自己的姻缘,也是值得的啊。 虽然并不想阻止杨宁出战,可是面子上的文章却要做到家的,所以虽然西门凛言语讥讽,可是师冥依旧不依不饶,据理相争,坚决不肯让杨宁再次出战,两人在这里唇枪舌剑,众人都紧张地等待着两人争论出一个结果,这样一来,反而把杨宁晾在了浮台之上,可是杨宁性子孤傲,根本不将别人的目光放在心上,反而趁着这段时间暗中放开神识开始察敌,默察方圆百丈之内,是否还有值得一战的对手。 虽然他性子孤傲,可是却没有许多绝顶高手特有的骄纵,虽然明知能够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并不多,可是依旧没有一丝松懈。以神识察敌,效果比起肉眼察敌好上何止百倍,肉眼察敌往往会被种种外在因素蒙蔽扭曲,但是神识察敌却能将敌人的武功深浅看的通透,甚至就连敌人的思绪心情也能看出十之八九。杨宁在这上面是极为自信的,除非是毫无生命迹象的泥塑木雕,绝不可能有任何人避开自己的神识探察。杨宁放开所有神识,心灵彻底沉入识海深处,神识千丝万缕地蔓延开来,纳须弥于芥子,仿佛将整个天地都收拢在识海之中,纤毫毕现,大江上下千百人的气机顿时全部映射出来。 杨宁仔细分辨着在场所有人的气机,如同初时的判断一样,显然其中武功最高明的就是师叔西门凛,虽然是背对,而且距离颇远,可是在杨宁心目中,那温文和煦的外表,内在森然如狱的威势,却是宛如目睹,令人一刻也不敢轻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可堪一战,这些人流露在外的气质或者暴戾,或者沉稳,或者张狂,或者内敛,虽然各自有着不同的气度,却都有着卓然不群的本质。将能够感受到的所有气机在识海之内过滤了一遍,如同大浪淘沙也似,转瞬之间湮没了无数不值得重视的沙砾,唯有十个人的气机却是越发鲜明起来。 杨宁心中默默盘算,西门凛武功最为高明,且是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自然不必忧心,师冥其次,但是内伤未愈,不能久战,不必放在心上,伊不平气势坚凝厚实,显然已经内力全复,如果为敌,他的神箭是最大的威胁,但是因为青萍的缘故,想必这人也不会和自己为难。那个敛藏极深的武道宗旁系弟子,越发深沉内敛,唯有一线杀机若隐若现,却不知究竟是针对何人。师冥身边的那个锦袍少年,虽然傲气凌人,可是气势凌厉中透着沉稳,显然不易对付。而那四个青衣鬼面的护卫,他们的气势已经明显连为一体,不可分割,这四人内敛深沉的外表下透着野兽一般的暴戾和杀气,如果他们结阵而战必然是老练狠辣,势如雷霆,若是和他们交手,想必是今日最危险的一战了。还有一人,就是青萍,若论武功,没有绿绮和她联手,她虽然武功已经极为不错,但是比起这些人来仍然是弱了许多,可是在杨宁心目中,不论她武功强弱,却都是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在意的,所以也将她的存在纳入了识海之中。 将所有人的高低深浅一一洞彻明晰,杨宁淡淡一笑,不论师冥是否同意自己出战,他已经决定以一己之力瓦解江东的联盟,虽然不懂得什么兵法,但是什么是擒贼先擒王,他还是知道的,第一个要对付的应该是谁呢,师冥负伤未愈,这令杨宁不愿向他出手,不过若是将他身边的护卫和那个锦袍少年都杀了的话,想必师冥也没有办法和自己对抗了吧? 这时候,西门凛和师冥的争论已经到了尾声,师冥露出极不情愿的神色,冷冷道:“西门统领既然决意请子静公子出战,本座若不答允,想必统领就是输了也不会服气,罢了,本座这一次就不以江湖规矩相责,既然如此,无色庵主,这一阵就请前辈屈尊出手,也好教训一下这些狂妄之辈,不知前辈意下如何?”一边说着,一边躬身向舱门长揖为礼。 舱门之内传出一个淡漠清冷的声音道:“贫尼遵命。”语声并不高,但是字字入耳,清晰可闻,且毫无烟火之气。语声未歇,一个中年女子缓缓走出舱门,一缕阳光恰好照射到她秀丽淡雅,却又极富威仪的面容上,如冰似雪的肌肤在阳光映射下,令人生出近乎透明的错觉。她身上穿着一袭宽大的灰色僧袍,江风吹拂之下,僧袍猎猎作响,越发衬托出她长身玉立的动人风姿,灰色的僧帽边缘,露出浅灰色的秀发。光洁的额头之下,是对于女子来说,显得过于霸气的两条剑眉,而她的那双眼睛,却令人无法看清,她明亮的目光仿佛夺目的剑光一般,只要一触即到,就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令人不敢逼视。虽然这女子一身尼姑装束,口吻也是自称“贫尼”,但是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很难将她当成真正的女尼,不是因为她的清秀雅洁的风姿,也不是因为她没有削发,而是因为这女子一步迈出舱门,周身上下就散发出凌厉的剑气,这女子分明是剑仙一流的人物,气傲苍穹,睥睨天下,这样的人物岂是一袭僧袍可以拘束住的。 杨宁是唯一可以直视这女子的人,一双冰寒刺骨,深处却尽是炽烈火焰的凤目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四道目光在空中撞击在一起,激起暗涛汹涌,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是转瞬之间却被凌厉的杀机淹没。 杨宁神色依旧淡漠,但是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浪,怎么可能,这样的人物,即使隔着十里之遥,即使隐藏在千万人当中,自己也理应不会错过啊,可是为什么,直到她走出舱门的那一刻,自己才发觉对方还有这样一个高手呢?伸手抚向剑柄,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纯钧宝剑那沉水犀角精制的剑柄,不由庆幸在出战之前,他没有丢下这柄宝剑,而是将纯钧插在了身后的腰带上,感受着这女子一身剑气,杨宁平生第一次生出了用剑的渴望。 武道宗绝学海纳山藏,不论是拳掌刀剑,还是其他各种兵刃,都有绝顶的心法可以修习,而身为嫡传弟子,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参修任何一种绝学,当然也就预示着无数种可能,历代宗主仗以成名的武功,使用的兵刃多半是各不相同,而杨宁至今还没有决定使用什么兵刃,虽然在诸般兵刃和拳掌上面都有惊人的造诣,但是若想和宗师级数的高手相抗,却还差着关键的一步。 自从行走江湖以来,杨宁最惯用的就是一双空手,在他心目中,手才是无所不能的兵刃,变化莫测,随心所欲,不过因为修为尚且不足,在他以寡敌众的时候,使用善于强攻的刀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而素有百兵之君美誉的剑,却总是很难成为杨宁的选择。因为前代一位宗主留下的笔记中曾说,剑术的最高境界乃是“********,大象无形”,并且曾经感慨道,若论剑术之尊,首在翠湖,自己习剑一生,雄厚刚猛有之,凌厉狠毒有之,奇绝幽险有之,唯一难以领会的就是无色无相,羚羊挂角的境界。而师尊也曾说过,武道宗武学逆天而行,学剑难以登峰造极,杨宁也曾心存疑虑,可是一一阅过宗派所藏的剑经之后,却发觉不论是正邪两派哪一家的剑法,都不能令他生出淋漓尽致的快意,所以才将大部分心思放在了拳掌上面。可是今日他却从对面的女子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不同的剑气,不是类似平烟的冼练沉凝,也不是如同颜紫霜的飘逸轻灵,更不是天魔剑舞的绚丽奇绝,而是一种桀骜孤寒的寂寞,刺骨冰寒下隐藏的炽烈,感觉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好像都燃烧起来,杨宁不知不觉间唇边露出了一抹毫无机心的纯真笑容,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似乎感觉到杨宁急切的心情,那中年女子突然露出一丝微笑,众人眼中都只觉灰影一闪,那女子已经到了浮台之上,仿佛自始至终她都立在那里一般,就连一丝残影也没有落入千百双眼睛之中。 几乎是那女子脚尖触到浮台的瞬间,两股惊天的剑气同时冲霄而起,比起此刻,方才那女子身上流露出的剑气,不过是儿戏而已,两人凝立对峙,虽然没有出手,可是两人的气势却是越来越高昂,同样桀骜不驯,威凌天下的剑气在甫一接触,就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无数细小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激荡撞击,没有试探,没有避让,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金石相击的撞击声,声浪滚滚,令得观战的众人都觉得头晕耳鸣,而更奇特的是,两人之间气流的激荡几乎已经可以用肉眼看见,可是这两人的衣衫却都纹丝不动,这静止与动荡的诡异对比,让所有人都生出目眩神迷的感觉。这一刻,江水之上,除了江风猎猎,江流呜咽,以及剑气激荡的声音之外,再无别的声响,人人都知道今日的战局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两人对峙片刻,那女子蓦然轻笑道:“好一个许子静,在贫尼威压下能够毫不示弱,不愧是武道宗嫡传弟子,却不知道你的剑法是否高明到让贫尼刮目相看的地步。”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所有外放的真气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都不存在一般。杨宁原本正在全力以气势和这女子相抗,可是这女子却突然收手,下意识的反应,全部真气就要摧枯拉朽地向敌人倾泻而去,可是杨宁灵台之中却是察觉到了隐含的危机,连忙将真气收回,左掌更是已经护在了身前,摆出了御敌于外的森严守势。虽然杨宁早已将真气练到了收发自如的境地,可是这一次被迫强行收回气机,一时之间竟觉血气翻涌不止,直到数息之后,杨宁才觉得恢复了常态。震惊于这女子气机变化迅速的同时,杨宁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妥感觉,抬眼望去,这女子依旧立在台上,临风含笑而立,可是在神识的感觉中,却觉得她根本已经不存在,这种强烈的矛盾令杨宁原本已经平复的气血差点再度翻腾起来,这一刻,杨宁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没有发觉无色庵主的存在。 将自己所见过的高手和这个女子比较一下,杨宁痛苦的发现这女子的武功胜过滇王吴衡许多,恐怕和自己的师尊,还有只有一面之缘的刀王杨远也相差不远,和自己比起来自然是高明多了。他虽然自恃武功精进,就是再度遇到吴衡,也有机会拼个两败俱伤,可是遇见这个女子,就是想要拼死一战,也还要看对方肯不肯呢。 虽然如此,杨宁却不肯漏出丝毫示弱神态,而且从方才真气相交的熟悉感觉,他也看出了这女子的出身,按剑深深一揖道:“晚辈许子静拜见前辈金安,翠湖出世一系和本宗弟子素有渊源,除非是同辈相见,否则轻易不肯刀兵相见,弟子至今还没有冒犯翠湖的举动,而且平烟平姑娘已经和弟子订下十年之约,不知道前辈为何要对晚辈出手呢?”其实说出这番话,杨宁心中已经有了示弱之意,如果不是这一阵的胜负十分关键,他就是有杀身之祸,也要主动请益的。 无色庵主眉梢轻扬,敛去笑意,冷冷道:“贫尼早已经离开翠湖,你对翠湖是否冒犯,自有岳秋心去管,你既然还记得出世一系和武道宗之间的渊源,那么贫尼问你,烟儿救你性命,你却将烟儿重伤,甚至折断她的双手,这可是真的?” 杨宁闻言神色一变,顷刻之间已经是冷若冰雪,眼中深藏的一丝软弱已经烟消云散,他寒声道:“不错,是我做的。” 无色庵主眼神越发冰寒,淡淡道:“贫尼已经是世外之人,唯一令贫尼心中牵挂的就是烟儿,烟儿襁褓之中失去父母,是贫尼将她抚养长大,并将她送入翠湖门墙,烟儿对贫尼来说,不啻骨肉至亲,若有人伤害了她一根头发,贫尼都会将那人挫骨扬灰,时至今日,你可曾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杨宁脑海中浮现出平烟淡漠美丽的容颜,心中不知怎么一热,将两人之间的过往从头到尾仔细想过一遍,他缓缓摇头道:“平姑娘对子静极好,子静也将平姑娘当成良师益友,可是子静却不后悔自己的行为,若是重来一遍,我也绝对不会手软。” 无色庵主闻言眼中闪过古怪的神采,瞧向杨宁的目光越发多了几分寒意,但其中却也多了几分赞赏,虽然还没有真正的交手,可是只凭先前的真气对峙,两人都心里明白,若是交手,杨宁必败,将近三十年的差距,不是任何力量能够弥补的,可是这少年明明知道后果,却依旧不改初衷,这般的倔强,这般的傲骨,令无色庵主想到了一个原本已经渐渐淡忘的影子,早已如同寒烬死灰一般的心灵,竟是再度现出了生机。其实杨宁不论是胆怯示弱,还是使气逞强,在无色庵主眼中,都不值一提,惟有杨宁的固执己见,才会令她动容欣赏。 将所有的情绪隐在冰冷严肃的面具之下,无色庵主淡淡道:“好,好,你既然这样想,贫尼也就不用顾及你的师门了,你出剑吧,让贫尼见见你是否有这样的份量,让你小小年纪就这样猖狂。” 感觉到那淡漠的声音中蕴藏的杀意,杨宁心中再也没有一丝戒惧,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么他就不会再浪费心思在惧怕上面,缓缓道:“既然前辈要为平姑娘报仇,弟子接下就是,只是弟子剑法不精,想要用刀向前辈请教,不知道前辈可允许在下换把刀么?” 无色庵主闻言不知怎么从心底生出不悦来,冷冷道:“我见你性子桀骜,对上《大须弥金刚力》这种刚猛无比的武功居然以不肯以柔克刚,那叶陌用他得意的功夫和你交手,你居然也是依样画葫芦,就连硬接伊会主神箭这样的蠢事都做得出来,怎么对着贫尼,却不肯用剑了。” 杨宁也不掩饰,坦然道:“我的剑法造诣不如掌法高深,但是若是赤手空拳和前辈交手,必然是有死无生,兵刃上面,我最近在刀法上有些收获,想来还可以勉强和前辈一战。” 无色庵主点头道:“你倒也聪明,见你的出手,果然是拳掌上面造诣深些,对叶陌那一战,你不过是仗着身法高明,那一剑不过是徒有其表,既然你说刀法上面有些信心,按理说贫尼应该允许你换刀,可是贫尼一生重剑爱剑,你若使剑,贫尼还有兴趣和你在剑法上面争锋,你若用刀,说不得贫尼只能恃强凌弱,一剑取了你的性命了。不过若是全然不给你机会,传出去也让人说贫尼以大欺小,这样吧,贫尼平生练剑,创了一套孤寒剑法,这剑法共分三层,第一层共有三十六式,是基本的剑式,乃是贫尼三十岁前所创,第二层共有十二式,是贫尼四十岁前所创,还有一式,贫尼直到如今也不过是得了一个轮廓罢了。若是你用剑和贫尼交手,那么贫尼只用三十六式基本剑法,你看如何?” 杨宁在武道上面的见识已经不浅,自然明白无色庵主是放弃了极大的优势,只使用基本的剑法,而且不用内力压制,可以说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局势了,虽然无色庵主的言外之意对自己也有约束,就是自己只能用剑法求胜,或者可以化用别的招式,但是想要使用轻功游斗却是不可能了,想过利害得失,杨宁终于做出了决定。 龙吟声起,剑华绽放,杨宁拔剑出鞘,手腕一翻,剑指苍穹,正是少林达摩剑法的起手势《佛前一拄香》,达摩剑法虽然不是少林最高深的武学,但是这套剑法攻守兼备,若是遇见不知深浅的敌手,却是最好不过。见杨宁先用达摩剑法出手,无色庵主微微一笑,道:“好,能够懂得先选这种剑法和贫尼过招,你的剑法已经入门了。” 杨宁神色凛然,恭敬地道:“既然庵主有意指点子静剑法,晚辈自然乐于从命,只是庵主两手空空,不知道佩剑何在?”说话之时,杨宁眉宇间已经有了不悦之色,如果无色庵主竟要空手对敌,可就是存心戏弄了,虽然他尊重无色庵主的修为,可是并不代表无色庵主可以戏辱轻慢于他,心中存了恼意,不自觉地,杨宁已经将前辈的称呼改成了庵主。 无色庵主丝毫没有感受到杨宁的不满,伸手从僧袍下取出一管淡黄的竹箫,含笑道:“贫尼早已不用剑了,就用这竹箫相代,可别说贫尼怠慢你,纵然是一枝一叶,在贫尼手中,也胜过你手中的纯钧宝剑。” 若是别人听了,多半以为无色庵主是瞧不起杨宁,可是杨宁不知怎么,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无色庵主的心意,知道她并没有任何矫饰,便淡淡道:“武功到了庵主这样的级数,飞花摘叶不过是寻常事,别说是一管竹箫,就是一根枯枝,在庵主手中也胜过神兵利器,晚辈不会误解庵主的意思。” 无色庵主闻言不由拊掌道:“好,好,子静不愧是武道宗的弟子,贫尼四十岁之后就不再用剑,却也不是为你这样做的,你能够明白这些,看来你在剑法上面实在是下了苦功的,不知道是否你这孩子故意谦逊,还说自己剑法不好,贫尼可不喜欢这样的矫揉造作。” 杨宁没有答话,眼中闪过一缕傲然,无色庵主看在眼中,不由摇头一笑,道:“好,好,是贫尼胡乱猜疑了,看在你这孩子如此光明磊落的份上,贫尼也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贫尼今日前来,就是要取你性命,不过不是为了烟儿,而是贫尼自己要杀你。虽然你伤了烟儿,可是贫尼却不会为了这件事来和你为难,哼,烟儿品性资质还在贫尼之上,若要报复,她难道不会自己来么,贫尼虽然宠爱她,可也不会越俎代疱到这种地步。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心机,看你这性子,就算不是公平对决,想必也不会太离谱,你们之间的恩怨纠葛,贫尼是不会过问的。要杀你,是贫尼自己的私心,你也别问为什么,贫尼是不会说的,告诉你这些,给你机会生存,都不过是为了让贫尼自己心安理得,你也不用为此感激,更不用想着转圜,今日能否活下来,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杨宁听到此处眉梢微扬,其实他并不关心无色庵主为了什么要杀自己,只是他隐隐感觉无色庵主似乎对自己和平烟的决斗有些误解,无论当日何等情况,无论平烟最后是否手下留情,可是自己绝没有使用任何手段,不过虽然如此,杨宁也没有任何辩解的念头,不论对着什么人,杨宁都不会有想要解释的冲动,别人心中的想法,对他来说本就是无关紧要。 第二章 剑气冲霄 一声嘎然脆响,颜紫霜已经捏碎了手中茶杯,但是随即她淡淡一笑,丢下手中的碎瓷片,取出一条丝绢,拭去了手上的残茶水痕,若无其事地道:“妹妹果然见识独到,竟然猜到平师伯会看重九殿下,紫霜真是失策,竟没想到平师伯竟会在大庭广众泄漏真情。” 明月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这次赤壁相会,自始至终都被颜紫霜牵着鼻子走,她生性倨傲,虽然表面上言笑晏晏,但是心中已经是颇为忌惮,直到此刻,她一语中的,让颜紫霜丢了些许颜面,才觉得心神舒畅、,就连眼前的残山剩水,断壁残垣,也似乎变成了世外仙境。 得意之下,她丝毫没有发觉颜紫霜眼底闪过的一抹寒光,反而故作谦逊地道:“小妹哪有这样的见识,这是家母偶然提及的。当年家母在翠湖学艺的时候,武功虽然不甚了了,可是在各种杂学上却是青出于蓝,平前辈平日虽然专精武道,但是除此之外若有涉猎,都有不小的成就,不论书画琴箫都是堪称大家。家母一向自觉资质浅陋,惟有以勤补拙,故而十分羡慕平前辈在文武两途上的成就,故此不嫌冒昧,倾心结交。总算家母一片诚心感动了平前辈,故而平前辈虽然落落寡欢,别无知交,但对家母却是青眼有加,所以家母对平前辈的了解更在别人之上。但是家母曾说,平前辈外冷内热,恩怨分明,是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地的女中豪杰。只是家母也曾说过,只可惜平前辈性子过分高傲,不肯和光同尘,且又宁折不弯,故而一旦遭遇挫败,宁可与草木同朽,也不肯屈尊在尊师之下。 平前辈既然是这样的人,纵然一时昧于还恩令的诱惑,但是到了真正出手的时候,绝不会被任何外物羁绊的,姐姐也别怪平前辈泄漏真心,这是天性使然,并非存心给姐姐拆台。而且既然平前辈说了一定要杀九殿下,除非是技不如人,九殿下绝没有幸免于难的道理。小妹方才的那一课,只怕是不准了。”只是虽然这样说,但是明月眼中光芒闪烁,显然心中并不完全这样想。 颜紫霜见状心中明了,平月寒明显是只凭一己好恶行事的人,究竟是出手无情还是网开一面,都在她一念之间,难以预测最后的结果,只怕最后还是会应了明月所言,杨宁仍有生机。幸好虽然无色庵主已经不十分可靠,还有西门凛的存在,这一线生机可以说微乎极微,毕竟无色庵主纵然不下杀手,也没有相助杨宁的道理。而且若是杨宁最后死在西门凛手中,还别有一番好处。这样一来,就是西门凛明知道那位将要到范阳认亲的九殿下是假的,却也不敢指出,甚至会指认那人为真,然后撺掇罗承玉强行夺位,犯上作乱,就是罗承玉成功地继承了燕王王位,也不免落得一个乱臣逆子的名声。当然颜紫霜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除了一定要铲除的九殿下杨宁之外,眼前的明月也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不论为敌为友,自己都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方才她捏碎茶杯,虽然是因为心中的震怒,但却是故意放纵自己,就是要让明月发觉自己的“破绽”。 经过事先收集的情报,以及当面的相处,颜紫霜心知肚明,明月是那种一定要亲手掌控大局的人,这种人往往思虑周密,无所不至,只有当她有把握超越或者控制你的时候,才会对你推心置腹,但是如果你显得太过无能,她又会轻视你,不将你当成合作的对象,只当成棋子看待。所以她才会尽显才华,慑服明月,然后才故意流露出一丝破绽,就是为了和明月结为联盟。只是这一层意思,虽然明月聪明无比,却毕竟少了些阅历见识,却是难以参透的。 不提颜紫霜和明月的勾心斗角,江水之上,杨宁生平最凶险的一战已经开始了。 一剑平平刺出,杨宁使出了达摩剑法第一式“仙人指路”,他从来出手,都是以狠毒奇诡见长,往往对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已经落败身死,方才的几战都是如此,令人生出神秘莫测的感觉,可是这一剑却是大开大阖,堂堂正正,看似平常,却自然而然就带着一种凛然正气,配合他肃然淡漠的端正容颜,令人生出错觉,眼前这个少年并非是凶残刻毒的魔宗弟子,而是名门正派苦心调教出的弟子。在场的白道中人多有和少林寺有渊源的人,对于这套在少林寺七十二绝技里面不过是中等的绝学颇为熟悉,只觉得这一剑,就是少林寺当代的嫡传弟子,也未必能够使得这样神完气足,忍不住惊叹连连。 无色庵主微微点头,身形也不移动,竹箫斜斜一挑,已经贴在了纯钧剑身之上,一带一拨,这一剑虽然是轻描淡写,可是却已经带了萧然之势,杨宁只觉得剑势掌控不住,竟有脱手而去的错觉,杨宁早有防备,从容变招“金刚伏虎”稳住剑势。无色庵主扬声道:“孤寒剑法第一式洞庭波兮!”话音未落,箫影已经幻化成无边落叶,萧萧而下,每一片落叶都带着难言的悲戚。杨宁心地如同白纸一般,将无色庵主剑势之中的凄凉视而不见,只是将达摩剑法尽情施展开来,抑扬顿挫,无不合拍,这套剑法出自佛门,杀意极淡,但是招式平和中透着森严,每使一招,威力就增加一分。 无色庵主见这一式剑法无功,只是淡淡一笑,道:“第二式西风故苑。”剑势先是一紧,连连出剑,不过数招已经将杨宁森严的守势摧残的七零八落,但是剑势虽然凌厉,却不显轻浮,反倒多了厚重的意味,绝不给杨宁反攻的机会。 杨宁眉头紧皱,使了一招“横江飞渡”,连人带剑扑向无色庵主,这是达摩剑法中攻势最强的三绝剑之一,既然守不住,就以攻对攻,杨宁的想法始终是如此直截了当。无色庵主足下步伐滑动,却没有硬接,竟然绕着杨宁飞舞起来,一管竹箫如影随形,将杨宁周身大穴笼罩其中,竹箫威胁之下,杨宁的身子突然笔直地向后倒下,正好避开了堪堪点到自己肋下的竹箫,就再将要触到地面的时候,却又仰身而起,剑光蓦然一闪,正刺向无色庵主右肩背,这是达摩剑法里面出奇制胜的一招“定阳针”,若没有少林寺嫡传的“铁板桥”功夫作为基础,是决计没有办法使到如此地步的,杨宁却使得如此炉火纯青,真令人怀疑起他的出身来。 不过无色庵主出身翠湖,自然不会感到奇怪,道:“雾鬓风鬟你应付的很好,这是第四式秋水鸣蝉。”随着她清冷淡漠的声音,杨宁无奈地看到一抹箫影出现在眼前,这一式速度稍慢,招式变幻间也仿佛有些疲惫懒散,可是杨宁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剑势中蕴藏的深沉杀意,而且明明看上去有些拖泥带水的招式,却在杨宁刚刚起身的刹那到了眼前,杨宁心中暗叹,不得已施展了“千里一线”的心法,避开了这一式杀招。不过他并没有驻足,而是再度施展身法回到了无色庵主身前,一招“浮丘挹袖”攻去。 无色庵主一声低笑,对杨宁这样取巧的法子并未放在心上,道:“孤寒剑法共分六路,这是第一路‘木叶’,这是第五式寥落霜空。”第五式剑法的剑意是霜落叶稀,无色庵主使来当真是极尽萧瑟之意,杨宁明明见到萧影越来越稀落,但是杀气却从剑势的空隙之中尽情透出,杨宁勉力而为,才在竹箫将要刺入自己咽喉的瞬间拦住了这一剑。剑箫堪堪相交,杨宁这才想起自己使用的是神剑纯钧,而无色庵主用的却是一管寻常竹箫,即使刚刚险死还生,杨宁也不由惊叫道:“庵主,我忘记了——” 话还未说完,话音已经嘎然而止,无色庵主已经翻腕收回竹箫,灰色的僧袍衣袖飘飘,竹箫隐在身后,蓄势待发,但是杨宁却没有觉得丝毫轻松,虽然剑势止住,从无色庵主身上,一股极其压抑沉闷的威势扑面而来,虽然无色庵主并未进攻,杨宁却已经觉出了危险,这一式剑势所指,必然是无坚不摧,纯钧回护,已经摆开了达摩剑法最森严的守势“金轮渡劫”的起手势。 无色庵主眼中闪过赞赏之色,姿势发生了微微的改变,杨宁顿时觉得威压减弱,知道无色庵主已经不准备使出这一剑,但是他不但没有松了口气,反而皱眉瞧向无色庵主,冷冷道:“庵主是想要手下留情么?”口气十分无礼。 无色庵主却不恼怒,淡淡道:“方才是‘木叶’的第六式秋尽江南,秋尽冬初,木叶凋零,这一式若出,虽然可以破了你的金轮渡劫,但是子静你既然到了必死之境,定然会拼死反噬,这样一来就是生死立判,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贫尼既已稳操胜券,怎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举动,而且你的达摩剑法已经是炉火纯青,想必还有更精深的剑法没有使出来,贫尼还未尽兴,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杀了你,失去了一饱眼福的好机会。” 或许无色庵主无心激怒杨宁,但是她那淡漠的语气,一切尽在掌控的言外之意,即使是江东一方的人,也觉得她过于盛气凌人了,可是杨宁却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表现,只是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出手的时候,虽然偶尔也喜欢让对手尽展所长,但是多半是雷霆一击,险中取胜,却忘记了翠湖的武学宗旨不同,往往要等到对手泥潭深陷才会发难,免得遭到反噬。” 看到杨宁没有误解自己的意思,无色庵主也觉欣然,便也一改不喜解释的习惯,坦然道:“贫尼这套剑法和翠湖一贯的宗旨是不同的。先代宗主座下,以贫尼的剑法最佳,可是宗主却说贫尼性子刚强,又是过分固执,终究难以领会到无色无相的境界,贫尼这些年来越想越是不服气,凭什么要说剑法的最高境界是无色无相,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算脱不了色相的藩篱,也未必就不能达到剑法的无上境界。” 杨宁听得若有所悟,道:“师尊曾说,翠湖心法道法自然,天地势大,自然无穷,所以翠湖心法冠绝天下,但是师尊又说,虽然天地无极,但是人力有时穷尽,顺天而行,终究是不能破除天地局限,而人体自身,就是浑然天地,只要固执一心,精诚不懈,未必不能与天地相抗,前辈的意思,倒是和师尊所说颇为相似。” 无色庵主细细品味着这番话,良久才叹道:“怪不得武道宗能与翠湖平分秋色,尊师见识果然是非同一般,这话说得不错,只可惜太晚了些,若是贫尼二十年前听到,或许今日成就不会仅此而已,贫尼毕竟出身翠湖,终究是脱不开本门心法的局限,懵懂多年,直到两年前才悟透了这层意思。不过你也别得意,这并不代表你武道宗胜过翠湖,殊途同归,高下难分。贫尼是中途改弦易辙,故而落了下乘,若是我的烟儿,必然能够以翠湖嫡传心法胜过你。”说到此处,一双眸子透出刺目的寒光,露出傲然之色。 听到无色庵主再度提到平烟,杨宁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离开岳阳之前平烟演示给自己的那式剑法。平烟的剑法是翠湖嫡传,讲究的就是不着痕迹,纵然是较为繁复的剑式,转折之间也是宛若羚羊挂角,水果无痕,可当日那招不知名字的剑法却是宛若孤峰横绝,虽然凌厉无比,却是着了色相,明显不是翠湖的剑意。当时自己只觉那剑法厉害,并没有想过太多,甚至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破解,也好在日后见到平烟的时候挽回一局,甚至就在方才自己和叶陌比剑的时候,用的也是从那一招揣摩出来的剑意。现在想来,虽然那一招和无色庵主方才的施展的“木叶”六式剑意不同,但是那种抒发剑意的方式却是一脉相承的。想到这里,杨宁对于无色庵主其他的剑式也更加感兴趣起来,若非还记得比武的目的,只怕他已经开口求教了。忍不住有些兴奋地道:“平烟姑娘的剑法晚辈已经见识过了,想必将来还有见识的机会,但是能够与前辈比剑却是难得之至,晚辈下面用的是昆仑剑派的云龙大八式,还请前辈不吝指教。” 无色庵主听到杨宁的挑战,不再继续感慨,点头道:“不错,昆仑派别的武功也倒罢了,这云龙大八式的确是一门独特的剑法,虽然你一定没有练过他们那套独门心法,不能凝气成形,但是凭着你武道宗的轻功,这套剑法的威力还是可以发挥十之八九的,不过贫尼原本想让你看看第二路剑法‘涉深’,现在却是不行了,就让你见识一下第三路剑法‘鸣雁’吧。” 听到“鸣雁”两字,杨宁皱眉思忖,他已经知道无色庵主的剑法厉害之处在于剑意,若能提早知道剑意,虽然不可能增加几分胜算,但是对敌的时候至少可以从容一些。只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对于杨宁来说可就太难了,他在文字上面的造诣实在是太差劲了,所以杨宁虽然极力去想,却也没有能够指望想起什么。可是转瞬之间,一段遥远的记忆浮上了心头,杨宁不知怎么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脱口道:“雝雝鸣雁,旭日始旦。” 这时候人群之中,一个黄面少年掩面悲叹,心中暗道,子静啊子静,平日教你许多诗文,你都听过就忘,怎么我和姐姐打趣开玩笑说过的话,你就记得这么清楚呢,蠢材,真是蠢材,这个无色庵主这样厉害,就是岳秋心来了也未必胜过她,难得她对你似乎有些青睐的意思,你怎么还要得罪她呢?罢了,罢了,无论如何,还是要说服伊叔叔,如果叔叔不帮你,我看你怎么死。 无色庵主闻言更是差点当场愣住,饶是以她的修为,也觉得一腔热血差点全部涌上了心头,原本冰雪也似的秀雅容颜上蓦然多了一抹红霞,只是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恼难当。无色庵主熟知典籍,这六路三十六式孤寒剑法的名字都是来自典故诗文,她自然杨宁所说的是《诗经》之中《匏有苦叶》的句子。这是描写女子等待情人迎娶心情的名篇,无色庵主虽然已经年将五旬,但是却是守身如玉,猝不及防被杨宁这么说了一句,差点气得吐血。眼光一转,只见有不少人瞧向自己的目光竟然多了几分暗昧,不由更加恼怒,恨声道:“小子胡说八道,看剑。”话音未落,竹箫已经向杨宁面目刺去。 杨宁仍然茫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但是总算他对敌的经验丰富无比,纯钧宛如游龙,挡住了竹箫的攻势,岂料无色庵主一声冷笑,竹箫在空中划过弧形,绕开了杨宁的剑势,轻轻巧巧地在杨宁脑袋上敲了一记响头,这一下虽然不重,但是精妙非常,杨宁竟是避无可避。他从未有过这样被人戏辱的经历,不由满面涨红,一张清秀的容颜差点扭曲了起来,无色庵主见状忍俊不住,若非看透杨宁性子孤傲,若是真的笑出来,只怕这少年要无地自容,恐怕就要要笑了出来。 无色庵主原本宣称只用三十六式孤寒剑法基本剑式,可是方才一怒之下,却是用上了第二层十二招剑法里面的第四式“浑沌初分”,所谓“浑沌初分白蝙蝠”,原本是指道教仙人张果老的本来面目,不过无色庵主命名之时却是针对“蝙蝠”二字,所以这一式也如同蝙蝠黑暗之中袭人一般,折转如意,无声无息,所以即使是杨宁,也吃了苦头,只不过这一招过分强调灵巧变幻,不免威力降低了许多,所以对着杨宁这样的高手,即使无色庵主手中是一柄真剑,恐怕也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罢了。 得手之后无色庵主心情大好,也没有隐瞒事实,笑道:“这一招不属三十六式基本剑法的范围,不算你落败,好了,接剑,‘鸣雁’第一式‘南飞万里’。”竹箫挥洒自如,寥寥几式,蓦拟出海阔天空,胡雁南飞的寥廓景象,杨宁闷声不语,一招“苍龙覆海”,和这招明快中却有寂寥之意的精妙招式斗得旗鼓相当,招式未尽,杨宁一声长啸,宛若龙吟九天,令人闻声便觉气血翻涌,继而剑浪滚滚,卷向无色庵主,无色庵主并不硬接,淡淡道:“无枝可栖。”她的音量并不高,可是在杨宁的长啸声中却是清晰可闻。步子移动,在杨宁狂放的攻势中游走不定,竹箫施展开灵动的剑势,一沾就走。杨宁索性放开手脚,将云龙大八式里面强攻的招式一一使出,当真是势如神龙,翱翔起伏,尤其是“飞龙回天”那一招在空中折转伤敌的剑法,杨宁使得当真是淋漓尽致。 其实这一式早已经被武道宗化入本门绝学,昔日杨宁在听涛阁身在空中,连续九次凌空扑击,就是明证,所以杨宁的“飞龙回天”就是真正的昆仑第一高手在这里也只能瞠目结舌而已。 只是虽然如此,无色庵主也没有漏出丝毫败相,连连使出“裴回反顾”、“凌霜触雪”、“惊弓惶惶”、“羽毛摧颓”四招剑法,这四招剑法一气呵成,剑势中弥漫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将中道失群的悲苦,风霜雨雪的摧折,雁行折翼的心痛,劫后重生的凄惶尽情表现出来,而这样的剑势带来的压力足以令人难以为继,而在最后,无色庵主再度施展“南飞万里”那招剑法的时候,原本明快的剑意在前面剑势的烘托下,越发令人生出天地虽大,茫茫无家的感觉。杨宁苦苦以“矫索缚龙”这唯一的守势支撑过去了这一轮攻势,刚觉得松了一口气,无色庵主手中的竹箫突然迎风发出凄切的鸣声,宛若孤雁哀鸣,这时正是杨宁气血回复的重要时刻,这蓄满真气的雁鸣之声直抵杨宁心灵深处,顿时让杨宁真气一泻,差点无以为继。杨宁心中巨震,顿足一蹬,身形扶摇而上,已经变招“潜龙升天”,斜飞数丈,已经掠过了浮台边缘,身形在空中舒展开来,略一弓身,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扑了回来,口中叫道:“追魂夺命。”这一剑剑风大变,凶猛绝伦,竟有势如破竹之感。 无色庵主剑眉扬起,冷笑道:“天魔十九剑用出来了,看来贫尼不虚此行。”一边嘲讽,手中剑势也随之变化,这一次却是使得极慢,一招一式艰涩无比,仿佛步行渡水,万分艰难,这正是第二路剑法“涉深”里面的精妙招式,剑箫甫接,已经是生死须臾。终究是无色庵主剑法精深,杨宁被迫退下来,但是还未等无色庵主趁势进攻,杨宁脚下仿佛一个踉跄,斜着身子倒下,但是身形却没有当真落到台上,而是如同灵蛇一般滑动到无色庵主身后,剑势宛若鬼魅,刺向无色庵主的后心。前后三招剑法,明显的风格不同,但是杨宁信手拈来却是天衣无缝。即便是无色庵主这等剑法的大行家,也不由惊叹不已。当然无色庵主却也没有为难,“深涉”剑路中的几招防守极为严密的剑法足以应付,而且还以“木叶”、“鸣雁”里面的招式还击了数剑。 这一轮电闪雷鸣也似的激斗看的众人目眩神迷,无色庵主的剑法固然是精妙绝伦,杨宁的大杂烩剑法却也是令人目不暇接。 而武功高明如颜紫霜、明月、西门凛、师冥,甚至伊不平、青萍、还有许多江东黑白两道的高手都心中明了,无色庵主和杨宁的决战此刻才真正开始。最开始两人不过是试招罢了,不论是翠湖出世一系和武道宗之间的渊源,还是江湖辈分的差别,无色庵主和杨宁的交手都是不公平的,所以无色庵主才会向杨宁说明自己的剑术。那一轮的交手,不过是让杨宁对无色庵主的实力有个评估罢了,基本上接下来无色庵主轻易不会使用超出那个强度的绝学,即使杨宁不小心失手,按照规矩,无色庵主也不会在试招的时候真正伤害他。这个规矩源远流长,但是实际上却已经几乎荒废了,很少有人真的遵守,若非今次对决的两人,都有着同样高傲的性格,而且都有着恪守江湖规矩的德行,且又辈分修为高下分明,是绝难看到这样的情景的,事实上,直到杨宁和无色庵主因为“鸣雁”而起了冲突之后,大部分才因为前后战局的变化而发觉这个事实。 第三章 双剑合璧 只斗了百十余剑,杨宁就已将生平所用的剑法几乎都使了出来,虽然多半只是其中威力最强的招式,但是已经足以让众人心悦诚服了,尤其是许多擅长用剑的高手,看到杨宁施展出来的精妙剑法,都是忍不住暗中揣摩。甚至有些人很无奈地看着杨宁,不明白为什么他使得明明是自己师门的绝学,但是看起来不论是对招式的了解还是对剑意的把握都在师门尊长之上。这些人越看越是心惊,只觉得自己若是和这少年交手,必然是有死无生,若是你发觉所会的一切都在别人心中藏着,可还会有勇气和这样不可战胜的对手一决生死么?在这些观战之人的心中,只怕杨宁的危险已经超过了任何人,不管是这次针对的目标——西门凛,还是只用一管竹箫就将杨宁压制住了的无色庵主。 无色庵主毫不焦躁,淡黄竹箫挥洒自如,在杨宁酣畅淋漓的攻势下,她也不再收敛攻势,除了前面用过的“木叶”、“鸣雁”、“涉深”三路剑法之外,另外三路剑法“残灯”、“北风”、“寒梅”也用了出来。“残灯”一使出来,杨宁便觉得仿佛生命已经陷入了最后的沉暮,再也没有一丝希望,而“北风”则让杨宁感觉到冬日的凄厉森寒,但是杨宁最觉得可怕却是最后一路剑法“寒梅”,不管是冰天雪地的峭壁暗香,还是顾影自怜的溪边疏影,甚至是碾落成泥的路边香尘,都让杨宁狼狈地差点弃剑而逃。 一连串的清脆响声,杨宁挥汗如雨地接下了无色庵主一招“胡沙漫天”,无色庵主使力极巧,竹箫的每一击都刺在剑身上,可见游刃有余,杨宁使了天魔十九剑里面的绝招,又耍了一些无赖,强行用宝剑去削竹箫,无色庵主似乎舍不得心爱的竹箫,出招有些迟疑,杨宁才从剑下逃生,却已经是气喘吁吁。 见杨宁脱出战圈,无色庵主也不追击,手持竹箫,箫首在手心轻轻敲击,十分悠闲地道:“子静的剑法已经不错了,能够不拘一格,任意挥洒,这世上练剑的人十有八九都做不到,只不过这些剑法都不合你的本性,所以纵然威力无比,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子静可想要认输么?你若是认输,贫尼或许不便下手杀你呢?” 杨宁努力争着眼睛,任凭汗水滚落,却不敢伸手去擦拭,虽然无色庵主并未出手进攻,可是从她淡定从容的身姿上,却可感觉到杀气泉涌而出,恐怕只要自己稍有松懈,那竹箫就已经透入自己的胸口了,而且他也知道不论无色庵主现在说什么,都是在打消自己的抵抗意志,从方才开始,这个女子眼中就已经没有游戏的意味,除非是杀了自己,否则这女子绝不会罢手。 此刻杨宁心中除了惊骇无色庵主的绝世剑法之外,更多的却是惭愧,直到此刻,他才察觉,自己一向以来过分骄傲了,他出身天下数一数二的宗派,自幼学武虽然受了无穷苦楚,但是却也是一帆风顺,虽然隐帝从不出言称赞,但是即使以他的单纯,也能够感受到娘亲和师尊偶尔流露出的满意。而他见惯了师尊的出手,别人的武功在他眼里就成了雕虫小技,除了刀王杨远的神刀曾让他心悦诚服之外,便只有平烟的剑法,以及滇王吴衡的烈雪刀法让他生出钦佩之心,但是他有自信,再过几年,就是这两人也不能威胁到他。除此之外就是西门凛和射中了他一剑的伊不平,他也没有真的放在心上,这些时日的经历不免让他有些看轻了世人,总觉得除了四大宗师之外,不会再有人能够让他陷入绝境,可是今日他却遇见了无色庵主。 无色庵主的剑法已经脱离了翠湖剑法的巢臼,将一腔悲愤之情化入了剑中,虽然只是基本的三十六招剑式,已经是惊天动地,或许还不能胜过翠湖经过历代宗师千锤百炼的嫡传剑法,但是足可分庭抗礼,若论真实武力,无色庵主实在已经可以和四大宗师一较高下,只是她杜门自守,不为人知罢了,今日杨宁遇见她,也是运气太差了些。 不过杨宁是如何懊悔从前的自大,眼前的死局却是不能不应付的,他眉头紧锁,想来想去,自己所会的剑术都不能胜过无色庵主,不仅是剑法上面的差距,就是真有可以与之一战的剑法,一个对剑法一向敬而远之的少年和一个在剑法上面浸淫了数十年的剑道高手对决,岂有公平可言。不过杨宁并没有因此生出怨言,如果三十六式基本剑法都如此厉害,那么若是无色庵主使出第二层、第三层的剑法,只怕自己早就没命了。杨宁丝毫没有怀疑无色庵主的剑法只有这三十六招,不提当日平烟演示的一招剑法,就是只凭着无色庵主那睥睨天下的气宇风华,他也不会怀疑无色庵主会对他谎言欺骗。 无色庵主没有打扰杨宁的苦思,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对峙,无色庵主的目光落到了杨宁清秀的容颜上,虽然陷入了眼前的困境,而且神色有几分迷茫,但是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和眉宇间的傲气却是丝毫不减,这样的神态让无色庵主心中一阵恍惚,仿佛见到了一个记忆中熟悉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神思恍惚的无色庵主耳边响起一个坚定不移的声音道:“前辈剑术高明,晚辈自愧不如,这一阵我理应认输了,但是这一次子静不是为了自己而战,所以除非是死在前辈剑下,否则不能停手,而且前辈既然说过要杀晚辈,那么就是认输也是无济于事的了,请恕晚辈失礼,接下来晚辈不会只用剑法了,前辈也不必再自我设限,既然是生死之决,又何必讲求什么公平呢?” 无色庵主心中突然一片雪亮,她知道这个少年像谁了,同样的傲骨,同样的坚持,纵然明知必败也不肯轻易放弃。从来都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里,却不会存着任何侥幸的想法,就像当年,明明在生死边缘挣扎,那人却不肯屈服放弃。心中泛起无限痛楚,再次忆起长剑刺入那人胸口的感觉,温热的鲜血滚滚流淌,溅落在自己的身上手上,仿佛现在还能够感觉到那热度。 正在无色庵主陷入了回忆当中的时候,突然心灵显出一丝警兆,不需细想她的身形已经自动地闪躲开来,一缕剑气从耳边掠过,一绺秀发无声无息地断裂,飘洒在风中,无色庵主下意识地还击了一剑,十二剑式之中的杀招“晓战金鼓”一气呵成,剑过衣裂,杨宁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凌厉的反攻,虽然有些遗憾没有趁着无色庵主失神之时一举得手,但是杨宁并没有过分烦恼,长剑挽了个剑花,摆开了天魔十九剑的起手势,剑光缭绕,宛若秋水迤逦,此刻也只有这套剑法,让杨宁还有支持下去的希望,虽然说了不会限制自己使用剑法,但是手上有宝剑不用,却弃剑用掌,这等事情,杨宁也是不会做的。 无色庵主已经恢复了冷静,并没有指责杨宁趁势偷袭的行径,只是淡淡一瞥,竹箫使出了狠辣的剑招,第一次主动发起了攻势,和上一次那只是存着惩戒意味的“浑沌初分”大相径庭,杀意凌人,迫得杨宁剑掌并用,才斗个旗鼓相当。其实在这之前,无色庵主这三十六招孤寒剑法看在杨宁眼中,虽然威力极强,却还是脉络清晰的,但是到了此刻,虽然仍是先前的剑法,但是其中变化却是飘渺难测,再也没有一丝端倪。只不过杨宁丝毫没有怯意,反而因为没有了只用剑法的束缚,一边糅合了各家之长的剑法尽情施展出来,更以左手配合,或指或掌,一时之间倒是丝毫不漏败相。转眼之间,百余招已经一晃而过,虽然杨宁已经尽展所长,但是无色庵主并没有再度施展十二剑式,只是反复运用着六路三十六招孤寒剑法的基本剑式,即使如此,杨宁还是没有占到半点上风。不论是根基的扎实、内力的精深还是招式的精妙,甚至是意志的坚忍,无色庵主都在杨宁之上,除非是杨宁主动逃脱,否则只有落败一途。但是此刻,杨宁就是想逃脱,也不容易了,因为无色庵主的剑势已经封锁住了杨宁几乎所有的退路。 感觉到死亡的威胁,杨宁眼中寒芒一闪,连连使出了天魔十九剑里面的杀招,无色庵主果然暂时回剑防守,就在这时,杨宁突然化剑为刀,刀势如同雪龙滚动,杀意纵横万千,这一刀已经使出了烈雪刀法的意境,在杨宁意下,即使是无色庵主,也不免要稍避锋芒,毕竟剑法是不能和刀法正面相抗的。但是无色庵主剑眉扬起,不仅没有丝毫闪避的打算,反而正面迎上,一箫点出,剑势如同奇峰突起,纵然在无边风雪之中也是毫无退缩之意,剑啸龙吟之中,竹箫已经点落在杨宁右肩。杨宁不禁一声闷哼,纯钧剑跌落在地,强忍疼痛,杨宁没有一丝惊恐,一掌切向顺势点向自己咽喉的竹箫,身形斜斜飞退,向江水之中飞坠而去,虽然落败,但是这一刀终究是击破了无色庵主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等生死关头,即使是杨宁,也不甘心当真就这么战死在浮台之上。就是要死,也要死得其所,什么十阵决胜负,纵然胜不了无色庵主,至少可以死死将她缠住,这样一来,就可以让西门凛催舟突围了。不说西门凛武功高强,若是猝不及防发难,别无对手,何况青萍出现在伊不平身边,那么能够得到伊不平相助,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若是这样还不能安然离去,自己也就无话可说了,至于受伤的林志恒等人,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不过如果楼船能够冲出重围,他们已经可以保住性命吧。虽然杨宁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是此刻突围总好过束手待毙吧。他在方才已经暗中传音通知了西门凛,想必西门凛会知道怎么做的。 不过即使缠战,也要选好地方才是,这数丈方圆的浮台可不是杨宁最习惯的战场,所以他才全力冲破了无色庵主的封锁,就是要将无色庵主引到另外一个战场。不出杨宁的意料,当他的身形将要触到江面的时候,淡黄的竹箫已经毫不留情地追击而至,杨宁真气流转,身形未向水中沉没,而是贴着水面滑行飞退,一掌拍在水面,蕴满杀机的水柱卷向无色庵主的双足,无色庵主身形在空中折转,避过水柱,这一耽搁,杨宁已经拔身而起,落在了将浮台和赤壁连在一起的铁链上。同时手掌一招,一声龙吟,原本跌落在浮台之上的纯钧剑在“擒龙手”的作用下,流星掣电一般飞来,落入了杨宁手中。 杨宁一声长啸,啸声中满是自信,剑指无色庵主,扬声道:“那浮台太小了,既然庵主也这样觉得,那么我们就在这铁索之上决出胜负如何?” 按照事先的约定,杨宁被迫下了浮台就是败了,如果无色庵主没有追杀而来,那么第九阵就是杨宁败了,可是无色庵主既然也离开了浮台,那么杨宁就勉强可以用这个当作借口搪塞一下,虽然这其中不是没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可是无色庵主又怎会和晚辈斤斤计较,所以只是淡淡一笑,道:“好个聪明的孩子,想必看出了贫尼在轻功身法上面不甚用心,才将这铁索当成战场,也罢,贫尼就让你死而无怨。”无色庵主既然这样说了,别人自然也没有法子以此来指责杨宁,只能看着这两人在漂浮不定的铁索上继续厮杀。 就在这时,西门凛紧锁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一声轻啸,身形闪动,凌波渡水,落到了浮台之上,无色庵主的身后,朗声笑道:“庵主不和子静计较,但是本座不能等闲视之,方才的第九阵是我们输了,既然是平手,胜负就在这最后一阵,前辈的武功和辈分都在子静之上,这第十阵就让本座和子静联手对敌,想必庵主不会介意才对。” 西门凛这句话一说出来,江水上下都是一片寂静,西门凛是什么人,幽冀燕山卫赫赫有名的统领大人,除了四大宗师之外,恐怕他已经是北地第一高手,位高权重,心狠手辣,身份高崇,这样的人什么时候会和别人联手对敌,而且是在这样的公平对决,虽然当初约定可以二对一,但绝没有人想到西门凛会这样做。 而且即使西门凛可以放下面子,杨宁又是什么人,别说他是武道宗嫡传弟子,只看他一向的言行,就知道这少年绝对不是喜欢以众凌寡的人。不出众人的所料,杨宁闻言神色骤寒,目光掠过无色庵主的肩头,落在西门凛的身上,眼中尽是冰寒,不满之色昭然若揭。 西门凛却是仿若未见,扬声道:“庵主与当今翠湖宗主是同辈,德高望重,若论身份地位,子静是庵主的后辈,庵主若是想考较子静一番,或者给些小小惩戒,都是情理中事,但是庵主却不顾尊长身份,竟然要和子静作生死对决,如今子静正在替本座出力,若是本座坐视这等事情发生,岂不是令人齿冷,但是若让本座向庵主挑战,一来庵主未必肯放手,二来本座自知不是敌手,故而和子静联手,领教高明,庵主以为本座的要求可还公平么?” 在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西门凛的目光却是落在杨宁身上的,请冷的目光带着丝丝温暖,又带着一些不满和责备,一边说着话,他的左手在不停地打着各种手势,那是武道宗弟子耳熟能详的秘密联络手语,西门凛传递着自己的心意。子静,别介意师叔的决定,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强敌,而且我们联手一定可以取胜的,毕竟眼前的是无色庵主,而不是四大宗师之一的某位高人,更何况难道你忘记了武道宗还有一套几乎很少面世的联手剑法么? 垂下眼帘,品味着很少得到的温暖,这些年来,不论是在栖凤宫中练武,还是流浪江湖之后的几场厮杀,他从未有过任何助力,与人联手更是从未想过,若非西门凛提醒,他都忘记了还有一套剑法可以使用。那就是武道宗弟子不论是嫡传还是记名,都一定要研修的一套剑法《天地同归》。武道宗历代宗主虽然多半都是桀骜不驯之人,可是却从未忘记过门下弟子遭遇险境的可能,所以留下了一套联手剑法,而且历代宗主都有删改,精益求精,只不过无人知晓罢了。原因很多,一则武道宗弟子多半性子高傲,而且大多独来独往,别说不屑联手对敌,就是想要联手对敌,也没有可以联手的人,二来若真是联手对敌,那么对手几乎没有任何生机,就算有人见过了这套剑法,也多半是没有机会宣扬出去了,所以虽然武道宗并没有限制泄漏这套剑法的门规,但是可还真的没有人知道这套剑法的存在。 犹豫了片刻,终于被西门凛眼中的坚持打动,杨宁轻轻一叹,剑锋斜指,摆开了《天地同归》的起手势,剑气冲天而起,眼中却神采黯然,显然并不喜欢这样的决定。西门凛见状微微一笑,伸手在腰间一抹,一道银芒破空而起,一丈红虽然是缅刀的一种,但是他这柄缅刀却还可以当作长软剑使用,注满了真气的柔韧刀身临风轻拂,一身若隐若现,两人剑气一激烈,一阴柔,遥相呼应,顷刻间已经严丝合缝,将无色庵主笼罩其中。 无色庵主神色没有一丝惊慌,眉宇间反而漏出淡淡的欣喜之色。她一生研修剑术,凡是世上存在的剑法多半都见过,原本她对西门凛要和杨宁联手这件事并不在意,武功之道,并不是一加一就一定等于二的,若非是经过长期磨合,联手对敌可能不仅不会得到助力,还可能互相掣肘,而孤寒剑法里面也有应对群攻的招式,所以纵然看出西门凛武功和杨宁在伯仲之间,却也没有放在心上。而且西门凛和杨宁摆开剑式之后,两人隐隐有着某种默契的剑气,更是让无色庵主见猎心喜,所以不但没有忧虑,反而极想见见这套从未听闻的合璧剑法。 江风飒飒,西门凛和杨宁前后将无色庵主围住,除了西门凛尚且立在浮台之上,杨宁和无色庵主脚下只有几条铁索,而且浮台在江水中载沉载浮,几条铁索也是摇曳不定,可是三人却都是渊停岳峙,身形没有丝毫动摇,虽然还未动手,但是三人剑气在空中激荡盘旋,直冲云霄,一只水鸟觅食归来,展翅翱翔,恰好从三人头上掠过长空,岂料还未及振翼,便发出一声悲鸣,血肉横飞,碎羽纷飞,已经被三道胶结在一起的剑气撕成粉碎。 血雨飞溅,三人同时动作,丈余银芒如灵蛇挥洒,银光铺地,秋水横空,横斩旋落,虽然从未联手过,但是两道剑光顷刻间已经合在一起,顿时剑光暴涨。《天地同归》并非一招一式的固定配合,乃是根据剑道至理写成的心法,讲究的是剑势消长,阴阳协调,只需懂得诀窍,不论使用何等剑法,都可以联壁合击,天衣无缝,不过数招,两人剑势已经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样一来,两人联手的威力何止增加一倍,若非两人尚欠缺些默契,威力还会更大。 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这等险恶的局势,无色庵主却是没有动容,甚至也不施展绝技强行破去重围,只是将三十六式孤寒剑法从容使来,护住周身要害,一管竹箫流转纵横,竟将两柄神兵利器生生挡住,这等剑法,纵然不论无色庵主本身的造诣,招式本身恐怕已经不在翠湖剑法之下了。 见到无色庵主这样惊世骇俗的剑道修为,就是满腹心机的西门凛也不免生出争胜之心,更何况杨宁性子桀骜,与人联手还不能取胜,不由性起,索性施展开与敌偕亡的狠辣剑势,只求伤敌,不顾自身安危,更是仗着无上轻功,一口真气源源不断,腾挪飞舞,攻势如同水银泻地,无所不至,只是偶然才在铁索上面借力罢了。而他既然展开猛攻,西门凛自然而然地转入助攻,若是无色庵主出手反攻,便从后攻击,迫使无色庵主回剑自保,更是仗着“一丈红”可以及远的特性,不时地绕过无色庵主替杨宁接过部分攻势。这时候西门凛也已经踏上了铁索,几条铁索之上,三道身影贴着铁索倏起倏落,江风猎猎,衣袂飘舞,宛似飞仙,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看到这样的惨烈战局,青萍不禁握紧双拳,不知道何时,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她一向以剑舞闻名江南,自己更是剑术高手,能够施展天魔剑舞,可见她在剑术上的造诣,即使如此,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只觉得目不暇接,虽然杨宁和西门凛还未漏出败相,但是只凭无色庵主依旧游刃有余的模样,她就不敢肯定杨宁真的能够取胜。 转身看向伊不平,一把扯着他的衣袖,珠泪盈盈欲滴,哀告道:“伊叔叔,你就答应了吧,若是你觉得五十万两银子还不够,只要你提出数目来,最多三年五载,我们姐妹一定如数奉上。” 伊不平皱眉道:“二小姐,我们的约定只是助你救出子静公子,现在小姐却让伊某助幽冀一行逃出生天,这岂不是让我们和大江上下的同行结怨么?” 青萍一顿足,强词夺理道:“当初我们可没有约定是从哪里救子静出去的,总之叔叔答应我在江水之上动手,就不能反悔,现在子静不就是在江水上么,而且正在生死关头,叔叔若是不肯出手相助,岂不是不讲信用,到时候谁还敢和叔叔订约呢?我也不要叔叔理会那些幽冀的人,只要你们助子静一臂之力就成了。” 伊不平失笑道:“二小姐,眼下子静公子明显要替西门凛张目,我若是助他岂不是相助幽冀,这些王公贵胄,都只将我们这些草寇当成棋子摆布,我们的性命荣辱何曾放在他们眼里。说实话,若仅是二小姐相托这件事,伊某带几个兄弟来就行了,何必倾巢出动呢,这一次伊某也是有为而来。二小姐想必不清楚,不论是信都还是江宁,这一次都是有备而来,若论消息灵通,江水之上无人能够胜过我。反正伊某已经不准备在江水上厮混了,这一次我就是来搅局的,决不能让这些达官显贵在江水之上为所欲为,本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是小姐能够说服子静公子这样的绝顶高手相助伊某,不要再管那些狗屁倒灶的混账事,伊某可以保证让他们全部铩羽而归。” 青萍闻言不由浑身一震,她从罗承玉手中逃出,一路南来,就直接寻到了伊不平,求他相助。三年之前,双绝扬名洞庭之时,伊不平曾经微服到画舫之上拜访,绿绮认出了伊不平随身携带的羿王弓,出言试探之下,双方才彼此相认,虽然是故旧重逢,恍如隔世,可是双方都无意再有什么牵扯,只不过伊不平感念尹天威昔日的恩德,允诺双绝若有急难,可以前去求助。青萍私自南来,就是希望能够求得伊不平的帮助,当然她知道昔日的故旧之情,并不能让伊不平拿整个锦帆会来冒险,更是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但是直到此刻,青萍才肯定,伊不平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的,若非自己的要求暗合他的意愿,纵然自已用五十万两纹银的代价,也是无法请他出手的,想到此处,青萍神色间不由有些不自然。 察觉到青萍的神色变化,伊不平温和地道:“二小姐不必多心,主公昔日的恩德,伊某并不曾忘记,若是小姐的要求不合情理,伊某虽然不会同意兄弟们插手此事,但是伊某就是舍了性命,也要助小姐一臂之力,如今我们目的相同,小姐又有重酬,正可让伊某名正言顺地插手此事,这没有什么不好。就算子静公子当真不肯撒手不管,也不过是多费些手脚罢了,难道他和还能和小姐作对么?再说比起一向对我等予取予求的江宁来说,信都还是比较讲礼数的,就是相助他们一臂之力,也没有什么不好。” 青萍性子刚强,却是胸襟广阔,听到此处不由有些羞愧,躬身行礼道:“伊叔叔,是侄女胡思乱想了,今次叔叔若是出手,可以说几乎要把朝廷和各地诸侯全部得罪,侄女清楚,您虽然这样说,可是若非是为了您和先父的恩义,纵然金山银海,也不能让伊叔叔这般明目张胆的插手燕王世子和越国公的纷争的。” 伊不平见青萍这样快就抛开了芥蒂,也是心中感慨,想起当日初见双绝,绿绮声色不动,将自己置于绝境,然后才询问自己羿王弓的来历,若是自己对答不当,只怕自己这条江上的蛟龙,就要在洞庭湖里面翻船了,而青萍虽然没有那样的心机,但是也是聪明过人,更有着不逊乃父的胸襟气度,这两个女子,都不愧是老主公的爱女啊。 两人达成协议,开始低声讨论起如何行事来,虽然伊不平早有准备,可是如今局势有变,自然有重新计算,再加上青萍的才智他十分看重,对于杨宁的武功深浅,性情行止,又是青萍比较了解,正当两人商量妥当之后,青萍抬头看向战局,却是浑身巨震,浑身上下仿佛僵硬了一般,更是连惊叫之声都忘记了发出。 第四章 宝剑沉埋 两道剑气纵横捭阖,杨宁和西门凛两人配合越发默契,相得益彰,雪亮的剑光扩散开来,剑光交汇,眼看就要水乳—交融,再也不分彼此,无色庵主精通剑理,心知一旦两人剑气汇聚如一,那么就是自己武功再高明,也不可能取胜了,惟今之际,只有立刻击破两人剑圈才行,所以她也顾不得观看两人剑式,竹箫疾指,宛若孤峰横绝,这一招是无色庵主近年才揣摩出来的剑式,本来是她有心和翠湖最精深的剑法一较高下的绝技,虽然尚未完全成型,但是威力已经超过了她目前所擅的任何一招剑式。 这一剑剑式并非无懈可击,可是气势之强却是冠绝天下,宛若屹立在天地间,无靠无依,却是傲骨天生的一座天外冰峰,孤傲奇绝中带着令人血脉冻结的刺骨冰寒,这一剑摧枯拉朽,将杨宁和西门凛已经将将合璧的剑势尽数破去,宛若春雪消融,转瞬无痕,破去两人合璧的剑势之后,剑势意犹未尽,径自向杨宁咽喉射去。 杨宁看着这有五六分熟悉的剑式,一颗心顷刻间变得火热起来,五色庵主原本使过的孤寒剑法的所有剑式在他心中一一掠过,不知怎么,明明看上去那些剑式和这一招孤绝当世的剑式毫不相干,但是仔细想来,却又觉得不管是那三十六招基本剑式,还是偶然使了一两招的第二层剑法里面的剑式,仿佛在这招剑式里面都有着淡淡的影子。看得目眩神迷,杨宁几乎忘记了眼前的生死危机,若非剑势未到,冰寒刺骨的杀气已经触到了杨宁的脖颈,令杨宁顿时神智一清,只怕杨宁已经死在剑下,但是杨宁的身体却自动自发地向后飞退,无色庵主自然不肯放过,真气催动剑势,如影随形追击了过来,只是这一次可不像上一次那般容易闪躲,杨宁只觉得那剑势竟是越来越强,令人生出不能抗拒,无法逃脱的感觉,唯一应对的法子只能是继续退避,可是电光石火之间,杨宁的背部已经触到了冰冷的石壁,再也没有一丝退路。 身处绝境,杨宁的一双凤目顷刻间变得漠然冰寒,再也没有一丝人类的感情,真气逆转,瞬间直上十二重楼,一身真气沸腾如火,在十二正经、奇经八脉里面燃烧起来。就在这时,透过无色庵主肩头,杨宁看到了西门凛略显紧张的面容,方才无色庵主的那一剑,倒有七八分剑势是冲着西门凛去的,匹练如虹,划破长空,原本绵软如灵蛇的一丈红因为西门凛将全身真气贯注其内,挺直如笔,刺向无色庵主背心。 无色庵主眉头微皱,微微侧身,一招“流云飞袖”,缠住了一丈红锐利的剑刃,竹箫虽然减了三分力量,但是却依旧向杨宁咽喉刺去。杨宁眼中的冰寒冷漠变成了诧异激动,身形却是丝毫不曾迟缓,做出了违反天地至理的动作,他整个人仿佛游鱼一般,竟然贴着峭壁飞升而起,其势轻灵快捷,间不容发地避过了无色庵主的绝杀剑式,只不过青衫的下摆却被竹箫剑气搅成了粉碎。 刺耳的裂帛之声响起,无色庵主的一只衣袖已经化成了片片蝴蝶,西门凛踉跄后退,身形摇摇欲坠,若非转瞬就退到了浮台之上,有了立足之地,差点就要跌落江水之中了,即使如此,只见他口角溢血,一丈红软软垂落,显然已经肺腑受伤。无色庵主眼光下垂,看到露在天光之下的欺霜赛雪的半截小臂,不由心中一阵狂怒。不再理会杨宁,无色庵主身形一转,已经飞身而起,一箫刺向西门凛。 若是翠湖嫡传的剑法,她心中这般激怒,这一剑必然大失水准,可是无色庵主自己所创的剑法却是不受此限,仍然是同样的剑式,但是这一次孤绝天外的却不是冰峰雪岭,倒像是火焰山突现江上一般,冲天烈火,无坚不摧。西门凛方才那一剑已经几乎耗尽了真气,此刻尚未回气,若非剩下的点滴真气仍然足以让他维持着身形,只怕已经软倒在浮台之上了。体内贼去楼空至此,所以面对着烈火焚城一般的剑势,他没有闪躲,只是抬起头看向杨宁,苍白的面容上漏出一丝欣然,然后就坦然等待着无色庵主的竹箫刺透心口。 杨宁眼神炽烈如火,双臂振动,原本已经减缓了上升之势的身躯在半空中竟是生生停滞住了,身形翻转如鹰,双足在峭壁上一点,整个人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向了无色庵主,这一剑充满了同归于尽的杀意,就是比起无色庵主方才的两剑,也只是逊了一筹而已,武道修为只要入了门的人,都知道这一剑实在是杨宁罄尽全身真气的杀招,若是不能得手,只怕后果难测。 杨宁心中尽是愧悔,他性子孤傲无比,再加上从没有这样的经历,他其实并没有和人联手的意识,方才与其说是两人联手,倒不如说是西门凛曲意配合,直到西门凛舍身相救,他才发觉自己的错误,所以这一剑他一点保留也没有,当真是有我无敌,舍命一击。 无色庵主虽未回头,却已感觉到杨宁那肆无忌惮的剑气杀意,心中生出警兆,几乎是生平头一次,无色庵主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逼人的剑气中有些战栗,也不回头,施展《凌波渡虚》轻功,在剑气临身之前斜地里冲了出去,身形将落未落之时,手掌下按,激起冲天骇浪,身形已经借着反击之力再度拔升,宛若长空飞雁,几度翱翔,已经落在了一艘离浮台较近的小舟之上。立定身形,无色庵主随手一挥,原本立在船上瞠目结舌的几个水贼被突如其来的劲气撞落水中,他们识趣的很,没有胆量和这个在他们心目中已经如同天人的女子争执,除了猝不及防之下喝了几口水之外,转瞬之间已经控制住了身形,都是一声不吭地径自向熟悉的同道船上游去。 无色庵主自然不会理会这几个小水贼,转过身来,向身后望去,这短短片刻,西门凛已经调息过来,立在浮台之上,面色冰冷,淡淡向自己瞧来,而杨宁立在铁索之上,纯钧遥指自己,虽然身形随风摇晃不定,但是一柄长剑却是纹丝不动,这两人虽然距离比起方才还要远上一些,可是外放的剑气却已经水乳—交融,再也分不出彼此,合二为一,且兼具激烈鹰扬和阴柔诡谲两种特质的剑气缓缓在空气中流动,虽然隔着数十丈距离,可是无色庵主却生出芒刺在背的感觉。 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一次当真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无色庵主将竹箫插在腰间,右手一挥长袖,众人只觉眼中青光一闪,无色庵主手中已经多了一柄短剑,剑刃薄如蝉翼,长仅二尺一寸,无色庵主信手挥动,只见剑刃曲直无方,青光流动,宛若流霞。无色庵主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一丝怅惘,长袖拂动,短剑隐入袖中,宛如乌云蔽月,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尽是惋惜之情。 无色庵主一双眸子缓缓流转,凡是撞见那如同剑光一般耀眼的目光的人都不禁低下头去。感觉到四周再度陷入了沉寂,无色庵主微微一叹,冷然道:“贫尼此生只用过两柄剑,第一柄名为银霓,已经赐给了烟儿使用,银霓在贫尼手中十八年,贫尼用它杀了十六人,此剑名为凝青,自从到了贫尼手中,尚未沾染过血腥,今日能以武道宗两位弟子的鲜血祭剑,也算是它的福气。” 西门凛和杨宁对视一眼,瞬息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如明镜,知道无色庵主忌惮自己两人联手,重新拿起了利剑,原本只凭一柄竹箫,就差点取了自己两人性命,如今用上了宝剑,威力何止倍增,这一次当真是要恶战一场了,但是两人心中都没有一丝畏惧,更是因为剑意真气的相互交融,同时感觉到对方心中的杀意。两人手中刀剑更是被心中杀意激发,纯钧剑啸宛若龙吟,一丈红呼啸之声犹如深谷风吼,交相辉映。两心如一,四道目光锁在了无色庵主身上,没有一丝惧色。 无色庵主仰首向天,不再多言,足下却是催动真气,小舟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从从容容地向浮台驶去,不急不缓,几乎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三人之间的距离每缩减一分,空气中的压力就增加一分,而到了压力再也不能增强一分的时候,就是战势爆发的一刻,而这一次,就是三人生死立决的最后一击。 看到杨宁被无色庵主迫到峭壁之下的时候,青萍只觉得周身冰冷,好似就连鲜血也冻结了一般,直到看到西门凛和杨宁互相救助,双双脱险之后,她才懂得继续呼吸,方才的局势太凶险了,若是西门凛没有从后袭击,杨宁恐怕已经性命不保,若是杨宁没有反过来救援,西门凛也是必死无疑,而若不是无色庵主及时逸出战圈,只怕也必然是生死一线,电光石火之间,交手的三人都是在生死关头打了一个转,这样的凶险局面,青萍可以说是生平仅见。只是青萍刚刚松了一口气,心弦就再度绷紧了,无色庵主取出了凝青剑,心知已经到了最后关头,青萍紧握双手,死死盯着战场,她心知这等级数的对决,在场没有谁能够插手,至少她和伊不平都不行,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宁独自面对死亡的威胁,就是想要相助杨宁,也必须等到杨宁活下来才行。 颜紫霜眉头紧锁,这不是她事先预料到的场面,西门凛没有坐视杨宁和无色庵主的苦战,而是选择了和杨宁联手,而且方才的举动,令她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西门凛,莫非他不准备对付杨宁了么?想到方才无色庵主揭破西门凛的出身,颜紫霜不免秀眉紧蹙,西门凛的出身来历一直以来就是一个秘密,他历来出手都是速战速决,而且鲜有看过他身手的敌人还能活着,再加上他武功广博,更是令人难以猜测他的出身,所以虽然颜紫霜用心探查,也只有一个怀疑罢了,所以直到西门凛出面和杨宁联手,颜紫霜才确定了他的出身。故此,颜紫霜事先并未预料到西门凛会有这样的举动,不论是身份地位还是暗藏的心思,西门凛都不应该和杨宁联手对敌的。那么接下来呢,莫非对师门的情感让西门凛改变了决定,或许一切的默契只是西门凛作出的种种假相?心中慌乱之下,颜紫霜不禁纤手紧握,薄薄的指甲不知不觉间已经刺破了手心。 明月却是旁观者清,而且她出身藩王之门,平日往来的多是深通权谋之人,自然不像颜紫霜会被江湖人的身份约束蒙蔽,所以她淡淡一笑,劝解道:“姐姐不必担心,西门统领并非江湖人,怎会将师门恩义看的如此之重,我看他多半是另有所谋,而且说不定他是见平前辈武功超凡入圣,唯恐将来多个可怕的敌人,所以才要和九殿下联手除去平前辈,纵然冒些风险,也是值得的,毕竟平前辈的目标在九殿下身上,纵然是两败俱伤,他也多半可以全身而退的,九殿下就是不死,这一战下来也必然伤势极重,到时候西门统领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了。” 颜紫霜心中一亮,感激地看了明月一眼,不免有些自嘲,自己固然将无色庵主当成是不可控制的变数,西门凛又何尝不是,无论如何无色庵主都是翠湖的人,这一次又向杨宁出手,而且更有这样惊天动地的修为,就是宗主亲自出手也未必有这样的威势,西门凛又不是不敢冒险的人,豁出去厮杀一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西门凛既然有如此成就,必然是心志坚定,不可动摇的人物,既然已经有了决定,怎会临时发生改变,不管他如何动作,想必宗旨是不会变的,唯一可虑的就是无色庵主真的和他们拼个两败俱伤。不过仔细想来,别说无色庵主剑术高明,想必可以保全性命,就是真的失去了一个崖岸自高,不受控制的高手,换来更好控制的平烟的助力,却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到此处,颜紫霜不觉微微一笑,眼睛的余光瞥向明月,心道,虽然是身在局外,但是能够迅速看穿症结所在,果然是不同凡响,怪不得豫王殿下有意求凰呢? 场下的波诡云谲,却丝毫不曾影响到三人的战局,即使是西门凛,此刻也没有半分顾虑到师冥是否会怀疑自己的居心,对着无色庵主这样的高手,一丝一毫的分心都足以酿成千古遗恨,无色庵主的小舟已经接近到四丈距离,几乎是同时,西门凛手中的缅刀发生了变化,灿如银蛇的一丈红陡直了剑身,像是蛰伏的蛟龙,跃跃欲试,眼看着就要腾空而起,西门凛剑势改变的瞬间,杨宁也若有灵犀地将手中的纯钧提高了一寸,虽然没有事先约定,但是剑气相通,两人同时摆开了《天地同归》唯一的剑式。所谓的《天地同归》虽然实质上只是一些无形的剑理心法,但是却也有一招有形的剑式可以使用,只不过这一招剑式攻守分离,过分决绝,所以需要两个有着绝对默契的人才能使用。而这套剑法创立以来露面的机会就不多,更别说这招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剑式了,根本就是从未在世间出现过。若非杨宁和西门凛在无色庵主的威压下,形成了无比的默契,也断然不会用上这招没有任何后路的剑式的。 轻舟渡水凌波,就在船头到达距离杨宁和西门凛都是三丈距离的刹那,三道剑光夹着灰、黑、青三色身影同时纵身而起,匹练也似的剑光将黑影和青影全盘护住,秋水芙蓉一般的剑光划出分裂天地的电芒,而一道清冽的剑光更是幻化成崇山峻岭,孤峰奇绝,就在三道剑光将触未触的时候,西门凛的身形骤然凝住,仿佛万蛇攒动,又像是江海清光的一丈红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铜墙铁壁一般的剑光烟消云散,西门凛本人更是飞坠而下,随着身形的盘旋,点点鲜血飞溅。失去了西门凛的守护,杨宁的身形没有了一分遮掩,全盘暴露在无色庵主眼前。 杨宁只觉得原本热烈如火的心灵顷刻间沉入了万丈寒潭,即使不用双眼,他也能够感觉到,西门凛并非是受了伤,或者中了暗算,他根本是强行断绝了和自己相通的心意,剖离了自己的剑气,生生承受了剑气的反噬和无色庵主有意无意的攻势,西门凛的举动将杨宁陷入了必死的绝境,放弃了防守的自己,仿佛曝身在烈日之下的冰雪,再没有一丝生存的希望,就是想要同归于尽,还要看无色庵主肯不肯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冲天烈火一般的愤怒和沉入千丈深渊的绝望溢满了整个身心,杨宁仰天怒吼,挥剑刺出,这一剑不是任何杨宁精擅的杀招,而是平烟曾经演示给他,并且在方才和无色庵主的对决中渐渐领悟,更亲眼目睹无色庵主施展出两种意境的剑式。只不过在杨宁手中,这一剑不是冰雪的孤寒,也不是火焰的炽烈,而是缭绕着冲天烈火的冰峰,冰火交融中既有无边的寂寞绝望,也有着宁死不屈的悲愤桀骜。 两道形似神非的剑光在空中缠绕盘旋,飞花溅玉也似的剑光泼天铺地,无法留手,不能停手,剑气杀机风起云涌,向四面八分激散飞扬,不知多少原本离得较近的水贼只觉得刺骨的杀意剑气扑面而来,不由惊慌失措,就连驾舟飞遁的时间都没有,纷纷跳水逃命。而其他较远的人也都各自催舟后退,因为他们也都感觉从那凌空激战的两人身上,有着千百道激荡的气流正在向外扩散。 青萍瞪大了眼睛,看着渐渐黯淡的秋水剑光,只觉得一颗心向无底的深渊飞坠,伊不平顾不得可能被人发觉,举起了羿王弓,手中已经多了三支精钢羽箭,箭镝指向半空中渐渐模糊地灰色身影,可是神识刚刚锁定那人,却又消失不见,伊不平头上滴下滚滚汗珠,这三支羽箭,竟是无法出手。 直到此刻,水花溅起,西门凛的身形才坠落水中,身在战场,肌肤如被刀割,西门凛却丝毫不觉疼痛,只因他一刻心早已经痛得麻木了,抬头看向空中,正在激战的两人因着彼此剑气的牵引,起舞飞旋,宛若神祗,而就在呼吸之间,秋水剑光已经七零八落,可是那青色的剑光却是矫如神龙,径自刺向杨宁咽喉。西门凛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将护身的真气散去大半,一江弱水再也难以支撑身形,西门凛就这样沉入水中,纵然无人会在这个时候留意自己,他也不能将自己的软弱显露人前。 胜负已分,无色庵主等待着剑式的余势刺穿杨宁的咽喉,但是眼中却不由闪过一抹遗憾,且有着更深的疑问,这少年怎会自己的剑式,若是孤寒剑法的基本剑式,这少年资质过人,或者能够模仿出来,可是这一招剑式,除非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揣摩,否则纵然懂得剑招心法,也是使不出来的,虽然这一剑火候不足,更有许多破绽,但是只看剑意,却已经深得其中三味,而且这少年竟然达到了冰火两重天的境界,这正是自己目前面临的瓶颈。 杨宁右手软软垂落,体内真气已经被无色庵主的剑气搅得一团混乱,一时之间难以再度汇聚,虽然纯钧剑仍然在手中,却是沉如山岳,难以擎起,剑气已经触到了咽喉,肌肤战栗,但是杨宁却只是淡淡望着刺向自己咽喉的凝青剑轻薄如纸的剑刃,凤目之中再没有了怨恨怒火,也没有一丝死亡的阴影,只是有着无边的孤傲寂寞,纵然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也不能让他有丝毫动容,而在那孤寂的眼神深处,更有着一丝最深的眷恋,那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最单纯的情感。 西门凛透过水面看到了这一幕,暗自嗟叹之下,真气汇聚,振臂出刀,破水而出,身形隐在冲天而起的水浪之中向无色庵主背后袭去,这一次他可没有用一丈红使出软剑的招式,而是使出了向不轻出的杀招,匹练也似的刀光盘旋而起,这一刀他早已盘算妥当,不论是时机还是方位都是恰到好处,正是无色庵主剑势将尽未尽之时,虽然无色庵主定可发觉自己的偷袭,但是却也来不及收剑回护。若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定然是一剑刺死面前的敌人,然后前扑避敌,拉开距离之后再转身反击,别说是西门凛,就是任何一个武功到了一流水准的高手也不会有其他的选择,前方的敌人唾手可得,而后面的袭击却还隔着足以转圜的余地,若是让杨宁逃过一死,定可重整旗鼓,到时候只怕就没有机会克敌制胜了。所以西门凛毫不怀疑无色庵主会有的选择,而且他还有自信,可以取得超过预期的效果,纵然不能杀死无色庵主,也能重伤于她。毕竟他和杨宁虽然联手对敌,但是攻势主要是杨宁发出的,无色庵主高傲无比,必定会因此看轻了自己。其实能不能得手并不在西门凛考虑之中,他只是要给观战之人一个错觉,自己是以杨宁为饵吸引无色庵主的攻击,然后从后袭击,谋求大胜,只不过无色庵主的武功超过了预计,以致害死了杨宁罢了,这样即使有人猜疑杨宁的身份,也不会怀疑自己有意谋害杨宁了。 感觉到身后突起的杀意,无色庵主心中不由生出滔天怒意,西门凛的作为或者可以瞒过别人的眼睛,可是在她这深解剑意的人看来,杨宁那一剑已经将心中悲愤说得明明白白,本就已经生出了怜才之念,再加上西门凛令她颇为不齿,忽然之间,眼前这个从容待死的少年令她不忍下手,至少也要等她杀了那个临危偷生的卑鄙小人才行。千钧一发之间,无色庵主已经强行收回了内力,这一剑最是决绝,无色庵主又是全力施为,剑气反噬,无色庵主只觉丹田剧痛,一口心血已经涌上咽喉,她性子刚强,不愿给人瞧见,便强行咽了回去,她若是顺其自然吐出淤血,还可缓解一下内伤,但是这么一来,内伤却又重了一分。虽然无色庵主及时收回剑势,但是残存的剑气还是掠过杨宁的颈子,留下了淡淡几道血痕,无色庵主虽然剑下留人,但是却还没有想过真的放过杨宁,所以为了稳妥起见,顺势一掌拍向杨宁,想要将他的抵抗之力彻底摧毁。但是掌势将要拍到杨宁胸前的一瞬,无色庵主瞧见了杨宁的眼睛,刚刚从死亡边缘回转,但是那双眼睛却没有丝毫死里逃生的狂喜,只有那亘古不变的孤寂和一种无比的倔强,那是不畏惧死亡,但是也绝对不肯轻易放弃的眼神,无色庵主恍惚中仿佛见到了另外一双熟悉的眼睛,手下不由自主地减了几分力道,即使如此,杨宁口角依旧鲜血泉涌,略显单薄的身躯更是如同断线风筝一般飞坠而去,不过无色庵主使力倒是恰到好处,他正好跌在了原本无色庵主用作代步的小舟之上,那艘小舟虽然坚固,但是也经受不起杨宁撞击之力,差点侧翻过去,晃荡了半天才勉强平稳下来。 这些无色庵主自然不会留意,她已经借着这一掌的反震之力,蓦然回身出剑,她弃剑用掌,虽然一气呵成,但是依旧是略迟了一线,一丈红已经临身,无色庵主脸色铁青,凝青剑已经使出“涉深”里面最严密的守招“水深则厉”,堪堪挡住了袭向致命要害的一丈红,犀利的缅刀锋刃在无色庵主左肋上挑起一线血珠,终被剑光所阻,无奈回转。西门凛这一刀虽然不重,但是凛冽的刀气侵入经脉,却是非同小可,西门凛内力精深,比起杨宁还略胜一线,而且武道宗心法和翠湖心法本就相生相克,无色庵主受了这一刀,虽然及时化去侵入经脉的异种真气,但是神色却是微微一变,显然并不好受。她一声冷笑,不待西门凛攻势再出,已经挥手一剑,剑光曲折无方,宛若木叶萧萧,大有一剑将西门凛斩杀的意味。 西门凛万万料不到无色庵主竟然会放弃杨宁,转而对自己出手,虽然伤了无色庵主一刀,但是无色庵主的反攻却是更加凌厉无情,他心中斗志不坚,无色庵主却是满心杀意,此消彼长,刀剑初接,西门凛就觉得充满杀意的剑气已经到了眼前,他心中旁骛颇多,本就没有和人决死的意念,下意识地后退闪避,但是无色庵主的剑光却是如同附骨之俎,如影随形而来。西门凛眉间青筋微动,无声无息地转动缅刀,丈二锋刃矫若灵蛇,卷向无色庵主,这是一招妙到峰巅的剑式,但是却不是西门凛的杀招,就在无色庵主微微冷笑,凝青剑轻描淡写地点落在灵蛇七寸之上的时候,西门凛已经按下了刀柄背面镶嵌的血红玛瑙饰物,一线银光贴着一丈红锋刃一闪而没,一根细若牛毛,长达七寸的银针射向了追击而来的无色庵主七坎重穴。 西门凛的暗算虽然无声无息,但是无色庵主何等人物,那银针虽然几乎难以目睹,再加上借着机关之力发射,当真是如同电闪一般,但是无色庵主怎会没有发觉,她剑眉一轩,左手三指若莲花绽放,一只纤纤玉手平添了几分温润的光泽,弹向那根银针,右手剑光却是毫不迟疑,继续攻向西门凛。西门凛眼中闪过一缕得意的寒芒,毫不犹豫地向浮台飞身而退,似乎不再顾虑追袭而来的剑光。无色庵主一指弹飞了银针,便觉手指宛若被岩浆烫过一般,强烈的刺痛顺着手臂经脉袭来,无色庵主立刻明白,那枚银针之上竟然淬了剧毒,心中不由一阵狂怒,却也不敢大意,毕竟能够让银针毫不变色,而且能够渗透自己的护身真气,这样的剧毒绝非易与,连忙强催真气,一掌趁势向西门凛拍去。西门凛身形在空中强行折转,堪堪闪过,落在浮台之上。他只觉无色庵主掌力炽热,一绺被波及到的头发已经成了焦枯模样,心知无色庵主转瞬间已经将毒气逼出,他知道这种毒药的剧烈,无色庵主这么快就将毒逼了出去,必然不会好受。抬眼看去,西门凛果然发觉飞坠而落的无色庵主如冰似雪的容颜上多了一抹嫣红,只是无色庵主虽然受伤,但是剑气杀机却是丝毫不减,让西门凛叫苦不已。 西门凛的一枚毒针让无色庵主险些阴沟里翻船,她眼中不由闪过无边戾气,身形一沉,在连接浮台的铁索上借力而起,剑势一展,扑向西门凛,剑光如冰峰横绝,青光覆地,没有一丝空隙可乘。其实无色庵主连连受创,这时候已经不该使这凝聚了全部精神真气的一剑了,但是无色庵主对西门凛已经恨之入骨,为了不让西门凛有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还是强行使出了这一剑。 西门凛虽然心中有数,这根毒针不过能阻碍无色庵主一下,但是面临这样的绝境,也不免后悔起来,不该激怒了无色庵主,谁会想到原本一切顺利的谋划竟会成了引火烧身呢?无色庵主的反应是西门凛事先怎也想不到的。强聚真气,西门凛苦笑着等待着无色庵主的致命一击,剑气还未临身,肌肤已经感觉到针刺一般的痛楚。 无色庵主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更是强催剑气,向西门凛刺去,她也知道自己如此做法不甚妥当,但是杨宁此刻已经失去战力,江水之上又有何人可以能够加入战局呢?所以她毫无忌惮地全力施展剑势,势要将这个临阵背盟,使毒暗算的卑鄙小人一剑斩杀。目光掠过西门凛苦涩的面容,电光石火之间,无色庵主更是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当初她收下还恩令的时候,颜紫霜虽然要她杀的是西门凛一行,但是并未要求她斩尽杀绝,而且多次提及子静,暗示子静是必须要杀的目标,对于西门凛则是一笔带过,显然并不在意西门凛的生死,这种欲盖弥彰的手段在无色庵主眼中不过一晒罢了,并没有故意让颜紫霜难堪,所以今日她才坦言一定要杀了子静。只是无色庵主并不介意要杀的人是谁,即使得知是武道宗的嫡传弟子,她也是只是淡然视之,并未放在心上,可是经过一番激战,无色庵主的心意却发生了动摇。 在无色庵主眼中,一个人心性如何,不论言语行止如何掩饰,只需看他出手,就可以知道一二,而从杨宁的剑意中,无色庵主看到的是浑金璞玉一般的赤子之心,纵然杨宁施展再凶恶残毒的剑法的时候,剑势微妙变化之中透出的傲气坦荡,在她这当世剑法堪称无双的大家眼中,也是昭然若揭。而且杨宁最后那一剑更是令无色庵主欣喜若狂,能够使出这样的剑法,姑且不论这一剑的火候造诣,能够悟出这样的剑意,就已经令无色庵主刮目相看了。 无色庵主纵然心比天高,志向不同凡俗,但是唯有一件心事,却是始终不能放下的,就是她苦心所创的孤寒剑法还没有传人。可是这样的传人太难寻找了,若没有睥睨天下的孤傲,若没有冷漠世情的冰心,若没有骨子里深藏的烈焰性情,是无法悟透孤寒剑法的剑意的,纵然是她爱如亲生的平烟,也因为性情过分清冷,并非这套剑法的最佳传人,所以除了一些零散剑式之外,并没有得到传授。今日发觉了杨宁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后,无色庵主已经有些犹豫,只不过碍着还恩令,一时无法罢手,但是西门凛的偷袭却给了她一个放弃击杀杨宁的最佳契机,要不然她纵然性子再桀骜,脾气再古怪,也不会做出这等舍本逐末的举动来。只不过那时她还顾忌着当初的承诺,没有想清楚其中关节,甚至重伤了子静,可是此刻眼看就要杀了西门凛了,无色庵主却想起当初含糊的承诺了,如果自己装装糊涂,只杀了西门凛就交差,想必颜紫霜也无法义正言辞的指责自己,至于还恩令之事,此刻无色庵主心中欢喜之下,不知不觉间竟看得淡了,何况她心中有数,别说是颜紫霜,就是岳秋心,既然没有证据指责自己背约,那么依照这两师徒的性子,是宁可日后讨回便宜,也不会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险,当真收回还恩令的。 想通了心事,无色庵主的剑势越发的决绝,真气越发毫无保留地激发出来,剑光吞吐之间,已经粉碎了西门凛的拼死反噬,一剑刺向他的心口,西门凛神色惨淡,望着无色庵主身形,等待着一剑穿心的命运。可是就在凝青悍然穿透西门凛胸前衣衫,缕缕剑气触及到柔软肌肤的一刻,西门凛的眼神却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面临死亡的绝望,而是一种惊喜交加的感动。无色庵主心中一动,已经感觉到一种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正在逼近自己,而且分明已经是近在咫尺。还未想通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色庵主已经反手一掌击去,可是就在这时,一种令她寒透了心扉的刺痛从后心袭来,而比起强烈的痛楚,蔓延更快的是一股狂暴桀骜的异种真气,从后心剑伤处源源涌来,虽然比不上无色庵主真气绵密浑厚,可是精纯凌厉却是犹有过之,那股异种真气所过之处,便如烈火焚城,而且刚猛之中更是蓄着一缕阴柔刻骨的冰寒,如同附骨之俎,驱之不散,径自向心脉侵去。这正是武道宗嫡传的心法,若是换了平常,无色庵主还可从容化解,但是今日她屡次强催真气,经脉已经受创非轻,又正在全力催动剑气的时候,护身真气不免薄弱,这一剑正是趁虚而入,还未等无色庵主真气及时回转相护,心脉已经寸寸断裂。 第五章 剑出不悔 无色庵主遭到重创。再也顾不得杀死西门凛,凝青剑失去了后继之力,只在西门凛心口旁轻轻刺了一剑,西门凛竭力后退,终于脱出了凝青剑的控制,只是退得太急,竟然到了浮台边上,一个踉跄,跌落江水,浪花翻涌中殷红的鲜血浮现出来。 无色庵主感觉到危机之后,虽然剑势不及回转,可是反手一掌,却也是狠辣非常,后面那人心知得手,正要弃剑而退,无色庵主掌势已经到了眼前,无法退避之下,只得单掌迎上,那人方才也是竭力而为,此刻也是筋疲力尽,两掌相接,两人几乎是同时落在浮台上,展开了最凶险的内力相搏。无色庵主凝聚在掌中的真气势如破竹,瞬间已经侵入了那人的手三阳、手三阴经脉,但是那人反击的真气也及时凝聚起来,阻住了无色庵主真气的进逼,但是在无色庵主不顾一切的攻势下,依旧节节败退。无色庵主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到杨宁苍白如纸的清秀面容上,此刻的杨宁头上青筋暴起,面容狰狞,苦苦挣扎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怖,可是那双明晰清澈的凤目却依旧是幽深平静得如同两池寒潭,仿佛他没有给这个堪比四大宗师级数的高手致命的伤害,也没有面临着与敌偕亡的悲惨结局。 无色庵主心中明白,自己受创在前,心脉已经寸断,现在不过是仗着先天真元维系生命,虽然可以杀死杨宁,但结果也不过是缩短自己仅存的生命罢了,对她来说,这样的胜利已经没有意义了,更何况眼前这个少年她颇为欣赏,轻轻一叹,无色庵主开始缓缓收回真气,双目透出柔和的光芒。 杨宁眉峰稍动,无色庵主收回真气的瞬间,他便有了感觉,眼中闪过奇怪的神色,然后也趁势将真气缓缓跟上,一退一进,转瞬间杨宁已经恢复了所有失地,原本已经被强迫压缩起来的真气顺势舒展开来,缓缓流过方才被翠湖真气肆虐过的手三阳、手三阴六条经脉,原本在翠湖真气中和消融之下已经接近崩溃的经脉开始恢复了生机。无色庵主收回外放的真气,真气在掌心流转一匝,轻轻巧巧地震开了两人胶结的手掌。杨宁已经将近力竭,只觉得手足酥软,身形摇摇欲坠,但是他不敢坐倒,强行支撑着身子,迅速开始调息回气,希望能够恢复一些真气。而无色庵主也毫不犹豫地开始收敛真元,护住一丝尚存的心脉。 这两人静立疗伤,在别人眼中却是正在对峙的模样,不免都是十分震惊。杨宁先前受了无色庵主那一掌之后匍匐舟上,状似僵死,事实上,现在还有很多人想不通为什么杨宁会突然出现在浮台之上,即使是看到杨宁被无色庵主一掌击飞,马上就要跳入水中前去救人,却给早有准备的伊不平制住,结果一动也不能动的青萍,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杨宁身上,也没有看到杨宁是如何出现在浮台之上的,更别说看到他如何刺出的那一剑。而无色庵主直到此刻,背后刺入足有三分深的那柄纯钧宝剑还未拔出,血迹正顺着剑刃丝丝缕缕渗透出来。但是这两人却都若无其事地立在浮台之上,令人怀疑这两人非神即鬼,总之不会是人。 两人就这样凝立不动,他们修炼的都是恢复极快的绝顶心法,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杨宁已经感觉到真气恢复了七八成,虽然内伤颇重,但是强行压下伤势之后,已经可以放手一战了,而翠湖心法也不同寻常,无色庵主已经暂时稳住了伤势,虽然依旧能够感觉到生命从体内流逝,但是速度已经缓慢了许多。 无色庵主最先收功,她淡淡看了杨宁一眼,反手向身后一探,拔下了深入体内的纯均剑,随手丢在台上。剑一拔出,便感觉到背后剑伤处汩汩流出鲜血来,迅速****了僧袍,无色庵主却没有设法包扎,只是用真气封闭了伤口周围的几处血脉穴道,虽然这样治标不治本,但是已经没有必要多费心思了。 负手立在台上,俯瞰江流,仰望苍穹,无色庵主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感觉到杨宁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沉缓,知道这少年也已经功德圆满,微微一笑,无色庵主淡然道:“那一掌竟没有伤到你么,子静?” 杨宁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孤寂的身影,不知道怎么,竟然觉得鼻子一酸,泪水似乎要流下来,连忙低头,不让别人瞧见。想起方才的一幕,只觉得无尽的愧悔从心底涌出。 武道宗弟子从来没有束手待毙的习惯,所以即使在凝青剑即将刺入咽喉的前夕,杨宁依旧在凝聚真气,无色庵主那一掌留了几分情,不过是想要令他重伤不能反抗罢了。本来两宗心法相生相克,无色庵主是不会失手的,可是千钧一发之间,杨宁却没有使用武道宗的心法和无色庵主的掌力强行相抗,而是使用了隐帝根据素女宗《花想容》心法所创的一门卸力心法。这门心法虽然不如素女宗心法那样有容颜长青的好处,但是容易习练,效果明显,只不过这门心法除非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否则也没有多少用处,所以还未在人前施展过,杨宁正是第二个掌握这门心法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轻易想到指点秋素华施展《花想容》对付凌冲。 因为这门心法掩饰巧妙,再加上无色庵主当时有些分心,所以没有发觉这其中的异常,再加上无色庵主强行收剑,身受剑气反噬,以及她有意无意的手下留情,掌上只用了七八分内力,杨宁才侥幸未受重伤,若是无色庵主再多用一分内力,杨宁也绝对无法卸去全部内力,必然受到重创,但今次却不过是真气紊乱,一时不能调息过来,这才僵卧不起。而当无色庵主转而攻击西门凛的时候,杨宁已经趁机回复凝聚了真气,更在西门凛的生死关头发动了致命的一击。 在刺出那一剑的时候,杨宁的心里没有丝毫犹豫,西门凛的背叛虽然让他心灰意冷,但是以他的性子,一时根本就转不过弯来,那一刻,西门凛在他眼里还是师叔,还是联手对敌的盟友,虽然西门凛背叛了他,可是要算帐也要等到取胜之后。而无色庵主则是对他的生命存在威胁的强大敌人,虽然无色庵主没有一剑杀了自己,但是若非自己身怀卸力的法门,那一掌必然是身负重伤,再无可战之力。这样的结果对杨宁来说,和当场身死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杨宁,根本没有想到无色庵主是否手下留情的问题。其实即使无色庵主自己回想起来,也未必能够肯定她当时是否有意掌下留情,更何况身在局中的杨宁呢?因为这样的缘故,杨宁真气恢复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一战还未结束,自己绝不能放弃,所以他再度出手,向无色庵主攻击,对他来说,只是延续刚才的战斗而已。 武道宗的绝学多半是招式未出,声威已显,所以对手不是被声威所慑,十成武功只能使出七成,立刻被秒杀当场,就是被激发出所有潜力,展开生命中最精彩的一场决战。而杨宁却和武道宗历代传人不同,为了磨砺心性,激发潜能,他自幼开始修炼的密宗心法让他领会到了何谓内敛,只是受到宗门和武道修为的限制,这一层秘诀他还只是有些感悟,根本不能运用自如。 可是和无色庵主的交手,让杨宁生平第一次处于绝对的劣势,武功上被全部压制,时刻都被死亡威胁所笼罩,这样的强大压力,和险死还生的刺激,让性子本就是遇强更强的杨宁刺出了绝杀的一剑。并没有刻意而为,可是下意识地收敛了所有真元,这一剑没有任何花巧,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强的力量,划过最短的距离,没有了真气外放的消耗和因之而生的阻力,再加上近乎龟息的真元内敛,杨宁这一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无声无息地刺向了无色庵主的后心。直到纯钧刺入无色庵主的身体前的一瞬,蓄而待发的狂暴真气才骤然发动,只是到了这时,刚刚察觉到威胁的无色庵主已经来不及避让还击。其实即使无色庵主早一刻发觉,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毕竟当时她正在全力攻击西门凛,并没有留下一丝余力。之后便是短兵相接,任何思考都来不及进行,杨宁完全是凭着本能和无色庵主进行了最后的生死之决,终究在无色庵主最疏忽,最脆弱的一刻,断绝了这个女子所有生机。 即使到了那一刻,杨宁也未曾有过丝毫悔意,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场生死决斗,虽然两打一对他来说有些汗颜,但是和无色庵主这等不论是武功还是身份都在自己之上的前辈交手,这已经算得上一公平的决斗了,这方面杨宁并没有太多的感慨。被迫陷入内力相搏的泥潭之后,杨宁很清楚结果会是怎样,他了解无色庵主的伤势,也知道无色庵主最好的选择就是和他同归于尽,可是这对他来说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他虽然竭力抵抗,却没有一丝动容。可是无色庵主却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主动放手,避免了玉石俱焚的结局。 观剑知人,杨宁很清楚无色庵主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人绝不会因为想要苟延残喘而放弃报仇的机会,放过自己的唯一目的,就是无色庵主不想杀害自己。明白了这一点,杨宁也想到了那一掌,如果无色庵主当时内力再加一分,他必定重伤不起,哪有可能取得现在的战果,更何况无色庵主根本可以一剑杀了他之后再从容应对西门凛的偷袭,想通了整件事情,杨宁惊骇欲绝地发现,他可能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杨宁从未觉得如此心慌意乱,恩将仇报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心神恍惚中,他脱口答道:“我用了《水月照影》,这是一门卸力心法,前辈手下留情,不曾用上全力,晚辈才能侥幸全身而退。” 无色庵主语气有些惊讶地道:“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一掌下去,没有感觉到你有抵抗之力,果然有些异常,不过贵宗心法,避实就虚有之,以强凌弱有之,还未听说有这样只守不攻的心法呢?” 杨宁恭谨地答道:“这门心法是师尊所创,弟子也是第一次使用,师尊艺业惊人,又罕有出手,想必也没有用过这门《水月照影》心法。” 无色庵主笑道:“原来如此,幸好这门心法是新创的,要不然贫尼定会发觉不妥,只是你今次用了出来,若给别人知道,再遇到高手恐怕就不灵了,下次可要小心啊。” 听到无色庵主亲切淡然的话语,想到明明是自己亲手将其置于死地,却听不出语气中有任何愤怒或者埋怨的意味,杨宁只觉满面羞惭,一撩青衫,单膝跪倒道:“前辈对弟子手下留情,都是弟子恩将仇报,才害了前辈性命,前辈若要责罚,不论何等处置,弟子都甘心领受。” 无色庵主微微一愣,立时明白过来,心知这少年太过好强,所以才会耿耿于怀,其实她早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对她来说,不论有何种缘由,失手落败已经是事实,她没有寻找借口自我安慰的习惯,何况在她来看,杨宁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早已将生死视若等闲,就连拉仇人垫背这种理所当然的举动都不屑为之,怎会迁怒怪罪一个心地如光风霁月一般的少年。 心中存了开解之意,无色庵主反而冷冷一笑,厉声道:“胡说八道,什么恩将仇报,贫尼怎么不知道,此战之前,贫尼和你说得清清楚楚,此来就是为了要取你性命,试招之时对你手下留情,那是理所当然,贫尼不顾身份,以大欺小,对你出手,若是还要斤斤计较,不留丝毫余地,只怕贻笑天下,这等小事你若当成恩情,也未免太好骗了些。试招之后,交手百余回合,贫尼自觉在承诺范围之内没有留手,你能够支撑下来,是凭自己的本事,哼,剑法之要,首先是精诚不懈,要么不出手,若是出手就要全力以赴,贫尼若是留手,也就不配使剑了,若非你剑法根基不错,早就死了百回千回了,哪里还有命和西门凛联手对付贫尼。” 听到“西门凛”三字,杨宁心中怒火顿时燃起,面上虽然毫无表情,只是一双眸子已经是烈焰熊熊。无色庵主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怜惜,继而冰冷地道:“你也别怪自己的师叔,他和你联手本是应有之义,不论内力剑术,你都没有胜算,看他的造诣,恐怕也不是嫡传,若非你们联手,哪有和贫尼公平一决的可能。你我三人对阵,贫尼自觉已经是全力以赴,子静你能不死,这是凭你自己的本事,和贫尼无关。至于他以你为饵,陷害同门,虽然行径卑鄙,却也未必不是良谋,若非如此,就是你们叔侄双剑合璧,又能奈我何。姑且不论他心性如何,若非他从后袭击,贫尼怎会只给了你一掌,而非一剑断喉,绝你性命,所以你还是欠他一次救命之恩呢。哼,贫尼之所以弃剑用掌,并非是想要对你手下留情,不过是憎恶这等卑鄙小人,不想让他心愿得偿,想让他死在你前面,落得一个死不瞑目罢了。只待贫尼取了他的性命,就会再度回身杀你,想必那时你见到陷害你的仇人身首异处,就是死在贫尼剑下,也会死而无憾了吧。就是贫尼站在你的立场,既然幸而保全了战力,也会奋起一战,决不束手待毙,莫非你要等到贫尼转而杀你之时,才来后悔么?” 听到无色庵主冷淡的驳斥,杨宁思如潮涌,无色庵主虽然言之成理,可是他却能够感受到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无色庵主弃剑用掌,手下留情这是事实,自己却懵懵懂懂,只记得决战厮杀,胜负生死,根本没有去想对手的用心,现在想起来,那一剑何等威势,强行收剑必定遭到剑气反噬,若非如此,自己可能不会得到那样的绝杀良机吧?自己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可是身受其害的无色庵主不仅没有因此怪罪自己,反而隐隐替自己开脱,想到此处,杨宁只觉心中一痛,膝行上前,便欲顿首谢罪。只是刚刚弯下腰去,却已经被无色庵主拂袖拦住。 剑眉倒竖,无色庵主面带严霜,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胡闹,你们两人联手,贫尼既然没有异议,就应该有所准备,贫尼一掌失手,让你保有了战力,追杀西门凛之时,贫尼虽然有些松懈,但是自认还没有天聋地哑,你有本事将真气杀机内敛,更选了合适的出手时机,这是你的本事,既不是偷袭暗算,也不是阴谋诡计,贫尼自恃过高,以至败亡,这一战本就是生死相决,贫尼不知你********。子静,贫尼问你,若是事情重新来过,你会否刺出那一剑呢?” 杨宁凝神想了片刻,然后缓缓站起身来,眉宇间虽然仍带着愧疚隐痛,但是却已经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淡漠神情,望着无色庵主期待的目光,他缓缓道:“若是从头来过,那一剑弟子还是要出手的,战局未终,胜负尚未分明,岂可罢手,既然出手,就要全力以赴,怎能对敌人手下留情。”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方才的战局其实大多数人都是云里雾里,只是从两人的对话中才略知端倪,无色庵主弃剑用掌,他们都是耳闻目睹的,现在想来,无论如何那一掌是否全力施为,无色庵主都是手下留情了,这样想来,杨宁最后那一剑当真是恩将仇报,只是见他下拜请罪,又畏惧他的武功脾气,故而都不曾出言讥讽,此刻听到杨宁这般斩钉截铁的答复,都不由心生鄙夷,有些胆大的已经开始嘟囔着谩骂起来。 无色庵主却是神色欣然,剑眉舒展,笑道:“好,好,你若是说不会刺那一剑,倒会让贫尼万分失望了,好叫你得知,若是你那一剑没有出手,贫尼杀了西门凛之后一定会回头杀你。别说贫尼绝对不会出尔反尔,放过你的性命,就算贫尼真打算放过你,那又如何?莫非你情愿将自己的生死交给别人掌握么?若是生死不由自主,还不如死了干净,你若当真觉得自己错了,贫尼就立刻杀了你,拼着触发伤势,立刻身死,也是无怨无尤。若是害了贫尼性命,却令贫尼深觉惺惺相惜,甘心放弃同归于尽的打算的子静竟是一个没有担当的懦弱匹夫,纵然掬尽三江之水,又如何能洗去满面羞惭。总算你还没有糊涂到家,知道什么是剑出不悔!” “剑出不悔。”杨宁喃喃念道,眉宇间神色淡凝,再没有了残存的惶惑之色,耳中听到四周的细碎语声,不由眉头一皱,冷冷环视,凡是撞见他若有实质的冰寒目光的水寇,都不由低头闭口,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无色庵主满意地道:“正是剑出不悔,贫尼习剑多年,深觉这四个字既是剑法真谛,也是为人的准则,贫尼不会后悔为了一己私念,向你出剑,你又何必后悔在生死决战中向贫尼出剑呢?若是贫尼果真对你手下留情了,那是贫尼之错,犯错当死,你有何罪?若是贫尼没有手下留情,你光明正大的取胜,又有何罪?” 杨宁细细品味着无色庵主的教训,只觉得一颗心都变得明晰起来,只觉得这些话语好像字字句句都早已刻在自己心上,只不过从前湮没了字迹,现在却因为无色庵主,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是啊,自己怎会忘记,娘亲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语么?不管做什么事情,若是问心无愧,纵然有千万人垢厉,也不必后悔,不能后悔。这不正是“剑出不悔”的道理么? 无色庵主杨宁眉宇舒展,不由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经解开了这少年的心结,她是何等高傲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不肯提及自己原本已经有了放过杨宁的打算,免得杨宁耿耿于怀,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便转移话题,含笑问道:“子静的剑法可谓已经登堂入室了,却不知道那一招剑式是何人传授给你的,别跟贫尼说你是现买现卖,若是你有这样的本事,将贫尼数年苦修才创出的剑法片刻就摹拟出来,那么贫尼可真要惭愧不已了。” 杨宁神色一惊,嗫嚅了片刻,还是说不出口,无色庵主却已明白,淡淡道:“原来如此,想必烟儿也是不放心,唯恐子静日后遇到贫尼,贫尼不明真相,误伤了你,这才把这招剑式传了给你。以你的聪明,自然可以领悟几分剑意的,这样一来,你若是和贫尼交手,就事先有了些准备,若是贫尼见到你施展所领悟到的剑式,说不定也会对你手下留情。只可惜烟儿的一片心意却都白费了,贫尼性子执拗,既然要杀你,虽然发觉了你和烟儿之事,并非如我所知的那般,也不会放过你。贫尼这样的固执,怕是烟儿也不会想到,日后你若见到她,别忘了告诉她,这不关她的事,就算她没有传你剑法,今日的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杨宁这才想起平烟来,想到当日离别之时那女子弄箫相送,想到那女子临别传剑的一片深意,只是两人之间超越敌友关系的惺惺相惜,将要因为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荡然无存了,再相见之日,只能是兵锋相见,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无色庵主虽然不甚了然杨宁和平烟之间的关系,但是杨宁的黯然之色,却也令她暗自叹息,不由劝慰道:“子静,你不必为了贫尼之事觉得对不起烟儿,烟儿性子清冷,这世间的恩怨纠缠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天长日久,她自会明白今日之事,都是贫尼作茧自缚,原本怪不得你。” 杨宁略一怔忡,恭敬地道:“前辈宽心,平姑娘和晚辈已经有十年之约,就算她为了前辈之事怪罪弟子,也不要紧,这一战不过是迟早之事,若是弟子输了,平姑娘自然可以报仇雪恨,若是平姑娘输了,弟子当会斟酌一二,不会辜负平姑娘和前辈对弟子的恩德。” 无色庵主略一颔首道:“你能这样想,贫尼就放心了,若是他日你遇到烟儿,又没有立刻死在她手上,就跟她说,贫尼留在她那里的那一册《寒月谱》已经转送给你,这件事情十分要紧,你要记住了。” 杨宁神色茫然,却只得连声答应,他已经发觉无色庵主眉宇间的晦暗之色越发浓了,自然不愿让她不能心安。 无色庵主微微叹了口气,她心中明白,若是自己此刻传授这少年剑法,那么方才的种种举动都白费了心机,这少年虽然不悔,却难免有愧,不免让这少年添了愧疚心魔,那册《寒月谱》虽然只是一本画册,但其中三十六幅画卷却渗透了孤寒剑法的剑意。这少年今日和自己倾力一战,对孤寒剑法的剑式剑意必然已经铭刻在心,日后若见到《寒月谱》,揣摩之下,必然能够领悟孤寒剑法的真意。凭着少年的颖悟性情,自然能够精益求精,青出于蓝,自己的一身剑术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感觉到心脉越来越微弱,无色庵主怅然若失,心中生出不舍之意,目光一转,落到了浮台之上的纯钧之上,淡淡道:“纯钧虽然是越王名剑,却不合你的秉性,不用也罢。这柄凝青,乃是贫尼一位故人所赠,那人是当世奇男子,也是一代枭雄,对贫尼曾有数次救命之恩,可是贫尼却不得已和他割袍断义,更是亲手将其置于死地,也算是忘恩负义至极了。二十五年来睹剑思人,虽然贫尼从未后悔,每每想起却也是心痛不已,贫尼今日重伤,实在不愿再睹此剑,以免更添心魔,见你在剑法上悟性不凡,就以此剑相赠,子静笑纳可也,不必推辞。” 杨宁欲要推拒,但是一瞧见无色庵主那双黯淡无神的眸子,只觉悲从心起,双手接过凝青,再度拜倒道:“弟子叩谢前辈赠剑之恩,自此之后,弟子必定苦修剑法,誓不辜负前辈厚望。” 无色庵主欣然一笑,伸手从手臂内侧解下一个剑囊,这剑囊不知用何等异兽的毛皮制成,通体雪白,毫无瑕疵,纤薄柔软,却坚逾金石,凝青剑正可容纳其中,且不会破囊而出。这剑囊背面上下共有四根丝带,平日可将丝带绑缚在手臂上,凝青剑虽然可以切金断玉,但是剑身柔韧单薄,不会影响到手臂的曲直动作,需要出剑之时,只需反手握住冲着袖口的剑柄即可,十分方便。 将剑囊也递到杨宁手上,无色庵主只觉心事了了,不由想起还恩令来,原本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却已经不放在心上,不过是付之一笑罢了。直到此刻,她才发觉,其实翠湖并非隐在云烟深处,它根本已经铭刻在心底深处,埋骨之处只需是青山碧水,又何必拘泥是否归葬翠湖,此心安处,就是吾乡。想到此处,只觉豁然开朗,顿时心中再无牵挂,一声清啸,无色庵主纵身而起,瞬息之间,已经登上了赤壁峰顶,灰影一闪,已经消失无踪。 杨宁捧着手中的凝青和剑囊,怔怔抬头,却再也看不到那孤傲凌云,睥睨天下的寂然身影,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正在他茫然之际,云崖之后却传来凄然箫音,婉转低徊,不绝如缕,如泣如诉,呜咽悲啼,令人闻之断肠,但是奇怪的,虽然不懂音律,杨宁却能够感觉到那悲哀莫名的箫音里,还带着一丝疲倦,一丝安宁,听得久了,竟令人生出心安之感,恨不得也随着吹xiao那人沉眠不起。 杨宁认真地听着箫音,只觉得仿佛看见无色庵主正在眼前谆谆教诲,不知不觉间,两行泪水已经滚落面颊,这一次,他却连掩饰都忘记了,任凭泪水滴落下来,虽然心结已解,但是他不是冥顽不化的蠢人,自然知道无色庵主虽然当真是要杀自己,可是却也当真是打算放过自己,否则就不会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同归于尽的打算。明明是自己害了无色庵主的性命,她却在事后费尽心思开解,不让自己后悔愧疚,这样的爱重,就是在自己的娘亲、师尊身上也从未领略过,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死在自己的剑下。虽然恨不得追随箫声而去,杨宁的脚步却是死死钉在浮台之上,不曾移动半分。他心中明白,无色庵主这样的人,纵然是面临死亡,也不会和寻常人一样,渴求他人的劝慰陪伴,此刻她定是要趁着还有余力之际自己寻一个僻静所在,作为长眠之所,她不会容许任何人瞧见她濒临死亡的软弱模样,所以他强行遏制了自己追随而去的渴望。只是听着那渐去渐远的箫音出神,虽然在寻常人听来,那箫音高低始终如一,可是杨宁却能够感觉到其中的细微差别,只不过无色庵主内力精纯,令得箫音凝而不散,纵然隔着十里关山,箫音也是依旧如初。但是一曲箫音不管多长,终有完结之时,未过片刻,杨宁耳中便只听见流水滔滔,江风呜咽,再也听不到那动人肺腑的一缕箫音。 青萍立在人群之中,一双明眸尽是悲戚之色,凝望着杨宁孤寂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到他身边,用双臂将他抱住。和杨宁不同,没有身临其境的她,不知道无色庵主到底留了多少情面,她只看见无色庵主痛下杀手,她只看见杨宁屡次遇险,所以她不是很了解杨宁心中的愧疚。但是即使了解,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便是她,那一剑也是不能不刺的,她从来不觉得杨宁做错了什么,所以她很想去劝解、安慰杨宁,但是她却一丝一毫也不能动。不是因为伊不平点了她的穴道,在杨宁平安之后伊不平就解开她的穴道了,而是因为目前局势的巨变,让她不得不忍耐下来,虽然局势尚未明朗,但是西门凛的手段,让她心中生出不安来,到了这个时候,能够相助孤立无援的杨宁只有她了。更何况她太清楚了,有些痛苦只能一个人去面对,纵然是最亲最近的人,也只能旁观而已。 江岸之上,颜紫霜神色惨然,怔怔望着无色庵主离去的方向,无论如何,她也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茫然无措间,耳边传来明月略带惋惜的声音道:“好一曲《安魂曲》,平月寒果然是当世奇女子,纵然身死,也不会流于凡俗。” 同时,远在岳阳的巴陵郡守府中,露台之上檀香袅袅,平烟睁开双目,感觉到真气在经脉之中流转自如,不由微微一笑,随手拿起放在身边的竹箫,就口吹奏起来,箫音婉转低徊,正是无色庵主生平最爱的《安魂曲》,平烟性子淡漠,最爱此曲的哀而不伤的意境,所以虽然此曲不祥,却也是偶有吹奏。只是不知怎么,今日之吹了一个小节,却突觉心中痛楚,不由停了下来,长眉微蹙,生出不安的预感。 杨宁举袖拭去泪痕,从容地将剑囊系在手臂上,然后将凝青剑纳入剑囊,也不俯身,一式擒龙手,已经将纯钧剑拿在手中。转身望向方才他和无色庵主说话之时,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水里爬了上来,登上前来接应的幽冀快舟的西门凛,西门凛面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却是神采奕奕,显然内力已经恢复了大半。杨宁一双眸子定定瞧向西门凛,两道目光刺骨冰寒,宛若出鞘的宝剑,锋锐无比。西门凛神色淡定,竟然没有一丝愧疚,只是从容迎上杨宁的目光,唇边更是带着一缕微笑,好像先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般。 杨宁见状神色微变,冷冷道:“你有什么可以向我解释的么?” 西门凛微笑摇头,淡然道:“无色庵主给你的教诲,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么,所谓剑出不悔,我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就不会有丝毫后悔。” 杨宁只觉得心痛如绞,手中纯钧剑扬起,冷冷道:“好,剑出不悔,我记得了,那么我此刻杀了你,也是绝对不会后悔。” 西门凛眸底深处闪过一丝愧疚,面上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只是负手而立,扬声道:“那么就让本座看看子静你的本事吧。” 两人四道目光在空中撞击到一起,激起了无数的火花,转瞬之间已经是剑拔弩张,原本联手互救的叔侄两人,却在顷刻间成了强仇死敌。 第六章 绝杀令出 就在杨宁即将出剑的一瞬,耳边却传来凌冲的呼喊声道:“子静公子,西门统领,你们不可自相残杀,强敌还未驱退,若是你们动起手来,岂不是亲痛仇快。”听到熟悉的语声,西门凛和杨宁都是神色一动,目光落到了幽冀楼船之上,只见凌冲立在船头,身躯摇摇欲坠,头发衣衫都是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苏醒过来,声音中气不足,眉宇间疲惫之色极浓。而在他身边,那两个苦战到手足皆软的少年也是颜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凌冲,显然是他们见事不妙,强行救醒了凌冲,想必是希望凌冲能够劝解两人,却不知道根本毫无用处。凌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个少年也是含糊其辞,但是眼看西门凛和杨宁对峙的模样,凌冲当真是心如火焚,他厉声道:“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子静公子,这些日子统领大人对你如何,你应该清楚,统领,子静公子替我幽冀上阵出战,更是耗费心力,救了志恒性命,虽然尚无名分,但是凌某也当他是朋友手足,你若是得罪了他,便应该当众致歉,怎能自毁长城,和他为难。你们有什么恩恩怨怨,也要等到日后结算,怎能在这里厮杀起来,这不是让江东的朋友看了笑话么?” 听到凌冲的劝解,杨宁紧握剑柄,恨不得一剑杀了西门凛,可是不知怎么原本轻巧的宝剑却变得如此沉重,而和西门凛相识以来的情景却一幕幕在脑海里面映射出来,今日之前,亲切、温和,谆谆教诲,一个长辈对师门晚辈应该有的态度他全部都有,纵然是虚情假意,可是那丝丝缕缕的温情却令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如饮醇酒。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复返了,杨宁清晰地感受到,从西门凛眼中,再也看不见一丝温情,剩下的只有彻骨的冰寒和赤裸裸的杀机。 西门凛静静地看着杨宁铁青的脸色,心知原本七分真心,三分刻意营造出来的叔侄情深,已经成了泡影,想必在这个少年心目中,自己已经成了最可恨的仇人了,不知怎么,明明这是必然的结局,但是西门凛心中仍然有些怅惘,如果杨宁方才无色庵主剑下,或者会好些吧,至少自己不必面对他的愤怒和控诉。不过西门凛却也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原本应该十分遗憾的他,竟然从心底生出一丝欣喜,一丝安慰来,莫非自己竟然愿意见到这样的结局么,这怎么可能,杨宁对于世子殿下来说,是最危险的敌人,自己怎会对他的脱险感觉到高兴呢?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杨宁不会发觉自己的真正目的,虽然到现在为止,杨宁逃生的希望还是不大,但是为了预防万一,即使让杨宁对自己万分痛恨,也不能让他怀疑到自己真正的用心。 想到此处,西门凛突然笑了,顺着凌冲的劝解,好整以暇地道:“子静何必这么生气呢?本座不过是和你开几句玩笑罢了,虽然有些对你不起,但是这也是本座无可奈何之下的举措,无色庵主剑术高明,即使我们两人联手,也是有败无胜,所以本座只得牺牲了你的安危,以你为饵,诱惑无色庵主对你全力出手,本座才有得手的机会,虽然事与愿违,差点让本座送了性命,不过终究是你我取胜了,子静若是记恨此事,本座就向你赔个不是,还请子静看在同门情分,不要和本座计较吧。” 西门凛说话之时笑容可掬,但是这些日子杨宁已经见惯了的亲切笑容,此刻却仿佛变成了魔鬼一般的狰狞,怎么可以,在做出这样卑鄙的行径之后,在双方已经恩断义绝的情形下说出这样的话语,杨宁只觉得一颗心都刺痛起来,莫非这些日子自己依恋孺慕的竟是这样一个小人么? 还未等杨宁怒斥出声,西门凛却已经扬声笑道:“师侯,如今胜负已定,剩下来的只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了,师侯也应该放我等通行了吧?” 师冥微微冷笑,无色庵主身负必死之伤,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打击,事实上,他还很是欢喜见到这样的结局,无色庵主是翠湖高手,又有着一身惊世骇俗的剑法,如果成为敌人,那就太可怕了,纵然是有居重作为中间人,师冥也不会放心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只可惜无色庵主没有在临死之前杀了杨宁,如今势必要自己或者西门凛亲自动手了。对于西门凛的所作所为,他只觉得心寒,将一个少年的信任生生摧毁,就是自己这样自认心狠手辣的人,也未必能够做出这样狠毒的事情吧?虽然失败的结局让这件事情多半成了笑柄,可是师冥还是对西门凛更添了几分忌惮,所以他原本不准备插手,最好西门凛和杨宁拼个两败俱伤才好,想不到西门凛却不让他在一边看戏,这下子他不插手都不行了,罢了,现在如何杀死杨宁才是排在第一位的要务。 挥手作了一个手势,师冥淡淡一笑,道:“哪里是胜负已定,方才不过是第九阵,只不过这一阵出了格,西门统领竟然中途插手,虽然以一对二并不违反事先的约定,但是西门统领这样做也未免有失公平,只是这些细枝末节本侯就不和统领计较了,还是请两位准备这最后一阵吧,我这四个护卫练就一套联手阵势,原本他们是四个人,不方便上场的,不过既然西门统领和子静公子双剑合璧,那么和他们四个人一战也是符合约定的了。” 随着师冥的话语,原本守护在他身边的四个青衣鬼面的侍卫开始移动身形,似乎真有出手的打算。 西门凛眉峰一扬,心道,师冥倒是好算计,这哪里是四对二,分明是让我和那四个侍卫联手杀了子静,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不过想必也只能说说而已,子静就是再天真,也不会接受这个挑战的。 果然杨宁闻言冷冷一笑,看也不看西门凛一眼,纯钧指向师冥道:“江东和幽冀的纷争原本不关在下一个阶下之囚的事情,只不过在下看你们不顺眼,这才插手了几阵,虽然你们谁胜谁负都无妨,可是我既然参与了此事,就不能让你胡搅蛮缠,刚才西门凛和我联手之时,已经说明是第十阵,你没有当时否认,就应该认账,现在输得是你们,还不如约放行,否则我也不和你多说,干脆就杀出一条血路去,却不知道有谁敢阻拦我的去路。” 师冥虽然知道杨宁不会接受挑战,但是见他言语间依旧维护西门凛,不由出言试探道:“子静公子,你既然知道身为阶下之囚,又何必多管闲事,西门凛恩将仇报,这样的事情本侯看在眼里也觉义愤填膺,不如子静公子反戈一击,杀了西门凛如何,若是如此,本侯必定向越国公引荐子静公子,到时候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岂不胜过沦落江湖,风尘蹉跎。” 杨宁神色一寒,冷冷瞧了师冥一眼,道:“西门凛恩将仇报,陷害同门,自然要死,我自会处置于他,还不需你多嘴,你到底肯不肯放行,如果不肯,就让我先送你上了黄泉路,也免得你在这里多嘴多舌。”说罢身形一晃,就要出手,但是还未离开浮台,却已经给西门凛拦住了去路。 西门凛神色古怪地问道:“子静,你为何还要相助于我?凌副统领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些日子我对你厚待不过是想要利用你罢了,并没有一分真心。” 杨宁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现在我只想将你碎尸万段,怎会相助于你,只是志恒是我亲手救回来的,凌副统领也是好汉子,我总要护得他们周全,你放心,等我杀了这些拦路之人后,就来杀你,杀了你之后,我还要去问问罗承玉,恩将仇报,牺牲同门,这样的人竟然是他的手下,看来他这世子也当的不怎么样么,不如让给我做算了。” 这番话杨宁说来已经是带了几分心机,他虽然单纯,却也知道武道宗弟子彼此之间或有不合,但是这等陷害同门的行径却是门规不容,所以西门凛的举动令他痛恨不已之余,也生出了一些疑心。西门凛当真只是要得到偷袭无色庵主的机会么,当时的情形两人若是真的联手对敌,还是有三分胜算的,西门凛的举动表面上合乎一个手握重权,麾下高手如云的燕山卫统领的行止,但对一个武道宗弟子来说却是太不可思议了。是否西门凛得知了自己的身份,想要替罗承玉斩草除根?或者这根本就是罗承玉的意思,自己已经露出武道宗弟子的身份,难道他们真的想不到我究竟是何人么?这样的疑问,让杨宁故意添上了最后一句话,话一出口,他就紧紧盯着西门凛的眼睛,希望看出一些端倪。 可是西门凛闻言却只是神色黯然地道:“子静若要问罪,一切罪责,本座一身担之,此事和世子殿下无关,而且殿下若是知道,多半还会斥责降罪,不过子静也要慎言,殿下别说毫无过失,纵然有些不妥,也还是幽冀唯一的继承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子静公子一个外人觊觎世子之位。”说话之间,眉宇间更是露出忿怒容忍之色,好像是看到自己的子侄胡说八道的模样。 杨宁心中却松快了许多,这件事情或许真的和自己的身世无关吧,但是一缕更深的讥诮却在眉宇间显露出来,是啊,自己不过是个外人,有何理由去幽冀呢,难道真的去夺回那个本该属于自己,却被娘亲给了罗承玉的世子之位么?罢了,等到自己相助他们脱险之后,就和青萍一起离开吧,再也不理幽冀的任何变故。想到此处,杨宁只觉得就连对西门凛的恨意都渐渐淡了,愣愣瞥了西门凛一眼,他有些不耐烦地道:“闪开,别拦着我,莫非你真想和我为敌么?若是真的,我就将你也杀了,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 西门凛微微一笑,但是一双眼睛却是全无笑意,原本阻拦杨宁提出那个问题,不过是因为杨宁还肯相助自己,即使以他的铁石心肠,也不免触动了心灵深处的那一块柔软所在,如果杨宁的回答不是如此的话,或者他可能会改变原来的决定也不一定。但是杨宁的最后一句话却如同冰水浇头一般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就是自己想要放手也来不及了。从容让开身形,他转身瞧向师冥,朗声笑道:“好啊,我不阻拦你,不如就让我们叔侄最后一次联手,将眼前这些乌合之众一举荡平如何?” 杨宁一声冷哼,厉声道:“谁要和你联手。”话音未落,身形以及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径自向师冥所在的楼船扑去。西门凛淡淡一笑,竟也跟在杨宁身后,径自冲了出来,只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杨宁,而非是前面的敌人。 杨宁身形刚刚踏上楼船之顶,四道雪亮的刀光交织成天罗地网,将他阻住,杨宁微微冷笑,毫不在意地挥剑迎上,一双眸子却透过重重刀光,看向师冥。而在他身后,西门凛虽然被反应过来的众多高手拦住,但是一丈红飞舞跳跃,鲜血泉涌,惨叫连连,似乎准备杀开一条血路。 师冥牙关紧咬,知道自己不能再坐山观虎斗了,虽然不明白为何西门凛似乎改变了主意,但是毕竟西门凛和杨宁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自己却是绝对不能看着杨宁生离此地的,愤怒地瞪视了西门凛一眼,师冥厉声道:“听我号令,凡我江宁所属,将在场众人,一律绝杀,不留活口。” 与此同时,被称作十一郎的锦衣少年取出一个铁管,按动机簧,三枚黑色弹丸射入半空,瞬间爆炸开来,五彩纷呈的烟花图案鲜明夺目,就是隔着十数里之外,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随着师冥的严令和烟花的升起,江面之上突然一片混乱,厮杀声冲天而起。 师冥的命令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更令他们震惊的是出手的并非是师冥楼船之上的高手,首先出手的竟是天羽盟和飞鱼堂两大势力,而他们出手的对象并非是幽冀的楼船,而是沔阳帮和骷髅会两个同样身为六大寇的战船。虽然之前各方势力都是心存顾忌,但是观战许久,大部分水寇都关注在战局上,完全没有想到天羽盟和飞鱼堂会对他们动手,几乎是转瞬之间,沔阳帮的战船已经笼罩在火焰箭雨之下了,天羽盟本就是六大寇之首,沔阳帮猝不及防下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骷髅会却是不同,飞鱼堂的战船刚刚靠上骷髅会的战船,褚老大第一个提着重剑爬上了飞鱼堂的战船,一剑就把面前的两个结束停当准备杀上骷髅会战船的悍匪拦腰砍断,而在他动手的同时,二当家文缙儒高声喝道:“杀,不留活口。”一边大喊,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令旗,骷髅会的水寇蜂拥而上,倒是飞鱼堂没有预料到骷髅会竟会有了准备,一时陷入苦战。 江水之上的六大寇此刻竟有四家互相厮杀,青龙会已经因为杨宁的杀戮而崩溃,那些独行大盗或者小股的水寇都觉茫然无措,不必互相商量,已经各自驾着小型战船四散逃去,对这样的情况江宁一方的势力好像若无所觉,只是从五桅楼船上放下许多走舸,驾舟的都是骁勇善战的水军,而每艘走舸上面都配有几名白道高手,这些走舸战力极强,它们分散阻截,将那些力量较弱的水寇战船一一消灭,对于较为强大凶悍的水寇则是避让开来,直到这时,众人才明白为什么师冥的命令里面说的是“将在场众人,一律绝杀”。 师冥傲然立在统军亭前,目光紧紧地盯着被四个青衣侍卫拦住的杨宁,这四个青衣侍卫施展的刀法分明是《大光明刀》,结成光明刀阵,威势无比,刀光铺天盖地而来,就连杨宁一时似乎也被困住了,这四个侍卫是光明宗秘密训练的高手,就是师冥在他们合围之下,也不过能够支持七八十招罢了,所以杨宁别说想要一举杀了四人,就是想要突破他们的防线,也是极难的事情,更何况方才和无色庵主的苦战,杨宁内里消耗不少,所以一时之间,竟是陷入了僵局,杨宁神色从容,没有匆忙破阵的打算,那四个侍卫却也没有急功近利之举。比较而言,反而是西门凛虽然落后了数丈,但是一丈红之下溅血夺命,反而添了无数冤魂。 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有两处却是分外的平静,一处是幽冀的楼船,战局一起的时候,船上的水手早已经严阵以待,强弩弓箭,火油石弹都准备好了,可是竟是没有人前来攻击,其实说起来蹊跷,但是仔细想来却也正常,现在师冥根本没有余力来攻击他们,只不过他们也没有可能趁乱逃走,别说西门凛还在江宁船上,就是没有这方面的束缚,他们这艘巨大的楼船想要从眼前的浑水挣脱出去,恐怕也得杀出一条血路了,江东和幽冀多年敌对,一旦开战,只怕眼前交战的这些水寇都不会将它当成盟友,倒不如暂时静守原地,以待时机的好。另外一处无人攻击的就是锦帆会的战船,战端一起,本来就在最外侧的锦帆会战船就脱离了开来,有力量攻击锦帆会的天羽盟、飞鱼堂和江宁三艘战船都不能脱身,那些中小型的快艇走舸即时有这个胆量,只要接近这艘战船五十丈距离之内,就在锦帆会例无虚发的神箭下败退了。 不过锦帆会的战船和幽冀的战船不同,虽然都没有正式参战,但是江水之上的小股水寇对锦帆会一向又敬又怕,所以混战之下,一些力量较弱的水寇为了躲避江宁的屠杀和天羽盟、飞鱼堂的顺手清洗,下意识地向锦帆会靠近,而令他们喜出望外的是,锦帆会只是发出旗令让他们绕行过去,而追击而来的江宁战船则遭到狂猛的箭雨阻截,这样一来,几乎所有能够脱身的小股水贼都一窝蜂地冲着锦帆会去了,在锦帆会的旗令指挥下匆匆逃脱而去,有些水寇还记得高声致谢,有些已经昏头昏脑,只知道逃命了,而追击而来的几十艘走舸只能望洋兴叹。 看到这种情形,师冥略略皱眉,随即扬声道:“伊会主,本侯对你敬重有加,不曾下令袭击你的战船,今次本侯奉了越国公钧令,要趁着这次会盟清洗长江水寇,水寇猖獗,阻断水道已非一日,平寇之举顺天应人,会主乃是水道上有数的英雄豪杰,为何不趁势接受招安,博个封妻荫子,荣华富贵。”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可是江水之上却是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正陷入苦战的沔阳帮、骷髅会以及已经运气不好被困在战场没有逃出去的小股水贼都是高声痛骂,有的大骂师冥言而无信,有的大骂天羽盟、飞鱼堂不讲道义。 伊不平却是微微冷笑,羿王弓联珠三箭射透了三个正放手杀戮的白道高手的咽喉,然后才厉声道:“越国公想要荡平水寇?天下谁不知道若没有越国公的横征暴敛,若没有越国公的默许,这江水之上怎会有这许多水寇,越国公养寇自重非是一日,如今他大权在握,就想过河拆桥,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放过我锦帆会,若非青龙堂被子静公子给挑了,只怕现在进攻我锦帆会的就是青龙堂吧?” 伊不平冷森森的话语令许多人都如醍醐灌顶,尤其是文缙儒这样的聪明人,他看了一眼沔阳帮战船上面越烧越旺的大火,以及被困在血海里面的几个首领,知道沔阳帮已经不行了,抹去脸上沾染的血水,他也不问褚老大的意见,径自高呼道:“伊会主,若论水上作战,江水之上以你第一,我骷髅会谨遵会主号令,我们两家联手,一起杀出去。” 还未等伊不平回答,天羽盟盟主段天群已经一刀砍断了沔阳帮主的人头,高声喝道:“文缙儒,你还想抱锦帆会的粗腿,老实告诉你,段某最看不惯的就是姓伊的,你若是现在下令投降,段某饶你不死。伊不平,你屡次和段某为难,段某都碍着你在江水上厮混多年,不忍下手,今天段某就是把整个天羽盟都搭上,也不让你侥幸逃生。” 伊不平连声冷笑,也不答话,弓弦响如霹雳,一箭射向段天群,乌光一闪而没,段天群手疾眼快,闪过一边,那一箭却将段天群身后的一个护卫穿心而过,箭势未尽,又深深的射入了另一个护卫的胸口,火光弥漫中,两个护卫濒死的惨叫湮没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伊不平给了段天群所下的战帖一个最好的答复。 就在伊不平准备下令向天羽盟攻击的时候,耳中却传来青萍急切的声音道:“伊叔叔,天羽盟不要紧,一定要除去飞鱼堂。”伊不平略一皱眉,他对青萍在水战上面的天赋还是颇为器重的,左右攻击天羽盟或者飞鱼堂都无关大局,所以旗令一挥,战船就向飞鱼堂攻去。 这时候,西门凛已经杀到了杨宁和四个青衣侍卫所在之处,他毫不理会就在数丈外被众多高手保护的师冥,剑光一闪,血光迸现,一个青衣鬼面侍卫臂上中剑,不由身形踉跄,刀阵漏出一丝破绽,西门凛剑化长虹已经破阵而入,被困在刀阵之中的杨宁虽然神色如常,但是见到这般情景,眼中依旧闪过一丝光芒,毫不犹豫地顺势冲出。就在杨宁身形和西门凛交错而过的瞬间,西门凛剑势一转,削向杨宁的脖颈,与此同时,追击而来的三个青衣侍卫手中的钢刀同时光华大盛,电光冲突之中,带着雷霆一般的杀机,而原本中剑的那个侍卫也是一刀当头劈来,丝毫没有了受伤的模样。 杨宁面对这样的绝杀之局,却没有丝毫动容,只是一双眸子顷刻间已经是冰火交融,青光一闪,左手上已经多了一柄凝青宝剑,一式“苏秦背剑”,正挡在后颈,一丈红的锋刃之前,纯钧剑横劈而出,那身带剑伤的鬼面侍卫只觉得仿佛山岳压顶一般,不自觉间已被迫退,而杨宁已经借着双剑撞击之力回身过去,秋水剑光破空而起,宛若平地风雷滚滚,更似怒海狂啸,首当其冲的三个青衣侍卫同时惊呼道:“王者之刀!”三柄光明之刀合力一击却转眼间被杨宁纯钧宝剑使出的刀法破得干干净净,三人后退之时,已经是血染衣襟。 四周刀光剑气俱皆黯然,杨宁淡淡一笑,双手各执一剑,也不归鞘,纯钧护在身前,凝青指向西门凛,冷冷道:“师叔,莫非你以为我还会上当么?” 第七章 毁名自污 昨天看了书评很是气恼,就连更新都觉得没有情绪了,想来想去,走自己的路比较好,最多暂时不看书评了,所以即使很多人骂,我还是会坚持这样写下去的。今天更新了将近6000字,虽然还是没有按照时间,但是想必数量可以弥补一些。 ———————— 西门凛心中一颤,杨宁的语气太平淡了,虽然他还叫着自己“师叔”,可是这个称谓在他口中却是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饱含期待的意味,也没有一丝遭到背叛的恨意,好像自己不过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西门凛心中一痛,却迅速敛去种种情绪,淡然道:“子静对本座有所提防是应该的,只不过子静怎会想到本座会和师侯联手杀你呢?” 杨宁眼中没有一丝情绪,目光凝注在西门凛身上,冷冷道:“以前是我太笨了,忘记了你的身份是燕山卫统领,身居高位者最是无情,我怎会相信你会因为同门之情对我另眼相看,而且武道宗弟子讲究强者为尊,同门之情淡淡如水,你从前的举动其实有很多破绽,只是我都忽略了。师尊常说,情感最能蒙蔽人的眼睛,娘亲也常常教导我不可随便相信别人。我既然已经清醒过来了,又怎会再次忽略你的杀机。而且你背叛过我,对于背叛者我从来不会再相信他,所以方才你虽然自称要和我联手,可是我根本就将你当成敌人对待,你的暗算怎能瞒过我的眼睛呢?只是我原本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这次真心诚意和我联手,虽然我以后还是不会相信你,但是至少我会原谅你这次的出卖。” 西门凛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微笑道:“我也知道这次偷袭十有八九是会失败的,不过也没有法子,错过这次,你若到了信都,只怕我再也没有机会动手了,所以即使冒险,也要试一试的,你也不用叫我师叔了,西门凛不过是个记名弟子,没有这个资格。” 杨宁只觉得心中生出强烈的憎厌,西门凛的笑容令他浑身都觉得不舒服,但是他还有一定要问的事情,所以只能紧皱双眉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和他合作,你不记得他是什么人了?这次的十阵对决是不是你们联手策划的?你背叛了幽冀么?” 西门凛冷笑道:“幽冀的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配问,不过看在这几日的情分上,我还是回答你,这次的事情不过是各取所需,我和东阳侯从前是对手,今后也是敌人,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只是今天我们有同一个目标,就是一定要杀了你。你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更不该要去信都,我不能允许你夺去我的地位,师侯也不能允许武道宗的未来宗主支持幽冀,同仇敌忾,所以我和师侯约定,联手将你除去。” 杨宁心中万分疑惑,他原本已经想到是否西门凛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才要将它置于死地,甚至已经想到即使罗承玉没有下令,也多半默许此事,否则他实在想不出西门凛为什么这样做。可是西门凛的语气却让他一阵茫然,或许自己真的不该出生,或者自己真的不该违背娘亲谕令前去信都,可是这和西门凛的地位有什么相关,师冥的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必须武道宗宗主在江湖中的地位,杨宁还是心知肚明的,不过他仍然忍不住看向师冥,希望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一些端倪。 师冥原本只是含笑看着这对叔侄内讧,但是听到西门凛这样一说,差点惊叫出声,不过他总算也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想通西门凛是想令杨宁误解,以为自己双方都不知道杨宁的真正身份。虽然不知道西门凛会如何说,但是这对彼此都是极为有利的事情,所以他迅速露出了不满之色,冷冷看了西门凛一眼,道:“子静公子不要相信他的鬼话,他或者有这样的私心,本侯却是为了拦阻西门统领而来,公子出身的武道宗已经多年未现江湖,本侯也有称量之心,别说武道宗乃是魔门之首,公子虽然不肯承认宗子身份,但是以公子的武功品性,想必是未来帝尊的不二人选,就是西门统领,当真惨败的话,本侯也要放他一马的,更何况公子呢?外人虽然不知,但是公子想必知道咱们份属同门,岂会手足相残?无色庵主之事,本侯也是始料未及,想不到她会主动前来向本侯要求出战,师某身居侯爵之位,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翠湖和皇室关系非浅,所以不好拒绝,想不到险些害了公子性命。公子震怒之下,要杀上船来,我这四个侍卫不得已冒犯公子,西门统领破阵而入,本侯原本以为他是有心和公子联手,却也想不到他竟会对公子出手,双方联手攻击公子,实在是巧合,并不是本侯授意,还请公子不要见怪。”说到此处,师冥嗟呀不已,好像自己所说的都是真话一般,这一番语言,多半是撇清自己,也隐隐支持了西门凛的说法,因为还不知道西门凛到底编了什么谎话,所以没有说死,还留了反口的余地。至于撇清自己,这是因为虽然他还有手段未出,但是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不得不考虑杨宁当真脱身而走的后果的。 西门凛冷冷一笑,对师冥皮里阳秋的说词全不否认,道:“事已至此,本座也不瞒你,想本座自负资质才华,可是却未得师尊青眼,不过是个记名弟子,而你小小年纪,全无心机,只凭着一身勇力,宗子之位却已经十拿九稳,本座每每想到此处,都是心如火焚,偏偏你还不识相,竟然擅自接近我家世子,殿下爱重贤才,当日你再听涛阁虽然险些杀了他,可是殿下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屡次提及子静你人才出众,这一次本座奉命接你去幽冀,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要本座小心在意,不可得罪了你,本座是何等人物,幽冀高手如云,文臣武将,数不胜数,本座权势却在五指之数,却要来奉承你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若不将你千刀万剐,怎消我心头之恨。” 杨宁听到此处,眼中已经露出深深的鄙夷之色,淡淡道:“本宗收录弟子,只重品性资质,既然师祖不肯将你录为嫡传,自然是你有不足之处,何况你虽然是记名弟子,能够今日成就,已经是多亏了宗门栽培,想不到你不想着如何回报宗门,却对我生出嫉妒之情,这样品性,如何能够传承本宗绝学。不过这些我也懒得和你说了,你说不让我夺你之位,又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值得我抢夺的么?” 西门凛眼中闪过狂怒之色,厉声道:“不错,若论宗门地位,我不如你,可是你不过是个流浪江湖的孤子,本座却是位高权重,所以本来也不必和你计较,可是世子殿下对你极为看重,我临行之前无意中得知殿下竟然有意在三年之内让你接替我燕山卫统领之职,本座所有权势荣耀都来自这一权位,岂能让你这孺子取而代之,若是如此,我还不杀你,岂不是天下第一蠢人。” 杨宁心中巨震,即使以他对权势富贵的淡漠,这些日子以来也知道燕山卫统领之职权威之重,身份之高,他强行抑制心中狂澜,怒道:“胡说八道,燕山卫统领之职显然极为重要,别说我绝不肯投效罗承玉,就是我真的留在幽冀,他也不可能让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接替统领之职的。”说到此处,他心中浮现出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莫非罗承玉知道了自己身份,想要这高位笼络自己么,哼,我岂是他罗承玉可以左右的,纵然他待我再好,我也绝不肯做他的属下。 西门凛察言观色,已经将杨宁心思猜到十之八九,更是露出忿忿不平之色,冷然道:“不错,这正是本座最不甘心的,郡主离开幽冀之时,燕山卫还不过是郡主身边的一支护卫力量罢了,是本座奉了郡主钧令重新缔造燕山卫,直到今日,已经成为幽冀除却军方之外最强大的势力,即使是军方,也不能摆脱燕山卫的影响,平日更是身负御敌护佑重责,劳苦功高,可是世子殿下却因为本座权威过重,而生出忌惮之心。哼,什么武功绝世,资质超群,什么期以三年,殿下竟然要亲自教导你三年,然后令你取代本座之职,要将本座明升暗降,居然说什么这是保全本座的唯一手段,世子殿下也未免太看轻本座了,本座岂会任凭世子殿下过河拆桥,今日本座杀你,就是要给世子殿下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他还不是燕王,本座效忠的是郡主殿下,可不是他罗承玉。” 杨宁再也难以抑制心中愤怒,一剑向西门凛刺去,西门凛身形一闪,已经绕到了那几个趁着两人说话再度隐隐结成刀阵,护住师冥的四个青衣侍卫身后,杨宁想要追击,但是那四人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刀起跃跃欲试,杨宁略一皱眉,暂时不想重启战端,放弃了追杀西门凛的打算,只是冷冷道:“我不信,你如果真的这样想,为什么一路上极力维护罗承玉,还险些因此杀了凌冲,你是不是还在骗我?” 西门凛目光掠过混乱的战场,看到原本已经逃走的许多水寇已经慌张失措地掉头回来,正在向着锦帆会的战船大吼大叫,虽然声浪为厮杀声遮挡,但是心中已经明白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由微微一笑,讽刺地道:“子静莫非以为本座想要背叛世子殿下么,那怎么可能?当今天下,已经是帝藩争霸的格局,乱世将现,天下滔滔,名将能臣,都须择主而事,虽然有志于天下者不在少数,但是在本座眼中,却惟有世子殿下堪称明君,西门凛自负有些才具,怎甘心明珠投暗,辜负这一身本领,所以今次不过是用些激烈手段,让殿下明白本座的权威不可轻犯罢了。等到世子殿下得知子静的死讯,虽然多半会十分惋惜伤痛,只是逝者已矣,却也只能重新倚重本座,只要世子殿下重用本座一日,本座就会为殿下戮力效死,只要子静你一死,殿下纵然有些疑心,也会故作不知,以你一人性命,挽回我君臣反目的惨剧,子静不觉得这样的死亡很有价值么?” 杨宁听到此处,眉宇间已经多了一分痛楚,这对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来说,是极为少见的情绪外漏,而西门凛和师冥都是玲珑心肠的聪明人,自然知道这少年心灵已经再度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说起来杨宁虽然在武道上修为精深,但是毕竟年纪太轻,若非如此,怎会到了这种地步还会伤心难过。两人目光相触,都生出同样的想法,杨宁虽然武功高强,但是经过连番苦战,想必此刻已经是颇为疲惫了,只是武功到了他这样的级数,只要心灵不曾失守,纵然是到了气散功消的边缘,也有着足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这并非是由武功的强弱决定的,更多的是由精神上的境界决定。现在与其强行使用武力打击,破得他飘然远走,倒不如给他精神上的打击,这才能够最大的削弱这个少年的力量,也能够确保逼杀杨宁的可能性。 师冥心思灵巧,不给杨宁思考的余地,立刻接着说道:“西门统领不该这样直白的,虽然说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但是这等事情还是宁为人知,莫为人见的好,不要说子静公子和世子殿下相识,就是本侯一个口风不紧,只怕就会传到燕王世子的耳中,到时候你们君臣相疑,岂不是有伤和气,更何况自古以来,主上最忌惮的就是臣子功高震主,纵然世子殿下碍着大局不加罪于统领,也怕也会心存芥蒂,纵然大人今后受尽荣宠,也难脱一个凄凉结局,只怕日后贵上成功之日,就是统领大人鸟尽弓藏之时。若是依着本候的意思,与其委曲求全,不如另谋他就,就是朝廷碍着燕王情面,不便收留大人,家岳素重贤才,也定然会对大人礼遇有加,若是大人真的不愿背弃故主,也可转而侍奉燕王,燕王宽厚仁德,必然可以君臣相安。若是西门大人也有凌云之志,还不如趁着此刻主少国疑,大局未定,使些手段,说不定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机会,西门统领若是觉得本侯说得不错,不如你我联手,里应外合,除去罗承玉如何?” 西门凛淡淡一笑,道:“师侯倒是好计策,只是这样一来先得除去子静才是,他可是对世子殿下十分敬重呢,早已由心投效,否则怎会甘心随我去信都,要知道名义上他还是刺杀殿下的凶手,一旦到了信都,就是生死由人呢?” 师冥闻言微微一笑,他心中明镜一般,西门凛这些话恐怕没有几句经得住推敲,也只能瞒过子静这样的无知少年,但是他却随声附和,只因他已经隐隐发觉,杨宁对罗承玉的确也存了某种好感,否则也不会急着追问西门凛是否要背叛罗承玉,所以他便故意挑唆西门凛犯上,就是为了扰乱杨宁的心思。只是话说了出来,他却突然发觉,其实西门凛所编造的谎言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火凤郡主已经过世,罗承玉虽然已经是信都之主,而且又以宽容大度,任人唯贤扬名天下,可谓难得的明主,但是他却先天不足,和许氏没有血缘关系,这就让攻击他的人有了借口,如今信都正处于主少国疑的境地。作为火凤郡主托孤的重臣,西门凛本就有功高震主之嫌,再加上今日越权行事,已经犯了为人臣子的大忌,一旦自己将他这番言语再传出去,所谓三人成虎,天长日久,难道罗承玉不会疑心么?就是他不会疑心,难道幽冀权位更在西门凛之上的左将军方桓,还有那一位一向深居简出,只闻其名,不识其人的凤台阁主吴澄,也不会疑心么?只要好生谋划,到时候定可让信都势力内部四分五裂,正可让己方趁虚而入,完成李代桃僵的大计。 杨宁静静听着西门凛和师冥两人一唱一和,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的是,他眉宇间的痛楚之色不仅渐渐淡去,而且神色渐渐恢复了平静,不是方才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寂寥,而是真正风轻云淡的平静,杨宁虽然性子单纯,却也不会当真相信西门凛此刻所说的都是真话,他之所以苦苦追问,不过是想要通过西门凛的嘲讽敌意来淡化两人之间已经产生的亲情,更是想要舍弃对西门凛的信赖依恋。杨宁虽然可以谈笑杀人,毫不动容,但是对于真正重视的人,他却是一定要以最认真的心情来对待的,所以才会如此费心,就是为了彻底抹去西门凛在自己心中的影子,目的达到之后,他就要做一件本就该做的事情,背叛者,都该死! 感觉到心灵前所未有的宁静,眼前的这个人已经陌生无比,杨宁轻轻一叹,凝青隐入袖中,纯钧向上提了一分,只是这一个动作,就已经激起狂澜万千,直接面对着他的西门凛和师冥等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杀意威势,都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是这些许的退缩,杨宁身上的气势已经瞬间笼罩了周围的空间,而在他精神高度集中的一瞬,忽略了四周战场传来的厮杀声,火焰缭绕的毕剥声,耳中已经传来数里之外舟楫破浪分波的声响。杨宁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好整以暇地看向师冥,道:“你的援军已经到了,是不是现在就要翻脸动手呢?”话音未落,原本已经弥漫着血气和惨叫的空气中传来褚老大震耳欲聋的怒吼声道:“狗娘养的,姓师的你真要斩尽杀绝,居然藏了这么多伏兵,老子和你们拼了。” 西门凛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仰首望去,只见从上游下游,各有五十艘中型战船结阵驶来,不论是哪一面来的战船,主桅上都悬着江东水军的旗号,虽然还隔着数里之遥,但是只看严密的战阵以及船上彪悍凶猛的勇士,就可以察觉到那些战船上正向外狂涌的血腥战意,冷然一笑,他略带嘲讽地说道:“师侯果然手段高明,烟花为信,既是绝杀之令,又是求援之号,在江水群盗的众多耳目之下,师侯还能将水军埋伏在这么近的地方,难怪江宁水军能够威震三江五湖。”一边说着,眉宇间反而漏出一丝笑谑,似乎并不在意江宁的援军,要知道此刻他和师冥之间还是敌对多过合作,师冥一旦尽占上风,趁机杀他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师冥虽然隐隐觉得西门凛话中有话,但是他隐忍多时,终于到了占据上风的一刻,不免有些轻忽,所以不但没有留意西门凛的神色,反而有些得意地道:“子静公子,西门统领,对两位本侯也无需掩饰,这支水军,并非在籍的江宁水军,而是从天羽盟、飞鱼堂、青龙堂中精选出的水寇,所以才能不受怀疑地在附近埋伏下来,本座此次赤壁之行,不仅仅是为了,嗯,西门统领,最主要就是为了清剿江上盗匪,哼哼,最好的结局就是让他们两败俱伤,然后将生存下来的精锐收编成军,从此之后,江水之上太平无事,水陆行程畅通无阻,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幸事,两位觉得怎么样?” 西门凛淡淡瞧着,已经在锦帆会和骷髅会联手进攻之下将近崩溃的飞鱼堂幸存水寇开始高叫欢呼,却被不依不饶的褚老大杀得干干净净,而锦帆会伊不平已经发令迅速收拢兵力,在骷髅会文晋儒的配合下结成战阵,更将那些被阻住逃生之路,不得不返回战场的那些小股水寇,安排在水阵边缘,两艘三桅战船,加上六十多艘中小战船,虽然死伤惨重,倒也还有一战之力。只是天羽盟早就控制了青龙堂的那艘战船,两艘战船,加上实力强劲的二十多艘江宁走舸,正可以和迅速赶来的百艘战船联手彻底击溃锦帆会为首的反抗势力,更何况还有在一边压阵的江宁楼船呢?眼前的战局虽然还未再度启动,但是结果似乎已经昭然若揭了。只是西门凛眼中却没有丝毫担忧,反而添了几缕笑意,朗声道:“看来师侯已经胸有成竹,本座却还不想束手就擒呢,子静,不如和我一起回船吧,如今敌强我弱,为了逃得性命,说不定我们还要联手一次呢,同仇敌忾之下,子静不会拒绝我吧?” 杨宁见他神态从容,冷冷一笑,道:“你也还有杀手未出,若是现在还不动手,只怕也来不及了,别让我说破了机关,让你们拼个两败俱伤。”说出第一个字,杨宁突然纵身掠起,师冥等人只觉从他身上涌出的杀意威势突然烟消云散,原本都在提气相抗,这样一来不及收势,只觉得好像是千钧之力打在了空处,一时之间都是气血翻涌,不敢妄动。只在这刹那之间,杨宁的身形已经掠过十余丈江水,身形所过之处,剑气如霜,血溅如雨,两艘走舸上面的高手死伤叠籍,待他说到“动手”两字,已经再度登上青龙堂的战船。 青龙堂的高手多半已经被杨宁杀了,此刻船上除了原本青龙堂的一些水寇之外,都是天羽盟遣来控制着艘战船的中坚力量,杨宁身形刚出现在他们眼中,那些早已经吓破了胆子的青龙堂水寇已经骇然欲绝,四散逃去,更有些慌不择路,干脆投水逃命,杨宁使出天魔十九剑的狠辣剑招,剑过之处,断肢残臂在空中飞舞,若是不幸再卷入剑气当中,多半搅得粉碎,血肉横飞,待到杨宁说完最后一个字,这艘战船上已经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还未等交战双方从惊慌中清醒过来,天羽盟船头之上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惨嚎,众人茫然望去,只见素有神算子美誉的天羽盟二当家京飞羽杀气腾腾,一手提着宝剑,一手拎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提到眼前,正狠狠瞪视着那个人头,而在他身边,仍然僵立着一个身上紫袍早已经浸透鲜血的无头尸体,京飞羽清秀俊朗的容貌此刻已经是狰狞如同恶鬼,眉心间的那一点朱砂痣鲜艳欲滴,如同即将滴落的鲜血一般模样。 师冥头上青筋暴起,回想起杨宁留下的话语,他强行抑制着心中怒火,转头看向西门凛,却见西门凛神色淡定,眼中似乎还有几许遗憾之色,心中更加笃定,他冷冷道:“是你做了手脚!”语气中没有丝毫疑问,而是全盘的肯定。 西门凛放声长笑,对因为师冥厉声呵斥而围上来的四个青衣侍卫视而不见,片刻才道:“飞羽,你做得好,当机立断,心狠手辣,若是按照原来的计划,等到援军到后再出手,只怕东阳侯已经发觉不妥了。” 听到西门凛的称赞,京飞羽丢下手里的人头,遥遥向西门凛躬身一礼,然后厉声道:“来人,把段天群的人头悬到桅杆最高处,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以为投靠江宁,陷害同道者戒。” 这时候,援军的战船已经到了,但是上游而来的全是天羽盟的战船,那些全副武装的水寇看到段天群的人头以及飞舞在船头的京飞羽旗帜,竟是欢声雷动,迅速向天羽盟的战船京飞羽靠拢,在京飞羽的旗令下指挥下和下游赶来的飞鱼堂、青龙堂水寇联军对峙起来。此刻江水之上,势力三分,而飞鱼堂、青龙堂原本在此的主力已经消耗殆尽,天羽盟却还保留了三分实力,援军到后,比较而言,京飞羽兵多将广,伊不平人虽少些,但是却都是精锐,竟是师冥控制的战力因为屡遭挫折,最是薄弱。 师冥眼睁睁地看着大好局面化为乌有,忿怒地看向西门凛,恨不得立刻下令斩了他,但是西门凛却是笑容满面,毫无身陷虎口的畏惧之色,从容道:“师侯,得罪了,京飞羽两年前已经是本座的亲信属下了,若无他在此,本座又怎会轻身涉险,情愿接受这不公平的十阵之约呢?师侯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敢随便说话,若是在场之人根本没有可能将本座的肺腑之言泄露出去,本座又有何惧?” 师冥冷笑道:“虽然师某失算,但是西门大人想必还不能一手遮天,怎知就一定能够完成杀人灭口的大计,不留丝毫后患呢?只怕传扬出去,锦帆会就是第一个和你为难的。” 西门凛微微一笑,道:“方才的话语,除了这船上的人之外,也没有别人可以听到,只需杀了你们,不就行了么。” 师冥眉梢带着无尽杀机,道:“阁下虽然深谋远虑,但是却忘记了自己还身在重围么,不如先让本候杀了你之后,再来考虑眼前的战局如何?” 西门凛摇头笑道:“本座若真是有意斩尽杀绝,何必还要留在此地,我的目的很简单,你我联手,铲除锦帆会,除去子静,然后你我分道扬镳,想必在越国公那里,师侯还是可以交代过去的。” 师冥神色微微一动,心知在这种情况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么,而且西门凛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自己不合作,就要下令杀人灭口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自然不会自寻死路,微微颔首,也不说话,他转头示意妻弟,锦袍少年见状牙关紧咬,开始用令旗传下号令,西门凛见状也是举手示意。 顷刻之间,原本对峙的两军开始分进合击,各自向锦帆会攻去,天羽盟的战船阵形延展开来,船上水寇皆是手执强弩,三百步外,可以透甲而入,因此正面进攻,而飞鱼堂和青龙堂的水寇都知道首脑已经死了,全无斗志,若非负责指挥两堂联军的破浪神蛟居重指挥若定,只怕已经溃不成军了,所以只是协助天羽盟拦截阻挡锦帆会一方的退路。原本的混战到了此时已经成了水军对决,而处于劣势的正是锦帆会一方。只是伊不平精通水战,以骁勇善战,箭无虚发的锦帆会勇士作为中坚,褚老大骷髅会的残余精锐作为前锋,再以那些虽然势单力薄,但是往往有自己的长处的小股水寇进行外围骚扰,竟然以一敌二,顶住了京飞羽和居重的联手攻击。 西门凛渐渐没有了笑容,眉峰紧蹙,似是有着无穷疑难,目光透过血雾烟火,看向负手立在血水横流的青龙堂战船之上的杨宁,杨宁神色冰寒,漠然望着眼前的杀戮,只是唇边却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令他清秀的容颜多了几分光彩,杨宁的从容淡定让西门凛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再想到杨宁方才突然揭破自己还有后手,以及迅速除去控制青龙堂战船的天羽盟高手的残暴手段,不由心中一寒,看似简单的杀戮却令己方失去了控制这艘三桅战船的机会,如果这艘战船也在掌握之中,只需分配一些人手,就可以轻易占据上风,这种三桅战船的威力不是那些中小战船可以相提并论的。莫非是谋而后动,直到这一刻,西门凛才发觉他终究是轻视了杨宁,这少年身上毕竟流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战神血统。 似乎感觉到西门凛的目光,杨宁回视过来,虽然烟火弥漫,但是西门凛却还是看清了那双幽深明晰的凤目,只是虽然彼此对视,却是似乎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影子,自己不惜自毁名誉,让这少年不至于怀疑这次的杀局是自己的私心谋划,显然已经达到了目的,纵然这少年已经猜出了自己知道他的身份,却也不会想到自己杀他只是为了这个最简单的理由吧。再度挥手发令,让京飞羽遣出一支精锐,接近杨宁,以弩箭将其射杀,纵然是武功绝世,却毕竟是血肉之躯,怎能应付这样的强弩攒射,西门凛眼中闪过凌厉的杀机,到了这种地步,双方已经誓不两立,就是自己想要放手,也不可能了,只是想到原来两人相处时候的情景,纵然是混杂着虚情假意,也觉得怀念不已,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少年在自己的心上已经占据了相当的地位,只是却被自己有意无意地忽略,直到此刻,双方已经决绝至此,才发觉原来自己也会觉得心痛。 第八章 故来相决绝 血火弥漫中,京飞羽遣出的精锐已经接近了杨宁,他们紧绷的神经没有一丝放松,但是那个正在悠然自得俯瞰着这场厮杀的少年仿佛没有在意到自己这支伪装成落败退后的偏师,靠近到二十丈左右距离之后,为首的悍匪手一挥,利箭如雨,近距离攒射,几乎是在那悍匪手落的同时逼近了杨宁身前。这伙悍匪显然是做惯了射杀敌人首脑的事情,这轮箭雨将杨宁可能闪避的方向全部封锁住了,不过他们心中都没有一举得手的期望,第一击不过是想迫得杨宁闪避而已,在射出第一轮利箭的同时,第二支箭已经搭上了弓弦,只待杨宁闪避的同时就要发箭射去,他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箭手,最善狙杀,即使杨宁武功高强,但是在这样的距离,最多三轮箭雨,必然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击,在这种纷乱的战场,就是武功再高明,一旦受伤,也是凶多吉少。 箭矢临身的刹那,杨宁微微抬头,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双原本已经是冰火交融的幽深凤目映上了漫天的血火,相映成辉,越发熠熠生光,长眉微扬,更如利剑出鞘,转瞬之间,他整个人仿佛都变成了一柄烈火寒冰中淬炼出来的绝世名剑。白皙如玉的一只手掌幻如莲花,刹那之间已经弹在了临身的每一支利箭的箭矢之上,数百余支追魂夺命的利箭用着更快的速度倒射飞回,正和对面第二轮激射而来的箭雨撞击在一起,金石交击,箭身折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宛若雨打梨花。还未等到那些悍匪从瞠目结舌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杨宁伸手一招,手中已经多了半截沾染着血水的霜刃,毫无窒碍的信手挥出,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弧,蓄满了真气的霜刃光华四射,宛若一轮高悬天上的残月在人间显现,铮铮之声不绝于耳,血花更是沿着月轮绽放开来,一声惨嚎也未发出,这柄霜刃已经割断了站在最前面的十六个箭手的弓弦和他们的咽喉。 这样的惨烈美景在那些箭手的同伴看来却不啻是修罗地狱,在恐惧和威慑之下,他们几乎是同时高声吼叫,将手中的箭矢尽情射出,连珠箭划破长空,油火弹在杨宁身边噗噗炸开,青烟四溢,火焰爆裂,将杨宁的身形笼罩在烟火之中,可是当那青色的身影一寸寸消失在众人眼中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恐惧不安迅速蔓延开来。而接下来的发展也如同他们他们的预料一般,点点寒芒划破长空,一声声惨叫在他们身边此起彼伏,一个个悍勇的水贼相继栽倒,每个人的咽喉都被碎裂的刀剑碎片割断了一半,血水和着惨叫声狂涌出来,挣扎求生的悍匪或者在翻滚中坠落水中,或者冲乱了同伴的战阵,在造成了更大的混乱中之后被同伴狠心地踢落下去,而踢落他们的同伴也往往在瞬息之后遭遇同样的命运。还存活着的水贼想要反击,但是射来的暗器却总是来自匪夷所思的方向,无法判断杨宁的位置,只能盲目的射出箭矢,将里面藏有毒药或者烟雾的油火弹胡乱扔去,虽然这只能让船上的青烟越来越厚,更是难以发觉杨宁的身形,可是,或者能够瞎猫撞到死耗子,除去那个可怕的敌人吧,没有别的手段,这些悍匪依旧只能这样继续着无益的攻击。 这样的攻击没有持续多久,最后一个悍匪倒地的时候,距离他们发起攻击的时候还不到百息时间。这样的狂野屠杀震慑了整个江水,不知不觉间,许多吓呆了的水贼被还能够保持战意的敌手斩落江水,这里面有天羽盟的悍匪,有居重麾下的水贼联军,也有师冥直属的高手,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荒谬的想法,或者杨宁一个人就可以将自己这些人斩尽杀绝吧。有了这样的心思,他们心中都生出疑惑,杨宁究竟是属于交战三方哪一方的人呢? 师冥一方的人自然不必考虑,数场的厮杀之后,无论如何杨宁也不可能和他们联手,而西门凛、京飞羽一方所属却多半心中百味杂陈,原本杨宁为了相助西门凛,苦战数场,险些丧命,可是却因为西门凛的莫名举动而反目成仇,而且经过京飞羽派出的这支精锐的覆灭,显然只可能是敌对的了,唯一可能和杨宁联手的就只有锦帆会和骷髅会以及其他水贼残余组成的临时势力了,只不过除了伊不平少数几个人之外,却也都没有这样的信心,毕竟怎么看,杨宁和褚老大、伊不平也都是敌非友。三方的人大半存了顾虑,都是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攻势,唯恐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混战的战场裹入的青龙堂战船上,那个依旧被青烟淹没的魔鬼突然向自己这一方发动势不可挡的攻击。 看到这样的情景,西门凛微微皱眉,虽然原本就没有指望京飞羽派出的人手成功,但是几乎是一个照面就全盘崩溃,这样的结局他依旧没有预料到,好像这个少年每时每刻都在成长着,不能再试探下去了,唯一的手段只能是以命搏命,几乎是在想通的瞬间,西门凛的身形已经在半空中闪现,在相隔的江面上飞掠而过,时而在高耸的大小战船的桅杆上面借力,转瞬之间,西门凛已经站在了杨宁前方,虽然隔着浓浓青烟,但是只凭着出自同源的心法,他已经感觉到了杨宁存在的位置,虽然神识之中,杨宁的存在若有若无,但是至少他可以勉强把握住杨宁的大概位置。而西门凛落在船上的瞬息之后,四个青衣鬼面的护卫已经落在了和西门凛遥向呼应的位置,结成刀阵,虎视眈眈。随后落在船上的两人只比这四人慢了一线。落在左侧的正是越国公的十一子,昵称十一郎的锦衣少年,他眼中除了跃跃欲试的神采之外,还有一种难以察觉的古怪意味,对于这样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武功威势却如此惊人的少年,一向飞扬跳脱,备受关注吹捧的他,怎么也难以驱除心中的嫉妒之意。而落在右侧的竟是惨败在杨宁之手的葛衣男子叶陌,心灵之战的败落对他的损耗是极大的,按理说数日之内这人都不可能恢复十成战力,可是此刻他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看样子已经全部恢复过来,令人意外非常。 江风荡涤之下,青烟终于渐渐散尽,虽然火焰已经将大半个船身都卷入了其中,但是船头之上伫立在烟火之中的八人却都毫不理会。被众人隐隐围住的杨宁负手而立,一袭青衫原本已经是破碎不堪,被鲜血江水浸透之后,又被烟火烘烤,此刻比起乞丐的叫花子装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令人觉得狼狈。屡遭煎迫围困,又遭遇西门凛的背叛,这样的艰难处境没有让杨宁消沉,反而让他如同除去蒙尘的明珠,越发露出了清华高贵的光彩,将他围在当中的七人除了西门凛和叶陌之外,其他人对他的身份都是一知半解,绕是如此,也不由暗自惊心,虽然是打定了以众凌寡的主意,但是失败的阴影始终在众人身上缭绕不去。 杨宁并不急着出手,若有实质的目光在七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停驻在叶陌身上,眼中流露出孩子也似的好奇,显然很是意外叶陌会出手。当杨宁的目光从身上掠过的一瞬,几乎首当其冲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一阵心悸,杨宁目光中蕴含的压力杀机让他们都不禁有些退缩,即使是西门凛也不例外,而当他目中流露出好奇之色的时候,众人又觉得轻松了许多。 西门凛和叶陌的目光同时收缩了少许,他们两人是七人之中最为高明的两人,自然知道杨宁此刻精气神已经完美的凝聚起来,一旦出手,必然是攻如雷霆、守如磐石,这个时候爆发激战,纵然得手,己方恐怕也会尽数陪葬,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想法子动摇他的精神,而叶陌感觉到杨宁心中的好奇,便存心分散他的精神,首先开口道:“子静公子可是想要责怪叶某忘恩负义么,叶某曾言,日后公子若有吩咐,必然粉身碎骨以报大恩,不过这却是日后的事,今日叶某却是不得不和公子再度为敌的。” 杨宁对叶陌近乎强词夺理的一番话毫不在意,淡淡一晒,道:“是用了采补之法么,才会这么快恢复元气?” 叶陌闻言不觉脸一红,怒叱道:“多嘴。”声音未落,灿如星河的剑光已经向杨宁覆盖而去。他这等恼羞成怒自有缘故,原本叶陌入舱之后只想徐图恢复,但是无色庵主出战之后,他却感觉到无色庵主这样的人物,必然不会被诺言拘束,不由对结局生出莫测之感,为了预防万一,他决定快些恢复精力,因此用了这等急功近利的手段。 叶陌生性放荡不羁,本就擅长阴阳采补之术,身边常有作为鼎炉的侍女相随,只不过一向只用来颐养身心,从未存心损人利已罢了。这一次他急迫之下,不顾鼎炉的存亡,用了涸泽而渔的手段,在两个侍女身上大肆采补一番,虽然精神上的损耗不能完全弥补,元气却是全部恢复过来,甚至在短时间之内,因为过度的采补,让他的状况更胜平常,只不过这样的手段他自己也觉得不可告人,所以杨宁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原本脑子一热,就抢着向杨宁出手了。 杨宁神色有些茫然,他只是觉得叶陌短时间之内元气充盈,而且颇有阴盛阳衰之状,所以根据情况判断叶陌用了采补之术,但是坦白来说,他对过程和手段都是一知半解,毕竟这样的旁门左道手法,并不放在历代武道宗宗主眼中,杨宁在这方面的见识和一张白纸相似,哪里想到叶陌的反应会如此剧烈呢?但是虽然他的心中不解,反击却是分外迅猛,几乎是在叶陌剑光闪现的瞬间,纯钧幻化成险峰千仞,将叶陌的剑招全盘封住。 叶陌既然已经动手,矫如灵蛇的一丈红和威压如山的光明刀阵也暴起发难,向杨宁攻去,而唐十一身形未动,扬手发出一蓬青黑色的八角钢珠,用满天星雨的手法向杨宁背后袭去,在他们眼中杨宁纵有通天手段,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可是就在众人眼中闪过喜色的瞬间,杨宁突然仰首厉啸,口中发出厉鬼哭号一般的古怪声响,同时丝毫不顾及叶陌,反身出招,纯钧使出刀招,化作白雪茫茫护住周身,那些淬了剧毒的钢珠在剑光之中化作齑粉,凝青却是孤峰奇绝,将一丈红和光明刀阵尽数击溃,一攻一守,相辅相成。而叶陌对他背后露出的破绽却是视而不见,脸上露出怔忡神色,眼神更是一片茫然,竟是生生停住了攻势,待到西门凛、唐十一、四大护卫被杨宁迫退之后,杨宁趁势身形疾退,凝青挥出,剑光在叶陌咽喉之前一闪而逝,再度隐入袖中。雷霆一击,已经破了七人合围,战局由动转静,人人眼中都是茫然无措,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陌眼中再度清明起来,踉跄后退,伸手向颈子抹去,虽然满手鲜血,但是奇迹一般,杨宁这一剑不过是划破了一层表皮罢了,竟没有取了他的性命,只不过他此刻也顾不得杨宁为何手下留情,而是飞快地思索着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竟会在关键时候失神,他毕竟是聪明人,又精通心灵之术,心念一转,眼中闪过骇然的神色,厉声道:“子静公子,你可是在叶某身上下了禁制?” 杨宁眼中闪过嘲讽的神色,淡淡道:“叶先生,子静虽然是初出茅庐,却也深知何谓斩尽杀绝,何谓滴水不漏,若非一切都在掌控之下,我怎会纵虎归山,将你这敌方武功最为高明的一人轻轻放过。纵有千军万马,子静一人也可以来去自如,但是顾虑到同伴安危,敌众我寡之下,敌手又是素来不讲信义的人物,子静又岂会自恃武功,手下留情。虽然我没有杀你,还将你救治过来,却也留下了后手,以免一旦彼此撕破了脸皮,你还有能力和我为难,莫非你以为我当真会相信你会感恩戴德么?不错,我救醒你的时候就在你的心灵深处下了禁制,你若是静修十天半月,还有几分希望消除这个隐患,可是这短短时间,你纵然发觉了我的禁制,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解除这个禁制。我还是那句话,你的才具武功我很是看重,还想等你大成之后痛快淋漓地一战呢,所以这一次我还是放过你,若是你再不知进退,可别怪我心狠手辣,《摄魂夺魄》有多少控制人心的手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其中我至少有把握施展六种,只不过从未当真使过,如果出了些偏差,你可别后悔。” 叶陌只觉得心胆俱寒,他在《摄魂夺魄》这门心法上面造诣非浅,自然知道方才杨宁不过是催动禁制让自己暂时失神,这已经是最简单的一种手法,若是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被制之人失去理智,成为只知杀戮的工具,也可以摧毁对手的精神,让他成为白痴木偶,若是配合药物,再有足够的时间,打造一个温顺的傀儡也未必不可能,虽然杨宁未必有自己这样的造诣,但是至少可以毁去自己心智,经历过心灵反噬的挣扎,这样的结局是他万万不能承受的,原本已经深藏心底的阴影立时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缓缓后退,若非还念念不忘除去杨宁,只怕他已经立刻逃之夭夭了。 杨宁也不理会叶陌,目光在光明宗的四名青衣鬼面的护卫身上打了一个转,冷冷道:“想必你们的宗主是花了无数心思,才能训练出你们四人的吧,要知道训练出十个八个高手容易,想要训练出四个心意相通,武功不相伯仲的高手联手结阵才是艰难,你们虽然败在在下手上,不过是因为在下的修为胜过你们联手而已,即使如此,这江上许多高手,也只有你们四人有本事暂时限制在下的行动,想必这也是你们的打算,迫使在下陷入刀阵,再以高手寻隙狙杀,只是叶先生不论心智修为都是出类拔萃,想必身份地位在你们之上,不知道他若是死在你们刀下,贵宗宗主会如何处置你们。” 听到杨宁森冷的话语,四个护卫眼中俱都流露出犹豫之色,他们是光明宗精心训练的武士,实际上是受叶陌统辖的,这一次借给师冥使用,不过是权宜之计,叶陌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而在宗门中的地位,叶陌也高过师冥,如果杨宁真的驱使叶陌和他们交手,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是难逃犯上之罪,想到此处,这四人都是心神惴惴,不知不觉间,原本威势森然的刀阵已经有了一丝破绽,这一点破绽在别人眼中,纵然能够发觉也未必能够利用,但是杨宁却是不同,不说他对光明刀阵的了解颇深,就是原本不曾了解,经过数次交锋,他也能够洞若观火了。 仿佛是溶化在空气里一般,杨宁的身形化作淡淡青烟,几乎是在四名护卫露出破绽的同时掠入了他们的刀阵,为了保证最快的速度,杨宁发动的同时就丢下了手中的纯钧,轻轻巧巧的一掌,穿破所有的防护,击在一个青衣护卫的心口,那个护卫如遭雷击,身形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撞击在另一个护卫身上,这个时候,蓄在他身上的第二重力道方才发动,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断裂声响回荡在空中,而这个时候,杨宁的另一只手掌已经捏住了第三个护卫的咽喉。当这个护卫头颅软软地垂落在胸前的时候,西门凛的缅刀已经划破了杨宁背后的衣衫,但是也只是衣衫罢了,叶陌的飞景剑也到了杨宁右肋,只是杨宁口中及时发出的一声厉啸让他手腕一颤,虽然依旧刺了下去,可是却偏离了方向,擦着杨宁腰际堪堪掠过。而杨宁却在这一瞬间,飞脚把最后一个护卫踢得飞了出去,当那个护卫翻转了几周旋落在火海之中的时候,竟然没有能够爬起来,火焰瞬间淹没了他的身躯,惨叫声从火焰中冲天而起。这时,最后反应过来的唐十一满含着怒火屈辱的一把毒珠尽数落在杨宁背上,大部分被杨宁的护身真气震碎,还有一些顺着衣衫滑落,但是仍然有四五颗毒珠嵌入了肌肤之中。唐十一大喜,高声道:“他中毒了——”还未来得及要另外两人落井下石,杨宁双臂一振,已经凌空飞起,如同鹰隼展翅,在空中盘旋往复,避过西门凛和叶陌的追击,落在了原来的位置,脚尖一挑,纯钧剑回到右手,同时略显苍白的容颜掠过一缕血红,强运真气,那几粒被他背后紧绷的肌肉嵌住的毒珠滚落下来,青黑色的八角毒珠此刻已经变成了幽蓝色,显然是渗透了鲜血的缘故。毒珠离体的瞬间,丝丝缕缕的黑色鲜血滴落下来,落在甲板之上,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更是将甲板腐蚀出了几个小洞,不过片刻,鲜血已经变成了红色,显然剧毒已经逼了出来。西门凛和叶陌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但是彼此还是发觉了对方眼底深处的震惊。 叶陌神情复杂地道:“子静公子好心机,若是叶某所料不差,公子虽然在叶陌心灵上下了禁制,却没有催动禁制的手段,最大的伤害不过是让叶某失神片刻罢了,但是公子却让叶某和四卫误解了公子所能造成的伤害,并利用这个机会一举击杀四卫,如果叶某没有被你震慑,子静公子纵然得手,也必然是玉石俱焚。” 杨宁淡淡一笑,道:“《摄魂夺魄》虽然精妙,但是在下对那些旁门左道实在不感兴趣,对你施以禁制已经是竭尽所能,这还是趁着你遭到心灵反噬,全无抵抗之力的机会,原本在下不过是想在你身上留下一处破绽,否则岂不是便宜了有胆量冒犯在下的宵小,并没有当真想过会派上用场,你们虽然人多势众,但是他们四人的光明刀阵才是最大的威胁,其他人纵然武功再高明,也不能限制在下的攻击范围,既然我留了下来和你们为难,就一定要除去他们,至于你们这些人,纵然再高明些,也只能任凭在下为所欲为。不过他们四人也不简单,我可是全力以赴,才能一举得手,还被尔等暗器所乘,若非我还有些本事,只怕已经死在剧毒暗器之下了。所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你自己的暗器,不知道你能不能够消受。”说罢抬起右手,不知何时,他指间已经夹着一粒毒珠,青蓝色的幽光映着白皙如玉的肌肤,透出无比诡异的意味。 即使是唐十一预先服过解药之后,也只敢隔着鹿皮手套碰触这种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的暗器,见到杨宁这样的举动,他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吐沫,感觉到后背开始被冷汗浸透,并非是惧怕那种剧毒,而是杨宁那宛若玉人拈花的手势,这是一种他曾经听闻,却没有见识过的暗器手法,一旦那毒珠从杨宁指间消失,可能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结。 西门凛轻叹一声,突然侧身轻移,挡在了唐十一前面,早已猜到唐十一身份,自然知道如果越国公爱子真的死在杨宁手中,那么只怕师冥会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那么失去了江东势力相助的天羽盟,恐怕就要被锦帆会击溃了,这样的结局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看到西门凛这样的举动,杨宁眼中闪过一抹寒芒,冷冷道:“西门凛,莫非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么?” 西门凛微微苦笑,朗声道:“本座知道,只怕子静你此刻最想杀得就是本座,只不过你想先除去那些可能会打扰你我的外人,然后再尽情享受折磨本座的快意,本座说的可对?” 杨宁淡淡一笑,清秀的面容越发冰寒,眉宇间已经露出些许狰狞之色,手势变幻,毒珠消失无痕,唐十一下意识地疾退而去,竭尽全力地护住要害,他知道这种毒珠除了上面的剧毒之外,其实杀伤力并不强,只要不打中要害死穴,那么凭着预先服下的解药,还有存活的可能。与此同时,西门凛手中的一丈红化作天罗地网,将唐十一牢牢护住,虽然换个时候,他甚至可以亲手杀了这个锦袍少年。幸好这种暗器手法西门凛也有涉猎,所以在刀身传来巨震的那一刻,西门凛心中顿时松懈下来,可是就在这时,唐十一却是一声惨叫,跌倒在地,西门凛骇然望去,只见他小腿之上已经插入了一柄断刀,却原来杨宁在利用手中的毒珠吸引了两人注意力的同时,脚尖却将一柄断刀踢了出去,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举得手。 西门凛眉峰紧锁,虽然唐十一性命无碍,但是杨宁在出手之际流露出来的狠毒狡诈,却让他心惊胆战,比起从前那个虽然凶狠残忍,但却光明磊落的杨宁,这样的谋虑深远,睚眦必报,才是真正的可怕,而这,恐怕才是魔帝历代应有的手段。冷汗涔涔而下,西门凛只觉仿佛身处孤岛之上,虽然自己有天羽盟作为羽翼,可是在这血火熊熊的战船之上,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是孤立无援,虽然叶陌还在一旁蓄势待发,但是已经有了不可弥补的破绽的叶陌,已经不可能给他真正有效的支援了,否则刚才掩护唐十一的应该是叶陌才对。能否动摇杨宁的心意呢,他瞧向杨宁的眸子,尽力想从眼中流露出关爱之情,但是四目相对,西门凛却只觉一头冷水泼了下来,杨宁那双曾是冰火交融的凤目,此刻再也看不见那深藏眼底的烈焰,只剩下无尽的孤寂冰寒,宛如艮古不变的冰川,看不见一丝人类应有的情绪,心中生出明悟,西门凛清晰地感觉到从杨宁涌出的无尽杀机,一层层宛如蚕茧罗网,将自己整个束缚起来,再无一丝脱逃的余地。 其实两人武功修为原本在伯仲之间,若论功力深厚,经验丰富,西门凛胜过杨宁,但是差距不大,更何况方才虽然两人都历经苦战,但是因为无色庵主对西门凛的“另眼相看”,所以西门凛受的伤比杨宁更重,此消彼长,此刻反而是杨宁略占上风。若论资质悟性,招式变化,杨宁本就更胜一筹。再加上杨宁心思单纯,全无杂念,又曾经修炼过坚心忍性的心法,若论心志之坚,可以说举世无双,而西门凛却困于俗世纷争,不免少了些坚忍,再加上心底对杨宁有些愧意,自然落了下乘。这种种因素叠加起来,西门凛败相已漏,若非如此,杨宁也不可能在江东战船之上来去自如,也不可能在青龙堂战船上杀戮如麻,将江东高手各个击破,只留下西门凛一人还拥有战力。 但是这些差距都并非绝对性的因素,西门凛毕竟是身经百战的绝顶高手,斗志更是被杨宁杀意激发起来,深吸一口气,敛去心中的种种考量,顷刻之间,从他身上已经涌出了带着疯狂意味的战意,一时间竟是和杨宁分庭抗礼,还有后来居上之势。横刀胸前,西门凛面上丝毫不见惊慌之色,摆出了宁可玉石俱焚的姿态,盯着杨宁的一双眼睛只剩下了熊熊火焰。 杨宁原本就没有真能压制西门凛的奢望,毕竟十多年的差距摆在那里,更是被西门凛瞬间爆发的战意感染,他一双眸子越发明亮起来,眉宇间竟是有了很难察觉的喜色。以他的性子,即使是恨透了西门凛,也希望自己见到的是一个可以势均力敌的敌人,而不是一个心志俱丧的懦夫。心中杀意更甚,杨宁毫无顾忌地催发着周身的气势,眼中更是寒芒暴射。 纯钧似乎是感受到了杨宁心中坚凝的杀意,贯注了真气的霜刃轻颤起来,发出了低沉的呼啸之声,宛如大泽龙吟,而西门凛手中的一丈红也似乎跃跃欲试起来,刀鸣之声好似深山虎啸。一刀一剑气机牵引,几乎是同时,两人同时出手,一丈红如同蛟龙出水,一举冲破了层层阻碍,斩向杨宁的颈子,与此同时,纯钧剑已经到了西门凛身前。两人都是以快打快,不过盅茶时间,两人已经电闪雷鸣一般交换了三四十招。两人毕竟系出同门,虽然所学不同,但是彼此之间多半都有脉络可寻,所以没有试探的必要,一出手就是毫不留情,使得都是追魂夺命的杀招。若是对上别人,即使武功相近,也不免生死须臾,手忙脚乱,可是这两人却都觉得束手束脚,只因对手出招的瞬间,他们两人都可以将对手的后招看透个七八成,悍然反击的同时,对手却也是这般,所以两人剑式刀招都是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在周身要害一沾而过。看在外人眼中,或者觉得少了几分激烈凶狠,却不知这一场对决实在比之前的任何一场对决都凶险,稍有不慎,就是生死立判,同门相残,本就是惨烈无比,更何况两人修为相近,又都有着狠辣无情的心肠。 不过是一炷香时间,两人表面上不过是斗了百十回合,但是其实每一次攻防都包含着数招以上的变化,真气要变化数次以上,施展的又都是精妙非常的绝招,这样一来,两人耗费的心力真气不在少数,即使是以两人内力精纯,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了。不约而同的,杨宁和西门凛同时放缓了攻势。纯钧从容挥洒出气象万千,剑气如霜如雪,一丈红变幻莫测,辗转腾挪,看上去眼花缭乱,但是却都不再使出杀手。只因两个人已经心知肚明,想要速战速决是不可能了,全力搏杀过分浪费精神气力,而且收效甚微,两人都不准备拼得精疲力尽,让别人收了渔翁之利,所以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较为节省精力的战术。使用虚招分散对手的精神,迷惑对手的眼睛,却趁机养精蓄锐,只待对手稍有松懈,就要趁虚而入,一鼓作气地击败对方。这样一来,剑气刀光渐渐收敛起来,两人的攻击也渐渐散漫起来,只是两人心中的紧张其实更甚,出招换招都是一丝不苟,唯恐被对方发觉了什么破绽,而对对方漏出的破绽更是用心揣测,唯恐中了圈套,只是这样一来,虽然节省了体力,但是精神上的消耗却是没有减弱多少。 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高下渐渐分明,杨宁往来倏忽,一招一式,冼练精绝,基本上已经占据了主动,而西门凛却是渐渐守多攻少,脸上更是已经有了潮红之色,显然已经落了下风。这也是必然之事,只是西门凛却是咬牙苦苦支撑,一丈红护住周身,竟有滴水不漏之势。不论是落败身亡还是两败俱伤都不是西门凛的希望,虽然落了下风,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还有杨宁不具备的优势。杨宁孤身一人,并无后援,一旦失手就是生死攸关,而自己若是能熬到京飞羽来援,还有全身而退的希望。他对目前的局势很是清楚,京飞羽和居重的联手足以应对锦帆会和其他水寇残军,一旦消灭了这支江水上最不稳定的力量,那么只凭着人多势众,就可以除去杨宁,相信这一点师冥应该能够明白,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拖自己的后腿。虽然现在他已经岌岌可危,但是凭着生死关头磨练出来的保命心得,若是只求自保,再有江东高手相助,支撑到底还是有三分把握的。虽然唐十一已经不知去向,叶陌虽然始终微合双目,冷眼旁观,想必正在设法暂时压制精神上的禁制,如果他能够及时收功,自己的机会就更大了。 西门凛此刻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还是可以脱逃的,杨宁的武功虽然高强,但是还不足以令他逃生无路,只是那样一来,纵然水战得胜,也是虽胜犹败,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绝对不肯选择逃生的,而且他还担心杨宁若是想到京飞羽和居重的威胁,干脆放弃了取自己性命的打算,立刻逃离此地,那样的话,自己可真是一败涂地了。 不过幸好西门凛凭着多年揣摩人心的经验,已经隐隐察觉出来,杨宁似乎因为某种理由不肯抽身离去,否则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纵然可以取了自己的性命,快意恩仇,也是不值得的,北上之路千里迢迢,想要报仇还不是轻而易举么?虽然一时还想不到其中缘由,西门凛只能将原因归诸于杨宁的过分高傲,苦战之中,他开始竭力分出心神留意四处的战局,毕竟此刻自己的生死荣辱已经取决于那长江水之上二十年来最庞大的水战的结局了。 只是原本西门凛已经处在下风,他这一分心,虽然只是弹指之间的事情,杨宁敏锐的直觉已经发觉了这微小的空隙,纯钧突然发出风雷之声,一剑刺中了一丈红刀锋之上,一丈红陡直的刀身瞬间绵软下去,好像是被击中了七寸的毒蛇。西门凛不及思索,飞身后退,但是从没有被迫弃刀的习惯,让他错失了唯一逃脱的机会,一缕冰寒的真气沿着纯钧和一丈红相接之处透入了西门凛的合谷诸穴,西门凛只觉那缕真气熟悉中透着陌生,所过之处宛若烈火焚城,随后又是彻骨的冰寒,自己的护身真气毫无作用,一触即溃。灵光电闪之间,西门凛已经想通杨宁施展的是只有嫡传弟子才能修习的高深心法,杨宁一直隐忍没有使用,想必就是要在这样的时刻使用吧,转瞬之间,半边身子已经发麻,而原本已经如同自己骨肉一般的一丈红的刀柄突然生出黏力,将自己的手掌紧紧吸住,西门凛突然觉得自己手中好像握着湿冷的毒蛇,那种从骨子里痒起来的难受感觉甚至胜过了从杨宁左手突然显现,正在刺向自己的凝青带来的死亡威胁。 眼前青光一闪,西门凛只觉胸前一痛,凝青已经在他右胸划出一道长约三寸,深仅半分的剑伤,然后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秋华也似的剑光迎上灿如耀阳的剑光,继而右臂开始恢复知觉,西门凛下意识地握紧一丈红,即使方才的痛楚仍然留在心中,但这是他最后的底线。抬起头来,看到敛眉垂首的叶陌已经和杨宁战在一起,剑光如虹中,他看到杨宁清秀冰寒的面容以及唇边的一缕微笑,恍惚之间,他已经明白,一语成谶,杨宁刚才不是来不及杀死自己,而是当真要慢慢折磨自己,想到以自己的身份地位,竟然面临“凌迟”的威胁,西门凛也笑了,却是苦笑。 叶陌感觉到额头上冷汗涔涔,方才他趁着杨宁和西门凛交战之时,已经施展秘法,封住了自己施展《摄魂夺魄》必须使用脑部的几处****,这样一来,等于是废掉了自己的一半武功,可是有害也有利,这样一来,他就不必担心被杨宁撼动自己的心灵,可以说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虽然日后可能要花数月时间才能打通穴道,恢复如初,还要花更多的时间破解杨宁留下的禁制,但是至少眼前可以和西门凛联手作战了。只是心志不稳的后遗症,却让他的剑法也逊色了几分,还不过二十余招,他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剑势不由一乱,纯钧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咽喉,不必利用叶陌牵制四卫,杨宁这一次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打算。 眼看叶陌就要魂断当场,杨宁突觉背上生寒,下意识地闪身避开,感觉到劲风擦身而过的瞬间,耳中才传来弩机机簧拨动的铮铮声响,目光一闪,已经落到深深嵌入甲板的十余根长约三尺的巨型弩箭,杨宁面沉如水,也不理会死里逃生后退闪避的叶陌,回身仰首望去,只见血火笼罩的战台之上,一个灰头土脸的锦袍少年操纵着仅存的没有被火焚毁的床弩,正狠狠地看着自己,他身上和床弩之上都泼了江水,才将火焰逼在丈许之外,而那少年腿上胡乱用撕下的衣襟包扎着伤口,正是方才被杨宁所伤的唐十一,想不到他竟然趁着无人留意,到了战台之上使用青龙堂战船携带的床弩偷袭杨宁,若非杨宁远胜常人的灵敏感觉,只怕烟火缭绕之下,目力受限,已经死在弩箭之下了。 伸手抓起几支弩箭,振腕射出,弩箭破空划出刺耳的声响,杨宁用手射出的弩箭威力竟然不比机簧射出的弱上多少,这时候,火焰四合,向唐十一和那具床弩裹去,唐十一心胆俱寒,一跺脚拔身而起,人在空中翻滚数匝,向江水之中急速投去。在他身形下落之时,杨宁冷冷一笑,原本控在手中未发的一支弩箭抖手射出,唐十一这时候已经无法变换身形,眼看那支弩箭即将射穿他的身体,一支几乎同时射出的巨型弩箭斜斜撞在杨宁所发弩箭之上,虽然未能将其击落,但是却改变了它的方向,毫厘之差,杨宁所发的弩箭只是在唐十一身体之上划过一道血槽,就和唐十一一起坠落江中。 杨宁性子高傲,这势在必得的一箭失手,他自然不屑再度向唐十一出手,凤目寒光暴射,冷冷看向出手拦阻的西门凛,手中青光一闪,剑势孤绝,向西门凛当面刺去,西门凛这时候右手刚刚恢复如初,用左手勉力发出的那一箭更是令他左臂几乎脱臼,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他脸色苍白地看向杨宁,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侥幸的可能,杨宁眼中透出的杀机,说明杨宁已经没有兴趣慢慢和他戏耍,准备直接取他性命了。 凝青纤薄的剑身轻轻刺破西门凛的眉心,一缕鲜血缓缓滑落,西门凛眼中古井无波,只是唇边露出嘲讽的笑容,自作自受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是出奇的,他心中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若是不必亲手杀死衷心敬慕的火凤郡主唯一的爱子,那么或者死亡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吧。四目相对,杨宁冷静如冰的眼眸没有一丝动摇,西门凛轻轻一叹,微微阖上了双目。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杨宁突然身子一僵,手中剑没有继续刺出,他怔怔望向西门凛身后,眼中的淡漠变成了无边的悲愤,在他和叶陌眼中,都可看到一艘楼船正从烟火之中驶了出来。船头之上,明晃晃的无数弩箭正指向三人,将船头十余丈空间全部笼罩其中,即使是杨宁自恃轻功身法,也没有把握在万箭齐发的情况下全身而退。这时候青龙堂的战船已经被烟火笼罩,遮天蔽日,焰火滚滚,数丈之外,几乎不可视物,而且四下杀声震天,船橹声动,杨宁根本没有过多理会,所以万万料不到会有一艘如此这样的楼船逼近过来。但是这不是杨宁心旌动摇的缘故,令他怨愤的是那艘楼船船头飘拂的燕王王旗,以及那指挥水手控制弩机之人,幽冀燕山卫副统领凌冲,在他身后,则站着两个神色略带迷茫的少年,正是秦珏和周群,这次随同西门凛南下的八个少年,只剩下这两人还有再战之力了。 杨宁只觉得原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灵似乎在烈火中焚毁,然后灰烬也缓缓冰冷下去,再也没有一丝温度,西门凛背叛于他,他最多怀疑罗承玉不容他,可是凌冲的参与,却让他开始怀疑燕王许彦也不能容他,若是如此,那么天下之大,他还有何处可以容身?这一刻,杨宁忘记了凌冲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固执地将所有的怀疑在心中沉淀深埋。再也没有了杀死了西门凛的兴趣,不待凌冲发出威胁,他怅然收剑,也不理会万箭齐发的威胁,只是淡淡一笑,缓缓向船尾走去,所过之处,炽热的火焰随即熄灭,焦黑的甲板上更是蒙上了一层冰霜,直到他过去之后,火焰才再度燃起。众人看着杨宁孤寂桀骜的身影渐渐被火焰包围,不知怎么,都只觉黯然神伤,不由生出心灰意冷之感,就连念念要杀杨宁的西门凛,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没有催促凌冲发箭射杀杨宁,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杨宁消失在火海当中。 第一章 烈焰红妆 京飞羽全神贯注,挥动着旗令,抵抗着锦帆会一波一波,犹如海浪潮涌一般的凌厉攻势,自从交战以来,锦帆会就持续分流出一批批精锐战士,渗入到那些依附锦帆会而战的中小战船之上,控制了所有战船之后,锦帆会的战术就变了,不再是乌合之众的胡乱厮杀,进退从容,往来如风,配合强弓利箭,宛若张开獠牙的猛兽,反客为主,反而向京飞羽发动了强攻。京飞羽紧锁眉头,他身负重责,从来不敢轻忽江上任何力量的战术战力,可是在他的感觉中,锦帆会强攻的力度超过了以往的表现,这令他的很多战术都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莫非伊不平从前还在刻意隐瞒实力么,京飞羽十分疑惑,他实在不能相信,锦帆会能够十余年纵横江水不倒,还保留着这样的实力。目光一扫,落到了一艘中型战船之上那个赤膀重剑,杀得满身血红的粗莽汉子身上,褚老大冲锋在前的形象实在是惨不忍睹,但是那种仿佛野兽恶鬼一般的豪勇战术,实在是激励士气的最好方法,只是这个褚老大怎么就这么听话,甘心做冲锋陷阵的消耗品呢?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低估了这个莽汉的心胸。 居重在外围寻隙而攻,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那支联军已经从失去了各自首领的颓丧中恢复过来,厮杀作战也开始能够进退有序,居重这才松了口气,专心致志地寻找着战机,他虽然一向在春水堂效力,但是身为江水之上首屈一指的独行水贼,他在水战之上的造诣实在非浅,比起伊不平来只怕也是相差无几。而伊不平事先自然预料不到对手是谁,居重却是自始至终都盯着锦帆会的,这个计划五年前已经在布置,在适当的时候清洗江水本就是春水堂的预定目标,而按照事先的计划,他本来就是要对付锦帆会这支水上劲旅的,在春水堂里,他主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收集水贼的情报,尤其是锦帆会历年的战绩,他都是如数家珍,事先更是想好了如何对付伊不平那种酣畅淋漓的水战战术。唯一令他想不到的是,原本以为联手围攻,已经限制了锦帆会的活动范围,避免了直面锦帆会那种迅急缥缈中发动雷霆一击的战术,可是此刻他却面对了泥淖也似的战术,原本在他心目中擅长攻击,不屑防守的锦帆会的确在两翼和尾部漏出了破绽,可是每当他组织精锐攻入那些缝隙之后,附近的战船就会巧妙的弥合这个缺口,然后将吞进去的战船消灭掉。这种细致周密的战术不是锦帆会的风格,也不是狂野暴烈的骷髅会的风格。 京飞羽和居重都是水战高手,自然都发觉了这其中的蹊跷,居重也还罢了,他手上的这支联军毕竟还不能如臂使指,所以只能全力和敌军缠战,京飞羽实力最强,心思又极为细密,一早就派出了心腹属下参与到混战当中,意图发觉锦帆会真正的指挥核心,他相信这不是伊不平、文晋儒的指挥风格,而他得到情报的时候,正是终于按奈不住的凌冲,挥舟逼上那艘已经火焰四起,毕剥声中摇摇欲坠的战船的那一刻。一个浑身水淋淋,更带着擦伤燎痕的彪悍青年水贼,气喘吁吁地在他身边低语道:“京爷,我看见了,负责指挥后面水阵的是伊不平身边的那个黄面少年,我亲眼看见他站在伊不平身边发号施令,指挥若定,文晋儒负责的是随时调整船只,保证指挥的畅通,毕竟他们人员太杂,这样的工作,也只有文二当家那种最善弥合内部气氛的人物才作得来。” 京飞羽眉头紧皱,飞快地回想着对那个黄面少年的印象,不过片刻,他突然眉耸如剑,咬牙切齿地道:“糟糕了,这个人一定和那子静公子有关,仔细想一想,子静公子是何等飞扬跋扈的人物,凭什么他一个寻常少年可以对着未来的魔帝嬉笑怒骂,毫无顾忌,我们想错了,子静公子不是孤立无援,锦帆会也不是为了自保或者急公好义,他们一定是早就勾结在一起的,只是不知道谁才是策划这一局的关键人物,好手段,好心机。” 看着京飞羽原本清瘦俊朗的面容几乎成了狰狞的鬼面,那个彪悍青年不解地道:“京爷,你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锦帆会这边我们从来没有断过监视,从未见过他们和子静公子有过什么联系,而且据说子静公子这两年都没有离开过洞庭,除非是锦帆会原本就和魔门有什么关系,否则属下看不出两者之间能够扯上什么关系?” 京飞羽摇头道:“你仔细想一想,子静公子为什么对青龙堂斩尽杀绝,为什么对褚老大手下留情,锦帆会为什么在援军到来之前全力攻击飞鱼堂,如今三足鼎立是谁造成的局面,你还不清楚么?不论是我们还是东阳侯,实力足够强大的话都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失去逃生希望之后,那些墙头草也似的大小水寇为了生存,就会依附过来,到时候就只有锦帆会孤军奋战了,反而是我们和江东力量平衡,剩下的这些小水贼左右为难,不知依附何方,才会为了生存的希望,接受锦帆会的指令,锦帆会也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凝聚出可以和我们分庭抗礼的实力。以伊不平的本领,在我们和东阳侯联手攻击下,想要全身而退还是有很大把握的。你说这人是不是好心机,好手段,当然,这个人除了明白势力平衡的重要性之外,还知道我们的真实立场,才会在那样的关键时刻作出如此这样的决断,达成了最有利的实力平衡。京某身属天羽盟,心却在幽冀,可是这样的隐秘如果锦帆会都有人知道,我们也不可能成功地火并段天群了,所以我说是另外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你记不记得,子静公子曾经点出有援军的存在,而且还曾经暗示过西门统领也有后手,所以我才会怀疑子静公子已经知道我们的立场,而且透漏给了锦帆会的人,这才是锦帆会那不同寻常的反应的前因。否则若我是伊不平,当时应该尽力消减天羽盟的实力,而不是对已经崩溃的飞鱼堂斩尽杀绝,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天羽盟在江水六大寇中实力首屈一指,自然是先除去段天群和我京飞羽比较重要。” 那个青年也是心思敏捷之人,想了片刻立刻道:“属下明白了,依属下来看,也只有子静公子和那个黄面少年才有可疑,只是子静公子多半不是这个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子静公子虽然武功高强,心狠手辣,桀骜不驯,有着睥睨天下的风采,但是手段粗暴蛮横,性子单纯酷厉,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设计这样一个周密布局的人物,倒是那个黄面少年一直在那里捣鬼,如今又指挥水军和破浪神蛟居重相抗,属下想,多半就是他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淌这趟浑水?” 京飞羽目光蓦然一片冰冷,他淡淡道:“不论他是什么人,都要杀了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记得锦帆会里面有我们的人。”彪悍青年神色一震,他自然知道这个隐秘,锦帆会组织的松散和盟友之间的深厚情谊都是渗入这个组织所遇到的几大难题,花了四年时间,京飞羽才在锦帆会里面插入了一个细作,直到半个月前才深入到核心,这次有幸随行历练。原本这个人是不应该轻易动用的,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可以将锦帆会一网打尽,那么这个好不容易得到锦帆会内部信任的细作就有了很大的用处,现在这样子牺牲掉,实在是很不值得的,但是他深知京飞羽的脾气,一旦决定下来,就没有更改的余地,所以只能迅速低着头离开了。 京飞羽一边发号施令,一边转头向青龙堂那艘载沉载浮的战船瞧去,只见幽冀的楼船正从那冲天火焰中驶离,而在船头之上,面色苍白如纸的西门凛怔怔站在船头。京飞羽越发有些忧心忡忡,这一次对付杨宁,他心里实在也有着莫大的压力。急于知道结果的他恨不得立刻派人去问西门凛,但是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锦帆会的战船之上突然响起悲啸之声,船上人影晃动,显然发生了什么变乱,而传出声音的正是船尾部分。京飞羽精神一振,用心瞧去,果然锦帆会后面的水阵的变化开始僵硬起来,那是骤然失去了主将的迹象。京飞羽心中泛起一丝惆怅,不论那黄面少年是敌是友,就这样除去一个天赋异禀的水战奇才,都不是一件值得欣慰的喜事。 当然惆怅的情绪没有占据他的心思多久,他立刻挥动令旗发出了联络信号,这是原本和居重一方的约定,这是表示发动最后的猛攻,然后他就将原本收缩的防线全部展开,再度开始全面的进攻。同样感觉到了水阵的变化,居重不需看见京飞羽发出的联络旗令,就开始了猛烈的攻击,一波波地穿透敌军的缝隙,渗入扩大,毫不留情。京飞羽和居重虽然没有深交,但是彼此对于对方的了解都不仅仅限于纸上的文字,尤其是经过方才的联手作战,如今更是默契十足,不过盅茶功夫,原本以一敌二,依旧声威慑人的锦帆会水阵开始收缩,不多时开始散乱成朵朵莲花,京飞羽和居重麾下的水军几乎是同时插入了进去,显然锦帆会的水阵已经开始崩溃了。在水战之中,一旦一方水阵崩溃,就是回天无力了,看到这样的情景,不论是天羽盟一方还是江东一方,所属的水寇都是欢声雷动,即使是原本明哲保身的某些胆小鬼,也开始全力进攻,想要在最后关头一鼓作气,抢夺些功劳。 这样大好的局势落在京飞羽和居重眼中,却是心中同时生出警兆,锦帆会的崩溃太快了,这不符合纵横江水多年的锦帆会应有的实力,在两人心目中,锦帆会水阵后面的指挥发生问题的同时,虽然会有一段时间的迟缓混乱,但是应该有人能接过这个责任,稳定住局势,虽然这已经足以影响整个战局,但是不应该这么快就漏出败相。就在两人同时想要下令放缓攻势之际,锦帆会战船船首却突然响起了鼓声,随着铿锵有力,节奏鲜明的战鼓之声,那些散落开来的莲花水阵开始滚动起来,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中小战船沿着奇异的轨迹开始彼此穿插起来,纷飞的箭弩火弹毫不留情地向敌军罩去,这些战船快速地穿插旋转,虽然每一艘的轨迹看起来都是杂乱无章,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是圆满无缝,莲花聚散无常,虽然是以一敌二,但是几乎每一艘敌船都面对着两三艘锦帆会战船的包围,锦帆会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将深入水阵的敌船消灭殆尽,而且已经失去了控制的两股水军还在继续投入死亡的绞杀之中。 京飞羽和居重几乎是同时抬眼向锦帆会战船望去,只见船首高台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三面巨大的战鼓,一个双手各握鼓槌的黄面少年正在奋力击鼓,为了保证鼓声的连绵流畅,那少年几乎是在三面大鼓前飞旋起舞。修长婀娜的身姿在鼓槌末端飞舞的红绫映衬下动人心弦,虽然是少年装束,但是一张面孔却是秀雅俏丽,肌肤如玉,不论何人看到那个少年,都会立刻猜出这少年必然是易钗而弁的少女。虽然她此刻不过是在击鼓,但是从她举手抬足之间,却可看出她精湛至极的舞技,令人生出炫目之感,不禁想到,这少女如果翩翩起舞,想必舞姿堪比飞天,当世无双。但是京飞羽合居重都没有欣赏这等英姿的福分,随着连绵鼓声从这少女槌下响起,锦帆会看似混乱,实则严密的水阵千变万化,吞吐绞杀,聚散无常,将两人挽回局势的努力化为乌有。 西门凛原本迷乱的心思在惊变中清醒过来,心思电转,一个原本早已湮没的传说涌上心头,几乎是转瞬之间,他已经想通了一切,京飞羽能够想通的他也能够想通,还有一些则是京飞羽也不清楚的,他此刻也有了明悟,也顾不得站在一边面沉如水的凌冲,连连长啸,发出了撤退的号令,原本就在战场边缘的幽冀楼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混乱的江面。师冥因为缺乏必要的情报,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聪明知趣的他第二个下令脱逃。而京飞羽和居重也几乎同时想到了什么,同时下令撤退,双方主将一致的打算带来的是更加惨烈的败局,上下逃窜的战船彼此阻碍挡道,而随即收缩阵势,仿佛两头龙一般伸缩吞吐的水阵将落后的战船彻底摧毁,大江之上到处都是翻覆的战船和高涨的火焰,鼓声已经由原本的慷慨激昂变成了低沉呜咽,只是挥之不尽的血腥杀气却是从鼓声中透了出来,席卷了千丈江水,而熊熊的烈火阻隔之下,那尽情挥舞鼓槌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散落了三千青丝,流云飞瀑,如墨如烟,烈焰红妆,映射出最动人的图画。 看到这样的惊变,原本稳坐泰山的明月终于站起身来,走出帐子,举目眺望江天,只见烈焰冲天,血水横流,一艘艘战船折戟沉沙。虽然身为三大杀手之一,但是明月本质上仍然是养尊处优的锦绣郡主,所以虽然是冷眼旁观,但是这接踵而至的突变杀戮仍然让她心旌动摇,不能自已,虽然凭着骄傲的心性没有流露出心中的震骇,但是一双寒星也似的明眸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这样犀利霸道的水军战术从未听闻,更不是益州水军所能匹敌,若能将这样一支水军握在手中,一旦战乱再起,率军直逼江陵,必然是势如破竹,不论是对益州虎视眈眈的滇王吴衡,还是虎踞江东的越国公,想必都只能扼腕避让吧?虽然原本对于招揽锦帆会没有多少信心,但是现在伊不平一下子得罪了幽冀和江宁两家,得罪了江宁也就是得罪了皇室,滇王和幽冀最近已有结盟之势,这一下除了益州再也没有可以庇护锦帆会的势力了,只要自己从中穿针引线,不怕不能将这支水军势力纳入掌控之中,只是却要提防颜紫霜作梗,想必最不愿意看到三藩继续强大下去的就是她吧。 心里盘算着如何着手,明月口中却笑道:“姐姐,烟火障目,也不知道九殿下是否能够安然脱身,你我的赌约不知是谁输谁赢呢?” 颜紫霜秀雅如玉的花容上露出悲悯之色,道:“到了这样的地步,不论谁输谁赢,还有意义么?九殿下内外如一,本是孤傲冷峻的性子,只怕就是燕王知道了真相,亲自来请,他也不会踏上幽冀的土地一步了,今次虽然未将九殿下除去,但是预期的目的却已经达到了,而且江东和幽冀在江水上的势力都受到重挫,可以说是无花插柳柳成荫,便是紫霜输了,又有什么要紧。妹妹若有所求,紫霜必然尽心竭力就是,不过妹妹将来如何也要想想清楚,那九殿下虽然武功绝世,但是不论品性才华都不是妹妹的良配,豫王殿下人品贵重,前途不可限量,妹妹不妨考虑考虑。” 颜紫霜心中正如她所说一般,虽然不如事先预期,杨宁多半已经逃出生天,但是和幽冀反目已成定局,而且身为燕山卫统领的西门凛更有了把柄落在外面,这样的结果自然更合她心意,所以除了对这样的残酷杀戮有些不忍目睹之外,倒还有几分释然欢喜。毕竟她原本的目的并不是一定要杨宁身死,杨宁若能置身事外,不影响天下大局,她是不会介意这个少年活下来的,甚至她已经在盘算日后若能顺利削藩,是否可以利用杨宁的存在和幽冀达成某种的妥协。就是无色庵主平月寒的死,在惋惜之余她也觉得可以接受,毕竟平月寒的思想行为和翠湖已经有了明显的分歧,而无色庵主离开翠湖虽然已经多年,但是在翠湖内部仍有着自己的支持者,这样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就这样消失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更可以利用此事令自己唯一的竞争者平烟陷入彀中。 明月虽然不能尽染明白颜紫霜心中所思所想,但是她却看得出颜紫霜果然是神定气闲,毫无忧虑之色,却也不怀疑颜紫霜是强颜欢笑,除了暗自心惊颜紫霜的冷漠薄凉之外,却也对颜紫霜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不过是初次相见,可是从她的言外之意,便知道她的确是看穿了自己的性子。 明月的确不喜欢杨宁那种喜怒无常,桀骜狠辣的个性,像她这样的人,纵然要杀人也是不喜欢亲手沾染血腥的,杨宁那样直截了当的杀戮自然看不入眼,所以虽然杨宁在她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她却十分肯定决不会履行那个婚约,更何况那不过是母亲单方面的决定。只是总要想法子解决这个婚约,以免留下后患才好,否则若是将来不幸当面遇上,母亲又不肯改变决定那可怎么办呢,她可不愿和母亲正面为敌,毕竟她的权势地位是和父母的宠爱息息相关的。不过她不愿意多说这方面的事情,便转移话题道:“婚姻大事,自有父王母妃作主,小妹不愿多费心思,却不知这锦帆会所用的水阵有何来历?小妹见此阵暗合周天变化,颇夺天地造化之功,兼且周密严酷,变化万千,纵然是十倍之敌,也未必能够取胜,小妹也颇为精通战阵算数,却不曾见过这样的水阵,我见姐姐似乎有些了然于心,还请姐姐指点一二。” 颜紫霜不禁微皱柳眉,她自然也看到锦帆会的水阵,事实上她已经有了模糊的轮廓,但是这却不是可以随便和他人分享的信息,但是想到明月在豫王殿下的大业中可能占据的地位以及不可取代的重要性,她终究是轻叹一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想必自恃占据优势的东阳侯和手中握有奇兵的西门凛都不曾想到,竟会在赤壁之下重见昔年周公瑾亲制的七煞鱼龙阵吧?古来名将虽多,但是如周公瑾那般风liu儒雅,文武双全的实在不多,若论水战,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据闻血手狂蛟尹天威能够威震三江五湖,就是因为得到了周郎的兵书残卷。只可惜尹天威敝帚自珍,不肯传授于人,他身死之后,只有部分简单的阵势被他的旧部传了下来,而他仗以成名的七煞鱼龙阵却是绝传了,豫王殿下曾经苦心搜集,却只得到一个轮廓而已,别说运用自如,就是想要布成水阵也是力有不逮。锦帆会既然是尹天威旧部,豫王殿下对他们的历次水战都曾经细细研究过,判断他们至少掌握了七煞鱼龙阵四十九种基本阵势的使用,所以才能够威震江水。只不过尹天威想必没有将运转阵势的法度传授给伊不平,所以他们只能称雄一时,却无法横扫江水。豫王殿下曾经费过无数心思,想要招揽锦帆会或者得到七煞鱼龙阵的天罡阵图,只可惜锦帆会的排外之心太重了,至今也未能如愿以偿,这一次紫霜也知晓东阳侯有心肃清江水,但是没有从中阻挠,就是希望锦帆会被迫解散,这样一来,必然可以招揽一部分中坚分子,就可以得到七煞鱼龙阵的部分阵图了。想不到锦帆会似乎也事先得到了风声,要不然决不会反抗如此剧烈,看来若论江水之上的消息灵通,不论是皇室还是三藩抑或越国公,都不如锦帆会这般得天独厚。不过即使估计到伊不平不会束手就擒的可能,紫霜也不曾想到会见到七煞鱼龙阵重现赤壁。” 明月听得入神,良久才道:“原来如此,唉,若论对战阵算学的了解,世间没有人比娘亲更加深刻,只可惜娘亲痛恨战争,常说不论是否义战,受苦的终究是升斗小民,所以小妹虽然对行军布阵也有兴趣,可是娘亲却是不肯传授,要不然纵然别人不知,娘亲对这等暗合周天算数变化的水阵也不会一无所知。只不过伊不平既然不可能会全部的七煞鱼龙阵,那么又是何人指挥的呢,以小妹所见,那反败为胜的阵势变化,可谓行云流水,变幻莫测,有着千锤百炼之后的老练沉稳,绝非自行参悟所得。” 颜紫霜淡淡一笑,道:“妹妹或者不知,昔年尹天威指挥水战之时,是以金鼓为号,如臂使指,无所不至。” 明月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道:“莫非竟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指挥的么?她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用七煞鱼龙阵?” 颜紫霜意味深长地道:“紫霜也未想到,色艺双绝,名动天下的洞庭双绝,不仅是昔年火凤三杰清绝先生的传人,更是血手狂蛟尹天威尹大将军的爱女,不知道这位青萍小姐,还能够给紫霜什么惊喜,现在想想,真是惋惜当日在岳阳楼没有留下青萍小姐呢。” 明月听到此处已经瞪大了眼睛,她自然知道洞庭双绝,绿绮青萍之名,更知道两女已经被燕王世子罗承玉带回信都,虽然不知道青萍怎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她却也不会怀疑这是罗承玉的授意,毕竟青萍可是在和西门凛作对呢。可是这些并不重要,无论如何,青萍和幽冀的关系都是不可分割的,不论是因为清绝先生,还是因为杨宁。虽然可能会因为杨宁的缘故疏离,但是一旦杨宁和幽冀和解,那么七煞鱼龙阵就是幽冀的囊中物。 明月精研机关阵法之学,自然知道七煞鱼龙阵的可怕之处,在她心目中,如果想要夺得天下,对于自己来说最佳的战略就是夺取江南半壁江山,然后据长江窥伺中原,如果幽冀掌握了七煞鱼龙阵,那么在江水之上江南就没有了明显的优势,这是她不愿见到的前景,一想到都要不寒而栗,而要避免这种情形,解决的方法虽有多种,但是却都系在一人身上,不知不觉间,唇边露出一缕寒彻的微笑,明月抬眼望向已经完成了清扫战场,正在飞速撤离的锦帆会战船之上。在战船高台之上,那个活力四射的秀丽少女,正指着一个胡乱披着长衣的垂首少年,声色俱厉地说着什么,那个少年虽然一副低头认罪的模样,但是战船之上其他锦帆会的悍匪,包括伊不平在内,都自动离开两人远远的。那少年正是消失在烟火之中的杨宁,而明月却顾不得理会这个自己打赌取胜的活生生的铁证,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正在那里痛骂未来的魔帝的青萍,想着如何从这少女身上得到七煞鱼龙阵的精要,就连颜紫霜诡谲的眼神也都没有留意。 第二章 儿女情长 看着敌军崩溃四散,青萍只觉得手臂颤抖发软,痛得连鼓槌都拿不稳了,比起手臂的痛楚,她更觉得酥软的双足生出麻痒的感觉,周身上下的冷汗更是早已经将衣衫浸透,江风吹过,浑身一片冰冷,方才专注于指挥水战,直到此刻才生出后怕来。从前只是和师父在沙盘上推演战阵,从未有过真正的作战经验,这一次临危受命,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当真是侥天之幸。若非自己将计就计,趁着那名奸细行刺失败的契机布下陷阱,诱使两军猛攻己方,失去了防备之心,凭着自己的那点小聪明超常发挥,也不可能令敌军一败涂地。当然这其中还有更多的巧合,若非伊不平已经掌握七煞鱼龙阵的基本阵形,并且训练精熟,而自己为了思念父母,更是每每拿着七煞鱼龙阵的阵图时时推演揣摩,也不可能在这等情况下尽情施展出了七煞鱼龙阵的前三种阵形。当然这已经是竭尽所能了,如果敌军是训练有素的真正水军,彼此之间又不是貌合神离,没有轻率冒进,这一战的胜负还在未定之天。而且青萍隐隐觉得,还有一个缘故,就是那两名敌对的水军首领,多半也是水战名将,可能识得七煞鱼龙阵的威力,所以被父亲昔日的威名震摄,这才表现失常,以至于遭到惨败。 僵立了片刻,觉得四肢渐渐恢复了一些力量,可是从里向外透出的寒气却让她开始有些战栗,丢下鼓槌,忍不住双臂环抱,想要得到一些温暖,正在此时,低垂的眼帘看到了一双有些迟疑的脚到了身前,只须看到那青色的破碎衣衫在长衣遮掩下依旧滴着江水,不必看第二眼,青萍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青萍只觉得这些时日积攒的委屈愤怒再也压抑不住,腾的站了起来,指着杨宁的鼻子就大骂道:“子静,你这个蠢材,那个西门凛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帮着他,结果差点把性命都送到他手上,你武功既然已经恢复了,怎么不早些离开呢,害得我和伊叔叔也差点陷于死地。哪怕你方才在他们联手之前脱身离开,我也可以说服伊叔叔突围离开,何必和两倍以上的敌人拼得死去活来,还害得我差点死在奸细手上,都是你不好,我是倒了什么霉,居然差点给你陪葬。” 杨宁怔怔望着青萍,脸上的神色古怪至极,自他出生到现在,即使是他的娘亲,盛怒之时最多也不过是淡淡训斥他几句,虽然接下来的惩罚和疏离足以让他从心底生出彻骨寒意,但是也从来没有这样责骂过他。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然生不出一丝怒意,目光牢牢锁在青萍涨红的脸庞上,额头上满是汗水,一双曾经温柔如同春水流波的凤眼此刻已经尽是怒火,日已西沉,漫天的彩霞映在这双明晰剔透的眸子里面,越发显得流光溢彩,熠熠生光。而杨宁更从那火焰燃烧的双眸中看出来那深藏的激动,即使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的嗔怒也难以遮掩劫后重逢的无边喜悦。 对着这样一双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遗忘的美丽凤眼,以及和睡梦中截然不同的怜爱眼神,杨宁的呼吸不禁急促了起来,一种陌生的感情涌出心底,不再是雏鸟一般的依恋,也不再是稚童一般的孺慕,那是一种令他心慌意乱的柔情万缕。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陌生的情绪变化,杨宁无措地低下头,无意识地搓着双手,茫然的眼神闪烁不定,看上去却像极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在遭到尊长斥责之时的反应。 杨宁这种看似乖巧的反应自然不能让青萍息怒,想起一路上的艰辛,想到生死不知的绿绮和忠伯,想到方才那场回想起来都会心惊胆战的血战,不知不觉间,两行珠泪已经缓缓滚落,青萍哽咽道:“笨蛋,这些也就罢了,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就是刀剑指着你的鼻子,你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从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可是你凭什么给我和姐姐作主,我问你,你瞒着我和姐姐去行刺那个燕王世子也就罢了,失手之后为什么把我和姐姐托付给他,难道我和姐姐就没有自保之力么?你有什么资格替我们安排未来,你若是真的死在罗承玉他们手上,难道我和姐姐能够在信都安享荣华富贵么?现在好了,你和罗承玉想必彻底翻脸了,我也逃了出来,可是姐姐和忠伯怎么办,那个罗承玉不是好人,一见到姐姐就失魂落魄,如果他欺负了姐姐,那可怎么办呢?”说到此处,青萍再也忍耐不住,终于一把抱着杨宁大哭起来。 长久以来因为心悬杨宁的安危,青萍已经暂时压抑住了对绿绮处境的忧虑,如今杨宁已经平安无事,她自然开始担心绿绮的安危,一想到都是杨宁多事,才忍不住痛加指责起来,但是骂着骂着,她却又不忍起来,她自然知道杨宁当初那样做,原本是极为妥当的处置,因为师承的关系,她们姐妹在幽冀自然可以安然无恙,而若留在洞庭,反而可能会被存心利用的势力控制加害,只是杨宁这样做,却是不曾考虑到自身安危和将来的为难,如果自己姐妹落到罗承玉手中,等于是杨宁将自己的把柄双手奉上,青萍就是再不解事,也知道在杨宁心目中自己姐妹的地位如何,若是因此成为杨宁的牵绊累赘,那可是青萍死也不肯的,再加上担心杨宁安危,这才不顾一切逃了出来。 杨宁今年不过十七岁,原本不解女儿心事,但是青萍却是不同,失去记忆的两年,他几乎一半时间是在青萍身边度过的,而青萍虽然和绿绮姐妹情深,但是绿绮个性过于淡漠,即使是青萍,也觉得对着她的时候,未免过分寂寞,若是有了心事,向她述说的时候总觉不能尽兴,所以反而更喜欢拉着杨宁在月下花前说些心事,反正不虞这沉默寡言的小子说了出去,杨宁当时虽然懵懵懂懂,听若不闻,但是实际上智慧未损,已经字字记在心里,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如此了解一个少女全部的心事的,所以杨宁不需多费心思,已经了解青萍的心意。 但正是如此,才令他越发生出歉疚不安之心,下意识地反手将青萍的娇躯抱住,原本慌乱的神色也变成了平素的淡漠坚凝,一副呵护关爱的姿态。在失去记忆的两年,丝毫不谙世俗忌讳的杨宁,经常会有一些亲昵的动作,青萍只当他不懂事,多半都不甚计较,只是太过份的时候才会斥责几句,不知不觉间两人早已经是亲密非常,再加上青萍此刻情绪激荡,根本没有发觉此刻两人的举动已经是惊世骇俗了。 而那些锦帆会的水贼虽然看在眼里,但是他们多半都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对世俗礼教本就不甚看中,再加上这两人身份特殊,一个是恩主爱女,又刚刚统领水军取得大胜,另一人虽然是外人,但是杨宁方才的血腥杀戮,将高手名宿视若无物的表现早已经折服了这些只重视武力的汉子,根本没有人有胆子前来打搅,就连伊不平心中嘀咕,担忧二小姐的名节,也没有勇气过来惊散这对深情款款的小情侣。唯有一向鲁莽的褚老大,满眼的好奇兴奋,大有上前出言调笑的意思,却被文缙儒死死拉住,不许他上前惹祸。 过了片刻,青萍渐渐止住哭声,这才惊觉和杨宁之间的姿势未免太过暧mei,连忙一把将他推开,眼光飞快地四下一扫,所有水贼都连忙转过头去,装作忙乱的模样,好像方才没有偷眼相瞧似的,青萍自然看得出这些人的欲盖弥彰,不过杨宁在她心目中此刻仍是亲如骨肉的兄弟,所以只是玉颊一红就恢复如常,又扯着杨宁走到船舷边上,细细问他别后情形。 杨宁心中虽然恍然若失,但是很快就被青萍的问话吸引了注意力,原本萌动的异样情感不知不觉已经深藏起来,就连他自己也不复记忆,乖乖地将听涛阁行刺失败之后的遭遇事无巨细地告知青萍,青萍神色随着杨宁的讲述千变万化,忽而忧心,忽而愤然,忽而宽心,尤其是听到杨宁说到在巴陵郡守府受刑之事,长眉倒竖,凤目寒光四射,显然愤怒至极,更是忍不住伸手扯开杨宁胸前的衣衫,果然看见仍然留在肌肤上的淡淡鞭痕,恨恨道:“子静,你放心,以后我会帮你报仇的。” 虽然明知道青萍的武功比自己还差得远呢,可是杨宁不知怎么却觉得青萍那斩钉截铁的语气透着无比的决心,眼中一热,差点落下泪来,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原本以为不曾放在心上的小事,实际上也在自己心头上刻上了不可弥补的伤痕,只不过痛得惯了,竟是已经麻木了,而在这亲如姐弟的女子面前,似乎所有的伤痛都不必忍耐,可以说出来给她知道,并且从她那里得到安慰。 听完了杨宁的讲述,青萍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气恼,只是她此刻气恼的却是杨宁,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意,她开始一件件的抽丝剥茧分析起来,只想让杨宁知道自己做错了那些事情,今后也可以少吃些苦头,越说越是气恼,不免低声责骂起来,只觉得恢复了记忆的杨宁比起从前来更令人难以放心。 杨宁用眼睛余光偷偷瞥向青萍铁青的脸色,知趣地听着青萍苦口婆心的教训,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只听了片刻心神就开始恍惚起来,只觉得青萍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宛若珠落玉盘,又似流水潺潺,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沉醉,浑忘了身外的一切。 这时候的杨宁早已不见了那种睥睨天下的威严,冷酷无情更是抛到了九霄云外,略带迷茫的神情,令他清秀的面容凭空添了几分稚气,早已没有了未来魔帝的威慑,那些水贼悍匪毕竟都是胆大包天的人物,看着被青萍训斥的满脸认罪服软神情的杨宁,渐渐忘记了这少年的可怕,有些胆大的已经有些忍俊不禁。杨宁早已沉醉其中,哪里还会注意到这些,反而是青萍终于发觉了杨宁神情的异样,知道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不由暗自叹息,转念一想,杨宁的性子就是如此,就是自己说得再多也是无济于事,总之,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最多以后自己想法子帮着他也就是了。想通这一点之后青萍也就不再继续责备杨宁,这一停下来才觉得口干舌燥,不禁舔了舔嘴唇,杨宁一直偷眼瞧着青萍,不敢正视是担心青萍以为自己不肯听教,再加上那如同天籁一般的软语声突然消失,所以青萍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躲过他的眼睛。 心念一动,杨宁的身形已经从众人眼中消失,再次闪现已经出现在伊不平身边,这时候伊不平已经吩咐处理完善后之事,正坐在椅子上一边休息,一边眯着眼睛看着杨宁和青萍两人的互动,手中还拿着属下兄弟刚刚送上的一囊水酒,因为看得津津有味,还没有顾得上打开塞子,突觉眼前一花,已经给人劈手夺去。习武之人突遇惊变,多半都会奋力反击,幸而伊不平心思坚忍,更知道此刻能有这种身手的只有杨宁一人,所以强行止住出手的yu望,等他看清楚的时候,杨宁已经回到青萍身前,将酒囊送到她面前,眼中尽是关切之意,却不言语。伊不平见状不禁摇头苦笑,心中对杨宁倒是多了几分好感,他原本对这个心狠手辣的少年颇有戒心,就是担心这少年太过桀骜,不能领会二小姐尹青萍的一片真情,此刻见到杨宁这般举动,心中才略略安定下来。他这局外人都有这样的想法,青萍自然也是心中一甜,接过酒囊喝了几口,嫣然笑道:“虽然是借花献佛,也算你向我赔罪,我不骂你了。” 杨宁有些赧然,但是转眼之间已经恢复了淡漠神情,只是一双眸子已经不再是全然幽冷无情,多了几许暖意,他毫不犹豫地道:“青萍,你别担心,要不然我想法子去救绿绮姐姐吧,如果罗承玉真的伤害了绿绮姐姐,我就杀了他给你出气。” 青萍闻言长眉微蹙,挥手就是一个暴栗,道:“不许叫名字,叫我姐姐。算了,虽然我看那罗承玉不顺眼,但是他也勉强算是谦谦君子,这是姐姐说的,姐姐看人很准的,而且无论如何师父也是郡主旧部,想必罗承玉还是要看师父几分薄面的,你再送封信过去,不管真心假意,那罗承玉对你似乎很重视,想必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姐姐。去救就不必了,你虽然武功高强,但是双拳难敌四手,送死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如果他真伤了姐姐,我们自然要去报仇,若是现在急着救人,只怕反而会落入别人的圈套。而且你和那燕山卫大统领刚刚闹翻了,又坏了人家统合水上势力的大事,这个时候去了恐怕会和燕王世子翻脸,到时候他恼羞成怒,反而可能会害了姐姐,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杨宁听着青萍轻嗔薄怒的说话,全然想不起自己可以反驳青萍,当初绿绮已经说过自己可以称呼青萍名字,被习惯支配的他下意识地道:“姐姐,你放心吧,那个行刺你的刺客就是他们的人,我让他给罗承玉传话过去,谅他也不敢为难绿绮姐姐,如果他敢那样做,我就杀上信都,一次两次杀不成,就杀他十次八次,杀不了罗承玉,我就杀他的心腹重臣,定让他一夕数惊,芒刺在背,没有一天安宁日子可以过。”说到此处,他眉宇之间已经杀气纵横,目光睥睨之下宛若利剑寒芒,令得所有听到或者留意到他的眼神的人都从心底生出寒意,不禁想起这少年酷烈无情的血腥手段,更想起这少年不仅仅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还是未来的魔帝,而魔帝的威名是用鲜血和尸骨堆积而成的。想到此处,原本还觉得有趣的众人都不禁收回了笑容,更是将窥伺的目光移开,再也不敢心存冒犯侥幸之意。 杨宁说话之时,语气自然充满自信,以他的武功,若是专心去做刺客杀手,足以令任何人寝食难安。青萍听了却是蹙眉道:“胡说八道,做刺客有什么好,如果不是你去听涛阁行刺,哪里有这么多烦恼,若想报仇法子多得很,不用你去冒险,我可是血手狂蛟尹天威的女儿,当初我爹爹纵横江河湖海,也没有人敢攘其锋芒,这一次我能够从罗承玉手中逃了出来,又和伊叔叔合作和信都、江宁正面相抗,难道我就没有救出姐姐得法子么?”虽然是斥责的语气,但是明眸流转之间,尽是关切之色。杨宁自然知道青萍心意,也就不再多说,但是眼神却是冷凝如冰,可见是决不会改变主意。青萍也知道他的性子,只能暗自希望事情不要恶化到那一步,微微一叹,就转移话题道:“对了,子静,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有援军,还知道京飞羽一定会背叛江东,就连那个奸细,伊叔叔他们和他相处数年都没有发觉破绽,你却一眼就看穿了?” 青萍的问题原本只是随便问问,她对于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十分关心,如果是绿绮的话,对于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旦用起心来,定是事无巨细,滴水不漏,而青萍问起来却不过是为了转移杨宁的杀意罢了。只是青萍虽然并不真正关心,有人却是早已万分疑惑,杨宁还未回答,两人耳边已经响起伊不平爽朗的声音道:“是啊,子静公子,伊某也是奇怪的很呢,虽然说春水堂有意趁机清洗江水这个机密情报我早已有所耳闻,可是他们还有援军在外,我也只是凭着推断而来,子静公子揭破此事已经令伊某惊讶万分,公子竟然还知道那京飞羽是幽冀所属,真令在下迷惑不解,毕竟这样的机密大事只怕幽冀内部也没有几人知道,更何况公子并非幽冀重臣,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杨宁这才想起还有主人的存在,勉强将目光移到了伊不平身上,只见这个用了诡计胜了自己一阵的汉子满面堆笑地望着自己,可是那双鹰目却是凌厉非常,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他并不是随便问问而已。 杨宁眉头一皱,他并不善于和人交谈,但却能感觉出来,伊不平语气虽然软弱,但是内中却隐隐有质问之意,是绝不能敷衍的,他性子本就孤傲,怎能容忍伊不平的质问,脸色一沉,已经眸冷如冰,还未等他翻脸,耳中又传来褚老大粗豪的声音道:“贼厮鸟,你没死啊,什么时候和伊老大穿上一条裤子了。” 杨宁哪里听过这样的俚语,也不觉得气恼,只觉得一头雾水,闻声望去,只见褚老大拎着那柄重剑大大咧咧走了过来。褚老大方才冲锋陷阵在前,虽然仗着大须弥金刚力没有受到重伤,但是一身衣衫都已经破碎不堪,更是被鲜血浸透殆尽,这时候已经换了一件随便找来的布衫,只是那件布衫明显尺寸较小,几乎是紧绷在他身上,越发衬托出他的粗莽彪悍,他步伐极大,每一步都在刚刚清洗过的甲板上留下一个血色的足印,令人触目惊心。 而文缙儒则是紧紧跟在褚老大身后,神色凝重非常,听到褚老大口无遮拦,更是愁眉苦脸。比起仍然沉浸在大胜之后的喜悦的褚老大,文缙儒想的更多些。如今骷髅会实力损失惨重,精锐只剩下十之二三,再加上得罪了春水堂,以后想要在江水之上立足,已经使艰难非常了,但是这一点还好办些,毕竟越国公势力虽然庞大,却是外强中干,多有枯枝,虽然不能力敌,但是想要保住性命还是有希望的。但是他们还得罪了燕山卫,虽然幽冀鞭长莫及,但是从京飞羽的背叛看来,显然幽冀已经将手伸到了江水之上,有京飞羽这地头蛇相助,再加上燕山卫派出的高手,只怕没过几日自己和老大的首级已经送到信都了,对于文缙儒来说,幽冀那种真正的强龙才是最大的威胁。为了将来的打算,他才撺掇褚老大来和伊不平见面,毕竟锦帆会看起来明显是事先有了提防,以伊不平的精明,想必会有后路吧,到了这种时候,文缙儒也顾不得可能会被锦帆会吞并的危险了,主动前来问策,而且伊不平声名在外,这一点应该不用过分忧虑。不过上船之后,一眼看到杨宁,他心中更是安定了很多,虽然并不知道杨宁的底细,但是杨宁武道宗嫡传的身份,和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都令他隐隐看到一线生机。 褚老大却不知道文缙儒的苦恼,几步奔到杨宁身边,哈哈大笑着张开双臂向他抱去,杨宁不由瞪大了眼睛,他还从未遇到这样鲁莽的人,又未觉出恶意,一个失神,已经被褚老大抓着双肩,耳边更是响起雷鸣一般的吼声道:“老子就是看着那些官老爷不顺眼,就是打不过他们,只能自己憋气,还是你这贼厮鸟厉害,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嘿,小子,你要不要入伙,最多我把老大的位子给你做。” 杨宁只觉得脑子里面轰然作响,下意识地双臂一震,震开了褚老大蒲扇大的手掌,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拳将他击飞出去,只听见一声惨叫,褚老大已经手舞足蹈地跌出去三丈多远,摔倒在甲板上,就连整艘战船都不禁晃动了半盏茶时间。听到褚老大的惨叫之声,杨宁脑子一清,这才想起这莽汉正是自己练功的鼎炉,怎能随随便便杀了,正在后悔之际,褚老大却已经哼哼呀呀站了起来,原来杨宁仓促出掌,再加上心无杀意,并没有用上杀招,出招之际又是不知不觉留了几分情,褚老大又是皮粗肉厚,所以只是吃了些皮肉之苦而已。 褚老大摸着后脑勺,抱怨道:“贼厮鸟,你怎么又打老子,真是不够朋友——”话未说完,已经发觉除了杨宁和青萍之外,几乎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这才不觉吞声,文缙儒早已经吓得汗流满面,连忙挡在褚老大身前,陪笑道:“子静公子,我们大当家鲁莽惯了,公子莫要见怪。” 杨宁已经冷静下来,只觉得一股笑意从心底涌出,但是他性子别扭,不肯表现出来,只是傲慢地点点头,表示不会见怪,青萍却是知道他为何出手,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杨宁脸一红,知道自己的慌乱无措都被青萍看见,不好意思面对青萍,便有些赌气地向伊不平问道:“你觉得京飞羽武功如何?” 伊不平自然了解杨宁转移视线的用意,但是这是他急于知道的关节,方才杨宁神色一冷,他已经觉得无望,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既然杨宁现在愿意回答,他也就紧紧把握机会,连忙答道:“据伊某所知,京飞羽虽然足智多谋,但是武功不过寻常,比起天羽盟的三当家滚江龙隋祥还要差上些许。” 杨宁淡淡道:“你们都走眼了,京飞羽武功比你还要高明些,只不过他擅长隐匿自己的修为,所以你们都看不出来,可是却瞒不过我的,他的内功心法和本宗颇有渊源,应该是本宗的旁系弟子,所以我知道他一定和西门凛认识。师冥那边还有援军是庵主离去之后传音告诉我的,我想京飞羽和西门凛既然是同党,那么援军里面自然有很多人听命于西门凛,所以我才传音告诉青萍。”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得嘴角抽动,一双明眸瞪得溜圆,半晌才道:“子静,你就是看出了京飞羽的武功路数,就断定他一定是西门凛的同党么?” 杨宁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着青萍那明显有些扭曲的表情,不由小心翼翼地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 青萍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伊不平和文缙儒,发觉这两人的表情都有点诡异,只有褚老大懵懵懂懂,还没有发觉其中的问题,沉思了片刻,青萍委婉地道:“这个,子静,你有没有想过虽然京飞羽和武道宗也有些渊源,但是未必就和西门凛一定有关系,这个虽然可以作为佐证,但是最好不要那么笃定,这次运气比较好,被你蒙对了,如果下次你再这样的话,要是出了纰漏,很可能会万劫不复的。” 杨宁茫然地道:“是这样的么,不过应该没错啊,京飞羽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又知道了西门凛也是出身武道宗,即使他原本不知道,也应该改弦易辙,即使不便如此,也应该明哲保身,可是他反而和我们为难,这是不可能的,他是旁系弟子,不论武功修炼的多高,遇到本宗嫡系传人,都不免受制,我若向他出手,不过三招两式就可以解决他,就是西门凛,想必也不会太费力,所以我才想着他一定和西门凛有密约在先,否则怎敢如此大胆呢?” 青萍听到此处才觉得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那么是我误会你了,你这番想法也是颇有道理的,虽然有些牵强,不过下次还是不要这么骤下决断的好。” 伊不平和文缙儒也是心有戚戚焉,尤其是伊不平万幸之余暗下决心,以后一定不能随便轻信于人,即使是二小姐青萍也不能例外,如果再有这样啼笑皆非的事情发生,只怕他就没有这个运气了。 青萍自然看得出两人的心思,她原本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此刻反而生出逆反心理来,心道,子静虽然鲁莽了些,但是他真的做出什么判断来,却几乎没有太离谱的,这一次不也是这样么,虽然理由不那么充分,可是并没有猜错啊,想到此处,她语气一变,又道:“不过子静你还真是厉害呢,想必西门凛也没有想到你就凭着这些蛛丝马迹就猜出了他的伏兵,要不然我们这一次真是危险得很,那个刺客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不会也是根据他的武功吧?”说到最后,却带了几分玩笑,就是青萍自己也没有当真。不料杨宁却老老实实地点头道:“是啊,我看他练的内功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又看他鬼鬼祟祟地向姐姐靠近,所以就给了他一掌。” 青萍听到这里嘴角再度抽搐起来,想起当时的情景,自己正在全神贯注地指挥着水阵,却突然身后惊呼之声迭起,回头一看,才发觉杨宁浑身滴水地站在身后,而旁边倒着一个锦帆会的盟友,仆倒在地,人事不省,一搜查之下,才发觉那个青年袖子里藏着一筒银针。现在想一想,那个青年距离自己还有两三丈,旁人都没有发觉异常,之所以惊呼倒多半是因为杨宁的突然出现,如果杨宁只是凭着这样的理由就出手,想到此处,青萍不禁苦笑道:“子静,如果,如果你看错了呢?” 杨宁奇怪地道:“他要杀姐姐,虽然杀气隐藏的很好,可是我是不会看错的。”不知不觉间,杨宁的语气竟然带了几分委屈,别人的态度如何杨宁虽然从来不会注意,但是青萍却是不同,她的一言一行,每一个神态举止他都关注非常,青萍的质疑让他心中竟然生出一阵酸楚来,若非他性子坚忍,只怕已经要落下泪来。 青萍芳心一颤,杨宁的语气在别人听来还是那样淡漠,可是在她听来却是昭然若揭,抬眼望向杨宁的眸子,只见这情同姐弟的少年一双凤目依旧清冷幽深,目光却是黯淡非常,眉宇间气度虽然桀骜,但是却恢复了从前的萧索孤寂。青萍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杨宁的双手,杨宁双臂微微一颤,似乎想要躲避却终究忍住不动,肌肤相触的霎那,青萍已经心中一恸,杨宁的手竟然冷得如同寒冰一般,似乎没有一丝温度。紧紧握住杨宁的双手,青萍努力露出笑容道:“我知道,子静当然不会看错的,什么人想对我和姐姐不利,子静都可以立刻看出来,就像陈三和陈嫂一样,虽然他们从前很好,可是一旦他们生出了歹心,你就立刻发觉了,有你在我身边,不会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我的,对不对?” 杨宁望着那双温柔美丽的凤目,只记得连连点头,心头的那一点冰霜隔阂在秋波涟漪中化成乌有,反手握住青萍的纤手,他露出一缕笑容,仿佛是冬日里的一抹阳光,仿佛是冰雪原野上的一眼温泉,笑容令这个冰冷无情的少年多了几许温暖,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略带几分羞涩的寻常少年,而不是暴戾狠辣的未来魔帝。 见到两人脉脉相对的情景,已经解除心头疑惑的伊不平自然不想再煞风景,识趣地拉着褚老大和文缙儒到远处商量今后的行程去了。这时候,暮云已经堆积成层层叠叠的山峦,夕阳的余晖已经淡淡如烟,惟有天边的晚霞依旧艳红如血。 第三章 海阔天空 日暮之后,虽然天黑难行,但是这些水寇都是熟知水路的行家,以小舟悬灯引路,锦帆会和骷髅会两艘战船行者如飞。他们的目的是锦帆会在沔阳郡太白湖的秘窟,顺水行舟,还需行程二百余里,才能到达沌水口,为了赶在江东水军大举出动之前,伊不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乘夜行船。其余临时联手的小股水寇多半都匆匆致谢之后就各自散去了,他们多半船小人少,或者寻个没有人烟的河道水泽就可躲避藏身,再不然弃舟登岸,汇入茫茫人海,也是避难的好法子。反而是锦帆会和骷髅会这样的大股水寇的前途有些难料,毕竟接下来的数月之内,两家都别想像从前一样往来江水畅通无阻,失去了往来飘忽的优势,那么纵然有秘窟可以暂时藏身,但是数百人所需的补给不在少数,若是长期从固定的渠道获得补给,那么必然很难逃过春水堂的耳目,一旦被他们发觉行踪,这一次一定是派军围剿,到时再想脱逃可就难如登天了。 苦战了一天,几乎所有人都应该已经梦周公去了,但是在锦帆会战船的主舱之内,伊不平却负手立在窗前,仰首望着星河摇曳,面色沉静如水,眉宇间神采飞扬,丝毫没有烦恼之色,而室内一盏孤灯之下,文缙儒神色黯淡地坐在八仙桌旁,一双眼睛神采变幻莫测,显然心中正是波涛汹涌。 伊不平微微一笑,也不回头,缓缓道:“文兄,伊某已经派人在南闽俞氏订下了三艘巨型海舟,一切攻守器械都已经齐备,只等在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目前的局势,六大寇只剩下你我两家还有余力,可是唐氏既然已经动手,那么纵然你我互相呼应,也不过是枯水鱼虾,相濡以沫罢了。与其在中原忍受权贵豪门的嚣张气焰,不如一起扬帆出海,和海上的同行拼个你死我活,杀出一条生路来。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岂不是快乐逍遥,若有一日提不动刀剑了,纵然中原战火未熄,我们也可在海外寻个世外桃源,安度余生,胜过给人当作犬马役使。若非这一次伊某兄弟也损失不少,唯恐难以在海上立足,伊某也不会如此鲁莽,要求骷髅会与我锦帆会合二为一了,据说骷髅会的事情文兄可以做上八分主,何不好好考虑一下呢,如果褚会主有什么为难之处,文兄若肯加盟,伊某也是竭诚欢迎,今日一战,伊某也见识了文兄的才具,若能与文兄携手共创大业,其乐可谓无穷,不知文兄意下如何?” 文缙儒闻言面色更加难看,此刻他当真颇为后悔接受了伊不平的邀请,深夜跑到锦帆会的战船之上,如今伊不平摆明了要吞并骷髅会,如果自己拒绝,只怕不能活着离开,而自己一旦被制,本就性子粗疏,再加上没有戒心的大当家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宰割么?想到此处,他不禁暗中抱怨起褚老大来,今天入夜之后,伊不平派人邀请褚老大到他船上商量今后行止,这也是情理中事,毕竟前途茫茫,两人身为首领,自然要顾虑周详。可是褚老大虽然勇猛彪悍,苦战一日也是颇为劳累,所以将事情推给了文缙儒,自己却蒙头大睡去了。这本是褚老大一贯的作风,文缙儒也是司空见惯,只想着听听伊不平的意见,回去再和褚老大商量,反正他的决定褚老大多半都不会反对,所以也就没有强行要求褚老大前来,免得他不忿之下反而生出事端来。想不到伊不平竟是摆下了鸿门宴,姑且不说伊不平本人武功高强,而且锦帆会实力强大,远在骷髅会之上,就是如今在这艘船上的那位未来的魔帝,以及那位竟然精通七煞鱼龙阵的青萍小姐,就不是一个骷髅会可以相抗的。但是想要骷髅会任凭宰割,甚至要他文缙儒出卖大当家,那也是绝不可能的,想到此处,文缙儒眼中闪过决绝之色,口中却委婉地道:“这种事情只有大当家才能决定,文某身受大当家殊恩,怎能自作主张,出卖兄弟,如果伊会主果然是如同传闻那般注重情义,就让文某回去和大当家商量一下如何?”这番话绵里藏针,却是犀利无比。 伊不平自然看出了文缙儒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不满和决绝,冷冷一笑,道:“这一次我们得罪的势力非同小可,谁都知道六大寇已经是昨日黄花,不可能东山再起了,伊某已经有了妥当的安排,从此海阔天空,不受那些贪官污吏,权贵豪强的左右,你们骷髅会的生死祸福与伊某何干,若非伊某看重文兄的才干,只怕就是你们想要归附,伊某还不愿接纳呢。伊某也是一番好意,不希望看着骷髅会的好汉走上无归黄泉路。伊某也并非是存心离间文兄和褚老大,江湖上谁都知道文兄是褚大当家的智囊心腹,只要文兄肯答应,难道褚老大还会有异议么?或者褚老大放不下首领的位子,虽然伊某不敢以首领的位子相让,但是伊某可以保证这第二把交椅一定是他的,只要他肯答应,从今后祸福与共,绝不相负。只是如果褚老大不识时务,想要自寻死路,文兄胸藏锦绣,难道要为他殉死么?文兄尽管放心,如果你觉得伊某存心不良,尽管回去禀告褚会主,你我各奔前程就是,伊某绝不阻拦。只不过伊某不知道文兄是愿意和在下共襄盛举呢,还是更喜欢当条落水狗被人喊打喊杀,甚至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呢?” 文缙儒神色剧震,他实在不相信伊不平会轻易放过骷髅会,但是无论如何伊不平摆出的姿态还是很高的,而且伊不平也说得很有道理,如果继续留在江水之上,必然要承受师冥或者西门凛的报复,还真不如扬帆出海的好。其实他在两年前也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只是一艘上好的战船至少也要二十万两银子,褚老大一向不大重视钱财,即使这几年有自己帮助管理钱粮,也没有那么多银子,如果真的如此有钱,又何必还要做水寇呢。沉思了片刻,文缙儒才道:“会主好意,文某心知肚明,但是此事攸关本会生死存亡,文某还需要和大当家商量之后才能决定,而且文某还有疑惑,据在下所知,会主也一向仗义疏财,又是如何积攒下这许多金银的呢?” 伊不平微微一笑,道:“这些乃是伊某的秘密,如果文兄答应入盟,自然不会有丝毫隐瞒。” 文缙儒不再多问,起身一揖,也不告退,就这样转身走了出去,伊不平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能否吞并骷髅会,是他成就霸业的第一个考验,从前锦帆会宁缺勿滥,从不吞并弱势同道,不过是时机未到,他不愿引人注目,也是为了确保锦帆会不会良莠不齐,如今已经准备大展鸿图,那么就需要更多的人才,而骷髅会这支堪称骁勇善战的水寇精锐,虽然过于散漫,但却是他觊觎良久的目标,而且还有一个足智多谋的文缙儒,是堪为辅弼的智囊人物,怎不让他费尽心思谋求吞并骷髅会的法子,而且这是他迈出的第一步,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而他也相信自己能够成功,不用武力最好,如果他们真的不识相,那么他也不介意双手染上曾经并肩作战的盟友的鲜血。 文缙儒茫然地顺着绳梯下到小舟,然后又顺着绳梯回到自己的船上,他刚登上甲板,黑暗中就有两个影子闪现出来,向着文缙儒行礼如仪,文缙儒疲惫地挥手让他们继续隐藏起来警戒,没有像平常一样跟他们说上几句话,他就神思不属地向舱门走去。一边走着,文缙儒只觉得一颗心都已经沉到了江心,虽然两艘战船都是同样的黑暗,可是在锦帆会的战船上默无声息,就连应该存在的呼吸声都难以听到,而在骷髅会的战船上,却不时传来清晰可闻的呼噜声,以及隐约可闻的呻吟声,甚至还有经历过白日的血战,难以入眠的几个人捧着酒瓶子一边狂饮一边侃大山的模糊声浪。两相比较,哪一方是乌合之众,哪一方是真正的精锐,就可以立刻知晓了,如果伊不平真的趁夜偷袭,只怕是手到擒来,全不费力。回头望向锦帆会的战船,只觉得黑暗沉沉中好像伏着凶猛的野兽,正在无声的咆哮着,而且随时都可能冲出来杀戮吞噬一般, 低声轻叹,文缙儒自然知道这种情况怨不得别人,他不是没有想过严肃军纪,可是褚老大嫌麻烦,不喜欢约束手下的兄弟,没有全盘接纳他的建议,时间久了,他也就不再介意,毕竟只是江湖草莽,用不着如此认真,只要保证足够的警惕,不会被敌人偷袭即可,所以同样刚经过一场苦战,锦帆会仍然毫不松懈,自己这边即使发觉有警兆,只怕大部分会众也没有法子提刀相抗吧? 走进舱门,犹豫了一下,文缙儒迈步走到了褚老大的房间,还未推开舱门,就已经听到了房间里面悠长均匀的呼吸声,从前没有留意,此刻才发觉褚老大的内功心法的确有独特之处,气脉悠长,强劲有力,却又平和中正,毫无一丝戾气。轻轻推开舱门,文缙儒一眼就看到杂乱的舱房之内,褚老大正仰面朝天躺在床铺上酣眠,苍白的月光透过半开的舷窗映在他的面容上,白日里显得凶神恶煞的容貌因为睡眠的缘故也显得柔和起来,不像是杀人如麻的水寇,倒像是一个天真爽朗的孩童。不知不觉地,文缙儒开始回忆起从相逢到如今的一幕幕情景,虽然这人总是鲁莽冲动,每每要自己给他善后,但是他却没有一般水寇的狡诈无情,虽然双手血腥,不将人命看在眼里,可是却也没有欺凌弱小的爱好,对属下也是视若手足,可以算得上少见的有情有义的好汉子。一想到自己竟要相劝这个对自己既有救命之恩,又有手足之情的莽汉向人屈膝投诚,文缙儒只觉得一颗心好像油煎火烧一般痛楚。更何况褚老大虽然莽直,却不是肯轻易屈膝的性子,一旦脾气发作更是无法无天,若想说服他和伊不平合作,又谈何容易呢?可是如果不这样做,骷髅会根本就是死路一条,思量良久,文缙儒终于下了决心,如果大当家不肯,那么自己最多舍命陪君子,和他一起踏上黄泉路也就是了,不过是一条性命,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枯坐了良久,从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文缙儒微微皱眉,知道这是会中兄弟开始换班,想必已经是三更时分了,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深吸了一口气,他伸手轻推褚老大的肩膀,手指刚刚触及到褚老大的肌肤,只觉得宛若雷击,已经被其蓄而不发的护身真气震得身子一晃,其实褚老大的武功还没有到达真气外发的境界,只是他沉睡之时,无知无觉,反而暗合先天之理,所以才有这样的表现。这还是文缙儒并未有恶意的缘故,否则只怕会被震成内伤也不一定。这样的事情从前还未发生过,文缙儒自然颇为震惊,褚老大却也惊醒过来,毕竟是刀头舔血的绿林好汉,虽然身在自家船上,眼睛还未睁开,已经一手抓向枕边的重剑,直到耳边传来文缙儒惊诧的叫声,才松懈下来,坐起身来,懒洋洋地问道:“文老二,怎么这么晚跑过来,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做主啊?” 文缙儒只觉得愧悔交加,褚老大的信任让他越发坚定了祸福与共的信心,顾不得会让褚老大生出疑心,将和伊不平的谈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说了出来。褚老大一边听着,脸色渐渐沉冷了下来,虽然性子鲁莽粗率,但是他能够成为骷髅会的大当家也不是侥幸,自然有着相应的威仪气度,文缙儒本就心中有愧,越发觉得坐立难安,不禁下意识站起身来,在床边肃手而立,等待褚老大的质问甚至责难。 褚老大没有理会文缙儒的惶恐神情,只是起身下床,随手拿起放在椅子上的衣衫披在身上,走到窗前举头望向沉沉苍穹,一轮残月黯淡苍白,耿耿星河却是清晰可见,想起这十多年的浴血厮杀,其实不过是为了辗转求存,骷髅会的存在对他来说早已经渐渐成了桎梏,对于他来说,只要能够三餐温饱,快意恩仇,根本不在意所谓的地位权势,只不过身系数百兄弟的生死存亡,不得不勉强为之,所以他才会将大部分事务推给文缙儒处理,若非如此,今天也不会脱口而出想要将大当家的位子拱手相让,那可是他隐藏在心底的真切愿望,想到此处,他呵呵一笑,朗声笑道:“老二,你这幅哭丧脸给谁看啊,伊会主说得不错,你想必也是心如明镜,经过这一次混战,江水之上的英雄好汉已经一扫而空,不是丢了脑袋,就是软了膝盖,所谓的六大寇是一定要江湖除名了。若没有通天手段,休想继续耀武扬威,老子这点本事,你心里有数,从前还可以滥竽充数,在大江之上混口饭吃,现在想要另辟天地,给手下的兄弟一条活路,可比不上伊会主本事大,路子广。这样也好,既然兄弟们有了依靠,老子正好自己逍遥去,这骷髅会老子不要了,等明天老子就自己上路,以后做个独行大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好过今后整天提心吊胆么?” 文缙儒只觉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以前的聪明才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如何不知道骷髅会再要这样下去绝对会走上穷途末路,可是想不到褚老大竟然也是洞若观火。推己及人,更未想到褚老大竟会如此豁达,原本还想着如何才能说服褚老大看清时势,知所进退,此刻却不由劝慰道:“大当家,你别灰心,我们兄弟同心协力,未必没有机会——”话未说完却已经自动消音。四目相对,只见褚老大一双眼睛不再是往常的懵懂迷糊,反而如同天上最明亮的星子一般耀眼,脸上更带着嘻嘻笑意,没有丝毫勉强不舍。文缙儒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知道已经不必替这个一贯糊涂鲁莽的大当家忧心忡忡,心思一转,笑道:“罢了,大当家既然不眷恋声望地位,小弟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如我们让兄弟们自行选择是否跟随伊会主,骷髅会就此散伙,等到善后完毕,小弟就陪你去浪迹天涯如何?凭大当家的武功和文某的才智,想来总不至于饿死吧。”他心中大石已经落地,语气也轻松了起来,甚至已经带了几分笑意。 褚老大却摇头道:“文老二,你和老子不同,你肚子里的学问多得很,如果不是当初被我救了一命,我这座小庙哪里容得下你这条大鱼,老子现在要去逍遥了,你的武功那么差劲,跟着老子多累赘,还不如跟着伊会主做番事业,老子看他是个有肚量的人,再说咱们这班兄弟也不好就这么撒手不管,既然伊会主也有这个意思,你就顺水推舟答应吧。”一边说着,褚老大一边伸出手掌在文缙儒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望着褚老大爽朗的笑容,文缙儒身子不禁轻颤起来,他能够感觉到那火辣辣的两掌的分量,以及其中蓄含的深情厚谊,不知不觉间,眼中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文缙儒心中生出无比愧悔,为什么自己从前总是忍不住瞧扁了他,总觉得他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不过是好勇斗狠的莽夫罢了,纵然为他尽心竭力,也只当是报恩还情,全未想过这人对自己是何等的包容,如今自己真的明白了这粗鲁汉子的可敬可爱之处,却已经再也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夜深人静,耿耿星河,明灭的星光下却已经是暗流汹涌,大约四更时分,褚老大和文缙儒已经再度踏入了伊不平的房间,这一次,双方没有任何芥蒂地达成了盟约,褚老大毫不在乎地将一切权力交付,更将文缙儒“推荐”给伊不平,虽然伊不平仍然觉得褚老大撒手不管这一点有些遗憾,但是失去一员猛将和多一个可能存在的心腹之患相比,伊不平倒也是心满意足,这次的吞并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即使是伊不平也未曾想过这样顺利。重组后的锦帆会依旧由伊不平担任会主,设立三堂,海鲨堂负责劫掠行动,海燕堂负责会中内务,包括补给销赃的渠道,精卫堂则招揽水陆高手,用来维护锦帆会的声威权势,海燕堂的堂主是锦帆会的旧属,伊不平的心腹,文缙儒担任海燕堂主,可以说将要掌握新兴的锦帆会的钱粮命脉,而在伊不平的强力邀请下,褚老大在精卫堂里面占了一个客卿的位子,这样子即使将来他在江湖上流浪,也不至于没有倚仗,而骷髅会的旧属也能够比较心安。 一切谈妥之后,褚老大便懒得再插手,自去补眠了,文缙儒却被伊不平留下来商量合并事务,当文缙儒再次问及购买海船的银两的来处之时,伊不平不再隐瞒,低笑道:“文堂主既然也是六大寇之一,自然知道我们表面上风光,但是实际上想要积下如山金银,却是难之又难,天底下的巨商大贾哪个没有后台,再加上唐家的威压盘剥,伊某用了十年心血,也不过积攒下三十万两白银,眼看情势急迫,本来想量体裁衣,先买上一艘两艘海船再说,想不到却有人送银子上门,实不相瞒,伊某这次豁出性命和江宁、信都作对,虽然也是因为旧日情谊,最实际的理由却是青萍小姐所出的五十万两白银。”说完这几句话,伊不平又将自己和青萍之间的渊源简略说明,文缙儒也是感叹不已,但是依旧不解地问道:“原来青萍小姐居然是尹将军的后人,怪不得竟然精通七煞鱼龙阵,只是据在下所知,尹将军殁后,家财尽被朝廷部众吞没,青萍小姐当时还是稚龄,保全性命已经不易,如何还有这许多银两?” 伊不平笑道:“这个在下略知一二,主公乃是一世枭雄,怎会不顾虑身后之事,伊某曾经听到主公偶然提及,说是给两位小姐留下一处秘藏作为妆奁,内有黄金白银,珠玉奇珍,价值连城,宝剑纯钧就是珍藏之一,主公殁后,那秘藏也就湮没无闻了。这一次青萍小姐携带纯钧剑前来和伊某交易,如果伊某能够毫发无伤地救出子静公子,愿以秘藏相赠,不过伊某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只要白银五十万两,其余财物一概不取。子静公子已经救了出来,青萍小姐已经承诺领在下前往取银,旬日之内,我就可到手五十万两白银,所以伊某才敢订下三艘海船。” 文缙儒听得咂舌不已,道:“青萍小姐当真是情深意重,竟以如此大手笔搭救子静公子,可谓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是尹大将军的爱女,有昔日血手狂蛟一掷千金的气度。” 伊不平朗声笑道:“你还未见过绿绮小姐呢,绿绮小姐虽然不是将军亲生之女,而且生性淡漠,不染尘俗,但是胸襟气度更是像极了主公,据青萍小姐的口气,当年主公是将秘藏交给了绿绮小姐的,若是绿绮小姐不肯,青萍小姐焉能以秘藏作为交易条件,只为了搭救二小姐的爱侣,就将这惊人财富轻易抛却,这岂不是堪称天下第一的奇女子么?” 文缙儒目中闪过敬慕神色,笑道:“会主这样一说,文某也是很想领略一下绿绮小姐的风采呢,真是可惜啊,两位小姐在洞庭数年,文某却没有前往拜会,现在想起来,真是扼腕不已。” 听到这句话,伊不平目中闪过倾慕之色,却是一闪而逝,脑海中已经回想起绿绮的倩影,昔日洞庭一会,不过寥寥数语,但是已经可以隐约得见绿绮的绝世风标,只是如今佳人却陷于樊笼,怎不令人感慨扼腕。 同样一艘战船上,有些人正在准备展翼翱翔,有些人却已经坠入泥淖,只能痛苦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云秀陷身在无穷无尽的黑暗当中,身子大半浸在冰冷的江水之中,口鼻间缭绕着令人闻之不能下咽的鱼腥气味,胸腹间似乎有千百把钢刀在反复搜刮,痛楚在四肢百骸间弥久不散,死死抓住横在水上的一条粗铁链的双手更是一丝一毫也不能放松,否则必然会在重伤之下溺死在水牢之中。最令他难过的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是楼船底部的蓄水舱,不见天日,不闻声息,这种寂寞冰冷足以令最坚强的人彻底绝望。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少时间,但是空空如也的肠胃已经开始收缩痉挛,那种远胜任何酷刑的饥饿感令何云秀一向自诩坚忍的意志力也开始有了崩溃的迹象。 就在之前,他还是锦帆会中深受伊不平信赖的心腹属下,比起那些和伊不平渊源极深的会众,他不过是个新进数年的小兄弟,但是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以及一片忠心,已经得到伊不平的信任,开始跨入心腹的行列,这是数年如一日的苦心孤诣才能达到的地位,也是用鲜血和忠诚换来的成就,可是就在那一刻,全部化成乌有。身为凤台阁朱雀司的精英,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才能,受命潜伏锦帆会之后,他更是全然舍弃过往的一切准则习惯,将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走投无路,得到恩人援手之后舍命相报的挚诚青年,经过了无数有意无意的试探之后,才能在半个月前,终于得到了彻底的信任,得以参与赤壁会盟。 这次的会盟,伊不平十分重视,这些年来陆续加入锦帆会的后进人员都被事先支开,只有自己被允许参与其中。原本他还因此而骄傲,可是到了赤壁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终究是低估了伊不平,虽然得以参与机要,但是他仍然是被摒除在核心之外的一员。让他第一次生出不安感觉的是青萍的出现,这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一出现在锦帆会的战船上,锦帆会内部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锦帆会那些中坚会众对于那个少女有着明显的信赖尊敬,而自己却不能得到一丝一毫关于这个少女的信息,而且还被有意无意的隔绝在外,根本就没有接近这个少女的机会,更是失去了和外界交通消息的任何可能。这让他明白,自己得到的信任还不足够,但是能够胜过其他后进之人,也令他足堪告慰,反正他是准备长期潜伏的秘谍,所以也没有过分忧虑。 可是接下来的发展却令他瞠目结舌,十阵决战,杨宁表露出来的武功气度让他敬慕不已,更是为信都得到这样一个少年高手加盟而欢欣鼓舞,可是接下来的变化却是波诡云谲,令人如坠云雾之中,杨宁和西门凛反目成仇,京飞羽突然发难弑主夺位,师冥和西门凛竟然联手扫荡江上群寇,锦帆会竟然一柱擎天,和当世两大势力正面对抗。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变故的发生。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扎根在锦帆会,即使锦帆会风liu云散,在没有得到下一步的指令之前,他也要拼死保护伊不平脱逃。可是就在他趁机表现忠诚之际,却在混战之中听到了按理来说绝不会出现的指令,直接指挥他的京飞羽竟让他刺杀青萍。 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即使他能够得手,那么暴怒的锦帆会会众也会将他千刀万剐,可是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毅然走向了船尾,而经历过方才的并肩作战,丝毫没有人察觉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生出异心,所以他毫无窒碍地接近了青萍,可是就在他出手之前的一瞬间,无坚不摧的暴烈掌力毁灭了他的一切希望,突然出现的杨宁毫无理由地给了他一掌,如果不是青萍的喝止,只怕第二掌就会粉碎自己的头颅。即使如此,何云秀心中仍有一线希望,并未有机会出手,那么他还是有可能挽回伊不平的信任的,甚至可以指责杨宁胡乱动手,毕竟这位身为未来魔帝的子静公子,本就不是什么谋定后动的人物,想要争辩还有很多机会。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锦帆会其他会众居然毫不犹豫地听从了青萍的命令,将他暂时禁锢起来,然后青萍就伪装遇刺,引诱京飞羽和居重放手进攻,然后青萍居然指挥众人排开七煞鱼龙阵,大胜联军。直到此刻,何云秀才惊觉自己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唯一机会。 京飞羽和居重的回应证实了他行刺青萍的可能,这在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水寇当中,他的叛逆已经是罪证确凿了。更何况青萍居然会七煞鱼龙阵,那么她和锦帆会的关系自然一目了然,即使自己真的是冤枉的,除非伊不平想要和故主之女反目,否则自己就是必死无疑。所以没有接受过任何询问,何云秀就被昔日的同伴毫无怜悯地丢进了权做水牢的底舱之中。 直到此刻,何云秀仍然想不明白,到底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他能够在重伤之下苦苦支撑,也是这一丝不甘之心作祟,他不愿相信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败了,如果刺杀了青萍,那么即使死掉也不过是求仁得仁,可是这样子就死去,他当真是不能瞑目的。双手渐渐失去了知觉,肺腑之间的痛楚却是越来越剧烈,何云秀心中终于生出了死念,他明白,再这样下去,意志崩溃的他可能会开始求饶,开始说出一切隐秘换取求生的机会,可是那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唯一的办法就是先了结自己的性命。颓然松开双手,任凭身躯向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污水中沉没,他此刻就连自戕的力量也已经没有了,唯一的法子就是溺水而死,可是口鼻刚沉没水中的霎那,身体的本能却又让他开始摒住呼吸,几番挣扎,虽然被脏水呛得半死,却还是没有死去,何云秀心一狠,正要一头撞向舱壁,就是不死也要昏迷过去,免得不能求死,耳边却传来舱门打开的响动,然后灯光透过洞开的舱门直透进来,正照射在他的双眼之上,令他感觉到一阵刺痛,不由紧紧闭上双眼。 等到何云秀渐渐适应了光线之后,他才缓缓睁开双眼,看向舱门,只见门口站着三人,左右两人,都是熟稔的面容,正是锦帆会所属,而中间则是一个清秀少年,明显有些肥大的黑色长衫罩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单薄清瘦,明灭的灯光之下,冷峻挺拔的身姿宛若孤峰入云,即使在这般阴暗的所在,也不曾减损半分气度。 居高临下望着那张布满迷惑的朴实面容,若非已经有了十足把握,杨宁甚至会以为自己冤枉了他,但是想到之前伊不平曾经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这人的确是奸细无疑,再加上他灵敏的直觉,杨宁还是没有丝毫犹疑,淡淡看了何云秀一眼,冷然道:“带他上来。”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走进临近的舱房,那是一间不见天日的暗舱,除了桌椅之外,舱壁上还挂着一些简单的刑具,杨宁并没有坐下,只是负手而立,静静望着被两个彪悍水寇拖进来的何云秀,一挥手,那两个水寇躬身退出,只留下瘫倒在地的何云秀一人。杨宁走到何云秀面前,俯首望去,何云秀这时候也已经恢复了一向的冷静,抬起头来,眼中刻意流漏出不甘委屈的情绪。 杨宁冷冷一笑,轻轻一掌拍在何云秀身上,何云秀只觉所有经脉的气血瞬间逆转,肺腑之间更是气息翻滚,刹那之间,剧烈的痛苦席卷周身,连连咳出几口淤血,不禁蜷缩起了身子,忍受着无边的痛苦,即使以他的倔强,也不由惨叫起来,当然这也是他故意如此,现在这种情况,一味地硬撑并非最好的应对方式,过了片刻,他开始感觉到百脉回春,气血归经,而原本颇为沉重的内伤居然开始好转,心中生出疑惑,何云秀抬起头来,一眼却看到了杨宁那双幽深冰寒,睥睨群伦的凤目,更令何云秀心中一动的是杨宁的神情,没有残酷杀戮的嗜血,也没有漠视生命的无情,此刻的杨宁不像是桀骜不驯的魔帝,而是雍容淡定的一如王侯。就连杨宁本人也不曾发觉,面对幽冀所属,他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展现出身为皇子的尊贵风范。昔年在洛阳的栖凤宫中,即使火凤郡主对他冷淡非常,但是也从来不曾允许任何人轻视他的身份,自始至终,他都是九皇子,所有人都不曾对他有亏礼节,只不过他最奢望的温情却是鲜少得到。 不等何云秀说话,杨宁已经以命令的口吻说道:“你回去之后见到西门凛,就告诉他,我与他之间再无话可说,下次见面,要他小心自己的性命,还有一件事,你告诉罗承玉,绿绮姐姐在他那里做客,如果他有丝毫怠慢,我决不会放过他,要他记得,若非我手下留情,他早已经尸骨成灰了。” 何云秀微微皱眉,正想辩白,但是却已看到杨宁眼中的刻骨杀机,顿时明了,如果自己不认,只怕立刻就会死在这人手上,心中千回百转,何云秀含糊地道:“小人若有机缘,定会将子静公子之言转告西门统领和世子殿下。”杨宁见状满意地点点头,便推门而出,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何文秀觉得一直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冰寒杀意终于消失无踪,才松了口气,这时,那两个水寇走了进来,将他连拉带拽拖出了船舱,不多时,已经到了甲板之上。 这时候已经天光破晓,千万缕阳光透过层层云霭,将千里江水染上朝晖之色,何云秀努力地呼吸了几口清新冰冷的空气,道:“我想见见大当家,不管是驱逐还是一死,总要给小弟一个清楚明白才是。”一个水寇冷冷一笑,刀削一般的轮廓露出几分狰狞,森然道:“你别痴心妄想了,老大早就知道你居心叵测,你想尽法子打听七煞鱼龙阵的阵法,老大早就发觉了,你以为我们都是白痴么?除了当年一起被老主公收留的生死弟兄,外人就是费尽心思,也不可能三五年就得到我们兄弟的信任,你以为老大凭什么相信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要不是知道你小子有鬼,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带着你,就是不想让你透漏风声,如果不是二小姐和子静公子要你传话,老子今天就让你去喂鱼。”说罢,两个水寇不等他辩解,就将他丢下船去,直到没入江水的一瞬,何云秀还不敢相信自己当真是一败涂地。 解决了何云秀的事情,杨宁走到一间位于船舱一角的舱房门前,推开舱门,一眼便看到在榻上酣眠的青萍,他走到榻前,缓缓坐下,目光落到青萍略嫌清减的花容之上。昨天日暮之后,两人到了舱内继续叙谈分别之后的事情,可是经历过多日的忧心和白天的煎熬,青萍早已经精疲力竭,只不过因为和杨宁重逢的狂喜,才让她未漏疲态,但是到了舱中,还没有说几句话,她就已经昏昏欲睡,没有多久就不省人事了。杨宁不舍离去,就在舱房角落调息养神,直到方才伊不平令人来请,让他去处理何云秀之事,他才离开片刻,而刚刚离开这里,他就觉得心中空空落落,仿佛魂不守舍一般,直到匆匆赶回舱中,再度看到青萍沉睡的容颜,他才觉察到心灵的平静,注视着这个为自己不惜出生入死的女子,杨宁只觉心中欢喜无限。 或许是感受到杨宁灼灼的目光,青萍缓缓睁开双目,看到杨宁幽寒澄透的凤目透出炽烈无比的神采,不由展颜而笑,秀雅俏丽的花容越发光彩照人,伸出双手,将杨宁有些冰凉的双手紧紧握住,青萍低声道:“子静,和我一起,不再分开,好不好。”身子微微轻颤,杨宁只觉一阵狂喜席卷四肢百骸,竟是说不出话来,只记得狠狠点头。朦胧当中,却听见青萍用坚定的声音说道:“子静,你别担忧,哪怕人人都要和你为敌,我也不会舍弃你的,海阔天空,何处不是居所,就是中原不能容身,或者扬帆海上,或者远赴漠北西陲,有我帮着你,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 第四章 一石激起 岳阳城巴陵郡府,竹园水阁之内,吴衡微阖双目坐在方榻之上,细细品味着面前的香茗,宁素道立在榻前,将赤壁之下的血战娓娓道来,虽非亲见,但是其中梗概倒也周全。吴衡唇边露出一缕轻笑,淡淡道:“好一个师冥,好一个西门凛,好一个伊不平,这一番龙争虎斗,倒也是热闹得很,只不过此一番鹬蚌相争,倒让渔人得利,想必江宁和信都都是忿忿不平吧,这个伊不平如今何在呢?” 宁素道苦笑道:“这一点想必师冥和西门凛也希望知道吧,暗探回报,锦帆会和骷髅会都已经无影无踪,万里江水,茫茫无际,沿途河流湖泊星罗棋布,两艘三桅战船不过是沧海一粟,想要隐藏起来不过是轻而易举,更何况伊不平和褚老大都是身经百战的出名水寇,对于江水上下的河流港湾只怕比自己家里的后院都熟悉,真要躲藏起来,就是派出几十万大军穷搜江水,也未必能够如愿,更何况一旦他们弃舟登岸,汇入茫茫人海,更是不可能找到他们了。” 吴衡叹息道:“这可真是可惜了,江南水网纵横,若想夺取半壁天下,必须有一支强大的水军,可是我们起步太晚了,若论水军,不论是汉王还是越国公,都比本王强上百倍,即使是仗铁骑纵横北疆的幽冀如今不也在谋求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么,本王不相信那京飞羽会无缘无故投向幽冀,若能得到伊不平,不啻得到三分江水,更何况锦帆会还能运用七煞鱼龙阵,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动心的不止本王。” 宁素道也叹道:“想要招揽伊不平并不容易,伊不平一向个性桀骜不驯,既然敢得罪燕王世子和越国公,也未必会看重王上,更何况纵然他有心投靠,我们也要顾忌重重,即使不担心燕王世子因此心生芥蒂,还要顾及越国公呢。越国公如今身为丞相,在朝廷掌握大权,气焰嚣张,江东又和我方接壤,一旦双方起了冲突,越国公可以借着朝廷名义问罪,而且剿灭水寇是名正言顺的理由,我们却难免理屈词穷。除非等到燕王世子起兵之后,天下大乱,我们才可对江东蚕食鲸吞,所以伊不平纵然人才难得,七煞鱼龙阵纵然可以荡平江东,我们也不可轻易插手。” 吴衡闻言神色黯然道:“是啊,素道你说的不错,本王也知道现在时机未至,还是静观其变的好。只是有一件事情本王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西门统领要和东阳侯联手对付子静呢?如果燕王世子想要杀死子静,只需一纸文书,本王纵然不忍,也难以拒绝他的要求,恐怕思忖再三,也会将子静的人头封上信都,如果他想亲自报复,只要子静到了信都,还不是生死由之,为什么却要在途中杀死子静呢?” 宁素道犹豫了一下,禀道:“王上,这一点臣曾经细心探查过,只是却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而且西门凛在江夏稍作休整就已经连夜北上,并没有留下来追杀子静,反而是越国公下了清剿令,严命剿灭江上水寇,伊不平就是位列榜首的通缉要犯,也未曾提及子静公子,所以臣想这一次多半是西门凛和师冥两人联手对付江寇,各谋其利,子静公子多半是因缘际会,这少年性子孤傲刚烈,多半是看不惯这些诡谲行径,所以插手其中,说不定锦帆会能够顺利脱险,除了七煞鱼龙阵之外,恐怕子静公子也是一大助力呢。臣想以他们的聪明,应该不会和他为敌的。” 吴衡所有所思地道:“素道说的有理,不过我想他们未必会真的放手,良材美质,不可轻抛,子静如此年轻,已经有这样的身手,凡是枭雄霸主,岂有放过的道理,就是本王,如今仍然扼腕不已。虽然如此,其实也不必太在意,既然子静已经脱身,凭着他的武功,想必世上也没有几个人可以伤到他,既然越国公已经有意清剿水寇,这倒是我们的好机会,即刻传令下去,外松内紧,纵容那些水寇逃到辖境之内,掌握他们的行踪,然后设法招揽收编,充实水军实力。与其在这里质疑为什么信都会和江宁暗中合作,还不如实在一些的好。” 宁素道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吴衡却眉头一皱,一挥手阻止了他,冷冷道:“谁在外面,莫非不记得本王谕令,不得传召不得擅入清水轩。” 门外传来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道:“王上,妾身有急事禀告,平仙子请我转告王上,她伤势已经痊愈,马上就要走了,妾身不便拦阻,只得来禀报王上。”话音未落,一个素衣丽人挑帘而入,正是吴衡的宠妾黄夫人,只是素来明眸善睐的一双秋波却已经带了惊惶,显然是被吴衡语气的冷厉所震慑。 吴衡闻言神色舒缓下来,目光在爱妾身上流连片刻,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一向谨慎,这次竟然会违背本王的谕令,这次记你一功,素道,随本王去送送平仙子,你不是说翠湖似乎也有人参与了那件事,如果问问平仙子的话,或许能够得到一些讯息。”说罢起身向外走去,宁素道连忙紧紧跟上,两人步伐极快,不过片刻已经走得很远。黄夫人听到吴衡的称赞,这才露出一丝喜色,含笑敛衽相送,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她才举步向外走去,丝毫没有走入清水轩的意思,一丛修竹之后,闪现出段越的身影,目光落到黄夫人婀娜多姿的背影之上,瞬间由凌厉冷酷变得温柔如水。 吴衡匆匆走入别院之时,一眼便瞧见平烟负手立在阶前,正淡淡瞧着那一丛经霜更艳的翠菊。平烟身着青衣青裙,朴素无华,虽然只是寻常布料,但是针脚细密,做工精良,显然是巧匠缝制,极为合身,更衬得长身玉立,丰姿如玉,流瀑也似的三千青丝松松散落,只用一根锦带束住,腰间系着一条浅碧色的细带,接带处银丝缠绕,精美绝伦,带上只悬着一支淡黄竹箫,除此之外,再无长物。即使是以吴衡的养气功夫,一眼瞧见平烟那清冷如冰雪的美丽容颜,也觉得心中一动。 含笑走到阶前,吴衡朗声道:“平仙子伤势已经痊愈了么,岳阳风光如画,何不盘桓一段时间,仙子武功高强,吴衡也是练武之人,还想和仙子切磋一番呢?” 平烟神色虽然淡漠冰冷,但是依旧拾阶而下,微微躬身,抱拳一揖道:“王爷救命之恩,平烟必有所报,只是平烟有急事在身,不得不匆匆告别,若有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海涵。”她虽然用的是男子礼节,但是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令人觉得牵强别扭。一直以来,平烟虽然在此地养伤,但是吴衡心细,知道平烟乃是性子高傲之人,必然不愿在弱势之下和自己相见,所以不曾前来拜访,这次两人还是初次相见,虽然心中有些谋算,但是吴衡毕竟性情爽朗豁达,一见之下便觉平烟傲然不群,心中颇为欣赏,上前伸手虚扶,笑道:“平仙子不必多礼,吴某虽然如今已经是一方诸侯,但始终不曾忘记自己也是个江湖人,临危援手,正是侠者当为,仙子若是定要相谢,岂不是在讽刺吴某么?” 平烟对吴衡本来并没有什么印象,方才相谢也不过是依礼而为,只想将来回报一次便再无瓜葛,但是见到吴衡之后,却也觉得此人虽然贵为王侯,但是不论是衣着还是言语都不显得高高在上,虽然外貌平凡,气神内敛,但是蕴含在身体的强大力量就如同冰川下面的河流一般,纵然不能眼见,也可清晰地感觉到,若非她心中有事,只怕还真想留下来和吴衡较量一下,但是想到前几日心中莫名的不安,还是冷冷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王爷气度非凡,他日若有机缘,愿意领教王爷的刀法,平烟告辞。” 平烟虽然并不客气,但是吴衡却不气恼,同为翠湖弟子,比起心机深沉的颜紫霜,直来直去的平烟更令他觉得顺眼,因此反而和颜悦色地问道:“看来平仙子当真是有急事,不知道是否可告知本王,若是本王力所能及,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平烟目光微微一动,但终究归于平淡,她只是心中不安,想要赶到无色庵探望恩师,却也用不着别人相助,更何况她性子高傲,纵然是力所不及,也不会请求别人相助,再度躬身一揖,便走向院门,虽然看似无礼,但是她一举一动都是极为庄重,却令吴衡和宁素道两人都生不出恶念,只能苦笑一路相送。 平烟虽然轻功高强,但是若是飞身离去不免失礼,再加上她性子沉稳冰冷,即使是心中忧虑,也不会有仓促之行,故而三人缓行到中门,吴衡这才停住脚步,拱手相别。 平烟离开巴陵郡守府,还未走出几步,却突然身形凝住,怔怔瞧着挡在身前的一个青衣女子,正是师妹颜紫霜,只是素来淡雅从容的颜紫霜今日却是颜色如雪,眉宇之间悲怆凄凉,双目微红,显然是长时间哭泣的结果,平烟只觉心中一沉,竟然生出莫名的凄惶。这时候宁素道仍然在后相送,见状心中一惊,连忙挥手令守门的军士迅速清场,不许行人逗留。平烟却是丝毫不觉,只是死死望着颜紫霜,紧咬银牙,唇边吐出一个个坠地成冰的字眼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颜紫霜刚要开口,两行清泪已经滚滚而落,单膝跪地,凄声道:“师姐,都是小妹的错,平师伯她,她过世了。”平烟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娇躯颤抖起来,伸手握住腰间剑柄,素手之上青筋迸现,良久,她才平静非常地问道:“恩师,她,她是怎么死的。” 虽然平烟的语气丝毫听不出一丝波动,但是颜紫霜却明白平烟已经失去了理智,否则在自己面前,她绝不会冒大不韪称呼平月寒为恩师,而非其他的称呼,毕竟她们名义上的师尊只有翠湖宗主岳秋心一人而已。早已思索好应该如何说法,颜紫霜颤声道:“是小妹之错,为了一己之私,请师伯出手对付子静公子,师伯爱惜他的人才,手下留情,岂料此子心狠手辣,竟然以怨报德,令师伯身负必死之伤。只恨小妹事务繁忙,竟然不在当场,未能提醒师伯小心那小魔帝的卑鄙无耻,也未能即时救援,以致师伯不知去向,小妹犯下不可弥补的大罪,情愿任凭师姐责罚,是打是杀,小妹都甘心领受。” 平烟心中灵光电闪,已经猜到师父为何会死,多半是见到了自己传授给子静的那一招剑式,为了自己才会手下留情,但是子静不明真相,才会丝毫不曾留手,其中不知有多少转折,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仰首望天,双目早已盈满泪水,却强行忍耐,不让它们滴落下来,语气却依旧冰冷淡漠,森然问道:“师父为什么会出手,辈分有别,师父何等身份,岂会以大欺小?” 颜紫霜垂首道:“也是小妹一片孝心,知道师伯眷恋翠湖故旧,故而诚心邀请师伯返回翠湖,也好成全师姐承欢膝下的心愿,想不到竟有此变,都是小妹之错,师姐也不必怨恨子静公子,他虽然心狠手辣,不念恩情,但是毕竟是为了苟活残喘,而非存心和师伯、师姐作对,要怪就怪小妹不该打扰师伯清修吧。” 平烟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连还恩令都用上了,怪不得师父会出手。”一边说着,两行珍珠也似的泪滴终于沿着冰雪一般的脸颊垂落,但是她迅速扭过头去,不肯给人看见自己的软弱,也不再追问,一跺脚,身形已经化作淡淡青烟,转眼间已经消失无踪。 颜紫霜缓缓站起,螓首低垂,双肩抖动,显然也是悲伤难忍,良久才抬起头来,看向远远站在一边,看似避嫌,但是目中满是古怪之色的宁素道,淡淡道:“请郡守大人转告滇王殿下,莫怪紫霜过门不入,紫霜实在有难言之隐,将返宗门待罪,他日若再见殿下,必定亲自谢罪。” 宁素道连称不敢,颜紫霜敛衽为礼,翩然而去,宁素道将方才听到的话语反复思忖,眼睛一亮,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位出身翠湖的无色庵主和平烟关系密切非常,想到当日亲见平烟和子静的血战,只觉得心中一寒,隐隐觉出不祥的征兆。 一过黄河,景物风光已经是截然不同,深入北地之后,更是可以感受到深秋的萧瑟。西门凛和凌冲都没有在黎阳逗留,而是连夜启程,从黎阳沿驿道北上,一路上快马加鞭,日以继夜,这一段路程将近六七百里,但是驿路宽阔平整,每隔五十里都有驿站,两人都是幽冀重臣,身上有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的令牌,又可以在驿站更换马匹,得到食物饮水,所以两天两夜就到了信都,只是到了城下的时候已经是尘土满面,颇为狼狈。 其实两人原本不需要如此日以继夜的赶路,但是一行人刚到黎阳就收到了信都的谕令,虽然只是要西门凛一人前去谒见,但是凌冲心中有许多疑惑不满,所以坚持要一同回去。无论如何,凌冲还是燕山卫的副统领,西门凛也不好阻止,所以才会一同上路,即使如此,一路上两人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自从赤壁败退之后,凌冲就没有给过西门凛好脸色,当日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虽然不得已救了西门凛一命,可是却不能苟同他忘恩负义的行为,而且西门凛那番说辞他也听清楚了七八分,对西门凛自然是更加鄙夷,虽然他忠于得是燕王,但是并不会因此欣赏西门凛欺上瞒下的行径。他对杨宁颇有好感,所以不愿西门凛在罗承玉面前搬弄是非,这才不惜伤势未愈,坚持随行,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快马疾驰,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疲惫之色形之于外。 到达之时正是夜里子时,城门早已经关闭,西门凛在城下勒马停住,扬声道:“今夜是何人巡城,本座西门凛,与副统领凌冲奉殿下之命连夜返回,请开了城门,让本座进去。” 守城军士不敢擅专,不多时已经请来了巡城将领,却是一个颇为陌生的青年校尉,他向下张望,西门凛已经点燃了火折子,容貌清晰可见,那校尉朗声道:“请统领出示信物,否则末将职责所限,不敢轻易开城。” 西门凛微微一笑,轻喝道:“小心。”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只描金锦囊,这锦囊不过手掌大小,但是入手便是一沉,显然颇有分量。西门凛也不等城上放下竹篮绳索,一抖手将锦囊当作暗器掷了上去,信都城高十五丈,这么高的城墙,他能够将锦囊掷上城去,即使是凌冲和他素有心结,也觉得暗自钦佩。城上的巡城校尉接住锦囊,取出里面一块令牌,只见令牌颜色绯红,材质非金非银,触手冰凉,正是燕山红玉洞所出的玉石制成,令牌材质独一无二,一眼便可分辨出来,不过这青年依然小心查看上面的铭文,确认的确是统领令牌之后才匆忙走下城楼,不多时沉重的城门就开了一线缝隙。 那青年校尉出城相迎,躬身行礼道:“统领大人,世子殿下已经传下谕令,大人一到就请立刻前去信都郡主府相见。” 西门凛略一点头,目光在那青年校尉脸上一扫而过,状似无心地道:“你是张舜卿,原本不是在安乐郡驻防么?我记得南城校尉应该是任盛任校尉啊?” 那青年校尉脸上闪过一抹红潮,兴奋地道:“统领大人还记得弟子,舜卿是半月前才迁升到信都担任南城校尉的,上任任校尉已经调任清河郡了。” 西门凛目光一沉,口中却笑道:“原来如此,说起来你也是很难得,离开演武堂还不过三年时间,就已经升任校尉,军中升迁必须要有军功,这些年边境还算平安,你能够立下这等军功,倒也是颇为难得。”说罢一挥马鞭,在马上抱拳一礼,便已经策马入城,只留下那青年校尉仍然在那里兴奋不已。 凌冲也策马跟上,眼中闪过深思的光芒,他在燕山卫虽然是龙困浅水,但是毕竟待过多年,这个张舜卿他却已经没有了印象,西门凛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虽然也是因为他当年对演武堂并没有多少插手的余地,但是西门凛的用心之深,记忆之佳也是令他深自敬佩。但是更深层的思索却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端倪。一般来说,除非是特殊情况,将领士卒的调防是每年春季才会发生的,信都的中级将领在这个时候突然调防,如果是针对燕王,那么西门凛不会在自己面前揭破,除非这件事情他事先并不知道,那么是否世子殿下果然已经对西门凛生出忌惮了么? 入城之后,西门凛却缓辔而行,似乎是不想惊破夜色的清冷静谧,凌冲心中疑惑,却也不好独自策马,只能和他并辔而行。只因原本接到谕令返回信都的是西门凛,如果他贸然独自前去求见世子,只怕未必能够见到罗承玉,还不如跟着西门凛前去,或者能够趁机见到罗承玉。 西门凛面沉如水,心中千回百转,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惴惴不安,如果世子殿下真的误解了自己的心意,那么该怎么办,突然,他心中恍然,或者自己擅自作出那样的决定,也有要试探世子殿下心意的心思吧,谁不畏惧鸟尽弓藏的下场,谁不忧虑功高震主的处境,可是这一刻,他突然后悔起来,如果罗承玉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豁达宽容,那又该如何是好?路虽然长,但终有尽时,西门凛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府邸。 信都郡主府位于信都中央,占地将近百亩,虽然不是金砖铺地,雕梁画栋,却是清一色的青石建筑,格局广阔,恢弘壮丽,正是北疆常见的建筑式样,外墙高达五丈,上面和城墙一样有垛口、箭孔,每隔二十丈还有碉堡望台,倒像是缩小的城池,若是据而守之,纵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攻破。每次立在信都郡主府的大门之前,西门凛都会感慨万千,也只有那样刚强的女子,才会将自己的府邸修建成堡垒吧,不愧是一生心血都放在军旅中的火凤郡主。 郡主府邸在过去的十余年一直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居所,如今更是幽冀实际的军政中心,不仅要提防朝廷和其他藩王的窥伺,还要防备燕王的势力,自然是戒备森严,巡视的军士往来如梭,墙壁之内漆黑一片,墙壁之外则是灯火通明,丝毫没有留下一丝刺客进出的空隙。在府门下马,将马缰丢给守门的军士,西门凛敛去心中所有的紊乱思绪,迈步向内走去。跟在西门凛身后的凌冲却是步子略缓,和西门凛不同,这里对他来说不啻是龙潭虎穴,但是不知怎么,他脑海里却响起了昔日杨宁的话语。“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想到这里,凌冲只觉心中顿时安定下来,便也迈开大步,走进了府门。 两人刚刚走入府门,已经看见了含笑而立的莫青云,西门凛略一皱眉,冷冷道:“莫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如果累坏了身子,本座可担待不起。” 莫青云知道西门凛对自己一向不喜,或许是自己进入世子殿下幕府之后,不免削弱了世子殿下对他的的宠信,所以才会如此冷淡,他深沉多智,纵然不满,也不会因此形诸于色,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何止在下没有就寝,殿下估计你今夜会到,此刻仍然在万松轩等你呢,统领大人还是快些前去吧。” 西门凛神色一惊,也顾不得和莫青云多说什么,匆匆忙忙向书房的方向走去,凌冲略一犹豫,已经被莫青云挡在身前,莫青云从容道:“凌副统领旅途劳顿,青云已经为统领准备了客房,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如果世子殿下想要接见副统领,也可不失礼仪,不知道副统领意下如何?”凌冲轻轻一叹,道:“如此也好,还请先生替凌某向殿下陈情,凌某一定要谒见殿下,以免殿下误听了一面之词,平白结下不应轻易得罪的强敌。”莫青云闻言神色微动,却只是吩咐下去安排凌冲到客房小憩。 郡主府邸广厦连绵,西门凛常来常往,也不必有人引领,不多时已经来到了一座壮丽雄伟的楼阁之前,阁门之上高悬的匾额上面正是“凤台阁”三个大字,虽然是子夜时分,但是楼阁上下灯火通明,人影闪烁,显然并没有因为夜晚而沉寂。西门凛的脚步在阁前只是稍一停顿,就转而向旁边青松林间的青石路走去,刚走出几步,那座楼阁门内已经走出一个黑衣秀士,并且开口唤道:“是西门统领么,请留步。” 西门凛微微一愣,停住了脚步,目光盯在那黑衣秀士身上,竟然露出了慌乱之色,那黑衣秀士大约五十多岁年纪,容貌儒雅,双鬓星霜,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是依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的优雅风姿,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虽然直直望着西门凛,却不曾有一丝涟漪。 似乎是感觉到西门凛开始紊乱的呼吸,那黑衣秀士拾阶而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但是西门凛却是仿佛置身冰窟,不由后退了一步,或许是步子迈得有些急促,黑衣秀士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西门凛不及多想,已经飞身扑过来将他搀住,刚触及到黑衣秀士的身体,他就已经后悔起来,自己明明知道这人虽然一双眼睛不能视物,但是却感觉灵敏,上山下水,如履平地,小小几级台阶怎能绊倒他,却还是被他骗了,但是心中千回百转,却只能低声抱怨道:“吴先生,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怎么没人服侍你?” 原来这黑衣秀士正是凤台阁主吴澄,也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西席,这些年来,在罗承玉未能亲政之前,他就是信都郡主府的实际掌权人,如今虽然权力有些削弱,但依旧是首屈一指的重臣。这吴澄性子平和,事必躬亲,周到细致,待人接物也是温和有礼,甚至给人有些迂腐的印象,不论是任何人,面对他的时候,都会放下戒心。但是只有西门凛这等身份的人才知道这个男子隐藏在温文儒雅的外表下面的可怕之处。或许是因为双目不能视物的缘故,吴澄遇事的反应总是慢上三分,但却在不知不觉间布下重重罗网,并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发难,雷厉风行,斩草除根,那种酷厉的手段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每当那个时候,亲眼见到他温文外表下面隐藏的冷酷无情的任何人,都会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可是一旦事过境迁,却又不知不觉地被他的和善外表迷惑。 虽然不知道火凤郡主是在何处发掘出此人,但是这些年来,上至罗承玉,下至寻常士卒,在吴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失礼,即使是西门凛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更何况两人都是受命火凤郡主辅佐罗承玉的重臣,吴澄更有约束西门凛的权力,而今次西门凛却是独断专行,所以一见吴澄,西门凛尤其忐忑不安。 似乎没有感觉到西门凛的心情,吴澄轻笑道:“统领来得正好,我也正想去见殿下呢。”西门凛刚要推辞,却觉得手腕被吴澄紧紧握住,西门凛微微抬头,只见吴澄那双茫然黯淡的双目中竟似乎露出了冰冷的光芒,心中一寒,只得道:“是,在下遵命,吴先生请。”说罢搀扶着黑衣秀士向林间小道走去。 松林之内并无灯火,两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只听见松涛阵阵,宛如天籁,西门凛觉得太过沉默,不禁随口问道:“吴先生,万松轩一向无人居住,怎么世子殿下会在那里召见在下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万松轩本来是无人居住的,如今已经有了客人,那人统领也应该知道的。” 西门凛心中一动,脱口道:“是绿绮小姐么?” 吴澄颔首道:“不错,绿绮小姐蕙质兰心,深得世子敬慕,这些日子,世子殿下若有闲暇,便到万松轩听琴,今夜世子殿下不知道统领何时能到,不愿在凤台阁或者书房等候,所以就到万松轩和绿绮小姐下棋品茗去了。” 西门凛闻言不禁一皱眉,却沉默不语,但是吴澄似乎能够看透他的心思,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绿绮小姐既然是难得的才女,性情也是沉静娴雅,虽然曾经涉足风尘,但不过是权宜之计,又是清绝先生的弟子,不论身份品貌,都堪匹配世子殿下,虽然殿下的正妃已经选定方小姐,但是若将绿绮小姐聘为侧妃,想必谁都说不出话来的。我看殿下已经是颇为心许,只是绿绮小姐未必肯屈就呢,呵呵。” 西门凛只觉得心中一沉,他可不会忘记杨宁和洞庭双绝之间的情谊,尤其是青萍,为了杨宁更是不惜生死,若是罗承玉真的和绿绮生出情意,那么就更麻烦了。 正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温和中蕴藏着冷酷的声音道:“西门统领,那位子静公子是不是九殿下呢?” 西门凛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对吴澄根深蒂固地信服,信口道:“是!”话一出口,脸色苍白如雪,更是松开了搀住吴澄的手臂,停住了脚步。吴澄仿若未觉,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似乎才发觉西门凛没有跟上来,这才停下脚步道:“不过这件事情你我知道就可以了,殿下重视情谊,对郡主视若亲母,对九殿下也有兄弟之情,除非是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存心伤害九殿下的,更何况他对九殿下一见如故,更是不会擅动杀机,所以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殿下为好,也免得乱了大局,你说是不是。” 西门凛茫然跟在吴澄身后,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好像都不见了,虽然他从未想过瞒过世人一辈子,但是仍然不能明白为何吴澄竟然如此肯定杨宁的身份,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到了松林的中心,在一片空地上有一个小小院落,虽然朴素无华,但是却别有洞天,清幽非常。 两人刚刚走到院门,就听到从院内传出清越琴音,不由驻足倾听,吴澄本就是琴棋书画皆有不凡成就的绝代才子,自不必言,就是西门凛,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不过片刻,两人都听出弹奏之人技艺平常,只不过寄情极深,所以将一曲寻常的《蒹葭》弹得缠mian悱恻,动人无比。听到琴音,吴澄眉宇间闪过一缕笑意,西门凛却是眉头紧锁,这里是万松轩,能够在这里抚琴的,除了暂时身为主人的绿绮之外,就只有罗承玉了,这琴音明显不是有“琴绝”之称得绿绮弹奏,那么自然是罗承玉所弹,此曲本就是表现对一个美丽女子的思慕之情,又是罗承玉弹奏,那么罗承玉的心意显而易见。吴澄似乎对此乐见其成,西门凛却是不能甘心的。琴声停止之后,吴澄才上前叩门,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守在门前的正是血箭花无雪和千手唐平,两人施礼之后,吴澄和西门凛先后走进院内,院门在两人身后悄然关闭。 这座院落之内青砖铺地,一尘不染,除了一间纯以松木搭建的敞轩之外,再无他物,但是松涛阵阵,却令人觉得此地清幽非常,不再觉得过分空旷。轩门外肃立一人,长发披肩,身负长刀,神色冷峻,正是担任世子近卫的练无痕,他身份不低,故而见到吴澄和西门凛只是微微躬身,然后朗声道:“殿下,吴先生、西门统领请见。” 门内传来罗承玉清朗雍容的声音道:“吴先生,西门统领,什么时候这么拘束,快进来吧。” 西门凛还是第一次进入万松轩,一走进轩内只觉得扑鼻一股松香气息,不仅是万松轩本身由松木搭建,轩内的一桌一椅,一榻一几,都是松木制成,虽然样式并不十分精美,但是古意盎然,野趣横生,鼻中嗅着松香阵阵,耳边听着松涛隐隐,清幽雅致,胜过洞天福地。西窗之下的琴台之上放着一具古琴,罗承玉一身深蓝色宽袍,越发显得风liu闲适,此刻正坐在琴后,一只手还放在琴弦之上,偶尔轻轻拂动琴弦,耳中不时传来“仙翁、仙翁”的琴声,显然刚才果然是他抚琴。正对着轩门的方榻之上,放着一方棋枰,上面仍有一局残棋,黑白交织,胜负还未分明。绿绮倚在棋枰之前,手中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似乎正在揣摩棋局,她身子单薄,虽然轩内温暖非常,却仍然披着一件雪白的锦缎披风,将她的娇躯遮住大半,越发显得弱质纤纤。听到西门凛进来,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动,转过头来看向门口,明亮的灯光之下,西门凛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秀丽绝伦的容颜。其实若论容貌,绿绮并非倾国倾城,就是比起青萍来,也少了几许妩媚风姿,但是她那一种远离尘嚣的泠泠风标,却让任何男子都不禁生出爱怜之意,也难怪罗承玉这等人物会在短短时间深陷情网。 深吸一口气,西门凛上前单膝跪倒,诚惶诚恐地道:“臣未得殿下谕令,擅自调动京飞羽所部,以致殿下在江水之上的经营化为乌有,更有许多独断专行的行为,自知罪责非轻,请殿下按律处置,不论是生是死,臣都毫无怨言。”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西门凛虽然有三分试探之意,却也有七分真情,他今次这番作为,虽然还看不出来是输是赢,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是己方事先能够想到的,只要想想将来可能面临的险恶局势,西门凛就觉得气短几分。 听到西门凛这番话语,绿绮也不需罗承玉暗示,站起身来,向罗承玉敛衽一礼,转身走向方榻东侧,在屋角有一扇帘栊低垂的房门,房门并未合上,绿绮挑起竹帘,走进内室去了,显然并没有兴趣介入幽冀的内部事务。 罗承玉向绿绮点头还礼,便疾步上前,亲手将西门凛搀起,微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情报,这一次江宁主动挑衅,而且有意借机清剿水寇,如果统领不闻不问,只怕我们布下的棋子就被他们连根拔起了,虽然统领受到小挫,但是江宁也未得到好处,而且锦帆会奇峰突起,将江水上的局势彻底搅乱,对我们有利无害,统领何必耿耿于怀,只不过本世子有一事不明,为何统领竟会和子静反目成仇,子静到底是不是本世子的义弟,还请统领给我一个清楚明白。” 西门凛早已料到罗承玉会这样问,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恭恭敬敬地道:“启禀殿下,子静的确是我武道宗嫡传弟子,但是他并非殿下所想象的那人,而是臣大师兄宣颉的传人,他虽然不肯详说身世,但是臣已经可以肯定他的父母是死在郡主手上的前朝将领,故而才会对殿下极为怀恨。也是臣胸襟不广,觉得他实在是个隐患,所以想要将他除去,想不到却失手了,平白失去了化解仇怨的良机,这是臣的罪责,还请殿下宽恕。” 罗承玉闻言只是神色微动,并没有流漏出明显的情绪,似乎只是平淡地接受了西门凛的解释,这样的反应反而令西门凛心中生出不安,连忙继续道:“臣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子静公子性情桀骜不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极难拘束,如果真的到了信都,只怕是近则不驯,远则生怨,这等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罗承玉闻言不置可否,忽然笑道:“这件事也就罢了,却不知道本世子什么时候开始忌惮西门统领了,而且还选了接任之人,西门统领这是想蒙蔽何人的耳目呢?” 西门凛心中一宽,虽然罗承玉未必真的完全相信,但是至少已经不会再追究杨宁之事,这件事情只要拖延下去,等到罗承玉正式继承燕王之位,就是不慎泄漏也不要紧了,至于罗承玉是否会因为这件事对自己不满,这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了,而罗承玉毫不避讳,直接追问关于他那番可以说是叛逆罪证的言辞,正说明罗承玉对他依旧信任,所以心境豁然开朗之下,唇边不觉漏出一缕笑容,欣然道:“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想必这次的调防就是为了配合臣灵机一动想出的计策吧?” 罗承玉却淡淡道:“那可未必,或许你弄巧成拙,我本来已经对你生疑,否则怎会这么快就进行将士调防,若非早有准备,岂会如此有条不紊呢?” 西门凛闻言愕然,举目望去,只见罗承玉神色从容淡定,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一时之间竟是判断不出罗承玉到底心意如何。恍惚之间,耳边已经传来罗承玉淡淡的语声道:“西门统领,你这一次不经本世子允许,擅自调动京飞羽所部,更是走失了行刺本世子的刺客,其罪非轻,念你一向有功于幽冀,本世子不会严惩于你,待我上书王上,除去你燕山卫统领之职,权掌统领令牌,戴罪立功。” 第五章 如人饮水 万松轩分为内外两进,中间以一道竹帘相隔,内进却是共有三间厢房,以廊道相连,绿绮所居住的正是其中最大的一间,另外两间厢房,一间作为书房,里面放着满架图书,古董珍玩,琳琅满目,还有一间最小的则是佣仆的居处,从见到西门凛之后,绿绮就返回了自己的卧房,解下披风,坐在妆台之前,怔怔望着铜镜里面的自己的身影,一双原本明澈如秋水的眸子首次漏出了茫然的情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罗承玉的情意她并非全无所觉,不论才貌性情,罗承玉都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婿,那么自己呢,是否也会沉沦在世俗的****当中。 目光落到妆台之上放着的一叠古琴谱上面,绿绮忍不住伸手翻开,只看了几眼,就觉得那些凝固在细薄的黄色竹纸里面的旋律仿佛萦绕在心头,这些琴谱多半都是名琴师所制,除了约定俗成的一些标记之外,还有许多可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标记,虽然如此,毕竟都和琴理相通,只需苦心专研,就可以整理出来,这段时间,她几乎都正整理这些琴谱,可以说是废寝忘食,而这些琴谱正是罗承玉相赠的古谱。不过片刻绿绮原本有些紊乱的心境已经恢复清明,感受着手指摩挲这些保养良好的纸张的轻涩感觉,心头只余下琴音袅袅,人世间七情六欲便如过眼云烟,再也不能在她心湖之上掀起半点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叩房门,绿绮早已沉迷在琴谱当中,正一手拿着琴谱,另一手在状台之上轻轻拨动,仿佛在弹奏无形的瑶琴,所以根本没有作出回应,不过敲门那人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所以只是轻叩几下便自行推开了门。房门洞开,忠伯端着几碟点心和一壶热茶走了进来,看了绿绮一眼,眼中漏出不满之色,将手中的托盘重重放在房间里面那张桌子上,绿绮这才抬起头来,转头看向忠伯,道:“忠伯,怎么了,您的火气这么大?” 忠伯沉着脸道:“小姐,老奴早就劝过你,就是那琴谱再好也不能当饭吃,这几****的饮食差了许多,今天晚上好不容易才吃了半碗饭,那世子殿下也不知道自重,这么晚了还流连不去,连累小姐不能安寝也就罢了,这传扬出去,小姐名节何存,如果不是小姐坚决不许老奴多嘴,就是斧钺加身,老奴也要和他论个是非公道。算了,这些事情小姐自有道理,老奴也不愿多说,这是老奴刚刚做好的夜宵,小姐一定要多吃两块才行。” 绿绮轻轻一叹,放下琴谱,走到桌前,拿起一块松子糕咬了一口,继而露出欢容道:“忠伯,您的点心做的越来越好了。” 忠伯脸色依旧不好,不过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略有些得意地道:“那是当然,虽然这些年都是陈嫂负责饮食的,可是晚上的宵夜可都是老奴亲自下厨的,小姐不是最喜欢老奴做的汤饼么?而且这两年,老奴可是跟子静那孩子学了不少做点心的法子,呵呵,那孩子虽然神智不很明白,可是做出的点心可都是美味至极,二小姐一向贪吃也就罢了,就连小姐你都十分喜爱呢,可惜现在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哪里,小姐你有没有问一下世子殿下?”短短一番话,忠伯的神情却是变化了数次,初时提及陈嫂,面上不免漏出遗憾之情,虽然已经得知当日陈氏夫妇的叛逆行径,但是多年相处,岂能没有故旧之情,随后提到汤饼点心之时却是颇为骄傲自得,显然这昔日血染双手的骄兵悍将如今唯一的满足就是得到两位小姐的信任依赖,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却是脸色微红,显然颇为羞愧。 绿绮一双明眸可以察秋毫之末,自然不会错失忠伯的神情变化,不由心中暗笑,想来这番拐弯抹角的话语可是费了忠伯无数心思吧。 自从到了信都之后,绿绮就住进了万松轩,忠伯自然也紧紧跟随。万松轩的位置十分特别,这片占地将近十余亩的松林位于郡主府中部偏东的方向,西侧就是凤台阁,当初修建郡主府的时候,原本有人提议将这片松林伐去,在这里修建殿堂,却被郡主否决,保留了松林的原貌,只在林中开辟了四通八达的数条道路,并在松林中央修建了万松轩作为清修之所,只不过火凤郡主一向军务繁忙,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留在府中休养,这座万松轩从建成之日就几乎没有使用过。火凤郡主嫁入皇室之后,罗承玉入主信都郡主府,他对养母十分敬重,自然不会改变府内的建筑格局,但是他每日几乎都是在凤台阁或者书房处理公务,偶有闲暇,也多半会和属下一起渡过,很少有独处的时间,所以万松轩几乎被人遗忘殆尽。 绿绮到来之后,罗承玉看中了万松轩闹中取静的独特位置,便将绿绮主仆安置在此。万松轩虽处要地,却因为松林遮蔽,而没有车马之喧,绿绮性子好静,正可专心调素琴,阅金经,而罗承玉日间多在凤台阁,若是想要探视绿绮之时,只需穿过松林即可前来,十分方便。当然万松轩还有别样好处,松林之外,多是府中要地,各自戒备森严,所以绿绮和忠伯在松林之内可以自由行走,一出松林却是步步维艰,无形中也限制了两人的行动,毕竟凭两人的武功,想要在高手如云的郡主府中来去自如,可是难比登天。这一层意思虽然隐晦,但是绿绮自然能够理会,只不过她的性子本就带了几分随遇而安,索性足不出户,倒也清静自在,忠伯虽然心有不满,但是他毕竟曾为尹天威心腹亲卫,自然不会撕破脸皮,表面上也能安心于这种类似软禁的生涯。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与外界隔绝,就连信都郡主府内部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更别说想要得知杨宁和青萍的消息了。幸而罗承玉十分体贴周到,青萍成功脱逃的消息,以及西门凛已经从滇王吴衡处将杨宁接回的消息,都不曾隐瞒绿绮。只不过这六七日以来,罗承玉突然不再提及关于杨宁和青萍的事情,今夜又在万松轩接见西门凛,却不曾见到杨宁的身影,青萍更是生死不明,这诡异的情形怎不让这忠心耿耿的老仆忧心呢?更何况绿绮心中明白,虽然名分上自己是大小姐,青萍是二小姐,但是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青萍才是尹家骨血,所以对尹天威一片忠心的忠伯,虽然平日更敬重绿绮,但是私心不免更偏向青萍,要不然当日也不会同意让青萍冒充自己从黎阳逃脱了,他并不是不明白这样一来已经将绿绮置于险地,只不过若是青萍能够安然逃脱,对于这老人来说,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此刻忠伯言外之意,正是想让绿绮去向罗承玉询问杨宁和青萍的消息,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那么绿绮的追问只能造成自己处境的恶化,提出这样的要求,忠伯想必心中也是十分羞愧吧。 虽然明了忠伯的心事,但是绿绮没有一丝不满,微微一笑,淡淡道:“忠伯放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青萍既然已经离开了黎阳,此刻必定已经和子静会合,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我就不担心了。子静性情孤傲,涉世未深,青萍却是聪明颖悟,博闻强识,有青萍在身边,子静有了助力,就不会任性而为,闯下大祸,青萍性子是好的,只不过太过刚烈,刚则易折,我本来是很担心的,但是青萍也继承了义母的温柔坚忍的性情,一旦心中有了牵挂,就不会像从前一样轻视生死。你放心,他们两个虽然都太过执拗,但是却都是福寿绵长的面相,或者会有许多磨难,但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忠伯闻言放心许多,绿绮除了音律之外,最精通的就是星卜命相,向不轻言,既然敢下这样的断言,想必是有很大的把握的,心中一宽,更是愧疚起来,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绿绮见状柔声道:“忠伯,您别过意不去,绿绮明白您的心意,如果现在是绿绮生死不明,您也不会好过的,这些年来,虽然师尊待我们姐妹恩义深重,可是他老人家常年闭关清修,若是没有您的照顾,哪里有我们姐妹的今天呢?何况当年义父义母亡故之后,忠伯受义父遗命带着我和青萍隐遁江湖,如果忠伯您稍有异心,既然明知义父将宝藏交付给我,就会胁迫绿绮交出宝藏,而不是十余年如一日,含辛茹苦照应我们姐妹成人了。”说到此处,绿绮双目已经隐隐有了泪光,站起身上前拉起忠伯双手,那双筋骨虬劲的手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旧伤痕,绿绮哽咽道:“我还记得忠伯的手原本只会拿刀剑,为了我们姐妹才勉为其难地学着下厨,这些伤痕多半都是刀伤烫伤吧,忠伯现在点心做得这么好,可是绿绮最怀念的还是我们刚刚离家的时候,忠伯好不容易做好的那碗汤饼,那还是忠伯第一次下厨吧。” 忠伯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淌过,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想起当年离开江陵之时,自己带着两位小姐当真是茫然无措,到现在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将军会将爱如掌上明珠的两位小姐交给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所长的寻常护卫。那一段艰难的岁月,想起来仍然觉得不堪回首,屡遭仇人追杀,金银散失,两位小姐饥寒交迫,仇人依旧紧追不舍,若非遇见清绝先生,只怕自己当真要辜负将军的救命之恩了。如今事过境迁,两位小姐又陷入诸侯之间的恩怨争端,如果有什么不测的话,自己就是死了也难以去见将军夫妇,想到此处,他更加坚定了心思,如今青萍小姐多半已经安全脱险,那么自己纵然豁出性命去,也要护着绿绮小姐平安。想到此处,忠伯不禁跪倒在地,沉声道:“小姐,老奴的性命原本是将军给的,小姐若是有了打算,不必顾忌老奴生死,只要小姐能够平安喜乐,老奴肝脑涂地,也是死而无憾。” 绿绮明白忠伯的意思,但是她心中明白,无论两人如何舍命相搏,想要离开信都也是绝不可能的,除非是罗承玉肯信守承诺,三年之后肯放她离去,不过她虽然没有十足把握,却也觉得罗承玉并非恃强凌弱之辈,更不是不守信诺之人,所以并不打算强行脱困。更何况在她心目中,不论是拘禁万松轩,还是在洞庭湖上,本就没有什么分别。所以只是扶起忠伯,婉言相劝,直到他放下心事,又连着吃了几块点心,才让这老仆心满意足地离开房间。 忠伯离开之后,绿绮却觉得坐立不安起来,她原本食量就小,刚才为了安慰忠伯,勉强多吃了一些点心,只觉得胃里很不舒服,想了一想,起身走出卧房,到了前厅,发觉厅内已经没有人了,想必罗承玉已经回去了,或者是以为自己已经入寝,所以没有再来打扰,绿绮心中一宽,便推开轩门,想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轩门一开,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绿绮不禁瑟缩了一下身子,她本有不足之症,童年时又受过颠沛流离之苦,所以身子一向不是很好,虽然拜在清绝先生门下之后,得杜清绝妙手调养,至今仍然没有完全康复,天魔剑舞,她操琴,青萍用剑,虽然是性情所致,但也是身体所限,不得不尔,更何况当日所受的伤还未完全痊愈,所以尤其受不得风寒,可是偏偏心绪激荡,不能入眠,所以只能冒着风寒出来透口气。立在院中,仰首望天,星相晦涩难以分辨,仿佛天下之势,情势虽然不明,但已经是暗涛汹涌,风云激荡。 正在绿绮沉迷在星河变幻之时,突觉双肩一暖,一件大氅恰好将她裹住,绿绮芳心一惊,虽然她沉迷星相之中失去了警戒,可是任人毫无声息地接近自己还是不应该的,正欲回首望去,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道:“两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绿绮小姐可是在思念令妹和子静么?只是夜深霜寒,小姐可要小心身体啊。” 绿绮心中一宽,从容地将宝蓝色的大氅裹紧,淡淡道:“日前殿下曾经告诉绿绮,每隔十日,不论雨雪风霜,殿下都要到校场典军,此刻已经将近四更天了,既然明天还要典军,为何殿下还没有回去休息呢?” 身后那人轻笑出声,迈步走上前来,站在绿绮身侧,负手仰天,看向漫天的星斗,叹道:“不妨事,一夜不寐没有什么打紧,何况我也睡不着,高处不胜寒,想来想去,这府中能够让我畅所欲言的竟只有绿绮小姐一人,所以就撇下了那些侍卫回来看看你,他们只当我已回去休息了,有无痕遮掩,不会有人发觉异常的,天明之前我会回去的。” 绿绮微微蹙眉,不知怎么,她发觉那人的语气比起今夜初见时候多了几许苍凉,仿佛有着无限心事,侧首望去,正看见罗承玉俊秀的面容,只不过罗承玉竟是孤身一人,原本形影不离的练无痕已经不知去了何处,而罗承玉眉宇之间果然隐隐带着寂寞悲凉之色。绿绮不由心头一颤,这些日子,她和罗承玉常常相见,只觉得这位世子殿下不论何时何地都是那般从容淡定,纵然是当日耗费真元救治自己,元气大损,也不曾见他如此消沉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让这位意气风发的世子殿下如此魂断神伤。心中千回百转,绿绮终于按耐不住心中那一缕关切,试探着问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身为燕王世子,幽冀军政大权至少有七分在殿下掌握之中,不过一年半载之内,殿下即将继承燕王王位,当今世上,若论权势地位,能够和殿下相提并论的不过二三人,更何况殿下未及弱冠之年,已经有如此成就,将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何谓高处不胜寒呢?” 罗承玉苦笑道:“绿绮姑娘这是抬举我了,与其说承玉手掌滔天权势,倒不如说承玉已经是众矢之的了,幽冀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内忧外患数不胜数,只是这眼前的燕王王位,就未必能够安然继承,最后多半是刀兵相见,祸起萧墙,更别说朝廷和其他藩王只怕都在虎视眈眈,谁不将我当成最大的威胁呢?在这种情况下,承玉想要有所作为,只怕是难比登天。” 绿绮心中奇怪,罗承玉虽然说得皆是实情,可是平日见这位世子殿下行事,举重若轻,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怎会为这些早已存在的事实如此灰心呢?莫非发生了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才会令他如此么?心念数转,想起了方才罗承玉泄漏的口风,略带疑惑地劝慰道:“绿绮也曾读过圣贤书,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难免要苦其心志,世事虽然艰难,但是殿下先得郡主教诲,又有吴先生、西门统领这样的股肱辅弼左右,其下更有无数忠诚于殿下的文臣武将甘为效死,纵有艰难险阻,只需众志成城,何忧大业不成?” 罗承玉闻言却是苦涩地笑了起来,止住笑声,才叹道:“何谓众志成城,西门统领奉我谕令,将子静带来信都,可是途中却不惜和江宁联手,在赤壁之下,用尽各种手段,想要杀害子静性命,幸而苍天庇佑,子静得令妹相助,两人都是安然无恙。西门统领对承玉的确是忠心一片,甚至为此不惜断绝师门情义,辜负义母昔日的恩德,对义母唯一的骨血斩尽杀绝,可是直到今日,在本世子面前,他仍然不肯透漏只字片语,甚至不惜甘做小人,自毁声名,就连诋毁子静的谎言也说得出来,只盼我不要插手此事。所谓事君惟忠,他已经犯了臣下的大忌,可是承玉却偏偏不能责备他,只因他虽然对我隐瞒了实情,但一片赤诚之心天人共鉴,本世子若是揭破此事,他恐怕只有一死谢罪,可是这样亲痛仇快的事情,承玉又怎忍心做得出来。” 绿绮初时得知子静遇险,一颗芳心七上八下,直到得知子静已经脱险,而且青萍和他已经会合,这才欣然宽慰,但是听到罗承玉揭破子静的身份,不由神色一凛,一双明眸闪过警惕之色,神色虽然竭力维系平静,但是紧蹙的眉梢已经泄露了她心中的不安,犹豫了片刻,她若无其事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子静虽然曾经行刺殿下,可是和郡主殿下何尝有什么关系呢?” 罗承玉神色之间有些失落,黯然道:“就连绿绮小姐也要有所隐瞒么,吴先生这些年来悉心教导承玉军政,主管凤台阁,更是承玉的心腹股肱,可是他明明知道西门统领做了些什么,却帮着他隐瞒承玉,宁可让承玉背负忘恩负义的罪名,也不肯告知承玉真相。就连绿绮小姐,又何尝不知子静的真正身份呢,在承玉面前,却也是绝口不提。吴先生和西门统领是因为偏爱承玉,所以不肯让子静的出现搅乱了幽冀的局势,绿绮小姐又是为了什么不肯明言子静就是承玉的义弟,火凤郡主唯一的子嗣呢?莫非在绿绮小姐心目中,承玉也是为了权势富贵不择手段之人,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做下手足相残之事么?” 绿绮神色微变,冷冷道:“殿下这是在质问绿绮么?子静的身世绿绮如何会知道?虽然子静和我们姐妹相处了将近两年,但是他患了离魂症,直到月前才恢复记忆,他经历过许多磨难,所以我们姐妹也不曾追问那些会让他心痛的往事,但是郡主何等人物,如果子静真是她的儿子,纵然不是惊才绝艳,也应是文武双全,绝不会是这般幼稚无知。吴先生和西门统领都是郡主心腹,否则也不会临危授命,辅佐殿下主掌信都军政,如果子静真是郡主骨血,他们纵然忠于殿下,也不会这般无情,竟要夺取子静的性命吧?殿下想必是误会了什么,或者是殿下感念郡主恩德,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要想寻访到郡主的后裔血脉吧。” 罗承玉凝望着侃侃而谈的绿绮,目中闪过一缕奇异的光芒,这个女子到底有多少面貌呢,初次相见之时,双绝是被强行请到他面前的,祸福未卜,青萍悲愤气恼,可是绿绮却自始至终都是淡漠从容,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仿佛只是作客一般,即使是听到子静生死不知,也只不过微微动容而已。在黎阳,绿绮舍身相助青萍脱逃,一曲天魔琴音,几乎红颜成灰,玉碎珠沉,那种飞蛾扑火一般的绝艳令他至今刻骨铭心,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真正对这个女子动了心,而且如同春蚕吐丝,一层层结成情茧,再也不能解开。到了信都之后,幽禁在万松轩之内,那种刻骨的寂寞和浮尘飘絮一般的处境,足以消磨任何人的傲骨,可是这女子却仿佛空谷幽兰,遗世而独立,纵然触手可及,却觉得这女子仿佛镜花水月,终究不可攀折,即使常常相见,也只觉得两人之间隔着十丈红尘,咫尺天涯。可是如今,或许是触及了她的底线,这个纤弱清丽如风中白莲的女子竟然声色俱厉地反驳起来,而且言辞犀利周密,不漏丝毫破绽,若非自己早已有了真凭实据,只怕也会相信她的说辞吧。 唇边漏出一缕轻笑,可是俊秀如玉的容颜仿佛已经结上了一层严霜,使得那缕微笑也似乎被寒冷冻结起来,罗承玉冷冷道:“绿绮小姐不必费心替他们辩解,承玉若无真凭实据,怎会肯定子静就是我的义弟。不错,西门统领主外,吴先生主内,燕山卫、凤台阁在他们掌控之下,想要隐瞒一个看似不重要的讯息轻而易举,所以他们才敢欺瞒本世子,可是百密一疏,他们却忘记了还有军情司,军情司虽然是王上所辖,但是这些年来,承玉也没有忽视在军情司的经营,虽然不能控制自如,但是旁敲侧击得到一些情报还是很容易的,所以赤壁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承玉已经是心知肚明。西门统领和吴先生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削减过的呈折可谓欲盖弥彰,反而令承玉心中生疑,所以西门统领回到黎阳的那一刻,我派去的亲信就已经秘密会见了跟他南下的八名演武堂弟子其中仅存的四人。虽然他们都是燕山卫所属,但是在他们心目中毕竟本世子才是他们的主上,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西门统领到达信都之前,最重要的证据已经交到了我的手上。”说罢,罗承玉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本素白封面的书册,递给绿绮。 绿绮蹙眉接过,却是一本手抄的山海经,看过扉页上的那首五律,对陌生的字迹并没有什么反应,翻开书页,一看到那满纸铁划银钩的字迹,绿绮身子便是轻轻一颤,立刻忆起昔日在恩师身边伺候笔墨之时,曾经见过数十封保存完好的旧信,上面的字迹和眼前这本山海经上面的字迹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撇捺钩划之间的神意,竟是差相仿佛,而那些书信则是火凤郡主与恩师清绝先生商议军政要务的来往信函。虽然心中震惊,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之色,只是沉住气一页一页翻了下去,翻阅完毕之后才淡淡道:“的确是好字,只是这又能证明什么?” 罗承玉沉声道:“一本山海经的确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如果绿绮小姐知道此经乃是子静所书,扉页上的字迹更是西门统领亲笔,而且子静的字迹和义母的手书颇为神似,就应该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虽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武道宗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的嫡系传人宣颉可能重新出现,甚至留下一个衣钵传人,这人偏偏又和幽冀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西门统领的说辞的确不无可能,毕竟以他的聪明,不会拿这样离奇的说辞蒙骗本世子,所以说起来反而会让他人深信不疑。可是如果子静的字迹竟然和义母如此相像,无论如何掩饰,都已经是铁证如山,西门统领的说辞再无任何意义,将所有的讯息联系起来,子静的身份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绿绮轻轻一叹,冷然道:“世子殿下既然这样认为,绿绮也无话可说,虽然一本山海经作为证据未免有些薄弱,但是这样的事情,只要殿下心中认可,就是能够拿出一些反证,只怕殿下也不会改变想法,只是即使如此,殿下又为何认定绿绮也知道子静的身世呢?” 罗承玉苦涩地一笑,道:“原本我也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有些疑惑绿绮小姐为何这样决绝,昔日请来两位小姐虽然用了些武力,但是承玉自问执礼甚恭,也曾承诺无论如何绝不伤害子静性命,可是青萍小姐不惜重伤初愈之身,宁可夜渡黄河,也要逃出本世子掌控,绿绮小姐更是几乎赔上性命,这一点实在太不合理了。若论渊源,两位小姐是清绝先生弟子,理应倾向信都,而且承玉自信不是令人失望的主君,那么两位小姐为何坚持要脱逃呢,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搏。青萍小姐与子静较为亲密,似乎还有情可原,可是小姐本是聪明睿智之人,为何也作出这样荒谬的举动?所以承玉一直对此事心存不解。这些日子的相处,小姐或许没有发觉,竟然不曾问过子静和青萍小姐的消息,若是别人,或者说小姐过分凉薄,但是承玉却知道小姐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这般欲盖弥彰,更让承玉疑心。所以我得知子静身份之后,就已经想通,小姐必然已经知道子静的真正身份,担心一旦他来了信都,本世子为了权势富贵,会加害于他,所以才令青萍小姐逃出去保护子静,之后更是绝口不提子静,唯恐本世子发觉这个隐秘,不知承玉可曾猜错。” 绿绮沉默片刻,淡淡道:“殿下已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如果绿绮还不承认,只怕殿下也会瞧不起绿绮了,不错,我早已经知道子静的身份了。原本绿绮无心去探听别人的身世来历,直到子静将我姐妹托付给殿下,殿下曾经对绿绮言及和子静在轩辕台结识的经过,也曾提及子静在听涛阁的言行,绿绮才心中生疑。回想前尘往事,配合他泄露的只言片语,再加上子静出现的时间,所以绿绮才怀疑子静的身份就是郡主所出的九殿下,虽然无凭无据,但是绿绮心中已经十分肯定。其实这不过是绿绮旁观者清,如果殿下不是身在局中,只怕也早已经肯定子静的身份了,又何须这本山海经作为佐证呢?” 罗承玉黯然道:“你说得不错,如果不是我心存侥幸,只凭子静的言行就可以猜出他的身份了,子静实在不擅长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他胸中光风霁月,其实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只是绿绮小姐为何不肯告诉承玉,却要青萍小姐逃脱前去救出子静,不肯让他到信都相见,莫非绿绮小姐真的以为承玉是无情无义之人么?”说到此处,罗承玉已经有些声色俱厉,显然绿绮的不信任对他来说打击十分沉重。 罗承玉久居上位,再加上天生的气度风仪,一旦震怒,罕有人能够抵御他的怒气,可是绿绮神色淡淡,好像并没有看到罗承玉眼中的熊熊怒火,一双眸子澄透冰寒,没有丝毫情绪,漠然道:“绿绮并不是疑心殿下,不论殿下心里如何想法,如果子静的身份揭破,殿下为了安抚人心或者是自己的声名,就是心存杀机,表面上也会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态,子静虽然年少无知,但是天资异稟,本性聪明,若有我姐妹相助,纵然四面楚歌,也有一两分胜算生机。绿绮担心的是火凤郡主的严命,据绿绮所知,郡主殿下对子静的态度非常严苛,只怕世间最不想子静和殿下相争的就是郡主殿下,一旦子静违背承诺进入幽冀,只怕殿下还未动了杀心,郡主的旧部就已经行动了,如今不正是印证了绿绮的想法么?其实殿下今日如此意志消沉,想必并非是为了绿绮的不信任,你我素昧平生,就是绿绮不信殿下,也是无可厚非,想必也不是为了西门统领的僭越行为,姑且不说西门统领是不想殿下储位不稳,一片忠心天日可表,就是西门统领当真有不臣之心,只怕殿下也会设法消除这个心腹大患,而不是如此自暴自弃,若是绿绮想的不错,殿下是因为吴先生的隐瞒才会这般难过吧?” 罗承玉原本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听到此处不禁叹息道:“绿绮小姐当真是绝顶聪明,不错,西门凛虽然也是受义母之命辅佐本世子,但是像他这样的桀骜人物,本就不可能循规蹈矩,承玉虽然身为燕王世子,但是毕竟非郡主血脉,储位似安实危,一个唯唯诺诺的臣子对我来说用处不大,所以我并不介意西门凛僭越行为,只需本世子有足够的气度胸襟,西门凛就必定是忠臣良将。可是吴先生不同,自我记事以来,我的一切生活起居,习文练武都是义母安排,但是若没有吴先生在这其中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承玉也没有今日的成就,在承玉心目中,义母对我自然是有再造之恩,可是吴先生却是慈父良友,承玉从未怀疑过他会背叛隐瞒于我。可是子静的出现,竟连吴先生也开始变了,纵然是因为他对本世子的偏爱忠诚,承玉也不会因此有丝毫开心。” 绿绮见罗承玉说出这番话,眉宇间悲凉之色越发浓了,心中一颤,竟忍不住劝慰道:“殿下终究是当局者迷,吴先生这样做未必就是不相信殿下,殿下也说吴先生和西门统领是奉了郡主之命辅佐殿下,如今殿下尚未继承王位,或许在他们心目中,殿下还未是真正的主上,他们这样做未必不是秉承郡主殿下的心意,绿绮猜想,一旦殿下即位之后,吴先生和西门统领就不会像这次一样僭越了,殿下何不放宽胸怀,留待翌日再验证绿绮今日的判断呢?” 罗承玉听完这番话,神色渐渐平和下来,虽然绿绮仍然可以发觉他眸子深处的悲凉,但是却已经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了,想必这一番话当真说到了罗承玉心中,所以才恢复了昔日的雍容淡定。绿绮见罗承玉已经冷静下来,心中也生出一丝不可察觉的欣喜,眼看星光渐渐黯淡下去,便敛衽一礼道:“殿下,夜已经深了,殿下不如回去休息吧,子静既然已经脱险,若殿下当真要叙兄弟情谊,也是来日方长,殿下还是不必如此忧心了,如果被吴先生他们得知此事,只怕会无地自容,君臣之间反而生出嫌隙,这又是何苦呢?” 罗承玉将心中苦恼说了出来,又得绿绮劝慰,只觉得胸中积郁已经散去大半,他本是火凤郡主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只要心结一解,思路立刻开朗起来,略一思忖,已经想出了无数的法子应对眼前的局势,望着绿绮略显清减的清丽容颜,只觉得又爱又怜,心中一动,取下腰间一块润泽生辉的和田玉佩来,递给绿绮,温和地道:“绿绮小姐,承玉今日心绪不佳,打扰小姐安眠了,听忠伯说小姐近日饮食起居颇有不安,此玉是义母所赐,最能养颜安神,今日转赠小姐,还请小姐笑纳才是。” 绿绮芳心一颤,她虽然和罗承玉相识不久,却也知道这块和田美玉却是罗承玉朝夕不离的佩饰,今日罗承玉以玉相赠,其中深意昭然若揭,心中千回百转,终于下了决断,淡淡道:“殿下可知绿绮身世?” 罗承玉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以来,虽然绿绮始终淡漠疏离,但是他也可以感受到绿绮对自己并非十分排拒,甚而也已经动了芳心,今夜两人推心置腹的一番对话,彼此之间更已经相知相惜,原本以为绿绮不会推拒,可是此刻他却看出了绿绮眼中的决绝,心思渐渐沉了下去,犹豫了片刻,叹息道:“承玉略知一二,今日西门统领也曾提及,两位小姐是尹天威尹大将军之女,他还曾经提过希望能够从小姐手中得到七煞鱼龙阵的阵图。” 绿绮回想起身世,不由漏出了淡漠的笑容,道:“殿下想必是不忍多说,青萍的确是姓尹,绿绮却是不知自己真正的姓氏为何,尹天威不过是绿绮的义父,而且还是绿绮杀父夺母的仇人,绿绮虽然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曾想过报仇雪恨,更将义妹当做世上唯一的亲人,绿绮这样的身世行径,如何可以匹配世子殿下。” 罗承玉心中更冷,他看得出来,绿绮并非是当真感怀身世,父辈的恩恩怨怨,只怕在这女子心目中早已经烟消云散,这不过是个拒婚的借口罢了,若是换了别个女子,他自然会一笑了之,绝不会勉强相求,可是思量再三,却觉得绿绮的影子已经深深刻在心上,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承玉虽然贵为燕王世子,原本却不过是个平常小子,只不过得到义母眷顾,才有今日的荣耀,绿绮小姐品貌双全,若肯俯允下嫁,乃是承玉的荣幸,小姐或者是不满承玉已有婚约,方小姐是左将军爱女,品性贤惠,必然不会薄待小姐。” 绿绮黛眉轻蹙道:“方小姐出身名门,想必是温柔贤惠,堪为殿下良配,只是绿绮拒绝殿下美意,却并非全然因为出身不明,绿绮的义母,性好音律,雅好琴筝,曾经立誓要收集散失民间的曲谱,只是命运坎坷,不能如愿以偿,便已香消玉殒,绿绮深受义母活命教养之恩,在琴道上又有几分天赋,便立誓替义母完成心愿,绿绮一身一心,除了音律之外,再也容不得其他纷扰。殿下心目中存的是万里江山,志向远大,绿绮却是不求富贵荣华,只求独善己身,为了子静之事,滞留信都不到一月,其中种种殚精竭虑,已经令绿绮觉得不堪其扰,殿下对绿绮既有爱重之心,又何忍令绿绮陷身红尘俗世呢?” 罗承玉沉默良久,淡然道:“小姐的心意承玉已经明白了,是承玉冒昧了,此玉不过是我的一番心意,就算是谢礼吧,小姐不要峻拒,我会传令下去,执此玉佩可以自由出入,小姐闲暇之时也可以浏览一下信都风光,不必总是闷在府中。” 绿绮目光流转,心知若再拒绝,反而着相,略一思忖,便双手接过玉佩,低声道:“多谢殿下厚赐。” 罗承玉微微一笑,似乎没有一丝被拒绝的失落,便转身离去了,绿绮怔怔望着他隐入松林的背影,忽然想起罗承玉的大氅依旧在自己身上,犹豫了片刻,终于没有出声唤住罗承玉,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对着这人的一腔柔情,自己心中的挣扎迷惑,皆不足为外人道,其中种种,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第六章 不系之舟 距离赤壁之下发生的血战不过六七日,虽然江东水军依旧在四处围剿水寇,但是江水之上往来的行旅客商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因为这些日子江水之上总有水军往来,许多后台强横的商人趁机将原本因为水寇阻挠而积压的货物一次性发运,所以江水之上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繁华,当然那些小客商还是要冒着被水军当成水寇余孽的危险的,不过利之所在,许多人都顾不得潜伏的危险了。 这一日清晨,素有吴头楚尾之称的九江城,沿江的码头上将要离岸的船只遮天蔽日,码头之上人声鼎沸,虽然已经是初冬季节,但是摩肩接踵之下,人人当真是挥汗如雨,而在这样拥挤的地方,仍然四处都可以见到九江郡府的衙役来回巡视。而在码头外边不远处有几间整齐的屋舍,原本是负责管理码头的官吏办理公务的所在,如今已经被郡府的主簿大人占用。天还没亮门外就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只因现在码头外面,早已经被鄱阳水军封锁住了,所有的客货船只都需要在这里取得文书才能出港。这样一来,不仅船只进出港口缓慢无比,还连累的这些船主货主也只能枯等在外。当然,有些地位显赫的商行就不需要在外等候,一张帖子递上,再加一些贿赂,就可以直接取得文书出港。其他人只能在一旁看着气闷,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送上金银贿赂,也是无济于事,最多不会被恶意留难罢了。 将近正午时分,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从门里面走了出来,手中除了一份文书之外,还拿着一条已经湿透了的汗巾,一边擦拭着头上的汗水,一边对迎上前来的从人说道:“总算拿到了,唉,花了二百两银子才顺利拿到文书,不过他们还要一一核对船上客人的身份真伪,小三,你快些去请差爷上船检查,这是茶钱,再这么拖下去,只怕天黑了也不能启程。” 那从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脸的聪明灵巧,接过青年递给他的碎银子,连声道:“二公子,您先上船去吧,詹管事已经将船上都安排好了,只要等到那些黑心狼下船之后就可以上路了。” 那俊秀青年一瞪眼,低声道:“胡说八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若是你再这么没有规矩,小心被外面的将爷把你当成水寇的眼线给押起来。” 那少年也觉得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连忙钻进人群去了,那青年苦笑摇头,然后匆匆向江边走去,江边船只几乎船舷擦着船舷,他虽然对自家的船只万分熟悉也是眼花缭乱,找了一会儿才看到自家的船只,连忙紧走几步上了跳板,边走边笑道:“詹叔,你的风寒好些了么,怎么不到舱中休息呢?” 船头上站着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正是等候多时的詹管事,这人的相貌因为长年奔波而显得有些苍老,但是双目神光奕奕,步履沉稳,一双手筋骨虬劲,显然艺业不凡,毕竟在江水之上行走,如果没有一身武艺,只怕就连三脚猫的小贼也敢前来骚扰,能够身为管事,至少也要有一身不错的武艺的,只是此刻这人面上有些潮红,显然当真是病势不轻。 詹管事看见青年,微笑道:“这些事情原本应该詹某亲力亲为的,如今詹某身子不争气,反而让二少爷来回奔波,如果连在这里等候都不肯,岂不是太过失礼么?” 那青年上前一把搀住詹管事的手臂,将他向舱内推去,口中道:“詹叔这是说什么话,爹让我跟着您历练一下,不正是应该跑上跑下么,再说您受了风寒,如果这么去见那个封主簿,只怕他还要以为咱们越氏船行瞧不起他,小侄不管怎么说也是越家的公子,亲自去请文书也是应当的。”詹管事闻言不由欣然开怀,越氏船行不过是吴郡一个中等规模的商号,实力不够雄厚,能够往来江水全凭着上下同心,他虽然是雇佣的管事,但是和越家已经不分彼此。在越家十几年,他是眼看着越家两位公子成人的,大公子越伯元已经是青出于蓝,二公子越仲卿虽然对生意不是很用心,却是个读书种子,前年已经中了举人,若是入京参加科考,金榜题名也应该有望,只可惜现在世道不靖,老爷不许二公子晋身仕途,故而二少爷堂堂的举人也只能跻身船行做些杂事,虽然如此,也没有看出二少爷有什么不满,反而总是竭尽所能,毫无怨言,怎不让他心中感慨呢。 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向舱内走去,此刻已经是万事俱备,只要等到负责查验的官吏到船上一一核对过船行伙计和客人的身份文书,就可以启锚了,这多半是例行公事,毕竟这大半天,那些官吏差役几乎已经巡查过两三遍了,若有什么身份不妥的人物,也早就被发觉了。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悦耳如同银铃一般的声音道:“这是越氏船行往吴郡去的船只么,听说你们的货船还载客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们姐弟搭船到吴郡去?” 越仲卿只觉心头一颤,那动人的声音宛若清泉一般流淌到心里,不由回头,神色却是一怔,原本听到那美好的声音,他还以为说话之人定是一位美丽的少女,纵然不是天姿国色,也当是清丽可人,谁料落入眼中的却是一个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令人过目即忘,只是一双凤目明眸善睐,眉眼间更带着生机勃勃的神采,令人顿生好感,而在她身后则站着一个相貌清秀略带病容的少年,眉宇间神色淡漠,一双眼睛更是宛若寒潭深渊。 越仲卿微微一笑,道:“抱歉,两位来得太晚了,在下已经请过文书,如果再要增加客人,又需要重新查验,我们的行程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恐怕不能让两位搭船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在下有熟识的同行,可以介绍两位前去,不知意下如何?” 那少女蹙眉道:“唉呀,恐怕来不及了,小女子前些日子到九江来看姑妈,没想到娘亲突然生了重病,让舍弟前来接我回去,若是回去晚了,只怕天人永隔,现在码头上这么多船只,如果是还没有查验的客船,只怕明天早上也不能启锚,还请公子行个方便,如果让小女子能和娘亲见上最后一面,小女子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公子的大恩。子静,还不给这位公子磕头,求他仗义援手。”说到这里,已经是珠泪在眼中打转,泫然欲泣。那清秀少年闻言神色一怔,似乎很不情愿,直到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屈膝欲拜,却没有人瞧见他垂下的眼底深处突然迸现的一缕寒芒。 越仲卿饱读诗书,最是看不得这等惨事,连忙上前伸手相搀,口中急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和这位小兄弟都是至孝之人,越某万万不敢受此大礼。”岂料手还未触到那少年身躯,那清秀少年双膝不过略屈就已经站了起来,根本没有沾到地面。越仲卿又是一怔,仔细看去,却见到清秀少年低头不语,似是十分腼腆委屈,越仲卿这才释然,心道,这少年大概是很少出门,有些不敢见人,犹豫了一下回头对詹管事道:“詹叔,我和你挤一下吧,也好照顾您老的身体,我的房间就让给他们两人吧,现在先让他们到底舱躲一躲,等到了彭泽我们再想法子补上他们两人的文书,小心一些应该不会有大碍,再说他们姐弟无论如何看上去也不像水寇。” 詹管事微微皱眉,他久经沧桑,自然不会因为这对姐弟的言辞所动容,犹豫了一下,道:“二公子,这一次越国公明显是要清洗江水,若是我们行止有了差错,只怕要连累船行,二公子若是可怜他们姐弟一片孝心,不妨替他们找船只,还是不要鲁莽行事的好。”说罢,又将越仲卿拉到身边说道:“二公子,我看这姑娘虽然悲戚难耐,可是那少年却不像是忧心母亲的模样,可别上了当,如果他们只是想要搭船也就罢了,如果他们是水贼的眼线那可就麻烦了。二公子可别忘记了,虽然越国公府声称六大寇已经大半冰消瓦解,可是锦帆会和骷髅会不是还逍遥法外么,而且听说还跑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水贼,他们如今虽然人单势孤,不能肆虐江水,可是对付咱们这种船只,只要有十几个高手出马,也未必不能得手,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越仲卿犹豫了一下,道:“詹叔,话虽如此,可是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们如果将他们拒之门外,岂不是因噎废食,再说如果真的因为我们的小心翼翼,结果让这位姑娘不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岂不是罪莫大焉,詹叔,你放心,我会小心他们的,无论如何,小侄的武功也是说得过去的,他们两个弱女稚子,小侄难道还应付不来么?”说罢越仲卿扬声道:“表妹,表弟,你们怎么才来啊,如果再晚一些,我可就白替你们两个交了乘船的税银了,还不快进去。”一边说着一边眨着眼睛。 那清秀少年神色茫然,似乎不明白越仲卿为何要这样做,那少女却是聪明,连忙敛衽道:“二表哥,都是小妹不好,路上走得太慢了些,我和小弟这就进去。”说罢扯着那清秀少年就走向船舱,和越仲卿擦身而过之时还点头致谢,眼中尽是感激之色。 看到事已至此,詹管事也只能摇头苦笑,这时候,小三已经找来了官差上船做最后的查验,在詹管事的一锭银子的魅力下,他们只是草草转了一圈就下船了,终于这艘客货两用的大船驶出了九江,在鄱阳水军的监视下顺利出航了。 离开九江三十余里,越仲卿就到底舱将那两姐弟叫了出来,底舱货物堆积如山,气味难闻的很,不过那对姐弟出来之后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千恩万谢一番,当然在那里连连道谢的是那个少女,而那少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什么都不肯说。越仲卿将两人带到上面的客舱,客舱分为上中下三层,每层都有二十多间客舱,越氏船行原本是主要是载货的,只不过江水不靖,旅人如果想要平安无事,只能依托有实力的船行,所以载人的收益反而比装载货物更大,所以才将上面的三层舱房重新分隔,用来载客。其中下层客舱后面十几间都是船上的伙计在使用,詹管事也住在这一层。反而是詹管事为了照顾越仲卿,将他安排在最上面的一层客舱,这一层的客舱分为两种,一种是单身客人居住的,一种是携带家眷的客人居住的,其中都有床榻桌椅,干净雅洁,每一间至少也要百两纹银,就是平常的殷实人家也都住不起。越仲卿将两姐弟引到自己居住的那间单人客舱,虽然只有一张床榻,但是颇为宽敞,原本越仲卿住在这里的时候,他的贴身小厮小三就是在这里打地铺的。这对姐弟看了都是十分欢喜,那少女更是取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金子当作船资。越仲卿虽然不看重银钱,但是既然这少女出得起船资,也就没有拒绝,笑纳之后请两人好生休息,就自行离去了。 直到越仲卿离开之后,那一直闷声不响的少年才漏出极不情愿的神色,冷冷道:“青萍,为什么这么麻烦,还要我给人行大礼,除了娘亲和师尊之外,我从未行过如此大礼,哼,幸亏他拦阻得快,如果真让我膝盖沾地,等到了厉阳,我定要取了他性命才成。” 却原来这两人正是青萍和杨宁,只不过青萍将天生丽质用易容术掩饰了起来,至于杨宁就更容易了,见过他的人本就不多,他的相貌又不过清秀端正而已,只需略加修饰眉梢眼角,再用药粉将面色略微染黄,就成了一个平凡无奇,病弱内向的寻常少年。青萍的易容术虽然大半是自行研究出来的,但却是几乎天衣无缝,别说越仲卿这样的书生,就是换了眼光犀利的名捕暗探也未必能够识破两人的伪装。而且江宁大举剿杀水寇,为的是当日逃脱的余孽,至于青萍、杨宁两人,根本就没有被列入通缉名单之内,就是两人明目张胆地露面,那些水军士卒和差役也绝对不敢当真上前缉拿,若依着杨宁,根本不愿这样藏头漏尾,幸好青萍聪明,知道纵然无人敢公然发难,只怕也会暗地里偷袭暗算,与其敌暗我明,不如易容行动。当然,这也是因为青萍和伊不平还有约定,还要将秘藏交给伊不平作为酬劳,原本伊不平是想两人和他一起行动的,偏偏青萍另有打算,坚持拉着杨宁另道前往目的地,为了掩人耳目,免得将春水堂或者凤台阁的密探引去,这才易容而行。方才为了骗取越仲卿同情,青萍逼着杨宁伪作屈膝,虽然没有当真跪下,但是对杨宁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自他出生以来,除了对着火凤郡主和隐帝,就是他的生身父亲,也没有受过他的大礼,所以即使他和青萍情谊极深,也不免心生怨怼。 青萍自然知道杨宁心中所想,按着他坐在榻上,将热茶倒了一杯,双手捧着高高举到额头,柔声道:“子静,你别生气么,这也是不得已,如果他当真任由你下拜,你杀他的时候我一定不会拦着,而且还可以亲自动手替你出气,你就不要怪我了,现在我们都已经上船了,你只要稍稍忍耐一下,等到了厉阳,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杨宁对她一向敬爱,但是这一次青萍当真险些触动了他的逆鳞,所以板着脸半晌,才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忿忿地将茶杯放到桌上,别过脸去,还是不肯理会青萍。但是青萍已经听出他放下茶杯的时候几乎悄无声息,知道他气已经消了,现在不过是在使性子罢了,虽然这个少年武功高强,又是未来魔帝的身份,就是面对无色庵主那样的宗师级数的高手,或者滇王吴衡那样裂土封疆的诸侯也不会稍有示弱,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再加上长年与世隔绝,人情世故上就如同白纸一般,和自己相处的时候尤其如此。虽然成功地消除了杨宁的怒气,但是青萍不但没有得意,反而从心底生出怜惜之意,杨宁如此不谙世事,若是给人欺骗戏辱,甚至利用去做恶,那该如何是好,幸好自己已经在他身边了,想到此处,当日听了绿绮相劝,不顾一切来寻杨宁,却将绿绮和忠伯丢在险境的愧疚之情,竟也淡了几分。 侧身坐在杨宁身边,轻轻扯动杨宁的衣袖,杨宁初时还在别扭,不过片刻便已经软化下来,习惯地伸臂揽住青萍纤腰,青萍顺势倚在他怀中,就如同昔日在洞庭湖上,画舫之中,相依相偎,四目相对,杨宁双眸已经幽冷如冰,只是青萍却不会忽略那隐藏在寒冰之下的一缕温柔,而杨宁更是怔怔望着青萍那双明媚温柔如春波的凤目,不禁收紧了双臂,这原本已经习惯的亲密姿势,不知怎么竟让他心跳开始加速起来,就是青萍也突然觉出不妥,原来那种心安理得的感觉似乎消失不见,一抹红晕无声无息地浮上双颊。只是这一对少年少女都是不识情滋味的初哥,犹自不觉彼此已经qing动。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青萍先清醒了过来,她一向率性,若是攸关生死的大事或者和杨宁相关的大小事情,自然是聪明颖悟,闻一知十,可是自己身上的小事却总是得过且过,这里面也有绿绮的纵容之故,两姐妹之中绿绮尤其心细如发,身边的琐事都是她轻描淡写地处理了,故而养成了青萍大而化之的性子,自己的情绪变化一时弄不清楚索性置之脑后,转移话题道:“其实我也不是存心让你受委屈的,其实我在码头边上等了一个多时辰,就发觉那位越公子不像是那些寻常商人,不会老奸巨滑,也不会过分老实,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又是一身正气,我才选中他下手,相信他听了我们的谎话,不会推诿搪塞,就是看出了什么破绽也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当真让你下跪,要不然我也不会千挑万选才选中了他下手。我们没有身份文书,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搭船,如果不用这种法子,就是再过几天也走不了。”说罢,只觉胸口有些气闷,不禁轻咳了几声。 杨宁原本已经释然,听到咳声更是神色微震,连忙握着青萍双手,将真气丝丝缕缕地渡了过去,不多时青萍面色才恢复正常,有些疑惑地道:“姐姐,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江水呢,虽然我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走陆路,你的伤势还没有完全痊愈,这次在江水之上你殚精竭虑为我谋划,又主持七煞鱼龙阵,内伤反而加重了一些,虽然我帮你疗过伤了,但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才行。我们若走陆路,旅途奔波,一定会加重伤势,走水路自然好些,等到了厉阳,你的伤势就会全好了。可是我们路途不熟,独自行走很是烦恼,从江夏到九江,姐姐一路上都没有轻松过,光是上了这艘船,就花了半日时间,这么一来,姐姐的伤势好像又加重了呢?还不如跟着伊不平他们走陆路,沿途有人安排照应好些。” 青萍听到杨宁称呼的转变,心中觉得分外温馨,青萍比杨宁大上一岁,再加上当日初遇之时,就已经这样称呼,所以杨宁一向是称呼青萍“姐姐”的,可是当日在湖上,绿绮决断让杨宁直呼青萍名字,虽然青萍当时不肯,但是心底其实已经接受了绿绮的决定。从那以后,杨宁多半直接称呼青萍的名字,但是偶然也会像从前一样称呼青萍“姐姐”,每当那时,青萍总是分外的高兴,而杨宁也能够感觉到这微妙的区别,所以虽然不肯放弃直呼名字的权利,但是每当想要让青萍高兴的时候,总会恢复旧日称呼,当然杨宁并非存心而为,多半都是下意识地举动,青萍毕竟是女子,却已经心知肚明。 忍不住轻轻一笑,青萍低声道:“子静,前两日和伊叔叔分手之前,你是不是想要和他再次决斗,而且对羿日九箭十分感兴趣?” 杨宁点头道:“是啊,羿日九箭我只是略知一二,但是看起来很是厉害,所以很想看一下功法,如果能够和伊不平多比试几回,必定可以一窥堂奥。” 青萍埋怨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可是你和伊叔叔在赤壁那场比试,差点让我吓个半死,虽然你武功高强,可是如果再用那种法子和伊叔叔比箭,我可不情愿看着你身陷险境,所以我就和叔叔打赌,如果我赢了,他就把羿日九箭的秘笈给你一个抄本,如果我输了,就将全部的七煞鱼龙阵传授给他,我想你就是喜欢比武,和伊叔叔的神箭相抗也是没有什么意思吧,所以你就不要再和伊叔叔为难了好不好?” 杨宁听得面上一片火红,想不到自己瞒着青萍向伊不平挑战,还是给她知道了,自己原本担心青萍不喜欢自己向她的长辈挑战,却原来青萍心中念念都是自己的安危,更是将七煞鱼龙阵都当做赌注。虽然杨宁并不真的明白七煞鱼龙阵的重要性,但是从青萍故作轻松的语气,就已经知道青萍心中实在很重视七煞鱼龙阵,将它当作赌注一定是很不情愿的。若是换了别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得知心爱之人为了自己的安危牺牲巨大,必定不会开心,甚至还会恼怒起来,可是杨宁却是不同,他虽然桀骜不驯,但是不会因为虚名面子而动怒,听了青萍的一席话只觉得欢喜,感动她对自己的情谊,青萍也正是因此才坦然直言。 忍不住再度环抱着青萍的娇躯,让她更舒适地倚在自己身上,杨宁低声道:“不用了,羿日九箭我已经见识过了,不用你和他打赌了。” 青萍明白杨宁的心意,叹了口气道:“七煞鱼龙阵是爹爹留给我的遗物,原本是由姐姐保管的,这件事情就连我也不知道,直到师尊失踪之后,姐姐带着我去了一趟爹爹的秘藏所在,取了阵图和一些珠宝出来,买下了月影画舫在洞庭卖艺,凭此打听师尊的消息,又把阵图传了给我,其实姐姐在七煞鱼龙阵上比我可要精通多了。唉,可惜爹爹当初把羿日九箭和羿王弓给了伊叔叔,要不然我就不用和他打赌了。不过现在可不成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一定要赌赢才行,要不然岂不是让人取笑尹天威的女儿出尔反尔。你放心吧,伊叔叔名义上是爹爹的侍卫,实际上却是爹爹的弟子一般,而且七煞鱼龙阵他也知道不少,就是全部传给他也没有关系,难道他还会和咱们为难么?伊叔叔虽然总是要和我交易才肯出手,可是其实他对我很好的,若是换了别人,早已经将我擒住逼问秘藏了,哪里还会舍命相搏,替我撑腰呢?” 其实青萍也还隐瞒了一些细节,她虽然知道杨宁对羿日九箭十分感兴趣,却还没有为此费心的打算,却是伊不平为了想要得到全部的七煞鱼龙阵,才煞费苦心骗她立下赌约的,青萍对伊不平并无多少戒心,一时冲动落了圈套。所幸她知道伊不平那边不仅人多口杂,而且事务繁多,自己走水路又是快过陆路,所以多半能赢,才欣然答允。当然伊不平除了对于七煞鱼龙阵的野心之外,也还有他意,他知道赤壁战后春水堂和江东水军决不会放过自己,所以弃舟登岸,不和江宁正面冲突,但是如果杨宁和青萍跟着他同行,以杨宁的桀骜个性,绝对不肯在沿途的关卡密探面前示弱,所以才会分道而行。至于青萍会否背约的问题,他却从未顾虑过,毕竟秘藏的大致地点他已经得知,只是由青萍引路穿过机关更方便一些罢了,更何况青萍也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杨宁不知这些细节,听了青萍的解释之后,对伊不平的怨气略略消解,青萍见他神色舒缓下来,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些日子,她不是为杨宁担忧,就是和伊不平斗智,离开赤壁之后,又为了两人的赌约费尽心思,实在已经是十分疲惫,要不然也不会触动伤势了,所以杨宁不再心存芥蒂之后,她就忍不住昏昏睡去。杨宁怔怔望着青萍沉静的睡容,心中却生出愧疚来,他虽然不解世事,却也知道自己身为男子,理应好好照顾青萍才对,可是自从两人相遇之后,却从来都是青萍对他呵护备至,想到此处,不由下了决心,一定要学会如何照顾自己,不再让青萍担忧,从今以后,更要好好照顾青萍,不让她再烦恼忧心才是。 扫视了一眼床角,散发着皂角清香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显然越仲卿在将房间让出来的时候已经更换过新的被褥了,杨宁轻轻移开身子,让青萍在床榻内侧躺好,又将被子扯开盖在她身上,青萍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离去,入鬓长眉不禁微蹙,过了片刻,才渐渐放松下来,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 杨宁就坐在床边凝望着青萍的睡颜,回想着青萍一路上所作的事情,思量着自己应该如何相助。首先他便想起青萍说过从江夏到九江所搭乘的那一艘客船的主人和锦帆会原本有私下的交易,不过青萍上船之后就故意和船主叙谈套话,发觉现在这种情势下,那位船主已经不大可靠了,现在只不过因为恐惧才不敢泄漏锦帆会的秘密,过些日子只怕会去春水堂邀赏呢,那么现在这艘船上的船主会不会因为发觉两人的破绽而告密呢? 想到此处,杨宁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再度探视了一下青萍,见她已经睡得很沉,便走出舱门,将房门锁住,免得有人打扰到青萍休息,然后就沿着舷梯走了下去,出了舱门,只见甲板上除了船行的伙计之外,并没有任何客人的身影,想必现在都在舱内休息,毕竟上船花了许多心神。杨宁目光一扫,已经看见正站在船头观赏风景的越仲卿。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试探越仲卿的为人底细,可是事到临头却不知该如何做,如果让他逼供杀人都是轻而易举,想要套出越仲卿的口风却是难上加难,想了一想,杨宁走到越仲卿身边,淡淡道:“越公子,姐姐让我来谢谢越公子援手之恩。” 越仲卿正在出神,听到淡漠的语声不由一惊,回头看见杨宁,这才释然道:“原来是小兄弟,令姐怎么没有出来吹吹江风,想必方才两位在底舱闷坏了吧?” 杨宁见他出口就问青萍,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丝不快,但是想到自己的目的,勉强道:“姐姐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嘱我前来向公子致谢。” 虽然杨宁心中勉强,但是拜他坚忍心性之赐,语气倒没有什么异常,越仲卿和他初见,自然难以发觉他情绪的变化,更何况他先入为主,只当杨宁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腼腆少年,所以不以为意,挥手道:“说什么谢呢,你们姐弟孝感动天,在下出手相助,正是顺天应人,不必言谢,你也别公子公子的称呼我,我比你要大上六七岁,你就叫我一声越大哥吧,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祖居何处?” 杨宁此时也不是初出宫门,什么都不懂的孺子,已经知道这样的称呼不过是表示亲近罢了,所以并没有表露不满,只是从容道:“小弟名叫许青,祖籍原是上党,本是当地豪门,因避战祸迁居无锡,已经二十多年了,今日向越大哥相求的是小弟长姐,因为姑母无子,十分爱惜姐姐,所以一年倒有大半年在九江居住。” 越仲卿闻言暗自点头,方才詹管事回去休息之前曾经暗示他,这对少年少女的口音不对,那少女的口音明显倒还没有什么破绽,那少年口音却明明带着北地腔调,此刻听了杨宁所说的家世,这才明白过来,想必这少年的口音是因为长年和父母相处才会如此,那少女却是长年离家,所以没有受到影响,而且这对少男少女心中有重金,却不曾听过有许姓名门,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在江东立足未久,还不被当地豪门接受的缘故。这么一想,心中疑念顿消,含笑道:“原来如此,上党郡原本是富庶之地,可惜二十年前火凤郡主率大军追击太祖皇帝,兵出壶关之后,沿途城关,若有抗拒,皆被血洗,以致流血千里,伏尸百万,虽然战火早熄,可是据说幽冀兵马在壶关枕戈以待,朝廷刻意加强兵力,却疏于民生,以至上党至今仍未恢复元气。令尊大人当日能够毅然南迁,当真是眼光独具,在下佩服得很。我们越氏祖居常熟,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算是殷实人家,将来若有机会到无锡一行,必定登门拜访,恭聆令尊大人的教诲。” 杨宁仔细听着越仲卿的话语,当日准备这套虚假的身世的时候,青萍曾经给他讲过其中奥妙,而且他对青萍从前所讲的关于火凤郡主的往事记忆犹新,两相对照,立刻明白了青萍所编的身世已经得到了越仲卿的认同。而侃侃而谈的越仲卿却不知道自己被照本宣科的杨宁给骗了。而且因为杨宁原本不善说谎,所以言辞不免有些欲说还休,但是那种特有的质朴和冷静反而让越仲卿不再怀疑他和青萍的身份。 解开了心中疑惑,越仲卿放开胸怀,指着前面的江心洲道:“小兄弟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出门,逆水而上的时候想必没有留意这里的风光吧?” 杨宁顺着越仲卿的手指望去,顿觉心神激荡,只见滚滚江水正翻滚着向前方一片茫茫无际的水洲涌去,而在视线所及,还有无数道水流从两岸的河道在此地汇入长江,盘旋激荡的江水将这片水洲划分成无数纵横交错的水道和芦苇荡,宛若天然形成的八卦阵图。 这时候,杨宁耳边传来越仲卿清朗的吟诵声道:“九江寒露夕,微浪北风生。浦屿渔人火,蒹葭凫雁声。颓云晦庐岳,微鼓辨湓城。远忆天边弟,曾从此路行。(注1)” 杨宁疑惑地瞧向越仲卿,越仲卿仿若未觉,叹息道:“九江原名浔阳,又名柴桑,江水至此分为九道,分流三百余里,在此地重新汇合,泥沙汇聚成江心洲,名为桑落洲,此地划九洲,形如八卦,昔年东吴宿将程普在此地建立水营,作为后防重地,战事未起之时,周郎更是在此地练兵,洲上至今还有兵营遗址以及点将台的存在。过了桑落洲前行三十里,就是湖口重镇,那里是鄱阳湖入江之处,九江、桑落洲、湖口以及下游的彭泽,这四处重镇连成一线,江南据之则江水防线固若金汤,江北据之则东南不保,知兵事者绝不能忽略桑落洲的存在。只可惜此地虽有驻军,却为了防备朝廷而设,想起来也真令人扼腕不已。” 杨宁听得入神,他虽不明军事,但是听了越仲卿的描述,也知道眼前这座水洲的重要性,抬眼望去,此时虽然已经是初冬季节,但是桑落洲上的芦苇仍然郁郁葱葱,只是大半已经变成了枯黄颜色,在艳阳照射下灿烂如金,在江流呜咽声响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华美庄严,只是那雄浑的气势中却蕴含着浓烈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默立片刻,所乘的大船已经扬帆向南,绕过桑落洲向下游驶去,越仲卿指着水路道:“桑落洲将江水中分,靠近南岸者称内水,靠近北岸者称外水,内水阔于外水,我们如今所行的就是内水,前面很可能会有水军阻道巡检,如果问及你的身份姓名就不好了,你还是到舱中暂避一时吧,他们不会上船仔细查验的。” 杨宁微微点头,长揖告退,虽然没有探听出什么端倪,但是从他的语气却可以感觉出来,这位越公子对幽冀这样的诸侯或者江宁这样的权臣都没有什么好感,那么纵然发觉了自己和青萍的身份,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想到此处不禁放松下来,忘记了掩饰。而当他的背影没入舱中的时候,越仲卿恰巧回头一望,不由心中一震,只觉这初次相识的少年的背影孤傲非常,心中不觉生出一缕寒意。 越仲卿虽然生出一缕疑心,但是立刻就看到了前面拦路的桑落洲水军的战船,桑落洲水军原本只有建制而已,毕竟没有战事的情况在这里安插一支水军,也未免有些浪费,可是如今显然此地水军已经充实起来,江东实际的主宰,越国公唐康年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若非心存不轨,何必在此地驻下重军,所谓的清剿水贼不过是借口罢了,谁不知道江水上的水贼不是唐氏的人马就是得到了唐氏的纵容。 幽冀的局势从未得到过缓解,随着江水之上的变化,想必朝廷也会将目光放到江宁吧,狼烟纷起,四面楚歌,想必苟延残喘的太平岁月将要不复存在了,就连早已归附朝廷的越国公都有了异心,更别提其他的三家藩王了。怪不得父亲坚持不许自己入仕,如果自己真的入朝为官,又能够得到重用信任,只怕自己已经遭遇灭族之祸了吧。诸侯强盛,朝廷暗弱,战乱一起,黎民最苦,自己这样奢望社稷安定的痴人,只怕就如同不系之舟一般,只能漫无目的地东躲西藏,再无安宁之日了吧。想到此处,越仲卿只觉意冷心灰。 匆匆应付过巡检的水军之后,越仲卿仍然在船头站了许久,贴身的书童小厮小三前来唤他去用晚饭,他都懒得下去,只让小三取了一壶酒,独自在夕阳下浅斟,酒到酣处,已经是夕阳如血,红霞满天,如火如荼,映照着一江秋水,半江瑟瑟,半江嫣红。越仲卿看了如此美景,不禁轻叩船舷,朗声唱道:“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对月只应频举酒,临风何必更搔头。暝烟多处是神州。(注2)”这一曲字正腔圆,沉郁中又有逍遥纵情之乐,听见歌声的船上伙计以及到了傍晚出来散步的旅客都不禁侧目。只觉这青年公子豪迈风liu,不愧是江南人物。 正在越仲卿觉得意犹未尽之时,耳边却传来女子的歌声道:“问君何所适,暮暮逢烟水。独与不系舟,往来楚云里。钓鱼非一岁,终日只如此。日落江清桂楫迟,纤鳞百尺深可窥。沈钩垂饵不在得,白首沧浪空自知。(注3)”歌声宛若流水泻玉,曲调婉转清扬,将那一种闲适安乐的心情描述得淋漓尽致,越仲卿听在耳中,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冷泉浸过一般,玉宇无尘。顺声望去,只见暮霭之中,立着一个女子,容颜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一双眸子却是寒星也似,身上衣裙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越发衬托出身姿如柳,婀娜秀丽。 越仲卿心中一动,不由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那少女容颜,却是一惊,原来正是那许青的姐姐,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可是不知怎么,原本并未留意的形貌音容却在他心目中鲜明了起来,凝神瞧去,只觉这少女神闲气静,即使是平庸的容貌也掩饰不住她眉目之间的那种脱俗风姿。 —————————————— 注1:李群玉《桑落洲》 注2:张孝祥《浣溪沙》 注3:刘长卿《赠湘南渔父》 第七章 情海生波 感觉到心脏砰砰乱跳,越仲卿下意识地以最从容优雅地语气问道:“原来是许姑娘,想不到的歌喉如此动人,歌中意境更是令人羡煞,在下若能那般逍遥快意,就是终身无所成就,也是无憾了。” 青萍微笑施礼道:“越公子过谦了,小女子才学浅薄,哪里懂得这么多,只是公子歌中有‘已是人间不系舟’,‘暝烟多处是神州’这样的句子,显然是痛惜黎民苦难,才会如此消沉。小女子虽然不懂得公子的志向,但是听舍弟提及公子见识深远,所以不愿见公子这般消沉,所以才胡乱唱了一支曲子凑趣,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公子放宽胸怀罢了。” 越仲卿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心中感慨,他才华卓著,乃是乡里皆知的事情,人人都以为他若是入京参考,必定是取朱紫如拾草芥,就是父亲也以为自己的目的是在功业富贵上,只是他觉得眼前局势暧mei不明,不愿让自己涉入其中罢了。却无人知道他并非奢望画影凌烟,也不稀罕锦袍玉带,他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在四海动荡的将来能够接近所能,略尽绵薄之力,庇护一方百姓,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为了这个目的,不论是为何人臣子,他都不会有什么异议,不管是心中所向往的朝廷,还是权倾朝野的越国公,甚至是其他虎视眈眈的藩王,只是这层心思却难言表,以致只能埋没无闻。眼看着天下局势一天天败坏,心纵然不是枯木槁灰,却已经如同不系之舟,无靠无依。这个初次相逢的少女,虽然并不出众,但是通过一曲短歌识破自己的心意,当真是知己难逢,想到此处,越仲卿越发用心道:“多谢姑娘开解,在下只不过是有感而发,令弟未免谬赞了,怎么姑娘一个人出来,令弟没有相陪呢?” 青萍一声长叹,继而诚恳地道:“舍弟正在舱内休息,小女子是独自前来的,此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向公子致谢,并有一个不情之请,舍弟自幼受了些苦楚,因此性子孤僻,不喜和外人谈话,小女子心中常常以此为憾,唯恐有朝一日我不在他身边,他会寂寞无依,今日不知为了什么,他竟然会主动向公子道谢,还和公子叙谈片刻,小女子欣喜之余也有了一个想法,水路虽然快捷,也需要一段时日,如果公子能够和舍弟多多攀谈,或者能够改变舍弟的脾气,舍弟虽然无学,但是秉性聪明,每有独特想法,只是不喜欢说出来,公子若能和他谈得来,应该不会让公子觉得厌倦的。” 越仲卿闻言恍然,怪不得那少年言简意赅,自己问上三句,他也难得回答一句,果然是性子孤僻,这位许姑娘为了弟弟如此设想,当真是手足情深,自己就是没有别的心意,也应该不吝相助,更何况这短短片刻,他已经发觉了这女子平庸面貌下隐藏的蕙质兰心,很想和这女子多多相处,心念一转,他欣然道:“这又何妨,旅途寂寞,若是许姑娘不嫌弃,明日两位就可到下面的舱房中相见,在下和詹叔一路上下棋也下得腻了,不如大家一起谈天说地,倒也可以消磨时光。” 青萍闻言暗自点头,这位越公子果然如同自己所想的那般心思细密,不着痕迹地就可以完成自己拜托他的事情,她一路上思来想去只觉得最担忧的就是杨宁的性子,性子刚强坚忍自然是好的,可是若是凡事都不肯稍作忍让,只怕也不妥当,刚则易折,强极则辱,想想自从在岳阳分手之后,杨宁所做的唯一事情,大概就是结仇杀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遭到反噬的,为了杨宁的将来打算,总是要让他收敛一下性子才好。可是这件事情青萍却是自知无能为力,若是自己在他身边,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自己开了口,杨宁多半都会照办,可是如果自己不在身边,杨宁定会故态复萌,终究是无济于事。她也想过慢慢劝导杨宁,可是这却更是行不通的,不知怎么,别人将杨宁当成洪水猛兽,心中畏惧忌惮,在她心目中对杨宁却是又爱又怜,即使杨宁当真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自己总是不忍相劝,甚至不愿相劝。就像杨宁上船之后愤然提及对越仲卿的不满的时候,自己明明知道即使越仲卿没有及时搀扶杨宁,也是一个胸怀广阔的侠义之士,只应尊重感激,可是不知怎么,却完全想不到应该说服杨宁不要“恩将仇报”,甚至为了怕杨宁不满,就连自己动手这样的决定也做了出来。 在舱中醒来的时候,杨宁还未回来,她想起中午的事情却觉得十分后怕,自己虽然一向没有自认是行侠仗义之人,可是怎么这样的决定也能够做出来,虽然那是不可能发生的预想,但对她来说也觉得有些愧疚不安,所以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要设法改变杨宁。仔细斟酌之后,她发觉其实杨宁大多数时候的决定都是无可厚非的,只不过性子冰冷孤僻,纵然是好心好意,只怕也会被人当成恶意,只要自己能够让杨宁习惯与人交流,那么以杨宁的聪明才智,至少不会将朋友逼成仇敌了吧。 而在青萍拿定主意之后,杨宁却回来告知了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杨宁是为了不让自己辛苦而勉强自己和越仲卿说话,只当杨宁对越仲卿颇为赏识,喜欢与他说话,便趁着杨宁在舱中练功的时候出来请越仲卿相助,当然她隐瞒了许多细节真相,毕竟若给越仲卿知道杨宁的真正身份,以及杨宁曾经对他产生的杀机,只怕反而添了麻烦。而满心都是杨宁身影的青萍,根本没有发觉越仲卿眼底深处的倾慕和好奇,若是以本来面目出现,青萍还会相信有人会对自己一见钟情,但是在易容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商量妥当之后,青萍告辞离去,匆匆回到舱房,刚走进房门,却感到了仿佛要将自己看穿看透的刺骨目光,抬头望去,只见杨宁冷冷瞧着自己,一双幽深的眸子已经是冰火交融,眼中更是似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若是别人,在他这样的森然目光注视下,只怕已经汗下如雨,惟有青萍,早已习惯了这未来魔帝的古怪脾气,走到杨宁身边,伸手就是一个重重的暴栗,恶狠狠地道:“子静,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姐姐。” 子静一腔的怒火在青萍粗暴的动作下不知怎么消失无踪,但是想起方才透过窗子看到的那一幕谈笑宴宴,仍觉心中酸楚不已,忍不住别过脸去,只当看不见青萍眼中的笑意。青萍见他如此,终于心肠一软,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子静,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呢?” 子静犹豫了片刻,终于没有说出心底的想法,甚至反而奇怪起来,当初和双绝住在洞庭的时候,双绝虽然是卖艺为生,可是也会偶然在画舫上接待一些风liu蕴籍的雅客,虽然只是宾客相待,但是并非没有谈笑风声的时候,那时候他都没有觉得奇怪,如今青萍不过是和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说了几句话,难道自己还能阻止么?生了半天闷气,在青萍的追问下,子静终于勉强道:“你的伤势还没有好,也不披上一件衣服,就出去吹风,若是受了风寒怎么办,绿绮姐姐总是说你身子平常很好,一旦受寒却经常累月不愈,我实在不放心,如果给绿绮姐姐知道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一定会埋怨我的。” 青萍虽然隐隐觉得不是这样,但是却也不愿追问下去,含笑道:“哪里有那么严重,我的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且我只是去和越公子说几句话而已,这位越公子不仅心地善良,而且才华过人,只看他的言谈举止,就知道不愧是江南名门出来的子弟。我听你转述他谈及桑落洲的那番话,觉得十分耳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在爹爹留下的札记里面也有类似的记载,爹爹曾说‘桑落洲南临鄱阳,中居江水,北依雷池,不论攻守,都是水军重地,九江为噤喉之地,襟带中流,若不得桑落洲为辅,则不能安保无恙,江南纷乱之时,桑落洲几无宁日。’这番话是爹爹鏖战江湖多年的体悟,越公子所言却和爹爹暗合,可见越公子必然精通军事,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的俊杰。我已经和越公子约好了到他房中闲谈,你也一起去吧,也好多些见闻。” 杨宁听得五内俱焚,只觉得怀恨不已,暗恨自己为什么无端向青萍提及越仲卿和自己说的那番话,此刻若是越仲卿在眼前,只怕他袖中的凝青剑已经出手了,但是看到青萍眉目之间焕然的神采,终究强忍下一口恶气,黯然道:“好的,明天一起去。”他口中答应,心中却已经下了狠心,如果那越仲卿规规矩矩也就罢了,如果他敢冒犯青萍或者胡言乱语,就是青萍不许,也一定要杀了他才能善罢甘休。 商量妥当之后,青萍心中开怀,她白日虽然已经休息了几个时辰,但是仍觉疲惫,嘱咐了杨宁几句明日不可动粗的告诫之后,就和衣躺在榻上,准备好生安眠。可是这一次青萍的心情却有些波动起来,她和子静是以姐弟身份上船的,越仲卿将自己的舱房让了给他们已经是十分难得自然不可能别室而居。白日也就罢了,青萍一来信任杨宁,二来疲惫不堪,没有心情计较,所以很快就入睡了,可是如今夜深人静,却和一个异性这般接近,舱房内隐隐约约可以嗅到少年男子的气息,即使这人在自己心目中地位非同寻常,青萍心中也不由生出尴尬不安来。 杨宁这时候却是善解人意,他能够感觉到青萍的不安,也不出言安慰,在地铺上转过身去,将被子扯开蒙在头上,不过片刻,呼吸已经若有若无,若是不留心,那微弱的呼吸声宛若风过水面,瞬息无痕,青萍听着听着,只觉得一颗芳心已经沉静如古井寒波,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这时,杨宁的身躯却轻轻一动,他扯下覆面的被子,睁开了眼睛,怔怔望着舱顶,在黑暗的掩饰下,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透出无边的寂寞和彷徨,若是有人此刻瞧见他的神情,断然不觉以为这少年竟是杀人如麻的未来魔帝,那种根深蒂固的孤独悲凉,让他像极了失群的孤雁,无根的浮萍。 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空虚,杨宁长跪而起,正可平视榻上沉睡的青萍,静谧黑暗的船舱之中,虽然并无一丝光芒,可是杨宁的双目却已经是璀璨如寒星,正可以将青萍甜美的睡颜看的清清楚楚,伸手轻轻抚向青萍的面颊,却在肌肤将触之时骤然停住,可是那种温暖和柔软却仿佛隔着薄如蝉翼的空气传递到指尖,将心头的寒冰都融化了少许。会不会,明日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她如此接近,或者自己将再度失去心底最渴求的温情。正在这时,青萍在睡梦中微微蹙眉,口中轻呼道:“子静!” 杨宁只觉得浑身一震,好像满腔的鲜血都沸腾起来,青萍犹自不觉,翻过身去,再度低语,声音模糊不清,但是杨宁依旧听得出来,是在呼唤自己,强忍心中的喜悦,杨宁再度躺了下去,微合双目,一丝一毫也不敢移动,以免惊动了青萍的安眠。又过了片刻,青萍在辗转反侧之后再度沉睡过去,耳中听着青萍恬静的呼吸声,鼻子更是嗅到那若有若无的兰馨香气,杨宁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放下大半心事的杨宁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鼻子上传来麻痒感觉惊醒,“阿嚏”,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杨宁睁开双眼,正看见青萍坐在自己身边,一张亦嗔亦喜的面容挡住了透过舷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而她手中正拿着发稍,在自己鼻尖晃来晃去,杨宁明白了凶器是什么东西,眼中忍不住漏出一丝笑意。青萍见他已经醒了过来,才娇嗔道:“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懒虫,还不起来,我都已经到外面看过日出了,可惜看你睡得太香,没有舍得叫醒你。” 杨宁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跳起身来,将铺在地上的被褥卷了起来放到床榻底下,然后接过青萍递给他的热毛巾敷在脸上,闷声闷气地问道:“日升日落,天天可以看到,有什么稀奇么?那么早就起来,恐怕船上都看不到人影吧?” 青萍闻言笑道:“那怎么同呢,旷野荒原上看日出,江水东流处看日出,高山峻岭上看日出,海角天涯处看日出,都有不同的景致,子静若是一一见过才知道什么是金乌东升,素阿西沉。再说船上可并非没有人啊,这艘船晚上可是不停的,纵然客人都在休息,也还有船夫水手,而且越公子也是一位风liu雅士,方才我去看日出的时候,他也在甲板上呢。” 杨宁眉头微皱,胡乱擦了几把脸,将毛巾扔到铜盆里面,虽然脸上表情淡漠,但是心底却生出一缕苦涩,青萍恍然未觉,将杨宁拉到身边,取出身边的牙梳,熟练地替杨宁将头发挽成发髻,一边梳着口中却说道:“越公子还说江上看日出虽然很好,但是还不如海上看日出的磅礴壮美,还说我们若有机会去常熟,他要请我们到越家在海边的别院去看日出呢。” 杨宁听得越发郁闷,心念一转,无意中想起从前听到师尊和娘亲的一段谈话,略带炫耀地道:“海边看日出也没有什么稀奇,又不是只有常熟可以看到,我听师尊说过,他曾经在庐山东谷含鄱岭中段的含鄱口上观看日出,在那里不仅可以看到鄱阳湖的全貌,还可以遥望江水,茫茫一线,那般独特景致,天下无双,而且庐山风姿奇绝,除了日出之外,还有无数美景可以欣赏,只可惜我们急着去厉阳,要不然就从九江转道去庐山一游该有多好。” 青萍这时候正替杨宁整理衣衫,听到这番话手下不禁一缓,美目中露出向往之色,憧憬地道:“好啊,将来等到接回了姐姐,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庐山看日出,姐姐弹琴,我作剑舞,至于子静你么,你喜欢笛子还是箫,我都可以教你,要不然到时候你岂不是只能在一边看着。” 杨宁闻言目放奇光,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来不过是想要吸引青萍的注意力,却也想不到青萍竟会如此说,想到若真如青萍所说,能够和绿绮、青萍两人一起到庐山观日出,那种幸福快乐想必是难描难述的吧,不过想到青萍竟要教他吹xiao弄笛,却又生出犹豫来。青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想要吹奏笛箫,无非是气脉悠长加上手指灵巧,你的内功那样精湛,十指更是灵活非常,想要学会一点皮毛还不容易么,我虽然不像姐姐那样精通音律,可是不论琴筝鼓瑟,笙管笛箫,也都略知一二,想要教你还不是轻而易举,要你选择笛箫,不过是因为这两种学起来容易一些罢了,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呢?” 青萍所说却不是虚言,她和绿绮都拜在清绝先生门下,清绝先生杜清绝精通音律,两人在这上面自然也是克绍其裘,只不过绿绮性子专一,除了古琴之外,其它乐器不过略知道理,并不学习,青萍却是性子跳脱,不管什么乐器都拿来学习一阵子,熟练之后就弃而不顾,却是如蜻蜓点水、博而不精,杨宁纵然跟她学习乐器,目的也不过是想要学会一两首曲子罢了,以她的本事想要教导杨宁自然是轻而易举。 还未等杨宁拿定主意,耳中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人步履轻快,但是颇为沉重,显然没有修炼过武功,另一人步伐跳脱飞扬,落脚轻快,显然有些内功根基,杨宁略一皱眉,已经听出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便没有回答青萍的问话,青萍也听到了有人走动的声音,而且明显是向着自己这间舱房走来的,也不再追问,只是转头向舱门看去,果然不多时两人耳边同时传来叩门声。 杨宁上前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越仲卿俊秀儒雅的面容,便冷冷道:“原来是越公子,不知道这么早有什么事情么?”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排拒,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听得出来,何况是越仲卿这样聪明的人物,但是他闻言只是微微一愕,继而微笑道:“许小兄弟昨夜可休息的好么?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再过片刻就可以到彭泽了。我们的船会在彭泽驻留到午后,许姑娘想必身子还有些不舒服吧,许兄弟却正好可以上岸补上文书,我们越氏船行在彭泽有个分行,那里的掌柜是在下的堂兄,为人最是精明能干,补办两张文书轻而易举,就当两位是在彭泽上船的就可以了。” 杨宁原本想着如何不让青萍去和越仲卿说话,才会主动迎上说话,想不到越仲卿却是说了这样一番话,即使以他的冷心冷性,也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多少和人交往的经验,一时说不出话来,青萍却微笑走了过来,将他扯到一边,对越仲卿敛衽一礼道:“多谢公子前来提醒我们姐弟,这件事情还是小女子前去吧,舍弟不会说话,如果得罪了人就不好了。” 越仲卿还未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小三却在门口漏出了一个脑袋道:“许姑娘,您就放心吧,这么点小事,就是我小三也能办妥了,许公子虽然年轻,比我小三还大上几岁呢,这点小事还办不了么?您放心,我带着他上岸去见四公子,保证将他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许姑娘您就在船上好好休息吧,我们公子那里还有珍藏的‘剑门太白’,船上还有公子来时取的扬子江南零水,名茶名水,正好可以品茗谈心,岂不是好过和那些官老爷打交道。” 杨宁还未听完,眼光已经寒如冰雪,他虽然不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却也不会看不出来那精灵古怪的小三是有心激自己单独上岸,好让越仲卿和青萍独处,虽然这原本是他最不情愿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少年,小三的一番言语都如钢针一般扎在心里,难道自己就办不成这样的小事么,还要劳动青萍亲自上岸,性子被激起之后,杨宁也顾不得不愿越仲卿接近青萍的初衷,扬声道:“姐姐,让我去吧。” 青萍虽然也明白小三的意思,但是她自认易容术到家,纵然昨夜和今晨两次相谈都是颇为投缘,越仲卿这样的名门子弟也不会看中一个相貌平庸的女子,所以只当是越仲卿果然热情周到,有心相助自己扭转子静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坚拒,略一思索便笑道:“这也好,你就跟着小三一起去吧,别耽搁太久了,拿到了文书快些回来,不要惹是生非,娘亲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时间可不能拖延太久啊。” 杨宁自然理会她的意思,知道青萍是嘱咐自己不要惹出麻烦,以致耽误前往厉阳的行程,至于两人各自的安危,倒是谁也没有担心过,杨宁自不必说,如果真的遇上对头,只怕需要担心的不是杨宁,而是遇上他的人,而青萍的武功虽然不是绝顶出色,但是能够和颜紫霜一战,已经足以纵横天下,短时间的分别不会有任何麻烦。所以杨宁匆匆向青萍告辞之后,就跟着小三离开了舱房。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越仲卿赧然道:“许姑娘,都是小三胡闹,这孩子自小在我身边,我纵容他惯了,也不等我说话,就胡乱插嘴,许姑娘如果放心不下,还是跟上去吧。” 青萍抬手将鬓角的乱发理好,笑道:“越公子言重了,其实仔细想想,小三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舍弟从前很少出门,每天除了练武就是发呆,人情世故一点不懂,这次出门,我这个做姐姐的又总是宠着他,这样下去,只怕日子长了,想要让他自立都不容易呢,如今他肯主动去做事,又有小三这样的聪明孩子相陪,一定不会有事的。” 越仲卿见青萍并没有责怪之意,心中一宽,温和地道:“许姑娘,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不如我们到在下的舱中小坐片刻,一边等令弟回来,一边品茗弈棋,这也是快事一场。”青萍对越仲卿也颇有好感,当下含笑点头,毫无忸怩之态。看着青萍落落大方的举止,越仲卿心中只觉欢喜无限,他虽然才华横溢,却非是风liu自赏之人,一向自律颇严,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想不到偶然遇见这位何姑娘,虽然相貌平常,但是言谈举止进退得宜,不经意间展露出动人风华,令这一向洁身自爱的青年心中生出情意。小三正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会设法调走杨宁,给两人独处的机会,越仲卿虽然事先不知,但是事到临头也没有阻拦,如今心愿得偿,当真是喜不自胜。他的目光原本一直凝注在青萍身上,此刻正要转身延请青萍出门,眼神却是微微一怔。 这时候东升的阳光恰好透过窗子斜射进来,正映在青萍脸上,青萍虽然易了容,但是不过是改变了肌肤的颜色,然后用药物略加修饰五官,给人造成错误的印象罢了,并非是全然的改头换面。可是在明媚耀眼的阳光之下,未曾费心掩饰的面部轮廓纤毫毕现,心神一个恍惚,越仲卿只觉青萍的五官轮廓秀丽如同山川一般,而她伸手轻绾鬓角的姿势更是楚楚动人,眼中不禁流露出震骇的神色。他的眼神的变化落到了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凛,随即故作无意地微微低头,敛眉垂首,越仲卿再度仔细看去,却发觉青萍的相貌依旧是平平无奇。只当是自己一时眼花,越仲卿不由暗中自嘲,原本不过是对这位许姑娘的人品才qing动了心,想不到却还是奢望着她有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真实写照吧。 两人走下舷梯,不多时已经走到了最下面一层的船舱,其中有一间颇为宽阔的舱房,这间舱房足有寻常两间舱房的大小,靠后壁的一侧摆着一张宽大的黄杨木床榻,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舱壁上固定着一盏铜灯,若是装满了灯油足可点亮一个晚上。在舱房的另外一边,是两个到腰部一边高的柜子,都是紧紧固定在舱壁上,柜门都上了锁,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床榻和柜子中间是方圆两三丈的空间,甲板擦得几乎可以照出人影,中间铺着厚厚的黄麻席子,席子中间摆着一张低矮的方桌,可以坐上三四个人,周围散乱地放着几个锦绣蒲团,而正对着方桌的则是两扇窗扉,舷窗敞开,滔滔东流的江水可以一览无遗,而在窗下此刻放了一套茶具和密封的水罐。这间舱房是詹管事所居住的,他长年往来常熟和九江之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船上,所以才占据了这样一间舱房,除了居住之外,也是处理事务和招待客人的所在,柜子里面更是经常放着一些贵重的物品,所以宽敞坚固,雅致整洁。就是越仲卿,如果不是因为将舱房让给了杨宁和青萍,也不会跑到这间舱房打地铺的。 青萍一眼看到放在方桌上面的一个白玉盒子,心中就是一动,急步上前将盒子打开,只见盒内放着少许乳白色的茶叶,份量不过八九分,看起来还不到一两,宛若白玉莲蕊,清香四溢,青萍不由喜笑颜开道:“果然是上好的剑门太白,此茶与黄金白玉同价,可谓千金难求,想不到越公子这里竟然有这么多。” 越仲卿拿起银筷,夹起几片茶叶道:“剑门太白是虞山白叶茶树新生的乳叶精制的名茶,一年也不过七八斤,的确非常难得,不过如今这剑门太白是控制在常熟蒋家的手中,除了每年进贡的茶叶之外,还能留下一斤左右,蒋家和越家世代姻亲,所以家父也可得到三两茶叶,而家父每年都将一两茶叶赐给在下。只不过这茶叶太过珍贵,若非遇到知音良朋,我是绝对不肯拿出来与人分享的,许姑娘一看便是识货的人,想必能够领略这名茶的绝佳风味吧。” 青萍眼放光芒,心道,子静原本带了滇王殿下送给我和姐姐的一两普洱茶,可惜丢在幽冀的船上了,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心痛无比,想不到今日有机会亲手烹制这虞山绿茶中的极品,子静啊,可别怪我不肯等你,这样的好茶,我实在是不能忍到你回来再烹制啊。想到此处,青萍嫣然一笑道:“此茶如此名贵,若非精通茶艺之人,岂非暴殄天物,想必公子定是茶道高手,不过小女子却也略通一二,今日不如让我献丑如何?” 越仲卿闻言眼睛一亮,听这位许姑娘的口气,已经知道必然也是茶道高手,而且他本存了爱慕之心,更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阻拦了,所以也不多说,拱手道:“那么在下今日就等着领教姑娘的茶艺了。” 青萍欣然点头,将衣袖挽起,露出一双如雪皓腕,越仲卿瞧见便是眼神微动,目光在青萍手腕和脸上的肌肤一扫而过,心中再度生出疑念,但是他生性豁达,心道,纵然这位许姑娘果然身份有些关碍,但是见她言谈举止,都不失雍容气度,虽然有些洒脱飞扬,但绝非贼寇一流,所以仿若未见,只是欣赏青萍的茶艺。 青萍到窗下径自将火炉点起,将罐中的清水倒入水铛,放到炉上加热,口中赞誉道:“这想必是御用的银丝木炭吧,虽然不如松炭清香,但是用来烹茶也是很好的。” 越仲卿笑道:“这不过是将就一下罢了,这银丝炭虽然不错,但是毕竟沾染了太多富贵气,我在家中烹茶常用梅花炭,便用枯干的梅树所制,即使是寻常的茶叶,烹出的茶汤也带有梅香,只是此炭难得,这次没有带上。” 青萍将那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放到案上,笑道:“梅花为炭,想必定是风味独特,将来若有机缘,也当一试,剑门太白是绿茶极品,最适合泡饮,银丝炭已经足够了。” 不多时水已经沸如鱼泡,白气升腾,青萍也不用手巾,伸手提起滚烫的水铛,将铛中沸水倒入紫砂壶中,倒满之后又将水倾入茶船,再将茶叶用银筷子夹着放入壶中,才再度将沸水注入壶中,一时间茶香四溢,青萍将壶盖盖上,将滚水从壶盖淋下,又将两个茶杯都用沸水温过杯,这才将茶档放回火炉上。这一串动作娴熟流畅,举手投足若有韵律,毫无多余的动作,越仲卿不禁心折。 虽然大功即将告成,但是青萍眉宇间反而多了几分慎重,提起茶壶,在茶船之上沿着边缘逆行几圈,这是茶道中所谓的“关公巡城”,是要除去壶底的水珠,然后才珍而重之地倒了两杯香茗,茶汤黄绿澄透,叶片宛若翡翠浮沉,更是隐隐透着桂花香气。越仲卿接过茶盏,一口将滚烫的茶水全部咽入腹中,叹息道:“许姑娘茶艺过人,经姑娘一番烹制,才算得上未曾辜负名茶,想起越某从前,竟然多半是焚琴煮鹤了。” 青萍淡淡一笑道:“越公子言重了,若是公子还算是焚琴煮鹤,只怕小女子就是附庸风雅了。这剑门太白据说可以冲泡多次,香气不改,茶汤越浓,想必第二杯味道更是绝佳吧。”说着起身去看铛中清水是否再度沸腾,越仲卿目光落到她纤细婀娜的背影上,越发柔和了几分,他虽然并非风liu蕴籍之人,但也曾见过许多名门闺秀,那些女子皆是性情温柔,姿容秀丽的佳人,可是这些女子却都不如眼前的许姑娘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刻。虽然至今不曾将身世明言,甚至就连芳名也不曾告知,可是那一种从容淡雅的风度气质显然是出身不俗,再加上眉宇间那一种洒脱气质,更令人心折,比较而言,略显平庸的容貌反而是无关紧要了,对于这样的女子,如何珍视都不足为奇,越仲卿心中千回百转,终于下定了决心。 青萍重复了一遍泡茶的过程,再度倒了两杯香茗,这才回身坐下。越仲卿接过茶杯,却没有急着品味,反而微笑道:“姑娘昨夜作歌,吐气发声皆有法度,显然也是精通音律之人,此刻以茶会友,不可无乐,途中没有瑶琴,不若在下高歌一曲,为姑娘助兴如何?” 青萍闻言朗声笑道:“无有琴箫,又有何妨,昔日曹子建酒酣耳热之时可以击石作歌,公子想必不会这般拘泥吧?” 越仲卿眼中含笑道:“姑娘说的是,击石作歌也可尽兴。”说罢目光一扫,便拿起放在盛茶的玉盒上面的一支银筷,轻轻敲击了面前的茶杯几下,声音清越,袅袅不绝,觉得颇为满意,便以此奏出节拍,口中唱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这本是昔日司马相如向卓文君表达情意的《凤求凰》,用来表达求婚之意自然是再妥当不过。 青萍原本手执茶杯,津津有味地听着越仲卿唱歌,只听了两句已经是神色剧变,一双眸子更是沉积下来。越仲卿毕竟不是放荡之人,如此当面求亲,也是颇为羞赧,因此说话之时目光低垂,没有发觉青萍神情的异样,一曲唱罢,更是起身长揖为礼道:“许姑娘,请恕在下唐突,越某平生知交寥寥,更是从无心仪的女子,或许是前世的渊源,自从一见姑娘,只觉彼此投契。相逢即是有缘,越某虽然鲁莽,也算是薄有身家才名,想必还堪匹配姑娘。只是在下有求凰之意,却不知琴心是否有意相许,不得已冒昧开口,若蒙姑娘俯允,在下愿终生以知己相待,举案齐眉,白首可期,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青萍闻言神色剧变,虽然越仲卿对他温柔有礼,甚至已经神色之间已经露出脉脉深情,可是这种局面她还是绝对没有想到的,若是求婚的对象是别家女子,她还会敬佩这越仲卿的直率,但是换了自己,心中却无端生出恼意,出言就要拒绝,心念一转,却想到一些碍难之处。如今她和杨宁都要乘这艘船到厉阳去,而且两人虽然名义上没有钦犯的身份,可是一旦行踪给人知道,只怕也是麻烦无穷,就是没有人敢来明着招惹杨宁,也会暗中监视,这样一来定会影响行程。而两人的身份掩饰并非完美无瑕,相助两人取得文书的越仲卿只需多事盘诘几句,多半就能发觉其中破绽,即使可以用武力威胁他不公然揭破,但是只要他在两人失踪之后泄露出去,也将风波迭起。而若要她此刻下定决心脱身之前杀人灭口,这种事情却又做不出来,所以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现在含糊过去,等到自己两人离船之后求婚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不了了之了。 千种思绪一闪而过,青萍眼中闪过傲气,她终究非是寻常女子,牵扯不清岂是她的选择,而且她虽然对越仲卿印象不错,但是却也不会委屈自己的心意和他虚以委蛇,缓缓放下茶杯,冷然道:“越公子以知己相待,小女子幸何如之,只是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虽说相逢有缘,但是缘聚缘散,不过是过眼云烟,公子还是看开些好。这些鲁莽话语我只当作没有听见,舍弟脾气不好,若是听见必有得罪,还请公子慎言才好。”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越仲卿想不到方才还在言笑晏晏的青萍听到自己的求婚竟会如此震怒,仿佛一头冷水泼了下来,顿觉心底冰凉。反思回想方才的言语可有过分唐突之处,却怎么想来都非如此,那么就只有许姑娘并不喜欢自己这个理由了,可是想起两人相处之时的默契和睦,并无什么异样,而且难道以自己的才貌,竟还得不到她的芳心么?突然之间,越仲卿想到了关键所在,不由失声惊叫,反手一掌拍在额头,自己怎么忘记了许姑娘此行是为了回家探望重病的母亲,这样的时候在旅途上对着自己这个恩人还可强颜欢笑,但是怎能谈婚论嫁呢?想到这里,心中再度生出一缕希望。暗道若是自己相送他们姐弟返家,待到合适的时候才正式提亲,想必以越家的家世和自己的人品才貌,许姑娘的父母不会不同意的,纵然有所碍难,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必终能如愿以偿。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却是解决当前的难题,就是向许姑娘请罪才是,不过这种当面求婚的事情虽然唐突鲁莽,但却是自己的真心诚意,他却也不愿当真认错,思来想去,还是通过中间人转圜为好,顺便将自己的心意再度婉转表达出来,而这个中间人自然是被自己的书童小三激了出去的许青最合适,若想成就鸳梦,小舅子可是不能不讨好的。想到此处,越仲卿终于露出笑容,并且迅速想好了无数讨好那孤僻少年的法子。 第八章 积毁方销骨 杨宁自然不知道船上发生了可能会令他火冒三丈的事情,跟着詹管事和小三离开了客船之后,他就闷声不语,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不多时三人到了越氏船行彭泽分行,詹管事自去和此地的掌柜越千帆商量事务,有一批数量不大的贵重货物要从彭泽运回常熟,要不然这艘客船也不会在彭泽这样的小县逗留,当然这些粗笨的工作自然有分行的越掌柜和伙计负责,詹管事只需露面即可。小三则按照越仲卿的吩咐将杨宁和青萍姐弟两人的事情和越掌柜说了。越千帆虽然年纪比越仲卿不过大上五六岁,但是他的江湖经验可就丰富多了,自然对两人的身份存疑,但是这种时候再拒绝相助也不是越氏的家风,所以他只是略微皱眉就让另一个心腹管事带着两人前去办理。这种事情纵然是身份足够,金钱也是不能少的,不过幸好杨宁没有省钱的打算,再加上越氏的关系,不到半个时辰两份文书已经准备好了,虽然那些官差趾高气扬,令杨宁屡次动了杀机,不过却始终忍耐着没有发作,直到取到了文书,杨宁才发觉有的时候适当的隐忍倒也是成功的保证。 办完了事情,杨宁和小三离开了县衙,小三夸张地伸出舌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做出苦脸道:“许公子,小的都要渴死饿死了,不如我们到酒楼吃点东西吧,公子爷总该请我喝顿酒吧。” 杨宁看着小三这幅好笑模样,嘴角不由微翘,他原本对这少年存了恨意,只因他存心激得自己下船,让青萍和那越仲卿独处,但是方才在县衙,他却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少年谀词滔滔不绝,虽然竭尽奉承拍马之能事,却又自然无比,丝毫不漏谄媚心虚之色,将那负责签署文书的师爷哄得心花怒放,才没有在这明显有些问题的文书上多加盘诘,毕竟现在可是风声正紧的时候,即使有越家的关系,也不是十分稳妥的。就在县衙外面,杨宁就看见了四五个被指称有通寇嫌疑的人犯被官差和军士推推搡搡地关入大牢的情形。 静心一想,这样的事情即使他再努力也是做不来的,所以小三在他眼中的形象不免高大了许多,即使明知道小三拖着自己上酒楼多半是想拖延时间,杨宁也没有十分恼怒,毕竟他虽然对越仲卿颇为嫉妒,却还不会相信短短几个时辰,青萍就会弃他而去,大不了回去再想法子算账,报了这种念头,他不仅没有反对小三的意见,还特意选了一家门面堂皇的酒楼进去,准备好好大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 小三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上转了一个圈,他是越仲卿的心腹,看出了越仲卿的心意,才会趁机促成越仲卿和青萍的独处,但是他也知道如果当真公子如愿以偿,那么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许青就是公子的小舅子,所以也不敢过分冒犯,上了酒楼之后,更是殷勤周到地点了几样精致的酒菜,虽然自己大快朵颐,但是不时地帮着杨宁布菜倒酒,倒像是杨宁的侍从一般,其实他的衣衫比杨宁的还要光鲜几分,这种矛盾的情景让酒楼之内许多人都不禁侧目。 杨宁自然不会理会别人的目光,他不喜欢待在厢房里面,就在窗边选了一个座头,随便吃了几口菜,就放下了筷子,然后就倚在窗边观看下面的风景,偶然拿起酒杯啜上一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小三的殷勤伺候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所以只做未见,反而想着一会儿回到船上如何对付那有勾引青萍嫌疑的越仲卿。陷入了沉思之后,杨宁不自觉地放开了灵觉,周围百余丈之内就是飞花落叶也不能瞒过他的耳目,这原本是他无心而为,可是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之后,他反而生出了兴趣,更是将灵觉放开,偷听起别人的谈话来。 各种纷杂的语声中,一个粗豪的声音十分突出,只听见那人略带炫耀地说道:“老兄,你可没有见过那位魔帝,年纪不过十几岁,手段可是比阎罗王还要毒辣几倍,就那么一来一回,青龙堂的顾堂主就成了一滩烂泥了,这还罢了,杀人如麻的人物咱们谁没有见过,那魔帝可是不同,心性乖戾嚣张,喜怒无常,行事没有一点禁忌,好好的一次赤壁会盟,最后被他搅局成了修罗屠场,当真是血染江水,死伤无数。据说这魔帝乃是百年一现的白虎凶星,据说此星一旦出现,就是乱世即将出现的征兆,本来老子还不信什么凶星魔星,可是你看这魔帝出现在江湖上不过数月,已经搅得天下大乱,恐怕这凶星之说还真是不可不信。” 杨宁听到此处更是兴趣大增,不知何人如此编排自己,目光一扫,只见屋角的一张方桌坐着几个武人打扮装束的汉子,个个相貌矮小精悍,神完气足,显然不是寻常人物,方才语声粗豪的正是其中一人,相貌憨厚,满面胡须。 这时候那汉子越说声音越大,酒楼之内许多人都因为听到这汉子描述而心生好奇,一个身穿绸衫的富商扬声问道:“戚老二,你可别是胡说八道吧,就凭你这半瓶子醋的身手,也配参加赤壁会盟么,只怕多半是臆测之语,那魔帝若果真只有十几岁年纪,岂能作出这样的惊天大事?” 那满面胡须的大汉冷笑道:“胡老爷可别小看人,你怎么知道我姓戚的没有资格与会,老实告诉你,老子还真去了,说起来不怕你笑话,老子的拜把兄弟在飞鱼堂当个小头目,老子就是跟着他去开开眼界的,原本以为我们江东黑白两道联手对付那西门凛,不过是牛刀小试,老子这种小人物不过是捧个场罢了,可是想不到那西门凛胆小如鼠不敢出头,居然让个阶下囚出战。老子问过我那兄弟才知道,原来那魔帝就是前些日子在岳阳行刺燕王世子的凶徒,大家想想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竟敢一举得罪滇王、燕王两大强藩,若非是疯了,除了是凶星入命,还有别的解释么?照老子的估计,那魔帝甘心被西门凛擒到幽冀去,多半是没有刺杀得手,心有不甘,这才借机深入虎穴呢。只不过那燕王世子洪福齐天,凶神还没有进门,就在路上遇到了东阳侯阻截,想必这人只要能够杀人杀得快意,也不计较对手是谁,要不然非亲非故的,他凭什么替幽冀出头呢?若非是这人杀得忘了形,让西门凛发觉他没有受伤被制,只怕也不会联合东阳侯一起围杀那魔帝,谁不知道幽冀和江宁仇深似海,如果不是那魔帝太过扎手,就是翻天覆地,那西门凛也不会和我们江东的黑白两道联手对敌啊?就这样,还被这魔帝煽动了锦帆会的好汉,差点将江东黑白两道的英雄都葬送在赤壁,听说这魔帝已经逃走了,不知行踪何往,只怕此人再现之时,又是一场浩劫,胡老爷别看县衙里面的差役在那里搜捕水贼,谁不知道这是坚壁清野,唯恐魔帝在咱们江东大开杀戒呢?” 那富商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若非戚兄说得绘声绘色,胡某可是绝对不信,你既然当日在场,可知这魔帝生得什么模样,可是三头六臂,还是凶神恶煞,若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遇见,也好退避三舍啊。” 那大汉连连摇头道:“只怕说了你也不信,这魔帝不过十六七岁,相貌清秀端正,一眼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一点也不出众,杀人之时神色不动,好像切菜切瓜一般,令人见了都觉得心寒,我可是求了诸天佛爷菩萨,可千万别让老子遇见那魔帝,否则老子就是有九条命,也得葬送在那魔帝手中。” 那富商听得冷汗直流,讷讷道:“如果那魔帝果然如此相貌平常,岂不是身边时刻都可能埋伏杀机,说不定哪天胡某得罪了一个小孩子,就是报应临头呢。” 那大汉同情地道:“谁说不是呢,只盼那魔帝看不上江南烟雨,最好去和那野心勃勃的燕王世子为难,免得我们这些小人物提心吊胆,不过老子额外告诉你一个消息,这魔帝据说不是独自行动,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子,据说那女子貌美如花,可是心狠手辣,这一次那魔帝能够将南北双方玩弄于股掌之上,都是那女子从中作怪。听说那女子名叫尹青萍,原本是洞庭双绝里面的剑绝,曾以剑舞扬名天下,可是谁也想不到那如花似玉的美人竟然是昔年血手狂蛟尹天威的女儿,咱们江南人谁不知道,当年的尹大将军凶名可以止小儿夜啼,他的女儿想必也是一个貌美心毒的女修罗。老天爷,出了一个魔帝也就罢了,还有一个女修罗做他的帮凶,如果这两人真的如传闻一般已经到了江东,只怕真要天翻地覆了。” 这时不从哪个角落里面传出一声怪笑道:“天翻地覆有什么不好,自从越国公纳土归陈,自己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可是江南的百姓可都遭了殃,朝廷不将江东当成自家疆土,只知道刮地三尺,敲骨吸髓,与其苟延残喘,还不让魔帝将江南的贪官污吏杀得干干净净,老百姓说不定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呢。” 听到那阴阳怪气的语声,那几个大汉和那个富商同时脸上变色,四处寻找说话人的踪影,可是方才的语声飘浮不定,竟是判断不出从哪里传来。 这时候那语声再度响起道:“也不知是谁家的走狗,在这里乱吠一通,魔帝许子静,一介少年,未及弱冠年级,力抗江东、幽冀高手围攻,这是何等的威风,就连翠湖的前辈高手平月寒,也败在魔帝手上,此人小小年纪,武功已经可以和四大宗师并驾齐驱,到了你们口中,怎么就成了凶狠歹毒呢?就说那剑绝尹青萍吧,一个弱女子就敢挑战翠湖的颜仙子,如今又力挽狂澜,相助魔帝脱出生天,这是何等的聪明才智,就说是女诸葛也不算过分,却以修罗之名强加其身,东阳侯的心胸也太狭小了吧。” 那几人脸色越发铁青,目光四下打量,却完全听不出语声来自何处,面孔上都是汗如雨下,显然紧张无比。这下不必那人拿出证据,酒楼上也人人知道这几人乃是存心散布流言,虽然心中不耻,但是畏惧春水堂的恐怖势力,却都不敢漏出丝毫异色。 看了这番闹剧,杨宁颇为开怀,他虽然不甚重视名声,可是给人这般胡乱诬蔑,仍然是气不打一处来,更何况还牵扯到青萍身上,只不过他虽然气恼,却也知道就算出手杀人最多也不过坐实自己的凶名,所以只能闷头生气,这暗中发言之人却是让他开心不已。不过他可不比那几个散布流言的密探,不多时已经锁定了那说话之人,却是一个相貌消瘦如猴的小老头,在那里眯着眼睛品尝美酒,一副醺醺然的模样,却无人发觉是他用腹语将语声传到别处。虽然不知那人为何要维护自己,杨宁却不由将注意力凝注在他身上。 不过杨宁毕竟没有什么经验,目光凝聚之下,不过片刻,那小老头已经是芒刺在背,他却是老奸巨滑,目光略闪,已经发觉了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窗边,其中较为年长的那个清秀少年正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他经验老道,立刻看出那个即使在狼吞虎咽过程中也不忘替同伴倒酒的灵秀少年虽然有一点武功底子,但是不过是会些粗浅功夫,并不要紧,而这个清秀少年却令他生出难以看透的感觉。第一眼看上去还觉得平凡无奇,第二眼看去却觉得这少年的眉宇间带着一种淡凝从容的气度,令人不敢小觑。而且不论他如何打量研判,也看不出这清秀少年是否身具武功,若说不会武功,寻常人若是到了十七八岁,双眼多半已经有了混浊之色,但是这少年双目幽深冰寒,透彻明晰,仿佛一眼可以看到眼底深处,若说会武功,这少年身上没有丝毫真气外泄,手足也没有修炼过外家功夫的老茧伤痕,而小老头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就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那小老头一双鼠眼滴溜溜转了几圈,已经想出了一条计策,故意以腹语长声道:“赤壁遗雄烈,青年有俊声。当年的周公瑾就是因为气量狭小才败给了诸葛孔明,今日东阳侯在赤壁之下折戟沉沙,好好的一盘棋,被人家杀得七零八落,已经丢尽了江东豪杰的脸面,今日还要暗中令人诋毁对手的声名,这般气量狭窄,只怕下场还不如被气死的周公瑾呢。”他这番话不仅说得恶毒,而且语声飘渺回荡,巧而又巧地从小三身后透了出来,当下不仅是那几个已经怒发冲冠的大汉,整个酒楼的人都将目光盯到了杨宁和小三身上。 那个原本已经火冒三丈的胡子大汉满腔怒火立刻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一个箭步上前一把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在那里闷头啃鸡腿的小三给提了起来,厉声问道:“是你这小混蛋在这里胡说八道,污蔑东阳侯的名声么?” 小三虽然聪明灵巧,但毕竟年纪还小,方才别人说得热热闹闹,他只当是在看戏,哪里想到事到临头戏会唱到自己身上,吓得瞠目结舌,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杨宁见状眉梢微皱,已经了然了那小老头的嫁祸阴谋,想必是发觉了自己正在注意他,便令人误以为这番话是小三所说,至于未曾将音波折射到自己身上,多半是不知自己深浅,不敢冒险一试,想到此处不禁冷冷瞧了那小老头一眼。 杨宁的神色虽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是一个眼神已经让那阴谋得逞的小老头觉得心中冰寒,只因他突然发觉那个清秀少年原本略显黯淡的一双凤目,突然生动了起来,仿佛是深邃静谧的夜空深处,那光芒淡渺冰寒的星辰,终于穿越了难以企及的距离,将一缕星芒终于照射到了亘古的冰川之上。即使是以他的阅历眼界,也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睛,不由突然觉得心虚起来,开始思忖自己是否犯下了大错。 就在这时,问不出所以然的戚姓大汉已经忍耐不住,翻手就是几个耳光将小三打得口角溢血,小三只吓得魂飞魄散,只懂得连声喊冤,大汉不耐之下将他丢在一边,伸手去抓旁边仿佛呆住的杨宁。 杨宁见到那大汉伸手来抓,心中立刻闪现出无数种可以将这大汉杀死的招式,但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却想起了许多事情,方才不出手搭救小三,一来是想要借机惩戒一下这个刁滑少年,另一个原因就是不愿当众出手,泄漏了身份,以免阻碍自己和青萍的行程。若是现在悍然出手,岂不是前功尽弃,所以右手只是轻轻抬起就放下了,任凭那大汉抓住自己的衣领,只是淡淡道:“阁下想必是误会了,那句话不是我们说的。” 见到杨宁束手就擒,而且语气从容淡定,在想到方才小三的懵懂模样,那大汉也是聪明人,立刻发觉自己可能上当了,眼前这两个少年多半是哪家的少爷带着书童出来玩耍,听这年长一些的少年的语气,显然是大家口吻,不是寻常百姓,更不可能是水贼密探一流的人物。但是春水堂在江东嚣张惯了,这大汉虽然知道错了,却不肯认错,一挥手,冷冷道:“把这两个小水贼给我压到县衙去,居然在老子面前公然替那和水贼勾结的魔帝说话,带回县衙去先打一顿板子,然后押到大牢里面等待秋决。” 这时候小三已经从突然的惊吓中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大汉脚下惨叫道:“大爷容禀,小人不是水贼,小人是——”那大汉不耐烦地一脚踢去,小三的干嚎声中途断绝,只见这满脸血迹的少年身躯一软,昏倒在了地上,那一脚却是挑中了小三的软麻哑穴,想必这大汉还是有点顾忌,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伤害人命,即使如此,杨宁眼中仍然闪过一缕寒芒,原本屈起的手指再度松开,然后任凭那大汉伸手点了自己的穴道。 那胡姓富商原本皱眉冷眼旁观,见情况已经不可收拾,叹口气转身走下楼去,而另外几个大汉纷纷起身向外走去,其中两人走了过来,一人一个将两个晕倒的少年挟起来走了出去。 这些人背影一消失,酒楼上立刻响起了议论纷纷的声浪,尤其是提到两个明显无辜的少年,都是摇头叹息,那几个密探不管是什么身份,只怕这两个少年都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尤其是那个小老头愁眉深锁,他原本是存心和那几个胡言乱语的密探开个玩笑,想不到存心试探却让两个少年背上了黑锅,如果那两个少年真的有什么长短,岂不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想到此处,那小老头匆匆结了酒帐,走出酒楼,问清楚路人之后就向县衙方向走去。 直到那小老头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群里面的时候,酒楼上一间竹帘低垂的雅间里面,一直透过竹帘观看外面的闹剧的两名客人才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举杯相邀。这两名客人年岁相差悬殊,其中一人大概二十多岁年纪,身材略矮,相貌俊朗,肤色微黑,一身磊落蓝衫,倜傥不群,腰间佩着一柄普普通通的佩剑,剑鞘凹凸不平,色呈褐赭,剑柄上嵌着鸽卵大的一颗黯淡无光的黑色珍珠。而另外一人是个老者,一身黑袍,须发如霜,显然已经年过古稀,只是面色红润如婴儿,精神矍铄,显然是老当益壮的人物,放在桌面上的双手白皙如玉,两手拇指各自戴着一枚珊瑚扳指。 举杯劝酒之后,那青年微笑道:“倒是一出好戏,只是不知柳爷爷要我留心这些人的动静有何缘故?” 那老者捋着胡须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只是老夫想到你我所谈的生意既然在条件上难以达成一致,不如换个方向考虑,或许还有路可通也不一定。方才的情景你都看到了,我们打个赌如何,如果秀夫输了,就到老夫别院逗留一段时日,等待令尊改变决定。如果老夫输了,这件事情不论结果如何,老夫都不再插手,不知道秀夫意下如何?” 那蓝衣青年心生好奇,虽然明知道这老者之意是要软禁自己,但是如果自己赢了,却可以得到这老人的退让承诺,自己的父亲之所以不得不和这些人虚以委蛇,不过是碍着眼前这位柳姓老者,想到此处,他出口问道:“不知柳爷爷想要赌什么呢?”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就赌方才离去的三拨人,最后是谁胜出如何?” 蓝衣青年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老者的意思,道:“柳爷爷是说,让晚辈猜测,究竟是那出言嫁祸之人杀了春水堂的密探救了那对少年,还是春水堂设下钓饵,生擒那人么?” 黑衣老者淡淡道:“那也未必,说不定那对少年主仆是扮猪吃老虎也不一定。” 蓝衣青年失笑道:“那怎么可能,那对主仆明显不是江湖中人,若是在下预料不错,那出演嫁祸之人此刻想必颇为后悔,所以正在设法相救,有心算无心原本胜望不小,可是春水堂也不是易与之辈,多半已经设下埋伏,这一次那人多半是自投罗网,还白白搭上了那对无辜主仆的性命。” 黑衣老者摇头道:“老夫看来却是不然,春水堂乱入认罪,那嫁祸之人居心歹毒,只怕双方都会遭到惩处,秀夫,如果你输了,老夫其实也不愿意费心拘禁你,你就当是留在柳某身边历练几年吧,将来封妻荫子,出将入相,也不辱没了你闽南俞家的声威,至于朝廷所要的战船,俞家必须秘密建造,如果再要推三阻四,那么老夫就杀上南闽,不知道你们俞家真的能够抵挡天威么?” 蓝衣青年闻言神色凛然,起身一揖道:“柳爷爷,不是晚辈推三阻四,只是这样的浑水,我们俞家实在不愿牵涉其中,将来一旦东窗事发,就是再大的荣宠也未必及得诸侯的利剑,不论是越国公还是滇王,对俞家都是早已垂涎三尺,俞家实在不敢冒上灭族之祸。” 黑衣老者摇头道:“你父亲的担忧我何尝不知,否则我也不会到这个地方和你暗中见面,就是不想别人知道你和本座的渊源,只是有些事情容不得俞家置身事外,你放心,如果没有把握,我又何必将故友之后扯入这团乱局,三年之内,俞家的威胁至少可以除去一半,你若真的不放心,可以转告你的父亲,最多你们俞家替朝廷效力这件事情不让外人知道也就是了。” 蓝衣青年其实早就得到密令,这件事情既然朝廷已经找上门来,躲是躲不过去,即使吃些亏也要得到保密的承诺,只要风声不外泄,将来就可以有转圜的余地,可是这黑衣老者一直坚持要俞家全力协助,直到现在才漏出口风,同意俞家隐秘行事,不必公开支持朝廷,所以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道:“多谢柳爷爷手下留情,在下必定转告家父您的意思,其实为朝廷做事也是平民百姓的福气,只是不要弄得天下皆知,倒也不妨事。不过这个赌还打不打呢?” 黑衣老者微微一笑,道:“不论这个赌打是不打,难道你不想看看结局么?” 蓝衣青年心中一动,却终于摇头道:“晚辈是借口前来祭拜外祖才来到彭泽的,不宜让春水堂知道晚辈与柳爷爷相见之事,既然事情已经谈妥,晚辈还是速速离去吧。” 黑衣老者摇头道:“你这孩子就是过分谨慎,罢了,谨慎无大错,老夫索性告诉你,那两个少年其中一人乃是老夫旧识,以他的武功,别说几个密探,就是老夫亲自出手,也是无济于事,你日后遇见他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得罪了他,罢了,老夫还是去看看结果吧,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能够忍下这样的屈辱了,若是从前,别说是被人生擒,只怕这些人就连他的衣衫也不配碰上一个指头。” 蓝衣青年听得骇然,他自然知道这老者的身份,原本是太祖景皇帝杨威的帐前亲卫,然后又在先皇杨侗身前侍奉多年,先皇驾崩之后又被新君重用,三朝重臣,如今的大内侍卫统领柳天雕,以他的身份武功,这世间能够被他如此慎重看待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想到此处,不免有些后悔没有答应一起去看看结果,也好结识一下那个神秘的少年,不需要柳天雕多说,他已经知道柳天雕所说的定是较为年长的杨宁。不过俞家祖训就是韬光养晦,他敏感地预感到能够和柳天雕扯上关系的人实在是吉凶难测,与其介入此事,不小心得知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还不如快些离去,所以略一思索,他就起身告退了。 黑衣老者失笑摇头,再次饮了一杯酒,不过片刻,一个锦衣人匆匆走入厢房,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黑衣老者微微点头,起身向楼下走去。两人沿着大街小巷走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已经到了一处废园,还未走到地方,就听到空气来传来一声惨叫,老者神色如常,走到废园墙下,另外一个锦衣人已经等在那里,见到黑衣老者便过来下拜,老者一挥手阻止他行礼,淡淡道:“他可出手了,是九殿下么?” 那锦衣人相貌威武,大概四十多岁年纪,听到老者的问题身子轻轻一颤,才答道:“九殿下一直没有出手,现在春水堂正在围攻出手相救之人。” 黑衣老者略一点头,便走到墙边,透过一道干裂的缝隙向内望去,只见墙内激斗正酣,而他关切之人却正倚在一座残破的亭子里面,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相斗众人,相别两年,再次见到心中念念不忘的小殿下,虽然已经垂垂老矣,可是他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双目也开始发热起来。 第二章 有心无意 当小三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不在那血流满地的废园,而是躺在了船上自己的房间之内,只是原本同居一室的伙计都不在舱中,想必正在外面忙着吧,他只觉得心中一宽,再度瘫倒下去,谁知这一松懈下来,才感觉到周身上下,四肢百骸舒适无比,好像浸在暖洋洋的温泉当中,真是恨不得这样躺到天荒地老,但是随即他却又警觉起来,想起了昏迷之前那不可置信的一幕,谁会想到那文静懦弱的许青竟然会是杀人如麻的魔帝呢?只要想到杨宁在自己面前大肆杀戮的惨烈景象,他就觉得阵阵心寒,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公子倾心的那位小姐多半是剑绝尹青萍,江湖传言说魔帝与她姐弟相称,却多半是情侣身份,如果公子不识趣,当真努力博得美人芳心,只怕真是自寻死路。想到此处,小三奋力挣扎着起来,一定要赶快去警告公子不可冒犯了这对姐弟。 刚刚坐起身来,舱门就被推开了,站在舱门口的那人背着阳光,身姿淡定冷峻,令人不敢逼视,小三连忙迷起眼睛,过了片刻才适应了强烈的目光,并且看清了来人正是杨宁。原本他心里是很害怕的,可是不知怎么看到这个少年淡漠的神情之后,竟然觉得不再害怕起来,知道了杨宁的身份之后,对于漏出本来面貌的杨宁,似乎比对着那副沉默孤僻的面貌的时候少了几分恐惧。 杨宁缓缓走到他身边,淡淡道:“我跟越公子说是遇到了麻烦,侥幸被人所救,越公子相信了我的说法,而且急着启程上路,如果你聪明的话,就不要告诉你家公子我和青萍的身份,否则我就只好杀你们灭口了。” 小三听到这里才放心下来,挣扎着起身下拜道:“小人多谢帝尊不杀之恩,还请帝尊念在我家公子一片诚意,不要加害于他。” 杨宁的神情有些古怪,半晌才道:“莫非你觉得我一定是忘恩负义,睚眦必报之人么?” 小三欲言又止,他常年为人仆役,自然懂得察看眼色,这少年虽然和自己相识不过短短两日,但是见他神情冷漠,隐瞒身份毫无破绽,更是坐视自己受人欺凌,显然不是古道热肠的好人,更何况有关魔帝的传闻沸沸扬扬,纵然其中有七分是假,想必还有三分是真,总之这少年绝对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物,听这些人的口气,魔帝对剑绝青萍十分钟情,自己的公子明显对剑绝有了情意,只怕这位魔帝不会因为公子昔日的一点恩惠而手下留情的。 看到小三神色古怪,杨宁却领会了他的心思,直到今日,他才想到利用天生的灵敏直觉探察人心,而这却是事半功倍,只需仔细想想,就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的担忧,淡淡一笑,杨宁宽慰他道:“你放心吧,我原本是很想杀了你们的,不过你很好,所以你的公子只要不犯了我的大忌,我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小三闻言大喜,虽然不知杨宁的脾气,但是不知怎么,一看到杨宁淡然自若的眼神,他就知道杨宁没有欺骗自己,正要替主人叩首拜谢,杨宁却突然上前将他扶起,低声道:“不要乱说话了,你家公子来了。” 小三聪明伶俐,连忙改口道:“多谢许公子救了小人回来,要不然小人定给那些恶霸打死了。” 杨宁微微一笑,越发觉得这小三善体人意,不由仔细打量,只觉这少年根骨虽然不过中上之资,但是眉宇间自有聪明坚毅的气质,屈身为仆当真是可惜了,不觉竟然起了收徒之念,虽然他还没有正式成为武道宗的宗子,但是既然得到师父允许行走江湖,那么就可以算得上出师了,既然已经出师,就可以收录弟子,虽然这少年年纪大了一些,但是他毕竟从前连过一些粗浅功夫,根基还算不错,纵然不能成为嫡传弟子,也可以成为记名弟子,而且练武的成就虽然在于天赋和名师教导,但若没有坚毅的秉性,终究是难有大成,这少年虽然有些缺憾,性情禀赋却可以弥补一二,想到此处,杨宁也没有打算问过小三的意见,就已经决定要收录第一个传人了。 小三自然不知道杨宁的心思,只觉得这位魔帝的眼神越来越温和,看着自己的目光虽然幽深到了极点,却有着一丝淡淡的暖意。这时候,越仲卿已经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两人这般亲近,还以为小三是在向许青道谢,就笑着说道:“小三,你受了内伤,不要忙着起来道谢,等到你身子好些了,再给许公子磕头吧。所谓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让你伺候许公子几日,你尽心一些也就是了。” 杨宁自然没有听出来越仲卿话外之音,小三却是明白越仲卿的心意,如果公子当真娶了许公子的姐姐,那么作为越仲卿的书童,他自然有机会伺候公子的妻弟,只是若是换了今日早上,小三自然没有话说,可是想到眼前这少年的身份,只觉得背心冷汗涔涔而下,却是不敢多说,唯恐杨宁明白过来,便苦着脸道:“公子说的是,许公子有大恩于小人,就是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完的。” 越仲卿不知道小三心中之苦,让他服了药之后好好休息,就请杨宁一起出去说话,小三怔怔望着两人背影,越发的叫苦不已,想了一想,终究放不下公子的安危,喝了药之后匆匆起身,忍着周身疼痛走出舱去,他现在所住的是船尾的舱房,向船头方向走去,过了几间房间,就听到从詹管事的舱房里面传来谈笑声,连忙推门进去,只见舱中坐着四人,那位许姑娘正和詹管事在桌前对弈,而自家公子正和自称许青的魔帝凭窗说笑。 小三首先向许姑娘望去,心有成见之下,只觉这女子虽然容貌略显平庸,但是仔细看去却是眉目秀丽,而且捻棋落子的手势宛若簪花一般,风姿动人,詹管事正皱眉望着棋盘,虽然不懂得围棋,但是小三也知道詹管事在棋道上的造诣不浅,如今这般神情,想必这位许姑娘的棋艺更是了得。而自家公子则指着沿途风光向杨宁讲述,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才华展露无疑,那位魔帝神情淡淡,只是偶然问上几句,其余时候都在仔细聆听,显然极是用心。小三只觉心中一阵难过,他知道公子一向并不喜欢过分炫耀自己,今日如此畅谈,如对知己,多半是想要吸引许姑娘的注意力,只可惜公子却不知道,眼前这两人都是江湖中绝品的人物,谈笑间可以强虏灰飞烟灭,公子的心愿终究难以实现,反而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听到他进来的声音,杨宁首先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知怎么,小三觉得这人目光中隐隐有种亲切之意,却是不敢置信,然后越仲卿也留意到他,关切地道:“小三,你怎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呢?” 小三极力维系欢快的语气道:“公子,就让我在这里端茶倒水吧,又可以养伤,还可以听公子讲那些山川地理的有趣故事,可比闷在房间里面好多了。” 越仲卿听着有理,就点头道:“也好,你也已经十三岁了,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也跟着我跑了几回江水,见识想必增长不少,多听一些典故地理也有好处,再过两年就让你做个小管事,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将来能够成为詹叔第二呢。” 虽然知道身边的危机,小三仍然觉得很高兴,几步凑到越仲卿身边,仰着头道:“公子是说真的么?我当真能和詹叔一样走遍江南么?” 越仲卿和小三虽然是主仆,但是他对这个书童一向亲昵,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脑袋道:“这是当然,不信你问詹叔。” 詹管事苦着脸放下一粒棋子,抬头道:“小三,公子说的话岂会有假,前几日公子就和我说过,不能让你总做个书童,耽误了你的前程,等到明年,你就跟着我走几趟生意,我的腿脚已经有些不行了,过上三年五载,可要退位让贤了,呵呵。” 杨宁闻言淡淡一笑,微微撇嘴,眼中带了轻蔑之意,心道,我第一个开山大弟子,岂能给人做佣仆,将来他的前程可比这要远大多了。他对眼前的三人并没有多少戒心,所以神情上的变化虽然细微,却没有可以掩饰,尽管如此,原本别人也是很难注意到的,但是越仲卿时时刻刻惦记着讨好杨宁,却是尽数看在眼底,不觉一皱眉,以为杨宁瞧不起小三出身卑微,他倾慕许姑娘,自然对她的弟弟爱屋及乌,不希望杨宁有这样的错误想法,不由冷然道:“许公子可是觉得在下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么?” 听到越仲卿的质问,杨宁不由有些不快,青萍立刻察觉了出来他的心情变化,她和杨宁心意相通,杨宁虽然没有和她说过想收小三为徒的事情,却也知道杨宁不是瞧不起小三的出身,嫣然一笑道:“越公子想必误解了舍弟的意思,小三虽然只是公子的仆童,但是小女子见他眉清目秀,聪明能干,想必将来的成就不止于一个管事呢。纵然不能出将入相,想必也能够博得一世荣华。” 越仲卿闻言却是冷冷一笑,道:“小三虽然资质不错,只是如今的时势,所谓的功业不过是率兽食人,与其相助枭雄之辈逞凶害民,不如放一叶扁舟,纵情山水,领略五湖明月得好,这鲜血白骨成就的荣华富贵不要也罢。”话一出口,越仲卿也觉有些不妥,若给外人听去难免肇祸,何况难得青萍没有因为上午他的冒昧而拒绝相会,他有机会和青萍促膝相谈,只觉心里欢喜,更不愿因为心中积郁触怒佳人,所以对着青萍略带惊疑的神色,勉强一笑,便欲转移话题,转回头来指向窗外道:“子静可知眼前到了何处?”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数里之外,突有酷似骏马形状险峻山峰横枕大江,其下回风撼浪,舟航艰阻,沿途更是洲渚纵横,汊港甚多,想起方才越仲卿所说过的话,他虽然一知半解,却是牢牢记着,当下略一思索,开口道:“离开彭泽不足十里,曾经经过一座深入江心的孤峻山岭,越公子指其为小孤山,乃是军事要地,更说小孤山与马当山之间水势险要,若能据有此地,下可攻击湖口、九江,上可攻击皖口,乃是江水上极重要的防线。是否这里就是马当山了呢?” 越仲卿笑道:“正是如此,江水纵横万里,其中有数处要塞,九江、湖口、皖口就是其中紧要之处,不论是东西之争,还是南北之争,欲保江东平安,这一段江水防线都是重中之重,从前还不明显,如今因为剿匪之事,水军各营日夕备战,可见兵甲精熟,训练有素,只是军纪不严,一旦战事突起,只怕是良莠不分,难免杀良冒功之事,到时候血染江水,生灵涂炭,令人想起来就是睡不安枕。”说到最后几句,已经是唏嘘不已。 杨宁听了这番话只是淡淡一笑,他虽然杀戮极重,但是毕竟年轻,没有见过血火横流的沙场凶险,更没有见过流民辗转求生的惨况,虽然听到越仲卿的感叹,心中也是波澜不起。青萍却是心有戚戚焉,她和杨宁不同,多年的流浪让她更对越仲卿所言更能够产生共鸣,放下手中的棋子道:“越公子见识深远,深悉战乱之苦,小女子感佩之至,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听公子的言谈,显然精通兵事,更有悲天悯人的仁者胸怀,为何却不曾出仕,保明主匡扶社稷,甚至还有些厌倦世事呢?” 越仲卿见青萍目光闪动,知道她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这些事情原本不应轻易向人泄露,否则难免引来杀身之祸,但是他绝不以为青萍会是告密构陷之人,更有在心爱女子面前显示才华的想法,所以正色道:“越某与姑娘虽然陌路相逢,并非亲故,但是只从姑娘的言谈气度来看,就知道姑娘也是心明如镜之人,却不知姑娘以为方今天下大势如何?” 青萍淡淡道:“朝廷暗弱,藩镇势强,已呈分崩离析之势,之所以尚能维系表面的一统,不过是因为平衡还没有打破,若有数点星火,就会掀起燎原之变。” 越仲卿拊掌道:“姑娘说的精辟无比,当今天下正是如此局势。其实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统的机会,只可惜却毁在数人之手,如今各方势力互相牵扯,才能勉强维系这虚假的太平,可是一旦这一切被燎原之火摧毁,将是天翻地覆,龙蛇起陆,尸骨如山,血流漂杵,纵然最后有人取胜,也是伤痕累累,生灵涂炭,天下疲弊,恐怕会让蛮夷趁势侵入中原,可叹天下英雄无数,竟没有人肯承认其中凶险,只为了权势富贵,忍看神州陆沉,大厦将倾。” 青萍闻言怔然不语,目中满是思索神色,杨宁见状略带好奇地问道:“越公子既然说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统的机会,这却是从未听闻,不知可否为在下解惑。” 青萍从未见过杨宁关心这些事情,如今见他突然发问,而且这也是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心中暗觉杨宁比起前些日子似乎懂事了不少,不由暗自欢喜,也用希翼的目光望向越仲卿。其实杨宁自从在岳阳清醒过来以来,先后曾经和燕王世子罗承玉、滇王吴衡、燕山卫统领西门凛和锦帆会主伊不平这样的人物接触,这些人不论何等身份,无不对当前的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而且这些人都没有企图遮掩心意,从他们偶然透漏的消息,以及青萍略略对他提及的一些梗概,杨宁已经隐隐有了天下的轮廓,虽然只是管中窥豹,却都是关键精华之处,所以这个问题一下子就问到了越仲卿的痒处。 其实这些见识是越仲卿早已在心中提炼过的,所以他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就从容道:“许姑娘和许兄弟想必对二十年前的洛阳会盟并不陌生,那一次群雄会猎中原,缔造了如今的大陈,只是大陈立国之初,隐患就已经暗伏其中,只因关中杨氏虽然势大力雄,但是若论兵强马壮,还不如幽冀许氏,而滇王吴衡和汉王李子善虽然偏安一隅,也不是易与之辈,更有唐氏虎踞江南,富甲天下。而杨氏能够压服群雄,登基称帝,其故有三。其一,就是杨唐两家的联合,在财力兵力上占据了最大的优势,其二,滇王吴衡、汉王李子善,没有夺取天下的大志和力量,甘心为藩属,其三,就是幽冀火凤郡主放弃了争夺皇权的机会。” 说到此处,越仲卿话音一顿,语气中也带了感叹遗憾的意味,而杨宁和青萍听到“火凤郡主”四字都是心中一动,青萍也还罢了,只是凝神想听听越仲卿对火凤郡主的评价,毕竟从越仲卿的语气听来,他并非对火凤郡主有所不敬,而杨宁虽然神色沉静,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浪。今日和柳天雕的见面,令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认为皇室和幽冀和自己再无关系,所以对越仲卿的看法尤其重视。与此同时,詹管事也放下了对棋局的研究,转头专心听越仲卿说话,就连小三,也瞪大了眼睛,他并非对时事关切,而是因为当日洞庭双绝和翠湖颜紫霜在岳阳楼的一战早已经脍炙人口,而这其中他记忆最深的就是双绝对火凤郡主极其尊重,而他却知道自家的公子对于那位奇女子有些不同的看法,如果因此得罪了剑绝青萍,岂不是太危险了。有心想要提醒越仲卿,嘴唇稍动,却发觉杨宁有意无意地瞥了自己一眼,那冰寒的目光让他立刻噤声不敢多说,幸好他还不知道杨宁的身世,只怕更会提心吊胆了。 越仲卿自然没有发觉舱中的暗涛汹涌,反而在青萍的目光下有些沉醉,毫不掩饰地道:“火凤郡主女中豪杰,雄踞幽冀,手中精兵二十万,足可马踏中原,成就盖世功业,只是她却有天生的弱点,那就是她无论如何惊才绝艳,却终究是个女子,并非在下瞧不起女子,但是不论何等英明果敢,女子终究太过重情重义,火凤郡主若论才能实力,本有一统天下的可能,毕竟当时虽然关中杨氏和江宁唐氏合而为一,但是毕竟还未正式融合,各个击破,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火凤郡主为了重义,被翠湖宗主岳秋心说服放弃了天下之争。 其实翠湖宗主之所以支持杨氏也并非没有原因,幽冀虽强,但是地广人稀,虽然民风骠悍,但是物产钱粮颇有不如,所以火凤郡主精兵简政,才能维系幽冀的强大,若要争夺天下,惟有穷兵黩武,一旦幽冀和并州北部防线削弱,那么戎人就可趁势南下,这样一来,纵然可以夺得帝位,也是牺牲了幽并百姓的福祉才能成功,而关中杨氏虽然也有外患,但是关河险阻,沃土千里,易守难攻,边患已经不比幽冀凶险,更有江南唐氏为盟友,天下虽大,杨氏已经据有十之五六,而且太史公曾说‘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杨氏既有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翠湖宗主才会支持杨氏。 杨氏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宗族强大,后力雄厚,而且杨氏久据关中,制度典章已经完备,一旦登基为帝,就可以建立一个稳固的统治中心,而幽冀许氏虽然也是世代将门,但是人丁单薄,火凤郡主虽然有帝王之资,但是一旦有了损伤,则幽冀后继乏人,这也是翠湖宗主选择支持杨氏的理由,若是换了越某,也会如此做的。火凤郡主当年放弃争夺帝位,想必也有这样的想法,否则纵然翠湖宗主可以舌绽莲花,也不可能说服一个如此高傲的女中豪杰放弃天下至高的尊位。”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是柳眉倒竖,冷冷打断道:“越公子所说或者没错,杨威表面上的确是最合适的君主,可是其后却倒行逆施,趁着郡主大军在外偷袭幽冀,又没有本事一举成功,险些被郡主打得退守关中,最后只能用尽了卑鄙手段威胁郡主,以至一代巾帼英雄,为了情义葬送在洛阳深宫,两家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天下局势的混乱,幽冀和洛阳之间的剑拔弩张,都是杨威一手造成,而且比二十年前更加凶险,越兄也是平凡百姓,应该知道这些年来帝藩之间虽然战端未起,单是彼此摩擦不断,而且为了整军精武,强加税赋,刮地三尺,敲骨吸髓,升斗小民何曾有一日安宁。这大陈江山摇摇欲坠,若是二十年前,火凤郡主得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怕绝不会接受那背信弃义的岳秋心的游说,索性挥戈南下,雄踞中原,说不定如今已经天下一统,四海升平了呢。” 越仲卿叹息道:“若是当时郡主真的如此选择,或者会有不同的结果吧,只可惜世事宛若东流水,百川到海不复归,终究是难以挽回了。以在下愚见,火凤郡主虽然是无双英杰,但终究受困于情义二字,以至天下局势演变至此。若是当初洛阳会盟之后,郡主肯接受杨氏的求婚,那么天下最强的两家诸侯合二为一,则北方一统,江南再无抵御能力,这样一来,天下便可无事,虽然仍不免有帝藩权势之争,却不会如同今日一般水火不容,一触即发了。其后杨威偷袭幽冀,导致郡主心爱之人殒身,郡主既然已经冲冠一怒,流血千里,群雄呼应,大陈根基动摇,就应该再接再励,索性取而代之,重建新朝,而不应该为了儿女私情,向杨氏屈服,勉强维持君臣体面,若非如此,谁说今天不可能有一个新局面呢?可惜到今日,虽然大陈朝廷始终不能靖平四海,可是毕竟已经是正朔所在,再要起兵讨伐杨氏,就成了犯上作乱,失去了大义声名。最后,郡主既然已经委屈嫁入皇室,更孕育了九殿下,就应该出嫁从夫,利用这个机会将幽冀和朝廷合二为一,纵然不能令九殿下继承皇统,也应该将幽冀权力交给九殿下,而不是将幽冀交给外姓义子,以至幽冀和朝廷仇恨绵延,势成水火,汉藩和滇藩也因此存了不臣之心,天下动荡不安,帝藩为了保住各自的权位,都是穷兵黩武,令黎民百姓不得安宁,就以江南为例,近十年来,每年都要加收税赋,就是为了加固北方防线,提防幽冀铁骑南下。郡主当年既然肯为大义舍弃帝位,为何却又不肯为了大义放弃复仇之念呢?纵然不肯放弃复仇,也应该设法重返幽冀,主持大局,而不是如今这般,徒令幽冀内部不和,将有萧墙之变。” 青萍神色不虞,冷冷道:“越公子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可知道其中血泪交缠。郡主昔日放弃争夺帝位,这是郡主的大义所在,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这一步若非英雄豪杰,岂是这么容易放弃的。其后大陈初建,根基不稳,郡主并没有逞强逼迫朝廷,而是安民守边,不负社稷黎庶,可是杨威身为九五之尊,却趁人之危,无故讨伐,以至郡主心爱之人殒身,又勾结那无情无义的岳秋心,挑拨郡主父女亲情,挟持郡主义子罗承玉,逼迫郡主让步,越公子说得轻松,莫非只有郡主不顾父女情义,舍弃对罗将军的深情,忍看爱人的最后一点骨血牺牲才是大仁大义么?郡主若是这等枭雄人物,当初又何必舍弃帝位,甘心为朝廷藩篱呢?而且你凭什么以为郡主既然已经嫁入了皇室,就应该遵行什么三从四德,将幽冀王位双手奉上。朝廷无义,逼迫郡主下嫁,别说是郡主这样的奇女子,就是换成了我,也断然不容朝廷的势力再度侵入幽冀,以致旧恨难偿,郁郁而终。九殿下虽然是郡主亲子,若他真是孝顺之人,就应该遵从母命,不要觊觎幽冀权势,否则他也不配做郡主的儿子。”说到此处,眉宇间已经露出峥嵘锋芒,颜色更是凛如冰雪。 青萍心潮澎湃之下,竟是负手而起,目光越过舷窗,只见窗外江水滔滔,更觉心中悲愤,宛若东流之水,无休无止。她性子传承自父母,既有父亲的纵情任性,也有母亲的刚烈果决,平日虽然是言笑晏晏,但对于在意的事和在意的人却从来看的比生命还重,火凤郡主对她来说虽然只是素未蒙面的传说人物,但是自从在师尊口中得知有关火凤郡主的点点滴滴之后,她早已经将那人当成了心中最崇敬的偶像,不论何人,都不能对其不敬,所以虽然现在她和子静还是在隐藏身份的时候,却也没有隐忍不言。 正在这时,身边青影一闪,有人递过一样东西来,青萍微微一怔,低头看去,白皙如玉的手掌上放着一具青黑色的六孔陶埙,形状如梨,古朴雅致,握在手中冰冰凉凉,十分可爱。青萍顺着那人手臂望去,果然看见杨宁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只是那双眼睛除了平日惯见的温暖之外,还有几分深沉的痛楚,虽然被流光溢彩的眸子遮掩住了,但是以青萍对杨宁的了解,却知道此刻的杨宁心情也极不好受。青萍大事聪明,身边的小事却总是糊涂一些,至今也没有想过杨宁的身份会有什么问题,在她心目中,杨宁只是她至亲至近之人罢了,此刻虽然见杨宁神色悲伤,却只当他为自己难过,故此前来安慰自己。 心中了然之后,青萍再度检视手中的陶埙,只见这具陶埙不论是做工还是陶土上面的纹路都是十分精致,想来不是寻常匠人烧制,杨宁多半是因为昨日自己说过的要教他乐器,才不知从何处寻了一具陶埙来,幸好这陶埙吹奏起来的技巧颇为简单,而且自己也曾练习过几个月,否则可真要被这小子将了一军呢。不知怎么,望着杨宁呆愣的模样,青萍心中生出莫名的笑意,就连方才的悲愤之情也淡了许多。目光在陶埙上流连了片刻,突然甜甜一笑,也不走房门,身形如飞花柳絮一般从窗子掠出,杨宁毫不思索地随之而去。 两人到了船头之上,青萍立在风中,将陶埙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几下,试了一下音色,便吹奏起来。风中立时响起凄婉幽深的曲调,听在耳中犹如秋风落叶,悲怆难言,那明亮凄婉的音色听在众人耳中只觉得一颗心都颤抖起来。 杨宁沉醉在埙声之中,心思却已经飞到了远处,方才青萍最后所说的那句话在他耳边不断的回响着,以前青萍从来不问自己的身世,现在要不要主动告诉青萍,自己就是火凤郡主的儿子,那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九殿下呢?就连青萍也不喜欢自己和罗承玉相争,如果青萍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会不会不再理会自己呢?越想越是难过,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孤独寂寞,可是自从他清醒过来之后,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像从前那般漂泊无依,若是就连青萍也不再理会自己,那么自己纵然连成了盖世武功,就是将心中最为怀恨的罗承玉杀了,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正在他暗自伤感之时,一个温暖柔软的娇躯已经依偎在他胸前,杨宁低头望去,正看见青萍那双秋水明眸,四目对视,顷刻间仿佛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那种温暖和柔情,让杨宁再难自已,忍不住从后面伸手将青萍紧紧抱住,凛冽的寒风之中,两人仿佛结成了一体,就连幽深凄凉的埙声中也仿佛隐隐透漏出烈火一般的热情。 杨宁和青萍两人在船头相依相偎,旁若无人,越仲卿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就是再没有经验,也知道自己恐怕是上当了,这两人的神态举止过分亲密,哪里像是姐弟至亲,而且原本他们说是被兵灾所迫句族南迁,若真是如此,身受背井离乡之苦,这位许姑娘怎还会对火凤郡主如此崇敬,想到自己竟然上了这对少年男女的恶当,更加一颗心都沉沦在那花言巧语的少女身上,越仲卿恨不得将他们两人丢下江心,想到此处,越仲卿迈步就要向外走去,就是不忍这么做,也要将那两人痛责一番。 岂料他身形刚动,已经被两人紧紧扯住,回头一看,却是詹管事和小三,詹管事神色还算平静,只是目中隐忧重重,而小三却已经是满面惊慌,紧呀着牙关抱着自己的双腿,好像唯恐自己脱身出去一般。越仲卿心中一动,低声问小三道:“小三,你知道了什么?为何如此害怕?” 小三张口欲言,但是眼前不知怎么浮现出杨宁冷酷的眼神,虽然杨宁没有直接说明,但是他很清楚杨宁是不允许他泄露两人的身份的,如果他当真告诉了公子,只怕公子会有杀身之祸,在险些被春水堂所杀的时候,在他从痛苦中醒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害怕,甚至知道了杨宁的真正身份,他所流露出来的害怕也不过是单纯的畏惧,畏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杨宁魔帝的声名和手段。可是这一刻他当真害怕起来,整个身体都在轻轻颤抖,他不明白为什么杨宁和青萍会突然不在意身份的泄漏,莫非他们已经决定杀人灭口了么? 虽然小三没有说话,但是詹管事和越仲卿都已经心有领悟,越仲卿只觉愤怒无比,詹管事却已经在盘算接下来的计划,他久经风霜,自然能够感觉到头上笼罩的阴云,但是从他对这对姐弟的印象来看,又感觉不到暴戾之气,左思右想,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所以他低声对越仲卿说道:“二公子不必担忧,我见这两人目正眸清,并非阴险深沉之人,或者任性纵情一些,绝非铁石心肠,二公子与他们无仇无怨,又曾经援手于他们二人,他们并非一定会痛下杀手,事已至此,公子不妨装作糊涂,和他们周旋下去,只要故作不知,未必没有生机,但是此刻却是万万不能再去得罪他们的。” 越仲卿毕竟秉性聪明,詹管事略一点拨他已经醒悟过来,方才不过是被激怒冲晕了头脑,此刻清醒过来自然明白当前的要务是将这两人好生送到地方,最好是好聚好散,他仔细将相遇之后的事情想了一遍,发觉现在最危险的正是自己,如果自己方才没有猜错,那对少年男女不过是以姐弟名义相称,实际身份多半是一对小情侣。那么自己今日上午对那女子表露情意,只怕会犯了那少年的忌讳,而方才似乎自己又得罪了那女子,这样看来,当真是有危险的。略想了一想,他低声问詹管事道:“可能先下手为强?” 詹管事略一犹豫,道:“我看不出他们的深浅,天下间有很多门派,武功可以速成,虽然他们年纪不大,但是武功未必就比不过我,而且只见他们两人方才掠空而出的身法,转瞬即逝,毫无烟火之气,我恐怕就无法做到。” 越仲卿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小三道:“你也别隐瞒什么了,一旦他们平安离去,难道你还会隐瞒我么,如果不让你说出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人灭口,既然那许青没有将你丢在彭泽,反而将你带了回来,说明他对你并无恶意,不会因为你向我透漏一些真相而震怒的。更何况,现在他们明显已经不想掩饰身份,你若是不说个明白,一旦我们触犯了人家的忌讳,可就悔之晚矣了。” 小三听了觉得有理,既然越仲卿并不害怕,他也就不担心牵连到公子了,便将自己所见所闻全盘托出,虽然他没有看见杨宁和柳天雕谈话,但是只凭那废园里面满地的尸体,就足以令他胆战心惊了,所以言语虽然清楚明白,但是语声却不免有些破碎惶恐。尽管如此,詹管事和越仲卿依旧听得如坠冰窟,尤其是越仲卿更是心中叫苦,怪不得那许姑娘拂袖而去,从岳阳楼一事,便可知道这位姑娘的倾向和性格,怪不得她竭力维护火凤郡主,想到此处,已经觉得前途渺茫。 杨宁距离船舱虽然很远,但是并不妨碍他听到里面三人的谈话,只是更为专心聆听青萍的埙声,所以并没有可以留心,但是即使如此,他也听明白了八九分。忍不住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虽然他没有仗势欺人的打算,但是看到原本想要和自己争夺青萍好感的越仲卿如此惊慌,还是会令他忍不住开心的。 正在这时,江面上却突然传来一缕笛音,声如金石,高亢入云,江浪声声,笛声清越,却和青萍所吹奏的陶埙颇为合拍,杨宁虽然对音律一知半解,却颇能解曲中之意,这本是堪称当世第一琴师绿绮的评价,此刻杨宁也不负绿绮青眼,只听了片刻就已经脸色铁青,只因他听出了那吹笛之人中气充足,显然是高手名宿,而仓促加入的笛音不过片刻就已经和陶埙的旋律融为一体,无分彼此,而且原本略显过分悲戚单调的曲调也变得婉转低回起来,一声声仿佛可以透过人心。 第三章 萍踪无迹 青萍对于陶埙不算特别喜爱,总觉得过分凄凉悲怆,她性情爽朗,自是更喜欢清亮铿锵的笛子,诸般丝竹之中,她最精通的就是竹笛,远处的笛声一入耳,就已经听出那人实在是笛中圣手,不论技巧还是意境,都已经可与自己比肩。心中微动之下,并未停止吹奏陶埙,反而越发使出技巧,将这一曲吹得荡气回肠,一曲终了,青萍含笑回眸,心道,等到我教会了子静吹埙,便寻一只笛子来和他合奏,倒也不错。 青萍与那不知名的吹笛人合奏之时,杨宁便循着笛音望去,只见隔着数里江面,有一艘巨舟正在疾驰而行,而笛声正是从那艘巨舟的船首传来,只不过距离较远,即使以杨宁的目力,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面貌,但是在阳光之下,那伫立在船首的蓝色身影越发显得如同洒脱不尘。杨宁虽然对音律不甚了然,但是也能够听出笛声和陶埙合奏,宛若天籁,便如水*融一般。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快,尤其是看到青萍回眸之间眉宇间飞扬的神采,更是越发心中难安。 不多时,那艘巨舟已经赶了上来,杨宁和青萍转头望去,只见那艘巨舟不似寻常江船,体型更巨大一些,形状也略有不同,所有的木材更是极品,在阳光下隐隐透着润泽的光芒,而在船头悬挂的旗帜则是一个大大的“俞”字。在那艘船越过越氏的货船之时,杨宁和青萍都看到了弄笛之人,却是一个蓝衣青年,虽然面色微黑,但是相貌俊朗,而且风姿不凡,令人一见便生出敬重之心。四目相对,那蓝衣青年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继而遥遥拱手示意。青萍也微笑还礼,虽然那男子从未见过,但是想到那人方才的笛声,宛若碧空白鹄一般逍遥自在,却也觉得这人不俗。杨宁望见那人灼灼目光似乎只盯在青萍身上,心中越发气闷。 他虽然对情字一知半解,却也知道青萍不仅容貌秀美,而且博学多才,正是许多男子心中倾慕的如花美眷,他自己却除了一身武功之外再无所长,如何能够相伴佳人。自从遇见越仲卿之后,他就心生不安,只因青萍和越仲卿所谈论的东西,他多半都不知晓,这已经令他很是气馁,可是近日陌路相逢的一个蓝衣青年,只凭一只笛子就可以和青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杨宁想到青萍中就会厌倦了自己的无趣而离去,就觉得心痛难忍,却只能强自忍下。 青萍还不知道杨宁的心思,目送那艘巨舟远去之后,回首笑道:“你可知道那船上是什么人么?” 杨宁心中一震,却强自镇定下来,冷冷道:“不知道。”神色淡漠无痕,一丝情绪也不曾外泄,其实平日青萍可以发觉他的心情变化,是因为杨宁对青萍总是不肯设防,此刻他刻意将忧虑失落隐藏起来,即使是青萍也难以发觉他的情绪变化。 青萍有些兴奋地道:“那是南闽俞家的人呢,他们家的人最善造船,听说可以远渡重洋,搭乘数千人呢。这一家的人虽然不曾涉入天下纷争,可是不论是朝廷还是那一家藩王都对他们留几分情面,只因南闽地理特殊,五岭逶迤,隔绝中原,却是山川间阻,难守也难攻,不论是滇王还是越国公,想要攻取南闽,只要舍得牺牲都是易如反掌,可是想要守住却需要费上无数心力,所以天下未定之前。闽地往往为当地豪强割据,这俞家就是如今割据南闽的一方豪强。当然现在尊奉的是大陈朝廷,拥有族兵五万,各方势力互相制衡之下,闽地已经成了俞家的天下。不过各方势力对俞家都礼敬三分的缘故不在于他们的兵力和地盘,而是因为俞家拥有足以控制南海的力量,南闽地近南洋,自古就有远洋贸易的传统,可以将中原的绸缎、茶叶、瓷器运送到南洋换取珠宝香料甚至粮食回来,这些年中原不是战乱就是荒旱,每年俞家都能够从南洋运来数百万石的粮食卖给各家,弥补军粮的缺口,而且南闽还有渔盐之利,只凭着源源不断的海盐,就已经让许多人不敢轻易得罪了,更何况他们还出售各种各样的商船战船,就是江南水军的战船,也有半数以上是从俞家买的。” 杨宁将青萍所说的话默默记在心中,心头却生出一些疑虑,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伊会主要买海船,莫非也是向俞家购买么?” 青萍含笑点头道:“当然是的,虽然能够制造海船的除了俞家也还有其他世家,但是也只有俞家肯把海船卖给想要做海盗的伊叔叔,只是价钱实在是太贵了一些,寻常一艘海船原本只需五六万两银子,可是俞家却是趁火打劫,绝不手软,这一次我们取了秘藏出来,伊叔叔还要和俞家见面,一手交钱,一手拿船,只是那些事情我们就不必参与了,只需帮着伊叔叔将秘藏送到地方就可以了。说不定我们这一次要见的俞家主事就在方才那艘船上呢。” 杨宁目中漏出疑色,低声问道:“青萍,我记得你和伊会主都和我说过,江水之上之所以到匪横行,是因为越国公有心挟寇自重,可是俞家既然是海商,理应最怕海盗横行,怎么反而会卖船给伊会主,莫非他们不知道伊会主的用心么?还是俞家也是有心挟寇自重。” 青萍目中闪过惊喜之色,道:“子静果真算得上是闻一知十了,坦白说,东海南海的海盗多半都和俞家有些瓜葛,纵然是海盗,也不能没有补给和销赃的渠道,俞家和他们暗中勾结,这是人尽皆知,却又没有证据的事情。表面上每年俞家都会给这些海盗巨额的金银钱粮作为买路钱,换取海盗不抢夺俞家商船的承诺。实际上这所谓的买路钱不过是给海盗的辛苦钱,要知道俞家在整个南海的航线都是由这些海盗保护的,而且俞家本身也有强悍的水军保护船队。而其他的商船除非是联合起来和海盗抗衡,或者干脆向俞家靠拢,否则多半都会船毁人亡。” 杨宁听了冷冷道:“俞家这般做法,岂不是比唐康年所为更令人齿冷,唐康年身为越国公,辅政重臣,也就罢了,无人敢得罪他,俞家一个小小的豪强世家,有什么胆量这样做呢?莫非他不怕族灭人亡么?” 青萍淡淡一笑,道:“若是现在天下一统,俞家自然不敢这样嚣张的,现在天高皇帝远,对于南海都是鞭长莫及,所以俞家才敢明目张胆,而且这些海盗实际上并不受俞家控制,只是因为补给和销赃的渠道在俞家手中,而且俞家本身的实力强横,才会俯首听命,若是有人能让他们有更多的利润收益,也未必不能取而代之,所以人人知道俞家和海盗有勾结,却无人忌惮俞家的实力,就是因为俞家的根基并不牢固。另外原来南海的海盗多如星火,他们胡乱洗劫起来,不管是商船渔船,都是朝不保夕,朝廷鞭长莫及,还是俞家联合一部分实力雄厚的海盗,在南海整整清缴了五年,才让南海恢复了平静,虽然现在江南的大部分商船渔船都需要向俞家缴纳保护金,虽然如此,比起从前动辄船毁人亡的惨状,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俞家在这些人心目中,或者有些霸道,但也不啻为万家生佛,只凭这一点,俞家就不愧是天下第一海商。” 杨宁耳中听着青萍清脆的语声,虽然字字入耳,但是不知怎么好像又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青萍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令他心中越发生出不安来,虽然青萍是女子,只比自己大上不到一岁,可是青萍和自己是不同的,从他看见青萍在烈焰之中指挥锦帆会以七煞鱼龙阵大破两股敌军之后,他就明白,青萍的才能不仅仅在于歌舞音律,而是能够上阵杀敌,建立不世功业的奇女子,就像自己的娘亲一样,是可以纵横天下的女将军,只是如今却和自己一道流落江湖,而以她的出身和师承,原本是有这样的机会的,只是却为了自己而放弃,更和天下数一数二的权臣、强藩结下深仇,想到此处,他忍不住低声叹道:“姐姐,都是我牵累了你。” 青萍目中瞬间闪过一缕莫名的光芒,虽然杨宁只是淡淡一语,她却能够体会出这少年心中的苦闷和歉疚,忍不住伸手相握,柔声道:“子静又在胡说了,我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你也知道我爹爹年轻的时候就是水寇,所以我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感兴趣一些,不过我可没有心情去给人做嫁衣裳,就连伊叔叔这样的水中蛟龙,都不肯去给那些帝王将相卖命,难道我一个女子,还要为那些权贵抛头颅,洒热血么?” 杨宁心中微颤,却是说不出话来,他明白青萍的性子,是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委屈自己的,那么这番话就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终于放下一些愧疚,他漏出一丝笑容,低声道:“姐姐教我吹奏陶埙好不好。” 青萍心中一宽,举起手中的陶埙,笑道:“不论是琴筝笛箫,我都十分精熟,你却偏偏喜欢这陶埙,此物音域狭窄,音色也不敢动人,不过倒是古朴稚拙,反而最合你的秉性,也罢,你若喜欢,我就教你吹奏,不过你可不许偷懒不学,我还想和你合奏一曲呢,古书上说,‘柏氏吹埙,仲氏吹篪’,所谓的‘篪’其实和笛子构造音色相仿,我可不耐烦真的去寻一支篪来,还是用笛子凑数吧。” 杨宁连连点头,他实际上可不懂的什么是埙,什么是篪,不过是带着小三赶回船上时经过一个琴行,想起青萍说过要教自己弄笛吹xiao,一时兴起就走了进去,却正好看见那琴行伙计捧着一具陶埙在那里玩赏,得知那也是乐器之后,不知怎么竟然一眼喜欢上了那古朴无华的陶埙,所以就从小三身上搜刮一番,买下了这一具陶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带着银子呢。不过他早已存了将小三收录门下的想法,也就不觉得这样子未免有些强取豪夺了,当然小三可能会拒绝这样的想法,他可从来没有想过。 耳中听到舱外埙声断断续续的响起,看到心仪的女子正在笑颜如花地指点着那声名震动天下,自己却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的少年魔帝吹奏陶埙,越仲卿心绪渐渐平和下来,原本的一丝恶念已经烟消云散。他本不是偏狭的人,只需短暂的冷静,就可以明白这两人并没有存心欺骗自己,不过是利用越氏船行走上一段水路罢了,自己陷入情网和他们并无关系,想必那位尹姑娘也很懊恼吧。不过坦白说,越仲卿心中并不觉得失落,倒是对自己的慧眼独具有些沾沾自喜,素闻洞庭双绝不仅才貌双全,而且品性高洁,若能得其眷顾,可谓三生有幸,若是自己真的能够得到剑绝的芳心,就是死了也很值得了,只不过两人之间却有魔帝许子静这个障碍,可不是寻常人能够翻越的高山。不过虽然如此,越仲卿到没有完全绝望,他向来对朝政时局极为留心,自然知道魔帝虽然声名显赫,但却是用杀戮鲜血换来的盛名,暴戾恣睢不可长久,剑绝尹青萍那样的美好女子,想必终究能够明白何人才是自己的良配吧。 越仲卿心有所思,却让詹管事看在眼中,不禁心生不妥之感,他对于越家的几位公子小姐都是十分熟悉,越仲卿神色变化虽然隐晦,但是詹管事对他望着青萍的目光里面隐藏的情焰却是洞若观火,他知道二公子的性子,纵然前有险阻,却仍然会用满腹诚意追求心爱的女子,可是和魔帝这样的绝顶高手争夺爱侣,岂不是自寻死路么?虽然他有心阻止,可是却知道越仲卿的性子是越挫越勇,思之再三也是没有办法,只有盘算好从中阻碍,只待那两人离开之后,想必二公子就是纵然一腔柔情,也是无处可托了吧。 接下来的行程十分平静,每日清晨、黄昏,杨宁和青萍两人多半在船头一教一学,杨宁气息悠长,学习陶埙事半功倍,不过两三日已经可以吹奏完整的曲子了。而大多数时间,两人倒不介意继续和越仲卿主仆一起谈笑风声,越仲卿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一来若是双方交情多些,可以避免杀身之祸,二来也有心博得青萍的芳心。更令越仲卿惊喜的是,除了开始的一段时间,杨宁还有兴趣听两人谈话,后来索性扯了小三子到甲板上去钓鱼玩乐,只留下青萍一人和越仲卿、詹管事谈天说地,下棋品茗。 越仲卿和青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又都精通诸般才艺,不论是天南地北,种种奇闻轶事,说出来都是历历在目,如数家珍,越仲卿有心接近,青萍性子豁达,也不以越仲卿曾经冒犯为念,只不过越仲卿心有余悸,对于幽冀之事仍然避而不谈。詹管事老谋深算,见青萍并没有记恨那日的事情,杨宁也没有表现出对越仲卿和青萍过份接近的不满,就也由之任之,只不过总是不肯放这两人独处,唯恐越仲卿表露情意,引起杨宁的不满。两人却不知道,青萍也是有意绊住越仲卿和詹管事,却是为了给杨宁留下时间空间授艺传功。 船头上,杨宁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支钓竿,虽然是极为闲适的姿态,但是眉宇间那种冷凝漠然的神情依旧如故,在他身旁,小三微阖双目,站在那里静立不动,一幅昏昏欲睡的模样,偶然经过的船夫伙计或者旅客,都是会心一笑,觉得这个少年偷懒的本事实在不小。 半透明的丝线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鱼钩上挂着的鲤鱼在半空中挣扎晃动,直到落入了水桶还在扑腾不止,被鲤鱼跳动的声音惊动,小三睁开眼睛,用古怪的目光看向杨宁的背影,虽然略显单薄,但是那挺直如青松一般的身形给人的威压不逊于皇室贵胄,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甚至有几分天真幼稚的少年竟然是满手血腥的魔帝。想到这几日的经历,小三只觉得恍然如梦,生出不切实际的感觉。 似乎是感觉到小三的情绪变化,杨宁淡淡道:“你已经练成了第一层心法,觉得有什么进步没有?” 小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道:“昨天晚上我试过了,一拳就把那块废弃的木板打穿了个窟窿,而且不用梯子,我也可以跳到二层的舱房去。” 杨宁目中闪过冷漠之色,淡然道:“这点进步就值得这么欢喜么,以你的资质,现在第二层都应该已经练成了,我看你资质尚可,心志也算坚毅,为何练功的进境不如我意,要知道这门‘凌霄心法’虽然不是本宗最好的内功心法,但是进境极快,虽然后来不免遇到难以渡过的瓶颈,进境受到限制,但是若能持之以恒,也未必没有突破瓶颈的机会,成就虽然不可预计,但是至少可以成为第一流的武功高手。有这样的良机,你为何不肯专心苦练?” 小三心中骇然,只觉杨宁语气虽然淡漠,但是隐隐透着不满和杀意,只觉双膝一软,就要下拜,只是他身形刚刚微动,杨宁已经轻拂衣袖,小三只觉得双膝被无形的障碍拦住,竟是不能屈膝,不由更加震惊杨宁的武功。杨宁却也不回头,只是冷冷道:“别跪了,我不喜欢软骨头的人,你若这么喜欢跪着,不如我废了你的双腿,让你再也站不起来好了。” 小三身子一颤,不敢再行跪拜,低声道:“弟子资质驽钝,有负师父教诲,还请师父重重责罚。” 杨宁冷冷一笑,道:“你不是资质驽钝,分明是心有旁骛,莫非我收录你为门下弟子,你还不愿意么。这天下虽大,若是我肯收徒,只怕想要拜师的人数都数不完,你却这般作态,莫非很委屈么?” 小三差点苦笑出声,想起被杨宁收录门下的经过,还真是噩梦一般。得知杨宁和青萍的身份之后的那天深夜,他昏昏沉沉地被一阵寒风吹醒,却发觉自己从铺盖里面被带到了甲板上,夜色中一个黑影站在自己身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要自己拜他为师,没有任何劝导,没有任何选择,如果拒绝就要把自己丢到江水里面去。他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就成了武道宗未来宗主的记名弟子。然后每天晚上都会被拎到甲板上传授一些口诀和招式,而白天的时候,则站在这位师尊的身后一边练习新学到的内功,一边听他指点一些招式。虽然这少年似乎没有什么顾忌,可是小三分明觉得,两人四周似乎被透明的罩子拦阻,很多人来往经过之时,明明他正在听着那少年侃侃而谈武道精要,那些人却都视若无睹,听若不闻,显然是被一种神奇的功夫阻绝了声音。 只是杨宁显露出来的武功越精妙,小三心中越是惊惶,从这少年传授的一些招式来看,他不论是手段还是心肠都是无比狠辣,那些武功几乎都是残忍狠毒的招式,一旦出手,不留任何生机。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不会在离开之时杀人灭口么?小三实在是心中不敢奢望。虽然这人强行将自己收录门下,但是却没有一丝怜悯之情,传授自己武功的时候,往往为了速成让自己受尽苦楚,却被点了哑穴,就连哭喊也不能发出声音,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是疏离冷漠,没有一丝暖意,让小三无端想起许多江湖传闻,据说江湖中有许多邪派高手,可以让一个人迅速练成一身绝艺,但是之后却往往有后患,或者是这个人受到某种钳制,或者是精力迅速耗尽,不过三年两载就成了成了消耗品,自己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呢? 其实如果仅只如此,小三还不会害怕,他无父无母,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人会为自己悲伤,若能够扬名立万,就是这样辉煌的人生短暂如朝露,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如果魔帝要杀害公子,那可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根据小三对人心险恶的认知,既然魔帝和剑绝隐姓埋名搭船东下,那么一定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行踪,可是保护这个秘密的最好途径就是杀人灭口,虽然自己多半是不会立刻被杀了,可是如果这人要杀公子和詹管事,那么即使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欢乐可言呢?他永远不会忘记是谁从濒死的绝境将自己救了回来,这一生,他小三的性命都是属于越二公子的。 很多次,小三想要试探杨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两人的身份泄露给公子,如果杨宁不知道的话,那么或许公子和詹管事,以及越氏船行的其他人,还有船上的客人可以逃过这一劫,或者,杨宁根本就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呢?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盘桓了多日,可是他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只因两人相处时间越久,小三就越发觉察出来这少年的冷漠无情。他可以因为聆听到江水的呜咽声而沉寂,有的时候可以因为钓上来的鲤鱼肥美而微笑,可是惟独对人,却始终是冷漠如冰,除了对着那位剑绝尹姑娘,偶然会在眼中透出一缕柔情,即使对着自己这个强行收录的地方,也是一贯的冷漠如霜,在迫使自己习练武功的时候,好几次都让自己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可是朦胧中,他也没有发觉这个少年有一丝的愧疚心痛,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那种筋骨欲折,痛不欲生的苦楚。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求情而改变主意么?小三真的没有把握,唯恐自己出口求情反而令他断然下手,杀了这一船的人,所以小三最终还是沉默不语。心中悬着这样的死结,又让他如何能够全心全意地练功呢?更何况这几日公子不避嫌疑,经常和青萍小姐谈笑风声,这位魔帝公子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眼中经常闪过不豫之色,甚至漏出不可掩饰的杀意,这更让小三惊恐难安。 耳边传来不耐烦的冷哼之声,小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终于下定决心,与其心里这样七上八下,不如问明白杨宁的心意,否则就如同等待上屠场的猎物一般,总也不能安下心来。想到此处,小三坚定地问道:“请问师父,离开之时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 杨宁眉峰微皱,有些莫明其妙,他的心意还不够明白么,将小三收录门下,亲自传授武功,既然做到了这一步,难道他还会平白无故杀人么?虽然他是很讨厌那个越仲卿,可是却也承认这人是有才华的,要不然怎么能够和青萍谈得颇为愉快,不过只要他没有本事抢走青萍,那么自己也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一个有前途的青年,甚至就连那些人已经知道了的身份都不想追究,为什么小三还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呢?心中有些气恼,杨宁冷冷道:“如何处置不关你的事,你练好武功就成了。” 小三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地道:“发觉师父身份的是小三,我家公子并不知情,如果师父要伤害公子,就先杀了小三吧。” 杨宁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小三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他性子最是桀骜,虽然喜欢小三的坚忍不屈,却不愿见他为了别人要死要活,随手丢下钓杆,站起身走到船舷边上,漠然道:“你已经是我的弟子,和从前的亲故再无关系,就是我要你亲手杀了你家公子,你也只能听命行事,否则我收你为徒做什么,莫非是要给自己添个冤家对头么?既然你这样多事,离船之时就由你动手吧,只要杀了越仲卿,就算你够忠心,如果你不忍下手,就自行了断吧,我的门下,不要心慈手软的废物麻烦。” 小三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身躯不禁摇晃起来,想不到下定决心求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别说让自己动手杀了恩主,就是让自己坐视恩主受害,也是他不能容忍之事。紧咬着牙关,双目渐渐变成了血红,他狠狠瞪着眼前那个孤傲的背影,握紧了双拳。 杨宁仿佛没有感觉到他强烈的恨意,静立了片刻,突然转过头去,望向舱门处,小三强行忍住恨意,也回头望去,正瞧见越仲卿和青萍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青萍一见到杨宁,一双明眸瞬间闪过动人的光彩,几步走到杨宁身边,伸手挽住杨宁手臂,指着船的前方嫣然道:“快看,前面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天门山了。” 越仲卿随后跟上,走到青萍身边朗声道:“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此处已经到当涂了,天门山和其下的采石横江是历阳郡的重镇,南北相争,若能破此两镇,则江宁指日可得,江宁本是六朝古都,原名金陵,大陈立国之后,越国公上表改金陵为江宁,这是他向朝廷表示臣服之心,其实我们江东人多半还是称江宁做金陵的。” 青萍点头叹道:“其实名字改来改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觉得金陵这名字更好听一些。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花一曲,幽怨不堪听。(注1)金陵既然是六朝古都,想必定有许多名胜古迹,这次若有闲暇,能够畅游金陵的话,倒也是不虚此行。”说罢抬头望向杨宁,眼中尽是求恳之意。 杨宁记起青萍说过取了宝藏之后,要帮忙伊不平将珍藏运到江宁才算完成协议,知道青萍是问自己愿不愿意陪她游历江宁,他本就不急着离开江东,更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姐姐既然想游历江宁一番,我自然没有意见,想来江东那些黑白两道的高手,若是还有半分聪明的话,也不会再来打扰我们的。” 越仲卿虽然早已知道两人身份,但是听到杨宁这般明示身份的话语,仍觉心中微惊,勉强笑道:“两位想去金陵么,那倒不如去万宝斋看看,四日之后,就是十月十五日,万宝斋举行集珍大会,允许天下各大商贾到万宝斋出售奇珍异宝,万宝斋会提供朝奉鉴定珍宝,只从中收取一些抽头。两位想必知道,十一月中旬就是汉王爱女,锦绣郡主招亲的日子,所以有心求亲的豪门世家谁不想准备几样稀罕的宝物,所以这一次的盛会不仅规模空前,而且还得到了越国公的认可,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带着珍宝去出售,即使是贼赃,官府也不会过问,而且也不会为难出售宝物的货主,这样一来,只怕许多原只能藏于密室的宝物也会露面的。若非越某幼承庭训,不能参加这种过分招摇的盛会,只怕也会前去一览盛况呢。” 青萍闻言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在杨宁耳边低声道:“怪不得伊叔叔要求我取了藏宝出来之后,要帮他送到金陵去,原来是冲着集珍大会去的,多半是想将那些珍宝在那里出售了,既可卖个好价钱,还不怕有人来追赃。我还想和你顺便去浏览一下金陵风光,看来这一次却不能不去参加这个集珍大会了,否则伊叔叔说不定会吃亏呢,说不定会将爹爹留下的藏珍贱卖了。” 杨宁闻言也觉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他显露身手,被人尊为魔帝之后,别人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存心不良,像伊不平这样将自己彻底利用的,倒还没有见过,不过他对伊不平倒也不讨厌,所以只是摇头微笑而已。无意中目光一闪,却看到小三仍然在那里怔怔站着,望着自己的目光尽是痛恨,望向越仲卿的目光却是十分焦虑,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怒之下,迫小三杀害越仲卿的事情来。再瞥向越仲卿,只见他目光迷离,虽然强行隐忍,但是望向青萍的目光却是温柔如水,显然已是情深难绾。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或者心存妒忌,设法报复,或者心胸豁达,不予计较,都有可能。杨宁却是不同,青萍在他心目中尊贵无比,只比火凤郡主稍逊一筹,越仲卿倾慕青萍,虽然青萍并未回应,杨宁也心中存了忌惮之意,只不过见越仲卿才华出众,品貌过人,这样的人如果爱慕青萍,倒也不算亵du佳人,再加上青萍并未动心,这几日才会不闻不问。但是此刻想到小三为了越仲卿苦苦求情,又对自己怨恨难消,反而激起了杨宁的杀意,若非是碍着青萍,只怕已经要动手杀人了。总算他这些日子性子已经收敛了一些,略一思索,已经想出了法子对付越仲卿,刻意敛去所有的情绪,杨宁冷冷看向越仲卿,森然道:“越公子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道等我和青萍离开之后,越公子是否打算立刻去告密呢?” 越仲卿心头巨震,杨宁竟然主动揭破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就没有装聋作哑的可能了,如果不能说服这位少年魔帝,就是血流成河的下场,他也不敢再加掩饰,躬身一揖道:“帝尊既然这样说,越某也不敢隐瞒,在下的确知道了两位的身份,能够有机会和两位相见,也是在下的荣幸。两位如果离开在下的坐舟,除非是官府找上门来,否则在下绝对不会泄露只言片语。但是如果有人问起两位,请恕在下不能知情不报,否则越国公怪罪下来,别说在下,就是江东四大名门的子弟,也绝对不敢搪塞应付的。” 见越仲卿这般直率,小三差点叫了出来,一张面孔已经扭曲地好像吃了黄连一般模样,杨宁却是淡淡一笑,似乎没有怪罪之意,但是目光却变得冷若冰雪。青萍见状不禁眉心微蹙,但是她了解杨宁的性子,却也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怜悯地看了越仲卿一眼,目光中尽是同情之色。 杨宁伸手握住青萍的纤手,安慰地轻轻一握,冷冷道:“越兄这样说话,自是坦然无惧,我也喜欢越兄这样率直的人,只是杀人灭口本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法子,如果要在下手下留情,也要有些理由才行。这样吧,我给越兄一个机会,如果越兄的答案让我满意的话,我和青萍都不会再向越兄出手。” 越仲卿毫不犹豫地道:“帝尊既然有问,直言就是,越某定当竭尽所能,希望能够回答帝尊的问题,如果能力不及,也请帝尊看在越某未曾得罪的份上,只杀越某一人,不要牵连无辜。” 杨宁挥手道:“若不杀你,其他人杀之无益,我的问题简单得很,前几日,青萍问你为何不曾出仕,你讲了一番天下大势,最后却和青萍争吵了起来,结果还是没有说为什么不肯出仕,我且问你,天子杨氏、幽冀罗承玉、汉王李子善、滇王吴衡,还有江东实际的主人越国公唐康年,你更看好谁人一统天下,若是出仕,你想奉何人为主?如果你的答案让青萍与我都满意的话,我就不再为难你,否则我们离船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越仲卿闻言微怔,想不到杨宁的问题竟然是老调重弹,这几****和青萍相谈甚欢,但是有关天下局势的问题却再也不曾提及,只因他心知青萍最看重幽冀,如果自己言语冒犯,恐怕就没有机会和心仪的女子促膝相谈了,虽然知道青萍不是自己可以倾慕追求的佳人,但是他还是不愿激怒这外柔内刚的意中人。可是如今杨宁的问题却将他轻而易举逼上绝路,想要让青萍和魔帝满意,多半要违心推崇幽冀,这样既能够保住性命,还能够得到佳人欢心。可是这样的事情,越仲卿却是宁死也不肯的,沉吟良久,他扬声道:“在下不肯出仕,只因没有明主,若说谁能一统天下,在下不敢妄言,但是无论如何,在下不看好幽冀。” 闻言,小三一张聪明外露的脸孔立刻垮了下来,青萍却是悚然动容,唯有杨宁,神色沉静冰冷,没有一分惊诧,只是淡淡瞧着越仲卿,似乎在等他解释下去。 越仲卿还未继续说下去,青萍明眸流转,插言说道:“越公子,这几日我们相处的甚好,天南地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可是我知道你心有余悸,虽然谈笑从容,有些肺腑之言,却终究不肯说了。你说不肯出仕,是没有明主,这一点青萍不敢苟同,何谓明主,知人善用,胸襟广阔就是明主,别人我没有见过,但是燕王世子罗承玉可谓明主矣。至于不看好幽冀,我更是不信,或者你因为火凤郡主昔年旧事,因此对幽冀有所偏见,其实当年之事,孰是孰非,已经无法判断,但是无论如何,郡主无愧是女中豪杰,而今日幽冀之主,更是雄才大略,这天下之争,幽冀总有五分胜算,越公子为何这般决绝,莫非是和我们姐弟赌气不成么?” 越仲卿不由失笑,想不到这位剑绝青萍对自己还有几分同情,居然先定下了调子,如果现在自己顺着她的语气说下去,多半就能无事,可是他却不愿违心而言,尤其是在倾慕的女子和强大的情敌面前,略一沉吟,他叹息道:“在下其实也希望见到天下清平,杨氏统治天下不过二十年,天下已经漏出疲惫之态,土地兼并,盗匪丛生,诸侯割据,灾祸连绵,这种种惨状,都是在下所不忍见的。幽冀虽然僻处北疆,但是政治清明,兵甲犀利,火凤郡主扎下的根基深厚无比,而当今燕王世子虽然年少,据闻身具龙姿凤章,颇有王者之风,若真的是明君圣主,雄才大略,想必能够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只是以在下愚见,幽冀虽然势大,却如鲜花簇锦,烈火烹油,纵然一时显赫,终不久长。一旦幽冀起兵作乱,无论有什么理由,总是以下犯上,蒙上叛逆之名。这些年来,虽然民生凋敝,但是毕竟天下苍生还可挣扎度日,一旦战乱再起,多半是玉石俱焚,首乱天下者若是幽冀,只怕民心动摇,纵然一时得势,朝廷溃败,只怕其他的诸侯也会以勤王讨逆为借口起兵,到时候天下糜烂,反而让胡戎趁机侵入中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幽冀便是首恶。这还仅仅是以势论之,若是仔细推敲起来,幽冀内部还有不小的隐忧,燕王与世子不合,此事天下皆知,一旦祸起萧墙,只怕火凤郡主的一片苦心都会付诸东流。可是在这等情况下,燕王世子仍然厉兵秣马,准备谋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不知道燕王世子即位之日,就是起兵复仇之时,这等不明时势,只为一己之私利而不惜生灵涂炭,纵然英明无双,也不是越某心中的明主。 若是我为世子殿下谋臣,必定遵循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内部一统之后再伺机而动,等到朝廷忍耐不住首先挑衅,或者等到东南生变之时再趁火打劫。自古以来天下****往往从东南而起,而成帝业者却往往是割据西北的诸侯,正是因为天下财赋多出自东南,一旦朝廷疲弊,东南受害最深。如今朝廷之上杨唐两家争权夺利,彼此的联盟已经有了隐约可见的裂痕,这一点江南人人心知肚明。一旦双方撕破脸皮,幽冀就可以以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总之,十年之内,幽冀若能隐忍一时,将来还有问鼎天下的机会,若是像现在的燕王世子一般,还未即位,就已经蠢蠢欲动,只怕二十年前的悲剧会再度上演。越某才疏学浅,这些话不过是一己之见,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不要见怪。”说到此处,越仲卿眉宇之间已经带了凛然之色,显然对杨宁如何处置都已不放在心上。 青萍欲言又止,终究轻轻一叹,她和越仲卿数日相聚,虽然并未动心,却也觉得这人风雅多才,可是刚才杨宁传音给她,要她迫越仲卿回答有关幽冀的难题,对青萍来说,只要越仲卿不冒犯火凤郡主,就是将现在的那个燕王世子罗承玉骂一个狗血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青萍却能够体会到杨宁的矛盾心情,虽然他自己不愿提及幽冀,甚至一提起来就是怀恨不已的模样,可是如果别人说幽冀的坏话,杨宁似乎更加恼怒。眼前已经进入历阳郡境内,两人原本预定今夜就要离船,杨宁却在这个时候向越仲卿提出这样的问题,即使是对他颇为了解的青萍,也不知道一旦越仲卿出言不逊,杨宁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杨宁不但没有恼怒,眼中反而闪过欣赏之色,只不过却被他迅速遮掩过去。其实杨宁虽然想要杀了越仲卿,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动手。越仲卿此人已经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如果随便杀之,反而会扰乱他的心绪,甚至影响他在武道上的进境。所以他拿定主意,要用生命的威胁来试探越仲卿的心志,如果越仲卿为了保住性命,讨好杨宁和青萍,甚至改变原来对幽冀的看法,那么杨宁反而不会介意杀了这样一个小人,如果越仲卿择善固执,不因为强权改变自己的看法,那么杨宁就不会再动杀机。结果越仲卿果然不愧是青萍欣赏的至诚君子,虽然斧钺加身,却终究心志不改,因此杨宁不仅杀意消散,反而对越仲卿生出钦佩之情。 杨宁自己就是心性坚忍之人,自也看重越仲卿的品性,他虽然不解世事,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对天下大势反而知道得更为深刻一些,想到天下大乱之后,越仲卿如果行止差错,可能会遭到杀身之祸,反而有些担心起来,不由继续问道:“越兄原来是认为天下没有明主,这才不肯出仕,若是幽冀真的起兵,天下大乱,越兄还要在江南独善其身么?” 越仲卿思索了片刻,断然道:“在下现在不愿出仕,不过是不愿助纣为虐,残害无辜,若是天下大乱,越某虽然不才,也要投效明主,为天下苍生尽微薄之力。” 杨宁目光微动,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么你是准备投效幽冀么,毕竟方才你不是还替燕王世子罗承玉谋划了一番么?” 越仲卿摇头道:“这一点在下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幽冀是众矢之的,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若是辅佐燕王世子,纵然能够攻下洛阳,还要攻打汉王、滇王和整个江东,等到大局鼎定之时,恐怕已经满目疮痍了。除了幽冀之外,其他的藩镇如汉王、滇王者,虽然有割据之能,却无席卷天下之志,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更是不值得在下辅佐。若是要在下选择,反而是大陈朝廷,虽然外忧内患,不一而足,但是内据关河之险,外有江东臂助,兼有大义名分,现在不过是君主懦弱,大权旁落罢了,若能励志革新,未必不可以重整河山,而且事半功倍,可以减轻天下百姓战乱之苦。” 杨宁听罢越仲卿的话语,只觉得心乱如麻,他原本心心念念都在幽冀,只是因为赤壁一战,才让他对幽冀渐渐生出绝望,甚至不愿再踏上幽冀寸土,但是无论如何,他都难以忘怀娘亲的故土,而且在他心目中,如果天下大乱,最后取胜的一定要是罗承玉才行,否则娘亲多年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么。这些日子他虽然是冷眼旁观,却也觉得越仲卿才干过人,试探过了越仲卿的心志之后,才会生出将他推荐给罗承玉的心思。可是此刻听了越仲卿这一番话,他却又犹豫起来,越仲卿对于幽冀的排斥太明显了。想到越仲卿将来可能会出仕杨氏,然后和罗承玉作对,杨宁不知不觉再度生出凛冽的杀意,望着越仲卿的目光已经如同利刃一般。 越仲卿撞见杨宁的目光,只觉得心中巨震,不由退后几步,犹自觉得心惊胆寒,小三见状连忙移动身形,挡在越仲卿身前,望向杨宁的目光中尽是哀求之色。 杨宁触到小三的目光,顿时想起废园之中这少年不顾一切拖着自己想要逃走的情景,不禁心中一软,暗道,罢了,幽冀早已经没有我立足的余地,娘亲也不再以我为子,他们是胜是败,和我又有什么相干,越仲卿愿意投靠何人,我也不必为之烦恼,难得这人骨头硬朗,也不枉我和青萍与他相交一场,想到此处,杀意渐渐淡去。看了满头大汗的小三一眼,杨宁想起原本给小三的命令,不禁微微一笑,传音道:“小三,今夜子时,我就要离开了,如果到时候你带着越仲卿的人头到甲板上来,我就带你离开此地,将一身武功全部传授给你,让你成为一代宗师,再无人可以欺凌你。如果你不肯出手,那么也到甲板上来,在我面前自尽身亡,我也可考虑放过这船上的其他人,何去何从,你要好好考虑,不要辜负了这天赐的机缘。”说罢,杨宁也不去看小三瞬间变黑的面孔,转身走向舱门去了,青萍略一蹙眉,便跟着杨宁走了进去,她可是要好好盘问杨宁一番,要弄清楚杨宁究竟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走进舱中,青萍连忙将心中疑问一一道出,杨宁自然不会瞒他,将逼迫小三杀了越仲卿的事情也说了出来。青萍听得心中一沉,埋怨杨宁道:“你若觉得后悔了,还不如废了他的武功算了,这样子逼他算什么,如果他真的杀了越仲卿,难道你还要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么?再说,你不是已经放过越仲卿了么?” 杨宁漠然道:“他若杀了越仲卿,正好成全了我的心愿,但是我自然不会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但是若他只想凭着这几日的情分求我饶恕,我也不会放过他,不过你放心,我最多也只是废了他的武功。武道宗没有不忠不孝的弟子,却也没有食古不化的传人。” 青萍轻轻一叹,她自然杨宁的性子,一旦涉及到师门和武学,这人的反应和决定总是会出人意料的,不过却也生出好奇来,在她看来,小三除了杀死越仲卿和自尽之外,也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了,却不知道杨宁到底想让小三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金乌西沉,素月东升,入夜之后越氏的货船就已经停靠在江水南岸,岸边芦花早已经干枯凋零,雪白的月光映射在漫天的芦花上,勾画出一片凄凉景象,杨宁负手立在岸边的石矶之上,俯瞰江流,神色冰冷如霜,青萍立在他身边,目光宠溺中带着几分无奈,两人都已经卸去了易容,漏出了本来面貌,一个容颜秀丽,一个清秀端正,月光之下,若是杨宁的身上没有那冲天杀气的话,倒是宛若神仙眷侣一般。 月上中天,子夜将至,从货船里面缓缓走出一个纤瘦的身影,看到石矶上相依相偎的两人,那身影略一停顿,就跃向江岸,货船距离江岸足有数丈之遥,这人轻功不算出众,这一跃还不到三丈远,但是他早已看准了岸边延伸到江水中的乱石,在上面轻轻一点,借力跃到了岸上,然后手脚齐用,爬到了石矶之上。 杨宁目光在小三苍白的面容上一掠而过,又看了一眼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衫,漏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叹息道:“你还算聪明,知道我不会因为你的求情而放过你们主仆,越仲卿的人头呢?拿出他的人头,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我不像师尊那般,收徒过分慎重,只要你合了我的心意,就可以拜入武道宗门墙。” 小三勉强一笑,低声道:“弟子手刃公子之后,不敢惊动詹管事,所以没有割下公子的人头,还请师父亲自出手,杀了詹管事之后,就可以看到公子的尸体了,弟子得师父收录门墙,当竭尽所能尽忠师门,绝不敢违背师父谕令。” 杨宁目光沉静如冰,盯着小三片刻,才淡淡道:“也好。”说罢举步向江岸走去,小三抬头看向杨宁,目光锐利得如同鹰隼一般,他站起身跟在杨宁身后。青萍目中闪过一缕笑意,却没有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杨宁随着小三走到江岸,却停住了脚步,示意小三先上船,小三犹豫了一下,便奋力向江心跃去,身形依旧在半空落下,但是他随即挥手,从衣袖中抖出一条绳索,向船舷缠住,借力向船上跃去,他惊险无比地落在船舷边上,正要回头招呼杨宁,却发觉杨宁如同一缕青烟一般贴在他身后,吓得他差点跌下江去。 杨宁见状眉峰微扬,眼中闪过笑意,伸手将小三提到了船上,伸手一指黑暗的舱门,示意他先走。小三低下头去,径自向舱中走去,杨宁缓步跟在他后面。 小三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的霎那,突然舱中传来短促的低呼声,仿佛是被生生掐断在咽喉里。杨宁神色微动,身形一闪,向舱内扑去,就在他身形乍动的瞬间,黑暗之中一道寒光一闪而没,杨宁觉察出脑后和前胸同时有劲风掠过,攻击脑后的那人掌风如雷,分明是鹰爪功,十指足可碎金裂石,而刺向胸前的那一剑无声无息,诡秘狠毒,正是杨宁前日传授小三的一招剑式。这两人的合击仿佛练习了千遍万遍,熟稔无比。可是杨宁只是信手一拂,攻向脑后的那人已经被生生震退,而那柄本欲透心而入的利剑也被两根手指夹住了锋刃。就在这时,数缕劲风从舱底深处射向杨宁周身,却是一轮箭雨,配合的时机十分巧妙,若是杨宁武功弱上一些,这么近的距离,足可洞穿金石的六支利箭足以夺取任何人的性命。一声低鸣,黑暗的舱中闪过一轮青色的剑光,耳中传来切金断玉的响动,六声合而为一,几乎分辨不出来前后。继而剑光隐没在杨宁袖中,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只听见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在舱中响起。 杨宁在黑暗中淡淡一笑,脱身后退,身后那人还想拦阻,却只觉身边风声轻动,不知怎么杨宁已经出舱而去,继而舱外传来淡漠冰寒的声音道:“里面的人,出来。” 舱中三人沉默了半晌,然后分别向外迈步,先走出来的正是詹管事,他一身劲装,眉宇间带着沉重的杀气,随手走出来的正是小三,和方才进去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神色惨然,又过了片刻,走出来却是越仲卿,他手中拿着一具损益连弩,上面漏出六支弩箭的箭头,显然方才是他用连弩射出了一轮弩箭。 杨宁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小三,你的胆子不小,竟敢与他们两人勾结暗害于我,而且用的是我传你的武功,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若是别人想要害我,不过一死罢了,你既然以下犯上,我要将你千刀万剐才肯甘心。” 小三这时候已经心灰意冷,他早已知道杨宁武功绝世,只存了万一的希望,才设计谋害于他,自从舱内失手之后,他就知道再无希望,此刻听到杨宁的质问,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丢下手中的佩剑,上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恨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武功不是我想学的,你迫我谋害二公子,我是宁死也不肯的,你不过是喜欢玩弄别人的性命罢了,要杀就杀吧,不过你既然白天放过了我家公子,还请你不要为难他们,就是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人呢?” 杨宁闻言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容上露出金童也似的一缕笑容,一双凤目更是奇光四射,璀璨夺目。上前伸手搀起小三,朗声笑道:“好,好,这才是我武道宗的弟子,本宗弟子虽然也讲究尊卑辈分,但是还有一条更重要的规矩,就是‘唯我本心’,我迫你弑主不过是考验罢了,你杀或不杀都不要紧,只有奋起反击,不负本心,才是武道宗弟子应有的风骨,今日就在此地,苍天明月为证,武道宗弟子子静收你为正式传人。” 小三听得呆住了,他虽然出身寒微,又是仆役之身,可是毕竟生长在世家之中,对于师道尊严,忠孝节义都知道的极为清楚,万万想不到自己冒险弑师,不仅没有得罪,反而被正式收录,这等荣宠让他一时再也反应不过来,直到杨宁冷冽的笑声传入耳中,才真正清醒过来。 杨宁仔细打量了小三片刻,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气质神采都有不凡之处,虽然久处卑微,受到了压制,但是今夜全被激发了出来,眉宇间尽是决绝刚烈的气息,越看越是得意,欣然道:“你既然是我的弟子,就不能再充任下陈,你可有名姓,小三不过是乳名,不能再用了。” 小三神色恍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穿了黑色衣裳,拿着弩箭的越仲卿已经明了眼前的局势,上前冷冷道:“小三自幼被我越家收养,并无父母,也没有名姓,若是小三愿意,就姓越吧。” 杨宁瞥了越仲卿一眼,心知这人气恼自己利用他逼迫小三,所以也不因为他的失礼而色变,既然小三没有杀他,那么这人的性命就是保住了,即使越仲卿此刻再无理些,杨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给新出炉的大弟子面子,所以略一思索,淡淡道:“姓越很好,你很讲义气,临难不苟,从今以后你就叫做越不屈,不过我浪迹天涯,也没有法子留你在身边传授武艺,这些日子我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么?” 小三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虽然还有被迫拜师的屈辱,但是他毕竟不是顽固不化的古董,自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连忙再度拜下道:“多谢师父赐名,师父传授的东西我都记住了,以后会好好练习的。” 杨宁点点头,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小三道:“这几天你的筑基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需好好加固根基就好了,过两年就可以练习这上面的武功,你也别想传授给别人,若是没有我指点筑基,想练这些武功只有走火入魔的份。五年之后,我若回到中原,就会来看你,没有出师之前,不许你说是武道宗的弟子,如果风声泄露出去,别怪我重重惩罚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杨宁的目光却是瞪着越仲卿和詹管事的。 越仲卿知趣地道:“帝尊放心,从今以后,越某会将小三当成兄弟手足照拂,绝不会泄露他的身份,如有虚言,帝尊他日处置越某即可。” 杨宁听得出他的诚意,微微点头,叹息道:“你这个人择善固执,将来难免危难重重,我不喜欢你的脾气,但也佩服你的风骨,不屈跟在你身边,也可保护你,但是你记着,不许逼迫不屈替你效命,如果日后因为你的缘故,害死了不屈,我绝不会放过你。” 越仲卿知道杨宁言外之意,经过今日的争论,即使是曾经觉得前途迷茫的自己,也知道将来会选择的道路,这样的乱世,如果不屈真的为了自己的理想陷身天下纷争,那么当真是九死一生,杨宁的警告却是一片好意,越仲卿惟有颔首领命而已。 见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杨宁淡淡一笑,纵身掠起,便如轻烟飞絮,瞬息之间已经到了江岸石矶之上,青萍飞身而起,两人身形在半空中相聚,杨宁也不下落,身形蓦然着转,两道青色身影宛若飞仙一般,比翼消失在夜色之中,其时月光如雪,两人身形体内纤毫毕现,越仲卿第一次看清了心中倾慕已久的意中人的真面貌,只觉皓如冷月,洁若冰雪,心头怦然,但是强烈的遗憾也随之涌起,不知怎么,他竟然能够预料到,这一生可能都再也见不到这对身份高崇的少年少女了。眼前一段邂逅,不过是雪泥鸿爪,萍踪无迹罢了。 —————————— 注1:刘禹锡《金陵怀古》 第四章 东海之盟 时值初冬,江南的草木已经大半凋零,但是巢湖东南口的半阳山,却依旧碧草如茵,红叶如火,这座并不险峻秀丽的小山之上却有两座汤池,一为冷泉,一为温泉,两泉相汇相通,又名半汤,合流之处水温适度,正可容人沐浴其中。半阳山脚下多有山庄楼阁,都是富贵人家修建的别院,当然大多数别院都可以私下租借给前来游历的豪客,只是租金不菲。当然若是支付不起租金的,也可到附近的半汤镇里寻找一家干净的客栈小住,虽然是天下将乱,但是战云未曾漏出端倪之前,此地还是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这一夜月上中天,霜华如练,游人早已散去,半阳山上只余泉水潺潺,雾气蒙蒙,不知何时,泉边传来呜咽埙声,似秋风萧瑟,似潮水连绵,似壮士悲歌,似婴儿悲啼,虽然不成曲调,但是听在人耳中,便觉苦涩难言,泪尽成血。 在这样的孤寂深夜吹奏陶埙的正是一个清秀少年,高高沐浴过的肌肤白皙如玉,只披着一件宽松的夹袍坐在高高的樟树顶上,潮湿的乌发披散在双肩,在略显清冷的寒风中竟然染上了清霜,这少年却恍然不觉,仍然在月下林梢吹奏着悲凉的曲调。 过了片刻,从两泉合流之处,明净如雪的月光下,清澈晶莹的泉水之中,一个原本仰身躺在水上的窈窕身影站立了起来,在她起身的瞬间,如同珍珠一般的水滴从她身上滚落,勾划出起伏如同秀丽山川一般的动人轮廓。那女子仰起头来,高声笑道:“子静,这里的泉水这般好,听说如果多泡些日子,就是身上的伤疤也会渐渐淡化的,你身上的鞭痕还没有完全褪掉呢,不如下来多浸泡一会儿吧。” 杨宁低头看向汤池,虽然雾气蒙蒙,但是却阻不住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青萍娇艳欲滴的面容,只觉心头的寒冰一点点化去,微微一笑,将陶埙放到树枝上,便如飞鱼入水一般,一头扎进了汤泉中心,他并没有可以压住水花,飞溅的银浪将青萍周身上下淋个通透,青萍虽然早已周身湿透,仍然大为气恼,手捧着泉水向刚刚浮出水面的杨宁身上泼去。杨宁扑哧一声轻笑,也开始还击,两人就这样玩起了小孩子打水仗的游戏,银铃一般的笑声和冰玉相击一般的笑声交缠在一起,渐渐的不分彼此。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身影出现在上山的石径上,听到笑声,两人都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已经到了半汤温泉的边上,不过却没有继续向前,其中一人立在一棵足可环抱的红枫树下,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被刀疤破坏无遗的俊逸面容,神色慵懒至极,虽然一身布衣粗服,但是身姿矫健英挺,宛若松柏一般。不过这人并未接近汤泉,只是负手而立,望着雾气蒙蒙中嬉戏的两人含笑不语。另外一人却是彪悍高大,相貌凶恶,望着汤泉中已经合二为一的身影居然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树下的青石上看起了好戏。 杨宁和青萍两人追逐嬉戏了片刻,都已经觉得疲乏,青萍一个闪神,已经被杨宁抱在怀中,青萍欲要挣扎,只觉得周身力量不知去了何处,竟是挣脱不开,热气氤氲,令她生出昏昏欲睡的感觉,星眸半睁,不禁无意识地偎入杨宁怀抱之中,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适。杨宁目光落在青萍清丽如仙的花容上,幽深冰寒的凤目已经化成了两潭春水,缕缕柔情不知不觉已经溢满了天地,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渴望,轻轻吻向青萍的额头,而那令他渴求的樱唇,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渎的。 岂料杨宁的轻吻还未落下,耳中却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响声——“阿欠”。那坐在地上的大汉的鼻子被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弄得发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倒好,鸳鸯惊破,青萍第一个睁开了眼睛,挣开了杨宁的手臂,一头扎进泉水之中,再也不敢露头。杨宁张着手臂,愣了半晌,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光落到了泉水边上神色尴尬的两人身上,一张清秀的面容忽而青黑,忽而血红,想不到沉沦在温柔乡中的短暂一刻,竟让他忽视了身边的安危,竟然没有发觉有人到了左近。 眼中闪过烈焰一般炽热的杀气,杨宁双手向下虚按,宛若蛟龙一般破水而出,一掌向那正在起身的大汉身上拍去,那大汉连滚带爬地避开杨宁居高临下的掌势,口中乱喊道:“你这贼厮鸟怎么二话不说就下杀手啊,老子可是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半汤镇的,听说你小子和尹姑娘在这里,老子和伊大当家连口热汤都顾不上喝,就跑到这里来见你,公子爷怎么这么不通情理,一见面就给老子来个下马威。” 杨宁出水这片刻,衣裳已经结束停当,只是依旧滴水如珠,杨宁一掌没有得手,却没有继续进攻,反而运功驱散身上的水汽,只见他身上雾气蒸腾,不多时一身衣裳已经干爽如故,披散的长发也半干起来,只是乱发蓬松,越发现出几分桀骜性情来。他漠然向前迈了一步,丝毫不理会满脸尴尬的伊不平,一双冰火交融的凤目盯在褚老大身上,冷冷道:“什么下马威,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么,若非我选了你为‘炼金之火’,凭什么传授你武功,这些日子想必你的武功应该有些进步了,就让我看看你是否有继续活命的资格吧?” 褚老大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如同暴雨一般的拳脚已经劈头盖脸的罩了下来,褚老大哪里抵挡得住,好不容易还了一拳,自己倒挨了十掌八掌,幸好他皮粗肉厚,除了吃些不大不小的苦头之外,倒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但是这样的一轮暴打,褚老大的性子也上来了,忘记了眼前这人的武功远远在自己之上,竟也施展开大开大阖的凶猛招式反击起来,一时之间两人居然斗了一个平分秋色。 杨宁见状眉峰微扬,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原本不过是泄愤之举,此刻却多了争胜之心,一连几掌都是举重若轻,却将内力以震穴之法灌注在褚老大体内,这原本是他上次用过的手法,并且将应对的心法也传授给了褚老大,褚老大倒是还算机灵,被杨宁在穴道上连连得手之后,就已经开始运转真气,化解体内潜伏的真气,虽然赶不上杨宁施展震穴手法的速度,但是倒也化解了大半隐患,虽然杨宁多花些时间手段,仍可得手,但是以杨宁的性子来说,却是不会看重这种纯粹以力降服对手的胜利的。所以只是试探了褚老大的进境之后,杨宁便收手后退,冷冷道:“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练到意动神到气至的境界,真是蠢才,练功也太不用心了,亏得你能够将须弥大金刚力练到第三层。” 褚老大挥去头上的冷汗,听着杨宁又像是称赞又像是讽刺的话语,忍不住反驳道:“不管老子是不是蠢才,贼厮鸟你得手了再说,现在耀武扬威算什么英雄好汉。” 杨宁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对着这个鲁莽的汉子,他总是下意识地忘记了收敛自己的情绪,朗声笑道:“你若能接下这一掌,我从此不再向你出手。”说罢纵身掠向褚老大身前,毫不留情地一掌向他胸前拍去。 褚老大自知闪避不开,索性将真气聚在上半身,只想着硬撑过去,真气全力运转之下,上身衣衫经不住罡气激荡,化作蝴蝶片片碎裂,漏出如同精钢铸成一般的身躯,翕张的经脉皮肤下凸现出来,使他的身躯魁梧矫健得如同金刚神祗一般。 杨宁眼中闪过一缕冷厉的笑意,手掌轻巧地穿过了褚老大意欲拦阻的手臂,月光下如同白玉一般的手掌轻轻印在了褚老大胸前的膻中穴上,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强悍绝伦的冰寒真气涌入了褚老大周身经脉,褚老大只觉得原本缓缓流动的护身真气突然失去了控制,竟然向自己反扑过来,猝不及防之下遭到真气反噬,“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躯如同飘絮一般被震得倒飞出去,周身力道如同退潮一般消逝殆尽,就连一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褚老大身躯跌出去数丈,但是杨宁的掌势却是未熄,褚老大只觉得对面的掌风如影随形而来,刚要高呼“认输”,只觉眼前一黑,脑子顿时眩晕过去。半昏迷中,褚老大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狂风席卷的乱石一般跌跌撞撞得坠落下去,耳中听到水花飞溅声音的同时,他的口鼻就已经被温热的泉水淹没。直到这个时候,褚老大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被杨宁一掌击落温泉当中,而且从没入水中的先后次序来看,多半还是倒栽葱的姿势。等到他全部浸入水中之后,身躯才渐渐开始恢复部分知觉,褚老大勉强睁开眼睛,他毕竟是水寇出身,凭着水上的本领,挣动勉强可以动弹的手足,几下划动之后,终于浮出了水面。 褚老大又羞又气,抬头看去,视线却被蒙蒙雾气拦住,模模糊糊地看见杨宁立在泉水旁边,一张清秀的面容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褚老大见状忍不住怒骂道:“喂,你这小子用了什么诡计,怎么老子连一掌都接不下了呢?”话音未落,褚老大却发觉那站在高处俯视自己的少年眼中突然透出冰寒刺骨的杀机,若有实质的目光仿佛利箭一般几乎刺穿了自己的心脏,仿佛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褚老大吓得打了一个冷颤,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从心头涌起。直到这时他才再度记起这个少年的身份,这可是傲视苍穹的魔帝啊,岂容自己一个二流人物这般无礼。 杨宁看到褚老大又似恐惧又似怔忡的表情,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笑翻了出来,他方才刻意释放出杀气,就是要吓这个草莽汉子一跳,其实原本被人惊破鸳鸯的怒气早已经在这一番打斗中消散了许多,但是若不如此总觉得不能消气。或许是心头的冰霜渐渐融化了吧,这些日子,就是杨宁自己,也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竟也有了戏弄人的兴趣,尤其是见到褚老大的狼狈模样,杨宁竟然觉得十分开心。不过恐吓够了也要安抚一下,她还不想这个唯一敢对自己大吼大叫的褚老大这么快就变得噤若寒蝉,想到此处,杨宁板着脸道:“今次不过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若你以后还敢窥伺于我,我定要取了你的性命,如果我要杀你,可有无数种方法,不要以为须弥大金刚力就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好了,你上来吧,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泡温泉,我可以让你在这里泡上一夜。” 见到杨宁似乎恼怒的神情,褚老大竟然觉得颇为放松,他虽然鲁莽,但是通过这几次和杨宁的接触,倒也发觉了这个少年虽然心狠手辣,但是对于自己总是情感外漏,虽然可怕一些,比起对其他人的冷漠森然来,却是显得亲切多了,虽然不知道是否和自己的身份有关,但是他向来性子粗疏,倒也不会放在心上,笑嘻嘻地游到岸上,腆着脸问道:“不知道子静公子这一次用得什么功夫,差点一掌就干掉了老子半条性命,当真厉害得紧。不过公子可别这么大火气,老子不过是打了个喷嚏,要来偷看可是伊会主的主意,可和老子无关。” 伊不平原本老老实实地站在远处,一副无辜的模样,听到褚老大这句话可不肯承认,连忙推卸责任道:“子静公子,伊某可不是有心的,实在是时间太紧,而且伊某和二小姐还有赌约在的,这不是忙着兑现赌注来了吗?” 杨宁目中闪过厉色,他本来就看这伊不平不顺眼,敲诈了青萍五十万两银子也就罢了,还要自己和青萍帮他取秘藏,还要一路护送,更别提利用羿日九箭和青萍打赌,令得两人不得不利用越仲卿乘舟南下,虽然收了一个弟子令自己颇为开怀,但是想到这几日越仲卿和青萍促膝相谈的情景,仍然觉得心中不快,无论如何,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花言巧语的家伙。 似乎是感觉到了杨宁毫不掩饰的杀气,伊不平深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还未等他再度开口解释,身后已经响起青萍略带羞涩的语声道:“子静,你刚才用了什么功夫,一掌就击败了褚会主,怎么当初在赤壁的时候,你没有用那种功夫呢?” 看到已经换好了衣服的青萍绕过泉水缓缓走来,杨宁目光顿时变得温柔如水,目光在青萍微红的玉颜上停驻,再也移动不开。青萍走到杨宁身边,看到他蓬乱的头发,习惯性地在杨宁肩上轻轻一拍,杨宁才下意识地训了一块青石坐下,青萍站在他身后,取出一柄牙梳轻轻替杨宁梳理黑发。这本是两人早已驾轻就熟的举动,直到看到伊不平和褚老大暧mei的目光,青萍才发觉不妥,但是她生性爽朗明快,虽然脸上又添了几缕红云,仍然没有推开微阖双目,神情平静的杨宁,杨宁更是不知两人这般举动太过亲密,只是享受着青萍纤纤十指在头发上穿梭而过的舒适感觉,口中却答道:“须弥大金刚力虽然是一等一的防守功夫,但是再坚固的盾牌对着同样材质的剑,也只有两败俱伤的结果,我故意透漏杀机,迫使褚会主汇聚全部真气,然后用自己的真气凝聚成墙,将褚会主的真气迫回他的五脏六腑,令他遭遇真气反噬,自然一举得手,只不过我这一掌也要消耗自己三成功力,实在是很不合算,如果不是要给他一个教训,我才不会使用这门心法呢。不过褚会主也不必担心,这一掌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施展的,如果不是清楚褚会主的内功没有我深厚,我可不会自蹈死路。” 听着杨宁淡漠的语气,褚老大武学造诣不深也还罢了,只是挠头吐舌而已。伊不平却是出了一身冷汗,凭他的武道修为,自然明白杨宁施展的手法厉害之处,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心法,若是遭到己身真气反噬,不是遭到重创,也会功力受损,就是走火入魔,也是未必不可能。杨宁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不论对任何玄功,恐怕都是克星,虽然听起来不能随便使用,但是冷不防使出来,足以令任何高手折戟沉沙。想到武道宗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神妙武功,伊不平第一次有些后悔对这少年魔帝只维系了表面的敬意。 青萍感觉到众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柳眉微蹙,替杨宁结束好发髻,起身笑道:“伊叔叔,这一次我们可是乘舟直放厉阳,过了天门山之后子静和我才弃舟登陆,然后就直奔襄安半汤镇,这一日夜都没有停留,可谓马不停蹄,怎么伊叔叔这么多人却也如此快呢,居然只晚了半日。 伊不平自嘲的一笑,从容道:“这自然是快马加鞭,一路疾行之故,陆路虽然曲折,但是终究比水路快些,而且晋儒在江水之上布下了一些蛛丝马迹,那些人都在水上找人,没有想到我们弃舟登陆,伊某事先又在沿途安排好了马匹补给,一路上畅通无阻,要不然也不可能这样顺利。愿赌服输,二小姐,翌日九箭不仅双手奉赠,伊某还愿意许诺一个条件,将来青萍小姐在海上若有麻烦,不需酬劳,伊某情愿出手三次,纵然是攻略州县也不推托。” 青萍自然理会得出伊不平的示好之意,其实她对伊不平并没有什么不满。青萍从未因为伊不平是父亲的旧部而生出伊不平理应相助的想法,她很清楚当初父亲不过是训练一批死士,纵然十分重视,也不过是将他们当成棋子罢了,伊不平等人能够顾念旧情,已经殊为不易。在这样的乱世,任何人都要处心积虑地保护自己,无论如何,伊不平在自己有难之时,只是要求自己可以付出的报偿,而非落井下石,纵然有些私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想到此处,青萍浅笑上前施礼道:“多谢伊叔叔的好意,青萍这里先行谢过,以后若有烦劳之处,一定向叔叔求援,至于那个赌约,不过是咱们叔侄说着玩的,不管输赢,这七煞鱼龙阵的阵图侄女都情愿双手奉赠,只不过侄女才疏学浅,这阵图的四十九种基本阵势和七种变阵并未学全,只能先将基本阵势和四种变阵的阵图传授叔叔,剩下的变阵阵图只有姐姐记在心里,等到我和子静接了姐姐出来,若有适当的时机,定然将剩下的阵图变化全部传授。” 伊不平心中微喜,虽然心中不以为然,知道青萍多半是故意保留了一部分阵图不肯传授,但是这本是强人所难的要求,能够学到大部分变阵,已经足以应付海上的作战,等到双方盟约巩固之后,自己定然可以学到剩下的战阵,这一点却要看自己的努力了。所以他连忙躬身道谢,更是直率地道:“若得二小姐传授阵法,伊某在海上若能取得什么成就,都要仰赖二小姐的恩泽,将来子静公子和两位小姐若有所托,伊某无不尽力。” 青萍知道双方已经达成协议,不禁微微一笑,道:“既然伊叔叔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侄女也不妨大胆些,原本侄女和叔叔约定以五十万两白银为酬劳,只不过秘藏之中的白银实际上不足此数,不足的部分已经约定以珠宝抵偿,所以才有相助护送的约定,侄女一路上思来想去,今次我们来过之后,这处秘藏终究不能保证无人知晓,不如将所有的珠宝都取出来,剩下的部分就作为我和姐姐相助叔叔成事的资本,将来叔叔在海上若有斩获,分给我们姐妹三成如何?” 伊不平微微一愣,转瞬大笑道:“二小姐果然不减主上昔日的威风,这等豪爽,当真令伊某佩服,伊某若要拒绝的话可是太矫情了,实不相瞒,伊某的确希望多些战船资本,毕竟要夺得海王的地位,需要的金钱鲜血都不是等闲之数,不过三成之数只以金钱投入还不能轻易获得,除非二小姐答应,如果伊某将有灭顶之灾,两位小姐和子静公子不能冷眼旁观,须得不吝相助才行。” 青萍毫不犹豫地道:“这个自然,不过伊叔叔也应该清楚,我们姐妹没有争强斗胜的打算,所以不会主动参与其中,另外叔叔也要给青萍一个保证才行,若有违背大义之行,请恕侄女不能倒行逆施。” 伊不平冷笑道:“二小姐放心,伊某早已想清楚了,如今海疆无主,海盗纵横,其中倒有多半仰着南闽俞氏的鼻息,这一次若非有几股海寇太过嚣张,犯了俞家的大忌,伊某纵有金银,也未必能够购买俞家的战船。不过算人者人恒算之,伊某早就决定要和俞家一争短长,但是却不会冒进。现在俞家的势力主要在南海,东海和北海大半都是高丽海盗和倭寇的天下,伊某在两年之内必定一统东海水寇,然后再南下和俞家一战,纵然不能一统海疆,做个海盗王,也要做个东海王才行。虽然这期间难免杀戮征伐,但是既然都是刀头上讨生活的人,生生死死早就应该看得淡了,至于那些异国的海盗,杀之又有何不妥,若是对上真正的良善商贾或者穷苦渔民,在下自然会手下留情的。” 青萍自然知道伊不平言语中的机关,现在这种世道,真的敢在海上行商的,又有谁是良善百姓,不过她也不会计较,只要伊不平不要滥杀无辜,也就罢了,再说青萍虽然品性善良,但是毕竟有乃父的血统,自幼又在清绝先生的教导之下,对于流血千里这种事情并不真正排斥,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便举手示意。伊不平会意,两人便击掌定下盟约,虽然此处只有四人,但是杨宁和褚老大一个是武道宗宗主,一个和即将重建的锦帆会有着不可割断的联系,这样的见证人自然是极有份量的。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未来十年之内,海疆的风云变幻已经奠定了基础。 杨宁原本只是默然旁观,听到伊不平几次提及俞家,不知怎么想起了当日那个和青萍笛埙相和的男子,那人不就是俞家的子弟么。心中千回百转,他淡淡开口道:“俞家并不简单,我见过其中一人,虽然不知身份,但是武功已经不在伊会主之下,所欠缺的不过是经验气度,三年之内,不能与俞家争锋,否则必然是一败涂地。” 听到杨宁的判断,青萍立刻想起了江上见过的蓝衣青年,神色变得慎重起来,点头道:“子静说得是,我竟忘记了那人,姑且不论那人才智如何,但是看武功风采,的确已经称得上是伊叔叔的劲敌,子静约定三年为期,可是有什么依据么?” 伊不平听到杨宁和青萍的对话,也是皱眉向杨宁望去,虽然杨宁不喜欢言语,但是每一次出言,都是言出必中,纵然是伊不平这样胸怀韬略野心的枭雄人物,也是绝对不会轻易忽略的。 杨宁淡淡一笑,指向褚老大自信地道:“得我指点,三年之内,他定可以胜过那人,伊会主为帅,褚会主为先锋,配合青萍传授的阵图,统率三年磨砺的水军,称霸海疆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们以为如何呢?” 伊不平心中巨震,不过练箭多年修炼出来的养心功夫起了作用,克制住了机遇脱口而出的惊呼,不错啊,褚老大身负神功,根基扎实,若得魔帝亲传武艺,必然成就惊人,三年之后,自己在海上也已经立足稳固,若得此猛将冲锋陷阵,必然可以称霸海疆。但是凡事有利也有弊,自己的锦帆会改组之后,原来骷髅会的势力已经渗透进来,更有文缙儒这样的人物为左右手,褚老大始终游离在外也还罢了,如果他真的成为锦帆会数一数二的大将,那么文缙儒难免会倾向旧主,而褚老大豪迈阔达,却也算得上帅才,这样一来锦帆会等于是有了一个可以和自己对抗的第二号人物,而且这人更有魔帝为后盾,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努力被人分了一半成果去。这样的绝妙想法不知道是那少年魔帝无意之举,还是有心谋划,他不是看不出来,杨宁对褚老大颇有好感,对自己却是冷漠无视,之所以和他合作,不过是看在青萍的面子上,如果有人能够取代自己的地位,想必那位魔帝并不会感到遗憾吧。 想到此处伊不平不但没有生出怨恨不满,反而觉得心底涌起烈火一样的斗志来,举目凝视着对面那少年冷漠淡然地眸子,伊不平朗声笑道:“承帝尊吉言,三年之内,伊某必定竭尽所能,平定东海,只等褚兄来归,两人携手对付俞家,然后一统海疆,笑看天下风云变幻,权当看戏如何?”说罢转头望向褚老大,目中神色却是颇为玩味。伊不平能够纵横江水多年,又是枭雄器量,目下他知道离不开杨宁和青萍的助力,而明着拒绝褚老大加入锦帆会也只能寒了人心,索性就坦然接受,反正三年时间已经足以让他占了先机,倒时候龙争虎斗起来,还不知道谁胜谁败呢?更何况褚老大不像是恋栈权势的性子,纵然容下此人,也未必当真就是祸患,更何况这样一来,魔帝和锦帆会的纠葛也就更深了,有了牵扯不清的利益和情谊,锦帆会等于有了强大的后盾,思索起来,利弊还在两可之间,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接受了这样的挑战。 杨宁原本说出那番话初时原本无心,不过是就着眼前的人提出一个应付俞家的法子,但是看到伊不平眼底深处闪过的戒备之色,他却后知后觉地发觉了这样做也是牵制伊不平的手段,虽然不懂得争权夺利的种种阳某阴谋,但是终究还明白什么事一山不容二虎,伊不平吞并骷髅会,褚老大自动让位的消息杨宁毕竟还是知道的。若以杨宁的性子,如果伊不平不满,他也懒得多事,只当是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见到伊不平摆出的豁达模样,反而生出好笑的感觉,索性就和伊不平为难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妥,毕竟青萍可是将全部身家都放在了伊不平身上,有褚老大作为钳制也是没有什么不对。虽然青萍并没有明言,但是为了什么将秘藏的金银送给伊不平,杨宁也想明白了一些情由,过去的事情已经难以挽回,那么亡羊补牢总是可以的吧。所以听了伊不平的话,不等青萍言语,杨宁已经扬眉道:“既然伊会主相请,看在青萍的面上,我答允就是,褚会主,你的意见呢?” 褚老大闻言挠了挠乱发,他虽然粗莽,却比杨宁还明白这里面的深浅,不过杨宁既然拿定了主意,似乎他要拒绝的话,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便避重就轻地道:“公子指点褚某的武艺,这是老子的荣幸,不过老子也懒得再做水寇了,这先锋大将是不做也罢,不过老子终究是精卫堂的客卿,如果将来伊会主有用得着老子的地方,老子又方便的话,倒是情愿相助的。” 杨宁和伊不平听了褚老大的话都觉得满意,杨宁只要褚老大不扫自己的脸面也就罢了,伊不平却是听出了褚老大的弦外之音,明显是不会和自己争夺权势地位,这样一来自己也乐得有一员猛将,至于会有什么麻烦的话,以后再说不迟,难道他还斗不过一个鲁莽的汉子和一个心智未开的少年么?虽然忌惮青萍和远在天边的绿绮,不过想来双方既有渊源在先,只要自己不存心谋算双绝和魔帝,那么双方自然是可以相安无事的。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明白了对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图。当下,伊不平含笑和褚老大击掌为盟,订下东海之盟,这也是三年之后东海血战的肇因,但是其时,天下诸侯却无人得知,不过是四个人的闲言碎语,就改变了天下一统的进程。 大事抵定,那么最重要的第一步就不能拖延了,青萍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间,东方已经开始发白了,便说道:“事不宜迟,不知道伊叔叔已经安排好了没有,我想我们用过早膳之后就去取秘藏吧,毕竟要赶上万宝斋的集珍大会,可不能再耽搁了,虽然会期共有十日,但是若不能在前三日赶到,只怕就不方便参与藏珍拍卖了。” 伊不平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心情自然平静下来,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清明淡定,坦然笑道:“二小姐放心,这一次我带来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一路上已经安排妥当,只要取出秘藏,四天之内第一批珠宝就可以到达江宁,文堂主已经在江宁待命,二小姐放心就是,伊某到达碧玉山庄之前已经提前令人准备夜宵,现在想必大家都已经用过了,这几个时辰若是好好休息,应该已经恢复体力了,等到用过早饭之后,伊某就吩咐下去,立刻启程去取秘藏,绝不会耽误时间的。” 杨宁和青萍还未表示意见,褚老大已经大笑道:“太好了,老子早就不耐烦这么藏头缩脑的,早点办完事情也好早点离开江南,要不然迟早会被那些天杀的官兵给围上,咱们快下去吧,也不知道会主哪里寻来的庄子,庄子里面的几个厨子都有一手好本事,昨天晚上准备的牛肉汤简直比得上皇宫里面的御厨的水准,要不是老子赶着上来找人,恨不得多喝两碗才好。” 青萍闻言笑道:“当然好吃了,那可是子静亲自指点他们做的,褚兄可别忘记了,我们子静可是岳阳楼有名的厨子呢,他做出来的菜不说冠绝天下,也算是名震江南了,不过子静既然说要留褚兄在身边三年,这拿手的佳肴褚兄还怕吃不上么,今天少喝几碗汤有什么要紧。” 褚老大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舔舔嘴唇,似乎是想起了那令人难忘的美食,杨宁见状目中闪过一缕笑意,却转瞬消失无踪,只做没有听到。 伊不平却是细心,敏感的发觉青萍和褚老大的话语中刻意改变了称呼,显然是暗示承认自己在新组建的锦帆会的独一无二的首领地位,投桃报李之下,也含笑道:“这个庄子和锦帆会倒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庄子的主人曾经和伊某有过数面之缘,是一个不爱富贵,只爱山川的雅士,有些田地在这附近,所以这次伊某就事先订下了他的庄子,二小姐和子静公子放心就是,这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妥,就是有人寻上门来,他也可以轻易推卸责任,这附近将山庄出租的又不是他一人,以后二小姐、子静公子和褚兄如果游历天下,若是还记挂此地的山川之美和温泉鱼虾,只要到了碧玉庄,提及在下的名字,绝对可以优先租用这庄子,而且一切开销挂帐即可,自有伊某负责。” 杨宁和青萍听了都是微微一笑,虽然他们不是贪图这点小恩小惠的人物,但是这碧玉庄的确是个世外桃源,两人都很喜欢,听伊不平的口气,这碧玉庄的主人和他多半有极深的交情,以后重来此地,等于是多了一处别院,两人都不是喜欢喧闹嘈杂的人,自然很是喜欢。就连褚老大,虽然没有这么多计较,听到伊不平毫不掩饰自己和碧玉庄主人的交情,也觉得伊不平并未将自己当成外人。这样一来,四人皆是心中满意,就互相揖让着下山去了。 碧玉庄在半阳山脚下,依山傍水,庄内种满四时花卉,此时已经是深秋初冬季节,正是万物凋零之时,可是这碧玉庄因为离温泉很近,地气较热,ju花依旧傲霜挺拔。虽然东方未明,但是明月中天,苍穹如洗,将那庄子上下映射得纤毫毕现,四人走在山道上,正可看见那东一丛,西一丛的璀璨金菊,寒夜中清香飘来,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杨宁突然伸出手去,握住青萍的素手,青萍今日被伊不平和褚老大撞见自己和杨宁嬉戏,仍是羞颜未褪,欲待挣扎,一抬头却望见杨宁的眸子,清澈如寒冰,幽深如深潭,其中闪烁的光芒比夜空的星子还要璀璨,心中一软,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挣脱。 第五章 清水碧玉 四人回到碧玉庄内,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或者休息,或者安排接下来的行程,褚老大则是跑到饭厅,原本的残羹剩饭早已经打扫干净,清一色黄杨木的长桌和纯凳都刷洗得干干净净,五六个仆人正忙忙碌碌地将刚出炉的一笼笼的大肉包子放到桌子上,从不远处的白布帘子后来传来白粥的香气,显然庄子里面的厨子正在忙着准备早饭。这座碧玉山庄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却也经常接待前来游玩的贵客,那些达官显贵往往带着不少的随从护卫,所以虽然这一次伊不平带来的人不少,这些仆人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褚老大也不理会忙碌得仆人,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左右开弓,抓起两个包子,开始狼吞虎咽,他吃的很快,三口两口就是一个,不过片刻已经吃得满嘴流油。那些仆人司空见惯,不仅没有指指点点,反而端了一大海碗清粥过来,褚老大一口就喝的干干净净,一定也没有被滚烫的白粥烫着的模样。正在吃得心满意足的时候,身边有人也坐了下来,伸手去拿包子。 褚老大随意地转头望去,想要看看是谁和自己一样这么早就过来吃饭,目光一扫,却看到杨宁微蹙双眉,认认真真地吃着手上的包子,目光流转当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和憧憬,这等乖巧模样像极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哪里还像是冷酷狠辣的魔帝。褚老大的目光死死盯在杨宁清秀的面孔上,神情怔忡,已经愣住了,就连手中的包子也忘记了握紧,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桌子上。 杨宁感觉到褚老大灼然的目光,莫明其妙地转头看了褚老大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神情这么奇怪,便回过头去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只不过神情恢复了冷淡漠然,但是举止依旧优雅从容,完全是贵胄公子的作风,和褚老大的恶性恶状全然不同。 褚老大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讪笑着道:“吓了老子一跳,想不到公子你也是吃人间烟火的。” 杨宁闻言微微一愣,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褚老大发觉自己失言,想要搪塞过去,但是看到杨宁幽深冰寒的目光,却觉得心中一紧,苦笑道:“公子想必不知道吧,这些日子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公子是修罗转世,杀人如麻,冷酷残忍,压根不是凡人呢?老子,不,我老褚虽然不信那些鬼话,可是想起来这些日子,公子除了在青萍小姐面前还有几分笑容,平时都冷得像冰块一样,实在让人想不到公子也有这么,这么和气的时候。说起来公子的年纪也不大,如果不知道公子的身份,老褚还会以为公子是个没出过门的小少爷呢。” 杨宁略一蹙眉,懒得理会褚老大的疯言疯语,淡淡问道:“是么,这么说来,别人都很怕我,怎么我看你从来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褚老大叹息道:“别人怕不怕的,老子也不知道,不过老子就是怕不起来,公子爷你不知道,我老褚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时候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还好,基本上还能混口饱饭,后来爹娘没了,我跑了出来,不小心跑到了江北,那几年江北到处都在打仗,不是败军就是强盗,什么惨事没有见过,要不是老子记住了我爹娘的教训,差点连人肉都吃了。不过幸好没吃,要不然也不会碰见大和尚了,他教我的那功夫,若是认真练起来,好像都可以多捱几分饿,要不然老子早就死了。说起来大陈刚建立的时候,老子也跟那些白痴一样,真是欢天喜地,就希望能够过上安生日子,老子别的本事没有,打鱼行船,或者干脆做个镖师护院,不都可以活下去么,过几年娶妻生子,也好给我家传宗接代。可是这日子越过越难捱,有了皇帝,倒是不怎么打仗了,可是那苛捐杂税比起从前打仗的时候还重,朝廷收了,各地的贪官污吏还要再收,就像江东,朝廷的税可以拖欠一下,越国公的税要是敢拖欠,那官兵衙役可以立马上门来抓人。老子脾气本来就不好,一气之下就从了匪,虽然天天担心脑袋要被砍掉,可是至少喝酒吃肉都不耽误,要不是老子嫌麻烦,不想连累了人家姑娘,早就娶媳妇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幸好没娶,要不然那天搞不好老子就和其他兄弟一起被公子和二小姐给一锅端了。说到这里,老子可得谢谢公子,要不是你,那伊不平恐怕还懒得理会老子和那些兄弟的死活呢。” 杨宁默默听着褚老大又像是抱怨,又像是直抒胸臆的一番话,心中千回百转,原本以为已经不会在意的阴影再次浮现出来,半晌,他忍不住问道:“你也认为天下大乱是火凤郡主的责任么?”虽然不曾深信,可是越仲卿的一番话给他的影响和打击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通过罗承玉和西门凛的行止,即使是不懂得何谓权谋征伐的杨宁,也知道幽冀一定会再次挑起战火,难道现在天下的紊乱当真是因为幽冀的磨刀荷荷而引起的么?可是这个问题他现在找不到可以回答的人,青萍对娘亲的仰慕甚至胜过了自己,她的答案恐怕不会太公平,而伊不平明显的是厌恶任何诸侯,置身事外的心思昭然若揭,而其他人又多半会有自己的私心,突然之间,杨宁发觉或者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会告诉自己最简单公正的答案。 这个答案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并不重要,但是对于杨宁来说,却是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的,自从他出生之后,活动范围几乎就是栖凤宫的那一方天地,不论是冷淡还是偶然的爱怜,他唯一的寄托就是那若即若离的母子之情,其他人,不论是师尊淡漠如水的器重,还是父皇含而不露的疼惜,即使心知肚明,终究是太过遥远,唯有那一抹孤寂的倩影,才是他唯一的寄托。即使在对幽冀——娘亲的故土失望的今日,即使是对柳天雕宣称要远离中原,不问世事之后,他心中仍有一丝执念。那就是娘亲冷落疏远自己,是因为那些恶人犯的大错,自己的出生不过是错误和耻辱的象征,所以娘亲才会这样冷酷无情,对一个身上带着这样的罪孽的孩子,娘亲不论如何对待自己都是理所当然,而那一丝丝的温情善待值得自己为之牺牲所有。如果这一贯的执念被人击碎,如果是娘亲做错了选择,那么自己这些年来的苦痛又如何消受呢?他一定要确信,不论是对自己冷淡,还是对罗承玉的偏爱,不论是隔绝自己和皇室的牵绊,还是执意逐离自己的决定,娘亲都没有做错,否则他又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呢? 褚老大自然看不到杨宁眼底深藏的不安,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是谁说的鬼话,老子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也知道什么是血债血偿,那狗皇帝杨威背信弃义,居然趁着郡主和胡人打仗的时候偷袭,别说那位罗将军是郡主的意中人,就算不是,难道就可以忍得下这样的奇耻大辱么?老子不懂什么大义,也不懂什么大局为重,老子只知道,要是有谁敢杀了老子的爹娘老婆儿女,或者在老子背后插上一刀,就是拼上一条性命也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再说了,天下谁不知道,当初郡主娘娘是有本事争天下的,不过她一个女儿家懒得去争那个龙椅罢了,到头来那狗皇帝挟持了郡主的干儿子,迫得那郡主嫁过去当皇妃,这是下三滥的小毛贼才会做出来的狗屁勾当,郡主娘娘不管怎么做,总比那绑票勒索的皇帝强吧,现在郡主娘娘还被他们烧死了,这不都是那狗皇帝造得孽么?要说咱们日子不好过,要怪的人多去了,可是不管怪谁,关一个死掉的郡主什么事,老子可听说至少黄河以北,燕王辖下的百姓就比江南好过多了,就是滇王、汉王那边虽然差点,也比江东和中原强。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要我说,要反都快反,不管谁来当皇帝,都比他们姓杨的强。老子虽然不愿意给那些达官显贵卖命,可要真是哪一家占了上风,说不定老子还真的投军去,天下早点安定下来,老子还可以娶妻生子是不是。” 杨宁听得双眼发亮,褚老大这番话可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原本越仲卿留下的一丝阴影彻底消散,就是么,如果换了自己,有人若是拿青萍来威胁自己,自己多半会拼个玉石俱焚,可是如果那人拿娘亲来威胁自己呢,自己不也是只能认命么?娘亲为了罗承玉放弃了自由,虽然令自己嫉妒无比,可是娘亲又有什么错,最多就是她太偏爱自己那个义兄了。既然当初是那些人不好,就怪不得义兄替娘亲报复,就算有错,也不是娘亲的错。想到此处,杨宁的目光暗淡下来,其实如果娘亲肯接受自己的话,杨宁情愿将那些对不起娘亲的人一个个全杀了,只可惜娘亲根本就不曾考虑过这一点,要不然怎么会不许自己去幽冀呢。 罢了,罢了,想到此处,杨宁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打算不再理会那些事情,自己还何必考虑这么多呢?又拿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几口,杨宁耳中听到节奏宛然的脚步声,知道是伊不平的那些属下一起过来吃早饭了,杨宁不愿和那些人见面,起身向外走去,褚老大已经吃饱了,不过刚才那一番畅所欲言,也让他唾沫星子都要干了,连忙将仆人再次送上来的一碗粥喝掉,跟在杨宁身后就跑了出去,不知怎么,他总是觉得和杨宁一起比面对伊不平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要舒服得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菊圃之中,看似杂乱无章的菊圃,带着天然的野趣,中间的那座木亭子更是小巧玲珑.杨宁目中闪过异色,昨日来时他没有顾得上细看庄子里面的景致,直到此刻,他却突然发觉,这菊圃和木亭竟是似曾相识,忍不住几步走到亭前,心中才不由一宽,原来这亭子并无匾额,和他记忆中栖凤宫的“菊影亭”虽然有七八分相似,但是细节之处颇有不同。站在亭中,杨宁放眼望去,只见簇簇金菊染成了一幅织锦画图,不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是差相仿佛,杨宁心中不由更加疑惑起来,这里和栖凤宫中的菊圃真是太相似了。 杨宁正在沉吟,褚老大也跟着走了过来,他可不懂这些闲花野草的风雅事,但是看到杨宁神色恍惚,却也觉得奇怪,正想问上一问,身后却传来青萍略带惊讶的声音道:“想不到这小小的碧玉山庄竟然有人懂得阵法,这些ju花的方位暗合五行,想必是并未经常照料,所以阵法才会失去效用,若是略加修整,定可用作惑敌之用。而且设计菊圃之人不仅精通阵法,更通园林建筑之学,只见他将阵法和景色融合为一体,丝毫不见端倪,就知道这人算得上风雅绝伦了。” 杨宁闻言微微蹙眉,听了青萍的说法,他更加怀疑这人的身份,他虽然不懂得什么奇门阵法,也知道那些东西不是寻常人可以精通的,而且即使是另外有人精通,又怎可能和栖凤宫中的菊圃这般相像,若说是巧合,他可是不愿相信的。 青萍走到杨宁身边,虽然她不知道杨宁的心思,可是见到这样秀丽清雅的景致,原本以为这里的主人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乡绅的念头却消失了,能够布下这样的菊圃,而令昨夜匆匆一瞥的自己毫无所觉,却将山庄随便取了一个庸俗名字的主人,必定有所隐瞒,虽然知道此地主人是伊不平的故友,青萍也不由生出疑心来。 褚老大见杨宁和青萍都是皱眉不语,便也不敢乱说话,只觉得亭子里的空气十分气闷,正在这时,他看见伊不平向这边走来,心中一宽,连忙几步迎了上去道:“会主,可是马上就要走么?” 伊不平有些奇怪,虽然褚老大昨夜已经明白承认了上下之别,可是以褚老大的性子,是断然不会现在就开始甘心臣服的,怎么却主动招呼起来,心中有些疑惑,口中却坦然道:“还得等半个时辰,伊某听说二小姐和子静公子到菊圃这边来了,便过来看看两位是否已经准备妥当,看来褚兄也很喜欢赏菊呢。” 褚老大赧然一笑,默然不语,青萍却明眸流转,嫣然笑道:“这里的ju花如此之美,就是木石人也会动心,何况是褚兄呢,对了,伊叔叔,这里的主人不知道是何等样人,我见这里的ju花不乏名种,算得上傲骨清影,能够有这样一处菊圃,想必是渊明一流的人物吧?” 伊不平呵呵笑道:“二小姐这却是猜错了,这碧玉庄的主人虽然风雅,却不过是个寻常人物,不过设计建造这庄子的却不是俗流。陶渊明虽然淡泊高洁,但不过是一隐士罢了,设计这庄子的高人不仅风liu儒雅,而且精通天文地理,奇门数术,若非无心天下,只怕是诸葛武侯一流的人物呢?不知道二小姐可听说过廖水清此人么?这碧玉庄就是他的手笔,廖先生多年来足迹遍及天下,只是每年必定到碧玉庄小住几日,这庄子其实就是给廖先生建的,只不过他一年也难得住上几日,所以平日才会租给游人使用。” 青萍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古怪地道:“伊叔叔是说盖这庄子的人竟是被尊称河伯的廖先生么?不知这里的庄主和廖先生是什么关系,竟然能够得廖先生青眼相加,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可相熟么?其实就是家师,对廖先生也是尊重非常的,曾说廖先生一生奔波辛劳,为的都是黎民百姓和千秋万世,不像这世间的凡夫俗子,大多只理会眼前的富贵安逸,目光短浅粗鄙的很。” 伊不平叹息道:“能够得清绝先生这般赞誉的,除了火凤郡主之外,恐怕就只有廖水清廖先生了吧。” 杨宁听得心中不解,插言问道:“青萍,你们说的廖水清是什么人?” 青萍含笑不语,目视伊不平,示意他回答杨宁。 伊不平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想必不知道,廖先生原本是一个富家子弟,满腹经纶,才华绝世,虽然在这样的乱世,原本也可博得功名富贵,可是这位廖先生却不喜欢权势,只带了几个从仆游历名山大川。不过别人游历,不过是多写几首诗词,看看世间百态罢了,这位廖先生却是与众不同,他致力于记录天下各地的江河湖泊的水文地势,研究的是如何治水淤田。二十五年前,廖先生在清河郡遭遇黄河决堤,当时正是诸侯征战的关键时候,哪有人顾得上嗷嗷待哺的灾民和肆虐的河水呢?最后廖先生闯入火凤郡主的大营,向她力陈厉害,得到郡主支持之后,更是亲自主持修复河堤,清理河道,分流淤田等种种事务,令数十万灾民得以重返家园,这等功绩谁不景仰?后来郡主也曾邀请廖先生在幽冀入仕,不过廖先生不爱权势,终于婉拒了,但是在幽冀倒也先后逗留了五六年,将境内的大小河流几乎都治理了一遍,不知道修了多少堤坝,清理了多少河道,至今幽冀和青州的百姓还多半供奉着廖先生的长生牌位呢。后来郡主出嫁之后,这位廖先生也离开了幽冀,据说再也没有回去过,但是他的足迹倒是遍及天下,不管是江淮湖海,不管是南北东西,凡是有水灾的地方,几乎都能看到廖先生的身影。尤其是后来局势渐渐平稳下来,廖先生更是费尽心思说服了朝廷、汉王、滇王、越国公,主持重修了江水上下的堤坝,这些年来江水几乎没有发生太惨重的灾情,可以说大部分是廖先生的功劳。这样的功绩可不是那些杀戮成性的将军显贵可以比拟的,虽然至今朝廷也没有给他什么官职禄位,但是有他在的地方,不管是什么高官显爵,都要退让三分的。” 杨宁听到廖水清曾经闯入火凤郡主大营的时候,心中已经是灵光一现,暗道这位廖先生既然和娘亲有故交,那么栖凤宫中的菊圃也就不足为奇了,想到此处不禁轻松下来,也再没有什么疑心。听到后来更是暗自钦佩起来,他虽然不懂得廖水清所作所为的难能可贵,但是也能够隐隐感受到其中的艰辛险阻。只是娘亲虽然对自己十分冷淡,但是偶尔也会提及一些故旧的,却有这样一个人,明明是娘亲故交,甚至栖凤宫中的菊圃也是此人手笔,怎么从未听过娘亲提及只言片语呢? 青萍不知杨宁心思,她听到廖水清之名,就已经相信眼前的菊圃是那人的手笔,听伊不平的语气,对于此人似乎极为熟悉,不由对伊不平与廖水清如何结识的经过好奇起来,便又问道:“真水无香,廖先生这样的人哪里需要朝廷的封赏禄位,他原是真正的君子,不求富贵荣华,只求黎民福祉,青萍恨不得亲眼见他一见,想不到叔叔却有这样的福气,能够和廖先生熟识。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是如何结识的呢?据说廖先生居无定所,这碧玉庄又怎会成了廖先生小住的别院呢?” 伊不平有些尴尬地道:“说起来也让伊某汗颜无地,五年前伊某在江上之上拦截南闽俞家的盐船,想不到廖先生竟然随船而行。廖先生乃是精通奇门数术的高手,我们那不成形的七煞鱼龙阵在他面前真是班门弄斧,幸好我们战力颇强,俞家又是猝不及防,差点拼个两败俱伤,后来幸好伊某麾下一个兄弟认出了廖先生,伊某得知之后可真是无地自容,若是这样的人都要加害,伊某也没有面目立足人世了,所以伊某立刻退兵罢战,并且亲自前去谢罪致歉。结果不仅结识了廖先生这样的贤人,还和南闽俞家不打不成交,从此化敌为友,这一次能够从俞家买海船,也是拜当日的情分所赐。后来廖先生再经过我们锦帆会活动的水面的时候,伊某多半都会前往拜会,至少也要暗中护持,一来二去,廖先生也将伊某当成朋友看待了。 这碧玉庄之事则说来话长,廖先生经年在水边盘桓,虽然身子还算康健,但是不免落下了一个病根,每年到了最冷的那几日,总是四肢冰凉,卧床不起,据名医诊治之后,建议廖先生每年这个时候选个温泉小住几日。伊某无意得知此事之后,就想起有个朋友在巢湖边上的半汤温泉附近有座庄子,就邀请廖先生前往一游,正好廖先生也对巢湖这边的水文感兴趣,所以结伴同往。当时我这老友恰好在家,见到廖先生当真是欢喜无限,更是拜请廖先生重新设计了庄院,然后又再三拜请廖先生冬至之后过来一游。等到廖先生离去之后,我这老友就亲自督工重建了碧玉庄,一切都按照廖先生的心意改建。那年冬至之后,廖先生果然应邀前来,我这老友就将这庄子送给廖先生作别院,虽然被廖先生婉拒,但是从此以后,每逢冬至,廖先生都会到这里住上半个月的。过些日子二小姐和子静公子不妨到这里来拜会一下廖先生,以伊某愚见,此生若是不能一识廖先生,终生都不免遗恨无穷呢。” 青萍听了越发心动,她性子高傲,除了火凤郡主和清绝先生之外,等闲人物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对于这位苦心孤诣,专研治水之道的廖水清廖先生,也是敬重无比,再加上亲眼见到廖先生设计的庄园,虽然质朴无华,但是天然透着风liu蕴藉的意味,窥一斑可见全豹,对这位廖先生越发倾慕起来,若非时日还远,真恨不得多留一个月,也好拜会一下这位堪称国士的廖先生。 杨宁则是另外一番心思,这位廖水清既然当年和自己的娘亲相识,想必也不是凡品,虽然自己因为出身的缘故,不能得到母亲旧部的认同,那么如果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这位素未蒙面的廖先生,或者不会对自己视若仇敌吧? 两人想到此处,不由对望一眼,不需言语,都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只等到金陵事了,无论如何都要再来此地,见一下这位令人心驰神往的廖先生才好。尤其是杨宁,更想当面问一下廖水清,栖凤宫中的那几丛菊圃,当真也是他亲手设计督造的么,若真是如此,从此人身上,一定能够感受到娘亲的几分神韵吧? 正在思索间,伊不平看看天色,笑道:“时间差不多了,二小姐,子静公子,褚兄,我们应该起程了,不知道三位意下如何?” 青萍和杨宁闻言都是心中一颤,青萍是暗自叹息,父亲留给绿绮和自己的秘藏,终于要重见天日了,杨宁却是心中一痛,为了自己,双绝可谓牺牲惨重,如果自己不能救出绿绮来,当真是生不如死,颜面无存。 秘藏的存在对锦帆会所有人来说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还是不适合太多人一起出动,免得惊动不相干的人,所以除了杨宁、青萍和褚老大之外,伊不平只是带了十个心腹属下一同乘舟前去。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取出秘藏上岸之后,就要利用准备好的马车直接运走,连夜赶路往江宁去。 寒风拂面中,杨宁和青萍双双立在船头,放眼眺望如画湖景,轻舟沿着湖岸北上,一路尽是山峦叠嶂,左首青山,右首碧水,山水相映,宛若一卷八百里长短的画图,无一处不是美景,无一处不是仙境。远处山光湖影中,依稀可以看见帆影点点,往来棹歌声不绝于耳,令人浑然忘却已经是初冬季节。 青萍上次来取纯均剑为信物的时候,心中焦虑非常,不过是匆匆而过,哪里顾得上浏览此地风光,今日却是志得意满,此地又是父亲出身之处,所以满心欢畅地欣赏着湖上风光,耳中听着棹歌悠扬,兴致更是高昂,也不需笛箫相伴,清歌一曲道:“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注1)”她的歌喉本就可称绝江南,此时神意相合,越发的动听起来,这一曲上半阙婉转摇曳,下半阙流云泻玉,当真是字字传神,不仅杨宁听得心驰神往,就是褚老大这等粗鲁之人,也是不知人间何世。 一曲唱罢,青萍叹息道:“子静,我爹爹昔日本是巢湖水寇,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有秘藏宝库了,只可惜我出世的时候,爹爹早已经做了将军,常年在江陵驻守,要不然若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想必会比将军府里面快乐多了吧。” 青萍说来无意,杨宁心中却是微微一痛,暗道,若是我能够在燕山易水之间长大,想必娘亲就不会那般待我,纵然没有锦衣美食,也会快乐许多吧。虽然心中也有同感,但是杨宁的性子,让他纵然在最亲密的人面前,轻易也不会流漏出心思来,所以只是轻轻一叹,并没有多说什么。 青萍毕竟性子爽朗,些许愁绪不过转瞬即逝,但是却见杨宁眉宇之间带着一抹微不可察的惆怅之色,她不喜杨宁的愁容,便抬手指着波光如镜的巢湖,含笑问道:“子静,你可知道当初我爹爹为什么选在这里做水寇么?” 杨宁自然是茫然摇头,青萍也不为难他,笑道:“我爹爹可不是胡乱选的地方,他虽然少年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却最喜欢听戏文,读传奇,后来得知这巢湖是从前武帝曹操和东吴孙权争夺天下的战场,昔日曹公四渡巢湖而不成,我爹爹就说,就连曹孟德都要几次三番的争夺这块宝地,那么他占了不是更好。” 杨宁前些日子从赤壁经过的时候,倒也听西门凛等人说及三国的一些故事,此刻听来倒也不觉得陌生,只不过听到青萍说到尹天威选择巢湖起家的原因,仍然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已经是他性子冰冷的缘故了,而旁边的伊不平和褚老大则是放声大笑起来。 青萍见杨宁展颜,不禁心中一宽,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杨宁颇有心知晓一些地理掌故,所以又指点着沿途的青山道:“其实我爹爹那么说多半是玩笑罢了。这巢湖三面环山,南北往来,都须从湖中经过,南北之争,此地是噤喉要害,巢湖之北就是庐江郡郡治合肥,江南若得合肥,可以北向中原腹地,巢湖之南又有东关濡须口这样的险地,北军若得东关,可以俯瞰江南。巢湖如此重要,在当年那种战乱情形下自然成了诸侯对峙的所在,战时不免兵戈相接,平日则是无人管辖,所以爹爹才会选了这里立足。其实就是太平盛世,这巢湖四周山峦起伏,湖汊连绵,最好藏身,从来就没有断绝过水寇盗匪。当初爹爹在这里做了许多大案子,尤其是前朝尚未覆灭之时,曾有江南送到洛阳的贡品在巢湖被劫,那件事就是爹爹做的。只不过后来前朝亡了,那送贡品的势力也被越国公灭了,爹爹后来又投了越国公麾下,所以就没有人再追究此事了,其实那柄纯均剑就是贡品之一,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恐怕已经无人记得了。” 伊不平和褚老大等人一边听了都是赞叹不已,虽然都是水寇出身,可是若像尹天威那般,连贡品都敢劫夺,最后又连将军都做了,倒也不多见,尤其是褚老大,想到此番要见识一下昔日血手狂蛟的秘藏,一双眼睛都好像变成了元宝形状。 几人谈笑间,已经行了二十余里水路,眼前现出一片山岩,峥嵘奇秀间点缀着数个洞穴,巢湖一带的山川往往有溶洞存在,其中最奇最美者有五,仙人,紫薇,王乔,华阳,伯山,而不知名者更是数不胜数,这片山岩在这其中只怕是平庸无奇,而岩下水流湍急,乱石嶙峋,舟船难以靠近,石壁上青苔处处,显然极少有人到此游玩。 看到那片山岩,青萍眼睛一亮,指着山岩上的岩洞道:“子静,那里就是我爹爹的秘藏宝库了,你和伊叔叔他们先到洞里等着,我从水路进去,才能从里面打开洞门。”说罢令人将船停在距离山岩将近百丈远的水面,然后轻解罗带,将衣裙脱下,丢在甲板上,漏出里面穿着的鱼皮水靠。 杨宁微微一愣,他知道青萍水性超绝,若是如此郑重其事地穿着水靠,那么接下来的行程一点危险艰难,一伸手拉住青萍手腕,杨宁淡淡道:“我们一起去。” 青萍神色愕然,正要拒绝杨宁,却只见杨宁清秀平凡的面容上漏出坚毅神色,目光清冷如冰,竟是绝对不容反驳的庄肃,心知杨宁担忧自己的安危,心中千回百转,竟是倍感甜蜜,想到杨宁的水性是自己传授,虽然不过平平,但是毕竟杨宁武功出众,纵然遇上一些危险,也不妨事,想到此处,终于轻轻点头,嫣然一笑,示意杨宁松开手,转身鱼跃入水,几乎涟漪不惊。 杨宁毫不犹豫地紧跟着青萍跃下湖水,不多时两人已经潜过百丈之遥。到了距离山岩十五丈的位置,青萍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示意杨宁照做之后,一头扎向湖底,杨宁随之照做。这里的山岩略呈凹形,湖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个小漩涡,而在湖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下,这里的水深甚至超过了湖心的位置,而且水中到处都是乱石,泥沙混在湖水中,使得两人的视线不能超过两丈方圆,一点的不慎,就可能撞在乱石上,或者被漩涡卷入湖底。青萍已经来过一次,熟稔的在乱石中选择着路径,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两人才找到了一个只容一人进入的洞口。 这个洞口外窄里宽,是一条蜿蜒盘升的水道,里面的湖水带着腥气,并没有其他的光线,只能通过从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强向深处游去。大约又过了片刻的时间,水道再度变得狭窄起来,已经感受不到丝毫光芒,湖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想必是被挤压到洞里的水质变化的缘故。杨宁只能靠着感觉跟在青萍后面,心中不禁有些担忧,这么长的水道,不能换气,又是这样冰冷的湖水,他很担心青萍能不能支撑住,不由气恼自己事先没有想到这秘藏竟是需要从水底进入,否则一定要阻止青萍立刻取出秘藏的决定。 终于杨宁眼中感觉到模糊的光线从头顶处透射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青萍的身影已经隐约可见,前面的洞穴也是豁然开朗,当两人终于破水而出的时侯,已经身在一个布满了钟乳石的山洞之中,两人出来的地方则是洞中的一眼深潭。山洞高可数丈,顶部有十几个大小和梨子一般的空隙,阳光从空隙中洒落在满洞的钟乳石上,映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星罗棋布的钟乳石或如花鸟虫鱼,或如人物山水,看在眼中令人生出目不暇接之感,比起那些有名的溶洞也毫不逊色。 跃出深潭,青萍一张俏脸已经苍白如纸,两颊因为屏气而笼罩着淡淡的红晕,却又添了几许丽色。她一出深潭,就无力地坐倒在岸边,杨宁虽然因为水性平平而多费了些力气,但是因为内功精湛,反而状况要好了许多。看到青萍这般模样,杨宁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头,又将内力缓缓渡入青萍体内,真气数转,青萍才恢复了些许神采,身上也不再梭梭发抖,抬起头来漏出一个憔悴的笑容,柔声道:“我不要紧,你不用担心,谁让我爹爹选了这里做藏宝库呢?” 说罢,青萍站起身来,在杨宁扶持下走向石洞深处,在一片满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洞穴的石壁前站定身形,将手伸到其中一个洞内,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耳中顿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石壁向内缓缓打开,这石壁却是伪装极好的一扇石门。石门洞开,现出一个十数丈方圆的宽敞石室,青萍拉着杨宁走了进去,反手合上石门,笑道:“子静,这就是我爹爹留给我和姐姐的秘藏,其实我和姐姐也算是富甲一方呢。”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这间石室虽然是天然形成,但是后天显然又经过人工修整,一半呈方形,一半呈半圆形,两人走进的这道石门是在方形的半边底端的,而在方圆相接处还有一道石门。虽然一墙之隔,但是这间石室之内却是干燥非常,完全不像旁边的那间溶洞一般潮湿。方形石室这边摆着一个个最多不过尺许大小的箱子,或者是红木,或者是花梨木,甚至还有一些是紫檀木的材质,这些箱子都有锁扣,锁头却都没有了。而半圆形石室那边则摆着十二个大箱子,摆放得都比较随意,散乱无序,不像身边的这些小箱子,一个个都摆放的十分整齐。 青萍随手打开身边的一个小木箱,里面铺着厚厚的毛皮,上面罩着黄绫,而在黄绫之上却是一尊墨玉佛像,佛像的头部更嵌着一颗血红的宝钻,光芒如雾如血,令人一见便几乎失了魂魄。青萍淡淡一笑,道:“这尊佛像就是当年的贡品之一,只凭这一件,就值十万两白银。不过虽然是贡品,其他的东西就很难说值多少银子了,有些自然是非常贵重,有些虽然珍贵,但是若不逢识货之人,也是无用,就像这副舍利子和这一部梵文金刚经,若是佛门高僧见了,自然是视若生命,若是给寻常富商见了,只怕不会看在眼里吧。”一边说着,青萍随手将所有的小箱子都一一打开,其中一个花梨木的小箱子,里面果然是用水晶盒子承载的几颗舍利子以及一卷淡黄色的经文,而其他的箱子里面,有的是画卷书卷,有的是古鼎香炉,虽然说是稀世奇珍,杨宁看起来却只觉寻常。 青萍打开所有的箱子,待杨宁看过之后才笑道:“其实这里边的东西我和姐姐早就见识过了,除了那柄纯均剑之外,其它的东西倒也没有什么,我们姐妹又不是豪门世家,也收藏不起这些古董字画。倒是那边的金银珠宝,看起来实在一些。”说罢,青萍走到石室的另外一边,将那些大箱子一一打开,除了十个箱子里面都是沉甸甸的金银之外,另外两个都是些胡乱丢在一起的首饰珠宝,这一打开,石室之内顿时满眼的珠光宝气。 杨宁虽然不知这些金珠宝物的价值,但是粗略一算也知道不止百万纹银,想起隐约听伊不平提及,当日青萍愿将全部秘藏相赠,换取锦帆会援手搭救自己,只觉自己纵然一死,也不能偿还双绝对自己的深情厚谊,忍不住走到青萍身边,张口欲言,却是千言万语,无法尽述心情,半晌才讷讷道:“姐姐,真的要全搬走么?” 青萍叹息道:“这也没法子,我爹爹这处秘藏,不过是仗着地方隐秘,出人意料罢了,如果有人发觉端倪,一定是能够寻到的,以后我们也未必有机会再来,还是都搬走的好。” 说罢,青萍走到另外一扇石门处,这扇石门外表和石壁酷似,只是颜色稍微暗淡一些,精钢门闩粗如碗口,横转过来锁住了石门,她将门闩竖起,然后扳动石门旁边的机关,这石门缓缓向外移开,门外有人闻声看来,正是伊不平和褚老大两人。 原来外面正是面向湖心的一个小溶洞,溶洞狭窄非常,只能两三人存身,而这石门之前更是只能站立一人,这石门足有千斤之重,门内以精钢门闩锁住,纵有神力无敌,只要是肉体凡胎,也不可能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推开这扇石门,除了从里面打开之外,就只能用斧凿开路了,不过这么厚的石壁,想要凿穿谈何容易,只怕还没有得手,就被人发觉了。尹天威当初在此地藏宝,就没有想过设计什么复杂的机关,只是将唯一可以搬运金珠的出口从里面封死罢了,虽然有水道可以进出,但是除非是有着青萍一般的水性,或者杨宁一般精深的功力,谁能够穿越这样长的水道呢?纵然无意中进入溶洞,又怎会知道入口机关的位置。虽然算不万无一失,但是这一处秘藏也算得上十分隐秘了,若非有心人,是绝不可能被人发觉的。 伊不平和褚老大进入山东,纵然两人都是见惯了金银的水寇,也不免瞠目结舌,做水寇做到尹天威这等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过两人都不是爱财如命之人,不过片刻也就平静下来,当下就按照计划将秘藏搬出去。只是外面的溶洞太过狭窄,山岩又十分陡峭,太大的箱子很难直接搬运下去,更何况现在光天化日,也不方便动手。所以伊不平将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用事先准备好的藤笼装好,外面用麻布缠绕,再用绳索缚住放下,那些小箱子就直接搬下去,十几个人分工合作,不过花了三个时辰就把所有的金银珍宝都放到了船舱里。 不过这些事情杨宁和青萍都不再插手了,两人回到船上之后,青萍只觉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十分难受,连忙到后舱换了衣裳,若非事先早已约定不再返回碧玉庄,青萍甚至想再去泡泡温泉才好,不过现在裹着大氅,又和杨宁各自喝了一碗滚烫的姜汤,躲在温暖的船舱,倒也其乐融融。秘藏已经全部取了,两人都觉得一身轻松,接下来只要护送到江宁出售之后,就可以和俞家谈妥买船事宜了。 —————————————— 注1:姜夔《满江红》 第六章 金陵道上 自厉阳郡通往江都的驿道之上,虽然是冬初时节,但是天气并非十分寒冷,所以旅客多半趁着天气温暖赶路,其中能够以车马代步的毕竟不多,大多数人都是结伴行路,尘土飞扬中,虽然不乏笑语欢声,只是大多数人还是闷头赶路,就连身躯也因为所负的行囊而显得有些佝偻,这样的萧条世道,平凡百姓又有几人能够纵情欢笑呢?当然偶然也可见到鲜衣怒马的骑士疾驰而过,一旦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大多数人都是迅速避开,庐江、厉阳两郡正是朝廷和越国公势力交错的地方,虽然越国公早已经投了朝廷,但是地方上的势力并未全部交出,这些年来,在双方临近的郡县,暗地里的权力争夺风起云涌,并不比朝廷和其他三藩明目张胆的兵力对峙轻松一些。有胆子在驿道上快马疾驰,又这般张扬的人物,不是当地的门阀世家子弟,就是朝廷安插的新贵,一旦冒犯了他们,为了立威,那些人多半会用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雷霆手段惩治损及他们威严的小民。 而在这些人其中,一对少年少女的骑士颇为引人注目,虽然这两人所骑的马匹不过寻常骏马,但是衣着却都是华贵无比,那少女穿着火红衫子,外披一件银白色的短披风,虽然头上戴着帷帽,半垂得轻纱掩住了大半容貌,但是只见这少女婀娜秀丽的身姿以及握着马缰的纤纤素手,再加上轻纱飞卷时偶然漏出的雪肤花貌,已经知道这少女必然是绝顶美人。而那少年则是一身精工制作的青色骑装,相貌清秀平凡,身披黑色大氅,虽然略显失色,但是有心人若是瞧见他冷漠冰寒的神情,就断然不会轻视于他。虽然是寒风凛冽,可是这一对少年少女缓辔‘而行,一路上谈笑风生,好像是暮春时节,少年情侣相携赏春一般情景。那少女手中是一条软硬适度的深碧色马鞭,翠玉手柄缠着银丝,手柄和鞭身相接处是一串银铃,当少女摆弄手中马鞭的时候,清脆悦耳的银铃声一声声直入人心。那少年手中的马鞭手柄虽然只是寻常精钢,但是鞭身柔韧而富有弹性,色泽乌黑中透着淡金,竟看不出是什么质地,却是通体精致光滑,令人爱不释手。不看这两人风采气度,只看这两条马鞭,就知道这两人必定是豪门子弟,别说寻常旅人不敢接近,就是那些往来的骏马骑士也都不敢侧目而视。 距离厉阳郡乌江县不远处的三岔路口,是一片稀疏的柳林,柳林之中散布着一些酒肆旅店,从此地折向可以去往乌江县,而继续往东,则通往钟离郡和江都郡,乃是通衡要道,天长日久,酒肆旅店聚集起来,就成了村镇,其中最大的一间酒楼正矗立在三岔口的位置,不管从哪一路走来,都可以一眼看到酒楼前面的旗杆上高挑的酒幌,而在酒楼二楼临窗远眺,正可以将三方的道路纳入眼帘,若想拦截什么人,在这里等待最好不过,而此时此地,酒楼之上正有守株待兔之人。 正对着三岔口的二楼共有四扇窗子,其中一扇后面的八仙桌上坐着一个灰衣佩剑的中年人,气宇轩昂,神定气闲,正缓缓饮着杯中美酒。正值中午,酒楼上二十多副座头几乎都已经客满,非富即贵,皆带着刀剑,这是乱世中常见的景象,所以无人觉得有什么异常。只是这中年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不时地向远处眺望,显然正在等待什么人。和他同桌的另外两人都是青年人,不时地替中年人倒酒布菜,显然是门人弟子的身份,和中年人的冷静不同,他们的眉宇间带着些许兴奋,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发生。 日上中天,远处驿道上传来银铃声响,一个青年神色微动,略显激动地道:“师父,他们来了。” 中年人闻言向下望见,满目风烟中瞧见一对璧人策马行来,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目中闪过寒芒,冷冷道:“就是他们两人么?” 另一个青年兴奋地道:“一定是他们,师父,颜仙子传来的消息,魔帝许子静和剑绝尹青萍在九江化名登上常熟越家的船只,在彭泽屠杀春水堂分舵之后,又瞒过越家众人继续东行,却在当涂趁夜离去,原本这两人的行踪已经没有人知道,但是昨日有人在厉阳见到他们两人买马,这才知道他们要去江宁,我们连夜赶到从厉阳到江宁的必经之路等待,一定可以赶到他们前面。这两人衣着形貌和传言相似,一定就是魔帝和剑绝本人。” 中年人微微点头,目光紧紧盯着渐渐走近的一对少年少女,尤其是那个神色冷落的少年,莫非这样一个清秀少年,就是冷酷嗜血的魔帝么?当真是这个少年,在赤壁之下将江东黑白两道高手残杀大半么?即使是名震江南的飞鸿剑客林群,也觉得匪夷所思,想到此处,忍不住外放出一缕剑气,遥遥侵向正在楼前下马的两人。 杨宁跳下马来,不由微微皱眉,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虽然是青萍和伊不平商量的计策,自己也没有反对过,可是骑了这一路马,总觉得比走路还要疲惫,不知怎么,骑在马上,总觉得十分不舒服,不知是自己匆匆学会的骑术太差劲,还是这匹马不过表面光鲜,若非要将所有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而掩护扮作商旅的伊不平,他宁可布衣粗服,徒步当车。转身扶下青萍,触及轻纱之下那双温柔含笑的凤目,杨宁脸上不由微红,知道这女子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心中的烦闷在青萍神采飞扬的眸子面前烟消云散,虽然青萍不论穿上何等服饰在他眼里都是一般动人,但是也只有红装如火,才是更适合她的装扮。挽着青萍的素手,正要向酒楼走去,突然之间一道飞扬的剑气迎面袭来,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杨宁已经挡在青萍面前,轻轻扬眉,两道冰寒的目光反击回去。 四目相对,林群心中巨震,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冷峻孤洁,宛若天山之雪,幽深冰寒,更似万古寒潭,而目中隐隐的光华,更是利如深夜雷雨里的电光。林群下意识地将苦心修成的剑气全力放出,但是真气方动,冲天剑气已经扑面而来,楼下的少年,并未挺身拔剑,甚至仍然将那少女护在身后,可是那萧然淡漠的剑气却是未有丝毫减弱。两人之间的数丈距离,瞬间被无数道剑气淹没。虽然不是真刀真剑地拼杀,可是将所有真气毫不保留的外放,每一记撞击都触动了肺腑经脉,这样的交锋比什么都要凶险,不过是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无声无息地交手了百十招,只觉咽喉一甜,鲜血倒涌上来,林群紧紧咬住嘴唇,不让鲜血溢出,剑气顿时涣散开去,而敌人的剑气已经毫无顾忌地触及到自己的肌肤,就在林群瞑目待死之时,所有的剑气却已经烟消云散。 林群愕然睁开双目,却见楼前那对少年男女已经不见了影踪,正想问自己的两个弟子,耳边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侧目望去,只见两个青年已经脸色青灰,却原来他们被杨宁发出的剑气波及,遭到池鱼之殃,如今压力骤去,不及收力之下,真气逆转,以经受了不轻的内伤。林群见状越发颜色苍白,他心中明白,虽然这番惨败是因为贸然以尚未修练成熟的剑气对敌,但是对方能够收发自如,出手时风云变色,罢手时毫无烟火气息,其中境界差别一目了然,纵然当真比斗剑术,也不过是多拖延一段时间罢了。原本自己因为不满春水堂的霸道,而拒绝前去赤壁围杀幽冀一行,知道江东高手损失惨重之后犹有侥幸之心,以为自己若是出战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所以才会接受翠湖颜仙子的请托中途向魔帝挑战,想不到今日一见才知道真正的高手是何等声威,自己从前当真是坐井观天了。只是那人为什么没有斩尽杀绝,根据自己听到的传闻,那人虽然喜怒无常,但是怎么看自己也不配他手下留情的。正在林群心中疑虑之时,杨宁和青萍已经走上楼来,感觉芒刺在背,林群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正好撞见杨宁若有实质的冰寒目光,只觉得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林群心中生出无穷的恐惧来。 杨宁淡淡瞥了林群一眼,虽然冒犯自己的人最好的处置就是一杀了之,可是对这个人他却实在生不出丝毫杀机,方才那一轮剑气相搏,林群虽然是主动挑衅,可是处于劣势的他只能全力以赴,所以剑气变化毫无掩饰,即使是杨宁这种不解世事的人,也能够感觉到这人的剑气堂堂正正,没有丝毫狡诈,向自己出手不是因为魔帝之名,就是为所谓的正义才会不顾一切,这样的迂腐之人最是无害,就是送给他杀,他还觉得无聊呢。 见杨宁和青萍并不理会自己,只是捡了一副靠窗的座头坐下,林群起身走到杨宁身边,长揖施礼道:“在下乌江林群,拜见帝尊和青萍小姐,听闻二位途经乌江,林某擅自阻道相见,唐突之处,还请莫要怪罪。” 杨宁神色淡漠,听若未闻,青萍却是嫣然笑道:“原来是林群林大侠,青萍在洞庭之时便久闻飞鸿剑客之名,据闻林大侠仗剑行侠不遗余力,更将一身武艺传授县中子弟,训练义勇卫护乡梓,乌江方圆百里之内,青壮男子多半都要称呼林大侠一声师父,今日能够亲眼见到阁下风采,当真是三生有幸。子静与我虽然有些声名,却不过是初出江湖,见识浅薄,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体谅。” 青萍说话之时已经取下了帷帽,她相貌清丽秀美,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爽朗从容中丝毫不带傲慢之色,令人一见便生好感,林群倒还罢了,随着林群走过来的两个青年虽然已经听闻了有关她的种种不利传言,说这女子竟然冒犯翠湖仙子,说这女子和水寇勾结残杀江东高手,说这女子性子和其父一般冷酷狠毒,说这女子充身舞妓,不惜以色惑人,但是见到这女子言谈举止,这两个青年心中不由动摇起来。 杨宁虽然因为越不屈的缘故,已经不会对寻常人轻视,但是却也很难当真注目一个在他眼中的平庸之人,倒是听了青萍所说,对林群生出一丝好感,显然林群不是那些利欲熏心,敢到赤壁围攻的江湖人,不论此人武功高低,若是肯为乡亲尽心竭力,便是值得尊敬之人。所以目光变得温和起来,伸手一指身边的座位,淡淡道:“坐。” 杨宁性情孤傲,出身又是尊贵无比,纵然不自觉,也有尊卑之别。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林群心中定会不满,纵然碍着面子,也难免心中疏离。可是不知怎么,林群只觉眼前这个清秀少年虽然只是淡然示意,却仿佛高高在上的帝王对臣下发号施令一般,但是神态却又自然无比,林群下意识地坐下,却毫无受人摆布的屈辱感觉。 杨宁见状却也不觉得奇怪,漠然问道:“谁让你来的?” 林群略一犹豫,却不知该如何说,他并没有受人指使,不过是听了途经此地的颜仙子一番感叹,说道魔帝重现江湖,正逢江湖暗流汹涌,唯恐苍生遭劫,便秉着行侠仗义之心,要以飞鸿剑法挑战强敌,一心想和魔帝分个高下,这等心事如今怎可对人说出来,岂不是自不量力么,想到此处,他终于微微摇头道:“在下只是想向帝尊请教剑法,若蒙公子指点一二,也好有所进益,得罪之处,还请帝尊海涵。” 杨宁虽然性子单纯,但是这些日子经历过不少风浪,再加上天生的灵觉,感觉林群的言语有些不尽不实,虽然觉不出这人有什么恶意,却也失去了继续和他说话的兴趣,便瞥了青萍一眼,示意她说几句话将这人打发走。青萍还未有所表示,杨宁突然神色微变,也不和青萍招呼,双手一按桌子,纵身从窗子跃下,青萍连忙扑向窗口,耳边传来马匹长嘶的同时,眼中瞥见剑光闪烁,以及两匹骏马哀鸣倒地的震骇场面。 挥剑杀马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这人身姿修伟,凤目星眸,仪容秀美,虽然没遇见略带几分阴柔,但可算得上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初冬季节,万物凋零,景致萧瑟,他却披了一件鲜红色的大氅,寒风冽冽中,衣袂当风,披风飞舞,宛若天地间最美的图画。便是青萍,一眼看到这少年,心中也不由一动,若非这少年手中还提着一柄滴血的长剑,眉目间更是带着浓烈的杀气,只怕青萍也不忍怀疑这少年竟会突然动手,杀了自己两人的坐骑。 杨宁跃到楼下,目光在口鼻之间仍然冒着热气的骏马上停驻了许久,虽然并非一流的好马,可是这也是他和青萍从几十匹骏马中特意选取出来的,数日相从,纵然心肠如铁,也不免生出几许依恋,更何况在他心目中,能够将爱憎直截了当的表现出来的禽兽本就比寻常人都要值得重视一些。转头瞧向那胆大妄为的狂徒,杨宁原本冷冽的目光却蓦然紧锁,这少年的风仪气度,竟然令他想起了魂牵梦萦的影子,忆起栖凤宫中,漫天飞雪里,挥剑起舞时如火如荼的那人,若论相貌,这少年竟和火凤郡主有着七八分相似,若论气势,那眉宇间纵横的霸气,竟也有郡主三四分影子。心中生出莫名的异样,杨宁原本想要立下杀手报复的心意竟是渐渐淡了,将心中狂涌的激怒渐渐冷却成冰霜一般,杨宁神色冷漠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残杀在下的坐骑。” 那白衣少年品味着杨宁淡漠得仿佛听不出杀机的语气,面上显出一抹傲然的笑容,朗声道:“你别管我是何人,你一个江湖草寇,竟敢残杀越国公麾下客卿将士,我既然知晓,就不能容你肆虐天下,你若是聪明识趣,不若束手就缚,念你武功不弱,我还可替你向越国公求情。” 杨宁冷然瞧着这少年傲气凌人的神情,面上突然露出一缕轻笑,也不出声,轻飘飘一掌向那少年胸前拍去,眼中原本的震撼神色更是无影无踪,那少年早已听闻杨宁的绝世武功,见他出掌,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出,剑势纵横如泼墨,山峦叠嶂中寓含着无穷杀机,明晃晃的剑尖划出无数的轨迹,令人看不出这一剑的去向。 楼上观战的青萍和林群,见状同时高呼道:“好剑法。”他们都是用剑的高手,青萍的剑法在绿绮的琴音相助下可以和翠湖出身的颜紫霜一较高下,林群的剑法虽然不甚出名,但是法度森严,根基扎实,已经可以用剑气伤人,若论剑法可算当世名家,所以这少年的剑法落在他们两人眼里,正如伯乐相马一般,其中优劣一见可知,都觉得这少年的剑法可谓奇中有正,一派大家气象。他们两人这般替那高傲少年喝彩,林群身边的两个弟子以及酒楼上的客人也都高声喝彩,当然这其中心思却是不同,那两个弟子不过是不忿杨宁的冷漠孤傲,所以虽然看不出其中深浅,却也替那不知来历的少年喝彩,而其他的酒客虽然大半是旅人,却多半知道林群声名,更有许多根本就是乌江人,自然也随声附和。 彩声如雷,那白衣少年越发振作精神,剑势折转回旋,剑锋所过处发出撕裂空气的丝丝之声,剑啸如虎,竟有欲将杨宁一剑斩落头颅的狠绝,可是就在这时,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已经轻轻按在了他的胸前,一股如冰之寒,如火之烈的真气随之涌入,摧枯拉朽地冲破了他的护身真气,向他的七经八脉涌去。白衣少年眼中露出骇色,他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杨宁出掌,这一剑更是竭尽所能也要拦阻住杨宁的掌势,用尽了所有心血,更觉神意真气与手中宝剑水**融,可谓是巅峰状态的一剑,可是杨宁这轻描淡写的一掌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毫无障碍地拍到了自己身上。 若是任凭杨宁的内力涌入丹田,必定是经脉尽毁,武功全废,心中了然这样的后果,可是从这白衣少年心底涌起的却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无边无际的痛恨屈辱。眼前这少年不过比自己大上几个月,虽然他的母亲尊贵无比,可是同样流着杨氏的血脉,本为手足至亲,凭什么自己只能做他的影子。这些年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苦练武功,可是到头来竟然一招落败,如果自己也有他那样的出身,如果自己也有武道宗主为师尊,那么惨败的一定是这个真正的天皇贵胄。想到此处,白衣少年暴喝一声,运用了本来绝对不应该使用的秘传心法,双眼顷刻间变成了血红色,一张口,一道蕴含着真元的血箭向杨宁面目袭去,同时掌剑齐用,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招式。 杨宁在掌力侵入这白衣少年的经脉的一瞬,已经心中微动,这少年的内功心法虽然很少接触,但是不论是内力走向,乃是真气的性质,都和自己熟知的那一门心法相差无几,虽然感觉到其中还隐隐有一丝不应存在的阴寒气息,但是这仍然是杨家的嫡传心法“六阳神功”。这门心法纯正阳刚,虽然不是绝顶的武学,但是也可算的一等一的心法,杨宁虽然没有练过,但是对其脉络却是了若指掌,这并非是隐帝西门烈的功劳,而是父皇杨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后来给火风发觉,却也没有收回,只是不许他习练而已。当然,杨宁修炼的内功本是更胜一筹,所以本就没有修炼的意思,渐渐也就忘记了,直到日前重新见到柳天雕,才让他记起那象征父皇一片心意的秘笈心法。 杨宁既然察觉有异,再加上那少年不顾一切施展伤损身体的邪门心法,那一口“碧血箭”并非易与,不仅包含真元,而且血气中含有邪毒,若是沾染上一星半点,定会肌肤受损,再加上这少年经脉之中也生出一股潜力相抗,所以杨宁毫不犹豫地疾身后退,身影一晃已经脱身于那少年的剑势掌力之外。眉峰微蹙,杨宁望着那少年苍白如血的容颜以及唇边的一缕血丝,冷冷道:“你不该习练这等邪门心法,最好将它统统忘记,否则终有一日,会和你原本修炼的心法冲突,令你走火入魔,生不如死。” 白衣少年连连冷笑,眼中闪过不屑之色,道:“这些无需你过问,我武功不如你,但是你想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你若非目中无人,何妨和我真刀真枪的公平一战,别凭着那鬼魅身法欺辱人。” 杨宁心知六阳神功只有杨氏嫡系子弟才能修炼,而且不传女儿,这少年既然也会这门心法,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手足,也是身份极高的族亲,而且相貌气度竟和娘亲有几分相似,虽然他对杨氏并无眷恋之心,可是心中千回百转之下,竟也生不出一丝杀机。只不过杨宁毕竟性子孤傲,见这少年言语无礼,而且眼中仇恨之色极浓,心中也生出嗔念,听到这少年仍然存心挑衅,便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说罢却不曾出剑,信手一招,一声刀鸣,几个原本想到酒楼里面打尖,却遇上两人阻住道路,不得不在外边围观的旅人齐声惊呼,只见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脱鞘而出,竟是稳稳落入杨宁手中,随即刀化长虹,卷起风雪无数,向那白衣少年攻去。白衣少年自然不甘示弱,将所学剑术尽情施展,剑势或如江河滔滔不绝,或如山川层峦起伏,这一路从未在江湖上出现的“江山如画二十八剑式”,正是初露峥嵘。只是杨宁的刀势施展开来,却如风雪交织,刀风凛冽中带着刻骨的寒意,刀光流动,更是宛若雪舞苍穹,竟然将这少年的剑势全部压迫住了,这一番刀剑争鸣,绚丽凶险之处,却也令观战之人目眩神迷。 白衣少年却越战越是心惊,他本名杨影,原本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却因为一桩阴谋只能成为杨宁的替身,从前杨宁没有出现也就罢了,在得知真正的九殿下信王杨宁行踪之后,他心中就生出无穷的恨意,这一次本是奉命前往江宁,为了正式露面人前做些准备,但是途中偷听到杨宁行踪暴露之后,便抛下所有随从到了此地,就是想要和杨宁一拼生死。关于杨宁的武功经历,他虽然知道不少,可是他一向自负极高,却也不放在心上,最戒备的也不过是杨宁的剑法,因为听说杨宁可以和当世数一数二的剑道宗师平月寒一较高下,却想不到杨宁的刀法也如此惊人,令他心中生出更深的恨意和挫败之感。 杨影曾经随侍刀王杨远一段时日,更是曾经亲眼见他施展刀法,现在想来,眼前这人的刀法或者威势有些不如,但是其中变化瑰丽,却又非是杨远所及。杨影自然不知道杨宁此刻施展的刀法脱胎于滇王吴衡的烈雪刀法中的“回风舞雪”,虽然刀意尚有不足,招式更是只有神似,但是凭着杨宁在刀法上的造诣,却也是神妙无比。吴衡的刀法已经臻至大成,虽然不如刀王杨远,却也可以一战,杨宁施展这路刀法,比起吴衡来说也有许多差距,但是这些都不是杨影所能察觉的,这些年来,他虽然也是习文练武刻苦非常,但是比起资质过人,且心无杂念的杨宁来说,仍然相差甚远,纵然杨宁没有拜在武道宗门下,传授杨影艺业的人没有保留,两人之间差距也是不可以道里计。所以激战不过二十余招,杨影已经是汗流浃背,若非凭着心中血气强自支撑,而杨宁又殊无杀意,只怕他纵然不死也是重伤了。 杨影虽然武功相差甚远,但是从对面那冷漠少年从容自若的神态上看来,也知对手并未施展全力,可是敌人的手下留情却不能让他心中感激,反而更加生出怨恨来。都是皇室的血脉,都是庶出的皇子,凭什么眼前这个少年可以压在自己头上,自己的母妃一生下自己就被处死,免得泄露自己存在的事实,杨宁的生母火凤郡主生前身为可以和皇后分庭抗礼的贵妃,死后甚至有自己的陵寝,自己只能心惊胆战地听命于皇兄和越国公,这少年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纵横天下,自己能够追随在堂叔祖逸王身边,却不能得到传授刀法,而这少年却可以得到武道宗主亲传,练就这样一身绝世武功,就连想要诛杀他的各方势力都只能束手无策,甚至将来一旦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就连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都会被这同父异母的兄长轻易夺走。这样一个人,如何可以和自己并存于世,可是自己却杀不了他,甚至只能忍受着敌人的手下留情,对他来说这不啻是最难以承受的屈辱。 想到此处,杨影心中越发生出毒念,竟是不再避开杨宁越发冷森的刀势,连续以长剑硬接了数刀,刀剑相击之声宛若雷震,不过数招,杨影的面色已经变得惨白暗淡,一道血线从唇边涌出,镶金嵌玉的宝剑锋刃已经崩开了细微的缺口,身形更是连连后退,显然败局已定,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杨影脚下蓦然一个踉跄,却在地上一块青石上绊了一下,立足不稳,倒在了地上,这时杨宁手中长刀正在当头劈下,杨影面容不由露出惊恐之色,不由抬手作出阻拦之势。这等情势落在众人眼中,皆不由发出惊呼之声,便是青萍,虽然已经因为这白衣少年无礼狂妄而生出恼怒之意,也不觉有些惋惜。 虽然一刀下去,就可将这不知为何眼露怨恨的少年一刀两断,但是杨宁性子绝顶高傲,原本已经约定是两人公平相搏,纵然心存杀意,若是敌人不慎失足,他也定会暂时收手,绝不肯落下趁人之危的嫌疑,当然若是生死相搏,不能留手,结果自然有所不同,更何况他已经猜到眼前这白衣少年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心中本无杀意,见状刀势一凝,停手不攻。就在这时,杨影袖中突然暴射出一蓬璀璨的银针,疾如星电一般向杨宁射去,这时杨宁刚刚住手,正是漏出了一线空隙,而这些银针宛若电闪一般,纵然是当面射出,也未必有几人能够躲闪过去,更何况杨影本是暗中偷袭呢? 青萍站在高处,阳光下只见银针如雨,心中巨震,虽然知道此时提醒多半已经迟了,仍然忍不住惊呼道:“子静,小心暗算。”话音未落,身形已经化作红云,掠出空中,柳腰折转,向下轻飘飘的滑落。 杨影射出银针的瞬间,杨宁的一双凤目已经冷酷如冰,衣袖轻拂,那一蓬银针倒折激射,速度比来时更快了几分,堪堪贴着杨影的身躯没入泥土,若非杨影在出针之后已经翻滚数匝,只怕已经自作自受。眼看暗算失手,杨影鱼跃纵起,径自向酒楼边上的柳林逃去,身法快捷灵巧,不过数息,已经到了林边。杨影心中不由狂喜,只要冲进柳林,他就可以跨上原本散放在林中的坐骑逃生了,岂料正在这时,他只觉一股巨力突如其来,正拍在自己的背心,“哇”的一声,杨影吐出肺腑中的一口淤血,身躯软软倒在地上,勉强翻身看去,正瞧见背着阳光走来的清峻孤傲的青色身影。 杨宁冷冷瞧着胸前尽是鲜血的杨影,眼中尽是疯狂的怒意。他并非恪守道义的正人君子,昔日负伤之下和平烟交手,也曾在落败之后以发簪当作暗器偷袭平烟,若非平烟经历丰富,只怕已经被他所伤。所以杨影这等手段在他看来不过是儿戏罢了,再加上他本就没有一丝松懈,所以才能即时反击,更用遥空一掌,将杨影击成重伤。但是这样的结果却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欢喜,他本来对这狂妄傲慢的少年存了一些不愿明言的情谊,所以才会手下留情,杨影的偷袭暗算彻底激怒了他,在他心目中,本就对血缘之亲看得极淡,除了娘亲之外,根本无人可以牵动他的心绪,所以此刻震怒之下,心中已经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杀机。 走到杨影身边,毫不犹豫地挥刀斩落,毫不理会杨影眼中的绝望和愤怒,杨宁没有一丝心软。眼看就要手起刀落,耳边却传来三声远近不同的暴喝声道:“刀下留人。”既而又传来破空吼声,杨宁眼中瞳孔蓦然紧缩,灵觉骤然高涨,将身外数十丈内情势尽数掌握,同时出声阻止他杀人的除了酒楼上的林群之外,还有两人,显然正在全速向自己身后逼近。速度宛若风驰电掣,显然是绝顶的高手。虽然这三人都不可能阻止他下手杀了眼前这个白衣少年,可是或许他们也清楚吧。所以除了林群没有动作之外,另外两人的身形明明是冲着青萍而去的,耳中传来的破空吼声,分明是一种独门暗器“破风锥”出手的声音,如果自己下手杀人,这片刻的迟疑,有可能青萍已经被那两人一举袭杀,虽然自己事后可以杀尽敌人,又有何益,别说这几个人,就是千人万人,又怎抵的过这如同亲姐一般的少女性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杨宁倒飞而回,后发先至,如同魅影一般挡在了青萍身前,长刀电闪,铮铮铮,四声轻鸣,四枚乌黑的毒锥暗器已经中分落地,这时,那疾驰而来的两个蓝衫人已经到了近前,正欲开口说话,眼前已经闪过一道夺目的刀光,初时沉凝平稳,既而风云突起,宛若狂澜乍起,宛若奇峰突出,威陵天下,莫敢不从,那两人眼中都闪过震骇之色,同时惊呼道:“王者神刀!” 惊呼声中,这两人毫不犹豫地双手齐动,一道道锥影射向席卷天下的刀影,身形更是向后疾退,可是杨宁手中的刀势越发暴涨,将精钢淬毒的破风锥搅成粉碎,如影随形一般向那两人罩去。只是这短暂的阻拦,这两人各有一手已经装上了精钢鬼爪,身形倏忽分合,向杨宁扑去,三人身形纠缠在一起,爪刃相交,声声凄厉,令人闻之心悸。刀光雪浪中红霞迸现,不过片刻,两个蓝衫人已经踉跄后退,刀光却是盘旋往复,向两人颈项绕去。眼看这两人命在须臾,一道剑光宛如长风破浪一般自上而下向杨宁袭去,随之而来的是林群平和的声音道:“帝尊手下留情,有话好说。”说话间剑气刀光此起彼伏,杨宁这一刀连挫强敌,终于后力难继,刀光一黯,杨宁停手掠退,长刀斜指,将三人隐隐压制住,目光冷若冰雪,寒声道:“林群,你还想和我交手么,这一次可是会生死立判,在下绝不会手下留情了。” 林群强行压抑住胸口的郁闷感觉,微笑道:“帝尊见谅,林某怎敢和阁下为敌,只是不忍见这几位朋友就这么死在帝尊手下,还请阁下网开一面,容许他们致歉谢罪,这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林某不敢坐视不理。” 杨宁冷冷一瞥,却不言语,目光转移到那两个不速之客的身上,一双眸子已经冰火交融,周身上下更是透出沉凝的杀机,令人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两个蓝衫人都是三十多岁年纪,相貌虽不相似,但是流露在外的气度都是一般冷肃阴沉,见状皆是心头微沉,其中一人连忙长揖道:“敝上少年意气,得罪阁下,我二人是少爷身边近卫,愿替其向阁下谢罪,若有何等惩罚,皆愿代少爷承受,唯请阁下手下留情,容图我等后报。” 杨宁还未言语,身后却传来青萍的声音道:“你们要救自家的主人,就可以向我出手么?纵然子静饶了你们,还要看我剑绝尹青萍是否有这番雅量呢?”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青萍立在杨影身边,纯钧剑正指着杨影咽喉,虽然容颜被帷帽所阻,看不见神情,但是周身上下洋溢着冰雪一般的凛然杀机。这时候,才有人想起这个女子也并非易与,赤壁一战之后,在江湖上已经有了女修罗的煞名。 两个蓝衫人心中巨震,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凛然道:“青萍小姐还请不要鲁莽,我家少爷身份贵重,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兄弟陪葬不说,只怕小姐也未必能够安然无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姐还请三思而后行。” 青萍闻言不由冷笑,她也发觉了这白衣少年气度风采不凡,更有着豪门世家的傲慢气息,再加上这一对厉害的近卫,恐怕不是寻常人物,若是自己杀了他,多半会遭遇报复,可是想到方才险些被毒锥所伤,若是自己失手落入这两人手中,他们多半会以自己胁迫子静,这等事想起来也觉火冒三丈,她本就是刚烈性情,更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若非如此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出面挑战颜紫霜,所以听了这两人的威胁,不仅没有胆怯,反而刻意将纯钧剑向下压了些许,一缕鲜血从杨影颈子上缓缓滴落,一滴滴仿佛滴在人心头上一般。 两个蓝衫人见状就要扑上,但是眼前刀光闪动,瞥见杨宁冷漠淡然的眸子,便再也不敢擅动,更觉身外的压力越发重了几分,不禁汗如雨下。 林群目光微闪,长声道:“青萍小姐还请息怒,今日帝尊与小姐偶经乌江境内,林某忝为地主,原本有意替两位洗尘,想不到却遇上这等烦心事,这位公子虽然无礼冒犯,但想必是少年气盛,未必有什么恶意,这两位兄台方才也不过存了围魏救赵之意,并非当真有意得罪小姐,林某虽然不才,这一身剑术还差强人意,门下还有些弟子相助,若是和这两位兄台连手,虽然不能和帝尊相提并论,但是纠缠起来,只怕阻了两位行程,不如化干戈为玉帛,让这位公子向两位致歉,就此解开这个过节如何?” 青萍闻言微微蹙眉,她自然听得出来,林群话语绵里藏针,这乌江一带几乎尽是他的门下,如果纠缠起来,当真是麻烦透顶,若是两人无牵无挂也就罢了,可是相距二十里外,还有伊不平等人伪装的商队呢,如果遭到池鱼之殃,自己等人的苦心就都白费了,虽然林群未必知道自己两人的顾忌,但是显然他已经发觉了异样。 青萍犹疑之下,忍不住目光飘向杨宁,虽然两人同行,大多事情都由她做主,杨宁是不会违逆她的心意的,可是到了这样凶险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想听从杨宁的心意。 杨宁目光沉凝,漠然瞧了林群一眼,目光又在杨影苍白狰狞的面容上掠过,然后毫不犹豫地出刀,林群以长剑拦阻,但是杨宁袖中一道青光悄然滑出,破去林群剑势,刀光迤逦如飞雪,毫无声息地从一个蓝衫人胸前划过,鲜血迸溅,另一个蓝衫人一声惨呼道:“师兄。”刀剑易势,一刀封住林群剑路,凝青剑薄如柳叶的剑锋已经刺透了那人的咽喉。 轻而易举取了两人性命,杨宁不理会林群暴怒的攻势,掠身而退,冷冷道:“青萍,放了他吧。” 林群原本因为杨宁在他眼前杀了两个蓝衫人,自己却无能为力而心中狂怒,但是听到这少年冷若冰雪的声音之后,却不由怔住了。只见杨宁目光沉凝如寒冰,神色漠然地道:“既然他的近卫愿意替他接受惩罚,那么我便成全了他们的忠义,姐姐,放过了他吧,今日之事,一笔勾销,如若再犯,再杀不迟。” 听到杨宁这番话,林群不由愣住了,方才那两个蓝衫人虽然口口声声请罪,可是平常人听了却不会当真,想不到这少年魔帝竟然以此为由诛杀两人,然后释放了那鲁莽无礼的白衣少年,这等行径当真匪夷所思,却又令人无话可说。 青萍心中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收剑飘然而退,身影一闪,已经回到杨宁身边,但笑不语。 杨影在杨宁动手杀死两个蓝衫人的时候,虽然目中闪过悲愤之色,但是仍然强忍不肯出声,免得失去尊严,想不到杨宁却又轻轻将自己放过,想到自己的性命竟然是两个亲信侍卫所换,只觉得怒火上涌,连吐数口鲜血,眼前一黑,已经昏迷过去。 瞧见这等惨况,不论是林群还是其他观战之人,都觉兔死狐悲,只觉这少年魔帝果然心狠手辣,这等诛心的法子杀人不见血,比起当真杀了那白衣少年,却是更加冷酷狠毒。 杨宁却不理会众人的目光,缓缓走到借刀的路人身侧,也不管他微微发抖的恐惧模样,将已经有些崩口的钢刀纳回原鞘,淡淡道:“刀不好,有机会重新买一把。”说着随手取出一块金子塞到那人手中,然后走到两匹早已冷透的坐骑身边,取下自己和青萍的包裹,转头向江都方向的驿道走去。青萍掠到他身边,接过自己的包裹,嗔道:“马匹没有了,莫非当真要步行么?” 杨宁停住脚步,微微皱眉,对他来说有马无马差别不大,但是若要青萍一路步行,可是太辛苦了,更何况还要保持和伊不平他们的距离呢。正在犹豫的时候,一眼看到了柳林中正低头吃草的一匹坐骑,白马金鞍,华丽非常,想到杨影当时的举动,微微一笑,指着那匹白马道:“姐姐,他杀了我们两匹马,我们就收下这一匹如何?” 青萍其实也已经想到,不过是想让杨宁说出来罢了,目光在那匹白马身上凝注,只觉此马神骏非常,一身皮毛如霜雪一般,竟无丝毫杂质,越发喜爱,上前挽住马缰,伸手轻拂马首,那骏马初时烦躁不安,但是在青萍抚摸之下,竟然渐渐安静下来,青萍心喜,正要回头唤子静和自己同骑。却听见有人大笑道:“子静公子可是缺少坐骑么,此去金陵,道阻且长,若是和青萍小姐同骑,虽然享尽艳福,只怕耽误了行程,练某奉了主上之命,以名马宝剑相赠,还请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笑纳才是。” 青萍回过头去,不由心中震惊,只见杨宁面寒如冰,身前站立一个黑衣青年,长发披肩,背负长刀,容貌俊秀,唇薄如削,身后却是一匹黑色乌骓马,神骏不在那匹白马之下,马上也是一副华丽的鞍鞯,旁边悬着一柄熟悉至极的长剑,正是自己丢落在黎阳城的随身佩剑,而那青年正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亲信属下,刀魔练无痕。 第七章 真情假意 杨宁冷厉的目光在练无痕身上凝注了片刻,举步走到乌骓马之前,仰首望向那双铜铃也似,且黑白分明的马眼,唇角露出一抹从容淡漠的微笑,只在这转瞬之间,他已经从冷酷无情的魔帝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天皇贵胄,带着疏离的神色,凤目睥睨之下,透射出无穷的威严,惟有一双幽深冰寒的眸子,却是透出地狱一般的烈焰,令得不小心撞见的人顿觉失魂落魄。就连这匹神骏无比的乌骓马也开始不安起来,不时地扭动着马首,似乎想要避开眼前这人。 练无痕瞧在眼里,也觉缕缕心寒,虽然从听涛阁一战之后就知道自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可是过去的这段时日,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他已经知道许多,显然这少年虽然连遭挫折,锋芒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经历过烈火煅烧的宝刀名剑一般,越发显出耀眼的光辉。他是罗承玉的心腹,也是除了吴澄、西门凛之外,唯一真正确知杨宁真正身份的人,罗承玉相信他不会擅自违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会特意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他。而练无痕的想法也和西门凛等人不同,他出身江湖,从前更是以杀手为业,生性潇洒无稽,如今成为燕山卫的天组高手,不过是因为受挫于刀王杨远,才会为了追求刀法的更深境界,刻意选择了和从前不同的生活。自从因缘际会投入了罗承玉麾下之后,练无痕虽然得到重用,但是大半心思仍然放在武功上面,并不像西门凛一般为了维护罗承玉的地位费尽心思,所以对于杨宁,他有好奇,也有戒备,却没有那种除之而后快的执念。 即使如此,练无痕对于杨宁也是戒备多过好感,毕竟上一次的见面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尤其是听涛阁里面那宛若扑火飞蛾的疯狂,令他至今记忆犹新,这样一个人真的是火凤郡主的血脉子嗣么?他在南下之前,心中其实还是有些疑惑的,直到这一刻,感觉到杨宁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他才真正确认了这个少年的身份,再无疑虑,只是新的疑念再度升起,如果此人和自己侍奉的主上为敌,会是什么样的惨烈结果呢?想到此处,练无痕便觉十分不安。 在杨宁刻意的威压下,那匹千里挑一的骏马越发不安起来,甚至四肢都开始有些抖颤,练无痕心中不忍,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还请公子手下留情,此马乃是殿下亲自所选的良骥,但毕竟不是龙驹,公子威严天生,若是为了折服此马,伤及此马的精神,惊弓之鸟乃是前鉴,只怕日后天下就少了一匹千里马了。”一边说着,一边释放出真气阻拦杨宁身上溢出的若有实质的先天真气。 两人真气稍一接触,杨宁却陡然真气内敛,练无痕早有准备,几乎同时收手,并没有像轩辕台的那一次险些收敛不住,杨宁眼中闪过欣赏之色,淡淡道:“你的武功大有进步啊,怪不得他敢派你来见我,就不怕我折断他的左膀右臂么?” 练无痕从容笑道:“公子言重了,殿下与公子轩辕台订交,虽然听涛阁有些许误会,在公子是一诺千金,不便留手,在殿下是生死关头,不能不反击,虽然其中多有损伤,但是所幸殿下和公子都安然无恙,殿下每思及此事,都庆幸万分。公子以双绝相托,殿下不顾冒昧,亲自延请两位小姐北上,待若上宾,不曾有丝毫失礼,纵然青萍小姐不解殿下一片苦心,擅自逃走,殿下也未曾怪罪绿绮小姐,反而亲自替绿绮小姐疗伤,延医调理身体,这等深情厚谊,殿下虽然无心邀功,但是无痕身为殿下侍卫,却不能不代主上向公子剖白肺腑。赤壁之变,并非殿下主使,西门统领误会殿下心意,将公子当成威胁,因此有意借刀杀人,这等事虽然有违殿下本意,但也是西门统领苦心孤诣,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才会一错再错。殿下知晓其中原委之后,虽然也想重重惩处西门统领,但是念在西门统领有功在身,殿下身为信都之主,也不能不公平决断,只能革去西门统领的职务,命其戴罪立功,没有深究其罪。还请公子念在殿下身不由己的苦衷,不要因此心生怨忿才好。” 杨宁默然良久,淡淡道:“这是罗承玉要你转达的心意么?” 练无痕摇头道:“殿下并未如此说,只是要无痕亲自送上宝马乌骓,和青萍小姐遗落的佩剑,殿下说,经过赤壁之事,只怕公子和青萍小姐都不会再心甘情愿的去信都相见了,他也不愿强人所难,所以令在下送上程仪,以助两位行色,山高水长,日后自有相见之日,只盼到了那一日彼此之间能够再无芥蒂。” 杨宁仔细听着练无痕这番话里有话的言辞,一字一句都是义气深重,若是换了他人听了多半只能欣然接受,但即使是他这样不谙勾心斗角的人听了,也听得出其中的深意,亲切中透着淡淡的疏离,却是将他当成需要笼络的人对待了,而且虽然言辞委婉,却明确表示了峻拒之意。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他绝不相信罗承玉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但是也从未刻意掩饰过,即使西门凛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是即使是他,也能够感受到西门凛对罗承玉的忠心,还有眼前这个练无痕,虽然武功不如自己,可是仔细想来,已经是难得的高手,更是深得罗承玉信任的侍卫,只怕自己的身份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论是西门凛的背叛谋害,还是练无痕的拒之门外,岂非都是罗承玉的心意。虽然早有准备,可是想到重返朝思暮想的幽冀故土,终究是自己不能企及的梦想,杨宁仍觉心灰意冷。 捕捉到杨宁眼中一掠而过的痛楚和绝望,练无痕心中微动,虽然不明白罗承玉为何前后行径不一,但是不论是从前的殷切期望还是后来的婉言相拒,练无痕都能够感觉到世子殿下的诚挚心意,只是却不知道这位九殿下,是否能够明白世子殿下的一片真心了,只盼这人不要和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一般,也对世子殿下视若寇仇吧。 只是出乎练无痕的预料,这一丝软弱几乎是转瞬就消失在杨宁那深如渊海的眼瞳中,杨宁仰首轻叹道:“也好,上一次以寡敌众,以致失手,未能取世子殿下的性命,已经是在下生平奇耻大辱,若是再度相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了杀机,相见争如不见,也免去彼此心魔纠缠。不知他命你送来宝马佩剑,可曾说过什么时候送绿绮姐姐回来,当日在下重伤垂死,因为敬重世子殿下胸怀光明磊落,冒昧以两位姐姐相托,如今在下既然已经生还,这番托付自然无需继续了,练兄以为如何呢?” 练无痕望着杨宁淡漠深邃的眼眸,心中不由一紧,自己毕竟看轻了这少年的坚忍,说来也是,能够身为魔帝储贰,岂是寻常人物,更何况这少年的身上还流着那位奇女子的血液呢。平静了一下心绪,练无痕恭谨地道:“绿绮小姐在黎阳不顾自身安危,贸然施展天魔琴音,以致内伤加重,虽得殿下救治,却是病势缠mian,纵有岐黄妙手,也需三年两载的时间调养才能痊愈。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遨游天下,逍遥自在,若是绿绮小姐随行,却不免辛苦劳顿,旧伤难愈,殿下之意,绿绮小姐不妨在信都多住几年,等到身子大好之后再和两位相见不迟。” 杨宁心中不禁冷笑,这些日子,他听青萍和越仲卿的谈话,已经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势一触即发,两三年之后,只怕罗承玉已经稳据燕王王位,到时候权倾天下,纵然不起兵反叛,也是无人可以约束,自己一个江湖浪人,如何还能与割据幽冀的燕王为敌,除非成为傀儡,甘心受人摆弄,才有些许可能吧。只是不论罗承玉所言是真情还是假意,这几年绿绮姐姐都只能成为人质留在信都了。 想到此处,杨宁眉宇间掠过嘲弄之色,那人不愧是娘亲的义子,手段高明,滴水不漏,将自己所有的反抗可能都消灭于无形之中,纵然自己当真有心和他一较高下,凭自己这等浅薄的心智,只怕也是一败涂地的结果吧。娘亲从未给过自己和他为敌的机会,就连自己唯一有所可能的报复手段也给承诺限制住了,只是娘亲和那人仍然轻视了自己,这燕王王位别人珍若拱璧,自己却只当是敝履一般,荣华富贵又岂是自己所求,自己心中奢望的,也不过是娘亲的一声赞许,几许温情罢了。 当然,自始至终,杨宁也未想过罗承玉会失败的可能,不论越仲卿如何旁征博引,信誓旦旦,他只相信,娘亲寄予厚望的义子,自己曾经心生仰慕的兄长,并非那般易与之人。 心中千回百转,最终杨宁只是漠然道:“也好,我令人转告世子殿下的话想必已经传到了新都,罗承玉若是欺负了绿绮姐姐,我必亲手取其性命,就是你们这些人,也一个个都要替绿绮姐姐陪葬,还有,你别忘了替我转告他,他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于我,我不过是念在昔日一点情分,才不和他为难,如果幽冀上下,再有任何人敢冒犯于我,我便亲赴信都,杀个血流成河,你记清楚了么?” 练无痕淡淡一笑,虽然心知杨宁的话语并非仅仅是威胁,但是在罗承玉身边数载,他早已深知主上的性情,别说世子殿下对绿绮小姐颇为钟情,即使没有这些情分,以及双绝和幽冀的渊源,世子殿下也绝不会这般直白的用一个女子胁迫对手,对于敌人,在其能够发难之前,世子殿下总是已经断绝了那人的所有生路,而后一击致命,是绝不会落人以口实的。就是他方才暗中威胁杨宁和青萍的这番话,也是他根据形势自己揣摩出来的,罗承玉除了令他送上宝剑名驹之外,就只有寥寥数语,吩咐他向杨宁致意而已,当然这其中他也留意了言辞,断然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纵然罗承玉亲耳听到,也只能苦笑一声而已。 心中通透如冰,练无痕不卑不亢地道:“公子武功绝世,假以时日,必定是一代宗师,别说杀得幽冀血流成河,就是转战天下,伏尸百万,也未必不行,只是郡主之后,幽冀未有恃强凌弱之人,也未有贪生怕死之辈,公子若占着道理,纵然孤身前来,也无人敢伤及公子毫发,如果公子无故逞凶,纵然是三尺孩童,也敢仗剑阻君道路,绿绮小姐,才貌无双,品性高洁,七弦古琴善奏高山流水,殿下乃是知音之人,爱之惜之犹恐不足,焉有加害之理,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尽管放心,在殿下身边,绿绮小姐定会安然无恙。” 杨宁终究不善言辞,被练无痕绵里藏针的这番话堵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此人又不是他可以轻易震慑的寻常对手,脸色不禁越发冰寒,左手不由紧紧握住了袖中的凝青剑,虽然隔着剑囊,但是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切金断玉的剑锋之利,也可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良久,终于忍住心头之火,冷然别过头去,杨宁漠然道:“你去吧,若是再多言多语,只怕无人可以救你性命了。” 练无痕也知杨宁心中必然震怒非常,虽然性情张扬,悍不畏死,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激怒杨宁,便略一弯腰,就欲离去,脚步还未移动,青萍却扬声道:“练侍卫何必如此急于离去,子静虽然准许你走了,我还有话未说呢。” 练无痕眉头微皱,昔日他随罗承玉北上途中,与绿绮青萍都是日日相见,自然知道两女的性情,绿绮清冷婉约,纵有不满之处,不过是蹙眉轻叹而已,只要不损及尊严,并不会过分强求,青萍却是不同,虽然重伤未愈,却是时时挑衅,当真是烈火性情,方才没有显身之前,他就担忧青萍会出言不逊,可是没有想到,青萍任由杨宁和自己交涉,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他原本以为此女转了性子,此刻才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才多半是为了顾及杨宁颜面,青萍才会沉默寡言,眼下见杨宁言语受挫,这女子自然不肯甘心,这不是出面挑衅来了么。只是他心中虽有此念,却也只能苦笑道:“青萍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练某洗耳恭听就是。” 青萍抬手取下帷帽,露出清丽秀美的容颜,却是柳眉倒竖,凤目生威,指着练无痕冷然道:“也算不上什么吩咐,只请你转告贵主上一言,叫他别欺负子静老实,姐姐善良,要知道我尹青萍可不是好欺之人。也不知道那罗承玉用了什么诡计,才骗得我姐姐肯留在信都,这也罢了,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是你家殿下的确是个谦谦君子,想必也不会对姐姐无礼,再说毕竟当初是子静之意,才让我和姐姐落入你们世子殿下的手上。但是西门凛在赤壁背信弃义之举,难道也是一两句道歉就可以揭过的么?若非你是奉了姓罗的谕令前来求和,打狗还要看主人面,我们才不得不放过你这一次,否则岂能容你在这里滔滔不绝,效仿苏秦张仪说客行径。但是既然世子殿下有意求和,总不能只用一匹马当做赔罪之礼吧,这柄佩剑原本就是我的,如今你们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若是不多拿出一些诚意来,索性我就擒了你,然后让你的主子用我姐姐来交换。若是世子殿下觉得不合算,最多我们多擒几个像你一般的鹰犬,想必罗承玉也不会不顾忌你们这些心腹的性命吧。” 练无痕闻言不禁瞥了杨宁一眼,却见杨宁神色不动,这才放下心来,大笑道:“久闻洞庭双绝,琴绝如清水白莲,纤尘不染,剑绝如带刺玫瑰,娇艳解语却又扎手,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小姐精明能干,子静公子性情如浑金璞玉,若得小姐相辅,想必不会轻易遭了小人暗算。只是小姐这等聪明人,却怎么也会被姐妹之情蒙蔽双眼呢?世子殿下与子静公子虽然有旧怨前嫌,但是彼此终究是惺惺相惜,将来未必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反而是有些人居心叵测,存心不良,今日唆使林大侠前来就是一例,这位贵公子狂妄冒犯也是一例。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姐不要忘记尊师清绝先生原本是郡主幕中军师,双方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何必针锋相对,致令亲痛仇快呢?再说子静公子也曾经和我家殿下以兄弟相称,想必明了殿下品性胸怀,莫非子静公子当真以为殿下留下绿绮小姐,是有心相胁么?” 青萍闻言语塞,想起师尊清绝先生和幽冀的渊源,今日若非是因为子静,只怕自己姐妹会欢欢喜喜地留在幽冀呢,想到此处只得忿然顿足,不再多言,却转头看向杨宁,等待他的决定,她虽然可以用言词说服子静,但是最后的决定仍然需杨宁亲决。 杨宁沉吟良久,方叹息道:“他自然不会用绿绮姐姐胁迫我的,我明白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他却也知道,若真的出言相胁,只会弄巧成拙,如今他什么也不必多说,却已经足以威胁我了。” 练无痕心中微震,原本还有千言万语可以辩驳,但是杨宁这淡淡的一句话,就已经令他哑口无言,的确,这正是罗承玉的真意,若是当真以绿绮威胁,只怕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少年多半会拼个鱼死网破,就如同当日挟持双绝迫杨宁行刺罗承玉的那些人一般,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死无葬身之地罢了。反而是什么都不说,才是对这少年最大的威胁,只是这些心思是他这堪称心腹之人苦思冥想良久才想通的,而这少年却是一语道破,令练无痕无话可说之余,也觉心惊不已。如此资质,不愧是火凤亲子,魔帝真传,如果这人和主上为敌,只怕纵有千般手段,万种心机,在这少年面前也未必能够派上用场,直到此时,练无痕才明白为何罗承玉命自己向杨宁示好,这般人物,虽然不易结交为友,但也不要敌对才好,西门凛未能达到目的,反而结下如此大仇,只怕前途堪虞啊。 但是到了这时,纵然舌绽莲花也无法改变杨宁的想法,练无痕自然也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并没有出言辩解,只是淡淡一笑道:“日久见人心,子静公子将来必能明白殿下的苦心,不过青萍小姐说的也没有错,只是这一匹马自然算不上厚礼,只是练某匆匆而来,身边并无他物,就只有这一块令牌可以相赠,还请子静公子笑纳。”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块燕山红玉所制的令牌递给杨宁。 杨宁目光一扫,只见这令牌上面的一行铭文镌着“燕山勒石,易水歌悲”,其下一行小字,却是练无痕的名字身份,铭文曲金断玉,铁划银钩,正是火凤郡主的字迹,那行小字雍容俊逸,藏锋内敛,虽不知是何人所书,但是观字知人,杨宁心目中已经泛起一个模糊的影子。 虽然不知幽冀内部的情形,但是这样一块玉牌的贵重杨宁还是心知肚明,练无痕身为天组高手,这块玉牌既然是他的身份信物,可令人在幽冀往来自如,别说赠给他人,就是不甚失落也是大罪一桩,杨宁本来不愿接受这块玉牌,免得和幽冀牵连过多,可是想到练无痕这番心意,竟然觉得不忍拒绝起来,似乎从彭泽之后,他的心肠软了许多,总是忍不住替人着想起来,轻轻一叹,杨宁接过令牌,漠然道:“令牌权作信物,绿绮姐姐归来之日,自当原璧奉还。” 练无痕以身份令牌相赠,原本是自作主张,纵然是罗承玉,也不曾想过以一块令牌牵绊住杨宁,幽冀上下,大概也只有他有这份胆量,擅自将一刻不可离身的玉牌转赠给人,见杨宁目光虽然漠然,但是光芒流离,显然是内心挣扎许久,竟是接了过来,即使是练无痕这等人物,也觉得有些得意,当然不敢流露出心思,只是恭恭敬敬地道:“幽冀在天下各大都邑均有明暗人手,子静公子若有所需,只需以令牌相召,他们自会遵命而行,就是有用到练某之处,练某一人一刀,都愿为公子效力。” 杨宁眼中闪过嘲讽之色,接下令牌不过是看重练无痕的胆量,他一人一剑,足可纵横天下,何须别人相助,只是这等想法,却也无需和别人说起,微微颔首,眼中却闪过一抹惋惜之色,距离听涛阁一战虽然时日不久,但是眼前这人胸襟气度都越发不羁狂放,想必刀法的进境也是不小,只可惜自己还要赶路,要不然能和这人再较量一下刀法,倒也是一大乐事,想到此处,杨宁身上不禁涌起战意,一双眸子也变的流光溢彩。 练无痕也是绝顶高手,若论刀法,和杨宁也有一战之力,感觉到杨宁身上突然爆发的战意,第一个想法就是拔刀挑战,若能见识一下方才杨宁那宛若飞雪漫天的绮丽刀法,想必定会受益无穷,但是此心一起,眼前却浮起罗承玉雍容淡雅的身影,自己受命前来,是为了弥合殿下和子静之间的关系,如果现在出手挑战,只怕会让杨宁误解了殿下的诚意,他既然有心侍奉燕王世子,那么就不可明知故犯,更何况若是匆匆一战,就如蜻蜓点水一般,难以尽兴,倒不如另觅良机,战一个酣畅淋漓,岂不快哉。想到此处,将心中战意敛起,长揖拜别道:“练某冒昧,阻挠了公子行程,山高水长,自有相见之期,练某先行别过,公子刀法如神,他日相逢,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也觉此时不适合交手,淡淡道:“也好,对了,你是如何知道我们要去金陵的?”想到练无痕屡次提及自己行程匆忙,杨宁不由有了疑问,便随口一问,他不觉得其中的严重性,青萍却是知晓的,莫非自己等人的行迹都被幽冀察知了么,那岂不是太危险了,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握紧纯钧剑,眼中杀机一掠而过,倒是杨宁目中坦然,并无异样。 练无痕微微一笑,却不答话,转身没入柳林,人影消失的瞬间,空中却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只是如风远去,不过片刻,已经低不可闻,但是其中那一句“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却是清晰可闻。 青萍不禁脸色微变,这首词本是她和杨宁、伊不平等人去取秘藏的路上抒怀所唱的,此刻练无痕一语道破,显然不仅知道了自己一行去巢湖取宝的事情,甚至也知道伊不平到金陵的目的,心意千回百转,却瞥见杨宁幽深沉静的眸子,只觉得一颗芳心瞬间松懈下来。不论燕王世子求和之意是真是假,但是今番都不会揭破这个秘密,自己又何必担忧呢?想到此处,青萍不由嫣然一笑,牵过那匹白马,翻身而上,马鞭轻甩,叫道:“子静,我们比试一下坐骑的脚程吧。”,说罢挥鞭策马狂奔而去,沿途留下银铃一般的笑声。杨宁得知绿绮消息,已经心中安定,再加上罗承玉的示好,不论信或不信,都觉得解决了一桩心事,见青萍消去疑虑之色,便也纵身上马,追赶而去。不知是这匹乌骓马更为神骏,还是青萍有意相让,不过片刻,已经追上了青萍,两人并辔策马,人如美玉马如龙,直到身影被烟尘淹没,仍有许多人怔怔望着这一对少年男女的背影,良久不能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林群才清醒过来,茫然将长剑归鞘,直到此刻他才清楚魔帝两字的含义,那是冷酷无情、任性妄为的代称,自己这般人物根本不曾放在他的眼里,就在自己的面前,他毫无顾忌的杀死了白衣少年两个武功超绝的亲卫,却放过了那个白衣少年,虽然是斩草不除根,却没有给人一丝心慈手软的错觉,那是彻底摧毁对手的斗志的一种手段,林群可以感觉到其中的残忍意味,却连声讨的可能都没有,那两人施展暗器偷袭青萍在前,虽然是为了救人,但是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光明正大的举动,更何况魔帝是在公平对决中杀了两人,这件事情说到那里都是白衣少年主仆的不对。 而更令林群担忧的是那自称燕王世子侍卫的黑衣青年,他对待曾经刺杀自己主上的魔帝的态度太过暧mei,不合情理即为妖,这样的事情被自己见到,已经不知是福是祸,那黑衣青年临去之时,曾经暗示自己前来阻拦魔帝与剑绝的行程是某人的阴谋所致,虽然他模糊其辞,但是林群想来想去却觉得颇有些道理。只是他却绝对不愿意相信心怀苍生的颜仙子会有心利用自己,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颜紫霜会示意自己前来拦阻魔帝呢?要知道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可能就会死在狠毒无情的魔帝手中,如果自己死了,只怕魔帝、剑绝只要再至乌江,都会遭遇不顾一切的报复,可是在这等绝世高手面前,自己这些弟子和亲友纵然不惜一切,唯一的下场也只是送死而已。可是如果真的像自己想象的一样,颜紫霜为什么又要陷害自己,自己的死亡对她有什么意义么?想不通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样,但是无论如何,林群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可能证明颜紫霜有意如此,因为自始至终颜紫霜都没有示意他这样做,甚至连暗示都没有,她只是途经乌江,到江边祭奠了霸王祠,在自己这个地主面前轻描淡写地提及有这样一个人,所过之处死伤叠籍而已,而且即将经过乌江,这么一句话就让连赤壁会盟都峻拒的自己中途相阻,既是担心乌江民风彪悍,自己的弟子亲友有人得罪了魔帝,也是想看看这个一鸣惊人的少年,可是结果却让自己陷入了这不明不白的局势,若说没有阴谋,就是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的。 想到此处,只觉得一颗心似乎沉入了冰冷的深渊,林群有些倦怠地召唤两个弟子,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可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惊骇欲绝的叫声道:“师父小心!” 林群连忙回头望去,正瞧见自己的一个弟子从酒楼的窗子一头栽落,在楼前夯平坚硬的地面上摔得脑浆迸溅,而在这个青年弟子的咽喉上却是一柄毒锥,林群的瞳孔瞬间收缩,酒楼上传来连绵的惨呼声,林群右手按上剑柄,正欲飞身上楼,身畔也传来惨呼之声,林群侧首望去,继而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那个原本昏迷不醒的白衣少年手持利剑,正从一人身上缓缓拔起,那被杀之人正是方才腰间佩刀被魔帝取走对敌的旅客,此刻他手中的佩刀刚刚拉出一半,胸口却已经被利剑刺透了。而在那个少年原本昏倒的地方,落叶残枝当中,却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正是自己担心初冬的寒气,暗自遣去照应那昏迷少年的掌柜 感觉到林群愤怒的目光,柳林前一身鲜血的白衣少年的目光也飘到了林群身上,昏迷之前早已恢复正常眸色的眼睛此刻再度染上了血色,就好像是地狱里的恶鬼的眼眸,而他的容颜依旧俊美飘逸,神色间带着几分骄傲,几分睥睨,仿佛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身后血红的披风猎猎做舞,衬出临风玉树一般的俊逸风姿,但是落入林群眼中却只觉如同魔鬼一般,不禁眼眦欲裂,厉喝道:“好恶徒,你为什么要滥杀无辜,还不住手,否则林某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取你性命。” 杨影抬手拭去唇边血痕,冷笑道:“你可知我是何等样人,岂容村夫折辱,今日不幸败于人手,苟且偷生,已经是生平奇耻大辱,若是再任凭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将我的丑事传扬出去,我还有何面目立足在天底下人世间,姓林的你今日认命了吧,如果不杀你们灭口,岂不是让我寝食难安,谁让你不曾施展全力,帮我杀了那白痴蠢才。” 林群只觉怒火填膺,仗剑厉声道:“岂有此理,林某并未对你不起,也曾出力救护于你,你不念在下恩德,恩将仇报,当真无耻之尤。不过你也别做梦,此地足有百余人,纵然在下一人一剑,你也别想杀人灭口,那楼上残杀肆虐之人,可是你的护卫,还不让他住手,否则林某就取你狗命祭奠亡魂。” 杨影长声大笑道:“楼上当然是我的人,他武功胜你百倍,就是我的武功也不是你可以相比的,而且我一人虽然不能尽杀此地耳目,但是如果我的人一起出手呢?” 林群闻言愕然,只听四周传来那些奔逃出来的客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用眼睛的余光环视四周,只见不知何时,四面八方出现了一些蓝衫人,呈合围之势包围上来,他们个个步履沉凝,所过之处,那些仓惶逃窜的客人伙计纷纷惨呼跌倒,这等局势显然是有着斩尽杀绝的十足决心。 林群握紧佩剑,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抖颤起来,他有自知之明,别说他方才被杨宁剑气所伤的肺腑还未痊愈,就是完好无损,他也没有把握在这些配合默契的蓝衫人面前逃出生天。只是这片刻,柳林前后左右已经是血流成河。时值乱世,那些旅客都带着刀剑,原本有些自保之力,可是在这些高手面前,却是一触即溃,不论是想要凭着一己之力突围的,还是联手结阵想要顽抗的,都被这些蓝衫人分割包围,突破屠杀。可是林群却无能为力,因为从那重伤的白衣少年身上透出的压力杀机,已经将他笼罩其中,在魔帝面前不堪一击的少年,却不是他林群可以轻易应付的人物。 忍受不住那白衣少年面上越来越浓的嘲讽神色,林群终于不顾一切地愤然出剑,剑气破空,还未触及白衣少年的身躯,林群却只觉背后有数股风声袭来,反手击落几柄泛着蓝色光芒的毒椎,便被三个蓝衫人包围了起来,这三人都是武功卓绝的好手,比起林群来相差不过一筹,而他们并不打算真刀真枪的动手,皆是一手持剑,一手戴着鹿皮手套,显然随时都可以发射淬毒的暗器毒锥。 林群挥动长剑,剑气如虹,迫得几人只能缠战围攻,甚至来不及释放暗器,这等狂野的攻势不能持久,一旦剑势放缓必遭反噬,但是令他心中更担忧的却是一边虎视眈眈的白衣少年,虽然只是站在远处观战,但是林群能够感受到白衣少年恶毒的目光始终凝注在自己身上。一剑刺倒一个因为久攻不下而略显急躁的蓝衫人,林群略松了一口气,目光掠处,只见已经尸横遍地。他的另一个弟子正被几柄刀剑一起穿透在地上。而那些蓝衫人已经开始打扫战场,给倒地不起的每个人补上一刀或者一剑。林群自知难以逃脱,心中悲愤之下长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滥杀平民,如此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就不怕传扬出去,为天下人所不耻么?” 杨影闻言眉峰微蹙,目光瞥向一个正从酒楼之中缓缓走出的青衫人身上,那人面上蒙了方巾,身形略矮,却是举止雍容,纵然是正在用白色绫帕擦试剑上血痕的动作,也是风姿优雅。听到林群的喝骂声,他朗声道:“传扬出去又如何,你们这些人自然是魔帝和剑绝杀的,而且焚尸灭迹,令人发指。自从舍弟重伤之后,我便设下此计,召集人手,封锁道路,除了魔帝、剑绝,以及那位魔刀练无痕之外,任何人都是只许进,不许出。本座可以保证,再无一个外人可以从此地生还。到时候无凭无据,纵然他们三人异口同声,指责舍弟杀人灭口,又有何妨。你说天下人会相信一个身份尊贵的贵公子,还是会相信恶名远播的魔帝、剑绝,或者那个声名狼藉的杀手练无痕呢?到头来天下人只会以为魔帝、燕王世子沆瀣一气。再说,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之缘,你以为魔帝那般唯我独尊的性子。当真会委屈求全,开口解释么?” 林群闻言越发惊怒,但是心头却不由一动,见这蒙面人装束身形,方才似乎在酒楼之上见过这人,只是这人相貌平凡无奇,又看不出修炼过武功的迹象,令自己忽略了此人,思索之下,心思略分,手臂已经被一枚不知何处打来的毒锥所伤。林群只觉转瞬之间左手肘部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心知不好,他强提真气一剑挥出,将一个蓝衫人刺倒在地,趁着眼前已经只剩一个敌人,刷刷几剑逼退此人,林群毫不犹豫地向包围圈的空隙冲去,手中使出两败俱伤的剑招,想要挣命逃出生天。但是就在他冲出几个蓝衫人先后围追堵截的包围的时候,一柄长剑却倏忽出现在左肋,透体而入。林群眼中掠过白衣少年狰狞的笑容,身子一软,张口欲言,鲜血却从口中汩汩而出。感觉到强烈的痛楚从肋下传来,就连长剑拔出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半边身躯顷刻间被鲜血浸透,而毒气已经顺着手臂向心脉侵袭,林群再也握不住手中佩剑,耳中传来佩剑坠地的轻微声响,然后便跌倒在冰冷的泥地之上。 当渐渐沉入死亡的黑暗之中的时候,林群听到缥缈遥远的声音道:“表弟,你这一次太鲁莽了,如果不是我即使赶到,恐怕你已经被魔帝杀死了,别忘记自己的身份,陛下和父亲都有严令,要殿下立刻到江宁去,不许再多生是非。”白衣少年的回答声开始变得模糊,耳边的惨叫声开始稀疏起来,林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何自己还未死去。 在从酒楼里面走出来的青衫人的指挥下,还活着的蓝衫护卫熟练地将所有的尸体都丢到酒楼之中,而林群的身躯是白衣少年亲自丢到酒楼里面的,不过或许是相信自己的剑法,或者是毒锥上面的剧毒,他并未补上一剑。之后众人开始搜集引火之物,堆积在酒楼和其他的屋舍里面,然后将酒楼地窖里面搜索出来的烈酒倒在上面,丢进几个火把。烈焰冲天而起的时候,那些蓝衫人带了伙伴的尸身,到不远处的一处小山丘后面寻到马匹,一行人匆匆离去。 火焰漫延开来之后,十里方圆之内若无视线阻隔都可以看到滚滚浓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报警的铜锣声和狼烟已经将三岔口火起的消息传扬开来,许多村落各自紧闭门户,强壮的男子纷纷拿起兵刃,老弱妇孺躲藏到地窖里面。虽然已经是天下一统,但是暗流汹涌,匪盗猖獗,几乎所有的村落都在外围挖了壕沟,种上荆棘,只需守住几条道路,就可以守住亲人财产。而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至少五六人组成的小队人马,骑马冲出了村庄,若在天上俯视人间,当可看到整个乌江都以三岔口为中心,迅速的武装起来,而这些小队人马便如百川汇聚一般形成了数队轻骑,有的往来巡视,有的封锁道路,有的向火起之处聚集。林群若是看到这样的情景必定满意非常,这是他为了维护乡梓安宁而苦心训练的团联乡兵,近三年来,乌江境内不仅盗匪绝迹,就连朝廷和越国公派来收税的差役和官兵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那些蓝衫人离开之后,从柳林之中一块凹凸不平的空地上突然站起一人,迈步向酒楼走去。这人身上披着一件和地面颜色相近的暗色披风,所以伏在地上居然无人察觉,但是想必并非仅仅如此,多半是使用了某种特别的技巧,并不只是倚仗人眼视力的错觉,才能在那些目光敏锐的高手巡视下隐蔽起来。那人行走之时,露出里面穿着的深灰色长袍,这是一件特制的衣衫,静立之时并无异常,但是在他迅速移动之时,那身衣衫丝毫不会妨碍身体的各种动作,而且毫无声息,加上衣料的颜色,想必白日穿起来绝不会在任何场合失礼,但是到了晚间,却可以当作夜行衣使用。只凭这件衣衫,就令人知晓此人绝非寻常人物,而且他身形修长合度,举止雍容,虽然面上蒙着青纱,但是从俊秀的眉眼和形之于外的儒雅气息来看,此人必定风华俊逸。但是从他两鬓的星霜和白皙略带风霜之色的肌肤看来,又可以知晓此人并非是个青年男子。除此之外,这人的一双眸子宛若晨星一般明亮,却又深邃的犹如夜空渊海,举手投足之间毫无烟火之气。不论这人是何等身份,都绝不是默默无闻之辈。 站在火海面前驻足片刻,这人突然飞身纵入火海,宛若扑火飞蛾一般,瞬间淹没在烈焰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火焰中传来梁柱倒塌的声音,在楼门被烈火全部封闭之前,两个相叠的身影从火焰中冲了出来,仔细看去,却是这人用披风裹了一人出来,这披风的布料想必可以耐热,这人身上的灰袍边角和发梢都已经被火燎出了许多焦痕,那披风除了被熏黑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变化。那人打开披风,露出一个浑身血迹的男子,面目都被鲜血蒙住,看不出相貌轮廓,捡拾了这人片刻之后,那灰衣人将几枚大小不一的丹药塞到昏迷之人的口中,然后迅速以金针止血放毒,过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将昏迷男子抱起迅速离去。在乌江的乡兵团练到来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十五里之外的乌江渡口,一身青衣,清丽如仙子的颜紫霜负手立在霸王祠之前,眼望天际滚滚黑烟和冲天烈火,一双明眸染上了烈焰之色,只是眼波依旧清冷如寒江,无嗔无喜。 里许之外的江面上舟船如梭,一艘小舟游弋如鱼,在江面上划过一个圆弧,悠然停在渡口边上,一个渔夫打扮的男子低着头走上岸来,在颜紫霜身后站定,沉声道:“烟妹已经到了金陵,不过不肯住在莫愁湖的驿馆,也没有告诉我行踪,不过落星山上偶然听到箫声,所以居某猜测烟妹应该住在落星楼。” 颜紫霜闻言轻轻一叹,道:“平师姐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平生最重情义,师伯圆寂,最痛最悲的就是她了,落星山,落星楼,亲恩消逝如星殒,平师姐多半就会住在落星楼了,你也不必再派人给她透漏讯息,只要魔帝与剑绝行踪不变,一定会被她寻到的。”说罢,颜紫霜突然指着远处道:“居兄可看出这场大火的奥妙么?” 居重看了一下方向远近,突然心中一动,道:“那里是自西向东的官道,根据日前得到的密报,今日那里多半有贵客经过。” 颜紫霜悲悯地叹息道:“正是如此。”居重闻言神色骤变。 数日之后,魔帝血洗乌江柳林的传闻蔓延开来,沿着江水涌向南北各大州郡,给魔帝的血腥残忍之名又添了几分浓重的色彩。 第八章 风雨下钟山 时值秋末冬初,江水以北已经花残叶落,可是一水之隔的南岸仍然带着几许秋意,尤其是龙蟠虎踞的江宁城仍然处在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再过十天半月,要进入最难耐的冬季了,阴寒潮湿的冬天永远是六朝古都中居住的缙绅百姓的痛苦,即使如此,在栖霞山的红叶尚未褪尽的今时今日,虽然雨后初晴,仍然有许多人登山游历,而风光旖ni的莫愁湖,波光明媚的玄武湖上,都是游人如织。 当然江宁城内最热闹的地方仍然是秦淮河沿岸的酒楼曲坊,车水马龙,画舫游船游弋往来,临水人家红袖招,曲径通幽有歌声,当真是十丈红尘,软玉温香,纵然是青天白日,也洋溢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江宁本是吴主孙权建邺所在,诸葛孔明誉为龙蟠虎踞之地,历来被视为帝王立业之处,二十年前本名金陵,在越国公唐康年纳土归陈之后,为了表明心迹,更名江宁,除了五千家将之外,再不留一兵一卒,虽然人人都知道江东的水军几乎都是唐家的嫡系,但是这等姿态也足以让皇室放心一二了。 江宁的地位虽然被削弱了,但是繁华却只有更胜,杨威为了表示对唐康年的优容,将江宁给了越国公为世袭封邑,虽然是顺手人情,但是毕竟确保了唐康年的绝对权力,和那些名义上归属朝廷,实际上被唐氏控制的郡县不一样,唐康年治理江宁的方略十分宽松,降低各种不得人心的苛捐杂税,商税只有其他各地的三成,凭着江宁扼守江水要道的重要位置,以及四通八达的驿道水路,江宁成了天下最繁华的所在,尤其和江南许多民生凋敝的州郡相比,更是如此,这些年来东南的米粮丝绸食盐茶叶等等大宗货物都是通过江宁向洛阳、长安、成都、岳阳甚至信都、范阳转运的,而在这其中,唐家所攫取的财富车载斗量,已经是富可敌国,而江宁城中聚集的富豪也是天下之最,这也是万宝斋的集珍大会在江宁举行的首要原因。 万宝斋的主人万如意出身不详,身份不明,就连相貌也未必有人见过,但是这人手段高明,门路极广,十八年前在江宁设立总店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奉上两成干股给越国公。其后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是有些地位的都邑都有他们的分店,不过因为只热衷于买卖珍宝古玩,所以纵然有人妒嫉万宝斋的富贵,却也不会过分忌惮。就是有人红了眼想要计算万宝斋,也要找得着它的七寸才行。因为万宝斋各地的分店里面其实除了屋舍摆设之外并没有更有价值的东西,所有收买出售的珍宝都是另有暗舵收藏,而除了各地的主事之外,其他伙计几乎都是当地雇用的,并不知道其中机密,如果遭遇官府豪门欺压,主事之人只需当机立断,决然而去,那些分号就成了无源之水,只有任其枯竭。而这些真正的主事之人,几乎都是文武兼备的精明人物,在这样表面松散,实际上却又严密的机构设置下,铲平万宝斋成了不可能解决的难题。除非是各家诸侯互通消息,一起动手,否则谁也不能保证可以将万宝斋一网打尽,可是如今这等情势,想要各家诸侯通力合作,只怕比登天还难。所以万宝斋就这样矗立不倒,和那些在强权武力的威胁下昙花一现的商家比起来成为了难得的异数。 万宝斋的江宁总店位于秦淮河靠近朱雀门的御街上,连云广厦,奕丽堂皇,前后十几进的宅院不像是收买出售珍宝的店铺,倒像是公侯将相的宅邸,若在洛阳或者长安,这多半会被处以僭越之罪,但是在江宁,这却十分正常,别说是名动天下的万宝斋,就是寻常商贾,只要出得起金银,也都可以这么做。其实若论富丽堂皇,万宝斋算不上最出类拔萃的,只是若论园林建筑,倒是算得上少见的精巧秀丽。 这样的万宝斋举行的集珍大会,又适逢汉王郡主选婿的大好时机,这一次的集珍会可谓十分成功,不仅各地商贾云集,就是各大诸侯都有使者前来,就是和越国公极其不合的幽冀也有人前来参与集珍会,更别说洛阳前来的贵客了。已经举行了四天的集珍会原本应该到了最火热的时候,可是第五天午时之后,万宝斋的总管事万旒,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却望着熙熙攘攘的厅堂直皱眉头。 万宝斋唯一可以容纳数百客人的沧海厅内部的格局仿效了梨园的设计,对着大门搭建了一座平台,上面可以陈设要出售的珍宝,下面是一张张酸枝木的圆桌,上面铺着织锦红缎,可以供客人坐下慢慢欣赏珍宝,而在大厅四角都有楼梯可以上楼,楼上是用镂空的屏风和锦障隔开的一个个包厢,其中位置最好的几个包厢外面有独立的露台,沿着连接露台的回廊,可以走回事先订下的楼阁,若想隐秘身份,这些带有露台的包厢是最好的选择。举行集珍大会之前,这些包厢就已经都被预订下了,那几间隐秘的包厢更是如此,而这四天不仅大厅里面人山人海,就是包厢之中也多半客满,却只有今日,已经过了午时,所有的包厢却都空空如也,这怎不令人心焦呢?毕竟真正的珍品,只有这些包厢里面的客人才有能力购买。 正在万旒皱眉寻思的时候,一个衣着整洁,但是神情略显阴森的汉子低着头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万总管,今日只怕不会有人来了,东阳侯到新林浦迎接贵客去了,很多人都闻风而去了,据说那位威震赤壁,血洗乌江柳林的魔帝今日就要到咱们金陵来了。你是知道的,前些日子东阳侯在魔帝身上吃了大亏,自然是恨不得报复回来。可是集珍会举行之前,越国公府已经承诺不追究前来金陵的八方客人的身份过去。如果违背约定,只怕越国公在江南的声誉就荡然无存了,这位魔帝别说还没有正式被官府通缉,就是真的被通缉,这一次东阳侯也不敢随便动手,所以大家都说,东阳侯是要在城外截住那位子静公子,解决之前的恩怨,这样也勉强说的过去,不算是违背了承诺。不管东阳侯能不能得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一窥春水堂甚至越国公府的实力,还可一睹魔帝风采,只怕金陵稍有地位的人物都去凤台了,哪里还有心情来参加集珍会呢?” 万旒扼腕叹惜道:“本总管这几日忙着和各方相识商量收买出售珍宝的事宜,几乎忙得喘不过气来竟然没有留心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当真失策了,早知道如此,不如寻个借口暂歇半日,也免得浪费时间,罢了,安排一下,今天下午五万两以上的珍宝就不要摆出来了,卖不出好价钱,我们也捞不到分成。” 正在他连声下令吩咐伙计管事的时候,一个管事匆匆走到万旒身边,喜道:“总管,那位预订了雪松阁的客人已经到了,请总管过去商量生意呢。” 万旒神色不动,但是眼底深处却漏出一抹了然的光芒,不过表面上却只是喜笑颜开,跟着那管事走出大厅,七绕八绕,走到了一处隐蔽在雪松林之后的楼阁之前。这座楼阁的露台之上也有回廊和沧海厅相连,但是现在露台门紧闭,显然里面的客人无心往沧海厅一行。而阁门之外,几个护院保镖打扮的壮汉正抱肘而立,虽然这些人衣着寻常,而且显得风尘仆仆,兵刃都隐在外衣之下,不漏锋芒。可是只见这几人流露在外的彪悍气息,就知道这几人绝非寻常护卫,多半是杀人如麻的死士。万旒神色不卑不亢,和那几人见礼之后,便迈步走进了雪松阁,含笑抱拳对那黑漆描金的屏风之前负手而立的黑衣男子施礼道:“伊会主大驾光临,万某迎接来迟,还请会主勿要见怪。”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满面风尘之色的伊不平,他略带歉意地道:“万总管恕罪,在下原本希望按照约定昨日赶到万宝斋,想不到途中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所以不得已迟了一日,不过第一批需要估价的珠宝就在这里,还请总管按照约定立刻交付黄金,如果有所碍难,价格上伊某可以再让半成,不知道总管意下如何?” 万旒哈哈笑道:“会主言重了,迟上一日也不算什么,价格方面更是不用相让,这一次万某纵然吃点小亏,会主日后想必也是定有所补偿的,更何况如今会主手握精兵,又有魔帝为后盾,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万某还希望付之骥尾,青云直上呢,只盼我们双方日后继续合作,一起发财,哪有落井下石的道理呢?” 伊不平闻言颜色略为缓和,他也想不到离开乌江不过半日,就听到了血洗柳林的传闻,这样一来,杨宁和青萍不仅不能继续在商队前后保护,还要设法惹些是非,将世人的目光彻底引开,再加上沿途黑白两道风声鹤唳,窥伺左右,为了保密和安全,商队的行程慢了许多,到达金陵之日也晚了一日。再加上担心流言杀人,不留血痕,顾虑到万宝斋撕毁协议的可能,伊不平心中还真是有些忐忑不安。幸好万旒果然如同传言一般贪财好利,而又豪爽胆大,竟然没有在这个时候为难锦帆会,要知道商人重利,在这种时候,纵然让伊不平再折价两三成,他也多半不会峻拒的,毕竟这些珠宝只有换成金银才能购买战船,南闽俞家可不认这些首饰珠玉。出售了这些珠宝,银钱基本差不多已经够了,剩下的只看是否锦上添花了。有这样的结果,也不枉杨宁和青萍明修栈道,从新林浦张扬声势的入城,而自己却暗渡陈仓,绕道聚宝山入城的举动了。 在伊不平沉吟的时候,万旒已经将箱子里面的珠宝打量了一番,看到那些珍宝古董,眼中带了失望之色,不由偷窥伊不平的脸色道:“伊会主遣来的使者曾说有几样特别的珍宝,可是还在路上么?” 伊不平淡淡一笑道:“自然还有几样珍贵的宝物,伊某带了不便,还没有入城,万总管别怪伊某谨慎,那几样珍宝的价值可以比得上眼前的全部了,甚至是有价无市,自然不敢就这么送上门来。” 万旒赧然道:“是啊,谨慎自然是好的,倒是在下心急了,不妨不妨,等到眼前的生意谈妥之后,再说不迟,再说不迟。” 不过这些详细的估价自然不用万旒这样的人亲手负责了,唤来几个伙计之后,两人就相携上楼叙谈去了,不过即使是以伊不平这等人物,也没有发觉万旒眼底深藏的忧虑,他奉了斋主之名举行集珍会,表面上只是中介买卖,实际上主要是在收买赃物,低买高卖,而和他们有紧密联络的上家就有南闽俞氏,事实上,他根据万宝斋的情报网早已经知道了锦帆会向俞氏购买战船的事情,若是从前也就罢了,锦帆会纵然声名远播,也不过是盗匪而已,根基不深,利用起来不必担心后患,可是如今锦帆会不知为何得到这许多金珠,可谓兵强马壮,再加上有魔帝作为后盾,将来必定不可收拾,万宝斋和俞家关系密切,是联合俞家将锦帆会趁早铲除,还是利用锦帆会,将越来越尾大不掉的俞家除去呢?虽然这些不是万旒可以做主的,但是他心中还是不免思虑重重。 想到目前金陵已经千头万绪的混乱局势,再加上马上就要入城的魔帝剑绝,万旒头痛的发觉只怕狂暴的风雨即将到来,而万宝斋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中能不能站稳脚跟呢,万旒也没有了把握,不由怀疑为何斋主要在这个时候开什么集珍大会,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当真是自寻烦恼啊。”青萍立在船头抱怨道,虽然是含嗔带怒,但是手中却在把玩着一支酷似牡丹,又非牡丹的碗口大的经霜红花,虽然带了几分萧瑟,却依旧是重蕊叠瓣,艳丽无双。杨宁立在她对面,轻轻挥动着手中的马鞭,虽然手腕只是微微颤动,乌黑泛金的马鞭在空中幻化出淡淡的影子,拂动之时鞭梢将红花的花瓣一片片击落,却是丝毫不伤花蕊,这等精妙手法,落入人眼,当真是匪夷所思,只是驾舟之人根本不敢正眼去看这对少年乘客,与两人之间又隔着两匹一黑一白的骏马,却是无此眼福。当最后一片花瓣飘落的时候,青萍终于欢喜地将红花抛入江中,得意地道:“好了,子静你已经替我将这朵可恨的凌霜花凌迟了,总算让我出了口气。” 杨宁听到此处不禁翻了个白眼,好端端的坐船渡江,偏偏在经过新亭之时,青萍一眼瞧见峭壁藤萝之上染霜绽放的无名红花,一时兴起给它取了个“凌霜”的名字不算,还要亲自攀崖去采摘,原本自己要替她去折花,她却偏偏不肯,说什么定要亲手采摘下来才能尽兴,结果花倒是采到了,自己却一失足从峭壁上跌落下来,幸好被自己从半空中接住,否则岂不是会跌落江中,这样的天气,这样寒冷的江水,若是跌进江中,虽然凭着她的水性绝不会丧命,但是也必定要吃些苦头,前几日在巢湖被迫下水也就罢了,可没有平白无故浸水的道理。回到船上,青萍却又不依不饶,却将跌进水里的责任全怪到那朵凌霜花上,思来想去,竟然要自己用马鞭将花瓣一片片卷落,也不知道是要考较自己的鞭法,还是故意让自己不得空闲,更说什么凌迟之刑,这个词自己偶然听过,却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刑罚,莫非也是用马鞭将人身上的骨肉一块块击碎卷落么,若要杀人,一刀两断或者用掌力断其经脉不是很好么,这样凌割碎剐岂不是麻烦透顶。 心中这样想着,杨宁无意中目光一扫,正看到青萍眼中深藏的忧虑不安,这几日来青萍总是胡搅蛮缠的举动突然有了答案,杨宁心中豁然开朗,想到青萍的苦心,不禁柔声道:“姐姐,你不用逗我开心,我没有难过,也没有生气,不过是一件小事,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你就更不用在意了。” 青萍听到杨宁的话语,知道他察觉了自己的心事,只当他是安慰自己,不禁心中更加难过,即使原本是坚强刚烈的性子,此刻也不禁泫然若泣,长叹道:“都是我不好,将秘藏给伊叔叔本来已经功德圆满,却偏偏多此一举,和伊叔叔订下了合作的盟约,其实我们两人纵横天下,何须什么金山银海,都怪我偏要自寻烦恼,答应和伊叔叔合作,更要你暗中支持锦帆会。要不是为了送这批秘藏到金陵,我们也不会经过乌江,不会遇到林群,更不会害你莫名其妙地成了凶手。现在人人都以为是你杀了林群和那些无辜旅人,想要替你声辩都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当日的事知情的人恐怕都已经死了,除了凶手之外,恐怕只有练无痕还活在世上。但是练无痕肯替你辩解,只怕别人也以为是你和他串通一气呢。这也难怪,谁让绿绮姐姐至今好端端的在信都郡主府里作上宾,世子殿下又宽宏大量不肯和你为难,纵然有赤壁下那场恶战,别人也只当是咱们是做戏呢,如果说练无痕也在场,说不定别人还会以为他是你的帮凶呢。” 杨宁淡淡一笑,道:“那些人既然不是我杀的,我们又何必急于声辩。反正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练无痕和伊会主他们都知道人不是我杀的,这难道还不够么,其他人怎么看法又有什么关系,纵然人人都说是我杀的,又有什么要紧?虽然我们知道是有人刻意陷害,但这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我武道宗历代宗主难道当真全是心狠手辣,杀人盈野么?其实也未必如此,其中自然也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事,只不过若有资格继承宗主之位,又岂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呢。别说这件事未必没有水落石出之日,就是终究无人知道真相,也不要紧,难道我还怕有人前来报仇么,别说未必有人敢来冒死寻衅,纵然当真有人来报仇,也不过多几个试招的对手罢了。姐姐何必为这种小事忧心不已,也不必再费心替我洗刷清白,纵然想要声辩,也没有人可以替我作证,伊会主他们说话也无人相信,更何况现在他们避人还来不及呢。至于练无痕,他不推波助澜就已经算是估计情谊了,哪里还有可能替我声辩呢。更何况你也说过就是他肯说真话,也是无济于事。” 青萍闻言只觉难过,人生在世,怎可任由别人诬蔑,可是杨宁的表现却是理所当然,莫非他曾经受人陷害过么?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青萍竟然无意中问了出来。杨宁默然良久,才叹息道:“我从前没有见过几个人,哪里有人顾得上陷害我呢。只是娘亲说过,天下事不如意者常八九,纵然存心是好的,也未必会有好结果,人生在世,越是木秀于林,越是容易给人陷害诬蔑,芝兰当道,也是不得不锄,何况是有缺点的平常人呢?纵然想竭力摆脱这种悲剧,也不过是越陷越深,徒费气力罢了。倒不如守住自己的一颗心,为所当为,无须顾忌天下人的口舌,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问心无愧,纵然白璧堕入污泥,洗净之后仍然是美玉无瑕。”这番话本来是火凤郡主思及往事,自言自语之时被杨宁听到的,平日见惯了娘亲的冷漠神情,火凤郡主偶然流露的悲怆自然被他牢牢记在心里,故而杨宁转述这番话时,眉宇间不禁也流露出相似的神情,清秀冰寒的面容上透出无尽的凄怆悲凉,这样的神情若是出现在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身上也还罢了,出现在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身上,却是令人痛心不已。 幸好这样的神情不过瞬息而逝,杨宁言罢竟是展颜一笑,这宛若破云而出的一缕阳光般鲜明的笑容似乎驱散了所有的悲伤,伸手轻握青萍的纤手,温和地道:“姐姐,这件事情不要再想了,好么?别人害我恨我,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呢?若是我连这样的事情都应付不来,娘亲和师尊也白费了这十几年的心血栽培我了。” 青萍听着杨宁从容道来,只觉这番话里仍然有着无尽的悲怆意味,但是字字珠玑却也是真知灼见,只是世上又有几人当真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纵然是自己,一向自诩洒脱,不也是忧虑这滥杀无辜的罪名么?比起这个学问才识都不如自己的少年,自己却还是太过拘泥了,这哪里像是清绝先生的弟子,又哪里像是尹天威和娘亲的女儿呢?爹爹在世之时,可从来没有忌惮过别人的言语看法,娘亲虽然柔弱,却也不曾为了别人的言语折腰,若非如此,她怎能在那些谴责她红颜祸水的流言蜚语中活到报仇雪恨的那一日。想到此处,青萍只觉心中烦忧一扫而空。只是她还是有另外一层忧心,便反手挽住杨宁的手臂,故意高声道:“好啊,若是有人敢来向你兴师问罪,你也不必顾虑,就放手处置,要杀就杀,要废就废,让他们到九泉下去了解真相好了,总之让他们都不敢再来啰嗦,最多我陪你一起挨骂好了。” 杨宁虽然不在意别人的诬陷,但是听到青萍这般支持自己,仍然觉得心中一暖,只不过他虽然不解世事,对青萍的心思却是能猜到十之八九,知道青萍实际上是担心自己一怒之下大开杀戒,反而正中了别人诡计,所以正话反说,劝自己忍耐一二,所以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却是将轻握青萍的手紧紧一握,唇边露出一缕明悟的微笑。虽然没有交谈,但是青萍却能够理解杨宁的心意,也露出真正的笑容,倚在杨宁肩头闭目养神。杨宁只觉心神一荡,虽然心中并不知世俗男女授受不亲的限制,但是仍然过了片刻才鼓起勇气伸手将青萍拥在怀中,软玉温香,鬓角厮磨,只觉这旅途竟是越长越好,最好永远也不到江宁,不必去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人和事。 两人意乱情迷之时,却丝毫没有留意那驾舟的船夫已经浑身发抖,正透过两匹名驹之间的缝隙,瞠目结舌地望着青萍发呆,他运气不好,那么多艘渡船,偏偏那传言中的魔帝剑绝选了自己的船,不敢拒绝之下只能提心吊胆地送两人过江。只是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如同花朵一般秀美的女子竟然比魔帝更加凶狠,想到那女子所言,他真的期望不要有人多事,免得金陵血流成河,反正那乌江他从未去过,也不认得什么飞鸿剑客,反正如今这世道,别说是死上百多人,就是被盗匪军队屠村灭镇的也不在少数,若想多活几日,最好还是别和这对心狠手辣的少年少女为难了。 船上三人都是默默不语,静默之中不知过了多久,那船夫突然欢喜地道:“前面就到凤台了,凤台后面就是我们金陵的瓦官阁了,公子小姐在凤台前面的港口下船就可以了,那里可以雇佣马车进城。”若是从前,他定会滔滔不绝地向客人介绍这金陵的名胜,可是今次却是欢喜终于可以让这两个魔星下船了,一般来说,渡船将客人送到凤台就可以了,当然也有客人喜欢多付一些船资,乘船从水门进城,但是这可不是他的打算,想必这两个明显是第一次来金陵的客人也不知道还可以如此吧。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船夫的心思,只是仰首望着那高岗之上高可入云的壮美楼阁,大江前环,平畴远映,富丽堂皇,平旦时影落江水,日暮时则返照人郭,管中窥豹,只见这瓦官阁的宏伟壮丽和阁前的车水马龙,就知道金陵的繁华的确是天下无双。 青萍赏心悦目之余,指着瓦官阁替杨宁恶补道:“据闻从前曾有凤凰落于高岗,引来百鸟朝凤,所以当时的权臣起台于山,称凤凰台,也叫做凤台山,然后这权臣以此为吉兆,悍然受禅称帝,又在凤台山上建立了瓦官寺供奉佛祖,替万民向上天乞福,不过现在时过境迁,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倒是这高达三百四十丈的瓦官阁成了金陵名胜。(注1)” 杨宁听过之后淡淡道:“是不是名胜倒也无关紧要,不过这瓦官阁如此之高,若能登上阁去,仰望浮云,俯瞰江流,想必倒是人间一大快事,姐姐,我们上岸去吧。” 青萍听杨宁虽然语气淡然,也是仍有一丝兴奋之意,知道杨宁终究是少年性情,难免好动爱玩,只是大概被人强行压抑住了,才会这样好奇欢喜的时候仍然隐忍不肯流露出真正的情绪,心中一痛,这一刻青萍心中将那令这少年受尽痛苦的罪魁祸首骂得狗血淋头,不管那人是不是杨宁的血亲,不管那人心意如何,没有人有权利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之子,若是定要如此,那人便不配为人父母。 渡船将要靠近江岸,看到了严阵以待的一行人,这其中有太多熟悉的面孔,杨宁和青萍同时神色微变,虽然早已料到不会瞒过他人耳目,甚至刻意泄漏行踪将他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但是却仍然想不到竟会面对这样的盛况。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杨宁不待船只到岸,便纵身掠上岸去,负手立在凤台之上,将瓦官阁前站立之人一一看过,若有实质的目光几乎可以透穿肺腑,良久,杨宁才森然道:“你们摆开这样的阵仗,是想和我决死一战么?” 那些人原本各具心思,但是此刻凡是撞见他森寒酷厉的目光的人都不由心中剧震,就连为首的师冥一时也被他的目光所慑,原本准备好的千言万语都好像僵住了一般,胸口更是气闷起来,好像就连周身气血也不受控制了,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茫然中只觉杨宁此刻睥睨天下的英姿将永远也不能从心底磨灭。 青萍立在船上,仰望着杨宁睥睨天下的孤傲身影,只觉得心中骄傲无比,这个少年是自己亲如骨肉的知己至交,他的荣辱悲欢,自己都是感同身受。那船尾的船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岸上寂静的古怪,急着摆脱恶客的他无意中望见遥远的天际,脱口说道:“小姐,东北的钟山方向乌云越来越重了,看来今天傍晚一定会下雨的,小姐和公子还是快些下船投宿吧,要不然就会被秋雨阻住行程了。” 青萍微微一怔,她自然明白船夫的心思,却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聪明借口,不由微微一笑,也不想杨宁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继续对峙下去,看看船首近岸,也不用搭上跳板,轻轻一纵,宛若飞花一般落到杨宁身边,嫣然一笑道:“子静,看来要下雨了呢,我们快些进城吧,别理会这些无聊的人,难道我们是钦犯么,要他们在这里挡道。” 杨宁听出了言外之意,只觉心中好笑,脸色不由缓和下来,淡淡瞥了众人一眼,冷然道:“如果不敢出手,就都滚吧,今日我姐姐心情好,我也不想和你们为难。” 师冥这时候气血已经平复下来,他这次出面不过是想要表明立场,却不想真的和杨宁交手,所以含笑上前道:“帝尊见谅,师某携诸位有心的朋友前来迎驾,不过是想要瞻仰帝尊风采,并无恶意,失礼之处还请帝尊海涵。赤壁一别,虽然只有寥寥数日,但是一日三秋,在下思慕帝尊,心意至诚。从前不过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才令双方起了冲突,如今事过境迁,想必帝尊不会因为昔日的过节,存心和越国公府为难吧?今次万宝斋举行集珍盛会,金陵城中群英云集,难免有不长眼的人得罪帝尊,还请帝尊手下留情,在金陵城中不要擅开杀戒,否则越国公府为了维护法纪以及百姓平安,就只能向帝尊请教一二了。”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师冥之意,的确如果杨宁在金陵大开杀戒,丢颜面的可是越国公府,纵然率众围剿,以杨宁的武功,想要脱身不过是轻而易举,想必是不愿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免得殃及池鱼,所以原本理所当然不会和杨宁干休的师冥竟然主动示弱求和,虽然不屑师冥的软弱,但是本来就不想在金陵惹出麻烦坏事,青萍淡淡一笑,朗声道:“东阳侯亲自前来迎接子静与小女子,这等厚爱不敢愧领,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无人生事,我们姐弟也不会手痒的去杀人。”说罢她瞥了杨宁一眼,只见杨宁神色淡漠中带着赞许,知道自己并未理会错杨宁的心意,不由嫣然一笑。 这时候两人的坐骑已经被船夫牵上岸来,两人也不再理会那些神色各异的人物,各自骑上骏马,马鞭挥舞,竟双双纵马向城内奔去,路上虽有行人,但是两人的坐骑都是神骏无比,竟然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不过片刻,两人背影就已经消失无踪。 师冥铁青着脸传令下去,令人密密监视这两人,不可有丝毫松懈,心中却知道,这将要来的风雨终究是难以抵挡了。 —————————————— 注1:瓦官阁和凤台的传说都是根据传说再创作的,不要和真正的历史搞混。 第一章 故人重逢 杨宁和青萍策马入城,一路快马加鞭,并不顾忌路上行人,虽然两人骑术未必出类拔萃,但是两人都武功高强,若有人不及避让,只需马鞭出手,就可将其人卷走,再加上这两匹骏马都是久经熟练的良骥,不需骑手命令,就熟练地自行避让障碍,而且金陵外城毕竟行人不多,所以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到了横跨秦淮内水,直对御街的镇淮桥,过了镇淮桥就是金陵的都城范围。在都城之内,街道虽然宽阔非常,朱雀大街更是可供十马并行。但是中间的御道除了传递皇命钧旨或者加急军报的驿马之外,无人可以策马狂奔,而御街两侧连云广厦,店铺云集,行人如织,想要策马狂奔更是殊不可能。所以入城之后,两人还是放缓了马速,只是并辔而行,一路上对道路两边的景物指指点点,只是却仍然不肯和人群混杂在一起,便在御道当中旁若无人地前行。只是巡城的军士见两人衣着华贵,坐骑神骏,青萍秀美娇艳,杨宁也是容貌清秀,气度凛然,将两人当成了哪家权贵的子女,所以虽然不知两人身份,也并没有人敢过来阻拦。 前朝覆亡之时,正值塞外胡蛮入侵,内忧外患,山河破碎,中原乃是百战之地,大陈立国之时已经是满目疮痍,东南虽然没有经过百战,但是也是受损不小,纵然是经过了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但是在战乱的阴云下依旧有着疲弊之色,两人一路行来,所过之处大多都曾经过战火匪盗侵扰,可谓满目荒凉。今日所见却是截然不同,金陵城本是东南形胜之地,又经过越国公多年经营,可谓集中了东南一地的精华,繁华兴盛之处,可谓天下无双。杨宁只觉视力所及,皆是衣锦绣,骑肥马的显贵人物,纵然是平民百姓,也是衣着不俗,就连空气中都透着奢华气息。只是这等富丽堂皇之处,却令杨宁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觉,只因他敏感的发觉不论是百姓还是商贾,面上的笑容里面都隐藏着茫然无措的情绪,反而不如自己在岳阳之时,百姓面上那满足平和的笑容看起来舒服。青萍却没有这些感触,她毕竟是个少女,见到街道两边种种精美货物,满眼的服饰、首饰、胭脂脂粉诸般店铺,只觉目不暇接,若非忙着去事先约好的客栈,等候伊不平前来相见,只怕已经恨不得下马游玩了。正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不急不缓地穿过人声鼎沸的人群,在两人身边响起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两位别来无恙,可否到楼上一叙。” 杨宁和青萍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只见道路一侧的一座酒楼上,二楼窗子后面立着一个俊美如玉的蓝衫青年,正在含笑相邀,眉峰如剑,杀气纵横,神情却和煦如春水,这般风采相貌,两人一眼认出正是岳阳剑派的少主人雷剑云。说起来雷剑云和两人都是旧识了,岳阳楼上杨宁曾经和此人一起观战,可以说他恢复神智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雷剑云,后来杨宁在刺杀罗承玉之前,曾经将双绝托付给雷剑云照料,虽然后来他在罗承玉逼迫下将双绝拱手送上,但是念及他当时的处境,以及毕竟是杨宁泄露了双绝的藏身之地,不论是杨宁还是双绝,都不曾埋怨过他,异地相逢,这人的确勉强可以算上故旧了。杨宁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翻身下马,向酒楼走去。 杨宁一边将马缰丢给过来迎接的小二,一边向楼内走去,口中不忘记嘱咐道:“伙计,我们这两匹马的脾气都不好,不要和别的马拴在一起,记得用最好的马料,还有顺便刷洗一下,这一路上都没有时间停下来,马身上都是灰土了。”一边说着却忍不住微笑起来,这番话当日他在岳阳楼做厨子的时候,经常听到客人这么说,今日心中一动,竟然自己说了出来,想到岳阳楼那两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杨宁只觉心中怅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般辗转风尘,是否比那两年快乐一些呢。 这时候雷剑云正下楼来迎接,听到杨宁这番话语,想起从前往事,不觉一阵茫然,第一次见面,眼前这清秀少年,不过是个卑微厨子,自己甚至还曾动过杀机,想不到其后风云突变,这少年竟然是绝世高手,若非他手下留情,自己只怕死在岳阳楼上了,如今再见,这少年已经名动天下,贵为魔帝,身份更是天渊之别,其中变故想起来当真令人叹息不已。 不过雷剑云毕竟是心志坚毅的少年英杰,心中虽然千回百转,但是表现在外的不过是脚步一顿而已,几乎是立刻清醒过来,疾步走下楼来,在两人面前长揖到地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剑云听闻两位将要到金陵一游,特意在途中等候,就是想要请两位喝杯水酒,多谢两位肯赏光。” 青萍念及雷剑云昔日仗义援手,虽然为德不终,但是对着身份贵重的燕王世子,明知对方只需向滇王说一句话,就可以将岳阳剑派连根铲除,这等局势只怕换了任何人都只能黯然退让,当下敛衽还礼。杨宁却是坦然受了雷剑云一礼,他虽然不重视礼节,但是以他的身份,不管任何人对他行礼,他心中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这般情形落在别人眼中,却只会以为他太过傲慢,雷剑云本是高傲之人,若是从前,纵然表面不说,心中也会记恨,但是经过了这许多事情,他已经沉稳许多了,所以只是轻轻一笑,就伸手肃客,请两人上楼。 这座酒楼既然能够在御街立足,自然有独到之处,虽然格局不甚广阔,但是收拾的窗明几净,几乎雪洞一般,只有左右的墙壁上各自悬着一幅山水画轴,一边是秦淮十里,一边是皓月芦花,笔法清丽细腻,整个二楼只有五六副座头,清一色的黄杨桌椅,纤尘不染,更将靠窗的一角空了出来,摆上琴台笙箫,选了秀丽少女,弹吹一些古朴雅致的曲调,闹中取静,当真是闲来小聚的好去处。而且因为不喜欢俗人叨扰,这楼上只卖素席,就连酒也只卖一些清淡的果酒,免得有人酒醉闹事。这样一个所在,令人一走进来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清逸之气,而且雷剑云想必已经将整个二楼都包了下来,所以楼上并无他人,更显得静谧安宁。 上楼之后,便有两个青衣侍女上前相迎,其中一人引着青萍走到楼梯旁边的角落,那里用桐木镂空屏风隔出一个小空间,里面放着铜盆方巾等洗漱用具,只看见那清亮明澄的满盆清水,青萍就觉得满面风尘,在侍女伺候下解下披风,洗漱了一番,重新整理过仪容才转过屏风,却见杨宁也已经在屏风外边梳洗过了,两人皆是面目一新,不由相视一笑,携手走到窗边座头坐下,雷剑云已经吩咐开宴,清一色的白瓷菜盘盛着绿色犹新的精致菜肴,银壶翠盏装满淡红如胭脂的酒浆,这一桌酒席可谓赏心悦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尽欢,雷剑云令人撤去酒菜,换上清茶点心,又点了一支箫曲,一个面蒙轻纱的黄衣少女婀娜亭亭地走上楼来,取了一支洞箫吹奏起来,箫音清丽如水,将气氛烘托得如梦如幻,令人沉醉不已。 挥退了黄衣少女,青萍品了一口香茗,含笑望了一眼满面笑容,待客殷勤的雷剑云一眼,状似无意地问道:“雷少门主,青萍在洞庭的时候,曾经听说每年这个时候,正是岳阳剑派门中弟子比武较技,决定位次尊卑的重要时机,怎么少门主不在岳阳主持大局,却到金陵来游历?而且少门主乃是白道俊杰,这种时候对我们姐弟不是视若仇雠,也应该敬而远之,怎么却会主动相邀,殷勤款待呢?” 杨宁闻言神色微变,他没有想过这些,只当雷剑云是一个从前的故旧,此地重逢,令他回忆起往事,这才欣然赴约,莫非此人也有不轨之心么,虽然没有感觉到恶意,但是一双眼睛已经冰冷如霜。 雷剑云却是神色不变,坦然笑道:“雷某还在想青萍小姐什么时候会将疑心表露出来呢?想不到却在酒阑兴尽之后,看来在下的福分不浅,就连女中豪杰的青萍小姐,也不愿意立刻和在下反目呢。不过这一次小姐却是过虑了,雷某并无丝毫恶意,这次相邀除了念及昔日情份之外,也是想替王上传言警告子静公子,翠湖平仙子已经得知子静公子杀死其尊长的消息,想必指日就会找上门来,公子武功虽然高绝,但是比起平仙子仍然稍逊一筹,还请公子小心一二,若有为难,可以到岳阳暂避,想来平仙子也不会在岳阳大开杀戒。还有一件事,也请公子当心,当日王上碍于盟约,再加上燕王世子曾言不念旧恶,才会将公子交给西门凛送到信都。想不到西门凛竟然意图谋害公子,王上三思之后,疑心是燕王世子怀恨行刺之事,又不愿损及礼贤下士的声名,才会假手西门凛为此不义之事。如今公子既然已经脱身,就要小心燕王世子借绿绮小姐之名继续胁迫公子,还请公子和青萍小姐凡事都要当心才是,前些日子流言四起,说不定就是燕王世子的阴谋,公子不妨先设法救回绿绮小姐,若有为难,在下说不定可以相助两位一臂之力。” 青萍闻言就是心中一沉,怀疑罗承玉的用心本就是她的心结,但是这件事情还可以当作滇王吴衡过虑了,平烟之事却是沉重的打击。她和子静重逢之后,自然发觉了子静身上没有褪尽的伤痕,心痛之下连连追问,当然得知了子静与平烟湖上决斗的事情,赤壁之战后,又得知了那无色庵主竟然是平烟的引路人,早就暗自忧心,听到雷剑云的警告,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是想到杨宁胸前那宛然的剑痕,仍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涌出,忍不住伸手握住杨宁的手臂,眼中尽是惊惶之色。 杨宁却是神色淡漠,仿佛雷剑云不过说了几句笑话而已。和青萍不同,他早已经知道平烟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但是却也从来不曾畏惧过,和平烟命中注定的牵绊早已深系于心,他不会后悔杀了平月寒,也不会因为愧疚而不敢面对平烟,两人的决战迟早都会发生,所以这件事情他并不曾放在心上,反而是雷剑云提醒的有关罗承玉的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略一思索,他淡淡道:“你投靠了滇王吴前辈么?” 雷剑云微微一愣,料不到杨宁不问平烟的事情,反而追问自己的处境,心中不禁一暖,笑道:“正是,当今世上,不论是何等超卓人物,若不能和一帝三藩,或者江宁的越国公府扯上关系,就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也免不了西面楚歌,生死操于人手的命运。雷某从前自视甚高,直到经历过燕王世子殿下的教训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月前向滇王殿下投诚,蒙王上不弃傲慢,收归麾下,今次正是奉命到金陵公干,昨日接到王上传书,得知公子将到金陵,念及旧情,再加上王上授意,才会中道相阻,转呈王上心意,还请公子明鉴,雷某并无他意。” 杨宁深深地看了雷剑云一眼,冷然道:“你恨罗承玉,是么?” 雷剑云心神微颤,强笑道:“子静公子说笑了,世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昔日一面之缘,雷某亲见殿下风采,至今念念不忘,若非岳阳剑派根基在巴陵郡,雷某说不定还会前去相投呢,怎会怨恨世子殿下,公子可是误解了什么?” 杨宁缓缓摇头道:“你不必瞒我,当日我生命垂危之际,只记得告诉罗承玉你可以带他去寻两位姐姐,却没有告诉他如何取信于你,再加上两位姐姐也不甘愿随他离去,你虽然不是恪守信诺的人,甚至也算不上威武不屈的人,但是你生性高傲,心机深沉,纵然不得已向人屈服,事后却也会想方设法地挽回颜面的。当日我以生死迫你,你虽然一时屈服,却仍然想方设法向我示好,不就是为了扳回局势么?罗承玉身份尊贵,身边高手如云,再加上心急之下对你必定是不甚礼貌,得罪你一定比我还多,所以你才会怀恨在心,甚至放弃独树一帜的野心,转而投效吴前辈的吧?” 雷剑云只觉得冷汗涔涔,谨慎地道:“公子怎会如此想,我若真的怀恨世子殿下,为什么不投靠皇室或者越国公呢,谁不知道他们才是和世子殿下势不两立的仇人,滇王殿下却和世子殿下结盟,我纵然想要报仇,也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情吧?” 杨宁漠然道:“我清楚你的性子,你若有了仇人,不会是明着和他作对,一定是想方设法接近他,寻找他的弱点,谋求一击得手。当日你明明怕我恨我,却千方百计和我接近,想必就是这个道理,虽然不知道你后来为什么真的没有了敌意,但是你若是仇恨罗承玉,报复的方式一定是先接近他,投靠吴前辈是第一步,今次主动邀请我们是第二步,你想必以为我与罗承玉已经结下深仇,才会拉拢我想要对付他是不是,吴前辈心胸磊落,他纵然疑心罗承玉,若无真凭实据,也不会随便出口的,但是罗承玉这样的人,纵然真的做了什么,难道还会留下证据给人么?如果不是吴前辈的传言,你擅自挑拨离间,目的为何,还用我说的更清楚么,还是要我当面去问吴前辈?” 雷剑云脸色已经变成了铁青,他万万想不到不过是昔日岳阳楼上的短暂相处,这个少年竟然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他来说想必是洞若观火,这少年的性子他也能够明白一些,这样孤高桀骜的性情,既然知道自己有心欺瞒利用,对他来说,多半会杀之而后快吧,只觉最深的恐惧从心底涌起,不禁手臂轻颤,就连茶杯几乎都握不住,若非心底最深处还有一丝骄傲,只怕已经要屈膝求饶了。 杨宁瞥见雷剑云的神色,只觉心中茫然,这些日子以来经历诸般勾心斗角,虽然无心于此,但是有许多原本看得清楚却不明白的心思如今却是了若指掌,只是虽然明白,他却只觉得厌倦,就像眼前这人,憎恨惧怕一个人却偏偏要和他接近,这种行为当真是令他猜想不透,甚至还想利用自己,难道他不知道什么是与虎谋皮么?其实自己原本可以不拆穿他的,无论如何,这人当日在危难之际也真心相助自己照料过两位姐姐,这点情分他绝不会忘记。可是他可以容忍别人当面挑衅,却不能容忍暗中的谋算,所以这一次,雷剑云当真是做错了,心中微微一叹,他冷然道:“你自绝吧,我不会告诉吴前辈你的用心,也不会牵连你岳阳剑派。” 雷剑云闻言心中一惨,欲要设法辩解,却见杨宁目光森寒如冰雪,这一次他为了行事方便,根本没有带上心腹的属下,如果杨宁想要杀他,无人相助,别说反抗,就连逃走也做不到,想到这里,只觉心灰意冷,抬头道:“公子明察秋毫,雷某的确是自作聪明想要蒙骗公子,只是雷某虽然贪生怕死,却不是自寻短见的人,如果公子想要杀死雷某,还是自己动手吧,只是在下也不会束手待毙就是了。”说罢已经握紧腰间剑柄,眼中闪过凌厉之色。虽然仍是坐着,但是姿势却已经变成了将欲纵身而起的虎踞模样,显然有着决死一战的决心和勇气。 杨宁自然不会在意雷剑云的反抗,眼前这人的武功深浅他心知肚明,淡淡一笑,伸手轻抚纯钧剑柄,虽未拔剑,但是剑气已经丝丝缕缕地涌出,将对面那人钳制其中,就在将发未发之际,却有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接下来拔剑杀人的动作。杨宁疑惑地转头看去,正瞥见青萍若有所思的明眸,自从杨宁恢复记忆以来,青萍几乎从来不过干涉他在这方面的决定,今日这番举动让杨宁不禁迷惑起来,他知道青萍断然不会因为心软求他手下留情,那么定然是自己有些过于鲁莽了,心念一转,杀意渐渐淡了下来,直到他的眸子恢复了平静,雷剑云才觉得高悬的心弦一松,周身的冷汗涌了出来,他方才一时激动,竟是忘记了眼前这个少年绝对不是会因为对手的傲气而心折的人物,若非青萍拦阻,自己此刻只怕已经死了,不由将感激的目光瞧向青萍。 青萍却是视若无睹,对杨宁甜甜一笑之后,才转头对雷剑云说道:“雷少门主有些事情还没有说出来吧,如果这样子死在子静手中岂非太过冤枉了。” 杨宁和雷剑云闻言都是微微一怔。杨宁想不出来有什么是自己没有发觉而青萍却能够发觉,要知道如果是绿绮在此,杨宁或者会相信绿绮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但是换了平时有些粗心大意的青萍就不同了,如果给青萍明确的情报和目的,那么青萍可以策划出类似赤壁之战一般的深远布局,但是如果面对一团迷雾的局势,青萍既没有绿绮抽丝剥茧的本领,也没有自己洞穿本质的直觉,多半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的。而雷剑云更是惊奇,即使是他自己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辩解的理由,他本来就是这样刻薄小气的人,若是吃了亏,是一定要想方设法报复的,而且最喜欢的也就是伪装善意接近敌人的办法,虽然他对杨宁和青萍的确有几分好感,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有心利用杨宁这杀人利器的事实,终究是犯了这少年的大忌。 青萍见状心中暗笑,微笑道:“雷少门主无论如何都是一门之主,这身份尊卑,势力高低,心中自然有一本账,如果是子静得罪了少门主,少门主想法设法报复是应当的,但是燕王世子这样的人得罪了少门主,少门主应该能忍下这口气,转而谋求更多的利益,而不是这般不顾一切的报复,别说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对上信都这样的敌人,即使有滇王殿下为后盾,也很难有胜算,其中进退少门主不会没有计较。但是如今少门主却是执意报复,甚至不惜利用子静,难道少门主当真不知道子静的性子,世人都说魔帝桀骜不驯,睚眦必报,这倒也有几分实情,不论十年二十年,如果被子静得知少门主的心意,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少门主的性命。是什么缘故让少门主如此仇恨世子殿下,甚至不惜性命,想来想去,少门主和世子殿下没有杀父之仇,灭子之仇,那么就只有一个答案,不知道少门主是否嫉恨世子殿下将我姐姐留在信都呢?” 雷剑云听到此处,玉面顿时涨得通红,转瞬又苍白如纸,红白交错之间,令人觉出他心中莫名的痛苦和茫然。这是他心头最深的执念,就连对至亲的父母也不曾言及,岳阳楼一面之缘,七星坞数日相处,他对纤弱清丽如白莲一般的绿绮已经情根深种。当日他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知道双绝的下落,直到罗承玉不耐之下以整个岳阳剑派相胁,他才不得已屈服。眼看着意中人被罗承玉带走,雷剑云心中的屈辱痛恨不能言表,这才立誓定要报复,也就是因此,才会让他改变岳阳剑派一向不涉入权势之争的立场,主动投入滇王吴衡的麾下。但是这样的心思他却绝不会透漏出来,给青萍揭破,已经令他羞愧欲死,更别说用这个理由求得杨宁谅解了,即使是生死关头,也做不到。 青萍见状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不由叹息道:“若是青萍所料不错,少门主对我姐姐实在是倾心相爱,所以更加不能容忍燕王世子的行为,只是少门主也知道我姐妹和皇室、江宁自然是水火不容的,如果投了他们就算将来救出姐姐,也是没有可能一偿相思之苦,所以才会投奔滇王殿下,一来为友可以便于少门主计算燕王世子,二来如果救出姐姐,燕王世子看在滇王殿下的面子上,也不能强迫你交人,我想你假传滇王钧令,就是为了让我们尽快救出姐姐吧。” 雷剑云心中千回百转,终于点头道:“不错,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和幽冀到底关系深浅,但是只凭清绝先生的渊源,想必绿绮小姐在信都就可以有惊无险,所以你们才可以毫无顾虑地游山玩水,但是我却不愿意坐视绿绮小姐的芳心被人夺走,若是能够令你们怀疑罗承玉的用心,然后将绿绮小姐救出信都,我的愿望就达到一半了。你们想必不知道,我派去信都的心腹传来讯息,现在信都人人都知道燕王世子府中住了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罗承玉对绿绮小姐的宠爱无微不至,人人都说世子殿下会将绿绮小姐纳作侧妃,雷某虽然自惭形秽,知道难以匹配绿绮小姐这样心如晶玉的佳人,却也不容罗承玉用卑鄙手段玷污了她,所以不论你们要如何处置我,都一定要答应迅速将绿绮小姐救出来。” 杨宁和青萍面面相觑,虽然青萍猜到了雷剑云因妒生恨,可是却也想不到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杨宁想起练无痕语气暧mei的那番话,有些犹豫地道:“青萍,你说这是真的么,绿绮姐姐当真会嫁给罗承玉么?”说出最后几个字,杨宁脸色已经十分难看,绿绮若是嫁给别人也就罢了,如果嫁给罗承玉,那么杨宁可是不甘心的。他性子桀骜,又是无拘无束,毫无顾忌,正可快意恩仇,若是有厌烦之人自然可以杀了泄恨,惟有罗承玉他不能杀,所以这世上他唯一真正怨恨的人可能就是罗承玉,如果绿绮当真嫁给了他,让他日后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最尊敬亲近的姐姐竟然和自己的仇人成了鸳侣,不如让他死掉算了。 青萍自然知道杨宁心中对幽冀的复杂情绪,虽然不解详情,但是绿绮姐姐如果真的嫁给了罗承玉,只怕杨宁一怒之下可能会终生不再与自己姐妹相见,想到若是从此以后都不能见到这个让自己担忧心痛的少年,青萍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黯淡了下去,不过若是姐姐当真爱上了罗承玉,自己又如何忍心损伤姐姐的幸福呢?想到此处,只觉得愁云惨雾笼罩在心头,竟是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开。 雷剑云这时候已经从死亡的阴影摆脱出来,恢复了原本的聪明机智,见杨宁的神色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加阴沉了一些,一双眼睛更是已经幽深冰寒的如同无底的深渊一般,就连青萍清丽娟秀的容颜上也是愁容凝结,就知道自己的这一贴猛药下对了,连忙趁热打铁道:“绿绮小姐白璧无瑕,清灵秀丽如水中白莲,若是陷身燕王府,岂不是明珠投暗,而且帝尊的义姐,如果屈为侧室,也未免有损帝尊颜面,纵然不便立刻接取回来,也要两位将局势告知绿绮小姐,想来以绿绮小姐的清高傲骨,是绝不会让罗承玉得逞心愿的。” 青萍闻言却心中一动,想起昔日姐妹相处的情景,顿时愁云尽散,不过却故意锁紧了入鬓双眉,越发露出愁容来,直到雷剑云眼中透出忐忑之色,才叹息道:“这件事情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虽然很是讨厌罗承玉,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龙章凤姿,颇有王者气象,令人一见心折,我姐姐是这样的人品才貌,这世上能够匹配她的男子当真不多,这罗承玉也算是不错了,如果姐姐当真动心,我这作妹妹的也只能祝福于她,不过若是姐姐不曾动心,那么就是罗承玉将来夺了天下,将皇后宝座双手奉上,也是不可能娶到我姐姐,唉,如果有人能够给我姐姐传递个讯息就好了,只可惜我和子静都不能去信都,否则那罗承玉就会为难我姐姐了。”说到此处,以幽怨的目光瞥向雷剑云。 雷剑云心领神会,虽然明白青萍是有心利用自己,但是想到有法子避免绿绮当真爱上罗承玉,他就是被利用也认了,所以连忙说道:“青萍小姐放心,雷某在信都还有几个朋友手下,而且王上的消息渠道也可利用一下,两位如果有口信或者信物需要传递,雷某就是舍生忘死,也要完成两位交付的任务。” 杨宁听到此处也明白了青萍的用意,对青萍淡淡一笑,青萍会意,知道杨宁已经答应不杀雷剑云,也是微微一笑,继续对雷剑云道:“我一会儿修书一封,你只要送到我姐姐手中,想必我姐姐就不会被罗承玉的甜言蜜语欺骗了。” 雷剑云心中大喜,连忙亲自出去要了笔墨纸砚过来,青萍略一思索,便在特制的绵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封长信,然后用蜡丸封住,递给雷剑云,仔细叮咛道:“这蜡丸一定要亲自给我姐姐,这信上密语只有我姐妹知道,到时候我姐姐看了信自然有回书,你要完整无缺地交给我,如果你中途捣鬼,可别怪我直接写信给我姐姐,让她答应嫁给燕王世子算了,反正我们的师尊从前就说过,我们姐妹的终身若能嫁给从前故人之子最好不过,那罗承玉可不就是故人之子么?” 雷剑云初时还有笑容,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大变,双目怒火熊熊,若非顾忌杨宁警告的目光,只怕要发作起来了,但是他纵然醒悟得快,知道纵然绿绮离开了幽冀,自己想要追求佳人的话,青萍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所以强忍怒气连声称是。 解决了和绿绮音讯断绝的烦恼,青萍更是看重雷剑云的作用,此刻双方已经有了共同的秘密,更是不需要矜持,青萍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对了,雷少门主,还有一件事我可想不通,你来金陵做什么,如果要和越国公谈判,想必你初来乍到,还不够资格,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情,滇王殿下会派你一个堂堂的少门主,南宁新贵亲自出马呢?” 雷剑云听到青萍毫不客气的问话,只觉得眉心直跳,只觉得这么无礼的话,应该是杨宁问出来的才对,但是转眼望去,只见杨宁眉宇间满是专注倾听之色,心知自己的想法毫无意义,只怕这对少年少女已经不分彼此,这样的问题多半是杨宁想要知道,青萍替他问出来罢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高估了杨宁的智慧,杨宁可没有想过雷剑云为什么会出现在金陵的问题,只不过青萍既然问了,他也觉得有些意思,所以等着雷剑云回答而已。 心中暗自叹息,雷剑云不敢得罪这对小情侣,当下坦然道:“两位想必听说过汉王锦绣郡主招亲之事,在下是奉命到万宝斋选购珍宝作为礼物的,两位可知道万宝斋的集珍大会么?” 闻言杨宁和青萍顿时心中微动,不过杨宁只是闷声不语,只当作没有兴趣,青萍也没有去看杨宁,只是故作好奇地道:“集珍大会自然是听说过的,可是这和锦绣郡主选夫有什么关系,难道滇王殿下府中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么?” 雷剑云自然不会将这件并非秘密的事情看得很重,所以毫不讳言地道:“两位自然不会关心这些无谓的事,其实是因为锦绣郡主招亲关系到诸侯势力的消长,所以我南宁也遣使前去成都,在下便是请婚使——”刚说到此处青萍已经柳眉倒竖,一拍桌子起身道:“姓雷的,你说什么,刚才你还说对我姐姐一往情深,怎么现在又要去向什么锦绣郡主提亲?” 雷剑云苦笑道:“青萍小姐,你等我说完好不好,这不是没有法子么,坦白说,南宁不是没有合适的请婚使,就是滇王殿下的几个弟子和世族中的一些英杰身份地位都强过雷某,只是南宁和益州当年屡次征战,彼此之间仇恨纠结,再说这些人如果当真求亲成功,反而会破坏南宁内部的平衡,可是如果南宁派去的使团连一个求婚的都没有,又未免太过失礼,所以滇王殿下才会让雷某滥竽充数,只因雷某初入王上麾下,并无后台,而且岳阳剑派也算小有声名,在下求婚虽然也是高攀,却不会那么明显,其实雷某心中明白,我们这一次不过是搅局去的,只要锦绣郡主没有嫁入杨唐两家就成了。” 青萍听到这里怒气才消去,却又问道:“既然你不想求婚成功,为什么又要亲自来置办礼物呢?” 雷剑云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说来话长,都是那位锦绣郡主的缘故,原本预定的日期是十一月十五日,可是前几日从成都传来讯息,那位锦绣郡主传言天下,说是虽然品貌粗陋,但是不愿让火凤郡主专美于前,昔日火凤郡主选婿之时,只因没有中意之人,便裂裳拒婚,如果今次求婚之人都不中意,也是誓死不嫁。” 听到此处,杨宁目中寒芒电闪,冷冷插言道:“火凤郡主是何等样人,也是她可以相比的么?”语气冰寒刺骨,杀气纵横,令人只觉如坠冰窟。 雷剑云身子被杀气所惊,不禁轻轻一颤,转头奇怪地看了杨宁一眼,婉言解释道:“锦绣郡主这样说,可能也是倾慕火凤郡主往事吧,应该没有不敬之意。” 杨宁森然不语,只是用目光催促雷剑云继续说下去。 雷剑云暗自苦笑,继续说道:“汉王闻言就问郡主,要何等样的男子才能合意,郡主便提出了三桩条件,并且将时间推迟到十二月月初。这三个条件如下: 其一,求婚之人必须送上世间绝无仅有的奇珍作为聘礼,这件礼物不拘价值出处,却一定要是珍贵无双之物。 其二,求婚之人必须是风liu儒雅的才子,诸般才艺,琴棋书画皆可,总之要当场献艺,若是不能让郡主满意,众人心服,就没有资格求婚。 其三,求婚之人必须与郡主对弈一局,能够破解郡主的摆下的玲珑棋局之人,就是郡主的乘龙快婿。 这三桩条件能够满足一桩的已经是当世无双的人物了,雷某心中并无自信,但是后面两件事也就罢了,如果第一个条件都不能满足,只怕不仅是雷某颜面尽失,就是王上也会汗颜无地,所以在下才会奉命到金陵来参加集珍大会,希望能够选到一件合乎郡主心意的奇珍作为聘礼。” 青萍听到此处,虽然明了雷剑云的为难之处,却仍觉悻然,不由嘲讽道:“希望你心口如一,那锦绣郡主既然敢提出这些条件,想必本身也是一个才貌双全的美人,雷少门主武功才貌都是一流,如果能够得到郡主芳心,从今后定可以青云直上,只怕早就忘记了我姐姐是谁了。” 雷剑云正色道:“青萍小姐放心,雷某心中只有绿绮小姐一人而已,不论绿绮小姐心意如何,雷某之心至死不变,若违此誓,当五雷轰顶,死在乱刃之下。” 青萍神色震动,只见雷剑云眉宇间神色坚毅,知道这男子果然是痴心一片,想到昔日姐妹相处时绿绮曾经说过的言语,只觉得心中愧疚,忍不住叹息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何必如此认真,如果我姐姐对你无心,你难道还要终身不娶么?” 雷剑云心中微微一痛,他自幼看重的只有声名权势,就是苦心练剑,也不过是为了争名夺利罢了,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对一个女子钟情至此,只是他也明白,相处数日,那女子眼中从未有过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这一番痴情,多半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是即使如此,他也绝不后悔,微微一笑,他从容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绿绮小姐会顾念雷某一番深情也未可知呢。” 青萍暗自叹气,却只能隐忍不言,心中一动,暗道,不如我和子静帮着他赢了招亲,说不定他会移情别恋,看中那锦绣郡主呢,也免得他将来伤心,想到此处,她含笑道:“你帮我送信,我也不会没有回报,既然这样,我就送你一件堪称天下无双的奇珍,想必郡主见了,一定会欣然接受的,不知你想不想要呢?” 雷剑云半信半疑地道:“青萍小姐所谓的奇珍想必定然不凡,却不知道是什么宝物?” 青萍明眸流转,望着杨宁道:“子静,你猜我说的奇珍是什么呢?” 杨宁自然知道青萍所说的奇珍,一定是从秘藏中取出的珍品,可是除了那柄纯钧剑之外,他不觉得什么珍宝天下无双,如果是那尊最显眼的玉佛,虽然堪称珍宝,但是未必算得上天下无双吧,至少当年在栖凤宫中见到的那尊翠玉佛像,虽然没有这么光芒夺目,但是无论是雕工还是玉质,只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想了片刻,他突然灵机一动,抬头道:“莫非是那副美人图么?” 青萍拊掌道:“子静,你这次还算识货,不过名字记错了,什么美人图,那是画圣毕青云的《簪花美人图》,乃是工笔画的绝世之作,应该算得上天下无双了。” 雷剑云愕然道:“青萍小姐可是说那幅画圣历经三十年,走遍天下绘制的长卷么?” 青萍得意地道:“自然是的,画圣毕青云毕生东奔西走,就是想要寻求天下美女,将之绘入图卷,最后完成的簪花美人图一共绘制了十二位绝色美人,其中有后妃命妇,也有舞姬名妓,个个都是倾国倾城,凡人能够见到其中之一,已经是三生有幸,若能揽此画卷,可以看尽天下美人,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而且毕青云笔法细腻传神,就连美人的衣饰花纹都历历在目,更别说神情容貌了,可谓栩栩如生,其中绘制的美人不像是画图中人,倒像是有血有肉的真人,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惭形秽,只怕世上除了我姐姐之外,还没有别个女子可以和画上的美人相比呢。也只有子静你这呆子,才会无动于衷,轻描淡写看过一眼就算了,那锦绣郡主若是真有些才慧,应该笑纳这副画卷才对,否则只怕也是难脱女子嫉妒之心,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杨宁莫名其妙地耸耸肩,虽然那幅美人图里面的女子的确仙姿国色,自己生平见过的女子若论姿色气质,还真是很难和画中美人相比,但是在他心目中,纵然容色再美,又如何能够和心中至亲至爱之人相比,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青萍相貌最合心意。 雷剑云却叹气道:“《簪花美人图》乃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珍品,送给锦绣郡主只怕可惜了,如果将它送到洛阳,只怕可以换来数座城池呢?不过雷某怎么记得二十多年前,这幅画被人当做贡品呈送前朝皇帝了呢,据闻途中遭劫,怎么如今却在青萍小姐手上呢?” 青萍扑哧一笑,道:“如今我们是攻守同盟,我也不瞒你,这幅画自然是贡品,不过中途却被人劫走了,劫贡品的人就是我爹爹,如今又落到我手上,而且除了这幅画,当时一并失踪的还有几副名家字画,只要拿出一副来卖,只怕下辈子都可以吃穿不穷了。说不定过几日就要在集珍会上出售,你若喜欢可以去见识一下。” 雷剑云摇头叹息不已,过了片刻,却突然道:“既然青萍小姐还有别的字画,不如随便选一幅其他的送我吧,这幅《簪花美人图》不妨到集珍会上拍卖,想必除了雷某之外,还有人会中意这幅画当做聘礼的,反正我也不想获胜,如果能够让越国公或者洛阳来客多花上十几万两银子,想必不论是在下还是王上都会更加高兴的。” 这个主意让青萍不禁眉梢轻扬,和杨宁对视一眼,两人都确定这主意不错,这里是金陵,想必越国公近水楼台,这幅簪花美人图最后一定是落入越国公府。想到师冥在赤壁的咄咄逼人,以及方才凤台上的警告暗示,两人就是心中不快,如果用一幅画逼迫师冥大出血,可谓大快人心。更何况还有雷剑云可以推波助澜呢。只怕为了不让雷剑云得到奇珍,越国公府就不会轻易放弃这幅画。想到此处,两人眼睛都是闪闪发亮,对如今的他们来说,越多银两,代表可以购买的战船越大,越多,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啊。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 第二章 琴棋书画 杨宁无奈地瞧了正谈得火热的青萍和雷剑云一眼,这两人正以筷子当做算筹,在那里策划着如何拍卖那批珍贵的秘藏,如何虚张声势,如何水涨船高,如何一唱一和,不像是堂堂岳阳剑派少主,南宁新贵和名扬天下的将军爱女,清绝弟子,倒像是两个沆瀣一气的奸商。这些事情杨宁实在不感兴趣,看青萍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自己却起身走到窗前,向熙熙攘攘的御街望去,窗前悬挂着草编的淡黄帘子,透过密密麻麻的孔眼可以瞧见外面的景致,虽然人物景观都如雾里看花一般影影绰绰,却胜在隐蔽,何况对于旁人来说可能会阻碍目力的草帘对杨宁来说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从杨宁清醒开始,不是杀戮囹圄,就是旅途匆匆,当真还没有多少这样清闲的时候,悄立在帘栊之后,打量着形形色色的行人,杨宁不知不觉失了神。对面是悬挂着黑底白字匾额“翰林轩”的店铺,出入的都是些文人墨客,还有许多小厮老仆,经常是空手进去,捧着一大堆笔墨纸砚出来,虽然隔着十几丈远,但是隐约可以听到高谈阔论的声音,甚至可以闻到淡淡的墨汁清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小心在门口摔了一跤,手中捧着的一刀宣纸散落在地,沾染了泥土,那少年只顾着抹眼泪,直到旁人提醒,才将还没有弄脏的宣纸收拢起来。旁边是一家糕饼店,掌柜和伙计抬着新出笼的点心放到门口,一涌而上的人群迅速将两人淹没,直到那掌柜连声吆喝,才排成了一条长龙,这里面有口水直流的少年,也有牵着孩童的妇人,甚至一个有一个让小孙子骑在颈子上的老头,每个人都拿着油纸包笑着离去,生意如此兴隆,让那掌柜肥肥胖胖的白脸上堆满了笑容。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有孩童央求的呢喃声,有父母逗弄儿女的声音,虽然这些人多半衣着寻常,容颜上带着岁月艰辛的刻痕,可是这一刻他们却是尽享天伦之乐的幸福之人。 咫尺天涯,杨宁却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那样单纯的快乐,自从一个人孤孤零零地被抛弃在这世上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快乐越来越远,杀戮和阴谋总是如影随形,就像自己刚才放过的雷剑云,就像街头小巷里面正在窥视自己的那两个暗探,就像御街之上迤逦而来的香车宝马,在过酒楼的刹那,轻纱飞扬,半张轮廓秀美的脸庞仰头望来,一只宛若夜空星子的明眸若有玩味地凝目瞧来,透过帘栊,正与杨宁的目光相撞,火光迸溅中透出一缕冰寒的敌意,然后纱帘垂落,遮住了一切。 杨宁心中一沉,那璀璨的目光仿佛可以透穿他的五脏六腑,车中之人微不可闻的呼吸让他顿时心生戒备,更令他猜疑的是,那目光凝视带来的压力自己似乎曾经感受过,正在他心头疑虑的时候,耳边传来雷剑云的声音道:“咦,竟然是沉香阁的素娥小姐到了金陵,不知是何人有这样的情面,可以请动素娥小姐离开巴郡到江南来。” 杨宁闻言目光一扫,果然瞧见那穹顶飞檐的香车四角悬挂的粉红轻纱织就的宫灯,上面用月白丝线绣着“沉香泻玉”四个娟秀小字,现在宫灯没有点亮,光天化日之下看的不甚分明,但是如果到了晚间,必然可以被从里面透出的灯光渲染得清清楚楚。 青萍这时候已经到了窗前,掀起帘子看去,却已经迟了一些,只看见那轻纱飞扬的香车绝尘而去的背影,不禁叹息道:“唉,久闻巴郡沉香阁的素娥精通琴棋书画,尤其是琴道之上极为精绝,绿绮姐姐还曾经说过若有机缘想要和她切磋琴艺呢,只是听说素娥轻易不见客,又不喜欢离开蜀中,这才作罢,只可惜今日陌路相逢,姐姐却偏偏远在信都,当真令人扼腕不已。” 雷剑云笑道:“说起来当真令人遗憾,绿绮小姐有琴绝之称,昔日岳阳楼前已经令在下心悦诚服,而素娥小姐虽然是蜀中名妓,据说清高绝艳,素来不以真面对人,一张古琴据说可以引来百鸟朝凤,虽然传音未必是真,但想来也是造诣不凡,如果两位小姐能够一较琴艺,必定是琴道盛会,只可惜雷某未必有缘见到了,谁让绿绮小姐身在龙潭虎穴呢。” 青萍不由翻了个白眼,道:“姓雷的,你还真的不忘挑拨离间啊,虽然我姐姐在信都有芳心陷落的危险,可是还算不上龙潭虎穴吧,再说我就不信还有人在琴道上能够胜过我姐姐,这次既然狭路相逢,我就先替姐姐去见识一下这沉香素娥的琴技,若是徒有虚名也就罢了,若当真是真材实料,我必定替我姐姐向她下战书,约期斗琴,我姐姐这琴绝之称可不是平白得来的,若不能冠绝天下,岂非名不符实。” 雷剑云丝毫没有被揭穿心思的尴尬,反而连连点头道:“青萍小姐所言极是,素娥小姐虽然才艺冠绝蜀中,但是怎可和绿绮小姐相提并论,若论琴道,技巧为次,心境为先,所谓琴如其人,正是如此,那素娥小姐纵然琴技上可以和绿绮小姐相比,若论心境人品,当世又有哪个女子可以和绿绮小姐这样绝世脱俗的仙子相比呢?” 青萍笑颜如花,道:“虽然姐姐听见多半要谦虚不认的,但我听来却是欢喜得很,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可以和姐姐相比的女子,我便不信那素娥也能弹出姐姐那样清绝的琴音,子静,改日我们去见见那位素娥小姐好不好。” 杨宁目中寒光一闪,冷冷道:“这女子不简单,青萍不可轻忽,琴艺尚不知如何,但是她的内功已经可以和绿绮姐姐一较高下了。” 青萍闻言神色微动,雷剑云却是惊呼道:“这怎么可能,沉香阁的花魁素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雷某虽然不曾亲眼见过此女,但是门中有这方面的资料,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杨宁冷冷瞥了雷剑云一眼,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他不喜欢有人质疑自己的眼光,尤其是在武功上面,虽然那车中女子修习过隐藏实力的心法,但是在他的眼前,却是一览无遗,这世上能够瞒过他眼睛的人,只怕惟有宗师级别的高手,在他未曾留心的情况下可以隐匿住修为深浅。 雷剑云话一出口,已经发觉失言,这些日子他也通过许多渠道收集关于杨宁的情报,这些讯息里面无一不指明眼前这少年在武学上面已经蔚然大家,他既然这样说了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以他的阅历,也知道风尘中的确有许多文武双全的女子,但是那些常年沉迷于琴棋书画或者歌舞音律的女子,纵然会些武功,却也多半只是二三流的水准,而琴剑双绝虽然也曾跻身风尘,却不过是为了掩饰清绝弟子的身份罢了,那么一个闻名天下的蜀中名妓,为什么也会有一身如此惊人的武功呢?这其中可以揣摩的隐秘太多了,雷剑云眼前却也顾不上多想,只是暗暗记在心里,歉意的一笑,然后转移话题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两位既然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金陵,就要清楚现在金陵的局势,不知道两位可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么,在下毕竟已经来了几日,定然全盘托出,毫无隐瞒。” 青萍对雷剑云的心思心知肚明,却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反而是对雷剑云的建议很感兴趣,虽然伊不平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安排,但是想必不会比滇王在这里的暗探探听到的多,所以含笑问道:“方才在凤台,我和子静见到了很多在赤壁见过的人,不知道金陵如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么?” 雷剑云正色道:“这一次虽然不过是万宝斋举行盛会,但是因为锦绣郡主招亲之时,几乎一帝三藩都有人前来,更不用说这里本是越国公的地盘了。现在镇守金陵的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此人相貌气度都不如其弟唐仲海,但是心机阴沉,手段高明,颇有乃父之风,所以坐稳了世子之位,不可动摇。其次就是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春水堂堂主师冥,越国公次子唐仲海,也就是今次的请婚使,当然还有越国公的亲弟唐康时在后面坐镇。越国公府中更是高手如云,在凤台露面的不过是奉越国公为主的二流江湖人物,真正的高手是不会在这种场合露面的,所以两位不要因此看轻了越国公的实力。这一次他们不和两位为难,多半是因为集珍大会正在举行,不愿出尔反尔,违背了唐伯山对外的承诺,其次也是担心两位痛下杀手,损及越国公府在金陵的统治根基,但是却绝不是怕了两位。 至于别处来金陵的势力,首先说我们这边,王上这次虽然派在下前来选购奇珍外,却令荆南将军段越为正使,前来和越国公世子唐伯山商议两家在江水上的一些纷争,段越是子静公子见过的,应该知道他的能力,虽然他武功不如公子,但是如果真的存心为难,越国公府就可利用这个借口堂而皇之的对付两位,所以子静公子一定要小心,不要和他起了冲突。 其次信都也有使者前来,此人可不寻常,竟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西席先生,名叫吴澄,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但是据说此人才华过人,甚得罗承玉信重。而且此人据说是信都郡主府中凤台阁的阁主,凤台阁是罗承玉掌握权力的机构,身为阁主的吴澄想必定是腹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的人物。只凭他随行带着的燕山卫高手,就知道恐怕罗承玉没有正式继承王位之前,身份贵重之处还未必及得上此人呢。他身边的护卫我知道身份姓名的只有几个,其中一人是多年前纵横北疆的独行盗笑面阎罗邱生,此人手中双钩,曾经杀过无数高手,后来被火凤郡主设计诱捕,却没有处以死刑,反而留在身边做了侍卫,还有两人是当日曾经跟着罗承玉到过七星坞的,一个使用血红短弓,一个使用折扇,其他的人姓名暂时难以查出来,但想必也是身份相当之人。其中还有一人名叫战恽,就是这次准备去提亲的人选,此人是幽冀左将军方桓的义子,未来燕王妃的兄长,今年二十三岁,却已经是幽冀右卫殿中将军,官居二品。幽冀军制本来是郡主亲自制定,设龙骧府统管军事,其下设左右将军统管十军。除此之外抽调精锐组建护佑燕王的亲卫军,左右两卫各设殿中将军,所以这战恽的身份权势可算重中之重,再加上他相貌俊伟,文武双全,也算得上郡主招亲的有力竞争人选。 还有洛阳也有使者前来,想必青萍小姐也听说过豫王杨钧,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又是素有贤孝之名的亲王重臣,一向深得群臣拥护,不论身份地位都是显赫无比,此次到金陵来听说几乎万人空巷,许多未出嫁的女儿家都拦路去看这位貌如潘安宋玉的豫王殿下呢。” 说到此处,雷剑云语气中带了几分妒意,显然那位豫王殿下对他的压力不小,即使没有抱着求婚成功的打算,但是男子之间的竞争本来就不比女子稍弱。雷剑云这里侃侃而谈,却没有留意到杨宁眼中掠过的一抹古怪神色。青萍虽然无意中注意到了,但是却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打趣道:“想不到有资格去求婚的四家先在金陵就碰面了,说不定集珍大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活呢。对了你说一帝三藩都有人来,那么汉藩也有人来么?你们来是为了求购聘礼,汉王的人到金陵来难道是要准备嫁妆么?” 雷剑云闻言不禁大笑起来,道:“说不定正是如此呢,不过想必那锦绣郡主的十里红妆早就预备妥当了。只是汉王一向精兵简政,蜀中又是富庶之地,汉王只怕是天下最富贵的人之一,怎会不派人参与集珍大会呢?这一次汉王派来的使者李溯,据说是汉王自幼一起长大的亲信侍从,想必能够秉承汉王的心意,在这集珍会上展现财势吧。” 青萍仔细将这些人盘算了一遍,道:“这一次我要出售的都是真正的奇珍,必然有几件能够入了他们的眼,你我合作之下,应该可以让师冥大吐血,但是也不能便宜了豫王杨钧和凤台阁主吴澄,我们方才不过是商量着如何联手算计师冥,有没有法子让他们两个人也入彀呢?” 雷剑云皱眉道:“这可难了,除了那幅《簪花美人图》之外,其他的东西虽然珍贵,却也不是他们誓在必得之物,毕竟除了越国公和汉王之外,也没有人有不顾一切购买这些珍宝的勇气,要知道洛阳和信都都在厉兵秣马,恐怕都缺钱的很,不会花上几十万两银子去买一些不能用的破铜烂铁的。” 青萍听到雷剑云直指自己所提供的珍藏是破铜烂铁,虽然古董是多了一些,但是仍然忍不住一皱眉,杨宁却已经抢过话头道:“那本梵文金刚经若是拿出去拍卖,豫王杨钧一定会费尽心思买下来的。” 雷剑云闻言一怔,不知道杨宁为何会有这样的看法,一本经书,又不是武功秘籍,也不是什么藏宝图,为什么豫王会重金收购呢?只是他刚想要追问,却见杨宁眉宇间隐隐浮现出古怪意味,心中一凛,知道这多半是杨宁心中之谜,只得按耐疑虑,却仍忍不住偷眼望了青萍一眼,希望她出言询问。 杨宁虽然留意到了两人神色,却是别过头去,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他之所以知道杨钧会看重金刚经,自然是因为他的身世,虽然少年时长年避居栖凤宫不见外客,但是有一人即使是火凤郡主也不能坚持拒之门外的,那就是刀王杨远。杨远身为四大宗师之一,又是皇室亲王,曾经与隐帝以比武较技为名进出栖凤宫数次,而最后的一次,杨宁也得到允许观战。虽然和刀王只是一面之缘,但是杨远何等人物,在杨宁心中早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杨远那一身灰色的僧衣云鞋,手中的经卷和佛珠,在未曾出刀之前,只像是一个居士,但是神刀一出,便已经威凌天下,令人浑然忘却他眉宇间的疲惫之色,已经手腕上始终不曾摘落的檀珠。杨宁记得后来师尊曾对自己说过,刀王这一生陷于权势之争,却非是本心,不过是为亲情血缘所羁绊罢了,虽然这破绽不是寻常人物可以利用的,但是自己日后若与刀王对敌,应记得刀王心中仍有破绽可乘。这原本是西门烈指点他对敌的话语,杨宁自然谨记在心,更牢记住刀王几乎手不释卷的经文正是金刚经。虽然不知道三哥豫王在宗族中的地位如何,但是杨宁心中明白,除了自己之外,凡是杨氏的子弟想要争权夺利,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讨好杨远,杨钧当年既然有胆量偷入栖凤宫,今日怎会没有讨好刀王的勇气,所以杨钧会买下梵文的金刚经的判断也不仅仅是子静的凭空臆想了。只是这样的猜测,却是基于杨宁通过对这两个血亲的仅有认知所得来的,其中悲怆血泪汇集,所以杨宁却是绝对不肯说明其中原委的。 青萍终究是对杨宁有着异乎寻常的信赖,对他说出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此刻见杨宁无意透漏真相,却也不急着追问,反而转身拉着雷剑云商量起来,跟他敲定如何抛出消息,如何豫王试探意向,如果果然豫王有意,又该如何诱使豫王入彀。只是两人都觉得还是势单力薄,如果还有旁人可以相助就好了,只是江宁城中真的有胆量有能力相助两人的就只有与滇王、越国公势均力敌的其他三家帝藩势力,可惜子静和这三家不是有仇,就是毫无往来,想来想去,竟是只能勉强一试而已。不过两人商量了半天,却是说定暂时不要拍卖舍利子,那样的东西若当真出售,只怕天下佛门弟子都要火冒三丈了,倒不如暂时收藏起来,将来拿去做人情也好过真金白银出售给人。只不过两人在这里却是讳莫如深,将来这舍利子到底是便宜何人,都没有透漏出口风。 拍卖父亲秘藏的事情说定之后,青萍又对集珍会上可能会出现的奇珍异宝生出兴趣来,不禁笑着追问雷剑云道:“其实我这几样东西不过十锦上添花,想必集珍大会上还有其他奇珍异宝,值得这几家抢购吧?” 青萍这个问题问得恰好,雷剑云在这上面早已经用了心思,此刻略带倾羡地道:“自然还有别的奇珍异宝,其实两位未来江宁之前,在下意中原本已经有了三样奇珍,不过眼前应该是四件了,而且巧得很,这四件奇珍正是琴棋书画之属,件件都是可以当做聘礼的宝物。” 青萍闻言眼睛一亮,她和绿绮跟在清绝先生身边数年,对琴棋书画都是造诣颇深,自然知道能够在这方面能够称得上奇珍的,多半都是令人梦寐以求的宝物,不禁来了兴趣,略带兴奋地道:“这画想必就是《簪花美人图》了,却不知道其他三件宝物又是什么呢?” 雷剑云道:“这琴,是昔日蔡中郎的焦尾琴,琴音绝妙,当世无双,这棋,是一副墨玉水晶棋子,价值连城,这书,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书圣的得意之作,是纵有黄金万两,也未必可以买到的真迹,这画,自然是小姐的《簪花美人图》了。锦绣郡主既然以琴棋书画考较求婚之人,又设玲珑棋局相待,若能够据有这四件奇珍当做聘礼,必定可以独占鳌头。只是这四样奇珍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纵然是富可敌国,也未必能够全部据有,想必集珍会上定有一番龙争虎斗,多半是各擅胜场吧,只怕雷某的实力能够拍下一件,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青萍沉吟道:“琴瑟和谐,*,若是当作聘礼,还是焦尾琴和簪花美人图最合适,若是师冥放弃这幅画,倾全力求购焦尾琴,又该怎么办呢?怎么方才少门主没有提过这一点?” 雷剑云叹息道:“这自然是有缘故的,只因想要获得焦尾琴,纵然有泼天之富,也是白费。若是当作聘礼,这焦尾琴自然是很好,可惜出售焦尾琴之人有言在先,壮士须烈马,名马饰金鞍,名琴也不可入庸人之手。所以焦尾琴虽然只售黄金千两,但是想要购买焦尾琴,就必须当众展露琴艺,力压群英。若是琴艺当真不如人,纵然有万两黄金,也是无济于事。这世上精通琴艺之人虽然不少,但是能够有如此造诣的又有几人?方才我还在奇怪为什么素娥小姐到了金陵,现在看来说不定是为了焦尾琴而来的呢,只是我疑心是有人请她出面求琴,最后这琴多半会转手他人呢。”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是目光灼然,急切地道:“竟有此事,唉呀,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设法让姐姐到金陵来,这世上若论琴道,有几人可以和姐姐相比,日后若是姐姐知道今日之事,只怕会痛悔万分呢。” 雷剑云也是惋惜地道:“我也这样想,若是有能力,我定要取得焦尾琴送给绿绮小姐,只可惜不论是钱财还是琴道,在下都没有把握可以得手,只能扼腕不已,不知道青萍小姐有什么法子没有,这样的名琴,如果落在别人手里,当真是暴殄天物。” 青萍眼珠转了半天,却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她的琴艺有绿绮的五成就不错了,想要夺琴,多半是不可能的,思之再三,终于摇头叹息,总不可能让子静去抢吧,那样得来的琴,只怕绿绮也不会要的。 见青萍和雷剑云在这里唏嘘不已,丝毫不觉得绿绮当真会为了一具什么焦枯的古琴惋惜的杨宁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疑问,打断两人道:“青萍,你想和他合作骗钱,那么别人知道你们今天见过面都没有关系么,有些事情,宁为人知,莫为人见,就不怕漏出破绽么,而且雷少门主还不是正使。何况那批贡品难道当真没有人知道是谁劫走的么?就算别人都不知道,万宝斋也会知道这些东西是锦帆会出售的,现在只怕已经怀疑到你我身上,如果消息走漏出去,只怕会惹来许多麻烦。再说若是别人当真发觉咱们合作,滇王殿下知道这件事情不会恼怒么?” 青萍和雷剑云闻言都是神色一怔,迅速将杨宁的问题回想了一遍,这次会互相合作,是两人事先都没有想到的事情,雷剑云生性好高骛远,青萍却是大而化之,不免忽视了某些细枝末节。不过两人都是聪明过人之辈,不过片刻,就已经想通,还没有等杨宁继续追问,青萍已经先道:“不要紧,如果当初很多人知道这批贡品是我爹爹劫的,我爹爹也不能被越国公招安做将军了,如今事过境迁,谁敢来寻麻烦,最多子静你送他上路就是了。再说万宝斋如果连这等事情都不能保密,也就算不上天下第一珠宝行了。不过原本咱们当算使用伊叔叔订下的包厢,现在却是不成了,免得漏出破绽,最好还是弄一张大厅的帖子,到时候咱们参加集珍大会别人也不会引人疑窦,还可以和雷兄一唱一和,这岂不是更好一些。” 雷剑云心思电转,倏然笑道:“子静公子尽管放心就是,这一次雷某邀请两位来此见面,虽然此刻多半已经人尽皆知,但就是段越也以为在下是奉了王上的谕令想弥合南宁与两位的关系。毕竟青萍小姐和绿绮小姐是燕王世子从岳阳带走的,而子静公子也是王上亲自交给西门统领的,王上因此心有不安也是理所当然,不论谁结下两位这种仇敌都会睡不安枕的。所以纵然我们耽搁的时间长了一些,别人也只会以为在下奋力周旋,却不会想到在下和青萍小姐合谋的,至于将来会有什么样的流言传开,我想王上都不会介意的。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在下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就当是在下竭力讨好两位,两位却是若即若离,最后还下了逐客令的吧。不过万宝斋的帖子要不要在下相助呢,毕竟按照万宝斋的规矩,两位现在想要帖子未免不大容易,即使有生意的缘故,万宝斋也不会就这么帮助两位避人耳目的。” 青萍摇手道:“帖子的事情你就不用费心了,如果还要通过你,岂不是欲盖弥彰,这样吧,今晚我们就可得到集珍大会的目录,该出现的时候一定会在场的,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到时见机行事就行了。倒是雷兄到时候可以完全做主么,段将军终究名位在你之上。” 雷剑云略一沉吟,道:“段将军虽然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是却也不能不防,不过我至少可以做一半主的,小姐放心就是。” 听到此处杨宁却冷冷一晒,道:“段越么,你不妨告诉他,当日岳阳他给我的大礼我还没有还赠,若是他聪明的话,最好别在我面前出现,否则我可不知道是否会给他些小小教训。” 听到杨宁这番话,青萍微微一怔,杨宁在郡守府受刑之事并未详告青萍,但是青萍留意到杨宁身上鞭痕,早已追问过数遍,只是没有答案,不知是何人下手,此刻听到杨宁这么一说,青萍心中一动,一双凤眼仿佛烈焰升腾,想到那段越多半就是刑讯杨宁之人,转瞬间已经想出了七八条报复的计策,若是杨宁懒得出手,那么不管是伊不平、褚老大,甚至青萍已经准备亲自出手,一定要给那段越一个教训才行。 虽然不知杨宁所指,且不解青萍为何有这样明显的气愤神情,但是雷剑云立刻猜到了一二,毕竟杨宁这般傲气的少年,阶下之辱并不是容易忍受的。不过他自然不愿惹怒了两人,反正该交待的已经交待了,索性趁机起身告辞,匆匆付了酒资之后,雷剑云就离开了酒楼,而理所当然的,、三人分道扬镳的消息很快就被其他势力知道了。 几乎就在雷剑云的背影消失在人海的片刻之后,店掌柜就诚惶诚恐地送上了几张大红帖子,这却是有些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这种名帖一般来说要等两人有了固定的下处才好投递,这个时候呈上,却是明显的挑衅了,仿佛是暗示杨宁和青萍的行踪始终在他们眼中。虽然这是事实,但是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一时之间,两人的面色都沉了下去。其实杨宁早已感觉到几股不同的监视力量了,要不然以他的见识也不会想到提醒青萍和雷剑云两人小心形迹。其实要不是这些人忌惮杨宁的实力,离得很远,只怕青萍和雷剑云也不可能安心地讨论这么长时间。 挥退那掌柜,反正雷剑云已经包下了这酒楼到晚上,两人也不急着离去,青萍微皱眉头拿过几张帖子,一一检视。首当其冲的就是越国公世子唐伯海的帖子,上面的言辞谦恭,先替赤壁之战婉言解释,又替师冥凤台相阻之事告罪,然后诚邀两人前去做客,不过一封短笺,却是文辞华美,言简意赅,却带着难以争辩的意味,令人可以感受到越国公府的嚣张气焰,却又只能暗自吞声。青萍看了自然是一肚子气,恨恨将帖子丢给杨宁,又捡起第二张帖子看去,却是汉王使者李溯的名帖,虽然寥寥数语,只是表示了敬重之意,但青萍见了仍然眉头紧锁,毕竟汉王与杨宁无怨无仇,这张帖子不应该这么快到来的。思量半天,摇头放下,又拿起第三张帖子,青萍不禁神色一怔,这张帖子竟然是万宝斋送上的集珍大会的请帖,上面有万宝斋的铭文花押。 想必是万宝斋得知两人进城就准备好请帖,不过两人是否有金银在手,这样的盛会却不能不邀请魔帝和剑绝出席的,当然万宝斋的总管到底如何想法,和两人是否赏脸却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不过两人还没有落脚,就收到了请帖,和那两张帖子不同,不见威压,倒显得殷勤周到,万宝斋做生意到了这种地步,可算是炉火纯青了。青萍不禁嫣然一笑,将集珍帖递给杨宁,道:“好了,这次我们不用费心去寻帖子了。他们也真识趣。” 杨宁将三张帖子也一一看过了,原本丝毫不以为念,但是见到万宝斋的帖子也不由神色微动,只不过他生性淡漠,只是略看了一眼就放下道:“那么我们先去客栈投宿吧,今夜不是还要将那几样珍藏运到江南来么?想必伊会主他们也等着呢。” 青萍沉吟道:“子静,这件事情我们不妨再考虑一下,我总觉得江宁的局势比我们预料的要紧张,师冥、汉王使者还有雷剑云,都这么匆忙地找上门来,如果我们今夜出城,难免给人发觉行踪,不如从长计议的好,你说呢?” 杨宁微微点头,想起一路上的明桩暗探,沉思了许久,眉峰微扬,如利剑出鞘,森然道:“既然这些人这般紧张,不如让他们鸡飞狗跳一番,今天晚上我就四下看看,反正还有一些人我正想去亲眼看看,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伊会主他们就可以顺利成事了。” 青萍闻言眼中一亮,拊掌道:“好主意,今晚我就和你一起行动,免得他们疑神疑鬼,你是想去越国公府闯闯,还是去见见那凤台阁主呢?” 杨宁还未答话,那掌柜的又匆匆跑了上来,这次手中又是一张明黄帖子,杨宁伸手接过便是一颤,打开之后,脸色越发深沉,凤目更是幽深如冰,冷冷道:“姐姐,我要去赴一个约会,不能陪姐姐去客栈了,如果姐姐不介意的话,不妨现在就去万宝斋看看吧。虽然集珍会上未必有什么出色的奇珍,但是想必也能消磨一些时光。” 青萍从未见过杨宁在自己面前神色如此森寒,心中一凛,目光不由一扫,只见那张帖子上面却是豫王名讳,心中更是一沉,只觉得自己即将接触到杨宁从未明言的隐秘,若照她的性子,自然是想要问个究竟的,可是不知怎么竟然踌躇起来,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于轻轻一叹道:“既然子静你这样说,我自然不会违逆你的意思,我会在万宝斋等你,不管多晚,你都要来接我,如果你不来,我就是将金陵闹得天翻地覆,也绝不善罢干休。” 杨宁目中闪过感激之色,他心知自己心神的动摇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朝夕相处的青萍,如今青萍轻轻放过,并不苦苦追问,让杨宁暗自松了口气,沉吟了片刻,他淡淡道:“我若是一心脱身,天下还没有人可以将我困住,你放心,我定会去寻你。”说罢将那张明黄拜帖塞到袖中,然后站起身来,青萍眼中光芒一闪,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剩下的帖子收起,还以明丽的笑容,然后也站起身来,随着杨宁走下楼去。 两人相携走出酒楼,杨宁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觉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被阴云染成了泼墨山水一般的画卷,想起下船之时那船夫曾说过今夜必定有雨,心中陡然生出淡淡的悲意,虽然还没有去见送来帖子的人,但是心中却已经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青萍翻身上马,目光在杨宁身上停驻了片刻,终于嫣然一笑,道:“快些来寻我,若是迟了,我可要不理你了。” 杨宁也牵过自己的坐骑,却没有骑上去,只是将马缰塞到青萍手中,然后淡淡一笑,向青萍挥了挥手,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几乎在他移动步子的同时,一个身着赭衣的青年已经走上前来,向杨宁躬身施礼,引着杨宁转向旁边的巷子,两人身影不多时就消失在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阵悸然,微阖双目凝神静气了片刻,才问过路人方向,策马向万宝斋而去。 几乎是三人相继消失在人群中的同时,人群中不同势力的密探已经不顾形迹暴露的可能匆匆跟踪而去,青萍还是按照原来预定的路线,倒还可以捕捉行踪,但是子静和那赭衣人消失的巷子却是一个死胡同,跟进去的人几乎是愕然地望着连一个鬼影都没有的小巷,子静和赭衣人转瞬之间已经脱离了这些人的监视,虽然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两边的屋舍离去,可是这附近都是一些颇有势力的人家,就算想要追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第三章 血浓于水 金陵城曾经是历朝都城,所以这城中有许多宫苑,吴帝孙权初建太初宫,晋代衣冠南渡之后在太初宫的遗址上重建了建康宫,经过历代的增建修补之后,建康宫华丽豪奢,天下罕见,比较而言,洛阳的帝宫不过是在旧址上勉强修整起来的,却是逊色许多。除此之外,建康宫东南的昭明宫与建康宫隔秦淮相映成趣,原本是俗称的动工,还有莫愁湖畔的莫愁殿也是有名的宫苑之一。 越国公纳土归陈之后,为了表示臣服之意,将建康宫的大部分当作了皇帝行宫空置起来,而建康宫外围的一部分宫苑则做为有司衙门使用,昭明宫则改建成越国公府用来居住,又把建康宫的北苑华林园独立出来,作为唐氏中人以及金陵权贵游玩之处。比较而言,昭明宫虽然占地远不如建康宫,但是清新秀丽之处却在建康宫之上,更何况还有华林园相辅,所以唐氏在金陵的享受不比帝王逊色。 这一次集珍会举行期间,当今皇弟豫王杨钧亲来金陵,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便住在当作馆驿的莫愁殿,也不好住在昭明宫,所以是住在了行宫临时整理出来的显阳殿之内,虽然这些年来少有人住,但是越国公府每年都会对建康宫进行修建,所以显阳殿并不显得荒凉,树木丛深中反而透出一种深沉的底蕴,令人感觉到这江南古都的名不虚传。 夕阳低垂,宫苑寂静无声,娇语呢喃的江南女子充任的宫女早已经被遣退,灯火通明的大殿上,除了四个身着淡黄衣衫的侍卫之外,就只有两个容貌秀丽,身材修长的宫妆少女侍立在阶下,这都是随郁王前来的人员。殿中金砖铺地,雕梁画栋,轻纱飞扬,四壁或是织锦壁衣,或是琳琅满架,阶上正中的金交椅之后摆着一架金陵八景的苏绣屏风。阶下金砖之上铺了红毡,摆了两张相对的梨花长案,上面已经各自摆了几碟新鲜果品。殿角的香炉中燃着檀香,幽香四溢,令人生出心平气和的感觉。 突然,一个中年侍卫匆匆走入,对着那空着的椅子施礼朗声道:“禀报殿下,客人已经到了,却不肯进来,他要殿下亲自前去相迎。” 屏风之后传来朗朗的笑声道:“苏守义,这就是你的错了,既然是贵客到来,原本就已经禀明本王前去相迎的,如今可不是给人怪责本王失礼了么。”话音未歇,已经走出了一个身着明黄亲王服饰,头戴二龙夺珠金冠的青年,这青年身姿俊伟,方面大耳,眉目清秀俊朗,虽然只是缓缓行来,却已经隐隐有龙行虎步之姿,神采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那中年侍卫苏守义下意识地垂下头去道:“属下知罪。” 黄衣青年微微一笑,负手走向殿外,只见一览无遗的宫苑之内,已经有一顶随处可见的青布小轿停在了阶前,轿夫单膝跪倒,不敢仰首窥视,而轿子旁边,一个赭衣青年肃手而立,头上隐隐有着汗湿的痕迹。 黄衣青年走到轿前,微微一躬身道:“帝尊,这里已经是深宫内苑,不会有外人在场,贤弟还是不出来么,莫非当真要为兄给你请罪么?” 轿帘微微一动,一张帖子仿佛有人托着一般缓缓飘来,黄衣青年伸手去接帖子,孰料原来轻飘飘的帖子一落到手上就变得重若千钧,黄衣青年玉面上飘过一抹红云,却是神色不动,接下了帖子,笑道:“贤弟是想给为兄一个下马威么?” 轿帘挑起,一个青衣少年迈步而出,正是杨宁,只是此刻的神色已经冷漠如冰,一双沉凝的凤眼几乎看不出任何波澜,目光却已经冷冽得如同利剑一般,只淡淡瞥了黄衣青年一眼,就旁若无人地迈步走进了大殿,目光一扫,毫不犹豫地拣了一张案子,坐在案后的坐席上,冷冷环视了四周众人一眼,才冷冷道:“说吧,你邀我来做什么,可别告诉我你只是惦记着旧日情谊,这样的谎话,我十年前就不会信了。” 黄衣青年眉宇间闪过缅怀之色,笑道:“贤弟还是这样直率的脾气。”说罢在少年面容上流连了许久,坐到了杨宁对面的长案之后,然后才轻轻一挥手,两个宫女深深一揖,然后飘然走下殿去,不多时端着酒菜上来,梅花穿竹一般地布满了两张梨花长案。不多时酒菜齐备,两个宫女和殿中的侍卫告辞退去,只将两人留在了殿中。 杨宁正眼也不看满桌的酒菜一眼,只是冷冷道:“三哥,现在已经没有人了,遍插茱萸少一人,若非你在帖子上写了这句暗语,我根本不会来见你,只是我怕若是不来,明天人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如今已经有很多麻烦,可还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烦呢。” 黄衣青年苦笑道:“不是为兄不想承认九弟的身份,可惜只要我说出了只言片语,我这几个心腹侍卫都别想保住性命了,九弟当日既然离开了洛阳,连父皇和大皇贵妃的大殡都未露面,就是已经绝情绝义,若不得允许,为兄岂敢泄露九弟的身份行踪。今日邀请九弟前来,一来是重叙兄弟之情,二来是有一言规劝,九弟说我虚情假意也好,说我多此一举也好,有些事情,为兄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杨宁冷然不语,恍若未闻,黄衣青年叹息道:“九弟,你的出身是何等的显贵,这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你相比,纵然不能继承大统,只要你存了三分心思,就是我皇室的未来擎天之柱,六堂叔祖何等的高傲,也曾经说过九弟你将来的成就必定胜过他,九弟,只要你肯,未来的大宗正之位就是你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荣耀莫非你当真不动心么?” 杨宁冷冷一晒,眼中掠过讥诮之色,道:“三哥说笑了,当年我虽然足迹不出栖凤宫,可是也曾听说过一些事情,父皇平日对其他皇子公主都是颇为冷淡,惟有对三哥器重非常,堂叔祖虽然痴迷刀法,但早就一心向佛,若非三哥再三敦请,也不会到栖凤宫来和师尊比武。娘亲昔日就曾经和师尊说过,诸位皇子之中,惟有三哥有帝王之姿,只是时机未到,才蛰伏不起,一旦风云变化,必定破土而出,我当时虽然不懂,但是现在却明白了,什么是帝王之姿,甫一相见,三哥就以富贵相诱,莫非这就是帝王心术么?” 黄衣青年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口中却道:“九弟莫要见怪,为兄知道贤弟并不重视荣华富贵,若当真想要这些,九弟只要到幽冀振臂一呼,就可以得到泼天富贵,只是为兄实在放心不下,九弟纵然不爱富贵,难道就不爱声名么?昔年火凤郡主名震天下,英雄豪杰谁不景仰,九弟如今却是凶名远扬,莫非九弟就不觉得有辱门庭么?魔帝位分虽尊,却毕竟是千夫所指,剑绝青萍小姐本是兰心蕙质,如今也蒙上了凶名,贤弟身为亲王,何必如此受屈,不如名正言顺地纵横天下,纵然行止桀骜一些,也无人敢过问,还请九弟斟酌再三,不要误人误己才是。”说罢,举起酒杯道:“为兄先干为敬,若是九弟肯答允为兄的提议,就请满饮此杯。” 杨宁冷眼瞧着黄衣青年喝下了杯中佳酿,眼中寒光愈发凌厉,淡淡道:“三哥或者还没有说全,若是我接受了三哥的劝告,最好还要听三哥的话,劝外祖和义兄放弃报复,若是义兄不肯,不妨在三哥支持下打回范阳去,是不是呢?” 黄衣青年微微一笑,道:“故所愿也,不敢请尔,不过这一点自然可以从长计议,有些顽疾与其隐忍,不如铲除为妙,燕王世子罗承玉凭着和大皇贵妃的旧日恩义,不仅夺走了九弟的地位荣耀,而且野心勃勃,谋求大位,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九弟纵然不喜为兄,也该知道血浓于水的道理,一旦罗承玉得偿宿愿,不说我杨家烟消云散,宗庙不保,就是九弟的母亲、外祖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无论如何,罗承玉都是姓罗的,他要供奉的是生身父母和罗氏的祖宗,不是没有血缘的许家和令堂,九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杨宁默然不语,黄衣青年的言辞颇为浅显,他能够听得一清二楚,而且每一句话都是道理十足,亲疏之别,血浓于水,这些道理他虽然从前懵懵懂懂,但是见到这黄衣青年之前就已经感觉到了,虽然想到此人只觉漠然,并无情义,可是不知怎么,依旧是因为那一句其实算不上威胁劝诱的隐语前来赴约了,只是因为那句话是昔年第一次见到三哥的时候他吟咏给自己听的,如此而已。只是这并不能说服他同流合污。心思数转,杨宁冷冷摇头道:“你们争夺霸业的事情我不管,我的声名也不用你们担心,只要别对人说起许子静就是杨宁就行了,反正除了你之外,别人也未必还记得我这个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走了。” 话音刚落,杨宁突然觉得一阵疲惫的感觉从心底涌起的,竟然生出了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心中一惊,双手支在梨花长案上,就欲起身,但是略一动作,就觉得双膝发软,不禁冷冷道:“三哥,你竟然对我下毒,这莫非就是你所谓的血浓于水么?” 黄衣青年含笑道:“九弟过虑了,你我乃是骨肉至亲,我怎会对你下毒,不过是在檀香里面放了一些安神静心的香料,我平日公务繁忙,因为每每难以安眠,所以所到之处必定点燃这种香料,用来安神养性,我身边的人也都习惯了,竟然忘记了今日有贵客到此。可能是这种香料对于武功精深之人的作用明显一些,所以九弟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如果九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只需喝杯酒,就可以抵消这长眠香的效用了,就算不想喝酒,只要过上一柱香的时间,也会恢复正常,而且今夜还可得到一个酣畅的睡眠呢。九弟若是有兴趣,不妨试试这种长眠香,翌日醒来定是精神抖擞,更胜平常。”说罢又举杯喝了一杯酒。 杨宁心知自己可以算得上百毒不侵,纵然有些厉害的毒药不能完全避过,凭着他精湛的内功,也能运功逼出毒去,此刻运气调息却是毫无作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香果然并非毒药,多半只是令气血舒缓的药物,最多的作用不过是让人好好睡上一觉,想到此处才能确定黄衣青年并没有恶意,心中一宽之下,便端起酒杯喝下了杯中琼浆。毕竟以他的性子,是不喜欢五感受到干扰的,事实上,他永远也不能理解凭借外物影响情绪心神的作法。 黄衣青年眼底深处闪过惋惜之色,他刻意布局,更是一改平日滴酒不沾的习惯连喝了两杯酒,就是要让杨宁毫无顾忌地喝下杯中琼浆,香中的确无毒,但是酒中却有一种特制的剧毒“缠mian”,却也没有别的作用,只会将人的一身真气全部毁去而已,而且只要沾上一滴,就绝对不可能逼出毒去,纵有绝世武功暂时压制毒性,也终将受害。而那香料的另外一个作用就是让人五感麻痹,才会令杨宁这样的高手忽视毒发初期的异状。这种剧毒珍贵非常,一滴就价值千两黄金,皇室多年也不过炼制出了三份“缠mian”。他对杨宁并无恶意,这种剧毒虽然可怕,但是却不会伤害身体的元气,只需过上几年,若有恒心毅力,毒素除尽之外还可以重新练武,他只是希望将这个弟弟控制在自己掌中,若是杨宁肯屈服,日后他必定将富贵荣华不吝赐予,只是此刻却要苦了这少年呢,他苦练得来的一身修为眼看就要失去了。想到此处,纵然是他心性如铁,也觉意兴阑珊。 可是出乎黄衣青年的意料,喝下杯中酒之后,过了毒性发作的期限之后,杨宁并未惊慌失措,只是一皱眉,继而抬起头冷冷道:“原来如此,三哥是想要我自动喝下毒酒,其实三哥何必如此费心,只要不告诉我酒中有毒,只怕我多半就会喝下的。” 黄衣青年略一皱眉,对杨宁的沉稳有些奇怪,口中却从容道:“九弟还请原谅为兄的不得已,为兄虽然有意用‘缠mian’毁去九弟的真气,但是绝无伤害之心,只是想九弟做一个快乐无忧的安乐王,不想九弟在江湖上受苦而已,九弟若是不肯谅解,等到天下平定之日,为兄也愿自废武功,好让九弟消了这口恶气,不知九弟意下如何?” 良久,杨宁黯然道:“三哥,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记得是重阳佳期,你对我说,兄弟们一起去登山赏菊,可是却独缺我一人,所以心中不安,才特意来见我,不仅带来了重阳糕和新采的茱萸,还教了我一首诗,所以我见到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就知道三哥的心意,即使后来娘亲重重惩罚我,虽然知道三哥并非真心待我,我也不曾后悔过,因为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兄弟手足。可是后来,我又知道原来骨肉手足,也未必能够真情相对,所以大哥二哥手足相残,所以三哥对我下毒,三哥,你是文武双全的杨家麒麟儿,想必是知道七步成诗的典故的,那是前些日子我刚刚听说过的故事,可是里面的诗文我不记得了,还请三哥教我。” 杨钧目光低垂,吟哦道:“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注1),陈思王七步成诗,乃成千古绝唱,道尽兄弟反目的悲苦,只是生在帝王家,这本就是不得已的事情。何况九弟心中只有娘亲,别说兄弟手足,就连父皇也未必放在心上,更别说这大陈江山,宗庙社稷,杨钧今日做出这样亲痛仇快的事情,实在是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实在不愿见生灵涂炭,血火交织的惨剧在中原大地上重现,如果九弟恨我,也不必隐忍,只要能够完成一统天下的心愿,为兄就是断情绝义,又有什么不舍。” 杨宁闻言突然仰首发出冷冽的笑声,笑声就如钢针一般,刺痛了杨钧的心房,更令他震惊的是,杨宁中气充足,完全没有散功的征兆,杨钧心中警兆顿起,翻身一滚,转身鱼跃而起,向殿门扑去,毫不犹豫的高声喝道:“来人。”话音未落,只觉得一股压力当面扑来,顿时周身气血翻涌,胸口抑郁非常,竟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杨钧竭力再欲闪躲,已经被杨宁锁住了咽喉,触到杨宁冰冷的肌肤,杨钧识趣地停止了反击。其实以他的武功本不会如此仓促落败,但是他从未想过杨宁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出手,所以才会一招落败。 “砰”的一声,直到这时候,那四个侍卫和苏守义、赭衣人才冲进殿来,看到自家王爷被人挟持,纷纷喝骂,可是刚骂了一句,就撞上杨宁森寒的目光,竟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杨钧却十分冷静,他心中明白,如果杨宁要杀自己,不是这几个侍卫可以相救的,反而他们的存在只会引起杨宁的杀机,所以一挥手,做出挥退侍卫的手势,苏守义等人还要犹豫,杨宁适时的松了一下掌中的力量,杨钧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厉声道:“都退下,就是本王死了,也不关你们的事情。” 这些侍卫这才缓缓退出,直到殿门重新关闭,杨宁的神色也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冷冷瞧着杨钧,好像手中并没有掌握着亲生兄长的性命似的,眉宇间更是一派淡漠冰寒,令杨钧原本生出的几分希望几乎也冰冻成灰。 杨钧尽力维系冷静的心绪,苦笑道:“这缠mian为何失去了作用,莫非武道宗的心法当真有如此神效么?” 杨宁淡淡一笑,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缠mian’,但是无论如何我想都不是‘鹤顶红’对不对?天下剧毒无数,我虽然不是每一种都可以抵御,但是这鹤顶红可是昔年我练功的时候常用的毒药,如果连鹤顶红都不能抵抗,我也算不得武道宗的嫡传弟子了。”心中存了戒备,杨宁没有说及自己百毒不侵的本领,反正这番话也不算是假的,当年为了激发他的潜力,这鹤顶红就是最常用的药物之一。 杨钧自然料想不到,却神色古怪地道:“鹤顶红,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用的是可以消散真气的‘缠mian’,这‘缠mian’之毒并不会伤害九弟的身体性命,为何会变成了入口即亡的鹤顶红?莫非是有人想要趁机加害九弟么?” 虽然得知杨钧并不想杀了自己,但是杨宁并没有一丝欢喜,无论如何,至亲手足的背叛都是人生最深刻的痛楚,不论这样的背叛是好意还是恶意,不论是否损及性命,不知道娘亲昔日让自己修习“动心忍性”的心法,是否早已预料到了今日,血浓于水比不上利益冲突,为了不让自己心碎肠断,才会让自己断情绝义。 轻轻一叹,杨宁淡淡道:“娘亲生平大恨,就是被亲近之人出卖,以致大业成灰,身受奇耻大辱,所以娘亲平日耳提面命,教给我一个道理,世上最不可饶恕的罪行就是背叛,尤其是亲近之人的背叛,更是绝对不能原谅。一向以来,我都谨记娘亲的教训,可是绿绮姐姐却也曾经说过,人心本就难测,若是并无情谊,为了利益背叛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今日对我下毒,我是应该杀了你的,可是仔细想起来,你我不过是流着相同的血液罢了,彼此之间比起陌生人来也不多几分情谊,我若杀你,岂不是太看得起你了。”说罢松开扼住杨钧咽喉的右手,眉宇间闪过一抹厉色,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既然你想要废了我的武功,我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废了你的武功吧。”说罢,一掌向杨钧的丹田拍去,这一掌下去,杨钧的丹田经脉将尽毁,从此再也不能练武,而且身体也会因此受到重创,后半生几乎可以断定将要缠mian病榻,杨钧心中生出强烈的恐惧,下意识地想要闪躲,但是杨宁这一掌几乎笼罩了所有逃避的方向,让杨钧全无逃脱的可能。 几乎是在杨宁手掌将要触及小腹的刹那,杨钧突然低声嘶喊道:“九弟!”和原本雍容亲切的语气不同,这一次他的语声充满了绝望和恳求,他的声音并不高,事实上除了两人之外,别人都无法听到这声恳求,并非是无力高呼,虽然咽喉上的压力刚刚散去,混合着檀香的空气直撞入胸腔,让他一时间根本难以高声说话,但是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惊动外边的侍卫,只是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了。若是眼前之人是仇敌,纵然千刀万剐,杨钧也万万不肯示弱,这是身为皇子亲王的骄傲,惟有对着这个血肉相连的弟弟,杨钧头一次低下了头颅,祈求着杨宁的宽恕原谅。 心中一颤,杨宁的掌势停住了,那一声呼唤硬生生印在了他的心底。按照他的性子,对人对事一向是遵循着公平的原则的,杨钧无心杀害自己,只是想要废了自己的武功,所以他也不杀杨钧,只要夺取他的武功做为惩罚,可是杨钧的一声呼唤,却让他记起无论眼前这人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却毕竟还是自己的兄长,而且也是过去十几年来唯一对自己表露善意的手足,自己当真要废了他么? 一向以来,杨宁在外人面前都表现得狠毒无情,可以随时随地翻脸无情,所以能够毫不手软地杀了照顾自己两年的陈氏夫妇,不知道罗承玉的真正身份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刚刚相识的朋友痛下杀手,可以在转瞬之间和师叔西门凛反目成仇,毫不顾念同舟共济的情谊,可以对陌路相逢的越氏主仆心存杀机,不管这对主仆的热诚厚谊。可是杨宁自己却清楚,他的残酷狠辣不过是因为信奉以血还血的准则,他的喜怒无常不过是因为不喜欢压抑天性,而他所有的软弱情感并非消失殆尽,而是被多年修习的密宗心法冰封住了。若是天生无情,他为何还要对娘亲孺慕至深,若是当真绝情绝义,他又何必放过唯一可能将罗承玉置于死地的机会,只不过他的情至深也至纯,只有别人的真心才能换取他的真情,容不得一丝瑕疵的存在,情到浓时情转薄,如此而已。 心思千回百转,良久,杨宁终于轻轻一叹,收手而退,原本冰封的容颜有了些许解冻,别过脸去,他冷冷道:“你我兄弟之情,今日一刀两断,今次留手,全当抵偿昔日三哥对我的情谊,从今而后,你若再敢冒犯,别怪我心狠手辣。” 杨钧抹去一头的冷汗,绝地逢生的强烈喜悦从心底涌起,果然眼前这个稚嫩的少年虽然外表冷酷无情,但是内心深处仍然是十年前那个渴望亲情的孩子。有着这样一颗柔软的心灵,难怪火凤郡主要费尽心机将这个弟弟教养成现在的模样,只可惜冰川之下仍有泉流,岩石深处不乏璞玉,无论何等神奇的功法,还是后天的训练,都不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本性,杨宁心中终究有一线破绽可寻。将满腹心机隐藏起来,杨钧站起身来,走到杨宁面前深深一揖道:“九弟,这件事情是为兄的错,虽然为兄的确是一片好意,但是不曾顾虑到九弟的心思,又给人利用,几乎损及性命,为兄在这里向你谢罪,从今之后,断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若再犯,九弟尽管取我性命就是,至于那下毒之人,为兄必定查出来,也好给九弟一个交代。” 杨宁自然不知道刚刚逃过一劫的兄长仍然在盘算着如何对付自己,可是方才收手之时,他已经将这份从前在心底深藏的兄弟之情抛开,没有了亲情的障目,直觉自然灵敏了起来,虽然因为杨钧善于隐藏心事,并没有察觉多少端倪,但是杨宁仍然感觉到杨钧并非真心诚意,但是他没有揭破杨钧的心思,只是略带嘲讽地道:“这是你的事,也不必给我什么交待,不管是谁下的毒,都是弄巧成拙,那所谓的缠mian之毒,想必很有些效力,说不定我的真气当真会被废掉也不一定,幸好有人换了毒药,要不然我可就麻烦了,你若查出来是谁,不妨代我谢谢他吧。” 听到杨宁满怀讥讽的一番话,杨钧只觉得玉面如火烧一般,想起那换了毒酒之人,当真是切齿痛恨,若非那人多此一举,自己又怎会陷于如此窘境。按耐住心中羞恼,杨钧诚挚地道:“九弟如此说话,当真令为兄无地自容。这样吧,九弟到江宁来,想必有什么事情要办,如果有为难之处不妨说出来,为兄竭尽所能,也要助九弟心愿得偿,就当是我向九弟谢罪。”这几句话却是真心真意,杨钧心知这一次得罪了杨宁,可谓后患无穷,自然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表示歉意,免得将杨宁推向了幽冀一方。 杨宁本来无意索取赔礼,但是听到杨钧这番话突然心中一动,想起来今日青萍和雷剑云谈了几个时辰的事情,他虽然只是旁听,但是仍然记住了其中梗概,知道两人有心计算前来参与集珍会的诸侯,尤其是师冥、杨钧和吴澄,只是力有未逮,只能见机行事。此刻杨钧自动将把柄送到自己手上,怎能不利用一下呢?想了片刻,他含含糊糊地道:“我与青萍有意参加万宝斋的集珍会,青萍十分喜欢集珍会上将要出售的一些珍品。” 杨宁虽然言辞模糊,杨钧心中却是豁然开朗,他也知晓杨宁和青萍的传闻,不论两人是否如传闻一般亲密,但是少年人喜欢讨好美丽的女子却是常事,想必杨宁想要买些东西送给剑绝,这不过是花些银两的小事,倒也不算为难,还可以消除兄弟之间的芥蒂,当真是美事一桩。当下,杨钧失笑道:“没有问题,这样吧,九弟若有中意的珍宝,只要传个消息给我,为兄一定买下让九弟送给青萍小姐,好让她心中欢喜。” 听了杨钧大包大揽的回答,杨宁也没有露出什么欢喜神色,只是淡淡一笑,便走向殿门,丝毫没有留恋之意,杨钧自然随后相送。殿门一开,两人这才发觉夕阳早已被重重阴云遮掩,暮霭沉沉中不知何时飘落了如丝如雾的雨线下来,秋风中斜斜地飞舞着,如泣如诉仿佛心头垂泪。雨雾中那几个侍卫正忧心忡忡地立在殿前,丝毫不顾及衣衫被雨水浸透,死死地盯着殿门,直到看到两人出现,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仍然毫不松懈地监视着杨宁,唯恐他暴起出手的模样。 杨宁旁若无人一般走下玉阶,迈入雨中,几乎是转瞬之间,冰凉的雨水已经顺着他的脖颈向衣衫里面流去,缕缕雨丝带着初冬的阴寒,即使是以杨宁精深的内力,也不禁想要打几个冷战。丝毫没有运气抵御寒雨的打算,杨宁回头望了杨钧一眼,目中尽是疏离之色,也不行礼告辞,就这么从容离去,身影刚刚离开廊前灯光的范围,只见青影倏然闪动,就已经消失在雨幕之中,宛若鬼魅一般,无声也无息。 直到杨宁离去之后,杨钧才彻底松懈下来,剑眉一轩,寒声道:“云兰,云秀,你们奉命上酒,可是按照本王的吩咐行事,从箱子里取出那壶酒的?” 两个侍女互视一眼,诚惶诚恐地走出廊下,在阶前跪倒,不顾地上的雨水浸湿了双膝,齐声道:“启禀殿下,奴婢不敢有违殿下钧令,两壶酒都是按照殿下事先吩咐摆上的。” 杨钧冷冷道:“是么,那又是何人竟敢在魔帝的酒中下了剧毒,以致子静误会本王好意,更险些因此害了本王性命。” 两个侍女大惊失色,她们虽然是侍奉杨钧多年的心腹侍女,仍然不知道杨钧在酒中下了“缠mian”的秘密,更不知道有人将酒换成了内含鹤顶红剧毒的毒酒,吓得连连叩首,胆子稍大一点的云兰鼓起勇气道:“殿下明鉴万里,奴婢等实在不知酒中有毒,若是有人动了手脚,想必是九公子做的,奴婢开锁取酒之后,路上就只撞见九公子,并没有见过别人。” 杨钧闻言心中一动,继而佯怒道:“胡说,你们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还敢陷害九公子,他的短长也是你们可以胡乱议论的。本王令你们取酒待客,这是何等的信任,你们枉费本王宠爱,竟然在酒中下毒,若非本王解释明白,只怕早已经死在了魔帝手中,本王虽然素来宽容,但是也容不得你们这样欺主,如今又以下犯上,攀污他人,本王当真宠错了人,罢了,苏守义,将她们拉下去重责二十杖。”说罢打了一个手势,苏守义见状神色有些惊讶,却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侍卫将两个侍女拖下去。 两个侍女花容变色,连连叩首恳求,杨钧拂袖而走,丝毫不理两个侍女的苦苦哀求,不多时,殿外传来两个女子被堵住嘴后哭泣之声,和刑杖落在人身的声响,两个侍女都是不懂武功的弱女,行刑的侍卫却都是臂有千钧之力的男子,这二十杖可以轻而易举取了两女性命,不过十余杖,殿外已经只能听见行刑之声,两个侍女已经再无声息。 杨钧沉着脸坐在椅中,仔细想着是何人将缠mian换成了鹤顶红,是有心杀害杨宁还是存心陷害自己,那人是否知道“缠mian”之事,越想越是头痛,直到苏守义走进来才被惊醒。只见苏守义垂首道:“启禀殿下,云兰和云秀已经昏迷过去,不过守义冒昧,示意他们手下留情,只是皮肉之伤,修养几日就可恢复如初,请殿下示下,是将两个丫头送回房里,还是逐出门去?” 苏守义心中洞若观火,杨钧方才已经动了杀机,不是因为两个侍女送上了毒酒,而是因为两女牵扯到了那位昨夜刚到行宫的九公子,九公子的身份讳莫如深,就连他这样的心腹侍卫都不敢多说,这两个侍女却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大忌,若非杨钧最后改变了主意,用手势示意他不要下杀手,两个女子现在已经芳魂渺渺了。他在杨钧身边多年,知道这位殿下虽然性子宽宏,但是一旦事关紧要,杀伐决断之处不逊古今名将,所以反而疑惑杨钧为何留下两女的性命。 杨钧自然将苏守义的神色看在眼中,不过以他的御下之道自然不会全盘托出,所以他只是淡淡道:“罢了,本王一向赏罚严明,既然刑也受了,就不要为难她们了,告诉她们,不是本王无情,她们都是本王心爱的侍女,如今犯了大错,若不受些惩处,本王日后要如何管教他人呢?让她们好好养伤,伤好了之后也不用再到本王身边伺候,九公子房中还没有人,就把这两个丫头送给他侍寝吧。” 听到这里,苏守义已经心领神会,知道杨钧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两个眼线放到了九公子身边,九公子无论有没有在酒中下毒,为了避嫌都不得不容下这两个女子,而这两个女子因为九公子的事情受过责罚,心中必然有怨,再加上殿下的不杀之恩,自然成了最好的密探,不动声色间可以覆雨翻云,这等手段不愧是当朝重臣,天子亲弟。 就在苏守义准备下去安排的时候,殿外却传来一个骄纵的声音道:“好啊,这主意不错,云兰、云秀两个丫头平日眼高于顶,几乎不将小弟看在眼里,这两个丫头姿容不俗,我可是早就看中了,如今心愿得偿,可要谢谢三哥美意呢。”话音未落,已经走进一个白衣少年,仪容秀美,玉冠佩剑,风度翩翩,虽然面色苍白憔悴,但是仍然可以算得上是个丰姿如玉的美少年,这人正是柳林和杨宁发生冲突的杨影,却原来他无牵无挂,一路狂奔,居然赶在杨宁前面到了江宁。 挥手让苏守义退下,杨钧忍住心头惊诧,他万万想不到杨影竟敢来见他,便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要在酒中下鹤顶红?” 杨影冷冷道:“自然是要杀了他,这世上有他一日,我就只是他的影子,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九公子,他若死了,我杨影就是当今皇上的九弟,信王杨宁,我与他势不两立,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杀他,只可惜这鹤顶红竟然徒具虚名,根本不管用。” 杨钧怒道:“岂有此理,你的名字虽然不在宗谱上,但毕竟也是皇室血脉,怎可手足相残,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何况我已经下药准备将他制住,你为何多此一举,用鹤顶红害他,‘缠mian’是天下奇毒,还有几分希望,鹤顶红虽然毒性剧烈,但也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别说杨宁这样的绝顶高手,就是一个寻常一流高手,也未必不会发觉鹤顶红的味道气息,你,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杨影冷笑道:“那又如何,你当我不知道么?你用缠mian要废去杨宁的真气,不就是想要用一个废人取代我,既可以如臂使指,达成你削藩的心愿,又可以保全杨宁的名位权势,成全你们兄弟之情,可是你这样做又将我置于何地,我这些年所学的东西都是为了冒充杨宁,这个真正的帝室贵胄,天之骄子,若是被你得逞,我这些年的辛苦牺牲又算什么,你让我如何甘心?” 杨钧愣了半晌,叹息道:“你这又何苦,其实我现在想起来,纵然废了杨宁的武功,保全他的名位,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一个武功堪比四大宗师的少年,若是因为本王而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从此再也得不到他人的尊重信赖,这样的损害只怕比杀了他还要残忍。而且到时候虽然本王可以用他代替你,但是你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列入宗谱,岂不是胜过现在这般只能做杨宁的影子,你,唉!” 对杨钧的诚意置若罔闻,杨影眉宇间浮现出戾气,寒声道:“那又如何,父皇列名宗谱的子女四十七人,没有名分的私生子女也不止我一人,我的生母早已经死了,又是没有位分的宫女,纵然成了皇子,恐怕就连一个郡王封号也未必到手,若是我取代了杨宁,先不说到手的信王爵位,将来若能成就大功,纵然不能当真裂土封疆,也可以凭此大功威震朝野,我除非是疯了,才会放弃这样的良机。明白告诉你,如今他来了江宁,就是来到了我的地盘上,我会尽我一切力量,取他性命,你若顾念大局,不如助我一臂之力的好,也免得坏了你苦心经营的大事。你最好想想清楚,杨宁不仅仅是你的九弟,他还是心狠手辣的魔帝,你当他是手足,他未必还当你是兄长。” 杨钧冷然道:“不行,这件事情牵扯极大,你只要清楚一件事,我们可以控制杨宁,甚至也可以废了他的武功,将他囚禁起来,但是绝对不能伤害他的性命,否则这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这件事情你不妨去问一下越国公世子,我猜他也会拒绝你的。” 杨影听到此处心中激怒非常,越国公世子唐伯山知道他私自南下的消息之后,带着亲卫将他救下,又帮他杀人灭口,陷害杨宁,但是即使如此,却坚决不肯答应帮他围攻杨宁,若非如此,他何必要用下毒的手段对付杨宁呢?想到此处,他愤然转身向外走去,心头的怒火迅速将理智淹没,想起了那两个遍体鳞伤的女子,心中生出邪念,要将满腔的愤怒在这两个女子身上发泄出来,就当作是报复身后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贤王吧。 杨钧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只看杨影的神色,他就猜到了一二,只是他方才已经将云兰、云秀两女送给了杨影,此刻虽然已经失去了作用,但是要是反悔也是得不偿失,他终究是顾念大局的人,所以只是轻轻一叹,并未阻止杨影离去,毕竟对于他来说,现在既然不可能掌握杨宁,那么杨影就是最重要的棋子,为了削藩,别说是两个侍女,就是心中倾慕的女子,不也是必须放弃么? 尽量不去想杨影此刻的所作所为,杨钧用心去想着多年筹划的大计,如何一举两得,将虎踞幽冀的燕王势力瓦解,如何趁机让有心谋夺青州的唐家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何重振朝廷威仪,如何收服幽冀人心,想到心中期望的太平盛世,杨钧的目光仿佛凝结在寒雨烛光的深处,久久不能自拔。他少读经史,最向往的就是文治武功冠绝历代的秦皇汉武,可是也每每扼腕叹惜大秦二世而亡,汉武穷兵黩武。可是看到如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的局势,却觉得犹有过之。大陈侥幸而得天下,虽然三代经营,但是景皇帝刻薄寡恩,父皇软弱不能,皇兄也是唯唯诺诺,只听外戚摆布,以致皇位不稳,藩王观望,更有幽冀这样的强敌虎踞北疆,局势凶险,历朝历代闻所未闻,天下暗流汹涌,眼看刀兵再起,恐怕还不如大秦崩溃的形呢。汉武穷兵黩武,却也逐退匈奴,开疆扩土,可是现在天下的诸侯都是虎视眈眈神器所在,厉兵秣马,皆是对着自己人,早已忘记了胡蛮的威胁,若是再有十几年的战乱,军民死伤无数,国力大损,纵然天下一统,也会难免胡马渡江的旧事。想到百年来胡蛮南侵的惨状,他便觉得不寒而栗,他既然是大陈的皇子,就一定要力挽狂澜,荡平天下,御敌于外,甚而开疆拓土,为了这个目的,就是自己的祸福安危都可以不顾,又何况那血浓于水的兄弟之情呢? 只觉心中疲惫至极,杨钧长叹而起,透过殿门向外面看去,灯光掩映下,细雨斜飞,遮掩了视线,却也涤清了人心。良久,他沉声道:“纵然千夫所指,本王也要削藩平叛,一统天下,让天下百姓再不受战乱之苦,九弟谅我,为兄只能利用你的名义对付幽冀了。” ———————————————— 注1:曹植《七步诗》 第四章 凄风苦雨 入夜之后,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凡是接近风月场所的街道上依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银灯高照,烛影摇红,丝竹管弦,歌喉嘹亮,如天外仙音,舞姿翩跹,似月里仙姝,十里秦淮,珠围翠绕,不啻人间仙境,纵然是越来越急促的雨帘也挡不住寻花问柳之心。可是在背人之处或者小巷之内,却是黑暗凄凉,偶然有一两盏悬在门前的灯火,也在夜雨中渐至熄灭,星月无光,偶然有人影飘过,倒像是鬼魅一般。繁华与凄凉在金陵城中相依相伴,彼此纠缠,形成了一幅令人迷茫的矛盾画卷。 杨宁独自走在黑暗之中,下意识地避开灯光,任凭雨水顺着自己的衣裳滴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疏解心中的痛苦,这样的时候,他恨不得能够倚在娘亲膝下哭诉一番,纵然事后要被娘亲责罚教训,也心甘情愿,可是娘亲却不知在何处,他不知道那矗立在洛阳的圣烈大皇贵妃墓里是否娘亲的骨骸,更不知道娘亲和师尊如果没有死,他们到底身在何处,为何将自己孤零零抛在世上,让自己饱受手足相残的痛苦。只觉得自己被无边的孤寂彻底淹没,杨宁脚步一滞,突然呕出一口鲜血,那鲜血在巷口雨幕之中若隐若现的灯光下竟然呈现青黑之色。 杨宁心中一惊,这才知道方才的心乱如麻并非仅仅是受到杨钧所为的刺激,多半是因为经脉受创,真气动荡不安,这才不能如同往常一般压制心灵的伤痛。心中了然之下,杨宁连忙退到巷子深处,闭目运气调息,经过反复探察奇经八脉,竟然发觉一缕阴寒的气息不知何时纠缠在肺腑之中,而且原本被他压制住,准备用来磨砺真气的鹤顶红剧毒竟然蠢蠢欲动起来。杨宁虽然不懂多少岐黄之道,也知道此刻情形的严峻。也顾不得身在暗巷之中,连忙盘膝坐在地上,专心运气驱毒。 不知为何,这一缕阴毒竟然纠缠不去,而且接触到真气之后,内力竟然有动摇的迹象,而原本视若寻常的鹤顶红竟然也趁机嚣张起来,杨宁心中一寒,知道自己这一次当真太过冒失了,只因无视鹤顶红的毒性,就逞能喝了下去。此刻他却想起昔日师尊曾经说过的话,所谓的百毒不侵,不过是因为身体经过毒物的磨砺,可以承受剧毒的药性,并在毒物真的发生作用之前驱逐出去,或者化解在经脉里。所以如果是某种特殊的药物,最多只是多些抵抗力罢了,就如同杨钧加在檀香里面的长眠香,或者,还有此刻缠mian体内的阴毒,不知是否杨钧说过的“缠mian”,这当真是化解真气的奇毒,如果当时酒中的毒药是“缠mian”的话,自己可能真的武功尽废了。心中灵光电闪,忆起杨钧曾经说过有人换了毒酒,现在看来多半是残留了一丝“缠mian”在酒中,正因如此,自己才忽视了这缕阴毒的存在,若非自己心绪激荡,可能还不会发觉,天长日久,自己的真元必定被此毒所毁,心中既是庆幸,又是悲哀,杨宁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使用龟息秘法,专心致志地开始驱毒。 时光渐渐流逝,夜色越深,寒风愈冷,不知何时,已经是呵气成霜,这纷纷扬扬的雨丝里面也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雪花,雨雪霏霏中,大雾渐起,数丈之外已经看不清人影,这日间都几乎无人行走的小巷更是连老鼠都不见一只。杨宁在这里运功驱毒,自然是无所顾忌,只是衣衫已经尽被雨雪浸透,他正处在龟息状态,体温几乎已经察觉不到,那原本落水即化的雪花竟然在他的发鬓间不肯消溶。 就在这时,和小巷相连的大街上出现了一顶青毡小轿,四个黑衣轿夫抬着轿子,头上戴着雨笠,脚下虽然步履从容,但是行程却是极快,不多时已经走到巷口,轿子两侧,各有一个白衣书童跟随,这两个少年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都生的眉清目秀,聪明外露,手中各自带着一柄湘妃竹伞,雨中行走,宛若金童模样。而在前面引路的是一个黑衣男子,身材魁伟,既没有打伞,也没有戴着斗笠,雨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彪悍俊伟的身材,只是若有人目光落到这男子面部,大多数人都会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这男子左颊有一道丑陋如蜈蚣一般的刀疤,几乎将容貌全部毁去,一双眸子更是残忍冷厉地如同荒野的恶狼一般,令人一见胆寒。这样一个人物,不是盗匪也是杀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金陵街头,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走到巷口,那黑衣男子突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向小巷望去,并不用他吩咐,后面的轿子和两个少年书童都停了下来,两个少年更是一左一右,和四个轿夫摆出六合阵,将轿子护在当中。黑衣男子犹豫了片刻,挥手示意继续前行,这时从轿子里面飘出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邱护卫,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衣男子转身施礼道:“先生,方才经过巷口的时候,我突然嗅到里边有异样的气味,疑心是有人窥视,准备行刺先生,不过等我停下来之后,却发觉那味道转瞬即逝,而且仔细听去,除了风雨并无呼吸之声,所以想必是我弄错了,或许是担心先生的安危,有些草木皆兵了吧。” 轿子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邱护卫出身边疆,曾经常年和狼群为伍,五感灵敏之处不逊狼王,本座听说邱护卫在百丈之外可以嗅到人体最轻微的味道,我并不以为邱护卫是太过小心了,说不定巷子里面真的有人,这样的时候,若真有人栉风沐雨,必有缘由,事情反常即为妖,我等身在虎穴,岂可漠然视之,劳烦邱兄进去看看,不过要小心一些,提防变故。”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便肃然道:“属下遵命,请先生小心暗算。” 说罢拔出背上双钩,紧握手中,缓缓向巷子里面走去,小心谨慎之处,不啻身入龙潭虎穴,这条巷子不过百丈之深,不过片刻,他已经走到了巷子中间,目光一闪,已经看到了风雨中盘膝而坐的青衣少年。他停住脚步,眼中闪过骇然之色,虽然和那少年相距不过数丈,但是竟然感觉不到那少年的呼吸和心跳,就连一丝气味也闻不到,令他怀疑自己好像撞上了鬼魅。不过这黑衣男子素来不信鬼神,心中稍定便仔细打量那少年,突然,一缕异味从鼻前掠过,他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这少年多半是正在驱毒,自己嗅到的分明是剧毒鹤顶红的气味。那么这少年并非尸体,只不过多半他功力精深,不仅呼吸心跳不可察觉,就连周身气味也收敛起来,这样的武功,可谓惊世骇俗。黑衣男子迅速将眼前这个清秀少年和自己所知道的人物一一比较,心中突然生出难以相信的念头,魔帝竟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巷来,而且身负毒伤,不由瞪大了眼睛。 黑衣男子猜出了这个清秀少年的真正身份,只觉一阵为难,他正是幽冀燕山卫天组高手邱生,正是昔年火凤郡主亲自收到麾下的高手,但是和西门凛、凌冲不同,他的长处在于多年历练出来的追踪匿性之术,所以几乎是常年在演武堂训练密探和斥堠,对于其它的事情他很少关心,除非火凤郡主重现,否则他的忠心只会给掌控燕山卫的人,不管那人是罗承玉或者其他人。在离开幽冀之前,吴澄就已经告诉他魔帝就是火凤郡主的亲子,并且问他如果杨宁和罗承玉相争,他的抉择如何,左思右想之后,他的选择是旁观,既不想帮助罗承玉压制甚至伤害杨宁,也不想帮杨宁反抗罗承玉,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态度,燕山卫中吴澄最信重的人一向就是邱生,这次更是带他南下。 可是原本的打算在杨宁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彻底无用,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眼看着这个少年在风雨中挣扎,可是如果要援手相救,想到轿子里面等他回复的吴澄,他又迟疑起来,虽然吴澄信任他,但是却并不代表吴澄就会公平地对待杨宁和罗承玉,无论如何,吴澄都是罗承玉的先生,更是凤台阁的阁主,如果他要替主分忧,趁人之危,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是冷眼旁观,还是出手相阻,无论如何杨宁的身份不能泄露,这是他在吴澄面前许下的承诺,这样一来,自己纵然想要拦阻,也会被当成叛逆对待,这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情形。 正在邱生冥思苦想之际,小巷之外突然飘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响,雨夜铃声,闻之断肠,更添几分悲凉。邱生身子微震,知道这是吴澄以铃声传讯,询问自己的安危,轻轻一叹,伸手向腰间一探,取出一串银铃,摇动几下,用富有节奏的铃声传达了自己的平安无事,以及有客待迎的讯息。是生是死,只能看着少年的造化了,他是不会插手的,这不符合荒漠中弱肉强食的准则。 传递消息之后,邱生伸手去探杨宁内息,他知道有些人行功之时不能打扰,但是他也知道杨宁的出身,无论如何,他不相信,身为魔帝的杨宁会将自己的安危付诸上天,所以自己触及他的身体应该无事,自己倒是要小心遭到反噬。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触到杨宁身体的一刹那,眼前突然青光一闪,深夜寒雨之中仿佛亮起一道青色长虹,邱生双钩硬生生接下了春云乍展的一剑,飞身后退,肩头衣衫零落,鲜血从裂缝中滴落,转瞬被雨水洗刷干净。 邱生低头瞧去,只见杨宁正缓缓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邱生心中剧震,只觉那清秀少年的一双眸子冰火交融也似,却又冰冷幽深,看不出一丝人类的情绪,这时候的杨宁,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尊无情无爱的魔神。而且随着杨宁抬头的动作,一缕黑色的血水正从唇边缓缓淌落,杨宁却是恍若未觉,周身仿若绷紧了弦的强弓,左手紧握的轻薄剑刃上沾满了雨水,却丝毫不能减损一分青莲也似的剑光。 邱生知道自己还是莽撞了,心中虽然生出退缩的念头,可是却偏偏不敢移动脚步,只因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毒蛇紧盯的青蛙一般,被对手的杀气震慑,竟连一根手指也不敢轻易移动。他心中有数,此刻的杨宁恐怕并没有完全清醒,不过是凭着直觉反应和自己对峙罢了,要不然只怕早已经趁势猛攻了,这样狭窄的巷子,实在不是邱生擅长的战场,如果杨宁出手反击,只怕自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可是即使如此,邱生也宁愿面对一个清醒可怕的对手,而不是眼前这个神智不清的少年,只因他根本没有办法对眼前的杨宁解释清楚自己并无恶意,恐怕只要自己现在稍动一下,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了。不知不觉间,滴滴冷汗从邱生额头滚落,心中的无奈越发浓厚,却是毫无办法可想。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从巷子外面突然飘进错落有致的铃声,铃声时强时弱,若有旋律,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颗心都随着铃声起伏不定,邱生心中一动,曾经听闻凤台阁主有一门绝艺“慑魂铃”,可以用铃声迷惑神智,只是这些年来从未亲眼见过,想必此刻吴澄已经发觉了巷子里面的不妥,正用最干脆的手段要将两人一起制服。邱生心中一叹,这下自己可是连保护眼前这个少年的可能都没有了,微微合上了双目,毫无抗拒之意。迷蒙中,只觉得那铃声断断续续,婉转低回,竟似越来越遥远,不知不觉中,邱生松开了双手,银钩落地,陷入了沉眠。 在铃声的催眠下,杨宁也渐渐合上了双眼,仅存的神智能够从连绵不绝的铃声中感觉到安慰和善意,下意识地将身躯蜷缩起来,这是最令他感觉安全的姿势,只是在阖目之前,无神的眸子上映射出了被巷口灯光拖得长长的三条人影。 吴澄缓缓走进巷子,巷子里面并无星月之光,不能及时排出的雨水已经成了小溪,就是明眼人在里面行走也会十分艰难,可是虽然他的双目已经看不见,在暗巷中反而如履平地。倒是身边的两个白衣少年步履艰难,这两个少年一个打着伞替吴澄遮挡风雨,另一个提着灯笼,他们自己都已经换了雨笠。虽然如此,不过是短短一段路程,两个少年的下半shen几乎已经全部浸湿了,虽然都没有抱怨,却是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倒是吴澄虽然鞋袜也沾了水,衣衫倒还干爽,脸上反而带着轻松的笑意,丝毫没有烦恼的意味。 走到跌倒在雨中的两人身边,提着灯笼的白衣少年条理清楚地将眼前情势说明,吴澄一边听着一边轻轻点头,似乎心有所悟,侧耳听了片刻,取了一根银针,在邱生身上刺了几处穴道,虽然是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但是下手之际却是驾轻就熟,完全没有一丝窒碍。 低低一声呻吟,邱生清醒过来,毫不意外地看到吴澄儒雅的面容,和那双黯淡的黑眸,他倒了一声谢,起身捡起双钩,施礼道:“先生,不知要如何处置子静公子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虽然不是幽冀的一份子,但是他和世子殿下一见如故,和信都从前虽然有些误会,但是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再说殿下也有吩咐,不许我们再和子静公子为敌,彼此既然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了,朋友有难,本座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杨宁的腕脉,触及杨宁冰冷的肌肤之后,两人都是轻轻一颤。吴澄是因为触手冰寒,杨宁却是自卫的本能。 匆匆检查过杨宁的状况以后,吴澄若有所思地道:“子静公子这是中了毒了,不过现在毒已经驱散了,这也是巧合吧,他在雨水中调息,虽然身躯受冻,但是这雨水却是最好的媒介,可以将他驱散的剧毒洗刷干净,不至于有余毒残留在身上,现在他正在使用密法调理血脉,大概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彻底清醒过来了。不过既然让我遇见了他,就不能任由他吃这些苦头,若是受了风寒,只怕也难免留下一些后患。这样吧,用我的轿子将他带回去,等我给我施一次针,开些药服下,再让他好好睡一觉,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邱生心中一宽,低声道:“先生仁慈,属下敬服,就让属下将他抱到轿子里吧。” 吴澄摇头道:“不必了,我好不容易用慑魂铃将他的外识封闭,你身上杀气太重,只怕惊扰了他,还是让我来吧。” 说罢吴澄上前伸手将杨宁抱起,随手解下大氅,将杨宁湿透的身躯裹住,两人身躯接触,只觉得这少年身躯颇为单薄,想到这少年的身世,吴澄不禁微微一叹,转身向巷子外面走去。 虽然外识被封闭住了,但是杨宁的内识仍然维系着一定程度的知觉,只是他虽然能够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不足以让他清醒过来。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用类似披风的东西将自己包裹起来,在经历过一段晃晃悠悠而又平稳的路途后,自己被人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房间,有人服侍自己沐浴更衣,然后有人用针刺进自己的穴道,帮助自己恢复气血,将最后一点残余的毒素也逼了出去,再然后,嘴边多了一个瓷碗,有人将滚烫的药汤灌入自己的腹中。然后意识开始慢慢涣散,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舒适,裹在温暖的锦被中,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旋律,仿佛是绿绮姐姐哄自己入睡的琴音。当然在这期间,杨宁不是没有想过戒备反抗,但是每当他心绪动摇的时候,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有一只温暖的手不时地替自己擦去汗水,试探额头的温度,或者让自己握着他的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杨宁不知不觉地收敛了身上的利刺,在宁神静心的琴音中沉沉睡去。 烛光之下,望着杨宁安详的睡容,邱生终于松了口气,望了一眼正在抚琴的吴澄,心中生出莫名的敬佩,低声道:“先生,您也累了一个晚上,要不要早些去休息一下,现在子静公子已经没有事了,我守在一边就行了。” 吴澄停下抚琴的双手,微笑道:“现在还不能休息,子静的武功如何你我心中应该有数,他竟然会中毒倒在巷子里,这件事情我们不该查个水落石出么?无论如何,子静都是殿下的朋友,我们若是不助他一臂之力,将来殿下责怪起来,我们岂不是无话可说。” 他的话语虽然温柔,但是邱生却能够感觉到隐隐的警告,知道吴澄是暗示自己不要因为子静的身份而有过分的举止,心中轻叹一声,道:“是,属下这就去查清楚,不过先生还是去休息的好,如果担心子静公子醒过来之后有所疑心,不妨让花无雪或者山骏在这里守着。” 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在摇曳的灯光下焕发出些许光彩,站起身来,在书童搀扶下向外走去,口中道:“虽然要查,但是不能惊动别人,还有,我们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子静公子接了几张帖子之后就和剑绝尹姑娘分开了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只怕青萍小姐也会忧心的,遣人去通知一声吧。” 邱生虽然知道吴澄思虑周密,但是这种诡谲的情况下还能想到一个女子,却也不能不佩服,当下连声应诺。刚走到门口,耳中响起一声呓语,回头看去,却是杨宁面上浮现出悲楚之色,口中低呼着“娘亲、三哥”等字眼。邱生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看吴澄,只见吴澄俊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神色,然后露出一缕苦笑,淡淡道:“这件事情不用去查了,我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杨宁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金陵城的另外一边,也有人在惦念着他。 因为这场风雨,原本要持续到子夜的集珍会在酉时末就结束了,可是万宝斋的沧海厅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原本应该人去楼空的大厅里却坐着四五个神色各异的人。一张靠近门口的圆桌旁,一个红衣少女怔怔望着洞开的厅门,沉默不语,一双明媚的凤眼仿佛要看穿这连绵不绝的雨雾,不知何时,紧握着剑柄的纤手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青色筋络,仿佛有无名的火焰从这个少女身上涌出,将从门外飘进来的冷气和雾水燃烧殆尽。而在另外一张桌子后面,却坐着一个蓝衫青年,相貌俊朗,风姿疏阔,和他一起坐着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神色中带着几分不耐和迷惑。 远处传来更夫的呼喝声,已经是三更天了,声声更鼓在夜雨中越发凄清,令人从心底生出寒意,红衣少女的娇躯似乎开始颤抖起来,那蓝衫青年一眼瞧见,只觉心中一痛,终于忍不住再度上前道:“青萍小姐,想必帝尊有事他往,未必会前来赴约了,夜深雨寒,小姐不如暂时随在下到俞氏金陵别院休息,等到明天雨过天晴,定能寻获帝尊的下落的。而且这沧海厅毕竟是万宝斋的地方,小姐在这里苦等,只怕也为难了别人。” 青萍冷冷瞧了蓝衣青年一眼,寒声道:“俞公子,你我昔日江上曾有一面之缘,所以青萍将你当成朋友看待,我在这里等候子静,是我与他的事情,他是否违约不来,和你并无关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觉得不耐烦,公子自便就是,至于万宝斋肯不肯让我在这里等,这也是我与万宝斋的事,最多我到外面等候,公子就不必费心了。” 蓝衣青年闻言苦笑,他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俞秀夫,在南闽之时地位尊贵有如王侯,即使到了江南中原,也是人人另眼看待,更难得的是,他不仅文武双全,堪称俞氏宗主地臂柱,性情又是豁达疏阔,最好结交朋友,所以虽然僻处南疆,却有小孟尝的雅号,所经之处,皆受人尊敬,想不到今日却在这个女子面前受尽白眼,偏偏他又甘之如饴,竟然舍不得离去,想到此处,他自己也不禁苦笑起来。 俞秀夫今日也像别人一样好奇地在凤台附近等着一窥魔帝形容,并非是当真相信传言,只不过怀疑魔帝就是昔日自己在彭泽见到的少年,所以想要见到念念不忘的意中人而已。那天在彭泽拒绝柳天雕的赌约之后,他便匆匆离开是非之地,不久之后,他就得知了彭泽发生的惨案,当然那时候他已经在途中见过了杨宁和青萍。当时他并不知道那个平凡无奇的少年就是声名远扬的魔帝,而用易容术掩饰真容的少女就是敢向翠湖弟子挑战的剑绝尹青萍,但是青萍吹奏的陶埙令他动容,明明是悲怆凄凉的乐声,却洋溢着明亮的希望,一点一滴几乎可以渗透人心,闻音知人,那一刻他就对隔水相望的少女动了心。之后传来的消息让他渐渐猜测出那少女的真正身份,这让他举棋不定。在传闻中,魔帝与剑绝姐弟相称,但是并无血缘关系的少年男女,剑绝在赤壁竭尽全力襄助魔帝,而魔帝对剑绝也是言听计从,若说没有儿女私情,只怕无人肯信,更何况当日自己见到那对少年男女相依相偎的模样,不也是有了这样的怀疑么?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可以鼓起勇气争夺一个平凡少女,此刻他却很难追求魔帝的爱侣,清绝先生的弟子——剑绝尹青萍。 可是原本强行压抑的情意在今夜却又爆发出来,当他见到青萍独自出现在集珍会上,目光就没有在那些所谓的奇珍异宝上停驻片刻,而当青萍焦虑地等待杨宁出现的时候,他心中的束缚松动了,所以才会刻意留下来陪伴青萍,只是青萍初时还敷衍他几句,夜深人静之后,杨宁始终不见踪影,她的态度就变得焦躁非常,根本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让他失望非常。 因为青萍的冷言冷语,使得沧海厅中的空气变得十分尴尬,正在俞秀夫想要设法转换气氛的时候,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含笑走进厅中,一边走一边向三人抱拳施礼道:“呵呵,失礼失礼,万某有事耽搁了,不知道俞公子和青萍小姐在此,两位在此等候多时,可是万宝斋有什么疏漏之处,令两位贵客想要向本总管兴师问罪么?” 俞秀夫微微苦笑,他知道这位万旒万总管最善于笑里藏刀,偷梁换柱,所以不敢怠慢,起身施礼道:“万总管言重了,谁不知道万宝斋的名望,俞某只是陪伴青萍小姐在这里等人,若有得罪之处,俞某日后定当图报,还请总管行个方便。”他这样说话礼数已经十分周到,万宝斋既然是出售天下珍宝,那么身在南闽,和南洋多有贸易的俞家就是它的大客户之一,所以俞秀夫的这个承诺分量之重不必多说。 出乎俞秀夫的意料,万旒并没有故作为难的接受这个交换条件,反而对着神色冰冷的青萍笑道:“原来是青萍小姐在这里等候帝尊,青萍小姐既然是我万宝斋的贵客,别说用一下沧海厅,就是在万宝斋住上一年半载,万某也是心甘情愿,怎么敢让俞公子费心呢?如果将来给帝尊知道,我们万宝斋让小姐在这冰冷的大厅里面等了这么长时间,只怕万某的性命都要交待在帝尊手里了。不如这样吧,青萍小姐不妨到客房暂时歇息,万某这就派人去打听一下帝尊的消息,若有所获必定前来相告。” 听到万旒的声音,青萍才清醒过来,她心中明白,万旒多半是因为伊不平的请托过来照料自己的,没有了自己和杨宁搅乱视线,也不知道原本准备今夜将珍藏运到江南的行动又没有顺利进行。但是她实在顾不上这些事情了,今夜的苦苦等候让她想起在七星坞的往事,那时候她也是等着子静平安回来,只是心中全无忧虑,总以为人生会一帆风顺的进行下去,却想不到得来的就是子静重伤失踪的讯息,过去的梦魇如同雨雪交加的阴冷夜晚一般,让她如坠冰窟,如果子静不能平安归来,她该怎么办?她能够再度承受和子静分离的寂寞和悲苦么?不知什么时候,那么寂寞茫然的少年已经成了她心中难舍的牵挂,她真的不知道如果和子静再也不能相见,她这一生将是何等的孤寂凄凉。 良久,她艰难地道:“万总管,我听姐姐说过,万宝斋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不管在何处都是不可轻视的力量,尤其这金陵城中是贵号总店所在,想必更是手眼通天,我们姐弟人生地不熟,两眼茫茫,如果万总管肯相助小女子一臂之力,日后洞庭双绝必有重报。” 万旒眼中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肃然道:“能够得洞庭双绝的赞誉,万某愧不敢当,万某不过是主上身边一个下人罢了,哪里有什么本事,不过青萍小姐既然有此重托,明日清晨之前,无论如何,万某定会有消息奉上,只是现在小姐还是到客房休息片刻吧。如果帝尊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小姐若是不能维持最佳的状态,又如何能为帝尊尽力呢?” 青萍闻言神色微动,正欲答应,只听见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个万宝斋的伙计跑了进来,高声道:“总管,总管,幽冀燕山卫的山骏山护卫求见青萍小姐。” 听到这句话,众人皆是神色微变,青萍眼中更是闪过一缕光芒,紧紧握住佩剑的剑柄,她厉声道:“请他进来。” 那个伙计偷眼去看万旒,万旒微微点头,那个伙计转身出去,不多时已经带了一个黑衣青年进来,这青年相貌俊秀,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显得分外儒雅风liu。 见到青萍,他躬身一揖,淡淡道:“山骏拜见青萍小姐,黎阳一别,小姐风采依旧,山骏却已经憔悴多矣。” 青萍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道:“原来是山护卫,青萍当日蒙骗山护卫,趁机脱逃,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山护卫见谅。” 山骏笑道:“小姐奇谋脱逃,却连累在下降级罚俸,这也不必说了,山某这次前来是奉了吴先生之命,向青萍小姐致意,还有一件事,就是子静公子正在我家先生的下处休息,还请小姐放心,明日午时之前,子静公子就会前来和小姐相见的。” 听到这句话,青萍只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若是几日之前,她多半会怀疑子静受了幽冀所害,可是和练无痕见过之后,她却已经隐隐相信了罗承玉的诚意,就算并非如此,落到幽冀的手中,似乎也比落到别人手里好些。忍不住露出一缕微笑,她释然道:“原来如此,那就好了,你告诉子静,我在万宝斋等他,他又失约了,明日若是回来,一定要带些谢罪的礼物才行呢。” 山骏目光闪动,心中生出敬佩之意,他自然知道青萍之所以不要求和自己一起回去见子静,一定是因为担心受了欺骗,落入人手,反而成为威胁子静的人质,所以她忍住心中的渴望留在万宝斋。这样一个聪明果决的女子,怪不得可以得到魔帝的青眼。再想到信都郡主府中宛若出水白莲的纤弱女子,洞庭双绝,果然都是难得的奇女子,自己因为这两个女子的计谋而被贬斥的怨愤不知不觉间,似乎已经消失无形了。 第五章 良师益友 感觉到清晨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端,只觉得周身都暖洋洋的,杨宁醒来之后并没有急着睁开眼睛,反而运了一遍功探察身体的情形,终于确定昨夜内外交攻,阴毒入侵的窘境已经成了过去,另外,杨宁还惊异地发觉,周身气血不仅没有如预料的一般有所亏损,反而越发显得充盈活泼起来。心中生出疑惑,杨宁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掠过青罗纱账,落在坐在窗前椅子上正细心给血红色短弓上弦的花无雪身上,忆起那个青年的身份,杨宁微微一皱眉,掀开厚厚的棉被,起身就要下床。他略显粗暴的动作触动了纱账四角的风铃,阵阵悦耳的铃声在清寒的早晨越发显得缥缈悠远,惊动了全神贯注的花无雪。 花无雪有些失神的目光落到杨宁身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起身施礼道:“子静公子已经醒了,昨夜休息的可好么?不知道公子的毒伤可全部痊愈了么?” 杨宁瞧了一眼这个曾经射了自己一箭,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花无雪,原本心中深藏的报复之心已经烟消云散,无论如何,此人昨夜没有趁人之危,那么他也不必惦记着那点芥蒂了。低头看了看身上披着地雪白寝衣,他淡淡道:“已经没事了,我的衣服、佩剑和其他随身物品呢?” 花无雪微微一笑,道:“公子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浸透,又沾上了泥沙,虽然已经令人清洗熨烫过了,但是还没有完全干透,在下已经令人准备了替换的衣衫,至于公子的兵器和随手物品,都被吴先生收在他那里,等公子更衣用过早膳之后,在下陪公子去见先生,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 杨宁皱了皱眉,虽然见到花无雪之后就知道自己昨夜被何人所救,但是真要去见凤台阁主吴澄,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不安,不知道吴澄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如果知道,他对自己又是作何打算呢?是要凭着这一点恩惠向自己示好,还是另有目的,无论如何,经过西门凛的事情,他已经不相信罗承玉身边的人会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对自己另眼看待了。再度运气内视,确定自己体内没有多出比“缠mian”更麻烦的隐患,杨宁才勉强答道:“好吧,我去见他。” 见杨宁答允,花无雪这才一拍手掌,从门外走进两个清秀侍女来,一个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套洁白如雪的内衣,淡蓝色的丝绸中衣,以及一套青缎外袍,另外一个侍女则端着铜盆方巾等物。两个侍女熟练地伺候杨宁洗漱之后,又帮着他穿衣束发,杨宁虽然不懂得女红,也能够察觉出来,这几件衣服分明是连夜做出来的,熨烫过的料子仍然有些硬挺,但是摩挲着肌肤的感觉舒适非常,显然是上好的质地。尤其是那件外袍,不仅笔挺合身,而且下摆上绣着疏疏朗朗的几竿雪竹,不论是绣工还是意境,都是出类拔萃,即使是昔日在宫中衣必锦绣的时候,也未必总能见到这样的女红。 杨宁掩去心底感触,将侍女端上的清粥小菜一扫而空,意犹未尽之时,花无雪却又令人端上一碗滚烫的汤药,说是吴先生吩咐让他一定要服用的。望着乌黑的汤药,闻到那浓厚的药香,杨宁忍不住想起幼时天天灌药的日子,只觉得胃里面翻江倒海一般,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喃喃道:“不用了,我的毒伤已经没事了,这药不喝也没关系。” 花无雪初时以为杨宁担心药中有什么蹊跷,不由暗笑,如果自己想要对他做手脚,昨天晚上灌下的几碗汤药已经足够了,何必还要在这个时候引人疑窦,若非吴澄担忧这少年风寒入骨,何必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看着他喝药呢?正想委婉措辞向杨宁解释清楚的时候,花无雪无意中发觉杨宁飘忽的眼神中带着一抹惧色,像极了自己体弱多病总是不愿吃药的幼弟,心中一动,差点笑出声来。他万万想不到这桀骜不驯、杀人如麻的少年竟会惧怕喝苦药,强忍着笑意道:“子静公子,在下这就吩咐他们准备****,等公子喝药之后再用好不好。” 杨宁听得这句话,只觉得耳根发热,闷声道:“不用了。”说罢抢过药碗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略显苍白的清秀面容上掠过一抹红霞,花无雪瞧在眼中,只觉得原本的戒备疑云一扫而空,无论这个少年出手是何等狠辣,却终究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只觉心底的柔软被触动了,花无雪决定不再去想杨宁的真正身份,也不去揣测为什么当日自己一箭射伤了这个少年,明明是救主心切,到头来却被调职改任吴澄的侍卫,不知不觉中,心中的一丝怨恨消洱无形,含笑令侍女递上****,杨宁犹豫了片刻,终于不耐口中弥久不散的苦涩喝下****,冷凝的双眼却忍不住透出一丝天真无邪的欢欣。 邱生站在门口,唇边露出一缕笑意,看着房内温馨又好笑的一幕,昨夜以来令自己辗转反侧的愁绪似乎也消散了许多,虽然吴澄对杨宁的照拂令他都觉得心中感动,但是他却知道吴澄是一个心思莫测的人,他可以在对你亲切相待之后,立刻翻脸无情,也可以在将你丢落泥潭之后,再轻轻扶起,谁知道他昨夜的善意在今天不会变成陷阱呢?只是碍于身份立场,他最多只能暗中阻止吴澄某些过分的举动,却不能限制其他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但是见到眼前杨宁毫不设防的模样,他相信,纵然吴澄铁石心肠,也断然不会做出亲痛仇快之事。 邱生的长处之一就是善于隐匿自己的存在,即使是杨宁,在不曾用心设防的情况下,也是在邱生想到吴澄莫测的心思之后神意激荡,才若有所觉地向门口望去。一眼瞧见邱生,杨宁下意识地瞳孔收缩,缓缓放下****,眼中闪过凌厉非常的寒芒,带着戒备敌意的目光瞪向邱生。并非是因为邱生形容冷峻,也不是因为他形容丑陋,而是杨宁一见到他,就隐隐想到了昨夜惊动自己的那人,立时心中就生出了敌意。 邱生心中了然,昨夜之事,他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错失,所以只是傲然一笑,便走进房内,也不施礼,神色温和地道:“子静公子已经用过饭了,想必精神体力都已经全部恢复,吴先生正在书房等候公子,如果公子已经准备妥当,就请随在下前往相会吧。” 花无雪闻言就是心中一动,他知道邱生是天组之中性情最古怪的一个,若论身份地位,他不高也不低,在天组中位列第六,可是对着后来居上的练无痕等人,从来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礼节,却对燕山卫中一些地位较低,资格却老的同僚颇为敬重。渐渐的,人人都知道他的性子,除了在他投入火凤郡主麾下时的同僚外,他对其他人总是冷淡多过亲近,无礼多过恭敬的。此人性情竟是重情重义,只不过若要得到他的认同,却是艰难无比。方才杨宁透漏出敌意,如果是往常,邱生纵然不愿违背吴澄的命令,也会冷言冷语,话带讥讽,可是今天邱生虽然表面上一样冷傲,言语却温和多礼,显然对杨宁有一种特别的敬意,这一点十分值得玩味。他正在深思之时,却见杨宁冷凝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起身对邱生深深一揖道:“昨夜在下忙于疗毒,出手未免有些鲁莽,不敬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这下花无雪更是吃惊不已,他和杨宁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知道这少年桀骜不驯,绝非礼数周到的人,就是对着世子殿下也是傲不为礼,想不到对邱生却是如此礼敬。用心看去,却见杨宁和邱生两人四目相对,虽然目光深邃不可见底,但是都流露出相同的暖意,不由心中惊讶无比。 杨宁心中却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他释放出敌意之后,被邱生轻描淡写地化解,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武功虽然不如自己,但是心志坚毅淡漠,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昨夜那种情况下,如果这人当真有心加害,自己绝对是有死无生。想到自己现在平安无事,自然要谢上一谢的。更何况两人本质上都是喜欢依靠直觉而非智慧判断形势的人,既然没有反目成仇,难免就会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所以杨宁这一礼倒是真心诚意。邱生自然能够感觉到杨宁的心思,通过表象直指内心,本就是他的长处,心头忍不住一阵温暖,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当年被火凤郡主生擒之后,原以为必死无疑却被开释的往事来。姑且不论郡主对他的恩义,比起罗承玉的温文儒雅,礼数周到,他似乎更喜欢眼前这个少年的单纯直率呢。所以纵然要和整个燕山卫的同僚为敌,他也要尽心竭力护着恩主唯一的血脉才行。 想到此处,邱生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向杨宁伸出手去,虽然因为脸上的刀疤的缘故令这个笑容显得扭曲可怖,但是杨宁仍然能够感受到这个神色冷峻的男子心中的善意,若是换了别人或者会还以相同的善意笑容,然后把臂为礼。但是杨宁双目闪过一缕寒芒,不仅没有伸出手去相握,反而负手在后,眉宇间闪过冰冷的敌意。在这短短一瞬间,他已经记起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虽然罗承玉表现了无可挑剔的诚意,而且昨夜凤台阁主吴澄以及眼前这些分明是罗承玉亲信下属的这些人并没有乘人之危,但是这样并不能让他就此和罗承玉化敌为友,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给自己增加情感上的桎梏呢?难道昨夜的教训还不足够么?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份兄弟情谊,自己又怎会冒然喝下那杯毒酒,落到险死还生的窘境,更让自己欠下了眼前这些人的恩情。 心中拿定了主意,低垂眼帘,杨宁漠然道:“相救之恩已经谢过,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也要问个清楚。昨夜想必就是你在多事吧?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在雨中还能发觉我在暗巷里面驱毒。若非你惊动了我的行功,也不会拖到今天早上才寒毒离体。说起来阁下也不过是功过相抵,日后若是阁下再多管闲事,就未必只是一剑了事,凭我掌中凝青,若不能取阁下性命,我也枉称魔帝了。” 花无雪原本正在猜疑杨宁和邱生的关系,但是听到杨宁这番带刺的话语,不禁替邱生难过起来,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一向傲慢有余,不喜欢和人接近的同僚是真的对眼前这个少年生出了好感,想不到杨宁这么快就流露出了桀骜孤傲,不近情理的本性。心中激怒之下,花无雪忍不住冷哼一声道:“子静公子未免太过分了,若非是邱兄发现了你,只怕现在公子已经倒毙在寒雨之中了,公子昨夜神志不清,以利剑相向也就罢了,不仅邱兄不会在意,就是花某也能想得通,可是方才公子这一番话却比利剑还要狠毒,莫非是魔帝身份,就可以将恩作仇,不分是非黑白了么?” 杨宁仿若未闻,看也不看花无雪一眼,一张清秀略带稚气的面容已经凝结了严霜,只是淡淡瞧着邱生,仿佛看着没有生命的木石。邱生没有恼怒,只是略带怜悯地望着这个故作冷峻的少年,长年生活在山野中的他,经过千锤百炼的直觉,并不比杨宁与生俱来的天赋逊色,所以纵然杨宁疾言厉色,他也能够感觉到这个少年心底的柔软,更何况昨夜在这个少年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接触已经让他明白了许多东西。邱生暗自轻叹一声,转身道:“邱某受教了,日后自然不会再多事,不过现在还是请公子去见见吴先生吧。吴先生是世子殿下的西席先生,性子虽然平和,但是对礼数尊卑最是看重,公子虽然与世子殿下订交,但在吴先生面前毕竟是晚辈,邱某不过是个护卫,公子这样说话倒也无妨,在吴先生面前却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将来在世子殿下面前也不好看。” 杨宁眉梢扬起,除了在火凤郡主和隐帝面前,还没有谁要求过他毕恭毕敬,虽然能够感觉到邱生满含警告意味的话语中隐藏的善意,但是杨宁心中仍然生出一缕冲动,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一双眸子已经冰火交融,生出无穷的斗志,若能折服这位吴先生,是否说明自己强过罗承玉呢? 随着邱生走出房门,沿着雪泥混杂的林间小径,走了一拄香的时间,才看到林木渐渐稀疏起来,转过最后一个弯,杨宁只觉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个宽百十丈,长达半里长的小池塘,塘边皆是残莲衰草,但是在岸边白茫茫的霜雪衬托下,倒是野趣横生。小径尽头是一个小码头,码头上铺着的木板清洁无尘,不染一点雪泥。码头边上停着一艘黑色的画舫,细长的船身纤巧秀美,船身上用白色清漆绘制着花木图案,船舱两侧的舷窗都垂着绣帘,帘角坠着轻盈的银铃,虽然隔着一段路程,仍然可以看到上面梅花挑月的精致图案,在寒风吹拂下,那朵朵红梅都似乎鲜活了起来,伴随着一声声悦耳的银铃声响,令人整个心灵都觉得空灵起来。 杨宁不由停住了脚步,不知怎么竟然生出胆怯的念头,可是这时,舱中已经传来一个清雅雍容的声音道:“是子静么?请过来一叙如何?”杨宁略一沉吟,终于走向画舫,邱生则停住了脚步,立在岸边,望着杨宁的背影,目中闪过一缕忧心的神色。 杨宁低头走进舱门,抬眼望去,只见舱内素净的有如雪洞一般,左右各铺着一张竹席,上边各自放着一个草编的蒲团,舱角放着一个黑木箱子,上面放着一副茶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目光落到坐在左手的吴澄身上,杨宁不禁微微一愣,虽然舱内光线暗淡,但是并不妨碍他将吴澄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虽然显得空洞呆板,但是当他转头望来的时候,杨宁仍然生出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觉。 呆了片刻,直到耳中再三传来吴澄请他入座的声音,杨宁才清醒过来,略一迟疑,在吴澄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吴澄起身拿起放在箱子上的茶壶茶杯,然后回座坐下,倒了两杯清茶,都有九分满,没有点滴茶水溢出,举起自己面前的清茶喝了一口,举杯向杨宁示意,杨宁望着吴澄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下意识的喝了一口清茶。 吴澄仿佛可以看见杨宁的动作,虽然杨宁举手投足之间轻若叶落花飞,露出喜悦的笑容,转身将一条细索从池塘里面提了起来,却是一个密封的竹筒,随手取出一块方巾,将竹筒上面的水珠擦掉,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柄银刀,轻轻一划,将竹筒分成两半,里面却是一些过季却依旧新鲜的瓜果。 吴澄随手取出一条莲藕,用银刀切成薄片,然后挑起一片莲藕递给杨宁道:“这些都是特意保存在冰窟里面的,今早才用塘水化开,虽然少了几分新鲜,但是甘美一如秋日的新藕,子静想必会喜欢吧。”语气淡漠中带着亲切,却没有一丝不确定。 杨宁想要反驳自己从来只吃最新鲜的莲藕莲子,但是一触及那双黯淡的眸子,竟然心中一软,有些郁闷地道:“很喜欢。”说罢咬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清新冰冷的气息在口中徘徊,虽然少了几分新鲜,却又多了些清凉,竟然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几口将切好的藕片吃掉了。 吴澄微微一笑,又用银刀挑起一只腌好的青梅道:“这青梅刚刚采摘下来的时候自然很好,不过却多了几分苦涩,反而是腌制之后,清涩中更添几分甜美,子静不尝尝么?” 杨宁微微一怔,他虽然厨艺非凡,但是真还没有领略过青梅滋味,毕竟他自出生以来就长在宫廷,虽然各种珍稀的食材唾手可得,但是这些山野趣味却是很少能见,更何况洛阳本就少有青梅,小心翼翼地捻起梅子放进嘴里,先是感觉到一缕香甜,然后青梅固有的清涩味道洋溢在口中,两种味道矛盾而又完美地混合在一起,只觉得五感都似乎灵敏了几分。 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吴澄似乎能够感觉到杨宁微皱的眉头,以及眼中难以掩饰的惊喜,随手拿起一个橙子,用银刀破开,白皙修长的手指衬托着黄金色的橙子,透出从容淡定的美感,这一次不等他说话,杨宁已经接过橙子,用鲜美的汁水淡化青梅留下的浓厚味道。 推拒了吴澄再度递过的梨子,杨宁尽量冷淡地道:“清茶瓜果都已经用过了,想必阁下应该有话要说,我想罗承玉的恩师不是一个只懂得享尽口福的书生,昨夜阁下援手之德,若希望在下有所图报,尽管说出来无妨。但是阁下最好识趣一些,如果你们真有敌意,昨夜最多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所以我不认为欠你们什么,所以条件最好不要太过分。吴先生还请谅解在下出言唐突,我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就直言无忌了。” 吴澄微微一笑,没有动怒,反而又转身从舱内一角的一个黄杨木箱里面拿出一个覆盖着黄绫的托盘,放到两人中间的甲板上,掀起黄绫,里面放着纯钧、凝青两柄剑,以及一个陶埙,一块燕山红玉的令牌,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明黄荷包,里面放些散碎金珠当做盘缠。 杨宁目光闪动,伸手拿起凝青剑系在小臂上,然后收起陶埙和荷包,目光在令牌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伸手去拿。 吴澄唇边露出一缕笑容,将令牌拿起,用手指抚mo着温凉适度的红玉牌身上面镌刻的铭文,一字字念道:“燕山勒石,易水歌悲。燕山卫天组第四练无痕。好一个练无痕,不知道他将燕山卫当作了什么?子静可知道若是失去令牌,练无痕在幽冀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乌有,按照郡主定下的铁律,燕山卫属下若将令牌转赠他人,则那人自动成为幽冀的客卿,可在天下各处获取凤台阁的助力,但是本人却要接受世子殿下、燕山卫统领和凤台阁主三方的质询,如果有一人不肯赦免其罪,就是身死名灭的下场。” 杨宁隐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了凝青剑,当时练无痕将令牌相赠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的神色,他也就没当一回事留下了,只想着纵然有些不妥,也不过是给练无痕甚至罗承玉添些小小的麻烦罢了,想不到练无痕竟然是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心中千回百转,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如果练无痕因为此事被惩处,自己也还罢了,青萍定会因此抱憾终生吧,毕竟自己这位义姐虽然性烈如火,心地却实在很是善良。但是此刻将令牌还给吴澄,不知道是否来得及呢? 吴澄微微一笑,随手将令牌塞给了杨宁,笑道:“好了,这件事情你放心,练无痕既然有这样的胆量,就有承担后果的勇气,更何况他虽然胆大包天,但却不是鲁莽之人,既然这样做了,就有把握可以逃过一劫,再说世子殿下想必不会难为亲自招揽的心腹,西门统领如今职权受限,正在闭门思过,应该也不会违背殿下的意志,吴某素来与人为善,更不会因此为难练侍卫,所以子静只管放心收下这块令牌,将来若有用到的地方也不必顾忌,无论如何,做不成朋友也不该做敌人,是么?” 杨宁接过令牌,眼中闪过寒芒,虽然不擅勾心斗角,但是吴澄的言外之意他却仍然听了出来,如果自己不接这块令牌,那么练无痕的生死可能就不在他本人的掌握之中,而如果自己接过这块令牌,则是承认了某种约定,无论是哪种选择,都不是他愿意接受的。心中犹疑片刻,他终于将令牌收到怀中,无论如何,和练无痕的三次见面,虽然有冲突,却没有反感,如果当真因为练无痕的另眼看待而害了这样的高手,他是极不情愿的。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收下,心中略一沉吟,他拿起纯钧剑,淡淡道:“此剑名纯钧,吴钩越棘,纯钧湛泸,皆是当世名剑,我愿以此剑交换这块令牌,请阁下转送罗承玉,就说这柄宝剑就当是偿还从前恩义,轩辕台旧谊就此断绝,今生今世,只盼永不相见,如若他日相见,我与他誓不两立,到时候分出胜负生死,叫他不要怨天尤人。” 吴澄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纯钧叹息道:“赠剑还情,也算有始有终。此剑我代世子殿下收下,我也盼你们永不相见,否则反目成仇,徒令亲痛仇快,这又何苦来哉。” 叹息之后,吴澄拔剑出鞘,剑光如秋水芙蓉,将昏暗的船舱映射的犹如日中时分,只是那清冷的光华却令人汗毛倒竖,吴澄吟哦道:“扬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纯钩耶。(注1)古人想必不会欺我,只可惜吴某目不能视,竟不能一观名剑风采,可谓遗憾终生。” 杨宁闻言忍不住道:“你当真看不见么,可是我见你行动自如,在下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你,真是觉得不敢相信你竟,竟是盲人。” 吴澄叹息道:“在下的双目在十岁的时候被毒药所毁,从此目不能视,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其实子静行动轻巧,纵然我这个瞎子耳力通神,也是几乎听不见,可是子静想必是心中不宁,人心变化可以影响周围的气流,所以我能够从细小的气流变化中察觉你的动作神情,就连你的心思也能够猜到一二,这正是我选择了这个封闭的环境见你的缘故。而且这舷窗之外垂帘上系着的银铃随风作响,也是我精心安排,这些银铃的音量其实有轻微的不同,所以虽然同时震动,却自有宫商角徵羽的变化,我双目不明,所以最擅以音律制人,而最常用的就是银铃,这一座银铃慑魂阵可以隐隐折服被困之人,子静不觉得今日情绪很易动摇么?” 杨宁心中微震,连忙运起“动心忍性”的心法,不过片刻已经心境冷若冰雪,握紧凝青剑,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原本奇怪你竟是个瞎子,才对你颇为恭敬,想不到你竟然趁机暗算于我,莫非以为我杀不得你么?” 吴澄并无惧色,淡淡道:“并非不怕,只是我却知道子静公子是下不了手的。自从进入舱中,子静公子虽然心中不满,但是却没有用瞎子这样的词语攻讦我,我便知道子静虽然性子刚烈孤傲,但是却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子静修习的武功必然有一些刻意强化心灵的秘法,而且平日所受的教导也是偏于绝情绝义,如果子静公子果真是冷酷无情之人,又何必苦苦修炼这样的功夫呢?” 若是一天之前听到这样的话,杨宁多半会嗤之以鼻,可是昨夜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有所领悟,想到昨夜自己的懦弱行为,此刻听来有如耳边惊雷,竟然不能辩驳。 吴澄举起清茶一饮而尽,笑道:“老子有言,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象无形。就是说最洁白的好像最污浊,最方正的好像没有棱角,最大的器具最晚完成,最大的音乐没有声响,最大的物体没有形象。世事正是如此,所以情到浓处可以淡薄如纸,恪守忠义可以显得无心无情。子静,承认心中有情,并非真正的软弱,反而是嘴硬心软最要不得,你若不能看透这层迷障,终生都会受制于此,回去之后,好好的想一想,不要误人误己,遗恨终生。” 见杨宁陷入沉思,吴澄又笑道:“其实不论四周迷雾重重,如果本质如玉之坚,又有何惧,就如子静你,虽然昨夜受了些风险,但是凭着一身武功,不还是履险如夷么,就是昨夜我有心加害,难道真的可以伤害你么?不过这些事情现在想不通就不要想,不经历红尘十丈,又如何能够看透爱恨情仇,别说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就是吴某,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不也是兢兢业业,辗转徘徊在俗世繁华中么?” 说到此处,似乎察觉到杨宁的若有所思,吴澄突然失笑道:“罢了,说得太多也没有益处,子静,你以后可要记得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后行,若是想不明白就秉承本心而行,千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纵然是并无恶意,也未必不会欺骗你,就像我方才跟你承认,虽不能视物,却可以行动自如,但是当真能够如此么?你看看这里。” 杨宁疑惑地望去,只见吴澄指着鬓角发丝,仔细看去,竟然有些焦枯,不由一愣。吴澄哈哈笑道:“其实能不能看见东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昨夜回来,想到如何面对你,不由辗转反侧,却一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虽然肌肤没有伤到,却将头发烧焦了少许,还有这外面的银铃慑魂阵,若非你心中存了怜悯之意,我又并无恶意,难道真的可以折服你么?我若是有那样的本领,也不会仅仅只是一个凤台阁主了,只怕四大宗师中也有我吴澄的名字了。” 听到此处,杨宁虽然并非豁然开朗,但是心中也有了一些明悟,不知怎么心中对眼前这个眼盲心明的男子生出敬意的同时,竟也有了一丝妒念,此人正是罗承玉的师父,有这样的名师,怪不得罗承玉器宇才学皆皎皎不群,自己纵然学了一身绝艺,却也比不上罗承玉有这样一位先生吧。 想到此处,只觉怅然若失,杨宁起身长跪施礼道:“子静多谢先生教诲,日后若有寸进,也当铭记今日之情,虽然很想听先生的教益,但是青萍想必已经等得很急了,我这就告辞了。” 吴澄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昨天我已经令人去通知青萍小姐了,想必她此刻正在等你去万宝斋接她,佳人情重,不可轻易辜负,子静要再接再厉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这次你们来金陵必有所为,这纯钧剑虽然早已失传,但是据吴某所知,此剑的来历可是很有趣,如果有什么赃物要出售的话,只要能够双方得益,吴某不会拒绝帮忙的。” 听到这里,杨宁只觉脸上发烧,心中越发佩服吴澄,今次来金陵的目的竟被吴澄猜中,这等心智无人能及,怪不得可以执掌凤台阁多年,幸好这人并无恶意,要不然只要几句流言就可以坏事了,便含含糊糊道:“这都是青萍在安排的,如果有所借重,必然不会忘记先生的。”吴澄闻言又是微微一笑,杨宁尴尬之余,竟没有发觉吴澄笑容下隐藏的心事,就连那双黯淡的眸子里似乎也透出了浓重的悲哀之色。 —————————————— 注1:《越绝书外传记宝剑》 第六章 痴情不悔 万旒匆匆走到万宝斋的客院的时候,正瞧见太湖石堆积成的假山顶部的小凉亭里,一个红衣少女凭栏而立,青丝披散在双肩,如烟如墨,黛眉微蹙,发稍染上了几缕寒霜,显然昨夜并没有在房中休息,寒风卷起落在假山石上的雪花,将她婀娜秀丽的身影笼罩在漫天雪雾之中,可是她却恍若未觉,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冬天的寒冷。这样的景象落到万旒眼中,纵然一向缺少怜香惜玉的习惯,也不免有些心痛,不禁有些后悔昨天忙着和伊不平一起运送秘藏,竟然没有吩咐侍女好好照顾这位剑绝尹小姐。 正当万旒想要上去安慰一下青萍,虽然有些话不便说,但是至少他可以说服青萍相信子静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这才是待客之道么,他可没有忘记这个少女手中掌握着一批价值连城的珍宝呢。但是万旒还没有来得及移动脚步,便觉得一股威压从身后传来,几乎是转瞬之间,冷汗从他头上涔涔流下,在他的记忆中,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强大的高手,但是除了斋主万如意之外,他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的压力。下意识地绷紧了身躯,一双匕首滑落到万旒掌中,正在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的时候,微微耸动的双肩已经被人按住,耳边更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盯着青萍不放。”质问的语气显得有几分稚气,但是那其中的威胁和怒气却丝毫不假。 万旒听到这个声音,先是心中一宽,虽然是个陌生人,但是从语气中却可以知道来人并非不知来历的敌人,多半就是那位早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魔帝了。想到此处,万旒不免有些兴奋,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答话。 似乎是因为万旒没有立刻回答得缘故,身后那人冷哼一声,手上用力,万旒只觉得肩痛欲裂,差点惨叫出声,想起有关身后这人的传闻,只觉得颈子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连忙小心翼翼地道:“启禀帝尊,青萍小姐身在万宝斋中,万某自然要负责照料她的起居,如果等到帝尊前来,发觉不过一夜之间,青萍小姐已经芳容清减,只怕我这个万宝斋都会被人翻过来的,在下不过是想上去劝解青萍小姐一下罢了,而且今天下午的拍卖有几样珍品,想必青萍小姐会感兴趣,在下也想向潜在的客人介绍一下呢。” 杨宁眼睛一亮,和吴澄告别之后,他按照吴澄提供的简图赶来万宝斋,一路上几乎都是高来高去,到了万宝斋也没有想过和这里的主人打个招呼,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灵觉感觉到了青萍的气息,他几乎立刻找到了青萍的所在。几乎是望见窈窕倩影的一瞬间,他的整颗心都被怅然的情绪填满了,不知怎么,竟然呆立着不敢上去见她,而且在看到万旒痴痴望着青萍,一股强烈的愤怒从心底涌起,才会悄无声息地逼近万旒身边,虽然他自然还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吃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向讨厌的人痛下杀手,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杨宁的脾气多少有了些软化,再加上眼下和万宝斋还有一桩生意要做,只怕方才就已经当真动手了。 幸而万旒解释得巧妙,杨宁听到万旒的解释之后,心中的怒意消散了许多,松开手,看了看手中的糖果盒子,露出欢欣的笑容,不再理会转过身堆笑行礼的万旒,身形微动,就如一缕轻烟般掠到凉亭里。他刻意没有收敛真气,劲风震荡下,卷起数丈雪雾,青萍听到衣袂声响,瞪大眼睛转身回顾,一瞧见杨宁,美目中顿时迸射出惊喜至极的神采,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杨宁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要将飞来的仙子揽入怀中,岂料青萍一声冷哼,纤纤玉手已经重重敲在他的脑袋上,然后青萍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杨宁的鼻子大骂道:“子静,你是怎么回事,也不跟我说清楚就去和别人见面也就罢了,怎么不知道好好保重自己,一晚上都没有音讯,让我在这里胡思乱想,如果不是有人报信,还以为你给人害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魔帝,武功有多高明,以后一定给我小心谨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别说我是你姐姐,我可没有你这么笨的兄弟,还有,我说过你回来要带礼物的,怎么没看见呢?” 听着青萍连珠炮似的质问,杨宁可是彻底呆住了,正在绞尽脑汁想要解释清楚,却觉得无话可说。难道自己能够说是自己的异母兄长相邀,而且差点害了自己,还是说自己被那位眼盲心明的吴先生忽悠了半天,别说对幽冀的敌意消除了两三分,就是连青萍送给自己的纯钧剑都送了人,想来想去,这些说出来多半是自讨苦吃。摸了摸鼻子,杨宁将手中的糖果盒子举了起来,里面都是临走时吴澄送给他的蜜饯,含含糊糊地说是让他带给青萍,他原本还觉得奇怪,听了青萍这番话才知道多半就是吴衡替他准备的礼物了,想必是知道他必定迫不及待地赶到万宝斋和青萍相见,多半没有时间去准备别的礼物吧。 青萍接过糖果盒子,好奇地将盒盖打开,看到这些精巧的蜜饯,她这般年纪,本就是喜欢零食点心的时候,连忙取了一颗腌好的青梅塞到口中,感受到甜美清涩的味道,不知怎么,两行清泪已经滚滚而下。杨宁一惊,正要相问,青萍已经扑到他怀中,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将面孔埋在杨宁胸前,含糊不清地道:“你回来了,太好了,再也不许你离开我。”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细如蚊蝇。接着,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不过片刻,杨宁已经发觉胸前一片湿润。 杨宁下意识地伸开双手将青萍揽在怀中,只觉得怀中冰凉,不觉心中一痛,低头在青萍耳边细语道:“是我不好,不该抛下你一个人,以后不管到哪里去,我们都不分开了。”青萍没有回答,只是抓住他衣襟的双手更紧了些,埋在杨宁怀中呢喃了几句,声音轻细得却连杨宁都听不清楚了,只是此刻怀中的佳人娇躯已经渐渐酥软下来,更有一缕如馨如兰的清香从青萍身上飘来,令平素不解风情的杨宁也有些神魂颠倒,哪里还顾得上去分辨青萍在说些什么呢? 万旒在假山下面抬头望去,只见这一对名震天下的少年少女正在雪影寒风中相依相偎,一个娇俏如红梅绽放,一个如霜染翠竹,虽不似金童玉女,却也是珠联璧合,不觉微微一笑,看看天色,还未到午时,离集珍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便也不准备过去打扰,转身向外走去。还未走出院门,耳边便响起一缕悲怆凄婉的埙音。 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一缕埙音初时如无边黄叶,在秋风中萧萧而舞,继而如一道秋水,在云烟里滚滚东流,万旒精通音律,很快就听出这是古曲《湘妃》,不过那吹奏之人显然欠缺了几分技巧,令得埙音略显平实,少了几许清丽婉转,但是那人必然气息绵长,令得埙音连绵不绝,宛若江潮海浪,无休无止。一段序曲过后,一缕清丽的笛音轻轻巧巧地加入了进来,婉转唱和,高昂处如凤鸣岐山,低徊处若冰下幽泉,轻快飞扬,在埙音的空隙间缠绕隐现,就像是一个明丽的少女在情郎身边嬉戏一般,笛埙相合,天衣无缝,尽述相思之苦,思慕之情,悲怆明丽,慷慨婉约,两种不同的音色溶合在一起,令人浑忘了一切。 万旒驻足听了良久,直到笛埙之声渐渐低落下去,才长叹出声,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院门处悄然立着一个蓝衣青年,原本略显微黑的面色更显得有些阴沉,清朗俊逸的眉目间带着无限惆怅,身后立着两个青衣仆从和一个属下,却不见昨日陪他前来的中年管事。万旒心中咯噔一下,想起昨夜之事,显然这位俞公子对剑绝尹青萍有了情意,这才苦苦寻来。 如果青萍的情侣不是魔帝也就罢了,凭着俞秀夫的相貌才学,地位身家,纵然是公主郡主也未必不能娶回去,何况一个江湖女子,纵然已经有了意中人,想要横刀夺爱也未必没有可能。可是偏偏青萍与魔帝子静明显是两情相悦,这位俞公子如果介入,别说多半不能成功,就是青萍能够移情别恋,恐怕也会遭到杀身之祸吧。他和俞秀夫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和俞氏的宗主俞涛却是旧识,如果俞秀夫因为争风吃醋而死在万宝斋,可让他怎么向俞涛交待呢?想到此处,他疾步走上前去,先挥手让苦着脸的小伙计退去,然后躬身施礼道:“俞公子今日来的可真早,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在下么?” 俞秀夫神色黯然,遥遥望着雪烟散尽之后,相依相偎的一双人影,轻叹道:“万总管,你我虽然是初次相见,但是南闽俞家与万宝斋多有生意往来,万总管与家父也算是故旧知交,在下就是称呼总管一声伯父,也是理所当然。万伯父,请您指点一下小侄的迷津,秀夫若论身份地位、相貌才学,可有什么不如那魔帝许子静之处,为何尹姑娘竟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留给我呢?” 万旒微微一怔,继而会心一笑,想不到这位身份尊贵的俞公子为了儿女私情,竟然和自己套起近乎来了,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却毫不迟疑地道:“说起来,这位魔帝虽然武功奇绝,气度不凡,但终究年纪还轻,少了几分雍容大度,再加上出身魔门,所作所为均与天下豪杰为敌,所以身份虽然高崇超脱,但是和富可敌国,贵比王侯的南海霸主,南闽第一世家的俞家少主相比,最多也不过是分庭抗礼。若论相貌,青萍小姐艳如春花,皎如秋月,堪称世间绝色,而那魔帝不过清秀而已,也不如俞公子俊秀疏朗。若论才学,在下久闻俞公子在南闽有神童之誉,不仅熟读经史,而且精通诗词歌赋,下笔千言,倚马可成,就是诸子百家,琴棋书画,也都有不浅的造诣,可谓南闽才子,与青萍小姐可谓相得益彰。而那魔帝质朴无华,除了一身武功之外显然并无什么才学,虽非粗鲁不文,和公子比起来却是相差甚远。只是青萍小姐虽有倾城之姿,却独对这魔帝一往情深,不管是日久生情,还是因怜生爱,情势已定,纵然公子有心介入,恐怕也没有后来居上的可能。再说魔帝那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只凭这一点,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纵然少些才学,天长日久,未必还是吴下阿蒙。俞公子天南贵胄,将来自有良缘匹配,不妨想开一些吧。” 俞秀夫淡淡一笑,他昨夜回去别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今日未到时候就匆匆赶来,心中既盼望子静没有如期返回,免得青萍伤心欲绝,又隐隐希望子静再不露面,让自己可以有机会亲近佳人,心乱如麻,情绪紊乱。可是赶到客院之后,他却一眼见到意中人依偎在情敌怀抱,当时真是妒火中烧,一颗心痛得无法形容,可是之后却听到两人笛埙唱和,只觉这一曲《湘妃》缠mian悱恻,水乳-交融。他是知音人,从乐声中早已发觉那对少年情侣生死相许,两心如一,自己万难介入,心中一时失落,才会向万旒提出那样鲁莽的问题。不过他毕竟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一曲未终,心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只觉自己的问题当真可笑,情之所钟,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纵然富可敌国,贵比王侯,美如潘安,也未必能够佳人芳心,更何况自己若论气度身份,还不如那个尚显幼稚的少年子静呢。他是性情疏阔之人,转瞬间已经放开胸怀,语气变得明朗,含笑道:“万总管说的是,是俞某强求了,不过今日俞某冒昧前来,却是还有一件事和万总管商量,这次在下带来的货物当中有一斛南海檀珠,原本已经在今日出售,现在俞某想要撤回,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万旒眉梢紧锁,道:“俞公子,这斛南海檀珠不仅品相上乘,而且大小均匀,已经有数家珠宝行有心求购,如果贸然撤下,只怕不妥,纵然万宝斋不介意信誉受损,恐怕俞家也会有所不便,毕竟公子并没有要求保守秘密,所以有些人已经知道这批珍珠是俞家准备出售的了。” 俞秀夫从容道:“不妨事,这斛檀珠在下已经有所安排,不会出现在市面上了,想必各家珠宝行不会因此心生芥蒂的,而且在下这次还带来了一批沉香木和龙涎香,原本准备留着自家用的,如今在下愿意作为补偿,拿出来出售,想必可以抵得过这斛珍珠了吧。” 万旒心中一动,沉香木中原绝迹,只有南海诸国才有少许,其香悠远,千年不散,可以养心调神,龙涎香更是价值胜过等量的黄金,历来都是外邦贡品,俞家把持南海贸易,将这些千金难求的珍品当作交好诸侯的厚礼,从来不曾公开出售,如果能够在集珍会上拍卖,万旒只觉得满眼都是元宝,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檀珠,当下连连答允,却忍不住问道:“不知道俞公子想要留下这批檀珠,可有什么特殊用处么?” 俞秀夫淡淡道:“也没有什么,俞某有心令能工巧匠编织一件珍珠衫,全部都用南海檀珠,若是女子夏日穿着,不仅可以养颜祛暑,还可宁神清心,驱邪避凶。”说到此处,俞秀夫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万旒闻言只觉兴奋不已,若是真正造出这样一件珍珠衫,若是拿出来拍卖,只怕能卖出一百万两的天价,不过这世上也只有南闽俞家,才有可能做到吧,毕竟南海檀珠非是寻常明珠,除了俞家之外,就是十年八年,也未必有人能够积攒这么多大小适中的檀珠,怎生将这件珍珠衫拿到万宝斋拍卖呢,万旒心中开始打起了算盘,一双眼睛异彩迸现,只怕此刻让他从中转寰,帮着俞秀夫追求青萍,他也当仁不让了。不过幸好他还有几分理智,堆笑道:“原来如此,我们万宝斋还留有一批檀珠,如果俞公子中意,在下可以暂时借给公子。”俞秀夫眼睛一亮,他正觉得手中的檀珠不足,听到此处只觉心花怒放,也顾不得矜持,拉着万旒就要取货。万旒连忙引路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嘀咕道:“我手上还有半斤乌金丝和二两天蚕丝,用来当作编制珍珠衫的丝线最好不过,若是不想耽搁时间,金陵的能工巧匠万某都可以请来,只需三四天就可以制成珍珠衫,说不定还能赶得上集珍会的最后一天呢。” 杨宁和青萍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别说青萍,就连杨宁也忽视了周边的环境,更不知道有人在不远处流露出妒意痴情,直到耳边传来伊不平的轻咳声,这才清醒过来,青萍脸一红,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私念,也就不像从前那般问心无愧了,连忙推开杨宁,转过身去嗔道:“伊叔叔怎么总是这般不正经,总在旁边偷看。” 伊不平苦笑道:“二小姐,这不是马上就要上阵了么,还没有听过你的意思,为叔也不敢擅自决定啊,万总管建议我们今天出售那尊玉佛,不知道二小姐意下如何?” 青萍又是一阵心虚,昨天的事情她还没有和伊不平通过气呢,略一沉吟,笑道:“好吧,不过要加上那本金刚经才行,子静,你说今天我们可会大发利市么?” 杨宁想了一想,冷冷道:“将佛像和金刚经一起出售,会有人买的。”他已经拿定主意,昨天杨钧差点害死他,那么只要自己暗示一下,想必杨钧就是苦着脸,也会把墨玉佛像和金刚经买下吧,这样一来,至少可以勒索他三十万两,想必青萍会满意的。 青萍眼珠转了转,心知杨宁这样说定有把握,想到杨宁昨天多半是在豫王手中吃了亏,定要出气才行,立刻打定主意让雷剑云推波助澜,说不定幽冀也可以利用一下。 伊不平自然不知道两人的心意,但是只见青萍胸有成竹的膜样,就下定了决心这样办理,反正最多就是底价售出,难道没有人中意那尊价值连城的福像么?要知道这天下,信佛至诚的豪门世家,可是数不胜数啊。 商议妥当,伊不平匆匆离去,杨宁和青萍两人又流连了片刻,才携手回房,直到午时将尽,才在万宝斋的侍女引领下走去沧海厅。当两人身形出现在厅门的时候,原本嘈杂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落在杨宁身上。昨日杨宁入城的时候,知道乌江柳林的传闻的还只有部分消息灵通的门派和家族,可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金陵,这其中自然是有任推波助澜,但是效果却是十分明显,如今这沧海厅之内,纵然是最孤陋寡闻的客人,也已听过了经过无数渲染的血腥版本,所以这些目光除了少数好奇之外,竟然多半是惊恐畏惧,还有些许厌恶退缩。只是杨宁本就桀骜不驯,哪里会在意别人的目光,青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她容颜秀美,气质清丽,比起昨日又添了几分纤弱憔悴,别人见了她多半都在怀疑传言是否属实,或者只是受了蒙骗胁迫,所以投向她的目光多半存有善意,所以这一对少男少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入,却无人敢仗义执言,当众叱责这对“双手血腥的杀星”。 青萍一走进沧海厅就发觉今天的格局和昨夜相比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厅内所有的圆桌铺了两色的锦缎,大部分仍然是红色,还有几张圆桌上面铺着明黄色的锦缎,分为红席和黄席,虽然大陈朝没有明确的限制服色佩饰,但是约定俗成,只有极其尊贵的身份才可以使用明黄色。所以当青萍看到黄席上那几张熟悉的面孔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十分奇怪,而且她发觉这些黄席的位置安排得十分巧妙,虽然混杂在其他的红席当中,却又和周围的席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可以确保了这些贵客与他人隔绝的心理需要,又不会令其他客人觉得自己受到轻视。 两人在万宝斋总管万旒的亲自引领下走到其中一张黄席旁边,青萍含笑四顾,发觉以两人的位置为中心,其余五张黄席隐隐形成梅花状,将这里包围起来,而且自己和其他几张黄色的桌子中间,竟然没有任何直接阻绝视力的障碍,青萍略通奇门阵法,心中略一计算,竟然发觉即使那五张桌子之间,也是如此,不由心中一动,能够完成这样微妙而隐晦的布置,令沧海厅中不可控制的人物彼此牵制约束,这万宝斋果然名不虚传,想到自己昨夜多有轻慢,倒是有些不安起来。 杨宁虽然对奇门阵法并不精通,但是却对身边的威胁最是敏感,自然发觉一旦变起,这个位置将是四周众人围攻的所在,心中立时生出戒备之念,不禁将具有威胁的位置扫视了一遍。最先撞上的就是吴澄黯淡的眸子,虽然目不能视,可是几乎在杨宁瞧过去的瞬间,吴澄就已经还以微笑,杨宁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温暖如春的笑容,不知怎么,他和吴澄接触的时间越长,心中对幽冀的排拒和恨意就淡上少许,在他来说,这种温情的力量比仇恨更加令他不安,所以他极力将目光移开,却又落在了坐在吴澄左侧的那个俊秀青年身上。 一瞥之下杨宁不禁心中一动,乍看上去,这个青年相貌俊秀英武,五官轮廓鲜明,一双眼睛深邃如海,身穿一袭半旧不新的灰袍,却是浆洗得干净笔挺,周身上下就是一根头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苟。若仅只如此,杨宁或者会将这个青年当成寻常书生幕僚之类的人物,可是在这青年身姿挺拔如孤松,不经意间已经令人生出仰视之感,而且他身上更带着一种淡淡的战意和历经生死重劫的冷静气息,这样的气息让他和周边的人和物都有了一种无形的距离,就连那双深黑如渊海的眸子,也是萧瑟而疏离的。如此种种,都令这个俊秀青年具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虽然初时难以察觉,但是看得久了,却越发察觉到这青年的不凡之处。 虽然如此,但是杨宁何等身份,所见过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一方诸侯,就是绝世高手,这青年之所以令他瞩目的缘故是因为他对这种气质耳熟能详,这是他在栖凤宫中的宫女和侍卫身上经常见到的一种气质。栖凤宫和其他内宫殿宇不同,里面的宫女和侍卫都是火凤郡主昔年的旧部,或者他们的后辈,其中有许多人曾经跟着火凤郡主纵横沙场多年,所以无一例外地都具备这种特异气质。杨宁隐隐知晓这是长年在战火中纵横的军中健儿,尤其是身经百战,劫后余生的勇士才能具备的独特气质。见到这个青年,杨宁恍惚中仿佛回到了栖凤宫一般,不禁有些迷惑怅惘,不过他的失态并没有表现出来,在外人眼中不过觉得他眼神微凝,知道那青年身份的人,都以为杨宁不过是顾忌这青年的身份罢了。事实上,这沧海厅中有几人会不忌惮幽冀的右卫殿中将军战恽呢?姑且不论他是幽冀左将军方桓的义子,只凭他是近年来幽冀首屈一指的青年将领,以及这一次信都派去蜀中的请婚使,就不会有人放弃对他的提防和戒备了。 感觉到杨宁炯炯的目光,那俊秀青年侧过头来,正好瞥见杨宁眼中一闪而过的怅惘之色,幽黑的眸子里不禁闪过一缕寒光,然后略一点头当作致意,却神色淡漠如初,没有一缕笑容,却也没有什么敌意,仿佛只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需要维系表面的礼节而已。 杨宁移开目光,不想让自己再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转过头看向另一座黄席上神色雍容平和的杨钧。杨钧这次并没有穿着明黄色的亲王服饰,但是他头戴玉冠,一身紫衣高贵优雅,腰间一块和田玉佩细腻润泽,不论服饰气度,都是卓绝当世,一见便知道是身份贵重的人物,而且又坐在最前面的黄缎席位,所以旁人望着他的目光都是尊重而倾羡的。不过他似乎有些心事,谈笑宴宴之际始终在把玩着手中一柄湘妃竹扇。感觉到杨宁的目光,他也举目望来,两人目光接触,杨钧眼中闪过一缕愧色,继而是无比的关切,转瞬将人淹没。 杨宁的目光却黯淡了下来,他绝不会忘记,就是剩余的那一点“缠mian”,差点让他吃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苦头,如果他真的毫无戒备地喝下了所有的“缠mian”,只怕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他绝不会原谅杨钧,在他心目中,有人想要用剧毒毒害自己,不过是另一种生死相搏,若是自己当然无法察觉毒药的存在,那么也是咎由自取,无怨无尤,但是如果有人想要废去自己苦心修炼的武功,令他失去唯一可以倚仗的力量,就是他切齿痛恨的仇人,昔日的一点兄弟之情,早已在昨夜的寒雨飞雪中消磨殆尽。抬起头来,杨宁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不过,至少这个人还可以帮自己一点小忙吧。想到此处,他毫无顾忌地传音对杨钧说道:“三哥,我和堂叔祖很久没有见面了,上次得到天南刀尊吴前辈指点刀法的时候,我用了堂叔祖的刀法,才勉强抵挡得住。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初堂叔祖对我也是很好的,这次听万总管说今天有一本梵文的金刚经,我记得堂叔祖很喜欢读经的,你替我买下来送给堂叔祖当作六十大寿的贺礼可好?” 杨钧听见耳边飘来的语声,先是眉头微皱,目光一瞥,见别人都没有察觉,这才松了口气,知道杨宁是用了传音之法,心中略一思索,昨日他已经得罪了杨宁,在不能控制杨宁的行动之前,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怀柔。别说杨宁只提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再难上十倍,他也要想办法做到。更何况听杨宁的语气,对自己这个兄长还有几分手足情谊,而且对逸王杨远也是颇为尊敬,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现象。想到此处,杨钧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杨宁会说出口不对心的虚伪谎言,不管是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九弟,还是昨日的他乡重逢,他心中都有一个明确的观感,这个九弟全无心机,表面上虽然冷淡,骨子里却是重情重义,尤其舍不下亲情血缘,所以杨钧暗中已经拿定主意要尽力拉拢杨宁。而且杨宁话中还透漏出来了一些未知的信息,例如杨宁和滇王吴衡之间必然关系颇佳,否则一个堂堂的藩王,一个阶下之囚,怎会有比刀的可能,而且杨宁和堂叔祖逸王之间似乎也不是自己预料中的疏远,这些信息都在杨钧心中沉积起来,到了必要的时候就可以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没有理会杨钧的心思,杨宁早已料定自己这一番言语,绝对可以让这个自负聪明的三哥上当,更何况他也没有说什么谎言,只不过忘记告诉豫王杨钧,那金刚经并非单独出售,而且还有人准备和他争夺,如果杨钧不存了拉拢自己的心思,也不去想讨好堂叔祖,那么就不会受骗的。 杨宁又留意了一下其它三张黄席,不用看也知道应该分别是滇王、汉王、越国公的席位,上面的人他居然认得大半,滇王麾下的段越、雷剑云,越国公府的师冥、唐仲海和女扮男装的秋素华,只有汉王席位上的一老一少他不认得,不过那少年肤色如玉,相貌秀美,一双水灵灵的星眸滴溜溜直转,十分讨人喜爱,看到杨宁向他望去之后,不仅还以灿烂的笑容,还轻轻挥动了几下手臂向他打招呼。其他人也大多一一回礼,只有师冥身边坐着的唐仲海不仅没有还礼,眼中反而透出嫌恶之色。 杨宁对唐仲海并没有深刻的印象,事实上,当日岳阳楼上,杨宁刚刚恢复记忆,正是心神最不稳定的时候,所以徒有外表的唐仲海早已经被他忽视掉了,所以对于唐仲海的敌意,他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的想法里面,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就应该向师冥和秋素华一样,心里仇恨再深,也要笑颜相对,这样才配做他的敌人,所以只是淡淡瞥了唐仲海一眼,就转过头来不想再理会这些人。 第七章 连横合纵 青萍原本还在猜疑为什么这些应该选择楼上包厢的权贵全到楼下来了,但是看到杨宁和他们之间的暗流汹涌,再瞥见汉王席位上那少年对杨宁的亲切神态,不知怎么竟觉心中一酸。仔细看去,只觉那少年骨架纤细,耳环痕迹还没有掩饰周全,心中一动,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扑嗤一笑,故意扬声道:“子静,你瞧今天这里可真热闹,想必有心求凰的各方俊杰今日都在这里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想在求婚之间先较量一番。对了,如果汉王殿下那位锦绣郡主也到这里来看上一看,岂不是可以事先考察一下求婚之人的品貌才学,岂不胜过昔日的卓文君,不必仅凭琴音和帘下偷窥就选定了才郎。”她的声音宛转清脆,宛若冰玉相击,落入耳中只觉得从心头透出一缕凉意,这番言语虽然是凭空猜测,却也有几分切合当前情势,所以大多数人都是会意的一笑,沧海厅中不禁响起低微的声浪,更有人趁机偷眼打量起杨钧、唐仲海、雷剑云和战恽四人来,毕竟这几人平日纵然出席集珍会也多半在包厢里面,哪有这样的好机会聚在一起让大家有机会对他们品头论足呢? 听到青萍的话语,杨钧等人还真是有些尴尬,坦白说,他们选择在今天亮相,表面上的理由多半是要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位似乎来意不善的魔帝,看一下有否拉拢或者消灭的可能。但是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从今天起,有几件适合当作聘礼的珍品要陆续出售,如果继续躲在包厢里,纵然匿名买下将来也会公开,这样一来,隐秘身份已经没有意义了,倒不如公开出现,互相比拼一下财力,名正言顺的买下来,还可以顺便在众人面前明争暗斗一番。还有一个理由更是隐晦,他们早已发觉这两日随同汉王亲信李溯前来参加集珍大会的少年,不仅相貌秀丽,而且骨架纤细,明显是个俏丽女子,一个少女女扮男装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又是他们四人都出现的地方,其中含义不可不深究。他们几乎都怀疑这女子是锦绣郡主的亲信侍女,说不定是刻意前来,趁着集珍大会这样的好机会从侧面考察一下求婚者的气度本领。就为了这个目的,也会让他们主动露面了。其实这一层隐衷,许多人都心里有数,不过却没有人像青萍一般有胆量揭破罢了,但是即使心中尴尬,这些人却也不能对青萍恶言相向,毕竟青萍身边还有一个魔帝,真要冲突起来,只怕有损无益,更何况真要对青萍这般蕙质兰心的少女动武,岂非有焚琴煮鹤之讥,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做出的劣行。 见他们神色尴尬,尤其是汉王黄席上的那个易钗而弁的少女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和杨宁,而杨宁就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青萍心中好笑,那一缕妒意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其实她这么做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把水搞混,以便更好的达成自己的心愿,所以对那少女还以甜甜的一笑,这才毫不在意地打量起这几名将要去向锦绣郡主求婚的青年俊杰。 左右顾盼,青萍只觉那有份求婚的四人各有千秋,若论相貌俊秀,自然是滇王使者雷剑云首屈一指,但是若论身份尊卑,雷剑云却是最弱的一个,所以多半要吃些亏的。而其他三人,杨钧相貌俊朗,威仪天生,气度雍容,颇有王者风范,唐仲海英武俊逸,气度虽稍逊半分,却也是风采非凡,只是比杨钧多了几分傲气,战恽在相貌上比其他三人显得有几分粗犷,但是身具将军风范,却也是别具一格,一时之间竟是难分高下。 杨宁见青萍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杨钧、雷剑云等人,不知怎么心头不大舒服,低下头去,眼中闪过烦恼之色,却在这时一只柔软温润的玉手在桌下握住了他垂落的右手,杨宁只觉心头一颤,抬起头来,正撞见青萍笑意隐隐的目光,只觉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四目相对,再也转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幽深冰寒的凤目中闪现柔情万缕。青萍被他炽热深情的目光锁住,羞涩地低下头去,她方才发觉了杨宁的不快,下意识地想要安抚于他,想不到却激起了杨宁烈火般的满腔情意,众目睽睽之下,既舍不得推拒,又不愿失态人前,一时间心乱如麻,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解围的人来了,耳边传来云板数声,众人都不由抬头看去,只见万旒与一个身穿淡蓝衫子的秀丽侍女已经站在平台之上,两人身前放着一张梨花大案,上面放着一个用红绢覆盖的托盘,还有一具古香古色的铜钟,那侍女手中拿着一副象牙云板,方才正是这侍女敲动云板提醒众人。杨宁和青萍都是心中一惊,连忙各自移开目光,只是紧握的双手却谁都不忍放开,两人这般儿女情怀其实并未瞒过他人耳目,只是谁敢在这样的时候惊动这对小煞星呢?故而都集中注意力向台上望去,等着万旒宣布集珍大会的开始。 万旒抱拳施了一个罗圈揖,然后扬声道:“诸位贵客久等了,今日是集珍大会第六日,前几日已经成交了一千二百七十六件珍宝,万宝斋从中获益不浅,万某在这里多谢诸位抬爱之情,今日在下奉斋主之命,取出一件敝斋珍藏多年的宝物,供诸位赏鉴,以表万宝斋上下崇敬之心。”说罢,万旒亲手掀开红巾,却原来托盘上放着两个玉竹棋筒,一个里面放着黑色的墨玉棋子,一个里面是晶莹剔透的水晶棋子,平台之上的屋顶在建筑的时候就已经刻意拆开,换上半透明的琉璃,所以白天日光可以直射而下,此时正是午未之交,耀眼的阳光斜射进来,正好映在那副棋子上,远远望去,只觉美玉生烟,奇光异彩。 一看到这幅围棋子,厅中众人都是眼睛一亮,尤其是青萍和雷剑云,两人都想起了昨日的筹划,青萍原本没有留意今天要出售的珍品都有什么,但是看到这副棋子,立刻猜到是万宝斋利用今天杨钧等人公然露面的机会,要掀起一次高潮了,毕竟这副棋子,是呼声最高的珍品之一,所以在这一瞬间,她下意识地转头向雷剑云看去,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却都没有停留,只是漠然移开,又向其他有可能争夺这副棋子的人一一望去,但是目光交错的刹那,两人却都已经默契在心。 说是赏鉴,其实不过是几个侍女各自用覆盖着红缎的托盘盛了几枚棋子,分别到下面转上一圈,有兴趣的客人会将侍女招过去,拿起棋子仔细看上一看,不过这样品质的棋子,有资格购买的人又肯花费重金的人并不多,再说事先已经有风声,知道这副棋子已经被公认为聘礼之一,所以除了杨钧等人之外,也只有寥寥数人有胆量看上一看,南闽俞秀夫就是其中之一。 俞秀夫拿起一枚水晶棋子,对着从屋顶琉璃窗透下的日光看去,只觉纤尘不染,淡淡的乳白光晕在棋子内部渲染开来,越发显得纯洁无垢,目光一闪,正瞥到左前方的黄席上,青萍正捻起一枚墨玉棋子,流光四溢的棋子和她乌亮澄透的眸子相映成趣,不知不觉中,水晶棋子从他指尖滑落,无声无息地落在红缎的托盘上。感觉到青衣侍女的惊诧目光,俞秀夫有些慌乱地挥手让他退下,垂下眼帘,不愿让人发觉自己的失态。 这时候,万旒见有意之人已经一一鉴赏过棋子,便朗声道:“这副晶玉棋子是敝上多年珍藏,底价八万两,有意者可以出价,每次加价五千两。”话音未落,一声钟鸣响起,杨宁莫明其妙地望着青萍手里的锤子和那具放在桌子上的小巧玲珑的金钟,不知道为什么青萍要敲钟。青萍嫣然一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万旒已经在上面高呼道:“青萍小姐八万五千两。”杨宁这才恍然大悟,只是不明白青萍为何要竞价买一副棋子,好像不管是青萍还是绿绮,对围棋都是兴趣淡薄得很。 唐仲海本就看杨宁和青萍不顺眼,每次想起在岳阳楼发生的事情他就怒从心起,虽然被滇王婉拒不是这两人的缘故,但是他总以为,如果不是洞庭双绝向颜紫霜挑战,杨宁又异军突起,不会让颜紫霜放弃了极力说服滇王的努力,自己就不会灰溜溜地从岳阳无功而返,也不会让父亲对自己失望,更不会让兄长坐稳了世子的位置。所以见到青萍出价,只觉心中一团邪火升起,便也敲钟一响,冷冷道:“这副棋子唐某要定了,九万两。” 俞秀夫见状心中不快,目光在那副棋子上一扫而过,冷然道:“九万五千两。” 雷剑云微微一笑,也扬声道:“十万两。”他是存心推波助澜,反正即使真的买下来也不错,反正花的是滇王的银两。 感觉到其中的暗流汹涌,吴澄黯淡的眸子里似乎也流漏出笑意,却不作声,只是随手拿起锤子敲了一下金钟,加入了竞价的行列。 李溯身边的少女原本正在气恼众人看着自己的目光无礼,见状也生出兴趣来,便脆声道:“十一万两。”说罢也敲了一下金钟,钟声悠扬回旋,倒像是少女的笑声一般。 这下子除了杨钧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卷入了竞价,杨钧眼中闪过一缕笑意,他不愿独立特行,便也敲了一下金钟。 唐仲海体会不到杨钧心意,差点气得半死,只觉雷剑云等人也还罢了,怎么杨钧还要和他相争,无论如何,杨唐两家可是盟友啊。他在这里气恼,师冥已经发觉了情势变化,无论这样的纷争是谁挑起,这副棋子都是不错的珍宝,唐仲海第一次主动叫价,唐氏又是地主,自然应该取胜才行,所以跟着敲响金钟道:“十二万两。”然后目光向首先喊价的青萍瞥去。 青萍微微一笑,她可不想真的买下这副棋子,虽然也很喜欢,放下手中锤子,左顾右盼起来。 见到青萍“被迫”放弃,俞秀夫只觉她受了唐仲海、师冥两人欺辱,心中不忿之下,也不顾忌和唐家的良好关系,敲动金钟一响。雷剑云猜透唐仲海、师冥心思,趁热打铁,再度敲了一下金钟,丝毫不理会唐仲海瞪视过来的炽热目光。 那汉王席位上的少女明眸滴溜溜地一转,拿起锤子也敲了一下钟声,娇声道:“十三万两。”声音如燕语一般,却让唐仲海差点气死。 吴澄听到此处已经失笑摇头,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再淌这趟浑水,但是战恽却毫不动容地拿起锤子敲了一下金钟,他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自然精通兵法,已经发觉众人隐隐在围攻唐仲海,以他的性子自然会乘胜追击,而不是纵虎归山。 唐仲海此时已经气得差点吐血,目光一瞥,却见到青萍和杨钧都拿起了锤子把玩,只当他们还要出价,心中激动之下,夺过师冥手中的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金钟,厉声道:“十五万两。” 这一次再没有其他钟声响起,不过那小女孩却是拿起锤子对着金钟装模作样地比划了几下才放了下来,令唐仲海提心吊胆了许久。 万旒见无人再喊价,便一挥手,旁边的蓝衫侍女见状敲响了铜钟,洪亮的钟声在沧海厅中生出回响,一声声连绵不绝,钟声中万旒朗声道:“恭喜唐二公子,以十五万两购得晶玉棋子。”这时,自有伙计将棋子用锦盒盛好,送到唐仲海的身前。唐仲海以冰冷的目光环视众人,真的不愿意承认自己以超过原本价值将近一倍的价钱买下了这副棋子。 想到此处,唐仲海有些恼怒地向给他最后一击的三个人看去,只见战恽神色淡漠,正接过侍女送上的香茗,好像方才没有趁人之危,而杨钧感受到他充满敌意的目光却是有些迷惑,事实上他当时拿着锤子只是忘记放下而已。青萍却是还以灿烂的笑容,一想起这个唐仲海当初和颜紫霜一起出现,她就已经十分气恼,再想到后面师冥等人在江上拦截子静的事情,想起对方苦苦相逼之下差点害了自己和子静性命,新仇旧恨一起发作,只觉得方才最后的举动十分得意。 看到青萍挑衅的笑容,唐仲海心中更加震怒,但是他毕竟是聪明人,恼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下来,更知道此时此刻不是出手的最佳时机,当前第一要务就是要在众人面前树起声威,更不能给李溯和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留下什么坏印象。只要娶得锦绣郡主,那么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就可以提高到和大哥相提并论,那么为了一些恩怨而破坏自己的形象实在不值得。更何况他的敌意刚有泄漏,杨宁冷漠的目光已经将他牢牢锁住,杨宁的武功是他亲眼见识过的,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是不会轻易发难的。 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唐仲海勉强微笑道:“多谢诸位承让。”他的语气平和,虽然略带几分骄傲,却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常见的特质。杨钧、雷剑云等人不管有心无意,都是含笑致意,表示恭喜之意,就连幽冀的吴澄和战恽也维系了表面的礼貌,只有杨宁和青萍依旧无心理会他,杨宁也还罢了,只是漠然以待,青萍却是故意转过脸去,丝毫不想给唐仲海一个好脸色。 只是青萍虽然无礼,但她昨夜今日经历了大悲大喜,和杨宁之间朦胧的感情也开始明晰起来,此刻正是十分她紧张之后极为欢喜放松的时候,所以她着意表现出的无礼不屑反而有几分不真实,倒是那种轻嗔薄怒的动人风姿,不仅令杨宁、俞秀夫这般对她情有独钟的人心动,就连原本对她怨恨极深的唐仲海也觉得心中一荡,更别说其他寻常男子了,一时间沧海厅中寂静得似乎只剩下急速的心跳声。 感觉到厅内气氛的不妥,万旒立刻令侍女敲响云板,然后高声道:“下面拍卖的是万宝斋代为出售的一批沉香木,总重五斤,按照香料拍卖的惯例,分成十份,每份底价五千两,诸位可以竞价了。”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都转移了回来,只见两个伙计抬着十个尺半大小的匣子上面,里面各自放着一些乌黑的木炭,颜色如同墨玉一般,其中甚至还有几块拳头大小的完好木块,单独用一个匣子盛着,不过片刻,一缕幽香已经飘满了整个沧海厅,令许多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沉香木是南洋特产,坚如钢筋,香若麝鹿,投入香炉,香气可以冲天而起,经久不没,若是当作药材,不论是当作药材还是香料,都是珍贵无比,尤其是用沉香木雕成的佛珠或者酒樽,幽香入骨,万年不散,最是受权贵青睐,往往耗费千金,也不过得到铢钱半两而已。这一次万宝斋一次性出售五斤沉香,可谓难得。考虑到购买者必定很多,如果一起出售,大部分都购买不到,未免对万宝斋失望,所以万旒才会将这批沉香拆分成十份,这样想要独得全部沉香的人等于是和全天下所有的富豪敌对,倏不可能成功,但是如果只想取得其中一份,虽然不免贵上许多,却不是不能办到的事情。如同万旒的预计一般,每一份沉香都卖出了高价,不过并没有发生方才那样龙争虎斗的局面,只因人人有份,所以实力相当者自然而然的避开锋芒,几乎是默契十足地依次竞价,最后都是心愿得偿,而经过这样一番你揖我让,厅内的气氛变得和平起来。 接下来出售的多半是些古董字画,或者奇珍异宝,但是这些东西虽然贵重,却也不会被杨钧、唐仲海等人放在心上,最多是随口品评几句,却都轻易不肯出手,倒是那女扮男装的少女,兴致勃勃地竞了几次价,搅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便撒手不管,不知让几人平白多花了些银两,不过投鼠忌器的情况下,倒也无人敢得罪于她。青萍倒是不时推波助澜,让夹杂在其中的几样属于自己的珍宝卖出了不错的价钱。 杨宁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索性闭目调息起来,其实这样的环境并不适合当众练功,但是杨宁所修习的心法不同,坐立卧走均可运气行功,而且只需留心一些,就可不露端倪,虽然效果要差些,却也聊胜于无。杨宁原本以为经过昨夜之事,虽然有吴澄援手,真气虽然没有多少损耗,但是气机难免要受些影响,但是这一运功之下,只觉气机流畅,如线如珠,奇经八脉之中,内力川流不息,生机盎然,而且心意稍动,气息便随即而至,如臂使指,快意非常。杨宁心中大喜,这段时间以来他多遇强敌,真气屡获突破,但是也未免有些太过急进,内息增强太快,控制能力反而有些减弱,这样一来,如果遇到强敌,反而不如从前那般神意相合,落败的可能反而增大了,所以杨宁这些日子经常暗自练习真气控制,只是进展不大。可是昨夜经过缠mian的淬炼,真气虽然受损,但是那一番生死之搏,反而让杨宁突破了真气控制的瓶颈,而其后吴澄的相助,又让他避免了真气消损,所以现在反而是因祸得福,修为上升了一个层次,此刻的他再遇到平烟,也有一战的实力了,不至于非得以死相拼,才能搏一个两败俱伤。心中欢喜之下,杨宁继续催动心法,真气流转变化,便如周天斗数,千变万化,其乐无穷,不知不觉中时光飞逝无踪。 杨宁突然莫名其妙练起功来,最为清楚的当然是坐在他身边的青萍,虽然表面上杨宁只是闭目养神的模样,但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青萍自然知道杨宁究竟在干什么。虽然很是不满杨宁在众目睽睽这样托大,单是青萍还是下意识地戒备起来,唯恐有人趁机偷袭。幸好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前方的平台上,而且杨宁外表也没有流漏出明显的练功迹象,这才让她能够安心静候,不过却也顾不得那些自己有份的珍宝了,只能渐渐沉默下来,幸好剩下的几样古董字画都卖出了不错的价钱,毕竟都是难得的珍品。 渐渐的,日影西斜,眼看天色将晚,万旒挥汗如雨地道:“酉时将到,今日下午最后要出售的是一件墨玉佛像,底价十八万两,另外,物主尊崇佛法,若有购得这佛像的,愿以梵文原本的金刚经相赠。” 听到这句话,原本一直从容淡定的豫王杨钧扑哧一声喷出了口里的茶水,顾不得众人惊异的目光,他转头向杨宁望去,却见这个九弟不知何时已经低着头昏昏欲睡,想起今日中午杨宁一番轻描淡写的话语,杨钧差点苦笑起来。如果要买一本佛经,最多不过千把两银子,可是加上一尊墨玉佛像,可就截然不同了,想不到自己一向以为天真质朴的九弟,竟然会设下这样一个计谋让自己上当。可是偏偏杨钧知道,如果杨宁没有说过那番话也就罢了,自己还可考虑一下放弃这个讨好刀王的机会,但是现在若是自己现在撤手,不仅仅是得罪了杨宁,以后如果逸王杨远知道此事,也会以为自己轻慢于他,这竟是个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踩的圈套。想到此处,杨钧摇摇头,扬声道:“十八万五千两。” 杨钧一时不慎,流漏出异样的情绪,自然也落入了他人眼中,虽然不知此事和杨宁有什么关系,但是众人立刻都提起了戒心,唐仲海略一迟疑,便敲响金钟道:“十九万两。”话音未落,早有准备的雷剑云已经敲响了金钟,含笑道:“十九万五千两。” 吴澄是最快明白其中关节的人,他知道昨夜杨宁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加害魔帝的,所以杨钧的一丝失措就让他猜到了真相,明白这多半是杨宁的报复之后,他毫不迟疑地推波助澜,直接喊出了二十万两的出价。接下来汉王席位上的小女孩也开始加入进来,青萍见猎心喜,却也喊了一次出价,帝藩之间,本是貌合神离,都是步步紧逼,再加上唐仲海记恨杨钧先前迫他高价买下晶玉棋子的事情,也是兴风作浪。和上一次众人联手进逼唐仲海类似,只不过这一次倒霉的变成了杨钧,最后杨钧被迫以三十二万两的天价买下了这一尊墨玉佛像,只能是哭笑不得,徒呼奈何。 等到杨宁被青萍推醒的时候,已经曲终人散,空空荡荡的沧海厅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了,青萍兴高采烈地道:“子静,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要不然杨钧怎么会如此听话,竟然都没有犹豫呢?这可是三十多万两银子啊。” 杨宁淡淡一笑,这可是他第一次动用心机,想不到果然奏效,这一刻,他才发觉其实不用武力也可以淋漓尽致地报复对手呢。不过心中千回百转,最后杨宁只是淡淡道:“他设谋害我,只让他破费些金银,已经很便宜他了。”青萍心中一颤,眸光低垂,良久,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问道:“子静,为什么你要去见他,为什么他要害你,为什么幽冀的人要救你,为什么你竟然不杀杨钧,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么?” 若是从前,杨宁还会沉默不语,可是经历过昨日的变故,他心目中亲情血缘的牵绊已经淡了许多,不过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伸手将青萍揽入怀中,感觉着青萍有些加快的心跳,淡淡道:“娘亲唤我子静,但是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杨宁,排行第九。” 青萍先是有些茫然,渐渐的,她的一双凤目明晰起来,前因后果终于连贯起来,她忍不住惊呼道:“你是郡主的儿子,你是信王九殿下杨宁?” 杨宁收紧了手臂,低声道:“青萍,不要像娘亲一样抛下我,好么,要不然,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今后的人生。” 虽然杨宁语气极其淡漠,但是青萍却能够感觉到杨宁灵魂深处的颤抖和畏惧,这个无畏无惧的少年,是当真害怕自己舍弃他。青萍只觉心中一团乱麻也似,从前她因为视火凤郡主如神明,所以下意识地忽略一切郡主身上的阴影,例如那莫名其妙消失的九殿下,那个明明是郡主骨血,却似乎微贱如沙砾,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少年。可是忽然之间,她却得知如同自己骨肉手足一般的子静,竟然就是那个身份无比尴尬的九殿下,她立刻想起了过去的两年里,子静是怎样懵懵懂懂地活在世上,想到了子静身上永远难以消退的冷漠和孤寂,想到子静这些日子以来的苦痛,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刺杀罗承玉,又是怎样踌躇才将自己姐妹托付给天生的仇家,又是怎样心痛地面对西门凛的背叛,又是如何承受亲生兄弟的谋害。不知不觉中,两行珠泪滚滚而下,再也压抑不住从心底涌出的悲怆,青萍反手抱紧了杨宁,不能自已,终于放声恸哭起来。不需言语,立刻明白了青萍不离不弃的心意,杨宁只觉早已冰冷的心田似乎也被滴滴甘露浸染,水气在眼中聚集,一滴滴热泪沾染在青萍如墨的青丝上,顺着白玉一般的脸颊滑落下去,两人的泪水在心口相撞,互相溶合渗透,就像两颗年轻的心灵一样,渐渐合二为一。 当两人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日暮西山。虽然杨宁从来不以为自己对双绝姐妹有所欺骗,但事实上依旧是刻意地隐瞒了身份,现在终于将一切都告诉了青萍,他只觉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松开双手,看着青萍梨花带雨一般的娇丽容颜,杨宁有些茫然地道:“青萍,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会不会怪我不去救绿绮姐姐,其实不管罗承玉将绿绮姐姐强行留在辛都,多半就是要我不与他相争,如果我肯正式答应他,或者他就会放过绿绮姐姐了。” 青萍取出一条翠绿的丝巾,拭去脸上的泪痕,叹息道:“我怪你做什么,现在想起来,姐姐多半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要不然怎么会极力鼓励我南下寻你,又拼了性命帮我逃走,就连我需要动用秘藏都想到了,事先给了我宽心丸,让我不必愧疚。姐姐是冰雪聪明的人,胜过你我百倍,你那些关于身世来历含糊不清的说法也就只能瞒过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傻丫头,哪里能够瞒过她。不过这样一来,姐姐的安危我就更加担心了,从前以为罗承玉如此重视你不过是爱才心切,虽然像他这种身份的人物多半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他若聪明的话,就该知道与其和咱们为敌,不如敬而远之,我怎么看他都不是不识时务的蠢人,所以我相信他不会伤害姐姐,和你我结下深仇大恨。可是现在不同了,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相让的,纵然是至亲骨血,也敌不过权位之争,如果他担心你和他争夺王位,不管你如何许诺退让,他都不会相信你会放弃的,除非你整个人都在他掌握之中,否则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胁迫你的把柄。我猜现在他用姐姐胁迫你远离幽冀,只是因为不愿把这件事摆上台面,免得人心动荡,一旦等到他继承了王位,将幽冀大权掌握在手里,甚至云龙变化,夺得那至高无上的尊位,你对他的威胁就再也没有了。到时候他必然穷天下之力追杀你这个心腹大患,为了打击你的意志,可能姐姐就是第一个牺牲者。” 杨宁皱眉道:“我既然退避三舍,摆明了不会和他争夺权位,难道罗承玉还不肯放过我么?” 青萍摇头道:“方才我不过是按最坏的可能去猜想,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子静你既然有资格和罗承玉争夺王位,那么这就是你天生的罪孽,若不斩尽杀绝,谁知道你将来是否会后悔,你是可以动摇他大业根基的人,他怎会容许你的存在?当然如果往好处想,如果罗承玉不是那样心狠手辣,还念着恩义二字,可能开始的时候会将你禁锢起来,等到有朝一日他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而你也不能损害他的大业了,或许会表现得大方一些,换你自由,给你富贵,甚至待你如手足至亲一般,免得落个忘恩负义,手足相残的骂名流转千古。” 杨宁想了片刻,有些犹疑地道:“我想他应该不会斩尽杀绝,幽冀的吴先生是罗承玉的西席,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如果罗承玉当真要害我,他怎会不知道,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恐怕昨天晚上他们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青萍眼中闪过一缕寒芒,道:“今天我也见过那位吴先生了,虽然这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可是我师父常说,这样的人最擅长扮猪吃老虎了,他既然是罗承玉的先生,罗承玉心机那样深沉,他又能好到哪里去。他现在不杀你,说不定是欲擒故纵,还有用你之处,毕竟现在燕王还在世上,而且多半别人知道你的身份,为了以防万一,胁迫不如羁绊,再说你这样天真,只怕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呢。远的不说,就说昨天你受了吴澄的恩惠,偏偏你的性子又是恩怨分明,以后如果他替罗承玉收服了你,说不定你这堂堂正正的郡主亲子就成了罗承玉的左膀右臂了,到时候这世上还有谁能够动摇罗承玉的地位。就是没有骗到你,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护身符,就算你将来发现吴先生对你不起,以你的性子一次两次也不忍心为难他的。我只怕那吴先生早已经策划好如何利用你了,其实要我说,不管他们怎样待你好,都是理所当然的,是他们亏欠你这个少主人,你可没有亏欠他们。” 杨宁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青萍,你想的太多了,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罗承玉看不出来么?他若要害我,绝不会用什么阴谋诡计,更不会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就是西门凛要害我,也是真刀真枪,可没有用什么不入流的卑鄙手段。而我这一生绝不会对任何人臣服,这是娘亲自小就教我的,现在我既然已经离开了娘亲独立,就绝不会任凭他人摆布,就是娘亲现在站在我面前,要我向罗承玉臣服,我也绝不会改变心意。所以罗承玉如果真的要害我,吴先生昨夜就不该纵虎归山,其实昨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危险的时候,如果吴先生想要害我,我恐怕当真逃不过一死,虽然我自信可以让他们付出天大的代价,可是对他们来说却是值得的。青萍,吴先生当真是很好的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可以有那样一位先生,教我读书明理,为我解除疑惑,你知道么,我比从前更加嫉妒罗承玉,为何他拥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如此遥远。” 青萍紧紧盯着杨宁的眼睛,只觉得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前所未有的坚定澄净,不知过了多久,青萍终于点头道:“姐姐说过,你虽然不解世事,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你的直觉绝对胜过反复揣摩之后得到的结论,既然你说罗承玉不是那样险恶的人,我就信你,不过你要答应我,如果以后有一天,你发觉罗承玉当真有杀你之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地脱逃,如果我和姐姐妨碍了你,你不许为了我们而屈服,更不要为了替我们报仇而牺牲自己的性命。你要记着,只要你活着,我和姐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你若死了,就是锦衣玉食,富贵无双,我和姐姐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望着青萍因为激动而有些涨红的脸庞,杨宁心中千回百转,有些迟疑地道:“青萍,绿绮姐姐当真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现在你也知道了,你们待我这样好,是因为我娘亲么?我知道两位姐姐最尊敬的就是娘亲了。” 青萍闻言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气得昏倒,突然抡起胳膊,什么也不想地狠狠给了杨宁一记耳光,杨宁若要躲开,本是轻而易举,可是看到青萍愤怒欲狂的眼神,只觉得周身上下都反应不过来,竟是毫无反抗地挨了这记耳光。青萍原本的怒火在看到杨宁脸上明显的五指掌痕和眼中的无辜表情之后消散无踪,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嗔道:“算你聪明,知道自己该打。苯蛋,难道你以为我们是爱屋及乌么,如果你不是和我们姐妹一起待了两年,如果不是我们将你当成自己的兄弟,谁会管你死活,别说你是郡主的儿子,罗承玉还是郡主的养子呢,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的时候,可没有帮着他对付你。” 杨宁心中一暖,喃喃道:“是,姐姐,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混帐话。不过姐姐,你也不要为了我怨恨罗承玉和吴先生,其实他们并没有亏欠我。幽冀的天下是娘亲打下来的,娘亲要将这片天下给了罗承玉,这是娘亲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踏上幽冀的土地,没有替他们做过一件事,他们不愿意接受我也是有情可原的。罗承玉就不同了,他才是幽冀需要的主上,如果我是幽冀的子民,也希望是他,而不是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做他们的王爷。” 青萍叹了口气,道:“罢了,就知道拗不过你,不过我是小女子,不是大英雄,生平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大义灭亲’,我不管罗承玉是明君圣主,还是叛逆反贼,他若待你如兄弟,我就当他是好人,他若对你无情无义,就是你不怪他,我也决不原谅他,哼,害不死他,我就害他的妻妾子女,害他的股肱心腹,就是拼了一生一世,我也要害得他成了孤家寡人,让他死也不能瞑目。你可别忘了,我爹爹是强盗,我师父是谋士,我只要学了他们七成本领,想要害一个人生不如死,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杨宁听得哑口无言,冷汗直流,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青萍竟有这么暴戾可怕的一面,可是不知怎么,他却觉得两颗心前所未有的契合,忍不住再度将青萍拥入怀中,两人身影被透过屋顶影射下来的夕阳余晖拖得长长的,相依相偎,再不分离。 暮色低垂,万旒缓步向沧海厅走来,下午的集珍会上,万宝斋获益匪浅,这其中自然有其他的缘故,但是此刻仍然留在厅中的那一对少年少女的推波助澜却也不无关系,所以万旒备下酒宴之后便准备亲自来请,左右这两人多半是把万宝斋当成客栈了,既然得罪不起,自然要多多讨好才是。距离沧海厅还有数丈远,从厅内隐隐传来的一缕低语声突然飘进了万旒灵敏至极的耳中。 “子静,你怎么知道《兰亭集序》那位吴先生一定会喜欢呢?虽然那字帖我师尊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就连手上仅有的几幅临摹赝品都珍若拱璧,可是未必那位吴先生也会喜欢啊。” 听出这是剑绝青萍的声音,万旒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转瞬之间,他的呼吸变得若有若无,几若不闻,他可是聪明人,能够知道更多别人的隐秘,在生意上的好处可是说之不尽的。 厅内传来一个淡漠清冷的声音道:“吴先生喜不喜欢这副字帖我不知道,但是娘亲是很喜欢的,我跟你说过,娘亲虽然不肯教我读书,但是却总是督促我习字的,《兰亭集序》我至少临摹过几百遍,虽然有些看不懂,可是已经可以背诵下来了,娘亲既然喜欢,他肯定也会喜欢的,就是吴先生不中意,定也会买回去送给他的。” “哦。”厅内传来如梦初醒的声音,如流水一般清丽的女音迤逦飘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现在的局势分明是谁想一枝独秀,必定八方来攻,你当真以为吴先生可以轻松买下那幅字帖么,如果最后价格太高了,吴先生放弃了,我们让幽冀破财的希望岂不是落空了。” “没关系,不管谁买下来,我都去抢回来,让他偷鸡不着蚀把米,然后再把画卖给吴先生,总之都要让他吃点苦头才行。”少年的声音变得冷酷横蛮,听得万旒一个冷战,差点瘫倒在地。 少女吞吞吐吐的声音响起道:“子静,这样不好吧,虽然我是想过要你当强盗了,不过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只怕麻烦就大了,再说强买强卖也不成啊,反正吴先生救了你一次,最多我们就不害他就是了。” 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些迟疑道:“可是不是说好了一个都不放过么?” 少女的声音急切地响起道:“从前我以为害一害罗承玉的人没有关系,想必他能够容忍的,可是现在不同了,如果不想反目成仇,还是不要太过份的好。再说只要有他们想买的东西,其他人肯定会逼他吐血的,所以我们也不用太费心了。” 少年的声音略微显得有些委屈道:“青萍,你说过不会怪我的。” 少女娇俏的抱怨声顿时消失无踪,良久才道:“好吧,不要紧,你若喜欢当强盗,那就多抢一些吧,现在去把那副棋子抢来也可以,我和姐姐虽然不喜欢下棋,可是将来送给师父也不错啊,如果他老人家还健在的话。” 第二章 暗结罗网 集珍大会落幕之后,《簪花美人图》花落越国公府的消息不过几个时辰就已经传遍了金陵。当唐仲海和师冥两人志得意满地返回越国公府的时候,刚一进大门就有一个紫衣青年拦住他们躬身行礼。这青年是越国公世子的亲信侍从唐瑜,虽然身份低微,但是十分受到信重,唐仲海和师冥虽然因为身份的缘故没有回礼,却也是客客气气的。唐瑜虽然神态恭敬,眉宇间却尽是肃然之色,从容道:“二公子,海陵仪宾,世子爷在内书房等候,请两位回来之后立刻过去见他。” 两人都是神色微凛,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是越国公嫡长子,今年已经三十二岁,膝下有二子一女,相貌风采虽然不如乃弟,但是性情沉鸷,驭下手段高明,颇有青出于蓝之势。越国公塘康年常年在洛阳主持朝廷政务,唐伯山则在江东主持大局,甚得唐康年倚重,即使是唐仲海这样心存夺嫡异志的兄弟,在他面前也是唯唯诺诺,从不敢擅自作主,更不用说师冥这样的外姓人了。尤其是这一次唐伯山将参与集珍大会的事情全权交予两人,可是两人却因为种种缘故花费了超出唐伯山事先规定的银两,唐伯山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集珍大会之后立刻召见两人,说不定就是为了兴师问罪,虽然可以有辩驳的理由,但是仍然令两人心中慌乱不已。不过师冥和唐仲海终究不是寻常人物,不过片刻就已经镇静下来,毫不动容地跟着那紫衣侍从向内书房走去,当然心底的狂澜就无人知晓了。 这所谓的内书房是越国公府的机要重地,隐在层层回廊院墙之后,越往里走,环境越发庄严肃静,除了两侧外罩锦衣,内穿软甲的侍卫之外,很少看见侍女仆从的出现。两人走近内书房紧闭的房门,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门内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那分明是唐伯山的笑声,但是什么时候沉稳内敛的唐伯山会如此开怀大笑了呢?两人面面相觑了良久,直到笑声消沉下去,师冥才扬声道:“大哥,我和仲海来了。” 门内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道:“是师冥么,你们回来了,那幅《簪花美人图》可带回来了没有,我这里可是有贵客想要欣赏一下呢。” 唐仲海听到那笑声,不知怎么打了个冷战,咬咬牙,自己推门掀起帘子走了进去,朗声笑道:“倾国倾城,佳人难得,想不到大哥也有心动的一日,若是我告诉几位嫂子去,只怕她们这几天都不会让你进房门了。”话音未落,唐仲海已经身形怔住。师冥心中奇怪,跟在他身后向里面瞧去,目光也是不觉微微一凝。 这间内书房是唐伯山自己最喜欢流连的地方,里面是宽敞的三间畅轩,迎面是两扇落地大窗,窗格上装着深绿色的琉璃,即使是正午的阳光透进来都带着几分沉静,这个时辰更是显得书房之内有几分阴暗。左侧窗前摆着一张光可鉴人的紫檀书案,上面堆放着些公文案卷,还有一具墨玉笔洗,几支各式各样的紫毫放在湘妃竹的笔架上,一方古朴典雅的端砚里墨迹未干,旁边放着一条切去了一小截的纤长墨条,隐隐散发出松香气息,一闻就知道是绝佳的好墨。在另一扇大窗前放着一张紫檀雕花的方榻,榻上放着一副楸木棋枰,下面铺着明黄色的织锦褥子,书房左侧紧靠着墙壁的是直抵屋顶的梨花木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多是海内孤本,罕见的奇书,另外一边的博古架上琳琅满目,尽是青绿的铜鼎,细口的青瓷花瓶,阔口的五色琉璃盏,无不古朴典雅,令人赏心悦目。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整间书房都是纤尘不染,每一样陈设也都放得整整齐齐,就连书案上散落的纸张,也细心地叠在一起,没有一丝凌乱。 不过这些都是唐仲海和师冥司空见惯的景象,能够令两人都怔住的却是正和唐伯山对弈的那个白衣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容颜俊朗,丰仪秀美,此刻正捻着棋子在那里深思棋路,一双长可入鬓的剑眉紧锁,熠熠有神的凤目之中寒光暴射,若论气度风仪,就是唐仲海也稍有不如,更别说坐在他对面,一袭寥落青衫,大马金刀踞坐,容貌和唐仲山有五六分相似,丰仪却逊色三分的唐伯山了。只不过唐伯山虽然相貌略显平庸,眉宇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尊贵气息,那种雍容自信的风采,却不是初出茅庐,锋芒毕露的白衣少年可以相提并论的。 见到两人怔住的模样,唐伯山微微一笑,伸手指着对面的少年道:“你们两人过来拜见一下信王九殿下,这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出身最是尊贵的一位皇子,我等臣子可不能在殿下面前失了礼数。” 师冥是深知内情的,心中一动,已经知道这个少年正是杨唐两家合谋训练出来的一个替身九殿下,不过他却没有流漏出一丝异色,只是轻轻推了唐仲海一下,便上前施礼道:“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师冥拜见九殿下千岁。” 唐仲海对这件阴谋一无所知,只当眼前的少年当真是信王杨宁,虽然心中奇怪为何这少年会在销声匿迹两年之后突然出现,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也上前施礼问候。只是眉宇间疑虑重重,却落入了三人眼中。 杨影从棋枰上抬起头来,冷冷瞥了正在向自己行礼的两人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不过是李代桃僵,不过是换个身份,自己就从原本无人关心的私生子变成了身份尊崇的天皇贵胄。只是真正的九殿下现在也在江宁,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情,是漠视无睹,还是暴跳如雷呢?杨影心中虽然千回百转,表面上却不露出丝毫破绽,略一颔首,伸手虚扶道:“两位不必多礼,本王此番微服南下,不过是想增长一些见闻,可不像三皇兄一般有心明察暗访,既是私下相见,这些礼数能免则免吧。唐家虽然和本王并无血缘上的关系,但是这两年来太后殿下对本王这失怙孤儿视若己出,两位不妨就将本王当作自家兄弟看待吧。” 听杨影说出这番话,即使是唐仲海这样生性傲慢的人,也觉得受宠若惊,要知道这亲戚关系并不是随便可以攀扯的,按照规矩,他的姑母既然是当今太后,先皇正室,他和当今皇上是真正的表兄弟,那么先皇庶出的子女称呼他一声表兄理所当然,若是出身低微的皇子,甚至有攀附之嫌。但是九殿下杨宁却不在其列,他的生母火凤郡主生前被敕封为大皇贵妃,虽然地位在皇后之下,可是人人都知道终先皇一超,皇后虽然位尊,火凤却是最贵。若论出身显赫,皇后虽然是越国公之妹,却不及握有开府建牙重权的火凤郡主。所以杨影这声表兄,与其说是攀附,不如说是纡尊降贵,即使在火凤郡主墓木高拱的今日,情形依旧如此。更何况这几年来唐仲海经常来往于洛阳和江宁之间,也隐隐得知逸王身边有一个类似杨影相貌年龄的少年,误以为皇室和那位一向游离在外的皇子达成了妥协共识,唐仲海直觉地以为这位九殿下多半已经成了皇室掌握的利器,就连兄长对他都是礼敬有加,自己更是应该趁势拉拢此人,也好提高一下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 想到此处,唐仲海笑容可掬地道:“信王殿下言重了,君臣分际森严,仲海怎敢妄自高攀,不过若是殿下当真看得起我们兄弟,在下也不顾冒昧,就称呼殿下一声九弟吧。方才大哥说有贵客想要一览名画,莫非是九弟有这样的雅好么?”说罢,将手中的盒子放到棋枰边上,眼中闪过得意之色,道:“这幅名画的确是绝世佳作,若是没有见过的人,可算不上真正的风liu名士呢。” 唐仲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师冥却是暗自好笑,他是实际上插手了这李代桃僵阴谋的主事人之一,自然知道唐仲海表错了情,不过师冥却丝毫没有阻止唐仲海出丑的打算。虽然对光明宗来说,志大才疏的唐仲海其实更适合当作傀儡主君,不过在眼前这种复杂的局势下,却只有唐伯山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才能够把握住前进的方向,更何况师冥也是当真服气唐伯山的心狠手辣的,至少他就没有唐伯山的决断,能够在出手救援杨影的时候,就设下了一个针对杨宁的毒辣阴谋,亲手造成了乌江柳林的血案。 瞥见唐伯山暗示的眼神,师冥微微一笑道:“谁说不是呢,若非看见这幅《簪花美人图》,只怕师某一生都是井底之蛙,这画上的女子可真是环肥燕瘦,个个都是绝色美人,其中还有一位和信王殿下有些渊源呢。”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帮着唐仲海一起打开盒子,将那幅价值连城的画卷缓缓展开,指着其中一个女子,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杨影早已经将自己代入到九殿下杨宁的身份里面,不慌不忙地露出微笑,向师冥点头示意,这才将目光移到了画卷之上,将所有人物一一看过,才瞩目在师冥特意指出的女子身上。 那是一个布衣荆钗的绝美女子,负手立在一株红梅之下,长身玉立,神色淡漠,足下清溪中梅花照影,映射着那女子的倩影,孑然傲立中透出无边的孤寂。杨影凝神瞧去,只觉那女子眉目灵秀婉约,宛若山川之秀丽,一双凤眼深邃如渊潭,令人不由自主地沉沦进去,几乎难以自拔。但是瞧得久了,不知怎么竟然令人心底生出寒意,只觉那女子周身上下都笼罩着一种淡淡的杀气,即使是再好色胆大的人,也不敢再正视那女子的芳容。 杨影目中光芒变幻,却是始终想不起自己和这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却见师冥朗声笑道:“信王殿下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这世上除了在下之外,只怕再无人知晓这女子的身份了,她的名讳虽然早已湮没,可是她唯一的女儿却正是殿下的生身母亲——火凤郡主。” 杨影听到这句话,眼中寒芒暴射,虽然他早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真正的信王,心中却依旧是百味杂陈,当下用心揣摩那画上女子,果然眉目和火凤郡主的画像有五六分相似,却多了五分婉约,三分深沉,若论姿容秀美,更是胜过火凤郡主数倍,容颜风华正如身畔那一株盛开的红梅,遇雪犹清,经霜更艳,而杨影见过的火凤郡主画像,或者炽如烈焰,或者冷若寒冰,那种卓绝的气度掩盖了容貌上的特点,这才没有发觉两人之间眉目的相像。说起来,自己的相貌似乎和这女子也有三分相似,只是总像是拓印的碑帖一般,粗糙模糊,难以容纳原有的气度峥嵘,反而是真正的九殿下杨宁,虽然容貌平凡,但那一双清澈如冰雪,幽深如渊海的凤目,却和这画上女子有七分相似,这想必是血脉传承的奇妙吧。想到此处,杨影只觉心中怒火熊熊,恨不得立刻将这幅《簪花美人图》撕成粉碎,但是手臂微动的瞬间,耳中已经传来唐伯山带着隐隐警告的轻咳声,心中一寒,只得强行压抑住了心中怒火,寒声道:“这就是我的外祖母么,果然是绝世无双的人物,怪不得画圣会将她绘入笔下,只是母妃生前对我甚是冷淡,从未提及和外祖母有关的事情,师侯若有所闻,不妨说出来,也好让本王减去心中几分孺慕之苦。” 师冥轻笑道:“血浓于水,大皇贵妃既然是殿下的生母,纵然表面上冷若冰霜,也压抑不住爱子之心的,其实殿下不知道这些隐秘也情有可原,就是火凤郡主本人,也未必知道燕王妃的来历,何况是殿下呢?说起来这件事情也和我们圣门有些关系,殿下想必已经听大哥说过,师某原本是圣门光明宗的弟子。我光明宗自圣门奠基以来就是中坚力量,虽然多次遭遇没顶之灾,却都能够东山再起,只因历代宗主都知道留下后路,正因为这个缘故,光明宗曾经分为两支,一支留在中原,乃是主脉,另外一支远遁西域,乃是分支。这桩隐秘即使是我圣门弟子,也多半并不知情,说起来还是在前朝开国之际,大约三百年前,乱世之中,诸侯争霸,各事其主,当时的光明宗主屡次和前朝太祖为敌,后来本宗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制,继任的宗主一念之差,将本宗的一部分精英弟子派去了氐地,希望能够得到异族的助力重整旗鼓。其后岁月绵延,人事变迁,氐人因为种种缘故和中原敌对将近百年,留在中原的光明宗主脉也经过了数次权力洗牌,渐渐的光明宗在极西之地的分支就和中原断绝了联络。直到五十年前,有一个自称光明圣女的女子从氐地归来,我们才知道光明宗的那系分支如今已经在天山脚下奠基立业,别成一派。这女子在光明宗旧址留下讯息之后就销声匿迹,直到数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师某才得知这女子竟然成了火凤郡主的生母,燕王许彦的结发妻子。” 杨影心中惊诧,瞠目看了良久才道:“这怎么可能,世上谁不知道外祖母是燕地闺秀,就算并非实情,这画上女子不论是容貌体态都显然是中原人物,怎会是从氐地归来的女子?” 师冥耸肩道:“这也不奇怪,氐地虽然有千里黄沙,无边的荒漠,却也有沙漠中的绿洲,天山脚下的草原,这位光明圣女虽然是出生在氐地,父母却都是中原人士,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资聪颖,故而不论是相貌还是风姿,都和中原女子没有丝毫差别。” 杨影眉心不由轻轻一颤,问道:“原来如此,不过听师侯的语气,莫非外祖母远来中原竟有些什么蹊跷么?” 师冥淡淡一笑,道:“也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光明宗旁系虽然在氐地设立了总坛,在氐人之间传达光明宗教义,甚得氐人拥戴,但是时间久了,不免被氐人渗入其中,最后成了氐人心目中的圣殿,得到了无上的权势荣耀,却也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如今的光明圣殿之主据说就是氐人,而这位光明圣女因为出身血统的缘故,一心想要让氐人融入中原,促成两族和睦。只可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位圣女愿望落空,又在内部倾轧中失去了权力地位,一怒之下索性返回中原,准备终老故土,再不去理会红尘闲事了。殿下不见您的外祖母眉宇间带着杀伐之气么?据闻这位光明圣女在氐地的时候曾经领军作战,灭国屠城,所以自然而然带有一种王者威势,若非人单力孤,凭她的绝世才华,只怕氐人早已统一建国了。只可惜这位圣女前来中原之时,本已经受了重伤,虽然以无上内功压制,却在生下令堂之后,终于不治而亡。令堂承袭了光明圣女的绝世才华,多年征战,建立了一番显赫功业,只可惜当时圣门已经衰落,本宗竟然无人前去接引令堂拜入宗门,若非有这样的变故,恐怕现在的幽冀已经是我光明宗的天下了。” 杨影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师冥的暗示,如果火凤郡主的生母果然是光明宗弟子,那么不论其中有什么恩怨纠缠,光明宗在燕王面前都有手段可以施展,怪不得自己要通过唐家和燕王取得联系,只是为什么师冥会将这些绝对的隐秘告诉自己一个棋子呢?心中生出无边疑虑,杨影却知道不是询问的时候,略一沉吟,他继续问道:“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怪不得外祖母的画像里面,眉宇间隐约带着淡漠生死的气度,想必绘制这幅画像的时候,外祖母就已经身负重伤了。只是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光明宗可曾有意渗透到氐人中去,要知道氐人的力量虽然分散,不如胡戎那般凶残,但是自古以来都是西疆的威胁,而且氐地和西蜀相接,据有地利,若能够得到他们的助力,倒是可以一举征服西蜀。而且氐人不喜欢蜀地的湿热,必然会在劫掠之后退走,到时候朝廷就可以徐图恢复蜀中元气,这也是一劳永逸的谋略,不知道师侯认为可行么?” 师冥听到这里倒是心中微惊,据他所知这位假的九殿下多年来虽然习文练武,但是不论是逸王还是越国公,都有意无意地对他放纵,因此根基并不扎实,毕竟谁都不想让杨影当真具备割据一方的实力,以免尾大不掉,难以控制,想不到杨影却在转瞬间看穿了光明宗多年来的图谋,却也令师冥十分意外。 师冥忍住心中惊诧,故作黯然之色道:“这等谋略虽然可行,但是未免杀戮过重,有损阴德,我光明宗虽然是圣门所属,却也是忧国忧民之辈,怎能忍心如此,再说当年宗主又做错了一件事情,在得知光明圣女的讯息之后,疑心是西域的光明宗分支有意向中原渗透夺权,不仅没有刻意拉拢,反而派出高手追杀,以致圣女伤上加伤,疲于奔命,若非被当时的燕王所救,只怕已经死于非命了。虽然后来圣女传讯给宗主,表示并无怨恨之意,但是本宗也失去了控制光明圣殿的唯一机缘。这件事情燕王纵然不知真相,也难免有些耳闻,若非这个缘故,昔年光明宗本来可以依附辅佐燕王的,如今虽然因祸得福,得到家岳的赏识,也不免留下许多遗憾。所以殿下这次和燕王相见,我们虽然可以安排妥当,但是想要得到燕王的欢心,还需要殿下你自己努力才行,在这一点上我们若是插手,反而是弊大于利。” 杨影听到这里不由暗自冷笑,他可不相信光明宗不敢做那样的事情,恐怕另外一个理由才是真的,谁知道当初光明宗的人对那位燕王妃做了什么天地不容的事情,不过表面上他却是连连点头,更是露出欣然信服之色,似乎很是感慨师冥的仁厚之心,从容道:“外祖那边,本王自有打算,不过不知道能否设法将这幅画送到外祖手上,想必外祖如果见到外祖母的画像,必定会感慨万分吧,若是念及旧情,说不定立刻会认下我这个外孙呢。” 唐仲海闻言脱口道:“这怎么成,不是说要将这幅画当成聘礼送给锦绣郡主么?” 沉默了许久的唐伯山却在这时淡淡道:“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不过送这幅画给一个女子的确是浪费了,昨夜听师冥说过这画上竟有一个女子是燕王亡妻,我就已经决定将这幅画送给燕王了,如今信王殿下也这样想,可见英雄所见略同,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仲海可有什么异议么?” 唐仲海听到此处,忍不住瞪了师冥一眼,想不到这人竟是左右逢源,平日在自己面前示好,这等隐秘只告诉兄长,却瞒着自己不说。师冥知道唐伯山有意挑拨,却只得苦笑道:“这件事情实在是我光明宗不可告人的隐秘,昔日见过这女子真容的弟子非死即伤,再加上岁月流逝,燕王妃又是红颜薄命,只怕已经无人记得昔日的光明圣女了,就是当初画圣落笔之时也不知道这女子的真正身分。如果早有传闻,只怕今日幽冀的人就不会放过这幅画像。在下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在下昨夜见了画像之后,心有所疑,在书房里查找了半天,找到了昔日本侯临摹的一幅画像,才猜到那女子身分的。说起来那幅画像原本是当初本宗一位前辈为了追缉光明圣女而绘制的绣像,画风笔力虽然不如画圣,却也有独到之处,当日师某因为喜爱丹青,所以多次临摹这位前辈的全部遗作,想不到因缘际会竟然留了这幅摹本下来。只怕这世上除了我之外,还没有人知道画圣笔下竟然还有燕王妃的真容,就是燕王本人恐怕也不知道自己的亡妻在世上还有一幅遗像。” 说到这里,师冥露出憾然之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下虽然匆匆告诉了大哥,却来不及和二弟细说了,毕竟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而且二弟若是一时不慎,在集珍大会上透漏出一些端倪,只怕就是拼个鱼死网破,那位来自信都的凤台阁主吴澄吴先生,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帮助罗承玉讨好燕王的绝好机会吧。” 其他三人听了也觉得心有戚戚焉,要知道现在幽冀的局势已经是一触即发,而燕王正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如果燕王坚决反对,那么纵然罗承玉继承了王位,也会根基不稳,虽然以他的强势和火凤郡主留下的班底,可以让他在很短时间内稳定幽冀的局势,但是这段时间已经足以让许多人趁隙而入了,反之,如果罗承玉能够得到燕王的支持,幽冀易主则会一帆风顺,如果能够用一幅画收拢燕王之心,纵然是耗资百万,想必也是一件极为合算的买卖吧。 想到这幅可以当作敲门砖的《簪花美人图》正在自己面前,杨影心里那一点忧虑竟然也渐渐淡了,眉宇间漏出一抹欣然之色,开颜笑道:“本王那位素未蒙面的义兄据说是个枭雄人物,若是他知道这个消息,多半会重金争购这幅画,就是买不到多半也会动手争抢,只可惜他棋差一着,不知其中隐秘,以致错失良机。倒是本王有了这幅画,正可以当作献给外祖的寿礼,想来外祖就是再顾忌本王的皇室血统,也会念着外祖母和母妃的情面认下我这个外孙吧。”说到此处,杨影突然冷笑一声,脸上露出森然之色,一字一句道:“不过有件事情不知道两位表兄和表姐夫有没有考虑过,就是本王得以认祖归宗,那罗承玉也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本王若想顺利承继燕王王位,恐怕还要先剪除他的左膀右臂才行。不知道在这上面三位对本王是否有所教诲?” 唐仲海闻言皱眉道:“殿下莫非是指如今正在江宁的那位吴先生么?虽然都说此人是罗承玉的西席,才智高深,可是在下却是不信,不过是一个有目难视的瞎子,难道还能有三头六臂么?而且这一次在下和那位吴先生也见了几面,只觉得此人性情宛若清风明月,倒像是一个山林隐士,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厉害之处,说不定他只是火凤郡主放在台面上的傀儡,我总是疑心罗承玉身后另有一位才智高绝的军师,说不定就是那位早已失踪的清绝先生。退一万步说,那吴澄果然是罗承玉的心腹股肱,他如今作为使者来到江宁,两国相争,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唐家和燕藩还是一殿之臣吧?” 师冥心中冷笑,他知道杨影心中忌惮的是另一个人,却故意露出犹疑之色道:“想要对付吴澄,也未必没有借口,只是总要等到求婚之后才能动手,要不然只怕还没有得罪燕王和罗承玉,就已经先得罪了汉王。” 杨影皱眉道:“那吴澄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又是个残废之人,本王纵然无能,也不会忌惮于他,实话实说,本王担心的是魔帝许子静,此人心狠手辣,行事百无禁忌,却偏偏和罗承玉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私底下藕断丝连。那罗承玉虽然出身低微,却是心机深沉,最擅于收买人心,那魔帝多半已经为他所用,否则怎么解释他坐视行刺自己的敌人逍遥自在呢?以那魔帝的武功,若是投入罗承玉麾下,必定是罗承玉的左膀右臂,如果那魔帝有心效仿聂荆之行,替罗承玉排忧解难,只怕本王还没有到范阳见过外祖,就死在他手上了。何况师侯既然是光明宗弟子,如果那魔帝有心一统魔门,那么光明宗首当其冲。以在下之见,倒不如趁着魔帝身在江宁,我们聚集全部实力,行雷霆一击,除去这莫大的祸患,不知道几位意下如何?” 师冥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仍然忍不住心中一颤,要知道历代武道宗魔帝皆是魔门之主,只是有的能够掌握实权,有的却只是精神领袖,但无论如何,魔帝都是令出禁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武道宗历代魔帝赫赫声威所致。这一次他率众在赤壁拦截西门凛和杨宁,并且和西门凛联手陷害子静,却是寻了一个借口,就是子静还没有正式继承武道宗宗主之位,算不上货真价实的魔帝,否则只怕光明宗和素女宗的内部,就已经有弟子要阳奉阴违了。总之,不管是对于江宁唐家还是光明宗,杨宁都是一个最大的祸患。只是想要公开围杀杨宁,师冥还没有那样的勇气,在赤壁的那一次,还可以推托是别人做的,这一次如果得手,只怕也是福兮祸所倚。谁知道魔门还有多少隐世不出的弟子,如果他们因此对自己不满,纵然光明宗可以一统魔门,自己也休想继承宗主之位,总之他这个宗子绝不能亲手沾染魔帝的鲜血。这还是说能够得手的情况,谁不知道武道宗有一门超越了轻功范围的绝世身法,若是杨宁一心脱身,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困住他。如果魔帝脱逃,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惨烈报复绝对不是任何人可以承受的。想到此处师冥不由暗自冷笑,这个冒牌货真是不知死活,居然想要利用唐家铲除他自己的心腹大患,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明白么?一旦杨影以信王九殿下的身份出现在人前,那么处境最危险的就是杨影本人,魔帝杨宁纵然无心权势富贵,难道还会不介意有人冒名顶替么? 千言万语在心中流过,最后师冥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殿下不必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魔帝年少功高,性情又是桀骜不驯,毫无上下尊卑之念,不论是任何霸主都难以驾驭,罗承玉纵然颇有贤名,也不可能将魔帝收为己用。至于殿下的安全,自然有我等尽心保护,纵然魔帝亲临,也有一战之力,殿下放心就是。” 杨影眼中闪过不虞之色,正要再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的唐伯山却淡淡道:“魔帝固然要杀,我们却不能自己动手,纵然得手也是得不偿失,借刀杀人是个好主意,莫非你们还不知道翠湖的平仙子已经到了江宁么?” 师冥微微一皱眉,看了唐伯山一眼,他掌握春水堂,按理说江东发生大小事情,他都会最先知道,自然已经知道平烟到了江宁的事情,可是他自认没有把握说服平烟出手,也没有勇气直接去和平烟交涉,居重又行踪不定,多日没有返回春水堂述职,所以只能徒呼奈何,想不到唐伯山竟然主动提起平烟,以他的性子,除非是有了七成把握,否则是不会当众说出此事的。莫非唐伯山已经有了和平烟交流的渠道么?还是颜紫霜已经撇开了自己和唐伯山合作呢?心中疑虑重重,师冥灵机一动道:“虽然平仙子武功应该在魔帝之上,但是无色庵主都已经败在魔帝手上,平仙子也未必能够得手,以在下之见,倒不如别出蹊径,不如令人去联络三大杀手的其他两人——明月杀手和影子杀手,买通他们出手或可成功。这两人武功或者不如刀魔练无痕高强,但是一个才智高绝,一个无孔不入,有他们一旁窥伺,一旦魔帝负伤远遁,就可以趁机追杀,纵然魔帝武功再高,却不过是个没有经验的少年人,未必能够避开阴谋诡计的暗算。不知道殿下和大哥觉得我这个法子怎么样?” 唐伯山神色微动,轻轻颔首,却没有说话,唐仲海却按捺不住地道:“我听说三大杀手之中以练无痕名声最响,明月和影子比起练无痕来怎么样?罗承玉在练无痕保护之下仍然险些被魔帝刺杀,这两个杀手能够得手么?” 师冥目光一扫,除了唐伯山神色淡然之外,杨影也露出好奇之色,便笑道:“二弟有所不知,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名声未必代表着真正的实力,那练无痕除了刀魔之外,还有一个绰号叫作‘白日刺客’,只因他杀人总是上门挑战,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纵然是千军万马之中,也可取目标首级,所以声名赫赫,一时无两。但是这等手段对于刺客来说却不足取,其实三大杀手之中,练无痕应该是最弱的一个,或者说,练无痕根本算不上杀手。明月杀手纵横天下已经有五六年了,可是世人都不知道此人形貌,只知道若是被明月盯上了的目标,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是明月不愿意被人发觉自己是如何出手,才会毁尸灭迹。明月的规矩极多,不像大多数杀手那样事后再收取半数酬金,从来都是一次收清,得银之后一月之内,目标必定消失无踪,只在闹市留下身份信物表明得手,而且足迹不离蜀中,一年最多接下三桩生意,这种种怪癖很是麻烦,所以若非十分棘手,很多人都不愿去寻明月杀人。三大杀手中最厉害的其实是影子杀手,此人轻功绝尘,神出鬼没,最擅长偷袭暗杀,被杀的目标多半是要害被匕首所伤,甚至有人在闹市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却无人发觉杀手来去,所以有影子之称,出道七年,杀人无数,只不过此人不喜欢张扬,许多被他杀死的人都没有留下标志,还是春水堂多方印证才判断出来是他动的手,所以名声反而最弱。可是在师某心目中,影子才是名符其实的第一杀手,若能收买他出手,纵然三年五载,他也绝不会放弃追杀,不是万无一失,也是十拿九稳。至于明月杀手,就要看魔帝是否回到蜀中去了,否则纵然请到了,明月也未必有机会出手。” 听到这里,杨影心中一动,若能将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影子杀手纳入麾下,那么自己就可以无声无息地铲除异己了,不过这样的心思只能暗藏在心底,除非继承了燕王王位,否则一个傀儡替身,哪里有可能招揽那样的高手呢?他却没有发觉提到影子杀手的时候,师冥眼中隐隐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 整理了一下思绪,杨影狠狠道:“若是去请杀手,事若不成,难免会泄露出去,不如这样吧,暗中将赏格发布出去,若是有人能够刺杀了魔帝,本王愿以五十万两银子作为酬谢。” 唐伯山目光一闪,似是十分欣赏杨影的想法,沉思片刻,意味深长地道:“信王殿下的确是英明果决,这实在是最好的法子,不过这赏格就不要用殿下的名义发布了,万宝斋天下各地都有分号,而且行踪隐秘,不惧有人存心报复,不如派人到万宝斋存上五十万两银子,然后在江湖上发出赏格,若有人能拿着魔帝首级前去万宝斋,就可以拿走赏银,只要做的妥当,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师冥闻言低下头去,眼中却闪过一缕寒光,对唐伯山的深谋远虑他觉得十分惊心,一旦杨宁遇刺身亡,那么万宝斋就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等到杨宁真正的身份昭示天下,万宝斋就只有依附唐家这一条路好走了,对于早就想吞并万宝斋的唐伯山来说可算是一石二鸟,不过唐伯山大概不知道,万宝斋和魔门公输宗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万宝斋当真被迫依附唐家,那么自己就可以凭着先天的优势将这股势力收归己用,让唐伯山悔之莫及。 不过主意虽然不错,还要看能否实现,师冥神色犹疑地道:“单凭刺客终究是难以成事,若想杀了杨宁,还需要平仙子亲自出手才行,若是杨宁当场身亡,当然最好,若是杨宁逃走,那些刺客才能派上用场,却不知道平仙子什么时候可以出手呢?” 唐伯山听到这里淡淡一笑,目光透过琉璃窗向外望去,缓缓道:“这个我们就不用担心了,只怕有人会更加着急呢?” 第三章 梧桐谁属 金陵城内,有人处心积虑设下毒谋,金陵城外,大江之上,也有人为了对付杨宁而彻夜难眠。子夜时分,明月如洗,群星黯淡,金陵城外,千里江水澄透如练,在静谧的夜色中亘古东流,夜幕下一叶扁舟顺着江水漂下,在被月光映射得一片洁白的江面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痕。驾舟的是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穿着渔夫装束,面孔隐在月影之内,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但是只见他操舟渡水,宛若平地的手段,就知道绝非寻常人物。 金陵东下的这段江流水面极阔,两岸触目可见山峰石矶,尤其是南岸更是山峦叠嶂,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南北的分界,那人驾着小舟,避开了岸上军寨里洒落江面的灯光,贴近了岸边,连人带船隐藏在山影之中,越发影踪难寻,纵然有人瞧见他的影子,多半也以为是水鸟而已。就这样过了幕府山、燕子矶、劳山,轻舟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宛若壁垒的山峦落入舟子眼中,才略微松了口气,抬头仰望,只见那山顶上黑沉沉地盘踞着一座高耸的楼阁,月光下可见画角飞檐,雕梁画栋。那舟子心中微喜,振臂催舟,向山脚下早已废弃的破败码头驶去。 那人刚刚下船登岸,深沉森寒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缕清丽的箫音,箫音清越明丽,曲调低回缠mian,却不失清越明朗,正是他从前多次听闻的一曲《踏雪寻梅》。那人停住了脚步,凝神听去,只觉一缕箫音忽高忽低,颇有缥缈莫测之感,每一个章节,每一次曲折,却都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宛似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寂寞中透着清冷。又听了片刻,只觉那箫音渐渐婉转低回,不多时已经细若游丝,甚而消散无踪,可是心中却偏偏能够感觉到那静寂无声中的韵律,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样的沉默压制住了,正当心绪低落,几乎难以抑制情感的时候,一缕箫音蓦然扬起,宛若梅枝上如豆的小花苞在风雪中绽放开来,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喜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蠡。箫音继而奏出一串的明丽音符,描绘出一幅雪后的动人画卷,风中轻颤的梅枝,月下横斜的疏影,桥下涟漪的清波,音符渐渐跳跃起来,低沉时如闲花照影,飞扬时如风如烟,仿佛是一对母女携手去寻访那一枝雪后的春梅,箫声中倾诉着声声喜悦,只是不知怎么,或许是洞箫原本的悲凉渐渐散发出来,明明是喜悦的曲调,却隐隐透出一抹无限的悲凉。箫音渐落渐沉,终于转为悲凉,如泣如诉,凄楚缠mian,正如好梦难留,黄粱初醒。这时,曲调已经转为《安魂曲》的旋律,箫音凄凉悲怆,缠mian悱恻,似是儿女思慕高堂,又如父母悬念游子,更如孤雁南飞,烟波千里,声声断肠,字字血泪。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风中的时候,已经是皓月西沉,星河如练,举目四望,只有形影相吊。那人抬起头来,月光正照在他的面孔上,映射出点点反光,却原来不知何时,那人已经泪流满面。 用袖子拭去泪痕,那人沿着山路攀登而上,不过片刻已经到了山顶,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座月光下威严华丽的三层楼阁其实早已经破败不堪,只楼前门上的那块匾额都已经蒙尘多年,但是月光下依稀可见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落星楼”几欲破木而出。那人走到楼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道:“平师妹,小兄居重有事求见,请师妹赐允。”他的语声并不响亮,可是中气充足,音线悠远,整个山顶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显然内功比起月前大有进步。 话音在风中消散良久,从落星楼的顶楼才传来一个清冷冰寒的声音道:“原来是居师兄,是颜紫霜让你来见我的么?” 居重心中微凛,抬起头恳切地道:“师妹见谅,小兄不是存心违逆师妹心意,只是想要报复姑姑的血仇,不得已才听命于颜仙子,师妹,唐家不敢再得罪魔帝,任凭魔帝和剑绝在江宁停留,师妹你虽然武功绝世,但毕竟人单势孤,若不能得到颜仙子相助,想要报仇终究是镜花水月。” 楼内的女子轻轻一叹道:“师兄,你错了,若想报仇,根本不能对颜紫霜惟命是从,她的心里有万里河山,有天下百姓,有大义壮志,却独独没有情义二字,智者无情,不外如是。你跟着她只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不知何时就会被她牺牲,为师父报仇之事,我自会处理,你就不必操心了,替我转告颜紫霜一声,师父之死,子静或者有五分罪责,另外五分却要着落在她身上,若非同门不能相残,我早就将她手刃剑下了。” 居重也是赤壁之战的当事人之一,不知内幕,仅凭所见所闻,令他难以苟同平烟的看法,沉声道:“师妹所言差矣,姑姑虽然只将我收为记名弟子,但是恩义深重,不啻生身父母,她老人家枉死在魔帝手上,此仇此恨,居重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更何况当时我虽然不在场,可是后来也已经打探清楚,姑姑对那魔帝处处手下留情,可是那小贼心狠手辣,竟然痛下杀手,若非他忘恩负义,姑姑怎会落败身死,就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们兄妹见到。颜仙子虽然有错,错在她请出姑姑铲除邪魔,归根结底,魔帝才是我们的仇人,如今颜仙子痛悔万分,决心全力助你我复仇,师妹纵然不肯谅解,也不能全然不顾颜仙子的一番苦心。我听说师妹和那魔帝本是旧识,就连姑姑传授师妹的剑法,都泄露给了那少年知道,莫非师妹竟然恋栈旧情,不顾姑姑对你的养育之恩么?” “住口。”一声断喝从楼内传来,声若利刃,入耳如刀,居重只觉头痛欲裂,不由低哼了一声,却是不肯示弱,仍然怒视着落星楼,丝毫没有屈服之色,反而扬声道:“无论如何,颜仙子托我转告师妹一声,魔帝在江宁已经数日,明日是集珍大会的最后一天,万宝斋在秦淮河畔宛转阁举行斗琴盛会,胜者可获焦尾宝琴,洞庭双绝精通音律歌舞,虽然琴绝不在,剑绝尹青萍也必定前去参与宛转阁观战,事过之后这两人可能就会鸿飞冥冥。师妹已经在落星山驻留多日,若是有心报仇,最好不要错过明天的机会,否则纵然师妹舌绽莲花,我也只当师妹辜恩负义,从此以后情义两绝,再无兄妹情份,我知道师妹或者没有把我这个无能的师兄看在眼里,但是姑姑的在天之灵难道也不在师妹意中么?” 楼内静寂无声,没有回答,居重一顿足,转身走下崖去,紧咬的牙关不觉渗出血痕,一滴滴坠落在山路上,月光下殷红如火,正如这个男子心底的怒火,就是沉没黄泉,也不能消减一分。 落星楼之上,西斜的月光透过早已没有了遮掩的窗格映入楼中,原本残破的房间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避风的角落处,从楼顶垂下一顶雪白的纱帐,透过朦朦胧胧的帐幕,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婀娜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来一声轻叹,然后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挑开了纱帐,露出了平烟清冷秀丽的容颜,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管淡黄的竹箫,布衣荆钗,天然国色,腰间束着青丝缠银的衣带,离开岳阳不过十数日时光,平烟已经清减了许多,青丝如墨,鬓角却多了些许寒霜,那双原本淡漠沉寂,寒若冰雪的眸子已经凌厉如剑,眼底深处有着无尽的悲怆和怒火,这个曾经心中只有剑道的女子,也不能逃过仇怨和悔恨的折磨。 幽幽一声长叹,平烟起身走到窗前,举目远眺,窗外长江如练,滚滚东流,宛若心中愁绪,恨海难填。仰头望月,仿佛在月中看见一个寂寞如冰雪的身影,平烟低声道:“子静,子静,你为何要杀死我的师父!”幽冷的声音没有疑惑和迷茫,却带着难以描述的惋惜和痛楚,若被颜紫霜听见,必定心中大喜,只因她可以判定,这位面冷心冷的师姐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以血还血。 同样的月光下,杨宁凭窗而立,只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一片,不知怎么,那清冷的月色让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影子,隐在袖子里面的左手紧紧握住凝青剑,虽然有薄若蝉翼剑囊相隔,但是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剑刃的锋利和冰寒,正是剑如其人。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如冰玉的声音道:“子静,子静,你说明天我有没有机会替姐姐夺来那具焦尾琴呢?” 杨宁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认真地说:“姐姐若是喜欢,那焦尾琴就是绿绮姐姐的。” 集珍大会的第十日终于到了,不过这一次可没有在万宝斋举行。萧旒是个聪明人,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却终究是带了几分铜臭气,若是在斋中举行琴会,未免有些贻笑大方,所以在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转阁,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书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选在此地举行琴会最是合情合理。更何况秦淮河两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书院青楼,更有无数色艺双全的女子,精通琴棋书画,正是一个青楼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条件,若单凭才艺,只怕这秦淮河的名妓还要胜过许多颇负盛名的才子,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而这琴会若在宛转阁举行,自会有许多在江南都颇负盛名的名妓参与,再加上前来参与斗琴的各方客人,这样的盛况,可能是十数年也难得遇上一回。万宝斋从中谋划,自可邀得清名实惠,所以虽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头,萧旒依旧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况青萍一听说琴会之事,就是兴致盎然,亲自到万宝斋的宝库里寻了一聚古琴,练习了整晚,想要在琴会上小露锋芒,如今杨宁已经是万宝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义姐,更可能是未来的主母,就是为了讨得青萍欢心,萧旒也万万不能让这次琴会出了什么纰漏,所以更是尽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转阁,力求宾主尽欢,琴会一帆风顺。 日上三竿,江宁总店的护院安道淳奉命前来迎接杨宁和青萍两人去宛转阁,院门一开,就看到青萍神采飞扬地扯着杨宁衣袖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了出来,虽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丽娇艳的容颜宛若带露春花,没有一丝疲惫神情,倒是杨宁神色淡漠,眉宇间有几分落落寡欢,似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不过每当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从青萍身上掠过,眼底深处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开心,他也开心一般。杨宁和青萍并肩走出院门,随后走出来的却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着他沐浴更衣,又将头发须髯都梳理修剪过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银灰色武士装,贴身的裁剪将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来,越发显得魁梧彪悍,不过黑底暗纹的外袍和手中抱着的琴盒却让他少了几分凶悍,多了几分温和。虽然从原来的骷髅会大当家变成了现在的跟班随从,不过看他张开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因此对杨宁有什么不满,反而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也难怪,即使是褚老大这种粗人,从萧旒口中知道什么是魔帝侍从之后,也不免会心花怒放的,这个侍从身份至少可以保证杨宁不会随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还兼具魔帝鼎炉的身份,更何况他本就对杨宁颇具好感,若能跟着这个少年,总比在新成立的锦帆会寄人篱下的好。 安道淳领着三人从万宝斋的后门走出,和前面宽阔繁华的御街不同,万宝斋后门是一条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内有秦淮河、清溪和运渎交错纵横纵横,以舟代步,几乎可以到达大半个金陵城,所以万宝斋的后门也有一个小小的青石码头,系着一艘精巧纤长的画舫。四人登上画舫,进了舱中,坐定之后,安道淳便令舟子开航,画舫轻悄无声地驶入了河道,不多时转入了一条更为宽敞的河流,河上乌篷船往来如梭,也有许多华丽的轻舫,都是不急不缓地各自前行,直到这时,杨宁和青萍才当真领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闲雅的另外一面。 画舫游走了片刻,终于转入了秦淮河的主道,这一带和别的河道不同,两岸看不到连云广厦,富贵门阀,却是一间间青楼书院,或者富丽堂皇,或者雅致风liu,虽然是在秋末时分,烟柳凋敝,但是隔着绿瓦红墙,却隐隐可见看见红叶如火,松柏常绿,别有一种风味。不过这些楼阁虽然多有不同,却每一家门首都悬着一盏样式精巧的纱灯,或者是青绿色,或者是胭脂红,朱碧相间,相映成趣。青萍虽然曾经和绿绮在洞庭以琴舞娱人,但不过是借此遮掩身份,探听江湖消息,别说她们自己,就是前来听琴观赏剑舞的客人也很少将她们当成风尘中人,因此对真正的风尘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来,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问。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书院有两种,一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馆,一种是人人可去的风liu场所,叫做红馆,彼此间泾渭分明,为了标榜清楚,也让前来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数,所以这门前纱灯就是标志,若是不顾规矩,胡乱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风尘女子的大忌。这些名妓身后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对付一个人当真是轻而易举。不过凡是能够在岸上书院青楼存身的名妓,就是悬着红纱灯,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贱之人,想要一亲芳泽,需得陪尽小心,金银铺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过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艰难,比追求名门闺秀还要多上几分。”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颜面发烧,她虽然曾以艺妓身份示人,却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与人语,何曾听过这样的言语,虽然知道安道淳不过是向自己介绍秦淮的风物,也觉羞涩难言,目光一闪,却见杨宁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蓦然伸手在杨宁腰间狠狠拧了一把,杨宁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先是心中一颤,就要还手,但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由顿了一顿,这一停顿已经给青萍袭击得手,只觉强烈的痛楚从腰间传来,不由微微苦笑,无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见杨宁的眼神,只觉心头一滞,继而恶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莫非也想试试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别说你现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报上名来,就可以风liu快活一番吧。” 杨宁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属,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哪里听见安道淳和青萍说些什么,青萍见他傻呆呆的模样,只觉心中好笑,那一缕醋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无踪,不由大笑起来。见青萍展颜,杨宁松了口气,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神已经温和了许多,安道淳自觉方才失言,此刻不敢发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无顾忌,也跟着笑了起来。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声里,青萍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顺风飘入另外一艘华丽的画舫之中。那艘画舫表面上看似寻常,只是凌波渡水,轻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画舫的材质竟是南海檀木,这种檀木极为贵重,用来制作家具,往往价值千金,此刻却用来做了一艘寻常画舫,这样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诸侯也未必舍得,可见其中蹊跷。不过若给人看到画舫中的主人,想必会恍然大悟,除了南闽俞家的人,天下间还有谁能够有这样的大手笔,轻易聚集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过此刻的俞秀夫却是神色黯淡,耳边飘来意中人梦萦魂牵的声音,虽然未见佳人倩影,却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欢欣,只觉得心中越发凄苦,怔怔望着案上的一个黄梨木盒,呆若木鸡。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打开盒子,略显阴暗的船舱里顿时显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却原来这盒子里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颗颗檀珠圆润光泽,触手一片清凉,用金丝银线编织成汗衫,可谓价值连城,这是他数日来令人赶制出来的珍宝,可是制成之后,心中却生出无尽的惆怅,自己要如何将这件珍珠衫送给青萍呢?那个女子刚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礼?正在犹豫之间,身边传来管事的声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转阁了。” 俞秀夫惊醒过来,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只见秦淮河在前面绕过一个弯去,就在此处有一座三面临水的楼阁,楼高数丈,飞檐流丹,粉墙翠瓦,雅致华美,楼前有一座小小码头,可以容纳两三艘画舫游船,从码头到楼阁修建了一条白木的栈道,栈道两边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正通向珠帘九重的宛转阁。这里的码头不大,再加上不喜欢喧嚣,所以客人登岸之后,船只经常顺着河道驶走,可以到数里之外的白鹭洲暂歇,这宛转阁和白鹭洲遥遥相望,可以用灯火为记,招来船只,客人要走的时候不需片刻船只即到,最是轻松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时,正看到一个黑衣秀士在书童搀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侧过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映射着阳光,从俞秀夫身上掠过,停留了刹那,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可是不知怎么俞秀夫竟然觉得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深处竟透出冰冷残酷的意味,只觉心头巨震,俞秀夫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心中波澜乍起,凤台阁主果然是凤台阁主,这不经意间流漏出来的锋芒,是否那温文儒雅的吴澄吴先生的真正面目呢?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就在后面,望见吴澄之后,都是心中一动,萧旒没有跟两人说过吴澄也要参与琴会,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青萍看了杨宁一眼,眼中透出征询之色,杨宁目光微动,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青萍嫣然一笑,挑开帘栊走出舱去,高声道:“吴先生,您也来斗琴么?” 这时候吴澄已经登上岸去,笑面阎罗邱生和殿中将军战恽正随后走出船舱,战恽手中还抱着一个古朴的琴囊,听到青萍呼声,三人都转头向这边望来,不过除了吴澄之外,两人的目光几乎都立刻落到了站在青萍身后的杨宁身上。邱生目光中透出一缕喜悦,向杨宁微微一笑,轻轻颔首,虽然这个笑容令他显得分外狰狞可怖,但是杨宁却不会误会他的心意,所以神色虽然淡漠依旧,目光却柔和了几分,也是颔首还礼,相反的,那战恽的目光却是有些凌厉,将杨宁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像是猎人打量猎物,将军看待敌人的模样,眼中更是带着几分炽烈的战意,虽然略显张扬,却让他多了几分激扬神采,少了几许萧瑟。 吴澄停下脚步相候,直到杨宁和青萍登上岸来,才朗声笑道:“原来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来了,这也难怪,这焦尾琴乃是琴中至宝,若能据有此琴,或可追慕古人风采,就是我这粗通琴艺的俗人也敢冒昧前来,更何况受过清绝先生亲授琴艺的剑绝呢?只可惜琴绝绿绮小姐伤势未曾痊愈,如果她能够亲来宛转阁,恐怕这焦尾琴的主人绝对不会是旁人了?” 青萍听到此处,想起身陷信都的绿绮,再想到杨宁的身世处境,不由一阵恙怒,毫不领情地道:“若是我姐姐亲来,自然没有话说,这焦尾琴绝不会落入别人手中,只可惜她被你们那位世子殿下强行留在信都了,不过我的琴艺也有姐姐六七分火候,未必就没有夺琴的机会,倒是您吴澄先生,这次赶来参与琴会,定然是胸有成竹,意欲马到成功吧,这也难怪,那罗承玉也是附庸风雅之辈,要不然怎么纠缠我姐姐不放,您这位西席先生想必也通晓音律吧,否则怎配做世子殿下的师父呢?” 听到青萍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语,邱生和战恽都是面色一寒,邱生也还罢了,顾忌着杨宁的存在神态有些收敛,那战恽瞧向青萍的目光已经变得森寒酷厉,倒是吴澄只是摇头苦笑道:“青萍小姐说错了,这一次吴某不过是旁观之人,虽然吴某略通音律,但是一双眸子看不见江山如画,人物风liu,所以琴声不免有几分局促,怎敢在人前献丑,这一次参与琴会的是战将军,他的琴道传自幽燕大家,也有独到之处,一会儿青萍小姐不妨领略一下战将军的琴艺。” 听到这里,杨宁和青萍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漏出几分惊诧,他们都以为战恽不过是帮着吴澄抱着瑶琴,想不到这一次参与斗琴的竟然是战恽本人,一个莽莽武夫和三尺瑶琴放在一起,顿时生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青萍更是仔细向战恽双手望去,只见这双手修长干燥,十指皆有茧子痕迹,若是拿枪执剑自然最合适不过,用来拨动琴弦,却不免多了几分晦涩,不由暗自冷笑,青萍淡淡道:“好啊,原来战将军也是琴道中人,希望小女子有机会聆听将军的琴艺吧。”战恽听出青萍的暗讽,却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反唇相讥。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耳中传来几声铮铮琴音,韵律平和优雅,隐隐透出迎客之意,吴澄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看来主人等急了,多半是不喜欢这么多人挡住了道路,还是快些进去吧。”他这句话别人听起来都不觉得怎样,青萍却是心中一动,能够从寥寥几声琴音中听出真意,看来吴澄的琴艺也是非比寻常,怎么这次斗琴却不肯亲自出面呢?如果当真如吴澄所说,因为目盲导致琴音局促倒也罢了,可是在青萍看来,这位吴先生虽然目不能视,但是胸襟气度皆非凡响,怎也不相信他的琴音会有这样的瑕疵。不过这些念头在青萍心目中不过一闪而过,微微撇嘴,也不理会吴澄,拉着杨宁向宛转阁走去。吴澄摇头微笑,丝毫没有恼意,倒像是看见自家的孩子在眼前胡闹一般。 不过两人经过吴澄身边之时,杨宁却微微一皱眉,目光炯炯向吴澄望去,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今日的吴澄的气息多了几分锋芒,若非不论身形举止,还是内息变化,都和前几日一般无二,面上也没有易过容的痕迹,只怕他要怀疑这个吴澄并非真身了。这样的变化定有缘故,如果不是有人冒充,那么就是吴澄心境有了变化,才让自己察觉出异样来。 似乎是感觉到杨宁的犹疑,吴澄黯淡的眸子瞥向他,微微颔首,似乎示意他先走,那种温和的举止中透着淡漠的疏离,再也感受不到原来的那种亲厚,杨宁不知怎么只觉心中一痛,别过脸向前走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虽然不知道吴澄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变化,可是想必和信都有关吧,罢了,罢了,自己从未奢求过得到幽冀的认同,又何必在意这样的小事呢,看来自己还未得到“坚心忍性”的真谛,才会被前几日的假象所蒙蔽。 穿过数从灌木,杨宁跟青萍两人沿着木制栈道走到了宛转阁前,阁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人,左边正是一身华服,满面堆笑的萧旒,见到两人便作揖道:“帝尊和青萍小姐到了,万某没有亲自送两位过来,实在是有些失礼,呵呵。”右边立着的却是一个身穿淡绿衫子的清秀女子,这女子大概十八九岁年纪,神情温婉,容貌秀丽,等到萧旒说完才轻轻一福道:“碧儿拜见帝尊万福,青萍小姐安好,我们小姐已经在厅中等候两位了,今次琴会不比寻常,小姐有言在先,若是过不了她这一关,就不能上楼去见素娥姐姐斗琴,不过这些门槛是防备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的,青萍小姐既然是绿绮小姐的妹妹,琴艺想必不凡,这一关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青萍早已打听清楚,知道这宛转阁现在的当家花魁是一个叫做董青沅的女子,据说精通各种乐器,尤擅琵琶,乃是秦淮河畔首屈一指的名妓,她曾经跻身风尘,倒也不厌恶风尘女子,更何况这位董青沅卖艺不卖身,也算得上是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所以客气地道:“碧姑娘有礼,青萍也听说过秦淮董娘子的名号,据闻董姑娘最擅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可以洞金裂石,催人泪下,琴会之后若有机缘,青萍还想向董姐姐请教一下琵琶的指法呢。” 那叫碧儿的女子听到青萍这番言辞,一双月牙眼似乎迷得看不见了,欢喜地道:“我们小姐也是素来仰慕洞庭双绝的声名,原本曾想到洞庭向两位请教,只可惜还没有成行,两位就已经离开洞庭了,我家小姐常常感叹,彼此身份天差地别,只怕没有了和两位小姐探讨音律的机会,想不到青萍小姐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小姐只怕已经等急了。” 青萍微微一笑,拉着杨宁走进了厅堂,厅门关闭的同时还听见碧儿的声音道:“吴先生和战将军请稍候片刻,我们小姐吩咐,客人若是都进去了,人多口杂,只怕难以评断琴艺高低呢。”后面的话两人都没有留心,只是开始打量宛转阁的客厅。 这间厅堂颇为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走进厅内,只见到处都是绿色的轻纱飞扬,就连两侧的桌椅,椅子上的垫褥,桌上的杯盏,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纵然是盛夏时节,若是进了这间厅堂,也会觉得一颗心都清凉了几分,虽然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天气寒冷,但是这绿色的厅堂却似乎不给人冰冷的感觉,反而令人生出春意盎然的感觉。通向内堂处,垂了一片晶帘,却是绿色琉璃串成的帘栊,深深浅浅,朱碧相错,那一片清亮的绿色光芒中偶然点缀着的朱红,令人顿觉眼前一亮,不禁生出想要探视内堂陈设的好奇心。 帘子前面坐着一个翠衣云鬓的美丽女子,双手搭在面前的瑶琴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若有若无的琴音在堂中散开,低微得只要出了房门就难以听闻,看见三人进来,她的目光在杨宁和褚老大身上一掠而过,就定定地看向青萍,含笑道:“青萍小姐有心参与琴会,原本青沅应该立刻放行的,不过小女子答应了素娥妹妹,替她过滤一下琴会的客人,小女子这就抚琴一曲,请青萍小姐辨识曲目,若是辨别不出,就只好请小姐在这里止步了。” 青萍也不入坐,心道,若要弹琴未必可以胜过你,但是在姐姐身边什么曲子没有听过,还怕了你的考问么,想到此处便轻轻颔首道:“董姐姐尽管弹奏吧,小妹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 董青沅微微一笑,她的容貌原来不过是清秀端丽,但是笑颜初绽之后,周身上下流露出风情无限,令得站在最后面的褚老大不觉看直了眼,董青沅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然后伸出素手拨动琴弦,轮指轻拂,一串清丽动人的音符宛若叹息一般从指下逸出,只弹奏了一个小节,董青沅就停下手来,含笑看向青萍,眼中透出询问之色。青萍淡淡一笑,知道董青沅这是有心为难,琴曲无数,这其中不免有些相近的断篇,不过一小节曲调,若是冷僻的曲子,就是精通音律的人也未必记得起来,不过这自然难不住她,略一思索,便从容道:“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注1)”吟哦之声高低有致,宛若琴韵。 董青沅目中闪过佩服之色,她虽然以琵琶扬名,但是在琴艺上也算是少有敌手,这首曲子原本是赵飞燕的《归风送远》,可惜在宫乱中损毁,至今世上只留下部分残篇,还是董青沅苦心搜集,才连缀成曲,想不到青萍一听就认了出来,更吟诵赵飞燕的篇章点明琴曲来历,果然不愧是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剑绝并不以音律见长,就已经有如此本领,却不知道那位素未蒙面的琴绝,又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董青沅起身敛衽道:“青萍小姐果然是精通琴艺的才女,青沅这是班门弄斧了,就请上楼去吧,素娥妹妹想必也会期望见到小姐。” 青萍微笑还礼,便向董青沅身后的内堂走去,杨宁早已习惯和青萍同进同出,正欲举步跟上,却听见董青沅婉转地劝阻道:“子静公子且请留步,素娥小姐有言在先,这楼上只有知音人才能够上去,可不许带同伴随从上去的,不如小女子在这里再抚一曲,如果公子认得,再和青萍小姐一起上去如何,否则也只好请公子在厅内等候了。” 青萍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她可没有料到那素娥竟然有这样的要求,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如果让她抛下子静自己上楼去,她可办不到,看向杨宁,眼中透出犹豫之色,若非还眷恋那具焦尾琴,只怕她已经要拂袖而去了。 杨宁听到董青沅的要求,第一个反应就是放弃,他虽然在洞庭双绝身边两年,最多也就是听听绿绮弹琴,除了几首特定的曲子外,可没有留心其他的琴曲到底叫什么名字,别说未必能够辨别出曲目,就是辨别出来了,也未必叫得出来名字,可是就在他想要放弃,索性就在下面等候青萍的时候,却触到了青萍期盼的目光,心中一滞,再也说不出“放弃”这两个字,沉默了片刻,杨宁的神情变得冷厉起来,双目更是寒光暴射,冷冷瞥了董青沅一眼,漠然道:“很好,你弹奏吧。” 董青沅原本只觉得这个清秀少年略显腼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由怀疑杨宁是否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帝。但是顷刻之间,眼前的文弱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望着自己的目光冰寒刺骨,宛若在冰雪里浸润了多年的利剑一般,似乎可以穿透自己的五脏肺腑,她生平没有遭遇过什么凶险,不能分辨杨宁身上狂涌而出的杀气,只觉得眼前这少年仿佛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岳险峰一般,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迫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就连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隐约的危险,她勉强一笑,慌忙低下头去,避开杨宁的目光,随便弹奏了一小节琴曲,却不敢弹奏太冷僻的曲子,一缕琴音清幽入骨,婉转清扬,弹了两三个小节之后才停了下来,用征询的目光瞧向杨宁,虽然曾经答应过素娥,可是趋吉避凶的本能还是让她留了些情面,希望这少年侥幸过关才好。 杨宁苦思冥想了片刻,隐隐记得听过绿绮弹奏过这首曲子,却是一时想不起名字,目光忍不住飘向青萍,青萍早已听了出来,瞥了董青沅一眼,见她目不旁视,便用新学不久的《传音入密》低语了两个字,《传音入密》是武道宗密技《千里传音》的入门功夫,在三丈之内可以收束声线,再远一些效果就不行了,而且若是功力精深之人还可以探听到声浪的变化,比起《千里传音》来说可算天差地别,但是好在所需内力不高,青萍在两丈之内已经可以勉强运用自如,再说董青沅又不是武功高手,所以青萍才会堂而皇之地用了出来。听见入耳的语声,杨宁眼睛不由一亮,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脱口道:“是《绿竹》么?” 董青沅还未回答,青萍唇边已经露出笑意,在董青沅身后轻轻点头,董青沅目光低垂,眼睛的余光已经将青萍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清萍是如何传递消息,但是至少她可以看得出来杨宁对琴艺一知半解。不过杨宁既然已经答出了问题,她也无心拦阻,无论如何魔帝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若非事先答应了素娥不许他人随便上楼,她也未必会为难杨宁,让自己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暗自叹息一声,她有几分冷淡地道:“子静公子也请上楼吧。”说罢将目光移到了褚老大身上,心道,无论如何这人可万万不能让他上去了,就是再有人透漏了答案,自己也要据理力争才是。想不到褚老大却是识趣,还没有等董青沅开口,就慌忙将手中的琴盒交给了杨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了出去,还带着一脸庆幸的神情,董青沅见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不禁舒展开来,连连挥手催促杨宁和青萍自行上楼去。 青萍自然知道董青沅手下留情,若是董青沅索性让杨宁上前弹奏一曲,可是绝对会露馅的,见董青沅不为己甚,青萍报以歉意地一笑,向董青沅点头致谢之后,和杨宁并肩走入内堂。在内堂通向楼上的楼梯前,两个白衣侍女垂首肃立,见到两人都是深深一拜,左右分开让开楼梯,放两人上楼去了。 从内堂的楼梯上去,直接到达顶楼,又是两个白衣侍女挑开水晶帘栊,将两人引入琴室。所谓的琴室,经常是一间开阔的厅堂,地下埋上一些空酒瓮,用来形成回声,其中陈设或者雅致,或者华丽,却是琴师自己的爱好了。宛转阁的这间琴室却是与众不同,木制的地板下面离地半尺,走在上面可以发出响动,琴室左右两侧清一色都是长窗,窗子高高支起,垂下浅碧的轻纱,窗台上各自放着几盆兰芷,轻风吹过,绿纱飞扬,带来幽香一缕。只四下打量了几眼,青萍就知道这间琴室最适合弹奏乐器,且不说地板下面的空气流动可以有助回声,支起窗子,还可以将琴室的空间无限扩大,再加上三面临水,高处风疾,在此地抚琴,就是不用内力,也可以让方圆百余丈之内的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宛转阁能够扬名秦淮,也算是名至实归。 青萍放眼看去,只见这间琴室被中间的一道竹帘分成内外两进,外进左右摆着八张清漆长案,案头放着清茗一盏,长案后面各自铺着一方竹席,上面加了绣着绿叶白花的柔软坐垫,可以让客人坐得舒舒服服。帘前左右各自站着一个侍女,也是穿着白色衣裙,面上却多了一袭白纱,只露出一双眸子,而在左右长窗之下,各自放着一套茶具,此刻炉上正烹着清泉,白色的水气缕缕升腾,给这略显清冷的琴室添了几缕温暖。竹帘之内则是光芒黯淡,令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格局,但是透过竹帘缝隙,隐约可见一个广袖长襦的雪衣女子坐在席上,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却不知是否就是那具名闻遐迩的焦尾琴了。 此刻琴室内已经坐了几个人,左侧最上首的席位上坐的是豫王杨钧,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博袍,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多了几分飘逸冲淡,在这样的环境里,越发显得气度雍容。杨钧下面空了两个席位,最末一席坐着一个面白微须的布衣文士,面前放着一具瑶琴,正在闭目养神。右侧的四张坐席空了三张,坐在首席的却是一个儒雅风liu,容颜俊美的青衣书生,不过这人虽然穿着男装,任何人瞧见她那雅丽如仙的容颜,也立刻就会知道这书生原本是女子装扮的,虽然如此,这女子的装扮却不曾流露出一分阴柔气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洒脱飘逸,气度从容,令人好感顿生,腰间悬着的那柄样式典雅古朴的长剑更是给这女子添了几分英凛之气,令人忆起她在江湖上高高在上的身份。 一看到那青衣书生,青萍却是心中一凛,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厉声道:“颜紫霜,你怎么会在这里?”杨宁的反应更是直接,身影一闪,已经将青萍挡在身后,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紧紧盯着颜紫霜,眼中透出无穷的杀机,他可是很清楚,这个女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对头,其他人和自己为敌,或者是为了恩怨,或者是为了利益,就是曾经和自己两败俱伤的平烟,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武道的真谛,都有化解的可能,只有这个女子,虽然清明如水的双眸蕴涵着无限慈悲,但是身为翠湖入世一系的弟子,一定会是武道宗嫡系传人最可怕的对手,历代魔帝不会畏惧真刀实枪,但是对于这些立誓匡扶正义,铲除邪魔,无所不为,占据了优势人心的敌人,应付起来还真是倍感头疼。 颜紫霜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只是拿起长案上的香茗轻轻啜了一口,继而明眸流转,淡淡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紫霜自然是前来参与琴会的,两位可是有什么疑问么?” 青萍想起岳阳败战之辱,只觉心中怒火升腾,正要出言讽刺,杨宁已经冷冷道:“那样最好不过,你若是想要和我作对,可别怪我大开杀戒,凭你的武功,还没有和我交手的资格。” 颜紫霜眼中闪过一缕光芒,微笑道:“紫霜武功虽然不济,却从不畏惧强权,子静公子在赤壁杀得江南群雄血流成河也还罢了,毕竟是为了自保,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将责任都推到子静公子身上,但是乌江的林群林大侠又有什么过错,过路的旅人又有何辜,子静公子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还要放火焚尸,这件事紫霜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今次紫霜不愿搅扰琴会,日后再见,紫霜自会代武林侠义之士,向子静公子讨还一个公道。” 杨宁一皱眉,乌江之事虽然他也知道,但是自己既然没有做过,他也懒得声辩,想不到颜紫霜一见面就要将这桩血案推到自己身上,虽然从不畏惧人言,也不能任凭别人诬陷,正要厉声辩白,只听帘后传来几声铮铮琴音,宛若金石相击,入耳惊心,似乎带了不悦之意,阻止了杨宁还没有出口的话语。然后一个面蒙轻纱的侍女扬声道:“素娥小姐吩咐,今次宛转阁中以琴会友,不论江湖是非,颜仙子,子静公子,两位不管什么恩怨,只要出了琴室,是打是杀,小姐无权过问,但是在这琴室之内,两位却都要遵守小姐的规矩,否则就只好取消两位参与琴会的资格了。” 颜紫霜闻言微微一笑,向帘内略一欠身,表示歉意,然后转过脸去,明显的不想再理会杨宁,杨宁却是剑眉一轩,两道清冷如寒江,凌厉如青霜的目光透过竹帘向内望去,这一道竹帘实在遮挡不住他的目光,但是帘内的女子竟然也蒙了雪白的面纱,周身上下,除了一双明亮如寒星的璀璨双眸之外,就只有一双纤纤玉手露在外面,就连高矮都难以判断,更别说相貌身材了。想起初到金陵的时候和这个女子曾经有过目光的接触,杨宁只觉心中微动,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竟然有勇气当众训斥颜紫霜和自己,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两人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正邪两道顶尖的人物了,这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勇气,当真令人佩服。目光一闪,发觉众人望向帘内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意,杨宁虽然桀骜,却不是强词夺理之人,便也不再言语,自行走到右边最后一席坐下,以他的性子,却是宁愿坐在最末一席,也不肯坐在别处,自认屈居颜紫霜之下的。 青萍狠狠瞪了颜紫霜一眼,走到杨宁身边坐下,虽然按理说应该一人据一席,但是这里的人多半都心知肚明,真正要斗琴的多半是剑绝青萍,而非杨宁,所以竟是无人过问。 又过了片刻,琴室内先后走进了吴澄、战恽、俞秀夫三人,看到室内情景,俞秀夫犹豫了一下,才坐在杨宁的上首,吴澄和战恽却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杨钧下首,因为吴澄声言不会参与斗琴,所以两人也是坐在了一起,琴室内的坐席只留下两张还空着。 又过了片刻,直到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才有两人姗姗来迟,来人是一男一女,正是杨影和秋素华,杨影丰神如玉,穿着女装的秋素华也是妩媚动人,两人并肩而行,正如一对璧人,令得众人侧目。杨影冷冷环视四周了一圈,目光中尽是倨傲之色,也不和任何人打声招呼,通名道姓这一程序也省了,直奔左侧第三席坐下,神态十分傲慢无礼,就连坐在左侧最末一席,惟一真正为琴会而来的布衣秀士也是微微皱眉,露出不虞之色。秋素华却是礼数周到,先向帘内敛衽一礼道:“胭脂书生秋素华拜见素娥小姐,久闻小姐琴艺冠绝西南,素华仰慕已久,今次冒昧前来,不敢说争夺焦尾琴,但能一聆小姐仙音,余愿足矣。” 帘内传出一缕优雅淡漠的琴音,似乎是帘内主人正与来客相互揖让一般,表现出欢迎之意,秋素华笑颜如花,又向帘内行了一礼,这才在颜紫霜下首入座。 见席位都已经满了,先前代主人说话的那个白衣侍女再度扬声道:“我家小姐今次东来,只是为了替焦尾琴寻一个主人,虽然我家小姐以琴艺闻名天下,但每每遗憾不能将焦尾琴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只因久闻江南人杰地灵,这才携琴前来金陵,想要以琴会友,若有能在琴艺上登峰造极的大家,小姐情愿将名琴转赠,以免明珠投暗,愧对宝琴。只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焦尾琴乃是琴中圣品,若是寻常人得到此琴,恐怕多生是非,不得已标价千金出售,希望获琴之人有能力自保,也好杜绝一些憾事的发生。其实我家小姐虽然寄身风尘,千两黄金不过是一曲缠头罢了,并无求财之意,还请各位不要误解才是。”说罢,两个白衣侍女敛衽下拜,帘内的雪衣女子也是盈盈拜倒,帘外众人各自还礼,皆道不会多疑,就是杨影,虽然倨傲不肯还礼,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显然也对那白衣侍女的话颇为欣赏。 礼毕之后,帘内的雪衣女子再度坐定,另外一个不曾说话的白衣侍女走进帘内去了,却将一个琴盒从里面递了出来,外面的那个侍女接过琴盒放在身前,琴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具古琴,鹤山凤尾,龙池雁足,流纹溢彩,五色斑斓,尾端带着明显的焦痕。那侍女肃然道:“这就是蔡中郎的焦尾琴,在我家小姐手中已有三年,朝夕摩挲,时刻不离,这次小姐决意忍痛割爱,实在是不愿辱没名琴,为了公平起见,这次琴会小姐不会使用此琴。如今各位想必都已经明白我家小姐的心迹,琴会就此开始,我家小姐先行弹奏一曲,用以抛砖引玉,之后诸位客人有意者可以依次弹奏,若有能够艺压群伦的,焦尾琴就是他的。如果最终难分胜负,我家小姐决意斗琴,最后胜者可获此名琴焦尾,不论胜败,都是切磋琴艺,胜者不必过分欢喜,败者也不必心生怨尤,以免负了我家小姐一片苦心。” 众人见这白衣侍女言辞儒雅,条条是道,有婢如此,可见主人之不凡,虽然这素娥小姐始终不曾言语,只听见几声琴音,也知此女心中自有丘壑,在念及她售琴的苦心,都对这不曾蒙面的女子生出好感来,更有了无尽的好奇心,不知道这名闻遐迩的焦尾琴,终究会落入何人之手。 帘内的侍女从容点起一炉清香,香气溢出的一瞬,一缕流水也似的琴音婉转而起,先是春水之清丽,后如秋波之明澈,继而是冰下寒泉的艰涩,听到此处,只觉水之冷暖点滴在心头,琴声越来越冷凝,好似冰泉冻结,渐渐沉寂下去,直至无声无息,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正在众人侧耳聆听之时,琴弦中风波再起,似乎是一道山泉破冰而出,千丝万缕,汇聚成溪流,溪流潺潺,沿着山岩飞溅而出,霎时间珠飞玉溅,泠泠流转,琴声渐渐丰沛起来,就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江浪滚滚,琴声连绵不绝,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更和楼外的滔滔江流融合在一起,令人几乎分辨不出何者是流水,何者是琴音。众人眼前仿佛看见琴音和滔滔江水一般,涌入到茫茫碧海中去,继而琴音转为寥廓跌宕,如同海浪不绝于耳,指法越发精妙,几乎可以听出每一滴海水的流淌欢唱。 能够参与琴会的虽然只有室内几人,但是宛转阁外却聚集了不少人,或者立在远处,或者乘坐画舫,听着随风飘来的美妙琴音,都是赞叹不已,更有人从守门的碧姑娘那里知道,此刻弹琴的正是素娥姑娘,不禁暗自嗟叹,素娥琴艺如此惊绝,这焦尾琴当真可以卖出去么? —————————— 注1:《归风送远操》赵飞燕 第四章 朱弦弹绝 一曲弹罢,即使在江上聆听的众人也是如痴如醉,琴室之中鸦雀无声,众人只觉耳边余音绕梁,宛若流水,不由回味无穷,有些曾经听过琴绝绿绮弹奏的人,不免将两人琴声拿来比较,却是分不出高低。纵然朝夕听惯了绿绮弹琴的青萍,心中细细回想,虽然不觉得素娥弹得比绿绮更好,但是只要绿绮不在此地,却也不敢说素娥的琴艺一定不如绿绮,她是性子爽直的人,忍不住击节而叹道:"朱弦三叹,余音袅袅,素娥小姐不愧是蜀中第一琴师,伯牙子期的千古绝唱《高山流水》在小姐手下只见洋洋流水,不见巍巍高山,却别有一种渴求知音的意境,观曲知人,小姐今次的确是为了和同道中人切磋琴艺而来,肯拿出这天下琴师思慕良久的焦尾琴,可见素娥小姐心意拳拳。依青萍看来,这一曲不如就叫做《流水》吧,素娥小姐的琴艺这般出神入化,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青萍自愧不如。" 青萍话音刚落,帘内响起一串流畅的琴音,初时清越飞扬,流露出致谢之意,继而平和恬淡,隐隐有谦逊之意。帘外的白衣侍女闻声敛衽道:"我家小姐令婢子代为拜谢青萍小姐过誉之辞,稍候还希望向清萍小姐请教一二。"说罢,这白衣侍女停顿了一刹那,目光转到杨影身上,柔声道:"我家小姐已经先行献丑,不知道这位公子可愿弹奏一曲,让我家小姐听上一听?"虽然是征询的语气,但是这侍女看向杨影的目光十分古怪,说起来这座上众人,几乎都自己带着熟悉的瑶琴,只有杨影是空手而来,这侍女心中有些怀疑,所以才会最先问他,究其本意,却是想去掉滥竽充数的人。 杨影看出那侍女的心意,眼中闪过一缕杀机,然后冷冷一笑,目光在众人携带的古琴上扫视了一圈,起身走到杨钧面前道:"本公子没有带琴,殿下这具破琴借我用用吧。" 杨钧微微皱眉,对杨影的狂妄放纵有些不满,淡淡道:"此琴名海月清辉,乃是仲尼式名琴之首,藏于禁苑多年,虽然漆色黯淡,但是冰弦玉徵,纹如流水,声若朗月清风,比起焦尾琴也只是略逊一等,你用破琴称呼它,岂不是有目如盲,辜负名琴,人品这般轻狂,本王要如何借琴给你?"刚说完这句话,却见吴澄突然转头望了过来,那双黯淡的眼眸里带着莫名的神采,杨钧微微一怔,才想起自己不慎失言了,冒犯了吴澄,但是以他的身份也不便开口道歉,略一迟疑,吴澄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杨钧心中有些懊恼,不过也不免微微一动,看来这位凤台阁主并非如传言心思缜密,无懈可击,他对自己盲眼表面上淡然处之,但是实际上却十分在意,若是到了关键时候,这个破绽就可以让自己趁虚而入。 杨影自然不知道杨钧转念间心思已经有了如斯变化,虽然被杨钧拒绝是意料中事,但是真的发生之后仍然忍不住神色味变,眼中闪过两道如霜似刃的寒芒,嘴里却放声大笑道:"海月清辉在殿下手里自然是珍若拱璧,在我手里却不过是一段枯木,所谓名琴,不过是以讹传讹,最多是跟过几个有名的琴师罢了,难道收藏了几百年的一块烂木头,就真的胜过当世名匠的作品么?罢了,本公子也不和豫王千岁开玩笑,就让这里的人随便准备一具瑶琴吧。" 听到杨影这番话,厅内众人凡是懂得琴艺的无不瞠目结舌,要知道一具瑶琴制成之后,即使材质工艺天下无双,音质宛如金玉,无可比拟,若是落入俗人手中,不懂得养琴之道,或者因为天气冷暖变化而发生变形,或者因为灰尘油污而改变了音色,都可以将名琴变成朽木,而且即使得到了细心照顾,也未必能够如愿造就一具名琴。养琴最重要的一个关键在于弹琴,弹琴其实是琴师和瑶琴神交的过程,琴弦的振动会在琴身上留下微不可见的痕迹,天长日久,便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断纹,这种流水龟纹一般的断纹可以让古琴的音质渐渐趋于和谐完美,所以真正的琴道高手只需看过琴上的断纹,就可以知道古琴的音质高下,甚至可以知道古琴的从前经历。如果一具名琴得不到琴道高手时时弹奏,或者和劣琴共置一室,彼此影响,都可能会渐渐失色,终至名不副实。一具真正的名琴要经历无数岁月才能达到完美,这就是古琴的珍贵之处。其实素娥情愿将焦尾琴拿出来拍卖的理由,真正的琴道中人都是可以理解的,就是换了他们自己,如果觉得不能弹奏焦尾琴,也会想方设法给名传千古的焦尾琴寻一个足以匹配的主人,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之言,也适于名琴与琴师。当然,素娥能够有这样的大度胸襟,却也是极为难得的。 那白衣侍女也是精通音律之人,自然知道杨影所说这番话的谬误之处,到了这时候,她根本不相信杨影当真精通琴艺,心中猜测这个英俊傲慢的少年说不定是怎么蒙混过关的,为了赶快摆脱此人,她也懒得多事,就传言出去,让门外的侍女取一具瑶琴上来,虽然她们自己带了好几具古琴,可是却舍不得给杨影这样滥竽充数的人弹奏的。 不多时,下面的侍女果然取了一具瑶琴过来,杨影眸子里尽是讥诮之色,将瑶琴放在案上,双手刚刚沾到琴弦,面上就已经不见了原本的狂傲无礼,俊美的容颜宛若玉雕一般沉静,心神一凝,十指轻动,指下发出低沉的琴音,初时的琴音宛若密云不雨,令得听琴之人的心境都随着琴音变得沉郁烦闷起来,但是这种内敛带着隐隐的危机,仿佛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琴音越来越低,九转回肠,然后仿佛变成了冰冻的泥浆一般沉滞,就在众人觉得苦不堪言之时,一缕洞金穿石的高亢琴音突然从他指下溢出,宛若夏日午后的一声惊雷,令人魂飞魄散,心神还未恢复,耳中已经传来一串急切地琴音,如同夏日午后的*一般,狂烈激昂,听在耳中仿佛身临其境,而在风雨之中,一声声惊雷连绵不断,令人心胆俱寒,仿佛随时都会被风雷击倒,琴声越来越迅急,杨影的十指早已化成了淡淡的虚影,抹挑勾剔,轮指弹拨,指落起风雷,弦动惊鬼神,杨影这一曲《风雷引》竟然有如斯威力,和他方才的拙劣表现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过听琴的众人里面,也有不以为然的,杨钧和青萍就是眉头微皱,显然已经看出了杨影的弱点,杨影的指法其实有许多疏漏之处,而且殊少变化,刚强过甚,若弹别的曲子定然是惨不忍睹,当然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曲《风雷引》才给他弹奏得天地变色,惊世骇俗。只不过这样一来,对瑶琴的伤害可就大了,尤其是杨影弹奏之时,明显用了内力在十指上,只怕给他弹过的琴,音质必定发生变化,别人多半不能再用了。除了这两人之外,其他人也有看出这一点的,比如帘内的素娥,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已经流露出了赞叹和遗憾混杂的神色,除此之外,就只有吴澄的神情有些特别,他黯淡的眸子始终木然地停驻在隔断琴室的竹帘上,但是双耳竖起,显然在用心听着杨影弹奏的琴曲,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端倪,但他唇边带着一缕似笑非笑的神色。 琴音越来越激烈,整个琴室似乎都被风雷一般的琴音震得颤动起来,就在众人感觉到屋顶摇摇欲坠的时候,耳中突然传来一声切金断玉的琴音,琴声嘎然而止,众人刚刚松了口气,耳中却传来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响,仔细看去,杨影手下的这具瑶琴七弦俱断,琴身也是四分五裂。杨影却毫不在意地拍拍手,拂去衣襟上的木屑,傲然道:"本公子明人不说暗话,就会这么弹一首曲子,不过别的曲子也还罢了,若论《风雷引》,绝对是没有人可以比得上我的,不知道本公子是否有资格参与这次琴会呢?" 帘内静寂无声,空气中似乎带着一种尴尬的沉默,那白衣侍女嘴角微微抽动,勉强道:"这位公子琴艺的确不凡,这曲《风雷引》想必我家小姐绝对弹不出来,不过婢子冒昧,如果真得被公子夺得焦尾琴,只怕我家小姐就是背信弃义,也万万不能答应的。" 听到白衣侍女这句话,众人的面色都变得古怪起来。杨影这一曲《风雷引》令得瑶琴碎裂,如果焦尾琴被他得去,只怕也是一样的下场,焚琴煮鹤,莫此为甚,这白衣侍女不等素娥小姐说话就主动回答,却也是言之凿凿,别说是素娥,就是他们,也不能容忍焦尾琴落到杨影手中。 杨影对白衣侍女的反应并不觉得奇怪,打了一个哈哈,装作没有听到一般,反正参与琴会的目的已经达到,想必今日在场的人都会记得自己,这就已经足够了。 其他人听到白衣侍女的话都觉得心有戚戚焉,还有些人想起杨影原本要借豫王杨钧的《海月清辉》,现在想起来只觉啼笑皆非,甚至怀疑杨影就是因为知道弹奏《风雷引》会毁掉瑶琴,才特意要借杨钧的宝琴一用,若是杨钧碍不过情面,只怕《海月清辉》已经真成了破琴了,别说众人暗自替杨钧捏了一把冷汗,就是杨钧本人,虽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因为保住了心爱的古琴而露出庆幸之色。 不过庆幸之后,杨钧不由暗自皱眉,想不到杨影性情偏激至此,心中不由生出一缕不安,用杨影冒充九弟杨宁,难道当真是个好主意么?想到此处,杨钧的目光忍不住瞥向杨宁,只见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九弟双目微阖,神色沉静,就和刚刚进入这间琴室时候一模一样,就连杨影一曲碎琴这样的离奇事情似乎也没有让他有丝毫动容,除了在他身边的那个清丽秀美的少女可以融入到他的气息之外,杨宁似乎和整间琴室的所有人和物都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感觉到杨钧的目光,杨宁缓缓睁开双眼,四目相对,杨钧只觉得双目似乎被杨宁眼中的冰冷刺痛,不由心神一滞,待他重整旗鼓的时候,杨宁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杨影,杨影神态悠然,唇边带着傲慢的冷笑,一双冷傲的凤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宁,带着鄙夷的意味,眼中变幻的神彩无疑是在向杨宁挑衅,见杨宁看向他,杨影冷笑道:"本公子这一曲《风雷引》已经弹完了,不知道你会弹奏什么曲子,以阁下的身份,不会是仅仅到宛转阁来附庸风雅的吧?"说罢拿起案上茶盏,慢慢喝了一口香茗。 杨宁闻言暗自冷笑,他不是蠢人,杨影对自己的敌意昭然若揭,不过他可没有兴趣按照敌人的意愿行事,淡淡道:"我不会弹琴,只会杀人,尤其是那些喜欢自寻死路的人,阁下在柳林一战死里逃生,还不知趣,这一次若是惹恼了我,可没有另外两个笨蛋替你受死了。" 杨影被杨宁提起心头恨事,怒火升起,一声轻响,已经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正要伸手去按剑柄,四道威慑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身上,除了杨宁之外,另外一人正是杨钧,虽然方才杨影可以戏弄杨钧,但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还是不敢得罪这位掌握着自己一般生死的三哥的,心中一寒,杨影起身拂袖而去,也不出门,一个燕子穿帘越窗而出,身形在半空中一个折转,已经飘然不见。 杨宁冷言冷语气走了杨影,众人都觉得松了口气,虽然参与琴会的心思未必一样,可是如果身边有这样一个傲慢无礼的人物,未免有些打扰了这里的清静,那白衣侍女尤其眉开眼笑,甚至刻意无视了杨宁自曝其短,说出了不会弹琴的事实,先是向杨宁含笑致意后,才吩咐外面的侍女进来将杨影留下的碎琴和溅落地上的茶水收拾干净,等到琴室恢复原貌之后,才向众人肃容道:"方才这位公子虽然略嫌冒昧,但是一曲《风雷引》的确堪称绝响,不知道接下来哪位君子愿意再弹奏一曲呢?" 众人目光交错,弹琴之人需要心境平和,可是刚刚经过杨影的胡闹,难免会影响到心绪,不愿落了下风,竟是无人应声,沉寂了片刻,坐在左侧最末一席的白面文士起身行礼道:"江南布衣陆宏渐见过素娥小姐,陆某家道虽然尚称殷实,但是千金之资实在是难以筹措,此次前来不过是想要见识一下蔡中郎的焦尾琴,除此之外,若能与天下名家切磋一下琴道,也算是不枉此生,冒昧之处,还请素娥小姐海涵。" 帘内静寂了片刻,一缕缥缈寥廓的琴音从帘内逸出,虽然只是寥寥数声,却已经勾勒出高洁之意,显然这位素娥小姐并未恼怒,反而对陆宏渐十分敬重。那白衣侍女闻声道:"陆先生言重了,我家小姐本是为了琴道切磋而来,能够遇到陆先生这样的同好,正是喜不自胜,哪里还会怪罪,请陆先生不吝赐教,我家小姐洗耳恭听。" 陆宏渐长揖到地,随即整衣坐下,摆正瑶琴,十指在琴弦上掠过,数声难以描述的琴音次第传出,铮铮琴音仿佛在众人心头响起,只听音质宛若金玉相击,令人心旷神怡。陆宏渐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侃侃道:"陆某七岁学琴,只因家境清寒,每每遗憾没有合乎心意的瑶琴,因此十三岁拜在江南制琴名师严道子的门下,苦学九年,尽得其技,其后陆某行遍江南寻访琴材,皇天不负苦心人,七年前在五岭之中得到一方千年桐木,历经三年时间,斫成此琴,其后四年,陆某朝夕摩挲此琴,乃觉血肉相连,才算大功告成。琴上镌有"西岭松声落日秋"七字,此琴便叫做"陆琴",陆某虽然自知技艺浅薄,但是对亲手所制的瑶琴颇为自负,虽然不敢和焦尾绕梁相提并论,自信也是相差无几,今次此琴初见天日,不免贻笑大方,还请诸位见谅,陆某弹奏一曲《风入松》,请诸位赏鉴。" 说罢,陆宏渐轻拢慢捻,已经弹奏起了这一曲传自晋朝嵇康的名曲,清淡的琴音宛若清风过耳,若有若无,不绝如缕,众人都是屏息倾听,只觉得就是呼吸稍有加重,都会惊扰了这动人的琴音,起指过后,便是小序、大序,陆宏渐落指如飞鸿,起手似轻云,指法手势均是无懈可击,明显是经过千锤百炼之后的结果,这一点可不是仅凭天资聪颖所能达到的成就,众人看在眼中都是惊叹不已。这一曲只弹到一半,陆宏渐的琴道造诣就已经展露无疑,众人仔细听去,只觉得琴音折转精妙入微,更是将曲中那一种闲雅淡泊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琴艺精湛如此也还罢了,更难得的是,陆宏渐的每一次落指,每一声弦动,那具看上去朴素淡雅的瑶琴都仿佛发生了共鸣一般,琴音越发荡气回肠,令人生出人琴之间水乳-交融的感觉。 一曲终了,陆宏渐撩衣而起,向众人再施一礼,长揖到地,颜紫霜满面皆是惊叹之色,长身而起,按剑还礼道:"陆先生琴艺卓绝,颜某万分佩服,这一次紫霜前来参与琴会,原本是想凭着些许微末琴技看一下是否有这个福气得到焦尾琴,方才恭聆先生雅奏之后,不由庆幸没有当众出丑,这次琴会紫霜弃权了。" 陆宏渐一向深居简出,常年徘徊在深山之中,对世事一无所知,并不知道颜紫霜的身份,却也看出了这个青年书生乃是女扮男装,而且身份不同凡响,见她毫无顾忌,这般露骨地赞美自己,不由面红耳赤,当下连忙还礼道:"颜姑娘言重了,琴会的宗旨应该是以琴会友,姑娘怎可轻言放弃,想必在座诸位也有同感,都会想听到姑娘的琴音吧。" 颜紫霜闻言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先生金玉之言,当真是振聋发聩,只可惜世人多有贪念,就是这一场琴会,也不知道水面下有多少暗流汹涌呢?紫霜若真有这个本事夺得焦尾琴也还罢了,想必也没有人敢与我翠湖为敌,倒是陆先生您若是当真胜了,又可以拿出千金之资购下焦尾琴,只怕是祸福难料,只这在座的人,就有人对焦尾琴志在必得,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只怕有人放不过你呢?"说罢目光一闪,落到了豫王杨钧身上,随后又在吴澄、战恽、杨宁、青萍身上一一掠过,明眸中透出古怪的神采,似乎是得意又像是警告。 陆宏渐微微一皱眉,他虽然对世事茫然无知,也隐隐知道这琴室之中众人非富即贵,更有一个当从自己进入金陵之后,名字就在耳边喧嚣不止的魔帝在座,据说那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虽然并没有存了觊觎焦尾琴之心,也觉得心中一寒,忍不住侧目向众人看去。 豫王杨钧听出了颜紫霜言外之意,不禁微微皱眉,尤其是许多人都知道他对焦尾琴的重视,直觉颜紫霜针对的是自己,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以算是自己同盟的颜紫霜这样做,但是他何等心智,脸不变色地朗声笑道:"颜仙子说笑了,本王虽然也是为了焦尾琴而来,但是却也没有志在必得的贪念,焦尾名琴乃是天下至宝,自然是有德者居之。陆先生琴艺精湛,本王也是很佩服的,如果焦尾琴真的落入陆先生之手,也是情理中事。本王非但不会为难,还愿意以千金相赠,相助陆先生买下名琴,如果素娥小姐不放心,陆先生也有怀璧之忧,洛阳豫王府上永远有陆先生的一席之地,其实本王对陆先生十分敬慕,如果陆先生有意,本王愿意聘请先生为王府客卿,此言出于肺腑,绝无虚假。"虽然猝不及防,但是他的应对却是十分周到妥贴,更难得的是眉宇间流露出诚挚的意味,配合他磊落光明的气度,令人难以怀疑他的诚意。 战恽见状微微一皱眉,虽然没有证据,却也觉察出这两人存心一唱一和,是否要针锋相对呢,颜紫霜言下之意可是也捎带了幽冀呢,仿佛无意地瞥向吴澄,等待他的暗示。却见吴澄恍若未闻,只是唇边露出一抹浅笑,一双黯淡的眸子在陆宏渐和他身前的瑶琴上一掠而过,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听音辨位,方向没有丝毫错误,战恽心领神会,淡淡道:"陆先生的琴艺的确不同凡响,战某原本也有心献丑的,现在也只好放弃了,按理说这焦尾琴应该非陆先生莫属,不过以战某之见,对陆先生来说,这焦尾琴虽然珍贵,却未必比得上亲手斫制的瑶琴呢。再说纵然陆先生当真得到了焦尾琴,也未必喜欢为了保全名琴依附权贵,否则可是辜负了那一句‘西岭松声落日秋‘了。这一句诗被陆先生镌刻在爱琴之上,想必就是陆先生的肺腑之言,我等俗人自然眷恋荣华富贵,可是对于陆先生来说,恐怕只会看作过眼云烟吧。" 陆宏渐闻言不觉微微一笑,深深看了战恽一眼,只觉得这位青年将军虽然是武夫,却也有名士胸怀,怪不得有资格来参与琴会呢,心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却向杨钧施礼道:"陆宏渐多谢殿下厚爱,在下不过是一个山野草民,无才无德,唯一擅长的不过是三尺瑶琴,怎堪为殿下客卿,至于焦尾琴,却是颜姑娘过虑了,人外有人,陆某可不敢说可以胜得诸位,而且陆某囊中空空,也不敢求购焦尾琴,时间已经拖延很久了,想必素娥小姐已经等得久了,不如我们继续琴会吧。" 听到陆宏渐这番话,豫王杨钧淡淡一笑,丝毫不以为忤,他素有贤王之名,自然不会计较陆宏渐的婉拒,只是含笑点头,表示赞许同意,陆宏渐触到杨钧平和的目光,不知怎么已经有些心虚,只觉得拒绝这个身份尊贵,气度恢弘的青年王爷是一件十分无礼的事情,尴尬地笑了笑,就这么坐了下去,全然忘记了应该向战恽稍微致意。 颜紫霜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欣喜之色,目光在帘后沉默的雪衣女子身上一掠而过,隐隐有些得意之色。 青萍原本一直冷眼旁观,发觉颜紫霜的目光,心中一动,却觉得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有些不耐烦地道:"说了半天,总算还有人心思在琴会上,陆先生,你的琴艺人品可比某些王爷、将军、仙子强多了,只知道勾心斗角,当真是无聊至极。为了不让您误以为今日来到这里的都是些浪得虚名之辈,小女子就勉为其难,弹奏一曲,虽然比不上我姐姐琴绝七成,但是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想必陆先生也会庆幸世上还有可以和您一争高下的琴道高手吧?" 陆宏渐显露无以伦比的卓绝琴艺之后,若是这样说的人是琴绝绿绮,或者众人还可以相信她有三分机会可以凭着琴艺折服陆泓渐,而青萍却是以剑舞扬名,纵然通晓音律,却从未有人见她当众抚过琴,即使是对青萍暗中倾慕的俞秀夫,虽然知道青萍擅长吹奏短笛,却也不相信她在琴艺上有如此出众的造诣,否则就不是琴绝绿绮,而是琴绝青萍了。就连杨宁眼中也闪过惊诧的神色,别人纵然不知道,他还不清楚么,这两年来,青萍弹琴的时间加加减减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月,这还是因为绿绮制出了什么新曲,青萍才会学上一学,虽然昨天晚上练了通宵,琴音也堪称美妙,可是即使是他这种对音律一知半解的人,也觉得青萍的琴艺是比不过陆宏渐的,就连那位隐身不出的素娥姑娘,琴艺似乎也在青萍之上。 不过杨宁知道青萍的性子,一向是争强好胜,若非有十足把握,绝对不会轻易放出这等狂言的,所以神色微微一动之后,就亲自打开琴盒,取出一具白玉瑶琴放到案上,转头看向青萍,眼中露出询问之色,青萍微微点头,杨宁便从琴盒的一角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具拳头大小的三足香炉,杨宁将香炉放到案上,又将盒子里面一个方方正正的绵纸包打开,将一撮淡粉色的香料倒入炉中,掏出火折子点燃香炉,盖上炉盖,三缕白烟从香炉顶盖的小孔冉冉升起,不过片刻,整间琴室已经溢满淡雅的梅花香气。这些动作他做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却是因为昔日在双绝身边早已经作熟作惯,他相貌不过清秀而已,平日又习惯隐藏气息,这样一来倒像是一个琴童小厮,哪里还有半分孤傲凌云的魔帝风采,杨钧和颜紫霜在这一瞬间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千言万语不必说出,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虽然早已经知道杨宁和青萍情谊深厚,可是在两人心目中仍然存有疑虑,可是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彻底断定,青萍的确是杨宁的软肋所在,否则未来的魔帝最会给一个女子做这些琐事。 青萍见杨宁和从前一般替自己做这些琐事,心神一个恍惚,好像已经回到了洞庭湖的月影画舫之上,那时候,自己姐妹二人朝夕不离,子静除了去岳阳楼做厨子的时候,其他时间总是在两人身边发呆,自己看不过去,索性就指挥他去做那些杂七杂八的小事,虽然子静总是懵懵懂懂,什么都要手把手地去教,可是教过了之后,却再也不会忘记,虽然每次自己让他去做事,子静都会下意识地露出委屈的神色,可是却从来没有拒绝过,反而是乐在其中的模样。绿绮虽然性子清冷,可是每次见到子静手忙脚乱地做那些事情,都是忍不住莞尔一笑,就连爱如性命的瑶琴,也放心地让子静去擦拭调弦了。此情此景,早已深深镌刻在三人心头上,纵然是沧海横流,纵然是烟云变幻,也不能湮没这些岁月留下的痕迹。可是世事无常,原以为三个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想不到如今却是天各一方,骨肉离散,若是当日自己就知道会有今天,那么还会不会挑唆姐姐在岳阳楼向颜紫霜发难呢?这一点,就连青萍心中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不过有一点她却早已经明白,不管前途如何艰难,身边的这个少年都会和自己携手共度,想到此处,青萍一双明眸看向杨宁,杨宁这时恰好也抬头望来,目光一触到青萍那双情意无限的凤目,就凝结住了,两人四目相对,当真是脉脉含情,难舍难分。 俞秀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原本隐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经蓦然握紧,直到感觉到刺痛从手心传来,他才从强烈的妒恨中清醒过来,低头轻咳了一声,淡淡道:"不知道青萍小姐要弹奏什么曲子呢?"他不忍心责备青萍拖延时间,所以只说了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不过青萍何等聪明,闻言脸上就是一红,想不到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失神,好像自从子静平安归来之后,自己的情绪就越来越难控制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都怪子静不好,才让自己给别人笑话,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狠狠瞪了杨宁一眼,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然后也不理会杨宁无辜的表情,低头拨弄了几下琴弦,听了听音色,佯装正在试音,不过羞红的双颊早已透漏了些许端倪,若非青萍不敢抬头去看别人的眼神,只怕早就会发觉众人暗藏的笑意了,无论敌友,对这样一个清丽爽朗的少女,都很难生出真切的敌意来。 平静了一下情绪,青萍凝神静气,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凤目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淡淡一笑,十指微动,一缕激越凄怆的琴音已经从指下溢出,开指已经如同宛若凤鸣鹤唳一般,众人心房都好像随着琴弦震动而抖颤起来,只不过是短短的起指,就已经不同凡响。琴音乍起,陆宏渐原本正襟危坐的身形蓦然长跪而起,一双清亮温和的眸子尽是震惊之色,他精通音律,一听便已经发觉这竟是慢商调定弦的曲子,所谓慢商调定弦是指用商弦弹奏宫弦之音,《乐记》中说宫弦代表君,商弦代表臣。慢商定弦法便有臣凌君、臣弑君之意,为琴曲之大忌,他一向认为琴曲应该是平和中正,哀而不伤,对于这类的曲子虽然不会弃如敝履,却从来不曾当众弹奏过,其实魏晋之后,君权益重,已经鲜有人肯当众弹奏慢商调的曲子了。更令陆宏渐惊讶的是,这曲调他竟然从来没有听过,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所以顷刻间神色已经变得凝重无比。 青萍落指如飞,开指未息,小序大序已经相继而来,一幅乱世的图卷在正声中缓缓展开,琴音从激越转为沉郁悲凉,仿佛有不尽的苦楚冤屈埋在心底,对天难诉,对地莫言。正声郁郁而过,乱声随之而起,商弦与宫弦以同样的音调弹奏起来,两个相似而又迥然不同的主调盘旋纠结,一个寥廓悲凉,一个凄厉怨愤,凄怨的主调越来越高亢,回眸间已经是金戈铁马,烈火焚城,壮士拔剑,义不顾生,令人生出一往无前,宁折不屈的感觉,悲凉的主调却是越发清越飘逸,孤傲的琴音摩拟出鹤舞九天,竹曳清风之态,有一种百折不回,柔韧不屈的感觉。两个主调渐行渐近,眼看就要合二为一,陆宏渐不由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正在这时,耳中传来琴弦崩断的刺耳声响,琴音嘎然而止,陆宏渐早已将心思投入到琴曲之中,血气随着琴音盘旋上涌,谁知琴音竟会中断,只觉得一口心血悬在胸口,竟是上下不得,脱口而出道:"琴曲怎么不全?"这句话刚问出口,一口鲜血已经喷射而出,幸好陆宏渐心中还有几分清明,连忙用衣袖挡在面前,点点鲜血在袖上染出朵朵梅花,幸好没有玷污了面前的爱琴,不过陆宏渐哪里还顾得这些,起身匆匆走到青萍身前,追问道:"这是不是嵇康临终弹奏的《广陵散》,怎么只有半阙,下面的琴谱还有么?" 青萍俏脸早已经苍白如雪,软绵绵地倚在神色慌乱的杨宁怀中,懒洋洋地抬起头来道:"陆先生果然精通音律,这的确是《广陵散》,曲谱自然是全的,是我姐姐绿绮搜集整理出来的,只可惜我琴力不足,只能弹到这里了,唉,嵇康不愧是竹林七贤,琴道大家,他临终时依旧念念不忘,索琴弹弹奏的绝世名曲,可不是我这样的半调子可以驾驭的,姐姐原本已经说过不许我强行弹奏的,若不是想让你们见识一下,也好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才不会明知故犯呢。" 陆宏渐早已经忘记了身在何处,他虽然不喜欢慢商调的曲子,但是这一曲《广陵散》可不在其中,他一向最爱弹奏嵇康的琴曲,尤其是《风入松》,还有《嵇氏四弄》,惟有《广陵散》只能从典籍史书中感受它的感染力和影响,却不能见到真正曲谱,此刻心愿得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慢商调,臣凌君呢?他有些急切疑惑地问道:"青萍小姐,陆某这些年来也曾全力收集散乱民间的曲谱,可是这广陵散自嵇康赴难之后就已经绝传了,虽然有些断简残篇,可是难以连缀成曲,若非陆某早有整理《广陵散》的心愿,也不能听出小姐这一曲的来历,却不知道绿绮小姐是如何办到的呢?" 在陆宏渐发问的时候,杨宁按在青萍背心的右手早将内力渡入青萍体内,不过片刻,青萍脸上已经有了淡淡的血色,玉颜上宛若白雪点缀了几抹胭脂一般,越发清丽秀美,她勉强支撑着娇躯道:"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姐姐琴绝绿绮最爱弹琴,对蔡邕的《琴操》,嵇康的《琴赋》和《声无哀乐论》都是倒背如流,她和陆先生一样,平生最是遗憾《广陵散》绝传之事,每当读到《太平广记》和《世说新语》里面有关《广陵散》的记载都是唏嘘不已。后来我姐姐想到《广陵散》从东汉末年就开始流传,魏晋以后已经绝传,那么魏晋以前呢?因此便想方设法收集汉代的古谱,后来她发觉蔡中郎的《琴操》里面记载的《聂政刺韩王》的曲谱里面的段名和世间流传的《广陵散》残篇的段名相近,比如《聂政刺韩王》有井里(聂政故乡)、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峻迹、微行这样的段名,而《广陵散》残篇里面也有取韩、呼幽,亡身,返魂、冲冠这样的段名,便用心收集比对,终于发觉这两曲暗暗相合,所以断定《广陵散》是嵇康在《聂政刺韩王》的基础上创新的曲目,后来我姐姐便以《聂政刺韩王》为根本,揉合了《广陵散》的残篇,加上自己的理解创作,历经两年时间,整理出了完整的广陵散,据我姐姐说,至少应该有八九分相似,只可惜我琴技太差,难以尽展所长,以后你若是有机会,就去问我姐姐要曲谱吧。不过谁若想得到焦尾琴,可要先扪心自问,纵然琴艺差相仿佛,但是可有我姐姐的决心毅力,若是没有,这焦尾琴纵然落到他手里,那人可有脸据有此琴么?" 说完这番话,青萍精神已经渐渐回复,但是一双眸子依旧黯淡无光,显然这一曲《广陵散》对她来说实在是极其耗费心力,虽然方才众人听琴的时候早已经浑然忘却一切,可是仔细想想,青萍的琴技倒也是出类拔萃,以她的琴艺强行弹奏《广陵散》仍然如此下场,那么能够将《广陵散》整理完全的绿绮,琴艺应该到了什么地步,想一想已经心知肚明。 陆宏渐长叹一声道:"青萍小姐说得不错,琴艺若是胜不过陆某,这焦尾琴就应该是绿绮小姐的,虽然此刻绿绮小姐不在宛转阁,但是陆某情愿代她争夺此琴,如果诸位有什么异议,那么就当史陆某出尔反尔,也要争夺焦尾琴吧。" 众人面面相觑,杨钧遗憾地看了一眼陆宏渐和青萍,叹息道:"罢了,本王原本有心争夺一下焦尾琴,但是听到这半阙《广陵散》,只觉不如远甚,如果焦尾琴落入绿绮小姐手中,本王心悦诚服,绝不留难。" 颜紫霜和战恽已经说过放弃,此刻自然不必再说什么,秋素华美目流转,噗哧一笑道:"我这点微末琴艺,也就是凑个数罢了,可不敢和琴绝相争。"这下只剩了俞秀夫还没有表态,众人向他望去,俞秀夫微微苦笑,别说他琴艺不过和青萍差不多,就是当真艺压众人,难道可以忍心和心上人作对么,所以并不言语,只是微微摇头。 见到这样的结果,青萍喜上眉梢,挣扎着坐起身形,扬声道:"素娥小姐,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可愿意将焦尾琴卖给我么?若是焦尾琴到了我姐姐手中,一定不会辱没了它的。" 帘内寂然无声,直到青萍又追问了一遍,却蓦然传来一声冷笑,声音宛若冰玉相击,继而一缕凄怆激的琴音从帘内传来,青萍脸色剧变,那竟然是她刚刚弹奏过的《广陵散》。 第五章 战无常形 同样一曲《广陵散》,琴音转折变化没有丝毫差错,指法娴熟精妙更胜一筹,不过其中蕴含的琴意却是截然不同,如果说青萍弹奏的《广陵散》展现的是性情高洁,柔韧不屈,百折不回的志士,那么素娥弹奏的《广陵散》却减去了几分烈火焚城的惨烈,添了几分雍容自信,这或许是两人经历不同所导致的结果。琴音弹到青萍中断的小节,却并没有如同众人预料的一般嘎然而止,反而接下来又弹奏了一个小节,琴音才缓缓消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令人心痒难耐。虽然续上的这一段琴谱并不完全,多半只是素娥根据琴音曲意强行续上,但是琴音泠泠高洁,转折变化严丝合缝,即使不是原谱,想必也是相差不多。无论如何,素娥弹奏的这一曲并不像青萍弹奏的时候那样给众人带来强烈的震撼,琴艺高下也很难判定,但是只听了一遍就能够弹出差相仿佛的琴音,更能够凭着自己的揣摩,续上了将近一个小节,显然若论琴艺,素娥绝对足以折服在场的众人。 陆宏渐虽然琴艺惊人,说起来还在素娥之上,可是他心知肚明,若想在琴道上取得惊人的成就,琴技指法其实并不是关键所在,若没有过人的天资和豁达开阔的胸怀,终究是无源之水,后继无力,他的天资并不出众,能够有今日的成就,多半是凭了百折不回的心志和艰苦的磨砺,所以听了素娥弹奏《广陵散》之后,已经是甘拜下风,不由露出心悦诚服的神色,击节而叹道:“素娥小姐天资聪颖,陆某自愧不如,假以时日,只怕除了能够重新发掘出《广陵散》的绿绮小姐之外,再无人能够胜得过素娥小姐,这焦尾琴在哪位小姐手中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分别了。”言外之意已经昭然若揭,显然是建议素娥留下焦尾琴不必出售。 听陆宏渐这样说,除了吴澄和战恽之外其他人都是同声附和,毕竟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没有机会得到焦尾琴了,若是自己得不到,那么素娥继续保有焦尾琴乃是最好的结果。杨钧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他比别人更清楚眼前的局势,能不能够得到焦尾琴已经是无关紧要,首要的目的便是加深自己在某人眼中的印象,与其人云亦云,不如标新立异的好,所以他略一思忖,便朗声笑道:“陆先生此言差矣,素娥小姐既然将焦尾琴拿了出来,便是真心诚意要为名琴寻得一个主人,并非要博得一个天下第一琴师的虚名,要不然素娥小姐只需在沉香阁虚席以待前来挑战的琴道高手就行了,何必不远千里到这里来举行琴会呢?本王替素娥小姐着想,若是过了今日,如果焦尾琴依旧留在素娥小姐手中,只怕有些不明真相的人会误以为素娥小姐并非真心售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难免将素娥小姐的一片苦心化为乌有。陆先生心意虽好,却不免害了素娥小姐,依本王拙见,既然现在还没有能够令素娥小姐心悦诚服的琴师,不如开始斗琴吧,如果在场之人谁能够脱颖而出,艺压群伦,则名琴得主,素娥小姐心愿得偿,如果还是素娥小姐取得最后的胜利,我们这些人自然也有义务将今日的真相公诸天下,至于绿绮小姐,虽然本王并未见试过她的琴艺,但是从青萍小姐身上已经可以看出深浅,只是她毕竟不在此地,如果将焦尾琴售给绿绮小姐,未免有些不妥,不如我等约定,不论今日焦尾琴最后被何人所得,绿绮小姐日后都有当面挑战夺琴的资格,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 杨钧毕竟出身皇室,这一番论述不但言之有据,而且周到细密,将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帘内的素娥垂首拨动琴音,一缕喜悦的琴音飘了出来,显然很是满意杨钧的说话,陆宏渐本就没有私心,听了杨钧的话,也觉得自己的主意欠妥,自然是高声附和,秋素华双目熠熠生光,望着杨钧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思,颜紫霜虽然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已经露出了赞许之色,就是吴澄和战恽也点头默许了,只有俞秀夫眼中闪过担忧之色,不由转头向青萍看去,不过却也没有反驳。 青萍面色铁青,虽然素娥一个字都没有说,但是只从初时的一声冷笑和琴音中隐隐透露出来的不屑之意,她已经心知肚明,这个隐身在帘后的女子实在是心高气傲至极,她针锋相对地弹奏了半曲《广陵散》,等于是在自己脸上重重击了一拳,如今杨钧提出斗琴,表面上公平,却是将自己撇开了,自己现在这等情况,绝没有可能在斗琴中取胜,至于给绿绮留下挑战的资格,更是无稽,别说以绿绮的性子,绝不会夺人所好,如果焦尾琴真的成了汉王锦绣郡主的囊中之物,难道绿绮还能够去夺琴么?她性子本带了几分激烈,想到此处,只觉肺腑中血气翻涌,一个按捺不住,勉强站起身来,就要拂袖而去,谁知道足下一软,一个踉跄便跌倒在杨宁怀中,欲要挣扎,杨宁已经一把将她抱住,冷冷道:“我不会弹琴,不过也听两位姐姐说过一些和琴有关的事情,诸位都是精通音律,琴艺过人之辈,请问何谓八音之首?”说罢,环视四周,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好像蕴藏着炽烈的火焰,目光凌厉,宛若利剑一般,凡是触到杨宁目光的人,都不禁心生寒意,一时间,琴室内鸦雀无声。 杨钧最先从杨宁森寒的目光中挣脱出来,谨慎地道:“所谓八音,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对乐器的总称,指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类。钟、铃等属金类,磬等属石类,埙属土类,鼓等属革类,琴瑟等属丝类,柷、圉等属木类,笙、竽等属匏类,管、箫等属竹类。不过通常来说,钟、磬、琴、箫、笙、埙、鼓柷、圉八种乐器叫八音。琴音清淡微远,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故而称为八音之首。” 杨宁冷冷道:“不错,绿绮姐姐也是这样说的,那么如果我用陶埙和古琴相争,胜败应该如何论断呢?” 杨钧心中一跳,有些犹豫不决,还未等他回答,一个清雅幽冷的声音道:“这个也很好判断,若是能够相合的乐器,例如箫笛笙埙,只要能够和琴音相合,就算胜了,当然,若能压制住琴音,甚至令琴音不成曲调,更是大胜特胜,琴既然是八音之首,自然要略微吃亏一些的。”杨钧侧目望去,正看见吴澄黯淡的眸子和若有若无的笑容,虽然知道吴澄此刻是和杨宁同仇敌忾,故而存心偏帮,但是他所说的乃是正理,杨钧却也无可奈何。 颜紫霜见杨钧无言答对,便扬声道:“吴先生说的不错,不过今日举行的乃是琴会,子静公子若想用陶埙和古琴相争,岂不是失去了琴会的意义。” 陆宏渐生平最爱琴艺,对其他乐器虽然算不上鄙薄,却也是不大喜欢的,闻言附和道:“正是如此,琴乃八音之首,最是平和中正,清淡微远,如果子静公子刻意用陶埙的凄楚激越之声和琴音相争,纵然一时压制住了琴音,也是胜之不武。” 秋素华原本置身事外,但是见到杨宁出面相争,无论如何,她都是魔门弟子,这种时候自然要胳膊肘向内拐的,所以一声娇笑,打断了陆宏渐的话语道:“陆先生这可就错了,琴既然是八音之首,自然该有八音之首的度量,别说子静公子用陶埙挑战,就是用上钟罄这样金石之声的乐器,只要琴音压制不住,也应该当场认输,更何况我们这么多人,不妨都下场一试,如果大家都输了,说明我们琴艺还不到家,到时候纵然子静公子不说话,我们还有什么面目据有焦尾琴呢?还不如送了给子静公子呢。” 青萍这时候已经冷静过来,明眸顾盼雄飞,冷然道:“不错,秋姑娘说得对,子静的陶埙是我教的,学了还不到一个月,我的陶埙是跟着姐姐学的,也曾经和姐姐琴音相合,可惜大败亏输,如果你们就连子静的陶埙都胜不了,那么以此类推,我姐姐的琴音自然胜过你们任何一个人,这焦尾琴应该属于何人,不问可知。当然如果素娥小姐没有这个胆量,不让子静用陶埙请教,那么我们姐弟也无话可说,只是以后诸位就别说什么琴是八音之首了,否则岂不是让别人笑掉大牙么?” 还未等杨钧和颜紫霜思索出该如何反驳,帘内传来两声铮铮琴音,其中尽显傲然不逊之意,即使是杨宁这样对音律一知半解的人,也知道素娥同意了自己的挑战。 青萍虽然用言语激使素娥接受了挑战,但是到了这时心中反而忧虑起来,她方才出言助阵一来是心中不忿,二来是那一种莫明其妙的信心,总觉得不论发生了什么,这个少年都是自己最可靠的倚仗。可是杨宁的陶埙是她教的,她自然知道杨宁的深浅,平日能够和自己笛埙相合,一来是两心如一,二来是自己曲意相从,要是想和素娥或者琴室中其他人斗琴,可就是痴人说梦了,这可不是学习吹奏陶埙不到一个月的杨宁可以办到的。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回头看向杨宁,欲言又止,入鬓的一双黛眉不禁微微蹙起。 杨宁心中了然,却没有解释,目光在青萍面上凝注了片刻,一双眸子蓄满深情,忍不住伸手想去抚平青萍微蹙的眉梢,可是手指刚刚触到那凝脂温玉一般的肌肤,只觉得指尖微微一麻,仿佛有一股强烈的电流传来,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指,眼中闪过迷茫的神色,转瞬又变得一片清明,转头看向帘内端坐的雪色身影,淡淡一笑,从衣下取出一具古朴的青黑色六孔陶埙,略一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冰寒幽深的凤目中已经是一片淡漠,没有丝毫情绪流漏,但是有意无意中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自信。 帘内的素娥微微皱眉,不知道怎么,帘外那个相貌平常,神态异乎寻常冰冷的少年无意中展现出来的那缕温柔,让她心中蓦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略一凝神,擅长的曲目在心中一一掠过,明星般动人的眸子闪过一缕狡黠的神采,纤纤玉指在琴弦上缓缓滑过,一缕柔和至极的琴音从指下流出,宛若风和日丽的明媚春guang,琴音透出和煦柔美的意味,淙淙琴音描绘出万物回春的动人景象,古琴平和中正、清雅澹然的特点在这一曲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青萍听出曲目,忍不住紧咬银牙,她自然明白,埙声和秋声相近,凄楚悲怆,苍凉深远,和这一曲春意盎然,和风涤荡的《阳春》毫无相融之处,素娥选了这一曲,乃是有意为难,这虽然是斗琴题中应有之意,但是青萍仍然忍不住怒火中烧。 杨宁静静听着柔美缠mian的琴音,只觉琴音越发轻柔和煦,仿佛春风一般吹散了心中愁苦,就是心如铁石的自己也几乎要在这样的春guang和风中沉沦下去了,不过就在琴音柔和到了极致地步的时候,杨宁将陶埙放到唇边,敛眉吹奏起来,凄凉萧瑟的埙声宛若乍然卷起的西风一般,毫不犹豫地迎上了柔情万缕的琴音,仿佛在春guang满园中突然飘起了漫天黄叶,琴声和埙声正是势如水火,琴音是春风春雨春花春柳,极尽春guang绚烂之景,埙声却是秋风秋雨秋叶秋霜,蓦拟出深秋萧瑟之态,截然不同的音色却矛盾地糅合起来,琴音如春花之灿烂,埙声如秋叶之静美,相映成趣,水乳-交融。 青萍不由喜笑颜开,她自然也有这样的本事,想不到杨宁也能够将深秋的萧瑟演绎得如此完美,心中明白正是因为前几日两人经常笛埙相合的缘故,才能达到如此境界,一抹红云掠过白玉一般的脸颊,更添了几分娇羞美艳,忍不住低下头去,唯恐被人瞧见,她原本倚在杨宁怀中,这样一来越发贴近了杨宁的身体,只觉得少年男子阳刚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起来,只觉神思渐渐恍惚起来。 素娥微微扬眉,她虽然没有学过陶埙,却也知道杨宁吹奏的正是名曲《湘妃》,这几乎是陶埙必学的曲目,正因为如此,她才特意选择了《阳春》,就是为了引出杨宁这一曲,见杨宁已经入彀,明眸流漏出一缕得意的神采,指法一变,一种蓬勃的生机从琴音中溢了出来,好像是雨后春笋迎着阳光奋力伸展着枝叶一般,琴音渐渐丰美澹然起来,宛若春笋已经长成了一片竹林,在春风中摇曳逍遥,随着曲调的变化,柔美的琴音渐渐多了几分清冷高洁的意味,宛若春去秋来,萧瑟秋声渐起,琴音好像被埙声引了过去,没有压过埙声悲怆的音色,反而将凄楚的埙声烘托得越发苍凉深远起来。 杨宁将一曲《湘妃》吹奏得越发荡气回肠,陶埙吹奏的技巧并不复杂,最要紧的就是气息绵长,杨宁内功精湛,刻意卖弄起来,埙声宛若钱塘潮涌一般,一层层无休无止,其中曲折变化无不如意。杨宁虽然出身尊贵,但是心中之苦,却比无父无母的孤儿更加深沉,心境正和埙声暗合,此刻没有了青萍的笛音相合,更是少了那一缕柔情甜美,越发的悲凉婉转,不过片刻,已经将素娥的琴音淹没。众人听到这里,都只觉无尽的哀愁秋思扑面而来,都是暗自赞叹不已,只觉得这一曲《湘妃》吹奏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是绝无仅有了。 熟谙音律的青萍这时候却已经皱起了眉梢,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以素娥的琴艺不应该这么快落败,必然有古怪,感觉到了隐隐的危机,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扯了一下杨宁的衣襟。杨宁还没有来得及回应,素娥的琴音蓦然铮铮作响,瞬间透过了埙声的缝隙高扬起来,琴音转瞬间已经攀到了最高处,如同悬在半空的一缕钢丝,高亢不绝,清冷孤洁的琴音奏出了《白雪》的曲调,泠泠琴音宛若雪中翠竹,雍容高贵中透出皎皎不群的孤傲意味,而杨宁的埙声正到了最低沉的时候,若想强行拔高,必定十分为难。这正是素娥的打算,她早已看出杨宁并非精通音律之人,若是换了青萍或者别个吹埙高手,或者还有转圜余地,但是杨宁却多半只能俯首认输,唇边不觉漏出一缕嘲讽的微笑,只不过给蒙面白纱遮住,即使是她身边的侍女也没有发觉。 杨宁眼中却闪过一缕耀眼的寒芒,在竹帘上一掠而过,即使是帘栊低垂,白纱覆面,也遮不住他可以洞穿金石的目光,素娥的那一缕得意并未瞒过他的灵觉,他性子孤傲,最是不能容忍他人的轻视,神色越发冷漠,埙声蓦然一变,萧瑟秋声中又多了几许乡愁悲苦,曲调已经变成了《楚歌》的旋律。自古以来若论描述乡愁的曲目,最负盛名的正是这一曲《楚歌》,昔日楚汉相争之时,留侯张良以一曲洞箫吹散了十万楚军,吹奏的正是《楚歌》。时光飞逝,到了现在,不管是琴筝琵琶,笛箫笙埙,几乎都有《楚歌》这一曲目,其中曲谱虽然各有变化,但是宗旨却都如一,除了表现思乡之情,还可以抒发心底深处的思古幽情,陶埙的音色和曲意最是暗合,就是洞箫也比不过埙声的苍凉凄楚,所以杨宁才会选择了这首曲子。另外一个原因说来好笑,却是因为杨宁学埙时间不长,他根本只会两首曲子,一首是《湘妃》,另外一首就是《楚歌》,根本是没有其他的选择。当然杨宁选择这首曲子不是因为可以和琴声相合,事实上《楚歌》和素娥弹奏的《白雪》的意境并无相合之处,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只能黯然认输,但是杨宁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在音律上取胜,在他心目中早就将这场斗琴当成了另外一种厮杀交手,他与人交手的时候,从来喜欢先发制人,此刻也是如此,哪里会任凭素娥控制局势,所以才会选择了《楚歌》,《湘妃》情意缠mian,他多半用来和青萍笛埙相合,难免少了些锋芒杀气,而《楚歌》苍凉深远,满怀愁思,正适合他当作媒介和琴音相斗。将内力渐渐渗透到埙声当中,杨宁一曲《楚歌》吹奏得千变万化,众人只觉千丝万缕的埙声在空中飘荡飞扬,折转回旋,在他精湛内力的控制下,仿佛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宛若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渐渐生出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之势,竟是强行将素娥的琴音压制了下去。 素娥措手不及,琴音不禁一乱,转瞬便恢复了正常,明白了杨宁的心意,她拨动琴弦,转而弹奏其他的曲子,可是无论琴音如何变化,不管是雍容深远,还是平和清雅,埙声都是始终如一,凄凉的埙声连绵不绝,搅得不成曲调,这分明是凭着内力欺负人,素娥虽然心知肚明,但是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听着埙声后浪叠前浪,将琴声湮没其中。她虽然依旧固执地拨动琴弦,但是失败的阴影已经笼罩在心头,两道如烈焰一般的目光透过竹帘凝注在杨宁清秀冰冷的面容上,一瞬也不愿离开,强烈的怒意透过支离破碎的琴音渐渐渗透开来。 正在素娥无可奈何的时候,一缕铮然明朗的琴音加入了进来,替素娥分担了埙声的压力,素娥顺着琴音望去,只见豫王杨钧神色肃然,正在抚动面前那具叫做“海月清辉”的古琴,只觉心头一暖,立时轻松了许多。 海月清辉的确是难得的名琴,略一抚弄,泠泠的清音已经溢满了天地,杨钧弹奏的是一曲《越裳操》,这原本是周公所做的琴曲,琴意忠贞诚敬,敦厚平和,不过寥寥数声,已经稳住了阵脚,素娥得此强助,琴音也恢复了从容。杨宁神色微沉,望向杨钧的目光多了几分失望,埙声微微一沉,不但没有迎头痛击,反而渐渐沉寂了下去,末了苍凉悲怆的埙声只余了一线在琴声中勉力维系,也不知道何时会消散在风中。 杨钧心中微微一痛,他是妙解音律的人,从那若断若续的埙声中已经感受到杨宁心中的悲愤,可是他却不能退缩,一具焦尾琴无关紧要,若有可能,他情愿双手奉上给杨宁,换得自己这个身份贵重,却是无家可归的弟弟一抹真心的笑容。可是如果他当真坐视旁观杨宁强行夺去焦尾琴,不仅素娥小姐颜面无光,就是自己也难免会在众人心目中落下一个无用的印象,向锦绣郡主求婚成功的可能会变得微乎其微,身为皇室亲王,他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任凭汉王最宠爱的郡主花落别家,这绝不是他能够承受的结果。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外有胡戎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内有三藩厉兵秣马窥伺大统,民生凋敝,几尽涸泽而渔的地步,朝堂上却有权臣虎视眈眈,自己身为辅政亲王,只有摒弃一切私心杂念,为了社稷家国不惜任何牺牲,才能不负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守护住岌岌可危的大陈天下。眼前就是至关紧要的一步,绝不能为了兄弟之情而退缩,想到此处,杨钧敛去心中苦涩,十指落如飞鸿,琴音威势渐增。 峥嵘的琴音描绘群山万壑的景象,琴音盘旋往复,层层拔升,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峰更比一峰险峻,清羽之音高亢孤绝,令人怀疑琴弦会承受不住,可是无论多么高难的技巧,在杨钧手下都是自然而然弹奏了出来,琴声扶摇直上,宛若孤峰直入云霄,却又跌荡起伏,宛若山峦迤逦不绝。只凭这一曲《高山》,众人就知晓虽然杨钧言语谦逊,但是琴道上的成就,实在是不在陆宏渐和素娥之下,而且他身份贵重,地位显赫,琴音中自然带了天皇贵胄的威严和雍容,能够摧人魂魄,即便是琴艺差相仿佛的对手,也只有俯首认输一条路可走。 素娥漫手抚弄着琴弦,侧耳聆听着杨钧的琴音,心中生出赞佩之情,琴如其人,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够将那个胡搅蛮缠的野人给慑服吧,想到此处,忍不住瞥了杨宁一眼,只见那少年脸色沉郁,不复方才的孤傲,心中生出一缕快意。不过她毕竟性情高傲,在杨钧相助之下压制了杨宁的埙声之后,反而生出不服气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方才不过是措不及防,若是有备而来,也未必就让杨宁占了上风,想到此处,手下蓦然加紧,《流水》再起,一缕飘忽莫测的琴音如同清风过户一般溢出了竹帘,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宛若利剑一般从杨钧威严沉静的琴音节拍缝隙中透了出来。杨钧指下琴音略略一滞,一缕清冽的琴音已经如同流水潺潺一般扑面而来,杨钧心知素娥有意和自己一较高下,微微一笑,琴音抑而复扬,两人的琴音在方寸空间里撞击在一起,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厮杀,一个如疾风暴雨,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击对手,一个如磐石砥柱,在江浪潮汐中岿然不动,但是隐隐的反击却从来不曾减弱,两缕琴音各自使尽浑身解数,高低曲折,莫不如意,穿墙过隙,无孔不入,这一番斗琴宛若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白刃相见,虽然不见血光,但是其中凶险却是毫不逊色。不过这一曲《高山流水》弹到了尾声,两人琴音中的敌对之意已经渐渐淡去,一个琴音如高山巍峨,极刚处无坚不摧,沉郁时如古垒劫灰,一个琴音如流水淙淙,极柔处无所不为,轻扬时似绿柳扬鞭,两缕琴音充盈四合,相顾相知,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曲中真意这才展露出来。 眼看两人将要握手言和,一缕变徵琴音破空而起,在杨钧和素娥渐渐相合的琴音中生生划出一道鸿沟,众人侧目望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战恽面前已经多了一具黑色的铁琴。这具铁琴比起寻常古琴短了许多,却又阔上半分,琴徵似金非金,似铁非铁,却透着沉重的质感,乌黑的琴弦透着幽幽的光芒。这具怪异的铁琴配合战恽冷冽的气质,令人生出一种肃杀凛冽的威慑感觉。似乎没有感觉到杨钧和素娥惊异的目光,战恽神色沉静,只是半阖着双目庄容抚琴,慷慨激昂的琴音从他指下响起,如铁马金戈,如号角争鸣,如战士牺牲,如孀妇泣血,清越处如凤鸣九天,低沉处如龙吟深渊,铿锵有力,动人肺腑,生生压住了那一曲顾盼相知的《高山流水》。 杨钧和素娥虽然隔着一层竹帘,可是目光透过帘栊缝隙堪堪相对,几乎不需要沟通,已经是两心如一,琴音各自一变,杨钧的海月清辉奏出沉郁雍容的清音,宛若千军万马结成战阵,生生压住战恽铁骑纵横一般的凌厉琴音,而素娥的指下却奏出哀怨缠mian的凄楚琴音,仿佛是闺中女子悲泣,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中人,一声声凄凉悲泣,泣血难止,竟是消弱了战恽琴音中的慷慨豪迈气息,两人琴音一正一奇,不过片刻,已经将战恽的琴音束缚住了。战恽琴音中渐渐多了几许沉郁怨愤,宛若矢尽粮绝,四顾皆是敌军,一派茫然无措的景象,杨钧心知到了决战的最好时机,心念一动,琴音已经威逼上去,猛烈的琴音铺天盖地般倾泻下去,想要湮没战恽的杀伐之音,而素娥的琴音也是一变,在杨钧和战恽互相争斗的琴音中缠绕徘徊,却是常常奏出角羽之音,将战恽意图突出重围的重音全部拦住,好像是外围游弋的轻骑,伺机截杀。战恽的琴音已经被消弱到极致,但是那一缕孤音却是执着不退,宛若断后孤军,宁可两败俱伤,也不肯俯首投降,无论杨钧和素娥的琴音如何变化,却也难以达成斩尽杀绝的目的。 三人琴音争斗不休,秋素华却是暗吐香舌,她知道自己不过会奏些缠mian的靡靡之言,哪里能够和这三个胸藏甲兵的高手相提并论,一点也提不起加入的兴趣,目光只在杨宁身上转来转去,却见杨宁凝神静听,陶埙早已经停止了吹奏,似是认输的模样。可是秋素华何等样人,生平最惯看人眉梢眼色,只觉杨宁一双凤目冰火相融,沉静的面容透出雍容高贵的气息,微微挑起的唇角带着一抹笑意,竟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一动,秋素华拿出一具******的瑶琴,懒洋洋地拨动琴弦,一缕柔媚的琴音宛若春露一般若有若无地渗透开来,初时还只是在外围边缘徘徊,不过片刻,已经将素娥的琴音引开了战场,千丝万缕宛若相思无限,缠mian悱恻,动人心弦,战恽的琴音得她相助渐渐摆脱颓势,进退攸忽,和杨钧分庭抗礼起来。杨钧目中闪过寒芒,琴音有意无意地减弱了威势,素娥冰雪聪明,也是有样学样,四人琴音在空间缠绕交错,渐成均势。但是明眼人如陆宏渐、青萍者已经明白胜负谁属,虽然表面上双方势均力敌,但是姑且不论杨钧、素娥的琴音比起战恽、秋素华更胜一筹,只凭彼此的合作,就已经高下立见。杨钧和素娥虽然是初次相逢,可是这两人的琴音龙凤和鸣,几乎是毫无缝隙,天作之合,战恽和秋素华却是心存忌惮,旧怨难消,落在下风时还可以守望相助,占据上风时便开始貌合神离,此消彼长,不多时两人的琴音已经再度落了下风。 感受着四人琴音的变化,陆宏渐微微一叹,以他对古琴的痴迷,自然也想参与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斗琴,只是现在已经迟了,双方强弱虽然已经很明显,但是若想胜负分明还需不少时间,而且并非没有覆盘的可能,场中已经是平衡之势,不论是谁都不会容许变数加入,如果自己现在奏出琴音,纵然是有心相助弱者,只怕也会遭遇所有人的围攻吧。 俞秀夫的琴道造诣自然还没有到达这个地步,可是他也能够隐隐感觉到场中四缕琴音交缠生成的张力,觉得没有自己插手的可能,只是自己原本就没有存心夺琴,反而是原本大言不惭的魔帝子静,此刻又该怎么办呢?虽然他很想子静丢丑,可是如果要牵连到青萍的话,他宁可子静有力挽狂澜的本事,想到此处,忍不住瞥向旁边的杨宁和青萍,希望看到一些转机。却见青萍星眸含情,倚在杨宁怀中巧笑嫣然,似乎并不为杨宁的落败而难过,俞秀夫只觉得强烈的妒意如同烈火一般在胸中燃起,再也难以抑制。正在这时,却见杨宁举起陶埙放到唇边,一双凤目中透出强烈杀机,俞秀夫不觉怔住。 颜紫霜是唯一心思不在斗琴上面的人,她的目光始终透过窗子看向滔滔江水,这一次斗琴可以说已经达到了她的一半目的,杨钧展露异彩,想必能够得到焦尾琴,更可获得那颗高傲无比的芳心,但是另外一半的目的能否达到呢?她用尽心机激使平烟前来江宁,可是明明报仇雪恨是平烟理所当然的选择,可是为什么平烟却不肯出手呢?她真的无法理解这个师姐莫测的心思,唉,魔门余孽死灰复燃也就罢了,怎么翠湖当中也让自己这么费心呢? 就在颜紫霜浮想联翩的时候,一缕凄厉的埙声宛若利刃一般撕裂了琴音,破空而起,众人都是浑身一震,举目望去,只见杨宁神色孤傲地吹奏着陶埙,埙声却是杂乱无章,只是透着琴音的空隙穿入,然后撕裂焚毁。不论是敌是友,四人都觉得那凄厉如猿猴哀鸣的埙声漫天铺地地潮涌而来,每一声都击在自己琴音的空隙节拍上,稍有容让就被扯得支离破碎,无奈之下只得强行抵御,但是不过片刻,琴曲已经难以为继。可是那埙声却是越来越凄厉,虽然毫无一丝美感,却是毫不留情,摧枯拉朽一般将四人的琴音粉碎。 杨钧四人都觉得心中苦涩难言,斗琴之道无论如何都有一个底线,就是自己的琴音也要成调才行,可是这杨宁却丝毫不顾这个默契,只凭一声声毫无章法的凄厉埙声,已经占据了所有主动,将众人有心无意地攻击抵抗化成乌有。这哪里还是斗琴,分明是白刃交锋,杨宁一人迎上了四人围攻,还是游刃有余,四人却已经捉襟见肘,勉强支撑。到了这时,众人心中已经有了明悟,若想取胜,与其说是看琴艺高低,倒不如说是看武功见识的深浅,可是这些人里,还有谁有杨宁这样的武道修为呢?杨宁竟是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方式进行所谓的斗琴,若是所料不差,方才的隐忍退让,却是想让更多的人陷入战斗,避免在最后雷霆扫穴的关头遭遇背后突袭吧。 若有所悟,秋素华想要罢手认输,她原本的目的不过是搅乱局势,等到杨宁出手的时候相助一番,也算是报答赤壁之战的指点恩情,可是到了这时,她却惊骇的发觉那声声埙音宛若魔音一般,自己的心脏似乎随着埙声的变化忽快忽慢,一时间气血纷乱,若是不以琴音相抗,只怕会心碎而死,哪里还敢停手。偷眼望去,只见杨钧和战恽也是神色惨白,帘内的素娥虽然勉力奏出平和的清音,可是琴音断断续续,明显也受了埙声摧折,修长的娇躯似乎在渐渐萎顿下去。 埙声越发急切,如同猿鸣蝉噪,虎啸龙吟,其中更透出难以描述的凄苦悲怆,就连没有参与斗琴的诸人也开始变色,那个白衣侍女一声惨呼,已经跌倒在地,昏迷过去,俞秀夫勉强运气抵抗埙音,却觉得气血翻涌,若非没有参与斗琴,只怕也脱不开埙音的束缚。陆宏渐虽然是文士,但这些年来天下动荡,即使是文人也往往会舞刀弄剑,他又是常见往来深山大泽,若没有防身之力,只怕早就没命了,所以虽然脸色苍白,还能勉强支撑。只有吴澄始终神色平静,在那里侧耳倾听,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当然还有一个例外就是青萍,虽然她离杨宁最近,可是杨宁另一只手按在她背心,将绵绵真气缓缓渡入,护住了她的心脉,所以她反而听得眉飞色舞,令人看得心中郁闷。 眼看杨宁即将大获全胜,颜紫霜神色冰寒,她没有带琴来,原本就想冷眼旁观,可是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正想出声喝止杨宁的肆意妄为,一缕轻细柔和的箫音越过烟波重楼,一声声宛若叹息,好像直接渗透进了众多几近干涸的心灵,埙音蓦然一顿,那缕箫音已经如同藤萝一般缠绕上来,埙音似要摆脱箫音的束缚,越发的凄厉孤绝,但是箫音如丝如缕,几乎将埙音湮没其中。趁着这难得的良机,四缕琴音,彼此呼应,交向退避,渐渐低沉了下去,终至渺无声息,宛转阁中只余箫音埙声缠斗不休。 没有了琴音的干扰,埙音渐渐有了曲调,其中竟有玉石俱焚,与敌偕亡的孤绝桀骜意味,而那缕箫音却是凝聚起来,不再飘忽不定,音色明亮悲怆,却每每在埙音逼近时缓退避敌,然后曲折迎上,箫音埙声,一个轻柔缠mian,一个凄厉孤绝,一刚一柔,相互激荡,斗得难解难分,虽然比方才琴埙争斗时气势弱了许多,但是其间隐隐的锋芒,却透出无穷的杀机血腥,竟有生死相搏之势。 颜紫霜神色一宽,唇边漏出一缕笑意,静下心思仔细听去,只觉箫音埙声虽然是刚柔分明,但是凄厉孤绝中也有一丝隐忍容让,轻柔缠mian中也有竹节般的坚韧不屈,箫音清丽,令人意荡神摇,埙声凄厉,宛若鬼哭猿啼,不成曲调,两者相比,犹如天渊之别,只是箫音固然是九转回肠,埙声却也是变化莫测,竟是平分秋色的局面。 正听得入神,颜紫霜突觉丹田真气一滞,心中微惊,正要调息气血,只觉原本在耳边的箫音不知怎么声声缠绕在心头,而凄厉的埙音似乎也和自己的心声一起跌宕起伏,周身真气似乎都消散开来,强行忍住心中的惊慌,颜紫霜四下瞧去,只见琴室内众人都已经瘫倒在地,陷入了半梦半醒的境地,就连那自己瞧来高深莫测的吴澄也不例外。心中电光一闪,颜紫霜已经明白自己太过大意了,虽然箫音埙声彼此为敌,但是不知道是那两人心有默契,还是无意的结果,却联手将卷入其中的其他人全部无声无息地制服,而且事先毫无征兆,就连自己也未能事先发觉,一声轻叹,颜紫霜无奈地摇摇头,敛去心思,全心全意地调理起真气来,即使以她的武功,也是过了一拄香时间,才将那几乎点点滴滴渗透进心房的箫音和一声声催肝裂胆的埙声隔绝在心灵之外,感觉到真气点点滴滴的开始恢复,颜紫霜这才放下心来,看来师姐并没有想和魔帝同流合污呢。 杨宁停下吹奏,一声轻叹,扬声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还不显身,这里已经没有外人可以打扰我们了。” 一声幽幽叹息不知从何处传来,人影一闪,窗前已经多了一个荆钗布裙,长身玉立的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五官绝丽,风姿无双,容颜却如冰雪般寒冷,虽然青春依旧,但是两鬓微染,给这女子凭添了几分风霜憔悴。腰间束着青丝缠银的带子,除此之外这女子周身上下再没有一件饰物,只有手中一管淡黄色的竹箫上系着一块寻常青玉,算得上略有价值。 一望见这女子,杨宁眼中原本澎湃的战意蓦然一滞,目光在那女子鬓角眉梢流连了许久,才讷讷道:“平姑娘,你是要来杀我的么?” 平烟深深凝望着杨宁的面容,虽然分开不久,可是这个少年的气质有了明显的变化,再没有从前的那三分稚嫩青涩,眼底凝结的沉郁悲凉虽然被淡漠的神情遮盖住了,那种被世人抛弃,遗世而独立的孤傲越发鲜明,若非偶然瞥见身边少女的眼神还带了几分柔情蜜意,只怕这少年对尘世已经再无牵挂了。心中生出一缕酸楚,转瞬间又被怒火和仇恨淹没,平烟举步走到杨宁身前,冷冷道:“十年之约,我不能再守,你若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说,我会尽量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良久才道:“世间本就没有所谓的公平,我接受你的挑战,但是要你一个承诺,你我之间的恩怨和青萍无关,不论何等情形下,你不能伤害她。” 平烟没有立刻答应,目光在杨宁和青萍身上徘徊了片刻,淡淡道:“你可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杨宁坦然道:“我知道,我已经将自己生平最大的软肋呈现在你的面前,若论武功,虽然这些日子以来我大有进步,虽然无法和你相比,但是如果我执意逃走,你也无奈我何,可是如果你全力攻击青萍,我为了保护她惟有死战到底,十年的差距不是短短时日可以弥补的,你掌握了我这个软肋,就是将我置于必死之地。” 平烟微微一晒,道:“你是笃定了我的性子,知道我不会作出这等无耻行径,才敢说出来的么?” 杨宁淡淡道:“若是你也像别人那般无耻下流,这世上还有何人配做我的对手呢?” 平烟眼中闪过璀璨的光芒,半晌才道:“好,我答应你,纵然日后她来向我挑衅,我也不为难她。” 杨宁低下头去,正瞥见青萍惊恐欲绝的星眸,微微一笑,低声道:“姐姐,你放心,我若不想死,没有人可以杀我,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说罢轻轻在青萍睡穴上点了一指,青萍好不容易挣扎着醒过来,却只能任凭杨宁的影子在眼中渐渐淡去,紧紧地抓住杨宁的衣襟不肯松手,最深的恐惧将她完全淹没,好像这一入睡,就会失去了所有,却终究只能不甘不愿地陷入沉眠。 第七章 有情无情 宛转阁的斗琴会虽然风雅绝伦,能够入阁就座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大多数人最多都只能河上遥聆琴音,再加上能够领会琴中深意的人毕竟不是很多,所以琴会还未结束,已经有许多画舫悄无声息地荡开了,真正留下来听琴的不过十之三四,到了杨宁以埙声压制众人琴音的时候,诸多游客更是如鸟兽散,几乎再没有人留下,实在是因为杨宁的埙声不成曲调,凄楚艰涩,入耳如刀,再加上注入了强劲的内力,所以内功稍微逊色的人都难以停留,平烟的箫声加入之后,宛转阁下鸦雀无声,几艘舟子被箫埙之声震晕的画舫轻舟更是漫无目的地顺水漂流下去,险些撞上下游的船只,弄出不少惊险的场面,吸引了无数眼光,自然无人发觉,其中一艘小舟的舟子和船客已经被人敲晕丢上岸去,正逆行向夫子庙方向行去。 杨宁负手立在船尾,足下内力源源不断地涌出,催动小舟破浪逆行,抬头仰望苍穹,似乎那耀眼的阳光不能伤害他的眼睛,身躯宛若一颗钉子般和小舟凝成一体,虽然只是那样一站,但是孤傲的身姿却宛若寒梅崖松,令人生出高不可攀的感觉。平烟抱膝坐在船头,一双眸子如火如荼,却偏偏神色淡漠如冰雪,无喜无悲,周身上下没有一丝动作,就连如墨青丝也是静垂而下,没有随着秋风而飞舞,她整个人好像都已经隔绝在红尘之外,宛若白玉雕成的美人,生命已经从她身上逝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狂风卷过,不知哪位丽人的丝帕没有抓住,随风飘来,正从两人中间掠过,突然之间,从极静变成了极动,杨宁和平烟同时出手,杨宁左手袖底一团青光宛若蛟龙出水,一抹银虹却从平烟腰间倏然闪现,青光银虹皆时一闪而没,空气中爆射出千万点青白的火花,宛若除夕时分的烟火一般灿烂,却又转瞬消失地无影无踪,只余下仿佛被无形的阻碍滞留在空中的那幅绣帕。平烟缓缓回过身来,正望见杨宁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只觉严冰之下仿佛有两团烈焰在燃烧,让这双无情的眸子宛若冰火交融一般绚丽璀璨。杨宁也毫不动摇地望着平烟的眼睛,在炽烈的怒火烈焰下似乎有难以解冻的千年寒冰,所以即使再面对自己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的时候,仍然能够维持绝对的冷静。 仿佛是被两人的目光撕碎,那幅绣帕忽然变成了无数碎屑,千万缕阳光透过绣帕,在甲板上留下细密如筛子一般的光斑,一阵寒风卷过,灰飞烟灭,却原来两人的利剑早已经将绣帕搅成了粉碎,却被两人势均力敌的的无形剑气生生束缚住了,直到此刻才散灭开来。 眼中闪过一缕寒芒,平烟淡淡道:“你的武功进步很快,如果是当日在洞庭湖上,这绣帕绝对不可能维系这么长时间才碎裂,看来今日若想杀你,并非与我预想一般轻而易举了。” 杨宁垂下眼睑,他明白为什么平烟和自己离开宛转阁之后不立刻出手,反而让他夺了一艘小舟,和他和秦淮河上泛舟相对,就是要试探他的进境。方才平烟刻意背对自己,也是诱惑自己出手,虽然给自己留下了破绽,可是那只是陷阱罢了,一旦自己忍耐不住抢先出手,就已经输了一筹,那一刻的反击必定是宛若雷霆闪电,只是自己和无色庵主一战之后大有进境,才能和平烟相持到现在,只是两人僵持了太久,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的地步,一旦真的被迫出手,必定是两败俱伤,你死我活的惨烈局面,幸好那突如其来的一方绣帕消洱了祸端。当然这并不说明自己已经可以和平烟平分秋色,只不过是可以一战罢了,不像昔日在洞庭湖上,自己要利用平烟的犹豫退让才能反噬得手。 既然已经知道了彼此的深浅,那么这一战就不能任由平烟主动了,杨宁心中千回百转,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道:“你是否后悔自己的承诺,若是你不向青萍出手,我随时可以逃之夭夭,想要取我性命,除非你和令师妹联手,才有三分可能。” 平烟冷冷道:“不足三分,武道宗《千里一线》的身法天下无双,你若执意逃走,就是我也追不上你,更别提颜紫霜那点微不足道的伎俩,魔帝若是随随便便可以围杀成功的,武道宗也不会领袖魔门千年而不坠盛名了。你也不用激我,你我之争,虽然始于不可消解的杀师大仇,但是却是君子之争,我不会利用剑绝来胁迫你,更何况我的胁迫当真管用么?” 杨宁瞳孔微微一缩,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我当着吴澄和颜紫霜的面说青萍是我的软肋,不过是骗骗他们罢了,青萍的确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可是我断断不会为了她改变立场。你我心知肚明,我的身份在某些人眼中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这世上唯一可以影响我的人就是我的娘亲,而我很不喜欢有人利用血缘和亲情的牵绊来说服我的做法。不管是西门凛、吴澄还是杨钧,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诱骗我,西门凛明明知道自己是我的师叔,便利用我对师门的情谊换取我的信任,吴澄知道我心中还有剪不断的亲情,就用亲情和恩情来软化我,杨钧更是利用兄弟之情设下陷阱,令我险死还生。可是他们都错了,我练《坚心忍性》的确是为了消除不必要的软弱情感,可是从我在岳阳楼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纵然是不可割舍的情感,不能抑制深藏,却可以和理智割断开来。西门凛对我负义,我便不再认他这个师叔,下次见面,我纵然不杀他也会将他当成陌路人,杨钧已经亲手斩断了血缘的牵绊,我不杀他不过是因为觉得不值,还有吴澄,他待我或者有七分真心,可是如果我和罗承玉生死相见,他会偏向谁就不必说了。我现在纵容他们,不过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触及我的逆鳞,可是如果他们再利用娘亲来骗我,我真的不知道能够忍耐多久,所以我才利用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青萍对我的重要,这样一来,他们再想利用我的时候,就会从青萍身上着手,而不会利用生死不知的娘亲了。” 平烟望着杨宁森然的面容,只觉得从心底生出无尽的寒意,这一刻的杨宁,雍容清雅,高贵绝伦,就如同历代魔帝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一般,不过眼前这个少年大概是其中最可怕的一个,虽然不像从前的魔帝一般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单纯的心灵却没有任何仁义道德和世俗情感的羁绊,所以他可以坦坦荡荡地出卖自己的爱侣,顺便将所有的聪明人都诱入彀中,如果别人相信了他的话,专心去对付青萍,想要捉住他的软肋的时候,大概会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这少年淡漠的外表下的确有着火一般的深情炽爱,可是不论什么的深情都难以影响他宛若亘古玄冰的心灵,纯真而透明,无情而坚硬。若非自己无意中的试探,只怕不会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自己又怎么知道火凤郡主就是这少年的真正软肋呢?说不定这少年现在也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甚至是欺骗他自己的心,火凤郡主纵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未必可以改变他的决定吧。 蓦然抬头,触见杨宁满含笑意的容颜,却感觉到那笑意根本没有深入到幽深冰寒的凤目中去,惊觉自己竟然在这一瞬间心神失守,却不知为什么杨宁没有趁机进攻,宛若一盆冰雪从头顶泼下,平烟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心境变得冷若冰雪,眼中呈现利剑一般的光芒,她冷冷问道:“原来如此,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你的青萍以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威胁,如果人人都去胁迫她,利用她,伤害她,你纵然可以杀尽心怀叵测的敌人,她那样聪明的女子,岂会看不穿其中蹊跷,到时候如果她离开你,你又要怎么做,是再寻一个替死鬼呢?” 杨宁微微一笑,清秀的容颜焕发出无限风采,他信手一招,十余丈外滑过的一艘画舫上突然响起惊恐的呼叫声,一支流光溢彩的白菊花宛若有人执着一般缓缓飞到他手中,头上簪花莫名其妙飞走的歌姬扑到船舷上瞠目结舌地望着交错而过的轻舟,水流虽然平缓,但是两船相对驶离,弹指间已经相去甚远。杨宁将白菊花簪在胸前,神色淡漠地道:“她怎会离开我,而且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有我在她身边,谁想胁迫她,我便杀了那人,杀上三个五个,或者没有人害怕,等我杀上百个千个,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看还有没有人敢来打扰我们。”说到此处,突然手指在胸前那朵白菊花上一弹,雪白的花瓣顿时变成了片片蝴蝶,随风而逝。 平烟心中一动,觉得自己似乎误解了什么,不由试探着问道:“如果你来不及保护她,如果她因为这个缘故死了呢?” 杨宁眼中闪过嗜血的寒芒,酷厉地道:“她若死了,那么我便要活着,而且要活得健康无比,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会念着她,想着她,让她永远活在我心里。凡是害死她的人,我都不会放过,要将他们的亲友、属下、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都全部杀掉。一天杀不完,就杀上一年,一年杀不完就杀上两年,就这样一天一天杀下去,若是有朝一日都杀干净了,我就再杀所有会武功的人,或者那些喜欢争权夺利,不顾他人生死的人,当然不会忘记魔门和翠湖的人,甚至包括我所有认识的人,若是这样的人都杀尽了,我就杀所有我看到的人,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罢手,如果有人武功比我高强,我就避开他,等到武功比他强了再去杀他,如果有人拥兵百万,地位高崇,我就和他的敌人一起对付他,除非是无人可杀,或者是我死在别人手里,否则这整个天下都要给她陪葬。” 即使是平烟这般冷情的人,听到这番话也觉得心悸神摇,更何况杨宁的语气字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空言恫吓的意味,平烟下意识地伸手抚剑,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你亲手将她置于险地的么?如果说她因此而死,罪魁祸首不就是你么?与其这样血腥杀戮,迁怒于人,还不如你自行了断,或许她在九泉之下会开心些。”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平烟已经做好了杨宁恼羞成怒的准备,如果说她原本想要杀死杨宁,不过是为了报仇雪恨,身上只有纯粹的杀意,此刻却多了几分发自心底的愤怒,若是杨宁所说的话当真实现,那么这十丈红尘岂非成了修罗屠场,纵然是秉承出世之心的平烟,也是不能容忍这种局面出现的。 杨宁闻言却发出一声轻笑,不同于方才那般令人看了心寒的微笑,这缕微笑宛若初春的阳光一般,弹指间挥散了层层阴云,一双眸子敛去了方才疯狂的杀意,变得如水之清澈,如冰之透明,他缓缓道:“这世上只有青萍一个人是真心待我,不管我是痴傻还是聪明,不管我的父母兄弟是谁,不管我的师承是谁,在她心目中,我永远是那个痴痴傻傻的子静,我又怎会害她。我纵然不说出来她对我的重要,别人难道就不会对付她么?罗承玉不就是扣住了绿绮姐姐,用她来威胁青萍,然后再利用青萍来影响我么?与其让我常常担心别人对付我的时候不小心伤害了她,就像今天这样,我为了不危及她的安全,才必须和你觅地决战,否则纵然你武功再高明,又能奈我何?既然别人不可能淡忘青萍对我的影响,那么还不如让人人都知道她是我的软肋,那些有心人为了胁迫我,或者会千方百计要想擒住她,但是却绝不会轻易伤害她的性命,若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就可以从容营救她了。如果这样子我还护不住她,那么害死她的人不是太残忍,就是太愚蠢,幸好敢和我为敌的都是比我聪明十倍百倍的人,大概不会那么短视吧。苍天待我已经太薄,如果就连她也给夺走,既然我绝不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么除了血腥的杀戮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消减我对老天爷的怨恨呢?”说到此处,杨宁的语气有了轻微的改变,冰冷残酷中带着丝丝柔情,这些话原本是他宁死也不会对人说出来的,可是在平烟面前他却毫无隐瞒之意,或许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这个女子当成了自己的知己,才会如此不加掩饰。 平烟沉默了良久,才叹息道:“子静,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愚笨还是大智若愚,将自己的弱点摆在明处,的确是不错的主意,想必那些和你为敌的人反而不敢轻易对青萍小姐下手吧,一来是唯恐大事不成而触怒于你,二来却是窥伺之人太多,彼此牵制,难以出手,就是他们真的全心全意针对青萍小姐出手,想必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忽视了你才是真正的威胁。这些姑且不论,你是有情还是无情呢?若说你有情,你却忍心将青萍小姐置于险地,纵然安全无虞,莫非你心里就不会时时刻刻忧心么?若说你无情,只怕青萍小姐若是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纵然活着也和死去差不多了。大概也只有青萍小姐能够明白你的心意吧,你今日若死在我剑下,我一定会将你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青萍小姐,想必那样兰心蕙质的女子,定会明白你死生契阔,不离不弃的心意吧。” 杨宁眼中闪过欣然之色,若是自己今日不死,那么自然不用多说,若是自己不幸死在平烟手上,想必平烟是绝对会照拂青萍,不让她遭遇任何不幸的,想到此处,他含笑道:“不知道平姑娘认为我们该如何交手呢,如果你我在这里拼个两败俱伤,只怕不管谁胜了都难有好下场,平姑娘也不想便宜那些可恨的老鼠吧?” 平烟目光微微一凝,她自然也有同样的顾虑,虽然她若重伤,未必会像杨宁一般四面楚歌,只是恐怕自己那个聪明的师妹,不会放弃这个打击自己的良机,免得自己将来和她争夺宗主之位。如今师父已死,更是连尸身骨灰都没有了,就连还恩令也随之消失无踪,想要完成师父归葬翠湖的夙愿,自己已经是无能为力,虽然自己对宗主之位已经淡了几分心思,可是每当想到如果能够继承宗主之位,就可以替师父在翠湖造个衣冠冢,也堪告慰师父泉下英灵,就不能轻易放手,总觉得若有可能,这宗主之位还是要争上一争的。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以她的性子,一见到杨宁就立刻出手了,何必还要在河上对峙这许久,更设下陷阱诱使杨宁出手呢? 想到此处,平烟淡淡道:“若是只想分出胜负,我们文战即可,就不必拼个两败俱伤了,今日是我挑战在先,子静你不妨划出道来,需得自刎当场,若是我胜了,自然可告慰先师在天之灵,若是子静胜了,从此不必担心我来寻你报仇,今后只要四大宗师不出面,子静你就可以横扫天下了。”话音未落,平烟瞥见杨宁眼中闪现出一抹欣喜若狂的神采,不由微微一鄂,以杨宁心性之坚忍,怎会如此按捺不住喜色,除非是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心中万千思绪在脑海里电闪而过,平烟神情微微一变,漠然道:“好,好,帝尊当真是厉害无比,数日不见,已经非复吴下阿蒙,你是想了多久才想出这个法子,迫我放弃和你死战的呢?” 杨宁神色有些茫然地望着平烟,眼中闪现出想要追问却又不敢追问的尴尬神色,平烟只觉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重石,若是片刻之前,杨宁这样的神情会让她生出怜惜之意,可是一想到方才杨宁施展出来的连环计策,她就觉得一阵心寒,不禁冷冷道:“帝尊想必是看出了平烟心中有些顾忌,故而先用武力威慑,令我相信存在两败俱伤的可能,继而用惊人之语动我心神,令我震撼激怒,失去冷静,再以真情诱我入彀,淡漠我心中杀意,如此辗转用计,终于消磨了我的斗志,再以隐形的威胁诱我同意和你文战,博得最大的胜机,这等心战谋略,平烟一向是不屑使用的,想不到你用来却是如此天衣无缝。不过我虽然已经上当,却不会随便改变主意,就是文战你也未必能够取胜,只是不知道你想了多久才想出这样周密的计策,现在还不肯从实说出,莫非你以为可以骗我到最后么?” 杨宁有些赧然地道:“平前辈离开之后,我就知道你必定要来报仇的,一方面,虽然我从不后悔当日的举动,但是也感念平前辈对我的不杀之恩,虽然如此,我也不可能在你面前束手待毙,总要想个可能取胜的战术。另一方面,我自觉武功还不如你,四周又有许多敌人窥伺,所以要我和你决一死战,不论胜败,都未免便宜了别人,可是如果我想避免和你交手,有青萍在我身边牵累,以你的本领,可以将我追杀到碧落黄泉。所以我一直都在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决出胜负,又不用两败俱伤,以致被别人暗算得手,如今总算如愿以偿,只需维持不败之局,就可以从容应对和你的交锋。不过方才我说的也都是真的,并没有欺骗你的意思,若是我有丝毫矫饰,又怎能瞒过你的眼睛呢?不过你说的‘吴下阿蒙’又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变成了吴下阿蒙呢?” 平烟闻言啼笑皆非,这才明白杨宁方才茫然的神色并不是想要继续欺骗自己,罢了罢了,自己阴沟里翻船,被这个初出茅庐的九殿下玩弄于股掌之上,仔细想来,这少年虽然过分单纯,却是大智若愚,要不然怎能根据昔日洞庭湖上的数日相知就想出这样周密的计策来诱使自己入彀呢?怪不得此子能够成为武道宗的嫡传弟子,若是久历世情,想必更有精进,已经衰败的魔门或者在他手上能够发扬光大呢?想到此处,只觉自己再不能轻视他了,若是一着不慎,当真有落败的可能。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平烟却没有发觉,和杨宁的再次相逢,虽然原本一尘不染的芳心中多了无尽怨恨,但是却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念。 不过平烟却不知道自己仍然是高估了杨宁,杨宁虽然并非愚笨,但是却也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机和精明,他能够想出这样的计策,实在是因为发觉了平烟和自己的相似之处,虽然出身不同,一个是魔门嫡传,一个是翠湖高弟,但是两人的性情都是一般的孤傲不群,平烟淡漠世情,杨宁桀骜不驯,骨子里两人却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当日一见,两人便觉惺惺相惜,只不过份属敌对,故而没有表露出来。因此杨宁想来想去,觉得想要让平烟上当,这个计策需得能够骗过自己,甚至是明知受骗,也会入彀。所以他将每一句话都反复揣摩过,直到觉得自己会信服为止,这般处心积虑,才能一举奏效,让平烟同意了文战,杨宁如愿以偿地确保了最大的胜算。当然平烟之所以会上当的缘故,除了性情方面的因素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无论是敌是友,平烟待杨宁都与众不同,即使怨恨杨宁杀死了无色庵主,也是悲痛多过怨怼,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想这样子欺骗冷心冷情的平烟,只怕几句话没有说完,就被平烟一剑杀了,根本没有施展手段的可能。 也正如杨宁预料一般,虽然知道上当,但是事已至此,平烟也只是摇头轻叹一声,无奈地道:“罢了,罢了,你若还有机会活着回去,就去问你的青萍什么是吴下阿蒙吧,我可懒得做你的先生,你在我师父无色庵主面前是否也是这般无赖,才讨得她老人家欢心,要不然恩师一向都是出手无情,怎会对你手下留情呢?” 杨宁闻言神色有些黯淡,虽然赤壁一战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是无色庵主的音容笑貌依旧经常在他眼前浮现,每当他用手指轻抚凝青剑冰冷的霜刃的时候,都会忆起平月寒那孤傲绝伦的无双风姿,虽然从不后悔当日的冷血一剑,可是心底的那一缕隐痛却是不曾稍减。这也是他宁可施展心机,也不愿和平烟生死相搏的原因之一,只因心中那一缕愧疚歉意,极可能在生死决战中影响他的斗志。不过这样的心情,即使是面对着和平月寒关系最深厚的平烟,杨宁也不会说出来,不愿正面回答平烟的问题,目光在河水两岸一掠而过,一缕灿然的杀气瞬间从眉梢眼角扬起,伸手握住袖中凝青冰冷的剑刃,他冷冷道:“我很讨厌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不如我们就比一比杀人吧,谁杀得多些就是赢了这一战。” 平烟向四下一打量,只见秦淮河这一段两侧的岸上多是富贵人家的别苑,草木扶疏中掩映着亭台楼阁,临水的一面多半只有低矮的粉墙,正好将秦淮河上的风光一览无遗,虽然是深秋季节,园中依旧是风光无限,却是没有多少人赏玩,想必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园林的主人多半都出去游览金陵近郊的风光了,而不是在早已熟视无睹的自家小园里消磨时光,所以相对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人烟稀少。这样的地方自然最适合解决那些胆敢跟踪两人的探子,不过平烟却不打算给杨宁这个杀人立威的机会,故而只是冷冷一笑道:“你若是想要杀人,也不必寻这样的借口,这些人武功低微,对你我来说,取他们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想用他们来做决定你我生死的筹码,却也未免太过抬举了他们。” 杨宁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就没有准备就此分出胜负,只不过这几日在金陵总是能够感觉到隐在暗处的视线,他早已经十分不耐,才想在和平烟交手之前清理一下四周的眼线,也好警告一下那些胆敢窥伺自己的背后势力,平烟话音刚落,他已经感受到那些讨厌的老鼠开始惊慌失措,不由朗声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换个方式,我杀人,你救人,若是没有人能够逃生,就是我胜,如果没有人身死,就是你胜,若是有生有死,就当是你我平手,接下来是继续文战,还是生死一搏,都由你来决定,无论你怎么说,我都奉陪到底。”不给平烟反驳的机会,杨宁的身形已经如同一缕轻烟般向距离十余丈的河岸扑去, 平烟神色一怔,知道杨宁的孤傲性子又犯了,才会明明已经迫自己订下文战之约,还要留给自己覆盘的机会,正想摇头说不必如此,文战也可的时候,眼前已经不见了杨宁的影子,抬头望去,只见杨宁身形已经堪堪到了岸上,正在半空中蓦然翻转,宛若苍鹰搏兔一般向一座太湖石假山后面扑去。几乎来不及细想,平烟也如影随形地追了上去,既然杨宁已经划下道来。她焉有不接受挑战的道理。 一个灰色身影从假山后面的阴影里飞掠而出,头也不抬地向旁边的灌木丛中钻去,那人选的时机绝妙,正是杨宁已经凌空下扑的前一瞬间,若是常人可能会因为身法用老而无法追击,可是杨宁仿佛早有所料一般,离地还有丈许距离之际,身形猛然一个扭转,宛若鲤鱼出水一般反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曲线,从那灰影身后一掠而过,灰影茫然不觉,依旧向前狂奔。杨宁的身形掠过假山顶上,微微一沉,借力向不远处一座二层楼阁扑去,钩心斗角的飞檐之上,一个青色身影正匆匆跃起,却只觉眼前一花,眼中映出一个少年清秀冷峻的容颜,然后便觉胸口一阵剧痛,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道袭来,整个身子仿佛被檑木撞击一般飞坠而去。直到这时,那个已经奔到了灌木从前的灰影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蓬血雨从他的后颈喷射而出,却原来杨宁从他身后掠过的时候已经用凝青剑割断了他的颈子,只是直到此刻,作用才显示出来,那人身形一滞,已经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从楼顶坠下的青衣人的身体重重撞击在地面上。 杨宁没有丝毫迟滞,一掌击飞青衣人的同时,身形已经幻出淡淡虚影,再度闪现之时已经出在一座临波亭上,只是这个亭子却是位于百丈之外的另外一处园林里面,亭中立着一个风姿俊逸的青年,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黑色武士服,虽然只是凭栏而立,但是身姿渊停岳峙,一见便知道不是寻常人物。杨宁在他身后飘落的时候,他正手扶朱栏远眺,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威胁,杨宁淡淡一笑,伸指向他后颈缓缓点去,就在肌肤将要相触,真气欲出未出的瞬间,一支淡黄的竹箫横空出现,以同样的速度点向杨宁的腕脉,若是杨宁坚持出手,必定会失去一条手臂。杨宁虽然有无数法子应对,可是如果还手,等于是和平烟正面为敌,这不符合文战的规矩,所以杨宁只是足下微动,避开了平烟的竹箫,平烟挡在杨宁和那个男子之间,手抚竹箫,漠然看着杨宁,眉宇间尽是冷意。 翠湖的《凌波渡虚》和武道宗的《千里一线》虽然都是超越了轻功范畴的绝学,可是特点却不一样,《凌波渡虚》的诀窍在于一个轻字,若是到了最高深的境界,登萍渡水,如履平地,行动间宛若落叶飞花,杳无声息,《千里一线》的长处却在于一个快字,千里有些夸张,但是百丈之遥可以缩地成寸却非虚言,当然轻灵上面就略差了一些。平烟虽然只是起步慢了一线,但是等她追上杨宁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若是护不住这第三个,只怕也无颜继续和杨宁交手了。不过她虽然已经输了一筹,平烟依旧胸有成竹,除非是杨宁想要和自己真刀真枪地对决,否则这第三个一定可以护住。 两人四目相对,都生出凌厉的战意,身上衣衫皆是无风自动,空气中瞬时充满了异样的压力,到了这个时候,那个男子就是五感再不灵敏也能察觉到身后有异了,不禁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眼中顿时闪现出惊骇之色,却在转瞬间恢复如初,向前几步,走到两人中间,微微一笑道:“两位朋友是什么人,为何会在夏某的别苑出现,嘉宾远来,不知道有什么见教,若是在下能够略尽绵薄之力,必不会推诿懈怠。” 这人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在这样诡异的情形下还能够如此镇定,若非世家出身,就是久经风浪,而且这人虽然神完气足,一身真气含而不露,显然武功已经臻至一流高手的境界,不过此人下盘虽然沉稳,但是脚步略显沉重,而且这么长时间才发觉自己两人的声息,明显不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物,更不像眼线或者探子,目光一瞥之下,平烟不由微微皱眉道:“你是想要杀鸡儆猴,还是存心滥杀无辜,这人难道也是你要铲除的眼线么?” 杨宁目光在那男子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自然不是。”第一个字刚刚吐出,杨宁已经一顿足,潮涌一般的真气泻入凉亭石座之内,平烟的护身真气自然而然地护住了自己,那个男子却是脸色微变,身形微微一晃,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说到“然”字的时候,杨宁身形已经掠到了水边,反手一掌向水面拍去,一个身穿鱼皮水靠的水鬼正被从凉亭底座传来的真气震得松开了双手,如同游鱼一般向水中滑落,杨宁这一掌正好将这人生生压入水中,突如其来的掌力加上水深的压力,这人的口鼻五官瞬时鲜血直流,将视线都遮掩住了,杨宁仍然不肯放过他,毕竟掌力大半都会被河水泄去,难以如愿,所以手腕一翻,隐在左手袖底的凝青剑宛若蛟龙出水一般向水中那人拦腰斩去。直到这时,杨宁才说完了“是”字,已经又有一条人命在鬼门关前徘徊了。 就在这时,一道掌力无声无息地逼近了杨宁的后心,杨宁侧身避开,剑势不由微微一偏,只在那水鬼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不过杨宁顺势反手一剑,虽然那水鬼已经拼命逃去,这一剑多半难以及身,但是只凭剑峰透出的丝丝剑气,已经足以取了那水鬼的性命了。他避让之时,已经思虑周全,将平烟出手的方向挡住,这样一来,除非是全力杀死自己,否则平烟是绝对不可能救下那个水鬼的,不过以他对平烟的了解,平烟是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 可是就在杨宁侧身的瞬间,眼睛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男子的身影,瞳孔不禁微微一缩,却见在自己身后偷袭的竟是那个风姿俊逸的青年,几乎来不及思索,手上剑势已经加快了几分,可是耳边传来剑气激荡的声响,举目向水面望去,已经是无声无息,除了缕缕血丝浮沉之外,再没有那个水鬼的身影,而凝青剑果然是被一柄银色的长剑挡住。轻轻一叹,杨宁转头向平烟望去,迎上那双冰冷淡漠的眸子,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让他助你出手的,若非如此,水中之人必死无疑。”一边说着,一边瞥了那男子一眼,眼中浮现出淡漠的杀意。 那个男子触到杨宁那双明澈冰寒的凤目,就是心中一凛,他的碎玉掌丈许距离之内可以溶金裂石,虽然志在救人,并没有用上全力,可是杨宁虽然避让开来,但是仍有五成掌风击在他身上,可是杨宁别说身形没有改变,就连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这一掌仿若泥牛入海,竟是毫无作用,这样一个对手对自己动了杀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此处,男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想要避开杨宁的锋芒。 平烟收剑回鞘,心中却是暗暗侥幸,她没有想到杨宁竟然会误导自己,让自己以为要杀的是亭中这个青年,然后却声东击西,向水中之人出手,想不到杨宁虽然性情单纯,出手却是毒辣诡谲,即便是她也险些入彀,幸而她武功还在杨宁之上,水中有人之事也瞒不过她,杨宁身形一动,她就知道端倪,近距离之内,两人身法不相上下,所以才能挡住杨宁的第二剑。不过这也是亏了那夏姓男子出手相助,阻了杨宁一下,否则那水中之人必然再受重创,就是不死也没有潜水离去的可能了。 瞪了杨宁一眼,平烟冷冷道:“这有什么奇怪,你这一身杀气,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一到亭子里就对此间主人虎视眈眈,若有三分聪明,方才也会向你出手,就是没有同病相怜之意,难道还不知道什么是唇亡齿寒么?” 感觉到平烟的怒气,杨宁不由缩了缩脖颈,比起真正的杀气敌意,这种纯粹的怒气似乎更让他难以消受,喃喃道:“不错,不错,若是没有了嘴唇挡风,牙齿自然会觉得寒冷,我只想到瞒过你,却忘记了情势对他的影响,虽然还有几个眼线,不过既然已经分不出胜负,就算他们命大吧。”说罢,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对岸望去,然后手起掌落,就要将那个青年男子杀死,他这一掌虽然简简单单,可是那俊逸青年心中千回百转,竟是想不出如何躲避,只得一咬牙,抬手一掌迎上,心中越发惊骇,那清秀少年眼中的杀意原本已经消散,想不到却会突然出手,而且掌法如此凌厉神妙,自己一个堂堂的江宁将军,若是死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少年手里,想必就是死也不会瞑目吧。 平烟早有防范,竹箫轻轻一划,已经巧而又巧地阻住了杨宁的攻势,冷冷道:“莫非子静也有输不起的时候,还想杀人泄愤么?” 杨宁停手不攻,冰寒的目光在那青年身上停留了片刻,直到那青年眼中多了几许忧惧之色,才淡淡道:“你竟然背后偷袭,若非是烟姐阻我,纵然给人说输不起,我也不会放过你。” 平烟听到这句话,只觉心头一震,杨宁出乎意料的称呼让她心中百感交加,虽然觉得有些突兀,可是莫名其妙的,这声“烟姐”竟然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开心。 第八章 叹高山流水(一) 杨宁话一出口,自己先是一怔,他和平烟相识不久,真正相处的日子并没有多少,而且从一开始两人之间就隔着一道鸿沟,初时是宗派之别,正邪之分,到了现在又添了杀亲之仇。虽然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恶言相对,可是这并不说明能够化解彼此的恩怨,这一点两人都是心知肚明,所以重逢之后,平烟根本就没有说过为何而来,而杨宁也根本就没有问过平烟的来意,两人都知道这一次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分出胜负生死,虽然杨宁在其中用了些心思,不想和平烟拼得两败俱伤,可是这并不能改变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形势,一旦分出胜负,胜者绝不会手下留情,败者也不会存有苟活之心。 这种情况下,杨宁竟会脱口说出“烟姐”两字,就连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忍不住用眼睛的余光向平烟悄悄望去,平烟感受到杨宁的目光,苍白的双颊不由微微一红,状似无意地举步向旁边走去,似乎因为杨宁的决定而满意地移开了身形,但只有她心中才明白自己实际是想不着形迹地避开杨宁的炯炯目光,那种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女儿情态,落在杨宁眼中,宛若冰雪中盈盈独立的一支胭脂红梅,纵是无情也动人。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平烟一向是清冷如冰,何曾显露过如此的媚姿,杨宁只觉心头巨震,一瞬间心神失守,不知人间何世,坚如金石的心灵壁垒不知不觉间漏出了一线缝隙,若是平烟趁机出手,杨宁必定一败涂地,幸而这时候的平烟也在为从未有过的心灵震撼而慌乱,并没有发觉杨宁的失神。 不过两人都是心志非常之人,刹那间都已经发觉了自己的不妥,各自运转心法,不多时已经恢复了清冷如冰雪般的心境,只是经此一事,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情势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即使是以杨宁的迟钝,也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情愫,为了掩饰心绪的变化,杨宁故意释放出丝丝缕缕的杀气,将那俊逸青年笼罩其中,仰面负手,对那青年冷冷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若聪明,就自己废了一只手,我便饶你不死。”这其实已经有了迁怒的意味,平烟自然明白,不过她性子清冷,却也不关心那青年的生死,只要杨宁不在自己面前杀了此人,令自己难保颜面,也就不想插手了。 那俊逸青年心思缜密,将这些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他年纪虽然还不过三旬,可是饱历世情,早已看出这两人虽然似是敌对关系,但是却灵犀暗通,心知自己若想保住手臂,还得利用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才行。心思千回百转,他已经想出了以退为进的策略,眼中流露出炽烈的战意,向杨宁抱拳一揖道:“原来是魔帝当面,在下夏谦,客居金陵未久,却已听闻帝尊赫赫声威,岳阳扬威,翠湖束手,君山行刺,血染洞庭,赤壁鏖战,江东折服,正所谓,神龙一现,天下皆惊,想不到夏某今日有幸窥见帝尊真容,当真是三生有幸,学武之人,谁不想和强敌一战,以求进益,帝尊既然是武道宗传人,不知可否接受夏某的挑战呢?” 杨宁闻言微微一鄂,有人向他挑战本是他乐见之事,可是以他的身份,若非绝顶高手,或者在某项武技上有着特殊的成就,实在是不值得他出手,所以他平日出手,多半都是很辣无情,最多不过寥寥数肇,就将敌人解决,只有他认为堪称一战的对手,才能够得到被尊重的权利,例如平烟、吴澄,至少也得是叶陌、伊不平这样级数的高手才行,当然褚老大这样的身份乃是例外。可是以他的眼力,早已看出了夏谦的深浅,虽然已经算得上一流高手,可是在自己手上,若是能够走上三五个回合,已经是万分侥幸了,却敢向自己挑战,莫非是存心羞辱自己么,还是没有自知之明。杨宁心中怒气勃发,也顾不得平烟还在身旁,淡淡道:“好,我成全你。”语气虽然淡漠非常,但是其中杀意却是昭然若揭。 话音未落,杨宁已经一指向夏谦点去,夏谦只觉眼前一花,已经被漫山指影迷乱了双目,但是他早有准备,不管不顾,只是合身扑上,竟是用上了碎玉掌最狠毒的一招,碎玉掌的掌意本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式绝招更是凌厉非常,杨宁眼中闪过一缕赞赏之色,但是手下却毫不留情的一指点在夏谦的掌心劳宫穴,如同钢针一般的指力顺着夏谦手臂的经脉逆行上去,虽然是以指对掌,踉跄后退的却是夏谦,而非杨宁,右臂更是软软垂落,再也抬不起来,杨宁指化风雷,一缕宛若利刃的冰寒指风向夏谦的眉心点去,却是要一举取了夏谦的性命。夏谦正欲避让,眼前人影一闪,已经被一片淡黄的箫影挡住了目光,耳中只听见真气撞击的噼啪声响,两道青影仿佛融为一体,待他勉强可以分清两人身影的时候,刹那间风消云散,杨宁和平烟依旧立在原处,似乎根本没有移动过身形,只是平烟神情已经是冰冷如霜,双目更是寒冰凝结,再也看不到方才的一缕柔情。 杨宁略一皱眉,知道这一时的鲁莽已经破坏了自己和平烟的默契,目光掠出,只见平烟眉眼低垂,握住竹箫的素手已经有些发白,心知这女子当真已经怒到了极处,心中轻轻一叹,负手立道:“方才你我有言在先,平姑娘还未划下道来,若是拖得久了,只怕青萍等得急了,若是你觉得不耐烦,我们不妨就在此地决战吧。” 平烟素来冷傲,在翠湖中就是宗主岳秋心的令谕也常常是冷然拒绝,除了平月寒之外,再无人能够让她软化心志,杨宁一怒出手在别人看来或可容忍,却是触犯了她的大忌,抬起头冷冷看向杨宁,寒声道:“除了三尺青锋,我想不出来别的法子,你如果有就直说吧,若是你也没有,就不用费事了,最多你我选个人踪罕至的所在,不许那些人打扰我们就是了。” 杨宁抬起头来,仰望苍穹,只见天高云淡,秋阳炎炎,虽然寒气尤重,但是当真是个好天气,令人丝毫想不起前几日还是凄风苦雨,雾锁金陵,想到自己和平烟从今之后再也不可能并存于世,一念怆然,不由黯然道:“罢了,到来头终须一战,不论文战武战,左右都是要分出生死,我也懒得费心了,你出手吧。” 平烟闻言眸子一暗,一缕难以形容的悲凉从心底涌起,阅尽天下群雄,也只有这个少年可以和自己相较,若非恩师身故,天长日久,或者自己会多了一个敌友难辨的知己,只是经过方才的变故,最后的机会已经失去了,素手在腰间轻轻一按,一声龙吟,银虹暴起,搅碎寒光万点,剑气萧萧,遍布亭中,剑光如雪,将平烟的花容映射得如幻如梦,平烟肃容道:“翠湖弟子平烟,向阁下挑战,为报杀师之仇,誓无反顾,若还有遗言,再不说就迟了。” 杨宁目光沉静如冰雪,淡淡道:“武道宗嫡传弟子杨宁,接受平仙子挑战,当时情势,不容杨某留手,然而平前辈之死,宁深心也暗自憾恨,更蒙平前辈赠剑,宁感恩不尽,今次交手,杨某礼让三招,以示对平前辈的敬意。不过在交手之前,我还有件事情要做,你还要拦着我么?” 平烟目光低垂,她料不到杨宁竟然会这样说,虽然杨宁并没有存心隐藏身份,但是当着外人说破,显然杨宁已经决定杀人灭口了,她冰雪聪明,虽然心中愤怒,但是不过转瞬就已经明白自己和杨宁是受了那俊逸青年的挑拨,才会立刻反目,虽然明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可是心中隐隐生出了杀意,她清楚,杨宁虽然单纯,但是想必也看出了蹊跷,他们是何等样人,岂容别人影响自己的决定,所以这一次平烟不但无意拦阻,反而略略侧身让开,竟是放弃了对杨宁的钳制,准备让杨宁杀了那人泄愤了。 杨宁微微一笑,幽深冰寒的一双凤目紧紧盯着夏谦,冷冷道:“你纵然想断臂求生也不可能了,是你自绝,还是杨某送你归西。” 夏谦无意识地退后了半步,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原本以为一旦这两人开始交手,自己就可以趁机逃走,想不到这少年魔帝竟然要先杀自己,而那位翠湖的平仙子竟然也默许了,看来自己还是看轻了这些武功绝世的人物,能够修炼出如此的武功,心智必定不凡,岂是自己可以轻易挑拨蒙骗的。 虽然心中惊慌,可是夏谦也是心智高绝之人,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杨宁方才自称的姓名,只觉似乎有所耳闻,直觉此处似乎是一线生机,他一边身形疾退,一边努力思索。 杨宁见夏谦想要逃走,冷冷一晒,身形一闪,已经如同鬼魅一般在白日下消失了影踪,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夏谦身前,五指如鹰抓一般向夏谦咽喉抓去,夏谦闪避不及,只觉脖颈上一紧,已经被杨宁锁住了咽喉,不过杨宁没有立刻扭断他的脖颈,反而是缓缓加大力道,夏谦心中明白,这少年魔帝显然是准备让自己窒息而死,这大概是最痛苦的死法吧,夏谦早已失去了挣扎的力量,只觉咽喉和五脏肺腑都好像有一团烈火在焚烧,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濒死之际,灵光一闪,他突然想起了杨宁这个名字到底是在何处听过。 第四章 一石激起(上) 岳阳城巴陵郡府,竹园水阁之内,吴衡微阖双目坐在方榻之上,细细品味着面前的香茗,宁素道立在榻前,将赤壁之下的血战娓娓道来,虽非亲见,但是其中梗概倒也周全。吴衡唇边露出一缕轻笑,淡淡道:“好一个师冥,好一个西门凛,好一个伊不平,这一番龙争虎斗,倒也是热闹得很,只不过此一番鹬蚌相争,倒让渔人得利,想必江宁和信都都是忿忿不平吧,这个伊不平如今何在呢?” 宁素道苦笑道:“这一点想必师冥和西门凛也希望知道吧,暗探回报,锦帆会和骷髅会都已经无影无踪,万里江水,茫茫无际,沿途河流湖泊星罗棋布,两艘三桅战船不过是沧海一粟,想要隐藏起来不过是轻而易举,更何况伊不平和褚老大都是身经百战的出名水寇,对于江水上下的河流港湾只怕比自己家里的后院都熟悉,真要躲藏起来,就是派出几十万大军穷搜江水,也未必能够如愿,更何况一旦他们弃舟登岸,汇入茫茫人海,更是不可能找到他们了。” 吴衡叹息道:“这可真是可惜了,江南水网纵横,若想夺取半壁天下,必须有一支强大的水军,可是我们起步太晚了,若论水军,不论是汉王还是越国公,都比本王强上百倍,即使是仗铁骑纵横北疆的幽冀如今不也在谋求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么,本王不相信那京飞羽会无缘无故投向幽冀,若能得到伊不平,不啻得到三分江水,更何况锦帆会还能运用七煞鱼龙阵,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动心的不止本王。” 宁素道也叹道:“想要招揽伊不平并不容易,伊不平一向个性桀骜不驯,既然敢得罪燕王世子和越国公,也未必会看重王上,更何况纵然他有心投靠,我们也要顾忌重重,即使不担心燕王世子因此心生芥蒂,还要顾及越国公呢。越国公如今身为丞相,在朝廷掌握大权,气焰嚣张,江东又和我方接壤,一旦双方起了冲突,越国公可以借着朝廷名义问罪,而且剿灭水寇是名正言顺的理由,我们却难免理屈词穷。除非等到燕王世子起兵之后,天下大乱,我们才可对江东蚕食鲸吞,所以伊不平纵然人才难得,七煞鱼龙阵纵然可以荡平江东,我们也不可轻易插手。” 吴衡闻言神色黯然道:“是啊,素道你说的不错,本王也知道现在时机未至,还是静观其变的好。只是有一件事情本王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西门统领要和东阳侯联手对付子静呢?如果燕王世子想要杀死子静,只需一纸文书,本王纵然不忍,也难以拒绝他的要求,恐怕思忖再三,也会将子静的人头封上信都,如果他想亲自报复,只要子静到了信都,还不是生死由之,为什么却要在途中杀死子静呢?” 宁素道犹豫了一下,禀道:“王上,这一点臣曾经细心探查过,只是却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而且西门凛在江夏稍作休整就已经连夜北上,并没有留下来追杀子静,反而是越国公下了清剿令,严命剿灭江上水寇,伊不平就是位列榜首的通缉要犯,也未曾提及子静公子,所以臣想这一次多半是西门凛和师冥两人联手对付江寇,各谋其利,子静公子多半是因缘际会,这少年性子孤傲刚烈,多半是看不惯这些诡谲行径,所以插手其中,说不定锦帆会能够顺利脱险,除了七煞鱼龙阵之外,恐怕子静公子也是一大助力呢。臣想以他们的聪明,应该不会和他为敌的。” 吴衡所有所思地道:“素道说的有理,不过我想他们未必会真的放手,良材美质,不可轻抛,子静如此年轻,已经有这样的身手,凡是枭雄霸主,岂有放过的道理,就是本王,如今仍然扼腕不已。虽然如此,其实也不必太在意,既然子静已经脱身,凭着他的武功,想必世上也没有几个人可以伤到他,既然越国公已经有意清剿水寇,这倒是我们的好机会,即刻传令下去,外松内紧,纵容那些水寇逃到辖境之内,掌握他们的行踪,然后设法招揽收编,充实水军实力。与其在这里质疑为什么信都会和江宁暗中合作,还不如实在一些的好。” 宁素道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吴衡却眉头一皱,一挥手阻止了他,冷冷道:“谁在外面,莫非不记得本王谕令,不得传召不得擅入清水轩。” 门外传来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道:“王上,妾身有急事禀告,平仙子请我转告王上,她伤势已经痊愈,马上就要走了,妾身不便拦阻,只得来禀报王上。”话音未落,一个素衣丽人挑帘而入,正是吴衡的宠妾黄夫人,只是素来明眸善睐的一双秋波却已经带了惊惶,显然是被吴衡语气的冷厉所震慑。 吴衡闻言神色舒缓下来,目光在爱妾身上流连片刻,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一向谨慎,这次竟然会违背本王的谕令,这次记你一功,素道,随本王去送送平仙子,你不是说翠湖似乎也有人参与了那件事,如果问问平仙子的话,或许能够得到一些讯息。”说罢起身向外走去,宁素道连忙紧紧跟上,两人步伐极快,不过片刻已经走得很远。黄夫人听到吴衡的称赞,这才露出一丝喜色,含笑敛衽相送,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她才举步向外走去,丝毫没有走入清水轩的意思,一丛修竹之后,闪现出段越的身影,目光落到黄夫人婀娜多姿的背影之上,瞬间由凌厉冷酷变得温柔如水。 吴衡匆匆走入别院之时,一眼便瞧见平烟负手立在阶前,正淡淡瞧着那一丛经霜更艳的翠菊。平烟身着青衣青裙,朴素无华,虽然只是寻常布料,但是针脚细密,做工精良,显然是巧匠缝制,极为合身,更衬得长身玉立,丰姿如玉,流瀑也似的三千青丝松松散落,只用一根锦带束住,腰间系着一条浅碧色的细带,接带处银丝缠绕,精美绝伦,带上只悬着一支淡黄竹箫,除此之外,再无长物。即使是以吴衡的养气功夫,一眼瞧见平烟那清冷如冰雪的美丽容颜,也觉得心中一动。 含笑走到阶前,吴衡朗声道:“平仙子伤势已经痊愈了么,岳阳风光如画,何不盘桓一段时间,仙子武功高强,吴衡也是练武之人,还想和仙子切磋一番呢?” 平烟神色虽然淡漠冰冷,但是依旧拾阶而下,微微躬身,抱拳一揖道:“王爷救命之恩,平烟必有所报,只是平烟有急事在身,不得不匆匆告别,若有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海涵。”她虽然用的是男子礼节,但是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令人觉得牵强别扭。一直以来,平烟虽然在此地养伤,但是吴衡心细,知道平烟乃是性子高傲之人,必然不愿在弱势之下和自己相见,所以不曾前来拜访,这次两人还是初次相见,虽然心中有些谋算,但是吴衡毕竟性情爽朗豁达,一见之下便觉平烟傲然不群,心中颇为,上前伸手虚扶,笑道:“平仙子不必多礼,吴某虽然如今已经是一方诸侯,但始终不曾忘记自己也是个江湖人,临危援手,正是侠者当为,仙子若是定要相谢,岂不是在讽刺吴某么?” 平烟对吴衡本来并没有什么印象,方才相谢也不过是依礼而为,只想将来回报一次便再无瓜葛,但是见到吴衡之后,却也觉得此人虽然贵为王侯,但是不论是衣着还是言语都不显得高高在上,虽然外貌平凡,气神内敛,但是蕴含在身体的强大力量就如同冰川下面的河流一般,纵然不能眼见,也可清晰地感觉到,若非她心中有事,只怕还真想留下来和吴衡较量一下,但是想到前几日心中莫名的不安,还是冷冷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王爷气度非凡,他日若有机缘,愿意领教王爷的刀法,平烟告辞。” 平烟虽然并不客气,但是吴衡却不气恼,同为翠湖弟子,比起心机深沉的颜紫霜,直来直去的平烟更令他觉得顺眼,因此反而和颜悦色地问道:“看来平仙子当真是有急事,不知道是否可告知本王,若是本王力所能及,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平烟目光微微一动,但终究归于平淡,她只是心中不安,想要赶到无色庵探望恩师,却也用不着别人相助,更何况她性子高傲,纵然是力所不及,也不会请求别人相助,再度躬身一揖,便走向院门,虽然看似无礼,但是她一举一动都是极为庄重,却令吴衡和宁素道两人都生不出恶念,只能苦笑一路相送。 平烟虽然轻功高强,但是若是飞身离去不免失礼,再加上她性子沉稳冰冷,即使是心中忧虑,也不会有仓促之行,故而三人缓行到中门,吴衡这才停住脚步,拱手相别。 平烟离开巴陵郡守府,还未走出几步,却突然身形凝住,怔怔瞧着挡在身前的一个青衣女子,正是师妹颜紫霜,只是素来淡雅从容的颜紫霜今日却是颜色如雪,眉宇之间悲怆凄凉,双目微红,显然是长时间哭泣的结果,平烟只觉心中一沉,竟然生出莫名的凄惶。这时候宁素道仍然在后相送,见状心中一惊,连忙挥手令守门的军士迅速清场,不许行人逗留。平烟却是丝毫不觉,只是死死望着颜紫霜,紧咬银牙,唇边吐出一个个坠地成冰的字眼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颜紫霜刚要开口,两行清泪已经滚滚而落,单膝跪地,凄声道:“师姐,都是小妹的错,平师伯她,她过世了。”平烟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娇躯颤抖起来,伸手握住腰间剑柄,素手之上青筋迸现,良久,她才平静非常地问道:“恩师,她,她是怎么死的。” 虽然平烟的语气丝毫听不出一丝波动,但是颜紫霜却明白平烟已经失去了理智,否则在自己面前,她绝不会冒大不韪称呼平月寒为恩师,而非其他的称呼,毕竟她们名义上的师尊只有翠湖宗主岳秋心一人而已。早已思索好应该如何说法,颜紫霜颤声道:“是小妹之错,为了一己之私,请师伯出手对付子静公子,师伯爱惜他的人才,手下留情,岂料此子心狠手辣,竟然以怨报德,令师伯身负必死之伤。只恨小妹事务繁忙,竟然不在当场,未能提醒师伯小心那小魔帝的卑鄙无耻,也未能即时救援,以致师伯不知去向,小妹犯下不可弥补的大罪,情愿任凭师姐责罚,是打是杀,小妹都甘心领受。” 平烟心中灵光电闪,已经猜到师父为何会死,多半是见到了自己传授给子静的那一招剑式,为了自己才会手下留情,但是子静不明真相,才会丝毫不曾留手,其中不知有多少转折,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仰首望天,双目早已盈满泪水,却强行忍耐,不让它们滴落下来,语气却依旧冰冷淡漠,森然问道:“师父为什么会出手,辈分有别,师父何等身份,岂会以大欺小?” 颜紫霜垂首道:“也是小妹一片孝心,知道师伯眷恋翠湖故旧,故而诚心邀请师伯返回翠湖,也好成全师姐承欢膝下的心愿,想不到竟有此变,都是小妹之错,师姐也不必怨恨子静公子,他虽然心狠手辣,不念恩情,但是毕竟是为了苟活残喘,而非存心和师伯、师姐作对,要怪就怪小妹不该打扰师伯清修吧。” 平烟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连还恩令都用上了,怪不得师父会出手。”一边说着,两行珍珠也似的泪滴终于沿着冰雪一般的脸颊垂落,但是她迅速扭过头去,不肯给人看见自己的软弱,也不再追问,一跺脚,身形已经化作淡淡青烟,转眼间已经消失无踪。 颜紫霜缓缓站起,螓首低垂,双肩抖动,显然也是悲伤难忍,良久才抬起头来,看向远远站在一边,看似避嫌,但是目中满是古怪之色的宁素道,淡淡道:“请郡守大人转告滇王殿下,莫怪紫霜过门不入,紫霜实在有难言之隐,将返宗门待罪,他日若再见殿下,必定亲自谢罪。” 宁素道连称不敢,颜紫霜敛衽为礼,翩然而去,宁素道将方才听到的话语反复思忖,眼睛一亮,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位出身翠湖的无色庵主和平烟关系密切非常,想到当日亲见平烟和子静的血战,只觉得心中一寒,隐隐觉出不祥的征兆。 一过黄河,景物风光已经是截然不同,深入北地之后,更是可以感受到深秋的萧瑟。西门凛和凌冲都没有在黎阳逗留,而是连夜启程,从黎阳沿驿道北上,一路上快马加鞭,日以继夜,这一段路程将近六七百里,但是驿路宽阔平整,每隔五十里都有驿站,两人都是幽冀重臣,身上有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的令牌,又可以在驿站更换马匹,得到食物饮水,所以两天两夜就到了信都,只是到了城下的时候已经是尘土满面,颇为狼狈。 其实两人原本不需要如此日以继夜的赶路,但是一行人刚到黎阳就收到了信都的谕令,虽然只是要西门凛一人前去谒见,但是凌冲心中有许多疑惑不满,所以坚持要一同回去。无论如何,凌冲还是燕山卫的副统领,西门凛也不好阻止,所以才会一同上路,即使如此,一路上两人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自从赤壁败退之后,凌冲就没有给过西门凛好脸色,当日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虽然不得已救了西门凛一命,可是却不能苟同他忘恩负义的行为,而且西门凛那番说辞他也听清楚了七八分,对西门凛自然是更加鄙夷,虽然他忠于得是燕王,但是并不会因此欣赏西门凛欺上瞒下的行径。他对杨宁颇有好感,所以不愿西门凛在罗承玉面前搬弄是非,这才不惜伤势未愈,坚持随行,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快马疾驰,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疲惫之色形之于外。 到达之时正是夜里子时,城门早已经关闭,西门凛在城下勒马停住,扬声道:“今夜是何人巡城,本座西门凛,与副统领凌冲奉殿下之命连夜返回,请开了城门,让本座进去。” 守城军士不敢擅专,不多时已经请来了巡城将领,却是一个颇为陌生的青年校尉,他向下张望,西门凛已经点燃了火折子,容貌清晰可见,那校尉朗声道:“请统领出示信物,否则末将职责所限,不敢轻易开城。” 西门凛微微一笑,轻喝道:“小心。”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只描金锦囊,这锦囊不过手掌大小,但是入手便是一沉,显然颇有分量。西门凛也不等城上放下竹篮绳索,一抖手将锦囊当作暗器掷了上去,信都城高十五丈,这么高的城墙,他能够将锦囊掷上城去,即使是凌冲和他素有心结,也觉得暗自钦佩。城上的巡城校尉接住锦囊,取出里面一块令牌,只见令牌颜色绯红,材质非金非银,触手冰凉,正是燕山红玉洞所出的玉石制成,令牌材质独一无二,一眼便可分辨出来,不过这青年依然小心查看上面的铭文,确认的确是统领令牌之后才匆忙走下城楼,不多时沉重的城门就开了一线缝隙。 那青年校尉出城相迎,躬身行礼道:“统领大人,世子殿下已经传下谕令,大人一到就请立刻前去信都郡主府相见。” 西门凛略一点头,目光在那青年校尉脸上一扫而过,状似无心地道:“你是张舜卿,原本不是在安乐郡驻防么?我记得南城校尉应该是任盛任校尉啊?” 那青年校尉脸上闪过一抹红潮,兴奋地道:“统领大人还记得弟子,舜卿是半月前才迁升到信都担任南城校尉的,上任任校尉已经调任清河郡了。” 西门凛目光一沉,口中却笑道:“原来如此,说起来你也是很难得,离开演武堂还不过三年时间,就已经升任校尉,军中升迁必须要有军功,这些年边境还算平安,你能够立下这等军功,倒也是颇为难得。”说罢一挥马鞭,在马上抱拳一礼,便已经策马入城,只留下那青年校尉仍然在那里兴奋不已。 凌冲也策马跟上,眼中闪过深思的光芒,他在燕山卫虽然是龙困浅水,但是毕竟待过多年,这个张舜卿他却已经没有了印象,西门凛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虽然也是因为他当年对演武堂并没有多少插手的余地,但是西门凛的用心之深,记忆之佳也是令他深自敬佩。但是更深层的思索却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端倪。一般来说,除非是特殊情况,将领士卒的调防是每年春季才会发生的,信都的中级将领在这个时候突然调防,如果是针对燕王,那么西门凛不会在自己面前揭破,除非这件事情他事先并不知道,那么是否世子殿下果然已经对西门凛生出忌惮了么? 入城之后,西门凛却缓辔而行,似乎是不想惊破夜色的清冷静谧,凌冲心中疑惑,却也不好独自策马,只能和他并辔而行。只因原本接到谕令返回信都的是西门凛,如果他贸然独自前去求见世子,只怕未必能够见到罗承玉,还不如跟着西门凛前去,或者能够趁机见到罗承玉。 西门凛面沉如水,心中千回百转,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惴惴不安,如果世子殿下真的误解了自己的心意,那么该怎么办,突然,他心中恍然,或者自己擅自作出那样的决定,也有要试探世子殿下心意的心思吧,谁不畏惧鸟尽弓藏的下场,谁不忧虑功高震主的处境,可是这一刻,他突然后悔起来,如果罗承玉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豁达宽容,那又该如何是好?路虽然长,但终有尽时,西门凛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府邸。 信都郡主府位于信都中央,占地将近百亩,虽然不是金砖铺地,雕梁画栋,却是清一色的青石建筑,格局广阔,恢弘壮丽,正是北疆常见的建筑式样,外墙高达五丈,上面和城墙一样有垛口、箭孔,每隔二十丈还有碉堡望台,倒像是缩小的城池,若是据而守之,纵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攻破。每次立在信都郡主府的大门之前,西门凛都会感慨万千,也只有那样刚强的女子,才会将自己的府邸修建成堡垒吧,不愧是一生心血都放在军旅中的火凤郡主。 郡主府邸在过去的十余年一直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居所,如今更是幽冀实际的军政中心,不仅要提防朝廷和其他藩王的窥伺,还要防备燕王的势力,自然是戒备森严,巡视的军士往来如梭,墙壁之内漆黑一片,墙壁之外则是灯火通明,丝毫没有留下一丝刺客进出的空隙。在府门下马,将马缰丢给守门的军士,西门凛敛去心中所有的紊乱思绪,迈步向内走去。跟在西门凛身后的凌冲却是步子略缓,和西门凛不同,这里对他来说不啻是龙潭虎穴,但是不知怎么,他脑海里却响起了昔日杨宁的话语。“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想到这里,凌冲只觉心中顿时安定下来,便也迈开大步,走进了府门。 两人刚刚走入府门,已经看见了含笑而立的莫青云,西门凛略一皱眉,冷冷道:“莫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如果累坏了身子,本座可担待不起。” 莫青云知道西门凛对自己一向不喜,或许是自己进入世子殿下幕府之后,不免削弱了世子殿下对他的的宠信,所以才会如此冷淡,他深沉多智,纵然不满,也不会因此形诸于色,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何止在下没有就寝,殿下估计你今夜会到,此刻仍然在万松轩等你呢,统领大人还是快些前去吧。” 西门凛神色一惊,也顾不得和莫青云多说什么,匆匆忙忙向书房的方向走去,凌冲略一犹豫,已经被莫青云挡在身前,莫青云从容道:“凌副统领旅途劳顿,青云已经为统领准备了客房,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如果世子殿下想要接见副统领,也可不失礼仪,不知道副统领意下如何?”凌冲轻轻一叹,道:“如此也好,还请先生替凌某向殿下陈情,凌某一定要谒见殿下,以免殿下误听了一面之词,平白结下不应轻易得罪的强敌。”莫青云闻言神色微动,却只是吩咐下去安排凌冲到客房小憩。 郡主府邸广厦连绵,西门凛常来常往,也不必有人引领,不多时已经来到了一座壮丽雄伟的楼阁之前,阁门之上高悬的匾额上面正是“凤台阁”三个大字,虽然是子夜时分,但是楼阁上下灯火通明,人影闪烁,显然并没有因为夜晚而沉寂。西门凛的脚步在阁前只是稍一停顿,就转而向旁边青松林间的青石路走去,刚走出几步,那座楼阁门内已经走出一个黑衣秀士,并且开口唤道:“是西门统领么,请留步。” 西门凛微微一愣,停住了脚步,目光盯在那黑衣秀士身上,竟然露出了慌乱之色,那黑衣秀士大约五十多岁年纪,容貌儒雅,双鬓星霜,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是依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的优雅风姿,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虽然直直望着西门凛,却不曾有一丝涟漪。 似乎是感觉到西门凛开始紊乱的呼吸,那黑衣秀士拾阶而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但是西门凛却是仿佛置身冰窟,不由后退了一步,或许是步子迈得有些急促,黑衣秀士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西门凛不及多想,已经飞身扑过来将他搀住,刚触及到黑衣秀士的身体,他就已经后悔起来,自己明明知道这人虽然一双眼睛不能视物,但是却感觉灵敏,上山下水,如履平地,小小几级台阶怎能绊倒他,却还是被他骗了,但是心中千回百转,却只能低声抱怨道:“吴先生,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怎么没人服侍你?” 原来这黑衣秀士正是凤台阁主吴澄,也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西席,这些年来,在罗承玉未能亲政之前,他就是信都郡主府的实际掌权人,如今虽然权力有些削弱,但依旧是首屈一指的重臣。这吴澄性子平和,事必躬亲,周到细致,待人接物也是温和有礼,甚至给人有些迂腐的印象,不论是任何人,面对他的时候,都会放下戒心。但是只有西门凛这等身份的人才知道这个男子隐藏在温文儒雅的外表下面的可怕之处。或许是因为双目不能视物的缘故,吴澄遇事的反应总是慢上三分,但却在不知不觉间布下重重罗网,并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发难,雷厉风行,斩草除根,那种酷厉的手段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每当那个时候,亲眼见到他温文外表下面隐藏的冷酷无情的任何人,都会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可是一旦事过境迁,却又不知不觉地被他的和善外表迷惑。 虽然不知道火凤郡主是在何处发掘出此人,但是这些年来,上至罗承玉,下至寻常士卒,在吴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失礼,即使是西门凛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更何况两人都是受命火凤郡主辅佐罗承玉的重臣,吴澄更有约束西门凛的权力,而今次西门凛却是独断专行,所以一见吴澄,西门凛尤其忐忑不安。 似乎没有感觉到西门凛的心情,吴澄轻笑道:“统领来得正好,我也正想去见殿下呢。”西门凛刚要推辞,却觉得手腕被吴澄紧紧握住,西门凛微微抬头,只见吴澄那双茫然黯淡的双目中竟似乎露出了冰冷的光芒,心中一寒,只得道:“是,在下遵命,吴先生请。”说罢搀扶着黑衣秀士向林间小道走去。 松林之内并无灯火,两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只听见松涛阵阵,宛如天籁,西门凛觉得太过沉默,不禁随口问道:“吴先生,万松轩一向无人居住,怎么世子殿下会在那里召见在下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万松轩本来是无人居住的,如今已经有了客人,那人统领也应该知道的。” 西门凛心中一动,脱口道:“是绿绮小姐么?” 吴澄颔首道:“不错,绿绮小姐蕙质兰心,深得世子敬慕,这些日子,世子殿下若有闲暇,便到万松轩听琴,今夜世子殿下不知道统领何时能到,不愿在凤台阁或者书房等候,所以就到万松轩和绿绮小姐下棋品茗去了。” 西门凛闻言不禁一皱眉,却沉默不语,但是吴澄似乎能够看透他的心思,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绿绮小姐既然是难得的才女,性情也是沉静娴雅,虽然曾经涉足风尘,但不过是权宜之计,又是清绝先生的弟子,不论身份品貌,都堪匹配世子殿下,虽然殿下的正妃已经选定方小姐,但是若将绿绮小姐聘为侧妃,想必谁都说不出话来的。我看殿下已经是颇为心许,只是绿绮小姐未必肯屈就呢,呵呵。” 西门凛只觉得心中一沉,他可不会忘记杨宁和洞庭双绝之间的情谊,尤其是青萍,为了杨宁更是不惜生死,若是罗承玉真的和绿绮生出情意,那么就更麻烦了。 正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温和中蕴藏着冷酷的声音道:“西门统领,那位子静公子是不是九殿下呢?” 西门凛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对吴澄根深蒂固地信服,信口道:“是!”话一出口,脸色苍白如雪,更是松开了搀住吴澄的手臂,停住了脚步。吴澄仿若未觉,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似乎才发觉西门凛没有跟上来,这才停下脚步道:“不过这件事情你我知道就可以了,殿下重视情谊,对郡主视若亲母,对九殿下也有兄弟之情,除非是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存心伤害九殿下的,更何况他对九殿下一见如故,更是不会擅动杀机,所以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殿下为好,也免得乱了大局,你说是不是。” 西门凛茫然跟在吴澄身后,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好像都不见了,虽然他从未想过瞒过世人一辈子,但是仍然不能明白为何吴澄竟然如此肯定杨宁的身份,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到了松林的中心,在一片空地上有一个小小院落,虽然朴素无华,但是却别有洞天,清幽非常。 两人刚刚走到院门,就听到从院内传出清越琴音,不由驻足倾听,吴澄本就是琴棋书画皆有不凡成就的绝代才子,自不必言,就是西门凛,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不过片刻,两人都听出弹奏之人技艺平常,只不过寄情极深,所以将一曲寻常的《蒹葭》弹得缠绵悱恻,动人无比。听到琴音,吴澄眉宇间闪过一缕笑意,西门凛却是眉头紧锁,这里是万松轩,能够在这里抚琴的,除了暂时身为主人的绿绮之外,就只有罗承玉了,这琴音明显不是有“琴绝”之称得绿绮弹奏,那么自然是罗承玉所弹,此曲本就是表现对一个美丽女子的思慕之情,又是罗承玉弹奏,那么罗承玉的心意显而易见。吴澄似乎对此乐见其成,西门凛却是不能甘心的。琴声停止之后,吴澄才上前叩门,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守在门前的正是血箭花无雪和千手唐平,两人施礼之后,吴澄和西门凛先后走进院内,院门在两人身后悄然关闭。 这座院落之内青砖铺地,一尘不染,除了一间纯以松木搭建的敞轩之外,再无他物,但是松涛阵阵,却令人觉得此地清幽非常,不再觉得过分空旷。轩门外肃立一人,长发披肩,身负长刀,神色冷峻,正是担任世子近卫的练无痕,他身份不低,故而见到吴澄和西门凛只是微微躬身,然后朗声道:“殿下,吴先生、西门统领请见。” 门内传来罗承玉清朗雍容的声音道:“吴先生,西门统领,什么时候这么拘束,快进来吧。” 西门凛还是第一次进入万松轩,一走进轩内只觉得扑鼻一股松香气息,不仅是万松轩本身由松木搭建,轩内的一桌一椅,一榻一几,都是松木制成,虽然样式并不十分精美,但是古意盎然,野趣横生,鼻中嗅着松香阵阵,耳边听着松涛隐隐,清幽雅致,胜过洞天福地。西窗之下的琴台之上放着一具古琴,罗承玉一身深蓝色宽袍,越发显得风流闲适,此刻正坐在琴后,一只手还放在琴弦之上,偶尔轻轻拂动琴弦,耳中不时传来“仙翁、仙翁”的琴声,显然刚才果然是他抚琴。正对着轩门的方榻之上,放着一方棋枰,上面仍有一局残棋,黑白交织,胜负还未分明。绿绮倚在棋枰之前,手中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似乎正在揣摩棋局,她身子单薄,虽然轩内温暖非常,却仍然披着一件雪白的锦缎披风,将她的娇躯遮住大半,越发显得弱质纤纤。听到西门凛进来,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动,转过头来看向门口,明亮的灯光之下,西门凛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秀丽绝伦的容颜。其实若论容貌,绿绮并非倾国倾城,就是比起青萍来,也少了几许妩媚风姿,但是她那一种远离尘嚣的泠泠风标,却让任何男子都不禁生出爱怜之意,也难怪罗承玉这等人物会在短短时间深陷情网。 深吸一口气,西门凛上前单膝跪倒,诚惶诚恐地道:“属下未得殿下谕令,擅自调动京飞羽所部,以致殿下在江水之上的经营化为乌有,更有许多独断专行的行为,自知罪责非轻,请殿下按律处置,不论是生是死,属下都毫无怨言。”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西门凛虽然有三分试探之意,却也有七分真情,他今次这番作为,虽然还看不出来是输是赢,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是己方事先能够想到的,只要想想将来可能面临的险恶局势,西门凛就觉得气短几分。 听到西门凛这番话语,绿绮也不需罗承玉暗示,站起身来,向罗承玉敛衽一礼,转身走向方榻东侧,在屋角有一扇帘栊低垂的房门,房门并未合上,绿绮挑起竹帘,走进内室去了,显然并没有兴趣介入幽冀的内部事务。 罗承玉向绿绮点头还礼,便疾步上前,亲手将西门凛搀起,微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情报,这一次江宁主动挑衅,而且有意借机清剿水寇,如果统领不闻不问,只怕我们布下的棋子就被他们连根拔起了,虽然统领受到小挫,但是江宁也未得到好处,而且锦帆会奇峰突起,将江水上的局势彻底搅乱,对我们有利无害,统领何必耿耿于怀,只不过本世子有一事不明,为何统领竟会和子静反目成仇,子静到底是不是本世子的义弟,还请统领给我一个清楚明白。” 西门凛早已料到罗承玉会这样问,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恭恭敬敬地道:“启禀殿下,子静的确是我武道宗嫡传弟子,但是他并非殿下所想象的那人,而是属下大师兄宣颉的传人,他虽然不肯详说身世,但是属下已经可以肯定他的父母是死在郡主手上的前朝将领,故而才会对殿下极为怀恨。也是属下胸襟不广,觉得他实在是个隐患,所以想要将他除去,想不到却失手了,平白失去了化解仇怨的良机,这是属下的罪责,还请殿下宽恕。” 罗承玉闻言只是神色微动,并没有流漏出明显的情绪,似乎只是平淡地接受了西门凛的解释,这样的反应反而令西门凛心中生出不安,连忙继续道:“属下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子静公子性情桀骜不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极难拘束,如果真的到了信都,只怕是近则不驯,远则生怨,这等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罗承玉闻言不置可否,忽然笑道:“这件事也就罢了,却不知道本世子什么时候开始忌惮西门统领了,而且还选了接任之人,西门统领这是想蒙蔽何人的耳目呢?” 西门凛心中一宽,虽然罗承玉未必真的完全相信,但是至少已经不会再追究杨宁之事,这件事情只要拖延下去,等到罗承玉正式继承燕王之位,就是不慎泄漏也不要紧了,至于罗承玉是否会因为这件事对自己不满,这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了,而罗承玉毫不避讳,直接追问关于他那番可以说是叛逆罪证的言辞,正说明罗承玉对他依旧信任,所以心境豁然开朗之下,唇边不觉漏出一缕笑容,欣然道:“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想必这次的调防就是为了配合属下灵机一动想出的计策吧?” 罗承玉却淡淡道:“那可未必,或许你弄巧成拙,我本来已经对你生疑,否则怎会这么快就进行将士调防,若非早有准备,岂会如此有条不紊呢?” 西门凛闻言愕然,举目望去,只见罗承玉神色从容淡定,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一时之间竟是判断不出罗承玉到底心意如何。恍惚之间,耳边已经传来罗承玉淡淡的语声道:“西门统领,你这一次不经本世子允许,擅自调动京飞羽所部,更是走失了行刺本世子的刺客,其罪非轻,念你一向有功于幽冀,本世子不会严惩于你,待我上书王上,除去你燕山卫统领之职,权掌统领令牌,戴罪立功。” 第四章 一石激起(中) 岳阳城巴陵郡府,竹园水阁之内,吴衡微阖双目坐在方榻之上,细细品味着面前的香茗,宁素道立在榻前,将赤壁之下的血战娓娓道来,虽非亲见,但是其中梗概倒也周全。吴衡唇边露出一缕轻笑,淡淡道:“好一个师冥,好一个西门凛,好一个伊不平,这一番龙争虎斗,倒也是热闹得很,只不过此一番鹬蚌相争,倒让渔人得利,想必江宁和信都都是忿忿不平吧,这个伊不平如今何在呢?” 宁素道苦笑道:“这一点想必师冥和西门凛也希望知道吧,暗探回报,锦帆会和骷髅会都已经无影无踪,万里江水,茫茫无际,沿途河流湖泊星罗棋布,两艘三桅战船不过是沧海一粟,想要隐藏起来不过是轻而易举,更何况伊不平和褚老大都是身经百战的出名水寇,对于江水上下的河流港湾只怕比自己家里的后院都熟悉,真要躲藏起来,就是派出几十万大军穷搜江水,也未必能够如愿,更何况一旦他们弃舟登岸,汇入茫茫人海,更是不可能找到他们了。” 吴衡叹息道:“这可真是可惜了,江南水网纵横,若想夺取半壁天下,必须有一支强大的水军,可是我们起步太晚了,若论水军,不论是汉王还是越国公,都比本王强上百倍,即使是仗铁骑纵横北疆的幽冀如今不也在谋求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么,本王不相信那京飞羽会无缘无故投向幽冀,若能得到伊不平,不啻得到三分江水,更何况锦帆会还能运用七煞鱼龙阵,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动心的不止本王。” 宁素道也叹道:“想要招揽伊不平并不容易,伊不平一向个性桀骜不驯,既然敢得罪燕王世子和越国公,也未必会看重王上,更何况纵然他有心投靠,我们也要顾忌重重,即使不担心燕王世子因此心生芥蒂,还要顾及越国公呢。越国公如今身为丞相,在朝廷掌握大权,气焰嚣张,江东又和我方接壤,一旦双方起了冲突,越国公可以借着朝廷名义问罪,而且剿灭水寇是名正言顺的理由,我们却难免理屈词穷。除非等到燕王世子起兵之后,天下大乱,我们才可对江东蚕食鲸吞,所以伊不平纵然人才难得,七煞鱼龙阵纵然可以荡平江东,我们也不可轻易插手。” 吴衡闻言神色黯然道:“是啊,素道你说的不错,本王也知道现在时机未至,还是静观其变的好。只是有一件事情本王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西门统领要和东阳侯联手对付子静呢?如果燕王世子想要杀死子静,只需一纸文书,本王纵然不忍,也难以拒绝他的要求,恐怕思忖再三,也会将子静的人头封上信都,如果他想亲自报复,只要子静到了信都,还不是生死由之,为什么却要在途中杀死子静呢?” 宁素道犹豫了一下,禀道:“王上,这一点臣曾经细心探查过,只是却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而且西门凛在江夏稍作休整就已经连夜北上,并没有留下来追杀子静,反而是越国公下了清剿令,严命剿灭江上水寇,伊不平就是位列榜首的通缉要犯,也未曾提及子静公子,所以臣想这一次多半是西门凛和师冥两人联手对付江寇,各谋其利,子静公子多半是因缘际会,这少年性子孤傲刚烈,多半是看不惯这些诡谲行径,所以插手其中,说不定锦帆会能够顺利脱险,除了七煞鱼龙阵之外,恐怕子静公子也是一大助力呢。臣想以他们的聪明,应该不会和他为敌的。” 吴衡所有所思地道:“素道说的有理,不过我想他们未必会真的放手,良材美质,不可轻抛,子静如此年轻,已经有这样的身手,凡是枭雄霸主,岂有放过的道理,就是本王,如今仍然扼腕不已。虽然如此,其实也不必太在意,既然子静已经脱身,凭着他的武功,想必世上也没有几个人可以伤到他,既然越国公已经有意清剿水寇,这倒是我们的好机会,即刻传令下去,外松内紧,纵容那些水寇逃到辖境之内,掌握他们的行踪,然后设法招揽收编,充实水军实力。与其在这里质疑为什么信都会和江宁暗中合作,还不如实在一些的好。” 宁素道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吴衡却眉头一皱,一挥手阻止了他,冷冷道:“谁在外面,莫非不记得本王谕令,不得传召不得擅入清水轩。” 门外传来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道:“王上,妾身有急事禀告,平仙子请我转告王上,她伤势已经痊愈,马上就要走了,妾身不便拦阻,只得来禀报王上。”话音未落,一个素衣丽人挑帘而入,正是吴衡的宠妾黄夫人,只是素来明眸善睐的一双秋波却已经带了惊惶,显然是被吴衡语气的冷厉所震慑。 吴衡闻言神色舒缓下来,目光在爱妾身上流连片刻,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一向谨慎,这次竟然会违背本王的谕令,这次记你一功,素道,随本王去送送平仙子,你不是说翠湖似乎也有人参与了那件事,如果问问平仙子的话,或许能够得到一些讯息。”说罢起身向外走去,宁素道连忙紧紧跟上,两人步伐极快,不过片刻已经走得很远。黄夫人听到吴衡的称赞,这才露出一丝喜色,含笑敛衽相送,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她才举步向外走去,丝毫没有走入清水轩的意思,一丛修竹之后,闪现出段越的身影,目光落到黄夫人婀娜多姿的背影之上,瞬间由凌厉冷酷变得温柔如水。 吴衡匆匆走入别院之时,一眼便瞧见平烟负手立在阶前,正淡淡瞧着那一丛经霜更艳的翠菊。平烟身着青衣青裙,朴素无华,虽然只是寻常布料,但是针脚细密,做工精良,显然是巧匠缝制,极为合身,更衬得长身玉立,丰姿如玉,流瀑也似的三千青丝松松散落,只用一根锦带束住,腰间系着一条浅碧色的细带,接带处银丝缠绕,精美绝伦,带上只悬着一支淡黄竹箫,除此之外,再无长物。即使是以吴衡的养气功夫,一眼瞧见平烟那清冷如冰雪的美丽容颜,也觉得心中一动。 含笑走到阶前,吴衡朗声道:“平仙子伤势已经痊愈了么,岳阳风光如画,何不盘桓一段时间,仙子武功高强,吴衡也是练武之人,还想和仙子切磋一番呢?” 平烟神色虽然淡漠冰冷,但是依旧拾阶而下,微微躬身,抱拳一揖道:“王爷救命之恩,平烟必有所报,只是平烟有急事在身,不得不匆匆告别,若有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海涵。”她虽然用的是男子礼节,但是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令人觉得牵强别扭。一直以来,平烟虽然在此地养伤,但是吴衡心细,知道平烟乃是性子高傲之人,必然不愿在弱势之下和自己相见,所以不曾前来拜访,这次两人还是初次相见,虽然心中有些谋算,但是吴衡毕竟性情爽朗豁达,一见之下便觉平烟傲然不群,心中颇为,上前伸手虚扶,笑道:“平仙子不必多礼,吴某虽然如今已经是一方诸侯,但始终不曾忘记自己也是个江湖人,临危援手,正是侠者当为,仙子若是定要相谢,岂不是在讽刺吴某么?” 平烟对吴衡本来并没有什么印象,方才相谢也不过是依礼而为,只想将来回报一次便再无瓜葛,但是见到吴衡之后,却也觉得此人虽然贵为王侯,但是不论是衣着还是言语都不显得高高在上,虽然外貌平凡,气神内敛,但是蕴含在身体的强大力量就如同冰川下面的河流一般,纵然不能眼见,也可清晰地感觉到,若非她心中有事,只怕还真想留下来和吴衡较量一下,但是想到前几日心中莫名的不安,还是冷冷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王爷气度非凡,他日若有机缘,愿意领教王爷的刀法,平烟告辞。” 平烟虽然并不客气,但是吴衡却不气恼,同为翠湖弟子,比起心机深沉的颜紫霜,直来直去的平烟更令他觉得顺眼,因此反而和颜悦色地问道:“看来平仙子当真是有急事,不知道是否可告知本王,若是本王力所能及,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平烟目光微微一动,但终究归于平淡,她只是心中不安,想要赶到无色庵探望恩师,却也用不着别人相助,更何况她性子高傲,纵然是力所不及,也不会请求别人相助,再度躬身一揖,便走向院门,虽然看似无礼,但是她一举一动都是极为庄重,却令吴衡和宁素道两人都生不出恶念,只能苦笑一路相送。 平烟虽然轻功高强,但是若是飞身离去不免失礼,再加上她性子沉稳冰冷,即使是心中忧虑,也不会有仓促之行,故而三人缓行到中门,吴衡这才停住脚步,拱手相别。 平烟离开巴陵郡守府,还未走出几步,却突然身形凝住,怔怔瞧着挡在身前的一个青衣女子,正是师妹颜紫霜,只是素来淡雅从容的颜紫霜今日却是颜色如雪,眉宇之间悲怆凄凉,双目微红,显然是长时间哭泣的结果,平烟只觉心中一沉,竟然生出莫名的凄惶。这时候宁素道仍然在后相送,见状心中一惊,连忙挥手令守门的军士迅速清场,不许行人逗留。平烟却是丝毫不觉,只是死死望着颜紫霜,紧咬银牙,唇边吐出一个个坠地成冰的字眼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颜紫霜刚要开口,两行清泪已经滚滚而落,单膝跪地,凄声道:“师姐,都是小妹的错,平师伯她,她过世了。”平烟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娇躯颤抖起来,伸手握住腰间剑柄,素手之上青筋迸现,良久,她才平静非常地问道:“恩师,她,她是怎么死的。” 虽然平烟的语气丝毫听不出一丝波动,但是颜紫霜却明白平烟已经失去了理智,否则在自己面前,她绝不会冒大不韪称呼平月寒为恩师,而非其他的称呼,毕竟她们名义上的师尊只有翠湖宗主岳秋心一人而已。早已思索好应该如何说法,颜紫霜颤声道:“是小妹之错,为了一己之私,请师伯出手对付子静公子,师伯爱惜他的人才,手下留情,岂料此子心狠手辣,竟然以怨报德,令师伯身负必死之伤。只恨小妹事务繁忙,竟然不在当场,未能提醒师伯小心那小魔帝的卑鄙无耻,也未能即时救援,以致师伯不知去向,小妹犯下不可弥补的大罪,情愿任凭师姐责罚,是打是杀,小妹都甘心领受。” 平烟心中灵光电闪,已经猜到师父为何会死,多半是见到了自己传授给子静的那一招剑式,为了自己才会手下留情,但是子静不明真相,才会丝毫不曾留手,其中不知有多少转折,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仰首望天,双目早已盈满泪水,却强行忍耐,不让它们滴落下来,语气却依旧冰冷淡漠,森然问道:“师父为什么会出手,辈分有别,师父何等身份,岂会以大欺小?” 颜紫霜垂首道:“也是小妹一片孝心,知道师伯眷恋翠湖故旧,故而诚心邀请师伯返回翠湖,也好成全师姐承欢膝下的心愿,想不到竟有此变,都是小妹之错,师姐也不必怨恨子静公子,他虽然心狠手辣,不念恩情,但是毕竟是为了苟活残喘,而非存心和师伯、师姐作对,要怪就怪小妹不该打扰师伯清修吧。” 平烟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连还恩令都用上了,怪不得师父会出手。”一边说着,两行珍珠也似的泪滴终于沿着冰雪一般的脸颊垂落,但是她迅速扭过头去,不肯给人看见自己的软弱,也不再追问,一跺脚,身形已经化作淡淡青烟,转眼间已经消失无踪。 颜紫霜缓缓站起,螓首低垂,双肩抖动,显然也是悲伤难忍,良久才抬起头来,看向远远站在一边,看似避嫌,但是目中满是古怪之色的宁素道,淡淡道:“请郡守大人转告滇王殿下,莫怪紫霜过门不入,紫霜实在有难言之隐,将返宗门待罪,他日若再见殿下,必定亲自谢罪。” 宁素道连称不敢,颜紫霜敛衽为礼,翩然而去,宁素道将方才听到的话语反复思忖,眼睛一亮,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位出身翠湖的无色庵主和平烟关系密切非常,想到当日亲见平烟和子静的血战,只觉得心中一寒,隐隐觉出不祥的征兆。 一过黄河,景物风光已经是截然不同,深入北地之后,更是可以感受到深秋的萧瑟。西门凛和凌冲都没有在黎阳逗留,而是连夜启程,从黎阳沿驿道北上,一路上快马加鞭,日以继夜,这一段路程将近六七百里,但是驿路宽阔平整,每隔五十里都有驿站,两人都是幽冀重臣,身上有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的令牌,又可以在驿站更换马匹,得到食物饮水,所以两天两夜就到了信都,只是到了城下的时候已经是尘土满面,颇为狼狈。 其实两人原本不需要如此日以继夜的赶路,但是一行人刚到黎阳就收到了信都的谕令,虽然只是要西门凛一人前去谒见,但是凌冲心中有许多疑惑不满,所以坚持要一同回去。无论如何,凌冲还是燕山卫的副统领,西门凛也不好阻止,所以才会一同上路,即使如此,一路上两人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自从赤壁败退之后,凌冲就没有给过西门凛好脸色,当日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虽然不得已救了西门凛一命,可是却不能苟同他忘恩负义的行为,而且西门凛那番说辞他也听清楚了七八分,对西门凛自然是更加鄙夷,虽然他忠于得是燕王,但是并不会因此欣赏西门凛欺上瞒下的行径。他对杨宁颇有好感,所以不愿西门凛在罗承玉面前搬弄是非,这才不惜伤势未愈,坚持随行,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快马疾驰,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疲惫之色形之于外。 到达之时正是夜里子时,城门早已经关闭,西门凛在城下勒马停住,扬声道:“今夜是何人巡城,本座西门凛,与副统领凌冲奉殿下之命连夜返回,请开了城门,让本座进去。” 守城军士不敢擅专,不多时已经请来了巡城将领,却是一个颇为陌生的青年校尉,他向下张望,西门凛已经点燃了火折子,容貌清晰可见,那校尉朗声道:“请统领出示信物,否则末将职责所限,不敢轻易开城。” 西门凛微微一笑,轻喝道:“小心。”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只描金锦囊,这锦囊不过手掌大小,但是入手便是一沉,显然颇有分量。西门凛也不等城上放下竹篮绳索,一抖手将锦囊当作暗器掷了上去,信都城高十五丈,这么高的城墙,他能够将锦囊掷上城去,即使是凌冲和他素有心结,也觉得暗自钦佩。城上的巡城校尉接住锦囊,取出里面一块令牌,只见令牌颜色绯红,材质非金非银,触手冰凉,正是燕山红玉洞所出的玉石制成,令牌材质独一无二,一眼便可分辨出来,不过这青年依然小心查看上面的铭文,确认的确是统领令牌之后才匆忙走下城楼,不多时沉重的城门就开了一线缝隙。 那青年校尉出城相迎,躬身行礼道:“统领大人,世子殿下已经传下谕令,大人一到就请立刻前去信都郡主府相见。” 西门凛略一点头,目光在那青年校尉脸上一扫而过,状似无心地道:“你是张舜卿,原本不是在安乐郡驻防么?我记得南城校尉应该是任盛任校尉啊?” 那青年校尉脸上闪过一抹红潮,兴奋地道:“统领大人还记得弟子,舜卿是半月前才迁升到信都担任南城校尉的,上任任校尉已经调任清河郡了。” 西门凛目光一沉,口中却笑道:“原来如此,说起来你也是很难得,离开演武堂还不过三年时间,就已经升任校尉,军中升迁必须要有军功,这些年边境还算平安,你能够立下这等军功,倒也是颇为难得。”说罢一挥马鞭,在马上抱拳一礼,便已经策马入城,只留下那青年校尉仍然在那里兴奋不已。 凌冲也策马跟上,眼中闪过深思的光芒,他在燕山卫虽然是龙困浅水,但是毕竟待过多年,这个张舜卿他却已经没有了印象,西门凛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虽然也是因为他当年对演武堂并没有多少插手的余地,但是西门凛的用心之深,记忆之佳也是令他深自敬佩。但是更深层的思索却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端倪。一般来说,除非是特殊情况,将领士卒的调防是每年春季才会发生的,信都的中级将领在这个时候突然调防,如果是针对燕王,那么西门凛不会在自己面前揭破,除非这件事情他事先并不知道,那么是否世子殿下果然已经对西门凛生出忌惮了么? 入城之后,西门凛却缓辔而行,似乎是不想惊破夜色的清冷静谧,凌冲心中疑惑,却也不好独自策马,只能和他并辔而行。只因原本接到谕令返回信都的是西门凛,如果他贸然独自前去求见世子,只怕未必能够见到罗承玉,还不如跟着西门凛前去,或者能够趁机见到罗承玉。 西门凛面沉如水,心中千回百转,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惴惴不安,如果世子殿下真的误解了自己的心意,那么该怎么办,突然,他心中恍然,或者自己擅自作出那样的决定,也有要试探世子殿下心意的心思吧,谁不畏惧鸟尽弓藏的下场,谁不忧虑功高震主的处境,可是这一刻,他突然后悔起来,如果罗承玉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豁达宽容,那又该如何是好?路虽然长,但终有尽时,西门凛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府邸。 信都郡主府位于信都中央,占地将近百亩,虽然不是金砖铺地,雕梁画栋,却是清一色的青石建筑,格局广阔,恢弘壮丽,正是北疆常见的建筑式样,外墙高达五丈,上面和城墙一样有垛口、箭孔,每隔二十丈还有碉堡望台,倒像是缩小的城池,若是据而守之,纵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攻破。每次立在信都郡主府的大门之前,西门凛都会感慨万千,也只有那样刚强的女子,才会将自己的府邸修建成堡垒吧,不愧是一生心血都放在军旅中的火凤郡主。 郡主府邸在过去的十余年一直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居所,如今更是幽冀实际的军政中心,不仅要提防朝廷和其他藩王的窥伺,还要防备燕王的势力,自然是戒备森严,巡视的军士往来如梭,墙壁之内漆黑一片,墙壁之外则是灯火通明,丝毫没有留下一丝刺客进出的空隙。在府门下马,将马缰丢给守门的军士,西门凛敛去心中所有的紊乱思绪,迈步向内走去。跟在西门凛身后的凌冲却是步子略缓,和西门凛不同,这里对他来说不啻是龙潭虎穴,但是不知怎么,他脑海里却响起了昔日杨宁的话语。“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想到这里,凌冲只觉心中顿时安定下来,便也迈开大步,走进了府门。 两人刚刚走入府门,已经看见了含笑而立的莫青云,西门凛略一皱眉,冷冷道:“莫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如果累坏了身子,本座可担待不起。” 莫青云知道西门凛对自己一向不喜,或许是自己进入世子殿下幕府之后,不免削弱了世子殿下对他的的宠信,所以才会如此冷淡,他深沉多智,纵然不满,也不会因此形诸于色,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何止在下没有就寝,殿下估计你今夜会到,此刻仍然在万松轩等你呢,统领大人还是快些前去吧。” 西门凛神色一惊,也顾不得和莫青云多说什么,匆匆忙忙向书房的方向走去,凌冲略一犹豫,已经被莫青云挡在身前,莫青云从容道:“凌副统领旅途劳顿,青云已经为统领准备了客房,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如果世子殿下想要接见副统领,也可不失礼仪,不知道副统领意下如何?”凌冲轻轻一叹,道:“如此也好,还请先生替凌某向殿下陈情,凌某一定要谒见殿下,以免殿下误听了一面之词,平白结下不应轻易得罪的强敌。”莫青云闻言神色微动,却只是吩咐下去安排凌冲到客房小憩。 郡主府邸广厦连绵,西门凛常来常往,也不必有人引领,不多时已经来到了一座壮丽雄伟的楼阁之前,阁门之上高悬的匾额上面正是“凤台阁”三个大字,虽然是子夜时分,但是楼阁上下灯火通明,人影闪烁,显然并没有因为夜晚而沉寂。西门凛的脚步在阁前只是稍一停顿,就转而向旁边青松林间的青石路走去,刚走出几步,那座楼阁门内已经走出一个黑衣秀士,并且开口唤道:“是西门统领么,请留步。” 西门凛微微一愣,停住了脚步,目光盯在那黑衣秀士身上,竟然露出了慌乱之色,那黑衣秀士大约五十多岁年纪,容貌儒雅,双鬓星霜,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是依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的优雅风姿,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虽然直直望着西门凛,却不曾有一丝涟漪。 似乎是感觉到西门凛开始紊乱的呼吸,那黑衣秀士拾阶而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但是西门凛却是仿佛置身冰窟,不由后退了一步,或许是步子迈得有些急促,黑衣秀士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西门凛不及多想,已经飞身扑过来将他搀住,刚触及到黑衣秀士的身体,他就已经后悔起来,自己明明知道这人虽然一双眼睛不能视物,但是却感觉灵敏,上山下水,如履平地,小小几级台阶怎能绊倒他,却还是被他骗了,但是心中千回百转,却只能低声抱怨道:“吴先生,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怎么没人服侍你?” 原来这黑衣秀士正是凤台阁主吴澄,也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西席,这些年来,在罗承玉未能亲政之前,他就是信都郡主府的实际掌权人,如今虽然权力有些削弱,但依旧是首屈一指的重臣。这吴澄性子平和,事必躬亲,周到细致,待人接物也是温和有礼,甚至给人有些迂腐的印象,不论是任何人,面对他的时候,都会放下戒心。但是只有西门凛这等身份的人才知道这个男子隐藏在温文儒雅的外表下面的可怕之处。或许是因为双目不能视物的缘故,吴澄遇事的反应总是慢上三分,但却在不知不觉间布下重重罗网,并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发难,雷厉风行,斩草除根,那种酷厉的手段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每当那个时候,亲眼见到他温文外表下面隐藏的冷酷无情的任何人,都会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可是一旦事过境迁,却又不知不觉地被他的和善外表迷惑。 虽然不知道火凤郡主是在何处发掘出此人,但是这些年来,上至罗承玉,下至寻常士卒,在吴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失礼,即使是西门凛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更何况两人都是受命火凤郡主辅佐罗承玉的重臣,吴澄更有约束西门凛的权力,而今次西门凛却是独断专行,所以一见吴澄,西门凛尤其忐忑不安。 似乎没有感觉到西门凛的心情,吴澄轻笑道:“统领来得正好,我也正想去见殿下呢。”西门凛刚要推辞,却觉得手腕被吴澄紧紧握住,西门凛微微抬头,只见吴澄那双茫然黯淡的双目中竟似乎露出了冰冷的光芒,心中一寒,只得道:“是,在下遵命,吴先生请。”说罢搀扶着黑衣秀士向林间小道走去。 松林之内并无灯火,两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只听见松涛阵阵,宛如天籁,西门凛觉得太过沉默,不禁随口问道:“吴先生,万松轩一向无人居住,怎么世子殿下会在那里召见在下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万松轩本来是无人居住的,如今已经有了客人,那人统领也应该知道的。” 西门凛心中一动,脱口道:“是绿绮小姐么?” 吴澄颔首道:“不错,绿绮小姐蕙质兰心,深得世子敬慕,这些日子,世子殿下若有闲暇,便到万松轩听琴,今夜世子殿下不知道统领何时能到,不愿在凤台阁或者书房等候,所以就到万松轩和绿绮小姐下棋品茗去了。” 西门凛闻言不禁一皱眉,却沉默不语,但是吴澄似乎能够看透他的心思,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绿绮小姐既然是难得的才女,性情也是沉静娴雅,虽然曾经涉足风尘,但不过是权宜之计,又是清绝先生的弟子,不论身份品貌,都堪匹配世子殿下,虽然殿下的正妃已经选定方小姐,但是若将绿绮小姐聘为侧妃,想必谁都说不出话来的。我看殿下已经是颇为心许,只是绿绮小姐未必肯屈就呢,呵呵。” 西门凛只觉得心中一沉,他可不会忘记杨宁和洞庭双绝之间的情谊,尤其是青萍,为了杨宁更是不惜生死,若是罗承玉真的和绿绮生出情意,那么就更麻烦了。 正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温和中蕴藏着冷酷的声音道:“西门统领,那位子静公子是不是九殿下呢?” 西门凛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对吴澄根深蒂固地信服,信口道:“是!”话一出口,脸色苍白如雪,更是松开了搀住吴澄的手臂,停住了脚步。吴澄仿若未觉,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似乎才发觉西门凛没有跟上来,这才停下脚步道:“不过这件事情你我知道就可以了,殿下重视情谊,对郡主视若亲母,对九殿下也有兄弟之情,除非是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存心伤害九殿下的,更何况他对九殿下一见如故,更是不会擅动杀机,所以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殿下为好,也免得乱了大局,你说是不是。” 西门凛茫然跟在吴澄身后,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好像都不见了,虽然他从未想过瞒过世人一辈子,但是仍然不能明白为何吴澄竟然如此肯定杨宁的身份,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到了松林的中心,在一片空地上有一个小小院落,虽然朴素无华,但是却别有洞天,清幽非常。 两人刚刚走到院门,就听到从院内传出清越琴音,不由驻足倾听,吴澄本就是琴棋书画皆有不凡成就的绝代才子,自不必言,就是西门凛,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不过片刻,两人都听出弹奏之人技艺平常,只不过寄情极深,所以将一曲寻常的《蒹葭》弹得缠绵悱恻,动人无比。听到琴音,吴澄眉宇间闪过一缕笑意,西门凛却是眉头紧锁,这里是万松轩,能够在这里抚琴的,除了暂时身为主人的绿绮之外,就只有罗承玉了,这琴音明显不是有“琴绝”之称得绿绮弹奏,那么自然是罗承玉所弹,此曲本就是表现对一个美丽女子的思慕之情,又是罗承玉弹奏,那么罗承玉的心意显而易见。吴澄似乎对此乐见其成,西门凛却是不能甘心的。琴声停止之后,吴澄才上前叩门,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守在门前的正是血箭花无雪和千手唐平,两人施礼之后,吴澄和西门凛先后走进院内,院门在两人身后悄然关闭。 这座院落之内青砖铺地,一尘不染,除了一间纯以松木搭建的敞轩之外,再无他物,但是松涛阵阵,却令人觉得此地清幽非常,不再觉得过分空旷。轩门外肃立一人,长发披肩,身负长刀,神色冷峻,正是担任世子近卫的练无痕,他身份不低,故而见到吴澄和西门凛只是微微躬身,然后朗声道:“殿下,吴先生、西门统领请见。” 门内传来罗承玉清朗雍容的声音道:“吴先生,西门统领,什么时候这么拘束,快进来吧。” 西门凛还是第一次进入万松轩,一走进轩内只觉得扑鼻一股松香气息,不仅是万松轩本身由松木搭建,轩内的一桌一椅,一榻一几,都是松木制成,虽然样式并不十分精美,但是古意盎然,野趣横生,鼻中嗅着松香阵阵,耳边听着松涛隐隐,清幽雅致,胜过洞天福地。西窗之下的琴台之上放着一具古琴,罗承玉一身深蓝色宽袍,越发显得风流闲适,此刻正坐在琴后,一只手还放在琴弦之上,偶尔轻轻拂动琴弦,耳中不时传来“仙翁、仙翁”的琴声,显然刚才果然是他抚琴。正对着轩门的方榻之上,放着一方棋枰,上面仍有一局残棋,黑白交织,胜负还未分明。绿绮倚在棋枰之前,手中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似乎正在揣摩棋局,她身子单薄,虽然轩内温暖非常,却仍然披着一件雪白的锦缎披风,将她的娇躯遮住大半,越发显得弱质纤纤。听到西门凛进来,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动,转过头来看向门口,明亮的灯光之下,西门凛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秀丽绝伦的容颜。其实若论容貌,绿绮并非倾国倾城,就是比起青萍来,也少了几许妩媚风姿,但是她那一种远离尘嚣的泠泠风标,却让任何男子都不禁生出爱怜之意,也难怪罗承玉这等人物会在短短时间深陷情网。 深吸一口气,西门凛上前单膝跪倒,诚惶诚恐地道:“属下未得殿下谕令,擅自调动京飞羽所部,以致殿下在江水之上的经营化为乌有,更有许多独断专行的行为,自知罪责非轻,请殿下按律处置,不论是生是死,属下都毫无怨言。”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西门凛虽然有三分试探之意,却也有七分真情,他今次这番作为,虽然还看不出来是输是赢,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是己方事先能够想到的,只要想想将来可能面临的险恶局势,西门凛就觉得气短几分。 听到西门凛这番话语,绿绮也不需罗承玉暗示,站起身来,向罗承玉敛衽一礼,转身走向方榻东侧,在屋角有一扇帘栊低垂的房门,房门并未合上,绿绮挑起竹帘,走进内室去了,显然并没有兴趣介入幽冀的内部事务。 罗承玉向绿绮点头还礼,便疾步上前,亲手将西门凛搀起,微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情报,这一次江宁主动挑衅,而且有意借机清剿水寇,如果统领不闻不问,只怕我们布下的棋子就被他们连根拔起了,虽然统领受到小挫,但是江宁也未得到好处,而且锦帆会奇峰突起,将江水上的局势彻底搅乱,对我们有利无害,统领何必耿耿于怀,只不过本世子有一事不明,为何统领竟会和子静反目成仇,子静到底是不是本世子的义弟,还请统领给我一个清楚明白。” 西门凛早已料到罗承玉会这样问,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恭恭敬敬地道:“启禀殿下,子静的确是我武道宗嫡传弟子,但是他并非殿下所想象的那人,而是属下大师兄宣颉的传人,他虽然不肯详说身世,但是属下已经可以肯定他的父母是死在郡主手上的前朝将领,故而才会对殿下极为怀恨。也是属下胸襟不广,觉得他实在是个隐患,所以想要将他除去,想不到却失手了,平白失去了化解仇怨的良机,这是属下的罪责,还请殿下宽恕。” 罗承玉闻言只是神色微动,并没有流漏出明显的情绪,似乎只是平淡地接受了西门凛的解释,这样的反应反而令西门凛心中生出不安,连忙继续道:“属下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子静公子性情桀骜不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极难拘束,如果真的到了信都,只怕是近则不驯,远则生怨,这等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罗承玉闻言不置可否,忽然笑道:“这件事也就罢了,却不知道本世子什么时候开始忌惮西门统领了,而且还选了接任之人,西门统领这是想蒙蔽何人的耳目呢?” 西门凛心中一宽,虽然罗承玉未必真的完全相信,但是至少已经不会再追究杨宁之事,这件事情只要拖延下去,等到罗承玉正式继承燕王之位,就是不慎泄漏也不要紧了,至于罗承玉是否会因为这件事对自己不满,这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了,而罗承玉毫不避讳,直接追问关于他那番可以说是叛逆罪证的言辞,正说明罗承玉对他依旧信任,所以心境豁然开朗之下,唇边不觉漏出一缕笑容,欣然道:“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想必这次的调防就是为了配合属下灵机一动想出的计策吧?” 罗承玉却淡淡道:“那可未必,或许你弄巧成拙,我本来已经对你生疑,否则怎会这么快就进行将士调防,若非早有准备,岂会如此有条不紊呢?” 西门凛闻言愕然,举目望去,只见罗承玉神色从容淡定,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一时之间竟是判断不出罗承玉到底心意如何。恍惚之间,耳边已经传来罗承玉淡淡的语声道:“西门统领,你这一次不经本世子允许,擅自调动京飞羽所部,更是走失了行刺本世子的刺客,其罪非轻,念你一向有功于幽冀,本世子不会严惩于你,待我上书王上,除去你燕山卫统领之职,权掌统领令牌,戴罪立功。” 第四章 一石激起(下) 岳阳城巴陵郡府,竹园水阁之内,吴衡微阖双目坐在方榻之上,细细品味着面前的香茗,宁素道立在榻前,将赤壁之下的血战娓娓道来,虽非亲见,但是其中梗概倒也周全。吴衡唇边露出一缕轻笑,淡淡道:“好一个师冥,好一个西门凛,好一个伊不平,这一番龙争虎斗,倒也是热闹得很,只不过此一番鹬蚌相争,倒让渔人得利,想必江宁和信都都是忿忿不平吧,这个伊不平如今何在呢?” 宁素道苦笑道:“这一点想必师冥和西门凛也希望知道吧,暗探回报,锦帆会和骷髅会都已经无影无踪,万里江水,茫茫无际,沿途河流湖泊星罗棋布,两艘三桅战船不过是沧海一粟,想要隐藏起来不过是轻而易举,更何况伊不平和褚老大都是身经百战的出名水寇,对于江水上下的河流港湾只怕比自己家里的后院都熟悉,真要躲藏起来,就是派出几十万大军穷搜江水,也未必能够如愿,更何况一旦他们弃舟登岸,汇入茫茫人海,更是不可能找到他们了。” 吴衡叹息道:“这可真是可惜了,江南水网纵横,若想夺取半壁天下,必须有一支强大的水军,可是我们起步太晚了,若论水军,不论是汉王还是越国公,都比本王强上百倍,即使是仗铁骑纵横北疆的幽冀如今不也在谋求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么,本王不相信那京飞羽会无缘无故投向幽冀,若能得到伊不平,不啻得到三分江水,更何况锦帆会还能运用七煞鱼龙阵,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动心的不止本王。” 宁素道也叹道:“想要招揽伊不平并不容易,伊不平一向个性桀骜不驯,既然敢得罪燕王世子和越国公,也未必会看重王上,更何况纵然他有心投靠,我们也要顾忌重重,即使不担心燕王世子因此心生芥蒂,还要顾及越国公呢。越国公如今身为丞相,在朝廷掌握大权,气焰嚣张,江东又和我方接壤,一旦双方起了冲突,越国公可以借着朝廷名义问罪,而且剿灭水寇是名正言顺的理由,我们却难免理屈词穷。除非等到燕王世子起兵之后,天下大乱,我们才可对江东蚕食鲸吞,所以伊不平纵然人才难得,七煞鱼龙阵纵然可以荡平江东,我们也不可轻易插手。” 吴衡闻言神色黯然道:“是啊,素道你说的不错,本王也知道现在时机未至,还是静观其变的好。只是有一件事情本王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西门统领要和东阳侯联手对付子静呢?如果燕王世子想要杀死子静,只需一纸文书,本王纵然不忍,也难以拒绝他的要求,恐怕思忖再三,也会将子静的人头封上信都,如果他想亲自报复,只要子静到了信都,还不是生死由之,为什么却要在途中杀死子静呢?” 宁素道犹豫了一下,禀道:“王上,这一点臣曾经细心探查过,只是却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而且西门凛在江夏稍作休整就已经连夜北上,并没有留下来追杀子静,反而是越国公下了清剿令,严命剿灭江上水寇,伊不平就是位列榜首的通缉要犯,也未曾提及子静公子,所以臣想这一次多半是西门凛和师冥两人联手对付江寇,各谋其利,子静公子多半是因缘际会,这少年性子孤傲刚烈,多半是看不惯这些诡谲行径,所以插手其中,说不定锦帆会能够顺利脱险,除了七煞鱼龙阵之外,恐怕子静公子也是一大助力呢。臣想以他们的聪明,应该不会和他为敌的。” 吴衡所有所思地道:“素道说的有理,不过我想他们未必会真的放手,良材美质,不可轻抛,子静如此年轻,已经有这样的身手,凡是枭雄霸主,岂有放过的道理,就是本王,如今仍然扼腕不已。虽然如此,其实也不必太在意,既然子静已经脱身,凭着他的武功,想必世上也没有几个人可以伤到他,既然越国公已经有意清剿水寇,这倒是我们的好机会,即刻传令下去,外松内紧,纵容那些水寇逃到辖境之内,掌握他们的行踪,然后设法招揽收编,充实水军实力。与其在这里质疑为什么信都会和江宁暗中合作,还不如实在一些的好。” 宁素道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吴衡却眉头一皱,一挥手阻止了他,冷冷道:“谁在外面,莫非不记得本王谕令,不得传召不得擅入清水轩。” 门外传来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道:“王上,妾身有急事禀告,平仙子请我转告王上,她伤势已经痊愈,马上就要走了,妾身不便拦阻,只得来禀报王上。”话音未落,一个素衣丽人挑帘而入,正是吴衡的宠妾黄夫人,只是素来明眸善睐的一双秋波却已经带了惊惶,显然是被吴衡语气的冷厉所震慑。 吴衡闻言神色舒缓下来,目光在爱妾身上流连片刻,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一向谨慎,这次竟然会违背本王的谕令,这次记你一功,素道,随本王去送送平仙子,你不是说翠湖似乎也有人参与了那件事,如果问问平仙子的话,或许能够得到一些讯息。”说罢起身向外走去,宁素道连忙紧紧跟上,两人步伐极快,不过片刻已经走得很远。黄夫人听到吴衡的称赞,这才露出一丝喜色,含笑敛衽相送,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她才举步向外走去,丝毫没有走入清水轩的意思,一丛修竹之后,闪现出段越的身影,目光落到黄夫人婀娜多姿的背影之上,瞬间由凌厉冷酷变得温柔如水。 吴衡匆匆走入别院之时,一眼便瞧见平烟负手立在阶前,正淡淡瞧着那一丛经霜更艳的翠菊。平烟身着青衣青裙,朴素无华,虽然只是寻常布料,但是针脚细密,做工精良,显然是巧匠缝制,极为合身,更衬得长身玉立,丰姿如玉,流瀑也似的三千青丝松松散落,只用一根锦带束住,腰间系着一条浅碧色的细带,接带处银丝缠绕,精美绝伦,带上只悬着一支淡黄竹箫,除此之外,再无长物。即使是以吴衡的养气功夫,一眼瞧见平烟那清冷如冰雪的美丽容颜,也觉得心中一动。 含笑走到阶前,吴衡朗声道:“平仙子伤势已经痊愈了么,岳阳风光如画,何不盘桓一段时间,仙子武功高强,吴衡也是练武之人,还想和仙子切磋一番呢?” 平烟神色虽然淡漠冰冷,但是依旧拾阶而下,微微躬身,抱拳一揖道:“王爷救命之恩,平烟必有所报,只是平烟有急事在身,不得不匆匆告别,若有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海涵。”她虽然用的是男子礼节,但是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令人觉得牵强别扭。一直以来,平烟虽然在此地养伤,但是吴衡心细,知道平烟乃是性子高傲之人,必然不愿在弱势之下和自己相见,所以不曾前来拜访,这次两人还是初次相见,虽然心中有些谋算,但是吴衡毕竟性情爽朗豁达,一见之下便觉平烟傲然不群,心中颇为,上前伸手虚扶,笑道:“平仙子不必多礼,吴某虽然如今已经是一方诸侯,但始终不曾忘记自己也是个江湖人,临危援手,正是侠者当为,仙子若是定要相谢,岂不是在讽刺吴某么?” 平烟对吴衡本来并没有什么印象,方才相谢也不过是依礼而为,只想将来回报一次便再无瓜葛,但是见到吴衡之后,却也觉得此人虽然贵为王侯,但是不论是衣着还是言语都不显得高高在上,虽然外貌平凡,气神内敛,但是蕴含在身体的强大力量就如同冰川下面的河流一般,纵然不能眼见,也可清晰地感觉到,若非她心中有事,只怕还真想留下来和吴衡较量一下,但是想到前几日心中莫名的不安,还是冷冷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王爷气度非凡,他日若有机缘,愿意领教王爷的刀法,平烟告辞。” 平烟虽然并不客气,但是吴衡却不气恼,同为翠湖弟子,比起心机深沉的颜紫霜,直来直去的平烟更令他觉得顺眼,因此反而和颜悦色地问道:“看来平仙子当真是有急事,不知道是否可告知本王,若是本王力所能及,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平烟目光微微一动,但终究归于平淡,她只是心中不安,想要赶到无色庵探望恩师,却也用不着别人相助,更何况她性子高傲,纵然是力所不及,也不会请求别人相助,再度躬身一揖,便走向院门,虽然看似无礼,但是她一举一动都是极为庄重,却令吴衡和宁素道两人都生不出恶念,只能苦笑一路相送。 平烟虽然轻功高强,但是若是飞身离去不免失礼,再加上她性子沉稳冰冷,即使是心中忧虑,也不会有仓促之行,故而三人缓行到中门,吴衡这才停住脚步,拱手相别。 平烟离开巴陵郡守府,还未走出几步,却突然身形凝住,怔怔瞧着挡在身前的一个青衣女子,正是师妹颜紫霜,只是素来淡雅从容的颜紫霜今日却是颜色如雪,眉宇之间悲怆凄凉,双目微红,显然是长时间哭泣的结果,平烟只觉心中一沉,竟然生出莫名的凄惶。这时候宁素道仍然在后相送,见状心中一惊,连忙挥手令守门的军士迅速清场,不许行人逗留。平烟却是丝毫不觉,只是死死望着颜紫霜,紧咬银牙,唇边吐出一个个坠地成冰的字眼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颜紫霜刚要开口,两行清泪已经滚滚而落,单膝跪地,凄声道:“师姐,都是小妹的错,平师伯她,她过世了。”平烟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娇躯颤抖起来,伸手握住腰间剑柄,素手之上青筋迸现,良久,她才平静非常地问道:“恩师,她,她是怎么死的。” 虽然平烟的语气丝毫听不出一丝波动,但是颜紫霜却明白平烟已经失去了理智,否则在自己面前,她绝不会冒大不韪称呼平月寒为恩师,而非其他的称呼,毕竟她们名义上的师尊只有翠湖宗主岳秋心一人而已。早已思索好应该如何说法,颜紫霜颤声道:“是小妹之错,为了一己之私,请师伯出手对付子静公子,师伯爱惜他的人才,手下留情,岂料此子心狠手辣,竟然以怨报德,令师伯身负必死之伤。只恨小妹事务繁忙,竟然不在当场,未能提醒师伯小心那小魔帝的卑鄙无耻,也未能即时救援,以致师伯不知去向,小妹犯下不可弥补的大罪,情愿任凭师姐责罚,是打是杀,小妹都甘心领受。” 平烟心中灵光电闪,已经猜到师父为何会死,多半是见到了自己传授给子静的那一招剑式,为了自己才会手下留情,但是子静不明真相,才会丝毫不曾留手,其中不知有多少转折,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仰首望天,双目早已盈满泪水,却强行忍耐,不让它们滴落下来,语气却依旧冰冷淡漠,森然问道:“师父为什么会出手,辈分有别,师父何等身份,岂会以大欺小?” 颜紫霜垂首道:“也是小妹一片孝心,知道师伯眷恋翠湖故旧,故而诚心邀请师伯返回翠湖,也好成全师姐承欢膝下的心愿,想不到竟有此变,都是小妹之错,师姐也不必怨恨子静公子,他虽然心狠手辣,不念恩情,但是毕竟是为了苟活残喘,而非存心和师伯、师姐作对,要怪就怪小妹不该打扰师伯清修吧。” 平烟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连还恩令都用上了,怪不得师父会出手。”一边说着,两行珍珠也似的泪滴终于沿着冰雪一般的脸颊垂落,但是她迅速扭过头去,不肯给人看见自己的软弱,也不再追问,一跺脚,身形已经化作淡淡青烟,转眼间已经消失无踪。 颜紫霜缓缓站起,螓首低垂,双肩抖动,显然也是悲伤难忍,良久才抬起头来,看向远远站在一边,看似避嫌,但是目中满是古怪之色的宁素道,淡淡道:“请郡守大人转告滇王殿下,莫怪紫霜过门不入,紫霜实在有难言之隐,将返宗门待罪,他日若再见殿下,必定亲自谢罪。” 宁素道连称不敢,颜紫霜敛衽为礼,翩然而去,宁素道将方才听到的话语反复思忖,眼睛一亮,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位出身翠湖的无色庵主和平烟关系密切非常,想到当日亲见平烟和子静的血战,只觉得心中一寒,隐隐觉出不祥的征兆。 一过黄河,景物风光已经是截然不同,深入北地之后,更是可以感受到深秋的萧瑟。西门凛和凌冲都没有在黎阳逗留,而是连夜启程,从黎阳沿驿道北上,一路上快马加鞭,日以继夜,这一段路程将近六七百里,但是驿路宽阔平整,每隔五十里都有驿站,两人都是幽冀重臣,身上有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的令牌,又可以在驿站更换马匹,得到食物饮水,所以两天两夜就到了信都,只是到了城下的时候已经是尘土满面,颇为狼狈。 其实两人原本不需要如此日以继夜的赶路,但是一行人刚到黎阳就收到了信都的谕令,虽然只是要西门凛一人前去谒见,但是凌冲心中有许多疑惑不满,所以坚持要一同回去。无论如何,凌冲还是燕山卫的副统领,西门凛也不好阻止,所以才会一同上路,即使如此,一路上两人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自从赤壁败退之后,凌冲就没有给过西门凛好脸色,当日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虽然不得已救了西门凛一命,可是却不能苟同他忘恩负义的行为,而且西门凛那番说辞他也听清楚了七八分,对西门凛自然是更加鄙夷,虽然他忠于得是燕王,但是并不会因此欣赏西门凛欺上瞒下的行径。他对杨宁颇有好感,所以不愿西门凛在罗承玉面前搬弄是非,这才不惜伤势未愈,坚持随行,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快马疾驰,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疲惫之色形之于外。 到达之时正是夜里子时,城门早已经关闭,西门凛在城下勒马停住,扬声道:“今夜是何人巡城,本座西门凛,与副统领凌冲奉殿下之命连夜返回,请开了城门,让本座进去。” 守城军士不敢擅专,不多时已经请来了巡城将领,却是一个颇为陌生的青年校尉,他向下张望,西门凛已经点燃了火折子,容貌清晰可见,那校尉朗声道:“请统领出示信物,否则末将职责所限,不敢轻易开城。” 西门凛微微一笑,轻喝道:“小心。”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只描金锦囊,这锦囊不过手掌大小,但是入手便是一沉,显然颇有分量。西门凛也不等城上放下竹篮绳索,一抖手将锦囊当作暗器掷了上去,信都城高十五丈,这么高的城墙,他能够将锦囊掷上城去,即使是凌冲和他素有心结,也觉得暗自钦佩。城上的巡城校尉接住锦囊,取出里面一块令牌,只见令牌颜色绯红,材质非金非银,触手冰凉,正是燕山红玉洞所出的玉石制成,令牌材质独一无二,一眼便可分辨出来,不过这青年依然小心查看上面的铭文,确认的确是统领令牌之后才匆忙走下城楼,不多时沉重的城门就开了一线缝隙。 那青年校尉出城相迎,躬身行礼道:“统领大人,世子殿下已经传下谕令,大人一到就请立刻前去信都郡主府相见。” 西门凛略一点头,目光在那青年校尉脸上一扫而过,状似无心地道:“你是张舜卿,原本不是在安乐郡驻防么?我记得南城校尉应该是任盛任校尉啊?” 那青年校尉脸上闪过一抹红潮,兴奋地道:“统领大人还记得弟子,舜卿是半月前才迁升到信都担任南城校尉的,上任任校尉已经调任清河郡了。” 西门凛目光一沉,口中却笑道:“原来如此,说起来你也是很难得,离开演武堂还不过三年时间,就已经升任校尉,军中升迁必须要有军功,这些年边境还算平安,你能够立下这等军功,倒也是颇为难得。”说罢一挥马鞭,在马上抱拳一礼,便已经策马入城,只留下那青年校尉仍然在那里兴奋不已。 凌冲也策马跟上,眼中闪过深思的光芒,他在燕山卫虽然是龙困浅水,但是毕竟待过多年,这个张舜卿他却已经没有了印象,西门凛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虽然也是因为他当年对演武堂并没有多少插手的余地,但是西门凛的用心之深,记忆之佳也是令他深自敬佩。但是更深层的思索却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端倪。一般来说,除非是特殊情况,将领士卒的调防是每年春季才会发生的,信都的中级将领在这个时候突然调防,如果是针对燕王,那么西门凛不会在自己面前揭破,除非这件事情他事先并不知道,那么是否世子殿下果然已经对西门凛生出忌惮了么? 入城之后,西门凛却缓辔而行,似乎是不想惊破夜色的清冷静谧,凌冲心中疑惑,却也不好独自策马,只能和他并辔而行。只因原本接到谕令返回信都的是西门凛,如果他贸然独自前去求见世子,只怕未必能够见到罗承玉,还不如跟着西门凛前去,或者能够趁机见到罗承玉。 西门凛面沉如水,心中千回百转,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惴惴不安,如果世子殿下真的误解了自己的心意,那么该怎么办,突然,他心中恍然,或者自己擅自作出那样的决定,也有要试探世子殿下心意的心思吧,谁不畏惧鸟尽弓藏的下场,谁不忧虑功高震主的处境,可是这一刻,他突然后悔起来,如果罗承玉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豁达宽容,那又该如何是好?路虽然长,但终有尽时,西门凛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府邸。 信都郡主府位于信都中央,占地将近百亩,虽然不是金砖铺地,雕梁画栋,却是清一色的青石建筑,格局广阔,恢弘壮丽,正是北疆常见的建筑式样,外墙高达五丈,上面和城墙一样有垛口、箭孔,每隔二十丈还有碉堡望台,倒像是缩小的城池,若是据而守之,纵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攻破。每次立在信都郡主府的大门之前,西门凛都会感慨万千,也只有那样刚强的女子,才会将自己的府邸修建成堡垒吧,不愧是一生心血都放在军旅中的火凤郡主。 郡主府邸在过去的十余年一直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居所,如今更是幽冀实际的军政中心,不仅要提防朝廷和其他藩王的窥伺,还要防备燕王的势力,自然是戒备森严,巡视的军士往来如梭,墙壁之内漆黑一片,墙壁之外则是灯火通明,丝毫没有留下一丝刺客进出的空隙。在府门下马,将马缰丢给守门的军士,西门凛敛去心中所有的紊乱思绪,迈步向内走去。跟在西门凛身后的凌冲却是步子略缓,和西门凛不同,这里对他来说不啻是龙潭虎穴,但是不知怎么,他脑海里却响起了昔日杨宁的话语。“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想到这里,凌冲只觉心中顿时安定下来,便也迈开大步,走进了府门。 两人刚刚走入府门,已经看见了含笑而立的莫青云,西门凛略一皱眉,冷冷道:“莫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如果累坏了身子,本座可担待不起。” 莫青云知道西门凛对自己一向不喜,或许是自己进入世子殿下幕府之后,不免削弱了世子殿下对他的的宠信,所以才会如此冷淡,他深沉多智,纵然不满,也不会因此形诸于色,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何止在下没有就寝,殿下估计你今夜会到,此刻仍然在万松轩等你呢,统领大人还是快些前去吧。” 西门凛神色一惊,也顾不得和莫青云多说什么,匆匆忙忙向书房的方向走去,凌冲略一犹豫,已经被莫青云挡在身前,莫青云从容道:“凌副统领旅途劳顿,青云已经为统领准备了客房,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如果世子殿下想要接见副统领,也可不失礼仪,不知道副统领意下如何?”凌冲轻轻一叹,道:“如此也好,还请先生替凌某向殿下陈情,凌某一定要谒见殿下,以免殿下误听了一面之词,平白结下不应轻易得罪的强敌。”莫青云闻言神色微动,却只是吩咐下去安排凌冲到客房小憩。 郡主府邸广厦连绵,西门凛常来常往,也不必有人引领,不多时已经来到了一座壮丽雄伟的楼阁之前,阁门之上高悬的匾额上面正是“凤台阁”三个大字,虽然是子夜时分,但是楼阁上下灯火通明,人影闪烁,显然并没有因为夜晚而沉寂。西门凛的脚步在阁前只是稍一停顿,就转而向旁边青松林间的青石路走去,刚走出几步,那座楼阁门内已经走出一个黑衣秀士,并且开口唤道:“是西门统领么,请留步。” 西门凛微微一愣,停住了脚步,目光盯在那黑衣秀士身上,竟然露出了慌乱之色,那黑衣秀士大约五十多岁年纪,容貌儒雅,双鬓星霜,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是依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的优雅风姿,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虽然直直望着西门凛,却不曾有一丝涟漪。 似乎是感觉到西门凛开始紊乱的呼吸,那黑衣秀士拾阶而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但是西门凛却是仿佛置身冰窟,不由后退了一步,或许是步子迈得有些急促,黑衣秀士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西门凛不及多想,已经飞身扑过来将他搀住,刚触及到黑衣秀士的身体,他就已经后悔起来,自己明明知道这人虽然一双眼睛不能视物,但是却感觉灵敏,上山下水,如履平地,小小几级台阶怎能绊倒他,却还是被他骗了,但是心中千回百转,却只能低声抱怨道:“吴先生,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怎么没人服侍你?” 原来这黑衣秀士正是凤台阁主吴澄,也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西席,这些年来,在罗承玉未能亲政之前,他就是信都郡主府的实际掌权人,如今虽然权力有些削弱,但依旧是首屈一指的重臣。这吴澄性子平和,事必躬亲,周到细致,待人接物也是温和有礼,甚至给人有些迂腐的印象,不论是任何人,面对他的时候,都会放下戒心。但是只有西门凛这等身份的人才知道这个男子隐藏在温文儒雅的外表下面的可怕之处。或许是因为双目不能视物的缘故,吴澄遇事的反应总是慢上三分,但却在不知不觉间布下重重罗网,并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发难,雷厉风行,斩草除根,那种酷厉的手段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每当那个时候,亲眼见到他温文外表下面隐藏的冷酷无情的任何人,都会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可是一旦事过境迁,却又不知不觉地被他的和善外表迷惑。 虽然不知道火凤郡主是在何处发掘出此人,但是这些年来,上至罗承玉,下至寻常士卒,在吴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失礼,即使是西门凛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更何况两人都是受命火凤郡主辅佐罗承玉的重臣,吴澄更有约束西门凛的权力,而今次西门凛却是独断专行,所以一见吴澄,西门凛尤其忐忑不安。 似乎没有感觉到西门凛的心情,吴澄轻笑道:“统领来得正好,我也正想去见殿下呢。”西门凛刚要推辞,却觉得手腕被吴澄紧紧握住,西门凛微微抬头,只见吴澄那双茫然黯淡的双目中竟似乎露出了冰冷的光芒,心中一寒,只得道:“是,在下遵命,吴先生请。”说罢搀扶着黑衣秀士向林间小道走去。 松林之内并无灯火,两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只听见松涛阵阵,宛如天籁,西门凛觉得太过沉默,不禁随口问道:“吴先生,万松轩一向无人居住,怎么世子殿下会在那里召见在下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万松轩本来是无人居住的,如今已经有了客人,那人统领也应该知道的。” 西门凛心中一动,脱口道:“是绿绮小姐么?” 吴澄颔首道:“不错,绿绮小姐蕙质兰心,深得世子敬慕,这些日子,世子殿下若有闲暇,便到万松轩听琴,今夜世子殿下不知道统领何时能到,不愿在凤台阁或者书房等候,所以就到万松轩和绿绮小姐下棋品茗去了。” 西门凛闻言不禁一皱眉,却沉默不语,但是吴澄似乎能够看透他的心思,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绿绮小姐既然是难得的才女,性情也是沉静娴雅,虽然曾经涉足风尘,但不过是权宜之计,又是清绝先生的弟子,不论身份品貌,都堪匹配世子殿下,虽然殿下的正妃已经选定方小姐,但是若将绿绮小姐聘为侧妃,想必谁都说不出话来的。我看殿下已经是颇为心许,只是绿绮小姐未必肯屈就呢,呵呵。” 西门凛只觉得心中一沉,他可不会忘记杨宁和洞庭双绝之间的情谊,尤其是青萍,为了杨宁更是不惜生死,若是罗承玉真的和绿绮生出情意,那么就更麻烦了。 正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温和中蕴藏着冷酷的声音道:“西门统领,那位子静公子是不是九殿下呢?” 西门凛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对吴澄根深蒂固地信服,信口道:“是!”话一出口,脸色苍白如雪,更是松开了搀住吴澄的手臂,停住了脚步。吴澄仿若未觉,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似乎才发觉西门凛没有跟上来,这才停下脚步道:“不过这件事情你我知道就可以了,殿下重视情谊,对郡主视若亲母,对九殿下也有兄弟之情,除非是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存心伤害九殿下的,更何况他对九殿下一见如故,更是不会擅动杀机,所以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殿下为好,也免得乱了大局,你说是不是。” 西门凛茫然跟在吴澄身后,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好像都不见了,虽然他从未想过瞒过世人一辈子,但是仍然不能明白为何吴澄竟然如此肯定杨宁的身份,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到了松林的中心,在一片空地上有一个小小院落,虽然朴素无华,但是却别有洞天,清幽非常。 两人刚刚走到院门,就听到从院内传出清越琴音,不由驻足倾听,吴澄本就是琴棋书画皆有不凡成就的绝代才子,自不必言,就是西门凛,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不过片刻,两人都听出弹奏之人技艺平常,只不过寄情极深,所以将一曲寻常的《蒹葭》弹得缠绵悱恻,动人无比。听到琴音,吴澄眉宇间闪过一缕笑意,西门凛却是眉头紧锁,这里是万松轩,能够在这里抚琴的,除了暂时身为主人的绿绮之外,就只有罗承玉了,这琴音明显不是有“琴绝”之称得绿绮弹奏,那么自然是罗承玉所弹,此曲本就是表现对一个美丽女子的思慕之情,又是罗承玉弹奏,那么罗承玉的心意显而易见。吴澄似乎对此乐见其成,西门凛却是不能甘心的。琴声停止之后,吴澄才上前叩门,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守在门前的正是血箭花无雪和千手唐平,两人施礼之后,吴澄和西门凛先后走进院内,院门在两人身后悄然关闭。 这座院落之内青砖铺地,一尘不染,除了一间纯以松木搭建的敞轩之外,再无他物,但是松涛阵阵,却令人觉得此地清幽非常,不再觉得过分空旷。轩门外肃立一人,长发披肩,身负长刀,神色冷峻,正是担任世子近卫的练无痕,他身份不低,故而见到吴澄和西门凛只是微微躬身,然后朗声道:“殿下,吴先生、西门统领请见。” 门内传来罗承玉清朗雍容的声音道:“吴先生,西门统领,什么时候这么拘束,快进来吧。” 西门凛还是第一次进入万松轩,一走进轩内只觉得扑鼻一股松香气息,不仅是万松轩本身由松木搭建,轩内的一桌一椅,一榻一几,都是松木制成,虽然样式并不十分精美,但是古意盎然,野趣横生,鼻中嗅着松香阵阵,耳边听着松涛隐隐,清幽雅致,胜过洞天福地。西窗之下的琴台之上放着一具古琴,罗承玉一身深蓝色宽袍,越发显得风流闲适,此刻正坐在琴后,一只手还放在琴弦之上,偶尔轻轻拂动琴弦,耳中不时传来“仙翁、仙翁”的琴声,显然刚才果然是他抚琴。正对着轩门的方榻之上,放着一方棋枰,上面仍有一局残棋,黑白交织,胜负还未分明。绿绮倚在棋枰之前,手中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似乎正在揣摩棋局,她身子单薄,虽然轩内温暖非常,却仍然披着一件雪白的锦缎披风,将她的娇躯遮住大半,越发显得弱质纤纤。听到西门凛进来,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动,转过头来看向门口,明亮的灯光之下,西门凛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秀丽绝伦的容颜。其实若论容貌,绿绮并非倾国倾城,就是比起青萍来,也少了几许妩媚风姿,但是她那一种远离尘嚣的泠泠风标,却让任何男子都不禁生出爱怜之意,也难怪罗承玉这等人物会在短短时间深陷情网。 深吸一口气,西门凛上前单膝跪倒,诚惶诚恐地道:“属下未得殿下谕令,擅自调动京飞羽所部,以致殿下在江水之上的经营化为乌有,更有许多独断专行的行为,自知罪责非轻,请殿下按律处置,不论是生是死,属下都毫无怨言。”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西门凛虽然有三分试探之意,却也有七分真情,他今次这番作为,虽然还看不出来是输是赢,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是己方事先能够想到的,只要想想将来可能面临的险恶局势,西门凛就觉得气短几分。 听到西门凛这番话语,绿绮也不需罗承玉暗示,站起身来,向罗承玉敛衽一礼,转身走向方榻东侧,在屋角有一扇帘栊低垂的房门,房门并未合上,绿绮挑起竹帘,走进内室去了,显然并没有兴趣介入幽冀的内部事务。 罗承玉向绿绮点头还礼,便疾步上前,亲手将西门凛搀起,微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情报,这一次江宁主动挑衅,而且有意借机清剿水寇,如果统领不闻不问,只怕我们布下的棋子就被他们连根拔起了,虽然统领受到小挫,但是江宁也未得到好处,而且锦帆会奇峰突起,将江水上的局势彻底搅乱,对我们有利无害,统领何必耿耿于怀,只不过本世子有一事不明,为何统领竟会和子静反目成仇,子静到底是不是本世子的义弟,还请统领给我一个清楚明白。” 西门凛早已料到罗承玉会这样问,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恭恭敬敬地道:“启禀殿下,子静的确是我武道宗嫡传弟子,但是他并非殿下所想象的那人,而是属下大师兄宣颉的传人,他虽然不肯详说身世,但是属下已经可以肯定他的父母是死在郡主手上的前朝将领,故而才会对殿下极为怀恨。也是属下胸襟不广,觉得他实在是个隐患,所以想要将他除去,想不到却失手了,平白失去了化解仇怨的良机,这是属下的罪责,还请殿下宽恕。” 罗承玉闻言只是神色微动,并没有流漏出明显的情绪,似乎只是平淡地接受了西门凛的解释,这样的反应反而令西门凛心中生出不安,连忙继续道:“属下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子静公子性情桀骜不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极难拘束,如果真的到了信都,只怕是近则不驯,远则生怨,这等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罗承玉闻言不置可否,忽然笑道:“这件事也就罢了,却不知道本世子什么时候开始忌惮西门统领了,而且还选了接任之人,西门统领这是想蒙蔽何人的耳目呢?” 西门凛心中一宽,虽然罗承玉未必真的完全相信,但是至少已经不会再追究杨宁之事,这件事情只要拖延下去,等到罗承玉正式继承燕王之位,就是不慎泄漏也不要紧了,至于罗承玉是否会因为这件事对自己不满,这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了,而罗承玉毫不避讳,直接追问关于他那番可以说是叛逆罪证的言辞,正说明罗承玉对他依旧信任,所以心境豁然开朗之下,唇边不觉漏出一缕笑容,欣然道:“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想必这次的调防就是为了配合属下灵机一动想出的计策吧?” 罗承玉却淡淡道:“那可未必,或许你弄巧成拙,我本来已经对你生疑,否则怎会这么快就进行将士调防,若非早有准备,岂会如此有条不紊呢?” 西门凛闻言愕然,举目望去,只见罗承玉神色从容淡定,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一时之间竟是判断不出罗承玉到底心意如何。恍惚之间,耳边已经传来罗承玉淡淡的语声道:“西门统领,你这一次不经本世子允许,擅自调动京飞羽所部,更是走失了行刺本世子的刺客,其罪非轻,念你一向有功于幽冀,本世子不会严惩于你,待我上书王上,除去你燕山卫统领之职,权掌统领令牌,戴罪立功。” 第五章 如人饮水(上) 万松轩分为内外两进,中间以一道竹帘相隔,内进却是共有三间厢房,以廊道相连,绿绮所居住的正是其中最大的一间,另外两间厢房,一间作为书房,里面放着满架图书,古董珍玩,琳琅满目,还有一间最小的则是佣仆的居处,从见到西门凛之后,绿绮就返回了自己的卧房,解下披风,坐在妆台之前,怔怔望着铜镜里面的自己的身影,一双原本明澈如秋水的眸子首次漏出了茫然的情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罗承玉的情意她并非全无所觉,不论才貌性情,罗承玉都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婿,那么自己呢,是否也会沉沦在世俗的情爱当中。 目光落到妆台之上放着的一叠古琴谱上面,绿绮忍不住伸手翻开,只看了几眼,就觉得那些凝固在细薄的黄色竹纸里面的旋律仿佛萦绕在心头,这些琴谱多半都是名琴师所制,除了约定俗成的一些标记之外,还有许多可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标记,虽然如此,毕竟都和琴理相通,只需苦心专研,就可以整理出来,这段时间,她几乎都正整理这些琴谱,可以说是废寝忘食,而这些琴谱正是罗承玉相赠的古谱。不过片刻绿绮原本有些紊乱的心境已经恢复清明,感受着手指摩挲这些保养良好的纸张的轻涩感觉,心头只余下琴音袅袅,人世间七情六欲便如过眼云烟,再也不能在她心湖之上掀起半点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叩房门,绿绮早已沉迷在琴谱当中,正一手拿着琴谱,另一手在状台之上轻轻拨动,仿佛在弹奏无形的瑶琴,所以根本没有作出回应,不过敲门那人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所以只是轻叩几下便自行推开了门。房门洞开,忠伯端着几碟点心和一壶热茶走了进来,看了绿绮一眼,眼中漏出不满之色,将手中的托盘重重放在房间里面那张桌子上,绿绮这才抬起头来,转头看向忠伯,道:“忠伯,怎么了,您的火气这么大?” 忠伯沉着脸道:“小姐,老奴早就劝过你,就是那琴谱再好也不能当饭吃,这几日你的饮食差了许多,今天晚上好不容易才吃了半碗饭,那世子殿下也不知道自重,这么晚了还流连不去,连累小姐不能安寝也就罢了,这传扬出去,小姐名节何存,如果不是小姐坚决不许老奴多嘴,就是斧钺加身,老奴也要和他论个是非公道。算了,这些事情小姐自有道理,老奴也不愿多说,这是老奴刚刚做好的夜宵,小姐一定要多吃两块才行。” 绿绮轻轻一叹,放下琴谱,走到桌前,拿起一块松子糕咬了一口,继而露出欢容道:“忠伯,您的点心做的越来越好了。” 忠伯脸色依旧不好,不过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略有些得意地道:“那是当然,虽然这些年都是陈嫂负责饮食的,可是晚上的宵夜可都是老奴亲自下厨的,小姐不是最喜欢老奴做的汤饼么?而且这两年,老奴可是跟子静那孩子学了不少做点心的法子,呵呵,那孩子虽然神智不很明白,可是做出的点心可都是美味至极,二小姐一向贪吃也就罢了,就连小姐你都十分喜爱呢,可惜现在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哪里,小姐你有没有问一下世子殿下?”短短一番话,忠伯的神情却是变化了数次,初时提及陈嫂,面上不免漏出遗憾之情,虽然已经得知当日陈氏夫妇的叛逆行径,但是多年相处,岂能没有故旧之情,随后提到汤饼点心之时却是颇为骄傲自得,显然这昔日血染双手的骄兵悍将如今唯一的满足就是得到两位小姐的信任依赖,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却是脸色微红,显然颇为羞愧。 绿绮一双明眸可以察秋毫之末,自然不会错失忠伯的神情变化,不由心中暗笑,想来这番拐弯抹角的话语可是费了忠伯无数心思吧。 自从到了信都之后,绿绮就住进了万松轩,忠伯自然也紧紧跟随。万松轩的位置十分特别,这片占地将近六七亩的松林位于郡主府后半部的轴心位置,当初修建郡主府的时候,原本有人提议将这片松林伐去,在这里修建殿堂,却被郡主否决,保留了松林的原貌,只在林中开辟了四通八达的数条道路,并在松林中央修建了万松轩作为清修之所,只不过火凤郡主一向军务繁忙,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留在府中休养,这座万松轩从建成之日就几乎没有使用过。火凤郡主嫁入皇室之后,罗承玉入主信都郡主府,他对养母十分敬重,自然不会改变府内的建筑格局,但是他每日几乎都是在凤台阁或者书房处理公务,偶有闲暇,也多半会和属下一起渡过,很少有独处的时间,所以万松轩几乎被人遗忘殆尽。 绿绮到来之后,罗承玉看中了万松轩闹中取静的独特位置,便将绿绮主仆安置在此。万松轩虽处要地,却因为松林遮蔽,而没有车马之喧,绿绮性子好静,正可专心调素琴,阅金经,而罗承玉日间多在凤台阁,若是想要探视绿绮之时,只需穿过松林即可前来,十分方便。当然万松轩还有别样好处,松林之外,多是府中要地,各自戒备森严,所以绿绮和忠伯在松林之内可以自由行走,一出松林却是步步维艰,无形中也限制了两人的行动,毕竟凭两人的武功,想要在高手如云的郡主府中来去自如,可是难比登天。这一层意思虽然隐晦,但是绿绮自然能够理会,只不过她的性子本就带了几分随遇而安,索性足不出户,倒也清静自在,忠伯虽然心有不满,但是他毕竟曾为尹天威心腹亲卫,自然不会撕破脸皮,表面上也能安心于这种类似软禁的生涯。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与外界隔绝,就连信都郡主府内部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更别说想要得知杨宁和青萍的消息了。幸而罗承玉十分体贴周到,青萍成功脱逃的消息,以及西门凛已经从滇王吴衡处将杨宁接回的消息,都不曾隐瞒绿绮。只不过这六七日以来,罗承玉突然不再提及关于杨宁和青萍的事情,今夜又在万松轩接见西门凛,却不曾见到杨宁的身影,青萍更是生死不明,这诡异的情形怎不让这忠心耿耿的老仆忧心呢?更何况绿绮心中明白,虽然名分上自己是大小姐,青萍是二小姐,但是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青萍才是尹家骨血,所以对尹天威一片忠心的忠伯,虽然平日更敬重绿绮,但是私心不免更偏向青萍,要不然当日也不会同意让青萍冒充自己从黎阳逃脱了,他并不是不明白这样一来已经将绿绮置于险地,只不过若是青萍能够安然逃脱,对于这老人来说,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此刻忠伯言外之意,正是想让绿绮去向罗承玉询问杨宁和青萍的消息,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那么绿绮的追问只能造成自己处境的恶化,提出这样的要求,忠伯想必心中也是十分羞愧吧。 虽然明了忠伯的心事,但是绿绮没有一丝不满,微微一笑,淡淡道:“忠伯放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青萍既然已经离开了黎阳,此刻必定已经和子静会合,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我就不担心了。子静性情孤傲,涉世未深,青萍却是聪明颖悟,博闻强识,有青萍在身边,子静有了助力,就不会任性而为,闯下大祸,青萍性子是好的,只不过太过刚烈,刚则易折,我本来是很担心的,但是青萍也继承了义母的温柔坚忍的性情,一旦心中有了牵挂,就不会像从前一样轻视生死。你放心,他们两个虽然都太过执拗,但是却都是福寿绵长的面相,或者会有许多磨难,但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忠伯闻言放心许多,绿绮除了音律之外,最精通的就是星卜命相,向不轻言,既然敢下这样的断言,想必是有很大的把握的,心中一宽,更是愧疚起来,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绿绮见状柔声道:“忠伯,您别过意不去,绿绮明白您的心意,如果现在是绿绮生死不明,您也不会好过的,这些年来,虽然师尊待我们姐妹恩义深重,可是他老人家常年闭关清修,若是没有您的照顾,哪里有我们姐妹的今天呢?何况当年义父义母亡故之后,忠伯受义父遗命带着我和青萍隐遁江湖,如果忠伯您稍有异心,既然明知义父将宝藏交付给我,就会胁迫绿绮交出宝藏,而不是十余年如一日,含辛茹苦照应我们姐妹成人了。”说到此处,绿绮双目已经隐隐有了泪光,站起身上前拉起忠伯双手,那双筋骨虬劲的手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旧伤痕,绿绮哽咽道:“我还记得忠伯的手原本只会拿刀剑,为了我们姐妹才勉为其难地学着下厨,这些伤痕多半都是刀伤烫伤吧,忠伯现在点心做得这么好,可是绿绮最怀念的还是我们刚刚离家的时候,忠伯好不容易做好的那碗汤饼,那还是忠伯第一次下厨吧。” 忠伯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淌过,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想起当年离开江陵之时,自己带着两位小姐当真是茫然无措,到现在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将军会将爱如掌上明珠的两位小姐交给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所长的寻常护卫。那一段艰难的岁月,想起来仍然觉得不堪回首,屡遭仇人追杀,金银散失,两位小姐饥寒交迫,仇人依旧紧追不舍,若非遇见清绝先生,只怕自己当真要辜负将军的救命之恩了。如今事过境迁,两位小姐又陷入诸侯之间的恩怨争端,如果有什么不测的话,自己就是死了也难以去见将军夫妇,想到此处,他更加坚定了心思,如今青萍小姐多半已经安全脱险,那么自己纵然豁出性命去,也要护着绿绮小姐平安。想到此处,忠伯不禁跪倒在地,沉声道:“小姐,老奴的性命原本是将军给的,小姐若是有了打算,不必顾忌老奴生死,只要小姐能够平安喜乐,老奴肝脑涂地,也是死而无憾。” 绿绮明白忠伯的意思,但是她心中明白,无论两人如何舍命相搏,想要离开信都也是绝不可能的,除非是罗承玉肯信守承诺,三年之后肯放她离去,不过她虽然没有十足把握,却也觉得罗承玉并非恃强凌弱之辈,更不是不守信诺之人,所以并不打算强行脱困。更何况在她心目中,不论是拘禁万松轩,还是在洞庭湖上,本就没有什么分别。所以只是扶起忠伯,婉言相劝,直到他放下心事,又连着吃了几块点心,才让这老仆心满意足地离开房间。 忠伯离开之后,绿绮却觉得坐立不安起来,她原本食量就小,刚才为了安慰忠伯,勉强多吃了一些点心,只觉得胃里很不舒服,想了一想,起身走出卧房,到了前厅,发觉厅内已经没有人了,想必罗承玉已经回去了,或者是以为自己已经入寝,所以没有再来打扰,绿绮心中一宽,便推开轩门,想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轩门一开,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绿绮不禁瑟缩了一下身子,她本有不足之症,童年时又受过颠沛流离之苦,所以身子一向不是很好,虽然拜在清绝先生门下之后,得杜清绝妙手调养,至今仍然没有完全康复,天魔剑舞,她操琴,青萍用剑,虽然是性情所致,但也是身体所限,不得不尔,更何况当日所受的伤还未完全痊愈,所以尤其受不得风寒,可是偏偏心绪激荡,不能入眠,所以只能冒着风寒出来透口气。立在院中,仰首望天,星相晦涩难以分辨,仿佛天下之势,情势虽然不明,但已经是暗涛汹涌,风云激荡。 正在绿绮沉迷在星河变幻之时,突觉双肩一暖,一件大氅恰好将她裹住,绿绮芳心一惊,虽然她沉迷星相之中失去了警戒,可是任人毫无声息地接近自己还是不应该的,正欲回首望去,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道:“两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绿绮小姐可是在思念令妹和子静么?只是夜深霜寒,小姐可要小心身体啊。” 绿绮心中一宽,从容地将宝蓝色的大氅裹紧,淡淡道:“日前殿下曾经告诉绿绮,每隔十日,不论雨雪风霜,殿下都要到校场典军,此刻已经将近四更天了,既然明天还要典军,为何殿下还没有回去休息呢?” 身后那人轻笑出声,迈步走上前来,站在绿绮身侧,负手仰天,看向漫天的星斗,叹道:“不妨事,一夜不寐没有什么打紧,何况我也睡不着,高处不胜寒,想来想去,这府中能够让我畅所欲言的竟只有绿绮小姐一人,所以就撇下了那些侍卫回来看看你,他们只当我已回去休息了,有无痕遮掩,不会有人发觉异常的,天明之前我会回去的。” 绿绮微微蹙眉,不知怎么,她发觉那人的语气比起今夜初见时候多了几许苍凉,仿佛有着无限心事,侧首望去,正看见罗承玉俊秀的面容,只不过罗承玉竟是孤身一人,原本形影不离的练无痕已经不知去了何处,而罗承玉眉宇之间果然隐隐带着寂寞悲凉之色。绿绮不由心头一颤,这些日子,她和罗承玉常常相见,只觉得这位世子殿下不论何时何地都是那般从容淡定,纵然是当日耗费真元救治自己,元气大损,也不曾见他如此消沉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让这位意气风发的世子殿下如此魂断神伤。心中千回百转,绿绮终于按耐不住心中那一缕关切,试探着问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身为燕王世子,幽冀军政大权至少有七分在殿下掌握之中,不过一年半载之内,殿下即将继承燕王王位,当今世上,若论权势地位,能够和殿下相提并论的不过二三人,更何况殿下未及弱冠之年,已经有如此成就,将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何谓高处不胜寒呢?” 罗承玉苦笑道:“绿绮姑娘这是抬举我了,与其说承玉手掌滔天权势,倒不如说承玉已经是众矢之的了,幽冀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内忧外患数不胜数,只是这眼前的燕王王位,就未必能够安然继承,最后多半是刀兵相见,祸起萧墙,更别说朝廷和其他藩王只怕都在虎视眈眈,谁不将我当成最大的威胁呢?在这种情况下,承玉想要有所作为,只怕是难比登天。” 绿绮心中奇怪,罗承玉虽然说得皆是实情,可是平日见这位世子殿下行事,举重若轻,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怎会为这些早已存在的事实如此灰心呢?莫非发生了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才会令他如此么?心念数转,想起了方才罗承玉泄漏的口风,略带疑惑地劝慰道:“绿绮也曾读过圣贤书,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难免要苦其心志,世事虽然艰难,但是殿下先得郡主教诲,又有吴先生、西门统领这样的股肱辅弼左右,其下更有无数忠诚于殿下的文臣武将甘为效死,纵有艰难险阻,只需众志成城,何忧大业不成?” 罗承玉闻言却是苦涩地笑了起来,止住笑声,才叹道:“何谓众志成城,西门统领奉我谕令,将子静带来信都,可是途中却不惜和江宁联手,在赤壁之下,用尽各种手段,想要杀害子静性命,幸而苍天庇佑,子静得令妹相助,两人都是安然无恙。西门统领对承玉的确是忠心一片,甚至为此不惜断绝师门情义,辜负义母昔日的恩德,对义母唯一的骨血斩尽杀绝,可是直到今日,在本世子面前,他仍然不肯透漏只字片语,甚至不惜甘做小人,自毁声名,就连诋毁子静的谎言也说得出来,只盼我不要插手此事。所谓事君惟忠,他已经犯了臣下的大忌,可是承玉却偏偏不能责备他,只因他虽然对我隐瞒了实情,但一片赤诚之心天人共鉴,本世子若是揭破此事,他恐怕只有一死谢罪,可是这样亲痛仇快的事情,承玉又怎忍心做得出来。” 绿绮初时得知子静遇险,一颗芳心七上八下,直到得知子静已经脱险,而且青萍和他已经会合,这才欣然宽慰,但是听到罗承玉揭破子静的身份,不由神色一凛,一双明眸闪过警惕之色,神色虽然竭力维系平静,但是紧蹙的眉梢已经泄露了她心中的不安,犹豫了片刻,她若无其事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子静虽然曾经行刺殿下,可是和郡主殿下何尝有什么关系呢?” 罗承玉神色之间有些失落,黯然道:“就连绿绮小姐也要有所隐瞒么,吴先生这些年来悉心教导承玉军政,主管凤台阁,更是承玉的心腹股肱,可是他明明知道西门统领做了些什么,却帮着他隐瞒承玉,宁可让承玉背负忘恩负义的罪名,也不肯告知承玉真相。就连绿绮小姐,又何尝不知子静的真正身份呢,在承玉面前,却也是绝口不提。吴先生和西门统领是因为偏爱承玉,所以不肯让子静的出现搅乱了幽冀的局势,绿绮小姐又是为了什么不肯明言子静就是承玉的义弟,火凤郡主唯一的子嗣呢?莫非在绿绮小姐心目中,承玉也是为了权势富贵不择手段之人,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做下手足相残之事么?” 绿绮神色微变,冷冷道:“殿下这是在质问绿绮么?子静的身世绿绮如何会知道?虽然子静和我们姐妹相处了将近两年,但是他患了离魂症,直到月前才恢复记忆,他经历过许多磨难,所以我们姐妹也不曾追问那些会让他心痛的往事,但是郡主何等人物,如果子静真是她的儿子,纵然不是惊才绝艳,也应是文武双全,绝不会是这般幼稚无知。吴先生和西门统领都是郡主心腹,否则也不会临危授命,辅佐殿下主掌信都军政,如果子静真是郡主骨血,他们纵然忠于殿下,也不会这般无情,竟要夺取子静的性命吧?殿下想必是误会了什么,或者是殿下感念郡主恩德,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要想寻访到郡主的后裔血脉吧。” 罗承玉凝望着侃侃而谈的绿绮,目中闪过一缕奇异的光芒,这个女子到底有多少面貌呢,初次相见之时,双绝是被强行请到他面前的,祸福未卜,青萍悲愤气恼,可是绿绮却自始至终都是淡漠从容,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仿佛只是作客一般,即使是听到子静生死不知,也只不过微微动容而已。在黎阳,绿绮舍身相助青萍脱逃,一曲天魔琴音,几乎红颜成灰,玉碎珠沉,那种飞蛾扑火一般的绝艳令他至今刻骨铭心,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真正对这个女子动了心,而且如同春蚕吐丝,一层层结成情茧,再也不能解开。到了信都之后,幽禁在万松轩之内,那种刻骨的寂寞和浮尘飘絮一般的处境,足以消磨任何人的傲骨,可是这女子却仿佛空谷幽兰,遗世而独立,纵然触手可及,却觉得这女子仿佛镜花水月,终究不可攀折,即使常常相见,也只觉得两人之间隔着十丈红尘,咫尺天涯。可是如今,或许是触及了她的底线,这个纤弱清丽如风中白莲的女子竟然声色俱厉地反驳起来,而且言辞犀利周密,不漏丝毫破绽,若非自己早已有了真凭实据,只怕也会相信她的说辞吧。 唇边漏出一缕轻笑,可是俊秀如玉的容颜仿佛已经结上了一层严霜,使得那缕微笑也似乎被寒冷冻结起来,罗承玉冷冷道:“绿绮小姐不必费心替他们辩解,承玉若无真凭实据,怎会肯定子静就是我的义弟。不错,西门统领主外,吴先生主内,燕山卫、凤台阁在他们掌控之下,想要隐瞒一个看似不重要的讯息轻而易举,所以他们才敢欺瞒本世子,可是百密一疏,他们却忘记了还有军情司,军情司虽然是王上所辖,但是这些年来,承玉也没有忽视在军情司的经营,虽然不能控制自如,但是旁敲侧击得到一些情报还是很容易的,所以赤壁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承玉已经是心知肚明。西门统领和吴先生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削减过的呈折可谓欲盖弥彰,反而令承玉心中生疑,所以西门统领回到黎阳的那一刻,我派去的亲信就已经秘密会见了跟他南下的八名演武堂弟子其中仅存的四人。虽然他们都是燕山卫所属,但是在他们心目中毕竟本世子才是他们的主上,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西门统领到达信都之前,最重要的证据已经交到了我的手上。”说罢,罗承玉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本素白封面的书册,递给绿绮。 绿绮蹙眉接过,却是一本手抄的山海经,看过扉页上的那首五律,对陌生的字迹并没有什么反应,翻开书页,一看到那满纸铁划银钩的字迹,绿绮身子便是轻轻一颤,立刻忆起昔日在恩师身边伺候笔墨之时,曾经见过数十封保存完好的旧信,上面的字迹和眼前这本山海经上面的字迹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撇捺钩划之间的神意,竟是差相仿佛,而那些书信则是火凤郡主与恩师清绝先生商议军政要务的来往信函。虽然心中震惊,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之色,只是沉住气一页一页翻了下去,翻阅完毕之后才淡淡道:“的确是好字,只是这又能证明什么?” 罗承玉沉声道:“一本山海经的确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如果绿绮小姐知道此经乃是子静所书,扉页上的字迹更是西门统领亲笔,而且子静的字迹和义母的手书颇为神似,就应该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虽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武道宗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的嫡系传人宣颉可能重新出现,甚至留下一个衣钵传人,这人偏偏又和幽冀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西门统领的说辞的确不无可能,毕竟以他的聪明,不会拿这样离奇的说辞蒙骗本世子,所以说起来反而会让他人深信不疑。可是如果子静的字迹竟然和义母如此相像,无论如何掩饰,都已经是铁证如山,西门统领的说辞再无任何意义,将所有的讯息联系起来,子静的身份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绿绮轻轻一叹,冷然道:“世子殿下既然这样认为,绿绮也无话可说,虽然一本山海经作为证据未免有些薄弱,但是这样的事情,只要殿下心中认可,就是能够拿出一些反证,只怕殿下也不会改变想法,只是即使如此,殿下又为何认定绿绮也知道子静的身世呢?” 罗承玉苦涩地一笑,道:“原本我也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有些疑惑绿绮小姐为何这样决绝,昔日请来两位小姐虽然用了些武力,但是承玉自问执礼甚恭,也曾承诺无论如何绝不伤害子静性命,可是青萍小姐不惜重伤初愈之身,宁可夜渡黄河,也要逃出本世子掌控,绿绮小姐更是几乎赔上性命,这一点实在太不合理了。若论渊源,两位小姐是清绝先生弟子,理应倾向信都,而且承玉自信不是令人失望的主君,那么两位小姐为何坚持要脱逃呢,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搏。青萍小姐与子静较为亲密,似乎还有情可原,可是小姐本是聪明睿智之人,为何也作出这样荒谬的举动?所以承玉一直对此事心存不解。这些日子的相处,小姐或许没有发觉,竟然不曾问过子静和青萍小姐的消息,若是别人,或者说小姐过分凉薄,但是承玉却知道小姐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这般欲盖弥彰,更让承玉疑心。所以我得知子静身份之后,就已经想通,小姐必然已经知道子静的真正身份,担心一旦他来了信都,本世子为了权势富贵,会加害于他,所以才令青萍小姐逃出去保护子静,之后更是绝口不提子静,唯恐本世子发觉这个隐秘,不知承玉可曾猜错。” 绿绮沉默片刻,淡淡道:“殿下已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如果绿绮还不承认,只怕殿下也会瞧不起绿绮了,不错,我早已经知道子静的身份了。原本绿绮无心去探听别人的身世来历,直到子静将我姐妹托付给殿下,殿下曾经对绿绮言及和子静在轩辕台结识的经过,也曾提及子静在听涛阁的言行,绿绮才心中生疑。回想前尘往事,配合他泄露的只言片语,再加上子静出现的时间,所以绿绮才怀疑子静的身份就是郡主所出的九殿下,虽然无凭无据,但是绿绮心中已经十分肯定。其实这不过是绿绮旁观者清,如果殿下不是身在局中,只怕也早已经肯定子静的身份了,又何须这本山海经作为佐证呢?” 罗承玉黯然道:“你说得不错,如果不是我心存侥幸,只凭子静的言行就可以猜出他的身份了,子静实在不擅长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他胸中光风霁月,其实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只是绿绮小姐为何不肯告诉承玉,却要青萍小姐逃脱前去救出子静,不肯让他到信都相见,莫非绿绮小姐真的以为承玉是无情无义之人么?”说到此处,罗承玉已经有些声色俱厉,显然绿绮的不信任对他来说打击十分沉重。 罗承玉久居上位,再加上天生的气度风仪,一旦震怒,罕有人能够抵御他的怒气,可是绿绮神色淡淡,好像并没有看到罗承玉眼中的熊熊怒火,一双眸子澄透冰寒,没有丝毫情绪,漠然道:“绿绮并不是疑心殿下,不论殿下心里如何想法,如果子静的身份揭破,殿下为了安抚人心或者是自己的声名,就是心存杀机,表面上也会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态,子静虽然年少无知,但是天资异稟,本性聪明,若有我姐妹相助,纵然四面楚歌,也有一两分胜算生机。绿绮担心的是火凤郡主的严命,据绿绮所知,郡主殿下对子静的态度非常严苛,只怕世间最不想子静和殿下相争的就是郡主殿下,一旦子静违背承诺进入幽冀,只怕殿下还未动了杀心,郡主的旧部就已经行动了,如今不正是印证了绿绮的想法么?其实殿下今日如此意志消沉,想必并非是为了绿绮的不信任,你我素昧平生,就是绿绮不信殿下,也是无可厚非,想必也不是为了西门统领的僭越行为,姑且不说西门统领是不想殿下储位不稳,一片忠心天日可表,就是西门统领当真有不臣之心,只怕殿下也会设法消除这个心腹大患,而不是如此自暴自弃,若是绿绮想的不错,殿下是因为吴先生的隐瞒才会这般难过吧?” 罗承玉原本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听到此处不禁叹息道:“绿绮小姐当真是绝顶聪明,不错,西门凛虽然也是受义母之命辅佐本世子,但是像他这样的桀骜人物,本就不可能循规蹈矩,承玉虽然身为燕王世子,但是毕竟非郡主血脉,储位似安实危,一个唯唯诺诺的臣子对我来说用处不大,所以我并不介意西门凛僭越行为,只需本世子有足够的气度胸襟,西门凛就必定是忠臣良将。可是吴先生不同,自我记事以来,我的一切生活起居,习文练武都是义母安排,但是若没有吴先生在这其中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承玉也没有今日的成就,在承玉心目中,义母对我自然是有再造之恩,可是吴先生却是慈父良友,承玉从未怀疑过他会背叛隐瞒于我。可是子静的出现,竟连吴先生也开始变了,纵然是因为他对本世子的偏爱忠诚,承玉也不会因此有丝毫开心。” 绿绮见罗承玉说出这番话,眉宇间悲凉之色越发浓了,心中一颤,竟忍不住劝慰道:“殿下终究是当局者迷,吴先生这样做未必就是不相信殿下,殿下也说吴先生和西门统领是奉了郡主之命辅佐殿下,如今殿下尚未继承王位,或许在他们心目中,殿下还未是真正的主上,他们这样做未必不是秉承郡主殿下的心意,绿绮猜想,一旦殿下即位之后,吴先生和西门统领就不会像这次一样僭越了,殿下何不放宽胸怀,留待翌日再验证绿绮今日的判断呢?” 罗承玉听完这番话,神色渐渐平和下来,虽然绿绮仍然可以发觉他眸子深处的悲凉,但是却已经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了,想必这一番话当真说到了罗承玉心中,所以才恢复了昔日的雍容淡定。绿绮见罗承玉已经冷静下来,心中也生出一丝不可察觉的欣喜,眼看星光渐渐黯淡下去,便敛衽一礼道:“殿下,夜已经深了,殿下不如回去休息吧,子静既然已经脱险,若殿下当真要叙兄弟情谊,也是来日方长,殿下还是不必如此忧心了,如果被吴先生他们得知此事,只怕会无地自容,君臣之间反而生出嫌隙,这又是何苦呢?” 罗承玉将心中苦恼说了出来,又得绿绮劝慰,只觉得胸中积郁已经散去大半,他本是火凤郡主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只要心结一解,思路立刻开朗起来,略一思忖,已经想出了无数的法子应对眼前的局势,望着绿绮略显清减的清丽容颜,只觉得又爱又怜,心中一动,取下腰间一块润泽生辉的和田玉佩来,递给绿绮,温和地道:“绿绮小姐,承玉今日心绪不佳,打扰小姐安眠了,听忠伯说小姐近日饮食起居颇有不安,此玉是义母所赐,最能养颜安神,今日转赠小姐,还请小姐笑纳才是。” 绿绮芳心一颤,她虽然和罗承玉相识不久,却也知道这块和田美玉却是罗承玉朝夕不离的佩饰,今日罗承玉以玉相赠,其中深意昭然若揭,心中千回百转,终于下了决断,淡淡道:“殿下可知绿绮身世?” 罗承玉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以来,虽然绿绮始终淡漠疏离,但是他也可以感受到绿绮对自己并非十分排拒,甚而也已经动了芳心,今夜两人推心置腹的一番对话,彼此之间更已经相知相惜,原本以为绿绮不会推拒,可是此刻他却看出了绿绮眼中的决绝,心思渐渐沉了下去,犹豫了片刻,叹息道:“承玉略知一二,今日西门统领也曾提及,两位小姐是尹天威尹大将军之女,他还曾经提过希望能够从小姐手中得到七煞鱼龙阵的阵图。” 绿绮回想起身世,不由漏出了淡漠的笑容,道:“殿下想必是不忍多说,青萍的确是姓尹,绿绮却是不知自己真正的姓氏为何,尹天威不过是绿绮的义父,而且还是绿绮杀父夺母的仇人,绿绮虽然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曾想过报仇雪恨,更将义妹当做世上唯一的亲人,绿绮这样的身世行径,如何可以匹配世子殿下。” 罗承玉心中更冷,他看得出来,绿绮并非是当真感怀身世,父辈的恩恩怨怨,只怕在这女子心目中早已经烟消云散,这不过是个拒婚的借口罢了,若是换了别个女子,他自然会一笑了之,绝不会勉强相求,可是思量再三,却觉得绿绮的影子已经深深刻在心上,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承玉虽然贵为燕王世子,原本却不过是个平常小子,只不过得到义母眷顾,才有今日的荣耀,绿绮小姐品貌双全,若肯俯允下嫁,乃是承玉的荣幸,小姐或者是不满承玉已有婚约,方小姐是左将军爱女,品性贤惠,必然不会薄待小姐。” 绿绮黛眉轻蹙道:“方小姐出身名门,想必是温柔贤惠,堪为殿下良配,只是绿绮拒绝殿下美意,却并非全然因为出身不明,绿绮的义母,性好音律,雅好琴筝,曾经立誓要收集散失民间的曲谱,只是命运坎坷,不能如愿以偿,便已香消玉殒,绿绮深受义母活命教养之恩,在琴道上又有几分天赋,便立誓替义母完成心愿,绿绮一身一心,除了音律之外,再也容不得其他纷扰。殿下心目中存的是万里江山,志向远大,绿绮却是不求富贵荣华,只求独善己身,为了子静之事,滞留信都不到一月,其中种种殚精竭虑,已经令绿绮觉得不堪其扰,殿下对绿绮既有爱重之心,又何忍令绿绮陷身红尘俗世呢?” 罗承玉沉默良久,淡然道:“小姐的心意承玉已经明白了,是承玉冒昧了,此玉不过是我的一番心意,就算是谢礼吧,小姐不要峻拒,我会传令下去,执此玉佩可以自由出入,小姐闲暇之时也可以浏览一下信都风光,不必总是闷在府中。” 绿绮目光流转,心知若再拒绝,反而着相,略一思忖,便双手接过玉佩,低声道:“多谢殿下厚赐。” 罗承玉微微一笑,似乎没有一丝被拒绝的失落,便转身离去了,绿绮怔怔望着他隐入松林的背影,忽然想起罗承玉的大氅依旧在自己身上,犹豫了片刻,终于没有出声唤住罗承玉,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对着这人的一腔柔情,自己心中的挣扎迷惑,皆不足为外人道,其中种种,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第五章 如人饮水(中) 万松轩分为内外两进,中间以一道竹帘相隔,内进却是共有三间厢房,以廊道相连,绿绮所居住的正是其中最大的一间,另外两间厢房,一间作为书房,里面放着满架图书,古董珍玩,琳琅满目,还有一间最小的则是佣仆的居处,从见到西门凛之后,绿绮就返回了自己的卧房,解下披风,坐在妆台之前,怔怔望着铜镜里面的自己的身影,一双原本明澈如秋水的眸子首次漏出了茫然的情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罗承玉的情意她并非全无所觉,不论才貌性情,罗承玉都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婿,那么自己呢,是否也会沉沦在世俗的情爱当中。 目光落到妆台之上放着的一叠古琴谱上面,绿绮忍不住伸手翻开,只看了几眼,就觉得那些凝固在细薄的黄色竹纸里面的旋律仿佛萦绕在心头,这些琴谱多半都是名琴师所制,除了约定俗成的一些标记之外,还有许多可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标记,虽然如此,毕竟都和琴理相通,只需苦心专研,就可以整理出来,这段时间,她几乎都正整理这些琴谱,可以说是废寝忘食,而这些琴谱正是罗承玉相赠的古谱。不过片刻绿绮原本有些紊乱的心境已经恢复清明,感受着手指摩挲这些保养良好的纸张的轻涩感觉,心头只余下琴音袅袅,人世间七情六欲便如过眼云烟,再也不能在她心湖之上掀起半点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叩房门,绿绮早已沉迷在琴谱当中,正一手拿着琴谱,另一手在状台之上轻轻拨动,仿佛在弹奏无形的瑶琴,所以根本没有作出回应,不过敲门那人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所以只是轻叩几下便自行推开了门。房门洞开,忠伯端着几碟点心和一壶热茶走了进来,看了绿绮一眼,眼中漏出不满之色,将手中的托盘重重放在房间里面那张桌子上,绿绮这才抬起头来,转头看向忠伯,道:“忠伯,怎么了,您的火气这么大?” 忠伯沉着脸道:“小姐,老奴早就劝过你,就是那琴谱再好也不能当饭吃,这几日你的饮食差了许多,今天晚上好不容易才吃了半碗饭,那世子殿下也不知道自重,这么晚了还流连不去,连累小姐不能安寝也就罢了,这传扬出去,小姐名节何存,如果不是小姐坚决不许老奴多嘴,就是斧钺加身,老奴也要和他论个是非公道。算了,这些事情小姐自有道理,老奴也不愿多说,这是老奴刚刚做好的夜宵,小姐一定要多吃两块才行。” 绿绮轻轻一叹,放下琴谱,走到桌前,拿起一块松子糕咬了一口,继而露出欢容道:“忠伯,您的点心做的越来越好了。” 忠伯脸色依旧不好,不过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略有些得意地道:“那是当然,虽然这些年都是陈嫂负责饮食的,可是晚上的宵夜可都是老奴亲自下厨的,小姐不是最喜欢老奴做的汤饼么?而且这两年,老奴可是跟子静那孩子学了不少做点心的法子,呵呵,那孩子虽然神智不很明白,可是做出的点心可都是美味至极,二小姐一向贪吃也就罢了,就连小姐你都十分喜爱呢,可惜现在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哪里,小姐你有没有问一下世子殿下?”短短一番话,忠伯的神情却是变化了数次,初时提及陈嫂,面上不免漏出遗憾之情,虽然已经得知当日陈氏夫妇的叛逆行径,但是多年相处,岂能没有故旧之情,随后提到汤饼点心之时却是颇为骄傲自得,显然这昔日血染双手的骄兵悍将如今唯一的满足就是得到两位小姐的信任依赖,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却是脸色微红,显然颇为羞愧。 绿绮一双明眸可以察秋毫之末,自然不会错失忠伯的神情变化,不由心中暗笑,想来这番拐弯抹角的话语可是费了忠伯无数心思吧。 自从到了信都之后,绿绮就住进了万松轩,忠伯自然也紧紧跟随。万松轩的位置十分特别,这片占地将近六七亩的松林位于郡主府后半部的轴心位置,当初修建郡主府的时候,原本有人提议将这片松林伐去,在这里修建殿堂,却被郡主否决,保留了松林的原貌,只在林中开辟了四通八达的数条道路,并在松林中央修建了万松轩作为清修之所,只不过火凤郡主一向军务繁忙,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留在府中休养,这座万松轩从建成之日就几乎没有使用过。火凤郡主嫁入皇室之后,罗承玉入主信都郡主府,他对养母十分敬重,自然不会改变府内的建筑格局,但是他每日几乎都是在凤台阁或者书房处理公务,偶有闲暇,也多半会和属下一起渡过,很少有独处的时间,所以万松轩几乎被人遗忘殆尽。 绿绮到来之后,罗承玉看中了万松轩闹中取静的独特位置,便将绿绮主仆安置在此。万松轩虽处要地,却因为松林遮蔽,而没有车马之喧,绿绮性子好静,正可专心调素琴,阅金经,而罗承玉日间多在凤台阁,若是想要探视绿绮之时,只需穿过松林即可前来,十分方便。当然万松轩还有别样好处,松林之外,多是府中要地,各自戒备森严,所以绿绮和忠伯在松林之内可以自由行走,一出松林却是步步维艰,无形中也限制了两人的行动,毕竟凭两人的武功,想要在高手如云的郡主府中来去自如,可是难比登天。这一层意思虽然隐晦,但是绿绮自然能够理会,只不过她的性子本就带了几分随遇而安,索性足不出户,倒也清静自在,忠伯虽然心有不满,但是他毕竟曾为尹天威心腹亲卫,自然不会撕破脸皮,表面上也能安心于这种类似软禁的生涯。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与外界隔绝,就连信都郡主府内部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更别说想要得知杨宁和青萍的消息了。幸而罗承玉十分体贴周到,青萍成功脱逃的消息,以及西门凛已经从滇王吴衡处将杨宁接回的消息,都不曾隐瞒绿绮。只不过这六七日以来,罗承玉突然不再提及关于杨宁和青萍的事情,今夜又在万松轩接见西门凛,却不曾见到杨宁的身影,青萍更是生死不明,这诡异的情形怎不让这忠心耿耿的老仆忧心呢?更何况绿绮心中明白,虽然名分上自己是大小姐,青萍是二小姐,但是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青萍才是尹家骨血,所以对尹天威一片忠心的忠伯,虽然平日更敬重绿绮,但是私心不免更偏向青萍,要不然当日也不会同意让青萍冒充自己从黎阳逃脱了,他并不是不明白这样一来已经将绿绮置于险地,只不过若是青萍能够安然逃脱,对于这老人来说,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此刻忠伯言外之意,正是想让绿绮去向罗承玉询问杨宁和青萍的消息,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那么绿绮的追问只能造成自己处境的恶化,提出这样的要求,忠伯想必心中也是十分羞愧吧。 虽然明了忠伯的心事,但是绿绮没有一丝不满,微微一笑,淡淡道:“忠伯放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青萍既然已经离开了黎阳,此刻必定已经和子静会合,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我就不担心了。子静性情孤傲,涉世未深,青萍却是聪明颖悟,博闻强识,有青萍在身边,子静有了助力,就不会任性而为,闯下大祸,青萍性子是好的,只不过太过刚烈,刚则易折,我本来是很担心的,但是青萍也继承了义母的温柔坚忍的性情,一旦心中有了牵挂,就不会像从前一样轻视生死。你放心,他们两个虽然都太过执拗,但是却都是福寿绵长的面相,或者会有许多磨难,但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忠伯闻言放心许多,绿绮除了音律之外,最精通的就是星卜命相,向不轻言,既然敢下这样的断言,想必是有很大的把握的,心中一宽,更是愧疚起来,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绿绮见状柔声道:“忠伯,您别过意不去,绿绮明白您的心意,如果现在是绿绮生死不明,您也不会好过的,这些年来,虽然师尊待我们姐妹恩义深重,可是他老人家常年闭关清修,若是没有您的照顾,哪里有我们姐妹的今天呢?何况当年义父义母亡故之后,忠伯受义父遗命带着我和青萍隐遁江湖,如果忠伯您稍有异心,既然明知义父将宝藏交付给我,就会胁迫绿绮交出宝藏,而不是十余年如一日,含辛茹苦照应我们姐妹成人了。”说到此处,绿绮双目已经隐隐有了泪光,站起身上前拉起忠伯双手,那双筋骨虬劲的手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旧伤痕,绿绮哽咽道:“我还记得忠伯的手原本只会拿刀剑,为了我们姐妹才勉为其难地学着下厨,这些伤痕多半都是刀伤烫伤吧,忠伯现在点心做得这么好,可是绿绮最怀念的还是我们刚刚离家的时候,忠伯好不容易做好的那碗汤饼,那还是忠伯第一次下厨吧。” 忠伯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淌过,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想起当年离开江陵之时,自己带着两位小姐当真是茫然无措,到现在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将军会将爱如掌上明珠的两位小姐交给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所长的寻常护卫。那一段艰难的岁月,想起来仍然觉得不堪回首,屡遭仇人追杀,金银散失,两位小姐饥寒交迫,仇人依旧紧追不舍,若非遇见清绝先生,只怕自己当真要辜负将军的救命之恩了。如今事过境迁,两位小姐又陷入诸侯之间的恩怨争端,如果有什么不测的话,自己就是死了也难以去见将军夫妇,想到此处,他更加坚定了心思,如今青萍小姐多半已经安全脱险,那么自己纵然豁出性命去,也要护着绿绮小姐平安。想到此处,忠伯不禁跪倒在地,沉声道:“小姐,老奴的性命原本是将军给的,小姐若是有了打算,不必顾忌老奴生死,只要小姐能够平安喜乐,老奴肝脑涂地,也是死而无憾。” 绿绮明白忠伯的意思,但是她心中明白,无论两人如何舍命相搏,想要离开信都也是绝不可能的,除非是罗承玉肯信守承诺,三年之后肯放她离去,不过她虽然没有十足把握,却也觉得罗承玉并非恃强凌弱之辈,更不是不守信诺之人,所以并不打算强行脱困。更何况在她心目中,不论是拘禁万松轩,还是在洞庭湖上,本就没有什么分别。所以只是扶起忠伯,婉言相劝,直到他放下心事,又连着吃了几块点心,才让这老仆心满意足地离开房间。 忠伯离开之后,绿绮却觉得坐立不安起来,她原本食量就小,刚才为了安慰忠伯,勉强多吃了一些点心,只觉得胃里很不舒服,想了一想,起身走出卧房,到了前厅,发觉厅内已经没有人了,想必罗承玉已经回去了,或者是以为自己已经入寝,所以没有再来打扰,绿绮心中一宽,便推开轩门,想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轩门一开,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绿绮不禁瑟缩了一下身子,她本有不足之症,童年时又受过颠沛流离之苦,所以身子一向不是很好,虽然拜在清绝先生门下之后,得杜清绝妙手调养,至今仍然没有完全康复,天魔剑舞,她操琴,青萍用剑,虽然是性情所致,但也是身体所限,不得不尔,更何况当日所受的伤还未完全痊愈,所以尤其受不得风寒,可是偏偏心绪激荡,不能入眠,所以只能冒着风寒出来透口气。立在院中,仰首望天,星相晦涩难以分辨,仿佛天下之势,情势虽然不明,但已经是暗涛汹涌,风云激荡。 正在绿绮沉迷在星河变幻之时,突觉双肩一暖,一件大氅恰好将她裹住,绿绮芳心一惊,虽然她沉迷星相之中失去了警戒,可是任人毫无声息地接近自己还是不应该的,正欲回首望去,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道:“两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绿绮小姐可是在思念令妹和子静么?只是夜深霜寒,小姐可要小心身体啊。” 绿绮心中一宽,从容地将宝蓝色的大氅裹紧,淡淡道:“日前殿下曾经告诉绿绮,每隔十日,不论雨雪风霜,殿下都要到校场典军,此刻已经将近四更天了,既然明天还要典军,为何殿下还没有回去休息呢?” 身后那人轻笑出声,迈步走上前来,站在绿绮身侧,负手仰天,看向漫天的星斗,叹道:“不妨事,一夜不寐没有什么打紧,何况我也睡不着,高处不胜寒,想来想去,这府中能够让我畅所欲言的竟只有绿绮小姐一人,所以就撇下了那些侍卫回来看看你,他们只当我已回去休息了,有无痕遮掩,不会有人发觉异常的,天明之前我会回去的。” 绿绮微微蹙眉,不知怎么,她发觉那人的语气比起今夜初见时候多了几许苍凉,仿佛有着无限心事,侧首望去,正看见罗承玉俊秀的面容,只不过罗承玉竟是孤身一人,原本形影不离的练无痕已经不知去了何处,而罗承玉眉宇之间果然隐隐带着寂寞悲凉之色。绿绮不由心头一颤,这些日子,她和罗承玉常常相见,只觉得这位世子殿下不论何时何地都是那般从容淡定,纵然是当日耗费真元救治自己,元气大损,也不曾见他如此消沉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让这位意气风发的世子殿下如此魂断神伤。心中千回百转,绿绮终于按耐不住心中那一缕关切,试探着问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身为燕王世子,幽冀军政大权至少有七分在殿下掌握之中,不过一年半载之内,殿下即将继承燕王王位,当今世上,若论权势地位,能够和殿下相提并论的不过二三人,更何况殿下未及弱冠之年,已经有如此成就,将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何谓高处不胜寒呢?” 罗承玉苦笑道:“绿绮姑娘这是抬举我了,与其说承玉手掌滔天权势,倒不如说承玉已经是众矢之的了,幽冀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内忧外患数不胜数,只是这眼前的燕王王位,就未必能够安然继承,最后多半是刀兵相见,祸起萧墙,更别说朝廷和其他藩王只怕都在虎视眈眈,谁不将我当成最大的威胁呢?在这种情况下,承玉想要有所作为,只怕是难比登天。” 绿绮心中奇怪,罗承玉虽然说得皆是实情,可是平日见这位世子殿下行事,举重若轻,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怎会为这些早已存在的事实如此灰心呢?莫非发生了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才会令他如此么?心念数转,想起了方才罗承玉泄漏的口风,略带疑惑地劝慰道:“绿绮也曾读过圣贤书,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难免要苦其心志,世事虽然艰难,但是殿下先得郡主教诲,又有吴先生、西门统领这样的股肱辅弼左右,其下更有无数忠诚于殿下的文臣武将甘为效死,纵有艰难险阻,只需众志成城,何忧大业不成?” 罗承玉闻言却是苦涩地笑了起来,止住笑声,才叹道:“何谓众志成城,西门统领奉我谕令,将子静带来信都,可是途中却不惜和江宁联手,在赤壁之下,用尽各种手段,想要杀害子静性命,幸而苍天庇佑,子静得令妹相助,两人都是安然无恙。西门统领对承玉的确是忠心一片,甚至为此不惜断绝师门情义,辜负义母昔日的恩德,对义母唯一的骨血斩尽杀绝,可是直到今日,在本世子面前,他仍然不肯透漏只字片语,甚至不惜甘做小人,自毁声名,就连诋毁子静的谎言也说得出来,只盼我不要插手此事。所谓事君惟忠,他已经犯了臣下的大忌,可是承玉却偏偏不能责备他,只因他虽然对我隐瞒了实情,但一片赤诚之心天人共鉴,本世子若是揭破此事,他恐怕只有一死谢罪,可是这样亲痛仇快的事情,承玉又怎忍心做得出来。” 绿绮初时得知子静遇险,一颗芳心七上八下,直到得知子静已经脱险,而且青萍和他已经会合,这才欣然宽慰,但是听到罗承玉揭破子静的身份,不由神色一凛,一双明眸闪过警惕之色,神色虽然竭力维系平静,但是紧蹙的眉梢已经泄露了她心中的不安,犹豫了片刻,她若无其事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子静虽然曾经行刺殿下,可是和郡主殿下何尝有什么关系呢?” 罗承玉神色之间有些失落,黯然道:“就连绿绮小姐也要有所隐瞒么,吴先生这些年来悉心教导承玉军政,主管凤台阁,更是承玉的心腹股肱,可是他明明知道西门统领做了些什么,却帮着他隐瞒承玉,宁可让承玉背负忘恩负义的罪名,也不肯告知承玉真相。就连绿绮小姐,又何尝不知子静的真正身份呢,在承玉面前,却也是绝口不提。吴先生和西门统领是因为偏爱承玉,所以不肯让子静的出现搅乱了幽冀的局势,绿绮小姐又是为了什么不肯明言子静就是承玉的义弟,火凤郡主唯一的子嗣呢?莫非在绿绮小姐心目中,承玉也是为了权势富贵不择手段之人,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做下手足相残之事么?” 绿绮神色微变,冷冷道:“殿下这是在质问绿绮么?子静的身世绿绮如何会知道?虽然子静和我们姐妹相处了将近两年,但是他患了离魂症,直到月前才恢复记忆,他经历过许多磨难,所以我们姐妹也不曾追问那些会让他心痛的往事,但是郡主何等人物,如果子静真是她的儿子,纵然不是惊才绝艳,也应是文武双全,绝不会是这般幼稚无知。吴先生和西门统领都是郡主心腹,否则也不会临危授命,辅佐殿下主掌信都军政,如果子静真是郡主骨血,他们纵然忠于殿下,也不会这般无情,竟要夺取子静的性命吧?殿下想必是误会了什么,或者是殿下感念郡主恩德,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要想寻访到郡主的后裔血脉吧。” 罗承玉凝望着侃侃而谈的绿绮,目中闪过一缕奇异的光芒,这个女子到底有多少面貌呢,初次相见之时,双绝是被强行请到他面前的,祸福未卜,青萍悲愤气恼,可是绿绮却自始至终都是淡漠从容,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仿佛只是作客一般,即使是听到子静生死不知,也只不过微微动容而已。在黎阳,绿绮舍身相助青萍脱逃,一曲天魔琴音,几乎红颜成灰,玉碎珠沉,那种飞蛾扑火一般的绝艳令他至今刻骨铭心,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真正对这个女子动了心,而且如同春蚕吐丝,一层层结成情茧,再也不能解开。到了信都之后,幽禁在万松轩之内,那种刻骨的寂寞和浮尘飘絮一般的处境,足以消磨任何人的傲骨,可是这女子却仿佛空谷幽兰,遗世而独立,纵然触手可及,却觉得这女子仿佛镜花水月,终究不可攀折,即使常常相见,也只觉得两人之间隔着十丈红尘,咫尺天涯。可是如今,或许是触及了她的底线,这个纤弱清丽如风中白莲的女子竟然声色俱厉地反驳起来,而且言辞犀利周密,不漏丝毫破绽,若非自己早已有了真凭实据,只怕也会相信她的说辞吧。 唇边漏出一缕轻笑,可是俊秀如玉的容颜仿佛已经结上了一层严霜,使得那缕微笑也似乎被寒冷冻结起来,罗承玉冷冷道:“绿绮小姐不必费心替他们辩解,承玉若无真凭实据,怎会肯定子静就是我的义弟。不错,西门统领主外,吴先生主内,燕山卫、凤台阁在他们掌控之下,想要隐瞒一个看似不重要的讯息轻而易举,所以他们才敢欺瞒本世子,可是百密一疏,他们却忘记了还有军情司,军情司虽然是王上所辖,但是这些年来,承玉也没有忽视在军情司的经营,虽然不能控制自如,但是旁敲侧击得到一些情报还是很容易的,所以赤壁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承玉已经是心知肚明。西门统领和吴先生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削减过的呈折可谓欲盖弥彰,反而令承玉心中生疑,所以西门统领回到黎阳的那一刻,我派去的亲信就已经秘密会见了跟他南下的八名演武堂弟子其中仅存的四人。虽然他们都是燕山卫所属,但是在他们心目中毕竟本世子才是他们的主上,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西门统领到达信都之前,最重要的证据已经交到了我的手上。”说罢,罗承玉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本素白封面的书册,递给绿绮。 绿绮蹙眉接过,却是一本手抄的山海经,看过扉页上的那首五律,对陌生的字迹并没有什么反应,翻开书页,一看到那满纸铁划银钩的字迹,绿绮身子便是轻轻一颤,立刻忆起昔日在恩师身边伺候笔墨之时,曾经见过数十封保存完好的旧信,上面的字迹和眼前这本山海经上面的字迹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撇捺钩划之间的神意,竟是差相仿佛,而那些书信则是火凤郡主与恩师清绝先生商议军政要务的来往信函。虽然心中震惊,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之色,只是沉住气一页一页翻了下去,翻阅完毕之后才淡淡道:“的确是好字,只是这又能证明什么?” 罗承玉沉声道:“一本山海经的确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如果绿绮小姐知道此经乃是子静所书,扉页上的字迹更是西门统领亲笔,而且子静的字迹和义母的手书颇为神似,就应该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虽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武道宗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的嫡系传人宣颉可能重新出现,甚至留下一个衣钵传人,这人偏偏又和幽冀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西门统领的说辞的确不无可能,毕竟以他的聪明,不会拿这样离奇的说辞蒙骗本世子,所以说起来反而会让他人深信不疑。可是如果子静的字迹竟然和义母如此相像,无论如何掩饰,都已经是铁证如山,西门统领的说辞再无任何意义,将所有的讯息联系起来,子静的身份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绿绮轻轻一叹,冷然道:“世子殿下既然这样认为,绿绮也无话可说,虽然一本山海经作为证据未免有些薄弱,但是这样的事情,只要殿下心中认可,就是能够拿出一些反证,只怕殿下也不会改变想法,只是即使如此,殿下又为何认定绿绮也知道子静的身世呢?” 罗承玉苦涩地一笑,道:“原本我也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有些疑惑绿绮小姐为何这样决绝,昔日请来两位小姐虽然用了些武力,但是承玉自问执礼甚恭,也曾承诺无论如何绝不伤害子静性命,可是青萍小姐不惜重伤初愈之身,宁可夜渡黄河,也要逃出本世子掌控,绿绮小姐更是几乎赔上性命,这一点实在太不合理了。若论渊源,两位小姐是清绝先生弟子,理应倾向信都,而且承玉自信不是令人失望的主君,那么两位小姐为何坚持要脱逃呢,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搏。青萍小姐与子静较为亲密,似乎还有情可原,可是小姐本是聪明睿智之人,为何也作出这样荒谬的举动?所以承玉一直对此事心存不解。这些日子的相处,小姐或许没有发觉,竟然不曾问过子静和青萍小姐的消息,若是别人,或者说小姐过分凉薄,但是承玉却知道小姐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这般欲盖弥彰,更让承玉疑心。所以我得知子静身份之后,就已经想通,小姐必然已经知道子静的真正身份,担心一旦他来了信都,本世子为了权势富贵,会加害于他,所以才令青萍小姐逃出去保护子静,之后更是绝口不提子静,唯恐本世子发觉这个隐秘,不知承玉可曾猜错。” 绿绮沉默片刻,淡淡道:“殿下已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如果绿绮还不承认,只怕殿下也会瞧不起绿绮了,不错,我早已经知道子静的身份了。原本绿绮无心去探听别人的身世来历,直到子静将我姐妹托付给殿下,殿下曾经对绿绮言及和子静在轩辕台结识的经过,也曾提及子静在听涛阁的言行,绿绮才心中生疑。回想前尘往事,配合他泄露的只言片语,再加上子静出现的时间,所以绿绮才怀疑子静的身份就是郡主所出的九殿下,虽然无凭无据,但是绿绮心中已经十分肯定。其实这不过是绿绮旁观者清,如果殿下不是身在局中,只怕也早已经肯定子静的身份了,又何须这本山海经作为佐证呢?” 罗承玉黯然道:“你说得不错,如果不是我心存侥幸,只凭子静的言行就可以猜出他的身份了,子静实在不擅长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他胸中光风霁月,其实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只是绿绮小姐为何不肯告诉承玉,却要青萍小姐逃脱前去救出子静,不肯让他到信都相见,莫非绿绮小姐真的以为承玉是无情无义之人么?”说到此处,罗承玉已经有些声色俱厉,显然绿绮的不信任对他来说打击十分沉重。 罗承玉久居上位,再加上天生的气度风仪,一旦震怒,罕有人能够抵御他的怒气,可是绿绮神色淡淡,好像并没有看到罗承玉眼中的熊熊怒火,一双眸子澄透冰寒,没有丝毫情绪,漠然道:“绿绮并不是疑心殿下,不论殿下心里如何想法,如果子静的身份揭破,殿下为了安抚人心或者是自己的声名,就是心存杀机,表面上也会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态,子静虽然年少无知,但是天资异稟,本性聪明,若有我姐妹相助,纵然四面楚歌,也有一两分胜算生机。绿绮担心的是火凤郡主的严命,据绿绮所知,郡主殿下对子静的态度非常严苛,只怕世间最不想子静和殿下相争的就是郡主殿下,一旦子静违背承诺进入幽冀,只怕殿下还未动了杀心,郡主的旧部就已经行动了,如今不正是印证了绿绮的想法么?其实殿下今日如此意志消沉,想必并非是为了绿绮的不信任,你我素昧平生,就是绿绮不信殿下,也是无可厚非,想必也不是为了西门统领的僭越行为,姑且不说西门统领是不想殿下储位不稳,一片忠心天日可表,就是西门统领当真有不臣之心,只怕殿下也会设法消除这个心腹大患,而不是如此自暴自弃,若是绿绮想的不错,殿下是因为吴先生的隐瞒才会这般难过吧?” 罗承玉原本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听到此处不禁叹息道:“绿绮小姐当真是绝顶聪明,不错,西门凛虽然也是受义母之命辅佐本世子,但是像他这样的桀骜人物,本就不可能循规蹈矩,承玉虽然身为燕王世子,但是毕竟非郡主血脉,储位似安实危,一个唯唯诺诺的臣子对我来说用处不大,所以我并不介意西门凛僭越行为,只需本世子有足够的气度胸襟,西门凛就必定是忠臣良将。可是吴先生不同,自我记事以来,我的一切生活起居,习文练武都是义母安排,但是若没有吴先生在这其中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承玉也没有今日的成就,在承玉心目中,义母对我自然是有再造之恩,可是吴先生却是慈父良友,承玉从未怀疑过他会背叛隐瞒于我。可是子静的出现,竟连吴先生也开始变了,纵然是因为他对本世子的偏爱忠诚,承玉也不会因此有丝毫开心。” 绿绮见罗承玉说出这番话,眉宇间悲凉之色越发浓了,心中一颤,竟忍不住劝慰道:“殿下终究是当局者迷,吴先生这样做未必就是不相信殿下,殿下也说吴先生和西门统领是奉了郡主之命辅佐殿下,如今殿下尚未继承王位,或许在他们心目中,殿下还未是真正的主上,他们这样做未必不是秉承郡主殿下的心意,绿绮猜想,一旦殿下即位之后,吴先生和西门统领就不会像这次一样僭越了,殿下何不放宽胸怀,留待翌日再验证绿绮今日的判断呢?” 罗承玉听完这番话,神色渐渐平和下来,虽然绿绮仍然可以发觉他眸子深处的悲凉,但是却已经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了,想必这一番话当真说到了罗承玉心中,所以才恢复了昔日的雍容淡定。绿绮见罗承玉已经冷静下来,心中也生出一丝不可察觉的欣喜,眼看星光渐渐黯淡下去,便敛衽一礼道:“殿下,夜已经深了,殿下不如回去休息吧,子静既然已经脱险,若殿下当真要叙兄弟情谊,也是来日方长,殿下还是不必如此忧心了,如果被吴先生他们得知此事,只怕会无地自容,君臣之间反而生出嫌隙,这又是何苦呢?” 罗承玉将心中苦恼说了出来,又得绿绮劝慰,只觉得胸中积郁已经散去大半,他本是火凤郡主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只要心结一解,思路立刻开朗起来,略一思忖,已经想出了无数的法子应对眼前的局势,望着绿绮略显清减的清丽容颜,只觉得又爱又怜,心中一动,取下腰间一块润泽生辉的和田玉佩来,递给绿绮,温和地道:“绿绮小姐,承玉今日心绪不佳,打扰小姐安眠了,听忠伯说小姐近日饮食起居颇有不安,此玉是义母所赐,最能养颜安神,今日转赠小姐,还请小姐笑纳才是。” 绿绮芳心一颤,她虽然和罗承玉相识不久,却也知道这块和田美玉却是罗承玉朝夕不离的佩饰,今日罗承玉以玉相赠,其中深意昭然若揭,心中千回百转,终于下了决断,淡淡道:“殿下可知绿绮身世?” 罗承玉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以来,虽然绿绮始终淡漠疏离,但是他也可以感受到绿绮对自己并非十分排拒,甚而也已经动了芳心,今夜两人推心置腹的一番对话,彼此之间更已经相知相惜,原本以为绿绮不会推拒,可是此刻他却看出了绿绮眼中的决绝,心思渐渐沉了下去,犹豫了片刻,叹息道:“承玉略知一二,今日西门统领也曾提及,两位小姐是尹天威尹大将军之女,他还曾经提过希望能够从小姐手中得到七煞鱼龙阵的阵图。” 绿绮回想起身世,不由漏出了淡漠的笑容,道:“殿下想必是不忍多说,青萍的确是姓尹,绿绮却是不知自己真正的姓氏为何,尹天威不过是绿绮的义父,而且还是绿绮杀父夺母的仇人,绿绮虽然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曾想过报仇雪恨,更将义妹当做世上唯一的亲人,绿绮这样的身世行径,如何可以匹配世子殿下。” 罗承玉心中更冷,他看得出来,绿绮并非是当真感怀身世,父辈的恩恩怨怨,只怕在这女子心目中早已经烟消云散,这不过是个拒婚的借口罢了,若是换了别个女子,他自然会一笑了之,绝不会勉强相求,可是思量再三,却觉得绿绮的影子已经深深刻在心上,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承玉虽然贵为燕王世子,原本却不过是个平常小子,只不过得到义母眷顾,才有今日的荣耀,绿绮小姐品貌双全,若肯俯允下嫁,乃是承玉的荣幸,小姐或者是不满承玉已有婚约,方小姐是左将军爱女,品性贤惠,必然不会薄待小姐。” 绿绮黛眉轻蹙道:“方小姐出身名门,想必是温柔贤惠,堪为殿下良配,只是绿绮拒绝殿下美意,却并非全然因为出身不明,绿绮的义母,性好音律,雅好琴筝,曾经立誓要收集散失民间的曲谱,只是命运坎坷,不能如愿以偿,便已香消玉殒,绿绮深受义母活命教养之恩,在琴道上又有几分天赋,便立誓替义母完成心愿,绿绮一身一心,除了音律之外,再也容不得其他纷扰。殿下心目中存的是万里江山,志向远大,绿绮却是不求富贵荣华,只求独善己身,为了子静之事,滞留信都不到一月,其中种种殚精竭虑,已经令绿绮觉得不堪其扰,殿下对绿绮既有爱重之心,又何忍令绿绮陷身红尘俗世呢?” 罗承玉沉默良久,淡然道:“小姐的心意承玉已经明白了,是承玉冒昧了,此玉不过是我的一番心意,就算是谢礼吧,小姐不要峻拒,我会传令下去,执此玉佩可以自由出入,小姐闲暇之时也可以浏览一下信都风光,不必总是闷在府中。” 绿绮目光流转,心知若再拒绝,反而着相,略一思忖,便双手接过玉佩,低声道:“多谢殿下厚赐。” 罗承玉微微一笑,似乎没有一丝被拒绝的失落,便转身离去了,绿绮怔怔望着他隐入松林的背影,忽然想起罗承玉的大氅依旧在自己身上,犹豫了片刻,终于没有出声唤住罗承玉,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对着这人的一腔柔情,自己心中的挣扎迷惑,皆不足为外人道,其中种种,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第五章 如人饮水(下) 万松轩分为内外两进,中间以一道竹帘相隔,内进却是共有三间厢房,以廊道相连,绿绮所居住的正是其中最大的一间,另外两间厢房,一间作为书房,里面放着满架图书,古董珍玩,琳琅满目,还有一间最小的则是佣仆的居处,从见到西门凛之后,绿绮就返回了自己的卧房,解下披风,坐在妆台之前,怔怔望着铜镜里面的自己的身影,一双原本明澈如秋水的眸子首次漏出了茫然的情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罗承玉的情意她并非全无所觉,不论才貌性情,罗承玉都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婿,那么自己呢,是否也会沉沦在世俗的情爱当中。 目光落到妆台之上放着的一叠古琴谱上面,绿绮忍不住伸手翻开,只看了几眼,就觉得那些凝固在细薄的黄色竹纸里面的旋律仿佛萦绕在心头,这些琴谱多半都是名琴师所制,除了约定俗成的一些标记之外,还有许多可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标记,虽然如此,毕竟都和琴理相通,只需苦心专研,就可以整理出来,这段时间,她几乎都正整理这些琴谱,可以说是废寝忘食,而这些琴谱正是罗承玉相赠的古谱。不过片刻绿绮原本有些紊乱的心境已经恢复清明,感受着手指摩挲这些保养良好的纸张的轻涩感觉,心头只余下琴音袅袅,人世间七情六欲便如过眼云烟,再也不能在她心湖之上掀起半点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叩房门,绿绮早已沉迷在琴谱当中,正一手拿着琴谱,另一手在状台之上轻轻拨动,仿佛在弹奏无形的瑶琴,所以根本没有作出回应,不过敲门那人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所以只是轻叩几下便自行推开了门。房门洞开,忠伯端着几碟点心和一壶热茶走了进来,看了绿绮一眼,眼中漏出不满之色,将手中的托盘重重放在房间里面那张桌子上,绿绮这才抬起头来,转头看向忠伯,道:“忠伯,怎么了,您的火气这么大?” 忠伯沉着脸道:“小姐,老奴早就劝过你,就是那琴谱再好也不能当饭吃,这几日你的饮食差了许多,今天晚上好不容易才吃了半碗饭,那世子殿下也不知道自重,这么晚了还流连不去,连累小姐不能安寝也就罢了,这传扬出去,小姐名节何存,如果不是小姐坚决不许老奴多嘴,就是斧钺加身,老奴也要和他论个是非公道。算了,这些事情小姐自有道理,老奴也不愿多说,这是老奴刚刚做好的夜宵,小姐一定要多吃两块才行。” 绿绮轻轻一叹,放下琴谱,走到桌前,拿起一块松子糕咬了一口,继而露出欢容道:“忠伯,您的点心做的越来越好了。” 忠伯脸色依旧不好,不过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略有些得意地道:“那是当然,虽然这些年都是陈嫂负责饮食的,可是晚上的宵夜可都是老奴亲自下厨的,小姐不是最喜欢老奴做的汤饼么?而且这两年,老奴可是跟子静那孩子学了不少做点心的法子,呵呵,那孩子虽然神智不很明白,可是做出的点心可都是美味至极,二小姐一向贪吃也就罢了,就连小姐你都十分喜爱呢,可惜现在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哪里,小姐你有没有问一下世子殿下?”短短一番话,忠伯的神情却是变化了数次,初时提及陈嫂,面上不免漏出遗憾之情,虽然已经得知当日陈氏夫妇的叛逆行径,但是多年相处,岂能没有故旧之情,随后提到汤饼点心之时却是颇为骄傲自得,显然这昔日血染双手的骄兵悍将如今唯一的满足就是得到两位小姐的信任依赖,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却是脸色微红,显然颇为羞愧。 绿绮一双明眸可以察秋毫之末,自然不会错失忠伯的神情变化,不由心中暗笑,想来这番拐弯抹角的话语可是费了忠伯无数心思吧。 自从到了信都之后,绿绮就住进了万松轩,忠伯自然也紧紧跟随。万松轩的位置十分特别,这片占地将近六七亩的松林位于郡主府后半部的轴心位置,当初修建郡主府的时候,原本有人提议将这片松林伐去,在这里修建殿堂,却被郡主否决,保留了松林的原貌,只在林中开辟了四通八达的数条道路,并在松林中央修建了万松轩作为清修之所,只不过火凤郡主一向军务繁忙,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留在府中休养,这座万松轩从建成之日就几乎没有使用过。火凤郡主嫁入皇室之后,罗承玉入主信都郡主府,他对养母十分敬重,自然不会改变府内的建筑格局,但是他每日几乎都是在凤台阁或者书房处理公务,偶有闲暇,也多半会和属下一起渡过,很少有独处的时间,所以万松轩几乎被人遗忘殆尽。 绿绮到来之后,罗承玉看中了万松轩闹中取静的独特位置,便将绿绮主仆安置在此。万松轩虽处要地,却因为松林遮蔽,而没有车马之喧,绿绮性子好静,正可专心调素琴,阅金经,而罗承玉日间多在凤台阁,若是想要探视绿绮之时,只需穿过松林即可前来,十分方便。当然万松轩还有别样好处,松林之外,多是府中要地,各自戒备森严,所以绿绮和忠伯在松林之内可以自由行走,一出松林却是步步维艰,无形中也限制了两人的行动,毕竟凭两人的武功,想要在高手如云的郡主府中来去自如,可是难比登天。这一层意思虽然隐晦,但是绿绮自然能够理会,只不过她的性子本就带了几分随遇而安,索性足不出户,倒也清静自在,忠伯虽然心有不满,但是他毕竟曾为尹天威心腹亲卫,自然不会撕破脸皮,表面上也能安心于这种类似软禁的生涯。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与外界隔绝,就连信都郡主府内部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更别说想要得知杨宁和青萍的消息了。幸而罗承玉十分体贴周到,青萍成功脱逃的消息,以及西门凛已经从滇王吴衡处将杨宁接回的消息,都不曾隐瞒绿绮。只不过这六七日以来,罗承玉突然不再提及关于杨宁和青萍的事情,今夜又在万松轩接见西门凛,却不曾见到杨宁的身影,青萍更是生死不明,这诡异的情形怎不让这忠心耿耿的老仆忧心呢?更何况绿绮心中明白,虽然名分上自己是大小姐,青萍是二小姐,但是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青萍才是尹家骨血,所以对尹天威一片忠心的忠伯,虽然平日更敬重绿绮,但是私心不免更偏向青萍,要不然当日也不会同意让青萍冒充自己从黎阳逃脱了,他并不是不明白这样一来已经将绿绮置于险地,只不过若是青萍能够安然逃脱,对于这老人来说,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此刻忠伯言外之意,正是想让绿绮去向罗承玉询问杨宁和青萍的消息,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那么绿绮的追问只能造成自己处境的恶化,提出这样的要求,忠伯想必心中也是十分羞愧吧。 虽然明了忠伯的心事,但是绿绮没有一丝不满,微微一笑,淡淡道:“忠伯放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青萍既然已经离开了黎阳,此刻必定已经和子静会合,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我就不担心了。子静性情孤傲,涉世未深,青萍却是聪明颖悟,博闻强识,有青萍在身边,子静有了助力,就不会任性而为,闯下大祸,青萍性子是好的,只不过太过刚烈,刚则易折,我本来是很担心的,但是青萍也继承了义母的温柔坚忍的性情,一旦心中有了牵挂,就不会像从前一样轻视生死。你放心,他们两个虽然都太过执拗,但是却都是福寿绵长的面相,或者会有许多磨难,但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忠伯闻言放心许多,绿绮除了音律之外,最精通的就是星卜命相,向不轻言,既然敢下这样的断言,想必是有很大的把握的,心中一宽,更是愧疚起来,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绿绮见状柔声道:“忠伯,您别过意不去,绿绮明白您的心意,如果现在是绿绮生死不明,您也不会好过的,这些年来,虽然师尊待我们姐妹恩义深重,可是他老人家常年闭关清修,若是没有您的照顾,哪里有我们姐妹的今天呢?何况当年义父义母亡故之后,忠伯受义父遗命带着我和青萍隐遁江湖,如果忠伯您稍有异心,既然明知义父将宝藏交付给我,就会胁迫绿绮交出宝藏,而不是十余年如一日,含辛茹苦照应我们姐妹成人了。”说到此处,绿绮双目已经隐隐有了泪光,站起身上前拉起忠伯双手,那双筋骨虬劲的手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旧伤痕,绿绮哽咽道:“我还记得忠伯的手原本只会拿刀剑,为了我们姐妹才勉为其难地学着下厨,这些伤痕多半都是刀伤烫伤吧,忠伯现在点心做得这么好,可是绿绮最怀念的还是我们刚刚离家的时候,忠伯好不容易做好的那碗汤饼,那还是忠伯第一次下厨吧。” 忠伯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淌过,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想起当年离开江陵之时,自己带着两位小姐当真是茫然无措,到现在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将军会将爱如掌上明珠的两位小姐交给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所长的寻常护卫。那一段艰难的岁月,想起来仍然觉得不堪回首,屡遭仇人追杀,金银散失,两位小姐饥寒交迫,仇人依旧紧追不舍,若非遇见清绝先生,只怕自己当真要辜负将军的救命之恩了。如今事过境迁,两位小姐又陷入诸侯之间的恩怨争端,如果有什么不测的话,自己就是死了也难以去见将军夫妇,想到此处,他更加坚定了心思,如今青萍小姐多半已经安全脱险,那么自己纵然豁出性命去,也要护着绿绮小姐平安。想到此处,忠伯不禁跪倒在地,沉声道:“小姐,老奴的性命原本是将军给的,小姐若是有了打算,不必顾忌老奴生死,只要小姐能够平安喜乐,老奴肝脑涂地,也是死而无憾。” 绿绮明白忠伯的意思,但是她心中明白,无论两人如何舍命相搏,想要离开信都也是绝不可能的,除非是罗承玉肯信守承诺,三年之后肯放她离去,不过她虽然没有十足把握,却也觉得罗承玉并非恃强凌弱之辈,更不是不守信诺之人,所以并不打算强行脱困。更何况在她心目中,不论是拘禁万松轩,还是在洞庭湖上,本就没有什么分别。所以只是扶起忠伯,婉言相劝,直到他放下心事,又连着吃了几块点心,才让这老仆心满意足地离开房间。 忠伯离开之后,绿绮却觉得坐立不安起来,她原本食量就小,刚才为了安慰忠伯,勉强多吃了一些点心,只觉得胃里很不舒服,想了一想,起身走出卧房,到了前厅,发觉厅内已经没有人了,想必罗承玉已经回去了,或者是以为自己已经入寝,所以没有再来打扰,绿绮心中一宽,便推开轩门,想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轩门一开,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绿绮不禁瑟缩了一下身子,她本有不足之症,童年时又受过颠沛流离之苦,所以身子一向不是很好,虽然拜在清绝先生门下之后,得杜清绝妙手调养,至今仍然没有完全康复,天魔剑舞,她操琴,青萍用剑,虽然是性情所致,但也是身体所限,不得不尔,更何况当日所受的伤还未完全痊愈,所以尤其受不得风寒,可是偏偏心绪激荡,不能入眠,所以只能冒着风寒出来透口气。立在院中,仰首望天,星相晦涩难以分辨,仿佛天下之势,情势虽然不明,但已经是暗涛汹涌,风云激荡。 正在绿绮沉迷在星河变幻之时,突觉双肩一暖,一件大氅恰好将她裹住,绿绮芳心一惊,虽然她沉迷星相之中失去了警戒,可是任人毫无声息地接近自己还是不应该的,正欲回首望去,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道:“两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绿绮小姐可是在思念令妹和子静么?只是夜深霜寒,小姐可要小心身体啊。” 绿绮心中一宽,从容地将宝蓝色的大氅裹紧,淡淡道:“日前殿下曾经告诉绿绮,每隔十日,不论雨雪风霜,殿下都要到校场典军,此刻已经将近四更天了,既然明天还要典军,为何殿下还没有回去休息呢?” 身后那人轻笑出声,迈步走上前来,站在绿绮身侧,负手仰天,看向漫天的星斗,叹道:“不妨事,一夜不寐没有什么打紧,何况我也睡不着,高处不胜寒,想来想去,这府中能够让我畅所欲言的竟只有绿绮小姐一人,所以就撇下了那些侍卫回来看看你,他们只当我已回去休息了,有无痕遮掩,不会有人发觉异常的,天明之前我会回去的。” 绿绮微微蹙眉,不知怎么,她发觉那人的语气比起今夜初见时候多了几许苍凉,仿佛有着无限心事,侧首望去,正看见罗承玉俊秀的面容,只不过罗承玉竟是孤身一人,原本形影不离的练无痕已经不知去了何处,而罗承玉眉宇之间果然隐隐带着寂寞悲凉之色。绿绮不由心头一颤,这些日子,她和罗承玉常常相见,只觉得这位世子殿下不论何时何地都是那般从容淡定,纵然是当日耗费真元救治自己,元气大损,也不曾见他如此消沉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让这位意气风发的世子殿下如此魂断神伤。心中千回百转,绿绮终于按耐不住心中那一缕关切,试探着问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身为燕王世子,幽冀军政大权至少有七分在殿下掌握之中,不过一年半载之内,殿下即将继承燕王王位,当今世上,若论权势地位,能够和殿下相提并论的不过二三人,更何况殿下未及弱冠之年,已经有如此成就,将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何谓高处不胜寒呢?” 罗承玉苦笑道:“绿绮姑娘这是抬举我了,与其说承玉手掌滔天权势,倒不如说承玉已经是众矢之的了,幽冀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内忧外患数不胜数,只是这眼前的燕王王位,就未必能够安然继承,最后多半是刀兵相见,祸起萧墙,更别说朝廷和其他藩王只怕都在虎视眈眈,谁不将我当成最大的威胁呢?在这种情况下,承玉想要有所作为,只怕是难比登天。” 绿绮心中奇怪,罗承玉虽然说得皆是实情,可是平日见这位世子殿下行事,举重若轻,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怎会为这些早已存在的事实如此灰心呢?莫非发生了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才会令他如此么?心念数转,想起了方才罗承玉泄漏的口风,略带疑惑地劝慰道:“绿绮也曾读过圣贤书,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难免要苦其心志,世事虽然艰难,但是殿下先得郡主教诲,又有吴先生、西门统领这样的股肱辅弼左右,其下更有无数忠诚于殿下的文臣武将甘为效死,纵有艰难险阻,只需众志成城,何忧大业不成?” 罗承玉闻言却是苦涩地笑了起来,止住笑声,才叹道:“何谓众志成城,西门统领奉我谕令,将子静带来信都,可是途中却不惜和江宁联手,在赤壁之下,用尽各种手段,想要杀害子静性命,幸而苍天庇佑,子静得令妹相助,两人都是安然无恙。西门统领对承玉的确是忠心一片,甚至为此不惜断绝师门情义,辜负义母昔日的恩德,对义母唯一的骨血斩尽杀绝,可是直到今日,在本世子面前,他仍然不肯透漏只字片语,甚至不惜甘做小人,自毁声名,就连诋毁子静的谎言也说得出来,只盼我不要插手此事。所谓事君惟忠,他已经犯了臣下的大忌,可是承玉却偏偏不能责备他,只因他虽然对我隐瞒了实情,但一片赤诚之心天人共鉴,本世子若是揭破此事,他恐怕只有一死谢罪,可是这样亲痛仇快的事情,承玉又怎忍心做得出来。” 绿绮初时得知子静遇险,一颗芳心七上八下,直到得知子静已经脱险,而且青萍和他已经会合,这才欣然宽慰,但是听到罗承玉揭破子静的身份,不由神色一凛,一双明眸闪过警惕之色,神色虽然竭力维系平静,但是紧蹙的眉梢已经泄露了她心中的不安,犹豫了片刻,她若无其事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子静虽然曾经行刺殿下,可是和郡主殿下何尝有什么关系呢?” 罗承玉神色之间有些失落,黯然道:“就连绿绮小姐也要有所隐瞒么,吴先生这些年来悉心教导承玉军政,主管凤台阁,更是承玉的心腹股肱,可是他明明知道西门统领做了些什么,却帮着他隐瞒承玉,宁可让承玉背负忘恩负义的罪名,也不肯告知承玉真相。就连绿绮小姐,又何尝不知子静的真正身份呢,在承玉面前,却也是绝口不提。吴先生和西门统领是因为偏爱承玉,所以不肯让子静的出现搅乱了幽冀的局势,绿绮小姐又是为了什么不肯明言子静就是承玉的义弟,火凤郡主唯一的子嗣呢?莫非在绿绮小姐心目中,承玉也是为了权势富贵不择手段之人,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做下手足相残之事么?” 绿绮神色微变,冷冷道:“殿下这是在质问绿绮么?子静的身世绿绮如何会知道?虽然子静和我们姐妹相处了将近两年,但是他患了离魂症,直到月前才恢复记忆,他经历过许多磨难,所以我们姐妹也不曾追问那些会让他心痛的往事,但是郡主何等人物,如果子静真是她的儿子,纵然不是惊才绝艳,也应是文武双全,绝不会是这般幼稚无知。吴先生和西门统领都是郡主心腹,否则也不会临危授命,辅佐殿下主掌信都军政,如果子静真是郡主骨血,他们纵然忠于殿下,也不会这般无情,竟要夺取子静的性命吧?殿下想必是误会了什么,或者是殿下感念郡主恩德,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要想寻访到郡主的后裔血脉吧。” 罗承玉凝望着侃侃而谈的绿绮,目中闪过一缕奇异的光芒,这个女子到底有多少面貌呢,初次相见之时,双绝是被强行请到他面前的,祸福未卜,青萍悲愤气恼,可是绿绮却自始至终都是淡漠从容,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仿佛只是作客一般,即使是听到子静生死不知,也只不过微微动容而已。在黎阳,绿绮舍身相助青萍脱逃,一曲天魔琴音,几乎红颜成灰,玉碎珠沉,那种飞蛾扑火一般的绝艳令他至今刻骨铭心,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真正对这个女子动了心,而且如同春蚕吐丝,一层层结成情茧,再也不能解开。到了信都之后,幽禁在万松轩之内,那种刻骨的寂寞和浮尘飘絮一般的处境,足以消磨任何人的傲骨,可是这女子却仿佛空谷幽兰,遗世而独立,纵然触手可及,却觉得这女子仿佛镜花水月,终究不可攀折,即使常常相见,也只觉得两人之间隔着十丈红尘,咫尺天涯。可是如今,或许是触及了她的底线,这个纤弱清丽如风中白莲的女子竟然声色俱厉地反驳起来,而且言辞犀利周密,不漏丝毫破绽,若非自己早已有了真凭实据,只怕也会相信她的说辞吧。 唇边漏出一缕轻笑,可是俊秀如玉的容颜仿佛已经结上了一层严霜,使得那缕微笑也似乎被寒冷冻结起来,罗承玉冷冷道:“绿绮小姐不必费心替他们辩解,承玉若无真凭实据,怎会肯定子静就是我的义弟。不错,西门统领主外,吴先生主内,燕山卫、凤台阁在他们掌控之下,想要隐瞒一个看似不重要的讯息轻而易举,所以他们才敢欺瞒本世子,可是百密一疏,他们却忘记了还有军情司,军情司虽然是王上所辖,但是这些年来,承玉也没有忽视在军情司的经营,虽然不能控制自如,但是旁敲侧击得到一些情报还是很容易的,所以赤壁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承玉已经是心知肚明。西门统领和吴先生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削减过的呈折可谓欲盖弥彰,反而令承玉心中生疑,所以西门统领回到黎阳的那一刻,我派去的亲信就已经秘密会见了跟他南下的八名演武堂弟子其中仅存的四人。虽然他们都是燕山卫所属,但是在他们心目中毕竟本世子才是他们的主上,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西门统领到达信都之前,最重要的证据已经交到了我的手上。”说罢,罗承玉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本素白封面的书册,递给绿绮。 绿绮蹙眉接过,却是一本手抄的山海经,看过扉页上的那首五律,对陌生的字迹并没有什么反应,翻开书页,一看到那满纸铁划银钩的字迹,绿绮身子便是轻轻一颤,立刻忆起昔日在恩师身边伺候笔墨之时,曾经见过数十封保存完好的旧信,上面的字迹和眼前这本山海经上面的字迹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撇捺钩划之间的神意,竟是差相仿佛,而那些书信则是火凤郡主与恩师清绝先生商议军政要务的来往信函。虽然心中震惊,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之色,只是沉住气一页一页翻了下去,翻阅完毕之后才淡淡道:“的确是好字,只是这又能证明什么?” 罗承玉沉声道:“一本山海经的确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如果绿绮小姐知道此经乃是子静所书,扉页上的字迹更是西门统领亲笔,而且子静的字迹和义母的手书颇为神似,就应该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虽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武道宗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的嫡系传人宣颉可能重新出现,甚至留下一个衣钵传人,这人偏偏又和幽冀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西门统领的说辞的确不无可能,毕竟以他的聪明,不会拿这样离奇的说辞蒙骗本世子,所以说起来反而会让他人深信不疑。可是如果子静的字迹竟然和义母如此相像,无论如何掩饰,都已经是铁证如山,西门统领的说辞再无任何意义,将所有的讯息联系起来,子静的身份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绿绮轻轻一叹,冷然道:“世子殿下既然这样认为,绿绮也无话可说,虽然一本山海经作为证据未免有些薄弱,但是这样的事情,只要殿下心中认可,就是能够拿出一些反证,只怕殿下也不会改变想法,只是即使如此,殿下又为何认定绿绮也知道子静的身世呢?” 罗承玉苦涩地一笑,道:“原本我也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有些疑惑绿绮小姐为何这样决绝,昔日请来两位小姐虽然用了些武力,但是承玉自问执礼甚恭,也曾承诺无论如何绝不伤害子静性命,可是青萍小姐不惜重伤初愈之身,宁可夜渡黄河,也要逃出本世子掌控,绿绮小姐更是几乎赔上性命,这一点实在太不合理了。若论渊源,两位小姐是清绝先生弟子,理应倾向信都,而且承玉自信不是令人失望的主君,那么两位小姐为何坚持要脱逃呢,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搏。青萍小姐与子静较为亲密,似乎还有情可原,可是小姐本是聪明睿智之人,为何也作出这样荒谬的举动?所以承玉一直对此事心存不解。这些日子的相处,小姐或许没有发觉,竟然不曾问过子静和青萍小姐的消息,若是别人,或者说小姐过分凉薄,但是承玉却知道小姐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这般欲盖弥彰,更让承玉疑心。所以我得知子静身份之后,就已经想通,小姐必然已经知道子静的真正身份,担心一旦他来了信都,本世子为了权势富贵,会加害于他,所以才令青萍小姐逃出去保护子静,之后更是绝口不提子静,唯恐本世子发觉这个隐秘,不知承玉可曾猜错。” 绿绮沉默片刻,淡淡道:“殿下已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如果绿绮还不承认,只怕殿下也会瞧不起绿绮了,不错,我早已经知道子静的身份了。原本绿绮无心去探听别人的身世来历,直到子静将我姐妹托付给殿下,殿下曾经对绿绮言及和子静在轩辕台结识的经过,也曾提及子静在听涛阁的言行,绿绮才心中生疑。回想前尘往事,配合他泄露的只言片语,再加上子静出现的时间,所以绿绮才怀疑子静的身份就是郡主所出的九殿下,虽然无凭无据,但是绿绮心中已经十分肯定。其实这不过是绿绮旁观者清,如果殿下不是身在局中,只怕也早已经肯定子静的身份了,又何须这本山海经作为佐证呢?” 罗承玉黯然道:“你说得不错,如果不是我心存侥幸,只凭子静的言行就可以猜出他的身份了,子静实在不擅长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他胸中光风霁月,其实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只是绿绮小姐为何不肯告诉承玉,却要青萍小姐逃脱前去救出子静,不肯让他到信都相见,莫非绿绮小姐真的以为承玉是无情无义之人么?”说到此处,罗承玉已经有些声色俱厉,显然绿绮的不信任对他来说打击十分沉重。 罗承玉久居上位,再加上天生的气度风仪,一旦震怒,罕有人能够抵御他的怒气,可是绿绮神色淡淡,好像并没有看到罗承玉眼中的熊熊怒火,一双眸子澄透冰寒,没有丝毫情绪,漠然道:“绿绮并不是疑心殿下,不论殿下心里如何想法,如果子静的身份揭破,殿下为了安抚人心或者是自己的声名,就是心存杀机,表面上也会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态,子静虽然年少无知,但是天资异稟,本性聪明,若有我姐妹相助,纵然四面楚歌,也有一两分胜算生机。绿绮担心的是火凤郡主的严命,据绿绮所知,郡主殿下对子静的态度非常严苛,只怕世间最不想子静和殿下相争的就是郡主殿下,一旦子静违背承诺进入幽冀,只怕殿下还未动了杀心,郡主的旧部就已经行动了,如今不正是印证了绿绮的想法么?其实殿下今日如此意志消沉,想必并非是为了绿绮的不信任,你我素昧平生,就是绿绮不信殿下,也是无可厚非,想必也不是为了西门统领的僭越行为,姑且不说西门统领是不想殿下储位不稳,一片忠心天日可表,就是西门统领当真有不臣之心,只怕殿下也会设法消除这个心腹大患,而不是如此自暴自弃,若是绿绮想的不错,殿下是因为吴先生的隐瞒才会这般难过吧?” 罗承玉原本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听到此处不禁叹息道:“绿绮小姐当真是绝顶聪明,不错,西门凛虽然也是受义母之命辅佐本世子,但是像他这样的桀骜人物,本就不可能循规蹈矩,承玉虽然身为燕王世子,但是毕竟非郡主血脉,储位似安实危,一个唯唯诺诺的臣子对我来说用处不大,所以我并不介意西门凛僭越行为,只需本世子有足够的气度胸襟,西门凛就必定是忠臣良将。可是吴先生不同,自我记事以来,我的一切生活起居,习文练武都是义母安排,但是若没有吴先生在这其中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承玉也没有今日的成就,在承玉心目中,义母对我自然是有再造之恩,可是吴先生却是慈父良友,承玉从未怀疑过他会背叛隐瞒于我。可是子静的出现,竟连吴先生也开始变了,纵然是因为他对本世子的偏爱忠诚,承玉也不会因此有丝毫开心。” 绿绮见罗承玉说出这番话,眉宇间悲凉之色越发浓了,心中一颤,竟忍不住劝慰道:“殿下终究是当局者迷,吴先生这样做未必就是不相信殿下,殿下也说吴先生和西门统领是奉了郡主之命辅佐殿下,如今殿下尚未继承王位,或许在他们心目中,殿下还未是真正的主上,他们这样做未必不是秉承郡主殿下的心意,绿绮猜想,一旦殿下即位之后,吴先生和西门统领就不会像这次一样僭越了,殿下何不放宽胸怀,留待翌日再验证绿绮今日的判断呢?” 罗承玉听完这番话,神色渐渐平和下来,虽然绿绮仍然可以发觉他眸子深处的悲凉,但是却已经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了,想必这一番话当真说到了罗承玉心中,所以才恢复了昔日的雍容淡定。绿绮见罗承玉已经冷静下来,心中也生出一丝不可察觉的欣喜,眼看星光渐渐黯淡下去,便敛衽一礼道:“殿下,夜已经深了,殿下不如回去休息吧,子静既然已经脱险,若殿下当真要叙兄弟情谊,也是来日方长,殿下还是不必如此忧心了,如果被吴先生他们得知此事,只怕会无地自容,君臣之间反而生出嫌隙,这又是何苦呢?” 罗承玉将心中苦恼说了出来,又得绿绮劝慰,只觉得胸中积郁已经散去大半,他本是火凤郡主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只要心结一解,思路立刻开朗起来,略一思忖,已经想出了无数的法子应对眼前的局势,望着绿绮略显清减的清丽容颜,只觉得又爱又怜,心中一动,取下腰间一块润泽生辉的和田玉佩来,递给绿绮,温和地道:“绿绮小姐,承玉今日心绪不佳,打扰小姐安眠了,听忠伯说小姐近日饮食起居颇有不安,此玉是义母所赐,最能养颜安神,今日转赠小姐,还请小姐笑纳才是。” 绿绮芳心一颤,她虽然和罗承玉相识不久,却也知道这块和田美玉却是罗承玉朝夕不离的佩饰,今日罗承玉以玉相赠,其中深意昭然若揭,心中千回百转,终于下了决断,淡淡道:“殿下可知绿绮身世?” 罗承玉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以来,虽然绿绮始终淡漠疏离,但是他也可以感受到绿绮对自己并非十分排拒,甚而也已经动了芳心,今夜两人推心置腹的一番对话,彼此之间更已经相知相惜,原本以为绿绮不会推拒,可是此刻他却看出了绿绮眼中的决绝,心思渐渐沉了下去,犹豫了片刻,叹息道:“承玉略知一二,今日西门统领也曾提及,两位小姐是尹天威尹大将军之女,他还曾经提过希望能够从小姐手中得到七煞鱼龙阵的阵图。” 绿绮回想起身世,不由漏出了淡漠的笑容,道:“殿下想必是不忍多说,青萍的确是姓尹,绿绮却是不知自己真正的姓氏为何,尹天威不过是绿绮的义父,而且还是绿绮杀父夺母的仇人,绿绮虽然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曾想过报仇雪恨,更将义妹当做世上唯一的亲人,绿绮这样的身世行径,如何可以匹配世子殿下。” 罗承玉心中更冷,他看得出来,绿绮并非是当真感怀身世,父辈的恩恩怨怨,只怕在这女子心目中早已经烟消云散,这不过是个拒婚的借口罢了,若是换了别个女子,他自然会一笑了之,绝不会勉强相求,可是思量再三,却觉得绿绮的影子已经深深刻在心上,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承玉虽然贵为燕王世子,原本却不过是个平常小子,只不过得到义母眷顾,才有今日的荣耀,绿绮小姐品貌双全,若肯俯允下嫁,乃是承玉的荣幸,小姐或者是不满承玉已有婚约,方小姐是左将军爱女,品性贤惠,必然不会薄待小姐。” 绿绮黛眉轻蹙道:“方小姐出身名门,想必是温柔贤惠,堪为殿下良配,只是绿绮拒绝殿下美意,却并非全然因为出身不明,绿绮的义母,性好音律,雅好琴筝,曾经立誓要收集散失民间的曲谱,只是命运坎坷,不能如愿以偿,便已香消玉殒,绿绮深受义母活命教养之恩,在琴道上又有几分天赋,便立誓替义母完成心愿,绿绮一身一心,除了音律之外,再也容不得其他纷扰。殿下心目中存的是万里江山,志向远大,绿绮却是不求富贵荣华,只求独善己身,为了子静之事,滞留信都不到一月,其中种种殚精竭虑,已经令绿绮觉得不堪其扰,殿下对绿绮既有爱重之心,又何忍令绿绮陷身红尘俗世呢?” 罗承玉沉默良久,淡然道:“小姐的心意承玉已经明白了,是承玉冒昧了,此玉不过是我的一番心意,就算是谢礼吧,小姐不要峻拒,我会传令下去,执此玉佩可以自由出入,小姐闲暇之时也可以浏览一下信都风光,不必总是闷在府中。” 绿绮目光流转,心知若再拒绝,反而着相,略一思忖,便双手接过玉佩,低声道:“多谢殿下厚赐。” 罗承玉微微一笑,似乎没有一丝被拒绝的失落,便转身离去了,绿绮怔怔望着他隐入松林的背影,忽然想起罗承玉的大氅依旧在自己身上,犹豫了片刻,终于没有出声唤住罗承玉,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对着这人的一腔柔情,自己心中的挣扎迷惑,皆不足为外人道,其中种种,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第六章 不系之舟(上) 距离赤壁之下发生的血战不过六七日,虽然江东水军依旧在四处围剿水寇,但是江水之上往来的行旅客商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因为这些日子江水之上总有水军往来,许多后台强横的商人趁机将原本因为水寇阻挠而积压的货物一次性发运,所以江水之上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繁华,当然那些小客商还是要冒着被水军当成水寇余孽的危险的,不过利之所在,许多人都顾不得潜伏的危险了。 这一日清晨,素有吴头楚尾之称的九江城,沿江的码头上将要离岸的船只遮天蔽日,码头之上人声鼎沸,虽然已经是初冬季节,但是摩肩接踵之下,人人当真是挥汗如雨,而在这样拥挤的地方,仍然四处都可以见到九江郡府的衙役来回巡视。而在码头外边不远处有几间整齐的屋舍,原本是负责管理码头的官吏办理公务的所在,如今已经被郡府的主簿大人占用。天还没亮门外就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只因现在码头外面,早已经被鄱阳水军封锁住了,所有的客货船只都需要在这里取得文书才能出港。这样一来,不仅船只进出港口缓慢无比,还连累的这些船主货主也只能枯等在外。当然,有些地位显赫的商行就不需要在外等候,一张帖子递上,再加一些贿赂,就可以直接取得文书出港。其他人只能在一旁看着气闷,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送上金银贿赂,也是无济于事,最多不会被恶意留难罢了。 将近正午时分,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从门里面走了出来,手中除了一份文书之外,还拿着一条已经湿透了的汗巾,一边擦拭着头上的汗水,一边对迎上前来的从人说道:“总算拿到了,唉,花了二百两银子才顺利拿到文书,不过他们还要一一核对船上客人的身份真伪,小三,你快些去请差爷上船检查,这是茶钱,再这么拖下去,只怕天黑了也不能启程。” 那从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脸的聪明灵巧,接过青年递给他的碎银子,连声道:“二公子,您先上船去吧,詹管事已经将船上都安排好了,只要等到那些黑心狼下船之后就可以上路了。” 那俊秀青年一瞪眼,低声道:“胡说八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若是你再这么没有规矩,小心被外面的将爷把你当成水寇的眼线给押起来。” 那少年也觉得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连忙钻进人群去了,那青年苦笑摇头,然后匆匆向江边走去,江边船只几乎船舷擦着船舷,他虽然对自家的船只万分熟悉也是眼花缭乱,找了一会儿才看到自家的船只,连忙紧走几步上了跳板,边走边笑道:“詹叔,你的风寒好些了么,怎么不到舱中休息呢?” 船头上站着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正是等候多时的詹管事,这人的相貌因为长年奔波而显得有些苍老,但是双目神光奕奕,步履沉稳,一双手筋骨虬劲,显然艺业不凡,毕竟在江水之上行走,如果没有一身武艺,只怕就连三脚猫的小贼也敢前来骚扰,能够身为管事,至少也要有一身不错的武艺的,只是此刻这人面上有些潮红,显然当真是病势不轻。 詹管事看见青年,微笑道:“这些事情原本应该詹某亲力亲为的,如今詹某身子不争气,反而让二少爷来回奔波,如果连在这里等候都不肯,岂不是太过失礼么?” 那青年上前一把搀住詹管事的手臂,将他向舱内推去,口中道:“詹叔这是说什么话,爹让我跟着您历练一下,不正是应该跑上跑下么,再说您受了风寒,如果这么去见那个封主簿,只怕他还要以为咱们越氏船行瞧不起他,小侄不管怎么说也是越家的公子,亲自去请文书也是应当的。”詹管事闻言不由欣然开怀,越氏船行不过是吴郡一个中等规模的商号,实力不够雄厚,能够往来江水全凭着上下同心,他虽然是雇佣的管事,但是和越家已经不分彼此。在越家十几年,他是眼看着越家两位公子成人的,大公子越伯元已经是青出于蓝,二公子越仲卿虽然对生意不是很用心,却是个读书种子,前年已经中了举人,若是入京参加科考,金榜题名也应该有望,只可惜现在世道不靖,老爷不许二公子晋身仕途,故而二少爷堂堂的举人也只能跻身船行做些杂事,虽然如此,也没有看出二少爷有什么不满,反而总是竭尽所能,毫无怨言,怎不让他心中感慨呢。 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向舱内走去,此刻已经是万事俱备,只要等到负责查验的官吏到船上一一核对过船行伙计和客人的身份文书,就可以启锚了,这多半是例行公事,毕竟这大半天,那些官吏差役几乎已经巡查过两三遍了,若有什么身份不妥的人物,也早就被发觉了。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悦耳如同银铃一般的声音道:“这是越氏船行往吴郡去的船只么,听说你们的货船还载客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们姐弟搭船到吴郡去?” 越仲卿只觉心头一颤,那动人的声音宛若清泉一般流淌到心里,不由回头,神色却是一怔,原本听到那美好的声音,他还以为说话之人定是一位美丽的少女,纵然不是天姿国色,也当是清丽可人,谁料落入眼中的却是一个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令人过目即忘,只是一双凤目明眸善睐,眉眼间更带着生机勃勃的神采,令人顿生好感,而在她身后则站着一个相貌清秀略带病容的少年,眉宇间神色淡漠,一双眼睛更是宛若寒潭深渊。 越仲卿微微一笑,道:“抱歉,两位来得太晚了,在下已经请过文书,如果再要增加客人,又需要重新查验,我们的行程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恐怕不能让两位搭船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在下有熟识的同行,可以介绍两位前去,不知意下如何?” 那少女蹙眉道:“唉呀,恐怕来不及了,小女子前些日子到九江来看姑妈,没想到娘亲突然生了重病,让舍弟前来接我回去,若是回去晚了,只怕天人永隔,现在码头上这么多船只,如果是还没有查验的客船,只怕明天早上也不能启锚,还请公子行个方便,如果让小女子能和娘亲见上最后一面,小女子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公子的大恩。子静,还不给这位公子磕头,求他仗义援手。”说到这里,已经是珠泪在眼中打转,泫然欲泣。那清秀少年闻言神色一怔,似乎很不情愿,直到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屈膝欲拜,却没有人瞧见他垂下的眼底深处突然迸现的一缕寒芒。 越仲卿饱读诗书,最是看不得这等惨事,连忙上前伸手相搀,口中急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和这位小兄弟都是至孝之人,越某万万不敢受此大礼。”岂料手还未触到那少年身躯,那清秀少年双膝不过略屈就已经站了起来,根本没有沾到地面。越仲卿又是一怔,仔细看去,却见到清秀少年低头不语,似是十分腼腆委屈,越仲卿这才释然,心道,这少年大概是很少出门,有些不敢见人,犹豫了一下回头对詹管事道:“詹叔,我和你挤一下吧,也好照顾您老的身体,我的房间就让给他们两人吧,现在先让他们到底舱躲一躲,等到了彭泽我们再想法子补上他们两人的文书,小心一些应该不会有大碍,再说他们姐弟无论如何看上去也不像水寇。” 詹管事微微皱眉,他久经沧桑,自然不会因为这对姐弟的言辞所动容,犹豫了一下,道:“二公子,这一次越国公明显是要清洗江水,若是我们行止有了差错,只怕要连累船行,二公子若是可怜他们姐弟一片孝心,不妨替他们找船只,还是不要鲁莽行事的好。”说罢,又将越仲卿拉到身边说道:“二公子,我看这姑娘虽然悲戚难耐,可是那少年却不像是忧心母亲的模样,可别上了当,如果他们只是想要搭船也就罢了,如果他们是水贼的眼线那可就麻烦了。二公子可别忘记了,虽然越国公府声称六大寇已经大半冰消瓦解,可是锦帆会和骷髅会不是还逍遥法外么,而且听说还跑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水贼,他们如今虽然人单势孤,不能肆虐江水,可是对付咱们这种船只,只要有十几个高手出马,也未必不能得手,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越仲卿犹豫了一下,道:“詹叔,话虽如此,可是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们如果将他们拒之门外,岂不是因噎废食,再说如果真的因为我们的小心翼翼,结果让这位姑娘不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岂不是罪莫大焉,詹叔,你放心,我会小心他们的,无论如何,小侄的武功也是说得过去的,他们两个弱女稚子,小侄难道还应付不来么?”说罢越仲卿扬声道:“表妹,表弟,你们怎么才来啊,如果再晚一些,我可就白替你们两个交了乘船的税银了,还不快进去。”一边说着一边眨着眼睛。 那清秀少年神色茫然,似乎不明白越仲卿为何要这样做,那少女却是聪明,连忙敛衽道:“二表哥,都是小妹不好,路上走得太慢了些,我和小弟这就进去。”说罢扯着那清秀少年就走向船舱,和越仲卿擦身而过之时还点头致谢,眼中尽是感激之色。 看到事已至此,詹管事也只能摇头苦笑,这时候,小三已经找来了官差上船做最后的查验,在詹管事的一锭银子的魅力下,他们只是草草转了一圈就下船了,终于这艘客货两用的大船驶出了九江,在鄱阳水军的监视下顺利出航了。 离开九江三十余里,越仲卿就到底舱将那两姐弟叫了出来,底舱货物堆积如山,气味难闻的很,不过那对姐弟出来之后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千恩万谢一番,当然在那里连连道谢的是那个少女,而那少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什么都不肯说。越仲卿将两人带到上面的客舱,客舱分为上中下三层,每层都有二十多间客舱,越氏船行原本是主要是载货的,只不过江水不靖,旅人如果想要平安无事,只能依托有实力的船行,所以载人的收益反而比装载货物更大,所以才将上面的三层舱房重新分隔,用来载客。其中下层客舱后面十几间都是船上的伙计在使用,詹管事也住在这一层。反而是詹管事为了照顾越仲卿,将他安排在最上面的一层客舱,这一层的客舱分为两种,一种是单身客人居住的,一种是携带家眷的客人居住的,其中都有床榻桌椅,干净雅洁,每一间至少也要百两纹银,就是平常的殷实人家也都住不起。越仲卿将两姐弟引到自己居住的那间单人客舱,虽然只有一张床榻,但是颇为宽敞,原本越仲卿住在这里的时候,他的贴身小厮小三就是在这里打地铺的。这对姐弟看了都是十分欢喜,那少女更是取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金子当作船资。越仲卿虽然不看重银钱,但是既然这少女出得起船资,也就没有拒绝,笑纳之后请两人好生休息,就自行离去了。 直到越仲卿离开之后,那一直闷声不响的少年才漏出极不情愿的神色,冷冷道:“青萍,为什么这么麻烦,还要我给人行大礼,除了娘亲和师尊之外,我从未行过如此大礼,哼,幸亏他拦阻得快,如果真让我膝盖沾地,等到了厉阳,我定要取了他性命才成。” 却原来这两人正是青萍和杨宁,只不过青萍将天生丽质用易容术掩饰了起来,至于杨宁就更容易了,见过他的人本就不多,他的相貌又不过清秀端正而已,只需略加修饰眉梢眼角,再用药粉将面色略微染黄,就成了一个平凡无奇,病弱内向的寻常少年。青萍的易容术虽然大半是自行研究出来的,但却是几乎天衣无缝,别说越仲卿这样的书生,就是换了眼光犀利的名捕暗探也未必能够识破两人的伪装。而且江宁大举剿杀水寇,为的是当日逃脱的余孽,至于青萍、杨宁两人,根本就没有被列入通缉名单之内,就是两人明目张胆地露面,那些水军士卒和差役也绝对不敢当真上前缉拿,若依着杨宁,根本不愿这样藏头漏尾,幸好青萍聪明,知道纵然无人敢公然发难,只怕也会暗地里偷袭暗算,与其敌暗我明,不如易容行动。当然,这也是因为青萍和伊不平还有约定,还要将秘藏交给伊不平作为酬劳,原本伊不平是想两人和他一起行动的,偏偏青萍另有打算,坚持拉着杨宁另道前往目的地,为了掩人耳目,免得将春水堂或者凤台阁的密探引去,这才易容而行。方才为了骗取越仲卿同情,青萍逼着杨宁伪作屈膝,虽然没有当真跪下,但是对杨宁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自他出生以来,除了对着火凤郡主和隐帝,就是他的生身父亲,也没有受过他的大礼,所以即使他和青萍情谊极深,也不免心生怨怼。 青萍自然知道杨宁心中所想,按着他坐在榻上,将热茶倒了一杯,双手捧着高高举到额头,柔声道:“子静,你别生气么,这也是不得已,如果他当真任由你下拜,你杀他的时候我一定不会拦着,而且还可以亲自动手替你出气,你就不要怪我了,现在我们都已经上船了,你只要稍稍忍耐一下,等到了厉阳,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杨宁对她一向敬爱,但是这一次青萍当真险些触动了他的逆鳞,所以板着脸半晌,才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忿忿地将茶杯放到桌上,别过脸去,还是不肯理会青萍。但是青萍已经听出他放下茶杯的时候几乎悄无声息,知道他气已经消了,现在不过是在使性子罢了,虽然这个少年武功高强,又是未来魔帝的身份,就是面对无色庵主那样的宗师级数的高手,或者滇王吴衡那样裂土封疆的诸侯也不会稍有示弱,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再加上长年与世隔绝,人情世故上就如同白纸一般,和自己相处的时候尤其如此。虽然成功地消除了杨宁的怒气,但是青萍不但没有得意,反而从心底生出怜惜之意,杨宁如此不谙世事,若是给人欺骗戏辱,甚至利用去做恶,那该如何是好,幸好自己已经在他身边了,想到此处,当日听了绿绮相劝,不顾一切来寻杨宁,却将绿绮和忠伯丢在险境的愧疚之情,竟也淡了几分。 侧身坐在杨宁身边,轻轻扯动杨宁的衣袖,杨宁初时还在别扭,不过片刻便已经软化下来,习惯地伸臂揽住青萍纤腰,青萍顺势倚在他怀中,就如同昔日在洞庭湖上,画舫之中,相依相偎,四目相对,杨宁双眸已经幽冷如冰,只是青萍却不会忽略那隐藏在寒冰之下的一缕温柔,而杨宁更是怔怔望着青萍那双明媚温柔如春波的凤目,不禁收紧了双臂,这原本已经习惯的亲密姿势,不知怎么竟让他心跳开始加速起来,就是青萍也突然觉出不妥,原来那种心安理得的感觉似乎消失不见,一抹红晕无声无息地浮上双颊。只是这一对少年少女都是不识情滋味的初哥,犹自不觉彼此已经情动。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青萍先清醒了过来,她一向率性,若是攸关生死的大事或者和杨宁相关的大小事情,自然是聪明颖悟,闻一知十,可是自己身上的小事却总是得过且过,这里面也有绿绮的纵容之故,两姐妹之中绿绮尤其心细如发,身边的琐事都是她轻描淡写地处理了,故而养成了青萍大而化之的性子,自己的情绪变化一时弄不清楚索性置之脑后,转移话题道:“其实我也不是存心让你受委屈的,其实我在码头边上等了一个多时辰,就发觉那位越公子不像是那些寻常商人,不会老奸巨滑,也不会过分老实,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又是一身正气,我才选中他下手,相信他听了我们的谎话,不会推诿搪塞,就是看出了什么破绽也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当真让你下跪,要不然我也不会千挑万选才选中了他下手。我们没有身份文书,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搭船,如果不用这种法子,就是再过几天也走不了。”说罢,只觉胸口有些气闷,不禁轻咳了几声。 杨宁原本已经释然,听到咳声更是神色微震,连忙握着青萍双手,将真气丝丝缕缕地渡了过去,不多时青萍面色才恢复正常,有些疑惑地道:“姐姐,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江水呢,虽然我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走陆路,你的伤势还没有完全痊愈,这次在江水之上你殚精竭虑为我谋划,又主持七煞鱼龙阵,内伤反而加重了一些,虽然我帮你疗过伤了,但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才行。我们若走陆路,旅途奔波,一定会加重伤势,走水路自然好些,等到了厉阳,你的伤势就会全好了。可是我们路途不熟,独自行走很是烦恼,从江夏到九江,姐姐一路上都没有轻松过,光是上了这艘船,就花了半日时间,这么一来,姐姐的伤势好像又加重了呢?还不如跟着伊不平他们走陆路,沿途有人安排照应好些。” 青萍听到杨宁称呼的转变,心中觉得分外温馨,青萍比杨宁大上一岁,再加上当日初遇之时,就已经这样称呼,所以杨宁一向是称呼青萍“姐姐”的,可是当日在湖上,绿绮决断让杨宁直呼青萍名字,虽然青萍当时不肯,但是心底其实已经接受了绿绮的决定。从那以后,杨宁多半直接称呼青萍的名字,但是偶然也会像从前一样称呼青萍“姐姐”,每当那时,青萍总是分外的高兴,而杨宁也能够感觉到这微妙的区别,所以虽然不肯放弃直呼名字的权利,但是每当想要让青萍高兴的时候,总会恢复旧日称呼,当然杨宁并非存心而为,多半都是下意识地举动,青萍毕竟是女子,却已经心知肚明。 忍不住轻轻一笑,青萍低声道:“子静,前两日和伊叔叔分手之前,你是不是想要和他再次决斗,而且对羿日九箭十分感兴趣?” 杨宁点头道:“是啊,羿日九箭我只是略知一二,但是看起来很是厉害,所以很想看一下功法,如果能够和伊不平多比试几回,必定可以一窥堂奥。” 青萍埋怨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可是你和伊叔叔在赤壁那场比试,差点让我吓个半死,虽然你武功高强,可是如果再用那种法子和伊叔叔比箭,我可不情愿看着你身陷险境,所以我就和叔叔打赌,如果我赢了,他就把羿日九箭的秘笈给你一个抄本,如果我输了,就将全部的七煞鱼龙阵传授给他,我想你就是喜欢比武,和伊叔叔的神箭相抗也是没有什么意思吧,所以你就不要再和伊叔叔为难了好不好?” 杨宁听得面上一片火红,想不到自己瞒着青萍向伊不平挑战,还是给她知道了,自己原本担心青萍不喜欢自己向她的长辈挑战,却原来青萍心中念念都是自己的安危,更是将七煞鱼龙阵都当做赌注。虽然杨宁并不真的明白七煞鱼龙阵的重要性,但是从青萍故作轻松的语气,就已经知道青萍心中实在很重视七煞鱼龙阵,将它当作赌注一定是很不情愿的。若是换了别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得知心爱之人为了自己的安危牺牲巨大,必定不会开心,甚至还会恼怒起来,可是杨宁却是不同,他虽然桀骜不驯,但是不会因为虚名面子而动怒,听了青萍的一席话只觉得欢喜,感动她对自己的情谊,青萍也正是因此才坦然直言。 忍不住再度环抱着青萍的娇躯,让她更舒适地倚在自己身上,杨宁低声道:“不用了,羿日九箭我已经见识过了,不用你和他打赌了。” 青萍明白杨宁的心意,叹了口气道:“七煞鱼龙阵是爹爹留给我的遗物,原本是由姐姐保管的,这件事情就连我也不知道,直到师尊失踪之后,姐姐带着我去了一趟爹爹的秘藏所在,取了阵图和一些珠宝出来,买下了月影画舫在洞庭卖艺,凭此打听师尊的消息,又把阵图传了给我,其实姐姐在七煞鱼龙阵上比我可要精通多了。唉,可惜爹爹当初把羿日九箭和羿王弓给了伊叔叔,要不然我就不用和他打赌了。不过现在可不成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一定要赌赢才行,要不然岂不是让人取笑尹天威的女儿出尔反尔。你放心吧,伊叔叔名义上是爹爹的侍卫,实际上却是爹爹的弟子一般,而且七煞鱼龙阵他也知道不少,就是全部传给他也没有关系,难道他还会和咱们为难么?伊叔叔虽然总是要和我交易才肯出手,可是其实他对我很好的,若是换了别人,早已经将我擒住逼问秘藏了,哪里还会舍命相搏,替我撑腰呢?” 其实青萍也还隐瞒了一些细节,她虽然知道杨宁对羿日九箭十分感兴趣,却还没有为此费心的打算,却是伊不平为了想要得到全部的七煞鱼龙阵,才煞费苦心骗她立下赌约的,青萍对伊不平并无多少戒心,一时冲动落了圈套。所幸她知道伊不平那边不仅人多口杂,而且事务繁多,自己走水路又是快过陆路,所以多半能赢,才欣然答允。当然伊不平除了对于七煞鱼龙阵的野心之外,也还有他意,他知道赤壁战后春水堂和江东水军决不会放过自己,所以弃舟登岸,不和江宁正面冲突,但是如果杨宁和青萍跟着他同行,以杨宁的桀骜个性,绝对不肯在沿途的关卡密探面前示弱,所以才会分道而行。至于青萍会否背约的问题,他却从未顾虑过,毕竟秘藏的大致地点他已经得知,只是由青萍引路穿过机关更方便一些罢了,更何况青萍也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杨宁不知这些细节,听了青萍的解释之后,对伊不平的怨气略略消解,青萍见他神色舒缓下来,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些日子,她不是为杨宁担忧,就是和伊不平斗智,离开赤壁之后,又为了两人的赌约费尽心思,实在已经是十分疲惫,要不然也不会触动伤势了,所以杨宁不再心存芥蒂之后,她就忍不住昏昏睡去。杨宁怔怔望着青萍沉静的睡容,心中却生出愧疚来,他虽然不解世事,却也知道自己身为男子,理应好好照顾青萍才对,可是自从两人相遇之后,却从来都是青萍对他呵护备至,想到此处,不由下了决心,一定要学会如何照顾自己,不再让青萍担忧,从今以后,更要好好照顾青萍,不让她再烦恼忧心才是。 扫视了一眼床角,散发着皂角清香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显然越仲卿在将房间让出来的时候已经更换过新的被褥了,杨宁轻轻移开身子,让青萍在床榻内侧躺好,又将被子扯开盖在她身上,青萍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离去,入鬓长眉不禁微蹙,过了片刻,才渐渐放松下来,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 杨宁就坐在床边凝望着青萍的睡颜,回想着青萍一路上所作的事情,思量着自己应该如何相助。首先他便想起青萍说过从江夏到九江所搭乘的那一艘客船的主人和锦帆会原本有私下的交易,不过青萍上船之后就故意和船主叙谈套话,发觉现在这种情势下,那位船主已经不大可靠了,现在只不过因为恐惧才不敢泄漏锦帆会的秘密,过些日子只怕会去春水堂邀赏呢,那么现在这艘船上的船主会不会因为发觉两人的破绽而告密呢? 想到此处,杨宁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再度探视了一下青萍,见她已经睡得很沉,便走出舱门,将房门锁住,免得有人打扰到青萍休息,然后就沿着舷梯走了下去,出了舱门,只见甲板上除了船行的伙计之外,并没有任何客人的身影,想必现在都在舱内休息,毕竟上船花了许多心神。杨宁目光一扫,已经看见正站在船头观赏风景的越仲卿。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试探越仲卿的为人底细,可是事到临头却不知该如何做,如果让他逼供杀人都是轻而易举,想要套出越仲卿的口风却是难上加难,想了一想,杨宁走到越仲卿身边,淡淡道:“越公子,姐姐让我来谢谢越公子援手之恩。” 越仲卿正在出神,听到淡漠的语声不由一惊,回头看见杨宁,这才释然道:“原来是小兄弟,令姐怎么没有出来吹吹江风,想必方才两位在底舱闷坏了吧?” 杨宁见他出口就问青萍,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丝不快,但是想到自己的目的,勉强道:“姐姐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嘱我前来向公子致谢。” 虽然杨宁心中勉强,但是拜他坚忍心性之赐,语气倒没有什么异常,越仲卿和他初见,自然难以发觉他情绪的变化,更何况他先入为主,只当杨宁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腼腆少年,所以不以为意,挥手道:“说什么谢呢,你们姐弟孝感动天,在下出手相助,正是顺天应人,不必言谢,你也别公子公子的称呼我,我比你要大上六七岁,你就叫我一声越大哥吧,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祖居何处?” 杨宁此时也不是初出宫门,什么都不懂的孺子,已经知道这样的称呼不过是表示亲近罢了,所以并没有表露不满,只是从容道:“小弟名叫许青,祖籍原是上党,本是当地豪门,因避战祸迁居无锡,已经二十多年了,今日向越大哥相求的是小弟长姐,因为姑母无子,十分爱惜姐姐,所以一年倒有大半年在九江居住。” 越仲卿闻言暗自点头,方才詹管事回去休息之前曾经暗示他,这对少年少女的口音不对,那少女的口音明显倒还没有什么破绽,那少年口音却明明带着北地腔调,此刻听了杨宁所说的家世,这才明白过来,想必这少年的口音是因为长年和父母相处才会如此,那少女却是长年离家,所以没有受到影响,而且这对少男少女心中有重金,却不曾听过有许姓名门,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在江东立足未久,还不被当地豪门接受的缘故。这么一想,心中疑念顿消,含笑道:“原来如此,上党郡原本是富庶之地,可惜二十年前火凤郡主率大军追击太祖皇帝,兵出壶关之后,沿途城关,若有抗拒,皆被血洗,以致流血千里,伏尸百万,虽然战火早熄,可是据说幽冀兵马在壶关枕戈以待,朝廷刻意加强兵力,却疏于民生,以至上党至今仍未恢复元气。令尊大人当日能够毅然南迁,当真是眼光独具,在下佩服得很。我们越氏祖居常熟,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算是殷实人家,将来若有机会到无锡一行,必定登门拜访,恭聆令尊大人的教诲。” 杨宁仔细听着越仲卿的话语,当日准备这套虚假的身世的时候,青萍曾经给他讲过其中奥妙,而且他对青萍从前所讲的关于火凤郡主的往事记忆犹新,两相对照,立刻明白了青萍所编的身世已经得到了越仲卿的认同。而侃侃而谈的越仲卿却不知道自己被照本宣科的杨宁给骗了。而且因为杨宁原本不善说谎,所以言辞不免有些欲说还休,但是那种特有的质朴和冷静反而让越仲卿不再怀疑他和青萍的身份。 解开了心中疑惑,越仲卿放开胸怀,指着前面的江心洲道:“小兄弟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出门,逆水而上的时候想必没有留意这里的风光吧?” 杨宁顺着越仲卿的手指望去,顿觉心神激荡,只见滚滚江水正翻滚着向前方一片茫茫无际的水洲涌去,而在视线所及,还有无数道水流从两岸的河道在此地汇入长江,盘旋激荡的江水将这片水洲划分成无数纵横交错的水道和芦苇荡,宛若天然形成的八卦阵图。 这时候,杨宁耳边传来越仲卿清朗的吟诵声道:“九江寒露夕,微浪北风生。浦屿渔人火,蒹葭凫雁声。颓云晦庐岳,微鼓辨湓城。远忆天边弟,曾从此路行。” 杨宁疑惑地瞧向越仲卿,越仲卿仿若未觉,叹息道:“九江原名浔阳,又名柴桑,江水至此分为九道,分流三百余里,在此地重新汇合,泥沙汇聚成江心洲,名为桑落洲,此地划九洲,形如八卦,昔年东吴宿将程普在此地建立水营,作为后防重地,战事未起之时,周郎更是在此地练兵,洲上至今还有兵营遗址以及点将台的存在。过了桑落洲前行三十里,就是湖口重镇,那里是鄱阳湖入江之处,九江、桑落洲、湖口以及下游的彭泽,这四处重镇连成一线,江南据之则江水防线固若金汤,江北据之则东南不保,知兵事者绝不能忽略桑落洲的存在。只可惜此地虽有驻军,却为了防备朝廷而设,想起来也真令人扼腕不已。” 杨宁听得入神,他虽不明军事,但是听了越仲卿的描述,也知道眼前这座水洲的重要性,抬眼望去,此时虽然已经是初冬季节,但是桑落洲上的芦苇仍然郁郁葱葱,只是大半已经变成了枯黄颜色,在艳阳照射下灿烂如金,在江流呜咽声响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华美庄严,只是那雄浑的气势中却蕴含着浓烈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默立片刻,所乘的大船已经扬帆向南,绕过桑落洲向下游驶去,越仲卿指着水路道:“桑落洲将江水中分,靠近南岸者称内水,靠近北岸者称外水,内水阔于外水,我们如今所行的就是内水,前面很可能会有水军阻道巡检,如果问及你的身份姓名就不好了,你还是到舱中暂避一时吧,他们不会上船仔细查验的。” 杨宁微微点头,长揖告退,虽然没有探听出什么端倪,但是从他的语气却可以感觉出来,这位越公子对幽冀这样的诸侯或者江宁这样的权臣都没有什么好感,那么纵然发觉了自己和青萍的身份,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想到此处不禁放松下来,忘记了掩饰。而当他的背影没入舱中的时候,越仲卿恰巧回头一望,不由心中一震,只觉这初次相识的少年的背影孤傲非常,心中不觉生出一缕寒意。 越仲卿虽然生出一缕疑心,但是立刻就看到了前面拦路的桑落洲水军的战船,桑落洲水军原本只有建制而已,毕竟没有战事的情况在这里安插一支水军,也未免有些浪费,可是如今显然此地水军已经充实起来,江东实际的主宰,越国公唐康年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若非心存不轨,何必在此地驻下重军,所谓的清剿水贼不过是借口罢了,谁不知道江水上的水贼不是唐氏的人马就是得到了唐氏的纵容。 幽冀的局势从未得到过缓解,随着江水之上的变化,想必朝廷也会将目光放到江宁吧,狼烟纷起,四面楚歌,想必苟延残喘的太平岁月将要不复存在了,就连早已归附朝廷的越国公都有了异心,更别提其他的三家藩王了。怪不得父亲坚持不许自己入仕,如果自己真的入朝为官,又能够得到重用信任,只怕自己已经遭遇灭族之祸了吧。诸侯强盛,朝廷暗弱,战乱一起,黎民最苦,自己这样奢望社稷安定的痴人,只怕就如同不系之舟一般,只能漫无目的地东躲西藏,再无安宁之日了吧。想到此处,越仲卿只觉意冷心灰。 匆匆应付过巡检的水军之后,越仲卿仍然在船头站了许久,贴身的书童小厮小三前来唤他去用晚饭,他都懒得下去,只让小三取了一壶酒,独自在夕阳下浅斟,酒到酣处,已经是夕阳如血,红霞满天,如火如荼,映照着一江秋水,半江瑟瑟,半江嫣红。越仲卿看了如此美景,不禁轻叩船舷,朗声唱道:“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对月只应频举酒,临风何必更搔头。暝烟多处是神州。”这一曲字正腔圆,沉郁中又有逍遥纵情之乐,听见歌声的船上伙计以及到了傍晚出来散步的旅客都不禁侧目。只觉这青年公子豪迈风流,不愧是江南人物。 正在越仲卿觉得意犹未尽之时,耳边却传来女子的歌声道:“问君何所适,暮暮逢烟水。独与不系舟,往来楚云里。钓鱼非一岁,终日只如此。日落江清桂楫迟,纤鳞百尺深可窥。沈钩垂饵不在得,白首沧浪空自知。”歌声宛若流水泻玉,曲调婉转清扬,将那一种闲适安乐的心情描述得淋漓尽致,越仲卿听在耳中,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冷泉浸过一般,玉宇无尘。顺声望去,只见暮霭之中,立着一个女子,容颜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一双眸子却是寒星也似,身上衣裙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越发衬托出身姿如柳,婀娜秀丽。 越仲卿心中一动,不由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那少女容颜,却是一惊,原来正是那许青的姐姐,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可是不知怎么,原本并未留意的形貌音容却在他心目中鲜明了起来,凝神瞧去,只觉这少女神闲气静,即使是平庸的容貌也掩饰不住她眉目之间的那种脱俗风姿。 —————————————— 注1:李群玉《桑落洲》 注2:张孝祥《浣溪沙》 注3:刘长卿《赠湘南渔父》 第六章 不系之舟(中) 距离赤壁之下发生的血战不过六七日,虽然江东水军依旧在四处围剿水寇,但是江水之上往来的行旅客商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因为这些日子江水之上总有水军往来,许多后台强横的商人趁机将原本因为水寇阻挠而积压的货物一次性发运,所以江水之上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繁华,当然那些小客商还是要冒着被水军当成水寇余孽的危险的,不过利之所在,许多人都顾不得潜伏的危险了。 这一日清晨,素有吴头楚尾之称的九江城,沿江的码头上将要离岸的船只遮天蔽日,码头之上人声鼎沸,虽然已经是初冬季节,但是摩肩接踵之下,人人当真是挥汗如雨,而在这样拥挤的地方,仍然四处都可以见到九江郡府的衙役来回巡视。而在码头外边不远处有几间整齐的屋舍,原本是负责管理码头的官吏办理公务的所在,如今已经被郡府的主簿大人占用。天还没亮门外就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只因现在码头外面,早已经被鄱阳水军封锁住了,所有的客货船只都需要在这里取得文书才能出港。这样一来,不仅船只进出港口缓慢无比,还连累的这些船主货主也只能枯等在外。当然,有些地位显赫的商行就不需要在外等候,一张帖子递上,再加一些贿赂,就可以直接取得文书出港。其他人只能在一旁看着气闷,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送上金银贿赂,也是无济于事,最多不会被恶意留难罢了。 将近正午时分,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从门里面走了出来,手中除了一份文书之外,还拿着一条已经湿透了的汗巾,一边擦拭着头上的汗水,一边对迎上前来的从人说道:“总算拿到了,唉,花了二百两银子才顺利拿到文书,不过他们还要一一核对船上客人的身份真伪,小三,你快些去请差爷上船检查,这是茶钱,再这么拖下去,只怕天黑了也不能启程。” 那从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脸的聪明灵巧,接过青年递给他的碎银子,连声道:“二公子,您先上船去吧,詹管事已经将船上都安排好了,只要等到那些黑心狼下船之后就可以上路了。” 那俊秀青年一瞪眼,低声道:“胡说八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若是你再这么没有规矩,小心被外面的将爷把你当成水寇的眼线给押起来。” 那少年也觉得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连忙钻进人群去了,那青年苦笑摇头,然后匆匆向江边走去,江边船只几乎船舷擦着船舷,他虽然对自家的船只万分熟悉也是眼花缭乱,找了一会儿才看到自家的船只,连忙紧走几步上了跳板,边走边笑道:“詹叔,你的风寒好些了么,怎么不到舱中休息呢?” 船头上站着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正是等候多时的詹管事,这人的相貌因为长年奔波而显得有些苍老,但是双目神光奕奕,步履沉稳,一双手筋骨虬劲,显然艺业不凡,毕竟在江水之上行走,如果没有一身武艺,只怕就连三脚猫的小贼也敢前来骚扰,能够身为管事,至少也要有一身不错的武艺的,只是此刻这人面上有些潮红,显然当真是病势不轻。 詹管事看见青年,微笑道:“这些事情原本应该詹某亲力亲为的,如今詹某身子不争气,反而让二少爷来回奔波,如果连在这里等候都不肯,岂不是太过失礼么?” 那青年上前一把搀住詹管事的手臂,将他向舱内推去,口中道:“詹叔这是说什么话,爹让我跟着您历练一下,不正是应该跑上跑下么,再说您受了风寒,如果这么去见那个封主簿,只怕他还要以为咱们越氏船行瞧不起他,小侄不管怎么说也是越家的公子,亲自去请文书也是应当的。”詹管事闻言不由欣然开怀,越氏船行不过是吴郡一个中等规模的商号,实力不够雄厚,能够往来江水全凭着上下同心,他虽然是雇佣的管事,但是和越家已经不分彼此。在越家十几年,他是眼看着越家两位公子成人的,大公子越伯元已经是青出于蓝,二公子越仲卿虽然对生意不是很用心,却是个读书种子,前年已经中了举人,若是入京参加科考,金榜题名也应该有望,只可惜现在世道不靖,老爷不许二公子晋身仕途,故而二少爷堂堂的举人也只能跻身船行做些杂事,虽然如此,也没有看出二少爷有什么不满,反而总是竭尽所能,毫无怨言,怎不让他心中感慨呢。 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向舱内走去,此刻已经是万事俱备,只要等到负责查验的官吏到船上一一核对过船行伙计和客人的身份文书,就可以启锚了,这多半是例行公事,毕竟这大半天,那些官吏差役几乎已经巡查过两三遍了,若有什么身份不妥的人物,也早就被发觉了。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悦耳如同银铃一般的声音道:“这是越氏船行往吴郡去的船只么,听说你们的货船还载客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们姐弟搭船到吴郡去?” 越仲卿只觉心头一颤,那动人的声音宛若清泉一般流淌到心里,不由回头,神色却是一怔,原本听到那美好的声音,他还以为说话之人定是一位美丽的少女,纵然不是天姿国色,也当是清丽可人,谁料落入眼中的却是一个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令人过目即忘,只是一双凤目明眸善睐,眉眼间更带着生机勃勃的神采,令人顿生好感,而在她身后则站着一个相貌清秀略带病容的少年,眉宇间神色淡漠,一双眼睛更是宛若寒潭深渊。 越仲卿微微一笑,道:“抱歉,两位来得太晚了,在下已经请过文书,如果再要增加客人,又需要重新查验,我们的行程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恐怕不能让两位搭船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在下有熟识的同行,可以介绍两位前去,不知意下如何?” 那少女蹙眉道:“唉呀,恐怕来不及了,小女子前些日子到九江来看姑妈,没想到娘亲突然生了重病,让舍弟前来接我回去,若是回去晚了,只怕天人永隔,现在码头上这么多船只,如果是还没有查验的客船,只怕明天早上也不能启锚,还请公子行个方便,如果让小女子能和娘亲见上最后一面,小女子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公子的大恩。子静,还不给这位公子磕头,求他仗义援手。”说到这里,已经是珠泪在眼中打转,泫然欲泣。那清秀少年闻言神色一怔,似乎很不情愿,直到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屈膝欲拜,却没有人瞧见他垂下的眼底深处突然迸现的一缕寒芒。 越仲卿饱读诗书,最是看不得这等惨事,连忙上前伸手相搀,口中急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和这位小兄弟都是至孝之人,越某万万不敢受此大礼。”岂料手还未触到那少年身躯,那清秀少年双膝不过略屈就已经站了起来,根本没有沾到地面。越仲卿又是一怔,仔细看去,却见到清秀少年低头不语,似是十分腼腆委屈,越仲卿这才释然,心道,这少年大概是很少出门,有些不敢见人,犹豫了一下回头对詹管事道:“詹叔,我和你挤一下吧,也好照顾您老的身体,我的房间就让给他们两人吧,现在先让他们到底舱躲一躲,等到了彭泽我们再想法子补上他们两人的文书,小心一些应该不会有大碍,再说他们姐弟无论如何看上去也不像水寇。” 詹管事微微皱眉,他久经沧桑,自然不会因为这对姐弟的言辞所动容,犹豫了一下,道:“二公子,这一次越国公明显是要清洗江水,若是我们行止有了差错,只怕要连累船行,二公子若是可怜他们姐弟一片孝心,不妨替他们找船只,还是不要鲁莽行事的好。”说罢,又将越仲卿拉到身边说道:“二公子,我看这姑娘虽然悲戚难耐,可是那少年却不像是忧心母亲的模样,可别上了当,如果他们只是想要搭船也就罢了,如果他们是水贼的眼线那可就麻烦了。二公子可别忘记了,虽然越国公府声称六大寇已经大半冰消瓦解,可是锦帆会和骷髅会不是还逍遥法外么,而且听说还跑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水贼,他们如今虽然人单势孤,不能肆虐江水,可是对付咱们这种船只,只要有十几个高手出马,也未必不能得手,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越仲卿犹豫了一下,道:“詹叔,话虽如此,可是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们如果将他们拒之门外,岂不是因噎废食,再说如果真的因为我们的小心翼翼,结果让这位姑娘不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岂不是罪莫大焉,詹叔,你放心,我会小心他们的,无论如何,小侄的武功也是说得过去的,他们两个弱女稚子,小侄难道还应付不来么?”说罢越仲卿扬声道:“表妹,表弟,你们怎么才来啊,如果再晚一些,我可就白替你们两个交了乘船的税银了,还不快进去。”一边说着一边眨着眼睛。 那清秀少年神色茫然,似乎不明白越仲卿为何要这样做,那少女却是聪明,连忙敛衽道:“二表哥,都是小妹不好,路上走得太慢了些,我和小弟这就进去。”说罢扯着那清秀少年就走向船舱,和越仲卿擦身而过之时还点头致谢,眼中尽是感激之色。 看到事已至此,詹管事也只能摇头苦笑,这时候,小三已经找来了官差上船做最后的查验,在詹管事的一锭银子的魅力下,他们只是草草转了一圈就下船了,终于这艘客货两用的大船驶出了九江,在鄱阳水军的监视下顺利出航了。 离开九江三十余里,越仲卿就到底舱将那两姐弟叫了出来,底舱货物堆积如山,气味难闻的很,不过那对姐弟出来之后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千恩万谢一番,当然在那里连连道谢的是那个少女,而那少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什么都不肯说。越仲卿将两人带到上面的客舱,客舱分为上中下三层,每层都有二十多间客舱,越氏船行原本是主要是载货的,只不过江水不靖,旅人如果想要平安无事,只能依托有实力的船行,所以载人的收益反而比装载货物更大,所以才将上面的三层舱房重新分隔,用来载客。其中下层客舱后面十几间都是船上的伙计在使用,詹管事也住在这一层。反而是詹管事为了照顾越仲卿,将他安排在最上面的一层客舱,这一层的客舱分为两种,一种是单身客人居住的,一种是携带家眷的客人居住的,其中都有床榻桌椅,干净雅洁,每一间至少也要百两纹银,就是平常的殷实人家也都住不起。越仲卿将两姐弟引到自己居住的那间单人客舱,虽然只有一张床榻,但是颇为宽敞,原本越仲卿住在这里的时候,他的贴身小厮小三就是在这里打地铺的。这对姐弟看了都是十分欢喜,那少女更是取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金子当作船资。越仲卿虽然不看重银钱,但是既然这少女出得起船资,也就没有拒绝,笑纳之后请两人好生休息,就自行离去了。 直到越仲卿离开之后,那一直闷声不响的少年才漏出极不情愿的神色,冷冷道:“青萍,为什么这么麻烦,还要我给人行大礼,除了娘亲和师尊之外,我从未行过如此大礼,哼,幸亏他拦阻得快,如果真让我膝盖沾地,等到了厉阳,我定要取了他性命才成。” 却原来这两人正是青萍和杨宁,只不过青萍将天生丽质用易容术掩饰了起来,至于杨宁就更容易了,见过他的人本就不多,他的相貌又不过清秀端正而已,只需略加修饰眉梢眼角,再用药粉将面色略微染黄,就成了一个平凡无奇,病弱内向的寻常少年。青萍的易容术虽然大半是自行研究出来的,但却是几乎天衣无缝,别说越仲卿这样的书生,就是换了眼光犀利的名捕暗探也未必能够识破两人的伪装。而且江宁大举剿杀水寇,为的是当日逃脱的余孽,至于青萍、杨宁两人,根本就没有被列入通缉名单之内,就是两人明目张胆地露面,那些水军士卒和差役也绝对不敢当真上前缉拿,若依着杨宁,根本不愿这样藏头漏尾,幸好青萍聪明,知道纵然无人敢公然发难,只怕也会暗地里偷袭暗算,与其敌暗我明,不如易容行动。当然,这也是因为青萍和伊不平还有约定,还要将秘藏交给伊不平作为酬劳,原本伊不平是想两人和他一起行动的,偏偏青萍另有打算,坚持拉着杨宁另道前往目的地,为了掩人耳目,免得将春水堂或者凤台阁的密探引去,这才易容而行。方才为了骗取越仲卿同情,青萍逼着杨宁伪作屈膝,虽然没有当真跪下,但是对杨宁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自他出生以来,除了对着火凤郡主和隐帝,就是他的生身父亲,也没有受过他的大礼,所以即使他和青萍情谊极深,也不免心生怨怼。 青萍自然知道杨宁心中所想,按着他坐在榻上,将热茶倒了一杯,双手捧着高高举到额头,柔声道:“子静,你别生气么,这也是不得已,如果他当真任由你下拜,你杀他的时候我一定不会拦着,而且还可以亲自动手替你出气,你就不要怪我了,现在我们都已经上船了,你只要稍稍忍耐一下,等到了厉阳,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杨宁对她一向敬爱,但是这一次青萍当真险些触动了他的逆鳞,所以板着脸半晌,才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忿忿地将茶杯放到桌上,别过脸去,还是不肯理会青萍。但是青萍已经听出他放下茶杯的时候几乎悄无声息,知道他气已经消了,现在不过是在使性子罢了,虽然这个少年武功高强,又是未来魔帝的身份,就是面对无色庵主那样的宗师级数的高手,或者滇王吴衡那样裂土封疆的诸侯也不会稍有示弱,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再加上长年与世隔绝,人情世故上就如同白纸一般,和自己相处的时候尤其如此。虽然成功地消除了杨宁的怒气,但是青萍不但没有得意,反而从心底生出怜惜之意,杨宁如此不谙世事,若是给人欺骗戏辱,甚至利用去做恶,那该如何是好,幸好自己已经在他身边了,想到此处,当日听了绿绮相劝,不顾一切来寻杨宁,却将绿绮和忠伯丢在险境的愧疚之情,竟也淡了几分。 侧身坐在杨宁身边,轻轻扯动杨宁的衣袖,杨宁初时还在别扭,不过片刻便已经软化下来,习惯地伸臂揽住青萍纤腰,青萍顺势倚在他怀中,就如同昔日在洞庭湖上,画舫之中,相依相偎,四目相对,杨宁双眸已经幽冷如冰,只是青萍却不会忽略那隐藏在寒冰之下的一缕温柔,而杨宁更是怔怔望着青萍那双明媚温柔如春波的凤目,不禁收紧了双臂,这原本已经习惯的亲密姿势,不知怎么竟让他心跳开始加速起来,就是青萍也突然觉出不妥,原来那种心安理得的感觉似乎消失不见,一抹红晕无声无息地浮上双颊。只是这一对少年少女都是不识情滋味的初哥,犹自不觉彼此已经情动。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青萍先清醒了过来,她一向率性,若是攸关生死的大事或者和杨宁相关的大小事情,自然是聪明颖悟,闻一知十,可是自己身上的小事却总是得过且过,这里面也有绿绮的纵容之故,两姐妹之中绿绮尤其心细如发,身边的琐事都是她轻描淡写地处理了,故而养成了青萍大而化之的性子,自己的情绪变化一时弄不清楚索性置之脑后,转移话题道:“其实我也不是存心让你受委屈的,其实我在码头边上等了一个多时辰,就发觉那位越公子不像是那些寻常商人,不会老奸巨滑,也不会过分老实,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又是一身正气,我才选中他下手,相信他听了我们的谎话,不会推诿搪塞,就是看出了什么破绽也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当真让你下跪,要不然我也不会千挑万选才选中了他下手。我们没有身份文书,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搭船,如果不用这种法子,就是再过几天也走不了。”说罢,只觉胸口有些气闷,不禁轻咳了几声。 杨宁原本已经释然,听到咳声更是神色微震,连忙握着青萍双手,将真气丝丝缕缕地渡了过去,不多时青萍面色才恢复正常,有些疑惑地道:“姐姐,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江水呢,虽然我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走陆路,你的伤势还没有完全痊愈,这次在江水之上你殚精竭虑为我谋划,又主持七煞鱼龙阵,内伤反而加重了一些,虽然我帮你疗过伤了,但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才行。我们若走陆路,旅途奔波,一定会加重伤势,走水路自然好些,等到了厉阳,你的伤势就会全好了。可是我们路途不熟,独自行走很是烦恼,从江夏到九江,姐姐一路上都没有轻松过,光是上了这艘船,就花了半日时间,这么一来,姐姐的伤势好像又加重了呢?还不如跟着伊不平他们走陆路,沿途有人安排照应好些。” 青萍听到杨宁称呼的转变,心中觉得分外温馨,青萍比杨宁大上一岁,再加上当日初遇之时,就已经这样称呼,所以杨宁一向是称呼青萍“姐姐”的,可是当日在湖上,绿绮决断让杨宁直呼青萍名字,虽然青萍当时不肯,但是心底其实已经接受了绿绮的决定。从那以后,杨宁多半直接称呼青萍的名字,但是偶然也会像从前一样称呼青萍“姐姐”,每当那时,青萍总是分外的高兴,而杨宁也能够感觉到这微妙的区别,所以虽然不肯放弃直呼名字的权利,但是每当想要让青萍高兴的时候,总会恢复旧日称呼,当然杨宁并非存心而为,多半都是下意识地举动,青萍毕竟是女子,却已经心知肚明。 忍不住轻轻一笑,青萍低声道:“子静,前两日和伊叔叔分手之前,你是不是想要和他再次决斗,而且对羿日九箭十分感兴趣?” 杨宁点头道:“是啊,羿日九箭我只是略知一二,但是看起来很是厉害,所以很想看一下功法,如果能够和伊不平多比试几回,必定可以一窥堂奥。” 青萍埋怨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可是你和伊叔叔在赤壁那场比试,差点让我吓个半死,虽然你武功高强,可是如果再用那种法子和伊叔叔比箭,我可不情愿看着你身陷险境,所以我就和叔叔打赌,如果我赢了,他就把羿日九箭的秘笈给你一个抄本,如果我输了,就将全部的七煞鱼龙阵传授给他,我想你就是喜欢比武,和伊叔叔的神箭相抗也是没有什么意思吧,所以你就不要再和伊叔叔为难了好不好?” 杨宁听得面上一片火红,想不到自己瞒着青萍向伊不平挑战,还是给她知道了,自己原本担心青萍不喜欢自己向她的长辈挑战,却原来青萍心中念念都是自己的安危,更是将七煞鱼龙阵都当做赌注。虽然杨宁并不真的明白七煞鱼龙阵的重要性,但是从青萍故作轻松的语气,就已经知道青萍心中实在很重视七煞鱼龙阵,将它当作赌注一定是很不情愿的。若是换了别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得知心爱之人为了自己的安危牺牲巨大,必定不会开心,甚至还会恼怒起来,可是杨宁却是不同,他虽然桀骜不驯,但是不会因为虚名面子而动怒,听了青萍的一席话只觉得欢喜,感动她对自己的情谊,青萍也正是因此才坦然直言。 忍不住再度环抱着青萍的娇躯,让她更舒适地倚在自己身上,杨宁低声道:“不用了,羿日九箭我已经见识过了,不用你和他打赌了。” 青萍明白杨宁的心意,叹了口气道:“七煞鱼龙阵是爹爹留给我的遗物,原本是由姐姐保管的,这件事情就连我也不知道,直到师尊失踪之后,姐姐带着我去了一趟爹爹的秘藏所在,取了阵图和一些珠宝出来,买下了月影画舫在洞庭卖艺,凭此打听师尊的消息,又把阵图传了给我,其实姐姐在七煞鱼龙阵上比我可要精通多了。唉,可惜爹爹当初把羿日九箭和羿王弓给了伊叔叔,要不然我就不用和他打赌了。不过现在可不成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一定要赌赢才行,要不然岂不是让人取笑尹天威的女儿出尔反尔。你放心吧,伊叔叔名义上是爹爹的侍卫,实际上却是爹爹的弟子一般,而且七煞鱼龙阵他也知道不少,就是全部传给他也没有关系,难道他还会和咱们为难么?伊叔叔虽然总是要和我交易才肯出手,可是其实他对我很好的,若是换了别人,早已经将我擒住逼问秘藏了,哪里还会舍命相搏,替我撑腰呢?” 其实青萍也还隐瞒了一些细节,她虽然知道杨宁对羿日九箭十分感兴趣,却还没有为此费心的打算,却是伊不平为了想要得到全部的七煞鱼龙阵,才煞费苦心骗她立下赌约的,青萍对伊不平并无多少戒心,一时冲动落了圈套。所幸她知道伊不平那边不仅人多口杂,而且事务繁多,自己走水路又是快过陆路,所以多半能赢,才欣然答允。当然伊不平除了对于七煞鱼龙阵的野心之外,也还有他意,他知道赤壁战后春水堂和江东水军决不会放过自己,所以弃舟登岸,不和江宁正面冲突,但是如果杨宁和青萍跟着他同行,以杨宁的桀骜个性,绝对不肯在沿途的关卡密探面前示弱,所以才会分道而行。至于青萍会否背约的问题,他却从未顾虑过,毕竟秘藏的大致地点他已经得知,只是由青萍引路穿过机关更方便一些罢了,更何况青萍也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杨宁不知这些细节,听了青萍的解释之后,对伊不平的怨气略略消解,青萍见他神色舒缓下来,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些日子,她不是为杨宁担忧,就是和伊不平斗智,离开赤壁之后,又为了两人的赌约费尽心思,实在已经是十分疲惫,要不然也不会触动伤势了,所以杨宁不再心存芥蒂之后,她就忍不住昏昏睡去。杨宁怔怔望着青萍沉静的睡容,心中却生出愧疚来,他虽然不解世事,却也知道自己身为男子,理应好好照顾青萍才对,可是自从两人相遇之后,却从来都是青萍对他呵护备至,想到此处,不由下了决心,一定要学会如何照顾自己,不再让青萍担忧,从今以后,更要好好照顾青萍,不让她再烦恼忧心才是。 扫视了一眼床角,散发着皂角清香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显然越仲卿在将房间让出来的时候已经更换过新的被褥了,杨宁轻轻移开身子,让青萍在床榻内侧躺好,又将被子扯开盖在她身上,青萍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离去,入鬓长眉不禁微蹙,过了片刻,才渐渐放松下来,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 杨宁就坐在床边凝望着青萍的睡颜,回想着青萍一路上所作的事情,思量着自己应该如何相助。首先他便想起青萍说过从江夏到九江所搭乘的那一艘客船的主人和锦帆会原本有私下的交易,不过青萍上船之后就故意和船主叙谈套话,发觉现在这种情势下,那位船主已经不大可靠了,现在只不过因为恐惧才不敢泄漏锦帆会的秘密,过些日子只怕会去春水堂邀赏呢,那么现在这艘船上的船主会不会因为发觉两人的破绽而告密呢? 想到此处,杨宁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再度探视了一下青萍,见她已经睡得很沉,便走出舱门,将房门锁住,免得有人打扰到青萍休息,然后就沿着舷梯走了下去,出了舱门,只见甲板上除了船行的伙计之外,并没有任何客人的身影,想必现在都在舱内休息,毕竟上船花了许多心神。杨宁目光一扫,已经看见正站在船头观赏风景的越仲卿。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试探越仲卿的为人底细,可是事到临头却不知该如何做,如果让他逼供杀人都是轻而易举,想要套出越仲卿的口风却是难上加难,想了一想,杨宁走到越仲卿身边,淡淡道:“越公子,姐姐让我来谢谢越公子援手之恩。” 越仲卿正在出神,听到淡漠的语声不由一惊,回头看见杨宁,这才释然道:“原来是小兄弟,令姐怎么没有出来吹吹江风,想必方才两位在底舱闷坏了吧?” 杨宁见他出口就问青萍,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丝不快,但是想到自己的目的,勉强道:“姐姐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嘱我前来向公子致谢。” 虽然杨宁心中勉强,但是拜他坚忍心性之赐,语气倒没有什么异常,越仲卿和他初见,自然难以发觉他情绪的变化,更何况他先入为主,只当杨宁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腼腆少年,所以不以为意,挥手道:“说什么谢呢,你们姐弟孝感动天,在下出手相助,正是顺天应人,不必言谢,你也别公子公子的称呼我,我比你要大上六七岁,你就叫我一声越大哥吧,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祖居何处?” 杨宁此时也不是初出宫门,什么都不懂的孺子,已经知道这样的称呼不过是表示亲近罢了,所以并没有表露不满,只是从容道:“小弟名叫许青,祖籍原是上党,本是当地豪门,因避战祸迁居无锡,已经二十多年了,今日向越大哥相求的是小弟长姐,因为姑母无子,十分爱惜姐姐,所以一年倒有大半年在九江居住。” 越仲卿闻言暗自点头,方才詹管事回去休息之前曾经暗示他,这对少年少女的口音不对,那少女的口音明显倒还没有什么破绽,那少年口音却明明带着北地腔调,此刻听了杨宁所说的家世,这才明白过来,想必这少年的口音是因为长年和父母相处才会如此,那少女却是长年离家,所以没有受到影响,而且这对少男少女心中有重金,却不曾听过有许姓名门,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在江东立足未久,还不被当地豪门接受的缘故。这么一想,心中疑念顿消,含笑道:“原来如此,上党郡原本是富庶之地,可惜二十年前火凤郡主率大军追击太祖皇帝,兵出壶关之后,沿途城关,若有抗拒,皆被血洗,以致流血千里,伏尸百万,虽然战火早熄,可是据说幽冀兵马在壶关枕戈以待,朝廷刻意加强兵力,却疏于民生,以至上党至今仍未恢复元气。令尊大人当日能够毅然南迁,当真是眼光独具,在下佩服得很。我们越氏祖居常熟,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算是殷实人家,将来若有机会到无锡一行,必定登门拜访,恭聆令尊大人的教诲。” 杨宁仔细听着越仲卿的话语,当日准备这套虚假的身世的时候,青萍曾经给他讲过其中奥妙,而且他对青萍从前所讲的关于火凤郡主的往事记忆犹新,两相对照,立刻明白了青萍所编的身世已经得到了越仲卿的认同。而侃侃而谈的越仲卿却不知道自己被照本宣科的杨宁给骗了。而且因为杨宁原本不善说谎,所以言辞不免有些欲说还休,但是那种特有的质朴和冷静反而让越仲卿不再怀疑他和青萍的身份。 解开了心中疑惑,越仲卿放开胸怀,指着前面的江心洲道:“小兄弟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出门,逆水而上的时候想必没有留意这里的风光吧?” 杨宁顺着越仲卿的手指望去,顿觉心神激荡,只见滚滚江水正翻滚着向前方一片茫茫无际的水洲涌去,而在视线所及,还有无数道水流从两岸的河道在此地汇入长江,盘旋激荡的江水将这片水洲划分成无数纵横交错的水道和芦苇荡,宛若天然形成的八卦阵图。 这时候,杨宁耳边传来越仲卿清朗的吟诵声道:“九江寒露夕,微浪北风生。浦屿渔人火,蒹葭凫雁声。颓云晦庐岳,微鼓辨湓城。远忆天边弟,曾从此路行。” 杨宁疑惑地瞧向越仲卿,越仲卿仿若未觉,叹息道:“九江原名浔阳,又名柴桑,江水至此分为九道,分流三百余里,在此地重新汇合,泥沙汇聚成江心洲,名为桑落洲,此地划九洲,形如八卦,昔年东吴宿将程普在此地建立水营,作为后防重地,战事未起之时,周郎更是在此地练兵,洲上至今还有兵营遗址以及点将台的存在。过了桑落洲前行三十里,就是湖口重镇,那里是鄱阳湖入江之处,九江、桑落洲、湖口以及下游的彭泽,这四处重镇连成一线,江南据之则江水防线固若金汤,江北据之则东南不保,知兵事者绝不能忽略桑落洲的存在。只可惜此地虽有驻军,却为了防备朝廷而设,想起来也真令人扼腕不已。” 杨宁听得入神,他虽不明军事,但是听了越仲卿的描述,也知道眼前这座水洲的重要性,抬眼望去,此时虽然已经是初冬季节,但是桑落洲上的芦苇仍然郁郁葱葱,只是大半已经变成了枯黄颜色,在艳阳照射下灿烂如金,在江流呜咽声响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华美庄严,只是那雄浑的气势中却蕴含着浓烈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默立片刻,所乘的大船已经扬帆向南,绕过桑落洲向下游驶去,越仲卿指着水路道:“桑落洲将江水中分,靠近南岸者称内水,靠近北岸者称外水,内水阔于外水,我们如今所行的就是内水,前面很可能会有水军阻道巡检,如果问及你的身份姓名就不好了,你还是到舱中暂避一时吧,他们不会上船仔细查验的。” 杨宁微微点头,长揖告退,虽然没有探听出什么端倪,但是从他的语气却可以感觉出来,这位越公子对幽冀这样的诸侯或者江宁这样的权臣都没有什么好感,那么纵然发觉了自己和青萍的身份,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想到此处不禁放松下来,忘记了掩饰。而当他的背影没入舱中的时候,越仲卿恰巧回头一望,不由心中一震,只觉这初次相识的少年的背影孤傲非常,心中不觉生出一缕寒意。 越仲卿虽然生出一缕疑心,但是立刻就看到了前面拦路的桑落洲水军的战船,桑落洲水军原本只有建制而已,毕竟没有战事的情况在这里安插一支水军,也未免有些浪费,可是如今显然此地水军已经充实起来,江东实际的主宰,越国公唐康年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若非心存不轨,何必在此地驻下重军,所谓的清剿水贼不过是借口罢了,谁不知道江水上的水贼不是唐氏的人马就是得到了唐氏的纵容。 幽冀的局势从未得到过缓解,随着江水之上的变化,想必朝廷也会将目光放到江宁吧,狼烟纷起,四面楚歌,想必苟延残喘的太平岁月将要不复存在了,就连早已归附朝廷的越国公都有了异心,更别提其他的三家藩王了。怪不得父亲坚持不许自己入仕,如果自己真的入朝为官,又能够得到重用信任,只怕自己已经遭遇灭族之祸了吧。诸侯强盛,朝廷暗弱,战乱一起,黎民最苦,自己这样奢望社稷安定的痴人,只怕就如同不系之舟一般,只能漫无目的地东躲西藏,再无安宁之日了吧。想到此处,越仲卿只觉意冷心灰。 匆匆应付过巡检的水军之后,越仲卿仍然在船头站了许久,贴身的书童小厮小三前来唤他去用晚饭,他都懒得下去,只让小三取了一壶酒,独自在夕阳下浅斟,酒到酣处,已经是夕阳如血,红霞满天,如火如荼,映照着一江秋水,半江瑟瑟,半江嫣红。越仲卿看了如此美景,不禁轻叩船舷,朗声唱道:“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对月只应频举酒,临风何必更搔头。暝烟多处是神州。”这一曲字正腔圆,沉郁中又有逍遥纵情之乐,听见歌声的船上伙计以及到了傍晚出来散步的旅客都不禁侧目。只觉这青年公子豪迈风流,不愧是江南人物。 正在越仲卿觉得意犹未尽之时,耳边却传来女子的歌声道:“问君何所适,暮暮逢烟水。独与不系舟,往来楚云里。钓鱼非一岁,终日只如此。日落江清桂楫迟,纤鳞百尺深可窥。沈钩垂饵不在得,白首沧浪空自知。”歌声宛若流水泻玉,曲调婉转清扬,将那一种闲适安乐的心情描述得淋漓尽致,越仲卿听在耳中,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冷泉浸过一般,玉宇无尘。顺声望去,只见暮霭之中,立着一个女子,容颜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一双眸子却是寒星也似,身上衣裙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越发衬托出身姿如柳,婀娜秀丽。 越仲卿心中一动,不由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那少女容颜,却是一惊,原来正是那许青的姐姐,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可是不知怎么,原本并未留意的形貌音容却在他心目中鲜明了起来,凝神瞧去,只觉这少女神闲气静,即使是平庸的容貌也掩饰不住她眉目之间的那种脱俗风姿。 —————————————— 注1:李群玉《桑落洲》 注2:张孝祥《浣溪沙》 注3:刘长卿《赠湘南渔父》 第六章 不系之舟(下) 距离赤壁之下发生的血战不过六七日,虽然江东水军依旧在四处围剿水寇,但是江水之上往来的行旅客商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因为这些日子江水之上总有水军往来,许多后台强横的商人趁机将原本因为水寇阻挠而积压的货物一次性发运,所以江水之上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繁华,当然那些小客商还是要冒着被水军当成水寇余孽的危险的,不过利之所在,许多人都顾不得潜伏的危险了。 这一日清晨,素有吴头楚尾之称的九江城,沿江的码头上将要离岸的船只遮天蔽日,码头之上人声鼎沸,虽然已经是初冬季节,但是摩肩接踵之下,人人当真是挥汗如雨,而在这样拥挤的地方,仍然四处都可以见到九江郡府的衙役来回巡视。而在码头外边不远处有几间整齐的屋舍,原本是负责管理码头的官吏办理公务的所在,如今已经被郡府的主簿大人占用。天还没亮门外就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只因现在码头外面,早已经被鄱阳水军封锁住了,所有的客货船只都需要在这里取得文书才能出港。这样一来,不仅船只进出港口缓慢无比,还连累的这些船主货主也只能枯等在外。当然,有些地位显赫的商行就不需要在外等候,一张帖子递上,再加一些贿赂,就可以直接取得文书出港。其他人只能在一旁看着气闷,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送上金银贿赂,也是无济于事,最多不会被恶意留难罢了。 将近正午时分,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从门里面走了出来,手中除了一份文书之外,还拿着一条已经湿透了的汗巾,一边擦拭着头上的汗水,一边对迎上前来的从人说道:“总算拿到了,唉,花了二百两银子才顺利拿到文书,不过他们还要一一核对船上客人的身份真伪,小三,你快些去请差爷上船检查,这是茶钱,再这么拖下去,只怕天黑了也不能启程。” 那从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脸的聪明灵巧,接过青年递给他的碎银子,连声道:“二公子,您先上船去吧,詹管事已经将船上都安排好了,只要等到那些黑心狼下船之后就可以上路了。” 那俊秀青年一瞪眼,低声道:“胡说八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若是你再这么没有规矩,小心被外面的将爷把你当成水寇的眼线给押起来。” 那少年也觉得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连忙钻进人群去了,那青年苦笑摇头,然后匆匆向江边走去,江边船只几乎船舷擦着船舷,他虽然对自家的船只万分熟悉也是眼花缭乱,找了一会儿才看到自家的船只,连忙紧走几步上了跳板,边走边笑道:“詹叔,你的风寒好些了么,怎么不到舱中休息呢?” 船头上站着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正是等候多时的詹管事,这人的相貌因为长年奔波而显得有些苍老,但是双目神光奕奕,步履沉稳,一双手筋骨虬劲,显然艺业不凡,毕竟在江水之上行走,如果没有一身武艺,只怕就连三脚猫的小贼也敢前来骚扰,能够身为管事,至少也要有一身不错的武艺的,只是此刻这人面上有些潮红,显然当真是病势不轻。 詹管事看见青年,微笑道:“这些事情原本应该詹某亲力亲为的,如今詹某身子不争气,反而让二少爷来回奔波,如果连在这里等候都不肯,岂不是太过失礼么?” 那青年上前一把搀住詹管事的手臂,将他向舱内推去,口中道:“詹叔这是说什么话,爹让我跟着您历练一下,不正是应该跑上跑下么,再说您受了风寒,如果这么去见那个封主簿,只怕他还要以为咱们越氏船行瞧不起他,小侄不管怎么说也是越家的公子,亲自去请文书也是应当的。”詹管事闻言不由欣然开怀,越氏船行不过是吴郡一个中等规模的商号,实力不够雄厚,能够往来江水全凭着上下同心,他虽然是雇佣的管事,但是和越家已经不分彼此。在越家十几年,他是眼看着越家两位公子成人的,大公子越伯元已经是青出于蓝,二公子越仲卿虽然对生意不是很用心,却是个读书种子,前年已经中了举人,若是入京参加科考,金榜题名也应该有望,只可惜现在世道不靖,老爷不许二公子晋身仕途,故而二少爷堂堂的举人也只能跻身船行做些杂事,虽然如此,也没有看出二少爷有什么不满,反而总是竭尽所能,毫无怨言,怎不让他心中感慨呢。 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向舱内走去,此刻已经是万事俱备,只要等到负责查验的官吏到船上一一核对过船行伙计和客人的身份文书,就可以启锚了,这多半是例行公事,毕竟这大半天,那些官吏差役几乎已经巡查过两三遍了,若有什么身份不妥的人物,也早就被发觉了。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悦耳如同银铃一般的声音道:“这是越氏船行往吴郡去的船只么,听说你们的货船还载客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们姐弟搭船到吴郡去?” 越仲卿只觉心头一颤,那动人的声音宛若清泉一般流淌到心里,不由回头,神色却是一怔,原本听到那美好的声音,他还以为说话之人定是一位美丽的少女,纵然不是天姿国色,也当是清丽可人,谁料落入眼中的却是一个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令人过目即忘,只是一双凤目明眸善睐,眉眼间更带着生机勃勃的神采,令人顿生好感,而在她身后则站着一个相貌清秀略带病容的少年,眉宇间神色淡漠,一双眼睛更是宛若寒潭深渊。 越仲卿微微一笑,道:“抱歉,两位来得太晚了,在下已经请过文书,如果再要增加客人,又需要重新查验,我们的行程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恐怕不能让两位搭船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在下有熟识的同行,可以介绍两位前去,不知意下如何?” 那少女蹙眉道:“唉呀,恐怕来不及了,小女子前些日子到九江来看姑妈,没想到娘亲突然生了重病,让舍弟前来接我回去,若是回去晚了,只怕天人永隔,现在码头上这么多船只,如果是还没有查验的客船,只怕明天早上也不能启锚,还请公子行个方便,如果让小女子能和娘亲见上最后一面,小女子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公子的大恩。子静,还不给这位公子磕头,求他仗义援手。”说到这里,已经是珠泪在眼中打转,泫然欲泣。那清秀少年闻言神色一怔,似乎很不情愿,直到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屈膝欲拜,却没有人瞧见他垂下的眼底深处突然迸现的一缕寒芒。 越仲卿饱读诗书,最是看不得这等惨事,连忙上前伸手相搀,口中急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和这位小兄弟都是至孝之人,越某万万不敢受此大礼。”岂料手还未触到那少年身躯,那清秀少年双膝不过略屈就已经站了起来,根本没有沾到地面。越仲卿又是一怔,仔细看去,却见到清秀少年低头不语,似是十分腼腆委屈,越仲卿这才释然,心道,这少年大概是很少出门,有些不敢见人,犹豫了一下回头对詹管事道:“詹叔,我和你挤一下吧,也好照顾您老的身体,我的房间就让给他们两人吧,现在先让他们到底舱躲一躲,等到了彭泽我们再想法子补上他们两人的文书,小心一些应该不会有大碍,再说他们姐弟无论如何看上去也不像水寇。” 詹管事微微皱眉,他久经沧桑,自然不会因为这对姐弟的言辞所动容,犹豫了一下,道:“二公子,这一次越国公明显是要清洗江水,若是我们行止有了差错,只怕要连累船行,二公子若是可怜他们姐弟一片孝心,不妨替他们找船只,还是不要鲁莽行事的好。”说罢,又将越仲卿拉到身边说道:“二公子,我看这姑娘虽然悲戚难耐,可是那少年却不像是忧心母亲的模样,可别上了当,如果他们只是想要搭船也就罢了,如果他们是水贼的眼线那可就麻烦了。二公子可别忘记了,虽然越国公府声称六大寇已经大半冰消瓦解,可是锦帆会和骷髅会不是还逍遥法外么,而且听说还跑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水贼,他们如今虽然人单势孤,不能肆虐江水,可是对付咱们这种船只,只要有十几个高手出马,也未必不能得手,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越仲卿犹豫了一下,道:“詹叔,话虽如此,可是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们如果将他们拒之门外,岂不是因噎废食,再说如果真的因为我们的小心翼翼,结果让这位姑娘不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岂不是罪莫大焉,詹叔,你放心,我会小心他们的,无论如何,小侄的武功也是说得过去的,他们两个弱女稚子,小侄难道还应付不来么?”说罢越仲卿扬声道:“表妹,表弟,你们怎么才来啊,如果再晚一些,我可就白替你们两个交了乘船的税银了,还不快进去。”一边说着一边眨着眼睛。 那清秀少年神色茫然,似乎不明白越仲卿为何要这样做,那少女却是聪明,连忙敛衽道:“二表哥,都是小妹不好,路上走得太慢了些,我和小弟这就进去。”说罢扯着那清秀少年就走向船舱,和越仲卿擦身而过之时还点头致谢,眼中尽是感激之色。 看到事已至此,詹管事也只能摇头苦笑,这时候,小三已经找来了官差上船做最后的查验,在詹管事的一锭银子的魅力下,他们只是草草转了一圈就下船了,终于这艘客货两用的大船驶出了九江,在鄱阳水军的监视下顺利出航了。 离开九江三十余里,越仲卿就到底舱将那两姐弟叫了出来,底舱货物堆积如山,气味难闻的很,不过那对姐弟出来之后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千恩万谢一番,当然在那里连连道谢的是那个少女,而那少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什么都不肯说。越仲卿将两人带到上面的客舱,客舱分为上中下三层,每层都有二十多间客舱,越氏船行原本是主要是载货的,只不过江水不靖,旅人如果想要平安无事,只能依托有实力的船行,所以载人的收益反而比装载货物更大,所以才将上面的三层舱房重新分隔,用来载客。其中下层客舱后面十几间都是船上的伙计在使用,詹管事也住在这一层。反而是詹管事为了照顾越仲卿,将他安排在最上面的一层客舱,这一层的客舱分为两种,一种是单身客人居住的,一种是携带家眷的客人居住的,其中都有床榻桌椅,干净雅洁,每一间至少也要百两纹银,就是平常的殷实人家也都住不起。越仲卿将两姐弟引到自己居住的那间单人客舱,虽然只有一张床榻,但是颇为宽敞,原本越仲卿住在这里的时候,他的贴身小厮小三就是在这里打地铺的。这对姐弟看了都是十分欢喜,那少女更是取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金子当作船资。越仲卿虽然不看重银钱,但是既然这少女出得起船资,也就没有拒绝,笑纳之后请两人好生休息,就自行离去了。 直到越仲卿离开之后,那一直闷声不响的少年才漏出极不情愿的神色,冷冷道:“青萍,为什么这么麻烦,还要我给人行大礼,除了娘亲和师尊之外,我从未行过如此大礼,哼,幸亏他拦阻得快,如果真让我膝盖沾地,等到了厉阳,我定要取了他性命才成。” 却原来这两人正是青萍和杨宁,只不过青萍将天生丽质用易容术掩饰了起来,至于杨宁就更容易了,见过他的人本就不多,他的相貌又不过清秀端正而已,只需略加修饰眉梢眼角,再用药粉将面色略微染黄,就成了一个平凡无奇,病弱内向的寻常少年。青萍的易容术虽然大半是自行研究出来的,但却是几乎天衣无缝,别说越仲卿这样的书生,就是换了眼光犀利的名捕暗探也未必能够识破两人的伪装。而且江宁大举剿杀水寇,为的是当日逃脱的余孽,至于青萍、杨宁两人,根本就没有被列入通缉名单之内,就是两人明目张胆地露面,那些水军士卒和差役也绝对不敢当真上前缉拿,若依着杨宁,根本不愿这样藏头漏尾,幸好青萍聪明,知道纵然无人敢公然发难,只怕也会暗地里偷袭暗算,与其敌暗我明,不如易容行动。当然,这也是因为青萍和伊不平还有约定,还要将秘藏交给伊不平作为酬劳,原本伊不平是想两人和他一起行动的,偏偏青萍另有打算,坚持拉着杨宁另道前往目的地,为了掩人耳目,免得将春水堂或者凤台阁的密探引去,这才易容而行。方才为了骗取越仲卿同情,青萍逼着杨宁伪作屈膝,虽然没有当真跪下,但是对杨宁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自他出生以来,除了对着火凤郡主和隐帝,就是他的生身父亲,也没有受过他的大礼,所以即使他和青萍情谊极深,也不免心生怨怼。 青萍自然知道杨宁心中所想,按着他坐在榻上,将热茶倒了一杯,双手捧着高高举到额头,柔声道:“子静,你别生气么,这也是不得已,如果他当真任由你下拜,你杀他的时候我一定不会拦着,而且还可以亲自动手替你出气,你就不要怪我了,现在我们都已经上船了,你只要稍稍忍耐一下,等到了厉阳,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杨宁对她一向敬爱,但是这一次青萍当真险些触动了他的逆鳞,所以板着脸半晌,才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忿忿地将茶杯放到桌上,别过脸去,还是不肯理会青萍。但是青萍已经听出他放下茶杯的时候几乎悄无声息,知道他气已经消了,现在不过是在使性子罢了,虽然这个少年武功高强,又是未来魔帝的身份,就是面对无色庵主那样的宗师级数的高手,或者滇王吴衡那样裂土封疆的诸侯也不会稍有示弱,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再加上长年与世隔绝,人情世故上就如同白纸一般,和自己相处的时候尤其如此。虽然成功地消除了杨宁的怒气,但是青萍不但没有得意,反而从心底生出怜惜之意,杨宁如此不谙世事,若是给人欺骗戏辱,甚至利用去做恶,那该如何是好,幸好自己已经在他身边了,想到此处,当日听了绿绮相劝,不顾一切来寻杨宁,却将绿绮和忠伯丢在险境的愧疚之情,竟也淡了几分。 侧身坐在杨宁身边,轻轻扯动杨宁的衣袖,杨宁初时还在别扭,不过片刻便已经软化下来,习惯地伸臂揽住青萍纤腰,青萍顺势倚在他怀中,就如同昔日在洞庭湖上,画舫之中,相依相偎,四目相对,杨宁双眸已经幽冷如冰,只是青萍却不会忽略那隐藏在寒冰之下的一缕温柔,而杨宁更是怔怔望着青萍那双明媚温柔如春波的凤目,不禁收紧了双臂,这原本已经习惯的亲密姿势,不知怎么竟让他心跳开始加速起来,就是青萍也突然觉出不妥,原来那种心安理得的感觉似乎消失不见,一抹红晕无声无息地浮上双颊。只是这一对少年少女都是不识情滋味的初哥,犹自不觉彼此已经情动。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青萍先清醒了过来,她一向率性,若是攸关生死的大事或者和杨宁相关的大小事情,自然是聪明颖悟,闻一知十,可是自己身上的小事却总是得过且过,这里面也有绿绮的纵容之故,两姐妹之中绿绮尤其心细如发,身边的琐事都是她轻描淡写地处理了,故而养成了青萍大而化之的性子,自己的情绪变化一时弄不清楚索性置之脑后,转移话题道:“其实我也不是存心让你受委屈的,其实我在码头边上等了一个多时辰,就发觉那位越公子不像是那些寻常商人,不会老奸巨滑,也不会过分老实,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又是一身正气,我才选中他下手,相信他听了我们的谎话,不会推诿搪塞,就是看出了什么破绽也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当真让你下跪,要不然我也不会千挑万选才选中了他下手。我们没有身份文书,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搭船,如果不用这种法子,就是再过几天也走不了。”说罢,只觉胸口有些气闷,不禁轻咳了几声。 杨宁原本已经释然,听到咳声更是神色微震,连忙握着青萍双手,将真气丝丝缕缕地渡了过去,不多时青萍面色才恢复正常,有些疑惑地道:“姐姐,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江水呢,虽然我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走陆路,你的伤势还没有完全痊愈,这次在江水之上你殚精竭虑为我谋划,又主持七煞鱼龙阵,内伤反而加重了一些,虽然我帮你疗过伤了,但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才行。我们若走陆路,旅途奔波,一定会加重伤势,走水路自然好些,等到了厉阳,你的伤势就会全好了。可是我们路途不熟,独自行走很是烦恼,从江夏到九江,姐姐一路上都没有轻松过,光是上了这艘船,就花了半日时间,这么一来,姐姐的伤势好像又加重了呢?还不如跟着伊不平他们走陆路,沿途有人安排照应好些。” 青萍听到杨宁称呼的转变,心中觉得分外温馨,青萍比杨宁大上一岁,再加上当日初遇之时,就已经这样称呼,所以杨宁一向是称呼青萍“姐姐”的,可是当日在湖上,绿绮决断让杨宁直呼青萍名字,虽然青萍当时不肯,但是心底其实已经接受了绿绮的决定。从那以后,杨宁多半直接称呼青萍的名字,但是偶然也会像从前一样称呼青萍“姐姐”,每当那时,青萍总是分外的高兴,而杨宁也能够感觉到这微妙的区别,所以虽然不肯放弃直呼名字的权利,但是每当想要让青萍高兴的时候,总会恢复旧日称呼,当然杨宁并非存心而为,多半都是下意识地举动,青萍毕竟是女子,却已经心知肚明。 忍不住轻轻一笑,青萍低声道:“子静,前两日和伊叔叔分手之前,你是不是想要和他再次决斗,而且对羿日九箭十分感兴趣?” 杨宁点头道:“是啊,羿日九箭我只是略知一二,但是看起来很是厉害,所以很想看一下功法,如果能够和伊不平多比试几回,必定可以一窥堂奥。” 青萍埋怨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可是你和伊叔叔在赤壁那场比试,差点让我吓个半死,虽然你武功高强,可是如果再用那种法子和伊叔叔比箭,我可不情愿看着你身陷险境,所以我就和叔叔打赌,如果我赢了,他就把羿日九箭的秘笈给你一个抄本,如果我输了,就将全部的七煞鱼龙阵传授给他,我想你就是喜欢比武,和伊叔叔的神箭相抗也是没有什么意思吧,所以你就不要再和伊叔叔为难了好不好?” 杨宁听得面上一片火红,想不到自己瞒着青萍向伊不平挑战,还是给她知道了,自己原本担心青萍不喜欢自己向她的长辈挑战,却原来青萍心中念念都是自己的安危,更是将七煞鱼龙阵都当做赌注。虽然杨宁并不真的明白七煞鱼龙阵的重要性,但是从青萍故作轻松的语气,就已经知道青萍心中实在很重视七煞鱼龙阵,将它当作赌注一定是很不情愿的。若是换了别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得知心爱之人为了自己的安危牺牲巨大,必定不会开心,甚至还会恼怒起来,可是杨宁却是不同,他虽然桀骜不驯,但是不会因为虚名面子而动怒,听了青萍的一席话只觉得欢喜,感动她对自己的情谊,青萍也正是因此才坦然直言。 忍不住再度环抱着青萍的娇躯,让她更舒适地倚在自己身上,杨宁低声道:“不用了,羿日九箭我已经见识过了,不用你和他打赌了。” 青萍明白杨宁的心意,叹了口气道:“七煞鱼龙阵是爹爹留给我的遗物,原本是由姐姐保管的,这件事情就连我也不知道,直到师尊失踪之后,姐姐带着我去了一趟爹爹的秘藏所在,取了阵图和一些珠宝出来,买下了月影画舫在洞庭卖艺,凭此打听师尊的消息,又把阵图传了给我,其实姐姐在七煞鱼龙阵上比我可要精通多了。唉,可惜爹爹当初把羿日九箭和羿王弓给了伊叔叔,要不然我就不用和他打赌了。不过现在可不成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一定要赌赢才行,要不然岂不是让人取笑尹天威的女儿出尔反尔。你放心吧,伊叔叔名义上是爹爹的侍卫,实际上却是爹爹的弟子一般,而且七煞鱼龙阵他也知道不少,就是全部传给他也没有关系,难道他还会和咱们为难么?伊叔叔虽然总是要和我交易才肯出手,可是其实他对我很好的,若是换了别人,早已经将我擒住逼问秘藏了,哪里还会舍命相搏,替我撑腰呢?” 其实青萍也还隐瞒了一些细节,她虽然知道杨宁对羿日九箭十分感兴趣,却还没有为此费心的打算,却是伊不平为了想要得到全部的七煞鱼龙阵,才煞费苦心骗她立下赌约的,青萍对伊不平并无多少戒心,一时冲动落了圈套。所幸她知道伊不平那边不仅人多口杂,而且事务繁多,自己走水路又是快过陆路,所以多半能赢,才欣然答允。当然伊不平除了对于七煞鱼龙阵的野心之外,也还有他意,他知道赤壁战后春水堂和江东水军决不会放过自己,所以弃舟登岸,不和江宁正面冲突,但是如果杨宁和青萍跟着他同行,以杨宁的桀骜个性,绝对不肯在沿途的关卡密探面前示弱,所以才会分道而行。至于青萍会否背约的问题,他却从未顾虑过,毕竟秘藏的大致地点他已经得知,只是由青萍引路穿过机关更方便一些罢了,更何况青萍也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杨宁不知这些细节,听了青萍的解释之后,对伊不平的怨气略略消解,青萍见他神色舒缓下来,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些日子,她不是为杨宁担忧,就是和伊不平斗智,离开赤壁之后,又为了两人的赌约费尽心思,实在已经是十分疲惫,要不然也不会触动伤势了,所以杨宁不再心存芥蒂之后,她就忍不住昏昏睡去。杨宁怔怔望着青萍沉静的睡容,心中却生出愧疚来,他虽然不解世事,却也知道自己身为男子,理应好好照顾青萍才对,可是自从两人相遇之后,却从来都是青萍对他呵护备至,想到此处,不由下了决心,一定要学会如何照顾自己,不再让青萍担忧,从今以后,更要好好照顾青萍,不让她再烦恼忧心才是。 扫视了一眼床角,散发着皂角清香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显然越仲卿在将房间让出来的时候已经更换过新的被褥了,杨宁轻轻移开身子,让青萍在床榻内侧躺好,又将被子扯开盖在她身上,青萍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离去,入鬓长眉不禁微蹙,过了片刻,才渐渐放松下来,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 杨宁就坐在床边凝望着青萍的睡颜,回想着青萍一路上所作的事情,思量着自己应该如何相助。首先他便想起青萍说过从江夏到九江所搭乘的那一艘客船的主人和锦帆会原本有私下的交易,不过青萍上船之后就故意和船主叙谈套话,发觉现在这种情势下,那位船主已经不大可靠了,现在只不过因为恐惧才不敢泄漏锦帆会的秘密,过些日子只怕会去春水堂邀赏呢,那么现在这艘船上的船主会不会因为发觉两人的破绽而告密呢? 想到此处,杨宁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再度探视了一下青萍,见她已经睡得很沉,便走出舱门,将房门锁住,免得有人打扰到青萍休息,然后就沿着舷梯走了下去,出了舱门,只见甲板上除了船行的伙计之外,并没有任何客人的身影,想必现在都在舱内休息,毕竟上船花了许多心神。杨宁目光一扫,已经看见正站在船头观赏风景的越仲卿。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试探越仲卿的为人底细,可是事到临头却不知该如何做,如果让他逼供杀人都是轻而易举,想要套出越仲卿的口风却是难上加难,想了一想,杨宁走到越仲卿身边,淡淡道:“越公子,姐姐让我来谢谢越公子援手之恩。” 越仲卿正在出神,听到淡漠的语声不由一惊,回头看见杨宁,这才释然道:“原来是小兄弟,令姐怎么没有出来吹吹江风,想必方才两位在底舱闷坏了吧?” 杨宁见他出口就问青萍,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丝不快,但是想到自己的目的,勉强道:“姐姐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嘱我前来向公子致谢。” 虽然杨宁心中勉强,但是拜他坚忍心性之赐,语气倒没有什么异常,越仲卿和他初见,自然难以发觉他情绪的变化,更何况他先入为主,只当杨宁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腼腆少年,所以不以为意,挥手道:“说什么谢呢,你们姐弟孝感动天,在下出手相助,正是顺天应人,不必言谢,你也别公子公子的称呼我,我比你要大上六七岁,你就叫我一声越大哥吧,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祖居何处?” 杨宁此时也不是初出宫门,什么都不懂的孺子,已经知道这样的称呼不过是表示亲近罢了,所以并没有表露不满,只是从容道:“小弟名叫许青,祖籍原是上党,本是当地豪门,因避战祸迁居无锡,已经二十多年了,今日向越大哥相求的是小弟长姐,因为姑母无子,十分爱惜姐姐,所以一年倒有大半年在九江居住。” 越仲卿闻言暗自点头,方才詹管事回去休息之前曾经暗示他,这对少年少女的口音不对,那少女的口音明显倒还没有什么破绽,那少年口音却明明带着北地腔调,此刻听了杨宁所说的家世,这才明白过来,想必这少年的口音是因为长年和父母相处才会如此,那少女却是长年离家,所以没有受到影响,而且这对少男少女心中有重金,却不曾听过有许姓名门,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在江东立足未久,还不被当地豪门接受的缘故。这么一想,心中疑念顿消,含笑道:“原来如此,上党郡原本是富庶之地,可惜二十年前火凤郡主率大军追击太祖皇帝,兵出壶关之后,沿途城关,若有抗拒,皆被血洗,以致流血千里,伏尸百万,虽然战火早熄,可是据说幽冀兵马在壶关枕戈以待,朝廷刻意加强兵力,却疏于民生,以至上党至今仍未恢复元气。令尊大人当日能够毅然南迁,当真是眼光独具,在下佩服得很。我们越氏祖居常熟,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算是殷实人家,将来若有机会到无锡一行,必定登门拜访,恭聆令尊大人的教诲。” 杨宁仔细听着越仲卿的话语,当日准备这套虚假的身世的时候,青萍曾经给他讲过其中奥妙,而且他对青萍从前所讲的关于火凤郡主的往事记忆犹新,两相对照,立刻明白了青萍所编的身世已经得到了越仲卿的认同。而侃侃而谈的越仲卿却不知道自己被照本宣科的杨宁给骗了。而且因为杨宁原本不善说谎,所以言辞不免有些欲说还休,但是那种特有的质朴和冷静反而让越仲卿不再怀疑他和青萍的身份。 解开了心中疑惑,越仲卿放开胸怀,指着前面的江心洲道:“小兄弟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出门,逆水而上的时候想必没有留意这里的风光吧?” 杨宁顺着越仲卿的手指望去,顿觉心神激荡,只见滚滚江水正翻滚着向前方一片茫茫无际的水洲涌去,而在视线所及,还有无数道水流从两岸的河道在此地汇入长江,盘旋激荡的江水将这片水洲划分成无数纵横交错的水道和芦苇荡,宛若天然形成的八卦阵图。 这时候,杨宁耳边传来越仲卿清朗的吟诵声道:“九江寒露夕,微浪北风生。浦屿渔人火,蒹葭凫雁声。颓云晦庐岳,微鼓辨湓城。远忆天边弟,曾从此路行。” 杨宁疑惑地瞧向越仲卿,越仲卿仿若未觉,叹息道:“九江原名浔阳,又名柴桑,江水至此分为九道,分流三百余里,在此地重新汇合,泥沙汇聚成江心洲,名为桑落洲,此地划九洲,形如八卦,昔年东吴宿将程普在此地建立水营,作为后防重地,战事未起之时,周郎更是在此地练兵,洲上至今还有兵营遗址以及点将台的存在。过了桑落洲前行三十里,就是湖口重镇,那里是鄱阳湖入江之处,九江、桑落洲、湖口以及下游的彭泽,这四处重镇连成一线,江南据之则江水防线固若金汤,江北据之则东南不保,知兵事者绝不能忽略桑落洲的存在。只可惜此地虽有驻军,却为了防备朝廷而设,想起来也真令人扼腕不已。” 杨宁听得入神,他虽不明军事,但是听了越仲卿的描述,也知道眼前这座水洲的重要性,抬眼望去,此时虽然已经是初冬季节,但是桑落洲上的芦苇仍然郁郁葱葱,只是大半已经变成了枯黄颜色,在艳阳照射下灿烂如金,在江流呜咽声响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华美庄严,只是那雄浑的气势中却蕴含着浓烈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默立片刻,所乘的大船已经扬帆向南,绕过桑落洲向下游驶去,越仲卿指着水路道:“桑落洲将江水中分,靠近南岸者称内水,靠近北岸者称外水,内水阔于外水,我们如今所行的就是内水,前面很可能会有水军阻道巡检,如果问及你的身份姓名就不好了,你还是到舱中暂避一时吧,他们不会上船仔细查验的。” 杨宁微微点头,长揖告退,虽然没有探听出什么端倪,但是从他的语气却可以感觉出来,这位越公子对幽冀这样的诸侯或者江宁这样的权臣都没有什么好感,那么纵然发觉了自己和青萍的身份,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想到此处不禁放松下来,忘记了掩饰。而当他的背影没入舱中的时候,越仲卿恰巧回头一望,不由心中一震,只觉这初次相识的少年的背影孤傲非常,心中不觉生出一缕寒意。 越仲卿虽然生出一缕疑心,但是立刻就看到了前面拦路的桑落洲水军的战船,桑落洲水军原本只有建制而已,毕竟没有战事的情况在这里安插一支水军,也未免有些浪费,可是如今显然此地水军已经充实起来,江东实际的主宰,越国公唐康年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若非心存不轨,何必在此地驻下重军,所谓的清剿水贼不过是借口罢了,谁不知道江水上的水贼不是唐氏的人马就是得到了唐氏的纵容。 幽冀的局势从未得到过缓解,随着江水之上的变化,想必朝廷也会将目光放到江宁吧,狼烟纷起,四面楚歌,想必苟延残喘的太平岁月将要不复存在了,就连早已归附朝廷的越国公都有了异心,更别提其他的三家藩王了。怪不得父亲坚持不许自己入仕,如果自己真的入朝为官,又能够得到重用信任,只怕自己已经遭遇灭族之祸了吧。诸侯强盛,朝廷暗弱,战乱一起,黎民最苦,自己这样奢望社稷安定的痴人,只怕就如同不系之舟一般,只能漫无目的地东躲西藏,再无安宁之日了吧。想到此处,越仲卿只觉意冷心灰。 匆匆应付过巡检的水军之后,越仲卿仍然在船头站了许久,贴身的书童小厮小三前来唤他去用晚饭,他都懒得下去,只让小三取了一壶酒,独自在夕阳下浅斟,酒到酣处,已经是夕阳如血,红霞满天,如火如荼,映照着一江秋水,半江瑟瑟,半江嫣红。越仲卿看了如此美景,不禁轻叩船舷,朗声唱道:“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对月只应频举酒,临风何必更搔头。暝烟多处是神州。”这一曲字正腔圆,沉郁中又有逍遥纵情之乐,听见歌声的船上伙计以及到了傍晚出来散步的旅客都不禁侧目。只觉这青年公子豪迈风流,不愧是江南人物。 正在越仲卿觉得意犹未尽之时,耳边却传来女子的歌声道:“问君何所适,暮暮逢烟水。独与不系舟,往来楚云里。钓鱼非一岁,终日只如此。日落江清桂楫迟,纤鳞百尺深可窥。沈钩垂饵不在得,白首沧浪空自知。”歌声宛若流水泻玉,曲调婉转清扬,将那一种闲适安乐的心情描述得淋漓尽致,越仲卿听在耳中,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冷泉浸过一般,玉宇无尘。顺声望去,只见暮霭之中,立着一个女子,容颜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一双眸子却是寒星也似,身上衣裙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越发衬托出身姿如柳,婀娜秀丽。 越仲卿心中一动,不由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那少女容颜,却是一惊,原来正是那许青的姐姐,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可是不知怎么,原本并未留意的形貌音容却在他心目中鲜明了起来,凝神瞧去,只觉这少女神闲气静,即使是平庸的容貌也掩饰不住她眉目之间的那种脱俗风姿。 —————————————— 注1:李群玉《桑落洲》 注2:张孝祥《浣溪沙》 注3:刘长卿《赠湘南渔父》 第七章 情海生波(上) 感觉到心脏砰砰乱跳,越仲卿下意识地以最从容优雅地语气问道:“原来是许姑娘,想不到的歌喉如此动人,歌中意境更是令人羡煞,在下若能那般逍遥快意,就是终身无所成就,也是无憾了。” 青萍微笑施礼道:“越公子过谦了,小女子才学浅薄,哪里懂得这么多,只是公子歌中有‘已是人间不系舟’,‘暝烟多处是神州’这样的句子,显然是痛惜黎民苦难,才会如此消沉。小女子虽然不懂得公子的志向,但是听舍弟提及公子见识深远,所以不愿见公子这般消沉,所以才胡乱唱了一支曲子凑趣,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公子放宽胸怀罢了。” 越仲卿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心中感慨,他才华卓著,乃是乡里皆知的事情,人人都以为他若是入京参考,必定是取朱紫如拾草芥,就是父亲也以为自己的目的是在功业富贵上,只是他觉得眼前局势暧昧不明,不愿让自己涉入其中罢了。却无人知道他并非奢望画影凌烟,也不稀罕锦袍玉带,他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在四海动荡的将来能够接近所能,略尽绵薄之力,庇护一方百姓,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为了这个目的,不论是为何人臣子,他都不会有什么异议,不管是心中所向往的朝廷,还是权倾朝野的越国公,甚至是其他虎视眈眈的藩王,只是这层心思却难言表,以致只能埋没无闻。眼看着天下局势一天天败坏,心纵然不是枯木槁灰,却已经如同不系之舟,无靠无依。这个初次相逢的少女,虽然并不出众,但是通过一曲短歌识破自己的心意,当真是知己难逢,想到此处,越仲卿越发用心道:“多谢姑娘开解,在下只不过是有感而发,令弟未免谬赞了,怎么姑娘一个人出来,令弟没有相陪呢?” 青萍一声长叹,继而诚恳地道:“舍弟正在舱内休息,小女子是独自前来的,此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向公子致谢,并有一个不情之请,舍弟自幼受了些苦楚,因此性子孤僻,不喜和外人谈话,小女子心中常常以此为憾,唯恐有朝一日我不在他身边,他会寂寞无依,今日不知为了什么,他竟然会主动向公子道谢,还和公子叙谈片刻,小女子欣喜之余也有了一个想法,水路虽然快捷,也需要一段时日,如果公子能够和舍弟多多攀谈,或者能够改变舍弟的脾气,舍弟虽然无学,但是秉性聪明,每有独特想法,只是不喜欢说出来,公子若能和他谈得来,应该不会让公子觉得厌倦的。” 越仲卿闻言恍然,怪不得那少年言简意赅,自己问上三句,他也难得回答一句,果然是性子孤僻,这位许姑娘为了弟弟如此设想,当真是手足情深,自己就是没有别的心意,也应该不吝相助,更何况这短短片刻,他已经发觉了这女子平庸面貌下隐藏的蕙质兰心,很想和这女子多多相处,心念一转,他欣然道:“这又何妨,旅途寂寞,若是许姑娘不嫌弃,明日两位就可到下面的舱房中相见,在下和詹叔一路上下棋也下得腻了,不如大家一起谈天说地,倒也可以消磨时光。” 青萍闻言暗自点头,这位越公子果然如同自己所想的那般心思细密,不着痕迹地就可以完成自己拜托他的事情,她一路上思来想去只觉得最担忧的就是杨宁的性子,性子刚强坚忍自然是好的,可是若是凡事都不肯稍作忍让,只怕也不妥当,刚则易折,强极则辱,想想自从在岳阳分手之后,杨宁所做的唯一事情,大概就是结仇杀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遭到反噬的,为了杨宁的将来打算,总是要让他收敛一下性子才好。可是这件事情青萍却是自知无能为力,若是自己在他身边,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自己开了口,杨宁多半都会照办,可是如果自己不在身边,杨宁定会故态复萌,终究是无济于事。她也想过慢慢劝导杨宁,可是这却更是行不通的,不知怎么,别人将杨宁当成洪水猛兽,心中畏惧忌惮,在她心目中对杨宁却是又爱又怜,即使杨宁当真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自己总是不忍相劝,甚至不愿相劝。就像杨宁上船之后愤然提及对越仲卿的不满的时候,自己明明知道即使越仲卿没有及时搀扶杨宁,也是一个胸怀广阔的侠义之士,只应尊重感激,可是不知怎么,却完全想不到应该说服杨宁不要“恩将仇报”,甚至为了怕杨宁不满,就连自己动手这样的决定也做了出来。 在舱中醒来的时候,杨宁还未回来,她想起中午的事情却觉得十分后怕,自己虽然一向没有自认是行侠仗义之人,可是怎么这样的决定也能够做出来,虽然那是不可能发生的预想,但对她来说也觉得有些愧疚不安,所以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要设法改变杨宁。仔细斟酌之后,她发觉其实杨宁大多数时候的决定都是无可厚非的,只不过性子冰冷孤僻,纵然是好心好意,只怕也会被人当成恶意,只要自己能够让杨宁习惯与人交流,那么以杨宁的聪明才智,至少不会将朋友逼成仇敌了吧。 而在青萍拿定主意之后,杨宁却回来告知了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杨宁是为了不让自己辛苦而勉强自己和越仲卿说话,只当杨宁对越仲卿颇为赏识,喜欢与他说话,便趁着杨宁在舱中练功的时候出来请越仲卿相助,当然她隐瞒了许多细节真相,毕竟若给越仲卿知道杨宁的真正身份,以及杨宁曾经对他产生的杀机,只怕反而添了麻烦。而满心都是杨宁身影的青萍,根本没有发觉越仲卿眼底深处的倾慕和好奇,若是以本来面目出现,青萍还会相信有人会对自己一见钟情,但是在易容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商量妥当之后,青萍告辞离去,匆匆回到舱房,刚走进房门,却感到了仿佛要将自己看穿看透的刺骨目光,抬头望去,只见杨宁冷冷瞧着自己,一双幽深的眸子已经是冰火交融,眼中更是似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若是别人,在他这样的森然目光注视下,只怕已经汗下如雨,惟有青萍,早已习惯了这未来魔帝的古怪脾气,走到杨宁身边,伸手就是一个重重的暴栗,恶狠狠地道:“子静,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姐姐。” 子静一腔的怒火在青萍粗暴的动作下不知怎么消失无踪,但是想起方才透过窗子看到的那一幕谈笑宴宴,仍觉心中酸楚不已,忍不住别过脸去,只当看不见青萍眼中的笑意。青萍见他如此,终于心肠一软,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子静,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呢?” 子静犹豫了片刻,终于没有说出心底的想法,甚至反而奇怪起来,当初和双绝住在洞庭的时候,双绝虽然是卖艺为生,可是也会偶然在画舫上接待一些风流蕴籍的雅客,虽然只是宾客相待,但是并非没有谈笑风声的时候,那时候他都没有觉得奇怪,如今青萍不过是和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说了几句话,难道自己还能阻止么?生了半天闷气,在青萍的追问下,子静终于勉强道:“你的伤势还没有好,也不披上一件衣服,就出去吹风,若是受了风寒怎么办,绿绮姐姐总是说你身子平常很好,一旦受寒却经常累月不愈,我实在不放心,如果给绿绮姐姐知道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一定会埋怨我的。” 青萍虽然隐隐觉得不是这样,但是却也不愿追问下去,含笑道:“哪里有那么严重,我的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且我只是去和越公子说几句话而已,这位越公子不仅心地善良,而且才华过人,只看他的言谈举止,就知道不愧是江南名门出来的子弟。我听你转述他谈及桑落洲的那番话,觉得十分耳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在爹爹留下的札记里面也有类似的记载,爹爹曾说‘桑落洲南临鄱阳,中居江水,北依雷池,不论攻守,都是水军重地,九江为噤喉之地,襟带中流,若不得桑落洲为辅,则不能安保无恙,江南纷乱之时,桑落洲几无宁日。’这番话是爹爹鏖战江湖多年的体悟,越公子所言却和爹爹暗合,可见越公子必然精通军事,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的俊杰。我已经和越公子约好了到他房中闲谈,你也一起去吧,也好多些见闻。” 杨宁听得五内俱焚,只觉得怀恨不已,暗恨自己为什么无端向青萍提及越仲卿和自己说的那番话,此刻若是越仲卿在眼前,只怕他袖中的凝青剑已经出手了,但是看到青萍眉目之间焕然的神采,终究强忍下一口恶气,黯然道:“好的,明天一起去。”他口中答应,心中却已经下了狠心,如果那越仲卿规规矩矩也就罢了,如果他敢冒犯青萍或者胡言乱语,就是青萍不许,也一定要杀了他才能善罢甘休。 商量妥当之后,青萍心中开怀,她白日虽然已经休息了几个时辰,但是仍觉疲惫,嘱咐了杨宁几句明日不可动粗的告诫之后,就和衣躺在榻上,准备好生安眠。可是这一次青萍的心情却有些波动起来,她和子静是以姐弟身份上船的,越仲卿将自己的舱房让了给他们已经是十分难得自然不可能别室而居。白日也就罢了,青萍一来信任杨宁,二来疲惫不堪,没有心情计较,所以很快就入睡了,可是如今夜深人静,却和一个异性这般接近,舱房内隐隐约约可以嗅到少年男子的气息,即使这人在自己心目中地位非同寻常,青萍心中也不由生出尴尬不安来。 杨宁这时候却是善解人意,他能够感觉到青萍的不安,也不出言安慰,在地铺上转过身去,将被子扯开蒙在头上,不过片刻,呼吸已经若有若无,若是不留心,那微弱的呼吸声宛若风过水面,瞬息无痕,青萍听着听着,只觉得一颗芳心已经沉静如古井寒波,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这时,杨宁的身躯却轻轻一动,他扯下覆面的被子,睁开了眼睛,怔怔望着舱顶,在黑暗的掩饰下,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透出无边的寂寞和彷徨,若是有人此刻瞧见他的神情,断然不觉以为这少年竟是杀人如麻的未来魔帝,那种根深蒂固的孤独悲凉,让他像极了失群的孤雁,无根的浮萍。 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空虚,杨宁长跪而起,正可平视榻上沉睡的青萍,静谧黑暗的船舱之中,虽然并无一丝光芒,可是杨宁的双目却已经是璀璨如寒星,正可以将青萍甜美的睡颜看的清清楚楚,伸手轻轻抚向青萍的面颊,却在肌肤将触之时骤然停住,可是那种温暖和柔软却仿佛隔着薄如蝉翼的空气传递到指尖,将心头的寒冰都融化了少许。会不会,明日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她如此接近,或者自己将再度失去心底最渴求的温情。正在这时,青萍在睡梦中微微蹙眉,口中轻呼道:“子静!” 杨宁只觉得浑身一震,好像满腔的鲜血都沸腾起来,青萍犹自不觉,翻过身去,再度低语,声音模糊不清,但是杨宁依旧听得出来,是在呼唤自己,强忍心中的喜悦,杨宁再度躺了下去,微合双目,一丝一毫也不敢移动,以免惊动了青萍的安眠。又过了片刻,青萍在辗转反侧之后再度沉睡过去,耳中听着青萍恬静的呼吸声,鼻子更是嗅到那若有若无的兰馨香气,杨宁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放下大半心事的杨宁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鼻子上传来麻痒感觉惊醒,“阿嚏”,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杨宁睁开双眼,正看见青萍坐在自己身边,一张亦嗔亦喜的面容挡住了透过舷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而她手中正拿着发稍,在自己鼻尖晃来晃去,杨宁明白了凶器是什么东西,眼中忍不住漏出一丝笑意。青萍见他已经醒了过来,才娇嗔道:“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懒虫,还不起来,我都已经到外面看过日出了,可惜看你睡得太香,没有舍得叫醒你。” 杨宁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跳起身来,将铺在地上的被褥卷了起来放到床榻底下,然后接过青萍递给他的热毛巾敷在脸上,闷声闷气地问道:“日升日落,天天可以看到,有什么稀奇么?那么早就起来,恐怕船上都看不到人影吧?” 青萍闻言笑道:“那怎么同呢,旷野荒原上看日出,江水东流处看日出,高山峻岭上看日出,海角天涯处看日出,都有不同的景致,子静若是一一见过才知道什么是金乌东升,素阿西沉。再说船上可并非没有人啊,这艘船晚上可是不停的,纵然客人都在休息,也还有船夫水手,而且越公子也是一位风流雅士,方才我去看日出的时候,他也在甲板上呢。” 杨宁眉头微皱,胡乱擦了几把脸,将毛巾扔到铜盆里面,虽然脸上表情淡漠,但是心底却生出一缕苦涩,青萍恍然未觉,将杨宁拉到身边,取出身边的牙梳,熟练地替杨宁将头发挽成发髻,一边梳着口中却说道:“越公子还说江上看日出虽然很好,但是还不如海上看日出的磅礴壮美,还说我们若有机会去常熟,他要请我们到越家在海边的别院去看日出呢。” 杨宁听得越发郁闷,心念一转,无意中想起从前听到师尊和娘亲的一段谈话,略带炫耀地道:“海边看日出也没有什么稀奇,又不是只有常熟可以看到,我听师尊说过,他曾经在庐山东谷含鄱岭中段的含鄱口上观看日出,在那里不仅可以看到鄱阳湖的全貌,还可以遥望江水,茫茫一线,那般独特景致,天下无双,而且庐山风姿奇绝,除了日出之外,还有无数美景可以欣赏,只可惜我们急着去厉阳,要不然就从九江转道去庐山一游该有多好。” 青萍这时候正替杨宁整理衣衫,听到这番话手下不禁一缓,美目中露出向往之色,憧憬地道:“好啊,将来等到接回了姐姐,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庐山看日出,姐姐弹琴,我作剑舞,至于子静你么,你喜欢笛子还是箫,我都可以教你,要不然到时候你岂不是只能在一边看着。” 杨宁闻言目放奇光,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来不过是想要吸引青萍的注意力,却也想不到青萍竟会如此说,想到若真如青萍所说,能够和绿绮、青萍两人一起到庐山观日出,那种幸福快乐想必是难描难述的吧,不过想到青萍竟要教他吹箫弄笛,却又生出犹豫来。青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想要吹奏笛箫,无非是气脉悠长加上手指灵巧,你的内功那样精湛,十指更是灵活非常,想要学会一点皮毛还不容易么,我虽然不像姐姐那样精通音律,可是不论琴筝鼓瑟,笙管笛箫,也都略知一二,想要教你还不是轻而易举,要你选择笛箫,不过是因为这两种学起来容易一些罢了,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呢?” 青萍所说却不是虚言,她和绿绮都拜在清绝先生门下,清绝先生杜清绝精通音律,两人在这上面自然也是克绍其裘,只不过绿绮性子专一,除了古琴之外,其它乐器不过略知道理,并不学习,青萍却是性子跳脱,不管什么乐器都拿来学习一阵子,熟练之后就弃而不顾,却是如蜻蜓点水、博而不精,杨宁纵然跟她学习乐器,目的也不过是想要学会一两首曲子罢了,以她的本事想要教导杨宁自然是轻而易举。 还未等杨宁拿定主意,耳中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人步履轻快,但是颇为沉重,显然没有修炼过武功,另一人步伐跳脱飞扬,落脚轻快,显然有些内功根基,杨宁略一皱眉,已经听出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便没有回答青萍的问话,青萍也听到了有人走动的声音,而且明显是向着自己这间舱房走来的,也不再追问,只是转头向舱门看去,果然不多时两人耳边同时传来叩门声。 杨宁上前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越仲卿俊秀儒雅的面容,便冷冷道:“原来是越公子,不知道这么早有什么事情么?”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排拒,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听得出来,何况是越仲卿这样聪明的人物,但是他闻言只是微微一愕,继而微笑道:“许小兄弟昨夜可休息的好么?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再过片刻就可以到彭泽了。我们的船会在彭泽驻留到午后,许姑娘想必身子还有些不舒服吧,许兄弟却正好可以上岸补上文书,我们越氏船行在彭泽有个分行,那里的掌柜是在下的堂兄,为人最是精明能干,补办两张文书轻而易举,就当两位是在彭泽上船的就可以了。” 杨宁原本想着如何不让青萍去和越仲卿说话,才会主动迎上说话,想不到越仲卿却是说了这样一番话,即使以他的冷心冷性,也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多少和人交往的经验,一时说不出话来,青萍却微笑走了过来,将他扯到一边,对越仲卿敛衽一礼道:“多谢公子前来提醒我们姐弟,这件事情还是小女子前去吧,舍弟不会说话,如果得罪了人就不好了。” 越仲卿还未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小三却在门口漏出了一个脑袋道:“许姑娘,您就放心吧,这么点小事,就是我小三也能办妥了,许公子虽然年轻,比我小三还大上几岁呢,这点小事还办不了么?您放心,我带着他上岸去见四公子,保证将他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许姑娘您就在船上好好休息吧,我们公子那里还有珍藏的‘剑门太白’,船上还有公子来时取的扬子江南零水,名茶名水,正好可以品茗谈心,岂不是好过和那些官老爷打交道。” 杨宁还未听完,眼光已经寒如冰雪,他虽然不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却也不会看不出来那精灵古怪的小三是有心激自己单独上岸,好让越仲卿和青萍独处,虽然这原本是他最不情愿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少年,小三的一番言语都如钢针一般扎在心里,难道自己就办不成这样的小事么,还要劳动青萍亲自上岸,性子被激起之后,杨宁也顾不得不愿越仲卿接近青萍的初衷,扬声道:“姐姐,让我去吧。” 青萍虽然也明白小三的意思,但是她自认易容术到家,纵然昨夜和今晨两次相谈都是颇为投缘,越仲卿这样的名门子弟也不会看中一个相貌平庸的女子,所以只当是越仲卿果然热情周到,有心相助自己扭转子静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坚拒,略一思索便笑道:“这也好,你就跟着小三一起去吧,别耽搁太久了,拿到了文书快些回来,不要惹是生非,娘亲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时间可不能拖延太久啊。” 杨宁自然理会她的意思,知道青萍是嘱咐自己不要惹出麻烦,以致耽误前往厉阳的行程,至于两人各自的安危,倒是谁也没有担心过,杨宁自不必说,如果真的遇上对头,只怕需要担心的不是杨宁,而是遇上他的人,而青萍的武功虽然不是绝顶出色,但是能够和颜紫霜一战,已经足以纵横天下,短时间的分别不会有任何麻烦。所以杨宁匆匆向青萍告辞之后,就跟着小三离开了舱房。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越仲卿赧然道:“许姑娘,都是小三胡闹,这孩子自小在我身边,我纵容他惯了,也不等我说话,就胡乱插嘴,许姑娘如果放心不下,还是跟上去吧。” 青萍抬手将鬓角的乱发理好,笑道:“越公子言重了,其实仔细想想,小三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舍弟从前很少出门,每天除了练武就是发呆,人情世故一点不懂,这次出门,我这个做姐姐的又总是宠着他,这样下去,只怕日子长了,想要让他自立都不容易呢,如今他肯主动去做事,又有小三这样的聪明孩子相陪,一定不会有事的。” 越仲卿见青萍并没有责怪之意,心中一宽,温和地道:“许姑娘,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不如我们到在下的舱中小坐片刻,一边等令弟回来,一边品茗弈棋,这也是快事一场。”青萍对越仲卿也颇有好感,当下含笑点头,毫无忸怩之态。看着青萍落落大方的举止,越仲卿心中只觉欢喜无限,他虽然才华横溢,却非是风流自赏之人,一向自律颇严,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想不到偶然遇见这位何姑娘,虽然相貌平常,但是言谈举止进退得宜,不经意间展露出动人风华,令这一向洁身自爱的青年心中生出情意。小三正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会设法调走杨宁,给两人独处的机会,越仲卿虽然事先不知,但是事到临头也没有阻拦,如今心愿得偿,当真是喜不自胜。他的目光原本一直凝注在青萍身上,此刻正要转身延请青萍出门,眼神却是微微一怔。 这时候东升的阳光恰好透过窗子斜射进来,正映在青萍脸上,青萍虽然易了容,但是不过是改变了肌肤的颜色,然后用药物略加修饰五官,给人造成错误的印象罢了,并非是全然的改头换面。可是在明媚耀眼的阳光之下,未曾费心掩饰的面部轮廓纤毫毕现,心神一个恍惚,越仲卿只觉青萍的五官轮廓秀丽如同山川一般,而她伸手轻绾鬓角的姿势更是楚楚动人,眼中不禁流露出震骇的神色。他的眼神的变化落到了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凛,随即故作无意地微微低头,敛眉垂首,越仲卿再度仔细看去,却发觉青萍的相貌依旧是平平无奇。只当是自己一时眼花,越仲卿不由暗中自嘲,原本不过是对这位许姑娘的人品才情动了心,想不到却还是奢望着她有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真实写照吧。 两人走下舷梯,不多时已经走到了最下面一层的船舱,其中有一间颇为宽阔的舱房,这间舱房足有寻常两间舱房的大小,靠后壁的一侧摆着一张宽大的黄杨木床榻,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舱壁上固定着一盏铜灯,若是装满了灯油足可点亮一个晚上。在舱房的另外一边,是两个到腰部一边高的柜子,都是紧紧固定在舱壁上,柜门都上了锁,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床榻和柜子中间是方圆两三丈的空间,甲板擦得几乎可以照出人影,中间铺着厚厚的黄麻席子,席子中间摆着一张低矮的方桌,可以坐上三四个人,周围散乱地放着几个锦绣蒲团,而正对着方桌的则是两扇窗扉,舷窗敞开,滔滔东流的江水可以一览无遗,而在窗下此刻放了一套茶具和密封的水罐。这间舱房是詹管事所居住的,他长年往来常熟和九江之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船上,所以才占据了这样一间舱房,除了居住之外,也是处理事务和招待客人的所在,柜子里面更是经常放着一些贵重的物品,所以宽敞坚固,雅致整洁。就是越仲卿,如果不是因为将舱房让给了杨宁和青萍,也不会跑到这间舱房打地铺的。 青萍一眼看到放在方桌上面的一个白玉盒子,心中就是一动,急步上前将盒子打开,只见盒内放着少许乳白色的茶叶,份量不过**分,看起来还不到一两,宛若白玉莲蕊,清香四溢,青萍不由喜笑颜开道:“果然是上好的剑门太白,此茶与黄金白玉同价,可谓千金难求,想不到越公子这里竟然有这么多。” 越仲卿拿起银筷,夹起几片茶叶道:“剑门太白是虞山白叶茶树新生的乳叶精制的名茶,一年也不过七八斤,的确非常难得,不过如今这剑门太白是控制在常熟蒋家的手中,除了每年进贡的茶叶之外,还能留下一斤左右,蒋家和越家世代姻亲,所以家父也可得到三两茶叶,而家父每年都将一两茶叶赐给在下。只不过这茶叶太过珍贵,若非遇到知音良朋,我是绝对不肯拿出来与人分享的,许姑娘一看便是识货的人,想必能够领略这名茶的绝佳风味吧。” 青萍眼放光芒,心道,子静原本带了滇王殿下送给我和姐姐的一两普洱茶,可惜丢在幽冀的船上了,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心痛无比,想不到今日有机会亲手烹制这虞山绿茶中的极品,子静啊,可别怪我不肯等你,这样的好茶,我实在是不能忍到你回来再烹制啊。想到此处,青萍嫣然一笑道:“此茶如此名贵,若非精通茶艺之人,岂非暴殄天物,想必公子定是茶道高手,不过小女子却也略通一二,今日不如让我献丑如何?” 越仲卿闻言眼睛一亮,听这位许姑娘的口气,已经知道必然也是茶道高手,而且他本存了爱慕之心,更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阻拦了,所以也不多说,拱手道:“那么在下今日就等着领教姑娘的茶艺了。” 青萍欣然点头,将衣袖挽起,露出一双如雪皓腕,越仲卿瞧见便是眼神微动,目光在青萍手腕和脸上的肌肤一扫而过,心中再度生出疑念,但是他生性豁达,心道,纵然这位许姑娘果然身份有些关碍,但是见她言谈举止,都不失雍容气度,虽然有些洒脱飞扬,但绝非贼寇一流,所以仿若未见,只是欣赏青萍的茶艺。 青萍到窗下径自将火炉点起,将罐中的清水倒入水铛,放到炉上加热,口中赞誉道:“这想必是御用的银丝木炭吧,虽然不如松炭清香,但是用来烹茶也是很好的。” 越仲卿笑道:“这不过是将就一下罢了,这银丝炭虽然不错,但是毕竟沾染了太多富贵气,我在家中烹茶常用梅花炭,便用枯干的梅树所制,即使是寻常的茶叶,烹出的茶汤也带有梅香,只是此炭难得,这次没有带上。” 青萍将那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放到案上,笑道:“梅花为炭,想必定是风味独特,将来若有机缘,也当一试,剑门太白是绿茶极品,最适合泡饮,银丝炭已经足够了。” 不多时水已经沸如鱼泡,白气升腾,青萍也不用手巾,伸手提起滚烫的水铛,将铛中沸水倒入紫砂壶中,倒满之后又将水倾入茶船,再将茶叶用银筷子夹着放入壶中,才再度将沸水注入壶中,一时间茶香四溢,青萍将壶盖盖上,将滚水从壶盖淋下,又将两个茶杯都用沸水温过杯,这才将茶档放回火炉上。这一串动作娴熟流畅,举手投足若有韵律,毫无多余的动作,越仲卿不禁心折。 虽然大功即将告成,但是青萍眉宇间反而多了几分慎重,提起茶壶,在茶船之上沿着边缘逆行几圈,这是茶道中所谓的“关公巡城”,是要除去壶底的水珠,然后才珍而重之地倒了两杯香茗,茶汤黄绿澄透,叶片宛若翡翠浮沉,更是隐隐透着桂花香气。越仲卿接过茶盏,一口将滚烫的茶水全部咽入腹中,叹息道:“许姑娘茶艺过人,经姑娘一番烹制,才算得上未曾辜负名茶,想起越某从前,竟然多半是焚琴煮鹤了。” 青萍淡淡一笑道:“越公子言重了,若是公子还算是焚琴煮鹤,只怕小女子就是附庸风雅了。这剑门太白据说可以冲泡多次,香气不改,茶汤越浓,想必第二杯味道更是绝佳吧。”说着起身去看铛中清水是否再度沸腾,越仲卿目光落到她纤细婀娜的背影上,越发柔和了几分,他虽然并非风流蕴籍之人,但也曾见过许多名门闺秀,那些女子皆是性情温柔,姿容秀丽的佳人,可是这些女子却都不如眼前的许姑娘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刻。虽然至今不曾将身世明言,甚至就连芳名也不曾告知,可是那一种从容淡雅的风度气质显然是出身不俗,再加上眉宇间那一种洒脱气质,更令人心折,比较而言,略显平庸的容貌反而是无关紧要了,对于这样的女子,如何珍视都不足为奇,越仲卿心中千回百转,终于下定了决心。 青萍重复了一遍泡茶的过程,再度倒了两杯香茗,这才回身坐下。越仲卿接过茶杯,却没有急着品味,反而微笑道:“姑娘昨夜作歌,吐气发声皆有法度,显然也是精通音律之人,此刻以茶会友,不可无乐,途中没有瑶琴,不若在下高歌一曲,为姑娘助兴如何?” 青萍闻言朗声笑道:“无有琴箫,又有何妨,昔日曹子建酒酣耳热之时可以击石作歌,公子想必不会这般拘泥吧?” 越仲卿眼中含笑道:“姑娘说的是,击石作歌也可尽兴。”说罢目光一扫,便拿起放在盛茶的玉盒上面的一支银筷,轻轻敲击了面前的茶杯几下,声音清越,袅袅不绝,觉得颇为满意,便以此奏出节拍,口中唱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这本是昔日司马相如向卓文君表达情意的《凤求凰》,用来表达求婚之意自然是再妥当不过。 青萍原本手执茶杯,津津有味地听着越仲卿唱歌,只听了两句已经是神色剧变,一双眸子更是沉积下来。越仲卿毕竟不是放荡之人,如此当面求亲,也是颇为羞赧,因此说话之时目光低垂,没有发觉青萍神情的异样,一曲唱罢,更是起身长揖为礼道:“许姑娘,请恕在下唐突,越某平生知交寥寥,更是从无心仪的女子,或许是前世的渊源,自从一见姑娘,只觉彼此投契。相逢即是有缘,越某虽然鲁莽,也算是薄有身家才名,想必还堪匹配姑娘。只是在下有求凰之意,却不知琴心是否有意相许,不得已冒昧开口,若蒙姑娘俯允,在下愿终生以知己相待,举案齐眉,白首可期,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青萍闻言神色剧变,虽然越仲卿对他温柔有礼,甚至已经神色之间已经露出脉脉深情,可是这种局面她还是绝对没有想到的,若是求婚的对象是别家女子,她还会敬佩这越仲卿的直率,但是换了自己,心中却无端生出恼意,出言就要拒绝,心念一转,却想到一些碍难之处。如今她和杨宁都要乘这艘船到厉阳去,而且两人虽然名义上没有钦犯的身份,可是一旦行踪给人知道,只怕也是麻烦无穷,就是没有人敢来明着招惹杨宁,也会暗中监视,这样一来定会影响行程。而两人的身份掩饰并非完美无瑕,相助两人取得文书的越仲卿只需多事盘诘几句,多半就能发觉其中破绽,即使可以用武力威胁他不公然揭破,但是只要他在两人失踪之后泄露出去,也将风波迭起。而若要她此刻下定决心脱身之前杀人灭口,这种事情却又做不出来,所以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现在含糊过去,等到自己两人离船之后求婚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不了了之了。 千种思绪一闪而过,青萍眼中闪过傲气,她终究非是寻常女子,牵扯不清岂是她的选择,而且她虽然对越仲卿印象不错,但是却也不会委屈自己的心意和他虚以委蛇,缓缓放下茶杯,冷然道:“越公子以知己相待,小女子幸何如之,只是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虽说相逢有缘,但是缘聚缘散,不过是过眼云烟,公子还是看开些好。这些鲁莽话语我只当作没有听见,舍弟脾气不好,若是听见必有得罪,还请公子慎言才好。”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越仲卿想不到方才还在言笑晏晏的青萍听到自己的求婚竟会如此震怒,仿佛一头冷水泼了下来,顿觉心底冰凉。反思回想方才的言语可有过分唐突之处,却怎么想来都非如此,那么就只有许姑娘并不喜欢自己这个理由了,可是想起两人相处之时的默契和睦,并无什么异样,而且难道以自己的才貌,竟还得不到她的芳心么?突然之间,越仲卿想到了关键所在,不由失声惊叫,反手一掌拍在额头,自己怎么忘记了许姑娘此行是为了回家探望重病的母亲,这样的时候在旅途上对着自己这个恩人还可强颜欢笑,但是怎能谈婚论嫁呢?想到这里,心中再度生出一缕希望。暗道若是自己相送他们姐弟返家,待到合适的时候才正式提亲,想必以越家的家世和自己的人品才貌,许姑娘的父母不会不同意的,纵然有所碍难,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必终能如愿以偿。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却是解决当前的难题,就是向许姑娘请罪才是,不过这种当面求婚的事情虽然唐突鲁莽,但却是自己的真心诚意,他却也不愿当真认错,思来想去,还是通过中间人转圜为好,顺便将自己的心意再度婉转表达出来,而这个中间人自然是被自己的书童小三激了出去的许青最合适,若想成就鸳梦,小舅子可是不能不讨好的。想到此处,越仲卿终于露出笑容,并且迅速想好了无数讨好那孤僻少年的法子。 第七章 情海生波(下) 感觉到心脏砰砰乱跳,越仲卿下意识地以最从容优雅地语气问道:“原来是许姑娘,想不到的歌喉如此动人,歌中意境更是令人羡煞,在下若能那般逍遥快意,就是终身无所成就,也是无憾了。” 青萍微笑施礼道:“越公子过谦了,小女子才学浅薄,哪里懂得这么多,只是公子歌中有‘已是人间不系舟’,‘暝烟多处是神州’这样的句子,显然是痛惜黎民苦难,才会如此消沉。小女子虽然不懂得公子的志向,但是听舍弟提及公子见识深远,所以不愿见公子这般消沉,所以才胡乱唱了一支曲子凑趣,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公子放宽胸怀罢了。” 越仲卿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心中感慨,他才华卓著,乃是乡里皆知的事情,人人都以为他若是入京参考,必定是取朱紫如拾草芥,就是父亲也以为自己的目的是在功业富贵上,只是他觉得眼前局势暧昧不明,不愿让自己涉入其中罢了。却无人知道他并非奢望画影凌烟,也不稀罕锦袍玉带,他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在四海动荡的将来能够接近所能,略尽绵薄之力,庇护一方百姓,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为了这个目的,不论是为何人臣子,他都不会有什么异议,不管是心中所向往的朝廷,还是权倾朝野的越国公,甚至是其他虎视眈眈的藩王,只是这层心思却难言表,以致只能埋没无闻。眼看着天下局势一天天败坏,心纵然不是枯木槁灰,却已经如同不系之舟,无靠无依。这个初次相逢的少女,虽然并不出众,但是通过一曲短歌识破自己的心意,当真是知己难逢,想到此处,越仲卿越发用心道:“多谢姑娘开解,在下只不过是有感而发,令弟未免谬赞了,怎么姑娘一个人出来,令弟没有相陪呢?” 青萍一声长叹,继而诚恳地道:“舍弟正在舱内休息,小女子是独自前来的,此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向公子致谢,并有一个不情之请,舍弟自幼受了些苦楚,因此性子孤僻,不喜和外人谈话,小女子心中常常以此为憾,唯恐有朝一日我不在他身边,他会寂寞无依,今日不知为了什么,他竟然会主动向公子道谢,还和公子叙谈片刻,小女子欣喜之余也有了一个想法,水路虽然快捷,也需要一段时日,如果公子能够和舍弟多多攀谈,或者能够改变舍弟的脾气,舍弟虽然无学,但是秉性聪明,每有独特想法,只是不喜欢说出来,公子若能和他谈得来,应该不会让公子觉得厌倦的。” 越仲卿闻言恍然,怪不得那少年言简意赅,自己问上三句,他也难得回答一句,果然是性子孤僻,这位许姑娘为了弟弟如此设想,当真是手足情深,自己就是没有别的心意,也应该不吝相助,更何况这短短片刻,他已经发觉了这女子平庸面貌下隐藏的蕙质兰心,很想和这女子多多相处,心念一转,他欣然道:“这又何妨,旅途寂寞,若是许姑娘不嫌弃,明日两位就可到下面的舱房中相见,在下和詹叔一路上下棋也下得腻了,不如大家一起谈天说地,倒也可以消磨时光。” 青萍闻言暗自点头,这位越公子果然如同自己所想的那般心思细密,不着痕迹地就可以完成自己拜托他的事情,她一路上思来想去只觉得最担忧的就是杨宁的性子,性子刚强坚忍自然是好的,可是若是凡事都不肯稍作忍让,只怕也不妥当,刚则易折,强极则辱,想想自从在岳阳分手之后,杨宁所做的唯一事情,大概就是结仇杀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遭到反噬的,为了杨宁的将来打算,总是要让他收敛一下性子才好。可是这件事情青萍却是自知无能为力,若是自己在他身边,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自己开了口,杨宁多半都会照办,可是如果自己不在身边,杨宁定会故态复萌,终究是无济于事。她也想过慢慢劝导杨宁,可是这却更是行不通的,不知怎么,别人将杨宁当成洪水猛兽,心中畏惧忌惮,在她心目中对杨宁却是又爱又怜,即使杨宁当真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自己总是不忍相劝,甚至不愿相劝。就像杨宁上船之后愤然提及对越仲卿的不满的时候,自己明明知道即使越仲卿没有及时搀扶杨宁,也是一个胸怀广阔的侠义之士,只应尊重感激,可是不知怎么,却完全想不到应该说服杨宁不要“恩将仇报”,甚至为了怕杨宁不满,就连自己动手这样的决定也做了出来。 在舱中醒来的时候,杨宁还未回来,她想起中午的事情却觉得十分后怕,自己虽然一向没有自认是行侠仗义之人,可是怎么这样的决定也能够做出来,虽然那是不可能发生的预想,但对她来说也觉得有些愧疚不安,所以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要设法改变杨宁。仔细斟酌之后,她发觉其实杨宁大多数时候的决定都是无可厚非的,只不过性子冰冷孤僻,纵然是好心好意,只怕也会被人当成恶意,只要自己能够让杨宁习惯与人交流,那么以杨宁的聪明才智,至少不会将朋友逼成仇敌了吧。 而在青萍拿定主意之后,杨宁却回来告知了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杨宁是为了不让自己辛苦而勉强自己和越仲卿说话,只当杨宁对越仲卿颇为赏识,喜欢与他说话,便趁着杨宁在舱中练功的时候出来请越仲卿相助,当然她隐瞒了许多细节真相,毕竟若给越仲卿知道杨宁的真正身份,以及杨宁曾经对他产生的杀机,只怕反而添了麻烦。而满心都是杨宁身影的青萍,根本没有发觉越仲卿眼底深处的倾慕和好奇,若是以本来面目出现,青萍还会相信有人会对自己一见钟情,但是在易容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商量妥当之后,青萍告辞离去,匆匆回到舱房,刚走进房门,却感到了仿佛要将自己看穿看透的刺骨目光,抬头望去,只见杨宁冷冷瞧着自己,一双幽深的眸子已经是冰火交融,眼中更是似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若是别人,在他这样的森然目光注视下,只怕已经汗下如雨,惟有青萍,早已习惯了这未来魔帝的古怪脾气,走到杨宁身边,伸手就是一个重重的暴栗,恶狠狠地道:“子静,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姐姐。” 子静一腔的怒火在青萍粗暴的动作下不知怎么消失无踪,但是想起方才透过窗子看到的那一幕谈笑宴宴,仍觉心中酸楚不已,忍不住别过脸去,只当看不见青萍眼中的笑意。青萍见他如此,终于心肠一软,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子静,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呢?” 子静犹豫了片刻,终于没有说出心底的想法,甚至反而奇怪起来,当初和双绝住在洞庭的时候,双绝虽然是卖艺为生,可是也会偶然在画舫上接待一些风流蕴籍的雅客,虽然只是宾客相待,但是并非没有谈笑风声的时候,那时候他都没有觉得奇怪,如今青萍不过是和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说了几句话,难道自己还能阻止么?生了半天闷气,在青萍的追问下,子静终于勉强道:“你的伤势还没有好,也不披上一件衣服,就出去吹风,若是受了风寒怎么办,绿绮姐姐总是说你身子平常很好,一旦受寒却经常累月不愈,我实在不放心,如果给绿绮姐姐知道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一定会埋怨我的。” 青萍虽然隐隐觉得不是这样,但是却也不愿追问下去,含笑道:“哪里有那么严重,我的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且我只是去和越公子说几句话而已,这位越公子不仅心地善良,而且才华过人,只看他的言谈举止,就知道不愧是江南名门出来的子弟。我听你转述他谈及桑落洲的那番话,觉得十分耳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在爹爹留下的札记里面也有类似的记载,爹爹曾说‘桑落洲南临鄱阳,中居江水,北依雷池,不论攻守,都是水军重地,九江为噤喉之地,襟带中流,若不得桑落洲为辅,则不能安保无恙,江南纷乱之时,桑落洲几无宁日。’这番话是爹爹鏖战江湖多年的体悟,越公子所言却和爹爹暗合,可见越公子必然精通军事,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的俊杰。我已经和越公子约好了到他房中闲谈,你也一起去吧,也好多些见闻。” 杨宁听得五内俱焚,只觉得怀恨不已,暗恨自己为什么无端向青萍提及越仲卿和自己说的那番话,此刻若是越仲卿在眼前,只怕他袖中的凝青剑已经出手了,但是看到青萍眉目之间焕然的神采,终究强忍下一口恶气,黯然道:“好的,明天一起去。”他口中答应,心中却已经下了狠心,如果那越仲卿规规矩矩也就罢了,如果他敢冒犯青萍或者胡言乱语,就是青萍不许,也一定要杀了他才能善罢甘休。 商量妥当之后,青萍心中开怀,她白日虽然已经休息了几个时辰,但是仍觉疲惫,嘱咐了杨宁几句明日不可动粗的告诫之后,就和衣躺在榻上,准备好生安眠。可是这一次青萍的心情却有些波动起来,她和子静是以姐弟身份上船的,越仲卿将自己的舱房让了给他们已经是十分难得自然不可能别室而居。白日也就罢了,青萍一来信任杨宁,二来疲惫不堪,没有心情计较,所以很快就入睡了,可是如今夜深人静,却和一个异性这般接近,舱房内隐隐约约可以嗅到少年男子的气息,即使这人在自己心目中地位非同寻常,青萍心中也不由生出尴尬不安来。 杨宁这时候却是善解人意,他能够感觉到青萍的不安,也不出言安慰,在地铺上转过身去,将被子扯开蒙在头上,不过片刻,呼吸已经若有若无,若是不留心,那微弱的呼吸声宛若风过水面,瞬息无痕,青萍听着听着,只觉得一颗芳心已经沉静如古井寒波,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这时,杨宁的身躯却轻轻一动,他扯下覆面的被子,睁开了眼睛,怔怔望着舱顶,在黑暗的掩饰下,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透出无边的寂寞和彷徨,若是有人此刻瞧见他的神情,断然不觉以为这少年竟是杀人如麻的未来魔帝,那种根深蒂固的孤独悲凉,让他像极了失群的孤雁,无根的浮萍。 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空虚,杨宁长跪而起,正可平视榻上沉睡的青萍,静谧黑暗的船舱之中,虽然并无一丝光芒,可是杨宁的双目却已经是璀璨如寒星,正可以将青萍甜美的睡颜看的清清楚楚,伸手轻轻抚向青萍的面颊,却在肌肤将触之时骤然停住,可是那种温暖和柔软却仿佛隔着薄如蝉翼的空气传递到指尖,将心头的寒冰都融化了少许。会不会,明日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她如此接近,或者自己将再度失去心底最渴求的温情。正在这时,青萍在睡梦中微微蹙眉,口中轻呼道:“子静!” 杨宁只觉得浑身一震,好像满腔的鲜血都沸腾起来,青萍犹自不觉,翻过身去,再度低语,声音模糊不清,但是杨宁依旧听得出来,是在呼唤自己,强忍心中的喜悦,杨宁再度躺了下去,微合双目,一丝一毫也不敢移动,以免惊动了青萍的安眠。又过了片刻,青萍在辗转反侧之后再度沉睡过去,耳中听着青萍恬静的呼吸声,鼻子更是嗅到那若有若无的兰馨香气,杨宁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放下大半心事的杨宁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鼻子上传来麻痒感觉惊醒,“阿嚏”,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杨宁睁开双眼,正看见青萍坐在自己身边,一张亦嗔亦喜的面容挡住了透过舷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而她手中正拿着发稍,在自己鼻尖晃来晃去,杨宁明白了凶器是什么东西,眼中忍不住漏出一丝笑意。青萍见他已经醒了过来,才娇嗔道:“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懒虫,还不起来,我都已经到外面看过日出了,可惜看你睡得太香,没有舍得叫醒你。” 杨宁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跳起身来,将铺在地上的被褥卷了起来放到床榻底下,然后接过青萍递给他的热毛巾敷在脸上,闷声闷气地问道:“日升日落,天天可以看到,有什么稀奇么?那么早就起来,恐怕船上都看不到人影吧?” 青萍闻言笑道:“那怎么同呢,旷野荒原上看日出,江水东流处看日出,高山峻岭上看日出,海角天涯处看日出,都有不同的景致,子静若是一一见过才知道什么是金乌东升,素阿西沉。再说船上可并非没有人啊,这艘船晚上可是不停的,纵然客人都在休息,也还有船夫水手,而且越公子也是一位风流雅士,方才我去看日出的时候,他也在甲板上呢。” 杨宁眉头微皱,胡乱擦了几把脸,将毛巾扔到铜盆里面,虽然脸上表情淡漠,但是心底却生出一缕苦涩,青萍恍然未觉,将杨宁拉到身边,取出身边的牙梳,熟练地替杨宁将头发挽成发髻,一边梳着口中却说道:“越公子还说江上看日出虽然很好,但是还不如海上看日出的磅礴壮美,还说我们若有机会去常熟,他要请我们到越家在海边的别院去看日出呢。” 杨宁听得越发郁闷,心念一转,无意中想起从前听到师尊和娘亲的一段谈话,略带炫耀地道:“海边看日出也没有什么稀奇,又不是只有常熟可以看到,我听师尊说过,他曾经在庐山东谷含鄱岭中段的含鄱口上观看日出,在那里不仅可以看到鄱阳湖的全貌,还可以遥望江水,茫茫一线,那般独特景致,天下无双,而且庐山风姿奇绝,除了日出之外,还有无数美景可以欣赏,只可惜我们急着去厉阳,要不然就从九江转道去庐山一游该有多好。” 青萍这时候正替杨宁整理衣衫,听到这番话手下不禁一缓,美目中露出向往之色,憧憬地道:“好啊,将来等到接回了姐姐,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庐山看日出,姐姐弹琴,我作剑舞,至于子静你么,你喜欢笛子还是箫,我都可以教你,要不然到时候你岂不是只能在一边看着。” 杨宁闻言目放奇光,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来不过是想要吸引青萍的注意力,却也想不到青萍竟会如此说,想到若真如青萍所说,能够和绿绮、青萍两人一起到庐山观日出,那种幸福快乐想必是难描难述的吧,不过想到青萍竟要教他吹箫弄笛,却又生出犹豫来。青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想要吹奏笛箫,无非是气脉悠长加上手指灵巧,你的内功那样精湛,十指更是灵活非常,想要学会一点皮毛还不容易么,我虽然不像姐姐那样精通音律,可是不论琴筝鼓瑟,笙管笛箫,也都略知一二,想要教你还不是轻而易举,要你选择笛箫,不过是因为这两种学起来容易一些罢了,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呢?” 青萍所说却不是虚言,她和绿绮都拜在清绝先生门下,清绝先生杜清绝精通音律,两人在这上面自然也是克绍其裘,只不过绿绮性子专一,除了古琴之外,其它乐器不过略知道理,并不学习,青萍却是性子跳脱,不管什么乐器都拿来学习一阵子,熟练之后就弃而不顾,却是如蜻蜓点水、博而不精,杨宁纵然跟她学习乐器,目的也不过是想要学会一两首曲子罢了,以她的本事想要教导杨宁自然是轻而易举。 还未等杨宁拿定主意,耳中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人步履轻快,但是颇为沉重,显然没有修炼过武功,另一人步伐跳脱飞扬,落脚轻快,显然有些内功根基,杨宁略一皱眉,已经听出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便没有回答青萍的问话,青萍也听到了有人走动的声音,而且明显是向着自己这间舱房走来的,也不再追问,只是转头向舱门看去,果然不多时两人耳边同时传来叩门声。 杨宁上前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越仲卿俊秀儒雅的面容,便冷冷道:“原来是越公子,不知道这么早有什么事情么?”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排拒,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听得出来,何况是越仲卿这样聪明的人物,但是他闻言只是微微一愕,继而微笑道:“许小兄弟昨夜可休息的好么?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再过片刻就可以到彭泽了。我们的船会在彭泽驻留到午后,许姑娘想必身子还有些不舒服吧,许兄弟却正好可以上岸补上文书,我们越氏船行在彭泽有个分行,那里的掌柜是在下的堂兄,为人最是精明能干,补办两张文书轻而易举,就当两位是在彭泽上船的就可以了。” 杨宁原本想着如何不让青萍去和越仲卿说话,才会主动迎上说话,想不到越仲卿却是说了这样一番话,即使以他的冷心冷性,也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多少和人交往的经验,一时说不出话来,青萍却微笑走了过来,将他扯到一边,对越仲卿敛衽一礼道:“多谢公子前来提醒我们姐弟,这件事情还是小女子前去吧,舍弟不会说话,如果得罪了人就不好了。” 越仲卿还未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小三却在门口漏出了一个脑袋道:“许姑娘,您就放心吧,这么点小事,就是我小三也能办妥了,许公子虽然年轻,比我小三还大上几岁呢,这点小事还办不了么?您放心,我带着他上岸去见四公子,保证将他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许姑娘您就在船上好好休息吧,我们公子那里还有珍藏的‘剑门太白’,船上还有公子来时取的扬子江南零水,名茶名水,正好可以品茗谈心,岂不是好过和那些官老爷打交道。” 杨宁还未听完,眼光已经寒如冰雪,他虽然不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却也不会看不出来那精灵古怪的小三是有心激自己单独上岸,好让越仲卿和青萍独处,虽然这原本是他最不情愿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少年,小三的一番言语都如钢针一般扎在心里,难道自己就办不成这样的小事么,还要劳动青萍亲自上岸,性子被激起之后,杨宁也顾不得不愿越仲卿接近青萍的初衷,扬声道:“姐姐,让我去吧。” 青萍虽然也明白小三的意思,但是她自认易容术到家,纵然昨夜和今晨两次相谈都是颇为投缘,越仲卿这样的名门子弟也不会看中一个相貌平庸的女子,所以只当是越仲卿果然热情周到,有心相助自己扭转子静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坚拒,略一思索便笑道:“这也好,你就跟着小三一起去吧,别耽搁太久了,拿到了文书快些回来,不要惹是生非,娘亲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时间可不能拖延太久啊。” 杨宁自然理会她的意思,知道青萍是嘱咐自己不要惹出麻烦,以致耽误前往厉阳的行程,至于两人各自的安危,倒是谁也没有担心过,杨宁自不必说,如果真的遇上对头,只怕需要担心的不是杨宁,而是遇上他的人,而青萍的武功虽然不是绝顶出色,但是能够和颜紫霜一战,已经足以纵横天下,短时间的分别不会有任何麻烦。所以杨宁匆匆向青萍告辞之后,就跟着小三离开了舱房。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越仲卿赧然道:“许姑娘,都是小三胡闹,这孩子自小在我身边,我纵容他惯了,也不等我说话,就胡乱插嘴,许姑娘如果放心不下,还是跟上去吧。” 青萍抬手将鬓角的乱发理好,笑道:“越公子言重了,其实仔细想想,小三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舍弟从前很少出门,每天除了练武就是发呆,人情世故一点不懂,这次出门,我这个做姐姐的又总是宠着他,这样下去,只怕日子长了,想要让他自立都不容易呢,如今他肯主动去做事,又有小三这样的聪明孩子相陪,一定不会有事的。” 越仲卿见青萍并没有责怪之意,心中一宽,温和地道:“许姑娘,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不如我们到在下的舱中小坐片刻,一边等令弟回来,一边品茗弈棋,这也是快事一场。”青萍对越仲卿也颇有好感,当下含笑点头,毫无忸怩之态。看着青萍落落大方的举止,越仲卿心中只觉欢喜无限,他虽然才华横溢,却非是风流自赏之人,一向自律颇严,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想不到偶然遇见这位何姑娘,虽然相貌平常,但是言谈举止进退得宜,不经意间展露出动人风华,令这一向洁身自爱的青年心中生出情意。小三正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会设法调走杨宁,给两人独处的机会,越仲卿虽然事先不知,但是事到临头也没有阻拦,如今心愿得偿,当真是喜不自胜。他的目光原本一直凝注在青萍身上,此刻正要转身延请青萍出门,眼神却是微微一怔。 这时候东升的阳光恰好透过窗子斜射进来,正映在青萍脸上,青萍虽然易了容,但是不过是改变了肌肤的颜色,然后用药物略加修饰五官,给人造成错误的印象罢了,并非是全然的改头换面。可是在明媚耀眼的阳光之下,未曾费心掩饰的面部轮廓纤毫毕现,心神一个恍惚,越仲卿只觉青萍的五官轮廓秀丽如同山川一般,而她伸手轻绾鬓角的姿势更是楚楚动人,眼中不禁流露出震骇的神色。他的眼神的变化落到了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凛,随即故作无意地微微低头,敛眉垂首,越仲卿再度仔细看去,却发觉青萍的相貌依旧是平平无奇。只当是自己一时眼花,越仲卿不由暗中自嘲,原本不过是对这位许姑娘的人品才情动了心,想不到却还是奢望着她有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真实写照吧。 两人走下舷梯,不多时已经走到了最下面一层的船舱,其中有一间颇为宽阔的舱房,这间舱房足有寻常两间舱房的大小,靠后壁的一侧摆着一张宽大的黄杨木床榻,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舱壁上固定着一盏铜灯,若是装满了灯油足可点亮一个晚上。在舱房的另外一边,是两个到腰部一边高的柜子,都是紧紧固定在舱壁上,柜门都上了锁,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床榻和柜子中间是方圆两三丈的空间,甲板擦得几乎可以照出人影,中间铺着厚厚的黄麻席子,席子中间摆着一张低矮的方桌,可以坐上三四个人,周围散乱地放着几个锦绣蒲团,而正对着方桌的则是两扇窗扉,舷窗敞开,滔滔东流的江水可以一览无遗,而在窗下此刻放了一套茶具和密封的水罐。这间舱房是詹管事所居住的,他长年往来常熟和九江之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船上,所以才占据了这样一间舱房,除了居住之外,也是处理事务和招待客人的所在,柜子里面更是经常放着一些贵重的物品,所以宽敞坚固,雅致整洁。就是越仲卿,如果不是因为将舱房让给了杨宁和青萍,也不会跑到这间舱房打地铺的。 青萍一眼看到放在方桌上面的一个白玉盒子,心中就是一动,急步上前将盒子打开,只见盒内放着少许乳白色的茶叶,份量不过**分,看起来还不到一两,宛若白玉莲蕊,清香四溢,青萍不由喜笑颜开道:“果然是上好的剑门太白,此茶与黄金白玉同价,可谓千金难求,想不到越公子这里竟然有这么多。” 越仲卿拿起银筷,夹起几片茶叶道:“剑门太白是虞山白叶茶树新生的乳叶精制的名茶,一年也不过七八斤,的确非常难得,不过如今这剑门太白是控制在常熟蒋家的手中,除了每年进贡的茶叶之外,还能留下一斤左右,蒋家和越家世代姻亲,所以家父也可得到三两茶叶,而家父每年都将一两茶叶赐给在下。只不过这茶叶太过珍贵,若非遇到知音良朋,我是绝对不肯拿出来与人分享的,许姑娘一看便是识货的人,想必能够领略这名茶的绝佳风味吧。” 青萍眼放光芒,心道,子静原本带了滇王殿下送给我和姐姐的一两普洱茶,可惜丢在幽冀的船上了,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心痛无比,想不到今日有机会亲手烹制这虞山绿茶中的极品,子静啊,可别怪我不肯等你,这样的好茶,我实在是不能忍到你回来再烹制啊。想到此处,青萍嫣然一笑道:“此茶如此名贵,若非精通茶艺之人,岂非暴殄天物,想必公子定是茶道高手,不过小女子却也略通一二,今日不如让我献丑如何?” 越仲卿闻言眼睛一亮,听这位许姑娘的口气,已经知道必然也是茶道高手,而且他本存了爱慕之心,更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阻拦了,所以也不多说,拱手道:“那么在下今日就等着领教姑娘的茶艺了。” 青萍欣然点头,将衣袖挽起,露出一双如雪皓腕,越仲卿瞧见便是眼神微动,目光在青萍手腕和脸上的肌肤一扫而过,心中再度生出疑念,但是他生性豁达,心道,纵然这位许姑娘果然身份有些关碍,但是见她言谈举止,都不失雍容气度,虽然有些洒脱飞扬,但绝非贼寇一流,所以仿若未见,只是欣赏青萍的茶艺。 青萍到窗下径自将火炉点起,将罐中的清水倒入水铛,放到炉上加热,口中赞誉道:“这想必是御用的银丝木炭吧,虽然不如松炭清香,但是用来烹茶也是很好的。” 越仲卿笑道:“这不过是将就一下罢了,这银丝炭虽然不错,但是毕竟沾染了太多富贵气,我在家中烹茶常用梅花炭,便用枯干的梅树所制,即使是寻常的茶叶,烹出的茶汤也带有梅香,只是此炭难得,这次没有带上。” 青萍将那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放到案上,笑道:“梅花为炭,想必定是风味独特,将来若有机缘,也当一试,剑门太白是绿茶极品,最适合泡饮,银丝炭已经足够了。” 不多时水已经沸如鱼泡,白气升腾,青萍也不用手巾,伸手提起滚烫的水铛,将铛中沸水倒入紫砂壶中,倒满之后又将水倾入茶船,再将茶叶用银筷子夹着放入壶中,才再度将沸水注入壶中,一时间茶香四溢,青萍将壶盖盖上,将滚水从壶盖淋下,又将两个茶杯都用沸水温过杯,这才将茶档放回火炉上。这一串动作娴熟流畅,举手投足若有韵律,毫无多余的动作,越仲卿不禁心折。 虽然大功即将告成,但是青萍眉宇间反而多了几分慎重,提起茶壶,在茶船之上沿着边缘逆行几圈,这是茶道中所谓的“关公巡城”,是要除去壶底的水珠,然后才珍而重之地倒了两杯香茗,茶汤黄绿澄透,叶片宛若翡翠浮沉,更是隐隐透着桂花香气。越仲卿接过茶盏,一口将滚烫的茶水全部咽入腹中,叹息道:“许姑娘茶艺过人,经姑娘一番烹制,才算得上未曾辜负名茶,想起越某从前,竟然多半是焚琴煮鹤了。” 青萍淡淡一笑道:“越公子言重了,若是公子还算是焚琴煮鹤,只怕小女子就是附庸风雅了。这剑门太白据说可以冲泡多次,香气不改,茶汤越浓,想必第二杯味道更是绝佳吧。”说着起身去看铛中清水是否再度沸腾,越仲卿目光落到她纤细婀娜的背影上,越发柔和了几分,他虽然并非风流蕴籍之人,但也曾见过许多名门闺秀,那些女子皆是性情温柔,姿容秀丽的佳人,可是这些女子却都不如眼前的许姑娘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刻。虽然至今不曾将身世明言,甚至就连芳名也不曾告知,可是那一种从容淡雅的风度气质显然是出身不俗,再加上眉宇间那一种洒脱气质,更令人心折,比较而言,略显平庸的容貌反而是无关紧要了,对于这样的女子,如何珍视都不足为奇,越仲卿心中千回百转,终于下定了决心。 青萍重复了一遍泡茶的过程,再度倒了两杯香茗,这才回身坐下。越仲卿接过茶杯,却没有急着品味,反而微笑道:“姑娘昨夜作歌,吐气发声皆有法度,显然也是精通音律之人,此刻以茶会友,不可无乐,途中没有瑶琴,不若在下高歌一曲,为姑娘助兴如何?” 青萍闻言朗声笑道:“无有琴箫,又有何妨,昔日曹子建酒酣耳热之时可以击石作歌,公子想必不会这般拘泥吧?” 越仲卿眼中含笑道:“姑娘说的是,击石作歌也可尽兴。”说罢目光一扫,便拿起放在盛茶的玉盒上面的一支银筷,轻轻敲击了面前的茶杯几下,声音清越,袅袅不绝,觉得颇为满意,便以此奏出节拍,口中唱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这本是昔日司马相如向卓文君表达情意的《凤求凰》,用来表达求婚之意自然是再妥当不过。 青萍原本手执茶杯,津津有味地听着越仲卿唱歌,只听了两句已经是神色剧变,一双眸子更是沉积下来。越仲卿毕竟不是放荡之人,如此当面求亲,也是颇为羞赧,因此说话之时目光低垂,没有发觉青萍神情的异样,一曲唱罢,更是起身长揖为礼道:“许姑娘,请恕在下唐突,越某平生知交寥寥,更是从无心仪的女子,或许是前世的渊源,自从一见姑娘,只觉彼此投契。相逢即是有缘,越某虽然鲁莽,也算是薄有身家才名,想必还堪匹配姑娘。只是在下有求凰之意,却不知琴心是否有意相许,不得已冒昧开口,若蒙姑娘俯允,在下愿终生以知己相待,举案齐眉,白首可期,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青萍闻言神色剧变,虽然越仲卿对他温柔有礼,甚至已经神色之间已经露出脉脉深情,可是这种局面她还是绝对没有想到的,若是求婚的对象是别家女子,她还会敬佩这越仲卿的直率,但是换了自己,心中却无端生出恼意,出言就要拒绝,心念一转,却想到一些碍难之处。如今她和杨宁都要乘这艘船到厉阳去,而且两人虽然名义上没有钦犯的身份,可是一旦行踪给人知道,只怕也是麻烦无穷,就是没有人敢来明着招惹杨宁,也会暗中监视,这样一来定会影响行程。而两人的身份掩饰并非完美无瑕,相助两人取得文书的越仲卿只需多事盘诘几句,多半就能发觉其中破绽,即使可以用武力威胁他不公然揭破,但是只要他在两人失踪之后泄露出去,也将风波迭起。而若要她此刻下定决心脱身之前杀人灭口,这种事情却又做不出来,所以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现在含糊过去,等到自己两人离船之后求婚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不了了之了。 千种思绪一闪而过,青萍眼中闪过傲气,她终究非是寻常女子,牵扯不清岂是她的选择,而且她虽然对越仲卿印象不错,但是却也不会委屈自己的心意和他虚以委蛇,缓缓放下茶杯,冷然道:“越公子以知己相待,小女子幸何如之,只是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虽说相逢有缘,但是缘聚缘散,不过是过眼云烟,公子还是看开些好。这些鲁莽话语我只当作没有听见,舍弟脾气不好,若是听见必有得罪,还请公子慎言才好。”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越仲卿想不到方才还在言笑晏晏的青萍听到自己的求婚竟会如此震怒,仿佛一头冷水泼了下来,顿觉心底冰凉。反思回想方才的言语可有过分唐突之处,却怎么想来都非如此,那么就只有许姑娘并不喜欢自己这个理由了,可是想起两人相处之时的默契和睦,并无什么异样,而且难道以自己的才貌,竟还得不到她的芳心么?突然之间,越仲卿想到了关键所在,不由失声惊叫,反手一掌拍在额头,自己怎么忘记了许姑娘此行是为了回家探望重病的母亲,这样的时候在旅途上对着自己这个恩人还可强颜欢笑,但是怎能谈婚论嫁呢?想到这里,心中再度生出一缕希望。暗道若是自己相送他们姐弟返家,待到合适的时候才正式提亲,想必以越家的家世和自己的人品才貌,许姑娘的父母不会不同意的,纵然有所碍难,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必终能如愿以偿。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却是解决当前的难题,就是向许姑娘请罪才是,不过这种当面求婚的事情虽然唐突鲁莽,但却是自己的真心诚意,他却也不愿当真认错,思来想去,还是通过中间人转圜为好,顺便将自己的心意再度婉转表达出来,而这个中间人自然是被自己的书童小三激了出去的许青最合适,若想成就鸳梦,小舅子可是不能不讨好的。想到此处,越仲卿终于露出笑容,并且迅速想好了无数讨好那孤僻少年的法子。 第七章 情海生波(下) 感觉到心脏砰砰乱跳,越仲卿下意识地以最从容优雅地语气问道:“原来是许姑娘,想不到的歌喉如此动人,歌中意境更是令人羡煞,在下若能那般逍遥快意,就是终身无所成就,也是无憾了。” 青萍微笑施礼道:“越公子过谦了,小女子才学浅薄,哪里懂得这么多,只是公子歌中有‘已是人间不系舟’,‘暝烟多处是神州’这样的句子,显然是痛惜黎民苦难,才会如此消沉。小女子虽然不懂得公子的志向,但是听舍弟提及公子见识深远,所以不愿见公子这般消沉,所以才胡乱唱了一支曲子凑趣,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公子放宽胸怀罢了。” 越仲卿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心中感慨,他才华卓著,乃是乡里皆知的事情,人人都以为他若是入京参考,必定是取朱紫如拾草芥,就是父亲也以为自己的目的是在功业富贵上,只是他觉得眼前局势暧昧不明,不愿让自己涉入其中罢了。却无人知道他并非奢望画影凌烟,也不稀罕锦袍玉带,他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在四海动荡的将来能够接近所能,略尽绵薄之力,庇护一方百姓,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为了这个目的,不论是为何人臣子,他都不会有什么异议,不管是心中所向往的朝廷,还是权倾朝野的越国公,甚至是其他虎视眈眈的藩王,只是这层心思却难言表,以致只能埋没无闻。眼看着天下局势一天天败坏,心纵然不是枯木槁灰,却已经如同不系之舟,无靠无依。这个初次相逢的少女,虽然并不出众,但是通过一曲短歌识破自己的心意,当真是知己难逢,想到此处,越仲卿越发用心道:“多谢姑娘开解,在下只不过是有感而发,令弟未免谬赞了,怎么姑娘一个人出来,令弟没有相陪呢?” 青萍一声长叹,继而诚恳地道:“舍弟正在舱内休息,小女子是独自前来的,此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向公子致谢,并有一个不情之请,舍弟自幼受了些苦楚,因此性子孤僻,不喜和外人谈话,小女子心中常常以此为憾,唯恐有朝一日我不在他身边,他会寂寞无依,今日不知为了什么,他竟然会主动向公子道谢,还和公子叙谈片刻,小女子欣喜之余也有了一个想法,水路虽然快捷,也需要一段时日,如果公子能够和舍弟多多攀谈,或者能够改变舍弟的脾气,舍弟虽然无学,但是秉性聪明,每有独特想法,只是不喜欢说出来,公子若能和他谈得来,应该不会让公子觉得厌倦的。” 越仲卿闻言恍然,怪不得那少年言简意赅,自己问上三句,他也难得回答一句,果然是性子孤僻,这位许姑娘为了弟弟如此设想,当真是手足情深,自己就是没有别的心意,也应该不吝相助,更何况这短短片刻,他已经发觉了这女子平庸面貌下隐藏的蕙质兰心,很想和这女子多多相处,心念一转,他欣然道:“这又何妨,旅途寂寞,若是许姑娘不嫌弃,明日两位就可到下面的舱房中相见,在下和詹叔一路上下棋也下得腻了,不如大家一起谈天说地,倒也可以消磨时光。” 青萍闻言暗自点头,这位越公子果然如同自己所想的那般心思细密,不着痕迹地就可以完成自己拜托他的事情,她一路上思来想去只觉得最担忧的就是杨宁的性子,性子刚强坚忍自然是好的,可是若是凡事都不肯稍作忍让,只怕也不妥当,刚则易折,强极则辱,想想自从在岳阳分手之后,杨宁所做的唯一事情,大概就是结仇杀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遭到反噬的,为了杨宁的将来打算,总是要让他收敛一下性子才好。可是这件事情青萍却是自知无能为力,若是自己在他身边,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自己开了口,杨宁多半都会照办,可是如果自己不在身边,杨宁定会故态复萌,终究是无济于事。她也想过慢慢劝导杨宁,可是这却更是行不通的,不知怎么,别人将杨宁当成洪水猛兽,心中畏惧忌惮,在她心目中对杨宁却是又爱又怜,即使杨宁当真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自己总是不忍相劝,甚至不愿相劝。就像杨宁上船之后愤然提及对越仲卿的不满的时候,自己明明知道即使越仲卿没有及时搀扶杨宁,也是一个胸怀广阔的侠义之士,只应尊重感激,可是不知怎么,却完全想不到应该说服杨宁不要“恩将仇报”,甚至为了怕杨宁不满,就连自己动手这样的决定也做了出来。 在舱中醒来的时候,杨宁还未回来,她想起中午的事情却觉得十分后怕,自己虽然一向没有自认是行侠仗义之人,可是怎么这样的决定也能够做出来,虽然那是不可能发生的预想,但对她来说也觉得有些愧疚不安,所以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要设法改变杨宁。仔细斟酌之后,她发觉其实杨宁大多数时候的决定都是无可厚非的,只不过性子冰冷孤僻,纵然是好心好意,只怕也会被人当成恶意,只要自己能够让杨宁习惯与人交流,那么以杨宁的聪明才智,至少不会将朋友逼成仇敌了吧。 而在青萍拿定主意之后,杨宁却回来告知了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杨宁是为了不让自己辛苦而勉强自己和越仲卿说话,只当杨宁对越仲卿颇为赏识,喜欢与他说话,便趁着杨宁在舱中练功的时候出来请越仲卿相助,当然她隐瞒了许多细节真相,毕竟若给越仲卿知道杨宁的真正身份,以及杨宁曾经对他产生的杀机,只怕反而添了麻烦。而满心都是杨宁身影的青萍,根本没有发觉越仲卿眼底深处的倾慕和好奇,若是以本来面目出现,青萍还会相信有人会对自己一见钟情,但是在易容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商量妥当之后,青萍告辞离去,匆匆回到舱房,刚走进房门,却感到了仿佛要将自己看穿看透的刺骨目光,抬头望去,只见杨宁冷冷瞧着自己,一双幽深的眸子已经是冰火交融,眼中更是似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若是别人,在他这样的森然目光注视下,只怕已经汗下如雨,惟有青萍,早已习惯了这未来魔帝的古怪脾气,走到杨宁身边,伸手就是一个重重的暴栗,恶狠狠地道:“子静,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姐姐。” 子静一腔的怒火在青萍粗暴的动作下不知怎么消失无踪,但是想起方才透过窗子看到的那一幕谈笑宴宴,仍觉心中酸楚不已,忍不住别过脸去,只当看不见青萍眼中的笑意。青萍见他如此,终于心肠一软,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子静,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呢?” 子静犹豫了片刻,终于没有说出心底的想法,甚至反而奇怪起来,当初和双绝住在洞庭的时候,双绝虽然是卖艺为生,可是也会偶然在画舫上接待一些风流蕴籍的雅客,虽然只是宾客相待,但是并非没有谈笑风声的时候,那时候他都没有觉得奇怪,如今青萍不过是和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说了几句话,难道自己还能阻止么?生了半天闷气,在青萍的追问下,子静终于勉强道:“你的伤势还没有好,也不披上一件衣服,就出去吹风,若是受了风寒怎么办,绿绮姐姐总是说你身子平常很好,一旦受寒却经常累月不愈,我实在不放心,如果给绿绮姐姐知道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一定会埋怨我的。” 青萍虽然隐隐觉得不是这样,但是却也不愿追问下去,含笑道:“哪里有那么严重,我的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且我只是去和越公子说几句话而已,这位越公子不仅心地善良,而且才华过人,只看他的言谈举止,就知道不愧是江南名门出来的子弟。我听你转述他谈及桑落洲的那番话,觉得十分耳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在爹爹留下的札记里面也有类似的记载,爹爹曾说‘桑落洲南临鄱阳,中居江水,北依雷池,不论攻守,都是水军重地,九江为噤喉之地,襟带中流,若不得桑落洲为辅,则不能安保无恙,江南纷乱之时,桑落洲几无宁日。’这番话是爹爹鏖战江湖多年的体悟,越公子所言却和爹爹暗合,可见越公子必然精通军事,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的俊杰。我已经和越公子约好了到他房中闲谈,你也一起去吧,也好多些见闻。” 杨宁听得五内俱焚,只觉得怀恨不已,暗恨自己为什么无端向青萍提及越仲卿和自己说的那番话,此刻若是越仲卿在眼前,只怕他袖中的凝青剑已经出手了,但是看到青萍眉目之间焕然的神采,终究强忍下一口恶气,黯然道:“好的,明天一起去。”他口中答应,心中却已经下了狠心,如果那越仲卿规规矩矩也就罢了,如果他敢冒犯青萍或者胡言乱语,就是青萍不许,也一定要杀了他才能善罢甘休。 商量妥当之后,青萍心中开怀,她白日虽然已经休息了几个时辰,但是仍觉疲惫,嘱咐了杨宁几句明日不可动粗的告诫之后,就和衣躺在榻上,准备好生安眠。可是这一次青萍的心情却有些波动起来,她和子静是以姐弟身份上船的,越仲卿将自己的舱房让了给他们已经是十分难得自然不可能别室而居。白日也就罢了,青萍一来信任杨宁,二来疲惫不堪,没有心情计较,所以很快就入睡了,可是如今夜深人静,却和一个异性这般接近,舱房内隐隐约约可以嗅到少年男子的气息,即使这人在自己心目中地位非同寻常,青萍心中也不由生出尴尬不安来。 杨宁这时候却是善解人意,他能够感觉到青萍的不安,也不出言安慰,在地铺上转过身去,将被子扯开蒙在头上,不过片刻,呼吸已经若有若无,若是不留心,那微弱的呼吸声宛若风过水面,瞬息无痕,青萍听着听着,只觉得一颗芳心已经沉静如古井寒波,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这时,杨宁的身躯却轻轻一动,他扯下覆面的被子,睁开了眼睛,怔怔望着舱顶,在黑暗的掩饰下,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透出无边的寂寞和彷徨,若是有人此刻瞧见他的神情,断然不觉以为这少年竟是杀人如麻的未来魔帝,那种根深蒂固的孤独悲凉,让他像极了失群的孤雁,无根的浮萍。 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空虚,杨宁长跪而起,正可平视榻上沉睡的青萍,静谧黑暗的船舱之中,虽然并无一丝光芒,可是杨宁的双目却已经是璀璨如寒星,正可以将青萍甜美的睡颜看的清清楚楚,伸手轻轻抚向青萍的面颊,却在肌肤将触之时骤然停住,可是那种温暖和柔软却仿佛隔着薄如蝉翼的空气传递到指尖,将心头的寒冰都融化了少许。会不会,明日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她如此接近,或者自己将再度失去心底最渴求的温情。正在这时,青萍在睡梦中微微蹙眉,口中轻呼道:“子静!” 杨宁只觉得浑身一震,好像满腔的鲜血都沸腾起来,青萍犹自不觉,翻过身去,再度低语,声音模糊不清,但是杨宁依旧听得出来,是在呼唤自己,强忍心中的喜悦,杨宁再度躺了下去,微合双目,一丝一毫也不敢移动,以免惊动了青萍的安眠。又过了片刻,青萍在辗转反侧之后再度沉睡过去,耳中听着青萍恬静的呼吸声,鼻子更是嗅到那若有若无的兰馨香气,杨宁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放下大半心事的杨宁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鼻子上传来麻痒感觉惊醒,“阿嚏”,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杨宁睁开双眼,正看见青萍坐在自己身边,一张亦嗔亦喜的面容挡住了透过舷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而她手中正拿着发稍,在自己鼻尖晃来晃去,杨宁明白了凶器是什么东西,眼中忍不住漏出一丝笑意。青萍见他已经醒了过来,才娇嗔道:“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懒虫,还不起来,我都已经到外面看过日出了,可惜看你睡得太香,没有舍得叫醒你。” 杨宁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跳起身来,将铺在地上的被褥卷了起来放到床榻底下,然后接过青萍递给他的热毛巾敷在脸上,闷声闷气地问道:“日升日落,天天可以看到,有什么稀奇么?那么早就起来,恐怕船上都看不到人影吧?” 青萍闻言笑道:“那怎么同呢,旷野荒原上看日出,江水东流处看日出,高山峻岭上看日出,海角天涯处看日出,都有不同的景致,子静若是一一见过才知道什么是金乌东升,素阿西沉。再说船上可并非没有人啊,这艘船晚上可是不停的,纵然客人都在休息,也还有船夫水手,而且越公子也是一位风流雅士,方才我去看日出的时候,他也在甲板上呢。” 杨宁眉头微皱,胡乱擦了几把脸,将毛巾扔到铜盆里面,虽然脸上表情淡漠,但是心底却生出一缕苦涩,青萍恍然未觉,将杨宁拉到身边,取出身边的牙梳,熟练地替杨宁将头发挽成发髻,一边梳着口中却说道:“越公子还说江上看日出虽然很好,但是还不如海上看日出的磅礴壮美,还说我们若有机会去常熟,他要请我们到越家在海边的别院去看日出呢。” 杨宁听得越发郁闷,心念一转,无意中想起从前听到师尊和娘亲的一段谈话,略带炫耀地道:“海边看日出也没有什么稀奇,又不是只有常熟可以看到,我听师尊说过,他曾经在庐山东谷含鄱岭中段的含鄱口上观看日出,在那里不仅可以看到鄱阳湖的全貌,还可以遥望江水,茫茫一线,那般独特景致,天下无双,而且庐山风姿奇绝,除了日出之外,还有无数美景可以欣赏,只可惜我们急着去厉阳,要不然就从九江转道去庐山一游该有多好。” 青萍这时候正替杨宁整理衣衫,听到这番话手下不禁一缓,美目中露出向往之色,憧憬地道:“好啊,将来等到接回了姐姐,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庐山看日出,姐姐弹琴,我作剑舞,至于子静你么,你喜欢笛子还是箫,我都可以教你,要不然到时候你岂不是只能在一边看着。” 杨宁闻言目放奇光,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来不过是想要吸引青萍的注意力,却也想不到青萍竟会如此说,想到若真如青萍所说,能够和绿绮、青萍两人一起到庐山观日出,那种幸福快乐想必是难描难述的吧,不过想到青萍竟要教他吹箫弄笛,却又生出犹豫来。青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想要吹奏笛箫,无非是气脉悠长加上手指灵巧,你的内功那样精湛,十指更是灵活非常,想要学会一点皮毛还不容易么,我虽然不像姐姐那样精通音律,可是不论琴筝鼓瑟,笙管笛箫,也都略知一二,想要教你还不是轻而易举,要你选择笛箫,不过是因为这两种学起来容易一些罢了,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呢?” 青萍所说却不是虚言,她和绿绮都拜在清绝先生门下,清绝先生杜清绝精通音律,两人在这上面自然也是克绍其裘,只不过绿绮性子专一,除了古琴之外,其它乐器不过略知道理,并不学习,青萍却是性子跳脱,不管什么乐器都拿来学习一阵子,熟练之后就弃而不顾,却是如蜻蜓点水、博而不精,杨宁纵然跟她学习乐器,目的也不过是想要学会一两首曲子罢了,以她的本事想要教导杨宁自然是轻而易举。 还未等杨宁拿定主意,耳中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人步履轻快,但是颇为沉重,显然没有修炼过武功,另一人步伐跳脱飞扬,落脚轻快,显然有些内功根基,杨宁略一皱眉,已经听出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便没有回答青萍的问话,青萍也听到了有人走动的声音,而且明显是向着自己这间舱房走来的,也不再追问,只是转头向舱门看去,果然不多时两人耳边同时传来叩门声。 杨宁上前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越仲卿俊秀儒雅的面容,便冷冷道:“原来是越公子,不知道这么早有什么事情么?”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排拒,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听得出来,何况是越仲卿这样聪明的人物,但是他闻言只是微微一愕,继而微笑道:“许小兄弟昨夜可休息的好么?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再过片刻就可以到彭泽了。我们的船会在彭泽驻留到午后,许姑娘想必身子还有些不舒服吧,许兄弟却正好可以上岸补上文书,我们越氏船行在彭泽有个分行,那里的掌柜是在下的堂兄,为人最是精明能干,补办两张文书轻而易举,就当两位是在彭泽上船的就可以了。” 杨宁原本想着如何不让青萍去和越仲卿说话,才会主动迎上说话,想不到越仲卿却是说了这样一番话,即使以他的冷心冷性,也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多少和人交往的经验,一时说不出话来,青萍却微笑走了过来,将他扯到一边,对越仲卿敛衽一礼道:“多谢公子前来提醒我们姐弟,这件事情还是小女子前去吧,舍弟不会说话,如果得罪了人就不好了。” 越仲卿还未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小三却在门口漏出了一个脑袋道:“许姑娘,您就放心吧,这么点小事,就是我小三也能办妥了,许公子虽然年轻,比我小三还大上几岁呢,这点小事还办不了么?您放心,我带着他上岸去见四公子,保证将他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许姑娘您就在船上好好休息吧,我们公子那里还有珍藏的‘剑门太白’,船上还有公子来时取的扬子江南零水,名茶名水,正好可以品茗谈心,岂不是好过和那些官老爷打交道。” 杨宁还未听完,眼光已经寒如冰雪,他虽然不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却也不会看不出来那精灵古怪的小三是有心激自己单独上岸,好让越仲卿和青萍独处,虽然这原本是他最不情愿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少年,小三的一番言语都如钢针一般扎在心里,难道自己就办不成这样的小事么,还要劳动青萍亲自上岸,性子被激起之后,杨宁也顾不得不愿越仲卿接近青萍的初衷,扬声道:“姐姐,让我去吧。” 青萍虽然也明白小三的意思,但是她自认易容术到家,纵然昨夜和今晨两次相谈都是颇为投缘,越仲卿这样的名门子弟也不会看中一个相貌平庸的女子,所以只当是越仲卿果然热情周到,有心相助自己扭转子静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坚拒,略一思索便笑道:“这也好,你就跟着小三一起去吧,别耽搁太久了,拿到了文书快些回来,不要惹是生非,娘亲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时间可不能拖延太久啊。” 杨宁自然理会她的意思,知道青萍是嘱咐自己不要惹出麻烦,以致耽误前往厉阳的行程,至于两人各自的安危,倒是谁也没有担心过,杨宁自不必说,如果真的遇上对头,只怕需要担心的不是杨宁,而是遇上他的人,而青萍的武功虽然不是绝顶出色,但是能够和颜紫霜一战,已经足以纵横天下,短时间的分别不会有任何麻烦。所以杨宁匆匆向青萍告辞之后,就跟着小三离开了舱房。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越仲卿赧然道:“许姑娘,都是小三胡闹,这孩子自小在我身边,我纵容他惯了,也不等我说话,就胡乱插嘴,许姑娘如果放心不下,还是跟上去吧。” 青萍抬手将鬓角的乱发理好,笑道:“越公子言重了,其实仔细想想,小三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舍弟从前很少出门,每天除了练武就是发呆,人情世故一点不懂,这次出门,我这个做姐姐的又总是宠着他,这样下去,只怕日子长了,想要让他自立都不容易呢,如今他肯主动去做事,又有小三这样的聪明孩子相陪,一定不会有事的。” 越仲卿见青萍并没有责怪之意,心中一宽,温和地道:“许姑娘,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不如我们到在下的舱中小坐片刻,一边等令弟回来,一边品茗弈棋,这也是快事一场。”青萍对越仲卿也颇有好感,当下含笑点头,毫无忸怩之态。看着青萍落落大方的举止,越仲卿心中只觉欢喜无限,他虽然才华横溢,却非是风流自赏之人,一向自律颇严,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想不到偶然遇见这位何姑娘,虽然相貌平常,但是言谈举止进退得宜,不经意间展露出动人风华,令这一向洁身自爱的青年心中生出情意。小三正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会设法调走杨宁,给两人独处的机会,越仲卿虽然事先不知,但是事到临头也没有阻拦,如今心愿得偿,当真是喜不自胜。他的目光原本一直凝注在青萍身上,此刻正要转身延请青萍出门,眼神却是微微一怔。 这时候东升的阳光恰好透过窗子斜射进来,正映在青萍脸上,青萍虽然易了容,但是不过是改变了肌肤的颜色,然后用药物略加修饰五官,给人造成错误的印象罢了,并非是全然的改头换面。可是在明媚耀眼的阳光之下,未曾费心掩饰的面部轮廓纤毫毕现,心神一个恍惚,越仲卿只觉青萍的五官轮廓秀丽如同山川一般,而她伸手轻绾鬓角的姿势更是楚楚动人,眼中不禁流露出震骇的神色。他的眼神的变化落到了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凛,随即故作无意地微微低头,敛眉垂首,越仲卿再度仔细看去,却发觉青萍的相貌依旧是平平无奇。只当是自己一时眼花,越仲卿不由暗中自嘲,原本不过是对这位许姑娘的人品才情动了心,想不到却还是奢望着她有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真实写照吧。 两人走下舷梯,不多时已经走到了最下面一层的船舱,其中有一间颇为宽阔的舱房,这间舱房足有寻常两间舱房的大小,靠后壁的一侧摆着一张宽大的黄杨木床榻,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舱壁上固定着一盏铜灯,若是装满了灯油足可点亮一个晚上。在舱房的另外一边,是两个到腰部一边高的柜子,都是紧紧固定在舱壁上,柜门都上了锁,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床榻和柜子中间是方圆两三丈的空间,甲板擦得几乎可以照出人影,中间铺着厚厚的黄麻席子,席子中间摆着一张低矮的方桌,可以坐上三四个人,周围散乱地放着几个锦绣蒲团,而正对着方桌的则是两扇窗扉,舷窗敞开,滔滔东流的江水可以一览无遗,而在窗下此刻放了一套茶具和密封的水罐。这间舱房是詹管事所居住的,他长年往来常熟和九江之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船上,所以才占据了这样一间舱房,除了居住之外,也是处理事务和招待客人的所在,柜子里面更是经常放着一些贵重的物品,所以宽敞坚固,雅致整洁。就是越仲卿,如果不是因为将舱房让给了杨宁和青萍,也不会跑到这间舱房打地铺的。 青萍一眼看到放在方桌上面的一个白玉盒子,心中就是一动,急步上前将盒子打开,只见盒内放着少许乳白色的茶叶,份量不过**分,看起来还不到一两,宛若白玉莲蕊,清香四溢,青萍不由喜笑颜开道:“果然是上好的剑门太白,此茶与黄金白玉同价,可谓千金难求,想不到越公子这里竟然有这么多。” 越仲卿拿起银筷,夹起几片茶叶道:“剑门太白是虞山白叶茶树新生的乳叶精制的名茶,一年也不过七八斤,的确非常难得,不过如今这剑门太白是控制在常熟蒋家的手中,除了每年进贡的茶叶之外,还能留下一斤左右,蒋家和越家世代姻亲,所以家父也可得到三两茶叶,而家父每年都将一两茶叶赐给在下。只不过这茶叶太过珍贵,若非遇到知音良朋,我是绝对不肯拿出来与人分享的,许姑娘一看便是识货的人,想必能够领略这名茶的绝佳风味吧。” 青萍眼放光芒,心道,子静原本带了滇王殿下送给我和姐姐的一两普洱茶,可惜丢在幽冀的船上了,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心痛无比,想不到今日有机会亲手烹制这虞山绿茶中的极品,子静啊,可别怪我不肯等你,这样的好茶,我实在是不能忍到你回来再烹制啊。想到此处,青萍嫣然一笑道:“此茶如此名贵,若非精通茶艺之人,岂非暴殄天物,想必公子定是茶道高手,不过小女子却也略通一二,今日不如让我献丑如何?” 越仲卿闻言眼睛一亮,听这位许姑娘的口气,已经知道必然也是茶道高手,而且他本存了爱慕之心,更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阻拦了,所以也不多说,拱手道:“那么在下今日就等着领教姑娘的茶艺了。” 青萍欣然点头,将衣袖挽起,露出一双如雪皓腕,越仲卿瞧见便是眼神微动,目光在青萍手腕和脸上的肌肤一扫而过,心中再度生出疑念,但是他生性豁达,心道,纵然这位许姑娘果然身份有些关碍,但是见她言谈举止,都不失雍容气度,虽然有些洒脱飞扬,但绝非贼寇一流,所以仿若未见,只是欣赏青萍的茶艺。 青萍到窗下径自将火炉点起,将罐中的清水倒入水铛,放到炉上加热,口中赞誉道:“这想必是御用的银丝木炭吧,虽然不如松炭清香,但是用来烹茶也是很好的。” 越仲卿笑道:“这不过是将就一下罢了,这银丝炭虽然不错,但是毕竟沾染了太多富贵气,我在家中烹茶常用梅花炭,便用枯干的梅树所制,即使是寻常的茶叶,烹出的茶汤也带有梅香,只是此炭难得,这次没有带上。” 青萍将那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放到案上,笑道:“梅花为炭,想必定是风味独特,将来若有机缘,也当一试,剑门太白是绿茶极品,最适合泡饮,银丝炭已经足够了。” 不多时水已经沸如鱼泡,白气升腾,青萍也不用手巾,伸手提起滚烫的水铛,将铛中沸水倒入紫砂壶中,倒满之后又将水倾入茶船,再将茶叶用银筷子夹着放入壶中,才再度将沸水注入壶中,一时间茶香四溢,青萍将壶盖盖上,将滚水从壶盖淋下,又将两个茶杯都用沸水温过杯,这才将茶档放回火炉上。这一串动作娴熟流畅,举手投足若有韵律,毫无多余的动作,越仲卿不禁心折。 虽然大功即将告成,但是青萍眉宇间反而多了几分慎重,提起茶壶,在茶船之上沿着边缘逆行几圈,这是茶道中所谓的“关公巡城”,是要除去壶底的水珠,然后才珍而重之地倒了两杯香茗,茶汤黄绿澄透,叶片宛若翡翠浮沉,更是隐隐透着桂花香气。越仲卿接过茶盏,一口将滚烫的茶水全部咽入腹中,叹息道:“许姑娘茶艺过人,经姑娘一番烹制,才算得上未曾辜负名茶,想起越某从前,竟然多半是焚琴煮鹤了。” 青萍淡淡一笑道:“越公子言重了,若是公子还算是焚琴煮鹤,只怕小女子就是附庸风雅了。这剑门太白据说可以冲泡多次,香气不改,茶汤越浓,想必第二杯味道更是绝佳吧。”说着起身去看铛中清水是否再度沸腾,越仲卿目光落到她纤细婀娜的背影上,越发柔和了几分,他虽然并非风流蕴籍之人,但也曾见过许多名门闺秀,那些女子皆是性情温柔,姿容秀丽的佳人,可是这些女子却都不如眼前的许姑娘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刻。虽然至今不曾将身世明言,甚至就连芳名也不曾告知,可是那一种从容淡雅的风度气质显然是出身不俗,再加上眉宇间那一种洒脱气质,更令人心折,比较而言,略显平庸的容貌反而是无关紧要了,对于这样的女子,如何珍视都不足为奇,越仲卿心中千回百转,终于下定了决心。 青萍重复了一遍泡茶的过程,再度倒了两杯香茗,这才回身坐下。越仲卿接过茶杯,却没有急着品味,反而微笑道:“姑娘昨夜作歌,吐气发声皆有法度,显然也是精通音律之人,此刻以茶会友,不可无乐,途中没有瑶琴,不若在下高歌一曲,为姑娘助兴如何?” 青萍闻言朗声笑道:“无有琴箫,又有何妨,昔日曹子建酒酣耳热之时可以击石作歌,公子想必不会这般拘泥吧?” 越仲卿眼中含笑道:“姑娘说的是,击石作歌也可尽兴。”说罢目光一扫,便拿起放在盛茶的玉盒上面的一支银筷,轻轻敲击了面前的茶杯几下,声音清越,袅袅不绝,觉得颇为满意,便以此奏出节拍,口中唱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这本是昔日司马相如向卓文君表达情意的《凤求凰》,用来表达求婚之意自然是再妥当不过。 青萍原本手执茶杯,津津有味地听着越仲卿唱歌,只听了两句已经是神色剧变,一双眸子更是沉积下来。越仲卿毕竟不是放荡之人,如此当面求亲,也是颇为羞赧,因此说话之时目光低垂,没有发觉青萍神情的异样,一曲唱罢,更是起身长揖为礼道:“许姑娘,请恕在下唐突,越某平生知交寥寥,更是从无心仪的女子,或许是前世的渊源,自从一见姑娘,只觉彼此投契。相逢即是有缘,越某虽然鲁莽,也算是薄有身家才名,想必还堪匹配姑娘。只是在下有求凰之意,却不知琴心是否有意相许,不得已冒昧开口,若蒙姑娘俯允,在下愿终生以知己相待,举案齐眉,白首可期,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青萍闻言神色剧变,虽然越仲卿对他温柔有礼,甚至已经神色之间已经露出脉脉深情,可是这种局面她还是绝对没有想到的,若是求婚的对象是别家女子,她还会敬佩这越仲卿的直率,但是换了自己,心中却无端生出恼意,出言就要拒绝,心念一转,却想到一些碍难之处。如今她和杨宁都要乘这艘船到厉阳去,而且两人虽然名义上没有钦犯的身份,可是一旦行踪给人知道,只怕也是麻烦无穷,就是没有人敢来明着招惹杨宁,也会暗中监视,这样一来定会影响行程。而两人的身份掩饰并非完美无瑕,相助两人取得文书的越仲卿只需多事盘诘几句,多半就能发觉其中破绽,即使可以用武力威胁他不公然揭破,但是只要他在两人失踪之后泄露出去,也将风波迭起。而若要她此刻下定决心脱身之前杀人灭口,这种事情却又做不出来,所以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现在含糊过去,等到自己两人离船之后求婚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不了了之了。 千种思绪一闪而过,青萍眼中闪过傲气,她终究非是寻常女子,牵扯不清岂是她的选择,而且她虽然对越仲卿印象不错,但是却也不会委屈自己的心意和他虚以委蛇,缓缓放下茶杯,冷然道:“越公子以知己相待,小女子幸何如之,只是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虽说相逢有缘,但是缘聚缘散,不过是过眼云烟,公子还是看开些好。这些鲁莽话语我只当作没有听见,舍弟脾气不好,若是听见必有得罪,还请公子慎言才好。”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越仲卿想不到方才还在言笑晏晏的青萍听到自己的求婚竟会如此震怒,仿佛一头冷水泼了下来,顿觉心底冰凉。反思回想方才的言语可有过分唐突之处,却怎么想来都非如此,那么就只有许姑娘并不喜欢自己这个理由了,可是想起两人相处之时的默契和睦,并无什么异样,而且难道以自己的才貌,竟还得不到她的芳心么?突然之间,越仲卿想到了关键所在,不由失声惊叫,反手一掌拍在额头,自己怎么忘记了许姑娘此行是为了回家探望重病的母亲,这样的时候在旅途上对着自己这个恩人还可强颜欢笑,但是怎能谈婚论嫁呢?想到这里,心中再度生出一缕希望。暗道若是自己相送他们姐弟返家,待到合适的时候才正式提亲,想必以越家的家世和自己的人品才貌,许姑娘的父母不会不同意的,纵然有所碍难,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必终能如愿以偿。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却是解决当前的难题,就是向许姑娘请罪才是,不过这种当面求婚的事情虽然唐突鲁莽,但却是自己的真心诚意,他却也不愿当真认错,思来想去,还是通过中间人转圜为好,顺便将自己的心意再度婉转表达出来,而这个中间人自然是被自己的书童小三激了出去的许青最合适,若想成就鸳梦,小舅子可是不能不讨好的。想到此处,越仲卿终于露出笑容,并且迅速想好了无数讨好那孤僻少年的法子。 第八章 积毁方销骨(上) 第八卷与子偕行第八章积毁方销骨(上) 杨宁自然不知道船上发生了可能会令他火冒三丈的事情,跟着詹管事和小三离开了客船之后,他就闷声不语,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不多时三人到了越氏船行彭泽分行,詹管事自去和此地的掌柜越千帆商量事务,有一批数量不大的贵重货物要从彭泽运回常熟,要不然这艘客船也不会在彭泽这样的小县逗留,当然这些粗笨的工作自然有分行的越掌柜和伙计负责,詹管事只需露面即可。小三则按照越仲卿的吩咐将杨宁和青萍姐弟两人的事情和越掌柜说了。越千帆虽然年纪比越仲卿不过大上五六岁,但是他的江湖经验可就丰富多了,自然对两人的身份存疑,但是这种时候再拒绝相助也不是越氏的家风,所以他只是略微皱眉就让另一个心腹管事带着两人前去办理。这种事情纵然是身份足够,金钱也是不能少的,不过幸好杨宁没有省钱的打算,再加上越氏的关系,不到半个时辰两份文书已经准备好了,虽然那些官差趾高气扬,令杨宁屡次动了杀机,不过却始终忍耐着没有发作,直到取到了文书,杨宁才发觉有的时候适当的隐忍倒也是成功的保证。 办完了事情,杨宁和小三离开了县衙,小三夸张地伸出舌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做出苦脸道:“许公子,小的都要渴死饿死了,不如我们到酒楼吃点东西吧,公子爷总该请我喝顿酒吧。” 杨宁看着小三这幅好笑模样,嘴角不由微翘,他原本对这少年存了恨意,只因他存心激得自己下船,让青萍和那越仲卿独处,但是方才在县衙,他却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少年谀词滔滔不绝,虽然竭尽奉承拍马之能事,却又自然无比,丝毫不漏谄媚心虚之色,将那负责签署文书的师爷哄得心花怒放,才没有在这明显有些问题的文书上多加盘诘,毕竟现在可是风声正紧的时候,即使有越家的关系,也不是十分稳妥的。就在县衙外面,杨宁就看见了四五个被指称有通寇嫌疑的人犯被官差和军士推推搡搡地关入大牢的情形。 静心一想,这样的事情即使他再努力也是做不来的,所以小三在他眼中的形象不免高大了许多,即使明知道小三拖着自己上酒楼多半是想拖延时间,杨宁也没有十分恼怒,毕竟他虽然对越仲卿颇为嫉妒,却还不会相信短短几个时辰,青萍就会弃他而去,大不了回去再想法子算账,报了这种念头,他不仅没有反对小三的意见,还特意选了一家门面堂皇的酒楼进去,准备好好大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 小三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上转了一个圈,他是越仲卿的心腹,看出了越仲卿的心意,才会趁机促成越仲卿和青萍的独处,但是他也知道如果当真公子如愿以偿,那么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许青就是公子的小舅子,所以也不敢过分冒犯,上了酒楼之后,更是殷勤周到地点了几样精致的酒菜,虽然自己大快朵颐,但是不时地帮着杨宁布菜倒酒,倒像是杨宁的侍从一般,其实他的衣衫比杨宁的还要光鲜几分,这种矛盾的情景让酒楼之内许多人都不禁侧目。 杨宁自然不会理会别人的目光,他不喜欢待在厢房里面,就在窗边选了一个座头,随便吃了几口菜,就放下了筷子,然后就倚在窗边观看下面的风景,偶然拿起酒杯啜上一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小三的殷勤伺候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所以只做未见,反而想着一会儿回到船上如何对付那有勾引青萍嫌疑的越仲卿。陷入了沉思之后,杨宁不自觉地放开了灵觉,周围百余丈之内就是飞花落叶也不能瞒过他的耳目,这原本是他无心而为,可是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之后,他反而生出了兴趣,更是将灵觉放开,偷听起别人的谈话来。 各种纷杂的语声中,一个粗豪的声音十分突出,只听见那人略带炫耀地说道:“老兄,你可没有见过那位魔帝,年纪不过十几岁,手段可是比阎罗王还要毒辣几倍,就那么一来一回,青龙堂的顾堂主就成了一滩烂泥了,这还罢了,杀人如麻的人物咱们谁没有见过,那魔帝可是不同,心性乖戾嚣张,喜怒无常,行事没有一点禁忌,好好的一次赤壁会盟,最后被他搅局成了修罗屠场,当真是血染江水,死伤无数。据说这魔帝乃是百年一现的白虎凶星,据说此星一旦出现,就是乱世即将出现的征兆,本来老子还不信什么凶星魔星,可是你看这魔帝出现在江湖上不过数月,已经搅得天下大乱,恐怕这凶星之说还真是不可不信。” 杨宁听到此处更是兴趣大增,不知何人如此编排自己,目光一扫,只见屋角的一张方桌坐着几个武人打扮装束的汉子,个个相貌矮小精悍,神完气足,显然不是寻常人物,方才语声粗豪的正是其中一人,相貌憨厚,满面胡须。 这时候那汉子越说声音越大,酒楼之内许多人都因为听到这汉子描述而心生好奇,一个身穿绸衫的富商扬声问道:“戚老二,你可别是胡说八道吧,就凭你这半瓶子醋的身手,也配参加赤壁会盟么,只怕多半是臆测之语,那魔帝若果真只有十几岁年纪,岂能作出这样的惊天大事?” 那满面胡须的大汉冷笑道:“胡老爷可别小看人,你怎么知道我姓戚的没有资格与会,老实告诉你,老子还真去了,说起来不怕你笑话,老子的拜把兄弟在飞鱼堂当个小头目,老子就是跟着他去开开眼界的,原本以为我们江东黑白两道联手对付那西门凛,不过是牛刀小试,老子这种小人物不过是捧个场罢了,可是想不到那西门凛胆小如鼠不敢出头,居然让个阶下囚出战。老子问过我那兄弟才知道,原来那魔帝就是前些日子在岳阳行刺燕王世子的凶徒,大家想想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竟敢一举得罪滇王、燕王两大强藩,若非是疯了,除了是凶星入命,还有别的解释么?照老子的估计,那魔帝甘心被西门凛擒到幽冀去,多半是没有刺杀得手,心有不甘,这才借机深入虎穴呢。只不过那燕王世子洪福齐天,凶神还没有进门,就在路上遇到了东阳侯阻截,想必这人只要能够杀人杀得快意,也不计较对手是谁,要不然非亲非故的,他凭什么替幽冀出头呢?若非是这人杀得忘了形,让西门凛发觉他没有受伤被制,只怕也不会联合东阳侯一起围杀那魔帝,谁不知道幽冀和江宁仇深似海,如果不是那魔帝太过扎手,就是翻天覆地,那西门凛也不会和我们江东的黑白两道联手对敌啊?就这样,还被这魔帝煽动了锦帆会的好汉,差点将江东黑白两道的英雄都葬送在赤壁,听说这魔帝已经逃走了,不知行踪何往,只怕此人再现之时,又是一场浩劫,胡老爷别看县衙里面的差役在那里搜捕水贼,谁不知道这是坚壁清野,唯恐魔帝在咱们江东大开杀戒呢?” 那富商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若非戚兄说得绘声绘色,胡某可是绝对不信,你既然当日在场,可知这魔帝生得什么模样,可是三头六臂,还是凶神恶煞,若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遇见,也好退避三舍啊。” 那大汉连连摇头道:“只怕说了你也不信,这魔帝不过十六七岁,相貌清秀端正,一眼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一点也不出众,杀人之时神色不动,好像切菜切瓜一般,令人见了都觉得心寒,我可是求了诸天佛爷菩萨,可千万别让老子遇见那魔帝,否则老子就是有九条命,也得葬送在那魔帝手中。” 那富商听得冷汗直流,讷讷道:“如果那魔帝果然如此相貌平常,岂不是身边时刻都可能埋伏杀机,说不定哪天胡某得罪了一个小孩子,就是报应临头呢。” 那大汉同情地道:“谁说不是呢,只盼那魔帝看不上江南烟雨,最好去和那野心勃勃的燕王世子为难,免得我们这些小人物提心吊胆,不过老子额外告诉你一个消息,这魔帝据说不是独自行动,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子,据说那女子貌美如花,可是心狠手辣,这一次那魔帝能够将南北双方玩弄于股掌之上,都是那女子从中作怪。听说那女子名叫尹青萍,原本是洞庭双绝里面的剑绝,曾以剑舞扬名天下,可是谁也想不到那如花似玉的美人竟然是昔年血手狂蛟尹天威的女儿,咱们江南人谁不知道,当年的尹大将军凶名可以止小儿夜啼,他的女儿想必也是一个貌美心毒的女修罗。老天爷,出了一个魔帝也就罢了,还有一个女修罗做他的帮凶,如果这两人真的如传闻一般已经到了江东,只怕真要天翻地覆了。” 第八章 积毁方销骨(下) 第八卷与子偕行第八章积毁方销骨(下) 这时不从哪个角落里面传出一声怪笑道:“天翻地覆有什么不好,自从越国公纳土归陈,自己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可是江南的百姓可都遭了殃,朝廷不将江东当成自家疆土,只知道刮地三尺,敲骨吸髓,与其苟延残喘,还不让魔帝将江南的贪官污吏杀得干干净净,老百姓说不定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呢。” 听到那阴阳怪气的语声,那几个大汉和那个富商同时脸上变色,四处寻找说话人的踪影,可是方才的语声飘浮不定,竟是判断不出从哪里传来。 这时候那语声再度响起道:“也不知是谁家的走狗,在这里乱吠一通,魔帝许子静,一介少年,未及弱冠年级,力抗江东、幽冀高手围攻,这是何等的威风,就连翠湖的前辈高手平月寒,也败在魔帝手上,此人小小年纪,武功已经可以和四大宗师并驾齐驱,到了你们口中,怎么就成了凶狠歹毒呢?就说那剑绝尹青萍吧,一个弱女子就敢挑战翠湖的颜仙子,如今又力挽狂澜,相助魔帝脱出生天,这是何等的聪明才智,就说是女诸葛也不算过分,却以修罗之名强加其身,东阳侯的心胸也太狭小了吧。” 那几人脸色越发铁青,目光四下打量,却完全听不出语声来自何处,面孔上都是汗如雨下,显然紧张无比。这下不必那人拿出证据,酒楼上也人人知道这几人乃是存心散布流言,虽然心中不耻,但是畏惧春水堂的恐怖势力,却都不敢漏出丝毫异色。 看了这番闹剧,杨宁颇为开怀,他虽然不甚重视名声,可是给人这般胡乱诬蔑,仍然是气不打一处来,更何况还牵扯到青萍身上,只不过他虽然气恼,却也知道就算出手杀人最多也不过坐实自己的凶名,所以只能闷头生气,这暗中发言之人却是让他开心不已。不过他可不比那几个散布流言的密探,不多时已经锁定了那说话之人,却是一个相貌消瘦如猴的小老头,在那里眯着眼睛品尝美酒,一副醺醺然的模样,却无人发觉是他用腹语将语声传到别处。虽然不知那人为何要维护自己,杨宁却不由将注意力凝注在他身上。 不过杨宁毕竟没有什么经验,目光凝聚之下,不过片刻,那小老头已经是芒刺在背,他却是老奸巨滑,目光略闪,已经发觉了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窗边,其中较为年长的那个清秀少年正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他经验老道,立刻看出那个即使在狼吞虎咽过程中也不忘替同伴倒酒的灵秀少年虽然有一点武功底子,但是不过是会些粗浅功夫,并不要紧,而这个清秀少年却令他生出难以看透的感觉。第一眼看上去还觉得平凡无奇,第二眼看去却觉得这少年的眉宇间带着一种淡凝从容的气度,令人不敢小觑。而且不论他如何打量研判,也看不出这清秀少年是否身具武功,若说不会武功,寻常人若是到了十七八岁,双眼多半已经有了混浊之色,但是这少年双目幽深冰寒,透彻明晰,仿佛一眼可以看到眼底深处,若说会武功,这少年身上没有丝毫真气外泄,手足也没有修炼过外家功夫的老茧伤痕,而小老头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就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那小老头一双鼠眼滴溜溜转了几圈,已经想出了一条计策,故意以腹语长声道:“赤壁遗雄烈,青年有俊声。当年的周公瑾就是因为气量狭小才败给了诸葛孔明,今日东阳侯在赤壁之下折戟沉沙,好好的一盘棋,被人家杀得七零八落,已经丢尽了江东豪杰的脸面,今日还要暗中令人诋毁对手的声名,这般气量狭窄,只怕下场还不如被气死的周公瑾呢。”他这番话不仅说得恶毒,而且语声飘渺回荡,巧而又巧地从小三身后透了出来,当下不仅是那几个已经怒发冲冠的大汉,整个酒楼的人都将目光盯到了杨宁和小三身上。 那个原本已经火冒三丈的胡子大汉满腔怒火立刻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一个箭步上前一把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在那里闷头啃鸡腿的小三给提了起来,厉声问道:“是你这小混蛋在这里胡说八道,污蔑东阳侯的名声么?” 小三虽然聪明灵巧,但毕竟年纪还小,方才别人说得热热闹闹,他只当是在看戏,哪里想到事到临头戏会唱到自己身上,吓得瞠目结舌,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杨宁见状眉梢微皱,已经了然了那小老头的嫁祸阴谋,想必是发觉了自己正在注意他,便令人误以为这番话是小三所说,至于未曾将音波折射到自己身上,多半是不知自己深浅,不敢冒险一试,想到此处不禁冷冷瞧了那小老头一眼。 杨宁的神色虽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是一个眼神已经让那阴谋得逞的小老头觉得心中冰寒,只因他突然发觉那个清秀少年原本略显黯淡的一双凤目,突然生动了起来,仿佛是深邃静谧的夜空深处,那光芒淡渺冰寒的星辰,终于穿越了难以企及的距离,将一缕星芒终于照射到了亘古的冰川之上。即使是以他的阅历眼界,也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睛,不由突然觉得心虚起来,开始思忖自己是否犯下了大错。 就在这时,问不出所以然的戚姓大汉已经忍耐不住,翻手就是几个耳光将小三打得口角溢血,小三只吓得魂飞魄散,只懂得连声喊冤,大汉不耐之下将他丢在一边,伸手去抓旁边仿佛呆住的杨宁。 杨宁见到那大汉伸手来抓,心中立刻闪现出无数种可以将这大汉杀死的招式,但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却想起了许多事情,方才不出手搭救小三,一来是想要借机惩戒一下这个刁滑少年,另一个原因就是不愿当众出手,泄漏了身份,以免阻碍自己和青萍的行程。若是现在悍然出手,岂不是前功尽弃,所以右手只是轻轻抬起就放下了,任凭那大汉抓住自己的衣领,只是淡淡道:“阁下想必是误会了,那句话不是我们说的。” 见到杨宁束手就擒,而且语气从容淡定,在想到方才小三的懵懂模样,那大汉也是聪明人,立刻发觉自己可能上当了,眼前这两个少年多半是哪家的少爷带着书童出来玩耍,听这年长一些的少年的语气,显然是大家口吻,不是寻常百姓,更不可能是水贼密探一流的人物。但是春水堂在江东嚣张惯了,这大汉虽然知道错了,却不肯认错,一挥手,冷冷道:“把这两个小水贼给我压到县衙去,居然在老子面前公然替那和水贼勾结的魔帝说话,带回县衙去先打一顿板子,然后押到大牢里面等待秋决。” 这时候小三已经从突然的惊吓中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大汉脚下惨叫道:“大爷容禀,小人不是水贼,小人是——”那大汉不耐烦地一脚踢去,小三的干嚎声中途断绝,只见这满脸血迹的少年身躯一软,昏倒在了地上,那一脚却是挑中了小三的软麻哑穴,想必这大汉还是有点顾忌,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伤害人命,即使如此,杨宁眼中仍然闪过一缕寒芒,原本屈起的手指再度松开,然后任凭那大汉伸手点了自己的穴道。 那胡姓富商原本皱眉冷眼旁观,见情况已经不可收拾,叹口气转身走下楼去,而另外几个大汉纷纷起身向外走去,其中两人走了过来,一人一个将两个晕倒的少年挟起来走了出去。 这些人背影一消失,酒楼上立刻响起了议论纷纷的声浪,尤其是提到两个明显无辜的少年,都是摇头叹息,那几个密探不管是什么身份,只怕这两个少年都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尤其是那个小老头愁眉深锁,他原本是存心和那几个胡言乱语的密探开个玩笑,想不到存心试探却让两个少年背上了黑锅,如果那两个少年真的有什么长短,岂不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想到此处,那小老头匆匆结了酒帐,走出酒楼,问清楚路人之后就向县衙方向走去。 直到那小老头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群里面的时候,酒楼上一间竹帘低垂的雅间里面,一直透过竹帘观看外面的闹剧的两名客人才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举杯相邀。这两名客人年岁相差悬殊,其中一人大概二十多岁年纪,身材略矮,相貌俊朗,肤色微黑,一身磊落蓝衫,倜傥不群,腰间佩着一柄普普通通的佩剑,剑鞘凹凸不平,色呈褐赭,剑柄上嵌着鸽卵大的一颗黯淡无光的黑色珍珠。而另外一人是个老者,一身黑袍,须发如霜,显然已经年过古稀,只是面色红润如婴儿,精神矍铄,显然是老当益壮的人物,放在桌面上的双手白皙如玉,两手拇指各自戴着一枚珊瑚扳指。 举杯劝酒之后,那青年微笑道:“倒是一出好戏,只是不知柳爷爷要我留心这些人的动静有何缘故?” 那老者捋着胡须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只是老夫想到你我所谈的生意既然在条件上难以达成一致,不如换个方向考虑,或许还有路可通也不一定。方才的情景你都看到了,我们打个赌如何,如果秀夫输了,就到老夫别院逗留一段时日,等待令尊改变决定。如果老夫输了,这件事情不论结果如何,老夫都不再插手,不知道秀夫意下如何?” 那蓝衣青年心生好奇,虽然明知道这老者之意是要软禁自己,但是如果自己赢了,却可以得到这老人的退让承诺,自己的父亲之所以不得不和这些人虚以委蛇,不过是碍着眼前这位柳姓老者,想到此处,他出口问道:“不知柳爷爷想要赌什么呢?”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就赌方才离去的三拨人,最后是谁胜出如何?” 蓝衣青年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老者的意思,道:“柳爷爷是说,让晚辈猜测,究竟是那出言嫁祸之人杀了春水堂的密探救了那对少年,还是春水堂设下钓饵,生擒那人么?” 黑衣老者淡淡道:“那也未必,说不定那对少年主仆是扮猪吃老虎也不一定。” 蓝衣青年失笑道:“那怎么可能,那对主仆明显不是江湖中人,若是在下预料不错,那出演嫁祸之人此刻想必颇为后悔,所以正在设法相救,有心算无心原本胜望不小,可是春水堂也不是易与之辈,多半已经设下埋伏,这一次那人多半是自投罗网,还白白搭上了那对无辜主仆的性命。” 黑衣老者摇头道:“老夫看来却是不然,春水堂乱入认罪,那嫁祸之人居心歹毒,只怕双方都会遭到惩处,秀夫,如果你输了,老夫其实也不愿意费心拘禁你,你就当是留在柳某身边历练几年吧,将来封妻荫子,出将入相,也不辱没了你闽南俞家的声威,至于朝廷所要的战船,俞家必须秘密建造,如果再要推三阻四,那么老夫就杀上南闽,不知道你们俞家真的能够抵挡天威么?” 蓝衣青年闻言神色凛然,起身一揖道:“柳爷爷,不是晚辈推三阻四,只是这样的浑水,我们俞家实在不愿牵涉其中,将来一旦东窗事发,就是再大的荣宠也未必及得诸侯的利剑,不论是越国公还是滇王,对俞家都是早已垂涎三尺,俞家实在不敢冒上灭族之祸。” 黑衣老者摇头道:“你父亲的担忧我何尝不知,否则我也不会到这个地方和你暗中见面,就是不想别人知道你和本座的渊源,只是有些事情容不得俞家置身事外,你放心,如果没有把握,我又何必将故友之后扯入这团乱局,三年之内,俞家的威胁至少可以除去一半,你若真的不放心,可以转告你的父亲,最多你们俞家替朝廷效力这件事情不让外人知道也就是了。” 蓝衣青年其实早就得到密令,这件事情既然朝廷已经找上门来,躲是躲不过去,即使吃些亏也要得到保密的承诺,只要风声不外泄,将来就可以有转圜的余地,可是这黑衣老者一直坚持要俞家全力协助,直到现在才漏出口风,同意俞家隐秘行事,不必公开支持朝廷,所以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道:“多谢柳爷爷手下留情,在下必定转告家父您的意思,其实为朝廷做事也是平民百姓的福气,只是不要弄得天下皆知,倒也不妨事。不过这个赌还打不打呢?” 黑衣老者微微一笑,道:“不论这个赌打是不打,难道你不想看看结局么?” 蓝衣青年心中一动,却终于摇头道:“晚辈是借口前来祭拜外祖才来到彭泽的,不宜让春水堂知道晚辈与柳爷爷相见之事,既然事情已经谈妥,晚辈还是速速离去吧。” 黑衣老者摇头道:“你这孩子就是过分谨慎,罢了,谨慎无大错,老夫索性告诉你,那两个少年其中一人乃是老夫旧识,以他的武功,别说几个密探,就是老夫亲自出手,也是无济于事,你日后遇见他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得罪了他,罢了,老夫还是去看看结果吧,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能够忍下这样的屈辱了,若是从前,别说是被人生擒,只怕这些人就连他的衣衫也不配碰上一个指头。” 蓝衣青年听得骇然,他自然知道这老者的身份,原本是太祖景皇帝杨威的帐前亲卫,然后又在先皇杨侗身前侍奉多年,先皇驾崩之后又被新君重用,三朝重臣,如今的大内侍卫统领柳天雕,以他的身份武功,这世间能够被他如此慎重看待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想到此处,不免有些后悔没有答应一起去看看结果,也好结识一下那个神秘的少年,不需要柳天雕多说,他已经知道柳天雕所说的定是较为年长的杨宁。不过俞家祖训就是韬光养晦,他敏感地预感到能够和柳天雕扯上关系的人实在是吉凶难测,与其介入此事,不小心得知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还不如快些离去,所以略一思索,他就起身告退了。 黑衣老者失笑摇头,再次饮了一杯酒,不过片刻,一个锦衣人匆匆走入厢房,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黑衣老者微微点头,起身向楼下走去。两人沿着大街小巷走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已经到了一处废园,还未走到地方,就听到空气来传来一声惨叫,老者神色如常,走到废园墙下,另外一个锦衣人已经等在那里,见到黑衣老者便过来下拜,老者一挥手阻止他行礼,淡淡道:“他可出手了,是九殿下么?” 那锦衣人相貌威武,大概四十多岁年纪,听到老者的问题身子轻轻一颤,才答道:“九殿下一直没有出手,现在春水堂正在围攻出手相救之人。” 黑衣老者略一点头,便走到墙边,透过一道干裂的缝隙向内望去,只见墙内激斗正酣,而他关切之人却正倚在一座残破的亭子里面,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相斗众人,相别两年,再次见到心中念念不忘的小殿下,虽然已经垂垂老矣,可是他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双目也开始发热起来。 第九卷 云涌金陵 第一章 往事如烟(上) 莫无忧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在阴沟里面翻船,他原本是打算跟踪到隐蔽的地方,出手救下两个被自己陷害的少年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人中途转入一个废园,当时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是想在途中杀了两个少年,免得带回去麻烦,毕竟他们也知道多半不是这两个少年出言讽刺。而他原本不会上当的,可是听到一个少年的高声惨叫之时,他的脑海里面立刻浮现出了那个清秀少年澄澈的双眼,竟然脑子一热就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结果里面竟是布好的陷阱,五六个一流高手坐镇,十几个二流高手四散包围,在五六个春水堂一流高手的围攻下,他引以为豪的轻功再也施展不开,莫无忧差点想要痛骂自己一顿,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做好人,才会让自己这名闻天下的妙手神偷落到如今的地步。 废园大概有数亩大小,园中荒烟蔓草,断瓦残垣,却有无数的野菊花,在经霜浴雪之后仍然抱残守缺,在枝头凋零,而在园中特意整理出来的一块空地前,则有一个摇摇欲坠的亭子,残破的台阶已经被荒草淹没。此刻在亭中负手观战的是一个风姿秀丽的少女,青罗衫,红绫带,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目光流转柔情如水。 而在亭子左侧的草丛里面,杨宁神色冷漠地倚在乱石之上,身上完好无损,除了沾染了些泥土之外再无伤痕,而小三胸前已经全是鲜血,正昏迷不醒地仰面躺在地上,自然不会有人再注意他们,就连想要来救人的莫无忧此刻也只有独自逃生的念头,所以也没有人来给他们补上一刀。 在别人眼中仍然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的杨宁此刻却只是抱着旁观的态度看着眼前这场在他眼里算不上激烈的交战,原本他打算到了僻静地方就出手将这些敢冒犯自己的人全部杀了,然后再想法子威胁小三不敢说出去,或者干脆一开始就点了他的昏穴,不让他得知自己出手的经过。可是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主动将自己两人带到这个荒僻的废园,而且这里竟然已经设下了埋伏,而且他也察觉了有人正在追踪自己一行人,所以才忍住没有出手。到了废园之后,那个主事的女子只看了他和小三一眼,就随手一飞刀射中了小三的大腿,小三的惨叫声引来了那个罪魁祸首的老者,然后就开始了眼前的围攻,而自己两人却被所有人漠视淡忘了。到这时,杨宁已经从那些人偶然叫骂威胁的话语中得知,他们根本就是在这里设下埋伏,存心诱惑类似老者这样对春水堂此次赤壁会盟不满的人物进入圈套,自己两人却是遭到了池鱼之殃。这些人也真是小心谨慎,在围墙外面还有人在监视。 看着莫无忧已经渐渐支撑不住,身上受了好几处轻伤,杨宁终于不耐烦起来,正想起身出手,解决这场无趣的闹剧,突然,他发觉昏迷了许久的小三竟然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小三的眼神涣散无光,似乎半天才看清了杨宁的容貌,然后,这个原本机灵活泼的少年漏出艰难的微笑,张开嘴低声说道:“许公子,你没事就好,不用担心,小三来救你。” 杨宁只觉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差点是瞠目结舌,他愣愣地看着小三艰难地蜷缩起身子,将插在腿上的飞刀拔了下来,然后撕下衣襟将血流已经止住的大腿包扎好,喘了半天之后,爬过来抱着杨宁的身子,艰难地跪起身子,弯着腰拖着杨宁向亭子后面一寸一寸地移动,尽量不发出声音,刚向前爬了几步,地上的泥土都已经溅上了滴滴鲜血。杨宁听到小三在自己耳边安慰道:“幸好我的穴道不知怎么被冲开了,许公子别害怕,他们忙着交手,不会发现我们的。” 杨宁直到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脑子里面千丝万绪,竟然只有眼前这个受了重伤的顽皮少年。他原本是冷漠非常的性子,对于其他人的生死本就不放在心上,再加上因为记恨小三的作为,所以在酒楼上没有出手相救,甚至就连刚才那女主事用飞刀射伤小三,他也没有拦阻,只是事后点了小三几处穴道,让他不至于流血而死,解开了他的禁制也就算了。想不到这个少年一旦清醒过来,居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救护自己,没有顾及自己比他年长高大,竟然不顾一切地向要带着他逃走。不知不觉间,杨宁的双目已经多了温暖和敬意,这是第一次,他对一个身份低微,武功寻常的人起了敬意,不再是视若无物,不再是杀戮由心。 正在这时,原本将他们掳来的那个戚老而目光一闪,无意中看到了小三移动的身形,一声冷笑,他厉声道:“好大的狗胆,这个时候还敢妄想逃生。”说罢疾步上前挥刀向两个少年砍了下去,这两个被掳来的少年不过是他们想要引来正主的诱饵,所以他也不需请示主事的乔姑娘,就出手杀人了。 刀光一闪,戚老二高大的身躯突然停滞了一下,然后突然抛下了钢刀,反手抓向自己的咽喉,一张面孔变得铁青,五官突出,面容变得狰狞无比,口中发出嗬嗬的嚎叫声,踉跄后退了几步,一跤跌到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终于死去,只是这个时候,他的舌头已经伸了出来,显然是窒息而死的模样。 这个惊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自顾不暇的莫无忧,都将目光移到了这个方向,只见原本倒在地上的那个清秀少年正缓缓站起,手中抱着浑身是血的小厮,神情冷峻非常,他冷冷环视众人,凡是接触到他那若有实质的目光的人,都觉得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那少年缓缓走向那青衣少女站立的凉亭,点尘不惊,但是每迈出一步,都令人觉得心头一颤。 主事的乔姑娘若有所思地望着杨宁,冷冷道:“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好手,想不到本姑娘居然吊到了大鱼,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春水堂为难,莫非不怕千刀万剐么?” 杨宁冷冷看了她,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已经到了亭中,那乔姑娘只觉眼前一花,心知不好,反手格去,却只觉胸前剧痛,还未明白过来,就已经被一掌震飞,滚落地上,这时候,其他人早就顾不得莫无忧,只是分出几个人围住莫无忧,剩下的人列阵成半圆形围住凉亭,更有几人上前搀扶那青衣姑娘。那女子挣扎起身,伸手推开身边的属下,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话未说完,鲜血已经从嘴角淌落。 杨宁也不理会她的叫骂,将小三轻轻放到亭子里面的长凳上,低头看向小三震惊的双目,淡淡道:“你们不是在酒楼里面骂我是魔头凶徒么?怎么此刻却还不知道我是何人?” 耳边传来兵器坠落的声音,几个春水堂的属下恐惧地掉落了手中的兵刃,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瞠目结舌,惊骇欲绝,那乔姑娘一张俏脸已经变得雪白,就连莫无忧也差点把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小。而小三的身躯也开始颤抖起来,望着杨宁的眼神变得异常古怪。 杨宁低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中包含着杀机,没有一丝欢意,他好整以暇地低头对小三说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想杀你,否则看着你被砍掉脑袋不好么?” 小三这时候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磕磕巴巴地道:“你,你,就是魔帝,那个杀人如麻的恶魔?那,那许姑娘她,她是谁?” 杨宁温和地道:“自然是我的义姐,血手狂蛟尹大将军的女儿,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青萍了。我在这世上没有多少真正的亲人,只有两个姐姐,才是我生死与共的亲人,若有人冒犯她们,我就要让那人尸骨无存。” 小三听到此处更加惧怕,可是杨宁这番话却并非是对着他说的,目光在那几个在酒楼上大放厥词的大汉身上一一掠过,仰首淡淡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辱骂在下也就罢了,还敢辱骂青萍,我今日若是不杀你们,真是对不起自己。”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化成轻烟,在众人眼前一闪而没,惨叫声此起彼伏,不过是弹指之间,已经有两人跌落在地,除了咽喉上一点红痕,并没有其他的伤痕。 那乔姑娘反应极是敏捷,高声喝道:“大家快逃。”然后腰间红绫已经化成云霞,向杨宁淡淡隐没的身影缠去,所有春水堂的属下都在一愣之下四散逃去,却有几个高手向杨宁扑去,并非有取胜的希望,而是他们身份不同,如果舍弃主事而逃,就是侥幸活明也会遭到严惩,反而不如舍命一搏,求得一线生机。 红绫翻卷如龙蛇,剑影刀光向杨宁罩去,在这短短瞬间,已经又有两人死在杨宁手上。杨宁早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他方才刻意不杀那女主事,就是为了牵绊住其他人的脚步,见到一切如自己所愿,杨宁长臂夺过一柄钢刀,顺便一掌拍碎了那人的心脏,然后双手轻动,那柄钢刀已经化成了无数碎片,杨宁纵越而起,从乔姑娘的红绫上面轻轻掠过,在她香肩轻轻一点,乔姑娘一声惨叫,肩骨粉碎,娇躯软倒,杨宁却不理会那些舍命来保护乔姑娘的那些春水堂高手,连连挥手,将手中的钢刀碎片当做暗器打了出去,废园之中惨叫声此起彼伏,最远的一个已经跑到了门前,却被深入后脑的暗器夺去了生命。 小三茫然地望着莫无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莫无忧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那一面倒的杀戮,所有的人就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就一一被那少年轻描淡写地取了性命,唯一幸存的乔姑娘却成了那些人的累赘,为了保护主事,春水堂的高手前仆后继地跃进了鬼门关,不管是舍命拦阻,还是断臂求生,都无济无事。一度他们想要通过部分人的拼死断后,护着那位貌美心毒的乔姑娘逃出去,但是却被那清秀少年轻而易举地拦住,这原本被春水堂当成设伏的陷阱的废园,成了他们挣扎求生的地狱。莫无忧不是不想趁机逃命,毕竟他也得罪了那魔帝,可是身为江湖人,他太清楚魔帝的传闻,不管是哪一位魔帝,都没有以德报怨的好脾气,如果自己留下来,说不定还有谢罪求生的机会,如果自己逃走了,纵然一时侥幸,日后也会时刻担忧魔帝的报复,所以他留了下来,设法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虽然还不知道杨宁和小三的关系,但是以他的阅历,自然发觉了此刻的杨宁,似乎对小三十分关切。 莫无忧能够想到这一点,别人自然也能想到,只是这些春水堂的密探对杨宁的了解更为深入一些,自然知道挟持人质未必是个好办法,这才没有人过来想要挟持小三,只是到了生死关头,什么希望都要试一下。乔姑娘也不管痛的直淌冷汗,在属下掩护下,逃了片刻,突然全力挥动红绫,向小三袭来,莫无忧连忙伸手阻拦,岂料乔姑娘这一次全力出手,抖开的红绫宛若云龙飞舞,转瞬将莫无忧的手臂卷住,顺势缠向小三的颈子,小三也是略通武功,竭力闪躲,但是身负重伤加上武功低微,略一移动,颈子已经被红绫牢牢缠住,而且红绫得手的瞬间已经开始收缩,感觉好像被绳索紧紧勒住脖子,小三艰难地呼吸着,感觉到缺少空气的肺部好像要爆炸一般。这时,莫无忧翻腕出手,紧绷的红绫发出裂帛之声,原来并不用兵刃的莫无忧袖中却藏有一柄可以藏于掌中的匕首。可是红绫虽然大半碎裂,其中却有一条细如发丝的闪亮银丝仍未断绝,而且因为失去了绫布的缓冲,坚韧锋利的银丝更是在莫无忧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这还是他收手迅速的缘故,而小三的颈部却已经有血痕出现。就在这时,乔姑娘的身躯突然僵硬住了,她感觉到一只手掌轻轻捏住自己的后颈,那种冰雪一般的寒冷让她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而耳中再也没有原本连绵不绝的惨呼呻吟。 虽然感觉到死亡的逼近,但是乔姑娘仍然忍不住从心底漏出一丝欢喜,终于把握住了唯一的生机,她是不会看错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最初那魔帝任凭自己残害那个少年,可是她清楚地记得当魔帝漏出真面目的时候,对那少年却流露出难得的温情,虽然隐藏在冷漠的神情之下,可是身为**宗的弟子,最善揣测男子心意的她来说,是绝对不会误解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拼着牺牲所有人的性命,得到了一个挟持人质的机会。她要的只是活命,相信魔帝不会为了自己这个小小的愿望而牺牲一个颇为重视的人吧。 可是她还未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道:“你也是**宗的弟子,怎么武功如此差劲,红绫之中尚混有银丝,这般投机取巧,怪不得你的武功还不如秋素华的三成。” 乔姑娘心中突然雪亮,她想起来临行前秋素华的耳提面命,立刻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做法实在是自寻死路,心念一转,她玉腕轻转,那缕银丝以及红绫缠回腰上,在她动手之时,她能够感觉到制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微微一动,但是内力方吐即收,心知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那人的心思。收回红绫之后,她也不回头,单膝跪下道:“**宗乔韵叩见帝尊,弟子多有冒犯,望帝尊念同门之情,宽恕一二。” 杨宁微微一愣,虽然他对乔韵即时收手并不奇怪,事实上即使乔韵当真出手,他也有把握在乔韵杀死小三之前将她制住,之所以没有立刻出手,不过是念在这女子也是魔门弟子的身份,所以不想迫她立刻走上极端,想不到这女子竟然如此干脆,就连利用人质胁迫自己这个显然有几分胜算的法子都不用,就这么干脆的认输服罪,摆出任凭自己处置的姿态,这样的冰雪聪明,让杨宁也忍不住心生好感。 当然若是换了几个时辰之前,杨宁心目中,依旧就只有单纯的黑白,不论是想要杀人还是想要救人,他根本不愿理会那人的心思,只是经过小三这件事情,他却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竟然对是否还要杀了乔韵生出不确定来。不过虽然心中有了犹豫,他的神情上却没有丝毫显露,也不理会跪着的乔韵,径自越过她和忐忑不安的莫无忧,走到小三身边,探视了一下他的伤势,这才转过头去,冷冷道:“乔韵,你可还有别的属下在这里?” 乔韵微微一愣,抬起头道:“启禀帝尊,我这次所带来的属下都在这里了。”说到此处,她的神色也有些黯然,虽然她心肠极狠,可是见到这么多属下都惨死在杨宁手上,仍然忍不住心中悲凉,只是她对杨宁很是畏惧,眉梢眼角竟然不敢流漏出恨意来。 杨宁闻言微微皱眉,冷然扬声道:“有胆子在外面窥伺,为何没有胆量进来,莫非还要我出手相请么?” 听到杨宁的质问,莫无忧和乔韵都是心中一惊,两人虽然自知并非绝顶高手,但是如果外面有人窥伺,这么长时间竟然毫无所觉,那么那人的武功当真厉害,至少远在他们之上,想到这里,都觉一阵心寒,尤其是乔韵,想到若非魔帝的出现,即使自己轻易得手,可能也会被身后的黄雀暗算,更是心中暗生怒气。 这时墙外传来长叹之声道:“子静,多年不见了,还记得当年的柳爷爷么?”说音刚落,柳天雕已经出现在墙头上,双目望着杨宁,虽然强行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但是仍然难以掩饰眼底的热切哀伤。 杨宁微微一愣,望着柳天雕的目光变得复杂无比,既有激动,也有戒备,然后他突然伸指向小三的穴道点去,直到小三闭上了满是惊慌的眼睛,才抬起头来,淡淡道:“子静都记得,柳爷爷曾经送给子静世间最好的礼物,两年前也是柳爷爷送子静离开的么,否则只怕子静已经和娘亲一样死在火里了。” 柳天雕跃下墙来,三步两步抢到子静身前,伸手就要将他抱住,子静略一犹豫,竟没有避开,任凭柳天雕将自己紧紧抱住,从前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建平十二年,洛阳栖凤宫的一角,年仅五岁的杨宁呆呆地站在高墙之内,仰首望着墙头摇曳的藤萝,想着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子,原本每日除了练功之外,他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时间,更没有幻想外面的世界的时间,可是前些日子师父却说,他的奠基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修炼虽然辛苦,但是也要有张有弛,所以每隔十日,他都能够得到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自由行动。只是,但难得的半日闲暇,却总是让他更加悲伤难过,虽然是栖凤宫的少主人,可是宫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如果他有什么要求,那些人总是遵命而行,可是却绝不会和他说上半句贴心的话语,甚至他能够从那些人的眼里看到憎恨和冷漠,他知道,他们都怨恨自己,因为如果没有自己,娘亲就不会这样落落寡欢。如果自己一直练功也就罢了,至少沉醉在武学之中可以让他无暇思索自己的处境,可是惟有这半日闲暇的时间之内,他会饱尝种种寂寞孤独,却无能摆脱,只能任凭黑暗将自己吞没。在经过了无数次的失望之后,他已经放弃了和其他人交流的**,除非是娘亲相招,否则他就只在这栖凤宫最荒僻的角落,望着外面的一线蓝天而已。 正在杨宁百无聊赖之际,却突然觉得眼前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原本以为是宫中的侍卫前来寻找自己,这个时候出现多半是师父或者娘亲召唤,不由心中一喜,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这人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有些微霜,但是精神却是极为矍铄,正含笑看着自己,眼中尽是温暖。杨宁却是心生戒备,足下用力,迅速退了丈余距离,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栖凤宫?” 那人蹲下身子,平视杨宁的眼睛,从容地道:“九殿下,属下是新来的侍卫,路途不熟,所以过来想问问殿下掬影轩怎么走?” 杨宁心中雪亮,这宫中的侍卫宫女都是从幽冀调来的,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调整,而他活动的范围很是狭窄,所以有不认得的侍卫并不出奇,可是这人诺大年纪却仍然穿这低级侍卫的服饰,而且还主动和自己说话,所以他立刻知道这人没有说出真话,可是出奇的,他却不想高声唤来侍卫擒住这人,或者是这人眼中的温暖让他心动,或者是渴望有人和自己说话,杨宁犹豫了片刻,淡淡道:“我也不记得怎么走,你去问别人吧。” 那人却没有离开,反而坐在他身边笑道:“既然殿下也不记得道路,那么属下就等一会儿再去找吧,反正事情也不急,殿下可是想出去看看么,皇宫内苑,景色非凡,栖凤宫虽然是其中之最,但是却太僻静了,殿下若有机会,不妨出去走走,出了眼前的院墙,向左走上一炷香时间,就是御花园,现在正是阳春三月,杏花烟雨,雨润红姿,殿下的许多兄弟姐妹都在那里游春呢,殿下若是愿意,可以去那里看看。” 杨宁只觉得心里冰冷,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像去年见到的哥哥姐姐一样,想要诱使自己离开栖凤宫,可是他不会再度违背娘亲的命令,绝对不会,忍住心中的痛楚,他冷冷道:“娘亲不喜欢杏花,她说栖凤宫早已经没有了春天,子静也不喜欢杏花,你快些去掬影轩吧,如果迟了,韩统领要重责你的。”虽然心中渴望有人陪伴,可是他的性子也是十分固执无比,如果那人不是真心来陪伴自己,那么他情愿不要。想到此处,他仰起头,倔强地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眼中已经是火焰熊熊。 或许是感觉到了杨宁心情的变化,那个老者的神色黯淡下去,良久才叹道:“原来殿下不喜欢杏花,那么殿下是否喜欢这个呢?”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泥土烧制的陶马,虽然只是泥胎土胚,可是那种昂蹄奔腾的雄姿仍然让人心血沸腾。杨宁一看见这匹陶马,已经十分喜欢,可是一想到这老者是存心而来,就再也提不起兴致,别过头去,不再看那陶马一眼。 那老者目中闪过一丝羞愧,心念电转,随手从旁边的一棵碧柳上扯下一些柳枝,然后手指轻动,不多时已经编出了一顶斗笠来,柳叶嫩枝从斗笠四周垂落,越发显得这顶柳笠如烟如雾,然后老者将柳笠轻轻戴在杨宁头上,他特意将柳笠的中心编出孔洞,正可以将杨宁头上的金冠露出来,然后老者笑道:“殿下想不想学习编织斗笠,很好玩的。” 杨宁伸手摘下柳笠,只觉得枝条细密,编制的极为精巧,心喜之下,也顾不得这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连忙点头,那人漏出欣慰之色,又从树上摘下一些柳条,教杨宁编制斗笠,杨宁十指灵巧,不过片刻就已经学会了,那人才告辞而去,临别之时,那人叹息道:“九殿下或许觉得属下不怀好意,可是属下当真并无恶意,如果殿下愿意,以后每隔十日,属下都在这里等候殿下,属下姓柳,名天雕,如果殿下不肯谅解属下,可以向贵妃娘娘说明此事,不论娘娘要如何处置,属下都不会怪罪殿下的。” 柳天雕离去之后,杨宁在墙角下呆到日落时分,直到暮色将他全部笼罩,负责照顾他的宫女前来寻他的时候才起身回转寝宫,当然这个时候,那顶他爱不释手的柳笠已经被他埋在了花丛之下,如果这样的东西被人瞧见,他就不能不说出柳天雕来过的事情,可是心里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这样做。 十日之后,当柳天雕再次出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杨宁极力维系淡漠,却难以掩饰激动的眼神,柳天雕这次拿来的是一只刚刚捉到的蝈蝈,用草编成的蝈蝈笼子则更让杨宁喜爱,之后的三年,两人形成了默契,每过十日,杨宁都会和柳天雕私下见面,虽然栖凤宫的防卫一向严密无比,但是或许是火凤郡主也希望给自己的儿子一个轻松的天地吧,这一片被花丛树木环绕的角落,从来没有人打扰过。而两人之间的称呼也渐渐改变了,从开始的九殿下、柳侍卫到后来的子静、柳爷爷,有了柳天雕这样一个忘年之交,杨宁近乎空白的生命凭空添了几许色彩。当然柳天雕也再没有诱惑过杨宁离开栖凤宫,每一次都只是带来一些寻常孩子的玩具,走的时候还要带走,因为杨宁身边不可能出现任何这样的物事。平静的生活过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柳天雕提出要杨宁去和病重的杨侗见上一面。 杨宁听到“柳爷爷”的请求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如坠冰窟,对于身边人的提防早已经成了习惯,尤其是和皇室扯上关系,他很早就已经明白,在杨家人的眼中,他不是骨肉亲人,而是挟制娘亲的工具和棋子,这一点从当年三哥和六姐在被娘亲发觉之后就再也不曾前来的记忆,他就知道了,因为事后他曾经有一次偷偷溜出去想要看望他们,却只见到他们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纵情欢笑,甚至提起自己的时候没有丝毫难过。没有等到娘亲派来的人将自己抓回去,他自己懵懵懂懂地返回了栖凤宫,接下来的三天,他不想吃饭,不想练功,只觉得被所有人遗弃。原本以为娘亲会因此重重责罚自己,或者就可以从此摆脱这种被束缚的命运,可是娘亲却只是叹了口气,在他身边整整待了三日,和他一起吃饭,念书给他听,还给他讲了许多从前的往事,那三天至今想起来还是如同美梦一般,只因他平静下来之后,娘亲又恢复了从前的淡漠庄严。 虽然难过,虽然不开心,他还是冒着触怒娘亲的危险和柳天雕去见了当今天子,也就是他几乎不复记忆的父皇,仍然记得那是在一间荒僻的宫室,冷清荒凉的不像是皇上应该留驻的地方,就在那里,他见到了神色苍白,目光黯淡的父皇,虽然有着泼天的富贵,但是眼中也有着无边的寂寞。这是他们父子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独处一室,整整三个时辰,父皇只是听着自己结结巴巴地说着栖凤宫里面的生活,但是没有多问一句不该追问的秘密,他能够感觉到父皇只是想要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并没有想要从娘亲身边将自己夺走的意思,甚至在自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还告诉自己,以后不要和皇室其他的人见面,尤其是他的那些兄弟姐妹,那是和娘亲一样的教诲。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承认自己还有一个父亲,虽然父皇的影子后来渐渐在冷酷的武道修习中淡忘,虽然在今后偶然几次不得不出席的皇室典礼上父皇就连一个冷淡的眼神也没有给自己,可是他却知道父皇不是那些会利用自己的亲人。 在柳天雕的保护下回到了栖凤宫,柳天雕却没有立刻离去,明明知道马上就要有人来接杨宁回去寝宫,仍然抱着他站了好久,直到杨宁焦急起来,催促他快些离去,他才起身拜别,不像是从前那般亲切随意,而是正式地行了跪别大礼,即使是不甚懂得世事的杨宁,也能够感觉到其中的诀别之意,所以他第一次努力地挽留,要求柳天雕一定要在十日之后再来看他,可是柳天雕始终没有答应。 而十日之后,杨宁在两人从前相会之处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肯和宫女回转寝宫,当第二天的朝阳升起的时候,杨宁脸上的泪痕已经结成了寒霜,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想起柳天雕这个人,直到两年前的匆匆一会。 将所有往事回想了一遍,轻轻挣开柳天雕的手臂,杨宁冷冷问道:“柳爷爷,当年你为什么失约?是不是因为已经达成了任务,所以不需要再和我纠缠浪费时间了?” 柳天雕的目光蓦然紧缩,退后了两步,目光在废园中另外的三个人身上一掠而过,然后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一挥手,两缕乌光脱袖若出,向乔韵和莫无忧射去。 柳天雕的举动虽然突然,但是莫无忧和乔韵都是老江湖,而且心机深沉,从柳天雕一出现,他们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气氛,虽然柳天雕和杨宁的谈话含糊不清,但是只需想一想,能够和魔帝祖孙相称的人是何等身份,就不用怀疑杀人灭口的可能了,所以在柳天雕出手的同时,两人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纵身跃去,但是莫无忧毕竟更胜一筹,当他的背影消失在墙头的时候,乔韵的娇躯从半空中如花陨落,而随即墙外传来一声短暂的惨呼。在柳天雕出手的时候,杨宁默然不语,即没有出手拦阻,也没有出手相救,只是在莫无忧的惨呼声传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眉梢微扬,似乎有些遗憾之色。而柳天雕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杨宁在见到自己的时候只点了小三的穴道,就是说明自己只要不杀小三,其他的人是杀是放都由自己决定,只是柳天雕本就是身居高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原本可以逃得性命的莫无忧也遭到了池鱼之殃。 若是从前,杨宁自然不会对莫无忧的死有丝毫难过,只是今日不知怎么,虽然想到莫无忧嫁祸小三,害得这孩子吃尽苦头,但是毕竟莫无忧赶来相救两人,也算是有些道义,所以竟然有些不忍起来,只是这一点慈悲之心毕竟难以扭转多年形成的性子,所以才没有也点了莫无忧的穴道,避免他被柳天雕杀人灭口。只是这点心思让他对柳天雕更加生出怨望来,忍不住再度喝问道:“父皇已经不在了,娘亲也被你们害死了,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莫非想要我和你们回去做你们的傀儡么?” 柳天雕轻轻一叹,俯身下拜道:“殿下,属下知道当年之事对不起殿下,可是殿下却不知道属下的苦衷,莫非殿下当真以为属下能够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在栖凤宫出入自如么?” 杨宁闻言身子一震,这一点纵然当时他不明白,但是到了今日,当年的栖凤宫中守卫何等森严,他已经心中了然,不论是什么人,都休想在三年之内来去自如,只是这一点他却从未主动想起,只因他已经不敢有过多的期望。 柳天雕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当年属下不能多言,今日陛下和郡主都已经不在人世,属下若是不说,只怕殿下不能理解他们两位对殿下的一片苦心。陛下生前虽然妃妾无数,可是心中所爱却只有一人,自从当年景皇帝为殿下向郡主求婚被拒之后,陛下对郡主就已经念念不忘,只是陛下自知才智驽钝,不堪为郡主良配,所以从来不曾泄漏真正的心意。殿下纵情声色,不过是为了冲淡心中对郡主的爱意,只是想不到终究是无用。陛下与郡主大婚之后,陛下不曾招幸任何妃妾,在栖凤宫陪伴郡主经月,后来郡主有了身孕,便和陛下分居,从此陛下未曾有过一丝机会与郡主重聚,但是陛下从未责怪怨恨过郡主。陛下临终之时,仍然对属下说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能与心爱之人携手红尘,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场春梦,陛下已经无憾此生。 只是陛下的心意却不能让任何人得知,只因景皇帝和族中宗亲,无不希望通过郡主和殿下您得到幽冀,而郡主若是知道陛下的心意,若是到了关键时候,只怕也会利用起来,陛下在亲人和爱人之间左右为难,唯一的应对之策就是对郡主和殿下视若不见,而这也正是郡主的心意,所以殿下与世隔绝,不仅是郡主的意愿,也是陛下的意愿。否则殿下在深宫十六年,为何就连宗庙也没有进去几次,自从陛下登基之后,更是暗中挫败过许多次意图利用殿下的阴谋。 陛下苦心如此,却只能黯然神伤,他最珍爱的就是殿下您,却不能相见,属下少年时跟随景皇帝左右,后来因故下狱,幸得陛下相救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为了报答陛下的恩惠,让陛下心中积郁缓解一二,属下才冒死到栖凤宫和殿下相见,每一次属下回去之后,都会将殿下的情形向陛下禀明,那是陛下最快乐的日子,陛下在朝政上受到宗族外戚的制约,为了掩饰心意又只能纵情酒色,而且还要按照景皇帝的遗命做一些对郡主和殿下不利的事情,惟有从属下那里得知殿下的生活情形,才能够让他多些笑容。 陛下苦心郡主不知道是否了然,可是属下出入栖凤宫想必已经得到了郡主的默许,直到那一次属下将殿下带去和陛下相见,实在是犯了郡主大忌,属下当时叩别殿下的时候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果然离开栖凤宫之后就被尊师擒到了郡主面前,所幸郡主顾念属下并非是有心谋算殿下,只是惩治一番,迫令属下从此不得进入栖凤宫而已。属下失约,并非是因为不牵挂殿下,而是不得已的事情。” 杨宁听到此处,原本应该是惊诧无比的,可是不知怎么,他却觉得柳天雕所说的每一句话好像原本已经印在自己心里,只不过被重重迷雾隐藏起来,直到今日云开雾散,才让他见到了昔日的真相。不知不觉间,他的双目已经涌上了泪水,莫大的幸福感觉从心底涌起,直到今日,他才明白,父皇和娘亲,对自己都不是表面上那样冷酷无情,在他们心目中,自己的幸福快乐仍然是重要的。 匆匆别过脸去,不让柳天雕见到自己的泪水,他尽量平静地道:“本王原来已经忘记了,直到前些日子才想起来,当日娘亲将我逐出栖凤宫,我意识昏沉,只记得是你将我带去见了父皇最后一面,还将我送出了洛阳,谢谢你,柳爷爷,你平身吧。” 柳天雕起身肃手道:“这是陛下的密旨,属下不过是奉命行事,陛下和郡主都清楚,一旦陛下宴驾,逸王千岁和越国公都不会放过郡主的,虽然他们没有商量过,可是郡主将殿下逐出,陛下将殿下送出洛阳,却是心有灵犀,殿下当时过于悲痛,或者忘记了,陛下还曾经留下一些东西给你,只不过当时你不便携带,如今那些东西都在陛下的皇陵之内,等到殿下将来有心天下,不妨到皇陵去取出来。” 杨宁漠然道:“父皇的心意本王明白,只是本王无心富贵荣华,将来若有机缘,我会去拜祭父皇,但是那些东西,我是不会去取的,就让它们和父皇一起永埋黄土吧。柳爷爷,你来江东做什么?想必不是为了我来的。” 柳天雕轻轻一叹,道:“殿下既然无心,属下也无话可说,陛下也知道殿下不会喜欢那些礼物,可是他常说除了这天下,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殿下了,殿下只要能够领会陛下的心意,陛下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瞑目。至于属下前来彭泽,是为了一件公务而来的,陛下临终之时,曾将当今托付于我,所以属下虽然已经风烛残年,但仍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虽然属下原本已经得知殿下出现在江南,但是以属下的力量,根本没有指望能够重新见到殿下,而且殿下的身份还是不要泄露得好,否则只怕会有更多的危险,所以属下并没有存心寻找,想不到却在这里相遇,想必是陛下在天保佑,让属下在有生之年,还能够再见殿下一面。” 杨宁神色淡漠下来,冷冷道:“我明白了,你是说皇室不会希望我出现,是么?” 柳天雕没有出声,只是默认而已,杨宁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了,父皇和娘亲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不论是洛阳还是幽冀,都已经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等到江南事了,我会陪着青萍到塞外大草原去云游,有生之年,可能都不会回到中原,这样一来就不会妨碍到你们了,你可以转告皇叔祖和皇兄他们放心了。” 柳天雕欲言又止,他自然知道杨宁这样的选择对皇室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沉默片刻,他再度下拜道:“殿下,属下受命陛下辅佐当今,除非是皇上身故,否则属下都不能离开皇室,只是和殿下相关的事情,属下是万万不会插手的,请殿下小心在意,提防明枪暗箭,属下不便久留,以免泄露殿下身份,今日一别,再见之日已是遥遥无期。”说到此处已经是哽咽难言。 杨宁眸子越发变得幽深冰寒,良久才道:“本王明白柳爷爷的心意,除了父皇和皇兄之外,你会维护本王,效忠本王,只是如果本王和皇兄冲突,你就只能和我为敌了,你是担心我和罗承玉联手么?放心吧,今生今世,杨宁绝不会屈身罗承玉的麾下,也绝不会和他结盟为友,若违此誓,就让杨宁活着孤苦伶仃,死去也不能再见到父皇娘亲。” 听到杨宁如此重誓,柳天雕不觉泪如雨下,匍匐在地,不能抬起头来,心中更是羞愧难言,他自然知道这样一来,杨宁已经不可能对皇室造成任何威胁,本是天皇贵胄,从此却只能沦落红尘,与草木同腐,这样的结果,当真是令他愧对陛下于九泉。 杨宁却觉得仿佛脱去了身上的枷锁,自从恢复记忆以来,他就想起了和父皇最后一次团聚的时候,父皇给自己看过的那些东西,只是一直以来,他都让自己漠视了那份慈父的苦心,直到被柳天雕提醒,他才彻底领会到父皇对自己的疼爱,而且也越发感觉到了娘亲对自己并非无情,这样的幸福感觉已经让他有不愧此生的感觉。至于皇权富贵,在他眼里本就视若无睹,这个誓言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牺牲约束。只觉得一身轻松,杨宁伸手抱起小三,淡淡道:“柳爷爷,后会无期。”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废园的另外一个方向。 柳天雕只觉心痛如绞,双手紧紧抠在地上冰冷的泥土里面,竟是不敢再看杨宁远去的背影一眼。 第一章 往事如烟(中) 莫无忧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在阴沟里面翻船,他原本是打算跟踪到隐蔽的地方,出手救下两个被自己陷害的少年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人中途转入一个废园,当时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是想在途中杀了两个少年,免得带回去麻烦,毕竟他们也知道多半不是这两个少年出言讽刺。而他原本不会上当的,可是听到一个少年的高声惨叫之时,他的脑海里面立刻浮现出了那个清秀少年澄澈的双眼,竟然脑子一热就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结果里面竟是布好的陷阱,五六个一流高手坐镇,十几个二流高手四散包围,在五六个春水堂一流高手的围攻下,他引以为豪的轻功再也施展不开,莫无忧差点想要痛骂自己一顿,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做好人,才会让自己这名闻天下的妙手神偷落到如今的地步。 废园大概有数亩大小,园中荒烟蔓草,断瓦残垣,却有无数的野菊花,在经霜浴雪之后仍然抱残守缺,在枝头凋零,而在园中特意整理出来的一块空地前,则有一个摇摇欲坠的亭子,残破的台阶已经被荒草淹没。此刻在亭中负手观战的是一个风姿秀丽的少女,青罗衫,红绫带,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目光流转柔情如水。 而在亭子左侧的草丛里面,杨宁神色冷漠地倚在乱石之上,身上完好无损,除了沾染了些泥土之外再无伤痕,而小三胸前已经全是鲜血,正昏迷不醒地仰面躺在地上,自然不会有人再注意他们,就连想要来救人的莫无忧此刻也只有独自逃生的念头,所以也没有人来给他们补上一刀。 在别人眼中仍然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的杨宁此刻却只是抱着旁观的态度看着眼前这场在他眼里算不上激烈的交战,原本他打算到了僻静地方就出手将这些敢冒犯自己的人全部杀了,然后再想法子威胁小三不敢说出去,或者干脆一开始就点了他的昏穴,不让他得知自己出手的经过。可是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主动将自己两人带到这个荒僻的废园,而且这里竟然已经设下了埋伏,而且他也察觉了有人正在追踪自己一行人,所以才忍住没有出手。到了废园之后,那个主事的女子只看了他和小三一眼,就随手一飞刀射中了小三的大腿,小三的惨叫声引来了那个罪魁祸首的老者,然后就开始了眼前的围攻,而自己两人却被所有人漠视淡忘了。到这时,杨宁已经从那些人偶然叫骂威胁的话语中得知,他们根本就是在这里设下埋伏,存心诱惑类似老者这样对春水堂此次赤壁会盟不满的人物进入圈套,自己两人却是遭到了池鱼之殃。这些人也真是小心谨慎,在围墙外面还有人在监视。 看着莫无忧已经渐渐支撑不住,身上受了好几处轻伤,杨宁终于不耐烦起来,正想起身出手,解决这场无趣的闹剧,突然,他发觉昏迷了许久的小三竟然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小三的眼神涣散无光,似乎半天才看清了杨宁的容貌,然后,这个原本机灵活泼的少年漏出艰难的微笑,张开嘴低声说道:“许公子,你没事就好,不用担心,小三来救你。” 杨宁只觉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差点是瞠目结舌,他愣愣地看着小三艰难地蜷缩起身子,将插在腿上的飞刀拔了下来,然后撕下衣襟将血流已经止住的大腿包扎好,喘了半天之后,爬过来抱着杨宁的身子,艰难地跪起身子,弯着腰拖着杨宁向亭子后面一寸一寸地移动,尽量不发出声音,刚向前爬了几步,地上的泥土都已经溅上了滴滴鲜血。杨宁听到小三在自己耳边安慰道:“幸好我的穴道不知怎么被冲开了,许公子别害怕,他们忙着交手,不会发现我们的。” 杨宁直到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脑子里面千丝万绪,竟然只有眼前这个受了重伤的顽皮少年。他原本是冷漠非常的性子,对于其他人的生死本就不放在心上,再加上因为记恨小三的作为,所以在酒楼上没有出手相救,甚至就连刚才那女主事用飞刀射伤小三,他也没有拦阻,只是事后点了小三几处穴道,让他不至于流血而死,解开了他的禁制也就算了。想不到这个少年一旦清醒过来,居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救护自己,没有顾及自己比他年长高大,竟然不顾一切地向要带着他逃走。不知不觉间,杨宁的双目已经多了温暖和敬意,这是第一次,他对一个身份低微,武功寻常的人起了敬意,不再是视若无物,不再是杀戮由心。 正在这时,原本将他们掳来的那个戚老而目光一闪,无意中看到了小三移动的身形,一声冷笑,他厉声道:“好大的狗胆,这个时候还敢妄想逃生。”说罢疾步上前挥刀向两个少年砍了下去,这两个被掳来的少年不过是他们想要引来正主的诱饵,所以他也不需请示主事的乔姑娘,就出手杀人了。 刀光一闪,戚老二高大的身躯突然停滞了一下,然后突然抛下了钢刀,反手抓向自己的咽喉,一张面孔变得铁青,五官突出,面容变得狰狞无比,口中发出嗬嗬的嚎叫声,踉跄后退了几步,一跤跌到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终于死去,只是这个时候,他的舌头已经伸了出来,显然是窒息而死的模样。 这个惊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自顾不暇的莫无忧,都将目光移到了这个方向,只见原本倒在地上的那个清秀少年正缓缓站起,手中抱着浑身是血的小厮,神情冷峻非常,他冷冷环视众人,凡是接触到他那若有实质的目光的人,都觉得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那少年缓缓走向那青衣少女站立的凉亭,点尘不惊,但是每迈出一步,都令人觉得心头一颤。 主事的乔姑娘若有所思地望着杨宁,冷冷道:“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好手,想不到本姑娘居然吊到了大鱼,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春水堂为难,莫非不怕千刀万剐么?” 杨宁冷冷看了她,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已经到了亭中,那乔姑娘只觉眼前一花,心知不好,反手格去,却只觉胸前剧痛,还未明白过来,就已经被一掌震飞,滚落地上,这时候,其他人早就顾不得莫无忧,只是分出几个人围住莫无忧,剩下的人列阵成半圆形围住凉亭,更有几人上前搀扶那青衣姑娘。那女子挣扎起身,伸手推开身边的属下,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话未说完,鲜血已经从嘴角淌落。 杨宁也不理会她的叫骂,将小三轻轻放到亭子里面的长凳上,低头看向小三震惊的双目,淡淡道:“你们不是在酒楼里面骂我是魔头凶徒么?怎么此刻却还不知道我是何人?” 耳边传来兵器坠落的声音,几个春水堂的属下恐惧地掉落了手中的兵刃,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瞠目结舌,惊骇欲绝,那乔姑娘一张俏脸已经变得雪白,就连莫无忧也差点把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小。而小三的身躯也开始颤抖起来,望着杨宁的眼神变得异常古怪。 杨宁低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中包含着杀机,没有一丝欢意,他好整以暇地低头对小三说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想杀你,否则看着你被砍掉脑袋不好么?” 小三这时候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磕磕巴巴地道:“你,你,就是魔帝,那个杀人如麻的恶魔?那,那许姑娘她,她是谁?” 杨宁温和地道:“自然是我的义姐,血手狂蛟尹大将军的女儿,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青萍了。我在这世上没有多少真正的亲人,只有两个姐姐,才是我生死与共的亲人,若有人冒犯她们,我就要让那人尸骨无存。” 小三听到此处更加惧怕,可是杨宁这番话却并非是对着他说的,目光在那几个在酒楼上大放厥词的大汉身上一一掠过,仰首淡淡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辱骂在下也就罢了,还敢辱骂青萍,我今日若是不杀你们,真是对不起自己。”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化成轻烟,在众人眼前一闪而没,惨叫声此起彼伏,不过是弹指之间,已经有两人跌落在地,除了咽喉上一点红痕,并没有其他的伤痕。 那乔姑娘反应极是敏捷,高声喝道:“大家快逃。”然后腰间红绫已经化成云霞,向杨宁淡淡隐没的身影缠去,所有春水堂的属下都在一愣之下四散逃去,却有几个高手向杨宁扑去,并非有取胜的希望,而是他们身份不同,如果舍弃主事而逃,就是侥幸活明也会遭到严惩,反而不如舍命一搏,求得一线生机。 红绫翻卷如龙蛇,剑影刀光向杨宁罩去,在这短短瞬间,已经又有两人死在杨宁手上。杨宁早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他方才刻意不杀那女主事,就是为了牵绊住其他人的脚步,见到一切如自己所愿,杨宁长臂夺过一柄钢刀,顺便一掌拍碎了那人的心脏,然后双手轻动,那柄钢刀已经化成了无数碎片,杨宁纵越而起,从乔姑娘的红绫上面轻轻掠过,在她香肩轻轻一点,乔姑娘一声惨叫,肩骨粉碎,娇躯软倒,杨宁却不理会那些舍命来保护乔姑娘的那些春水堂高手,连连挥手,将手中的钢刀碎片当做暗器打了出去,废园之中惨叫声此起彼伏,最远的一个已经跑到了门前,却被深入后脑的暗器夺去了生命。 小三茫然地望着莫无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莫无忧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那一面倒的杀戮,所有的人就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就一一被那少年轻描淡写地取了性命,唯一幸存的乔姑娘却成了那些人的累赘,为了保护主事,春水堂的高手前仆后继地跃进了鬼门关,不管是舍命拦阻,还是断臂求生,都无济无事。一度他们想要通过部分人的拼死断后,护着那位貌美心毒的乔姑娘逃出去,但是却被那清秀少年轻而易举地拦住,这原本被春水堂当成设伏的陷阱的废园,成了他们挣扎求生的地狱。莫无忧不是不想趁机逃命,毕竟他也得罪了那魔帝,可是身为江湖人,他太清楚魔帝的传闻,不管是哪一位魔帝,都没有以德报怨的好脾气,如果自己留下来,说不定还有谢罪求生的机会,如果自己逃走了,纵然一时侥幸,日后也会时刻担忧魔帝的报复,所以他留了下来,设法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虽然还不知道杨宁和小三的关系,但是以他的阅历,自然发觉了此刻的杨宁,似乎对小三十分关切。 莫无忧能够想到这一点,别人自然也能想到,只是这些春水堂的密探对杨宁的了解更为深入一些,自然知道挟持人质未必是个好办法,这才没有人过来想要挟持小三,只是到了生死关头,什么希望都要试一下。乔姑娘也不管痛的直淌冷汗,在属下掩护下,逃了片刻,突然全力挥动红绫,向小三袭来,莫无忧连忙伸手阻拦,岂料乔姑娘这一次全力出手,抖开的红绫宛若云龙飞舞,转瞬将莫无忧的手臂卷住,顺势缠向小三的颈子,小三也是略通武功,竭力闪躲,但是身负重伤加上武功低微,略一移动,颈子已经被红绫牢牢缠住,而且红绫得手的瞬间已经开始收缩,感觉好像被绳索紧紧勒住脖子,小三艰难地呼吸着,感觉到缺少空气的肺部好像要爆炸一般。这时,莫无忧翻腕出手,紧绷的红绫发出裂帛之声,原来并不用兵刃的莫无忧袖中却藏有一柄可以藏于掌中的匕首。可是红绫虽然大半碎裂,其中却有一条细如发丝的闪亮银丝仍未断绝,而且因为失去了绫布的缓冲,坚韧锋利的银丝更是在莫无忧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这还是他收手迅速的缘故,而小三的颈部却已经有血痕出现。就在这时,乔姑娘的身躯突然僵硬住了,她感觉到一只手掌轻轻捏住自己的后颈,那种冰雪一般的寒冷让她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而耳中再也没有原本连绵不绝的惨呼呻吟。 虽然感觉到死亡的逼近,但是乔姑娘仍然忍不住从心底漏出一丝欢喜,终于把握住了唯一的生机,她是不会看错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最初那魔帝任凭自己残害那个少年,可是她清楚地记得当魔帝漏出真面目的时候,对那少年却流露出难得的温情,虽然隐藏在冷漠的神情之下,可是身为**宗的弟子,最善揣测男子心意的她来说,是绝对不会误解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拼着牺牲所有人的性命,得到了一个挟持人质的机会。她要的只是活命,相信魔帝不会为了自己这个小小的愿望而牺牲一个颇为重视的人吧。 可是她还未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道:“你也是**宗的弟子,怎么武功如此差劲,红绫之中尚混有银丝,这般投机取巧,怪不得你的武功还不如秋素华的三成。” 乔姑娘心中突然雪亮,她想起来临行前秋素华的耳提面命,立刻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做法实在是自寻死路,心念一转,她玉腕轻转,那缕银丝以及红绫缠回腰上,在她动手之时,她能够感觉到制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微微一动,但是内力方吐即收,心知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那人的心思。收回红绫之后,她也不回头,单膝跪下道:“**宗乔韵叩见帝尊,弟子多有冒犯,望帝尊念同门之情,宽恕一二。” 杨宁微微一愣,虽然他对乔韵即时收手并不奇怪,事实上即使乔韵当真出手,他也有把握在乔韵杀死小三之前将她制住,之所以没有立刻出手,不过是念在这女子也是魔门弟子的身份,所以不想迫她立刻走上极端,想不到这女子竟然如此干脆,就连利用人质胁迫自己这个显然有几分胜算的法子都不用,就这么干脆的认输服罪,摆出任凭自己处置的姿态,这样的冰雪聪明,让杨宁也忍不住心生好感。 当然若是换了几个时辰之前,杨宁心目中,依旧就只有单纯的黑白,不论是想要杀人还是想要救人,他根本不愿理会那人的心思,只是经过小三这件事情,他却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竟然对是否还要杀了乔韵生出不确定来。不过虽然心中有了犹豫,他的神情上却没有丝毫显露,也不理会跪着的乔韵,径自越过她和忐忑不安的莫无忧,走到小三身边,探视了一下他的伤势,这才转过头去,冷冷道:“乔韵,你可还有别的属下在这里?” 乔韵微微一愣,抬起头道:“启禀帝尊,我这次所带来的属下都在这里了。”说到此处,她的神色也有些黯然,虽然她心肠极狠,可是见到这么多属下都惨死在杨宁手上,仍然忍不住心中悲凉,只是她对杨宁很是畏惧,眉梢眼角竟然不敢流漏出恨意来。 杨宁闻言微微皱眉,冷然扬声道:“有胆子在外面窥伺,为何没有胆量进来,莫非还要我出手相请么?” 听到杨宁的质问,莫无忧和乔韵都是心中一惊,两人虽然自知并非绝顶高手,但是如果外面有人窥伺,这么长时间竟然毫无所觉,那么那人的武功当真厉害,至少远在他们之上,想到这里,都觉一阵心寒,尤其是乔韵,想到若非魔帝的出现,即使自己轻易得手,可能也会被身后的黄雀暗算,更是心中暗生怒气。 这时墙外传来长叹之声道:“子静,多年不见了,还记得当年的柳爷爷么?”说音刚落,柳天雕已经出现在墙头上,双目望着杨宁,虽然强行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但是仍然难以掩饰眼底的热切哀伤。 杨宁微微一愣,望着柳天雕的目光变得复杂无比,既有激动,也有戒备,然后他突然伸指向小三的穴道点去,直到小三闭上了满是惊慌的眼睛,才抬起头来,淡淡道:“子静都记得,柳爷爷曾经送给子静世间最好的礼物,两年前也是柳爷爷送子静离开的么,否则只怕子静已经和娘亲一样死在火里了。” 柳天雕跃下墙来,三步两步抢到子静身前,伸手就要将他抱住,子静略一犹豫,竟没有避开,任凭柳天雕将自己紧紧抱住,从前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建平十二年,洛阳栖凤宫的一角,年仅五岁的杨宁呆呆地站在高墙之内,仰首望着墙头摇曳的藤萝,想着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子,原本每日除了练功之外,他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时间,更没有幻想外面的世界的时间,可是前些日子师父却说,他的奠基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修炼虽然辛苦,但是也要有张有弛,所以每隔十日,他都能够得到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自由行动。只是,但难得的半日闲暇,却总是让他更加悲伤难过,虽然是栖凤宫的少主人,可是宫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如果他有什么要求,那些人总是遵命而行,可是却绝不会和他说上半句贴心的话语,甚至他能够从那些人的眼里看到憎恨和冷漠,他知道,他们都怨恨自己,因为如果没有自己,娘亲就不会这样落落寡欢。如果自己一直练功也就罢了,至少沉醉在武学之中可以让他无暇思索自己的处境,可是惟有这半日闲暇的时间之内,他会饱尝种种寂寞孤独,却无能摆脱,只能任凭黑暗将自己吞没。在经过了无数次的失望之后,他已经放弃了和其他人交流的**,除非是娘亲相招,否则他就只在这栖凤宫最荒僻的角落,望着外面的一线蓝天而已。 正在杨宁百无聊赖之际,却突然觉得眼前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原本以为是宫中的侍卫前来寻找自己,这个时候出现多半是师父或者娘亲召唤,不由心中一喜,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这人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有些微霜,但是精神却是极为矍铄,正含笑看着自己,眼中尽是温暖。杨宁却是心生戒备,足下用力,迅速退了丈余距离,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栖凤宫?” 那人蹲下身子,平视杨宁的眼睛,从容地道:“九殿下,属下是新来的侍卫,路途不熟,所以过来想问问殿下掬影轩怎么走?” 杨宁心中雪亮,这宫中的侍卫宫女都是从幽冀调来的,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调整,而他活动的范围很是狭窄,所以有不认得的侍卫并不出奇,可是这人诺大年纪却仍然穿这低级侍卫的服饰,而且还主动和自己说话,所以他立刻知道这人没有说出真话,可是出奇的,他却不想高声唤来侍卫擒住这人,或者是这人眼中的温暖让他心动,或者是渴望有人和自己说话,杨宁犹豫了片刻,淡淡道:“我也不记得怎么走,你去问别人吧。” 那人却没有离开,反而坐在他身边笑道:“既然殿下也不记得道路,那么属下就等一会儿再去找吧,反正事情也不急,殿下可是想出去看看么,皇宫内苑,景色非凡,栖凤宫虽然是其中之最,但是却太僻静了,殿下若有机会,不妨出去走走,出了眼前的院墙,向左走上一炷香时间,就是御花园,现在正是阳春三月,杏花烟雨,雨润红姿,殿下的许多兄弟姐妹都在那里游春呢,殿下若是愿意,可以去那里看看。” 杨宁只觉得心里冰冷,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像去年见到的哥哥姐姐一样,想要诱使自己离开栖凤宫,可是他不会再度违背娘亲的命令,绝对不会,忍住心中的痛楚,他冷冷道:“娘亲不喜欢杏花,她说栖凤宫早已经没有了春天,子静也不喜欢杏花,你快些去掬影轩吧,如果迟了,韩统领要重责你的。”虽然心中渴望有人陪伴,可是他的性子也是十分固执无比,如果那人不是真心来陪伴自己,那么他情愿不要。想到此处,他仰起头,倔强地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眼中已经是火焰熊熊。 或许是感觉到了杨宁心情的变化,那个老者的神色黯淡下去,良久才叹道:“原来殿下不喜欢杏花,那么殿下是否喜欢这个呢?”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泥土烧制的陶马,虽然只是泥胎土胚,可是那种昂蹄奔腾的雄姿仍然让人心血沸腾。杨宁一看见这匹陶马,已经十分喜欢,可是一想到这老者是存心而来,就再也提不起兴致,别过头去,不再看那陶马一眼。 那老者目中闪过一丝羞愧,心念电转,随手从旁边的一棵碧柳上扯下一些柳枝,然后手指轻动,不多时已经编出了一顶斗笠来,柳叶嫩枝从斗笠四周垂落,越发显得这顶柳笠如烟如雾,然后老者将柳笠轻轻戴在杨宁头上,他特意将柳笠的中心编出孔洞,正可以将杨宁头上的金冠露出来,然后老者笑道:“殿下想不想学习编织斗笠,很好玩的。” 杨宁伸手摘下柳笠,只觉得枝条细密,编制的极为精巧,心喜之下,也顾不得这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连忙点头,那人漏出欣慰之色,又从树上摘下一些柳条,教杨宁编制斗笠,杨宁十指灵巧,不过片刻就已经学会了,那人才告辞而去,临别之时,那人叹息道:“九殿下或许觉得属下不怀好意,可是属下当真并无恶意,如果殿下愿意,以后每隔十日,属下都在这里等候殿下,属下姓柳,名天雕,如果殿下不肯谅解属下,可以向贵妃娘娘说明此事,不论娘娘要如何处置,属下都不会怪罪殿下的。” 柳天雕离去之后,杨宁在墙角下呆到日落时分,直到暮色将他全部笼罩,负责照顾他的宫女前来寻他的时候才起身回转寝宫,当然这个时候,那顶他爱不释手的柳笠已经被他埋在了花丛之下,如果这样的东西被人瞧见,他就不能不说出柳天雕来过的事情,可是心里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这样做。 十日之后,当柳天雕再次出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杨宁极力维系淡漠,却难以掩饰激动的眼神,柳天雕这次拿来的是一只刚刚捉到的蝈蝈,用草编成的蝈蝈笼子则更让杨宁喜爱,之后的三年,两人形成了默契,每过十日,杨宁都会和柳天雕私下见面,虽然栖凤宫的防卫一向严密无比,但是或许是火凤郡主也希望给自己的儿子一个轻松的天地吧,这一片被花丛树木环绕的角落,从来没有人打扰过。而两人之间的称呼也渐渐改变了,从开始的九殿下、柳侍卫到后来的子静、柳爷爷,有了柳天雕这样一个忘年之交,杨宁近乎空白的生命凭空添了几许色彩。当然柳天雕也再没有诱惑过杨宁离开栖凤宫,每一次都只是带来一些寻常孩子的玩具,走的时候还要带走,因为杨宁身边不可能出现任何这样的物事。平静的生活过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柳天雕提出要杨宁去和病重的杨侗见上一面。 杨宁听到“柳爷爷”的请求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如坠冰窟,对于身边人的提防早已经成了习惯,尤其是和皇室扯上关系,他很早就已经明白,在杨家人的眼中,他不是骨肉亲人,而是挟制娘亲的工具和棋子,这一点从当年三哥和六姐在被娘亲发觉之后就再也不曾前来的记忆,他就知道了,因为事后他曾经有一次偷偷溜出去想要看望他们,却只见到他们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纵情欢笑,甚至提起自己的时候没有丝毫难过。没有等到娘亲派来的人将自己抓回去,他自己懵懵懂懂地返回了栖凤宫,接下来的三天,他不想吃饭,不想练功,只觉得被所有人遗弃。原本以为娘亲会因此重重责罚自己,或者就可以从此摆脱这种被束缚的命运,可是娘亲却只是叹了口气,在他身边整整待了三日,和他一起吃饭,念书给他听,还给他讲了许多从前的往事,那三天至今想起来还是如同美梦一般,只因他平静下来之后,娘亲又恢复了从前的淡漠庄严。 虽然难过,虽然不开心,他还是冒着触怒娘亲的危险和柳天雕去见了当今天子,也就是他几乎不复记忆的父皇,仍然记得那是在一间荒僻的宫室,冷清荒凉的不像是皇上应该留驻的地方,就在那里,他见到了神色苍白,目光黯淡的父皇,虽然有着泼天的富贵,但是眼中也有着无边的寂寞。这是他们父子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独处一室,整整三个时辰,父皇只是听着自己结结巴巴地说着栖凤宫里面的生活,但是没有多问一句不该追问的秘密,他能够感觉到父皇只是想要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并没有想要从娘亲身边将自己夺走的意思,甚至在自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还告诉自己,以后不要和皇室其他的人见面,尤其是他的那些兄弟姐妹,那是和娘亲一样的教诲。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承认自己还有一个父亲,虽然父皇的影子后来渐渐在冷酷的武道修习中淡忘,虽然在今后偶然几次不得不出席的皇室典礼上父皇就连一个冷淡的眼神也没有给自己,可是他却知道父皇不是那些会利用自己的亲人。 在柳天雕的保护下回到了栖凤宫,柳天雕却没有立刻离去,明明知道马上就要有人来接杨宁回去寝宫,仍然抱着他站了好久,直到杨宁焦急起来,催促他快些离去,他才起身拜别,不像是从前那般亲切随意,而是正式地行了跪别大礼,即使是不甚懂得世事的杨宁,也能够感觉到其中的诀别之意,所以他第一次努力地挽留,要求柳天雕一定要在十日之后再来看他,可是柳天雕始终没有答应。 而十日之后,杨宁在两人从前相会之处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肯和宫女回转寝宫,当第二天的朝阳升起的时候,杨宁脸上的泪痕已经结成了寒霜,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想起柳天雕这个人,直到两年前的匆匆一会。 将所有往事回想了一遍,轻轻挣开柳天雕的手臂,杨宁冷冷问道:“柳爷爷,当年你为什么失约?是不是因为已经达成了任务,所以不需要再和我纠缠浪费时间了?” 柳天雕的目光蓦然紧缩,退后了两步,目光在废园中另外的三个人身上一掠而过,然后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一挥手,两缕乌光脱袖若出,向乔韵和莫无忧射去。 柳天雕的举动虽然突然,但是莫无忧和乔韵都是老江湖,而且心机深沉,从柳天雕一出现,他们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气氛,虽然柳天雕和杨宁的谈话含糊不清,但是只需想一想,能够和魔帝祖孙相称的人是何等身份,就不用怀疑杀人灭口的可能了,所以在柳天雕出手的同时,两人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纵身跃去,但是莫无忧毕竟更胜一筹,当他的背影消失在墙头的时候,乔韵的娇躯从半空中如花陨落,而随即墙外传来一声短暂的惨呼。在柳天雕出手的时候,杨宁默然不语,即没有出手拦阻,也没有出手相救,只是在莫无忧的惨呼声传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眉梢微扬,似乎有些遗憾之色。而柳天雕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杨宁在见到自己的时候只点了小三的穴道,就是说明自己只要不杀小三,其他的人是杀是放都由自己决定,只是柳天雕本就是身居高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原本可以逃得性命的莫无忧也遭到了池鱼之殃。 若是从前,杨宁自然不会对莫无忧的死有丝毫难过,只是今日不知怎么,虽然想到莫无忧嫁祸小三,害得这孩子吃尽苦头,但是毕竟莫无忧赶来相救两人,也算是有些道义,所以竟然有些不忍起来,只是这一点慈悲之心毕竟难以扭转多年形成的性子,所以才没有也点了莫无忧的穴道,避免他被柳天雕杀人灭口。只是这点心思让他对柳天雕更加生出怨望来,忍不住再度喝问道:“父皇已经不在了,娘亲也被你们害死了,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莫非想要我和你们回去做你们的傀儡么?” 柳天雕轻轻一叹,俯身下拜道:“殿下,属下知道当年之事对不起殿下,可是殿下却不知道属下的苦衷,莫非殿下当真以为属下能够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在栖凤宫出入自如么?” 杨宁闻言身子一震,这一点纵然当时他不明白,但是到了今日,当年的栖凤宫中守卫何等森严,他已经心中了然,不论是什么人,都休想在三年之内来去自如,只是这一点他却从未主动想起,只因他已经不敢有过多的期望。 柳天雕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当年属下不能多言,今日陛下和郡主都已经不在人世,属下若是不说,只怕殿下不能理解他们两位对殿下的一片苦心。陛下生前虽然妃妾无数,可是心中所爱却只有一人,自从当年景皇帝为殿下向郡主求婚被拒之后,陛下对郡主就已经念念不忘,只是陛下自知才智驽钝,不堪为郡主良配,所以从来不曾泄漏真正的心意。殿下纵情声色,不过是为了冲淡心中对郡主的爱意,只是想不到终究是无用。陛下与郡主大婚之后,陛下不曾招幸任何妃妾,在栖凤宫陪伴郡主经月,后来郡主有了身孕,便和陛下分居,从此陛下未曾有过一丝机会与郡主重聚,但是陛下从未责怪怨恨过郡主。陛下临终之时,仍然对属下说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能与心爱之人携手红尘,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场春梦,陛下已经无憾此生。 只是陛下的心意却不能让任何人得知,只因景皇帝和族中宗亲,无不希望通过郡主和殿下您得到幽冀,而郡主若是知道陛下的心意,若是到了关键时候,只怕也会利用起来,陛下在亲人和爱人之间左右为难,唯一的应对之策就是对郡主和殿下视若不见,而这也正是郡主的心意,所以殿下与世隔绝,不仅是郡主的意愿,也是陛下的意愿。否则殿下在深宫十六年,为何就连宗庙也没有进去几次,自从陛下登基之后,更是暗中挫败过许多次意图利用殿下的阴谋。 陛下苦心如此,却只能黯然神伤,他最珍爱的就是殿下您,却不能相见,属下少年时跟随景皇帝左右,后来因故下狱,幸得陛下相救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为了报答陛下的恩惠,让陛下心中积郁缓解一二,属下才冒死到栖凤宫和殿下相见,每一次属下回去之后,都会将殿下的情形向陛下禀明,那是陛下最快乐的日子,陛下在朝政上受到宗族外戚的制约,为了掩饰心意又只能纵情酒色,而且还要按照景皇帝的遗命做一些对郡主和殿下不利的事情,惟有从属下那里得知殿下的生活情形,才能够让他多些笑容。 陛下苦心郡主不知道是否了然,可是属下出入栖凤宫想必已经得到了郡主的默许,直到那一次属下将殿下带去和陛下相见,实在是犯了郡主大忌,属下当时叩别殿下的时候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果然离开栖凤宫之后就被尊师擒到了郡主面前,所幸郡主顾念属下并非是有心谋算殿下,只是惩治一番,迫令属下从此不得进入栖凤宫而已。属下失约,并非是因为不牵挂殿下,而是不得已的事情。” 杨宁听到此处,原本应该是惊诧无比的,可是不知怎么,他却觉得柳天雕所说的每一句话好像原本已经印在自己心里,只不过被重重迷雾隐藏起来,直到今日云开雾散,才让他见到了昔日的真相。不知不觉间,他的双目已经涌上了泪水,莫大的幸福感觉从心底涌起,直到今日,他才明白,父皇和娘亲,对自己都不是表面上那样冷酷无情,在他们心目中,自己的幸福快乐仍然是重要的。 匆匆别过脸去,不让柳天雕见到自己的泪水,他尽量平静地道:“本王原来已经忘记了,直到前些日子才想起来,当日娘亲将我逐出栖凤宫,我意识昏沉,只记得是你将我带去见了父皇最后一面,还将我送出了洛阳,谢谢你,柳爷爷,你平身吧。” 柳天雕起身肃手道:“这是陛下的密旨,属下不过是奉命行事,陛下和郡主都清楚,一旦陛下宴驾,逸王千岁和越国公都不会放过郡主的,虽然他们没有商量过,可是郡主将殿下逐出,陛下将殿下送出洛阳,却是心有灵犀,殿下当时过于悲痛,或者忘记了,陛下还曾经留下一些东西给你,只不过当时你不便携带,如今那些东西都在陛下的皇陵之内,等到殿下将来有心天下,不妨到皇陵去取出来。” 杨宁漠然道:“父皇的心意本王明白,只是本王无心富贵荣华,将来若有机缘,我会去拜祭父皇,但是那些东西,我是不会去取的,就让它们和父皇一起永埋黄土吧。柳爷爷,你来江东做什么?想必不是为了我来的。” 柳天雕轻轻一叹,道:“殿下既然无心,属下也无话可说,陛下也知道殿下不会喜欢那些礼物,可是他常说除了这天下,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殿下了,殿下只要能够领会陛下的心意,陛下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瞑目。至于属下前来彭泽,是为了一件公务而来的,陛下临终之时,曾将当今托付于我,所以属下虽然已经风烛残年,但仍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虽然属下原本已经得知殿下出现在江南,但是以属下的力量,根本没有指望能够重新见到殿下,而且殿下的身份还是不要泄露得好,否则只怕会有更多的危险,所以属下并没有存心寻找,想不到却在这里相遇,想必是陛下在天保佑,让属下在有生之年,还能够再见殿下一面。” 杨宁神色淡漠下来,冷冷道:“我明白了,你是说皇室不会希望我出现,是么?” 柳天雕没有出声,只是默认而已,杨宁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了,父皇和娘亲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不论是洛阳还是幽冀,都已经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等到江南事了,我会陪着青萍到塞外大草原去云游,有生之年,可能都不会回到中原,这样一来就不会妨碍到你们了,你可以转告皇叔祖和皇兄他们放心了。” 柳天雕欲言又止,他自然知道杨宁这样的选择对皇室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沉默片刻,他再度下拜道:“殿下,属下受命陛下辅佐当今,除非是皇上身故,否则属下都不能离开皇室,只是和殿下相关的事情,属下是万万不会插手的,请殿下小心在意,提防明枪暗箭,属下不便久留,以免泄露殿下身份,今日一别,再见之日已是遥遥无期。”说到此处已经是哽咽难言。 杨宁眸子越发变得幽深冰寒,良久才道:“本王明白柳爷爷的心意,除了父皇和皇兄之外,你会维护本王,效忠本王,只是如果本王和皇兄冲突,你就只能和我为敌了,你是担心我和罗承玉联手么?放心吧,今生今世,杨宁绝不会屈身罗承玉的麾下,也绝不会和他结盟为友,若违此誓,就让杨宁活着孤苦伶仃,死去也不能再见到父皇娘亲。” 听到杨宁如此重誓,柳天雕不觉泪如雨下,匍匐在地,不能抬起头来,心中更是羞愧难言,他自然知道这样一来,杨宁已经不可能对皇室造成任何威胁,本是天皇贵胄,从此却只能沦落红尘,与草木同腐,这样的结果,当真是令他愧对陛下于九泉。 杨宁却觉得仿佛脱去了身上的枷锁,自从恢复记忆以来,他就想起了和父皇最后一次团聚的时候,父皇给自己看过的那些东西,只是一直以来,他都让自己漠视了那份慈父的苦心,直到被柳天雕提醒,他才彻底领会到父皇对自己的疼爱,而且也越发感觉到了娘亲对自己并非无情,这样的幸福感觉已经让他有不愧此生的感觉。至于皇权富贵,在他眼里本就视若无睹,这个誓言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牺牲约束。只觉得一身轻松,杨宁伸手抱起小三,淡淡道:“柳爷爷,后会无期。”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废园的另外一个方向。 柳天雕只觉心痛如绞,双手紧紧抠在地上冰冷的泥土里面,竟是不敢再看杨宁远去的背影一眼。 第一章 往事如烟(下) 莫无忧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在阴沟里面翻船,他原本是打算跟踪到隐蔽的地方,出手救下两个被自己陷害的少年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人中途转入一个废园,当时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是想在途中杀了两个少年,免得带回去麻烦,毕竟他们也知道多半不是这两个少年出言讽刺。而他原本不会上当的,可是听到一个少年的高声惨叫之时,他的脑海里面立刻浮现出了那个清秀少年澄澈的双眼,竟然脑子一热就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结果里面竟是布好的陷阱,五六个一流高手坐镇,十几个二流高手四散包围,在五六个春水堂一流高手的围攻下,他引以为豪的轻功再也施展不开,莫无忧差点想要痛骂自己一顿,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做好人,才会让自己这名闻天下的妙手神偷落到如今的地步。 废园大概有数亩大小,园中荒烟蔓草,断瓦残垣,却有无数的野菊花,在经霜浴雪之后仍然抱残守缺,在枝头凋零,而在园中特意整理出来的一块空地前,则有一个摇摇欲坠的亭子,残破的台阶已经被荒草淹没。此刻在亭中负手观战的是一个风姿秀丽的少女,青罗衫,红绫带,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目光流转柔情如水。 而在亭子左侧的草丛里面,杨宁神色冷漠地倚在乱石之上,身上完好无损,除了沾染了些泥土之外再无伤痕,而小三胸前已经全是鲜血,正昏迷不醒地仰面躺在地上,自然不会有人再注意他们,就连想要来救人的莫无忧此刻也只有独自逃生的念头,所以也没有人来给他们补上一刀。 在别人眼中仍然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的杨宁此刻却只是抱着旁观的态度看着眼前这场在他眼里算不上激烈的交战,原本他打算到了僻静地方就出手将这些敢冒犯自己的人全部杀了,然后再想法子威胁小三不敢说出去,或者干脆一开始就点了他的昏穴,不让他得知自己出手的经过。可是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主动将自己两人带到这个荒僻的废园,而且这里竟然已经设下了埋伏,而且他也察觉了有人正在追踪自己一行人,所以才忍住没有出手。到了废园之后,那个主事的女子只看了他和小三一眼,就随手一飞刀射中了小三的大腿,小三的惨叫声引来了那个罪魁祸首的老者,然后就开始了眼前的围攻,而自己两人却被所有人漠视淡忘了。到这时,杨宁已经从那些人偶然叫骂威胁的话语中得知,他们根本就是在这里设下埋伏,存心诱惑类似老者这样对春水堂此次赤壁会盟不满的人物进入圈套,自己两人却是遭到了池鱼之殃。这些人也真是小心谨慎,在围墙外面还有人在监视。 看着莫无忧已经渐渐支撑不住,身上受了好几处轻伤,杨宁终于不耐烦起来,正想起身出手,解决这场无趣的闹剧,突然,他发觉昏迷了许久的小三竟然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小三的眼神涣散无光,似乎半天才看清了杨宁的容貌,然后,这个原本机灵活泼的少年漏出艰难的微笑,张开嘴低声说道:“许公子,你没事就好,不用担心,小三来救你。” 杨宁只觉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差点是瞠目结舌,他愣愣地看着小三艰难地蜷缩起身子,将插在腿上的飞刀拔了下来,然后撕下衣襟将血流已经止住的大腿包扎好,喘了半天之后,爬过来抱着杨宁的身子,艰难地跪起身子,弯着腰拖着杨宁向亭子后面一寸一寸地移动,尽量不发出声音,刚向前爬了几步,地上的泥土都已经溅上了滴滴鲜血。杨宁听到小三在自己耳边安慰道:“幸好我的穴道不知怎么被冲开了,许公子别害怕,他们忙着交手,不会发现我们的。” 杨宁直到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脑子里面千丝万绪,竟然只有眼前这个受了重伤的顽皮少年。他原本是冷漠非常的性子,对于其他人的生死本就不放在心上,再加上因为记恨小三的作为,所以在酒楼上没有出手相救,甚至就连刚才那女主事用飞刀射伤小三,他也没有拦阻,只是事后点了小三几处穴道,让他不至于流血而死,解开了他的禁制也就算了。想不到这个少年一旦清醒过来,居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救护自己,没有顾及自己比他年长高大,竟然不顾一切地向要带着他逃走。不知不觉间,杨宁的双目已经多了温暖和敬意,这是第一次,他对一个身份低微,武功寻常的人起了敬意,不再是视若无物,不再是杀戮由心。 正在这时,原本将他们掳来的那个戚老而目光一闪,无意中看到了小三移动的身形,一声冷笑,他厉声道:“好大的狗胆,这个时候还敢妄想逃生。”说罢疾步上前挥刀向两个少年砍了下去,这两个被掳来的少年不过是他们想要引来正主的诱饵,所以他也不需请示主事的乔姑娘,就出手杀人了。 刀光一闪,戚老二高大的身躯突然停滞了一下,然后突然抛下了钢刀,反手抓向自己的咽喉,一张面孔变得铁青,五官突出,面容变得狰狞无比,口中发出嗬嗬的嚎叫声,踉跄后退了几步,一跤跌到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终于死去,只是这个时候,他的舌头已经伸了出来,显然是窒息而死的模样。 这个惊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自顾不暇的莫无忧,都将目光移到了这个方向,只见原本倒在地上的那个清秀少年正缓缓站起,手中抱着浑身是血的小厮,神情冷峻非常,他冷冷环视众人,凡是接触到他那若有实质的目光的人,都觉得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那少年缓缓走向那青衣少女站立的凉亭,点尘不惊,但是每迈出一步,都令人觉得心头一颤。 主事的乔姑娘若有所思地望着杨宁,冷冷道:“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好手,想不到本姑娘居然吊到了大鱼,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春水堂为难,莫非不怕千刀万剐么?” 杨宁冷冷看了她,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已经到了亭中,那乔姑娘只觉眼前一花,心知不好,反手格去,却只觉胸前剧痛,还未明白过来,就已经被一掌震飞,滚落地上,这时候,其他人早就顾不得莫无忧,只是分出几个人围住莫无忧,剩下的人列阵成半圆形围住凉亭,更有几人上前搀扶那青衣姑娘。那女子挣扎起身,伸手推开身边的属下,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话未说完,鲜血已经从嘴角淌落。 杨宁也不理会她的叫骂,将小三轻轻放到亭子里面的长凳上,低头看向小三震惊的双目,淡淡道:“你们不是在酒楼里面骂我是魔头凶徒么?怎么此刻却还不知道我是何人?” 耳边传来兵器坠落的声音,几个春水堂的属下恐惧地掉落了手中的兵刃,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瞠目结舌,惊骇欲绝,那乔姑娘一张俏脸已经变得雪白,就连莫无忧也差点把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小。而小三的身躯也开始颤抖起来,望着杨宁的眼神变得异常古怪。 杨宁低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中包含着杀机,没有一丝欢意,他好整以暇地低头对小三说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想杀你,否则看着你被砍掉脑袋不好么?” 小三这时候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磕磕巴巴地道:“你,你,就是魔帝,那个杀人如麻的恶魔?那,那许姑娘她,她是谁?” 杨宁温和地道:“自然是我的义姐,血手狂蛟尹大将军的女儿,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青萍了。我在这世上没有多少真正的亲人,只有两个姐姐,才是我生死与共的亲人,若有人冒犯她们,我就要让那人尸骨无存。” 小三听到此处更加惧怕,可是杨宁这番话却并非是对着他说的,目光在那几个在酒楼上大放厥词的大汉身上一一掠过,仰首淡淡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辱骂在下也就罢了,还敢辱骂青萍,我今日若是不杀你们,真是对不起自己。”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化成轻烟,在众人眼前一闪而没,惨叫声此起彼伏,不过是弹指之间,已经有两人跌落在地,除了咽喉上一点红痕,并没有其他的伤痕。 那乔姑娘反应极是敏捷,高声喝道:“大家快逃。”然后腰间红绫已经化成云霞,向杨宁淡淡隐没的身影缠去,所有春水堂的属下都在一愣之下四散逃去,却有几个高手向杨宁扑去,并非有取胜的希望,而是他们身份不同,如果舍弃主事而逃,就是侥幸活明也会遭到严惩,反而不如舍命一搏,求得一线生机。 红绫翻卷如龙蛇,剑影刀光向杨宁罩去,在这短短瞬间,已经又有两人死在杨宁手上。杨宁早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他方才刻意不杀那女主事,就是为了牵绊住其他人的脚步,见到一切如自己所愿,杨宁长臂夺过一柄钢刀,顺便一掌拍碎了那人的心脏,然后双手轻动,那柄钢刀已经化成了无数碎片,杨宁纵越而起,从乔姑娘的红绫上面轻轻掠过,在她香肩轻轻一点,乔姑娘一声惨叫,肩骨粉碎,娇躯软倒,杨宁却不理会那些舍命来保护乔姑娘的那些春水堂高手,连连挥手,将手中的钢刀碎片当做暗器打了出去,废园之中惨叫声此起彼伏,最远的一个已经跑到了门前,却被深入后脑的暗器夺去了生命。 小三茫然地望着莫无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莫无忧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那一面倒的杀戮,所有的人就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就一一被那少年轻描淡写地取了性命,唯一幸存的乔姑娘却成了那些人的累赘,为了保护主事,春水堂的高手前仆后继地跃进了鬼门关,不管是舍命拦阻,还是断臂求生,都无济无事。一度他们想要通过部分人的拼死断后,护着那位貌美心毒的乔姑娘逃出去,但是却被那清秀少年轻而易举地拦住,这原本被春水堂当成设伏的陷阱的废园,成了他们挣扎求生的地狱。莫无忧不是不想趁机逃命,毕竟他也得罪了那魔帝,可是身为江湖人,他太清楚魔帝的传闻,不管是哪一位魔帝,都没有以德报怨的好脾气,如果自己留下来,说不定还有谢罪求生的机会,如果自己逃走了,纵然一时侥幸,日后也会时刻担忧魔帝的报复,所以他留了下来,设法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虽然还不知道杨宁和小三的关系,但是以他的阅历,自然发觉了此刻的杨宁,似乎对小三十分关切。 莫无忧能够想到这一点,别人自然也能想到,只是这些春水堂的密探对杨宁的了解更为深入一些,自然知道挟持人质未必是个好办法,这才没有人过来想要挟持小三,只是到了生死关头,什么希望都要试一下。乔姑娘也不管痛的直淌冷汗,在属下掩护下,逃了片刻,突然全力挥动红绫,向小三袭来,莫无忧连忙伸手阻拦,岂料乔姑娘这一次全力出手,抖开的红绫宛若云龙飞舞,转瞬将莫无忧的手臂卷住,顺势缠向小三的颈子,小三也是略通武功,竭力闪躲,但是身负重伤加上武功低微,略一移动,颈子已经被红绫牢牢缠住,而且红绫得手的瞬间已经开始收缩,感觉好像被绳索紧紧勒住脖子,小三艰难地呼吸着,感觉到缺少空气的肺部好像要爆炸一般。这时,莫无忧翻腕出手,紧绷的红绫发出裂帛之声,原来并不用兵刃的莫无忧袖中却藏有一柄可以藏于掌中的匕首。可是红绫虽然大半碎裂,其中却有一条细如发丝的闪亮银丝仍未断绝,而且因为失去了绫布的缓冲,坚韧锋利的银丝更是在莫无忧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这还是他收手迅速的缘故,而小三的颈部却已经有血痕出现。就在这时,乔姑娘的身躯突然僵硬住了,她感觉到一只手掌轻轻捏住自己的后颈,那种冰雪一般的寒冷让她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而耳中再也没有原本连绵不绝的惨呼呻吟。 虽然感觉到死亡的逼近,但是乔姑娘仍然忍不住从心底漏出一丝欢喜,终于把握住了唯一的生机,她是不会看错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最初那魔帝任凭自己残害那个少年,可是她清楚地记得当魔帝漏出真面目的时候,对那少年却流露出难得的温情,虽然隐藏在冷漠的神情之下,可是身为**宗的弟子,最善揣测男子心意的她来说,是绝对不会误解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拼着牺牲所有人的性命,得到了一个挟持人质的机会。她要的只是活命,相信魔帝不会为了自己这个小小的愿望而牺牲一个颇为重视的人吧。 可是她还未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道:“你也是**宗的弟子,怎么武功如此差劲,红绫之中尚混有银丝,这般投机取巧,怪不得你的武功还不如秋素华的三成。” 乔姑娘心中突然雪亮,她想起来临行前秋素华的耳提面命,立刻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做法实在是自寻死路,心念一转,她玉腕轻转,那缕银丝以及红绫缠回腰上,在她动手之时,她能够感觉到制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微微一动,但是内力方吐即收,心知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那人的心思。收回红绫之后,她也不回头,单膝跪下道:“**宗乔韵叩见帝尊,弟子多有冒犯,望帝尊念同门之情,宽恕一二。” 杨宁微微一愣,虽然他对乔韵即时收手并不奇怪,事实上即使乔韵当真出手,他也有把握在乔韵杀死小三之前将她制住,之所以没有立刻出手,不过是念在这女子也是魔门弟子的身份,所以不想迫她立刻走上极端,想不到这女子竟然如此干脆,就连利用人质胁迫自己这个显然有几分胜算的法子都不用,就这么干脆的认输服罪,摆出任凭自己处置的姿态,这样的冰雪聪明,让杨宁也忍不住心生好感。 当然若是换了几个时辰之前,杨宁心目中,依旧就只有单纯的黑白,不论是想要杀人还是想要救人,他根本不愿理会那人的心思,只是经过小三这件事情,他却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竟然对是否还要杀了乔韵生出不确定来。不过虽然心中有了犹豫,他的神情上却没有丝毫显露,也不理会跪着的乔韵,径自越过她和忐忑不安的莫无忧,走到小三身边,探视了一下他的伤势,这才转过头去,冷冷道:“乔韵,你可还有别的属下在这里?” 乔韵微微一愣,抬起头道:“启禀帝尊,我这次所带来的属下都在这里了。”说到此处,她的神色也有些黯然,虽然她心肠极狠,可是见到这么多属下都惨死在杨宁手上,仍然忍不住心中悲凉,只是她对杨宁很是畏惧,眉梢眼角竟然不敢流漏出恨意来。 杨宁闻言微微皱眉,冷然扬声道:“有胆子在外面窥伺,为何没有胆量进来,莫非还要我出手相请么?” 听到杨宁的质问,莫无忧和乔韵都是心中一惊,两人虽然自知并非绝顶高手,但是如果外面有人窥伺,这么长时间竟然毫无所觉,那么那人的武功当真厉害,至少远在他们之上,想到这里,都觉一阵心寒,尤其是乔韵,想到若非魔帝的出现,即使自己轻易得手,可能也会被身后的黄雀暗算,更是心中暗生怒气。 这时墙外传来长叹之声道:“子静,多年不见了,还记得当年的柳爷爷么?”说音刚落,柳天雕已经出现在墙头上,双目望着杨宁,虽然强行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但是仍然难以掩饰眼底的热切哀伤。 杨宁微微一愣,望着柳天雕的目光变得复杂无比,既有激动,也有戒备,然后他突然伸指向小三的穴道点去,直到小三闭上了满是惊慌的眼睛,才抬起头来,淡淡道:“子静都记得,柳爷爷曾经送给子静世间最好的礼物,两年前也是柳爷爷送子静离开的么,否则只怕子静已经和娘亲一样死在火里了。” 柳天雕跃下墙来,三步两步抢到子静身前,伸手就要将他抱住,子静略一犹豫,竟没有避开,任凭柳天雕将自己紧紧抱住,从前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建平十二年,洛阳栖凤宫的一角,年仅五岁的杨宁呆呆地站在高墙之内,仰首望着墙头摇曳的藤萝,想着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子,原本每日除了练功之外,他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时间,更没有幻想外面的世界的时间,可是前些日子师父却说,他的奠基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修炼虽然辛苦,但是也要有张有弛,所以每隔十日,他都能够得到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自由行动。只是,但难得的半日闲暇,却总是让他更加悲伤难过,虽然是栖凤宫的少主人,可是宫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如果他有什么要求,那些人总是遵命而行,可是却绝不会和他说上半句贴心的话语,甚至他能够从那些人的眼里看到憎恨和冷漠,他知道,他们都怨恨自己,因为如果没有自己,娘亲就不会这样落落寡欢。如果自己一直练功也就罢了,至少沉醉在武学之中可以让他无暇思索自己的处境,可是惟有这半日闲暇的时间之内,他会饱尝种种寂寞孤独,却无能摆脱,只能任凭黑暗将自己吞没。在经过了无数次的失望之后,他已经放弃了和其他人交流的**,除非是娘亲相招,否则他就只在这栖凤宫最荒僻的角落,望着外面的一线蓝天而已。 正在杨宁百无聊赖之际,却突然觉得眼前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原本以为是宫中的侍卫前来寻找自己,这个时候出现多半是师父或者娘亲召唤,不由心中一喜,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这人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有些微霜,但是精神却是极为矍铄,正含笑看着自己,眼中尽是温暖。杨宁却是心生戒备,足下用力,迅速退了丈余距离,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栖凤宫?” 那人蹲下身子,平视杨宁的眼睛,从容地道:“九殿下,属下是新来的侍卫,路途不熟,所以过来想问问殿下掬影轩怎么走?” 杨宁心中雪亮,这宫中的侍卫宫女都是从幽冀调来的,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调整,而他活动的范围很是狭窄,所以有不认得的侍卫并不出奇,可是这人诺大年纪却仍然穿这低级侍卫的服饰,而且还主动和自己说话,所以他立刻知道这人没有说出真话,可是出奇的,他却不想高声唤来侍卫擒住这人,或者是这人眼中的温暖让他心动,或者是渴望有人和自己说话,杨宁犹豫了片刻,淡淡道:“我也不记得怎么走,你去问别人吧。” 那人却没有离开,反而坐在他身边笑道:“既然殿下也不记得道路,那么属下就等一会儿再去找吧,反正事情也不急,殿下可是想出去看看么,皇宫内苑,景色非凡,栖凤宫虽然是其中之最,但是却太僻静了,殿下若有机会,不妨出去走走,出了眼前的院墙,向左走上一炷香时间,就是御花园,现在正是阳春三月,杏花烟雨,雨润红姿,殿下的许多兄弟姐妹都在那里游春呢,殿下若是愿意,可以去那里看看。” 杨宁只觉得心里冰冷,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像去年见到的哥哥姐姐一样,想要诱使自己离开栖凤宫,可是他不会再度违背娘亲的命令,绝对不会,忍住心中的痛楚,他冷冷道:“娘亲不喜欢杏花,她说栖凤宫早已经没有了春天,子静也不喜欢杏花,你快些去掬影轩吧,如果迟了,韩统领要重责你的。”虽然心中渴望有人陪伴,可是他的性子也是十分固执无比,如果那人不是真心来陪伴自己,那么他情愿不要。想到此处,他仰起头,倔强地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眼中已经是火焰熊熊。 或许是感觉到了杨宁心情的变化,那个老者的神色黯淡下去,良久才叹道:“原来殿下不喜欢杏花,那么殿下是否喜欢这个呢?”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泥土烧制的陶马,虽然只是泥胎土胚,可是那种昂蹄奔腾的雄姿仍然让人心血沸腾。杨宁一看见这匹陶马,已经十分喜欢,可是一想到这老者是存心而来,就再也提不起兴致,别过头去,不再看那陶马一眼。 那老者目中闪过一丝羞愧,心念电转,随手从旁边的一棵碧柳上扯下一些柳枝,然后手指轻动,不多时已经编出了一顶斗笠来,柳叶嫩枝从斗笠四周垂落,越发显得这顶柳笠如烟如雾,然后老者将柳笠轻轻戴在杨宁头上,他特意将柳笠的中心编出孔洞,正可以将杨宁头上的金冠露出来,然后老者笑道:“殿下想不想学习编织斗笠,很好玩的。” 杨宁伸手摘下柳笠,只觉得枝条细密,编制的极为精巧,心喜之下,也顾不得这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连忙点头,那人漏出欣慰之色,又从树上摘下一些柳条,教杨宁编制斗笠,杨宁十指灵巧,不过片刻就已经学会了,那人才告辞而去,临别之时,那人叹息道:“九殿下或许觉得属下不怀好意,可是属下当真并无恶意,如果殿下愿意,以后每隔十日,属下都在这里等候殿下,属下姓柳,名天雕,如果殿下不肯谅解属下,可以向贵妃娘娘说明此事,不论娘娘要如何处置,属下都不会怪罪殿下的。” 柳天雕离去之后,杨宁在墙角下呆到日落时分,直到暮色将他全部笼罩,负责照顾他的宫女前来寻他的时候才起身回转寝宫,当然这个时候,那顶他爱不释手的柳笠已经被他埋在了花丛之下,如果这样的东西被人瞧见,他就不能不说出柳天雕来过的事情,可是心里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这样做。 十日之后,当柳天雕再次出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杨宁极力维系淡漠,却难以掩饰激动的眼神,柳天雕这次拿来的是一只刚刚捉到的蝈蝈,用草编成的蝈蝈笼子则更让杨宁喜爱,之后的三年,两人形成了默契,每过十日,杨宁都会和柳天雕私下见面,虽然栖凤宫的防卫一向严密无比,但是或许是火凤郡主也希望给自己的儿子一个轻松的天地吧,这一片被花丛树木环绕的角落,从来没有人打扰过。而两人之间的称呼也渐渐改变了,从开始的九殿下、柳侍卫到后来的子静、柳爷爷,有了柳天雕这样一个忘年之交,杨宁近乎空白的生命凭空添了几许色彩。当然柳天雕也再没有诱惑过杨宁离开栖凤宫,每一次都只是带来一些寻常孩子的玩具,走的时候还要带走,因为杨宁身边不可能出现任何这样的物事。平静的生活过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柳天雕提出要杨宁去和病重的杨侗见上一面。 杨宁听到“柳爷爷”的请求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如坠冰窟,对于身边人的提防早已经成了习惯,尤其是和皇室扯上关系,他很早就已经明白,在杨家人的眼中,他不是骨肉亲人,而是挟制娘亲的工具和棋子,这一点从当年三哥和六姐在被娘亲发觉之后就再也不曾前来的记忆,他就知道了,因为事后他曾经有一次偷偷溜出去想要看望他们,却只见到他们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纵情欢笑,甚至提起自己的时候没有丝毫难过。没有等到娘亲派来的人将自己抓回去,他自己懵懵懂懂地返回了栖凤宫,接下来的三天,他不想吃饭,不想练功,只觉得被所有人遗弃。原本以为娘亲会因此重重责罚自己,或者就可以从此摆脱这种被束缚的命运,可是娘亲却只是叹了口气,在他身边整整待了三日,和他一起吃饭,念书给他听,还给他讲了许多从前的往事,那三天至今想起来还是如同美梦一般,只因他平静下来之后,娘亲又恢复了从前的淡漠庄严。 虽然难过,虽然不开心,他还是冒着触怒娘亲的危险和柳天雕去见了当今天子,也就是他几乎不复记忆的父皇,仍然记得那是在一间荒僻的宫室,冷清荒凉的不像是皇上应该留驻的地方,就在那里,他见到了神色苍白,目光黯淡的父皇,虽然有着泼天的富贵,但是眼中也有着无边的寂寞。这是他们父子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独处一室,整整三个时辰,父皇只是听着自己结结巴巴地说着栖凤宫里面的生活,但是没有多问一句不该追问的秘密,他能够感觉到父皇只是想要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并没有想要从娘亲身边将自己夺走的意思,甚至在自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还告诉自己,以后不要和皇室其他的人见面,尤其是他的那些兄弟姐妹,那是和娘亲一样的教诲。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承认自己还有一个父亲,虽然父皇的影子后来渐渐在冷酷的武道修习中淡忘,虽然在今后偶然几次不得不出席的皇室典礼上父皇就连一个冷淡的眼神也没有给自己,可是他却知道父皇不是那些会利用自己的亲人。 在柳天雕的保护下回到了栖凤宫,柳天雕却没有立刻离去,明明知道马上就要有人来接杨宁回去寝宫,仍然抱着他站了好久,直到杨宁焦急起来,催促他快些离去,他才起身拜别,不像是从前那般亲切随意,而是正式地行了跪别大礼,即使是不甚懂得世事的杨宁,也能够感觉到其中的诀别之意,所以他第一次努力地挽留,要求柳天雕一定要在十日之后再来看他,可是柳天雕始终没有答应。 而十日之后,杨宁在两人从前相会之处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肯和宫女回转寝宫,当第二天的朝阳升起的时候,杨宁脸上的泪痕已经结成了寒霜,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想起柳天雕这个人,直到两年前的匆匆一会。 将所有往事回想了一遍,轻轻挣开柳天雕的手臂,杨宁冷冷问道:“柳爷爷,当年你为什么失约?是不是因为已经达成了任务,所以不需要再和我纠缠浪费时间了?” 柳天雕的目光蓦然紧缩,退后了两步,目光在废园中另外的三个人身上一掠而过,然后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一挥手,两缕乌光脱袖若出,向乔韵和莫无忧射去。 柳天雕的举动虽然突然,但是莫无忧和乔韵都是老江湖,而且心机深沉,从柳天雕一出现,他们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气氛,虽然柳天雕和杨宁的谈话含糊不清,但是只需想一想,能够和魔帝祖孙相称的人是何等身份,就不用怀疑杀人灭口的可能了,所以在柳天雕出手的同时,两人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纵身跃去,但是莫无忧毕竟更胜一筹,当他的背影消失在墙头的时候,乔韵的娇躯从半空中如花陨落,而随即墙外传来一声短暂的惨呼。在柳天雕出手的时候,杨宁默然不语,即没有出手拦阻,也没有出手相救,只是在莫无忧的惨呼声传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眉梢微扬,似乎有些遗憾之色。而柳天雕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杨宁在见到自己的时候只点了小三的穴道,就是说明自己只要不杀小三,其他的人是杀是放都由自己决定,只是柳天雕本就是身居高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原本可以逃得性命的莫无忧也遭到了池鱼之殃。 若是从前,杨宁自然不会对莫无忧的死有丝毫难过,只是今日不知怎么,虽然想到莫无忧嫁祸小三,害得这孩子吃尽苦头,但是毕竟莫无忧赶来相救两人,也算是有些道义,所以竟然有些不忍起来,只是这一点慈悲之心毕竟难以扭转多年形成的性子,所以才没有也点了莫无忧的穴道,避免他被柳天雕杀人灭口。只是这点心思让他对柳天雕更加生出怨望来,忍不住再度喝问道:“父皇已经不在了,娘亲也被你们害死了,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莫非想要我和你们回去做你们的傀儡么?” 柳天雕轻轻一叹,俯身下拜道:“殿下,属下知道当年之事对不起殿下,可是殿下却不知道属下的苦衷,莫非殿下当真以为属下能够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在栖凤宫出入自如么?” 杨宁闻言身子一震,这一点纵然当时他不明白,但是到了今日,当年的栖凤宫中守卫何等森严,他已经心中了然,不论是什么人,都休想在三年之内来去自如,只是这一点他却从未主动想起,只因他已经不敢有过多的期望。 柳天雕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当年属下不能多言,今日陛下和郡主都已经不在人世,属下若是不说,只怕殿下不能理解他们两位对殿下的一片苦心。陛下生前虽然妃妾无数,可是心中所爱却只有一人,自从当年景皇帝为殿下向郡主求婚被拒之后,陛下对郡主就已经念念不忘,只是陛下自知才智驽钝,不堪为郡主良配,所以从来不曾泄漏真正的心意。殿下纵情声色,不过是为了冲淡心中对郡主的爱意,只是想不到终究是无用。陛下与郡主大婚之后,陛下不曾招幸任何妃妾,在栖凤宫陪伴郡主经月,后来郡主有了身孕,便和陛下分居,从此陛下未曾有过一丝机会与郡主重聚,但是陛下从未责怪怨恨过郡主。陛下临终之时,仍然对属下说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能与心爱之人携手红尘,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场春梦,陛下已经无憾此生。 只是陛下的心意却不能让任何人得知,只因景皇帝和族中宗亲,无不希望通过郡主和殿下您得到幽冀,而郡主若是知道陛下的心意,若是到了关键时候,只怕也会利用起来,陛下在亲人和爱人之间左右为难,唯一的应对之策就是对郡主和殿下视若不见,而这也正是郡主的心意,所以殿下与世隔绝,不仅是郡主的意愿,也是陛下的意愿。否则殿下在深宫十六年,为何就连宗庙也没有进去几次,自从陛下登基之后,更是暗中挫败过许多次意图利用殿下的阴谋。 陛下苦心如此,却只能黯然神伤,他最珍爱的就是殿下您,却不能相见,属下少年时跟随景皇帝左右,后来因故下狱,幸得陛下相救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为了报答陛下的恩惠,让陛下心中积郁缓解一二,属下才冒死到栖凤宫和殿下相见,每一次属下回去之后,都会将殿下的情形向陛下禀明,那是陛下最快乐的日子,陛下在朝政上受到宗族外戚的制约,为了掩饰心意又只能纵情酒色,而且还要按照景皇帝的遗命做一些对郡主和殿下不利的事情,惟有从属下那里得知殿下的生活情形,才能够让他多些笑容。 陛下苦心郡主不知道是否了然,可是属下出入栖凤宫想必已经得到了郡主的默许,直到那一次属下将殿下带去和陛下相见,实在是犯了郡主大忌,属下当时叩别殿下的时候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果然离开栖凤宫之后就被尊师擒到了郡主面前,所幸郡主顾念属下并非是有心谋算殿下,只是惩治一番,迫令属下从此不得进入栖凤宫而已。属下失约,并非是因为不牵挂殿下,而是不得已的事情。” 杨宁听到此处,原本应该是惊诧无比的,可是不知怎么,他却觉得柳天雕所说的每一句话好像原本已经印在自己心里,只不过被重重迷雾隐藏起来,直到今日云开雾散,才让他见到了昔日的真相。不知不觉间,他的双目已经涌上了泪水,莫大的幸福感觉从心底涌起,直到今日,他才明白,父皇和娘亲,对自己都不是表面上那样冷酷无情,在他们心目中,自己的幸福快乐仍然是重要的。 匆匆别过脸去,不让柳天雕见到自己的泪水,他尽量平静地道:“本王原来已经忘记了,直到前些日子才想起来,当日娘亲将我逐出栖凤宫,我意识昏沉,只记得是你将我带去见了父皇最后一面,还将我送出了洛阳,谢谢你,柳爷爷,你平身吧。” 柳天雕起身肃手道:“这是陛下的密旨,属下不过是奉命行事,陛下和郡主都清楚,一旦陛下宴驾,逸王千岁和越国公都不会放过郡主的,虽然他们没有商量过,可是郡主将殿下逐出,陛下将殿下送出洛阳,却是心有灵犀,殿下当时过于悲痛,或者忘记了,陛下还曾经留下一些东西给你,只不过当时你不便携带,如今那些东西都在陛下的皇陵之内,等到殿下将来有心天下,不妨到皇陵去取出来。” 杨宁漠然道:“父皇的心意本王明白,只是本王无心富贵荣华,将来若有机缘,我会去拜祭父皇,但是那些东西,我是不会去取的,就让它们和父皇一起永埋黄土吧。柳爷爷,你来江东做什么?想必不是为了我来的。” 柳天雕轻轻一叹,道:“殿下既然无心,属下也无话可说,陛下也知道殿下不会喜欢那些礼物,可是他常说除了这天下,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殿下了,殿下只要能够领会陛下的心意,陛下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瞑目。至于属下前来彭泽,是为了一件公务而来的,陛下临终之时,曾将当今托付于我,所以属下虽然已经风烛残年,但仍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虽然属下原本已经得知殿下出现在江南,但是以属下的力量,根本没有指望能够重新见到殿下,而且殿下的身份还是不要泄露得好,否则只怕会有更多的危险,所以属下并没有存心寻找,想不到却在这里相遇,想必是陛下在天保佑,让属下在有生之年,还能够再见殿下一面。” 杨宁神色淡漠下来,冷冷道:“我明白了,你是说皇室不会希望我出现,是么?” 柳天雕没有出声,只是默认而已,杨宁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了,父皇和娘亲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不论是洛阳还是幽冀,都已经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等到江南事了,我会陪着青萍到塞外大草原去云游,有生之年,可能都不会回到中原,这样一来就不会妨碍到你们了,你可以转告皇叔祖和皇兄他们放心了。” 柳天雕欲言又止,他自然知道杨宁这样的选择对皇室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沉默片刻,他再度下拜道:“殿下,属下受命陛下辅佐当今,除非是皇上身故,否则属下都不能离开皇室,只是和殿下相关的事情,属下是万万不会插手的,请殿下小心在意,提防明枪暗箭,属下不便久留,以免泄露殿下身份,今日一别,再见之日已是遥遥无期。”说到此处已经是哽咽难言。 杨宁眸子越发变得幽深冰寒,良久才道:“本王明白柳爷爷的心意,除了父皇和皇兄之外,你会维护本王,效忠本王,只是如果本王和皇兄冲突,你就只能和我为敌了,你是担心我和罗承玉联手么?放心吧,今生今世,杨宁绝不会屈身罗承玉的麾下,也绝不会和他结盟为友,若违此誓,就让杨宁活着孤苦伶仃,死去也不能再见到父皇娘亲。” 听到杨宁如此重誓,柳天雕不觉泪如雨下,匍匐在地,不能抬起头来,心中更是羞愧难言,他自然知道这样一来,杨宁已经不可能对皇室造成任何威胁,本是天皇贵胄,从此却只能沦落红尘,与草木同腐,这样的结果,当真是令他愧对陛下于九泉。 杨宁却觉得仿佛脱去了身上的枷锁,自从恢复记忆以来,他就想起了和父皇最后一次团聚的时候,父皇给自己看过的那些东西,只是一直以来,他都让自己漠视了那份慈父的苦心,直到被柳天雕提醒,他才彻底领会到父皇对自己的疼爱,而且也越发感觉到了娘亲对自己并非无情,这样的幸福感觉已经让他有不愧此生的感觉。至于皇权富贵,在他眼里本就视若无睹,这个誓言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牺牲约束。只觉得一身轻松,杨宁伸手抱起小三,淡淡道:“柳爷爷,后会无期。”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废园的另外一个方向。 柳天雕只觉心痛如绞,双手紧紧抠在地上冰冷的泥土里面,竟是不敢再看杨宁远去的背影一眼。 第二章 有心无意(上) 当小三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不在那血流满地的废园,而是躺在了船上自己的房间之内,只是原本同居一室的伙计都不在舱中,想必正在外面忙着吧,他只觉得心中一宽,再度瘫倒下去,谁知这一松懈下来,才感觉到周身上下,四肢百骸舒适无比,好像浸在暖洋洋的温泉当中,真是恨不得这样躺到天荒地老,但是随即他却又警觉起来,想起了昏迷之前那不可置信的一幕,谁会想到那文静懦弱的许青竟然会是杀人如麻的魔帝呢?只要想到杨宁在自己面前大肆杀戮的惨烈景象,他就觉得阵阵心寒,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公子倾心的那位小姐多半是剑绝尹青萍,江湖传言说魔帝与她姐弟相称,却多半是情侣身份,如果公子不识趣,当真努力博得美人芳心,只怕真是自寻死路。想到此处,小三奋力挣扎着起来,一定要赶快去警告公子不可冒犯了这对姐弟。 刚刚坐起身来,舱门就被推开了,站在舱门口的那人背着阳光,身姿淡定冷峻,令人不敢逼视,小三连忙迷起眼睛,过了片刻才适应了强烈的目光,并且看清了来人正是杨宁。原本他心里是很害怕的,可是不知怎么看到这个少年淡漠的神情之后,竟然觉得不再害怕起来,知道了杨宁的身份之后,对于漏出本来面貌的杨宁,似乎比对着那副沉默孤僻的面貌的时候少了几分恐惧。 杨宁缓缓走到他身边,淡淡道:“我跟越公子说是遇到了麻烦,侥幸被人所救,越公子相信了我的说法,而且急着启程上路,如果你聪明的话,就不要告诉你家公子我和青萍的身份,否则我就只好杀你们灭口了。” 小三听到这里才放心下来,挣扎着起身下拜道:“小人多谢帝尊不杀之恩,还请帝尊念在我家公子一片诚意,不要加害于他。” 杨宁的神情有些古怪,半晌才道:“莫非你觉得我一定是忘恩负义,睚眦必报之人么?” 小三欲言又止,他常年为人仆役,自然懂得察看眼色,这少年虽然和自己相识不过短短两日,但是见他神情冷漠,隐瞒身份毫无破绽,更是坐视自己受人欺凌,显然不是古道热肠的好人,更何况有关魔帝的传闻沸沸扬扬,纵然其中有七分是假,想必还有三分是真,总之这少年绝对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物,听这些人的口气,魔帝对剑绝青萍十分钟情,自己的公子明显对剑绝有了情意,只怕这位魔帝不会因为公子昔日的一点恩惠而手下留情的。 看到小三神色古怪,杨宁却领会了他的心思,直到今日,他才想到利用天生的灵敏直觉探察人心,而这却是事半功倍,只需仔细想想,就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的担忧,淡淡一笑,杨宁宽慰他道:“你放心吧,我原本是很想杀了你们的,不过你很好,所以你的公子只要不犯了我的大忌,我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小三闻言大喜,虽然不知杨宁的脾气,但是不知怎么,一看到杨宁淡然自若的眼神,他就知道杨宁没有欺骗自己,正要替主人叩首拜谢,杨宁却突然上前将他扶起,低声道:“不要乱说话了,你家公子来了。” 小三聪明伶俐,连忙改口道:“多谢许公子救了小人回来,要不然小人定给那些恶霸打死了。” 杨宁微微一笑,越发觉得这小三善体人意,不由仔细打量,只觉这少年根骨虽然不过中上之资,但是眉宇间自有聪明坚毅的气质,屈身为仆当真是可惜了,不觉竟然起了收徒之念,虽然他还没有正式成为武道宗的宗子,但是既然得到师父允许行走江湖,那么就可以算得上出师了,既然已经出师,就可以收录弟子,虽然这少年年纪大了一些,但是他毕竟从前连过一些粗浅功夫,根基还算不错,纵然不能成为嫡传弟子,也可以成为记名弟子,而且练武的成就虽然在于天赋和名师教导,但若没有坚毅的秉性,终究是难有大成,这少年虽然有些缺憾,性情禀赋却可以弥补一二,想到此处,杨宁也没有打算问过小三的意见,就已经决定要收录第一个传人了。 小三自然不知道杨宁的心思,只觉得这位魔帝的眼神越来越温和,看着自己的目光虽然幽深到了极点,却有着一丝淡淡的暖意。这时候,越仲卿已经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两人这般亲近,还以为小三是在向许青道谢,就笑着说道:“小三,你受了内伤,不要忙着起来道谢,等到你身子好些了,再给许公子磕头吧。所谓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让你伺候许公子几日,你尽心一些也就是了。” 杨宁自然没有听出来越仲卿话外之音,小三却是明白越仲卿的心意,如果公子当真娶了许公子的姐姐,那么作为越仲卿的书童,他自然有机会伺候公子的妻弟,只是若是换了今日早上,小三自然没有话说,可是想到眼前这少年的身份,只觉得背心冷汗涔涔而下,却是不敢多说,唯恐杨宁明白过来,便苦着脸道:“公子说的是,许公子有大恩于小人,就是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完的。” 越仲卿不知道小三心中之苦,让他服了药之后好好休息,就请杨宁一起出去说话,小三怔怔望着两人背影,越发的叫苦不已,想了一想,终究放不下公子的安危,喝了药之后匆匆起身,忍着周身疼痛走出舱去,他现在所住的是船尾的舱房,向船头方向走去,过了几间房间,就听到从詹管事的舱房里面传来谈笑声,连忙推门进去,只见舱中坐着四人,那位许姑娘正和詹管事在桌前对弈,而自家公子正和自称许青的魔帝凭窗说笑。 小三首先向许姑娘望去,心有成见之下,只觉这女子虽然容貌略显平庸,但是仔细看去却是眉目秀丽,而且捻棋落子的手势宛若簪花一般,风姿动人,詹管事正皱眉望着棋盘,虽然不懂得围棋,但是小三也知道詹管事在棋道上的造诣不浅,如今这般神情,想必这位许姑娘的棋艺更是了得。而自家公子则指着沿途风光向杨宁讲述,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才华展露无疑,那位魔帝神情淡淡,只是偶然问上几句,其余时候都在仔细聆听,显然极是用心。小三只觉心中一阵难过,他知道公子一向并不喜欢过分炫耀自己,今日如此畅谈,如对知己,多半是想要吸引许姑娘的注意力,只可惜公子却不知道,眼前这两人都是江湖中绝品的人物,谈笑间可以强虏灰飞烟灭,公子的心愿终究难以实现,反而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听到他进来的声音,杨宁首先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知怎么,小三觉得这人目光中隐隐有种亲切之意,却是不敢置信,然后越仲卿也留意到他,关切地道:“小三,你怎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呢?” 小三极力维系欢快的语气道:“公子,就让我在这里端茶倒水吧,又可以养伤,还可以听公子讲那些山川地理的有趣故事,可比闷在房间里面好多了。” 越仲卿听着有理,就点头道:“也好,你也已经十三岁了,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也跟着我跑了几回江水,见识想必增长不少,多听一些典故地理也有好处,再过两年就让你做个小管事,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将来能够成为詹叔第二呢。” 虽然知道身边的危机,小三仍然觉得很高兴,几步凑到越仲卿身边,仰着头道:“公子是说真的么?我当真能和詹叔一样走遍江南么?” 越仲卿和小三虽然是主仆,但是他对这个书童一向亲昵,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脑袋道:“这是当然,不信你问詹叔。” 詹管事苦着脸放下一粒棋子,抬头道:“小三,公子说的话岂会有假,前几日公子就和我说过,不能让你总做个书童,耽误了你的前程,等到明年,你就跟着我走几趟生意,我的腿脚已经有些不行了,过上三年五载,可要退位让贤了,呵呵。” 杨宁闻言淡淡一笑,微微撇嘴,眼中带了轻蔑之意,心道,我第一个开山大弟子,岂能给人做佣仆,将来他的前程可比这要远大多了。他对眼前的三人并没有多少戒心,所以神情上的变化虽然细微,却没有可以掩饰,尽管如此,原本别人也是很难注意到的,但是越仲卿时时刻刻惦记着讨好杨宁,却是尽数看在眼底,不觉一皱眉,以为杨宁瞧不起小三出身卑微,他倾慕许姑娘,自然对她的弟弟爱屋及乌,不希望杨宁有这样的错误想法,不由冷然道:“许公子可是觉得在下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么?” 听到越仲卿的质问,杨宁不由有些不快,青萍立刻察觉了出来他的心情变化,她和杨宁心意相通,杨宁虽然没有和她说过想收小三为徒的事情,却也知道杨宁不是瞧不起小三的出身,嫣然一笑道:“越公子想必误解了舍弟的意思,小三虽然只是公子的仆童,但是小女子见他眉清目秀,聪明能干,想必将来的成就不止于一个管事呢。纵然不能出将入相,想必也能够博得一世荣华。” 越仲卿闻言却是冷冷一笑,道:“小三虽然资质不错,只是如今的时势,所谓的功业不过是率兽食人,与其相助枭雄之辈逞凶害民,不如放一叶扁舟,纵情山水,领略五湖明月得好,这鲜血白骨成就的荣华富贵不要也罢。”话一出口,越仲卿也觉有些不妥,若给外人听去难免肇祸,何况难得青萍没有因为上午他的冒昧而拒绝相会,他有机会和青萍促膝相谈,只觉心里欢喜,更不愿因为心中积郁触怒佳人,所以对着青萍略带惊疑的神色,勉强一笑,便欲转移话题,转回头来指向窗外道:“子静可知眼前到了何处?”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数里之外,突有酷似骏马形状险峻山峰横枕大江,其下回风撼浪,舟航艰阻,沿途更是洲渚纵横,汊港甚多,想起方才越仲卿所说过的话,他虽然一知半解,却是牢牢记着,当下略一思索,开口道:“离开彭泽不足十里,曾经经过一座深入江心的孤峻山岭,越公子指其为小孤山,乃是军事要地,更说小孤山与马当山之间水势险要,若能据有此地,下可攻击湖口、九江,上可攻击皖口,乃是江水上极重要的防线。是否这里就是马当山了呢?” 越仲卿笑道:“正是如此,江水纵横万里,其中有数处要塞,九江、湖口、皖口就是其中紧要之处,不论是东西之争,还是南北之争,欲保江东平安,这一段江水防线都是重中之重,从前还不明显,如今因为剿匪之事,水军各营日夕备战,可见兵甲精熟,训练有素,只是军纪不严,一旦战事突起,只怕是良莠不分,难免杀良冒功之事,到时候血染江水,生灵涂炭,令人想起来就是睡不安枕。”说到最后几句,已经是唏嘘不已。 杨宁听了这番话只是淡淡一笑,他虽然杀戮极重,但是毕竟年轻,没有见过血火横流的沙场凶险,更没有见过流民辗转求生的惨况,虽然听到越仲卿的感叹,心中也是波澜不起。青萍却是心有戚戚焉,她和杨宁不同,多年的流浪让她更对越仲卿所言更能够产生共鸣,放下手中的棋子道:“越公子见识深远,深悉战乱之苦,小女子感佩之至,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听公子的言谈,显然精通兵事,更有悲天悯人的仁者胸怀,为何却不曾出仕,保明主匡扶社稷,甚至还有些厌倦世事呢?” 越仲卿见青萍目光闪动,知道她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这些事情原本不应轻易向人泄露,否则难免引来杀身之祸,但是他绝不以为青萍会是告密构陷之人,更有在心爱女子面前显示才华的想法,所以正色道:“越某与姑娘虽然陌路相逢,并非亲故,但是只从姑娘的言谈气度来看,就知道姑娘也是心明如镜之人,却不知姑娘以为方今天下大势如何?” 青萍淡淡道:“朝廷暗弱,藩镇势强,已呈分崩离析之势,之所以尚能维系表面的一统,不过是因为平衡还没有打破,若有数点星火,就会掀起燎原之变。” 越仲卿拊掌道:“姑娘说的精辟无比,当今天下正是如此局势。其实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统的机会,只可惜却毁在数人之手,如今各方势力互相牵扯,才能勉强维系这虚假的太平,可是一旦这一切被燎原之火摧毁,将是天翻地覆,龙蛇起陆,尸骨如山,血流漂杵,纵然最后有人取胜,也是伤痕累累,生灵涂炭,天下疲弊,恐怕会让蛮夷趁势侵入中原,可叹天下英雄无数,竟没有人肯承认其中凶险,只为了权势富贵,忍看神州陆沉,大厦将倾。” 青萍闻言怔然不语,目中满是思索神色,杨宁见状略带好奇地问道:“越公子既然说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统的机会,这却是从未听闻,不知可否为在下解惑。” 青萍从未见过杨宁关心这些事情,如今见他突然发问,而且这也是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心中暗觉杨宁比起前些日子似乎懂事了不少,不由暗自欢喜,也用希翼的目光望向越仲卿。其实杨宁自从在岳阳清醒过来以来,先后曾经和燕王世子罗承玉、滇王吴衡、燕山卫统领西门凛和锦帆会主伊不平这样的人物接触,这些人不论何等身份,无不对当前的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而且这些人都没有企图遮掩心意,从他们偶然透漏的消息,以及青萍略略对他提及的一些梗概,杨宁已经隐隐有了天下的轮廓,虽然只是管中窥豹,却都是关键精华之处,所以这个问题一下子就问到了越仲卿的痒处。 其实这些见识是越仲卿早已在心中提炼过的,所以他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就从容道:“许姑娘和许兄弟想必对二十年前的洛阳会盟并不陌生,那一次群雄会猎中原,缔造了如今的大陈,只是大陈立国之初,隐患就已经暗伏其中,只因关中杨氏虽然势大力雄,但是若论兵强马壮,还不如幽冀许氏,而滇王吴衡和汉王李子善虽然偏安一隅,也不是易与之辈,更有唐氏虎踞江南,富甲天下。而杨氏能够压服群雄,登基称帝,其故有三。其一,就是杨唐两家的联合,在财力兵力上占据了最大的优势,其二,滇王吴衡、汉王李子善,没有夺取天下的大志和力量,甘心为藩属,其三,就是幽冀火凤郡主放弃了争夺皇权的机会。” 说到此处,越仲卿话音一顿,语气中也带了感叹遗憾的意味,而杨宁和青萍听到“火凤郡主”四字都是心中一动,青萍也还罢了,只是凝神想听听越仲卿对火凤郡主的评价,毕竟从越仲卿的语气听来,他并非对火凤郡主有所不敬,而杨宁虽然神色沉静,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浪。今日和柳天雕的见面,令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认为皇室和幽冀和自己再无关系,所以对越仲卿的看法尤其重视。与此同时,詹管事也放下了对棋局的研究,转头专心听越仲卿说话,就连小三,也瞪大了眼睛,他并非对时事关切,而是因为当日洞庭双绝和翠湖颜紫霜在岳阳楼的一战早已经脍炙人口,而这其中他记忆最深的就是双绝对火凤郡主极其尊重,而他却知道自家的公子对于那位奇女子有些不同的看法,如果因此得罪了剑绝青萍,岂不是太危险了。有心想要提醒越仲卿,嘴唇稍动,却发觉杨宁有意无意地瞥了自己一眼,那冰寒的目光让他立刻噤声不敢多说,幸好他还不知道杨宁的身世,只怕更会提心吊胆了。 越仲卿自然没有发觉舱中的暗涛汹涌,反而在青萍的目光下有些沉醉,毫不掩饰地道:“火凤郡主女中豪杰,雄踞幽冀,手中精兵二十万,足可马踏中原,成就盖世功业,只是她却有天生的弱点,那就是她无论如何惊才绝艳,却终究是个女子,并非在下瞧不起女子,但是不论何等英明果敢,女子终究太过重情重义,火凤郡主若论才能实力,本有一统天下的可能,毕竟当时虽然关中杨氏和江宁唐氏合而为一,但是毕竟还未正式融合,各个击破,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火凤郡主为了重义,被翠湖宗主岳秋心说服放弃了天下之争。 其实翠湖宗主之所以支持杨氏也并非没有原因,幽冀虽强,但是地广人稀,虽然民风骠悍,但是物产钱粮颇有不如,所以火凤郡主精兵简政,才能维系幽冀的强大,若要争夺天下,惟有穷兵黩武,一旦幽冀和并州北部防线削弱,那么戎人就可趁势南下,这样一来,纵然可以夺得帝位,也是牺牲了幽并百姓的福祉才能成功,而关中杨氏虽然也有外患,但是关河险阻,沃土千里,易守难攻,边患已经不比幽冀凶险,更有江南唐氏为盟友,天下虽大,杨氏已经据有十之五六,而且太史公曾说‘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杨氏既有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翠湖宗主才会支持杨氏。 杨氏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宗族强大,后力雄厚,而且杨氏久据关中,制度典章已经完备,一旦登基为帝,就可以建立一个稳固的统治中心,而幽冀许氏虽然也是世代将门,但是人丁单薄,火凤郡主虽然有帝王之资,但是一旦有了损伤,则幽冀后继乏人,这也是翠湖宗主选择支持杨氏的理由,若是换了越某,也会如此做的。火凤郡主当年放弃争夺帝位,想必也有这样的想法,否则纵然翠湖宗主可以舌绽莲花,也不可能说服一个如此高傲的女中豪杰放弃天下至高的尊位。”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是柳眉倒竖,冷冷打断道:“越公子所说或者没错,杨威表面上的确是最合适的君主,可是其后却倒行逆施,趁着郡主大军在外偷袭幽冀,又没有本事一举成功,险些被郡主打得退守关中,最后只能用尽了卑鄙手段威胁郡主,以至一代巾帼英雄,为了情义葬送在洛阳深宫,两家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天下局势的混乱,幽冀和洛阳之间的剑拔弩张,都是杨威一手造成,而且比二十年前更加凶险,越兄也是平凡百姓,应该知道这些年来帝藩之间虽然战端未起,单是彼此摩擦不断,而且为了整军精武,强加税赋,刮地三尺,敲骨吸髓,升斗小民何曾有一日安宁。这大陈江山摇摇欲坠,若是二十年前,火凤郡主得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怕绝不会接受那背信弃义的岳秋心的游说,索性挥戈南下,雄踞中原,说不定如今已经天下一统,四海升平了呢。” 越仲卿叹息道:“若是当时郡主真的如此选择,或者会有不同的结果吧,只可惜世事宛若东流水,百川到海不复归,终究是难以挽回了。以在下愚见,火凤郡主虽然是无双英杰,但终究受困于情义二字,以至天下局势演变至此。若是当初洛阳会盟之后,郡主肯接受杨氏的求婚,那么天下最强的两家诸侯合二为一,则北方一统,江南再无抵御能力,这样一来,天下便可无事,虽然仍不免有帝藩权势之争,却不会如同今日一般水火不容,一触即发了。其后杨威偷袭幽冀,导致郡主心爱之人殒身,郡主既然已经冲冠一怒,流血千里,群雄呼应,大陈根基动摇,就应该再接再励,索性取而代之,重建新朝,而不应该为了儿女私情,向杨氏屈服,勉强维持君臣体面,若非如此,谁说今天不可能有一个新局面呢?可惜到今日,虽然大陈朝廷始终不能靖平四海,可是毕竟已经是正朔所在,再要起兵讨伐杨氏,就成了犯上作乱,失去了大义声名。最后,郡主既然已经委屈嫁入皇室,更孕育了九殿下,就应该出嫁从夫,利用这个机会将幽冀和朝廷合二为一,纵然不能令九殿下继承皇统,也应该将幽冀权力交给九殿下,而不是将幽冀交给外姓义子,以至幽冀和朝廷仇恨绵延,势成水火,汉藩和滇藩也因此存了不臣之心,天下动荡不安,帝藩为了保住各自的权位,都是穷兵黩武,令黎民百姓不得安宁,就以江南为例,近十年来,每年都要加收税赋,就是为了加固北方防线,提防幽冀铁骑南下。郡主当年既然肯为大义舍弃帝位,为何却又不肯为了大义放弃复仇之念呢?纵然不肯放弃复仇,也应该设法重返幽冀,主持大局,而不是如今这般,徒令幽冀内部不和,将有萧墙之变。” 青萍神色不虞,冷冷道:“越公子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可知道其中血泪交缠。郡主昔日放弃争夺帝位,这是郡主的大义所在,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这一步若非英雄豪杰,岂是这么容易放弃的。其后大陈初建,根基不稳,郡主并没有逞强逼迫朝廷,而是安民守边,不负社稷黎庶,可是杨威身为九五之尊,却趁人之危,无故讨伐,以至郡主心爱之人殒身,又勾结那无情无义的岳秋心,挑拨郡主父女亲情,挟持郡主义子罗承玉,逼迫郡主让步,越公子说得轻松,莫非只有郡主不顾父女情义,舍弃对罗将军的深情,忍看爱人的最后一点骨血牺牲才是大仁大义么?郡主若是这等枭雄人物,当初又何必舍弃帝位,甘心为朝廷藩篱呢?而且你凭什么以为郡主既然已经嫁入了皇室,就应该遵行什么三从四德,将幽冀王位双手奉上。朝廷无义,逼迫郡主下嫁,别说是郡主这样的奇女子,就是换成了我,也断然不容朝廷的势力再度侵入幽冀,以致旧恨难偿,郁郁而终。九殿下虽然是郡主亲子,若他真是孝顺之人,就应该遵从母命,不要觊觎幽冀权势,否则他也不配做郡主的儿子。”说到此处,眉宇间已经露出峥嵘锋芒,颜色更是凛如冰雪。 青萍心潮澎湃之下,竟是负手而起,目光越过舷窗,只见窗外江水滔滔,更觉心中悲愤,宛若东流之水,无休无止。她性子传承自父母,既有父亲的纵情任性,也有母亲的刚烈果决,平日虽然是言笑晏晏,但对于在意的事和在意的人却从来看的比生命还重,火凤郡主对她来说虽然只是素未蒙面的传说人物,但是自从在师尊口中得知有关火凤郡主的点点滴滴之后,她早已经将那人当成了心中最崇敬的偶像,不论何人,都不能对其不敬,所以虽然现在她和子静还是在隐藏身份的时候,却也没有隐忍不言。 正在这时,身边青影一闪,有人递过一样东西来,青萍微微一怔,低头看去,白皙如玉的手掌上放着一具青黑色的六孔陶埙,形状如梨,古朴雅致,握在手中冰冰凉凉,十分可爱。青萍顺着那人手臂望去,果然看见杨宁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只是那双眼睛除了平日惯见的温暖之外,还有几分深沉的痛楚,虽然被流光溢彩的眸子遮掩住了,但是以青萍对杨宁的了解,却知道此刻的杨宁心情也极不好受。青萍大事聪明,身边的小事却总是糊涂一些,至今也没有想过杨宁的身份会有什么问题,在她心目中,杨宁只是她至亲至近之人罢了,此刻虽然见杨宁神色悲伤,却只当他为自己难过,故此前来安慰自己。 心中了然之后,青萍再度检视手中的陶埙,只见这具陶埙不论是做工还是陶土上面的纹路都是十分精致,想来不是寻常匠人烧制,杨宁多半是因为昨日自己说过的要教他乐器,才不知从何处寻了一具陶埙来,幸好这陶埙吹奏起来的技巧颇为简单,而且自己也曾练习过几个月,否则可真要被这小子将了一军呢。不知怎么,望着杨宁呆愣的模样,青萍心中生出莫名的笑意,就连方才的悲愤之情也淡了许多。目光在陶埙上流连了片刻,突然甜甜一笑,也不走房门,身形如飞花柳絮一般从窗子掠出,杨宁毫不思索地随之而去。 两人到了船头之上,青萍立在风中,将陶埙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几下,试了一下音色,便吹奏起来。风中立时响起凄婉幽深的曲调,听在耳中犹如秋风落叶,悲怆难言,那明亮凄婉的音色听在众人耳中只觉得一颗心都颤抖起来。 杨宁沉醉在埙声之中,心思却已经飞到了远处,方才青萍最后所说的那句话在他耳边不断的回响着,以前青萍从来不问自己的身世,现在要不要主动告诉青萍,自己就是火凤郡主的儿子,那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九殿下呢?就连青萍也不喜欢自己和罗承玉相争,如果青萍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会不会不再理会自己呢?越想越是难过,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孤独寂寞,可是自从他清醒过来之后,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像从前那般漂泊无依,若是就连青萍也不再理会自己,那么自己纵然连成了盖世武功,就是将心中最为怀恨的罗承玉杀了,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正在他暗自伤感之时,一个温暖柔软的娇躯已经依偎在他胸前,杨宁低头望去,正看见青萍那双秋水明眸,四目对视,顷刻间仿佛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那种温暖和柔情,让杨宁再难自已,忍不住从后面伸手将青萍紧紧抱住,凛冽的寒风之中,两人仿佛结成了一体,就连幽深凄凉的埙声中也仿佛隐隐透漏出烈火一般的热情。 杨宁和青萍两人在船头相依相偎,旁若无人,越仲卿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就是再没有经验,也知道自己恐怕是上当了,这两人的神态举止过分亲密,哪里像是姐弟至亲,而且原本他们说是被兵灾所迫句族南迁,若真是如此,身受背井离乡之苦,这位许姑娘怎还会对火凤郡主如此崇敬,想到自己竟然上了这对少年男女的恶当,更加一颗心都沉沦在那花言巧语的少女身上,越仲卿恨不得将他们两人丢下江心,想到此处,越仲卿迈步就要向外走去,就是不忍这么做,也要将那两人痛责一番。 岂料他身形刚动,已经被两人紧紧扯住,回头一看,却是詹管事和小三,詹管事神色还算平静,只是目中隐忧重重,而小三却已经是满面惊慌,紧呀着牙关抱着自己的双腿,好像唯恐自己脱身出去一般。越仲卿心中一动,低声问小三道:“小三,你知道了什么?为何如此害怕?” 小三张口欲言,但是眼前不知怎么浮现出杨宁冷酷的眼神,虽然杨宁没有直接说明,但是他很清楚杨宁是不允许他泄露两人的身份的,如果他当真告诉了公子,只怕公子会有杀身之祸,在险些被春水堂所杀的时候,在他从痛苦中醒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害怕,甚至知道了杨宁的真正身份,他所流露出来的害怕也不过是单纯的畏惧,畏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杨宁魔帝的声名和手段。可是这一刻他当真害怕起来,整个身体都在轻轻颤抖,他不明白为什么杨宁和青萍会突然不在意身份的泄漏,莫非他们已经决定杀人灭口了么? 虽然小三没有说话,但是詹管事和越仲卿都已经心有领悟,越仲卿只觉愤怒无比,詹管事却已经在盘算接下来的计划,他久经风霜,自然能够感觉到头上笼罩的阴云,但是从他对这对姐弟的印象来看,又感觉不到暴戾之气,左思右想,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所以他低声对越仲卿说道:“二公子不必担忧,我见这两人目正眸清,并非阴险深沉之人,或者任性纵情一些,绝非铁石心肠,二公子与他们无仇无怨,又曾经援手于他们二人,他们并非一定会痛下杀手,事已至此,公子不妨装作糊涂,和他们周旋下去,只要故作不知,未必没有生机,但是此刻却是万万不能再去得罪他们的。” 越仲卿毕竟秉性聪明,詹管事略一点拨他已经醒悟过来,方才不过是被激怒冲晕了头脑,此刻清醒过来自然明白当前的要务是将这两人好生送到地方,最好是好聚好散,他仔细将相遇之后的事情想了一遍,发觉现在最危险的正是自己,如果自己方才没有猜错,那对少年男女不过是以姐弟名义相称,实际身份多半是一对小情侣。那么自己今日上午对那女子表露情意,只怕会犯了那少年的忌讳,而方才似乎自己又得罪了那女子,这样看来,当真是有危险的。略想了一想,他低声问詹管事道:“可能先下手为强?” 詹管事略一犹豫,道:“我看不出他们的深浅,天下间有很多门派,武功可以速成,虽然他们年纪不大,但是武功未必就比不过我,而且只见他们两人方才掠空而出的身法,转瞬即逝,毫无烟火之气,我恐怕就无法做到。” 越仲卿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小三道:“你也别隐瞒什么了,一旦他们平安离去,难道你还会隐瞒我么,如果不让你说出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人灭口,既然那许青没有将你丢在彭泽,反而将你带了回来,说明他对你并无恶意,不会因为你向我透漏一些真相而震怒的。更何况,现在他们明显已经不想掩饰身份,你若是不说个明白,一旦我们触犯了人家的忌讳,可就悔之晚矣了。” 小三听了觉得有理,既然越仲卿并不害怕,他也就不担心牵连到公子了,便将自己所见所闻全盘托出,虽然他没有看见杨宁和柳天雕谈话,但是只凭那废园里面满地的尸体,就足以令他胆战心惊了,所以言语虽然清楚明白,但是语声却不免有些破碎惶恐。尽管如此,詹管事和越仲卿依旧听得如坠冰窟,尤其是越仲卿更是心中叫苦,怪不得那许姑娘拂袖而去,从岳阳楼一事,便可知道这位姑娘的倾向和性格,怪不得她竭力维护火凤郡主,想到此处,已经觉得前途渺茫。 杨宁距离船舱虽然很远,但是并不妨碍他听到里面三人的谈话,只是更为专心聆听青萍的埙声,所以并没有可以留心,但是即使如此,他也听明白了**分。忍不住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虽然他没有仗势欺人的打算,但是看到原本想要和自己争夺青萍好感的越仲卿如此惊慌,还是会令他忍不住开心的。 正在这时,江面上却突然传来一缕笛音,声如金石,高亢入云,江浪声声,笛声清越,却和青萍所吹奏的陶埙颇为合拍,杨宁虽然对音律一知半解,却颇能解曲中之意,这本是堪称当世第一琴师绿绮的评价,此刻杨宁也不负绿绮青眼,只听了片刻就已经脸色铁青,只因他听出了那吹笛之人中气充足,显然是高手名宿,而仓促加入的笛音不过片刻就已经和陶埙的旋律融为一体,无分彼此,而且原本略显过分悲戚单调的曲调也变得婉转低回起来,一声声仿佛可以透过人心。 第二章 有心无意(中) 当小三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不在那血流满地的废园,而是躺在了船上自己的房间之内,只是原本同居一室的伙计都不在舱中,想必正在外面忙着吧,他只觉得心中一宽,再度瘫倒下去,谁知这一松懈下来,才感觉到周身上下,四肢百骸舒适无比,好像浸在暖洋洋的温泉当中,真是恨不得这样躺到天荒地老,但是随即他却又警觉起来,想起了昏迷之前那不可置信的一幕,谁会想到那文静懦弱的许青竟然会是杀人如麻的魔帝呢?只要想到杨宁在自己面前大肆杀戮的惨烈景象,他就觉得阵阵心寒,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公子倾心的那位小姐多半是剑绝尹青萍,江湖传言说魔帝与她姐弟相称,却多半是情侣身份,如果公子不识趣,当真努力博得美人芳心,只怕真是自寻死路。想到此处,小三奋力挣扎着起来,一定要赶快去警告公子不可冒犯了这对姐弟。 刚刚坐起身来,舱门就被推开了,站在舱门口的那人背着阳光,身姿淡定冷峻,令人不敢逼视,小三连忙迷起眼睛,过了片刻才适应了强烈的目光,并且看清了来人正是杨宁。原本他心里是很害怕的,可是不知怎么看到这个少年淡漠的神情之后,竟然觉得不再害怕起来,知道了杨宁的身份之后,对于漏出本来面貌的杨宁,似乎比对着那副沉默孤僻的面貌的时候少了几分恐惧。 杨宁缓缓走到他身边,淡淡道:“我跟越公子说是遇到了麻烦,侥幸被人所救,越公子相信了我的说法,而且急着启程上路,如果你聪明的话,就不要告诉你家公子我和青萍的身份,否则我就只好杀你们灭口了。” 小三听到这里才放心下来,挣扎着起身下拜道:“小人多谢帝尊不杀之恩,还请帝尊念在我家公子一片诚意,不要加害于他。” 杨宁的神情有些古怪,半晌才道:“莫非你觉得我一定是忘恩负义,睚眦必报之人么?” 小三欲言又止,他常年为人仆役,自然懂得察看眼色,这少年虽然和自己相识不过短短两日,但是见他神情冷漠,隐瞒身份毫无破绽,更是坐视自己受人欺凌,显然不是古道热肠的好人,更何况有关魔帝的传闻沸沸扬扬,纵然其中有七分是假,想必还有三分是真,总之这少年绝对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物,听这些人的口气,魔帝对剑绝青萍十分钟情,自己的公子明显对剑绝有了情意,只怕这位魔帝不会因为公子昔日的一点恩惠而手下留情的。 看到小三神色古怪,杨宁却领会了他的心思,直到今日,他才想到利用天生的灵敏直觉探察人心,而这却是事半功倍,只需仔细想想,就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的担忧,淡淡一笑,杨宁宽慰他道:“你放心吧,我原本是很想杀了你们的,不过你很好,所以你的公子只要不犯了我的大忌,我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小三闻言大喜,虽然不知杨宁的脾气,但是不知怎么,一看到杨宁淡然自若的眼神,他就知道杨宁没有欺骗自己,正要替主人叩首拜谢,杨宁却突然上前将他扶起,低声道:“不要乱说话了,你家公子来了。” 小三聪明伶俐,连忙改口道:“多谢许公子救了小人回来,要不然小人定给那些恶霸打死了。” 杨宁微微一笑,越发觉得这小三善体人意,不由仔细打量,只觉这少年根骨虽然不过中上之资,但是眉宇间自有聪明坚毅的气质,屈身为仆当真是可惜了,不觉竟然起了收徒之念,虽然他还没有正式成为武道宗的宗子,但是既然得到师父允许行走江湖,那么就可以算得上出师了,既然已经出师,就可以收录弟子,虽然这少年年纪大了一些,但是他毕竟从前连过一些粗浅功夫,根基还算不错,纵然不能成为嫡传弟子,也可以成为记名弟子,而且练武的成就虽然在于天赋和名师教导,但若没有坚毅的秉性,终究是难有大成,这少年虽然有些缺憾,性情禀赋却可以弥补一二,想到此处,杨宁也没有打算问过小三的意见,就已经决定要收录第一个传人了。 小三自然不知道杨宁的心思,只觉得这位魔帝的眼神越来越温和,看着自己的目光虽然幽深到了极点,却有着一丝淡淡的暖意。这时候,越仲卿已经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两人这般亲近,还以为小三是在向许青道谢,就笑着说道:“小三,你受了内伤,不要忙着起来道谢,等到你身子好些了,再给许公子磕头吧。所谓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让你伺候许公子几日,你尽心一些也就是了。” 杨宁自然没有听出来越仲卿话外之音,小三却是明白越仲卿的心意,如果公子当真娶了许公子的姐姐,那么作为越仲卿的书童,他自然有机会伺候公子的妻弟,只是若是换了今日早上,小三自然没有话说,可是想到眼前这少年的身份,只觉得背心冷汗涔涔而下,却是不敢多说,唯恐杨宁明白过来,便苦着脸道:“公子说的是,许公子有大恩于小人,就是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完的。” 越仲卿不知道小三心中之苦,让他服了药之后好好休息,就请杨宁一起出去说话,小三怔怔望着两人背影,越发的叫苦不已,想了一想,终究放不下公子的安危,喝了药之后匆匆起身,忍着周身疼痛走出舱去,他现在所住的是船尾的舱房,向船头方向走去,过了几间房间,就听到从詹管事的舱房里面传来谈笑声,连忙推门进去,只见舱中坐着四人,那位许姑娘正和詹管事在桌前对弈,而自家公子正和自称许青的魔帝凭窗说笑。 小三首先向许姑娘望去,心有成见之下,只觉这女子虽然容貌略显平庸,但是仔细看去却是眉目秀丽,而且捻棋落子的手势宛若簪花一般,风姿动人,詹管事正皱眉望着棋盘,虽然不懂得围棋,但是小三也知道詹管事在棋道上的造诣不浅,如今这般神情,想必这位许姑娘的棋艺更是了得。而自家公子则指着沿途风光向杨宁讲述,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才华展露无疑,那位魔帝神情淡淡,只是偶然问上几句,其余时候都在仔细聆听,显然极是用心。小三只觉心中一阵难过,他知道公子一向并不喜欢过分炫耀自己,今日如此畅谈,如对知己,多半是想要吸引许姑娘的注意力,只可惜公子却不知道,眼前这两人都是江湖中绝品的人物,谈笑间可以强虏灰飞烟灭,公子的心愿终究难以实现,反而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听到他进来的声音,杨宁首先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知怎么,小三觉得这人目光中隐隐有种亲切之意,却是不敢置信,然后越仲卿也留意到他,关切地道:“小三,你怎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呢?” 小三极力维系欢快的语气道:“公子,就让我在这里端茶倒水吧,又可以养伤,还可以听公子讲那些山川地理的有趣故事,可比闷在房间里面好多了。” 越仲卿听着有理,就点头道:“也好,你也已经十三岁了,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也跟着我跑了几回江水,见识想必增长不少,多听一些典故地理也有好处,再过两年就让你做个小管事,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将来能够成为詹叔第二呢。” 虽然知道身边的危机,小三仍然觉得很高兴,几步凑到越仲卿身边,仰着头道:“公子是说真的么?我当真能和詹叔一样走遍江南么?” 越仲卿和小三虽然是主仆,但是他对这个书童一向亲昵,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脑袋道:“这是当然,不信你问詹叔。” 詹管事苦着脸放下一粒棋子,抬头道:“小三,公子说的话岂会有假,前几日公子就和我说过,不能让你总做个书童,耽误了你的前程,等到明年,你就跟着我走几趟生意,我的腿脚已经有些不行了,过上三年五载,可要退位让贤了,呵呵。” 杨宁闻言淡淡一笑,微微撇嘴,眼中带了轻蔑之意,心道,我第一个开山大弟子,岂能给人做佣仆,将来他的前程可比这要远大多了。他对眼前的三人并没有多少戒心,所以神情上的变化虽然细微,却没有可以掩饰,尽管如此,原本别人也是很难注意到的,但是越仲卿时时刻刻惦记着讨好杨宁,却是尽数看在眼底,不觉一皱眉,以为杨宁瞧不起小三出身卑微,他倾慕许姑娘,自然对她的弟弟爱屋及乌,不希望杨宁有这样的错误想法,不由冷然道:“许公子可是觉得在下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么?” 听到越仲卿的质问,杨宁不由有些不快,青萍立刻察觉了出来他的心情变化,她和杨宁心意相通,杨宁虽然没有和她说过想收小三为徒的事情,却也知道杨宁不是瞧不起小三的出身,嫣然一笑道:“越公子想必误解了舍弟的意思,小三虽然只是公子的仆童,但是小女子见他眉清目秀,聪明能干,想必将来的成就不止于一个管事呢。纵然不能出将入相,想必也能够博得一世荣华。” 越仲卿闻言却是冷冷一笑,道:“小三虽然资质不错,只是如今的时势,所谓的功业不过是率兽食人,与其相助枭雄之辈逞凶害民,不如放一叶扁舟,纵情山水,领略五湖明月得好,这鲜血白骨成就的荣华富贵不要也罢。”话一出口,越仲卿也觉有些不妥,若给外人听去难免肇祸,何况难得青萍没有因为上午他的冒昧而拒绝相会,他有机会和青萍促膝相谈,只觉心里欢喜,更不愿因为心中积郁触怒佳人,所以对着青萍略带惊疑的神色,勉强一笑,便欲转移话题,转回头来指向窗外道:“子静可知眼前到了何处?”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数里之外,突有酷似骏马形状险峻山峰横枕大江,其下回风撼浪,舟航艰阻,沿途更是洲渚纵横,汊港甚多,想起方才越仲卿所说过的话,他虽然一知半解,却是牢牢记着,当下略一思索,开口道:“离开彭泽不足十里,曾经经过一座深入江心的孤峻山岭,越公子指其为小孤山,乃是军事要地,更说小孤山与马当山之间水势险要,若能据有此地,下可攻击湖口、九江,上可攻击皖口,乃是江水上极重要的防线。是否这里就是马当山了呢?” 越仲卿笑道:“正是如此,江水纵横万里,其中有数处要塞,九江、湖口、皖口就是其中紧要之处,不论是东西之争,还是南北之争,欲保江东平安,这一段江水防线都是重中之重,从前还不明显,如今因为剿匪之事,水军各营日夕备战,可见兵甲精熟,训练有素,只是军纪不严,一旦战事突起,只怕是良莠不分,难免杀良冒功之事,到时候血染江水,生灵涂炭,令人想起来就是睡不安枕。”说到最后几句,已经是唏嘘不已。 杨宁听了这番话只是淡淡一笑,他虽然杀戮极重,但是毕竟年轻,没有见过血火横流的沙场凶险,更没有见过流民辗转求生的惨况,虽然听到越仲卿的感叹,心中也是波澜不起。青萍却是心有戚戚焉,她和杨宁不同,多年的流浪让她更对越仲卿所言更能够产生共鸣,放下手中的棋子道:“越公子见识深远,深悉战乱之苦,小女子感佩之至,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听公子的言谈,显然精通兵事,更有悲天悯人的仁者胸怀,为何却不曾出仕,保明主匡扶社稷,甚至还有些厌倦世事呢?” 越仲卿见青萍目光闪动,知道她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这些事情原本不应轻易向人泄露,否则难免引来杀身之祸,但是他绝不以为青萍会是告密构陷之人,更有在心爱女子面前显示才华的想法,所以正色道:“越某与姑娘虽然陌路相逢,并非亲故,但是只从姑娘的言谈气度来看,就知道姑娘也是心明如镜之人,却不知姑娘以为方今天下大势如何?” 青萍淡淡道:“朝廷暗弱,藩镇势强,已呈分崩离析之势,之所以尚能维系表面的一统,不过是因为平衡还没有打破,若有数点星火,就会掀起燎原之变。” 越仲卿拊掌道:“姑娘说的精辟无比,当今天下正是如此局势。其实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统的机会,只可惜却毁在数人之手,如今各方势力互相牵扯,才能勉强维系这虚假的太平,可是一旦这一切被燎原之火摧毁,将是天翻地覆,龙蛇起陆,尸骨如山,血流漂杵,纵然最后有人取胜,也是伤痕累累,生灵涂炭,天下疲弊,恐怕会让蛮夷趁势侵入中原,可叹天下英雄无数,竟没有人肯承认其中凶险,只为了权势富贵,忍看神州陆沉,大厦将倾。” 青萍闻言怔然不语,目中满是思索神色,杨宁见状略带好奇地问道:“越公子既然说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统的机会,这却是从未听闻,不知可否为在下解惑。” 青萍从未见过杨宁关心这些事情,如今见他突然发问,而且这也是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心中暗觉杨宁比起前些日子似乎懂事了不少,不由暗自欢喜,也用希翼的目光望向越仲卿。其实杨宁自从在岳阳清醒过来以来,先后曾经和燕王世子罗承玉、滇王吴衡、燕山卫统领西门凛和锦帆会主伊不平这样的人物接触,这些人不论何等身份,无不对当前的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而且这些人都没有企图遮掩心意,从他们偶然透漏的消息,以及青萍略略对他提及的一些梗概,杨宁已经隐隐有了天下的轮廓,虽然只是管中窥豹,却都是关键精华之处,所以这个问题一下子就问到了越仲卿的痒处。 其实这些见识是越仲卿早已在心中提炼过的,所以他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就从容道:“许姑娘和许兄弟想必对二十年前的洛阳会盟并不陌生,那一次群雄会猎中原,缔造了如今的大陈,只是大陈立国之初,隐患就已经暗伏其中,只因关中杨氏虽然势大力雄,但是若论兵强马壮,还不如幽冀许氏,而滇王吴衡和汉王李子善虽然偏安一隅,也不是易与之辈,更有唐氏虎踞江南,富甲天下。而杨氏能够压服群雄,登基称帝,其故有三。其一,就是杨唐两家的联合,在财力兵力上占据了最大的优势,其二,滇王吴衡、汉王李子善,没有夺取天下的大志和力量,甘心为藩属,其三,就是幽冀火凤郡主放弃了争夺皇权的机会。” 说到此处,越仲卿话音一顿,语气中也带了感叹遗憾的意味,而杨宁和青萍听到“火凤郡主”四字都是心中一动,青萍也还罢了,只是凝神想听听越仲卿对火凤郡主的评价,毕竟从越仲卿的语气听来,他并非对火凤郡主有所不敬,而杨宁虽然神色沉静,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浪。今日和柳天雕的见面,令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认为皇室和幽冀和自己再无关系,所以对越仲卿的看法尤其重视。与此同时,詹管事也放下了对棋局的研究,转头专心听越仲卿说话,就连小三,也瞪大了眼睛,他并非对时事关切,而是因为当日洞庭双绝和翠湖颜紫霜在岳阳楼的一战早已经脍炙人口,而这其中他记忆最深的就是双绝对火凤郡主极其尊重,而他却知道自家的公子对于那位奇女子有些不同的看法,如果因此得罪了剑绝青萍,岂不是太危险了。有心想要提醒越仲卿,嘴唇稍动,却发觉杨宁有意无意地瞥了自己一眼,那冰寒的目光让他立刻噤声不敢多说,幸好他还不知道杨宁的身世,只怕更会提心吊胆了。 越仲卿自然没有发觉舱中的暗涛汹涌,反而在青萍的目光下有些沉醉,毫不掩饰地道:“火凤郡主女中豪杰,雄踞幽冀,手中精兵二十万,足可马踏中原,成就盖世功业,只是她却有天生的弱点,那就是她无论如何惊才绝艳,却终究是个女子,并非在下瞧不起女子,但是不论何等英明果敢,女子终究太过重情重义,火凤郡主若论才能实力,本有一统天下的可能,毕竟当时虽然关中杨氏和江宁唐氏合而为一,但是毕竟还未正式融合,各个击破,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火凤郡主为了重义,被翠湖宗主岳秋心说服放弃了天下之争。 其实翠湖宗主之所以支持杨氏也并非没有原因,幽冀虽强,但是地广人稀,虽然民风骠悍,但是物产钱粮颇有不如,所以火凤郡主精兵简政,才能维系幽冀的强大,若要争夺天下,惟有穷兵黩武,一旦幽冀和并州北部防线削弱,那么戎人就可趁势南下,这样一来,纵然可以夺得帝位,也是牺牲了幽并百姓的福祉才能成功,而关中杨氏虽然也有外患,但是关河险阻,沃土千里,易守难攻,边患已经不比幽冀凶险,更有江南唐氏为盟友,天下虽大,杨氏已经据有十之五六,而且太史公曾说‘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杨氏既有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翠湖宗主才会支持杨氏。 杨氏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宗族强大,后力雄厚,而且杨氏久据关中,制度典章已经完备,一旦登基为帝,就可以建立一个稳固的统治中心,而幽冀许氏虽然也是世代将门,但是人丁单薄,火凤郡主虽然有帝王之资,但是一旦有了损伤,则幽冀后继乏人,这也是翠湖宗主选择支持杨氏的理由,若是换了越某,也会如此做的。火凤郡主当年放弃争夺帝位,想必也有这样的想法,否则纵然翠湖宗主可以舌绽莲花,也不可能说服一个如此高傲的女中豪杰放弃天下至高的尊位。”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是柳眉倒竖,冷冷打断道:“越公子所说或者没错,杨威表面上的确是最合适的君主,可是其后却倒行逆施,趁着郡主大军在外偷袭幽冀,又没有本事一举成功,险些被郡主打得退守关中,最后只能用尽了卑鄙手段威胁郡主,以至一代巾帼英雄,为了情义葬送在洛阳深宫,两家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天下局势的混乱,幽冀和洛阳之间的剑拔弩张,都是杨威一手造成,而且比二十年前更加凶险,越兄也是平凡百姓,应该知道这些年来帝藩之间虽然战端未起,单是彼此摩擦不断,而且为了整军精武,强加税赋,刮地三尺,敲骨吸髓,升斗小民何曾有一日安宁。这大陈江山摇摇欲坠,若是二十年前,火凤郡主得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怕绝不会接受那背信弃义的岳秋心的游说,索性挥戈南下,雄踞中原,说不定如今已经天下一统,四海升平了呢。” 越仲卿叹息道:“若是当时郡主真的如此选择,或者会有不同的结果吧,只可惜世事宛若东流水,百川到海不复归,终究是难以挽回了。以在下愚见,火凤郡主虽然是无双英杰,但终究受困于情义二字,以至天下局势演变至此。若是当初洛阳会盟之后,郡主肯接受杨氏的求婚,那么天下最强的两家诸侯合二为一,则北方一统,江南再无抵御能力,这样一来,天下便可无事,虽然仍不免有帝藩权势之争,却不会如同今日一般水火不容,一触即发了。其后杨威偷袭幽冀,导致郡主心爱之人殒身,郡主既然已经冲冠一怒,流血千里,群雄呼应,大陈根基动摇,就应该再接再励,索性取而代之,重建新朝,而不应该为了儿女私情,向杨氏屈服,勉强维持君臣体面,若非如此,谁说今天不可能有一个新局面呢?可惜到今日,虽然大陈朝廷始终不能靖平四海,可是毕竟已经是正朔所在,再要起兵讨伐杨氏,就成了犯上作乱,失去了大义声名。最后,郡主既然已经委屈嫁入皇室,更孕育了九殿下,就应该出嫁从夫,利用这个机会将幽冀和朝廷合二为一,纵然不能令九殿下继承皇统,也应该将幽冀权力交给九殿下,而不是将幽冀交给外姓义子,以至幽冀和朝廷仇恨绵延,势成水火,汉藩和滇藩也因此存了不臣之心,天下动荡不安,帝藩为了保住各自的权位,都是穷兵黩武,令黎民百姓不得安宁,就以江南为例,近十年来,每年都要加收税赋,就是为了加固北方防线,提防幽冀铁骑南下。郡主当年既然肯为大义舍弃帝位,为何却又不肯为了大义放弃复仇之念呢?纵然不肯放弃复仇,也应该设法重返幽冀,主持大局,而不是如今这般,徒令幽冀内部不和,将有萧墙之变。” 青萍神色不虞,冷冷道:“越公子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可知道其中血泪交缠。郡主昔日放弃争夺帝位,这是郡主的大义所在,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这一步若非英雄豪杰,岂是这么容易放弃的。其后大陈初建,根基不稳,郡主并没有逞强逼迫朝廷,而是安民守边,不负社稷黎庶,可是杨威身为九五之尊,却趁人之危,无故讨伐,以至郡主心爱之人殒身,又勾结那无情无义的岳秋心,挑拨郡主父女亲情,挟持郡主义子罗承玉,逼迫郡主让步,越公子说得轻松,莫非只有郡主不顾父女情义,舍弃对罗将军的深情,忍看爱人的最后一点骨血牺牲才是大仁大义么?郡主若是这等枭雄人物,当初又何必舍弃帝位,甘心为朝廷藩篱呢?而且你凭什么以为郡主既然已经嫁入了皇室,就应该遵行什么三从四德,将幽冀王位双手奉上。朝廷无义,逼迫郡主下嫁,别说是郡主这样的奇女子,就是换成了我,也断然不容朝廷的势力再度侵入幽冀,以致旧恨难偿,郁郁而终。九殿下虽然是郡主亲子,若他真是孝顺之人,就应该遵从母命,不要觊觎幽冀权势,否则他也不配做郡主的儿子。”说到此处,眉宇间已经露出峥嵘锋芒,颜色更是凛如冰雪。 青萍心潮澎湃之下,竟是负手而起,目光越过舷窗,只见窗外江水滔滔,更觉心中悲愤,宛若东流之水,无休无止。她性子传承自父母,既有父亲的纵情任性,也有母亲的刚烈果决,平日虽然是言笑晏晏,但对于在意的事和在意的人却从来看的比生命还重,火凤郡主对她来说虽然只是素未蒙面的传说人物,但是自从在师尊口中得知有关火凤郡主的点点滴滴之后,她早已经将那人当成了心中最崇敬的偶像,不论何人,都不能对其不敬,所以虽然现在她和子静还是在隐藏身份的时候,却也没有隐忍不言。 正在这时,身边青影一闪,有人递过一样东西来,青萍微微一怔,低头看去,白皙如玉的手掌上放着一具青黑色的六孔陶埙,形状如梨,古朴雅致,握在手中冰冰凉凉,十分可爱。青萍顺着那人手臂望去,果然看见杨宁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只是那双眼睛除了平日惯见的温暖之外,还有几分深沉的痛楚,虽然被流光溢彩的眸子遮掩住了,但是以青萍对杨宁的了解,却知道此刻的杨宁心情也极不好受。青萍大事聪明,身边的小事却总是糊涂一些,至今也没有想过杨宁的身份会有什么问题,在她心目中,杨宁只是她至亲至近之人罢了,此刻虽然见杨宁神色悲伤,却只当他为自己难过,故此前来安慰自己。 心中了然之后,青萍再度检视手中的陶埙,只见这具陶埙不论是做工还是陶土上面的纹路都是十分精致,想来不是寻常匠人烧制,杨宁多半是因为昨日自己说过的要教他乐器,才不知从何处寻了一具陶埙来,幸好这陶埙吹奏起来的技巧颇为简单,而且自己也曾练习过几个月,否则可真要被这小子将了一军呢。不知怎么,望着杨宁呆愣的模样,青萍心中生出莫名的笑意,就连方才的悲愤之情也淡了许多。目光在陶埙上流连了片刻,突然甜甜一笑,也不走房门,身形如飞花柳絮一般从窗子掠出,杨宁毫不思索地随之而去。 两人到了船头之上,青萍立在风中,将陶埙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几下,试了一下音色,便吹奏起来。风中立时响起凄婉幽深的曲调,听在耳中犹如秋风落叶,悲怆难言,那明亮凄婉的音色听在众人耳中只觉得一颗心都颤抖起来。 杨宁沉醉在埙声之中,心思却已经飞到了远处,方才青萍最后所说的那句话在他耳边不断的回响着,以前青萍从来不问自己的身世,现在要不要主动告诉青萍,自己就是火凤郡主的儿子,那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九殿下呢?就连青萍也不喜欢自己和罗承玉相争,如果青萍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会不会不再理会自己呢?越想越是难过,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孤独寂寞,可是自从他清醒过来之后,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像从前那般漂泊无依,若是就连青萍也不再理会自己,那么自己纵然连成了盖世武功,就是将心中最为怀恨的罗承玉杀了,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正在他暗自伤感之时,一个温暖柔软的娇躯已经依偎在他胸前,杨宁低头望去,正看见青萍那双秋水明眸,四目对视,顷刻间仿佛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那种温暖和柔情,让杨宁再难自已,忍不住从后面伸手将青萍紧紧抱住,凛冽的寒风之中,两人仿佛结成了一体,就连幽深凄凉的埙声中也仿佛隐隐透漏出烈火一般的热情。 杨宁和青萍两人在船头相依相偎,旁若无人,越仲卿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就是再没有经验,也知道自己恐怕是上当了,这两人的神态举止过分亲密,哪里像是姐弟至亲,而且原本他们说是被兵灾所迫句族南迁,若真是如此,身受背井离乡之苦,这位许姑娘怎还会对火凤郡主如此崇敬,想到自己竟然上了这对少年男女的恶当,更加一颗心都沉沦在那花言巧语的少女身上,越仲卿恨不得将他们两人丢下江心,想到此处,越仲卿迈步就要向外走去,就是不忍这么做,也要将那两人痛责一番。 岂料他身形刚动,已经被两人紧紧扯住,回头一看,却是詹管事和小三,詹管事神色还算平静,只是目中隐忧重重,而小三却已经是满面惊慌,紧呀着牙关抱着自己的双腿,好像唯恐自己脱身出去一般。越仲卿心中一动,低声问小三道:“小三,你知道了什么?为何如此害怕?” 小三张口欲言,但是眼前不知怎么浮现出杨宁冷酷的眼神,虽然杨宁没有直接说明,但是他很清楚杨宁是不允许他泄露两人的身份的,如果他当真告诉了公子,只怕公子会有杀身之祸,在险些被春水堂所杀的时候,在他从痛苦中醒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害怕,甚至知道了杨宁的真正身份,他所流露出来的害怕也不过是单纯的畏惧,畏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杨宁魔帝的声名和手段。可是这一刻他当真害怕起来,整个身体都在轻轻颤抖,他不明白为什么杨宁和青萍会突然不在意身份的泄漏,莫非他们已经决定杀人灭口了么? 虽然小三没有说话,但是詹管事和越仲卿都已经心有领悟,越仲卿只觉愤怒无比,詹管事却已经在盘算接下来的计划,他久经风霜,自然能够感觉到头上笼罩的阴云,但是从他对这对姐弟的印象来看,又感觉不到暴戾之气,左思右想,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所以他低声对越仲卿说道:“二公子不必担忧,我见这两人目正眸清,并非阴险深沉之人,或者任性纵情一些,绝非铁石心肠,二公子与他们无仇无怨,又曾经援手于他们二人,他们并非一定会痛下杀手,事已至此,公子不妨装作糊涂,和他们周旋下去,只要故作不知,未必没有生机,但是此刻却是万万不能再去得罪他们的。” 越仲卿毕竟秉性聪明,詹管事略一点拨他已经醒悟过来,方才不过是被激怒冲晕了头脑,此刻清醒过来自然明白当前的要务是将这两人好生送到地方,最好是好聚好散,他仔细将相遇之后的事情想了一遍,发觉现在最危险的正是自己,如果自己方才没有猜错,那对少年男女不过是以姐弟名义相称,实际身份多半是一对小情侣。那么自己今日上午对那女子表露情意,只怕会犯了那少年的忌讳,而方才似乎自己又得罪了那女子,这样看来,当真是有危险的。略想了一想,他低声问詹管事道:“可能先下手为强?” 詹管事略一犹豫,道:“我看不出他们的深浅,天下间有很多门派,武功可以速成,虽然他们年纪不大,但是武功未必就比不过我,而且只见他们两人方才掠空而出的身法,转瞬即逝,毫无烟火之气,我恐怕就无法做到。” 越仲卿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小三道:“你也别隐瞒什么了,一旦他们平安离去,难道你还会隐瞒我么,如果不让你说出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人灭口,既然那许青没有将你丢在彭泽,反而将你带了回来,说明他对你并无恶意,不会因为你向我透漏一些真相而震怒的。更何况,现在他们明显已经不想掩饰身份,你若是不说个明白,一旦我们触犯了人家的忌讳,可就悔之晚矣了。” 小三听了觉得有理,既然越仲卿并不害怕,他也就不担心牵连到公子了,便将自己所见所闻全盘托出,虽然他没有看见杨宁和柳天雕谈话,但是只凭那废园里面满地的尸体,就足以令他胆战心惊了,所以言语虽然清楚明白,但是语声却不免有些破碎惶恐。尽管如此,詹管事和越仲卿依旧听得如坠冰窟,尤其是越仲卿更是心中叫苦,怪不得那许姑娘拂袖而去,从岳阳楼一事,便可知道这位姑娘的倾向和性格,怪不得她竭力维护火凤郡主,想到此处,已经觉得前途渺茫。 杨宁距离船舱虽然很远,但是并不妨碍他听到里面三人的谈话,只是更为专心聆听青萍的埙声,所以并没有可以留心,但是即使如此,他也听明白了**分。忍不住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虽然他没有仗势欺人的打算,但是看到原本想要和自己争夺青萍好感的越仲卿如此惊慌,还是会令他忍不住开心的。 正在这时,江面上却突然传来一缕笛音,声如金石,高亢入云,江浪声声,笛声清越,却和青萍所吹奏的陶埙颇为合拍,杨宁虽然对音律一知半解,却颇能解曲中之意,这本是堪称当世第一琴师绿绮的评价,此刻杨宁也不负绿绮青眼,只听了片刻就已经脸色铁青,只因他听出了那吹笛之人中气充足,显然是高手名宿,而仓促加入的笛音不过片刻就已经和陶埙的旋律融为一体,无分彼此,而且原本略显过分悲戚单调的曲调也变得婉转低回起来,一声声仿佛可以透过人心。 第二章 有心无意(下) 当小三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不在那血流满地的废园,而是躺在了船上自己的房间之内,只是原本同居一室的伙计都不在舱中,想必正在外面忙着吧,他只觉得心中一宽,再度瘫倒下去,谁知这一松懈下来,才感觉到周身上下,四肢百骸舒适无比,好像浸在暖洋洋的温泉当中,真是恨不得这样躺到天荒地老,但是随即他却又警觉起来,想起了昏迷之前那不可置信的一幕,谁会想到那文静懦弱的许青竟然会是杀人如麻的魔帝呢?只要想到杨宁在自己面前大肆杀戮的惨烈景象,他就觉得阵阵心寒,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公子倾心的那位小姐多半是剑绝尹青萍,江湖传言说魔帝与她姐弟相称,却多半是情侣身份,如果公子不识趣,当真努力博得美人芳心,只怕真是自寻死路。想到此处,小三奋力挣扎着起来,一定要赶快去警告公子不可冒犯了这对姐弟。 刚刚坐起身来,舱门就被推开了,站在舱门口的那人背着阳光,身姿淡定冷峻,令人不敢逼视,小三连忙迷起眼睛,过了片刻才适应了强烈的目光,并且看清了来人正是杨宁。原本他心里是很害怕的,可是不知怎么看到这个少年淡漠的神情之后,竟然觉得不再害怕起来,知道了杨宁的身份之后,对于漏出本来面貌的杨宁,似乎比对着那副沉默孤僻的面貌的时候少了几分恐惧。 杨宁缓缓走到他身边,淡淡道:“我跟越公子说是遇到了麻烦,侥幸被人所救,越公子相信了我的说法,而且急着启程上路,如果你聪明的话,就不要告诉你家公子我和青萍的身份,否则我就只好杀你们灭口了。” 小三听到这里才放心下来,挣扎着起身下拜道:“小人多谢帝尊不杀之恩,还请帝尊念在我家公子一片诚意,不要加害于他。” 杨宁的神情有些古怪,半晌才道:“莫非你觉得我一定是忘恩负义,睚眦必报之人么?” 小三欲言又止,他常年为人仆役,自然懂得察看眼色,这少年虽然和自己相识不过短短两日,但是见他神情冷漠,隐瞒身份毫无破绽,更是坐视自己受人欺凌,显然不是古道热肠的好人,更何况有关魔帝的传闻沸沸扬扬,纵然其中有七分是假,想必还有三分是真,总之这少年绝对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物,听这些人的口气,魔帝对剑绝青萍十分钟情,自己的公子明显对剑绝有了情意,只怕这位魔帝不会因为公子昔日的一点恩惠而手下留情的。 看到小三神色古怪,杨宁却领会了他的心思,直到今日,他才想到利用天生的灵敏直觉探察人心,而这却是事半功倍,只需仔细想想,就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的担忧,淡淡一笑,杨宁宽慰他道:“你放心吧,我原本是很想杀了你们的,不过你很好,所以你的公子只要不犯了我的大忌,我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小三闻言大喜,虽然不知杨宁的脾气,但是不知怎么,一看到杨宁淡然自若的眼神,他就知道杨宁没有欺骗自己,正要替主人叩首拜谢,杨宁却突然上前将他扶起,低声道:“不要乱说话了,你家公子来了。” 小三聪明伶俐,连忙改口道:“多谢许公子救了小人回来,要不然小人定给那些恶霸打死了。” 杨宁微微一笑,越发觉得这小三善体人意,不由仔细打量,只觉这少年根骨虽然不过中上之资,但是眉宇间自有聪明坚毅的气质,屈身为仆当真是可惜了,不觉竟然起了收徒之念,虽然他还没有正式成为武道宗的宗子,但是既然得到师父允许行走江湖,那么就可以算得上出师了,既然已经出师,就可以收录弟子,虽然这少年年纪大了一些,但是他毕竟从前连过一些粗浅功夫,根基还算不错,纵然不能成为嫡传弟子,也可以成为记名弟子,而且练武的成就虽然在于天赋和名师教导,但若没有坚毅的秉性,终究是难有大成,这少年虽然有些缺憾,性情禀赋却可以弥补一二,想到此处,杨宁也没有打算问过小三的意见,就已经决定要收录第一个传人了。 小三自然不知道杨宁的心思,只觉得这位魔帝的眼神越来越温和,看着自己的目光虽然幽深到了极点,却有着一丝淡淡的暖意。这时候,越仲卿已经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两人这般亲近,还以为小三是在向许青道谢,就笑着说道:“小三,你受了内伤,不要忙着起来道谢,等到你身子好些了,再给许公子磕头吧。所谓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让你伺候许公子几日,你尽心一些也就是了。” 杨宁自然没有听出来越仲卿话外之音,小三却是明白越仲卿的心意,如果公子当真娶了许公子的姐姐,那么作为越仲卿的书童,他自然有机会伺候公子的妻弟,只是若是换了今日早上,小三自然没有话说,可是想到眼前这少年的身份,只觉得背心冷汗涔涔而下,却是不敢多说,唯恐杨宁明白过来,便苦着脸道:“公子说的是,许公子有大恩于小人,就是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完的。” 越仲卿不知道小三心中之苦,让他服了药之后好好休息,就请杨宁一起出去说话,小三怔怔望着两人背影,越发的叫苦不已,想了一想,终究放不下公子的安危,喝了药之后匆匆起身,忍着周身疼痛走出舱去,他现在所住的是船尾的舱房,向船头方向走去,过了几间房间,就听到从詹管事的舱房里面传来谈笑声,连忙推门进去,只见舱中坐着四人,那位许姑娘正和詹管事在桌前对弈,而自家公子正和自称许青的魔帝凭窗说笑。 小三首先向许姑娘望去,心有成见之下,只觉这女子虽然容貌略显平庸,但是仔细看去却是眉目秀丽,而且捻棋落子的手势宛若簪花一般,风姿动人,詹管事正皱眉望着棋盘,虽然不懂得围棋,但是小三也知道詹管事在棋道上的造诣不浅,如今这般神情,想必这位许姑娘的棋艺更是了得。而自家公子则指着沿途风光向杨宁讲述,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才华展露无疑,那位魔帝神情淡淡,只是偶然问上几句,其余时候都在仔细聆听,显然极是用心。小三只觉心中一阵难过,他知道公子一向并不喜欢过分炫耀自己,今日如此畅谈,如对知己,多半是想要吸引许姑娘的注意力,只可惜公子却不知道,眼前这两人都是江湖中绝品的人物,谈笑间可以强虏灰飞烟灭,公子的心愿终究难以实现,反而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听到他进来的声音,杨宁首先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知怎么,小三觉得这人目光中隐隐有种亲切之意,却是不敢置信,然后越仲卿也留意到他,关切地道:“小三,你怎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呢?” 小三极力维系欢快的语气道:“公子,就让我在这里端茶倒水吧,又可以养伤,还可以听公子讲那些山川地理的有趣故事,可比闷在房间里面好多了。” 越仲卿听着有理,就点头道:“也好,你也已经十三岁了,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也跟着我跑了几回江水,见识想必增长不少,多听一些典故地理也有好处,再过两年就让你做个小管事,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将来能够成为詹叔第二呢。” 虽然知道身边的危机,小三仍然觉得很高兴,几步凑到越仲卿身边,仰着头道:“公子是说真的么?我当真能和詹叔一样走遍江南么?” 越仲卿和小三虽然是主仆,但是他对这个书童一向亲昵,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脑袋道:“这是当然,不信你问詹叔。” 詹管事苦着脸放下一粒棋子,抬头道:“小三,公子说的话岂会有假,前几日公子就和我说过,不能让你总做个书童,耽误了你的前程,等到明年,你就跟着我走几趟生意,我的腿脚已经有些不行了,过上三年五载,可要退位让贤了,呵呵。” 杨宁闻言淡淡一笑,微微撇嘴,眼中带了轻蔑之意,心道,我第一个开山大弟子,岂能给人做佣仆,将来他的前程可比这要远大多了。他对眼前的三人并没有多少戒心,所以神情上的变化虽然细微,却没有可以掩饰,尽管如此,原本别人也是很难注意到的,但是越仲卿时时刻刻惦记着讨好杨宁,却是尽数看在眼底,不觉一皱眉,以为杨宁瞧不起小三出身卑微,他倾慕许姑娘,自然对她的弟弟爱屋及乌,不希望杨宁有这样的错误想法,不由冷然道:“许公子可是觉得在下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么?” 听到越仲卿的质问,杨宁不由有些不快,青萍立刻察觉了出来他的心情变化,她和杨宁心意相通,杨宁虽然没有和她说过想收小三为徒的事情,却也知道杨宁不是瞧不起小三的出身,嫣然一笑道:“越公子想必误解了舍弟的意思,小三虽然只是公子的仆童,但是小女子见他眉清目秀,聪明能干,想必将来的成就不止于一个管事呢。纵然不能出将入相,想必也能够博得一世荣华。” 越仲卿闻言却是冷冷一笑,道:“小三虽然资质不错,只是如今的时势,所谓的功业不过是率兽食人,与其相助枭雄之辈逞凶害民,不如放一叶扁舟,纵情山水,领略五湖明月得好,这鲜血白骨成就的荣华富贵不要也罢。”话一出口,越仲卿也觉有些不妥,若给外人听去难免肇祸,何况难得青萍没有因为上午他的冒昧而拒绝相会,他有机会和青萍促膝相谈,只觉心里欢喜,更不愿因为心中积郁触怒佳人,所以对着青萍略带惊疑的神色,勉强一笑,便欲转移话题,转回头来指向窗外道:“子静可知眼前到了何处?”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数里之外,突有酷似骏马形状险峻山峰横枕大江,其下回风撼浪,舟航艰阻,沿途更是洲渚纵横,汊港甚多,想起方才越仲卿所说过的话,他虽然一知半解,却是牢牢记着,当下略一思索,开口道:“离开彭泽不足十里,曾经经过一座深入江心的孤峻山岭,越公子指其为小孤山,乃是军事要地,更说小孤山与马当山之间水势险要,若能据有此地,下可攻击湖口、九江,上可攻击皖口,乃是江水上极重要的防线。是否这里就是马当山了呢?” 越仲卿笑道:“正是如此,江水纵横万里,其中有数处要塞,九江、湖口、皖口就是其中紧要之处,不论是东西之争,还是南北之争,欲保江东平安,这一段江水防线都是重中之重,从前还不明显,如今因为剿匪之事,水军各营日夕备战,可见兵甲精熟,训练有素,只是军纪不严,一旦战事突起,只怕是良莠不分,难免杀良冒功之事,到时候血染江水,生灵涂炭,令人想起来就是睡不安枕。”说到最后几句,已经是唏嘘不已。 杨宁听了这番话只是淡淡一笑,他虽然杀戮极重,但是毕竟年轻,没有见过血火横流的沙场凶险,更没有见过流民辗转求生的惨况,虽然听到越仲卿的感叹,心中也是波澜不起。青萍却是心有戚戚焉,她和杨宁不同,多年的流浪让她更对越仲卿所言更能够产生共鸣,放下手中的棋子道:“越公子见识深远,深悉战乱之苦,小女子感佩之至,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听公子的言谈,显然精通兵事,更有悲天悯人的仁者胸怀,为何却不曾出仕,保明主匡扶社稷,甚至还有些厌倦世事呢?” 越仲卿见青萍目光闪动,知道她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这些事情原本不应轻易向人泄露,否则难免引来杀身之祸,但是他绝不以为青萍会是告密构陷之人,更有在心爱女子面前显示才华的想法,所以正色道:“越某与姑娘虽然陌路相逢,并非亲故,但是只从姑娘的言谈气度来看,就知道姑娘也是心明如镜之人,却不知姑娘以为方今天下大势如何?” 青萍淡淡道:“朝廷暗弱,藩镇势强,已呈分崩离析之势,之所以尚能维系表面的一统,不过是因为平衡还没有打破,若有数点星火,就会掀起燎原之变。” 越仲卿拊掌道:“姑娘说的精辟无比,当今天下正是如此局势。其实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统的机会,只可惜却毁在数人之手,如今各方势力互相牵扯,才能勉强维系这虚假的太平,可是一旦这一切被燎原之火摧毁,将是天翻地覆,龙蛇起陆,尸骨如山,血流漂杵,纵然最后有人取胜,也是伤痕累累,生灵涂炭,天下疲弊,恐怕会让蛮夷趁势侵入中原,可叹天下英雄无数,竟没有人肯承认其中凶险,只为了权势富贵,忍看神州陆沉,大厦将倾。” 青萍闻言怔然不语,目中满是思索神色,杨宁见状略带好奇地问道:“越公子既然说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统的机会,这却是从未听闻,不知可否为在下解惑。” 青萍从未见过杨宁关心这些事情,如今见他突然发问,而且这也是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心中暗觉杨宁比起前些日子似乎懂事了不少,不由暗自欢喜,也用希翼的目光望向越仲卿。其实杨宁自从在岳阳清醒过来以来,先后曾经和燕王世子罗承玉、滇王吴衡、燕山卫统领西门凛和锦帆会主伊不平这样的人物接触,这些人不论何等身份,无不对当前的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而且这些人都没有企图遮掩心意,从他们偶然透漏的消息,以及青萍略略对他提及的一些梗概,杨宁已经隐隐有了天下的轮廓,虽然只是管中窥豹,却都是关键精华之处,所以这个问题一下子就问到了越仲卿的痒处。 其实这些见识是越仲卿早已在心中提炼过的,所以他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就从容道:“许姑娘和许兄弟想必对二十年前的洛阳会盟并不陌生,那一次群雄会猎中原,缔造了如今的大陈,只是大陈立国之初,隐患就已经暗伏其中,只因关中杨氏虽然势大力雄,但是若论兵强马壮,还不如幽冀许氏,而滇王吴衡和汉王李子善虽然偏安一隅,也不是易与之辈,更有唐氏虎踞江南,富甲天下。而杨氏能够压服群雄,登基称帝,其故有三。其一,就是杨唐两家的联合,在财力兵力上占据了最大的优势,其二,滇王吴衡、汉王李子善,没有夺取天下的大志和力量,甘心为藩属,其三,就是幽冀火凤郡主放弃了争夺皇权的机会。” 说到此处,越仲卿话音一顿,语气中也带了感叹遗憾的意味,而杨宁和青萍听到“火凤郡主”四字都是心中一动,青萍也还罢了,只是凝神想听听越仲卿对火凤郡主的评价,毕竟从越仲卿的语气听来,他并非对火凤郡主有所不敬,而杨宁虽然神色沉静,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浪。今日和柳天雕的见面,令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认为皇室和幽冀和自己再无关系,所以对越仲卿的看法尤其重视。与此同时,詹管事也放下了对棋局的研究,转头专心听越仲卿说话,就连小三,也瞪大了眼睛,他并非对时事关切,而是因为当日洞庭双绝和翠湖颜紫霜在岳阳楼的一战早已经脍炙人口,而这其中他记忆最深的就是双绝对火凤郡主极其尊重,而他却知道自家的公子对于那位奇女子有些不同的看法,如果因此得罪了剑绝青萍,岂不是太危险了。有心想要提醒越仲卿,嘴唇稍动,却发觉杨宁有意无意地瞥了自己一眼,那冰寒的目光让他立刻噤声不敢多说,幸好他还不知道杨宁的身世,只怕更会提心吊胆了。 越仲卿自然没有发觉舱中的暗涛汹涌,反而在青萍的目光下有些沉醉,毫不掩饰地道:“火凤郡主女中豪杰,雄踞幽冀,手中精兵二十万,足可马踏中原,成就盖世功业,只是她却有天生的弱点,那就是她无论如何惊才绝艳,却终究是个女子,并非在下瞧不起女子,但是不论何等英明果敢,女子终究太过重情重义,火凤郡主若论才能实力,本有一统天下的可能,毕竟当时虽然关中杨氏和江宁唐氏合而为一,但是毕竟还未正式融合,各个击破,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火凤郡主为了重义,被翠湖宗主岳秋心说服放弃了天下之争。 其实翠湖宗主之所以支持杨氏也并非没有原因,幽冀虽强,但是地广人稀,虽然民风骠悍,但是物产钱粮颇有不如,所以火凤郡主精兵简政,才能维系幽冀的强大,若要争夺天下,惟有穷兵黩武,一旦幽冀和并州北部防线削弱,那么戎人就可趁势南下,这样一来,纵然可以夺得帝位,也是牺牲了幽并百姓的福祉才能成功,而关中杨氏虽然也有外患,但是关河险阻,沃土千里,易守难攻,边患已经不比幽冀凶险,更有江南唐氏为盟友,天下虽大,杨氏已经据有十之五六,而且太史公曾说‘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杨氏既有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翠湖宗主才会支持杨氏。 杨氏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宗族强大,后力雄厚,而且杨氏久据关中,制度典章已经完备,一旦登基为帝,就可以建立一个稳固的统治中心,而幽冀许氏虽然也是世代将门,但是人丁单薄,火凤郡主虽然有帝王之资,但是一旦有了损伤,则幽冀后继乏人,这也是翠湖宗主选择支持杨氏的理由,若是换了越某,也会如此做的。火凤郡主当年放弃争夺帝位,想必也有这样的想法,否则纵然翠湖宗主可以舌绽莲花,也不可能说服一个如此高傲的女中豪杰放弃天下至高的尊位。”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是柳眉倒竖,冷冷打断道:“越公子所说或者没错,杨威表面上的确是最合适的君主,可是其后却倒行逆施,趁着郡主大军在外偷袭幽冀,又没有本事一举成功,险些被郡主打得退守关中,最后只能用尽了卑鄙手段威胁郡主,以至一代巾帼英雄,为了情义葬送在洛阳深宫,两家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天下局势的混乱,幽冀和洛阳之间的剑拔弩张,都是杨威一手造成,而且比二十年前更加凶险,越兄也是平凡百姓,应该知道这些年来帝藩之间虽然战端未起,单是彼此摩擦不断,而且为了整军精武,强加税赋,刮地三尺,敲骨吸髓,升斗小民何曾有一日安宁。这大陈江山摇摇欲坠,若是二十年前,火凤郡主得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怕绝不会接受那背信弃义的岳秋心的游说,索性挥戈南下,雄踞中原,说不定如今已经天下一统,四海升平了呢。” 越仲卿叹息道:“若是当时郡主真的如此选择,或者会有不同的结果吧,只可惜世事宛若东流水,百川到海不复归,终究是难以挽回了。以在下愚见,火凤郡主虽然是无双英杰,但终究受困于情义二字,以至天下局势演变至此。若是当初洛阳会盟之后,郡主肯接受杨氏的求婚,那么天下最强的两家诸侯合二为一,则北方一统,江南再无抵御能力,这样一来,天下便可无事,虽然仍不免有帝藩权势之争,却不会如同今日一般水火不容,一触即发了。其后杨威偷袭幽冀,导致郡主心爱之人殒身,郡主既然已经冲冠一怒,流血千里,群雄呼应,大陈根基动摇,就应该再接再励,索性取而代之,重建新朝,而不应该为了儿女私情,向杨氏屈服,勉强维持君臣体面,若非如此,谁说今天不可能有一个新局面呢?可惜到今日,虽然大陈朝廷始终不能靖平四海,可是毕竟已经是正朔所在,再要起兵讨伐杨氏,就成了犯上作乱,失去了大义声名。最后,郡主既然已经委屈嫁入皇室,更孕育了九殿下,就应该出嫁从夫,利用这个机会将幽冀和朝廷合二为一,纵然不能令九殿下继承皇统,也应该将幽冀权力交给九殿下,而不是将幽冀交给外姓义子,以至幽冀和朝廷仇恨绵延,势成水火,汉藩和滇藩也因此存了不臣之心,天下动荡不安,帝藩为了保住各自的权位,都是穷兵黩武,令黎民百姓不得安宁,就以江南为例,近十年来,每年都要加收税赋,就是为了加固北方防线,提防幽冀铁骑南下。郡主当年既然肯为大义舍弃帝位,为何却又不肯为了大义放弃复仇之念呢?纵然不肯放弃复仇,也应该设法重返幽冀,主持大局,而不是如今这般,徒令幽冀内部不和,将有萧墙之变。” 青萍神色不虞,冷冷道:“越公子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可知道其中血泪交缠。郡主昔日放弃争夺帝位,这是郡主的大义所在,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这一步若非英雄豪杰,岂是这么容易放弃的。其后大陈初建,根基不稳,郡主并没有逞强逼迫朝廷,而是安民守边,不负社稷黎庶,可是杨威身为九五之尊,却趁人之危,无故讨伐,以至郡主心爱之人殒身,又勾结那无情无义的岳秋心,挑拨郡主父女亲情,挟持郡主义子罗承玉,逼迫郡主让步,越公子说得轻松,莫非只有郡主不顾父女情义,舍弃对罗将军的深情,忍看爱人的最后一点骨血牺牲才是大仁大义么?郡主若是这等枭雄人物,当初又何必舍弃帝位,甘心为朝廷藩篱呢?而且你凭什么以为郡主既然已经嫁入了皇室,就应该遵行什么三从四德,将幽冀王位双手奉上。朝廷无义,逼迫郡主下嫁,别说是郡主这样的奇女子,就是换成了我,也断然不容朝廷的势力再度侵入幽冀,以致旧恨难偿,郁郁而终。九殿下虽然是郡主亲子,若他真是孝顺之人,就应该遵从母命,不要觊觎幽冀权势,否则他也不配做郡主的儿子。”说到此处,眉宇间已经露出峥嵘锋芒,颜色更是凛如冰雪。 青萍心潮澎湃之下,竟是负手而起,目光越过舷窗,只见窗外江水滔滔,更觉心中悲愤,宛若东流之水,无休无止。她性子传承自父母,既有父亲的纵情任性,也有母亲的刚烈果决,平日虽然是言笑晏晏,但对于在意的事和在意的人却从来看的比生命还重,火凤郡主对她来说虽然只是素未蒙面的传说人物,但是自从在师尊口中得知有关火凤郡主的点点滴滴之后,她早已经将那人当成了心中最崇敬的偶像,不论何人,都不能对其不敬,所以虽然现在她和子静还是在隐藏身份的时候,却也没有隐忍不言。 正在这时,身边青影一闪,有人递过一样东西来,青萍微微一怔,低头看去,白皙如玉的手掌上放着一具青黑色的六孔陶埙,形状如梨,古朴雅致,握在手中冰冰凉凉,十分可爱。青萍顺着那人手臂望去,果然看见杨宁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只是那双眼睛除了平日惯见的温暖之外,还有几分深沉的痛楚,虽然被流光溢彩的眸子遮掩住了,但是以青萍对杨宁的了解,却知道此刻的杨宁心情也极不好受。青萍大事聪明,身边的小事却总是糊涂一些,至今也没有想过杨宁的身份会有什么问题,在她心目中,杨宁只是她至亲至近之人罢了,此刻虽然见杨宁神色悲伤,却只当他为自己难过,故此前来安慰自己。 心中了然之后,青萍再度检视手中的陶埙,只见这具陶埙不论是做工还是陶土上面的纹路都是十分精致,想来不是寻常匠人烧制,杨宁多半是因为昨日自己说过的要教他乐器,才不知从何处寻了一具陶埙来,幸好这陶埙吹奏起来的技巧颇为简单,而且自己也曾练习过几个月,否则可真要被这小子将了一军呢。不知怎么,望着杨宁呆愣的模样,青萍心中生出莫名的笑意,就连方才的悲愤之情也淡了许多。目光在陶埙上流连了片刻,突然甜甜一笑,也不走房门,身形如飞花柳絮一般从窗子掠出,杨宁毫不思索地随之而去。 两人到了船头之上,青萍立在风中,将陶埙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几下,试了一下音色,便吹奏起来。风中立时响起凄婉幽深的曲调,听在耳中犹如秋风落叶,悲怆难言,那明亮凄婉的音色听在众人耳中只觉得一颗心都颤抖起来。 杨宁沉醉在埙声之中,心思却已经飞到了远处,方才青萍最后所说的那句话在他耳边不断的回响着,以前青萍从来不问自己的身世,现在要不要主动告诉青萍,自己就是火凤郡主的儿子,那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九殿下呢?就连青萍也不喜欢自己和罗承玉相争,如果青萍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会不会不再理会自己呢?越想越是难过,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孤独寂寞,可是自从他清醒过来之后,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像从前那般漂泊无依,若是就连青萍也不再理会自己,那么自己纵然连成了盖世武功,就是将心中最为怀恨的罗承玉杀了,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正在他暗自伤感之时,一个温暖柔软的娇躯已经依偎在他胸前,杨宁低头望去,正看见青萍那双秋水明眸,四目对视,顷刻间仿佛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那种温暖和柔情,让杨宁再难自已,忍不住从后面伸手将青萍紧紧抱住,凛冽的寒风之中,两人仿佛结成了一体,就连幽深凄凉的埙声中也仿佛隐隐透漏出烈火一般的热情。 杨宁和青萍两人在船头相依相偎,旁若无人,越仲卿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就是再没有经验,也知道自己恐怕是上当了,这两人的神态举止过分亲密,哪里像是姐弟至亲,而且原本他们说是被兵灾所迫句族南迁,若真是如此,身受背井离乡之苦,这位许姑娘怎还会对火凤郡主如此崇敬,想到自己竟然上了这对少年男女的恶当,更加一颗心都沉沦在那花言巧语的少女身上,越仲卿恨不得将他们两人丢下江心,想到此处,越仲卿迈步就要向外走去,就是不忍这么做,也要将那两人痛责一番。 岂料他身形刚动,已经被两人紧紧扯住,回头一看,却是詹管事和小三,詹管事神色还算平静,只是目中隐忧重重,而小三却已经是满面惊慌,紧呀着牙关抱着自己的双腿,好像唯恐自己脱身出去一般。越仲卿心中一动,低声问小三道:“小三,你知道了什么?为何如此害怕?” 小三张口欲言,但是眼前不知怎么浮现出杨宁冷酷的眼神,虽然杨宁没有直接说明,但是他很清楚杨宁是不允许他泄露两人的身份的,如果他当真告诉了公子,只怕公子会有杀身之祸,在险些被春水堂所杀的时候,在他从痛苦中醒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害怕,甚至知道了杨宁的真正身份,他所流露出来的害怕也不过是单纯的畏惧,畏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杨宁魔帝的声名和手段。可是这一刻他当真害怕起来,整个身体都在轻轻颤抖,他不明白为什么杨宁和青萍会突然不在意身份的泄漏,莫非他们已经决定杀人灭口了么? 虽然小三没有说话,但是詹管事和越仲卿都已经心有领悟,越仲卿只觉愤怒无比,詹管事却已经在盘算接下来的计划,他久经风霜,自然能够感觉到头上笼罩的阴云,但是从他对这对姐弟的印象来看,又感觉不到暴戾之气,左思右想,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所以他低声对越仲卿说道:“二公子不必担忧,我见这两人目正眸清,并非阴险深沉之人,或者任性纵情一些,绝非铁石心肠,二公子与他们无仇无怨,又曾经援手于他们二人,他们并非一定会痛下杀手,事已至此,公子不妨装作糊涂,和他们周旋下去,只要故作不知,未必没有生机,但是此刻却是万万不能再去得罪他们的。” 越仲卿毕竟秉性聪明,詹管事略一点拨他已经醒悟过来,方才不过是被激怒冲晕了头脑,此刻清醒过来自然明白当前的要务是将这两人好生送到地方,最好是好聚好散,他仔细将相遇之后的事情想了一遍,发觉现在最危险的正是自己,如果自己方才没有猜错,那对少年男女不过是以姐弟名义相称,实际身份多半是一对小情侣。那么自己今日上午对那女子表露情意,只怕会犯了那少年的忌讳,而方才似乎自己又得罪了那女子,这样看来,当真是有危险的。略想了一想,他低声问詹管事道:“可能先下手为强?” 詹管事略一犹豫,道:“我看不出他们的深浅,天下间有很多门派,武功可以速成,虽然他们年纪不大,但是武功未必就比不过我,而且只见他们两人方才掠空而出的身法,转瞬即逝,毫无烟火之气,我恐怕就无法做到。” 越仲卿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小三道:“你也别隐瞒什么了,一旦他们平安离去,难道你还会隐瞒我么,如果不让你说出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人灭口,既然那许青没有将你丢在彭泽,反而将你带了回来,说明他对你并无恶意,不会因为你向我透漏一些真相而震怒的。更何况,现在他们明显已经不想掩饰身份,你若是不说个明白,一旦我们触犯了人家的忌讳,可就悔之晚矣了。” 小三听了觉得有理,既然越仲卿并不害怕,他也就不担心牵连到公子了,便将自己所见所闻全盘托出,虽然他没有看见杨宁和柳天雕谈话,但是只凭那废园里面满地的尸体,就足以令他胆战心惊了,所以言语虽然清楚明白,但是语声却不免有些破碎惶恐。尽管如此,詹管事和越仲卿依旧听得如坠冰窟,尤其是越仲卿更是心中叫苦,怪不得那许姑娘拂袖而去,从岳阳楼一事,便可知道这位姑娘的倾向和性格,怪不得她竭力维护火凤郡主,想到此处,已经觉得前途渺茫。 杨宁距离船舱虽然很远,但是并不妨碍他听到里面三人的谈话,只是更为专心聆听青萍的埙声,所以并没有可以留心,但是即使如此,他也听明白了**分。忍不住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虽然他没有仗势欺人的打算,但是看到原本想要和自己争夺青萍好感的越仲卿如此惊慌,还是会令他忍不住开心的。 正在这时,江面上却突然传来一缕笛音,声如金石,高亢入云,江浪声声,笛声清越,却和青萍所吹奏的陶埙颇为合拍,杨宁虽然对音律一知半解,却颇能解曲中之意,这本是堪称当世第一琴师绿绮的评价,此刻杨宁也不负绿绮青眼,只听了片刻就已经脸色铁青,只因他听出了那吹笛之人中气充足,显然是高手名宿,而仓促加入的笛音不过片刻就已经和陶埙的旋律融为一体,无分彼此,而且原本略显过分悲戚单调的曲调也变得婉转低回起来,一声声仿佛可以透过人心。 第三章 萍踪无迹(上) 青萍对于陶埙不算特别喜爱,总觉得过分凄凉悲怆,她性情爽朗,自是更喜欢清亮铿锵的笛子,诸般丝竹之中,她最精通的就是竹笛,远处的笛声一入耳,就已经听出那人实在是笛中圣手,不论技巧还是意境,都已经可与自己比肩。心中微动之下,并未停止吹奏陶埙,反而越发使出技巧,将这一曲吹得荡气回肠,一曲终了,青萍含笑回眸,心道,等到我教会了子静吹埙,便寻一只笛子来和他合奏,倒也不错。 青萍与那不知名的吹笛人合奏之时,杨宁便循着笛音望去,只见隔着数里江面,有一艘巨舟正在疾驰而行,而笛声正是从那艘巨舟的船首传来,只不过距离较远,即使以杨宁的目力,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面貌,但是在阳光之下,那伫立在船首的蓝色身影越发显得如同洒脱不尘。杨宁虽然对音律不甚了然,但是也能够听出笛声和陶埙合奏,宛若天籁,便如水乳交融一般。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快,尤其是看到青萍回眸之间眉宇间飞扬的神采,更是越发心中难安。 不多时,那艘巨舟已经赶了上来,杨宁和青萍转头望去,只见那艘巨舟不似寻常江船,体型更巨大一些,形状也略有不同,所有的木材更是极品,在阳光下隐隐透着润泽的光芒,而在船头悬挂的旗帜则是一个大大的“俞”字。在那艘船越过越氏的货船之时,杨宁和青萍都看到了弄笛之人,却是一个蓝衣青年,虽然面色微黑,但是相貌俊朗,而且风姿不凡,令人一见便生出敬重之心。四目相对,那蓝衣青年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继而遥遥拱手示意。青萍也微笑还礼,虽然那男子从未见过,但是想到那人方才的笛声,宛若碧空白鹄一般逍遥自在,却也觉得这人不俗。杨宁望见那人灼灼目光似乎只盯在青萍身上,心中越发气闷。 他虽然对情字一知半解,却也知道青萍不仅容貌秀美,而且博学多才,正是许多男子心中倾慕的如花美眷,他自己却除了一身武功之外再无所长,如何能够相伴佳人。自从遇见越仲卿之后,他就心生不安,只因青萍和越仲卿所谈论的东西,他多半都不知晓,这已经令他很是气馁,可是近日陌路相逢的一个蓝衣青年,只凭一只笛子就可以和青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杨宁想到青萍中就会厌倦了自己的无趣而离去,就觉得心痛难忍,却只能强自忍下。 青萍还不知道杨宁的心思,目送那艘巨舟远去之后,回首笑道:“你可知道那船上是什么人么?” 杨宁心中一震,却强自镇定下来,冷冷道:“不知道。”神色淡漠无痕,一丝情绪也不曾外泄,其实平日青萍可以发觉他的心情变化,是因为杨宁对青萍总是不肯设防,此刻他刻意将忧虑失落隐藏起来,即使是青萍也难以发觉他的情绪变化。 青萍有些兴奋地道:“那是南闽俞家的人呢,他们家的人最善造船,听说可以远渡重洋,搭乘数千人呢。这一家的人虽然不曾涉入天下纷争,可是不论是朝廷还是那一家藩王都对他们留几分情面,只因南闽地理特殊,五岭逶迤,隔绝中原,却是山川间阻,难守也难攻,不论是滇王还是越国公,想要攻取南闽,只要舍得牺牲都是易如反掌,可是想要守住却需要费上无数心力,所以天下未定之前。闽地往往为当地豪强割据,这俞家就是如今割据南闽的一方豪强。当然现在尊奉的是大陈朝廷,拥有族兵五万,各方势力互相制衡之下,闽地已经成了俞家的天下。不过各方势力对俞家都礼敬三分的缘故不在于他们的兵力和地盘,而是因为俞家拥有足以控制南海的力量,南闽地近南洋,自古就有远洋贸易的传统,可以将中原的绸缎、茶叶、瓷器运送到南洋换取珠宝香料甚至粮食回来,这些年中原不是战乱就是荒旱,每年俞家都能够从南洋运来数百万石的粮食卖给各家,弥补军粮的缺口,而且南闽还有渔盐之利,只凭着源源不断的海盐,就已经让许多人不敢轻易得罪了,更何况他们还出售各种各样的商船战船,就是江南水军的战船,也有半数以上是从俞家买的。” 杨宁将青萍所说的话默默记在心中,心头却生出一些疑虑,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伊会主要买海船,莫非也是向俞家购买么?” 青萍含笑点头道:“当然是的,虽然能够制造海船的除了俞家也还有其他世家,但是也只有俞家肯把海船卖给想要做海盗的伊叔叔,只是价钱实在是太贵了一些,寻常一艘海船原本只需五六万两银子,可是俞家却是趁火打劫,绝不手软,这一次我们取了秘藏出来,伊叔叔还要和俞家见面,一手交钱,一手拿船,只是那些事情我们就不必参与了,只需帮着伊叔叔将秘藏送到地方就可以了。说不定我们这一次要见的俞家主事就在方才那艘船上呢。” 杨宁目中漏出疑色,低声问道:“青萍,我记得你和伊会主都和我说过,江水之上之所以到匪横行,是因为越国公有心挟寇自重,可是俞家既然是海商,理应最怕海盗横行,怎么反而会卖船给伊会主,莫非他们不知道伊会主的用心么?还是俞家也是有心挟寇自重。” 青萍目中闪过惊喜之色,道:“子静果真算得上是闻一知十了,坦白说,东海南海的海盗多半都和俞家有些瓜葛,纵然是海盗,也不能没有补给和销赃的渠道,俞家和他们暗中勾结,这是人尽皆知,却又没有证据的事情。表面上每年俞家都会给这些海盗巨额的金银钱粮作为买路钱,换取海盗不抢夺俞家商船的承诺。实际上这所谓的买路钱不过是给海盗的辛苦钱,要知道俞家在整个南海的航线都是由这些海盗保护的,而且俞家本身也有强悍的水军保护船队。而其他的商船除非是联合起来和海盗抗衡,或者干脆向俞家靠拢,否则多半都会船毁人亡。” 杨宁听了冷冷道:“俞家这般做法,岂不是比唐康年所为更令人齿冷,唐康年身为越国公,辅政重臣,也就罢了,无人敢得罪他,俞家一个小小的豪强世家,有什么胆量这样做呢?莫非他不怕族灭人亡么?” 青萍淡淡一笑,道:“若是现在天下一统,俞家自然不敢这样嚣张的,现在天高皇帝远,对于南海都是鞭长莫及,所以俞家才敢明目张胆,而且这些海盗实际上并不受俞家控制,只是因为补给和销赃的渠道在俞家手中,而且俞家本身的实力强横,才会俯首听命,若是有人能让他们有更多的利润收益,也未必不能取而代之,所以人人知道俞家和海盗有勾结,却无人忌惮俞家的实力,就是因为俞家的根基并不牢固。另外原来南海的海盗多如星火,他们胡乱洗劫起来,不管是商船渔船,都是朝不保夕,朝廷鞭长莫及,还是俞家联合一部分实力雄厚的海盗,在南海整整清缴了五年,才让南海恢复了平静,虽然现在江南的大部分商船渔船都需要向俞家缴纳保护金,虽然如此,比起从前动辄船毁人亡的惨状,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俞家在这些人心目中,或者有些霸道,但也不啻为万家生佛,只凭这一点,俞家就不愧是天下第一海商。” 杨宁耳中听着青萍清脆的语声,虽然字字入耳,但是不知怎么好像又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青萍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令他心中越发生出不安来,虽然青萍是女子,只比自己大上不到一岁,可是青萍和自己是不同的,从他看见青萍在烈焰之中指挥锦帆会以七煞鱼龙阵大破两股敌军之后,他就明白,青萍的才能不仅仅在于歌舞音律,而是能够上阵杀敌,建立不世功业的奇女子,就像自己的娘亲一样,是可以纵横天下的女将军,只是如今却和自己一道流落江湖,而以她的出身和师承,原本是有这样的机会的,只是却为了自己而放弃,更和天下数一数二的权臣、强藩结下深仇,想到此处,他忍不住低声叹道:“姐姐,都是我牵累了你。” 青萍目中瞬间闪过一缕莫名的光芒,虽然杨宁只是淡淡一语,她却能够体会出这少年心中的苦闷和歉疚,忍不住伸手相握,柔声道:“子静又在胡说了,我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你也知道我爹爹年轻的时候就是水寇,所以我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感兴趣一些,不过我可没有心情去给人做嫁衣裳,就连伊叔叔这样的水中蛟龙,都不肯去给那些帝王将相卖命,难道我一个女子,还要为那些权贵抛头颅,洒热血么?” 杨宁心中微颤,却是说不出话来,他明白青萍的性子,是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委屈自己的,那么这番话就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终于放下一些愧疚,他漏出一丝笑容,低声道:“姐姐教我吹奏陶埙好不好。” 青萍心中一宽,举起手中的陶埙,笑道:“不论是琴筝笛箫,我都十分精熟,你却偏偏喜欢这陶埙,此物音域狭窄,音色也不敢动人,不过倒是古朴稚拙,反而最合你的秉性,也罢,你若喜欢,我就教你吹奏,不过你可不许偷懒不学,我还想和你合奏一曲呢,古书上说,‘柏氏吹埙,仲氏吹篪’,所谓的‘篪’其实和笛子构造音色相仿,我可不耐烦真的去寻一支篪来,还是用笛子凑数吧。” 杨宁连连点头,他实际上可不懂的什么是埙,什么是篪,不过是带着小三赶回船上时经过一个琴行,想起青萍说过要教自己弄笛吹箫,一时兴起就走了进去,却正好看见那琴行伙计捧着一具陶埙在那里玩赏,得知那也是乐器之后,不知怎么竟然一眼喜欢上了那古朴无华的陶埙,所以就从小三身上搜刮一番,买下了这一具陶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带着银子呢。不过他早已存了将小三收录门下的想法,也就不觉得这样子未免有些强取豪夺了,当然小三可能会拒绝这样的想法,他可从来没有想过。 耳中听到舱外埙声断断续续的响起,看到心仪的女子正在笑颜如花地指点着那声名震动天下,自己却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的少年魔帝吹奏陶埙,越仲卿心绪渐渐平和下来,原本的一丝恶念已经烟消云散。他本不是偏狭的人,只需短暂的冷静,就可以明白这两人并没有存心欺骗自己,不过是利用越氏船行走上一段水路罢了,自己陷入情网和他们并无关系,想必那位尹姑娘也很懊恼吧。不过坦白说,越仲卿心中并不觉得失落,倒是对自己的慧眼独具有些沾沾自喜,素闻洞庭双绝不仅才貌双全,而且品性高洁,若能得其眷顾,可谓三生有幸,若是自己真的能够得到剑绝的芳心,就是死了也很值得了,只不过两人之间却有魔帝许子静这个障碍,可不是寻常人能够翻越的高山。不过虽然如此,越仲卿到没有完全绝望,他向来对朝政时局极为留心,自然知道魔帝虽然声名显赫,但却是用杀戮鲜血换来的盛名,暴戾恣睢不可长久,剑绝尹青萍那样的美好女子,想必终究能够明白何人才是自己的良配吧。 越仲卿心有所思,却让詹管事看在眼中,不禁心生不妥之感,他对于越家的几位公子小姐都是十分熟悉,越仲卿神色变化虽然隐晦,但是詹管事对他望着青萍的目光里面隐藏的情焰却是洞若观火,他知道二公子的性子,纵然前有险阻,却仍然会用满腹诚意追求心爱的女子,可是和魔帝这样的绝顶高手争夺爱侣,岂不是自寻死路么?虽然他有心阻止,可是却知道越仲卿的性子是越挫越勇,思之再三也是没有办法,只有盘算好从中阻碍,只待那两人离开之后,想必二公子就是纵然一腔柔情,也是无处可托了吧。 接下来的行程十分平静,每日清晨、黄昏,杨宁和青萍两人多半在船头一教一学,杨宁气息悠长,学习陶埙事半功倍,不过两三日已经可以吹奏完整的曲子了。而大多数时间,两人倒不介意继续和越仲卿主仆一起谈笑风声,越仲卿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一来若是双方交情多些,可以避免杀身之祸,二来也有心博得青萍的芳心。更令越仲卿惊喜的是,除了开始的一段时间,杨宁还有兴趣听两人谈话,后来索性扯了小三子到甲板上去钓鱼玩乐,只留下青萍一人和越仲卿、詹管事谈天说地,下棋品茗。 越仲卿和青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又都精通诸般才艺,不论是天南地北,种种奇闻轶事,说出来都是历历在目,如数家珍,越仲卿有心接近,青萍性子豁达,也不以越仲卿曾经冒犯为念,只不过越仲卿心有余悸,对于幽冀之事仍然避而不谈。詹管事老谋深算,见青萍并没有记恨那日的事情,杨宁也没有表现出对越仲卿和青萍过份接近的不满,就也由之任之,只不过总是不肯放这两人独处,唯恐越仲卿表露情意,引起杨宁的不满。两人却不知道,青萍也是有意绊住越仲卿和詹管事,却是为了给杨宁留下时间空间授艺传功。 船头上,杨宁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支钓竿,虽然是极为闲适的姿态,但是眉宇间那种冷凝漠然的神情依旧如故,在他身旁,小三微阖双目,站在那里静立不动,一幅昏昏欲睡的模样,偶然经过的船夫伙计或者旅客,都是会心一笑,觉得这个少年偷懒的本事实在不小。 半透明的丝线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鱼钩上挂着的鲤鱼在半空中挣扎晃动,直到落入了水桶还在扑腾不止,被鲤鱼跳动的声音惊动,小三睁开眼睛,用古怪的目光看向杨宁的背影,虽然略显单薄,但是那挺直如青松一般的身形给人的威压不逊于皇室贵胄,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甚至有几分天真幼稚的少年竟然是满手血腥的魔帝。想到这几日的经历,小三只觉得恍然如梦,生出不切实际的感觉。 似乎是感觉到小三的情绪变化,杨宁淡淡道:“你已经练成了第一层心法,觉得有什么进步没有?” 小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道:“昨天晚上我试过了,一拳就把那块废弃的木板打穿了个窟窿,而且不用梯子,我也可以跳到二层的舱房去。” 杨宁目中闪过冷漠之色,淡然道:“这点进步就值得这么欢喜么,以你的资质,现在第二层都应该已经练成了,我看你资质尚可,心志也算坚毅,为何练功的进境不如我意,要知道这门‘凌霄心法’虽然不是本宗最好的内功心法,但是进境极快,虽然后来不免遇到难以渡过的瓶颈,进境受到限制,但是若能持之以恒,也未必没有突破瓶颈的机会,成就虽然不可预计,但是至少可以成为第一流的武功高手。有这样的良机,你为何不肯专心苦练?” 小三心中骇然,只觉杨宁语气虽然淡漠,但是隐隐透着不满和杀意,只觉双膝一软,就要下拜,只是他身形刚刚微动,杨宁已经轻拂衣袖,小三只觉得双膝被无形的障碍拦住,竟是不能屈膝,不由更加震惊杨宁的武功。杨宁却也不回头,只是冷冷道:“别跪了,我不喜欢软骨头的人,你若这么喜欢跪着,不如我废了你的双腿,让你再也站不起来好了。” 小三身子一颤,不敢再行跪拜,低声道:“弟子资质驽钝,有负师父教诲,还请师父重重责罚。” 杨宁冷冷一笑,道:“你不是资质驽钝,分明是心有旁骛,莫非我收录你为门下弟子,你还不愿意么。这天下虽大,若是我肯收徒,只怕想要拜师的人数都数不完,你却这般作态,莫非很委屈么?” 小三差点苦笑出声,想起被杨宁收录门下的经过,还真是噩梦一般。得知杨宁和青萍的身份之后的那天深夜,他昏昏沉沉地被一阵寒风吹醒,却发觉自己从铺盖里面被带到了甲板上,夜色中一个黑影站在自己身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要自己拜他为师,没有任何劝导,没有任何选择,如果拒绝就要把自己丢到江水里面去。他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就成了武道宗未来宗主的记名弟子。然后每天晚上都会被拎到甲板上传授一些口诀和招式,而白天的时候,则站在这位师尊的身后一边练习新学到的内功,一边听他指点一些招式。虽然这少年似乎没有什么顾忌,可是小三分明觉得,两人四周似乎被透明的罩子拦阻,很多人来往经过之时,明明他正在听着那少年侃侃而谈武道精要,那些人却都视若无睹,听若不闻,显然是被一种神奇的功夫阻绝了声音。 只是杨宁显露出来的武功越精妙,小三心中越是惊惶,从这少年传授的一些招式来看,他不论是手段还是心肠都是无比狠辣,那些武功几乎都是残忍狠毒的招式,一旦出手,不留任何生机。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不会在离开之时杀人灭口么?小三实在是心中不敢奢望。虽然这人强行将自己收录门下,但是却没有一丝怜悯之情,传授自己武功的时候,往往为了速成让自己受尽苦楚,却被点了哑穴,就连哭喊也不能发出声音,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是疏离冷漠,没有一丝暖意,让小三无端想起许多江湖传闻,据说江湖中有许多邪派高手,可以让一个人迅速练成一身绝艺,但是之后却往往有后患,或者是这个人受到某种钳制,或者是精力迅速耗尽,不过三年两载就成了成了消耗品,自己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呢? 其实如果仅只如此,小三还不会害怕,他无父无母,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人会为自己悲伤,若能够扬名立万,就是这样辉煌的人生短暂如朝露,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如果魔帝要杀害公子,那可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根据小三对人心险恶的认知,既然魔帝和剑绝隐姓埋名搭船东下,那么一定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行踪,可是保护这个秘密的最好途径就是杀人灭口,虽然自己多半是不会立刻被杀了,可是如果这人要杀公子和詹管事,那么即使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欢乐可言呢?他永远不会忘记是谁从濒死的绝境将自己救了回来,这一生,他小三的性命都是属于越二公子的。 很多次,小三想要试探杨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两人的身份泄露给公子,如果杨宁不知道的话,那么或许公子和詹管事,以及越氏船行的其他人,还有船上的客人可以逃过这一劫,或者,杨宁根本就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呢?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盘桓了多日,可是他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只因两人相处时间越久,小三就越发觉察出来这少年的冷漠无情。他可以因为聆听到江水的呜咽声而沉寂,有的时候可以因为钓上来的鲤鱼肥美而微笑,可是惟独对人,却始终是冷漠如冰,除了对着那位剑绝尹姑娘,偶然会在眼中透出一缕柔情,即使对着自己这个强行收录的地方,也是一贯的冷漠如霜,在迫使自己习练武功的时候,好几次都让自己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可是朦胧中,他也没有发觉这个少年有一丝的愧疚心痛,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那种筋骨欲折,痛不欲生的苦楚。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求情而改变主意么?小三真的没有把握,唯恐自己出口求情反而令他断然下手,杀了这一船的人,所以小三最终还是沉默不语。心中悬着这样的死结,又让他如何能够全心全意地练功呢?更何况这几日公子不避嫌疑,经常和青萍小姐谈笑风声,这位魔帝公子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眼中经常闪过不豫之色,甚至漏出不可掩饰的杀意,这更让小三惊恐难安。 耳边传来不耐烦的冷哼之声,小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终于下定决心,与其心里这样七上八下,不如问明白杨宁的心意,否则就如同等待上屠场的猎物一般,总也不能安下心来。想到此处,小三坚定地问道:“请问师父,离开之时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 杨宁眉峰微皱,有些莫明其妙,他的心意还不够明白么,将小三收录门下,亲自传授武功,既然做到了这一步,难道他还会平白无故杀人么?虽然他是很讨厌那个越仲卿,可是却也承认这人是有才华的,要不然怎么能够和青萍谈得颇为愉快,不过只要他没有本事抢走青萍,那么自己也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一个有前途的青年,甚至就连那些人已经知道了的身份都不想追究,为什么小三还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呢?心中有些气恼,杨宁冷冷道:“如何处置不关你的事,你练好武功就成了。” 小三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地道:“发觉师父身份的是小三,我家公子并不知情,如果师父要伤害公子,就先杀了小三吧。” 杨宁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小三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他性子最是桀骜,虽然喜欢小三的坚忍不屈,却不愿见他为了别人要死要活,随手丢下钓杆,站起身走到船舷边上,漠然道:“你已经是我的弟子,和从前的亲故再无关系,就是我要你亲手杀了你家公子,你也只能听命行事,否则我收你为徒做什么,莫非是要给自己添个冤家对头么?既然你这样多事,离船之时就由你动手吧,只要杀了越仲卿,就算你够忠心,如果你不忍下手,就自行了断吧,我的门下,不要心慈手软的废物麻烦。” 小三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身躯不禁摇晃起来,想不到下定决心求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别说让自己动手杀了恩主,就是让自己坐视恩主受害,也是他不能容忍之事。紧咬着牙关,双目渐渐变成了血红,他狠狠瞪着眼前那个孤傲的背影,握紧了双拳。 杨宁仿佛没有感觉到他强烈的恨意,静立了片刻,突然转过头去,望向舱门处,小三强行忍住恨意,也回头望去,正瞧见越仲卿和青萍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青萍一见到杨宁,一双明眸瞬间闪过动人的光彩,几步走到杨宁身边,伸手挽住杨宁手臂,指着船的前方嫣然道:“快看,前面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天门山了。” 越仲卿随后跟上,走到青萍身边朗声道:“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此处已经到当涂了,天门山和其下的采石横江是历阳郡的重镇,南北相争,若能破此两镇,则江宁指日可得,江宁本是六朝古都,原名金陵,大陈立国之后,越国公上表改金陵为江宁,这是他向朝廷表示臣服之心,其实我们江东人多半还是称江宁做金陵的。” 青萍点头叹道:“其实名字改来改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觉得金陵这名字更好听一些。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金陵既然是六朝古都,想必定有许多名胜古迹,这次若有闲暇,能够畅游金陵的话,倒也是不虚此行。”说罢抬头望向杨宁,眼中尽是求恳之意。 杨宁记起青萍说过取了宝藏之后,要帮忙伊不平将珍藏运到江宁才算完成协议,知道青萍是问自己愿不愿意陪她游历江宁,他本就不急着离开江东,更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姐姐既然想游历江宁一番,我自然没有意见,想来江东那些黑白两道的高手,若是还有半分聪明的话,也不会再来打扰我们的。” 越仲卿虽然早已知道两人身份,但是听到杨宁这般明示身份的话语,仍觉心中微惊,勉强笑道:“两位想去金陵么,那倒不如去万宝斋看看,四日之后,就是十月十五日,万宝斋举行集珍大会,允许天下各大商贾到万宝斋出售奇珍异宝,万宝斋会提供朝奉鉴定珍宝,只从中收取一些抽头。两位想必知道,十一月中旬就是汉王爱女,锦绣郡主招亲的日子,所以有心求亲的豪门世家谁不想准备几样稀罕的宝物,所以这一次的盛会不仅规模空前,而且还得到了越国公的认可,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带着珍宝去出售,即使是贼赃,官府也不会过问,而且也不会为难出售宝物的货主,这样一来,只怕许多原只能藏于密室的宝物也会露面的。若非越某幼承庭训,不能参加这种过分招摇的盛会,只怕也会前去一览盛况呢。” 青萍闻言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在杨宁耳边低声道:“怪不得伊叔叔要求我取了藏宝出来之后,要帮他送到金陵去,原来是冲着集珍大会去的,多半是想将那些珍宝在那里出售了,既可卖个好价钱,还不怕有人来追赃。我还想和你顺便去浏览一下金陵风光,看来这一次却不能不去参加这个集珍大会了,否则伊叔叔说不定会吃亏呢,说不定会将爹爹留下的藏珍贱卖了。” 杨宁闻言也觉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他显露身手,被人尊为魔帝之后,别人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存心不良,像伊不平这样将自己彻底利用的,倒还没有见过,不过他对伊不平倒也不讨厌,所以只是摇头微笑而已。无意中目光一闪,却看到小三仍然在那里怔怔站着,望着自己的目光尽是痛恨,望向越仲卿的目光却是十分焦虑,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怒之下,迫小三杀害越仲卿的事情来。再瞥向越仲卿,只见他目光迷离,虽然强行隐忍,但是望向青萍的目光却是温柔如水,显然已是情深难绾。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或者心存妒忌,设法报复,或者心胸豁达,不予计较,都有可能。杨宁却是不同,青萍在他心目中尊贵无比,只比火凤郡主稍逊一筹,越仲卿倾慕青萍,虽然青萍并未回应,杨宁也心中存了忌惮之意,只不过见越仲卿才华出众,品貌过人,这样的人如果爱慕青萍,倒也不算亵渎佳人,再加上青萍并未动心,这几日才会不闻不问。但是此刻想到小三为了越仲卿苦苦求情,又对自己怨恨难消,反而激起了杨宁的杀意,若非是碍着青萍,只怕已经要动手杀人了。总算他这些日子性子已经收敛了一些,略一思索,已经想出了法子对付越仲卿,刻意敛去所有的情绪,杨宁冷冷看向越仲卿,森然道:“越公子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道等我和青萍离开之后,越公子是否打算立刻去告密呢?” 越仲卿心头巨震,杨宁竟然主动揭破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就没有装聋作哑的可能了,如果不能说服这位少年魔帝,就是血流成河的下场,他也不敢再加掩饰,躬身一揖道:“帝尊既然这样说,越某也不敢隐瞒,在下的确知道了两位的身份,能够有机会和两位相见,也是在下的荣幸。两位如果离开在下的坐舟,除非是官府找上门来,否则在下绝对不会泄露只言片语。但是如果有人问起两位,请恕在下不能知情不报,否则越国公怪罪下来,别说在下,就是江东四大名门的子弟,也绝对不敢搪塞应付的。” 见越仲卿这般直率,小三差点叫了出来,一张面孔已经扭曲地好像吃了黄连一般模样,杨宁却是淡淡一笑,似乎没有怪罪之意,但是目光却变得冷若冰雪。青萍见状不禁眉心微蹙,但是她了解杨宁的性子,却也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怜悯地看了越仲卿一眼,目光中尽是同情之色。 杨宁伸手握住青萍的纤手,安慰地轻轻一握,冷冷道:“越兄这样说话,自是坦然无惧,我也喜欢越兄这样率直的人,只是杀人灭口本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法子,如果要在下手下留情,也要有些理由才行。这样吧,我给越兄一个机会,如果越兄的答案让我满意的话,我和青萍都不会再向越兄出手。” 越仲卿毫不犹豫地道:“帝尊既然有问,直言就是,越某定当竭尽所能,希望能够回答帝尊的问题,如果能力不及,也请帝尊看在越某未曾得罪的份上,只杀越某一人,不要牵连无辜。” 杨宁挥手道:“若不杀你,其他人杀之无益,我的问题简单得很,前几日,青萍问你为何不曾出仕,你讲了一番天下大势,最后却和青萍争吵了起来,结果还是没有说为什么不肯出仕,我且问你,天子杨氏、幽冀罗承玉、汉王李子善、滇王吴衡,还有江东实际的主人越国公唐康年,你更看好谁人一统天下,若是出仕,你想奉何人为主?如果你的答案让青萍与我都满意的话,我就不再为难你,否则我们离船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越仲卿闻言微怔,想不到杨宁的问题竟然是老调重弹,这几日他和青萍相谈甚欢,但是有关天下局势的问题却再也不曾提及,只因他心知青萍最看重幽冀,如果自己言语冒犯,恐怕就没有机会和心仪的女子促膝相谈了,虽然知道青萍不是自己可以倾慕追求的佳人,但是他还是不愿激怒这外柔内刚的意中人。可是如今杨宁的问题却将他轻而易举逼上绝路,想要让青萍和魔帝满意,多半要违心推崇幽冀,这样既能够保住性命,还能够得到佳人欢心。可是这样的事情,越仲卿却是宁死也不肯的,沉吟良久,他扬声道:“在下不肯出仕,只因没有明主,若说谁能一统天下,在下不敢妄言,但是无论如何,在下不看好幽冀。” 闻言,小三一张聪明外露的脸孔立刻垮了下来,青萍却是悚然动容,唯有杨宁,神色沉静冰冷,没有一分惊诧,只是淡淡瞧着越仲卿,似乎在等他解释下去。 越仲卿还未继续说下去,青萍明眸流转,插言说道:“越公子,这几日我们相处的甚好,天南地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可是我知道你心有余悸,虽然谈笑从容,有些肺腑之言,却终究不肯说了。你说不肯出仕,是没有明主,这一点青萍不敢苟同,何谓明主,知人善用,胸襟广阔就是明主,别人我没有见过,但是燕王世子罗承玉可谓明主矣。至于不看好幽冀,我更是不信,或者你因为火凤郡主昔年旧事,因此对幽冀有所偏见,其实当年之事,孰是孰非,已经无法判断,但是无论如何,郡主无愧是女中豪杰,而今日幽冀之主,更是雄才大略,这天下之争,幽冀总有五分胜算,越公子为何这般决绝,莫非是和我们姐弟赌气不成么?” 越仲卿不由失笑,想不到这位剑绝青萍对自己还有几分同情,居然先定下了调子,如果现在自己顺着她的语气说下去,多半就能无事,可是他却不愿违心而言,尤其是在倾慕的女子和强大的情敌面前,略一沉吟,他叹息道:“在下其实也希望见到天下清平,杨氏统治天下不过二十年,天下已经漏出疲惫之态,土地兼并,盗匪丛生,诸侯割据,灾祸连绵,这种种惨状,都是在下所不忍见的。幽冀虽然僻处北疆,但是政治清明,兵甲犀利,火凤郡主扎下的根基深厚无比,而当今燕王世子虽然年少,据闻身具龙姿凤章,颇有王者之风,若真的是明君圣主,雄才大略,想必能够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只是以在下愚见,幽冀虽然势大,却如鲜花簇锦,烈火烹油,纵然一时显赫,终不久长。一旦幽冀起兵作乱,无论有什么理由,总是以下犯上,蒙上叛逆之名。这些年来,虽然民生凋敝,但是毕竟天下苍生还可挣扎度日,一旦战乱再起,多半是玉石俱焚,首乱天下者若是幽冀,只怕民心动摇,纵然一时得势,朝廷溃败,只怕其他的诸侯也会以勤王讨逆为借口起兵,到时候天下糜烂,反而让胡戎趁机侵入中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幽冀便是首恶。这还仅仅是以势论之,若是仔细推敲起来,幽冀内部还有不小的隐忧,燕王与世子不合,此事天下皆知,一旦祸起萧墙,只怕火凤郡主的一片苦心都会付诸东流。可是在这等情况下,燕王世子仍然厉兵秣马,准备谋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不知道燕王世子即位之日,就是起兵复仇之时,这等不明时势,只为一己之私利而不惜生灵涂炭,纵然英明无双,也不是越某心中的明主。 若是我为世子殿下谋臣,必定遵循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内部一统之后再伺机而动,等到朝廷忍耐不住首先挑衅,或者等到东南生变之时再趁火打劫。自古以来天下动乱往往从东南而起,而成帝业者却往往是割据西北的诸侯,正是因为天下财赋多出自东南,一旦朝廷疲弊,东南受害最深。如今朝廷之上杨唐两家争权夺利,彼此的联盟已经有了隐约可见的裂痕,这一点江南人人心知肚明。一旦双方撕破脸皮,幽冀就可以以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总之,十年之内,幽冀若能隐忍一时,将来还有问鼎天下的机会,若是像现在的燕王世子一般,还未即位,就已经蠢蠢欲动,只怕二十年前的悲剧会再度上演。越某才疏学浅,这些话不过是一己之见,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不要见怪。”说到此处,越仲卿眉宇之间已经带了凛然之色,显然对杨宁如何处置都已不放在心上。 青萍欲言又止,终究轻轻一叹,她和越仲卿数日相聚,虽然并未动心,却也觉得这人风雅多才,可是刚才杨宁传音给她,要她迫越仲卿回答有关幽冀的难题,对青萍来说,只要越仲卿不冒犯火凤郡主,就是将现在的那个燕王世子罗承玉骂一个狗血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青萍却能够体会到杨宁的矛盾心情,虽然他自己不愿提及幽冀,甚至一提起来就是怀恨不已的模样,可是如果别人说幽冀的坏话,杨宁似乎更加恼怒。眼前已经进入历阳郡境内,两人原本预定今夜就要离船,杨宁却在这个时候向越仲卿提出这样的问题,即使是对他颇为了解的青萍,也不知道一旦越仲卿出言不逊,杨宁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杨宁不但没有恼怒,眼中反而闪过欣赏之色,只不过却被他迅速遮掩过去。其实杨宁虽然想要杀了越仲卿,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动手。越仲卿此人已经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如果随便杀之,反而会扰乱他的心绪,甚至影响他在武道上的进境。所以他拿定主意,要用生命的威胁来试探越仲卿的心志,如果越仲卿为了保住性命,讨好杨宁和青萍,甚至改变原来对幽冀的看法,那么杨宁反而不会介意杀了这样一个小人,如果越仲卿择善固执,不因为强权改变自己的看法,那么杨宁就不会再动杀机。结果越仲卿果然不愧是青萍欣赏的至诚君子,虽然斧钺加身,却终究心志不改,因此杨宁不仅杀意消散,反而对越仲卿生出钦佩之情。 杨宁自己就是心性坚忍之人,自也看重越仲卿的品性,他虽然不解世事,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对天下大势反而知道得更为深刻一些,想到天下大乱之后,越仲卿如果行止差错,可能会遭到杀身之祸,反而有些担心起来,不由继续问道:“越兄原来是认为天下没有明主,这才不肯出仕,若是幽冀真的起兵,天下大乱,越兄还要在江南独善其身么?” 越仲卿思索了片刻,断然道:“在下现在不愿出仕,不过是不愿助纣为虐,残害无辜,若是天下大乱,越某虽然不才,也要投效明主,为天下苍生尽微薄之力。” 杨宁目光微动,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么你是准备投效幽冀么,毕竟方才你不是还替燕王世子罗承玉谋划了一番么?” 越仲卿摇头道:“这一点在下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幽冀是众矢之的,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若是辅佐燕王世子,纵然能够攻下洛阳,还要攻打汉王、滇王和整个江东,等到大局鼎定之时,恐怕已经满目疮痍了。除了幽冀之外,其他的藩镇如汉王、滇王者,虽然有割据之能,却无席卷天下之志,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更是不值得在下辅佐。若是要在下选择,反而是大陈朝廷,虽然外忧内患,不一而足,但是内据关河之险,外有江东臂助,兼有大义名分,现在不过是君主懦弱,大权旁落罢了,若能励志革新,未必不可以重整河山,而且事半功倍,可以减轻天下百姓战乱之苦。” 杨宁听罢越仲卿的话语,只觉得心乱如麻,他原本心心念念都在幽冀,只是因为赤壁一战,才让他对幽冀渐渐生出绝望,甚至不愿再踏上幽冀寸土,但是无论如何,他都难以忘怀娘亲的故土,而且在他心目中,如果天下大乱,最后取胜的一定要是罗承玉才行,否则娘亲多年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么。这些日子他虽然是冷眼旁观,却也觉得越仲卿才干过人,试探过了越仲卿的心志之后,才会生出将他推荐给罗承玉的心思。可是此刻听了越仲卿这一番话,他却又犹豫起来,越仲卿对于幽冀的排斥太明显了。想到越仲卿将来可能会出仕杨氏,然后和罗承玉作对,杨宁不知不觉再度生出凛冽的杀意,望着越仲卿的目光已经如同利刃一般。 越仲卿撞见杨宁的目光,只觉得心中巨震,不由退后几步,犹自觉得心惊胆寒,小三见状连忙移动身形,挡在越仲卿身前,望向杨宁的目光中尽是哀求之色。 杨宁触到小三的目光,顿时想起废园之中这少年不顾一切拖着自己想要逃走的情景,不禁心中一软,暗道,罢了,幽冀早已经没有我立足的余地,娘亲也不再以我为子,他们是胜是败,和我又有什么相干,越仲卿愿意投靠何人,我也不必为之烦恼,难得这人骨头硬朗,也不枉我和青萍与他相交一场,想到此处,杀意渐渐淡去。看了满头大汗的小三一眼,杨宁想起原本给小三的命令,不禁微微一笑,传音道:“小三,今夜子时,我就要离开了,如果到时候你带着越仲卿的人头到甲板上来,我就带你离开此地,将一身武功全部传授给你,让你成为一代宗师,再无人可以欺凌你。如果你不肯出手,那么也到甲板上来,在我面前自尽身亡,我也可考虑放过这船上的其他人,何去何从,你要好好考虑,不要辜负了这天赐的机缘。”说罢,杨宁也不去看小三瞬间变黑的面孔,转身走向舱门去了,青萍略一蹙眉,便跟着杨宁走了进去,她可是要好好盘问杨宁一番,要弄清楚杨宁究竟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走进舱中,青萍连忙将心中疑问一一道出,杨宁自然不会瞒他,将逼迫小三杀了越仲卿的事情也说了出来。青萍听得心中一沉,埋怨杨宁道:“你若觉得后悔了,还不如废了他的武功算了,这样子逼他算什么,如果他真的杀了越仲卿,难道你还要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么?再说,你不是已经放过越仲卿了么?” 杨宁漠然道:“他若杀了越仲卿,正好成全了我的心愿,但是我自然不会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但是若他只想凭着这几日的情分求我饶恕,我也不会放过他,不过你放心,我最多也只是废了他的武功。武道宗没有不忠不孝的弟子,却也没有食古不化的传人。” 青萍轻轻一叹,她自然杨宁的性子,一旦涉及到师门和武学,这人的反应和决定总是会出人意料的,不过却也生出好奇来,在她看来,小三除了杀死越仲卿和自尽之外,也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了,却不知道杨宁到底想让小三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金乌西沉,素月东升,入夜之后越氏的货船就已经停靠在江水南岸,岸边芦花早已经干枯凋零,雪白的月光映射在漫天的芦花上,勾画出一片凄凉景象,杨宁负手立在岸边的石矶之上,俯瞰江流,神色冰冷如霜,青萍立在他身边,目光宠溺中带着几分无奈,两人都已经卸去了易容,漏出了本来面貌,一个容颜秀丽,一个清秀端正,月光之下,若是杨宁的身上没有那冲天杀气的话,倒是宛若神仙眷侣一般。 月上中天,子夜将至,从货船里面缓缓走出一个纤瘦的身影,看到石矶上相依相偎的两人,那身影略一停顿,就跃向江岸,货船距离江岸足有数丈之遥,这人轻功不算出众,这一跃还不到三丈远,但是他早已看准了岸边延伸到江水中的乱石,在上面轻轻一点,借力跃到了岸上,然后手脚齐用,爬到了石矶之上。 杨宁目光在小三苍白的面容上一掠而过,又看了一眼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衫,漏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叹息道:“你还算聪明,知道我不会因为你的求情而放过你们主仆,越仲卿的人头呢?拿出他的人头,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我不像师尊那般,收徒过分慎重,只要你合了我的心意,就可以拜入武道宗门墙。” 小三勉强一笑,低声道:“弟子手刃公子之后,不敢惊动詹管事,所以没有割下公子的人头,还请师父亲自出手,杀了詹管事之后,就可以看到公子的尸体了,弟子得师父收录门墙,当竭尽所能尽忠师门,绝不敢违背师父谕令。” 杨宁目光沉静如冰,盯着小三片刻,才淡淡道:“也好。”说罢举步向江岸走去,小三抬头看向杨宁,目光锐利得如同鹰隼一般,他站起身跟在杨宁身后。青萍目中闪过一缕笑意,却没有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杨宁随着小三走到江岸,却停住了脚步,示意小三先上船,小三犹豫了一下,便奋力向江心跃去,身形依旧在半空落下,但是他随即挥手,从衣袖中抖出一条绳索,向船舷缠住,借力向船上跃去,他惊险无比地落在船舷边上,正要回头招呼杨宁,却发觉杨宁如同一缕青烟一般贴在他身后,吓得他差点跌下江去。 杨宁见状眉峰微扬,眼中闪过笑意,伸手将小三提到了船上,伸手一指黑暗的舱门,示意他先走。小三低下头去,径自向舱中走去,杨宁缓步跟在他后面。 小三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的霎那,突然舱中传来短促的低呼声,仿佛是被生生掐断在咽喉里。杨宁神色微动,身形一闪,向舱内扑去,就在他身形乍动的瞬间,黑暗之中一道寒光一闪而没,杨宁觉察出脑后和前胸同时有劲风掠过,攻击脑后的那人掌风如雷,分明是鹰爪功,十指足可碎金裂石,而刺向胸前的那一剑无声无息,诡秘狠毒,正是杨宁前日传授小三的一招剑式。这两人的合击仿佛练习了千遍万遍,熟稔无比。可是杨宁只是信手一拂,攻向脑后的那人已经被生生震退,而那柄本欲透心而入的利剑也被两根手指夹住了锋刃。就在这时,数缕劲风从舱底深处射向杨宁周身,却是一轮箭雨,配合的时机十分巧妙,若是杨宁武功弱上一些,这么近的距离,足可洞穿金石的六支利箭足以夺取任何人的性命。一声低鸣,黑暗的舱中闪过一轮青色的剑光,耳中传来切金断玉的响动,六声合而为一,几乎分辨不出来前后。继而剑光隐没在杨宁袖中,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只听见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在舱中响起。 杨宁在黑暗中淡淡一笑,脱身后退,身后那人还想拦阻,却只觉身边风声轻动,不知怎么杨宁已经出舱而去,继而舱外传来淡漠冰寒的声音道:“里面的人,出来。” 舱中三人沉默了半晌,然后分别向外迈步,先走出来的正是詹管事,他一身劲装,眉宇间带着沉重的杀气,随手走出来的正是小三,和方才进去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神色惨然,又过了片刻,走出来却是越仲卿,他手中拿着一具损益连弩,上面漏出六支弩箭的箭头,显然方才是他用连弩射出了一轮弩箭。 杨宁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小三,你的胆子不小,竟敢与他们两人勾结暗害于我,而且用的是我传你的武功,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若是别人想要害我,不过一死罢了,你既然以下犯上,我要将你千刀万剐才肯甘心。” 小三这时候已经心灰意冷,他早已知道杨宁武功绝世,只存了万一的希望,才设计谋害于他,自从舱内失手之后,他就知道再无希望,此刻听到杨宁的质问,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丢下手中的佩剑,上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恨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武功不是我想学的,你迫我谋害二公子,我是宁死也不肯的,你不过是喜欢玩弄别人的性命罢了,要杀就杀吧,不过你既然白天放过了我家公子,还请你不要为难他们,就是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人呢?” 杨宁闻言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容上露出金童也似的一缕笑容,一双凤目更是奇光四射,璀璨夺目。上前伸手搀起小三,朗声笑道:“好,好,这才是我武道宗的弟子,本宗弟子虽然也讲究尊卑辈分,但是还有一条更重要的规矩,就是‘唯我本心’,我迫你弑主不过是考验罢了,你杀或不杀都不要紧,只有奋起反击,不负本心,才是武道宗弟子应有的风骨,今日就在此地,苍天明月为证,武道宗弟子子静收你为正式传人。” 小三听得呆住了,他虽然出身寒微,又是仆役之身,可是毕竟生长在世家之中,对于师道尊严,忠孝节义都知道的极为清楚,万万想不到自己冒险弑师,不仅没有得罪,反而被正式收录,这等荣宠让他一时再也反应不过来,直到杨宁冷冽的笑声传入耳中,才真正清醒过来。 杨宁仔细打量了小三片刻,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气质神采都有不凡之处,虽然久处卑微,受到了压制,但是今夜全被激发了出来,眉宇间尽是决绝刚烈的气息,越看越是得意,欣然道:“你既然是我的弟子,就不能再充任下陈,你可有名姓,小三不过是乳名,不能再用了。” 小三神色恍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穿了黑色衣裳,拿着弩箭的越仲卿已经明了眼前的局势,上前冷冷道:“小三自幼被我越家收养,并无父母,也没有名姓,若是小三愿意,就姓越吧。” 杨宁瞥了越仲卿一眼,心知这人气恼自己利用他逼迫小三,所以也不因为他的失礼而色变,既然小三没有杀他,那么这人的性命就是保住了,即使越仲卿此刻再无理些,杨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给新出炉的大弟子面子,所以略一思索,淡淡道:“姓越很好,你很讲义气,临难不苟,从今以后你就叫做越不屈,不过我浪迹天涯,也没有法子留你在身边传授武艺,这些日子我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么?” 小三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虽然还有被迫拜师的屈辱,但是他毕竟不是顽固不化的古董,自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连忙再度拜下道:“多谢师父赐名,师父传授的东西我都记住了,以后会好好练习的。” 杨宁点点头,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小三道:“这几天你的筑基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需好好加固根基就好了,过两年就可以练习这上面的武功,你也别想传授给别人,若是没有我指点筑基,想练这些武功只有走火入魔的份。五年之后,我若回到中原,就会来看你,没有出师之前,不许你说是武道宗的弟子,如果风声泄露出去,别怪我重重惩罚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杨宁的目光却是瞪着越仲卿和詹管事的。 越仲卿知趣地道:“帝尊放心,从今以后,越某会将小三当成兄弟手足照拂,绝不会泄露他的身份,如有虚言,帝尊他日处置越某即可。” 杨宁听得出他的诚意,微微点头,叹息道:“你这个人择善固执,将来难免危难重重,我不喜欢你的脾气,但也佩服你的风骨,不屈跟在你身边,也可保护你,但是你记着,不许逼迫不屈替你效命,如果日后因为你的缘故,害死了不屈,我绝不会放过你。” 越仲卿知道杨宁言外之意,经过今日的争论,即使是曾经觉得前途迷茫的自己,也知道将来会选择的道路,这样的乱世,如果不屈真的为了自己的理想陷身天下纷争,那么当真是九死一生,杨宁的警告却是一片好意,越仲卿惟有颔首领命而已。 见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杨宁淡淡一笑,纵身掠起,便如轻烟飞絮,瞬息之间已经到了江岸石矶之上,青萍飞身而起,两人身形在半空中相聚,杨宁也不下落,身形蓦然着转,两道青色身影宛若飞仙一般,比翼消失在夜色之中,其时月光如雪,两人身形体内纤毫毕现,越仲卿第一次看清了心中倾慕已久的意中人的真面貌,只觉皓如冷月,洁若冰雪,心头怦然,但是强烈的遗憾也随之涌起,不知怎么,他竟然能够预料到,这一生可能都再也见不到这对身份高崇的少年少女了。眼前一段邂逅,不过是雪泥鸿爪,萍踪无迹罢了。 第三章 萍踪无迹(二) 青萍对于陶埙不算特别喜爱,总觉得过分凄凉悲怆,她性情爽朗,自是更喜欢清亮铿锵的笛子,诸般丝竹之中,她最精通的就是竹笛,远处的笛声一入耳,就已经听出那人实在是笛中圣手,不论技巧还是意境,都已经可与自己比肩。心中微动之下,并未停止吹奏陶埙,反而越发使出技巧,将这一曲吹得荡气回肠,一曲终了,青萍含笑回眸,心道,等到我教会了子静吹埙,便寻一只笛子来和他合奏,倒也不错。 青萍与那不知名的吹笛人合奏之时,杨宁便循着笛音望去,只见隔着数里江面,有一艘巨舟正在疾驰而行,而笛声正是从那艘巨舟的船首传来,只不过距离较远,即使以杨宁的目力,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面貌,但是在阳光之下,那伫立在船首的蓝色身影越发显得如同洒脱不尘。杨宁虽然对音律不甚了然,但是也能够听出笛声和陶埙合奏,宛若天籁,便如水乳交融一般。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快,尤其是看到青萍回眸之间眉宇间飞扬的神采,更是越发心中难安。 不多时,那艘巨舟已经赶了上来,杨宁和青萍转头望去,只见那艘巨舟不似寻常江船,体型更巨大一些,形状也略有不同,所有的木材更是极品,在阳光下隐隐透着润泽的光芒,而在船头悬挂的旗帜则是一个大大的“俞”字。在那艘船越过越氏的货船之时,杨宁和青萍都看到了弄笛之人,却是一个蓝衣青年,虽然面色微黑,但是相貌俊朗,而且风姿不凡,令人一见便生出敬重之心。四目相对,那蓝衣青年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继而遥遥拱手示意。青萍也微笑还礼,虽然那男子从未见过,但是想到那人方才的笛声,宛若碧空白鹄一般逍遥自在,却也觉得这人不俗。杨宁望见那人灼灼目光似乎只盯在青萍身上,心中越发气闷。 他虽然对情字一知半解,却也知道青萍不仅容貌秀美,而且博学多才,正是许多男子心中倾慕的如花美眷,他自己却除了一身武功之外再无所长,如何能够相伴佳人。自从遇见越仲卿之后,他就心生不安,只因青萍和越仲卿所谈论的东西,他多半都不知晓,这已经令他很是气馁,可是近日陌路相逢的一个蓝衣青年,只凭一只笛子就可以和青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杨宁想到青萍中就会厌倦了自己的无趣而离去,就觉得心痛难忍,却只能强自忍下。 青萍还不知道杨宁的心思,目送那艘巨舟远去之后,回首笑道:“你可知道那船上是什么人么?” 杨宁心中一震,却强自镇定下来,冷冷道:“不知道。”神色淡漠无痕,一丝情绪也不曾外泄,其实平日青萍可以发觉他的心情变化,是因为杨宁对青萍总是不肯设防,此刻他刻意将忧虑失落隐藏起来,即使是青萍也难以发觉他的情绪变化。 青萍有些兴奋地道:“那是南闽俞家的人呢,他们家的人最善造船,听说可以远渡重洋,搭乘数千人呢。这一家的人虽然不曾涉入天下纷争,可是不论是朝廷还是那一家藩王都对他们留几分情面,只因南闽地理特殊,五岭逶迤,隔绝中原,却是山川间阻,难守也难攻,不论是滇王还是越国公,想要攻取南闽,只要舍得牺牲都是易如反掌,可是想要守住却需要费上无数心力,所以天下未定之前。闽地往往为当地豪强割据,这俞家就是如今割据南闽的一方豪强。当然现在尊奉的是大陈朝廷,拥有族兵五万,各方势力互相制衡之下,闽地已经成了俞家的天下。不过各方势力对俞家都礼敬三分的缘故不在于他们的兵力和地盘,而是因为俞家拥有足以控制南海的力量,南闽地近南洋,自古就有远洋贸易的传统,可以将中原的绸缎、茶叶、瓷器运送到南洋换取珠宝香料甚至粮食回来,这些年中原不是战乱就是荒旱,每年俞家都能够从南洋运来数百万石的粮食卖给各家,弥补军粮的缺口,而且南闽还有渔盐之利,只凭着源源不断的海盐,就已经让许多人不敢轻易得罪了,更何况他们还出售各种各样的商船战船,就是江南水军的战船,也有半数以上是从俞家买的。” 杨宁将青萍所说的话默默记在心中,心头却生出一些疑虑,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伊会主要买海船,莫非也是向俞家购买么?” 青萍含笑点头道:“当然是的,虽然能够制造海船的除了俞家也还有其他世家,但是也只有俞家肯把海船卖给想要做海盗的伊叔叔,只是价钱实在是太贵了一些,寻常一艘海船原本只需五六万两银子,可是俞家却是趁火打劫,绝不手软,这一次我们取了秘藏出来,伊叔叔还要和俞家见面,一手交钱,一手拿船,只是那些事情我们就不必参与了,只需帮着伊叔叔将秘藏送到地方就可以了。说不定我们这一次要见的俞家主事就在方才那艘船上呢。” 杨宁目中漏出疑色,低声问道:“青萍,我记得你和伊会主都和我说过,江水之上之所以到匪横行,是因为越国公有心挟寇自重,可是俞家既然是海商,理应最怕海盗横行,怎么反而会卖船给伊会主,莫非他们不知道伊会主的用心么?还是俞家也是有心挟寇自重。” 青萍目中闪过惊喜之色,道:“子静果真算得上是闻一知十了,坦白说,东海南海的海盗多半都和俞家有些瓜葛,纵然是海盗,也不能没有补给和销赃的渠道,俞家和他们暗中勾结,这是人尽皆知,却又没有证据的事情。表面上每年俞家都会给这些海盗巨额的金银钱粮作为买路钱,换取海盗不抢夺俞家商船的承诺。实际上这所谓的买路钱不过是给海盗的辛苦钱,要知道俞家在整个南海的航线都是由这些海盗保护的,而且俞家本身也有强悍的水军保护船队。而其他的商船除非是联合起来和海盗抗衡,或者干脆向俞家靠拢,否则多半都会船毁人亡。” 杨宁听了冷冷道:“俞家这般做法,岂不是比唐康年所为更令人齿冷,唐康年身为越国公,辅政重臣,也就罢了,无人敢得罪他,俞家一个小小的豪强世家,有什么胆量这样做呢?莫非他不怕族灭人亡么?” 青萍淡淡一笑,道:“若是现在天下一统,俞家自然不敢这样嚣张的,现在天高皇帝远,对于南海都是鞭长莫及,所以俞家才敢明目张胆,而且这些海盗实际上并不受俞家控制,只是因为补给和销赃的渠道在俞家手中,而且俞家本身的实力强横,才会俯首听命,若是有人能让他们有更多的利润收益,也未必不能取而代之,所以人人知道俞家和海盗有勾结,却无人忌惮俞家的实力,就是因为俞家的根基并不牢固。另外原来南海的海盗多如星火,他们胡乱洗劫起来,不管是商船渔船,都是朝不保夕,朝廷鞭长莫及,还是俞家联合一部分实力雄厚的海盗,在南海整整清缴了五年,才让南海恢复了平静,虽然现在江南的大部分商船渔船都需要向俞家缴纳保护金,虽然如此,比起从前动辄船毁人亡的惨状,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俞家在这些人心目中,或者有些霸道,但也不啻为万家生佛,只凭这一点,俞家就不愧是天下第一海商。” 杨宁耳中听着青萍清脆的语声,虽然字字入耳,但是不知怎么好像又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青萍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令他心中越发生出不安来,虽然青萍是女子,只比自己大上不到一岁,可是青萍和自己是不同的,从他看见青萍在烈焰之中指挥锦帆会以七煞鱼龙阵大破两股敌军之后,他就明白,青萍的才能不仅仅在于歌舞音律,而是能够上阵杀敌,建立不世功业的奇女子,就像自己的娘亲一样,是可以纵横天下的女将军,只是如今却和自己一道流落江湖,而以她的出身和师承,原本是有这样的机会的,只是却为了自己而放弃,更和天下数一数二的权臣、强藩结下深仇,想到此处,他忍不住低声叹道:“姐姐,都是我牵累了你。” 青萍目中瞬间闪过一缕莫名的光芒,虽然杨宁只是淡淡一语,她却能够体会出这少年心中的苦闷和歉疚,忍不住伸手相握,柔声道:“子静又在胡说了,我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你也知道我爹爹年轻的时候就是水寇,所以我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感兴趣一些,不过我可没有心情去给人做嫁衣裳,就连伊叔叔这样的水中蛟龙,都不肯去给那些帝王将相卖命,难道我一个女子,还要为那些权贵抛头颅,洒热血么?” 杨宁心中微颤,却是说不出话来,他明白青萍的性子,是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委屈自己的,那么这番话就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终于放下一些愧疚,他漏出一丝笑容,低声道:“姐姐教我吹奏陶埙好不好。” 青萍心中一宽,举起手中的陶埙,笑道:“不论是琴筝笛箫,我都十分精熟,你却偏偏喜欢这陶埙,此物音域狭窄,音色也不敢动人,不过倒是古朴稚拙,反而最合你的秉性,也罢,你若喜欢,我就教你吹奏,不过你可不许偷懒不学,我还想和你合奏一曲呢,古书上说,‘柏氏吹埙,仲氏吹篪’,所谓的‘篪’其实和笛子构造音色相仿,我可不耐烦真的去寻一支篪来,还是用笛子凑数吧。” 杨宁连连点头,他实际上可不懂的什么是埙,什么是篪,不过是带着小三赶回船上时经过一个琴行,想起青萍说过要教自己弄笛吹箫,一时兴起就走了进去,却正好看见那琴行伙计捧着一具陶埙在那里玩赏,得知那也是乐器之后,不知怎么竟然一眼喜欢上了那古朴无华的陶埙,所以就从小三身上搜刮一番,买下了这一具陶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带着银子呢。不过他早已存了将小三收录门下的想法,也就不觉得这样子未免有些强取豪夺了,当然小三可能会拒绝这样的想法,他可从来没有想过。 耳中听到舱外埙声断断续续的响起,看到心仪的女子正在笑颜如花地指点着那声名震动天下,自己却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的少年魔帝吹奏陶埙,越仲卿心绪渐渐平和下来,原本的一丝恶念已经烟消云散。他本不是偏狭的人,只需短暂的冷静,就可以明白这两人并没有存心欺骗自己,不过是利用越氏船行走上一段水路罢了,自己陷入情网和他们并无关系,想必那位尹姑娘也很懊恼吧。不过坦白说,越仲卿心中并不觉得失落,倒是对自己的慧眼独具有些沾沾自喜,素闻洞庭双绝不仅才貌双全,而且品性高洁,若能得其眷顾,可谓三生有幸,若是自己真的能够得到剑绝的芳心,就是死了也很值得了,只不过两人之间却有魔帝许子静这个障碍,可不是寻常人能够翻越的高山。不过虽然如此,越仲卿到没有完全绝望,他向来对朝政时局极为留心,自然知道魔帝虽然声名显赫,但却是用杀戮鲜血换来的盛名,暴戾恣睢不可长久,剑绝尹青萍那样的美好女子,想必终究能够明白何人才是自己的良配吧。 越仲卿心有所思,却让詹管事看在眼中,不禁心生不妥之感,他对于越家的几位公子小姐都是十分熟悉,越仲卿神色变化虽然隐晦,但是詹管事对他望着青萍的目光里面隐藏的情焰却是洞若观火,他知道二公子的性子,纵然前有险阻,却仍然会用满腹诚意追求心爱的女子,可是和魔帝这样的绝顶高手争夺爱侣,岂不是自寻死路么?虽然他有心阻止,可是却知道越仲卿的性子是越挫越勇,思之再三也是没有办法,只有盘算好从中阻碍,只待那两人离开之后,想必二公子就是纵然一腔柔情,也是无处可托了吧。 接下来的行程十分平静,每日清晨、黄昏,杨宁和青萍两人多半在船头一教一学,杨宁气息悠长,学习陶埙事半功倍,不过两三日已经可以吹奏完整的曲子了。而大多数时间,两人倒不介意继续和越仲卿主仆一起谈笑风声,越仲卿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一来若是双方交情多些,可以避免杀身之祸,二来也有心博得青萍的芳心。更令越仲卿惊喜的是,除了开始的一段时间,杨宁还有兴趣听两人谈话,后来索性扯了小三子到甲板上去钓鱼玩乐,只留下青萍一人和越仲卿、詹管事谈天说地,下棋品茗。 越仲卿和青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又都精通诸般才艺,不论是天南地北,种种奇闻轶事,说出来都是历历在目,如数家珍,越仲卿有心接近,青萍性子豁达,也不以越仲卿曾经冒犯为念,只不过越仲卿心有余悸,对于幽冀之事仍然避而不谈。詹管事老谋深算,见青萍并没有记恨那日的事情,杨宁也没有表现出对越仲卿和青萍过份接近的不满,就也由之任之,只不过总是不肯放这两人独处,唯恐越仲卿表露情意,引起杨宁的不满。两人却不知道,青萍也是有意绊住越仲卿和詹管事,却是为了给杨宁留下时间空间授艺传功。 船头上,杨宁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支钓竿,虽然是极为闲适的姿态,但是眉宇间那种冷凝漠然的神情依旧如故,在他身旁,小三微阖双目,站在那里静立不动,一幅昏昏欲睡的模样,偶然经过的船夫伙计或者旅客,都是会心一笑,觉得这个少年偷懒的本事实在不小。 半透明的丝线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鱼钩上挂着的鲤鱼在半空中挣扎晃动,直到落入了水桶还在扑腾不止,被鲤鱼跳动的声音惊动,小三睁开眼睛,用古怪的目光看向杨宁的背影,虽然略显单薄,但是那挺直如青松一般的身形给人的威压不逊于皇室贵胄,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甚至有几分天真幼稚的少年竟然是满手血腥的魔帝。想到这几日的经历,小三只觉得恍然如梦,生出不切实际的感觉。 似乎是感觉到小三的情绪变化,杨宁淡淡道:“你已经练成了第一层心法,觉得有什么进步没有?” 小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道:“昨天晚上我试过了,一拳就把那块废弃的木板打穿了个窟窿,而且不用梯子,我也可以跳到二层的舱房去。” 杨宁目中闪过冷漠之色,淡然道:“这点进步就值得这么欢喜么,以你的资质,现在第二层都应该已经练成了,我看你资质尚可,心志也算坚毅,为何练功的进境不如我意,要知道这门‘凌霄心法’虽然不是本宗最好的内功心法,但是进境极快,虽然后来不免遇到难以渡过的瓶颈,进境受到限制,但是若能持之以恒,也未必没有突破瓶颈的机会,成就虽然不可预计,但是至少可以成为第一流的武功高手。有这样的良机,你为何不肯专心苦练?” 小三心中骇然,只觉杨宁语气虽然淡漠,但是隐隐透着不满和杀意,只觉双膝一软,就要下拜,只是他身形刚刚微动,杨宁已经轻拂衣袖,小三只觉得双膝被无形的障碍拦住,竟是不能屈膝,不由更加震惊杨宁的武功。杨宁却也不回头,只是冷冷道:“别跪了,我不喜欢软骨头的人,你若这么喜欢跪着,不如我废了你的双腿,让你再也站不起来好了。” 小三身子一颤,不敢再行跪拜,低声道:“弟子资质驽钝,有负师父教诲,还请师父重重责罚。” 杨宁冷冷一笑,道:“你不是资质驽钝,分明是心有旁骛,莫非我收录你为门下弟子,你还不愿意么。这天下虽大,若是我肯收徒,只怕想要拜师的人数都数不完,你却这般作态,莫非很委屈么?” 小三差点苦笑出声,想起被杨宁收录门下的经过,还真是噩梦一般。得知杨宁和青萍的身份之后的那天深夜,他昏昏沉沉地被一阵寒风吹醒,却发觉自己从铺盖里面被带到了甲板上,夜色中一个黑影站在自己身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要自己拜他为师,没有任何劝导,没有任何选择,如果拒绝就要把自己丢到江水里面去。他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就成了武道宗未来宗主的记名弟子。然后每天晚上都会被拎到甲板上传授一些口诀和招式,而白天的时候,则站在这位师尊的身后一边练习新学到的内功,一边听他指点一些招式。虽然这少年似乎没有什么顾忌,可是小三分明觉得,两人四周似乎被透明的罩子拦阻,很多人来往经过之时,明明他正在听着那少年侃侃而谈武道精要,那些人却都视若无睹,听若不闻,显然是被一种神奇的功夫阻绝了声音。 只是杨宁显露出来的武功越精妙,小三心中越是惊惶,从这少年传授的一些招式来看,他不论是手段还是心肠都是无比狠辣,那些武功几乎都是残忍狠毒的招式,一旦出手,不留任何生机。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不会在离开之时杀人灭口么?小三实在是心中不敢奢望。虽然这人强行将自己收录门下,但是却没有一丝怜悯之情,传授自己武功的时候,往往为了速成让自己受尽苦楚,却被点了哑穴,就连哭喊也不能发出声音,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是疏离冷漠,没有一丝暖意,让小三无端想起许多江湖传闻,据说江湖中有许多邪派高手,可以让一个人迅速练成一身绝艺,但是之后却往往有后患,或者是这个人受到某种钳制,或者是精力迅速耗尽,不过三年两载就成了成了消耗品,自己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呢? 其实如果仅只如此,小三还不会害怕,他无父无母,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人会为自己悲伤,若能够扬名立万,就是这样辉煌的人生短暂如朝露,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如果魔帝要杀害公子,那可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根据小三对人心险恶的认知,既然魔帝和剑绝隐姓埋名搭船东下,那么一定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行踪,可是保护这个秘密的最好途径就是杀人灭口,虽然自己多半是不会立刻被杀了,可是如果这人要杀公子和詹管事,那么即使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欢乐可言呢?他永远不会忘记是谁从濒死的绝境将自己救了回来,这一生,他小三的性命都是属于越二公子的。 很多次,小三想要试探杨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两人的身份泄露给公子,如果杨宁不知道的话,那么或许公子和詹管事,以及越氏船行的其他人,还有船上的客人可以逃过这一劫,或者,杨宁根本就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呢?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盘桓了多日,可是他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只因两人相处时间越久,小三就越发觉察出来这少年的冷漠无情。他可以因为聆听到江水的呜咽声而沉寂,有的时候可以因为钓上来的鲤鱼肥美而微笑,可是惟独对人,却始终是冷漠如冰,除了对着那位剑绝尹姑娘,偶然会在眼中透出一缕柔情,即使对着自己这个强行收录的地方,也是一贯的冷漠如霜,在迫使自己习练武功的时候,好几次都让自己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可是朦胧中,他也没有发觉这个少年有一丝的愧疚心痛,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那种筋骨欲折,痛不欲生的苦楚。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求情而改变主意么?小三真的没有把握,唯恐自己出口求情反而令他断然下手,杀了这一船的人,所以小三最终还是沉默不语。心中悬着这样的死结,又让他如何能够全心全意地练功呢?更何况这几日公子不避嫌疑,经常和青萍小姐谈笑风声,这位魔帝公子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眼中经常闪过不豫之色,甚至漏出不可掩饰的杀意,这更让小三惊恐难安。 耳边传来不耐烦的冷哼之声,小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终于下定决心,与其心里这样七上八下,不如问明白杨宁的心意,否则就如同等待上屠场的猎物一般,总也不能安下心来。想到此处,小三坚定地问道:“请问师父,离开之时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 杨宁眉峰微皱,有些莫明其妙,他的心意还不够明白么,将小三收录门下,亲自传授武功,既然做到了这一步,难道他还会平白无故杀人么?虽然他是很讨厌那个越仲卿,可是却也承认这人是有才华的,要不然怎么能够和青萍谈得颇为愉快,不过只要他没有本事抢走青萍,那么自己也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一个有前途的青年,甚至就连那些人已经知道了的身份都不想追究,为什么小三还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呢?心中有些气恼,杨宁冷冷道:“如何处置不关你的事,你练好武功就成了。” 小三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地道:“发觉师父身份的是小三,我家公子并不知情,如果师父要伤害公子,就先杀了小三吧。” 杨宁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小三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他性子最是桀骜,虽然喜欢小三的坚忍不屈,却不愿见他为了别人要死要活,随手丢下钓杆,站起身走到船舷边上,漠然道:“你已经是我的弟子,和从前的亲故再无关系,就是我要你亲手杀了你家公子,你也只能听命行事,否则我收你为徒做什么,莫非是要给自己添个冤家对头么?既然你这样多事,离船之时就由你动手吧,只要杀了越仲卿,就算你够忠心,如果你不忍下手,就自行了断吧,我的门下,不要心慈手软的废物麻烦。” 小三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身躯不禁摇晃起来,想不到下定决心求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别说让自己动手杀了恩主,就是让自己坐视恩主受害,也是他不能容忍之事。紧咬着牙关,双目渐渐变成了血红,他狠狠瞪着眼前那个孤傲的背影,握紧了双拳。 杨宁仿佛没有感觉到他强烈的恨意,静立了片刻,突然转过头去,望向舱门处,小三强行忍住恨意,也回头望去,正瞧见越仲卿和青萍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青萍一见到杨宁,一双明眸瞬间闪过动人的光彩,几步走到杨宁身边,伸手挽住杨宁手臂,指着船的前方嫣然道:“快看,前面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天门山了。” 越仲卿随后跟上,走到青萍身边朗声道:“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此处已经到当涂了,天门山和其下的采石横江是历阳郡的重镇,南北相争,若能破此两镇,则江宁指日可得,江宁本是六朝古都,原名金陵,大陈立国之后,越国公上表改金陵为江宁,这是他向朝廷表示臣服之心,其实我们江东人多半还是称江宁做金陵的。” 青萍点头叹道:“其实名字改来改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觉得金陵这名字更好听一些。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金陵既然是六朝古都,想必定有许多名胜古迹,这次若有闲暇,能够畅游金陵的话,倒也是不虚此行。”说罢抬头望向杨宁,眼中尽是求恳之意。 杨宁记起青萍说过取了宝藏之后,要帮忙伊不平将珍藏运到江宁才算完成协议,知道青萍是问自己愿不愿意陪她游历江宁,他本就不急着离开江东,更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姐姐既然想游历江宁一番,我自然没有意见,想来江东那些黑白两道的高手,若是还有半分聪明的话,也不会再来打扰我们的。” 越仲卿虽然早已知道两人身份,但是听到杨宁这般明示身份的话语,仍觉心中微惊,勉强笑道:“两位想去金陵么,那倒不如去万宝斋看看,四日之后,就是十月十五日,万宝斋举行集珍大会,允许天下各大商贾到万宝斋出售奇珍异宝,万宝斋会提供朝奉鉴定珍宝,只从中收取一些抽头。两位想必知道,十一月中旬就是汉王爱女,锦绣郡主招亲的日子,所以有心求亲的豪门世家谁不想准备几样稀罕的宝物,所以这一次的盛会不仅规模空前,而且还得到了越国公的认可,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带着珍宝去出售,即使是贼赃,官府也不会过问,而且也不会为难出售宝物的货主,这样一来,只怕许多原只能藏于密室的宝物也会露面的。若非越某幼承庭训,不能参加这种过分招摇的盛会,只怕也会前去一览盛况呢。” 青萍闻言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在杨宁耳边低声道:“怪不得伊叔叔要求我取了藏宝出来之后,要帮他送到金陵去,原来是冲着集珍大会去的,多半是想将那些珍宝在那里出售了,既可卖个好价钱,还不怕有人来追赃。我还想和你顺便去浏览一下金陵风光,看来这一次却不能不去参加这个集珍大会了,否则伊叔叔说不定会吃亏呢,说不定会将爹爹留下的藏珍贱卖了。” 杨宁闻言也觉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他显露身手,被人尊为魔帝之后,别人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存心不良,像伊不平这样将自己彻底利用的,倒还没有见过,不过他对伊不平倒也不讨厌,所以只是摇头微笑而已。无意中目光一闪,却看到小三仍然在那里怔怔站着,望着自己的目光尽是痛恨,望向越仲卿的目光却是十分焦虑,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怒之下,迫小三杀害越仲卿的事情来。再瞥向越仲卿,只见他目光迷离,虽然强行隐忍,但是望向青萍的目光却是温柔如水,显然已是情深难绾。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或者心存妒忌,设法报复,或者心胸豁达,不予计较,都有可能。杨宁却是不同,青萍在他心目中尊贵无比,只比火凤郡主稍逊一筹,越仲卿倾慕青萍,虽然青萍并未回应,杨宁也心中存了忌惮之意,只不过见越仲卿才华出众,品貌过人,这样的人如果爱慕青萍,倒也不算亵渎佳人,再加上青萍并未动心,这几日才会不闻不问。但是此刻想到小三为了越仲卿苦苦求情,又对自己怨恨难消,反而激起了杨宁的杀意,若非是碍着青萍,只怕已经要动手杀人了。总算他这些日子性子已经收敛了一些,略一思索,已经想出了法子对付越仲卿,刻意敛去所有的情绪,杨宁冷冷看向越仲卿,森然道:“越公子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道等我和青萍离开之后,越公子是否打算立刻去告密呢?” 越仲卿心头巨震,杨宁竟然主动揭破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就没有装聋作哑的可能了,如果不能说服这位少年魔帝,就是血流成河的下场,他也不敢再加掩饰,躬身一揖道:“帝尊既然这样说,越某也不敢隐瞒,在下的确知道了两位的身份,能够有机会和两位相见,也是在下的荣幸。两位如果离开在下的坐舟,除非是官府找上门来,否则在下绝对不会泄露只言片语。但是如果有人问起两位,请恕在下不能知情不报,否则越国公怪罪下来,别说在下,就是江东四大名门的子弟,也绝对不敢搪塞应付的。” 见越仲卿这般直率,小三差点叫了出来,一张面孔已经扭曲地好像吃了黄连一般模样,杨宁却是淡淡一笑,似乎没有怪罪之意,但是目光却变得冷若冰雪。青萍见状不禁眉心微蹙,但是她了解杨宁的性子,却也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怜悯地看了越仲卿一眼,目光中尽是同情之色。 杨宁伸手握住青萍的纤手,安慰地轻轻一握,冷冷道:“越兄这样说话,自是坦然无惧,我也喜欢越兄这样率直的人,只是杀人灭口本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法子,如果要在下手下留情,也要有些理由才行。这样吧,我给越兄一个机会,如果越兄的答案让我满意的话,我和青萍都不会再向越兄出手。” 越仲卿毫不犹豫地道:“帝尊既然有问,直言就是,越某定当竭尽所能,希望能够回答帝尊的问题,如果能力不及,也请帝尊看在越某未曾得罪的份上,只杀越某一人,不要牵连无辜。” 杨宁挥手道:“若不杀你,其他人杀之无益,我的问题简单得很,前几日,青萍问你为何不曾出仕,你讲了一番天下大势,最后却和青萍争吵了起来,结果还是没有说为什么不肯出仕,我且问你,天子杨氏、幽冀罗承玉、汉王李子善、滇王吴衡,还有江东实际的主人越国公唐康年,你更看好谁人一统天下,若是出仕,你想奉何人为主?如果你的答案让青萍与我都满意的话,我就不再为难你,否则我们离船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越仲卿闻言微怔,想不到杨宁的问题竟然是老调重弹,这几日他和青萍相谈甚欢,但是有关天下局势的问题却再也不曾提及,只因他心知青萍最看重幽冀,如果自己言语冒犯,恐怕就没有机会和心仪的女子促膝相谈了,虽然知道青萍不是自己可以倾慕追求的佳人,但是他还是不愿激怒这外柔内刚的意中人。可是如今杨宁的问题却将他轻而易举逼上绝路,想要让青萍和魔帝满意,多半要违心推崇幽冀,这样既能够保住性命,还能够得到佳人欢心。可是这样的事情,越仲卿却是宁死也不肯的,沉吟良久,他扬声道:“在下不肯出仕,只因没有明主,若说谁能一统天下,在下不敢妄言,但是无论如何,在下不看好幽冀。” 闻言,小三一张聪明外露的脸孔立刻垮了下来,青萍却是悚然动容,唯有杨宁,神色沉静冰冷,没有一分惊诧,只是淡淡瞧着越仲卿,似乎在等他解释下去。 越仲卿还未继续说下去,青萍明眸流转,插言说道:“越公子,这几日我们相处的甚好,天南地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可是我知道你心有余悸,虽然谈笑从容,有些肺腑之言,却终究不肯说了。你说不肯出仕,是没有明主,这一点青萍不敢苟同,何谓明主,知人善用,胸襟广阔就是明主,别人我没有见过,但是燕王世子罗承玉可谓明主矣。至于不看好幽冀,我更是不信,或者你因为火凤郡主昔年旧事,因此对幽冀有所偏见,其实当年之事,孰是孰非,已经无法判断,但是无论如何,郡主无愧是女中豪杰,而今日幽冀之主,更是雄才大略,这天下之争,幽冀总有五分胜算,越公子为何这般决绝,莫非是和我们姐弟赌气不成么?” 越仲卿不由失笑,想不到这位剑绝青萍对自己还有几分同情,居然先定下了调子,如果现在自己顺着她的语气说下去,多半就能无事,可是他却不愿违心而言,尤其是在倾慕的女子和强大的情敌面前,略一沉吟,他叹息道:“在下其实也希望见到天下清平,杨氏统治天下不过二十年,天下已经漏出疲惫之态,土地兼并,盗匪丛生,诸侯割据,灾祸连绵,这种种惨状,都是在下所不忍见的。幽冀虽然僻处北疆,但是政治清明,兵甲犀利,火凤郡主扎下的根基深厚无比,而当今燕王世子虽然年少,据闻身具龙姿凤章,颇有王者之风,若真的是明君圣主,雄才大略,想必能够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只是以在下愚见,幽冀虽然势大,却如鲜花簇锦,烈火烹油,纵然一时显赫,终不久长。一旦幽冀起兵作乱,无论有什么理由,总是以下犯上,蒙上叛逆之名。这些年来,虽然民生凋敝,但是毕竟天下苍生还可挣扎度日,一旦战乱再起,多半是玉石俱焚,首乱天下者若是幽冀,只怕民心动摇,纵然一时得势,朝廷溃败,只怕其他的诸侯也会以勤王讨逆为借口起兵,到时候天下糜烂,反而让胡戎趁机侵入中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幽冀便是首恶。这还仅仅是以势论之,若是仔细推敲起来,幽冀内部还有不小的隐忧,燕王与世子不合,此事天下皆知,一旦祸起萧墙,只怕火凤郡主的一片苦心都会付诸东流。可是在这等情况下,燕王世子仍然厉兵秣马,准备谋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不知道燕王世子即位之日,就是起兵复仇之时,这等不明时势,只为一己之私利而不惜生灵涂炭,纵然英明无双,也不是越某心中的明主。 若是我为世子殿下谋臣,必定遵循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内部一统之后再伺机而动,等到朝廷忍耐不住首先挑衅,或者等到东南生变之时再趁火打劫。自古以来天下动乱往往从东南而起,而成帝业者却往往是割据西北的诸侯,正是因为天下财赋多出自东南,一旦朝廷疲弊,东南受害最深。如今朝廷之上杨唐两家争权夺利,彼此的联盟已经有了隐约可见的裂痕,这一点江南人人心知肚明。一旦双方撕破脸皮,幽冀就可以以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总之,十年之内,幽冀若能隐忍一时,将来还有问鼎天下的机会,若是像现在的燕王世子一般,还未即位,就已经蠢蠢欲动,只怕二十年前的悲剧会再度上演。越某才疏学浅,这些话不过是一己之见,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不要见怪。”说到此处,越仲卿眉宇之间已经带了凛然之色,显然对杨宁如何处置都已不放在心上。 青萍欲言又止,终究轻轻一叹,她和越仲卿数日相聚,虽然并未动心,却也觉得这人风雅多才,可是刚才杨宁传音给她,要她迫越仲卿回答有关幽冀的难题,对青萍来说,只要越仲卿不冒犯火凤郡主,就是将现在的那个燕王世子罗承玉骂一个狗血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青萍却能够体会到杨宁的矛盾心情,虽然他自己不愿提及幽冀,甚至一提起来就是怀恨不已的模样,可是如果别人说幽冀的坏话,杨宁似乎更加恼怒。眼前已经进入历阳郡境内,两人原本预定今夜就要离船,杨宁却在这个时候向越仲卿提出这样的问题,即使是对他颇为了解的青萍,也不知道一旦越仲卿出言不逊,杨宁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杨宁不但没有恼怒,眼中反而闪过欣赏之色,只不过却被他迅速遮掩过去。其实杨宁虽然想要杀了越仲卿,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动手。越仲卿此人已经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如果随便杀之,反而会扰乱他的心绪,甚至影响他在武道上的进境。所以他拿定主意,要用生命的威胁来试探越仲卿的心志,如果越仲卿为了保住性命,讨好杨宁和青萍,甚至改变原来对幽冀的看法,那么杨宁反而不会介意杀了这样一个小人,如果越仲卿择善固执,不因为强权改变自己的看法,那么杨宁就不会再动杀机。结果越仲卿果然不愧是青萍欣赏的至诚君子,虽然斧钺加身,却终究心志不改,因此杨宁不仅杀意消散,反而对越仲卿生出钦佩之情。 杨宁自己就是心性坚忍之人,自也看重越仲卿的品性,他虽然不解世事,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对天下大势反而知道得更为深刻一些,想到天下大乱之后,越仲卿如果行止差错,可能会遭到杀身之祸,反而有些担心起来,不由继续问道:“越兄原来是认为天下没有明主,这才不肯出仕,若是幽冀真的起兵,天下大乱,越兄还要在江南独善其身么?” 越仲卿思索了片刻,断然道:“在下现在不愿出仕,不过是不愿助纣为虐,残害无辜,若是天下大乱,越某虽然不才,也要投效明主,为天下苍生尽微薄之力。” 杨宁目光微动,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么你是准备投效幽冀么,毕竟方才你不是还替燕王世子罗承玉谋划了一番么?” 越仲卿摇头道:“这一点在下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幽冀是众矢之的,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若是辅佐燕王世子,纵然能够攻下洛阳,还要攻打汉王、滇王和整个江东,等到大局鼎定之时,恐怕已经满目疮痍了。除了幽冀之外,其他的藩镇如汉王、滇王者,虽然有割据之能,却无席卷天下之志,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更是不值得在下辅佐。若是要在下选择,反而是大陈朝廷,虽然外忧内患,不一而足,但是内据关河之险,外有江东臂助,兼有大义名分,现在不过是君主懦弱,大权旁落罢了,若能励志革新,未必不可以重整河山,而且事半功倍,可以减轻天下百姓战乱之苦。” 杨宁听罢越仲卿的话语,只觉得心乱如麻,他原本心心念念都在幽冀,只是因为赤壁一战,才让他对幽冀渐渐生出绝望,甚至不愿再踏上幽冀寸土,但是无论如何,他都难以忘怀娘亲的故土,而且在他心目中,如果天下大乱,最后取胜的一定要是罗承玉才行,否则娘亲多年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么。这些日子他虽然是冷眼旁观,却也觉得越仲卿才干过人,试探过了越仲卿的心志之后,才会生出将他推荐给罗承玉的心思。可是此刻听了越仲卿这一番话,他却又犹豫起来,越仲卿对于幽冀的排斥太明显了。想到越仲卿将来可能会出仕杨氏,然后和罗承玉作对,杨宁不知不觉再度生出凛冽的杀意,望着越仲卿的目光已经如同利刃一般。 越仲卿撞见杨宁的目光,只觉得心中巨震,不由退后几步,犹自觉得心惊胆寒,小三见状连忙移动身形,挡在越仲卿身前,望向杨宁的目光中尽是哀求之色。 杨宁触到小三的目光,顿时想起废园之中这少年不顾一切拖着自己想要逃走的情景,不禁心中一软,暗道,罢了,幽冀早已经没有我立足的余地,娘亲也不再以我为子,他们是胜是败,和我又有什么相干,越仲卿愿意投靠何人,我也不必为之烦恼,难得这人骨头硬朗,也不枉我和青萍与他相交一场,想到此处,杀意渐渐淡去。看了满头大汗的小三一眼,杨宁想起原本给小三的命令,不禁微微一笑,传音道:“小三,今夜子时,我就要离开了,如果到时候你带着越仲卿的人头到甲板上来,我就带你离开此地,将一身武功全部传授给你,让你成为一代宗师,再无人可以欺凌你。如果你不肯出手,那么也到甲板上来,在我面前自尽身亡,我也可考虑放过这船上的其他人,何去何从,你要好好考虑,不要辜负了这天赐的机缘。”说罢,杨宁也不去看小三瞬间变黑的面孔,转身走向舱门去了,青萍略一蹙眉,便跟着杨宁走了进去,她可是要好好盘问杨宁一番,要弄清楚杨宁究竟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走进舱中,青萍连忙将心中疑问一一道出,杨宁自然不会瞒他,将逼迫小三杀了越仲卿的事情也说了出来。青萍听得心中一沉,埋怨杨宁道:“你若觉得后悔了,还不如废了他的武功算了,这样子逼他算什么,如果他真的杀了越仲卿,难道你还要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么?再说,你不是已经放过越仲卿了么?” 杨宁漠然道:“他若杀了越仲卿,正好成全了我的心愿,但是我自然不会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但是若他只想凭着这几日的情分求我饶恕,我也不会放过他,不过你放心,我最多也只是废了他的武功。武道宗没有不忠不孝的弟子,却也没有食古不化的传人。” 青萍轻轻一叹,她自然杨宁的性子,一旦涉及到师门和武学,这人的反应和决定总是会出人意料的,不过却也生出好奇来,在她看来,小三除了杀死越仲卿和自尽之外,也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了,却不知道杨宁到底想让小三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金乌西沉,素月东升,入夜之后越氏的货船就已经停靠在江水南岸,岸边芦花早已经干枯凋零,雪白的月光映射在漫天的芦花上,勾画出一片凄凉景象,杨宁负手立在岸边的石矶之上,俯瞰江流,神色冰冷如霜,青萍立在他身边,目光宠溺中带着几分无奈,两人都已经卸去了易容,漏出了本来面貌,一个容颜秀丽,一个清秀端正,月光之下,若是杨宁的身上没有那冲天杀气的话,倒是宛若神仙眷侣一般。 月上中天,子夜将至,从货船里面缓缓走出一个纤瘦的身影,看到石矶上相依相偎的两人,那身影略一停顿,就跃向江岸,货船距离江岸足有数丈之遥,这人轻功不算出众,这一跃还不到三丈远,但是他早已看准了岸边延伸到江水中的乱石,在上面轻轻一点,借力跃到了岸上,然后手脚齐用,爬到了石矶之上。 杨宁目光在小三苍白的面容上一掠而过,又看了一眼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衫,漏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叹息道:“你还算聪明,知道我不会因为你的求情而放过你们主仆,越仲卿的人头呢?拿出他的人头,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我不像师尊那般,收徒过分慎重,只要你合了我的心意,就可以拜入武道宗门墙。” 小三勉强一笑,低声道:“弟子手刃公子之后,不敢惊动詹管事,所以没有割下公子的人头,还请师父亲自出手,杀了詹管事之后,就可以看到公子的尸体了,弟子得师父收录门墙,当竭尽所能尽忠师门,绝不敢违背师父谕令。” 杨宁目光沉静如冰,盯着小三片刻,才淡淡道:“也好。”说罢举步向江岸走去,小三抬头看向杨宁,目光锐利得如同鹰隼一般,他站起身跟在杨宁身后。青萍目中闪过一缕笑意,却没有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杨宁随着小三走到江岸,却停住了脚步,示意小三先上船,小三犹豫了一下,便奋力向江心跃去,身形依旧在半空落下,但是他随即挥手,从衣袖中抖出一条绳索,向船舷缠住,借力向船上跃去,他惊险无比地落在船舷边上,正要回头招呼杨宁,却发觉杨宁如同一缕青烟一般贴在他身后,吓得他差点跌下江去。 杨宁见状眉峰微扬,眼中闪过笑意,伸手将小三提到了船上,伸手一指黑暗的舱门,示意他先走。小三低下头去,径自向舱中走去,杨宁缓步跟在他后面。 小三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的霎那,突然舱中传来短促的低呼声,仿佛是被生生掐断在咽喉里。杨宁神色微动,身形一闪,向舱内扑去,就在他身形乍动的瞬间,黑暗之中一道寒光一闪而没,杨宁觉察出脑后和前胸同时有劲风掠过,攻击脑后的那人掌风如雷,分明是鹰爪功,十指足可碎金裂石,而刺向胸前的那一剑无声无息,诡秘狠毒,正是杨宁前日传授小三的一招剑式。这两人的合击仿佛练习了千遍万遍,熟稔无比。可是杨宁只是信手一拂,攻向脑后的那人已经被生生震退,而那柄本欲透心而入的利剑也被两根手指夹住了锋刃。就在这时,数缕劲风从舱底深处射向杨宁周身,却是一轮箭雨,配合的时机十分巧妙,若是杨宁武功弱上一些,这么近的距离,足可洞穿金石的六支利箭足以夺取任何人的性命。一声低鸣,黑暗的舱中闪过一轮青色的剑光,耳中传来切金断玉的响动,六声合而为一,几乎分辨不出来前后。继而剑光隐没在杨宁袖中,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只听见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在舱中响起。 杨宁在黑暗中淡淡一笑,脱身后退,身后那人还想拦阻,却只觉身边风声轻动,不知怎么杨宁已经出舱而去,继而舱外传来淡漠冰寒的声音道:“里面的人,出来。” 舱中三人沉默了半晌,然后分别向外迈步,先走出来的正是詹管事,他一身劲装,眉宇间带着沉重的杀气,随手走出来的正是小三,和方才进去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神色惨然,又过了片刻,走出来却是越仲卿,他手中拿着一具损益连弩,上面漏出六支弩箭的箭头,显然方才是他用连弩射出了一轮弩箭。 杨宁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小三,你的胆子不小,竟敢与他们两人勾结暗害于我,而且用的是我传你的武功,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若是别人想要害我,不过一死罢了,你既然以下犯上,我要将你千刀万剐才肯甘心。” 小三这时候已经心灰意冷,他早已知道杨宁武功绝世,只存了万一的希望,才设计谋害于他,自从舱内失手之后,他就知道再无希望,此刻听到杨宁的质问,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丢下手中的佩剑,上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恨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武功不是我想学的,你迫我谋害二公子,我是宁死也不肯的,你不过是喜欢玩弄别人的性命罢了,要杀就杀吧,不过你既然白天放过了我家公子,还请你不要为难他们,就是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人呢?” 杨宁闻言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容上露出金童也似的一缕笑容,一双凤目更是奇光四射,璀璨夺目。上前伸手搀起小三,朗声笑道:“好,好,这才是我武道宗的弟子,本宗弟子虽然也讲究尊卑辈分,但是还有一条更重要的规矩,就是‘唯我本心’,我迫你弑主不过是考验罢了,你杀或不杀都不要紧,只有奋起反击,不负本心,才是武道宗弟子应有的风骨,今日就在此地,苍天明月为证,武道宗弟子子静收你为正式传人。” 小三听得呆住了,他虽然出身寒微,又是仆役之身,可是毕竟生长在世家之中,对于师道尊严,忠孝节义都知道的极为清楚,万万想不到自己冒险弑师,不仅没有得罪,反而被正式收录,这等荣宠让他一时再也反应不过来,直到杨宁冷冽的笑声传入耳中,才真正清醒过来。 杨宁仔细打量了小三片刻,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气质神采都有不凡之处,虽然久处卑微,受到了压制,但是今夜全被激发了出来,眉宇间尽是决绝刚烈的气息,越看越是得意,欣然道:“你既然是我的弟子,就不能再充任下陈,你可有名姓,小三不过是乳名,不能再用了。” 小三神色恍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穿了黑色衣裳,拿着弩箭的越仲卿已经明了眼前的局势,上前冷冷道:“小三自幼被我越家收养,并无父母,也没有名姓,若是小三愿意,就姓越吧。” 杨宁瞥了越仲卿一眼,心知这人气恼自己利用他逼迫小三,所以也不因为他的失礼而色变,既然小三没有杀他,那么这人的性命就是保住了,即使越仲卿此刻再无理些,杨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给新出炉的大弟子面子,所以略一思索,淡淡道:“姓越很好,你很讲义气,临难不苟,从今以后你就叫做越不屈,不过我浪迹天涯,也没有法子留你在身边传授武艺,这些日子我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么?” 小三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虽然还有被迫拜师的屈辱,但是他毕竟不是顽固不化的古董,自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连忙再度拜下道:“多谢师父赐名,师父传授的东西我都记住了,以后会好好练习的。” 杨宁点点头,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小三道:“这几天你的筑基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需好好加固根基就好了,过两年就可以练习这上面的武功,你也别想传授给别人,若是没有我指点筑基,想练这些武功只有走火入魔的份。五年之后,我若回到中原,就会来看你,没有出师之前,不许你说是武道宗的弟子,如果风声泄露出去,别怪我重重惩罚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杨宁的目光却是瞪着越仲卿和詹管事的。 越仲卿知趣地道:“帝尊放心,从今以后,越某会将小三当成兄弟手足照拂,绝不会泄露他的身份,如有虚言,帝尊他日处置越某即可。” 杨宁听得出他的诚意,微微点头,叹息道:“你这个人择善固执,将来难免危难重重,我不喜欢你的脾气,但也佩服你的风骨,不屈跟在你身边,也可保护你,但是你记着,不许逼迫不屈替你效命,如果日后因为你的缘故,害死了不屈,我绝不会放过你。” 越仲卿知道杨宁言外之意,经过今日的争论,即使是曾经觉得前途迷茫的自己,也知道将来会选择的道路,这样的乱世,如果不屈真的为了自己的理想陷身天下纷争,那么当真是九死一生,杨宁的警告却是一片好意,越仲卿惟有颔首领命而已。 见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杨宁淡淡一笑,纵身掠起,便如轻烟飞絮,瞬息之间已经到了江岸石矶之上,青萍飞身而起,两人身形在半空中相聚,杨宁也不下落,身形蓦然着转,两道青色身影宛若飞仙一般,比翼消失在夜色之中,其时月光如雪,两人身形体内纤毫毕现,越仲卿第一次看清了心中倾慕已久的意中人的真面貌,只觉皓如冷月,洁若冰雪,心头怦然,但是强烈的遗憾也随之涌起,不知怎么,他竟然能够预料到,这一生可能都再也见不到这对身份高崇的少年少女了。眼前一段邂逅,不过是雪泥鸿爪,萍踪无迹罢了。 第三章 萍踪无迹(三) 青萍对于陶埙不算特别喜爱,总觉得过分凄凉悲怆,她性情爽朗,自是更喜欢清亮铿锵的笛子,诸般丝竹之中,她最精通的就是竹笛,远处的笛声一入耳,就已经听出那人实在是笛中圣手,不论技巧还是意境,都已经可与自己比肩。心中微动之下,并未停止吹奏陶埙,反而越发使出技巧,将这一曲吹得荡气回肠,一曲终了,青萍含笑回眸,心道,等到我教会了子静吹埙,便寻一只笛子来和他合奏,倒也不错。 青萍与那不知名的吹笛人合奏之时,杨宁便循着笛音望去,只见隔着数里江面,有一艘巨舟正在疾驰而行,而笛声正是从那艘巨舟的船首传来,只不过距离较远,即使以杨宁的目力,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面貌,但是在阳光之下,那伫立在船首的蓝色身影越发显得如同洒脱不尘。杨宁虽然对音律不甚了然,但是也能够听出笛声和陶埙合奏,宛若天籁,便如水乳交融一般。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快,尤其是看到青萍回眸之间眉宇间飞扬的神采,更是越发心中难安。 不多时,那艘巨舟已经赶了上来,杨宁和青萍转头望去,只见那艘巨舟不似寻常江船,体型更巨大一些,形状也略有不同,所有的木材更是极品,在阳光下隐隐透着润泽的光芒,而在船头悬挂的旗帜则是一个大大的“俞”字。在那艘船越过越氏的货船之时,杨宁和青萍都看到了弄笛之人,却是一个蓝衣青年,虽然面色微黑,但是相貌俊朗,而且风姿不凡,令人一见便生出敬重之心。四目相对,那蓝衣青年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继而遥遥拱手示意。青萍也微笑还礼,虽然那男子从未见过,但是想到那人方才的笛声,宛若碧空白鹄一般逍遥自在,却也觉得这人不俗。杨宁望见那人灼灼目光似乎只盯在青萍身上,心中越发气闷。 他虽然对情字一知半解,却也知道青萍不仅容貌秀美,而且博学多才,正是许多男子心中倾慕的如花美眷,他自己却除了一身武功之外再无所长,如何能够相伴佳人。自从遇见越仲卿之后,他就心生不安,只因青萍和越仲卿所谈论的东西,他多半都不知晓,这已经令他很是气馁,可是近日陌路相逢的一个蓝衣青年,只凭一只笛子就可以和青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杨宁想到青萍中就会厌倦了自己的无趣而离去,就觉得心痛难忍,却只能强自忍下。 青萍还不知道杨宁的心思,目送那艘巨舟远去之后,回首笑道:“你可知道那船上是什么人么?” 杨宁心中一震,却强自镇定下来,冷冷道:“不知道。”神色淡漠无痕,一丝情绪也不曾外泄,其实平日青萍可以发觉他的心情变化,是因为杨宁对青萍总是不肯设防,此刻他刻意将忧虑失落隐藏起来,即使是青萍也难以发觉他的情绪变化。 青萍有些兴奋地道:“那是南闽俞家的人呢,他们家的人最善造船,听说可以远渡重洋,搭乘数千人呢。这一家的人虽然不曾涉入天下纷争,可是不论是朝廷还是那一家藩王都对他们留几分情面,只因南闽地理特殊,五岭逶迤,隔绝中原,却是山川间阻,难守也难攻,不论是滇王还是越国公,想要攻取南闽,只要舍得牺牲都是易如反掌,可是想要守住却需要费上无数心力,所以天下未定之前。闽地往往为当地豪强割据,这俞家就是如今割据南闽的一方豪强。当然现在尊奉的是大陈朝廷,拥有族兵五万,各方势力互相制衡之下,闽地已经成了俞家的天下。不过各方势力对俞家都礼敬三分的缘故不在于他们的兵力和地盘,而是因为俞家拥有足以控制南海的力量,南闽地近南洋,自古就有远洋贸易的传统,可以将中原的绸缎、茶叶、瓷器运送到南洋换取珠宝香料甚至粮食回来,这些年中原不是战乱就是荒旱,每年俞家都能够从南洋运来数百万石的粮食卖给各家,弥补军粮的缺口,而且南闽还有渔盐之利,只凭着源源不断的海盐,就已经让许多人不敢轻易得罪了,更何况他们还出售各种各样的商船战船,就是江南水军的战船,也有半数以上是从俞家买的。” 杨宁将青萍所说的话默默记在心中,心头却生出一些疑虑,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伊会主要买海船,莫非也是向俞家购买么?” 青萍含笑点头道:“当然是的,虽然能够制造海船的除了俞家也还有其他世家,但是也只有俞家肯把海船卖给想要做海盗的伊叔叔,只是价钱实在是太贵了一些,寻常一艘海船原本只需五六万两银子,可是俞家却是趁火打劫,绝不手软,这一次我们取了秘藏出来,伊叔叔还要和俞家见面,一手交钱,一手拿船,只是那些事情我们就不必参与了,只需帮着伊叔叔将秘藏送到地方就可以了。说不定我们这一次要见的俞家主事就在方才那艘船上呢。” 杨宁目中漏出疑色,低声问道:“青萍,我记得你和伊会主都和我说过,江水之上之所以到匪横行,是因为越国公有心挟寇自重,可是俞家既然是海商,理应最怕海盗横行,怎么反而会卖船给伊会主,莫非他们不知道伊会主的用心么?还是俞家也是有心挟寇自重。” 青萍目中闪过惊喜之色,道:“子静果真算得上是闻一知十了,坦白说,东海南海的海盗多半都和俞家有些瓜葛,纵然是海盗,也不能没有补给和销赃的渠道,俞家和他们暗中勾结,这是人尽皆知,却又没有证据的事情。表面上每年俞家都会给这些海盗巨额的金银钱粮作为买路钱,换取海盗不抢夺俞家商船的承诺。实际上这所谓的买路钱不过是给海盗的辛苦钱,要知道俞家在整个南海的航线都是由这些海盗保护的,而且俞家本身也有强悍的水军保护船队。而其他的商船除非是联合起来和海盗抗衡,或者干脆向俞家靠拢,否则多半都会船毁人亡。” 杨宁听了冷冷道:“俞家这般做法,岂不是比唐康年所为更令人齿冷,唐康年身为越国公,辅政重臣,也就罢了,无人敢得罪他,俞家一个小小的豪强世家,有什么胆量这样做呢?莫非他不怕族灭人亡么?” 青萍淡淡一笑,道:“若是现在天下一统,俞家自然不敢这样嚣张的,现在天高皇帝远,对于南海都是鞭长莫及,所以俞家才敢明目张胆,而且这些海盗实际上并不受俞家控制,只是因为补给和销赃的渠道在俞家手中,而且俞家本身的实力强横,才会俯首听命,若是有人能让他们有更多的利润收益,也未必不能取而代之,所以人人知道俞家和海盗有勾结,却无人忌惮俞家的实力,就是因为俞家的根基并不牢固。另外原来南海的海盗多如星火,他们胡乱洗劫起来,不管是商船渔船,都是朝不保夕,朝廷鞭长莫及,还是俞家联合一部分实力雄厚的海盗,在南海整整清缴了五年,才让南海恢复了平静,虽然现在江南的大部分商船渔船都需要向俞家缴纳保护金,虽然如此,比起从前动辄船毁人亡的惨状,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俞家在这些人心目中,或者有些霸道,但也不啻为万家生佛,只凭这一点,俞家就不愧是天下第一海商。” 杨宁耳中听着青萍清脆的语声,虽然字字入耳,但是不知怎么好像又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青萍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令他心中越发生出不安来,虽然青萍是女子,只比自己大上不到一岁,可是青萍和自己是不同的,从他看见青萍在烈焰之中指挥锦帆会以七煞鱼龙阵大破两股敌军之后,他就明白,青萍的才能不仅仅在于歌舞音律,而是能够上阵杀敌,建立不世功业的奇女子,就像自己的娘亲一样,是可以纵横天下的女将军,只是如今却和自己一道流落江湖,而以她的出身和师承,原本是有这样的机会的,只是却为了自己而放弃,更和天下数一数二的权臣、强藩结下深仇,想到此处,他忍不住低声叹道:“姐姐,都是我牵累了你。” 青萍目中瞬间闪过一缕莫名的光芒,虽然杨宁只是淡淡一语,她却能够体会出这少年心中的苦闷和歉疚,忍不住伸手相握,柔声道:“子静又在胡说了,我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你也知道我爹爹年轻的时候就是水寇,所以我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感兴趣一些,不过我可没有心情去给人做嫁衣裳,就连伊叔叔这样的水中蛟龙,都不肯去给那些帝王将相卖命,难道我一个女子,还要为那些权贵抛头颅,洒热血么?” 杨宁心中微颤,却是说不出话来,他明白青萍的性子,是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委屈自己的,那么这番话就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终于放下一些愧疚,他漏出一丝笑容,低声道:“姐姐教我吹奏陶埙好不好。” 青萍心中一宽,举起手中的陶埙,笑道:“不论是琴筝笛箫,我都十分精熟,你却偏偏喜欢这陶埙,此物音域狭窄,音色也不敢动人,不过倒是古朴稚拙,反而最合你的秉性,也罢,你若喜欢,我就教你吹奏,不过你可不许偷懒不学,我还想和你合奏一曲呢,古书上说,‘柏氏吹埙,仲氏吹篪’,所谓的‘篪’其实和笛子构造音色相仿,我可不耐烦真的去寻一支篪来,还是用笛子凑数吧。” 杨宁连连点头,他实际上可不懂的什么是埙,什么是篪,不过是带着小三赶回船上时经过一个琴行,想起青萍说过要教自己弄笛吹箫,一时兴起就走了进去,却正好看见那琴行伙计捧着一具陶埙在那里玩赏,得知那也是乐器之后,不知怎么竟然一眼喜欢上了那古朴无华的陶埙,所以就从小三身上搜刮一番,买下了这一具陶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带着银子呢。不过他早已存了将小三收录门下的想法,也就不觉得这样子未免有些强取豪夺了,当然小三可能会拒绝这样的想法,他可从来没有想过。 耳中听到舱外埙声断断续续的响起,看到心仪的女子正在笑颜如花地指点着那声名震动天下,自己却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的少年魔帝吹奏陶埙,越仲卿心绪渐渐平和下来,原本的一丝恶念已经烟消云散。他本不是偏狭的人,只需短暂的冷静,就可以明白这两人并没有存心欺骗自己,不过是利用越氏船行走上一段水路罢了,自己陷入情网和他们并无关系,想必那位尹姑娘也很懊恼吧。不过坦白说,越仲卿心中并不觉得失落,倒是对自己的慧眼独具有些沾沾自喜,素闻洞庭双绝不仅才貌双全,而且品性高洁,若能得其眷顾,可谓三生有幸,若是自己真的能够得到剑绝的芳心,就是死了也很值得了,只不过两人之间却有魔帝许子静这个障碍,可不是寻常人能够翻越的高山。不过虽然如此,越仲卿到没有完全绝望,他向来对朝政时局极为留心,自然知道魔帝虽然声名显赫,但却是用杀戮鲜血换来的盛名,暴戾恣睢不可长久,剑绝尹青萍那样的美好女子,想必终究能够明白何人才是自己的良配吧。 越仲卿心有所思,却让詹管事看在眼中,不禁心生不妥之感,他对于越家的几位公子小姐都是十分熟悉,越仲卿神色变化虽然隐晦,但是詹管事对他望着青萍的目光里面隐藏的情焰却是洞若观火,他知道二公子的性子,纵然前有险阻,却仍然会用满腹诚意追求心爱的女子,可是和魔帝这样的绝顶高手争夺爱侣,岂不是自寻死路么?虽然他有心阻止,可是却知道越仲卿的性子是越挫越勇,思之再三也是没有办法,只有盘算好从中阻碍,只待那两人离开之后,想必二公子就是纵然一腔柔情,也是无处可托了吧。 接下来的行程十分平静,每日清晨、黄昏,杨宁和青萍两人多半在船头一教一学,杨宁气息悠长,学习陶埙事半功倍,不过两三日已经可以吹奏完整的曲子了。而大多数时间,两人倒不介意继续和越仲卿主仆一起谈笑风声,越仲卿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一来若是双方交情多些,可以避免杀身之祸,二来也有心博得青萍的芳心。更令越仲卿惊喜的是,除了开始的一段时间,杨宁还有兴趣听两人谈话,后来索性扯了小三子到甲板上去钓鱼玩乐,只留下青萍一人和越仲卿、詹管事谈天说地,下棋品茗。 越仲卿和青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又都精通诸般才艺,不论是天南地北,种种奇闻轶事,说出来都是历历在目,如数家珍,越仲卿有心接近,青萍性子豁达,也不以越仲卿曾经冒犯为念,只不过越仲卿心有余悸,对于幽冀之事仍然避而不谈。詹管事老谋深算,见青萍并没有记恨那日的事情,杨宁也没有表现出对越仲卿和青萍过份接近的不满,就也由之任之,只不过总是不肯放这两人独处,唯恐越仲卿表露情意,引起杨宁的不满。两人却不知道,青萍也是有意绊住越仲卿和詹管事,却是为了给杨宁留下时间空间授艺传功。 船头上,杨宁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支钓竿,虽然是极为闲适的姿态,但是眉宇间那种冷凝漠然的神情依旧如故,在他身旁,小三微阖双目,站在那里静立不动,一幅昏昏欲睡的模样,偶然经过的船夫伙计或者旅客,都是会心一笑,觉得这个少年偷懒的本事实在不小。 半透明的丝线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鱼钩上挂着的鲤鱼在半空中挣扎晃动,直到落入了水桶还在扑腾不止,被鲤鱼跳动的声音惊动,小三睁开眼睛,用古怪的目光看向杨宁的背影,虽然略显单薄,但是那挺直如青松一般的身形给人的威压不逊于皇室贵胄,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甚至有几分天真幼稚的少年竟然是满手血腥的魔帝。想到这几日的经历,小三只觉得恍然如梦,生出不切实际的感觉。 似乎是感觉到小三的情绪变化,杨宁淡淡道:“你已经练成了第一层心法,觉得有什么进步没有?” 小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道:“昨天晚上我试过了,一拳就把那块废弃的木板打穿了个窟窿,而且不用梯子,我也可以跳到二层的舱房去。” 杨宁目中闪过冷漠之色,淡然道:“这点进步就值得这么欢喜么,以你的资质,现在第二层都应该已经练成了,我看你资质尚可,心志也算坚毅,为何练功的进境不如我意,要知道这门‘凌霄心法’虽然不是本宗最好的内功心法,但是进境极快,虽然后来不免遇到难以渡过的瓶颈,进境受到限制,但是若能持之以恒,也未必没有突破瓶颈的机会,成就虽然不可预计,但是至少可以成为第一流的武功高手。有这样的良机,你为何不肯专心苦练?” 小三心中骇然,只觉杨宁语气虽然淡漠,但是隐隐透着不满和杀意,只觉双膝一软,就要下拜,只是他身形刚刚微动,杨宁已经轻拂衣袖,小三只觉得双膝被无形的障碍拦住,竟是不能屈膝,不由更加震惊杨宁的武功。杨宁却也不回头,只是冷冷道:“别跪了,我不喜欢软骨头的人,你若这么喜欢跪着,不如我废了你的双腿,让你再也站不起来好了。” 小三身子一颤,不敢再行跪拜,低声道:“弟子资质驽钝,有负师父教诲,还请师父重重责罚。” 杨宁冷冷一笑,道:“你不是资质驽钝,分明是心有旁骛,莫非我收录你为门下弟子,你还不愿意么。这天下虽大,若是我肯收徒,只怕想要拜师的人数都数不完,你却这般作态,莫非很委屈么?” 小三差点苦笑出声,想起被杨宁收录门下的经过,还真是噩梦一般。得知杨宁和青萍的身份之后的那天深夜,他昏昏沉沉地被一阵寒风吹醒,却发觉自己从铺盖里面被带到了甲板上,夜色中一个黑影站在自己身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要自己拜他为师,没有任何劝导,没有任何选择,如果拒绝就要把自己丢到江水里面去。他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就成了武道宗未来宗主的记名弟子。然后每天晚上都会被拎到甲板上传授一些口诀和招式,而白天的时候,则站在这位师尊的身后一边练习新学到的内功,一边听他指点一些招式。虽然这少年似乎没有什么顾忌,可是小三分明觉得,两人四周似乎被透明的罩子拦阻,很多人来往经过之时,明明他正在听着那少年侃侃而谈武道精要,那些人却都视若无睹,听若不闻,显然是被一种神奇的功夫阻绝了声音。 只是杨宁显露出来的武功越精妙,小三心中越是惊惶,从这少年传授的一些招式来看,他不论是手段还是心肠都是无比狠辣,那些武功几乎都是残忍狠毒的招式,一旦出手,不留任何生机。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不会在离开之时杀人灭口么?小三实在是心中不敢奢望。虽然这人强行将自己收录门下,但是却没有一丝怜悯之情,传授自己武功的时候,往往为了速成让自己受尽苦楚,却被点了哑穴,就连哭喊也不能发出声音,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是疏离冷漠,没有一丝暖意,让小三无端想起许多江湖传闻,据说江湖中有许多邪派高手,可以让一个人迅速练成一身绝艺,但是之后却往往有后患,或者是这个人受到某种钳制,或者是精力迅速耗尽,不过三年两载就成了成了消耗品,自己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呢? 其实如果仅只如此,小三还不会害怕,他无父无母,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人会为自己悲伤,若能够扬名立万,就是这样辉煌的人生短暂如朝露,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如果魔帝要杀害公子,那可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根据小三对人心险恶的认知,既然魔帝和剑绝隐姓埋名搭船东下,那么一定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行踪,可是保护这个秘密的最好途径就是杀人灭口,虽然自己多半是不会立刻被杀了,可是如果这人要杀公子和詹管事,那么即使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欢乐可言呢?他永远不会忘记是谁从濒死的绝境将自己救了回来,这一生,他小三的性命都是属于越二公子的。 很多次,小三想要试探杨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两人的身份泄露给公子,如果杨宁不知道的话,那么或许公子和詹管事,以及越氏船行的其他人,还有船上的客人可以逃过这一劫,或者,杨宁根本就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呢?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盘桓了多日,可是他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只因两人相处时间越久,小三就越发觉察出来这少年的冷漠无情。他可以因为聆听到江水的呜咽声而沉寂,有的时候可以因为钓上来的鲤鱼肥美而微笑,可是惟独对人,却始终是冷漠如冰,除了对着那位剑绝尹姑娘,偶然会在眼中透出一缕柔情,即使对着自己这个强行收录的地方,也是一贯的冷漠如霜,在迫使自己习练武功的时候,好几次都让自己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可是朦胧中,他也没有发觉这个少年有一丝的愧疚心痛,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那种筋骨欲折,痛不欲生的苦楚。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求情而改变主意么?小三真的没有把握,唯恐自己出口求情反而令他断然下手,杀了这一船的人,所以小三最终还是沉默不语。心中悬着这样的死结,又让他如何能够全心全意地练功呢?更何况这几日公子不避嫌疑,经常和青萍小姐谈笑风声,这位魔帝公子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眼中经常闪过不豫之色,甚至漏出不可掩饰的杀意,这更让小三惊恐难安。 耳边传来不耐烦的冷哼之声,小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终于下定决心,与其心里这样七上八下,不如问明白杨宁的心意,否则就如同等待上屠场的猎物一般,总也不能安下心来。想到此处,小三坚定地问道:“请问师父,离开之时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 杨宁眉峰微皱,有些莫明其妙,他的心意还不够明白么,将小三收录门下,亲自传授武功,既然做到了这一步,难道他还会平白无故杀人么?虽然他是很讨厌那个越仲卿,可是却也承认这人是有才华的,要不然怎么能够和青萍谈得颇为愉快,不过只要他没有本事抢走青萍,那么自己也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一个有前途的青年,甚至就连那些人已经知道了的身份都不想追究,为什么小三还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呢?心中有些气恼,杨宁冷冷道:“如何处置不关你的事,你练好武功就成了。” 小三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地道:“发觉师父身份的是小三,我家公子并不知情,如果师父要伤害公子,就先杀了小三吧。” 杨宁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小三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他性子最是桀骜,虽然喜欢小三的坚忍不屈,却不愿见他为了别人要死要活,随手丢下钓杆,站起身走到船舷边上,漠然道:“你已经是我的弟子,和从前的亲故再无关系,就是我要你亲手杀了你家公子,你也只能听命行事,否则我收你为徒做什么,莫非是要给自己添个冤家对头么?既然你这样多事,离船之时就由你动手吧,只要杀了越仲卿,就算你够忠心,如果你不忍下手,就自行了断吧,我的门下,不要心慈手软的废物麻烦。” 小三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身躯不禁摇晃起来,想不到下定决心求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别说让自己动手杀了恩主,就是让自己坐视恩主受害,也是他不能容忍之事。紧咬着牙关,双目渐渐变成了血红,他狠狠瞪着眼前那个孤傲的背影,握紧了双拳。 杨宁仿佛没有感觉到他强烈的恨意,静立了片刻,突然转过头去,望向舱门处,小三强行忍住恨意,也回头望去,正瞧见越仲卿和青萍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青萍一见到杨宁,一双明眸瞬间闪过动人的光彩,几步走到杨宁身边,伸手挽住杨宁手臂,指着船的前方嫣然道:“快看,前面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天门山了。” 越仲卿随后跟上,走到青萍身边朗声道:“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此处已经到当涂了,天门山和其下的采石横江是历阳郡的重镇,南北相争,若能破此两镇,则江宁指日可得,江宁本是六朝古都,原名金陵,大陈立国之后,越国公上表改金陵为江宁,这是他向朝廷表示臣服之心,其实我们江东人多半还是称江宁做金陵的。” 青萍点头叹道:“其实名字改来改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觉得金陵这名字更好听一些。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金陵既然是六朝古都,想必定有许多名胜古迹,这次若有闲暇,能够畅游金陵的话,倒也是不虚此行。”说罢抬头望向杨宁,眼中尽是求恳之意。 杨宁记起青萍说过取了宝藏之后,要帮忙伊不平将珍藏运到江宁才算完成协议,知道青萍是问自己愿不愿意陪她游历江宁,他本就不急着离开江东,更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姐姐既然想游历江宁一番,我自然没有意见,想来江东那些黑白两道的高手,若是还有半分聪明的话,也不会再来打扰我们的。” 越仲卿虽然早已知道两人身份,但是听到杨宁这般明示身份的话语,仍觉心中微惊,勉强笑道:“两位想去金陵么,那倒不如去万宝斋看看,四日之后,就是十月十五日,万宝斋举行集珍大会,允许天下各大商贾到万宝斋出售奇珍异宝,万宝斋会提供朝奉鉴定珍宝,只从中收取一些抽头。两位想必知道,十一月中旬就是汉王爱女,锦绣郡主招亲的日子,所以有心求亲的豪门世家谁不想准备几样稀罕的宝物,所以这一次的盛会不仅规模空前,而且还得到了越国公的认可,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带着珍宝去出售,即使是贼赃,官府也不会过问,而且也不会为难出售宝物的货主,这样一来,只怕许多原只能藏于密室的宝物也会露面的。若非越某幼承庭训,不能参加这种过分招摇的盛会,只怕也会前去一览盛况呢。” 青萍闻言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在杨宁耳边低声道:“怪不得伊叔叔要求我取了藏宝出来之后,要帮他送到金陵去,原来是冲着集珍大会去的,多半是想将那些珍宝在那里出售了,既可卖个好价钱,还不怕有人来追赃。我还想和你顺便去浏览一下金陵风光,看来这一次却不能不去参加这个集珍大会了,否则伊叔叔说不定会吃亏呢,说不定会将爹爹留下的藏珍贱卖了。” 杨宁闻言也觉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他显露身手,被人尊为魔帝之后,别人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存心不良,像伊不平这样将自己彻底利用的,倒还没有见过,不过他对伊不平倒也不讨厌,所以只是摇头微笑而已。无意中目光一闪,却看到小三仍然在那里怔怔站着,望着自己的目光尽是痛恨,望向越仲卿的目光却是十分焦虑,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怒之下,迫小三杀害越仲卿的事情来。再瞥向越仲卿,只见他目光迷离,虽然强行隐忍,但是望向青萍的目光却是温柔如水,显然已是情深难绾。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或者心存妒忌,设法报复,或者心胸豁达,不予计较,都有可能。杨宁却是不同,青萍在他心目中尊贵无比,只比火凤郡主稍逊一筹,越仲卿倾慕青萍,虽然青萍并未回应,杨宁也心中存了忌惮之意,只不过见越仲卿才华出众,品貌过人,这样的人如果爱慕青萍,倒也不算亵渎佳人,再加上青萍并未动心,这几日才会不闻不问。但是此刻想到小三为了越仲卿苦苦求情,又对自己怨恨难消,反而激起了杨宁的杀意,若非是碍着青萍,只怕已经要动手杀人了。总算他这些日子性子已经收敛了一些,略一思索,已经想出了法子对付越仲卿,刻意敛去所有的情绪,杨宁冷冷看向越仲卿,森然道:“越公子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道等我和青萍离开之后,越公子是否打算立刻去告密呢?” 越仲卿心头巨震,杨宁竟然主动揭破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就没有装聋作哑的可能了,如果不能说服这位少年魔帝,就是血流成河的下场,他也不敢再加掩饰,躬身一揖道:“帝尊既然这样说,越某也不敢隐瞒,在下的确知道了两位的身份,能够有机会和两位相见,也是在下的荣幸。两位如果离开在下的坐舟,除非是官府找上门来,否则在下绝对不会泄露只言片语。但是如果有人问起两位,请恕在下不能知情不报,否则越国公怪罪下来,别说在下,就是江东四大名门的子弟,也绝对不敢搪塞应付的。” 见越仲卿这般直率,小三差点叫了出来,一张面孔已经扭曲地好像吃了黄连一般模样,杨宁却是淡淡一笑,似乎没有怪罪之意,但是目光却变得冷若冰雪。青萍见状不禁眉心微蹙,但是她了解杨宁的性子,却也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怜悯地看了越仲卿一眼,目光中尽是同情之色。 杨宁伸手握住青萍的纤手,安慰地轻轻一握,冷冷道:“越兄这样说话,自是坦然无惧,我也喜欢越兄这样率直的人,只是杀人灭口本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法子,如果要在下手下留情,也要有些理由才行。这样吧,我给越兄一个机会,如果越兄的答案让我满意的话,我和青萍都不会再向越兄出手。” 越仲卿毫不犹豫地道:“帝尊既然有问,直言就是,越某定当竭尽所能,希望能够回答帝尊的问题,如果能力不及,也请帝尊看在越某未曾得罪的份上,只杀越某一人,不要牵连无辜。” 杨宁挥手道:“若不杀你,其他人杀之无益,我的问题简单得很,前几日,青萍问你为何不曾出仕,你讲了一番天下大势,最后却和青萍争吵了起来,结果还是没有说为什么不肯出仕,我且问你,天子杨氏、幽冀罗承玉、汉王李子善、滇王吴衡,还有江东实际的主人越国公唐康年,你更看好谁人一统天下,若是出仕,你想奉何人为主?如果你的答案让青萍与我都满意的话,我就不再为难你,否则我们离船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越仲卿闻言微怔,想不到杨宁的问题竟然是老调重弹,这几日他和青萍相谈甚欢,但是有关天下局势的问题却再也不曾提及,只因他心知青萍最看重幽冀,如果自己言语冒犯,恐怕就没有机会和心仪的女子促膝相谈了,虽然知道青萍不是自己可以倾慕追求的佳人,但是他还是不愿激怒这外柔内刚的意中人。可是如今杨宁的问题却将他轻而易举逼上绝路,想要让青萍和魔帝满意,多半要违心推崇幽冀,这样既能够保住性命,还能够得到佳人欢心。可是这样的事情,越仲卿却是宁死也不肯的,沉吟良久,他扬声道:“在下不肯出仕,只因没有明主,若说谁能一统天下,在下不敢妄言,但是无论如何,在下不看好幽冀。” 闻言,小三一张聪明外露的脸孔立刻垮了下来,青萍却是悚然动容,唯有杨宁,神色沉静冰冷,没有一分惊诧,只是淡淡瞧着越仲卿,似乎在等他解释下去。 越仲卿还未继续说下去,青萍明眸流转,插言说道:“越公子,这几日我们相处的甚好,天南地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可是我知道你心有余悸,虽然谈笑从容,有些肺腑之言,却终究不肯说了。你说不肯出仕,是没有明主,这一点青萍不敢苟同,何谓明主,知人善用,胸襟广阔就是明主,别人我没有见过,但是燕王世子罗承玉可谓明主矣。至于不看好幽冀,我更是不信,或者你因为火凤郡主昔年旧事,因此对幽冀有所偏见,其实当年之事,孰是孰非,已经无法判断,但是无论如何,郡主无愧是女中豪杰,而今日幽冀之主,更是雄才大略,这天下之争,幽冀总有五分胜算,越公子为何这般决绝,莫非是和我们姐弟赌气不成么?” 越仲卿不由失笑,想不到这位剑绝青萍对自己还有几分同情,居然先定下了调子,如果现在自己顺着她的语气说下去,多半就能无事,可是他却不愿违心而言,尤其是在倾慕的女子和强大的情敌面前,略一沉吟,他叹息道:“在下其实也希望见到天下清平,杨氏统治天下不过二十年,天下已经漏出疲惫之态,土地兼并,盗匪丛生,诸侯割据,灾祸连绵,这种种惨状,都是在下所不忍见的。幽冀虽然僻处北疆,但是政治清明,兵甲犀利,火凤郡主扎下的根基深厚无比,而当今燕王世子虽然年少,据闻身具龙姿凤章,颇有王者之风,若真的是明君圣主,雄才大略,想必能够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只是以在下愚见,幽冀虽然势大,却如鲜花簇锦,烈火烹油,纵然一时显赫,终不久长。一旦幽冀起兵作乱,无论有什么理由,总是以下犯上,蒙上叛逆之名。这些年来,虽然民生凋敝,但是毕竟天下苍生还可挣扎度日,一旦战乱再起,多半是玉石俱焚,首乱天下者若是幽冀,只怕民心动摇,纵然一时得势,朝廷溃败,只怕其他的诸侯也会以勤王讨逆为借口起兵,到时候天下糜烂,反而让胡戎趁机侵入中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幽冀便是首恶。这还仅仅是以势论之,若是仔细推敲起来,幽冀内部还有不小的隐忧,燕王与世子不合,此事天下皆知,一旦祸起萧墙,只怕火凤郡主的一片苦心都会付诸东流。可是在这等情况下,燕王世子仍然厉兵秣马,准备谋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不知道燕王世子即位之日,就是起兵复仇之时,这等不明时势,只为一己之私利而不惜生灵涂炭,纵然英明无双,也不是越某心中的明主。 若是我为世子殿下谋臣,必定遵循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内部一统之后再伺机而动,等到朝廷忍耐不住首先挑衅,或者等到东南生变之时再趁火打劫。自古以来天下动乱往往从东南而起,而成帝业者却往往是割据西北的诸侯,正是因为天下财赋多出自东南,一旦朝廷疲弊,东南受害最深。如今朝廷之上杨唐两家争权夺利,彼此的联盟已经有了隐约可见的裂痕,这一点江南人人心知肚明。一旦双方撕破脸皮,幽冀就可以以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总之,十年之内,幽冀若能隐忍一时,将来还有问鼎天下的机会,若是像现在的燕王世子一般,还未即位,就已经蠢蠢欲动,只怕二十年前的悲剧会再度上演。越某才疏学浅,这些话不过是一己之见,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不要见怪。”说到此处,越仲卿眉宇之间已经带了凛然之色,显然对杨宁如何处置都已不放在心上。 青萍欲言又止,终究轻轻一叹,她和越仲卿数日相聚,虽然并未动心,却也觉得这人风雅多才,可是刚才杨宁传音给她,要她迫越仲卿回答有关幽冀的难题,对青萍来说,只要越仲卿不冒犯火凤郡主,就是将现在的那个燕王世子罗承玉骂一个狗血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青萍却能够体会到杨宁的矛盾心情,虽然他自己不愿提及幽冀,甚至一提起来就是怀恨不已的模样,可是如果别人说幽冀的坏话,杨宁似乎更加恼怒。眼前已经进入历阳郡境内,两人原本预定今夜就要离船,杨宁却在这个时候向越仲卿提出这样的问题,即使是对他颇为了解的青萍,也不知道一旦越仲卿出言不逊,杨宁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杨宁不但没有恼怒,眼中反而闪过欣赏之色,只不过却被他迅速遮掩过去。其实杨宁虽然想要杀了越仲卿,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动手。越仲卿此人已经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如果随便杀之,反而会扰乱他的心绪,甚至影响他在武道上的进境。所以他拿定主意,要用生命的威胁来试探越仲卿的心志,如果越仲卿为了保住性命,讨好杨宁和青萍,甚至改变原来对幽冀的看法,那么杨宁反而不会介意杀了这样一个小人,如果越仲卿择善固执,不因为强权改变自己的看法,那么杨宁就不会再动杀机。结果越仲卿果然不愧是青萍欣赏的至诚君子,虽然斧钺加身,却终究心志不改,因此杨宁不仅杀意消散,反而对越仲卿生出钦佩之情。 杨宁自己就是心性坚忍之人,自也看重越仲卿的品性,他虽然不解世事,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对天下大势反而知道得更为深刻一些,想到天下大乱之后,越仲卿如果行止差错,可能会遭到杀身之祸,反而有些担心起来,不由继续问道:“越兄原来是认为天下没有明主,这才不肯出仕,若是幽冀真的起兵,天下大乱,越兄还要在江南独善其身么?” 越仲卿思索了片刻,断然道:“在下现在不愿出仕,不过是不愿助纣为虐,残害无辜,若是天下大乱,越某虽然不才,也要投效明主,为天下苍生尽微薄之力。” 杨宁目光微动,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么你是准备投效幽冀么,毕竟方才你不是还替燕王世子罗承玉谋划了一番么?” 越仲卿摇头道:“这一点在下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幽冀是众矢之的,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若是辅佐燕王世子,纵然能够攻下洛阳,还要攻打汉王、滇王和整个江东,等到大局鼎定之时,恐怕已经满目疮痍了。除了幽冀之外,其他的藩镇如汉王、滇王者,虽然有割据之能,却无席卷天下之志,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更是不值得在下辅佐。若是要在下选择,反而是大陈朝廷,虽然外忧内患,不一而足,但是内据关河之险,外有江东臂助,兼有大义名分,现在不过是君主懦弱,大权旁落罢了,若能励志革新,未必不可以重整河山,而且事半功倍,可以减轻天下百姓战乱之苦。” 杨宁听罢越仲卿的话语,只觉得心乱如麻,他原本心心念念都在幽冀,只是因为赤壁一战,才让他对幽冀渐渐生出绝望,甚至不愿再踏上幽冀寸土,但是无论如何,他都难以忘怀娘亲的故土,而且在他心目中,如果天下大乱,最后取胜的一定要是罗承玉才行,否则娘亲多年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么。这些日子他虽然是冷眼旁观,却也觉得越仲卿才干过人,试探过了越仲卿的心志之后,才会生出将他推荐给罗承玉的心思。可是此刻听了越仲卿这一番话,他却又犹豫起来,越仲卿对于幽冀的排斥太明显了。想到越仲卿将来可能会出仕杨氏,然后和罗承玉作对,杨宁不知不觉再度生出凛冽的杀意,望着越仲卿的目光已经如同利刃一般。 越仲卿撞见杨宁的目光,只觉得心中巨震,不由退后几步,犹自觉得心惊胆寒,小三见状连忙移动身形,挡在越仲卿身前,望向杨宁的目光中尽是哀求之色。 杨宁触到小三的目光,顿时想起废园之中这少年不顾一切拖着自己想要逃走的情景,不禁心中一软,暗道,罢了,幽冀早已经没有我立足的余地,娘亲也不再以我为子,他们是胜是败,和我又有什么相干,越仲卿愿意投靠何人,我也不必为之烦恼,难得这人骨头硬朗,也不枉我和青萍与他相交一场,想到此处,杀意渐渐淡去。看了满头大汗的小三一眼,杨宁想起原本给小三的命令,不禁微微一笑,传音道:“小三,今夜子时,我就要离开了,如果到时候你带着越仲卿的人头到甲板上来,我就带你离开此地,将一身武功全部传授给你,让你成为一代宗师,再无人可以欺凌你。如果你不肯出手,那么也到甲板上来,在我面前自尽身亡,我也可考虑放过这船上的其他人,何去何从,你要好好考虑,不要辜负了这天赐的机缘。”说罢,杨宁也不去看小三瞬间变黑的面孔,转身走向舱门去了,青萍略一蹙眉,便跟着杨宁走了进去,她可是要好好盘问杨宁一番,要弄清楚杨宁究竟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走进舱中,青萍连忙将心中疑问一一道出,杨宁自然不会瞒他,将逼迫小三杀了越仲卿的事情也说了出来。青萍听得心中一沉,埋怨杨宁道:“你若觉得后悔了,还不如废了他的武功算了,这样子逼他算什么,如果他真的杀了越仲卿,难道你还要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么?再说,你不是已经放过越仲卿了么?” 杨宁漠然道:“他若杀了越仲卿,正好成全了我的心愿,但是我自然不会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但是若他只想凭着这几日的情分求我饶恕,我也不会放过他,不过你放心,我最多也只是废了他的武功。武道宗没有不忠不孝的弟子,却也没有食古不化的传人。” 青萍轻轻一叹,她自然杨宁的性子,一旦涉及到师门和武学,这人的反应和决定总是会出人意料的,不过却也生出好奇来,在她看来,小三除了杀死越仲卿和自尽之外,也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了,却不知道杨宁到底想让小三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金乌西沉,素月东升,入夜之后越氏的货船就已经停靠在江水南岸,岸边芦花早已经干枯凋零,雪白的月光映射在漫天的芦花上,勾画出一片凄凉景象,杨宁负手立在岸边的石矶之上,俯瞰江流,神色冰冷如霜,青萍立在他身边,目光宠溺中带着几分无奈,两人都已经卸去了易容,漏出了本来面貌,一个容颜秀丽,一个清秀端正,月光之下,若是杨宁的身上没有那冲天杀气的话,倒是宛若神仙眷侣一般。 月上中天,子夜将至,从货船里面缓缓走出一个纤瘦的身影,看到石矶上相依相偎的两人,那身影略一停顿,就跃向江岸,货船距离江岸足有数丈之遥,这人轻功不算出众,这一跃还不到三丈远,但是他早已看准了岸边延伸到江水中的乱石,在上面轻轻一点,借力跃到了岸上,然后手脚齐用,爬到了石矶之上。 杨宁目光在小三苍白的面容上一掠而过,又看了一眼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衫,漏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叹息道:“你还算聪明,知道我不会因为你的求情而放过你们主仆,越仲卿的人头呢?拿出他的人头,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我不像师尊那般,收徒过分慎重,只要你合了我的心意,就可以拜入武道宗门墙。” 小三勉强一笑,低声道:“弟子手刃公子之后,不敢惊动詹管事,所以没有割下公子的人头,还请师父亲自出手,杀了詹管事之后,就可以看到公子的尸体了,弟子得师父收录门墙,当竭尽所能尽忠师门,绝不敢违背师父谕令。” 杨宁目光沉静如冰,盯着小三片刻,才淡淡道:“也好。”说罢举步向江岸走去,小三抬头看向杨宁,目光锐利得如同鹰隼一般,他站起身跟在杨宁身后。青萍目中闪过一缕笑意,却没有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杨宁随着小三走到江岸,却停住了脚步,示意小三先上船,小三犹豫了一下,便奋力向江心跃去,身形依旧在半空落下,但是他随即挥手,从衣袖中抖出一条绳索,向船舷缠住,借力向船上跃去,他惊险无比地落在船舷边上,正要回头招呼杨宁,却发觉杨宁如同一缕青烟一般贴在他身后,吓得他差点跌下江去。 杨宁见状眉峰微扬,眼中闪过笑意,伸手将小三提到了船上,伸手一指黑暗的舱门,示意他先走。小三低下头去,径自向舱中走去,杨宁缓步跟在他后面。 小三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的霎那,突然舱中传来短促的低呼声,仿佛是被生生掐断在咽喉里。杨宁神色微动,身形一闪,向舱内扑去,就在他身形乍动的瞬间,黑暗之中一道寒光一闪而没,杨宁觉察出脑后和前胸同时有劲风掠过,攻击脑后的那人掌风如雷,分明是鹰爪功,十指足可碎金裂石,而刺向胸前的那一剑无声无息,诡秘狠毒,正是杨宁前日传授小三的一招剑式。这两人的合击仿佛练习了千遍万遍,熟稔无比。可是杨宁只是信手一拂,攻向脑后的那人已经被生生震退,而那柄本欲透心而入的利剑也被两根手指夹住了锋刃。就在这时,数缕劲风从舱底深处射向杨宁周身,却是一轮箭雨,配合的时机十分巧妙,若是杨宁武功弱上一些,这么近的距离,足可洞穿金石的六支利箭足以夺取任何人的性命。一声低鸣,黑暗的舱中闪过一轮青色的剑光,耳中传来切金断玉的响动,六声合而为一,几乎分辨不出来前后。继而剑光隐没在杨宁袖中,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只听见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在舱中响起。 杨宁在黑暗中淡淡一笑,脱身后退,身后那人还想拦阻,却只觉身边风声轻动,不知怎么杨宁已经出舱而去,继而舱外传来淡漠冰寒的声音道:“里面的人,出来。” 舱中三人沉默了半晌,然后分别向外迈步,先走出来的正是詹管事,他一身劲装,眉宇间带着沉重的杀气,随手走出来的正是小三,和方才进去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神色惨然,又过了片刻,走出来却是越仲卿,他手中拿着一具损益连弩,上面漏出六支弩箭的箭头,显然方才是他用连弩射出了一轮弩箭。 杨宁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小三,你的胆子不小,竟敢与他们两人勾结暗害于我,而且用的是我传你的武功,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若是别人想要害我,不过一死罢了,你既然以下犯上,我要将你千刀万剐才肯甘心。” 小三这时候已经心灰意冷,他早已知道杨宁武功绝世,只存了万一的希望,才设计谋害于他,自从舱内失手之后,他就知道再无希望,此刻听到杨宁的质问,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丢下手中的佩剑,上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恨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武功不是我想学的,你迫我谋害二公子,我是宁死也不肯的,你不过是喜欢玩弄别人的性命罢了,要杀就杀吧,不过你既然白天放过了我家公子,还请你不要为难他们,就是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人呢?” 杨宁闻言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容上露出金童也似的一缕笑容,一双凤目更是奇光四射,璀璨夺目。上前伸手搀起小三,朗声笑道:“好,好,这才是我武道宗的弟子,本宗弟子虽然也讲究尊卑辈分,但是还有一条更重要的规矩,就是‘唯我本心’,我迫你弑主不过是考验罢了,你杀或不杀都不要紧,只有奋起反击,不负本心,才是武道宗弟子应有的风骨,今日就在此地,苍天明月为证,武道宗弟子子静收你为正式传人。” 小三听得呆住了,他虽然出身寒微,又是仆役之身,可是毕竟生长在世家之中,对于师道尊严,忠孝节义都知道的极为清楚,万万想不到自己冒险弑师,不仅没有得罪,反而被正式收录,这等荣宠让他一时再也反应不过来,直到杨宁冷冽的笑声传入耳中,才真正清醒过来。 杨宁仔细打量了小三片刻,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气质神采都有不凡之处,虽然久处卑微,受到了压制,但是今夜全被激发了出来,眉宇间尽是决绝刚烈的气息,越看越是得意,欣然道:“你既然是我的弟子,就不能再充任下陈,你可有名姓,小三不过是乳名,不能再用了。” 小三神色恍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穿了黑色衣裳,拿着弩箭的越仲卿已经明了眼前的局势,上前冷冷道:“小三自幼被我越家收养,并无父母,也没有名姓,若是小三愿意,就姓越吧。” 杨宁瞥了越仲卿一眼,心知这人气恼自己利用他逼迫小三,所以也不因为他的失礼而色变,既然小三没有杀他,那么这人的性命就是保住了,即使越仲卿此刻再无理些,杨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给新出炉的大弟子面子,所以略一思索,淡淡道:“姓越很好,你很讲义气,临难不苟,从今以后你就叫做越不屈,不过我浪迹天涯,也没有法子留你在身边传授武艺,这些日子我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么?” 小三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虽然还有被迫拜师的屈辱,但是他毕竟不是顽固不化的古董,自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连忙再度拜下道:“多谢师父赐名,师父传授的东西我都记住了,以后会好好练习的。” 杨宁点点头,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小三道:“这几天你的筑基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需好好加固根基就好了,过两年就可以练习这上面的武功,你也别想传授给别人,若是没有我指点筑基,想练这些武功只有走火入魔的份。五年之后,我若回到中原,就会来看你,没有出师之前,不许你说是武道宗的弟子,如果风声泄露出去,别怪我重重惩罚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杨宁的目光却是瞪着越仲卿和詹管事的。 越仲卿知趣地道:“帝尊放心,从今以后,越某会将小三当成兄弟手足照拂,绝不会泄露他的身份,如有虚言,帝尊他日处置越某即可。” 杨宁听得出他的诚意,微微点头,叹息道:“你这个人择善固执,将来难免危难重重,我不喜欢你的脾气,但也佩服你的风骨,不屈跟在你身边,也可保护你,但是你记着,不许逼迫不屈替你效命,如果日后因为你的缘故,害死了不屈,我绝不会放过你。” 越仲卿知道杨宁言外之意,经过今日的争论,即使是曾经觉得前途迷茫的自己,也知道将来会选择的道路,这样的乱世,如果不屈真的为了自己的理想陷身天下纷争,那么当真是九死一生,杨宁的警告却是一片好意,越仲卿惟有颔首领命而已。 见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杨宁淡淡一笑,纵身掠起,便如轻烟飞絮,瞬息之间已经到了江岸石矶之上,青萍飞身而起,两人身形在半空中相聚,杨宁也不下落,身形蓦然着转,两道青色身影宛若飞仙一般,比翼消失在夜色之中,其时月光如雪,两人身形体内纤毫毕现,越仲卿第一次看清了心中倾慕已久的意中人的真面貌,只觉皓如冷月,洁若冰雪,心头怦然,但是强烈的遗憾也随之涌起,不知怎么,他竟然能够预料到,这一生可能都再也见不到这对身份高崇的少年少女了。眼前一段邂逅,不过是雪泥鸿爪,萍踪无迹罢了。 第三章 萍踪无迹(四) 青萍对于陶埙不算特别喜爱,总觉得过分凄凉悲怆,她性情爽朗,自是更喜欢清亮铿锵的笛子,诸般丝竹之中,她最精通的就是竹笛,远处的笛声一入耳,就已经听出那人实在是笛中圣手,不论技巧还是意境,都已经可与自己比肩。心中微动之下,并未停止吹奏陶埙,反而越发使出技巧,将这一曲吹得荡气回肠,一曲终了,青萍含笑回眸,心道,等到我教会了子静吹埙,便寻一只笛子来和他合奏,倒也不错。 青萍与那不知名的吹笛人合奏之时,杨宁便循着笛音望去,只见隔着数里江面,有一艘巨舟正在疾驰而行,而笛声正是从那艘巨舟的船首传来,只不过距离较远,即使以杨宁的目力,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面貌,但是在阳光之下,那伫立在船首的蓝色身影越发显得如同洒脱不尘。杨宁虽然对音律不甚了然,但是也能够听出笛声和陶埙合奏,宛若天籁,便如水乳交融一般。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快,尤其是看到青萍回眸之间眉宇间飞扬的神采,更是越发心中难安。 不多时,那艘巨舟已经赶了上来,杨宁和青萍转头望去,只见那艘巨舟不似寻常江船,体型更巨大一些,形状也略有不同,所有的木材更是极品,在阳光下隐隐透着润泽的光芒,而在船头悬挂的旗帜则是一个大大的“俞”字。在那艘船越过越氏的货船之时,杨宁和青萍都看到了弄笛之人,却是一个蓝衣青年,虽然面色微黑,但是相貌俊朗,而且风姿不凡,令人一见便生出敬重之心。四目相对,那蓝衣青年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继而遥遥拱手示意。青萍也微笑还礼,虽然那男子从未见过,但是想到那人方才的笛声,宛若碧空白鹄一般逍遥自在,却也觉得这人不俗。杨宁望见那人灼灼目光似乎只盯在青萍身上,心中越发气闷。 他虽然对情字一知半解,却也知道青萍不仅容貌秀美,而且博学多才,正是许多男子心中倾慕的如花美眷,他自己却除了一身武功之外再无所长,如何能够相伴佳人。自从遇见越仲卿之后,他就心生不安,只因青萍和越仲卿所谈论的东西,他多半都不知晓,这已经令他很是气馁,可是近日陌路相逢的一个蓝衣青年,只凭一只笛子就可以和青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杨宁想到青萍中就会厌倦了自己的无趣而离去,就觉得心痛难忍,却只能强自忍下。 青萍还不知道杨宁的心思,目送那艘巨舟远去之后,回首笑道:“你可知道那船上是什么人么?” 杨宁心中一震,却强自镇定下来,冷冷道:“不知道。”神色淡漠无痕,一丝情绪也不曾外泄,其实平日青萍可以发觉他的心情变化,是因为杨宁对青萍总是不肯设防,此刻他刻意将忧虑失落隐藏起来,即使是青萍也难以发觉他的情绪变化。 青萍有些兴奋地道:“那是南闽俞家的人呢,他们家的人最善造船,听说可以远渡重洋,搭乘数千人呢。这一家的人虽然不曾涉入天下纷争,可是不论是朝廷还是那一家藩王都对他们留几分情面,只因南闽地理特殊,五岭逶迤,隔绝中原,却是山川间阻,难守也难攻,不论是滇王还是越国公,想要攻取南闽,只要舍得牺牲都是易如反掌,可是想要守住却需要费上无数心力,所以天下未定之前。闽地往往为当地豪强割据,这俞家就是如今割据南闽的一方豪强。当然现在尊奉的是大陈朝廷,拥有族兵五万,各方势力互相制衡之下,闽地已经成了俞家的天下。不过各方势力对俞家都礼敬三分的缘故不在于他们的兵力和地盘,而是因为俞家拥有足以控制南海的力量,南闽地近南洋,自古就有远洋贸易的传统,可以将中原的绸缎、茶叶、瓷器运送到南洋换取珠宝香料甚至粮食回来,这些年中原不是战乱就是荒旱,每年俞家都能够从南洋运来数百万石的粮食卖给各家,弥补军粮的缺口,而且南闽还有渔盐之利,只凭着源源不断的海盐,就已经让许多人不敢轻易得罪了,更何况他们还出售各种各样的商船战船,就是江南水军的战船,也有半数以上是从俞家买的。” 杨宁将青萍所说的话默默记在心中,心头却生出一些疑虑,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伊会主要买海船,莫非也是向俞家购买么?” 青萍含笑点头道:“当然是的,虽然能够制造海船的除了俞家也还有其他世家,但是也只有俞家肯把海船卖给想要做海盗的伊叔叔,只是价钱实在是太贵了一些,寻常一艘海船原本只需五六万两银子,可是俞家却是趁火打劫,绝不手软,这一次我们取了秘藏出来,伊叔叔还要和俞家见面,一手交钱,一手拿船,只是那些事情我们就不必参与了,只需帮着伊叔叔将秘藏送到地方就可以了。说不定我们这一次要见的俞家主事就在方才那艘船上呢。” 杨宁目中漏出疑色,低声问道:“青萍,我记得你和伊会主都和我说过,江水之上之所以到匪横行,是因为越国公有心挟寇自重,可是俞家既然是海商,理应最怕海盗横行,怎么反而会卖船给伊会主,莫非他们不知道伊会主的用心么?还是俞家也是有心挟寇自重。” 青萍目中闪过惊喜之色,道:“子静果真算得上是闻一知十了,坦白说,东海南海的海盗多半都和俞家有些瓜葛,纵然是海盗,也不能没有补给和销赃的渠道,俞家和他们暗中勾结,这是人尽皆知,却又没有证据的事情。表面上每年俞家都会给这些海盗巨额的金银钱粮作为买路钱,换取海盗不抢夺俞家商船的承诺。实际上这所谓的买路钱不过是给海盗的辛苦钱,要知道俞家在整个南海的航线都是由这些海盗保护的,而且俞家本身也有强悍的水军保护船队。而其他的商船除非是联合起来和海盗抗衡,或者干脆向俞家靠拢,否则多半都会船毁人亡。” 杨宁听了冷冷道:“俞家这般做法,岂不是比唐康年所为更令人齿冷,唐康年身为越国公,辅政重臣,也就罢了,无人敢得罪他,俞家一个小小的豪强世家,有什么胆量这样做呢?莫非他不怕族灭人亡么?” 青萍淡淡一笑,道:“若是现在天下一统,俞家自然不敢这样嚣张的,现在天高皇帝远,对于南海都是鞭长莫及,所以俞家才敢明目张胆,而且这些海盗实际上并不受俞家控制,只是因为补给和销赃的渠道在俞家手中,而且俞家本身的实力强横,才会俯首听命,若是有人能让他们有更多的利润收益,也未必不能取而代之,所以人人知道俞家和海盗有勾结,却无人忌惮俞家的实力,就是因为俞家的根基并不牢固。另外原来南海的海盗多如星火,他们胡乱洗劫起来,不管是商船渔船,都是朝不保夕,朝廷鞭长莫及,还是俞家联合一部分实力雄厚的海盗,在南海整整清缴了五年,才让南海恢复了平静,虽然现在江南的大部分商船渔船都需要向俞家缴纳保护金,虽然如此,比起从前动辄船毁人亡的惨状,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俞家在这些人心目中,或者有些霸道,但也不啻为万家生佛,只凭这一点,俞家就不愧是天下第一海商。” 杨宁耳中听着青萍清脆的语声,虽然字字入耳,但是不知怎么好像又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青萍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令他心中越发生出不安来,虽然青萍是女子,只比自己大上不到一岁,可是青萍和自己是不同的,从他看见青萍在烈焰之中指挥锦帆会以七煞鱼龙阵大破两股敌军之后,他就明白,青萍的才能不仅仅在于歌舞音律,而是能够上阵杀敌,建立不世功业的奇女子,就像自己的娘亲一样,是可以纵横天下的女将军,只是如今却和自己一道流落江湖,而以她的出身和师承,原本是有这样的机会的,只是却为了自己而放弃,更和天下数一数二的权臣、强藩结下深仇,想到此处,他忍不住低声叹道:“姐姐,都是我牵累了你。” 青萍目中瞬间闪过一缕莫名的光芒,虽然杨宁只是淡淡一语,她却能够体会出这少年心中的苦闷和歉疚,忍不住伸手相握,柔声道:“子静又在胡说了,我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你也知道我爹爹年轻的时候就是水寇,所以我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感兴趣一些,不过我可没有心情去给人做嫁衣裳,就连伊叔叔这样的水中蛟龙,都不肯去给那些帝王将相卖命,难道我一个女子,还要为那些权贵抛头颅,洒热血么?” 杨宁心中微颤,却是说不出话来,他明白青萍的性子,是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委屈自己的,那么这番话就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终于放下一些愧疚,他漏出一丝笑容,低声道:“姐姐教我吹奏陶埙好不好。” 青萍心中一宽,举起手中的陶埙,笑道:“不论是琴筝笛箫,我都十分精熟,你却偏偏喜欢这陶埙,此物音域狭窄,音色也不敢动人,不过倒是古朴稚拙,反而最合你的秉性,也罢,你若喜欢,我就教你吹奏,不过你可不许偷懒不学,我还想和你合奏一曲呢,古书上说,‘柏氏吹埙,仲氏吹篪’,所谓的‘篪’其实和笛子构造音色相仿,我可不耐烦真的去寻一支篪来,还是用笛子凑数吧。” 杨宁连连点头,他实际上可不懂的什么是埙,什么是篪,不过是带着小三赶回船上时经过一个琴行,想起青萍说过要教自己弄笛吹箫,一时兴起就走了进去,却正好看见那琴行伙计捧着一具陶埙在那里玩赏,得知那也是乐器之后,不知怎么竟然一眼喜欢上了那古朴无华的陶埙,所以就从小三身上搜刮一番,买下了这一具陶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带着银子呢。不过他早已存了将小三收录门下的想法,也就不觉得这样子未免有些强取豪夺了,当然小三可能会拒绝这样的想法,他可从来没有想过。 耳中听到舱外埙声断断续续的响起,看到心仪的女子正在笑颜如花地指点着那声名震动天下,自己却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的少年魔帝吹奏陶埙,越仲卿心绪渐渐平和下来,原本的一丝恶念已经烟消云散。他本不是偏狭的人,只需短暂的冷静,就可以明白这两人并没有存心欺骗自己,不过是利用越氏船行走上一段水路罢了,自己陷入情网和他们并无关系,想必那位尹姑娘也很懊恼吧。不过坦白说,越仲卿心中并不觉得失落,倒是对自己的慧眼独具有些沾沾自喜,素闻洞庭双绝不仅才貌双全,而且品性高洁,若能得其眷顾,可谓三生有幸,若是自己真的能够得到剑绝的芳心,就是死了也很值得了,只不过两人之间却有魔帝许子静这个障碍,可不是寻常人能够翻越的高山。不过虽然如此,越仲卿到没有完全绝望,他向来对朝政时局极为留心,自然知道魔帝虽然声名显赫,但却是用杀戮鲜血换来的盛名,暴戾恣睢不可长久,剑绝尹青萍那样的美好女子,想必终究能够明白何人才是自己的良配吧。 越仲卿心有所思,却让詹管事看在眼中,不禁心生不妥之感,他对于越家的几位公子小姐都是十分熟悉,越仲卿神色变化虽然隐晦,但是詹管事对他望着青萍的目光里面隐藏的情焰却是洞若观火,他知道二公子的性子,纵然前有险阻,却仍然会用满腹诚意追求心爱的女子,可是和魔帝这样的绝顶高手争夺爱侣,岂不是自寻死路么?虽然他有心阻止,可是却知道越仲卿的性子是越挫越勇,思之再三也是没有办法,只有盘算好从中阻碍,只待那两人离开之后,想必二公子就是纵然一腔柔情,也是无处可托了吧。 接下来的行程十分平静,每日清晨、黄昏,杨宁和青萍两人多半在船头一教一学,杨宁气息悠长,学习陶埙事半功倍,不过两三日已经可以吹奏完整的曲子了。而大多数时间,两人倒不介意继续和越仲卿主仆一起谈笑风声,越仲卿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一来若是双方交情多些,可以避免杀身之祸,二来也有心博得青萍的芳心。更令越仲卿惊喜的是,除了开始的一段时间,杨宁还有兴趣听两人谈话,后来索性扯了小三子到甲板上去钓鱼玩乐,只留下青萍一人和越仲卿、詹管事谈天说地,下棋品茗。 越仲卿和青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又都精通诸般才艺,不论是天南地北,种种奇闻轶事,说出来都是历历在目,如数家珍,越仲卿有心接近,青萍性子豁达,也不以越仲卿曾经冒犯为念,只不过越仲卿心有余悸,对于幽冀之事仍然避而不谈。詹管事老谋深算,见青萍并没有记恨那日的事情,杨宁也没有表现出对越仲卿和青萍过份接近的不满,就也由之任之,只不过总是不肯放这两人独处,唯恐越仲卿表露情意,引起杨宁的不满。两人却不知道,青萍也是有意绊住越仲卿和詹管事,却是为了给杨宁留下时间空间授艺传功。 船头上,杨宁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支钓竿,虽然是极为闲适的姿态,但是眉宇间那种冷凝漠然的神情依旧如故,在他身旁,小三微阖双目,站在那里静立不动,一幅昏昏欲睡的模样,偶然经过的船夫伙计或者旅客,都是会心一笑,觉得这个少年偷懒的本事实在不小。 半透明的丝线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鱼钩上挂着的鲤鱼在半空中挣扎晃动,直到落入了水桶还在扑腾不止,被鲤鱼跳动的声音惊动,小三睁开眼睛,用古怪的目光看向杨宁的背影,虽然略显单薄,但是那挺直如青松一般的身形给人的威压不逊于皇室贵胄,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甚至有几分天真幼稚的少年竟然是满手血腥的魔帝。想到这几日的经历,小三只觉得恍然如梦,生出不切实际的感觉。 似乎是感觉到小三的情绪变化,杨宁淡淡道:“你已经练成了第一层心法,觉得有什么进步没有?” 小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道:“昨天晚上我试过了,一拳就把那块废弃的木板打穿了个窟窿,而且不用梯子,我也可以跳到二层的舱房去。” 杨宁目中闪过冷漠之色,淡然道:“这点进步就值得这么欢喜么,以你的资质,现在第二层都应该已经练成了,我看你资质尚可,心志也算坚毅,为何练功的进境不如我意,要知道这门‘凌霄心法’虽然不是本宗最好的内功心法,但是进境极快,虽然后来不免遇到难以渡过的瓶颈,进境受到限制,但是若能持之以恒,也未必没有突破瓶颈的机会,成就虽然不可预计,但是至少可以成为第一流的武功高手。有这样的良机,你为何不肯专心苦练?” 小三心中骇然,只觉杨宁语气虽然淡漠,但是隐隐透着不满和杀意,只觉双膝一软,就要下拜,只是他身形刚刚微动,杨宁已经轻拂衣袖,小三只觉得双膝被无形的障碍拦住,竟是不能屈膝,不由更加震惊杨宁的武功。杨宁却也不回头,只是冷冷道:“别跪了,我不喜欢软骨头的人,你若这么喜欢跪着,不如我废了你的双腿,让你再也站不起来好了。” 小三身子一颤,不敢再行跪拜,低声道:“弟子资质驽钝,有负师父教诲,还请师父重重责罚。” 杨宁冷冷一笑,道:“你不是资质驽钝,分明是心有旁骛,莫非我收录你为门下弟子,你还不愿意么。这天下虽大,若是我肯收徒,只怕想要拜师的人数都数不完,你却这般作态,莫非很委屈么?” 小三差点苦笑出声,想起被杨宁收录门下的经过,还真是噩梦一般。得知杨宁和青萍的身份之后的那天深夜,他昏昏沉沉地被一阵寒风吹醒,却发觉自己从铺盖里面被带到了甲板上,夜色中一个黑影站在自己身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要自己拜他为师,没有任何劝导,没有任何选择,如果拒绝就要把自己丢到江水里面去。他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就成了武道宗未来宗主的记名弟子。然后每天晚上都会被拎到甲板上传授一些口诀和招式,而白天的时候,则站在这位师尊的身后一边练习新学到的内功,一边听他指点一些招式。虽然这少年似乎没有什么顾忌,可是小三分明觉得,两人四周似乎被透明的罩子拦阻,很多人来往经过之时,明明他正在听着那少年侃侃而谈武道精要,那些人却都视若无睹,听若不闻,显然是被一种神奇的功夫阻绝了声音。 只是杨宁显露出来的武功越精妙,小三心中越是惊惶,从这少年传授的一些招式来看,他不论是手段还是心肠都是无比狠辣,那些武功几乎都是残忍狠毒的招式,一旦出手,不留任何生机。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不会在离开之时杀人灭口么?小三实在是心中不敢奢望。虽然这人强行将自己收录门下,但是却没有一丝怜悯之情,传授自己武功的时候,往往为了速成让自己受尽苦楚,却被点了哑穴,就连哭喊也不能发出声音,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是疏离冷漠,没有一丝暖意,让小三无端想起许多江湖传闻,据说江湖中有许多邪派高手,可以让一个人迅速练成一身绝艺,但是之后却往往有后患,或者是这个人受到某种钳制,或者是精力迅速耗尽,不过三年两载就成了成了消耗品,自己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呢? 其实如果仅只如此,小三还不会害怕,他无父无母,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人会为自己悲伤,若能够扬名立万,就是这样辉煌的人生短暂如朝露,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如果魔帝要杀害公子,那可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根据小三对人心险恶的认知,既然魔帝和剑绝隐姓埋名搭船东下,那么一定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行踪,可是保护这个秘密的最好途径就是杀人灭口,虽然自己多半是不会立刻被杀了,可是如果这人要杀公子和詹管事,那么即使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欢乐可言呢?他永远不会忘记是谁从濒死的绝境将自己救了回来,这一生,他小三的性命都是属于越二公子的。 很多次,小三想要试探杨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两人的身份泄露给公子,如果杨宁不知道的话,那么或许公子和詹管事,以及越氏船行的其他人,还有船上的客人可以逃过这一劫,或者,杨宁根本就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呢?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盘桓了多日,可是他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只因两人相处时间越久,小三就越发觉察出来这少年的冷漠无情。他可以因为聆听到江水的呜咽声而沉寂,有的时候可以因为钓上来的鲤鱼肥美而微笑,可是惟独对人,却始终是冷漠如冰,除了对着那位剑绝尹姑娘,偶然会在眼中透出一缕柔情,即使对着自己这个强行收录的地方,也是一贯的冷漠如霜,在迫使自己习练武功的时候,好几次都让自己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可是朦胧中,他也没有发觉这个少年有一丝的愧疚心痛,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那种筋骨欲折,痛不欲生的苦楚。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求情而改变主意么?小三真的没有把握,唯恐自己出口求情反而令他断然下手,杀了这一船的人,所以小三最终还是沉默不语。心中悬着这样的死结,又让他如何能够全心全意地练功呢?更何况这几日公子不避嫌疑,经常和青萍小姐谈笑风声,这位魔帝公子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眼中经常闪过不豫之色,甚至漏出不可掩饰的杀意,这更让小三惊恐难安。 耳边传来不耐烦的冷哼之声,小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终于下定决心,与其心里这样七上八下,不如问明白杨宁的心意,否则就如同等待上屠场的猎物一般,总也不能安下心来。想到此处,小三坚定地问道:“请问师父,离开之时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 杨宁眉峰微皱,有些莫明其妙,他的心意还不够明白么,将小三收录门下,亲自传授武功,既然做到了这一步,难道他还会平白无故杀人么?虽然他是很讨厌那个越仲卿,可是却也承认这人是有才华的,要不然怎么能够和青萍谈得颇为愉快,不过只要他没有本事抢走青萍,那么自己也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一个有前途的青年,甚至就连那些人已经知道了的身份都不想追究,为什么小三还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呢?心中有些气恼,杨宁冷冷道:“如何处置不关你的事,你练好武功就成了。” 小三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地道:“发觉师父身份的是小三,我家公子并不知情,如果师父要伤害公子,就先杀了小三吧。” 杨宁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小三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他性子最是桀骜,虽然喜欢小三的坚忍不屈,却不愿见他为了别人要死要活,随手丢下钓杆,站起身走到船舷边上,漠然道:“你已经是我的弟子,和从前的亲故再无关系,就是我要你亲手杀了你家公子,你也只能听命行事,否则我收你为徒做什么,莫非是要给自己添个冤家对头么?既然你这样多事,离船之时就由你动手吧,只要杀了越仲卿,就算你够忠心,如果你不忍下手,就自行了断吧,我的门下,不要心慈手软的废物麻烦。” 小三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身躯不禁摇晃起来,想不到下定决心求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别说让自己动手杀了恩主,就是让自己坐视恩主受害,也是他不能容忍之事。紧咬着牙关,双目渐渐变成了血红,他狠狠瞪着眼前那个孤傲的背影,握紧了双拳。 杨宁仿佛没有感觉到他强烈的恨意,静立了片刻,突然转过头去,望向舱门处,小三强行忍住恨意,也回头望去,正瞧见越仲卿和青萍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青萍一见到杨宁,一双明眸瞬间闪过动人的光彩,几步走到杨宁身边,伸手挽住杨宁手臂,指着船的前方嫣然道:“快看,前面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天门山了。” 越仲卿随后跟上,走到青萍身边朗声道:“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此处已经到当涂了,天门山和其下的采石横江是历阳郡的重镇,南北相争,若能破此两镇,则江宁指日可得,江宁本是六朝古都,原名金陵,大陈立国之后,越国公上表改金陵为江宁,这是他向朝廷表示臣服之心,其实我们江东人多半还是称江宁做金陵的。” 青萍点头叹道:“其实名字改来改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觉得金陵这名字更好听一些。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金陵既然是六朝古都,想必定有许多名胜古迹,这次若有闲暇,能够畅游金陵的话,倒也是不虚此行。”说罢抬头望向杨宁,眼中尽是求恳之意。 杨宁记起青萍说过取了宝藏之后,要帮忙伊不平将珍藏运到江宁才算完成协议,知道青萍是问自己愿不愿意陪她游历江宁,他本就不急着离开江东,更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姐姐既然想游历江宁一番,我自然没有意见,想来江东那些黑白两道的高手,若是还有半分聪明的话,也不会再来打扰我们的。” 越仲卿虽然早已知道两人身份,但是听到杨宁这般明示身份的话语,仍觉心中微惊,勉强笑道:“两位想去金陵么,那倒不如去万宝斋看看,四日之后,就是十月十五日,万宝斋举行集珍大会,允许天下各大商贾到万宝斋出售奇珍异宝,万宝斋会提供朝奉鉴定珍宝,只从中收取一些抽头。两位想必知道,十一月中旬就是汉王爱女,锦绣郡主招亲的日子,所以有心求亲的豪门世家谁不想准备几样稀罕的宝物,所以这一次的盛会不仅规模空前,而且还得到了越国公的认可,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带着珍宝去出售,即使是贼赃,官府也不会过问,而且也不会为难出售宝物的货主,这样一来,只怕许多原只能藏于密室的宝物也会露面的。若非越某幼承庭训,不能参加这种过分招摇的盛会,只怕也会前去一览盛况呢。” 青萍闻言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在杨宁耳边低声道:“怪不得伊叔叔要求我取了藏宝出来之后,要帮他送到金陵去,原来是冲着集珍大会去的,多半是想将那些珍宝在那里出售了,既可卖个好价钱,还不怕有人来追赃。我还想和你顺便去浏览一下金陵风光,看来这一次却不能不去参加这个集珍大会了,否则伊叔叔说不定会吃亏呢,说不定会将爹爹留下的藏珍贱卖了。” 杨宁闻言也觉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他显露身手,被人尊为魔帝之后,别人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存心不良,像伊不平这样将自己彻底利用的,倒还没有见过,不过他对伊不平倒也不讨厌,所以只是摇头微笑而已。无意中目光一闪,却看到小三仍然在那里怔怔站着,望着自己的目光尽是痛恨,望向越仲卿的目光却是十分焦虑,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怒之下,迫小三杀害越仲卿的事情来。再瞥向越仲卿,只见他目光迷离,虽然强行隐忍,但是望向青萍的目光却是温柔如水,显然已是情深难绾。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或者心存妒忌,设法报复,或者心胸豁达,不予计较,都有可能。杨宁却是不同,青萍在他心目中尊贵无比,只比火凤郡主稍逊一筹,越仲卿倾慕青萍,虽然青萍并未回应,杨宁也心中存了忌惮之意,只不过见越仲卿才华出众,品貌过人,这样的人如果爱慕青萍,倒也不算亵渎佳人,再加上青萍并未动心,这几日才会不闻不问。但是此刻想到小三为了越仲卿苦苦求情,又对自己怨恨难消,反而激起了杨宁的杀意,若非是碍着青萍,只怕已经要动手杀人了。总算他这些日子性子已经收敛了一些,略一思索,已经想出了法子对付越仲卿,刻意敛去所有的情绪,杨宁冷冷看向越仲卿,森然道:“越公子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道等我和青萍离开之后,越公子是否打算立刻去告密呢?” 越仲卿心头巨震,杨宁竟然主动揭破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就没有装聋作哑的可能了,如果不能说服这位少年魔帝,就是血流成河的下场,他也不敢再加掩饰,躬身一揖道:“帝尊既然这样说,越某也不敢隐瞒,在下的确知道了两位的身份,能够有机会和两位相见,也是在下的荣幸。两位如果离开在下的坐舟,除非是官府找上门来,否则在下绝对不会泄露只言片语。但是如果有人问起两位,请恕在下不能知情不报,否则越国公怪罪下来,别说在下,就是江东四大名门的子弟,也绝对不敢搪塞应付的。” 见越仲卿这般直率,小三差点叫了出来,一张面孔已经扭曲地好像吃了黄连一般模样,杨宁却是淡淡一笑,似乎没有怪罪之意,但是目光却变得冷若冰雪。青萍见状不禁眉心微蹙,但是她了解杨宁的性子,却也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怜悯地看了越仲卿一眼,目光中尽是同情之色。 杨宁伸手握住青萍的纤手,安慰地轻轻一握,冷冷道:“越兄这样说话,自是坦然无惧,我也喜欢越兄这样率直的人,只是杀人灭口本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法子,如果要在下手下留情,也要有些理由才行。这样吧,我给越兄一个机会,如果越兄的答案让我满意的话,我和青萍都不会再向越兄出手。” 越仲卿毫不犹豫地道:“帝尊既然有问,直言就是,越某定当竭尽所能,希望能够回答帝尊的问题,如果能力不及,也请帝尊看在越某未曾得罪的份上,只杀越某一人,不要牵连无辜。” 杨宁挥手道:“若不杀你,其他人杀之无益,我的问题简单得很,前几日,青萍问你为何不曾出仕,你讲了一番天下大势,最后却和青萍争吵了起来,结果还是没有说为什么不肯出仕,我且问你,天子杨氏、幽冀罗承玉、汉王李子善、滇王吴衡,还有江东实际的主人越国公唐康年,你更看好谁人一统天下,若是出仕,你想奉何人为主?如果你的答案让青萍与我都满意的话,我就不再为难你,否则我们离船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越仲卿闻言微怔,想不到杨宁的问题竟然是老调重弹,这几日他和青萍相谈甚欢,但是有关天下局势的问题却再也不曾提及,只因他心知青萍最看重幽冀,如果自己言语冒犯,恐怕就没有机会和心仪的女子促膝相谈了,虽然知道青萍不是自己可以倾慕追求的佳人,但是他还是不愿激怒这外柔内刚的意中人。可是如今杨宁的问题却将他轻而易举逼上绝路,想要让青萍和魔帝满意,多半要违心推崇幽冀,这样既能够保住性命,还能够得到佳人欢心。可是这样的事情,越仲卿却是宁死也不肯的,沉吟良久,他扬声道:“在下不肯出仕,只因没有明主,若说谁能一统天下,在下不敢妄言,但是无论如何,在下不看好幽冀。” 闻言,小三一张聪明外露的脸孔立刻垮了下来,青萍却是悚然动容,唯有杨宁,神色沉静冰冷,没有一分惊诧,只是淡淡瞧着越仲卿,似乎在等他解释下去。 越仲卿还未继续说下去,青萍明眸流转,插言说道:“越公子,这几日我们相处的甚好,天南地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可是我知道你心有余悸,虽然谈笑从容,有些肺腑之言,却终究不肯说了。你说不肯出仕,是没有明主,这一点青萍不敢苟同,何谓明主,知人善用,胸襟广阔就是明主,别人我没有见过,但是燕王世子罗承玉可谓明主矣。至于不看好幽冀,我更是不信,或者你因为火凤郡主昔年旧事,因此对幽冀有所偏见,其实当年之事,孰是孰非,已经无法判断,但是无论如何,郡主无愧是女中豪杰,而今日幽冀之主,更是雄才大略,这天下之争,幽冀总有五分胜算,越公子为何这般决绝,莫非是和我们姐弟赌气不成么?” 越仲卿不由失笑,想不到这位剑绝青萍对自己还有几分同情,居然先定下了调子,如果现在自己顺着她的语气说下去,多半就能无事,可是他却不愿违心而言,尤其是在倾慕的女子和强大的情敌面前,略一沉吟,他叹息道:“在下其实也希望见到天下清平,杨氏统治天下不过二十年,天下已经漏出疲惫之态,土地兼并,盗匪丛生,诸侯割据,灾祸连绵,这种种惨状,都是在下所不忍见的。幽冀虽然僻处北疆,但是政治清明,兵甲犀利,火凤郡主扎下的根基深厚无比,而当今燕王世子虽然年少,据闻身具龙姿凤章,颇有王者之风,若真的是明君圣主,雄才大略,想必能够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只是以在下愚见,幽冀虽然势大,却如鲜花簇锦,烈火烹油,纵然一时显赫,终不久长。一旦幽冀起兵作乱,无论有什么理由,总是以下犯上,蒙上叛逆之名。这些年来,虽然民生凋敝,但是毕竟天下苍生还可挣扎度日,一旦战乱再起,多半是玉石俱焚,首乱天下者若是幽冀,只怕民心动摇,纵然一时得势,朝廷溃败,只怕其他的诸侯也会以勤王讨逆为借口起兵,到时候天下糜烂,反而让胡戎趁机侵入中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幽冀便是首恶。这还仅仅是以势论之,若是仔细推敲起来,幽冀内部还有不小的隐忧,燕王与世子不合,此事天下皆知,一旦祸起萧墙,只怕火凤郡主的一片苦心都会付诸东流。可是在这等情况下,燕王世子仍然厉兵秣马,准备谋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不知道燕王世子即位之日,就是起兵复仇之时,这等不明时势,只为一己之私利而不惜生灵涂炭,纵然英明无双,也不是越某心中的明主。 若是我为世子殿下谋臣,必定遵循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内部一统之后再伺机而动,等到朝廷忍耐不住首先挑衅,或者等到东南生变之时再趁火打劫。自古以来天下动乱往往从东南而起,而成帝业者却往往是割据西北的诸侯,正是因为天下财赋多出自东南,一旦朝廷疲弊,东南受害最深。如今朝廷之上杨唐两家争权夺利,彼此的联盟已经有了隐约可见的裂痕,这一点江南人人心知肚明。一旦双方撕破脸皮,幽冀就可以以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总之,十年之内,幽冀若能隐忍一时,将来还有问鼎天下的机会,若是像现在的燕王世子一般,还未即位,就已经蠢蠢欲动,只怕二十年前的悲剧会再度上演。越某才疏学浅,这些话不过是一己之见,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不要见怪。”说到此处,越仲卿眉宇之间已经带了凛然之色,显然对杨宁如何处置都已不放在心上。 青萍欲言又止,终究轻轻一叹,她和越仲卿数日相聚,虽然并未动心,却也觉得这人风雅多才,可是刚才杨宁传音给她,要她迫越仲卿回答有关幽冀的难题,对青萍来说,只要越仲卿不冒犯火凤郡主,就是将现在的那个燕王世子罗承玉骂一个狗血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青萍却能够体会到杨宁的矛盾心情,虽然他自己不愿提及幽冀,甚至一提起来就是怀恨不已的模样,可是如果别人说幽冀的坏话,杨宁似乎更加恼怒。眼前已经进入历阳郡境内,两人原本预定今夜就要离船,杨宁却在这个时候向越仲卿提出这样的问题,即使是对他颇为了解的青萍,也不知道一旦越仲卿出言不逊,杨宁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杨宁不但没有恼怒,眼中反而闪过欣赏之色,只不过却被他迅速遮掩过去。其实杨宁虽然想要杀了越仲卿,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动手。越仲卿此人已经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如果随便杀之,反而会扰乱他的心绪,甚至影响他在武道上的进境。所以他拿定主意,要用生命的威胁来试探越仲卿的心志,如果越仲卿为了保住性命,讨好杨宁和青萍,甚至改变原来对幽冀的看法,那么杨宁反而不会介意杀了这样一个小人,如果越仲卿择善固执,不因为强权改变自己的看法,那么杨宁就不会再动杀机。结果越仲卿果然不愧是青萍欣赏的至诚君子,虽然斧钺加身,却终究心志不改,因此杨宁不仅杀意消散,反而对越仲卿生出钦佩之情。 杨宁自己就是心性坚忍之人,自也看重越仲卿的品性,他虽然不解世事,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对天下大势反而知道得更为深刻一些,想到天下大乱之后,越仲卿如果行止差错,可能会遭到杀身之祸,反而有些担心起来,不由继续问道:“越兄原来是认为天下没有明主,这才不肯出仕,若是幽冀真的起兵,天下大乱,越兄还要在江南独善其身么?” 越仲卿思索了片刻,断然道:“在下现在不愿出仕,不过是不愿助纣为虐,残害无辜,若是天下大乱,越某虽然不才,也要投效明主,为天下苍生尽微薄之力。” 杨宁目光微动,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么你是准备投效幽冀么,毕竟方才你不是还替燕王世子罗承玉谋划了一番么?” 越仲卿摇头道:“这一点在下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幽冀是众矢之的,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若是辅佐燕王世子,纵然能够攻下洛阳,还要攻打汉王、滇王和整个江东,等到大局鼎定之时,恐怕已经满目疮痍了。除了幽冀之外,其他的藩镇如汉王、滇王者,虽然有割据之能,却无席卷天下之志,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更是不值得在下辅佐。若是要在下选择,反而是大陈朝廷,虽然外忧内患,不一而足,但是内据关河之险,外有江东臂助,兼有大义名分,现在不过是君主懦弱,大权旁落罢了,若能励志革新,未必不可以重整河山,而且事半功倍,可以减轻天下百姓战乱之苦。” 杨宁听罢越仲卿的话语,只觉得心乱如麻,他原本心心念念都在幽冀,只是因为赤壁一战,才让他对幽冀渐渐生出绝望,甚至不愿再踏上幽冀寸土,但是无论如何,他都难以忘怀娘亲的故土,而且在他心目中,如果天下大乱,最后取胜的一定要是罗承玉才行,否则娘亲多年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么。这些日子他虽然是冷眼旁观,却也觉得越仲卿才干过人,试探过了越仲卿的心志之后,才会生出将他推荐给罗承玉的心思。可是此刻听了越仲卿这一番话,他却又犹豫起来,越仲卿对于幽冀的排斥太明显了。想到越仲卿将来可能会出仕杨氏,然后和罗承玉作对,杨宁不知不觉再度生出凛冽的杀意,望着越仲卿的目光已经如同利刃一般。 越仲卿撞见杨宁的目光,只觉得心中巨震,不由退后几步,犹自觉得心惊胆寒,小三见状连忙移动身形,挡在越仲卿身前,望向杨宁的目光中尽是哀求之色。 杨宁触到小三的目光,顿时想起废园之中这少年不顾一切拖着自己想要逃走的情景,不禁心中一软,暗道,罢了,幽冀早已经没有我立足的余地,娘亲也不再以我为子,他们是胜是败,和我又有什么相干,越仲卿愿意投靠何人,我也不必为之烦恼,难得这人骨头硬朗,也不枉我和青萍与他相交一场,想到此处,杀意渐渐淡去。看了满头大汗的小三一眼,杨宁想起原本给小三的命令,不禁微微一笑,传音道:“小三,今夜子时,我就要离开了,如果到时候你带着越仲卿的人头到甲板上来,我就带你离开此地,将一身武功全部传授给你,让你成为一代宗师,再无人可以欺凌你。如果你不肯出手,那么也到甲板上来,在我面前自尽身亡,我也可考虑放过这船上的其他人,何去何从,你要好好考虑,不要辜负了这天赐的机缘。”说罢,杨宁也不去看小三瞬间变黑的面孔,转身走向舱门去了,青萍略一蹙眉,便跟着杨宁走了进去,她可是要好好盘问杨宁一番,要弄清楚杨宁究竟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走进舱中,青萍连忙将心中疑问一一道出,杨宁自然不会瞒他,将逼迫小三杀了越仲卿的事情也说了出来。青萍听得心中一沉,埋怨杨宁道:“你若觉得后悔了,还不如废了他的武功算了,这样子逼他算什么,如果他真的杀了越仲卿,难道你还要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么?再说,你不是已经放过越仲卿了么?” 杨宁漠然道:“他若杀了越仲卿,正好成全了我的心愿,但是我自然不会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但是若他只想凭着这几日的情分求我饶恕,我也不会放过他,不过你放心,我最多也只是废了他的武功。武道宗没有不忠不孝的弟子,却也没有食古不化的传人。” 青萍轻轻一叹,她自然杨宁的性子,一旦涉及到师门和武学,这人的反应和决定总是会出人意料的,不过却也生出好奇来,在她看来,小三除了杀死越仲卿和自尽之外,也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了,却不知道杨宁到底想让小三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金乌西沉,素月东升,入夜之后越氏的货船就已经停靠在江水南岸,岸边芦花早已经干枯凋零,雪白的月光映射在漫天的芦花上,勾画出一片凄凉景象,杨宁负手立在岸边的石矶之上,俯瞰江流,神色冰冷如霜,青萍立在他身边,目光宠溺中带着几分无奈,两人都已经卸去了易容,漏出了本来面貌,一个容颜秀丽,一个清秀端正,月光之下,若是杨宁的身上没有那冲天杀气的话,倒是宛若神仙眷侣一般。 月上中天,子夜将至,从货船里面缓缓走出一个纤瘦的身影,看到石矶上相依相偎的两人,那身影略一停顿,就跃向江岸,货船距离江岸足有数丈之遥,这人轻功不算出众,这一跃还不到三丈远,但是他早已看准了岸边延伸到江水中的乱石,在上面轻轻一点,借力跃到了岸上,然后手脚齐用,爬到了石矶之上。 杨宁目光在小三苍白的面容上一掠而过,又看了一眼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衫,漏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叹息道:“你还算聪明,知道我不会因为你的求情而放过你们主仆,越仲卿的人头呢?拿出他的人头,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我不像师尊那般,收徒过分慎重,只要你合了我的心意,就可以拜入武道宗门墙。” 小三勉强一笑,低声道:“弟子手刃公子之后,不敢惊动詹管事,所以没有割下公子的人头,还请师父亲自出手,杀了詹管事之后,就可以看到公子的尸体了,弟子得师父收录门墙,当竭尽所能尽忠师门,绝不敢违背师父谕令。” 杨宁目光沉静如冰,盯着小三片刻,才淡淡道:“也好。”说罢举步向江岸走去,小三抬头看向杨宁,目光锐利得如同鹰隼一般,他站起身跟在杨宁身后。青萍目中闪过一缕笑意,却没有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杨宁随着小三走到江岸,却停住了脚步,示意小三先上船,小三犹豫了一下,便奋力向江心跃去,身形依旧在半空落下,但是他随即挥手,从衣袖中抖出一条绳索,向船舷缠住,借力向船上跃去,他惊险无比地落在船舷边上,正要回头招呼杨宁,却发觉杨宁如同一缕青烟一般贴在他身后,吓得他差点跌下江去。 杨宁见状眉峰微扬,眼中闪过笑意,伸手将小三提到了船上,伸手一指黑暗的舱门,示意他先走。小三低下头去,径自向舱中走去,杨宁缓步跟在他后面。 小三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的霎那,突然舱中传来短促的低呼声,仿佛是被生生掐断在咽喉里。杨宁神色微动,身形一闪,向舱内扑去,就在他身形乍动的瞬间,黑暗之中一道寒光一闪而没,杨宁觉察出脑后和前胸同时有劲风掠过,攻击脑后的那人掌风如雷,分明是鹰爪功,十指足可碎金裂石,而刺向胸前的那一剑无声无息,诡秘狠毒,正是杨宁前日传授小三的一招剑式。这两人的合击仿佛练习了千遍万遍,熟稔无比。可是杨宁只是信手一拂,攻向脑后的那人已经被生生震退,而那柄本欲透心而入的利剑也被两根手指夹住了锋刃。就在这时,数缕劲风从舱底深处射向杨宁周身,却是一轮箭雨,配合的时机十分巧妙,若是杨宁武功弱上一些,这么近的距离,足可洞穿金石的六支利箭足以夺取任何人的性命。一声低鸣,黑暗的舱中闪过一轮青色的剑光,耳中传来切金断玉的响动,六声合而为一,几乎分辨不出来前后。继而剑光隐没在杨宁袖中,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只听见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在舱中响起。 杨宁在黑暗中淡淡一笑,脱身后退,身后那人还想拦阻,却只觉身边风声轻动,不知怎么杨宁已经出舱而去,继而舱外传来淡漠冰寒的声音道:“里面的人,出来。” 舱中三人沉默了半晌,然后分别向外迈步,先走出来的正是詹管事,他一身劲装,眉宇间带着沉重的杀气,随手走出来的正是小三,和方才进去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神色惨然,又过了片刻,走出来却是越仲卿,他手中拿着一具损益连弩,上面漏出六支弩箭的箭头,显然方才是他用连弩射出了一轮弩箭。 杨宁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小三,你的胆子不小,竟敢与他们两人勾结暗害于我,而且用的是我传你的武功,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若是别人想要害我,不过一死罢了,你既然以下犯上,我要将你千刀万剐才肯甘心。” 小三这时候已经心灰意冷,他早已知道杨宁武功绝世,只存了万一的希望,才设计谋害于他,自从舱内失手之后,他就知道再无希望,此刻听到杨宁的质问,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丢下手中的佩剑,上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恨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武功不是我想学的,你迫我谋害二公子,我是宁死也不肯的,你不过是喜欢玩弄别人的性命罢了,要杀就杀吧,不过你既然白天放过了我家公子,还请你不要为难他们,就是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人呢?” 杨宁闻言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容上露出金童也似的一缕笑容,一双凤目更是奇光四射,璀璨夺目。上前伸手搀起小三,朗声笑道:“好,好,这才是我武道宗的弟子,本宗弟子虽然也讲究尊卑辈分,但是还有一条更重要的规矩,就是‘唯我本心’,我迫你弑主不过是考验罢了,你杀或不杀都不要紧,只有奋起反击,不负本心,才是武道宗弟子应有的风骨,今日就在此地,苍天明月为证,武道宗弟子子静收你为正式传人。” 小三听得呆住了,他虽然出身寒微,又是仆役之身,可是毕竟生长在世家之中,对于师道尊严,忠孝节义都知道的极为清楚,万万想不到自己冒险弑师,不仅没有得罪,反而被正式收录,这等荣宠让他一时再也反应不过来,直到杨宁冷冽的笑声传入耳中,才真正清醒过来。 杨宁仔细打量了小三片刻,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气质神采都有不凡之处,虽然久处卑微,受到了压制,但是今夜全被激发了出来,眉宇间尽是决绝刚烈的气息,越看越是得意,欣然道:“你既然是我的弟子,就不能再充任下陈,你可有名姓,小三不过是乳名,不能再用了。” 小三神色恍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穿了黑色衣裳,拿着弩箭的越仲卿已经明了眼前的局势,上前冷冷道:“小三自幼被我越家收养,并无父母,也没有名姓,若是小三愿意,就姓越吧。” 杨宁瞥了越仲卿一眼,心知这人气恼自己利用他逼迫小三,所以也不因为他的失礼而色变,既然小三没有杀他,那么这人的性命就是保住了,即使越仲卿此刻再无理些,杨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给新出炉的大弟子面子,所以略一思索,淡淡道:“姓越很好,你很讲义气,临难不苟,从今以后你就叫做越不屈,不过我浪迹天涯,也没有法子留你在身边传授武艺,这些日子我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么?” 小三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虽然还有被迫拜师的屈辱,但是他毕竟不是顽固不化的古董,自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连忙再度拜下道:“多谢师父赐名,师父传授的东西我都记住了,以后会好好练习的。” 杨宁点点头,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小三道:“这几天你的筑基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需好好加固根基就好了,过两年就可以练习这上面的武功,你也别想传授给别人,若是没有我指点筑基,想练这些武功只有走火入魔的份。五年之后,我若回到中原,就会来看你,没有出师之前,不许你说是武道宗的弟子,如果风声泄露出去,别怪我重重惩罚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杨宁的目光却是瞪着越仲卿和詹管事的。 越仲卿知趣地道:“帝尊放心,从今以后,越某会将小三当成兄弟手足照拂,绝不会泄露他的身份,如有虚言,帝尊他日处置越某即可。” 杨宁听得出他的诚意,微微点头,叹息道:“你这个人择善固执,将来难免危难重重,我不喜欢你的脾气,但也佩服你的风骨,不屈跟在你身边,也可保护你,但是你记着,不许逼迫不屈替你效命,如果日后因为你的缘故,害死了不屈,我绝不会放过你。” 越仲卿知道杨宁言外之意,经过今日的争论,即使是曾经觉得前途迷茫的自己,也知道将来会选择的道路,这样的乱世,如果不屈真的为了自己的理想陷身天下纷争,那么当真是九死一生,杨宁的警告却是一片好意,越仲卿惟有颔首领命而已。 见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杨宁淡淡一笑,纵身掠起,便如轻烟飞絮,瞬息之间已经到了江岸石矶之上,青萍飞身而起,两人身形在半空中相聚,杨宁也不下落,身形蓦然着转,两道青色身影宛若飞仙一般,比翼消失在夜色之中,其时月光如雪,两人身形体内纤毫毕现,越仲卿第一次看清了心中倾慕已久的意中人的真面貌,只觉皓如冷月,洁若冰雪,心头怦然,但是强烈的遗憾也随之涌起,不知怎么,他竟然能够预料到,这一生可能都再也见不到这对身份高崇的少年少女了。眼前一段邂逅,不过是雪泥鸿爪,萍踪无迹罢了。 第三章 萍踪无迹(五) 青萍对于陶埙不算特别喜爱,总觉得过分凄凉悲怆,她性情爽朗,自是更喜欢清亮铿锵的笛子,诸般丝竹之中,她最精通的就是竹笛,远处的笛声一入耳,就已经听出那人实在是笛中圣手,不论技巧还是意境,都已经可与自己比肩。心中微动之下,并未停止吹奏陶埙,反而越发使出技巧,将这一曲吹得荡气回肠,一曲终了,青萍含笑回眸,心道,等到我教会了子静吹埙,便寻一只笛子来和他合奏,倒也不错。 青萍与那不知名的吹笛人合奏之时,杨宁便循着笛音望去,只见隔着数里江面,有一艘巨舟正在疾驰而行,而笛声正是从那艘巨舟的船首传来,只不过距离较远,即使以杨宁的目力,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面貌,但是在阳光之下,那伫立在船首的蓝色身影越发显得如同洒脱不尘。杨宁虽然对音律不甚了然,但是也能够听出笛声和陶埙合奏,宛若天籁,便如水乳交融一般。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快,尤其是看到青萍回眸之间眉宇间飞扬的神采,更是越发心中难安。 不多时,那艘巨舟已经赶了上来,杨宁和青萍转头望去,只见那艘巨舟不似寻常江船,体型更巨大一些,形状也略有不同,所有的木材更是极品,在阳光下隐隐透着润泽的光芒,而在船头悬挂的旗帜则是一个大大的“俞”字。在那艘船越过越氏的货船之时,杨宁和青萍都看到了弄笛之人,却是一个蓝衣青年,虽然面色微黑,但是相貌俊朗,而且风姿不凡,令人一见便生出敬重之心。四目相对,那蓝衣青年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继而遥遥拱手示意。青萍也微笑还礼,虽然那男子从未见过,但是想到那人方才的笛声,宛若碧空白鹄一般逍遥自在,却也觉得这人不俗。杨宁望见那人灼灼目光似乎只盯在青萍身上,心中越发气闷。 他虽然对情字一知半解,却也知道青萍不仅容貌秀美,而且博学多才,正是许多男子心中倾慕的如花美眷,他自己却除了一身武功之外再无所长,如何能够相伴佳人。自从遇见越仲卿之后,他就心生不安,只因青萍和越仲卿所谈论的东西,他多半都不知晓,这已经令他很是气馁,可是近日陌路相逢的一个蓝衣青年,只凭一只笛子就可以和青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杨宁想到青萍中就会厌倦了自己的无趣而离去,就觉得心痛难忍,却只能强自忍下。 青萍还不知道杨宁的心思,目送那艘巨舟远去之后,回首笑道:“你可知道那船上是什么人么?” 杨宁心中一震,却强自镇定下来,冷冷道:“不知道。”神色淡漠无痕,一丝情绪也不曾外泄,其实平日青萍可以发觉他的心情变化,是因为杨宁对青萍总是不肯设防,此刻他刻意将忧虑失落隐藏起来,即使是青萍也难以发觉他的情绪变化。 青萍有些兴奋地道:“那是南闽俞家的人呢,他们家的人最善造船,听说可以远渡重洋,搭乘数千人呢。这一家的人虽然不曾涉入天下纷争,可是不论是朝廷还是那一家藩王都对他们留几分情面,只因南闽地理特殊,五岭逶迤,隔绝中原,却是山川间阻,难守也难攻,不论是滇王还是越国公,想要攻取南闽,只要舍得牺牲都是易如反掌,可是想要守住却需要费上无数心力,所以天下未定之前。闽地往往为当地豪强割据,这俞家就是如今割据南闽的一方豪强。当然现在尊奉的是大陈朝廷,拥有族兵五万,各方势力互相制衡之下,闽地已经成了俞家的天下。不过各方势力对俞家都礼敬三分的缘故不在于他们的兵力和地盘,而是因为俞家拥有足以控制南海的力量,南闽地近南洋,自古就有远洋贸易的传统,可以将中原的绸缎、茶叶、瓷器运送到南洋换取珠宝香料甚至粮食回来,这些年中原不是战乱就是荒旱,每年俞家都能够从南洋运来数百万石的粮食卖给各家,弥补军粮的缺口,而且南闽还有渔盐之利,只凭着源源不断的海盐,就已经让许多人不敢轻易得罪了,更何况他们还出售各种各样的商船战船,就是江南水军的战船,也有半数以上是从俞家买的。” 杨宁将青萍所说的话默默记在心中,心头却生出一些疑虑,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伊会主要买海船,莫非也是向俞家购买么?” 青萍含笑点头道:“当然是的,虽然能够制造海船的除了俞家也还有其他世家,但是也只有俞家肯把海船卖给想要做海盗的伊叔叔,只是价钱实在是太贵了一些,寻常一艘海船原本只需五六万两银子,可是俞家却是趁火打劫,绝不手软,这一次我们取了秘藏出来,伊叔叔还要和俞家见面,一手交钱,一手拿船,只是那些事情我们就不必参与了,只需帮着伊叔叔将秘藏送到地方就可以了。说不定我们这一次要见的俞家主事就在方才那艘船上呢。” 杨宁目中漏出疑色,低声问道:“青萍,我记得你和伊会主都和我说过,江水之上之所以到匪横行,是因为越国公有心挟寇自重,可是俞家既然是海商,理应最怕海盗横行,怎么反而会卖船给伊会主,莫非他们不知道伊会主的用心么?还是俞家也是有心挟寇自重。” 青萍目中闪过惊喜之色,道:“子静果真算得上是闻一知十了,坦白说,东海南海的海盗多半都和俞家有些瓜葛,纵然是海盗,也不能没有补给和销赃的渠道,俞家和他们暗中勾结,这是人尽皆知,却又没有证据的事情。表面上每年俞家都会给这些海盗巨额的金银钱粮作为买路钱,换取海盗不抢夺俞家商船的承诺。实际上这所谓的买路钱不过是给海盗的辛苦钱,要知道俞家在整个南海的航线都是由这些海盗保护的,而且俞家本身也有强悍的水军保护船队。而其他的商船除非是联合起来和海盗抗衡,或者干脆向俞家靠拢,否则多半都会船毁人亡。” 杨宁听了冷冷道:“俞家这般做法,岂不是比唐康年所为更令人齿冷,唐康年身为越国公,辅政重臣,也就罢了,无人敢得罪他,俞家一个小小的豪强世家,有什么胆量这样做呢?莫非他不怕族灭人亡么?” 青萍淡淡一笑,道:“若是现在天下一统,俞家自然不敢这样嚣张的,现在天高皇帝远,对于南海都是鞭长莫及,所以俞家才敢明目张胆,而且这些海盗实际上并不受俞家控制,只是因为补给和销赃的渠道在俞家手中,而且俞家本身的实力强横,才会俯首听命,若是有人能让他们有更多的利润收益,也未必不能取而代之,所以人人知道俞家和海盗有勾结,却无人忌惮俞家的实力,就是因为俞家的根基并不牢固。另外原来南海的海盗多如星火,他们胡乱洗劫起来,不管是商船渔船,都是朝不保夕,朝廷鞭长莫及,还是俞家联合一部分实力雄厚的海盗,在南海整整清缴了五年,才让南海恢复了平静,虽然现在江南的大部分商船渔船都需要向俞家缴纳保护金,虽然如此,比起从前动辄船毁人亡的惨状,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俞家在这些人心目中,或者有些霸道,但也不啻为万家生佛,只凭这一点,俞家就不愧是天下第一海商。” 杨宁耳中听着青萍清脆的语声,虽然字字入耳,但是不知怎么好像又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青萍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令他心中越发生出不安来,虽然青萍是女子,只比自己大上不到一岁,可是青萍和自己是不同的,从他看见青萍在烈焰之中指挥锦帆会以七煞鱼龙阵大破两股敌军之后,他就明白,青萍的才能不仅仅在于歌舞音律,而是能够上阵杀敌,建立不世功业的奇女子,就像自己的娘亲一样,是可以纵横天下的女将军,只是如今却和自己一道流落江湖,而以她的出身和师承,原本是有这样的机会的,只是却为了自己而放弃,更和天下数一数二的权臣、强藩结下深仇,想到此处,他忍不住低声叹道:“姐姐,都是我牵累了你。” 青萍目中瞬间闪过一缕莫名的光芒,虽然杨宁只是淡淡一语,她却能够体会出这少年心中的苦闷和歉疚,忍不住伸手相握,柔声道:“子静又在胡说了,我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你也知道我爹爹年轻的时候就是水寇,所以我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感兴趣一些,不过我可没有心情去给人做嫁衣裳,就连伊叔叔这样的水中蛟龙,都不肯去给那些帝王将相卖命,难道我一个女子,还要为那些权贵抛头颅,洒热血么?” 杨宁心中微颤,却是说不出话来,他明白青萍的性子,是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委屈自己的,那么这番话就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终于放下一些愧疚,他漏出一丝笑容,低声道:“姐姐教我吹奏陶埙好不好。” 青萍心中一宽,举起手中的陶埙,笑道:“不论是琴筝笛箫,我都十分精熟,你却偏偏喜欢这陶埙,此物音域狭窄,音色也不敢动人,不过倒是古朴稚拙,反而最合你的秉性,也罢,你若喜欢,我就教你吹奏,不过你可不许偷懒不学,我还想和你合奏一曲呢,古书上说,‘柏氏吹埙,仲氏吹篪’,所谓的‘篪’其实和笛子构造音色相仿,我可不耐烦真的去寻一支篪来,还是用笛子凑数吧。” 杨宁连连点头,他实际上可不懂的什么是埙,什么是篪,不过是带着小三赶回船上时经过一个琴行,想起青萍说过要教自己弄笛吹箫,一时兴起就走了进去,却正好看见那琴行伙计捧着一具陶埙在那里玩赏,得知那也是乐器之后,不知怎么竟然一眼喜欢上了那古朴无华的陶埙,所以就从小三身上搜刮一番,买下了这一具陶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带着银子呢。不过他早已存了将小三收录门下的想法,也就不觉得这样子未免有些强取豪夺了,当然小三可能会拒绝这样的想法,他可从来没有想过。 耳中听到舱外埙声断断续续的响起,看到心仪的女子正在笑颜如花地指点着那声名震动天下,自己却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的少年魔帝吹奏陶埙,越仲卿心绪渐渐平和下来,原本的一丝恶念已经烟消云散。他本不是偏狭的人,只需短暂的冷静,就可以明白这两人并没有存心欺骗自己,不过是利用越氏船行走上一段水路罢了,自己陷入情网和他们并无关系,想必那位尹姑娘也很懊恼吧。不过坦白说,越仲卿心中并不觉得失落,倒是对自己的慧眼独具有些沾沾自喜,素闻洞庭双绝不仅才貌双全,而且品性高洁,若能得其眷顾,可谓三生有幸,若是自己真的能够得到剑绝的芳心,就是死了也很值得了,只不过两人之间却有魔帝许子静这个障碍,可不是寻常人能够翻越的高山。不过虽然如此,越仲卿到没有完全绝望,他向来对朝政时局极为留心,自然知道魔帝虽然声名显赫,但却是用杀戮鲜血换来的盛名,暴戾恣睢不可长久,剑绝尹青萍那样的美好女子,想必终究能够明白何人才是自己的良配吧。 越仲卿心有所思,却让詹管事看在眼中,不禁心生不妥之感,他对于越家的几位公子小姐都是十分熟悉,越仲卿神色变化虽然隐晦,但是詹管事对他望着青萍的目光里面隐藏的情焰却是洞若观火,他知道二公子的性子,纵然前有险阻,却仍然会用满腹诚意追求心爱的女子,可是和魔帝这样的绝顶高手争夺爱侣,岂不是自寻死路么?虽然他有心阻止,可是却知道越仲卿的性子是越挫越勇,思之再三也是没有办法,只有盘算好从中阻碍,只待那两人离开之后,想必二公子就是纵然一腔柔情,也是无处可托了吧。 接下来的行程十分平静,每日清晨、黄昏,杨宁和青萍两人多半在船头一教一学,杨宁气息悠长,学习陶埙事半功倍,不过两三日已经可以吹奏完整的曲子了。而大多数时间,两人倒不介意继续和越仲卿主仆一起谈笑风声,越仲卿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一来若是双方交情多些,可以避免杀身之祸,二来也有心博得青萍的芳心。更令越仲卿惊喜的是,除了开始的一段时间,杨宁还有兴趣听两人谈话,后来索性扯了小三子到甲板上去钓鱼玩乐,只留下青萍一人和越仲卿、詹管事谈天说地,下棋品茗。 越仲卿和青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又都精通诸般才艺,不论是天南地北,种种奇闻轶事,说出来都是历历在目,如数家珍,越仲卿有心接近,青萍性子豁达,也不以越仲卿曾经冒犯为念,只不过越仲卿心有余悸,对于幽冀之事仍然避而不谈。詹管事老谋深算,见青萍并没有记恨那日的事情,杨宁也没有表现出对越仲卿和青萍过份接近的不满,就也由之任之,只不过总是不肯放这两人独处,唯恐越仲卿表露情意,引起杨宁的不满。两人却不知道,青萍也是有意绊住越仲卿和詹管事,却是为了给杨宁留下时间空间授艺传功。 船头上,杨宁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支钓竿,虽然是极为闲适的姿态,但是眉宇间那种冷凝漠然的神情依旧如故,在他身旁,小三微阖双目,站在那里静立不动,一幅昏昏欲睡的模样,偶然经过的船夫伙计或者旅客,都是会心一笑,觉得这个少年偷懒的本事实在不小。 半透明的丝线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鱼钩上挂着的鲤鱼在半空中挣扎晃动,直到落入了水桶还在扑腾不止,被鲤鱼跳动的声音惊动,小三睁开眼睛,用古怪的目光看向杨宁的背影,虽然略显单薄,但是那挺直如青松一般的身形给人的威压不逊于皇室贵胄,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甚至有几分天真幼稚的少年竟然是满手血腥的魔帝。想到这几日的经历,小三只觉得恍然如梦,生出不切实际的感觉。 似乎是感觉到小三的情绪变化,杨宁淡淡道:“你已经练成了第一层心法,觉得有什么进步没有?” 小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道:“昨天晚上我试过了,一拳就把那块废弃的木板打穿了个窟窿,而且不用梯子,我也可以跳到二层的舱房去。” 杨宁目中闪过冷漠之色,淡然道:“这点进步就值得这么欢喜么,以你的资质,现在第二层都应该已经练成了,我看你资质尚可,心志也算坚毅,为何练功的进境不如我意,要知道这门‘凌霄心法’虽然不是本宗最好的内功心法,但是进境极快,虽然后来不免遇到难以渡过的瓶颈,进境受到限制,但是若能持之以恒,也未必没有突破瓶颈的机会,成就虽然不可预计,但是至少可以成为第一流的武功高手。有这样的良机,你为何不肯专心苦练?” 小三心中骇然,只觉杨宁语气虽然淡漠,但是隐隐透着不满和杀意,只觉双膝一软,就要下拜,只是他身形刚刚微动,杨宁已经轻拂衣袖,小三只觉得双膝被无形的障碍拦住,竟是不能屈膝,不由更加震惊杨宁的武功。杨宁却也不回头,只是冷冷道:“别跪了,我不喜欢软骨头的人,你若这么喜欢跪着,不如我废了你的双腿,让你再也站不起来好了。” 小三身子一颤,不敢再行跪拜,低声道:“弟子资质驽钝,有负师父教诲,还请师父重重责罚。” 杨宁冷冷一笑,道:“你不是资质驽钝,分明是心有旁骛,莫非我收录你为门下弟子,你还不愿意么。这天下虽大,若是我肯收徒,只怕想要拜师的人数都数不完,你却这般作态,莫非很委屈么?” 小三差点苦笑出声,想起被杨宁收录门下的经过,还真是噩梦一般。得知杨宁和青萍的身份之后的那天深夜,他昏昏沉沉地被一阵寒风吹醒,却发觉自己从铺盖里面被带到了甲板上,夜色中一个黑影站在自己身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要自己拜他为师,没有任何劝导,没有任何选择,如果拒绝就要把自己丢到江水里面去。他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就成了武道宗未来宗主的记名弟子。然后每天晚上都会被拎到甲板上传授一些口诀和招式,而白天的时候,则站在这位师尊的身后一边练习新学到的内功,一边听他指点一些招式。虽然这少年似乎没有什么顾忌,可是小三分明觉得,两人四周似乎被透明的罩子拦阻,很多人来往经过之时,明明他正在听着那少年侃侃而谈武道精要,那些人却都视若无睹,听若不闻,显然是被一种神奇的功夫阻绝了声音。 只是杨宁显露出来的武功越精妙,小三心中越是惊惶,从这少年传授的一些招式来看,他不论是手段还是心肠都是无比狠辣,那些武功几乎都是残忍狠毒的招式,一旦出手,不留任何生机。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不会在离开之时杀人灭口么?小三实在是心中不敢奢望。虽然这人强行将自己收录门下,但是却没有一丝怜悯之情,传授自己武功的时候,往往为了速成让自己受尽苦楚,却被点了哑穴,就连哭喊也不能发出声音,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是疏离冷漠,没有一丝暖意,让小三无端想起许多江湖传闻,据说江湖中有许多邪派高手,可以让一个人迅速练成一身绝艺,但是之后却往往有后患,或者是这个人受到某种钳制,或者是精力迅速耗尽,不过三年两载就成了成了消耗品,自己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呢? 其实如果仅只如此,小三还不会害怕,他无父无母,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人会为自己悲伤,若能够扬名立万,就是这样辉煌的人生短暂如朝露,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如果魔帝要杀害公子,那可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根据小三对人心险恶的认知,既然魔帝和剑绝隐姓埋名搭船东下,那么一定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行踪,可是保护这个秘密的最好途径就是杀人灭口,虽然自己多半是不会立刻被杀了,可是如果这人要杀公子和詹管事,那么即使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欢乐可言呢?他永远不会忘记是谁从濒死的绝境将自己救了回来,这一生,他小三的性命都是属于越二公子的。 很多次,小三想要试探杨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两人的身份泄露给公子,如果杨宁不知道的话,那么或许公子和詹管事,以及越氏船行的其他人,还有船上的客人可以逃过这一劫,或者,杨宁根本就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呢?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盘桓了多日,可是他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只因两人相处时间越久,小三就越发觉察出来这少年的冷漠无情。他可以因为聆听到江水的呜咽声而沉寂,有的时候可以因为钓上来的鲤鱼肥美而微笑,可是惟独对人,却始终是冷漠如冰,除了对着那位剑绝尹姑娘,偶然会在眼中透出一缕柔情,即使对着自己这个强行收录的地方,也是一贯的冷漠如霜,在迫使自己习练武功的时候,好几次都让自己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可是朦胧中,他也没有发觉这个少年有一丝的愧疚心痛,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那种筋骨欲折,痛不欲生的苦楚。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求情而改变主意么?小三真的没有把握,唯恐自己出口求情反而令他断然下手,杀了这一船的人,所以小三最终还是沉默不语。心中悬着这样的死结,又让他如何能够全心全意地练功呢?更何况这几日公子不避嫌疑,经常和青萍小姐谈笑风声,这位魔帝公子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眼中经常闪过不豫之色,甚至漏出不可掩饰的杀意,这更让小三惊恐难安。 耳边传来不耐烦的冷哼之声,小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终于下定决心,与其心里这样七上八下,不如问明白杨宁的心意,否则就如同等待上屠场的猎物一般,总也不能安下心来。想到此处,小三坚定地问道:“请问师父,离开之时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 杨宁眉峰微皱,有些莫明其妙,他的心意还不够明白么,将小三收录门下,亲自传授武功,既然做到了这一步,难道他还会平白无故杀人么?虽然他是很讨厌那个越仲卿,可是却也承认这人是有才华的,要不然怎么能够和青萍谈得颇为愉快,不过只要他没有本事抢走青萍,那么自己也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一个有前途的青年,甚至就连那些人已经知道了的身份都不想追究,为什么小三还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呢?心中有些气恼,杨宁冷冷道:“如何处置不关你的事,你练好武功就成了。” 小三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地道:“发觉师父身份的是小三,我家公子并不知情,如果师父要伤害公子,就先杀了小三吧。” 杨宁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小三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他性子最是桀骜,虽然喜欢小三的坚忍不屈,却不愿见他为了别人要死要活,随手丢下钓杆,站起身走到船舷边上,漠然道:“你已经是我的弟子,和从前的亲故再无关系,就是我要你亲手杀了你家公子,你也只能听命行事,否则我收你为徒做什么,莫非是要给自己添个冤家对头么?既然你这样多事,离船之时就由你动手吧,只要杀了越仲卿,就算你够忠心,如果你不忍下手,就自行了断吧,我的门下,不要心慈手软的废物麻烦。” 小三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身躯不禁摇晃起来,想不到下定决心求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别说让自己动手杀了恩主,就是让自己坐视恩主受害,也是他不能容忍之事。紧咬着牙关,双目渐渐变成了血红,他狠狠瞪着眼前那个孤傲的背影,握紧了双拳。 杨宁仿佛没有感觉到他强烈的恨意,静立了片刻,突然转过头去,望向舱门处,小三强行忍住恨意,也回头望去,正瞧见越仲卿和青萍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青萍一见到杨宁,一双明眸瞬间闪过动人的光彩,几步走到杨宁身边,伸手挽住杨宁手臂,指着船的前方嫣然道:“快看,前面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天门山了。” 越仲卿随后跟上,走到青萍身边朗声道:“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此处已经到当涂了,天门山和其下的采石横江是历阳郡的重镇,南北相争,若能破此两镇,则江宁指日可得,江宁本是六朝古都,原名金陵,大陈立国之后,越国公上表改金陵为江宁,这是他向朝廷表示臣服之心,其实我们江东人多半还是称江宁做金陵的。” 青萍点头叹道:“其实名字改来改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觉得金陵这名字更好听一些。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金陵既然是六朝古都,想必定有许多名胜古迹,这次若有闲暇,能够畅游金陵的话,倒也是不虚此行。”说罢抬头望向杨宁,眼中尽是求恳之意。 杨宁记起青萍说过取了宝藏之后,要帮忙伊不平将珍藏运到江宁才算完成协议,知道青萍是问自己愿不愿意陪她游历江宁,他本就不急着离开江东,更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姐姐既然想游历江宁一番,我自然没有意见,想来江东那些黑白两道的高手,若是还有半分聪明的话,也不会再来打扰我们的。” 越仲卿虽然早已知道两人身份,但是听到杨宁这般明示身份的话语,仍觉心中微惊,勉强笑道:“两位想去金陵么,那倒不如去万宝斋看看,四日之后,就是十月十五日,万宝斋举行集珍大会,允许天下各大商贾到万宝斋出售奇珍异宝,万宝斋会提供朝奉鉴定珍宝,只从中收取一些抽头。两位想必知道,十一月中旬就是汉王爱女,锦绣郡主招亲的日子,所以有心求亲的豪门世家谁不想准备几样稀罕的宝物,所以这一次的盛会不仅规模空前,而且还得到了越国公的认可,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带着珍宝去出售,即使是贼赃,官府也不会过问,而且也不会为难出售宝物的货主,这样一来,只怕许多原只能藏于密室的宝物也会露面的。若非越某幼承庭训,不能参加这种过分招摇的盛会,只怕也会前去一览盛况呢。” 青萍闻言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在杨宁耳边低声道:“怪不得伊叔叔要求我取了藏宝出来之后,要帮他送到金陵去,原来是冲着集珍大会去的,多半是想将那些珍宝在那里出售了,既可卖个好价钱,还不怕有人来追赃。我还想和你顺便去浏览一下金陵风光,看来这一次却不能不去参加这个集珍大会了,否则伊叔叔说不定会吃亏呢,说不定会将爹爹留下的藏珍贱卖了。” 杨宁闻言也觉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他显露身手,被人尊为魔帝之后,别人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存心不良,像伊不平这样将自己彻底利用的,倒还没有见过,不过他对伊不平倒也不讨厌,所以只是摇头微笑而已。无意中目光一闪,却看到小三仍然在那里怔怔站着,望着自己的目光尽是痛恨,望向越仲卿的目光却是十分焦虑,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怒之下,迫小三杀害越仲卿的事情来。再瞥向越仲卿,只见他目光迷离,虽然强行隐忍,但是望向青萍的目光却是温柔如水,显然已是情深难绾。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或者心存妒忌,设法报复,或者心胸豁达,不予计较,都有可能。杨宁却是不同,青萍在他心目中尊贵无比,只比火凤郡主稍逊一筹,越仲卿倾慕青萍,虽然青萍并未回应,杨宁也心中存了忌惮之意,只不过见越仲卿才华出众,品貌过人,这样的人如果爱慕青萍,倒也不算亵渎佳人,再加上青萍并未动心,这几日才会不闻不问。但是此刻想到小三为了越仲卿苦苦求情,又对自己怨恨难消,反而激起了杨宁的杀意,若非是碍着青萍,只怕已经要动手杀人了。总算他这些日子性子已经收敛了一些,略一思索,已经想出了法子对付越仲卿,刻意敛去所有的情绪,杨宁冷冷看向越仲卿,森然道:“越公子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道等我和青萍离开之后,越公子是否打算立刻去告密呢?” 越仲卿心头巨震,杨宁竟然主动揭破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就没有装聋作哑的可能了,如果不能说服这位少年魔帝,就是血流成河的下场,他也不敢再加掩饰,躬身一揖道:“帝尊既然这样说,越某也不敢隐瞒,在下的确知道了两位的身份,能够有机会和两位相见,也是在下的荣幸。两位如果离开在下的坐舟,除非是官府找上门来,否则在下绝对不会泄露只言片语。但是如果有人问起两位,请恕在下不能知情不报,否则越国公怪罪下来,别说在下,就是江东四大名门的子弟,也绝对不敢搪塞应付的。” 见越仲卿这般直率,小三差点叫了出来,一张面孔已经扭曲地好像吃了黄连一般模样,杨宁却是淡淡一笑,似乎没有怪罪之意,但是目光却变得冷若冰雪。青萍见状不禁眉心微蹙,但是她了解杨宁的性子,却也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怜悯地看了越仲卿一眼,目光中尽是同情之色。 杨宁伸手握住青萍的纤手,安慰地轻轻一握,冷冷道:“越兄这样说话,自是坦然无惧,我也喜欢越兄这样率直的人,只是杀人灭口本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法子,如果要在下手下留情,也要有些理由才行。这样吧,我给越兄一个机会,如果越兄的答案让我满意的话,我和青萍都不会再向越兄出手。” 越仲卿毫不犹豫地道:“帝尊既然有问,直言就是,越某定当竭尽所能,希望能够回答帝尊的问题,如果能力不及,也请帝尊看在越某未曾得罪的份上,只杀越某一人,不要牵连无辜。” 杨宁挥手道:“若不杀你,其他人杀之无益,我的问题简单得很,前几日,青萍问你为何不曾出仕,你讲了一番天下大势,最后却和青萍争吵了起来,结果还是没有说为什么不肯出仕,我且问你,天子杨氏、幽冀罗承玉、汉王李子善、滇王吴衡,还有江东实际的主人越国公唐康年,你更看好谁人一统天下,若是出仕,你想奉何人为主?如果你的答案让青萍与我都满意的话,我就不再为难你,否则我们离船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越仲卿闻言微怔,想不到杨宁的问题竟然是老调重弹,这几日他和青萍相谈甚欢,但是有关天下局势的问题却再也不曾提及,只因他心知青萍最看重幽冀,如果自己言语冒犯,恐怕就没有机会和心仪的女子促膝相谈了,虽然知道青萍不是自己可以倾慕追求的佳人,但是他还是不愿激怒这外柔内刚的意中人。可是如今杨宁的问题却将他轻而易举逼上绝路,想要让青萍和魔帝满意,多半要违心推崇幽冀,这样既能够保住性命,还能够得到佳人欢心。可是这样的事情,越仲卿却是宁死也不肯的,沉吟良久,他扬声道:“在下不肯出仕,只因没有明主,若说谁能一统天下,在下不敢妄言,但是无论如何,在下不看好幽冀。” 闻言,小三一张聪明外露的脸孔立刻垮了下来,青萍却是悚然动容,唯有杨宁,神色沉静冰冷,没有一分惊诧,只是淡淡瞧着越仲卿,似乎在等他解释下去。 越仲卿还未继续说下去,青萍明眸流转,插言说道:“越公子,这几日我们相处的甚好,天南地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可是我知道你心有余悸,虽然谈笑从容,有些肺腑之言,却终究不肯说了。你说不肯出仕,是没有明主,这一点青萍不敢苟同,何谓明主,知人善用,胸襟广阔就是明主,别人我没有见过,但是燕王世子罗承玉可谓明主矣。至于不看好幽冀,我更是不信,或者你因为火凤郡主昔年旧事,因此对幽冀有所偏见,其实当年之事,孰是孰非,已经无法判断,但是无论如何,郡主无愧是女中豪杰,而今日幽冀之主,更是雄才大略,这天下之争,幽冀总有五分胜算,越公子为何这般决绝,莫非是和我们姐弟赌气不成么?” 越仲卿不由失笑,想不到这位剑绝青萍对自己还有几分同情,居然先定下了调子,如果现在自己顺着她的语气说下去,多半就能无事,可是他却不愿违心而言,尤其是在倾慕的女子和强大的情敌面前,略一沉吟,他叹息道:“在下其实也希望见到天下清平,杨氏统治天下不过二十年,天下已经漏出疲惫之态,土地兼并,盗匪丛生,诸侯割据,灾祸连绵,这种种惨状,都是在下所不忍见的。幽冀虽然僻处北疆,但是政治清明,兵甲犀利,火凤郡主扎下的根基深厚无比,而当今燕王世子虽然年少,据闻身具龙姿凤章,颇有王者之风,若真的是明君圣主,雄才大略,想必能够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只是以在下愚见,幽冀虽然势大,却如鲜花簇锦,烈火烹油,纵然一时显赫,终不久长。一旦幽冀起兵作乱,无论有什么理由,总是以下犯上,蒙上叛逆之名。这些年来,虽然民生凋敝,但是毕竟天下苍生还可挣扎度日,一旦战乱再起,多半是玉石俱焚,首乱天下者若是幽冀,只怕民心动摇,纵然一时得势,朝廷溃败,只怕其他的诸侯也会以勤王讨逆为借口起兵,到时候天下糜烂,反而让胡戎趁机侵入中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幽冀便是首恶。这还仅仅是以势论之,若是仔细推敲起来,幽冀内部还有不小的隐忧,燕王与世子不合,此事天下皆知,一旦祸起萧墙,只怕火凤郡主的一片苦心都会付诸东流。可是在这等情况下,燕王世子仍然厉兵秣马,准备谋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不知道燕王世子即位之日,就是起兵复仇之时,这等不明时势,只为一己之私利而不惜生灵涂炭,纵然英明无双,也不是越某心中的明主。 若是我为世子殿下谋臣,必定遵循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内部一统之后再伺机而动,等到朝廷忍耐不住首先挑衅,或者等到东南生变之时再趁火打劫。自古以来天下动乱往往从东南而起,而成帝业者却往往是割据西北的诸侯,正是因为天下财赋多出自东南,一旦朝廷疲弊,东南受害最深。如今朝廷之上杨唐两家争权夺利,彼此的联盟已经有了隐约可见的裂痕,这一点江南人人心知肚明。一旦双方撕破脸皮,幽冀就可以以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总之,十年之内,幽冀若能隐忍一时,将来还有问鼎天下的机会,若是像现在的燕王世子一般,还未即位,就已经蠢蠢欲动,只怕二十年前的悲剧会再度上演。越某才疏学浅,这些话不过是一己之见,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不要见怪。”说到此处,越仲卿眉宇之间已经带了凛然之色,显然对杨宁如何处置都已不放在心上。 青萍欲言又止,终究轻轻一叹,她和越仲卿数日相聚,虽然并未动心,却也觉得这人风雅多才,可是刚才杨宁传音给她,要她迫越仲卿回答有关幽冀的难题,对青萍来说,只要越仲卿不冒犯火凤郡主,就是将现在的那个燕王世子罗承玉骂一个狗血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青萍却能够体会到杨宁的矛盾心情,虽然他自己不愿提及幽冀,甚至一提起来就是怀恨不已的模样,可是如果别人说幽冀的坏话,杨宁似乎更加恼怒。眼前已经进入历阳郡境内,两人原本预定今夜就要离船,杨宁却在这个时候向越仲卿提出这样的问题,即使是对他颇为了解的青萍,也不知道一旦越仲卿出言不逊,杨宁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杨宁不但没有恼怒,眼中反而闪过欣赏之色,只不过却被他迅速遮掩过去。其实杨宁虽然想要杀了越仲卿,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动手。越仲卿此人已经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如果随便杀之,反而会扰乱他的心绪,甚至影响他在武道上的进境。所以他拿定主意,要用生命的威胁来试探越仲卿的心志,如果越仲卿为了保住性命,讨好杨宁和青萍,甚至改变原来对幽冀的看法,那么杨宁反而不会介意杀了这样一个小人,如果越仲卿择善固执,不因为强权改变自己的看法,那么杨宁就不会再动杀机。结果越仲卿果然不愧是青萍欣赏的至诚君子,虽然斧钺加身,却终究心志不改,因此杨宁不仅杀意消散,反而对越仲卿生出钦佩之情。 杨宁自己就是心性坚忍之人,自也看重越仲卿的品性,他虽然不解世事,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对天下大势反而知道得更为深刻一些,想到天下大乱之后,越仲卿如果行止差错,可能会遭到杀身之祸,反而有些担心起来,不由继续问道:“越兄原来是认为天下没有明主,这才不肯出仕,若是幽冀真的起兵,天下大乱,越兄还要在江南独善其身么?” 越仲卿思索了片刻,断然道:“在下现在不愿出仕,不过是不愿助纣为虐,残害无辜,若是天下大乱,越某虽然不才,也要投效明主,为天下苍生尽微薄之力。” 杨宁目光微动,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么你是准备投效幽冀么,毕竟方才你不是还替燕王世子罗承玉谋划了一番么?” 越仲卿摇头道:“这一点在下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幽冀是众矢之的,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若是辅佐燕王世子,纵然能够攻下洛阳,还要攻打汉王、滇王和整个江东,等到大局鼎定之时,恐怕已经满目疮痍了。除了幽冀之外,其他的藩镇如汉王、滇王者,虽然有割据之能,却无席卷天下之志,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更是不值得在下辅佐。若是要在下选择,反而是大陈朝廷,虽然外忧内患,不一而足,但是内据关河之险,外有江东臂助,兼有大义名分,现在不过是君主懦弱,大权旁落罢了,若能励志革新,未必不可以重整河山,而且事半功倍,可以减轻天下百姓战乱之苦。” 杨宁听罢越仲卿的话语,只觉得心乱如麻,他原本心心念念都在幽冀,只是因为赤壁一战,才让他对幽冀渐渐生出绝望,甚至不愿再踏上幽冀寸土,但是无论如何,他都难以忘怀娘亲的故土,而且在他心目中,如果天下大乱,最后取胜的一定要是罗承玉才行,否则娘亲多年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么。这些日子他虽然是冷眼旁观,却也觉得越仲卿才干过人,试探过了越仲卿的心志之后,才会生出将他推荐给罗承玉的心思。可是此刻听了越仲卿这一番话,他却又犹豫起来,越仲卿对于幽冀的排斥太明显了。想到越仲卿将来可能会出仕杨氏,然后和罗承玉作对,杨宁不知不觉再度生出凛冽的杀意,望着越仲卿的目光已经如同利刃一般。 越仲卿撞见杨宁的目光,只觉得心中巨震,不由退后几步,犹自觉得心惊胆寒,小三见状连忙移动身形,挡在越仲卿身前,望向杨宁的目光中尽是哀求之色。 杨宁触到小三的目光,顿时想起废园之中这少年不顾一切拖着自己想要逃走的情景,不禁心中一软,暗道,罢了,幽冀早已经没有我立足的余地,娘亲也不再以我为子,他们是胜是败,和我又有什么相干,越仲卿愿意投靠何人,我也不必为之烦恼,难得这人骨头硬朗,也不枉我和青萍与他相交一场,想到此处,杀意渐渐淡去。看了满头大汗的小三一眼,杨宁想起原本给小三的命令,不禁微微一笑,传音道:“小三,今夜子时,我就要离开了,如果到时候你带着越仲卿的人头到甲板上来,我就带你离开此地,将一身武功全部传授给你,让你成为一代宗师,再无人可以欺凌你。如果你不肯出手,那么也到甲板上来,在我面前自尽身亡,我也可考虑放过这船上的其他人,何去何从,你要好好考虑,不要辜负了这天赐的机缘。”说罢,杨宁也不去看小三瞬间变黑的面孔,转身走向舱门去了,青萍略一蹙眉,便跟着杨宁走了进去,她可是要好好盘问杨宁一番,要弄清楚杨宁究竟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走进舱中,青萍连忙将心中疑问一一道出,杨宁自然不会瞒他,将逼迫小三杀了越仲卿的事情也说了出来。青萍听得心中一沉,埋怨杨宁道:“你若觉得后悔了,还不如废了他的武功算了,这样子逼他算什么,如果他真的杀了越仲卿,难道你还要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么?再说,你不是已经放过越仲卿了么?” 杨宁漠然道:“他若杀了越仲卿,正好成全了我的心愿,但是我自然不会收留一个弑主的弟子,但是若他只想凭着这几日的情分求我饶恕,我也不会放过他,不过你放心,我最多也只是废了他的武功。武道宗没有不忠不孝的弟子,却也没有食古不化的传人。” 青萍轻轻一叹,她自然杨宁的性子,一旦涉及到师门和武学,这人的反应和决定总是会出人意料的,不过却也生出好奇来,在她看来,小三除了杀死越仲卿和自尽之外,也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了,却不知道杨宁到底想让小三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金乌西沉,素月东升,入夜之后越氏的货船就已经停靠在江水南岸,岸边芦花早已经干枯凋零,雪白的月光映射在漫天的芦花上,勾画出一片凄凉景象,杨宁负手立在岸边的石矶之上,俯瞰江流,神色冰冷如霜,青萍立在他身边,目光宠溺中带着几分无奈,两人都已经卸去了易容,漏出了本来面貌,一个容颜秀丽,一个清秀端正,月光之下,若是杨宁的身上没有那冲天杀气的话,倒是宛若神仙眷侣一般。 月上中天,子夜将至,从货船里面缓缓走出一个纤瘦的身影,看到石矶上相依相偎的两人,那身影略一停顿,就跃向江岸,货船距离江岸足有数丈之遥,这人轻功不算出众,这一跃还不到三丈远,但是他早已看准了岸边延伸到江水中的乱石,在上面轻轻一点,借力跃到了岸上,然后手脚齐用,爬到了石矶之上。 杨宁目光在小三苍白的面容上一掠而过,又看了一眼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衫,漏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叹息道:“你还算聪明,知道我不会因为你的求情而放过你们主仆,越仲卿的人头呢?拿出他的人头,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我不像师尊那般,收徒过分慎重,只要你合了我的心意,就可以拜入武道宗门墙。” 小三勉强一笑,低声道:“弟子手刃公子之后,不敢惊动詹管事,所以没有割下公子的人头,还请师父亲自出手,杀了詹管事之后,就可以看到公子的尸体了,弟子得师父收录门墙,当竭尽所能尽忠师门,绝不敢违背师父谕令。” 杨宁目光沉静如冰,盯着小三片刻,才淡淡道:“也好。”说罢举步向江岸走去,小三抬头看向杨宁,目光锐利得如同鹰隼一般,他站起身跟在杨宁身后。青萍目中闪过一缕笑意,却没有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杨宁随着小三走到江岸,却停住了脚步,示意小三先上船,小三犹豫了一下,便奋力向江心跃去,身形依旧在半空落下,但是他随即挥手,从衣袖中抖出一条绳索,向船舷缠住,借力向船上跃去,他惊险无比地落在船舷边上,正要回头招呼杨宁,却发觉杨宁如同一缕青烟一般贴在他身后,吓得他差点跌下江去。 杨宁见状眉峰微扬,眼中闪过笑意,伸手将小三提到了船上,伸手一指黑暗的舱门,示意他先走。小三低下头去,径自向舱中走去,杨宁缓步跟在他后面。 小三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的霎那,突然舱中传来短促的低呼声,仿佛是被生生掐断在咽喉里。杨宁神色微动,身形一闪,向舱内扑去,就在他身形乍动的瞬间,黑暗之中一道寒光一闪而没,杨宁觉察出脑后和前胸同时有劲风掠过,攻击脑后的那人掌风如雷,分明是鹰爪功,十指足可碎金裂石,而刺向胸前的那一剑无声无息,诡秘狠毒,正是杨宁前日传授小三的一招剑式。这两人的合击仿佛练习了千遍万遍,熟稔无比。可是杨宁只是信手一拂,攻向脑后的那人已经被生生震退,而那柄本欲透心而入的利剑也被两根手指夹住了锋刃。就在这时,数缕劲风从舱底深处射向杨宁周身,却是一轮箭雨,配合的时机十分巧妙,若是杨宁武功弱上一些,这么近的距离,足可洞穿金石的六支利箭足以夺取任何人的性命。一声低鸣,黑暗的舱中闪过一轮青色的剑光,耳中传来切金断玉的响动,六声合而为一,几乎分辨不出来前后。继而剑光隐没在杨宁袖中,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只听见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在舱中响起。 杨宁在黑暗中淡淡一笑,脱身后退,身后那人还想拦阻,却只觉身边风声轻动,不知怎么杨宁已经出舱而去,继而舱外传来淡漠冰寒的声音道:“里面的人,出来。” 舱中三人沉默了半晌,然后分别向外迈步,先走出来的正是詹管事,他一身劲装,眉宇间带着沉重的杀气,随手走出来的正是小三,和方才进去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神色惨然,又过了片刻,走出来却是越仲卿,他手中拿着一具损益连弩,上面漏出六支弩箭的箭头,显然方才是他用连弩射出了一轮弩箭。 杨宁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小三,你的胆子不小,竟敢与他们两人勾结暗害于我,而且用的是我传你的武功,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若是别人想要害我,不过一死罢了,你既然以下犯上,我要将你千刀万剐才肯甘心。” 小三这时候已经心灰意冷,他早已知道杨宁武功绝世,只存了万一的希望,才设计谋害于他,自从舱内失手之后,他就知道再无希望,此刻听到杨宁的质问,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丢下手中的佩剑,上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恨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武功不是我想学的,你迫我谋害二公子,我是宁死也不肯的,你不过是喜欢玩弄别人的性命罢了,要杀就杀吧,不过你既然白天放过了我家公子,还请你不要为难他们,就是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人呢?” 杨宁闻言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容上露出金童也似的一缕笑容,一双凤目更是奇光四射,璀璨夺目。上前伸手搀起小三,朗声笑道:“好,好,这才是我武道宗的弟子,本宗弟子虽然也讲究尊卑辈分,但是还有一条更重要的规矩,就是‘唯我本心’,我迫你弑主不过是考验罢了,你杀或不杀都不要紧,只有奋起反击,不负本心,才是武道宗弟子应有的风骨,今日就在此地,苍天明月为证,武道宗弟子子静收你为正式传人。” 小三听得呆住了,他虽然出身寒微,又是仆役之身,可是毕竟生长在世家之中,对于师道尊严,忠孝节义都知道的极为清楚,万万想不到自己冒险弑师,不仅没有得罪,反而被正式收录,这等荣宠让他一时再也反应不过来,直到杨宁冷冽的笑声传入耳中,才真正清醒过来。 杨宁仔细打量了小三片刻,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气质神采都有不凡之处,虽然久处卑微,受到了压制,但是今夜全被激发了出来,眉宇间尽是决绝刚烈的气息,越看越是得意,欣然道:“你既然是我的弟子,就不能再充任下陈,你可有名姓,小三不过是乳名,不能再用了。” 小三神色恍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穿了黑色衣裳,拿着弩箭的越仲卿已经明了眼前的局势,上前冷冷道:“小三自幼被我越家收养,并无父母,也没有名姓,若是小三愿意,就姓越吧。” 杨宁瞥了越仲卿一眼,心知这人气恼自己利用他逼迫小三,所以也不因为他的失礼而色变,既然小三没有杀他,那么这人的性命就是保住了,即使越仲卿此刻再无理些,杨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给新出炉的大弟子面子,所以略一思索,淡淡道:“姓越很好,你很讲义气,临难不苟,从今以后你就叫做越不屈,不过我浪迹天涯,也没有法子留你在身边传授武艺,这些日子我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么?” 小三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虽然还有被迫拜师的屈辱,但是他毕竟不是顽固不化的古董,自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连忙再度拜下道:“多谢师父赐名,师父传授的东西我都记住了,以后会好好练习的。” 杨宁点点头,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小三道:“这几天你的筑基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需好好加固根基就好了,过两年就可以练习这上面的武功,你也别想传授给别人,若是没有我指点筑基,想练这些武功只有走火入魔的份。五年之后,我若回到中原,就会来看你,没有出师之前,不许你说是武道宗的弟子,如果风声泄露出去,别怪我重重惩罚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杨宁的目光却是瞪着越仲卿和詹管事的。 越仲卿知趣地道:“帝尊放心,从今以后,越某会将小三当成兄弟手足照拂,绝不会泄露他的身份,如有虚言,帝尊他日处置越某即可。” 杨宁听得出他的诚意,微微点头,叹息道:“你这个人择善固执,将来难免危难重重,我不喜欢你的脾气,但也佩服你的风骨,不屈跟在你身边,也可保护你,但是你记着,不许逼迫不屈替你效命,如果日后因为你的缘故,害死了不屈,我绝不会放过你。” 越仲卿知道杨宁言外之意,经过今日的争论,即使是曾经觉得前途迷茫的自己,也知道将来会选择的道路,这样的乱世,如果不屈真的为了自己的理想陷身天下纷争,那么当真是九死一生,杨宁的警告却是一片好意,越仲卿惟有颔首领命而已。 见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杨宁淡淡一笑,纵身掠起,便如轻烟飞絮,瞬息之间已经到了江岸石矶之上,青萍飞身而起,两人身形在半空中相聚,杨宁也不下落,身形蓦然着转,两道青色身影宛若飞仙一般,比翼消失在夜色之中,其时月光如雪,两人身形体内纤毫毕现,越仲卿第一次看清了心中倾慕已久的意中人的真面貌,只觉皓如冷月,洁若冰雪,心头怦然,但是强烈的遗憾也随之涌起,不知怎么,他竟然能够预料到,这一生可能都再也见不到这对身份高崇的少年少女了。眼前一段邂逅,不过是雪泥鸿爪,萍踪无迹罢了。 第四章 东海之盟(上) 时值初冬,江南的草木已经大半凋零,但是巢湖东南口的半阳山,却依旧碧草如茵,红叶如火,这座并不险峻秀丽的小山之上却有两座汤池,一为冷泉,一为温泉,两泉相汇相通,又名半汤,合流之处水温适度,正可容人沐浴其中。半阳山脚下多有山庄楼阁,都是富贵人家修建的别院,当然大多数别院都可以私下租借给前来游历的豪客,只是租金不菲。当然若是支付不起租金的,也可到附近的半汤镇里寻找一家干净的客栈小住,虽然是天下将乱,但是战云未曾漏出端倪之前,此地还是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这一夜月上中天,霜华如练,游人早已散去,半阳山上只余泉水潺潺,雾气蒙蒙,不知何时,泉边传来呜咽埙声,似秋风萧瑟,似潮水连绵,似壮士悲歌,似婴儿悲啼,虽然不成曲调,但是听在人耳中,便觉苦涩难言,泪尽成血。 在这样的孤寂深夜吹奏陶埙的正是一个清秀少年,高高沐浴过的肌肤白皙如玉,只披着一件宽松的夹袍坐在高高的樟树顶上,潮湿的乌发披散在双肩,在略显清冷的寒风中竟然染上了清霜,这少年却恍然不觉,仍然在月下林梢吹奏着悲凉的曲调。 过了片刻,从两泉合流之处,明净如雪的月光下,清澈晶莹的泉水之中,一个原本仰身躺在水上的窈窕身影站立了起来,在她起身的瞬间,如同珍珠一般的水滴从她身上滚落,勾划出起伏如同秀丽山川一般的动人轮廓。那女子仰起头来,高声笑道:“子静,这里的泉水这般好,听说如果多泡些日子,就是身上的伤疤也会渐渐淡化的,你身上的鞭痕还没有完全褪掉呢,不如下来多浸泡一会儿吧。” 杨宁低头看向汤池,虽然雾气蒙蒙,但是却阻不住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青萍娇艳欲滴的面容,只觉心头的寒冰一点点化去,微微一笑,将陶埙放到树枝上,便如飞鱼入水一般,一头扎进了汤泉中心,他并没有可以压住水花,飞溅的银浪将青萍周身上下淋个通透,青萍虽然早已周身湿透,仍然大为气恼,手捧着泉水向刚刚浮出水面的杨宁身上泼去。杨宁扑哧一声轻笑,也开始还击,两人就这样玩起了小孩子打水仗的游戏,银铃一般的笑声和冰玉相击一般的笑声交缠在一起,渐渐的不分彼此。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身影出现在上山的石径上,听到笑声,两人都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已经到了半汤温泉的边上,不过却没有继续向前,其中一人立在一棵足可环抱的红枫树下,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被刀疤破坏无遗的俊逸面容,神色慵懒至极,虽然一身布衣粗服,但是身姿矫健英挺,宛若松柏一般。不过这人并未接近汤泉,只是负手而立,望着雾气蒙蒙中嬉戏的两人含笑不语。另外一人却是彪悍高大,相貌凶恶,望着汤泉中已经合二为一的身影居然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树下的青石上看起了好戏。 杨宁和青萍两人追逐嬉戏了片刻,都已经觉得疲乏,青萍一个闪神,已经被杨宁抱在怀中,青萍欲要挣扎,只觉得周身力量不知去了何处,竟是挣脱不开,热气氤氲,令她生出昏昏欲睡的感觉,星眸半睁,不禁无意识地偎入杨宁怀抱之中,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适。杨宁目光落在青萍清丽如仙的花容上,幽深冰寒的凤目已经化成了两潭春水,缕缕柔情不知不觉已经溢满了天地,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渴望,轻轻吻向青萍的额头,而那令他渴求的樱唇,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渎的。 岂料杨宁的轻吻还未落下,耳中却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响声——“阿欠”。那坐在地上的大汉的鼻子被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弄得发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倒好,鸳鸯惊破,青萍第一个睁开了眼睛,挣开了杨宁的手臂,一头扎进泉水之中,再也不敢露头。杨宁张着手臂,愣了半晌,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光落到了泉水边上神色尴尬的两人身上,一张清秀的面容忽而青黑,忽而血红,想不到沉沦在温柔乡中的短暂一刻,竟让他忽视了身边的安危,竟然没有发觉有人到了左近。 眼中闪过烈焰一般炽热的杀气,杨宁双手向下虚按,宛若蛟龙一般破水而出,一掌向那正在起身的大汉身上拍去,那大汉连滚带爬地避开杨宁居高临下的掌势,口中乱喊道:“你这贼厮鸟怎么二话不说就下杀手啊,老子可是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半汤镇的,听说你小子和尹姑娘在这里,老子和伊大当家连口热汤都顾不上喝,就跑到这里来见你,公子爷怎么这么不通情理,一见面就给老子来个下马威。” 杨宁出水这片刻,衣裳已经结束停当,只是依旧滴水如珠,杨宁一掌没有得手,却没有继续进攻,反而运功驱散身上的水汽,只见他身上雾气蒸腾,不多时一身衣裳已经干爽如故,披散的长发也半干起来,只是乱发蓬松,越发现出几分桀骜性情来。他漠然向前迈了一步,丝毫不理会满脸尴尬的伊不平,一双冰火交融的凤目盯在褚老大身上,冷冷道:“什么下马威,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么,若非我选了你为‘炼金之火’,凭什么传授你武功,这些日子想必你的武功应该有些进步了,就让我看看你是否有继续活命的资格吧?” 褚老大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如同暴雨一般的拳脚已经劈头盖脸的罩了下来,褚老大哪里抵挡得住,好不容易还了一拳,自己倒挨了十掌八掌,幸好他皮粗肉厚,除了吃些不大不小的苦头之外,倒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但是这样的一轮暴打,褚老大的性子也上来了,忘记了眼前这人的武功远远在自己之上,竟也施展开大开大阖的凶猛招式反击起来,一时之间两人居然斗了一个平分秋色。 杨宁见状眉峰微扬,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原本不过是泄愤之举,此刻却多了争胜之心,一连几掌都是举重若轻,却将内力以震穴之法灌注在褚老大体内,这原本是他上次用过的手法,并且将应对的心法也传授给了褚老大,褚老大倒是还算机灵,被杨宁在穴道上连连得手之后,就已经开始运转真气,化解体内潜伏的真气,虽然赶不上杨宁施展震穴手法的速度,但是倒也化解了大半隐患,虽然杨宁多花些时间手段,仍可得手,但是以杨宁的性子来说,却是不会看重这种纯粹以力降服对手的胜利的。所以只是试探了褚老大的进境之后,杨宁便收手后退,冷冷道:“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练到意动神到气至的境界,真是蠢才,练功也太不用心了,亏得你能够将须弥大金刚力练到第三层。” 褚老大挥去头上的冷汗,听着杨宁又像是称赞又像是讽刺的话语,忍不住反驳道:“不管老子是不是蠢才,贼厮鸟你得手了再说,现在耀武扬威算什么英雄好汉。” 杨宁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对着这个鲁莽的汉子,他总是下意识地忘记了收敛自己的情绪,朗声笑道:“你若能接下这一掌,我从此不再向你出手。”说罢纵身掠向褚老大身前,毫不留情地一掌向他胸前拍去。 褚老大自知闪避不开,索性将真气聚在上半身,只想着硬撑过去,真气全力运转之下,上身衣衫经不住罡气激荡,化作蝴蝶片片碎裂,漏出如同精钢铸成一般的身躯,翕张的经脉皮肤下凸现出来,使他的身躯魁梧矫健得如同金刚神祗一般。 杨宁眼中闪过一缕冷厉的笑意,手掌轻巧地穿过了褚老大意欲拦阻的手臂,月光下如同白玉一般的手掌轻轻印在了褚老大胸前的膻中穴上,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强悍绝伦的冰寒真气涌入了褚老大周身经脉,褚老大只觉得原本缓缓流动的护身真气突然失去了控制,竟然向自己反扑过来,猝不及防之下遭到真气反噬,“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躯如同飘絮一般被震得倒飞出去,周身力道如同退潮一般消逝殆尽,就连一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褚老大身躯跌出去数丈,但是杨宁的掌势却是未熄,褚老大只觉得对面的掌风如影随形而来,刚要高呼“认输”,只觉眼前一黑,脑子顿时眩晕过去。半昏迷中,褚老大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狂风席卷的乱石一般跌跌撞撞得坠落下去,耳中听到水花飞溅声音的同时,他的口鼻就已经被温热的泉水淹没。直到这个时候,褚老大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被杨宁一掌击落温泉当中,而且从没入水中的先后次序来看,多半还是倒栽葱的姿势。等到他全部浸入水中之后,身躯才渐渐开始恢复部分知觉,褚老大勉强睁开眼睛,他毕竟是水寇出身,凭着水上的本领,挣动勉强可以动弹的手足,几下划动之后,终于浮出了水面。 第四章 东海之盟(中) 时值初冬,江南的草木已经大半凋零,但是巢湖东南口的半阳山,却依旧碧草如茵,红叶如火,这座并不险峻秀丽的小山之上却有两座汤池,一为冷泉,一为温泉,两泉相汇相通,又名半汤,合流之处水温适度,正可容人沐浴其中。半阳山脚下多有山庄楼阁,都是富贵人家修建的别院,当然大多数别院都可以私下租借给前来游历的豪客,只是租金不菲。当然若是支付不起租金的,也可到附近的半汤镇里寻找一家干净的客栈小住,虽然是天下将乱,但是战云未曾漏出端倪之前,此地还是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这一夜月上中天,霜华如练,游人早已散去,半阳山上只余泉水潺潺,雾气蒙蒙,不知何时,泉边传来呜咽埙声,似秋风萧瑟,似潮水连绵,似壮士悲歌,似婴儿悲啼,虽然不成曲调,但是听在人耳中,便觉苦涩难言,泪尽成血。 在这样的孤寂深夜吹奏陶埙的正是一个清秀少年,高高沐浴过的肌肤白皙如玉,只披着一件宽松的夹袍坐在高高的樟树顶上,潮湿的乌发披散在双肩,在略显清冷的寒风中竟然染上了清霜,这少年却恍然不觉,仍然在月下林梢吹奏着悲凉的曲调。 过了片刻,从两泉合流之处,明净如雪的月光下,清澈晶莹的泉水之中,一个原本仰身躺在水上的窈窕身影站立了起来,在她起身的瞬间,如同珍珠一般的水滴从她身上滚落,勾划出起伏如同秀丽山川一般的动人轮廓。那女子仰起头来,高声笑道:“子静,这里的泉水这般好,听说如果多泡些日子,就是身上的伤疤也会渐渐淡化的,你身上的鞭痕还没有完全褪掉呢,不如下来多浸泡一会儿吧。” 杨宁低头看向汤池,虽然雾气蒙蒙,但是却阻不住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青萍娇艳欲滴的面容,只觉心头的寒冰一点点化去,微微一笑,将陶埙放到树枝上,便如飞鱼入水一般,一头扎进了汤泉中心,他并没有可以压住水花,飞溅的银浪将青萍周身上下淋个通透,青萍虽然早已周身湿透,仍然大为气恼,手捧着泉水向刚刚浮出水面的杨宁身上泼去。杨宁扑哧一声轻笑,也开始还击,两人就这样玩起了小孩子打水仗的游戏,银铃一般的笑声和冰玉相击一般的笑声交缠在一起,渐渐的不分彼此。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身影出现在上山的石径上,听到笑声,两人都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已经到了半汤温泉的边上,不过却没有继续向前,其中一人立在一棵足可环抱的红枫树下,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被刀疤破坏无遗的俊逸面容,神色慵懒至极,虽然一身布衣粗服,但是身姿矫健英挺,宛若松柏一般。不过这人并未接近汤泉,只是负手而立,望着雾气蒙蒙中嬉戏的两人含笑不语。另外一人却是彪悍高大,相貌凶恶,望着汤泉中已经合二为一的身影居然翻了个白眼,一**坐在树下的青石上看起了好戏。 杨宁和青萍两人追逐嬉戏了片刻,都已经觉得疲乏,青萍一个闪神,已经被杨宁抱在怀中,青萍欲要挣扎,只觉得周身力量不知去了何处,竟是挣脱不开,热气氤氲,令她生出昏昏欲睡的感觉,星眸半睁,不禁无意识地偎入杨宁怀抱之中,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适。杨宁目光落在青萍清丽如仙的花容上,幽深冰寒的凤目已经化成了两潭春水,缕缕柔情不知不觉已经溢满了天地,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渴望,轻轻吻向青萍的额头,而那令他渴求的樱唇,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渎的。 岂料杨宁的轻吻还未落下,耳中却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响声——“阿欠”。那坐在地上的大汉的鼻子被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弄得发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倒好,鸳鸯惊破,青萍第一个睁开了眼睛,挣开了杨宁的手臂,一头扎进泉水之中,再也不敢露头。杨宁张着手臂,愣了半晌,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光落到了泉水边上神色尴尬的两人身上,一张清秀的面容忽而青黑,忽而血红,想不到沉沦在温柔乡中的短暂一刻,竟让他忽视了身边的安危,竟然没有发觉有人到了左近。 眼中闪过烈焰一般炽热的杀气,杨宁双手向下虚按,宛若蛟龙一般破水而出,一掌向那正在起身的大汉身上拍去,那大汉连滚带爬地避开杨宁居高临下的掌势,口中乱喊道:“你这贼厮鸟怎么二话不说就下杀手啊,老子可是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半汤镇的,听说你小子和尹姑娘在这里,老子和伊大当家连口热汤都顾不上喝,就跑到这里来见你,公子爷怎么这么不通情理,一见面就给老子来个下马威。” 杨宁出水这片刻,衣裳已经结束停当,只是依旧滴水如珠,杨宁一掌没有得手,却没有继续进攻,反而运功驱散身上的水汽,只见他身上雾气蒸腾,不多时一身衣裳已经干爽如故,披散的长发也半干起来,只是乱发蓬松,越发现出几分桀骜性情来。他漠然向前迈了一步,丝毫不理会满脸尴尬的伊不平,一双冰火交融的凤目盯在褚老大身上,冷冷道:“什么下马威,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么,若非我选了你为‘炼金之火’,凭什么传授你武功,这些日子想必你的武功应该有些进步了,就让我看看你是否有继续活命的资格吧?” 褚老大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如同暴雨一般的拳脚已经劈头盖脸的罩了下来,褚老大哪里抵挡得住,好不容易还了一拳,自己倒挨了十掌八掌,幸好他皮粗肉厚,除了吃些不大不小的苦头之外,倒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但是这样的一轮暴打,褚老大的性子也上来了,忘记了眼前这人的武功远远在自己之上,竟也施展开大开大阖的凶猛招式反击起来,一时之间两人居然斗了一个平分秋色。 杨宁见状眉峰微扬,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原本不过是泄愤之举,此刻却多了争胜之心,一连几掌都是举重若轻,却将内力以震穴之法灌注在褚老大体内,这原本是他上次用过的手法,并且将应对的心法也传授给了褚老大,褚老大倒是还算机灵,被杨宁在穴道上连连得手之后,就已经开始运转真气,化解体内潜伏的真气,虽然赶不上杨宁施展震穴手法的速度,但是倒也化解了大半隐患,虽然杨宁多花些时间手段,仍可得手,但是以杨宁的性子来说,却是不会看重这种纯粹以力降服对手的胜利的。所以只是试探了褚老大的进境之后,杨宁便收手后退,冷冷道:“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练到意动神到气至的境界,真是蠢才,练功也太不用心了,亏得你能够将须弥大金刚力练到第三层。” 褚老大挥去头上的冷汗,听着杨宁又像是称赞又像是讽刺的话语,忍不住反驳道:“不管老子是不是蠢才,贼厮鸟你得手了再说,现在耀武扬威算什么英雄好汉。” 杨宁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对着这个鲁莽的汉子,他总是下意识地忘记了收敛自己的情绪,朗声笑道:“你若能接下这一掌,我从此不再向你出手。”说罢纵身掠向褚老大身前,毫不留情地一掌向他胸前拍去。 褚老大自知闪避不开,索性将真气聚在上半身,只想着硬撑过去,真气全力运转之下,上身衣衫经不住罡气激荡,化作蝴蝶片片碎裂,漏出如同精钢铸成一般的身躯,翕张的经脉皮肤下凸现出来,使他的身躯魁梧矫健得如同金刚神祗一般。 杨宁眼中闪过一缕冷厉的笑意,手掌轻巧地穿过了褚老大意欲拦阻的手臂,月光下如同白玉一般的手掌轻轻印在了褚老大胸前的膻中穴上,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强悍绝伦的冰寒真气涌入了褚老大周身经脉,褚老大只觉得原本缓缓流动的护身真气突然失去了控制,竟然向自己反扑过来,猝不及防之下遭到真气反噬,“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躯如同飘絮一般被震得倒飞出去,周身力道如同退潮一般消逝殆尽,就连一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褚老大身躯跌出去数丈,但是杨宁的掌势却是未熄,褚老大只觉得对面的掌风如影随形而来,刚要高呼“认输”,只觉眼前一黑,脑子顿时眩晕过去。半昏迷中,褚老大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狂风席卷的乱石一般跌跌撞撞得坠落下去,耳中听到水花飞溅声音的同时,他的口鼻就已经被温热的泉水淹没。直到这个时候,褚老大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被杨宁一掌击落温泉当中,而且从没入水中的先后次序来看,多半还是倒栽葱的姿势。等到他全部浸入水中之后,身躯才渐渐开始恢复部分知觉,褚老大勉强睁开眼睛,他毕竟是水寇出身,凭着水上的本领,挣动勉强可以动弹的手足,几下划动之后,终于浮出了水面。 褚老大又羞又气,抬头看去,视线却被蒙蒙雾气拦住,模模糊糊地看见杨宁立在泉水旁边,一张清秀的面容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褚老大见状忍不住怒骂道:“喂,你这小子用了什么诡计,怎么老子连一掌都接不下了呢?”话音未落,褚老大却发觉那站在高处俯视自己的少年眼中突然透出冰寒刺骨的杀机,若有实质的目光仿佛利箭一般几乎刺穿了自己的心脏,仿佛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褚老大吓得打了一个冷颤,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从心头涌起。直到这时他才再度记起这个少年的身份,这可是傲视苍穹的魔帝啊,岂容自己一个二流人物这般无礼。 杨宁看到褚老大又似恐惧又似怔忡的表情,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笑翻了出来,他方才刻意释放出杀气,就是要吓这个草莽汉子一跳,其实原本被人惊破鸳鸯的怒气早已经在这一番打斗中消散了许多,但是若不如此总觉得不能消气。或许是心头的冰霜渐渐融化了吧,这些日子,就是杨宁自己,也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竟也有了戏弄人的兴趣,尤其是见到褚老大的狼狈模样,杨宁竟然觉得十分开心。不过恐吓够了也要安抚一下,她还不想这个唯一敢对自己大吼大叫的褚老大这么快就变得噤若寒蝉,想到此处,杨宁板着脸道:“今次不过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若你以后还敢窥伺于我,我定要取了你的性命,如果我要杀你,可有无数种方法,不要以为须弥大金刚力就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好了,你上来吧,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泡温泉,我可以让你在这里泡上一夜。” 见到杨宁似乎恼怒的神情,褚老大竟然觉得颇为放松,他虽然鲁莽,但是通过这几次和杨宁的接触,倒也发觉了这个少年虽然心狠手辣,但是对于自己总是情感外漏,虽然可怕一些,比起对其他人的冷漠森然来,却是显得亲切多了,虽然不知道是否和自己的身份有关,但是他向来性子粗疏,倒也不会放在心上,笑嘻嘻地游到岸上,腆着脸问道:“不知道子静公子这一次用得什么功夫,差点一掌就干掉了老子半条性命,当真厉害得紧。不过公子可别这么大火气,老子不过是打了个喷嚏,要来偷看可是伊会主的主意,可和老子无关。” 伊不平原本老老实实地站在远处,一副无辜的模样,听到褚老大这句话可不肯承认,连忙推卸责任道:“子静公子,伊某可不是有心的,实在是时间太紧,而且伊某和二小姐还有赌约在的,这不是忙着兑现赌注来了吗?” 杨宁目中闪过厉色,他本来就看这伊不平不顺眼,敲诈了青萍五十万两银子也就罢了,还要自己和青萍帮他取秘藏,还要一路护送,更别提利用羿日九箭和青萍打赌,令得两人不得不利用越仲卿乘舟南下,虽然收了一个弟子令自己颇为开怀,但是想到这几日越仲卿和青萍促膝相谈的情景,仍然觉得心中不快,无论如何,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花言巧语的家伙。 似乎是感觉到了杨宁毫不掩饰的杀气,伊不平深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还未等他再度开口解释,身后已经响起青萍略带羞涩的语声道:“子静,你刚才用了什么功夫,一掌就击败了褚会主,怎么当初在赤壁的时候,你没有用那种功夫呢?” 看到已经换好了衣服的青萍绕过泉水缓缓走来,杨宁目光顿时变得温柔如水,目光在青萍微红的玉颜上停驻,再也移动不开。青萍走到杨宁身边,看到他蓬乱的头发,习惯性地在杨宁肩上轻轻一拍,杨宁才下意识地训了一块青石坐下,青萍站在他身后,取出一柄牙梳轻轻替杨宁梳理黑发。这本是两人早已驾轻就熟的举动,直到看到伊不平和褚老大暧昧的目光,青萍才发觉不妥,但是她生性爽朗明快,虽然脸上又添了几缕红云,仍然没有推开微阖双目,神情平静的杨宁,杨宁更是不知两人这般举动太过亲密,只是享受着青萍纤纤十指在头发上穿梭而过的舒适感觉,口中却答道:“须弥大金刚力虽然是一等一的防守功夫,但是再坚固的盾牌对着同样材质的剑,也只有两败俱伤的结果,我故意透漏杀机,迫使褚会主汇聚全部真气,然后用自己的真气凝聚成墙,将褚会主的真气迫回他的五脏六腑,令他遭遇真气反噬,自然一举得手,只不过我这一掌也要消耗自己三成功力,实在是很不合算,如果不是要给他一个教训,我才不会使用这门心法呢。不过褚会主也不必担心,这一掌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施展的,如果不是清楚褚会主的内功没有我深厚,我可不会自蹈死路。” 听着杨宁淡漠的语气,褚老大武学造诣不深也还罢了,只是挠头吐舌而已。伊不平却是出了一身冷汗,凭他的武道修为,自然明白杨宁施展的手法厉害之处,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心法,若是遭到己身真气反噬,不是遭到重创,也会功力受损,就是走火入魔,也是未必不可能。杨宁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不论对任何玄功,恐怕都是克星,虽然听起来不能随便使用,但是冷不防使出来,足以令任何高手折戟沉沙。想到武道宗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神妙武功,伊不平第一次有些后悔对这少年魔帝只维系了表面的敬意。 青萍感觉到众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柳眉微蹙,替杨宁结束好发髻,起身笑道:“伊叔叔,这一次我们可是乘舟直放厉阳,过了天门山之后子静和我才弃舟登陆,然后就直奔襄安半汤镇,这一日夜都没有停留,可谓马不停蹄,怎么伊叔叔这么多人却也如此快呢,居然只晚了半日。 伊不平自嘲的一笑,从容道:“这自然是快马加鞭,一路疾行之故,陆路虽然曲折,但是终究比水路快些,而且晋儒在江水之上布下了一些蛛丝马迹,那些人都在水上找人,没有想到我们弃舟登陆,伊某事先又在沿途安排好了马匹补给,一路上畅通无阻,要不然也不可能这样顺利。愿赌服输,二小姐,翌日九箭不仅双手奉赠,伊某还愿意许诺一个条件,将来青萍小姐在海上若有麻烦,不需酬劳,伊某情愿出手三次,纵然是攻略州县也不推托。” 青萍自然理会得出伊不平的示好之意,其实她对伊不平并没有什么不满。青萍从未因为伊不平是父亲的旧部而生出伊不平理应相助的想法,她很清楚当初父亲不过是训练一批死士,纵然十分重视,也不过是将他们当成棋子罢了,伊不平等人能够顾念旧情,已经殊为不易。在这样的乱世,任何人都要处心积虑地保护自己,无论如何,伊不平在自己有难之时,只是要求自己可以付出的报偿,而非落井下石,纵然有些私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想到此处,青萍浅笑上前施礼道:“多谢伊叔叔的好意,青萍这里先行谢过,以后若有烦劳之处,一定向叔叔求援,至于那个赌约,不过是咱们叔侄说着玩的,不管输赢,这七煞鱼龙阵的阵图侄女都情愿双手奉赠,只不过侄女才疏学浅,这阵图的四十九种基本阵势和七种变阵并未学全,只能先将基本阵势和四种变阵的阵图传授叔叔,剩下的变阵阵图只有姐姐记在心里,等到我和子静接了姐姐出来,若有适当的时机,定然将剩下的阵图变化全部传授。” 伊不平心中微喜,虽然心中不以为然,知道青萍多半是故意保留了一部分阵图不肯传授,但是这本是强人所难的要求,能够学到大部分变阵,已经足以应付海上的作战,等到双方盟约巩固之后,自己定然可以学到剩下的战阵,这一点却要看自己的努力了。所以他连忙躬身道谢,更是直率地道:“若得二小姐传授阵法,伊某在海上若能取得什么成就,都要仰赖二小姐的恩泽,将来子静公子和两位小姐若有所托,伊某无不尽力。” 青萍知道双方已经达成协议,不禁微微一笑,道:“既然伊叔叔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侄女也不妨大胆些,原本侄女和叔叔约定以五十万两白银为酬劳,只不过秘藏之中的白银实际上不足此数,不足的部分已经约定以珠宝抵偿,所以才有相助护送的约定,侄女一路上思来想去,今次我们来过之后,这处秘藏终究不能保证无人知晓,不如将所有的珠宝都取出来,剩下的部分就作为我和姐姐相助叔叔成事的资本,将来叔叔在海上若有斩获,分给我们姐妹三成如何?” 伊不平微微一愣,转瞬大笑道:“二小姐果然不减主上昔日的威风,这等豪爽,当真令伊某佩服,伊某若要拒绝的话可是太矫情了,实不相瞒,伊某的确希望多些战船资本,毕竟要夺得海王的地位,需要的金钱鲜血都不是等闲之数,不过三成之数只以金钱投入还不能轻易获得,除非二小姐答应,如果伊某将有灭顶之灾,两位小姐和子静公子不能冷眼旁观,须得不吝相助才行。” 青萍毫不犹豫地道:“这个自然,不过伊叔叔也应该清楚,我们姐妹没有争强斗胜的打算,所以不会主动参与其中,另外叔叔也要给青萍一个保证才行,若有违背大义之行,请恕侄女不能倒行逆施。” 伊不平冷笑道:“二小姐放心,伊某早已想清楚了,如今海疆无主,海盗纵横,其中倒有多半仰着南闽俞氏的鼻息,这一次若非有几股海寇太过嚣张,犯了俞家的大忌,伊某纵有金银,也未必能够购买俞家的战船。不过算人者人恒算之,伊某早就决定要和俞家一争短长,但是却不会冒进。现在俞家的势力主要在南海,东海和北海大半都是高丽海盗和倭寇的天下,伊某在两年之内必定一统东海水寇,然后再南下和俞家一战,纵然不能一统海疆,做个海盗王,也要做个东海王才行。虽然这期间难免杀戮征伐,但是既然都是刀头上讨生活的人,生生死死早就应该看得淡了,至于那些异国的海盗,杀之又有何不妥,若是对上真正的良善商贾或者穷苦渔民,在下自然会手下留情的。” 青萍自然知道伊不平言语中的机关,现在这种世道,真的敢在海上行商的,又有谁是良善百姓,不过她也不会计较,只要伊不平不要滥杀无辜,也就罢了,再说青萍虽然品性善良,但是毕竟有乃父的血统,自幼又在清绝先生的教导之下,对于流血千里这种事情并不真正排斥,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便举手示意。伊不平会意,两人便击掌定下盟约,虽然此处只有四人,但是杨宁和褚老大一个是武道宗宗主,一个和即将重建的锦帆会有着不可割断的联系,这样的见证人自然是极有份量的。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未来十年之内,海疆的风云变幻已经奠定了基础。 杨宁原本只是默然旁观,听到伊不平几次提及俞家,不知怎么想起了当日那个和青萍笛埙相和的男子,那人不就是俞家的子弟么。心中千回百转,他淡淡开口道:“俞家并不简单,我见过其中一人,虽然不知身份,但是武功已经不在伊会主之下,所欠缺的不过是经验气度,三年之内,不能与俞家争锋,否则必然是一败涂地。” 听到杨宁的判断,青萍立刻想起了江上见过的蓝衣青年,神色变得慎重起来,点头道:“子静说得是,我竟忘记了那人,姑且不论那人才智如何,但是看武功风采,的确已经称得上是伊叔叔的劲敌,子静约定三年为期,可是有什么依据么?” 伊不平听到杨宁和青萍的对话,也是皱眉向杨宁望去,虽然杨宁不喜欢言语,但是每一次出言,都是言出必中,纵然是伊不平这样胸怀韬略野心的枭雄人物,也是绝对不会轻易忽略的。 杨宁淡淡一笑,指向褚老大自信地道:“得我指点,三年之内,他定可以胜过那人,伊会主为帅,褚会主为先锋,配合青萍传授的阵图,统率三年磨砺的水军,称霸海疆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们以为如何呢?” 伊不平心中巨震,不过练箭多年修炼出来的养心功夫起了作用,克制住了机遇脱口而出的惊呼,不错啊,褚老大身负神功,根基扎实,若得魔帝亲传武艺,必然成就惊人,三年之后,自己在海上也已经立足稳固,若得此猛将冲锋陷阵,必然可以称霸海疆。但是凡事有利也有弊,自己的锦帆会改组之后,原来骷髅会的势力已经渗透进来,更有文缙儒这样的人物为左右手,褚老大始终游离在外也还罢了,如果他真的成为锦帆会数一数二的大将,那么文缙儒难免会倾向旧主,而褚老大豪迈阔达,却也算得上帅才,这样一来锦帆会等于是有了一个可以和自己对抗的第二号人物,而且这人更有魔帝为后盾,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努力被人分了一半成果去。这样的绝妙想法不知道是那少年魔帝无意之举,还是有心谋划,他不是看不出来,杨宁对褚老大颇有好感,对自己却是冷漠无视,之所以和他合作,不过是看在青萍的面子上,如果有人能够取代自己的地位,想必那位魔帝并不会感到遗憾吧。 想到此处伊不平不但没有生出怨恨不满,反而觉得心底涌起烈火一样的斗志来,举目凝视着对面那少年冷漠淡然地眸子,伊不平朗声笑道:“承帝尊吉言,三年之内,伊某必定竭尽所能,平定东海,只等褚兄来归,两人携手对付俞家,然后一统海疆,笑看天下风云变幻,权当看戏如何?”说罢转头望向褚老大,目中神色却是颇为玩味。伊不平能够纵横江水多年,又是枭雄器量,目下他知道离不开杨宁和青萍的助力,而明着拒绝褚老大加入锦帆会也只能寒了人心,索性就坦然接受,反正三年时间已经足以让他占了先机,倒时候龙争虎斗起来,还不知道谁胜谁败呢?更何况褚老大不像是恋栈权势的性子,纵然容下此人,也未必当真就是祸患,更何况这样一来,魔帝和锦帆会的纠葛也就更深了,有了牵扯不清的利益和情谊,锦帆会等于有了强大的后盾,思索起来,利弊还在两可之间,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接受了这样的挑战。 杨宁原本说出那番话初时原本无心,不过是就着眼前的人提出一个应付俞家的法子,但是看到伊不平眼底深处闪过的戒备之色,他却后知后觉地发觉了这样做也是牵制伊不平的手段,虽然不懂得争权夺利的种种阳某阴谋,但是终究还明白什么事一山不容二虎,伊不平吞并骷髅会,褚老大自动让位的消息杨宁毕竟还是知道的。若以杨宁的性子,如果伊不平不满,他也懒得多事,只当是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见到伊不平摆出的豁达模样,反而生出好笑的感觉,索性就和伊不平为难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妥,毕竟青萍可是将全部身家都放在了伊不平身上,有褚老大作为钳制也是没有什么不对。虽然青萍并没有明言,但是为了什么将秘藏的金银送给伊不平,杨宁也想明白了一些情由,过去的事情已经难以挽回,那么亡羊补牢总是可以的吧。所以听了伊不平的话,不等青萍言语,杨宁已经扬眉道:“既然伊会主相请,看在青萍的面上,我答允就是,褚会主,你的意见呢?” 褚老大闻言挠了挠乱发,他虽然粗莽,却比杨宁还明白这里面的深浅,不过杨宁既然拿定了主意,似乎他要拒绝的话,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便避重就轻地道:“公子指点褚某的武艺,这是老子的荣幸,不过老子也懒得再做水寇了,这先锋大将是不做也罢,不过老子终究是精卫堂的客卿,如果将来伊会主有用得着老子的地方,老子又方便的话,倒是情愿相助的。” 杨宁和伊不平听了褚老大的话都觉得满意,杨宁只要褚老大不扫自己的脸面也就罢了,伊不平却是听出了褚老大的弦外之音,明显是不会和自己争夺权势地位,这样一来自己也乐得有一员猛将,至于会有什么麻烦的话,以后再说不迟,难道他还斗不过一个鲁莽的汉子和一个心智未开的少年么?虽然忌惮青萍和远在天边的绿绮,不过想来双方既有渊源在先,只要自己不存心谋算双绝和魔帝,那么双方自然是可以相安无事的。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明白了对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图。当下,伊不平含笑和褚老大击掌为盟,订下东海之盟,这也是三年之后东海血战的肇因,但是其时,天下诸侯却无人得知,不过是四个人的闲言碎语,就改变了天下一统的进程。 大事抵定,那么最重要的第一步就不能拖延了,青萍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间,东方已经开始发白了,便说道:“事不宜迟,不知道伊叔叔已经安排好了没有,我想我们用过早膳之后就去取秘藏吧,毕竟要赶上万宝斋的集珍大会,可不能再耽搁了,虽然会期共有十日,但是若不能在前三日赶到,只怕就不方便参与藏珍拍卖了。” 伊不平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心情自然平静下来,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清明淡定,坦然笑道:“二小姐放心,这一次我带来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一路上已经安排妥当,只要取出秘藏,四天之内第一批珠宝就可以到达江宁,文堂主已经在江宁待命,二小姐放心就是,伊某到达碧玉山庄之前已经提前令人准备夜宵,现在想必大家都已经用过了,这几个时辰若是好好休息,应该已经恢复体力了,等到用过早饭之后,伊某就吩咐下去,立刻启程去取秘藏,绝不会耽误时间的。” 杨宁和青萍还未表示意见,褚老大已经大笑道:“太好了,老子早就不耐烦这么藏头缩脑的,早点办完事情也好早点离开江南,要不然迟早会被那些天杀的官兵给围上,咱们快下去吧,也不知道会主哪里寻来的庄子,庄子里面的几个厨子都有一手好本事,昨天晚上准备的牛肉汤简直比得上皇宫里面的御厨的水准,要不是老子赶着上来找人,恨不得多喝两碗才好。” 青萍闻言笑道:“当然好吃了,那可是子静亲自指点他们做的,褚兄可别忘记了,我们子静可是岳阳楼有名的厨子呢,他做出来的菜不说冠绝天下,也算是名震江南了,不过子静既然说要留褚兄在身边三年,这拿手的佳肴褚兄还怕吃不上么,今天少喝几碗汤有什么要紧。” 褚老大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舔舔嘴唇,似乎是想起了那令人难忘的美食,杨宁见状目中闪过一缕笑意,却转瞬消失无踪,只做没有听到。 伊不平却是细心,敏感的发觉青萍和褚老大的话语中刻意改变了称呼,显然是暗示承认自己在新组建的锦帆会的独一无二的首领地位,投桃报李之下,也含笑道:“这个庄子和锦帆会倒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庄子的主人曾经和伊某有过数面之缘,是一个不爱富贵,只爱山川的雅士,有些田地在这附近,所以这次伊某就事先订下了他的庄子,二小姐和子静公子放心就是,这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妥,就是有人寻上门来,他也可以轻易推卸责任,这附近将山庄出租的又不是他一人,以后二小姐、子静公子和褚兄如果游历天下,若是还记挂此地的山川之美和温泉鱼虾,只要到了碧玉庄,提及在下的名字,绝对可以优先租用这庄子,而且一切开销挂帐即可,自有伊某负责。” 杨宁和青萍听了都是微微一笑,虽然他们不是贪图这点小恩小惠的人物,但是这碧玉庄的确是个世外桃源,两人都很喜欢,听伊不平的口气,这碧玉庄的主人和他多半有极深的交情,以后重来此地,等于是多了一处别院,两人都不是喜欢喧闹嘈杂的人,自然很是喜欢。就连褚老大,虽然没有这么多计较,听到伊不平毫不掩饰自己和碧玉庄主人的交情,也觉得伊不平并未将自己当成外人。这样一来,四人皆是心中满意,就互相揖让着下山去了。 碧玉庄在半阳山脚下,依山傍水,庄内种满四时花卉,此时已经是深秋初冬季节,正是万物凋零之时,可是这碧玉庄因为离温泉很近,地气较热,菊花依旧傲霜挺拔。虽然东方未明,但是明月中天,苍穹如洗,将那庄子上下映射得纤毫毕现,四人走在山道上,正可看见那东一丛,西一丛的璀璨金菊,寒夜中清香飘来,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杨宁突然伸出手去,握住青萍的素手,青萍今日被伊不平和褚老大撞见自己和杨宁嬉戏,仍是羞颜未褪,欲待挣扎,一抬头却望见杨宁的眸子,清澈如寒冰,幽深如深潭,其中闪烁的光芒比夜空的星子还要璀璨,心中一软,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挣脱。 第四章 东海之盟(下) 时值初冬,江南的草木已经大半凋零,但是巢湖东南口的半阳山,却依旧碧草如茵,红叶如火,这座并不险峻秀丽的小山之上却有两座汤池,一为冷泉,一为温泉,两泉相汇相通,又名半汤,合流之处水温适度,正可容人沐浴其中。半阳山脚下多有山庄楼阁,都是富贵人家修建的别院,当然大多数别院都可以私下租借给前来游历的豪客,只是租金不菲。当然若是支付不起租金的,也可到附近的半汤镇里寻找一家干净的客栈小住,虽然是天下将乱,但是战云未曾漏出端倪之前,此地还是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这一夜月上中天,霜华如练,游人早已散去,半阳山上只余泉水潺潺,雾气蒙蒙,不知何时,泉边传来呜咽埙声,似秋风萧瑟,似潮水连绵,似壮士悲歌,似婴儿悲啼,虽然不成曲调,但是听在人耳中,便觉苦涩难言,泪尽成血。 在这样的孤寂深夜吹奏陶埙的正是一个清秀少年,高高沐浴过的肌肤白皙如玉,只披着一件宽松的夹袍坐在高高的樟树顶上,潮湿的乌发披散在双肩,在略显清冷的寒风中竟然染上了清霜,这少年却恍然不觉,仍然在月下林梢吹奏着悲凉的曲调。 过了片刻,从两泉合流之处,明净如雪的月光下,清澈晶莹的泉水之中,一个原本仰身躺在水上的窈窕身影站立了起来,在她起身的瞬间,如同珍珠一般的水滴从她身上滚落,勾划出起伏如同秀丽山川一般的动人轮廓。那女子仰起头来,高声笑道:“子静,这里的泉水这般好,听说如果多泡些日子,就是身上的伤疤也会渐渐淡化的,你身上的鞭痕还没有完全褪掉呢,不如下来多浸泡一会儿吧。” 杨宁低头看向汤池,虽然雾气蒙蒙,但是却阻不住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青萍娇艳欲滴的面容,只觉心头的寒冰一点点化去,微微一笑,将陶埙放到树枝上,便如飞鱼入水一般,一头扎进了汤泉中心,他并没有可以压住水花,飞溅的银浪将青萍周身上下淋个通透,青萍虽然早已周身湿透,仍然大为气恼,手捧着泉水向刚刚浮出水面的杨宁身上泼去。杨宁扑哧一声轻笑,也开始还击,两人就这样玩起了小孩子打水仗的游戏,银铃一般的笑声和冰玉相击一般的笑声交缠在一起,渐渐的不分彼此。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身影出现在上山的石径上,听到笑声,两人都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已经到了半汤温泉的边上,不过却没有继续向前,其中一人立在一棵足可环抱的红枫树下,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被刀疤破坏无遗的俊逸面容,神色慵懒至极,虽然一身布衣粗服,但是身姿矫健英挺,宛若松柏一般。不过这人并未接近汤泉,只是负手而立,望着雾气蒙蒙中嬉戏的两人含笑不语。另外一人却是彪悍高大,相貌凶恶,望着汤泉中已经合二为一的身影居然翻了个白眼,一**坐在树下的青石上看起了好戏。 杨宁和青萍两人追逐嬉戏了片刻,都已经觉得疲乏,青萍一个闪神,已经被杨宁抱在怀中,青萍欲要挣扎,只觉得周身力量不知去了何处,竟是挣脱不开,热气氤氲,令她生出昏昏欲睡的感觉,星眸半睁,不禁无意识地偎入杨宁怀抱之中,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适。杨宁目光落在青萍清丽如仙的花容上,幽深冰寒的凤目已经化成了两潭春水,缕缕柔情不知不觉已经溢满了天地,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渴望,轻轻吻向青萍的额头,而那令他渴求的樱唇,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渎的。 岂料杨宁的轻吻还未落下,耳中却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响声——“阿欠”。那坐在地上的大汉的鼻子被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弄得发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倒好,鸳鸯惊破,青萍第一个睁开了眼睛,挣开了杨宁的手臂,一头扎进泉水之中,再也不敢露头。杨宁张着手臂,愣了半晌,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光落到了泉水边上神色尴尬的两人身上,一张清秀的面容忽而青黑,忽而血红,想不到沉沦在温柔乡中的短暂一刻,竟让他忽视了身边的安危,竟然没有发觉有人到了左近。 眼中闪过烈焰一般炽热的杀气,杨宁双手向下虚按,宛若蛟龙一般破水而出,一掌向那正在起身的大汉身上拍去,那大汉连滚带爬地避开杨宁居高临下的掌势,口中乱喊道:“你这贼厮鸟怎么二话不说就下杀手啊,老子可是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半汤镇的,听说你小子和尹姑娘在这里,老子和伊大当家连口热汤都顾不上喝,就跑到这里来见你,公子爷怎么这么不通情理,一见面就给老子来个下马威。” 杨宁出水这片刻,衣裳已经结束停当,只是依旧滴水如珠,杨宁一掌没有得手,却没有继续进攻,反而运功驱散身上的水汽,只见他身上雾气蒸腾,不多时一身衣裳已经干爽如故,披散的长发也半干起来,只是乱发蓬松,越发现出几分桀骜性情来。他漠然向前迈了一步,丝毫不理会满脸尴尬的伊不平,一双冰火交融的凤目盯在褚老大身上,冷冷道:“什么下马威,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么,若非我选了你为‘炼金之火’,凭什么传授你武功,这些日子想必你的武功应该有些进步了,就让我看看你是否有继续活命的资格吧?” 褚老大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如同暴雨一般的拳脚已经劈头盖脸的罩了下来,褚老大哪里抵挡得住,好不容易还了一拳,自己倒挨了十掌八掌,幸好他皮粗肉厚,除了吃些不大不小的苦头之外,倒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但是这样的一轮暴打,褚老大的性子也上来了,忘记了眼前这人的武功远远在自己之上,竟也施展开大开大阖的凶猛招式反击起来,一时之间两人居然斗了一个平分秋色。 杨宁见状眉峰微扬,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原本不过是泄愤之举,此刻却多了争胜之心,一连几掌都是举重若轻,却将内力以震穴之法灌注在褚老大体内,这原本是他上次用过的手法,并且将应对的心法也传授给了褚老大,褚老大倒是还算机灵,被杨宁在穴道上连连得手之后,就已经开始运转真气,化解体内潜伏的真气,虽然赶不上杨宁施展震穴手法的速度,但是倒也化解了大半隐患,虽然杨宁多花些时间手段,仍可得手,但是以杨宁的性子来说,却是不会看重这种纯粹以力降服对手的胜利的。所以只是试探了褚老大的进境之后,杨宁便收手后退,冷冷道:“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练到意动神到气至的境界,真是蠢才,练功也太不用心了,亏得你能够将须弥大金刚力练到第三层。” 褚老大挥去头上的冷汗,听着杨宁又像是称赞又像是讽刺的话语,忍不住反驳道:“不管老子是不是蠢才,贼厮鸟你得手了再说,现在耀武扬威算什么英雄好汉。” 杨宁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对着这个鲁莽的汉子,他总是下意识地忘记了收敛自己的情绪,朗声笑道:“你若能接下这一掌,我从此不再向你出手。”说罢纵身掠向褚老大身前,毫不留情地一掌向他胸前拍去。 褚老大自知闪避不开,索性将真气聚在上半身,只想着硬撑过去,真气全力运转之下,上身衣衫经不住罡气激荡,化作蝴蝶片片碎裂,漏出如同精钢铸成一般的身躯,翕张的经脉皮肤下凸现出来,使他的身躯魁梧矫健得如同金刚神祗一般。 杨宁眼中闪过一缕冷厉的笑意,手掌轻巧地穿过了褚老大意欲拦阻的手臂,月光下如同白玉一般的手掌轻轻印在了褚老大胸前的膻中穴上,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强悍绝伦的冰寒真气涌入了褚老大周身经脉,褚老大只觉得原本缓缓流动的护身真气突然失去了控制,竟然向自己反扑过来,猝不及防之下遭到真气反噬,“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躯如同飘絮一般被震得倒飞出去,周身力道如同退潮一般消逝殆尽,就连一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褚老大身躯跌出去数丈,但是杨宁的掌势却是未熄,褚老大只觉得对面的掌风如影随形而来,刚要高呼“认输”,只觉眼前一黑,脑子顿时眩晕过去。半昏迷中,褚老大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狂风席卷的乱石一般跌跌撞撞得坠落下去,耳中听到水花飞溅声音的同时,他的口鼻就已经被温热的泉水淹没。直到这个时候,褚老大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被杨宁一掌击落温泉当中,而且从没入水中的先后次序来看,多半还是倒栽葱的姿势。等到他全部浸入水中之后,身躯才渐渐开始恢复部分知觉,褚老大勉强睁开眼睛,他毕竟是水寇出身,凭着水上的本领,挣动勉强可以动弹的手足,几下划动之后,终于浮出了水面。 褚老大又羞又气,抬头看去,视线却被蒙蒙雾气拦住,模模糊糊地看见杨宁立在泉水旁边,一张清秀的面容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褚老大见状忍不住怒骂道:“喂,你这小子用了什么诡计,怎么老子连一掌都接不下了呢?”话音未落,褚老大却发觉那站在高处俯视自己的少年眼中突然透出冰寒刺骨的杀机,若有实质的目光仿佛利箭一般几乎刺穿了自己的心脏,仿佛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褚老大吓得打了一个冷颤,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从心头涌起。直到这时他才再度记起这个少年的身份,这可是傲视苍穹的魔帝啊,岂容自己一个二流人物这般无礼。 杨宁看到褚老大又似恐惧又似怔忡的表情,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笑翻了出来,他方才刻意释放出杀气,就是要吓这个草莽汉子一跳,其实原本被人惊破鸳鸯的怒气早已经在这一番打斗中消散了许多,但是若不如此总觉得不能消气。或许是心头的冰霜渐渐融化了吧,这些日子,就是杨宁自己,也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竟也有了戏弄人的兴趣,尤其是见到褚老大的狼狈模样,杨宁竟然觉得十分开心。不过恐吓够了也要安抚一下,她还不想这个唯一敢对自己大吼大叫的褚老大这么快就变得噤若寒蝉,想到此处,杨宁板着脸道:“今次不过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若你以后还敢窥伺于我,我定要取了你的性命,如果我要杀你,可有无数种方法,不要以为须弥大金刚力就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好了,你上来吧,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泡温泉,我可以让你在这里泡上一夜。” 见到杨宁似乎恼怒的神情,褚老大竟然觉得颇为放松,他虽然鲁莽,但是通过这几次和杨宁的接触,倒也发觉了这个少年虽然心狠手辣,但是对于自己总是情感外漏,虽然可怕一些,比起对其他人的冷漠森然来,却是显得亲切多了,虽然不知道是否和自己的身份有关,但是他向来性子粗疏,倒也不会放在心上,笑嘻嘻地游到岸上,腆着脸问道:“不知道子静公子这一次用得什么功夫,差点一掌就干掉了老子半条性命,当真厉害得紧。不过公子可别这么大火气,老子不过是打了个喷嚏,要来偷看可是伊会主的主意,可和老子无关。” 伊不平原本老老实实地站在远处,一副无辜的模样,听到褚老大这句话可不肯承认,连忙推卸责任道:“子静公子,伊某可不是有心的,实在是时间太紧,而且伊某和二小姐还有赌约在的,这不是忙着兑现赌注来了吗?” 杨宁目中闪过厉色,他本来就看这伊不平不顺眼,敲诈了青萍五十万两银子也就罢了,还要自己和青萍帮他取秘藏,还要一路护送,更别提利用羿日九箭和青萍打赌,令得两人不得不利用越仲卿乘舟南下,虽然收了一个弟子令自己颇为开怀,但是想到这几日越仲卿和青萍促膝相谈的情景,仍然觉得心中不快,无论如何,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花言巧语的家伙。 似乎是感觉到了杨宁毫不掩饰的杀气,伊不平深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还未等他再度开口解释,身后已经响起青萍略带羞涩的语声道:“子静,你刚才用了什么功夫,一掌就击败了褚会主,怎么当初在赤壁的时候,你没有用那种功夫呢?” 看到已经换好了衣服的青萍绕过泉水缓缓走来,杨宁目光顿时变得温柔如水,目光在青萍微红的玉颜上停驻,再也移动不开。青萍走到杨宁身边,看到他蓬乱的头发,习惯性地在杨宁肩上轻轻一拍,杨宁才下意识地训了一块青石坐下,青萍站在他身后,取出一柄牙梳轻轻替杨宁梳理黑发。这本是两人早已驾轻就熟的举动,直到看到伊不平和褚老大暧昧的目光,青萍才发觉不妥,但是她生性爽朗明快,虽然脸上又添了几缕红云,仍然没有推开微阖双目,神情平静的杨宁,杨宁更是不知两人这般举动太过亲密,只是享受着青萍纤纤十指在头发上穿梭而过的舒适感觉,口中却答道:“须弥大金刚力虽然是一等一的防守功夫,但是再坚固的盾牌对着同样材质的剑,也只有两败俱伤的结果,我故意透漏杀机,迫使褚会主汇聚全部真气,然后用自己的真气凝聚成墙,将褚会主的真气迫回他的五脏六腑,令他遭遇真气反噬,自然一举得手,只不过我这一掌也要消耗自己三成功力,实在是很不合算,如果不是要给他一个教训,我才不会使用这门心法呢。不过褚会主也不必担心,这一掌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施展的,如果不是清楚褚会主的内功没有我深厚,我可不会自蹈死路。” 听着杨宁淡漠的语气,褚老大武学造诣不深也还罢了,只是挠头吐舌而已。伊不平却是出了一身冷汗,凭他的武道修为,自然明白杨宁施展的手法厉害之处,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心法,若是遭到己身真气反噬,不是遭到重创,也会功力受损,就是走火入魔,也是未必不可能。杨宁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不论对任何玄功,恐怕都是克星,虽然听起来不能随便使用,但是冷不防使出来,足以令任何高手折戟沉沙。想到武道宗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神妙武功,伊不平第一次有些后悔对这少年魔帝只维系了表面的敬意。 青萍感觉到众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柳眉微蹙,替杨宁结束好发髻,起身笑道:“伊叔叔,这一次我们可是乘舟直放厉阳,过了天门山之后子静和我才弃舟登陆,然后就直奔襄安半汤镇,这一日夜都没有停留,可谓马不停蹄,怎么伊叔叔这么多人却也如此快呢,居然只晚了半日。 伊不平自嘲的一笑,从容道:“这自然是快马加鞭,一路疾行之故,陆路虽然曲折,但是终究比水路快些,而且晋儒在江水之上布下了一些蛛丝马迹,那些人都在水上找人,没有想到我们弃舟登陆,伊某事先又在沿途安排好了马匹补给,一路上畅通无阻,要不然也不可能这样顺利。愿赌服输,二小姐,翌日九箭不仅双手奉赠,伊某还愿意许诺一个条件,将来青萍小姐在海上若有麻烦,不需酬劳,伊某情愿出手三次,纵然是攻略州县也不推托。” 青萍自然理会得出伊不平的示好之意,其实她对伊不平并没有什么不满。青萍从未因为伊不平是父亲的旧部而生出伊不平理应相助的想法,她很清楚当初父亲不过是训练一批死士,纵然十分重视,也不过是将他们当成棋子罢了,伊不平等人能够顾念旧情,已经殊为不易。在这样的乱世,任何人都要处心积虑地保护自己,无论如何,伊不平在自己有难之时,只是要求自己可以付出的报偿,而非落井下石,纵然有些私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想到此处,青萍浅笑上前施礼道:“多谢伊叔叔的好意,青萍这里先行谢过,以后若有烦劳之处,一定向叔叔求援,至于那个赌约,不过是咱们叔侄说着玩的,不管输赢,这七煞鱼龙阵的阵图侄女都情愿双手奉赠,只不过侄女才疏学浅,这阵图的四十九种基本阵势和七种变阵并未学全,只能先将基本阵势和四种变阵的阵图传授叔叔,剩下的变阵阵图只有姐姐记在心里,等到我和子静接了姐姐出来,若有适当的时机,定然将剩下的阵图变化全部传授。” 伊不平心中微喜,虽然心中不以为然,知道青萍多半是故意保留了一部分阵图不肯传授,但是这本是强人所难的要求,能够学到大部分变阵,已经足以应付海上的作战,等到双方盟约巩固之后,自己定然可以学到剩下的战阵,这一点却要看自己的努力了。所以他连忙躬身道谢,更是直率地道:“若得二小姐传授阵法,伊某在海上若能取得什么成就,都要仰赖二小姐的恩泽,将来子静公子和两位小姐若有所托,伊某无不尽力。” 青萍知道双方已经达成协议,不禁微微一笑,道:“既然伊叔叔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侄女也不妨大胆些,原本侄女和叔叔约定以五十万两白银为酬劳,只不过秘藏之中的白银实际上不足此数,不足的部分已经约定以珠宝抵偿,所以才有相助护送的约定,侄女一路上思来想去,今次我们来过之后,这处秘藏终究不能保证无人知晓,不如将所有的珠宝都取出来,剩下的部分就作为我和姐姐相助叔叔成事的资本,将来叔叔在海上若有斩获,分给我们姐妹三成如何?” 伊不平微微一愣,转瞬大笑道:“二小姐果然不减主上昔日的威风,这等豪爽,当真令伊某佩服,伊某若要拒绝的话可是太矫情了,实不相瞒,伊某的确希望多些战船资本,毕竟要夺得海王的地位,需要的金钱鲜血都不是等闲之数,不过三成之数只以金钱投入还不能轻易获得,除非二小姐答应,如果伊某将有灭顶之灾,两位小姐和子静公子不能冷眼旁观,须得不吝相助才行。” 青萍毫不犹豫地道:“这个自然,不过伊叔叔也应该清楚,我们姐妹没有争强斗胜的打算,所以不会主动参与其中,另外叔叔也要给青萍一个保证才行,若有违背大义之行,请恕侄女不能倒行逆施。” 伊不平冷笑道:“二小姐放心,伊某早已想清楚了,如今海疆无主,海盗纵横,其中倒有多半仰着南闽俞氏的鼻息,这一次若非有几股海寇太过嚣张,犯了俞家的大忌,伊某纵有金银,也未必能够购买俞家的战船。不过算人者人恒算之,伊某早就决定要和俞家一争短长,但是却不会冒进。现在俞家的势力主要在南海,东海和北海大半都是高丽海盗和倭寇的天下,伊某在两年之内必定一统东海水寇,然后再南下和俞家一战,纵然不能一统海疆,做个海盗王,也要做个东海王才行。虽然这期间难免杀戮征伐,但是既然都是刀头上讨生活的人,生生死死早就应该看得淡了,至于那些异国的海盗,杀之又有何不妥,若是对上真正的良善商贾或者穷苦渔民,在下自然会手下留情的。” 青萍自然知道伊不平言语中的机关,现在这种世道,真的敢在海上行商的,又有谁是良善百姓,不过她也不会计较,只要伊不平不要滥杀无辜,也就罢了,再说青萍虽然品性善良,但是毕竟有乃父的血统,自幼又在清绝先生的教导之下,对于流血千里这种事情并不真正排斥,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便举手示意。伊不平会意,两人便击掌定下盟约,虽然此处只有四人,但是杨宁和褚老大一个是武道宗宗主,一个和即将重建的锦帆会有着不可割断的联系,这样的见证人自然是极有份量的。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未来十年之内,海疆的风云变幻已经奠定了基础。 杨宁原本只是默然旁观,听到伊不平几次提及俞家,不知怎么想起了当日那个和青萍笛埙相和的男子,那人不就是俞家的子弟么。心中千回百转,他淡淡开口道:“俞家并不简单,我见过其中一人,虽然不知身份,但是武功已经不在伊会主之下,所欠缺的不过是经验气度,三年之内,不能与俞家争锋,否则必然是一败涂地。” 听到杨宁的判断,青萍立刻想起了江上见过的蓝衣青年,神色变得慎重起来,点头道:“子静说得是,我竟忘记了那人,姑且不论那人才智如何,但是看武功风采,的确已经称得上是伊叔叔的劲敌,子静约定三年为期,可是有什么依据么?” 伊不平听到杨宁和青萍的对话,也是皱眉向杨宁望去,虽然杨宁不喜欢言语,但是每一次出言,都是言出必中,纵然是伊不平这样胸怀韬略野心的枭雄人物,也是绝对不会轻易忽略的。 杨宁淡淡一笑,指向褚老大自信地道:“得我指点,三年之内,他定可以胜过那人,伊会主为帅,褚会主为先锋,配合青萍传授的阵图,统率三年磨砺的水军,称霸海疆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们以为如何呢?” 伊不平心中巨震,不过练箭多年修炼出来的养心功夫起了作用,克制住了机遇脱口而出的惊呼,不错啊,褚老大身负神功,根基扎实,若得魔帝亲传武艺,必然成就惊人,三年之后,自己在海上也已经立足稳固,若得此猛将冲锋陷阵,必然可以称霸海疆。但是凡事有利也有弊,自己的锦帆会改组之后,原来骷髅会的势力已经渗透进来,更有文缙儒这样的人物为左右手,褚老大始终游离在外也还罢了,如果他真的成为锦帆会数一数二的大将,那么文缙儒难免会倾向旧主,而褚老大豪迈阔达,却也算得上帅才,这样一来锦帆会等于是有了一个可以和自己对抗的第二号人物,而且这人更有魔帝为后盾,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努力被人分了一半成果去。这样的绝妙想法不知道是那少年魔帝无意之举,还是有心谋划,他不是看不出来,杨宁对褚老大颇有好感,对自己却是冷漠无视,之所以和他合作,不过是看在青萍的面子上,如果有人能够取代自己的地位,想必那位魔帝并不会感到遗憾吧。 想到此处伊不平不但没有生出怨恨不满,反而觉得心底涌起烈火一样的斗志来,举目凝视着对面那少年冷漠淡然地眸子,伊不平朗声笑道:“承帝尊吉言,三年之内,伊某必定竭尽所能,平定东海,只等褚兄来归,两人携手对付俞家,然后一统海疆,笑看天下风云变幻,权当看戏如何?”说罢转头望向褚老大,目中神色却是颇为玩味。伊不平能够纵横江水多年,又是枭雄器量,目下他知道离不开杨宁和青萍的助力,而明着拒绝褚老大加入锦帆会也只能寒了人心,索性就坦然接受,反正三年时间已经足以让他占了先机,倒时候龙争虎斗起来,还不知道谁胜谁败呢?更何况褚老大不像是恋栈权势的性子,纵然容下此人,也未必当真就是祸患,更何况这样一来,魔帝和锦帆会的纠葛也就更深了,有了牵扯不清的利益和情谊,锦帆会等于有了强大的后盾,思索起来,利弊还在两可之间,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接受了这样的挑战。 杨宁原本说出那番话初时原本无心,不过是就着眼前的人提出一个应付俞家的法子,但是看到伊不平眼底深处闪过的戒备之色,他却后知后觉地发觉了这样做也是牵制伊不平的手段,虽然不懂得争权夺利的种种阳某阴谋,但是终究还明白什么事一山不容二虎,伊不平吞并骷髅会,褚老大自动让位的消息杨宁毕竟还是知道的。若以杨宁的性子,如果伊不平不满,他也懒得多事,只当是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见到伊不平摆出的豁达模样,反而生出好笑的感觉,索性就和伊不平为难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妥,毕竟青萍可是将全部身家都放在了伊不平身上,有褚老大作为钳制也是没有什么不对。虽然青萍并没有明言,但是为了什么将秘藏的金银送给伊不平,杨宁也想明白了一些情由,过去的事情已经难以挽回,那么亡羊补牢总是可以的吧。所以听了伊不平的话,不等青萍言语,杨宁已经扬眉道:“既然伊会主相请,看在青萍的面上,我答允就是,褚会主,你的意见呢?” 褚老大闻言挠了挠乱发,他虽然粗莽,却比杨宁还明白这里面的深浅,不过杨宁既然拿定了主意,似乎他要拒绝的话,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便避重就轻地道:“公子指点褚某的武艺,这是老子的荣幸,不过老子也懒得再做水寇了,这先锋大将是不做也罢,不过老子终究是精卫堂的客卿,如果将来伊会主有用得着老子的地方,老子又方便的话,倒是情愿相助的。” 杨宁和伊不平听了褚老大的话都觉得满意,杨宁只要褚老大不扫自己的脸面也就罢了,伊不平却是听出了褚老大的弦外之音,明显是不会和自己争夺权势地位,这样一来自己也乐得有一员猛将,至于会有什么麻烦的话,以后再说不迟,难道他还斗不过一个鲁莽的汉子和一个心智未开的少年么?虽然忌惮青萍和远在天边的绿绮,不过想来双方既有渊源在先,只要自己不存心谋算双绝和魔帝,那么双方自然是可以相安无事的。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明白了对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图。当下,伊不平含笑和褚老大击掌为盟,订下东海之盟,这也是三年之后东海血战的肇因,但是其时,天下诸侯却无人得知,不过是四个人的闲言碎语,就改变了天下一统的进程。 大事抵定,那么最重要的第一步就不能拖延了,青萍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间,东方已经开始发白了,便说道:“事不宜迟,不知道伊叔叔已经安排好了没有,我想我们用过早膳之后就去取秘藏吧,毕竟要赶上万宝斋的集珍大会,可不能再耽搁了,虽然会期共有十日,但是若不能在前三日赶到,只怕就不方便参与藏珍拍卖了。” 伊不平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心情自然平静下来,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清明淡定,坦然笑道:“二小姐放心,这一次我带来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一路上已经安排妥当,只要取出秘藏,四天之内第一批珠宝就可以到达江宁,文堂主已经在江宁待命,二小姐放心就是,伊某到达碧玉山庄之前已经提前令人准备夜宵,现在想必大家都已经用过了,这几个时辰若是好好休息,应该已经恢复体力了,等到用过早饭之后,伊某就吩咐下去,立刻启程去取秘藏,绝不会耽误时间的。” 杨宁和青萍还未表示意见,褚老大已经大笑道:“太好了,老子早就不耐烦这么藏头缩脑的,早点办完事情也好早点离开江南,要不然迟早会被那些天杀的官兵给围上,咱们快下去吧,也不知道会主哪里寻来的庄子,庄子里面的几个厨子都有一手好本事,昨天晚上准备的牛肉汤简直比得上皇宫里面的御厨的水准,要不是老子赶着上来找人,恨不得多喝两碗才好。” 青萍闻言笑道:“当然好吃了,那可是子静亲自指点他们做的,褚兄可别忘记了,我们子静可是岳阳楼有名的厨子呢,他做出来的菜不说冠绝天下,也算是名震江南了,不过子静既然说要留褚兄在身边三年,这拿手的佳肴褚兄还怕吃不上么,今天少喝几碗汤有什么要紧。” 褚老大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舔舔嘴唇,似乎是想起了那令人难忘的美食,杨宁见状目中闪过一缕笑意,却转瞬消失无踪,只做没有听到。 伊不平却是细心,敏感的发觉青萍和褚老大的话语中刻意改变了称呼,显然是暗示承认自己在新组建的锦帆会的独一无二的首领地位,投桃报李之下,也含笑道:“这个庄子和锦帆会倒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庄子的主人曾经和伊某有过数面之缘,是一个不爱富贵,只爱山川的雅士,有些田地在这附近,所以这次伊某就事先订下了他的庄子,二小姐和子静公子放心就是,这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妥,就是有人寻上门来,他也可以轻易推卸责任,这附近将山庄出租的又不是他一人,以后二小姐、子静公子和褚兄如果游历天下,若是还记挂此地的山川之美和温泉鱼虾,只要到了碧玉庄,提及在下的名字,绝对可以优先租用这庄子,而且一切开销挂帐即可,自有伊某负责。” 杨宁和青萍听了都是微微一笑,虽然他们不是贪图这点小恩小惠的人物,但是这碧玉庄的确是个世外桃源,两人都很喜欢,听伊不平的口气,这碧玉庄的主人和他多半有极深的交情,以后重来此地,等于是多了一处别院,两人都不是喜欢喧闹嘈杂的人,自然很是喜欢。就连褚老大,虽然没有这么多计较,听到伊不平毫不掩饰自己和碧玉庄主人的交情,也觉得伊不平并未将自己当成外人。这样一来,四人皆是心中满意,就互相揖让着下山去了。 碧玉庄在半阳山脚下,依山傍水,庄内种满四时花卉,此时已经是深秋初冬季节,正是万物凋零之时,可是这碧玉庄因为离温泉很近,地气较热,菊花依旧傲霜挺拔。虽然东方未明,但是明月中天,苍穹如洗,将那庄子上下映射得纤毫毕现,四人走在山道上,正可看见那东一丛,西一丛的璀璨金菊,寒夜中清香飘来,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杨宁突然伸出手去,握住青萍的素手,青萍今日被伊不平和褚老大撞见自己和杨宁嬉戏,仍是羞颜未褪,欲待挣扎,一抬头却望见杨宁的眸子,清澈如寒冰,幽深如深潭,其中闪烁的光芒比夜空的星子还要璀璨,心中一软,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挣脱。 第五章 清水碧玉(上) 四人回到碧玉庄内,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或者休息,或者安排接下来的行程,褚老大则是跑到饭厅,原本的残羹剩饭早已经打扫干净,清一色黄杨木的长桌和纯凳都刷洗得干干净净,五六个仆人正忙忙碌碌地将刚出炉的一笼笼的大肉包子放到桌子上,从不远处的白布帘子后来传来白粥的香气,显然庄子里面的厨子正在忙着准备早饭。这座碧玉山庄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却也经常接待前来游玩的贵客,那些达官显贵往往带着不少的随从护卫,所以虽然这一次伊不平带来的人不少,这些仆人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褚老大也不理会忙碌得仆人,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左右开弓,抓起两个包子,开始狼吞虎咽,他吃的很快,三口两口就是一个,不过片刻已经吃得满嘴流油。那些仆人司空见惯,不仅没有指指点点,反而端了一大海碗清粥过来,褚老大一口就喝的干干净净,一定也没有被滚烫的白粥烫着的模样。正在吃得心满意足的时候,身边有人也坐了下来,伸手去拿包子。 褚老大随意地转头望去,想要看看是谁和自己一样这么早就过来吃饭,目光一扫,却看到杨宁微蹙双眉,认认真真地吃着手上的包子,目光流转当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和憧憬,这等乖巧模样像极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哪里还像是冷酷狠辣的魔帝。褚老大的目光死死盯在杨宁清秀的面孔上,神情怔忡,已经愣住了,就连手中的包子也忘记了握紧,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桌子上。 杨宁感觉到褚老大灼然的目光,莫明其妙地转头看了褚老大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神情这么奇怪,便回过头去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只不过神情恢复了冷淡漠然,但是举止依旧优雅从容,完全是贵胄公子的作风,和褚老大的恶性恶状全然不同。 褚老大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讪笑着道:“吓了老子一跳,想不到公子你也是吃人间烟火的。” 杨宁闻言微微一愣,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褚老大发觉自己失言,想要搪塞过去,但是看到杨宁幽深冰寒的目光,却觉得心中一紧,苦笑道:“公子想必不知道吧,这些日子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公子是修罗转世,杀人如麻,冷酷残忍,压根不是凡人呢?老子,不,我老褚虽然不信那些鬼话,可是想起来这些日子,公子除了在青萍小姐面前还有几分笑容,平时都冷得像冰块一样,实在让人想不到公子也有这么,这么和气的时候。说起来公子的年纪也不大,如果不知道公子的身份,老褚还会以为公子是个没出过门的小少爷呢。” 杨宁略一蹙眉,懒得理会褚老大的疯言疯语,淡淡问道:“是么,这么说来,别人都很怕我,怎么我看你从来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褚老大叹息道:“别人怕不怕的,老子也不知道,不过老子就是怕不起来,公子爷你不知道,我老褚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时候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还好,基本上还能混口饱饭,后来爹娘没了,我跑了出来,不小心跑到了江北,那几年江北到处都在打仗,不是败军就是强盗,什么惨事没有见过,要不是老子记住了我爹娘的教训,差点连人肉都吃了。不过幸好没吃,要不然也不会碰见大和尚了,他教我的那功夫,若是认真练起来,好像都可以多捱几分饿,要不然老子早就死了。说起来大陈刚建立的时候,老子也跟那些白痴一样,真是欢天喜地,就希望能够过上安生日子,老子别的本事没有,打鱼行船,或者干脆做个镖师护院,不都可以活下去么,过几年娶妻生子,也好给我家传宗接代。可是这日子越过越难捱,有了皇帝,倒是不怎么打仗了,可是那苛捐杂税比起从前打仗的时候还重,朝廷收了,各地的贪官污吏还要再收,就像江东,朝廷的税可以拖欠一下,越国公的税要是敢拖欠,那官兵衙役可以立马上门来抓人。老子脾气本来就不好,一气之下就从了匪,虽然天天担心脑袋要被砍掉,可是至少喝酒吃肉都不耽误,要不是老子嫌麻烦,不想连累了人家姑娘,早就娶媳妇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幸好没娶,要不然那天搞不好老子就和其他兄弟一起被公子和二小姐给一锅端了。说到这里,老子可得谢谢公子,要不是你,那伊不平恐怕还懒得理会老子和那些兄弟的死活呢。” 杨宁默默听着褚老大又像是抱怨,又像是直抒胸臆的一番话,心中千回百转,原本以为已经不会在意的阴影再次浮现出来,半晌,他忍不住问道:“你也认为天下大乱是火凤郡主的责任么?”虽然不曾深信,可是越仲卿的一番话给他的影响和打击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通过罗承玉和西门凛的行止,即使是不懂得何谓权谋征伐的杨宁,也知道幽冀一定会再次挑起战火,难道现在天下的紊乱当真是因为幽冀的磨刀荷荷而引起的么?可是这个问题他现在找不到可以回答的人,青萍对娘亲的仰慕甚至胜过了自己,她的答案恐怕不会太公平,而伊不平明显的是厌恶任何诸侯,置身事外的心思昭然若揭,而其他人又多半会有自己的私心,突然之间,杨宁发觉或者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会告诉自己最简单公正的答案。 这个答案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并不重要,但是对于杨宁来说,却是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的,自从他出生之后,活动范围几乎就是栖凤宫的那一方天地,不论是冷淡还是偶然的爱怜,他唯一的寄托就是那若即若离的母子之情,其他人,不论是师尊淡漠如水的器重,还是父皇含而不露的疼惜,即使心知肚明,终究是太过遥远,唯有那一抹孤寂的倩影,才是他唯一的寄托。即使在对幽冀——娘亲的故土失望的今日,即使是对柳天雕宣称要远离中原,不问世事之后,他心中仍有一丝执念。那就是娘亲冷落疏远自己,是因为那些恶人犯的大错,自己的出生不过是错误和耻辱的象征,所以娘亲才会这样冷酷无情,对一个身上带着这样的罪孽的孩子,娘亲不论如何对待自己都是理所当然,而那一丝丝的温情善待值得自己为之牺牲所有。如果这一贯的执念被人击碎,如果是娘亲做错了选择,那么自己这些年来的苦痛又如何消受呢?他一定要确信,不论是对自己冷淡,还是对罗承玉的偏爱,不论是隔绝自己和皇室的牵绊,还是执意逐离自己的决定,娘亲都没有做错,否则他又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呢? 褚老大自然看不到杨宁眼底深藏的不安,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是谁说的鬼话,老子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也知道什么是血债血偿,那狗皇帝杨威背信弃义,居然趁着郡主和胡人打仗的时候偷袭,别说那位罗将军是郡主的意中人,就算不是,难道就可以忍得下这样的奇耻大辱么?老子不懂什么大义,也不懂什么大局为重,老子只知道,要是有谁敢杀了老子的爹娘老婆儿女,或者在老子背后插上一刀,就是拼上一条性命也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再说了,天下谁不知道,当初郡主娘娘是有本事争天下的,不过她一个女儿家懒得去争那个龙椅罢了,到头来那狗皇帝挟持了郡主的干儿子,迫得那郡主嫁过去当皇妃,这是下三滥的小毛贼才会做出来的狗屁勾当,郡主娘娘不管怎么做,总比那绑票勒索的皇帝强吧,现在郡主娘娘还被他们烧死了,这不都是那狗皇帝造得孽么?要说咱们日子不好过,要怪的人多去了,可是不管怪谁,关一个死掉的郡主什么事,老子可听说至少黄河以北,燕王辖下的百姓就比江南好过多了,就是滇王、汉王那边虽然差点,也比江东和中原强。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要我说,要反都快反,不管谁来当皇帝,都比他们姓杨的强。老子虽然不愿意给那些达官显贵卖命,可要真是哪一家占了上风,说不定老子还真的投军去,天下早点安定下来,老子还可以娶妻生子是不是。” 杨宁听得双眼发亮,褚老大这番话可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原本越仲卿留下的一丝阴影彻底消散,就是么,如果换了自己,有人若是拿青萍来威胁自己,自己多半会拼个玉石俱焚,可是如果那人拿娘亲来威胁自己呢,自己不也是只能认命么?娘亲为了罗承玉放弃了自由,虽然令自己嫉妒无比,可是娘亲又有什么错,最多就是她太偏爱自己那个义兄了。既然当初是那些人不好,就怪不得义兄替娘亲报复,就算有错,也不是娘亲的错。想到此处,杨宁的目光暗淡下来,其实如果娘亲肯接受自己的话,杨宁情愿将那些对不起娘亲的人一个个全杀了,只可惜娘亲根本就不曾考虑过这一点,要不然怎么会不许自己去幽冀呢。 罢了,罢了,想到此处,杨宁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打算不再理会那些事情,自己还何必考虑这么多呢?又拿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几口,杨宁耳中听到节奏宛然的脚步声,知道是伊不平的那些属下一起过来吃早饭了,杨宁不愿和那些人见面,起身向外走去,褚老大已经吃饱了,不过刚才那一番畅所欲言,也让他唾沫星子都要干了,连忙将仆人再次送上来的一碗粥喝掉,跟在杨宁身后就跑了出去,不知怎么,他总是觉得和杨宁一起比面对伊不平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要舒服得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菊圃之中,看似杂乱无章的菊圃,带着天然的野趣,,昨日来时他没有顾得上细看庄子里面的景致,直到此刻,他却突然发觉,这菊圃和木亭竟是似曾相识,忍不住几步走到亭前,心中才不由一宽,原来这亭子并无匾额,和他记忆中栖凤宫的“菊影亭”虽然有七八分相似,但是细节之处颇有不同。站在亭中,杨宁放眼望去,只见簇簇金菊染成了一幅织锦画图,不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是差相仿佛,杨宁心中不由更加疑惑起来,这里和栖凤宫中的菊圃真是太相似了。 杨宁正在沉吟,褚老大也跟着走了过来,他可不懂这些闲花野草的风雅事,但是看到杨宁神色恍惚,却也觉得奇怪,正想问上一问,身后却传来青萍略带惊讶的声音道:“想不到这小小的碧玉山庄竟然有人懂得阵法,这些菊花的方位暗合五行,想必是并未经常照料,所以阵法才会失去效用,若是略加修整,定可用作惑敌之用。而且设计菊圃之人不仅精通阵法,更通园林建筑之学,只见他将阵法和景色融合为一体,丝毫不见端倪,就知道这人算得上风雅绝伦了。” 杨宁闻言微微蹙眉,听了青萍的说法,他更加怀疑这人的身份,他虽然不懂得什么奇门阵法,也知道那些东西不是寻常人可以精通的,而且即使是另外有人精通,又怎可能和栖凤宫中的菊圃这般相像,若说是巧合,他可是不愿相信的。 青萍走到杨宁身边,虽然她不知道杨宁的心思,可是见到这样秀丽清雅的景致,原本以为这里的主人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乡绅的念头却消失了,能够布下这样的菊圃,而令昨夜匆匆一瞥的自己毫无所觉,却将山庄随便取了一个庸俗名字的主人,必定有所隐瞒,虽然知道此地主人是伊不平的故友,青萍也不由生出疑心来。 褚老大见杨宁和青萍都是皱眉不语,便也不敢乱说话,只觉得亭子里的空气十分气闷,正在这时,他看见伊不平向这边走来,心中一宽,连忙几步迎了上去道:“会主,可是马上就要走么?” 伊不平有些奇怪,虽然褚老大昨夜已经明白承认了上下之别,可是以褚老大的性子,是断然不会现在就开始甘心臣服的,怎么却主动招呼起来,心中有些疑惑,口中却坦然道:“还得等半个时辰,伊某听说二小姐和子静公子到菊圃这边来了,便过来看看两位是否已经准备妥当,看来褚兄也很喜欢赏菊呢。” 褚老大赧然一笑,默然不语,青萍却明眸流转,嫣然笑道:“这里的菊花如此之美,就是木石人也会动心,何况是褚兄呢,对了,伊叔叔,这里的主人不知道是何等样人,我见这里的菊花不乏名种,算得上傲骨清影,能够有这样一处菊圃,想必是渊明一流的人物吧?” 伊不平呵呵笑道:“二小姐这却是猜错了,这碧玉庄的主人虽然风雅,却不过是个寻常人物,不过设计建造这庄子的却不是俗流。陶渊明虽然淡泊高洁,但不过是一隐士罢了,设计这庄子的高人不仅风流儒雅,而且精通天文地理,奇门数术,若非无心天下,只怕是诸葛武侯一流的人物呢?不知道二小姐可听说过廖水清此人么?这碧玉庄就是他的手笔,廖先生多年来足迹遍及天下,只是每年必定到碧玉庄小住几日,这庄子其实就是给廖先生建的,只不过他一年也难得住上几日,所以平日才会租给游人使用。” 青萍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古怪地道:“伊叔叔是说盖这庄子的人竟是被尊称河伯的廖先生么?不知这里的庄主和廖先生是什么关系,竟然能够得廖先生青眼相加,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可相熟么?其实就是家师,对廖先生也是尊重非常的,曾说廖先生一生奔波辛劳,为的都是黎民百姓和千秋万世,不像这世间的凡夫俗子,大多只理会眼前的富贵安逸,目光短浅粗鄙的很。” 伊不平叹息道:“能够得清绝先生这般赞誉的,除了火凤郡主之外,恐怕就只有廖水清廖先生了吧。” 杨宁听得心中不解,插言问道:“青萍,你们说的廖水清是什么人?” 青萍含笑不语,目视伊不平,示意他回答杨宁。 伊不平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想必不知道,廖先生原本是一个富家子弟,满腹经纶,才华绝世,虽然在这样的乱世,原本也可博得功名富贵,可是这位廖先生却不喜欢权势,只带了几个从仆游历名山大川。不过别人游历,不过是多写几首诗词,看看世间百态罢了,这位廖先生却是与众不同,他致力于记录天下各地的江河湖泊的水文地势,研究的是如何治水淤田。二十五年前,廖先生在清河郡遭遇黄河决堤,当时正是诸侯征战的关键时候,哪有人顾得上嗷嗷待哺的灾民和肆虐的河水呢?最后廖先生闯入火凤郡主的大营,向她力陈厉害,得到郡主支持之后,更是亲自主持修复河堤,清理河道,分流淤田等种种事务,令数十万灾民得以重返家园,这等功绩谁不景仰?后来郡主也曾邀请廖先生在幽冀入仕,不过廖先生不爱权势,终于婉拒了,但是在幽冀倒也先后逗留了五六年,将境内的大小河流几乎都治理了一遍,不知道修了多少堤坝,清理了多少河道,至今幽冀和青州的百姓还多半供奉着廖先生的长生牌位呢。后来郡主出嫁之后,这位廖先生也离开了幽冀,据说再也没有回去过,但是他的足迹倒是遍及天下,不管是江淮湖海,不管是南北东西,凡是有水灾的地方,几乎都能看到廖先生的身影。尤其是后来局势渐渐平稳下来,廖先生更是费尽心思说服了朝廷、汉王、滇王、越国公,主持重修了江水上下的堤坝,这些年来江水几乎没有发生太惨重的灾情,可以说大部分是廖先生的功劳。这样的功绩可不是那些杀戮成性的将军显贵可以比拟的,虽然至今朝廷也没有给他什么官职禄位,但是有他在的地方,不管是什么高官显爵,都要退让三分的。” 杨宁听到廖水清曾经闯入火凤郡主大营的时候,心中已经是灵光一现,暗道这位廖先生既然和娘亲有故交,那么栖凤宫中的菊圃也就不足为奇了,想到此处不禁轻松下来,也再没有什么疑心。听到后来更是暗自钦佩起来,他虽然不懂得廖水清所作所为的难能可贵,但是也能够隐隐感受到其中的艰辛险阻。只是娘亲虽然对自己十分冷淡,但是偶尔也会提及一些故旧的,却有这样一个人,明明是娘亲故交,甚至栖凤宫中的菊圃也是此人手笔,怎么从未听过娘亲提及只言片语呢? 青萍不知杨宁心思,她听到廖水清之名,就已经相信眼前的菊圃是那人的手笔,听伊不平的语气,对于此人似乎极为熟悉,不由对伊不平与廖水清如何结识的经过好奇起来,便又问道:“真水无香,廖先生这样的人哪里需要朝廷的封赏禄位,他原是真正的君子,不求富贵荣华,只求黎民福祉,青萍恨不得亲眼见他一见,想不到叔叔却有这样的福气,能够和廖先生熟识。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是如何结识的呢?据说廖先生居无定所,这碧玉庄又怎会成了廖先生小住的别院呢?” 伊不平有些尴尬地道:“说起来也让伊某汗颜无地,五年前伊某在江上之上拦截南闽俞家的盐船,想不到廖先生竟然随船而行。廖先生乃是精通奇门数术的高手,我们那不成形的七煞鱼龙阵在他面前真是班门弄斧,幸好我们战力颇强,俞家又是猝不及防,差点拼个两败俱伤,后来幸好伊某麾下一个兄弟认出了廖先生,伊某得知之后可真是无地自容,若是这样的人都要加害,伊某也没有面目立足人世了,所以伊某立刻退兵罢战,并且亲自前去谢罪致歉。结果不仅结识了廖先生这样的贤人,还和南闽俞家不打不成交,从此化敌为友,这一次能够从俞家买海船,也是拜当日的情分所赐。后来廖先生再经过我们锦帆会活动的水面的时候,伊某多半都会前往拜会,至少也要暗中护持,一来二去,廖先生也将伊某当成朋友看待了。 这碧玉庄之事则说来话长,廖先生经年在水边盘桓,虽然身子还算康健,但是不免落下了一个病根,每年到了最冷的那几日,总是四肢冰凉,卧床不起,据名医诊治之后,建议廖先生每年这个时候选个温泉小住几日。伊某无意得知此事之后,就想起有个朋友在巢湖边上的半汤温泉附近有座庄子,就邀请廖先生前往一游,正好廖先生也对巢湖这边的水文感兴趣,所以结伴同往。当时我这老友恰好在家,见到廖先生当真是欢喜无限,更是拜请廖先生重新设计了庄院,然后又再三拜请廖先生冬至之后过来一游。等到廖先生离去之后,我这老友就亲自督工重建了碧玉庄,一切都按照廖先生的心意改建。那年冬至之后,廖先生果然应邀前来,我这老友就将这庄子送给廖先生作别院,虽然被廖先生婉拒,但是从此以后,每逢冬至,廖先生都会到这里住上半个月的。过些日子二小姐和子静公子不妨到这里来拜会一下廖先生,以伊某愚见,此生若是不能一识廖先生,终生都不免遗恨无穷呢。” 青萍听了越发心动,她性子高傲,除了火凤郡主和清绝先生之外,等闲人物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对于这位苦心孤诣,专研治水之道的廖水清廖先生,也是敬重无比,再加上亲眼见到廖先生设计的庄园,虽然质朴无华,但是天然透着风流蕴藉的意味,窥一斑可见全豹,对这位廖先生越发倾慕起来,若非时日还远,真恨不得多留一个月,也好拜会一下这位堪称国士的廖先生。 杨宁则是另外一番心思,这位廖水清既然当年和自己的娘亲相识,想必也不是凡品,虽然自己因为出身的缘故,不能得到母亲旧部的认同,那么如果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这位素未蒙面的廖先生,或者不会对自己视若仇敌吧? 两人想到此处,不由对望一眼,不需言语,都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只等到金陵事了,无论如何都要再来此地,见一下这位令人心驰神往的廖先生才好。尤其是杨宁,更想当面问一下廖水清,栖凤宫中的那几丛菊圃,当真也是他亲手设计督造的么,若真是如此,从此人身上,一定能够感受到娘亲的几分神韵吧? 正在思索间,伊不平看看天色,笑道:“时间差不多了,二小姐,子静公子,褚兄,我们应该起程了,不知道三位意下如何?” 青萍和杨宁闻言都是心中一颤,青萍是暗自叹息,父亲留给绿绮和自己的秘藏,终于要重见天日了,杨宁却是心中一痛,为了自己,双绝可谓牺牲惨重,如果自己不能救出绿绮来,当真是生不如死,颜面无存。 秘藏的存在对锦帆会所有人来说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还是不适合太多人一起出动,免得惊动不相干的人,所以除了杨宁、青萍和褚老大之外,伊不平只是带了十个心腹属下一同乘舟前去。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取出秘藏上岸之后,就要利用准备好的马车直接运走,连夜赶路往江宁去。 寒风拂面中,杨宁和青萍双双立在船头,放眼眺望如画湖景,轻舟沿着湖岸北上,一路尽是山峦叠嶂,左首青山,右首碧水,山水相映,宛若一卷八百里长短的画图,无一处不是美景,无一处不是仙境。远处山光湖影中,依稀可以看见帆影点点,往来棹歌声不绝于耳,令人浑然忘却已经是初冬季节。 青萍上次来取纯均剑为信物的时候,心中焦虑非常,不过是匆匆而过,哪里顾得上浏览此地风光,今日却是志得意满,此地又是父亲出身之处,所以满心欢畅地欣赏着湖上风光,耳中听着棹歌悠扬,兴致更是高昂,也不需笛箫相伴,清歌一曲道:“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她的歌喉本就可称绝江南,此时神意相合,越发的动听起来,这一曲上半阙婉转摇曳,下半阙流云泻玉,当真是字字传神,不仅杨宁听得心驰神往,就是褚老大这等粗鲁之人,也是不知人间何世。 一曲唱罢,青萍叹息道:“子静,我爹爹昔日本是巢湖水寇,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有秘藏宝库了,只可惜我出世的时候,爹爹早已经做了将军,常年在江陵驻守,要不然若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想必会比将军府里面快乐多了吧。” 青萍说来无意,杨宁心中却是微微一痛,暗道,若是我能够在燕山易水之间长大,想必娘亲就不会那般待我,纵然没有锦衣美食,也会快乐许多吧。虽然心中也有同感,但是杨宁的性子,让他纵然在最亲密的人面前,轻易也不会流漏出心思来,所以只是轻轻一叹,并没有多说什么。 青萍毕竟性子爽朗,些许愁绪不过转瞬即逝,但是却见杨宁眉宇之间带着一抹微不可察的惆怅之色,她不喜杨宁的愁容,便抬手指着波光如镜的巢湖,含笑问道:“子静,你可知道当初我爹爹为什么选在这里做水寇么?” 杨宁自然是茫然摇头,青萍也不为难他,笑道:“我爹爹可不是胡乱选的地方,他虽然少年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却最喜欢听戏文,读传奇,后来得知这巢湖是从前武帝曹操和东吴孙权争夺天下的战场,昔日曹公四渡巢湖而不成,我爹爹就说,就连曹孟德都要几次三番的争夺这块宝地,那么他占了不是更好。” 杨宁前些日子从赤壁经过的时候,倒也听西门凛等人说及三国的一些故事,此刻听来倒也不觉得陌生,只不过听到青萍说到尹天威选择巢湖起家的原因,仍然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已经是他性子冰冷的缘故了,而旁边的伊不平和褚老大则是放声大笑起来。 青萍见杨宁展颜,不禁心中一宽,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杨宁颇有心知晓一些地理掌故,所以又指点着沿途的青山道:“其实我爹爹那么说多半是玩笑罢了。这巢湖三面环山,南北往来,都须从湖中经过,南北之争,此地是噤喉要害,巢湖之北就是庐江郡郡治合肥,江南若得合肥,可以北向中原腹地,巢湖之南又有东关濡须口这样的险地,北军若得东关,可以俯瞰江南。巢湖如此重要,在当年那种战乱情形下自然成了诸侯对峙的所在,战时不免兵戈相接,平日则是无人管辖,所以爹爹才会选了这里立足。其实就是太平盛世,这巢湖四周山峦起伏,湖汊连绵,最好藏身,从来就没有断绝过水寇盗匪。当初爹爹在这里做了许多大案子,尤其是前朝尚未覆灭之时,曾有江南送到洛阳的贡品在巢湖被劫,那件事就是爹爹做的。只不过后来前朝亡了,那送贡品的势力也被越国公灭了,爹爹后来又投了越国公麾下,所以就没有人再追究此事了,其实那柄纯均剑就是贡品之一,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恐怕已经无人记得了。” 伊不平和褚老大等人一边听了都是赞叹不已,虽然都是水寇出身,可是若像尹天威那般,连贡品都敢劫夺,最后又连将军都做了,倒也不多见,尤其是褚老大,想到此番要见识一下昔日血手狂蛟的秘藏,一双眼睛都好像变成了元宝形状。 几人谈笑间,已经行了二十余里水路,眼前现出一片山岩,峥嵘奇秀间点缀着数个洞穴,巢湖一带的山川往往有溶洞存在,其中最奇最美者有五,仙人,紫薇,王乔,华阳,伯山,而不知名者更是数不胜数,这片山岩在这其中只怕是平庸无奇,而岩下水流湍急,乱石嶙峋,舟船难以靠近,石壁上青苔处处,显然极少有人到此游玩。 看到那片山岩,青萍眼睛一亮,指着山岩上的岩洞道:“子静,那里就是我爹爹的秘藏宝库了,你和伊叔叔他们先到洞里等着,我从水路进去,才能从里面打开洞门。”说罢令人将船停在距离山岩将近百丈远的水面,然后轻解罗带,将衣裙脱下,丢在甲板上,漏出里面穿着的鱼皮水靠。 杨宁微微一愣,他知道青萍水性超绝,若是如此郑重其事地穿着水靠,那么接下来的行程一点危险艰难,一伸手拉住青萍手腕,杨宁淡淡道:“我们一起去。” 青萍神色愕然,正要拒绝杨宁,却只见杨宁清秀平凡的面容上漏出坚毅神色,目光清冷如冰,竟是绝对不容反驳的庄肃,心知杨宁担忧自己的安危,心中千回百转,竟是倍感甜蜜,想到杨宁的水性是自己传授,虽然不过平平,但是毕竟杨宁武功出众,纵然遇上一些危险,也不妨事,想到此处,终于轻轻点头,嫣然一笑,示意杨宁松开手,转身鱼跃入水,几乎涟漪不惊。 杨宁毫不犹豫地紧跟着青萍跃下湖水,不多时两人已经潜过百丈之遥。到了距离山岩十五丈的位置,青萍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示意杨宁照做之后,一头扎向湖底,杨宁随之照做。这里的山岩略呈凹形,湖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个小漩涡,而在湖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下,这里的水深甚至超过了湖心的位置,而且水中到处都是乱石,泥沙混在湖水中,使得两人的视线不能超过两丈方圆,一点的不慎,就可能撞在乱石上,或者被漩涡卷入湖底。青萍已经来过一次,熟稔的在乱石中选择着路径,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两人才找到了一个只容一人进入的洞口。 这个洞口外窄里宽,是一条蜿蜒盘升的水道,里面的湖水带着腥气,并没有其他的光线,只能通过从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强向深处游去。大约又过了片刻的时间,水道再度变得狭窄起来,已经感受不到丝毫光芒,湖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想必是被挤压到洞里的水质变化的缘故。杨宁只能靠着感觉跟在青萍后面,心中不禁有些担忧,这么长的水道,不能换气,又是这样冰冷的湖水,他很担心青萍能不能支撑住,不由气恼自己事先没有想到这秘藏竟是需要从水底进入,否则一定要阻止青萍立刻取出秘藏的决定。 终于杨宁眼中感觉到模糊的光线从头顶处透射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青萍的身影已经隐约可见,前面的洞穴也是豁然开朗,当两人终于破水而出的时侯,已经身在一个布满了钟乳石的山洞之中,两人出来的地方则是洞中的一眼深潭。山洞高可数丈,顶部有十几个大小和梨子一般的空隙,阳光从空隙中洒落在满洞的钟乳石上,映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星罗棋布的钟乳石或如花鸟虫鱼,或如人物山水,看在眼中令人生出目不暇接之感,比起那些有名的溶洞也毫不逊色。 跃出深潭,青萍一张俏脸已经苍白如纸,两颊因为屏气而笼罩着淡淡的红晕,却又添了几许丽色。她一出深潭,就无力地坐倒在岸边,杨宁虽然因为水性平平而多费了些力气,但是因为内功精湛,反而状况要好了许多。看到青萍这般模样,杨宁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头,又将内力缓缓渡入青萍体内,真气数转,青萍才恢复了些许神采,身上也不再梭梭发抖,抬起头来漏出一个憔悴的笑容,柔声道:“我不要紧,你不用担心,谁让我爹爹选了这里做藏宝库呢?” 说罢,青萍站起身来,在杨宁扶持下走向石洞深处,在一片满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洞穴的石壁前站定身形,将手伸到其中一个洞内,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耳中顿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石壁向内缓缓打开,这石壁却是伪装极好的一扇石门。石门洞开,现出一个十数丈方圆的宽敞石室,青萍拉着杨宁走了进去,反手合上石门,笑道:“子静,这就是我爹爹留给我和姐姐的秘藏,其实我和姐姐也算是富甲一方呢。”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这间石室虽然是天然形成,但是后天显然又经过人工修整,一半呈方形,一半呈半圆形,两人走进的这道石门是在方形的半边底端的,而在方圆相接处还有一道石门。虽然一墙之隔,但是这间石室之内却是干燥非常,完全不像旁边的那间溶洞一般潮湿。方形石室这边摆着一个个最多不过尺许大小的箱子,或者是红木,或者是花梨木,甚至还有一些是紫檀木的材质,这些箱子都有锁扣,锁头却都没有了。而半圆形石室那边则摆着十二个大箱子,摆放得都比较随意,散乱无序,不像身边的这些小箱子,一个个都摆放的十分整齐。 青萍随手打开身边的一个小木箱,里面铺着厚厚的毛皮,上面罩着黄绫,而在黄绫之上却是一尊墨玉佛像,佛像的头部更嵌着一颗血红的宝钻,光芒如雾如血,令人一见便几乎失了魂魄。青萍淡淡一笑,道:“这尊佛像就是当年的贡品之一,只凭这一件,就值十万两白银。不过虽然是贡品,其他的东西就很难说值多少银子了,有些自然是非常贵重,有些虽然珍贵,但是若不逢识货之人,也是无用,就像这副舍利子和这一部梵文金刚经,若是佛门高僧见了,自然是视若生命,若是给寻常富商见了,只怕不会看在眼里吧。”一边说着,青萍随手将所有的小箱子都一一打开,其中一个花梨木的小箱子,里面果然是用水晶盒子承载的几颗舍利子以及一卷淡黄色的经文,而其他的箱子里面,有的是画卷书卷,有的是古鼎香炉,虽然说是稀世奇珍,杨宁看起来却只觉寻常。 青萍打开所有的箱子,待杨宁看过之后才笑道:“其实这里边的东西我和姐姐早就见识过了,除了那柄纯均剑之外,其它的东西倒也没有什么,我们姐妹又不是豪门世家,也收藏不起这些古董字画。倒是那边的金银珠宝,看起来实在一些。”说罢,青萍走到石室的另外一边,将那些大箱子一一打开,除了十个箱子里面都是沉甸甸的金银之外,另外两个都是些胡乱丢在一起的首饰珠宝,这一打开,石室之内顿时满眼的珠光宝气。 杨宁虽然不知这些金珠宝物的价值,但是粗略一算也知道不止百万纹银,想起隐约听伊不平提及,当日青萍愿将全部秘藏相赠,换取锦帆会援手搭救自己,只觉自己纵然一死,也不能偿还双绝对自己的深情厚谊,忍不住走到青萍身边,张口欲言,却是千言万语,无法尽述心情,半晌才讷讷道:“姐姐,真的要全搬走么?” 青萍叹息道:“这也没法子,我爹爹这处秘藏,不过是仗着地方隐秘,出人意料罢了,如果有人发觉端倪,一定是能够寻到的,以后我们也未必有机会再来,还是都搬走的好。” 说罢,青萍走到另外一扇石门处,这扇石门外表和石壁酷似,只是颜色稍微暗淡一些,精钢门闩粗如碗口,横转过来锁住了石门,她将门闩竖起,然后扳动石门旁边的机关,这石门缓缓向外移开,门外有人闻声看来,正是伊不平和褚老大两人。 原来外面正是面向湖心的一个小溶洞,溶洞狭窄非常,只能两三人存身,而这石门之前更是只能站立一人,这石门足有千斤之重,门内以精钢门闩锁住,纵有神力无敌,只要是**凡胎,也不可能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推开这扇石门,除了从里面打开之外,就只能用斧凿开路了,不过这么厚的石壁,想要凿穿谈何容易,只怕还没有得手,就被人发觉了。尹天威当初在此地藏宝,就没有想过设计什么复杂的机关,只是将唯一可以搬运金珠的出口从里面封死罢了,虽然有水道可以进出,但是除非是有着青萍一般的水性,或者杨宁一般精深的功力,谁能够穿越这样长的水道呢?纵然无意中进入溶洞,又怎会知道入口机关的位置。虽然算不万无一失,但是这一处秘藏也算得上十分隐秘了,若非有心人,是绝不可能被人发觉的。 伊不平和褚老大进入山东,纵然两人都是见惯了金银的水寇,也不免瞠目结舌,做水寇做到尹天威这等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过两人都不是爱财如命之人,不过片刻也就平静下来,当下就按照计划将秘藏搬出去。只是外面的溶洞太过狭窄,山岩又十分陡峭,太大的箱子很难直接搬运下去,更何况现在光天化日,也不方便动手。所以伊不平将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用事先准备好的藤笼装好,外面用麻布缠绕,再用绳索缚住放下,那些小箱子就直接搬下去,十几个人分工合作,不过花了三个时辰就把所有的金银珍宝都放到了船舱里。 不过这些事情杨宁和青萍都不再插手了,两人回到船上之后,青萍只觉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十分难受,连忙到后舱换了衣裳,若非事先早已约定不再返回碧玉庄,青萍甚至想再去泡泡温泉才好,不过现在裹着大氅,又和杨宁各自喝了一碗滚烫的姜汤,躲在温暖的船舱,倒也其乐融融。秘藏已经全部取了,两人都觉得一身轻松,接下来只要护送到江宁出售之后,就可以和俞家谈妥买船事宜了。 第五章 清水碧玉(中) 四人回到碧玉庄内,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或者休息,或者安排接下来的行程,褚老大则是跑到饭厅,原本的残羹剩饭早已经打扫干净,清一色黄杨木的长桌和纯凳都刷洗得干干净净,五六个仆人正忙忙碌碌地将刚出炉的一笼笼的大肉包子放到桌子上,从不远处的白布帘子后来传来白粥的香气,显然庄子里面的厨子正在忙着准备早饭。这座碧玉山庄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却也经常接待前来游玩的贵客,那些达官显贵往往带着不少的随从护卫,所以虽然这一次伊不平带来的人不少,这些仆人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褚老大也不理会忙碌得仆人,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左右开弓,抓起两个包子,开始狼吞虎咽,他吃的很快,三口两口就是一个,不过片刻已经吃得满嘴流油。那些仆人司空见惯,不仅没有指指点点,反而端了一大海碗清粥过来,褚老大一口就喝的干干净净,一定也没有被滚烫的白粥烫着的模样。正在吃得心满意足的时候,身边有人也坐了下来,伸手去拿包子。 褚老大随意地转头望去,想要看看是谁和自己一样这么早就过来吃饭,目光一扫,却看到杨宁微蹙双眉,认认真真地吃着手上的包子,目光流转当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和憧憬,这等乖巧模样像极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哪里还像是冷酷狠辣的魔帝。褚老大的目光死死盯在杨宁清秀的面孔上,神情怔忡,已经愣住了,就连手中的包子也忘记了握紧,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桌子上。 杨宁感觉到褚老大灼然的目光,莫明其妙地转头看了褚老大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神情这么奇怪,便回过头去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只不过神情恢复了冷淡漠然,但是举止依旧优雅从容,完全是贵胄公子的作风,和褚老大的恶性恶状全然不同。 褚老大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讪笑着道:“吓了老子一跳,想不到公子你也是吃人间烟火的。” 杨宁闻言微微一愣,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褚老大发觉自己失言,想要搪塞过去,但是看到杨宁幽深冰寒的目光,却觉得心中一紧,苦笑道:“公子想必不知道吧,这些日子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公子是修罗转世,杀人如麻,冷酷残忍,压根不是凡人呢?老子,不,我老褚虽然不信那些鬼话,可是想起来这些日子,公子除了在青萍小姐面前还有几分笑容,平时都冷得像冰块一样,实在让人想不到公子也有这么,这么和气的时候。说起来公子的年纪也不大,如果不知道公子的身份,老褚还会以为公子是个没出过门的小少爷呢。” 杨宁略一蹙眉,懒得理会褚老大的疯言疯语,淡淡问道:“是么,这么说来,别人都很怕我,怎么我看你从来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褚老大叹息道:“别人怕不怕的,老子也不知道,不过老子就是怕不起来,公子爷你不知道,我老褚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时候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还好,基本上还能混口饱饭,后来爹娘没了,我跑了出来,不小心跑到了江北,那几年江北到处都在打仗,不是败军就是强盗,什么惨事没有见过,要不是老子记住了我爹娘的教训,差点连人肉都吃了。不过幸好没吃,要不然也不会碰见大和尚了,他教我的那功夫,若是认真练起来,好像都可以多捱几分饿,要不然老子早就死了。说起来大陈刚建立的时候,老子也跟那些白痴一样,真是欢天喜地,就希望能够过上安生日子,老子别的本事没有,打鱼行船,或者干脆做个镖师护院,不都可以活下去么,过几年娶妻生子,也好给我家传宗接代。可是这日子越过越难捱,有了皇帝,倒是不怎么打仗了,可是那苛捐杂税比起从前打仗的时候还重,朝廷收了,各地的贪官污吏还要再收,就像江东,朝廷的税可以拖欠一下,越国公的税要是敢拖欠,那官兵衙役可以立马上门来抓人。老子脾气本来就不好,一气之下就从了匪,虽然天天担心脑袋要被砍掉,可是至少喝酒吃肉都不耽误,要不是老子嫌麻烦,不想连累了人家姑娘,早就娶媳妇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幸好没娶,要不然那天搞不好老子就和其他兄弟一起被公子和二小姐给一锅端了。说到这里,老子可得谢谢公子,要不是你,那伊不平恐怕还懒得理会老子和那些兄弟的死活呢。” 杨宁默默听着褚老大又像是抱怨,又像是直抒胸臆的一番话,心中千回百转,原本以为已经不会在意的阴影再次浮现出来,半晌,他忍不住问道:“你也认为天下大乱是火凤郡主的责任么?”虽然不曾深信,可是越仲卿的一番话给他的影响和打击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通过罗承玉和西门凛的行止,即使是不懂得何谓权谋征伐的杨宁,也知道幽冀一定会再次挑起战火,难道现在天下的紊乱当真是因为幽冀的磨刀荷荷而引起的么?可是这个问题他现在找不到可以回答的人,青萍对娘亲的仰慕甚至胜过了自己,她的答案恐怕不会太公平,而伊不平明显的是厌恶任何诸侯,置身事外的心思昭然若揭,而其他人又多半会有自己的私心,突然之间,杨宁发觉或者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会告诉自己最简单公正的答案。 这个答案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并不重要,但是对于杨宁来说,却是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的,自从他出生之后,活动范围几乎就是栖凤宫的那一方天地,不论是冷淡还是偶然的爱怜,他唯一的寄托就是那若即若离的母子之情,其他人,不论是师尊淡漠如水的器重,还是父皇含而不露的疼惜,即使心知肚明,终究是太过遥远,唯有那一抹孤寂的倩影,才是他唯一的寄托。即使在对幽冀——娘亲的故土失望的今日,即使是对柳天雕宣称要远离中原,不问世事之后,他心中仍有一丝执念。那就是娘亲冷落疏远自己,是因为那些恶人犯的大错,自己的出生不过是错误和耻辱的象征,所以娘亲才会这样冷酷无情,对一个身上带着这样的罪孽的孩子,娘亲不论如何对待自己都是理所当然,而那一丝丝的温情善待值得自己为之牺牲所有。如果这一贯的执念被人击碎,如果是娘亲做错了选择,那么自己这些年来的苦痛又如何消受呢?他一定要确信,不论是对自己冷淡,还是对罗承玉的偏爱,不论是隔绝自己和皇室的牵绊,还是执意逐离自己的决定,娘亲都没有做错,否则他又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呢? 褚老大自然看不到杨宁眼底深藏的不安,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是谁说的鬼话,老子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也知道什么是血债血偿,那狗皇帝杨威背信弃义,居然趁着郡主和胡人打仗的时候偷袭,别说那位罗将军是郡主的意中人,就算不是,难道就可以忍得下这样的奇耻大辱么?老子不懂什么大义,也不懂什么大局为重,老子只知道,要是有谁敢杀了老子的爹娘老婆儿女,或者在老子背后插上一刀,就是拼上一条性命也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再说了,天下谁不知道,当初郡主娘娘是有本事争天下的,不过她一个女儿家懒得去争那个龙椅罢了,到头来那狗皇帝挟持了郡主的干儿子,迫得那郡主嫁过去当皇妃,这是下三滥的小毛贼才会做出来的狗屁勾当,郡主娘娘不管怎么做,总比那绑票勒索的皇帝强吧,现在郡主娘娘还被他们烧死了,这不都是那狗皇帝造得孽么?要说咱们日子不好过,要怪的人多去了,可是不管怪谁,关一个死掉的郡主什么事,老子可听说至少黄河以北,燕王辖下的百姓就比江南好过多了,就是滇王、汉王那边虽然差点,也比江东和中原强。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要我说,要反都快反,不管谁来当皇帝,都比他们姓杨的强。老子虽然不愿意给那些达官显贵卖命,可要真是哪一家占了上风,说不定老子还真的投军去,天下早点安定下来,老子还可以娶妻生子是不是。” 杨宁听得双眼发亮,褚老大这番话可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原本越仲卿留下的一丝阴影彻底消散,就是么,如果换了自己,有人若是拿青萍来威胁自己,自己多半会拼个玉石俱焚,可是如果那人拿娘亲来威胁自己呢,自己不也是只能认命么?娘亲为了罗承玉放弃了自由,虽然令自己嫉妒无比,可是娘亲又有什么错,最多就是她太偏爱自己那个义兄了。既然当初是那些人不好,就怪不得义兄替娘亲报复,就算有错,也不是娘亲的错。想到此处,杨宁的目光暗淡下来,其实如果娘亲肯接受自己的话,杨宁情愿将那些对不起娘亲的人一个个全杀了,只可惜娘亲根本就不曾考虑过这一点,要不然怎么会不许自己去幽冀呢。 罢了,罢了,想到此处,杨宁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打算不再理会那些事情,自己还何必考虑这么多呢?又拿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几口,杨宁耳中听到节奏宛然的脚步声,知道是伊不平的那些属下一起过来吃早饭了,杨宁不愿和那些人见面,起身向外走去,褚老大已经吃饱了,不过刚才那一番畅所欲言,也让他唾沫星子都要干了,连忙将仆人再次送上来的一碗粥喝掉,跟在杨宁身后就跑了出去,不知怎么,他总是觉得和杨宁一起比面对伊不平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要舒服得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菊圃之中,看似杂乱无章的菊圃,带着天然的野趣,,昨日来时他没有顾得上细看庄子里面的景致,直到此刻,他却突然发觉,这菊圃和木亭竟是似曾相识,忍不住几步走到亭前,心中才不由一宽,原来这亭子并无匾额,和他记忆中栖凤宫的“菊影亭”虽然有七八分相似,但是细节之处颇有不同。站在亭中,杨宁放眼望去,只见簇簇金菊染成了一幅织锦画图,不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是差相仿佛,杨宁心中不由更加疑惑起来,这里和栖凤宫中的菊圃真是太相似了。 杨宁正在沉吟,褚老大也跟着走了过来,他可不懂这些闲花野草的风雅事,但是看到杨宁神色恍惚,却也觉得奇怪,正想问上一问,身后却传来青萍略带惊讶的声音道:“想不到这小小的碧玉山庄竟然有人懂得阵法,这些菊花的方位暗合五行,想必是并未经常照料,所以阵法才会失去效用,若是略加修整,定可用作惑敌之用。而且设计菊圃之人不仅精通阵法,更通园林建筑之学,只见他将阵法和景色融合为一体,丝毫不见端倪,就知道这人算得上风雅绝伦了。” 杨宁闻言微微蹙眉,听了青萍的说法,他更加怀疑这人的身份,他虽然不懂得什么奇门阵法,也知道那些东西不是寻常人可以精通的,而且即使是另外有人精通,又怎可能和栖凤宫中的菊圃这般相像,若说是巧合,他可是不愿相信的。 青萍走到杨宁身边,虽然她不知道杨宁的心思,可是见到这样秀丽清雅的景致,原本以为这里的主人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乡绅的念头却消失了,能够布下这样的菊圃,而令昨夜匆匆一瞥的自己毫无所觉,却将山庄随便取了一个庸俗名字的主人,必定有所隐瞒,虽然知道此地主人是伊不平的故友,青萍也不由生出疑心来。 褚老大见杨宁和青萍都是皱眉不语,便也不敢乱说话,只觉得亭子里的空气十分气闷,正在这时,他看见伊不平向这边走来,心中一宽,连忙几步迎了上去道:“会主,可是马上就要走么?” 伊不平有些奇怪,虽然褚老大昨夜已经明白承认了上下之别,可是以褚老大的性子,是断然不会现在就开始甘心臣服的,怎么却主动招呼起来,心中有些疑惑,口中却坦然道:“还得等半个时辰,伊某听说二小姐和子静公子到菊圃这边来了,便过来看看两位是否已经准备妥当,看来褚兄也很喜欢赏菊呢。” 褚老大赧然一笑,默然不语,青萍却明眸流转,嫣然笑道:“这里的菊花如此之美,就是木石人也会动心,何况是褚兄呢,对了,伊叔叔,这里的主人不知道是何等样人,我见这里的菊花不乏名种,算得上傲骨清影,能够有这样一处菊圃,想必是渊明一流的人物吧?” 伊不平呵呵笑道:“二小姐这却是猜错了,这碧玉庄的主人虽然风雅,却不过是个寻常人物,不过设计建造这庄子的却不是俗流。陶渊明虽然淡泊高洁,但不过是一隐士罢了,设计这庄子的高人不仅风流儒雅,而且精通天文地理,奇门数术,若非无心天下,只怕是诸葛武侯一流的人物呢?不知道二小姐可听说过廖水清此人么?这碧玉庄就是他的手笔,廖先生多年来足迹遍及天下,只是每年必定到碧玉庄小住几日,这庄子其实就是给廖先生建的,只不过他一年也难得住上几日,所以平日才会租给游人使用。” 青萍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古怪地道:“伊叔叔是说盖这庄子的人竟是被尊称河伯的廖先生么?不知这里的庄主和廖先生是什么关系,竟然能够得廖先生青眼相加,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可相熟么?其实就是家师,对廖先生也是尊重非常的,曾说廖先生一生奔波辛劳,为的都是黎民百姓和千秋万世,不像这世间的凡夫俗子,大多只理会眼前的富贵安逸,目光短浅粗鄙的很。” 伊不平叹息道:“能够得清绝先生这般赞誉的,除了火凤郡主之外,恐怕就只有廖水清廖先生了吧。” 杨宁听得心中不解,插言问道:“青萍,你们说的廖水清是什么人?” 青萍含笑不语,目视伊不平,示意他回答杨宁。 伊不平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想必不知道,廖先生原本是一个富家子弟,满腹经纶,才华绝世,虽然在这样的乱世,原本也可博得功名富贵,可是这位廖先生却不喜欢权势,只带了几个从仆游历名山大川。不过别人游历,不过是多写几首诗词,看看世间百态罢了,这位廖先生却是与众不同,他致力于记录天下各地的江河湖泊的水文地势,研究的是如何治水淤田。二十五年前,廖先生在清河郡遭遇黄河决堤,当时正是诸侯征战的关键时候,哪有人顾得上嗷嗷待哺的灾民和肆虐的河水呢?最后廖先生闯入火凤郡主的大营,向她力陈厉害,得到郡主支持之后,更是亲自主持修复河堤,清理河道,分流淤田等种种事务,令数十万灾民得以重返家园,这等功绩谁不景仰?后来郡主也曾邀请廖先生在幽冀入仕,不过廖先生不爱权势,终于婉拒了,但是在幽冀倒也先后逗留了五六年,将境内的大小河流几乎都治理了一遍,不知道修了多少堤坝,清理了多少河道,至今幽冀和青州的百姓还多半供奉着廖先生的长生牌位呢。后来郡主出嫁之后,这位廖先生也离开了幽冀,据说再也没有回去过,但是他的足迹倒是遍及天下,不管是江淮湖海,不管是南北东西,凡是有水灾的地方,几乎都能看到廖先生的身影。尤其是后来局势渐渐平稳下来,廖先生更是费尽心思说服了朝廷、汉王、滇王、越国公,主持重修了江水上下的堤坝,这些年来江水几乎没有发生太惨重的灾情,可以说大部分是廖先生的功劳。这样的功绩可不是那些杀戮成性的将军显贵可以比拟的,虽然至今朝廷也没有给他什么官职禄位,但是有他在的地方,不管是什么高官显爵,都要退让三分的。” 杨宁听到廖水清曾经闯入火凤郡主大营的时候,心中已经是灵光一现,暗道这位廖先生既然和娘亲有故交,那么栖凤宫中的菊圃也就不足为奇了,想到此处不禁轻松下来,也再没有什么疑心。听到后来更是暗自钦佩起来,他虽然不懂得廖水清所作所为的难能可贵,但是也能够隐隐感受到其中的艰辛险阻。只是娘亲虽然对自己十分冷淡,但是偶尔也会提及一些故旧的,却有这样一个人,明明是娘亲故交,甚至栖凤宫中的菊圃也是此人手笔,怎么从未听过娘亲提及只言片语呢? 青萍不知杨宁心思,她听到廖水清之名,就已经相信眼前的菊圃是那人的手笔,听伊不平的语气,对于此人似乎极为熟悉,不由对伊不平与廖水清如何结识的经过好奇起来,便又问道:“真水无香,廖先生这样的人哪里需要朝廷的封赏禄位,他原是真正的君子,不求富贵荣华,只求黎民福祉,青萍恨不得亲眼见他一见,想不到叔叔却有这样的福气,能够和廖先生熟识。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是如何结识的呢?据说廖先生居无定所,这碧玉庄又怎会成了廖先生小住的别院呢?” 伊不平有些尴尬地道:“说起来也让伊某汗颜无地,五年前伊某在江上之上拦截南闽俞家的盐船,想不到廖先生竟然随船而行。廖先生乃是精通奇门数术的高手,我们那不成形的七煞鱼龙阵在他面前真是班门弄斧,幸好我们战力颇强,俞家又是猝不及防,差点拼个两败俱伤,后来幸好伊某麾下一个兄弟认出了廖先生,伊某得知之后可真是无地自容,若是这样的人都要加害,伊某也没有面目立足人世了,所以伊某立刻退兵罢战,并且亲自前去谢罪致歉。结果不仅结识了廖先生这样的贤人,还和南闽俞家不打不成交,从此化敌为友,这一次能够从俞家买海船,也是拜当日的情分所赐。后来廖先生再经过我们锦帆会活动的水面的时候,伊某多半都会前往拜会,至少也要暗中护持,一来二去,廖先生也将伊某当成朋友看待了。 这碧玉庄之事则说来话长,廖先生经年在水边盘桓,虽然身子还算康健,但是不免落下了一个病根,每年到了最冷的那几日,总是四肢冰凉,卧床不起,据名医诊治之后,建议廖先生每年这个时候选个温泉小住几日。伊某无意得知此事之后,就想起有个朋友在巢湖边上的半汤温泉附近有座庄子,就邀请廖先生前往一游,正好廖先生也对巢湖这边的水文感兴趣,所以结伴同往。当时我这老友恰好在家,见到廖先生当真是欢喜无限,更是拜请廖先生重新设计了庄院,然后又再三拜请廖先生冬至之后过来一游。等到廖先生离去之后,我这老友就亲自督工重建了碧玉庄,一切都按照廖先生的心意改建。那年冬至之后,廖先生果然应邀前来,我这老友就将这庄子送给廖先生作别院,虽然被廖先生婉拒,但是从此以后,每逢冬至,廖先生都会到这里住上半个月的。过些日子二小姐和子静公子不妨到这里来拜会一下廖先生,以伊某愚见,此生若是不能一识廖先生,终生都不免遗恨无穷呢。” 青萍听了越发心动,她性子高傲,除了火凤郡主和清绝先生之外,等闲人物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对于这位苦心孤诣,专研治水之道的廖水清廖先生,也是敬重无比,再加上亲眼见到廖先生设计的庄园,虽然质朴无华,但是天然透着风流蕴藉的意味,窥一斑可见全豹,对这位廖先生越发倾慕起来,若非时日还远,真恨不得多留一个月,也好拜会一下这位堪称国士的廖先生。 杨宁则是另外一番心思,这位廖水清既然当年和自己的娘亲相识,想必也不是凡品,虽然自己因为出身的缘故,不能得到母亲旧部的认同,那么如果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这位素未蒙面的廖先生,或者不会对自己视若仇敌吧? 两人想到此处,不由对望一眼,不需言语,都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只等到金陵事了,无论如何都要再来此地,见一下这位令人心驰神往的廖先生才好。尤其是杨宁,更想当面问一下廖水清,栖凤宫中的那几丛菊圃,当真也是他亲手设计督造的么,若真是如此,从此人身上,一定能够感受到娘亲的几分神韵吧? 正在思索间,伊不平看看天色,笑道:“时间差不多了,二小姐,子静公子,褚兄,我们应该起程了,不知道三位意下如何?” 青萍和杨宁闻言都是心中一颤,青萍是暗自叹息,父亲留给绿绮和自己的秘藏,终于要重见天日了,杨宁却是心中一痛,为了自己,双绝可谓牺牲惨重,如果自己不能救出绿绮来,当真是生不如死,颜面无存。 秘藏的存在对锦帆会所有人来说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还是不适合太多人一起出动,免得惊动不相干的人,所以除了杨宁、青萍和褚老大之外,伊不平只是带了十个心腹属下一同乘舟前去。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取出秘藏上岸之后,就要利用准备好的马车直接运走,连夜赶路往江宁去。 寒风拂面中,杨宁和青萍双双立在船头,放眼眺望如画湖景,轻舟沿着湖岸北上,一路尽是山峦叠嶂,左首青山,右首碧水,山水相映,宛若一卷八百里长短的画图,无一处不是美景,无一处不是仙境。远处山光湖影中,依稀可以看见帆影点点,往来棹歌声不绝于耳,令人浑然忘却已经是初冬季节。 青萍上次来取纯均剑为信物的时候,心中焦虑非常,不过是匆匆而过,哪里顾得上浏览此地风光,今日却是志得意满,此地又是父亲出身之处,所以满心欢畅地欣赏着湖上风光,耳中听着棹歌悠扬,兴致更是高昂,也不需笛箫相伴,清歌一曲道:“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她的歌喉本就可称绝江南,此时神意相合,越发的动听起来,这一曲上半阙婉转摇曳,下半阙流云泻玉,当真是字字传神,不仅杨宁听得心驰神往,就是褚老大这等粗鲁之人,也是不知人间何世。 一曲唱罢,青萍叹息道:“子静,我爹爹昔日本是巢湖水寇,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有秘藏宝库了,只可惜我出世的时候,爹爹早已经做了将军,常年在江陵驻守,要不然若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想必会比将军府里面快乐多了吧。” 青萍说来无意,杨宁心中却是微微一痛,暗道,若是我能够在燕山易水之间长大,想必娘亲就不会那般待我,纵然没有锦衣美食,也会快乐许多吧。虽然心中也有同感,但是杨宁的性子,让他纵然在最亲密的人面前,轻易也不会流漏出心思来,所以只是轻轻一叹,并没有多说什么。 青萍毕竟性子爽朗,些许愁绪不过转瞬即逝,但是却见杨宁眉宇之间带着一抹微不可察的惆怅之色,她不喜杨宁的愁容,便抬手指着波光如镜的巢湖,含笑问道:“子静,你可知道当初我爹爹为什么选在这里做水寇么?” 杨宁自然是茫然摇头,青萍也不为难他,笑道:“我爹爹可不是胡乱选的地方,他虽然少年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却最喜欢听戏文,读传奇,后来得知这巢湖是从前武帝曹操和东吴孙权争夺天下的战场,昔日曹公四渡巢湖而不成,我爹爹就说,就连曹孟德都要几次三番的争夺这块宝地,那么他占了不是更好。” 杨宁前些日子从赤壁经过的时候,倒也听西门凛等人说及三国的一些故事,此刻听来倒也不觉得陌生,只不过听到青萍说到尹天威选择巢湖起家的原因,仍然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已经是他性子冰冷的缘故了,而旁边的伊不平和褚老大则是放声大笑起来。 青萍见杨宁展颜,不禁心中一宽,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杨宁颇有心知晓一些地理掌故,所以又指点着沿途的青山道:“其实我爹爹那么说多半是玩笑罢了。这巢湖三面环山,南北往来,都须从湖中经过,南北之争,此地是噤喉要害,巢湖之北就是庐江郡郡治合肥,江南若得合肥,可以北向中原腹地,巢湖之南又有东关濡须口这样的险地,北军若得东关,可以俯瞰江南。巢湖如此重要,在当年那种战乱情形下自然成了诸侯对峙的所在,战时不免兵戈相接,平日则是无人管辖,所以爹爹才会选了这里立足。其实就是太平盛世,这巢湖四周山峦起伏,湖汊连绵,最好藏身,从来就没有断绝过水寇盗匪。当初爹爹在这里做了许多大案子,尤其是前朝尚未覆灭之时,曾有江南送到洛阳的贡品在巢湖被劫,那件事就是爹爹做的。只不过后来前朝亡了,那送贡品的势力也被越国公灭了,爹爹后来又投了越国公麾下,所以就没有人再追究此事了,其实那柄纯均剑就是贡品之一,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恐怕已经无人记得了。” 伊不平和褚老大等人一边听了都是赞叹不已,虽然都是水寇出身,可是若像尹天威那般,连贡品都敢劫夺,最后又连将军都做了,倒也不多见,尤其是褚老大,想到此番要见识一下昔日血手狂蛟的秘藏,一双眼睛都好像变成了元宝形状。 几人谈笑间,已经行了二十余里水路,眼前现出一片山岩,峥嵘奇秀间点缀着数个洞穴,巢湖一带的山川往往有溶洞存在,其中最奇最美者有五,仙人,紫薇,王乔,华阳,伯山,而不知名者更是数不胜数,这片山岩在这其中只怕是平庸无奇,而岩下水流湍急,乱石嶙峋,舟船难以靠近,石壁上青苔处处,显然极少有人到此游玩。 看到那片山岩,青萍眼睛一亮,指着山岩上的岩洞道:“子静,那里就是我爹爹的秘藏宝库了,你和伊叔叔他们先到洞里等着,我从水路进去,才能从里面打开洞门。”说罢令人将船停在距离山岩将近百丈远的水面,然后轻解罗带,将衣裙脱下,丢在甲板上,漏出里面穿着的鱼皮水靠。 杨宁微微一愣,他知道青萍水性超绝,若是如此郑重其事地穿着水靠,那么接下来的行程一点危险艰难,一伸手拉住青萍手腕,杨宁淡淡道:“我们一起去。” 青萍神色愕然,正要拒绝杨宁,却只见杨宁清秀平凡的面容上漏出坚毅神色,目光清冷如冰,竟是绝对不容反驳的庄肃,心知杨宁担忧自己的安危,心中千回百转,竟是倍感甜蜜,想到杨宁的水性是自己传授,虽然不过平平,但是毕竟杨宁武功出众,纵然遇上一些危险,也不妨事,想到此处,终于轻轻点头,嫣然一笑,示意杨宁松开手,转身鱼跃入水,几乎涟漪不惊。 杨宁毫不犹豫地紧跟着青萍跃下湖水,不多时两人已经潜过百丈之遥。到了距离山岩十五丈的位置,青萍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示意杨宁照做之后,一头扎向湖底,杨宁随之照做。这里的山岩略呈凹形,湖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个小漩涡,而在湖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下,这里的水深甚至超过了湖心的位置,而且水中到处都是乱石,泥沙混在湖水中,使得两人的视线不能超过两丈方圆,一点的不慎,就可能撞在乱石上,或者被漩涡卷入湖底。青萍已经来过一次,熟稔的在乱石中选择着路径,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两人才找到了一个只容一人进入的洞口。 这个洞口外窄里宽,是一条蜿蜒盘升的水道,里面的湖水带着腥气,并没有其他的光线,只能通过从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强向深处游去。大约又过了片刻的时间,水道再度变得狭窄起来,已经感受不到丝毫光芒,湖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想必是被挤压到洞里的水质变化的缘故。杨宁只能靠着感觉跟在青萍后面,心中不禁有些担忧,这么长的水道,不能换气,又是这样冰冷的湖水,他很担心青萍能不能支撑住,不由气恼自己事先没有想到这秘藏竟是需要从水底进入,否则一定要阻止青萍立刻取出秘藏的决定。 终于杨宁眼中感觉到模糊的光线从头顶处透射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青萍的身影已经隐约可见,前面的洞穴也是豁然开朗,当两人终于破水而出的时侯,已经身在一个布满了钟乳石的山洞之中,两人出来的地方则是洞中的一眼深潭。山洞高可数丈,顶部有十几个大小和梨子一般的空隙,阳光从空隙中洒落在满洞的钟乳石上,映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星罗棋布的钟乳石或如花鸟虫鱼,或如人物山水,看在眼中令人生出目不暇接之感,比起那些有名的溶洞也毫不逊色。 跃出深潭,青萍一张俏脸已经苍白如纸,两颊因为屏气而笼罩着淡淡的红晕,却又添了几许丽色。她一出深潭,就无力地坐倒在岸边,杨宁虽然因为水性平平而多费了些力气,但是因为内功精湛,反而状况要好了许多。看到青萍这般模样,杨宁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头,又将内力缓缓渡入青萍体内,真气数转,青萍才恢复了些许神采,身上也不再梭梭发抖,抬起头来漏出一个憔悴的笑容,柔声道:“我不要紧,你不用担心,谁让我爹爹选了这里做藏宝库呢?” 说罢,青萍站起身来,在杨宁扶持下走向石洞深处,在一片满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洞穴的石壁前站定身形,将手伸到其中一个洞内,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耳中顿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石壁向内缓缓打开,这石壁却是伪装极好的一扇石门。石门洞开,现出一个十数丈方圆的宽敞石室,青萍拉着杨宁走了进去,反手合上石门,笑道:“子静,这就是我爹爹留给我和姐姐的秘藏,其实我和姐姐也算是富甲一方呢。”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这间石室虽然是天然形成,但是后天显然又经过人工修整,一半呈方形,一半呈半圆形,两人走进的这道石门是在方形的半边底端的,而在方圆相接处还有一道石门。虽然一墙之隔,但是这间石室之内却是干燥非常,完全不像旁边的那间溶洞一般潮湿。方形石室这边摆着一个个最多不过尺许大小的箱子,或者是红木,或者是花梨木,甚至还有一些是紫檀木的材质,这些箱子都有锁扣,锁头却都没有了。而半圆形石室那边则摆着十二个大箱子,摆放得都比较随意,散乱无序,不像身边的这些小箱子,一个个都摆放的十分整齐。 青萍随手打开身边的一个小木箱,里面铺着厚厚的毛皮,上面罩着黄绫,而在黄绫之上却是一尊墨玉佛像,佛像的头部更嵌着一颗血红的宝钻,光芒如雾如血,令人一见便几乎失了魂魄。青萍淡淡一笑,道:“这尊佛像就是当年的贡品之一,只凭这一件,就值十万两白银。不过虽然是贡品,其他的东西就很难说值多少银子了,有些自然是非常贵重,有些虽然珍贵,但是若不逢识货之人,也是无用,就像这副舍利子和这一部梵文金刚经,若是佛门高僧见了,自然是视若生命,若是给寻常富商见了,只怕不会看在眼里吧。”一边说着,青萍随手将所有的小箱子都一一打开,其中一个花梨木的小箱子,里面果然是用水晶盒子承载的几颗舍利子以及一卷淡黄色的经文,而其他的箱子里面,有的是画卷书卷,有的是古鼎香炉,虽然说是稀世奇珍,杨宁看起来却只觉寻常。 青萍打开所有的箱子,待杨宁看过之后才笑道:“其实这里边的东西我和姐姐早就见识过了,除了那柄纯均剑之外,其它的东西倒也没有什么,我们姐妹又不是豪门世家,也收藏不起这些古董字画。倒是那边的金银珠宝,看起来实在一些。”说罢,青萍走到石室的另外一边,将那些大箱子一一打开,除了十个箱子里面都是沉甸甸的金银之外,另外两个都是些胡乱丢在一起的首饰珠宝,这一打开,石室之内顿时满眼的珠光宝气。 杨宁虽然不知这些金珠宝物的价值,但是粗略一算也知道不止百万纹银,想起隐约听伊不平提及,当日青萍愿将全部秘藏相赠,换取锦帆会援手搭救自己,只觉自己纵然一死,也不能偿还双绝对自己的深情厚谊,忍不住走到青萍身边,张口欲言,却是千言万语,无法尽述心情,半晌才讷讷道:“姐姐,真的要全搬走么?” 青萍叹息道:“这也没法子,我爹爹这处秘藏,不过是仗着地方隐秘,出人意料罢了,如果有人发觉端倪,一定是能够寻到的,以后我们也未必有机会再来,还是都搬走的好。” 说罢,青萍走到另外一扇石门处,这扇石门外表和石壁酷似,只是颜色稍微暗淡一些,精钢门闩粗如碗口,横转过来锁住了石门,她将门闩竖起,然后扳动石门旁边的机关,这石门缓缓向外移开,门外有人闻声看来,正是伊不平和褚老大两人。 原来外面正是面向湖心的一个小溶洞,溶洞狭窄非常,只能两三人存身,而这石门之前更是只能站立一人,这石门足有千斤之重,门内以精钢门闩锁住,纵有神力无敌,只要是**凡胎,也不可能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推开这扇石门,除了从里面打开之外,就只能用斧凿开路了,不过这么厚的石壁,想要凿穿谈何容易,只怕还没有得手,就被人发觉了。尹天威当初在此地藏宝,就没有想过设计什么复杂的机关,只是将唯一可以搬运金珠的出口从里面封死罢了,虽然有水道可以进出,但是除非是有着青萍一般的水性,或者杨宁一般精深的功力,谁能够穿越这样长的水道呢?纵然无意中进入溶洞,又怎会知道入口机关的位置。虽然算不万无一失,但是这一处秘藏也算得上十分隐秘了,若非有心人,是绝不可能被人发觉的。 伊不平和褚老大进入山东,纵然两人都是见惯了金银的水寇,也不免瞠目结舌,做水寇做到尹天威这等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过两人都不是爱财如命之人,不过片刻也就平静下来,当下就按照计划将秘藏搬出去。只是外面的溶洞太过狭窄,山岩又十分陡峭,太大的箱子很难直接搬运下去,更何况现在光天化日,也不方便动手。所以伊不平将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用事先准备好的藤笼装好,外面用麻布缠绕,再用绳索缚住放下,那些小箱子就直接搬下去,十几个人分工合作,不过花了三个时辰就把所有的金银珍宝都放到了船舱里。 不过这些事情杨宁和青萍都不再插手了,两人回到船上之后,青萍只觉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十分难受,连忙到后舱换了衣裳,若非事先早已约定不再返回碧玉庄,青萍甚至想再去泡泡温泉才好,不过现在裹着大氅,又和杨宁各自喝了一碗滚烫的姜汤,躲在温暖的船舱,倒也其乐融融。秘藏已经全部取了,两人都觉得一身轻松,接下来只要护送到江宁出售之后,就可以和俞家谈妥买船事宜了。 第五章 清水碧玉(下) 四人回到碧玉庄内,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或者休息,或者安排接下来的行程,褚老大则是跑到饭厅,原本的残羹剩饭早已经打扫干净,清一色黄杨木的长桌和纯凳都刷洗得干干净净,五六个仆人正忙忙碌碌地将刚出炉的一笼笼的大肉包子放到桌子上,从不远处的白布帘子后来传来白粥的香气,显然庄子里面的厨子正在忙着准备早饭。这座碧玉山庄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却也经常接待前来游玩的贵客,那些达官显贵往往带着不少的随从护卫,所以虽然这一次伊不平带来的人不少,这些仆人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褚老大也不理会忙碌得仆人,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左右开弓,抓起两个包子,开始狼吞虎咽,他吃的很快,三口两口就是一个,不过片刻已经吃得满嘴流油。那些仆人司空见惯,不仅没有指指点点,反而端了一大海碗清粥过来,褚老大一口就喝的干干净净,一定也没有被滚烫的白粥烫着的模样。正在吃得心满意足的时候,身边有人也坐了下来,伸手去拿包子。 褚老大随意地转头望去,想要看看是谁和自己一样这么早就过来吃饭,目光一扫,却看到杨宁微蹙双眉,认认真真地吃着手上的包子,目光流转当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和憧憬,这等乖巧模样像极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哪里还像是冷酷狠辣的魔帝。褚老大的目光死死盯在杨宁清秀的面孔上,神情怔忡,已经愣住了,就连手中的包子也忘记了握紧,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桌子上。 杨宁感觉到褚老大灼然的目光,莫明其妙地转头看了褚老大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神情这么奇怪,便回过头去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只不过神情恢复了冷淡漠然,但是举止依旧优雅从容,完全是贵胄公子的作风,和褚老大的恶性恶状全然不同。 褚老大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讪笑着道:“吓了老子一跳,想不到公子你也是吃人间烟火的。” 杨宁闻言微微一愣,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褚老大发觉自己失言,想要搪塞过去,但是看到杨宁幽深冰寒的目光,却觉得心中一紧,苦笑道:“公子想必不知道吧,这些日子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公子是修罗转世,杀人如麻,冷酷残忍,压根不是凡人呢?老子,不,我老褚虽然不信那些鬼话,可是想起来这些日子,公子除了在青萍小姐面前还有几分笑容,平时都冷得像冰块一样,实在让人想不到公子也有这么,这么和气的时候。说起来公子的年纪也不大,如果不知道公子的身份,老褚还会以为公子是个没出过门的小少爷呢。” 杨宁略一蹙眉,懒得理会褚老大的疯言疯语,淡淡问道:“是么,这么说来,别人都很怕我,怎么我看你从来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褚老大叹息道:“别人怕不怕的,老子也不知道,不过老子就是怕不起来,公子爷你不知道,我老褚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时候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还好,基本上还能混口饱饭,后来爹娘没了,我跑了出来,不小心跑到了江北,那几年江北到处都在打仗,不是败军就是强盗,什么惨事没有见过,要不是老子记住了我爹娘的教训,差点连人肉都吃了。不过幸好没吃,要不然也不会碰见大和尚了,他教我的那功夫,若是认真练起来,好像都可以多捱几分饿,要不然老子早就死了。说起来大陈刚建立的时候,老子也跟那些白痴一样,真是欢天喜地,就希望能够过上安生日子,老子别的本事没有,打鱼行船,或者干脆做个镖师护院,不都可以活下去么,过几年娶妻生子,也好给我家传宗接代。可是这日子越过越难捱,有了皇帝,倒是不怎么打仗了,可是那苛捐杂税比起从前打仗的时候还重,朝廷收了,各地的贪官污吏还要再收,就像江东,朝廷的税可以拖欠一下,越国公的税要是敢拖欠,那官兵衙役可以立马上门来抓人。老子脾气本来就不好,一气之下就从了匪,虽然天天担心脑袋要被砍掉,可是至少喝酒吃肉都不耽误,要不是老子嫌麻烦,不想连累了人家姑娘,早就娶媳妇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幸好没娶,要不然那天搞不好老子就和其他兄弟一起被公子和二小姐给一锅端了。说到这里,老子可得谢谢公子,要不是你,那伊不平恐怕还懒得理会老子和那些兄弟的死活呢。” 杨宁默默听着褚老大又像是抱怨,又像是直抒胸臆的一番话,心中千回百转,原本以为已经不会在意的阴影再次浮现出来,半晌,他忍不住问道:“你也认为天下大乱是火凤郡主的责任么?”虽然不曾深信,可是越仲卿的一番话给他的影响和打击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通过罗承玉和西门凛的行止,即使是不懂得何谓权谋征伐的杨宁,也知道幽冀一定会再次挑起战火,难道现在天下的紊乱当真是因为幽冀的磨刀荷荷而引起的么?可是这个问题他现在找不到可以回答的人,青萍对娘亲的仰慕甚至胜过了自己,她的答案恐怕不会太公平,而伊不平明显的是厌恶任何诸侯,置身事外的心思昭然若揭,而其他人又多半会有自己的私心,突然之间,杨宁发觉或者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会告诉自己最简单公正的答案。 这个答案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并不重要,但是对于杨宁来说,却是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的,自从他出生之后,活动范围几乎就是栖凤宫的那一方天地,不论是冷淡还是偶然的爱怜,他唯一的寄托就是那若即若离的母子之情,其他人,不论是师尊淡漠如水的器重,还是父皇含而不露的疼惜,即使心知肚明,终究是太过遥远,唯有那一抹孤寂的倩影,才是他唯一的寄托。即使在对幽冀——娘亲的故土失望的今日,即使是对柳天雕宣称要远离中原,不问世事之后,他心中仍有一丝执念。那就是娘亲冷落疏远自己,是因为那些恶人犯的大错,自己的出生不过是错误和耻辱的象征,所以娘亲才会这样冷酷无情,对一个身上带着这样的罪孽的孩子,娘亲不论如何对待自己都是理所当然,而那一丝丝的温情善待值得自己为之牺牲所有。如果这一贯的执念被人击碎,如果是娘亲做错了选择,那么自己这些年来的苦痛又如何消受呢?他一定要确信,不论是对自己冷淡,还是对罗承玉的偏爱,不论是隔绝自己和皇室的牵绊,还是执意逐离自己的决定,娘亲都没有做错,否则他又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呢? 褚老大自然看不到杨宁眼底深藏的不安,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是谁说的鬼话,老子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也知道什么是血债血偿,那狗皇帝杨威背信弃义,居然趁着郡主和胡人打仗的时候偷袭,别说那位罗将军是郡主的意中人,就算不是,难道就可以忍得下这样的奇耻大辱么?老子不懂什么大义,也不懂什么大局为重,老子只知道,要是有谁敢杀了老子的爹娘老婆儿女,或者在老子背后插上一刀,就是拼上一条性命也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再说了,天下谁不知道,当初郡主娘娘是有本事争天下的,不过她一个女儿家懒得去争那个龙椅罢了,到头来那狗皇帝挟持了郡主的干儿子,迫得那郡主嫁过去当皇妃,这是下三滥的小毛贼才会做出来的狗屁勾当,郡主娘娘不管怎么做,总比那绑票勒索的皇帝强吧,现在郡主娘娘还被他们烧死了,这不都是那狗皇帝造得孽么?要说咱们日子不好过,要怪的人多去了,可是不管怪谁,关一个死掉的郡主什么事,老子可听说至少黄河以北,燕王辖下的百姓就比江南好过多了,就是滇王、汉王那边虽然差点,也比江东和中原强。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要我说,要反都快反,不管谁来当皇帝,都比他们姓杨的强。老子虽然不愿意给那些达官显贵卖命,可要真是哪一家占了上风,说不定老子还真的投军去,天下早点安定下来,老子还可以娶妻生子是不是。” 杨宁听得双眼发亮,褚老大这番话可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原本越仲卿留下的一丝阴影彻底消散,就是么,如果换了自己,有人若是拿青萍来威胁自己,自己多半会拼个玉石俱焚,可是如果那人拿娘亲来威胁自己呢,自己不也是只能认命么?娘亲为了罗承玉放弃了自由,虽然令自己嫉妒无比,可是娘亲又有什么错,最多就是她太偏爱自己那个义兄了。既然当初是那些人不好,就怪不得义兄替娘亲报复,就算有错,也不是娘亲的错。想到此处,杨宁的目光暗淡下来,其实如果娘亲肯接受自己的话,杨宁情愿将那些对不起娘亲的人一个个全杀了,只可惜娘亲根本就不曾考虑过这一点,要不然怎么会不许自己去幽冀呢。 罢了,罢了,想到此处,杨宁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打算不再理会那些事情,自己还何必考虑这么多呢?又拿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几口,杨宁耳中听到节奏宛然的脚步声,知道是伊不平的那些属下一起过来吃早饭了,杨宁不愿和那些人见面,起身向外走去,褚老大已经吃饱了,不过刚才那一番畅所欲言,也让他唾沫星子都要干了,连忙将仆人再次送上来的一碗粥喝掉,跟在杨宁身后就跑了出去,不知怎么,他总是觉得和杨宁一起比面对伊不平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要舒服得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菊圃之中,看似杂乱无章的菊圃,带着天然的野趣,,昨日来时他没有顾得上细看庄子里面的景致,直到此刻,他却突然发觉,这菊圃和木亭竟是似曾相识,忍不住几步走到亭前,心中才不由一宽,原来这亭子并无匾额,和他记忆中栖凤宫的“菊影亭”虽然有七八分相似,但是细节之处颇有不同。站在亭中,杨宁放眼望去,只见簇簇金菊染成了一幅织锦画图,不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是差相仿佛,杨宁心中不由更加疑惑起来,这里和栖凤宫中的菊圃真是太相似了。 杨宁正在沉吟,褚老大也跟着走了过来,他可不懂这些闲花野草的风雅事,但是看到杨宁神色恍惚,却也觉得奇怪,正想问上一问,身后却传来青萍略带惊讶的声音道:“想不到这小小的碧玉山庄竟然有人懂得阵法,这些菊花的方位暗合五行,想必是并未经常照料,所以阵法才会失去效用,若是略加修整,定可用作惑敌之用。而且设计菊圃之人不仅精通阵法,更通园林建筑之学,只见他将阵法和景色融合为一体,丝毫不见端倪,就知道这人算得上风雅绝伦了。” 杨宁闻言微微蹙眉,听了青萍的说法,他更加怀疑这人的身份,他虽然不懂得什么奇门阵法,也知道那些东西不是寻常人可以精通的,而且即使是另外有人精通,又怎可能和栖凤宫中的菊圃这般相像,若说是巧合,他可是不愿相信的。 青萍走到杨宁身边,虽然她不知道杨宁的心思,可是见到这样秀丽清雅的景致,原本以为这里的主人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乡绅的念头却消失了,能够布下这样的菊圃,而令昨夜匆匆一瞥的自己毫无所觉,却将山庄随便取了一个庸俗名字的主人,必定有所隐瞒,虽然知道此地主人是伊不平的故友,青萍也不由生出疑心来。 褚老大见杨宁和青萍都是皱眉不语,便也不敢乱说话,只觉得亭子里的空气十分气闷,正在这时,他看见伊不平向这边走来,心中一宽,连忙几步迎了上去道:“会主,可是马上就要走么?” 伊不平有些奇怪,虽然褚老大昨夜已经明白承认了上下之别,可是以褚老大的性子,是断然不会现在就开始甘心臣服的,怎么却主动招呼起来,心中有些疑惑,口中却坦然道:“还得等半个时辰,伊某听说二小姐和子静公子到菊圃这边来了,便过来看看两位是否已经准备妥当,看来褚兄也很喜欢赏菊呢。” 褚老大赧然一笑,默然不语,青萍却明眸流转,嫣然笑道:“这里的菊花如此之美,就是木石人也会动心,何况是褚兄呢,对了,伊叔叔,这里的主人不知道是何等样人,我见这里的菊花不乏名种,算得上傲骨清影,能够有这样一处菊圃,想必是渊明一流的人物吧?” 伊不平呵呵笑道:“二小姐这却是猜错了,这碧玉庄的主人虽然风雅,却不过是个寻常人物,不过设计建造这庄子的却不是俗流。陶渊明虽然淡泊高洁,但不过是一隐士罢了,设计这庄子的高人不仅风流儒雅,而且精通天文地理,奇门数术,若非无心天下,只怕是诸葛武侯一流的人物呢?不知道二小姐可听说过廖水清此人么?这碧玉庄就是他的手笔,廖先生多年来足迹遍及天下,只是每年必定到碧玉庄小住几日,这庄子其实就是给廖先生建的,只不过他一年也难得住上几日,所以平日才会租给游人使用。” 青萍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古怪地道:“伊叔叔是说盖这庄子的人竟是被尊称河伯的廖先生么?不知这里的庄主和廖先生是什么关系,竟然能够得廖先生青眼相加,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可相熟么?其实就是家师,对廖先生也是尊重非常的,曾说廖先生一生奔波辛劳,为的都是黎民百姓和千秋万世,不像这世间的凡夫俗子,大多只理会眼前的富贵安逸,目光短浅粗鄙的很。” 伊不平叹息道:“能够得清绝先生这般赞誉的,除了火凤郡主之外,恐怕就只有廖水清廖先生了吧。” 杨宁听得心中不解,插言问道:“青萍,你们说的廖水清是什么人?” 青萍含笑不语,目视伊不平,示意他回答杨宁。 伊不平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想必不知道,廖先生原本是一个富家子弟,满腹经纶,才华绝世,虽然在这样的乱世,原本也可博得功名富贵,可是这位廖先生却不喜欢权势,只带了几个从仆游历名山大川。不过别人游历,不过是多写几首诗词,看看世间百态罢了,这位廖先生却是与众不同,他致力于记录天下各地的江河湖泊的水文地势,研究的是如何治水淤田。二十五年前,廖先生在清河郡遭遇黄河决堤,当时正是诸侯征战的关键时候,哪有人顾得上嗷嗷待哺的灾民和肆虐的河水呢?最后廖先生闯入火凤郡主的大营,向她力陈厉害,得到郡主支持之后,更是亲自主持修复河堤,清理河道,分流淤田等种种事务,令数十万灾民得以重返家园,这等功绩谁不景仰?后来郡主也曾邀请廖先生在幽冀入仕,不过廖先生不爱权势,终于婉拒了,但是在幽冀倒也先后逗留了五六年,将境内的大小河流几乎都治理了一遍,不知道修了多少堤坝,清理了多少河道,至今幽冀和青州的百姓还多半供奉着廖先生的长生牌位呢。后来郡主出嫁之后,这位廖先生也离开了幽冀,据说再也没有回去过,但是他的足迹倒是遍及天下,不管是江淮湖海,不管是南北东西,凡是有水灾的地方,几乎都能看到廖先生的身影。尤其是后来局势渐渐平稳下来,廖先生更是费尽心思说服了朝廷、汉王、滇王、越国公,主持重修了江水上下的堤坝,这些年来江水几乎没有发生太惨重的灾情,可以说大部分是廖先生的功劳。这样的功绩可不是那些杀戮成性的将军显贵可以比拟的,虽然至今朝廷也没有给他什么官职禄位,但是有他在的地方,不管是什么高官显爵,都要退让三分的。” 杨宁听到廖水清曾经闯入火凤郡主大营的时候,心中已经是灵光一现,暗道这位廖先生既然和娘亲有故交,那么栖凤宫中的菊圃也就不足为奇了,想到此处不禁轻松下来,也再没有什么疑心。听到后来更是暗自钦佩起来,他虽然不懂得廖水清所作所为的难能可贵,但是也能够隐隐感受到其中的艰辛险阻。只是娘亲虽然对自己十分冷淡,但是偶尔也会提及一些故旧的,却有这样一个人,明明是娘亲故交,甚至栖凤宫中的菊圃也是此人手笔,怎么从未听过娘亲提及只言片语呢? 青萍不知杨宁心思,她听到廖水清之名,就已经相信眼前的菊圃是那人的手笔,听伊不平的语气,对于此人似乎极为熟悉,不由对伊不平与廖水清如何结识的经过好奇起来,便又问道:“真水无香,廖先生这样的人哪里需要朝廷的封赏禄位,他原是真正的君子,不求富贵荣华,只求黎民福祉,青萍恨不得亲眼见他一见,想不到叔叔却有这样的福气,能够和廖先生熟识。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是如何结识的呢?据说廖先生居无定所,这碧玉庄又怎会成了廖先生小住的别院呢?” 伊不平有些尴尬地道:“说起来也让伊某汗颜无地,五年前伊某在江上之上拦截南闽俞家的盐船,想不到廖先生竟然随船而行。廖先生乃是精通奇门数术的高手,我们那不成形的七煞鱼龙阵在他面前真是班门弄斧,幸好我们战力颇强,俞家又是猝不及防,差点拼个两败俱伤,后来幸好伊某麾下一个兄弟认出了廖先生,伊某得知之后可真是无地自容,若是这样的人都要加害,伊某也没有面目立足人世了,所以伊某立刻退兵罢战,并且亲自前去谢罪致歉。结果不仅结识了廖先生这样的贤人,还和南闽俞家不打不成交,从此化敌为友,这一次能够从俞家买海船,也是拜当日的情分所赐。后来廖先生再经过我们锦帆会活动的水面的时候,伊某多半都会前往拜会,至少也要暗中护持,一来二去,廖先生也将伊某当成朋友看待了。 这碧玉庄之事则说来话长,廖先生经年在水边盘桓,虽然身子还算康健,但是不免落下了一个病根,每年到了最冷的那几日,总是四肢冰凉,卧床不起,据名医诊治之后,建议廖先生每年这个时候选个温泉小住几日。伊某无意得知此事之后,就想起有个朋友在巢湖边上的半汤温泉附近有座庄子,就邀请廖先生前往一游,正好廖先生也对巢湖这边的水文感兴趣,所以结伴同往。当时我这老友恰好在家,见到廖先生当真是欢喜无限,更是拜请廖先生重新设计了庄院,然后又再三拜请廖先生冬至之后过来一游。等到廖先生离去之后,我这老友就亲自督工重建了碧玉庄,一切都按照廖先生的心意改建。那年冬至之后,廖先生果然应邀前来,我这老友就将这庄子送给廖先生作别院,虽然被廖先生婉拒,但是从此以后,每逢冬至,廖先生都会到这里住上半个月的。过些日子二小姐和子静公子不妨到这里来拜会一下廖先生,以伊某愚见,此生若是不能一识廖先生,终生都不免遗恨无穷呢。” 青萍听了越发心动,她性子高傲,除了火凤郡主和清绝先生之外,等闲人物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对于这位苦心孤诣,专研治水之道的廖水清廖先生,也是敬重无比,再加上亲眼见到廖先生设计的庄园,虽然质朴无华,但是天然透着风流蕴藉的意味,窥一斑可见全豹,对这位廖先生越发倾慕起来,若非时日还远,真恨不得多留一个月,也好拜会一下这位堪称国士的廖先生。 杨宁则是另外一番心思,这位廖水清既然当年和自己的娘亲相识,想必也不是凡品,虽然自己因为出身的缘故,不能得到母亲旧部的认同,那么如果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这位素未蒙面的廖先生,或者不会对自己视若仇敌吧? 两人想到此处,不由对望一眼,不需言语,都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只等到金陵事了,无论如何都要再来此地,见一下这位令人心驰神往的廖先生才好。尤其是杨宁,更想当面问一下廖水清,栖凤宫中的那几丛菊圃,当真也是他亲手设计督造的么,若真是如此,从此人身上,一定能够感受到娘亲的几分神韵吧? 正在思索间,伊不平看看天色,笑道:“时间差不多了,二小姐,子静公子,褚兄,我们应该起程了,不知道三位意下如何?” 青萍和杨宁闻言都是心中一颤,青萍是暗自叹息,父亲留给绿绮和自己的秘藏,终于要重见天日了,杨宁却是心中一痛,为了自己,双绝可谓牺牲惨重,如果自己不能救出绿绮来,当真是生不如死,颜面无存。 秘藏的存在对锦帆会所有人来说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还是不适合太多人一起出动,免得惊动不相干的人,所以除了杨宁、青萍和褚老大之外,伊不平只是带了十个心腹属下一同乘舟前去。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取出秘藏上岸之后,就要利用准备好的马车直接运走,连夜赶路往江宁去。 寒风拂面中,杨宁和青萍双双立在船头,放眼眺望如画湖景,轻舟沿着湖岸北上,一路尽是山峦叠嶂,左首青山,右首碧水,山水相映,宛若一卷八百里长短的画图,无一处不是美景,无一处不是仙境。远处山光湖影中,依稀可以看见帆影点点,往来棹歌声不绝于耳,令人浑然忘却已经是初冬季节。 青萍上次来取纯均剑为信物的时候,心中焦虑非常,不过是匆匆而过,哪里顾得上浏览此地风光,今日却是志得意满,此地又是父亲出身之处,所以满心欢畅地欣赏着湖上风光,耳中听着棹歌悠扬,兴致更是高昂,也不需笛箫相伴,清歌一曲道:“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她的歌喉本就可称绝江南,此时神意相合,越发的动听起来,这一曲上半阙婉转摇曳,下半阙流云泻玉,当真是字字传神,不仅杨宁听得心驰神往,就是褚老大这等粗鲁之人,也是不知人间何世。 一曲唱罢,青萍叹息道:“子静,我爹爹昔日本是巢湖水寇,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有秘藏宝库了,只可惜我出世的时候,爹爹早已经做了将军,常年在江陵驻守,要不然若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想必会比将军府里面快乐多了吧。” 青萍说来无意,杨宁心中却是微微一痛,暗道,若是我能够在燕山易水之间长大,想必娘亲就不会那般待我,纵然没有锦衣美食,也会快乐许多吧。虽然心中也有同感,但是杨宁的性子,让他纵然在最亲密的人面前,轻易也不会流漏出心思来,所以只是轻轻一叹,并没有多说什么。 青萍毕竟性子爽朗,些许愁绪不过转瞬即逝,但是却见杨宁眉宇之间带着一抹微不可察的惆怅之色,她不喜杨宁的愁容,便抬手指着波光如镜的巢湖,含笑问道:“子静,你可知道当初我爹爹为什么选在这里做水寇么?” 杨宁自然是茫然摇头,青萍也不为难他,笑道:“我爹爹可不是胡乱选的地方,他虽然少年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却最喜欢听戏文,读传奇,后来得知这巢湖是从前武帝曹操和东吴孙权争夺天下的战场,昔日曹公四渡巢湖而不成,我爹爹就说,就连曹孟德都要几次三番的争夺这块宝地,那么他占了不是更好。” 杨宁前些日子从赤壁经过的时候,倒也听西门凛等人说及三国的一些故事,此刻听来倒也不觉得陌生,只不过听到青萍说到尹天威选择巢湖起家的原因,仍然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已经是他性子冰冷的缘故了,而旁边的伊不平和褚老大则是放声大笑起来。 青萍见杨宁展颜,不禁心中一宽,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杨宁颇有心知晓一些地理掌故,所以又指点着沿途的青山道:“其实我爹爹那么说多半是玩笑罢了。这巢湖三面环山,南北往来,都须从湖中经过,南北之争,此地是噤喉要害,巢湖之北就是庐江郡郡治合肥,江南若得合肥,可以北向中原腹地,巢湖之南又有东关濡须口这样的险地,北军若得东关,可以俯瞰江南。巢湖如此重要,在当年那种战乱情形下自然成了诸侯对峙的所在,战时不免兵戈相接,平日则是无人管辖,所以爹爹才会选了这里立足。其实就是太平盛世,这巢湖四周山峦起伏,湖汊连绵,最好藏身,从来就没有断绝过水寇盗匪。当初爹爹在这里做了许多大案子,尤其是前朝尚未覆灭之时,曾有江南送到洛阳的贡品在巢湖被劫,那件事就是爹爹做的。只不过后来前朝亡了,那送贡品的势力也被越国公灭了,爹爹后来又投了越国公麾下,所以就没有人再追究此事了,其实那柄纯均剑就是贡品之一,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恐怕已经无人记得了。” 伊不平和褚老大等人一边听了都是赞叹不已,虽然都是水寇出身,可是若像尹天威那般,连贡品都敢劫夺,最后又连将军都做了,倒也不多见,尤其是褚老大,想到此番要见识一下昔日血手狂蛟的秘藏,一双眼睛都好像变成了元宝形状。 几人谈笑间,已经行了二十余里水路,眼前现出一片山岩,峥嵘奇秀间点缀着数个洞穴,巢湖一带的山川往往有溶洞存在,其中最奇最美者有五,仙人,紫薇,王乔,华阳,伯山,而不知名者更是数不胜数,这片山岩在这其中只怕是平庸无奇,而岩下水流湍急,乱石嶙峋,舟船难以靠近,石壁上青苔处处,显然极少有人到此游玩。 看到那片山岩,青萍眼睛一亮,指着山岩上的岩洞道:“子静,那里就是我爹爹的秘藏宝库了,你和伊叔叔他们先到洞里等着,我从水路进去,才能从里面打开洞门。”说罢令人将船停在距离山岩将近百丈远的水面,然后轻解罗带,将衣裙脱下,丢在甲板上,漏出里面穿着的鱼皮水靠。 杨宁微微一愣,他知道青萍水性超绝,若是如此郑重其事地穿着水靠,那么接下来的行程一点危险艰难,一伸手拉住青萍手腕,杨宁淡淡道:“我们一起去。” 青萍神色愕然,正要拒绝杨宁,却只见杨宁清秀平凡的面容上漏出坚毅神色,目光清冷如冰,竟是绝对不容反驳的庄肃,心知杨宁担忧自己的安危,心中千回百转,竟是倍感甜蜜,想到杨宁的水性是自己传授,虽然不过平平,但是毕竟杨宁武功出众,纵然遇上一些危险,也不妨事,想到此处,终于轻轻点头,嫣然一笑,示意杨宁松开手,转身鱼跃入水,几乎涟漪不惊。 杨宁毫不犹豫地紧跟着青萍跃下湖水,不多时两人已经潜过百丈之遥。到了距离山岩十五丈的位置,青萍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示意杨宁照做之后,一头扎向湖底,杨宁随之照做。这里的山岩略呈凹形,湖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个小漩涡,而在湖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下,这里的水深甚至超过了湖心的位置,而且水中到处都是乱石,泥沙混在湖水中,使得两人的视线不能超过两丈方圆,一点的不慎,就可能撞在乱石上,或者被漩涡卷入湖底。青萍已经来过一次,熟稔的在乱石中选择着路径,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两人才找到了一个只容一人进入的洞口。 这个洞口外窄里宽,是一条蜿蜒盘升的水道,里面的湖水带着腥气,并没有其他的光线,只能通过从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强向深处游去。大约又过了片刻的时间,水道再度变得狭窄起来,已经感受不到丝毫光芒,湖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想必是被挤压到洞里的水质变化的缘故。杨宁只能靠着感觉跟在青萍后面,心中不禁有些担忧,这么长的水道,不能换气,又是这样冰冷的湖水,他很担心青萍能不能支撑住,不由气恼自己事先没有想到这秘藏竟是需要从水底进入,否则一定要阻止青萍立刻取出秘藏的决定。 终于杨宁眼中感觉到模糊的光线从头顶处透射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青萍的身影已经隐约可见,前面的洞穴也是豁然开朗,当两人终于破水而出的时侯,已经身在一个布满了钟乳石的山洞之中,两人出来的地方则是洞中的一眼深潭。山洞高可数丈,顶部有十几个大小和梨子一般的空隙,阳光从空隙中洒落在满洞的钟乳石上,映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星罗棋布的钟乳石或如花鸟虫鱼,或如人物山水,看在眼中令人生出目不暇接之感,比起那些有名的溶洞也毫不逊色。 跃出深潭,青萍一张俏脸已经苍白如纸,两颊因为屏气而笼罩着淡淡的红晕,却又添了几许丽色。她一出深潭,就无力地坐倒在岸边,杨宁虽然因为水性平平而多费了些力气,但是因为内功精湛,反而状况要好了许多。看到青萍这般模样,杨宁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头,又将内力缓缓渡入青萍体内,真气数转,青萍才恢复了些许神采,身上也不再梭梭发抖,抬起头来漏出一个憔悴的笑容,柔声道:“我不要紧,你不用担心,谁让我爹爹选了这里做藏宝库呢?” 说罢,青萍站起身来,在杨宁扶持下走向石洞深处,在一片满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洞穴的石壁前站定身形,将手伸到其中一个洞内,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耳中顿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石壁向内缓缓打开,这石壁却是伪装极好的一扇石门。石门洞开,现出一个十数丈方圆的宽敞石室,青萍拉着杨宁走了进去,反手合上石门,笑道:“子静,这就是我爹爹留给我和姐姐的秘藏,其实我和姐姐也算是富甲一方呢。”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这间石室虽然是天然形成,但是后天显然又经过人工修整,一半呈方形,一半呈半圆形,两人走进的这道石门是在方形的半边底端的,而在方圆相接处还有一道石门。虽然一墙之隔,但是这间石室之内却是干燥非常,完全不像旁边的那间溶洞一般潮湿。方形石室这边摆着一个个最多不过尺许大小的箱子,或者是红木,或者是花梨木,甚至还有一些是紫檀木的材质,这些箱子都有锁扣,锁头却都没有了。而半圆形石室那边则摆着十二个大箱子,摆放得都比较随意,散乱无序,不像身边的这些小箱子,一个个都摆放的十分整齐。 青萍随手打开身边的一个小木箱,里面铺着厚厚的毛皮,上面罩着黄绫,而在黄绫之上却是一尊墨玉佛像,佛像的头部更嵌着一颗血红的宝钻,光芒如雾如血,令人一见便几乎失了魂魄。青萍淡淡一笑,道:“这尊佛像就是当年的贡品之一,只凭这一件,就值十万两白银。不过虽然是贡品,其他的东西就很难说值多少银子了,有些自然是非常贵重,有些虽然珍贵,但是若不逢识货之人,也是无用,就像这副舍利子和这一部梵文金刚经,若是佛门高僧见了,自然是视若生命,若是给寻常富商见了,只怕不会看在眼里吧。”一边说着,青萍随手将所有的小箱子都一一打开,其中一个花梨木的小箱子,里面果然是用水晶盒子承载的几颗舍利子以及一卷淡黄色的经文,而其他的箱子里面,有的是画卷书卷,有的是古鼎香炉,虽然说是稀世奇珍,杨宁看起来却只觉寻常。 青萍打开所有的箱子,待杨宁看过之后才笑道:“其实这里边的东西我和姐姐早就见识过了,除了那柄纯均剑之外,其它的东西倒也没有什么,我们姐妹又不是豪门世家,也收藏不起这些古董字画。倒是那边的金银珠宝,看起来实在一些。”说罢,青萍走到石室的另外一边,将那些大箱子一一打开,除了十个箱子里面都是沉甸甸的金银之外,另外两个都是些胡乱丢在一起的首饰珠宝,这一打开,石室之内顿时满眼的珠光宝气。 杨宁虽然不知这些金珠宝物的价值,但是粗略一算也知道不止百万纹银,想起隐约听伊不平提及,当日青萍愿将全部秘藏相赠,换取锦帆会援手搭救自己,只觉自己纵然一死,也不能偿还双绝对自己的深情厚谊,忍不住走到青萍身边,张口欲言,却是千言万语,无法尽述心情,半晌才讷讷道:“姐姐,真的要全搬走么?” 青萍叹息道:“这也没法子,我爹爹这处秘藏,不过是仗着地方隐秘,出人意料罢了,如果有人发觉端倪,一定是能够寻到的,以后我们也未必有机会再来,还是都搬走的好。” 说罢,青萍走到另外一扇石门处,这扇石门外表和石壁酷似,只是颜色稍微暗淡一些,精钢门闩粗如碗口,横转过来锁住了石门,她将门闩竖起,然后扳动石门旁边的机关,这石门缓缓向外移开,门外有人闻声看来,正是伊不平和褚老大两人。 原来外面正是面向湖心的一个小溶洞,溶洞狭窄非常,只能两三人存身,而这石门之前更是只能站立一人,这石门足有千斤之重,门内以精钢门闩锁住,纵有神力无敌,只要是**凡胎,也不可能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推开这扇石门,除了从里面打开之外,就只能用斧凿开路了,不过这么厚的石壁,想要凿穿谈何容易,只怕还没有得手,就被人发觉了。尹天威当初在此地藏宝,就没有想过设计什么复杂的机关,只是将唯一可以搬运金珠的出口从里面封死罢了,虽然有水道可以进出,但是除非是有着青萍一般的水性,或者杨宁一般精深的功力,谁能够穿越这样长的水道呢?纵然无意中进入溶洞,又怎会知道入口机关的位置。虽然算不万无一失,但是这一处秘藏也算得上十分隐秘了,若非有心人,是绝不可能被人发觉的。 伊不平和褚老大进入山东,纵然两人都是见惯了金银的水寇,也不免瞠目结舌,做水寇做到尹天威这等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过两人都不是爱财如命之人,不过片刻也就平静下来,当下就按照计划将秘藏搬出去。只是外面的溶洞太过狭窄,山岩又十分陡峭,太大的箱子很难直接搬运下去,更何况现在光天化日,也不方便动手。所以伊不平将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用事先准备好的藤笼装好,外面用麻布缠绕,再用绳索缚住放下,那些小箱子就直接搬下去,十几个人分工合作,不过花了三个时辰就把所有的金银珍宝都放到了船舱里。 不过这些事情杨宁和青萍都不再插手了,两人回到船上之后,青萍只觉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十分难受,连忙到后舱换了衣裳,若非事先早已约定不再返回碧玉庄,青萍甚至想再去泡泡温泉才好,不过现在裹着大氅,又和杨宁各自喝了一碗滚烫的姜汤,躲在温暖的船舱,倒也其乐融融。秘藏已经全部取了,两人都觉得一身轻松,接下来只要护送到江宁出售之后,就可以和俞家谈妥买船事宜了。 第六章 金陵道上(上) 自厉阳郡通往江都的驿道之上,虽然是冬初时节,但是天气并非十分寒冷,所以旅客多半趁着天气温暖赶路,其中能够以车马代步的毕竟不多,大多数人都是结伴行路,尘土飞扬中,虽然不乏笑语欢声,只是大多数人还是闷头赶路,就连身躯也因为所负的行囊而显得有些佝偻,这样的萧条世道,平凡百姓又有几人能够纵情欢笑呢?当然偶然也可见到鲜衣怒马的骑士疾驰而过,一旦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大多数人都是迅速避开,庐江、厉阳两郡正是朝廷和越国公势力交错的地方,虽然越国公早已经投了朝廷,但是地方上的势力并未全部交出,这些年来,在双方临近的郡县,暗地里的权力争夺风起云涌,并不比朝廷和其他三藩明目张胆的兵力对峙轻松一些。有胆子在驿道上快马疾驰,又这般张扬的人物,不是当地的门阀世家子弟,就是朝廷安插的新贵,一旦冒犯了他们,为了立威,那些人多半会用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雷霆手段惩治损及他们威严的小民。 而在这些人其中,一对少年少女的骑士颇为引人注目,虽然这两人所骑的马匹不过寻常骏马,但是衣着却都是华贵无比,那少女穿着火红衫子,外披一件银白色的短披风,虽然头上戴着帷帽,半垂得轻纱掩住了大半容貌,但是只见这少女婀娜秀丽的身姿以及握着马缰的纤纤素手,再加上轻纱飞卷时偶然漏出的雪肤花貌,已经知道这少女必然是绝顶美人。而那少年则是一身精工制作的青色骑装,相貌清秀平凡,身披黑色大氅,虽然略显失色,但是有心人若是瞧见他冷漠冰寒的神情,就断然不会轻视于他。虽然是寒风凛冽,可是这一对少年少女缓辔‘而行,一路上谈笑风生,好像是暮春时节,少年情侣相携赏春一般情景。那少女手中是一条软硬适度的深碧色马鞭,翠玉手柄缠着银丝,手柄和鞭身相接处是一串银铃,当少女摆弄手中马鞭的时候,清脆悦耳的银铃声一声声直入人心。那少年手中的马鞭手柄虽然只是寻常精钢,但是鞭身柔韧而富有弹性,色泽乌黑中透着淡金,竟看不出是什么质地,却是通体精致光滑,令人爱不释手。不看这两人风采气度,只看这两条马鞭,就知道这两人必定是豪门子弟,别说寻常旅人不敢接近,就是那些往来的骏马骑士也都不敢侧目而视。 距离厉阳郡乌江县不远处的三岔路口,是一片稀疏的柳林,柳林之中散布着一些酒肆旅店,从此地折向可以去往乌江县,而继续往东,则通往钟离郡和江都郡,乃是通衡要道,天长日久,酒肆旅店聚集起来,就成了村镇,其中最大的一间酒楼正矗立在三岔口的位置,不管从哪一路走来,都可以一眼看到酒楼前面的旗杆上高挑的酒幌,而在酒楼二楼临窗远眺,正可以将三方的道路纳入眼帘,若想拦截什么人,在这里等待最好不过,而此时此地,酒楼之上正有守株待兔之人。 正对着三岔口的二楼共有四扇窗子,其中一扇后面的八仙桌上坐着一个灰衣佩剑的中年人,气宇轩昂,神定气闲,正缓缓饮着杯中美酒。正值中午,酒楼上二十多副座头几乎都已经客满,非富即贵,皆带着刀剑,这是乱世中常见的景象,所以无人觉得有什么异常。只是这中年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不时地向远处眺望,显然正在等待什么人。和他同桌的另外两人都是青年人,不时地替中年人倒酒布菜,显然是门人弟子的身份,和中年人的冷静不同,他们的眉宇间带着些许兴奋,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发生。 日上中天,远处驿道上传来银铃声响,一个青年神色微动,略显激动地道:“师父,他们来了。” 中年人闻言向下望见,满目风烟中瞧见一对璧人策马行来,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目中闪过寒芒,冷冷道:“就是他们两人么?” 另一个青年兴奋地道:“一定是他们,师父,颜仙子传来的消息,魔帝许子静和剑绝尹青萍在九江化名登上常熟越家的船只,在彭泽屠杀春水堂分舵之后,又瞒过越家众人继续东行,却在当涂趁夜离去,原本这两人的行踪已经没有人知道,但是昨日有人在厉阳见到他们两人买马,这才知道他们要去江宁,我们连夜赶到从厉阳到江宁的必经之路等待,一定可以赶到他们前面。这两人衣着形貌和传言相似,一定就是魔帝和剑绝本人。” 中年人微微点头,目光紧紧盯着渐渐走近的一对少年少女,尤其是那个神色冷落的少年,莫非这样一个清秀少年,就是冷酷嗜血的魔帝么?当真是这个少年,在赤壁之下将江东黑白两道高手残杀大半么?即使是名震江南的飞鸿剑客林群,也觉得匪夷所思,想到此处,忍不住外放出一缕剑气,遥遥侵向正在楼前下马的两人。 杨宁跳下马来,不由微微皱眉,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虽然是青萍和伊不平商量的计策,自己也没有反对过,可是骑了这一路马,总觉得比走路还要疲惫,不知怎么,骑在马上,总觉得十分不舒服,不知是自己匆匆学会的骑术太差劲,还是这匹马不过表面光鲜,若非要将所有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而掩护扮作商旅的伊不平,他宁可布衣粗服,徒步当车。转身扶下青萍,触及轻纱之下那双温柔含笑的凤目,杨宁脸上不由微红,知道这女子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心中的烦闷在青萍神采飞扬的眸子面前烟消云散,虽然青萍不论穿上何等服饰在他眼里都是一般动人,但是也只有红装如火,才是更适合她的装扮。挽着青萍的素手,正要向酒楼走去,突然之间一道飞扬的剑气迎面袭来,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杨宁已经挡在青萍面前,轻轻扬眉,两道冰寒的目光反击回去。 四目相对,林群心中巨震,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冷峻孤洁,宛若天山之雪,幽深冰寒,更似万古寒潭,而目中隐隐的光华,更是利如深夜雷雨里的电光。林群下意识地将苦心修成的剑气全力放出,但是真气方动,冲天剑气已经扑面而来,楼下的少年,并未挺身拔剑,甚至仍然将那少女护在身后,可是那萧然淡漠的剑气却是未有丝毫减弱。两人之间的数丈距离,瞬间被无数道剑气淹没。虽然不是真刀真剑地拼杀,可是将所有真气毫不保留的外放,每一记撞击都触动了肺腑经脉,这样的交锋比什么都要凶险,不过是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无声无息地交手了百十招,只觉咽喉一甜,鲜血倒涌上来,林群紧紧咬住嘴唇,不让鲜血溢出,剑气顿时涣散开去,而敌人的剑气已经毫无顾忌地触及到自己的肌肤,就在林群瞑目待死之时,所有的剑气却已经烟消云散。 林群愕然睁开双目,却见楼前那对少年男女已经不见了影踪,正想问自己的两个弟子,耳边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侧目望去,只见两个青年已经脸色青灰,却原来他们被杨宁发出的剑气波及,遭到池鱼之殃,如今压力骤去,不及收力之下,真气逆转,以经受了不轻的内伤。林群见状越发颜色苍白,他心中明白,虽然这番惨败是因为贸然以尚未修练成熟的剑气对敌,但是对方能够收发自如,出手时风云变色,罢手时毫无烟火气息,其中境界差别一目了然,纵然当真比斗剑术,也不过是多拖延一段时间罢了。原本自己因为不满春水堂的霸道,而拒绝前去赤壁围杀幽冀一行,知道江东高手损失惨重之后犹有侥幸之心,以为自己若是出战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所以才会接受翠湖颜仙子的请托中途向魔帝挑战,想不到今日一见才知道真正的高手是何等声威,自己从前当真是坐井观天了。只是那人为什么没有斩尽杀绝,根据自己听到的传闻,那人虽然喜怒无常,但是怎么看自己也不配他手下留情的。正在林群心中疑虑之时,杨宁和青萍已经走上楼来,感觉芒刺在背,林群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正好撞见杨宁若有实质的冰寒目光,只觉得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林群心中生出无穷的恐惧来。 杨宁淡淡瞥了林群一眼,虽然冒犯自己的人最好的处置就是一杀了之,可是对这个人他却实在生不出丝毫杀机,方才那一轮剑气相搏,林群虽然是主动挑衅,可是处于劣势的他只能全力以赴,所以剑气变化毫无掩饰,即使是杨宁这种不解世事的人,也能够感觉到这人的剑气堂堂正正,没有丝毫狡诈,向自己出手不是因为魔帝之名,就是为所谓的正义才会不顾一切,这样的迂腐之人最是无害,就是送给他杀,他还觉得无聊呢。 见杨宁和青萍并不理会自己,只是捡了一副靠窗的座头坐下,林群起身走到杨宁身边,长揖施礼道:“在下乌江林群,拜见帝尊和青萍小姐,听闻二位途经乌江,林某擅自阻道相见,唐突之处,还请莫要怪罪。” 杨宁神色淡漠,听若未闻,青萍却是嫣然笑道:“原来是林群林大侠,青萍在洞庭之时便久闻飞鸿剑客之名,据闻林大侠仗剑行侠不遗余力,更将一身武艺传授县中子弟,训练义勇卫护乡梓,乌江方圆百里之内,青壮男子多半都要称呼林大侠一声师父,今日能够亲眼见到阁下风采,当真是三生有幸。子静与我虽然有些声名,却不过是初出江湖,见识浅薄,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体谅。” 青萍说话之时已经取下了帷帽,她相貌清丽秀美,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爽朗从容中丝毫不带傲慢之色,令人一见便生好感,林群倒还罢了,随着林群走过来的两个青年虽然已经听闻了有关她的种种不利传言,说这女子竟然冒犯翠湖仙子,说这女子和水寇勾结残杀江东高手,说这女子性子和其父一般冷酷狠毒,说这女子充身舞妓,不惜以色惑人,但是见到这女子言谈举止,这两个青年心中不由动摇起来。 杨宁虽然因为越不屈的缘故,已经不会对寻常人轻视,但是却也很难当真注目一个在他眼中的平庸之人,倒是听了青萍所说,对林群生出一丝好感,显然林群不是那些利欲熏心,敢到赤壁围攻的江湖人,不论此人武功高低,若是肯为乡亲尽心竭力,便是值得尊敬之人。所以目光变得温和起来,伸手一指身边的座位,淡淡道:“坐。” 杨宁性情孤傲,出身又是尊贵无比,纵然不自觉,也有尊卑之别。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林群心中定会不满,纵然碍着面子,也难免心中疏离。可是不知怎么,林群只觉眼前这个清秀少年虽然只是淡然示意,却仿佛高高在上的帝王对臣下发号施令一般,但是神态却又自然无比,林群下意识地坐下,却毫无受人摆布的屈辱感觉。 杨宁见状却也不觉得奇怪,漠然问道:“谁让你来的?” 林群略一犹豫,却不知该如何说,他并没有受人指使,不过是听了途经此地的颜仙子一番感叹,说道魔帝重现江湖,正逢江湖暗流汹涌,唯恐苍生遭劫,便秉着行侠仗义之心,要以飞鸿剑法挑战强敌,一心想和魔帝分个高下,这等心事如今怎可对人说出来,岂不是自不量力么,想到此处,他终于微微摇头道:“在下只是想向帝尊请教剑法,若蒙公子指点一二,也好有所进益,得罪之处,还请帝尊海涵。” 杨宁虽然性子单纯,但是这些日子经历过不少风浪,再加上天生的灵觉,感觉林群的言语有些不尽不实,虽然觉不出这人有什么恶意,却也失去了继续和他说话的兴趣,便瞥了青萍一眼,示意她说几句话将这人打发走。青萍还未有所表示,杨宁突然神色微变,也不和青萍招呼,双手一按桌子,纵身从窗子跃下,青萍连忙扑向窗口,耳边传来马匹长嘶的同时,眼中瞥见剑光闪烁,以及两匹骏马哀鸣到底的震骇场面。 挥剑杀马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这人身姿修伟,凤目星眸,仪容秀美,虽然没遇见略带几分阴柔,但可算得上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初冬季节,万物凋零,景致萧瑟,他却披了一件鲜红色的大氅,寒风冽冽中,衣袂当风,披风飞舞,宛若天地间最美的图画。便是青萍,一眼看到这少年,心中也不由一动,若非这少年手中还提着一柄滴血的长剑,眉目间更是带着浓烈的杀气,只怕青萍也不忍怀疑这少年竟会突然动手,杀了自己两人的坐骑。 杨宁跃到楼下,目光在口鼻之间仍然冒着热气的骏马上停驻了许久,虽然并非一流的好马,可是这也是他和青萍从几十匹骏马中特意选取出来的,数日相从,纵然心肠如铁,也不免生出几许依恋,更何况在他心目中,能够将爱憎直截了当的表现出来的禽兽本就比寻常人都要值得重视一些。转头瞧向那胆大妄为的狂徒,杨宁原本冷冽的目光却蓦然紧锁,这少年的风仪气度,竟然令他想起了魂牵梦萦的影子,忆起栖凤宫中,漫天飞雪里,挥剑起舞时如火如荼的那人,若论相貌,这少年竟和火凤郡主有着七八分相似,若论气势,那眉宇间纵横的霸气,竟也有郡主三四分影子。心中生出莫名的异样,杨宁原本想要立下杀手报复的心意竟是渐渐淡了,将心中狂涌的激怒渐渐冷却成冰霜一般,杨宁神色冷漠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残杀在下的坐骑。” 那白衣少年品味着杨宁淡漠得仿佛听不出杀机的语气,面上显出一抹傲然的笑容,朗声道:“你别管我是何人,你一个江湖草寇,竟敢残杀越国公麾下客卿将士,我既然知晓,就不能容你肆虐天下,你若是聪明识趣,不若束手就缚,念你武功不弱,我还可替你向越国公求情。” 杨宁冷然瞧着这少年傲气凌人的神情,面上突然露出一缕轻笑,也不出声,轻飘飘一掌向那少年胸前拍去,眼中原本的震撼神色更是无影无踪,那少年早已听闻杨宁的绝世武功,见他出掌,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出,剑势纵横如泼墨,山峦叠嶂中寓含着无穷杀机,明晃晃的剑尖划出无数的轨迹,令人看不出这一剑的去向。 楼上观战的青萍和林群,见状同时高呼道:“好剑法。”他们都是用剑的高手,青萍的剑法在绿绮的琴音相助下可以和翠湖出身的颜紫霜一较高下,林群的剑法虽然不甚出名,但是法度森严,根基扎实,已经可以用剑气伤人,若论剑法可算当世名家,所以这少年的剑法落在他们两人眼里,正如伯乐相马一般,其中优劣一见可知,都觉得这少年的剑法可谓奇中有正,一派大家气象。他们两人这般替那高傲少年喝彩,林群身边的两个弟子以及酒楼上的客人也都高声喝彩,当然这其中心思却是不同,那两个弟子不过是不忿杨宁的冷漠孤傲,所以虽然看不出其中深浅,却也替那不知来历的少年喝彩,而其他的酒客虽然大半是旅人,却多半知道林群声名,更有许多根本就是乌江人,自然也随声附和。 彩声如雷,那白衣少年越发振作精神,剑势折转回旋,剑锋所过处发出撕裂空气的丝丝之声,剑啸如虎,竟有欲将杨宁一剑斩落头颅的狠绝,可是就在这时,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已经轻轻按在了他的胸前,一股如冰之寒,如火之烈的真气随之涌入,摧枯拉朽地冲破了他的护身真气,向他的七经八脉涌去。白衣少年眼中露出骇色,他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杨宁出掌,这一剑更是竭尽所能也要拦阻住杨宁的掌势,用尽了所有心血,更觉神意真气与手中宝剑水乳交融,可谓是巅峰状态的一剑,可是杨宁这轻描淡写的一掌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毫无障碍地拍到了自己身上。 若是任凭杨宁的内力涌入丹田,必定是经脉尽毁,武功全废,心中了然这样的后果,可是从这白衣少年心底涌起的却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无边无际的痛恨屈辱。眼前这少年不过比自己大上几个月,虽然他的母亲尊贵无比,可是同样流着杨氏的血脉,本为手足至亲,凭什么自己只能做他的影子。这些年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苦练武功,可是到头来竟然一招落败,如果自己也有他那样的出身,如果自己也有武道宗主为师尊,那么惨败的一定是这个真正的天皇贵胄。想到此处,白衣少年暴喝一声,运用了本来绝对不应该使用的秘传心法,双眼顷刻间变成了血红色,一张口,一道蕴含着真元的血箭向杨宁面目袭去,同时掌剑齐用,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招式。 杨宁在掌力侵入这白衣少年的经脉的一瞬,已经心中微动,这少年的内功心法虽然很少接触,但是不论是内力走向,乃是真气的性质,都和自己熟知的那一门心法相差无几,虽然感觉到其中还隐隐有一丝不应存在的阴寒气息,但是这仍然是杨家的嫡传心法“六阳神功”。这门心法纯正阳刚,虽然不是绝顶的武学,但是也可算的一等一的心法,杨宁虽然没有练过,但是对其脉络却是了若指掌,这并非是隐帝西门烈的功劳,而是父皇杨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后来给火风发觉,却也没有收回,只是不许他习练而已。当然,杨宁修炼的内功本是更胜一筹,所以本就没有修炼的意思,渐渐也就忘记了,直到日前重新见到柳天雕,才让他记起那象征父皇一片心意的秘笈心法。 杨宁既然察觉有异,再加上那少年不顾一切施展伤损身体的邪门心法,那一口“碧血箭”并非易与,不仅包含真元,而且血气中含有邪毒,若是沾染上一星半点,定会肌肤受损,再加上这少年经脉之中也生出一股潜力相抗,所以杨宁毫不犹豫地疾身后退,身影一晃已经脱身于那少年的剑势掌力之外。眉峰微蹙,杨宁望着那少年苍白如血的容颜以及唇边的一缕血丝,冷冷道:“你不该习练这等邪门心法,最好将它统统忘记,否则终有一日,会和你原本修炼的心法冲突,令你走火入魔,生不如死。” 白衣少年连连冷笑,眼中闪过不屑之色,道:“这些无需你过问,我武功不如你,但是你想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你若非目中无人,何妨和我真刀真枪的公平一战,别凭着那鬼魅身法欺辱人。” 杨宁心知六阳神功只有杨氏嫡系子弟才能修炼,而且不传女儿,这少年既然也会这门心法,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手足,也是身份极高的族亲,而且相貌气度竟和娘亲有几分相似,虽然他对杨氏并无眷恋之心,可是心中千回百转之下,竟也生不出一丝杀机。只不过杨宁毕竟性子孤傲,见这少年言语无礼,而且眼中仇恨之色极浓,心中也生出嗔念,听到这少年仍然存心挑衅,便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说罢却不曾出剑,信手一招,一声刀鸣,几个原本想到酒楼里面打尖,却遇上两人阻住道路,不得不在外边围观的旅人齐声惊呼,只见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脱鞘而出,竟是稳稳落入杨宁手中,随即刀化长虹,卷起风雪无数,向那白衣少年攻去。白衣少年自然不甘示弱,将所学剑术尽情施展,剑势或如江河滔滔不绝,或如山川层峦起伏,这一路从未在江湖上出现的“江山如画二十八剑式”,正是初露峥嵘。只是杨宁的刀势施展开来,却如风雪交织,刀风凛冽中带着刻骨的寒意,刀光流动,更是宛若雪舞苍穹,竟然将这少年的剑势全部压迫住了,这一番刀剑争鸣,绚丽凶险之处,却也令观战之人目眩神迷。 白衣少年却越战越是心惊,他本名杨影,原本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却因为一桩阴谋只能成为杨宁的替身,从前杨宁没有出现也就罢了,在得知真正的九殿下信王杨宁行踪之后,他心中就生出无穷的恨意,这一次本是奉命前往江宁,为了正式露面人前做些准备,但是途中偷听到杨宁行踪暴露之后,便抛下所有随从到了此地,就是想要和杨宁一拼生死。关于杨宁的武功经历,他虽然知道不少,可是他一向自负极高,却也不放在心上,最戒备的也不过是杨宁的剑法,因为听说杨宁可以和当世数一数二的剑道宗师平月寒一较高下,却想不到杨宁的刀法也如此惊人,令他心中生出更深的恨意和挫败之感。 杨影曾经随侍刀王杨远一段时日,更是曾经亲眼见他施展刀法,现在想来,眼前这人的刀法或者威势有些不如,但是其中变化瑰丽,却又非是杨远所及。杨影自然不知道杨宁此刻施展的刀法脱胎于滇王吴衡的烈雪刀法中的“回风舞雪”,虽然刀意尚有不足,招式更是只有神似,但是凭着杨宁在刀法上的造诣,却也是神妙无比。吴衡的刀法已经臻至大成,虽然不如刀王杨远,却也可以一战,杨宁施展这路刀法,比起吴衡来说也有许多差距,但是这些都不是杨影所能察觉的,这些年来,他虽然也是习文练武刻苦非常,但是比起资质过人,且心无杂念的杨宁来说,仍然相差甚远,纵然杨宁没有拜在武道宗门下,传授杨影艺业的人没有保留,两人之间差距也是不可以道里计。所以激战不过二十余招,杨影已经是汗流浃背,若非凭着心中血气强自支撑,而杨宁又殊无杀意,只怕他纵然不死也是重伤了。 杨影虽然武功相差甚远,但是从对面那冷漠少年从容自若的神态上看来,也知对手并未施展全力,可是敌人的手下留情却不能让他心中感激,反而更加生出怨恨来。都是皇室的血脉,都是庶出的皇子,凭什么眼前这个少年可以压在自己头上,自己的母妃一生下自己就被处死,免得泄露自己存在的事实,杨宁的生母火凤郡主生前身为可以和皇后分庭抗礼的贵妃,死后甚至有自己的陵寝,自己只能心惊胆战地听命于皇兄和越国公,这少年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纵横天下,自己能够追随在堂叔祖逸王身边,却不能得到传授刀法,而这少年却可以得到武道宗主亲传,练就这样一身绝世武功,就连想要诛杀他的各方势力都只能束手无策,甚至将来一旦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就连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都会被这同父异母的兄长轻易夺走。这样一个人,如何可以和自己并存于世,可是自己却杀不了他,甚至只能忍受着敌人的手下留情,对他来说这不啻是最难以承受的屈辱。 想到此处,杨影心中越发生出毒念,竟是不再避开杨宁越发冷森的刀势,连续以长剑硬接了数刀,刀剑相击之声宛若雷震,不过数招,杨影的面色已经变得惨白暗淡,一道血线从唇边涌出,镶金嵌玉的宝剑锋刃已经崩开了细微的缺口,身形更是连连后退,显然败局已定,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杨影脚下蓦然一个踉跄,却在地上一块青石上绊了一下,立足不稳,倒在了地上,这时杨宁手中长刀正在当头劈下,杨影面容不由露出惊恐之色,不由抬手作出阻拦之势。这等情势落在众人眼中,皆不由发出惊呼之声,便是青萍,虽然已经因为这白衣少年无礼狂妄而生出恼怒之意,也不觉有些惋惜。 虽然一刀下去,就可将这不知为何眼露怨恨的少年一刀两断,但是杨宁性子绝顶高傲,原本已经约定是两人公平相搏,纵然心存杀意,若是敌人不慎失足,他也定会暂时收手,绝不肯落下趁人之危的嫌疑,当然若是生死相搏,不能留手,结果自然有所不同,更何况他已经猜到眼前这白衣少年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心中本无杀意,见状刀势一凝,停手不攻。就在这时,杨影袖中突然暴射出一蓬璀璨的银针,疾如星电一般向杨宁射去,这时杨宁刚刚住手,正是漏出了一线空隙,而这些银针宛若电闪一般,纵然是当面射出,也未必有几人能够躲闪过去,更何况杨影本是暗中偷袭呢? 青萍站在高处,阳光下只见银针如雨,心中巨震,虽然知道此时提醒多半已经迟了,仍然忍不住惊呼道:“子静,小心暗算。”话音未落,身形已经化作红云,掠出空中,柳腰折转,向下轻飘飘的滑落。 杨影射出银针的瞬间,杨宁的一双凤目已经冷酷如冰,衣袖轻拂,那一蓬银针倒折激射,速度比来时更快了几分,堪堪贴着杨影的身躯没入泥土,若非杨影在出针之后已经翻滚数匝,只怕已经自作自受。眼看暗算失手,杨影鱼跃纵起,径自向酒楼边上的柳林逃去,身法快捷灵巧,不过数息,已经到了林边。杨影心中不由狂喜,只要冲进柳林,他就可以跨上原本散放在林中的坐骑逃生了,岂料正在这时,他只觉一股巨力突如其来,正拍在自己的背心,“哇”的一声,杨影吐出肺腑中的一口淤血,身躯软软倒在地上,勉强翻身看去,正瞧见背着阳光走来的清峻孤傲的青色身影。 杨宁冷冷瞧着胸前尽是鲜血的杨影,眼中尽是疯狂的怒意。他并非恪守道义的正人君子,昔日负伤之下和平烟交手,也曾在落败之后以发簪当作暗器偷袭平烟,若非平烟经历丰富,只怕已经被他所伤。所以杨影这等手段在他看来不过是儿戏罢了,再加上他本就没有一丝松懈,所以才能即时反击,更用遥空一掌,将杨影击成重伤。但是这样的结果却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欢喜,他本来对这狂妄傲慢的少年存了一些不愿明言的情谊,所以才会手下留情,杨影的偷袭暗算彻底激怒了他,在他心目中,本就对血缘之亲看得极淡,除了娘亲之外,根本无人可以牵动他的心绪,所以此刻震怒之下,心中已经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杀机。 走到杨影身边,毫不犹豫地挥刀斩落,毫不理会杨影眼中的绝望和愤怒,杨宁没有一丝心软。眼看就要手起刀落,耳边却传来三声远近不同的暴喝声道:“刀下留人。”既而又传来破空吼声,杨宁眼中瞳孔蓦然紧缩,灵觉骤然高涨,将身外数十丈内情势尽数掌握,同时出声阻止他杀人的除了酒楼上的林群之外,还有两人,显然正在全速向自己身后逼近。速度宛若风驰电掣,显然是绝顶的高手。虽然这三人都不可能阻止他下手杀了眼前这个白衣少年,可是或许他们也清楚吧。所以除了林群没有动作之外,另外两人的身形明明是冲着青萍而去的,耳中传来的破空吼声,分明是一种独门暗器“破风锥”出手的声音,如果自己下手杀人,这片刻的迟疑,有可能青萍已经被那两人一举袭杀,虽然自己事后可以杀尽敌人,又有何益,别说这几个人,就是千人万人,又怎抵的过这如同亲姐一般的少女性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杨宁倒飞而回,后发先至,如同魅影一般挡在了青萍身前,长刀电闪,铮铮铮,四声轻鸣,四枚乌黑的毒锥暗器已经中分落地,这时,那疾驰而来的两个蓝衫人已经到了近前,正欲开口说话,眼前已经闪过一道夺目的刀光,初时沉凝平稳,既而风云突起,宛若狂澜乍起,宛若奇峰突出,威陵天下,莫敢不从,那两人眼中都闪过震骇之色,同时惊呼道:“王者神刀!” 惊呼声中,这两人毫不犹豫地双手齐动,一道道锥影射向席卷天下的刀影,身形更是向后疾退,可是杨宁手中的刀势越发暴涨,将精钢淬毒的破风锥搅成粉碎,如影随形一般向那两人罩去。只是这短暂的阻拦,这两人各有一手已经装上了精钢鬼爪,身形倏忽分合,向杨宁扑去,三人身形纠缠在一起,爪刃相交,声声凄厉,令人闻之心悸。刀光雪浪中红霞迸现,不过片刻,两个蓝衫人已经踉跄后退,刀光却是盘旋往复,向两人颈项绕去。眼看这两人命在须臾,一道剑光宛如长风破浪一般自上而下向杨宁袭去,随之而来的是林群平和的声音道:“帝尊手下留情,有话好说。”说话间剑气刀光此起彼伏,杨宁这一刀连挫强敌,终于后力难继,刀光一黯,杨宁停手掠退,长刀斜指,将三人隐隐压制住,目光冷若冰雪,寒声道:“林群,你还想和我交手么,这一次可是会生死立判,在下绝不会手下留情了。” 林群强行压抑住胸口的郁闷感觉,微笑道:“帝尊见谅,林某怎敢和阁下为敌,只是不忍见这几位朋友就这么死在帝尊手下,还请阁下网开一面,容许他们致歉谢罪,这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林某不敢坐视不理。” 杨宁冷冷一瞥,却不言语,目光转移到那两个不速之客的身上,一双眸子已经冰火交融,周身上下更是透出沉凝的杀机,令人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两个蓝衫人都是三十多岁年纪,相貌虽不相似,但是流露在外的气度都是一般冷肃阴沉,见状皆是心头微沉,其中一人连忙长揖道:“敝上少年意气,得罪阁下,我二人是少爷身边近卫,愿替其向阁下谢罪,若有何等惩罚,皆愿代少爷承受,唯请阁下手下留情,容图我等后报。” 杨宁还未言语,身后却传来青萍的声音道:“你们要救自家的主人,就可以向我出手么?纵然子静饶了你们,还要看我剑绝尹青萍是否有这番雅量呢?”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青萍立在杨影身边,纯钧剑正指着杨影咽喉,虽然容颜被帷帽所阻,看不见神情,但是周身上下洋溢着冰雪一般的凛然杀机。这时候,才有人想起这个女子也并非易与,赤壁一战之后,在江湖上已经有了女修罗的煞名。 两个蓝衫人心中巨震,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凛然道:“青萍小姐还请不要鲁莽,我家少爷身份贵重,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兄弟陪葬不说,只怕小姐也未必能够安然无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姐还请三思而后行。” 青萍闻言不由冷笑,她也发觉了这白衣少年气度风采不凡,更有着豪门世家的傲慢气息,再加上这一对厉害的近卫,恐怕不是寻常人物,若是自己杀了他,多半会遭遇报复,可是想到方才险些被毒锥所伤,若是自己失手落入这两人手中,他们多半会以自己胁迫子静,这等事想起来也觉火冒三丈,她本就是刚烈性情,更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若非如此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出面挑战颜紫霜,所以听了这两人的威胁,不仅没有胆怯,反而刻意将纯钧剑向下压了些许,一缕鲜血从杨影颈子上缓缓滴落,一滴滴仿佛滴在人心头上一般。 两个蓝衫人见状就要扑上,但是眼前刀光闪动,瞥见杨宁冷漠淡然的眸子,便再也不敢擅动,更觉身外的压力越发重了几分,不禁汗如雨下。 林群目光微闪,长声道:“青萍小姐还请息怒,今日帝尊与小姐偶经乌江境内,林某忝为地主,原本有意替两位洗尘,想不到却遇上这等烦心事,这位公子虽然无礼冒犯,但想必是少年气盛,未必有什么恶意,这两位兄台方才也不过存了围魏救赵之意,并非当真有意得罪小姐,林某虽然不才,这一身剑术还差强人意,门下还有些弟子相助,若是和这两位兄台连手,虽然不能和帝尊相提并论,但是纠缠起来,只怕阻了两位行程,不如化干戈为玉帛,让这位公子向两位致歉,就此解开这个过节如何?” 青萍闻言微微蹙眉,她自然听得出来,林群话语绵里藏针,这乌江一带几乎尽是他的门下,如果纠缠起来,当真是麻烦透顶,若是两人无牵无挂也就罢了,可是相距二十里外,还有伊不平等人伪装的商队呢,如果遭到池鱼之殃,自己等人的苦心就都白费了,虽然林群未必知道自己两人的顾忌,但是显然他已经发觉了异样。 青萍犹疑之下,忍不住目光飘向杨宁,虽然两人同行,大多事情都由她做主,杨宁是不会违逆她的心意的,可是到了这样凶险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想听从杨宁的心意。 杨宁目光沉凝,漠然瞧了林群一眼,目光又在杨影苍白狰狞的面容上掠过,然后毫不犹豫地出刀,林群以长剑拦阻,但是杨宁袖中一道青光悄然滑出,破去林群剑势,刀光迤逦如飞雪,毫无声息地从一个蓝衫人胸前划过,鲜血迸溅,另一个蓝衫人一声惨呼道:“师兄。”刀剑易势,一刀封住林群剑路,凝青剑薄如柳叶的剑锋已经刺透了那人的咽喉。 轻而易举取了两人性命,杨宁不理会林群暴怒的攻势,掠身而退,冷冷道:“青萍,放了他吧。” 林群原本因为杨宁在他眼前杀了两个蓝衫人,自己却无能为力而心中狂怒,但是听到这少年冷若冰雪的声音之后,却不由怔住了。只见杨宁目光沉凝如寒冰,神色漠然地道:“既然他的近卫愿意替他接受惩罚,那么我便成全了他们的忠义,姐姐,放过了他吧,今日之事,一笔勾销,如若再犯,再杀不迟。” 听到杨宁这番话,林群不由愣住了,方才那两个蓝衫人虽然口口声声请罪,可是平常人听了却不会当真,想不到这少年魔帝竟然以此为由诛杀两人,然后释放了那鲁莽无礼的白衣少年,这等行径当真匪夷所思,却又令人无话可说。 青萍心中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收剑飘然而退,身影一闪,已经回到杨宁身边,但笑不语。 杨影在杨宁动手杀死两个蓝衫人的时候,虽然目中闪过悲愤之色,但是仍然强忍不肯出声,免得失去尊严,想不到杨宁却又轻轻将自己放过,想到自己的性命竟然是两个亲信侍卫所换,只觉得怒火上涌,连吐数口鲜血,眼前一黑,已经昏迷过去。 瞧见这等惨况,不论是林群还是其他观战之人,都觉兔死狐悲,只觉这少年魔帝果然心狠手辣,这等诛心的法子杀人不见血,比起当真杀了那白衣少年,却是更加冷酷狠毒。 杨宁却不理会众人的目光,缓缓走到借刀的路人身侧,也不管他微微发抖的恐惧模样,将已经有些崩口的钢刀纳回原鞘,淡淡道:“刀不好,有机会重新买一把。”说着随手取出一块金子塞到那人手中,然后走到两匹早已冷透的坐骑身边,取下自己和青萍的包裹,转头向江都方向的驿道走去。青萍掠到他身边,接过自己的包裹,嗔道:“马匹没有了,莫非当真要步行么?” 杨宁停住脚步,微微皱眉,对他来说有马无马差别不大,但是若要青萍一路步行,可是太辛苦了,更何况还要保持和伊不平他们的距离呢。正在犹豫的时候,一眼看到了柳林中正低头吃草的一匹坐骑,白马金鞍,华丽非常,想到杨影当时的举动,微微一笑,指着那匹白马道:“姐姐,他杀了我们两匹马,我们就收下这一匹如何?” 青萍其实也已经想到,不过是想让杨宁说出来罢了,目光在那匹白马身上凝注,只觉此马神骏非常,一身皮毛如霜雪一般,竟无丝毫杂质,越发喜爱,上前挽住马缰,伸手轻拂马首,那骏马初时烦躁不安,但是在青萍抚摸之下,竟然渐渐安静下来,青萍心喜,正要回头唤子静和自己同骑。却听见有人大笑道:“子静公子可是缺少坐骑么,此去金陵,道阻且长,若是和青萍小姐同骑,虽然享尽艳福,只怕耽误了行程,练某奉了主上之命,以名马宝剑相赠,还请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笑纳才是。” 青萍回过头去,不由心中震惊,只见杨宁面寒如冰,身前站立一个黑衣青年,长发披肩,背负长刀,容貌俊秀,唇薄如削,身后却是一匹黑色乌骓马,神骏不在那匹白马之下,马上也是一副华丽的鞍鞯,旁边悬着一柄熟悉至极的长剑,正是自己丢落在黎阳城的随身佩剑,而那青年正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亲信属下,刀魔练无痕。 第六章 金陵道上(中) 自厉阳郡通往江都的驿道之上,虽然是冬初时节,但是天气并非十分寒冷,所以旅客多半趁着天气温暖赶路,其中能够以车马代步的毕竟不多,大多数人都是结伴行路,尘土飞扬中,虽然不乏笑语欢声,只是大多数人还是闷头赶路,就连身躯也因为所负的行囊而显得有些佝偻,这样的萧条世道,平凡百姓又有几人能够纵情欢笑呢?当然偶然也可见到鲜衣怒马的骑士疾驰而过,一旦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大多数人都是迅速避开,庐江、厉阳两郡正是朝廷和越国公势力交错的地方,虽然越国公早已经投了朝廷,但是地方上的势力并未全部交出,这些年来,在双方临近的郡县,暗地里的权力争夺风起云涌,并不比朝廷和其他三藩明目张胆的兵力对峙轻松一些。有胆子在驿道上快马疾驰,又这般张扬的人物,不是当地的门阀世家子弟,就是朝廷安插的新贵,一旦冒犯了他们,为了立威,那些人多半会用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雷霆手段惩治损及他们威严的小民。 而在这些人其中,一对少年少女的骑士颇为引人注目,虽然这两人所骑的马匹不过寻常骏马,但是衣着却都是华贵无比,那少女穿着火红衫子,外披一件银白色的短披风,虽然头上戴着帷帽,半垂得轻纱掩住了大半容貌,但是只见这少女婀娜秀丽的身姿以及握着马缰的纤纤素手,再加上轻纱飞卷时偶然漏出的雪肤花貌,已经知道这少女必然是绝顶美人。而那少年则是一身精工制作的青色骑装,相貌清秀平凡,身披黑色大氅,虽然略显失色,但是有心人若是瞧见他冷漠冰寒的神情,就断然不会轻视于他。虽然是寒风凛冽,可是这一对少年少女缓辔‘而行,一路上谈笑风生,好像是暮春时节,少年情侣相携赏春一般情景。那少女手中是一条软硬适度的深碧色马鞭,翠玉手柄缠着银丝,手柄和鞭身相接处是一串银铃,当少女摆弄手中马鞭的时候,清脆悦耳的银铃声一声声直入人心。那少年手中的马鞭手柄虽然只是寻常精钢,但是鞭身柔韧而富有弹性,色泽乌黑中透着淡金,竟看不出是什么质地,却是通体精致光滑,令人爱不释手。不看这两人风采气度,只看这两条马鞭,就知道这两人必定是豪门子弟,别说寻常旅人不敢接近,就是那些往来的骏马骑士也都不敢侧目而视。 距离厉阳郡乌江县不远处的三岔路口,是一片稀疏的柳林,柳林之中散布着一些酒肆旅店,从此地折向可以去往乌江县,而继续往东,则通往钟离郡和江都郡,乃是通衡要道,天长日久,酒肆旅店聚集起来,就成了村镇,其中最大的一间酒楼正矗立在三岔口的位置,不管从哪一路走来,都可以一眼看到酒楼前面的旗杆上高挑的酒幌,而在酒楼二楼临窗远眺,正可以将三方的道路纳入眼帘,若想拦截什么人,在这里等待最好不过,而此时此地,酒楼之上正有守株待兔之人。 正对着三岔口的二楼共有四扇窗子,其中一扇后面的八仙桌上坐着一个灰衣佩剑的中年人,气宇轩昂,神定气闲,正缓缓饮着杯中美酒。正值中午,酒楼上二十多副座头几乎都已经客满,非富即贵,皆带着刀剑,这是乱世中常见的景象,所以无人觉得有什么异常。只是这中年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不时地向远处眺望,显然正在等待什么人。和他同桌的另外两人都是青年人,不时地替中年人倒酒布菜,显然是门人弟子的身份,和中年人的冷静不同,他们的眉宇间带着些许兴奋,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发生。 日上中天,远处驿道上传来银铃声响,一个青年神色微动,略显激动地道:“师父,他们来了。” 中年人闻言向下望见,满目风烟中瞧见一对璧人策马行来,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目中闪过寒芒,冷冷道:“就是他们两人么?” 另一个青年兴奋地道:“一定是他们,师父,颜仙子传来的消息,魔帝许子静和剑绝尹青萍在九江化名登上常熟越家的船只,在彭泽屠杀春水堂分舵之后,又瞒过越家众人继续东行,却在当涂趁夜离去,原本这两人的行踪已经没有人知道,但是昨日有人在厉阳见到他们两人买马,这才知道他们要去江宁,我们连夜赶到从厉阳到江宁的必经之路等待,一定可以赶到他们前面。这两人衣着形貌和传言相似,一定就是魔帝和剑绝本人。” 中年人微微点头,目光紧紧盯着渐渐走近的一对少年少女,尤其是那个神色冷落的少年,莫非这样一个清秀少年,就是冷酷嗜血的魔帝么?当真是这个少年,在赤壁之下将江东黑白两道高手残杀大半么?即使是名震江南的飞鸿剑客林群,也觉得匪夷所思,想到此处,忍不住外放出一缕剑气,遥遥侵向正在楼前下马的两人。 杨宁跳下马来,不由微微皱眉,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虽然是青萍和伊不平商量的计策,自己也没有反对过,可是骑了这一路马,总觉得比走路还要疲惫,不知怎么,骑在马上,总觉得十分不舒服,不知是自己匆匆学会的骑术太差劲,还是这匹马不过表面光鲜,若非要将所有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而掩护扮作商旅的伊不平,他宁可布衣粗服,徒步当车。转身扶下青萍,触及轻纱之下那双温柔含笑的凤目,杨宁脸上不由微红,知道这女子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心中的烦闷在青萍神采飞扬的眸子面前烟消云散,虽然青萍不论穿上何等服饰在他眼里都是一般动人,但是也只有红装如火,才是更适合她的装扮。挽着青萍的素手,正要向酒楼走去,突然之间一道飞扬的剑气迎面袭来,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杨宁已经挡在青萍面前,轻轻扬眉,两道冰寒的目光反击回去。 四目相对,林群心中巨震,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冷峻孤洁,宛若天山之雪,幽深冰寒,更似万古寒潭,而目中隐隐的光华,更是利如深夜雷雨里的电光。林群下意识地将苦心修成的剑气全力放出,但是真气方动,冲天剑气已经扑面而来,楼下的少年,并未挺身拔剑,甚至仍然将那少女护在身后,可是那萧然淡漠的剑气却是未有丝毫减弱。两人之间的数丈距离,瞬间被无数道剑气淹没。虽然不是真刀真剑地拼杀,可是将所有真气毫不保留的外放,每一记撞击都触动了肺腑经脉,这样的交锋比什么都要凶险,不过是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无声无息地交手了百十招,只觉咽喉一甜,鲜血倒涌上来,林群紧紧咬住嘴唇,不让鲜血溢出,剑气顿时涣散开去,而敌人的剑气已经毫无顾忌地触及到自己的肌肤,就在林群瞑目待死之时,所有的剑气却已经烟消云散。 林群愕然睁开双目,却见楼前那对少年男女已经不见了影踪,正想问自己的两个弟子,耳边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侧目望去,只见两个青年已经脸色青灰,却原来他们被杨宁发出的剑气波及,遭到池鱼之殃,如今压力骤去,不及收力之下,真气逆转,以经受了不轻的内伤。林群见状越发颜色苍白,他心中明白,虽然这番惨败是因为贸然以尚未修练成熟的剑气对敌,但是对方能够收发自如,出手时风云变色,罢手时毫无烟火气息,其中境界差别一目了然,纵然当真比斗剑术,也不过是多拖延一段时间罢了。原本自己因为不满春水堂的霸道,而拒绝前去赤壁围杀幽冀一行,知道江东高手损失惨重之后犹有侥幸之心,以为自己若是出战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所以才会接受翠湖颜仙子的请托中途向魔帝挑战,想不到今日一见才知道真正的高手是何等声威,自己从前当真是坐井观天了。只是那人为什么没有斩尽杀绝,根据自己听到的传闻,那人虽然喜怒无常,但是怎么看自己也不配他手下留情的。正在林群心中疑虑之时,杨宁和青萍已经走上楼来,感觉芒刺在背,林群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正好撞见杨宁若有实质的冰寒目光,只觉得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林群心中生出无穷的恐惧来。 杨宁淡淡瞥了林群一眼,虽然冒犯自己的人最好的处置就是一杀了之,可是对这个人他却实在生不出丝毫杀机,方才那一轮剑气相搏,林群虽然是主动挑衅,可是处于劣势的他只能全力以赴,所以剑气变化毫无掩饰,即使是杨宁这种不解世事的人,也能够感觉到这人的剑气堂堂正正,没有丝毫狡诈,向自己出手不是因为魔帝之名,就是为所谓的正义才会不顾一切,这样的迂腐之人最是无害,就是送给他杀,他还觉得无聊呢。 见杨宁和青萍并不理会自己,只是捡了一副靠窗的座头坐下,林群起身走到杨宁身边,长揖施礼道:“在下乌江林群,拜见帝尊和青萍小姐,听闻二位途经乌江,林某擅自阻道相见,唐突之处,还请莫要怪罪。” 杨宁神色淡漠,听若未闻,青萍却是嫣然笑道:“原来是林群林大侠,青萍在洞庭之时便久闻飞鸿剑客之名,据闻林大侠仗剑行侠不遗余力,更将一身武艺传授县中子弟,训练义勇卫护乡梓,乌江方圆百里之内,青壮男子多半都要称呼林大侠一声师父,今日能够亲眼见到阁下风采,当真是三生有幸。子静与我虽然有些声名,却不过是初出江湖,见识浅薄,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体谅。” 青萍说话之时已经取下了帷帽,她相貌清丽秀美,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爽朗从容中丝毫不带傲慢之色,令人一见便生好感,林群倒还罢了,随着林群走过来的两个青年虽然已经听闻了有关她的种种不利传言,说这女子竟然冒犯翠湖仙子,说这女子和水寇勾结残杀江东高手,说这女子性子和其父一般冷酷狠毒,说这女子充身舞妓,不惜以色惑人,但是见到这女子言谈举止,这两个青年心中不由动摇起来。 杨宁虽然因为越不屈的缘故,已经不会对寻常人轻视,但是却也很难当真注目一个在他眼中的平庸之人,倒是听了青萍所说,对林群生出一丝好感,显然林群不是那些利欲熏心,敢到赤壁围攻的江湖人,不论此人武功高低,若是肯为乡亲尽心竭力,便是值得尊敬之人。所以目光变得温和起来,伸手一指身边的座位,淡淡道:“坐。” 杨宁性情孤傲,出身又是尊贵无比,纵然不自觉,也有尊卑之别。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林群心中定会不满,纵然碍着面子,也难免心中疏离。可是不知怎么,林群只觉眼前这个清秀少年虽然只是淡然示意,却仿佛高高在上的帝王对臣下发号施令一般,但是神态却又自然无比,林群下意识地坐下,却毫无受人摆布的屈辱感觉。 杨宁见状却也不觉得奇怪,漠然问道:“谁让你来的?” 林群略一犹豫,却不知该如何说,他并没有受人指使,不过是听了途经此地的颜仙子一番感叹,说道魔帝重现江湖,正逢江湖暗流汹涌,唯恐苍生遭劫,便秉着行侠仗义之心,要以飞鸿剑法挑战强敌,一心想和魔帝分个高下,这等心事如今怎可对人说出来,岂不是自不量力么,想到此处,他终于微微摇头道:“在下只是想向帝尊请教剑法,若蒙公子指点一二,也好有所进益,得罪之处,还请帝尊海涵。” 杨宁虽然性子单纯,但是这些日子经历过不少风浪,再加上天生的灵觉,感觉林群的言语有些不尽不实,虽然觉不出这人有什么恶意,却也失去了继续和他说话的兴趣,便瞥了青萍一眼,示意她说几句话将这人打发走。青萍还未有所表示,杨宁突然神色微变,也不和青萍招呼,双手一按桌子,纵身从窗子跃下,青萍连忙扑向窗口,耳边传来马匹长嘶的同时,眼中瞥见剑光闪烁,以及两匹骏马哀鸣到底的震骇场面。 挥剑杀马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这人身姿修伟,凤目星眸,仪容秀美,虽然没遇见略带几分阴柔,但可算得上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初冬季节,万物凋零,景致萧瑟,他却披了一件鲜红色的大氅,寒风冽冽中,衣袂当风,披风飞舞,宛若天地间最美的图画。便是青萍,一眼看到这少年,心中也不由一动,若非这少年手中还提着一柄滴血的长剑,眉目间更是带着浓烈的杀气,只怕青萍也不忍怀疑这少年竟会突然动手,杀了自己两人的坐骑。 杨宁跃到楼下,目光在口鼻之间仍然冒着热气的骏马上停驻了许久,虽然并非一流的好马,可是这也是他和青萍从几十匹骏马中特意选取出来的,数日相从,纵然心肠如铁,也不免生出几许依恋,更何况在他心目中,能够将爱憎直截了当的表现出来的禽兽本就比寻常人都要值得重视一些。转头瞧向那胆大妄为的狂徒,杨宁原本冷冽的目光却蓦然紧锁,这少年的风仪气度,竟然令他想起了魂牵梦萦的影子,忆起栖凤宫中,漫天飞雪里,挥剑起舞时如火如荼的那人,若论相貌,这少年竟和火凤郡主有着七八分相似,若论气势,那眉宇间纵横的霸气,竟也有郡主三四分影子。心中生出莫名的异样,杨宁原本想要立下杀手报复的心意竟是渐渐淡了,将心中狂涌的激怒渐渐冷却成冰霜一般,杨宁神色冷漠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残杀在下的坐骑。” 那白衣少年品味着杨宁淡漠得仿佛听不出杀机的语气,面上显出一抹傲然的笑容,朗声道:“你别管我是何人,你一个江湖草寇,竟敢残杀越国公麾下客卿将士,我既然知晓,就不能容你肆虐天下,你若是聪明识趣,不若束手就缚,念你武功不弱,我还可替你向越国公求情。” 杨宁冷然瞧着这少年傲气凌人的神情,面上突然露出一缕轻笑,也不出声,轻飘飘一掌向那少年胸前拍去,眼中原本的震撼神色更是无影无踪,那少年早已听闻杨宁的绝世武功,见他出掌,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出,剑势纵横如泼墨,山峦叠嶂中寓含着无穷杀机,明晃晃的剑尖划出无数的轨迹,令人看不出这一剑的去向。 楼上观战的青萍和林群,见状同时高呼道:“好剑法。”他们都是用剑的高手,青萍的剑法在绿绮的琴音相助下可以和翠湖出身的颜紫霜一较高下,林群的剑法虽然不甚出名,但是法度森严,根基扎实,已经可以用剑气伤人,若论剑法可算当世名家,所以这少年的剑法落在他们两人眼里,正如伯乐相马一般,其中优劣一见可知,都觉得这少年的剑法可谓奇中有正,一派大家气象。他们两人这般替那高傲少年喝彩,林群身边的两个弟子以及酒楼上的客人也都高声喝彩,当然这其中心思却是不同,那两个弟子不过是不忿杨宁的冷漠孤傲,所以虽然看不出其中深浅,却也替那不知来历的少年喝彩,而其他的酒客虽然大半是旅人,却多半知道林群声名,更有许多根本就是乌江人,自然也随声附和。 彩声如雷,那白衣少年越发振作精神,剑势折转回旋,剑锋所过处发出撕裂空气的丝丝之声,剑啸如虎,竟有欲将杨宁一剑斩落头颅的狠绝,可是就在这时,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已经轻轻按在了他的胸前,一股如冰之寒,如火之烈的真气随之涌入,摧枯拉朽地冲破了他的护身真气,向他的七经八脉涌去。白衣少年眼中露出骇色,他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杨宁出掌,这一剑更是竭尽所能也要拦阻住杨宁的掌势,用尽了所有心血,更觉神意真气与手中宝剑水乳交融,可谓是巅峰状态的一剑,可是杨宁这轻描淡写的一掌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毫无障碍地拍到了自己身上。 若是任凭杨宁的内力涌入丹田,必定是经脉尽毁,武功全废,心中了然这样的后果,可是从这白衣少年心底涌起的却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无边无际的痛恨屈辱。眼前这少年不过比自己大上几个月,虽然他的母亲尊贵无比,可是同样流着杨氏的血脉,本为手足至亲,凭什么自己只能做他的影子。这些年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苦练武功,可是到头来竟然一招落败,如果自己也有他那样的出身,如果自己也有武道宗主为师尊,那么惨败的一定是这个真正的天皇贵胄。想到此处,白衣少年暴喝一声,运用了本来绝对不应该使用的秘传心法,双眼顷刻间变成了血红色,一张口,一道蕴含着真元的血箭向杨宁面目袭去,同时掌剑齐用,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招式。 杨宁在掌力侵入这白衣少年的经脉的一瞬,已经心中微动,这少年的内功心法虽然很少接触,但是不论是内力走向,乃是真气的性质,都和自己熟知的那一门心法相差无几,虽然感觉到其中还隐隐有一丝不应存在的阴寒气息,但是这仍然是杨家的嫡传心法“六阳神功”。这门心法纯正阳刚,虽然不是绝顶的武学,但是也可算的一等一的心法,杨宁虽然没有练过,但是对其脉络却是了若指掌,这并非是隐帝西门烈的功劳,而是父皇杨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后来给火风发觉,却也没有收回,只是不许他习练而已。当然,杨宁修炼的内功本是更胜一筹,所以本就没有修炼的意思,渐渐也就忘记了,直到日前重新见到柳天雕,才让他记起那象征父皇一片心意的秘笈心法。 杨宁既然察觉有异,再加上那少年不顾一切施展伤损身体的邪门心法,那一口“碧血箭”并非易与,不仅包含真元,而且血气中含有邪毒,若是沾染上一星半点,定会肌肤受损,再加上这少年经脉之中也生出一股潜力相抗,所以杨宁毫不犹豫地疾身后退,身影一晃已经脱身于那少年的剑势掌力之外。眉峰微蹙,杨宁望着那少年苍白如血的容颜以及唇边的一缕血丝,冷冷道:“你不该习练这等邪门心法,最好将它统统忘记,否则终有一日,会和你原本修炼的心法冲突,令你走火入魔,生不如死。” 白衣少年连连冷笑,眼中闪过不屑之色,道:“这些无需你过问,我武功不如你,但是你想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你若非目中无人,何妨和我真刀真枪的公平一战,别凭着那鬼魅身法欺辱人。” 杨宁心知六阳神功只有杨氏嫡系子弟才能修炼,而且不传女儿,这少年既然也会这门心法,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手足,也是身份极高的族亲,而且相貌气度竟和娘亲有几分相似,虽然他对杨氏并无眷恋之心,可是心中千回百转之下,竟也生不出一丝杀机。只不过杨宁毕竟性子孤傲,见这少年言语无礼,而且眼中仇恨之色极浓,心中也生出嗔念,听到这少年仍然存心挑衅,便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说罢却不曾出剑,信手一招,一声刀鸣,几个原本想到酒楼里面打尖,却遇上两人阻住道路,不得不在外边围观的旅人齐声惊呼,只见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脱鞘而出,竟是稳稳落入杨宁手中,随即刀化长虹,卷起风雪无数,向那白衣少年攻去。白衣少年自然不甘示弱,将所学剑术尽情施展,剑势或如江河滔滔不绝,或如山川层峦起伏,这一路从未在江湖上出现的“江山如画二十八剑式”,正是初露峥嵘。只是杨宁的刀势施展开来,却如风雪交织,刀风凛冽中带着刻骨的寒意,刀光流动,更是宛若雪舞苍穹,竟然将这少年的剑势全部压迫住了,这一番刀剑争鸣,绚丽凶险之处,却也令观战之人目眩神迷。 白衣少年却越战越是心惊,他本名杨影,原本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却因为一桩阴谋只能成为杨宁的替身,从前杨宁没有出现也就罢了,在得知真正的九殿下信王杨宁行踪之后,他心中就生出无穷的恨意,这一次本是奉命前往江宁,为了正式露面人前做些准备,但是途中偷听到杨宁行踪暴露之后,便抛下所有随从到了此地,就是想要和杨宁一拼生死。关于杨宁的武功经历,他虽然知道不少,可是他一向自负极高,却也不放在心上,最戒备的也不过是杨宁的剑法,因为听说杨宁可以和当世数一数二的剑道宗师平月寒一较高下,却想不到杨宁的刀法也如此惊人,令他心中生出更深的恨意和挫败之感。 杨影曾经随侍刀王杨远一段时日,更是曾经亲眼见他施展刀法,现在想来,眼前这人的刀法或者威势有些不如,但是其中变化瑰丽,却又非是杨远所及。杨影自然不知道杨宁此刻施展的刀法脱胎于滇王吴衡的烈雪刀法中的“回风舞雪”,虽然刀意尚有不足,招式更是只有神似,但是凭着杨宁在刀法上的造诣,却也是神妙无比。吴衡的刀法已经臻至大成,虽然不如刀王杨远,却也可以一战,杨宁施展这路刀法,比起吴衡来说也有许多差距,但是这些都不是杨影所能察觉的,这些年来,他虽然也是习文练武刻苦非常,但是比起资质过人,且心无杂念的杨宁来说,仍然相差甚远,纵然杨宁没有拜在武道宗门下,传授杨影艺业的人没有保留,两人之间差距也是不可以道里计。所以激战不过二十余招,杨影已经是汗流浃背,若非凭着心中血气强自支撑,而杨宁又殊无杀意,只怕他纵然不死也是重伤了。 杨影虽然武功相差甚远,但是从对面那冷漠少年从容自若的神态上看来,也知对手并未施展全力,可是敌人的手下留情却不能让他心中感激,反而更加生出怨恨来。都是皇室的血脉,都是庶出的皇子,凭什么眼前这个少年可以压在自己头上,自己的母妃一生下自己就被处死,免得泄露自己存在的事实,杨宁的生母火凤郡主生前身为可以和皇后分庭抗礼的贵妃,死后甚至有自己的陵寝,自己只能心惊胆战地听命于皇兄和越国公,这少年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纵横天下,自己能够追随在堂叔祖逸王身边,却不能得到传授刀法,而这少年却可以得到武道宗主亲传,练就这样一身绝世武功,就连想要诛杀他的各方势力都只能束手无策,甚至将来一旦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就连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都会被这同父异母的兄长轻易夺走。这样一个人,如何可以和自己并存于世,可是自己却杀不了他,甚至只能忍受着敌人的手下留情,对他来说这不啻是最难以承受的屈辱。 想到此处,杨影心中越发生出毒念,竟是不再避开杨宁越发冷森的刀势,连续以长剑硬接了数刀,刀剑相击之声宛若雷震,不过数招,杨影的面色已经变得惨白暗淡,一道血线从唇边涌出,镶金嵌玉的宝剑锋刃已经崩开了细微的缺口,身形更是连连后退,显然败局已定,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杨影脚下蓦然一个踉跄,却在地上一块青石上绊了一下,立足不稳,倒在了地上,这时杨宁手中长刀正在当头劈下,杨影面容不由露出惊恐之色,不由抬手作出阻拦之势。这等情势落在众人眼中,皆不由发出惊呼之声,便是青萍,虽然已经因为这白衣少年无礼狂妄而生出恼怒之意,也不觉有些惋惜。 虽然一刀下去,就可将这不知为何眼露怨恨的少年一刀两断,但是杨宁性子绝顶高傲,原本已经约定是两人公平相搏,纵然心存杀意,若是敌人不慎失足,他也定会暂时收手,绝不肯落下趁人之危的嫌疑,当然若是生死相搏,不能留手,结果自然有所不同,更何况他已经猜到眼前这白衣少年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心中本无杀意,见状刀势一凝,停手不攻。就在这时,杨影袖中突然暴射出一蓬璀璨的银针,疾如星电一般向杨宁射去,这时杨宁刚刚住手,正是漏出了一线空隙,而这些银针宛若电闪一般,纵然是当面射出,也未必有几人能够躲闪过去,更何况杨影本是暗中偷袭呢? 青萍站在高处,阳光下只见银针如雨,心中巨震,虽然知道此时提醒多半已经迟了,仍然忍不住惊呼道:“子静,小心暗算。”话音未落,身形已经化作红云,掠出空中,柳腰折转,向下轻飘飘的滑落。 杨影射出银针的瞬间,杨宁的一双凤目已经冷酷如冰,衣袖轻拂,那一蓬银针倒折激射,速度比来时更快了几分,堪堪贴着杨影的身躯没入泥土,若非杨影在出针之后已经翻滚数匝,只怕已经自作自受。眼看暗算失手,杨影鱼跃纵起,径自向酒楼边上的柳林逃去,身法快捷灵巧,不过数息,已经到了林边。杨影心中不由狂喜,只要冲进柳林,他就可以跨上原本散放在林中的坐骑逃生了,岂料正在这时,他只觉一股巨力突如其来,正拍在自己的背心,“哇”的一声,杨影吐出肺腑中的一口淤血,身躯软软倒在地上,勉强翻身看去,正瞧见背着阳光走来的清峻孤傲的青色身影。 杨宁冷冷瞧着胸前尽是鲜血的杨影,眼中尽是疯狂的怒意。他并非恪守道义的正人君子,昔日负伤之下和平烟交手,也曾在落败之后以发簪当作暗器偷袭平烟,若非平烟经历丰富,只怕已经被他所伤。所以杨影这等手段在他看来不过是儿戏罢了,再加上他本就没有一丝松懈,所以才能即时反击,更用遥空一掌,将杨影击成重伤。但是这样的结果却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欢喜,他本来对这狂妄傲慢的少年存了一些不愿明言的情谊,所以才会手下留情,杨影的偷袭暗算彻底激怒了他,在他心目中,本就对血缘之亲看得极淡,除了娘亲之外,根本无人可以牵动他的心绪,所以此刻震怒之下,心中已经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杀机。 走到杨影身边,毫不犹豫地挥刀斩落,毫不理会杨影眼中的绝望和愤怒,杨宁没有一丝心软。眼看就要手起刀落,耳边却传来三声远近不同的暴喝声道:“刀下留人。”既而又传来破空吼声,杨宁眼中瞳孔蓦然紧缩,灵觉骤然高涨,将身外数十丈内情势尽数掌握,同时出声阻止他杀人的除了酒楼上的林群之外,还有两人,显然正在全速向自己身后逼近。速度宛若风驰电掣,显然是绝顶的高手。虽然这三人都不可能阻止他下手杀了眼前这个白衣少年,可是或许他们也清楚吧。所以除了林群没有动作之外,另外两人的身形明明是冲着青萍而去的,耳中传来的破空吼声,分明是一种独门暗器“破风锥”出手的声音,如果自己下手杀人,这片刻的迟疑,有可能青萍已经被那两人一举袭杀,虽然自己事后可以杀尽敌人,又有何益,别说这几个人,就是千人万人,又怎抵的过这如同亲姐一般的少女性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杨宁倒飞而回,后发先至,如同魅影一般挡在了青萍身前,长刀电闪,铮铮铮,四声轻鸣,四枚乌黑的毒锥暗器已经中分落地,这时,那疾驰而来的两个蓝衫人已经到了近前,正欲开口说话,眼前已经闪过一道夺目的刀光,初时沉凝平稳,既而风云突起,宛若狂澜乍起,宛若奇峰突出,威陵天下,莫敢不从,那两人眼中都闪过震骇之色,同时惊呼道:“王者神刀!” 惊呼声中,这两人毫不犹豫地双手齐动,一道道锥影射向席卷天下的刀影,身形更是向后疾退,可是杨宁手中的刀势越发暴涨,将精钢淬毒的破风锥搅成粉碎,如影随形一般向那两人罩去。只是这短暂的阻拦,这两人各有一手已经装上了精钢鬼爪,身形倏忽分合,向杨宁扑去,三人身形纠缠在一起,爪刃相交,声声凄厉,令人闻之心悸。刀光雪浪中红霞迸现,不过片刻,两个蓝衫人已经踉跄后退,刀光却是盘旋往复,向两人颈项绕去。眼看这两人命在须臾,一道剑光宛如长风破浪一般自上而下向杨宁袭去,随之而来的是林群平和的声音道:“帝尊手下留情,有话好说。”说话间剑气刀光此起彼伏,杨宁这一刀连挫强敌,终于后力难继,刀光一黯,杨宁停手掠退,长刀斜指,将三人隐隐压制住,目光冷若冰雪,寒声道:“林群,你还想和我交手么,这一次可是会生死立判,在下绝不会手下留情了。” 林群强行压抑住胸口的郁闷感觉,微笑道:“帝尊见谅,林某怎敢和阁下为敌,只是不忍见这几位朋友就这么死在帝尊手下,还请阁下网开一面,容许他们致歉谢罪,这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林某不敢坐视不理。” 杨宁冷冷一瞥,却不言语,目光转移到那两个不速之客的身上,一双眸子已经冰火交融,周身上下更是透出沉凝的杀机,令人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两个蓝衫人都是三十多岁年纪,相貌虽不相似,但是流露在外的气度都是一般冷肃阴沉,见状皆是心头微沉,其中一人连忙长揖道:“敝上少年意气,得罪阁下,我二人是少爷身边近卫,愿替其向阁下谢罪,若有何等惩罚,皆愿代少爷承受,唯请阁下手下留情,容图我等后报。” 杨宁还未言语,身后却传来青萍的声音道:“你们要救自家的主人,就可以向我出手么?纵然子静饶了你们,还要看我剑绝尹青萍是否有这番雅量呢?”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青萍立在杨影身边,纯钧剑正指着杨影咽喉,虽然容颜被帷帽所阻,看不见神情,但是周身上下洋溢着冰雪一般的凛然杀机。这时候,才有人想起这个女子也并非易与,赤壁一战之后,在江湖上已经有了女修罗的煞名。 两个蓝衫人心中巨震,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凛然道:“青萍小姐还请不要鲁莽,我家少爷身份贵重,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兄弟陪葬不说,只怕小姐也未必能够安然无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姐还请三思而后行。” 青萍闻言不由冷笑,她也发觉了这白衣少年气度风采不凡,更有着豪门世家的傲慢气息,再加上这一对厉害的近卫,恐怕不是寻常人物,若是自己杀了他,多半会遭遇报复,可是想到方才险些被毒锥所伤,若是自己失手落入这两人手中,他们多半会以自己胁迫子静,这等事想起来也觉火冒三丈,她本就是刚烈性情,更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若非如此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出面挑战颜紫霜,所以听了这两人的威胁,不仅没有胆怯,反而刻意将纯钧剑向下压了些许,一缕鲜血从杨影颈子上缓缓滴落,一滴滴仿佛滴在人心头上一般。 两个蓝衫人见状就要扑上,但是眼前刀光闪动,瞥见杨宁冷漠淡然的眸子,便再也不敢擅动,更觉身外的压力越发重了几分,不禁汗如雨下。 林群目光微闪,长声道:“青萍小姐还请息怒,今日帝尊与小姐偶经乌江境内,林某忝为地主,原本有意替两位洗尘,想不到却遇上这等烦心事,这位公子虽然无礼冒犯,但想必是少年气盛,未必有什么恶意,这两位兄台方才也不过存了围魏救赵之意,并非当真有意得罪小姐,林某虽然不才,这一身剑术还差强人意,门下还有些弟子相助,若是和这两位兄台连手,虽然不能和帝尊相提并论,但是纠缠起来,只怕阻了两位行程,不如化干戈为玉帛,让这位公子向两位致歉,就此解开这个过节如何?” 青萍闻言微微蹙眉,她自然听得出来,林群话语绵里藏针,这乌江一带几乎尽是他的门下,如果纠缠起来,当真是麻烦透顶,若是两人无牵无挂也就罢了,可是相距二十里外,还有伊不平等人伪装的商队呢,如果遭到池鱼之殃,自己等人的苦心就都白费了,虽然林群未必知道自己两人的顾忌,但是显然他已经发觉了异样。 青萍犹疑之下,忍不住目光飘向杨宁,虽然两人同行,大多事情都由她做主,杨宁是不会违逆她的心意的,可是到了这样凶险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想听从杨宁的心意。 杨宁目光沉凝,漠然瞧了林群一眼,目光又在杨影苍白狰狞的面容上掠过,然后毫不犹豫地出刀,林群以长剑拦阻,但是杨宁袖中一道青光悄然滑出,破去林群剑势,刀光迤逦如飞雪,毫无声息地从一个蓝衫人胸前划过,鲜血迸溅,另一个蓝衫人一声惨呼道:“师兄。”刀剑易势,一刀封住林群剑路,凝青剑薄如柳叶的剑锋已经刺透了那人的咽喉。 轻而易举取了两人性命,杨宁不理会林群暴怒的攻势,掠身而退,冷冷道:“青萍,放了他吧。” 林群原本因为杨宁在他眼前杀了两个蓝衫人,自己却无能为力而心中狂怒,但是听到这少年冷若冰雪的声音之后,却不由怔住了。只见杨宁目光沉凝如寒冰,神色漠然地道:“既然他的近卫愿意替他接受惩罚,那么我便成全了他们的忠义,姐姐,放过了他吧,今日之事,一笔勾销,如若再犯,再杀不迟。” 听到杨宁这番话,林群不由愣住了,方才那两个蓝衫人虽然口口声声请罪,可是平常人听了却不会当真,想不到这少年魔帝竟然以此为由诛杀两人,然后释放了那鲁莽无礼的白衣少年,这等行径当真匪夷所思,却又令人无话可说。 青萍心中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收剑飘然而退,身影一闪,已经回到杨宁身边,但笑不语。 杨影在杨宁动手杀死两个蓝衫人的时候,虽然目中闪过悲愤之色,但是仍然强忍不肯出声,免得失去尊严,想不到杨宁却又轻轻将自己放过,想到自己的性命竟然是两个亲信侍卫所换,只觉得怒火上涌,连吐数口鲜血,眼前一黑,已经昏迷过去。 瞧见这等惨况,不论是林群还是其他观战之人,都觉兔死狐悲,只觉这少年魔帝果然心狠手辣,这等诛心的法子杀人不见血,比起当真杀了那白衣少年,却是更加冷酷狠毒。 杨宁却不理会众人的目光,缓缓走到借刀的路人身侧,也不管他微微发抖的恐惧模样,将已经有些崩口的钢刀纳回原鞘,淡淡道:“刀不好,有机会重新买一把。”说着随手取出一块金子塞到那人手中,然后走到两匹早已冷透的坐骑身边,取下自己和青萍的包裹,转头向江都方向的驿道走去。青萍掠到他身边,接过自己的包裹,嗔道:“马匹没有了,莫非当真要步行么?” 杨宁停住脚步,微微皱眉,对他来说有马无马差别不大,但是若要青萍一路步行,可是太辛苦了,更何况还要保持和伊不平他们的距离呢。正在犹豫的时候,一眼看到了柳林中正低头吃草的一匹坐骑,白马金鞍,华丽非常,想到杨影当时的举动,微微一笑,指着那匹白马道:“姐姐,他杀了我们两匹马,我们就收下这一匹如何?” 青萍其实也已经想到,不过是想让杨宁说出来罢了,目光在那匹白马身上凝注,只觉此马神骏非常,一身皮毛如霜雪一般,竟无丝毫杂质,越发喜爱,上前挽住马缰,伸手轻拂马首,那骏马初时烦躁不安,但是在青萍抚摸之下,竟然渐渐安静下来,青萍心喜,正要回头唤子静和自己同骑。却听见有人大笑道:“子静公子可是缺少坐骑么,此去金陵,道阻且长,若是和青萍小姐同骑,虽然享尽艳福,只怕耽误了行程,练某奉了主上之命,以名马宝剑相赠,还请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笑纳才是。” 青萍回过头去,不由心中震惊,只见杨宁面寒如冰,身前站立一个黑衣青年,长发披肩,背负长刀,容貌俊秀,唇薄如削,身后却是一匹黑色乌骓马,神骏不在那匹白马之下,马上也是一副华丽的鞍鞯,旁边悬着一柄熟悉至极的长剑,正是自己丢落在黎阳城的随身佩剑,而那青年正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亲信属下,刀魔练无痕。 第六章 金陵道上(下) 自厉阳郡通往江都的驿道之上,虽然是冬初时节,但是天气并非十分寒冷,所以旅客多半趁着天气温暖赶路,其中能够以车马代步的毕竟不多,大多数人都是结伴行路,尘土飞扬中,虽然不乏笑语欢声,只是大多数人还是闷头赶路,就连身躯也因为所负的行囊而显得有些佝偻,这样的萧条世道,平凡百姓又有几人能够纵情欢笑呢?当然偶然也可见到鲜衣怒马的骑士疾驰而过,一旦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大多数人都是迅速避开,庐江、厉阳两郡正是朝廷和越国公势力交错的地方,虽然越国公早已经投了朝廷,但是地方上的势力并未全部交出,这些年来,在双方临近的郡县,暗地里的权力争夺风起云涌,并不比朝廷和其他三藩明目张胆的兵力对峙轻松一些。有胆子在驿道上快马疾驰,又这般张扬的人物,不是当地的门阀世家子弟,就是朝廷安插的新贵,一旦冒犯了他们,为了立威,那些人多半会用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雷霆手段惩治损及他们威严的小民。 而在这些人其中,一对少年少女的骑士颇为引人注目,虽然这两人所骑的马匹不过寻常骏马,但是衣着却都是华贵无比,那少女穿着火红衫子,外披一件银白色的短披风,虽然头上戴着帷帽,半垂得轻纱掩住了大半容貌,但是只见这少女婀娜秀丽的身姿以及握着马缰的纤纤素手,再加上轻纱飞卷时偶然漏出的雪肤花貌,已经知道这少女必然是绝顶美人。而那少年则是一身精工制作的青色骑装,相貌清秀平凡,身披黑色大氅,虽然略显失色,但是有心人若是瞧见他冷漠冰寒的神情,就断然不会轻视于他。虽然是寒风凛冽,可是这一对少年少女缓辔‘而行,一路上谈笑风生,好像是暮春时节,少年情侣相携赏春一般情景。那少女手中是一条软硬适度的深碧色马鞭,翠玉手柄缠着银丝,手柄和鞭身相接处是一串银铃,当少女摆弄手中马鞭的时候,清脆悦耳的银铃声一声声直入人心。那少年手中的马鞭手柄虽然只是寻常精钢,但是鞭身柔韧而富有弹性,色泽乌黑中透着淡金,竟看不出是什么质地,却是通体精致光滑,令人爱不释手。不看这两人风采气度,只看这两条马鞭,就知道这两人必定是豪门子弟,别说寻常旅人不敢接近,就是那些往来的骏马骑士也都不敢侧目而视。 距离厉阳郡乌江县不远处的三岔路口,是一片稀疏的柳林,柳林之中散布着一些酒肆旅店,从此地折向可以去往乌江县,而继续往东,则通往钟离郡和江都郡,乃是通衡要道,天长日久,酒肆旅店聚集起来,就成了村镇,其中最大的一间酒楼正矗立在三岔口的位置,不管从哪一路走来,都可以一眼看到酒楼前面的旗杆上高挑的酒幌,而在酒楼二楼临窗远眺,正可以将三方的道路纳入眼帘,若想拦截什么人,在这里等待最好不过,而此时此地,酒楼之上正有守株待兔之人。 正对着三岔口的二楼共有四扇窗子,其中一扇后面的八仙桌上坐着一个灰衣佩剑的中年人,气宇轩昂,神定气闲,正缓缓饮着杯中美酒。正值中午,酒楼上二十多副座头几乎都已经客满,非富即贵,皆带着刀剑,这是乱世中常见的景象,所以无人觉得有什么异常。只是这中年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不时地向远处眺望,显然正在等待什么人。和他同桌的另外两人都是青年人,不时地替中年人倒酒布菜,显然是门人弟子的身份,和中年人的冷静不同,他们的眉宇间带着些许兴奋,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发生。 日上中天,远处驿道上传来银铃声响,一个青年神色微动,略显激动地道:“师父,他们来了。” 中年人闻言向下望见,满目风烟中瞧见一对璧人策马行来,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目中闪过寒芒,冷冷道:“就是他们两人么?” 另一个青年兴奋地道:“一定是他们,师父,颜仙子传来的消息,魔帝许子静和剑绝尹青萍在九江化名登上常熟越家的船只,在彭泽屠杀春水堂分舵之后,又瞒过越家众人继续东行,却在当涂趁夜离去,原本这两人的行踪已经没有人知道,但是昨日有人在厉阳见到他们两人买马,这才知道他们要去江宁,我们连夜赶到从厉阳到江宁的必经之路等待,一定可以赶到他们前面。这两人衣着形貌和传言相似,一定就是魔帝和剑绝本人。” 中年人微微点头,目光紧紧盯着渐渐走近的一对少年少女,尤其是那个神色冷落的少年,莫非这样一个清秀少年,就是冷酷嗜血的魔帝么?当真是这个少年,在赤壁之下将江东黑白两道高手残杀大半么?即使是名震江南的飞鸿剑客林群,也觉得匪夷所思,想到此处,忍不住外放出一缕剑气,遥遥侵向正在楼前下马的两人。 杨宁跳下马来,不由微微皱眉,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虽然是青萍和伊不平商量的计策,自己也没有反对过,可是骑了这一路马,总觉得比走路还要疲惫,不知怎么,骑在马上,总觉得十分不舒服,不知是自己匆匆学会的骑术太差劲,还是这匹马不过表面光鲜,若非要将所有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而掩护扮作商旅的伊不平,他宁可布衣粗服,徒步当车。转身扶下青萍,触及轻纱之下那双温柔含笑的凤目,杨宁脸上不由微红,知道这女子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心中的烦闷在青萍神采飞扬的眸子面前烟消云散,虽然青萍不论穿上何等服饰在他眼里都是一般动人,但是也只有红装如火,才是更适合她的装扮。挽着青萍的素手,正要向酒楼走去,突然之间一道飞扬的剑气迎面袭来,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杨宁已经挡在青萍面前,轻轻扬眉,两道冰寒的目光反击回去。 四目相对,林群心中巨震,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冷峻孤洁,宛若天山之雪,幽深冰寒,更似万古寒潭,而目中隐隐的光华,更是利如深夜雷雨里的电光。林群下意识地将苦心修成的剑气全力放出,但是真气方动,冲天剑气已经扑面而来,楼下的少年,并未挺身拔剑,甚至仍然将那少女护在身后,可是那萧然淡漠的剑气却是未有丝毫减弱。两人之间的数丈距离,瞬间被无数道剑气淹没。虽然不是真刀真剑地拼杀,可是将所有真气毫不保留的外放,每一记撞击都触动了肺腑经脉,这样的交锋比什么都要凶险,不过是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无声无息地交手了百十招,只觉咽喉一甜,鲜血倒涌上来,林群紧紧咬住嘴唇,不让鲜血溢出,剑气顿时涣散开去,而敌人的剑气已经毫无顾忌地触及到自己的肌肤,就在林群瞑目待死之时,所有的剑气却已经烟消云散。 林群愕然睁开双目,却见楼前那对少年男女已经不见了影踪,正想问自己的两个弟子,耳边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侧目望去,只见两个青年已经脸色青灰,却原来他们被杨宁发出的剑气波及,遭到池鱼之殃,如今压力骤去,不及收力之下,真气逆转,以经受了不轻的内伤。林群见状越发颜色苍白,他心中明白,虽然这番惨败是因为贸然以尚未修练成熟的剑气对敌,但是对方能够收发自如,出手时风云变色,罢手时毫无烟火气息,其中境界差别一目了然,纵然当真比斗剑术,也不过是多拖延一段时间罢了。原本自己因为不满春水堂的霸道,而拒绝前去赤壁围杀幽冀一行,知道江东高手损失惨重之后犹有侥幸之心,以为自己若是出战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所以才会接受翠湖颜仙子的请托中途向魔帝挑战,想不到今日一见才知道真正的高手是何等声威,自己从前当真是坐井观天了。只是那人为什么没有斩尽杀绝,根据自己听到的传闻,那人虽然喜怒无常,但是怎么看自己也不配他手下留情的。正在林群心中疑虑之时,杨宁和青萍已经走上楼来,感觉芒刺在背,林群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正好撞见杨宁若有实质的冰寒目光,只觉得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林群心中生出无穷的恐惧来。 杨宁淡淡瞥了林群一眼,虽然冒犯自己的人最好的处置就是一杀了之,可是对这个人他却实在生不出丝毫杀机,方才那一轮剑气相搏,林群虽然是主动挑衅,可是处于劣势的他只能全力以赴,所以剑气变化毫无掩饰,即使是杨宁这种不解世事的人,也能够感觉到这人的剑气堂堂正正,没有丝毫狡诈,向自己出手不是因为魔帝之名,就是为所谓的正义才会不顾一切,这样的迂腐之人最是无害,就是送给他杀,他还觉得无聊呢。 见杨宁和青萍并不理会自己,只是捡了一副靠窗的座头坐下,林群起身走到杨宁身边,长揖施礼道:“在下乌江林群,拜见帝尊和青萍小姐,听闻二位途经乌江,林某擅自阻道相见,唐突之处,还请莫要怪罪。” 杨宁神色淡漠,听若未闻,青萍却是嫣然笑道:“原来是林群林大侠,青萍在洞庭之时便久闻飞鸿剑客之名,据闻林大侠仗剑行侠不遗余力,更将一身武艺传授县中子弟,训练义勇卫护乡梓,乌江方圆百里之内,青壮男子多半都要称呼林大侠一声师父,今日能够亲眼见到阁下风采,当真是三生有幸。子静与我虽然有些声名,却不过是初出江湖,见识浅薄,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体谅。” 青萍说话之时已经取下了帷帽,她相貌清丽秀美,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爽朗从容中丝毫不带傲慢之色,令人一见便生好感,林群倒还罢了,随着林群走过来的两个青年虽然已经听闻了有关她的种种不利传言,说这女子竟然冒犯翠湖仙子,说这女子和水寇勾结残杀江东高手,说这女子性子和其父一般冷酷狠毒,说这女子充身舞妓,不惜以色惑人,但是见到这女子言谈举止,这两个青年心中不由动摇起来。 杨宁虽然因为越不屈的缘故,已经不会对寻常人轻视,但是却也很难当真注目一个在他眼中的平庸之人,倒是听了青萍所说,对林群生出一丝好感,显然林群不是那些利欲熏心,敢到赤壁围攻的江湖人,不论此人武功高低,若是肯为乡亲尽心竭力,便是值得尊敬之人。所以目光变得温和起来,伸手一指身边的座位,淡淡道:“坐。” 杨宁性情孤傲,出身又是尊贵无比,纵然不自觉,也有尊卑之别。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林群心中定会不满,纵然碍着面子,也难免心中疏离。可是不知怎么,林群只觉眼前这个清秀少年虽然只是淡然示意,却仿佛高高在上的帝王对臣下发号施令一般,但是神态却又自然无比,林群下意识地坐下,却毫无受人摆布的屈辱感觉。 杨宁见状却也不觉得奇怪,漠然问道:“谁让你来的?” 林群略一犹豫,却不知该如何说,他并没有受人指使,不过是听了途经此地的颜仙子一番感叹,说道魔帝重现江湖,正逢江湖暗流汹涌,唯恐苍生遭劫,便秉着行侠仗义之心,要以飞鸿剑法挑战强敌,一心想和魔帝分个高下,这等心事如今怎可对人说出来,岂不是自不量力么,想到此处,他终于微微摇头道:“在下只是想向帝尊请教剑法,若蒙公子指点一二,也好有所进益,得罪之处,还请帝尊海涵。” 杨宁虽然性子单纯,但是这些日子经历过不少风浪,再加上天生的灵觉,感觉林群的言语有些不尽不实,虽然觉不出这人有什么恶意,却也失去了继续和他说话的兴趣,便瞥了青萍一眼,示意她说几句话将这人打发走。青萍还未有所表示,杨宁突然神色微变,也不和青萍招呼,双手一按桌子,纵身从窗子跃下,青萍连忙扑向窗口,耳边传来马匹长嘶的同时,眼中瞥见剑光闪烁,以及两匹骏马哀鸣到底的震骇场面。 挥剑杀马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这人身姿修伟,凤目星眸,仪容秀美,虽然没遇见略带几分阴柔,但可算得上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初冬季节,万物凋零,景致萧瑟,他却披了一件鲜红色的大氅,寒风冽冽中,衣袂当风,披风飞舞,宛若天地间最美的图画。便是青萍,一眼看到这少年,心中也不由一动,若非这少年手中还提着一柄滴血的长剑,眉目间更是带着浓烈的杀气,只怕青萍也不忍怀疑这少年竟会突然动手,杀了自己两人的坐骑。 杨宁跃到楼下,目光在口鼻之间仍然冒着热气的骏马上停驻了许久,虽然并非一流的好马,可是这也是他和青萍从几十匹骏马中特意选取出来的,数日相从,纵然心肠如铁,也不免生出几许依恋,更何况在他心目中,能够将爱憎直截了当的表现出来的禽兽本就比寻常人都要值得重视一些。转头瞧向那胆大妄为的狂徒,杨宁原本冷冽的目光却蓦然紧锁,这少年的风仪气度,竟然令他想起了魂牵梦萦的影子,忆起栖凤宫中,漫天飞雪里,挥剑起舞时如火如荼的那人,若论相貌,这少年竟和火凤郡主有着七八分相似,若论气势,那眉宇间纵横的霸气,竟也有郡主三四分影子。心中生出莫名的异样,杨宁原本想要立下杀手报复的心意竟是渐渐淡了,将心中狂涌的激怒渐渐冷却成冰霜一般,杨宁神色冷漠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残杀在下的坐骑。” 那白衣少年品味着杨宁淡漠得仿佛听不出杀机的语气,面上显出一抹傲然的笑容,朗声道:“你别管我是何人,你一个江湖草寇,竟敢残杀越国公麾下客卿将士,我既然知晓,就不能容你肆虐天下,你若是聪明识趣,不若束手就缚,念你武功不弱,我还可替你向越国公求情。” 杨宁冷然瞧着这少年傲气凌人的神情,面上突然露出一缕轻笑,也不出声,轻飘飘一掌向那少年胸前拍去,眼中原本的震撼神色更是无影无踪,那少年早已听闻杨宁的绝世武功,见他出掌,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出,剑势纵横如泼墨,山峦叠嶂中寓含着无穷杀机,明晃晃的剑尖划出无数的轨迹,令人看不出这一剑的去向。 楼上观战的青萍和林群,见状同时高呼道:“好剑法。”他们都是用剑的高手,青萍的剑法在绿绮的琴音相助下可以和翠湖出身的颜紫霜一较高下,林群的剑法虽然不甚出名,但是法度森严,根基扎实,已经可以用剑气伤人,若论剑法可算当世名家,所以这少年的剑法落在他们两人眼里,正如伯乐相马一般,其中优劣一见可知,都觉得这少年的剑法可谓奇中有正,一派大家气象。他们两人这般替那高傲少年喝彩,林群身边的两个弟子以及酒楼上的客人也都高声喝彩,当然这其中心思却是不同,那两个弟子不过是不忿杨宁的冷漠孤傲,所以虽然看不出其中深浅,却也替那不知来历的少年喝彩,而其他的酒客虽然大半是旅人,却多半知道林群声名,更有许多根本就是乌江人,自然也随声附和。 彩声如雷,那白衣少年越发振作精神,剑势折转回旋,剑锋所过处发出撕裂空气的丝丝之声,剑啸如虎,竟有欲将杨宁一剑斩落头颅的狠绝,可是就在这时,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已经轻轻按在了他的胸前,一股如冰之寒,如火之烈的真气随之涌入,摧枯拉朽地冲破了他的护身真气,向他的七经八脉涌去。白衣少年眼中露出骇色,他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杨宁出掌,这一剑更是竭尽所能也要拦阻住杨宁的掌势,用尽了所有心血,更觉神意真气与手中宝剑水乳交融,可谓是巅峰状态的一剑,可是杨宁这轻描淡写的一掌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毫无障碍地拍到了自己身上。 若是任凭杨宁的内力涌入丹田,必定是经脉尽毁,武功全废,心中了然这样的后果,可是从这白衣少年心底涌起的却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无边无际的痛恨屈辱。眼前这少年不过比自己大上几个月,虽然他的母亲尊贵无比,可是同样流着杨氏的血脉,本为手足至亲,凭什么自己只能做他的影子。这些年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苦练武功,可是到头来竟然一招落败,如果自己也有他那样的出身,如果自己也有武道宗主为师尊,那么惨败的一定是这个真正的天皇贵胄。想到此处,白衣少年暴喝一声,运用了本来绝对不应该使用的秘传心法,双眼顷刻间变成了血红色,一张口,一道蕴含着真元的血箭向杨宁面目袭去,同时掌剑齐用,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招式。 杨宁在掌力侵入这白衣少年的经脉的一瞬,已经心中微动,这少年的内功心法虽然很少接触,但是不论是内力走向,乃是真气的性质,都和自己熟知的那一门心法相差无几,虽然感觉到其中还隐隐有一丝不应存在的阴寒气息,但是这仍然是杨家的嫡传心法“六阳神功”。这门心法纯正阳刚,虽然不是绝顶的武学,但是也可算的一等一的心法,杨宁虽然没有练过,但是对其脉络却是了若指掌,这并非是隐帝西门烈的功劳,而是父皇杨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后来给火风发觉,却也没有收回,只是不许他习练而已。当然,杨宁修炼的内功本是更胜一筹,所以本就没有修炼的意思,渐渐也就忘记了,直到日前重新见到柳天雕,才让他记起那象征父皇一片心意的秘笈心法。 杨宁既然察觉有异,再加上那少年不顾一切施展伤损身体的邪门心法,那一口“碧血箭”并非易与,不仅包含真元,而且血气中含有邪毒,若是沾染上一星半点,定会肌肤受损,再加上这少年经脉之中也生出一股潜力相抗,所以杨宁毫不犹豫地疾身后退,身影一晃已经脱身于那少年的剑势掌力之外。眉峰微蹙,杨宁望着那少年苍白如血的容颜以及唇边的一缕血丝,冷冷道:“你不该习练这等邪门心法,最好将它统统忘记,否则终有一日,会和你原本修炼的心法冲突,令你走火入魔,生不如死。” 白衣少年连连冷笑,眼中闪过不屑之色,道:“这些无需你过问,我武功不如你,但是你想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你若非目中无人,何妨和我真刀真枪的公平一战,别凭着那鬼魅身法欺辱人。” 杨宁心知六阳神功只有杨氏嫡系子弟才能修炼,而且不传女儿,这少年既然也会这门心法,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手足,也是身份极高的族亲,而且相貌气度竟和娘亲有几分相似,虽然他对杨氏并无眷恋之心,可是心中千回百转之下,竟也生不出一丝杀机。只不过杨宁毕竟性子孤傲,见这少年言语无礼,而且眼中仇恨之色极浓,心中也生出嗔念,听到这少年仍然存心挑衅,便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说罢却不曾出剑,信手一招,一声刀鸣,几个原本想到酒楼里面打尖,却遇上两人阻住道路,不得不在外边围观的旅人齐声惊呼,只见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脱鞘而出,竟是稳稳落入杨宁手中,随即刀化长虹,卷起风雪无数,向那白衣少年攻去。白衣少年自然不甘示弱,将所学剑术尽情施展,剑势或如江河滔滔不绝,或如山川层峦起伏,这一路从未在江湖上出现的“江山如画二十八剑式”,正是初露峥嵘。只是杨宁的刀势施展开来,却如风雪交织,刀风凛冽中带着刻骨的寒意,刀光流动,更是宛若雪舞苍穹,竟然将这少年的剑势全部压迫住了,这一番刀剑争鸣,绚丽凶险之处,却也令观战之人目眩神迷。 白衣少年却越战越是心惊,他本名杨影,原本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却因为一桩阴谋只能成为杨宁的替身,从前杨宁没有出现也就罢了,在得知真正的九殿下信王杨宁行踪之后,他心中就生出无穷的恨意,这一次本是奉命前往江宁,为了正式露面人前做些准备,但是途中偷听到杨宁行踪暴露之后,便抛下所有随从到了此地,就是想要和杨宁一拼生死。关于杨宁的武功经历,他虽然知道不少,可是他一向自负极高,却也不放在心上,最戒备的也不过是杨宁的剑法,因为听说杨宁可以和当世数一数二的剑道宗师平月寒一较高下,却想不到杨宁的刀法也如此惊人,令他心中生出更深的恨意和挫败之感。 杨影曾经随侍刀王杨远一段时日,更是曾经亲眼见他施展刀法,现在想来,眼前这人的刀法或者威势有些不如,但是其中变化瑰丽,却又非是杨远所及。杨影自然不知道杨宁此刻施展的刀法脱胎于滇王吴衡的烈雪刀法中的“回风舞雪”,虽然刀意尚有不足,招式更是只有神似,但是凭着杨宁在刀法上的造诣,却也是神妙无比。吴衡的刀法已经臻至大成,虽然不如刀王杨远,却也可以一战,杨宁施展这路刀法,比起吴衡来说也有许多差距,但是这些都不是杨影所能察觉的,这些年来,他虽然也是习文练武刻苦非常,但是比起资质过人,且心无杂念的杨宁来说,仍然相差甚远,纵然杨宁没有拜在武道宗门下,传授杨影艺业的人没有保留,两人之间差距也是不可以道里计。所以激战不过二十余招,杨影已经是汗流浃背,若非凭着心中血气强自支撑,而杨宁又殊无杀意,只怕他纵然不死也是重伤了。 杨影虽然武功相差甚远,但是从对面那冷漠少年从容自若的神态上看来,也知对手并未施展全力,可是敌人的手下留情却不能让他心中感激,反而更加生出怨恨来。都是皇室的血脉,都是庶出的皇子,凭什么眼前这个少年可以压在自己头上,自己的母妃一生下自己就被处死,免得泄露自己存在的事实,杨宁的生母火凤郡主生前身为可以和皇后分庭抗礼的贵妃,死后甚至有自己的陵寝,自己只能心惊胆战地听命于皇兄和越国公,这少年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纵横天下,自己能够追随在堂叔祖逸王身边,却不能得到传授刀法,而这少年却可以得到武道宗主亲传,练就这样一身绝世武功,就连想要诛杀他的各方势力都只能束手无策,甚至将来一旦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就连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都会被这同父异母的兄长轻易夺走。这样一个人,如何可以和自己并存于世,可是自己却杀不了他,甚至只能忍受着敌人的手下留情,对他来说这不啻是最难以承受的屈辱。 想到此处,杨影心中越发生出毒念,竟是不再避开杨宁越发冷森的刀势,连续以长剑硬接了数刀,刀剑相击之声宛若雷震,不过数招,杨影的面色已经变得惨白暗淡,一道血线从唇边涌出,镶金嵌玉的宝剑锋刃已经崩开了细微的缺口,身形更是连连后退,显然败局已定,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杨影脚下蓦然一个踉跄,却在地上一块青石上绊了一下,立足不稳,倒在了地上,这时杨宁手中长刀正在当头劈下,杨影面容不由露出惊恐之色,不由抬手作出阻拦之势。这等情势落在众人眼中,皆不由发出惊呼之声,便是青萍,虽然已经因为这白衣少年无礼狂妄而生出恼怒之意,也不觉有些惋惜。 虽然一刀下去,就可将这不知为何眼露怨恨的少年一刀两断,但是杨宁性子绝顶高傲,原本已经约定是两人公平相搏,纵然心存杀意,若是敌人不慎失足,他也定会暂时收手,绝不肯落下趁人之危的嫌疑,当然若是生死相搏,不能留手,结果自然有所不同,更何况他已经猜到眼前这白衣少年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心中本无杀意,见状刀势一凝,停手不攻。就在这时,杨影袖中突然暴射出一蓬璀璨的银针,疾如星电一般向杨宁射去,这时杨宁刚刚住手,正是漏出了一线空隙,而这些银针宛若电闪一般,纵然是当面射出,也未必有几人能够躲闪过去,更何况杨影本是暗中偷袭呢? 青萍站在高处,阳光下只见银针如雨,心中巨震,虽然知道此时提醒多半已经迟了,仍然忍不住惊呼道:“子静,小心暗算。”话音未落,身形已经化作红云,掠出空中,柳腰折转,向下轻飘飘的滑落。 杨影射出银针的瞬间,杨宁的一双凤目已经冷酷如冰,衣袖轻拂,那一蓬银针倒折激射,速度比来时更快了几分,堪堪贴着杨影的身躯没入泥土,若非杨影在出针之后已经翻滚数匝,只怕已经自作自受。眼看暗算失手,杨影鱼跃纵起,径自向酒楼边上的柳林逃去,身法快捷灵巧,不过数息,已经到了林边。杨影心中不由狂喜,只要冲进柳林,他就可以跨上原本散放在林中的坐骑逃生了,岂料正在这时,他只觉一股巨力突如其来,正拍在自己的背心,“哇”的一声,杨影吐出肺腑中的一口淤血,身躯软软倒在地上,勉强翻身看去,正瞧见背着阳光走来的清峻孤傲的青色身影。 杨宁冷冷瞧着胸前尽是鲜血的杨影,眼中尽是疯狂的怒意。他并非恪守道义的正人君子,昔日负伤之下和平烟交手,也曾在落败之后以发簪当作暗器偷袭平烟,若非平烟经历丰富,只怕已经被他所伤。所以杨影这等手段在他看来不过是儿戏罢了,再加上他本就没有一丝松懈,所以才能即时反击,更用遥空一掌,将杨影击成重伤。但是这样的结果却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欢喜,他本来对这狂妄傲慢的少年存了一些不愿明言的情谊,所以才会手下留情,杨影的偷袭暗算彻底激怒了他,在他心目中,本就对血缘之亲看得极淡,除了娘亲之外,根本无人可以牵动他的心绪,所以此刻震怒之下,心中已经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杀机。 走到杨影身边,毫不犹豫地挥刀斩落,毫不理会杨影眼中的绝望和愤怒,杨宁没有一丝心软。眼看就要手起刀落,耳边却传来三声远近不同的暴喝声道:“刀下留人。”既而又传来破空吼声,杨宁眼中瞳孔蓦然紧缩,灵觉骤然高涨,将身外数十丈内情势尽数掌握,同时出声阻止他杀人的除了酒楼上的林群之外,还有两人,显然正在全速向自己身后逼近。速度宛若风驰电掣,显然是绝顶的高手。虽然这三人都不可能阻止他下手杀了眼前这个白衣少年,可是或许他们也清楚吧。所以除了林群没有动作之外,另外两人的身形明明是冲着青萍而去的,耳中传来的破空吼声,分明是一种独门暗器“破风锥”出手的声音,如果自己下手杀人,这片刻的迟疑,有可能青萍已经被那两人一举袭杀,虽然自己事后可以杀尽敌人,又有何益,别说这几个人,就是千人万人,又怎抵的过这如同亲姐一般的少女性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杨宁倒飞而回,后发先至,如同魅影一般挡在了青萍身前,长刀电闪,铮铮铮,四声轻鸣,四枚乌黑的毒锥暗器已经中分落地,这时,那疾驰而来的两个蓝衫人已经到了近前,正欲开口说话,眼前已经闪过一道夺目的刀光,初时沉凝平稳,既而风云突起,宛若狂澜乍起,宛若奇峰突出,威陵天下,莫敢不从,那两人眼中都闪过震骇之色,同时惊呼道:“王者神刀!” 惊呼声中,这两人毫不犹豫地双手齐动,一道道锥影射向席卷天下的刀影,身形更是向后疾退,可是杨宁手中的刀势越发暴涨,将精钢淬毒的破风锥搅成粉碎,如影随形一般向那两人罩去。只是这短暂的阻拦,这两人各有一手已经装上了精钢鬼爪,身形倏忽分合,向杨宁扑去,三人身形纠缠在一起,爪刃相交,声声凄厉,令人闻之心悸。刀光雪浪中红霞迸现,不过片刻,两个蓝衫人已经踉跄后退,刀光却是盘旋往复,向两人颈项绕去。眼看这两人命在须臾,一道剑光宛如长风破浪一般自上而下向杨宁袭去,随之而来的是林群平和的声音道:“帝尊手下留情,有话好说。”说话间剑气刀光此起彼伏,杨宁这一刀连挫强敌,终于后力难继,刀光一黯,杨宁停手掠退,长刀斜指,将三人隐隐压制住,目光冷若冰雪,寒声道:“林群,你还想和我交手么,这一次可是会生死立判,在下绝不会手下留情了。” 林群强行压抑住胸口的郁闷感觉,微笑道:“帝尊见谅,林某怎敢和阁下为敌,只是不忍见这几位朋友就这么死在帝尊手下,还请阁下网开一面,容许他们致歉谢罪,这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林某不敢坐视不理。” 杨宁冷冷一瞥,却不言语,目光转移到那两个不速之客的身上,一双眸子已经冰火交融,周身上下更是透出沉凝的杀机,令人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两个蓝衫人都是三十多岁年纪,相貌虽不相似,但是流露在外的气度都是一般冷肃阴沉,见状皆是心头微沉,其中一人连忙长揖道:“敝上少年意气,得罪阁下,我二人是少爷身边近卫,愿替其向阁下谢罪,若有何等惩罚,皆愿代少爷承受,唯请阁下手下留情,容图我等后报。” 杨宁还未言语,身后却传来青萍的声音道:“你们要救自家的主人,就可以向我出手么?纵然子静饶了你们,还要看我剑绝尹青萍是否有这番雅量呢?”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青萍立在杨影身边,纯钧剑正指着杨影咽喉,虽然容颜被帷帽所阻,看不见神情,但是周身上下洋溢着冰雪一般的凛然杀机。这时候,才有人想起这个女子也并非易与,赤壁一战之后,在江湖上已经有了女修罗的煞名。 两个蓝衫人心中巨震,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凛然道:“青萍小姐还请不要鲁莽,我家少爷身份贵重,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兄弟陪葬不说,只怕小姐也未必能够安然无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姐还请三思而后行。” 青萍闻言不由冷笑,她也发觉了这白衣少年气度风采不凡,更有着豪门世家的傲慢气息,再加上这一对厉害的近卫,恐怕不是寻常人物,若是自己杀了他,多半会遭遇报复,可是想到方才险些被毒锥所伤,若是自己失手落入这两人手中,他们多半会以自己胁迫子静,这等事想起来也觉火冒三丈,她本就是刚烈性情,更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若非如此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出面挑战颜紫霜,所以听了这两人的威胁,不仅没有胆怯,反而刻意将纯钧剑向下压了些许,一缕鲜血从杨影颈子上缓缓滴落,一滴滴仿佛滴在人心头上一般。 两个蓝衫人见状就要扑上,但是眼前刀光闪动,瞥见杨宁冷漠淡然的眸子,便再也不敢擅动,更觉身外的压力越发重了几分,不禁汗如雨下。 林群目光微闪,长声道:“青萍小姐还请息怒,今日帝尊与小姐偶经乌江境内,林某忝为地主,原本有意替两位洗尘,想不到却遇上这等烦心事,这位公子虽然无礼冒犯,但想必是少年气盛,未必有什么恶意,这两位兄台方才也不过存了围魏救赵之意,并非当真有意得罪小姐,林某虽然不才,这一身剑术还差强人意,门下还有些弟子相助,若是和这两位兄台连手,虽然不能和帝尊相提并论,但是纠缠起来,只怕阻了两位行程,不如化干戈为玉帛,让这位公子向两位致歉,就此解开这个过节如何?” 青萍闻言微微蹙眉,她自然听得出来,林群话语绵里藏针,这乌江一带几乎尽是他的门下,如果纠缠起来,当真是麻烦透顶,若是两人无牵无挂也就罢了,可是相距二十里外,还有伊不平等人伪装的商队呢,如果遭到池鱼之殃,自己等人的苦心就都白费了,虽然林群未必知道自己两人的顾忌,但是显然他已经发觉了异样。 青萍犹疑之下,忍不住目光飘向杨宁,虽然两人同行,大多事情都由她做主,杨宁是不会违逆她的心意的,可是到了这样凶险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想听从杨宁的心意。 杨宁目光沉凝,漠然瞧了林群一眼,目光又在杨影苍白狰狞的面容上掠过,然后毫不犹豫地出刀,林群以长剑拦阻,但是杨宁袖中一道青光悄然滑出,破去林群剑势,刀光迤逦如飞雪,毫无声息地从一个蓝衫人胸前划过,鲜血迸溅,另一个蓝衫人一声惨呼道:“师兄。”刀剑易势,一刀封住林群剑路,凝青剑薄如柳叶的剑锋已经刺透了那人的咽喉。 轻而易举取了两人性命,杨宁不理会林群暴怒的攻势,掠身而退,冷冷道:“青萍,放了他吧。” 林群原本因为杨宁在他眼前杀了两个蓝衫人,自己却无能为力而心中狂怒,但是听到这少年冷若冰雪的声音之后,却不由怔住了。只见杨宁目光沉凝如寒冰,神色漠然地道:“既然他的近卫愿意替他接受惩罚,那么我便成全了他们的忠义,姐姐,放过了他吧,今日之事,一笔勾销,如若再犯,再杀不迟。” 听到杨宁这番话,林群不由愣住了,方才那两个蓝衫人虽然口口声声请罪,可是平常人听了却不会当真,想不到这少年魔帝竟然以此为由诛杀两人,然后释放了那鲁莽无礼的白衣少年,这等行径当真匪夷所思,却又令人无话可说。 青萍心中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收剑飘然而退,身影一闪,已经回到杨宁身边,但笑不语。 杨影在杨宁动手杀死两个蓝衫人的时候,虽然目中闪过悲愤之色,但是仍然强忍不肯出声,免得失去尊严,想不到杨宁却又轻轻将自己放过,想到自己的性命竟然是两个亲信侍卫所换,只觉得怒火上涌,连吐数口鲜血,眼前一黑,已经昏迷过去。 瞧见这等惨况,不论是林群还是其他观战之人,都觉兔死狐悲,只觉这少年魔帝果然心狠手辣,这等诛心的法子杀人不见血,比起当真杀了那白衣少年,却是更加冷酷狠毒。 杨宁却不理会众人的目光,缓缓走到借刀的路人身侧,也不管他微微发抖的恐惧模样,将已经有些崩口的钢刀纳回原鞘,淡淡道:“刀不好,有机会重新买一把。”说着随手取出一块金子塞到那人手中,然后走到两匹早已冷透的坐骑身边,取下自己和青萍的包裹,转头向江都方向的驿道走去。青萍掠到他身边,接过自己的包裹,嗔道:“马匹没有了,莫非当真要步行么?” 杨宁停住脚步,微微皱眉,对他来说有马无马差别不大,但是若要青萍一路步行,可是太辛苦了,更何况还要保持和伊不平他们的距离呢。正在犹豫的时候,一眼看到了柳林中正低头吃草的一匹坐骑,白马金鞍,华丽非常,想到杨影当时的举动,微微一笑,指着那匹白马道:“姐姐,他杀了我们两匹马,我们就收下这一匹如何?” 青萍其实也已经想到,不过是想让杨宁说出来罢了,目光在那匹白马身上凝注,只觉此马神骏非常,一身皮毛如霜雪一般,竟无丝毫杂质,越发喜爱,上前挽住马缰,伸手轻拂马首,那骏马初时烦躁不安,但是在青萍抚摸之下,竟然渐渐安静下来,青萍心喜,正要回头唤子静和自己同骑。却听见有人大笑道:“子静公子可是缺少坐骑么,此去金陵,道阻且长,若是和青萍小姐同骑,虽然享尽艳福,只怕耽误了行程,练某奉了主上之命,以名马宝剑相赠,还请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笑纳才是。” 青萍回过头去,不由心中震惊,只见杨宁面寒如冰,身前站立一个黑衣青年,长发披肩,背负长刀,容貌俊秀,唇薄如削,身后却是一匹黑色乌骓马,神骏不在那匹白马之下,马上也是一副华丽的鞍鞯,旁边悬着一柄熟悉至极的长剑,正是自己丢落在黎阳城的随身佩剑,而那青年正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亲信属下,刀魔练无痕。 第七章 真情假意(上) 杨宁冷厉的目光在练无痕身上凝注了片刻,举步走到乌骓马之前,仰首望向那双铜铃也似,且黑白分明的马眼,唇角露出一抹从容淡漠的微笑,只在这转瞬之间,他已经从冷酷无情的魔帝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天皇贵胄,带着疏离的神色,凤目睥睨之下,透射出无穷的威严,惟有一双幽深冰寒的眸子,却是透出地狱一般的烈焰,令得不小心撞见的人顿觉失魂落魄。就连这匹神骏无比的乌骓马也开始不安起来,不时地扭动着马首,似乎想要避开眼前这人。 练无痕瞧在眼里,也觉缕缕心寒,虽然从听涛阁一战之后就知道自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可是过去的这段时日,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他已经知道许多,显然这少年虽然连遭挫折,锋芒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经历过烈火煅烧的宝刀名剑一般,越发显出耀眼的光辉。他是罗承玉的心腹,也是除了吴澄、西门凛之外,唯一真正确知杨宁真正身份的人,罗承玉相信他不会擅自违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会特意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他。而练无痕的想法也和西门凛等人不同,他出身江湖,从前更是以杀手为业,生性潇洒无稽,如今成为燕山卫的天组高手,不过是因为受挫于刀王杨远,才会为了追求刀法的更深境界,刻意选择了和从前不同的生活。自从因缘际会投入了罗承玉麾下之后,练无痕虽然得到重用,但是大半心思仍然放在武功上面,并不像西门凛一般为了维护罗承玉的地位费尽心思,所以对于杨宁,他有好奇,也有戒备,却没有那种除之而后快的执念。 即使如此,练无痕对于杨宁也是戒备多过好感,毕竟上一次的见面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尤其是听涛阁里面那宛若扑火飞蛾的疯狂,令他至今记忆犹新,这样一个人真的是火凤郡主的血脉子嗣么?他在南下之前,心中其实还是有些疑惑的,直到这一刻,感觉到杨宁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他才真正确认了这个少年的身份,再无疑虑,只是新的疑念再度升起,如果此人和自己侍奉的主上为敌,会是什么样的惨烈结果呢?想到此处,练无痕便觉十分不安。 在杨宁刻意的威压下,那匹千里挑一的骏马越发不安起来,甚至四肢都开始有些抖颤,练无痕心中不忍,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还请公子手下留情,此马乃是殿下亲自所选的良骥,但毕竟不是龙驹,公子威严天生,若是为了折服此马,伤及此马的精神,惊弓之鸟乃是前鉴,只怕日后天下就少了一匹千里马了。”一边说着,一边释放出真气阻拦杨宁身上溢出的若有实质的先天真气。 两人真气稍一接触,杨宁却陡然真气内敛,练无痕早有准备,几乎同时收手,并没有像轩辕台的那一次险些收敛不住,杨宁眼中闪过欣赏之色,淡淡道:“你的武功大有进步啊,怪不得他敢派你来见我,就不怕我折断他的左膀右臂么?” 练无痕从容笑道:“公子言重了,殿下与公子轩辕台订交,虽然听涛阁有些许误会,在公子是一诺千金,不便留手,在殿下是生死关头,不能不反击,虽然其中多有损伤,但是所幸殿下和公子都安然无恙,殿下每思及此事,都庆幸万分。公子以双绝相托,殿下不顾冒昧,亲自延请两位小姐北上,待若上宾,不曾有丝毫失礼,纵然青萍小姐不解殿下一片苦心,擅自逃走,殿下也未曾怪罪绿绮小姐,反而亲自替绿绮小姐疗伤,延医调理身体,这等深情厚谊,殿下虽然无心邀功,但是无痕身为殿下侍卫,却不能不代主上向公子剖白肺腑。赤壁之变,并非殿下主使,西门统领误会殿下心意,将公子当成威胁,因此有意借刀杀人,这等事虽然有违殿下本意,但也是西门统领苦心孤诣,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才会一错再错。殿下知晓其中原委之后,虽然也想重重惩处西门统领,但是念在西门统领有功在身,殿下身为信都之主,也不能不公平决断,只能革去西门统领的职务,命其戴罪立功,没有深究其罪。还请公子念在殿下身不由己的苦衷,不要因此心生怨忿才好。” 杨宁默然良久,淡淡道:“这是罗承玉要你转达的心意么?” 练无痕摇头道:“殿下并未如此说,只是要无痕亲自送上宝马乌骓,和青萍小姐遗落的佩剑,殿下说,经过赤壁之事,只怕公子和青萍小姐都不会再心甘情愿的去信都相见了,他也不愿强人所难,所以令在下送上程仪,以助两位行色,山高水长,日后自有相见之日,只盼到了那一日彼此之间能够再无芥蒂。” 杨宁仔细听着练无痕这番话里有话的言辞,一字一句都是义气深重,若是换了他人听了多半只能欣然接受,但即使是他这样不谙勾心斗角的人听了,也听得出其中的深意,亲切中透着淡淡的疏离,却是将他当成需要笼络的人对待了,而且虽然言辞委婉,却明确表示了峻拒之意。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他绝不相信罗承玉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但是也从未刻意掩饰过,即使西门凛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是即使是他,也能够感受到西门凛对罗承玉的忠心,还有眼前这个练无痕,虽然武功不如自己,可是仔细想来,已经是难得的高手,更是深得罗承玉信任的侍卫,只怕自己的身份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论是西门凛的背叛谋害,还是练无痕的拒之门外,岂非都是罗承玉的心意。虽然早有准备,可是想到重返朝思暮想的幽冀故土,终究是自己不能企及的梦想,杨宁仍觉心灰意冷。 捕捉到杨宁眼中一掠而过的痛楚和绝望,练无痕心中微动,虽然不明白罗承玉为何前后行径不一,但是不论是从前的殷切期望还是后来的婉言相拒,练无痕都能够感觉到世子殿下的诚挚心意,只是却不知道这位九殿下,是否能够明白世子殿下的一片真心了,只盼这人不要和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一般,也对世子殿下视若寇仇吧。 只是出乎练无痕的预料,这一丝软弱几乎是转瞬就消失在杨宁那深如渊海的眼瞳中,杨宁仰首轻叹道:“也好,上一次以寡敌众,以致失手,未能取世子殿下的性命,已经是在下生平奇耻大辱,若是再度相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了杀机,相见争如不见,也免去彼此心魔纠缠。不知他命你送来宝马佩剑,可曾说过什么时候送绿绮姐姐回来,当日在下重伤垂死,因为敬重世子殿下胸怀光明磊落,冒昧以两位姐姐相托,如今在下既然已经生还,这番托付自然无需继续了,练兄以为如何呢?” 练无痕望着杨宁淡漠深邃的眼眸,心中不由一紧,自己毕竟看轻了这少年的坚忍,说来也是,能够身为魔帝储贰,岂是寻常人物,更何况这少年的身上还流着那位奇女子的血液呢。平静了一下心绪,练无痕恭谨地道:“绿绮小姐在黎阳不顾自身安危,贸然施展天魔琴音,以致内伤加重,虽得殿下救治,却是病势缠绵,纵有岐黄妙手,也需三年两载的时间调养才能痊愈。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遨游天下,逍遥自在,若是绿绮小姐随行,却不免辛苦劳顿,旧伤难愈,殿下之意,绿绮小姐不妨在信都多住几年,等到身子大好之后再和两位相见不迟。” 杨宁心中不禁冷笑,这些日子,他听青萍和越仲卿的谈话,已经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势一触即发,两三年之后,只怕罗承玉已经稳据燕王王位,到时候权倾天下,纵然不起兵反叛,也是无人可以约束,自己一个江湖浪人,如何还能与割据幽冀的燕王为敌,除非成为傀儡,甘心受人摆弄,才有些许可能吧。只是不论罗承玉所言是真情还是假意,这几年绿绮姐姐都只能成为人质留在信都了。 想到此处,杨宁眉宇间掠过嘲弄之色,那人不愧是娘亲的义子,手段高明,滴水不漏,将自己所有的反抗可能都消灭于无形之中,纵然自己当真有心和他一较高下,凭自己这等浅薄的心智,只怕也是一败涂地的结果吧。娘亲从未给过自己和他为敌的机会,就连自己唯一有所可能的报复手段也给承诺限制住了,只是娘亲和那人仍然轻视了自己,这燕王王位别人珍若拱璧,自己却只当是敝履一般,荣华富贵又岂是自己所求,自己心中奢望的,也不过是娘亲的一声赞许,几许温情罢了。 当然,自始至终,杨宁也未想过罗承玉会失败的可能,不论越仲卿如何旁征博引,信誓旦旦,他只相信,娘亲寄予厚望的义子,自己曾经心生仰慕的兄长,并非那般易与之人。 心中千回百转,最终杨宁只是漠然道:“也好,我令人转告世子殿下的话想必已经传到了新都,罗承玉若是欺负了绿绮姐姐,我必亲手取其性命,就是你们这些人,也一个个都要替绿绮姐姐陪葬,还有,你别忘了替我转告他,他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于我,我不过是念在昔日一点情分,才不和他为难,如果幽冀上下,再有任何人敢冒犯于我,我便亲赴信都,杀个血流成河,你记清楚了么?” 练无痕淡淡一笑,虽然心知杨宁的话语并非仅仅是威胁,但是在罗承玉身边数载,他早已深知主上的性情,别说世子殿下对绿绮小姐颇为钟情,即使没有这些情分,以及双绝和幽冀的渊源,世子殿下也绝不会这般直白的用一个女子胁迫对手,对于敌人,在其能够发难之前,世子殿下总是已经断绝了那人的所有生路,而后一击致命,是绝不会落人以口实的。就是他方才暗中威胁杨宁和青萍的这番话,也是他根据形势自己揣摩出来的,罗承玉除了令他送上宝剑名驹之外,就只有寥寥数语,吩咐他向杨宁致意而已,当然这其中他也留意了言辞,断然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纵然罗承玉亲耳听到,也只能苦笑一声而已。 心中通透如冰,练无痕不卑不亢地道:“公子武功绝世,假以时日,必定是一代宗师,别说杀得幽冀血流成河,就是转战天下,伏尸百万,也未必不行,只是郡主之后,幽冀未有恃强凌弱之人,也未有贪生怕死之辈,公子若占着道理,纵然孤身前来,也无人敢伤及公子毫发,如果公子无故逞凶,纵然是三尺孩童,也敢仗剑阻君道路,绿绮小姐,才貌无双,品性高洁,七弦古琴善奏高山流水,殿下乃是知音之人,爱之惜之犹恐不足,焉有加害之理,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尽管放心,在殿下身边,绿绮小姐定会安然无恙。” 杨宁终究不善言辞,被练无痕绵里藏针的这番话堵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此人又不是他可以轻易震慑的寻常对手,脸色不禁越发冰寒,左手不由紧紧握住了袖中的凝青剑,虽然隔着剑囊,但是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切金断玉的剑锋之利,也可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良久,终于忍住心头之火,冷然别过头去,杨宁漠然道:“你去吧,若是再多言多语,只怕无人可以救你性命了。” 练无痕也知杨宁心中必然震怒非常,虽然性情张扬,悍不畏死,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激怒杨宁,便略一弯腰,就欲离去,脚步还未移动,青萍却扬声道:“练侍卫何必如此急于离去,子静虽然准许你走了,我还有话未说呢。” 练无痕眉头微皱,昔日他随罗承玉北上途中,与绿绮青萍都是日日相见,自然知道两女的性情,绿绮清冷婉约,纵有不满之处,不过是蹙眉轻叹而已,只要不损及尊严,并不会过分强求,青萍却是不同,虽然重伤未愈,却是时时挑衅,当真是烈火性情,方才没有显身之前,他就担忧青萍会出言不逊,可是没有想到,青萍任由杨宁和自己交涉,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他原本以为此女转了性子,此刻才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才多半是为了顾及杨宁颜面,青萍才会沉默寡言,眼下见杨宁言语受挫,这女子自然不肯甘心,这不是出面挑衅来了么。只是他心中虽有此念,却也只能苦笑道:“青萍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练某洗耳恭听就是。” 青萍抬手取下帷帽,露出清丽秀美的容颜,却是柳眉倒竖,凤目生威,指着练无痕冷然道:“也算不上什么吩咐,只请你转告贵主上一言,叫他别欺负子静老实,姐姐善良,要知道我尹青萍可不是好欺之人。也不知道那罗承玉用了什么诡计,才骗得我姐姐肯留在信都,这也罢了,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是你家殿下的确是个谦谦君子,想必也不会对姐姐无礼,再说毕竟当初是子静之意,才让我和姐姐落入你们世子殿下的手上。但是西门凛在赤壁背信弃义之举,难道也是一两句道歉就可以揭过的么?若非你是奉了姓罗的谕令前来求和,打狗还要看主人面,我们才不得不放过你这一次,否则岂能容你在这里滔滔不绝,效仿苏秦张仪说客行径。但是既然世子殿下有意求和,总不能只用一匹马当做赔罪之礼吧,这柄佩剑原本就是我的,如今你们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若是不多拿出一些诚意来,索性我就擒了你,然后让你的主子用我姐姐来交换。若是世子殿下觉得不合算,最多我们多擒几个像你一般的鹰犬,想必罗承玉也不会不顾忌你们这些心腹的性命吧。” 练无痕闻言不禁瞥了杨宁一眼,却见杨宁神色不动,这才放下心来,大笑道:“久闻洞庭双绝,琴绝如清水白莲,纤尘不染,剑绝如带刺玫瑰,娇艳解语却又扎手,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小姐精明能干,子静公子性情如浑金璞玉,若得小姐相辅,想必不会轻易遭了小人暗算。只是小姐这等聪明人,却怎么也会被姐妹之情蒙蔽双眼呢?世子殿下与子静公子虽然有旧怨前嫌,但是彼此终究是惺惺相惜,将来未必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反而是有些人居心叵测,存心不良,今日唆使林大侠前来就是一例,这位贵公子狂妄冒犯也是一例。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姐不要忘记尊师清绝先生原本是郡主幕中军师,双方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何必针锋相对,致令亲痛仇快呢?再说子静公子也曾经和我家殿下以兄弟相称,想必明了殿下品性胸怀,莫非子静公子当真以为殿下留下绿绮小姐,是有心相胁么?” 青萍闻言语塞,想起师尊清绝先生和幽冀的渊源,今日若非是因为子静,只怕自己姐妹会欢欢喜喜地留在幽冀呢,想到此处只得忿然顿足,不再多言,却转头看向杨宁,等待他的决定,她虽然可以用言词说服子静,但是最后的决定仍然需杨宁亲决。 杨宁沉吟良久,方叹息道:“他自然不会用绿绮姐姐胁迫我的,我明白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他却也知道,若真的出言相胁,只会弄巧成拙,如今他什么也不必多说,却已经足以威胁我了。” 练无痕心中微震,原本还有千言万语可以辩驳,但是杨宁这淡淡的一句话,就已经令他哑口无言,的确,这正是罗承玉的真意,若是当真以绿绮威胁,只怕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少年多半会拼个鱼死网破,就如同当日挟持双绝迫杨宁行刺罗承玉的那些人一般,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死无葬身之地罢了。反而是什么都不说,才是对这少年最大的威胁,只是这些心思是他这堪称心腹之人苦思冥想良久才想通的,而这少年却是一语道破,令练无痕无话可说之余,也觉心惊不已。如此资质,不愧是火凤亲子,魔帝真传,如果这人和主上为敌,只怕纵有千般手段,万种心机,在这少年面前也未必能够派上用场,直到此时,练无痕才明白为何罗承玉命自己向杨宁示好,这般人物,虽然不易结交为友,但也不要敌对才好,西门凛未能达到目的,反而结下如此大仇,只怕前途堪虞啊。 但是到了这时,纵然舌绽莲花也无法改变杨宁的想法,练无痕自然也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并没有出言辩解,只是淡淡一笑道:“日久见人心,子静公子将来必能明白殿下的苦心,不过青萍小姐说的也没有错,只是这一匹马自然算不上厚礼,只是练某匆匆而来,身边并无他物,就只有这一块令牌可以相赠,还请子静公子笑纳。”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块燕山红玉所制的令牌递给杨宁。 杨宁目光一扫,只见这令牌上面的一行铭文镌着“燕山勒石,易水歌悲”,其下一行小字,却是练无痕的名字身份,铭文曲金断玉,铁划银钩,正是火凤郡主的字迹,那行小字雍容俊逸,藏锋内敛,虽不知是何人所书,但是观字知人,杨宁心目中已经泛起一个模糊的影子。 虽然不知幽冀内部的情形,但是这样一块玉牌的贵重杨宁还是心知肚明,练无痕身为天组高手,这块玉牌既然是他的身份信物,可令人在幽冀往来自如,别说赠给他人,就是不甚失落也是大罪一桩,杨宁本来不愿接受这块玉牌,免得和幽冀牵连过多,可是想到练无痕这番心意,竟然觉得不忍拒绝起来,似乎从彭泽之后,他的心肠软了许多,总是忍不住替人着想起来,轻轻一叹,杨宁接过令牌,漠然道:“令牌权作信物,绿绮姐姐归来之日,自当原璧奉还。” 练无痕以身份令牌相赠,原本是自作主张,纵然是罗承玉,也不曾想过以一块令牌牵绊住杨宁,幽冀上下,大概也只有他有这份胆量,擅自将一刻不可离身的玉牌转赠给人,见杨宁目光虽然漠然,但是光芒流离,显然是内心挣扎许久,竟是接了过来,即使是练无痕这等人物,也觉得有些得意,当然不敢流露出心思,只是恭恭敬敬地道:“幽冀在天下各大都邑均有明暗人手,子静公子若有所需,只需以令牌相召,他们自会遵命而行,就是有用到练某之处,练某一人一刀,都愿为公子效力。” 杨宁眼中闪过嘲讽之色,接下令牌不过是看重练无痕的胆量,他一人一剑,足可纵横天下,何须别人相助,只是这等想法,却也无需和别人说起,微微颔首,眼中却闪过一抹惋惜之色,距离听涛阁一战虽然时日不久,但是眼前这人胸襟气度都越发不羁狂放,想必刀法的进境也是不小,只可惜自己还要赶路,要不然能和这人再较量一下刀法,倒也是一大乐事,想到此处,杨宁身上不禁涌起战意,一双眸子也变的流光溢彩。 练无痕也是绝顶高手,若论刀法,和杨宁也有一战之力,感觉到杨宁身上突然爆发的战意,第一个想法就是拔刀挑战,若能见识一下方才杨宁那宛若飞雪漫天的绮丽刀法,想必定会受益无穷,但是此心一起,眼前却浮起罗承玉雍容淡雅的身影,自己受命前来,是为了弥合殿下和子静之间的关系,如果现在出手挑战,只怕会让杨宁误解了殿下的诚意,他既然有心侍奉燕王世子,那么就不可明知故犯,更何况若是匆匆一战,就如蜻蜓点水一般,难以尽兴,倒不如另觅良机,战一个酣畅淋漓,岂不快哉。想到此处,将心中战意敛起,长揖拜别道:“练某冒昧,阻挠了公子行程,山高水长,自有相见之期,练某先行别过,公子刀法如神,他日相逢,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也觉此时不适合交手,淡淡道:“也好,对了,你是如何知道我们要去金陵的?”想到练无痕屡次提及自己行程匆忙,杨宁不由有了疑问,便随口一问,他不觉得其中的严重性,青萍却是知晓的,莫非自己等人的行迹都被幽冀察知了么,那岂不是太危险了,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握紧纯钧剑,眼中杀机一掠而过,倒是杨宁目中坦然,并无异样。 练无痕微微一笑,却不答话,转身没入柳林,人影消失的瞬间,空中却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只是如风远去,不过片刻,已经低不可闻,但是其中那一句“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却是清晰可闻。 青萍不禁脸色微变,这首词本是她和杨宁、伊不平等人去取秘藏的路上抒怀所唱的,此刻练无痕一语道破,显然不仅知道了自己一行去巢湖取宝的事情,甚至也知道伊不平到金陵的目的,心意千回百转,却瞥见杨宁幽深沉静的眸子,只觉得一颗芳心瞬间松懈下来。不论燕王世子求和之意是真是假,但是今番都不会揭破这个秘密,自己又何必担忧呢?想到此处,青萍不由嫣然一笑,牵过那匹白马,翻身而上,马鞭轻甩,叫道:“子静,我们比试一下坐骑的脚程吧。”,说罢挥鞭策马狂奔而去,沿途留下银铃一般的笑声。杨宁得知绿绮消息,已经心中安定,再加上罗承玉的示好,不论信或不信,都觉得解决了一桩心事,见青萍消去疑虑之色,便也纵身上马,追赶而去。不知是这匹乌骓马更为神骏,还是青萍有意相让,不过片刻,已经追上了青萍,两人并辔策马,人如美玉马如龙,直到身影被烟尘淹没,仍有许多人怔怔望着这一对少年男女的背影,良久不能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林群才清醒过来,茫然将长剑归鞘,直到此刻他才清楚魔帝两字的含义,那是冷酷无情、任性妄为的代称,自己这般人物根本不曾放在他的眼里,就在自己的面前,他毫无顾忌的杀死了白衣少年两个武功超绝的亲卫,却放过了那个白衣少年,虽然是斩草不除根,却没有给人一丝心慈手软的错觉,那是彻底摧毁对手的斗志的一种手段,林群可以感觉到其中的残忍意味,却连声讨的可能都没有,那两人施展暗器偷袭青萍在前,虽然是为了救人,但是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光明正大的举动,更何况魔帝是在公平对决中杀了两人,这件事情说到那里都是白衣少年主仆的不对。 而更令林群担忧的是那自称燕王世子侍卫的黑衣青年,他对待曾经刺杀自己主上的魔帝的态度太过暧昧,不合情理即为妖,这样的事情被自己见到,已经不知是福是祸,那黑衣青年临去之时,曾经暗示自己前来阻拦魔帝与剑绝的行程是某人的阴谋所致,虽然他模糊其辞,但是林群想来想去却觉得颇有些道理。只是他却绝对不愿意相信心怀苍生的颜仙子会有心利用自己,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颜紫霜会示意自己前来拦阻魔帝呢?要知道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可能就会死在狠毒无情的魔帝手中,如果自己死了,只怕魔帝、剑绝只要再至乌江,都会遭遇不顾一切的报复,可是在这等绝世高手面前,自己这些弟子和亲友纵然不惜一切,唯一的下场也只是送死而已。可是如果真的像自己想象的一样,颜紫霜为什么又要陷害自己,自己的死亡对她有什么意义么?想不通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样,但是无论如何,林群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可能证明颜紫霜有意如此,因为自始至终颜紫霜都没有示意他这样做,甚至连暗示都没有,她只是途经乌江,到江边祭奠了霸王祠,在自己这个地主面前轻描淡写地提及有这样一个人,所过之处死伤叠籍而已,而且即将经过乌江,这么一句话就让连赤壁会盟都峻拒的自己中途相阻,既是担心乌江民风彪悍,自己的弟子亲友有人得罪了魔帝,也是想看看这个一鸣惊人的少年,可是结果却让自己陷入了这不明不白的局势,若说没有阴谋,就是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的。 想到此处,只觉得一颗心似乎沉入了冰冷的深渊,林群有些倦怠地召唤两个弟子,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可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惊骇欲绝的叫声道:“师父小心!” 林群连忙回头望去,正瞧见自己的一个弟子从酒楼的窗子一头栽落,在楼前夯平坚硬的地面上摔得脑浆迸溅,而在这个青年弟子的咽喉上却是一柄毒锥,林群的瞳孔瞬间收缩,酒楼上传来连绵的惨呼声,林群右手按上剑柄,正欲飞身上楼,身畔也传来惨呼之声,林群侧首望去,继而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那个原本昏迷不醒的白衣少年手持利剑,正从一人身上缓缓拔起,那被杀之人正是方才腰间佩刀被魔帝取走对敌的旅客,此刻他手中的佩刀刚刚拉出一半,胸口却已经被利剑刺透了。而在那个少年原本昏倒的地方,落叶残枝当中,却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正是自己担心初冬的寒气,暗自遣去照应那昏迷少年的掌柜 感觉到林群愤怒的目光,柳林前一身鲜血的白衣少年的目光也飘到了林群身上,昏迷之前早已恢复正常眸色的眼睛此刻再度染上了血色,就好像是地狱里的恶鬼的眼眸,而他的容颜依旧俊美飘逸,神色间带着几分骄傲,几分睥睨,仿佛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身后血红的披风猎猎做舞,衬出临风玉树一般的俊逸风姿,但是落入林群眼中却只觉如同魔鬼一般,不禁眼眦欲裂,厉喝道:“好恶徒,你为什么要滥杀无辜,还不住手,否则林某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取你性命。” 杨影抬手拭去唇边血痕,冷笑道:“你可知我是何等样人,岂容村夫折辱,今日不幸败于人手,苟且偷生,已经是生平奇耻大辱,若是再任凭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将我的丑事传扬出去,我还有何面目立足在天底下人世间,姓林的你今日认命了吧,如果不杀你们灭口,岂不是让我寝食难安,谁让你不曾施展全力,帮我杀了那白痴蠢才。” 林群只觉怒火填膺,仗剑厉声道:“岂有此理,林某并未对你不起,也曾出力救护于你,你不念在下恩德,恩将仇报,当真无耻之尤。不过你也别做梦,此地足有百余人,纵然在下一人一剑,你也别想杀人灭口,那楼上残杀肆虐之人,可是你的护卫,还不让他住手,否则林某就取你狗命祭奠亡魂。” 杨影长声大笑道:“楼上当然是我的人,他武功胜你百倍,就是我的武功也不是你可以相比的,而且我一人虽然不能尽杀此地耳目,但是如果我的人一起出手呢?” 林群闻言愕然,只听四周传来那些奔逃出来的客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用眼睛的余光环视四周,只见不知何时,四面八方出现了一些蓝衫人,呈合围之势包围上来,他们个个步履沉凝,所过之处,那些仓惶逃窜的客人伙计纷纷惨呼跌倒,这等局势显然是有着斩尽杀绝的十足决心。 林群握紧佩剑,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抖颤起来,他有自知之明,别说他方才被杨宁剑气所伤的肺腑还未痊愈,就是完好无损,他也没有把握在这些配合默契的蓝衫人面前逃出生天。只是这片刻,柳林前后左右已经是血流成河。时值乱世,那些旅客都带着刀剑,原本有些自保之力,可是在这些高手面前,却是一触即溃,不论是想要凭着一己之力突围的,还是联手结阵想要顽抗的,都被这些蓝衫人分割包围,突破屠杀。可是林群却无能为力,因为从那重伤的白衣少年身上透出的压力杀机,已经将他笼罩其中,在魔帝面前不堪一击的少年,却不是他林群可以轻易应付的人物。 忍受不住那白衣少年面上越来越浓的嘲讽神色,林群终于不顾一切地愤然出剑,剑气破空,还未触及白衣少年的身躯,林群却只觉背后有数股风声袭来,反手击落几柄泛着蓝色光芒的毒椎,便被三个蓝衫人包围了起来,这三人都是武功卓绝的好手,比起林群来相差不过一筹,而他们并不打算真刀真枪的动手,皆是一手持剑,一手戴着鹿皮手套,显然随时都可以发射淬毒的暗器毒锥。 林群挥动长剑,剑气如虹,迫得几人只能缠战围攻,甚至来不及释放暗器,这等狂野的攻势不能持久,一旦剑势放缓必遭反噬,但是令他心中更担忧的却是一边虎视眈眈的白衣少年,虽然只是站在远处观战,但是林群能够感受到白衣少年恶毒的目光始终凝注在自己身上。一剑刺倒一个因为久攻不下而略显急躁的蓝衫人,林群略松了一口气,目光掠处,只见已经尸横遍地。他的另一个弟子正被几柄刀剑一起穿透在地上。而那些蓝衫人已经开始打扫战场,给倒地不起的每个人补上一刀或者一剑。林群自知难以逃脱,心中悲愤之下长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滥杀平民,如此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就不怕传扬出去,为天下人所不耻么?” 杨影闻言眉峰微蹙,目光瞥向一个正从酒楼之中缓缓走出的青衫人身上,那人面上蒙了方巾,身形略矮,却是举止雍容,纵然是正在用白色绫帕擦试剑上血痕的动作,也是风姿优雅。听到林群的喝骂声,他朗声道:“传扬出去又如何,你们这些人自然是魔帝和剑绝杀的,而且焚尸灭迹,令人发指。自从舍弟重伤之后,我便设下此计,召集人手,封锁道路,除了魔帝、剑绝,以及那位魔刀练无痕之外,任何人都是只许进,不许出。本座可以保证,再无一个外人可以从此地生还。到时候无凭无据,纵然他们三人异口同声,指责舍弟杀人灭口,又有何妨。你说天下人会相信一个身份尊贵的贵公子,还是会相信恶名远播的魔帝、剑绝,或者那个声名狼藉的杀手练无痕呢?到头来天下人只会以为魔帝、燕王世子沆瀣一气。再说,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之缘,你以为魔帝那般唯我独尊的性子。当真会委屈求全,开口解释么?” 林群闻言越发惊怒,但是心头却不由一动,见这蒙面人装束身形,方才似乎在酒楼之上见过这人,只是这人相貌平凡无奇,又看不出修炼过武功的迹象,令自己忽略了此人,思索之下,心思略分,手臂已经被一枚不知何处打来的毒锥所伤。林群只觉转瞬之间左手肘部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心知不好,他强提真气一剑挥出,将一个蓝衫人刺倒在地,趁着眼前已经只剩一个敌人,刷刷几剑逼退此人,林群毫不犹豫地向包围圈的空隙冲去,手中使出两败俱伤的剑招,想要挣命逃出生天。但是就在他冲出几个蓝衫人先后围追堵截的包围的时候,一柄长剑却倏忽出现在左肋,透体而入。林群眼中掠过白衣少年狰狞的笑容,身子一软,张口欲言,鲜血却从口中汩汩而出。感觉到强烈的痛楚从肋下传来,就连长剑拔出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半边身躯顷刻间被鲜血浸透,而毒气已经顺着手臂向心脉侵袭,林群再也握不住手中佩剑,耳中传来佩剑坠地的轻微声响,然后便跌倒在冰冷的泥地之上。 当渐渐沉入死亡的黑暗之中的时候,林群听到缥缈遥远的声音道:“表弟,你这一次太鲁莽了,如果不是我即使赶到,恐怕你已经被魔帝杀死了,别忘记自己的身份,陛下和父亲都有严令,要殿下立刻到江宁去,不许再多生是非。”白衣少年的回答声开始变得模糊,耳边的惨叫声开始稀疏起来,林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何自己还未死去。 在从酒楼里面走出来的青衫人的指挥下,还活着的蓝衫护卫熟练地将所有的尸体都丢到酒楼之中,而林群的身躯是白衣少年亲自丢到酒楼里面的,不过或许是相信自己的剑法,或者是毒锥上面的剧毒,他并未补上一剑。之后众人开始搜集引火之物,堆积在酒楼和其他的屋舍里面,然后将酒楼地窖里面搜索出来的烈酒倒在上面,丢进几个火把。烈焰冲天而起的时候,那些蓝衫人带了伙伴的尸身,到不远处的一处小山丘后面寻到马匹,一行人匆匆离去。 火焰漫延开来之后,十里方圆之内若无视线阻隔都可以看到滚滚浓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报警的铜锣声和狼烟已经将三岔口火起的消息传扬开来,许多村落各自紧闭门户,强壮的男子纷纷拿起兵刃,老弱妇孺躲藏到地窖里面。虽然已经是天下一统,但是暗流汹涌,匪盗猖獗,几乎所有的村落都在外围挖了壕沟,种上荆棘,只需守住几条道路,就可以守住亲人财产。而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至少五六人组成的小队人马,骑马冲出了村庄,若在天上俯视人间,当可看到整个乌江都以三岔口为中心,迅速的武装起来,而这些小队人马便如百川汇聚一般形成了数队轻骑,有的往来巡视,有的封锁道路,有的向火起之处聚集。林群若是看到这样的情景必定满意非常,这是他为了维护乡梓安宁而苦心训练的团联乡兵,近三年来,乌江境内不仅盗匪绝迹,就连朝廷和越国公派来收税的差役和官兵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那些蓝衫人离开之后,从柳林之中一块凹凸不平的空地上突然站起一人,迈步向酒楼走去。这人身上披着一件和地面颜色相近的暗色披风,所以伏在地上居然无人察觉,但是想必并非仅仅如此,多半是使用了某种特别的技巧,并不只是倚仗人眼视力的错觉,才能在那些目光敏锐的高手巡视下隐蔽起来。那人行走之时,露出里面穿着的深灰色长袍,这是一件特制的衣衫,静立之时并无异常,但是在他迅速移动之时,那身衣衫丝毫不会妨碍身体的各种动作,而且毫无声息,加上衣料的颜色,想必白日穿起来绝不会在任何场合失礼,但是到了晚间,却可以当作夜行衣使用。只凭这件衣衫,就令人知晓此人绝非寻常人物,而且他身形修长合度,举止雍容,虽然面上蒙着青纱,但是从俊秀的眉眼和形之于外的儒雅气息来看,此人必定风华俊逸。但是从他两鬓的星霜和白皙略带风霜之色的肌肤看来,又可以知晓此人并非是个青年男子。除此之外,这人的一双眸子宛若晨星一般明亮,却又深邃的犹如夜空渊海,举手投足之间毫无烟火之气。不论这人是何等身份,都绝不是默默无闻之辈。 站在火海面前驻足片刻,这人突然飞身纵入火海,宛若扑火飞蛾一般,瞬间淹没在烈焰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火焰中传来梁柱倒塌的声音,在楼门被烈火全部封闭之前,两个相叠的身影从火焰中冲了出来,仔细看去,却是这人用披风裹了一人出来,这披风的布料想必可以耐热,这人身上的灰袍边角和发梢都已经被火燎出了许多焦痕,那披风除了被熏黑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变化。那人打开披风,露出一个浑身血迹的男子,面目都被鲜血蒙住,看不出相貌轮廓,捡拾了这人片刻之后,那灰衣人将几枚大小不一的丹药塞到昏迷之人的口中,然后迅速以金针止血放毒,过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将昏迷男子抱起迅速离去。在乌江的乡兵团练到来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十五里之外的乌江渡口,一身青衣,清丽如仙子的颜紫霜负手立在霸王祠之前,眼望天际滚滚黑烟和冲天烈火,一双明眸染上了烈焰之色,只是眼波依旧清冷如寒江,无嗔无喜。 里许之外的江面上舟船如梭,一艘小舟游弋如鱼,在江面上划过一个圆弧,悠然停在渡口边上,一个渔夫打扮的男子低着头走上岸来,在颜紫霜身后站定,沉声道:“烟妹已经到了金陵,不过不肯住在莫愁湖的驿馆,也没有告诉我行踪,不过落星山上偶然听到箫声,所以居某猜测烟妹应该住在落星楼。” 颜紫霜闻言轻轻一叹,道:“平师姐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平生最重情义,师伯圆寂,最痛最悲的就是她了,落星山,落星楼,亲恩消逝如星殒,平师姐多半就会住在落星楼了,你也不必再派人给她透漏讯息,只要魔帝与剑绝行踪不变,一定会被她寻到的。”说罢,颜紫霜突然指着远处道:“居兄可看出这场大火的奥妙么?” 居重看了一下方向远近,突然心中一动,道:“那里是自西向东的官道,根据日前得到的密报,今日那里多半有贵客经过。” 颜紫霜悲悯地叹息道:“正是如此。”居重闻言神色骤变。 数日之后,魔帝血洗乌江柳林的传闻蔓延开来,沿着江水涌向南北各大州郡,给魔帝的血腥残忍之名又添了几分浓重的色彩。 第七章 真情假意(中) 杨宁冷厉的目光在练无痕身上凝注了片刻,举步走到乌骓马之前,仰首望向那双铜铃也似,且黑白分明的马眼,唇角露出一抹从容淡漠的微笑,只在这转瞬之间,他已经从冷酷无情的魔帝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天皇贵胄,带着疏离的神色,凤目睥睨之下,透射出无穷的威严,惟有一双幽深冰寒的眸子,却是透出地狱一般的烈焰,令得不小心撞见的人顿觉失魂落魄。就连这匹神骏无比的乌骓马也开始不安起来,不时地扭动着马首,似乎想要避开眼前这人。 练无痕瞧在眼里,也觉缕缕心寒,虽然从听涛阁一战之后就知道自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可是过去的这段时日,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他已经知道许多,显然这少年虽然连遭挫折,锋芒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经历过烈火煅烧的宝刀名剑一般,越发显出耀眼的光辉。他是罗承玉的心腹,也是除了吴澄、西门凛之外,唯一真正确知杨宁真正身份的人,罗承玉相信他不会擅自违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会特意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他。而练无痕的想法也和西门凛等人不同,他出身江湖,从前更是以杀手为业,生性潇洒无稽,如今成为燕山卫的天组高手,不过是因为受挫于刀王杨远,才会为了追求刀法的更深境界,刻意选择了和从前不同的生活。自从因缘际会投入了罗承玉麾下之后,练无痕虽然得到重用,但是大半心思仍然放在武功上面,并不像西门凛一般为了维护罗承玉的地位费尽心思,所以对于杨宁,他有好奇,也有戒备,却没有那种除之而后快的执念。 即使如此,练无痕对于杨宁也是戒备多过好感,毕竟上一次的见面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尤其是听涛阁里面那宛若扑火飞蛾的疯狂,令他至今记忆犹新,这样一个人真的是火凤郡主的血脉子嗣么?他在南下之前,心中其实还是有些疑惑的,直到这一刻,感觉到杨宁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他才真正确认了这个少年的身份,再无疑虑,只是新的疑念再度升起,如果此人和自己侍奉的主上为敌,会是什么样的惨烈结果呢?想到此处,练无痕便觉十分不安。 在杨宁刻意的威压下,那匹千里挑一的骏马越发不安起来,甚至四肢都开始有些抖颤,练无痕心中不忍,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还请公子手下留情,此马乃是殿下亲自所选的良骥,但毕竟不是龙驹,公子威严天生,若是为了折服此马,伤及此马的精神,惊弓之鸟乃是前鉴,只怕日后天下就少了一匹千里马了。”一边说着,一边释放出真气阻拦杨宁身上溢出的若有实质的先天真气。 两人真气稍一接触,杨宁却陡然真气内敛,练无痕早有准备,几乎同时收手,并没有像轩辕台的那一次险些收敛不住,杨宁眼中闪过欣赏之色,淡淡道:“你的武功大有进步啊,怪不得他敢派你来见我,就不怕我折断他的左膀右臂么?” 练无痕从容笑道:“公子言重了,殿下与公子轩辕台订交,虽然听涛阁有些许误会,在公子是一诺千金,不便留手,在殿下是生死关头,不能不反击,虽然其中多有损伤,但是所幸殿下和公子都安然无恙,殿下每思及此事,都庆幸万分。公子以双绝相托,殿下不顾冒昧,亲自延请两位小姐北上,待若上宾,不曾有丝毫失礼,纵然青萍小姐不解殿下一片苦心,擅自逃走,殿下也未曾怪罪绿绮小姐,反而亲自替绿绮小姐疗伤,延医调理身体,这等深情厚谊,殿下虽然无心邀功,但是无痕身为殿下侍卫,却不能不代主上向公子剖白肺腑。赤壁之变,并非殿下主使,西门统领误会殿下心意,将公子当成威胁,因此有意借刀杀人,这等事虽然有违殿下本意,但也是西门统领苦心孤诣,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才会一错再错。殿下知晓其中原委之后,虽然也想重重惩处西门统领,但是念在西门统领有功在身,殿下身为信都之主,也不能不公平决断,只能革去西门统领的职务,命其戴罪立功,没有深究其罪。还请公子念在殿下身不由己的苦衷,不要因此心生怨忿才好。” 杨宁默然良久,淡淡道:“这是罗承玉要你转达的心意么?” 练无痕摇头道:“殿下并未如此说,只是要无痕亲自送上宝马乌骓,和青萍小姐遗落的佩剑,殿下说,经过赤壁之事,只怕公子和青萍小姐都不会再心甘情愿的去信都相见了,他也不愿强人所难,所以令在下送上程仪,以助两位行色,山高水长,日后自有相见之日,只盼到了那一日彼此之间能够再无芥蒂。” 杨宁仔细听着练无痕这番话里有话的言辞,一字一句都是义气深重,若是换了他人听了多半只能欣然接受,但即使是他这样不谙勾心斗角的人听了,也听得出其中的深意,亲切中透着淡淡的疏离,却是将他当成需要笼络的人对待了,而且虽然言辞委婉,却明确表示了峻拒之意。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他绝不相信罗承玉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但是也从未刻意掩饰过,即使西门凛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是即使是他,也能够感受到西门凛对罗承玉的忠心,还有眼前这个练无痕,虽然武功不如自己,可是仔细想来,已经是难得的高手,更是深得罗承玉信任的侍卫,只怕自己的身份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论是西门凛的背叛谋害,还是练无痕的拒之门外,岂非都是罗承玉的心意。虽然早有准备,可是想到重返朝思暮想的幽冀故土,终究是自己不能企及的梦想,杨宁仍觉心灰意冷。 捕捉到杨宁眼中一掠而过的痛楚和绝望,练无痕心中微动,虽然不明白罗承玉为何前后行径不一,但是不论是从前的殷切期望还是后来的婉言相拒,练无痕都能够感觉到世子殿下的诚挚心意,只是却不知道这位九殿下,是否能够明白世子殿下的一片真心了,只盼这人不要和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一般,也对世子殿下视若寇仇吧。 只是出乎练无痕的预料,这一丝软弱几乎是转瞬就消失在杨宁那深如渊海的眼瞳中,杨宁仰首轻叹道:“也好,上一次以寡敌众,以致失手,未能取世子殿下的性命,已经是在下生平奇耻大辱,若是再度相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了杀机,相见争如不见,也免去彼此心魔纠缠。不知他命你送来宝马佩剑,可曾说过什么时候送绿绮姐姐回来,当日在下重伤垂死,因为敬重世子殿下胸怀光明磊落,冒昧以两位姐姐相托,如今在下既然已经生还,这番托付自然无需继续了,练兄以为如何呢?” 练无痕望着杨宁淡漠深邃的眼眸,心中不由一紧,自己毕竟看轻了这少年的坚忍,说来也是,能够身为魔帝储贰,岂是寻常人物,更何况这少年的身上还流着那位奇女子的血液呢。平静了一下心绪,练无痕恭谨地道:“绿绮小姐在黎阳不顾自身安危,贸然施展天魔琴音,以致内伤加重,虽得殿下救治,却是病势缠绵,纵有岐黄妙手,也需三年两载的时间调养才能痊愈。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遨游天下,逍遥自在,若是绿绮小姐随行,却不免辛苦劳顿,旧伤难愈,殿下之意,绿绮小姐不妨在信都多住几年,等到身子大好之后再和两位相见不迟。” 杨宁心中不禁冷笑,这些日子,他听青萍和越仲卿的谈话,已经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势一触即发,两三年之后,只怕罗承玉已经稳据燕王王位,到时候权倾天下,纵然不起兵反叛,也是无人可以约束,自己一个江湖浪人,如何还能与割据幽冀的燕王为敌,除非成为傀儡,甘心受人摆弄,才有些许可能吧。只是不论罗承玉所言是真情还是假意,这几年绿绮姐姐都只能成为人质留在信都了。 想到此处,杨宁眉宇间掠过嘲弄之色,那人不愧是娘亲的义子,手段高明,滴水不漏,将自己所有的反抗可能都消灭于无形之中,纵然自己当真有心和他一较高下,凭自己这等浅薄的心智,只怕也是一败涂地的结果吧。娘亲从未给过自己和他为敌的机会,就连自己唯一有所可能的报复手段也给承诺限制住了,只是娘亲和那人仍然轻视了自己,这燕王王位别人珍若拱璧,自己却只当是敝履一般,荣华富贵又岂是自己所求,自己心中奢望的,也不过是娘亲的一声赞许,几许温情罢了。 当然,自始至终,杨宁也未想过罗承玉会失败的可能,不论越仲卿如何旁征博引,信誓旦旦,他只相信,娘亲寄予厚望的义子,自己曾经心生仰慕的兄长,并非那般易与之人。 心中千回百转,最终杨宁只是漠然道:“也好,我令人转告世子殿下的话想必已经传到了新都,罗承玉若是欺负了绿绮姐姐,我必亲手取其性命,就是你们这些人,也一个个都要替绿绮姐姐陪葬,还有,你别忘了替我转告他,他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于我,我不过是念在昔日一点情分,才不和他为难,如果幽冀上下,再有任何人敢冒犯于我,我便亲赴信都,杀个血流成河,你记清楚了么?” 练无痕淡淡一笑,虽然心知杨宁的话语并非仅仅是威胁,但是在罗承玉身边数载,他早已深知主上的性情,别说世子殿下对绿绮小姐颇为钟情,即使没有这些情分,以及双绝和幽冀的渊源,世子殿下也绝不会这般直白的用一个女子胁迫对手,对于敌人,在其能够发难之前,世子殿下总是已经断绝了那人的所有生路,而后一击致命,是绝不会落人以口实的。就是他方才暗中威胁杨宁和青萍的这番话,也是他根据形势自己揣摩出来的,罗承玉除了令他送上宝剑名驹之外,就只有寥寥数语,吩咐他向杨宁致意而已,当然这其中他也留意了言辞,断然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纵然罗承玉亲耳听到,也只能苦笑一声而已。 心中通透如冰,练无痕不卑不亢地道:“公子武功绝世,假以时日,必定是一代宗师,别说杀得幽冀血流成河,就是转战天下,伏尸百万,也未必不行,只是郡主之后,幽冀未有恃强凌弱之人,也未有贪生怕死之辈,公子若占着道理,纵然孤身前来,也无人敢伤及公子毫发,如果公子无故逞凶,纵然是三尺孩童,也敢仗剑阻君道路,绿绮小姐,才貌无双,品性高洁,七弦古琴善奏高山流水,殿下乃是知音之人,爱之惜之犹恐不足,焉有加害之理,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尽管放心,在殿下身边,绿绮小姐定会安然无恙。” 杨宁终究不善言辞,被练无痕绵里藏针的这番话堵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此人又不是他可以轻易震慑的寻常对手,脸色不禁越发冰寒,左手不由紧紧握住了袖中的凝青剑,虽然隔着剑囊,但是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切金断玉的剑锋之利,也可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良久,终于忍住心头之火,冷然别过头去,杨宁漠然道:“你去吧,若是再多言多语,只怕无人可以救你性命了。” 练无痕也知杨宁心中必然震怒非常,虽然性情张扬,悍不畏死,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激怒杨宁,便略一弯腰,就欲离去,脚步还未移动,青萍却扬声道:“练侍卫何必如此急于离去,子静虽然准许你走了,我还有话未说呢。” 练无痕眉头微皱,昔日他随罗承玉北上途中,与绿绮青萍都是日日相见,自然知道两女的性情,绿绮清冷婉约,纵有不满之处,不过是蹙眉轻叹而已,只要不损及尊严,并不会过分强求,青萍却是不同,虽然重伤未愈,却是时时挑衅,当真是烈火性情,方才没有显身之前,他就担忧青萍会出言不逊,可是没有想到,青萍任由杨宁和自己交涉,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他原本以为此女转了性子,此刻才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才多半是为了顾及杨宁颜面,青萍才会沉默寡言,眼下见杨宁言语受挫,这女子自然不肯甘心,这不是出面挑衅来了么。只是他心中虽有此念,却也只能苦笑道:“青萍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练某洗耳恭听就是。” 青萍抬手取下帷帽,露出清丽秀美的容颜,却是柳眉倒竖,凤目生威,指着练无痕冷然道:“也算不上什么吩咐,只请你转告贵主上一言,叫他别欺负子静老实,姐姐善良,要知道我尹青萍可不是好欺之人。也不知道那罗承玉用了什么诡计,才骗得我姐姐肯留在信都,这也罢了,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是你家殿下的确是个谦谦君子,想必也不会对姐姐无礼,再说毕竟当初是子静之意,才让我和姐姐落入你们世子殿下的手上。但是西门凛在赤壁背信弃义之举,难道也是一两句道歉就可以揭过的么?若非你是奉了姓罗的谕令前来求和,打狗还要看主人面,我们才不得不放过你这一次,否则岂能容你在这里滔滔不绝,效仿苏秦张仪说客行径。但是既然世子殿下有意求和,总不能只用一匹马当做赔罪之礼吧,这柄佩剑原本就是我的,如今你们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若是不多拿出一些诚意来,索性我就擒了你,然后让你的主子用我姐姐来交换。若是世子殿下觉得不合算,最多我们多擒几个像你一般的鹰犬,想必罗承玉也不会不顾忌你们这些心腹的性命吧。” 练无痕闻言不禁瞥了杨宁一眼,却见杨宁神色不动,这才放下心来,大笑道:“久闻洞庭双绝,琴绝如清水白莲,纤尘不染,剑绝如带刺玫瑰,娇艳解语却又扎手,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小姐精明能干,子静公子性情如浑金璞玉,若得小姐相辅,想必不会轻易遭了小人暗算。只是小姐这等聪明人,却怎么也会被姐妹之情蒙蔽双眼呢?世子殿下与子静公子虽然有旧怨前嫌,但是彼此终究是惺惺相惜,将来未必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反而是有些人居心叵测,存心不良,今日唆使林大侠前来就是一例,这位贵公子狂妄冒犯也是一例。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姐不要忘记尊师清绝先生原本是郡主幕中军师,双方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何必针锋相对,致令亲痛仇快呢?再说子静公子也曾经和我家殿下以兄弟相称,想必明了殿下品性胸怀,莫非子静公子当真以为殿下留下绿绮小姐,是有心相胁么?” 青萍闻言语塞,想起师尊清绝先生和幽冀的渊源,今日若非是因为子静,只怕自己姐妹会欢欢喜喜地留在幽冀呢,想到此处只得忿然顿足,不再多言,却转头看向杨宁,等待他的决定,她虽然可以用言词说服子静,但是最后的决定仍然需杨宁亲决。 杨宁沉吟良久,方叹息道:“他自然不会用绿绮姐姐胁迫我的,我明白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他却也知道,若真的出言相胁,只会弄巧成拙,如今他什么也不必多说,却已经足以威胁我了。” 练无痕心中微震,原本还有千言万语可以辩驳,但是杨宁这淡淡的一句话,就已经令他哑口无言,的确,这正是罗承玉的真意,若是当真以绿绮威胁,只怕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少年多半会拼个鱼死网破,就如同当日挟持双绝迫杨宁行刺罗承玉的那些人一般,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死无葬身之地罢了。反而是什么都不说,才是对这少年最大的威胁,只是这些心思是他这堪称心腹之人苦思冥想良久才想通的,而这少年却是一语道破,令练无痕无话可说之余,也觉心惊不已。如此资质,不愧是火凤亲子,魔帝真传,如果这人和主上为敌,只怕纵有千般手段,万种心机,在这少年面前也未必能够派上用场,直到此时,练无痕才明白为何罗承玉命自己向杨宁示好,这般人物,虽然不易结交为友,但也不要敌对才好,西门凛未能达到目的,反而结下如此大仇,只怕前途堪虞啊。 但是到了这时,纵然舌绽莲花也无法改变杨宁的想法,练无痕自然也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并没有出言辩解,只是淡淡一笑道:“日久见人心,子静公子将来必能明白殿下的苦心,不过青萍小姐说的也没有错,只是这一匹马自然算不上厚礼,只是练某匆匆而来,身边并无他物,就只有这一块令牌可以相赠,还请子静公子笑纳。”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块燕山红玉所制的令牌递给杨宁。 杨宁目光一扫,只见这令牌上面的一行铭文镌着“燕山勒石,易水歌悲”,其下一行小字,却是练无痕的名字身份,铭文曲金断玉,铁划银钩,正是火凤郡主的字迹,那行小字雍容俊逸,藏锋内敛,虽不知是何人所书,但是观字知人,杨宁心目中已经泛起一个模糊的影子。 虽然不知幽冀内部的情形,但是这样一块玉牌的贵重杨宁还是心知肚明,练无痕身为天组高手,这块玉牌既然是他的身份信物,可令人在幽冀往来自如,别说赠给他人,就是不甚失落也是大罪一桩,杨宁本来不愿接受这块玉牌,免得和幽冀牵连过多,可是想到练无痕这番心意,竟然觉得不忍拒绝起来,似乎从彭泽之后,他的心肠软了许多,总是忍不住替人着想起来,轻轻一叹,杨宁接过令牌,漠然道:“令牌权作信物,绿绮姐姐归来之日,自当原璧奉还。” 练无痕以身份令牌相赠,原本是自作主张,纵然是罗承玉,也不曾想过以一块令牌牵绊住杨宁,幽冀上下,大概也只有他有这份胆量,擅自将一刻不可离身的玉牌转赠给人,见杨宁目光虽然漠然,但是光芒流离,显然是内心挣扎许久,竟是接了过来,即使是练无痕这等人物,也觉得有些得意,当然不敢流露出心思,只是恭恭敬敬地道:“幽冀在天下各大都邑均有明暗人手,子静公子若有所需,只需以令牌相召,他们自会遵命而行,就是有用到练某之处,练某一人一刀,都愿为公子效力。” 杨宁眼中闪过嘲讽之色,接下令牌不过是看重练无痕的胆量,他一人一剑,足可纵横天下,何须别人相助,只是这等想法,却也无需和别人说起,微微颔首,眼中却闪过一抹惋惜之色,距离听涛阁一战虽然时日不久,但是眼前这人胸襟气度都越发不羁狂放,想必刀法的进境也是不小,只可惜自己还要赶路,要不然能和这人再较量一下刀法,倒也是一大乐事,想到此处,杨宁身上不禁涌起战意,一双眸子也变的流光溢彩。 练无痕也是绝顶高手,若论刀法,和杨宁也有一战之力,感觉到杨宁身上突然爆发的战意,第一个想法就是拔刀挑战,若能见识一下方才杨宁那宛若飞雪漫天的绮丽刀法,想必定会受益无穷,但是此心一起,眼前却浮起罗承玉雍容淡雅的身影,自己受命前来,是为了弥合殿下和子静之间的关系,如果现在出手挑战,只怕会让杨宁误解了殿下的诚意,他既然有心侍奉燕王世子,那么就不可明知故犯,更何况若是匆匆一战,就如蜻蜓点水一般,难以尽兴,倒不如另觅良机,战一个酣畅淋漓,岂不快哉。想到此处,将心中战意敛起,长揖拜别道:“练某冒昧,阻挠了公子行程,山高水长,自有相见之期,练某先行别过,公子刀法如神,他日相逢,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也觉此时不适合交手,淡淡道:“也好,对了,你是如何知道我们要去金陵的?”想到练无痕屡次提及自己行程匆忙,杨宁不由有了疑问,便随口一问,他不觉得其中的严重性,青萍却是知晓的,莫非自己等人的行迹都被幽冀察知了么,那岂不是太危险了,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握紧纯钧剑,眼中杀机一掠而过,倒是杨宁目中坦然,并无异样。 练无痕微微一笑,却不答话,转身没入柳林,人影消失的瞬间,空中却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只是如风远去,不过片刻,已经低不可闻,但是其中那一句“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却是清晰可闻。 青萍不禁脸色微变,这首词本是她和杨宁、伊不平等人去取秘藏的路上抒怀所唱的,此刻练无痕一语道破,显然不仅知道了自己一行去巢湖取宝的事情,甚至也知道伊不平到金陵的目的,心意千回百转,却瞥见杨宁幽深沉静的眸子,只觉得一颗芳心瞬间松懈下来。不论燕王世子求和之意是真是假,但是今番都不会揭破这个秘密,自己又何必担忧呢?想到此处,青萍不由嫣然一笑,牵过那匹白马,翻身而上,马鞭轻甩,叫道:“子静,我们比试一下坐骑的脚程吧。”,说罢挥鞭策马狂奔而去,沿途留下银铃一般的笑声。杨宁得知绿绮消息,已经心中安定,再加上罗承玉的示好,不论信或不信,都觉得解决了一桩心事,见青萍消去疑虑之色,便也纵身上马,追赶而去。不知是这匹乌骓马更为神骏,还是青萍有意相让,不过片刻,已经追上了青萍,两人并辔策马,人如美玉马如龙,直到身影被烟尘淹没,仍有许多人怔怔望着这一对少年男女的背影,良久不能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林群才清醒过来,茫然将长剑归鞘,直到此刻他才清楚魔帝两字的含义,那是冷酷无情、任性妄为的代称,自己这般人物根本不曾放在他的眼里,就在自己的面前,他毫无顾忌的杀死了白衣少年两个武功超绝的亲卫,却放过了那个白衣少年,虽然是斩草不除根,却没有给人一丝心慈手软的错觉,那是彻底摧毁对手的斗志的一种手段,林群可以感觉到其中的残忍意味,却连声讨的可能都没有,那两人施展暗器偷袭青萍在前,虽然是为了救人,但是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光明正大的举动,更何况魔帝是在公平对决中杀了两人,这件事情说到那里都是白衣少年主仆的不对。 而更令林群担忧的是那自称燕王世子侍卫的黑衣青年,他对待曾经刺杀自己主上的魔帝的态度太过暧昧,不合情理即为妖,这样的事情被自己见到,已经不知是福是祸,那黑衣青年临去之时,曾经暗示自己前来阻拦魔帝与剑绝的行程是某人的阴谋所致,虽然他模糊其辞,但是林群想来想去却觉得颇有些道理。只是他却绝对不愿意相信心怀苍生的颜仙子会有心利用自己,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颜紫霜会示意自己前来拦阻魔帝呢?要知道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可能就会死在狠毒无情的魔帝手中,如果自己死了,只怕魔帝、剑绝只要再至乌江,都会遭遇不顾一切的报复,可是在这等绝世高手面前,自己这些弟子和亲友纵然不惜一切,唯一的下场也只是送死而已。可是如果真的像自己想象的一样,颜紫霜为什么又要陷害自己,自己的死亡对她有什么意义么?想不通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样,但是无论如何,林群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可能证明颜紫霜有意如此,因为自始至终颜紫霜都没有示意他这样做,甚至连暗示都没有,她只是途经乌江,到江边祭奠了霸王祠,在自己这个地主面前轻描淡写地提及有这样一个人,所过之处死伤叠籍而已,而且即将经过乌江,这么一句话就让连赤壁会盟都峻拒的自己中途相阻,既是担心乌江民风彪悍,自己的弟子亲友有人得罪了魔帝,也是想看看这个一鸣惊人的少年,可是结果却让自己陷入了这不明不白的局势,若说没有阴谋,就是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的。 想到此处,只觉得一颗心似乎沉入了冰冷的深渊,林群有些倦怠地召唤两个弟子,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可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惊骇欲绝的叫声道:“师父小心!” 林群连忙回头望去,正瞧见自己的一个弟子从酒楼的窗子一头栽落,在楼前夯平坚硬的地面上摔得脑浆迸溅,而在这个青年弟子的咽喉上却是一柄毒锥,林群的瞳孔瞬间收缩,酒楼上传来连绵的惨呼声,林群右手按上剑柄,正欲飞身上楼,身畔也传来惨呼之声,林群侧首望去,继而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那个原本昏迷不醒的白衣少年手持利剑,正从一人身上缓缓拔起,那被杀之人正是方才腰间佩刀被魔帝取走对敌的旅客,此刻他手中的佩刀刚刚拉出一半,胸口却已经被利剑刺透了。而在那个少年原本昏倒的地方,落叶残枝当中,却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正是自己担心初冬的寒气,暗自遣去照应那昏迷少年的掌柜 感觉到林群愤怒的目光,柳林前一身鲜血的白衣少年的目光也飘到了林群身上,昏迷之前早已恢复正常眸色的眼睛此刻再度染上了血色,就好像是地狱里的恶鬼的眼眸,而他的容颜依旧俊美飘逸,神色间带着几分骄傲,几分睥睨,仿佛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身后血红的披风猎猎做舞,衬出临风玉树一般的俊逸风姿,但是落入林群眼中却只觉如同魔鬼一般,不禁眼眦欲裂,厉喝道:“好恶徒,你为什么要滥杀无辜,还不住手,否则林某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取你性命。” 杨影抬手拭去唇边血痕,冷笑道:“你可知我是何等样人,岂容村夫折辱,今日不幸败于人手,苟且偷生,已经是生平奇耻大辱,若是再任凭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将我的丑事传扬出去,我还有何面目立足在天底下人世间,姓林的你今日认命了吧,如果不杀你们灭口,岂不是让我寝食难安,谁让你不曾施展全力,帮我杀了那白痴蠢才。” 林群只觉怒火填膺,仗剑厉声道:“岂有此理,林某并未对你不起,也曾出力救护于你,你不念在下恩德,恩将仇报,当真无耻之尤。不过你也别做梦,此地足有百余人,纵然在下一人一剑,你也别想杀人灭口,那楼上残杀肆虐之人,可是你的护卫,还不让他住手,否则林某就取你狗命祭奠亡魂。” 杨影长声大笑道:“楼上当然是我的人,他武功胜你百倍,就是我的武功也不是你可以相比的,而且我一人虽然不能尽杀此地耳目,但是如果我的人一起出手呢?” 林群闻言愕然,只听四周传来那些奔逃出来的客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用眼睛的余光环视四周,只见不知何时,四面八方出现了一些蓝衫人,呈合围之势包围上来,他们个个步履沉凝,所过之处,那些仓惶逃窜的客人伙计纷纷惨呼跌倒,这等局势显然是有着斩尽杀绝的十足决心。 林群握紧佩剑,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抖颤起来,他有自知之明,别说他方才被杨宁剑气所伤的肺腑还未痊愈,就是完好无损,他也没有把握在这些配合默契的蓝衫人面前逃出生天。只是这片刻,柳林前后左右已经是血流成河。时值乱世,那些旅客都带着刀剑,原本有些自保之力,可是在这些高手面前,却是一触即溃,不论是想要凭着一己之力突围的,还是联手结阵想要顽抗的,都被这些蓝衫人分割包围,突破屠杀。可是林群却无能为力,因为从那重伤的白衣少年身上透出的压力杀机,已经将他笼罩其中,在魔帝面前不堪一击的少年,却不是他林群可以轻易应付的人物。 忍受不住那白衣少年面上越来越浓的嘲讽神色,林群终于不顾一切地愤然出剑,剑气破空,还未触及白衣少年的身躯,林群却只觉背后有数股风声袭来,反手击落几柄泛着蓝色光芒的毒椎,便被三个蓝衫人包围了起来,这三人都是武功卓绝的好手,比起林群来相差不过一筹,而他们并不打算真刀真枪的动手,皆是一手持剑,一手戴着鹿皮手套,显然随时都可以发射淬毒的暗器毒锥。 林群挥动长剑,剑气如虹,迫得几人只能缠战围攻,甚至来不及释放暗器,这等狂野的攻势不能持久,一旦剑势放缓必遭反噬,但是令他心中更担忧的却是一边虎视眈眈的白衣少年,虽然只是站在远处观战,但是林群能够感受到白衣少年恶毒的目光始终凝注在自己身上。一剑刺倒一个因为久攻不下而略显急躁的蓝衫人,林群略松了一口气,目光掠处,只见已经尸横遍地。他的另一个弟子正被几柄刀剑一起穿透在地上。而那些蓝衫人已经开始打扫战场,给倒地不起的每个人补上一刀或者一剑。林群自知难以逃脱,心中悲愤之下长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滥杀平民,如此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就不怕传扬出去,为天下人所不耻么?” 杨影闻言眉峰微蹙,目光瞥向一个正从酒楼之中缓缓走出的青衫人身上,那人面上蒙了方巾,身形略矮,却是举止雍容,纵然是正在用白色绫帕擦试剑上血痕的动作,也是风姿优雅。听到林群的喝骂声,他朗声道:“传扬出去又如何,你们这些人自然是魔帝和剑绝杀的,而且焚尸灭迹,令人发指。自从舍弟重伤之后,我便设下此计,召集人手,封锁道路,除了魔帝、剑绝,以及那位魔刀练无痕之外,任何人都是只许进,不许出。本座可以保证,再无一个外人可以从此地生还。到时候无凭无据,纵然他们三人异口同声,指责舍弟杀人灭口,又有何妨。你说天下人会相信一个身份尊贵的贵公子,还是会相信恶名远播的魔帝、剑绝,或者那个声名狼藉的杀手练无痕呢?到头来天下人只会以为魔帝、燕王世子沆瀣一气。再说,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之缘,你以为魔帝那般唯我独尊的性子。当真会委屈求全,开口解释么?” 林群闻言越发惊怒,但是心头却不由一动,见这蒙面人装束身形,方才似乎在酒楼之上见过这人,只是这人相貌平凡无奇,又看不出修炼过武功的迹象,令自己忽略了此人,思索之下,心思略分,手臂已经被一枚不知何处打来的毒锥所伤。林群只觉转瞬之间左手肘部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心知不好,他强提真气一剑挥出,将一个蓝衫人刺倒在地,趁着眼前已经只剩一个敌人,刷刷几剑逼退此人,林群毫不犹豫地向包围圈的空隙冲去,手中使出两败俱伤的剑招,想要挣命逃出生天。但是就在他冲出几个蓝衫人先后围追堵截的包围的时候,一柄长剑却倏忽出现在左肋,透体而入。林群眼中掠过白衣少年狰狞的笑容,身子一软,张口欲言,鲜血却从口中汩汩而出。感觉到强烈的痛楚从肋下传来,就连长剑拔出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半边身躯顷刻间被鲜血浸透,而毒气已经顺着手臂向心脉侵袭,林群再也握不住手中佩剑,耳中传来佩剑坠地的轻微声响,然后便跌倒在冰冷的泥地之上。 当渐渐沉入死亡的黑暗之中的时候,林群听到缥缈遥远的声音道:“表弟,你这一次太鲁莽了,如果不是我即使赶到,恐怕你已经被魔帝杀死了,别忘记自己的身份,陛下和父亲都有严令,要殿下立刻到江宁去,不许再多生是非。”白衣少年的回答声开始变得模糊,耳边的惨叫声开始稀疏起来,林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何自己还未死去。 在从酒楼里面走出来的青衫人的指挥下,还活着的蓝衫护卫熟练地将所有的尸体都丢到酒楼之中,而林群的身躯是白衣少年亲自丢到酒楼里面的,不过或许是相信自己的剑法,或者是毒锥上面的剧毒,他并未补上一剑。之后众人开始搜集引火之物,堆积在酒楼和其他的屋舍里面,然后将酒楼地窖里面搜索出来的烈酒倒在上面,丢进几个火把。烈焰冲天而起的时候,那些蓝衫人带了伙伴的尸身,到不远处的一处小山丘后面寻到马匹,一行人匆匆离去。 火焰漫延开来之后,十里方圆之内若无视线阻隔都可以看到滚滚浓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报警的铜锣声和狼烟已经将三岔口火起的消息传扬开来,许多村落各自紧闭门户,强壮的男子纷纷拿起兵刃,老弱妇孺躲藏到地窖里面。虽然已经是天下一统,但是暗流汹涌,匪盗猖獗,几乎所有的村落都在外围挖了壕沟,种上荆棘,只需守住几条道路,就可以守住亲人财产。而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至少五六人组成的小队人马,骑马冲出了村庄,若在天上俯视人间,当可看到整个乌江都以三岔口为中心,迅速的武装起来,而这些小队人马便如百川汇聚一般形成了数队轻骑,有的往来巡视,有的封锁道路,有的向火起之处聚集。林群若是看到这样的情景必定满意非常,这是他为了维护乡梓安宁而苦心训练的团联乡兵,近三年来,乌江境内不仅盗匪绝迹,就连朝廷和越国公派来收税的差役和官兵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那些蓝衫人离开之后,从柳林之中一块凹凸不平的空地上突然站起一人,迈步向酒楼走去。这人身上披着一件和地面颜色相近的暗色披风,所以伏在地上居然无人察觉,但是想必并非仅仅如此,多半是使用了某种特别的技巧,并不只是倚仗人眼视力的错觉,才能在那些目光敏锐的高手巡视下隐蔽起来。那人行走之时,露出里面穿着的深灰色长袍,这是一件特制的衣衫,静立之时并无异常,但是在他迅速移动之时,那身衣衫丝毫不会妨碍身体的各种动作,而且毫无声息,加上衣料的颜色,想必白日穿起来绝不会在任何场合失礼,但是到了晚间,却可以当作夜行衣使用。只凭这件衣衫,就令人知晓此人绝非寻常人物,而且他身形修长合度,举止雍容,虽然面上蒙着青纱,但是从俊秀的眉眼和形之于外的儒雅气息来看,此人必定风华俊逸。但是从他两鬓的星霜和白皙略带风霜之色的肌肤看来,又可以知晓此人并非是个青年男子。除此之外,这人的一双眸子宛若晨星一般明亮,却又深邃的犹如夜空渊海,举手投足之间毫无烟火之气。不论这人是何等身份,都绝不是默默无闻之辈。 站在火海面前驻足片刻,这人突然飞身纵入火海,宛若扑火飞蛾一般,瞬间淹没在烈焰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火焰中传来梁柱倒塌的声音,在楼门被烈火全部封闭之前,两个相叠的身影从火焰中冲了出来,仔细看去,却是这人用披风裹了一人出来,这披风的布料想必可以耐热,这人身上的灰袍边角和发梢都已经被火燎出了许多焦痕,那披风除了被熏黑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变化。那人打开披风,露出一个浑身血迹的男子,面目都被鲜血蒙住,看不出相貌轮廓,捡拾了这人片刻之后,那灰衣人将几枚大小不一的丹药塞到昏迷之人的口中,然后迅速以金针止血放毒,过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将昏迷男子抱起迅速离去。在乌江的乡兵团练到来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十五里之外的乌江渡口,一身青衣,清丽如仙子的颜紫霜负手立在霸王祠之前,眼望天际滚滚黑烟和冲天烈火,一双明眸染上了烈焰之色,只是眼波依旧清冷如寒江,无嗔无喜。 里许之外的江面上舟船如梭,一艘小舟游弋如鱼,在江面上划过一个圆弧,悠然停在渡口边上,一个渔夫打扮的男子低着头走上岸来,在颜紫霜身后站定,沉声道:“烟妹已经到了金陵,不过不肯住在莫愁湖的驿馆,也没有告诉我行踪,不过落星山上偶然听到箫声,所以居某猜测烟妹应该住在落星楼。” 颜紫霜闻言轻轻一叹,道:“平师姐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平生最重情义,师伯圆寂,最痛最悲的就是她了,落星山,落星楼,亲恩消逝如星殒,平师姐多半就会住在落星楼了,你也不必再派人给她透漏讯息,只要魔帝与剑绝行踪不变,一定会被她寻到的。”说罢,颜紫霜突然指着远处道:“居兄可看出这场大火的奥妙么?” 居重看了一下方向远近,突然心中一动,道:“那里是自西向东的官道,根据日前得到的密报,今日那里多半有贵客经过。” 颜紫霜悲悯地叹息道:“正是如此。”居重闻言神色骤变。 数日之后,魔帝血洗乌江柳林的传闻蔓延开来,沿着江水涌向南北各大州郡,给魔帝的血腥残忍之名又添了几分浓重的色彩。 第七章 真情假意(下) 杨宁冷厉的目光在练无痕身上凝注了片刻,举步走到乌骓马之前,仰首望向那双铜铃也似,且黑白分明的马眼,唇角露出一抹从容淡漠的微笑,只在这转瞬之间,他已经从冷酷无情的魔帝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天皇贵胄,带着疏离的神色,凤目睥睨之下,透射出无穷的威严,惟有一双幽深冰寒的眸子,却是透出地狱一般的烈焰,令得不小心撞见的人顿觉失魂落魄。就连这匹神骏无比的乌骓马也开始不安起来,不时地扭动着马首,似乎想要避开眼前这人。 练无痕瞧在眼里,也觉缕缕心寒,虽然从听涛阁一战之后就知道自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可是过去的这段时日,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他已经知道许多,显然这少年虽然连遭挫折,锋芒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经历过烈火煅烧的宝刀名剑一般,越发显出耀眼的光辉。他是罗承玉的心腹,也是除了吴澄、西门凛之外,唯一真正确知杨宁真正身份的人,罗承玉相信他不会擅自违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会特意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他。而练无痕的想法也和西门凛等人不同,他出身江湖,从前更是以杀手为业,生性潇洒无稽,如今成为燕山卫的天组高手,不过是因为受挫于刀王杨远,才会为了追求刀法的更深境界,刻意选择了和从前不同的生活。自从因缘际会投入了罗承玉麾下之后,练无痕虽然得到重用,但是大半心思仍然放在武功上面,并不像西门凛一般为了维护罗承玉的地位费尽心思,所以对于杨宁,他有好奇,也有戒备,却没有那种除之而后快的执念。 即使如此,练无痕对于杨宁也是戒备多过好感,毕竟上一次的见面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尤其是听涛阁里面那宛若扑火飞蛾的疯狂,令他至今记忆犹新,这样一个人真的是火凤郡主的血脉子嗣么?他在南下之前,心中其实还是有些疑惑的,直到这一刻,感觉到杨宁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他才真正确认了这个少年的身份,再无疑虑,只是新的疑念再度升起,如果此人和自己侍奉的主上为敌,会是什么样的惨烈结果呢?想到此处,练无痕便觉十分不安。 在杨宁刻意的威压下,那匹千里挑一的骏马越发不安起来,甚至四肢都开始有些抖颤,练无痕心中不忍,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还请公子手下留情,此马乃是殿下亲自所选的良骥,但毕竟不是龙驹,公子威严天生,若是为了折服此马,伤及此马的精神,惊弓之鸟乃是前鉴,只怕日后天下就少了一匹千里马了。”一边说着,一边释放出真气阻拦杨宁身上溢出的若有实质的先天真气。 两人真气稍一接触,杨宁却陡然真气内敛,练无痕早有准备,几乎同时收手,并没有像轩辕台的那一次险些收敛不住,杨宁眼中闪过欣赏之色,淡淡道:“你的武功大有进步啊,怪不得他敢派你来见我,就不怕我折断他的左膀右臂么?” 练无痕从容笑道:“公子言重了,殿下与公子轩辕台订交,虽然听涛阁有些许误会,在公子是一诺千金,不便留手,在殿下是生死关头,不能不反击,虽然其中多有损伤,但是所幸殿下和公子都安然无恙,殿下每思及此事,都庆幸万分。公子以双绝相托,殿下不顾冒昧,亲自延请两位小姐北上,待若上宾,不曾有丝毫失礼,纵然青萍小姐不解殿下一片苦心,擅自逃走,殿下也未曾怪罪绿绮小姐,反而亲自替绿绮小姐疗伤,延医调理身体,这等深情厚谊,殿下虽然无心邀功,但是无痕身为殿下侍卫,却不能不代主上向公子剖白肺腑。赤壁之变,并非殿下主使,西门统领误会殿下心意,将公子当成威胁,因此有意借刀杀人,这等事虽然有违殿下本意,但也是西门统领苦心孤诣,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才会一错再错。殿下知晓其中原委之后,虽然也想重重惩处西门统领,但是念在西门统领有功在身,殿下身为信都之主,也不能不公平决断,只能革去西门统领的职务,命其戴罪立功,没有深究其罪。还请公子念在殿下身不由己的苦衷,不要因此心生怨忿才好。” 杨宁默然良久,淡淡道:“这是罗承玉要你转达的心意么?” 练无痕摇头道:“殿下并未如此说,只是要无痕亲自送上宝马乌骓,和青萍小姐遗落的佩剑,殿下说,经过赤壁之事,只怕公子和青萍小姐都不会再心甘情愿的去信都相见了,他也不愿强人所难,所以令在下送上程仪,以助两位行色,山高水长,日后自有相见之日,只盼到了那一日彼此之间能够再无芥蒂。” 杨宁仔细听着练无痕这番话里有话的言辞,一字一句都是义气深重,若是换了他人听了多半只能欣然接受,但即使是他这样不谙勾心斗角的人听了,也听得出其中的深意,亲切中透着淡淡的疏离,却是将他当成需要笼络的人对待了,而且虽然言辞委婉,却明确表示了峻拒之意。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他绝不相信罗承玉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但是也从未刻意掩饰过,即使西门凛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是即使是他,也能够感受到西门凛对罗承玉的忠心,还有眼前这个练无痕,虽然武功不如自己,可是仔细想来,已经是难得的高手,更是深得罗承玉信任的侍卫,只怕自己的身份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论是西门凛的背叛谋害,还是练无痕的拒之门外,岂非都是罗承玉的心意。虽然早有准备,可是想到重返朝思暮想的幽冀故土,终究是自己不能企及的梦想,杨宁仍觉心灰意冷。 捕捉到杨宁眼中一掠而过的痛楚和绝望,练无痕心中微动,虽然不明白罗承玉为何前后行径不一,但是不论是从前的殷切期望还是后来的婉言相拒,练无痕都能够感觉到世子殿下的诚挚心意,只是却不知道这位九殿下,是否能够明白世子殿下的一片真心了,只盼这人不要和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一般,也对世子殿下视若寇仇吧。 只是出乎练无痕的预料,这一丝软弱几乎是转瞬就消失在杨宁那深如渊海的眼瞳中,杨宁仰首轻叹道:“也好,上一次以寡敌众,以致失手,未能取世子殿下的性命,已经是在下生平奇耻大辱,若是再度相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了杀机,相见争如不见,也免去彼此心魔纠缠。不知他命你送来宝马佩剑,可曾说过什么时候送绿绮姐姐回来,当日在下重伤垂死,因为敬重世子殿下胸怀光明磊落,冒昧以两位姐姐相托,如今在下既然已经生还,这番托付自然无需继续了,练兄以为如何呢?” 练无痕望着杨宁淡漠深邃的眼眸,心中不由一紧,自己毕竟看轻了这少年的坚忍,说来也是,能够身为魔帝储贰,岂是寻常人物,更何况这少年的身上还流着那位奇女子的血液呢。平静了一下心绪,练无痕恭谨地道:“绿绮小姐在黎阳不顾自身安危,贸然施展天魔琴音,以致内伤加重,虽得殿下救治,却是病势缠绵,纵有岐黄妙手,也需三年两载的时间调养才能痊愈。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遨游天下,逍遥自在,若是绿绮小姐随行,却不免辛苦劳顿,旧伤难愈,殿下之意,绿绮小姐不妨在信都多住几年,等到身子大好之后再和两位相见不迟。” 杨宁心中不禁冷笑,这些日子,他听青萍和越仲卿的谈话,已经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势一触即发,两三年之后,只怕罗承玉已经稳据燕王王位,到时候权倾天下,纵然不起兵反叛,也是无人可以约束,自己一个江湖浪人,如何还能与割据幽冀的燕王为敌,除非成为傀儡,甘心受人摆弄,才有些许可能吧。只是不论罗承玉所言是真情还是假意,这几年绿绮姐姐都只能成为人质留在信都了。 想到此处,杨宁眉宇间掠过嘲弄之色,那人不愧是娘亲的义子,手段高明,滴水不漏,将自己所有的反抗可能都消灭于无形之中,纵然自己当真有心和他一较高下,凭自己这等浅薄的心智,只怕也是一败涂地的结果吧。娘亲从未给过自己和他为敌的机会,就连自己唯一有所可能的报复手段也给承诺限制住了,只是娘亲和那人仍然轻视了自己,这燕王王位别人珍若拱璧,自己却只当是敝履一般,荣华富贵又岂是自己所求,自己心中奢望的,也不过是娘亲的一声赞许,几许温情罢了。 当然,自始至终,杨宁也未想过罗承玉会失败的可能,不论越仲卿如何旁征博引,信誓旦旦,他只相信,娘亲寄予厚望的义子,自己曾经心生仰慕的兄长,并非那般易与之人。 心中千回百转,最终杨宁只是漠然道:“也好,我令人转告世子殿下的话想必已经传到了新都,罗承玉若是欺负了绿绮姐姐,我必亲手取其性命,就是你们这些人,也一个个都要替绿绮姐姐陪葬,还有,你别忘了替我转告他,他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于我,我不过是念在昔日一点情分,才不和他为难,如果幽冀上下,再有任何人敢冒犯于我,我便亲赴信都,杀个血流成河,你记清楚了么?” 练无痕淡淡一笑,虽然心知杨宁的话语并非仅仅是威胁,但是在罗承玉身边数载,他早已深知主上的性情,别说世子殿下对绿绮小姐颇为钟情,即使没有这些情分,以及双绝和幽冀的渊源,世子殿下也绝不会这般直白的用一个女子胁迫对手,对于敌人,在其能够发难之前,世子殿下总是已经断绝了那人的所有生路,而后一击致命,是绝不会落人以口实的。就是他方才暗中威胁杨宁和青萍的这番话,也是他根据形势自己揣摩出来的,罗承玉除了令他送上宝剑名驹之外,就只有寥寥数语,吩咐他向杨宁致意而已,当然这其中他也留意了言辞,断然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纵然罗承玉亲耳听到,也只能苦笑一声而已。 心中通透如冰,练无痕不卑不亢地道:“公子武功绝世,假以时日,必定是一代宗师,别说杀得幽冀血流成河,就是转战天下,伏尸百万,也未必不行,只是郡主之后,幽冀未有恃强凌弱之人,也未有贪生怕死之辈,公子若占着道理,纵然孤身前来,也无人敢伤及公子毫发,如果公子无故逞凶,纵然是三尺孩童,也敢仗剑阻君道路,绿绮小姐,才貌无双,品性高洁,七弦古琴善奏高山流水,殿下乃是知音之人,爱之惜之犹恐不足,焉有加害之理,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尽管放心,在殿下身边,绿绮小姐定会安然无恙。” 杨宁终究不善言辞,被练无痕绵里藏针的这番话堵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此人又不是他可以轻易震慑的寻常对手,脸色不禁越发冰寒,左手不由紧紧握住了袖中的凝青剑,虽然隔着剑囊,但是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切金断玉的剑锋之利,也可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良久,终于忍住心头之火,冷然别过头去,杨宁漠然道:“你去吧,若是再多言多语,只怕无人可以救你性命了。” 练无痕也知杨宁心中必然震怒非常,虽然性情张扬,悍不畏死,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激怒杨宁,便略一弯腰,就欲离去,脚步还未移动,青萍却扬声道:“练侍卫何必如此急于离去,子静虽然准许你走了,我还有话未说呢。” 练无痕眉头微皱,昔日他随罗承玉北上途中,与绿绮青萍都是日日相见,自然知道两女的性情,绿绮清冷婉约,纵有不满之处,不过是蹙眉轻叹而已,只要不损及尊严,并不会过分强求,青萍却是不同,虽然重伤未愈,却是时时挑衅,当真是烈火性情,方才没有显身之前,他就担忧青萍会出言不逊,可是没有想到,青萍任由杨宁和自己交涉,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他原本以为此女转了性子,此刻才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才多半是为了顾及杨宁颜面,青萍才会沉默寡言,眼下见杨宁言语受挫,这女子自然不肯甘心,这不是出面挑衅来了么。只是他心中虽有此念,却也只能苦笑道:“青萍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练某洗耳恭听就是。” 青萍抬手取下帷帽,露出清丽秀美的容颜,却是柳眉倒竖,凤目生威,指着练无痕冷然道:“也算不上什么吩咐,只请你转告贵主上一言,叫他别欺负子静老实,姐姐善良,要知道我尹青萍可不是好欺之人。也不知道那罗承玉用了什么诡计,才骗得我姐姐肯留在信都,这也罢了,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是你家殿下的确是个谦谦君子,想必也不会对姐姐无礼,再说毕竟当初是子静之意,才让我和姐姐落入你们世子殿下的手上。但是西门凛在赤壁背信弃义之举,难道也是一两句道歉就可以揭过的么?若非你是奉了姓罗的谕令前来求和,打狗还要看主人面,我们才不得不放过你这一次,否则岂能容你在这里滔滔不绝,效仿苏秦张仪说客行径。但是既然世子殿下有意求和,总不能只用一匹马当做赔罪之礼吧,这柄佩剑原本就是我的,如今你们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若是不多拿出一些诚意来,索性我就擒了你,然后让你的主子用我姐姐来交换。若是世子殿下觉得不合算,最多我们多擒几个像你一般的鹰犬,想必罗承玉也不会不顾忌你们这些心腹的性命吧。” 练无痕闻言不禁瞥了杨宁一眼,却见杨宁神色不动,这才放下心来,大笑道:“久闻洞庭双绝,琴绝如清水白莲,纤尘不染,剑绝如带刺玫瑰,娇艳解语却又扎手,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小姐精明能干,子静公子性情如浑金璞玉,若得小姐相辅,想必不会轻易遭了小人暗算。只是小姐这等聪明人,却怎么也会被姐妹之情蒙蔽双眼呢?世子殿下与子静公子虽然有旧怨前嫌,但是彼此终究是惺惺相惜,将来未必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反而是有些人居心叵测,存心不良,今日唆使林大侠前来就是一例,这位贵公子狂妄冒犯也是一例。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姐不要忘记尊师清绝先生原本是郡主幕中军师,双方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何必针锋相对,致令亲痛仇快呢?再说子静公子也曾经和我家殿下以兄弟相称,想必明了殿下品性胸怀,莫非子静公子当真以为殿下留下绿绮小姐,是有心相胁么?” 青萍闻言语塞,想起师尊清绝先生和幽冀的渊源,今日若非是因为子静,只怕自己姐妹会欢欢喜喜地留在幽冀呢,想到此处只得忿然顿足,不再多言,却转头看向杨宁,等待他的决定,她虽然可以用言词说服子静,但是最后的决定仍然需杨宁亲决。 杨宁沉吟良久,方叹息道:“他自然不会用绿绮姐姐胁迫我的,我明白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他却也知道,若真的出言相胁,只会弄巧成拙,如今他什么也不必多说,却已经足以威胁我了。” 练无痕心中微震,原本还有千言万语可以辩驳,但是杨宁这淡淡的一句话,就已经令他哑口无言,的确,这正是罗承玉的真意,若是当真以绿绮威胁,只怕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少年多半会拼个鱼死网破,就如同当日挟持双绝迫杨宁行刺罗承玉的那些人一般,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死无葬身之地罢了。反而是什么都不说,才是对这少年最大的威胁,只是这些心思是他这堪称心腹之人苦思冥想良久才想通的,而这少年却是一语道破,令练无痕无话可说之余,也觉心惊不已。如此资质,不愧是火凤亲子,魔帝真传,如果这人和主上为敌,只怕纵有千般手段,万种心机,在这少年面前也未必能够派上用场,直到此时,练无痕才明白为何罗承玉命自己向杨宁示好,这般人物,虽然不易结交为友,但也不要敌对才好,西门凛未能达到目的,反而结下如此大仇,只怕前途堪虞啊。 但是到了这时,纵然舌绽莲花也无法改变杨宁的想法,练无痕自然也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并没有出言辩解,只是淡淡一笑道:“日久见人心,子静公子将来必能明白殿下的苦心,不过青萍小姐说的也没有错,只是这一匹马自然算不上厚礼,只是练某匆匆而来,身边并无他物,就只有这一块令牌可以相赠,还请子静公子笑纳。”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块燕山红玉所制的令牌递给杨宁。 杨宁目光一扫,只见这令牌上面的一行铭文镌着“燕山勒石,易水歌悲”,其下一行小字,却是练无痕的名字身份,铭文曲金断玉,铁划银钩,正是火凤郡主的字迹,那行小字雍容俊逸,藏锋内敛,虽不知是何人所书,但是观字知人,杨宁心目中已经泛起一个模糊的影子。 虽然不知幽冀内部的情形,但是这样一块玉牌的贵重杨宁还是心知肚明,练无痕身为天组高手,这块玉牌既然是他的身份信物,可令人在幽冀往来自如,别说赠给他人,就是不甚失落也是大罪一桩,杨宁本来不愿接受这块玉牌,免得和幽冀牵连过多,可是想到练无痕这番心意,竟然觉得不忍拒绝起来,似乎从彭泽之后,他的心肠软了许多,总是忍不住替人着想起来,轻轻一叹,杨宁接过令牌,漠然道:“令牌权作信物,绿绮姐姐归来之日,自当原璧奉还。” 练无痕以身份令牌相赠,原本是自作主张,纵然是罗承玉,也不曾想过以一块令牌牵绊住杨宁,幽冀上下,大概也只有他有这份胆量,擅自将一刻不可离身的玉牌转赠给人,见杨宁目光虽然漠然,但是光芒流离,显然是内心挣扎许久,竟是接了过来,即使是练无痕这等人物,也觉得有些得意,当然不敢流露出心思,只是恭恭敬敬地道:“幽冀在天下各大都邑均有明暗人手,子静公子若有所需,只需以令牌相召,他们自会遵命而行,就是有用到练某之处,练某一人一刀,都愿为公子效力。” 杨宁眼中闪过嘲讽之色,接下令牌不过是看重练无痕的胆量,他一人一剑,足可纵横天下,何须别人相助,只是这等想法,却也无需和别人说起,微微颔首,眼中却闪过一抹惋惜之色,距离听涛阁一战虽然时日不久,但是眼前这人胸襟气度都越发不羁狂放,想必刀法的进境也是不小,只可惜自己还要赶路,要不然能和这人再较量一下刀法,倒也是一大乐事,想到此处,杨宁身上不禁涌起战意,一双眸子也变的流光溢彩。 练无痕也是绝顶高手,若论刀法,和杨宁也有一战之力,感觉到杨宁身上突然爆发的战意,第一个想法就是拔刀挑战,若能见识一下方才杨宁那宛若飞雪漫天的绮丽刀法,想必定会受益无穷,但是此心一起,眼前却浮起罗承玉雍容淡雅的身影,自己受命前来,是为了弥合殿下和子静之间的关系,如果现在出手挑战,只怕会让杨宁误解了殿下的诚意,他既然有心侍奉燕王世子,那么就不可明知故犯,更何况若是匆匆一战,就如蜻蜓点水一般,难以尽兴,倒不如另觅良机,战一个酣畅淋漓,岂不快哉。想到此处,将心中战意敛起,长揖拜别道:“练某冒昧,阻挠了公子行程,山高水长,自有相见之期,练某先行别过,公子刀法如神,他日相逢,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也觉此时不适合交手,淡淡道:“也好,对了,你是如何知道我们要去金陵的?”想到练无痕屡次提及自己行程匆忙,杨宁不由有了疑问,便随口一问,他不觉得其中的严重性,青萍却是知晓的,莫非自己等人的行迹都被幽冀察知了么,那岂不是太危险了,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握紧纯钧剑,眼中杀机一掠而过,倒是杨宁目中坦然,并无异样。 练无痕微微一笑,却不答话,转身没入柳林,人影消失的瞬间,空中却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只是如风远去,不过片刻,已经低不可闻,但是其中那一句“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却是清晰可闻。 青萍不禁脸色微变,这首词本是她和杨宁、伊不平等人去取秘藏的路上抒怀所唱的,此刻练无痕一语道破,显然不仅知道了自己一行去巢湖取宝的事情,甚至也知道伊不平到金陵的目的,心意千回百转,却瞥见杨宁幽深沉静的眸子,只觉得一颗芳心瞬间松懈下来。不论燕王世子求和之意是真是假,但是今番都不会揭破这个秘密,自己又何必担忧呢?想到此处,青萍不由嫣然一笑,牵过那匹白马,翻身而上,马鞭轻甩,叫道:“子静,我们比试一下坐骑的脚程吧。”,说罢挥鞭策马狂奔而去,沿途留下银铃一般的笑声。杨宁得知绿绮消息,已经心中安定,再加上罗承玉的示好,不论信或不信,都觉得解决了一桩心事,见青萍消去疑虑之色,便也纵身上马,追赶而去。不知是这匹乌骓马更为神骏,还是青萍有意相让,不过片刻,已经追上了青萍,两人并辔策马,人如美玉马如龙,直到身影被烟尘淹没,仍有许多人怔怔望着这一对少年男女的背影,良久不能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林群才清醒过来,茫然将长剑归鞘,直到此刻他才清楚魔帝两字的含义,那是冷酷无情、任性妄为的代称,自己这般人物根本不曾放在他的眼里,就在自己的面前,他毫无顾忌的杀死了白衣少年两个武功超绝的亲卫,却放过了那个白衣少年,虽然是斩草不除根,却没有给人一丝心慈手软的错觉,那是彻底摧毁对手的斗志的一种手段,林群可以感觉到其中的残忍意味,却连声讨的可能都没有,那两人施展暗器偷袭青萍在前,虽然是为了救人,但是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光明正大的举动,更何况魔帝是在公平对决中杀了两人,这件事情说到那里都是白衣少年主仆的不对。 而更令林群担忧的是那自称燕王世子侍卫的黑衣青年,他对待曾经刺杀自己主上的魔帝的态度太过暧昧,不合情理即为妖,这样的事情被自己见到,已经不知是福是祸,那黑衣青年临去之时,曾经暗示自己前来阻拦魔帝与剑绝的行程是某人的阴谋所致,虽然他模糊其辞,但是林群想来想去却觉得颇有些道理。只是他却绝对不愿意相信心怀苍生的颜仙子会有心利用自己,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颜紫霜会示意自己前来拦阻魔帝呢?要知道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可能就会死在狠毒无情的魔帝手中,如果自己死了,只怕魔帝、剑绝只要再至乌江,都会遭遇不顾一切的报复,可是在这等绝世高手面前,自己这些弟子和亲友纵然不惜一切,唯一的下场也只是送死而已。可是如果真的像自己想象的一样,颜紫霜为什么又要陷害自己,自己的死亡对她有什么意义么?想不通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样,但是无论如何,林群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可能证明颜紫霜有意如此,因为自始至终颜紫霜都没有示意他这样做,甚至连暗示都没有,她只是途经乌江,到江边祭奠了霸王祠,在自己这个地主面前轻描淡写地提及有这样一个人,所过之处死伤叠籍而已,而且即将经过乌江,这么一句话就让连赤壁会盟都峻拒的自己中途相阻,既是担心乌江民风彪悍,自己的弟子亲友有人得罪了魔帝,也是想看看这个一鸣惊人的少年,可是结果却让自己陷入了这不明不白的局势,若说没有阴谋,就是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的。 想到此处,只觉得一颗心似乎沉入了冰冷的深渊,林群有些倦怠地召唤两个弟子,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可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惊骇欲绝的叫声道:“师父小心!” 林群连忙回头望去,正瞧见自己的一个弟子从酒楼的窗子一头栽落,在楼前夯平坚硬的地面上摔得脑浆迸溅,而在这个青年弟子的咽喉上却是一柄毒锥,林群的瞳孔瞬间收缩,酒楼上传来连绵的惨呼声,林群右手按上剑柄,正欲飞身上楼,身畔也传来惨呼之声,林群侧首望去,继而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那个原本昏迷不醒的白衣少年手持利剑,正从一人身上缓缓拔起,那被杀之人正是方才腰间佩刀被魔帝取走对敌的旅客,此刻他手中的佩刀刚刚拉出一半,胸口却已经被利剑刺透了。而在那个少年原本昏倒的地方,落叶残枝当中,却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正是自己担心初冬的寒气,暗自遣去照应那昏迷少年的掌柜 感觉到林群愤怒的目光,柳林前一身鲜血的白衣少年的目光也飘到了林群身上,昏迷之前早已恢复正常眸色的眼睛此刻再度染上了血色,就好像是地狱里的恶鬼的眼眸,而他的容颜依旧俊美飘逸,神色间带着几分骄傲,几分睥睨,仿佛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身后血红的披风猎猎做舞,衬出临风玉树一般的俊逸风姿,但是落入林群眼中却只觉如同魔鬼一般,不禁眼眦欲裂,厉喝道:“好恶徒,你为什么要滥杀无辜,还不住手,否则林某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取你性命。” 杨影抬手拭去唇边血痕,冷笑道:“你可知我是何等样人,岂容村夫折辱,今日不幸败于人手,苟且偷生,已经是生平奇耻大辱,若是再任凭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将我的丑事传扬出去,我还有何面目立足在天底下人世间,姓林的你今日认命了吧,如果不杀你们灭口,岂不是让我寝食难安,谁让你不曾施展全力,帮我杀了那白痴蠢才。” 林群只觉怒火填膺,仗剑厉声道:“岂有此理,林某并未对你不起,也曾出力救护于你,你不念在下恩德,恩将仇报,当真无耻之尤。不过你也别做梦,此地足有百余人,纵然在下一人一剑,你也别想杀人灭口,那楼上残杀肆虐之人,可是你的护卫,还不让他住手,否则林某就取你狗命祭奠亡魂。” 杨影长声大笑道:“楼上当然是我的人,他武功胜你百倍,就是我的武功也不是你可以相比的,而且我一人虽然不能尽杀此地耳目,但是如果我的人一起出手呢?” 林群闻言愕然,只听四周传来那些奔逃出来的客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用眼睛的余光环视四周,只见不知何时,四面八方出现了一些蓝衫人,呈合围之势包围上来,他们个个步履沉凝,所过之处,那些仓惶逃窜的客人伙计纷纷惨呼跌倒,这等局势显然是有着斩尽杀绝的十足决心。 林群握紧佩剑,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抖颤起来,他有自知之明,别说他方才被杨宁剑气所伤的肺腑还未痊愈,就是完好无损,他也没有把握在这些配合默契的蓝衫人面前逃出生天。只是这片刻,柳林前后左右已经是血流成河。时值乱世,那些旅客都带着刀剑,原本有些自保之力,可是在这些高手面前,却是一触即溃,不论是想要凭着一己之力突围的,还是联手结阵想要顽抗的,都被这些蓝衫人分割包围,突破屠杀。可是林群却无能为力,因为从那重伤的白衣少年身上透出的压力杀机,已经将他笼罩其中,在魔帝面前不堪一击的少年,却不是他林群可以轻易应付的人物。 忍受不住那白衣少年面上越来越浓的嘲讽神色,林群终于不顾一切地愤然出剑,剑气破空,还未触及白衣少年的身躯,林群却只觉背后有数股风声袭来,反手击落几柄泛着蓝色光芒的毒椎,便被三个蓝衫人包围了起来,这三人都是武功卓绝的好手,比起林群来相差不过一筹,而他们并不打算真刀真枪的动手,皆是一手持剑,一手戴着鹿皮手套,显然随时都可以发射淬毒的暗器毒锥。 林群挥动长剑,剑气如虹,迫得几人只能缠战围攻,甚至来不及释放暗器,这等狂野的攻势不能持久,一旦剑势放缓必遭反噬,但是令他心中更担忧的却是一边虎视眈眈的白衣少年,虽然只是站在远处观战,但是林群能够感受到白衣少年恶毒的目光始终凝注在自己身上。一剑刺倒一个因为久攻不下而略显急躁的蓝衫人,林群略松了一口气,目光掠处,只见已经尸横遍地。他的另一个弟子正被几柄刀剑一起穿透在地上。而那些蓝衫人已经开始打扫战场,给倒地不起的每个人补上一刀或者一剑。林群自知难以逃脱,心中悲愤之下长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滥杀平民,如此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就不怕传扬出去,为天下人所不耻么?” 杨影闻言眉峰微蹙,目光瞥向一个正从酒楼之中缓缓走出的青衫人身上,那人面上蒙了方巾,身形略矮,却是举止雍容,纵然是正在用白色绫帕擦试剑上血痕的动作,也是风姿优雅。听到林群的喝骂声,他朗声道:“传扬出去又如何,你们这些人自然是魔帝和剑绝杀的,而且焚尸灭迹,令人发指。自从舍弟重伤之后,我便设下此计,召集人手,封锁道路,除了魔帝、剑绝,以及那位魔刀练无痕之外,任何人都是只许进,不许出。本座可以保证,再无一个外人可以从此地生还。到时候无凭无据,纵然他们三人异口同声,指责舍弟杀人灭口,又有何妨。你说天下人会相信一个身份尊贵的贵公子,还是会相信恶名远播的魔帝、剑绝,或者那个声名狼藉的杀手练无痕呢?到头来天下人只会以为魔帝、燕王世子沆瀣一气。再说,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之缘,你以为魔帝那般唯我独尊的性子。当真会委屈求全,开口解释么?” 林群闻言越发惊怒,但是心头却不由一动,见这蒙面人装束身形,方才似乎在酒楼之上见过这人,只是这人相貌平凡无奇,又看不出修炼过武功的迹象,令自己忽略了此人,思索之下,心思略分,手臂已经被一枚不知何处打来的毒锥所伤。林群只觉转瞬之间左手肘部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心知不好,他强提真气一剑挥出,将一个蓝衫人刺倒在地,趁着眼前已经只剩一个敌人,刷刷几剑逼退此人,林群毫不犹豫地向包围圈的空隙冲去,手中使出两败俱伤的剑招,想要挣命逃出生天。但是就在他冲出几个蓝衫人先后围追堵截的包围的时候,一柄长剑却倏忽出现在左肋,透体而入。林群眼中掠过白衣少年狰狞的笑容,身子一软,张口欲言,鲜血却从口中汩汩而出。感觉到强烈的痛楚从肋下传来,就连长剑拔出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半边身躯顷刻间被鲜血浸透,而毒气已经顺着手臂向心脉侵袭,林群再也握不住手中佩剑,耳中传来佩剑坠地的轻微声响,然后便跌倒在冰冷的泥地之上。 当渐渐沉入死亡的黑暗之中的时候,林群听到缥缈遥远的声音道:“表弟,你这一次太鲁莽了,如果不是我即使赶到,恐怕你已经被魔帝杀死了,别忘记自己的身份,陛下和父亲都有严令,要殿下立刻到江宁去,不许再多生是非。”白衣少年的回答声开始变得模糊,耳边的惨叫声开始稀疏起来,林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何自己还未死去。 在从酒楼里面走出来的青衫人的指挥下,还活着的蓝衫护卫熟练地将所有的尸体都丢到酒楼之中,而林群的身躯是白衣少年亲自丢到酒楼里面的,不过或许是相信自己的剑法,或者是毒锥上面的剧毒,他并未补上一剑。之后众人开始搜集引火之物,堆积在酒楼和其他的屋舍里面,然后将酒楼地窖里面搜索出来的烈酒倒在上面,丢进几个火把。烈焰冲天而起的时候,那些蓝衫人带了伙伴的尸身,到不远处的一处小山丘后面寻到马匹,一行人匆匆离去。 火焰漫延开来之后,十里方圆之内若无视线阻隔都可以看到滚滚浓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报警的铜锣声和狼烟已经将三岔口火起的消息传扬开来,许多村落各自紧闭门户,强壮的男子纷纷拿起兵刃,老弱妇孺躲藏到地窖里面。虽然已经是天下一统,但是暗流汹涌,匪盗猖獗,几乎所有的村落都在外围挖了壕沟,种上荆棘,只需守住几条道路,就可以守住亲人财产。而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至少五六人组成的小队人马,骑马冲出了村庄,若在天上俯视人间,当可看到整个乌江都以三岔口为中心,迅速的武装起来,而这些小队人马便如百川汇聚一般形成了数队轻骑,有的往来巡视,有的封锁道路,有的向火起之处聚集。林群若是看到这样的情景必定满意非常,这是他为了维护乡梓安宁而苦心训练的团联乡兵,近三年来,乌江境内不仅盗匪绝迹,就连朝廷和越国公派来收税的差役和官兵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那些蓝衫人离开之后,从柳林之中一块凹凸不平的空地上突然站起一人,迈步向酒楼走去。这人身上披着一件和地面颜色相近的暗色披风,所以伏在地上居然无人察觉,但是想必并非仅仅如此,多半是使用了某种特别的技巧,并不只是倚仗人眼视力的错觉,才能在那些目光敏锐的高手巡视下隐蔽起来。那人行走之时,露出里面穿着的深灰色长袍,这是一件特制的衣衫,静立之时并无异常,但是在他迅速移动之时,那身衣衫丝毫不会妨碍身体的各种动作,而且毫无声息,加上衣料的颜色,想必白日穿起来绝不会在任何场合失礼,但是到了晚间,却可以当作夜行衣使用。只凭这件衣衫,就令人知晓此人绝非寻常人物,而且他身形修长合度,举止雍容,虽然面上蒙着青纱,但是从俊秀的眉眼和形之于外的儒雅气息来看,此人必定风华俊逸。但是从他两鬓的星霜和白皙略带风霜之色的肌肤看来,又可以知晓此人并非是个青年男子。除此之外,这人的一双眸子宛若晨星一般明亮,却又深邃的犹如夜空渊海,举手投足之间毫无烟火之气。不论这人是何等身份,都绝不是默默无闻之辈。 站在火海面前驻足片刻,这人突然飞身纵入火海,宛若扑火飞蛾一般,瞬间淹没在烈焰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火焰中传来梁柱倒塌的声音,在楼门被烈火全部封闭之前,两个相叠的身影从火焰中冲了出来,仔细看去,却是这人用披风裹了一人出来,这披风的布料想必可以耐热,这人身上的灰袍边角和发梢都已经被火燎出了许多焦痕,那披风除了被熏黑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变化。那人打开披风,露出一个浑身血迹的男子,面目都被鲜血蒙住,看不出相貌轮廓,捡拾了这人片刻之后,那灰衣人将几枚大小不一的丹药塞到昏迷之人的口中,然后迅速以金针止血放毒,过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将昏迷男子抱起迅速离去。在乌江的乡兵团练到来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十五里之外的乌江渡口,一身青衣,清丽如仙子的颜紫霜负手立在霸王祠之前,眼望天际滚滚黑烟和冲天烈火,一双明眸染上了烈焰之色,只是眼波依旧清冷如寒江,无嗔无喜。 里许之外的江面上舟船如梭,一艘小舟游弋如鱼,在江面上划过一个圆弧,悠然停在渡口边上,一个渔夫打扮的男子低着头走上岸来,在颜紫霜身后站定,沉声道:“烟妹已经到了金陵,不过不肯住在莫愁湖的驿馆,也没有告诉我行踪,不过落星山上偶然听到箫声,所以居某猜测烟妹应该住在落星楼。” 颜紫霜闻言轻轻一叹,道:“平师姐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平生最重情义,师伯圆寂,最痛最悲的就是她了,落星山,落星楼,亲恩消逝如星殒,平师姐多半就会住在落星楼了,你也不必再派人给她透漏讯息,只要魔帝与剑绝行踪不变,一定会被她寻到的。”说罢,颜紫霜突然指着远处道:“居兄可看出这场大火的奥妙么?” 居重看了一下方向远近,突然心中一动,道:“那里是自西向东的官道,根据日前得到的密报,今日那里多半有贵客经过。” 颜紫霜悲悯地叹息道:“正是如此。”居重闻言神色骤变。 数日之后,魔帝血洗乌江柳林的传闻蔓延开来,沿着江水涌向南北各大州郡,给魔帝的血腥残忍之名又添了几分浓重的色彩。 第八章 风雨下钟山(上) 时值秋末冬初,江水以北已经花残叶落,可是一水之隔的南岸仍然带着几许秋意,尤其是龙蟠虎踞的江宁城仍然处在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再过十天半月,要进入最难耐的冬季了,阴寒潮湿的冬天永远是六朝古都中居住的缙绅百姓的痛苦,即使如此,在栖霞山的红叶尚未褪尽的今时今日,虽然雨后初晴,仍然有许多人登山游历,而风光旖旎的莫愁湖,波光明媚的玄武湖上,都是游人如织。 当然江宁城内最热闹的地方仍然是秦淮河沿岸的酒楼曲坊,车水马龙,画舫游船游弋往来,临水人家红袖招,曲径通幽有歌声,当真是十丈红尘,软玉温香,纵然是青天白日,也洋溢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江宁本是吴主孙权建邺所在,诸葛孔明誉为龙蟠虎踞之地,历来被视为帝王立业之处,二十年前本名金陵,在越国公唐康年纳土归陈之后,为了表明心迹,更名江宁,除了五千家将之外,再不留一兵一卒,虽然人人都知道江东的水军几乎都是唐家的嫡系,但是这等姿态也足以让皇室放心一二了。 江宁的地位虽然被削弱了,但是繁华却只有更胜,杨威为了表示对唐康年的优容,将江宁给了越国公为世袭封邑,虽然是顺手人情,但是毕竟确保了唐康年的绝对权力,和那些名义上归属朝廷,实际上被唐氏控制的郡县不一样,唐康年治理江宁的方略十分宽松,降低各种不得人心的苛捐杂税,商税只有其他各地的三成,凭着江宁扼守江水要道的重要位置,以及四通八达的驿道水路,江宁成了天下最繁华的所在,尤其和江南许多民生凋敝的州郡相比,更是如此,这些年来东南的米粮丝绸食盐茶叶等等大宗货物都是通过江宁向洛阳、长安、成都、岳阳甚至信都、范阳转运的,而在这其中,唐家所攫取的财富车载斗量,已经是富可敌国,而江宁城中聚集的富豪也是天下之最,这也是万宝斋的集珍大会在江宁举行的首要原因。 万宝斋的主人万如意出身不详,身份不明,就连相貌也未必有人见过,但是这人手段高明,门路极广,十八年前在江宁设立总店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奉上两成干股给越国公。其后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是有些地位的都邑都有他们的分店,不过因为只热衷于买卖珍宝古玩,所以纵然有人妒嫉万宝斋的富贵,却也不会过分忌惮。就是有人红了眼想要计算万宝斋,也要找得着它的七寸才行。因为万宝斋各地的分店里面其实除了屋舍摆设之外并没有更有价值的东西,所有收买出售的珍宝都是另有暗舵收藏,而除了各地的主事之外,其他伙计几乎都是当地雇用的,并不知道其中机密,如果遭遇官府豪门欺压,主事之人只需当机立断,决然而去,那些分号就成了无源之水,只有任其枯竭。而这些真正的主事之人,几乎都是文武兼备的精明人物,在这样表面松散,实际上却又严密的机构设置下,铲平万宝斋成了不可能解决的难题。除非是各家诸侯互通消息,一起动手,否则谁也不能保证可以将万宝斋一网打尽,可是如今这等情势,想要各家诸侯通力合作,只怕比登天还难。所以万宝斋就这样矗立不倒,和那些在强权武力的威胁下昙花一现的商家比起来成为了难得的异数。 万宝斋的江宁总店位于秦淮河靠近朱雀门的御街上,连云广厦,奕丽堂皇,前后十几进的宅院不像是收买出售珍宝的店铺,倒像是公侯将相的宅邸,若在洛阳或者长安,这多半会被处以僭越之罪,但是在江宁,这却十分正常,别说是名动天下的万宝斋,就是寻常商贾,只要出得起金银,也都可以这么做。其实若论富丽堂皇,万宝斋算不上最出类拔萃的,只是若论园林建筑,倒是算得上少见的精巧秀丽。 这样的万宝斋举行的集珍大会,又适逢汉王郡主选婿的大好时机,这一次的集珍会可谓十分成功,不仅各地商贾云集,就是各大诸侯都有使者前来,就是和越国公极其不合的幽冀也有人前来参与集珍会,更别说洛阳前来的贵客了。已经举行了四天的集珍会原本应该到了最火热的时候,可是第五天午时之后,万宝斋的总管事万旒,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却望着熙熙攘攘的厅堂直皱眉头。 万宝斋唯一可以容纳数百客人的沧海厅内部的格局仿效了梨园的设计,对着大门搭建了一座平台,上面可以陈设要出售的珍宝,下面是一张张酸枝木的圆桌,上面铺着织锦红缎,可以供客人坐下慢慢欣赏珍宝,而在大厅四角都有楼梯可以上楼,楼上是用镂空的屏风和锦障隔开的一个个包厢,其中位置最好的几个包厢外面有独立的露台,沿着连接露台的回廊,可以走回事先订下的楼阁,若想隐秘身份,这些带有露台的包厢是最好的选择。举行集珍大会之前,这些包厢就已经都被预订下了,那几间隐秘的包厢更是如此,而这四天不仅大厅里面人山人海,就是包厢之中也多半客满,却只有今日,已经过了午时,所有的包厢却都空空如也,这怎不令人心焦呢?毕竟真正的珍品,只有这些包厢里面的客人才有能力购买。 正在万旒皱眉寻思的时候,一个衣着整洁,但是神情略显阴森的汉子低着头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万总管,今日只怕不会有人来了,东阳侯到新林浦迎接贵客去了,很多人都闻风而去了,据说那位威震赤壁,血洗乌江柳林的魔帝今日就要到咱们金陵来了。你是知道的,前些日子东阳侯在魔帝身上吃了大亏,自然是恨不得报复回来。可是集珍会举行之前,越国公府已经承诺不追究前来金陵的八方客人的身份过去。如果违背约定,只怕越国公在江南的声誉就荡然无存了,这位魔帝别说还没有正式被官府通缉,就是真的被通缉,这一次东阳侯也不敢随便动手,所以大家都说,东阳侯是要在城外截住那位子静公子,解决之前的恩怨,这样也勉强说的过去,不算是违背了承诺。不管东阳侯能不能得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一窥春水堂甚至越国公府的实力,还可一睹魔帝风采,只怕金陵稍有地位的人物都去凤台了,哪里还有心情来参加集珍会呢?” 万旒扼腕叹惜道:“本总管这几日忙着和各方相识商量收买出售珍宝的事宜,几乎忙得喘不过气来竟然没有留心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当真失策了,早知道如此,不如寻个借口暂歇半日,也免得浪费时间,罢了,安排一下,今天下午五万两以上的珍宝就不要摆出来了,卖不出好价钱,我们也捞不到分成。” 正在他连声下令吩咐伙计管事的时候,一个管事匆匆走到万旒身边,喜道:“总管,那位预订了雪松阁的客人已经到了,请总管过去商量生意呢。” 万旒神色不动,但是眼底深处却漏出一抹了然的光芒,不过表面上却只是喜笑颜开,跟着那管事走出大厅,七绕八绕,走到了一处隐蔽在雪松林之后的楼阁之前。这座楼阁的露台之上也有回廊和沧海厅相连,但是现在露台门紧闭,显然里面的客人无心往沧海厅一行。而阁门之外,几个护院保镖打扮的壮汉正抱肘而立,虽然这些人衣着寻常,而且显得风尘仆仆,兵刃都隐在外衣之下,不漏锋芒。可是只见这几人流露在外的彪悍气息,就知道这几人绝非寻常护卫,多半是杀人如麻的死士。万旒神色不卑不亢,和那几人见礼之后,便迈步走进了雪松阁,含笑抱拳对那黑漆描金的屏风之前负手而立的黑衣男子施礼道:“伊会主大驾光临,万某迎接来迟,还请会主勿要见怪。”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满面风尘之色的伊不平,他略带歉意地道:“万总管恕罪,在下原本希望按照约定昨日赶到万宝斋,想不到途中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所以不得已迟了一日,不过第一批需要估价的珠宝就在这里,还请总管按照约定立刻交付黄金,如果有所碍难,价格上伊某可以再让半成,不知道总管意下如何?” 万旒哈哈笑道:“会主言重了,迟上一日也不算什么,价格方面更是不用相让,这一次万某纵然吃点小亏,会主日后想必也是定有所补偿的,更何况如今会主手握精兵,又有魔帝为后盾,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万某还希望付之骥尾,青云直上呢,只盼我们双方日后继续合作,一起发财,哪有落井下石的道理呢?” 伊不平闻言颜色略为缓和,他也想不到离开乌江不过半日,就听到了血洗柳林的传闻,这样一来,杨宁和青萍不仅不能继续在商队前后保护,还要设法惹些是非,将世人的目光彻底引开,再加上沿途黑白两道风声鹤唳,窥伺左右,为了保密和安全,商队的行程慢了许多,到达金陵之日也晚了一日。再加上担心流言杀人,不留血痕,顾虑到万宝斋撕毁协议的可能,伊不平心中还真是有些忐忑不安。幸好万旒果然如同传言一般贪财好利,而又豪爽胆大,竟然没有在这个时候为难锦帆会,要知道商人重利,在这种时候,纵然让伊不平再折价两三成,他也多半不会峻拒的,毕竟这些珠宝只有换成金银才能购买战船,南闽俞家可不认这些首饰珠玉。出售了这些珠宝,银钱基本差不多已经够了,剩下的只看是否锦上添花了。有这样的结果,也不枉杨宁和青萍明修栈道,从新林浦张扬声势的入城,而自己却暗渡陈仓,绕道聚宝山入城的举动了。 在伊不平沉吟的时候,万旒已经将箱子里面的珠宝打量了一番,看到那些珍宝古董,眼中带了失望之色,不由偷窥伊不平的脸色道:“伊会主遣来的使者曾说有几样特别的珍宝,可是还在路上么?” 伊不平淡淡一笑道:“自然还有几样珍贵的宝物,伊某带了不便,还没有入城,万总管别怪伊某谨慎,那几样珍宝的价值可以比得上眼前的全部了,甚至是有价无市,自然不敢就这么送上门来。” 万旒赧然道:“是啊,谨慎自然是好的,倒是在下心急了,不妨不妨,等到眼前的生意谈妥之后,再说不迟,再说不迟。” 不过这些详细的估价自然不用万旒这样的人亲手负责了,唤来几个伙计之后,两人就相携上楼叙谈去了,不过即使是以伊不平这等人物,也没有发觉万旒眼底深藏的忧虑,他奉了斋主之名举行集珍会,表面上只是中介买卖,实际上主要是在收买赃物,低买高卖,而和他们有紧密联络的上家就有南闽俞氏,事实上,他根据万宝斋的情报网早已经知道了锦帆会向俞氏购买战船的事情,若是从前也就罢了,锦帆会纵然声名远播,也不过是盗匪而已,根基不深,利用起来不必担心后患,可是如今锦帆会不知为何得到这许多金珠,可谓兵强马壮,再加上有魔帝作为后盾,将来必定不可收拾,万宝斋和俞家关系密切,是联合俞家将锦帆会趁早铲除,还是利用锦帆会,将越来越尾大不掉的俞家除去呢?虽然这些不是万旒可以做主的,但是他心中还是不免思虑重重。 想到目前金陵已经千头万绪的混乱局势,再加上马上就要入城的魔帝剑绝,万旒头痛的发觉只怕狂暴的风雨即将到来,而万宝斋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中能不能站稳脚跟呢,万旒也没有了把握,不由怀疑为何斋主要在这个时候开什么集珍大会,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当真是自寻烦恼啊。”青萍立在船头抱怨道,虽然是含嗔带怒,但是手中却在把玩着一支酷似牡丹,又非牡丹的碗口大的经霜红花,虽然带了几分萧瑟,却依旧是重蕊叠瓣,艳丽无双。杨宁立在她对面,轻轻挥动着手中的马鞭,虽然手腕只是微微颤动,乌黑泛金的马鞭在空中幻化出淡淡的影子,拂动之时鞭梢将红花的花瓣一片片击落,却是丝毫不伤花蕊,这等精妙手法,落入人眼,当真是匪夷所思,只是驾舟之人根本不敢正眼去看这对少年乘客,与两人之间又隔着两匹一黑一白的骏马,却是无此眼福。当最后一片花瓣飘落的时候,青萍终于欢喜地将红花抛入江中,得意地道:“好了,子静你已经替我将这朵可恨的凌霜花凌迟了,总算让我出了口气。” 杨宁听到此处不禁翻了个白眼,好端端的坐船渡江,偏偏在经过新亭之时,青萍一眼瞧见峭壁藤萝之上染霜绽放的无名红花,一时兴起给它取了个“凌霜”的名字不算,还要亲自攀崖去采摘,原本自己要替她去折花,她却偏偏不肯,说什么定要亲手采摘下来才能尽兴,结果花倒是采到了,自己却一失足从峭壁上跌落下来,幸好被自己从半空中接住,否则岂不是会跌落江中,这样的天气,这样寒冷的江水,若是跌进江中,虽然凭着她的水性绝不会丧命,但是也必定要吃些苦头,前几日在巢湖被迫下水也就罢了,可没有平白无故浸水的道理。回到船上,青萍却又不依不饶,却将跌进水里的责任全怪到那朵凌霜花上,思来想去,竟然要自己用马鞭将花瓣一片片卷落,也不知道是要考较自己的鞭法,还是故意让自己不得空闲,更说什么凌迟之刑,这个词自己偶然听过,却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刑罚,莫非也是用马鞭将人身上的骨肉一块块击碎卷落么,若要杀人,一刀两断或者用掌力断其经脉不是很好么,这样凌割碎剐岂不是麻烦透顶。 心中这样想着,杨宁无意中目光一扫,正看到青萍眼中深藏的忧虑不安,这几日来青萍总是胡搅蛮缠的举动突然有了答案,杨宁心中豁然开朗,想到青萍的苦心,不禁柔声道:“姐姐,你不用逗我开心,我没有难过,也没有生气,不过是一件小事,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你就更不用在意了。” 青萍听到杨宁的话语,知道他察觉了自己的心事,只当他是安慰自己,不禁心中更加难过,即使原本是坚强刚烈的性子,此刻也不禁泫然若泣,长叹道:“都是我不好,将秘藏给伊叔叔本来已经功德圆满,却偏偏多此一举,和伊叔叔订下了合作的盟约,其实我们两人纵横天下,何须什么金山银海,都怪我偏要自寻烦恼,答应和伊叔叔合作,更要你暗中支持锦帆会。要不是为了送这批秘藏到金陵,我们也不会经过乌江,不会遇到林群,更不会害你莫名其妙地成了凶手。现在人人都以为是你杀了林群和那些无辜旅人,想要替你声辩都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当日的事知情的人恐怕都已经死了,除了凶手之外,恐怕只有练无痕还活在世上。但是练无痕肯替你辩解,只怕别人也以为是你和他串通一气呢。这也难怪,谁让绿绮姐姐至今好端端的在信都郡主府里作上宾,世子殿下又宽宏大量不肯和你为难,纵然有赤壁下那场恶战,别人也只当是咱们是做戏呢,如果说练无痕也在场,说不定别人还会以为他是你的帮凶呢。” 杨宁淡淡一笑,道:“那些人既然不是我杀的,我们又何必急于声辩。反正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练无痕和伊会主他们都知道人不是我杀的,这难道还不够么,其他人怎么看法又有什么关系,纵然人人都说是我杀的,又有什么要紧?虽然我们知道是有人刻意陷害,但这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我武道宗历代宗主难道当真全是心狠手辣,杀人盈野么?其实也未必如此,其中自然也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事,只不过若有资格继承宗主之位,又岂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呢。别说这件事未必没有水落石出之日,就是终究无人知道真相,也不要紧,难道我还怕有人前来报仇么,别说未必有人敢来冒死寻衅,纵然当真有人来报仇,也不过多几个试招的对手罢了。姐姐何必为这种小事忧心不已,也不必再费心替我洗刷清白,纵然想要声辩,也没有人可以替我作证,伊会主他们说话也无人相信,更何况现在他们避人还来不及呢。至于练无痕,他不推波助澜就已经算是估计情谊了,哪里还有可能替我声辩呢。更何况你也说过就是他肯说真话,也是无济于事。” 青萍闻言只觉难过,人生在世,怎可任由别人诬蔑,可是杨宁的表现却是理所当然,莫非他曾经受人陷害过么?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青萍竟然无意中问了出来。杨宁默然良久,才叹息道:“我从前没有见过几个人,哪里有人顾得上陷害我呢。只是娘亲说过,天下事不如意者常**,纵然存心是好的,也未必会有好结果,人生在世,越是木秀于林,越是容易给人陷害诬蔑,芝兰当道,也是不得不锄,何况是有缺点的平常人呢?纵然想竭力摆脱这种悲剧,也不过是越陷越深,徒费气力罢了。倒不如守住自己的一颗心,为所当为,无须顾忌天下人的口舌,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问心无愧,纵然白璧堕入污泥,洗净之后仍然是美玉无瑕。”这番话本来是火凤郡主思及往事,自言自语之时被杨宁听到的,平日见惯了娘亲的冷漠神情,火凤郡主偶然流露的悲怆自然被他牢牢记在心里,故而杨宁转述这番话时,眉宇间不禁也流露出相似的神情,清秀冰寒的面容上透出无尽的凄怆悲凉,这样的神情若是出现在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身上也还罢了,出现在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身上,却是令人痛心不已。 幸好这样的神情不过瞬息而逝,杨宁言罢竟是展颜一笑,这宛若破云而出的一缕阳光般鲜明的笑容似乎驱散了所有的悲伤,伸手轻握青萍的纤手,温和地道:“姐姐,这件事情不要再想了,好么?别人害我恨我,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呢?若是我连这样的事情都应付不来,娘亲和师尊也白费了这十几年的心血栽培我了。” 青萍听着杨宁从容道来,只觉这番话里仍然有着无尽的悲怆意味,但是字字珠玑却也是真知灼见,只是世上又有几人当真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纵然是自己,一向自诩洒脱,不也是忧虑这滥杀无辜的罪名么?比起这个学问才识都不如自己的少年,自己却还是太过拘泥了,这哪里像是清绝先生的弟子,又哪里像是尹天威和娘亲的女儿呢?爹爹在世之时,可从来没有忌惮过别人的言语看法,娘亲虽然柔弱,却也不曾为了别人的言语折腰,若非如此,她怎能在那些谴责她红颜祸水的流言蜚语中活到报仇雪恨的那一日。想到此处,青萍只觉心中烦忧一扫而空。只是她还是有另外一层忧心,便反手挽住杨宁的手臂,故意高声道:“好啊,若是有人敢来向你兴师问罪,你也不必顾虑,就放手处置,要杀就杀,要废就废,让他们到九泉下去了解真相好了,总之让他们都不敢再来啰嗦,最多我陪你一起挨骂好了。” 杨宁虽然不在意别人的诬陷,但是听到青萍这般支持自己,仍然觉得心中一暖,只不过他虽然不解世事,对青萍的心思却是能猜到十之**,知道青萍实际上是担心自己一怒之下大开杀戒,反而正中了别人诡计,所以正话反说,劝自己忍耐一二,所以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却是将轻握青萍的手紧紧一握,唇边露出一缕明悟的微笑。虽然没有交谈,但是青萍却能够理解杨宁的心意,也露出真正的笑容,倚在杨宁肩头闭目养神。杨宁只觉心神一荡,虽然心中并不知世俗男女授受不亲的限制,但是仍然过了片刻才鼓起勇气伸手将青萍拥在怀中,软玉温香,鬓角厮磨,只觉这旅途竟是越长越好,最好永远也不到江宁,不必去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人和事。 两人意乱情迷之时,却丝毫没有留意那驾舟的船夫已经浑身发抖,正透过两匹名驹之间的缝隙,瞠目结舌地望着青萍发呆,他运气不好,那么多艘渡船,偏偏那传言中的魔帝剑绝选了自己的船,不敢拒绝之下只能提心吊胆地送两人过江。只是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如同花朵一般秀美的女子竟然比魔帝更加凶狠,想到那女子所言,他真的期望不要有人多事,免得金陵血流成河,反正那乌江他从未去过,也不认得什么飞鸿剑客,反正如今这世道,别说是死上百多人,就是被盗匪军队屠村灭镇的也不在少数,若想多活几日,最好还是别和这对心狠手辣的少年少女为难了。 船上三人都是默默不语,静默之中不知过了多久,那船夫突然欢喜地道:“前面就到凤台了,凤台后面就是我们金陵的瓦官阁了,公子小姐在凤台前面的港口下船就可以了,那里可以雇佣马车进城。”若是从前,他定会滔滔不绝地向客人介绍这金陵的名胜,可是今次却是欢喜终于可以让这两个魔星下船了,一般来说,渡船将客人送到凤台就可以了,当然也有客人喜欢多付一些船资,乘船从水门进城,但是这可不是他的打算,想必这两个明显是第一次来金陵的客人也不知道还可以如此吧。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船夫的心思,只是仰首望着那高岗之上高可入云的壮美楼阁,大江前环,平畴远映,富丽堂皇,平旦时影落江水,日暮时则返照人郭,管中窥豹,只见这瓦官阁的宏伟壮丽和阁前的车水马龙,就知道金陵的繁华的确是天下无双。 青萍赏心悦目之余,指着瓦官阁替杨宁恶补道:“据闻从前曾有凤凰落于高岗,引来百鸟朝凤,所以当时的权臣起台于山,称凤凰台,也叫做凤台山,然后这权臣以此为吉兆,悍然受禅称帝,又在凤台山上建立了瓦官寺供奉佛祖,替万民向上天乞福,不过现在时过境迁,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倒是这高达三百四十丈的瓦官阁成了金陵名胜。” 杨宁听过之后淡淡道:“是不是名胜倒也无关紧要,不过这瓦官阁如此之高,若能登上阁去,仰望浮云,俯瞰江流,想必倒是人间一大快事,姐姐,我们上岸去吧。” 青萍听杨宁虽然语气淡然,也是仍有一丝兴奋之意,知道杨宁终究是少年性情,难免好动爱玩,只是大概被人强行压抑住了,才会这样好奇欢喜的时候仍然隐忍不肯流露出真正的情绪,心中一痛,这一刻青萍心中将那令这少年受尽痛苦的罪魁祸首骂得狗血淋头,不管那人是不是杨宁的血亲,不管那人心意如何,没有人有权利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之子,若是定要如此,那人便不配为人父母。 渡船将要靠近江岸,看到了严阵以待的一行人,这其中有太多熟悉的面孔,杨宁和青萍同时神色微变,虽然早已料到不会瞒过他人耳目,甚至刻意泄漏行踪将他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但是却仍然想不到竟会面对这样的盛况。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杨宁不待船只到岸,便纵身掠上岸去,负手立在凤台之上,将瓦官阁前站立之人一一看过,若有实质的目光几乎可以透穿肺腑,良久,杨宁才森然道:“你们摆开这样的阵仗,是想和我决死一战么?” 那些人原本各具心思,但是此刻凡是撞见他森寒酷厉的目光的人都不由心中剧震,就连为首的师冥一时也被他的目光所慑,原本准备好的千言万语都好像僵住了一般,胸口更是气闷起来,好像就连周身气血也不受控制了,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茫然中只觉杨宁此刻睥睨天下的英姿将永远也不能从心底磨灭。 青萍立在船上,仰望着杨宁睥睨天下的孤傲身影,只觉得心中骄傲无比,这个少年是自己亲如骨肉的知己至交,他的荣辱悲欢,自己都是感同身受。那船尾的船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岸上寂静的古怪,急着摆脱恶客的他无意中望见遥远的天际,脱口说道:“小姐,东北的钟山方向乌云越来越重了,看来今天傍晚一定会下雨的,小姐和公子还是快些下船投宿吧,要不然就会被秋雨阻住行程了。” 青萍微微一怔,她自然明白船夫的心思,却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聪明借口,不由微微一笑,也不想杨宁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继续对峙下去,看看船首近岸,也不用搭上跳板,轻轻一纵,宛若飞花一般落到杨宁身边,嫣然一笑道:“子静,看来要下雨了呢,我们快些进城吧,别理会这些无聊的人,难道我们是钦犯么,要他们在这里挡道。” 杨宁听出了言外之意,只觉心中好笑,脸色不由缓和下来,淡淡瞥了众人一眼,冷然道:“如果不敢出手,就都滚吧,今日我姐姐心情好,我也不想和你们为难。” 师冥这时候气血已经平复下来,他这次出面不过是想要表明立场,却不想真的和杨宁交手,所以含笑上前道:“帝尊见谅,师某携诸位有心的朋友前来迎驾,不过是想要瞻仰帝尊风采,并无恶意,失礼之处还请帝尊海涵。赤壁一别,虽然只有寥寥数日,但是一日三秋,在下思慕帝尊,心意至诚。从前不过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才令双方起了冲突,如今事过境迁,想必帝尊不会因为昔日的过节,存心和越国公府为难吧?今次万宝斋举行集珍盛会,金陵城中群英云集,难免有不长眼的人得罪帝尊,还请帝尊手下留情,在金陵城中不要擅开杀戒,否则越国公府为了维护法纪以及百姓平安,就只能向帝尊请教一二了。”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师冥之意,的确如果杨宁在金陵大开杀戒,丢颜面的可是越国公府,纵然率众围剿,以杨宁的武功,想要脱身不过是轻而易举,想必是不愿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免得殃及池鱼,所以原本理所当然不会和杨宁干休的师冥竟然主动示弱求和,虽然不屑师冥的软弱,但是本来就不想在金陵惹出麻烦坏事,青萍淡淡一笑,朗声道:“东阳侯亲自前来迎接子静与小女子,这等厚爱不敢愧领,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无人生事,我们姐弟也不会手痒的去杀人。”说罢她瞥了杨宁一眼,只见杨宁神色淡漠中带着赞许,知道自己并未理会错杨宁的心意,不由嫣然一笑。 这时候两人的坐骑已经被船夫牵上岸来,两人也不再理会那些神色各异的人物,各自骑上骏马,马鞭挥舞,竟双双纵马向城内奔去,路上虽有行人,但是两人的坐骑都是神骏无比,竟然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不过片刻,两人背影就已经消失无踪。 师冥铁青着脸传令下去,令人密密监视这两人,不可有丝毫松懈,心中却知道,这将要来的风雨终究是难以抵挡了。 —————————————— 注1:瓦官阁和凤台的传说都是根据传说再创作的,不要和真正的历史搞混。 第八章 风雨下钟山(下) 时值秋末冬初,江水以北已经花残叶落,可是一水之隔的南岸仍然带着几许秋意,尤其是龙蟠虎踞的江宁城仍然处在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再过十天半月,要进入最难耐的冬季了,阴寒潮湿的冬天永远是六朝古都中居住的缙绅百姓的痛苦,即使如此,在栖霞山的红叶尚未褪尽的今时今日,虽然雨后初晴,仍然有许多人登山游历,而风光旖旎的莫愁湖,波光明媚的玄武湖上,都是游人如织。 当然江宁城内最热闹的地方仍然是秦淮河沿岸的酒楼曲坊,车水马龙,画舫游船游弋往来,临水人家红袖招,曲径通幽有歌声,当真是十丈红尘,软玉温香,纵然是青天白日,也洋溢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江宁本是吴主孙权建邺所在,诸葛孔明誉为龙蟠虎踞之地,历来被视为帝王立业之处,二十年前本名金陵,在越国公唐康年纳土归陈之后,为了表明心迹,更名江宁,除了五千家将之外,再不留一兵一卒,虽然人人都知道江东的水军几乎都是唐家的嫡系,但是这等姿态也足以让皇室放心一二了。 江宁的地位虽然被削弱了,但是繁华却只有更胜,杨威为了表示对唐康年的优容,将江宁给了越国公为世袭封邑,虽然是顺手人情,但是毕竟确保了唐康年的绝对权力,和那些名义上归属朝廷,实际上被唐氏控制的郡县不一样,唐康年治理江宁的方略十分宽松,降低各种不得人心的苛捐杂税,商税只有其他各地的三成,凭着江宁扼守江水要道的重要位置,以及四通八达的驿道水路,江宁成了天下最繁华的所在,尤其和江南许多民生凋敝的州郡相比,更是如此,这些年来东南的米粮丝绸食盐茶叶等等大宗货物都是通过江宁向洛阳、长安、成都、岳阳甚至信都、范阳转运的,而在这其中,唐家所攫取的财富车载斗量,已经是富可敌国,而江宁城中聚集的富豪也是天下之最,这也是万宝斋的集珍大会在江宁举行的首要原因。 万宝斋的主人万如意出身不详,身份不明,就连相貌也未必有人见过,但是这人手段高明,门路极广,十八年前在江宁设立总店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奉上两成干股给越国公。其后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是有些地位的都邑都有他们的分店,不过因为只热衷于买卖珍宝古玩,所以纵然有人妒嫉万宝斋的富贵,却也不会过分忌惮。就是有人红了眼想要计算万宝斋,也要找得着它的七寸才行。因为万宝斋各地的分店里面其实除了屋舍摆设之外并没有更有价值的东西,所有收买出售的珍宝都是另有暗舵收藏,而除了各地的主事之外,其他伙计几乎都是当地雇用的,并不知道其中机密,如果遭遇官府豪门欺压,主事之人只需当机立断,决然而去,那些分号就成了无源之水,只有任其枯竭。而这些真正的主事之人,几乎都是文武兼备的精明人物,在这样表面松散,实际上却又严密的机构设置下,铲平万宝斋成了不可能解决的难题。除非是各家诸侯互通消息,一起动手,否则谁也不能保证可以将万宝斋一网打尽,可是如今这等情势,想要各家诸侯通力合作,只怕比登天还难。所以万宝斋就这样矗立不倒,和那些在强权武力的威胁下昙花一现的商家比起来成为了难得的异数。 万宝斋的江宁总店位于秦淮河靠近朱雀门的御街上,连云广厦,奕丽堂皇,前后十几进的宅院不像是收买出售珍宝的店铺,倒像是公侯将相的宅邸,若在洛阳或者长安,这多半会被处以僭越之罪,但是在江宁,这却十分正常,别说是名动天下的万宝斋,就是寻常商贾,只要出得起金银,也都可以这么做。其实若论富丽堂皇,万宝斋算不上最出类拔萃的,只是若论园林建筑,倒是算得上少见的精巧秀丽。 这样的万宝斋举行的集珍大会,又适逢汉王郡主选婿的大好时机,这一次的集珍会可谓十分成功,不仅各地商贾云集,就是各大诸侯都有使者前来,就是和越国公极其不合的幽冀也有人前来参与集珍会,更别说洛阳前来的贵客了。已经举行了四天的集珍会原本应该到了最火热的时候,可是第五天午时之后,万宝斋的总管事万旒,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却望着熙熙攘攘的厅堂直皱眉头。 万宝斋唯一可以容纳数百客人的沧海厅内部的格局仿效了梨园的设计,对着大门搭建了一座平台,上面可以陈设要出售的珍宝,下面是一张张酸枝木的圆桌,上面铺着织锦红缎,可以供客人坐下慢慢欣赏珍宝,而在大厅四角都有楼梯可以上楼,楼上是用镂空的屏风和锦障隔开的一个个包厢,其中位置最好的几个包厢外面有独立的露台,沿着连接露台的回廊,可以走回事先订下的楼阁,若想隐秘身份,这些带有露台的包厢是最好的选择。举行集珍大会之前,这些包厢就已经都被预订下了,那几间隐秘的包厢更是如此,而这四天不仅大厅里面人山人海,就是包厢之中也多半客满,却只有今日,已经过了午时,所有的包厢却都空空如也,这怎不令人心焦呢?毕竟真正的珍品,只有这些包厢里面的客人才有能力购买。 正在万旒皱眉寻思的时候,一个衣着整洁,但是神情略显阴森的汉子低着头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万总管,今日只怕不会有人来了,东阳侯到新林浦迎接贵客去了,很多人都闻风而去了,据说那位威震赤壁,血洗乌江柳林的魔帝今日就要到咱们金陵来了。你是知道的,前些日子东阳侯在魔帝身上吃了大亏,自然是恨不得报复回来。可是集珍会举行之前,越国公府已经承诺不追究前来金陵的八方客人的身份过去。如果违背约定,只怕越国公在江南的声誉就荡然无存了,这位魔帝别说还没有正式被官府通缉,就是真的被通缉,这一次东阳侯也不敢随便动手,所以大家都说,东阳侯是要在城外截住那位子静公子,解决之前的恩怨,这样也勉强说的过去,不算是违背了承诺。不管东阳侯能不能得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一窥春水堂甚至越国公府的实力,还可一睹魔帝风采,只怕金陵稍有地位的人物都去凤台了,哪里还有心情来参加集珍会呢?” 万旒扼腕叹惜道:“本总管这几日忙着和各方相识商量收买出售珍宝的事宜,几乎忙得喘不过气来竟然没有留心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当真失策了,早知道如此,不如寻个借口暂歇半日,也免得浪费时间,罢了,安排一下,今天下午五万两以上的珍宝就不要摆出来了,卖不出好价钱,我们也捞不到分成。” 正在他连声下令吩咐伙计管事的时候,一个管事匆匆走到万旒身边,喜道:“总管,那位预订了雪松阁的客人已经到了,请总管过去商量生意呢。” 万旒神色不动,但是眼底深处却漏出一抹了然的光芒,不过表面上却只是喜笑颜开,跟着那管事走出大厅,七绕八绕,走到了一处隐蔽在雪松林之后的楼阁之前。这座楼阁的露台之上也有回廊和沧海厅相连,但是现在露台门紧闭,显然里面的客人无心往沧海厅一行。而阁门之外,几个护院保镖打扮的壮汉正抱肘而立,虽然这些人衣着寻常,而且显得风尘仆仆,兵刃都隐在外衣之下,不漏锋芒。可是只见这几人流露在外的彪悍气息,就知道这几人绝非寻常护卫,多半是杀人如麻的死士。万旒神色不卑不亢,和那几人见礼之后,便迈步走进了雪松阁,含笑抱拳对那黑漆描金的屏风之前负手而立的黑衣男子施礼道:“伊会主大驾光临,万某迎接来迟,还请会主勿要见怪。”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满面风尘之色的伊不平,他略带歉意地道:“万总管恕罪,在下原本希望按照约定昨日赶到万宝斋,想不到途中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所以不得已迟了一日,不过第一批需要估价的珠宝就在这里,还请总管按照约定立刻交付黄金,如果有所碍难,价格上伊某可以再让半成,不知道总管意下如何?” 万旒哈哈笑道:“会主言重了,迟上一日也不算什么,价格方面更是不用相让,这一次万某纵然吃点小亏,会主日后想必也是定有所补偿的,更何况如今会主手握精兵,又有魔帝为后盾,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万某还希望付之骥尾,青云直上呢,只盼我们双方日后继续合作,一起发财,哪有落井下石的道理呢?” 伊不平闻言颜色略为缓和,他也想不到离开乌江不过半日,就听到了血洗柳林的传闻,这样一来,杨宁和青萍不仅不能继续在商队前后保护,还要设法惹些是非,将世人的目光彻底引开,再加上沿途黑白两道风声鹤唳,窥伺左右,为了保密和安全,商队的行程慢了许多,到达金陵之日也晚了一日。再加上担心流言杀人,不留血痕,顾虑到万宝斋撕毁协议的可能,伊不平心中还真是有些忐忑不安。幸好万旒果然如同传言一般贪财好利,而又豪爽胆大,竟然没有在这个时候为难锦帆会,要知道商人重利,在这种时候,纵然让伊不平再折价两三成,他也多半不会峻拒的,毕竟这些珠宝只有换成金银才能购买战船,南闽俞家可不认这些首饰珠玉。出售了这些珠宝,银钱基本差不多已经够了,剩下的只看是否锦上添花了。有这样的结果,也不枉杨宁和青萍明修栈道,从新林浦张扬声势的入城,而自己却暗渡陈仓,绕道聚宝山入城的举动了。 在伊不平沉吟的时候,万旒已经将箱子里面的珠宝打量了一番,看到那些珍宝古董,眼中带了失望之色,不由偷窥伊不平的脸色道:“伊会主遣来的使者曾说有几样特别的珍宝,可是还在路上么?” 伊不平淡淡一笑道:“自然还有几样珍贵的宝物,伊某带了不便,还没有入城,万总管别怪伊某谨慎,那几样珍宝的价值可以比得上眼前的全部了,甚至是有价无市,自然不敢就这么送上门来。” 万旒赧然道:“是啊,谨慎自然是好的,倒是在下心急了,不妨不妨,等到眼前的生意谈妥之后,再说不迟,再说不迟。” 不过这些详细的估价自然不用万旒这样的人亲手负责了,唤来几个伙计之后,两人就相携上楼叙谈去了,不过即使是以伊不平这等人物,也没有发觉万旒眼底深藏的忧虑,他奉了斋主之名举行集珍会,表面上只是中介买卖,实际上主要是在收买赃物,低买高卖,而和他们有紧密联络的上家就有南闽俞氏,事实上,他根据万宝斋的情报网早已经知道了锦帆会向俞氏购买战船的事情,若是从前也就罢了,锦帆会纵然声名远播,也不过是盗匪而已,根基不深,利用起来不必担心后患,可是如今锦帆会不知为何得到这许多金珠,可谓兵强马壮,再加上有魔帝作为后盾,将来必定不可收拾,万宝斋和俞家关系密切,是联合俞家将锦帆会趁早铲除,还是利用锦帆会,将越来越尾大不掉的俞家除去呢?虽然这些不是万旒可以做主的,但是他心中还是不免思虑重重。 想到目前金陵已经千头万绪的混乱局势,再加上马上就要入城的魔帝剑绝,万旒头痛的发觉只怕狂暴的风雨即将到来,而万宝斋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中能不能站稳脚跟呢,万旒也没有了把握,不由怀疑为何斋主要在这个时候开什么集珍大会,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当真是自寻烦恼啊。”青萍立在船头抱怨道,虽然是含嗔带怒,但是手中却在把玩着一支酷似牡丹,又非牡丹的碗口大的经霜红花,虽然带了几分萧瑟,却依旧是重蕊叠瓣,艳丽无双。杨宁立在她对面,轻轻挥动着手中的马鞭,虽然手腕只是微微颤动,乌黑泛金的马鞭在空中幻化出淡淡的影子,拂动之时鞭梢将红花的花瓣一片片击落,却是丝毫不伤花蕊,这等精妙手法,落入人眼,当真是匪夷所思,只是驾舟之人根本不敢正眼去看这对少年乘客,与两人之间又隔着两匹一黑一白的骏马,却是无此眼福。当最后一片花瓣飘落的时候,青萍终于欢喜地将红花抛入江中,得意地道:“好了,子静你已经替我将这朵可恨的凌霜花凌迟了,总算让我出了口气。” 杨宁听到此处不禁翻了个白眼,好端端的坐船渡江,偏偏在经过新亭之时,青萍一眼瞧见峭壁藤萝之上染霜绽放的无名红花,一时兴起给它取了个“凌霜”的名字不算,还要亲自攀崖去采摘,原本自己要替她去折花,她却偏偏不肯,说什么定要亲手采摘下来才能尽兴,结果花倒是采到了,自己却一失足从峭壁上跌落下来,幸好被自己从半空中接住,否则岂不是会跌落江中,这样的天气,这样寒冷的江水,若是跌进江中,虽然凭着她的水性绝不会丧命,但是也必定要吃些苦头,前几日在巢湖被迫下水也就罢了,可没有平白无故浸水的道理。回到船上,青萍却又不依不饶,却将跌进水里的责任全怪到那朵凌霜花上,思来想去,竟然要自己用马鞭将花瓣一片片卷落,也不知道是要考较自己的鞭法,还是故意让自己不得空闲,更说什么凌迟之刑,这个词自己偶然听过,却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刑罚,莫非也是用马鞭将人身上的骨肉一块块击碎卷落么,若要杀人,一刀两断或者用掌力断其经脉不是很好么,这样凌割碎剐岂不是麻烦透顶。 心中这样想着,杨宁无意中目光一扫,正看到青萍眼中深藏的忧虑不安,这几日来青萍总是胡搅蛮缠的举动突然有了答案,杨宁心中豁然开朗,想到青萍的苦心,不禁柔声道:“姐姐,你不用逗我开心,我没有难过,也没有生气,不过是一件小事,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你就更不用在意了。” 青萍听到杨宁的话语,知道他察觉了自己的心事,只当他是安慰自己,不禁心中更加难过,即使原本是坚强刚烈的性子,此刻也不禁泫然若泣,长叹道:“都是我不好,将秘藏给伊叔叔本来已经功德圆满,却偏偏多此一举,和伊叔叔订下了合作的盟约,其实我们两人纵横天下,何须什么金山银海,都怪我偏要自寻烦恼,答应和伊叔叔合作,更要你暗中支持锦帆会。要不是为了送这批秘藏到金陵,我们也不会经过乌江,不会遇到林群,更不会害你莫名其妙地成了凶手。现在人人都以为是你杀了林群和那些无辜旅人,想要替你声辩都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当日的事知情的人恐怕都已经死了,除了凶手之外,恐怕只有练无痕还活在世上。但是练无痕肯替你辩解,只怕别人也以为是你和他串通一气呢。这也难怪,谁让绿绮姐姐至今好端端的在信都郡主府里作上宾,世子殿下又宽宏大量不肯和你为难,纵然有赤壁下那场恶战,别人也只当是咱们是做戏呢,如果说练无痕也在场,说不定别人还会以为他是你的帮凶呢。” 杨宁淡淡一笑,道:“那些人既然不是我杀的,我们又何必急于声辩。反正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练无痕和伊会主他们都知道人不是我杀的,这难道还不够么,其他人怎么看法又有什么关系,纵然人人都说是我杀的,又有什么要紧?虽然我们知道是有人刻意陷害,但这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我武道宗历代宗主难道当真全是心狠手辣,杀人盈野么?其实也未必如此,其中自然也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事,只不过若有资格继承宗主之位,又岂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呢。别说这件事未必没有水落石出之日,就是终究无人知道真相,也不要紧,难道我还怕有人前来报仇么,别说未必有人敢来冒死寻衅,纵然当真有人来报仇,也不过多几个试招的对手罢了。姐姐何必为这种小事忧心不已,也不必再费心替我洗刷清白,纵然想要声辩,也没有人可以替我作证,伊会主他们说话也无人相信,更何况现在他们避人还来不及呢。至于练无痕,他不推波助澜就已经算是估计情谊了,哪里还有可能替我声辩呢。更何况你也说过就是他肯说真话,也是无济于事。” 青萍闻言只觉难过,人生在世,怎可任由别人诬蔑,可是杨宁的表现却是理所当然,莫非他曾经受人陷害过么?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青萍竟然无意中问了出来。杨宁默然良久,才叹息道:“我从前没有见过几个人,哪里有人顾得上陷害我呢。只是娘亲说过,天下事不如意者常**,纵然存心是好的,也未必会有好结果,人生在世,越是木秀于林,越是容易给人陷害诬蔑,芝兰当道,也是不得不锄,何况是有缺点的平常人呢?纵然想竭力摆脱这种悲剧,也不过是越陷越深,徒费气力罢了。倒不如守住自己的一颗心,为所当为,无须顾忌天下人的口舌,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问心无愧,纵然白璧堕入污泥,洗净之后仍然是美玉无瑕。”这番话本来是火凤郡主思及往事,自言自语之时被杨宁听到的,平日见惯了娘亲的冷漠神情,火凤郡主偶然流露的悲怆自然被他牢牢记在心里,故而杨宁转述这番话时,眉宇间不禁也流露出相似的神情,清秀冰寒的面容上透出无尽的凄怆悲凉,这样的神情若是出现在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身上也还罢了,出现在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身上,却是令人痛心不已。 幸好这样的神情不过瞬息而逝,杨宁言罢竟是展颜一笑,这宛若破云而出的一缕阳光般鲜明的笑容似乎驱散了所有的悲伤,伸手轻握青萍的纤手,温和地道:“姐姐,这件事情不要再想了,好么?别人害我恨我,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呢?若是我连这样的事情都应付不来,娘亲和师尊也白费了这十几年的心血栽培我了。” 青萍听着杨宁从容道来,只觉这番话里仍然有着无尽的悲怆意味,但是字字珠玑却也是真知灼见,只是世上又有几人当真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纵然是自己,一向自诩洒脱,不也是忧虑这滥杀无辜的罪名么?比起这个学问才识都不如自己的少年,自己却还是太过拘泥了,这哪里像是清绝先生的弟子,又哪里像是尹天威和娘亲的女儿呢?爹爹在世之时,可从来没有忌惮过别人的言语看法,娘亲虽然柔弱,却也不曾为了别人的言语折腰,若非如此,她怎能在那些谴责她红颜祸水的流言蜚语中活到报仇雪恨的那一日。想到此处,青萍只觉心中烦忧一扫而空。只是她还是有另外一层忧心,便反手挽住杨宁的手臂,故意高声道:“好啊,若是有人敢来向你兴师问罪,你也不必顾虑,就放手处置,要杀就杀,要废就废,让他们到九泉下去了解真相好了,总之让他们都不敢再来啰嗦,最多我陪你一起挨骂好了。” 杨宁虽然不在意别人的诬陷,但是听到青萍这般支持自己,仍然觉得心中一暖,只不过他虽然不解世事,对青萍的心思却是能猜到十之**,知道青萍实际上是担心自己一怒之下大开杀戒,反而正中了别人诡计,所以正话反说,劝自己忍耐一二,所以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却是将轻握青萍的手紧紧一握,唇边露出一缕明悟的微笑。虽然没有交谈,但是青萍却能够理解杨宁的心意,也露出真正的笑容,倚在杨宁肩头闭目养神。杨宁只觉心神一荡,虽然心中并不知世俗男女授受不亲的限制,但是仍然过了片刻才鼓起勇气伸手将青萍拥在怀中,软玉温香,鬓角厮磨,只觉这旅途竟是越长越好,最好永远也不到江宁,不必去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人和事。 两人意乱情迷之时,却丝毫没有留意那驾舟的船夫已经浑身发抖,正透过两匹名驹之间的缝隙,瞠目结舌地望着青萍发呆,他运气不好,那么多艘渡船,偏偏那传言中的魔帝剑绝选了自己的船,不敢拒绝之下只能提心吊胆地送两人过江。只是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如同花朵一般秀美的女子竟然比魔帝更加凶狠,想到那女子所言,他真的期望不要有人多事,免得金陵血流成河,反正那乌江他从未去过,也不认得什么飞鸿剑客,反正如今这世道,别说是死上百多人,就是被盗匪军队屠村灭镇的也不在少数,若想多活几日,最好还是别和这对心狠手辣的少年少女为难了。 船上三人都是默默不语,静默之中不知过了多久,那船夫突然欢喜地道:“前面就到凤台了,凤台后面就是我们金陵的瓦官阁了,公子小姐在凤台前面的港口下船就可以了,那里可以雇佣马车进城。”若是从前,他定会滔滔不绝地向客人介绍这金陵的名胜,可是今次却是欢喜终于可以让这两个魔星下船了,一般来说,渡船将客人送到凤台就可以了,当然也有客人喜欢多付一些船资,乘船从水门进城,但是这可不是他的打算,想必这两个明显是第一次来金陵的客人也不知道还可以如此吧。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船夫的心思,只是仰首望着那高岗之上高可入云的壮美楼阁,大江前环,平畴远映,富丽堂皇,平旦时影落江水,日暮时则返照人郭,管中窥豹,只见这瓦官阁的宏伟壮丽和阁前的车水马龙,就知道金陵的繁华的确是天下无双。 青萍赏心悦目之余,指着瓦官阁替杨宁恶补道:“据闻从前曾有凤凰落于高岗,引来百鸟朝凤,所以当时的权臣起台于山,称凤凰台,也叫做凤台山,然后这权臣以此为吉兆,悍然受禅称帝,又在凤台山上建立了瓦官寺供奉佛祖,替万民向上天乞福,不过现在时过境迁,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倒是这高达三百四十丈的瓦官阁成了金陵名胜。” 杨宁听过之后淡淡道:“是不是名胜倒也无关紧要,不过这瓦官阁如此之高,若能登上阁去,仰望浮云,俯瞰江流,想必倒是人间一大快事,姐姐,我们上岸去吧。” 青萍听杨宁虽然语气淡然,也是仍有一丝兴奋之意,知道杨宁终究是少年性情,难免好动爱玩,只是大概被人强行压抑住了,才会这样好奇欢喜的时候仍然隐忍不肯流露出真正的情绪,心中一痛,这一刻青萍心中将那令这少年受尽痛苦的罪魁祸首骂得狗血淋头,不管那人是不是杨宁的血亲,不管那人心意如何,没有人有权利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之子,若是定要如此,那人便不配为人父母。 渡船将要靠近江岸,看到了严阵以待的一行人,这其中有太多熟悉的面孔,杨宁和青萍同时神色微变,虽然早已料到不会瞒过他人耳目,甚至刻意泄漏行踪将他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但是却仍然想不到竟会面对这样的盛况。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杨宁不待船只到岸,便纵身掠上岸去,负手立在凤台之上,将瓦官阁前站立之人一一看过,若有实质的目光几乎可以透穿肺腑,良久,杨宁才森然道:“你们摆开这样的阵仗,是想和我决死一战么?” 那些人原本各具心思,但是此刻凡是撞见他森寒酷厉的目光的人都不由心中剧震,就连为首的师冥一时也被他的目光所慑,原本准备好的千言万语都好像僵住了一般,胸口更是气闷起来,好像就连周身气血也不受控制了,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茫然中只觉杨宁此刻睥睨天下的英姿将永远也不能从心底磨灭。 青萍立在船上,仰望着杨宁睥睨天下的孤傲身影,只觉得心中骄傲无比,这个少年是自己亲如骨肉的知己至交,他的荣辱悲欢,自己都是感同身受。那船尾的船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岸上寂静的古怪,急着摆脱恶客的他无意中望见遥远的天际,脱口说道:“小姐,东北的钟山方向乌云越来越重了,看来今天傍晚一定会下雨的,小姐和公子还是快些下船投宿吧,要不然就会被秋雨阻住行程了。” 青萍微微一怔,她自然明白船夫的心思,却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聪明借口,不由微微一笑,也不想杨宁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继续对峙下去,看看船首近岸,也不用搭上跳板,轻轻一纵,宛若飞花一般落到杨宁身边,嫣然一笑道:“子静,看来要下雨了呢,我们快些进城吧,别理会这些无聊的人,难道我们是钦犯么,要他们在这里挡道。” 杨宁听出了言外之意,只觉心中好笑,脸色不由缓和下来,淡淡瞥了众人一眼,冷然道:“如果不敢出手,就都滚吧,今日我姐姐心情好,我也不想和你们为难。” 师冥这时候气血已经平复下来,他这次出面不过是想要表明立场,却不想真的和杨宁交手,所以含笑上前道:“帝尊见谅,师某携诸位有心的朋友前来迎驾,不过是想要瞻仰帝尊风采,并无恶意,失礼之处还请帝尊海涵。赤壁一别,虽然只有寥寥数日,但是一日三秋,在下思慕帝尊,心意至诚。从前不过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才令双方起了冲突,如今事过境迁,想必帝尊不会因为昔日的过节,存心和越国公府为难吧?今次万宝斋举行集珍盛会,金陵城中群英云集,难免有不长眼的人得罪帝尊,还请帝尊手下留情,在金陵城中不要擅开杀戒,否则越国公府为了维护法纪以及百姓平安,就只能向帝尊请教一二了。”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师冥之意,的确如果杨宁在金陵大开杀戒,丢颜面的可是越国公府,纵然率众围剿,以杨宁的武功,想要脱身不过是轻而易举,想必是不愿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免得殃及池鱼,所以原本理所当然不会和杨宁干休的师冥竟然主动示弱求和,虽然不屑师冥的软弱,但是本来就不想在金陵惹出麻烦坏事,青萍淡淡一笑,朗声道:“东阳侯亲自前来迎接子静与小女子,这等厚爱不敢愧领,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无人生事,我们姐弟也不会手痒的去杀人。”说罢她瞥了杨宁一眼,只见杨宁神色淡漠中带着赞许,知道自己并未理会错杨宁的心意,不由嫣然一笑。 这时候两人的坐骑已经被船夫牵上岸来,两人也不再理会那些神色各异的人物,各自骑上骏马,马鞭挥舞,竟双双纵马向城内奔去,路上虽有行人,但是两人的坐骑都是神骏无比,竟然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不过片刻,两人背影就已经消失无踪。 师冥铁青着脸传令下去,令人密密监视这两人,不可有丝毫松懈,心中却知道,这将要来的风雨终究是难以抵挡了。 —————————————— 注1:瓦官阁和凤台的传说都是根据传说再创作的,不要和真正的历史搞混。 第十卷 第一章 故人重逢(上) 杨宁和青萍策马入城,一路快马加鞭,并不顾忌路上行人,虽然两人骑术未必出类拔萃,但是两人都武功高强,若有人不及避让,只需马鞭出手,就可将其人卷走,再加上这两匹骏马都是久经熟练的良骥,不需骑手命令,就熟练地自行避让障碍,而且金陵外城毕竟行人不多,所以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到了横跨秦淮内水,直对御街的镇淮桥,过了镇淮桥就是金陵的都城范围。在都城之内,街道虽然宽阔非常,朱雀大街更是可供十马并行。但是中间的御道除了传递皇命钧旨或者加急军报的驿马之外,无人可以策马狂奔,而御街两侧连云广厦,店铺云集,行人如织,想要策马狂奔更是殊不可能。所以入城之后,两人还是放缓了马速,只是并辔而行,一路上对道路两边的景物指指点点,只是却仍然不肯和人群混杂在一起,便在御道当中旁若无人地前行。只是巡城的军士见两人衣着华贵,坐骑神骏,青萍秀美娇艳,杨宁也是容貌清秀,气度凛然,将两人当成了哪家权贵的子女,所以虽然不知两人身份,也并没有人敢过来阻拦。 前朝覆亡之时,正值塞外胡蛮入侵,内忧外患,山河破碎,中原乃是百战之地,大陈立国之时已经是满目疮痍,东南虽然没有经过百战,但是也是受损不小,纵然是经过了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但是在战乱的阴云下依旧有着疲弊之色,两人一路行来,所过之处大多都曾经过战火匪盗侵扰,可谓满目荒凉。今日所见却是截然不同,金陵城本是东南形胜之地,又经过越国公多年经营,可谓集中了东南一地的精华,繁华兴盛之处,可谓天下无双。杨宁只觉视力所及,皆是衣锦绣,骑肥马的显贵人物,纵然是平民百姓,也是衣着不俗,就连空气中都透着奢华气息。只是这等富丽堂皇之处,却令杨宁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觉,只因他敏感的发觉不论是百姓还是商贾,面上的笑容里面都隐藏着茫然无措的情绪,反而不如自己在岳阳之时,百姓面上那满足平和的笑容看起来舒服。青萍却没有这些感触,她毕竟是个少女,见到街道两边种种精美货物,满眼的服饰、首饰、胭脂脂粉诸般店铺,只觉目不暇接,若非忙着去事先约好的客栈,等候伊不平前来相见,只怕已经恨不得下马游玩了。正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不急不缓地穿过人声鼎沸的人群,在两人身边响起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两位别来无恙,可否到楼上一叙。” 杨宁和青萍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只见道路一侧的一座酒楼上,二楼窗子后面立着一个俊美如玉的蓝衫青年,正在含笑相邀,眉峰如剑,杀气纵横,神情却和煦如春水,这般风采相貌,两人一眼认出正是岳阳剑派的少主人雷剑云。说起来雷剑云和两人都是旧识了,岳阳楼上杨宁曾经和此人一起观战,可以说他恢复神智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雷剑云,后来杨宁在刺杀罗承玉之前,曾经将双绝托付给雷剑云照料,虽然后来他在罗承玉逼迫下将双绝拱手送上,但是念及他当时的处境,以及毕竟是杨宁泄露了双绝的藏身之地,不论是杨宁还是双绝,都不曾埋怨过他,异地相逢,这人的确勉强可以算上故旧了。杨宁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翻身下马,向酒楼走去。 杨宁一边将马缰丢给过来迎接的小二,一边向楼内走去,口中不忘记嘱咐道:“伙计,我们这两匹马的脾气都不好,不要和别的马拴在一起,记得用最好的马料,还有顺便刷洗一下,这一路上都没有时间停下来,马身上都是灰土了。”一边说着却忍不住微笑起来,这番话当日他在岳阳楼做厨子的时候,经常听到客人这么说,今日心中一动,竟然自己说了出来,想到岳阳楼那两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杨宁只觉心中怅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般辗转风尘,是否比那两年快乐一些呢。 这时候雷剑云正下楼来迎接,听到杨宁这番话语,想起从前往事,不觉一阵茫然,第一次见面,眼前这清秀少年,不过是个卑微厨子,自己甚至还曾动过杀机,想不到其后风云突变,这少年竟然是绝世高手,若非他手下留情,自己只怕死在岳阳楼上了,如今再见,这少年已经名动天下,贵为魔帝,身份更是天渊之别,其中变故想起来当真令人叹息不已。 不过雷剑云毕竟是心志坚毅的少年英杰,心中虽然千回百转,但是表现在外的不过是脚步一顿而已,几乎是立刻清醒过来,疾步走下楼来,在两人面前长揖到地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剑云听闻两位将要到金陵一游,特意在途中等候,就是想要请两位喝杯水酒,多谢两位肯赏光。” 青萍念及雷剑云昔日仗义援手,虽然为德不终,但是对着身份贵重的燕王世子,明知对方只需向滇王说一句话,就可以将岳阳剑派连根铲除,这等局势只怕换了任何人都只能黯然退让,当下敛衽还礼。杨宁却是坦然受了雷剑云一礼,他虽然不重视礼节,但是以他的身份,不管任何人对他行礼,他心中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这般情形落在别人眼中,却只会以为他太过傲慢,雷剑云本是高傲之人,若是从前,纵然表面不说,心中也会记恨,但是经过了这许多事情,他已经沉稳许多了,所以只是轻轻一笑,就伸手肃客,请两人上楼。 这座酒楼既然能够在御街立足,自然有独到之处,虽然格局不甚广阔,但是收拾的窗明几净,几乎雪洞一般,只有左右的墙壁上各自悬着一幅山水画轴,一边是秦淮十里,一边是皓月芦花,笔法清丽细腻,整个二楼只有五六副座头,清一色的黄杨桌椅,纤尘不染,更将靠窗的一角空了出来,摆上琴台笙箫,选了秀丽少女,弹吹一些古朴雅致的曲调,闹中取静,当真是闲来小聚的好去处。而且因为不喜欢俗人叨扰,这楼上只卖素席,就连酒也只卖一些清淡的果酒,免得有人酒醉闹事。这样一个所在,令人一走进来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清逸之气,而且雷剑云想必已经将整个二楼都包了下来,所以楼上并无他人,更显得静谧安宁。 上楼之后,便有两个青衣侍女上前相迎,其中一人引着青萍走到楼梯旁边的角落,那里用桐木镂空屏风隔出一个小空间,里面放着铜盆方巾等洗漱用具,只看见那清亮明澄的满盆清水,青萍就觉得满面风尘,在侍女伺候下解下披风,洗漱了一番,重新整理过仪容才转过屏风,却见杨宁也已经在屏风外边梳洗过了,两人皆是面目一新,不由相视一笑,携手走到窗边座头坐下,雷剑云已经吩咐开宴,清一色的白瓷菜盘盛着绿色犹新的精致菜肴,银壶翠盏装满淡红如胭脂的酒浆,这一桌酒席可谓赏心悦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尽欢,雷剑云令人撤去酒菜,换上清茶点心,又点了一支箫曲,一个面蒙轻纱的黄衣少女婀娜亭亭地走上楼来,取了一支洞箫吹奏起来,箫音清丽如水,将气氛烘托得如梦如幻,令人沉醉不已。 挥退了黄衣少女,青萍品了一口香茗,含笑望了一眼满面笑容,待客殷勤的雷剑云一眼,状似无意地问道:“雷少门主,青萍在洞庭的时候,曾经听说每年这个时候,正是岳阳剑派门中弟子比武较技,决定位次尊卑的重要时机,怎么少门主不在岳阳主持大局,却到金陵来游历?而且少门主乃是白道俊杰,这种时候对我们姐弟不是视若仇雠,也应该敬而远之,怎么却会主动相邀,殷勤款待呢?” 杨宁闻言神色微变,他没有想过这些,只当雷剑云是一个从前的故旧,此地重逢,令他回忆起往事,这才欣然赴约,莫非此人也有不轨之心么,虽然没有感觉到恶意,但是一双眼睛已经冰冷如霜。 雷剑云却是神色不变,坦然笑道:“雷某还在想青萍小姐什么时候会将疑心表露出来呢?想不到却在酒阑兴尽之后,看来在下的福分不浅,就连女中豪杰的青萍小姐,也不愿意立刻和在下反目呢。不过这一次小姐却是过虑了,雷某并无丝毫恶意,这次相邀除了念及昔日情份之外,也是想替王上传言警告子静公子,翠湖平仙子已经得知子静公子杀死其尊长的消息,想必指日就会找上门来,公子武功虽然高绝,但是比起平仙子仍然稍逊一筹,还请公子小心一二,若有为难,可以到岳阳暂避,想来平仙子也不会在岳阳大开杀戒。还有一件事,也请公子当心,当日王上碍于盟约,再加上燕王世子曾言不念旧恶,才会将公子交给西门凛送到信都。想不到西门凛竟然意图谋害公子,王上三思之后,疑心是燕王世子怀恨行刺之事,又不愿损及礼贤下士的声名,才会假手西门凛为此不义之事。如今公子既然已经脱身,就要小心燕王世子借绿绮小姐之名继续胁迫公子,还请公子和青萍小姐凡事都要当心才是,前些日子流言四起,说不定就是燕王世子的阴谋,公子不妨先设法救回绿绮小姐,若有为难,在下说不定可以相助两位一臂之力。” 青萍闻言就是心中一沉,怀疑罗承玉的用心本就是她的心结,但是这件事情还可以当作滇王吴衡过虑了,平烟之事却是沉重的打击。她和子静重逢之后,自然发觉了子静身上没有褪尽的伤痕,心痛之下连连追问,当然得知了子静与平烟湖上决斗的事情,赤壁之战后,又得知了那无色庵主竟然是平烟的引路人,早就暗自忧心,听到雷剑云的警告,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是想到杨宁胸前那宛然的剑痕,仍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涌出,忍不住伸手握住杨宁的手臂,眼中尽是惊惶之色。 杨宁却是神色淡漠,仿佛雷剑云不过说了几句笑话而已。和青萍不同,他早已经知道平烟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但是却也从来不曾畏惧过,和平烟命中注定的牵绊早已深系于心,他不会后悔杀了平月寒,也不会因为愧疚而不敢面对平烟,两人的决战迟早都会发生,所以这件事情他并不曾放在心上,反而是雷剑云提醒的有关罗承玉的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略一思索,他淡淡道:“你投靠了滇王吴前辈么?” 雷剑云微微一愣,料不到杨宁不问平烟的事情,反而追问自己的处境,心中不禁一暖,笑道:“正是,当今世上,不论是何等超卓人物,若不能和一帝三藩,或者江宁的越国公府扯上关系,就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也免不了西面楚歌,生死操于人手的命运。雷某从前自视甚高,直到经历过燕王世子殿下的教训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月前向滇王殿下投诚,蒙王上不弃傲慢,收归麾下,今次正是奉命到金陵公干,昨日接到王上传书,得知公子将到金陵,念及旧情,再加上王上授意,才会中道相阻,转呈王上心意,还请公子明鉴,雷某并无他意。” 杨宁深深地看了雷剑云一眼,冷然道:“你恨罗承玉,是么?” 雷剑云心神微颤,强笑道:“子静公子说笑了,世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昔日一面之缘,雷某亲见殿下风采,至今念念不忘,若非岳阳剑派根基在巴陵郡,雷某说不定还会前去相投呢,怎会怨恨世子殿下,公子可是误解了什么?” 杨宁缓缓摇头道:“你不必瞒我,当日我生命垂危之际,只记得告诉罗承玉你可以带他去寻两位姐姐,却没有告诉他如何取信于你,再加上两位姐姐也不甘愿随他离去,你虽然不是恪守信诺的人,甚至也算不上威武不屈的人,但是你生性高傲,心机深沉,纵然不得已向人屈服,事后却也会想方设法地挽回颜面的。当日我以生死迫你,你虽然一时屈服,却仍然想方设法向我示好,不就是为了扳回局势么?罗承玉身份尊贵,身边高手如云,再加上心急之下对你必定是不甚礼貌,得罪你一定比我还多,所以你才会怀恨在心,甚至放弃独树一帜的野心,转而投效吴前辈的吧?” 雷剑云只觉得冷汗涔涔,谨慎地道:“公子怎会如此想,我若真的怀恨世子殿下,为什么不投靠皇室或者越国公呢,谁不知道他们才是和世子殿下势不两立的仇人,滇王殿下却和世子殿下结盟,我纵然想要报仇,也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情吧?” 杨宁漠然道:“我清楚你的性子,你若有了仇人,不会是明着和他作对,一定是想方设法接近他,寻找他的弱点,谋求一击得手。当日你明明怕我恨我,却千方百计和我接近,想必就是这个道理,虽然不知道你后来为什么真的没有了敌意,但是你若是仇恨罗承玉,报复的方式一定是先接近他,投靠吴前辈是第一步,今次主动邀请我们是第二步,你想必以为我与罗承玉已经结下深仇,才会拉拢我想要对付他是不是,吴前辈心胸磊落,他纵然疑心罗承玉,若无真凭实据,也不会随便出口的,但是罗承玉这样的人,纵然真的做了什么,难道还会留下证据给人么?如果不是吴前辈的传言,你擅自挑拨离间,目的为何,还用我说的更清楚么,还是要我当面去问吴前辈?” 雷剑云脸色已经变成了铁青,他万万想不到不过是昔日岳阳楼上的短暂相处,这个少年竟然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他来说想必是洞若观火,这少年的性子他也能够明白一些,这样孤高桀骜的性情,既然知道自己有心欺瞒利用,对他来说,多半会杀之而后快吧,只觉最深的恐惧从心底涌起,不禁手臂轻颤,就连茶杯几乎都握不住,若非心底最深处还有一丝骄傲,只怕已经要屈膝求饶了。 杨宁瞥见雷剑云的神色,只觉心中茫然,这些日子以来经历诸般勾心斗角,虽然无心于此,但是有许多原本看得清楚却不明白的心思如今却是了若指掌,只是虽然明白,他却只觉得厌倦,就像眼前这人,憎恨惧怕一个人却偏偏要和他接近,这种行为当真是令他猜想不透,甚至还想利用自己,难道他不知道什么是与虎谋皮么?其实自己原本可以不拆穿他的,无论如何,这人当日在危难之际也真心相助自己照料过两位姐姐,这点情分他绝不会忘记。可是他可以容忍别人当面挑衅,却不能容忍暗中的谋算,所以这一次,雷剑云当真是做错了,心中微微一叹,他冷然道:“你自绝吧,我不会告诉吴前辈你的用心,也不会牵连你岳阳剑派。” 雷剑云闻言心中一惨,欲要设法辩解,却见杨宁目光森寒如冰雪,这一次他为了行事方便,根本没有带上心腹的属下,如果杨宁想要杀他,无人相助,别说反抗,就连逃走也做不到,想到这里,只觉心灰意冷,抬头道:“公子明察秋毫,雷某的确是自作聪明想要蒙骗公子,只是雷某虽然贪生怕死,却不是自寻短见的人,如果公子想要杀死雷某,还是自己动手吧,只是在下也不会束手待毙就是了。”说罢已经握紧腰间剑柄,眼中闪过凌厉之色。虽然仍是坐着,但是姿势却已经变成了将欲纵身而起的虎踞模样,显然有着决死一战的决心和勇气。 杨宁自然不会在意雷剑云的反抗,眼前这人的武功深浅他心知肚明,淡淡一笑,伸手轻抚纯钧剑柄,虽未拔剑,但是剑气已经丝丝缕缕地涌出,将对面那人钳制其中,就在将发未发之际,却有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接下来拔剑杀人的动作。杨宁疑惑地转头看去,正瞥见青萍若有所思的明眸,自从杨宁恢复记忆以来,青萍几乎从来不过干涉他在这方面的决定,今日这番举动让杨宁不禁迷惑起来,他知道青萍断然不会因为心软求他手下留情,那么定然是自己有些过于鲁莽了,心念一转,杀意渐渐淡了下来,直到他的眸子恢复了平静,雷剑云才觉得高悬的心弦一松,周身的冷汗涌了出来,他方才一时激动,竟是忘记了眼前这个少年绝对不是会因为对手的傲气而心折的人物,若非青萍拦阻,自己此刻只怕已经死了,不由将感激的目光瞧向青萍。 青萍却是视若无睹,对杨宁甜甜一笑之后,才转头对雷剑云说道:“雷少门主有些事情还没有说出来吧,如果这样子死在子静手中岂非太过冤枉了。” 杨宁和雷剑云闻言都是微微一怔。杨宁想不出来有什么是自己没有发觉而青萍却能够发觉,要知道如果是绿绮在此,杨宁或者会相信绿绮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但是换了平时有些粗心大意的青萍就不同了,如果给青萍明确的情报和目的,那么青萍可以策划出类似赤壁之战一般的深远布局,但是如果面对一团迷雾的局势,青萍既没有绿绮抽丝剥茧的本领,也没有自己洞穿本质的直觉,多半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的。而雷剑云更是惊奇,即使是他自己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辩解的理由,他本来就是这样刻薄小气的人,若是吃了亏,是一定要想方设法报复的,而且最喜欢的也就是伪装善意接近敌人的办法,虽然他对杨宁和青萍的确有几分好感,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有心利用杨宁这杀人利器的事实,终究是犯了这少年的大忌。 青萍见状心中暗笑,微笑道:“雷少门主无论如何都是一门之主,这身份尊卑,势力高低,心中自然有一本账,如果是子静得罪了少门主,少门主想法设法报复是应当的,但是燕王世子这样的人得罪了少门主,少门主应该能忍下这口气,转而谋求更多的利益,而不是这般不顾一切的报复,别说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对上信都这样的敌人,即使有滇王殿下为后盾,也很难有胜算,其中进退少门主不会没有计较。但是如今少门主却是执意报复,甚至不惜利用子静,难道少门主当真不知道子静的性子,世人都说魔帝桀骜不驯,睚眦必报,这倒也有几分实情,不论十年二十年,如果被子静得知少门主的心意,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少门主的性命。是什么缘故让少门主如此仇恨世子殿下,甚至不惜性命,想来想去,少门主和世子殿下没有杀父之仇,灭子之仇,那么就只有一个答案,不知道少门主是否嫉恨世子殿下将我姐姐留在信都呢?” 雷剑云听到此处,玉面顿时涨得通红,转瞬又苍白如纸,红白交错之间,令人觉出他心中莫名的痛苦和茫然。这是他心头最深的执念,就连对至亲的父母也不曾言及,岳阳楼一面之缘,七星坞数日相处,他对纤弱清丽如白莲一般的绿绮已经情根深种。当日他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知道双绝的下落,直到罗承玉不耐之下以整个岳阳剑派相胁,他才不得已屈服。眼看着意中人被罗承玉带走,雷剑云心中的屈辱痛恨不能言表,这才立誓定要报复,也就是因此,才会让他改变岳阳剑派一向不涉入权势之争的立场,主动投入滇王吴衡的麾下。但是这样的心思他却绝不会透漏出来,给青萍揭破,已经令他羞愧欲死,更别说用这个理由求得杨宁谅解了,即使是生死关头,也做不到。 青萍见状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不由叹息道:“若是青萍所料不错,少门主对我姐姐实在是倾心相爱,所以更加不能容忍燕王世子的行为,只是少门主也知道我姐妹和皇室、江宁自然是水火不容的,如果投了他们就算将来救出姐姐,也是没有可能一偿相思之苦,所以才会投奔滇王殿下,一来为友可以便于少门主计算燕王世子,二来如果救出姐姐,燕王世子看在滇王殿下的面子上,也不能强迫你交人,我想你假传滇王钧令,就是为了让我们尽快救出姐姐吧。” 雷剑云心中千回百转,终于点头道:“不错,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和幽冀到底关系深浅,但是只凭清绝先生的渊源,想必绿绮小姐在信都就可以有惊无险,所以你们才可以毫无顾虑地游山玩水,但是我却不愿意坐视绿绮小姐的芳心被人夺走,若是能够令你们怀疑罗承玉的用心,然后将绿绮小姐救出信都,我的愿望就达到一半了。你们想必不知道,我派去信都的心腹传来讯息,现在信都人人都知道燕王世子府中住了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罗承玉对绿绮小姐的宠爱无微不至,人人都说世子殿下会将绿绮小姐纳作侧妃,雷某虽然自惭形秽,知道难以匹配绿绮小姐这样心如晶玉的佳人,却也不容罗承玉用卑鄙手段玷污了她,所以不论你们要如何处置我,都一定要答应迅速将绿绮小姐救出来。” 杨宁和青萍面面相觑,虽然青萍猜到了雷剑云因妒生恨,可是却也想不到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杨宁想起练无痕语气暧昧的那番话,有些犹豫地道:“青萍,你说这是真的么,绿绮姐姐当真会嫁给罗承玉么?”说出最后几个字,杨宁脸色已经十分难看,绿绮若是嫁给别人也就罢了,如果嫁给罗承玉,那么杨宁可是不甘心的。他性子桀骜,又是无拘无束,毫无顾忌,正可快意恩仇,若是有厌烦之人自然可以杀了泄恨,惟有罗承玉他不能杀,所以这世上他唯一真正怨恨的人可能就是罗承玉,如果绿绮当真嫁给了他,让他日后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最尊敬亲近的姐姐竟然和自己的仇人成了鸳侣,不如让他死掉算了。 青萍自然知道杨宁心中对幽冀的复杂情绪,虽然不解详情,但是绿绮姐姐如果真的嫁给了罗承玉,只怕杨宁一怒之下可能会终生不再与自己姐妹相见,想到若是从此以后都不能见到这个让自己担忧心痛的少年,青萍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黯淡了下去,不过若是姐姐当真爱上了罗承玉,自己又如何忍心损伤姐姐的幸福呢?想到此处,只觉得愁云惨雾笼罩在心头,竟是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开。 雷剑云这时候已经从死亡的阴影摆脱出来,恢复了原本的聪明机智,见杨宁的神色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加阴沉了一些,一双眼睛更是已经幽深冰寒的如同无底的深渊一般,就连青萍清丽娟秀的容颜上也是愁容凝结,就知道自己的这一贴猛药下对了,连忙趁热打铁道:“绿绮小姐白璧无瑕,清灵秀丽如水中白莲,若是陷身燕王府,岂不是明珠投暗,而且帝尊的义姐,如果屈为侧室,也未免有损帝尊颜面,纵然不便立刻接取回来,也要两位将局势告知绿绮小姐,想来以绿绮小姐的清高傲骨,是绝不会让罗承玉得逞心愿的。” 青萍闻言却心中一动,想起昔日姐妹相处的情景,顿时愁云尽散,不过却故意锁紧了入鬓双眉,越发露出愁容来,直到雷剑云眼中透出忐忑之色,才叹息道:“这件事情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虽然很是讨厌罗承玉,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龙章凤姿,颇有王者气象,令人一见心折,我姐姐是这样的人品才貌,这世上能够匹配她的男子当真不多,这罗承玉也算是不错了,如果姐姐当真动心,我这作妹妹的也只能祝福于她,不过若是姐姐不曾动心,那么就是罗承玉将来夺了天下,将皇后宝座双手奉上,也是不可能娶到我姐姐,唉,如果有人能够给我姐姐传递个讯息就好了,只可惜我和子静都不能去信都,否则那罗承玉就会为难我姐姐了。”说到此处,以幽怨的目光瞥向雷剑云。 雷剑云心领神会,虽然明白青萍是有心利用自己,但是想到有法子避免绿绮当真爱上罗承玉,他就是被利用也认了,所以连忙说道:“青萍小姐放心,雷某在信都还有几个朋友手下,而且王上的消息渠道也可利用一下,两位如果有口信或者信物需要传递,雷某就是舍生忘死,也要完成两位交付的任务。” 杨宁听到此处也明白了青萍的用意,对青萍淡淡一笑,青萍会意,知道杨宁已经答应不杀雷剑云,也是微微一笑,继续对雷剑云道:“我一会儿修书一封,你只要送到我姐姐手中,想必我姐姐就不会被罗承玉的甜言蜜语欺骗了。” 雷剑云心中大喜,连忙亲自出去要了笔墨纸砚过来,青萍略一思索,便在特制的绵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封长信,然后用蜡丸封住,递给雷剑云,仔细叮咛道:“这蜡丸一定要亲自给我姐姐,这信上密语只有我姐妹知道,到时候我姐姐看了信自然有回书,你要完整无缺地交给我,如果你中途捣鬼,可别怪我直接写信给我姐姐,让她答应嫁给燕王世子算了,反正我们的师尊从前就说过,我们姐妹的终身若能嫁给从前故人之子最好不过,那罗承玉可不就是故人之子么?” 雷剑云初时还有笑容,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大变,双目怒火熊熊,若非顾忌杨宁警告的目光,只怕要发作起来了,但是他纵然醒悟得快,知道纵然绿绮离开了幽冀,自己想要追求佳人的话,青萍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所以强忍怒气连声称是。 解决了和绿绮音讯断绝的烦恼,青萍更是看重雷剑云的作用,此刻双方已经有了共同的秘密,更是不需要矜持,青萍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对了,雷少门主,还有一件事我可想不通,你来金陵做什么,如果要和越国公谈判,想必你初来乍到,还不够资格,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情,滇王殿下会派你一个堂堂的少门主,南宁新贵亲自出马呢?” 雷剑云听到青萍毫不客气的问话,只觉得眉心直跳,只觉得这么无礼的话,应该是杨宁问出来的才对,但是转眼望去,只见杨宁眉宇间满是专注倾听之色,心知自己的想法毫无意义,只怕这对少年少女已经不分彼此,这样的问题多半是杨宁想要知道,青萍替他问出来罢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高估了杨宁的智慧,杨宁可没有想过雷剑云为什么会出现在金陵的问题,只不过青萍既然问了,他也觉得有些意思,所以等着雷剑云回答而已。 心中暗自叹息,雷剑云不敢得罪这对小情侣,当下坦然道:“两位想必听说过汉王锦绣郡主招亲之事,在下是奉命到万宝斋选购珍宝作为礼物的,两位可知道万宝斋的集珍大会么?” 闻言杨宁和青萍顿时心中微动,不过杨宁只是闷声不语,只当作没有兴趣,青萍也没有去看杨宁,只是故作好奇地道:“集珍大会自然是听说过的,可是这和锦绣郡主选夫有什么关系,难道滇王殿下府中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么?” 雷剑云自然不会将这件并非秘密的事情看得很重,所以毫不讳言地道:“两位自然不会关心这些无谓的事,其实是因为锦绣郡主招亲关系到诸侯势力的消长,所以我南宁也遣使前去成都,在下便是请婚使——”刚说到此处青萍已经柳眉倒竖,一拍桌子起身道:“姓雷的,你说什么,刚才你还说对我姐姐一往情深,怎么现在又要去向什么锦绣郡主提亲?” 雷剑云苦笑道:“青萍小姐,你等我说完好不好,这不是没有法子么,坦白说,南宁不是没有合适的请婚使,就是滇王殿下的几个弟子和世族中的一些英杰身份地位都强过雷某,只是南宁和益州当年屡次征战,彼此之间仇恨纠结,再说这些人如果当真求亲成功,反而会破坏南宁内部的平衡,可是如果南宁派去的使团连一个求婚的都没有,又未免太过失礼,所以滇王殿下才会让雷某滥竽充数,只因雷某初入王上麾下,并无后台,而且岳阳剑派也算小有声名,在下求婚虽然也是高攀,却不会那么明显,其实雷某心中明白,我们这一次不过是搅局去的,只要锦绣郡主没有嫁入杨唐两家就成了。” 青萍听到这里怒气才消去,却又问道:“既然你不想求婚成功,为什么又要亲自来置办礼物呢?” 雷剑云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说来话长,都是那位锦绣郡主的缘故,原本预定的日期是十一月十五日,可是前几日从成都传来讯息,那位锦绣郡主传言天下,说是虽然品貌粗陋,但是不愿让火凤郡主专美于前,昔日火凤郡主选婿之时,只因没有中意之人,便裂裳拒婚,如果今次求婚之人都不中意,也是誓死不嫁。” 听到此处,杨宁目中寒芒电闪,冷冷插言道:“火凤郡主是何等样人,也是她可以相比的么?”语气冰寒刺骨,杀气纵横,令人只觉如坠冰窟。 雷剑云身子被杀气所惊,不禁轻轻一颤,转头奇怪地看了杨宁一眼,婉言解释道:“锦绣郡主这样说,可能也是倾慕火凤郡主往事吧,应该没有不敬之意。” 杨宁森然不语,只是用目光催促雷剑云继续说下去。 雷剑云暗自苦笑,继续说道:“汉王闻言就问郡主,要何等样的男子才能合意,郡主便提出了三桩条件,并且将时间推迟到十二月月初。这三个条件如下: 其一,求婚之人必须送上世间绝无仅有的奇珍作为聘礼,这件礼物不拘价值出处,却一定要是珍贵无双之物。 其二,求婚之人必须是风流儒雅的才子,诸般才艺,琴棋书画皆可,总之要当场献艺,若是不能让郡主满意,众人心服,就没有资格求婚。 其三,求婚之人必须与郡主对弈一局,能够破解郡主的摆下的玲珑棋局之人,就是郡主的乘龙快婿。 这三桩条件能够满足一桩的已经是当世无双的人物了,雷某心中并无自信,但是后面两件事也就罢了,如果第一个条件都不能满足,只怕不仅是雷某颜面尽失,就是王上也会汗颜无地,所以在下才会奉命到金陵来参加集珍大会,希望能够选到一件合乎郡主心意的奇珍作为聘礼。” 青萍听到此处,虽然明了雷剑云的为难之处,却仍觉悻然,不由嘲讽道:“希望你心口如一,那锦绣郡主既然敢提出这些条件,想必本身也是一个才貌双全的美人,雷少门主武功才貌都是一流,如果能够得到郡主芳心,从今后定可以青云直上,只怕早就忘记了我姐姐是谁了。” 雷剑云正色道:“青萍小姐放心,雷某心中只有绿绮小姐一人而已,不论绿绮小姐心意如何,雷某之心至死不变,若违此誓,当五雷轰顶,死在乱刃之下。” 青萍神色震动,只见雷剑云眉宇间神色坚毅,知道这男子果然是痴心一片,想到昔日姐妹相处时绿绮曾经说过的言语,只觉得心中愧疚,忍不住叹息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何必如此认真,如果我姐姐对你无心,你难道还要终身不娶么?” 雷剑云心中微微一痛,他自幼看重的只有声名权势,就是苦心练剑,也不过是为了争名夺利罢了,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对一个女子钟情至此,只是他也明白,相处数日,那女子眼中从未有过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这一番痴情,多半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是即使如此,他也绝不后悔,微微一笑,他从容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绿绮小姐会顾念雷某一番深情也未可知呢。” 青萍暗自叹气,却只能隐忍不言,心中一动,暗道,不如我和子静帮着他赢了招亲,说不定他会移情别恋,看中那锦绣郡主呢,也免得他将来伤心,想到此处,她含笑道:“你帮我送信,我也不会没有回报,既然这样,我就送你一件堪称天下无双的奇珍,想必郡主见了,一定会欣然接受的,不知你想不想要呢?” 雷剑云半信半疑地道:“青萍小姐所谓的奇珍想必定然不凡,却不知道是什么宝物?” 青萍明眸流转,望着杨宁道:“子静,你猜我说的奇珍是什么呢?” 杨宁自然知道青萍所说的奇珍,一定是从秘藏中取出的珍品,可是除了那柄纯钧剑之外,他不觉得什么珍宝天下无双,如果是那尊最显眼的玉佛,虽然堪称珍宝,但是未必算得上天下无双吧,至少当年在栖凤宫中见到的那尊翠玉佛像,虽然没有这么光芒夺目,但是无论是雕工还是玉质,只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想了片刻,他突然灵机一动,抬头道:“莫非是那副美人图么?” 青萍拊掌道:“子静,你这次还算识货,不过名字记错了,什么美人图,那是画圣毕青云的《簪花美人图》,乃是工笔画的绝世之作,应该算得上天下无双了。” 雷剑云愕然道:“青萍小姐可是说那幅画圣历经三十年,走遍天下绘制的长卷么?” 青萍得意地道:“自然是的,画圣毕青云毕生东奔西走,就是想要寻求天下美女,将之绘入图卷,最后完成的簪花美人图一共绘制了十二位绝色美人,其中有后妃命妇,也有舞姬名妓,个个都是倾国倾城,凡人能够见到其中之一,已经是三生有幸,若能揽此画卷,可以看尽天下美人,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而且毕青云笔法细腻传神,就连美人的衣饰花纹都历历在目,更别说神情容貌了,可谓栩栩如生,其中绘制的美人不像是画图中人,倒像是有血有肉的真人,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惭形秽,只怕世上除了我姐姐之外,还没有别个女子可以和画上的美人相比呢。也只有子静你这呆子,才会无动于衷,轻描淡写看过一眼就算了,那锦绣郡主若是真有些才慧,应该笑纳这副画卷才对,否则只怕也是难脱女子嫉妒之心,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杨宁莫名其妙地耸耸肩,虽然那幅美人图里面的女子的确仙姿国色,自己生平见过的女子若论姿色气质,还真是很难和画中美人相比,但是在他心目中,纵然容色再美,又如何能够和心中至亲至爱之人相比,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青萍相貌最合心意。 雷剑云却叹气道:“《簪花美人图》乃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珍品,送给锦绣郡主只怕可惜了,如果将它送到洛阳,只怕可以换来数座城池呢?不过雷某怎么记得二十多年前,这幅画被人当做贡品呈送前朝皇帝了呢,据闻途中遭劫,怎么如今却在青萍小姐手上呢?” 青萍扑哧一笑,道:“如今我们是攻守同盟,我也不瞒你,这幅画自然是贡品,不过中途却被人劫走了,劫贡品的人就是我爹爹,如今又落到我手上,而且除了这幅画,当时一并失踪的还有几副名家字画,只要拿出一副来卖,只怕下辈子都可以吃穿不穷了。说不定过几日就要在集珍会上出售,你若喜欢可以去见识一下。” 雷剑云摇头叹息不已,过了片刻,却突然道:“既然青萍小姐还有别的字画,不如随便选一幅其他的送我吧,这幅《簪花美人图》不妨到集珍会上拍卖,想必除了雷某之外,还有人会中意这幅画当做聘礼的,反正我也不想获胜,如果能够让越国公或者洛阳来客多花上十几万两银子,想必不论是在下还是王上都会更加高兴的。” 这个主意让青萍不禁眉梢轻扬,和杨宁对视一眼,两人都确定这主意不错,这里是金陵,想必越国公近水楼台,这幅簪花美人图最后一定是落入越国公府。想到师冥在赤壁的咄咄逼人,以及方才凤台上的警告暗示,两人就是心中不快,如果用一幅画逼迫师冥大出血,可谓大快人心。更何况还有雷剑云可以推波助澜呢。只怕为了不让雷剑云得到奇珍,越国公府就不会轻易放弃这幅画。想到此处,两人眼睛都是闪闪发亮,对如今的他们来说,越多银两,代表可以购买的战船越大,越多,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啊。 第一章 故人重逢(中) 杨宁和青萍策马入城,一路快马加鞭,并不顾忌路上行人,虽然两人骑术未必出类拔萃,但是两人都武功高强,若有人不及避让,只需马鞭出手,就可将其人卷走,再加上这两匹骏马都是久经熟练的良骥,不需骑手命令,就熟练地自行避让障碍,而且金陵外城毕竟行人不多,所以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到了横跨秦淮内水,直对御街的镇淮桥,过了镇淮桥就是金陵的都城范围。在都城之内,街道虽然宽阔非常,朱雀大街更是可供十马并行。但是中间的御道除了传递皇命钧旨或者加急军报的驿马之外,无人可以策马狂奔,而御街两侧连云广厦,店铺云集,行人如织,想要策马狂奔更是殊不可能。所以入城之后,两人还是放缓了马速,只是并辔而行,一路上对道路两边的景物指指点点,只是却仍然不肯和人群混杂在一起,便在御道当中旁若无人地前行。只是巡城的军士见两人衣着华贵,坐骑神骏,青萍秀美娇艳,杨宁也是容貌清秀,气度凛然,将两人当成了哪家权贵的子女,所以虽然不知两人身份,也并没有人敢过来阻拦。 前朝覆亡之时,正值塞外胡蛮入侵,内忧外患,山河破碎,中原乃是百战之地,大陈立国之时已经是满目疮痍,东南虽然没有经过百战,但是也是受损不小,纵然是经过了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但是在战乱的阴云下依旧有着疲弊之色,两人一路行来,所过之处大多都曾经过战火匪盗侵扰,可谓满目荒凉。今日所见却是截然不同,金陵城本是东南形胜之地,又经过越国公多年经营,可谓集中了东南一地的精华,繁华兴盛之处,可谓天下无双。杨宁只觉视力所及,皆是衣锦绣,骑肥马的显贵人物,纵然是平民百姓,也是衣着不俗,就连空气中都透着奢华气息。只是这等富丽堂皇之处,却令杨宁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觉,只因他敏感的发觉不论是百姓还是商贾,面上的笑容里面都隐藏着茫然无措的情绪,反而不如自己在岳阳之时,百姓面上那满足平和的笑容看起来舒服。青萍却没有这些感触,她毕竟是个少女,见到街道两边种种精美货物,满眼的服饰、首饰、胭脂脂粉诸般店铺,只觉目不暇接,若非忙着去事先约好的客栈,等候伊不平前来相见,只怕已经恨不得下马游玩了。正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不急不缓地穿过人声鼎沸的人群,在两人身边响起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两位别来无恙,可否到楼上一叙。” 杨宁和青萍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只见道路一侧的一座酒楼上,二楼窗子后面立着一个俊美如玉的蓝衫青年,正在含笑相邀,眉峰如剑,杀气纵横,神情却和煦如春水,这般风采相貌,两人一眼认出正是岳阳剑派的少主人雷剑云。说起来雷剑云和两人都是旧识了,岳阳楼上杨宁曾经和此人一起观战,可以说他恢复神智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雷剑云,后来杨宁在刺杀罗承玉之前,曾经将双绝托付给雷剑云照料,虽然后来他在罗承玉逼迫下将双绝拱手送上,但是念及他当时的处境,以及毕竟是杨宁泄露了双绝的藏身之地,不论是杨宁还是双绝,都不曾埋怨过他,异地相逢,这人的确勉强可以算上故旧了。杨宁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翻身下马,向酒楼走去。 杨宁一边将马缰丢给过来迎接的小二,一边向楼内走去,口中不忘记嘱咐道:“伙计,我们这两匹马的脾气都不好,不要和别的马拴在一起,记得用最好的马料,还有顺便刷洗一下,这一路上都没有时间停下来,马身上都是灰土了。”一边说着却忍不住微笑起来,这番话当日他在岳阳楼做厨子的时候,经常听到客人这么说,今日心中一动,竟然自己说了出来,想到岳阳楼那两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杨宁只觉心中怅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般辗转风尘,是否比那两年快乐一些呢。 这时候雷剑云正下楼来迎接,听到杨宁这番话语,想起从前往事,不觉一阵茫然,第一次见面,眼前这清秀少年,不过是个卑微厨子,自己甚至还曾动过杀机,想不到其后风云突变,这少年竟然是绝世高手,若非他手下留情,自己只怕死在岳阳楼上了,如今再见,这少年已经名动天下,贵为魔帝,身份更是天渊之别,其中变故想起来当真令人叹息不已。 不过雷剑云毕竟是心志坚毅的少年英杰,心中虽然千回百转,但是表现在外的不过是脚步一顿而已,几乎是立刻清醒过来,疾步走下楼来,在两人面前长揖到地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剑云听闻两位将要到金陵一游,特意在途中等候,就是想要请两位喝杯水酒,多谢两位肯赏光。” 青萍念及雷剑云昔日仗义援手,虽然为德不终,但是对着身份贵重的燕王世子,明知对方只需向滇王说一句话,就可以将岳阳剑派连根铲除,这等局势只怕换了任何人都只能黯然退让,当下敛衽还礼。杨宁却是坦然受了雷剑云一礼,他虽然不重视礼节,但是以他的身份,不管任何人对他行礼,他心中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这般情形落在别人眼中,却只会以为他太过傲慢,雷剑云本是高傲之人,若是从前,纵然表面不说,心中也会记恨,但是经过了这许多事情,他已经沉稳许多了,所以只是轻轻一笑,就伸手肃客,请两人上楼。 这座酒楼既然能够在御街立足,自然有独到之处,虽然格局不甚广阔,但是收拾的窗明几净,几乎雪洞一般,只有左右的墙壁上各自悬着一幅山水画轴,一边是秦淮十里,一边是皓月芦花,笔法清丽细腻,整个二楼只有五六副座头,清一色的黄杨桌椅,纤尘不染,更将靠窗的一角空了出来,摆上琴台笙箫,选了秀丽少女,弹吹一些古朴雅致的曲调,闹中取静,当真是闲来小聚的好去处。而且因为不喜欢俗人叨扰,这楼上只卖素席,就连酒也只卖一些清淡的果酒,免得有人酒醉闹事。这样一个所在,令人一走进来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清逸之气,而且雷剑云想必已经将整个二楼都包了下来,所以楼上并无他人,更显得静谧安宁。 上楼之后,便有两个青衣侍女上前相迎,其中一人引着青萍走到楼梯旁边的角落,那里用桐木镂空屏风隔出一个小空间,里面放着铜盆方巾等洗漱用具,只看见那清亮明澄的满盆清水,青萍就觉得满面风尘,在侍女伺候下解下披风,洗漱了一番,重新整理过仪容才转过屏风,却见杨宁也已经在屏风外边梳洗过了,两人皆是面目一新,不由相视一笑,携手走到窗边座头坐下,雷剑云已经吩咐开宴,清一色的白瓷菜盘盛着绿色犹新的精致菜肴,银壶翠盏装满淡红如胭脂的酒浆,这一桌酒席可谓赏心悦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尽欢,雷剑云令人撤去酒菜,换上清茶点心,又点了一支箫曲,一个面蒙轻纱的黄衣少女婀娜亭亭地走上楼来,取了一支洞箫吹奏起来,箫音清丽如水,将气氛烘托得如梦如幻,令人沉醉不已。 挥退了黄衣少女,青萍品了一口香茗,含笑望了一眼满面笑容,待客殷勤的雷剑云一眼,状似无意地问道:“雷少门主,青萍在洞庭的时候,曾经听说每年这个时候,正是岳阳剑派门中弟子比武较技,决定位次尊卑的重要时机,怎么少门主不在岳阳主持大局,却到金陵来游历?而且少门主乃是白道俊杰,这种时候对我们姐弟不是视若仇雠,也应该敬而远之,怎么却会主动相邀,殷勤款待呢?” 杨宁闻言神色微变,他没有想过这些,只当雷剑云是一个从前的故旧,此地重逢,令他回忆起往事,这才欣然赴约,莫非此人也有不轨之心么,虽然没有感觉到恶意,但是一双眼睛已经冰冷如霜。 雷剑云却是神色不变,坦然笑道:“雷某还在想青萍小姐什么时候会将疑心表露出来呢?想不到却在酒阑兴尽之后,看来在下的福分不浅,就连女中豪杰的青萍小姐,也不愿意立刻和在下反目呢。不过这一次小姐却是过虑了,雷某并无丝毫恶意,这次相邀除了念及昔日情份之外,也是想替王上传言警告子静公子,翠湖平仙子已经得知子静公子杀死其尊长的消息,想必指日就会找上门来,公子武功虽然高绝,但是比起平仙子仍然稍逊一筹,还请公子小心一二,若有为难,可以到岳阳暂避,想来平仙子也不会在岳阳大开杀戒。还有一件事,也请公子当心,当日王上碍于盟约,再加上燕王世子曾言不念旧恶,才会将公子交给西门凛送到信都。想不到西门凛竟然意图谋害公子,王上三思之后,疑心是燕王世子怀恨行刺之事,又不愿损及礼贤下士的声名,才会假手西门凛为此不义之事。如今公子既然已经脱身,就要小心燕王世子借绿绮小姐之名继续胁迫公子,还请公子和青萍小姐凡事都要当心才是,前些日子流言四起,说不定就是燕王世子的阴谋,公子不妨先设法救回绿绮小姐,若有为难,在下说不定可以相助两位一臂之力。” 青萍闻言就是心中一沉,怀疑罗承玉的用心本就是她的心结,但是这件事情还可以当作滇王吴衡过虑了,平烟之事却是沉重的打击。她和子静重逢之后,自然发觉了子静身上没有褪尽的伤痕,心痛之下连连追问,当然得知了子静与平烟湖上决斗的事情,赤壁之战后,又得知了那无色庵主竟然是平烟的引路人,早就暗自忧心,听到雷剑云的警告,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是想到杨宁胸前那宛然的剑痕,仍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涌出,忍不住伸手握住杨宁的手臂,眼中尽是惊惶之色。 杨宁却是神色淡漠,仿佛雷剑云不过说了几句笑话而已。和青萍不同,他早已经知道平烟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但是却也从来不曾畏惧过,和平烟命中注定的牵绊早已深系于心,他不会后悔杀了平月寒,也不会因为愧疚而不敢面对平烟,两人的决战迟早都会发生,所以这件事情他并不曾放在心上,反而是雷剑云提醒的有关罗承玉的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略一思索,他淡淡道:“你投靠了滇王吴前辈么?” 雷剑云微微一愣,料不到杨宁不问平烟的事情,反而追问自己的处境,心中不禁一暖,笑道:“正是,当今世上,不论是何等超卓人物,若不能和一帝三藩,或者江宁的越国公府扯上关系,就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也免不了西面楚歌,生死操于人手的命运。雷某从前自视甚高,直到经历过燕王世子殿下的教训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月前向滇王殿下投诚,蒙王上不弃傲慢,收归麾下,今次正是奉命到金陵公干,昨日接到王上传书,得知公子将到金陵,念及旧情,再加上王上授意,才会中道相阻,转呈王上心意,还请公子明鉴,雷某并无他意。” 杨宁深深地看了雷剑云一眼,冷然道:“你恨罗承玉,是么?” 雷剑云心神微颤,强笑道:“子静公子说笑了,世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昔日一面之缘,雷某亲见殿下风采,至今念念不忘,若非岳阳剑派根基在巴陵郡,雷某说不定还会前去相投呢,怎会怨恨世子殿下,公子可是误解了什么?” 杨宁缓缓摇头道:“你不必瞒我,当日我生命垂危之际,只记得告诉罗承玉你可以带他去寻两位姐姐,却没有告诉他如何取信于你,再加上两位姐姐也不甘愿随他离去,你虽然不是恪守信诺的人,甚至也算不上威武不屈的人,但是你生性高傲,心机深沉,纵然不得已向人屈服,事后却也会想方设法地挽回颜面的。当日我以生死迫你,你虽然一时屈服,却仍然想方设法向我示好,不就是为了扳回局势么?罗承玉身份尊贵,身边高手如云,再加上心急之下对你必定是不甚礼貌,得罪你一定比我还多,所以你才会怀恨在心,甚至放弃独树一帜的野心,转而投效吴前辈的吧?” 雷剑云只觉得冷汗涔涔,谨慎地道:“公子怎会如此想,我若真的怀恨世子殿下,为什么不投靠皇室或者越国公呢,谁不知道他们才是和世子殿下势不两立的仇人,滇王殿下却和世子殿下结盟,我纵然想要报仇,也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情吧?” 杨宁漠然道:“我清楚你的性子,你若有了仇人,不会是明着和他作对,一定是想方设法接近他,寻找他的弱点,谋求一击得手。当日你明明怕我恨我,却千方百计和我接近,想必就是这个道理,虽然不知道你后来为什么真的没有了敌意,但是你若是仇恨罗承玉,报复的方式一定是先接近他,投靠吴前辈是第一步,今次主动邀请我们是第二步,你想必以为我与罗承玉已经结下深仇,才会拉拢我想要对付他是不是,吴前辈心胸磊落,他纵然疑心罗承玉,若无真凭实据,也不会随便出口的,但是罗承玉这样的人,纵然真的做了什么,难道还会留下证据给人么?如果不是吴前辈的传言,你擅自挑拨离间,目的为何,还用我说的更清楚么,还是要我当面去问吴前辈?” 雷剑云脸色已经变成了铁青,他万万想不到不过是昔日岳阳楼上的短暂相处,这个少年竟然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他来说想必是洞若观火,这少年的性子他也能够明白一些,这样孤高桀骜的性情,既然知道自己有心欺瞒利用,对他来说,多半会杀之而后快吧,只觉最深的恐惧从心底涌起,不禁手臂轻颤,就连茶杯几乎都握不住,若非心底最深处还有一丝骄傲,只怕已经要屈膝求饶了。 杨宁瞥见雷剑云的神色,只觉心中茫然,这些日子以来经历诸般勾心斗角,虽然无心于此,但是有许多原本看得清楚却不明白的心思如今却是了若指掌,只是虽然明白,他却只觉得厌倦,就像眼前这人,憎恨惧怕一个人却偏偏要和他接近,这种行为当真是令他猜想不透,甚至还想利用自己,难道他不知道什么是与虎谋皮么?其实自己原本可以不拆穿他的,无论如何,这人当日在危难之际也真心相助自己照料过两位姐姐,这点情分他绝不会忘记。可是他可以容忍别人当面挑衅,却不能容忍暗中的谋算,所以这一次,雷剑云当真是做错了,心中微微一叹,他冷然道:“你自绝吧,我不会告诉吴前辈你的用心,也不会牵连你岳阳剑派。” 雷剑云闻言心中一惨,欲要设法辩解,却见杨宁目光森寒如冰雪,这一次他为了行事方便,根本没有带上心腹的属下,如果杨宁想要杀他,无人相助,别说反抗,就连逃走也做不到,想到这里,只觉心灰意冷,抬头道:“公子明察秋毫,雷某的确是自作聪明想要蒙骗公子,只是雷某虽然贪生怕死,却不是自寻短见的人,如果公子想要杀死雷某,还是自己动手吧,只是在下也不会束手待毙就是了。”说罢已经握紧腰间剑柄,眼中闪过凌厉之色。虽然仍是坐着,但是姿势却已经变成了将欲纵身而起的虎踞模样,显然有着决死一战的决心和勇气。 杨宁自然不会在意雷剑云的反抗,眼前这人的武功深浅他心知肚明,淡淡一笑,伸手轻抚纯钧剑柄,虽未拔剑,但是剑气已经丝丝缕缕地涌出,将对面那人钳制其中,就在将发未发之际,却有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接下来拔剑杀人的动作。杨宁疑惑地转头看去,正瞥见青萍若有所思的明眸,自从杨宁恢复记忆以来,青萍几乎从来不过干涉他在这方面的决定,今日这番举动让杨宁不禁迷惑起来,他知道青萍断然不会因为心软求他手下留情,那么定然是自己有些过于鲁莽了,心念一转,杀意渐渐淡了下来,直到他的眸子恢复了平静,雷剑云才觉得高悬的心弦一松,周身的冷汗涌了出来,他方才一时激动,竟是忘记了眼前这个少年绝对不是会因为对手的傲气而心折的人物,若非青萍拦阻,自己此刻只怕已经死了,不由将感激的目光瞧向青萍。 青萍却是视若无睹,对杨宁甜甜一笑之后,才转头对雷剑云说道:“雷少门主有些事情还没有说出来吧,如果这样子死在子静手中岂非太过冤枉了。” 杨宁和雷剑云闻言都是微微一怔。杨宁想不出来有什么是自己没有发觉而青萍却能够发觉,要知道如果是绿绮在此,杨宁或者会相信绿绮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但是换了平时有些粗心大意的青萍就不同了,如果给青萍明确的情报和目的,那么青萍可以策划出类似赤壁之战一般的深远布局,但是如果面对一团迷雾的局势,青萍既没有绿绮抽丝剥茧的本领,也没有自己洞穿本质的直觉,多半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的。而雷剑云更是惊奇,即使是他自己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辩解的理由,他本来就是这样刻薄小气的人,若是吃了亏,是一定要想方设法报复的,而且最喜欢的也就是伪装善意接近敌人的办法,虽然他对杨宁和青萍的确有几分好感,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有心利用杨宁这杀人利器的事实,终究是犯了这少年的大忌。 青萍见状心中暗笑,微笑道:“雷少门主无论如何都是一门之主,这身份尊卑,势力高低,心中自然有一本账,如果是子静得罪了少门主,少门主想法设法报复是应当的,但是燕王世子这样的人得罪了少门主,少门主应该能忍下这口气,转而谋求更多的利益,而不是这般不顾一切的报复,别说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对上信都这样的敌人,即使有滇王殿下为后盾,也很难有胜算,其中进退少门主不会没有计较。但是如今少门主却是执意报复,甚至不惜利用子静,难道少门主当真不知道子静的性子,世人都说魔帝桀骜不驯,睚眦必报,这倒也有几分实情,不论十年二十年,如果被子静得知少门主的心意,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少门主的性命。是什么缘故让少门主如此仇恨世子殿下,甚至不惜性命,想来想去,少门主和世子殿下没有杀父之仇,灭子之仇,那么就只有一个答案,不知道少门主是否嫉恨世子殿下将我姐姐留在信都呢?” 雷剑云听到此处,玉面顿时涨得通红,转瞬又苍白如纸,红白交错之间,令人觉出他心中莫名的痛苦和茫然。这是他心头最深的执念,就连对至亲的父母也不曾言及,岳阳楼一面之缘,七星坞数日相处,他对纤弱清丽如白莲一般的绿绮已经情根深种。当日他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知道双绝的下落,直到罗承玉不耐之下以整个岳阳剑派相胁,他才不得已屈服。眼看着意中人被罗承玉带走,雷剑云心中的屈辱痛恨不能言表,这才立誓定要报复,也就是因此,才会让他改变岳阳剑派一向不涉入权势之争的立场,主动投入滇王吴衡的麾下。但是这样的心思他却绝不会透漏出来,给青萍揭破,已经令他羞愧欲死,更别说用这个理由求得杨宁谅解了,即使是生死关头,也做不到。 青萍见状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不由叹息道:“若是青萍所料不错,少门主对我姐姐实在是倾心相爱,所以更加不能容忍燕王世子的行为,只是少门主也知道我姐妹和皇室、江宁自然是水火不容的,如果投了他们就算将来救出姐姐,也是没有可能一偿相思之苦,所以才会投奔滇王殿下,一来为友可以便于少门主计算燕王世子,二来如果救出姐姐,燕王世子看在滇王殿下的面子上,也不能强迫你交人,我想你假传滇王钧令,就是为了让我们尽快救出姐姐吧。” 雷剑云心中千回百转,终于点头道:“不错,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和幽冀到底关系深浅,但是只凭清绝先生的渊源,想必绿绮小姐在信都就可以有惊无险,所以你们才可以毫无顾虑地游山玩水,但是我却不愿意坐视绿绮小姐的芳心被人夺走,若是能够令你们怀疑罗承玉的用心,然后将绿绮小姐救出信都,我的愿望就达到一半了。你们想必不知道,我派去信都的心腹传来讯息,现在信都人人都知道燕王世子府中住了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罗承玉对绿绮小姐的宠爱无微不至,人人都说世子殿下会将绿绮小姐纳作侧妃,雷某虽然自惭形秽,知道难以匹配绿绮小姐这样心如晶玉的佳人,却也不容罗承玉用卑鄙手段玷污了她,所以不论你们要如何处置我,都一定要答应迅速将绿绮小姐救出来。” 杨宁和青萍面面相觑,虽然青萍猜到了雷剑云因妒生恨,可是却也想不到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杨宁想起练无痕语气暧昧的那番话,有些犹豫地道:“青萍,你说这是真的么,绿绮姐姐当真会嫁给罗承玉么?”说出最后几个字,杨宁脸色已经十分难看,绿绮若是嫁给别人也就罢了,如果嫁给罗承玉,那么杨宁可是不甘心的。他性子桀骜,又是无拘无束,毫无顾忌,正可快意恩仇,若是有厌烦之人自然可以杀了泄恨,惟有罗承玉他不能杀,所以这世上他唯一真正怨恨的人可能就是罗承玉,如果绿绮当真嫁给了他,让他日后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最尊敬亲近的姐姐竟然和自己的仇人成了鸳侣,不如让他死掉算了。 青萍自然知道杨宁心中对幽冀的复杂情绪,虽然不解详情,但是绿绮姐姐如果真的嫁给了罗承玉,只怕杨宁一怒之下可能会终生不再与自己姐妹相见,想到若是从此以后都不能见到这个让自己担忧心痛的少年,青萍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黯淡了下去,不过若是姐姐当真爱上了罗承玉,自己又如何忍心损伤姐姐的幸福呢?想到此处,只觉得愁云惨雾笼罩在心头,竟是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开。 雷剑云这时候已经从死亡的阴影摆脱出来,恢复了原本的聪明机智,见杨宁的神色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加阴沉了一些,一双眼睛更是已经幽深冰寒的如同无底的深渊一般,就连青萍清丽娟秀的容颜上也是愁容凝结,就知道自己的这一贴猛药下对了,连忙趁热打铁道:“绿绮小姐白璧无瑕,清灵秀丽如水中白莲,若是陷身燕王府,岂不是明珠投暗,而且帝尊的义姐,如果屈为侧室,也未免有损帝尊颜面,纵然不便立刻接取回来,也要两位将局势告知绿绮小姐,想来以绿绮小姐的清高傲骨,是绝不会让罗承玉得逞心愿的。” 青萍闻言却心中一动,想起昔日姐妹相处的情景,顿时愁云尽散,不过却故意锁紧了入鬓双眉,越发露出愁容来,直到雷剑云眼中透出忐忑之色,才叹息道:“这件事情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虽然很是讨厌罗承玉,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龙章凤姿,颇有王者气象,令人一见心折,我姐姐是这样的人品才貌,这世上能够匹配她的男子当真不多,这罗承玉也算是不错了,如果姐姐当真动心,我这作妹妹的也只能祝福于她,不过若是姐姐不曾动心,那么就是罗承玉将来夺了天下,将皇后宝座双手奉上,也是不可能娶到我姐姐,唉,如果有人能够给我姐姐传递个讯息就好了,只可惜我和子静都不能去信都,否则那罗承玉就会为难我姐姐了。”说到此处,以幽怨的目光瞥向雷剑云。 雷剑云心领神会,虽然明白青萍是有心利用自己,但是想到有法子避免绿绮当真爱上罗承玉,他就是被利用也认了,所以连忙说道:“青萍小姐放心,雷某在信都还有几个朋友手下,而且王上的消息渠道也可利用一下,两位如果有口信或者信物需要传递,雷某就是舍生忘死,也要完成两位交付的任务。” 杨宁听到此处也明白了青萍的用意,对青萍淡淡一笑,青萍会意,知道杨宁已经答应不杀雷剑云,也是微微一笑,继续对雷剑云道:“我一会儿修书一封,你只要送到我姐姐手中,想必我姐姐就不会被罗承玉的甜言蜜语欺骗了。” 雷剑云心中大喜,连忙亲自出去要了笔墨纸砚过来,青萍略一思索,便在特制的绵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封长信,然后用蜡丸封住,递给雷剑云,仔细叮咛道:“这蜡丸一定要亲自给我姐姐,这信上密语只有我姐妹知道,到时候我姐姐看了信自然有回书,你要完整无缺地交给我,如果你中途捣鬼,可别怪我直接写信给我姐姐,让她答应嫁给燕王世子算了,反正我们的师尊从前就说过,我们姐妹的终身若能嫁给从前故人之子最好不过,那罗承玉可不就是故人之子么?” 雷剑云初时还有笑容,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大变,双目怒火熊熊,若非顾忌杨宁警告的目光,只怕要发作起来了,但是他纵然醒悟得快,知道纵然绿绮离开了幽冀,自己想要追求佳人的话,青萍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所以强忍怒气连声称是。 解决了和绿绮音讯断绝的烦恼,青萍更是看重雷剑云的作用,此刻双方已经有了共同的秘密,更是不需要矜持,青萍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对了,雷少门主,还有一件事我可想不通,你来金陵做什么,如果要和越国公谈判,想必你初来乍到,还不够资格,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情,滇王殿下会派你一个堂堂的少门主,南宁新贵亲自出马呢?” 雷剑云听到青萍毫不客气的问话,只觉得眉心直跳,只觉得这么无礼的话,应该是杨宁问出来的才对,但是转眼望去,只见杨宁眉宇间满是专注倾听之色,心知自己的想法毫无意义,只怕这对少年少女已经不分彼此,这样的问题多半是杨宁想要知道,青萍替他问出来罢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高估了杨宁的智慧,杨宁可没有想过雷剑云为什么会出现在金陵的问题,只不过青萍既然问了,他也觉得有些意思,所以等着雷剑云回答而已。 心中暗自叹息,雷剑云不敢得罪这对小情侣,当下坦然道:“两位想必听说过汉王锦绣郡主招亲之事,在下是奉命到万宝斋选购珍宝作为礼物的,两位可知道万宝斋的集珍大会么?” 闻言杨宁和青萍顿时心中微动,不过杨宁只是闷声不语,只当作没有兴趣,青萍也没有去看杨宁,只是故作好奇地道:“集珍大会自然是听说过的,可是这和锦绣郡主选夫有什么关系,难道滇王殿下府中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么?” 雷剑云自然不会将这件并非秘密的事情看得很重,所以毫不讳言地道:“两位自然不会关心这些无谓的事,其实是因为锦绣郡主招亲关系到诸侯势力的消长,所以我南宁也遣使前去成都,在下便是请婚使——”刚说到此处青萍已经柳眉倒竖,一拍桌子起身道:“姓雷的,你说什么,刚才你还说对我姐姐一往情深,怎么现在又要去向什么锦绣郡主提亲?” 雷剑云苦笑道:“青萍小姐,你等我说完好不好,这不是没有法子么,坦白说,南宁不是没有合适的请婚使,就是滇王殿下的几个弟子和世族中的一些英杰身份地位都强过雷某,只是南宁和益州当年屡次征战,彼此之间仇恨纠结,再说这些人如果当真求亲成功,反而会破坏南宁内部的平衡,可是如果南宁派去的使团连一个求婚的都没有,又未免太过失礼,所以滇王殿下才会让雷某滥竽充数,只因雷某初入王上麾下,并无后台,而且岳阳剑派也算小有声名,在下求婚虽然也是高攀,却不会那么明显,其实雷某心中明白,我们这一次不过是搅局去的,只要锦绣郡主没有嫁入杨唐两家就成了。” 青萍听到这里怒气才消去,却又问道:“既然你不想求婚成功,为什么又要亲自来置办礼物呢?” 雷剑云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说来话长,都是那位锦绣郡主的缘故,原本预定的日期是十一月十五日,可是前几日从成都传来讯息,那位锦绣郡主传言天下,说是虽然品貌粗陋,但是不愿让火凤郡主专美于前,昔日火凤郡主选婿之时,只因没有中意之人,便裂裳拒婚,如果今次求婚之人都不中意,也是誓死不嫁。” 听到此处,杨宁目中寒芒电闪,冷冷插言道:“火凤郡主是何等样人,也是她可以相比的么?”语气冰寒刺骨,杀气纵横,令人只觉如坠冰窟。 雷剑云身子被杀气所惊,不禁轻轻一颤,转头奇怪地看了杨宁一眼,婉言解释道:“锦绣郡主这样说,可能也是倾慕火凤郡主往事吧,应该没有不敬之意。” 杨宁森然不语,只是用目光催促雷剑云继续说下去。 雷剑云暗自苦笑,继续说道:“汉王闻言就问郡主,要何等样的男子才能合意,郡主便提出了三桩条件,并且将时间推迟到十二月月初。这三个条件如下: 其一,求婚之人必须送上世间绝无仅有的奇珍作为聘礼,这件礼物不拘价值出处,却一定要是珍贵无双之物。 其二,求婚之人必须是风流儒雅的才子,诸般才艺,琴棋书画皆可,总之要当场献艺,若是不能让郡主满意,众人心服,就没有资格求婚。 其三,求婚之人必须与郡主对弈一局,能够破解郡主的摆下的玲珑棋局之人,就是郡主的乘龙快婿。 这三桩条件能够满足一桩的已经是当世无双的人物了,雷某心中并无自信,但是后面两件事也就罢了,如果第一个条件都不能满足,只怕不仅是雷某颜面尽失,就是王上也会汗颜无地,所以在下才会奉命到金陵来参加集珍大会,希望能够选到一件合乎郡主心意的奇珍作为聘礼。” 青萍听到此处,虽然明了雷剑云的为难之处,却仍觉悻然,不由嘲讽道:“希望你心口如一,那锦绣郡主既然敢提出这些条件,想必本身也是一个才貌双全的美人,雷少门主武功才貌都是一流,如果能够得到郡主芳心,从今后定可以青云直上,只怕早就忘记了我姐姐是谁了。” 雷剑云正色道:“青萍小姐放心,雷某心中只有绿绮小姐一人而已,不论绿绮小姐心意如何,雷某之心至死不变,若违此誓,当五雷轰顶,死在乱刃之下。” 青萍神色震动,只见雷剑云眉宇间神色坚毅,知道这男子果然是痴心一片,想到昔日姐妹相处时绿绮曾经说过的言语,只觉得心中愧疚,忍不住叹息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何必如此认真,如果我姐姐对你无心,你难道还要终身不娶么?” 雷剑云心中微微一痛,他自幼看重的只有声名权势,就是苦心练剑,也不过是为了争名夺利罢了,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对一个女子钟情至此,只是他也明白,相处数日,那女子眼中从未有过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这一番痴情,多半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是即使如此,他也绝不后悔,微微一笑,他从容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绿绮小姐会顾念雷某一番深情也未可知呢。” 青萍暗自叹气,却只能隐忍不言,心中一动,暗道,不如我和子静帮着他赢了招亲,说不定他会移情别恋,看中那锦绣郡主呢,也免得他将来伤心,想到此处,她含笑道:“你帮我送信,我也不会没有回报,既然这样,我就送你一件堪称天下无双的奇珍,想必郡主见了,一定会欣然接受的,不知你想不想要呢?” 雷剑云半信半疑地道:“青萍小姐所谓的奇珍想必定然不凡,却不知道是什么宝物?” 青萍明眸流转,望着杨宁道:“子静,你猜我说的奇珍是什么呢?” 杨宁自然知道青萍所说的奇珍,一定是从秘藏中取出的珍品,可是除了那柄纯钧剑之外,他不觉得什么珍宝天下无双,如果是那尊最显眼的玉佛,虽然堪称珍宝,但是未必算得上天下无双吧,至少当年在栖凤宫中见到的那尊翠玉佛像,虽然没有这么光芒夺目,但是无论是雕工还是玉质,只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想了片刻,他突然灵机一动,抬头道:“莫非是那副美人图么?” 青萍拊掌道:“子静,你这次还算识货,不过名字记错了,什么美人图,那是画圣毕青云的《簪花美人图》,乃是工笔画的绝世之作,应该算得上天下无双了。” 雷剑云愕然道:“青萍小姐可是说那幅画圣历经三十年,走遍天下绘制的长卷么?” 青萍得意地道:“自然是的,画圣毕青云毕生东奔西走,就是想要寻求天下美女,将之绘入图卷,最后完成的簪花美人图一共绘制了十二位绝色美人,其中有后妃命妇,也有舞姬名妓,个个都是倾国倾城,凡人能够见到其中之一,已经是三生有幸,若能揽此画卷,可以看尽天下美人,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而且毕青云笔法细腻传神,就连美人的衣饰花纹都历历在目,更别说神情容貌了,可谓栩栩如生,其中绘制的美人不像是画图中人,倒像是有血有肉的真人,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惭形秽,只怕世上除了我姐姐之外,还没有别个女子可以和画上的美人相比呢。也只有子静你这呆子,才会无动于衷,轻描淡写看过一眼就算了,那锦绣郡主若是真有些才慧,应该笑纳这副画卷才对,否则只怕也是难脱女子嫉妒之心,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杨宁莫名其妙地耸耸肩,虽然那幅美人图里面的女子的确仙姿国色,自己生平见过的女子若论姿色气质,还真是很难和画中美人相比,但是在他心目中,纵然容色再美,又如何能够和心中至亲至爱之人相比,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青萍相貌最合心意。 雷剑云却叹气道:“《簪花美人图》乃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珍品,送给锦绣郡主只怕可惜了,如果将它送到洛阳,只怕可以换来数座城池呢?不过雷某怎么记得二十多年前,这幅画被人当做贡品呈送前朝皇帝了呢,据闻途中遭劫,怎么如今却在青萍小姐手上呢?” 青萍扑哧一笑,道:“如今我们是攻守同盟,我也不瞒你,这幅画自然是贡品,不过中途却被人劫走了,劫贡品的人就是我爹爹,如今又落到我手上,而且除了这幅画,当时一并失踪的还有几副名家字画,只要拿出一副来卖,只怕下辈子都可以吃穿不穷了。说不定过几日就要在集珍会上出售,你若喜欢可以去见识一下。” 雷剑云摇头叹息不已,过了片刻,却突然道:“既然青萍小姐还有别的字画,不如随便选一幅其他的送我吧,这幅《簪花美人图》不妨到集珍会上拍卖,想必除了雷某之外,还有人会中意这幅画当做聘礼的,反正我也不想获胜,如果能够让越国公或者洛阳来客多花上十几万两银子,想必不论是在下还是王上都会更加高兴的。” 这个主意让青萍不禁眉梢轻扬,和杨宁对视一眼,两人都确定这主意不错,这里是金陵,想必越国公近水楼台,这幅簪花美人图最后一定是落入越国公府。想到师冥在赤壁的咄咄逼人,以及方才凤台上的警告暗示,两人就是心中不快,如果用一幅画逼迫师冥大出血,可谓大快人心。更何况还有雷剑云可以推波助澜呢。只怕为了不让雷剑云得到奇珍,越国公府就不会轻易放弃这幅画。想到此处,两人眼睛都是闪闪发亮,对如今的他们来说,越多银两,代表可以购买的战船越大,越多,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啊。 第一章 故人重逢(下) 杨宁和青萍策马入城,一路快马加鞭,并不顾忌路上行人,虽然两人骑术未必出类拔萃,但是两人都武功高强,若有人不及避让,只需马鞭出手,就可将其人卷走,再加上这两匹骏马都是久经熟练的良骥,不需骑手命令,就熟练地自行避让障碍,而且金陵外城毕竟行人不多,所以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到了横跨秦淮内水,直对御街的镇淮桥,过了镇淮桥就是金陵的都城范围。在都城之内,街道虽然宽阔非常,朱雀大街更是可供十马并行。但是中间的御道除了传递皇命钧旨或者加急军报的驿马之外,无人可以策马狂奔,而御街两侧连云广厦,店铺云集,行人如织,想要策马狂奔更是殊不可能。所以入城之后,两人还是放缓了马速,只是并辔而行,一路上对道路两边的景物指指点点,只是却仍然不肯和人群混杂在一起,便在御道当中旁若无人地前行。只是巡城的军士见两人衣着华贵,坐骑神骏,青萍秀美娇艳,杨宁也是容貌清秀,气度凛然,将两人当成了哪家权贵的子女,所以虽然不知两人身份,也并没有人敢过来阻拦。 前朝覆亡之时,正值塞外胡蛮入侵,内忧外患,山河破碎,中原乃是百战之地,大陈立国之时已经是满目疮痍,东南虽然没有经过百战,但是也是受损不小,纵然是经过了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但是在战乱的阴云下依旧有着疲弊之色,两人一路行来,所过之处大多都曾经过战火匪盗侵扰,可谓满目荒凉。今日所见却是截然不同,金陵城本是东南形胜之地,又经过越国公多年经营,可谓集中了东南一地的精华,繁华兴盛之处,可谓天下无双。杨宁只觉视力所及,皆是衣锦绣,骑肥马的显贵人物,纵然是平民百姓,也是衣着不俗,就连空气中都透着奢华气息。只是这等富丽堂皇之处,却令杨宁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觉,只因他敏感的发觉不论是百姓还是商贾,面上的笑容里面都隐藏着茫然无措的情绪,反而不如自己在岳阳之时,百姓面上那满足平和的笑容看起来舒服。青萍却没有这些感触,她毕竟是个少女,见到街道两边种种精美货物,满眼的服饰、首饰、胭脂脂粉诸般店铺,只觉目不暇接,若非忙着去事先约好的客栈,等候伊不平前来相见,只怕已经恨不得下马游玩了。正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不急不缓地穿过人声鼎沸的人群,在两人身边响起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两位别来无恙,可否到楼上一叙。” 杨宁和青萍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只见道路一侧的一座酒楼上,二楼窗子后面立着一个俊美如玉的蓝衫青年,正在含笑相邀,眉峰如剑,杀气纵横,神情却和煦如春水,这般风采相貌,两人一眼认出正是岳阳剑派的少主人雷剑云。说起来雷剑云和两人都是旧识了,岳阳楼上杨宁曾经和此人一起观战,可以说他恢复神智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雷剑云,后来杨宁在刺杀罗承玉之前,曾经将双绝托付给雷剑云照料,虽然后来他在罗承玉逼迫下将双绝拱手送上,但是念及他当时的处境,以及毕竟是杨宁泄露了双绝的藏身之地,不论是杨宁还是双绝,都不曾埋怨过他,异地相逢,这人的确勉强可以算上故旧了。杨宁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翻身下马,向酒楼走去。 杨宁一边将马缰丢给过来迎接的小二,一边向楼内走去,口中不忘记嘱咐道:“伙计,我们这两匹马的脾气都不好,不要和别的马拴在一起,记得用最好的马料,还有顺便刷洗一下,这一路上都没有时间停下来,马身上都是灰土了。”一边说着却忍不住微笑起来,这番话当日他在岳阳楼做厨子的时候,经常听到客人这么说,今日心中一动,竟然自己说了出来,想到岳阳楼那两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杨宁只觉心中怅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般辗转风尘,是否比那两年快乐一些呢。 这时候雷剑云正下楼来迎接,听到杨宁这番话语,想起从前往事,不觉一阵茫然,第一次见面,眼前这清秀少年,不过是个卑微厨子,自己甚至还曾动过杀机,想不到其后风云突变,这少年竟然是绝世高手,若非他手下留情,自己只怕死在岳阳楼上了,如今再见,这少年已经名动天下,贵为魔帝,身份更是天渊之别,其中变故想起来当真令人叹息不已。 不过雷剑云毕竟是心志坚毅的少年英杰,心中虽然千回百转,但是表现在外的不过是脚步一顿而已,几乎是立刻清醒过来,疾步走下楼来,在两人面前长揖到地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剑云听闻两位将要到金陵一游,特意在途中等候,就是想要请两位喝杯水酒,多谢两位肯赏光。” 青萍念及雷剑云昔日仗义援手,虽然为德不终,但是对着身份贵重的燕王世子,明知对方只需向滇王说一句话,就可以将岳阳剑派连根铲除,这等局势只怕换了任何人都只能黯然退让,当下敛衽还礼。杨宁却是坦然受了雷剑云一礼,他虽然不重视礼节,但是以他的身份,不管任何人对他行礼,他心中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这般情形落在别人眼中,却只会以为他太过傲慢,雷剑云本是高傲之人,若是从前,纵然表面不说,心中也会记恨,但是经过了这许多事情,他已经沉稳许多了,所以只是轻轻一笑,就伸手肃客,请两人上楼。 这座酒楼既然能够在御街立足,自然有独到之处,虽然格局不甚广阔,但是收拾的窗明几净,几乎雪洞一般,只有左右的墙壁上各自悬着一幅山水画轴,一边是秦淮十里,一边是皓月芦花,笔法清丽细腻,整个二楼只有五六副座头,清一色的黄杨桌椅,纤尘不染,更将靠窗的一角空了出来,摆上琴台笙箫,选了秀丽少女,弹吹一些古朴雅致的曲调,闹中取静,当真是闲来小聚的好去处。而且因为不喜欢俗人叨扰,这楼上只卖素席,就连酒也只卖一些清淡的果酒,免得有人酒醉闹事。这样一个所在,令人一走进来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清逸之气,而且雷剑云想必已经将整个二楼都包了下来,所以楼上并无他人,更显得静谧安宁。 上楼之后,便有两个青衣侍女上前相迎,其中一人引着青萍走到楼梯旁边的角落,那里用桐木镂空屏风隔出一个小空间,里面放着铜盆方巾等洗漱用具,只看见那清亮明澄的满盆清水,青萍就觉得满面风尘,在侍女伺候下解下披风,洗漱了一番,重新整理过仪容才转过屏风,却见杨宁也已经在屏风外边梳洗过了,两人皆是面目一新,不由相视一笑,携手走到窗边座头坐下,雷剑云已经吩咐开宴,清一色的白瓷菜盘盛着绿色犹新的精致菜肴,银壶翠盏装满淡红如胭脂的酒浆,这一桌酒席可谓赏心悦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尽欢,雷剑云令人撤去酒菜,换上清茶点心,又点了一支箫曲,一个面蒙轻纱的黄衣少女婀娜亭亭地走上楼来,取了一支洞箫吹奏起来,箫音清丽如水,将气氛烘托得如梦如幻,令人沉醉不已。 挥退了黄衣少女,青萍品了一口香茗,含笑望了一眼满面笑容,待客殷勤的雷剑云一眼,状似无意地问道:“雷少门主,青萍在洞庭的时候,曾经听说每年这个时候,正是岳阳剑派门中弟子比武较技,决定位次尊卑的重要时机,怎么少门主不在岳阳主持大局,却到金陵来游历?而且少门主乃是白道俊杰,这种时候对我们姐弟不是视若仇雠,也应该敬而远之,怎么却会主动相邀,殷勤款待呢?” 杨宁闻言神色微变,他没有想过这些,只当雷剑云是一个从前的故旧,此地重逢,令他回忆起往事,这才欣然赴约,莫非此人也有不轨之心么,虽然没有感觉到恶意,但是一双眼睛已经冰冷如霜。 雷剑云却是神色不变,坦然笑道:“雷某还在想青萍小姐什么时候会将疑心表露出来呢?想不到却在酒阑兴尽之后,看来在下的福分不浅,就连女中豪杰的青萍小姐,也不愿意立刻和在下反目呢。不过这一次小姐却是过虑了,雷某并无丝毫恶意,这次相邀除了念及昔日情份之外,也是想替王上传言警告子静公子,翠湖平仙子已经得知子静公子杀死其尊长的消息,想必指日就会找上门来,公子武功虽然高绝,但是比起平仙子仍然稍逊一筹,还请公子小心一二,若有为难,可以到岳阳暂避,想来平仙子也不会在岳阳大开杀戒。还有一件事,也请公子当心,当日王上碍于盟约,再加上燕王世子曾言不念旧恶,才会将公子交给西门凛送到信都。想不到西门凛竟然意图谋害公子,王上三思之后,疑心是燕王世子怀恨行刺之事,又不愿损及礼贤下士的声名,才会假手西门凛为此不义之事。如今公子既然已经脱身,就要小心燕王世子借绿绮小姐之名继续胁迫公子,还请公子和青萍小姐凡事都要当心才是,前些日子流言四起,说不定就是燕王世子的阴谋,公子不妨先设法救回绿绮小姐,若有为难,在下说不定可以相助两位一臂之力。” 青萍闻言就是心中一沉,怀疑罗承玉的用心本就是她的心结,但是这件事情还可以当作滇王吴衡过虑了,平烟之事却是沉重的打击。她和子静重逢之后,自然发觉了子静身上没有褪尽的伤痕,心痛之下连连追问,当然得知了子静与平烟湖上决斗的事情,赤壁之战后,又得知了那无色庵主竟然是平烟的引路人,早就暗自忧心,听到雷剑云的警告,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是想到杨宁胸前那宛然的剑痕,仍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涌出,忍不住伸手握住杨宁的手臂,眼中尽是惊惶之色。 杨宁却是神色淡漠,仿佛雷剑云不过说了几句笑话而已。和青萍不同,他早已经知道平烟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但是却也从来不曾畏惧过,和平烟命中注定的牵绊早已深系于心,他不会后悔杀了平月寒,也不会因为愧疚而不敢面对平烟,两人的决战迟早都会发生,所以这件事情他并不曾放在心上,反而是雷剑云提醒的有关罗承玉的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略一思索,他淡淡道:“你投靠了滇王吴前辈么?” 雷剑云微微一愣,料不到杨宁不问平烟的事情,反而追问自己的处境,心中不禁一暖,笑道:“正是,当今世上,不论是何等超卓人物,若不能和一帝三藩,或者江宁的越国公府扯上关系,就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也免不了西面楚歌,生死操于人手的命运。雷某从前自视甚高,直到经历过燕王世子殿下的教训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月前向滇王殿下投诚,蒙王上不弃傲慢,收归麾下,今次正是奉命到金陵公干,昨日接到王上传书,得知公子将到金陵,念及旧情,再加上王上授意,才会中道相阻,转呈王上心意,还请公子明鉴,雷某并无他意。” 杨宁深深地看了雷剑云一眼,冷然道:“你恨罗承玉,是么?” 雷剑云心神微颤,强笑道:“子静公子说笑了,世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昔日一面之缘,雷某亲见殿下风采,至今念念不忘,若非岳阳剑派根基在巴陵郡,雷某说不定还会前去相投呢,怎会怨恨世子殿下,公子可是误解了什么?” 杨宁缓缓摇头道:“你不必瞒我,当日我生命垂危之际,只记得告诉罗承玉你可以带他去寻两位姐姐,却没有告诉他如何取信于你,再加上两位姐姐也不甘愿随他离去,你虽然不是恪守信诺的人,甚至也算不上威武不屈的人,但是你生性高傲,心机深沉,纵然不得已向人屈服,事后却也会想方设法地挽回颜面的。当日我以生死迫你,你虽然一时屈服,却仍然想方设法向我示好,不就是为了扳回局势么?罗承玉身份尊贵,身边高手如云,再加上心急之下对你必定是不甚礼貌,得罪你一定比我还多,所以你才会怀恨在心,甚至放弃独树一帜的野心,转而投效吴前辈的吧?” 雷剑云只觉得冷汗涔涔,谨慎地道:“公子怎会如此想,我若真的怀恨世子殿下,为什么不投靠皇室或者越国公呢,谁不知道他们才是和世子殿下势不两立的仇人,滇王殿下却和世子殿下结盟,我纵然想要报仇,也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情吧?” 杨宁漠然道:“我清楚你的性子,你若有了仇人,不会是明着和他作对,一定是想方设法接近他,寻找他的弱点,谋求一击得手。当日你明明怕我恨我,却千方百计和我接近,想必就是这个道理,虽然不知道你后来为什么真的没有了敌意,但是你若是仇恨罗承玉,报复的方式一定是先接近他,投靠吴前辈是第一步,今次主动邀请我们是第二步,你想必以为我与罗承玉已经结下深仇,才会拉拢我想要对付他是不是,吴前辈心胸磊落,他纵然疑心罗承玉,若无真凭实据,也不会随便出口的,但是罗承玉这样的人,纵然真的做了什么,难道还会留下证据给人么?如果不是吴前辈的传言,你擅自挑拨离间,目的为何,还用我说的更清楚么,还是要我当面去问吴前辈?” 雷剑云脸色已经变成了铁青,他万万想不到不过是昔日岳阳楼上的短暂相处,这个少年竟然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他来说想必是洞若观火,这少年的性子他也能够明白一些,这样孤高桀骜的性情,既然知道自己有心欺瞒利用,对他来说,多半会杀之而后快吧,只觉最深的恐惧从心底涌起,不禁手臂轻颤,就连茶杯几乎都握不住,若非心底最深处还有一丝骄傲,只怕已经要屈膝求饶了。 杨宁瞥见雷剑云的神色,只觉心中茫然,这些日子以来经历诸般勾心斗角,虽然无心于此,但是有许多原本看得清楚却不明白的心思如今却是了若指掌,只是虽然明白,他却只觉得厌倦,就像眼前这人,憎恨惧怕一个人却偏偏要和他接近,这种行为当真是令他猜想不透,甚至还想利用自己,难道他不知道什么是与虎谋皮么?其实自己原本可以不拆穿他的,无论如何,这人当日在危难之际也真心相助自己照料过两位姐姐,这点情分他绝不会忘记。可是他可以容忍别人当面挑衅,却不能容忍暗中的谋算,所以这一次,雷剑云当真是做错了,心中微微一叹,他冷然道:“你自绝吧,我不会告诉吴前辈你的用心,也不会牵连你岳阳剑派。” 雷剑云闻言心中一惨,欲要设法辩解,却见杨宁目光森寒如冰雪,这一次他为了行事方便,根本没有带上心腹的属下,如果杨宁想要杀他,无人相助,别说反抗,就连逃走也做不到,想到这里,只觉心灰意冷,抬头道:“公子明察秋毫,雷某的确是自作聪明想要蒙骗公子,只是雷某虽然贪生怕死,却不是自寻短见的人,如果公子想要杀死雷某,还是自己动手吧,只是在下也不会束手待毙就是了。”说罢已经握紧腰间剑柄,眼中闪过凌厉之色。虽然仍是坐着,但是姿势却已经变成了将欲纵身而起的虎踞模样,显然有着决死一战的决心和勇气。 杨宁自然不会在意雷剑云的反抗,眼前这人的武功深浅他心知肚明,淡淡一笑,伸手轻抚纯钧剑柄,虽未拔剑,但是剑气已经丝丝缕缕地涌出,将对面那人钳制其中,就在将发未发之际,却有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接下来拔剑杀人的动作。杨宁疑惑地转头看去,正瞥见青萍若有所思的明眸,自从杨宁恢复记忆以来,青萍几乎从来不过干涉他在这方面的决定,今日这番举动让杨宁不禁迷惑起来,他知道青萍断然不会因为心软求他手下留情,那么定然是自己有些过于鲁莽了,心念一转,杀意渐渐淡了下来,直到他的眸子恢复了平静,雷剑云才觉得高悬的心弦一松,周身的冷汗涌了出来,他方才一时激动,竟是忘记了眼前这个少年绝对不是会因为对手的傲气而心折的人物,若非青萍拦阻,自己此刻只怕已经死了,不由将感激的目光瞧向青萍。 青萍却是视若无睹,对杨宁甜甜一笑之后,才转头对雷剑云说道:“雷少门主有些事情还没有说出来吧,如果这样子死在子静手中岂非太过冤枉了。” 杨宁和雷剑云闻言都是微微一怔。杨宁想不出来有什么是自己没有发觉而青萍却能够发觉,要知道如果是绿绮在此,杨宁或者会相信绿绮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但是换了平时有些粗心大意的青萍就不同了,如果给青萍明确的情报和目的,那么青萍可以策划出类似赤壁之战一般的深远布局,但是如果面对一团迷雾的局势,青萍既没有绿绮抽丝剥茧的本领,也没有自己洞穿本质的直觉,多半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的。而雷剑云更是惊奇,即使是他自己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辩解的理由,他本来就是这样刻薄小气的人,若是吃了亏,是一定要想方设法报复的,而且最喜欢的也就是伪装善意接近敌人的办法,虽然他对杨宁和青萍的确有几分好感,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有心利用杨宁这杀人利器的事实,终究是犯了这少年的大忌。 青萍见状心中暗笑,微笑道:“雷少门主无论如何都是一门之主,这身份尊卑,势力高低,心中自然有一本账,如果是子静得罪了少门主,少门主想法设法报复是应当的,但是燕王世子这样的人得罪了少门主,少门主应该能忍下这口气,转而谋求更多的利益,而不是这般不顾一切的报复,别说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对上信都这样的敌人,即使有滇王殿下为后盾,也很难有胜算,其中进退少门主不会没有计较。但是如今少门主却是执意报复,甚至不惜利用子静,难道少门主当真不知道子静的性子,世人都说魔帝桀骜不驯,睚眦必报,这倒也有几分实情,不论十年二十年,如果被子静得知少门主的心意,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少门主的性命。是什么缘故让少门主如此仇恨世子殿下,甚至不惜性命,想来想去,少门主和世子殿下没有杀父之仇,灭子之仇,那么就只有一个答案,不知道少门主是否嫉恨世子殿下将我姐姐留在信都呢?” 雷剑云听到此处,玉面顿时涨得通红,转瞬又苍白如纸,红白交错之间,令人觉出他心中莫名的痛苦和茫然。这是他心头最深的执念,就连对至亲的父母也不曾言及,岳阳楼一面之缘,七星坞数日相处,他对纤弱清丽如白莲一般的绿绮已经情根深种。当日他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知道双绝的下落,直到罗承玉不耐之下以整个岳阳剑派相胁,他才不得已屈服。眼看着意中人被罗承玉带走,雷剑云心中的屈辱痛恨不能言表,这才立誓定要报复,也就是因此,才会让他改变岳阳剑派一向不涉入权势之争的立场,主动投入滇王吴衡的麾下。但是这样的心思他却绝不会透漏出来,给青萍揭破,已经令他羞愧欲死,更别说用这个理由求得杨宁谅解了,即使是生死关头,也做不到。 青萍见状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不由叹息道:“若是青萍所料不错,少门主对我姐姐实在是倾心相爱,所以更加不能容忍燕王世子的行为,只是少门主也知道我姐妹和皇室、江宁自然是水火不容的,如果投了他们就算将来救出姐姐,也是没有可能一偿相思之苦,所以才会投奔滇王殿下,一来为友可以便于少门主计算燕王世子,二来如果救出姐姐,燕王世子看在滇王殿下的面子上,也不能强迫你交人,我想你假传滇王钧令,就是为了让我们尽快救出姐姐吧。” 雷剑云心中千回百转,终于点头道:“不错,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和幽冀到底关系深浅,但是只凭清绝先生的渊源,想必绿绮小姐在信都就可以有惊无险,所以你们才可以毫无顾虑地游山玩水,但是我却不愿意坐视绿绮小姐的芳心被人夺走,若是能够令你们怀疑罗承玉的用心,然后将绿绮小姐救出信都,我的愿望就达到一半了。你们想必不知道,我派去信都的心腹传来讯息,现在信都人人都知道燕王世子府中住了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罗承玉对绿绮小姐的宠爱无微不至,人人都说世子殿下会将绿绮小姐纳作侧妃,雷某虽然自惭形秽,知道难以匹配绿绮小姐这样心如晶玉的佳人,却也不容罗承玉用卑鄙手段玷污了她,所以不论你们要如何处置我,都一定要答应迅速将绿绮小姐救出来。” 杨宁和青萍面面相觑,虽然青萍猜到了雷剑云因妒生恨,可是却也想不到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杨宁想起练无痕语气暧昧的那番话,有些犹豫地道:“青萍,你说这是真的么,绿绮姐姐当真会嫁给罗承玉么?”说出最后几个字,杨宁脸色已经十分难看,绿绮若是嫁给别人也就罢了,如果嫁给罗承玉,那么杨宁可是不甘心的。他性子桀骜,又是无拘无束,毫无顾忌,正可快意恩仇,若是有厌烦之人自然可以杀了泄恨,惟有罗承玉他不能杀,所以这世上他唯一真正怨恨的人可能就是罗承玉,如果绿绮当真嫁给了他,让他日后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最尊敬亲近的姐姐竟然和自己的仇人成了鸳侣,不如让他死掉算了。 青萍自然知道杨宁心中对幽冀的复杂情绪,虽然不解详情,但是绿绮姐姐如果真的嫁给了罗承玉,只怕杨宁一怒之下可能会终生不再与自己姐妹相见,想到若是从此以后都不能见到这个让自己担忧心痛的少年,青萍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黯淡了下去,不过若是姐姐当真爱上了罗承玉,自己又如何忍心损伤姐姐的幸福呢?想到此处,只觉得愁云惨雾笼罩在心头,竟是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开。 雷剑云这时候已经从死亡的阴影摆脱出来,恢复了原本的聪明机智,见杨宁的神色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加阴沉了一些,一双眼睛更是已经幽深冰寒的如同无底的深渊一般,就连青萍清丽娟秀的容颜上也是愁容凝结,就知道自己的这一贴猛药下对了,连忙趁热打铁道:“绿绮小姐白璧无瑕,清灵秀丽如水中白莲,若是陷身燕王府,岂不是明珠投暗,而且帝尊的义姐,如果屈为侧室,也未免有损帝尊颜面,纵然不便立刻接取回来,也要两位将局势告知绿绮小姐,想来以绿绮小姐的清高傲骨,是绝不会让罗承玉得逞心愿的。” 青萍闻言却心中一动,想起昔日姐妹相处的情景,顿时愁云尽散,不过却故意锁紧了入鬓双眉,越发露出愁容来,直到雷剑云眼中透出忐忑之色,才叹息道:“这件事情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虽然很是讨厌罗承玉,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龙章凤姿,颇有王者气象,令人一见心折,我姐姐是这样的人品才貌,这世上能够匹配她的男子当真不多,这罗承玉也算是不错了,如果姐姐当真动心,我这作妹妹的也只能祝福于她,不过若是姐姐不曾动心,那么就是罗承玉将来夺了天下,将皇后宝座双手奉上,也是不可能娶到我姐姐,唉,如果有人能够给我姐姐传递个讯息就好了,只可惜我和子静都不能去信都,否则那罗承玉就会为难我姐姐了。”说到此处,以幽怨的目光瞥向雷剑云。 雷剑云心领神会,虽然明白青萍是有心利用自己,但是想到有法子避免绿绮当真爱上罗承玉,他就是被利用也认了,所以连忙说道:“青萍小姐放心,雷某在信都还有几个朋友手下,而且王上的消息渠道也可利用一下,两位如果有口信或者信物需要传递,雷某就是舍生忘死,也要完成两位交付的任务。” 杨宁听到此处也明白了青萍的用意,对青萍淡淡一笑,青萍会意,知道杨宁已经答应不杀雷剑云,也是微微一笑,继续对雷剑云道:“我一会儿修书一封,你只要送到我姐姐手中,想必我姐姐就不会被罗承玉的甜言蜜语欺骗了。” 雷剑云心中大喜,连忙亲自出去要了笔墨纸砚过来,青萍略一思索,便在特制的绵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封长信,然后用蜡丸封住,递给雷剑云,仔细叮咛道:“这蜡丸一定要亲自给我姐姐,这信上密语只有我姐妹知道,到时候我姐姐看了信自然有回书,你要完整无缺地交给我,如果你中途捣鬼,可别怪我直接写信给我姐姐,让她答应嫁给燕王世子算了,反正我们的师尊从前就说过,我们姐妹的终身若能嫁给从前故人之子最好不过,那罗承玉可不就是故人之子么?” 雷剑云初时还有笑容,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大变,双目怒火熊熊,若非顾忌杨宁警告的目光,只怕要发作起来了,但是他纵然醒悟得快,知道纵然绿绮离开了幽冀,自己想要追求佳人的话,青萍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所以强忍怒气连声称是。 解决了和绿绮音讯断绝的烦恼,青萍更是看重雷剑云的作用,此刻双方已经有了共同的秘密,更是不需要矜持,青萍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对了,雷少门主,还有一件事我可想不通,你来金陵做什么,如果要和越国公谈判,想必你初来乍到,还不够资格,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情,滇王殿下会派你一个堂堂的少门主,南宁新贵亲自出马呢?” 雷剑云听到青萍毫不客气的问话,只觉得眉心直跳,只觉得这么无礼的话,应该是杨宁问出来的才对,但是转眼望去,只见杨宁眉宇间满是专注倾听之色,心知自己的想法毫无意义,只怕这对少年少女已经不分彼此,这样的问题多半是杨宁想要知道,青萍替他问出来罢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高估了杨宁的智慧,杨宁可没有想过雷剑云为什么会出现在金陵的问题,只不过青萍既然问了,他也觉得有些意思,所以等着雷剑云回答而已。 心中暗自叹息,雷剑云不敢得罪这对小情侣,当下坦然道:“两位想必听说过汉王锦绣郡主招亲之事,在下是奉命到万宝斋选购珍宝作为礼物的,两位可知道万宝斋的集珍大会么?” 闻言杨宁和青萍顿时心中微动,不过杨宁只是闷声不语,只当作没有兴趣,青萍也没有去看杨宁,只是故作好奇地道:“集珍大会自然是听说过的,可是这和锦绣郡主选夫有什么关系,难道滇王殿下府中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么?” 雷剑云自然不会将这件并非秘密的事情看得很重,所以毫不讳言地道:“两位自然不会关心这些无谓的事,其实是因为锦绣郡主招亲关系到诸侯势力的消长,所以我南宁也遣使前去成都,在下便是请婚使——”刚说到此处青萍已经柳眉倒竖,一拍桌子起身道:“姓雷的,你说什么,刚才你还说对我姐姐一往情深,怎么现在又要去向什么锦绣郡主提亲?” 雷剑云苦笑道:“青萍小姐,你等我说完好不好,这不是没有法子么,坦白说,南宁不是没有合适的请婚使,就是滇王殿下的几个弟子和世族中的一些英杰身份地位都强过雷某,只是南宁和益州当年屡次征战,彼此之间仇恨纠结,再说这些人如果当真求亲成功,反而会破坏南宁内部的平衡,可是如果南宁派去的使团连一个求婚的都没有,又未免太过失礼,所以滇王殿下才会让雷某滥竽充数,只因雷某初入王上麾下,并无后台,而且岳阳剑派也算小有声名,在下求婚虽然也是高攀,却不会那么明显,其实雷某心中明白,我们这一次不过是搅局去的,只要锦绣郡主没有嫁入杨唐两家就成了。” 青萍听到这里怒气才消去,却又问道:“既然你不想求婚成功,为什么又要亲自来置办礼物呢?” 雷剑云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说来话长,都是那位锦绣郡主的缘故,原本预定的日期是十一月十五日,可是前几日从成都传来讯息,那位锦绣郡主传言天下,说是虽然品貌粗陋,但是不愿让火凤郡主专美于前,昔日火凤郡主选婿之时,只因没有中意之人,便裂裳拒婚,如果今次求婚之人都不中意,也是誓死不嫁。” 听到此处,杨宁目中寒芒电闪,冷冷插言道:“火凤郡主是何等样人,也是她可以相比的么?”语气冰寒刺骨,杀气纵横,令人只觉如坠冰窟。 雷剑云身子被杀气所惊,不禁轻轻一颤,转头奇怪地看了杨宁一眼,婉言解释道:“锦绣郡主这样说,可能也是倾慕火凤郡主往事吧,应该没有不敬之意。” 杨宁森然不语,只是用目光催促雷剑云继续说下去。 雷剑云暗自苦笑,继续说道:“汉王闻言就问郡主,要何等样的男子才能合意,郡主便提出了三桩条件,并且将时间推迟到十二月月初。这三个条件如下: 其一,求婚之人必须送上世间绝无仅有的奇珍作为聘礼,这件礼物不拘价值出处,却一定要是珍贵无双之物。 其二,求婚之人必须是风流儒雅的才子,诸般才艺,琴棋书画皆可,总之要当场献艺,若是不能让郡主满意,众人心服,就没有资格求婚。 其三,求婚之人必须与郡主对弈一局,能够破解郡主的摆下的玲珑棋局之人,就是郡主的乘龙快婿。 这三桩条件能够满足一桩的已经是当世无双的人物了,雷某心中并无自信,但是后面两件事也就罢了,如果第一个条件都不能满足,只怕不仅是雷某颜面尽失,就是王上也会汗颜无地,所以在下才会奉命到金陵来参加集珍大会,希望能够选到一件合乎郡主心意的奇珍作为聘礼。” 青萍听到此处,虽然明了雷剑云的为难之处,却仍觉悻然,不由嘲讽道:“希望你心口如一,那锦绣郡主既然敢提出这些条件,想必本身也是一个才貌双全的美人,雷少门主武功才貌都是一流,如果能够得到郡主芳心,从今后定可以青云直上,只怕早就忘记了我姐姐是谁了。” 雷剑云正色道:“青萍小姐放心,雷某心中只有绿绮小姐一人而已,不论绿绮小姐心意如何,雷某之心至死不变,若违此誓,当五雷轰顶,死在乱刃之下。” 青萍神色震动,只见雷剑云眉宇间神色坚毅,知道这男子果然是痴心一片,想到昔日姐妹相处时绿绮曾经说过的言语,只觉得心中愧疚,忍不住叹息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何必如此认真,如果我姐姐对你无心,你难道还要终身不娶么?” 雷剑云心中微微一痛,他自幼看重的只有声名权势,就是苦心练剑,也不过是为了争名夺利罢了,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对一个女子钟情至此,只是他也明白,相处数日,那女子眼中从未有过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这一番痴情,多半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是即使如此,他也绝不后悔,微微一笑,他从容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绿绮小姐会顾念雷某一番深情也未可知呢。” 青萍暗自叹气,却只能隐忍不言,心中一动,暗道,不如我和子静帮着他赢了招亲,说不定他会移情别恋,看中那锦绣郡主呢,也免得他将来伤心,想到此处,她含笑道:“你帮我送信,我也不会没有回报,既然这样,我就送你一件堪称天下无双的奇珍,想必郡主见了,一定会欣然接受的,不知你想不想要呢?” 雷剑云半信半疑地道:“青萍小姐所谓的奇珍想必定然不凡,却不知道是什么宝物?” 青萍明眸流转,望着杨宁道:“子静,你猜我说的奇珍是什么呢?” 杨宁自然知道青萍所说的奇珍,一定是从秘藏中取出的珍品,可是除了那柄纯钧剑之外,他不觉得什么珍宝天下无双,如果是那尊最显眼的玉佛,虽然堪称珍宝,但是未必算得上天下无双吧,至少当年在栖凤宫中见到的那尊翠玉佛像,虽然没有这么光芒夺目,但是无论是雕工还是玉质,只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想了片刻,他突然灵机一动,抬头道:“莫非是那副美人图么?” 青萍拊掌道:“子静,你这次还算识货,不过名字记错了,什么美人图,那是画圣毕青云的《簪花美人图》,乃是工笔画的绝世之作,应该算得上天下无双了。” 雷剑云愕然道:“青萍小姐可是说那幅画圣历经三十年,走遍天下绘制的长卷么?” 青萍得意地道:“自然是的,画圣毕青云毕生东奔西走,就是想要寻求天下美女,将之绘入图卷,最后完成的簪花美人图一共绘制了十二位绝色美人,其中有后妃命妇,也有舞姬名妓,个个都是倾国倾城,凡人能够见到其中之一,已经是三生有幸,若能揽此画卷,可以看尽天下美人,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而且毕青云笔法细腻传神,就连美人的衣饰花纹都历历在目,更别说神情容貌了,可谓栩栩如生,其中绘制的美人不像是画图中人,倒像是有血有肉的真人,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惭形秽,只怕世上除了我姐姐之外,还没有别个女子可以和画上的美人相比呢。也只有子静你这呆子,才会无动于衷,轻描淡写看过一眼就算了,那锦绣郡主若是真有些才慧,应该笑纳这副画卷才对,否则只怕也是难脱女子嫉妒之心,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杨宁莫名其妙地耸耸肩,虽然那幅美人图里面的女子的确仙姿国色,自己生平见过的女子若论姿色气质,还真是很难和画中美人相比,但是在他心目中,纵然容色再美,又如何能够和心中至亲至爱之人相比,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青萍相貌最合心意。 雷剑云却叹气道:“《簪花美人图》乃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珍品,送给锦绣郡主只怕可惜了,如果将它送到洛阳,只怕可以换来数座城池呢?不过雷某怎么记得二十多年前,这幅画被人当做贡品呈送前朝皇帝了呢,据闻途中遭劫,怎么如今却在青萍小姐手上呢?” 青萍扑哧一笑,道:“如今我们是攻守同盟,我也不瞒你,这幅画自然是贡品,不过中途却被人劫走了,劫贡品的人就是我爹爹,如今又落到我手上,而且除了这幅画,当时一并失踪的还有几副名家字画,只要拿出一副来卖,只怕下辈子都可以吃穿不穷了。说不定过几日就要在集珍会上出售,你若喜欢可以去见识一下。” 雷剑云摇头叹息不已,过了片刻,却突然道:“既然青萍小姐还有别的字画,不如随便选一幅其他的送我吧,这幅《簪花美人图》不妨到集珍会上拍卖,想必除了雷某之外,还有人会中意这幅画当做聘礼的,反正我也不想获胜,如果能够让越国公或者洛阳来客多花上十几万两银子,想必不论是在下还是王上都会更加高兴的。” 这个主意让青萍不禁眉梢轻扬,和杨宁对视一眼,两人都确定这主意不错,这里是金陵,想必越国公近水楼台,这幅簪花美人图最后一定是落入越国公府。想到师冥在赤壁的咄咄逼人,以及方才凤台上的警告暗示,两人就是心中不快,如果用一幅画逼迫师冥大出血,可谓大快人心。更何况还有雷剑云可以推波助澜呢。只怕为了不让雷剑云得到奇珍,越国公府就不会轻易放弃这幅画。想到此处,两人眼睛都是闪闪发亮,对如今的他们来说,越多银两,代表可以购买的战船越大,越多,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啊。 第二章 琴棋书画(上) 杨宁无奈地瞧了正谈得火热的青萍和雷剑云一眼,这两人正以筷子当做算筹,在那里策划着如何拍卖那批珍贵的秘藏,如何虚张声势,如何水涨船高,如何一唱一和,不像是堂堂岳阳剑派少主,南宁新贵和名扬天下的将军爱女,清绝弟子,倒像是两个沆瀣一气的奸商。这些事情杨宁实在不感兴趣,看青萍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自己却起身走到窗前,向熙熙攘攘的御街望去,窗前悬挂着草编的淡黄帘子,透过密密麻麻的孔眼可以瞧见外面的景致,虽然人物景观都如雾里看花一般影影绰绰,却胜在隐蔽,何况对于旁人来说可能会阻碍目力的草帘对杨宁来说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从杨宁清醒开始,不是杀戮囹圄,就是旅途匆匆,当真还没有多少这样清闲的时候,悄立在帘栊之后,打量着形形色色的行人,杨宁不知不觉失了神。对面是悬挂着黑底白字匾额“翰林轩”的店铺,出入的都是些文人墨客,还有许多小厮老仆,经常是空手进去,捧着一大堆笔墨纸砚出来,虽然隔着十几丈远,但是隐约可以听到高谈阔论的声音,甚至可以闻到淡淡的墨汁清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小心在门口摔了一跤,手中捧着的一刀宣纸散落在地,沾染了泥土,那少年只顾着抹眼泪,直到旁人提醒,才将还没有弄脏的宣纸收拢起来。旁边是一家糕饼店,掌柜和伙计抬着新出笼的点心放到门口,一涌而上的人群迅速将两人淹没,直到那掌柜连声吆喝,才排成了一条长龙,这里面有口水直流的少年,也有牵着孩童的妇人,甚至一个有一个让小孙子骑在颈子上的老头,每个人都拿着油纸包笑着离去,生意如此兴隆,让那掌柜肥肥胖胖的白脸上堆满了笑容。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有孩童央求的呢喃声,有父母逗弄儿女的声音,虽然这些人多半衣着寻常,容颜上带着岁月艰辛的刻痕,可是这一刻他们却是尽享天伦之乐的幸福之人。 咫尺天涯,杨宁却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那样单纯的快乐,自从一个人孤孤零零地被抛弃在这世上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快乐越来越远,杀戮和阴谋总是如影随形,就像自己刚才放过的雷剑云,就像街头小巷里面正在窥视自己的那两个暗探,就像御街之上迤逦而来的香车宝马,在过酒楼的刹那,轻纱飞扬,半张轮廓秀美的脸庞仰头望来,一只宛若夜空星子的明眸若有玩味地凝目瞧来,透过帘栊,正与杨宁的目光相撞,火光迸溅中透出一缕冰寒的敌意,然后纱帘垂落,遮住了一切。 杨宁心中一沉,那璀璨的目光仿佛可以透穿他的五脏六腑,车中之人微不可闻的呼吸让他顿时心生戒备,更令他猜疑的是,那目光凝视带来的压力自己似乎曾经感受过,正在他心头疑虑的时候,耳边传来雷剑云的声音道:“咦,竟然是沉香阁的素娥小姐到了金陵,不知是何人有这样的情面,可以请动素娥小姐离开巴郡到江南来。” 杨宁闻言目光一扫,果然瞧见那穹顶飞檐的香车四角悬挂的粉红轻纱织就的宫灯,上面用月白丝线绣着“沉香泻玉”四个娟秀小字,现在宫灯没有点亮,光天化日之下看的不甚分明,但是如果到了晚间,必然可以被从里面透出的灯光渲染得清清楚楚。 青萍这时候已经到了窗前,掀起帘子看去,却已经迟了一些,只看见那轻纱飞扬的香车绝尘而去的背影,不禁叹息道:“唉,久闻巴郡沉香阁的素娥精通琴棋书画,尤其是琴道之上极为精绝,绿绮姐姐还曾经说过若有机缘想要和她切磋琴艺呢,只是听说素娥轻易不见客,又不喜欢离开蜀中,这才作罢,只可惜今日陌路相逢,姐姐却偏偏远在信都,当真令人扼腕不已。” 雷剑云笑道:“说起来当真令人遗憾,绿绮小姐有琴绝之称,昔日岳阳楼前已经令在下心悦诚服,而素娥小姐虽然是蜀中名妓,据说清高绝艳,素来不以真面对人,一张古琴据说可以引来百鸟朝凤,虽然传音未必是真,但想来也是造诣不凡,如果两位小姐能够一较琴艺,必定是琴道盛会,只可惜雷某未必有缘见到了,谁让绿绮小姐身在龙潭虎穴呢。” 青萍不由翻了个白眼,道:“姓雷的,你还真的不忘挑拨离间啊,虽然我姐姐在信都有芳心陷落的危险,可是还算不上龙潭虎穴吧,再说我就不信还有人在琴道上能够胜过我姐姐,这次既然狭路相逢,我就先替姐姐去见识一下这沉香素娥的琴技,若是徒有虚名也就罢了,若当真是真材实料,我必定替我姐姐向她下战书,约期斗琴,我姐姐这琴绝之称可不是平白得来的,若不能冠绝天下,岂非名不符实。” 雷剑云丝毫没有被揭穿心思的尴尬,反而连连点头道:“青萍小姐所言极是,素娥小姐虽然才艺冠绝蜀中,但是怎可和绿绮小姐相提并论,若论琴道,技巧为次,心境为先,所谓琴如其人,正是如此,那素娥小姐纵然琴技上可以和绿绮小姐相比,若论心境人品,当世又有哪个女子可以和绿绮小姐这样绝世脱俗的仙子相比呢?” 青萍笑颜如花,道:“虽然姐姐听见多半要谦虚不认的,但我听来却是欢喜得很,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可以和姐姐相比的女子,我便不信那素娥也能弹出姐姐那样清绝的琴音,子静,改日我们去见见那位素娥小姐好不好。” 杨宁目中寒光一闪,冷冷道:“这女子不简单,青萍不可轻忽,琴艺尚不知如何,但是她的内功已经可以和绿绮姐姐一较高下了。” 青萍闻言神色微动,雷剑云却是惊呼道:“这怎么可能,沉香阁的花魁素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雷某虽然不曾亲眼见过此女,但是门中有这方面的资料,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杨宁冷冷瞥了雷剑云一眼,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他不喜欢有人质疑自己的眼光,尤其是在武功上面,虽然那车中女子修习过隐藏实力的心法,但是在他的眼前,却是一览无遗,这世上能够瞒过他眼睛的人,只怕惟有宗师级别的高手,在他未曾留心的情况下可以隐匿住修为深浅。 雷剑云话一出口,已经发觉失言,这些日子他也通过许多渠道收集关于杨宁的情报,这些讯息里面无一不指明眼前这少年在武学上面已经蔚然大家,他既然这样说了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以他的阅历,也知道风尘中的确有许多文武双全的女子,但是那些常年沉迷于琴棋书画或者歌舞音律的女子,纵然会些武功,却也多半只是二三流的水准,而琴剑双绝虽然也曾跻身风尘,却不过是为了掩饰清绝弟子的身份罢了,那么一个闻名天下的蜀中名妓,为什么也会有一身如此惊人的武功呢?这其中可以揣摩的隐秘太多了,雷剑云眼前却也顾不上多想,只是暗暗记在心里,歉意的一笑,然后转移话题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两位既然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金陵,就要清楚现在金陵的局势,不知道两位可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么,在下毕竟已经来了几日,定然全盘托出,毫无隐瞒。” 青萍对雷剑云的心思心知肚明,却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反而是对雷剑云的建议很感兴趣,虽然伊不平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安排,但是想必不会比滇王在这里的暗探探听到的多,所以含笑问道:“方才在凤台,我和子静见到了很多在赤壁见过的人,不知道金陵如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么?” 雷剑云正色道:“这一次虽然不过是万宝斋举行盛会,但是因为锦绣郡主招亲之时,几乎一帝三藩都有人前来,更不用说这里本是越国公的地盘了。现在镇守金陵的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此人相貌气度都不如其弟唐仲海,但是心机阴沉,手段高明,颇有乃父之风,所以坐稳了世子之位,不可动摇。其次就是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春水堂堂主师冥,越国公次子唐仲海,也就是今次的请婚使,当然还有越国公的亲弟唐康时在后面坐镇。越国公府中更是高手如云,在凤台露面的不过是奉越国公为主的二流江湖人物,真正的高手是不会在这种场合露面的,所以两位不要因此看轻了越国公的实力。这一次他们不和两位为难,多半是因为集珍大会正在举行,不愿出尔反尔,违背了唐伯山对外的承诺,其次也是担心两位痛下杀手,损及越国公府在金陵的统治根基,但是却绝不是怕了两位。 至于别处来金陵的势力,首先说我们这边,王上这次虽然派在下前来选购奇珍外,却令荆南将军段越为正使,前来和越国公世子唐伯山商议两家在江水上的一些纷争,段越是子静公子见过的,应该知道他的能力,虽然他武功不如公子,但是如果真的存心为难,越国公府就可利用这个借口堂而皇之的对付两位,所以子静公子一定要小心,不要和他起了冲突。 其次信都也有使者前来,此人可不寻常,竟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西席先生,名叫吴澄,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但是据说此人才华过人,甚得罗承玉信重。而且此人据说是信都郡主府中凤台阁的阁主,凤台阁是罗承玉掌握权力的机构,身为阁主的吴澄想必定是腹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的人物。只凭他随行带着的燕山卫高手,就知道恐怕罗承玉没有正式继承王位之前,身份贵重之处还未必及得上此人呢。他身边的护卫我知道身份姓名的只有几个,其中一人是多年前纵横北疆的独行盗笑面阎罗邱生,此人手中双钩,曾经杀过无数高手,后来被火凤郡主设计诱捕,却没有处以死刑,反而留在身边做了侍卫,还有两人是当日曾经跟着罗承玉到过七星坞的,一个使用血红短弓,一个使用折扇,其他的人姓名暂时难以查出来,但想必也是身份相当之人。其中还有一人名叫战恽,就是这次准备去提亲的人选,此人是幽冀左将军方桓的义子,未来燕王妃的兄长,今年二十三岁,却已经是幽冀右卫殿中将军,官居二品。幽冀军制本来是郡主亲自制定,设龙骧府统管军事,其下设左右将军统管十军。除此之外抽调精锐组建护佑燕王的亲卫军,左右两卫各设殿中将军,所以这战恽的身份权势可算重中之重,再加上他相貌俊伟,文武双全,也算得上郡主招亲的有力竞争人选。 还有洛阳也有使者前来,想必青萍小姐也听说过豫王杨钧,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又是素有贤孝之名的亲王重臣,一向深得群臣拥护,不论身份地位都是显赫无比,此次到金陵来听说几乎万人空巷,许多未出嫁的女儿家都拦路去看这位貌如潘安宋玉的豫王殿下呢。” 说到此处,雷剑云语气中带了几分妒意,显然那位豫王殿下对他的压力不小,即使没有抱着求婚成功的打算,但是男子之间的竞争本来就不比女子稍弱。雷剑云这里侃侃而谈,却没有留意到杨宁眼中掠过的一抹古怪神色。青萍虽然无意中注意到了,但是却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打趣道:“想不到有资格去求婚的四家先在金陵就碰面了,说不定集珍大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活呢。对了你说一帝三藩都有人来,那么汉藩也有人来么?你们来是为了求购聘礼,汉王的人到金陵来难道是要准备嫁妆么?” 雷剑云闻言不禁大笑起来,道:“说不定正是如此呢,不过想必那锦绣郡主的十里红妆早就预备妥当了。只是汉王一向精兵简政,蜀中又是富庶之地,汉王只怕是天下最富贵的人之一,怎会不派人参与集珍大会呢?这一次汉王派来的使者李溯,据说是汉王自幼一起长大的亲信侍从,想必能够秉承汉王的心意,在这集珍会上展现财势吧。” 青萍仔细将这些人盘算了一遍,道:“这一次我要出售的都是真正的奇珍,必然有几件能够入了他们的眼,你我合作之下,应该可以让师冥大吐血,但是也不能便宜了豫王杨钧和凤台阁主吴澄,我们方才不过是商量着如何联手算计师冥,有没有法子让他们两个人也入彀呢?” 雷剑云皱眉道:“这可难了,除了那幅《簪花美人图》之外,其他的东西虽然珍贵,却也不是他们誓在必得之物,毕竟除了越国公和汉王之外,也没有人有不顾一切购买这些珍宝的勇气,要知道洛阳和信都都在厉兵秣马,恐怕都缺钱的很,不会花上几十万两银子去买一些不能用的破铜烂铁的。” 青萍听到雷剑云直指自己所提供的珍藏是破铜烂铁,虽然古董是多了一些,但是仍然忍不住一皱眉,杨宁却已经抢过话头道:“那本梵文金刚经若是拿出去拍卖,豫王杨钧一定会费尽心思买下来的。” 雷剑云闻言一怔,不知道杨宁为何会有这样的看法,一本经书,又不是武功秘籍,也不是什么藏宝图,为什么豫王会重金收购呢?只是他刚想要追问,却见杨宁眉宇间隐隐浮现出古怪意味,心中一凛,知道这多半是杨宁心中之谜,只得按耐疑虑,却仍忍不住偷眼望了青萍一眼,希望她出言询问。 杨宁虽然留意到了两人神色,却是别过头去,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他之所以知道杨钧会看重金刚经,自然是因为他的身世,虽然少年时长年避居栖凤宫不见外客,但是有一人即使是火凤郡主也不能坚持拒之门外的,那就是刀王杨远。杨远身为四大宗师之一,又是皇室亲王,曾经与隐帝以比武较技为名进出栖凤宫数次,而最后的一次,杨宁也得到允许观战。虽然和刀王只是一面之缘,但是杨远何等人物,在杨宁心中早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杨远那一身灰色的僧衣云鞋,手中的经卷和佛珠,在未曾出刀之前,只像是一个居士,但是神刀一出,便已经威凌天下,令人浑然忘却他眉宇间的疲惫之色,已经手腕上始终不曾摘落的檀珠。杨宁记得后来师尊曾对自己说过,刀王这一生陷于权势之争,却非是本心,不过是为亲情血缘所羁绊罢了,虽然这破绽不是寻常人物可以利用的,但是自己日后若与刀王对敌,应记得刀王心中仍有破绽可乘。这原本是西门烈指点他对敌的话语,杨宁自然谨记在心,更牢记住刀王几乎手不释卷的经文正是金刚经。虽然不知道三哥豫王在宗族中的地位如何,但是杨宁心中明白,除了自己之外,凡是杨氏的子弟想要争权夺利,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讨好杨远,杨钧当年既然有胆量偷入栖凤宫,今日怎会没有讨好刀王的勇气,所以杨钧会买下梵文的金刚经的判断也不仅仅是子静的凭空臆想了。只是这样的猜测,却是基于杨宁通过对这两个血亲的仅有认知所得来的,其中悲怆血泪汇集,所以杨宁却是绝对不肯说明其中原委的。 青萍终究是对杨宁有着异乎寻常的信赖,对他说出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此刻见杨宁无意透漏真相,却也不急着追问,反而转身拉着雷剑云商量起来,跟他敲定如何抛出消息,如何豫王试探意向,如果果然豫王有意,又该如何诱使豫王入彀。只是两人都觉得还是势单力薄,如果还有旁人可以相助就好了,只是江宁城中真的有胆量有能力相助两人的就只有与滇王、越国公势均力敌的其他三家帝藩势力,可惜子静和这三家不是有仇,就是毫无往来,想来想去,竟是只能勉强一试而已。不过两人商量了半天,却是说定暂时不要拍卖舍利子,那样的东西若当真出售,只怕天下佛门弟子都要火冒三丈了,倒不如暂时收藏起来,将来拿去做人情也好过真金白银出售给人。只不过两人在这里却是讳莫如深,将来这舍利子到底是便宜何人,都没有透漏出口风。 拍卖父亲秘藏的事情说定之后,青萍又对集珍会上可能会出现的奇珍异宝生出兴趣来,不禁笑着追问雷剑云道:“其实我这几样东西不过十锦上添花,想必集珍大会上还有其他奇珍异宝,值得这几家抢购吧?” 青萍这个问题问得恰好,雷剑云在这上面早已经用了心思,此刻略带倾羡地道:“自然还有别的奇珍异宝,其实两位未来江宁之前,在下意中原本已经有了三样奇珍,不过眼前应该是四件了,而且巧得很,这四件奇珍正是琴棋书画之属,件件都是可以当做聘礼的宝物。” 青萍闻言眼睛一亮,她和绿绮跟在清绝先生身边数年,对琴棋书画都是造诣颇深,自然知道能够在这方面能够称得上奇珍的,多半都是令人梦寐以求的宝物,不禁来了兴趣,略带兴奋地道:“这画想必就是《簪花美人图》了,却不知道其他三件宝物又是什么呢?” 雷剑云道:“这琴,是昔日蔡中郎的焦尾琴,琴音绝妙,当世无双,这棋,是一副墨玉水晶棋子,价值连城,这书,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书圣的得意之作,是纵有黄金万两,也未必可以买到的真迹,这画,自然是小姐的《簪花美人图》了。锦绣郡主既然以琴棋书画考较求婚之人,又设玲珑棋局相待,若能够据有这四件奇珍当做聘礼,必定可以独占鳌头。只是这四样奇珍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纵然是富可敌国,也未必能够全部据有,想必集珍会上定有一番龙争虎斗,多半是各擅胜场吧,只怕雷某的实力能够拍下一件,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青萍沉吟道:“琴瑟和谐,美人倾城,若是当作聘礼,还是焦尾琴和簪花美人图最合适,若是师冥放弃这幅画,倾全力求购焦尾琴,又该怎么办呢?怎么方才少门主没有提过这一点?” 雷剑云叹息道:“这自然是有缘故的,只因想要获得焦尾琴,纵然有泼天之富,也是白费。若是当作聘礼,这焦尾琴自然是很好,可惜出售焦尾琴之人有言在先,壮士须烈马,名马饰金鞍,名琴也不可入庸人之手。所以焦尾琴虽然只售黄金千两,但是想要购买焦尾琴,就必须当众展露琴艺,力压群英。若是琴艺当真不如人,纵然有万两黄金,也是无济于事。这世上精通琴艺之人虽然不少,但是能够有如此造诣的又有几人?方才我还在奇怪为什么素娥小姐到了金陵,现在看来说不定是为了焦尾琴而来的呢,只是我疑心是有人请她出面求琴,最后这琴多半会转手他人呢。”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是目光灼然,急切地道:“竟有此事,唉呀,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设法让姐姐到金陵来,这世上若论琴道,有几人可以和姐姐相比,日后若是姐姐知道今日之事,只怕会痛悔万分呢。” 雷剑云也是惋惜地道:“我也这样想,若是有能力,我定要取得焦尾琴送给绿绮小姐,只可惜不论是钱财还是琴道,在下都没有把握可以得手,只能扼腕不已,不知道青萍小姐有什么法子没有,这样的名琴,如果落在别人手里,当真是暴殄天物。” 青萍眼珠转了半天,却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她的琴艺有绿绮的五成就不错了,想要夺琴,多半是不可能的,思之再三,终于摇头叹息,总不可能让子静去抢吧,那样得来的琴,只怕绿绮也不会要的。 见青萍和雷剑云在这里唏嘘不已,丝毫不觉得绿绮当真会为了一具什么焦枯的古琴惋惜的杨宁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疑问,打断两人道:“青萍,你想和他合作骗钱,那么别人知道你们今天见过面都没有关系么,有些事情,宁为人知,莫为人见,就不怕漏出破绽么,而且雷少门主还不是正使。何况那批贡品难道当真没有人知道是谁劫走的么?就算别人都不知道,万宝斋也会知道这些东西是锦帆会出售的,现在只怕已经怀疑到你我身上,如果消息走漏出去,只怕会惹来许多麻烦。再说若是别人当真发觉咱们合作,滇王殿下知道这件事情不会恼怒么?” 青萍和雷剑云闻言都是神色一怔,迅速将杨宁的问题回想了一遍,这次会互相合作,是两人事先都没有想到的事情,雷剑云生性好高骛远,青萍却是大而化之,不免忽视了某些细枝末节。不过两人都是聪明过人之辈,不过片刻,就已经想通,还没有等杨宁继续追问,青萍已经先道:“不要紧,如果当初很多人知道这批贡品是我爹爹劫的,我爹爹也不能被越国公招安做将军了,如今事过境迁,谁敢来寻麻烦,最多子静你送他上路就是了。再说万宝斋如果连这等事情都不能保密,也就算不上天下第一珠宝行了。不过原本咱们当算使用伊叔叔订下的包厢,现在却是不成了,免得漏出破绽,最好还是弄一张大厅的帖子,到时候咱们参加集珍大会别人也不会引人疑窦,还可以和雷兄一唱一和,这岂不是更好一些。” 雷剑云心思电转,倏然笑道:“子静公子尽管放心就是,这一次雷某邀请两位来此见面,虽然此刻多半已经人尽皆知,但就是段越也以为在下是奉了王上的谕令想弥合南宁与两位的关系。毕竟青萍小姐和绿绮小姐是燕王世子从岳阳带走的,而子静公子也是王上亲自交给西门统领的,王上因此心有不安也是理所当然,不论谁结下两位这种仇敌都会睡不安枕的。所以纵然我们耽搁的时间长了一些,别人也只会以为在下奋力周旋,却不会想到在下和青萍小姐合谋的,至于将来会有什么样的流言传开,我想王上都不会介意的。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在下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就当是在下竭力讨好两位,两位却是若即若离,最后还下了逐客令的吧。不过万宝斋的帖子要不要在下相助呢,毕竟按照万宝斋的规矩,两位现在想要帖子未免不大容易,即使有生意的缘故,万宝斋也不会就这么帮助两位避人耳目的。” 青萍摇手道:“帖子的事情你就不用费心了,如果还要通过你,岂不是欲盖弥彰,这样吧,今晚我们就可得到集珍大会的目录,该出现的时候一定会在场的,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到时见机行事就行了。倒是雷兄到时候可以完全做主么,段将军终究名位在你之上。” 雷剑云略一沉吟,道:“段将军虽然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是却也不能不防,不过我至少可以做一半主的,小姐放心就是。” 听到此处杨宁却冷冷一晒,道:“段越么,你不妨告诉他,当日岳阳他给我的大礼我还没有还赠,若是他聪明的话,最好别在我面前出现,否则我可不知道是否会给他些小小教训。” 听到杨宁这番话,青萍微微一怔,杨宁在郡守府受刑之事并未详告青萍,但是青萍留意到杨宁身上鞭痕,早已追问过数遍,只是没有答案,不知是何人下手,此刻听到杨宁这么一说,青萍心中一动,一双凤眼仿佛烈焰升腾,想到那段越多半就是刑讯杨宁之人,转瞬间已经想出了七八条报复的计策,若是杨宁懒得出手,那么不管是伊不平、褚老大,甚至青萍已经准备亲自出手,一定要给那段越一个教训才行。 虽然不知杨宁所指,且不解青萍为何有这样明显的气愤神情,但是雷剑云立刻猜到了一二,毕竟杨宁这般傲气的少年,阶下之辱并不是容易忍受的。不过他自然不愿惹怒了两人,反正该交待的已经交待了,索性趁机起身告辞,匆匆付了酒资之后,雷剑云就离开了酒楼,而理所当然的,、三人分道扬镳的消息很快就被其他势力知道了。 几乎就在雷剑云的背影消失在人海的片刻之后,店掌柜就诚惶诚恐地送上了几张大红帖子,这却是有些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这种名帖一般来说要等两人有了固定的下处才好投递,这个时候呈上,却是明显的挑衅了,仿佛是暗示杨宁和青萍的行踪始终在他们眼中。虽然这是事实,但是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一时之间,两人的面色都沉了下去。其实杨宁早已感觉到几股不同的监视力量了,要不然以他的见识也不会想到提醒青萍和雷剑云两人小心形迹。其实要不是这些人忌惮杨宁的实力,离得很远,只怕青萍和雷剑云也不可能安心地讨论这么长时间。 挥退那掌柜,反正雷剑云已经包下了这酒楼到晚上,两人也不急着离去,青萍微皱眉头拿过几张帖子,一一检视。首当其冲的就是越国公世子唐伯海的帖子,上面的言辞谦恭,先替赤壁之战婉言解释,又替师冥凤台相阻之事告罪,然后诚邀两人前去做客,不过一封短笺,却是文辞华美,言简意赅,却带着难以争辩的意味,令人可以感受到越国公府的嚣张气焰,却又只能暗自吞声。青萍看了自然是一肚子气,恨恨将帖子丢给杨宁,又捡起第二张帖子看去,却是汉王使者李溯的名帖,虽然寥寥数语,只是表示了敬重之意,但青萍见了仍然眉头紧锁,毕竟汉王与杨宁无怨无仇,这张帖子不应该这么快到来的。思量半天,摇头放下,又拿起第三张帖子,青萍不禁神色一怔,这张帖子竟然是万宝斋送上的集珍大会的请帖,上面有万宝斋的铭文花押。 想必是万宝斋得知两人进城就准备好请帖,不过两人是否有金银在手,这样的盛会却不能不邀请魔帝和剑绝出席的,当然万宝斋的总管到底如何想法,和两人是否赏脸却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不过两人还没有落脚,就收到了请帖,和那两张帖子不同,不见威压,倒显得殷勤周到,万宝斋做生意到了这种地步,可算是炉火纯青了。青萍不禁嫣然一笑,将集珍帖递给杨宁,道:“好了,这次我们不用费心去寻帖子了。他们也真识趣。” 杨宁将三张帖子也一一看过了,原本丝毫不以为念,但是见到万宝斋的帖子也不由神色微动,只不过他生性淡漠,只是略看了一眼就放下道:“那么我们先去客栈投宿吧,今夜不是还要将那几样珍藏运到江南来么?想必伊会主他们也等着呢。” 青萍沉吟道:“子静,这件事情我们不妨再考虑一下,我总觉得江宁的局势比我们预料的要紧张,师冥、汉王使者还有雷剑云,都这么匆忙地找上门来,如果我们今夜出城,难免给人发觉行踪,不如从长计议的好,你说呢?” 杨宁微微点头,想起一路上的明桩暗探,沉思了许久,眉峰微扬,如利剑出鞘,森然道:“既然这些人这般紧张,不如让他们鸡飞狗跳一番,今天晚上我就四下看看,反正还有一些人我正想去亲眼看看,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伊会主他们就可以顺利成事了。” 青萍闻言眼中一亮,拊掌道:“好主意,今晚我就和你一起行动,免得他们疑神疑鬼,你是想去越国公府闯闯,还是去见见那凤台阁主呢?” ######### 杨宁还未答话,那掌柜的又匆匆跑了上来,这次手中又是一张明黄帖子,杨宁伸手接过便是一颤,打开之后,脸色越发深沉,凤目更是幽深如冰,冷冷道:“姐姐,我要去赴一个约会,不能陪姐姐去客栈了,如果姐姐不介意的话,不妨现在就去万宝斋看看吧。虽然集珍会上未必有什么出色的奇珍,但是想必也能消磨一些时光。” 青萍从未见过杨宁在自己面前神色如此森寒,心中一凛,目光不由一扫,只见那张帖子上面却是豫王名讳,心中更是一沉,只觉得自己即将接触到杨宁从未明言的隐秘,若照她的性子,自然是想要问个究竟的,可是不知怎么竟然踌躇起来,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于轻轻一叹道:“既然子静你这样说,我自然不会违逆你的意思,我会在万宝斋等你,不管多晚,你都要来接我,如果你不来,我就是将金陵闹得天翻地覆,也绝不善罢干休。” 杨宁目中闪过感激之色,他心知自己心神的动摇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朝夕相处的青萍,如今青萍轻轻放过,并不苦苦追问,让杨宁暗自松了口气,沉吟了片刻,他淡淡道:“我若是一心脱身,天下还没有人可以将我困住,你放心,我定会去寻你。”说罢将那张明黄拜帖塞到袖中,然后站起身来,青萍眼中光芒一闪,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剩下的帖子收起,还以明丽的笑容,然后也站起身来,随着杨宁走下楼去。 两人相携走出酒楼,杨宁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觉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被阴云染成了泼墨山水一般的画卷,想起下船之时那船夫曾说过今夜必定有雨,心中陡然生出淡淡的悲意,虽然还没有去见送来帖子的人,但是心中却已经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青萍翻身上马,目光在杨宁身上停驻了片刻,终于嫣然一笑,道:“快些来寻我,若是迟了,我可要不理你了。” 杨宁也牵过自己的坐骑,却没有骑上去,只是将马缰塞到青萍手中,然后淡淡一笑,向青萍挥了挥手,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几乎在他移动步子的同时,一个身着赭衣的青年已经走上前来,向杨宁躬身施礼,引着杨宁转向旁边的巷子,两人身影不多时就消失在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阵悸然,微阖双目凝神静气了片刻,才问过路人方向,策马向万宝斋而去。 几乎是三人相继消失在人群中的同时,人群中不同势力的密探已经不顾形迹暴露的可能匆匆跟踪而去,青萍还是按照原来预定的路线,倒还可以捕捉行踪,但是子静和那赭衣人消失的巷子却是一个死胡同,跟进去的人几乎是愕然地望着连一个鬼影都没有的小巷,子静和赭衣人转瞬之间已经脱离了这些人的监视,虽然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两边的屋舍离去,可是这附近都是一些颇有势力的人家,就算想要追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第二章 琴棋书画(下) 杨宁无奈地瞧了正谈得火热的青萍和雷剑云一眼,这两人正以筷子当做算筹,在那里策划着如何拍卖那批珍贵的秘藏,如何虚张声势,如何水涨船高,如何一唱一和,不像是堂堂岳阳剑派少主,南宁新贵和名扬天下的将军爱女,清绝弟子,倒像是两个沆瀣一气的奸商。这些事情杨宁实在不感兴趣,看青萍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自己却起身走到窗前,向熙熙攘攘的御街望去,窗前悬挂着草编的淡黄帘子,透过密密麻麻的孔眼可以瞧见外面的景致,虽然人物景观都如雾里看花一般影影绰绰,却胜在隐蔽,何况对于旁人来说可能会阻碍目力的草帘对杨宁来说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从杨宁清醒开始,不是杀戮囹圄,就是旅途匆匆,当真还没有多少这样清闲的时候,悄立在帘栊之后,打量着形形色色的行人,杨宁不知不觉失了神。对面是悬挂着黑底白字匾额“翰林轩”的店铺,出入的都是些文人墨客,还有许多小厮老仆,经常是空手进去,捧着一大堆笔墨纸砚出来,虽然隔着十几丈远,但是隐约可以听到高谈阔论的声音,甚至可以闻到淡淡的墨汁清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小心在门口摔了一跤,手中捧着的一刀宣纸散落在地,沾染了泥土,那少年只顾着抹眼泪,直到旁人提醒,才将还没有弄脏的宣纸收拢起来。旁边是一家糕饼店,掌柜和伙计抬着新出笼的点心放到门口,一涌而上的人群迅速将两人淹没,直到那掌柜连声吆喝,才排成了一条长龙,这里面有口水直流的少年,也有牵着孩童的妇人,甚至一个有一个让小孙子骑在颈子上的老头,每个人都拿着油纸包笑着离去,生意如此兴隆,让那掌柜肥肥胖胖的白脸上堆满了笑容。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有孩童央求的呢喃声,有父母逗弄儿女的声音,虽然这些人多半衣着寻常,容颜上带着岁月艰辛的刻痕,可是这一刻他们却是尽享天伦之乐的幸福之人。 咫尺天涯,杨宁却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那样单纯的快乐,自从一个人孤孤零零地被抛弃在这世上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快乐越来越远,杀戮和阴谋总是如影随形,就像自己刚才放过的雷剑云,就像街头小巷里面正在窥视自己的那两个暗探,就像御街之上迤逦而来的香车宝马,在过酒楼的刹那,轻纱飞扬,半张轮廓秀美的脸庞仰头望来,一只宛若夜空星子的明眸若有玩味地凝目瞧来,透过帘栊,正与杨宁的目光相撞,火光迸溅中透出一缕冰寒的敌意,然后纱帘垂落,遮住了一切。 杨宁心中一沉,那璀璨的目光仿佛可以透穿他的五脏六腑,车中之人微不可闻的呼吸让他顿时心生戒备,更令他猜疑的是,那目光凝视带来的压力自己似乎曾经感受过,正在他心头疑虑的时候,耳边传来雷剑云的声音道:“咦,竟然是沉香阁的素娥小姐到了金陵,不知是何人有这样的情面,可以请动素娥小姐离开巴郡到江南来。” 杨宁闻言目光一扫,果然瞧见那穹顶飞檐的香车四角悬挂的粉红轻纱织就的宫灯,上面用月白丝线绣着“沉香泻玉”四个娟秀小字,现在宫灯没有点亮,光天化日之下看的不甚分明,但是如果到了晚间,必然可以被从里面透出的灯光渲染得清清楚楚。 青萍这时候已经到了窗前,掀起帘子看去,却已经迟了一些,只看见那轻纱飞扬的香车绝尘而去的背影,不禁叹息道:“唉,久闻巴郡沉香阁的素娥精通琴棋书画,尤其是琴道之上极为精绝,绿绮姐姐还曾经说过若有机缘想要和她切磋琴艺呢,只是听说素娥轻易不见客,又不喜欢离开蜀中,这才作罢,只可惜今日陌路相逢,姐姐却偏偏远在信都,当真令人扼腕不已。” 雷剑云笑道:“说起来当真令人遗憾,绿绮小姐有琴绝之称,昔日岳阳楼前已经令在下心悦诚服,而素娥小姐虽然是蜀中名妓,据说清高绝艳,素来不以真面对人,一张古琴据说可以引来百鸟朝凤,虽然传音未必是真,但想来也是造诣不凡,如果两位小姐能够一较琴艺,必定是琴道盛会,只可惜雷某未必有缘见到了,谁让绿绮小姐身在龙潭虎穴呢。” 青萍不由翻了个白眼,道:“姓雷的,你还真的不忘挑拨离间啊,虽然我姐姐在信都有芳心陷落的危险,可是还算不上龙潭虎穴吧,再说我就不信还有人在琴道上能够胜过我姐姐,这次既然狭路相逢,我就先替姐姐去见识一下这沉香素娥的琴技,若是徒有虚名也就罢了,若当真是真材实料,我必定替我姐姐向她下战书,约期斗琴,我姐姐这琴绝之称可不是平白得来的,若不能冠绝天下,岂非名不符实。” 雷剑云丝毫没有被揭穿心思的尴尬,反而连连点头道:“青萍小姐所言极是,素娥小姐虽然才艺冠绝蜀中,但是怎可和绿绮小姐相提并论,若论琴道,技巧为次,心境为先,所谓琴如其人,正是如此,那素娥小姐纵然琴技上可以和绿绮小姐相比,若论心境人品,当世又有哪个女子可以和绿绮小姐这样绝世脱俗的仙子相比呢?” 青萍笑颜如花,道:“虽然姐姐听见多半要谦虚不认的,但我听来却是欢喜得很,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可以和姐姐相比的女子,我便不信那素娥也能弹出姐姐那样清绝的琴音,子静,改日我们去见见那位素娥小姐好不好。” 杨宁目中寒光一闪,冷冷道:“这女子不简单,青萍不可轻忽,琴艺尚不知如何,但是她的内功已经可以和绿绮姐姐一较高下了。” 青萍闻言神色微动,雷剑云却是惊呼道:“这怎么可能,沉香阁的花魁素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雷某虽然不曾亲眼见过此女,但是门中有这方面的资料,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杨宁冷冷瞥了雷剑云一眼,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他不喜欢有人质疑自己的眼光,尤其是在武功上面,虽然那车中女子修习过隐藏实力的心法,但是在他的眼前,却是一览无遗,这世上能够瞒过他眼睛的人,只怕惟有宗师级别的高手,在他未曾留心的情况下可以隐匿住修为深浅。 雷剑云话一出口,已经发觉失言,这些日子他也通过许多渠道收集关于杨宁的情报,这些讯息里面无一不指明眼前这少年在武学上面已经蔚然大家,他既然这样说了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以他的阅历,也知道风尘中的确有许多文武双全的女子,但是那些常年沉迷于琴棋书画或者歌舞音律的女子,纵然会些武功,却也多半只是二三流的水准,而琴剑双绝虽然也曾跻身风尘,却不过是为了掩饰清绝弟子的身份罢了,那么一个闻名天下的蜀中名妓,为什么也会有一身如此惊人的武功呢?这其中可以揣摩的隐秘太多了,雷剑云眼前却也顾不上多想,只是暗暗记在心里,歉意的一笑,然后转移话题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两位既然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金陵,就要清楚现在金陵的局势,不知道两位可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么,在下毕竟已经来了几日,定然全盘托出,毫无隐瞒。” 青萍对雷剑云的心思心知肚明,却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反而是对雷剑云的建议很感兴趣,虽然伊不平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安排,但是想必不会比滇王在这里的暗探探听到的多,所以含笑问道:“方才在凤台,我和子静见到了很多在赤壁见过的人,不知道金陵如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么?” 雷剑云正色道:“这一次虽然不过是万宝斋举行盛会,但是因为锦绣郡主招亲之时,几乎一帝三藩都有人前来,更不用说这里本是越国公的地盘了。现在镇守金陵的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此人相貌气度都不如其弟唐仲海,但是心机阴沉,手段高明,颇有乃父之风,所以坐稳了世子之位,不可动摇。其次就是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春水堂堂主师冥,越国公次子唐仲海,也就是今次的请婚使,当然还有越国公的亲弟唐康时在后面坐镇。越国公府中更是高手如云,在凤台露面的不过是奉越国公为主的二流江湖人物,真正的高手是不会在这种场合露面的,所以两位不要因此看轻了越国公的实力。这一次他们不和两位为难,多半是因为集珍大会正在举行,不愿出尔反尔,违背了唐伯山对外的承诺,其次也是担心两位痛下杀手,损及越国公府在金陵的统治根基,但是却绝不是怕了两位。 至于别处来金陵的势力,首先说我们这边,王上这次虽然派在下前来选购奇珍外,却令荆南将军段越为正使,前来和越国公世子唐伯山商议两家在江水上的一些纷争,段越是子静公子见过的,应该知道他的能力,虽然他武功不如公子,但是如果真的存心为难,越国公府就可利用这个借口堂而皇之的对付两位,所以子静公子一定要小心,不要和他起了冲突。 其次信都也有使者前来,此人可不寻常,竟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西席先生,名叫吴澄,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但是据说此人才华过人,甚得罗承玉信重。而且此人据说是信都郡主府中凤台阁的阁主,凤台阁是罗承玉掌握权力的机构,身为阁主的吴澄想必定是腹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的人物。只凭他随行带着的燕山卫高手,就知道恐怕罗承玉没有正式继承王位之前,身份贵重之处还未必及得上此人呢。他身边的护卫我知道身份姓名的只有几个,其中一人是多年前纵横北疆的独行盗笑面阎罗邱生,此人手中双钩,曾经杀过无数高手,后来被火凤郡主设计诱捕,却没有处以死刑,反而留在身边做了侍卫,还有两人是当日曾经跟着罗承玉到过七星坞的,一个使用血红短弓,一个使用折扇,其他的人姓名暂时难以查出来,但想必也是身份相当之人。其中还有一人名叫战恽,就是这次准备去提亲的人选,此人是幽冀左将军方桓的义子,未来燕王妃的兄长,今年二十三岁,却已经是幽冀右卫殿中将军,官居二品。幽冀军制本来是郡主亲自制定,设龙骧府统管军事,其下设左右将军统管十军。除此之外抽调精锐组建护佑燕王的亲卫军,左右两卫各设殿中将军,所以这战恽的身份权势可算重中之重,再加上他相貌俊伟,文武双全,也算得上郡主招亲的有力竞争人选。 还有洛阳也有使者前来,想必青萍小姐也听说过豫王杨钧,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又是素有贤孝之名的亲王重臣,一向深得群臣拥护,不论身份地位都是显赫无比,此次到金陵来听说几乎万人空巷,许多未出嫁的女儿家都拦路去看这位貌如潘安宋玉的豫王殿下呢。” 说到此处,雷剑云语气中带了几分妒意,显然那位豫王殿下对他的压力不小,即使没有抱着求婚成功的打算,但是男子之间的竞争本来就不比女子稍弱。雷剑云这里侃侃而谈,却没有留意到杨宁眼中掠过的一抹古怪神色。青萍虽然无意中注意到了,但是却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打趣道:“想不到有资格去求婚的四家先在金陵就碰面了,说不定集珍大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活呢。对了你说一帝三藩都有人来,那么汉藩也有人来么?你们来是为了求购聘礼,汉王的人到金陵来难道是要准备嫁妆么?” 雷剑云闻言不禁大笑起来,道:“说不定正是如此呢,不过想必那锦绣郡主的十里红妆早就预备妥当了。只是汉王一向精兵简政,蜀中又是富庶之地,汉王只怕是天下最富贵的人之一,怎会不派人参与集珍大会呢?这一次汉王派来的使者李溯,据说是汉王自幼一起长大的亲信侍从,想必能够秉承汉王的心意,在这集珍会上展现财势吧。” 青萍仔细将这些人盘算了一遍,道:“这一次我要出售的都是真正的奇珍,必然有几件能够入了他们的眼,你我合作之下,应该可以让师冥大吐血,但是也不能便宜了豫王杨钧和凤台阁主吴澄,我们方才不过是商量着如何联手算计师冥,有没有法子让他们两个人也入彀呢?” 雷剑云皱眉道:“这可难了,除了那幅《簪花美人图》之外,其他的东西虽然珍贵,却也不是他们誓在必得之物,毕竟除了越国公和汉王之外,也没有人有不顾一切购买这些珍宝的勇气,要知道洛阳和信都都在厉兵秣马,恐怕都缺钱的很,不会花上几十万两银子去买一些不能用的破铜烂铁的。” 青萍听到雷剑云直指自己所提供的珍藏是破铜烂铁,虽然古董是多了一些,但是仍然忍不住一皱眉,杨宁却已经抢过话头道:“那本梵文金刚经若是拿出去拍卖,豫王杨钧一定会费尽心思买下来的。” 雷剑云闻言一怔,不知道杨宁为何会有这样的看法,一本经书,又不是武功秘籍,也不是什么藏宝图,为什么豫王会重金收购呢?只是他刚想要追问,却见杨宁眉宇间隐隐浮现出古怪意味,心中一凛,知道这多半是杨宁心中之谜,只得按耐疑虑,却仍忍不住偷眼望了青萍一眼,希望她出言询问。 杨宁虽然留意到了两人神色,却是别过头去,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他之所以知道杨钧会看重金刚经,自然是因为他的身世,虽然少年时长年避居栖凤宫不见外客,但是有一人即使是火凤郡主也不能坚持拒之门外的,那就是刀王杨远。杨远身为四大宗师之一,又是皇室亲王,曾经与隐帝以比武较技为名进出栖凤宫数次,而最后的一次,杨宁也得到允许观战。虽然和刀王只是一面之缘,但是杨远何等人物,在杨宁心中早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杨远那一身灰色的僧衣云鞋,手中的经卷和佛珠,在未曾出刀之前,只像是一个居士,但是神刀一出,便已经威凌天下,令人浑然忘却他眉宇间的疲惫之色,已经手腕上始终不曾摘落的檀珠。杨宁记得后来师尊曾对自己说过,刀王这一生陷于权势之争,却非是本心,不过是为亲情血缘所羁绊罢了,虽然这破绽不是寻常人物可以利用的,但是自己日后若与刀王对敌,应记得刀王心中仍有破绽可乘。这原本是西门烈指点他对敌的话语,杨宁自然谨记在心,更牢记住刀王几乎手不释卷的经文正是金刚经。虽然不知道三哥豫王在宗族中的地位如何,但是杨宁心中明白,除了自己之外,凡是杨氏的子弟想要争权夺利,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讨好杨远,杨钧当年既然有胆量偷入栖凤宫,今日怎会没有讨好刀王的勇气,所以杨钧会买下梵文的金刚经的判断也不仅仅是子静的凭空臆想了。只是这样的猜测,却是基于杨宁通过对这两个血亲的仅有认知所得来的,其中悲怆血泪汇集,所以杨宁却是绝对不肯说明其中原委的。 青萍终究是对杨宁有着异乎寻常的信赖,对他说出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此刻见杨宁无意透漏真相,却也不急着追问,反而转身拉着雷剑云商量起来,跟他敲定如何抛出消息,如何豫王试探意向,如果果然豫王有意,又该如何诱使豫王入彀。只是两人都觉得还是势单力薄,如果还有旁人可以相助就好了,只是江宁城中真的有胆量有能力相助两人的就只有与滇王、越国公势均力敌的其他三家帝藩势力,可惜子静和这三家不是有仇,就是毫无往来,想来想去,竟是只能勉强一试而已。不过两人商量了半天,却是说定暂时不要拍卖舍利子,那样的东西若当真出售,只怕天下佛门弟子都要火冒三丈了,倒不如暂时收藏起来,将来拿去做人情也好过真金白银出售给人。只不过两人在这里却是讳莫如深,将来这舍利子到底是便宜何人,都没有透漏出口风。 拍卖父亲秘藏的事情说定之后,青萍又对集珍会上可能会出现的奇珍异宝生出兴趣来,不禁笑着追问雷剑云道:“其实我这几样东西不过十锦上添花,想必集珍大会上还有其他奇珍异宝,值得这几家抢购吧?” 青萍这个问题问得恰好,雷剑云在这上面早已经用了心思,此刻略带倾羡地道:“自然还有别的奇珍异宝,其实两位未来江宁之前,在下意中原本已经有了三样奇珍,不过眼前应该是四件了,而且巧得很,这四件奇珍正是琴棋书画之属,件件都是可以当做聘礼的宝物。” 青萍闻言眼睛一亮,她和绿绮跟在清绝先生身边数年,对琴棋书画都是造诣颇深,自然知道能够在这方面能够称得上奇珍的,多半都是令人梦寐以求的宝物,不禁来了兴趣,略带兴奋地道:“这画想必就是《簪花美人图》了,却不知道其他三件宝物又是什么呢?” 雷剑云道:“这琴,是昔日蔡中郎的焦尾琴,琴音绝妙,当世无双,这棋,是一副墨玉水晶棋子,价值连城,这书,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书圣的得意之作,是纵有黄金万两,也未必可以买到的真迹,这画,自然是小姐的《簪花美人图》了。锦绣郡主既然以琴棋书画考较求婚之人,又设玲珑棋局相待,若能够据有这四件奇珍当做聘礼,必定可以独占鳌头。只是这四样奇珍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纵然是富可敌国,也未必能够全部据有,想必集珍会上定有一番龙争虎斗,多半是各擅胜场吧,只怕雷某的实力能够拍下一件,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青萍沉吟道:“琴瑟和谐,美人倾城,若是当作聘礼,还是焦尾琴和簪花美人图最合适,若是师冥放弃这幅画,倾全力求购焦尾琴,又该怎么办呢?怎么方才少门主没有提过这一点?” 雷剑云叹息道:“这自然是有缘故的,只因想要获得焦尾琴,纵然有泼天之富,也是白费。若是当作聘礼,这焦尾琴自然是很好,可惜出售焦尾琴之人有言在先,壮士须烈马,名马饰金鞍,名琴也不可入庸人之手。所以焦尾琴虽然只售黄金千两,但是想要购买焦尾琴,就必须当众展露琴艺,力压群英。若是琴艺当真不如人,纵然有万两黄金,也是无济于事。这世上精通琴艺之人虽然不少,但是能够有如此造诣的又有几人?方才我还在奇怪为什么素娥小姐到了金陵,现在看来说不定是为了焦尾琴而来的呢,只是我疑心是有人请她出面求琴,最后这琴多半会转手他人呢。”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是目光灼然,急切地道:“竟有此事,唉呀,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设法让姐姐到金陵来,这世上若论琴道,有几人可以和姐姐相比,日后若是姐姐知道今日之事,只怕会痛悔万分呢。” 雷剑云也是惋惜地道:“我也这样想,若是有能力,我定要取得焦尾琴送给绿绮小姐,只可惜不论是钱财还是琴道,在下都没有把握可以得手,只能扼腕不已,不知道青萍小姐有什么法子没有,这样的名琴,如果落在别人手里,当真是暴殄天物。” 青萍眼珠转了半天,却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她的琴艺有绿绮的五成就不错了,想要夺琴,多半是不可能的,思之再三,终于摇头叹息,总不可能让子静去抢吧,那样得来的琴,只怕绿绮也不会要的。 见青萍和雷剑云在这里唏嘘不已,丝毫不觉得绿绮当真会为了一具什么焦枯的古琴惋惜的杨宁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疑问,打断两人道:“青萍,你想和他合作骗钱,那么别人知道你们今天见过面都没有关系么,有些事情,宁为人知,莫为人见,就不怕漏出破绽么,而且雷少门主还不是正使。何况那批贡品难道当真没有人知道是谁劫走的么?就算别人都不知道,万宝斋也会知道这些东西是锦帆会出售的,现在只怕已经怀疑到你我身上,如果消息走漏出去,只怕会惹来许多麻烦。再说若是别人当真发觉咱们合作,滇王殿下知道这件事情不会恼怒么?” 青萍和雷剑云闻言都是神色一怔,迅速将杨宁的问题回想了一遍,这次会互相合作,是两人事先都没有想到的事情,雷剑云生性好高骛远,青萍却是大而化之,不免忽视了某些细枝末节。不过两人都是聪明过人之辈,不过片刻,就已经想通,还没有等杨宁继续追问,青萍已经先道:“不要紧,如果当初很多人知道这批贡品是我爹爹劫的,我爹爹也不能被越国公招安做将军了,如今事过境迁,谁敢来寻麻烦,最多子静你送他上路就是了。再说万宝斋如果连这等事情都不能保密,也就算不上天下第一珠宝行了。不过原本咱们当算使用伊叔叔订下的包厢,现在却是不成了,免得漏出破绽,最好还是弄一张大厅的帖子,到时候咱们参加集珍大会别人也不会引人疑窦,还可以和雷兄一唱一和,这岂不是更好一些。” 雷剑云心思电转,倏然笑道:“子静公子尽管放心就是,这一次雷某邀请两位来此见面,虽然此刻多半已经人尽皆知,但就是段越也以为在下是奉了王上的谕令想弥合南宁与两位的关系。毕竟青萍小姐和绿绮小姐是燕王世子从岳阳带走的,而子静公子也是王上亲自交给西门统领的,王上因此心有不安也是理所当然,不论谁结下两位这种仇敌都会睡不安枕的。所以纵然我们耽搁的时间长了一些,别人也只会以为在下奋力周旋,却不会想到在下和青萍小姐合谋的,至于将来会有什么样的流言传开,我想王上都不会介意的。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在下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就当是在下竭力讨好两位,两位却是若即若离,最后还下了逐客令的吧。不过万宝斋的帖子要不要在下相助呢,毕竟按照万宝斋的规矩,两位现在想要帖子未免不大容易,即使有生意的缘故,万宝斋也不会就这么帮助两位避人耳目的。” 青萍摇手道:“帖子的事情你就不用费心了,如果还要通过你,岂不是欲盖弥彰,这样吧,今晚我们就可得到集珍大会的目录,该出现的时候一定会在场的,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到时见机行事就行了。倒是雷兄到时候可以完全做主么,段将军终究名位在你之上。” 雷剑云略一沉吟,道:“段将军虽然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是却也不能不防,不过我至少可以做一半主的,小姐放心就是。” 听到此处杨宁却冷冷一晒,道:“段越么,你不妨告诉他,当日岳阳他给我的大礼我还没有还赠,若是他聪明的话,最好别在我面前出现,否则我可不知道是否会给他些小小教训。” 听到杨宁这番话,青萍微微一怔,杨宁在郡守府受刑之事并未详告青萍,但是青萍留意到杨宁身上鞭痕,早已追问过数遍,只是没有答案,不知是何人下手,此刻听到杨宁这么一说,青萍心中一动,一双凤眼仿佛烈焰升腾,想到那段越多半就是刑讯杨宁之人,转瞬间已经想出了七八条报复的计策,若是杨宁懒得出手,那么不管是伊不平、褚老大,甚至青萍已经准备亲自出手,一定要给那段越一个教训才行。 虽然不知杨宁所指,且不解青萍为何有这样明显的气愤神情,但是雷剑云立刻猜到了一二,毕竟杨宁这般傲气的少年,阶下之辱并不是容易忍受的。不过他自然不愿惹怒了两人,反正该交待的已经交待了,索性趁机起身告辞,匆匆付了酒资之后,雷剑云就离开了酒楼,而理所当然的,、三人分道扬镳的消息很快就被其他势力知道了。 几乎就在雷剑云的背影消失在人海的片刻之后,店掌柜就诚惶诚恐地送上了几张大红帖子,这却是有些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这种名帖一般来说要等两人有了固定的下处才好投递,这个时候呈上,却是明显的挑衅了,仿佛是暗示杨宁和青萍的行踪始终在他们眼中。虽然这是事实,但是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一时之间,两人的面色都沉了下去。其实杨宁早已感觉到几股不同的监视力量了,要不然以他的见识也不会想到提醒青萍和雷剑云两人小心形迹。其实要不是这些人忌惮杨宁的实力,离得很远,只怕青萍和雷剑云也不可能安心地讨论这么长时间。 挥退那掌柜,反正雷剑云已经包下了这酒楼到晚上,两人也不急着离去,青萍微皱眉头拿过几张帖子,一一检视。首当其冲的就是越国公世子唐伯海的帖子,上面的言辞谦恭,先替赤壁之战婉言解释,又替师冥凤台相阻之事告罪,然后诚邀两人前去做客,不过一封短笺,却是文辞华美,言简意赅,却带着难以争辩的意味,令人可以感受到越国公府的嚣张气焰,却又只能暗自吞声。青萍看了自然是一肚子气,恨恨将帖子丢给杨宁,又捡起第二张帖子看去,却是汉王使者李溯的名帖,虽然寥寥数语,只是表示了敬重之意,但青萍见了仍然眉头紧锁,毕竟汉王与杨宁无怨无仇,这张帖子不应该这么快到来的。思量半天,摇头放下,又拿起第三张帖子,青萍不禁神色一怔,这张帖子竟然是万宝斋送上的集珍大会的请帖,上面有万宝斋的铭文花押。 想必是万宝斋得知两人进城就准备好请帖,不过两人是否有金银在手,这样的盛会却不能不邀请魔帝和剑绝出席的,当然万宝斋的总管到底如何想法,和两人是否赏脸却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不过两人还没有落脚,就收到了请帖,和那两张帖子不同,不见威压,倒显得殷勤周到,万宝斋做生意到了这种地步,可算是炉火纯青了。青萍不禁嫣然一笑,将集珍帖递给杨宁,道:“好了,这次我们不用费心去寻帖子了。他们也真识趣。” 杨宁将三张帖子也一一看过了,原本丝毫不以为念,但是见到万宝斋的帖子也不由神色微动,只不过他生性淡漠,只是略看了一眼就放下道:“那么我们先去客栈投宿吧,今夜不是还要将那几样珍藏运到江南来么?想必伊会主他们也等着呢。” 青萍沉吟道:“子静,这件事情我们不妨再考虑一下,我总觉得江宁的局势比我们预料的要紧张,师冥、汉王使者还有雷剑云,都这么匆忙地找上门来,如果我们今夜出城,难免给人发觉行踪,不如从长计议的好,你说呢?” 杨宁微微点头,想起一路上的明桩暗探,沉思了许久,眉峰微扬,如利剑出鞘,森然道:“既然这些人这般紧张,不如让他们鸡飞狗跳一番,今天晚上我就四下看看,反正还有一些人我正想去亲眼看看,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伊会主他们就可以顺利成事了。” 青萍闻言眼中一亮,拊掌道:“好主意,今晚我就和你一起行动,免得他们疑神疑鬼,你是想去越国公府闯闯,还是去见见那凤台阁主呢?” ######### 杨宁还未答话,那掌柜的又匆匆跑了上来,这次手中又是一张明黄帖子,杨宁伸手接过便是一颤,打开之后,脸色越发深沉,凤目更是幽深如冰,冷冷道:“姐姐,我要去赴一个约会,不能陪姐姐去客栈了,如果姐姐不介意的话,不妨现在就去万宝斋看看吧。虽然集珍会上未必有什么出色的奇珍,但是想必也能消磨一些时光。” 青萍从未见过杨宁在自己面前神色如此森寒,心中一凛,目光不由一扫,只见那张帖子上面却是豫王名讳,心中更是一沉,只觉得自己即将接触到杨宁从未明言的隐秘,若照她的性子,自然是想要问个究竟的,可是不知怎么竟然踌躇起来,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于轻轻一叹道:“既然子静你这样说,我自然不会违逆你的意思,我会在万宝斋等你,不管多晚,你都要来接我,如果你不来,我就是将金陵闹得天翻地覆,也绝不善罢干休。” 杨宁目中闪过感激之色,他心知自己心神的动摇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朝夕相处的青萍,如今青萍轻轻放过,并不苦苦追问,让杨宁暗自松了口气,沉吟了片刻,他淡淡道:“我若是一心脱身,天下还没有人可以将我困住,你放心,我定会去寻你。”说罢将那张明黄拜帖塞到袖中,然后站起身来,青萍眼中光芒一闪,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剩下的帖子收起,还以明丽的笑容,然后也站起身来,随着杨宁走下楼去。 两人相携走出酒楼,杨宁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觉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被阴云染成了泼墨山水一般的画卷,想起下船之时那船夫曾说过今夜必定有雨,心中陡然生出淡淡的悲意,虽然还没有去见送来帖子的人,但是心中却已经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青萍翻身上马,目光在杨宁身上停驻了片刻,终于嫣然一笑,道:“快些来寻我,若是迟了,我可要不理你了。” 杨宁也牵过自己的坐骑,却没有骑上去,只是将马缰塞到青萍手中,然后淡淡一笑,向青萍挥了挥手,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几乎在他移动步子的同时,一个身着赭衣的青年已经走上前来,向杨宁躬身施礼,引着杨宁转向旁边的巷子,两人身影不多时就消失在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阵悸然,微阖双目凝神静气了片刻,才问过路人方向,策马向万宝斋而去。 几乎是三人相继消失在人群中的同时,人群中不同势力的密探已经不顾形迹暴露的可能匆匆跟踪而去,青萍还是按照原来预定的路线,倒还可以捕捉行踪,但是子静和那赭衣人消失的巷子却是一个死胡同,跟进去的人几乎是愕然地望着连一个鬼影都没有的小巷,子静和赭衣人转瞬之间已经脱离了这些人的监视,虽然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两边的屋舍离去,可是这附近都是一些颇有势力的人家,就算想要追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第二章 琴棋书画(补全) 杨宁无奈地瞧了正谈得火热的青萍和雷剑云一眼,这两人正以筷子当做算筹,在那里策划着如何拍卖那批珍贵的秘藏,如何虚张声势,如何水涨船高,如何一唱一和,不像是堂堂岳阳剑派少主,南宁新贵和名扬天下的将军爱女,清绝弟子,倒像是两个沆瀣一气的奸商。这些事情杨宁实在不感兴趣,看青萍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自己却起身走到窗前,向熙熙攘攘的御街望去,窗前悬挂着草编的淡黄帘子,透过密密麻麻的孔眼可以瞧见外面的景致,虽然人物景观都如雾里看花一般影影绰绰,却胜在隐蔽,何况对于旁人来说可能会阻碍目力的草帘对杨宁来说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从杨宁清醒开始,不是杀戮囹圄,就是旅途匆匆,当真还没有多少这样清闲的时候,悄立在帘栊之后,打量着形形色色的行人,杨宁不知不觉失了神。对面是悬挂着黑底白字匾额“翰林轩”的店铺,出入的都是些文人墨客,还有许多小厮老仆,经常是空手进去,捧着一大堆笔墨纸砚出来,虽然隔着十几丈远,但是隐约可以听到高谈阔论的声音,甚至可以闻到淡淡的墨汁清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小心在门口摔了一跤,手中捧着的一刀宣纸散落在地,沾染了泥土,那少年只顾着抹眼泪,直到旁人提醒,才将还没有弄脏的宣纸收拢起来。旁边是一家糕饼店,掌柜和伙计抬着新出笼的点心放到门口,一涌而上的人群迅速将两人淹没,直到那掌柜连声吆喝,才排成了一条长龙,这里面有口水直流的少年,也有牵着孩童的妇人,甚至一个有一个让小孙子骑在颈子上的老头,每个人都拿着油纸包笑着离去,生意如此兴隆,让那掌柜肥肥胖胖的白脸上堆满了笑容。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有孩童央求的呢喃声,有父母逗弄儿女的声音,虽然这些人多半衣着寻常,容颜上带着岁月艰辛的刻痕,可是这一刻他们却是尽享天伦之乐的幸福之人。 咫尺天涯,杨宁却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那样单纯的快乐,自从一个人孤孤零零地被抛弃在这世上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快乐越来越远,杀戮和阴谋总是如影随形,就像自己刚才放过的雷剑云,就像街头小巷里面正在窥视自己的那两个暗探,就像御街之上迤逦而来的香车宝马,在过酒楼的刹那,轻纱飞扬,半张轮廓秀美的脸庞仰头望来,一只宛若夜空星子的明眸若有玩味地凝目瞧来,透过帘栊,正与杨宁的目光相撞,火光迸溅中透出一缕冰寒的敌意,然后纱帘垂落,遮住了一切。 杨宁心中一沉,那璀璨的目光仿佛可以透穿他的五脏六腑,车中之人微不可闻的呼吸让他顿时心生戒备,更令他猜疑的是,那目光凝视带来的压力自己似乎曾经感受过,正在他心头疑虑的时候,耳边传来雷剑云的声音道:“咦,竟然是沉香阁的素娥小姐到了金陵,不知是何人有这样的情面,可以请动素娥小姐离开巴郡到江南来。” 杨宁闻言目光一扫,果然瞧见那穹顶飞檐的香车四角悬挂的粉红轻纱织就的宫灯,上面用月白丝线绣着“沉香泻玉”四个娟秀小字,现在宫灯没有点亮,光天化日之下看的不甚分明,但是如果到了晚间,必然可以被从里面透出的灯光渲染得清清楚楚。 青萍这时候已经到了窗前,掀起帘子看去,却已经迟了一些,只看见那轻纱飞扬的香车绝尘而去的背影,不禁叹息道:“唉,久闻巴郡沉香阁的素娥精通琴棋书画,尤其是琴道之上极为精绝,绿绮姐姐还曾经说过若有机缘想要和她切磋琴艺呢,只是听说素娥轻易不见客,又不喜欢离开蜀中,这才作罢,只可惜今日陌路相逢,姐姐却偏偏远在信都,当真令人扼腕不已。” 雷剑云笑道:“说起来当真令人遗憾,绿绮小姐有琴绝之称,昔日岳阳楼前已经令在下心悦诚服,而素娥小姐虽然是蜀中名妓,据说清高绝艳,素来不以真面对人,一张古琴据说可以引来百鸟朝凤,虽然传音未必是真,但想来也是造诣不凡,如果两位小姐能够一较琴艺,必定是琴道盛会,只可惜雷某未必有缘见到了,谁让绿绮小姐身在龙潭虎穴呢。” 青萍不由翻了个白眼,道:“姓雷的,你还真的不忘挑拨离间啊,虽然我姐姐在信都有芳心陷落的危险,可是还算不上龙潭虎穴吧,再说我就不信还有人在琴道上能够胜过我姐姐,这次既然狭路相逢,我就先替姐姐去见识一下这沉香素娥的琴技,若是徒有虚名也就罢了,若当真是真材实料,我必定替我姐姐向她下战书,约期斗琴,我姐姐这琴绝之称可不是平白得来的,若不能冠绝天下,岂非名不符实。” 雷剑云丝毫没有被揭穿心思的尴尬,反而连连点头道:“青萍小姐所言极是,素娥小姐虽然才艺冠绝蜀中,但是怎可和绿绮小姐相提并论,若论琴道,技巧为次,心境为先,所谓琴如其人,正是如此,那素娥小姐纵然琴技上可以和绿绮小姐相比,若论心境人品,当世又有哪个女子可以和绿绮小姐这样绝世脱俗的仙子相比呢?” 青萍笑颜如花,道:“虽然姐姐听见多半要谦虚不认的,但我听来却是欢喜得很,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可以和姐姐相比的女子,我便不信那素娥也能弹出姐姐那样清绝的琴音,子静,改日我们去见见那位素娥小姐好不好。” 杨宁目中寒光一闪,冷冷道:“这女子不简单,青萍不可轻忽,琴艺尚不知如何,但是她的内功已经可以和绿绮姐姐一较高下了。” 青萍闻言神色微动,雷剑云却是惊呼道:“这怎么可能,沉香阁的花魁素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雷某虽然不曾亲眼见过此女,但是门中有这方面的资料,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杨宁冷冷瞥了雷剑云一眼,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他不喜欢有人质疑自己的眼光,尤其是在武功上面,虽然那车中女子修习过隐藏实力的心法,但是在他的眼前,却是一览无遗,这世上能够瞒过他眼睛的人,只怕惟有宗师级别的高手,在他未曾留心的情况下可以隐匿住修为深浅。 雷剑云话一出口,已经发觉失言,这些日子他也通过许多渠道收集关于杨宁的情报,这些讯息里面无一不指明眼前这少年在武学上面已经蔚然大家,他既然这样说了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以他的阅历,也知道风尘中的确有许多文武双全的女子,但是那些常年沉迷于琴棋书画或者歌舞音律的女子,纵然会些武功,却也多半只是二三流的水准,而琴剑双绝虽然也曾跻身风尘,却不过是为了掩饰清绝弟子的身份罢了,那么一个闻名天下的蜀中名妓,为什么也会有一身如此惊人的武功呢?这其中可以揣摩的隐秘太多了,雷剑云眼前却也顾不上多想,只是暗暗记在心里,歉意的一笑,然后转移话题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两位既然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金陵,就要清楚现在金陵的局势,不知道两位可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么,在下毕竟已经来了几日,定然全盘托出,毫无隐瞒。” 青萍对雷剑云的心思心知肚明,却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反而是对雷剑云的建议很感兴趣,虽然伊不平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安排,但是想必不会比滇王在这里的暗探探听到的多,所以含笑问道:“方才在凤台,我和子静见到了很多在赤壁见过的人,不知道金陵如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么?” 雷剑云正色道:“这一次虽然不过是万宝斋举行盛会,但是因为锦绣郡主招亲之时,几乎一帝三藩都有人前来,更不用说这里本是越国公的地盘了。现在镇守金陵的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此人相貌气度都不如其弟唐仲海,但是心机阴沉,手段高明,颇有乃父之风,所以坐稳了世子之位,不可动摇。其次就是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春水堂堂主师冥,越国公次子唐仲海,也就是今次的请婚使,当然还有越国公的亲弟唐康时在后面坐镇。越国公府中更是高手如云,在凤台露面的不过是奉越国公为主的二流江湖人物,真正的高手是不会在这种场合露面的,所以两位不要因此看轻了越国公的实力。这一次他们不和两位为难,多半是因为集珍大会正在举行,不愿出尔反尔,违背了唐伯山对外的承诺,其次也是担心两位痛下杀手,损及越国公府在金陵的统治根基,但是却绝不是怕了两位。 至于别处来金陵的势力,首先说我们这边,王上这次虽然派在下前来选购奇珍外,却令荆南将军段越为正使,前来和越国公世子唐伯山商议两家在江水上的一些纷争,段越是子静公子见过的,应该知道他的能力,虽然他武功不如公子,但是如果真的存心为难,越国公府就可利用这个借口堂而皇之的对付两位,所以子静公子一定要小心,不要和他起了冲突。 其次信都也有使者前来,此人可不寻常,竟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西席先生,名叫吴澄,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但是据说此人才华过人,甚得罗承玉信重。而且此人据说是信都郡主府中凤台阁的阁主,凤台阁是罗承玉掌握权力的机构,身为阁主的吴澄想必定是腹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的人物。只凭他随行带着的燕山卫高手,就知道恐怕罗承玉没有正式继承王位之前,身份贵重之处还未必及得上此人呢。他身边的护卫我知道身份姓名的只有几个,其中一人是多年前纵横北疆的独行盗笑面阎罗邱生,此人手中双钩,曾经杀过无数高手,后来被火凤郡主设计诱捕,却没有处以死刑,反而留在身边做了侍卫,还有两人是当日曾经跟着罗承玉到过七星坞的,一个使用血红短弓,一个使用折扇,其他的人姓名暂时难以查出来,但想必也是身份相当之人。其中还有一人名叫战恽,就是这次准备去提亲的人选,此人是幽冀左将军方桓的义子,未来燕王妃的兄长,今年二十三岁,却已经是幽冀右卫殿中将军,官居二品。幽冀军制本来是郡主亲自制定,设龙骧府统管军事,其下设左右将军统管十军。除此之外抽调精锐组建护佑燕王的亲卫军,左右两卫各设殿中将军,所以这战恽的身份权势可算重中之重,再加上他相貌俊伟,文武双全,也算得上郡主招亲的有力竞争人选。 还有洛阳也有使者前来,想必青萍小姐也听说过豫王杨钧,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又是素有贤孝之名的亲王重臣,一向深得群臣拥护,不论身份地位都是显赫无比,此次到金陵来听说几乎万人空巷,许多未出嫁的女儿家都拦路去看这位貌如潘安宋玉的豫王殿下呢。” 说到此处,雷剑云语气中带了几分妒意,显然那位豫王殿下对他的压力不小,即使没有抱着求婚成功的打算,但是男子之间的竞争本来就不比女子稍弱。雷剑云这里侃侃而谈,却没有留意到杨宁眼中掠过的一抹古怪神色。青萍虽然无意中注意到了,但是却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打趣道:“想不到有资格去求婚的四家先在金陵就碰面了,说不定集珍大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活呢。对了你说一帝三藩都有人来,那么汉藩也有人来么?你们来是为了求购聘礼,汉王的人到金陵来难道是要准备嫁妆么?” 雷剑云闻言不禁大笑起来,道:“说不定正是如此呢,不过想必那锦绣郡主的十里红妆早就预备妥当了。只是汉王一向精兵简政,蜀中又是富庶之地,汉王只怕是天下最富贵的人之一,怎会不派人参与集珍大会呢?这一次汉王派来的使者李溯,据说是汉王自幼一起长大的亲信侍从,想必能够秉承汉王的心意,在这集珍会上展现财势吧。” 青萍仔细将这些人盘算了一遍,道:“这一次我要出售的都是真正的奇珍,必然有几件能够入了他们的眼,你我合作之下,应该可以让师冥大吐血,但是也不能便宜了豫王杨钧和凤台阁主吴澄,我们方才不过是商量着如何联手算计师冥,有没有法子让他们两个人也入彀呢?” 雷剑云皱眉道:“这可难了,除了那幅《簪花美人图》之外,其他的东西虽然珍贵,却也不是他们誓在必得之物,毕竟除了越国公和汉王之外,也没有人有不顾一切购买这些珍宝的勇气,要知道洛阳和信都都在厉兵秣马,恐怕都缺钱的很,不会花上几十万两银子去买一些不能用的破铜烂铁的。” 青萍听到雷剑云直指自己所提供的珍藏是破铜烂铁,虽然古董是多了一些,但是仍然忍不住一皱眉,杨宁却已经抢过话头道:“那本梵文金刚经若是拿出去拍卖,豫王杨钧一定会费尽心思买下来的。” 雷剑云闻言一怔,不知道杨宁为何会有这样的看法,一本经书,又不是武功秘籍,也不是什么藏宝图,为什么豫王会重金收购呢?只是他刚想要追问,却见杨宁眉宇间隐隐浮现出古怪意味,心中一凛,知道这多半是杨宁心中之谜,只得按耐疑虑,却仍忍不住偷眼望了青萍一眼,希望她出言询问。 杨宁虽然留意到了两人神色,却是别过头去,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他之所以知道杨钧会看重金刚经,自然是因为他的身世,虽然少年时长年避居栖凤宫不见外客,但是有一人即使是火凤郡主也不能坚持拒之门外的,那就是刀王杨远。杨远身为四大宗师之一,又是皇室亲王,曾经与隐帝以比武较技为名进出栖凤宫数次,而最后的一次,杨宁也得到允许观战。虽然和刀王只是一面之缘,但是杨远何等人物,在杨宁心中早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杨远那一身灰色的僧衣云鞋,手中的经卷和佛珠,在未曾出刀之前,只像是一个居士,但是神刀一出,便已经威凌天下,令人浑然忘却他眉宇间的疲惫之色,已经手腕上始终不曾摘落的檀珠。杨宁记得后来师尊曾对自己说过,刀王这一生陷于权势之争,却非是本心,不过是为亲情血缘所羁绊罢了,虽然这破绽不是寻常人物可以利用的,但是自己日后若与刀王对敌,应记得刀王心中仍有破绽可乘。这原本是西门烈指点他对敌的话语,杨宁自然谨记在心,更牢记住刀王几乎手不释卷的经文正是金刚经。虽然不知道三哥豫王在宗族中的地位如何,但是杨宁心中明白,除了自己之外,凡是杨氏的子弟想要争权夺利,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讨好杨远,杨钧当年既然有胆量偷入栖凤宫,今日怎会没有讨好刀王的勇气,所以杨钧会买下梵文的金刚经的判断也不仅仅是子静的凭空臆想了。只是这样的猜测,却是基于杨宁通过对这两个血亲的仅有认知所得来的,其中悲怆血泪汇集,所以杨宁却是绝对不肯说明其中原委的。 青萍终究是对杨宁有着异乎寻常的信赖,对他说出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此刻见杨宁无意透漏真相,却也不急着追问,反而转身拉着雷剑云商量起来,跟他敲定如何抛出消息,如何豫王试探意向,如果果然豫王有意,又该如何诱使豫王入彀。只是两人都觉得还是势单力薄,如果还有旁人可以相助就好了,只是江宁城中真的有胆量有能力相助两人的就只有与滇王、越国公势均力敌的其他三家帝藩势力,可惜子静和这三家不是有仇,就是毫无往来,想来想去,竟是只能勉强一试而已。不过两人商量了半天,却是说定暂时不要拍卖舍利子,那样的东西若当真出售,只怕天下佛门弟子都要火冒三丈了,倒不如暂时收藏起来,将来拿去做人情也好过真金白银出售给人。只不过两人在这里却是讳莫如深,将来这舍利子到底是便宜何人,都没有透漏出口风。 拍卖父亲秘藏的事情说定之后,青萍又对集珍会上可能会出现的奇珍异宝生出兴趣来,不禁笑着追问雷剑云道:“其实我这几样东西不过十锦上添花,想必集珍大会上还有其他奇珍异宝,值得这几家抢购吧?” 青萍这个问题问得恰好,雷剑云在这上面早已经用了心思,此刻略带倾羡地道:“自然还有别的奇珍异宝,其实两位未来江宁之前,在下意中原本已经有了三样奇珍,不过眼前应该是四件了,而且巧得很,这四件奇珍正是琴棋书画之属,件件都是可以当做聘礼的宝物。” 青萍闻言眼睛一亮,她和绿绮跟在清绝先生身边数年,对琴棋书画都是造诣颇深,自然知道能够在这方面能够称得上奇珍的,多半都是令人梦寐以求的宝物,不禁来了兴趣,略带兴奋地道:“这画想必就是《簪花美人图》了,却不知道其他三件宝物又是什么呢?” 雷剑云道:“这琴,是昔日蔡中郎的焦尾琴,琴音绝妙,当世无双,这棋,是一副墨玉水晶棋子,价值连城,这书,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书圣的得意之作,是纵有黄金万两,也未必可以买到的真迹,这画,自然是小姐的《簪花美人图》了。锦绣郡主既然以琴棋书画考较求婚之人,又设玲珑棋局相待,若能够据有这四件奇珍当做聘礼,必定可以独占鳌头。只是这四样奇珍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纵然是富可敌国,也未必能够全部据有,想必集珍会上定有一番龙争虎斗,多半是各擅胜场吧,只怕雷某的实力能够拍下一件,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青萍沉吟道:“琴瑟和谐,美人倾城,若是当作聘礼,还是焦尾琴和簪花美人图最合适,若是师冥放弃这幅画,倾全力求购焦尾琴,又该怎么办呢?怎么方才少门主没有提过这一点?” 雷剑云叹息道:“这自然是有缘故的,只因想要获得焦尾琴,纵然有泼天之富,也是白费。若是当作聘礼,这焦尾琴自然是很好,可惜出售焦尾琴之人有言在先,壮士须烈马,名马饰金鞍,名琴也不可入庸人之手。所以焦尾琴虽然只售黄金千两,但是想要购买焦尾琴,就必须当众展露琴艺,力压群英。若是琴艺当真不如人,纵然有万两黄金,也是无济于事。这世上精通琴艺之人虽然不少,但是能够有如此造诣的又有几人?方才我还在奇怪为什么素娥小姐到了金陵,现在看来说不定是为了焦尾琴而来的呢,只是我疑心是有人请她出面求琴,最后这琴多半会转手他人呢。”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是目光灼然,急切地道:“竟有此事,唉呀,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设法让姐姐到金陵来,这世上若论琴道,有几人可以和姐姐相比,日后若是姐姐知道今日之事,只怕会痛悔万分呢。” 雷剑云也是惋惜地道:“我也这样想,若是有能力,我定要取得焦尾琴送给绿绮小姐,只可惜不论是钱财还是琴道,在下都没有把握可以得手,只能扼腕不已,不知道青萍小姐有什么法子没有,这样的名琴,如果落在别人手里,当真是暴殄天物。” 青萍眼珠转了半天,却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她的琴艺有绿绮的五成就不错了,想要夺琴,多半是不可能的,思之再三,终于摇头叹息,总不可能让子静去抢吧,那样得来的琴,只怕绿绮也不会要的。 见青萍和雷剑云在这里唏嘘不已,丝毫不觉得绿绮当真会为了一具什么焦枯的古琴惋惜的杨宁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疑问,打断两人道:“青萍,你想和他合作骗钱,那么别人知道你们今天见过面都没有关系么,有些事情,宁为人知,莫为人见,就不怕漏出破绽么,而且雷少门主还不是正使。何况那批贡品难道当真没有人知道是谁劫走的么?就算别人都不知道,万宝斋也会知道这些东西是锦帆会出售的,现在只怕已经怀疑到你我身上,如果消息走漏出去,只怕会惹来许多麻烦。再说若是别人当真发觉咱们合作,滇王殿下知道这件事情不会恼怒么?” 青萍和雷剑云闻言都是神色一怔,迅速将杨宁的问题回想了一遍,这次会互相合作,是两人事先都没有想到的事情,雷剑云生性好高骛远,青萍却是大而化之,不免忽视了某些细枝末节。不过两人都是聪明过人之辈,不过片刻,就已经想通,还没有等杨宁继续追问,青萍已经先道:“不要紧,如果当初很多人知道这批贡品是我爹爹劫的,我爹爹也不能被越国公招安做将军了,如今事过境迁,谁敢来寻麻烦,最多子静你送他上路就是了。再说万宝斋如果连这等事情都不能保密,也就算不上天下第一珠宝行了。不过原本咱们当算使用伊叔叔订下的包厢,现在却是不成了,免得漏出破绽,最好还是弄一张大厅的帖子,到时候咱们参加集珍大会别人也不会引人疑窦,还可以和雷兄一唱一和,这岂不是更好一些。” 雷剑云心思电转,倏然笑道:“子静公子尽管放心就是,这一次雷某邀请两位来此见面,虽然此刻多半已经人尽皆知,但就是段越也以为在下是奉了王上的谕令想弥合南宁与两位的关系。毕竟青萍小姐和绿绮小姐是燕王世子从岳阳带走的,而子静公子也是王上亲自交给西门统领的,王上因此心有不安也是理所当然,不论谁结下两位这种仇敌都会睡不安枕的。所以纵然我们耽搁的时间长了一些,别人也只会以为在下奋力周旋,却不会想到在下和青萍小姐合谋的,至于将来会有什么样的流言传开,我想王上都不会介意的。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在下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就当是在下竭力讨好两位,两位却是若即若离,最后还下了逐客令的吧。不过万宝斋的帖子要不要在下相助呢,毕竟按照万宝斋的规矩,两位现在想要帖子未免不大容易,即使有生意的缘故,万宝斋也不会就这么帮助两位避人耳目的。” 青萍摇手道:“帖子的事情你就不用费心了,如果还要通过你,岂不是欲盖弥彰,这样吧,今晚我们就可得到集珍大会的目录,该出现的时候一定会在场的,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到时见机行事就行了。倒是雷兄到时候可以完全做主么,段将军终究名位在你之上。” 雷剑云略一沉吟,道:“段将军虽然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是却也不能不防,不过我至少可以做一半主的,小姐放心就是。” 听到此处杨宁却冷冷一晒,道:“段越么,你不妨告诉他,当日岳阳他给我的大礼我还没有还赠,若是他聪明的话,最好别在我面前出现,否则我可不知道是否会给他些小小教训。” 听到杨宁这番话,青萍微微一怔,杨宁在郡守府受刑之事并未详告青萍,但是青萍留意到杨宁身上鞭痕,早已追问过数遍,只是没有答案,不知是何人下手,此刻听到杨宁这么一说,青萍心中一动,一双凤眼仿佛烈焰升腾,想到那段越多半就是刑讯杨宁之人,转瞬间已经想出了七八条报复的计策,若是杨宁懒得出手,那么不管是伊不平、褚老大,甚至青萍已经准备亲自出手,一定要给那段越一个教训才行。 虽然不知杨宁所指,且不解青萍为何有这样明显的气愤神情,但是雷剑云立刻猜到了一二,毕竟杨宁这般傲气的少年,阶下之辱并不是容易忍受的。不过他自然不愿惹怒了两人,反正该交待的已经交待了,索性趁机起身告辞,匆匆付了酒资之后,雷剑云就离开了酒楼,而理所当然的,、三人分道扬镳的消息很快就被其他势力知道了。 几乎就在雷剑云的背影消失在人海的片刻之后,店掌柜就诚惶诚恐地送上了几张大红帖子,这却是有些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这种名帖一般来说要等两人有了固定的下处才好投递,这个时候呈上,却是明显的挑衅了,仿佛是暗示杨宁和青萍的行踪始终在他们眼中。虽然这是事实,但是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一时之间,两人的面色都沉了下去。其实杨宁早已感觉到几股不同的监视力量了,要不然以他的见识也不会想到提醒青萍和雷剑云两人小心形迹。其实要不是这些人忌惮杨宁的实力,离得很远,只怕青萍和雷剑云也不可能安心地讨论这么长时间。 挥退那掌柜,反正雷剑云已经包下了这酒楼到晚上,两人也不急着离去,青萍微皱眉头拿过几张帖子,一一检视。首当其冲的就是越国公世子唐伯海的帖子,上面的言辞谦恭,先替赤壁之战婉言解释,又替师冥凤台相阻之事告罪,然后诚邀两人前去做客,不过一封短笺,却是文辞华美,言简意赅,却带着难以争辩的意味,令人可以感受到越国公府的嚣张气焰,却又只能暗自吞声。青萍看了自然是一肚子气,恨恨将帖子丢给杨宁,又捡起第二张帖子看去,却是汉王使者李溯的名帖,虽然寥寥数语,只是表示了敬重之意,但青萍见了仍然眉头紧锁,毕竟汉王与杨宁无怨无仇,这张帖子不应该这么快到来的。思量半天,摇头放下,又拿起第三张帖子,青萍不禁神色一怔,这张帖子竟然是万宝斋送上的集珍大会的请帖,上面有万宝斋的铭文花押。 想必是万宝斋得知两人进城就准备好请帖,不过两人是否有金银在手,这样的盛会却不能不邀请魔帝和剑绝出席的,当然万宝斋的总管到底如何想法,和两人是否赏脸却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不过两人还没有落脚,就收到了请帖,和那两张帖子不同,不见威压,倒显得殷勤周到,万宝斋做生意到了这种地步,可算是炉火纯青了。青萍不禁嫣然一笑,将集珍帖递给杨宁,道:“好了,这次我们不用费心去寻帖子了。他们也真识趣。” 杨宁将三张帖子也一一看过了,原本丝毫不以为念,但是见到万宝斋的帖子也不由神色微动,只不过他生性淡漠,只是略看了一眼就放下道:“那么我们先去客栈投宿吧,今夜不是还要将那几样珍藏运到江南来么?想必伊会主他们也等着呢。” 青萍沉吟道:“子静,这件事情我们不妨再考虑一下,我总觉得江宁的局势比我们预料的要紧张,师冥、汉王使者还有雷剑云,都这么匆忙地找上门来,如果我们今夜出城,难免给人发觉行踪,不如从长计议的好,你说呢?” 杨宁微微点头,想起一路上的明桩暗探,沉思了许久,眉峰微扬,如利剑出鞘,森然道:“既然这些人这般紧张,不如让他们鸡飞狗跳一番,今天晚上我就四下看看,反正还有一些人我正想去亲眼看看,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伊会主他们就可以顺利成事了。” 青萍闻言眼中一亮,拊掌道:“好主意,今晚我就和你一起行动,免得他们疑神疑鬼,你是想去越国公府闯闯,还是去见见那凤台阁主呢?” ######### 杨宁还未答话,那掌柜的又匆匆跑了上来,这次手中又是一张明黄帖子,杨宁伸手接过便是一颤,打开之后,脸色越发深沉,凤目更是幽深如冰,冷冷道:“姐姐,我要去赴一个约会,不能陪姐姐去客栈了,如果姐姐不介意的话,不妨现在就去万宝斋看看吧。虽然集珍会上未必有什么出色的奇珍,但是想必也能消磨一些时光。” 青萍从未见过杨宁在自己面前神色如此森寒,心中一凛,目光不由一扫,只见那张帖子上面却是豫王名讳,心中更是一沉,只觉得自己即将接触到杨宁从未明言的隐秘,若照她的性子,自然是想要问个究竟的,可是不知怎么竟然踌躇起来,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于轻轻一叹道:“既然子静你这样说,我自然不会违逆你的意思,我会在万宝斋等你,不管多晚,你都要来接我,如果你不来,我就是将金陵闹得天翻地覆,也绝不善罢干休。” 杨宁目中闪过感激之色,他心知自己心神的动摇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朝夕相处的青萍,如今青萍轻轻放过,并不苦苦追问,让杨宁暗自松了口气,沉吟了片刻,他淡淡道:“我若是一心脱身,天下还没有人可以将我困住,你放心,我定会去寻你。”说罢将那张明黄拜帖塞到袖中,然后站起身来,青萍眼中光芒一闪,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剩下的帖子收起,还以明丽的笑容,然后也站起身来,随着杨宁走下楼去。 两人相携走出酒楼,杨宁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觉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被阴云染成了泼墨山水一般的画卷,想起下船之时那船夫曾说过今夜必定有雨,心中陡然生出淡淡的悲意,虽然还没有去见送来帖子的人,但是心中却已经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青萍翻身上马,目光在杨宁身上停驻了片刻,终于嫣然一笑,道:“快些来寻我,若是迟了,我可要不理你了。” 杨宁也牵过自己的坐骑,却没有骑上去,只是将马缰塞到青萍手中,然后淡淡一笑,向青萍挥了挥手,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几乎在他移动步子的同时,一个身着赭衣的青年已经走上前来,向杨宁躬身施礼,引着杨宁转向旁边的巷子,两人身影不多时就消失在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阵悸然,微阖双目凝神静气了片刻,才问过路人方向,策马向万宝斋而去。 几乎是三人相继消失在人群中的同时,人群中不同势力的密探已经不顾形迹暴露的可能匆匆跟踪而去,青萍还是按照原来预定的路线,倒还可以捕捉行踪,但是子静和那赭衣人消失的巷子却是一个死胡同,跟进去的人几乎是愕然地望着连一个鬼影都没有的小巷,子静和赭衣人转瞬之间已经脱离了这些人的监视,虽然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两边的屋舍离去,可是这附近都是一些颇有势力的人家,就算想要追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第三章 血浓于水(上) 第十卷第三章血浓于水(上) 金陵城曾经是历朝都城,所以这城中有许多宫苑,吴帝孙权初建太初宫,晋代衣冠南渡之后在太初宫的遗址上重建了建康宫,经过历代的增建修补之后,建康宫华丽豪奢,天下罕见,比较而言,洛阳的帝宫不过是在旧址上勉强修整起来的,却是逊色许多。除此之外,建康宫东南的昭明宫与建康宫隔秦淮相映成趣,原本是俗称的动工,还有莫愁湖畔的莫愁殿也是有名的宫苑之一。 越国公纳土归陈之后,为了表示臣服之意,将建康宫的大部分当作了皇帝行宫空置起来,而建康宫外围的一部分宫苑则做为有司衙门使用,昭明宫则改建成越国公府用来居住,又把建康宫的北苑华林园独立出来,作为唐氏中人以及金陵权贵游玩之处。比较而言,昭明宫虽然占地远不如建康宫,但是清新秀丽之处却在建康宫之上,更何况还有华林园相辅,所以唐氏在金陵的享受不比帝王逊色。 这一次集珍会举行期间,当今皇弟豫王杨钧亲来金陵,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便住在当作馆驿的莫愁殿,也不好住在昭明宫,所以是住在了行宫临时整理出来的显阳殿之内,虽然这些年来少有人住,但是越国公府每年都会对建康宫进行修建,所以显阳殿并不显得荒凉,树木丛深中反而透出一种深沉的底蕴,令人感觉到这江南古都的名不虚传。 夕阳低垂,宫苑寂静无声,娇语呢喃的江南女子充任的宫女早已经被遣退,灯火通明的大殿上,除了四个身着淡黄衣衫的侍卫之外,就只有两个容貌秀丽,身材修长的宫妆少女侍立在阶下,这都是随郁王前来的人员。殿中金砖铺地,雕梁画栋,轻纱飞扬,四壁或是织锦壁衣,或是琳琅满架,阶上正中的金交椅之后摆着一架金陵八景的苏绣屏风。阶下金砖之上铺了红毡,摆了两张相对的梨花长案,上面已经各自摆了几碟新鲜果品。殿角的香炉中燃着檀香,幽香四溢,令人生出心平气和的感觉。 突然,一个中年侍卫匆匆走入,对着那空着的椅子施礼朗声道:“禀报殿下,客人已经到了,却不肯进来,他要殿下亲自前去相迎。” 屏风之后传来朗朗的笑声道:“苏守义,这就是你的错了,既然是贵客到来,原本就已经禀明本王前去相迎的,如今可不是给人怪责本王失礼了么。”话音未歇,已经走出了一个身着明黄亲王服饰,头戴二龙夺珠金冠的青年,这青年身姿俊伟,方面大耳,眉目清秀俊朗,虽然只是缓缓行来,却已经隐隐有龙行虎步之姿,神采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那中年侍卫苏守义下意识地垂下头去道:“属下知罪。” 黄衣青年微微一笑,负手走向殿外,只见一览无遗的宫苑之内,已经有一顶随处可见的青布小轿停在了阶前,轿夫单膝跪倒,不敢仰首窥视,而轿子旁边,一个赭衣青年肃手而立,头上隐隐有着汗湿的痕迹。 黄衣青年走到轿前,微微一躬身道:“帝尊,这里已经是深宫内苑,不会有外人在场,贤弟还是不出来么,莫非当真要为兄给你请罪么?” 轿帘微微一动,一张帖子仿佛有人托着一般缓缓飘来,黄衣青年伸手去接帖子,孰料原来轻飘飘的帖子一落到手上就变得重若千钧,黄衣青年玉面上飘过一抹红云,却是神色不动,接下了帖子,笑道:“贤弟是想给为兄一个下马威么?” 轿帘挑起,一个青衣少年迈步而出,正是杨宁,只是此刻的神色已经冷漠如冰,一双沉凝的凤眼几乎看不出任何波澜,目光却已经冷冽得如同利剑一般,只淡淡瞥了黄衣青年一眼,就旁若无人地迈步走进了大殿,目光一扫,毫不犹豫地拣了一张案子,坐在案后的坐席上,冷冷环视了四周众人一眼,才冷冷道:“说吧,你邀我来做什么,可别告诉我你只是惦记着旧日情谊,这样的谎话,我十年前就不会信了。” 黄衣青年眉宇间闪过缅怀之色,笑道:“贤弟还是这样直率的脾气。”说罢在少年面容上流连了许久,坐到了杨宁对面的长案之后,然后才轻轻一挥手,两个宫女深深一揖,然后飘然走下殿去,不多时端着酒菜上来,梅花穿竹一般地布满了两张梨花长案。不多时酒菜齐备,两个宫女和殿中的侍卫告辞退去,只将两人留在了殿中。 杨宁正眼也不看满桌的酒菜一眼,只是冷冷道:“三哥,现在已经没有人了,遍插茱萸少一人,若非你在帖子上写了这句暗语,我根本不会来见你,只是我怕若是不来,明天人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如今已经有很多麻烦,可还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烦呢。” 黄衣青年苦笑道:“不是为兄不想承认九弟的身份,可惜只要我说出了只言片语,我这几个心腹侍卫都别想保住性命了,九弟当日既然离开了洛阳,连父皇和大皇贵妃的大殡都未露面,就是已经绝情绝义,若不得允许,为兄岂敢泄露九弟的身份行踪。今日邀请九弟前来,一来是重叙兄弟之情,二来是有一言规劝,九弟说我虚情假意也好,说我多此一举也好,有些事情,为兄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杨宁冷然不语,恍若未闻,黄衣青年叹息道:“九弟,你的出身是何等的显贵,这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你相比,纵然不能继承大统,只要你存了三分心思,就是我皇室的未来擎天之柱,六堂叔祖何等的高傲,也曾经说过九弟你将来的成就必定胜过他,九弟,只要你肯,未来的大宗正之位就是你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荣耀莫非你当真不动心么?” 杨宁冷冷一晒,眼中掠过讥诮之色,道:“三哥说笑了,当年我虽然足迹不出栖凤宫,可是也曾听说过一些事情,父皇平日对其他皇子公主都是颇为冷淡,惟有对三哥器重非常,堂叔祖虽然痴迷刀法,但早就一心向佛,若非三哥再三敦请,也不会到栖凤宫来和师尊比武。娘亲昔日就曾经和师尊说过,诸位皇子之中,惟有三哥有帝王之姿,只是时机未到,才蛰伏不起,一旦风云变化,必定破土而出,我当时虽然不懂,但是现在却明白了,什么是帝王之姿,甫一相见,三哥就以富贵相诱,莫非这就是帝王心术么?” 黄衣青年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口中却道:“九弟莫要见怪,为兄知道贤弟并不重视荣华富贵,若当真想要这些,九弟只要到幽冀振臂一呼,就可以得到泼天富贵,只是为兄实在放心不下,九弟纵然不爱富贵,难道就不爱声名么?昔年火凤郡主名震天下,英雄豪杰谁不景仰,九弟如今却是凶名远扬,莫非九弟就不觉得有辱门庭么?魔帝位分虽尊,却毕竟是千夫所指,剑绝青萍小姐本是兰心蕙质,如今也蒙上了凶名,贤弟身为亲王,何必如此受屈,不如名正言顺地纵横天下,纵然行止桀骜一些,也无人敢过问,还请九弟斟酌再三,不要误人误己才是。”说罢,举起酒杯道:“为兄先干为敬,若是九弟肯答允为兄的提议,就请满饮此杯。” 杨宁冷眼瞧着黄衣青年喝下了杯中佳酿,眼中寒光愈发凌厉,淡淡道:“三哥或者还没有说全,若是我接受了三哥的劝告,最好还要听三哥的话,劝外祖和义兄放弃报复,若是义兄不肯,不妨在三哥支持下打回范阳去,是不是呢?” 黄衣青年微微一笑,道:“故所愿也,不敢请尔,不过这一点自然可以从长计议,有些顽疾与其隐忍,不如铲除为妙,燕王世子罗承玉凭着和大皇贵妃的旧日恩义,不仅夺走了九弟的地位荣耀,而且野心勃勃,谋求大位,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九弟纵然不喜为兄,也该知道血浓于水的道理,一旦罗承玉得偿宿愿,不说我杨家烟消云散,宗庙不保,就是九弟的母亲、外祖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无论如何,罗承玉都是姓罗的,他要供奉的是生身父母和罗氏的祖宗,不是没有血缘的许家和令堂,九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杨宁默然不语,黄衣青年的言辞颇为浅显,他能够听得一清二楚,而且每一句话都是道理十足,亲疏之别,血浓于水,这些道理他虽然从前懵懵懂懂,但是见到这黄衣青年之前就已经感觉到了,虽然想到此人只觉漠然,并无情义,可是不知怎么,依旧是因为那一句其实算不上威胁劝诱的隐语前来赴约了,只是因为那句话是昔年第一次见到三哥的时候他吟咏给自己听的,如此而已。只是这并不能说服他同流合污。心思数转,杨宁冷冷摇头道:“你们争夺霸业的事情我不管,我的声名也不用你们担心,只要别对人说起许子静就是杨宁就行了,反正除了你之外,别人也未必还记得我这个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走了。” 话音刚落,杨宁突然觉得一阵疲惫的感觉从心底涌起的,竟然生出了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心中一惊,双手支在梨花长案上,就欲起身,但是略一动作,就觉得双膝发软,不禁冷冷道:“三哥,你竟然对我下毒,这莫非就是你所谓的血浓于水么?”(由于本书的点击推荐过低导致没有手打版本只好请大家等待解禁。个人强烈推荐随波逐流的书) 第三章 血浓于水(中) 第十卷第三章血浓于水(中) 黄衣青年含笑道:“九弟过虑了,你我乃是骨肉至亲,我怎会对你下毒,不过是在檀香里面放了一些安神静心的香料,我平日公务繁忙,因为每每难以安眠,所以所到之处必定点燃这种香料,用来安神养性,我身边的人也都习惯了,竟然忘记了今日有贵客到此。可能是这种香料对于武功精深之人的作用明显一些,所以九弟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如果九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只需喝杯酒,就可以抵消这长眠香的效用了,就算不想喝酒,只要过上一柱香的时间,也会恢复正常,而且今夜还可得到一个酣畅的睡眠呢。九弟若是有兴趣,不妨试试这种长眠香,翌日醒来定是精神抖擞,更胜平常。”说罢又举杯喝了一杯酒。 杨宁心知自己可以算得上百毒不侵,纵然有些厉害的毒药不能完全避过,凭着他精湛的内功,也能运功逼出毒去,此刻运气调息却是毫无作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香果然并非毒药,多半只是令气血舒缓的药物,最多的作用不过是让人好好睡上一觉,想到此处才能确定黄衣青年并没有恶意,心中一宽之下,便端起酒杯喝下了杯中琼浆。毕竟以他的性子,是不喜欢五感受到干扰的,事实上,他永远也不能理解凭借外物影响情绪心神的作法。 黄衣青年眼底深处闪过惋惜之色,他刻意布局,更是一改平日滴酒不沾的习惯连喝了两杯酒,就是要让杨宁毫无顾忌地喝下杯中琼浆,香中的确无毒,但是酒中却有一种特制的剧毒“缠绵”,却也没有别的作用,只会将人的一身真气全部毁去而已,而且只要沾上一滴,就绝对不可能逼出毒去,纵有绝世武功暂时压制毒性,也终将受害。而那香料的另外一个作用就是让人五感麻痹,才会令杨宁这样的高手忽视毒发初期的异状。这种剧毒珍贵非常,一滴就价值千两黄金,皇室多年也不过炼制出了三份“缠绵”。他对杨宁并无恶意,这种剧毒虽然可怕,但是却不会伤害身体的元气,只需过上几年,若有恒心毅力,毒素除尽之外还可以重新练武,他只是希望将这个弟弟控制在自己掌中,若是杨宁肯屈服,日后他必定将富贵荣华不吝赐予,只是此刻却要苦了这少年呢,他苦练得来的一身修为眼看就要失去了。想到此处,纵然是他心性如铁,也觉意兴阑珊。 可是出乎黄衣青年的意料,喝下杯中酒之后,过了毒性发作的期限之后,杨宁并未惊慌失措,只是一皱眉,继而抬起头冷冷道:“原来如此,三哥是想要我自动喝下毒酒,其实三哥何必如此费心,只要不告诉我酒中有毒,只怕我多半就会喝下的。” 黄衣青年略一皱眉,对杨宁的沉稳有些奇怪,口中却从容道:“九弟还请原谅为兄的不得已,为兄虽然有意用‘缠绵’毁去九弟的真气,但是绝无伤害之心,只是想九弟做一个快乐无忧的安乐王,不想九弟在江湖上受苦而已,九弟若是不肯谅解,等到天下平定之日,为兄也愿自废武功,好让九弟消了这口恶气,不知九弟意下如何?” 良久,杨宁黯然道:“三哥,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记得是重阳佳期,你对我说,兄弟们一起去登山赏菊,可是却独缺我一人,所以心中不安,才特意来见我,不仅带来了重阳糕和新采的茱萸,还教了我一首诗,所以我见到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就知道三哥的心意,即使后来娘亲重重惩罚我,虽然知道三哥并非真心待我,我也不曾后悔过,因为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兄弟手足。可是后来,我又知道原来骨肉手足,也未必能够真情相对,所以大哥二哥手足相残,所以三哥对我下毒,三哥,你是文武双全的杨家麒麟儿,想必是知道七步成诗的典故的,那是前些日子我刚刚听说过的故事,可是里面的诗文我不记得了,还请三哥教我。” 杨钧目光低垂,吟哦道:“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注1),陈思王七步成诗,乃成千古绝唱,道尽兄弟反目的悲苦,只是生在帝王家,这本就是不得已的事情。何况九弟心中只有娘亲,别说兄弟手足,就连父皇也未必放在心上,更别说这大陈江山,宗庙社稷,杨钧今日做出这样亲痛仇快的事情,实在是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实在不愿见生灵涂炭,血火交织的惨剧在中原大地上重现,如果九弟恨我,也不必隐忍,只要能够完成一统天下的心愿,为兄就是断情绝义,又有什么不舍。” 杨宁闻言突然仰首发出冷冽的笑声,笑声就如钢针一般,刺痛了杨钧的心房,更令他震惊的是,杨宁中气充足,完全没有散功的征兆,杨钧心中警兆顿起,翻身一滚,转身鱼跃而起,向殿门扑去,毫不犹豫的高声喝道:“来人。”话音未落,只觉得一股压力当面扑来,顿时周身气血翻涌,胸口抑郁非常,竟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杨钧竭力再欲闪躲,已经被杨宁锁住了咽喉,触到杨宁冰冷的肌肤,杨钧识趣地停止了反击。其实以他的武功本不会如此仓促落败,但是他从未想过杨宁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出手,所以才会一招落败。 “砰”的一声,直到这时候,那四个侍卫和苏守义、赭衣人才冲进殿来,看到自家王爷被人挟持,纷纷喝骂,可是刚骂了一句,就撞上杨宁森寒的目光,竟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杨钧却十分冷静,他心中明白,如果杨宁要杀自己,不是这几个侍卫可以相救的,反而他们的存在只会引起杨宁的杀机,所以一挥手,做出挥退侍卫的手势,苏守义等人还要犹豫,杨宁适时的松了一下掌中的力量,杨钧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厉声道:“都退下,就是本王死了,也不关你们的事情。” 这些侍卫这才缓缓退出,直到殿门重新关闭,杨宁的神色也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冷冷瞧着杨钧,好像手中并没有掌握着亲生兄长的性命似的,眉宇间更是一派淡漠冰寒,令杨钧原本生出的几分希望几乎也冰冻成灰。 杨钧尽力维系冷静的心绪,苦笑道:“这缠绵为何失去了作用,莫非武道宗的心法当真有如此神效么?” 杨宁淡淡一笑,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缠绵’,但是无论如何我想都不是‘鹤顶红’对不对?天下剧毒无数,我虽然不是每一种都可以抵御,但是这鹤顶红可是昔年我练功的时候常用的毒药,如果连鹤顶红都不能抵抗,我也算不得武道宗的嫡传弟子了。”心中存了戒备,杨宁没有说及自己百毒不侵的本领,反正这番话也不算是假的,当年为了激发他的潜力,这鹤顶红就是最常用的药物之一。 杨钧自然料想不到,却神色古怪地道:“鹤顶红,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用的是可以消散真气的‘缠绵’,这‘缠绵’之毒并不会伤害九弟的身体性命,为何会变成了入口即亡的鹤顶红?莫非是有人想要趁机加害九弟么?” 虽然得知杨钧并不想杀了自己,但是杨宁并没有一丝欢喜,无论如何,至亲手足的背叛都是人生最深刻的痛楚,不论这样的背叛是好意还是恶意,不论是否损及性命,不知道娘亲昔日让自己修习“动心忍性”的心法,是否早已预料到了今日,血浓于水比不上利益冲突,为了不让自己心碎肠断,才会让自己断情绝义。 轻轻一叹,杨宁淡淡道:“娘亲生平大恨,就是被亲近之人出卖,以致大业成灰,身受奇耻大辱,所以娘亲平日耳提面命,教给我一个道理,世上最不可饶恕的罪行就是背叛,尤其是亲近之人的背叛,更是绝对不能原谅。一向以来,我都谨记娘亲的教训,可是绿绮姐姐却也曾经说过,人心本就难测,若是并无情谊,为了利益背叛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今日对我下毒,我是应该杀了你的,可是仔细想起来,你我不过是流着相同的血液罢了,彼此之间比起陌生人来也不多几分情谊,我若杀你,岂不是太看得起你了。”说罢松开扼住杨钧咽喉的右手,眉宇间闪过一抹厉色,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既然你想要废了我的武功,我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废了你的武功吧。”说罢,一掌向杨钧的丹田拍去,这一掌下去,杨钧的丹田经脉将尽毁,从此再也不能练武,而且身体也会因此受到重创,后半生几乎可以断定将要缠绵病榻,杨钧心中生出强烈的恐惧,下意识地想要闪躲,但是杨宁这一掌几乎笼罩了所有逃避的方向,让杨钧全无逃脱的可能。 第三章 血浓于水(下) 第十卷第三章血浓于水(下) 几乎是在杨宁手掌将要触及小腹的刹那,杨钧突然低声嘶喊道:“九弟!”和原本雍容亲切的语气不同,这一次他的语声充满了绝望和恳求,他的声音并不高,事实上除了两人之外,别人都无法听到这声恳求,并非是无力高呼,虽然咽喉上的压力刚刚散去,混合着檀香的空气直撞入胸腔,让他一时间根本难以高声说话,但是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惊动外边的侍卫,只是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了。若是眼前之人是仇敌,纵然千刀万剐,杨钧也万万不肯示弱,这是身为皇子亲王的骄傲,惟有对着这个血肉相连的弟弟,杨钧头一次低下了头颅,祈求着杨宁的宽恕原谅。 心中一颤,杨宁的掌势停住了,那一声呼唤硬生生印在了他的心底。按照他的性子,对人对事一向是遵循着公平的原则的,杨钧无心杀害自己,只是想要废了自己的武功,所以他也不杀杨钧,只要夺取他的武功做为惩罚,可是杨钧的一声呼唤,却让他记起无论眼前这人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却毕竟还是自己的兄长,而且也是过去十几年来唯一对自己表露善意的手足,自己当真要废了他么? 一向以来,杨宁在外人面前都表现得狠毒无情,可以随时随地翻脸无情,所以能够毫不手软地杀了照顾自己两年的陈氏夫妇,不知道罗承玉的真正身份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刚刚相识的朋友痛下杀手,可以在转瞬之间和师叔西门凛反目成仇,毫不顾念同舟共济的情谊,可以对陌路相逢的越氏主仆心存杀机,不管这对主仆的热诚厚谊。可是杨宁自己却清楚,他的残酷狠辣不过是因为信奉以血还血的准则,他的喜怒无常不过是因为不喜欢压抑天性,而他所有的软弱情感并非消失殆尽,而是被多年修习的密宗心法冰封住了。若是天生无情,他为何还要对娘亲孺慕至深,若是当真绝情绝义,他又何必放过唯一可能将罗承玉置于死地的机会,只不过他的情至深也至纯,只有别人的真心才能换取他的真情,容不得一丝瑕疵的存在,情到浓时情转薄,如此而已。 心思千回百转,良久,杨宁终于轻轻一叹,收手而退,原本冰封的容颜有了些许解冻,别过脸去,他冷冷道:“你我兄弟之情,今日一刀两断,今次留手,全当抵偿昔日三哥对我的情谊,从今而后,你若再敢冒犯,别怪我心狠手辣。” 杨钧抹去一头的冷汗,绝地逢生的强烈喜悦从心底涌起,果然眼前这个稚嫩的少年虽然外表冷酷无情,但是内心深处仍然是十年前那个渴望亲情的孩子。有着这样一颗柔软的心灵,难怪火凤郡主要费尽心机将这个弟弟教养成现在的模样,只可惜冰川之下仍有泉流,岩石深处不乏璞玉,无论何等神奇的功法,还是后天的训练,都不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本性,杨宁心中终究有一线破绽可寻。将满腹心机隐藏起来,杨钧站起身来,走到杨宁面前深深一揖道:“九弟,这件事情是为兄的错,虽然为兄的确是一片好意,但是不曾顾虑到九弟的心思,又给人利用,几乎损及性命,为兄在这里向你谢罪,从今之后,断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若再犯,九弟尽管取我性命就是,至于那下毒之人,为兄必定查出来,也好给九弟一个交代。” 杨宁自然不知道刚刚逃过一劫的兄长仍然在盘算着如何对付自己,可是方才收手之时,他已经将这份从前在心底深藏的兄弟之情抛开,没有了亲情的障目,直觉自然灵敏了起来,虽然因为杨钧善于隐藏心事,并没有察觉多少端倪,但是杨宁仍然感觉到杨钧并非真心诚意,但是他没有揭破杨钧的心思,只是略带嘲讽地道:“这是你的事,也不必给我什么交待,不管是谁下的毒,都是弄巧成拙,那所谓的缠绵之毒,想必很有些效力,说不定我的真气当真会被废掉也不一定,幸好有人换了毒药,要不然我可就麻烦了,你若查出来是谁,不妨代我谢谢他吧。” 听到杨宁满怀讥讽的一番话,杨钧只觉得玉面如火烧一般,想起那换了毒酒之人,当真是切齿痛恨,若非那人多此一举,自己又怎会陷于如此窘境。按耐住心中羞恼,杨钧诚挚地道:“九弟如此说话,当真令为兄无地自容。这样吧,九弟到江宁来,想必有什么事情要办,如果有为难之处不妨说出来,为兄竭尽所能,也要助九弟心愿得偿,就当是我向九弟谢罪。”这几句话却是真心真意,杨钧心知这一次得罪了杨宁,可谓后患无穷,自然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表示歉意,免得将杨宁推向了幽冀一方。 杨宁本来无意索取赔礼,但是听到杨钧这番话突然心中一动,想起来今日青萍和雷剑云谈了几个时辰的事情,他虽然只是旁听,但是仍然记住了其中梗概,知道两人有心计算前来参与集珍会的诸侯,尤其是师冥、杨钧和吴澄,只是力有未逮,只能见机行事。此刻杨钧自动将把柄送到自己手上,怎能不利用一下呢?想了片刻,他含含糊糊地道:“我与青萍有意参加万宝斋的集珍会,青萍十分喜欢集珍会上将要出售的一些珍品。” 杨宁虽然言辞模糊,杨钧心中却是豁然开朗,他也知晓杨宁和青萍的传闻,不论两人是否如传闻一般亲密,但是少年人喜欢讨好美丽的女子却是常事,想必杨宁想要买些东西送给剑绝,这不过是花些银两的小事,倒也不算为难,还可以消除兄弟之间的芥蒂,当真是美事一桩。当下,杨钧失笑道:“没有问题,这样吧,九弟若有中意的珍宝,只要传个消息给我,为兄一定买下让九弟送给青萍小姐,好让她心中欢喜。” 听了杨钧大包大揽的回答,杨宁也没有露出什么欢喜神色,只是淡淡一笑,便走向殿门,丝毫没有留恋之意,杨钧自然随后相送。殿门一开,两人这才发觉夕阳早已被重重阴云遮掩,暮霭沉沉中不知何时飘落了如丝如雾的雨线下来,秋风中斜斜地飞舞着,如泣如诉仿佛心头垂泪。雨雾中那几个侍卫正忧心忡忡地立在殿前,丝毫不顾及衣衫被雨水浸透,死死地盯着殿门,直到看到两人出现,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仍然毫不松懈地监视着杨宁,唯恐他暴起出手的模样。 杨宁旁若无人一般走下玉阶,迈入雨中,几乎是转瞬之间,冰凉的雨水已经顺着他的脖颈向衣衫里面流去,缕缕雨丝带着初冬的阴寒,即使是以杨宁精深的内力,也不禁想要打几个冷战。丝毫没有运气抵御寒雨的打算,杨宁回头望了杨钧一眼,目中尽是疏离之色,也不行礼告辞,就这么从容离去,身影刚刚离开廊前灯光的范围,只见青影倏然闪动,就已经消失在雨幕之中,宛若鬼魅一般,无声也无息。 直到杨宁离去之后,杨钧才彻底松懈下来,剑眉一轩,寒声道:“云兰,云秀,你们奉命上酒,可是按照本王的吩咐行事,从箱子里取出那壶酒的?” 两个侍女互视一眼,诚惶诚恐地走出廊下,在阶前跪倒,不顾地上的雨水浸湿了双膝,齐声道:“启禀殿下,奴婢不敢有违殿下钧令,两壶酒都是按照殿下事先吩咐摆上的。” 杨钧冷冷道:“是么,那又是何人竟敢在魔帝的酒中下了剧毒,以致子静误会本王好意,更险些因此害了本王性命。” 两个侍女大惊失色,她们虽然是侍奉杨钧多年的心腹侍女,仍然不知道杨钧在酒中下了“缠绵”的秘密,更不知道有人将酒换成了内含鹤顶红剧毒的毒酒,吓得连连叩首,胆子稍大一点的云兰鼓起勇气道:“殿下明鉴万里,奴婢等实在不知酒中有毒,若是有人动了手脚,想必是九公子做的,奴婢开锁取酒之后,路上就只撞见九公子,并没有见过别人。” 杨钧闻言心中一动,继而佯怒道:“胡说,你们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还敢陷害九公子,他的短长也是你们可以胡乱议论的。本王令你们取酒待客,这是何等的信任,你们枉费本王宠爱,竟然在酒中下毒,若非本王解释明白,只怕早已经死在了魔帝手中,本王虽然素来宽容,但是也容不得你们这样欺主,如今又以下犯上,攀污他人,本王当真宠错了人,罢了,苏守义,将她们拉下去重责二十杖。”说罢打了一个手势,苏守义见状神色有些惊讶,却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侍卫将两个侍女拖下去。 两个侍女花容变色,连连叩首恳求,杨钧拂袖而走,丝毫不理两个侍女的苦苦哀求,不多时,殿外传来两个女子被堵住嘴后哭泣之声,和刑杖落在人身的声响,两个侍女都是不懂武功的弱女,行刑的侍卫却都是臂有千钧之力的男子,这二十杖可以轻而易举取了两女性命,不过十余杖,殿外已经只能听见行刑之声,两个侍女已经再无声息。 杨钧沉着脸坐在椅中,仔细想着是何人将缠绵换成了鹤顶红,是有心杀害杨宁还是存心陷害自己,那人是否知道“缠绵”之事,越想越是头痛,直到苏守义走进来才被惊醒。只见苏守义垂首道:“启禀殿下,云兰和云秀已经昏迷过去,不过守义冒昧,示意他们手下留情,只是皮肉之伤,修养几日就可恢复如初,请殿下示下,是将两个丫头送回房里,还是逐出门去?” 苏守义心中洞若观火,杨钧方才已经动了杀机,不是因为两个侍女送上了毒酒,而是因为两女牵扯到了那位昨夜刚到行宫的九公子,九公子的身份讳莫如深,就连他这样的心腹侍卫都不敢多说,这两个侍女却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大忌,若非杨钧最后改变了主意,用手势示意他不要下杀手,两个女子现在已经芳魂渺渺了。他在杨钧身边多年,知道这位殿下虽然性子宽宏,但是一旦事关紧要,杀伐决断之处不逊古今名将,所以反而疑惑杨钧为何留下两女的性命。 杨钧自然将苏守义的神色看在眼中,不过以他的御下之道自然不会全盘托出,所以他只是淡淡道:“罢了,本王一向赏罚严明,既然刑也受了,就不要为难她们了,告诉她们,不是本王无情,她们都是本王心爱的侍女,如今犯了大错,若不受些惩处,本王日后要如何管教他人呢?让她们好好养伤,伤好了之后也不用再到本王身边伺候,九公子房中还没有人,就把这两个丫头送给他侍寝吧。” 听到这里,苏守义已经心领神会,知道杨钧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两个眼线放到了九公子身边,九公子无论有没有在酒中下毒,为了避嫌都不得不容下这两个女子,而这两个女子因为九公子的事情受过责罚,心中必然有怨,再加上殿下的不杀之恩,自然成了最好的密探,不动声色间可以覆雨翻云,这等手段不愧是当朝重臣,天子亲弟。 就在苏守义准备下去安排的时候,殿外却传来一个骄纵的声音道:“好啊,这主意不错,云兰、云秀两个丫头平日眼高于顶,几乎不将小弟看在眼里,这两个丫头姿容不俗,我可是早就看中了,如今心愿得偿,可要谢谢三哥美意呢。”话音未落,已经走进一个白衣少年,仪容秀美,玉冠佩剑,风度翩翩,虽然面色苍白憔悴,但是仍然可以算得上是个丰姿如玉的美少年,这人正是柳林和杨宁发生冲突的杨影,却原来他无牵无挂,一路狂奔,居然赶在杨宁前面到了江宁。 挥手让苏守义退下,杨钧忍住心头惊诧,他万万想不到杨影竟敢来见他,便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要在酒中下鹤顶红?” 杨影冷冷道:“自然是要杀了他,这世上有他一日,我就只是他的影子,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九公子,他若死了,我杨影就是当今皇上的九弟,信王杨宁,我与他势不两立,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杀他,只可惜这鹤顶红竟然徒具虚名,根本不管用。” 杨钧怒道:“岂有此理,你的名字虽然不在宗谱上,但毕竟也是皇室血脉,怎可手足相残,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何况我已经下药准备将他制住,你为何多此一举,用鹤顶红害他,‘缠绵’是天下奇毒,还有几分希望,鹤顶红虽然毒性剧烈,但也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别说杨宁这样的绝顶高手,就是一个寻常一流高手,也未必不会发觉鹤顶红的味道气息,你,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杨影冷笑道:“那又如何,你当我不知道么?你用缠绵要废去杨宁的真气,不就是想要用一个废人取代我,既可以如臂使指,达成你削藩的心愿,又可以保全杨宁的名位权势,成全你们兄弟之情,可是你这样做又将我置于何地,我这些年所学的东西都是为了冒充杨宁,这个真正的帝室贵胄,天之骄子,若是被你得逞,我这些年的辛苦牺牲又算什么,你让我如何甘心?” 杨钧愣了半晌,叹息道:“你这又何苦,其实我现在想起来,纵然废了杨宁的武功,保全他的名位,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一个武功堪比四大宗师的少年,若是因为本王而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从此再也得不到他人的尊重信赖,这样的损害只怕比杀了他还要残忍。而且到时候虽然本王可以用他代替你,但是你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列入宗谱,岂不是胜过现在这般只能做杨宁的影子,你,唉!” 对杨钧的诚意置若罔闻,杨影眉宇间浮现出戾气,寒声道:“那又如何,父皇列名宗谱的子女四十七人,没有名分的私生子女也不止我一人,我的生母早已经死了,又是没有位分的宫女,纵然成了皇子,恐怕就连一个郡王封号也未必到手,若是我取代了杨宁,先不说到手的信王爵位,将来若能成就大功,纵然不能当真裂土封疆,也可以凭此大功威震朝野,我除非是疯了,才会放弃这样的良机。明白告诉你,如今他来了江宁,就是来到了我的地盘上,我会尽我一切力量,取他性命,你若顾念大局,不如助我一臂之力的好,也免得坏了你苦心经营的大事。你最好想想清楚,杨宁不仅仅是你的九弟,他还是心狠手辣的魔帝,你当他是手足,他未必还当你是兄长。” 杨钧冷然道:“不行,这件事情牵扯极大,你只要清楚一件事,我们可以控制杨宁,甚至也可以废了他的武功,将他囚禁起来,但是绝对不能伤害他的性命,否则这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这件事情你不妨去问一下越国公世子,我猜他也会拒绝你的。” 杨影听到此处心中激怒非常,越国公世子唐伯山知道他私自南下的消息之后,带着亲卫将他救下,又帮他杀人灭口,陷害杨宁,但是即使如此,却坚决不肯答应帮他围攻杨宁,若非如此,他何必要用下毒的手段对付杨宁呢?想到此处,他愤然转身向外走去,心头的怒火迅速将理智淹没,想起了那两个遍体鳞伤的女子,心中生出邪念,要将满腔的愤怒在这两个女子身上发泄出来,就当作是报复身后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贤王吧。 杨钧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只看杨影的神色,他就猜到了一二,只是他方才已经将云兰、云秀两女送给了杨影,此刻虽然已经失去了作用,但是要是反悔也是得不偿失,他终究是顾念大局的人,所以只是轻轻一叹,并未阻止杨影离去,毕竟对于他来说,现在既然不可能掌握杨宁,那么杨影就是最重要的棋子,为了削藩,别说是两个侍女,就是心中倾慕的女子,不也是必须放弃么? 尽量不去想杨影此刻的所作所为,杨钧用心去想着多年筹划的大计,如何一举两得,将虎踞幽冀的燕王势力瓦解,如何趁机让有心谋夺青州的唐家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何重振朝廷威仪,如何收服幽冀人心,想到心中期望的太平盛世,杨钧的目光仿佛凝结在寒雨烛光的深处,久久不能自拔。他少读经史,最向往的就是文治武功冠绝历代的秦皇汉武,可是也每每扼腕叹惜大秦二世而亡,汉武穷兵黩武。可是看到如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的局势,却觉得犹有过之。大陈侥幸而得天下,虽然三代经营,但是景皇帝刻薄寡恩,父皇软弱不能,皇兄也是唯唯诺诺,只听外戚摆布,以致皇位不稳,藩王观望,更有幽冀这样的强敌虎踞北疆,局势凶险,历朝历代闻所未闻,天下暗流汹涌,眼看刀兵再起,恐怕还不如大秦崩溃的形呢。汉武穷兵黩武,却也逐退匈奴,开疆扩土,可是现在天下的诸侯都是虎视眈眈神器所在,厉兵秣马,皆是对着自己人,早已忘记了胡蛮的威胁,若是再有十几年的战乱,军民死伤无数,国力大损,纵然天下一统,也会难免胡马渡江的旧事。想到百年来胡蛮南侵的惨状,他便觉得不寒而栗,他既然是大陈的皇子,就一定要力挽狂澜,荡平天下,御敌于外,甚而开疆拓土,为了这个目的,就是自己的祸福安危都可以不顾,又何况那血浓于水的兄弟之情呢? 只觉心中疲惫至极,杨钧长叹而起,透过殿门向外面看去,灯光掩映下,细雨斜飞,遮掩了视线,却也涤清了人心。良久,他沉声道:“纵然千夫所指,本王也要削藩平叛,一统天下,让天下百姓再不受战乱之苦,九弟谅我,为兄只能利用你的名义对付幽冀了。” ———————————————— 注1:曹植《七步诗》(网友淘太郎更新,在11。11祝光棍们节日快乐) 第四章 凄风苦雨(上) 入夜之后,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凡是接近风月场所的街道上依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银灯高照,烛影摇红,丝竹管弦,歌喉嘹亮,如天外仙音,舞姿翩跹,似月里仙姝,十里秦淮,珠围翠绕,不啻人间仙境,纵然是越来越急促的雨帘也挡不住寻花问柳之心。可是在背人之处或者小巷之内,却是黑暗凄凉,偶然有一两盏悬在门前的灯火,也在夜雨中渐至熄灭,星月无光,偶然有人影飘过,倒像是鬼魅一般。繁华与凄凉在金陵城中相依相伴,彼此纠缠,形成了一幅令人迷茫的矛盾画卷。 杨宁独自走在黑暗之中,下意识地避开灯光,任凭雨水顺着自己的衣裳滴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疏解心中的痛苦,这样的时候,他恨不得能够倚在娘亲膝下哭诉一番,纵然事后要被娘亲责罚教训,也心甘情愿,可是娘亲却不知在何处,他不知道那矗立在洛阳的圣烈大皇贵妃墓里是否娘亲的骨骸,更不知道娘亲和师尊如果没有死,他们到底身在何处,为何将自己孤零零抛在世上,让自己饱受手足相残的痛苦。只觉得自己被无边的孤寂彻底淹没,杨宁脚步一滞,突然呕出一口鲜血,那鲜血在巷口雨幕之中若隐若现的灯光下竟然呈现青黑之色。 杨宁心中一惊,这才知道方才的心乱如麻并非仅仅是受到杨钧所为的刺激,多半是因为经脉受创,真气动荡不安,这才不能如同往常一般压制心灵的伤痛。心中了然之下,杨宁连忙退到巷子深处,闭目运气调息,经过反复探察奇经八脉,竟然发觉一缕阴寒的气息不知何时纠缠在肺腑之中,而且原本被他压制住,准备用来磨砺真气的鹤顶红剧毒竟然蠢蠢欲动起来。杨宁虽然不懂多少岐黄之道,也知道此刻情形的严峻。也顾不得身在暗巷之中,连忙盘膝坐在地上,专心运气驱毒。 不知为何,这一缕阴毒竟然纠缠不去,而且接触到真气之后,内力竟然有动摇的迹象,而原本视若寻常的鹤顶红竟然也趁机嚣张起来,杨宁心中一寒,知道自己这一次当真太过冒失了,只因无视鹤顶红的毒性,就逞能喝了下去。此刻他却想起昔日师尊曾经说过的话,所谓的百毒不侵,不过是因为身体经过毒物的磨砺,可以承受剧毒的药性,并在毒物真的发生作用之前驱逐出去,或者化解在经脉里。所以如果是某种特殊的药物,最多只是多些抵抗力罢了,就如同杨钧加在檀香里面的长眠香,或者,还有此刻缠绵体内的阴毒,不知是否杨钧说过的“缠绵”,这当真是化解真气的奇毒,如果当时酒中的毒药是“缠绵”的话,自己可能真的武功尽废了。心中灵光电闪,忆起杨钧曾经说过有人换了毒酒,现在看来多半是残留了一丝“缠绵”在酒中,正因如此,自己才忽视了这缕阴毒的存在,若非自己心绪激荡,可能还不会发觉,天长日久,自己的真元必定被此毒所毁,心中既是庆幸,又是悲哀,杨宁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使用龟息秘法,专心致志地开始驱毒。 时光渐渐流逝,夜色越深,寒风愈冷,不知何时,已经是呵气成霜,这纷纷扬扬的雨丝里面也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雪花,雨雪霏霏中,大雾渐起,数丈之外已经看不清人影,这日间都几乎无人行走的小巷更是连老鼠都不见一只。杨宁在这里运功驱毒,自然是无所顾忌,只是衣衫已经尽被雨雪浸透,他正处在龟息状态,体温几乎已经察觉不到,那原本落水即化的雪花竟然在他的发鬓间不肯消溶。 就在这时,和小巷相连的大街上出现了一顶青毡小轿,四个黑衣轿夫抬着轿子,头上戴着雨笠,脚下虽然步履从容,但是行程却是极快,不多时已经走到巷口,轿子两侧,各有一个白衣书童跟随,这两个少年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都生的眉清目秀,聪明外露,手中各自带着一柄湘妃竹伞,雨中行走,宛若金童模样。而在前面引路的是一个黑衣男子,身材魁伟,既没有打伞,也没有戴着斗笠,雨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彪悍俊伟的身材,只是若有人目光落到这男子面部,大多数人都会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这男子左颊有一道丑陋如蜈蚣一般的刀疤,几乎将容貌全部毁去,一双眸子更是残忍冷厉地如同荒野的恶狼一般,令人一见胆寒。这样一个人物,不是盗匪也是杀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金陵街头,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走到巷口,那黑衣男子突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向小巷望去,并不用他吩咐,后面的轿子和两个少年书童都停了下来,两个少年更是一左一右,和四个轿夫摆出**阵,将轿子护在当中。黑衣男子犹豫了片刻,挥手示意继续前行,这时从轿子里面飘出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邱护卫,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衣男子转身施礼道:“先生,方才经过巷口的时候,我突然嗅到里边有异样的气味,疑心是有人窥视,准备行刺先生,不过等我停下来之后,却发觉那味道转瞬即逝,而且仔细听去,除了风雨并无呼吸之声,所以想必是我弄错了,或许是担心先生的安危,有些草木皆兵了吧。” 轿子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邱护卫出身边疆,曾经常年和狼群为伍,五感灵敏之处不逊狼王,本座听说邱护卫在百丈之外可以嗅到人体最轻微的味道,我并不以为邱护卫是太过小心了,说不定巷子里面真的有人,这样的时候,若真有人栉风沐雨,必有缘由,事情反常即为妖,我等身在虎穴,岂可漠然视之,劳烦邱兄进去看看,不过要小心一些,提防变故。”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便肃然道:“属下遵命,请先生小心暗算。” 说罢拔出背上双钩,紧握手中,缓缓向巷子里面走去,小心谨慎之处,不啻身入龙潭虎穴,这条巷子不过百丈之深,不过片刻,他已经走到了巷子中间,目光一闪,已经看到了风雨中盘膝而坐的青衣少年。他停住脚步,眼中闪过骇然之色,虽然和那少年相距不过数丈,但是竟然感觉不到那少年的呼吸和心跳,就连一丝气味也闻不到,令他怀疑自己好像撞上了鬼魅。不过这黑衣男子素来不信鬼神,心中稍定便仔细打量那少年,突然,一缕异味从鼻前掠过,他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这少年多半是正在驱毒,自己嗅到的分明是剧毒鹤顶红的气味。那么这少年并非尸体,只不过多半他功力精深,不仅呼吸心跳不可察觉,就连周身气味也收敛起来,这样的武功,可谓惊世骇俗。黑衣男子迅速将眼前这个清秀少年和自己所知道的人物一一比较,心中突然生出难以相信的念头,魔帝竟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巷来,而且身负毒伤,不由瞪大了眼睛。 黑衣男子猜出了这个清秀少年的真正身份,只觉一阵为难,他正是幽冀燕山卫天组高手邱生,正是昔年火凤郡主亲自收到麾下的高手,但是和西门凛、凌冲不同,他的长处在于多年历练出来的追踪匿性之术,所以几乎是常年在演武堂训练密探和斥堠,对于其它的事情他很少关心,除非火凤郡主重现,否则他的忠心只会给掌控燕山卫的人,不管那人是罗承玉或者其他人。在离开幽冀之前,吴澄就已经告诉他魔帝就是火凤郡主的亲子,并且问他如果杨宁和罗承玉相争,他的抉择如何,左思右想之后,他的选择是旁观,既不想帮助罗承玉压制甚至伤害杨宁,也不想帮杨宁反抗罗承玉,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态度,燕山卫中吴澄最信重的人一向就是邱生,这次更是带他南下。 可是原本的打算在杨宁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彻底无用,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眼看着这个少年在风雨中挣扎,可是如果要援手相救,想到轿子里面等他回复的吴澄,他又迟疑起来,虽然吴澄信任他,但是却并不代表吴澄就会公平地对待杨宁和罗承玉,无论如何,吴澄都是罗承玉的先生,更是凤台阁的阁主,如果他要替主分忧,趁人之危,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是冷眼旁观,还是出手相阻,无论如何杨宁的身份不能泄露,这是他在吴澄面前许下的承诺,这样一来,自己纵然想要拦阻,也会被当成叛逆对待,这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情形。 正在邱生冥思苦想之际,小巷之外突然飘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响,雨夜铃声,闻之断肠,更添几分悲凉。邱生身子微震,知道这是吴澄以铃声传讯,询问自己的安危,轻轻一叹,伸手向腰间一探,取出一串银铃,摇动几下,用富有节奏的铃声传达了自己的平安无事,以及有客待迎的讯息。是生是死,只能看着少年的造化了,他是不会插手的,这不符合荒漠中弱肉强食的准则。 传递消息之后,邱生伸手去探杨宁内息,他知道有些人行功之时不能打扰,但是他也知道杨宁的出身,无论如何,他不相信,身为魔帝的杨宁会将自己的安危付诸上天,所以自己触及他的身体应该无事,自己倒是要小心遭到反噬。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触到杨宁身体的一刹那,眼前突然青光一闪,深夜寒雨之中仿佛亮起一道青色长虹,邱生双钩硬生生接下了春云乍展的一剑,飞身后退,肩头衣衫零落,鲜血从裂缝中滴落,转瞬被雨水洗刷干净。 邱生低头瞧去,只见杨宁正缓缓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邱生心中剧震,只觉那清秀少年的一双眸子冰火交融也似,却又冰冷幽深,看不出一丝人类的情绪,这时候的杨宁,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尊无情无爱的魔神。而且随着杨宁抬头的动作,一缕黑色的血水正从唇边缓缓淌落,杨宁却是恍若未觉,周身仿若绷紧了弦的强弓,左手紧握的轻薄剑刃上沾满了雨水,却丝毫不能减损一分青莲也似的剑光。 邱生知道自己还是莽撞了,心中虽然生出退缩的念头,可是却偏偏不敢移动脚步,只因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毒蛇紧盯的青蛙一般,被对手的杀气震慑,竟连一根手指也不敢轻易移动。他心中有数,此刻的杨宁恐怕并没有完全清醒,不过是凭着直觉反应和自己对峙罢了,要不然只怕早已经趁势猛攻了,这样狭窄的巷子,实在不是邱生擅长的战场,如果杨宁出手反击,只怕自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可是即使如此,邱生也宁愿面对一个清醒可怕的对手,而不是眼前这个神智不清的少年,只因他根本没有办法对眼前的杨宁解释清楚自己并无恶意,恐怕只要自己现在稍动一下,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了。不知不觉间,滴滴冷汗从邱生额头滚落,心中的无奈越发浓厚,却是毫无办法可想。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从巷子外面突然飘进错落有致的铃声,铃声时强时弱,若有旋律,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颗心都随着铃声起伏不定,邱生心中一动,曾经听闻凤台阁主有一门绝艺“慑魂铃”,可以用铃声迷惑神智,只是这些年来从未亲眼见过,想必此刻吴澄已经发觉了巷子里面的不妥,正用最干脆的手段要将两人一起制服。邱生心中一叹,这下自己可是连保护眼前这个少年的可能都没有了,微微合上了双目,毫无抗拒之意。迷蒙中,只觉得那铃声断断续续,婉转低回,竟似越来越遥远,不知不觉中,邱生松开了双手,银钩落地,陷入了沉眠。 在铃声的催眠下,杨宁也渐渐合上了双眼,仅存的神智能够从连绵不绝的铃声中感觉到安慰和善意,下意识地将身躯蜷缩起来,这是最令他感觉安全的姿势,只是在阖目之前,无神的眸子上映射出了被巷口灯光拖得长长的三条人影。 吴澄缓缓走进巷子,巷子里面并无星月之光,不能及时排出的雨水已经成了小溪,就是明眼人在里面行走也会十分艰难,可是虽然他的双目已经看不见,在暗巷中反而如履平地。倒是身边的两个白衣少年步履艰难,这两个少年一个打着伞替吴澄遮挡风雨,另一个提着灯笼,他们自己都已经换了雨笠。虽然如此,不过是短短一段路程,两个少年的下半身几乎已经全部浸湿了,虽然都没有抱怨,却是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倒是吴澄虽然鞋袜也沾了水,衣衫倒还干爽,脸上反而带着轻松的笑意,丝毫没有烦恼的意味。 走到跌倒在雨中的两人身边,提着灯笼的白衣少年条理清楚地将眼前情势说明,吴澄一边听着一边轻轻点头,似乎心有所悟,侧耳听了片刻,取了一根银针,在邱生身上刺了几处穴道,虽然是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但是下手之际却是驾轻就熟,完全没有一丝窒碍。 低低一声呻吟,邱生清醒过来,毫不意外地看到吴澄儒雅的面容,和那双黯淡的黑眸,他倒了一声谢,起身捡起双钩,施礼道:“先生,不知要如何处置子静公子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虽然不是幽冀的一份子,但是他和世子殿下一见如故,和信都从前虽然有些误会,但是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再说殿下也有吩咐,不许我们再和子静公子为敌,彼此既然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了,朋友有难,本座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杨宁的腕脉,触及杨宁冰冷的肌肤之后,两人都是轻轻一颤。吴澄是因为触手冰寒,杨宁却是自卫的本能。 匆匆检查过杨宁的状况以后,吴澄若有所思地道:“子静公子这是中了毒了,不过现在毒已经驱散了,这也是巧合吧,他在雨水中调息,虽然身躯受冻,但是这雨水却是最好的媒介,可以将他驱散的剧毒洗刷干净,不至于有余毒残留在身上,现在他正在使用密法调理血脉,大概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彻底清醒过来了。不过既然让我遇见了他,就不能任由他吃这些苦头,若是受了风寒,只怕也难免留下一些后患。这样吧,用我的轿子将他带回去,等我给我施一次针,开些药服下,再让他好好睡一觉,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邱生心中一宽,低声道:“先生仁慈,属下敬服,就让属下将他抱到轿子里吧。” 吴澄摇头道:“不必了,我好不容易用慑魂铃将他的外识封闭,你身上杀气太重,只怕惊扰了他,还是让我来吧。” 说罢吴澄上前伸手将杨宁抱起,随手解下大氅,将杨宁湿透的身躯裹住,两人身躯接触,只觉得这少年身躯颇为单薄,想到这少年的身世,吴澄不禁微微一叹,转身向巷子外面走去。 虽然外识被封闭住了,但是杨宁的内识仍然维系着一定程度的知觉,只是他虽然能够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不足以让他清醒过来。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用类似披风的东西将自己包裹起来,在经历过一段晃晃悠悠而又平稳的路途后,自己被人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房间,有人服侍自己沐浴更衣,然后有人用针刺进自己的穴道,帮助自己恢复气血,将最后一点残余的毒素也逼了出去,再然后,嘴边多了一个瓷碗,有人将滚烫的药汤灌入自己的腹中。然后意识开始慢慢涣散,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舒适,裹在温暖的锦被中,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旋律,仿佛是绿绮姐姐哄自己入睡的琴音。当然在这期间,杨宁不是没有想过戒备反抗,但是每当他心绪动摇的时候,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有一只温暖的手不时地替自己擦去汗水,试探额头的温度,或者让自己握着他的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杨宁不知不觉地收敛了身上的利刺,在宁神静心的琴音中沉沉睡去。 烛光之下,望着杨宁安详的睡容,邱生终于松了口气,望了一眼正在抚琴的吴澄,心中生出莫名的敬佩,低声道:“先生,您也累了一个晚上,要不要早些去休息一下,现在子静公子已经没有事了,我守在一边就行了。” 吴澄停下抚琴的双手,微笑道:“现在还不能休息,子静的武功如何你我心中应该有数,他竟然会中毒倒在巷子里,这件事情我们不该查个水落石出么?无论如何,子静都是殿下的朋友,我们若是不助他一臂之力,将来殿下责怪起来,我们岂不是无话可说。” 他的话语虽然温柔,但是邱生却能够感觉到隐隐的警告,知道吴澄是暗示自己不要因为子静的身份而有过分的举止,心中轻叹一声,道:“是,属下这就去查清楚,不过先生还是去休息的好,如果担心子静公子醒过来之后有所疑心,不妨让花无雪或者山骏在这里守着。” 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在摇曳的灯光下焕发出些许光彩,站起身来,在书童搀扶下向外走去,口中道:“虽然要查,但是不能惊动别人,还有,我们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子静公子接了几张帖子之后就和剑绝尹姑娘分开了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只怕青萍小姐也会忧心的,遣人去通知一声吧。” 邱生虽然知道吴澄思虑周密,但是这种诡谲的情况下还能想到一个女子,却也不能不佩服,当下连声应诺。刚走到门口,耳中响起一声呓语,回头看去,却是杨宁面上浮现出悲楚之色,口中低呼着“娘亲、三哥”等字眼。邱生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看吴澄,只见吴澄俊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神色,然后露出一缕苦笑,淡淡道:“这件事情不用去查了,我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杨宁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金陵城的另外一边,也有人在惦念着他。 因为这场风雨,原本要持续到子夜的集珍会在酉时末就结束了,可是万宝斋的沧海厅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原本应该人去楼空的大厅里却坐着四五个神色各异的人。一张靠近门口的圆桌旁,一个红衣少女怔怔望着洞开的厅门,沉默不语,一双明媚的凤眼仿佛要看穿这连绵不绝的雨雾,不知何时,紧握着剑柄的纤手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青色筋络,仿佛有无名的火焰从这个少女身上涌出,将从门外飘进来的冷气和雾水燃烧殆尽。而在另外一张桌子后面,却坐着一个蓝衫青年,相貌俊朗,风姿疏阔,和他一起坐着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神色中带着几分不耐和迷惑。 远处传来更夫的呼喝声,已经是三更天了,声声更鼓在夜雨中越发凄清,令人从心底生出寒意,红衣少女的娇躯似乎开始颤抖起来,那蓝衫青年一眼瞧见,只觉心中一痛,终于忍不住再度上前道:“青萍小姐,想必帝尊有事他往,未必会前来赴约了,夜深雨寒,小姐不如暂时随在下到俞氏金陵别院休息,等到明天雨过天晴,定能寻获帝尊的下落的。而且这沧海厅毕竟是万宝斋的地方,小姐在这里苦等,只怕也为难了别人。” 青萍冷冷瞧了蓝衣青年一眼,寒声道:“俞公子,你我昔日江上曾有一面之缘,所以青萍将你当成朋友看待,我在这里等候子静,是我与他的事情,他是否违约不来,和你并无关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觉得不耐烦,公子自便就是,至于万宝斋肯不肯让我在这里等,这也是我与万宝斋的事,最多我到外面等候,公子就不必费心了。” 蓝衣青年闻言苦笑,他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俞秀夫,在南闽之时地位尊贵有如王侯,即使到了江南中原,也是人人另眼看待,更难得的是,他不仅文武双全,堪称俞氏宗主地臂柱,性情又是豁达疏阔,最好结交朋友,所以虽然僻处南疆,却有小孟尝的雅号,所经之处,皆受人尊敬,想不到今日却在这个女子面前受尽白眼,偏偏他又甘之如饴,竟然舍不得离去,想到此处,他自己也不禁苦笑起来。 俞秀夫今日也像别人一样好奇地在凤台附近等着一窥魔帝形容,并非是当真相信传言,只不过怀疑魔帝就是昔日自己在彭泽见到的少年,所以想要见到念念不忘的意中人而已。那天在彭泽拒绝柳天雕的赌约之后,他便匆匆离开是非之地,不久之后,他就得知了彭泽发生的惨案,当然那时候他已经在途中见过了杨宁和青萍。当时他并不知道那个平凡无奇的少年就是声名远扬的魔帝,而用易容术掩饰真容的少女就是敢向翠湖弟子挑战的剑绝尹青萍,但是青萍吹奏的陶埙令他动容,明明是悲怆凄凉的乐声,却洋溢着明亮的希望,一点一滴几乎可以渗透人心,闻音知人,那一刻他就对隔水相望的少女动了心。之后传来的消息让他渐渐猜测出那少女的真正身份,这让他举棋不定。在传闻中,魔帝与剑绝姐弟相称,但是并无血缘关系的少年男女,剑绝在赤壁竭尽全力襄助魔帝,而魔帝对剑绝也是言听计从,若说没有儿女私情,只怕无人肯信,更何况当日自己见到那对少年男女相依相偎的模样,不也是有了这样的怀疑么?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可以鼓起勇气争夺一个平凡少女,此刻他却很难追求魔帝的爱侣,清绝先生的弟子——剑绝尹青萍。 可是原本强行压抑的情意在今夜却又爆发出来,当他见到青萍独自出现在集珍会上,目光就没有在那些所谓的奇珍异宝上停驻片刻,而当青萍焦虑地等待杨宁出现的时候,他心中的束缚松动了,所以才会刻意留下来陪伴青萍,只是青萍初时还敷衍他几句,夜深人静之后,杨宁始终不见踪影,她的态度就变得焦躁非常,根本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让他失望非常。 因为青萍的冷言冷语,使得沧海厅中的空气变得十分尴尬,正在俞秀夫想要设法转换气氛的时候,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含笑走进厅中,一边走一边向三人抱拳施礼道:“呵呵,失礼失礼,万某有事耽搁了,不知道俞公子和青萍小姐在此,两位在此等候多时,可是万宝斋有什么疏漏之处,令两位贵客想要向本总管兴师问罪么?” 俞秀夫微微苦笑,他知道这位万旒万总管最善于笑里藏刀,偷梁换柱,所以不敢怠慢,起身施礼道:“万总管言重了,谁不知道万宝斋的名望,俞某只是陪伴青萍小姐在这里等人,若有得罪之处,俞某日后定当图报,还请总管行个方便。”他这样说话礼数已经十分周到,万宝斋既然是出售天下珍宝,那么身在南闽,和南洋多有贸易的俞家就是它的大客户之一,所以俞秀夫的这个承诺分量之重不必多说。 出乎俞秀夫的意料,万旒并没有故作为难的接受这个交换条件,反而对着神色冰冷的青萍笑道:“原来是青萍小姐在这里等候帝尊,青萍小姐既然是我万宝斋的贵客,别说用一下沧海厅,就是在万宝斋住上一年半载,万某也是心甘情愿,怎么敢让俞公子费心呢?如果将来给帝尊知道,我们万宝斋让小姐在这冰冷的大厅里面等了这么长时间,只怕万某的性命都要交待在帝尊手里了。不如这样吧,青萍小姐不妨到客房暂时歇息,万某这就派人去打听一下帝尊的消息,若有所获必定前来相告。” 听到万旒的声音,青萍才清醒过来,她心中明白,万旒多半是因为伊不平的请托过来照料自己的,没有了自己和杨宁搅乱视线,也不知道原本准备今夜将珍藏运到江南的行动又没有顺利进行。但是她实在顾不上这些事情了,今夜的苦苦等候让她想起在七星坞的往事,那时候她也是等着子静平安回来,只是心中全无忧虑,总以为人生会一帆风顺的进行下去,却想不到得来的就是子静重伤失踪的讯息,过去的梦魇如同雨雪交加的阴冷夜晚一般,让她如坠冰窟,如果子静不能平安归来,她该怎么办?她能够再度承受和子静分离的寂寞和悲苦么?不知什么时候,那么寂寞茫然的少年已经成了她心中难舍的牵挂,她真的不知道如果和子静再也不能相见,她这一生将是何等的孤寂凄凉。 良久,她艰难地道:“万总管,我听姐姐说过,万宝斋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不管在何处都是不可轻视的力量,尤其这金陵城中是贵号总店所在,想必更是手眼通天,我们姐弟人生地不熟,两眼茫茫,如果万总管肯相助小女子一臂之力,日后洞庭双绝必有重报。” 万旒眼中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肃然道:“能够得洞庭双绝的赞誉,万某愧不敢当,万某不过是主上身边一个下人罢了,哪里有什么本事,不过青萍小姐既然有此重托,明日清晨之前,无论如何,万某定会有消息奉上,只是现在小姐还是到客房休息片刻吧。如果帝尊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小姐若是不能维持最佳的状态,又如何能为帝尊尽力呢?” 青萍闻言神色微动,正欲答应,只听见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个万宝斋的伙计跑了进来,高声道:“总管,总管,幽冀燕山卫的山骏山护卫求见青萍小姐。” 听到这句话,众人皆是神色微变,青萍眼中更是闪过一缕光芒,紧紧握住佩剑的剑柄,她厉声道:“请他进来。” 那个伙计偷眼去看万旒,万旒微微点头,那个伙计转身出去,不多时已经带了一个黑衣青年进来,这青年相貌俊秀,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显得分外儒雅风流。 见到青萍,他躬身一揖,淡淡道:“山骏拜见青萍小姐,黎阳一别,小姐风采依旧,山骏却已经憔悴多矣。” 青萍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道:“原来是山护卫,青萍当日蒙骗山护卫,趁机脱逃,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山护卫见谅。” 山骏笑道:“小姐奇谋脱逃,却连累在下降级罚俸,这也不必说了,山某这次前来是奉了吴先生之命,向青萍小姐致意,还有一件事,就是子静公子正在我家先生的下处休息,还请小姐放心,明日午时之前,子静公子就会前来和小姐相见的。” 听到这句话,青萍只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若是几日之前,她多半会怀疑子静受了幽冀所害,可是和练无痕见过之后,她却已经隐隐相信了罗承玉的诚意,就算并非如此,落到幽冀的手中,似乎也比落到别人手里好些。忍不住露出一缕微笑,她释然道:“原来如此,那就好了,你告诉子静,我在万宝斋等他,他又失约了,明日若是回来,一定要带些谢罪的礼物才行呢。” 山骏目光闪动,心中生出敬佩之意,他自然知道青萍之所以不要求和自己一起回去见子静,一定是因为担心受了欺骗,落入人手,反而成为威胁子静的人质,所以她忍住心中的渴望留在万宝斋。这样一个聪明果决的女子,怪不得可以得到魔帝的青眼。再想到信都郡主府中宛若出水白莲的纤弱女子,洞庭双绝,果然都是难得的奇女子,自己因为这两个女子的计谋而被贬斥的怨愤不知不觉间,似乎已经消失无形了。 第四章 凄风苦雨(中) 入夜之后,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凡是接近风月场所的街道上依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银灯高照,烛影摇红,丝竹管弦,歌喉嘹亮,如天外仙音,舞姿翩跹,似月里仙姝,十里秦淮,珠围翠绕,不啻人间仙境,纵然是越来越急促的雨帘也挡不住寻花问柳之心。可是在背人之处或者小巷之内,却是黑暗凄凉,偶然有一两盏悬在门前的灯火,也在夜雨中渐至熄灭,星月无光,偶然有人影飘过,倒像是鬼魅一般。繁华与凄凉在金陵城中相依相伴,彼此纠缠,形成了一幅令人迷茫的矛盾画卷。 杨宁独自走在黑暗之中,下意识地避开灯光,任凭雨水顺着自己的衣裳滴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疏解心中的痛苦,这样的时候,他恨不得能够倚在娘亲膝下哭诉一番,纵然事后要被娘亲责罚教训,也心甘情愿,可是娘亲却不知在何处,他不知道那矗立在洛阳的圣烈大皇贵妃墓里是否娘亲的骨骸,更不知道娘亲和师尊如果没有死,他们到底身在何处,为何将自己孤零零抛在世上,让自己饱受手足相残的痛苦。只觉得自己被无边的孤寂彻底淹没,杨宁脚步一滞,突然呕出一口鲜血,那鲜血在巷口雨幕之中若隐若现的灯光下竟然呈现青黑之色。 杨宁心中一惊,这才知道方才的心乱如麻并非仅仅是受到杨钧所为的刺激,多半是因为经脉受创,真气动荡不安,这才不能如同往常一般压制心灵的伤痛。心中了然之下,杨宁连忙退到巷子深处,闭目运气调息,经过反复探察奇经八脉,竟然发觉一缕阴寒的气息不知何时纠缠在肺腑之中,而且原本被他压制住,准备用来磨砺真气的鹤顶红剧毒竟然蠢蠢欲动起来。杨宁虽然不懂多少岐黄之道,也知道此刻情形的严峻。也顾不得身在暗巷之中,连忙盘膝坐在地上,专心运气驱毒。 不知为何,这一缕阴毒竟然纠缠不去,而且接触到真气之后,内力竟然有动摇的迹象,而原本视若寻常的鹤顶红竟然也趁机嚣张起来,杨宁心中一寒,知道自己这一次当真太过冒失了,只因无视鹤顶红的毒性,就逞能喝了下去。此刻他却想起昔日师尊曾经说过的话,所谓的百毒不侵,不过是因为身体经过毒物的磨砺,可以承受剧毒的药性,并在毒物真的发生作用之前驱逐出去,或者化解在经脉里。所以如果是某种特殊的药物,最多只是多些抵抗力罢了,就如同杨钧加在檀香里面的长眠香,或者,还有此刻缠绵体内的阴毒,不知是否杨钧说过的“缠绵”,这当真是化解真气的奇毒,如果当时酒中的毒药是“缠绵”的话,自己可能真的武功尽废了。心中灵光电闪,忆起杨钧曾经说过有人换了毒酒,现在看来多半是残留了一丝“缠绵”在酒中,正因如此,自己才忽视了这缕阴毒的存在,若非自己心绪激荡,可能还不会发觉,天长日久,自己的真元必定被此毒所毁,心中既是庆幸,又是悲哀,杨宁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使用龟息秘法,专心致志地开始驱毒。 时光渐渐流逝,夜色越深,寒风愈冷,不知何时,已经是呵气成霜,这纷纷扬扬的雨丝里面也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雪花,雨雪霏霏中,大雾渐起,数丈之外已经看不清人影,这日间都几乎无人行走的小巷更是连老鼠都不见一只。杨宁在这里运功驱毒,自然是无所顾忌,只是衣衫已经尽被雨雪浸透,他正处在龟息状态,体温几乎已经察觉不到,那原本落水即化的雪花竟然在他的发鬓间不肯消溶。 就在这时,和小巷相连的大街上出现了一顶青毡小轿,四个黑衣轿夫抬着轿子,头上戴着雨笠,脚下虽然步履从容,但是行程却是极快,不多时已经走到巷口,轿子两侧,各有一个白衣书童跟随,这两个少年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都生的眉清目秀,聪明外露,手中各自带着一柄湘妃竹伞,雨中行走,宛若金童模样。而在前面引路的是一个黑衣男子,身材魁伟,既没有打伞,也没有戴着斗笠,雨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彪悍俊伟的身材,只是若有人目光落到这男子面部,大多数人都会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这男子左颊有一道丑陋如蜈蚣一般的刀疤,几乎将容貌全部毁去,一双眸子更是残忍冷厉地如同荒野的恶狼一般,令人一见胆寒。这样一个人物,不是盗匪也是杀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金陵街头,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走到巷口,那黑衣男子突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向小巷望去,并不用他吩咐,后面的轿子和两个少年书童都停了下来,两个少年更是一左一右,和四个轿夫摆出**阵,将轿子护在当中。黑衣男子犹豫了片刻,挥手示意继续前行,这时从轿子里面飘出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邱护卫,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衣男子转身施礼道:“先生,方才经过巷口的时候,我突然嗅到里边有异样的气味,疑心是有人窥视,准备行刺先生,不过等我停下来之后,却发觉那味道转瞬即逝,而且仔细听去,除了风雨并无呼吸之声,所以想必是我弄错了,或许是担心先生的安危,有些草木皆兵了吧。” 轿子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邱护卫出身边疆,曾经常年和狼群为伍,五感灵敏之处不逊狼王,本座听说邱护卫在百丈之外可以嗅到人体最轻微的味道,我并不以为邱护卫是太过小心了,说不定巷子里面真的有人,这样的时候,若真有人栉风沐雨,必有缘由,事情反常即为妖,我等身在虎穴,岂可漠然视之,劳烦邱兄进去看看,不过要小心一些,提防变故。”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便肃然道:“属下遵命,请先生小心暗算。” 说罢拔出背上双钩,紧握手中,缓缓向巷子里面走去,小心谨慎之处,不啻身入龙潭虎穴,这条巷子不过百丈之深,不过片刻,他已经走到了巷子中间,目光一闪,已经看到了风雨中盘膝而坐的青衣少年。他停住脚步,眼中闪过骇然之色,虽然和那少年相距不过数丈,但是竟然感觉不到那少年的呼吸和心跳,就连一丝气味也闻不到,令他怀疑自己好像撞上了鬼魅。不过这黑衣男子素来不信鬼神,心中稍定便仔细打量那少年,突然,一缕异味从鼻前掠过,他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这少年多半是正在驱毒,自己嗅到的分明是剧毒鹤顶红的气味。那么这少年并非尸体,只不过多半他功力精深,不仅呼吸心跳不可察觉,就连周身气味也收敛起来,这样的武功,可谓惊世骇俗。黑衣男子迅速将眼前这个清秀少年和自己所知道的人物一一比较,心中突然生出难以相信的念头,魔帝竟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巷来,而且身负毒伤,不由瞪大了眼睛。 黑衣男子猜出了这个清秀少年的真正身份,只觉一阵为难,他正是幽冀燕山卫天组高手邱生,正是昔年火凤郡主亲自收到麾下的高手,但是和西门凛、凌冲不同,他的长处在于多年历练出来的追踪匿性之术,所以几乎是常年在演武堂训练密探和斥堠,对于其它的事情他很少关心,除非火凤郡主重现,否则他的忠心只会给掌控燕山卫的人,不管那人是罗承玉或者其他人。在离开幽冀之前,吴澄就已经告诉他魔帝就是火凤郡主的亲子,并且问他如果杨宁和罗承玉相争,他的抉择如何,左思右想之后,他的选择是旁观,既不想帮助罗承玉压制甚至伤害杨宁,也不想帮杨宁反抗罗承玉,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态度,燕山卫中吴澄最信重的人一向就是邱生,这次更是带他南下。 可是原本的打算在杨宁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彻底无用,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眼看着这个少年在风雨中挣扎,可是如果要援手相救,想到轿子里面等他回复的吴澄,他又迟疑起来,虽然吴澄信任他,但是却并不代表吴澄就会公平地对待杨宁和罗承玉,无论如何,吴澄都是罗承玉的先生,更是凤台阁的阁主,如果他要替主分忧,趁人之危,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是冷眼旁观,还是出手相阻,无论如何杨宁的身份不能泄露,这是他在吴澄面前许下的承诺,这样一来,自己纵然想要拦阻,也会被当成叛逆对待,这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情形。 正在邱生冥思苦想之际,小巷之外突然飘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响,雨夜铃声,闻之断肠,更添几分悲凉。邱生身子微震,知道这是吴澄以铃声传讯,询问自己的安危,轻轻一叹,伸手向腰间一探,取出一串银铃,摇动几下,用富有节奏的铃声传达了自己的平安无事,以及有客待迎的讯息。是生是死,只能看着少年的造化了,他是不会插手的,这不符合荒漠中弱肉强食的准则。 传递消息之后,邱生伸手去探杨宁内息,他知道有些人行功之时不能打扰,但是他也知道杨宁的出身,无论如何,他不相信,身为魔帝的杨宁会将自己的安危付诸上天,所以自己触及他的身体应该无事,自己倒是要小心遭到反噬。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触到杨宁身体的一刹那,眼前突然青光一闪,深夜寒雨之中仿佛亮起一道青色长虹,邱生双钩硬生生接下了春云乍展的一剑,飞身后退,肩头衣衫零落,鲜血从裂缝中滴落,转瞬被雨水洗刷干净。 邱生低头瞧去,只见杨宁正缓缓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邱生心中剧震,只觉那清秀少年的一双眸子冰火交融也似,却又冰冷幽深,看不出一丝人类的情绪,这时候的杨宁,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尊无情无爱的魔神。而且随着杨宁抬头的动作,一缕黑色的血水正从唇边缓缓淌落,杨宁却是恍若未觉,周身仿若绷紧了弦的强弓,左手紧握的轻薄剑刃上沾满了雨水,却丝毫不能减损一分青莲也似的剑光。 邱生知道自己还是莽撞了,心中虽然生出退缩的念头,可是却偏偏不敢移动脚步,只因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毒蛇紧盯的青蛙一般,被对手的杀气震慑,竟连一根手指也不敢轻易移动。他心中有数,此刻的杨宁恐怕并没有完全清醒,不过是凭着直觉反应和自己对峙罢了,要不然只怕早已经趁势猛攻了,这样狭窄的巷子,实在不是邱生擅长的战场,如果杨宁出手反击,只怕自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可是即使如此,邱生也宁愿面对一个清醒可怕的对手,而不是眼前这个神智不清的少年,只因他根本没有办法对眼前的杨宁解释清楚自己并无恶意,恐怕只要自己现在稍动一下,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了。不知不觉间,滴滴冷汗从邱生额头滚落,心中的无奈越发浓厚,却是毫无办法可想。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从巷子外面突然飘进错落有致的铃声,铃声时强时弱,若有旋律,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颗心都随着铃声起伏不定,邱生心中一动,曾经听闻凤台阁主有一门绝艺“慑魂铃”,可以用铃声迷惑神智,只是这些年来从未亲眼见过,想必此刻吴澄已经发觉了巷子里面的不妥,正用最干脆的手段要将两人一起制服。邱生心中一叹,这下自己可是连保护眼前这个少年的可能都没有了,微微合上了双目,毫无抗拒之意。迷蒙中,只觉得那铃声断断续续,婉转低回,竟似越来越遥远,不知不觉中,邱生松开了双手,银钩落地,陷入了沉眠。 在铃声的催眠下,杨宁也渐渐合上了双眼,仅存的神智能够从连绵不绝的铃声中感觉到安慰和善意,下意识地将身躯蜷缩起来,这是最令他感觉安全的姿势,只是在阖目之前,无神的眸子上映射出了被巷口灯光拖得长长的三条人影。 吴澄缓缓走进巷子,巷子里面并无星月之光,不能及时排出的雨水已经成了小溪,就是明眼人在里面行走也会十分艰难,可是虽然他的双目已经看不见,在暗巷中反而如履平地。倒是身边的两个白衣少年步履艰难,这两个少年一个打着伞替吴澄遮挡风雨,另一个提着灯笼,他们自己都已经换了雨笠。虽然如此,不过是短短一段路程,两个少年的下半身几乎已经全部浸湿了,虽然都没有抱怨,却是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倒是吴澄虽然鞋袜也沾了水,衣衫倒还干爽,脸上反而带着轻松的笑意,丝毫没有烦恼的意味。 走到跌倒在雨中的两人身边,提着灯笼的白衣少年条理清楚地将眼前情势说明,吴澄一边听着一边轻轻点头,似乎心有所悟,侧耳听了片刻,取了一根银针,在邱生身上刺了几处穴道,虽然是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但是下手之际却是驾轻就熟,完全没有一丝窒碍。 低低一声呻吟,邱生清醒过来,毫不意外地看到吴澄儒雅的面容,和那双黯淡的黑眸,他倒了一声谢,起身捡起双钩,施礼道:“先生,不知要如何处置子静公子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虽然不是幽冀的一份子,但是他和世子殿下一见如故,和信都从前虽然有些误会,但是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再说殿下也有吩咐,不许我们再和子静公子为敌,彼此既然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了,朋友有难,本座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杨宁的腕脉,触及杨宁冰冷的肌肤之后,两人都是轻轻一颤。吴澄是因为触手冰寒,杨宁却是自卫的本能。 匆匆检查过杨宁的状况以后,吴澄若有所思地道:“子静公子这是中了毒了,不过现在毒已经驱散了,这也是巧合吧,他在雨水中调息,虽然身躯受冻,但是这雨水却是最好的媒介,可以将他驱散的剧毒洗刷干净,不至于有余毒残留在身上,现在他正在使用密法调理血脉,大概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彻底清醒过来了。不过既然让我遇见了他,就不能任由他吃这些苦头,若是受了风寒,只怕也难免留下一些后患。这样吧,用我的轿子将他带回去,等我给我施一次针,开些药服下,再让他好好睡一觉,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邱生心中一宽,低声道:“先生仁慈,属下敬服,就让属下将他抱到轿子里吧。” 吴澄摇头道:“不必了,我好不容易用慑魂铃将他的外识封闭,你身上杀气太重,只怕惊扰了他,还是让我来吧。” 说罢吴澄上前伸手将杨宁抱起,随手解下大氅,将杨宁湿透的身躯裹住,两人身躯接触,只觉得这少年身躯颇为单薄,想到这少年的身世,吴澄不禁微微一叹,转身向巷子外面走去。 虽然外识被封闭住了,但是杨宁的内识仍然维系着一定程度的知觉,只是他虽然能够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不足以让他清醒过来。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用类似披风的东西将自己包裹起来,在经历过一段晃晃悠悠而又平稳的路途后,自己被人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房间,有人服侍自己沐浴更衣,然后有人用针刺进自己的穴道,帮助自己恢复气血,将最后一点残余的毒素也逼了出去,再然后,嘴边多了一个瓷碗,有人将滚烫的药汤灌入自己的腹中。然后意识开始慢慢涣散,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舒适,裹在温暖的锦被中,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旋律,仿佛是绿绮姐姐哄自己入睡的琴音。当然在这期间,杨宁不是没有想过戒备反抗,但是每当他心绪动摇的时候,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有一只温暖的手不时地替自己擦去汗水,试探额头的温度,或者让自己握着他的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杨宁不知不觉地收敛了身上的利刺,在宁神静心的琴音中沉沉睡去。 烛光之下,望着杨宁安详的睡容,邱生终于松了口气,望了一眼正在抚琴的吴澄,心中生出莫名的敬佩,低声道:“先生,您也累了一个晚上,要不要早些去休息一下,现在子静公子已经没有事了,我守在一边就行了。” 吴澄停下抚琴的双手,微笑道:“现在还不能休息,子静的武功如何你我心中应该有数,他竟然会中毒倒在巷子里,这件事情我们不该查个水落石出么?无论如何,子静都是殿下的朋友,我们若是不助他一臂之力,将来殿下责怪起来,我们岂不是无话可说。” 他的话语虽然温柔,但是邱生却能够感觉到隐隐的警告,知道吴澄是暗示自己不要因为子静的身份而有过分的举止,心中轻叹一声,道:“是,属下这就去查清楚,不过先生还是去休息的好,如果担心子静公子醒过来之后有所疑心,不妨让花无雪或者山骏在这里守着。” 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在摇曳的灯光下焕发出些许光彩,站起身来,在书童搀扶下向外走去,口中道:“虽然要查,但是不能惊动别人,还有,我们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子静公子接了几张帖子之后就和剑绝尹姑娘分开了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只怕青萍小姐也会忧心的,遣人去通知一声吧。” 邱生虽然知道吴澄思虑周密,但是这种诡谲的情况下还能想到一个女子,却也不能不佩服,当下连声应诺。刚走到门口,耳中响起一声呓语,回头看去,却是杨宁面上浮现出悲楚之色,口中低呼着“娘亲、三哥”等字眼。邱生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看吴澄,只见吴澄俊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神色,然后露出一缕苦笑,淡淡道:“这件事情不用去查了,我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杨宁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金陵城的另外一边,也有人在惦念着他。 因为这场风雨,原本要持续到子夜的集珍会在酉时末就结束了,可是万宝斋的沧海厅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原本应该人去楼空的大厅里却坐着四五个神色各异的人。一张靠近门口的圆桌旁,一个红衣少女怔怔望着洞开的厅门,沉默不语,一双明媚的凤眼仿佛要看穿这连绵不绝的雨雾,不知何时,紧握着剑柄的纤手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青色筋络,仿佛有无名的火焰从这个少女身上涌出,将从门外飘进来的冷气和雾水燃烧殆尽。而在另外一张桌子后面,却坐着一个蓝衫青年,相貌俊朗,风姿疏阔,和他一起坐着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神色中带着几分不耐和迷惑。 远处传来更夫的呼喝声,已经是三更天了,声声更鼓在夜雨中越发凄清,令人从心底生出寒意,红衣少女的娇躯似乎开始颤抖起来,那蓝衫青年一眼瞧见,只觉心中一痛,终于忍不住再度上前道:“青萍小姐,想必帝尊有事他往,未必会前来赴约了,夜深雨寒,小姐不如暂时随在下到俞氏金陵别院休息,等到明天雨过天晴,定能寻获帝尊的下落的。而且这沧海厅毕竟是万宝斋的地方,小姐在这里苦等,只怕也为难了别人。” 青萍冷冷瞧了蓝衣青年一眼,寒声道:“俞公子,你我昔日江上曾有一面之缘,所以青萍将你当成朋友看待,我在这里等候子静,是我与他的事情,他是否违约不来,和你并无关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觉得不耐烦,公子自便就是,至于万宝斋肯不肯让我在这里等,这也是我与万宝斋的事,最多我到外面等候,公子就不必费心了。” 蓝衣青年闻言苦笑,他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俞秀夫,在南闽之时地位尊贵有如王侯,即使到了江南中原,也是人人另眼看待,更难得的是,他不仅文武双全,堪称俞氏宗主地臂柱,性情又是豁达疏阔,最好结交朋友,所以虽然僻处南疆,却有小孟尝的雅号,所经之处,皆受人尊敬,想不到今日却在这个女子面前受尽白眼,偏偏他又甘之如饴,竟然舍不得离去,想到此处,他自己也不禁苦笑起来。 俞秀夫今日也像别人一样好奇地在凤台附近等着一窥魔帝形容,并非是当真相信传言,只不过怀疑魔帝就是昔日自己在彭泽见到的少年,所以想要见到念念不忘的意中人而已。那天在彭泽拒绝柳天雕的赌约之后,他便匆匆离开是非之地,不久之后,他就得知了彭泽发生的惨案,当然那时候他已经在途中见过了杨宁和青萍。当时他并不知道那个平凡无奇的少年就是声名远扬的魔帝,而用易容术掩饰真容的少女就是敢向翠湖弟子挑战的剑绝尹青萍,但是青萍吹奏的陶埙令他动容,明明是悲怆凄凉的乐声,却洋溢着明亮的希望,一点一滴几乎可以渗透人心,闻音知人,那一刻他就对隔水相望的少女动了心。之后传来的消息让他渐渐猜测出那少女的真正身份,这让他举棋不定。在传闻中,魔帝与剑绝姐弟相称,但是并无血缘关系的少年男女,剑绝在赤壁竭尽全力襄助魔帝,而魔帝对剑绝也是言听计从,若说没有儿女私情,只怕无人肯信,更何况当日自己见到那对少年男女相依相偎的模样,不也是有了这样的怀疑么?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可以鼓起勇气争夺一个平凡少女,此刻他却很难追求魔帝的爱侣,清绝先生的弟子——剑绝尹青萍。 可是原本强行压抑的情意在今夜却又爆发出来,当他见到青萍独自出现在集珍会上,目光就没有在那些所谓的奇珍异宝上停驻片刻,而当青萍焦虑地等待杨宁出现的时候,他心中的束缚松动了,所以才会刻意留下来陪伴青萍,只是青萍初时还敷衍他几句,夜深人静之后,杨宁始终不见踪影,她的态度就变得焦躁非常,根本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让他失望非常。 因为青萍的冷言冷语,使得沧海厅中的空气变得十分尴尬,正在俞秀夫想要设法转换气氛的时候,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含笑走进厅中,一边走一边向三人抱拳施礼道:“呵呵,失礼失礼,万某有事耽搁了,不知道俞公子和青萍小姐在此,两位在此等候多时,可是万宝斋有什么疏漏之处,令两位贵客想要向本总管兴师问罪么?” 俞秀夫微微苦笑,他知道这位万旒万总管最善于笑里藏刀,偷梁换柱,所以不敢怠慢,起身施礼道:“万总管言重了,谁不知道万宝斋的名望,俞某只是陪伴青萍小姐在这里等人,若有得罪之处,俞某日后定当图报,还请总管行个方便。”他这样说话礼数已经十分周到,万宝斋既然是出售天下珍宝,那么身在南闽,和南洋多有贸易的俞家就是它的大客户之一,所以俞秀夫的这个承诺分量之重不必多说。 出乎俞秀夫的意料,万旒并没有故作为难的接受这个交换条件,反而对着神色冰冷的青萍笑道:“原来是青萍小姐在这里等候帝尊,青萍小姐既然是我万宝斋的贵客,别说用一下沧海厅,就是在万宝斋住上一年半载,万某也是心甘情愿,怎么敢让俞公子费心呢?如果将来给帝尊知道,我们万宝斋让小姐在这冰冷的大厅里面等了这么长时间,只怕万某的性命都要交待在帝尊手里了。不如这样吧,青萍小姐不妨到客房暂时歇息,万某这就派人去打听一下帝尊的消息,若有所获必定前来相告。” 听到万旒的声音,青萍才清醒过来,她心中明白,万旒多半是因为伊不平的请托过来照料自己的,没有了自己和杨宁搅乱视线,也不知道原本准备今夜将珍藏运到江南的行动又没有顺利进行。但是她实在顾不上这些事情了,今夜的苦苦等候让她想起在七星坞的往事,那时候她也是等着子静平安回来,只是心中全无忧虑,总以为人生会一帆风顺的进行下去,却想不到得来的就是子静重伤失踪的讯息,过去的梦魇如同雨雪交加的阴冷夜晚一般,让她如坠冰窟,如果子静不能平安归来,她该怎么办?她能够再度承受和子静分离的寂寞和悲苦么?不知什么时候,那么寂寞茫然的少年已经成了她心中难舍的牵挂,她真的不知道如果和子静再也不能相见,她这一生将是何等的孤寂凄凉。 良久,她艰难地道:“万总管,我听姐姐说过,万宝斋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不管在何处都是不可轻视的力量,尤其这金陵城中是贵号总店所在,想必更是手眼通天,我们姐弟人生地不熟,两眼茫茫,如果万总管肯相助小女子一臂之力,日后洞庭双绝必有重报。” 万旒眼中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肃然道:“能够得洞庭双绝的赞誉,万某愧不敢当,万某不过是主上身边一个下人罢了,哪里有什么本事,不过青萍小姐既然有此重托,明日清晨之前,无论如何,万某定会有消息奉上,只是现在小姐还是到客房休息片刻吧。如果帝尊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小姐若是不能维持最佳的状态,又如何能为帝尊尽力呢?” 青萍闻言神色微动,正欲答应,只听见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个万宝斋的伙计跑了进来,高声道:“总管,总管,幽冀燕山卫的山骏山护卫求见青萍小姐。” 听到这句话,众人皆是神色微变,青萍眼中更是闪过一缕光芒,紧紧握住佩剑的剑柄,她厉声道:“请他进来。” 那个伙计偷眼去看万旒,万旒微微点头,那个伙计转身出去,不多时已经带了一个黑衣青年进来,这青年相貌俊秀,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显得分外儒雅风流。 见到青萍,他躬身一揖,淡淡道:“山骏拜见青萍小姐,黎阳一别,小姐风采依旧,山骏却已经憔悴多矣。” 青萍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道:“原来是山护卫,青萍当日蒙骗山护卫,趁机脱逃,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山护卫见谅。” 山骏笑道:“小姐奇谋脱逃,却连累在下降级罚俸,这也不必说了,山某这次前来是奉了吴先生之命,向青萍小姐致意,还有一件事,就是子静公子正在我家先生的下处休息,还请小姐放心,明日午时之前,子静公子就会前来和小姐相见的。” 听到这句话,青萍只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若是几日之前,她多半会怀疑子静受了幽冀所害,可是和练无痕见过之后,她却已经隐隐相信了罗承玉的诚意,就算并非如此,落到幽冀的手中,似乎也比落到别人手里好些。忍不住露出一缕微笑,她释然道:“原来如此,那就好了,你告诉子静,我在万宝斋等他,他又失约了,明日若是回来,一定要带些谢罪的礼物才行呢。” 山骏目光闪动,心中生出敬佩之意,他自然知道青萍之所以不要求和自己一起回去见子静,一定是因为担心受了欺骗,落入人手,反而成为威胁子静的人质,所以她忍住心中的渴望留在万宝斋。这样一个聪明果决的女子,怪不得可以得到魔帝的青眼。再想到信都郡主府中宛若出水白莲的纤弱女子,洞庭双绝,果然都是难得的奇女子,自己因为这两个女子的计谋而被贬斥的怨愤不知不觉间,似乎已经消失无形了。 第四章 凄风苦雨(下) 入夜之后,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凡是接近风月场所的街道上依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银灯高照,烛影摇红,丝竹管弦,歌喉嘹亮,如天外仙音,舞姿翩跹,似月里仙姝,十里秦淮,珠围翠绕,不啻人间仙境,纵然是越来越急促的雨帘也挡不住寻花问柳之心。可是在背人之处或者小巷之内,却是黑暗凄凉,偶然有一两盏悬在门前的灯火,也在夜雨中渐至熄灭,星月无光,偶然有人影飘过,倒像是鬼魅一般。繁华与凄凉在金陵城中相依相伴,彼此纠缠,形成了一幅令人迷茫的矛盾画卷。 杨宁独自走在黑暗之中,下意识地避开灯光,任凭雨水顺着自己的衣裳滴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疏解心中的痛苦,这样的时候,他恨不得能够倚在娘亲膝下哭诉一番,纵然事后要被娘亲责罚教训,也心甘情愿,可是娘亲却不知在何处,他不知道那矗立在洛阳的圣烈大皇贵妃墓里是否娘亲的骨骸,更不知道娘亲和师尊如果没有死,他们到底身在何处,为何将自己孤零零抛在世上,让自己饱受手足相残的痛苦。只觉得自己被无边的孤寂彻底淹没,杨宁脚步一滞,突然呕出一口鲜血,那鲜血在巷口雨幕之中若隐若现的灯光下竟然呈现青黑之色。 杨宁心中一惊,这才知道方才的心乱如麻并非仅仅是受到杨钧所为的刺激,多半是因为经脉受创,真气动荡不安,这才不能如同往常一般压制心灵的伤痛。心中了然之下,杨宁连忙退到巷子深处,闭目运气调息,经过反复探察奇经八脉,竟然发觉一缕阴寒的气息不知何时纠缠在肺腑之中,而且原本被他压制住,准备用来磨砺真气的鹤顶红剧毒竟然蠢蠢欲动起来。杨宁虽然不懂多少岐黄之道,也知道此刻情形的严峻。也顾不得身在暗巷之中,连忙盘膝坐在地上,专心运气驱毒。 不知为何,这一缕阴毒竟然纠缠不去,而且接触到真气之后,内力竟然有动摇的迹象,而原本视若寻常的鹤顶红竟然也趁机嚣张起来,杨宁心中一寒,知道自己这一次当真太过冒失了,只因无视鹤顶红的毒性,就逞能喝了下去。此刻他却想起昔日师尊曾经说过的话,所谓的百毒不侵,不过是因为身体经过毒物的磨砺,可以承受剧毒的药性,并在毒物真的发生作用之前驱逐出去,或者化解在经脉里。所以如果是某种特殊的药物,最多只是多些抵抗力罢了,就如同杨钧加在檀香里面的长眠香,或者,还有此刻缠绵体内的阴毒,不知是否杨钧说过的“缠绵”,这当真是化解真气的奇毒,如果当时酒中的毒药是“缠绵”的话,自己可能真的武功尽废了。心中灵光电闪,忆起杨钧曾经说过有人换了毒酒,现在看来多半是残留了一丝“缠绵”在酒中,正因如此,自己才忽视了这缕阴毒的存在,若非自己心绪激荡,可能还不会发觉,天长日久,自己的真元必定被此毒所毁,心中既是庆幸,又是悲哀,杨宁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使用龟息秘法,专心致志地开始驱毒。 时光渐渐流逝,夜色越深,寒风愈冷,不知何时,已经是呵气成霜,这纷纷扬扬的雨丝里面也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雪花,雨雪霏霏中,大雾渐起,数丈之外已经看不清人影,这日间都几乎无人行走的小巷更是连老鼠都不见一只。杨宁在这里运功驱毒,自然是无所顾忌,只是衣衫已经尽被雨雪浸透,他正处在龟息状态,体温几乎已经察觉不到,那原本落水即化的雪花竟然在他的发鬓间不肯消溶。 就在这时,和小巷相连的大街上出现了一顶青毡小轿,四个黑衣轿夫抬着轿子,头上戴着雨笠,脚下虽然步履从容,但是行程却是极快,不多时已经走到巷口,轿子两侧,各有一个白衣书童跟随,这两个少年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都生的眉清目秀,聪明外露,手中各自带着一柄湘妃竹伞,雨中行走,宛若金童模样。而在前面引路的是一个黑衣男子,身材魁伟,既没有打伞,也没有戴着斗笠,雨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彪悍俊伟的身材,只是若有人目光落到这男子面部,大多数人都会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这男子左颊有一道丑陋如蜈蚣一般的刀疤,几乎将容貌全部毁去,一双眸子更是残忍冷厉地如同荒野的恶狼一般,令人一见胆寒。这样一个人物,不是盗匪也是杀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金陵街头,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走到巷口,那黑衣男子突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向小巷望去,并不用他吩咐,后面的轿子和两个少年书童都停了下来,两个少年更是一左一右,和四个轿夫摆出**阵,将轿子护在当中。黑衣男子犹豫了片刻,挥手示意继续前行,这时从轿子里面飘出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邱护卫,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衣男子转身施礼道:“先生,方才经过巷口的时候,我突然嗅到里边有异样的气味,疑心是有人窥视,准备行刺先生,不过等我停下来之后,却发觉那味道转瞬即逝,而且仔细听去,除了风雨并无呼吸之声,所以想必是我弄错了,或许是担心先生的安危,有些草木皆兵了吧。” 轿子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邱护卫出身边疆,曾经常年和狼群为伍,五感灵敏之处不逊狼王,本座听说邱护卫在百丈之外可以嗅到人体最轻微的味道,我并不以为邱护卫是太过小心了,说不定巷子里面真的有人,这样的时候,若真有人栉风沐雨,必有缘由,事情反常即为妖,我等身在虎穴,岂可漠然视之,劳烦邱兄进去看看,不过要小心一些,提防变故。”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便肃然道:“属下遵命,请先生小心暗算。” 说罢拔出背上双钩,紧握手中,缓缓向巷子里面走去,小心谨慎之处,不啻身入龙潭虎穴,这条巷子不过百丈之深,不过片刻,他已经走到了巷子中间,目光一闪,已经看到了风雨中盘膝而坐的青衣少年。他停住脚步,眼中闪过骇然之色,虽然和那少年相距不过数丈,但是竟然感觉不到那少年的呼吸和心跳,就连一丝气味也闻不到,令他怀疑自己好像撞上了鬼魅。不过这黑衣男子素来不信鬼神,心中稍定便仔细打量那少年,突然,一缕异味从鼻前掠过,他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这少年多半是正在驱毒,自己嗅到的分明是剧毒鹤顶红的气味。那么这少年并非尸体,只不过多半他功力精深,不仅呼吸心跳不可察觉,就连周身气味也收敛起来,这样的武功,可谓惊世骇俗。黑衣男子迅速将眼前这个清秀少年和自己所知道的人物一一比较,心中突然生出难以相信的念头,魔帝竟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巷来,而且身负毒伤,不由瞪大了眼睛。 黑衣男子猜出了这个清秀少年的真正身份,只觉一阵为难,他正是幽冀燕山卫天组高手邱生,正是昔年火凤郡主亲自收到麾下的高手,但是和西门凛、凌冲不同,他的长处在于多年历练出来的追踪匿性之术,所以几乎是常年在演武堂训练密探和斥堠,对于其它的事情他很少关心,除非火凤郡主重现,否则他的忠心只会给掌控燕山卫的人,不管那人是罗承玉或者其他人。在离开幽冀之前,吴澄就已经告诉他魔帝就是火凤郡主的亲子,并且问他如果杨宁和罗承玉相争,他的抉择如何,左思右想之后,他的选择是旁观,既不想帮助罗承玉压制甚至伤害杨宁,也不想帮杨宁反抗罗承玉,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态度,燕山卫中吴澄最信重的人一向就是邱生,这次更是带他南下。 可是原本的打算在杨宁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彻底无用,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眼看着这个少年在风雨中挣扎,可是如果要援手相救,想到轿子里面等他回复的吴澄,他又迟疑起来,虽然吴澄信任他,但是却并不代表吴澄就会公平地对待杨宁和罗承玉,无论如何,吴澄都是罗承玉的先生,更是凤台阁的阁主,如果他要替主分忧,趁人之危,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是冷眼旁观,还是出手相阻,无论如何杨宁的身份不能泄露,这是他在吴澄面前许下的承诺,这样一来,自己纵然想要拦阻,也会被当成叛逆对待,这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情形。 正在邱生冥思苦想之际,小巷之外突然飘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响,雨夜铃声,闻之断肠,更添几分悲凉。邱生身子微震,知道这是吴澄以铃声传讯,询问自己的安危,轻轻一叹,伸手向腰间一探,取出一串银铃,摇动几下,用富有节奏的铃声传达了自己的平安无事,以及有客待迎的讯息。是生是死,只能看着少年的造化了,他是不会插手的,这不符合荒漠中弱肉强食的准则。 传递消息之后,邱生伸手去探杨宁内息,他知道有些人行功之时不能打扰,但是他也知道杨宁的出身,无论如何,他不相信,身为魔帝的杨宁会将自己的安危付诸上天,所以自己触及他的身体应该无事,自己倒是要小心遭到反噬。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触到杨宁身体的一刹那,眼前突然青光一闪,深夜寒雨之中仿佛亮起一道青色长虹,邱生双钩硬生生接下了春云乍展的一剑,飞身后退,肩头衣衫零落,鲜血从裂缝中滴落,转瞬被雨水洗刷干净。 邱生低头瞧去,只见杨宁正缓缓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邱生心中剧震,只觉那清秀少年的一双眸子冰火交融也似,却又冰冷幽深,看不出一丝人类的情绪,这时候的杨宁,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尊无情无爱的魔神。而且随着杨宁抬头的动作,一缕黑色的血水正从唇边缓缓淌落,杨宁却是恍若未觉,周身仿若绷紧了弦的强弓,左手紧握的轻薄剑刃上沾满了雨水,却丝毫不能减损一分青莲也似的剑光。 邱生知道自己还是莽撞了,心中虽然生出退缩的念头,可是却偏偏不敢移动脚步,只因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毒蛇紧盯的青蛙一般,被对手的杀气震慑,竟连一根手指也不敢轻易移动。他心中有数,此刻的杨宁恐怕并没有完全清醒,不过是凭着直觉反应和自己对峙罢了,要不然只怕早已经趁势猛攻了,这样狭窄的巷子,实在不是邱生擅长的战场,如果杨宁出手反击,只怕自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可是即使如此,邱生也宁愿面对一个清醒可怕的对手,而不是眼前这个神智不清的少年,只因他根本没有办法对眼前的杨宁解释清楚自己并无恶意,恐怕只要自己现在稍动一下,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了。不知不觉间,滴滴冷汗从邱生额头滚落,心中的无奈越发浓厚,却是毫无办法可想。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从巷子外面突然飘进错落有致的铃声,铃声时强时弱,若有旋律,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颗心都随着铃声起伏不定,邱生心中一动,曾经听闻凤台阁主有一门绝艺“慑魂铃”,可以用铃声迷惑神智,只是这些年来从未亲眼见过,想必此刻吴澄已经发觉了巷子里面的不妥,正用最干脆的手段要将两人一起制服。邱生心中一叹,这下自己可是连保护眼前这个少年的可能都没有了,微微合上了双目,毫无抗拒之意。迷蒙中,只觉得那铃声断断续续,婉转低回,竟似越来越遥远,不知不觉中,邱生松开了双手,银钩落地,陷入了沉眠。 在铃声的催眠下,杨宁也渐渐合上了双眼,仅存的神智能够从连绵不绝的铃声中感觉到安慰和善意,下意识地将身躯蜷缩起来,这是最令他感觉安全的姿势,只是在阖目之前,无神的眸子上映射出了被巷口灯光拖得长长的三条人影。 吴澄缓缓走进巷子,巷子里面并无星月之光,不能及时排出的雨水已经成了小溪,就是明眼人在里面行走也会十分艰难,可是虽然他的双目已经看不见,在暗巷中反而如履平地。倒是身边的两个白衣少年步履艰难,这两个少年一个打着伞替吴澄遮挡风雨,另一个提着灯笼,他们自己都已经换了雨笠。虽然如此,不过是短短一段路程,两个少年的下半身几乎已经全部浸湿了,虽然都没有抱怨,却是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倒是吴澄虽然鞋袜也沾了水,衣衫倒还干爽,脸上反而带着轻松的笑意,丝毫没有烦恼的意味。 走到跌倒在雨中的两人身边,提着灯笼的白衣少年条理清楚地将眼前情势说明,吴澄一边听着一边轻轻点头,似乎心有所悟,侧耳听了片刻,取了一根银针,在邱生身上刺了几处穴道,虽然是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但是下手之际却是驾轻就熟,完全没有一丝窒碍。 低低一声呻吟,邱生清醒过来,毫不意外地看到吴澄儒雅的面容,和那双黯淡的黑眸,他倒了一声谢,起身捡起双钩,施礼道:“先生,不知要如何处置子静公子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虽然不是幽冀的一份子,但是他和世子殿下一见如故,和信都从前虽然有些误会,但是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再说殿下也有吩咐,不许我们再和子静公子为敌,彼此既然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了,朋友有难,本座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杨宁的腕脉,触及杨宁冰冷的肌肤之后,两人都是轻轻一颤。吴澄是因为触手冰寒,杨宁却是自卫的本能。 匆匆检查过杨宁的状况以后,吴澄若有所思地道:“子静公子这是中了毒了,不过现在毒已经驱散了,这也是巧合吧,他在雨水中调息,虽然身躯受冻,但是这雨水却是最好的媒介,可以将他驱散的剧毒洗刷干净,不至于有余毒残留在身上,现在他正在使用密法调理血脉,大概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彻底清醒过来了。不过既然让我遇见了他,就不能任由他吃这些苦头,若是受了风寒,只怕也难免留下一些后患。这样吧,用我的轿子将他带回去,等我给我施一次针,开些药服下,再让他好好睡一觉,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邱生心中一宽,低声道:“先生仁慈,属下敬服,就让属下将他抱到轿子里吧。” 吴澄摇头道:“不必了,我好不容易用慑魂铃将他的外识封闭,你身上杀气太重,只怕惊扰了他,还是让我来吧。” 说罢吴澄上前伸手将杨宁抱起,随手解下大氅,将杨宁湿透的身躯裹住,两人身躯接触,只觉得这少年身躯颇为单薄,想到这少年的身世,吴澄不禁微微一叹,转身向巷子外面走去。 虽然外识被封闭住了,但是杨宁的内识仍然维系着一定程度的知觉,只是他虽然能够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不足以让他清醒过来。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用类似披风的东西将自己包裹起来,在经历过一段晃晃悠悠而又平稳的路途后,自己被人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房间,有人服侍自己沐浴更衣,然后有人用针刺进自己的穴道,帮助自己恢复气血,将最后一点残余的毒素也逼了出去,再然后,嘴边多了一个瓷碗,有人将滚烫的药汤灌入自己的腹中。然后意识开始慢慢涣散,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舒适,裹在温暖的锦被中,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旋律,仿佛是绿绮姐姐哄自己入睡的琴音。当然在这期间,杨宁不是没有想过戒备反抗,但是每当他心绪动摇的时候,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有一只温暖的手不时地替自己擦去汗水,试探额头的温度,或者让自己握着他的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杨宁不知不觉地收敛了身上的利刺,在宁神静心的琴音中沉沉睡去。 烛光之下,望着杨宁安详的睡容,邱生终于松了口气,望了一眼正在抚琴的吴澄,心中生出莫名的敬佩,低声道:“先生,您也累了一个晚上,要不要早些去休息一下,现在子静公子已经没有事了,我守在一边就行了。” 吴澄停下抚琴的双手,微笑道:“现在还不能休息,子静的武功如何你我心中应该有数,他竟然会中毒倒在巷子里,这件事情我们不该查个水落石出么?无论如何,子静都是殿下的朋友,我们若是不助他一臂之力,将来殿下责怪起来,我们岂不是无话可说。” 他的话语虽然温柔,但是邱生却能够感觉到隐隐的警告,知道吴澄是暗示自己不要因为子静的身份而有过分的举止,心中轻叹一声,道:“是,属下这就去查清楚,不过先生还是去休息的好,如果担心子静公子醒过来之后有所疑心,不妨让花无雪或者山骏在这里守着。” 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在摇曳的灯光下焕发出些许光彩,站起身来,在书童搀扶下向外走去,口中道:“虽然要查,但是不能惊动别人,还有,我们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子静公子接了几张帖子之后就和剑绝尹姑娘分开了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只怕青萍小姐也会忧心的,遣人去通知一声吧。” 邱生虽然知道吴澄思虑周密,但是这种诡谲的情况下还能想到一个女子,却也不能不佩服,当下连声应诺。刚走到门口,耳中响起一声呓语,回头看去,却是杨宁面上浮现出悲楚之色,口中低呼着“娘亲、三哥”等字眼。邱生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看吴澄,只见吴澄俊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神色,然后露出一缕苦笑,淡淡道:“这件事情不用去查了,我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杨宁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金陵城的另外一边,也有人在惦念着他。 因为这场风雨,原本要持续到子夜的集珍会在酉时末就结束了,可是万宝斋的沧海厅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原本应该人去楼空的大厅里却坐着四五个神色各异的人。一张靠近门口的圆桌旁,一个红衣少女怔怔望着洞开的厅门,沉默不语,一双明媚的凤眼仿佛要看穿这连绵不绝的雨雾,不知何时,紧握着剑柄的纤手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青色筋络,仿佛有无名的火焰从这个少女身上涌出,将从门外飘进来的冷气和雾水燃烧殆尽。而在另外一张桌子后面,却坐着一个蓝衫青年,相貌俊朗,风姿疏阔,和他一起坐着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神色中带着几分不耐和迷惑。 远处传来更夫的呼喝声,已经是三更天了,声声更鼓在夜雨中越发凄清,令人从心底生出寒意,红衣少女的娇躯似乎开始颤抖起来,那蓝衫青年一眼瞧见,只觉心中一痛,终于忍不住再度上前道:“青萍小姐,想必帝尊有事他往,未必会前来赴约了,夜深雨寒,小姐不如暂时随在下到俞氏金陵别院休息,等到明天雨过天晴,定能寻获帝尊的下落的。而且这沧海厅毕竟是万宝斋的地方,小姐在这里苦等,只怕也为难了别人。” 青萍冷冷瞧了蓝衣青年一眼,寒声道:“俞公子,你我昔日江上曾有一面之缘,所以青萍将你当成朋友看待,我在这里等候子静,是我与他的事情,他是否违约不来,和你并无关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觉得不耐烦,公子自便就是,至于万宝斋肯不肯让我在这里等,这也是我与万宝斋的事,最多我到外面等候,公子就不必费心了。” 蓝衣青年闻言苦笑,他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俞秀夫,在南闽之时地位尊贵有如王侯,即使到了江南中原,也是人人另眼看待,更难得的是,他不仅文武双全,堪称俞氏宗主地臂柱,性情又是豁达疏阔,最好结交朋友,所以虽然僻处南疆,却有小孟尝的雅号,所经之处,皆受人尊敬,想不到今日却在这个女子面前受尽白眼,偏偏他又甘之如饴,竟然舍不得离去,想到此处,他自己也不禁苦笑起来。 俞秀夫今日也像别人一样好奇地在凤台附近等着一窥魔帝形容,并非是当真相信传言,只不过怀疑魔帝就是昔日自己在彭泽见到的少年,所以想要见到念念不忘的意中人而已。那天在彭泽拒绝柳天雕的赌约之后,他便匆匆离开是非之地,不久之后,他就得知了彭泽发生的惨案,当然那时候他已经在途中见过了杨宁和青萍。当时他并不知道那个平凡无奇的少年就是声名远扬的魔帝,而用易容术掩饰真容的少女就是敢向翠湖弟子挑战的剑绝尹青萍,但是青萍吹奏的陶埙令他动容,明明是悲怆凄凉的乐声,却洋溢着明亮的希望,一点一滴几乎可以渗透人心,闻音知人,那一刻他就对隔水相望的少女动了心。之后传来的消息让他渐渐猜测出那少女的真正身份,这让他举棋不定。在传闻中,魔帝与剑绝姐弟相称,但是并无血缘关系的少年男女,剑绝在赤壁竭尽全力襄助魔帝,而魔帝对剑绝也是言听计从,若说没有儿女私情,只怕无人肯信,更何况当日自己见到那对少年男女相依相偎的模样,不也是有了这样的怀疑么?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可以鼓起勇气争夺一个平凡少女,此刻他却很难追求魔帝的爱侣,清绝先生的弟子——剑绝尹青萍。 可是原本强行压抑的情意在今夜却又爆发出来,当他见到青萍独自出现在集珍会上,目光就没有在那些所谓的奇珍异宝上停驻片刻,而当青萍焦虑地等待杨宁出现的时候,他心中的束缚松动了,所以才会刻意留下来陪伴青萍,只是青萍初时还敷衍他几句,夜深人静之后,杨宁始终不见踪影,她的态度就变得焦躁非常,根本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让他失望非常。 因为青萍的冷言冷语,使得沧海厅中的空气变得十分尴尬,正在俞秀夫想要设法转换气氛的时候,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含笑走进厅中,一边走一边向三人抱拳施礼道:“呵呵,失礼失礼,万某有事耽搁了,不知道俞公子和青萍小姐在此,两位在此等候多时,可是万宝斋有什么疏漏之处,令两位贵客想要向本总管兴师问罪么?” 俞秀夫微微苦笑,他知道这位万旒万总管最善于笑里藏刀,偷梁换柱,所以不敢怠慢,起身施礼道:“万总管言重了,谁不知道万宝斋的名望,俞某只是陪伴青萍小姐在这里等人,若有得罪之处,俞某日后定当图报,还请总管行个方便。”他这样说话礼数已经十分周到,万宝斋既然是出售天下珍宝,那么身在南闽,和南洋多有贸易的俞家就是它的大客户之一,所以俞秀夫的这个承诺分量之重不必多说。 出乎俞秀夫的意料,万旒并没有故作为难的接受这个交换条件,反而对着神色冰冷的青萍笑道:“原来是青萍小姐在这里等候帝尊,青萍小姐既然是我万宝斋的贵客,别说用一下沧海厅,就是在万宝斋住上一年半载,万某也是心甘情愿,怎么敢让俞公子费心呢?如果将来给帝尊知道,我们万宝斋让小姐在这冰冷的大厅里面等了这么长时间,只怕万某的性命都要交待在帝尊手里了。不如这样吧,青萍小姐不妨到客房暂时歇息,万某这就派人去打听一下帝尊的消息,若有所获必定前来相告。” 听到万旒的声音,青萍才清醒过来,她心中明白,万旒多半是因为伊不平的请托过来照料自己的,没有了自己和杨宁搅乱视线,也不知道原本准备今夜将珍藏运到江南的行动又没有顺利进行。但是她实在顾不上这些事情了,今夜的苦苦等候让她想起在七星坞的往事,那时候她也是等着子静平安回来,只是心中全无忧虑,总以为人生会一帆风顺的进行下去,却想不到得来的就是子静重伤失踪的讯息,过去的梦魇如同雨雪交加的阴冷夜晚一般,让她如坠冰窟,如果子静不能平安归来,她该怎么办?她能够再度承受和子静分离的寂寞和悲苦么?不知什么时候,那么寂寞茫然的少年已经成了她心中难舍的牵挂,她真的不知道如果和子静再也不能相见,她这一生将是何等的孤寂凄凉。 良久,她艰难地道:“万总管,我听姐姐说过,万宝斋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不管在何处都是不可轻视的力量,尤其这金陵城中是贵号总店所在,想必更是手眼通天,我们姐弟人生地不熟,两眼茫茫,如果万总管肯相助小女子一臂之力,日后洞庭双绝必有重报。” 万旒眼中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肃然道:“能够得洞庭双绝的赞誉,万某愧不敢当,万某不过是主上身边一个下人罢了,哪里有什么本事,不过青萍小姐既然有此重托,明日清晨之前,无论如何,万某定会有消息奉上,只是现在小姐还是到客房休息片刻吧。如果帝尊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小姐若是不能维持最佳的状态,又如何能为帝尊尽力呢?” 青萍闻言神色微动,正欲答应,只听见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个万宝斋的伙计跑了进来,高声道:“总管,总管,幽冀燕山卫的山骏山护卫求见青萍小姐。” 听到这句话,众人皆是神色微变,青萍眼中更是闪过一缕光芒,紧紧握住佩剑的剑柄,她厉声道:“请他进来。” 那个伙计偷眼去看万旒,万旒微微点头,那个伙计转身出去,不多时已经带了一个黑衣青年进来,这青年相貌俊秀,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显得分外儒雅风流。 见到青萍,他躬身一揖,淡淡道:“山骏拜见青萍小姐,黎阳一别,小姐风采依旧,山骏却已经憔悴多矣。” 青萍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道:“原来是山护卫,青萍当日蒙骗山护卫,趁机脱逃,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山护卫见谅。” 山骏笑道:“小姐奇谋脱逃,却连累在下降级罚俸,这也不必说了,山某这次前来是奉了吴先生之命,向青萍小姐致意,还有一件事,就是子静公子正在我家先生的下处休息,还请小姐放心,明日午时之前,子静公子就会前来和小姐相见的。” 听到这句话,青萍只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若是几日之前,她多半会怀疑子静受了幽冀所害,可是和练无痕见过之后,她却已经隐隐相信了罗承玉的诚意,就算并非如此,落到幽冀的手中,似乎也比落到别人手里好些。忍不住露出一缕微笑,她释然道:“原来如此,那就好了,你告诉子静,我在万宝斋等他,他又失约了,明日若是回来,一定要带些谢罪的礼物才行呢。” 山骏目光闪动,心中生出敬佩之意,他自然知道青萍之所以不要求和自己一起回去见子静,一定是因为担心受了欺骗,落入人手,反而成为威胁子静的人质,所以她忍住心中的渴望留在万宝斋。这样一个聪明果决的女子,怪不得可以得到魔帝的青眼。再想到信都郡主府中宛若出水白莲的纤弱女子,洞庭双绝,果然都是难得的奇女子,自己因为这两个女子的计谋而被贬斥的怨愤不知不觉间,似乎已经消失无形了。 第五章 良师益友(上) 感觉到清晨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端,只觉得周身都暖洋洋的,杨宁醒来之后并没有急着睁开眼睛,反而运了一遍功探察身体的情形,终于确定昨夜内外交攻,阴毒入侵的窘境已经成了过去,另外,杨宁还惊异地发觉,周身气血不仅没有如预料的一般有所亏损,反而越发显得充盈活泼起来。心中生出疑惑,杨宁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掠过青罗纱账,落在坐在窗前椅子上正细心给血红色短弓上弦的花无雪身上,忆起那个青年的身份,杨宁微微一皱眉,掀开厚厚的棉被,起身就要下床。他略显粗暴的动作触动了纱账四角的风铃,阵阵悦耳的铃声在清寒的早晨越发显得缥缈悠远,惊动了全神贯注的花无雪。 花无雪有些失神的目光落到杨宁身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起身施礼道:“子静公子已经醒了,昨夜休息的可好么?不知道公子的毒伤可全部痊愈了么?” 杨宁瞧了一眼这个曾经射了自己一箭,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花无雪,原本心中深藏的报复之心已经烟消云散,无论如何,此人昨夜没有趁人之危,那么他也不必惦记着那点芥蒂了。低头看了看身上披着地雪白寝衣,他淡淡道:“已经没事了,我的衣服、佩剑和其他随身物品呢?” 花无雪微微一笑,道:“公子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浸透,又沾上了泥沙,虽然已经令人清洗熨烫过了,但是还没有完全干透,在下已经令人准备了替换的衣衫,至于公子的兵器和随手物品,都被吴先生收在他那里,等公子更衣用过早膳之后,在下陪公子去见先生,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 杨宁皱了皱眉,虽然见到花无雪之后就知道自己昨夜被何人所救,但是真要去见凤台阁主吴澄,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不安,不知道吴澄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如果知道,他对自己又是作何打算呢?是要凭着这一点恩惠向自己示好,还是另有目的,无论如何,经过西门凛的事情,他已经不相信罗承玉身边的人会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对自己另眼看待了。再度运气内视,确定自己体内没有多出比“缠绵”更麻烦的隐患,杨宁才勉强答道:“好吧,我去见他。” 见杨宁答允,花无雪这才一拍手掌,从门外走进两个清秀侍女来,一个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套洁白如雪的内衣,淡蓝色的丝绸中衣,以及一套青缎外袍,另外一个侍女则端着铜盆方巾等物。两个侍女熟练地伺候杨宁洗漱之后,又帮着他穿衣束发,杨宁虽然不懂得女红,也能够察觉出来,这几件衣服分明是连夜做出来的,熨烫过的料子仍然有些硬挺,但是摩挲着肌肤的感觉舒适非常,显然是上好的质地。尤其是那件外袍,不仅笔挺合身,而且下摆上绣着疏疏朗朗的几竿雪竹,不论是绣工还是意境,都是出类拔萃,即使是昔日在宫中衣必锦绣的时候,也未必总能见到这样的女红。 杨宁掩去心底感触,将侍女端上的清粥小菜一扫而空,意犹未尽之时,花无雪却又令人端上一碗滚烫的汤药,说是吴先生吩咐让他一定要服用的。望着乌黑的汤药,闻到那浓厚的药香,杨宁忍不住想起幼时天天灌药的日子,只觉得胃里面翻江倒海一般,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喃喃道:“不用了,我的毒伤已经没事了,这药不喝也没关系。” 花无雪初时以为杨宁担心药中有什么蹊跷,不由暗笑,如果自己想要对他做手脚,昨天晚上灌下的几碗汤药已经足够了,何必还要在这个时候引人疑窦,若非吴澄担忧这少年风寒入骨,何必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看着他喝药呢?正想委婉措辞向杨宁解释清楚的时候,花无雪无意中发觉杨宁飘忽的眼神中带着一抹惧色,像极了自己体弱多病总是不愿吃药的幼弟,心中一动,差点笑出声来。他万万想不到这桀骜不驯、杀人如麻的少年竟会惧怕喝苦药,强忍着笑意道:“子静公子,在下这就吩咐他们准备蜜水,等公子喝药之后再用好不好。” 杨宁听得这句话,只觉得耳根发热,闷声道:“不用了。”说罢抢过药碗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略显苍白的清秀面容上掠过一抹红霞,花无雪瞧在眼中,只觉得原本的戒备疑云一扫而空,无论这个少年出手是何等狠辣,却终究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只觉心底的柔软被触动了,花无雪决定不再去想杨宁的真正身份,也不去揣测为什么当日自己一箭射伤了这个少年,明明是救主心切,到头来却被调职改任吴澄的侍卫,不知不觉中,心中的一丝怨恨消洱无形,含笑令侍女递上蜜水,杨宁犹豫了片刻,终于不耐口中弥久不散的苦涩喝下蜜水,冷凝的双眼却忍不住透出一丝天真无邪的欢欣。 邱生站在门口,唇边露出一缕笑意,看着房内温馨又好笑的一幕,昨夜以来令自己辗转反侧的愁绪似乎也消散了许多,虽然吴澄对杨宁的照拂令他都觉得心中感动,但是他却知道吴澄是一个心思莫测的人,他可以在对你亲切相待之后,立刻翻脸无情,也可以在将你丢落泥潭之后,再轻轻扶起,谁知道他昨夜的善意在今天不会变成陷阱呢?只是碍于身份立场,他最多只能暗中阻止吴澄某些过分的举动,却不能限制其他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但是见到眼前杨宁毫不设防的模样,他相信,纵然吴澄铁石心肠,也断然不会做出亲痛仇快之事。 邱生的长处之一就是善于隐匿自己的存在,即使是杨宁,在不曾用心设防的情况下,也是在邱生想到吴澄莫测的心思之后神意激荡,才若有所觉地向门口望去。一眼瞧见邱生,杨宁下意识地瞳孔收缩,缓缓放下蜜水,眼中闪过凌厉非常的寒芒,带着戒备敌意的目光瞪向邱生。并非是因为邱生形容冷峻,也不是因为他形容丑陋,而是杨宁一见到他,就隐隐想到了昨夜惊动自己的那人,立时心中就生出了敌意。 邱生心中了然,昨夜之事,他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错失,所以只是傲然一笑,便走进房内,也不施礼,神色温和地道:“子静公子已经用过饭了,想必精神体力都已经全部恢复,吴先生正在书房等候公子,如果公子已经准备妥当,就请随在下前往相会吧。” 花无雪闻言就是心中一动,他知道邱生是天组之中性情最古怪的一个,若论身份地位,他不高也不低,在天组中位列第六,可是对着后来居上的练无痕等人,从来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礼节,却对燕山卫中一些地位较低,资格却老的同僚颇为敬重。渐渐的,人人都知道他的性子,除了在他投入火凤郡主麾下时的同僚外,他对其他人总是冷淡多过亲近,无礼多过恭敬的。此人性情竟是重情重义,只不过若要得到他的认同,却是艰难无比。方才杨宁透漏出敌意,如果是往常,邱生纵然不愿违背吴澄的命令,也会冷言冷语,话带讥讽,可是今天邱生虽然表面上一样冷傲,言语却温和多礼,显然对杨宁有一种特别的敬意,这一点十分值得玩味。他正在深思之时,却见杨宁冷凝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起身对邱生深深一揖道:“昨夜在下忙于疗毒,出手未免有些鲁莽,不敬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这下花无雪更是吃惊不已,他和杨宁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知道这少年桀骜不驯,绝非礼数周到的人,就是对着世子殿下也是傲不为礼,想不到对邱生却是如此礼敬。用心看去,却见杨宁和邱生两人四目相对,虽然目光深邃不可见底,但是都流露出相同的暖意,不由心中惊讶无比。 杨宁心中却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他释放出敌意之后,被邱生轻描淡写地化解,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武功虽然不如自己,但是心志坚毅淡漠,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昨夜那种情况下,如果这人当真有心加害,自己绝对是有死无生。想到自己现在平安无事,自然要谢上一谢的。更何况两人本质上都是喜欢依靠直觉而非智慧判断形势的人,既然没有反目成仇,难免就会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所以杨宁这一礼倒是真心诚意。邱生自然能够感觉到杨宁的心思,通过表象直指内心,本就是他的长处,心头忍不住一阵温暖,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当年被火凤郡主生擒之后,原以为必死无疑却被开释的往事来。姑且不论郡主对他的恩义,比起罗承玉的温文儒雅,礼数周到,他似乎更喜欢眼前这个少年的单纯直率呢。所以纵然要和整个燕山卫的同僚为敌,他也要尽心竭力护着恩主唯一的血脉才行。 想到此处,邱生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向杨宁伸出手去,虽然因为脸上的刀疤的缘故令这个笑容显得扭曲可怖,但是杨宁仍然能够感受到这个神色冷峻的男子心中的善意,若是换了别人或者会还以相同的善意笑容,然后把臂为礼。但是杨宁双目闪过一缕寒芒,不仅没有伸出手去相握,反而负手在后,眉宇间闪过冰冷的敌意。在这短短一瞬间,他已经记起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虽然罗承玉表现了无可挑剔的诚意,而且昨夜凤台阁主吴澄以及眼前这些分明是罗承玉亲信下属的这些人并没有乘人之危,但是这样并不能让他就此和罗承玉化敌为友,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给自己增加情感上的桎梏呢?难道昨夜的教训还不足够么?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份兄弟情谊,自己又怎会冒然喝下那杯毒酒,落到险死还生的窘境,更让自己欠下了眼前这些人的恩情。 心中拿定了主意,低垂眼帘,杨宁漠然道:“相救之恩已经谢过,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也要问个清楚。昨夜想必就是你在多事吧?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在雨中还能发觉我在暗巷里面驱毒。若非你惊动了我的行功,也不会拖到今天早上才寒毒离体。说起来阁下也不过是功过相抵,日后若是阁下再多管闲事,就未必只是一剑了事,凭我掌中凝青,若不能取阁下性命,我也枉称魔帝了。” 花无雪原本正在猜疑杨宁和邱生的关系,但是听到杨宁这番带刺的话语,不禁替邱生难过起来,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一向傲慢有余,不喜欢和人接近的同僚是真的对眼前这个少年生出了好感,想不到杨宁这么快就流露出了桀骜孤傲,不近情理的本性。心中激怒之下,花无雪忍不住冷哼一声道:“子静公子未免太过分了,若非是邱兄发现了你,只怕现在公子已经倒毙在寒雨之中了,公子昨夜神志不清,以利剑相向也就罢了,不仅邱兄不会在意,就是花某也能想得通,可是方才公子这一番话却比利剑还要狠毒,莫非是魔帝身份,就可以将恩作仇,不分是非黑白了么?” 杨宁仿若未闻,看也不看花无雪一眼,一张清秀略带稚气的面容已经凝结了严霜,只是淡淡瞧着邱生,仿佛看着没有生命的木石。邱生没有恼怒,只是略带怜悯地望着这个故作冷峻的少年,长年生活在山野中的他,经过千锤百炼的直觉,并不比杨宁与生俱来的天赋逊色,所以纵然杨宁疾言厉色,他也能够感觉到这个少年心底的柔软,更何况昨夜在这个少年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接触已经让他明白了许多东西。邱生暗自轻叹一声,转身道:“邱某受教了,日后自然不会再多事,不过现在还是请公子去见见吴先生吧。吴先生是世子殿下的西席先生,性子虽然平和,但是对礼数尊卑最是看重,公子虽然与世子殿下订交,但在吴先生面前毕竟是晚辈,邱某不过是个护卫,公子这样说话倒也无妨,在吴先生面前却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将来在世子殿下面前也不好看。” 杨宁眉梢扬起,除了在火凤郡主和隐帝面前,还没有谁要求过他毕恭毕敬,虽然能够感觉到邱生满含警告意味的话语中隐藏的善意,但是杨宁心中仍然生出一缕冲动,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一双眸子已经冰火交融,生出无穷的斗志,若能折服这位吴先生,是否说明自己强过罗承玉呢? 随着邱生走出房门,沿着雪泥混杂的林间小径,走了一拄香的时间,才看到林木渐渐稀疏起来,转过最后一个弯,杨宁只觉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个宽百十丈,长达半里长的小池塘,塘边皆是残莲衰草,但是在岸边白茫茫的霜雪衬托下,倒是野趣横生。小径尽头是一个小码头,码头上铺着的木板清洁无尘,不染一点雪泥。码头边上停着一艘黑色的画舫,细长的船身纤巧秀美,船身上用白色清漆绘制着花木图案,船舱两侧的舷窗都垂着绣帘,帘角坠着轻盈的银铃,虽然隔着一段路程,仍然可以看到上面梅花挑月的精致图案,在寒风吹拂下,那朵朵红梅都似乎鲜活了起来,伴随着一声声悦耳的银铃声响,令人整个心灵都觉得空灵起来。 杨宁不由停住了脚步,不知怎么竟然生出胆怯的念头,可是这时,舱中已经传来一个清雅雍容的声音道:“是子静么?请过来一叙如何?”杨宁略一沉吟,终于走向画舫,邱生则停住了脚步,立在岸边,望着杨宁的背影,目中闪过一缕忧心的神色。 杨宁低头走进舱门,抬眼望去,只见舱内素净的有如雪洞一般,左右各铺着一张竹席,上边各自放着一个草编的蒲团,舱角放着一个黑木箱子,上面放着一副茶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目光落到坐在左手的吴澄身上,杨宁不禁微微一愣,虽然舱内光线暗淡,但是并不妨碍他将吴澄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虽然显得空洞呆板,但是当他转头望来的时候,杨宁仍然生出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觉。 呆了片刻,直到耳中再三传来吴澄请他入座的声音,杨宁才清醒过来,略一迟疑,在吴澄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吴澄起身拿起放在箱子上的茶壶茶杯,然后回座坐下,倒了两杯清茶,都有九分满,没有点滴茶水溢出,举起自己面前的清茶喝了一口,举杯向杨宁示意,杨宁望着吴澄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下意识的喝了一口清茶。 吴澄仿佛可以看见杨宁的动作,虽然杨宁举手投足之间轻若叶落花飞,露出喜悦的笑容,转身将一条细索从池塘里面提了起来,却是一个密封的竹筒,随手取出一块方巾,将竹筒上面的水珠擦掉,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柄银刀,轻轻一划,将竹筒分成两半,里面却是一些过季却依旧新鲜的瓜果。 吴澄随手取出一条莲藕,用银刀切成薄片,然后挑起一片莲藕递给杨宁道:“这些都是特意保存在冰窟里面的,今早才用塘水化开,虽然少了几分新鲜,但是甘美一如秋日的新藕,子静想必会喜欢吧。”语气淡漠中带着亲切,却没有一丝不确定。 杨宁想要反驳自己从来只吃最新鲜的莲藕莲子,但是一触及那双黯淡的眸子,竟然心中一软,有些郁闷地道:“很喜欢。”说罢咬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清新冰冷的气息在口中徘徊,虽然少了几分新鲜,却又多了些清凉,竟然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几口将切好的藕片吃掉了。 吴澄微微一笑,又用银刀挑起一只腌好的青梅道:“这青梅刚刚采摘下来的时候自然很好,不过却多了几分苦涩,反而是腌制之后,清涩中更添几分甜美,子静不尝尝么?” 杨宁微微一怔,他虽然厨艺非凡,但是真还没有领略过青梅滋味,毕竟他自出生以来就长在宫廷,虽然各种珍稀的食材唾手可得,但是这些山野趣味却是很少能见,更何况洛阳本就少有青梅,小心翼翼地捻起梅子放进嘴里,先是感觉到一缕香甜,然后青梅固有的清涩味道洋溢在口中,两种味道矛盾而又完美地混合在一起,只觉得五感都似乎灵敏了几分。 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吴澄似乎能够感觉到杨宁微皱的眉头,以及眼中难以掩饰的惊喜,随手拿起一个橙子,用银刀破开,白皙修长的手指衬托着黄金色的橙子,透出从容淡定的美感,这一次不等他说话,杨宁已经接过橙子,用鲜美的汁水淡化青梅留下的浓厚味道。 推拒了吴澄再度递过的梨子,杨宁尽量冷淡地道:“清茶瓜果都已经用过了,想必阁下应该有话要说,我想罗承玉的恩师不是一个只懂得享尽口福的书生,昨夜阁下援手之德,若希望在下有所图报,尽管说出来无妨。但是阁下最好识趣一些,如果你们真有敌意,昨夜最多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所以我不认为欠你们什么,所以条件最好不要太过分。吴先生还请谅解在下出言唐突,我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就直言无忌了。” 吴澄微微一笑,没有动怒,反而又转身从舱内一角的一个黄杨木箱里面拿出一个覆盖着黄绫的托盘,放到两人中间的甲板上,掀起黄绫,里面放着纯钧、凝青两柄剑,以及一个陶埙,一块燕山红玉的令牌,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明黄荷包,里面放些散碎金珠当做盘缠。 杨宁目光闪动,伸手拿起凝青剑系在小臂上,然后收起陶埙和荷包,目光在令牌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伸手去拿。 吴澄唇边露出一缕笑容,将令牌拿起,用手指抚摸着温凉适度的红玉牌身上面镌刻的铭文,一字字念道:“燕山勒石,易水歌悲。燕山卫天组第四练无痕。好一个练无痕,不知道他将燕山卫当作了什么?子静可知道若是失去令牌,练无痕在幽冀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乌有,按照郡主定下的铁律,燕山卫属下若将令牌转赠他人,则那人自动成为幽冀的客卿,可在天下各处获取凤台阁的助力,但是本人却要接受世子殿下、燕山卫统领和凤台阁主三方的质询,如果有一人不肯赦免其罪,就是身死名灭的下场。” 杨宁隐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了凝青剑,当时练无痕将令牌相赠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的神色,他也就没当一回事留下了,只想着纵然有些不妥,也不过是给练无痕甚至罗承玉添些小小的麻烦罢了,想不到练无痕竟然是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心中千回百转,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如果练无痕因为此事被惩处,自己也还罢了,青萍定会因此抱憾终生吧,毕竟自己这位义姐虽然性烈如火,心地却实在很是善良。但是此刻将令牌还给吴澄,不知道是否来得及呢? 吴澄微微一笑,随手将令牌塞给了杨宁,笑道:“好了,这件事情你放心,练无痕既然有这样的胆量,就有承担后果的勇气,更何况他虽然胆大包天,但却不是鲁莽之人,既然这样做了,就有把握可以逃过一劫,再说世子殿下想必不会难为亲自招揽的心腹,西门统领如今职权受限,正在闭门思过,应该也不会违背殿下的意志,吴某素来与人为善,更不会因此为难练侍卫,所以子静只管放心收下这块令牌,将来若有用到的地方也不必顾忌,无论如何,做不成朋友也不该做敌人,是么?” 杨宁接过令牌,眼中闪过寒芒,虽然不擅勾心斗角,但是吴澄的言外之意他却仍然听了出来,如果自己不接这块令牌,那么练无痕的生死可能就不在他本人的掌握之中,而如果自己接过这块令牌,则是承认了某种约定,无论是哪种选择,都不是他愿意接受的。心中犹疑片刻,他终于将令牌收到怀中,无论如何,和练无痕的三次见面,虽然有冲突,却没有反感,如果当真因为练无痕的另眼看待而害了这样的高手,他是极不情愿的。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收下,心中略一沉吟,他拿起纯钧剑,淡淡道:“此剑名纯钧,吴钩越棘,纯钧湛泸,皆是当世名剑,我愿以此剑交换这块令牌,请阁下转送罗承玉,就说这柄宝剑就当是偿还从前恩义,轩辕台旧谊就此断绝,今生今世,只盼永不相见,如若他日相见,我与他誓不两立,到时候分出胜负生死,叫他不要怨天尤人。” 吴澄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纯钧叹息道:“赠剑还情,也算有始有终。此剑我代世子殿下收下,我也盼你们永不相见,否则反目成仇,徒令亲痛仇快,这又何苦来哉。” 叹息之后,吴澄拔剑出鞘,剑光如秋水芙蓉,将昏暗的船舱映射的犹如日中时分,只是那清冷的光华却令人汗毛倒竖,吴澄吟哦道:“扬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纯钩耶。古人想必不会欺我,只可惜吴某目不能视,竟不能一观名剑风采,可谓遗憾终生。” 杨宁闻言忍不住道:“你当真看不见么,可是我见你行动自如,在下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你,真是觉得不敢相信你竟,竟是盲人。” 吴澄叹息道:“在下的双目在十岁的时候被毒药所毁,从此目不能视,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其实子静行动轻巧,纵然我这个瞎子耳力通神,也是几乎听不见,可是子静想必是心中不宁,人心变化可以影响周围的气流,所以我能够从细小的气流变化中察觉你的动作神情,就连你的心思也能够猜到一二,这正是我选择了这个封闭的环境见你的缘故。而且这舷窗之外垂帘上系着的银铃随风作响,也是我精心安排,这些银铃的音量其实有轻微的不同,所以虽然同时震动,却自有宫商角徵羽的变化,我双目不明,所以最擅以音律制人,而最常用的就是银铃,这一座银铃慑魂阵可以隐隐折服被困之人,子静不觉得今日情绪很易动摇么?” 杨宁心中微震,连忙运起“动心忍性”的心法,不过片刻已经心境冷若冰雪,握紧凝青剑,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原本奇怪你竟是个瞎子,才对你颇为恭敬,想不到你竟然趁机暗算于我,莫非以为我杀不得你么?” 吴澄并无惧色,淡淡道:“并非不怕,只是我却知道子静公子是下不了手的。自从进入舱中,子静公子虽然心中不满,但是却没有用瞎子这样的词语攻讦我,我便知道子静虽然性子刚烈孤傲,但是却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子静修习的武功必然有一些刻意强化心灵的秘法,而且平日所受的教导也是偏于绝情绝义,如果子静公子果真是冷酷无情之人,又何必苦苦修炼这样的功夫呢?” 若是一天之前听到这样的话,杨宁多半会嗤之以鼻,可是昨夜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有所领悟,想到昨夜自己的懦弱行为,此刻听来有如耳边惊雷,竟然不能辩驳。 吴澄举起清茶一饮而尽,笑道:“老子有言,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就是说最洁白的好像最污浊,最方正的好像没有棱角,最大的器具最晚完成,最大的音乐没有声响,最大的物体没有形象。世事正是如此,所以情到浓处可以淡薄如纸,恪守忠义可以显得无心无情。子静,承认心中有情,并非真正的软弱,反而是嘴硬心软最要不得,你若不能看透这层迷障,终生都会受制于此,回去之后,好好的想一想,不要误人误己,遗恨终生。” 见杨宁陷入沉思,吴澄又笑道:“其实不论四周迷雾重重,如果本质如玉之坚,又有何惧,就如子静你,虽然昨夜受了些风险,但是凭着一身武功,不还是履险如夷么,就是昨夜我有心加害,难道真的可以伤害你么?不过这些事情现在想不通就不要想,不经历红尘十丈,又如何能够看透爱恨情仇,别说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就是吴某,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不也是兢兢业业,辗转徘徊在俗世繁华中么?” 说到此处,似乎察觉到杨宁的若有所思,吴澄突然失笑道:“罢了,说得太多也没有益处,子静,你以后可要记得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后行,若是想不明白就秉承本心而行,千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纵然是并无恶意,也未必不会欺骗你,就像我方才跟你承认,虽不能视物,却可以行动自如,但是当真能够如此么?你看看这里。” 杨宁疑惑地望去,只见吴澄指着鬓角发丝,仔细看去,竟然有些焦枯,不由一愣。吴澄哈哈笑道:“其实能不能看见东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昨夜回来,想到如何面对你,不由辗转反侧,却一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虽然肌肤没有伤到,却将头发烧焦了少许,还有这外面的银铃慑魂阵,若非你心中存了怜悯之意,我又并无恶意,难道真的可以折服你么?我若是有那样的本领,也不会仅仅只是一个凤台阁主了,只怕四大宗师中也有我吴澄的名字了。” 听到此处,杨宁虽然并非豁然开朗,但是心中也有了一些明悟,不知怎么心中对眼前这个眼盲心明的男子生出敬意的同时,竟也有了一丝妒念,此人正是罗承玉的师父,有这样的名师,怪不得罗承玉器宇才学皆皎皎不群,自己纵然学了一身绝艺,却也比不上罗承玉有这样一位先生吧。 想到此处,只觉怅然若失,杨宁起身长跪施礼道:“子静多谢先生教诲,日后若有寸进,也当铭记今日之情,虽然很想听先生的教益,但是青萍想必已经等得很急了,我这就告辞了。” 吴澄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昨天我已经令人去通知青萍小姐了,想必她此刻正在等你去万宝斋接她,佳人情重,不可轻易辜负,子静要再接再厉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这次你们来金陵必有所为,这纯钧剑虽然早已失传,但是据吴某所知,此剑的来历可是很有趣,如果有什么赃物要出售的话,只要能够双方得益,吴某不会拒绝帮忙的。” 听到这里,杨宁只觉脸上发烧,心中越发佩服吴澄,今次来金陵的目的竟被吴澄猜中,这等心智无人能及,怪不得可以执掌凤台阁多年,幸好这人并无恶意,要不然只要几句流言就可以坏事了,便含含糊糊道:“这都是青萍在安排的,如果有所借重,必然不会忘记先生的。”吴澄闻言又是微微一笑,杨宁尴尬之余,竟没有发觉吴澄笑容下隐藏的心事,就连那双黯淡的眸子里似乎也透出了浓重的悲哀之色。 第五章 良师益友(中) 感觉到清晨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端,只觉得周身都暖洋洋的,杨宁醒来之后并没有急着睁开眼睛,反而运了一遍功探察身体的情形,终于确定昨夜内外交攻,阴毒入侵的窘境已经成了过去,另外,杨宁还惊异地发觉,周身气血不仅没有如预料的一般有所亏损,反而越发显得充盈活泼起来。心中生出疑惑,杨宁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掠过青罗纱账,落在坐在窗前椅子上正细心给血红色短弓上弦的花无雪身上,忆起那个青年的身份,杨宁微微一皱眉,掀开厚厚的棉被,起身就要下床。他略显粗暴的动作触动了纱账四角的风铃,阵阵悦耳的铃声在清寒的早晨越发显得缥缈悠远,惊动了全神贯注的花无雪。 花无雪有些失神的目光落到杨宁身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起身施礼道:“子静公子已经醒了,昨夜休息的可好么?不知道公子的毒伤可全部痊愈了么?” 杨宁瞧了一眼这个曾经射了自己一箭,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花无雪,原本心中深藏的报复之心已经烟消云散,无论如何,此人昨夜没有趁人之危,那么他也不必惦记着那点芥蒂了。低头看了看身上披着地雪白寝衣,他淡淡道:“已经没事了,我的衣服、佩剑和其他随身物品呢?” 花无雪微微一笑,道:“公子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浸透,又沾上了泥沙,虽然已经令人清洗熨烫过了,但是还没有完全干透,在下已经令人准备了替换的衣衫,至于公子的兵器和随手物品,都被吴先生收在他那里,等公子更衣用过早膳之后,在下陪公子去见先生,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 杨宁皱了皱眉,虽然见到花无雪之后就知道自己昨夜被何人所救,但是真要去见凤台阁主吴澄,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不安,不知道吴澄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如果知道,他对自己又是作何打算呢?是要凭着这一点恩惠向自己示好,还是另有目的,无论如何,经过西门凛的事情,他已经不相信罗承玉身边的人会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对自己另眼看待了。再度运气内视,确定自己体内没有多出比“缠绵”更麻烦的隐患,杨宁才勉强答道:“好吧,我去见他。” 见杨宁答允,花无雪这才一拍手掌,从门外走进两个清秀侍女来,一个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套洁白如雪的内衣,淡蓝色的丝绸中衣,以及一套青缎外袍,另外一个侍女则端着铜盆方巾等物。两个侍女熟练地伺候杨宁洗漱之后,又帮着他穿衣束发,杨宁虽然不懂得女红,也能够察觉出来,这几件衣服分明是连夜做出来的,熨烫过的料子仍然有些硬挺,但是摩挲着肌肤的感觉舒适非常,显然是上好的质地。尤其是那件外袍,不仅笔挺合身,而且下摆上绣着疏疏朗朗的几竿雪竹,不论是绣工还是意境,都是出类拔萃,即使是昔日在宫中衣必锦绣的时候,也未必总能见到这样的女红。 杨宁掩去心底感触,将侍女端上的清粥小菜一扫而空,意犹未尽之时,花无雪却又令人端上一碗滚烫的汤药,说是吴先生吩咐让他一定要服用的。望着乌黑的汤药,闻到那浓厚的药香,杨宁忍不住想起幼时天天灌药的日子,只觉得胃里面翻江倒海一般,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喃喃道:“不用了,我的毒伤已经没事了,这药不喝也没关系。” 花无雪初时以为杨宁担心药中有什么蹊跷,不由暗笑,如果自己想要对他做手脚,昨天晚上灌下的几碗汤药已经足够了,何必还要在这个时候引人疑窦,若非吴澄担忧这少年风寒入骨,何必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看着他喝药呢?正想委婉措辞向杨宁解释清楚的时候,花无雪无意中发觉杨宁飘忽的眼神中带着一抹惧色,像极了自己体弱多病总是不愿吃药的幼弟,心中一动,差点笑出声来。他万万想不到这桀骜不驯、杀人如麻的少年竟会惧怕喝苦药,强忍着笑意道:“子静公子,在下这就吩咐他们准备蜜水,等公子喝药之后再用好不好。” 杨宁听得这句话,只觉得耳根发热,闷声道:“不用了。”说罢抢过药碗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略显苍白的清秀面容上掠过一抹红霞,花无雪瞧在眼中,只觉得原本的戒备疑云一扫而空,无论这个少年出手是何等狠辣,却终究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只觉心底的柔软被触动了,花无雪决定不再去想杨宁的真正身份,也不去揣测为什么当日自己一箭射伤了这个少年,明明是救主心切,到头来却被调职改任吴澄的侍卫,不知不觉中,心中的一丝怨恨消洱无形,含笑令侍女递上蜜水,杨宁犹豫了片刻,终于不耐口中弥久不散的苦涩喝下蜜水,冷凝的双眼却忍不住透出一丝天真无邪的欢欣。 邱生站在门口,唇边露出一缕笑意,看着房内温馨又好笑的一幕,昨夜以来令自己辗转反侧的愁绪似乎也消散了许多,虽然吴澄对杨宁的照拂令他都觉得心中感动,但是他却知道吴澄是一个心思莫测的人,他可以在对你亲切相待之后,立刻翻脸无情,也可以在将你丢落泥潭之后,再轻轻扶起,谁知道他昨夜的善意在今天不会变成陷阱呢?只是碍于身份立场,他最多只能暗中阻止吴澄某些过分的举动,却不能限制其他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但是见到眼前杨宁毫不设防的模样,他相信,纵然吴澄铁石心肠,也断然不会做出亲痛仇快之事。 邱生的长处之一就是善于隐匿自己的存在,即使是杨宁,在不曾用心设防的情况下,也是在邱生想到吴澄莫测的心思之后神意激荡,才若有所觉地向门口望去。一眼瞧见邱生,杨宁下意识地瞳孔收缩,缓缓放下蜜水,眼中闪过凌厉非常的寒芒,带着戒备敌意的目光瞪向邱生。并非是因为邱生形容冷峻,也不是因为他形容丑陋,而是杨宁一见到他,就隐隐想到了昨夜惊动自己的那人,立时心中就生出了敌意。 邱生心中了然,昨夜之事,他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错失,所以只是傲然一笑,便走进房内,也不施礼,神色温和地道:“子静公子已经用过饭了,想必精神体力都已经全部恢复,吴先生正在书房等候公子,如果公子已经准备妥当,就请随在下前往相会吧。” 花无雪闻言就是心中一动,他知道邱生是天组之中性情最古怪的一个,若论身份地位,他不高也不低,在天组中位列第六,可是对着后来居上的练无痕等人,从来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礼节,却对燕山卫中一些地位较低,资格却老的同僚颇为敬重。渐渐的,人人都知道他的性子,除了在他投入火凤郡主麾下时的同僚外,他对其他人总是冷淡多过亲近,无礼多过恭敬的。此人性情竟是重情重义,只不过若要得到他的认同,却是艰难无比。方才杨宁透漏出敌意,如果是往常,邱生纵然不愿违背吴澄的命令,也会冷言冷语,话带讥讽,可是今天邱生虽然表面上一样冷傲,言语却温和多礼,显然对杨宁有一种特别的敬意,这一点十分值得玩味。他正在深思之时,却见杨宁冷凝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起身对邱生深深一揖道:“昨夜在下忙于疗毒,出手未免有些鲁莽,不敬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这下花无雪更是吃惊不已,他和杨宁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知道这少年桀骜不驯,绝非礼数周到的人,就是对着世子殿下也是傲不为礼,想不到对邱生却是如此礼敬。用心看去,却见杨宁和邱生两人四目相对,虽然目光深邃不可见底,但是都流露出相同的暖意,不由心中惊讶无比。 杨宁心中却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他释放出敌意之后,被邱生轻描淡写地化解,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武功虽然不如自己,但是心志坚毅淡漠,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昨夜那种情况下,如果这人当真有心加害,自己绝对是有死无生。想到自己现在平安无事,自然要谢上一谢的。更何况两人本质上都是喜欢依靠直觉而非智慧判断形势的人,既然没有反目成仇,难免就会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所以杨宁这一礼倒是真心诚意。邱生自然能够感觉到杨宁的心思,通过表象直指内心,本就是他的长处,心头忍不住一阵温暖,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当年被火凤郡主生擒之后,原以为必死无疑却被开释的往事来。姑且不论郡主对他的恩义,比起罗承玉的温文儒雅,礼数周到,他似乎更喜欢眼前这个少年的单纯直率呢。所以纵然要和整个燕山卫的同僚为敌,他也要尽心竭力护着恩主唯一的血脉才行。 想到此处,邱生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向杨宁伸出手去,虽然因为脸上的刀疤的缘故令这个笑容显得扭曲可怖,但是杨宁仍然能够感受到这个神色冷峻的男子心中的善意,若是换了别人或者会还以相同的善意笑容,然后把臂为礼。但是杨宁双目闪过一缕寒芒,不仅没有伸出手去相握,反而负手在后,眉宇间闪过冰冷的敌意。在这短短一瞬间,他已经记起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虽然罗承玉表现了无可挑剔的诚意,而且昨夜凤台阁主吴澄以及眼前这些分明是罗承玉亲信下属的这些人并没有乘人之危,但是这样并不能让他就此和罗承玉化敌为友,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给自己增加情感上的桎梏呢?难道昨夜的教训还不足够么?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份兄弟情谊,自己又怎会冒然喝下那杯毒酒,落到险死还生的窘境,更让自己欠下了眼前这些人的恩情。 心中拿定了主意,低垂眼帘,杨宁漠然道:“相救之恩已经谢过,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也要问个清楚。昨夜想必就是你在多事吧?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在雨中还能发觉我在暗巷里面驱毒。若非你惊动了我的行功,也不会拖到今天早上才寒毒离体。说起来阁下也不过是功过相抵,日后若是阁下再多管闲事,就未必只是一剑了事,凭我掌中凝青,若不能取阁下性命,我也枉称魔帝了。” 花无雪原本正在猜疑杨宁和邱生的关系,但是听到杨宁这番带刺的话语,不禁替邱生难过起来,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一向傲慢有余,不喜欢和人接近的同僚是真的对眼前这个少年生出了好感,想不到杨宁这么快就流露出了桀骜孤傲,不近情理的本性。心中激怒之下,花无雪忍不住冷哼一声道:“子静公子未免太过分了,若非是邱兄发现了你,只怕现在公子已经倒毙在寒雨之中了,公子昨夜神志不清,以利剑相向也就罢了,不仅邱兄不会在意,就是花某也能想得通,可是方才公子这一番话却比利剑还要狠毒,莫非是魔帝身份,就可以将恩作仇,不分是非黑白了么?” 杨宁仿若未闻,看也不看花无雪一眼,一张清秀略带稚气的面容已经凝结了严霜,只是淡淡瞧着邱生,仿佛看着没有生命的木石。邱生没有恼怒,只是略带怜悯地望着这个故作冷峻的少年,长年生活在山野中的他,经过千锤百炼的直觉,并不比杨宁与生俱来的天赋逊色,所以纵然杨宁疾言厉色,他也能够感觉到这个少年心底的柔软,更何况昨夜在这个少年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接触已经让他明白了许多东西。邱生暗自轻叹一声,转身道:“邱某受教了,日后自然不会再多事,不过现在还是请公子去见见吴先生吧。吴先生是世子殿下的西席先生,性子虽然平和,但是对礼数尊卑最是看重,公子虽然与世子殿下订交,但在吴先生面前毕竟是晚辈,邱某不过是个护卫,公子这样说话倒也无妨,在吴先生面前却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将来在世子殿下面前也不好看。” 杨宁眉梢扬起,除了在火凤郡主和隐帝面前,还没有谁要求过他毕恭毕敬,虽然能够感觉到邱生满含警告意味的话语中隐藏的善意,但是杨宁心中仍然生出一缕冲动,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一双眸子已经冰火交融,生出无穷的斗志,若能折服这位吴先生,是否说明自己强过罗承玉呢? 随着邱生走出房门,沿着雪泥混杂的林间小径,走了一拄香的时间,才看到林木渐渐稀疏起来,转过最后一个弯,杨宁只觉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个宽百十丈,长达半里长的小池塘,塘边皆是残莲衰草,但是在岸边白茫茫的霜雪衬托下,倒是野趣横生。小径尽头是一个小码头,码头上铺着的木板清洁无尘,不染一点雪泥。码头边上停着一艘黑色的画舫,细长的船身纤巧秀美,船身上用白色清漆绘制着花木图案,船舱两侧的舷窗都垂着绣帘,帘角坠着轻盈的银铃,虽然隔着一段路程,仍然可以看到上面梅花挑月的精致图案,在寒风吹拂下,那朵朵红梅都似乎鲜活了起来,伴随着一声声悦耳的银铃声响,令人整个心灵都觉得空灵起来。 杨宁不由停住了脚步,不知怎么竟然生出胆怯的念头,可是这时,舱中已经传来一个清雅雍容的声音道:“是子静么?请过来一叙如何?”杨宁略一沉吟,终于走向画舫,邱生则停住了脚步,立在岸边,望着杨宁的背影,目中闪过一缕忧心的神色。 杨宁低头走进舱门,抬眼望去,只见舱内素净的有如雪洞一般,左右各铺着一张竹席,上边各自放着一个草编的蒲团,舱角放着一个黑木箱子,上面放着一副茶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目光落到坐在左手的吴澄身上,杨宁不禁微微一愣,虽然舱内光线暗淡,但是并不妨碍他将吴澄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虽然显得空洞呆板,但是当他转头望来的时候,杨宁仍然生出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觉。 呆了片刻,直到耳中再三传来吴澄请他入座的声音,杨宁才清醒过来,略一迟疑,在吴澄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吴澄起身拿起放在箱子上的茶壶茶杯,然后回座坐下,倒了两杯清茶,都有九分满,没有点滴茶水溢出,举起自己面前的清茶喝了一口,举杯向杨宁示意,杨宁望着吴澄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下意识的喝了一口清茶。 吴澄仿佛可以看见杨宁的动作,虽然杨宁举手投足之间轻若叶落花飞,露出喜悦的笑容,转身将一条细索从池塘里面提了起来,却是一个密封的竹筒,随手取出一块方巾,将竹筒上面的水珠擦掉,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柄银刀,轻轻一划,将竹筒分成两半,里面却是一些过季却依旧新鲜的瓜果。 吴澄随手取出一条莲藕,用银刀切成薄片,然后挑起一片莲藕递给杨宁道:“这些都是特意保存在冰窟里面的,今早才用塘水化开,虽然少了几分新鲜,但是甘美一如秋日的新藕,子静想必会喜欢吧。”语气淡漠中带着亲切,却没有一丝不确定。 杨宁想要反驳自己从来只吃最新鲜的莲藕莲子,但是一触及那双黯淡的眸子,竟然心中一软,有些郁闷地道:“很喜欢。”说罢咬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清新冰冷的气息在口中徘徊,虽然少了几分新鲜,却又多了些清凉,竟然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几口将切好的藕片吃掉了。 吴澄微微一笑,又用银刀挑起一只腌好的青梅道:“这青梅刚刚采摘下来的时候自然很好,不过却多了几分苦涩,反而是腌制之后,清涩中更添几分甜美,子静不尝尝么?” 杨宁微微一怔,他虽然厨艺非凡,但是真还没有领略过青梅滋味,毕竟他自出生以来就长在宫廷,虽然各种珍稀的食材唾手可得,但是这些山野趣味却是很少能见,更何况洛阳本就少有青梅,小心翼翼地捻起梅子放进嘴里,先是感觉到一缕香甜,然后青梅固有的清涩味道洋溢在口中,两种味道矛盾而又完美地混合在一起,只觉得五感都似乎灵敏了几分。 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吴澄似乎能够感觉到杨宁微皱的眉头,以及眼中难以掩饰的惊喜,随手拿起一个橙子,用银刀破开,白皙修长的手指衬托着黄金色的橙子,透出从容淡定的美感,这一次不等他说话,杨宁已经接过橙子,用鲜美的汁水淡化青梅留下的浓厚味道。 推拒了吴澄再度递过的梨子,杨宁尽量冷淡地道:“清茶瓜果都已经用过了,想必阁下应该有话要说,我想罗承玉的恩师不是一个只懂得享尽口福的书生,昨夜阁下援手之德,若希望在下有所图报,尽管说出来无妨。但是阁下最好识趣一些,如果你们真有敌意,昨夜最多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所以我不认为欠你们什么,所以条件最好不要太过分。吴先生还请谅解在下出言唐突,我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就直言无忌了。” 吴澄微微一笑,没有动怒,反而又转身从舱内一角的一个黄杨木箱里面拿出一个覆盖着黄绫的托盘,放到两人中间的甲板上,掀起黄绫,里面放着纯钧、凝青两柄剑,以及一个陶埙,一块燕山红玉的令牌,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明黄荷包,里面放些散碎金珠当做盘缠。 杨宁目光闪动,伸手拿起凝青剑系在小臂上,然后收起陶埙和荷包,目光在令牌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伸手去拿。 吴澄唇边露出一缕笑容,将令牌拿起,用手指抚摸着温凉适度的红玉牌身上面镌刻的铭文,一字字念道:“燕山勒石,易水歌悲。燕山卫天组第四练无痕。好一个练无痕,不知道他将燕山卫当作了什么?子静可知道若是失去令牌,练无痕在幽冀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乌有,按照郡主定下的铁律,燕山卫属下若将令牌转赠他人,则那人自动成为幽冀的客卿,可在天下各处获取凤台阁的助力,但是本人却要接受世子殿下、燕山卫统领和凤台阁主三方的质询,如果有一人不肯赦免其罪,就是身死名灭的下场。” 杨宁隐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了凝青剑,当时练无痕将令牌相赠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的神色,他也就没当一回事留下了,只想着纵然有些不妥,也不过是给练无痕甚至罗承玉添些小小的麻烦罢了,想不到练无痕竟然是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心中千回百转,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如果练无痕因为此事被惩处,自己也还罢了,青萍定会因此抱憾终生吧,毕竟自己这位义姐虽然性烈如火,心地却实在很是善良。但是此刻将令牌还给吴澄,不知道是否来得及呢? 吴澄微微一笑,随手将令牌塞给了杨宁,笑道:“好了,这件事情你放心,练无痕既然有这样的胆量,就有承担后果的勇气,更何况他虽然胆大包天,但却不是鲁莽之人,既然这样做了,就有把握可以逃过一劫,再说世子殿下想必不会难为亲自招揽的心腹,西门统领如今职权受限,正在闭门思过,应该也不会违背殿下的意志,吴某素来与人为善,更不会因此为难练侍卫,所以子静只管放心收下这块令牌,将来若有用到的地方也不必顾忌,无论如何,做不成朋友也不该做敌人,是么?” 杨宁接过令牌,眼中闪过寒芒,虽然不擅勾心斗角,但是吴澄的言外之意他却仍然听了出来,如果自己不接这块令牌,那么练无痕的生死可能就不在他本人的掌握之中,而如果自己接过这块令牌,则是承认了某种约定,无论是哪种选择,都不是他愿意接受的。心中犹疑片刻,他终于将令牌收到怀中,无论如何,和练无痕的三次见面,虽然有冲突,却没有反感,如果当真因为练无痕的另眼看待而害了这样的高手,他是极不情愿的。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收下,心中略一沉吟,他拿起纯钧剑,淡淡道:“此剑名纯钧,吴钩越棘,纯钧湛泸,皆是当世名剑,我愿以此剑交换这块令牌,请阁下转送罗承玉,就说这柄宝剑就当是偿还从前恩义,轩辕台旧谊就此断绝,今生今世,只盼永不相见,如若他日相见,我与他誓不两立,到时候分出胜负生死,叫他不要怨天尤人。” 吴澄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纯钧叹息道:“赠剑还情,也算有始有终。此剑我代世子殿下收下,我也盼你们永不相见,否则反目成仇,徒令亲痛仇快,这又何苦来哉。” 叹息之后,吴澄拔剑出鞘,剑光如秋水芙蓉,将昏暗的船舱映射的犹如日中时分,只是那清冷的光华却令人汗毛倒竖,吴澄吟哦道:“扬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纯钩耶。古人想必不会欺我,只可惜吴某目不能视,竟不能一观名剑风采,可谓遗憾终生。” 杨宁闻言忍不住道:“你当真看不见么,可是我见你行动自如,在下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你,真是觉得不敢相信你竟,竟是盲人。” 吴澄叹息道:“在下的双目在十岁的时候被毒药所毁,从此目不能视,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其实子静行动轻巧,纵然我这个瞎子耳力通神,也是几乎听不见,可是子静想必是心中不宁,人心变化可以影响周围的气流,所以我能够从细小的气流变化中察觉你的动作神情,就连你的心思也能够猜到一二,这正是我选择了这个封闭的环境见你的缘故。而且这舷窗之外垂帘上系着的银铃随风作响,也是我精心安排,这些银铃的音量其实有轻微的不同,所以虽然同时震动,却自有宫商角徵羽的变化,我双目不明,所以最擅以音律制人,而最常用的就是银铃,这一座银铃慑魂阵可以隐隐折服被困之人,子静不觉得今日情绪很易动摇么?” 杨宁心中微震,连忙运起“动心忍性”的心法,不过片刻已经心境冷若冰雪,握紧凝青剑,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原本奇怪你竟是个瞎子,才对你颇为恭敬,想不到你竟然趁机暗算于我,莫非以为我杀不得你么?” 吴澄并无惧色,淡淡道:“并非不怕,只是我却知道子静公子是下不了手的。自从进入舱中,子静公子虽然心中不满,但是却没有用瞎子这样的词语攻讦我,我便知道子静虽然性子刚烈孤傲,但是却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子静修习的武功必然有一些刻意强化心灵的秘法,而且平日所受的教导也是偏于绝情绝义,如果子静公子果真是冷酷无情之人,又何必苦苦修炼这样的功夫呢?” 若是一天之前听到这样的话,杨宁多半会嗤之以鼻,可是昨夜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有所领悟,想到昨夜自己的懦弱行为,此刻听来有如耳边惊雷,竟然不能辩驳。 吴澄举起清茶一饮而尽,笑道:“老子有言,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就是说最洁白的好像最污浊,最方正的好像没有棱角,最大的器具最晚完成,最大的音乐没有声响,最大的物体没有形象。世事正是如此,所以情到浓处可以淡薄如纸,恪守忠义可以显得无心无情。子静,承认心中有情,并非真正的软弱,反而是嘴硬心软最要不得,你若不能看透这层迷障,终生都会受制于此,回去之后,好好的想一想,不要误人误己,遗恨终生。” 见杨宁陷入沉思,吴澄又笑道:“其实不论四周迷雾重重,如果本质如玉之坚,又有何惧,就如子静你,虽然昨夜受了些风险,但是凭着一身武功,不还是履险如夷么,就是昨夜我有心加害,难道真的可以伤害你么?不过这些事情现在想不通就不要想,不经历红尘十丈,又如何能够看透爱恨情仇,别说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就是吴某,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不也是兢兢业业,辗转徘徊在俗世繁华中么?” 说到此处,似乎察觉到杨宁的若有所思,吴澄突然失笑道:“罢了,说得太多也没有益处,子静,你以后可要记得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后行,若是想不明白就秉承本心而行,千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纵然是并无恶意,也未必不会欺骗你,就像我方才跟你承认,虽不能视物,却可以行动自如,但是当真能够如此么?你看看这里。” 杨宁疑惑地望去,只见吴澄指着鬓角发丝,仔细看去,竟然有些焦枯,不由一愣。吴澄哈哈笑道:“其实能不能看见东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昨夜回来,想到如何面对你,不由辗转反侧,却一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虽然肌肤没有伤到,却将头发烧焦了少许,还有这外面的银铃慑魂阵,若非你心中存了怜悯之意,我又并无恶意,难道真的可以折服你么?我若是有那样的本领,也不会仅仅只是一个凤台阁主了,只怕四大宗师中也有我吴澄的名字了。” 听到此处,杨宁虽然并非豁然开朗,但是心中也有了一些明悟,不知怎么心中对眼前这个眼盲心明的男子生出敬意的同时,竟也有了一丝妒念,此人正是罗承玉的师父,有这样的名师,怪不得罗承玉器宇才学皆皎皎不群,自己纵然学了一身绝艺,却也比不上罗承玉有这样一位先生吧。 想到此处,只觉怅然若失,杨宁起身长跪施礼道:“子静多谢先生教诲,日后若有寸进,也当铭记今日之情,虽然很想听先生的教益,但是青萍想必已经等得很急了,我这就告辞了。” 吴澄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昨天我已经令人去通知青萍小姐了,想必她此刻正在等你去万宝斋接她,佳人情重,不可轻易辜负,子静要再接再厉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这次你们来金陵必有所为,这纯钧剑虽然早已失传,但是据吴某所知,此剑的来历可是很有趣,如果有什么赃物要出售的话,只要能够双方得益,吴某不会拒绝帮忙的。” 听到这里,杨宁只觉脸上发烧,心中越发佩服吴澄,今次来金陵的目的竟被吴澄猜中,这等心智无人能及,怪不得可以执掌凤台阁多年,幸好这人并无恶意,要不然只要几句流言就可以坏事了,便含含糊糊道:“这都是青萍在安排的,如果有所借重,必然不会忘记先生的。”吴澄闻言又是微微一笑,杨宁尴尬之余,竟没有发觉吴澄笑容下隐藏的心事,就连那双黯淡的眸子里似乎也透出了浓重的悲哀之色。 第五章 良师益友(下) 感觉到清晨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端,只觉得周身都暖洋洋的,杨宁醒来之后并没有急着睁开眼睛,反而运了一遍功探察身体的情形,终于确定昨夜内外交攻,阴毒入侵的窘境已经成了过去,另外,杨宁还惊异地发觉,周身气血不仅没有如预料的一般有所亏损,反而越发显得充盈活泼起来。心中生出疑惑,杨宁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掠过青罗纱账,落在坐在窗前椅子上正细心给血红色短弓上弦的花无雪身上,忆起那个青年的身份,杨宁微微一皱眉,掀开厚厚的棉被,起身就要下床。他略显粗暴的动作触动了纱账四角的风铃,阵阵悦耳的铃声在清寒的早晨越发显得缥缈悠远,惊动了全神贯注的花无雪。 花无雪有些失神的目光落到杨宁身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起身施礼道:“子静公子已经醒了,昨夜休息的可好么?不知道公子的毒伤可全部痊愈了么?” 杨宁瞧了一眼这个曾经射了自己一箭,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花无雪,原本心中深藏的报复之心已经烟消云散,无论如何,此人昨夜没有趁人之危,那么他也不必惦记着那点芥蒂了。低头看了看身上披着地雪白寝衣,他淡淡道:“已经没事了,我的衣服、佩剑和其他随身物品呢?” 花无雪微微一笑,道:“公子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浸透,又沾上了泥沙,虽然已经令人清洗熨烫过了,但是还没有完全干透,在下已经令人准备了替换的衣衫,至于公子的兵器和随手物品,都被吴先生收在他那里,等公子更衣用过早膳之后,在下陪公子去见先生,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 杨宁皱了皱眉,虽然见到花无雪之后就知道自己昨夜被何人所救,但是真要去见凤台阁主吴澄,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不安,不知道吴澄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如果知道,他对自己又是作何打算呢?是要凭着这一点恩惠向自己示好,还是另有目的,无论如何,经过西门凛的事情,他已经不相信罗承玉身边的人会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对自己另眼看待了。再度运气内视,确定自己体内没有多出比“缠绵”更麻烦的隐患,杨宁才勉强答道:“好吧,我去见他。” 见杨宁答允,花无雪这才一拍手掌,从门外走进两个清秀侍女来,一个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套洁白如雪的内衣,淡蓝色的丝绸中衣,以及一套青缎外袍,另外一个侍女则端着铜盆方巾等物。两个侍女熟练地伺候杨宁洗漱之后,又帮着他穿衣束发,杨宁虽然不懂得女红,也能够察觉出来,这几件衣服分明是连夜做出来的,熨烫过的料子仍然有些硬挺,但是摩挲着肌肤的感觉舒适非常,显然是上好的质地。尤其是那件外袍,不仅笔挺合身,而且下摆上绣着疏疏朗朗的几竿雪竹,不论是绣工还是意境,都是出类拔萃,即使是昔日在宫中衣必锦绣的时候,也未必总能见到这样的女红。 杨宁掩去心底感触,将侍女端上的清粥小菜一扫而空,意犹未尽之时,花无雪却又令人端上一碗滚烫的汤药,说是吴先生吩咐让他一定要服用的。望着乌黑的汤药,闻到那浓厚的药香,杨宁忍不住想起幼时天天灌药的日子,只觉得胃里面翻江倒海一般,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喃喃道:“不用了,我的毒伤已经没事了,这药不喝也没关系。” 花无雪初时以为杨宁担心药中有什么蹊跷,不由暗笑,如果自己想要对他做手脚,昨天晚上灌下的几碗汤药已经足够了,何必还要在这个时候引人疑窦,若非吴澄担忧这少年风寒入骨,何必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看着他喝药呢?正想委婉措辞向杨宁解释清楚的时候,花无雪无意中发觉杨宁飘忽的眼神中带着一抹惧色,像极了自己体弱多病总是不愿吃药的幼弟,心中一动,差点笑出声来。他万万想不到这桀骜不驯、杀人如麻的少年竟会惧怕喝苦药,强忍着笑意道:“子静公子,在下这就吩咐他们准备蜜水,等公子喝药之后再用好不好。” 杨宁听得这句话,只觉得耳根发热,闷声道:“不用了。”说罢抢过药碗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略显苍白的清秀面容上掠过一抹红霞,花无雪瞧在眼中,只觉得原本的戒备疑云一扫而空,无论这个少年出手是何等狠辣,却终究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只觉心底的柔软被触动了,花无雪决定不再去想杨宁的真正身份,也不去揣测为什么当日自己一箭射伤了这个少年,明明是救主心切,到头来却被调职改任吴澄的侍卫,不知不觉中,心中的一丝怨恨消洱无形,含笑令侍女递上蜜水,杨宁犹豫了片刻,终于不耐口中弥久不散的苦涩喝下蜜水,冷凝的双眼却忍不住透出一丝天真无邪的欢欣。 邱生站在门口,唇边露出一缕笑意,看着房内温馨又好笑的一幕,昨夜以来令自己辗转反侧的愁绪似乎也消散了许多,虽然吴澄对杨宁的照拂令他都觉得心中感动,但是他却知道吴澄是一个心思莫测的人,他可以在对你亲切相待之后,立刻翻脸无情,也可以在将你丢落泥潭之后,再轻轻扶起,谁知道他昨夜的善意在今天不会变成陷阱呢?只是碍于身份立场,他最多只能暗中阻止吴澄某些过分的举动,却不能限制其他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但是见到眼前杨宁毫不设防的模样,他相信,纵然吴澄铁石心肠,也断然不会做出亲痛仇快之事。 邱生的长处之一就是善于隐匿自己的存在,即使是杨宁,在不曾用心设防的情况下,也是在邱生想到吴澄莫测的心思之后神意激荡,才若有所觉地向门口望去。一眼瞧见邱生,杨宁下意识地瞳孔收缩,缓缓放下蜜水,眼中闪过凌厉非常的寒芒,带着戒备敌意的目光瞪向邱生。并非是因为邱生形容冷峻,也不是因为他形容丑陋,而是杨宁一见到他,就隐隐想到了昨夜惊动自己的那人,立时心中就生出了敌意。 邱生心中了然,昨夜之事,他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错失,所以只是傲然一笑,便走进房内,也不施礼,神色温和地道:“子静公子已经用过饭了,想必精神体力都已经全部恢复,吴先生正在书房等候公子,如果公子已经准备妥当,就请随在下前往相会吧。” 花无雪闻言就是心中一动,他知道邱生是天组之中性情最古怪的一个,若论身份地位,他不高也不低,在天组中位列第六,可是对着后来居上的练无痕等人,从来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礼节,却对燕山卫中一些地位较低,资格却老的同僚颇为敬重。渐渐的,人人都知道他的性子,除了在他投入火凤郡主麾下时的同僚外,他对其他人总是冷淡多过亲近,无礼多过恭敬的。此人性情竟是重情重义,只不过若要得到他的认同,却是艰难无比。方才杨宁透漏出敌意,如果是往常,邱生纵然不愿违背吴澄的命令,也会冷言冷语,话带讥讽,可是今天邱生虽然表面上一样冷傲,言语却温和多礼,显然对杨宁有一种特别的敬意,这一点十分值得玩味。他正在深思之时,却见杨宁冷凝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起身对邱生深深一揖道:“昨夜在下忙于疗毒,出手未免有些鲁莽,不敬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这下花无雪更是吃惊不已,他和杨宁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知道这少年桀骜不驯,绝非礼数周到的人,就是对着世子殿下也是傲不为礼,想不到对邱生却是如此礼敬。用心看去,却见杨宁和邱生两人四目相对,虽然目光深邃不可见底,但是都流露出相同的暖意,不由心中惊讶无比。 杨宁心中却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他释放出敌意之后,被邱生轻描淡写地化解,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武功虽然不如自己,但是心志坚毅淡漠,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昨夜那种情况下,如果这人当真有心加害,自己绝对是有死无生。想到自己现在平安无事,自然要谢上一谢的。更何况两人本质上都是喜欢依靠直觉而非智慧判断形势的人,既然没有反目成仇,难免就会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所以杨宁这一礼倒是真心诚意。邱生自然能够感觉到杨宁的心思,通过表象直指内心,本就是他的长处,心头忍不住一阵温暖,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当年被火凤郡主生擒之后,原以为必死无疑却被开释的往事来。姑且不论郡主对他的恩义,比起罗承玉的温文儒雅,礼数周到,他似乎更喜欢眼前这个少年的单纯直率呢。所以纵然要和整个燕山卫的同僚为敌,他也要尽心竭力护着恩主唯一的血脉才行。 想到此处,邱生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向杨宁伸出手去,虽然因为脸上的刀疤的缘故令这个笑容显得扭曲可怖,但是杨宁仍然能够感受到这个神色冷峻的男子心中的善意,若是换了别人或者会还以相同的善意笑容,然后把臂为礼。但是杨宁双目闪过一缕寒芒,不仅没有伸出手去相握,反而负手在后,眉宇间闪过冰冷的敌意。在这短短一瞬间,他已经记起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虽然罗承玉表现了无可挑剔的诚意,而且昨夜凤台阁主吴澄以及眼前这些分明是罗承玉亲信下属的这些人并没有乘人之危,但是这样并不能让他就此和罗承玉化敌为友,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给自己增加情感上的桎梏呢?难道昨夜的教训还不足够么?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份兄弟情谊,自己又怎会冒然喝下那杯毒酒,落到险死还生的窘境,更让自己欠下了眼前这些人的恩情。 心中拿定了主意,低垂眼帘,杨宁漠然道:“相救之恩已经谢过,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也要问个清楚。昨夜想必就是你在多事吧?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在雨中还能发觉我在暗巷里面驱毒。若非你惊动了我的行功,也不会拖到今天早上才寒毒离体。说起来阁下也不过是功过相抵,日后若是阁下再多管闲事,就未必只是一剑了事,凭我掌中凝青,若不能取阁下性命,我也枉称魔帝了。” 花无雪原本正在猜疑杨宁和邱生的关系,但是听到杨宁这番带刺的话语,不禁替邱生难过起来,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一向傲慢有余,不喜欢和人接近的同僚是真的对眼前这个少年生出了好感,想不到杨宁这么快就流露出了桀骜孤傲,不近情理的本性。心中激怒之下,花无雪忍不住冷哼一声道:“子静公子未免太过分了,若非是邱兄发现了你,只怕现在公子已经倒毙在寒雨之中了,公子昨夜神志不清,以利剑相向也就罢了,不仅邱兄不会在意,就是花某也能想得通,可是方才公子这一番话却比利剑还要狠毒,莫非是魔帝身份,就可以将恩作仇,不分是非黑白了么?” 杨宁仿若未闻,看也不看花无雪一眼,一张清秀略带稚气的面容已经凝结了严霜,只是淡淡瞧着邱生,仿佛看着没有生命的木石。邱生没有恼怒,只是略带怜悯地望着这个故作冷峻的少年,长年生活在山野中的他,经过千锤百炼的直觉,并不比杨宁与生俱来的天赋逊色,所以纵然杨宁疾言厉色,他也能够感觉到这个少年心底的柔软,更何况昨夜在这个少年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接触已经让他明白了许多东西。邱生暗自轻叹一声,转身道:“邱某受教了,日后自然不会再多事,不过现在还是请公子去见见吴先生吧。吴先生是世子殿下的西席先生,性子虽然平和,但是对礼数尊卑最是看重,公子虽然与世子殿下订交,但在吴先生面前毕竟是晚辈,邱某不过是个护卫,公子这样说话倒也无妨,在吴先生面前却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将来在世子殿下面前也不好看。” 杨宁眉梢扬起,除了在火凤郡主和隐帝面前,还没有谁要求过他毕恭毕敬,虽然能够感觉到邱生满含警告意味的话语中隐藏的善意,但是杨宁心中仍然生出一缕冲动,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一双眸子已经冰火交融,生出无穷的斗志,若能折服这位吴先生,是否说明自己强过罗承玉呢? 随着邱生走出房门,沿着雪泥混杂的林间小径,走了一拄香的时间,才看到林木渐渐稀疏起来,转过最后一个弯,杨宁只觉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个宽百十丈,长达半里长的小池塘,塘边皆是残莲衰草,但是在岸边白茫茫的霜雪衬托下,倒是野趣横生。小径尽头是一个小码头,码头上铺着的木板清洁无尘,不染一点雪泥。码头边上停着一艘黑色的画舫,细长的船身纤巧秀美,船身上用白色清漆绘制着花木图案,船舱两侧的舷窗都垂着绣帘,帘角坠着轻盈的银铃,虽然隔着一段路程,仍然可以看到上面梅花挑月的精致图案,在寒风吹拂下,那朵朵红梅都似乎鲜活了起来,伴随着一声声悦耳的银铃声响,令人整个心灵都觉得空灵起来。 杨宁不由停住了脚步,不知怎么竟然生出胆怯的念头,可是这时,舱中已经传来一个清雅雍容的声音道:“是子静么?请过来一叙如何?”杨宁略一沉吟,终于走向画舫,邱生则停住了脚步,立在岸边,望着杨宁的背影,目中闪过一缕忧心的神色。 杨宁低头走进舱门,抬眼望去,只见舱内素净的有如雪洞一般,左右各铺着一张竹席,上边各自放着一个草编的蒲团,舱角放着一个黑木箱子,上面放着一副茶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目光落到坐在左手的吴澄身上,杨宁不禁微微一愣,虽然舱内光线暗淡,但是并不妨碍他将吴澄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虽然显得空洞呆板,但是当他转头望来的时候,杨宁仍然生出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觉。 呆了片刻,直到耳中再三传来吴澄请他入座的声音,杨宁才清醒过来,略一迟疑,在吴澄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吴澄起身拿起放在箱子上的茶壶茶杯,然后回座坐下,倒了两杯清茶,都有九分满,没有点滴茶水溢出,举起自己面前的清茶喝了一口,举杯向杨宁示意,杨宁望着吴澄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下意识的喝了一口清茶。 吴澄仿佛可以看见杨宁的动作,虽然杨宁举手投足之间轻若叶落花飞,露出喜悦的笑容,转身将一条细索从池塘里面提了起来,却是一个密封的竹筒,随手取出一块方巾,将竹筒上面的水珠擦掉,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柄银刀,轻轻一划,将竹筒分成两半,里面却是一些过季却依旧新鲜的瓜果。 吴澄随手取出一条莲藕,用银刀切成薄片,然后挑起一片莲藕递给杨宁道:“这些都是特意保存在冰窟里面的,今早才用塘水化开,虽然少了几分新鲜,但是甘美一如秋日的新藕,子静想必会喜欢吧。”语气淡漠中带着亲切,却没有一丝不确定。 杨宁想要反驳自己从来只吃最新鲜的莲藕莲子,但是一触及那双黯淡的眸子,竟然心中一软,有些郁闷地道:“很喜欢。”说罢咬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清新冰冷的气息在口中徘徊,虽然少了几分新鲜,却又多了些清凉,竟然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几口将切好的藕片吃掉了。 吴澄微微一笑,又用银刀挑起一只腌好的青梅道:“这青梅刚刚采摘下来的时候自然很好,不过却多了几分苦涩,反而是腌制之后,清涩中更添几分甜美,子静不尝尝么?” 杨宁微微一怔,他虽然厨艺非凡,但是真还没有领略过青梅滋味,毕竟他自出生以来就长在宫廷,虽然各种珍稀的食材唾手可得,但是这些山野趣味却是很少能见,更何况洛阳本就少有青梅,小心翼翼地捻起梅子放进嘴里,先是感觉到一缕香甜,然后青梅固有的清涩味道洋溢在口中,两种味道矛盾而又完美地混合在一起,只觉得五感都似乎灵敏了几分。 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吴澄似乎能够感觉到杨宁微皱的眉头,以及眼中难以掩饰的惊喜,随手拿起一个橙子,用银刀破开,白皙修长的手指衬托着黄金色的橙子,透出从容淡定的美感,这一次不等他说话,杨宁已经接过橙子,用鲜美的汁水淡化青梅留下的浓厚味道。 推拒了吴澄再度递过的梨子,杨宁尽量冷淡地道:“清茶瓜果都已经用过了,想必阁下应该有话要说,我想罗承玉的恩师不是一个只懂得享尽口福的书生,昨夜阁下援手之德,若希望在下有所图报,尽管说出来无妨。但是阁下最好识趣一些,如果你们真有敌意,昨夜最多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所以我不认为欠你们什么,所以条件最好不要太过分。吴先生还请谅解在下出言唐突,我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就直言无忌了。” 吴澄微微一笑,没有动怒,反而又转身从舱内一角的一个黄杨木箱里面拿出一个覆盖着黄绫的托盘,放到两人中间的甲板上,掀起黄绫,里面放着纯钧、凝青两柄剑,以及一个陶埙,一块燕山红玉的令牌,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明黄荷包,里面放些散碎金珠当做盘缠。 杨宁目光闪动,伸手拿起凝青剑系在小臂上,然后收起陶埙和荷包,目光在令牌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伸手去拿。 吴澄唇边露出一缕笑容,将令牌拿起,用手指抚摸着温凉适度的红玉牌身上面镌刻的铭文,一字字念道:“燕山勒石,易水歌悲。燕山卫天组第四练无痕。好一个练无痕,不知道他将燕山卫当作了什么?子静可知道若是失去令牌,练无痕在幽冀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乌有,按照郡主定下的铁律,燕山卫属下若将令牌转赠他人,则那人自动成为幽冀的客卿,可在天下各处获取凤台阁的助力,但是本人却要接受世子殿下、燕山卫统领和凤台阁主三方的质询,如果有一人不肯赦免其罪,就是身死名灭的下场。” 杨宁隐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了凝青剑,当时练无痕将令牌相赠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的神色,他也就没当一回事留下了,只想着纵然有些不妥,也不过是给练无痕甚至罗承玉添些小小的麻烦罢了,想不到练无痕竟然是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心中千回百转,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如果练无痕因为此事被惩处,自己也还罢了,青萍定会因此抱憾终生吧,毕竟自己这位义姐虽然性烈如火,心地却实在很是善良。但是此刻将令牌还给吴澄,不知道是否来得及呢? 吴澄微微一笑,随手将令牌塞给了杨宁,笑道:“好了,这件事情你放心,练无痕既然有这样的胆量,就有承担后果的勇气,更何况他虽然胆大包天,但却不是鲁莽之人,既然这样做了,就有把握可以逃过一劫,再说世子殿下想必不会难为亲自招揽的心腹,西门统领如今职权受限,正在闭门思过,应该也不会违背殿下的意志,吴某素来与人为善,更不会因此为难练侍卫,所以子静只管放心收下这块令牌,将来若有用到的地方也不必顾忌,无论如何,做不成朋友也不该做敌人,是么?” 杨宁接过令牌,眼中闪过寒芒,虽然不擅勾心斗角,但是吴澄的言外之意他却仍然听了出来,如果自己不接这块令牌,那么练无痕的生死可能就不在他本人的掌握之中,而如果自己接过这块令牌,则是承认了某种约定,无论是哪种选择,都不是他愿意接受的。心中犹疑片刻,他终于将令牌收到怀中,无论如何,和练无痕的三次见面,虽然有冲突,却没有反感,如果当真因为练无痕的另眼看待而害了这样的高手,他是极不情愿的。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收下,心中略一沉吟,他拿起纯钧剑,淡淡道:“此剑名纯钧,吴钩越棘,纯钧湛泸,皆是当世名剑,我愿以此剑交换这块令牌,请阁下转送罗承玉,就说这柄宝剑就当是偿还从前恩义,轩辕台旧谊就此断绝,今生今世,只盼永不相见,如若他日相见,我与他誓不两立,到时候分出胜负生死,叫他不要怨天尤人。” 吴澄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纯钧叹息道:“赠剑还情,也算有始有终。此剑我代世子殿下收下,我也盼你们永不相见,否则反目成仇,徒令亲痛仇快,这又何苦来哉。” 叹息之后,吴澄拔剑出鞘,剑光如秋水芙蓉,将昏暗的船舱映射的犹如日中时分,只是那清冷的光华却令人汗毛倒竖,吴澄吟哦道:“扬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纯钩耶。古人想必不会欺我,只可惜吴某目不能视,竟不能一观名剑风采,可谓遗憾终生。” 杨宁闻言忍不住道:“你当真看不见么,可是我见你行动自如,在下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你,真是觉得不敢相信你竟,竟是盲人。” 吴澄叹息道:“在下的双目在十岁的时候被毒药所毁,从此目不能视,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其实子静行动轻巧,纵然我这个瞎子耳力通神,也是几乎听不见,可是子静想必是心中不宁,人心变化可以影响周围的气流,所以我能够从细小的气流变化中察觉你的动作神情,就连你的心思也能够猜到一二,这正是我选择了这个封闭的环境见你的缘故。而且这舷窗之外垂帘上系着的银铃随风作响,也是我精心安排,这些银铃的音量其实有轻微的不同,所以虽然同时震动,却自有宫商角徵羽的变化,我双目不明,所以最擅以音律制人,而最常用的就是银铃,这一座银铃慑魂阵可以隐隐折服被困之人,子静不觉得今日情绪很易动摇么?” 杨宁心中微震,连忙运起“动心忍性”的心法,不过片刻已经心境冷若冰雪,握紧凝青剑,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原本奇怪你竟是个瞎子,才对你颇为恭敬,想不到你竟然趁机暗算于我,莫非以为我杀不得你么?” 吴澄并无惧色,淡淡道:“并非不怕,只是我却知道子静公子是下不了手的。自从进入舱中,子静公子虽然心中不满,但是却没有用瞎子这样的词语攻讦我,我便知道子静虽然性子刚烈孤傲,但是却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子静修习的武功必然有一些刻意强化心灵的秘法,而且平日所受的教导也是偏于绝情绝义,如果子静公子果真是冷酷无情之人,又何必苦苦修炼这样的功夫呢?” 若是一天之前听到这样的话,杨宁多半会嗤之以鼻,可是昨夜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有所领悟,想到昨夜自己的懦弱行为,此刻听来有如耳边惊雷,竟然不能辩驳。 吴澄举起清茶一饮而尽,笑道:“老子有言,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就是说最洁白的好像最污浊,最方正的好像没有棱角,最大的器具最晚完成,最大的音乐没有声响,最大的物体没有形象。世事正是如此,所以情到浓处可以淡薄如纸,恪守忠义可以显得无心无情。子静,承认心中有情,并非真正的软弱,反而是嘴硬心软最要不得,你若不能看透这层迷障,终生都会受制于此,回去之后,好好的想一想,不要误人误己,遗恨终生。” 见杨宁陷入沉思,吴澄又笑道:“其实不论四周迷雾重重,如果本质如玉之坚,又有何惧,就如子静你,虽然昨夜受了些风险,但是凭着一身武功,不还是履险如夷么,就是昨夜我有心加害,难道真的可以伤害你么?不过这些事情现在想不通就不要想,不经历红尘十丈,又如何能够看透爱恨情仇,别说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就是吴某,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不也是兢兢业业,辗转徘徊在俗世繁华中么?” 说到此处,似乎察觉到杨宁的若有所思,吴澄突然失笑道:“罢了,说得太多也没有益处,子静,你以后可要记得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后行,若是想不明白就秉承本心而行,千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纵然是并无恶意,也未必不会欺骗你,就像我方才跟你承认,虽不能视物,却可以行动自如,但是当真能够如此么?你看看这里。” 杨宁疑惑地望去,只见吴澄指着鬓角发丝,仔细看去,竟然有些焦枯,不由一愣。吴澄哈哈笑道:“其实能不能看见东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昨夜回来,想到如何面对你,不由辗转反侧,却一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虽然肌肤没有伤到,却将头发烧焦了少许,还有这外面的银铃慑魂阵,若非你心中存了怜悯之意,我又并无恶意,难道真的可以折服你么?我若是有那样的本领,也不会仅仅只是一个凤台阁主了,只怕四大宗师中也有我吴澄的名字了。” 听到此处,杨宁虽然并非豁然开朗,但是心中也有了一些明悟,不知怎么心中对眼前这个眼盲心明的男子生出敬意的同时,竟也有了一丝妒念,此人正是罗承玉的师父,有这样的名师,怪不得罗承玉器宇才学皆皎皎不群,自己纵然学了一身绝艺,却也比不上罗承玉有这样一位先生吧。 想到此处,只觉怅然若失,杨宁起身长跪施礼道:“子静多谢先生教诲,日后若有寸进,也当铭记今日之情,虽然很想听先生的教益,但是青萍想必已经等得很急了,我这就告辞了。” 吴澄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昨天我已经令人去通知青萍小姐了,想必她此刻正在等你去万宝斋接她,佳人情重,不可轻易辜负,子静要再接再厉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这次你们来金陵必有所为,这纯钧剑虽然早已失传,但是据吴某所知,此剑的来历可是很有趣,如果有什么赃物要出售的话,只要能够双方得益,吴某不会拒绝帮忙的。” 听到这里,杨宁只觉脸上发烧,心中越发佩服吴澄,今次来金陵的目的竟被吴澄猜中,这等心智无人能及,怪不得可以执掌凤台阁多年,幸好这人并无恶意,要不然只要几句流言就可以坏事了,便含含糊糊道:“这都是青萍在安排的,如果有所借重,必然不会忘记先生的。”吴澄闻言又是微微一笑,杨宁尴尬之余,竟没有发觉吴澄笑容下隐藏的心事,就连那双黯淡的眸子里似乎也透出了浓重的悲哀之色。 第六章 痴情不悔(上) 万旒匆匆走到万宝斋的客院的时候,正瞧见太湖石堆积成的假山顶部的小凉亭里,一个红衣少女凭栏而立,青丝披散在双肩,如烟如墨,黛眉微蹙,发稍染上了几缕寒霜,显然昨夜并没有在房中休息,寒风卷起落在假山石上的雪花,将她婀娜秀丽的身影笼罩在漫天雪雾之中,可是她却恍若未觉,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冬天的寒冷。这样的景象落到万旒眼中,纵然一向缺少怜香惜玉的习惯,也不免有些心痛,不禁有些后悔昨天忙着和伊不平一起运送秘藏,竟然没有吩咐侍女好好照顾这位剑绝尹小姐。 正当万旒想要上去安慰一下青萍,虽然有些话不便说,但是至少他可以说服青萍相信子静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这才是待客之道么,他可没有忘记这个少女手中掌握着一批价值连城的珍宝呢。但是万旒还没有来得及移动脚步,便觉得一股威压从身后传来,几乎是转瞬之间,冷汗从他头上涔涔流下,在他的记忆中,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强大的高手,但是除了斋主万如意之外,他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的压力。下意识地绷紧了身躯,一双匕首滑落到万旒掌中,正在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的时候,微微耸动的双肩已经被人按住,耳边更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盯着青萍不放。”质问的语气显得有几分稚气,但是那其中的威胁和怒气却丝毫不假。 万旒听到这个声音,先是心中一宽,虽然是个陌生人,但是从语气中却可以知道来人并非不知来历的敌人,多半就是那位早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魔帝了。想到此处,万旒不免有些兴奋,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答话。 似乎是因为万旒没有立刻回答得缘故,身后那人冷哼一声,手上用力,万旒只觉得肩痛欲裂,差点惨叫出声,想起有关身后这人的传闻,只觉得颈子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连忙小心翼翼地道:“启禀帝尊,青萍小姐身在万宝斋中,万某自然要负责照料她的起居,如果等到帝尊前来,发觉不过一夜之间,青萍小姐已经芳容清减,只怕我这个万宝斋都会被人翻过来的,在下不过是想上去劝解青萍小姐一下罢了,而且今天下午的拍卖有几样珍品,想必青萍小姐会感兴趣,在下也想向潜在的客人介绍一下呢。” 杨宁眼睛一亮,和吴澄告别之后,他按照吴澄提供的简图赶来万宝斋,一路上几乎都是高来高去,到了万宝斋也没有想过和这里的主人打个招呼,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灵觉感觉到了青萍的气息,他几乎立刻找到了青萍的所在。几乎是望见窈窕倩影的一瞬间,他的整颗心都被怅然的情绪填满了,不知怎么,竟然呆立着不敢上去见她,而且在看到万旒痴痴望着青萍,一股强烈的愤怒从心底涌起,才会悄无声息地逼近万旒身边,虽然他自然还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吃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向讨厌的人痛下杀手,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杨宁的脾气多少有了些软化,再加上眼下和万宝斋还有一桩生意要做,只怕方才就已经当真动手了。 幸而万旒解释得巧妙,杨宁听到万旒的解释之后,心中的怒意消散了许多,松开手,看了看手中的糖果盒子,露出欢欣的笑容,不再理会转过身堆笑行礼的万旒,身形微动,就如一缕轻烟般掠到凉亭里。他刻意没有收敛真气,劲风震荡下,卷起数丈雪雾,青萍听到衣袂声响,瞪大眼睛转身回顾,一瞧见杨宁,美目中顿时迸射出惊喜至极的神采,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杨宁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要将飞来的仙子揽入怀中,岂料青萍一声冷哼,纤纤玉手已经重重敲在他的脑袋上,然后青萍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杨宁的鼻子大骂道:“子静,你是怎么回事,也不跟我说清楚就去和别人见面也就罢了,怎么不知道好好保重自己,一晚上都没有音讯,让我在这里胡思乱想,如果不是有人报信,还以为你给人害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魔帝,武功有多高明,以后一定给我小心谨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别说我是你姐姐,我可没有你这么笨的兄弟,还有,我说过你回来要带礼物的,怎么没看见呢?” 听着青萍连珠炮似的质问,杨宁可是彻底呆住了,正在绞尽脑汁想要解释清楚,却觉得无话可说。难道自己能够说是自己的异母兄长相邀,而且差点害了自己,还是说自己被那位眼盲心明的吴先生忽悠了半天,别说对幽冀的敌意消除了两三分,就是连青萍送给自己的纯钧剑都送了人,想来想去,这些说出来多半是自讨苦吃。摸了摸鼻子,杨宁将手中的糖果盒子举了起来,里面都是临走时吴澄送给他的蜜饯,含含糊糊地说是让他带给青萍,他原本还觉得奇怪,听了青萍这番话才知道多半就是吴衡替他准备的礼物了,想必是知道他必定迫不及待地赶到万宝斋和青萍相见,多半没有时间去准备别的礼物吧。 青萍接过糖果盒子,好奇地将盒盖打开,看到这些精巧的蜜饯,她这般年纪,本就是喜欢零食点心的时候,连忙取了一颗腌好的青梅塞到口中,感受到甜美清涩的味道,不知怎么,两行清泪已经滚滚而下。杨宁一惊,正要相问,青萍已经扑到他怀中,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将面孔埋在杨宁胸前,含糊不清地道:“你回来了,太好了,再也不许你离开我。”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细如蚊蝇。接着,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不过片刻,杨宁已经发觉胸前一片湿润。 杨宁下意识地伸开双手将青萍揽在怀中,只觉得怀中冰凉,不觉心中一痛,低头在青萍耳边细语道:“是我不好,不该抛下你一个人,以后不管到哪里去,我们都不分开了。”青萍没有回答,只是抓住他衣襟的双手更紧了些,埋在杨宁怀中呢喃了几句,声音轻细得却连杨宁都听不清楚了,只是此刻怀中的佳人娇躯已经渐渐酥软下来,更有一缕如馨如兰的清香从青萍身上飘来,令平素不解风情的杨宁也有些神魂颠倒,哪里还顾得上去分辨青萍在说些什么呢? 万旒在假山下面抬头望去,只见这一对名震天下的少年少女正在雪影寒风中相依相偎,一个娇俏如红梅绽放,一个如霜染翠竹,虽不似金童玉女,却也是珠联璧合,不觉微微一笑,看看天色,还未到午时,离集珍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便也不准备过去打扰,转身向外走去。还未走出院门,耳边便响起一缕悲怆凄婉的埙音。 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一缕埙音初时如无边黄叶,在秋风中萧萧而舞,继而如一道秋水,在云烟里滚滚东流,万旒精通音律,很快就听出这是古曲《湘妃》,不过那吹奏之人显然欠缺了几分技巧,令得埙音略显平实,少了几许清丽婉转,但是那人必然气息绵长,令得埙音连绵不绝,宛若江潮海浪,无休无止。一段序曲过后,一缕清丽的笛音轻轻巧巧地加入了进来,婉转唱和,高昂处如凤鸣岐山,低徊处若冰下幽泉,轻快飞扬,在埙音的空隙间缠绕隐现,就像是一个明丽的少女在情郎身边嬉戏一般,笛埙相合,天衣无缝,尽述相思之苦,思慕之情,悲怆明丽,慷慨婉约,两种不同的音色溶合在一起,令人浑忘了一切。 万旒驻足听了良久,直到笛埙之声渐渐低落下去,才长叹出声,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院门处悄然立着一个蓝衣青年,原本略显微黑的面色更显得有些阴沉,清朗俊逸的眉目间带着无限惆怅,身后立着两个青衣仆从和一个属下,却不见昨日陪他前来的中年管事。万旒心中咯噔一下,想起昨夜之事,显然这位俞公子对剑绝尹青萍有了情意,这才苦苦寻来。 如果青萍的情侣不是魔帝也就罢了,凭着俞秀夫的相貌才学,地位身家,纵然是公主郡主也未必不能娶回去,何况一个江湖女子,纵然已经有了意中人,想要横刀夺爱也未必没有可能。可是偏偏青萍与魔帝子静明显是两情相悦,这位俞公子如果介入,别说多半不能成功,就是青萍能够移情别恋,恐怕也会遭到杀身之祸吧。他和俞秀夫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和俞氏的宗主俞涛却是旧识,如果俞秀夫因为争风吃醋而死在万宝斋,可让他怎么向俞涛交待呢?想到此处,他疾步走上前去,先挥手让苦着脸的小伙计退去,然后躬身施礼道:“俞公子今日来的可真早,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在下么?” 俞秀夫神色黯然,遥遥望着雪烟散尽之后,相依相偎的一双人影,轻叹道:“万总管,你我虽然是初次相见,但是南闽俞家与万宝斋多有生意往来,万总管与家父也算是故旧知交,在下就是称呼总管一声伯父,也是理所当然。万伯父,请您指点一下小侄的迷津,秀夫若论身份地位、相貌才学,可有什么不如那魔帝许子静之处,为何尹姑娘竟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留给我呢?” 万旒微微一怔,继而会心一笑,想不到这位身份尊贵的俞公子为了儿女私情,竟然和自己套起近乎来了,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却毫不迟疑地道:“说起来,这位魔帝虽然武功奇绝,气度不凡,但终究年纪还轻,少了几分雍容大度,再加上出身魔门,所作所为均与天下豪杰为敌,所以身份虽然高崇超脱,但是和富可敌国,贵比王侯的南海霸主,南闽第一世家的俞家少主相比,最多也不过是分庭抗礼。若论相貌,青萍小姐艳如春花,皎如秋月,堪称世间绝色,而那魔帝不过清秀而已,也不如俞公子俊秀疏朗。若论才学,在下久闻俞公子在南闽有神童之誉,不仅熟读经史,而且精通诗词歌赋,下笔千言,倚马可成,就是诸子百家,琴棋书画,也都有不浅的造诣,可谓南闽才子,与青萍小姐可谓相得益彰。而那魔帝质朴无华,除了一身武功之外显然并无什么才学,虽非粗鲁不文,和公子比起来却是相差甚远。只是青萍小姐虽有倾城之姿,却独对这魔帝一往情深,不管是日久生情,还是因怜生爱,情势已定,纵然公子有心介入,恐怕也没有后来居上的可能。再说魔帝那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只凭这一点,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纵然少些才学,天长日久,未必还是吴下阿蒙。俞公子天南贵胄,将来自有良缘匹配,不妨想开一些吧。” 俞秀夫淡淡一笑,他昨夜回去别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今日未到时候就匆匆赶来,心中既盼望子静没有如期返回,免得青萍伤心欲绝,又隐隐希望子静再不露面,让自己可以有机会亲近佳人,心乱如麻,情绪紊乱。可是赶到客院之后,他却一眼见到意中人依偎在情敌怀抱,当时真是妒火中烧,一颗心痛得无法形容,可是之后却听到两人笛埙唱和,只觉这一曲《湘妃》缠绵悱恻,水乳交融。他是知音人,从乐声中早已发觉那对少年情侣生死相许,两心如一,自己万难介入,心中一时失落,才会向万旒提出那样鲁莽的问题。不过他毕竟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一曲未终,心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只觉自己的问题当真可笑,情之所钟,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纵然富可敌国,贵比王侯,美如潘安,也未必能够佳人芳心,更何况自己若论气度身份,还不如那个尚显幼稚的少年子静呢。他是性情疏阔之人,转瞬间已经放开胸怀,语气变得明朗,含笑道:“万总管说的是,是俞某强求了,不过今日俞某冒昧前来,却是还有一件事和万总管商量,这次在下带来的货物当中有一斛南海檀珠,原本已经在今日出售,现在俞某想要撤回,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万旒眉梢紧锁,道:“俞公子,这斛南海檀珠不仅品相上乘,而且大小均匀,已经有数家珠宝行有心求购,如果贸然撤下,只怕不妥,纵然万宝斋不介意信誉受损,恐怕俞家也会有所不便,毕竟公子并没有要求保守秘密,所以有些人已经知道这批珍珠是俞家准备出售的了。” 俞秀夫从容道:“不妨事,这斛檀珠在下已经有所安排,不会出现在市面上了,想必各家珠宝行不会因此心生芥蒂的,而且在下这次还带来了一批沉香木和龙涎香,原本准备留着自家用的,如今在下愿意作为补偿,拿出来出售,想必可以抵得过这斛珍珠了吧。” 万旒心中一动,沉香木中原绝迹,只有南海诸国才有少许,其香悠远,千年不散,可以养心调神,龙涎香更是价值胜过等量的黄金,历来都是外邦贡品,俞家把持南海贸易,将这些千金难求的珍品当作交好诸侯的厚礼,从来不曾公开出售,如果能够在集珍会上拍卖,万旒只觉得满眼都是元宝,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檀珠,当下连连答允,却忍不住问道:“不知道俞公子想要留下这批檀珠,可有什么特殊用处么?” 俞秀夫淡淡道:“也没有什么,俞某有心令能工巧匠编织一件珍珠衫,全部都用南海檀珠,若是女子夏日穿着,不仅可以养颜祛暑,还可宁神清心,驱邪避凶。”说到此处,俞秀夫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万旒闻言只觉兴奋不已,若是真正造出这样一件珍珠衫,若是拿出来拍卖,只怕能卖出一百万两的天价,不过这世上也只有南闽俞家,才有可能做到吧,毕竟南海檀珠非是寻常明珠,除了俞家之外,就是十年八年,也未必有人能够积攒这么多大小适中的檀珠,怎生将这件珍珠衫拿到万宝斋拍卖呢,万旒心中开始打起了算盘,一双眼睛异彩迸现,只怕此刻让他从中转寰,帮着俞秀夫追求青萍,他也当仁不让了。不过幸好他还有几分理智,堆笑道:“原来如此,我们万宝斋还留有一批檀珠,如果俞公子中意,在下可以暂时借给公子。”俞秀夫眼睛一亮,他正觉得手中的檀珠不足,听到此处只觉心花怒放,也顾不得矜持,拉着万旒就要取货。万旒连忙引路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嘀咕道:“我手上还有半斤乌金丝和二两天蚕丝,用来当作编制珍珠衫的丝线最好不过,若是不想耽搁时间,金陵的能工巧匠万某都可以请来,只需三四天就可以制成珍珠衫,说不定还能赶得上集珍会的最后一天呢。” 杨宁和青萍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别说青萍,就连杨宁也忽视了周边的环境,更不知道有人在不远处流露出妒意痴情,直到耳边传来伊不平的轻咳声,这才清醒过来,青萍脸一红,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私念,也就不像从前那般问心无愧了,连忙推开杨宁,转过身去嗔道:“伊叔叔怎么总是这般不正经,总在旁边偷看。” 伊不平苦笑道:“二小姐,这不是马上就要上阵了么,还没有听过你的意思,为叔也不敢擅自决定啊,万总管建议我们今天出售那尊玉佛,不知道二小姐意下如何?” 青萍又是一阵心虚,昨天的事情她还没有和伊不平通过气呢,略一沉吟,笑道:“好吧,不过要加上那本金刚经才行,子静,你说今天我们可会大发利市么?” 杨宁想了一想,冷冷道:“将佛像和金刚经一起出售,会有人买的。”他已经拿定主意,昨天杨钧差点害死他,那么只要自己暗示一下,想必杨钧就是苦着脸,也会把墨玉佛像和金刚经买下吧,这样一来,至少可以勒索他三十万两,想必青萍会满意的。 青萍眼珠转了转,心知杨宁这样说定有把握,想到杨宁昨天多半是在豫王手中吃了亏,定要出气才行,立刻打定主意让雷剑云推波助澜,说不定幽冀也可以利用一下。 伊不平自然不知道两人的心意,但是只见青萍胸有成竹的膜样,就下定了决心这样办理,反正最多就是底价售出,难道没有人中意那尊价值连城的福像么?要知道这天下,信佛至诚的豪门世家,可是数不胜数啊。 商议妥当,伊不平匆匆离去,杨宁和青萍两人又流连了片刻,才携手回房,直到午时将尽,才在万宝斋的侍女引领下走去沧海厅。当两人身形出现在厅门的时候,原本嘈杂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落在杨宁身上。昨日杨宁入城的时候,知道乌江柳林的传闻的还只有部分消息灵通的门派和家族,可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金陵,这其中自然是有任推波助澜,但是效果却是十分明显,如今这沧海厅之内,纵然是最孤陋寡闻的客人,也已听过了经过无数渲染的血腥版本,所以这些目光除了少数好奇之外,竟然多半是惊恐畏惧,还有些许厌恶退缩。只是杨宁本就桀骜不驯,哪里会在意别人的目光,青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她容颜秀美,气质清丽,比起昨日又添了几分纤弱憔悴,别人见了她多半都在怀疑传言是否属实,或者只是受了蒙骗胁迫,所以投向她的目光多半存有善意,所以这一对少男少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入,却无人敢仗义执言,当众叱责这对“双手血腥的杀星”。 青萍一走进沧海厅就发觉今天的格局和昨夜相比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厅内所有的圆桌铺了两色的锦缎,大部分仍然是红色,还有几张圆桌上面铺着明黄色的锦缎,分为红席和黄席,虽然大陈朝没有明确的限制服色佩饰,但是约定俗成,只有极其尊贵的身份才可以使用明黄色。所以当青萍看到黄席上那几张熟悉的面孔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十分奇怪,而且她发觉这些黄席的位置安排得十分巧妙,虽然混杂在其他的红席当中,却又和周围的席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可以确保了这些贵客与他人隔绝的心理需要,又不会令其他客人觉得自己受到轻视。 两人在万宝斋总管万旒的亲自引领下走到其中一张黄席旁边,青萍含笑四顾,发觉以两人的位置为中心,其余五张黄席隐隐形成梅花状,将这里包围起来,而且自己和其他几张黄色的桌子中间,竟然没有任何直接阻绝视力的障碍,青萍略通奇门阵法,心中略一计算,竟然发觉即使那五张桌子之间,也是如此,不由心中一动,能够完成这样微妙而隐晦的布置,令沧海厅中不可控制的人物彼此牵制约束,这万宝斋果然名不虚传,想到自己昨夜多有轻慢,倒是有些不安起来。 杨宁虽然对奇门阵法并不精通,但是却对身边的威胁最是敏感,自然发觉一旦变起,这个位置将是四周众人围攻的所在,心中立时生出戒备之念,不禁将具有威胁的位置扫视了一遍。最先撞上的就是吴澄黯淡的眸子,虽然目不能视,可是几乎在杨宁瞧过去的瞬间,吴澄就已经还以微笑,杨宁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温暖如春的笑容,不知怎么,他和吴澄接触的时间越长,心中对幽冀的排拒和恨意就淡上少许,在他来说,这种温情的力量比仇恨更加令他不安,所以他极力将目光移开,却又落在了坐在吴澄左侧的那个俊秀青年身上。 一瞥之下杨宁不禁心中一动,乍看上去,这个青年相貌俊秀英武,五官轮廓鲜明,一双眼睛深邃如海,身穿一袭半旧不新的灰袍,却是浆洗得干净笔挺,周身上下就是一根头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苟。若仅只如此,杨宁或者会将这个青年当成寻常书生幕僚之类的人物,可是在这青年身姿挺拔如孤松,不经意间已经令人生出仰视之感,而且他身上更带着一种淡淡的战意和历经生死重劫的冷静气息,这样的气息让他和周边的人和物都有了一种无形的距离,就连那双深黑如渊海的眸子,也是萧瑟而疏离的。如此种种,都令这个俊秀青年具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虽然初时难以察觉,但是看得久了,却越发察觉到这青年的不凡之处。 虽然如此,但是杨宁何等身份,所见过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一方诸侯,就是绝世高手,这青年之所以令他瞩目的缘故是因为他对这种气质耳熟能详,这是他在栖凤宫中的宫女和侍卫身上经常见到的一种气质。栖凤宫和其他内宫殿宇不同,里面的宫女和侍卫都是火凤郡主昔年的旧部,或者他们的后辈,其中有许多人曾经跟着火凤郡主纵横沙场多年,所以无一例外地都具备这种特异气质。杨宁隐隐知晓这是长年在战火中纵横的军中健儿,尤其是身经百战,劫后余生的勇士才能具备的独特气质。见到这个青年,杨宁恍惚中仿佛回到了栖凤宫一般,不禁有些迷惑怅惘,不过他的失态并没有表现出来,在外人眼中不过觉得他眼神微凝,知道那青年身份的人,都以为杨宁不过是顾忌这青年的身份罢了。事实上,这沧海厅中有几人会不忌惮幽冀的右卫殿中将军战恽呢?姑且不论他是幽冀左将军方桓的义子,只凭他是近年来幽冀首屈一指的青年将领,以及这一次信都派去蜀中的请婚使,就不会有人放弃对他的提防和戒备了。 感觉到杨宁炯炯的目光,那俊秀青年侧过头来,正好瞥见杨宁眼中一闪而过的怅惘之色,幽黑的眸子里不禁闪过一缕寒光,然后略一点头当作致意,却神色淡漠如初,没有一缕笑容,却也没有什么敌意,仿佛只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需要维系表面的礼节而已。 杨宁移开目光,不想让自己再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转过头看向另一座黄席上神色雍容平和的杨钧。杨钧这次并没有穿着明黄色的亲王服饰,但是他头戴玉冠,一身紫衣高贵优雅,腰间一块和田玉佩细腻润泽,不论服饰气度,都是卓绝当世,一见便知道是身份贵重的人物,而且又坐在最前面的黄缎席位,所以旁人望着他的目光都是尊重而倾羡的。不过他似乎有些心事,谈笑宴宴之际始终在把玩着手中一柄湘妃竹扇。感觉到杨宁的目光,他也举目望来,两人目光接触,杨钧眼中闪过一缕愧色,继而是无比的关切,转瞬将人淹没。 杨宁的目光却黯淡了下来,他绝不会忘记,就是剩余的那一点“缠绵”,差点让他吃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苦头,如果他真的毫无戒备地喝下了所有的“缠绵”,只怕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他绝不会原谅杨钧,在他心目中,有人想要用剧毒毒害自己,不过是另一种生死相搏,若是自己当然无法察觉毒药的存在,那么也是咎由自取,无怨无尤,但是如果有人想要废去自己苦心修炼的武功,令他失去唯一可以倚仗的力量,就是他切齿痛恨的仇人,昔日的一点兄弟之情,早已在昨夜的寒雨飞雪中消磨殆尽。抬起头来,杨宁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不过,至少这个人还可以帮自己一点小忙吧。想到此处,他毫无顾忌地传音对杨钧说道:“三哥,我和堂叔祖很久没有见面了,上次得到天南刀尊吴前辈指点刀法的时候,我用了堂叔祖的刀法,才勉强抵挡得住。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初堂叔祖对我也是很好的,这次听万总管说今天有一本梵文的金刚经,我记得堂叔祖很喜欢读经的,你替我买下来送给堂叔祖当作六十大寿的贺礼可好?” 杨钧听见耳边飘来的语声,先是眉头微皱,目光一瞥,见别人都没有察觉,这才松了口气,知道杨宁是用了传音之法,心中略一思索,昨日他已经得罪了杨宁,在不能控制杨宁的行动之前,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怀柔。别说杨宁只提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再难上十倍,他也要想办法做到。更何况听杨宁的语气,对自己这个兄长还有几分手足情谊,而且对逸王杨远也是颇为尊敬,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现象。想到此处,杨钧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杨宁会说出口不对心的虚伪谎言,不管是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九弟,还是昨日的他乡重逢,他心中都有一个明确的观感,这个九弟全无心机,表面上虽然冷淡,骨子里却是重情重义,尤其舍不下亲情血缘,所以杨钧暗中已经拿定主意要尽力拉拢杨宁。而且杨宁话中还透漏出来了一些未知的信息,例如杨宁和滇王吴衡之间必然关系颇佳,否则一个堂堂的藩王,一个阶下之囚,怎会有比刀的可能,而且杨宁和堂叔祖逸王之间似乎也不是自己预料中的疏远,这些信息都在杨钧心中沉积起来,到了必要的时候就可以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没有理会杨钧的心思,杨宁早已料定自己这一番言语,绝对可以让这个自负聪明的三哥上当,更何况他也没有说什么谎言,只不过忘记告诉豫王杨钧,那金刚经并非单独出售,而且还有人准备和他争夺,如果杨钧不存了拉拢自己的心思,也不去想讨好堂叔祖,那么就不会受骗的。 杨宁又留意了一下其它三张黄席,不用看也知道应该分别是滇王、汉王、越国公的席位,上面的人他居然认得大半,滇王麾下的段越、雷剑云,越国公府的师冥、唐仲海和女扮男装的秋素华,只有汉王席位上的一老一少他不认得,不过那少年肤色如玉,相貌秀美,一双水灵灵的星眸滴溜溜直转,十分讨人喜爱,看到杨宁向他望去之后,不仅还以灿烂的笑容,还轻轻挥动了几下手臂向他打招呼。其他人也大多一一回礼,只有师冥身边坐着的唐仲海不仅没有还礼,眼中反而透出嫌恶之色。 杨宁对唐仲海并没有深刻的印象,事实上,当日岳阳楼上,杨宁刚刚恢复记忆,正是心神最不稳定的时候,所以徒有外表的唐仲海早已经被他忽视掉了,所以对于唐仲海的敌意,他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的想法里面,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就应该向师冥和秋素华一样,心里仇恨再深,也要笑颜相对,这样才配做他的敌人,所以只是淡淡瞥了唐仲海一眼,就转过头来不想再理会这些人。 第六章 痴情不悔(中) 万旒匆匆走到万宝斋的客院的时候,正瞧见太湖石堆积成的假山顶部的小凉亭里,一个红衣少女凭栏而立,青丝披散在双肩,如烟如墨,黛眉微蹙,发稍染上了几缕寒霜,显然昨夜并没有在房中休息,寒风卷起落在假山石上的雪花,将她婀娜秀丽的身影笼罩在漫天雪雾之中,可是她却恍若未觉,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冬天的寒冷。这样的景象落到万旒眼中,纵然一向缺少怜香惜玉的习惯,也不免有些心痛,不禁有些后悔昨天忙着和伊不平一起运送秘藏,竟然没有吩咐侍女好好照顾这位剑绝尹小姐。 正当万旒想要上去安慰一下青萍,虽然有些话不便说,但是至少他可以说服青萍相信子静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这才是待客之道么,他可没有忘记这个少女手中掌握着一批价值连城的珍宝呢。但是万旒还没有来得及移动脚步,便觉得一股威压从身后传来,几乎是转瞬之间,冷汗从他头上涔涔流下,在他的记忆中,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强大的高手,但是除了斋主万如意之外,他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的压力。下意识地绷紧了身躯,一双匕首滑落到万旒掌中,正在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的时候,微微耸动的双肩已经被人按住,耳边更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盯着青萍不放。”质问的语气显得有几分稚气,但是那其中的威胁和怒气却丝毫不假。 万旒听到这个声音,先是心中一宽,虽然是个陌生人,但是从语气中却可以知道来人并非不知来历的敌人,多半就是那位早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魔帝了。想到此处,万旒不免有些兴奋,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答话。 似乎是因为万旒没有立刻回答得缘故,身后那人冷哼一声,手上用力,万旒只觉得肩痛欲裂,差点惨叫出声,想起有关身后这人的传闻,只觉得颈子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连忙小心翼翼地道:“启禀帝尊,青萍小姐身在万宝斋中,万某自然要负责照料她的起居,如果等到帝尊前来,发觉不过一夜之间,青萍小姐已经芳容清减,只怕我这个万宝斋都会被人翻过来的,在下不过是想上去劝解青萍小姐一下罢了,而且今天下午的拍卖有几样珍品,想必青萍小姐会感兴趣,在下也想向潜在的客人介绍一下呢。” 杨宁眼睛一亮,和吴澄告别之后,他按照吴澄提供的简图赶来万宝斋,一路上几乎都是高来高去,到了万宝斋也没有想过和这里的主人打个招呼,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灵觉感觉到了青萍的气息,他几乎立刻找到了青萍的所在。几乎是望见窈窕倩影的一瞬间,他的整颗心都被怅然的情绪填满了,不知怎么,竟然呆立着不敢上去见她,而且在看到万旒痴痴望着青萍,一股强烈的愤怒从心底涌起,才会悄无声息地逼近万旒身边,虽然他自然还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吃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向讨厌的人痛下杀手,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杨宁的脾气多少有了些软化,再加上眼下和万宝斋还有一桩生意要做,只怕方才就已经当真动手了。 幸而万旒解释得巧妙,杨宁听到万旒的解释之后,心中的怒意消散了许多,松开手,看了看手中的糖果盒子,露出欢欣的笑容,不再理会转过身堆笑行礼的万旒,身形微动,就如一缕轻烟般掠到凉亭里。他刻意没有收敛真气,劲风震荡下,卷起数丈雪雾,青萍听到衣袂声响,瞪大眼睛转身回顾,一瞧见杨宁,美目中顿时迸射出惊喜至极的神采,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杨宁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要将飞来的仙子揽入怀中,岂料青萍一声冷哼,纤纤玉手已经重重敲在他的脑袋上,然后青萍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杨宁的鼻子大骂道:“子静,你是怎么回事,也不跟我说清楚就去和别人见面也就罢了,怎么不知道好好保重自己,一晚上都没有音讯,让我在这里胡思乱想,如果不是有人报信,还以为你给人害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魔帝,武功有多高明,以后一定给我小心谨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别说我是你姐姐,我可没有你这么笨的兄弟,还有,我说过你回来要带礼物的,怎么没看见呢?” 听着青萍连珠炮似的质问,杨宁可是彻底呆住了,正在绞尽脑汁想要解释清楚,却觉得无话可说。难道自己能够说是自己的异母兄长相邀,而且差点害了自己,还是说自己被那位眼盲心明的吴先生忽悠了半天,别说对幽冀的敌意消除了两三分,就是连青萍送给自己的纯钧剑都送了人,想来想去,这些说出来多半是自讨苦吃。摸了摸鼻子,杨宁将手中的糖果盒子举了起来,里面都是临走时吴澄送给他的蜜饯,含含糊糊地说是让他带给青萍,他原本还觉得奇怪,听了青萍这番话才知道多半就是吴衡替他准备的礼物了,想必是知道他必定迫不及待地赶到万宝斋和青萍相见,多半没有时间去准备别的礼物吧。 青萍接过糖果盒子,好奇地将盒盖打开,看到这些精巧的蜜饯,她这般年纪,本就是喜欢零食点心的时候,连忙取了一颗腌好的青梅塞到口中,感受到甜美清涩的味道,不知怎么,两行清泪已经滚滚而下。杨宁一惊,正要相问,青萍已经扑到他怀中,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将面孔埋在杨宁胸前,含糊不清地道:“你回来了,太好了,再也不许你离开我。”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细如蚊蝇。接着,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不过片刻,杨宁已经发觉胸前一片湿润。 杨宁下意识地伸开双手将青萍揽在怀中,只觉得怀中冰凉,不觉心中一痛,低头在青萍耳边细语道:“是我不好,不该抛下你一个人,以后不管到哪里去,我们都不分开了。”青萍没有回答,只是抓住他衣襟的双手更紧了些,埋在杨宁怀中呢喃了几句,声音轻细得却连杨宁都听不清楚了,只是此刻怀中的佳人娇躯已经渐渐酥软下来,更有一缕如馨如兰的清香从青萍身上飘来,令平素不解风情的杨宁也有些神魂颠倒,哪里还顾得上去分辨青萍在说些什么呢? 万旒在假山下面抬头望去,只见这一对名震天下的少年少女正在雪影寒风中相依相偎,一个娇俏如红梅绽放,一个如霜染翠竹,虽不似金童玉女,却也是珠联璧合,不觉微微一笑,看看天色,还未到午时,离集珍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便也不准备过去打扰,转身向外走去。还未走出院门,耳边便响起一缕悲怆凄婉的埙音。 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一缕埙音初时如无边黄叶,在秋风中萧萧而舞,继而如一道秋水,在云烟里滚滚东流,万旒精通音律,很快就听出这是古曲《湘妃》,不过那吹奏之人显然欠缺了几分技巧,令得埙音略显平实,少了几许清丽婉转,但是那人必然气息绵长,令得埙音连绵不绝,宛若江潮海浪,无休无止。一段序曲过后,一缕清丽的笛音轻轻巧巧地加入了进来,婉转唱和,高昂处如凤鸣岐山,低徊处若冰下幽泉,轻快飞扬,在埙音的空隙间缠绕隐现,就像是一个明丽的少女在情郎身边嬉戏一般,笛埙相合,天衣无缝,尽述相思之苦,思慕之情,悲怆明丽,慷慨婉约,两种不同的音色溶合在一起,令人浑忘了一切。 万旒驻足听了良久,直到笛埙之声渐渐低落下去,才长叹出声,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院门处悄然立着一个蓝衣青年,原本略显微黑的面色更显得有些阴沉,清朗俊逸的眉目间带着无限惆怅,身后立着两个青衣仆从和一个属下,却不见昨日陪他前来的中年管事。万旒心中咯噔一下,想起昨夜之事,显然这位俞公子对剑绝尹青萍有了情意,这才苦苦寻来。 如果青萍的情侣不是魔帝也就罢了,凭着俞秀夫的相貌才学,地位身家,纵然是公主郡主也未必不能娶回去,何况一个江湖女子,纵然已经有了意中人,想要横刀夺爱也未必没有可能。可是偏偏青萍与魔帝子静明显是两情相悦,这位俞公子如果介入,别说多半不能成功,就是青萍能够移情别恋,恐怕也会遭到杀身之祸吧。他和俞秀夫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和俞氏的宗主俞涛却是旧识,如果俞秀夫因为争风吃醋而死在万宝斋,可让他怎么向俞涛交待呢?想到此处,他疾步走上前去,先挥手让苦着脸的小伙计退去,然后躬身施礼道:“俞公子今日来的可真早,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在下么?” 俞秀夫神色黯然,遥遥望着雪烟散尽之后,相依相偎的一双人影,轻叹道:“万总管,你我虽然是初次相见,但是南闽俞家与万宝斋多有生意往来,万总管与家父也算是故旧知交,在下就是称呼总管一声伯父,也是理所当然。万伯父,请您指点一下小侄的迷津,秀夫若论身份地位、相貌才学,可有什么不如那魔帝许子静之处,为何尹姑娘竟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留给我呢?” 万旒微微一怔,继而会心一笑,想不到这位身份尊贵的俞公子为了儿女私情,竟然和自己套起近乎来了,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却毫不迟疑地道:“说起来,这位魔帝虽然武功奇绝,气度不凡,但终究年纪还轻,少了几分雍容大度,再加上出身魔门,所作所为均与天下豪杰为敌,所以身份虽然高崇超脱,但是和富可敌国,贵比王侯的南海霸主,南闽第一世家的俞家少主相比,最多也不过是分庭抗礼。若论相貌,青萍小姐艳如春花,皎如秋月,堪称世间绝色,而那魔帝不过清秀而已,也不如俞公子俊秀疏朗。若论才学,在下久闻俞公子在南闽有神童之誉,不仅熟读经史,而且精通诗词歌赋,下笔千言,倚马可成,就是诸子百家,琴棋书画,也都有不浅的造诣,可谓南闽才子,与青萍小姐可谓相得益彰。而那魔帝质朴无华,除了一身武功之外显然并无什么才学,虽非粗鲁不文,和公子比起来却是相差甚远。只是青萍小姐虽有倾城之姿,却独对这魔帝一往情深,不管是日久生情,还是因怜生爱,情势已定,纵然公子有心介入,恐怕也没有后来居上的可能。再说魔帝那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只凭这一点,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纵然少些才学,天长日久,未必还是吴下阿蒙。俞公子天南贵胄,将来自有良缘匹配,不妨想开一些吧。” 俞秀夫淡淡一笑,他昨夜回去别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今日未到时候就匆匆赶来,心中既盼望子静没有如期返回,免得青萍伤心欲绝,又隐隐希望子静再不露面,让自己可以有机会亲近佳人,心乱如麻,情绪紊乱。可是赶到客院之后,他却一眼见到意中人依偎在情敌怀抱,当时真是妒火中烧,一颗心痛得无法形容,可是之后却听到两人笛埙唱和,只觉这一曲《湘妃》缠绵悱恻,水乳交融。他是知音人,从乐声中早已发觉那对少年情侣生死相许,两心如一,自己万难介入,心中一时失落,才会向万旒提出那样鲁莽的问题。不过他毕竟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一曲未终,心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只觉自己的问题当真可笑,情之所钟,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纵然富可敌国,贵比王侯,美如潘安,也未必能够佳人芳心,更何况自己若论气度身份,还不如那个尚显幼稚的少年子静呢。他是性情疏阔之人,转瞬间已经放开胸怀,语气变得明朗,含笑道:“万总管说的是,是俞某强求了,不过今日俞某冒昧前来,却是还有一件事和万总管商量,这次在下带来的货物当中有一斛南海檀珠,原本已经在今日出售,现在俞某想要撤回,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万旒眉梢紧锁,道:“俞公子,这斛南海檀珠不仅品相上乘,而且大小均匀,已经有数家珠宝行有心求购,如果贸然撤下,只怕不妥,纵然万宝斋不介意信誉受损,恐怕俞家也会有所不便,毕竟公子并没有要求保守秘密,所以有些人已经知道这批珍珠是俞家准备出售的了。” 俞秀夫从容道:“不妨事,这斛檀珠在下已经有所安排,不会出现在市面上了,想必各家珠宝行不会因此心生芥蒂的,而且在下这次还带来了一批沉香木和龙涎香,原本准备留着自家用的,如今在下愿意作为补偿,拿出来出售,想必可以抵得过这斛珍珠了吧。” 万旒心中一动,沉香木中原绝迹,只有南海诸国才有少许,其香悠远,千年不散,可以养心调神,龙涎香更是价值胜过等量的黄金,历来都是外邦贡品,俞家把持南海贸易,将这些千金难求的珍品当作交好诸侯的厚礼,从来不曾公开出售,如果能够在集珍会上拍卖,万旒只觉得满眼都是元宝,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檀珠,当下连连答允,却忍不住问道:“不知道俞公子想要留下这批檀珠,可有什么特殊用处么?” 俞秀夫淡淡道:“也没有什么,俞某有心令能工巧匠编织一件珍珠衫,全部都用南海檀珠,若是女子夏日穿着,不仅可以养颜祛暑,还可宁神清心,驱邪避凶。”说到此处,俞秀夫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万旒闻言只觉兴奋不已,若是真正造出这样一件珍珠衫,若是拿出来拍卖,只怕能卖出一百万两的天价,不过这世上也只有南闽俞家,才有可能做到吧,毕竟南海檀珠非是寻常明珠,除了俞家之外,就是十年八年,也未必有人能够积攒这么多大小适中的檀珠,怎生将这件珍珠衫拿到万宝斋拍卖呢,万旒心中开始打起了算盘,一双眼睛异彩迸现,只怕此刻让他从中转寰,帮着俞秀夫追求青萍,他也当仁不让了。不过幸好他还有几分理智,堆笑道:“原来如此,我们万宝斋还留有一批檀珠,如果俞公子中意,在下可以暂时借给公子。”俞秀夫眼睛一亮,他正觉得手中的檀珠不足,听到此处只觉心花怒放,也顾不得矜持,拉着万旒就要取货。万旒连忙引路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嘀咕道:“我手上还有半斤乌金丝和二两天蚕丝,用来当作编制珍珠衫的丝线最好不过,若是不想耽搁时间,金陵的能工巧匠万某都可以请来,只需三四天就可以制成珍珠衫,说不定还能赶得上集珍会的最后一天呢。” 杨宁和青萍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别说青萍,就连杨宁也忽视了周边的环境,更不知道有人在不远处流露出妒意痴情,直到耳边传来伊不平的轻咳声,这才清醒过来,青萍脸一红,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私念,也就不像从前那般问心无愧了,连忙推开杨宁,转过身去嗔道:“伊叔叔怎么总是这般不正经,总在旁边偷看。” 伊不平苦笑道:“二小姐,这不是马上就要上阵了么,还没有听过你的意思,为叔也不敢擅自决定啊,万总管建议我们今天出售那尊玉佛,不知道二小姐意下如何?” 青萍又是一阵心虚,昨天的事情她还没有和伊不平通过气呢,略一沉吟,笑道:“好吧,不过要加上那本金刚经才行,子静,你说今天我们可会大发利市么?” 杨宁想了一想,冷冷道:“将佛像和金刚经一起出售,会有人买的。”他已经拿定主意,昨天杨钧差点害死他,那么只要自己暗示一下,想必杨钧就是苦着脸,也会把墨玉佛像和金刚经买下吧,这样一来,至少可以勒索他三十万两,想必青萍会满意的。 青萍眼珠转了转,心知杨宁这样说定有把握,想到杨宁昨天多半是在豫王手中吃了亏,定要出气才行,立刻打定主意让雷剑云推波助澜,说不定幽冀也可以利用一下。 伊不平自然不知道两人的心意,但是只见青萍胸有成竹的膜样,就下定了决心这样办理,反正最多就是底价售出,难道没有人中意那尊价值连城的福像么?要知道这天下,信佛至诚的豪门世家,可是数不胜数啊。 商议妥当,伊不平匆匆离去,杨宁和青萍两人又流连了片刻,才携手回房,直到午时将尽,才在万宝斋的侍女引领下走去沧海厅。当两人身形出现在厅门的时候,原本嘈杂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落在杨宁身上。昨日杨宁入城的时候,知道乌江柳林的传闻的还只有部分消息灵通的门派和家族,可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金陵,这其中自然是有任推波助澜,但是效果却是十分明显,如今这沧海厅之内,纵然是最孤陋寡闻的客人,也已听过了经过无数渲染的血腥版本,所以这些目光除了少数好奇之外,竟然多半是惊恐畏惧,还有些许厌恶退缩。只是杨宁本就桀骜不驯,哪里会在意别人的目光,青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她容颜秀美,气质清丽,比起昨日又添了几分纤弱憔悴,别人见了她多半都在怀疑传言是否属实,或者只是受了蒙骗胁迫,所以投向她的目光多半存有善意,所以这一对少男少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入,却无人敢仗义执言,当众叱责这对“双手血腥的杀星”。 青萍一走进沧海厅就发觉今天的格局和昨夜相比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厅内所有的圆桌铺了两色的锦缎,大部分仍然是红色,还有几张圆桌上面铺着明黄色的锦缎,分为红席和黄席,虽然大陈朝没有明确的限制服色佩饰,但是约定俗成,只有极其尊贵的身份才可以使用明黄色。所以当青萍看到黄席上那几张熟悉的面孔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十分奇怪,而且她发觉这些黄席的位置安排得十分巧妙,虽然混杂在其他的红席当中,却又和周围的席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可以确保了这些贵客与他人隔绝的心理需要,又不会令其他客人觉得自己受到轻视。 两人在万宝斋总管万旒的亲自引领下走到其中一张黄席旁边,青萍含笑四顾,发觉以两人的位置为中心,其余五张黄席隐隐形成梅花状,将这里包围起来,而且自己和其他几张黄色的桌子中间,竟然没有任何直接阻绝视力的障碍,青萍略通奇门阵法,心中略一计算,竟然发觉即使那五张桌子之间,也是如此,不由心中一动,能够完成这样微妙而隐晦的布置,令沧海厅中不可控制的人物彼此牵制约束,这万宝斋果然名不虚传,想到自己昨夜多有轻慢,倒是有些不安起来。 杨宁虽然对奇门阵法并不精通,但是却对身边的威胁最是敏感,自然发觉一旦变起,这个位置将是四周众人围攻的所在,心中立时生出戒备之念,不禁将具有威胁的位置扫视了一遍。最先撞上的就是吴澄黯淡的眸子,虽然目不能视,可是几乎在杨宁瞧过去的瞬间,吴澄就已经还以微笑,杨宁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温暖如春的笑容,不知怎么,他和吴澄接触的时间越长,心中对幽冀的排拒和恨意就淡上少许,在他来说,这种温情的力量比仇恨更加令他不安,所以他极力将目光移开,却又落在了坐在吴澄左侧的那个俊秀青年身上。 一瞥之下杨宁不禁心中一动,乍看上去,这个青年相貌俊秀英武,五官轮廓鲜明,一双眼睛深邃如海,身穿一袭半旧不新的灰袍,却是浆洗得干净笔挺,周身上下就是一根头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苟。若仅只如此,杨宁或者会将这个青年当成寻常书生幕僚之类的人物,可是在这青年身姿挺拔如孤松,不经意间已经令人生出仰视之感,而且他身上更带着一种淡淡的战意和历经生死重劫的冷静气息,这样的气息让他和周边的人和物都有了一种无形的距离,就连那双深黑如渊海的眸子,也是萧瑟而疏离的。如此种种,都令这个俊秀青年具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虽然初时难以察觉,但是看得久了,却越发察觉到这青年的不凡之处。 虽然如此,但是杨宁何等身份,所见过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一方诸侯,就是绝世高手,这青年之所以令他瞩目的缘故是因为他对这种气质耳熟能详,这是他在栖凤宫中的宫女和侍卫身上经常见到的一种气质。栖凤宫和其他内宫殿宇不同,里面的宫女和侍卫都是火凤郡主昔年的旧部,或者他们的后辈,其中有许多人曾经跟着火凤郡主纵横沙场多年,所以无一例外地都具备这种特异气质。杨宁隐隐知晓这是长年在战火中纵横的军中健儿,尤其是身经百战,劫后余生的勇士才能具备的独特气质。见到这个青年,杨宁恍惚中仿佛回到了栖凤宫一般,不禁有些迷惑怅惘,不过他的失态并没有表现出来,在外人眼中不过觉得他眼神微凝,知道那青年身份的人,都以为杨宁不过是顾忌这青年的身份罢了。事实上,这沧海厅中有几人会不忌惮幽冀的右卫殿中将军战恽呢?姑且不论他是幽冀左将军方桓的义子,只凭他是近年来幽冀首屈一指的青年将领,以及这一次信都派去蜀中的请婚使,就不会有人放弃对他的提防和戒备了。 感觉到杨宁炯炯的目光,那俊秀青年侧过头来,正好瞥见杨宁眼中一闪而过的怅惘之色,幽黑的眸子里不禁闪过一缕寒光,然后略一点头当作致意,却神色淡漠如初,没有一缕笑容,却也没有什么敌意,仿佛只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需要维系表面的礼节而已。 杨宁移开目光,不想让自己再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转过头看向另一座黄席上神色雍容平和的杨钧。杨钧这次并没有穿着明黄色的亲王服饰,但是他头戴玉冠,一身紫衣高贵优雅,腰间一块和田玉佩细腻润泽,不论服饰气度,都是卓绝当世,一见便知道是身份贵重的人物,而且又坐在最前面的黄缎席位,所以旁人望着他的目光都是尊重而倾羡的。不过他似乎有些心事,谈笑宴宴之际始终在把玩着手中一柄湘妃竹扇。感觉到杨宁的目光,他也举目望来,两人目光接触,杨钧眼中闪过一缕愧色,继而是无比的关切,转瞬将人淹没。 杨宁的目光却黯淡了下来,他绝不会忘记,就是剩余的那一点“缠绵”,差点让他吃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苦头,如果他真的毫无戒备地喝下了所有的“缠绵”,只怕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他绝不会原谅杨钧,在他心目中,有人想要用剧毒毒害自己,不过是另一种生死相搏,若是自己当然无法察觉毒药的存在,那么也是咎由自取,无怨无尤,但是如果有人想要废去自己苦心修炼的武功,令他失去唯一可以倚仗的力量,就是他切齿痛恨的仇人,昔日的一点兄弟之情,早已在昨夜的寒雨飞雪中消磨殆尽。抬起头来,杨宁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不过,至少这个人还可以帮自己一点小忙吧。想到此处,他毫无顾忌地传音对杨钧说道:“三哥,我和堂叔祖很久没有见面了,上次得到天南刀尊吴前辈指点刀法的时候,我用了堂叔祖的刀法,才勉强抵挡得住。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初堂叔祖对我也是很好的,这次听万总管说今天有一本梵文的金刚经,我记得堂叔祖很喜欢读经的,你替我买下来送给堂叔祖当作六十大寿的贺礼可好?” 杨钧听见耳边飘来的语声,先是眉头微皱,目光一瞥,见别人都没有察觉,这才松了口气,知道杨宁是用了传音之法,心中略一思索,昨日他已经得罪了杨宁,在不能控制杨宁的行动之前,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怀柔。别说杨宁只提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再难上十倍,他也要想办法做到。更何况听杨宁的语气,对自己这个兄长还有几分手足情谊,而且对逸王杨远也是颇为尊敬,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现象。想到此处,杨钧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杨宁会说出口不对心的虚伪谎言,不管是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九弟,还是昨日的他乡重逢,他心中都有一个明确的观感,这个九弟全无心机,表面上虽然冷淡,骨子里却是重情重义,尤其舍不下亲情血缘,所以杨钧暗中已经拿定主意要尽力拉拢杨宁。而且杨宁话中还透漏出来了一些未知的信息,例如杨宁和滇王吴衡之间必然关系颇佳,否则一个堂堂的藩王,一个阶下之囚,怎会有比刀的可能,而且杨宁和堂叔祖逸王之间似乎也不是自己预料中的疏远,这些信息都在杨钧心中沉积起来,到了必要的时候就可以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没有理会杨钧的心思,杨宁早已料定自己这一番言语,绝对可以让这个自负聪明的三哥上当,更何况他也没有说什么谎言,只不过忘记告诉豫王杨钧,那金刚经并非单独出售,而且还有人准备和他争夺,如果杨钧不存了拉拢自己的心思,也不去想讨好堂叔祖,那么就不会受骗的。 杨宁又留意了一下其它三张黄席,不用看也知道应该分别是滇王、汉王、越国公的席位,上面的人他居然认得大半,滇王麾下的段越、雷剑云,越国公府的师冥、唐仲海和女扮男装的秋素华,只有汉王席位上的一老一少他不认得,不过那少年肤色如玉,相貌秀美,一双水灵灵的星眸滴溜溜直转,十分讨人喜爱,看到杨宁向他望去之后,不仅还以灿烂的笑容,还轻轻挥动了几下手臂向他打招呼。其他人也大多一一回礼,只有师冥身边坐着的唐仲海不仅没有还礼,眼中反而透出嫌恶之色。 杨宁对唐仲海并没有深刻的印象,事实上,当日岳阳楼上,杨宁刚刚恢复记忆,正是心神最不稳定的时候,所以徒有外表的唐仲海早已经被他忽视掉了,所以对于唐仲海的敌意,他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的想法里面,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就应该向师冥和秋素华一样,心里仇恨再深,也要笑颜相对,这样才配做他的敌人,所以只是淡淡瞥了唐仲海一眼,就转过头来不想再理会这些人。 第六章 痴情不悔(三) 万旒匆匆走到万宝斋的客院的时候,正瞧见太湖石堆积成的假山顶部的小凉亭里,一个红衣少女凭栏而立,青丝披散在双肩,如烟如墨,黛眉微蹙,发稍染上了几缕寒霜,显然昨夜并没有在房中休息,寒风卷起落在假山石上的雪花,将她婀娜秀丽的身影笼罩在漫天雪雾之中,可是她却恍若未觉,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冬天的寒冷。这样的景象落到万旒眼中,纵然一向缺少怜香惜玉的习惯,也不免有些心痛,不禁有些后悔昨天忙着和伊不平一起运送秘藏,竟然没有吩咐侍女好好照顾这位剑绝尹小姐。 正当万旒想要上去安慰一下青萍,虽然有些话不便说,但是至少他可以说服青萍相信子静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这才是待客之道么,他可没有忘记这个少女手中掌握着一批价值连城的珍宝呢。但是万旒还没有来得及移动脚步,便觉得一股威压从身后传来,几乎是转瞬之间,冷汗从他头上涔涔流下,在他的记忆中,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强大的高手,但是除了斋主万如意之外,他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的压力。下意识地绷紧了身躯,一双匕首滑落到万旒掌中,正在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的时候,微微耸动的双肩已经被人按住,耳边更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盯着青萍不放。”质问的语气显得有几分稚气,但是那其中的威胁和怒气却丝毫不假。 万旒听到这个声音,先是心中一宽,虽然是个陌生人,但是从语气中却可以知道来人并非不知来历的敌人,多半就是那位早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魔帝了。想到此处,万旒不免有些兴奋,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答话。 似乎是因为万旒没有立刻回答得缘故,身后那人冷哼一声,手上用力,万旒只觉得肩痛欲裂,差点惨叫出声,想起有关身后这人的传闻,只觉得颈子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连忙小心翼翼地道:“启禀帝尊,青萍小姐身在万宝斋中,万某自然要负责照料她的起居,如果等到帝尊前来,发觉不过一夜之间,青萍小姐已经芳容清减,只怕我这个万宝斋都会被人翻过来的,在下不过是想上去劝解青萍小姐一下罢了,而且今天下午的拍卖有几样珍品,想必青萍小姐会感兴趣,在下也想向潜在的客人介绍一下呢。” 杨宁眼睛一亮,和吴澄告别之后,他按照吴澄提供的简图赶来万宝斋,一路上几乎都是高来高去,到了万宝斋也没有想过和这里的主人打个招呼,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灵觉感觉到了青萍的气息,他几乎立刻找到了青萍的所在。几乎是望见窈窕倩影的一瞬间,他的整颗心都被怅然的情绪填满了,不知怎么,竟然呆立着不敢上去见她,而且在看到万旒痴痴望着青萍,一股强烈的愤怒从心底涌起,才会悄无声息地逼近万旒身边,虽然他自然还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吃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向讨厌的人痛下杀手,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杨宁的脾气多少有了些软化,再加上眼下和万宝斋还有一桩生意要做,只怕方才就已经当真动手了。 幸而万旒解释得巧妙,杨宁听到万旒的解释之后,心中的怒意消散了许多,松开手,看了看手中的糖果盒子,露出欢欣的笑容,不再理会转过身堆笑行礼的万旒,身形微动,就如一缕轻烟般掠到凉亭里。他刻意没有收敛真气,劲风震荡下,卷起数丈雪雾,青萍听到衣袂声响,瞪大眼睛转身回顾,一瞧见杨宁,美目中顿时迸射出惊喜至极的神采,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杨宁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要将飞来的仙子揽入怀中,岂料青萍一声冷哼,纤纤玉手已经重重敲在他的脑袋上,然后青萍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杨宁的鼻子大骂道:“子静,你是怎么回事,也不跟我说清楚就去和别人见面也就罢了,怎么不知道好好保重自己,一晚上都没有音讯,让我在这里胡思乱想,如果不是有人报信,还以为你给人害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魔帝,武功有多高明,以后一定给我小心谨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别说我是你姐姐,我可没有你这么笨的兄弟,还有,我说过你回来要带礼物的,怎么没看见呢?” 听着青萍连珠炮似的质问,杨宁可是彻底呆住了,正在绞尽脑汁想要解释清楚,却觉得无话可说。难道自己能够说是自己的异母兄长相邀,而且差点害了自己,还是说自己被那位眼盲心明的吴先生忽悠了半天,别说对幽冀的敌意消除了两三分,就是连青萍送给自己的纯钧剑都送了人,想来想去,这些说出来多半是自讨苦吃。摸了摸鼻子,杨宁将手中的糖果盒子举了起来,里面都是临走时吴澄送给他的蜜饯,含含糊糊地说是让他带给青萍,他原本还觉得奇怪,听了青萍这番话才知道多半就是吴衡替他准备的礼物了,想必是知道他必定迫不及待地赶到万宝斋和青萍相见,多半没有时间去准备别的礼物吧。 青萍接过糖果盒子,好奇地将盒盖打开,看到这些精巧的蜜饯,她这般年纪,本就是喜欢零食点心的时候,连忙取了一颗腌好的青梅塞到口中,感受到甜美清涩的味道,不知怎么,两行清泪已经滚滚而下。杨宁一惊,正要相问,青萍已经扑到他怀中,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将面孔埋在杨宁胸前,含糊不清地道:“你回来了,太好了,再也不许你离开我。”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细如蚊蝇。接着,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不过片刻,杨宁已经发觉胸前一片湿润。 杨宁下意识地伸开双手将青萍揽在怀中,只觉得怀中冰凉,不觉心中一痛,低头在青萍耳边细语道:“是我不好,不该抛下你一个人,以后不管到哪里去,我们都不分开了。”青萍没有回答,只是抓住他衣襟的双手更紧了些,埋在杨宁怀中呢喃了几句,声音轻细得却连杨宁都听不清楚了,只是此刻怀中的佳人娇躯已经渐渐酥软下来,更有一缕如馨如兰的清香从青萍身上飘来,令平素不解风情的杨宁也有些神魂颠倒,哪里还顾得上去分辨青萍在说些什么呢? 万旒在假山下面抬头望去,只见这一对名震天下的少年少女正在雪影寒风中相依相偎,一个娇俏如红梅绽放,一个如霜染翠竹,虽不似金童玉女,却也是珠联璧合,不觉微微一笑,看看天色,还未到午时,离集珍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便也不准备过去打扰,转身向外走去。还未走出院门,耳边便响起一缕悲怆凄婉的埙音。 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一缕埙音初时如无边黄叶,在秋风中萧萧而舞,继而如一道秋水,在云烟里滚滚东流,万旒精通音律,很快就听出这是古曲《湘妃》,不过那吹奏之人显然欠缺了几分技巧,令得埙音略显平实,少了几许清丽婉转,但是那人必然气息绵长,令得埙音连绵不绝,宛若江潮海浪,无休无止。一段序曲过后,一缕清丽的笛音轻轻巧巧地加入了进来,婉转唱和,高昂处如凤鸣岐山,低徊处若冰下幽泉,轻快飞扬,在埙音的空隙间缠绕隐现,就像是一个明丽的少女在情郎身边嬉戏一般,笛埙相合,天衣无缝,尽述相思之苦,思慕之情,悲怆明丽,慷慨婉约,两种不同的音色溶合在一起,令人浑忘了一切。 万旒驻足听了良久,直到笛埙之声渐渐低落下去,才长叹出声,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院门处悄然立着一个蓝衣青年,原本略显微黑的面色更显得有些阴沉,清朗俊逸的眉目间带着无限惆怅,身后立着两个青衣仆从和一个属下,却不见昨日陪他前来的中年管事。万旒心中咯噔一下,想起昨夜之事,显然这位俞公子对剑绝尹青萍有了情意,这才苦苦寻来。 如果青萍的情侣不是魔帝也就罢了,凭着俞秀夫的相貌才学,地位身家,纵然是公主郡主也未必不能娶回去,何况一个江湖女子,纵然已经有了意中人,想要横刀夺爱也未必没有可能。可是偏偏青萍与魔帝子静明显是两情相悦,这位俞公子如果介入,别说多半不能成功,就是青萍能够移情别恋,恐怕也会遭到杀身之祸吧。他和俞秀夫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和俞氏的宗主俞涛却是旧识,如果俞秀夫因为争风吃醋而死在万宝斋,可让他怎么向俞涛交待呢?想到此处,他疾步走上前去,先挥手让苦着脸的小伙计退去,然后躬身施礼道:“俞公子今日来的可真早,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在下么?” 俞秀夫神色黯然,遥遥望着雪烟散尽之后,相依相偎的一双人影,轻叹道:“万总管,你我虽然是初次相见,但是南闽俞家与万宝斋多有生意往来,万总管与家父也算是故旧知交,在下就是称呼总管一声伯父,也是理所当然。万伯父,请您指点一下小侄的迷津,秀夫若论身份地位、相貌才学,可有什么不如那魔帝许子静之处,为何尹姑娘竟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留给我呢?” 万旒微微一怔,继而会心一笑,想不到这位身份尊贵的俞公子为了儿女私情,竟然和自己套起近乎来了,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却毫不迟疑地道:“说起来,这位魔帝虽然武功奇绝,气度不凡,但终究年纪还轻,少了几分雍容大度,再加上出身魔门,所作所为均与天下豪杰为敌,所以身份虽然高崇超脱,但是和富可敌国,贵比王侯的南海霸主,南闽第一世家的俞家少主相比,最多也不过是分庭抗礼。若论相貌,青萍小姐艳如春花,皎如秋月,堪称世间绝色,而那魔帝不过清秀而已,也不如俞公子俊秀疏朗。若论才学,在下久闻俞公子在南闽有神童之誉,不仅熟读经史,而且精通诗词歌赋,下笔千言,倚马可成,就是诸子百家,琴棋书画,也都有不浅的造诣,可谓南闽才子,与青萍小姐可谓相得益彰。而那魔帝质朴无华,除了一身武功之外显然并无什么才学,虽非粗鲁不文,和公子比起来却是相差甚远。只是青萍小姐虽有倾城之姿,却独对这魔帝一往情深,不管是日久生情,还是因怜生爱,情势已定,纵然公子有心介入,恐怕也没有后来居上的可能。再说魔帝那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只凭这一点,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纵然少些才学,天长日久,未必还是吴下阿蒙。俞公子天南贵胄,将来自有良缘匹配,不妨想开一些吧。” 俞秀夫淡淡一笑,他昨夜回去别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今日未到时候就匆匆赶来,心中既盼望子静没有如期返回,免得青萍伤心欲绝,又隐隐希望子静再不露面,让自己可以有机会亲近佳人,心乱如麻,情绪紊乱。可是赶到客院之后,他却一眼见到意中人依偎在情敌怀抱,当时真是妒火中烧,一颗心痛得无法形容,可是之后却听到两人笛埙唱和,只觉这一曲《湘妃》缠绵悱恻,水乳交融。他是知音人,从乐声中早已发觉那对少年情侣生死相许,两心如一,自己万难介入,心中一时失落,才会向万旒提出那样鲁莽的问题。不过他毕竟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一曲未终,心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只觉自己的问题当真可笑,情之所钟,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纵然富可敌国,贵比王侯,美如潘安,也未必能够佳人芳心,更何况自己若论气度身份,还不如那个尚显幼稚的少年子静呢。他是性情疏阔之人,转瞬间已经放开胸怀,语气变得明朗,含笑道:“万总管说的是,是俞某强求了,不过今日俞某冒昧前来,却是还有一件事和万总管商量,这次在下带来的货物当中有一斛南海檀珠,原本已经在今日出售,现在俞某想要撤回,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万旒眉梢紧锁,道:“俞公子,这斛南海檀珠不仅品相上乘,而且大小均匀,已经有数家珠宝行有心求购,如果贸然撤下,只怕不妥,纵然万宝斋不介意信誉受损,恐怕俞家也会有所不便,毕竟公子并没有要求保守秘密,所以有些人已经知道这批珍珠是俞家准备出售的了。” 俞秀夫从容道:“不妨事,这斛檀珠在下已经有所安排,不会出现在市面上了,想必各家珠宝行不会因此心生芥蒂的,而且在下这次还带来了一批沉香木和龙涎香,原本准备留着自家用的,如今在下愿意作为补偿,拿出来出售,想必可以抵得过这斛珍珠了吧。” 万旒心中一动,沉香木中原绝迹,只有南海诸国才有少许,其香悠远,千年不散,可以养心调神,龙涎香更是价值胜过等量的黄金,历来都是外邦贡品,俞家把持南海贸易,将这些千金难求的珍品当作交好诸侯的厚礼,从来不曾公开出售,如果能够在集珍会上拍卖,万旒只觉得满眼都是元宝,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檀珠,当下连连答允,却忍不住问道:“不知道俞公子想要留下这批檀珠,可有什么特殊用处么?” 俞秀夫淡淡道:“也没有什么,俞某有心令能工巧匠编织一件珍珠衫,全部都用南海檀珠,若是女子夏日穿着,不仅可以养颜祛暑,还可宁神清心,驱邪避凶。”说到此处,俞秀夫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万旒闻言只觉兴奋不已,若是真正造出这样一件珍珠衫,若是拿出来拍卖,只怕能卖出一百万两的天价,不过这世上也只有南闽俞家,才有可能做到吧,毕竟南海檀珠非是寻常明珠,除了俞家之外,就是十年八年,也未必有人能够积攒这么多大小适中的檀珠,怎生将这件珍珠衫拿到万宝斋拍卖呢,万旒心中开始打起了算盘,一双眼睛异彩迸现,只怕此刻让他从中转寰,帮着俞秀夫追求青萍,他也当仁不让了。不过幸好他还有几分理智,堆笑道:“原来如此,我们万宝斋还留有一批檀珠,如果俞公子中意,在下可以暂时借给公子。”俞秀夫眼睛一亮,他正觉得手中的檀珠不足,听到此处只觉心花怒放,也顾不得矜持,拉着万旒就要取货。万旒连忙引路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嘀咕道:“我手上还有半斤乌金丝和二两天蚕丝,用来当作编制珍珠衫的丝线最好不过,若是不想耽搁时间,金陵的能工巧匠万某都可以请来,只需三四天就可以制成珍珠衫,说不定还能赶得上集珍会的最后一天呢。” 杨宁和青萍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别说青萍,就连杨宁也忽视了周边的环境,更不知道有人在不远处流露出妒意痴情,直到耳边传来伊不平的轻咳声,这才清醒过来,青萍脸一红,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私念,也就不像从前那般问心无愧了,连忙推开杨宁,转过身去嗔道:“伊叔叔怎么总是这般不正经,总在旁边偷看。” 伊不平苦笑道:“二小姐,这不是马上就要上阵了么,还没有听过你的意思,为叔也不敢擅自决定啊,万总管建议我们今天出售那尊玉佛,不知道二小姐意下如何?” 青萍又是一阵心虚,昨天的事情她还没有和伊不平通过气呢,略一沉吟,笑道:“好吧,不过要加上那本金刚经才行,子静,你说今天我们可会大发利市么?” 杨宁想了一想,冷冷道:“将佛像和金刚经一起出售,会有人买的。”他已经拿定主意,昨天杨钧差点害死他,那么只要自己暗示一下,想必杨钧就是苦着脸,也会把墨玉佛像和金刚经买下吧,这样一来,至少可以勒索他三十万两,想必青萍会满意的。 青萍眼珠转了转,心知杨宁这样说定有把握,想到杨宁昨天多半是在豫王手中吃了亏,定要出气才行,立刻打定主意让雷剑云推波助澜,说不定幽冀也可以利用一下。 伊不平自然不知道两人的心意,但是只见青萍胸有成竹的膜样,就下定了决心这样办理,反正最多就是底价售出,难道没有人中意那尊价值连城的福像么?要知道这天下,信佛至诚的豪门世家,可是数不胜数啊。 商议妥当,伊不平匆匆离去,杨宁和青萍两人又流连了片刻,才携手回房,直到午时将尽,才在万宝斋的侍女引领下走去沧海厅。当两人身形出现在厅门的时候,原本嘈杂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落在杨宁身上。昨日杨宁入城的时候,知道乌江柳林的传闻的还只有部分消息灵通的门派和家族,可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金陵,这其中自然是有任推波助澜,但是效果却是十分明显,如今这沧海厅之内,纵然是最孤陋寡闻的客人,也已听过了经过无数渲染的血腥版本,所以这些目光除了少数好奇之外,竟然多半是惊恐畏惧,还有些许厌恶退缩。只是杨宁本就桀骜不驯,哪里会在意别人的目光,青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她容颜秀美,气质清丽,比起昨日又添了几分纤弱憔悴,别人见了她多半都在怀疑传言是否属实,或者只是受了蒙骗胁迫,所以投向她的目光多半存有善意,所以这一对少男少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入,却无人敢仗义执言,当众叱责这对“双手血腥的杀星”。 青萍一走进沧海厅就发觉今天的格局和昨夜相比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厅内所有的圆桌铺了两色的锦缎,大部分仍然是红色,还有几张圆桌上面铺着明黄色的锦缎,分为红席和黄席,虽然大陈朝没有明确的限制服色佩饰,但是约定俗成,只有极其尊贵的身份才可以使用明黄色。所以当青萍看到黄席上那几张熟悉的面孔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十分奇怪,而且她发觉这些黄席的位置安排得十分巧妙,虽然混杂在其他的红席当中,却又和周围的席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可以确保了这些贵客与他人隔绝的心理需要,又不会令其他客人觉得自己受到轻视。 两人在万宝斋总管万旒的亲自引领下走到其中一张黄席旁边,青萍含笑四顾,发觉以两人的位置为中心,其余五张黄席隐隐形成梅花状,将这里包围起来,而且自己和其他几张黄色的桌子中间,竟然没有任何直接阻绝视力的障碍,青萍略通奇门阵法,心中略一计算,竟然发觉即使那五张桌子之间,也是如此,不由心中一动,能够完成这样微妙而隐晦的布置,令沧海厅中不可控制的人物彼此牵制约束,这万宝斋果然名不虚传,想到自己昨夜多有轻慢,倒是有些不安起来。 杨宁虽然对奇门阵法并不精通,但是却对身边的威胁最是敏感,自然发觉一旦变起,这个位置将是四周众人围攻的所在,心中立时生出戒备之念,不禁将具有威胁的位置扫视了一遍。最先撞上的就是吴澄黯淡的眸子,虽然目不能视,可是几乎在杨宁瞧过去的瞬间,吴澄就已经还以微笑,杨宁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温暖如春的笑容,不知怎么,他和吴澄接触的时间越长,心中对幽冀的排拒和恨意就淡上少许,在他来说,这种温情的力量比仇恨更加令他不安,所以他极力将目光移开,却又落在了坐在吴澄左侧的那个俊秀青年身上。 一瞥之下杨宁不禁心中一动,乍看上去,这个青年相貌俊秀英武,五官轮廓鲜明,一双眼睛深邃如海,身穿一袭半旧不新的灰袍,却是浆洗得干净笔挺,周身上下就是一根头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苟。若仅只如此,杨宁或者会将这个青年当成寻常书生幕僚之类的人物,可是在这青年身姿挺拔如孤松,不经意间已经令人生出仰视之感,而且他身上更带着一种淡淡的战意和历经生死重劫的冷静气息,这样的气息让他和周边的人和物都有了一种无形的距离,就连那双深黑如渊海的眸子,也是萧瑟而疏离的。如此种种,都令这个俊秀青年具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虽然初时难以察觉,但是看得久了,却越发察觉到这青年的不凡之处。 虽然如此,但是杨宁何等身份,所见过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一方诸侯,就是绝世高手,这青年之所以令他瞩目的缘故是因为他对这种气质耳熟能详,这是他在栖凤宫中的宫女和侍卫身上经常见到的一种气质。栖凤宫和其他内宫殿宇不同,里面的宫女和侍卫都是火凤郡主昔年的旧部,或者他们的后辈,其中有许多人曾经跟着火凤郡主纵横沙场多年,所以无一例外地都具备这种特异气质。杨宁隐隐知晓这是长年在战火中纵横的军中健儿,尤其是身经百战,劫后余生的勇士才能具备的独特气质。见到这个青年,杨宁恍惚中仿佛回到了栖凤宫一般,不禁有些迷惑怅惘,不过他的失态并没有表现出来,在外人眼中不过觉得他眼神微凝,知道那青年身份的人,都以为杨宁不过是顾忌这青年的身份罢了。事实上,这沧海厅中有几人会不忌惮幽冀的右卫殿中将军战恽呢?姑且不论他是幽冀左将军方桓的义子,只凭他是近年来幽冀首屈一指的青年将领,以及这一次信都派去蜀中的请婚使,就不会有人放弃对他的提防和戒备了。 感觉到杨宁炯炯的目光,那俊秀青年侧过头来,正好瞥见杨宁眼中一闪而过的怅惘之色,幽黑的眸子里不禁闪过一缕寒光,然后略一点头当作致意,却神色淡漠如初,没有一缕笑容,却也没有什么敌意,仿佛只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需要维系表面的礼节而已。 杨宁移开目光,不想让自己再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转过头看向另一座黄席上神色雍容平和的杨钧。杨钧这次并没有穿着明黄色的亲王服饰,但是他头戴玉冠,一身紫衣高贵优雅,腰间一块和田玉佩细腻润泽,不论服饰气度,都是卓绝当世,一见便知道是身份贵重的人物,而且又坐在最前面的黄缎席位,所以旁人望着他的目光都是尊重而倾羡的。不过他似乎有些心事,谈笑宴宴之际始终在把玩着手中一柄湘妃竹扇。感觉到杨宁的目光,他也举目望来,两人目光接触,杨钧眼中闪过一缕愧色,继而是无比的关切,转瞬将人淹没。 杨宁的目光却黯淡了下来,他绝不会忘记,就是剩余的那一点“缠绵”,差点让他吃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苦头,如果他真的毫无戒备地喝下了所有的“缠绵”,只怕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他绝不会原谅杨钧,在他心目中,有人想要用剧毒毒害自己,不过是另一种生死相搏,若是自己当然无法察觉毒药的存在,那么也是咎由自取,无怨无尤,但是如果有人想要废去自己苦心修炼的武功,令他失去唯一可以倚仗的力量,就是他切齿痛恨的仇人,昔日的一点兄弟之情,早已在昨夜的寒雨飞雪中消磨殆尽。抬起头来,杨宁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不过,至少这个人还可以帮自己一点小忙吧。想到此处,他毫无顾忌地传音对杨钧说道:“三哥,我和堂叔祖很久没有见面了,上次得到天南刀尊吴前辈指点刀法的时候,我用了堂叔祖的刀法,才勉强抵挡得住。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初堂叔祖对我也是很好的,这次听万总管说今天有一本梵文的金刚经,我记得堂叔祖很喜欢读经的,你替我买下来送给堂叔祖当作六十大寿的贺礼可好?” 杨钧听见耳边飘来的语声,先是眉头微皱,目光一瞥,见别人都没有察觉,这才松了口气,知道杨宁是用了传音之法,心中略一思索,昨日他已经得罪了杨宁,在不能控制杨宁的行动之前,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怀柔。别说杨宁只提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再难上十倍,他也要想办法做到。更何况听杨宁的语气,对自己这个兄长还有几分手足情谊,而且对逸王杨远也是颇为尊敬,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现象。想到此处,杨钧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杨宁会说出口不对心的虚伪谎言,不管是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九弟,还是昨日的他乡重逢,他心中都有一个明确的观感,这个九弟全无心机,表面上虽然冷淡,骨子里却是重情重义,尤其舍不下亲情血缘,所以杨钧暗中已经拿定主意要尽力拉拢杨宁。而且杨宁话中还透漏出来了一些未知的信息,例如杨宁和滇王吴衡之间必然关系颇佳,否则一个堂堂的藩王,一个阶下之囚,怎会有比刀的可能,而且杨宁和堂叔祖逸王之间似乎也不是自己预料中的疏远,这些信息都在杨钧心中沉积起来,到了必要的时候就可以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没有理会杨钧的心思,杨宁早已料定自己这一番言语,绝对可以让这个自负聪明的三哥上当,更何况他也没有说什么谎言,只不过忘记告诉豫王杨钧,那金刚经并非单独出售,而且还有人准备和他争夺,如果杨钧不存了拉拢自己的心思,也不去想讨好堂叔祖,那么就不会受骗的。 杨宁又留意了一下其它三张黄席,不用看也知道应该分别是滇王、汉王、越国公的席位,上面的人他居然认得大半,滇王麾下的段越、雷剑云,越国公府的师冥、唐仲海和女扮男装的秋素华,只有汉王席位上的一老一少他不认得,不过那少年肤色如玉,相貌秀美,一双水灵灵的星眸滴溜溜直转,十分讨人喜爱,看到杨宁向他望去之后,不仅还以灿烂的笑容,还轻轻挥动了几下手臂向他打招呼。其他人也大多一一回礼,只有师冥身边坐着的唐仲海不仅没有还礼,眼中反而透出嫌恶之色。 杨宁对唐仲海并没有深刻的印象,事实上,当日岳阳楼上,杨宁刚刚恢复记忆,正是心神最不稳定的时候,所以徒有外表的唐仲海早已经被他忽视掉了,所以对于唐仲海的敌意,他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的想法里面,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就应该向师冥和秋素华一样,心里仇恨再深,也要笑颜相对,这样才配做他的敌人,所以只是淡淡瞥了唐仲海一眼,就转过头来不想再理会这些人。 第七章 连横合纵(上) 青萍原本还在猜疑为什么这些应该选择楼上包厢的权贵全到楼下来了,但是看到杨宁和他们之间的暗流汹涌,再瞥见汉王席位上那少年对杨宁的亲切神态,不知怎么竟觉心中一酸。仔细看去,只觉那少年骨架纤细,耳环痕迹还没有掩饰周全,心中一动,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扑嗤一笑,故意扬声道:“子静,你瞧今天这里可真热闹,想必有心求凰的各方俊杰今日都在这里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想在求婚之间先较量一番。对了,如果汉王殿下那位锦绣郡主也到这里来看上一看,岂不是可以事先考察一下求婚之人的品貌才学,岂不胜过昔日的卓文君,不必仅凭琴音和帘下偷窥就选定了才郎。”她的声音宛转清脆,宛若冰玉相击,落入耳中只觉得从心头透出一缕凉意,这番言语虽然是凭空猜测,却也有几分切合当前情势,所以大多数人都是会意的一笑,沧海厅中不禁响起低微的声浪,更有人趁机偷眼打量起杨钧、唐仲海、雷剑云和战恽四人来,毕竟这几人平日纵然出席集珍会也多半在包厢里面,哪有这样的好机会聚在一起让大家有机会对他们品头论足呢? 听到青萍的话语,杨钧等人还真是有些尴尬,坦白说,他们选择在今天亮相,表面上的理由多半是要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位似乎来意不善的魔帝,看一下有否拉拢或者消灭的可能。但是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从今天起,有几件适合当作聘礼的珍品要陆续出售,如果继续躲在包厢里,纵然匿名买下将来也会公开,这样一来,隐秘身份已经没有意义了,倒不如公开出现,互相比拼一下财力,名正言顺的买下来,还可以顺便在众人面前明争暗斗一番。还有一个理由更是隐晦,他们早已发觉这两日随同汉王亲信李溯前来参加集珍大会的少年,不仅相貌秀丽,而且骨架纤细,明显是个俏丽女子,一个少女女扮男装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又是他们四人都出现的地方,其中含义不可不深究。他们几乎都怀疑这女子是锦绣郡主的亲信侍女,说不定是刻意前来,趁着集珍大会这样的好机会从侧面考察一下求婚者的气度本领。就为了这个目的,也会让他们主动露面了。其实这一层隐衷,许多人都心里有数,不过却没有人像青萍一般有胆量揭破罢了,但是即使心中尴尬,这些人却也不能对青萍恶言相向,毕竟青萍身边还有一个魔帝,真要冲突起来,只怕有损无益,更何况真要对青萍这般蕙质兰心的少女动武,岂非有焚琴煮鹤之讥,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做出的劣行。 见他们神色尴尬,尤其是汉王黄席上的那个易钗而弁的少女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和杨宁,而杨宁就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青萍心中好笑,那一缕妒意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其实她这么做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把水搞混,以便更好的达成自己的心愿,所以对那少女还以甜甜的一笑,这才毫不在意地打量起这几名将要去向锦绣郡主求婚的青年俊杰。 左右顾盼,青萍只觉那有份求婚的四人各有千秋,若论相貌俊秀,自然是滇王使者雷剑云首屈一指,但是若论身份尊卑,雷剑云却是最弱的一个,所以多半要吃些亏的。而其他三人,杨钧相貌俊朗,威仪天生,气度雍容,颇有王者风范,唐仲海英武俊逸,气度虽稍逊半分,却也是风采非凡,只是比杨钧多了几分傲气,战恽在相貌上比其他三人显得有几分粗犷,但是身具将军风范,却也是别具一格,一时之间竟是难分高下。 杨宁见青萍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杨钧、雷剑云等人,不知怎么心头不大舒服,低下头去,眼中闪过烦恼之色,却在这时一只柔软温润的玉手在桌下握住了他垂落的右手,杨宁只觉心头一颤,抬起头来,正撞见青萍笑意隐隐的目光,只觉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四目相对,再也转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幽深冰寒的凤目中闪现柔情万缕。青萍被他炽热深情的目光锁住,羞涩地低下头去,她方才发觉了杨宁的不快,下意识地想要安抚于他,想不到却激起了杨宁烈火般的满腔情意,众目睽睽之下,既舍不得推拒,又不愿失态人前,一时间心乱如麻,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解围的人来了,耳边传来云板数声,众人都不由抬头看去,只见万旒与一个身穿淡蓝衫子的秀丽侍女已经站在平台之上,两人身前放着一张梨花大案,上面放着一个用红绢覆盖的托盘,还有一具古香古色的铜钟,那侍女手中拿着一副象牙云板,方才正是这侍女敲动云板提醒众人。杨宁和青萍都是心中一惊,连忙各自移开目光,只是紧握的双手却谁都不忍放开,两人这般儿女情怀其实并未瞒过他人耳目,只是谁敢在这样的时候惊动这对小煞星呢?故而都集中注意力向台上望去,等着万旒宣布集珍大会的开始。 万旒抱拳施了一个罗圈揖,然后扬声道:“诸位贵客久等了,今日是集珍大会第六日,前几日已经成交了一千二百七十六件珍宝,万宝斋从中获益不浅,万某在这里多谢诸位抬爱之情,今日在下奉斋主之命,取出一件敝斋珍藏多年的宝物,供诸位赏鉴,以表万宝斋上下崇敬之心。”说罢,万旒亲手掀开红巾,却原来托盘上放着两个玉竹棋筒,一个里面放着黑色的墨玉棋子,一个里面是晶莹剔透的水晶棋子,平台之上的屋顶在建筑的时候就已经刻意拆开,换上半透明的琉璃,所以白天日光可以直射而下,此时正是午未之交,耀眼的阳光斜射进来,正好映在那副棋子上,远远望去,只觉美玉生烟,奇光异彩。 一看到这幅围棋子,厅中众人都是眼睛一亮,尤其是青萍和雷剑云,两人都想起了昨日的筹划,青萍原本没有留意今天要出售的珍品都有什么,但是看到这副棋子,立刻猜到是万宝斋利用今天杨钧等人公然露面的机会,要掀起一次**了,毕竟这副棋子,是呼声最高的珍品之一,所以在这一瞬间,她下意识地转头向雷剑云看去,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却都没有停留,只是漠然移开,又向其他有可能争夺这副棋子的人一一望去,但是目光交错的刹那,两人却都已经默契在心。 说是赏鉴,其实不过是几个侍女各自用覆盖着红缎的托盘盛了几枚棋子,分别到下面转上一圈,有兴趣的客人会将侍女招过去,拿起棋子仔细看上一看,不过这样品质的棋子,有资格购买的人又肯花费重金的人并不多,再说事先已经有风声,知道这副棋子已经被公认为聘礼之一,所以除了杨钧等人之外,也只有寥寥数人有胆量看上一看,南闽俞秀夫就是其中之一。 俞秀夫拿起一枚水晶棋子,对着从屋顶琉璃窗透下的日光看去,只觉纤尘不染,淡淡的乳白光晕在棋子内部渲染开来,越发显得纯洁无垢,目光一闪,正瞥到左前方的黄席上,青萍正捻起一枚墨玉棋子,流光四溢的棋子和她乌亮澄透的眸子相映成趣,不知不觉中,水晶棋子从他指尖滑落,无声无息地落在红缎的托盘上。感觉到青衣侍女的惊诧目光,俞秀夫有些慌乱地挥手让他退下,垂下眼帘,不愿让人发觉自己的失态。 这时候,万旒见有意之人已经一一鉴赏过棋子,便朗声道:“这副晶玉棋子是敝上多年珍藏,底价八万两,有意者可以出价,每次加价五千两。”话音未落,一声钟鸣响起,杨宁莫明其妙地望着青萍手里的锤子和那具放在桌子上的小巧玲珑的金钟,不知道为什么青萍要敲钟。青萍嫣然一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万旒已经在上面高呼道:“青萍小姐八万五千两。”杨宁这才恍然大悟,只是不明白青萍为何要竞价买一副棋子,好像不管是青萍还是绿绮,对围棋都是兴趣淡薄得很。 唐仲海本就看杨宁和青萍不顺眼,每次想起在岳阳楼发生的事情他就怒从心起,虽然被滇王婉拒不是这两人的缘故,但是他总以为,如果不是洞庭双绝向颜紫霜挑战,杨宁又异军突起,不会让颜紫霜放弃了极力说服滇王的努力,自己就不会灰溜溜地从岳阳无功而返,也不会让父亲对自己失望,更不会让兄长坐稳了世子的位置。所以见到青萍出价,只觉心中一团邪火升起,便也敲钟一响,冷冷道:“这副棋子唐某要定了,九万两。” 俞秀夫见状心中不快,目光在那副棋子上一扫而过,冷然道:“九万五千两。” 雷剑云微微一笑,也扬声道:“十万两。”他是存心推波助澜,反正即使真的买下来也不错,反正花的是滇王的银两。 感觉到其中的暗流汹涌,吴澄黯淡的眸子里似乎也流漏出笑意,却不作声,只是随手拿起锤子敲了一下金钟,加入了竞价的行列。 李溯身边的少女原本正在气恼众人看着自己的目光无礼,见状也生出兴趣来,便脆声道:“十一万两。”说罢也敲了一下金钟,钟声悠扬回旋,倒像是少女的笑声一般。 这下子除了杨钧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卷入了竞价,杨钧眼中闪过一缕笑意,他不愿独立特行,便也敲了一下金钟。 唐仲海体会不到杨钧心意,差点气得半死,只觉雷剑云等人也还罢了,怎么杨钧还要和他相争,无论如何,杨唐两家可是盟友啊。他在这里气恼,师冥已经发觉了情势变化,无论这样的纷争是谁挑起,这副棋子都是不错的珍宝,唐仲海第一次主动叫价,唐氏又是地主,自然应该取胜才行,所以跟着敲响金钟道:“十二万两。”然后目光向首先喊价的青萍瞥去。 青萍微微一笑,她可不想真的买下这副棋子,虽然也很喜欢,放下手中锤子,左顾右盼起来。 见到青萍“被迫”放弃,俞秀夫只觉她受了唐仲海、师冥两人欺辱,心中不忿之下,也不顾忌和唐家的良好关系,敲动金钟一响。雷剑云猜透唐仲海、师冥心思,趁热打铁,再度敲了一下金钟,丝毫不理会唐仲海瞪视过来的炽热目光。 那汉王席位上的少女明眸滴溜溜地一转,拿起锤子也敲了一下钟声,娇声道:“十三万两。”声音如燕语一般,却让唐仲海差点气死。 吴澄听到此处已经失笑摇头,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再淌这趟浑水,但是战恽却毫不动容地拿起锤子敲了一下金钟,他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自然精通兵法,已经发觉众人隐隐在围攻唐仲海,以他的性子自然会乘胜追击,而不是纵虎归山。 唐仲海此时已经气得差点吐血,目光一瞥,却见到青萍和杨钧都拿起了锤子把玩,只当他们还要出价,心中激动之下,夺过师冥手中的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金钟,厉声道:“十五万两。” 这一次再没有其他钟声响起,不过那小女孩却是拿起锤子对着金钟装模作样地比划了几下才放了下来,令唐仲海提心吊胆了许久。 万旒见无人再喊价,便一挥手,旁边的蓝衫侍女见状敲响了铜钟,洪亮的钟声在沧海厅中生出回响,一声声连绵不绝,钟声中万旒朗声道:“恭喜唐二公子,以十五万两购得晶玉棋子。”这时,自有伙计将棋子用锦盒盛好,送到唐仲海的身前。唐仲海以冰冷的目光环视众人,真的不愿意承认自己以超过原本价值将近一倍的价钱买下了这副棋子。 想到此处,唐仲海有些恼怒地向给他最后一击的三个人看去,只见战恽神色淡漠,正接过侍女送上的香茗,好像方才没有趁人之危,而杨钧感受到他充满敌意的目光却是有些迷惑,事实上他当时拿着锤子只是忘记放下而已。青萍却是还以灿烂的笑容,一想起这个唐仲海当初和颜紫霜一起出现,她就已经十分气恼,再想到后面师冥等人在江上拦截子静的事情,想起对方苦苦相逼之下差点害了自己和子静性命,新仇旧恨一起发作,只觉得方才最后的举动十分得意。 看到青萍挑衅的笑容,唐仲海心中更加震怒,但是他毕竟是聪明人,恼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下来,更知道此时此刻不是出手的最佳时机,当前第一要务就是要在众人面前树起声威,更不能给李溯和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留下什么坏印象。只要娶得锦绣郡主,那么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就可以提高到和大哥相提并论,那么为了一些恩怨而破坏自己的形象实在不值得。更何况他的敌意刚有泄漏,杨宁冷漠的目光已经将他牢牢锁住,杨宁的武功是他亲眼见识过的,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是不会轻易发难的。 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唐仲海勉强微笑道:“多谢诸位承让。”他的语气平和,虽然略带几分骄傲,却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常见的特质。杨钧、雷剑云等人不管有心无意,都是含笑致意,表示恭喜之意,就连幽冀的吴澄和战恽也维系了表面的礼貌,只有杨宁和青萍依旧无心理会他,杨宁也还罢了,只是漠然以待,青萍却是故意转过脸去,丝毫不想给唐仲海一个好脸色。 只是青萍虽然无礼,但她昨夜今日经历了大悲大喜,和杨宁之间朦胧的感情也开始明晰起来,此刻正是十分她紧张之后极为欢喜放松的时候,所以她着意表现出的无礼不屑反而有几分不真实,倒是那种轻嗔薄怒的动人风姿,不仅令杨宁、俞秀夫这般对她情有独钟的人心动,就连原本对她怨恨极深的唐仲海也觉得心中一荡,更别说其他寻常男子了,一时间沧海厅中寂静得似乎只剩下急速的心跳声。 感觉到厅内气氛的不妥,万旒立刻令侍女敲响云板,然后高声道:“下面拍卖的是万宝斋代为出售的一批沉香木,总重五斤,按照香料拍卖的惯例,分成十份,每份底价五千两,诸位可以竞价了。”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都转移了回来,只见两个伙计抬着十个尺半大小的匣子上面,里面各自放着一些乌黑的木炭,颜色如同墨玉一般,其中甚至还有几块拳头大小的完好木块,单独用一个匣子盛着,不过片刻,一缕幽香已经飘满了整个沧海厅,令许多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沉香木是南洋特产,坚如钢筋,香若麝鹿,投入香炉,香气可以冲天而起,经久不没,若是当作药材,不论是当作药材还是香料,都是珍贵无比,尤其是用沉香木雕成的佛珠或者酒樽,幽香入骨,万年不散,最是受权贵青睐,往往耗费千金,也不过得到铢钱半两而已。这一次万宝斋一次性出售五斤沉香,可谓难得。考虑到购买者必定很多,如果一起出售,大部分都购买不到,未免对万宝斋失望,所以万旒才会将这批沉香拆分成十份,这样想要独得全部沉香的人等于是和全天下所有的富豪敌对,倏不可能成功,但是如果只想取得其中一份,虽然不免贵上许多,却不是不能办到的事情。如同万旒的预计一般,每一份沉香都卖出了高价,不过并没有发生方才那样龙争虎斗的局面,只因人人有份,所以实力相当者自然而然的避开锋芒,几乎是默契十足地依次竞价,最后都是心愿得偿,而经过这样一番你揖我让,厅内的气氛变得和平起来。 接下来出售的多半是些古董字画,或者奇珍异宝,但是这些东西虽然贵重,却也不会被杨钧、唐仲海等人放在心上,最多是随口品评几句,却都轻易不肯出手,倒是那女扮男装的少女,兴致勃勃地竞了几次价,搅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便撒手不管,不知让几人平白多花了些银两,不过投鼠忌器的情况下,倒也无人敢得罪于她。青萍倒是不时推波助澜,让夹杂在其中的几样属于自己的珍宝卖出了不错的价钱。 杨宁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索性闭目调息起来,其实这样的环境并不适合当众练功,但是杨宁所修习的心法不同,坐立卧走均可运气行功,而且只需留心一些,就可不露端倪,虽然效果要差些,却也聊胜于无。杨宁原本以为经过昨夜之事,虽然有吴澄援手,真气虽然没有多少损耗,但是气机难免要受些影响,但是这一运功之下,只觉气机流畅,如线如珠,奇经八脉之中,内力川流不息,生机盎然,而且心意稍动,气息便随即而至,如臂使指,快意非常。杨宁心中大喜,这段时间以来他多遇强敌,真气屡获突破,但是也未免有些太过急进,内息增强太快,控制能力反而有些减弱,这样一来,如果遇到强敌,反而不如从前那般神意相合,落败的可能反而增大了,所以杨宁这些日子经常暗自练习真气控制,只是进展不大。可是昨夜经过缠绵的淬炼,真气虽然受损,但是那一番生死之搏,反而让杨宁突破了真气控制的瓶颈,而其后吴澄的相助,又让他避免了真气消损,所以现在反而是因祸得福,修为上升了一个层次,此刻的他再遇到平烟,也有一战的实力了,不至于非得以死相拼,才能搏一个两败俱伤。心中欢喜之下,杨宁继续催动心法,真气流转变化,便如周天斗数,千变万化,其乐无穷,不知不觉中时光飞逝无踪。 杨宁突然莫名其妙练起功来,最为清楚的当然是坐在他身边的青萍,虽然表面上杨宁只是闭目养神的模样,但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青萍自然知道杨宁究竟在干什么。虽然很是不满杨宁在众目睽睽这样托大,单是青萍还是下意识地戒备起来,唯恐有人趁机偷袭。幸好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前方的平台上,而且杨宁外表也没有流漏出明显的练功迹象,这才让她能够安心静候,不过却也顾不得那些自己有份的珍宝了,只能渐渐沉默下来,幸好剩下的几样古董字画都卖出了不错的价钱,毕竟都是难得的珍品。 渐渐的,日影西斜,眼看天色将晚,万旒挥汗如雨地道:“酉时将到,今日下午最后要出售的是一件墨玉佛像,底价十八万两,另外,物主尊崇佛法,若有购得这佛像的,愿以梵文原本的金刚经相赠。” 听到这句话,原本一直从容淡定的豫王杨钧扑哧一声喷出了口里的茶水,顾不得众人惊异的目光,他转头向杨宁望去,却见这个九弟不知何时已经低着头昏昏欲睡,想起今日中午杨宁一番轻描淡写的话语,杨钧差点苦笑起来。如果要买一本佛经,最多不过千把两银子,可是加上一尊墨玉佛像,可就截然不同了,想不到自己一向以为天真质朴的九弟,竟然会设下这样一个计谋让自己上当。可是偏偏杨钧知道,如果杨宁没有说过那番话也就罢了,自己还可考虑一下放弃这个讨好刀王的机会,但是现在若是自己现在撤手,不仅仅是得罪了杨宁,以后如果逸王杨远知道此事,也会以为自己轻慢于他,这竟是个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踩的圈套。想到此处,杨钧摇摇头,扬声道:“十八万五千两。” 杨钧一时不慎,流漏出异样的情绪,自然也落入了他人眼中,虽然不知此事和杨宁有什么关系,但是众人立刻都提起了戒心,唐仲海略一迟疑,便敲响金钟道:“十九万两。”话音未落,早有准备的雷剑云已经敲响了金钟,含笑道:“十九万五千两。” 吴澄是最快明白其中关节的人,他知道昨夜杨宁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加害魔帝的,所以杨钧的一丝失措就让他猜到了真相,明白这多半是杨宁的报复之后,他毫不迟疑地推波助澜,直接喊出了二十万两的出价。接下来汉王席位上的小女孩也开始加入进来,青萍见猎心喜,却也喊了一次出价,帝藩之间,本是貌合神离,都是步步紧逼,再加上唐仲海记恨杨钧先前迫他高价买下晶玉棋子的事情,也是兴风作浪。和上一次众人联手进逼唐仲海类似,只不过这一次倒霉的变成了杨钧,最后杨钧被迫以三十二万两的天价买下了这一尊墨玉佛像,只能是哭笑不得,徒呼奈何。 等到杨宁被青萍推醒的时候,已经曲终人散,空空荡荡的沧海厅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了,青萍兴高采烈地道:“子静,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要不然杨钧怎么会如此听话,竟然都没有犹豫呢?这可是三十多万两银子啊。” 杨宁淡淡一笑,这可是他第一次动用心机,想不到果然奏效,这一刻,他才发觉其实不用武力也可以淋漓尽致地报复对手呢。不过心中千回百转,最后杨宁只是淡淡道:“他设谋害我,只让他破费些金银,已经很便宜他了。”青萍心中一颤,眸光低垂,良久,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问道:“子静,为什么你要去见他,为什么他要害你,为什么幽冀的人要救你,为什么你竟然不杀杨钧,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么?” 若是从前,杨宁还会沉默不语,可是经历过昨日的变故,他心目中亲情血缘的牵绊已经淡了许多,不过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伸手将青萍揽入怀中,感觉着青萍有些加快的心跳,淡淡道:“娘亲唤我子静,但是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杨宁,排行第九。” 青萍先是有些茫然,渐渐的,她的一双凤目明晰起来,前因后果终于连贯起来,她忍不住惊呼道:“你是郡主的儿子,你是信王九殿下杨宁?” 杨宁收紧了手臂,低声道:“青萍,不要像娘亲一样抛下我,好么,要不然,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今后的人生。” 虽然杨宁语气极其淡漠,但是青萍却能够感觉到杨宁灵魂深处的颤抖和畏惧,这个无畏无惧的少年,是当真害怕自己舍弃他。青萍只觉心中一团乱麻也似,从前她因为视火凤郡主如神明,所以下意识地忽略一切郡主身上的阴影,例如那莫名其妙消失的九殿下,那个明明是郡主骨血,却似乎微贱如沙砾,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少年。可是忽然之间,她却得知如同自己骨肉手足一般的子静,竟然就是那个身份无比尴尬的九殿下,她立刻想起了过去的两年里,子静是怎样懵懵懂懂地活在世上,想到了子静身上永远难以消退的冷漠和孤寂,想到子静这些日子以来的苦痛,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刺杀罗承玉,又是怎样踌躇才将自己姐妹托付给天生的仇家,又是怎样心痛地面对西门凛的背叛,又是如何承受亲生兄弟的谋害。不知不觉中,两行珠泪滚滚而下,再也压抑不住从心底涌出的悲怆,青萍反手抱紧了杨宁,不能自已,终于放声恸哭起来。不需言语,立刻明白了青萍不离不弃的心意,杨宁只觉早已冰冷的心田似乎也被滴滴甘露浸染,水气在眼中聚集,一滴滴热泪沾染在青萍如墨的青丝上,顺着白玉一般的脸颊滑落下去,两人的泪水在心口相撞,互相溶合渗透,就像两颗年轻的心灵一样,渐渐合二为一。 当两人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日暮西山。虽然杨宁从来不以为自己对双绝姐妹有所欺骗,但事实上依旧是刻意地隐瞒了身份,现在终于将一切都告诉了青萍,他只觉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松开双手,看着青萍梨花带雨一般的娇丽容颜,杨宁有些茫然地道:“青萍,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会不会怪我不去救绿绮姐姐,其实不管罗承玉将绿绮姐姐强行留在辛都,多半就是要我不与他相争,如果我肯正式答应他,或者他就会放过绿绮姐姐了。” 青萍取出一条翠绿的丝巾,拭去脸上的泪痕,叹息道:“我怪你做什么,现在想起来,姐姐多半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要不然怎么会极力鼓励我南下寻你,又拼了性命帮我逃走,就连我需要动用秘藏都想到了,事先给了我宽心丸,让我不必愧疚。姐姐是冰雪聪明的人,胜过你我百倍,你那些关于身世来历含糊不清的说法也就只能瞒过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傻丫头,哪里能够瞒过她。不过这样一来,姐姐的安危我就更加担心了,从前以为罗承玉如此重视你不过是爱才心切,虽然像他这种身份的人物多半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他若聪明的话,就该知道与其和咱们为敌,不如敬而远之,我怎么看他都不是不识时务的蠢人,所以我相信他不会伤害姐姐,和你我结下深仇大恨。可是现在不同了,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相让的,纵然是至亲骨血,也敌不过权位之争,如果他担心你和他争夺王位,不管你如何许诺退让,他都不会相信你会放弃的,除非你整个人都在他掌握之中,否则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胁迫你的把柄。我猜现在他用姐姐胁迫你远离幽冀,只是因为不愿把这件事摆上台面,免得人心动荡,一旦等到他继承了王位,将幽冀大权掌握在手里,甚至云龙变化,夺得那至高无上的尊位,你对他的威胁就再也没有了。到时候他必然穷天下之力追杀你这个心腹大患,为了打击你的意志,可能姐姐就是第一个牺牲者。” 杨宁皱眉道:“我既然退避三舍,摆明了不会和他争夺权位,难道罗承玉还不肯放过我么?” 青萍摇头道:“方才我不过是按最坏的可能去猜想,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子静你既然有资格和罗承玉争夺王位,那么这就是你天生的罪孽,若不斩尽杀绝,谁知道你将来是否会后悔,你是可以动摇他大业根基的人,他怎会容许你的存在?当然如果往好处想,如果罗承玉不是那样心狠手辣,还念着恩义二字,可能开始的时候会将你禁锢起来,等到有朝一日他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而你也不能损害他的大业了,或许会表现得大方一些,换你自由,给你富贵,甚至待你如手足至亲一般,免得落个忘恩负义,手足相残的骂名流转千古。” 杨宁想了片刻,有些犹疑地道:“我想他应该不会斩尽杀绝,幽冀的吴先生是罗承玉的西席,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如果罗承玉当真要害我,他怎会不知道,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恐怕昨天晚上他们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青萍眼中闪过一缕寒芒,道:“今天我也见过那位吴先生了,虽然这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可是我师父常说,这样的人最擅长扮猪吃老虎了,他既然是罗承玉的先生,罗承玉心机那样深沉,他又能好到哪里去。他现在不杀你,说不定是欲擒故纵,还有用你之处,毕竟现在燕王还在世上,而且多半别人知道你的身份,为了以防万一,胁迫不如羁绊,再说你这样天真,只怕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呢。远的不说,就说昨天你受了吴澄的恩惠,偏偏你的性子又是恩怨分明,以后如果他替罗承玉收服了你,说不定你这堂堂正正的郡主亲子就成了罗承玉的左膀右臂了,到时候这世上还有谁能够动摇罗承玉的地位。就是没有骗到你,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护身符,就算你将来发现吴先生对你不起,以你的性子一次两次也不忍心为难他的。我只怕那吴先生早已经策划好如何利用你了,其实要我说,不管他们怎样待你好,都是理所当然的,是他们亏欠你这个少主人,你可没有亏欠他们。” 杨宁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青萍,你想的太多了,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罗承玉看不出来么?他若要害我,绝不会用什么阴谋诡计,更不会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就是西门凛要害我,也是真刀真枪,可没有用什么不入流的卑鄙手段。而我这一生绝不会对任何人臣服,这是娘亲自小就教我的,现在我既然已经离开了娘亲独立,就绝不会任凭他人摆布,就是娘亲现在站在我面前,要我向罗承玉臣服,我也绝不会改变心意。所以罗承玉如果真的要害我,吴先生昨夜就不该纵虎归山,其实昨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危险的时候,如果吴先生想要害我,我恐怕当真逃不过一死,虽然我自信可以让他们付出天大的代价,可是对他们来说却是值得的。青萍,吴先生当真是很好的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可以有那样一位先生,教我读书明理,为我解除疑惑,你知道么,我比从前更加嫉妒罗承玉,为何他拥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如此遥远。” 青萍紧紧盯着杨宁的眼睛,只觉得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前所未有的坚定澄净,不知过了多久,青萍终于点头道:“姐姐说过,你虽然不解世事,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你的直觉绝对胜过反复揣摩之后得到的结论,既然你说罗承玉不是那样险恶的人,我就信你,不过你要答应我,如果以后有一天,你发觉罗承玉当真有杀你之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地脱逃,如果我和姐姐妨碍了你,你不许为了我们而屈服,更不要为了替我们报仇而牺牲自己的性命。你要记着,只要你活着,我和姐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你若死了,就是锦衣玉食,富贵无双,我和姐姐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望着青萍因为激动而有些涨红的脸庞,杨宁心中千回百转,有些迟疑地道:“青萍,绿绮姐姐当真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现在你也知道了,你们待我这样好,是因为我娘亲么?我知道两位姐姐最尊敬的就是娘亲了。” 青萍闻言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气得昏倒,突然抡起胳膊,什么也不想地狠狠给了杨宁一记耳光,杨宁若要躲开,本是轻而易举,可是看到青萍愤怒欲狂的眼神,只觉得周身上下都反应不过来,竟是毫无反抗地挨了这记耳光。青萍原本的怒火在看到杨宁脸上明显的五指掌痕和眼中的无辜表情之后消散无踪,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嗔道:“算你聪明,知道自己该打。苯蛋,难道你以为我们是爱屋及乌么,如果你不是和我们姐妹一起待了两年,如果不是我们将你当成自己的兄弟,谁会管你死活,别说你是郡主的儿子,罗承玉还是郡主的养子呢,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的时候,可没有帮着他对付你。” 杨宁心中一暖,喃喃道:“是,姐姐,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混帐话。不过姐姐,你也不要为了我怨恨罗承玉和吴先生,其实他们并没有亏欠我。幽冀的天下是娘亲打下来的,娘亲要将这片天下给了罗承玉,这是娘亲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踏上幽冀的土地,没有替他们做过一件事,他们不愿意接受我也是有情可原的。罗承玉就不同了,他才是幽冀需要的主上,如果我是幽冀的子民,也希望是他,而不是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做他们的王爷。” 青萍叹了口气,道:“罢了,就知道拗不过你,不过我是小女子,不是大英雄,生平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大义灭亲’,我不管罗承玉是明君圣主,还是叛逆反贼,他若待你如兄弟,我就当他是好人,他若对你无情无义,就是你不怪他,我也决不原谅他,哼,害不死他,我就害他的妻妾子女,害他的股肱心腹,就是拼了一生一世,我也要害得他成了孤家寡人,让他死也不能瞑目。你可别忘了,我爹爹是强盗,我师父是谋士,我只要学了他们七成本领,想要害一个人生不如死,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杨宁听得哑口无言,冷汗直流,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青萍竟有这么暴戾可怕的一面,可是不知怎么,他却觉得两颗心前所未有的契合,忍不住再度将青萍拥入怀中,两人身影被透过屋顶影射下来的夕阳余晖拖得长长的,相依相偎,再不分离。 暮色低垂,万旒缓步向沧海厅走来,下午的集珍会上,万宝斋获益匪浅,这其中自然有其他的缘故,但是此刻仍然留在厅中的那一对少年少女的推波助澜却也不无关系,所以万旒备下酒宴之后便准备亲自来请,左右这两人多半是把万宝斋当成客栈了,既然得罪不起,自然要多多讨好才是。距离沧海厅还有数丈远,从厅内隐隐传来的一缕低语声突然飘进了万旒灵敏至极的耳中。 “子静,你怎么知道《兰亭集序》那位吴先生一定会喜欢呢?虽然那字帖我师尊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就连手上仅有的几幅临摹赝品都珍若拱璧,可是未必那位吴先生也会喜欢啊。” 听出这是剑绝青萍的声音,万旒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转瞬之间,他的呼吸变得若有若无,几若不闻,他可是聪明人,能够知道更多别人的隐秘,在生意上的好处可是说之不尽的。 厅内传来一个淡漠清冷的声音道:“吴先生喜不喜欢这副字帖我不知道,但是娘亲是很喜欢的,我跟你说过,娘亲虽然不肯教我读书,但是却总是督促我习字的,《兰亭集序》我至少临摹过几百遍,虽然有些看不懂,可是已经可以背诵下来了,娘亲既然喜欢,他肯定也会喜欢的,就是吴先生不中意,定也会买回去送给他的。” “哦。”厅内传来如梦初醒的声音,如流水一般清丽的女音迤逦飘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现在的局势分明是谁想一枝独秀,必定八方来攻,你当真以为吴先生可以轻松买下那幅字帖么,如果最后价格太高了,吴先生放弃了,我们让幽冀破财的希望岂不是落空了。” “没关系,不管谁买下来,我都去抢回来,让他偷鸡不着蚀把米,然后再把画卖给吴先生,总之都要让他吃点苦头才行。”少年的声音变得冷酷横蛮,听得万旒一个冷战,差点瘫倒在地。 少女吞吞吐吐的声音响起道:“子静,这样不好吧,虽然我是想过要你当强盗了,不过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只怕麻烦就大了,再说强买强卖也不成啊,反正吴先生救了你一次,最多我们就不害他就是了。” 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些迟疑道:“可是不是说好了一个都不放过么?” 少女的声音急切地响起道:“从前我以为害一害罗承玉的人没有关系,想必他能够容忍的,可是现在不同了,如果不想反目成仇,还是不要太过份的好。再说只要有他们想买的东西,其他人肯定会逼他吐血的,所以我们也不用太费心了。” 少年的声音略微显得有些委屈道:“青萍,你说过不会怪我的。” 少女娇俏的抱怨声顿时消失无踪,良久才道:“好吧,不要紧,你若喜欢当强盗,那就多抢一些吧,现在去把那副棋子抢来也可以,我和姐姐虽然不喜欢下棋,可是将来送给师父也不错啊,如果他老人家还健在的话。” 第七章 连横合纵(中) 青萍原本还在猜疑为什么这些应该选择楼上包厢的权贵全到楼下来了,但是看到杨宁和他们之间的暗流汹涌,再瞥见汉王席位上那少年对杨宁的亲切神态,不知怎么竟觉心中一酸。仔细看去,只觉那少年骨架纤细,耳环痕迹还没有掩饰周全,心中一动,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扑嗤一笑,故意扬声道:“子静,你瞧今天这里可真热闹,想必有心求凰的各方俊杰今日都在这里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想在求婚之间先较量一番。对了,如果汉王殿下那位锦绣郡主也到这里来看上一看,岂不是可以事先考察一下求婚之人的品貌才学,岂不胜过昔日的卓文君,不必仅凭琴音和帘下偷窥就选定了才郎。”她的声音宛转清脆,宛若冰玉相击,落入耳中只觉得从心头透出一缕凉意,这番言语虽然是凭空猜测,却也有几分切合当前情势,所以大多数人都是会意的一笑,沧海厅中不禁响起低微的声浪,更有人趁机偷眼打量起杨钧、唐仲海、雷剑云和战恽四人来,毕竟这几人平日纵然出席集珍会也多半在包厢里面,哪有这样的好机会聚在一起让大家有机会对他们品头论足呢? 听到青萍的话语,杨钧等人还真是有些尴尬,坦白说,他们选择在今天亮相,表面上的理由多半是要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位似乎来意不善的魔帝,看一下有否拉拢或者消灭的可能。但是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从今天起,有几件适合当作聘礼的珍品要陆续出售,如果继续躲在包厢里,纵然匿名买下将来也会公开,这样一来,隐秘身份已经没有意义了,倒不如公开出现,互相比拼一下财力,名正言顺的买下来,还可以顺便在众人面前明争暗斗一番。还有一个理由更是隐晦,他们早已发觉这两日随同汉王亲信李溯前来参加集珍大会的少年,不仅相貌秀丽,而且骨架纤细,明显是个俏丽女子,一个少女女扮男装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又是他们四人都出现的地方,其中含义不可不深究。他们几乎都怀疑这女子是锦绣郡主的亲信侍女,说不定是刻意前来,趁着集珍大会这样的好机会从侧面考察一下求婚者的气度本领。就为了这个目的,也会让他们主动露面了。其实这一层隐衷,许多人都心里有数,不过却没有人像青萍一般有胆量揭破罢了,但是即使心中尴尬,这些人却也不能对青萍恶言相向,毕竟青萍身边还有一个魔帝,真要冲突起来,只怕有损无益,更何况真要对青萍这般蕙质兰心的少女动武,岂非有焚琴煮鹤之讥,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做出的劣行。 见他们神色尴尬,尤其是汉王黄席上的那个易钗而弁的少女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和杨宁,而杨宁就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青萍心中好笑,那一缕妒意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其实她这么做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把水搞混,以便更好的达成自己的心愿,所以对那少女还以甜甜的一笑,这才毫不在意地打量起这几名将要去向锦绣郡主求婚的青年俊杰。 左右顾盼,青萍只觉那有份求婚的四人各有千秋,若论相貌俊秀,自然是滇王使者雷剑云首屈一指,但是若论身份尊卑,雷剑云却是最弱的一个,所以多半要吃些亏的。而其他三人,杨钧相貌俊朗,威仪天生,气度雍容,颇有王者风范,唐仲海英武俊逸,气度虽稍逊半分,却也是风采非凡,只是比杨钧多了几分傲气,战恽在相貌上比其他三人显得有几分粗犷,但是身具将军风范,却也是别具一格,一时之间竟是难分高下。 杨宁见青萍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杨钧、雷剑云等人,不知怎么心头不大舒服,低下头去,眼中闪过烦恼之色,却在这时一只柔软温润的玉手在桌下握住了他垂落的右手,杨宁只觉心头一颤,抬起头来,正撞见青萍笑意隐隐的目光,只觉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四目相对,再也转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幽深冰寒的凤目中闪现柔情万缕。青萍被他炽热深情的目光锁住,羞涩地低下头去,她方才发觉了杨宁的不快,下意识地想要安抚于他,想不到却激起了杨宁烈火般的满腔情意,众目睽睽之下,既舍不得推拒,又不愿失态人前,一时间心乱如麻,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解围的人来了,耳边传来云板数声,众人都不由抬头看去,只见万旒与一个身穿淡蓝衫子的秀丽侍女已经站在平台之上,两人身前放着一张梨花大案,上面放着一个用红绢覆盖的托盘,还有一具古香古色的铜钟,那侍女手中拿着一副象牙云板,方才正是这侍女敲动云板提醒众人。杨宁和青萍都是心中一惊,连忙各自移开目光,只是紧握的双手却谁都不忍放开,两人这般儿女情怀其实并未瞒过他人耳目,只是谁敢在这样的时候惊动这对小煞星呢?故而都集中注意力向台上望去,等着万旒宣布集珍大会的开始。 万旒抱拳施了一个罗圈揖,然后扬声道:“诸位贵客久等了,今日是集珍大会第六日,前几日已经成交了一千二百七十六件珍宝,万宝斋从中获益不浅,万某在这里多谢诸位抬爱之情,今日在下奉斋主之命,取出一件敝斋珍藏多年的宝物,供诸位赏鉴,以表万宝斋上下崇敬之心。”说罢,万旒亲手掀开红巾,却原来托盘上放着两个玉竹棋筒,一个里面放着黑色的墨玉棋子,一个里面是晶莹剔透的水晶棋子,平台之上的屋顶在建筑的时候就已经刻意拆开,换上半透明的琉璃,所以白天日光可以直射而下,此时正是午未之交,耀眼的阳光斜射进来,正好映在那副棋子上,远远望去,只觉美玉生烟,奇光异彩。 一看到这幅围棋子,厅中众人都是眼睛一亮,尤其是青萍和雷剑云,两人都想起了昨日的筹划,青萍原本没有留意今天要出售的珍品都有什么,但是看到这副棋子,立刻猜到是万宝斋利用今天杨钧等人公然露面的机会,要掀起一次**了,毕竟这副棋子,是呼声最高的珍品之一,所以在这一瞬间,她下意识地转头向雷剑云看去,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却都没有停留,只是漠然移开,又向其他有可能争夺这副棋子的人一一望去,但是目光交错的刹那,两人却都已经默契在心。 说是赏鉴,其实不过是几个侍女各自用覆盖着红缎的托盘盛了几枚棋子,分别到下面转上一圈,有兴趣的客人会将侍女招过去,拿起棋子仔细看上一看,不过这样品质的棋子,有资格购买的人又肯花费重金的人并不多,再说事先已经有风声,知道这副棋子已经被公认为聘礼之一,所以除了杨钧等人之外,也只有寥寥数人有胆量看上一看,南闽俞秀夫就是其中之一。 俞秀夫拿起一枚水晶棋子,对着从屋顶琉璃窗透下的日光看去,只觉纤尘不染,淡淡的乳白光晕在棋子内部渲染开来,越发显得纯洁无垢,目光一闪,正瞥到左前方的黄席上,青萍正捻起一枚墨玉棋子,流光四溢的棋子和她乌亮澄透的眸子相映成趣,不知不觉中,水晶棋子从他指尖滑落,无声无息地落在红缎的托盘上。感觉到青衣侍女的惊诧目光,俞秀夫有些慌乱地挥手让他退下,垂下眼帘,不愿让人发觉自己的失态。 这时候,万旒见有意之人已经一一鉴赏过棋子,便朗声道:“这副晶玉棋子是敝上多年珍藏,底价八万两,有意者可以出价,每次加价五千两。”话音未落,一声钟鸣响起,杨宁莫明其妙地望着青萍手里的锤子和那具放在桌子上的小巧玲珑的金钟,不知道为什么青萍要敲钟。青萍嫣然一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万旒已经在上面高呼道:“青萍小姐八万五千两。”杨宁这才恍然大悟,只是不明白青萍为何要竞价买一副棋子,好像不管是青萍还是绿绮,对围棋都是兴趣淡薄得很。 唐仲海本就看杨宁和青萍不顺眼,每次想起在岳阳楼发生的事情他就怒从心起,虽然被滇王婉拒不是这两人的缘故,但是他总以为,如果不是洞庭双绝向颜紫霜挑战,杨宁又异军突起,不会让颜紫霜放弃了极力说服滇王的努力,自己就不会灰溜溜地从岳阳无功而返,也不会让父亲对自己失望,更不会让兄长坐稳了世子的位置。所以见到青萍出价,只觉心中一团邪火升起,便也敲钟一响,冷冷道:“这副棋子唐某要定了,九万两。” 俞秀夫见状心中不快,目光在那副棋子上一扫而过,冷然道:“九万五千两。” 雷剑云微微一笑,也扬声道:“十万两。”他是存心推波助澜,反正即使真的买下来也不错,反正花的是滇王的银两。 感觉到其中的暗流汹涌,吴澄黯淡的眸子里似乎也流漏出笑意,却不作声,只是随手拿起锤子敲了一下金钟,加入了竞价的行列。 李溯身边的少女原本正在气恼众人看着自己的目光无礼,见状也生出兴趣来,便脆声道:“十一万两。”说罢也敲了一下金钟,钟声悠扬回旋,倒像是少女的笑声一般。 这下子除了杨钧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卷入了竞价,杨钧眼中闪过一缕笑意,他不愿独立特行,便也敲了一下金钟。 唐仲海体会不到杨钧心意,差点气得半死,只觉雷剑云等人也还罢了,怎么杨钧还要和他相争,无论如何,杨唐两家可是盟友啊。他在这里气恼,师冥已经发觉了情势变化,无论这样的纷争是谁挑起,这副棋子都是不错的珍宝,唐仲海第一次主动叫价,唐氏又是地主,自然应该取胜才行,所以跟着敲响金钟道:“十二万两。”然后目光向首先喊价的青萍瞥去。 青萍微微一笑,她可不想真的买下这副棋子,虽然也很喜欢,放下手中锤子,左顾右盼起来。 见到青萍“被迫”放弃,俞秀夫只觉她受了唐仲海、师冥两人欺辱,心中不忿之下,也不顾忌和唐家的良好关系,敲动金钟一响。雷剑云猜透唐仲海、师冥心思,趁热打铁,再度敲了一下金钟,丝毫不理会唐仲海瞪视过来的炽热目光。 那汉王席位上的少女明眸滴溜溜地一转,拿起锤子也敲了一下钟声,娇声道:“十三万两。”声音如燕语一般,却让唐仲海差点气死。 吴澄听到此处已经失笑摇头,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再淌这趟浑水,但是战恽却毫不动容地拿起锤子敲了一下金钟,他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自然精通兵法,已经发觉众人隐隐在围攻唐仲海,以他的性子自然会乘胜追击,而不是纵虎归山。 唐仲海此时已经气得差点吐血,目光一瞥,却见到青萍和杨钧都拿起了锤子把玩,只当他们还要出价,心中激动之下,夺过师冥手中的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金钟,厉声道:“十五万两。” 这一次再没有其他钟声响起,不过那小女孩却是拿起锤子对着金钟装模作样地比划了几下才放了下来,令唐仲海提心吊胆了许久。 万旒见无人再喊价,便一挥手,旁边的蓝衫侍女见状敲响了铜钟,洪亮的钟声在沧海厅中生出回响,一声声连绵不绝,钟声中万旒朗声道:“恭喜唐二公子,以十五万两购得晶玉棋子。”这时,自有伙计将棋子用锦盒盛好,送到唐仲海的身前。唐仲海以冰冷的目光环视众人,真的不愿意承认自己以超过原本价值将近一倍的价钱买下了这副棋子。 想到此处,唐仲海有些恼怒地向给他最后一击的三个人看去,只见战恽神色淡漠,正接过侍女送上的香茗,好像方才没有趁人之危,而杨钧感受到他充满敌意的目光却是有些迷惑,事实上他当时拿着锤子只是忘记放下而已。青萍却是还以灿烂的笑容,一想起这个唐仲海当初和颜紫霜一起出现,她就已经十分气恼,再想到后面师冥等人在江上拦截子静的事情,想起对方苦苦相逼之下差点害了自己和子静性命,新仇旧恨一起发作,只觉得方才最后的举动十分得意。 看到青萍挑衅的笑容,唐仲海心中更加震怒,但是他毕竟是聪明人,恼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下来,更知道此时此刻不是出手的最佳时机,当前第一要务就是要在众人面前树起声威,更不能给李溯和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留下什么坏印象。只要娶得锦绣郡主,那么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就可以提高到和大哥相提并论,那么为了一些恩怨而破坏自己的形象实在不值得。更何况他的敌意刚有泄漏,杨宁冷漠的目光已经将他牢牢锁住,杨宁的武功是他亲眼见识过的,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是不会轻易发难的。 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唐仲海勉强微笑道:“多谢诸位承让。”他的语气平和,虽然略带几分骄傲,却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常见的特质。杨钧、雷剑云等人不管有心无意,都是含笑致意,表示恭喜之意,就连幽冀的吴澄和战恽也维系了表面的礼貌,只有杨宁和青萍依旧无心理会他,杨宁也还罢了,只是漠然以待,青萍却是故意转过脸去,丝毫不想给唐仲海一个好脸色。 只是青萍虽然无礼,但她昨夜今日经历了大悲大喜,和杨宁之间朦胧的感情也开始明晰起来,此刻正是十分她紧张之后极为欢喜放松的时候,所以她着意表现出的无礼不屑反而有几分不真实,倒是那种轻嗔薄怒的动人风姿,不仅令杨宁、俞秀夫这般对她情有独钟的人心动,就连原本对她怨恨极深的唐仲海也觉得心中一荡,更别说其他寻常男子了,一时间沧海厅中寂静得似乎只剩下急速的心跳声。 感觉到厅内气氛的不妥,万旒立刻令侍女敲响云板,然后高声道:“下面拍卖的是万宝斋代为出售的一批沉香木,总重五斤,按照香料拍卖的惯例,分成十份,每份底价五千两,诸位可以竞价了。”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都转移了回来,只见两个伙计抬着十个尺半大小的匣子上面,里面各自放着一些乌黑的木炭,颜色如同墨玉一般,其中甚至还有几块拳头大小的完好木块,单独用一个匣子盛着,不过片刻,一缕幽香已经飘满了整个沧海厅,令许多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沉香木是南洋特产,坚如钢筋,香若麝鹿,投入香炉,香气可以冲天而起,经久不没,若是当作药材,不论是当作药材还是香料,都是珍贵无比,尤其是用沉香木雕成的佛珠或者酒樽,幽香入骨,万年不散,最是受权贵青睐,往往耗费千金,也不过得到铢钱半两而已。这一次万宝斋一次性出售五斤沉香,可谓难得。考虑到购买者必定很多,如果一起出售,大部分都购买不到,未免对万宝斋失望,所以万旒才会将这批沉香拆分成十份,这样想要独得全部沉香的人等于是和全天下所有的富豪敌对,倏不可能成功,但是如果只想取得其中一份,虽然不免贵上许多,却不是不能办到的事情。如同万旒的预计一般,每一份沉香都卖出了高价,不过并没有发生方才那样龙争虎斗的局面,只因人人有份,所以实力相当者自然而然的避开锋芒,几乎是默契十足地依次竞价,最后都是心愿得偿,而经过这样一番你揖我让,厅内的气氛变得和平起来。 接下来出售的多半是些古董字画,或者奇珍异宝,但是这些东西虽然贵重,却也不会被杨钧、唐仲海等人放在心上,最多是随口品评几句,却都轻易不肯出手,倒是那女扮男装的少女,兴致勃勃地竞了几次价,搅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便撒手不管,不知让几人平白多花了些银两,不过投鼠忌器的情况下,倒也无人敢得罪于她。青萍倒是不时推波助澜,让夹杂在其中的几样属于自己的珍宝卖出了不错的价钱。 杨宁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索性闭目调息起来,其实这样的环境并不适合当众练功,但是杨宁所修习的心法不同,坐立卧走均可运气行功,而且只需留心一些,就可不露端倪,虽然效果要差些,却也聊胜于无。杨宁原本以为经过昨夜之事,虽然有吴澄援手,真气虽然没有多少损耗,但是气机难免要受些影响,但是这一运功之下,只觉气机流畅,如线如珠,奇经八脉之中,内力川流不息,生机盎然,而且心意稍动,气息便随即而至,如臂使指,快意非常。杨宁心中大喜,这段时间以来他多遇强敌,真气屡获突破,但是也未免有些太过急进,内息增强太快,控制能力反而有些减弱,这样一来,如果遇到强敌,反而不如从前那般神意相合,落败的可能反而增大了,所以杨宁这些日子经常暗自练习真气控制,只是进展不大。可是昨夜经过缠绵的淬炼,真气虽然受损,但是那一番生死之搏,反而让杨宁突破了真气控制的瓶颈,而其后吴澄的相助,又让他避免了真气消损,所以现在反而是因祸得福,修为上升了一个层次,此刻的他再遇到平烟,也有一战的实力了,不至于非得以死相拼,才能搏一个两败俱伤。心中欢喜之下,杨宁继续催动心法,真气流转变化,便如周天斗数,千变万化,其乐无穷,不知不觉中时光飞逝无踪。 杨宁突然莫名其妙练起功来,最为清楚的当然是坐在他身边的青萍,虽然表面上杨宁只是闭目养神的模样,但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青萍自然知道杨宁究竟在干什么。虽然很是不满杨宁在众目睽睽这样托大,单是青萍还是下意识地戒备起来,唯恐有人趁机偷袭。幸好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前方的平台上,而且杨宁外表也没有流漏出明显的练功迹象,这才让她能够安心静候,不过却也顾不得那些自己有份的珍宝了,只能渐渐沉默下来,幸好剩下的几样古董字画都卖出了不错的价钱,毕竟都是难得的珍品。 渐渐的,日影西斜,眼看天色将晚,万旒挥汗如雨地道:“酉时将到,今日下午最后要出售的是一件墨玉佛像,底价十八万两,另外,物主尊崇佛法,若有购得这佛像的,愿以梵文原本的金刚经相赠。” 听到这句话,原本一直从容淡定的豫王杨钧扑哧一声喷出了口里的茶水,顾不得众人惊异的目光,他转头向杨宁望去,却见这个九弟不知何时已经低着头昏昏欲睡,想起今日中午杨宁一番轻描淡写的话语,杨钧差点苦笑起来。如果要买一本佛经,最多不过千把两银子,可是加上一尊墨玉佛像,可就截然不同了,想不到自己一向以为天真质朴的九弟,竟然会设下这样一个计谋让自己上当。可是偏偏杨钧知道,如果杨宁没有说过那番话也就罢了,自己还可考虑一下放弃这个讨好刀王的机会,但是现在若是自己现在撤手,不仅仅是得罪了杨宁,以后如果逸王杨远知道此事,也会以为自己轻慢于他,这竟是个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踩的圈套。想到此处,杨钧摇摇头,扬声道:“十八万五千两。” 杨钧一时不慎,流漏出异样的情绪,自然也落入了他人眼中,虽然不知此事和杨宁有什么关系,但是众人立刻都提起了戒心,唐仲海略一迟疑,便敲响金钟道:“十九万两。”话音未落,早有准备的雷剑云已经敲响了金钟,含笑道:“十九万五千两。” 吴澄是最快明白其中关节的人,他知道昨夜杨宁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加害魔帝的,所以杨钧的一丝失措就让他猜到了真相,明白这多半是杨宁的报复之后,他毫不迟疑地推波助澜,直接喊出了二十万两的出价。接下来汉王席位上的小女孩也开始加入进来,青萍见猎心喜,却也喊了一次出价,帝藩之间,本是貌合神离,都是步步紧逼,再加上唐仲海记恨杨钧先前迫他高价买下晶玉棋子的事情,也是兴风作浪。和上一次众人联手进逼唐仲海类似,只不过这一次倒霉的变成了杨钧,最后杨钧被迫以三十二万两的天价买下了这一尊墨玉佛像,只能是哭笑不得,徒呼奈何。 等到杨宁被青萍推醒的时候,已经曲终人散,空空荡荡的沧海厅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了,青萍兴高采烈地道:“子静,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要不然杨钧怎么会如此听话,竟然都没有犹豫呢?这可是三十多万两银子啊。” 杨宁淡淡一笑,这可是他第一次动用心机,想不到果然奏效,这一刻,他才发觉其实不用武力也可以淋漓尽致地报复对手呢。不过心中千回百转,最后杨宁只是淡淡道:“他设谋害我,只让他破费些金银,已经很便宜他了。”青萍心中一颤,眸光低垂,良久,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问道:“子静,为什么你要去见他,为什么他要害你,为什么幽冀的人要救你,为什么你竟然不杀杨钧,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么?” 若是从前,杨宁还会沉默不语,可是经历过昨日的变故,他心目中亲情血缘的牵绊已经淡了许多,不过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伸手将青萍揽入怀中,感觉着青萍有些加快的心跳,淡淡道:“娘亲唤我子静,但是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杨宁,排行第九。” 青萍先是有些茫然,渐渐的,她的一双凤目明晰起来,前因后果终于连贯起来,她忍不住惊呼道:“你是郡主的儿子,你是信王九殿下杨宁?” 杨宁收紧了手臂,低声道:“青萍,不要像娘亲一样抛下我,好么,要不然,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今后的人生。” 虽然杨宁语气极其淡漠,但是青萍却能够感觉到杨宁灵魂深处的颤抖和畏惧,这个无畏无惧的少年,是当真害怕自己舍弃他。青萍只觉心中一团乱麻也似,从前她因为视火凤郡主如神明,所以下意识地忽略一切郡主身上的阴影,例如那莫名其妙消失的九殿下,那个明明是郡主骨血,却似乎微贱如沙砾,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少年。可是忽然之间,她却得知如同自己骨肉手足一般的子静,竟然就是那个身份无比尴尬的九殿下,她立刻想起了过去的两年里,子静是怎样懵懵懂懂地活在世上,想到了子静身上永远难以消退的冷漠和孤寂,想到子静这些日子以来的苦痛,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刺杀罗承玉,又是怎样踌躇才将自己姐妹托付给天生的仇家,又是怎样心痛地面对西门凛的背叛,又是如何承受亲生兄弟的谋害。不知不觉中,两行珠泪滚滚而下,再也压抑不住从心底涌出的悲怆,青萍反手抱紧了杨宁,不能自已,终于放声恸哭起来。不需言语,立刻明白了青萍不离不弃的心意,杨宁只觉早已冰冷的心田似乎也被滴滴甘露浸染,水气在眼中聚集,一滴滴热泪沾染在青萍如墨的青丝上,顺着白玉一般的脸颊滑落下去,两人的泪水在心口相撞,互相溶合渗透,就像两颗年轻的心灵一样,渐渐合二为一。 当两人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日暮西山。虽然杨宁从来不以为自己对双绝姐妹有所欺骗,但事实上依旧是刻意地隐瞒了身份,现在终于将一切都告诉了青萍,他只觉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松开双手,看着青萍梨花带雨一般的娇丽容颜,杨宁有些茫然地道:“青萍,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会不会怪我不去救绿绮姐姐,其实不管罗承玉将绿绮姐姐强行留在辛都,多半就是要我不与他相争,如果我肯正式答应他,或者他就会放过绿绮姐姐了。” 青萍取出一条翠绿的丝巾,拭去脸上的泪痕,叹息道:“我怪你做什么,现在想起来,姐姐多半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要不然怎么会极力鼓励我南下寻你,又拼了性命帮我逃走,就连我需要动用秘藏都想到了,事先给了我宽心丸,让我不必愧疚。姐姐是冰雪聪明的人,胜过你我百倍,你那些关于身世来历含糊不清的说法也就只能瞒过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傻丫头,哪里能够瞒过她。不过这样一来,姐姐的安危我就更加担心了,从前以为罗承玉如此重视你不过是爱才心切,虽然像他这种身份的人物多半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他若聪明的话,就该知道与其和咱们为敌,不如敬而远之,我怎么看他都不是不识时务的蠢人,所以我相信他不会伤害姐姐,和你我结下深仇大恨。可是现在不同了,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相让的,纵然是至亲骨血,也敌不过权位之争,如果他担心你和他争夺王位,不管你如何许诺退让,他都不会相信你会放弃的,除非你整个人都在他掌握之中,否则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胁迫你的把柄。我猜现在他用姐姐胁迫你远离幽冀,只是因为不愿把这件事摆上台面,免得人心动荡,一旦等到他继承了王位,将幽冀大权掌握在手里,甚至云龙变化,夺得那至高无上的尊位,你对他的威胁就再也没有了。到时候他必然穷天下之力追杀你这个心腹大患,为了打击你的意志,可能姐姐就是第一个牺牲者。” 杨宁皱眉道:“我既然退避三舍,摆明了不会和他争夺权位,难道罗承玉还不肯放过我么?” 青萍摇头道:“方才我不过是按最坏的可能去猜想,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子静你既然有资格和罗承玉争夺王位,那么这就是你天生的罪孽,若不斩尽杀绝,谁知道你将来是否会后悔,你是可以动摇他大业根基的人,他怎会容许你的存在?当然如果往好处想,如果罗承玉不是那样心狠手辣,还念着恩义二字,可能开始的时候会将你禁锢起来,等到有朝一日他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而你也不能损害他的大业了,或许会表现得大方一些,换你自由,给你富贵,甚至待你如手足至亲一般,免得落个忘恩负义,手足相残的骂名流转千古。” 杨宁想了片刻,有些犹疑地道:“我想他应该不会斩尽杀绝,幽冀的吴先生是罗承玉的西席,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如果罗承玉当真要害我,他怎会不知道,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恐怕昨天晚上他们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青萍眼中闪过一缕寒芒,道:“今天我也见过那位吴先生了,虽然这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可是我师父常说,这样的人最擅长扮猪吃老虎了,他既然是罗承玉的先生,罗承玉心机那样深沉,他又能好到哪里去。他现在不杀你,说不定是欲擒故纵,还有用你之处,毕竟现在燕王还在世上,而且多半别人知道你的身份,为了以防万一,胁迫不如羁绊,再说你这样天真,只怕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呢。远的不说,就说昨天你受了吴澄的恩惠,偏偏你的性子又是恩怨分明,以后如果他替罗承玉收服了你,说不定你这堂堂正正的郡主亲子就成了罗承玉的左膀右臂了,到时候这世上还有谁能够动摇罗承玉的地位。就是没有骗到你,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护身符,就算你将来发现吴先生对你不起,以你的性子一次两次也不忍心为难他的。我只怕那吴先生早已经策划好如何利用你了,其实要我说,不管他们怎样待你好,都是理所当然的,是他们亏欠你这个少主人,你可没有亏欠他们。” 杨宁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青萍,你想的太多了,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罗承玉看不出来么?他若要害我,绝不会用什么阴谋诡计,更不会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就是西门凛要害我,也是真刀真枪,可没有用什么不入流的卑鄙手段。而我这一生绝不会对任何人臣服,这是娘亲自小就教我的,现在我既然已经离开了娘亲独立,就绝不会任凭他人摆布,就是娘亲现在站在我面前,要我向罗承玉臣服,我也绝不会改变心意。所以罗承玉如果真的要害我,吴先生昨夜就不该纵虎归山,其实昨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危险的时候,如果吴先生想要害我,我恐怕当真逃不过一死,虽然我自信可以让他们付出天大的代价,可是对他们来说却是值得的。青萍,吴先生当真是很好的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可以有那样一位先生,教我读书明理,为我解除疑惑,你知道么,我比从前更加嫉妒罗承玉,为何他拥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如此遥远。” 青萍紧紧盯着杨宁的眼睛,只觉得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前所未有的坚定澄净,不知过了多久,青萍终于点头道:“姐姐说过,你虽然不解世事,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你的直觉绝对胜过反复揣摩之后得到的结论,既然你说罗承玉不是那样险恶的人,我就信你,不过你要答应我,如果以后有一天,你发觉罗承玉当真有杀你之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地脱逃,如果我和姐姐妨碍了你,你不许为了我们而屈服,更不要为了替我们报仇而牺牲自己的性命。你要记着,只要你活着,我和姐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你若死了,就是锦衣玉食,富贵无双,我和姐姐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望着青萍因为激动而有些涨红的脸庞,杨宁心中千回百转,有些迟疑地道:“青萍,绿绮姐姐当真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现在你也知道了,你们待我这样好,是因为我娘亲么?我知道两位姐姐最尊敬的就是娘亲了。” 青萍闻言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气得昏倒,突然抡起胳膊,什么也不想地狠狠给了杨宁一记耳光,杨宁若要躲开,本是轻而易举,可是看到青萍愤怒欲狂的眼神,只觉得周身上下都反应不过来,竟是毫无反抗地挨了这记耳光。青萍原本的怒火在看到杨宁脸上明显的五指掌痕和眼中的无辜表情之后消散无踪,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嗔道:“算你聪明,知道自己该打。苯蛋,难道你以为我们是爱屋及乌么,如果你不是和我们姐妹一起待了两年,如果不是我们将你当成自己的兄弟,谁会管你死活,别说你是郡主的儿子,罗承玉还是郡主的养子呢,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的时候,可没有帮着他对付你。” 杨宁心中一暖,喃喃道:“是,姐姐,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混帐话。不过姐姐,你也不要为了我怨恨罗承玉和吴先生,其实他们并没有亏欠我。幽冀的天下是娘亲打下来的,娘亲要将这片天下给了罗承玉,这是娘亲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踏上幽冀的土地,没有替他们做过一件事,他们不愿意接受我也是有情可原的。罗承玉就不同了,他才是幽冀需要的主上,如果我是幽冀的子民,也希望是他,而不是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做他们的王爷。” 青萍叹了口气,道:“罢了,就知道拗不过你,不过我是小女子,不是大英雄,生平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大义灭亲’,我不管罗承玉是明君圣主,还是叛逆反贼,他若待你如兄弟,我就当他是好人,他若对你无情无义,就是你不怪他,我也决不原谅他,哼,害不死他,我就害他的妻妾子女,害他的股肱心腹,就是拼了一生一世,我也要害得他成了孤家寡人,让他死也不能瞑目。你可别忘了,我爹爹是强盗,我师父是谋士,我只要学了他们七成本领,想要害一个人生不如死,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杨宁听得哑口无言,冷汗直流,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青萍竟有这么暴戾可怕的一面,可是不知怎么,他却觉得两颗心前所未有的契合,忍不住再度将青萍拥入怀中,两人身影被透过屋顶影射下来的夕阳余晖拖得长长的,相依相偎,再不分离。 暮色低垂,万旒缓步向沧海厅走来,下午的集珍会上,万宝斋获益匪浅,这其中自然有其他的缘故,但是此刻仍然留在厅中的那一对少年少女的推波助澜却也不无关系,所以万旒备下酒宴之后便准备亲自来请,左右这两人多半是把万宝斋当成客栈了,既然得罪不起,自然要多多讨好才是。距离沧海厅还有数丈远,从厅内隐隐传来的一缕低语声突然飘进了万旒灵敏至极的耳中。 “子静,你怎么知道《兰亭集序》那位吴先生一定会喜欢呢?虽然那字帖我师尊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就连手上仅有的几幅临摹赝品都珍若拱璧,可是未必那位吴先生也会喜欢啊。” 听出这是剑绝青萍的声音,万旒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转瞬之间,他的呼吸变得若有若无,几若不闻,他可是聪明人,能够知道更多别人的隐秘,在生意上的好处可是说之不尽的。 厅内传来一个淡漠清冷的声音道:“吴先生喜不喜欢这副字帖我不知道,但是娘亲是很喜欢的,我跟你说过,娘亲虽然不肯教我读书,但是却总是督促我习字的,《兰亭集序》我至少临摹过几百遍,虽然有些看不懂,可是已经可以背诵下来了,娘亲既然喜欢,他肯定也会喜欢的,就是吴先生不中意,定也会买回去送给他的。” “哦。”厅内传来如梦初醒的声音,如流水一般清丽的女音迤逦飘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现在的局势分明是谁想一枝独秀,必定八方来攻,你当真以为吴先生可以轻松买下那幅字帖么,如果最后价格太高了,吴先生放弃了,我们让幽冀破财的希望岂不是落空了。” “没关系,不管谁买下来,我都去抢回来,让他偷鸡不着蚀把米,然后再把画卖给吴先生,总之都要让他吃点苦头才行。”少年的声音变得冷酷横蛮,听得万旒一个冷战,差点瘫倒在地。 少女吞吞吐吐的声音响起道:“子静,这样不好吧,虽然我是想过要你当强盗了,不过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只怕麻烦就大了,再说强买强卖也不成啊,反正吴先生救了你一次,最多我们就不害他就是了。” 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些迟疑道:“可是不是说好了一个都不放过么?” 少女的声音急切地响起道:“从前我以为害一害罗承玉的人没有关系,想必他能够容忍的,可是现在不同了,如果不想反目成仇,还是不要太过份的好。再说只要有他们想买的东西,其他人肯定会逼他吐血的,所以我们也不用太费心了。” 少年的声音略微显得有些委屈道:“青萍,你说过不会怪我的。” 少女娇俏的抱怨声顿时消失无踪,良久才道:“好吧,不要紧,你若喜欢当强盗,那就多抢一些吧,现在去把那副棋子抢来也可以,我和姐姐虽然不喜欢下棋,可是将来送给师父也不错啊,如果他老人家还健在的话。” 第七章 连横合纵(三) 青萍原本还在猜疑为什么这些应该选择楼上包厢的权贵全到楼下来了,但是看到杨宁和他们之间的暗流汹涌,再瞥见汉王席位上那少年对杨宁的亲切神态,不知怎么竟觉心中一酸。仔细看去,只觉那少年骨架纤细,耳环痕迹还没有掩饰周全,心中一动,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扑嗤一笑,故意扬声道:“子静,你瞧今天这里可真热闹,想必有心求凰的各方俊杰今日都在这里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想在求婚之间先较量一番。对了,如果汉王殿下那位锦绣郡主也到这里来看上一看,岂不是可以事先考察一下求婚之人的品貌才学,岂不胜过昔日的卓文君,不必仅凭琴音和帘下偷窥就选定了才郎。”她的声音宛转清脆,宛若冰玉相击,落入耳中只觉得从心头透出一缕凉意,这番言语虽然是凭空猜测,却也有几分切合当前情势,所以大多数人都是会意的一笑,沧海厅中不禁响起低微的声浪,更有人趁机偷眼打量起杨钧、唐仲海、雷剑云和战恽四人来,毕竟这几人平日纵然出席集珍会也多半在包厢里面,哪有这样的好机会聚在一起让大家有机会对他们品头论足呢? 听到青萍的话语,杨钧等人还真是有些尴尬,坦白说,他们选择在今天亮相,表面上的理由多半是要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位似乎来意不善的魔帝,看一下有否拉拢或者消灭的可能。但是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从今天起,有几件适合当作聘礼的珍品要陆续出售,如果继续躲在包厢里,纵然匿名买下将来也会公开,这样一来,隐秘身份已经没有意义了,倒不如公开出现,互相比拼一下财力,名正言顺的买下来,还可以顺便在众人面前明争暗斗一番。还有一个理由更是隐晦,他们早已发觉这两日随同汉王亲信李溯前来参加集珍大会的少年,不仅相貌秀丽,而且骨架纤细,明显是个俏丽女子,一个少女女扮男装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又是他们四人都出现的地方,其中含义不可不深究。他们几乎都怀疑这女子是锦绣郡主的亲信侍女,说不定是刻意前来,趁着集珍大会这样的好机会从侧面考察一下求婚者的气度本领。就为了这个目的,也会让他们主动露面了。其实这一层隐衷,许多人都心里有数,不过却没有人像青萍一般有胆量揭破罢了,但是即使心中尴尬,这些人却也不能对青萍恶言相向,毕竟青萍身边还有一个魔帝,真要冲突起来,只怕有损无益,更何况真要对青萍这般蕙质兰心的少女动武,岂非有焚琴煮鹤之讥,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做出的劣行。 见他们神色尴尬,尤其是汉王黄席上的那个易钗而弁的少女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和杨宁,而杨宁就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青萍心中好笑,那一缕妒意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其实她这么做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把水搞混,以便更好的达成自己的心愿,所以对那少女还以甜甜的一笑,这才毫不在意地打量起这几名将要去向锦绣郡主求婚的青年俊杰。 左右顾盼,青萍只觉那有份求婚的四人各有千秋,若论相貌俊秀,自然是滇王使者雷剑云首屈一指,但是若论身份尊卑,雷剑云却是最弱的一个,所以多半要吃些亏的。而其他三人,杨钧相貌俊朗,威仪天生,气度雍容,颇有王者风范,唐仲海英武俊逸,气度虽稍逊半分,却也是风采非凡,只是比杨钧多了几分傲气,战恽在相貌上比其他三人显得有几分粗犷,但是身具将军风范,却也是别具一格,一时之间竟是难分高下。 杨宁见青萍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杨钧、雷剑云等人,不知怎么心头不大舒服,低下头去,眼中闪过烦恼之色,却在这时一只柔软温润的玉手在桌下握住了他垂落的右手,杨宁只觉心头一颤,抬起头来,正撞见青萍笑意隐隐的目光,只觉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四目相对,再也转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幽深冰寒的凤目中闪现柔情万缕。青萍被他炽热深情的目光锁住,羞涩地低下头去,她方才发觉了杨宁的不快,下意识地想要安抚于他,想不到却激起了杨宁烈火般的满腔情意,众目睽睽之下,既舍不得推拒,又不愿失态人前,一时间心乱如麻,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解围的人来了,耳边传来云板数声,众人都不由抬头看去,只见万旒与一个身穿淡蓝衫子的秀丽侍女已经站在平台之上,两人身前放着一张梨花大案,上面放着一个用红绢覆盖的托盘,还有一具古香古色的铜钟,那侍女手中拿着一副象牙云板,方才正是这侍女敲动云板提醒众人。杨宁和青萍都是心中一惊,连忙各自移开目光,只是紧握的双手却谁都不忍放开,两人这般儿女情怀其实并未瞒过他人耳目,只是谁敢在这样的时候惊动这对小煞星呢?故而都集中注意力向台上望去,等着万旒宣布集珍大会的开始。 万旒抱拳施了一个罗圈揖,然后扬声道:“诸位贵客久等了,今日是集珍大会第六日,前几日已经成交了一千二百七十六件珍宝,万宝斋从中获益不浅,万某在这里多谢诸位抬爱之情,今日在下奉斋主之命,取出一件敝斋珍藏多年的宝物,供诸位赏鉴,以表万宝斋上下崇敬之心。”说罢,万旒亲手掀开红巾,却原来托盘上放着两个玉竹棋筒,一个里面放着黑色的墨玉棋子,一个里面是晶莹剔透的水晶棋子,平台之上的屋顶在建筑的时候就已经刻意拆开,换上半透明的琉璃,所以白天日光可以直射而下,此时正是午未之交,耀眼的阳光斜射进来,正好映在那副棋子上,远远望去,只觉美玉生烟,奇光异彩。 一看到这幅围棋子,厅中众人都是眼睛一亮,尤其是青萍和雷剑云,两人都想起了昨日的筹划,青萍原本没有留意今天要出售的珍品都有什么,但是看到这副棋子,立刻猜到是万宝斋利用今天杨钧等人公然露面的机会,要掀起一次**了,毕竟这副棋子,是呼声最高的珍品之一,所以在这一瞬间,她下意识地转头向雷剑云看去,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却都没有停留,只是漠然移开,又向其他有可能争夺这副棋子的人一一望去,但是目光交错的刹那,两人却都已经默契在心。 说是赏鉴,其实不过是几个侍女各自用覆盖着红缎的托盘盛了几枚棋子,分别到下面转上一圈,有兴趣的客人会将侍女招过去,拿起棋子仔细看上一看,不过这样品质的棋子,有资格购买的人又肯花费重金的人并不多,再说事先已经有风声,知道这副棋子已经被公认为聘礼之一,所以除了杨钧等人之外,也只有寥寥数人有胆量看上一看,南闽俞秀夫就是其中之一。 俞秀夫拿起一枚水晶棋子,对着从屋顶琉璃窗透下的日光看去,只觉纤尘不染,淡淡的乳白光晕在棋子内部渲染开来,越发显得纯洁无垢,目光一闪,正瞥到左前方的黄席上,青萍正捻起一枚墨玉棋子,流光四溢的棋子和她乌亮澄透的眸子相映成趣,不知不觉中,水晶棋子从他指尖滑落,无声无息地落在红缎的托盘上。感觉到青衣侍女的惊诧目光,俞秀夫有些慌乱地挥手让他退下,垂下眼帘,不愿让人发觉自己的失态。 这时候,万旒见有意之人已经一一鉴赏过棋子,便朗声道:“这副晶玉棋子是敝上多年珍藏,底价八万两,有意者可以出价,每次加价五千两。”话音未落,一声钟鸣响起,杨宁莫明其妙地望着青萍手里的锤子和那具放在桌子上的小巧玲珑的金钟,不知道为什么青萍要敲钟。青萍嫣然一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万旒已经在上面高呼道:“青萍小姐八万五千两。”杨宁这才恍然大悟,只是不明白青萍为何要竞价买一副棋子,好像不管是青萍还是绿绮,对围棋都是兴趣淡薄得很。 唐仲海本就看杨宁和青萍不顺眼,每次想起在岳阳楼发生的事情他就怒从心起,虽然被滇王婉拒不是这两人的缘故,但是他总以为,如果不是洞庭双绝向颜紫霜挑战,杨宁又异军突起,不会让颜紫霜放弃了极力说服滇王的努力,自己就不会灰溜溜地从岳阳无功而返,也不会让父亲对自己失望,更不会让兄长坐稳了世子的位置。所以见到青萍出价,只觉心中一团邪火升起,便也敲钟一响,冷冷道:“这副棋子唐某要定了,九万两。” 俞秀夫见状心中不快,目光在那副棋子上一扫而过,冷然道:“九万五千两。” 雷剑云微微一笑,也扬声道:“十万两。”他是存心推波助澜,反正即使真的买下来也不错,反正花的是滇王的银两。 感觉到其中的暗流汹涌,吴澄黯淡的眸子里似乎也流漏出笑意,却不作声,只是随手拿起锤子敲了一下金钟,加入了竞价的行列。 李溯身边的少女原本正在气恼众人看着自己的目光无礼,见状也生出兴趣来,便脆声道:“十一万两。”说罢也敲了一下金钟,钟声悠扬回旋,倒像是少女的笑声一般。 这下子除了杨钧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卷入了竞价,杨钧眼中闪过一缕笑意,他不愿独立特行,便也敲了一下金钟。 唐仲海体会不到杨钧心意,差点气得半死,只觉雷剑云等人也还罢了,怎么杨钧还要和他相争,无论如何,杨唐两家可是盟友啊。他在这里气恼,师冥已经发觉了情势变化,无论这样的纷争是谁挑起,这副棋子都是不错的珍宝,唐仲海第一次主动叫价,唐氏又是地主,自然应该取胜才行,所以跟着敲响金钟道:“十二万两。”然后目光向首先喊价的青萍瞥去。 青萍微微一笑,她可不想真的买下这副棋子,虽然也很喜欢,放下手中锤子,左顾右盼起来。 见到青萍“被迫”放弃,俞秀夫只觉她受了唐仲海、师冥两人欺辱,心中不忿之下,也不顾忌和唐家的良好关系,敲动金钟一响。雷剑云猜透唐仲海、师冥心思,趁热打铁,再度敲了一下金钟,丝毫不理会唐仲海瞪视过来的炽热目光。 那汉王席位上的少女明眸滴溜溜地一转,拿起锤子也敲了一下钟声,娇声道:“十三万两。”声音如燕语一般,却让唐仲海差点气死。 吴澄听到此处已经失笑摇头,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再淌这趟浑水,但是战恽却毫不动容地拿起锤子敲了一下金钟,他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自然精通兵法,已经发觉众人隐隐在围攻唐仲海,以他的性子自然会乘胜追击,而不是纵虎归山。 唐仲海此时已经气得差点吐血,目光一瞥,却见到青萍和杨钧都拿起了锤子把玩,只当他们还要出价,心中激动之下,夺过师冥手中的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金钟,厉声道:“十五万两。” 这一次再没有其他钟声响起,不过那小女孩却是拿起锤子对着金钟装模作样地比划了几下才放了下来,令唐仲海提心吊胆了许久。 万旒见无人再喊价,便一挥手,旁边的蓝衫侍女见状敲响了铜钟,洪亮的钟声在沧海厅中生出回响,一声声连绵不绝,钟声中万旒朗声道:“恭喜唐二公子,以十五万两购得晶玉棋子。”这时,自有伙计将棋子用锦盒盛好,送到唐仲海的身前。唐仲海以冰冷的目光环视众人,真的不愿意承认自己以超过原本价值将近一倍的价钱买下了这副棋子。 想到此处,唐仲海有些恼怒地向给他最后一击的三个人看去,只见战恽神色淡漠,正接过侍女送上的香茗,好像方才没有趁人之危,而杨钧感受到他充满敌意的目光却是有些迷惑,事实上他当时拿着锤子只是忘记放下而已。青萍却是还以灿烂的笑容,一想起这个唐仲海当初和颜紫霜一起出现,她就已经十分气恼,再想到后面师冥等人在江上拦截子静的事情,想起对方苦苦相逼之下差点害了自己和子静性命,新仇旧恨一起发作,只觉得方才最后的举动十分得意。 看到青萍挑衅的笑容,唐仲海心中更加震怒,但是他毕竟是聪明人,恼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下来,更知道此时此刻不是出手的最佳时机,当前第一要务就是要在众人面前树起声威,更不能给李溯和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留下什么坏印象。只要娶得锦绣郡主,那么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就可以提高到和大哥相提并论,那么为了一些恩怨而破坏自己的形象实在不值得。更何况他的敌意刚有泄漏,杨宁冷漠的目光已经将他牢牢锁住,杨宁的武功是他亲眼见识过的,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是不会轻易发难的。 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唐仲海勉强微笑道:“多谢诸位承让。”他的语气平和,虽然略带几分骄傲,却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常见的特质。杨钧、雷剑云等人不管有心无意,都是含笑致意,表示恭喜之意,就连幽冀的吴澄和战恽也维系了表面的礼貌,只有杨宁和青萍依旧无心理会他,杨宁也还罢了,只是漠然以待,青萍却是故意转过脸去,丝毫不想给唐仲海一个好脸色。 只是青萍虽然无礼,但她昨夜今日经历了大悲大喜,和杨宁之间朦胧的感情也开始明晰起来,此刻正是十分她紧张之后极为欢喜放松的时候,所以她着意表现出的无礼不屑反而有几分不真实,倒是那种轻嗔薄怒的动人风姿,不仅令杨宁、俞秀夫这般对她情有独钟的人心动,就连原本对她怨恨极深的唐仲海也觉得心中一荡,更别说其他寻常男子了,一时间沧海厅中寂静得似乎只剩下急速的心跳声。 感觉到厅内气氛的不妥,万旒立刻令侍女敲响云板,然后高声道:“下面拍卖的是万宝斋代为出售的一批沉香木,总重五斤,按照香料拍卖的惯例,分成十份,每份底价五千两,诸位可以竞价了。”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都转移了回来,只见两个伙计抬着十个尺半大小的匣子上面,里面各自放着一些乌黑的木炭,颜色如同墨玉一般,其中甚至还有几块拳头大小的完好木块,单独用一个匣子盛着,不过片刻,一缕幽香已经飘满了整个沧海厅,令许多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沉香木是南洋特产,坚如钢筋,香若麝鹿,投入香炉,香气可以冲天而起,经久不没,若是当作药材,不论是当作药材还是香料,都是珍贵无比,尤其是用沉香木雕成的佛珠或者酒樽,幽香入骨,万年不散,最是受权贵青睐,往往耗费千金,也不过得到铢钱半两而已。这一次万宝斋一次性出售五斤沉香,可谓难得。考虑到购买者必定很多,如果一起出售,大部分都购买不到,未免对万宝斋失望,所以万旒才会将这批沉香拆分成十份,这样想要独得全部沉香的人等于是和全天下所有的富豪敌对,倏不可能成功,但是如果只想取得其中一份,虽然不免贵上许多,却不是不能办到的事情。如同万旒的预计一般,每一份沉香都卖出了高价,不过并没有发生方才那样龙争虎斗的局面,只因人人有份,所以实力相当者自然而然的避开锋芒,几乎是默契十足地依次竞价,最后都是心愿得偿,而经过这样一番你揖我让,厅内的气氛变得和平起来。 接下来出售的多半是些古董字画,或者奇珍异宝,但是这些东西虽然贵重,却也不会被杨钧、唐仲海等人放在心上,最多是随口品评几句,却都轻易不肯出手,倒是那女扮男装的少女,兴致勃勃地竞了几次价,搅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便撒手不管,不知让几人平白多花了些银两,不过投鼠忌器的情况下,倒也无人敢得罪于她。青萍倒是不时推波助澜,让夹杂在其中的几样属于自己的珍宝卖出了不错的价钱。 杨宁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索性闭目调息起来,其实这样的环境并不适合当众练功,但是杨宁所修习的心法不同,坐立卧走均可运气行功,而且只需留心一些,就可不露端倪,虽然效果要差些,却也聊胜于无。杨宁原本以为经过昨夜之事,虽然有吴澄援手,真气虽然没有多少损耗,但是气机难免要受些影响,但是这一运功之下,只觉气机流畅,如线如珠,奇经八脉之中,内力川流不息,生机盎然,而且心意稍动,气息便随即而至,如臂使指,快意非常。杨宁心中大喜,这段时间以来他多遇强敌,真气屡获突破,但是也未免有些太过急进,内息增强太快,控制能力反而有些减弱,这样一来,如果遇到强敌,反而不如从前那般神意相合,落败的可能反而增大了,所以杨宁这些日子经常暗自练习真气控制,只是进展不大。可是昨夜经过缠绵的淬炼,真气虽然受损,但是那一番生死之搏,反而让杨宁突破了真气控制的瓶颈,而其后吴澄的相助,又让他避免了真气消损,所以现在反而是因祸得福,修为上升了一个层次,此刻的他再遇到平烟,也有一战的实力了,不至于非得以死相拼,才能搏一个两败俱伤。心中欢喜之下,杨宁继续催动心法,真气流转变化,便如周天斗数,千变万化,其乐无穷,不知不觉中时光飞逝无踪。 杨宁突然莫名其妙练起功来,最为清楚的当然是坐在他身边的青萍,虽然表面上杨宁只是闭目养神的模样,但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青萍自然知道杨宁究竟在干什么。虽然很是不满杨宁在众目睽睽这样托大,单是青萍还是下意识地戒备起来,唯恐有人趁机偷袭。幸好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前方的平台上,而且杨宁外表也没有流漏出明显的练功迹象,这才让她能够安心静候,不过却也顾不得那些自己有份的珍宝了,只能渐渐沉默下来,幸好剩下的几样古董字画都卖出了不错的价钱,毕竟都是难得的珍品。 渐渐的,日影西斜,眼看天色将晚,万旒挥汗如雨地道:“酉时将到,今日下午最后要出售的是一件墨玉佛像,底价十八万两,另外,物主尊崇佛法,若有购得这佛像的,愿以梵文原本的金刚经相赠。” 听到这句话,原本一直从容淡定的豫王杨钧扑哧一声喷出了口里的茶水,顾不得众人惊异的目光,他转头向杨宁望去,却见这个九弟不知何时已经低着头昏昏欲睡,想起今日中午杨宁一番轻描淡写的话语,杨钧差点苦笑起来。如果要买一本佛经,最多不过千把两银子,可是加上一尊墨玉佛像,可就截然不同了,想不到自己一向以为天真质朴的九弟,竟然会设下这样一个计谋让自己上当。可是偏偏杨钧知道,如果杨宁没有说过那番话也就罢了,自己还可考虑一下放弃这个讨好刀王的机会,但是现在若是自己现在撤手,不仅仅是得罪了杨宁,以后如果逸王杨远知道此事,也会以为自己轻慢于他,这竟是个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踩的圈套。想到此处,杨钧摇摇头,扬声道:“十八万五千两。” 杨钧一时不慎,流漏出异样的情绪,自然也落入了他人眼中,虽然不知此事和杨宁有什么关系,但是众人立刻都提起了戒心,唐仲海略一迟疑,便敲响金钟道:“十九万两。”话音未落,早有准备的雷剑云已经敲响了金钟,含笑道:“十九万五千两。” 吴澄是最快明白其中关节的人,他知道昨夜杨宁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加害魔帝的,所以杨钧的一丝失措就让他猜到了真相,明白这多半是杨宁的报复之后,他毫不迟疑地推波助澜,直接喊出了二十万两的出价。接下来汉王席位上的小女孩也开始加入进来,青萍见猎心喜,却也喊了一次出价,帝藩之间,本是貌合神离,都是步步紧逼,再加上唐仲海记恨杨钧先前迫他高价买下晶玉棋子的事情,也是兴风作浪。和上一次众人联手进逼唐仲海类似,只不过这一次倒霉的变成了杨钧,最后杨钧被迫以三十二万两的天价买下了这一尊墨玉佛像,只能是哭笑不得,徒呼奈何。 等到杨宁被青萍推醒的时候,已经曲终人散,空空荡荡的沧海厅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了,青萍兴高采烈地道:“子静,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要不然杨钧怎么会如此听话,竟然都没有犹豫呢?这可是三十多万两银子啊。” 杨宁淡淡一笑,这可是他第一次动用心机,想不到果然奏效,这一刻,他才发觉其实不用武力也可以淋漓尽致地报复对手呢。不过心中千回百转,最后杨宁只是淡淡道:“他设谋害我,只让他破费些金银,已经很便宜他了。”青萍心中一颤,眸光低垂,良久,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问道:“子静,为什么你要去见他,为什么他要害你,为什么幽冀的人要救你,为什么你竟然不杀杨钧,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么?” 若是从前,杨宁还会沉默不语,可是经历过昨日的变故,他心目中亲情血缘的牵绊已经淡了许多,不过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伸手将青萍揽入怀中,感觉着青萍有些加快的心跳,淡淡道:“娘亲唤我子静,但是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杨宁,排行第九。” 青萍先是有些茫然,渐渐的,她的一双凤目明晰起来,前因后果终于连贯起来,她忍不住惊呼道:“你是郡主的儿子,你是信王九殿下杨宁?” 杨宁收紧了手臂,低声道:“青萍,不要像娘亲一样抛下我,好么,要不然,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今后的人生。” 虽然杨宁语气极其淡漠,但是青萍却能够感觉到杨宁灵魂深处的颤抖和畏惧,这个无畏无惧的少年,是当真害怕自己舍弃他。青萍只觉心中一团乱麻也似,从前她因为视火凤郡主如神明,所以下意识地忽略一切郡主身上的阴影,例如那莫名其妙消失的九殿下,那个明明是郡主骨血,却似乎微贱如沙砾,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少年。可是忽然之间,她却得知如同自己骨肉手足一般的子静,竟然就是那个身份无比尴尬的九殿下,她立刻想起了过去的两年里,子静是怎样懵懵懂懂地活在世上,想到了子静身上永远难以消退的冷漠和孤寂,想到子静这些日子以来的苦痛,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刺杀罗承玉,又是怎样踌躇才将自己姐妹托付给天生的仇家,又是怎样心痛地面对西门凛的背叛,又是如何承受亲生兄弟的谋害。不知不觉中,两行珠泪滚滚而下,再也压抑不住从心底涌出的悲怆,青萍反手抱紧了杨宁,不能自已,终于放声恸哭起来。不需言语,立刻明白了青萍不离不弃的心意,杨宁只觉早已冰冷的心田似乎也被滴滴甘露浸染,水气在眼中聚集,一滴滴热泪沾染在青萍如墨的青丝上,顺着白玉一般的脸颊滑落下去,两人的泪水在心口相撞,互相溶合渗透,就像两颗年轻的心灵一样,渐渐合二为一。 当两人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日暮西山。虽然杨宁从来不以为自己对双绝姐妹有所欺骗,但事实上依旧是刻意地隐瞒了身份,现在终于将一切都告诉了青萍,他只觉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松开双手,看着青萍梨花带雨一般的娇丽容颜,杨宁有些茫然地道:“青萍,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会不会怪我不去救绿绮姐姐,其实不管罗承玉将绿绮姐姐强行留在辛都,多半就是要我不与他相争,如果我肯正式答应他,或者他就会放过绿绮姐姐了。” 青萍取出一条翠绿的丝巾,拭去脸上的泪痕,叹息道:“我怪你做什么,现在想起来,姐姐多半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要不然怎么会极力鼓励我南下寻你,又拼了性命帮我逃走,就连我需要动用秘藏都想到了,事先给了我宽心丸,让我不必愧疚。姐姐是冰雪聪明的人,胜过你我百倍,你那些关于身世来历含糊不清的说法也就只能瞒过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傻丫头,哪里能够瞒过她。不过这样一来,姐姐的安危我就更加担心了,从前以为罗承玉如此重视你不过是爱才心切,虽然像他这种身份的人物多半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他若聪明的话,就该知道与其和咱们为敌,不如敬而远之,我怎么看他都不是不识时务的蠢人,所以我相信他不会伤害姐姐,和你我结下深仇大恨。可是现在不同了,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相让的,纵然是至亲骨血,也敌不过权位之争,如果他担心你和他争夺王位,不管你如何许诺退让,他都不会相信你会放弃的,除非你整个人都在他掌握之中,否则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胁迫你的把柄。我猜现在他用姐姐胁迫你远离幽冀,只是因为不愿把这件事摆上台面,免得人心动荡,一旦等到他继承了王位,将幽冀大权掌握在手里,甚至云龙变化,夺得那至高无上的尊位,你对他的威胁就再也没有了。到时候他必然穷天下之力追杀你这个心腹大患,为了打击你的意志,可能姐姐就是第一个牺牲者。” 杨宁皱眉道:“我既然退避三舍,摆明了不会和他争夺权位,难道罗承玉还不肯放过我么?” 青萍摇头道:“方才我不过是按最坏的可能去猜想,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子静你既然有资格和罗承玉争夺王位,那么这就是你天生的罪孽,若不斩尽杀绝,谁知道你将来是否会后悔,你是可以动摇他大业根基的人,他怎会容许你的存在?当然如果往好处想,如果罗承玉不是那样心狠手辣,还念着恩义二字,可能开始的时候会将你禁锢起来,等到有朝一日他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而你也不能损害他的大业了,或许会表现得大方一些,换你自由,给你富贵,甚至待你如手足至亲一般,免得落个忘恩负义,手足相残的骂名流转千古。” 杨宁想了片刻,有些犹疑地道:“我想他应该不会斩尽杀绝,幽冀的吴先生是罗承玉的西席,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如果罗承玉当真要害我,他怎会不知道,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恐怕昨天晚上他们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青萍眼中闪过一缕寒芒,道:“今天我也见过那位吴先生了,虽然这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可是我师父常说,这样的人最擅长扮猪吃老虎了,他既然是罗承玉的先生,罗承玉心机那样深沉,他又能好到哪里去。他现在不杀你,说不定是欲擒故纵,还有用你之处,毕竟现在燕王还在世上,而且多半别人知道你的身份,为了以防万一,胁迫不如羁绊,再说你这样天真,只怕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呢。远的不说,就说昨天你受了吴澄的恩惠,偏偏你的性子又是恩怨分明,以后如果他替罗承玉收服了你,说不定你这堂堂正正的郡主亲子就成了罗承玉的左膀右臂了,到时候这世上还有谁能够动摇罗承玉的地位。就是没有骗到你,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护身符,就算你将来发现吴先生对你不起,以你的性子一次两次也不忍心为难他的。我只怕那吴先生早已经策划好如何利用你了,其实要我说,不管他们怎样待你好,都是理所当然的,是他们亏欠你这个少主人,你可没有亏欠他们。” 杨宁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青萍,你想的太多了,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罗承玉看不出来么?他若要害我,绝不会用什么阴谋诡计,更不会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就是西门凛要害我,也是真刀真枪,可没有用什么不入流的卑鄙手段。而我这一生绝不会对任何人臣服,这是娘亲自小就教我的,现在我既然已经离开了娘亲独立,就绝不会任凭他人摆布,就是娘亲现在站在我面前,要我向罗承玉臣服,我也绝不会改变心意。所以罗承玉如果真的要害我,吴先生昨夜就不该纵虎归山,其实昨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危险的时候,如果吴先生想要害我,我恐怕当真逃不过一死,虽然我自信可以让他们付出天大的代价,可是对他们来说却是值得的。青萍,吴先生当真是很好的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可以有那样一位先生,教我读书明理,为我解除疑惑,你知道么,我比从前更加嫉妒罗承玉,为何他拥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如此遥远。” 青萍紧紧盯着杨宁的眼睛,只觉得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前所未有的坚定澄净,不知过了多久,青萍终于点头道:“姐姐说过,你虽然不解世事,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你的直觉绝对胜过反复揣摩之后得到的结论,既然你说罗承玉不是那样险恶的人,我就信你,不过你要答应我,如果以后有一天,你发觉罗承玉当真有杀你之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地脱逃,如果我和姐姐妨碍了你,你不许为了我们而屈服,更不要为了替我们报仇而牺牲自己的性命。你要记着,只要你活着,我和姐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你若死了,就是锦衣玉食,富贵无双,我和姐姐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望着青萍因为激动而有些涨红的脸庞,杨宁心中千回百转,有些迟疑地道:“青萍,绿绮姐姐当真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现在你也知道了,你们待我这样好,是因为我娘亲么?我知道两位姐姐最尊敬的就是娘亲了。” 青萍闻言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气得昏倒,突然抡起胳膊,什么也不想地狠狠给了杨宁一记耳光,杨宁若要躲开,本是轻而易举,可是看到青萍愤怒欲狂的眼神,只觉得周身上下都反应不过来,竟是毫无反抗地挨了这记耳光。青萍原本的怒火在看到杨宁脸上明显的五指掌痕和眼中的无辜表情之后消散无踪,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嗔道:“算你聪明,知道自己该打。苯蛋,难道你以为我们是爱屋及乌么,如果你不是和我们姐妹一起待了两年,如果不是我们将你当成自己的兄弟,谁会管你死活,别说你是郡主的儿子,罗承玉还是郡主的养子呢,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的时候,可没有帮着他对付你。” 杨宁心中一暖,喃喃道:“是,姐姐,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混帐话。不过姐姐,你也不要为了我怨恨罗承玉和吴先生,其实他们并没有亏欠我。幽冀的天下是娘亲打下来的,娘亲要将这片天下给了罗承玉,这是娘亲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踏上幽冀的土地,没有替他们做过一件事,他们不愿意接受我也是有情可原的。罗承玉就不同了,他才是幽冀需要的主上,如果我是幽冀的子民,也希望是他,而不是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做他们的王爷。” 青萍叹了口气,道:“罢了,就知道拗不过你,不过我是小女子,不是大英雄,生平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大义灭亲’,我不管罗承玉是明君圣主,还是叛逆反贼,他若待你如兄弟,我就当他是好人,他若对你无情无义,就是你不怪他,我也决不原谅他,哼,害不死他,我就害他的妻妾子女,害他的股肱心腹,就是拼了一生一世,我也要害得他成了孤家寡人,让他死也不能瞑目。你可别忘了,我爹爹是强盗,我师父是谋士,我只要学了他们七成本领,想要害一个人生不如死,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杨宁听得哑口无言,冷汗直流,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青萍竟有这么暴戾可怕的一面,可是不知怎么,他却觉得两颗心前所未有的契合,忍不住再度将青萍拥入怀中,两人身影被透过屋顶影射下来的夕阳余晖拖得长长的,相依相偎,再不分离。 暮色低垂,万旒缓步向沧海厅走来,下午的集珍会上,万宝斋获益匪浅,这其中自然有其他的缘故,但是此刻仍然留在厅中的那一对少年少女的推波助澜却也不无关系,所以万旒备下酒宴之后便准备亲自来请,左右这两人多半是把万宝斋当成客栈了,既然得罪不起,自然要多多讨好才是。距离沧海厅还有数丈远,从厅内隐隐传来的一缕低语声突然飘进了万旒灵敏至极的耳中。 “子静,你怎么知道《兰亭集序》那位吴先生一定会喜欢呢?虽然那字帖我师尊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就连手上仅有的几幅临摹赝品都珍若拱璧,可是未必那位吴先生也会喜欢啊。” 听出这是剑绝青萍的声音,万旒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转瞬之间,他的呼吸变得若有若无,几若不闻,他可是聪明人,能够知道更多别人的隐秘,在生意上的好处可是说之不尽的。 厅内传来一个淡漠清冷的声音道:“吴先生喜不喜欢这副字帖我不知道,但是娘亲是很喜欢的,我跟你说过,娘亲虽然不肯教我读书,但是却总是督促我习字的,《兰亭集序》我至少临摹过几百遍,虽然有些看不懂,可是已经可以背诵下来了,娘亲既然喜欢,他肯定也会喜欢的,就是吴先生不中意,定也会买回去送给他的。” “哦。”厅内传来如梦初醒的声音,如流水一般清丽的女音迤逦飘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现在的局势分明是谁想一枝独秀,必定八方来攻,你当真以为吴先生可以轻松买下那幅字帖么,如果最后价格太高了,吴先生放弃了,我们让幽冀破财的希望岂不是落空了。” “没关系,不管谁买下来,我都去抢回来,让他偷鸡不着蚀把米,然后再把画卖给吴先生,总之都要让他吃点苦头才行。”少年的声音变得冷酷横蛮,听得万旒一个冷战,差点瘫倒在地。 少女吞吞吐吐的声音响起道:“子静,这样不好吧,虽然我是想过要你当强盗了,不过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只怕麻烦就大了,再说强买强卖也不成啊,反正吴先生救了你一次,最多我们就不害他就是了。” 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些迟疑道:“可是不是说好了一个都不放过么?” 少女的声音急切地响起道:“从前我以为害一害罗承玉的人没有关系,想必他能够容忍的,可是现在不同了,如果不想反目成仇,还是不要太过份的好。再说只要有他们想买的东西,其他人肯定会逼他吐血的,所以我们也不用太费心了。” 少年的声音略微显得有些委屈道:“青萍,你说过不会怪我的。” 少女娇俏的抱怨声顿时消失无踪,良久才道:“好吧,不要紧,你若喜欢当强盗,那就多抢一些吧,现在去把那副棋子抢来也可以,我和姐姐虽然不喜欢下棋,可是将来送给师父也不错啊,如果他老人家还健在的话。” 第八章 因之为羽翼(一) 听到这里,万旒已经冷汗直流,差点吓得半死,正想悄悄退走,不料心神激荡之下,竟然将身后的一根枯枝踏断,还未等他抽身退走,眼睛一花,一条淡淡人影已经扑面而来,万旒身形一矮,腰肢如同柳枝一般柔软,整个身躯向后折去,只觉一缕寒意间不容发地从咽喉旁边掠过,电光石火之间,万旒已经背脊沾地,翻滚腾挪,宛若鬼魅一般向林深之处遁去,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却没有高声示警,要知道他是万宝斋的总管事,斋主没有现身之前,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万宝斋之中藏龙卧虎,否则如何保护珍宝的安全,可是这样危险的局势,他却没有高声呼救,也当真令人奇怪。 杨宁凌空一击失手,不禁轻咦了一声,身形折转过一个几近反射的角度,不管万旒身形变化何等莫测,恰好在万旒即将没入林中之前将他截住,袖中青光一闪,已经有心在万旒呼救之前将他斩杀。万旒似乎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危险,眼前掠过青影的同时,已经高举双手,紧闭嘴唇,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杨宁心中一动,凝青引而不发,徒手向前,锁住了万旒的咽喉,眼中透漏出冰冷的杀意,紧紧盯着万旒的双眼。万旒的咽喉被扼住,只觉呼吸变得十分艰难,顷刻之间,原本清瘦苍白的面容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可是在这样生死一线之际,万旒的一双细目却是冷静如冰,带着一种坚定的意味,似乎完全没有丧命的忧虑。 杨宁冷冷地看着万旒,心里却觉得无比憋火,好吧,自己没有发觉这人在外面窥伺可能是因为自己太高兴了,神识受到蒙蔽,但是自己原本以为绝对可以得手的一击却落空了,甚至留给了对手呼救的可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莫名其妙不肯出声,只怕自己和青萍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了,要知道自己可是在万宝斋里面呢,而且今天上午进来寻找青萍的时候,他就发觉万宝斋的伙计护院里面隐藏着一些高手,更何况伊不平等人也可以说在万宝斋的庇护之下,还有那批珍宝,如果自己和万宝斋反目成仇,这其中的麻烦可就大了。那么是不是这人以为有这些仗恃,就可以对自己毫不畏惧呢?想到此处,杨宁心中生出杀意,毫不犹豫地一指弹中万旒的哑穴,提着他走进沧海厅内,将万旒掷落地上,然后一手抓住万旒腕脉,将真气输入万旒体内,他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放过这个如此胆大可恨的总管,武道宗中有无数对付这等人的法子,他要先将这人内功心法探察清楚,然后在他体内埋下禁制,等到事成之后,再杀了这个不敬之人。强劲的真气在杨宁催动下不过片刻已经贯入了万旒的周身经脉,将万旒真气运行的所有隐秘一览无遗。 万旒在触到杨宁眼中凌厉的杀机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犯了莫大的错误,眼前这个少年绝对不是用利益可以牵绊的人物,可是却已经无从反抗,下意识地想要竭力控制自己的真气和杨宁相抗,可是不知怎么,体内的真气一遇到从腕脉注入的那股冰冷寒酷,充满不可抗拒的威势的真气的时候,就已经彻底降伏,而且自动按照平日行走的路线运转起来,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放到大街上任人注目的屈辱感觉从心底升起,万旒心中生出自暴自弃的感觉,若非功力被制,只怕已经要自断心脉寻求解脱了。 杨宁在探知万旒体内真气路数的时候,就是心中一动,想不到这个男子的内功心法居然是魔门补天宗一系,世上内功心法虽多,但是能够瞒过杨宁眼睛的也只有寥寥数种,其中一种就是补天宗的心法,只因补天宗的心法最重要的就是一个“隐”字诀,将自身心法伪装成其它门派的心法就是补天宗弟子最擅长的事情,当然还有种种隐踪匿迹的手段,这也是杨宁没有立刻看穿万旒出身的缘故。当然所谓的瞒过不过是暂时的,比如万旒,杨宁只需要经过一番试探就可以知道他修炼的究竟是什么心法。 可是知道了万旒的出身来历之后,杨宁却觉得有些烦恼,他原本已经动了杀机,才会用秘传心法对付万旒,用如此手段探察他人内功心法本是江湖大忌,这样的事情就是杨宁这种身份,也是不能随便做出来的,否则可就当真是天下难容了,所以按照道理说应该将万旒杀死以除后患,这本来也是杨宁的打算。可是在知道万旒身份之后,杨宁却犹豫了,在他心目中,始终将维护魔门弟子这一点当成自己的行事准则之一,这是武道宗嫡传弟子的本份,若非如此,武道宗凭什么成为魔门之首,而武道宗主又凭什么被尊称魔帝呢?当然这种维护也是有一定限制的,就是不能损及魔帝本身的利益,所以在彭泽,他就没有阻拦柳天雕杀人灭口的行为。 正在杨宁犹豫不决之时,万旒已经神色剧变。在杨宁真气肆无忌惮地穿行之下,万旒突觉丹田之处生出一道炽烈的真气,并且转瞬间膨胀起来,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这道真气所过之处,经脉如受火焚,难以形容的苦痛瞬间席卷着万旒的整个神智,整个身躯不禁顿时蜷缩起来,万旒心中灵光一现,知道那潜伏多年的隐患终于爆发,眼中不禁闪过绝望之色。真气激荡中,哑穴不知道何时已经被冲开,咽喉深处不由发出野兽一般的惨号,周身经脉痉挛收缩的痛苦令万旒恨不得立刻死去,只是杨宁的真气和丹田暴发的真气相互撞击,令他连一根小手指都动不了,在这一刻,万旒再也顾不得仇恨眼前的敌人,迷茫的眼睛透出哀求之色。 没有误解万旒的心意,不过杨宁也不觉得现在杀了万旒是件好事,第一,他还需要这个人活着,至少在完成青萍的计划之前不能死,第二,如果是自己要杀他也就罢了,偏偏这人是因为莫名其妙的走火入魔,让自己被迫杀了他,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杨宁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全力输入自己的真气,想要收拢万旒体内疯狂的气息,这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艰难的任务,突然杨宁心中一动,毫不犹豫地将全部真元都注入了万旒体内,短短的一个月内,杨宁第二次施展了《日月同寿》的疗伤心法。 等到杨宁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感觉到体内生机勃勃的澎湃真气,不禁露出一缕淡淡的笑容,然后他就看见到剑拔弩张的一幕,在沧海厅门口,一个面目阴沉的中年人手执短匕,两膝微屈,两脚前后分立,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而在自己身前,青萍身上红衣无风自动,猎猎作舞,宝剑霜寒,径自指着那人,额头上有些汗渍,显然已经对峙了很久。沧海厅外,夜色深沉,传来隐约的呼吸声和刀剑撞击的声响,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这般局势,当真是一触即发。想来若非发觉自己在替万旒疗伤,这些人已经攻入沧海厅了吧,杨宁眼中闪过一缕讥诮之色,看也不看盘膝而坐,面上宝光湛然的万旒,杨宁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青萍身边,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淡淡道:“没事了,你歇息一会儿吧。” 青萍松了口气,纤足微点,已经退到杨宁身后,笑道:“我没事,如果不...[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八章 因之为羽翼(二) 听到这里,万旒已经冷汗直流,差点吓得半死,正想悄悄退走,不料心神激荡之下,竟然将身后的一根枯枝踏断,还未等他抽身退走,眼睛一花,一条淡淡人影已经扑面而来,万旒身形一矮,腰肢如同柳枝一般柔软,整个身躯向后折去,只觉一缕寒意间不容发地从咽喉旁边掠过,电光石火之间,万旒已经背脊沾地,翻滚腾挪,宛若鬼魅一般向林深之处遁去,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却没有高声示警,要知道他是万宝斋的总管事,斋主没有现身之前,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万宝斋之中藏龙卧虎,否则如何保护珍宝的安全,可是这样危险的局势,他却没有高声呼救,也当真令人奇怪。 杨宁凌空一击失手,不禁轻咦了一声,身形折转过一个几近反射的角度,不管万旒身形变化何等莫测,恰好在万旒即将没入林中之前将他截住,袖中青光一闪,已经有心在万旒呼救之前将他斩杀。万旒似乎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危险,眼前掠过青影的同时,已经高举双手,紧闭嘴唇,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杨宁心中一动,凝青引而不发,徒手向前,锁住了万旒的咽喉,眼中透漏出冰冷的杀意,紧紧盯着万旒的双眼。万旒的咽喉被扼住,只觉呼吸变得十分艰难,顷刻之间,原本清瘦苍白的面容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可是在这样生死一线之际,万旒的一双细目却是冷静如冰,带着一种坚定的意味,似乎完全没有丧命的忧虑。 杨宁冷冷地看着万旒,心里却觉得无比憋火,好吧,自己没有发觉这人在外面窥伺可能是因为自己太高兴了,神识受到蒙蔽,但是自己原本以为绝对可以得手的一击却落空了,甚至留给了对手呼救的可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莫名其妙不肯出声,只怕自己和青萍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了,要知道自己可是在万宝斋里面呢,而且今天上午进来寻找青萍的时候,他就发觉万宝斋的伙计护院里面隐藏着一些高手,更何况伊不平等人也可以说在万宝斋的庇护之下,还有那批珍宝,如果自己和万宝斋反目成仇,这其中的麻烦可就大了。那么是不是这人以为有这些仗恃,就可以对自己毫不畏惧呢?想到此处,杨宁心中生出杀意,毫不犹豫地一指弹中万旒的哑穴,提着他走进沧海厅内,将万旒掷落地上,然后一手抓住万旒腕脉,将真气输入万旒体内,他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放过这个如此胆大可恨的总管,武道宗中有无数对付这等人的法子,他要先将这人内功心法探察清楚,然后在他体内埋下禁制,等到事成之后,再杀了这个不敬之人。强劲的真气在杨宁催动下不过片刻已经贯入了万旒的周身经脉,将万旒真气运行的所有隐秘一览无遗。 万旒在触到杨宁眼中凌厉的杀机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犯了莫大的错误,眼前这个少年绝对不是用利益可以牵绊的人物,可是却已经无从反抗,下意识地想要竭力控制自己的真气和杨宁相抗,可是不知怎么,体内的真气一遇到从腕脉注入的那股冰冷寒酷,充满不可抗拒的威势的真气的时候,就已经彻底降伏,而且自动按照平日行走的路线运转起来,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放到大街上任人注目的屈辱感觉从心底升起,万旒心中生出自暴自弃的感觉,若非功力被制,只怕已经要自断心脉寻求解脱了。 杨宁在探知万旒体内真气路数的时候,就是心中一动,想不到这个男子的内功心法居然是魔门补天宗一系,世上内功心法虽多,但是能够瞒过杨宁眼睛的也只有寥寥数种,其中一种就是补天宗的心法,只因补天宗的心法最重要的就是一个“隐”字诀,将自身心法伪装成其它门派的心法就是补天宗弟子最擅长的事情,当然还有种种隐踪匿迹的手段,这也是杨宁没有立刻看穿万旒出身的缘故。当然所谓的瞒过不过是暂时的,比如万旒,杨宁只需要经过一番试探就可以知道他修炼的究竟是什么心法。 可是知道了万旒的出身来历之后,杨宁却觉得有些烦恼,他原本已经动了杀机,才会用秘传心法对付万旒,用如此手段探察他人内功心法本是江湖大忌,这样的事情就是杨宁这种身份,也是不能随便做出来的,否则可就当真是天下难容了,所以按照道理说应该将万旒杀死以除后患,这本来也是杨宁的打算。可是在知道万旒身份之后,杨宁却犹豫了,在他心目中,始终将维护魔门弟子这一点当成自己的行事准则之一,这是武道宗嫡传弟子的本份,若非如此,武道宗凭什么成为魔门之首,而武道宗主又凭什么被尊称魔帝呢?当然这种维护也是有一定限制的,就是不能损及魔帝本身的利益,所以在彭泽,他就没有阻拦柳天雕杀人灭口的行为。 正在杨宁犹豫不决之时,万旒已经神色剧变。在杨宁真气肆无忌惮地穿行之下,万旒突觉丹田之处生出一道炽烈的真气,并且转瞬间膨胀起来,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这道真气所过之处,经脉如受火焚,难以形容的苦痛瞬间席卷着万旒的整个神智,整个身躯不禁顿时蜷缩起来,万旒心中灵光一现,知道那潜伏多年的隐患终于爆发,眼中不禁闪过绝望之色。真气激荡中,哑穴不知道何时已经被冲开,咽喉深处不由发出野兽一般的惨号,周身经脉痉挛收缩的痛苦令万旒恨不得立刻死去,只是杨宁的真气和丹田暴发的真气相互撞击,令他连一根小手指都动不了,在这一刻,万旒再也顾不得仇恨眼前的敌人,迷茫的眼睛透出哀求之色。 没有误解万旒的心意,不过杨宁也不觉得现在杀了万旒是件好事,第一,他还需要这个人活着,至少在完成青萍的计划之前不能死,第二,如果是自己要杀他也就罢了,偏偏这人是因为莫名其妙的走火入魔,让自己被迫杀了他,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杨宁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全力输入自己的真气,想要收拢万旒体内疯狂的气息,这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艰难的任务,突然杨宁心中一动,毫不犹豫地将全部真元都注入了万旒体内,短短的一个月内,杨宁第二次施展了《日月同寿》的疗伤心法。 等到杨宁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感觉到体内生机勃勃的澎湃真气,不禁露出一缕淡淡的笑容,然后他就看见到剑拔弩张的一幕,在沧海厅门口,一个面目阴沉的中年人手执短匕,两膝微屈,两脚前后分立,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而在自己身前,青萍身上红衣无风自动,猎猎作舞,宝剑霜寒,径自指着那人,额头上有些汗渍,显然已经对峙了很久。沧海厅外,夜色深沉,传来隐约的呼吸声和刀剑撞击的声响,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这般局势,当真是一触即发。想来若非发觉自己在替万旒疗伤,这些人已经攻入沧海厅了吧,杨宁眼中闪过一缕讥诮之色,看也不看盘膝而坐,面上宝光湛然的万旒,杨宁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青萍身边,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淡淡道:“没事了,你歇息一会儿吧。” 青萍松了口气,纤足微点,已经退到杨宁身后,笑道:“我没事,如果不是担心他们围攻上来,或者会伤了你,我才不会那么紧张呢,你放心出手,不必顾忌。”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宝剑指向万旒咽喉,眼中闪过狡黠之意。 杨宁虽然缺少心机,但是和青萍相处久了,对青萍的心思已经了若指掌,几乎是马上就明白了青萍的心意,现在敌众我寡,若想脱身而又不惊动金陵城里的各方势力,那么挟持万旒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只可惜这个法子在别人身上或者管用,在万旒身上却是多半不成的。补天宗在魔门中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宗派,绵延千载,源远流长,开宗立派的祖师崇尚老子之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立誓补天之不足,专爱代天行事,精擅暗杀之道,所以门中弟子皆是聂政荆轲一流的人物,百万军中夺上将首级,也是易如反掌,往往甘冒奇险,成就惊天大业,而且行事百无禁忌,纵然是同门子弟,若是触犯他的理念,也往往杀之无赦,可算是魔门中最可怕的一系。这样一个宗派,其弟子自然不会接受胁迫,自己方才探视万旒的内功心法,已经得罪了他,索性又救治了他,显然功过相抵,想来还可转圜,如果现在青萍挟持万旒,只怕会两相决绝,再难挽回。想到此处,杨宁微微摇头,青萍见状只得撤剑退开,不过目光仍然盯在万旒身上,显然是不准备放弃这难得的优势了。 看到杨宁和青萍之间的互动,那手执短匕的中年人心中略宽,他清楚眼前这对少年男女的身份,而且也知道万旒的身份,就是他自己也和魔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够不得罪魔帝,还是不要得罪的好,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晦暗难明,方才魔帝显然不是在对万旒下手,倒像是救治一般,他也知道万旒体内的隐患,但是这些年来曾经亲见万旒发作,只是似乎都没有这一次厉害,如果杨宁能够救治万旒,那么即使有什么过节,也可以前嫌尽释,更何况到目前为止,双方似乎还没有什么冲突,想到此处,中年人收起匕首,上前几步抱拳道:“在下安道淳,忝为万宝斋江宁总店的护院首领,万总管曾经吩咐我等,两位皆是本斋的贵宾,现在双方发生了一些误会,但是想必是可以化解的,沧海厅并不适合长谈,万总管也需要调理医治,不如请两位暂时到客院休息一下,等到总管醒来,我们再详谈如何?” 杨宁淡淡一笑道:“那么阁下是想暂时拘禁我们两人了?”语气淡漠非常,好像此刻自己并没有处在重围之中。 安道淳却是神色一凛,感觉到了杨宁隐藏在冰霜面孔之后的杀意,连忙拱手道:“帝尊说笑了,在下何等样人,敢有这样的妄想,只是总管原本就为两位准备了客院,现在天色已晚,两位若是再去寻找客栈,只怕缓不济急,而且难免有些这样那样的烦恼,所以在下才会越俎代庖,想替总管留下两位贵客。”他这番话说来情真意切,听来极有诚意,不过即使是杨宁,这种情况下也无心留在别人的地盘,他略一扬眉,正欲峻拒之时,耳边却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道:“公子爷,别听这贼厮鸟胡说八道,什么贵客帝尊,都是嘴上抹蜜,说得好听,这群王八蛋把老子的院子都围起来了,显然是想黑吃黑,绝对不安好心。” 随着语声,厅外传来兵刃相撞和低声惨呼的声浪,话音未尽,一个敞着怀,手里拿着一条镔铁棍的大汉横冲直撞了进来,那安道淳不愿相争,竟然让开身形,让那大汉闯了进来,却正是原本骷髅会的大当家,此刻锦帆会精卫堂的客卿褚老大,这一次他跟着伊不平上岸,为了隐藏身份,没有携带那柄显眼的重剑,此刻也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一条铁棍来,不过见他挥舞棍棒的那种凶悍模样,显然并没有兵刃不趁手的问题。 杨宁见到褚老大,不觉嘴角微翘,淡淡道:“你来做什么?伊会主呢?” 褚老大抢到杨宁身边,搔着脑袋傻笑道:“伊会主守住雪松阁,说是不让人抢了咱们的东西去,让老子来跟公子说一声,让公子放心,如果有人不识趣,最多大家再扮一次强盗,把万宝斋洗劫一空,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这时候,一个匆匆忙忙奔来的伙计在安道淳耳边嘀咕了几句,那安道淳神色微变,躬身道:“帝尊见谅,实在是安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会派人围住雪松阁,如果帝尊觉得不妥,安某这就下令撤围,不过还请公子将总管送过来,如果公子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那么安某只好顾不得惊动金陵城大小势力,猛攻雪松阁了。” 杨宁冷冷一笑,道:“你若想攻打雪松阁,不妨去试试,有伊会主神箭把守,就是在下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在一柱香时间内攻进雪松阁,有这些时间,已经足够在下在沧海厅杀个血流成河了,你若想蛮干,我奉陪到底,你若聪明一些,就退出去静观其变,什么时候万旒醒了,自然会有一个交待的。” 安道淳不禁心里一寒,他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但是因为猜测锦帆会和杨宁都不愿起冲突,才想说服杨宁退让一步,想不到杨宁现在还不肯放手,这样的话,他想不动手都很难了,不由一声长叹,就要下令进攻。杨宁自然感觉到安道淳的杀机,微微冷笑,眼中寒芒暴射,显然已经准备雷霆一击,出手无情了,他宁可惹出天大的麻烦,也绝对不肯向一个护院让步。正在这时,躺在地上的万旒突然发生呻吟之声,一时间,青萍、安道淳和褚老大都向万旒望去,只有杨宁神色冷冷,依旧盯着安道淳不放,嘴角带着些许讥诮意味,显然不打算放弃出手。 万旒睁开眼睛,神色先是有些茫然,但是在厅内众人身上掠过之后,眼神就已经变得清明一片,他艰难地爬起身来,扬声道:“道淳,传令下去,各处护院伙计不许擅动,雪松阁贵客不能得罪,你到外边等着,待本总管和子静公子商谈之后,再惩治你办事不利、以下犯上的罪名。” 听到万旒斩钉截铁的话语,青萍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疑惑地看向万旒,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委屈求全,即使是安道淳,也是神色茫然,却连忙传令下去,不多时,厅外已经人声杳然,显然万旒在这里的威信很高,即使在他本身受到挟持的情况下,也无人敢违逆他的命令。 万旒站起身来,身躯却是一阵摇晃,又深深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道:“在下想和帝尊私下谈些事情,不知道青萍小姐和褚会主可否暂时回避一下。” 青萍听到这句话眉头微皱,她并不放心杨宁一个人面对这种老奸巨滑的对手,但是偷眼撇去,只见杨宁神色漠然,却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得轻轻一叹,扬声道:“褚兄,我们出去吧。”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向厅门。褚老大犹豫了一下,也转头去看杨宁,见杨宁傲立厅中,并无反应,褚老大方才心知肚明,知晓杨宁若要反对,绝不会这么沉默,便一耸肩,也拖着铁棍走了出去,那安道淳见状不等万旒吩咐,就跟着退了出去,还顺手将厅门关上,沧海厅内顿时一片晦暗,若非还有头上的星月之光,只怕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直到这时,万旒才松懈下来,走上前俯身下拜道:“补天宗不肖弟子萧旒拜见帝尊。” 杨宁听到这句话,神色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越发多了几分冷漠孤傲,他负手在后,仰首冷冷道:“免。” 万旒,不,应该唤做萧旒了,心中暗自苦笑,却不敢流漏出来一丝情绪,只是顿首在地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其罪有三,明知帝尊身份却未曾拜见,窃听帝尊与青萍小姐私语,更是逞强与帝尊动手,皆是不敬之罪,帝尊若要怪罪,弟子甘心领受责罚。” 杨宁神色微动,语气却依旧森寒冷漠地道:“罢了,我也懒得怪你,不过却有几桩事情想要问你,你既然是补天宗出身,怎么不去做刺客,却做了万宝斋的总管,什么时候我们圣门弟子这般颓废了?” 萧旒苦笑了一下道:“帝尊,弟子不肖并非虚言,当初我学艺不精,败在师弟手上,故而早被师门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了,这些年来虽然侥幸练回了几分功力,但是别说当刺客,就是想要自保也是难如登天,幸好得到斋主垂怜,才有这一席之地可以容身,所以弟子才会隐瞒身份做了商人,不过是想苟延残喘,谋个衣食周全而已。方才弟子不慎听到帝尊和青萍小姐的谈话,一时好奇,没有即时离开,弟子自知罪该万死,还请帝尊念弟子先前对青萍小姐礼敬有加的情分,对弟子网开一面,弟子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帝尊的不杀之恩。”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一愣,想不到眼前这个男子竟然自承已经不是魔门弟子,这样一来等于是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生机,按理说杨宁应该立刻出手,可是想到这人如此直言不讳,对青萍和自己又是毕恭毕敬,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忍下手,他修炼的这门武功,最重心境,讲究的是任性而为,但是如果勉强行事,却难免会在心灵上会留下一丝阴影,武道之路,何等艰辛,若是有此一个破绽,只怕终究会成为心魔,所以杨宁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略一沉吟,杨宁问出心中的疑惑道:“本座记得,补天宗一脉单传,像你这般落败的弟子只有一条死路可走,为何你却还活着?还有,你体内得真气又是怎么回事?” 萧旒脸上掠过一抹悲怆之色,良久才恨声道:“帝尊说的是,弟子本是该死之人。七十年前圣门遭遇前所未有的劫数,六宗弟子风流云散,宗派几乎难以为继,补天宗一脉单纯,就更是如此。弟子投入先师门下的时候,门中只有两名弟子,虽然先师对我两人都甚是爱惜,但宗派规矩不可轻忽,即使在这等危难时候,先师也不肯改变传承方式,所以要我二人决一生死。属下资质浅陋,败在师弟手上,本应身死名灭,与草木同朽,幸而师弟代为求恳,先师念及宗派凋零,又有一个贵人替我求情,这才留我残生,只是仍然用《锁魂手》废去了我的武功,以免世上有第二个补天阁弟子。” 杨宁听到这里,不禁惊道:“圣门之中废除武功的手法有数十种,为何尊师竟会用最残忍的《锁魂手》。” 萧旒惨然道:“先师认为若是弟子没有本事挣扎求生,那么他也无需放我一条生路。《锁魂手》残毒无比,废去武功的过程宛如抽筋剥皮,剔骨搜魂,而且会在丹田留下一道火毒真气,日日煎熬身心,如同天魔锁魂,历久弥新,简直令人生不如死。幸好那贵人心怀慈悲,传了弟子一门心法,可以涤清经脉,消减火毒,弟子才可以重练内功,这十多年时间,弟子朝夕苦练,却也不过恢复了三成内力,而那道火毒真气却始终难以驱除,只能强行压制在丹田,今日弟子不自量力,和公子动手,想不到触动内伤隐患,才会走火入魔,若非帝尊出手相救,只怕弟子早已尸骨无存了。” 萧旒一脸怨毒之色,杨宁却恍若未见,只是细细用心思索,良久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试探你的内力,总觉得有些古怪,明明是补天阁的心法,却少了几分邪异,多了几分沉稳,根基似是深厚,却又略显浅薄,更有几分窒碍,力不从心之感,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是《锁魂手》是补天阁不传之秘,什么人能够助你涤荡经脉,重练内功呢?若非我这段时间颇有些进境,只怕方才也是束手无策,就是家师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做到吧。” 萧旒听到此处眉心微颤,却只是低头答道:“斋主武功高明,见识广博,天下罕见,当日也曾说过《锁魂手》狠毒无比,创出这门武功的人根本没有留下破解之法,若是强行破解,只怕是得不偿失,除了传授弟子心法暂时压制火毒之外,这些年来斋主也是爱莫能助,想不到帝尊竟然能够消解弟子丹田之内积蓄十年的火毒,弟子钦服万分,想必斋主他老人家知道了,也定然觉得十分惊讶呢。” 杨宁失笑道:“你说错了,我也没有法子破解《锁魂手》,这功劳却在你自己身上,这十年来你想必一直不放弃压制丹田的火毒,所以经脉内的真气偏于阴寒,这次被我阴差阳错催动隐患之后,真气在经脉中激荡回旋,虽然令你一时间走火入魔,但是我冒险使用了《日月同寿》替你疗伤之后,却令你体内的真气水火相济,这才化解了你体内的隐患。其中形势变化凶险无比,而且未必可以遇到第二次这样的良机,若是还有人中了《锁魂手》,只怕我也是无能为力,难不成那人也能拖上十年八载,令得体内真气阳极阴生么?” 萧旒听到此处眉心微颤,却只是低头答道:“那人便是万宝斋的斋主,斋主武功绝世,宅心仁厚,原本想不顾圣门禁例,替弟子恢复武功,只是《锁魂手》实在是本门第一等的残毒手法,以斋主之能也仅是可以压制罢了,若非得到斋主相救,只怕弟子也撑不到现在,弟子感激之下,这才换了姓氏留在斋主旗下效力。不过弟子方才暗自调息,发觉那缕丹毒竟然无影无踪,弟子万万想不到帝尊竟有如此通天手段,若是知道,弟子定然早已前来向帝尊求救了,不过现在这般,弟子已经心满意足,想必假以时日,苦心修炼能够得回昔日功力吧。”说到此处,萧旒不禁神色黯然,他方才调息之时,只觉真气迟滞如泥浆,细弱如毫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如初。 杨宁听到这里,不禁沉思起来,目光在萧旒黯淡的眸子里停驻了片刻,眼中突然寒芒暴射,也不招呼一声,便一掌向萧旒拍下,萧旒心中一惊欲要闪躲,却只觉这一掌如山岳之势,竟是无可闪躲,虽然两人一立一跪,高下相距甚远,可是杨宁手臂一长,就已经轻轻松松地按在万旒丹田之上。萧旒惶惑之间只觉一缕连绵如蛛丝,温和如春水的内力瞬间占据了整个丹田,原本残破疲弊的经脉竟然再度焕发出生机无限,原本凝滞的真气竟然再度运转起来,随着那股绵密和煦的真气运转了几个周天,竟然和自己本身的内力,以及散落在奇经八脉的真气融合起来。不知不觉中,萧旒已经盘膝而坐,按照早已荒废的师门心法自行调息起来,初时还觉难以控制,到了第九个周天的时候,只觉真气川流不息,如行九曲珠,而且充盈流畅更胜当年。等到运行了六十四个周天之后,萧旒只觉眼前一片光明,四肢百骸皆如浸没在温水里面一般,暖洋洋地舒服至极,口中不自禁发出长啸之声,声若龙吟虎啸,连绵不绝。 等到萧旒清醒过来,望见杨宁宛若悬崖孤松般傲然孑立的身影,只觉脸上一片湿润,这十余年来,他每次运气行功都觉得经脉窒碍堵塞,再加上体内隐患难以消除,每每觉得心灰意冷,若非他心智坚毅,再加上斋主以重任托付,恐怕早已经疯掉了。这些年来,他是第一次将真气完整的运行了大小周天,感觉到雄厚充盈的真气,失而复得的狂喜令他不由泪流满面。 杨宁却不理会萧旒感激涕零的目光,只是淡淡道:“你的武功虽然废去多年,但是你并未放弃修炼,再加上时时和丹田火毒抗衡,一旦融合了真气,内力强劲已经少有人及,现在你内患已经消除,其实再花一年半载,就可以达到目的,现在我助你一臂之力,提前完成真气融合的最后一步,如今你的内力已经更胜从前,凭你的资质和坚忍性情,想必三年之内又可为我圣门添一先天高手了吧。” 萧旒拭去泪痕,起身再拜道:“帝尊恩重如山,弟子纵然是肝脑涂地,也难报答于万一,若是帝尊不弃,弟子惟有将万宝斋七十二处分店名册献与帝尊,请帝尊笑纳,更求帝尊不弃驽钝,将弟子收录门下。”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愣住了,盯着萧旒看了半天,怎么看这人也不像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自己虽然救了他的性命,助他恢复了武功,但是他竟然提出用万宝斋作为酬谢,就是杨宁不解世事,也觉得没有这样的道理,瞧见萧旒胸有成竹的神色,杨宁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沉着地问道:“原来如此,万宝斋竟和圣门有这么深厚的关系,你的那位斋主不知是本门哪一宗派的高人?” 萧旒闻言微微一愣,坦白说他对杨宁的认识不深,只知道这个少年桀骜冷漠,心狠手辣,武功高绝,气度不凡,却偏偏没有多少心机谋略,为人处事比起十几岁的少年还不如,倒像是一个混沌未开的稚儿,所以他并不看好杨宁,若非杨宁对他恩重如山,只怕他也不会将万宝斋双手奉上,想不到杨宁竟然从他的几句话中就猜测出真相,这倒令萧旒惊讶万分。 看到萧旒的惊容,杨宁只是淡淡一笑,他自然明白萧旒的心思,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历过太多事情,结识过许多人,这些人不论是敌是友,却无不是智深勇沉之辈,耳濡目染之下,再有青萍时时提点,此刻的杨宁早已经不是初入红尘,心底单纯地如同白纸一般的吴下阿蒙了。其实他若是当真蠢笨,也不会被隐帝看中收录门下了,只不过他天性单纯直率,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多费心思罢了,但是事关魔门,他却心思格外灵敏,更是凭着直觉天赋直指要害。如果万宝斋主和魔门无关,如何可以求情救下萧旒,如果万宝斋主和魔门无关,为何除了萧旒之外,就连后面那个中年人护院武功也有几分魔门的影子。最重要的是,即使自己救了萧旒性命,也断不可能让萧旒这样的人物出卖恩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当真有接掌万宝斋的资格,萧旒不过是顺水推舟,这才符合魔门弟子的行止。 可是说起身份资格,自己虽然出身显赫,却和万宝斋扯不上关系,如果万宝斋当真和皇室或者幽冀有关,早就轮不到自己去继承了,难道豫王杨钧和燕王世子罗承玉都是吃素的么?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自己是武道宗的嫡传弟子,虽然魔门六宗几乎从未统一过,但是武道宗主魔帝的身份,是有资格插手其他宗派的事情的。听萧旒的口气,那位万宝斋主不过是起了金主和后盾的作用,现在万宝斋富甲天下,但是从万宝斋江宁总店的实力上来看,还缺少一些武力上的威胁,而自己最不缺乏的就是武力,想必这就是萧旒认为自己可以承继万宝斋主的理由吧,如果没有这个理由和自己未来魔帝的身份,别说自己救了萧旒,就是自己再有十倍的恩情,萧旒也未必敢打这样的保票。经过这一番推理,他才断定万宝斋和魔门有关,其中的推断过程虽然复杂,但是在杨宁心目中不过是灵光一现,其实杨宁根本不需要想得太多,只凭着直觉他就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为了慎重,才会反复思忖了片刻,又将问题提了出来。 萧旒收敛起心中惊讶,起身肃然道:“帝尊说得不错,若非如此,纵然弟子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恩主的产业拱手相让,实不相瞒,斋主他老人家的确是本门中人,若论武功本领,未必就逊色于本门历代先贤,只是时势不予,再加上他老人家心怀慈悲之念,少了几分决断,所以没有站出来和翠湖相抗。其实万宝斋不过是斋主收留像我这样百无一是的圣门弟子的所在,斋主他老人家除了提供本钱和做我们的后盾之外,并不涉足实际的经营,只不过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弟子对他老人家感激至深,这才共奉他老人家为斋主,万如意这个名字不过是取个吉利罢了,并非斋主真实名姓。万宝斋各地真正的负责人,大多与圣门有些渊源,其中以公输宗弟子最多,但是公输宗弟子多半喜欢埋头专研技艺,不擅理财,反倒是弟子因为擅长经营,这些年来兢兢业业替诸位兄弟排忧解难,才被公推为总管事。如今斋主已经退隐,不问世事,万宝斋正是群龙无首之时,斋主曾有吩咐,让我们自行推选新任斋主,帝尊扬名天下之时,我们各地的管事就已经交换过意见,有心想奉帝尊为斋主,只是碍于一些关节,才没有前去谒见。如今帝尊若得萧某支持,定然可以顺利接任斋主之职,萧某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帝尊救命之恩于万一。” 杨宁听到此处目光微动,冷冷道:“既然万宝斋是圣门产业,你又身在江宁,莫非和光明宗、**宗就没有瓜葛么?圣门规矩,讲究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光明宗早已在江东扎下根基,那东阳侯师冥显然是光明宗后起之秀,不仅和我针锋相对,更有**宗相辅,想必已经羽翼丰满,假以时日,就是夺得圣门之主也未必不可能,万宝斋有如此财力,若是和光明宗结盟,不仅可以横行江东,就是一统江湖,也未必不可能,你能够凭着残废之身立足于此,莫非也是蠢人,竟然和我这个过气的武道宗弟子纠缠不清,就不怕得不偿失么?” 萧旒只觉脊背上一片汗湿,有些急切地道:“帝尊恕罪,光明宗的确已经寻上公输宗的一些弟子,有心拉拢,只不过他们还没有发觉万宝斋就是我们的产业,当年圣门覆灭,我等各宗派都是实力尽毁,只有光明宗临阵退缩,才保全了一定实力,我等怨恨犹恐不及,岂能投奔他们。更何况两年前斋主离开之时曾经留下谕令,说是武道宗的传人即将出现,如果万某和众位兄弟能够心悦诚服,那人就是新任的万宝斋主,希望我们助新任魔帝一统四分五裂的圣门,恢复本门昔日的荣耀。可是帝尊行道江湖以来,行止莫测,桀骜不驯,显然并非一统圣门的好人选,其他同门也还罢了,公输宗弟子多半并无野心,惟有弟子心存疑虑,有心观望,这都是萧某一人之过,还请帝尊勿要怪罪其他同门。” 杨宁听到此处不禁冷笑道:“万总管,不,或者该称呼你一声萧总管,你也未免太聪明了些,莫非是以为我当真什么都不懂么,如果是那位对你们恩深义重的斋主也就罢了,凭你一个武功半废的破门弟子,当真能压制其他身份相近的同门么?其实你也不用掩饰,不论是势力还是才智,我都不如师冥,甚至也比不上你,你们不肯投效我,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说得清楚一些,我不是你们理想中的首领,也从没想过一统圣门,只要是人不犯我,我也懒得去犯人,这小小的万宝斋我还看不上眼,也不稀罕你的报恩,你是生是死本来不干我事,可是若不得到我的允许,就是你想死在我面前,还得看我答不答应,若非如此,我凭什么冒险救你性命,至于助你恢复武功,不过是想你多些保命的本钱,我的脾气或者古怪些,既然出手救了你,就不能容你死在别人手上,否则岂不是坏了我的声名,除此之外,我们再无情谊可言。万宝斋上下若是愿意投效光明宗,我也不阻拦你们,只是别忘了将来离我远一些,那师冥得罪我极深,我不杀他只不过念在一点师门渊源,等到哪一日我再也容不下他们的时候,别说光明宗和**宗,就是再加上你们补天宗和公输宗,我也是一并杀了,到时候你们若是遭了池鱼之殃可别怪我心狠手辣就是。”说到此处,杨宁眉宇间已经流露出一片凛冽的杀机,一双凤眼冰火交融,眸子更是宛若天上最明亮的星辰,流光溢彩,傲视苍穹。虽然只是孤立在淡淡的星月光辉下,形单影只,却再也收敛不住那睥睨天下的龙章凤姿,王者气度更是昭然若揭。 萧旒不由暗自苦笑,眼前这个少年的桀骜叛逆他早已心知肚明,想也知道不管是光明宗还是万宝斋,这少年根本都不会看在眼里,若非此刻还有些利益纠缠,只怕这少年早已扬长而去了。不过他却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若是换了昨日,他只怕会暗自叫好,可是险而又险地度过了生死重劫,再加上恢复武功的狂喜,种种心绪如浪潮狂涌,早已冲淡了原有的一缕私心杂念,沉吟片刻,萧旒肃容道:“帝尊这样说真令萧某无地自容,实不相瞒,萧某或者略有掩饰,但所说的都是实情。从前是萧某有了私心,但是今日萧某才明白,除了帝尊之外,再无人能够一统圣门,请帝尊听弟子详述其中经纬。 想我圣门六宗之内,光明宗一向野心勃勃,往往依附权贵和佛道两家争夺道统谁属,其中凶险不逊于刀兵之争,**宗与光明宗互为盟友,虽然暗地里也有勾心斗角,但却是一致对外,这两宗若论实力实在是圣门的中坚力量,但是对权势兢兢以求,反而难得出现眼界开阔的人物,依附权势者往往被权势所伤,善泳者溺于水,若想光大圣门,他们两宗是办不到的。天音宗和公输宗,一个专精音律,一个擅长机关,虽然历代以来人才济济,但多半不是淡漠世情的出世之人,就是惊才绝艳的天纵之资,这些人往往各自为政,所以力量虽强,却难以成为中流砥柱。而弟子出身的补天宗因为传承所限,历代只有一名弟子行走江湖,虽然做出了无数大事,往往以一己之力行斩首破军之事,扭转了某些局势,但是人单势孤,终究是大势难绾。说到底,我们这五宗纵然一时兴盛,也终究是镜花水月,难以久长。 只有武道宗与众不同,凡是上了武帝尊号的宗主,才智谋略或者高下不等,心性手段也是各有千秋,却无一例外,都是足以领袖群伦的枭雄人物,为人上者,原本就不需要样样皆能,只要胸襟广阔,器量恢宏,处事公平果决,就已经足够了,当然在我圣门而言,还需要有强劲的武功作为后盾。如今帝尊虽然年少,谋略上也有些欠缺,但是其他条件却都已经满足了,帝尊的武功如何自不必说,只凭光明宗、**宗对帝尊多有得罪,帝尊却优容之,弟子无礼冒犯,帝尊反而出手救治,这等胸襟器量,正是一统圣门的最佳人选,弟子所说皆是肺腑之言,绝无丝毫谄媚之意,尚请帝尊明鉴。” 见萧旒神色肃然庄重,杨宁不禁眉峰微皱,他当真是胸襟宽广么,自己怎么不觉得,对师冥、秋素华等人手下留情不过是因为彼此都是魔门苗裔,救治萧旒也是差不多的理由,当然还有些其他因素在内,说起来自己对幽冀那些人也不免有些心软,可是除此之外,自己似乎并不是那么大度,说起来倒还有些睚眦必报呢?想到此处,他不由漏出一抹疑惑的神色看向萧旒。 萧旒这下却茫然不解了,他自然想不到杨宁对自己的秉性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只当是披肝沥胆也不能让杨宁信服,心中渐渐生出悲愤,只觉五内俱焚,一狠心,厉声道:“帝尊不肯相信弟子一片诚心,这都是弟子自作孽,也怨不得帝尊,既然如此,弟子情愿以死相谢,天日昭昭,可鉴我心。”话音未落,已经五指如钩,向自己的咽喉抓去,他内力已经尽皆恢复,指掌便如鹰爪一般,隐隐透出钢铁之色,这一爪下去定然是骨肉成泥,这等狠辣无比的自残手段,即使是杨宁也不由心中一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挡去,两道真气撞击在一起,劲风四射,声若雷鸣,总算在千钧一发间挡开了萧旒这一击,杨宁犹不放心,顺势一拂,已经点了萧旒手臂上几处穴道。 萧旒虽然半身酥软,却是毫无畏惧,仰起头瞪视着杨宁,他相貌本来平庸清瘦,可是此刻头上青筋迸现,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尽是不屈之色,而他咽喉处更是已经血迹斑斑,尚有爪痕宛然,可见方才的举动并未装模作样。杨宁想到补天宗历代弟子多半是善于隐忍之辈,否则怎能做刺客杀手,不由暗自惊愕萧旒竟是如此烈性,他却没有想到萧旒十余年来身受之苦何等残酷,表面上还要扮成卑躬屈膝的奸商,早已经是精疲力尽,今日得以重生,心中狂喜之下,不免情绪激荡,才会因为杨宁的不信任而冲动自残。只是这层心境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明白,更别说杨宁这局外人了。可是杨宁毕竟非同常人,虽然不解萧旒心情,但是却能够感受到这个男子心中的悲愤和赤诚,心中千回百转之下,终于一声轻叹,淡淡道:“我若说十分信你,就是骗你,若说一分也不信你,却是骗我自己,罢了,你我各退一步,你也别提什么效忠之类的话语,我也答应你,如果你们遇到什么强敌,我自会念在同门之情,出手相救,将来相处久了,有些事情到时候再挑明也好些。至于现在么,就是你那位斋主亲自来见我,我也未必肯答应这个条件,这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我却也不曾看在眼里。” 萧旒听到此处,也觉有些道理,如果换了自己,有人凭白送上这样一份大礼,只怕也是疑心重重吧,像他们这般出身魔门的人,岂会相信有这等好事,不过天长日久,彼此自可肝胆相照,到时候这位少年魔帝继承斋主之位就是水到渠成,自己也算是完成了斋主的托付。想到此处,他俯身再拜道:“弟子遵命,不过弟子自会将消息传给诸位同门,稍后弟子将信物呈上,将来帝尊所到之处,但有所命,各处分号定会任凭驱使。” 杨宁略一沉吟,却也觉得不错,有了万宝斋之助,至少行走江湖其间可以得到必要的情报财物支援,对自己却无约束妨碍,最多是偶然出手替这些人解决一些麻烦,纵然没有这层关系,如果自己得知魔门弟子有难,难道还忍心坐视么?想到此处,杨宁不由微微颔首,伸手将萧旒扶了起来。 萧旒掩住心中狂喜,又道:“还请帝尊示下,万宝斋和锦帆会将来要如何相处,帝尊若有心,弟子愿意相助帝尊将锦帆会纳入麾下,不知帝尊意下如何?”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晒然道:“锦帆会的伊会主和本座两位义姐旧日曾有主仆之分,这次也多亏他相助,我才能安然脱身,我们圣门弟子可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再说这支力量既然青萍可以动用,那就和本座可以动用一样,你就不要多此一举了。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留心,你我之间的关系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万宝斋还是保持昔日的神秘作风比较好,不过若是维持一定程度的合作却也无妨,这些事情你自己端详吧,我是不管的。还有一件事情,以后在外人面前你还是称呼我公子即可,我还没有正式承继宗主之位,这帝尊之称明不正言不顺,别人也还罢了,你也是本门弟子,不要坏了规矩。” 说到这里,杨宁下意识地流漏出原本已经收敛起来的威势,萧旒瞥见杨宁看似清秀文弱,却是寒酷庄严,不怒而威的神情,即使以他多年的历练,也觉得心中微颤,连忙垂手道:“弟子遵命,将来双方合作的时候,绝对不会泄露公子和万宝斋的关系,不知还有什么事情是弟子可以帮得上忙的?” 杨宁心中一动,想起昨日青萍和雷剑云商量的事情,若有了萧旒帮忙,还怕不能让那些人陷入彀中么。想到此处,他略一犹豫,问道:“你有没有法子,让燕王世子的人重金购得那幅《兰亭集序》,还有我们寄卖的那幅《簪花美人图》,最好让师冥他们重金买下。” 萧旒立时想起原本在外面偷听到的话,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沉思了良久,才胸有成竹地道:“此次集珍大会有‘琴棋书画’四绝,现在晶玉棋子已经归属唐氏,焦尾琴不是黄金可以购得,唯有《兰亭集序》和公子的那幅《簪花美人图》还未售出。依在下所见,有胆量竞购《簪花美人图》或者《兰亭集序》的人也不过是那几家,弟子可以先将《簪花美人图》的消息暗中透漏出去,然后再拍卖《兰亭集序》。唐家子弟多是风流倜傥,想来在他们眼中,那幅绝世名画定然胜过书圣的佳作,就是为了避免今天这种群起而攻之的情形,拍卖《兰亭集序》的时候,想必也会相让一步。汉王那边多半不会当真竞购,滇王一向不喜欢附庸风雅,想必也不会抢购字帖,倒是豫王那边很是难说,今日那尊墨玉佛像虽然贵重,却不好当做聘礼,恐怕这《兰亭集序》多半会争上一争的,不过若是在下保证可以设法将焦尾琴送到豫王手上,想必是可以说服豫王放弃《兰亭集序》的。” 杨宁听到这里微微皱眉,这样一来虽然满足了青萍的心愿,可是怎么感觉倒像是各取所需呢? 似乎是感觉到了杨宁的心思,萧旒不由露出狐狸一般的奸商笑容,低声道:“公子放心,这价钱上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这种私底下推波助澜,哄抬物价的手段,弟子可是最为擅长,公子若是最后不满意,大不了抢过来,然后让他们去赎回来,不就成了。” 杨宁听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和青萍商量过要当强盗也就罢了,萧旒却是鼓励自己去当绑匪,若论心黑手毒,自己两人却是拍马也比不上这位纵横天下的大管事。 罢了罢了,其他人害不到也就算了,反正也算收回少许利息了,至于自己和青萍最想教训的唐家,大概也只有那幅《簪花美人图》才能诱惑他们继续重金抢购吧。倒是可惜了那具焦尾琴,如果当真落入杨钧之手,自己也不好去抢过来,难不成拿抢来的古琴送给绿绮姐姐么?只怕绿绮姐姐是不会接受的。 越想越是头疼,终于杨宁决定不再多费脑筋,摇头轻叹,正要高声唤青萍进来,却听见门外响起喝骂声道:“老子不信邪,就是要进去看看,谁知道你们那位大总管安的什么心肠,说不定已经把公子爷给害了。”然后门外传来那个中年护卫和青萍的喝阻声。还未到杨宁反应过来,耳边已经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就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沧海厅的大门向内倒下,漫天都是木屑飞扬,遮住了两人视线。直到烟尘散尽,杨宁才看见褚老大讪笑着从废墟里爬了起来,而在褚老大身后,那面色阴沉的中年人正满面怒气地叉手而立,青萍却是似笑非笑地立在旁边。 杨宁怔怔望着褚老大,不知道该是责骂还是感动,无论如何,若非担心自己,这粗莽的汉子也不会这么胡闹吧,心中千回百转,深深地看了褚老大一眼,杨宁才缓缓向厅外走去。 走到青萍面前,低头看向那双清澈明媚如春水横波的明眸,杨宁伸手握住冰凉如寒玉的一双纤手,只觉得血脉交融,两颗心之间再无一丝空隙,不由微微一笑。虽然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双手相握的瞬间,已经感觉到了杨宁心中的无边喜悦,丝毫没有追问的打算,仰头看向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青萍柔声道:“子静,你带回来的蜜饯里面有很多梅子呢,不如我们寻些好酒,然后效仿古人,来个青梅煮酒好不好。” 杨宁欣喜地点点头,和青萍并肩携手向外走去,厅外虽有万宝斋不少护院,但是瞧见这对情深款款的少年少女,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紧握的兵器,丝毫提不起出手相阻的念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双人影缓缓没入夜幕之中。 褚老大原本还在懊恼,看到杨宁和青萍不顾而去,一下子蹦得老高,大声喊道:“公子爷,青萍小姐,你们别这么就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得给老子一个明白啊。” 远处一片沉寂,却在褚老大将要绝望之时,飘来一缕淡漠的语声道:“蠢材,这还不明白么?你去转告其他人一声,就说已经没事了,你明天上午到客院来见我,看你这点微末武技,若是给人知道,还以为我身边的人都像你这么没用呢。” 褚老大瞪大了眼睛,却满眼都是迷惑,似乎不明白杨宁在说些什么,这时却有人伸手轻拍他的肩膀,反射性地还手,却被人捉住臂膀,回头看去,却瞧见方才和杨宁密谈的万宝斋总管事神色古怪的面容。 萧旒有些嫉妒地道:“恭喜褚兄,武道宗虽然收徒极严,但是历代宗主身边都有一些侍从,虽然不是嫡传弟子,却可以得到魔帝指点武功,说起来比寻常的记名弟子身份还要高些,这等好事万某想都不敢想,却不料以褚兄这等资质,竟然也会被子静公子收录门下,当真令万某羡煞,将来万某若有所求,还要请褚兄在帝尊面前转圜一二呢。” 褚老大目光迷茫,如坠云雾之中,却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竟是难以形容其中滋味。 第八章 因之为羽翼(三) 听到这里,万旒已经冷汗直流,差点吓得半死,正想悄悄退走,不料心神激荡之下,竟然将身后的一根枯枝踏断,还未等他抽身退走,眼睛一花,一条淡淡人影已经扑面而来,万旒身形一矮,腰肢如同柳枝一般柔软,整个身躯向后折去,只觉一缕寒意间不容发地从咽喉旁边掠过,电光石火之间,万旒已经背脊沾地,翻滚腾挪,宛若鬼魅一般向林深之处遁去,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却没有高声示警,要知道他是万宝斋的总管事,斋主没有现身之前,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万宝斋之中藏龙卧虎,否则如何保护珍宝的安全,可是这样危险的局势,他却没有高声呼救,也当真令人奇怪。 杨宁凌空一击失手,不禁轻咦了一声,身形折转过一个几近反射的角度,不管万旒身形变化何等莫测,恰好在万旒即将没入林中之前将他截住,袖中青光一闪,已经有心在万旒呼救之前将他斩杀。万旒似乎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危险,眼前掠过青影的同时,已经高举双手,紧闭嘴唇,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杨宁心中一动,凝青引而不发,徒手向前,锁住了万旒的咽喉,眼中透漏出冰冷的杀意,紧紧盯着万旒的双眼。万旒的咽喉被扼住,只觉呼吸变得十分艰难,顷刻之间,原本清瘦苍白的面容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可是在这样生死一线之际,万旒的一双细目却是冷静如冰,带着一种坚定的意味,似乎完全没有丧命的忧虑。 杨宁冷冷地看着万旒,心里却觉得无比憋火,好吧,自己没有发觉这人在外面窥伺可能是因为自己太高兴了,神识受到蒙蔽,但是自己原本以为绝对可以得手的一击却落空了,甚至留给了对手呼救的可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莫名其妙不肯出声,只怕自己和青萍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了,要知道自己可是在万宝斋里面呢,而且今天上午进来寻找青萍的时候,他就发觉万宝斋的伙计护院里面隐藏着一些高手,更何况伊不平等人也可以说在万宝斋的庇护之下,还有那批珍宝,如果自己和万宝斋反目成仇,这其中的麻烦可就大了。那么是不是这人以为有这些仗恃,就可以对自己毫不畏惧呢?想到此处,杨宁心中生出杀意,毫不犹豫地一指弹中万旒的哑穴,提着他走进沧海厅内,将万旒掷落地上,然后一手抓住万旒腕脉,将真气输入万旒体内,他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放过这个如此胆大可恨的总管,武道宗中有无数对付这等人的法子,他要先将这人内功心法探察清楚,然后在他体内埋下禁制,等到事成之后,再杀了这个不敬之人。强劲的真气在杨宁催动下不过片刻已经贯入了万旒的周身经脉,将万旒真气运行的所有隐秘一览无遗。 万旒在触到杨宁眼中凌厉的杀机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犯了莫大的错误,眼前这个少年绝对不是用利益可以牵绊的人物,可是却已经无从反抗,下意识地想要竭力控制自己的真气和杨宁相抗,可是不知怎么,体内的真气一遇到从腕脉注入的那股冰冷寒酷,充满不可抗拒的威势的真气的时候,就已经彻底降伏,而且自动按照平日行走的路线运转起来,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放到大街上任人注目的屈辱感觉从心底升起,万旒心中生出自暴自弃的感觉,若非功力被制,只怕已经要自断心脉寻求解脱了。 杨宁在探知万旒体内真气路数的时候,就是心中一动,想不到这个男子的内功心法居然是魔门补天宗一系,世上内功心法虽多,但是能够瞒过杨宁眼睛的也只有寥寥数种,其中一种就是补天宗的心法,只因补天宗的心法最重要的就是一个“隐”字诀,将自身心法伪装成其它门派的心法就是补天宗弟子最擅长的事情,当然还有种种隐踪匿迹的手段,这也是杨宁没有立刻看穿万旒出身的缘故。当然所谓的瞒过不过是暂时的,比如万旒,杨宁只需要经过一番试探就可以知道他修炼的究竟是什么心法。 可是知道了万旒的出身来历之后,杨宁却觉得有些烦恼,他原本已经动了杀机,才会用秘传心法对付万旒,用如此手段探察他人内功心法本是江湖大忌,这样的事情就是杨宁这种身份,也是不能随便做出来的,否则可就当真是天下难容了,所以按照道理说应该将万旒杀死以除后患,这本来也是杨宁的打算。可是在知道万旒身份之后,杨宁却犹豫了,在他心目中,始终将维护魔门弟子这一点当成自己的行事准则之一,这是武道宗嫡传弟子的本份,若非如此,武道宗凭什么成为魔门之首,而武道宗主又凭什么被尊称魔帝呢?当然这种维护也是有一定限制的,就是不能损及魔帝本身的利益,所以在彭泽,他就没有阻拦柳天雕杀人灭口的行为。 正在杨宁犹豫不决之时,万旒已经神色剧变。在杨宁真气肆无忌惮地穿行之下,万旒突觉丹田之处生出一道炽烈的真气,并且转瞬间膨胀起来,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这道真气所过之处,经脉如受火焚,难以形容的苦痛瞬间席卷着万旒的整个神智,整个身躯不禁顿时蜷缩起来,万旒心中灵光一现,知道那潜伏多年的隐患终于爆发,眼中不禁闪过绝望之色。真气激荡中,哑穴不知道何时已经被冲开,咽喉深处不由发出野兽一般的惨号,周身经脉痉挛收缩的痛苦令万旒恨不得立刻死去,只是杨宁的真气和丹田暴发的真气相互撞击,令他连一根小手指都动不了,在这一刻,万旒再也顾不得仇恨眼前的敌人,迷茫的眼睛透出哀求之色。 没有误解万旒的心意,不过杨宁也不觉得现在杀了万旒是件好事,第一,他还需要这个人活着,至少在完成青萍的计划之前不能死,第二,如果是自己要杀他也就罢了,偏偏这人是因为莫名其妙的走火入魔,让自己被迫杀了他,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杨宁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全力输入自己的真气,想要收拢万旒体内疯狂的气息,这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艰难的任务,突然杨宁心中一动,毫不犹豫地将全部真元都注入了万旒体内,短短的一个月内,杨宁第二次施展了《日月同寿》的疗伤心法。 等到杨宁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感觉到体内生机勃勃的澎湃真气,不禁露出一缕淡淡的笑容,然后他就看见到剑拔弩张的一幕,在沧海厅门口,一个面目阴沉的中年人手执短匕,两膝微屈,两脚前后分立,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而在自己身前,青萍身上红衣无风自动,猎猎作舞,宝剑霜寒,径自指着那人,额头上有些汗渍,显然已经对峙了很久。沧海厅外,夜色深沉,传来隐约的呼吸声和刀剑撞击的声响,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这般局势,当真是一触即发。想来若非发觉自己在替万旒疗伤,这些人已经攻入沧海厅了吧,杨宁眼中闪过一缕讥诮之色,看也不看盘膝而坐,面上宝光湛然的万旒,杨宁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青萍身边,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淡淡道:“没事了,你歇息一会儿吧。” 青萍松了口气,纤足微点,已经退到杨宁身后,笑道:“我没事,如果不是担心他们围攻上来,或者会伤了你,我才不会那么紧张呢,你放心出手,不必顾忌。”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宝剑指向万旒咽喉,眼中闪过狡黠之意。 杨宁虽然缺少心机,但是和青萍相处久了,对青萍的心思已经了若指掌,几乎是马上就明白了青萍的心意,现在敌众我寡,若想脱身而又不惊动金陵城里的各方势力,那么挟持万旒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只可惜这个法子在别人身上或者管用,在万旒身上却是多半不成的。补天宗在魔门中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宗派,绵延千载,源远流长,开宗立派的祖师崇尚老子之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立誓补天之不足,专爱代天行事,精擅暗杀之道,所以门中弟子皆是聂政荆轲一流的人物,百万军中夺上将首级,也是易如反掌,往往甘冒奇险,成就惊天大业,而且行事百无禁忌,纵然是同门子弟,若是触犯他的理念,也往往杀之无赦,可算是魔门中最可怕的一系。这样一个宗派,其弟子自然不会接受胁迫,自己方才探视万旒的内功心法,已经得罪了他,索性又救治了他,显然功过相抵,想来还可转圜,如果现在青萍挟持万旒,只怕会两相决绝,再难挽回。想到此处,杨宁微微摇头,青萍见状只得撤剑退开,不过目光仍然盯在万旒身上,显然是不准备放弃这难得的优势了。 看到杨宁和青萍之间的互动,那手执短匕的中年人心中略宽,他清楚眼前这对少年男女的身份,而且也知道万旒的身份,就是他自己也和魔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够不得罪魔帝,还是不要得罪的好,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晦暗难明,方才魔帝显然不是在对万旒下手,倒像是救治一般,他也知道万旒体内的隐患,但是这些年来曾经亲见万旒发作,只是似乎都没有这一次厉害,如果杨宁能够救治万旒,那么即使有什么过节,也可以前嫌尽释,更何况到目前为止,双方似乎还没有什么冲突,想到此处,中年人收起匕首,上前几步抱拳道:“在下安道淳,忝为万宝斋江宁总店的护院首领,万总管曾经吩咐我等,两位皆是本斋的贵宾,现在双方发生了一些误会,但是想必是可以化解的,沧海厅并不适合长谈,万总管也需要调理医治,不如请两位暂时到客院休息一下,等到总管醒来,我们再详谈如何?” 杨宁淡淡一笑道:“那么阁下是想暂时拘禁我们两人了?”语气淡漠非常,好像此刻自己并没有处在重围之中。 安道淳却是神色一凛,感觉到了杨宁隐藏在冰霜面孔之后的杀意,连忙拱手道:“帝尊说笑了,在下何等样人,敢有这样的妄想,只是总管原本就为两位准备了客院,现在天色已晚,两位若是再去寻找客栈,只怕缓不济急,而且难免有些这样那样的烦恼,所以在下才会越俎代庖,想替总管留下两位贵客。”他这番话说来情真意切,听来极有诚意,不过即使是杨宁,这种情况下也无心留在别人的地盘,他略一扬眉,正欲峻拒之时,耳边却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道:“公子爷,别听这贼厮鸟胡说八道,什么贵客帝尊,都是嘴上抹蜜,说得好听,这群王八蛋把老子的院子都围起来了,显然是想黑吃黑,绝对不安好心。” 随着语声,厅外传来兵刃相撞和低声惨呼的声浪,话音未尽,一个敞着怀,手里拿着一条镔铁棍的大汉横冲直撞了进来,那安道淳不愿相争,竟然让开身形,让那大汉闯了进来,却正是原本骷髅会的大当家,此刻锦帆会精卫堂的客卿褚老大,这一次他跟着伊不平上岸,为了隐藏身份,没有携带那柄显眼的重剑,此刻也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一条铁棍来,不过见他挥舞棍棒的那种凶悍模样,显然并没有兵刃不趁手的问题。 杨宁见到褚老大,不觉嘴角微翘,淡淡道:“你来做什么?伊会主呢?” 褚老大抢到杨宁身边,搔着脑袋傻笑道:“伊会主守住雪松阁,说是不让人抢了咱们的东西去,让老子来跟公子说一声,让公子放心,如果有人不识趣,最多大家再扮一次强盗,把万宝斋洗劫一空,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这时候,一个匆匆忙忙奔来的伙计在安道淳耳边嘀咕了几句,那安道淳神色微变,躬身道:“帝尊见谅,实在是安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会派人围住雪松阁,如果帝尊觉得不妥,安某这就下令撤围,不过还请公子将总管送过来,如果公子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那么安某只好顾不得惊动金陵城大小势力,猛攻雪松阁了。” 杨宁冷冷一笑,道:“你若想攻打雪松阁,不妨去试试,有伊会主神箭把守,就是在下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在一柱香时间内攻进雪松阁,有这些时间,已经足够在下在沧海厅杀个血流成河了,你若想蛮干,我奉陪到底,你若聪明一些,就退出去静观其变,什么时候万旒醒了,自然会有一个交待的。” 安道淳不禁心里一寒,他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但是因为猜测锦帆会和杨宁都不愿起冲突,才想说服杨宁退让一步,想不到杨宁现在还不肯放手,这样的话,他想不动手都很难了,不由一声长叹,就要下令进攻。杨宁自然感觉到安道淳的杀机,微微冷笑,眼中寒芒暴射,显然已经准备雷霆一击,出手无情了,他宁可惹出天大的麻烦,也绝对不肯向一个护院让步。正在这时,躺在地上的万旒突然发生呻吟之声,一时间,青萍、安道淳和褚老大都向万旒望去,只有杨宁神色冷冷,依旧盯着安道淳不放,嘴角带着些许讥诮意味,显然不打算放弃出手。 万旒睁开眼睛,神色先是有些茫然,但是在厅内众人身上掠过之后,眼神就已经变得清明一片,他艰难地爬起身来,扬声道:“道淳,传令下去,各处护院伙计不许擅动,雪松阁贵客不能得罪,你到外边等着,待本总管和子静公子商谈之后,再惩治你办事不利、以下犯上的罪名。” 听到万旒斩钉截铁的话语,青萍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疑惑地看向万旒,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委屈求全,即使是安道淳,也是神色茫然,却连忙传令下去,不多时,厅外已经人声杳然,显然万旒在这里的威信很高,即使在他本身受到挟持的情况下,也无人敢违逆他的命令。 万旒站起身来,身躯却是一阵摇晃,又深深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道:“在下想和帝尊私下谈些事情,不知道青萍小姐和褚会主可否暂时回避一下。” 青萍听到这句话眉头微皱,她并不放心杨宁一个人面对这种老奸巨滑的对手,但是偷眼撇去,只见杨宁神色漠然,却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得轻轻一叹,扬声道:“褚兄,我们出去吧。”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向厅门。褚老大犹豫了一下,也转头去看杨宁,见杨宁傲立厅中,并无反应,褚老大方才心知肚明,知晓杨宁若要反对,绝不会这么沉默,便一耸肩,也拖着铁棍走了出去,那安道淳见状不等万旒吩咐,就跟着退了出去,还顺手将厅门关上,沧海厅内顿时一片晦暗,若非还有头上的星月之光,只怕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直到这时,万旒才松懈下来,走上前俯身下拜道:“补天宗不肖弟子萧旒拜见帝尊。” 杨宁听到这句话,神色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越发多了几分冷漠孤傲,他负手在后,仰首冷冷道:“免。” 万旒,不,应该唤做萧旒了,心中暗自苦笑,却不敢流漏出来一丝情绪,只是顿首在地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其罪有三,明知帝尊身份却未曾拜见,窃听帝尊与青萍小姐私语,更是逞强与帝尊动手,皆是不敬之罪,帝尊若要怪罪,弟子甘心领受责罚。” 杨宁神色微动,语气却依旧森寒冷漠地道:“罢了,我也懒得怪你,不过却有几桩事情想要问你,你既然是补天宗出身,怎么不去做刺客,却做了万宝斋的总管,什么时候我们圣门弟子这般颓废了?” 萧旒苦笑了一下道:“帝尊,弟子不肖并非虚言,当初我学艺不精,败在师弟手上,故而早被师门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了,这些年来虽然侥幸练回了几分功力,但是别说当刺客,就是想要自保也是难如登天,幸好得到斋主垂怜,才有这一席之地可以容身,所以弟子才会隐瞒身份做了商人,不过是想苟延残喘,谋个衣食周全而已。方才弟子不慎听到帝尊和青萍小姐的谈话,一时好奇,没有即时离开,弟子自知罪该万死,还请帝尊念弟子先前对青萍小姐礼敬有加的情分,对弟子网开一面,弟子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帝尊的不杀之恩。”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一愣,想不到眼前这个男子竟然自承已经不是魔门弟子,这样一来等于是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生机,按理说杨宁应该立刻出手,可是想到这人如此直言不讳,对青萍和自己又是毕恭毕敬,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忍下手,他修炼的这门武功,最重心境,讲究的是任性而为,但是如果勉强行事,却难免会在心灵上会留下一丝阴影,武道之路,何等艰辛,若是有此一个破绽,只怕终究会成为心魔,所以杨宁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略一沉吟,杨宁问出心中的疑惑道:“本座记得,补天宗一脉单传,像你这般落败的弟子只有一条死路可走,为何你却还活着?还有,你体内得真气又是怎么回事?” 萧旒脸上掠过一抹悲怆之色,良久才恨声道:“帝尊说的是,弟子本是该死之人。七十年前圣门遭遇前所未有的劫数,六宗弟子风流云散,宗派几乎难以为继,补天宗一脉单纯,就更是如此。弟子投入先师门下的时候,门中只有两名弟子,虽然先师对我两人都甚是爱惜,但宗派规矩不可轻忽,即使在这等危难时候,先师也不肯改变传承方式,所以要我二人决一生死。属下资质浅陋,败在师弟手上,本应身死名灭,与草木同朽,幸而师弟代为求恳,先师念及宗派凋零,又有一个贵人替我求情,这才留我残生,只是仍然用《锁魂手》废去了我的武功,以免世上有第二个补天阁弟子。” 杨宁听到这里,不禁惊道:“圣门之中废除武功的手法有数十种,为何尊师竟会用最残忍的《锁魂手》。” 萧旒惨然道:“先师认为若是弟子没有本事挣扎求生,那么他也无需放我一条生路。《锁魂手》残毒无比,废去武功的过程宛如抽筋剥皮,剔骨搜魂,而且会在丹田留下一道火毒真气,日日煎熬身心,如同天魔锁魂,历久弥新,简直令人生不如死。幸好那贵人心怀慈悲,传了弟子一门心法,可以涤清经脉,消减火毒,弟子才可以重练内功,这十多年时间,弟子朝夕苦练,却也不过恢复了三成内力,而那道火毒真气却始终难以驱除,只能强行压制在丹田,今日弟子不自量力,和公子动手,想不到触动内伤隐患,才会走火入魔,若非帝尊出手相救,只怕弟子早已尸骨无存了。” 萧旒一脸怨毒之色,杨宁却恍若未见,只是细细用心思索,良久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试探你的内力,总觉得有些古怪,明明是补天阁的心法,却少了几分邪异,多了几分沉稳,根基似是深厚,却又略显浅薄,更有几分窒碍,力不从心之感,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是《锁魂手》是补天阁不传之秘,什么人能够助你涤荡经脉,重练内功呢?若非我这段时间颇有些进境,只怕方才也是束手无策,就是家师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做到吧。” 萧旒听到此处眉心微颤,却只是低头答道:“斋主武功高明,见识广博,天下罕见,当日也曾说过《锁魂手》狠毒无比,创出这门武功的人根本没有留下破解之法,若是强行破解,只怕是得不偿失,除了传授弟子心法暂时压制火毒之外,这些年来斋主也是爱莫能助,想不到帝尊竟然能够消解弟子丹田之内积蓄十年的火毒,弟子钦服万分,想必斋主他老人家知道了,也定然觉得十分惊讶呢。” 杨宁失笑道:“你说错了,我也没有法子破解《锁魂手》,这功劳却在你自己身上,这十年来你想必一直不放弃压制丹田的火毒,所以经脉内的真气偏于阴寒,这次被我阴差阳错催动隐患之后,真气在经脉中激荡回旋,虽然令你一时间走火入魔,但是我冒险使用了《日月同寿》替你疗伤之后,却令你体内的真气水火相济,这才化解了你体内的隐患。其中形势变化凶险无比,而且未必可以遇到第二次这样的良机,若是还有人中了《锁魂手》,只怕我也是无能为力,难不成那人也能拖上十年八载,令得体内真气阳极阴生么?” 萧旒听到此处眉心微颤,却只是低头答道:“那人便是万宝斋的斋主,斋主武功绝世,宅心仁厚,原本想不顾圣门禁例,替弟子恢复武功,只是《锁魂手》实在是本门第一等的残毒手法,以斋主之能也仅是可以压制罢了,若非得到斋主相救,只怕弟子也撑不到现在,弟子感激之下,这才换了姓氏留在斋主旗下效力。不过弟子方才暗自调息,发觉那缕丹毒竟然无影无踪,弟子万万想不到帝尊竟有如此通天手段,若是知道,弟子定然早已前来向帝尊求救了,不过现在这般,弟子已经心满意足,想必假以时日,苦心修炼能够得回昔日功力吧。”说到此处,萧旒不禁神色黯然,他方才调息之时,只觉真气迟滞如泥浆,细弱如毫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如初。 杨宁听到这里,不禁沉思起来,目光在萧旒黯淡的眸子里停驻了片刻,眼中突然寒芒暴射,也不招呼一声,便一掌向萧旒拍下,萧旒心中一惊欲要闪躲,却只觉这一掌如山岳之势,竟是无可闪躲,虽然两人一立一跪,高下相距甚远,可是杨宁手臂一长,就已经轻轻松松地按在万旒丹田之上。萧旒惶惑之间只觉一缕连绵如蛛丝,温和如春水的内力瞬间占据了整个丹田,原本残破疲弊的经脉竟然再度焕发出生机无限,原本凝滞的真气竟然再度运转起来,随着那股绵密和煦的真气运转了几个周天,竟然和自己本身的内力,以及散落在奇经八脉的真气融合起来。不知不觉中,萧旒已经盘膝而坐,按照早已荒废的师门心法自行调息起来,初时还觉难以控制,到了第九个周天的时候,只觉真气川流不息,如行九曲珠,而且充盈流畅更胜当年。等到运行了六十四个周天之后,萧旒只觉眼前一片光明,四肢百骸皆如浸没在温水里面一般,暖洋洋地舒服至极,口中不自禁发出长啸之声,声若龙吟虎啸,连绵不绝。 等到萧旒清醒过来,望见杨宁宛若悬崖孤松般傲然孑立的身影,只觉脸上一片湿润,这十余年来,他每次运气行功都觉得经脉窒碍堵塞,再加上体内隐患难以消除,每每觉得心灰意冷,若非他心智坚毅,再加上斋主以重任托付,恐怕早已经疯掉了。这些年来,他是第一次将真气完整的运行了大小周天,感觉到雄厚充盈的真气,失而复得的狂喜令他不由泪流满面。 杨宁却不理会萧旒感激涕零的目光,只是淡淡道:“你的武功虽然废去多年,但是你并未放弃修炼,再加上时时和丹田火毒抗衡,一旦融合了真气,内力强劲已经少有人及,现在你内患已经消除,其实再花一年半载,就可以达到目的,现在我助你一臂之力,提前完成真气融合的最后一步,如今你的内力已经更胜从前,凭你的资质和坚忍性情,想必三年之内又可为我圣门添一先天高手了吧。” 萧旒拭去泪痕,起身再拜道:“帝尊恩重如山,弟子纵然是肝脑涂地,也难报答于万一,若是帝尊不弃,弟子惟有将万宝斋七十二处分店名册献与帝尊,请帝尊笑纳,更求帝尊不弃驽钝,将弟子收录门下。”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愣住了,盯着萧旒看了半天,怎么看这人也不像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自己虽然救了他的性命,助他恢复了武功,但是他竟然提出用万宝斋作为酬谢,就是杨宁不解世事,也觉得没有这样的道理,瞧见萧旒胸有成竹的神色,杨宁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沉着地问道:“原来如此,万宝斋竟和圣门有这么深厚的关系,你的那位斋主不知是本门哪一宗派的高人?” 萧旒闻言微微一愣,坦白说他对杨宁的认识不深,只知道这个少年桀骜冷漠,心狠手辣,武功高绝,气度不凡,却偏偏没有多少心机谋略,为人处事比起十几岁的少年还不如,倒像是一个混沌未开的稚儿,所以他并不看好杨宁,若非杨宁对他恩重如山,只怕他也不会将万宝斋双手奉上,想不到杨宁竟然从他的几句话中就猜测出真相,这倒令萧旒惊讶万分。 看到萧旒的惊容,杨宁只是淡淡一笑,他自然明白萧旒的心思,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历过太多事情,结识过许多人,这些人不论是敌是友,却无不是智深勇沉之辈,耳濡目染之下,再有青萍时时提点,此刻的杨宁早已经不是初入红尘,心底单纯地如同白纸一般的吴下阿蒙了。其实他若是当真蠢笨,也不会被隐帝看中收录门下了,只不过他天性单纯直率,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多费心思罢了,但是事关魔门,他却心思格外灵敏,更是凭着直觉天赋直指要害。如果万宝斋主和魔门无关,如何可以求情救下萧旒,如果万宝斋主和魔门无关,为何除了萧旒之外,就连后面那个中年人护院武功也有几分魔门的影子。最重要的是,即使自己救了萧旒性命,也断不可能让萧旒这样的人物出卖恩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当真有接掌万宝斋的资格,萧旒不过是顺水推舟,这才符合魔门弟子的行止。 可是说起身份资格,自己虽然出身显赫,却和万宝斋扯不上关系,如果万宝斋当真和皇室或者幽冀有关,早就轮不到自己去继承了,难道豫王杨钧和燕王世子罗承玉都是吃素的么?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自己是武道宗的嫡传弟子,虽然魔门六宗几乎从未统一过,但是武道宗主魔帝的身份,是有资格插手其他宗派的事情的。听萧旒的口气,那位万宝斋主不过是起了金主和后盾的作用,现在万宝斋富甲天下,但是从万宝斋江宁总店的实力上来看,还缺少一些武力上的威胁,而自己最不缺乏的就是武力,想必这就是萧旒认为自己可以承继万宝斋主的理由吧,如果没有这个理由和自己未来魔帝的身份,别说自己救了萧旒,就是自己再有十倍的恩情,萧旒也未必敢打这样的保票。经过这一番推理,他才断定万宝斋和魔门有关,其中的推断过程虽然复杂,但是在杨宁心目中不过是灵光一现,其实杨宁根本不需要想得太多,只凭着直觉他就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为了慎重,才会反复思忖了片刻,又将问题提了出来。 萧旒收敛起心中惊讶,起身肃然道:“帝尊说得不错,若非如此,纵然弟子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恩主的产业拱手相让,实不相瞒,斋主他老人家的确是本门中人,若论武功本领,未必就逊色于本门历代先贤,只是时势不予,再加上他老人家心怀慈悲之念,少了几分决断,所以没有站出来和翠湖相抗。其实万宝斋不过是斋主收留像我这样百无一是的圣门弟子的所在,斋主他老人家除了提供本钱和做我们的后盾之外,并不涉足实际的经营,只不过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弟子对他老人家感激至深,这才共奉他老人家为斋主,万如意这个名字不过是取个吉利罢了,并非斋主真实名姓。万宝斋各地真正的负责人,大多与圣门有些渊源,其中以公输宗弟子最多,但是公输宗弟子多半喜欢埋头专研技艺,不擅理财,反倒是弟子因为擅长经营,这些年来兢兢业业替诸位兄弟排忧解难,才被公推为总管事。如今斋主已经退隐,不问世事,万宝斋正是群龙无首之时,斋主曾有吩咐,让我们自行推选新任斋主,帝尊扬名天下之时,我们各地的管事就已经交换过意见,有心想奉帝尊为斋主,只是碍于一些关节,才没有前去谒见。如今帝尊若得萧某支持,定然可以顺利接任斋主之职,萧某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帝尊救命之恩于万一。” 杨宁听到此处目光微动,冷冷道:“既然万宝斋是圣门产业,你又身在江宁,莫非和光明宗、**宗就没有瓜葛么?圣门规矩,讲究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光明宗早已在江东扎下根基,那东阳侯师冥显然是光明宗后起之秀,不仅和我针锋相对,更有**宗相辅,想必已经羽翼丰满,假以时日,就是夺得圣门之主也未必不可能,万宝斋有如此财力,若是和光明宗结盟,不仅可以横行江东,就是一统江湖,也未必不可能,你能够凭着残废之身立足于此,莫非也是蠢人,竟然和我这个过气的武道宗弟子纠缠不清,就不怕得不偿失么?” 萧旒只觉脊背上一片汗湿,有些急切地道:“帝尊恕罪,光明宗的确已经寻上公输宗的一些弟子,有心拉拢,只不过他们还没有发觉万宝斋就是我们的产业,当年圣门覆灭,我等各宗派都是实力尽毁,只有光明宗临阵退缩,才保全了一定实力,我等怨恨犹恐不及,岂能投奔他们。更何况两年前斋主离开之时曾经留下谕令,说是武道宗的传人即将出现,如果万某和众位兄弟能够心悦诚服,那人就是新任的万宝斋主,希望我们助新任魔帝一统四分五裂的圣门,恢复本门昔日的荣耀。可是帝尊行道江湖以来,行止莫测,桀骜不驯,显然并非一统圣门的好人选,其他同门也还罢了,公输宗弟子多半并无野心,惟有弟子心存疑虑,有心观望,这都是萧某一人之过,还请帝尊勿要怪罪其他同门。” 杨宁听到此处不禁冷笑道:“万总管,不,或者该称呼你一声萧总管,你也未免太聪明了些,莫非是以为我当真什么都不懂么,如果是那位对你们恩深义重的斋主也就罢了,凭你一个武功半废的破门弟子,当真能压制其他身份相近的同门么?其实你也不用掩饰,不论是势力还是才智,我都不如师冥,甚至也比不上你,你们不肯投效我,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说得清楚一些,我不是你们理想中的首领,也从没想过一统圣门,只要是人不犯我,我也懒得去犯人,这小小的万宝斋我还看不上眼,也不稀罕你的报恩,你是生是死本来不干我事,可是若不得到我的允许,就是你想死在我面前,还得看我答不答应,若非如此,我凭什么冒险救你性命,至于助你恢复武功,不过是想你多些保命的本钱,我的脾气或者古怪些,既然出手救了你,就不能容你死在别人手上,否则岂不是坏了我的声名,除此之外,我们再无情谊可言。万宝斋上下若是愿意投效光明宗,我也不阻拦你们,只是别忘了将来离我远一些,那师冥得罪我极深,我不杀他只不过念在一点师门渊源,等到哪一日我再也容不下他们的时候,别说光明宗和**宗,就是再加上你们补天宗和公输宗,我也是一并杀了,到时候你们若是遭了池鱼之殃可别怪我心狠手辣就是。”说到此处,杨宁眉宇间已经流露出一片凛冽的杀机,一双凤眼冰火交融,眸子更是宛若天上最明亮的星辰,流光溢彩,傲视苍穹。虽然只是孤立在淡淡的星月光辉下,形单影只,却再也收敛不住那睥睨天下的龙章凤姿,王者气度更是昭然若揭。 萧旒不由暗自苦笑,眼前这个少年的桀骜叛逆他早已心知肚明,想也知道不管是光明宗还是万宝斋,这少年根本都不会看在眼里,若非此刻还有些利益纠缠,只怕这少年早已扬长而去了。不过他却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若是换了昨日,他只怕会暗自叫好,可是险而又险地度过了生死重劫,再加上恢复武功的狂喜,种种心绪如浪潮狂涌,早已冲淡了原有的一缕私心杂念,沉吟片刻,萧旒肃容道:“帝尊这样说真令萧某无地自容,实不相瞒,萧某或者略有掩饰,但所说的都是实情。从前是萧某有了私心,但是今日萧某才明白,除了帝尊之外,再无人能够一统圣门,请帝尊听弟子详述其中经纬。 想我圣门六宗之内,光明宗一向野心勃勃,往往依附权贵和佛道两家争夺道统谁属,其中凶险不逊于刀兵之争,**宗与光明宗互为盟友,虽然暗地里也有勾心斗角,但却是一致对外,这两宗若论实力实在是圣门的中坚力量,但是对权势兢兢以求,反而难得出现眼界开阔的人物,依附权势者往往被权势所伤,善泳者溺于水,若想光大圣门,他们两宗是办不到的。天音宗和公输宗,一个专精音律,一个擅长机关,虽然历代以来人才济济,但多半不是淡漠世情的出世之人,就是惊才绝艳的天纵之资,这些人往往各自为政,所以力量虽强,却难以成为中流砥柱。而弟子出身的补天宗因为传承所限,历代只有一名弟子行走江湖,虽然做出了无数大事,往往以一己之力行斩首破军之事,扭转了某些局势,但是人单势孤,终究是大势难绾。说到底,我们这五宗纵然一时兴盛,也终究是镜花水月,难以久长。 只有武道宗与众不同,凡是上了武帝尊号的宗主,才智谋略或者高下不等,心性手段也是各有千秋,却无一例外,都是足以领袖群伦的枭雄人物,为人上者,原本就不需要样样皆能,只要胸襟广阔,器量恢宏,处事公平果决,就已经足够了,当然在我圣门而言,还需要有强劲的武功作为后盾。如今帝尊虽然年少,谋略上也有些欠缺,但是其他条件却都已经满足了,帝尊的武功如何自不必说,只凭光明宗、**宗对帝尊多有得罪,帝尊却优容之,弟子无礼冒犯,帝尊反而出手救治,这等胸襟器量,正是一统圣门的最佳人选,弟子所说皆是肺腑之言,绝无丝毫谄媚之意,尚请帝尊明鉴。” 见萧旒神色肃然庄重,杨宁不禁眉峰微皱,他当真是胸襟宽广么,自己怎么不觉得,对师冥、秋素华等人手下留情不过是因为彼此都是魔门苗裔,救治萧旒也是差不多的理由,当然还有些其他因素在内,说起来自己对幽冀那些人也不免有些心软,可是除此之外,自己似乎并不是那么大度,说起来倒还有些睚眦必报呢?想到此处,他不由漏出一抹疑惑的神色看向萧旒。 萧旒这下却茫然不解了,他自然想不到杨宁对自己的秉性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只当是披肝沥胆也不能让杨宁信服,心中渐渐生出悲愤,只觉五内俱焚,一狠心,厉声道:“帝尊不肯相信弟子一片诚心,这都是弟子自作孽,也怨不得帝尊,既然如此,弟子情愿以死相谢,天日昭昭,可鉴我心。”话音未落,已经五指如钩,向自己的咽喉抓去,他内力已经尽皆恢复,指掌便如鹰爪一般,隐隐透出钢铁之色,这一爪下去定然是骨肉成泥,这等狠辣无比的自残手段,即使是杨宁也不由心中一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挡去,两道真气撞击在一起,劲风四射,声若雷鸣,总算在千钧一发间挡开了萧旒这一击,杨宁犹不放心,顺势一拂,已经点了萧旒手臂上几处穴道。 萧旒虽然半身酥软,却是毫无畏惧,仰起头瞪视着杨宁,他相貌本来平庸清瘦,可是此刻头上青筋迸现,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尽是不屈之色,而他咽喉处更是已经血迹斑斑,尚有爪痕宛然,可见方才的举动并未装模作样。杨宁想到补天宗历代弟子多半是善于隐忍之辈,否则怎能做刺客杀手,不由暗自惊愕萧旒竟是如此烈性,他却没有想到萧旒十余年来身受之苦何等残酷,表面上还要扮成卑躬屈膝的奸商,早已经是精疲力尽,今日得以重生,心中狂喜之下,不免情绪激荡,才会因为杨宁的不信任而冲动自残。只是这层心境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明白,更别说杨宁这局外人了。可是杨宁毕竟非同常人,虽然不解萧旒心情,但是却能够感受到这个男子心中的悲愤和赤诚,心中千回百转之下,终于一声轻叹,淡淡道:“我若说十分信你,就是骗你,若说一分也不信你,却是骗我自己,罢了,你我各退一步,你也别提什么效忠之类的话语,我也答应你,如果你们遇到什么强敌,我自会念在同门之情,出手相救,将来相处久了,有些事情到时候再挑明也好些。至于现在么,就是你那位斋主亲自来见我,我也未必肯答应这个条件,这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我却也不曾看在眼里。” 萧旒听到此处,也觉有些道理,如果换了自己,有人凭白送上这样一份大礼,只怕也是疑心重重吧,像他们这般出身魔门的人,岂会相信有这等好事,不过天长日久,彼此自可肝胆相照,到时候这位少年魔帝继承斋主之位就是水到渠成,自己也算是完成了斋主的托付。想到此处,他俯身再拜道:“弟子遵命,不过弟子自会将消息传给诸位同门,稍后弟子将信物呈上,将来帝尊所到之处,但有所命,各处分号定会任凭驱使。” 杨宁略一沉吟,却也觉得不错,有了万宝斋之助,至少行走江湖其间可以得到必要的情报财物支援,对自己却无约束妨碍,最多是偶然出手替这些人解决一些麻烦,纵然没有这层关系,如果自己得知魔门弟子有难,难道还忍心坐视么?想到此处,杨宁不由微微颔首,伸手将萧旒扶了起来。 萧旒掩住心中狂喜,又道:“还请帝尊示下,万宝斋和锦帆会将来要如何相处,帝尊若有心,弟子愿意相助帝尊将锦帆会纳入麾下,不知帝尊意下如何?”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晒然道:“锦帆会的伊会主和本座两位义姐旧日曾有主仆之分,这次也多亏他相助,我才能安然脱身,我们圣门弟子可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再说这支力量既然青萍可以动用,那就和本座可以动用一样,你就不要多此一举了。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留心,你我之间的关系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万宝斋还是保持昔日的神秘作风比较好,不过若是维持一定程度的合作却也无妨,这些事情你自己端详吧,我是不管的。还有一件事情,以后在外人面前你还是称呼我公子即可,我还没有正式承继宗主之位,这帝尊之称明不正言不顺,别人也还罢了,你也是本门弟子,不要坏了规矩。” 说到这里,杨宁下意识地流漏出原本已经收敛起来的威势,萧旒瞥见杨宁看似清秀文弱,却是寒酷庄严,不怒而威的神情,即使以他多年的历练,也觉得心中微颤,连忙垂手道:“弟子遵命,将来双方合作的时候,绝对不会泄露公子和万宝斋的关系,不知还有什么事情是弟子可以帮得上忙的?” 杨宁心中一动,想起昨日青萍和雷剑云商量的事情,若有了萧旒帮忙,还怕不能让那些人陷入彀中么。想到此处,他略一犹豫,问道:“你有没有法子,让燕王世子的人重金购得那幅《兰亭集序》,还有我们寄卖的那幅《簪花美人图》,最好让师冥他们重金买下。” 萧旒立时想起原本在外面偷听到的话,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沉思了良久,才胸有成竹地道:“此次集珍大会有‘琴棋书画’四绝,现在晶玉棋子已经归属唐氏,焦尾琴不是黄金可以购得,唯有《兰亭集序》和公子的那幅《簪花美人图》还未售出。依在下所见,有胆量竞购《簪花美人图》或者《兰亭集序》的人也不过是那几家,弟子可以先将《簪花美人图》的消息暗中透漏出去,然后再拍卖《兰亭集序》。唐家子弟多是风流倜傥,想来在他们眼中,那幅绝世名画定然胜过书圣的佳作,就是为了避免今天这种群起而攻之的情形,拍卖《兰亭集序》的时候,想必也会相让一步。汉王那边多半不会当真竞购,滇王一向不喜欢附庸风雅,想必也不会抢购字帖,倒是豫王那边很是难说,今日那尊墨玉佛像虽然贵重,却不好当做聘礼,恐怕这《兰亭集序》多半会争上一争的,不过若是在下保证可以设法将焦尾琴送到豫王手上,想必是可以说服豫王放弃《兰亭集序》的。” 杨宁听到这里微微皱眉,这样一来虽然满足了青萍的心愿,可是怎么感觉倒像是各取所需呢? 似乎是感觉到了杨宁的心思,萧旒不由露出狐狸一般的奸商笑容,低声道:“公子放心,这价钱上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这种私底下推波助澜,哄抬物价的手段,弟子可是最为擅长,公子若是最后不满意,大不了抢过来,然后让他们去赎回来,不就成了。” 杨宁听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和青萍商量过要当强盗也就罢了,萧旒却是鼓励自己去当绑匪,若论心黑手毒,自己两人却是拍马也比不上这位纵横天下的大管事。 罢了罢了,其他人害不到也就算了,反正也算收回少许利息了,至于自己和青萍最想教训的唐家,大概也只有那幅《簪花美人图》才能诱惑他们继续重金抢购吧。倒是可惜了那具焦尾琴,如果当真落入杨钧之手,自己也不好去抢过来,难不成拿抢来的古琴送给绿绮姐姐么?只怕绿绮姐姐是不会接受的。 越想越是头疼,终于杨宁决定不再多费脑筋,摇头轻叹,正要高声唤青萍进来,却听见门外响起喝骂声道:“老子不信邪,就是要进去看看,谁知道你们那位大总管安的什么心肠,说不定已经把公子爷给害了。”然后门外传来那个中年护卫和青萍的喝阻声。还未到杨宁反应过来,耳边已经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就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沧海厅的大门向内倒下,漫天都是木屑飞扬,遮住了两人视线。直到烟尘散尽,杨宁才看见褚老大讪笑着从废墟里爬了起来,而在褚老大身后,那面色阴沉的中年人正满面怒气地叉手而立,青萍却是似笑非笑地立在旁边。 杨宁怔怔望着褚老大,不知道该是责骂还是感动,无论如何,若非担心自己,这粗莽的汉子也不会这么胡闹吧,心中千回百转,深深地看了褚老大一眼,杨宁才缓缓向厅外走去。 走到青萍面前,低头看向那双清澈明媚如春水横波的明眸,杨宁伸手握住冰凉如寒玉的一双纤手,只觉得血脉交融,两颗心之间再无一丝空隙,不由微微一笑。虽然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双手相握的瞬间,已经感觉到了杨宁心中的无边喜悦,丝毫没有追问的打算,仰头看向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青萍柔声道:“子静,你带回来的蜜饯里面有很多梅子呢,不如我们寻些好酒,然后效仿古人,来个青梅煮酒好不好。” 杨宁欣喜地点点头,和青萍并肩携手向外走去,厅外虽有万宝斋不少护院,但是瞧见这对情深款款的少年少女,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紧握的兵器,丝毫提不起出手相阻的念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双人影缓缓没入夜幕之中。 褚老大原本还在懊恼,看到杨宁和青萍不顾而去,一下子蹦得老高,大声喊道:“公子爷,青萍小姐,你们别这么就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得给老子一个明白啊。” 远处一片沉寂,却在褚老大将要绝望之时,飘来一缕淡漠的语声道:“蠢材,这还不明白么?你去转告其他人一声,就说已经没事了,你明天上午到客院来见我,看你这点微末武技,若是给人知道,还以为我身边的人都像你这么没用呢。” 褚老大瞪大了眼睛,却满眼都是迷惑,似乎不明白杨宁在说些什么,这时却有人伸手轻拍他的肩膀,反射性地还手,却被人捉住臂膀,回头看去,却瞧见方才和杨宁密谈的万宝斋总管事神色古怪的面容。 萧旒有些嫉妒地道:“恭喜褚兄,武道宗虽然收徒极严,但是历代宗主身边都有一些侍从,虽然不是嫡传弟子,却可以得到魔帝指点武功,说起来比寻常的记名弟子身份还要高些,这等好事万某想都不敢想,却不料以褚兄这等资质,竟然也会被子静公子收录门下,当真令万某羡煞,将来万某若有所求,还要请褚兄在帝尊面前转圜一二呢。” 褚老大目光迷茫,如坠云雾之中,却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竟是难以形容其中滋味。 第八章 因之为羽翼(四) 听到这里,万旒已经冷汗直流,差点吓得半死,正想悄悄退走,不料心神激荡之下,竟然将身后的一根枯枝踏断,还未等他抽身退走,眼睛一花,一条淡淡人影已经扑面而来,万旒身形一矮,腰肢如同柳枝一般柔软,整个身躯向后折去,只觉一缕寒意间不容发地从咽喉旁边掠过,电光石火之间,万旒已经背脊沾地,翻滚腾挪,宛若鬼魅一般向林深之处遁去,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却没有高声示警,要知道他是万宝斋的总管事,斋主没有现身之前,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万宝斋之中藏龙卧虎,否则如何保护珍宝的安全,可是这样危险的局势,他却没有高声呼救,也当真令人奇怪。 杨宁凌空一击失手,不禁轻咦了一声,身形折转过一个几近反射的角度,不管万旒身形变化何等莫测,恰好在万旒即将没入林中之前将他截住,袖中青光一闪,已经有心在万旒呼救之前将他斩杀。万旒似乎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危险,眼前掠过青影的同时,已经高举双手,紧闭嘴唇,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杨宁心中一动,凝青引而不发,徒手向前,锁住了万旒的咽喉,眼中透漏出冰冷的杀意,紧紧盯着万旒的双眼。万旒的咽喉被扼住,只觉呼吸变得十分艰难,顷刻之间,原本清瘦苍白的面容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可是在这样生死一线之际,万旒的一双细目却是冷静如冰,带着一种坚定的意味,似乎完全没有丧命的忧虑。 杨宁冷冷地看着万旒,心里却觉得无比憋火,好吧,自己没有发觉这人在外面窥伺可能是因为自己太高兴了,神识受到蒙蔽,但是自己原本以为绝对可以得手的一击却落空了,甚至留给了对手呼救的可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莫名其妙不肯出声,只怕自己和青萍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了,要知道自己可是在万宝斋里面呢,而且今天上午进来寻找青萍的时候,他就发觉万宝斋的伙计护院里面隐藏着一些高手,更何况伊不平等人也可以说在万宝斋的庇护之下,还有那批珍宝,如果自己和万宝斋反目成仇,这其中的麻烦可就大了。那么是不是这人以为有这些仗恃,就可以对自己毫不畏惧呢?想到此处,杨宁心中生出杀意,毫不犹豫地一指弹中万旒的哑穴,提着他走进沧海厅内,将万旒掷落地上,然后一手抓住万旒腕脉,将真气输入万旒体内,他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放过这个如此胆大可恨的总管,武道宗中有无数对付这等人的法子,他要先将这人内功心法探察清楚,然后在他体内埋下禁制,等到事成之后,再杀了这个不敬之人。强劲的真气在杨宁催动下不过片刻已经贯入了万旒的周身经脉,将万旒真气运行的所有隐秘一览无遗。 万旒在触到杨宁眼中凌厉的杀机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犯了莫大的错误,眼前这个少年绝对不是用利益可以牵绊的人物,可是却已经无从反抗,下意识地想要竭力控制自己的真气和杨宁相抗,可是不知怎么,体内的真气一遇到从腕脉注入的那股冰冷寒酷,充满不可抗拒的威势的真气的时候,就已经彻底降伏,而且自动按照平日行走的路线运转起来,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放到大街上任人注目的屈辱感觉从心底升起,万旒心中生出自暴自弃的感觉,若非功力被制,只怕已经要自断心脉寻求解脱了。 杨宁在探知万旒体内真气路数的时候,就是心中一动,想不到这个男子的内功心法居然是魔门补天宗一系,世上内功心法虽多,但是能够瞒过杨宁眼睛的也只有寥寥数种,其中一种就是补天宗的心法,只因补天宗的心法最重要的就是一个“隐”字诀,将自身心法伪装成其它门派的心法就是补天宗弟子最擅长的事情,当然还有种种隐踪匿迹的手段,这也是杨宁没有立刻看穿万旒出身的缘故。当然所谓的瞒过不过是暂时的,比如万旒,杨宁只需要经过一番试探就可以知道他修炼的究竟是什么心法。 可是知道了万旒的出身来历之后,杨宁却觉得有些烦恼,他原本已经动了杀机,才会用秘传心法对付万旒,用如此手段探察他人内功心法本是江湖大忌,这样的事情就是杨宁这种身份,也是不能随便做出来的,否则可就当真是天下难容了,所以按照道理说应该将万旒杀死以除后患,这本来也是杨宁的打算。可是在知道万旒身份之后,杨宁却犹豫了,在他心目中,始终将维护魔门弟子这一点当成自己的行事准则之一,这是武道宗嫡传弟子的本份,若非如此,武道宗凭什么成为魔门之首,而武道宗主又凭什么被尊称魔帝呢?当然这种维护也是有一定限制的,就是不能损及魔帝本身的利益,所以在彭泽,他就没有阻拦柳天雕杀人灭口的行为。 正在杨宁犹豫不决之时,万旒已经神色剧变。在杨宁真气肆无忌惮地穿行之下,万旒突觉丹田之处生出一道炽烈的真气,并且转瞬间膨胀起来,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这道真气所过之处,经脉如受火焚,难以形容的苦痛瞬间席卷着万旒的整个神智,整个身躯不禁顿时蜷缩起来,万旒心中灵光一现,知道那潜伏多年的隐患终于爆发,眼中不禁闪过绝望之色。真气激荡中,哑穴不知道何时已经被冲开,咽喉深处不由发出野兽一般的惨号,周身经脉痉挛收缩的痛苦令万旒恨不得立刻死去,只是杨宁的真气和丹田暴发的真气相互撞击,令他连一根小手指都动不了,在这一刻,万旒再也顾不得仇恨眼前的敌人,迷茫的眼睛透出哀求之色。 没有误解万旒的心意,不过杨宁也不觉得现在杀了万旒是件好事,第一,他还需要这个人活着,至少在完成青萍的计划之前不能死,第二,如果是自己要杀他也就罢了,偏偏这人是因为莫名其妙的走火入魔,让自己被迫杀了他,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杨宁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全力输入自己的真气,想要收拢万旒体内疯狂的气息,这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艰难的任务,突然杨宁心中一动,毫不犹豫地将全部真元都注入了万旒体内,短短的一个月内,杨宁第二次施展了《日月同寿》的疗伤心法。 等到杨宁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感觉到体内生机勃勃的澎湃真气,不禁露出一缕淡淡的笑容,然后他就看见到剑拔弩张的一幕,在沧海厅门口,一个面目阴沉的中年人手执短匕,两膝微屈,两脚前后分立,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而在自己身前,青萍身上红衣无风自动,猎猎作舞,宝剑霜寒,径自指着那人,额头上有些汗渍,显然已经对峙了很久。沧海厅外,夜色深沉,传来隐约的呼吸声和刀剑撞击的声响,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这般局势,当真是一触即发。想来若非发觉自己在替万旒疗伤,这些人已经攻入沧海厅了吧,杨宁眼中闪过一缕讥诮之色,看也不看盘膝而坐,面上宝光湛然的万旒,杨宁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青萍身边,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淡淡道:“没事了,你歇息一会儿吧。” 青萍松了口气,纤足微点,已经退到杨宁身后,笑道:“我没事,如果不是担心他们围攻上来,或者会伤了你,我才不会那么紧张呢,你放心出手,不必顾忌。”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宝剑指向万旒咽喉,眼中闪过狡黠之意。 杨宁虽然缺少心机,但是和青萍相处久了,对青萍的心思已经了若指掌,几乎是马上就明白了青萍的心意,现在敌众我寡,若想脱身而又不惊动金陵城里的各方势力,那么挟持万旒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只可惜这个法子在别人身上或者管用,在万旒身上却是多半不成的。补天宗在魔门中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宗派,绵延千载,源远流长,开宗立派的祖师崇尚老子之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立誓补天之不足,专爱代天行事,精擅暗杀之道,所以门中弟子皆是聂政荆轲一流的人物,百万军中夺上将首级,也是易如反掌,往往甘冒奇险,成就惊天大业,而且行事百无禁忌,纵然是同门子弟,若是触犯他的理念,也往往杀之无赦,可算是魔门中最可怕的一系。这样一个宗派,其弟子自然不会接受胁迫,自己方才探视万旒的内功心法,已经得罪了他,索性又救治了他,显然功过相抵,想来还可转圜,如果现在青萍挟持万旒,只怕会两相决绝,再难挽回。想到此处,杨宁微微摇头,青萍见状只得撤剑退开,不过目光仍然盯在万旒身上,显然是不准备放弃这难得的优势了。 看到杨宁和青萍之间的互动,那手执短匕的中年人心中略宽,他清楚眼前这对少年男女的身份,而且也知道万旒的身份,就是他自己也和魔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够不得罪魔帝,还是不要得罪的好,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晦暗难明,方才魔帝显然不是在对万旒下手,倒像是救治一般,他也知道万旒体内的隐患,但是这些年来曾经亲见万旒发作,只是似乎都没有这一次厉害,如果杨宁能够救治万旒,那么即使有什么过节,也可以前嫌尽释,更何况到目前为止,双方似乎还没有什么冲突,想到此处,中年人收起匕首,上前几步抱拳道:“在下安道淳,忝为万宝斋江宁总店的护院首领,万总管曾经吩咐我等,两位皆是本斋的贵宾,现在双方发生了一些误会,但是想必是可以化解的,沧海厅并不适合长谈,万总管也需要调理医治,不如请两位暂时到客院休息一下,等到总管醒来,我们再详谈如何?” 杨宁淡淡一笑道:“那么阁下是想暂时拘禁我们两人了?”语气淡漠非常,好像此刻自己并没有处在重围之中。 安道淳却是神色一凛,感觉到了杨宁隐藏在冰霜面孔之后的杀意,连忙拱手道:“帝尊说笑了,在下何等样人,敢有这样的妄想,只是总管原本就为两位准备了客院,现在天色已晚,两位若是再去寻找客栈,只怕缓不济急,而且难免有些这样那样的烦恼,所以在下才会越俎代庖,想替总管留下两位贵客。”他这番话说来情真意切,听来极有诚意,不过即使是杨宁,这种情况下也无心留在别人的地盘,他略一扬眉,正欲峻拒之时,耳边却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道:“公子爷,别听这贼厮鸟胡说八道,什么贵客帝尊,都是嘴上抹蜜,说得好听,这群王八蛋把老子的院子都围起来了,显然是想黑吃黑,绝对不安好心。” 随着语声,厅外传来兵刃相撞和低声惨呼的声浪,话音未尽,一个敞着怀,手里拿着一条镔铁棍的大汉横冲直撞了进来,那安道淳不愿相争,竟然让开身形,让那大汉闯了进来,却正是原本骷髅会的大当家,此刻锦帆会精卫堂的客卿褚老大,这一次他跟着伊不平上岸,为了隐藏身份,没有携带那柄显眼的重剑,此刻也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一条铁棍来,不过见他挥舞棍棒的那种凶悍模样,显然并没有兵刃不趁手的问题。 杨宁见到褚老大,不觉嘴角微翘,淡淡道:“你来做什么?伊会主呢?” 褚老大抢到杨宁身边,搔着脑袋傻笑道:“伊会主守住雪松阁,说是不让人抢了咱们的东西去,让老子来跟公子说一声,让公子放心,如果有人不识趣,最多大家再扮一次强盗,把万宝斋洗劫一空,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这时候,一个匆匆忙忙奔来的伙计在安道淳耳边嘀咕了几句,那安道淳神色微变,躬身道:“帝尊见谅,实在是安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会派人围住雪松阁,如果帝尊觉得不妥,安某这就下令撤围,不过还请公子将总管送过来,如果公子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那么安某只好顾不得惊动金陵城大小势力,猛攻雪松阁了。” 杨宁冷冷一笑,道:“你若想攻打雪松阁,不妨去试试,有伊会主神箭把守,就是在下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在一柱香时间内攻进雪松阁,有这些时间,已经足够在下在沧海厅杀个血流成河了,你若想蛮干,我奉陪到底,你若聪明一些,就退出去静观其变,什么时候万旒醒了,自然会有一个交待的。” 安道淳不禁心里一寒,他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但是因为猜测锦帆会和杨宁都不愿起冲突,才想说服杨宁退让一步,想不到杨宁现在还不肯放手,这样的话,他想不动手都很难了,不由一声长叹,就要下令进攻。杨宁自然感觉到安道淳的杀机,微微冷笑,眼中寒芒暴射,显然已经准备雷霆一击,出手无情了,他宁可惹出天大的麻烦,也绝对不肯向一个护院让步。正在这时,躺在地上的万旒突然发生呻吟之声,一时间,青萍、安道淳和褚老大都向万旒望去,只有杨宁神色冷冷,依旧盯着安道淳不放,嘴角带着些许讥诮意味,显然不打算放弃出手。 万旒睁开眼睛,神色先是有些茫然,但是在厅内众人身上掠过之后,眼神就已经变得清明一片,他艰难地爬起身来,扬声道:“道淳,传令下去,各处护院伙计不许擅动,雪松阁贵客不能得罪,你到外边等着,待本总管和子静公子商谈之后,再惩治你办事不利、以下犯上的罪名。” 听到万旒斩钉截铁的话语,青萍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疑惑地看向万旒,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委屈求全,即使是安道淳,也是神色茫然,却连忙传令下去,不多时,厅外已经人声杳然,显然万旒在这里的威信很高,即使在他本身受到挟持的情况下,也无人敢违逆他的命令。 万旒站起身来,身躯却是一阵摇晃,又深深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道:“在下想和帝尊私下谈些事情,不知道青萍小姐和褚会主可否暂时回避一下。” 青萍听到这句话眉头微皱,她并不放心杨宁一个人面对这种老奸巨滑的对手,但是偷眼撇去,只见杨宁神色漠然,却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得轻轻一叹,扬声道:“褚兄,我们出去吧。”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向厅门。褚老大犹豫了一下,也转头去看杨宁,见杨宁傲立厅中,并无反应,褚老大方才心知肚明,知晓杨宁若要反对,绝不会这么沉默,便一耸肩,也拖着铁棍走了出去,那安道淳见状不等万旒吩咐,就跟着退了出去,还顺手将厅门关上,沧海厅内顿时一片晦暗,若非还有头上的星月之光,只怕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直到这时,万旒才松懈下来,走上前俯身下拜道:“补天宗不肖弟子萧旒拜见帝尊。” 杨宁听到这句话,神色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越发多了几分冷漠孤傲,他负手在后,仰首冷冷道:“免。” 万旒,不,应该唤做萧旒了,心中暗自苦笑,却不敢流漏出来一丝情绪,只是顿首在地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其罪有三,明知帝尊身份却未曾拜见,窃听帝尊与青萍小姐私语,更是逞强与帝尊动手,皆是不敬之罪,帝尊若要怪罪,弟子甘心领受责罚。” 杨宁神色微动,语气却依旧森寒冷漠地道:“罢了,我也懒得怪你,不过却有几桩事情想要问你,你既然是补天宗出身,怎么不去做刺客,却做了万宝斋的总管,什么时候我们圣门弟子这般颓废了?” 萧旒苦笑了一下道:“帝尊,弟子不肖并非虚言,当初我学艺不精,败在师弟手上,故而早被师门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了,这些年来虽然侥幸练回了几分功力,但是别说当刺客,就是想要自保也是难如登天,幸好得到斋主垂怜,才有这一席之地可以容身,所以弟子才会隐瞒身份做了商人,不过是想苟延残喘,谋个衣食周全而已。方才弟子不慎听到帝尊和青萍小姐的谈话,一时好奇,没有即时离开,弟子自知罪该万死,还请帝尊念弟子先前对青萍小姐礼敬有加的情分,对弟子网开一面,弟子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帝尊的不杀之恩。”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一愣,想不到眼前这个男子竟然自承已经不是魔门弟子,这样一来等于是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生机,按理说杨宁应该立刻出手,可是想到这人如此直言不讳,对青萍和自己又是毕恭毕敬,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忍下手,他修炼的这门武功,最重心境,讲究的是任性而为,但是如果勉强行事,却难免会在心灵上会留下一丝阴影,武道之路,何等艰辛,若是有此一个破绽,只怕终究会成为心魔,所以杨宁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略一沉吟,杨宁问出心中的疑惑道:“本座记得,补天宗一脉单传,像你这般落败的弟子只有一条死路可走,为何你却还活着?还有,你体内得真气又是怎么回事?” 萧旒脸上掠过一抹悲怆之色,良久才恨声道:“帝尊说的是,弟子本是该死之人。七十年前圣门遭遇前所未有的劫数,六宗弟子风流云散,宗派几乎难以为继,补天宗一脉单纯,就更是如此。弟子投入先师门下的时候,门中只有两名弟子,虽然先师对我两人都甚是爱惜,但宗派规矩不可轻忽,即使在这等危难时候,先师也不肯改变传承方式,所以要我二人决一生死。属下资质浅陋,败在师弟手上,本应身死名灭,与草木同朽,幸而师弟代为求恳,先师念及宗派凋零,又有一个贵人替我求情,这才留我残生,只是仍然用《锁魂手》废去了我的武功,以免世上有第二个补天阁弟子。” 杨宁听到这里,不禁惊道:“圣门之中废除武功的手法有数十种,为何尊师竟会用最残忍的《锁魂手》。” 萧旒惨然道:“先师认为若是弟子没有本事挣扎求生,那么他也无需放我一条生路。《锁魂手》残毒无比,废去武功的过程宛如抽筋剥皮,剔骨搜魂,而且会在丹田留下一道火毒真气,日日煎熬身心,如同天魔锁魂,历久弥新,简直令人生不如死。幸好那贵人心怀慈悲,传了弟子一门心法,可以涤清经脉,消减火毒,弟子才可以重练内功,这十多年时间,弟子朝夕苦练,却也不过恢复了三成内力,而那道火毒真气却始终难以驱除,只能强行压制在丹田,今日弟子不自量力,和公子动手,想不到触动内伤隐患,才会走火入魔,若非帝尊出手相救,只怕弟子早已尸骨无存了。” 萧旒一脸怨毒之色,杨宁却恍若未见,只是细细用心思索,良久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试探你的内力,总觉得有些古怪,明明是补天阁的心法,却少了几分邪异,多了几分沉稳,根基似是深厚,却又略显浅薄,更有几分窒碍,力不从心之感,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是《锁魂手》是补天阁不传之秘,什么人能够助你涤荡经脉,重练内功呢?若非我这段时间颇有些进境,只怕方才也是束手无策,就是家师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做到吧。” 萧旒听到此处眉心微颤,却只是低头答道:“斋主武功高明,见识广博,天下罕见,当日也曾说过《锁魂手》狠毒无比,创出这门武功的人根本没有留下破解之法,若是强行破解,只怕是得不偿失,除了传授弟子心法暂时压制火毒之外,这些年来斋主也是爱莫能助,想不到帝尊竟然能够消解弟子丹田之内积蓄十年的火毒,弟子钦服万分,想必斋主他老人家知道了,也定然觉得十分惊讶呢。” 杨宁失笑道:“你说错了,我也没有法子破解《锁魂手》,这功劳却在你自己身上,这十年来你想必一直不放弃压制丹田的火毒,所以经脉内的真气偏于阴寒,这次被我阴差阳错催动隐患之后,真气在经脉中激荡回旋,虽然令你一时间走火入魔,但是我冒险使用了《日月同寿》替你疗伤之后,却令你体内的真气水火相济,这才化解了你体内的隐患。其中形势变化凶险无比,而且未必可以遇到第二次这样的良机,若是还有人中了《锁魂手》,只怕我也是无能为力,难不成那人也能拖上十年八载,令得体内真气阳极阴生么?” 萧旒听到此处眉心微颤,却只是低头答道:“那人便是万宝斋的斋主,斋主武功绝世,宅心仁厚,原本想不顾圣门禁例,替弟子恢复武功,只是《锁魂手》实在是本门第一等的残毒手法,以斋主之能也仅是可以压制罢了,若非得到斋主相救,只怕弟子也撑不到现在,弟子感激之下,这才换了姓氏留在斋主旗下效力。不过弟子方才暗自调息,发觉那缕丹毒竟然无影无踪,弟子万万想不到帝尊竟有如此通天手段,若是知道,弟子定然早已前来向帝尊求救了,不过现在这般,弟子已经心满意足,想必假以时日,苦心修炼能够得回昔日功力吧。”说到此处,萧旒不禁神色黯然,他方才调息之时,只觉真气迟滞如泥浆,细弱如毫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如初。 杨宁听到这里,不禁沉思起来,目光在萧旒黯淡的眸子里停驻了片刻,眼中突然寒芒暴射,也不招呼一声,便一掌向萧旒拍下,萧旒心中一惊欲要闪躲,却只觉这一掌如山岳之势,竟是无可闪躲,虽然两人一立一跪,高下相距甚远,可是杨宁手臂一长,就已经轻轻松松地按在万旒丹田之上。萧旒惶惑之间只觉一缕连绵如蛛丝,温和如春水的内力瞬间占据了整个丹田,原本残破疲弊的经脉竟然再度焕发出生机无限,原本凝滞的真气竟然再度运转起来,随着那股绵密和煦的真气运转了几个周天,竟然和自己本身的内力,以及散落在奇经八脉的真气融合起来。不知不觉中,萧旒已经盘膝而坐,按照早已荒废的师门心法自行调息起来,初时还觉难以控制,到了第九个周天的时候,只觉真气川流不息,如行九曲珠,而且充盈流畅更胜当年。等到运行了六十四个周天之后,萧旒只觉眼前一片光明,四肢百骸皆如浸没在温水里面一般,暖洋洋地舒服至极,口中不自禁发出长啸之声,声若龙吟虎啸,连绵不绝。 等到萧旒清醒过来,望见杨宁宛若悬崖孤松般傲然孑立的身影,只觉脸上一片湿润,这十余年来,他每次运气行功都觉得经脉窒碍堵塞,再加上体内隐患难以消除,每每觉得心灰意冷,若非他心智坚毅,再加上斋主以重任托付,恐怕早已经疯掉了。这些年来,他是第一次将真气完整的运行了大小周天,感觉到雄厚充盈的真气,失而复得的狂喜令他不由泪流满面。 杨宁却不理会萧旒感激涕零的目光,只是淡淡道:“你的武功虽然废去多年,但是你并未放弃修炼,再加上时时和丹田火毒抗衡,一旦融合了真气,内力强劲已经少有人及,现在你内患已经消除,其实再花一年半载,就可以达到目的,现在我助你一臂之力,提前完成真气融合的最后一步,如今你的内力已经更胜从前,凭你的资质和坚忍性情,想必三年之内又可为我圣门添一先天高手了吧。” 萧旒拭去泪痕,起身再拜道:“帝尊恩重如山,弟子纵然是肝脑涂地,也难报答于万一,若是帝尊不弃,弟子惟有将万宝斋七十二处分店名册献与帝尊,请帝尊笑纳,更求帝尊不弃驽钝,将弟子收录门下。”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愣住了,盯着萧旒看了半天,怎么看这人也不像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自己虽然救了他的性命,助他恢复了武功,但是他竟然提出用万宝斋作为酬谢,就是杨宁不解世事,也觉得没有这样的道理,瞧见萧旒胸有成竹的神色,杨宁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沉着地问道:“原来如此,万宝斋竟和圣门有这么深厚的关系,你的那位斋主不知是本门哪一宗派的高人?” 萧旒闻言微微一愣,坦白说他对杨宁的认识不深,只知道这个少年桀骜冷漠,心狠手辣,武功高绝,气度不凡,却偏偏没有多少心机谋略,为人处事比起十几岁的少年还不如,倒像是一个混沌未开的稚儿,所以他并不看好杨宁,若非杨宁对他恩重如山,只怕他也不会将万宝斋双手奉上,想不到杨宁竟然从他的几句话中就猜测出真相,这倒令萧旒惊讶万分。 看到萧旒的惊容,杨宁只是淡淡一笑,他自然明白萧旒的心思,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历过太多事情,结识过许多人,这些人不论是敌是友,却无不是智深勇沉之辈,耳濡目染之下,再有青萍时时提点,此刻的杨宁早已经不是初入红尘,心底单纯地如同白纸一般的吴下阿蒙了。其实他若是当真蠢笨,也不会被隐帝看中收录门下了,只不过他天性单纯直率,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多费心思罢了,但是事关魔门,他却心思格外灵敏,更是凭着直觉天赋直指要害。如果万宝斋主和魔门无关,如何可以求情救下萧旒,如果万宝斋主和魔门无关,为何除了萧旒之外,就连后面那个中年人护院武功也有几分魔门的影子。最重要的是,即使自己救了萧旒性命,也断不可能让萧旒这样的人物出卖恩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当真有接掌万宝斋的资格,萧旒不过是顺水推舟,这才符合魔门弟子的行止。 可是说起身份资格,自己虽然出身显赫,却和万宝斋扯不上关系,如果万宝斋当真和皇室或者幽冀有关,早就轮不到自己去继承了,难道豫王杨钧和燕王世子罗承玉都是吃素的么?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自己是武道宗的嫡传弟子,虽然魔门六宗几乎从未统一过,但是武道宗主魔帝的身份,是有资格插手其他宗派的事情的。听萧旒的口气,那位万宝斋主不过是起了金主和后盾的作用,现在万宝斋富甲天下,但是从万宝斋江宁总店的实力上来看,还缺少一些武力上的威胁,而自己最不缺乏的就是武力,想必这就是萧旒认为自己可以承继万宝斋主的理由吧,如果没有这个理由和自己未来魔帝的身份,别说自己救了萧旒,就是自己再有十倍的恩情,萧旒也未必敢打这样的保票。经过这一番推理,他才断定万宝斋和魔门有关,其中的推断过程虽然复杂,但是在杨宁心目中不过是灵光一现,其实杨宁根本不需要想得太多,只凭着直觉他就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为了慎重,才会反复思忖了片刻,又将问题提了出来。 萧旒收敛起心中惊讶,起身肃然道:“帝尊说得不错,若非如此,纵然弟子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恩主的产业拱手相让,实不相瞒,斋主他老人家的确是本门中人,若论武功本领,未必就逊色于本门历代先贤,只是时势不予,再加上他老人家心怀慈悲之念,少了几分决断,所以没有站出来和翠湖相抗。其实万宝斋不过是斋主收留像我这样百无一是的圣门弟子的所在,斋主他老人家除了提供本钱和做我们的后盾之外,并不涉足实际的经营,只不过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弟子对他老人家感激至深,这才共奉他老人家为斋主,万如意这个名字不过是取个吉利罢了,并非斋主真实名姓。万宝斋各地真正的负责人,大多与圣门有些渊源,其中以公输宗弟子最多,但是公输宗弟子多半喜欢埋头专研技艺,不擅理财,反倒是弟子因为擅长经营,这些年来兢兢业业替诸位兄弟排忧解难,才被公推为总管事。如今斋主已经退隐,不问世事,万宝斋正是群龙无首之时,斋主曾有吩咐,让我们自行推选新任斋主,帝尊扬名天下之时,我们各地的管事就已经交换过意见,有心想奉帝尊为斋主,只是碍于一些关节,才没有前去谒见。如今帝尊若得萧某支持,定然可以顺利接任斋主之职,萧某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帝尊救命之恩于万一。” 杨宁听到此处目光微动,冷冷道:“既然万宝斋是圣门产业,你又身在江宁,莫非和光明宗、**宗就没有瓜葛么?圣门规矩,讲究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光明宗早已在江东扎下根基,那东阳侯师冥显然是光明宗后起之秀,不仅和我针锋相对,更有**宗相辅,想必已经羽翼丰满,假以时日,就是夺得圣门之主也未必不可能,万宝斋有如此财力,若是和光明宗结盟,不仅可以横行江东,就是一统江湖,也未必不可能,你能够凭着残废之身立足于此,莫非也是蠢人,竟然和我这个过气的武道宗弟子纠缠不清,就不怕得不偿失么?” 萧旒只觉脊背上一片汗湿,有些急切地道:“帝尊恕罪,光明宗的确已经寻上公输宗的一些弟子,有心拉拢,只不过他们还没有发觉万宝斋就是我们的产业,当年圣门覆灭,我等各宗派都是实力尽毁,只有光明宗临阵退缩,才保全了一定实力,我等怨恨犹恐不及,岂能投奔他们。更何况两年前斋主离开之时曾经留下谕令,说是武道宗的传人即将出现,如果万某和众位兄弟能够心悦诚服,那人就是新任的万宝斋主,希望我们助新任魔帝一统四分五裂的圣门,恢复本门昔日的荣耀。可是帝尊行道江湖以来,行止莫测,桀骜不驯,显然并非一统圣门的好人选,其他同门也还罢了,公输宗弟子多半并无野心,惟有弟子心存疑虑,有心观望,这都是萧某一人之过,还请帝尊勿要怪罪其他同门。” 杨宁听到此处不禁冷笑道:“万总管,不,或者该称呼你一声萧总管,你也未免太聪明了些,莫非是以为我当真什么都不懂么,如果是那位对你们恩深义重的斋主也就罢了,凭你一个武功半废的破门弟子,当真能压制其他身份相近的同门么?其实你也不用掩饰,不论是势力还是才智,我都不如师冥,甚至也比不上你,你们不肯投效我,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说得清楚一些,我不是你们理想中的首领,也从没想过一统圣门,只要是人不犯我,我也懒得去犯人,这小小的万宝斋我还看不上眼,也不稀罕你的报恩,你是生是死本来不干我事,可是若不得到我的允许,就是你想死在我面前,还得看我答不答应,若非如此,我凭什么冒险救你性命,至于助你恢复武功,不过是想你多些保命的本钱,我的脾气或者古怪些,既然出手救了你,就不能容你死在别人手上,否则岂不是坏了我的声名,除此之外,我们再无情谊可言。万宝斋上下若是愿意投效光明宗,我也不阻拦你们,只是别忘了将来离我远一些,那师冥得罪我极深,我不杀他只不过念在一点师门渊源,等到哪一日我再也容不下他们的时候,别说光明宗和**宗,就是再加上你们补天宗和公输宗,我也是一并杀了,到时候你们若是遭了池鱼之殃可别怪我心狠手辣就是。”说到此处,杨宁眉宇间已经流露出一片凛冽的杀机,一双凤眼冰火交融,眸子更是宛若天上最明亮的星辰,流光溢彩,傲视苍穹。虽然只是孤立在淡淡的星月光辉下,形单影只,却再也收敛不住那睥睨天下的龙章凤姿,王者气度更是昭然若揭。 萧旒不由暗自苦笑,眼前这个少年的桀骜叛逆他早已心知肚明,想也知道不管是光明宗还是万宝斋,这少年根本都不会看在眼里,若非此刻还有些利益纠缠,只怕这少年早已扬长而去了。不过他却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若是换了昨日,他只怕会暗自叫好,可是险而又险地度过了生死重劫,再加上恢复武功的狂喜,种种心绪如浪潮狂涌,早已冲淡了原有的一缕私心杂念,沉吟片刻,萧旒肃容道:“帝尊这样说真令萧某无地自容,实不相瞒,萧某或者略有掩饰,但所说的都是实情。从前是萧某有了私心,但是今日萧某才明白,除了帝尊之外,再无人能够一统圣门,请帝尊听弟子详述其中经纬。 想我圣门六宗之内,光明宗一向野心勃勃,往往依附权贵和佛道两家争夺道统谁属,其中凶险不逊于刀兵之争,**宗与光明宗互为盟友,虽然暗地里也有勾心斗角,但却是一致对外,这两宗若论实力实在是圣门的中坚力量,但是对权势兢兢以求,反而难得出现眼界开阔的人物,依附权势者往往被权势所伤,善泳者溺于水,若想光大圣门,他们两宗是办不到的。天音宗和公输宗,一个专精音律,一个擅长机关,虽然历代以来人才济济,但多半不是淡漠世情的出世之人,就是惊才绝艳的天纵之资,这些人往往各自为政,所以力量虽强,却难以成为中流砥柱。而弟子出身的补天宗因为传承所限,历代只有一名弟子行走江湖,虽然做出了无数大事,往往以一己之力行斩首破军之事,扭转了某些局势,但是人单势孤,终究是大势难绾。说到底,我们这五宗纵然一时兴盛,也终究是镜花水月,难以久长。 只有武道宗与众不同,凡是上了武帝尊号的宗主,才智谋略或者高下不等,心性手段也是各有千秋,却无一例外,都是足以领袖群伦的枭雄人物,为人上者,原本就不需要样样皆能,只要胸襟广阔,器量恢宏,处事公平果决,就已经足够了,当然在我圣门而言,还需要有强劲的武功作为后盾。如今帝尊虽然年少,谋略上也有些欠缺,但是其他条件却都已经满足了,帝尊的武功如何自不必说,只凭光明宗、**宗对帝尊多有得罪,帝尊却优容之,弟子无礼冒犯,帝尊反而出手救治,这等胸襟器量,正是一统圣门的最佳人选,弟子所说皆是肺腑之言,绝无丝毫谄媚之意,尚请帝尊明鉴。” 见萧旒神色肃然庄重,杨宁不禁眉峰微皱,他当真是胸襟宽广么,自己怎么不觉得,对师冥、秋素华等人手下留情不过是因为彼此都是魔门苗裔,救治萧旒也是差不多的理由,当然还有些其他因素在内,说起来自己对幽冀那些人也不免有些心软,可是除此之外,自己似乎并不是那么大度,说起来倒还有些睚眦必报呢?想到此处,他不由漏出一抹疑惑的神色看向萧旒。 萧旒这下却茫然不解了,他自然想不到杨宁对自己的秉性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只当是披肝沥胆也不能让杨宁信服,心中渐渐生出悲愤,只觉五内俱焚,一狠心,厉声道:“帝尊不肯相信弟子一片诚心,这都是弟子自作孽,也怨不得帝尊,既然如此,弟子情愿以死相谢,天日昭昭,可鉴我心。”话音未落,已经五指如钩,向自己的咽喉抓去,他内力已经尽皆恢复,指掌便如鹰爪一般,隐隐透出钢铁之色,这一爪下去定然是骨肉成泥,这等狠辣无比的自残手段,即使是杨宁也不由心中一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挡去,两道真气撞击在一起,劲风四射,声若雷鸣,总算在千钧一发间挡开了萧旒这一击,杨宁犹不放心,顺势一拂,已经点了萧旒手臂上几处穴道。 萧旒虽然半身酥软,却是毫无畏惧,仰起头瞪视着杨宁,他相貌本来平庸清瘦,可是此刻头上青筋迸现,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尽是不屈之色,而他咽喉处更是已经血迹斑斑,尚有爪痕宛然,可见方才的举动并未装模作样。杨宁想到补天宗历代弟子多半是善于隐忍之辈,否则怎能做刺客杀手,不由暗自惊愕萧旒竟是如此烈性,他却没有想到萧旒十余年来身受之苦何等残酷,表面上还要扮成卑躬屈膝的奸商,早已经是精疲力尽,今日得以重生,心中狂喜之下,不免情绪激荡,才会因为杨宁的不信任而冲动自残。只是这层心境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明白,更别说杨宁这局外人了。可是杨宁毕竟非同常人,虽然不解萧旒心情,但是却能够感受到这个男子心中的悲愤和赤诚,心中千回百转之下,终于一声轻叹,淡淡道:“我若说十分信你,就是骗你,若说一分也不信你,却是骗我自己,罢了,你我各退一步,你也别提什么效忠之类的话语,我也答应你,如果你们遇到什么强敌,我自会念在同门之情,出手相救,将来相处久了,有些事情到时候再挑明也好些。至于现在么,就是你那位斋主亲自来见我,我也未必肯答应这个条件,这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我却也不曾看在眼里。” 萧旒听到此处,也觉有些道理,如果换了自己,有人凭白送上这样一份大礼,只怕也是疑心重重吧,像他们这般出身魔门的人,岂会相信有这等好事,不过天长日久,彼此自可肝胆相照,到时候这位少年魔帝继承斋主之位就是水到渠成,自己也算是完成了斋主的托付。想到此处,他俯身再拜道:“弟子遵命,不过弟子自会将消息传给诸位同门,稍后弟子将信物呈上,将来帝尊所到之处,但有所命,各处分号定会任凭驱使。” 杨宁略一沉吟,却也觉得不错,有了万宝斋之助,至少行走江湖其间可以得到必要的情报财物支援,对自己却无约束妨碍,最多是偶然出手替这些人解决一些麻烦,纵然没有这层关系,如果自己得知魔门弟子有难,难道还忍心坐视么?想到此处,杨宁不由微微颔首,伸手将萧旒扶了起来。 萧旒掩住心中狂喜,又道:“还请帝尊示下,万宝斋和锦帆会将来要如何相处,帝尊若有心,弟子愿意相助帝尊将锦帆会纳入麾下,不知帝尊意下如何?”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晒然道:“锦帆会的伊会主和本座两位义姐旧日曾有主仆之分,这次也多亏他相助,我才能安然脱身,我们圣门弟子可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再说这支力量既然青萍可以动用,那就和本座可以动用一样,你就不要多此一举了。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留心,你我之间的关系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万宝斋还是保持昔日的神秘作风比较好,不过若是维持一定程度的合作却也无妨,这些事情你自己端详吧,我是不管的。还有一件事情,以后在外人面前你还是称呼我公子即可,我还没有正式承继宗主之位,这帝尊之称明不正言不顺,别人也还罢了,你也是本门弟子,不要坏了规矩。” 说到这里,杨宁下意识地流漏出原本已经收敛起来的威势,萧旒瞥见杨宁看似清秀文弱,却是寒酷庄严,不怒而威的神情,即使以他多年的历练,也觉得心中微颤,连忙垂手道:“弟子遵命,将来双方合作的时候,绝对不会泄露公子和万宝斋的关系,不知还有什么事情是弟子可以帮得上忙的?” 杨宁心中一动,想起昨日青萍和雷剑云商量的事情,若有了萧旒帮忙,还怕不能让那些人陷入彀中么。想到此处,他略一犹豫,问道:“你有没有法子,让燕王世子的人重金购得那幅《兰亭集序》,还有我们寄卖的那幅《簪花美人图》,最好让师冥他们重金买下。” 萧旒立时想起原本在外面偷听到的话,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沉思了良久,才胸有成竹地道:“此次集珍大会有‘琴棋书画’四绝,现在晶玉棋子已经归属唐氏,焦尾琴不是黄金可以购得,唯有《兰亭集序》和公子的那幅《簪花美人图》还未售出。依在下所见,有胆量竞购《簪花美人图》或者《兰亭集序》的人也不过是那几家,弟子可以先将《簪花美人图》的消息暗中透漏出去,然后再拍卖《兰亭集序》。唐家子弟多是风流倜傥,想来在他们眼中,那幅绝世名画定然胜过书圣的佳作,就是为了避免今天这种群起而攻之的情形,拍卖《兰亭集序》的时候,想必也会相让一步。汉王那边多半不会当真竞购,滇王一向不喜欢附庸风雅,想必也不会抢购字帖,倒是豫王那边很是难说,今日那尊墨玉佛像虽然贵重,却不好当做聘礼,恐怕这《兰亭集序》多半会争上一争的,不过若是在下保证可以设法将焦尾琴送到豫王手上,想必是可以说服豫王放弃《兰亭集序》的。” 杨宁听到这里微微皱眉,这样一来虽然满足了青萍的心愿,可是怎么感觉倒像是各取所需呢? 似乎是感觉到了杨宁的心思,萧旒不由露出狐狸一般的奸商笑容,低声道:“公子放心,这价钱上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这种私底下推波助澜,哄抬物价的手段,弟子可是最为擅长,公子若是最后不满意,大不了抢过来,然后让他们去赎回来,不就成了。” 杨宁听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和青萍商量过要当强盗也就罢了,萧旒却是鼓励自己去当绑匪,若论心黑手毒,自己两人却是拍马也比不上这位纵横天下的大管事。 罢了罢了,其他人害不到也就算了,反正也算收回少许利息了,至于自己和青萍最想教训的唐家,大概也只有那幅《簪花美人图》才能诱惑他们继续重金抢购吧。倒是可惜了那具焦尾琴,如果当真落入杨钧之手,自己也不好去抢过来,难不成拿抢来的古琴送给绿绮姐姐么?只怕绿绮姐姐是不会接受的。 越想越是头疼,终于杨宁决定不再多费脑筋,摇头轻叹,正要高声唤青萍进来,却听见门外响起喝骂声道:“老子不信邪,就是要进去看看,谁知道你们那位大总管安的什么心肠,说不定已经把公子爷给害了。”然后门外传来那个中年护卫和青萍的喝阻声。还未到杨宁反应过来,耳边已经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就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沧海厅的大门向内倒下,漫天都是木屑飞扬,遮住了两人视线。直到烟尘散尽,杨宁才看见褚老大讪笑着从废墟里爬了起来,而在褚老大身后,那面色阴沉的中年人正满面怒气地叉手而立,青萍却是似笑非笑地立在旁边。 杨宁怔怔望着褚老大,不知道该是责骂还是感动,无论如何,若非担心自己,这粗莽的汉子也不会这么胡闹吧,心中千回百转,深深地看了褚老大一眼,杨宁才缓缓向厅外走去。 走到青萍面前,低头看向那双清澈明媚如春水横波的明眸,杨宁伸手握住冰凉如寒玉的一双纤手,只觉得血脉交融,两颗心之间再无一丝空隙,不由微微一笑。虽然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双手相握的瞬间,已经感觉到了杨宁心中的无边喜悦,丝毫没有追问的打算,仰头看向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青萍柔声道:“子静,你带回来的蜜饯里面有很多梅子呢,不如我们寻些好酒,然后效仿古人,来个青梅煮酒好不好。” 杨宁欣喜地点点头,和青萍并肩携手向外走去,厅外虽有万宝斋不少护院,但是瞧见这对情深款款的少年少女,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紧握的兵器,丝毫提不起出手相阻的念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双人影缓缓没入夜幕之中。 褚老大原本还在懊恼,看到杨宁和青萍不顾而去,一下子蹦得老高,大声喊道:“公子爷,青萍小姐,你们别这么就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得给老子一个明白啊。” 远处一片沉寂,却在褚老大将要绝望之时,飘来一缕淡漠的语声道:“蠢材,这还不明白么?你去转告其他人一声,就说已经没事了,你明天上午到客院来见我,看你这点微末武技,若是给人知道,还以为我身边的人都像你这么没用呢。” 褚老大瞪大了眼睛,却满眼都是迷惑,似乎不明白杨宁在说些什么,这时却有人伸手轻拍他的肩膀,反射性地还手,却被人捉住臂膀,回头看去,却瞧见方才和杨宁密谈的万宝斋总管事神色古怪的面容。 萧旒有些嫉妒地道:“恭喜褚兄,武道宗虽然收徒极严,但是历代宗主身边都有一些侍从,虽然不是嫡传弟子,却可以得到魔帝指点武功,说起来比寻常的记名弟子身份还要高些,这等好事万某想都不敢想,却不料以褚兄这等资质,竟然也会被子静公子收录门下,当真令万某羡煞,将来万某若有所求,还要请褚兄在帝尊面前转圜一二呢。” 褚老大目光迷茫,如坠云雾之中,却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竟是难以形容其中滋味。 第十一卷 第一章 美人倾城(一) 集珍大会举行的第七日,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备受瞩目的各方势力都没有在万宝斋停留太长时间,或许是因为这一日的珍宝不在他们眼中吧,唯一可以当作谈资的就是万宝斋拿出来拍卖的一盒龙涎香,经过一番争夺后被汉王府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购得。不过表面上的平静不能尽掩幕后的风云变幻,就在沧海厅内生意兴隆的时候,师冥和唐仲海却正在缺席的万宝斋总管,化名万旒的萧旒指引下赏鉴一幅绝世的名画。 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虽然不见烛光摇曳,却在半圆的穹顶上按照周天黄道密布着疏疏朗朗的明珠星辰,暗淡的珠光相互辉映,令得整个房间笼罩在如梦如幻的光雾之中,不过这迷蒙的美景并不是最吸引目光的重点,事实上,室内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幅悬挂在壁上的画卷里的人物上。 不知是珠光所染,还是本身材质的颜色,那幅用熟绢当作画纸的画卷底色呈现淡淡的米黄色,画上共绘了十二位绝色美人,或者绣衣云鬓,或者布衣荆钗,或者临波照影,或者对月梳妆,或者在三月春光里翩翩起舞,或者在落花时节悄然独立,这一边西风残照里临风簪菊,那一侧银装素裹里踏雪寻梅,不论是发丝鬓角,还是衣袂绣纹,就连裙边的落花,波光明镜里面的倩影,梅花枝头的残雪,都是惟妙惟肖,更令人赞叹的是,每一个场景的转换都是自然而然,丝毫不显瑕疵空隙,令人来,只觉畅然如流水行云,丝毫生不出迟滞的感觉。这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那十二位美人,或者嫣然微笑,或者娇嗔含颦,或者含情脉脉,或者云淡风轻,容貌体态纤毫毕现,神态举止栩栩如生,而且各自发上都有一品簪花,美人名花两相欢,相映成趣。 萧旒察言观色,见师冥和唐仲海都是目眩神迷,不禁暗自得意,要知道即使是他这样从不留心美色,堪称铁石心肠的人物,乍见到这幅画,也是心猿意马,更何况唐仲海一向有风流蕴籍的名声在外,师冥娇妻在堂,又有红颜知己相伴,怎能够不入彀中。 过了不知多久,唐仲海才清醒过来,勉强将目光从画像上一个眉若春山,眼横秋水的女子身上移开,只觉那女子云鬓上那一支娇艳欲滴的海棠花似乎散发出幽香万缕,在自己身边萦绕,不由有些急切地道:“万总管,这果然是画圣毕青云的《簪花美人图》么?” 萧旒含笑道:“自然是的,若没有十分把握,在下怎敢请二公子和东阳侯前来鉴赏,二十三年前,这幅画被当做贡品送往洛阳,可惜途中遭劫,昨日本斋拍卖的那座墨玉佛像就是贡品之一,两者为一人所有,这些是旁证。除此之外,为了慎重起见,在下还请了金陵几位有名的画师朝奉前来辨别,不论是画风笔法,还是印章题跋,都可以确定这幅画的出处。且不说这幅画的内容,只看画风笔法上的由浅入深,层层精进,还有这历久弥新的色彩颜料,以及画圣首创的熟绢制法,就令人爱不释手。实不相瞒,若非此事已经泄露出去,只怕万某会不顾一切留下这幅名画,当做毕生珍藏呢。不过现在消息已经泄露,就只有拿出来拍卖了,不过在下思来想去,这等名画若是仅仅价高者得,不免落入庸人之手,只顾得欣赏美人名花,却忘了这幅画原本是画圣一生心血凝聚而成的结晶,才希望两位能够购得此画,若论文采风流,谁能够及得江东贵胄呢?” 若是往常,唐仲海听了萧旒说出要将珍品据为己有的想法,或者会颇为恼怒,但是此刻却是心有戚戚焉,只因他也生出了将这幅名画藏在暗室,不让他人见到的独占心理。他原本是从万宝斋伙计中听到了这幅画的传闻,才特意前来要求赏鉴一番,为了达到目的,更不惜拉上师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金陵,师冥的面子可是比他要贵重得多,毕竟想要胁迫万宝斋,他还差些分量。可是见到此画之后,唐仲海却生出无比的悔恨,虽然他相信师冥也会支持他购下此画,可是多半会将这幅画当做聘礼,就是舍不得,多半也会送给父亲,只怕从此以后,自己想再见到这幅《簪花美人图》,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想到此处,唐仲海略带遗憾地道:“四姐夫,你的意思如何?” 师冥这时候早已恢复了冷静,他原本颇为自负,只觉不过是一幅图画,画上的女子纵然绝色倾城,也难以动摇自己的心志,可是在看到其中一个美人画像的瞬间,他的整颗心都沦陷了。画卷正中那个长身玉立的女子,身着百鸟朝凤的绣衣,秀发堆云染墨,一朵盛开的红艳牡丹簪在发上,眉目如诗如画,神态雍容华贵,最令师冥魂不守舍的是那个女子秋波明眸中淡淡的哀愁,恍惚间竟是像极了妻子眼中的神采。 虽然师冥已经和海陵郡主成婚数年,可是在他心目中,始终将自己的妻子当成一个筹码,通过这段婚姻,他可以跻身越国公府的权力核心,可以表达唐康年的信任,所以虽然夫妻和睦,恩爱逾恒,他还是觉得这段姻缘不过是工具手段罢了,并非真情实意。而秋素华的一腔深情,满腹相思,也终于在月前俘虏了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得到渴望已久的真情,只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却总有一丝遗憾。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发觉,原来在自己心里,始终牵挂着的还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或者自己心中始终难以排解的遗憾,就是妻子眼中那一缕隐隐的愁绪。其实他早有疑心,只是故作不觉,之所以不愿猜疑妻子别有所爱,不肯利用光明宗和**宗的势力去追查,原本以为是不重视,现在想来,多半是害怕自己得知了真相之后难以承受。想到此处,师冥已觉如坠深渊,如果自己真正所爱的还是海陵郡主,那么有朝一日双方盟约破裂的时候,自己是否能狠到将这段姻缘弃如敝履。 听到唐仲海的问话,师冥仍然觉得心灰意冷,若非念及唐仲海是自己嫡亲的小舅子,只怕懒得回答了,不过终究不愿被人发觉自己的心意,便强提精神道:“这件事情先要问过世子,想要购得这幅画,至少也要二十万两,这么大数目的银两调用,必须得到岳父或者大哥的允许才行。” 早已经被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中的悔恨遗憾淹没的唐仲海那里听得出师冥语气里隐隐的惆怅,只是有些勉强不甘地道:“放心吧,这件事情我去和大哥说,只是可别像昨天那般被人围攻才好,如果超过三十万两,只怕大哥是不会同意的。” 萧旒听到这里,连忙插话道:“这倒不打紧,其实敢和二公子相争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如果二公子事先和某些人商量妥当,想必就可以顺利买下这幅名画了。” 唐仲海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师冥毕竟精明,眉头一皱道:“售价越高,万宝斋从中获利越多,怎么万总管似乎并不在意呢?” 萧旒早有准备,呵呵笑道:“不敢相瞒侯爷,以敝斋的财势,多赚几万两银子也算不得什么,这幅画不卖也就罢了,要卖自然应该卖给最合适的人,这样敝斋才可以从中获益,萧某主持的江宁总号可是在两位的地盘上混饭吃,近段时日,有不少同行想要暗中谋算敝斋,如果能够得到越国公府的支持,敝斋在金陵的处境就可以稳如泰山,这等好事万某怎肯放过,所以萧某愿意从中说项,让两位顺利购得这幅《簪花美人图》,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师冥和唐仲海交换了一个眼色,达成共识之后,师冥淡淡道:“若能如此,当然最好不过,万宝斋将来有什么麻烦,只要来寻二公子和本侯就是。只是有些人万总管可以相劝,有些人却不是万宝斋可以说服的吧?” 萧旒毫不动容地道:“侯爷放心,万某自有主张,在这之前,万某已经得到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承诺,青萍小姐念在敝斋礼数周到的情份,这幅《簪花美人图》他们不会插手,幽冀的吴先生和战将军已经答应,如果明日出售的《兰亭集序》可以到手的话,将不会执着于这幅画,豫王殿下那边,对最后一日出售的焦尾琴更感兴趣,如果两位到时候不参与竞价的话,也承诺不会留难,除此之外,若还有人和两位相争,想必凭着财势,二公子和侯爷也可以应付得了吧。” 师冥听了只觉将信将疑,想不到万宝斋竟有如此手段,不过仔细想想,其实这些事情只要肯开口,帝藩之间多半都会卖个面子,想必没有人愿意像昨天那般自相残杀吧,如果各取所需,倒不失为皆大欢喜,万宝斋其实不过是从中转圜罢了,却可以博得各方的感激,更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不过万宝斋能够说服杨宁和青萍两人,却令师冥有些庆幸,虽然那两人未必有足够的金银,但是有他们从中兴风作浪,却可以挑起昨日那样的混战。至于汉王和滇王那边,应该不会有足够的实力胆量和唐家相争。盘算了一番,师冥缓缓点头道:“不错的主意,《兰亭集序》我们可以放弃,焦尾琴的话,如果豫王有本事到手,我们不去争夺,如果豫王不能到手,就别怪我们插手了。” 萧旒微微一笑,道:“这一点两位放心,焦尾琴的事情在下也已经安排妥当,金陵城内,能够出得起千里黄金的,未必有出众的琴艺,能够有绝佳琴艺的,又出不起这笔黄金,除非有意外发生,否则豫王殿下定可如愿以偿。” 师冥心里有数,只要没有人买通琴师出面购琴,自然就是万无一失,毕竟豫王杨钧精通琴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除了三藩和越国公府之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这样李代桃僵的事情呢? 虽然有些惋惜,不能得到焦尾琴,那实在是师冥心目中最合适的聘礼,可是对《簪花美人图》的渴求还是让师冥放弃了原先的计划,苦笑摇头道:“既然万总管这样有把握,那么本侯就答应了,这焦尾琴的事,我们越国公府的人,都不会插手。却不知道这焦尾琴是何人出售的,拥有这样的名琴,却为了千两黄金出售,当真是得不偿失啊。” 萧旒神秘的一笑,低声道:“这件事情万某不愿对人言讲,不过二公子和师侯爷当然不在其内,其实出售这焦尾琴的人两位想必听过,就是沉香阁的素娥小姐,据在下所知,其实素娥小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售琴不过是为了求得一个高山流水的知音罢了,否则千两黄金在她来说不过是一曲缠头,何必要千里迢迢地到江南来卖琴呢。集珍大会的最后一日,素娥小姐就要在敝斋的雅兰轩与求购焦尾琴之人斗琴,若非另有意图,哪会这么麻烦。” 唐仲海不由扼腕道:“原来如此,唐某也听说过斗琴之事,想不到竟然会是素娥小姐亲临,唉,早知如此,唐某定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原本就听说素娥小姐到了金陵,只是至今不见佳人芳踪,想不到竟会在万宝斋相见,可惜啊可惜,失去了一近芳泽的良机。” 师冥却笑道:“二弟可别多事,那位素娥小姐据说从不露面,只以琴音待客,这等女子岂是寻常人可以亲近的,我现在倒希望她对豫王殿下一见钟情,说不定二弟还少了一个强劲对手呢。” 听到这番话,萧旒和唐仲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只是唐仲海目中带着惋惜,萧旒目中却是疑窦渐起。 送走了唐仲海和师冥,萧旒到沧海厅转了一圈,除非像昨天那样有价值连城的珍品出售,其实他这个总管事并不需要待在沧海厅,看一切都还顺利,除了那个汉王府中那个兴高采烈的小女孩之外,其他各大势力做主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了几个属下撑场面,不过这样一来,其他富商倒是没有了顾忌,许多今天出售的珍宝古董,都卖出了更高的价钱。 满意的点点头,萧旒这才转身离去,刚离开沧海厅便瞧见安道淳匆忙赶来的身影,停住脚步稍待片刻,安道淳几步赶到他身边,低声禀报道:“总管,已经将书信送到豫王殿下手上了,果然和总管预料的一样,豫王殿下对焦尾琴更为留意,知道了那幅《簪花美人图》之后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萧旒晒然道:“《簪花美人图》虽然珍贵无比,但是也只有唐仲海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才会看重,豫王殿下也算是难得的人物,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唐家翻脸,更何况夺得焦尾琴也更符合豫王殿下的期望,昔日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成就千古佳话,以古琴为聘,岂不是合情合理,至于那幅《簪花美人图》么,如果送给汉王或者还差不多,要是锦绣郡主看到这些多半比自己还要美丽的女子画像,不知道是否会一怒之下烧毁这幅难得的珍品呢?不过唐仲海想不到也就罢了,怎么师冥也这样目光短浅,枉费他还是光明宗的宗子,如果只有这点出息,也难怪光明宗这些年来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毫无成就可言。只凭这一点,我们选择子静公子也是值得的了,至少子静公子可没有被画上的美人迷惑。” 安道淳原本肃然聆听,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笑道:“子静公子未必不爱美色,只不过珠玉在前,有了青萍小姐这样的心上人,只怕别的女子纵然倾国倾城,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呢。” 萧旒虽然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却含笑道:“别胡说了,青萍小姐若是听见,只怕要给你一些颜色看呢。”虽然在和安道淳说笑,其实萧旒心思早已经不知飞到了杨宁和青萍居住的客院,不知道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自己的大话可是已经说出去了,如果那边弄不妥可就麻烦了。 客院之内,依旧是太湖石的假山之上,依旧是那一座小小的凉亭,假山青石上仍有残雪痕迹,不过凉亭外面却已经笼罩上了层层锦障,挡住了秋风寒霜,原本裸露在寒风里面的木制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毡,压住了三面似要飞扬的锦障,使得一丝寒风也透不进来,就是对着蜿蜒石阶的那一面,虽然没有帘幕,却也垂着帘幕,令人看不见亭子里面的景象。 亭子外面虽然是寒风瑟瑟,亭子里面却是温暖如春,在亭子中央摆着一张低矮的枣木方桌,桌子旁边放着温酒的红泥小炉,炉上坐着敞口的铜制方爵,爵内用水温着一个白瓷酒瓶,软木的塞子隔绝不住清冽的酒香,随着水温的增高,更有一缕清甜微酸的梅子香气伴随着酒气挥发开来,令人闻到就觉得心旷神怡。 青萍见火候已经足够,挽起袖子,露出一双如雪的皓腕,用湿布垫手提起酒壶,将壶中的酒液倒入两个白瓷酒盏里面,黄里透红的琼浆宛若琥珀一般,更透着淡淡幽香,闻起来已经令人心醉,青萍亲自将酒盏双手奉上道:“吴先生,花雕已经温好了,请先生品尝。” 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似乎闪过欣悦的光彩,也不需试探,伸手接过酒盏,嗅了嗅甜中带酸的酒香,笑道:“青萍小姐亲自温的花雕,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尝到,吴某愧领了。”说罢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花雕,略显苍白的容颜掠过一抹满足的神色。 青萍心中一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昔日自己姐妹陪伴师尊清绝先生品酒的往事,吴澄喝酒的姿势神情,竟然和杜清绝极为相似,若非知道吴澄的确是个瞎子,而且两人容貌并不相同,只怕青萍都要生出疑心了。心中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青萍将另外一杯酒递给杨宁,四目相对,杨宁眼中掠过一缕柔情,青萍不由垂下螓首,不知怎么,从昨日重逢之后,每当撞见杨宁的目光,她都觉得一阵心慌意乱。避开杨宁的目光,青萍转头看向吴澄,嫣然道:“吴先生,前日若非您援手相救,只怕子静纵然可以保住性命,也会功力受损,小女子感激不尽,大恩难以相谢,却因为先生位高权重,无以为报,思来想去,惟有以弟子礼侍奉先生,聊以报答先生的恩德于万一。” 吴澄闻言呵呵笑道:“青萍小姐言重了,你我双方渊源非浅,吴某与清绝先生昔日本是好友,子静公子与西门统领更有同门之谊,而且世子殿下和子静公子虽然有些误会,却也是一见如故,情同手足。昨日在下贸然出手不过是为了双方的情谊,哪里有什么恩惠可言?” 青萍听到此处不禁唇边露出一缕冷笑,虽然知道吴澄瞧不见,但是看见那双黯淡深沉的眸子,仍然转瞬逝去,正要敷衍过去,杨宁却已经一声冷哼,信手放下酒杯,那只白瓷酒杯悄无声息地嵌入了桌面,整个酒杯保持完好不说,和桌面严丝合缝,就连一个木渣都没有,毫无空隙。冷厉的目光在吴澄身上一掠而过,杨宁冷冷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西门凛,否则可别怪我对先生无礼。” 吴澄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想不到杨宁对西门凛的恨意如此之深,继而露出无奈的笑容,伸手在桌面一按,陷入桌面的酒杯竟然完好无损地缓缓升起,吴澄面上却若无其事,只是淡淡道:“不提就不提吧,其实不过是各为其主,子静又何必如此着恼,大不了将来在见面的时候,让西门统领给你赔礼就是,子静总要记着,无论如何,世子殿下和吴某对你可都是诚心一片,若非如此,练侍卫怎会有胆量将玉牌相赠呢?” 杨宁听到这里只觉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也似,虽然吴澄语气温和,可是他却明白其中深意不知几许,姑且不论练无痕的祸福还在这位凤台阁主和西门凛的一念之间,各为其主这四个字已经再清楚不过,自己若是不想和罗承玉为敌,就最好不要对西门凛的作为耿耿于怀,可是以他的性子,怎能忍受这样近乎威胁的暗示,按在桌面上的右手暗自发出真气,令那酒杯再度缓缓沉下,口中却冷冷道:“练无痕也不过是罗承玉手中一柄刀罢了,他的生死祸福可不关我的事。” 吴澄笑意未减,手上真气暗暗加强道:“我欲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若是练侍卫听见子静这番话,多半会后悔不迭吧。” 杨宁不甘示弱,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只是他的真气强上一分,吴澄的真气便也强上一分,而且那缕和自己针锋相对的真气不论是强弱还是性质竟然和自己十分相像,杨宁心中疑惑万分,瞥见吴澄淡然自若的神色,突然心中一动,蓦然收敛真气,果然顷刻之间,对面涌来的真气也如潮水一般消散无踪,这才知道,吴澄果然是不知什么时候利用了某种移花接玉的心法将自己的真气纳为己用,然后反过来和自己相抗,只觉心中羞恼万分,耳中却传来一声脆响,那还有一半陷在桌子里面的瓷杯突然粉碎,杯中酒液迸溅出来,若非杨宁即使用衣袖挡住,只怕会被溅了一身,耳边听到吴澄善意的笑声,杨宁放下衣袖,脸上露出闷闷的神色。他知道酒杯是受不住真气压迫,早已经破碎,只不过在真气维持下才保持原状,如今真气一泄,立刻就支持不住了。 虽然看不到杨宁的神色,但是从微妙的气氛变化中也知道这少年大概快要恼羞成怒了,忍住笑意,吴澄道:“子静就不要嘴硬了,你若当真可以狠心到坐视练侍卫遭遇不幸,也就不是我心目中的子静了,你这孩子的心肠可是比世子殿下柔软多了,不过你放心吧,不管是我还是西门统领,都不会用自己人来威胁你的,若是这样做了,也就不是幽冀男儿了。好了,酒也喝了,你最担心的事情也有了答案,还有什么事情要求我,不妨现在说出来吧,在我面前也不要吞吞吐吐的,这可不是子静你的性子。” 杨宁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色,青萍笑道:“吴先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我们想请吴先生答应,明日有一幅《簪花美人图》要出售,请吴先生看在子静面上不要插手,就把这个便宜让给别人。” 吴澄沉思了片刻,笑道:“是这幅画啊,想来也该出现了,我原本就在想,当日失踪的那批贡品里面,纯均剑和墨玉佛像已经露面,那么最珍贵的那幅《簪花美人图》也应该在集珍大会上出现才对,这幅画子静是想卖给豫王殿下还是唐仲海呢?想来雷剑云是不会买的,滇王殿下明显是对这次求婚并不看重,否则也不会派一个新进的属下去参加,所以雷剑云是万万不会有胆量付出重金买这幅画当作聘礼的。不过其实豫王或者唐仲海若真的得了手,与其将这幅画当作聘礼,还不如当作贡品送给当今的皇上呢。锦绣郡主毕竟是个女子,要她真心喜欢这幅画可就太难为她了,倒不如送给君王邀宠,才算是物尽其用。” 杨宁听他说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回答,有些不耐烦起来,对着这个眼盲心明的男子,他总是觉得分外沉不住气,忍着怒意道:“你到底肯不肯,如果不答应就不要废话了。” 吴澄微微一笑道:“自然是肯的,我不是说过出售赃物的时候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么,我是不会介意双方都得益的好事的,世子殿下也不是喜欢美色的人,这幅画让给别人又何妨,不过听说那批贡品里面有一幅皇象的《急就章》,不知道子静肯转让给吴某么?” 杨宁有些茫然,青萍却是眼睛一亮,《急就章》是三国时候吴国的皇象根据启蒙书籍《急就篇》所写的章体字帖,既然吴澄对这幅字帖感兴趣,那么明天的那幅《兰亭集序》字帖,想必吴澄当真是势在必得,看来杨宁所猜测的果然不错,想要敲上一笔的话也有希望办到了,连忙回答道:“吴先生请放心,那篇《急就章》原本打算明天出售呢,虽然这幅字帖不如《兰亭集序》,但是也算是极为有名了,一会儿我去取来送给先生就是了。” 吴澄含笑点头,却不知道已经留下了一个破绽给人,其实他就是知道也未必放在心上,就是损失些银两,若能够得到杨宁的善意,对他来说也是得大于失。 酒阑人散之后,吴澄与邱生等人一起离去,虽然他和杨宁的会面并没有完全避开世人的耳目,可是即使在有心人的眼中,也多半以为这是杨宁和罗承玉之间想要和解的序曲,却不知道还涉及到集珍大会上的利益,有些时候,真正想要隐瞒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就会被外在的迷雾遮掩。 第二天的集珍大会,杨宁和青萍都参与了,果然如他们预想的一般,那幅《兰亭集序》,经历了一番争夺后,被吴澄以十二万两纹银买下。虽然这幅字帖堪称无价之宝,但是如果不是雷剑云和那位汉王府的少女连连出价,也不会到了这个数字,要不是其他人没有出手,只怕还会有更高的价格。雷剑云自然是按照青萍的安排故意竞价,他可不在意是否会引起盟友之间的纷争,不过另一个生力军,汉王府的那位小姑娘,除了有恶作剧的意图之外,却是在“偶然”遇到青萍之后,被她说服帮了这个忙。所以吴澄就在恍然不觉中落入了这个小小圈套,以致多花了数万两银子买下了《兰亭集序》,不过如果算上被吴澄勒索去的另外一幅字帖《急就章》,吴澄其实也不一定吃亏呢。 当然,这一日集珍大会的重头戏还是在那幅《簪花美人图》上,这幅名画的消息早已经被萧旒暗中透漏了出去,虽然很多人都知道根本没有可能购得这幅名画,但是谁都不想放弃这一个欣赏美人的机会,因此沧海厅内座无虚席,人来得多了,交易也就倍加兴盛,许多件古董字画,奇珍异宝都卖出了罕见的高价。直到日渐西沉的时候,萧旒才亲自宣布将要出售《簪花美人图》。 两名侍女当着众宾客的面用清水净手之后,才从盛着画卷的檀木匣子里取出画轴,举在半空,缓缓拉开,当一个个国色天香的女子肖像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沧海厅中不时发出惊呼声和吸气声,这里面的客人多半都是男子,纵然是不爱书画,又哪里能够拒绝美女的诱惑,尤其是这幅画圣绘制的工笔仕女图上,每个人物都是惟妙惟肖,宛若真人缩小了的影像,怎不令这些人神魂动摇。当这幅《簪花美人图》全部展开的时候,即使是最不会鉴赏书画的俗人,也已经相信了这是画圣的作品,即使不是,能够绘制出这样的画卷,也算得上是画圣一流的人物了。 萧旒很会把握时机,他等待了片刻,直到下面传来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大多数人都已经开始清醒,这才朗声道:“这幅《簪花美人图》是稀世珍品,底价二十万两,有意者可以出价,每次加价五千两,因为诸位手头上可能一时拿不出真金白银,所以货主同意可以用实物抵偿部分金银,不过货主有言在先,只接受田地庄园或者店铺作坊,不要难以变现的珠宝古董,万某可以代为裁决是否接受这样的出价。” 听到萧旒提出的要求,许多人脸上都漏出释然之色,虽然在这里出现的都是富可敌国的人物,可是他们的大部分产业都是不能随便动用的,所以如果要拿出真金白银来,就显得捉襟见肘了。这幅《簪花美人图》底价就要二十万两,那么至少也要卖出三十万两银子,这么多银子,除了少数人之外,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立刻拿出来的,萧旒提出这样的条件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以往多半可以用珠宝抵偿部分货价,今次这位货主却只要真正具备价值的产业,可见是一位不可小看的务实人物。 不过这些自然不会引起众人的兴趣,几乎是在他们的催促中,开始了一场堪称**的拍卖,几乎是在萧旒话音刚落的瞬间,有一个低矮的胖子就已经敲响了金钟。杨宁目光一闪,已经掠到那人身上,只觉那人虽然矮胖,但是一双眸子精光闪闪,气息悠长,举手抬足更有凛然之威,不由目光稍作停留。青萍早已经在事先看过了萧旒提供的宾客名单,这一次可不是两眼一抹黑了,见杨宁对他留意,对照这人形貌和席位,略一思索,便低声道:“他是南闽巨商郑畏之,据闻南闽八成以上的茶叶都是通过他手上的茶行出售的,在南闽财势仅在俞家之下,两家多有相争,一直想要介入南闽的盐业和海运,不过被俞家打压,现在也只能和别人一样谋些蝇头小利,不过私底下的消息,这人身后有更大的势力支持,不是朝廷就是唐家,多半就是为了争夺南闽的控制权去的。不过现在看来多半是杨家的人,要不然怎么会主动相争呢,或许是那位豫王殿下表面上答应了你,实际上又不甘心,这才叫别人出面竞价吧。” 两人说话之时,有许多人已经开始纷纷竞价,不过片刻,已经到了二十四万两的高价,不过这些人几乎都是各地的富商,有的来自关中,有的来自洛阳,还有的来自幽冀,或者来自湘鄂,有的甚至就是金陵本地的豪富,还有一些产业遍布各地的富商也参与了进来,而豫王杨钧、殿中将军战恽、越国公之子唐仲海和岳阳剑派的少主雷剑云这四个理所当然应该出价的人都是冷眼旁观,尤其是昨天在密室里表现得垂涎三尺的唐仲海,分外显得漫不经心,令知情者不禁生出疑虑。青萍尤其觉得不安,要知道大部分的计划都是她设计的,要知道其他珍宝大部分都已经脱手,只有这幅最贵重的《簪花美人图》还没有卖出去,如果出了意外落在别人手里,纵然卖出了天价,也难以弥补她计谋失败的缺憾。 又过了片刻,看着价格已经飙升到二十七万两,青萍忍不住叹息道:“看来我是失策了,暗地里推波助澜,毕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多半是杨钧他们已经发觉不妥,所以才会袖手旁观,不过怎么唐仲海都没有竞价,莫非昨天他都是装出来的么,那么这个人可就太可怕了,还有该死的雷剑云,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害我要在万总管面前出丑了。” 青萍虽然没有《传音入密》的本事,但是她早就知道只要自己一说话,在这种场合下,杨宁自然会使用特殊的秘法隔绝四周的声音,只要不是宗师级数的高手,绝对难以听到这些谈话,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了一些机密,而且说完之后,还略微有些愧疚地瞧向杨宁。一向以来,她在杨宁面前都扮演着料事如神的军师角色,此刻却是一败涂地,虽然聪明颖悟,但她毕竟是个少女,自然希望得到情侣的安慰,却见杨宁神色冷漠地望着前面的画卷,不仅没有安慰她的意思,眼中反而透出一种淡淡的讥诮,不由恼羞成怒,见无人留意,一伸手到了杨宁腰间,狠狠地拧了一下。杨宁对她全无防范,直到痛感传到脑子里,才惊觉受到了袭击,忍不住回过头来,用惊讶的目光瞧向青萍涨红的俏颜,直到发觉青萍眼中的嗔怒之色,杨宁的目光才渐渐柔和起来,贴近了青萍的娇躯,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姐,你没有发觉么,每一次师冥端起茶杯,第三排左边七号桌的那个商人就出价,还有吴先生每次手指在桌上敲动,他后面隔着两张桌子的那个席位就开始竞价,还有类似的情况,显然他们是有意这样暗中相争的,而且我看吴先生和杨钧都很少出手,显然他们的行事没有脱离姐姐的估算。” 青萍听到此处不觉娇躯微震,她按照杨宁的指点打量起来,果然发觉了类似的互动,显然是跟杨宁所说的一般,那些纷纷竞价的富商不过是棋子,而一帝三藩越国公这些人才是幕后的主使,心中千回百转,她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委。想来这些日子自己和雷剑云暗中配合谋算这些人的事情并没有东窗事发,但是这些人都不是寻常人物,自然发觉鹬蚌相争,却让渔人得利的事实,所以才会在最重要奇珍出售的时候采用这种隐秘的方式竞价。这样一来,局势表面上混乱不堪,这些商人天南海北,到底是依附哪方势力很难根据表面的信息判断,甚至可能是临时受命,迫于压力参与进来,就是这些彼此敌对的诸侯人物,也难以绝对明确敌我势力的分布,更别说像她和子静这样的局外人了。这样一来的好处很明显,就是将无关的人排除出去,有心推波助澜的人物例如自己,也不会敢在这种混乱的情势下插手,而他们自己却凭着足够的情报,大致可以判断出情势的发展,决定胜负谁属。当然这其中还有许多其它好处,例如可以通过混乱的假象让敌手误会某些人物的立场,虽然不过是暗伏下一颗可能永远不会涌上的棋子,但是到了特定的时候,可能会改变很多事情。当然,他们也不会担心有人发觉其中的隐秘,在这样群情奋起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美人谁属这一点上,哪里还会有人留心这其中的微妙,就是有人留意,如果不是子静这样心明如镜的人物,也难以掌握整体的局势,而看见了这样一幅《簪花美人图》又有几个男子可以维系清明的心境呢?就是自己,可算得上心境清明了,但是只因那一点私心,也早已被纷乱的表面现象给迷惑了。 觉得分外无力,青萍一声轻叹,便也旁观起来。见青萍神色渐渐变得冷静沉凝,杨宁放下心来,也继续留意局势的变化,这时候参与竞价的钟声已经渐渐零落,可以算得上胜负已分,而看着吴澄手势或者被杨钧眼色指使的几个人是最先放弃的,基本上只是略微试探了一下,汉王那边更是根本没有参与进来,倒是雷剑云那边咄咄逼人,始终逼着价格攀升,最后唐仲海终于不耐起来,亲自敲响了金钟,冷然道:“三十五万两。” 和上次不同,这一次唐仲海亲自出面竞价等于是表明态度,除非是真心想要夺得这幅名画,雷剑云就应该考虑罢手了,虽然雷剑云是很想再次戏弄唐仲海一番的,可是和他同来的荆南将军段越心中却有顾忌,滇藩和江东势力相接,不愿双方撕破脸皮,所以在雷剑云拿起锤子的时候轻轻摇了一下头,雷剑云无奈之下只得放下锤子,却洒脱地耸了一下双肩,并不在意这样的结果。 唐仲海得意的一笑,满含威胁的目光扫视了沧海厅中宾客一眼,撞见他的目光的客人多半都避了开去,也无人再和他相争,就是杨钧、战恽等人或者含笑回视,或者漠不关心,却都无意再和他相争,正在唐仲海志得意满之时,耳边却响起一个清丽娇嫩的声音道:“三十六万两。”唐仲海大怒,转头望去,却瞧见汉王黄席上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正洋洋得意地望着自己,不禁哭笑不得。 这次开始竞价以来,这个少女就昏昏欲睡,虽然画上的女子个个绝色倾城,可是她年纪幼小,心性单纯,根本还没有对别的女子美色产生嫉妒的意识,而对这种纷乱的局势也觉得毫无兴趣,所以根本没有竞价,直到唐仲海出声竞价,以致万马齐谙的时候,她才生出兴趣,不知怎么,她就是瞧这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不顺眼,所以才会高声竞价,却不知道自己明显的捣乱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犯了大忌。她虽然不明白,她身边的李溯却是明白的,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小姐,老奴身上只剩三十万两银子,已经不够了。” 少女却不知道李溯的心思,见旁边听见李溯声音的几个宾客都露出笑意,只觉得受了侮辱,朗声道:“不够就不够,我在成都有座别庄,精致秀丽,价值七万两纹银,用来抵偿六万两银价足够了。” 唐仲海啼笑皆非,扬声道:“好了,我出三十七万两,小姑娘不要胡闹了,这幅名画你要去也没有用处。”其实他的语气已经很温和,虽然还不知道这少女的身份,但是能够在成都拥有那样一座别庄,纵然不是锦绣郡主的姐妹,也是身份贵重的千金小姐,他自然不愿得罪。却不料那少女最是讨厌别人说她年纪小,气得小脸火烧一般,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块黄绫裹住的物事放到桌子上,扬声道:“再加上这块玉佩,我偏偏就要定了这幅画,没用就没用,最多我烧了取暖。” 听到这女孩这番话,厅中众人都是忍俊不禁,有些人离得近些,探头瞧去,只见黄绫已经散落开来,露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晶莹美玉,虽然匆匆一瞥,但是玉质细腻,颜色洁白纯净,下面用红丝系着一对龙眼大的浑圆明珠,一看就是贵重无比,无论如何也值五千两银子。 李溯见状面色一沉,压着怒火道:“小姐不要再胡闹了,王妃亲赐的玉佩岂可拿出去抵押,若是王上知道,可是要责罚你的。” 那少女闻言也是身子一震,想起若给汉王知道此事的下场也是害怕非常,可是李溯这般在众人面前直言叱责,却让她羞愤不已,不知不觉中一双明眸珠泪盈盈,仰起头满面不屈之色,却是不肯理会李溯。 这时候唐仲海也是左右为难起来,他虽然少年傲慢,却也知道这少女身份绝不寻常,听语气分明是汉王的爱女,虽然看年纪不可能是声名远扬的锦绣郡主,但想必也是颇受宠爱,如果自己再出高价,岂不是得罪了这位小姐,可是自己如果放弃,让这少女当真倾囊买下这幅《簪花美人图》,只怕汉王会更不高兴,忍不住看向师冥,师冥却也是无可奈何,这时候他也没有办法让这小女孩体面地下台啊。 见到局势僵化起来,杨钧不禁微微皱眉,他虽然乐于见到唐仲海得罪汉王,可是如果自己在场的时候让这种情况发生,只怕汉王对自己也会生出芥蒂,这就不妙了,想到此处,不由柔声道:“这位小姐,名画虽好,却终究是比不上长辈赐予的玉佩,对小姐来说,这块玉佩才是无价之宝,拿出来抵偿银价实在不值得,不如看在本王薄面,就不要和唐兄相争了吧。” 少女听到杨钧温柔的语声,原本开始苍白的娇颜不禁染上了一抹红晕,目光一闪,却看到眼中尽是笑谑之色的雷剑云,以及满眼“冷淡”的吴澄,只觉他们似乎在嘲笑自己有始无终,不过是在玩闹罢了,神色一沉,别过头去,不再理会杨钧。这下杨钧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苦笑摇头。 唐仲海见状狠了狠心,心道:“你这小丫头总是和我为难,我宁可让汉王对我不满,也要让你吃些苦头,我现在不跟你相争了,等你回去,却有人责罚你。”想到此处,他遗憾地看了一眼那幅心中切切难忘的《簪花美人图》,转过头去再也不看那少女一眼。 那少女心中恐惧,却固执地抬起头来,扬声道:“这幅画是我的了,万总管还不将它送过来。” 萧旒也是暗自苦笑,他可是知道这个小女孩身份的,她是汉王的庶出幼女李芊芊,虽然不如锦绣郡主身份贵重,但是在诸多庶女中也算颇受宠爱,原本是针对唐仲海设下的局,想不到却让这位汉王的小郡主牵涉了进来,如果自己真的收下这块玉佩,只怕是自寻烦恼,更别说想要去收取这位小郡主的别庄了。 沧海厅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当中,这时候青萍突然起身走了过来,牵住少女的纤手道:“小妹妹,这画上的美人有什么好看,你若买下来岂不是得不偿失,不若这样吧,你将玉佩上那对明珠送给我,我送你一个货真价实的小美人好不好。”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偶,摆弄了一下放到了桌子上。 那小木偶一放到桌子上就自动飞旋起来,舞姿翩翩,关节屈直,无不合乎节拍,李芊芊哎呀一声低头瞧去,只见那木偶三寸多高,却是一个美女形象,眉目轮廓竟然和青萍有几分相似,一双凤眼里嵌着黑色琉璃,粲粲然如同星眸,樱唇含丹,仿佛是朱砂染成,云鬓高耸,却当真是青丝织就。身上的红色舞衣纤巧合度,不论是裁剪还是绣纹,都跟真正的衣衫一般无二,而那木偶的脸庞和偶然露出的手臂颜色虽然是紫色,但是材质坚挺如玉石,其中隐隐有金线潜伏,倒和肌肤纹理相似,木偶飞旋之际,发出金玉之声,显然材质极佳。 李芊芊毕竟出身不凡,等到木偶停下来拿起来细细摩挲了一遍,抬头惊喜地道:“我娘亲留下一具琵琶,原本是前朝宫中流落出来的‘小忽雷’,就是用桫椤檀制成的,音质宛若凤鸣九天,清越慷慨,万中无一,这位姐姐,你的木偶竟然也是桫椤檀制成,此木千金难求,当真令小妹羡煞。” 青萍看见李芊芊目中直率的喜悦,含笑道:“桫椤檀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可是当初偏偏就只得到了这么一点,别说制成琵琶,就是想做个木鱼都不成,我当时正着迷这些机关偶人,索性就自己做了一个,如今就送给你,你看它可以跳舞,可不是比画上的美人有趣多了。”说罢爱怜地按着李芊芊坐下,就要伸手去摘玉佩下面结子上的明珠。 李芊芊只觉青萍那双明眸如水的凤目里尽是温柔和煦的神采,恍惚间竟然和颇为怜爱自己的汉王妃有几分相似,原本心中的寂寞悲凉竟被这样温柔如春水的目光冲散开来,一颗芳心渐渐平静下来,扯住青萍的衣袖,将玉佩塞到青萍手中,低头道:“姐姐这份礼物的确胜过那些名画古董,黄金珠玉,这是小妹平生最敬重的长辈所赐的玉佩,听说可以驱邪护身,就送给姐姐吧。”说到此处,已经是珠泪盈盈,虽然嘴上不说,她也明白青萍是为了替她解围才会出面的,虽然取了两颗明珠不算什么,但是这块玉佩就不便用来抵偿银价了,这样一来李芊芊就可以不失面子的下台了。 李芊芊虽然出身富贵,但是身世也是堪怜,襁褓之中生母就已经病故,却又得不到父爱眷顾,若非汉王妃对她颇为爱怜,只怕很难在汉王府中生存了。其实汉王与王妃鹣鲽情深,只是王妃久久不孕,身体羸弱,长年卧病,汉王又是温柔多情的人,所以身边颇有几个侧妃侍妾,除了锦绣郡主最为受宠之外,汉王的两个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是汉王妃的陪嫁侍女所出,那侍女因此被封为侧妃,另一个幼子今年才六岁,是汉王目前最宠爱的一个妃子所生,聪明俊秀,汉王爱如至宝,其他庶出的女儿命运可就差多了,几乎难以得到汉王瞩目,李芊芊就是其中之一,虽然荣华富贵样样不缺,却是寂寞孤单,难以得到亲情眷顾,这一次自告奋勇前来江南,表面上是替嫡出的姐姐锦绣郡主考验求婚人选,却也不免存了几分想要吸引父亲目光的私心。方才不慎落到那般尴尬的处境,虽然也有人想要帮她解围,却都明显是为了不得罪汉王,只有这个美丽的少女,眼光中只有她的影子,只觉从未有人如此待她,李芊芊心中已经真正将青萍当成了姐姐,这才以最珍爱的玉佩相赠。 直到这时,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萧旒敲响金钟,将《簪花美人图》以三十七万两卖给了唐仲海,然后宣布今日明日出售的最后一件珍宝是焦尾琴,因为不是人人都可以前来竞购,所以集珍大会其实已经落下帷幕了。 第一章 美人倾城(二) 集珍大会举行的第七日,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备受瞩目的各方势力都没有在万宝斋停留太长时间,或许是因为这一日的珍宝不在他们眼中吧,唯一可以当作谈资的就是万宝斋拿出来拍卖的一盒龙涎香,经过一番争夺后被汉王府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购得。不过表面上的平静不能尽掩幕后的风云变幻,就在沧海厅内生意兴隆的时候,师冥和唐仲海却正在缺席的万宝斋总管,化名万旒的萧旒指引下赏鉴一幅绝世的名画。 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虽然不见烛光摇曳,却在半圆的穹顶上按照周天黄道密布着疏疏朗朗的明珠星辰,暗淡的珠光相互辉映,令得整个房间笼罩在如梦如幻的光雾之中,不过这迷蒙的美景并不是最吸引目光的重点,事实上,室内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幅悬挂在壁上的画卷里的人物上。 不知是珠光所染,还是本身材质的颜色,那幅用熟绢当作画纸的画卷底色呈现淡淡的米黄色,画上共绘了十二位绝色美人,或者绣衣云鬓,或者布衣荆钗,或者临波照影,或者对月梳妆,或者在三月春光里翩翩起舞,或者在落花时节悄然独立,这一边西风残照里临风簪菊,那一侧银装素裹里踏雪寻梅,不论是发丝鬓角,还是衣袂绣纹,就连裙边的落花,波光明镜里面的倩影,梅花枝头的残雪,都是惟妙惟肖,更令人赞叹的是,每一个场景的转换都是自然而然,丝毫不显瑕疵空隙,令人来,只觉畅然如流水行云,丝毫生不出迟滞的感觉。这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那十二位美人,或者嫣然微笑,或者娇嗔含颦,或者含情脉脉,或者云淡风轻,容貌体态纤毫毕现,神态举止栩栩如生,而且各自发上都有一品簪花,美人名花两相欢,相映成趣。 萧旒察言观色,见师冥和唐仲海都是目眩神迷,不禁暗自得意,要知道即使是他这样从不留心美色,堪称铁石心肠的人物,乍见到这幅画,也是心猿意马,更何况唐仲海一向有风流蕴籍的名声在外,师冥娇妻在堂,又有红颜知己相伴,怎能够不入彀中。 过了不知多久,唐仲海才清醒过来,勉强将目光从画像上一个眉若春山,眼横秋水的女子身上移开,只觉那女子云鬓上那一支娇艳欲滴的海棠花似乎散发出幽香万缕,在自己身边萦绕,不由有些急切地道:“万总管,这果然是画圣毕青云的《簪花美人图》么?” 萧旒含笑道:“自然是的,若没有十分把握,在下怎敢请二公子和东阳侯前来鉴赏,二十三年前,这幅画被当做贡品送往洛阳,可惜途中遭劫,昨日本斋拍卖的那座墨玉佛像就是贡品之一,两者为一人所有,这些是旁证。除此之外,为了慎重起见,在下还请了金陵几位有名的画师朝奉前来辨别,不论是画风笔法,还是印章题跋,都可以确定这幅画的出处。且不说这幅画的内容,只看画风笔法上的由浅入深,层层精进,还有这历久弥新的色彩颜料,以及画圣首创的熟绢制法,就令人爱不释手。实不相瞒,若非此事已经泄露出去,只怕万某会不顾一切留下这幅名画,当做毕生珍藏呢。不过现在消息已经泄露,就只有拿出来拍卖了,不过在下思来想去,这等名画若是仅仅价高者得,不免落入庸人之手,只顾得欣赏美人名花,却忘了这幅画原本是画圣一生心血凝聚而成的结晶,才希望两位能够购得此画,若论文采风流,谁能够及得江东贵胄呢?” 若是往常,唐仲海听了萧旒说出要将珍品据为己有的想法,或者会颇为恼怒,但是此刻却是心有戚戚焉,只因他也生出了将这幅名画藏在暗室,不让他人见到的独占心理。他原本是从万宝斋伙计中听到了这幅画的传闻,才特意前来要求赏鉴一番,为了达到目的,更不惜拉上师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金陵,师冥的面子可是比他要贵重得多,毕竟想要胁迫万宝斋,他还差些分量。可是见到此画之后,唐仲海却生出无比的悔恨,虽然他相信师冥也会支持他购下此画,可是多半会将这幅画当做聘礼,就是舍不得,多半也会送给父亲,只怕从此以后,自己想再见到这幅《簪花美人图》,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想到此处,唐仲海略带遗憾地道:“四姐夫,你的意思如何?” 师冥这时候早已恢复了冷静,他原本颇为自负,只觉不过是一幅图画,画上的女子纵然绝色倾城,也难以动摇自己的心志,可是在看到其中一个美人画像的瞬间,他的整颗心都沦陷了。画卷正中那个长身玉立的女子,身着百鸟朝凤的绣衣,秀发堆云染墨,一朵盛开的红艳牡丹簪在发上,眉目如诗如画,神态雍容华贵,最令师冥魂不守舍的是那个女子秋波明眸中淡淡的哀愁,恍惚间竟是像极了妻子眼中的神采。 虽然师冥已经和海陵郡主成婚数年,可是在他心目中,始终将自己的妻子当成一个筹码,通过这段婚姻,他可以跻身越国公府的权力核心,可以表达唐康年的信任,所以虽然夫妻和睦,恩爱逾恒,他还是觉得这段姻缘不过是工具手段罢了,并非真情实意。而秋素华的一腔深情,满腹相思,也终于在月前俘虏了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得到渴望已久的真情,只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却总有一丝遗憾。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发觉,原来在自己心里,始终牵挂着的还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或者自己心中始终难以排解的遗憾,就是妻子眼中那一缕隐隐的愁绪。其实他早有疑心,只是故作不觉,之所以不愿猜疑妻子别有所爱,不肯利用光明宗和**宗的势力去追查,原本以为是不重视,现在想来,多半是害怕自己得知了真相之后难以承受。想到此处,师冥已觉如坠深渊,如果自己真正所爱的还是海陵郡主,那么有朝一日双方盟约破裂的时候,自己是否能狠到将这段姻缘弃如敝履。 听到唐仲海的问话,师冥仍然觉得心灰意冷,若非念及唐仲海是自己嫡亲的小舅子,只怕懒得回答了,不过终究不愿被人发觉自己的心意,便强提精神道:“这件事情先要问过世子,想要购得这幅画,至少也要二十万两,这么大数目的银两调用,必须得到岳父或者大哥的允许才行。” 早已经被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中的悔恨遗憾淹没的唐仲海那里听得出师冥语气里隐隐的惆怅,只是有些勉强不甘地道:“放心吧,这件事情我去和大哥说,只是可别像昨天那般被人围攻才好,如果超过三十万两,只怕大哥是不会同意的。” 萧旒听到这里,连忙插话道:“这倒不打紧,其实敢和二公子相争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如果二公子事先和某些人商量妥当,想必就可以顺利买下这幅名画了。” 唐仲海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师冥毕竟精明,眉头一皱道:“售价越高,万宝斋从中获利越多,怎么万总管似乎并不在意呢?” 萧旒早有准备,呵呵笑道:“不敢相瞒侯爷,以敝斋的财势,多赚几万两银子也算不得什么,这幅画不卖也就罢了,要卖自然应该卖给最合适的人,这样敝斋才可以从中获益,萧某主持的江宁总号可是在两位的地盘上混饭吃,近段时日,有不少同行想要暗中谋算敝斋,如果能够得到越国公府的支持,敝斋在金陵的处境就可以稳如泰山,这等好事万某怎肯放过,所以萧某愿意从中说项,让两位顺利购得这幅《簪花美人图》,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师冥和唐仲海交换了一个眼色,达成共识之后,师冥淡淡道:“若能如此,当然最好不过,万宝斋将来有什么麻烦,只要来寻二公子和本侯就是。只是有些人万总管可以相劝,有些人却不是万宝斋可以说服的吧?” 萧旒毫不动容地道:“侯爷放心,万某自有主张,在这之前,万某已经得到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承诺,青萍小姐念在敝斋礼数周到的情份,这幅《簪花美人图》他们不会插手,幽冀的吴先生和战将军已经答应,如果明日出售的《兰亭集序》可以到手的话,将不会执着于这幅画,豫王殿下那边,对最后一日出售的焦尾琴更感兴趣,如果两位到时候不参与竞价的话,也承诺不会留难,除此之外,若还有人和两位相争,想必凭着财势,二公子和侯爷也可以应付得了吧。” 师冥听了只觉将信将疑,想不到万宝斋竟有如此手段,不过仔细想想,其实这些事情只要肯开口,帝藩之间多半都会卖个面子,想必没有人愿意像昨天那般自相残杀吧,如果各取所需,倒不失为皆大欢喜,万宝斋其实不过是从中转圜罢了,却可以博得各方的感激,更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不过万宝斋能够说服杨宁和青萍两人,却令师冥有些庆幸,虽然那两人未必有足够的金银,但是有他们从中兴风作浪,却可以挑起昨日那样的混战。至于汉王和滇王那边,应该不会有足够的实力胆量和唐家相争。盘算了一番,师冥缓缓点头道:“不错的主意,《兰亭集序》我们可以放弃,焦尾琴的话,如果豫王有本事到手,我们不去争夺,如果豫王不能到手,就别怪我们插手了。” 萧旒微微一笑,道:“这一点两位放心,焦尾琴的事情在下也已经安排妥当,金陵城内,能够出得起千里黄金的,未必有出众的琴艺,能够有绝佳琴艺的,又出不起这笔黄金,除非有意外发生,否则豫王殿下定可如愿以偿。” 师冥心里有数,只要没有人买通琴师出面购琴,自然就是万无一失,毕竟豫王杨钧精通琴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除了三藩和越国公府之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这样李代桃僵的事情呢? 虽然有些惋惜,不能得到焦尾琴,那实在是师冥心目中最合适的聘礼,可是对《簪花美人图》的渴求还是让师冥放弃了原先的计划,苦笑摇头道:“既然万总管这样有把握,那么本侯就答应了,这焦尾琴的事,我们越国公府的人,都不会插手。却不知道这焦尾琴是何人出售的,拥有这样的名琴,却为了千两黄金出售,当真是得不偿失啊。” 萧旒神秘的一笑,低声道:“这件事情万某不愿对人言讲,不过二公子和师侯爷当然不在其内,其实出售这焦尾琴的人两位想必听过,就是沉香阁的素娥小姐,据在下所知,其实素娥小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售琴不过是为了求得一个高山流水的知音罢了,否则千两黄金在她来说不过是一曲缠头,何必要千里迢迢地到江南来卖琴呢。集珍大会的最后一日,素娥小姐就要在敝斋的雅兰轩与求购焦尾琴之人斗琴,若非另有意图,哪会这么麻烦。” 唐仲海不由扼腕道:“原来如此,唐某也听说过斗琴之事,想不到竟然会是素娥小姐亲临,唉,早知如此,唐某定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原本就听说素娥小姐到了金陵,只是至今不见佳人芳踪,想不到竟会在万宝斋相见,可惜啊可惜,失去了一近芳泽的良机。” 师冥却笑道:“二弟可别多事,那位素娥小姐据说从不露面,只以琴音待客,这等女子岂是寻常人可以亲近的,我现在倒希望她对豫王殿下一见钟情,说不定二弟还少了一个强劲对手呢。” 听到这番话,萧旒和唐仲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只是唐仲海目中带着惋惜,萧旒目中却是疑窦渐起。 送走了唐仲海和师冥,萧旒到沧海厅转了一圈,除非像昨天那样有价值连城的珍品出售,其实他这个总管事并不需要待在沧海厅,看一切都还顺利,除了那个汉王府中那个兴高采烈的小女孩之外,其他各大势力做主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了几个属下撑场面,不过这样一来,其他富商倒是没有了顾忌,许多今天出售的珍宝古董,都卖出了更高的价钱。 满意的点点头,萧旒这才转身离去,刚离开沧海厅便瞧见安道淳匆忙赶来的身影,停住脚步稍待片刻,安道淳几步赶到他身边,低声禀报道:“总管,已经将书信送到豫王殿下手上了,果然和总管预料的一样,豫王殿下对焦尾琴更为留意,知道了那幅《簪花美人图》之后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萧旒晒然道:“《簪花美人图》虽然珍贵无比,但是也只有唐仲海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才会看重,豫王殿下也算是难得的人物,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唐家翻脸,更何况夺得焦尾琴也更符合豫王殿下的期望,昔日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成就千古佳话,以古琴为聘,岂不是合情合理,至于那幅《簪花美人图》么,如果送给汉王或者还差不多,要是锦绣郡主看到这些多半比自己还要美丽的女子画像,不知道是否会一怒之下烧毁这幅难得的珍品呢?不过唐仲海想不到也就罢了,怎么师冥也这样目光短浅,枉费他还是光明宗的宗子,如果只有这点出息,也难怪光明宗这些年来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毫无成就可言。只凭这一点,我们选择子静公子也是值得的了,至少子静公子可没有被画上的美人迷惑。” 安道淳原本肃然聆听,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笑道:“子静公子未必不爱美色,只不过珠玉在前,有了青萍小姐这样的心上人,只怕别的女子纵然倾国倾城,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呢。” 萧旒虽然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却含笑道:“别胡说了,青萍小姐若是听见,只怕要给你一些颜色看呢。”虽然在和安道淳说笑,其实萧旒心思早已经不知飞到了杨宁和青萍居住的客院,不知道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自己的大话可是已经说出去了,如果那边弄不妥可就麻烦了。 客院之内,依旧是太湖石的假山之上,依旧是那一座小小的凉亭,假山青石上仍有残雪痕迹,不过凉亭外面却已经笼罩上了层层锦障,挡住了秋风寒霜,原本裸露在寒风里面的木制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毡,压住了三面似要飞扬的锦障,使得一丝寒风也透不进来,就是对着蜿蜒石阶的那一面,虽然没有帘幕,却也垂着帘幕,令人看不见亭子里面的景象。 亭子外面虽然是寒风瑟瑟,亭子里面却是温暖如春,在亭子中央摆着一张低矮的枣木方桌,桌子旁边放着温酒的红泥小炉,炉上坐着敞口的铜制方爵,爵内用水温着一个白瓷酒瓶,软木的塞子隔绝不住清冽的酒香,随着水温的增高,更有一缕清甜微酸的梅子香气伴随着酒气挥发开来,令人闻到就觉得心旷神怡。 青萍见火候已经足够,挽起袖子,露出一双如雪的皓腕,用湿布垫手提起酒壶,将壶中的酒液倒入两个白瓷酒盏里面,黄里透红的琼浆宛若琥珀一般,更透着淡淡幽香,闻起来已经令人心醉,青萍亲自将酒盏双手奉上道:“吴先生,花雕已经温好了,请先生品尝。” 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似乎闪过欣悦的光彩,也不需试探,伸手接过酒盏,嗅了嗅甜中带酸的酒香,笑道:“青萍小姐亲自温的花雕,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尝到,吴某愧领了。”说罢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花雕,略显苍白的容颜掠过一抹满足的神色。 青萍心中一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昔日自己姐妹陪伴师尊清绝先生品酒的往事,吴澄喝酒的姿势神情,竟然和杜清绝极为相似,若非知道吴澄的确是个瞎子,而且两人容貌并不相同,只怕青萍都要生出疑心了。心中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青萍将另外一杯酒递给杨宁,四目相对,杨宁眼中掠过一缕柔情,青萍不由垂下螓首,不知怎么,从昨日重逢之后,每当撞见杨宁的目光,她都觉得一阵心慌意乱。避开杨宁的目光,青萍转头看向吴澄,嫣然道:“吴先生,前日若非您援手相救,只怕子静纵然可以保住性命,也会功力受损,小女子感激不尽,大恩难以相谢,却因为先生位高权重,无以为报,思来想去,惟有以弟子礼侍奉先生,聊以报答先生的恩德于万一。” 吴澄闻言呵呵笑道:“青萍小姐言重了,你我双方渊源非浅,吴某与清绝先生昔日本是好友,子静公子与西门统领更有同门之谊,而且世子殿下和子静公子虽然有些误会,却也是一见如故,情同手足。昨日在下贸然出手不过是为了双方的情谊,哪里有什么恩惠可言?” 青萍听到此处不禁唇边露出一缕冷笑,虽然知道吴澄瞧不见,但是看见那双黯淡深沉的眸子,仍然转瞬逝去,正要敷衍过去,杨宁却已经一声冷哼,信手放下酒杯,那只白瓷酒杯悄无声息地嵌入了桌面,整个酒杯保持完好不说,和桌面严丝合缝,就连一个木渣都没有,毫无空隙。冷厉的目光在吴澄身上一掠而过,杨宁冷冷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西门凛,否则可别怪我对先生无礼。” 吴澄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想不到杨宁对西门凛的恨意如此之深,继而露出无奈的笑容,伸手在桌面一按,陷入桌面的酒杯竟然完好无损地缓缓升起,吴澄面上却若无其事,只是淡淡道:“不提就不提吧,其实不过是各为其主,子静又何必如此着恼,大不了将来在见面的时候,让西门统领给你赔礼就是,子静总要记着,无论如何,世子殿下和吴某对你可都是诚心一片,若非如此,练侍卫怎会有胆量将玉牌相赠呢?” 杨宁听到这里只觉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也似,虽然吴澄语气温和,可是他却明白其中深意不知几许,姑且不论练无痕的祸福还在这位凤台阁主和西门凛的一念之间,各为其主这四个字已经再清楚不过,自己若是不想和罗承玉为敌,就最好不要对西门凛的作为耿耿于怀,可是以他的性子,怎能忍受这样近乎威胁的暗示,按在桌面上的右手暗自发出真气,令那酒杯再度缓缓沉下,口中却冷冷道:“练无痕也不过是罗承玉手中一柄刀罢了,他的生死祸福可不关我的事。” 吴澄笑意未减,手上真气暗暗加强道:“我欲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若是练侍卫听见子静这番话,多半会后悔不迭吧。” 杨宁不甘示弱,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只是他的真气强上一分,吴澄的真气便也强上一分,而且那缕和自己针锋相对的真气不论是强弱还是性质竟然和自己十分相像,杨宁心中疑惑万分,瞥见吴澄淡然自若的神色,突然心中一动,蓦然收敛真气,果然顷刻之间,对面涌来的真气也如潮水一般消散无踪,这才知道,吴澄果然是不知什么时候利用了某种移花接玉的心法将自己的真气纳为己用,然后反过来和自己相抗,只觉心中羞恼万分,耳中却传来一声脆响,那还有一半陷在桌子里面的瓷杯突然粉碎,杯中酒液迸溅出来,若非杨宁即使用衣袖挡住,只怕会被溅了一身,耳边听到吴澄善意的笑声,杨宁放下衣袖,脸上露出闷闷的神色。他知道酒杯是受不住真气压迫,早已经破碎,只不过在真气维持下才保持原状,如今真气一泄,立刻就支持不住了。 虽然看不到杨宁的神色,但是从微妙的气氛变化中也知道这少年大概快要恼羞成怒了,忍住笑意,吴澄道:“子静就不要嘴硬了,你若当真可以狠心到坐视练侍卫遭遇不幸,也就不是我心目中的子静了,你这孩子的心肠可是比世子殿下柔软多了,不过你放心吧,不管是我还是西门统领,都不会用自己人来威胁你的,若是这样做了,也就不是幽冀男儿了。好了,酒也喝了,你最担心的事情也有了答案,还有什么事情要求我,不妨现在说出来吧,在我面前也不要吞吞吐吐的,这可不是子静你的性子。” 杨宁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色,青萍笑道:“吴先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我们想请吴先生答应,明日有一幅《簪花美人图》要出售,请吴先生看在子静面上不要插手,就把这个便宜让给别人。” 吴澄沉思了片刻,笑道:“是这幅画啊,想来也该出现了,我原本就在想,当日失踪的那批贡品里面,纯均剑和墨玉佛像已经露面,那么最珍贵的那幅《簪花美人图》也应该在集珍大会上出现才对,这幅画子静是想卖给豫王殿下还是唐仲海呢?想来雷剑云是不会买的,滇王殿下明显是对这次求婚并不看重,否则也不会派一个新进的属下去参加,所以雷剑云是万万不会有胆量付出重金买这幅画当作聘礼的。不过其实豫王或者唐仲海若真的得了手,与其将这幅画当作聘礼,还不如当作贡品送给当今的皇上呢。锦绣郡主毕竟是个女子,要她真心喜欢这幅画可就太难为她了,倒不如送给君王邀宠,才算是物尽其用。” 杨宁听他说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回答,有些不耐烦起来,对着这个眼盲心明的男子,他总是觉得分外沉不住气,忍着怒意道:“你到底肯不肯,如果不答应就不要废话了。” 吴澄微微一笑道:“自然是肯的,我不是说过出售赃物的时候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么,我是不会介意双方都得益的好事的,世子殿下也不是喜欢美色的人,这幅画让给别人又何妨,不过听说那批贡品里面有一幅皇象的《急就章》,不知道子静肯转让给吴某么?” 杨宁有些茫然,青萍却是眼睛一亮,《急就章》是三国时候吴国的皇象根据启蒙书籍《急就篇》所写的章体字帖,既然吴澄对这幅字帖感兴趣,那么明天的那幅《兰亭集序》字帖,想必吴澄当真是势在必得,看来杨宁所猜测的果然不错,想要敲上一笔的话也有希望办到了,连忙回答道:“吴先生请放心,那篇《急就章》原本打算明天出售呢,虽然这幅字帖不如《兰亭集序》,但是也算是极为有名了,一会儿我去取来送给先生就是了。” 吴澄含笑点头,却不知道已经留下了一个破绽给人,其实他就是知道也未必放在心上,就是损失些银两,若能够得到杨宁的善意,对他来说也是得大于失。 酒阑人散之后,吴澄与邱生等人一起离去,虽然他和杨宁的会面并没有完全避开世人的耳目,可是即使在有心人的眼中,也多半以为这是杨宁和罗承玉之间想要和解的序曲,却不知道还涉及到集珍大会上的利益,有些时候,真正想要隐瞒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就会被外在的迷雾遮掩。 第二天的集珍大会,杨宁和青萍都参与了,果然如他们预想的一般,那幅《兰亭集序》,经历了一番争夺后,被吴澄以十二万两纹银买下。虽然这幅字帖堪称无价之宝,但是如果不是雷剑云和那位汉王府的少女连连出价,也不会到了这个数字,要不是其他人没有出手,只怕还会有更高的价格。雷剑云自然是按照青萍的安排故意竞价,他可不在意是否会引起盟友之间的纷争,不过另一个生力军,汉王府的那位小姑娘,除了有恶作剧的意图之外,却是在“偶然”遇到青萍之后,被她说服帮了这个忙。所以吴澄就在恍然不觉中落入了这个小小圈套,以致多花了数万两银子买下了《兰亭集序》,不过如果算上被吴澄勒索去的另外一幅字帖《急就章》,吴澄其实也不一定吃亏呢。 当然,这一日集珍大会的重头戏还是在那幅《簪花美人图》上,这幅名画的消息早已经被萧旒暗中透漏了出去,虽然很多人都知道根本没有可能购得这幅名画,但是谁都不想放弃这一个欣赏美人的机会,因此沧海厅内座无虚席,人来得多了,交易也就倍加兴盛,许多件古董字画,奇珍异宝都卖出了罕见的高价。直到日渐西沉的时候,萧旒才亲自宣布将要出售《簪花美人图》。 两名侍女当着众宾客的面用清水净手之后,才从盛着画卷的檀木匣子里取出画轴,举在半空,缓缓拉开,当一个个国色天香的女子肖像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沧海厅中不时发出惊呼声和吸气声,这里面的客人多半都是男子,纵然是不爱书画,又哪里能够拒绝美女的诱惑,尤其是这幅画圣绘制的工笔仕女图上,每个人物都是惟妙惟肖,宛若真人缩小了的影像,怎不令这些人神魂动摇。当这幅《簪花美人图》全部展开的时候,即使是最不会鉴赏书画的俗人,也已经相信了这是画圣的作品,即使不是,能够绘制出这样的画卷,也算得上是画圣一流的人物了。 萧旒很会把握时机,他等待了片刻,直到下面传来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大多数人都已经开始清醒,这才朗声道:“这幅《簪花美人图》是稀世珍品,底价二十万两,有意者可以出价,每次加价五千两,因为诸位手头上可能一时拿不出真金白银,所以货主同意可以用实物抵偿部分金银,不过货主有言在先,只接受田地庄园或者店铺作坊,不要难以变现的珠宝古董,万某可以代为裁决是否接受这样的出价。” 听到萧旒提出的要求,许多人脸上都漏出释然之色,虽然在这里出现的都是富可敌国的人物,可是他们的大部分产业都是不能随便动用的,所以如果要拿出真金白银来,就显得捉襟见肘了。这幅《簪花美人图》底价就要二十万两,那么至少也要卖出三十万两银子,这么多银子,除了少数人之外,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立刻拿出来的,萧旒提出这样的条件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以往多半可以用珠宝抵偿部分货价,今次这位货主却只要真正具备价值的产业,可见是一位不可小看的务实人物。 不过这些自然不会引起众人的兴趣,几乎是在他们的催促中,开始了一场堪称**的拍卖,几乎是在萧旒话音刚落的瞬间,有一个低矮的胖子就已经敲响了金钟。杨宁目光一闪,已经掠到那人身上,只觉那人虽然矮胖,但是一双眸子精光闪闪,气息悠长,举手抬足更有凛然之威,不由目光稍作停留。青萍早已经在事先看过了萧旒提供的宾客名单,这一次可不是两眼一抹黑了,见杨宁对他留意,对照这人形貌和席位,略一思索,便低声道:“他是南闽巨商郑畏之,据闻南闽八成以上的茶叶都是通过他手上的茶行出售的,在南闽财势仅在俞家之下,两家多有相争,一直想要介入南闽的盐业和海运,不过被俞家打压,现在也只能和别人一样谋些蝇头小利,不过私底下的消息,这人身后有更大的势力支持,不是朝廷就是唐家,多半就是为了争夺南闽的控制权去的。不过现在看来多半是杨家的人,要不然怎么会主动相争呢,或许是那位豫王殿下表面上答应了你,实际上又不甘心,这才叫别人出面竞价吧。” 两人说话之时,有许多人已经开始纷纷竞价,不过片刻,已经到了二十四万两的高价,不过这些人几乎都是各地的富商,有的来自关中,有的来自洛阳,还有的来自幽冀,或者来自湘鄂,有的甚至就是金陵本地的豪富,还有一些产业遍布各地的富商也参与了进来,而豫王杨钧、殿中将军战恽、越国公之子唐仲海和岳阳剑派的少主雷剑云这四个理所当然应该出价的人都是冷眼旁观,尤其是昨天在密室里表现得垂涎三尺的唐仲海,分外显得漫不经心,令知情者不禁生出疑虑。青萍尤其觉得不安,要知道大部分的计划都是她设计的,要知道其他珍宝大部分都已经脱手,只有这幅最贵重的《簪花美人图》还没有卖出去,如果出了意外落在别人手里,纵然卖出了天价,也难以弥补她计谋失败的缺憾。 又过了片刻,看着价格已经飙升到二十七万两,青萍忍不住叹息道:“看来我是失策了,暗地里推波助澜,毕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多半是杨钧他们已经发觉不妥,所以才会袖手旁观,不过怎么唐仲海都没有竞价,莫非昨天他都是装出来的么,那么这个人可就太可怕了,还有该死的雷剑云,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害我要在万总管面前出丑了。” 青萍虽然没有《传音入密》的本事,但是她早就知道只要自己一说话,在这种场合下,杨宁自然会使用特殊的秘法隔绝四周的声音,只要不是宗师级数的高手,绝对难以听到这些谈话,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了一些机密,而且说完之后,还略微有些愧疚地瞧向杨宁。一向以来,她在杨宁面前都扮演着料事如神的军师角色,此刻却是一败涂地,虽然聪明颖悟,但她毕竟是个少女,自然希望得到情侣的安慰,却见杨宁神色冷漠地望着前面的画卷,不仅没有安慰她的意思,眼中反而透出一种淡淡的讥诮,不由恼羞成怒,见无人留意,一伸手到了杨宁腰间,狠狠地拧了一下。杨宁对她全无防范,直到痛感传到脑子里,才惊觉受到了袭击,忍不住回过头来,用惊讶的目光瞧向青萍涨红的俏颜,直到发觉青萍眼中的嗔怒之色,杨宁的目光才渐渐柔和起来,贴近了青萍的娇躯,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姐,你没有发觉么,每一次师冥端起茶杯,第三排左边七号桌的那个商人就出价,还有吴先生每次手指在桌上敲动,他后面隔着两张桌子的那个席位就开始竞价,还有类似的情况,显然他们是有意这样暗中相争的,而且我看吴先生和杨钧都很少出手,显然他们的行事没有脱离姐姐的估算。” 青萍听到此处不觉娇躯微震,她按照杨宁的指点打量起来,果然发觉了类似的互动,显然是跟杨宁所说的一般,那些纷纷竞价的富商不过是棋子,而一帝三藩越国公这些人才是幕后的主使,心中千回百转,她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委。想来这些日子自己和雷剑云暗中配合谋算这些人的事情并没有东窗事发,但是这些人都不是寻常人物,自然发觉鹬蚌相争,却让渔人得利的事实,所以才会在最重要奇珍出售的时候采用这种隐秘的方式竞价。这样一来,局势表面上混乱不堪,这些商人天南海北,到底是依附哪方势力很难根据表面的信息判断,甚至可能是临时受命,迫于压力参与进来,就是这些彼此敌对的诸侯人物,也难以绝对明确敌我势力的分布,更别说像她和子静这样的局外人了。这样一来的好处很明显,就是将无关的人排除出去,有心推波助澜的人物例如自己,也不会敢在这种混乱的情势下插手,而他们自己却凭着足够的情报,大致可以判断出情势的发展,决定胜负谁属。当然这其中还有许多其它好处,例如可以通过混乱的假象让敌手误会某些人物的立场,虽然不过是暗伏下一颗可能永远不会涌上的棋子,但是到了特定的时候,可能会改变很多事情。当然,他们也不会担心有人发觉其中的隐秘,在这样群情奋起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美人谁属这一点上,哪里还会有人留心这其中的微妙,就是有人留意,如果不是子静这样心明如镜的人物,也难以掌握整体的局势,而看见了这样一幅《簪花美人图》又有几个男子可以维系清明的心境呢?就是自己,可算得上心境清明了,但是只因那一点私心,也早已被纷乱的表面现象给迷惑了。 觉得分外无力,青萍一声轻叹,便也旁观起来。见青萍神色渐渐变得冷静沉凝,杨宁放下心来,也继续留意局势的变化,这时候参与竞价的钟声已经渐渐零落,可以算得上胜负已分,而看着吴澄手势或者被杨钧眼色指使的几个人是最先放弃的,基本上只是略微试探了一下,汉王那边更是根本没有参与进来,倒是雷剑云那边咄咄逼人,始终逼着价格攀升,最后唐仲海终于不耐起来,亲自敲响了金钟,冷然道:“三十五万两。” 和上次不同,这一次唐仲海亲自出面竞价等于是表明态度,除非是真心想要夺得这幅名画,雷剑云就应该考虑罢手了,虽然雷剑云是很想再次戏弄唐仲海一番的,可是和他同来的荆南将军段越心中却有顾忌,滇藩和江东势力相接,不愿双方撕破脸皮,所以在雷剑云拿起锤子的时候轻轻摇了一下头,雷剑云无奈之下只得放下锤子,却洒脱地耸了一下双肩,并不在意这样的结果。 唐仲海得意的一笑,满含威胁的目光扫视了沧海厅中宾客一眼,撞见他的目光的客人多半都避了开去,也无人再和他相争,就是杨钧、战恽等人或者含笑回视,或者漠不关心,却都无意再和他相争,正在唐仲海志得意满之时,耳边却响起一个清丽娇嫩的声音道:“三十六万两。”唐仲海大怒,转头望去,却瞧见汉王黄席上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正洋洋得意地望着自己,不禁哭笑不得。 这次开始竞价以来,这个少女就昏昏欲睡,虽然画上的女子个个绝色倾城,可是她年纪幼小,心性单纯,根本还没有对别的女子美色产生嫉妒的意识,而对这种纷乱的局势也觉得毫无兴趣,所以根本没有竞价,直到唐仲海出声竞价,以致万马齐谙的时候,她才生出兴趣,不知怎么,她就是瞧这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不顺眼,所以才会高声竞价,却不知道自己明显的捣乱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犯了大忌。她虽然不明白,她身边的李溯却是明白的,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小姐,老奴身上只剩三十万两银子,已经不够了。” 少女却不知道李溯的心思,见旁边听见李溯声音的几个宾客都露出笑意,只觉得受了侮辱,朗声道:“不够就不够,我在成都有座别庄,精致秀丽,价值七万两纹银,用来抵偿六万两银价足够了。” 唐仲海啼笑皆非,扬声道:“好了,我出三十七万两,小姑娘不要胡闹了,这幅名画你要去也没有用处。”其实他的语气已经很温和,虽然还不知道这少女的身份,但是能够在成都拥有那样一座别庄,纵然不是锦绣郡主的姐妹,也是身份贵重的千金小姐,他自然不愿得罪。却不料那少女最是讨厌别人说她年纪小,气得小脸火烧一般,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块黄绫裹住的物事放到桌子上,扬声道:“再加上这块玉佩,我偏偏就要定了这幅画,没用就没用,最多我烧了取暖。” 听到这女孩这番话,厅中众人都是忍俊不禁,有些人离得近些,探头瞧去,只见黄绫已经散落开来,露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晶莹美玉,虽然匆匆一瞥,但是玉质细腻,颜色洁白纯净,下面用红丝系着一对龙眼大的浑圆明珠,一看就是贵重无比,无论如何也值五千两银子。 李溯见状面色一沉,压着怒火道:“小姐不要再胡闹了,王妃亲赐的玉佩岂可拿出去抵押,若是王上知道,可是要责罚你的。” 那少女闻言也是身子一震,想起若给汉王知道此事的下场也是害怕非常,可是李溯这般在众人面前直言叱责,却让她羞愤不已,不知不觉中一双明眸珠泪盈盈,仰起头满面不屈之色,却是不肯理会李溯。 这时候唐仲海也是左右为难起来,他虽然少年傲慢,却也知道这少女身份绝不寻常,听语气分明是汉王的爱女,虽然看年纪不可能是声名远扬的锦绣郡主,但想必也是颇受宠爱,如果自己再出高价,岂不是得罪了这位小姐,可是自己如果放弃,让这少女当真倾囊买下这幅《簪花美人图》,只怕汉王会更不高兴,忍不住看向师冥,师冥却也是无可奈何,这时候他也没有办法让这小女孩体面地下台啊。 见到局势僵化起来,杨钧不禁微微皱眉,他虽然乐于见到唐仲海得罪汉王,可是如果自己在场的时候让这种情况发生,只怕汉王对自己也会生出芥蒂,这就不妙了,想到此处,不由柔声道:“这位小姐,名画虽好,却终究是比不上长辈赐予的玉佩,对小姐来说,这块玉佩才是无价之宝,拿出来抵偿银价实在不值得,不如看在本王薄面,就不要和唐兄相争了吧。” 少女听到杨钧温柔的语声,原本开始苍白的娇颜不禁染上了一抹红晕,目光一闪,却看到眼中尽是笑谑之色的雷剑云,以及满眼“冷淡”的吴澄,只觉他们似乎在嘲笑自己有始无终,不过是在玩闹罢了,神色一沉,别过头去,不再理会杨钧。这下杨钧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苦笑摇头。 唐仲海见状狠了狠心,心道:“你这小丫头总是和我为难,我宁可让汉王对我不满,也要让你吃些苦头,我现在不跟你相争了,等你回去,却有人责罚你。”想到此处,他遗憾地看了一眼那幅心中切切难忘的《簪花美人图》,转过头去再也不看那少女一眼。 那少女心中恐惧,却固执地抬起头来,扬声道:“这幅画是我的了,万总管还不将它送过来。” 萧旒也是暗自苦笑,他可是知道这个小女孩身份的,她是汉王的庶出幼女李芊芊,虽然不如锦绣郡主身份贵重,但是在诸多庶女中也算颇受宠爱,原本是针对唐仲海设下的局,想不到却让这位汉王的小郡主牵涉了进来,如果自己真的收下这块玉佩,只怕是自寻烦恼,更别说想要去收取这位小郡主的别庄了。 沧海厅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当中,这时候青萍突然起身走了过来,牵住少女的纤手道:“小妹妹,这画上的美人有什么好看,你若买下来岂不是得不偿失,不若这样吧,你将玉佩上那对明珠送给我,我送你一个货真价实的小美人好不好。”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偶,摆弄了一下放到了桌子上。 那小木偶一放到桌子上就自动飞旋起来,舞姿翩翩,关节屈直,无不合乎节拍,李芊芊哎呀一声低头瞧去,只见那木偶三寸多高,却是一个美女形象,眉目轮廓竟然和青萍有几分相似,一双凤眼里嵌着黑色琉璃,粲粲然如同星眸,樱唇含丹,仿佛是朱砂染成,云鬓高耸,却当真是青丝织就。身上的红色舞衣纤巧合度,不论是裁剪还是绣纹,都跟真正的衣衫一般无二,而那木偶的脸庞和偶然露出的手臂颜色虽然是紫色,但是材质坚挺如玉石,其中隐隐有金线潜伏,倒和肌肤纹理相似,木偶飞旋之际,发出金玉之声,显然材质极佳。 李芊芊毕竟出身不凡,等到木偶停下来拿起来细细摩挲了一遍,抬头惊喜地道:“我娘亲留下一具琵琶,原本是前朝宫中流落出来的‘小忽雷’,就是用桫椤檀制成的,音质宛若凤鸣九天,清越慷慨,万中无一,这位姐姐,你的木偶竟然也是桫椤檀制成,此木千金难求,当真令小妹羡煞。” 青萍看见李芊芊目中直率的喜悦,含笑道:“桫椤檀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可是当初偏偏就只得到了这么一点,别说制成琵琶,就是想做个木鱼都不成,我当时正着迷这些机关偶人,索性就自己做了一个,如今就送给你,你看它可以跳舞,可不是比画上的美人有趣多了。”说罢爱怜地按着李芊芊坐下,就要伸手去摘玉佩下面结子上的明珠。 李芊芊只觉青萍那双明眸如水的凤目里尽是温柔和煦的神采,恍惚间竟然和颇为怜爱自己的汉王妃有几分相似,原本心中的寂寞悲凉竟被这样温柔如春水的目光冲散开来,一颗芳心渐渐平静下来,扯住青萍的衣袖,将玉佩塞到青萍手中,低头道:“姐姐这份礼物的确胜过那些名画古董,黄金珠玉,这是小妹平生最敬重的长辈所赐的玉佩,听说可以驱邪护身,就送给姐姐吧。”说到此处,已经是珠泪盈盈,虽然嘴上不说,她也明白青萍是为了替她解围才会出面的,虽然取了两颗明珠不算什么,但是这块玉佩就不便用来抵偿银价了,这样一来李芊芊就可以不失面子的下台了。 李芊芊虽然出身富贵,但是身世也是堪怜,襁褓之中生母就已经病故,却又得不到父爱眷顾,若非汉王妃对她颇为爱怜,只怕很难在汉王府中生存了。其实汉王与王妃鹣鲽情深,只是王妃久久不孕,身体羸弱,长年卧病,汉王又是温柔多情的人,所以身边颇有几个侧妃侍妾,除了锦绣郡主最为受宠之外,汉王的两个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是汉王妃的陪嫁侍女所出,那侍女因此被封为侧妃,另一个幼子今年才六岁,是汉王目前最宠爱的一个妃子所生,聪明俊秀,汉王爱如至宝,其他庶出的女儿命运可就差多了,几乎难以得到汉王瞩目,李芊芊就是其中之一,虽然荣华富贵样样不缺,却是寂寞孤单,难以得到亲情眷顾,这一次自告奋勇前来江南,表面上是替嫡出的姐姐锦绣郡主考验求婚人选,却也不免存了几分想要吸引父亲目光的私心。方才不慎落到那般尴尬的处境,虽然也有人想要帮她解围,却都明显是为了不得罪汉王,只有这个美丽的少女,眼光中只有她的影子,只觉从未有人如此待她,李芊芊心中已经真正将青萍当成了姐姐,这才以最珍爱的玉佩相赠。 直到这时,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萧旒敲响金钟,将《簪花美人图》以三十七万两卖给了唐仲海,然后宣布今日明日出售的最后一件珍宝是焦尾琴,因为不是人人都可以前来竞购,所以集珍大会其实已经落下帷幕了。 第一章 美人倾城(三) 集珍大会举行的第七日,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备受瞩目的各方势力都没有在万宝斋停留太长时间,或许是因为这一日的珍宝不在他们眼中吧,唯一可以当作谈资的就是万宝斋拿出来拍卖的一盒龙涎香,经过一番争夺后被汉王府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购得。不过表面上的平静不能尽掩幕后的风云变幻,就在沧海厅内生意兴隆的时候,师冥和唐仲海却正在缺席的万宝斋总管,化名万旒的萧旒指引下赏鉴一幅绝世的名画。 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虽然不见烛光摇曳,却在半圆的穹顶上按照周天黄道密布着疏疏朗朗的明珠星辰,暗淡的珠光相互辉映,令得整个房间笼罩在如梦如幻的光雾之中,不过这迷蒙的美景并不是最吸引目光的重点,事实上,室内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幅悬挂在壁上的画卷里的人物上。 不知是珠光所染,还是本身材质的颜色,那幅用熟绢当作画纸的画卷底色呈现淡淡的米黄色,画上共绘了十二位绝色美人,或者绣衣云鬓,或者布衣荆钗,或者临波照影,或者对月梳妆,或者在三月春光里翩翩起舞,或者在落花时节悄然独立,这一边西风残照里临风簪菊,那一侧银装素裹里踏雪寻梅,不论是发丝鬓角,还是衣袂绣纹,就连裙边的落花,波光明镜里面的倩影,梅花枝头的残雪,都是惟妙惟肖,更令人赞叹的是,每一个场景的转换都是自然而然,丝毫不显瑕疵空隙,令人来,只觉畅然如流水行云,丝毫生不出迟滞的感觉。这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那十二位美人,或者嫣然微笑,或者娇嗔含颦,或者含情脉脉,或者云淡风轻,容貌体态纤毫毕现,神态举止栩栩如生,而且各自发上都有一品簪花,美人名花两相欢,相映成趣。 萧旒察言观色,见师冥和唐仲海都是目眩神迷,不禁暗自得意,要知道即使是他这样从不留心美色,堪称铁石心肠的人物,乍见到这幅画,也是心猿意马,更何况唐仲海一向有风流蕴籍的名声在外,师冥娇妻在堂,又有红颜知己相伴,怎能够不入彀中。 过了不知多久,唐仲海才清醒过来,勉强将目光从画像上一个眉若春山,眼横秋水的女子身上移开,只觉那女子云鬓上那一支娇艳欲滴的海棠花似乎散发出幽香万缕,在自己身边萦绕,不由有些急切地道:“万总管,这果然是画圣毕青云的《簪花美人图》么?” 萧旒含笑道:“自然是的,若没有十分把握,在下怎敢请二公子和东阳侯前来鉴赏,二十三年前,这幅画被当做贡品送往洛阳,可惜途中遭劫,昨日本斋拍卖的那座墨玉佛像就是贡品之一,两者为一人所有,这些是旁证。除此之外,为了慎重起见,在下还请了金陵几位有名的画师朝奉前来辨别,不论是画风笔法,还是印章题跋,都可以确定这幅画的出处。且不说这幅画的内容,只看画风笔法上的由浅入深,层层精进,还有这历久弥新的色彩颜料,以及画圣首创的熟绢制法,就令人爱不释手。实不相瞒,若非此事已经泄露出去,只怕万某会不顾一切留下这幅名画,当做毕生珍藏呢。不过现在消息已经泄露,就只有拿出来拍卖了,不过在下思来想去,这等名画若是仅仅价高者得,不免落入庸人之手,只顾得欣赏美人名花,却忘了这幅画原本是画圣一生心血凝聚而成的结晶,才希望两位能够购得此画,若论文采风流,谁能够及得江东贵胄呢?” 若是往常,唐仲海听了萧旒说出要将珍品据为己有的想法,或者会颇为恼怒,但是此刻却是心有戚戚焉,只因他也生出了将这幅名画藏在暗室,不让他人见到的独占心理。他原本是从万宝斋伙计中听到了这幅画的传闻,才特意前来要求赏鉴一番,为了达到目的,更不惜拉上师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金陵,师冥的面子可是比他要贵重得多,毕竟想要胁迫万宝斋,他还差些分量。可是见到此画之后,唐仲海却生出无比的悔恨,虽然他相信师冥也会支持他购下此画,可是多半会将这幅画当做聘礼,就是舍不得,多半也会送给父亲,只怕从此以后,自己想再见到这幅《簪花美人图》,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想到此处,唐仲海略带遗憾地道:“四姐夫,你的意思如何?” 师冥这时候早已恢复了冷静,他原本颇为自负,只觉不过是一幅图画,画上的女子纵然绝色倾城,也难以动摇自己的心志,可是在看到其中一个美人画像的瞬间,他的整颗心都沦陷了。画卷正中那个长身玉立的女子,身着百鸟朝凤的绣衣,秀发堆云染墨,一朵盛开的红艳牡丹簪在发上,眉目如诗如画,神态雍容华贵,最令师冥魂不守舍的是那个女子秋波明眸中淡淡的哀愁,恍惚间竟是像极了妻子眼中的神采。 虽然师冥已经和海陵郡主成婚数年,可是在他心目中,始终将自己的妻子当成一个筹码,通过这段婚姻,他可以跻身越国公府的权力核心,可以表达唐康年的信任,所以虽然夫妻和睦,恩爱逾恒,他还是觉得这段姻缘不过是工具手段罢了,并非真情实意。而秋素华的一腔深情,满腹相思,也终于在月前俘虏了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得到渴望已久的真情,只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却总有一丝遗憾。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发觉,原来在自己心里,始终牵挂着的还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或者自己心中始终难以排解的遗憾,就是妻子眼中那一缕隐隐的愁绪。其实他早有疑心,只是故作不觉,之所以不愿猜疑妻子别有所爱,不肯利用光明宗和**宗的势力去追查,原本以为是不重视,现在想来,多半是害怕自己得知了真相之后难以承受。想到此处,师冥已觉如坠深渊,如果自己真正所爱的还是海陵郡主,那么有朝一日双方盟约破裂的时候,自己是否能狠到将这段姻缘弃如敝履。 听到唐仲海的问话,师冥仍然觉得心灰意冷,若非念及唐仲海是自己嫡亲的小舅子,只怕懒得回答了,不过终究不愿被人发觉自己的心意,便强提精神道:“这件事情先要问过世子,想要购得这幅画,至少也要二十万两,这么大数目的银两调用,必须得到岳父或者大哥的允许才行。” 早已经被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中的悔恨遗憾淹没的唐仲海那里听得出师冥语气里隐隐的惆怅,只是有些勉强不甘地道:“放心吧,这件事情我去和大哥说,只是可别像昨天那般被人围攻才好,如果超过三十万两,只怕大哥是不会同意的。” 萧旒听到这里,连忙插话道:“这倒不打紧,其实敢和二公子相争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如果二公子事先和某些人商量妥当,想必就可以顺利买下这幅名画了。” 唐仲海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师冥毕竟精明,眉头一皱道:“售价越高,万宝斋从中获利越多,怎么万总管似乎并不在意呢?” 萧旒早有准备,呵呵笑道:“不敢相瞒侯爷,以敝斋的财势,多赚几万两银子也算不得什么,这幅画不卖也就罢了,要卖自然应该卖给最合适的人,这样敝斋才可以从中获益,萧某主持的江宁总号可是在两位的地盘上混饭吃,近段时日,有不少同行想要暗中谋算敝斋,如果能够得到越国公府的支持,敝斋在金陵的处境就可以稳如泰山,这等好事万某怎肯放过,所以萧某愿意从中说项,让两位顺利购得这幅《簪花美人图》,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师冥和唐仲海交换了一个眼色,达成共识之后,师冥淡淡道:“若能如此,当然最好不过,万宝斋将来有什么麻烦,只要来寻二公子和本侯就是。只是有些人万总管可以相劝,有些人却不是万宝斋可以说服的吧?” 萧旒毫不动容地道:“侯爷放心,万某自有主张,在这之前,万某已经得到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承诺,青萍小姐念在敝斋礼数周到的情份,这幅《簪花美人图》他们不会插手,幽冀的吴先生和战将军已经答应,如果明日出售的《兰亭集序》可以到手的话,将不会执着于这幅画,豫王殿下那边,对最后一日出售的焦尾琴更感兴趣,如果两位到时候不参与竞价的话,也承诺不会留难,除此之外,若还有人和两位相争,想必凭着财势,二公子和侯爷也可以应付得了吧。” 师冥听了只觉将信将疑,想不到万宝斋竟有如此手段,不过仔细想想,其实这些事情只要肯开口,帝藩之间多半都会卖个面子,想必没有人愿意像昨天那般自相残杀吧,如果各取所需,倒不失为皆大欢喜,万宝斋其实不过是从中转圜罢了,却可以博得各方的感激,更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不过万宝斋能够说服杨宁和青萍两人,却令师冥有些庆幸,虽然那两人未必有足够的金银,但是有他们从中兴风作浪,却可以挑起昨日那样的混战。至于汉王和滇王那边,应该不会有足够的实力胆量和唐家相争。盘算了一番,师冥缓缓点头道:“不错的主意,《兰亭集序》我们可以放弃,焦尾琴的话,如果豫王有本事到手,我们不去争夺,如果豫王不能到手,就别怪我们插手了。” 萧旒微微一笑,道:“这一点两位放心,焦尾琴的事情在下也已经安排妥当,金陵城内,能够出得起千里黄金的,未必有出众的琴艺,能够有绝佳琴艺的,又出不起这笔黄金,除非有意外发生,否则豫王殿下定可如愿以偿。” 师冥心里有数,只要没有人买通琴师出面购琴,自然就是万无一失,毕竟豫王杨钧精通琴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除了三藩和越国公府之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这样李代桃僵的事情呢? 虽然有些惋惜,不能得到焦尾琴,那实在是师冥心目中最合适的聘礼,可是对《簪花美人图》的渴求还是让师冥放弃了原先的计划,苦笑摇头道:“既然万总管这样有把握,那么本侯就答应了,这焦尾琴的事,我们越国公府的人,都不会插手。却不知道这焦尾琴是何人出售的,拥有这样的名琴,却为了千两黄金出售,当真是得不偿失啊。” 萧旒神秘的一笑,低声道:“这件事情万某不愿对人言讲,不过二公子和师侯爷当然不在其内,其实出售这焦尾琴的人两位想必听过,就是沉香阁的素娥小姐,据在下所知,其实素娥小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售琴不过是为了求得一个高山流水的知音罢了,否则千两黄金在她来说不过是一曲缠头,何必要千里迢迢地到江南来卖琴呢。集珍大会的最后一日,素娥小姐就要在敝斋的雅兰轩与求购焦尾琴之人斗琴,若非另有意图,哪会这么麻烦。” 唐仲海不由扼腕道:“原来如此,唐某也听说过斗琴之事,想不到竟然会是素娥小姐亲临,唉,早知如此,唐某定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原本就听说素娥小姐到了金陵,只是至今不见佳人芳踪,想不到竟会在万宝斋相见,可惜啊可惜,失去了一近芳泽的良机。” 师冥却笑道:“二弟可别多事,那位素娥小姐据说从不露面,只以琴音待客,这等女子岂是寻常人可以亲近的,我现在倒希望她对豫王殿下一见钟情,说不定二弟还少了一个强劲对手呢。” 听到这番话,萧旒和唐仲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只是唐仲海目中带着惋惜,萧旒目中却是疑窦渐起。 送走了唐仲海和师冥,萧旒到沧海厅转了一圈,除非像昨天那样有价值连城的珍品出售,其实他这个总管事并不需要待在沧海厅,看一切都还顺利,除了那个汉王府中那个兴高采烈的小女孩之外,其他各大势力做主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了几个属下撑场面,不过这样一来,其他富商倒是没有了顾忌,许多今天出售的珍宝古董,都卖出了更高的价钱。 满意的点点头,萧旒这才转身离去,刚离开沧海厅便瞧见安道淳匆忙赶来的身影,停住脚步稍待片刻,安道淳几步赶到他身边,低声禀报道:“总管,已经将书信送到豫王殿下手上了,果然和总管预料的一样,豫王殿下对焦尾琴更为留意,知道了那幅《簪花美人图》之后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萧旒晒然道:“《簪花美人图》虽然珍贵无比,但是也只有唐仲海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才会看重,豫王殿下也算是难得的人物,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唐家翻脸,更何况夺得焦尾琴也更符合豫王殿下的期望,昔日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成就千古佳话,以古琴为聘,岂不是合情合理,至于那幅《簪花美人图》么,如果送给汉王或者还差不多,要是锦绣郡主看到这些多半比自己还要美丽的女子画像,不知道是否会一怒之下烧毁这幅难得的珍品呢?不过唐仲海想不到也就罢了,怎么师冥也这样目光短浅,枉费他还是光明宗的宗子,如果只有这点出息,也难怪光明宗这些年来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毫无成就可言。只凭这一点,我们选择子静公子也是值得的了,至少子静公子可没有被画上的美人迷惑。” 安道淳原本肃然聆听,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笑道:“子静公子未必不爱美色,只不过珠玉在前,有了青萍小姐这样的心上人,只怕别的女子纵然倾国倾城,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呢。” 萧旒虽然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却含笑道:“别胡说了,青萍小姐若是听见,只怕要给你一些颜色看呢。”虽然在和安道淳说笑,其实萧旒心思早已经不知飞到了杨宁和青萍居住的客院,不知道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自己的大话可是已经说出去了,如果那边弄不妥可就麻烦了。 客院之内,依旧是太湖石的假山之上,依旧是那一座小小的凉亭,假山青石上仍有残雪痕迹,不过凉亭外面却已经笼罩上了层层锦障,挡住了秋风寒霜,原本裸露在寒风里面的木制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毡,压住了三面似要飞扬的锦障,使得一丝寒风也透不进来,就是对着蜿蜒石阶的那一面,虽然没有帘幕,却也垂着帘幕,令人看不见亭子里面的景象。 亭子外面虽然是寒风瑟瑟,亭子里面却是温暖如春,在亭子中央摆着一张低矮的枣木方桌,桌子旁边放着温酒的红泥小炉,炉上坐着敞口的铜制方爵,爵内用水温着一个白瓷酒瓶,软木的塞子隔绝不住清冽的酒香,随着水温的增高,更有一缕清甜微酸的梅子香气伴随着酒气挥发开来,令人闻到就觉得心旷神怡。 青萍见火候已经足够,挽起袖子,露出一双如雪的皓腕,用湿布垫手提起酒壶,将壶中的酒液倒入两个白瓷酒盏里面,黄里透红的琼浆宛若琥珀一般,更透着淡淡幽香,闻起来已经令人心醉,青萍亲自将酒盏双手奉上道:“吴先生,花雕已经温好了,请先生品尝。” 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似乎闪过欣悦的光彩,也不需试探,伸手接过酒盏,嗅了嗅甜中带酸的酒香,笑道:“青萍小姐亲自温的花雕,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尝到,吴某愧领了。”说罢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花雕,略显苍白的容颜掠过一抹满足的神色。 青萍心中一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昔日自己姐妹陪伴师尊清绝先生品酒的往事,吴澄喝酒的姿势神情,竟然和杜清绝极为相似,若非知道吴澄的确是个瞎子,而且两人容貌并不相同,只怕青萍都要生出疑心了。心中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青萍将另外一杯酒递给杨宁,四目相对,杨宁眼中掠过一缕柔情,青萍不由垂下螓首,不知怎么,从昨日重逢之后,每当撞见杨宁的目光,她都觉得一阵心慌意乱。避开杨宁的目光,青萍转头看向吴澄,嫣然道:“吴先生,前日若非您援手相救,只怕子静纵然可以保住性命,也会功力受损,小女子感激不尽,大恩难以相谢,却因为先生位高权重,无以为报,思来想去,惟有以弟子礼侍奉先生,聊以报答先生的恩德于万一。” 吴澄闻言呵呵笑道:“青萍小姐言重了,你我双方渊源非浅,吴某与清绝先生昔日本是好友,子静公子与西门统领更有同门之谊,而且世子殿下和子静公子虽然有些误会,却也是一见如故,情同手足。昨日在下贸然出手不过是为了双方的情谊,哪里有什么恩惠可言?” 青萍听到此处不禁唇边露出一缕冷笑,虽然知道吴澄瞧不见,但是看见那双黯淡深沉的眸子,仍然转瞬逝去,正要敷衍过去,杨宁却已经一声冷哼,信手放下酒杯,那只白瓷酒杯悄无声息地嵌入了桌面,整个酒杯保持完好不说,和桌面严丝合缝,就连一个木渣都没有,毫无空隙。冷厉的目光在吴澄身上一掠而过,杨宁冷冷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西门凛,否则可别怪我对先生无礼。” 吴澄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想不到杨宁对西门凛的恨意如此之深,继而露出无奈的笑容,伸手在桌面一按,陷入桌面的酒杯竟然完好无损地缓缓升起,吴澄面上却若无其事,只是淡淡道:“不提就不提吧,其实不过是各为其主,子静又何必如此着恼,大不了将来在见面的时候,让西门统领给你赔礼就是,子静总要记着,无论如何,世子殿下和吴某对你可都是诚心一片,若非如此,练侍卫怎会有胆量将玉牌相赠呢?” 杨宁听到这里只觉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也似,虽然吴澄语气温和,可是他却明白其中深意不知几许,姑且不论练无痕的祸福还在这位凤台阁主和西门凛的一念之间,各为其主这四个字已经再清楚不过,自己若是不想和罗承玉为敌,就最好不要对西门凛的作为耿耿于怀,可是以他的性子,怎能忍受这样近乎威胁的暗示,按在桌面上的右手暗自发出真气,令那酒杯再度缓缓沉下,口中却冷冷道:“练无痕也不过是罗承玉手中一柄刀罢了,他的生死祸福可不关我的事。” 吴澄笑意未减,手上真气暗暗加强道:“我欲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若是练侍卫听见子静这番话,多半会后悔不迭吧。” 杨宁不甘示弱,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只是他的真气强上一分,吴澄的真气便也强上一分,而且那缕和自己针锋相对的真气不论是强弱还是性质竟然和自己十分相像,杨宁心中疑惑万分,瞥见吴澄淡然自若的神色,突然心中一动,蓦然收敛真气,果然顷刻之间,对面涌来的真气也如潮水一般消散无踪,这才知道,吴澄果然是不知什么时候利用了某种移花接玉的心法将自己的真气纳为己用,然后反过来和自己相抗,只觉心中羞恼万分,耳中却传来一声脆响,那还有一半陷在桌子里面的瓷杯突然粉碎,杯中酒液迸溅出来,若非杨宁即使用衣袖挡住,只怕会被溅了一身,耳边听到吴澄善意的笑声,杨宁放下衣袖,脸上露出闷闷的神色。他知道酒杯是受不住真气压迫,早已经破碎,只不过在真气维持下才保持原状,如今真气一泄,立刻就支持不住了。 虽然看不到杨宁的神色,但是从微妙的气氛变化中也知道这少年大概快要恼羞成怒了,忍住笑意,吴澄道:“子静就不要嘴硬了,你若当真可以狠心到坐视练侍卫遭遇不幸,也就不是我心目中的子静了,你这孩子的心肠可是比世子殿下柔软多了,不过你放心吧,不管是我还是西门统领,都不会用自己人来威胁你的,若是这样做了,也就不是幽冀男儿了。好了,酒也喝了,你最担心的事情也有了答案,还有什么事情要求我,不妨现在说出来吧,在我面前也不要吞吞吐吐的,这可不是子静你的性子。” 杨宁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色,青萍笑道:“吴先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我们想请吴先生答应,明日有一幅《簪花美人图》要出售,请吴先生看在子静面上不要插手,就把这个便宜让给别人。” 吴澄沉思了片刻,笑道:“是这幅画啊,想来也该出现了,我原本就在想,当日失踪的那批贡品里面,纯均剑和墨玉佛像已经露面,那么最珍贵的那幅《簪花美人图》也应该在集珍大会上出现才对,这幅画子静是想卖给豫王殿下还是唐仲海呢?想来雷剑云是不会买的,滇王殿下明显是对这次求婚并不看重,否则也不会派一个新进的属下去参加,所以雷剑云是万万不会有胆量付出重金买这幅画当作聘礼的。不过其实豫王或者唐仲海若真的得了手,与其将这幅画当作聘礼,还不如当作贡品送给当今的皇上呢。锦绣郡主毕竟是个女子,要她真心喜欢这幅画可就太难为她了,倒不如送给君王邀宠,才算是物尽其用。” 杨宁听他说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回答,有些不耐烦起来,对着这个眼盲心明的男子,他总是觉得分外沉不住气,忍着怒意道:“你到底肯不肯,如果不答应就不要废话了。” 吴澄微微一笑道:“自然是肯的,我不是说过出售赃物的时候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么,我是不会介意双方都得益的好事的,世子殿下也不是喜欢美色的人,这幅画让给别人又何妨,不过听说那批贡品里面有一幅皇象的《急就章》,不知道子静肯转让给吴某么?” 杨宁有些茫然,青萍却是眼睛一亮,《急就章》是三国时候吴国的皇象根据启蒙书籍《急就篇》所写的章体字帖,既然吴澄对这幅字帖感兴趣,那么明天的那幅《兰亭集序》字帖,想必吴澄当真是势在必得,看来杨宁所猜测的果然不错,想要敲上一笔的话也有希望办到了,连忙回答道:“吴先生请放心,那篇《急就章》原本打算明天出售呢,虽然这幅字帖不如《兰亭集序》,但是也算是极为有名了,一会儿我去取来送给先生就是了。” 吴澄含笑点头,却不知道已经留下了一个破绽给人,其实他就是知道也未必放在心上,就是损失些银两,若能够得到杨宁的善意,对他来说也是得大于失。 酒阑人散之后,吴澄与邱生等人一起离去,虽然他和杨宁的会面并没有完全避开世人的耳目,可是即使在有心人的眼中,也多半以为这是杨宁和罗承玉之间想要和解的序曲,却不知道还涉及到集珍大会上的利益,有些时候,真正想要隐瞒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就会被外在的迷雾遮掩。 第二天的集珍大会,杨宁和青萍都参与了,果然如他们预想的一般,那幅《兰亭集序》,经历了一番争夺后,被吴澄以十二万两纹银买下。虽然这幅字帖堪称无价之宝,但是如果不是雷剑云和那位汉王府的少女连连出价,也不会到了这个数字,要不是其他人没有出手,只怕还会有更高的价格。雷剑云自然是按照青萍的安排故意竞价,他可不在意是否会引起盟友之间的纷争,不过另一个生力军,汉王府的那位小姑娘,除了有恶作剧的意图之外,却是在“偶然”遇到青萍之后,被她说服帮了这个忙。所以吴澄就在恍然不觉中落入了这个小小圈套,以致多花了数万两银子买下了《兰亭集序》,不过如果算上被吴澄勒索去的另外一幅字帖《急就章》,吴澄其实也不一定吃亏呢。 当然,这一日集珍大会的重头戏还是在那幅《簪花美人图》上,这幅名画的消息早已经被萧旒暗中透漏了出去,虽然很多人都知道根本没有可能购得这幅名画,但是谁都不想放弃这一个欣赏美人的机会,因此沧海厅内座无虚席,人来得多了,交易也就倍加兴盛,许多件古董字画,奇珍异宝都卖出了罕见的高价。直到日渐西沉的时候,萧旒才亲自宣布将要出售《簪花美人图》。 两名侍女当着众宾客的面用清水净手之后,才从盛着画卷的檀木匣子里取出画轴,举在半空,缓缓拉开,当一个个国色天香的女子肖像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沧海厅中不时发出惊呼声和吸气声,这里面的客人多半都是男子,纵然是不爱书画,又哪里能够拒绝美女的诱惑,尤其是这幅画圣绘制的工笔仕女图上,每个人物都是惟妙惟肖,宛若真人缩小了的影像,怎不令这些人神魂动摇。当这幅《簪花美人图》全部展开的时候,即使是最不会鉴赏书画的俗人,也已经相信了这是画圣的作品,即使不是,能够绘制出这样的画卷,也算得上是画圣一流的人物了。 萧旒很会把握时机,他等待了片刻,直到下面传来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大多数人都已经开始清醒,这才朗声道:“这幅《簪花美人图》是稀世珍品,底价二十万两,有意者可以出价,每次加价五千两,因为诸位手头上可能一时拿不出真金白银,所以货主同意可以用实物抵偿部分金银,不过货主有言在先,只接受田地庄园或者店铺作坊,不要难以变现的珠宝古董,万某可以代为裁决是否接受这样的出价。” 听到萧旒提出的要求,许多人脸上都漏出释然之色,虽然在这里出现的都是富可敌国的人物,可是他们的大部分产业都是不能随便动用的,所以如果要拿出真金白银来,就显得捉襟见肘了。这幅《簪花美人图》底价就要二十万两,那么至少也要卖出三十万两银子,这么多银子,除了少数人之外,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立刻拿出来的,萧旒提出这样的条件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以往多半可以用珠宝抵偿部分货价,今次这位货主却只要真正具备价值的产业,可见是一位不可小看的务实人物。 不过这些自然不会引起众人的兴趣,几乎是在他们的催促中,开始了一场堪称**的拍卖,几乎是在萧旒话音刚落的瞬间,有一个低矮的胖子就已经敲响了金钟。杨宁目光一闪,已经掠到那人身上,只觉那人虽然矮胖,但是一双眸子精光闪闪,气息悠长,举手抬足更有凛然之威,不由目光稍作停留。青萍早已经在事先看过了萧旒提供的宾客名单,这一次可不是两眼一抹黑了,见杨宁对他留意,对照这人形貌和席位,略一思索,便低声道:“他是南闽巨商郑畏之,据闻南闽八成以上的茶叶都是通过他手上的茶行出售的,在南闽财势仅在俞家之下,两家多有相争,一直想要介入南闽的盐业和海运,不过被俞家打压,现在也只能和别人一样谋些蝇头小利,不过私底下的消息,这人身后有更大的势力支持,不是朝廷就是唐家,多半就是为了争夺南闽的控制权去的。不过现在看来多半是杨家的人,要不然怎么会主动相争呢,或许是那位豫王殿下表面上答应了你,实际上又不甘心,这才叫别人出面竞价吧。” 两人说话之时,有许多人已经开始纷纷竞价,不过片刻,已经到了二十四万两的高价,不过这些人几乎都是各地的富商,有的来自关中,有的来自洛阳,还有的来自幽冀,或者来自湘鄂,有的甚至就是金陵本地的豪富,还有一些产业遍布各地的富商也参与了进来,而豫王杨钧、殿中将军战恽、越国公之子唐仲海和岳阳剑派的少主雷剑云这四个理所当然应该出价的人都是冷眼旁观,尤其是昨天在密室里表现得垂涎三尺的唐仲海,分外显得漫不经心,令知情者不禁生出疑虑。青萍尤其觉得不安,要知道大部分的计划都是她设计的,要知道其他珍宝大部分都已经脱手,只有这幅最贵重的《簪花美人图》还没有卖出去,如果出了意外落在别人手里,纵然卖出了天价,也难以弥补她计谋失败的缺憾。 又过了片刻,看着价格已经飙升到二十七万两,青萍忍不住叹息道:“看来我是失策了,暗地里推波助澜,毕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多半是杨钧他们已经发觉不妥,所以才会袖手旁观,不过怎么唐仲海都没有竞价,莫非昨天他都是装出来的么,那么这个人可就太可怕了,还有该死的雷剑云,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害我要在万总管面前出丑了。” 青萍虽然没有《传音入密》的本事,但是她早就知道只要自己一说话,在这种场合下,杨宁自然会使用特殊的秘法隔绝四周的声音,只要不是宗师级数的高手,绝对难以听到这些谈话,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了一些机密,而且说完之后,还略微有些愧疚地瞧向杨宁。一向以来,她在杨宁面前都扮演着料事如神的军师角色,此刻却是一败涂地,虽然聪明颖悟,但她毕竟是个少女,自然希望得到情侣的安慰,却见杨宁神色冷漠地望着前面的画卷,不仅没有安慰她的意思,眼中反而透出一种淡淡的讥诮,不由恼羞成怒,见无人留意,一伸手到了杨宁腰间,狠狠地拧了一下。杨宁对她全无防范,直到痛感传到脑子里,才惊觉受到了袭击,忍不住回过头来,用惊讶的目光瞧向青萍涨红的俏颜,直到发觉青萍眼中的嗔怒之色,杨宁的目光才渐渐柔和起来,贴近了青萍的娇躯,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姐,你没有发觉么,每一次师冥端起茶杯,第三排左边七号桌的那个商人就出价,还有吴先生每次手指在桌上敲动,他后面隔着两张桌子的那个席位就开始竞价,还有类似的情况,显然他们是有意这样暗中相争的,而且我看吴先生和杨钧都很少出手,显然他们的行事没有脱离姐姐的估算。” 青萍听到此处不觉娇躯微震,她按照杨宁的指点打量起来,果然发觉了类似的互动,显然是跟杨宁所说的一般,那些纷纷竞价的富商不过是棋子,而一帝三藩越国公这些人才是幕后的主使,心中千回百转,她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委。想来这些日子自己和雷剑云暗中配合谋算这些人的事情并没有东窗事发,但是这些人都不是寻常人物,自然发觉鹬蚌相争,却让渔人得利的事实,所以才会在最重要奇珍出售的时候采用这种隐秘的方式竞价。这样一来,局势表面上混乱不堪,这些商人天南海北,到底是依附哪方势力很难根据表面的信息判断,甚至可能是临时受命,迫于压力参与进来,就是这些彼此敌对的诸侯人物,也难以绝对明确敌我势力的分布,更别说像她和子静这样的局外人了。这样一来的好处很明显,就是将无关的人排除出去,有心推波助澜的人物例如自己,也不会敢在这种混乱的情势下插手,而他们自己却凭着足够的情报,大致可以判断出情势的发展,决定胜负谁属。当然这其中还有许多其它好处,例如可以通过混乱的假象让敌手误会某些人物的立场,虽然不过是暗伏下一颗可能永远不会涌上的棋子,但是到了特定的时候,可能会改变很多事情。当然,他们也不会担心有人发觉其中的隐秘,在这样群情奋起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美人谁属这一点上,哪里还会有人留心这其中的微妙,就是有人留意,如果不是子静这样心明如镜的人物,也难以掌握整体的局势,而看见了这样一幅《簪花美人图》又有几个男子可以维系清明的心境呢?就是自己,可算得上心境清明了,但是只因那一点私心,也早已被纷乱的表面现象给迷惑了。 觉得分外无力,青萍一声轻叹,便也旁观起来。见青萍神色渐渐变得冷静沉凝,杨宁放下心来,也继续留意局势的变化,这时候参与竞价的钟声已经渐渐零落,可以算得上胜负已分,而看着吴澄手势或者被杨钧眼色指使的几个人是最先放弃的,基本上只是略微试探了一下,汉王那边更是根本没有参与进来,倒是雷剑云那边咄咄逼人,始终逼着价格攀升,最后唐仲海终于不耐起来,亲自敲响了金钟,冷然道:“三十五万两。” 和上次不同,这一次唐仲海亲自出面竞价等于是表明态度,除非是真心想要夺得这幅名画,雷剑云就应该考虑罢手了,虽然雷剑云是很想再次戏弄唐仲海一番的,可是和他同来的荆南将军段越心中却有顾忌,滇藩和江东势力相接,不愿双方撕破脸皮,所以在雷剑云拿起锤子的时候轻轻摇了一下头,雷剑云无奈之下只得放下锤子,却洒脱地耸了一下双肩,并不在意这样的结果。 唐仲海得意的一笑,满含威胁的目光扫视了沧海厅中宾客一眼,撞见他的目光的客人多半都避了开去,也无人再和他相争,就是杨钧、战恽等人或者含笑回视,或者漠不关心,却都无意再和他相争,正在唐仲海志得意满之时,耳边却响起一个清丽娇嫩的声音道:“三十六万两。”唐仲海大怒,转头望去,却瞧见汉王黄席上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正洋洋得意地望着自己,不禁哭笑不得。 这次开始竞价以来,这个少女就昏昏欲睡,虽然画上的女子个个绝色倾城,可是她年纪幼小,心性单纯,根本还没有对别的女子美色产生嫉妒的意识,而对这种纷乱的局势也觉得毫无兴趣,所以根本没有竞价,直到唐仲海出声竞价,以致万马齐谙的时候,她才生出兴趣,不知怎么,她就是瞧这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不顺眼,所以才会高声竞价,却不知道自己明显的捣乱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犯了大忌。她虽然不明白,她身边的李溯却是明白的,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小姐,老奴身上只剩三十万两银子,已经不够了。” 少女却不知道李溯的心思,见旁边听见李溯声音的几个宾客都露出笑意,只觉得受了侮辱,朗声道:“不够就不够,我在成都有座别庄,精致秀丽,价值七万两纹银,用来抵偿六万两银价足够了。” 唐仲海啼笑皆非,扬声道:“好了,我出三十七万两,小姑娘不要胡闹了,这幅名画你要去也没有用处。”其实他的语气已经很温和,虽然还不知道这少女的身份,但是能够在成都拥有那样一座别庄,纵然不是锦绣郡主的姐妹,也是身份贵重的千金小姐,他自然不愿得罪。却不料那少女最是讨厌别人说她年纪小,气得小脸火烧一般,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块黄绫裹住的物事放到桌子上,扬声道:“再加上这块玉佩,我偏偏就要定了这幅画,没用就没用,最多我烧了取暖。” 听到这女孩这番话,厅中众人都是忍俊不禁,有些人离得近些,探头瞧去,只见黄绫已经散落开来,露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晶莹美玉,虽然匆匆一瞥,但是玉质细腻,颜色洁白纯净,下面用红丝系着一对龙眼大的浑圆明珠,一看就是贵重无比,无论如何也值五千两银子。 李溯见状面色一沉,压着怒火道:“小姐不要再胡闹了,王妃亲赐的玉佩岂可拿出去抵押,若是王上知道,可是要责罚你的。” 那少女闻言也是身子一震,想起若给汉王知道此事的下场也是害怕非常,可是李溯这般在众人面前直言叱责,却让她羞愤不已,不知不觉中一双明眸珠泪盈盈,仰起头满面不屈之色,却是不肯理会李溯。 这时候唐仲海也是左右为难起来,他虽然少年傲慢,却也知道这少女身份绝不寻常,听语气分明是汉王的爱女,虽然看年纪不可能是声名远扬的锦绣郡主,但想必也是颇受宠爱,如果自己再出高价,岂不是得罪了这位小姐,可是自己如果放弃,让这少女当真倾囊买下这幅《簪花美人图》,只怕汉王会更不高兴,忍不住看向师冥,师冥却也是无可奈何,这时候他也没有办法让这小女孩体面地下台啊。 见到局势僵化起来,杨钧不禁微微皱眉,他虽然乐于见到唐仲海得罪汉王,可是如果自己在场的时候让这种情况发生,只怕汉王对自己也会生出芥蒂,这就不妙了,想到此处,不由柔声道:“这位小姐,名画虽好,却终究是比不上长辈赐予的玉佩,对小姐来说,这块玉佩才是无价之宝,拿出来抵偿银价实在不值得,不如看在本王薄面,就不要和唐兄相争了吧。” 少女听到杨钧温柔的语声,原本开始苍白的娇颜不禁染上了一抹红晕,目光一闪,却看到眼中尽是笑谑之色的雷剑云,以及满眼“冷淡”的吴澄,只觉他们似乎在嘲笑自己有始无终,不过是在玩闹罢了,神色一沉,别过头去,不再理会杨钧。这下杨钧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苦笑摇头。 唐仲海见状狠了狠心,心道:“你这小丫头总是和我为难,我宁可让汉王对我不满,也要让你吃些苦头,我现在不跟你相争了,等你回去,却有人责罚你。”想到此处,他遗憾地看了一眼那幅心中切切难忘的《簪花美人图》,转过头去再也不看那少女一眼。 那少女心中恐惧,却固执地抬起头来,扬声道:“这幅画是我的了,万总管还不将它送过来。” 萧旒也是暗自苦笑,他可是知道这个小女孩身份的,她是汉王的庶出幼女李芊芊,虽然不如锦绣郡主身份贵重,但是在诸多庶女中也算颇受宠爱,原本是针对唐仲海设下的局,想不到却让这位汉王的小郡主牵涉了进来,如果自己真的收下这块玉佩,只怕是自寻烦恼,更别说想要去收取这位小郡主的别庄了。 沧海厅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当中,这时候青萍突然起身走了过来,牵住少女的纤手道:“小妹妹,这画上的美人有什么好看,你若买下来岂不是得不偿失,不若这样吧,你将玉佩上那对明珠送给我,我送你一个货真价实的小美人好不好。”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偶,摆弄了一下放到了桌子上。 那小木偶一放到桌子上就自动飞旋起来,舞姿翩翩,关节屈直,无不合乎节拍,李芊芊哎呀一声低头瞧去,只见那木偶三寸多高,却是一个美女形象,眉目轮廓竟然和青萍有几分相似,一双凤眼里嵌着黑色琉璃,粲粲然如同星眸,樱唇含丹,仿佛是朱砂染成,云鬓高耸,却当真是青丝织就。身上的红色舞衣纤巧合度,不论是裁剪还是绣纹,都跟真正的衣衫一般无二,而那木偶的脸庞和偶然露出的手臂颜色虽然是紫色,但是材质坚挺如玉石,其中隐隐有金线潜伏,倒和肌肤纹理相似,木偶飞旋之际,发出金玉之声,显然材质极佳。 李芊芊毕竟出身不凡,等到木偶停下来拿起来细细摩挲了一遍,抬头惊喜地道:“我娘亲留下一具琵琶,原本是前朝宫中流落出来的‘小忽雷’,就是用桫椤檀制成的,音质宛若凤鸣九天,清越慷慨,万中无一,这位姐姐,你的木偶竟然也是桫椤檀制成,此木千金难求,当真令小妹羡煞。” 青萍看见李芊芊目中直率的喜悦,含笑道:“桫椤檀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可是当初偏偏就只得到了这么一点,别说制成琵琶,就是想做个木鱼都不成,我当时正着迷这些机关偶人,索性就自己做了一个,如今就送给你,你看它可以跳舞,可不是比画上的美人有趣多了。”说罢爱怜地按着李芊芊坐下,就要伸手去摘玉佩下面结子上的明珠。 李芊芊只觉青萍那双明眸如水的凤目里尽是温柔和煦的神采,恍惚间竟然和颇为怜爱自己的汉王妃有几分相似,原本心中的寂寞悲凉竟被这样温柔如春水的目光冲散开来,一颗芳心渐渐平静下来,扯住青萍的衣袖,将玉佩塞到青萍手中,低头道:“姐姐这份礼物的确胜过那些名画古董,黄金珠玉,这是小妹平生最敬重的长辈所赐的玉佩,听说可以驱邪护身,就送给姐姐吧。”说到此处,已经是珠泪盈盈,虽然嘴上不说,她也明白青萍是为了替她解围才会出面的,虽然取了两颗明珠不算什么,但是这块玉佩就不便用来抵偿银价了,这样一来李芊芊就可以不失面子的下台了。 李芊芊虽然出身富贵,但是身世也是堪怜,襁褓之中生母就已经病故,却又得不到父爱眷顾,若非汉王妃对她颇为爱怜,只怕很难在汉王府中生存了。其实汉王与王妃鹣鲽情深,只是王妃久久不孕,身体羸弱,长年卧病,汉王又是温柔多情的人,所以身边颇有几个侧妃侍妾,除了锦绣郡主最为受宠之外,汉王的两个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是汉王妃的陪嫁侍女所出,那侍女因此被封为侧妃,另一个幼子今年才六岁,是汉王目前最宠爱的一个妃子所生,聪明俊秀,汉王爱如至宝,其他庶出的女儿命运可就差多了,几乎难以得到汉王瞩目,李芊芊就是其中之一,虽然荣华富贵样样不缺,却是寂寞孤单,难以得到亲情眷顾,这一次自告奋勇前来江南,表面上是替嫡出的姐姐锦绣郡主考验求婚人选,却也不免存了几分想要吸引父亲目光的私心。方才不慎落到那般尴尬的处境,虽然也有人想要帮她解围,却都明显是为了不得罪汉王,只有这个美丽的少女,眼光中只有她的影子,只觉从未有人如此待她,李芊芊心中已经真正将青萍当成了姐姐,这才以最珍爱的玉佩相赠。 直到这时,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萧旒敲响金钟,将《簪花美人图》以三十七万两卖给了唐仲海,然后宣布今日明日出售的最后一件珍宝是焦尾琴,因为不是人人都可以前来竞购,所以集珍大会其实已经落下帷幕了。 第一章 美人倾城(四) 集珍大会举行的第七日,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备受瞩目的各方势力都没有在万宝斋停留太长时间,或许是因为这一日的珍宝不在他们眼中吧,唯一可以当作谈资的就是万宝斋拿出来拍卖的一盒龙涎香,经过一番争夺后被汉王府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购得。不过表面上的平静不能尽掩幕后的风云变幻,就在沧海厅内生意兴隆的时候,师冥和唐仲海却正在缺席的万宝斋总管,化名万旒的萧旒指引下赏鉴一幅绝世的名画。 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虽然不见烛光摇曳,却在半圆的穹顶上按照周天黄道密布着疏疏朗朗的明珠星辰,暗淡的珠光相互辉映,令得整个房间笼罩在如梦如幻的光雾之中,不过这迷蒙的美景并不是最吸引目光的重点,事实上,室内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幅悬挂在壁上的画卷里的人物上。 不知是珠光所染,还是本身材质的颜色,那幅用熟绢当作画纸的画卷底色呈现淡淡的米黄色,画上共绘了十二位绝色美人,或者绣衣云鬓,或者布衣荆钗,或者临波照影,或者对月梳妆,或者在三月春光里翩翩起舞,或者在落花时节悄然独立,这一边西风残照里临风簪菊,那一侧银装素裹里踏雪寻梅,不论是发丝鬓角,还是衣袂绣纹,就连裙边的落花,波光明镜里面的倩影,梅花枝头的残雪,都是惟妙惟肖,更令人赞叹的是,每一个场景的转换都是自然而然,丝毫不显瑕疵空隙,令人来,只觉畅然如流水行云,丝毫生不出迟滞的感觉。这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那十二位美人,或者嫣然微笑,或者娇嗔含颦,或者含情脉脉,或者云淡风轻,容貌体态纤毫毕现,神态举止栩栩如生,而且各自发上都有一品簪花,美人名花两相欢,相映成趣。 萧旒察言观色,见师冥和唐仲海都是目眩神迷,不禁暗自得意,要知道即使是他这样从不留心美色,堪称铁石心肠的人物,乍见到这幅画,也是心猿意马,更何况唐仲海一向有风流蕴籍的名声在外,师冥娇妻在堂,又有红颜知己相伴,怎能够不入彀中。 过了不知多久,唐仲海才清醒过来,勉强将目光从画像上一个眉若春山,眼横秋水的女子身上移开,只觉那女子云鬓上那一支娇艳欲滴的海棠花似乎散发出幽香万缕,在自己身边萦绕,不由有些急切地道:“万总管,这果然是画圣毕青云的《簪花美人图》么?” 萧旒含笑道:“自然是的,若没有十分把握,在下怎敢请二公子和东阳侯前来鉴赏,二十三年前,这幅画被当做贡品送往洛阳,可惜途中遭劫,昨日本斋拍卖的那座墨玉佛像就是贡品之一,两者为一人所有,这些是旁证。除此之外,为了慎重起见,在下还请了金陵几位有名的画师朝奉前来辨别,不论是画风笔法,还是印章题跋,都可以确定这幅画的出处。且不说这幅画的内容,只看画风笔法上的由浅入深,层层精进,还有这历久弥新的色彩颜料,以及画圣首创的熟绢制法,就令人爱不释手。实不相瞒,若非此事已经泄露出去,只怕万某会不顾一切留下这幅名画,当做毕生珍藏呢。不过现在消息已经泄露,就只有拿出来拍卖了,不过在下思来想去,这等名画若是仅仅价高者得,不免落入庸人之手,只顾得欣赏美人名花,却忘了这幅画原本是画圣一生心血凝聚而成的结晶,才希望两位能够购得此画,若论文采风流,谁能够及得江东贵胄呢?” 若是往常,唐仲海听了萧旒说出要将珍品据为己有的想法,或者会颇为恼怒,但是此刻却是心有戚戚焉,只因他也生出了将这幅名画藏在暗室,不让他人见到的独占心理。他原本是从万宝斋伙计中听到了这幅画的传闻,才特意前来要求赏鉴一番,为了达到目的,更不惜拉上师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金陵,师冥的面子可是比他要贵重得多,毕竟想要胁迫万宝斋,他还差些分量。可是见到此画之后,唐仲海却生出无比的悔恨,虽然他相信师冥也会支持他购下此画,可是多半会将这幅画当做聘礼,就是舍不得,多半也会送给父亲,只怕从此以后,自己想再见到这幅《簪花美人图》,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想到此处,唐仲海略带遗憾地道:“四姐夫,你的意思如何?” 师冥这时候早已恢复了冷静,他原本颇为自负,只觉不过是一幅图画,画上的女子纵然绝色倾城,也难以动摇自己的心志,可是在看到其中一个美人画像的瞬间,他的整颗心都沦陷了。画卷正中那个长身玉立的女子,身着百鸟朝凤的绣衣,秀发堆云染墨,一朵盛开的红艳牡丹簪在发上,眉目如诗如画,神态雍容华贵,最令师冥魂不守舍的是那个女子秋波明眸中淡淡的哀愁,恍惚间竟是像极了妻子眼中的神采。 虽然师冥已经和海陵郡主成婚数年,可是在他心目中,始终将自己的妻子当成一个筹码,通过这段婚姻,他可以跻身越国公府的权力核心,可以表达唐康年的信任,所以虽然夫妻和睦,恩爱逾恒,他还是觉得这段姻缘不过是工具手段罢了,并非真情实意。而秋素华的一腔深情,满腹相思,也终于在月前俘虏了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得到渴望已久的真情,只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却总有一丝遗憾。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发觉,原来在自己心里,始终牵挂着的还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或者自己心中始终难以排解的遗憾,就是妻子眼中那一缕隐隐的愁绪。其实他早有疑心,只是故作不觉,之所以不愿猜疑妻子别有所爱,不肯利用光明宗和**宗的势力去追查,原本以为是不重视,现在想来,多半是害怕自己得知了真相之后难以承受。想到此处,师冥已觉如坠深渊,如果自己真正所爱的还是海陵郡主,那么有朝一日双方盟约破裂的时候,自己是否能狠到将这段姻缘弃如敝履。 听到唐仲海的问话,师冥仍然觉得心灰意冷,若非念及唐仲海是自己嫡亲的小舅子,只怕懒得回答了,不过终究不愿被人发觉自己的心意,便强提精神道:“这件事情先要问过世子,想要购得这幅画,至少也要二十万两,这么大数目的银两调用,必须得到岳父或者大哥的允许才行。” 早已经被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中的悔恨遗憾淹没的唐仲海那里听得出师冥语气里隐隐的惆怅,只是有些勉强不甘地道:“放心吧,这件事情我去和大哥说,只是可别像昨天那般被人围攻才好,如果超过三十万两,只怕大哥是不会同意的。” 萧旒听到这里,连忙插话道:“这倒不打紧,其实敢和二公子相争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如果二公子事先和某些人商量妥当,想必就可以顺利买下这幅名画了。” 唐仲海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师冥毕竟精明,眉头一皱道:“售价越高,万宝斋从中获利越多,怎么万总管似乎并不在意呢?” 萧旒早有准备,呵呵笑道:“不敢相瞒侯爷,以敝斋的财势,多赚几万两银子也算不得什么,这幅画不卖也就罢了,要卖自然应该卖给最合适的人,这样敝斋才可以从中获益,萧某主持的江宁总号可是在两位的地盘上混饭吃,近段时日,有不少同行想要暗中谋算敝斋,如果能够得到越国公府的支持,敝斋在金陵的处境就可以稳如泰山,这等好事万某怎肯放过,所以萧某愿意从中说项,让两位顺利购得这幅《簪花美人图》,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师冥和唐仲海交换了一个眼色,达成共识之后,师冥淡淡道:“若能如此,当然最好不过,万宝斋将来有什么麻烦,只要来寻二公子和本侯就是。只是有些人万总管可以相劝,有些人却不是万宝斋可以说服的吧?” 萧旒毫不动容地道:“侯爷放心,万某自有主张,在这之前,万某已经得到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承诺,青萍小姐念在敝斋礼数周到的情份,这幅《簪花美人图》他们不会插手,幽冀的吴先生和战将军已经答应,如果明日出售的《兰亭集序》可以到手的话,将不会执着于这幅画,豫王殿下那边,对最后一日出售的焦尾琴更感兴趣,如果两位到时候不参与竞价的话,也承诺不会留难,除此之外,若还有人和两位相争,想必凭着财势,二公子和侯爷也可以应付得了吧。” 师冥听了只觉将信将疑,想不到万宝斋竟有如此手段,不过仔细想想,其实这些事情只要肯开口,帝藩之间多半都会卖个面子,想必没有人愿意像昨天那般自相残杀吧,如果各取所需,倒不失为皆大欢喜,万宝斋其实不过是从中转圜罢了,却可以博得各方的感激,更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不过万宝斋能够说服杨宁和青萍两人,却令师冥有些庆幸,虽然那两人未必有足够的金银,但是有他们从中兴风作浪,却可以挑起昨日那样的混战。至于汉王和滇王那边,应该不会有足够的实力胆量和唐家相争。盘算了一番,师冥缓缓点头道:“不错的主意,《兰亭集序》我们可以放弃,焦尾琴的话,如果豫王有本事到手,我们不去争夺,如果豫王不能到手,就别怪我们插手了。” 萧旒微微一笑,道:“这一点两位放心,焦尾琴的事情在下也已经安排妥当,金陵城内,能够出得起千里黄金的,未必有出众的琴艺,能够有绝佳琴艺的,又出不起这笔黄金,除非有意外发生,否则豫王殿下定可如愿以偿。” 师冥心里有数,只要没有人买通琴师出面购琴,自然就是万无一失,毕竟豫王杨钧精通琴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除了三藩和越国公府之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这样李代桃僵的事情呢? 虽然有些惋惜,不能得到焦尾琴,那实在是师冥心目中最合适的聘礼,可是对《簪花美人图》的渴求还是让师冥放弃了原先的计划,苦笑摇头道:“既然万总管这样有把握,那么本侯就答应了,这焦尾琴的事,我们越国公府的人,都不会插手。却不知道这焦尾琴是何人出售的,拥有这样的名琴,却为了千两黄金出售,当真是得不偿失啊。” 萧旒神秘的一笑,低声道:“这件事情万某不愿对人言讲,不过二公子和师侯爷当然不在其内,其实出售这焦尾琴的人两位想必听过,就是沉香阁的素娥小姐,据在下所知,其实素娥小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售琴不过是为了求得一个高山流水的知音罢了,否则千两黄金在她来说不过是一曲缠头,何必要千里迢迢地到江南来卖琴呢。集珍大会的最后一日,素娥小姐就要在敝斋的雅兰轩与求购焦尾琴之人斗琴,若非另有意图,哪会这么麻烦。” 唐仲海不由扼腕道:“原来如此,唐某也听说过斗琴之事,想不到竟然会是素娥小姐亲临,唉,早知如此,唐某定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原本就听说素娥小姐到了金陵,只是至今不见佳人芳踪,想不到竟会在万宝斋相见,可惜啊可惜,失去了一近芳泽的良机。” 师冥却笑道:“二弟可别多事,那位素娥小姐据说从不露面,只以琴音待客,这等女子岂是寻常人可以亲近的,我现在倒希望她对豫王殿下一见钟情,说不定二弟还少了一个强劲对手呢。” 听到这番话,萧旒和唐仲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只是唐仲海目中带着惋惜,萧旒目中却是疑窦渐起。 送走了唐仲海和师冥,萧旒到沧海厅转了一圈,除非像昨天那样有价值连城的珍品出售,其实他这个总管事并不需要待在沧海厅,看一切都还顺利,除了那个汉王府中那个兴高采烈的小女孩之外,其他各大势力做主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了几个属下撑场面,不过这样一来,其他富商倒是没有了顾忌,许多今天出售的珍宝古董,都卖出了更高的价钱。 满意的点点头,萧旒这才转身离去,刚离开沧海厅便瞧见安道淳匆忙赶来的身影,停住脚步稍待片刻,安道淳几步赶到他身边,低声禀报道:“总管,已经将书信送到豫王殿下手上了,果然和总管预料的一样,豫王殿下对焦尾琴更为留意,知道了那幅《簪花美人图》之后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萧旒晒然道:“《簪花美人图》虽然珍贵无比,但是也只有唐仲海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才会看重,豫王殿下也算是难得的人物,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唐家翻脸,更何况夺得焦尾琴也更符合豫王殿下的期望,昔日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成就千古佳话,以古琴为聘,岂不是合情合理,至于那幅《簪花美人图》么,如果送给汉王或者还差不多,要是锦绣郡主看到这些多半比自己还要美丽的女子画像,不知道是否会一怒之下烧毁这幅难得的珍品呢?不过唐仲海想不到也就罢了,怎么师冥也这样目光短浅,枉费他还是光明宗的宗子,如果只有这点出息,也难怪光明宗这些年来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毫无成就可言。只凭这一点,我们选择子静公子也是值得的了,至少子静公子可没有被画上的美人迷惑。” 安道淳原本肃然聆听,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笑道:“子静公子未必不爱美色,只不过珠玉在前,有了青萍小姐这样的心上人,只怕别的女子纵然倾国倾城,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呢。” 萧旒虽然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却含笑道:“别胡说了,青萍小姐若是听见,只怕要给你一些颜色看呢。”虽然在和安道淳说笑,其实萧旒心思早已经不知飞到了杨宁和青萍居住的客院,不知道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自己的大话可是已经说出去了,如果那边弄不妥可就麻烦了。 客院之内,依旧是太湖石的假山之上,依旧是那一座小小的凉亭,假山青石上仍有残雪痕迹,不过凉亭外面却已经笼罩上了层层锦障,挡住了秋风寒霜,原本裸露在寒风里面的木制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毡,压住了三面似要飞扬的锦障,使得一丝寒风也透不进来,就是对着蜿蜒石阶的那一面,虽然没有帘幕,却也垂着帘幕,令人看不见亭子里面的景象。 亭子外面虽然是寒风瑟瑟,亭子里面却是温暖如春,在亭子中央摆着一张低矮的枣木方桌,桌子旁边放着温酒的红泥小炉,炉上坐着敞口的铜制方爵,爵内用水温着一个白瓷酒瓶,软木的塞子隔绝不住清冽的酒香,随着水温的增高,更有一缕清甜微酸的梅子香气伴随着酒气挥发开来,令人闻到就觉得心旷神怡。 青萍见火候已经足够,挽起袖子,露出一双如雪的皓腕,用湿布垫手提起酒壶,将壶中的酒液倒入两个白瓷酒盏里面,黄里透红的琼浆宛若琥珀一般,更透着淡淡幽香,闻起来已经令人心醉,青萍亲自将酒盏双手奉上道:“吴先生,花雕已经温好了,请先生品尝。” 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似乎闪过欣悦的光彩,也不需试探,伸手接过酒盏,嗅了嗅甜中带酸的酒香,笑道:“青萍小姐亲自温的花雕,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尝到,吴某愧领了。”说罢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花雕,略显苍白的容颜掠过一抹满足的神色。 青萍心中一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昔日自己姐妹陪伴师尊清绝先生品酒的往事,吴澄喝酒的姿势神情,竟然和杜清绝极为相似,若非知道吴澄的确是个瞎子,而且两人容貌并不相同,只怕青萍都要生出疑心了。心中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青萍将另外一杯酒递给杨宁,四目相对,杨宁眼中掠过一缕柔情,青萍不由垂下螓首,不知怎么,从昨日重逢之后,每当撞见杨宁的目光,她都觉得一阵心慌意乱。避开杨宁的目光,青萍转头看向吴澄,嫣然道:“吴先生,前日若非您援手相救,只怕子静纵然可以保住性命,也会功力受损,小女子感激不尽,大恩难以相谢,却因为先生位高权重,无以为报,思来想去,惟有以弟子礼侍奉先生,聊以报答先生的恩德于万一。” 吴澄闻言呵呵笑道:“青萍小姐言重了,你我双方渊源非浅,吴某与清绝先生昔日本是好友,子静公子与西门统领更有同门之谊,而且世子殿下和子静公子虽然有些误会,却也是一见如故,情同手足。昨日在下贸然出手不过是为了双方的情谊,哪里有什么恩惠可言?” 青萍听到此处不禁唇边露出一缕冷笑,虽然知道吴澄瞧不见,但是看见那双黯淡深沉的眸子,仍然转瞬逝去,正要敷衍过去,杨宁却已经一声冷哼,信手放下酒杯,那只白瓷酒杯悄无声息地嵌入了桌面,整个酒杯保持完好不说,和桌面严丝合缝,就连一个木渣都没有,毫无空隙。冷厉的目光在吴澄身上一掠而过,杨宁冷冷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西门凛,否则可别怪我对先生无礼。” 吴澄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想不到杨宁对西门凛的恨意如此之深,继而露出无奈的笑容,伸手在桌面一按,陷入桌面的酒杯竟然完好无损地缓缓升起,吴澄面上却若无其事,只是淡淡道:“不提就不提吧,其实不过是各为其主,子静又何必如此着恼,大不了将来在见面的时候,让西门统领给你赔礼就是,子静总要记着,无论如何,世子殿下和吴某对你可都是诚心一片,若非如此,练侍卫怎会有胆量将玉牌相赠呢?” 杨宁听到这里只觉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也似,虽然吴澄语气温和,可是他却明白其中深意不知几许,姑且不论练无痕的祸福还在这位凤台阁主和西门凛的一念之间,各为其主这四个字已经再清楚不过,自己若是不想和罗承玉为敌,就最好不要对西门凛的作为耿耿于怀,可是以他的性子,怎能忍受这样近乎威胁的暗示,按在桌面上的右手暗自发出真气,令那酒杯再度缓缓沉下,口中却冷冷道:“练无痕也不过是罗承玉手中一柄刀罢了,他的生死祸福可不关我的事。” 吴澄笑意未减,手上真气暗暗加强道:“我欲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若是练侍卫听见子静这番话,多半会后悔不迭吧。” 杨宁不甘示弱,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只是他的真气强上一分,吴澄的真气便也强上一分,而且那缕和自己针锋相对的真气不论是强弱还是性质竟然和自己十分相像,杨宁心中疑惑万分,瞥见吴澄淡然自若的神色,突然心中一动,蓦然收敛真气,果然顷刻之间,对面涌来的真气也如潮水一般消散无踪,这才知道,吴澄果然是不知什么时候利用了某种移花接玉的心法将自己的真气纳为己用,然后反过来和自己相抗,只觉心中羞恼万分,耳中却传来一声脆响,那还有一半陷在桌子里面的瓷杯突然粉碎,杯中酒液迸溅出来,若非杨宁即使用衣袖挡住,只怕会被溅了一身,耳边听到吴澄善意的笑声,杨宁放下衣袖,脸上露出闷闷的神色。他知道酒杯是受不住真气压迫,早已经破碎,只不过在真气维持下才保持原状,如今真气一泄,立刻就支持不住了。 虽然看不到杨宁的神色,但是从微妙的气氛变化中也知道这少年大概快要恼羞成怒了,忍住笑意,吴澄道:“子静就不要嘴硬了,你若当真可以狠心到坐视练侍卫遭遇不幸,也就不是我心目中的子静了,你这孩子的心肠可是比世子殿下柔软多了,不过你放心吧,不管是我还是西门统领,都不会用自己人来威胁你的,若是这样做了,也就不是幽冀男儿了。好了,酒也喝了,你最担心的事情也有了答案,还有什么事情要求我,不妨现在说出来吧,在我面前也不要吞吞吐吐的,这可不是子静你的性子。” 杨宁和青萍交换了一个眼色,青萍笑道:“吴先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我们想请吴先生答应,明日有一幅《簪花美人图》要出售,请吴先生看在子静面上不要插手,就把这个便宜让给别人。” 吴澄沉思了片刻,笑道:“是这幅画啊,想来也该出现了,我原本就在想,当日失踪的那批贡品里面,纯均剑和墨玉佛像已经露面,那么最珍贵的那幅《簪花美人图》也应该在集珍大会上出现才对,这幅画子静是想卖给豫王殿下还是唐仲海呢?想来雷剑云是不会买的,滇王殿下明显是对这次求婚并不看重,否则也不会派一个新进的属下去参加,所以雷剑云是万万不会有胆量付出重金买这幅画当作聘礼的。不过其实豫王或者唐仲海若真的得了手,与其将这幅画当作聘礼,还不如当作贡品送给当今的皇上呢。锦绣郡主毕竟是个女子,要她真心喜欢这幅画可就太难为她了,倒不如送给君王邀宠,才算是物尽其用。” 杨宁听他说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回答,有些不耐烦起来,对着这个眼盲心明的男子,他总是觉得分外沉不住气,忍着怒意道:“你到底肯不肯,如果不答应就不要废话了。” 吴澄微微一笑道:“自然是肯的,我不是说过出售赃物的时候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么,我是不会介意双方都得益的好事的,世子殿下也不是喜欢美色的人,这幅画让给别人又何妨,不过听说那批贡品里面有一幅皇象的《急就章》,不知道子静肯转让给吴某么?” 杨宁有些茫然,青萍却是眼睛一亮,《急就章》是三国时候吴国的皇象根据启蒙书籍《急就篇》所写的章体字帖,既然吴澄对这幅字帖感兴趣,那么明天的那幅《兰亭集序》字帖,想必吴澄当真是势在必得,看来杨宁所猜测的果然不错,想要敲上一笔的话也有希望办到了,连忙回答道:“吴先生请放心,那篇《急就章》原本打算明天出售呢,虽然这幅字帖不如《兰亭集序》,但是也算是极为有名了,一会儿我去取来送给先生就是了。” 吴澄含笑点头,却不知道已经留下了一个破绽给人,其实他就是知道也未必放在心上,就是损失些银两,若能够得到杨宁的善意,对他来说也是得大于失。 酒阑人散之后,吴澄与邱生等人一起离去,虽然他和杨宁的会面并没有完全避开世人的耳目,可是即使在有心人的眼中,也多半以为这是杨宁和罗承玉之间想要和解的序曲,却不知道还涉及到集珍大会上的利益,有些时候,真正想要隐瞒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就会被外在的迷雾遮掩。 第二天的集珍大会,杨宁和青萍都参与了,果然如他们预想的一般,那幅《兰亭集序》,经历了一番争夺后,被吴澄以十二万两纹银买下。虽然这幅字帖堪称无价之宝,但是如果不是雷剑云和那位汉王府的少女连连出价,也不会到了这个数字,要不是其他人没有出手,只怕还会有更高的价格。雷剑云自然是按照青萍的安排故意竞价,他可不在意是否会引起盟友之间的纷争,不过另一个生力军,汉王府的那位小姑娘,除了有恶作剧的意图之外,却是在“偶然”遇到青萍之后,被她说服帮了这个忙。所以吴澄就在恍然不觉中落入了这个小小圈套,以致多花了数万两银子买下了《兰亭集序》,不过如果算上被吴澄勒索去的另外一幅字帖《急就章》,吴澄其实也不一定吃亏呢。 当然,这一日集珍大会的重头戏还是在那幅《簪花美人图》上,这幅名画的消息早已经被萧旒暗中透漏了出去,虽然很多人都知道根本没有可能购得这幅名画,但是谁都不想放弃这一个欣赏美人的机会,因此沧海厅内座无虚席,人来得多了,交易也就倍加兴盛,许多件古董字画,奇珍异宝都卖出了罕见的高价。直到日渐西沉的时候,萧旒才亲自宣布将要出售《簪花美人图》。 两名侍女当着众宾客的面用清水净手之后,才从盛着画卷的檀木匣子里取出画轴,举在半空,缓缓拉开,当一个个国色天香的女子肖像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沧海厅中不时发出惊呼声和吸气声,这里面的客人多半都是男子,纵然是不爱书画,又哪里能够拒绝美女的诱惑,尤其是这幅画圣绘制的工笔仕女图上,每个人物都是惟妙惟肖,宛若真人缩小了的影像,怎不令这些人神魂动摇。当这幅《簪花美人图》全部展开的时候,即使是最不会鉴赏书画的俗人,也已经相信了这是画圣的作品,即使不是,能够绘制出这样的画卷,也算得上是画圣一流的人物了。 萧旒很会把握时机,他等待了片刻,直到下面传来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大多数人都已经开始清醒,这才朗声道:“这幅《簪花美人图》是稀世珍品,底价二十万两,有意者可以出价,每次加价五千两,因为诸位手头上可能一时拿不出真金白银,所以货主同意可以用实物抵偿部分金银,不过货主有言在先,只接受田地庄园或者店铺作坊,不要难以变现的珠宝古董,万某可以代为裁决是否接受这样的出价。” 听到萧旒提出的要求,许多人脸上都漏出释然之色,虽然在这里出现的都是富可敌国的人物,可是他们的大部分产业都是不能随便动用的,所以如果要拿出真金白银来,就显得捉襟见肘了。这幅《簪花美人图》底价就要二十万两,那么至少也要卖出三十万两银子,这么多银子,除了少数人之外,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立刻拿出来的,萧旒提出这样的条件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以往多半可以用珠宝抵偿部分货价,今次这位货主却只要真正具备价值的产业,可见是一位不可小看的务实人物。 不过这些自然不会引起众人的兴趣,几乎是在他们的催促中,开始了一场堪称**的拍卖,几乎是在萧旒话音刚落的瞬间,有一个低矮的胖子就已经敲响了金钟。杨宁目光一闪,已经掠到那人身上,只觉那人虽然矮胖,但是一双眸子精光闪闪,气息悠长,举手抬足更有凛然之威,不由目光稍作停留。青萍早已经在事先看过了萧旒提供的宾客名单,这一次可不是两眼一抹黑了,见杨宁对他留意,对照这人形貌和席位,略一思索,便低声道:“他是南闽巨商郑畏之,据闻南闽八成以上的茶叶都是通过他手上的茶行出售的,在南闽财势仅在俞家之下,两家多有相争,一直想要介入南闽的盐业和海运,不过被俞家打压,现在也只能和别人一样谋些蝇头小利,不过私底下的消息,这人身后有更大的势力支持,不是朝廷就是唐家,多半就是为了争夺南闽的控制权去的。不过现在看来多半是杨家的人,要不然怎么会主动相争呢,或许是那位豫王殿下表面上答应了你,实际上又不甘心,这才叫别人出面竞价吧。” 两人说话之时,有许多人已经开始纷纷竞价,不过片刻,已经到了二十四万两的高价,不过这些人几乎都是各地的富商,有的来自关中,有的来自洛阳,还有的来自幽冀,或者来自湘鄂,有的甚至就是金陵本地的豪富,还有一些产业遍布各地的富商也参与了进来,而豫王杨钧、殿中将军战恽、越国公之子唐仲海和岳阳剑派的少主雷剑云这四个理所当然应该出价的人都是冷眼旁观,尤其是昨天在密室里表现得垂涎三尺的唐仲海,分外显得漫不经心,令知情者不禁生出疑虑。青萍尤其觉得不安,要知道大部分的计划都是她设计的,要知道其他珍宝大部分都已经脱手,只有这幅最贵重的《簪花美人图》还没有卖出去,如果出了意外落在别人手里,纵然卖出了天价,也难以弥补她计谋失败的缺憾。 又过了片刻,看着价格已经飙升到二十七万两,青萍忍不住叹息道:“看来我是失策了,暗地里推波助澜,毕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多半是杨钧他们已经发觉不妥,所以才会袖手旁观,不过怎么唐仲海都没有竞价,莫非昨天他都是装出来的么,那么这个人可就太可怕了,还有该死的雷剑云,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害我要在万总管面前出丑了。” 青萍虽然没有《传音入密》的本事,但是她早就知道只要自己一说话,在这种场合下,杨宁自然会使用特殊的秘法隔绝四周的声音,只要不是宗师级数的高手,绝对难以听到这些谈话,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了一些机密,而且说完之后,还略微有些愧疚地瞧向杨宁。一向以来,她在杨宁面前都扮演着料事如神的军师角色,此刻却是一败涂地,虽然聪明颖悟,但她毕竟是个少女,自然希望得到情侣的安慰,却见杨宁神色冷漠地望着前面的画卷,不仅没有安慰她的意思,眼中反而透出一种淡淡的讥诮,不由恼羞成怒,见无人留意,一伸手到了杨宁腰间,狠狠地拧了一下。杨宁对她全无防范,直到痛感传到脑子里,才惊觉受到了袭击,忍不住回过头来,用惊讶的目光瞧向青萍涨红的俏颜,直到发觉青萍眼中的嗔怒之色,杨宁的目光才渐渐柔和起来,贴近了青萍的娇躯,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姐,你没有发觉么,每一次师冥端起茶杯,第三排左边七号桌的那个商人就出价,还有吴先生每次手指在桌上敲动,他后面隔着两张桌子的那个席位就开始竞价,还有类似的情况,显然他们是有意这样暗中相争的,而且我看吴先生和杨钧都很少出手,显然他们的行事没有脱离姐姐的估算。” 青萍听到此处不觉娇躯微震,她按照杨宁的指点打量起来,果然发觉了类似的互动,显然是跟杨宁所说的一般,那些纷纷竞价的富商不过是棋子,而一帝三藩越国公这些人才是幕后的主使,心中千回百转,她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委。想来这些日子自己和雷剑云暗中配合谋算这些人的事情并没有东窗事发,但是这些人都不是寻常人物,自然发觉鹬蚌相争,却让渔人得利的事实,所以才会在最重要奇珍出售的时候采用这种隐秘的方式竞价。这样一来,局势表面上混乱不堪,这些商人天南海北,到底是依附哪方势力很难根据表面的信息判断,甚至可能是临时受命,迫于压力参与进来,就是这些彼此敌对的诸侯人物,也难以绝对明确敌我势力的分布,更别说像她和子静这样的局外人了。这样一来的好处很明显,就是将无关的人排除出去,有心推波助澜的人物例如自己,也不会敢在这种混乱的情势下插手,而他们自己却凭着足够的情报,大致可以判断出情势的发展,决定胜负谁属。当然这其中还有许多其它好处,例如可以通过混乱的假象让敌手误会某些人物的立场,虽然不过是暗伏下一颗可能永远不会涌上的棋子,但是到了特定的时候,可能会改变很多事情。当然,他们也不会担心有人发觉其中的隐秘,在这样群情奋起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美人谁属这一点上,哪里还会有人留心这其中的微妙,就是有人留意,如果不是子静这样心明如镜的人物,也难以掌握整体的局势,而看见了这样一幅《簪花美人图》又有几个男子可以维系清明的心境呢?就是自己,可算得上心境清明了,但是只因那一点私心,也早已被纷乱的表面现象给迷惑了。 觉得分外无力,青萍一声轻叹,便也旁观起来。见青萍神色渐渐变得冷静沉凝,杨宁放下心来,也继续留意局势的变化,这时候参与竞价的钟声已经渐渐零落,可以算得上胜负已分,而看着吴澄手势或者被杨钧眼色指使的几个人是最先放弃的,基本上只是略微试探了一下,汉王那边更是根本没有参与进来,倒是雷剑云那边咄咄逼人,始终逼着价格攀升,最后唐仲海终于不耐起来,亲自敲响了金钟,冷然道:“三十五万两。” 和上次不同,这一次唐仲海亲自出面竞价等于是表明态度,除非是真心想要夺得这幅名画,雷剑云就应该考虑罢手了,虽然雷剑云是很想再次戏弄唐仲海一番的,可是和他同来的荆南将军段越心中却有顾忌,滇藩和江东势力相接,不愿双方撕破脸皮,所以在雷剑云拿起锤子的时候轻轻摇了一下头,雷剑云无奈之下只得放下锤子,却洒脱地耸了一下双肩,并不在意这样的结果。 唐仲海得意的一笑,满含威胁的目光扫视了沧海厅中宾客一眼,撞见他的目光的客人多半都避了开去,也无人再和他相争,就是杨钧、战恽等人或者含笑回视,或者漠不关心,却都无意再和他相争,正在唐仲海志得意满之时,耳边却响起一个清丽娇嫩的声音道:“三十六万两。”唐仲海大怒,转头望去,却瞧见汉王黄席上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正洋洋得意地望着自己,不禁哭笑不得。 这次开始竞价以来,这个少女就昏昏欲睡,虽然画上的女子个个绝色倾城,可是她年纪幼小,心性单纯,根本还没有对别的女子美色产生嫉妒的意识,而对这种纷乱的局势也觉得毫无兴趣,所以根本没有竞价,直到唐仲海出声竞价,以致万马齐谙的时候,她才生出兴趣,不知怎么,她就是瞧这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不顺眼,所以才会高声竞价,却不知道自己明显的捣乱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犯了大忌。她虽然不明白,她身边的李溯却是明白的,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小姐,老奴身上只剩三十万两银子,已经不够了。” 少女却不知道李溯的心思,见旁边听见李溯声音的几个宾客都露出笑意,只觉得受了侮辱,朗声道:“不够就不够,我在成都有座别庄,精致秀丽,价值七万两纹银,用来抵偿六万两银价足够了。” 唐仲海啼笑皆非,扬声道:“好了,我出三十七万两,小姑娘不要胡闹了,这幅名画你要去也没有用处。”其实他的语气已经很温和,虽然还不知道这少女的身份,但是能够在成都拥有那样一座别庄,纵然不是锦绣郡主的姐妹,也是身份贵重的千金小姐,他自然不愿得罪。却不料那少女最是讨厌别人说她年纪小,气得小脸火烧一般,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块黄绫裹住的物事放到桌子上,扬声道:“再加上这块玉佩,我偏偏就要定了这幅画,没用就没用,最多我烧了取暖。” 听到这女孩这番话,厅中众人都是忍俊不禁,有些人离得近些,探头瞧去,只见黄绫已经散落开来,露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晶莹美玉,虽然匆匆一瞥,但是玉质细腻,颜色洁白纯净,下面用红丝系着一对龙眼大的浑圆明珠,一看就是贵重无比,无论如何也值五千两银子。 李溯见状面色一沉,压着怒火道:“小姐不要再胡闹了,王妃亲赐的玉佩岂可拿出去抵押,若是王上知道,可是要责罚你的。” 那少女闻言也是身子一震,想起若给汉王知道此事的下场也是害怕非常,可是李溯这般在众人面前直言叱责,却让她羞愤不已,不知不觉中一双明眸珠泪盈盈,仰起头满面不屈之色,却是不肯理会李溯。 这时候唐仲海也是左右为难起来,他虽然少年傲慢,却也知道这少女身份绝不寻常,听语气分明是汉王的爱女,虽然看年纪不可能是声名远扬的锦绣郡主,但想必也是颇受宠爱,如果自己再出高价,岂不是得罪了这位小姐,可是自己如果放弃,让这少女当真倾囊买下这幅《簪花美人图》,只怕汉王会更不高兴,忍不住看向师冥,师冥却也是无可奈何,这时候他也没有办法让这小女孩体面地下台啊。 见到局势僵化起来,杨钧不禁微微皱眉,他虽然乐于见到唐仲海得罪汉王,可是如果自己在场的时候让这种情况发生,只怕汉王对自己也会生出芥蒂,这就不妙了,想到此处,不由柔声道:“这位小姐,名画虽好,却终究是比不上长辈赐予的玉佩,对小姐来说,这块玉佩才是无价之宝,拿出来抵偿银价实在不值得,不如看在本王薄面,就不要和唐兄相争了吧。” 少女听到杨钧温柔的语声,原本开始苍白的娇颜不禁染上了一抹红晕,目光一闪,却看到眼中尽是笑谑之色的雷剑云,以及满眼“冷淡”的吴澄,只觉他们似乎在嘲笑自己有始无终,不过是在玩闹罢了,神色一沉,别过头去,不再理会杨钧。这下杨钧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苦笑摇头。 唐仲海见状狠了狠心,心道:“你这小丫头总是和我为难,我宁可让汉王对我不满,也要让你吃些苦头,我现在不跟你相争了,等你回去,却有人责罚你。”想到此处,他遗憾地看了一眼那幅心中切切难忘的《簪花美人图》,转过头去再也不看那少女一眼。 那少女心中恐惧,却固执地抬起头来,扬声道:“这幅画是我的了,万总管还不将它送过来。” 萧旒也是暗自苦笑,他可是知道这个小女孩身份的,她是汉王的庶出幼女李芊芊,虽然不如锦绣郡主身份贵重,但是在诸多庶女中也算颇受宠爱,原本是针对唐仲海设下的局,想不到却让这位汉王的小郡主牵涉了进来,如果自己真的收下这块玉佩,只怕是自寻烦恼,更别说想要去收取这位小郡主的别庄了。 沧海厅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当中,这时候青萍突然起身走了过来,牵住少女的纤手道:“小妹妹,这画上的美人有什么好看,你若买下来岂不是得不偿失,不若这样吧,你将玉佩上那对明珠送给我,我送你一个货真价实的小美人好不好。”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偶,摆弄了一下放到了桌子上。 那小木偶一放到桌子上就自动飞旋起来,舞姿翩翩,关节屈直,无不合乎节拍,李芊芊哎呀一声低头瞧去,只见那木偶三寸多高,却是一个美女形象,眉目轮廓竟然和青萍有几分相似,一双凤眼里嵌着黑色琉璃,粲粲然如同星眸,樱唇含丹,仿佛是朱砂染成,云鬓高耸,却当真是青丝织就。身上的红色舞衣纤巧合度,不论是裁剪还是绣纹,都跟真正的衣衫一般无二,而那木偶的脸庞和偶然露出的手臂颜色虽然是紫色,但是材质坚挺如玉石,其中隐隐有金线潜伏,倒和肌肤纹理相似,木偶飞旋之际,发出金玉之声,显然材质极佳。 李芊芊毕竟出身不凡,等到木偶停下来拿起来细细摩挲了一遍,抬头惊喜地道:“我娘亲留下一具琵琶,原本是前朝宫中流落出来的‘小忽雷’,就是用桫椤檀制成的,音质宛若凤鸣九天,清越慷慨,万中无一,这位姐姐,你的木偶竟然也是桫椤檀制成,此木千金难求,当真令小妹羡煞。” 青萍看见李芊芊目中直率的喜悦,含笑道:“桫椤檀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可是当初偏偏就只得到了这么一点,别说制成琵琶,就是想做个木鱼都不成,我当时正着迷这些机关偶人,索性就自己做了一个,如今就送给你,你看它可以跳舞,可不是比画上的美人有趣多了。”说罢爱怜地按着李芊芊坐下,就要伸手去摘玉佩下面结子上的明珠。 李芊芊只觉青萍那双明眸如水的凤目里尽是温柔和煦的神采,恍惚间竟然和颇为怜爱自己的汉王妃有几分相似,原本心中的寂寞悲凉竟被这样温柔如春水的目光冲散开来,一颗芳心渐渐平静下来,扯住青萍的衣袖,将玉佩塞到青萍手中,低头道:“姐姐这份礼物的确胜过那些名画古董,黄金珠玉,这是小妹平生最敬重的长辈所赐的玉佩,听说可以驱邪护身,就送给姐姐吧。”说到此处,已经是珠泪盈盈,虽然嘴上不说,她也明白青萍是为了替她解围才会出面的,虽然取了两颗明珠不算什么,但是这块玉佩就不便用来抵偿银价了,这样一来李芊芊就可以不失面子的下台了。 李芊芊虽然出身富贵,但是身世也是堪怜,襁褓之中生母就已经病故,却又得不到父爱眷顾,若非汉王妃对她颇为爱怜,只怕很难在汉王府中生存了。其实汉王与王妃鹣鲽情深,只是王妃久久不孕,身体羸弱,长年卧病,汉王又是温柔多情的人,所以身边颇有几个侧妃侍妾,除了锦绣郡主最为受宠之外,汉王的两个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是汉王妃的陪嫁侍女所出,那侍女因此被封为侧妃,另一个幼子今年才六岁,是汉王目前最宠爱的一个妃子所生,聪明俊秀,汉王爱如至宝,其他庶出的女儿命运可就差多了,几乎难以得到汉王瞩目,李芊芊就是其中之一,虽然荣华富贵样样不缺,却是寂寞孤单,难以得到亲情眷顾,这一次自告奋勇前来江南,表面上是替嫡出的姐姐锦绣郡主考验求婚人选,却也不免存了几分想要吸引父亲目光的私心。方才不慎落到那般尴尬的处境,虽然也有人想要帮她解围,却都明显是为了不得罪汉王,只有这个美丽的少女,眼光中只有她的影子,只觉从未有人如此待她,李芊芊心中已经真正将青萍当成了姐姐,这才以最珍爱的玉佩相赠。 直到这时,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萧旒敲响金钟,将《簪花美人图》以三十七万两卖给了唐仲海,然后宣布今日明日出售的最后一件珍宝是焦尾琴,因为不是人人都可以前来竞购,所以集珍大会其实已经落下帷幕了。 第二章 暗结罗网(一) 集珍大会落幕之后,《簪花美人图》花落越国公府的消息不过几个时辰就已经传遍了金陵。当唐仲海和师冥两人志得意满地返回越国公府的时候,刚一进大门就有一个紫衣青年拦住他们躬身行礼。这青年是越国公世子的亲信侍从唐瑜,虽然身份低微,但是十分受到信重,唐仲海和师冥虽然因为身份的缘故没有回礼,却也是客客气气的。唐瑜虽然神态恭敬,眉宇间却尽是肃然之色,从容道:“二公子,海陵仪宾,世子爷在内书房等候,请两位回来之后立刻过去见他。” 两人都是神色微凛,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是越国公嫡长子,今年已经三十二岁,膝下有二子一女,相貌风采虽然不如乃弟,但是性情沉鸷,驭下手段高明,颇有青出于蓝之势。越国公塘康年常年在洛阳主持朝廷政务,唐伯山则在江东主持大局,甚得唐康年倚重,即使是唐仲海这样心存夺嫡异志的兄弟,在他面前也是唯唯诺诺,从不敢擅自作主,更不用说师冥这样的外姓人了。尤其是这一次唐伯山将参与集珍大会的事情全权交予两人,可是两人却因为种种缘故花费了超出唐伯山事先规定的银两,唐伯山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集珍大会之后立刻召见两人,说不定就是为了兴师问罪,虽然可以有辩驳的理由,但是仍然令两人心中慌乱不已。不过师冥和唐仲海终究不是寻常人物,不过片刻就已经镇静下来,毫不动容地跟着那紫衣侍从向内书房走去,当然心底的狂澜就无人知晓了。 这所谓的内书房是越国公府的机要重地,隐在层层回廊院墙之后,越往里走,环境越发庄严肃静,除了两侧外罩锦衣,内穿软甲的侍卫之外,很少看见侍女仆从的出现。两人走近内书房紧闭的房门,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门内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那分明是唐伯山的笑声,但是什么时候沉稳内敛的唐伯山会如此开怀大笑了呢?两人面面相觑了良久,直到笑声消沉下去,师冥才扬声道:“大哥,我和仲海来了。” 门内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道:“是师冥么,你们回来了,那幅《簪花美人图》可带回来了没有,我这里可是有贵客想要欣赏一下呢。” 唐仲海听到那笑声,不知怎么打了个冷战,咬咬牙,自己推门掀起帘子走了进去,朗声笑道:“倾国倾城,佳人难得,想不到大哥也有心动的一日,若是我告诉几位嫂子去,只怕她们这几天都不会让你进房门了。”话音未落,唐仲海已经身形怔住。师冥心中奇怪,跟在他身后向里面瞧去,目光也是不觉微微一凝。 这间内书房是唐伯山自己最喜欢流连的地方,里面是宽敞的三间畅轩,迎面是两扇落地大窗,窗格上装着深绿色的琉璃,即使是正午的阳光透进来都带着几分沉静,这个时辰更是显得书房之内有几分阴暗。左侧窗前摆着一张光可鉴人的紫檀书案,上面堆放着些公文案卷,还有一具墨玉笔洗,几支各式各样的紫毫放在湘妃竹的笔架上,一方古朴典雅的端砚里墨迹未干,旁边放着一条切去了一小截的纤长墨条,隐隐散发出松香气息,一闻就知道是绝佳的好墨。在另一扇大窗前放着一张紫檀雕花的方榻,榻上放着一副楸木棋枰,下面铺着明黄色的织锦褥子,书房左侧紧靠着墙壁的是直抵屋顶的梨花木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多是海内孤本,罕见的奇书,另外一边的博古架上琳琅满目,尽是青绿的铜鼎,细口的青瓷花瓶,阔口的五色琉璃盏,无不古朴典雅,令人赏心悦目。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整间书房都是纤尘不染,每一样陈设也都放得整整齐齐,就连书案上散落的纸张,也细心地叠在一起,没有一丝凌乱。 不过这些都是唐仲海和师冥司空见惯的景象,能够令两人都怔住的却是正和唐伯山对弈的那个白衣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容颜俊朗,丰仪秀美,此刻正捻着棋子在那里深思棋路,一双长可入鬓的剑眉紧锁,熠熠有神的凤目之中寒光暴射,若论气度风仪,就是唐仲海也稍有不如,更别说坐在他对面,一袭寥落青衫,大马金刀踞坐,容貌和唐仲山有五六分相似,丰仪却逊色三分的唐伯山了。只不过唐伯山虽然相貌略显平庸,眉宇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尊贵气息,那种雍容自信的风采,却不是初出茅庐,锋芒毕露的白衣少年可以相提并论的。 见到两人怔住的模样,唐伯山微微一笑,伸手指着对面的少年道:“你们两人过来拜见一下信王九殿下,这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出身最是尊贵的一位皇子,我等臣子可不能在殿下面前失了礼数。” 师冥是深知内情的,心中一动,已经知道这个少年正是杨唐两家合谋训练出来的一个替身九殿下,不过他却没有流漏出一丝异色,只是轻轻推了唐仲海一下,便上前施礼道:“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师冥拜见九殿下千岁。” 唐仲海对这件阴谋一无所知,只当眼前的少年当真是信王杨宁,虽然心中奇怪为何这少年会在销声匿迹两年之后突然出现,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也上前施礼问候。只是眉宇间疑虑重重,却落入了三人眼中。 杨影从棋枰上抬起头来,冷冷瞥了正在向自己行礼的两人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不过是李代桃僵,不过是换个身份,自己就从原本无人关心的私生子变成了身份尊崇的天皇贵胄。只是真正的九殿下现在也在江宁,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情,是漠视无睹,还是暴跳如雷呢?杨影心中虽然千回百转,表面上却不露出丝毫破绽,略一颔首,伸手虚扶道:“两位不必多礼,本王此番微服南下,不过是想增长一些见闻,可不像三皇兄一般有心明察暗访,既是私下相见,这些礼数能免则免吧。唐家虽然和本王并无血缘上的关系,但是这两年来太后殿下对本王这失怙孤儿视若己出,两位不妨就将本王当作自家兄弟看待吧。” 听杨影说出这番话,即使是唐仲海这样生性傲慢的人,也觉得受宠若惊,要知道这亲戚关系并不是随便可以攀扯的,按照规矩,他的姑母既然是当今太后,先皇正室,他和当今皇上是真正的表兄弟,那么先皇庶出的子女称呼他一声表兄理所当然,若是出身低微的皇子,甚至有攀附之嫌。但是九殿下杨宁却不在其列,他的生母火凤郡主生前被敕封为大皇贵妃,虽然地位在皇后之下,可是人人都知道终先皇一超,皇后虽然位尊,火凤却是最贵。若论出身显赫,皇后虽然是越国公之妹,却不及握有开府建牙重权的火凤郡主。所以杨影这声表兄,与其说是攀附,不如说是纡尊降贵,即使在火凤郡主墓木高拱的今日,情形依旧如此。更何况这几年来唐仲海经常来往于洛阳和江宁之间,也隐隐得知逸王身边有一个类似杨影相貌年龄的少年,误以为皇室和那位一向游离在外的皇子达成了妥协共识,唐仲海直觉地以为这位九殿下多半已经成了皇室掌握的利器,就连兄长对他都是礼敬有加,自己更是应该趁势拉拢此人,也好提高一下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 想到此处,唐仲海笑容可掬地道:“信王殿下言重了,君臣分际森严,仲海怎敢妄自高攀,不过若是殿下当真看得起我们兄弟,在下也不顾冒昧,就称呼殿下一声九弟吧。方才大哥说有贵客想要一览名画,莫非是九弟有这样的雅好么?”说罢,将手中的盒子放到棋枰边上,眼中闪过得意之色,道:“这幅名画的确是绝世佳作,若是没有见过的人,可算不上真正的风流名士呢。” 唐仲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师冥却是暗自好笑,他是实际上插手了这李代桃僵阴谋的主事人之一,自然知道唐仲海表错了情,不过师冥却丝毫没有阻止唐仲海出丑的打算。虽然对光明宗来说,志大才疏的唐仲海其实更适合当作傀儡主君,不过在眼前这种复杂的局势下,却只有唐伯山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才能够把握住前进的方向,更何况师冥也是当真服气唐伯山的心狠手辣的,至少他就没有唐伯山的决断,能够在出手救援杨影的时候,就设下了一个针对杨宁的毒辣阴谋,亲手造成了乌江柳林的血案。 瞥见唐伯山暗示的眼神,师冥微微一笑道:“谁说不是呢,若非看见这幅《簪花美人图》,只怕师某一生都是井底之蛙,这画上的女子可真是环肥燕瘦,个个都是绝色美人,其中还有一位和信王殿下有些渊源呢。”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帮着唐仲海一起打开盒子,将那幅价值连城的画卷缓缓展开,指着其中一个女子,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杨影早已经将自己代入到九殿下杨宁的身份里面,不慌不忙地露出微笑,向师冥点头示意,这才将目光移到了画卷之上,将所有人物一一看过,才瞩目在师冥特意指出的女子身上。 那是一个布衣荆钗的绝美女子,负手立在一株红梅之下,长身玉立,神色淡漠,足下清溪中梅花照影,映射着那女子的倩影,孑然傲立中透出无边的孤寂。杨影凝神瞧去,只觉那女子眉目灵秀婉约,宛若山川之秀丽,一双凤眼深邃如渊潭,令人不由自主地沉沦进去,几乎难以自拔。但是瞧得久了,不知怎么竟然令人心底生出寒意,只觉那女子周身上下都笼罩着一种淡淡的杀气,即使是再好色胆大的人,也不敢再正视那女子的芳容。 杨影目中光芒变幻,却是始终想不起自己和这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却见师冥朗声笑道:“信王殿下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这世上除了在下之外,只怕再无人知晓这女子的身份了,她的名讳虽然早已湮没,可是她唯一的女儿却正是殿下的生身母亲——火凤郡主。” 杨影听到这句话,眼中寒芒暴射,虽然他早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真正的信王,心中却依旧是百味杂陈,当下用心揣摩那画上女子,果然眉目和火凤郡主的画像有五六分相似,却多了五分婉约,三分深沉,若论姿容秀美,更是胜过火凤郡主数倍,容颜风华正如身畔那一株盛开的红梅,遇雪犹清,经霜更艳,而杨影见过的火凤郡主画像,或者炽如烈焰,或者冷若寒冰,那种卓绝的气度掩盖了容貌上的特点,这才没有发觉两人之间眉目的相像。说起来,自己的相貌似乎和这女子也有三分相似,只是总像是拓印的碑帖一般,粗糙模糊,难以容纳原有的气度峥嵘,反而是真正的九殿下杨宁,虽然容貌平凡,但那一双清澈如冰雪,幽深如渊海的凤目,却和这画上女子有七分相似,这想必是血脉传承的奇妙吧。想到此处,杨影只觉心中怒火熊熊,恨不得立刻将这幅《簪花美人图》撕成粉碎,但是手臂微动的瞬间,耳中已经传来唐伯山带着隐隐警告的轻咳声,心中一寒,只得强行压抑住了心中怒火,寒声道:“这就是我的外祖母么,果然是绝世无双的人物,怪不得画圣会将她绘入笔下,只是母妃生前对我甚是冷淡,从未提及和外祖母有关的事情,师侯若有所闻,不妨说出来,也好让本王减去心中几分孺慕之苦。” 师冥轻笑道:“血浓于水,大皇贵妃既然是殿下的生母,纵然表面上冷若冰霜,也压抑不住爱子之心的,其实殿下不知道这些隐秘也情有可原,就是火凤郡主本人,也未必知道燕王妃的来历,何况是殿下呢?说起来这件事情也和我们圣门有些关系,殿下想必已经听大哥说过,师某原本是圣门光明宗的弟子。我光明宗自圣门奠基以来就是中坚力量,虽然多次遭遇没顶之灾,却都能够东山再起,只因历代宗主都知道留下后路,正因为这个缘故,光明宗曾经分为两支,一支留在中原,乃是主脉,另外一支远遁西域,乃是分支。这桩隐秘即使是我圣门弟子,也多半并不知情,说起来还是在前朝开国之际,大约三百年前,乱世之中,诸侯争霸,各事其主,当时的光明宗主屡次和前朝太祖为敌,后来本宗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制,继任的宗主一念之差,将本宗的一部分精英弟子派去了氐地,希望能够得到异族的助力重整旗鼓。其后岁月绵延,人事变迁,氐人因为种种缘故和中原敌对将近百年,留在中原的光明宗主脉也经过了数次权力洗牌,渐渐的光明宗在极西之地的分支就和中原断绝了联络。直到五十年前,有一个自称光明圣女的女子从氐地归来,我们才知道光明宗的那系分支如今已经在天山脚下奠基立业,别成一派。这女子在光明宗旧址留下讯息之后就销声匿迹,直到数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师某才得知这女子竟然成了火凤郡主的生母,燕王许彦的结发妻子。” 杨影心中惊诧,瞠目看了良久才道:“这怎么可能,世上谁不知道外祖母是燕地闺秀,就算并非实情,这画上女子不论是容貌体态都显然是中原人物,怎会是从氐地归来的女子?” 师冥耸肩道:“这也不奇怪,氐地虽然有千里黄沙,无边的荒漠,却也有沙漠中的绿洲,天山脚下的草原,这位光明圣女虽然是出生在氐地,父母却都是中原人士,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资聪颖,故而不论是相貌还是风姿,都和中原女子没有丝毫差别。” 杨影眉心不由轻轻一颤,问道:“原来如此,不过听师侯的语气,莫非外祖母远来中原竟有些什么蹊跷么?” 师冥淡淡一笑,道:“也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光明宗旁系虽然在氐地设立了总坛,在氐人之间传达光明宗教义,甚得氐人拥戴,但是时间久了,不免被氐人渗入其中,最后成了氐人心目中的圣殿,得到了无上的权势荣耀,却也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如今的光明圣殿之主据说就是氐人,而这位光明圣女因为出身血统的缘故,一心想要让氐人融入中原,促成两族和睦。只可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位圣女愿望落空,又在内部倾轧中失去了权力地位,一怒之下索性返回中原,准备终老故土,再不去理会红尘闲事了。殿下不见您的外祖母眉宇间带着杀伐之气么?据闻这位光明圣女在氐地的时候曾经领军作战,灭国屠城,所以自然而然带有一种王者威势,若非人单力孤,凭她的绝世才华,只怕氐人早已统一建国了。只可惜这位圣女前来中原之时,本已经受了重伤,虽然以无上内功压制,却在生下令堂之后,终于不治而亡。令堂承袭了光明圣女的绝世才华,多年征战,建立了一番显赫功业,只可惜当时圣门已经衰落,本宗竟然无人前去接引令堂拜入宗门,若非有这样的变故,恐怕现在的幽冀已经是我光明宗的天下了。” 杨影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师冥的暗示,如果火凤郡主的生母果然是光明宗弟子,那么不论其中有什么恩怨纠缠,光明宗在燕王面前都有手段可以施展,怪不得自己要通过唐家和燕王取得联系,只是为什么师冥会将这些绝对的隐秘告诉自己一个棋子呢?心中生出无边疑虑,杨影却知道不是询问的时候,略一沉吟,他继续问道:“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怪不得外祖母的画像里面,眉宇间隐约带着淡漠生死的气度,想必绘制这幅画像的时候,外祖母就已经身负重伤了。只是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光明宗可曾有意渗透到氐人中去,要知道氐人的力量虽然分散,不如胡戎那般凶残,但是自古以来都是西疆的威胁,而且氐地和西蜀相接,据有地利,若能够得到他们的助力,倒是可以一举征服西蜀。而且氐人不喜欢蜀地的湿热,必然会在劫掠之后退走,到时候朝廷就可以徐图恢复蜀中元气,这也是一劳永逸的谋略,不知道师侯认为可行么?” 师冥听到这里倒是心中微惊,据他所知这位假的九殿下多年来虽然习文练武,但是不论是逸王还是越国公,都有意无意地对他放纵,因此根基并不扎实,毕竟谁都不想让杨影当真具备割据一方的实力,以免尾大不掉,难以控制,想不到杨影却在转瞬间看穿了光明宗多年来的图谋,却也令师冥十分意外。 师冥忍住心中惊诧,故作黯然之色道:“这等谋略虽然可行,但是未免杀戮过重,有损阴德,我光明宗虽然是圣门所属,却也是忧国忧民之辈,怎能忍心如此,再说当年宗主又做错了一件事情,在得知光明圣女的讯息之后,疑心是西域的光明宗分支有意向中原渗透夺权,不仅没有刻意拉拢,反而派出高手追杀,以致圣女伤上加伤,疲于奔命,若非被当时的燕王所救,只怕已经死于非命了。虽然后来圣女传讯给宗主,表示并无怨恨之意,但是本宗也失去了控制光明圣殿的唯一机缘。这件事情燕王纵然不知真相,也难免有些耳闻,若非这个缘故,昔年光明宗本来可以依附辅佐燕王的,如今虽然因祸得福,得到家岳的赏识,也不免留下许多遗憾。所以殿下这次和燕王相见,我们虽然可以安排妥当,但是想要得到燕王的欢心,还需要殿下你自己努力才行,在这一点上我们若是插手,反而是弊大于利。” 杨影听到这里不由暗自冷笑,他可不相信光明宗不敢做那样的事情,恐怕另外一个理由才是真的,谁知道当初光明宗的人对那位燕王妃做了什么天地不容的事情,不过表面上他却是连连点头,更是露出欣然信服之色,似乎很是感慨师冥的仁厚之心,从容道:“外祖那边,本王自有打算,不过不知道能否设法将这幅画送到外祖手上,想必外祖如果见到外祖母的画像,必定会感慨万分吧,若是念及旧情,说不定立刻会认下我这个外孙呢。” 唐仲海闻言脱口道:“这怎么成,不是说要将这幅画当成聘礼送给锦绣郡主么?” 沉默了许久的唐伯山却在这时淡淡道:“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不过送这幅画给一个女子的确是浪费了,昨夜听师冥说过这画上竟有一个女子是燕王亡妻,我就已经决定将这幅画送给燕王了,如今信王殿下也这样想,可见英雄所见略同,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仲海可有什么异议么?” 唐仲海听到此处,忍不住瞪了师冥一眼,想不到这人竟是左右逢源,平日在自己面前示好,这等隐秘只告诉兄长,却瞒着自己不说。师冥知道唐伯山有意挑拨,却只得苦笑道:“这件事情实在是我光明宗不可告人的隐秘,昔日见过这女子真容的弟子非死即伤,再加上岁月流逝,燕王妃又是红颜薄命,只怕已经无人记得昔日的光明圣女了,就是当初画圣落笔之时也不知道这女子的真正身分。如果早有传闻,只怕今日幽冀的人就不会放过这幅画像。在下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在下昨夜见了画像之后,心有所疑,在书房里查找了半天,找到了昔日本侯临摹的一幅画像,才猜到那女子身分的。说起来那幅画像原本是当初本宗一位前辈为了追缉光明圣女而绘制的绣像,画风笔力虽然不如画圣,却也有独到之处,当日师某因为喜爱丹青,所以多次临摹这位前辈的全部遗作,想不到因缘际会竟然留了这幅摹本下来。只怕这世上除了我之外,还没有人知道画圣笔下竟然还有燕王妃的真容,就是燕王本人恐怕也不知道自己的亡妻在世上还有一幅遗像。” 说到这里,师冥露出憾然之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下虽然匆匆告诉了大哥,却来不及和二弟细说了,毕竟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而且二弟若是一时不慎,在集珍大会上透漏出一些端倪,只怕就是拼个鱼死网破,那位来自信都的凤台阁主吴澄吴先生,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帮助罗承玉讨好燕王的绝好机会吧。” 其他三人听了也觉得心有戚戚焉,要知道现在幽冀的局势已经是一触即发,而燕王正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如果燕王坚决反对,那么纵然罗承玉继承了王位,也会根基不稳,虽然以他的强势和火凤郡主留下的班底,可以让他在很短时间内稳定幽冀的局势,但是这段时间已经足以让许多人趁隙而入了,反之,如果罗承玉能够得到燕王的支持,幽冀易主则会一帆风顺,如果能够用一幅画收拢燕王之心,纵然是耗资百万,想必也是一件极为合算的买卖吧。 想到这幅可以当作敲门砖的《簪花美人图》正在自己面前,杨影心里那一点忧虑竟然也渐渐淡了,眉宇间漏出一抹欣然之色,开颜笑道:“本王那位素未蒙面的义兄据说是个枭雄人物,若是他知道这个消息,多半会重金争购这幅画,就是买不到多半也会动手争抢,只可惜他棋差一着,不知其中隐秘,以致错失良机。倒是本王有了这幅画,正可以当作献给外祖的寿礼,想来外祖就是再顾忌本王的皇室血统,也会念着外祖母和母妃的情面认下我这个外孙吧。”说到此处,杨影突然冷笑一声,脸上露出森然之色,一字一句道:“不过有件事情不知道两位表兄和表姐夫有没有考虑过,就是本王得以认祖归宗,那罗承玉也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本王若想顺利承继燕王王位,恐怕还要先剪除他的左膀右臂才行。不知道在这上面三位对本王是否有所教诲?” 唐仲海闻言皱眉道:“殿下莫非是指如今正在江宁的那位吴先生么?虽然都说此人是罗承玉的西席,才智高深,可是在下却是不信,不过是一个有目难视的瞎子,难道还能有三头六臂么?而且这一次在下和那位吴先生也见了几面,只觉得此人性情宛若清风明月,倒像是一个山林隐士,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厉害之处,说不定他只是火凤郡主放在台面上的傀儡,我总是疑心罗承玉身后另有一位才智高绝的军师,说不定就是那位早已失踪的清绝先生。退一万步说,那吴澄果然是罗承玉的心腹股肱,他如今作为使者来到江宁,两国相争,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唐家和燕藩还是一殿之臣吧?” 师冥心中冷笑,他知道杨影心中忌惮的是另一个人,却故意露出犹疑之色道:“想要对付吴澄,也未必没有借口,只是总要等到求婚之后才能动手,要不然只怕还没有得罪燕王和罗承玉,就已经先得罪了汉王。” 杨影皱眉道:“那吴澄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又是个残废之人,本王纵然无能,也不会忌惮于他,实话实说,本王担心的是魔帝许子静,此人心狠手辣,行事百无禁忌,却偏偏和罗承玉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私底下藕断丝连。那罗承玉虽然出身低微,却是心机深沉,最擅于收买人心,那魔帝多半已经为他所用,否则怎么解释他坐视行刺自己的敌人逍遥自在呢?以那魔帝的武功,若是投入罗承玉麾下,必定是罗承玉的左膀右臂,如果那魔帝有心效仿聂荆之行,替罗承玉排忧解难,只怕本王还没有到范阳见过外祖,就死在他手上了。何况师侯既然是光明宗弟子,如果那魔帝有心一统魔门,那么光明宗首当其冲。以在下之见,倒不如趁着魔帝身在江宁,我们聚集全部实力,行雷霆一击,除去这莫大的祸患,不知道几位意下如何?” 师冥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仍然忍不住心中一颤,要知道历代武道宗魔帝皆是魔门之主,只是有的能够掌握实权,有的却只是精神领袖,但无论如何,魔帝都是令出禁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武道宗历代魔帝赫赫声威所致。这一次他率众在赤壁拦截西门凛和杨宁,并且和西门凛联手陷害子静,却是寻了一个借口,就是子静还没有正式继承武道宗宗主之位,算不上货真价实的魔帝,否则只怕光明宗和**宗的内部,就已经有弟子要阳奉阴违了。总之,不管是对于江宁唐家还是光明宗,杨宁都是一个最大的祸患。只是想要公开围杀杨宁,师冥还没有那样的勇气,在赤壁的那一次,还可以推托是别人做的,这一次如果得手,只怕也是福兮祸所倚。谁知道魔门还有多少隐世不出的弟子,如果他们因此对自己不满,纵然光明宗可以一统魔门,自己也休想继承宗主之位,总之他这个宗子绝不能亲手沾染魔帝的鲜血。这还是说能够得手的情况,谁不知道武道宗有一门超越了轻功范围的绝世身法,若是杨宁一心脱身,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困住他。如果魔帝脱逃,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惨烈报复绝对不是任何人可以承受的。想到此处师冥不由暗自冷笑,这个冒牌货真是不知死活,居然想要利用唐家铲除他自己的心腹大患,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明白么?一旦杨影以信王九殿下的身份出现在人前,那么处境最危险的就是杨影本人,魔帝杨宁纵然无心权势富贵,难道还会不介意有人冒名顶替么? 千言万语在心中流过,最后师冥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殿下不必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魔帝年少功高,性情又是桀骜不驯,毫无上下尊卑之念,不论是任何霸主都难以驾驭,罗承玉纵然颇有贤名,也不可能将魔帝收为己用。至于殿下的安全,自然有我等尽心保护,纵然魔帝亲临,也有一战之力,殿下放心就是。” 杨影眼中闪过不虞之色,正要再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的唐伯山却淡淡道:“魔帝固然要杀,我们却不能自己动手,纵然得手也是得不偿失,借刀杀人是个好主意,莫非你们还不知道翠湖的平仙子已经到了江宁么?” 师冥微微一皱眉,看了唐伯山一眼,他掌握春水堂,按理说江东发生大小事情,他都会最先知道,自然已经知道平烟到了江宁的事情,可是他自认没有把握说服平烟出手,也没有勇气直接去和平烟交涉,居重又行踪不定,多日没有返回春水堂述职,所以只能徒呼奈何,想不到唐伯山竟然主动提起平烟,以他的性子,除非是有了七成把握,否则是不会当众说出此事的。莫非唐伯山已经有了和平烟交流的渠道么?还是颜紫霜已经撇开了自己和唐伯山合作呢?心中疑虑重重,师冥灵机一动道:“虽然平仙子武功应该在魔帝之上,但是无色庵主都已经败在魔帝手上,平仙子也未必能够得手,以在下之见,倒不如别出蹊径,不如令人去联络三大杀手的其他两人——明月杀手和影子杀手,买通他们出手或可成功。这两人武功或者不如刀魔练无痕高强,但是一个才智高绝,一个无孔不入,有他们一旁窥伺,一旦魔帝负伤远遁,就可以趁机追杀,纵然魔帝武功再高,却不过是个没有经验的少年人,未必能够避开阴谋诡计的暗算。不知道殿下和大哥觉得我这个法子怎么样?” 唐伯山神色微动,轻轻颔首,却没有说话,唐仲海却按捺不住地道:“我听说三大杀手之中以练无痕名声最响,明月和影子比起练无痕来怎么样?罗承玉在练无痕保护之下仍然险些被魔帝刺杀,这两个杀手能够得手么?” 师冥目光一扫,除了唐伯山神色淡然之外,杨影也露出好奇之色,便笑道:“二弟有所不知,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名声未必代表着真正的实力,那练无痕除了刀魔之外,还有一个绰号叫作‘白日刺客’,只因他杀人总是上门挑战,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纵然是千军万马之中,也可取目标首级,所以声名赫赫,一时无两。但是这等手段对于刺客来说却不足取,其实三大杀手之中,练无痕应该是最弱的一个,或者说,练无痕根本算不上杀手。明月杀手纵横天下已经有五六年了,可是世人都不知道此人形貌,只知道若是被明月盯上了的目标,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是明月不愿意被人发觉自己是如何出手,才会毁尸灭迹。明月的规矩极多,不像大多数杀手那样事后再收取半数酬金,从来都是一次收清,得银之后一月之内,目标必定消失无踪,只在闹市留下身份信物表明得手,而且足迹不离蜀中,一年最多接下三桩生意,这种种怪癖很是麻烦,所以若非十分棘手,很多人都不愿去寻明月杀人。三大杀手中最厉害的其实是影子杀手,此人轻功绝尘,神出鬼没,最擅长偷袭暗杀,被杀的目标多半是要害被匕首所伤,甚至有人在闹市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却无人发觉杀手来去,所以有影子之称,出道七年,杀人无数,只不过此人不喜欢张扬,许多被他杀死的人都没有留下标志,还是春水堂多方印证才判断出来是他动的手,所以名声反而最弱。可是在师某心目中,影子才是名符其实的第一杀手,若能收买他出手,纵然三年五载,他也绝不会放弃追杀,不是万无一失,也是十拿九稳。至于明月杀手,就要看魔帝是否回到蜀中去了,否则纵然请到了,明月也未必有机会出手。” 听到这里,杨影心中一动,若能将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影子杀手纳入麾下,那么自己就可以无声无息地铲除异己了,不过这样的心思只能暗藏在心底,除非继承了燕王王位,否则一个傀儡替身,哪里有可能招揽那样的高手呢?他却没有发觉提到影子杀手的时候,师冥眼中隐隐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 整理了一下思绪,杨影狠狠道:“若是去请杀手,事若不成,难免会泄露出去,不如这样吧,暗中将赏格发布出去,若是有人能够刺杀了魔帝,本王愿以五十万两银子作为酬谢。” 唐伯山目光一闪,似是十分欣赏杨影的想法,沉思片刻,意味深长地道:“信王殿下的确是英明果决,这实在是最好的法子,不过这赏格就不要用殿下的名义发布了,万宝斋天下各地都有分号,而且行踪隐秘,不惧有人存心报复,不如派人到万宝斋存上五十万两银子,然后在江湖上发出赏格,若有人能拿着魔帝首级前去万宝斋,就可以拿走赏银,只要做的妥当,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师冥闻言低下头去,眼中却闪过一缕寒光,对唐伯山的深谋远虑他觉得十分惊心,一旦杨宁遇刺身亡,那么万宝斋就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等到杨宁真正的身份昭示天下,万宝斋就只有依附唐家这一条路好走了,对于早就想吞并万宝斋的唐伯山来说可算是一石二鸟,不过唐伯山大概不知道,万宝斋和魔门公输宗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万宝斋当真被迫依附唐家,那么自己就可以凭着先天的优势将这股势力收归己用,让唐伯山悔之莫及。 不过主意虽然不错,还要看能否实现,师冥神色犹疑地道:“单凭刺客终究是难以成事,若想杀了杨宁,还需要平仙子亲自出手才行,若是杨宁当场身亡,当然最好,若是杨宁逃走,那些刺客才能派上用场,却不知道平仙子什么时候可以出手呢?” 唐伯山听到这里淡淡一笑,目光透过琉璃窗向外望去,缓缓道:“这个我们就不用担心了,只怕有人会更加着急呢?” 第二章 暗结罗网(二) 集珍大会落幕之后,《簪花美人图》花落越国公府的消息不过几个时辰就已经传遍了金陵。当唐仲海和师冥两人志得意满地返回越国公府的时候,刚一进大门就有一个紫衣青年拦住他们躬身行礼。这青年是越国公世子的亲信侍从唐瑜,虽然身份低微,但是十分受到信重,唐仲海和师冥虽然因为身份的缘故没有回礼,却也是客客气气的。唐瑜虽然神态恭敬,眉宇间却尽是肃然之色,从容道:“二公子,海陵仪宾,世子爷在内书房等候,请两位回来之后立刻过去见他。” 两人都是神色微凛,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是越国公嫡长子,今年已经三十二岁,膝下有二子一女,相貌风采虽然不如乃弟,但是性情沉鸷,驭下手段高明,颇有青出于蓝之势。越国公塘康年常年在洛阳主持朝廷政务,唐伯山则在江东主持大局,甚得唐康年倚重,即使是唐仲海这样心存夺嫡异志的兄弟,在他面前也是唯唯诺诺,从不敢擅自作主,更不用说师冥这样的外姓人了。尤其是这一次唐伯山将参与集珍大会的事情全权交予两人,可是两人却因为种种缘故花费了超出唐伯山事先规定的银两,唐伯山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集珍大会之后立刻召见两人,说不定就是为了兴师问罪,虽然可以有辩驳的理由,但是仍然令两人心中慌乱不已。不过师冥和唐仲海终究不是寻常人物,不过片刻就已经镇静下来,毫不动容地跟着那紫衣侍从向内书房走去,当然心底的狂澜就无人知晓了。 这所谓的内书房是越国公府的机要重地,隐在层层回廊院墙之后,越往里走,环境越发庄严肃静,除了两侧外罩锦衣,内穿软甲的侍卫之外,很少看见侍女仆从的出现。两人走近内书房紧闭的房门,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门内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那分明是唐伯山的笑声,但是什么时候沉稳内敛的唐伯山会如此开怀大笑了呢?两人面面相觑了良久,直到笑声消沉下去,师冥才扬声道:“大哥,我和仲海来了。” 门内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道:“是师冥么,你们回来了,那幅《簪花美人图》可带回来了没有,我这里可是有贵客想要欣赏一下呢。” 唐仲海听到那笑声,不知怎么打了个冷战,咬咬牙,自己推门掀起帘子走了进去,朗声笑道:“倾国倾城,佳人难得,想不到大哥也有心动的一日,若是我告诉几位嫂子去,只怕她们这几天都不会让你进房门了。”话音未落,唐仲海已经身形怔住。师冥心中奇怪,跟在他身后向里面瞧去,目光也是不觉微微一凝。 这间内书房是唐伯山自己最喜欢流连的地方,里面是宽敞的三间畅轩,迎面是两扇落地大窗,窗格上装着深绿色的琉璃,即使是正午的阳光透进来都带着几分沉静,这个时辰更是显得书房之内有几分阴暗。左侧窗前摆着一张光可鉴人的紫檀书案,上面堆放着些公文案卷,还有一具墨玉笔洗,几支各式各样的紫毫放在湘妃竹的笔架上,一方古朴典雅的端砚里墨迹未干,旁边放着一条切去了一小截的纤长墨条,隐隐散发出松香气息,一闻就知道是绝佳的好墨。在另一扇大窗前放着一张紫檀雕花的方榻,榻上放着一副楸木棋枰,下面铺着明黄色的织锦褥子,书房左侧紧靠着墙壁的是直抵屋顶的梨花木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多是海内孤本,罕见的奇书,另外一边的博古架上琳琅满目,尽是青绿的铜鼎,细口的青瓷花瓶,阔口的五色琉璃盏,无不古朴典雅,令人赏心悦目。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整间书房都是纤尘不染,每一样陈设也都放得整整齐齐,就连书案上散落的纸张,也细心地叠在一起,没有一丝凌乱。 不过这些都是唐仲海和师冥司空见惯的景象,能够令两人都怔住的却是正和唐伯山对弈的那个白衣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容颜俊朗,丰仪秀美,此刻正捻着棋子在那里深思棋路,一双长可入鬓的剑眉紧锁,熠熠有神的凤目之中寒光暴射,若论气度风仪,就是唐仲海也稍有不如,更别说坐在他对面,一袭寥落青衫,大马金刀踞坐,容貌和唐仲山有五六分相似,丰仪却逊色三分的唐伯山了。只不过唐伯山虽然相貌略显平庸,眉宇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尊贵气息,那种雍容自信的风采,却不是初出茅庐,锋芒毕露的白衣少年可以相提并论的。 见到两人怔住的模样,唐伯山微微一笑,伸手指着对面的少年道:“你们两人过来拜见一下信王九殿下,这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出身最是尊贵的一位皇子,我等臣子可不能在殿下面前失了礼数。” 师冥是深知内情的,心中一动,已经知道这个少年正是杨唐两家合谋训练出来的一个替身九殿下,不过他却没有流漏出一丝异色,只是轻轻推了唐仲海一下,便上前施礼道:“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师冥拜见九殿下千岁。” 唐仲海对这件阴谋一无所知,只当眼前的少年当真是信王杨宁,虽然心中奇怪为何这少年会在销声匿迹两年之后突然出现,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也上前施礼问候。只是眉宇间疑虑重重,却落入了三人眼中。 杨影从棋枰上抬起头来,冷冷瞥了正在向自己行礼的两人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不过是李代桃僵,不过是换个身份,自己就从原本无人关心的私生子变成了身份尊崇的天皇贵胄。只是真正的九殿下现在也在江宁,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情,是漠视无睹,还是暴跳如雷呢?杨影心中虽然千回百转,表面上却不露出丝毫破绽,略一颔首,伸手虚扶道:“两位不必多礼,本王此番微服南下,不过是想增长一些见闻,可不像三皇兄一般有心明察暗访,既是私下相见,这些礼数能免则免吧。唐家虽然和本王并无血缘上的关系,但是这两年来太后殿下对本王这失怙孤儿视若己出,两位不妨就将本王当作自家兄弟看待吧。” 听杨影说出这番话,即使是唐仲海这样生性傲慢的人,也觉得受宠若惊,要知道这亲戚关系并不是随便可以攀扯的,按照规矩,他的姑母既然是当今太后,先皇正室,他和当今皇上是真正的表兄弟,那么先皇庶出的子女称呼他一声表兄理所当然,若是出身低微的皇子,甚至有攀附之嫌。但是九殿下杨宁却不在其列,他的生母火凤郡主生前被敕封为大皇贵妃,虽然地位在皇后之下,可是人人都知道终先皇一超,皇后虽然位尊,火凤却是最贵。若论出身显赫,皇后虽然是越国公之妹,却不及握有开府建牙重权的火凤郡主。所以杨影这声表兄,与其说是攀附,不如说是纡尊降贵,即使在火凤郡主墓木高拱的今日,情形依旧如此。更何况这几年来唐仲海经常来往于洛阳和江宁之间,也隐隐得知逸王身边有一个类似杨影相貌年龄的少年,误以为皇室和那位一向游离在外的皇子达成了妥协共识,唐仲海直觉地以为这位九殿下多半已经成了皇室掌握的利器,就连兄长对他都是礼敬有加,自己更是应该趁势拉拢此人,也好提高一下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 想到此处,唐仲海笑容可掬地道:“信王殿下言重了,君臣分际森严,仲海怎敢妄自高攀,不过若是殿下当真看得起我们兄弟,在下也不顾冒昧,就称呼殿下一声九弟吧。方才大哥说有贵客想要一览名画,莫非是九弟有这样的雅好么?”说罢,将手中的盒子放到棋枰边上,眼中闪过得意之色,道:“这幅名画的确是绝世佳作,若是没有见过的人,可算不上真正的风流名士呢。” 唐仲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师冥却是暗自好笑,他是实际上插手了这李代桃僵阴谋的主事人之一,自然知道唐仲海表错了情,不过师冥却丝毫没有阻止唐仲海出丑的打算。虽然对光明宗来说,志大才疏的唐仲海其实更适合当作傀儡主君,不过在眼前这种复杂的局势下,却只有唐伯山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才能够把握住前进的方向,更何况师冥也是当真服气唐伯山的心狠手辣的,至少他就没有唐伯山的决断,能够在出手救援杨影的时候,就设下了一个针对杨宁的毒辣阴谋,亲手造成了乌江柳林的血案。 瞥见唐伯山暗示的眼神,师冥微微一笑道:“谁说不是呢,若非看见这幅《簪花美人图》,只怕师某一生都是井底之蛙,这画上的女子可真是环肥燕瘦,个个都是绝色美人,其中还有一位和信王殿下有些渊源呢。”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帮着唐仲海一起打开盒子,将那幅价值连城的画卷缓缓展开,指着其中一个女子,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杨影早已经将自己代入到九殿下杨宁的身份里面,不慌不忙地露出微笑,向师冥点头示意,这才将目光移到了画卷之上,将所有人物一一看过,才瞩目在师冥特意指出的女子身上。 那是一个布衣荆钗的绝美女子,负手立在一株红梅之下,长身玉立,神色淡漠,足下清溪中梅花照影,映射着那女子的倩影,孑然傲立中透出无边的孤寂。杨影凝神瞧去,只觉那女子眉目灵秀婉约,宛若山川之秀丽,一双凤眼深邃如渊潭,令人不由自主地沉沦进去,几乎难以自拔。但是瞧得久了,不知怎么竟然令人心底生出寒意,只觉那女子周身上下都笼罩着一种淡淡的杀气,即使是再好色胆大的人,也不敢再正视那女子的芳容。 杨影目中光芒变幻,却是始终想不起自己和这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却见师冥朗声笑道:“信王殿下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这世上除了在下之外,只怕再无人知晓这女子的身份了,她的名讳虽然早已湮没,可是她唯一的女儿却正是殿下的生身母亲——火凤郡主。” 杨影听到这句话,眼中寒芒暴射,虽然他早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真正的信王,心中却依旧是百味杂陈,当下用心揣摩那画上女子,果然眉目和火凤郡主的画像有五六分相似,却多了五分婉约,三分深沉,若论姿容秀美,更是胜过火凤郡主数倍,容颜风华正如身畔那一株盛开的红梅,遇雪犹清,经霜更艳,而杨影见过的火凤郡主画像,或者炽如烈焰,或者冷若寒冰,那种卓绝的气度掩盖了容貌上的特点,这才没有发觉两人之间眉目的相像。说起来,自己的相貌似乎和这女子也有三分相似,只是总像是拓印的碑帖一般,粗糙模糊,难以容纳原有的气度峥嵘,反而是真正的九殿下杨宁,虽然容貌平凡,但那一双清澈如冰雪,幽深如渊海的凤目,却和这画上女子有七分相似,这想必是血脉传承的奇妙吧。想到此处,杨影只觉心中怒火熊熊,恨不得立刻将这幅《簪花美人图》撕成粉碎,但是手臂微动的瞬间,耳中已经传来唐伯山带着隐隐警告的轻咳声,心中一寒,只得强行压抑住了心中怒火,寒声道:“这就是我的外祖母么,果然是绝世无双的人物,怪不得画圣会将她绘入笔下,只是母妃生前对我甚是冷淡,从未提及和外祖母有关的事情,师侯若有所闻,不妨说出来,也好让本王减去心中几分孺慕之苦。” 师冥轻笑道:“血浓于水,大皇贵妃既然是殿下的生母,纵然表面上冷若冰霜,也压抑不住爱子之心的,其实殿下不知道这些隐秘也情有可原,就是火凤郡主本人,也未必知道燕王妃的来历,何况是殿下呢?说起来这件事情也和我们圣门有些关系,殿下想必已经听大哥说过,师某原本是圣门光明宗的弟子。我光明宗自圣门奠基以来就是中坚力量,虽然多次遭遇没顶之灾,却都能够东山再起,只因历代宗主都知道留下后路,正因为这个缘故,光明宗曾经分为两支,一支留在中原,乃是主脉,另外一支远遁西域,乃是分支。这桩隐秘即使是我圣门弟子,也多半并不知情,说起来还是在前朝开国之际,大约三百年前,乱世之中,诸侯争霸,各事其主,当时的光明宗主屡次和前朝太祖为敌,后来本宗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制,继任的宗主一念之差,将本宗的一部分精英弟子派去了氐地,希望能够得到异族的助力重整旗鼓。其后岁月绵延,人事变迁,氐人因为种种缘故和中原敌对将近百年,留在中原的光明宗主脉也经过了数次权力洗牌,渐渐的光明宗在极西之地的分支就和中原断绝了联络。直到五十年前,有一个自称光明圣女的女子从氐地归来,我们才知道光明宗的那系分支如今已经在天山脚下奠基立业,别成一派。这女子在光明宗旧址留下讯息之后就销声匿迹,直到数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师某才得知这女子竟然成了火凤郡主的生母,燕王许彦的结发妻子。” 杨影心中惊诧,瞠目看了良久才道:“这怎么可能,世上谁不知道外祖母是燕地闺秀,就算并非实情,这画上女子不论是容貌体态都显然是中原人物,怎会是从氐地归来的女子?” 师冥耸肩道:“这也不奇怪,氐地虽然有千里黄沙,无边的荒漠,却也有沙漠中的绿洲,天山脚下的草原,这位光明圣女虽然是出生在氐地,父母却都是中原人士,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资聪颖,故而不论是相貌还是风姿,都和中原女子没有丝毫差别。” 杨影眉心不由轻轻一颤,问道:“原来如此,不过听师侯的语气,莫非外祖母远来中原竟有些什么蹊跷么?” 师冥淡淡一笑,道:“也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光明宗旁系虽然在氐地设立了总坛,在氐人之间传达光明宗教义,甚得氐人拥戴,但是时间久了,不免被氐人渗入其中,最后成了氐人心目中的圣殿,得到了无上的权势荣耀,却也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如今的光明圣殿之主据说就是氐人,而这位光明圣女因为出身血统的缘故,一心想要让氐人融入中原,促成两族和睦。只可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位圣女愿望落空,又在内部倾轧中失去了权力地位,一怒之下索性返回中原,准备终老故土,再不去理会红尘闲事了。殿下不见您的外祖母眉宇间带着杀伐之气么?据闻这位光明圣女在氐地的时候曾经领军作战,灭国屠城,所以自然而然带有一种王者威势,若非人单力孤,凭她的绝世才华,只怕氐人早已统一建国了。只可惜这位圣女前来中原之时,本已经受了重伤,虽然以无上内功压制,却在生下令堂之后,终于不治而亡。令堂承袭了光明圣女的绝世才华,多年征战,建立了一番显赫功业,只可惜当时圣门已经衰落,本宗竟然无人前去接引令堂拜入宗门,若非有这样的变故,恐怕现在的幽冀已经是我光明宗的天下了。” 杨影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师冥的暗示,如果火凤郡主的生母果然是光明宗弟子,那么不论其中有什么恩怨纠缠,光明宗在燕王面前都有手段可以施展,怪不得自己要通过唐家和燕王取得联系,只是为什么师冥会将这些绝对的隐秘告诉自己一个棋子呢?心中生出无边疑虑,杨影却知道不是询问的时候,略一沉吟,他继续问道:“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怪不得外祖母的画像里面,眉宇间隐约带着淡漠生死的气度,想必绘制这幅画像的时候,外祖母就已经身负重伤了。只是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光明宗可曾有意渗透到氐人中去,要知道氐人的力量虽然分散,不如胡戎那般凶残,但是自古以来都是西疆的威胁,而且氐地和西蜀相接,据有地利,若能够得到他们的助力,倒是可以一举征服西蜀。而且氐人不喜欢蜀地的湿热,必然会在劫掠之后退走,到时候朝廷就可以徐图恢复蜀中元气,这也是一劳永逸的谋略,不知道师侯认为可行么?” 师冥听到这里倒是心中微惊,据他所知这位假的九殿下多年来虽然习文练武,但是不论是逸王还是越国公,都有意无意地对他放纵,因此根基并不扎实,毕竟谁都不想让杨影当真具备割据一方的实力,以免尾大不掉,难以控制,想不到杨影却在转瞬间看穿了光明宗多年来的图谋,却也令师冥十分意外。 师冥忍住心中惊诧,故作黯然之色道:“这等谋略虽然可行,但是未免杀戮过重,有损阴德,我光明宗虽然是圣门所属,却也是忧国忧民之辈,怎能忍心如此,再说当年宗主又做错了一件事情,在得知光明圣女的讯息之后,疑心是西域的光明宗分支有意向中原渗透夺权,不仅没有刻意拉拢,反而派出高手追杀,以致圣女伤上加伤,疲于奔命,若非被当时的燕王所救,只怕已经死于非命了。虽然后来圣女传讯给宗主,表示并无怨恨之意,但是本宗也失去了控制光明圣殿的唯一机缘。这件事情燕王纵然不知真相,也难免有些耳闻,若非这个缘故,昔年光明宗本来可以依附辅佐燕王的,如今虽然因祸得福,得到家岳的赏识,也不免留下许多遗憾。所以殿下这次和燕王相见,我们虽然可以安排妥当,但是想要得到燕王的欢心,还需要殿下你自己努力才行,在这一点上我们若是插手,反而是弊大于利。” 杨影听到这里不由暗自冷笑,他可不相信光明宗不敢做那样的事情,恐怕另外一个理由才是真的,谁知道当初光明宗的人对那位燕王妃做了什么天地不容的事情,不过表面上他却是连连点头,更是露出欣然信服之色,似乎很是感慨师冥的仁厚之心,从容道:“外祖那边,本王自有打算,不过不知道能否设法将这幅画送到外祖手上,想必外祖如果见到外祖母的画像,必定会感慨万分吧,若是念及旧情,说不定立刻会认下我这个外孙呢。” 唐仲海闻言脱口道:“这怎么成,不是说要将这幅画当成聘礼送给锦绣郡主么?” 沉默了许久的唐伯山却在这时淡淡道:“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不过送这幅画给一个女子的确是浪费了,昨夜听师冥说过这画上竟有一个女子是燕王亡妻,我就已经决定将这幅画送给燕王了,如今信王殿下也这样想,可见英雄所见略同,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仲海可有什么异议么?” 唐仲海听到此处,忍不住瞪了师冥一眼,想不到这人竟是左右逢源,平日在自己面前示好,这等隐秘只告诉兄长,却瞒着自己不说。师冥知道唐伯山有意挑拨,却只得苦笑道:“这件事情实在是我光明宗不可告人的隐秘,昔日见过这女子真容的弟子非死即伤,再加上岁月流逝,燕王妃又是红颜薄命,只怕已经无人记得昔日的光明圣女了,就是当初画圣落笔之时也不知道这女子的真正身分。如果早有传闻,只怕今日幽冀的人就不会放过这幅画像。在下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在下昨夜见了画像之后,心有所疑,在书房里查找了半天,找到了昔日本侯临摹的一幅画像,才猜到那女子身分的。说起来那幅画像原本是当初本宗一位前辈为了追缉光明圣女而绘制的绣像,画风笔力虽然不如画圣,却也有独到之处,当日师某因为喜爱丹青,所以多次临摹这位前辈的全部遗作,想不到因缘际会竟然留了这幅摹本下来。只怕这世上除了我之外,还没有人知道画圣笔下竟然还有燕王妃的真容,就是燕王本人恐怕也不知道自己的亡妻在世上还有一幅遗像。” 说到这里,师冥露出憾然之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下虽然匆匆告诉了大哥,却来不及和二弟细说了,毕竟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而且二弟若是一时不慎,在集珍大会上透漏出一些端倪,只怕就是拼个鱼死网破,那位来自信都的凤台阁主吴澄吴先生,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帮助罗承玉讨好燕王的绝好机会吧。” 其他三人听了也觉得心有戚戚焉,要知道现在幽冀的局势已经是一触即发,而燕王正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如果燕王坚决反对,那么纵然罗承玉继承了王位,也会根基不稳,虽然以他的强势和火凤郡主留下的班底,可以让他在很短时间内稳定幽冀的局势,但是这段时间已经足以让许多人趁隙而入了,反之,如果罗承玉能够得到燕王的支持,幽冀易主则会一帆风顺,如果能够用一幅画收拢燕王之心,纵然是耗资百万,想必也是一件极为合算的买卖吧。 想到这幅可以当作敲门砖的《簪花美人图》正在自己面前,杨影心里那一点忧虑竟然也渐渐淡了,眉宇间漏出一抹欣然之色,开颜笑道:“本王那位素未蒙面的义兄据说是个枭雄人物,若是他知道这个消息,多半会重金争购这幅画,就是买不到多半也会动手争抢,只可惜他棋差一着,不知其中隐秘,以致错失良机。倒是本王有了这幅画,正可以当作献给外祖的寿礼,想来外祖就是再顾忌本王的皇室血统,也会念着外祖母和母妃的情面认下我这个外孙吧。”说到此处,杨影突然冷笑一声,脸上露出森然之色,一字一句道:“不过有件事情不知道两位表兄和表姐夫有没有考虑过,就是本王得以认祖归宗,那罗承玉也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本王若想顺利承继燕王王位,恐怕还要先剪除他的左膀右臂才行。不知道在这上面三位对本王是否有所教诲?” 唐仲海闻言皱眉道:“殿下莫非是指如今正在江宁的那位吴先生么?虽然都说此人是罗承玉的西席,才智高深,可是在下却是不信,不过是一个有目难视的瞎子,难道还能有三头六臂么?而且这一次在下和那位吴先生也见了几面,只觉得此人性情宛若清风明月,倒像是一个山林隐士,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厉害之处,说不定他只是火凤郡主放在台面上的傀儡,我总是疑心罗承玉身后另有一位才智高绝的军师,说不定就是那位早已失踪的清绝先生。退一万步说,那吴澄果然是罗承玉的心腹股肱,他如今作为使者来到江宁,两国相争,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唐家和燕藩还是一殿之臣吧?” 师冥心中冷笑,他知道杨影心中忌惮的是另一个人,却故意露出犹疑之色道:“想要对付吴澄,也未必没有借口,只是总要等到求婚之后才能动手,要不然只怕还没有得罪燕王和罗承玉,就已经先得罪了汉王。” 杨影皱眉道:“那吴澄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又是个残废之人,本王纵然无能,也不会忌惮于他,实话实说,本王担心的是魔帝许子静,此人心狠手辣,行事百无禁忌,却偏偏和罗承玉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私底下藕断丝连。那罗承玉虽然出身低微,却是心机深沉,最擅于收买人心,那魔帝多半已经为他所用,否则怎么解释他坐视行刺自己的敌人逍遥自在呢?以那魔帝的武功,若是投入罗承玉麾下,必定是罗承玉的左膀右臂,如果那魔帝有心效仿聂荆之行,替罗承玉排忧解难,只怕本王还没有到范阳见过外祖,就死在他手上了。何况师侯既然是光明宗弟子,如果那魔帝有心一统魔门,那么光明宗首当其冲。以在下之见,倒不如趁着魔帝身在江宁,我们聚集全部实力,行雷霆一击,除去这莫大的祸患,不知道几位意下如何?” 师冥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仍然忍不住心中一颤,要知道历代武道宗魔帝皆是魔门之主,只是有的能够掌握实权,有的却只是精神领袖,但无论如何,魔帝都是令出禁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武道宗历代魔帝赫赫声威所致。这一次他率众在赤壁拦截西门凛和杨宁,并且和西门凛联手陷害子静,却是寻了一个借口,就是子静还没有正式继承武道宗宗主之位,算不上货真价实的魔帝,否则只怕光明宗和**宗的内部,就已经有弟子要阳奉阴违了。总之,不管是对于江宁唐家还是光明宗,杨宁都是一个最大的祸患。只是想要公开围杀杨宁,师冥还没有那样的勇气,在赤壁的那一次,还可以推托是别人做的,这一次如果得手,只怕也是福兮祸所倚。谁知道魔门还有多少隐世不出的弟子,如果他们因此对自己不满,纵然光明宗可以一统魔门,自己也休想继承宗主之位,总之他这个宗子绝不能亲手沾染魔帝的鲜血。这还是说能够得手的情况,谁不知道武道宗有一门超越了轻功范围的绝世身法,若是杨宁一心脱身,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困住他。如果魔帝脱逃,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惨烈报复绝对不是任何人可以承受的。想到此处师冥不由暗自冷笑,这个冒牌货真是不知死活,居然想要利用唐家铲除他自己的心腹大患,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明白么?一旦杨影以信王九殿下的身份出现在人前,那么处境最危险的就是杨影本人,魔帝杨宁纵然无心权势富贵,难道还会不介意有人冒名顶替么? 千言万语在心中流过,最后师冥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殿下不必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魔帝年少功高,性情又是桀骜不驯,毫无上下尊卑之念,不论是任何霸主都难以驾驭,罗承玉纵然颇有贤名,也不可能将魔帝收为己用。至于殿下的安全,自然有我等尽心保护,纵然魔帝亲临,也有一战之力,殿下放心就是。” 杨影眼中闪过不虞之色,正要再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的唐伯山却淡淡道:“魔帝固然要杀,我们却不能自己动手,纵然得手也是得不偿失,借刀杀人是个好主意,莫非你们还不知道翠湖的平仙子已经到了江宁么?” 师冥微微一皱眉,看了唐伯山一眼,他掌握春水堂,按理说江东发生大小事情,他都会最先知道,自然已经知道平烟到了江宁的事情,可是他自认没有把握说服平烟出手,也没有勇气直接去和平烟交涉,居重又行踪不定,多日没有返回春水堂述职,所以只能徒呼奈何,想不到唐伯山竟然主动提起平烟,以他的性子,除非是有了七成把握,否则是不会当众说出此事的。莫非唐伯山已经有了和平烟交流的渠道么?还是颜紫霜已经撇开了自己和唐伯山合作呢?心中疑虑重重,师冥灵机一动道:“虽然平仙子武功应该在魔帝之上,但是无色庵主都已经败在魔帝手上,平仙子也未必能够得手,以在下之见,倒不如别出蹊径,不如令人去联络三大杀手的其他两人——明月杀手和影子杀手,买通他们出手或可成功。这两人武功或者不如刀魔练无痕高强,但是一个才智高绝,一个无孔不入,有他们一旁窥伺,一旦魔帝负伤远遁,就可以趁机追杀,纵然魔帝武功再高,却不过是个没有经验的少年人,未必能够避开阴谋诡计的暗算。不知道殿下和大哥觉得我这个法子怎么样?” 唐伯山神色微动,轻轻颔首,却没有说话,唐仲海却按捺不住地道:“我听说三大杀手之中以练无痕名声最响,明月和影子比起练无痕来怎么样?罗承玉在练无痕保护之下仍然险些被魔帝刺杀,这两个杀手能够得手么?” 师冥目光一扫,除了唐伯山神色淡然之外,杨影也露出好奇之色,便笑道:“二弟有所不知,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名声未必代表着真正的实力,那练无痕除了刀魔之外,还有一个绰号叫作‘白日刺客’,只因他杀人总是上门挑战,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纵然是千军万马之中,也可取目标首级,所以声名赫赫,一时无两。但是这等手段对于刺客来说却不足取,其实三大杀手之中,练无痕应该是最弱的一个,或者说,练无痕根本算不上杀手。明月杀手纵横天下已经有五六年了,可是世人都不知道此人形貌,只知道若是被明月盯上了的目标,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是明月不愿意被人发觉自己是如何出手,才会毁尸灭迹。明月的规矩极多,不像大多数杀手那样事后再收取半数酬金,从来都是一次收清,得银之后一月之内,目标必定消失无踪,只在闹市留下身份信物表明得手,而且足迹不离蜀中,一年最多接下三桩生意,这种种怪癖很是麻烦,所以若非十分棘手,很多人都不愿去寻明月杀人。三大杀手中最厉害的其实是影子杀手,此人轻功绝尘,神出鬼没,最擅长偷袭暗杀,被杀的目标多半是要害被匕首所伤,甚至有人在闹市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却无人发觉杀手来去,所以有影子之称,出道七年,杀人无数,只不过此人不喜欢张扬,许多被他杀死的人都没有留下标志,还是春水堂多方印证才判断出来是他动的手,所以名声反而最弱。可是在师某心目中,影子才是名符其实的第一杀手,若能收买他出手,纵然三年五载,他也绝不会放弃追杀,不是万无一失,也是十拿九稳。至于明月杀手,就要看魔帝是否回到蜀中去了,否则纵然请到了,明月也未必有机会出手。” 听到这里,杨影心中一动,若能将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影子杀手纳入麾下,那么自己就可以无声无息地铲除异己了,不过这样的心思只能暗藏在心底,除非继承了燕王王位,否则一个傀儡替身,哪里有可能招揽那样的高手呢?他却没有发觉提到影子杀手的时候,师冥眼中隐隐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 整理了一下思绪,杨影狠狠道:“若是去请杀手,事若不成,难免会泄露出去,不如这样吧,暗中将赏格发布出去,若是有人能够刺杀了魔帝,本王愿以五十万两银子作为酬谢。” 唐伯山目光一闪,似是十分欣赏杨影的想法,沉思片刻,意味深长地道:“信王殿下的确是英明果决,这实在是最好的法子,不过这赏格就不要用殿下的名义发布了,万宝斋天下各地都有分号,而且行踪隐秘,不惧有人存心报复,不如派人到万宝斋存上五十万两银子,然后在江湖上发出赏格,若有人能拿着魔帝首级前去万宝斋,就可以拿走赏银,只要做的妥当,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师冥闻言低下头去,眼中却闪过一缕寒光,对唐伯山的深谋远虑他觉得十分惊心,一旦杨宁遇刺身亡,那么万宝斋就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等到杨宁真正的身份昭示天下,万宝斋就只有依附唐家这一条路好走了,对于早就想吞并万宝斋的唐伯山来说可算是一石二鸟,不过唐伯山大概不知道,万宝斋和魔门公输宗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万宝斋当真被迫依附唐家,那么自己就可以凭着先天的优势将这股势力收归己用,让唐伯山悔之莫及。 不过主意虽然不错,还要看能否实现,师冥神色犹疑地道:“单凭刺客终究是难以成事,若想杀了杨宁,还需要平仙子亲自出手才行,若是杨宁当场身亡,当然最好,若是杨宁逃走,那些刺客才能派上用场,却不知道平仙子什么时候可以出手呢?” 唐伯山听到这里淡淡一笑,目光透过琉璃窗向外望去,缓缓道:“这个我们就不用担心了,只怕有人会更加着急呢?” 第二章 暗结罗网(三) 集珍大会落幕之后,《簪花美人图》花落越国公府的消息不过几个时辰就已经传遍了金陵。当唐仲海和师冥两人志得意满地返回越国公府的时候,刚一进大门就有一个紫衣青年拦住他们躬身行礼。这青年是越国公世子的亲信侍从唐瑜,虽然身份低微,但是十分受到信重,唐仲海和师冥虽然因为身份的缘故没有回礼,却也是客客气气的。唐瑜虽然神态恭敬,眉宇间却尽是肃然之色,从容道:“二公子,海陵仪宾,世子爷在内书房等候,请两位回来之后立刻过去见他。” 两人都是神色微凛,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是越国公嫡长子,今年已经三十二岁,膝下有二子一女,相貌风采虽然不如乃弟,但是性情沉鸷,驭下手段高明,颇有青出于蓝之势。越国公塘康年常年在洛阳主持朝廷政务,唐伯山则在江东主持大局,甚得唐康年倚重,即使是唐仲海这样心存夺嫡异志的兄弟,在他面前也是唯唯诺诺,从不敢擅自作主,更不用说师冥这样的外姓人了。尤其是这一次唐伯山将参与集珍大会的事情全权交予两人,可是两人却因为种种缘故花费了超出唐伯山事先规定的银两,唐伯山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集珍大会之后立刻召见两人,说不定就是为了兴师问罪,虽然可以有辩驳的理由,但是仍然令两人心中慌乱不已。不过师冥和唐仲海终究不是寻常人物,不过片刻就已经镇静下来,毫不动容地跟着那紫衣侍从向内书房走去,当然心底的狂澜就无人知晓了。 这所谓的内书房是越国公府的机要重地,隐在层层回廊院墙之后,越往里走,环境越发庄严肃静,除了两侧外罩锦衣,内穿软甲的侍卫之外,很少看见侍女仆从的出现。两人走近内书房紧闭的房门,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门内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那分明是唐伯山的笑声,但是什么时候沉稳内敛的唐伯山会如此开怀大笑了呢?两人面面相觑了良久,直到笑声消沉下去,师冥才扬声道:“大哥,我和仲海来了。” 门内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道:“是师冥么,你们回来了,那幅《簪花美人图》可带回来了没有,我这里可是有贵客想要欣赏一下呢。” 唐仲海听到那笑声,不知怎么打了个冷战,咬咬牙,自己推门掀起帘子走了进去,朗声笑道:“倾国倾城,佳人难得,想不到大哥也有心动的一日,若是我告诉几位嫂子去,只怕她们这几天都不会让你进房门了。”话音未落,唐仲海已经身形怔住。师冥心中奇怪,跟在他身后向里面瞧去,目光也是不觉微微一凝。 这间内书房是唐伯山自己最喜欢流连的地方,里面是宽敞的三间畅轩,迎面是两扇落地大窗,窗格上装着深绿色的琉璃,即使是正午的阳光透进来都带着几分沉静,这个时辰更是显得书房之内有几分阴暗。左侧窗前摆着一张光可鉴人的紫檀书案,上面堆放着些公文案卷,还有一具墨玉笔洗,几支各式各样的紫毫放在湘妃竹的笔架上,一方古朴典雅的端砚里墨迹未干,旁边放着一条切去了一小截的纤长墨条,隐隐散发出松香气息,一闻就知道是绝佳的好墨。在另一扇大窗前放着一张紫檀雕花的方榻,榻上放着一副楸木棋枰,下面铺着明黄色的织锦褥子,书房左侧紧靠着墙壁的是直抵屋顶的梨花木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多是海内孤本,罕见的奇书,另外一边的博古架上琳琅满目,尽是青绿的铜鼎,细口的青瓷花瓶,阔口的五色琉璃盏,无不古朴典雅,令人赏心悦目。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整间书房都是纤尘不染,每一样陈设也都放得整整齐齐,就连书案上散落的纸张,也细心地叠在一起,没有一丝凌乱。 不过这些都是唐仲海和师冥司空见惯的景象,能够令两人都怔住的却是正和唐伯山对弈的那个白衣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容颜俊朗,丰仪秀美,此刻正捻着棋子在那里深思棋路,一双长可入鬓的剑眉紧锁,熠熠有神的凤目之中寒光暴射,若论气度风仪,就是唐仲海也稍有不如,更别说坐在他对面,一袭寥落青衫,大马金刀踞坐,容貌和唐仲山有五六分相似,丰仪却逊色三分的唐伯山了。只不过唐伯山虽然相貌略显平庸,眉宇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尊贵气息,那种雍容自信的风采,却不是初出茅庐,锋芒毕露的白衣少年可以相提并论的。 见到两人怔住的模样,唐伯山微微一笑,伸手指着对面的少年道:“你们两人过来拜见一下信王九殿下,这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出身最是尊贵的一位皇子,我等臣子可不能在殿下面前失了礼数。” 师冥是深知内情的,心中一动,已经知道这个少年正是杨唐两家合谋训练出来的一个替身九殿下,不过他却没有流漏出一丝异色,只是轻轻推了唐仲海一下,便上前施礼道:“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师冥拜见九殿下千岁。” 唐仲海对这件阴谋一无所知,只当眼前的少年当真是信王杨宁,虽然心中奇怪为何这少年会在销声匿迹两年之后突然出现,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也上前施礼问候。只是眉宇间疑虑重重,却落入了三人眼中。 杨影从棋枰上抬起头来,冷冷瞥了正在向自己行礼的两人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不过是李代桃僵,不过是换个身份,自己就从原本无人关心的私生子变成了身份尊崇的天皇贵胄。只是真正的九殿下现在也在江宁,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情,是漠视无睹,还是暴跳如雷呢?杨影心中虽然千回百转,表面上却不露出丝毫破绽,略一颔首,伸手虚扶道:“两位不必多礼,本王此番微服南下,不过是想增长一些见闻,可不像三皇兄一般有心明察暗访,既是私下相见,这些礼数能免则免吧。唐家虽然和本王并无血缘上的关系,但是这两年来太后殿下对本王这失怙孤儿视若己出,两位不妨就将本王当作自家兄弟看待吧。” 听杨影说出这番话,即使是唐仲海这样生性傲慢的人,也觉得受宠若惊,要知道这亲戚关系并不是随便可以攀扯的,按照规矩,他的姑母既然是当今太后,先皇正室,他和当今皇上是真正的表兄弟,那么先皇庶出的子女称呼他一声表兄理所当然,若是出身低微的皇子,甚至有攀附之嫌。但是九殿下杨宁却不在其列,他的生母火凤郡主生前被敕封为大皇贵妃,虽然地位在皇后之下,可是人人都知道终先皇一超,皇后虽然位尊,火凤却是最贵。若论出身显赫,皇后虽然是越国公之妹,却不及握有开府建牙重权的火凤郡主。所以杨影这声表兄,与其说是攀附,不如说是纡尊降贵,即使在火凤郡主墓木高拱的今日,情形依旧如此。更何况这几年来唐仲海经常来往于洛阳和江宁之间,也隐隐得知逸王身边有一个类似杨影相貌年龄的少年,误以为皇室和那位一向游离在外的皇子达成了妥协共识,唐仲海直觉地以为这位九殿下多半已经成了皇室掌握的利器,就连兄长对他都是礼敬有加,自己更是应该趁势拉拢此人,也好提高一下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 想到此处,唐仲海笑容可掬地道:“信王殿下言重了,君臣分际森严,仲海怎敢妄自高攀,不过若是殿下当真看得起我们兄弟,在下也不顾冒昧,就称呼殿下一声九弟吧。方才大哥说有贵客想要一览名画,莫非是九弟有这样的雅好么?”说罢,将手中的盒子放到棋枰边上,眼中闪过得意之色,道:“这幅名画的确是绝世佳作,若是没有见过的人,可算不上真正的风流名士呢。” 唐仲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师冥却是暗自好笑,他是实际上插手了这李代桃僵阴谋的主事人之一,自然知道唐仲海表错了情,不过师冥却丝毫没有阻止唐仲海出丑的打算。虽然对光明宗来说,志大才疏的唐仲海其实更适合当作傀儡主君,不过在眼前这种复杂的局势下,却只有唐伯山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才能够把握住前进的方向,更何况师冥也是当真服气唐伯山的心狠手辣的,至少他就没有唐伯山的决断,能够在出手救援杨影的时候,就设下了一个针对杨宁的毒辣阴谋,亲手造成了乌江柳林的血案。 瞥见唐伯山暗示的眼神,师冥微微一笑道:“谁说不是呢,若非看见这幅《簪花美人图》,只怕师某一生都是井底之蛙,这画上的女子可真是环肥燕瘦,个个都是绝色美人,其中还有一位和信王殿下有些渊源呢。”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帮着唐仲海一起打开盒子,将那幅价值连城的画卷缓缓展开,指着其中一个女子,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杨影早已经将自己代入到九殿下杨宁的身份里面,不慌不忙地露出微笑,向师冥点头示意,这才将目光移到了画卷之上,将所有人物一一看过,才瞩目在师冥特意指出的女子身上。 那是一个布衣荆钗的绝美女子,负手立在一株红梅之下,长身玉立,神色淡漠,足下清溪中梅花照影,映射着那女子的倩影,孑然傲立中透出无边的孤寂。杨影凝神瞧去,只觉那女子眉目灵秀婉约,宛若山川之秀丽,一双凤眼深邃如渊潭,令人不由自主地沉沦进去,几乎难以自拔。但是瞧得久了,不知怎么竟然令人心底生出寒意,只觉那女子周身上下都笼罩着一种淡淡的杀气,即使是再好色胆大的人,也不敢再正视那女子的芳容。 杨影目中光芒变幻,却是始终想不起自己和这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却见师冥朗声笑道:“信王殿下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这世上除了在下之外,只怕再无人知晓这女子的身份了,她的名讳虽然早已湮没,可是她唯一的女儿却正是殿下的生身母亲——火凤郡主。” 杨影听到这句话,眼中寒芒暴射,虽然他早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真正的信王,心中却依旧是百味杂陈,当下用心揣摩那画上女子,果然眉目和火凤郡主的画像有五六分相似,却多了五分婉约,三分深沉,若论姿容秀美,更是胜过火凤郡主数倍,容颜风华正如身畔那一株盛开的红梅,遇雪犹清,经霜更艳,而杨影见过的火凤郡主画像,或者炽如烈焰,或者冷若寒冰,那种卓绝的气度掩盖了容貌上的特点,这才没有发觉两人之间眉目的相像。说起来,自己的相貌似乎和这女子也有三分相似,只是总像是拓印的碑帖一般,粗糙模糊,难以容纳原有的气度峥嵘,反而是真正的九殿下杨宁,虽然容貌平凡,但那一双清澈如冰雪,幽深如渊海的凤目,却和这画上女子有七分相似,这想必是血脉传承的奇妙吧。想到此处,杨影只觉心中怒火熊熊,恨不得立刻将这幅《簪花美人图》撕成粉碎,但是手臂微动的瞬间,耳中已经传来唐伯山带着隐隐警告的轻咳声,心中一寒,只得强行压抑住了心中怒火,寒声道:“这就是我的外祖母么,果然是绝世无双的人物,怪不得画圣会将她绘入笔下,只是母妃生前对我甚是冷淡,从未提及和外祖母有关的事情,师侯若有所闻,不妨说出来,也好让本王减去心中几分孺慕之苦。” 师冥轻笑道:“血浓于水,大皇贵妃既然是殿下的生母,纵然表面上冷若冰霜,也压抑不住爱子之心的,其实殿下不知道这些隐秘也情有可原,就是火凤郡主本人,也未必知道燕王妃的来历,何况是殿下呢?说起来这件事情也和我们圣门有些关系,殿下想必已经听大哥说过,师某原本是圣门光明宗的弟子。我光明宗自圣门奠基以来就是中坚力量,虽然多次遭遇没顶之灾,却都能够东山再起,只因历代宗主都知道留下后路,正因为这个缘故,光明宗曾经分为两支,一支留在中原,乃是主脉,另外一支远遁西域,乃是分支。这桩隐秘即使是我圣门弟子,也多半并不知情,说起来还是在前朝开国之际,大约三百年前,乱世之中,诸侯争霸,各事其主,当时的光明宗主屡次和前朝太祖为敌,后来本宗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制,继任的宗主一念之差,将本宗的一部分精英弟子派去了氐地,希望能够得到异族的助力重整旗鼓。其后岁月绵延,人事变迁,氐人因为种种缘故和中原敌对将近百年,留在中原的光明宗主脉也经过了数次权力洗牌,渐渐的光明宗在极西之地的分支就和中原断绝了联络。直到五十年前,有一个自称光明圣女的女子从氐地归来,我们才知道光明宗的那系分支如今已经在天山脚下奠基立业,别成一派。这女子在光明宗旧址留下讯息之后就销声匿迹,直到数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师某才得知这女子竟然成了火凤郡主的生母,燕王许彦的结发妻子。” 杨影心中惊诧,瞠目看了良久才道:“这怎么可能,世上谁不知道外祖母是燕地闺秀,就算并非实情,这画上女子不论是容貌体态都显然是中原人物,怎会是从氐地归来的女子?” 师冥耸肩道:“这也不奇怪,氐地虽然有千里黄沙,无边的荒漠,却也有沙漠中的绿洲,天山脚下的草原,这位光明圣女虽然是出生在氐地,父母却都是中原人士,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资聪颖,故而不论是相貌还是风姿,都和中原女子没有丝毫差别。” 杨影眉心不由轻轻一颤,问道:“原来如此,不过听师侯的语气,莫非外祖母远来中原竟有些什么蹊跷么?” 师冥淡淡一笑,道:“也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光明宗旁系虽然在氐地设立了总坛,在氐人之间传达光明宗教义,甚得氐人拥戴,但是时间久了,不免被氐人渗入其中,最后成了氐人心目中的圣殿,得到了无上的权势荣耀,却也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如今的光明圣殿之主据说就是氐人,而这位光明圣女因为出身血统的缘故,一心想要让氐人融入中原,促成两族和睦。只可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位圣女愿望落空,又在内部倾轧中失去了权力地位,一怒之下索性返回中原,准备终老故土,再不去理会红尘闲事了。殿下不见您的外祖母眉宇间带着杀伐之气么?据闻这位光明圣女在氐地的时候曾经领军作战,灭国屠城,所以自然而然带有一种王者威势,若非人单力孤,凭她的绝世才华,只怕氐人早已统一建国了。只可惜这位圣女前来中原之时,本已经受了重伤,虽然以无上内功压制,却在生下令堂之后,终于不治而亡。令堂承袭了光明圣女的绝世才华,多年征战,建立了一番显赫功业,只可惜当时圣门已经衰落,本宗竟然无人前去接引令堂拜入宗门,若非有这样的变故,恐怕现在的幽冀已经是我光明宗的天下了。” 杨影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师冥的暗示,如果火凤郡主的生母果然是光明宗弟子,那么不论其中有什么恩怨纠缠,光明宗在燕王面前都有手段可以施展,怪不得自己要通过唐家和燕王取得联系,只是为什么师冥会将这些绝对的隐秘告诉自己一个棋子呢?心中生出无边疑虑,杨影却知道不是询问的时候,略一沉吟,他继续问道:“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怪不得外祖母的画像里面,眉宇间隐约带着淡漠生死的气度,想必绘制这幅画像的时候,外祖母就已经身负重伤了。只是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光明宗可曾有意渗透到氐人中去,要知道氐人的力量虽然分散,不如胡戎那般凶残,但是自古以来都是西疆的威胁,而且氐地和西蜀相接,据有地利,若能够得到他们的助力,倒是可以一举征服西蜀。而且氐人不喜欢蜀地的湿热,必然会在劫掠之后退走,到时候朝廷就可以徐图恢复蜀中元气,这也是一劳永逸的谋略,不知道师侯认为可行么?” 师冥听到这里倒是心中微惊,据他所知这位假的九殿下多年来虽然习文练武,但是不论是逸王还是越国公,都有意无意地对他放纵,因此根基并不扎实,毕竟谁都不想让杨影当真具备割据一方的实力,以免尾大不掉,难以控制,想不到杨影却在转瞬间看穿了光明宗多年来的图谋,却也令师冥十分意外。 师冥忍住心中惊诧,故作黯然之色道:“这等谋略虽然可行,但是未免杀戮过重,有损阴德,我光明宗虽然是圣门所属,却也是忧国忧民之辈,怎能忍心如此,再说当年宗主又做错了一件事情,在得知光明圣女的讯息之后,疑心是西域的光明宗分支有意向中原渗透夺权,不仅没有刻意拉拢,反而派出高手追杀,以致圣女伤上加伤,疲于奔命,若非被当时的燕王所救,只怕已经死于非命了。虽然后来圣女传讯给宗主,表示并无怨恨之意,但是本宗也失去了控制光明圣殿的唯一机缘。这件事情燕王纵然不知真相,也难免有些耳闻,若非这个缘故,昔年光明宗本来可以依附辅佐燕王的,如今虽然因祸得福,得到家岳的赏识,也不免留下许多遗憾。所以殿下这次和燕王相见,我们虽然可以安排妥当,但是想要得到燕王的欢心,还需要殿下你自己努力才行,在这一点上我们若是插手,反而是弊大于利。” 杨影听到这里不由暗自冷笑,他可不相信光明宗不敢做那样的事情,恐怕另外一个理由才是真的,谁知道当初光明宗的人对那位燕王妃做了什么天地不容的事情,不过表面上他却是连连点头,更是露出欣然信服之色,似乎很是感慨师冥的仁厚之心,从容道:“外祖那边,本王自有打算,不过不知道能否设法将这幅画送到外祖手上,想必外祖如果见到外祖母的画像,必定会感慨万分吧,若是念及旧情,说不定立刻会认下我这个外孙呢。” 唐仲海闻言脱口道:“这怎么成,不是说要将这幅画当成聘礼送给锦绣郡主么?” 沉默了许久的唐伯山却在这时淡淡道:“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不过送这幅画给一个女子的确是浪费了,昨夜听师冥说过这画上竟有一个女子是燕王亡妻,我就已经决定将这幅画送给燕王了,如今信王殿下也这样想,可见英雄所见略同,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仲海可有什么异议么?” 唐仲海听到此处,忍不住瞪了师冥一眼,想不到这人竟是左右逢源,平日在自己面前示好,这等隐秘只告诉兄长,却瞒着自己不说。师冥知道唐伯山有意挑拨,却只得苦笑道:“这件事情实在是我光明宗不可告人的隐秘,昔日见过这女子真容的弟子非死即伤,再加上岁月流逝,燕王妃又是红颜薄命,只怕已经无人记得昔日的光明圣女了,就是当初画圣落笔之时也不知道这女子的真正身分。如果早有传闻,只怕今日幽冀的人就不会放过这幅画像。在下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在下昨夜见了画像之后,心有所疑,在书房里查找了半天,找到了昔日本侯临摹的一幅画像,才猜到那女子身分的。说起来那幅画像原本是当初本宗一位前辈为了追缉光明圣女而绘制的绣像,画风笔力虽然不如画圣,却也有独到之处,当日师某因为喜爱丹青,所以多次临摹这位前辈的全部遗作,想不到因缘际会竟然留了这幅摹本下来。只怕这世上除了我之外,还没有人知道画圣笔下竟然还有燕王妃的真容,就是燕王本人恐怕也不知道自己的亡妻在世上还有一幅遗像。” 说到这里,师冥露出憾然之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下虽然匆匆告诉了大哥,却来不及和二弟细说了,毕竟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而且二弟若是一时不慎,在集珍大会上透漏出一些端倪,只怕就是拼个鱼死网破,那位来自信都的凤台阁主吴澄吴先生,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帮助罗承玉讨好燕王的绝好机会吧。” 其他三人听了也觉得心有戚戚焉,要知道现在幽冀的局势已经是一触即发,而燕王正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如果燕王坚决反对,那么纵然罗承玉继承了王位,也会根基不稳,虽然以他的强势和火凤郡主留下的班底,可以让他在很短时间内稳定幽冀的局势,但是这段时间已经足以让许多人趁隙而入了,反之,如果罗承玉能够得到燕王的支持,幽冀易主则会一帆风顺,如果能够用一幅画收拢燕王之心,纵然是耗资百万,想必也是一件极为合算的买卖吧。 想到这幅可以当作敲门砖的《簪花美人图》正在自己面前,杨影心里那一点忧虑竟然也渐渐淡了,眉宇间漏出一抹欣然之色,开颜笑道:“本王那位素未蒙面的义兄据说是个枭雄人物,若是他知道这个消息,多半会重金争购这幅画,就是买不到多半也会动手争抢,只可惜他棋差一着,不知其中隐秘,以致错失良机。倒是本王有了这幅画,正可以当作献给外祖的寿礼,想来外祖就是再顾忌本王的皇室血统,也会念着外祖母和母妃的情面认下我这个外孙吧。”说到此处,杨影突然冷笑一声,脸上露出森然之色,一字一句道:“不过有件事情不知道两位表兄和表姐夫有没有考虑过,就是本王得以认祖归宗,那罗承玉也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本王若想顺利承继燕王王位,恐怕还要先剪除他的左膀右臂才行。不知道在这上面三位对本王是否有所教诲?” 唐仲海闻言皱眉道:“殿下莫非是指如今正在江宁的那位吴先生么?虽然都说此人是罗承玉的西席,才智高深,可是在下却是不信,不过是一个有目难视的瞎子,难道还能有三头六臂么?而且这一次在下和那位吴先生也见了几面,只觉得此人性情宛若清风明月,倒像是一个山林隐士,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厉害之处,说不定他只是火凤郡主放在台面上的傀儡,我总是疑心罗承玉身后另有一位才智高绝的军师,说不定就是那位早已失踪的清绝先生。退一万步说,那吴澄果然是罗承玉的心腹股肱,他如今作为使者来到江宁,两国相争,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唐家和燕藩还是一殿之臣吧?” 师冥心中冷笑,他知道杨影心中忌惮的是另一个人,却故意露出犹疑之色道:“想要对付吴澄,也未必没有借口,只是总要等到求婚之后才能动手,要不然只怕还没有得罪燕王和罗承玉,就已经先得罪了汉王。” 杨影皱眉道:“那吴澄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又是个残废之人,本王纵然无能,也不会忌惮于他,实话实说,本王担心的是魔帝许子静,此人心狠手辣,行事百无禁忌,却偏偏和罗承玉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私底下藕断丝连。那罗承玉虽然出身低微,却是心机深沉,最擅于收买人心,那魔帝多半已经为他所用,否则怎么解释他坐视行刺自己的敌人逍遥自在呢?以那魔帝的武功,若是投入罗承玉麾下,必定是罗承玉的左膀右臂,如果那魔帝有心效仿聂荆之行,替罗承玉排忧解难,只怕本王还没有到范阳见过外祖,就死在他手上了。何况师侯既然是光明宗弟子,如果那魔帝有心一统魔门,那么光明宗首当其冲。以在下之见,倒不如趁着魔帝身在江宁,我们聚集全部实力,行雷霆一击,除去这莫大的祸患,不知道几位意下如何?” 师冥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仍然忍不住心中一颤,要知道历代武道宗魔帝皆是魔门之主,只是有的能够掌握实权,有的却只是精神领袖,但无论如何,魔帝都是令出禁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武道宗历代魔帝赫赫声威所致。这一次他率众在赤壁拦截西门凛和杨宁,并且和西门凛联手陷害子静,却是寻了一个借口,就是子静还没有正式继承武道宗宗主之位,算不上货真价实的魔帝,否则只怕光明宗和**宗的内部,就已经有弟子要阳奉阴违了。总之,不管是对于江宁唐家还是光明宗,杨宁都是一个最大的祸患。只是想要公开围杀杨宁,师冥还没有那样的勇气,在赤壁的那一次,还可以推托是别人做的,这一次如果得手,只怕也是福兮祸所倚。谁知道魔门还有多少隐世不出的弟子,如果他们因此对自己不满,纵然光明宗可以一统魔门,自己也休想继承宗主之位,总之他这个宗子绝不能亲手沾染魔帝的鲜血。这还是说能够得手的情况,谁不知道武道宗有一门超越了轻功范围的绝世身法,若是杨宁一心脱身,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困住他。如果魔帝脱逃,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惨烈报复绝对不是任何人可以承受的。想到此处师冥不由暗自冷笑,这个冒牌货真是不知死活,居然想要利用唐家铲除他自己的心腹大患,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明白么?一旦杨影以信王九殿下的身份出现在人前,那么处境最危险的就是杨影本人,魔帝杨宁纵然无心权势富贵,难道还会不介意有人冒名顶替么? 千言万语在心中流过,最后师冥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殿下不必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魔帝年少功高,性情又是桀骜不驯,毫无上下尊卑之念,不论是任何霸主都难以驾驭,罗承玉纵然颇有贤名,也不可能将魔帝收为己用。至于殿下的安全,自然有我等尽心保护,纵然魔帝亲临,也有一战之力,殿下放心就是。” 杨影眼中闪过不虞之色,正要再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的唐伯山却淡淡道:“魔帝固然要杀,我们却不能自己动手,纵然得手也是得不偿失,借刀杀人是个好主意,莫非你们还不知道翠湖的平仙子已经到了江宁么?” 师冥微微一皱眉,看了唐伯山一眼,他掌握春水堂,按理说江东发生大小事情,他都会最先知道,自然已经知道平烟到了江宁的事情,可是他自认没有把握说服平烟出手,也没有勇气直接去和平烟交涉,居重又行踪不定,多日没有返回春水堂述职,所以只能徒呼奈何,想不到唐伯山竟然主动提起平烟,以他的性子,除非是有了七成把握,否则是不会当众说出此事的。莫非唐伯山已经有了和平烟交流的渠道么?还是颜紫霜已经撇开了自己和唐伯山合作呢?心中疑虑重重,师冥灵机一动道:“虽然平仙子武功应该在魔帝之上,但是无色庵主都已经败在魔帝手上,平仙子也未必能够得手,以在下之见,倒不如别出蹊径,不如令人去联络三大杀手的其他两人——明月杀手和影子杀手,买通他们出手或可成功。这两人武功或者不如刀魔练无痕高强,但是一个才智高绝,一个无孔不入,有他们一旁窥伺,一旦魔帝负伤远遁,就可以趁机追杀,纵然魔帝武功再高,却不过是个没有经验的少年人,未必能够避开阴谋诡计的暗算。不知道殿下和大哥觉得我这个法子怎么样?” 唐伯山神色微动,轻轻颔首,却没有说话,唐仲海却按捺不住地道:“我听说三大杀手之中以练无痕名声最响,明月和影子比起练无痕来怎么样?罗承玉在练无痕保护之下仍然险些被魔帝刺杀,这两个杀手能够得手么?” 师冥目光一扫,除了唐伯山神色淡然之外,杨影也露出好奇之色,便笑道:“二弟有所不知,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名声未必代表着真正的实力,那练无痕除了刀魔之外,还有一个绰号叫作‘白日刺客’,只因他杀人总是上门挑战,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纵然是千军万马之中,也可取目标首级,所以声名赫赫,一时无两。但是这等手段对于刺客来说却不足取,其实三大杀手之中,练无痕应该是最弱的一个,或者说,练无痕根本算不上杀手。明月杀手纵横天下已经有五六年了,可是世人都不知道此人形貌,只知道若是被明月盯上了的目标,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是明月不愿意被人发觉自己是如何出手,才会毁尸灭迹。明月的规矩极多,不像大多数杀手那样事后再收取半数酬金,从来都是一次收清,得银之后一月之内,目标必定消失无踪,只在闹市留下身份信物表明得手,而且足迹不离蜀中,一年最多接下三桩生意,这种种怪癖很是麻烦,所以若非十分棘手,很多人都不愿去寻明月杀人。三大杀手中最厉害的其实是影子杀手,此人轻功绝尘,神出鬼没,最擅长偷袭暗杀,被杀的目标多半是要害被匕首所伤,甚至有人在闹市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却无人发觉杀手来去,所以有影子之称,出道七年,杀人无数,只不过此人不喜欢张扬,许多被他杀死的人都没有留下标志,还是春水堂多方印证才判断出来是他动的手,所以名声反而最弱。可是在师某心目中,影子才是名符其实的第一杀手,若能收买他出手,纵然三年五载,他也绝不会放弃追杀,不是万无一失,也是十拿九稳。至于明月杀手,就要看魔帝是否回到蜀中去了,否则纵然请到了,明月也未必有机会出手。” 听到这里,杨影心中一动,若能将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影子杀手纳入麾下,那么自己就可以无声无息地铲除异己了,不过这样的心思只能暗藏在心底,除非继承了燕王王位,否则一个傀儡替身,哪里有可能招揽那样的高手呢?他却没有发觉提到影子杀手的时候,师冥眼中隐隐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 整理了一下思绪,杨影狠狠道:“若是去请杀手,事若不成,难免会泄露出去,不如这样吧,暗中将赏格发布出去,若是有人能够刺杀了魔帝,本王愿以五十万两银子作为酬谢。” 唐伯山目光一闪,似是十分欣赏杨影的想法,沉思片刻,意味深长地道:“信王殿下的确是英明果决,这实在是最好的法子,不过这赏格就不要用殿下的名义发布了,万宝斋天下各地都有分号,而且行踪隐秘,不惧有人存心报复,不如派人到万宝斋存上五十万两银子,然后在江湖上发出赏格,若有人能拿着魔帝首级前去万宝斋,就可以拿走赏银,只要做的妥当,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师冥闻言低下头去,眼中却闪过一缕寒光,对唐伯山的深谋远虑他觉得十分惊心,一旦杨宁遇刺身亡,那么万宝斋就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等到杨宁真正的身份昭示天下,万宝斋就只有依附唐家这一条路好走了,对于早就想吞并万宝斋的唐伯山来说可算是一石二鸟,不过唐伯山大概不知道,万宝斋和魔门公输宗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万宝斋当真被迫依附唐家,那么自己就可以凭着先天的优势将这股势力收归己用,让唐伯山悔之莫及。 不过主意虽然不错,还要看能否实现,师冥神色犹疑地道:“单凭刺客终究是难以成事,若想杀了杨宁,还需要平仙子亲自出手才行,若是杨宁当场身亡,当然最好,若是杨宁逃走,那些刺客才能派上用场,却不知道平仙子什么时候可以出手呢?” 唐伯山听到这里淡淡一笑,目光透过琉璃窗向外望去,缓缓道:“这个我们就不用担心了,只怕有人会更加着急呢?” 第三章 梧桐谁属(一) 金陵城内,有人处心积虑设下毒谋,金陵城外,大江之上,也有人为了对付杨宁而彻夜难眠。子夜时分,明月如洗,群星黯淡,金陵城外,千里江水澄透如练,在静谧的夜色中亘古东流,夜幕下一叶扁舟顺着江水漂下,在被月光映射得一片洁白的江面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痕。驾舟的是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穿着渔夫装束,面孔隐在月影之内,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但是只见他操舟渡水,宛若平地的手段,就知道绝非寻常人物。 金陵东下的这段江流水面极阔,两岸触目可见山峰石矶,尤其是南岸更是山峦叠嶂,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南北的分界,那人驾着小舟,避开了岸上军寨里洒落江面的灯光,贴近了岸边,连人带船隐藏在山影之中,越发影踪难寻,纵然有人瞧见他的影子,多半也以为是水鸟而已。就这样过了幕府山、燕子矶、劳山,轻舟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宛若壁垒的山峦落入舟子眼中,才略微松了口气,抬头仰望,只见那山顶上黑沉沉地盘踞着一座高耸的楼阁,月光下可见画角飞檐,雕梁画栋。那舟子心中微喜,振臂催舟,向山脚下早已废弃的破败码头驶去。 那人刚刚下船登岸,深沉森寒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缕清丽的箫音,箫音清越明丽,曲调低回缠绵,却不失清越明朗,正是他从前多次听闻的一曲《踏雪寻梅》。那人停住了脚步,凝神听去,只觉一缕箫音忽高忽低,颇有缥缈莫测之感,每一个章节,每一次曲折,却都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宛似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寂寞中透着清冷。又听了片刻,只觉那箫音渐渐婉转低回,不多时已经细若游丝,甚而消散无踪,可是心中却偏偏能够感觉到那静寂无声中的韵律,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样的沉默压制住了,正当心绪低落,几乎难以抑制情感的时候,一缕箫音蓦然扬起,宛若梅枝上如豆的小花苞在风雪中绽放开来,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喜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蠡。箫音继而奏出一串的明丽音符,描绘出一幅雪后的动人画卷,风中轻颤的梅枝,月下横斜的疏影,桥下涟漪的清波,音符渐渐跳跃起来,低沉时如闲花照影,飞扬时如风如烟,仿佛是一对母女携手去寻访那一枝雪后的春梅,箫声中倾诉着声声喜悦,只是不知怎么,或许是洞箫原本的悲凉渐渐散发出来,明明是喜悦的曲调,却隐隐透出一抹无限的悲凉。箫音渐落渐沉,终于转为悲凉,如泣如诉,凄楚缠绵,正如好梦难留,黄粱初醒。这时,曲调已经转为《安魂曲》的旋律,箫音凄凉悲怆,缠绵悱恻,似是儿女思慕高堂,又如父母悬念游子,更如孤雁南飞,烟波千里,声声断肠,字字血泪。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风中的时候,已经是皓月西沉,星河如练,举目四望,只有形影相吊。那人抬起头来,月光正照在他的面孔上,映射出点点反光,却原来不知何时,那人已经泪流满面。 用袖子拭去泪痕,那人沿着山路攀登而上,不过片刻已经到了山顶,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座月光下威严华丽的三层楼阁其实早已经破败不堪,只楼前门上的那块匾额都已经蒙尘多年,但是月光下依稀可见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落星楼”几欲破木而出。那人走到楼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道:“平师妹,小兄居重有事求见,请师妹赐允。”他的语声并不响亮,可是中气充足,音线悠远,整个山顶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显然内功比起月前大有进步。 话音在风中消散良久,从落星楼的顶楼才传来一个清冷冰寒的声音道:“原来是居师兄,是颜紫霜让你来见我的么?” 居重心中微凛,抬起头恳切地道:“师妹见谅,小兄不是存心违逆师妹心意,只是想要报复姑姑的血仇,不得已才听命于颜仙子,师妹,唐家不敢再得罪魔帝,任凭魔帝和剑绝在江宁停留,师妹你虽然武功绝世,但毕竟人单势孤,若不能得到颜仙子相助,想要报仇终究是镜花水月。” 楼内的女子轻轻一叹道:“师兄,你错了,若想报仇,根本不能对颜紫霜惟命是从,她的心里有万里河山,有天下百姓,有大义壮志,却独独没有情义二字,智者无情,不外如是。你跟着她只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不知何时就会被她牺牲,为师父报仇之事,我自会处理,你就不必操心了,替我转告颜紫霜一声,师父之死,子静或者有五分罪责,另外五分却要着落在她身上,若非同门不能相残,我早就将她手刃剑下了。” 居重也是赤壁之战的当事人之一,不知内幕,仅凭所见所闻,令他难以苟同平烟的看法,沉声道:“师妹所言差矣,姑姑虽然只将我收为记名弟子,但是恩义深重,不啻生身父母,她老人家枉死在魔帝手上,此仇此恨,居重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更何况当时我虽然不在场,可是后来也已经打探清楚,姑姑对那魔帝处处手下留情,可是那小贼心狠手辣,竟然痛下杀手,若非他忘恩负义,姑姑怎会落败身死,就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们兄妹见到。颜仙子虽然有错,错在她请出姑姑铲除邪魔,归根结底,魔帝才是我们的仇人,如今颜仙子痛悔万分,决心全力助你我复仇,师妹纵然不肯谅解,也不能全然不顾颜仙子的一番苦心。我听说师妹和那魔帝本是旧识,就连姑姑传授师妹的剑法,都泄露给了那少年知道,莫非师妹竟然恋栈旧情,不顾姑姑对你的养育之恩么?” “住口。”一声断喝从楼内传来,声若利刃,入耳如刀,居重只觉头痛欲裂,不由低哼了一声,却是不肯示弱,仍然怒视着落星楼,丝毫没有屈服之色,反而扬声道:“无论如何,颜仙子托我转告师妹一声,魔帝在江宁已经数日,明日是集珍大会的最后一天,万宝斋在秦淮河畔宛转阁举行斗琴盛会,胜者可获焦尾宝琴,洞庭双绝精通音律歌舞,虽然琴绝不在,剑绝尹青萍也必定前去参与宛转阁观战,事过之后这两人可能就会鸿飞冥冥。师妹已经在落星山驻留多日,若是有心报仇,最好不要错过明天的机会,否则纵然师妹舌绽莲花,我也只当师妹辜恩负义,从此以后情义两绝,再无兄妹情份,我知道师妹或者没有把我这个无能的师兄看在眼里,但是姑姑的在天之灵难道也不在师妹意中么?” 楼内静寂无声,没有回答,居重一顿足,转身走下崖去,紧咬的牙关不觉渗出血痕,一滴滴坠落在山路上,月光下殷红如火,正如这个男子心底的怒火,就是沉没黄泉,也不能消减一分。 落星楼之上,西斜的月光透过早已没有了遮掩的窗格映入楼中,原本残破的房间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避风的角落处,从楼顶垂下一顶雪白的纱帐,透过朦朦胧胧的帐幕,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婀娜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来一声轻叹,然后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挑开了纱帐,露出了平烟清冷秀丽的容颜,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管淡黄的竹箫,布衣荆钗,天然国色,腰间束着青丝缠银的衣带,离开岳阳不过十数日时光,平烟已经清减了许多,青丝如墨,鬓角却多了些许寒霜,那双原本淡漠沉寂,寒若冰雪的眸子已经凌厉如剑,眼底深处有着无尽的悲怆和怒火,这个曾经心中只有剑道的女子,也不能逃过仇怨和悔恨的折磨。 幽幽一声长叹,平烟起身走到窗前,举目远眺,窗外长江如练,滚滚东流,宛若心中愁绪,恨海难填。仰头望月,仿佛在月中看见一个寂寞如冰雪的身影,平烟低声道:“子静,子静,你为何要杀死我的师父!”幽冷的声音没有疑惑和迷茫,却带着难以描述的惋惜和痛楚,若被颜紫霜听见,必定心中大喜,只因她可以判定,这位面冷心冷的师姐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以血还血。 同样的月光下,杨宁凭窗而立,只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一片,不知怎么,那清冷的月色让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影子,隐在袖子里面的左手紧紧握住凝青剑,虽然有薄若蝉翼剑囊相隔,但是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剑刃的锋利和冰寒,正是剑如其人。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如冰玉的声音道:“子静,子静,你说明天我有没有机会替姐姐夺来那具焦尾琴呢?” 杨宁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认真地说:“姐姐若是喜欢,那焦尾琴就是绿绮姐姐的。” 集珍大会的第十日终于到了,不过这一次可没有在万宝斋举行。萧旒是个聪明人,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却终究是带了几分铜臭气,若是在斋中举行琴会,未免有些贻笑大方,所以在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转阁,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书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选在此地举行琴会最是合情合理。更何况秦淮河两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书院青楼,更有无数色艺双全的女子,精通琴棋书画,正是一个青楼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条件,若单凭才艺,只怕这秦淮河的名妓还要胜过许多颇负盛名的才子,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而这琴会若在宛转阁举行,自会有许多在江南都颇负盛名的名妓参与,再加上前来参与斗琴的各方客人,这样的盛况,可能是十数年也难得遇上一回。万宝斋从中谋划,自可邀得清名实惠,所以虽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头,萧旒依旧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况青萍一听说琴会之事,就是兴致盎然,亲自到万宝斋的宝库里寻了一聚古琴,练习了整晚,想要在琴会上小露锋芒,如今杨宁已经是万宝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义姐,更可能是未来的主母,就是为了讨得青萍欢心,萧旒也万万不能让这次琴会出了什么纰漏,所以更是尽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转阁,力求宾主尽欢,琴会一帆风顺。 日上三竿,江宁总店的护院安道淳奉命前来迎接杨宁和青萍两人去宛转阁,院门一开,就看到青萍神采飞扬地扯着杨宁衣袖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了出来,虽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丽娇艳的容颜宛若带露春花,没有一丝疲惫神情,倒是杨宁神色淡漠,眉宇间有几分落落寡欢,似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不过每当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从青萍身上掠过,眼底深处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开心,他也开心一般。杨宁和青萍并肩走出院门,随后走出来的却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着他沐浴更衣,又将头发须髯都梳理修剪过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银灰色武士装,贴身的裁剪将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来,越发显得魁梧彪悍,不过黑底暗纹的外袍和手中抱着的琴盒却让他少了几分凶悍,多了几分温和。虽然从原来的骷髅会大当家变成了现在的跟班随从,不过看他张开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因此对杨宁有什么不满,反而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也难怪,即使是褚老大这种粗人,从萧旒口中知道什么是魔帝侍从之后,也不免会心花怒放的,这个侍从身份至少可以保证杨宁不会随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还兼具魔帝鼎炉的身份,更何况他本就对杨宁颇具好感,若能跟着这个少年,总比在新成立的锦帆会寄人篱下的好。 安道淳领着三人从万宝斋的后门走出,和前面宽阔繁华的御街不同,万宝斋后门是一条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内有秦淮河、清溪和运渎交错纵横纵横,以舟代步,几乎可以到达大半个金陵城,所以万宝斋的后门也有一个小小的青石码头,系着一艘精巧纤长的画舫。四人登上画舫,进了舱中,坐定之后,安道淳便令舟子开航,画舫轻悄无声地驶入了河道,不多时转入了一条更为宽敞的河流,河上乌篷船往来如梭,也有许多华丽的轻舫,都是不急不缓地各自前行,直到这时,杨宁和青萍才当真领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闲雅的另外一面。 画舫游走了片刻,终于转入了秦淮河的主道,这一带和别的河道不同,两岸看不到连云广厦,富贵门阀,却是一间间青楼书院,或者富丽堂皇,或者雅致风流,虽然是在秋末时分,烟柳凋敝,但是隔着绿瓦红墙,却隐隐可见看见红叶如火,松柏常绿,别有一种风味。不过这些楼阁虽然多有不同,却每一家门首都悬着一盏样式精巧的纱灯,或者是青绿色,或者是胭脂红,朱碧相间,相映成趣。青萍虽然曾经和绿绮在洞庭以琴舞娱人,但不过是借此遮掩身份,探听江湖消息,别说她们自己,就是前来听琴观赏剑舞的客人也很少将她们当成风尘中人,因此对真正的风尘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来,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问。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书院有两种,一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馆,一种是人人可去的风流场所,叫做红馆,彼此间泾渭分明,为了标榜清楚,也让前来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数,所以这门前纱灯就是标志,若是不顾规矩,胡乱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风尘女子的大忌。这些名妓身后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对付一个人当真是轻而易举。不过凡是能够在岸上书院青楼存身的名妓,就是悬着红纱灯,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贱之人,想要一亲芳泽,需得陪尽小心,金银铺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过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艰难,比追求名门闺秀还要多上几分。”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颜面发烧,她虽然曾以艺妓身份示人,却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与人语,何曾听过这样的言语,虽然知道安道淳不过是向自己介绍秦淮的风物,也觉羞涩难言,目光一闪,却见杨宁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蓦然伸手在杨宁腰间狠狠拧了一把,杨宁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先是心中一颤,就要还手,但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由顿了一顿,这一停顿已经给青萍袭击得手,只觉强烈的痛楚从腰间传来,不由微微苦笑,无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见杨宁的眼神,只觉心头一滞,继而恶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莫非也想试试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别说你现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报上名来,就可以风流快活一番吧。” 杨宁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属,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哪里听见安道淳和青萍说些什么,青萍见他傻呆呆的模样,只觉心中好笑,那一缕醋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无踪,不由大笑起来。见青萍展颜,杨宁松了口气,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神已经温和了许多,安道淳自觉方才失言,此刻不敢发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无顾忌,也跟着笑了起来。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声里,青萍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顺风飘入另外一艘华丽的画舫之中。那艘画舫表面上看似寻常,只是凌波渡水,轻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画舫的材质竟是南海檀木,这种檀木极为贵重,用来制作家具,往往价值千金,此刻却用来做了一艘寻常画舫,这样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诸侯也未必舍得,可见其中蹊跷。不过若给人看到画舫中的主人,想必会恍然大悟,除了南闽俞家的人,天下间还有谁能够有这样的大手笔,轻易聚集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过此刻的俞秀夫却是神色黯淡,耳边飘来意中人梦萦魂牵的声音,虽然未见佳人倩影,却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欢欣,只觉得心中越发凄苦,怔怔望着案上的一个黄梨木盒,呆若木鸡。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打开盒子,略显阴暗的船舱里顿时显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却原来这盒子里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颗颗檀珠圆润光泽,触手一片清凉,用金丝银线编织成汗衫,可谓价值连城,这是他数日来令人赶制出来的珍宝,可是制成之后,心中却生出无尽的惆怅,自己要如何将这件珍珠衫送给青萍呢?那个女子刚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礼?正在犹豫之间,身边传来管事的声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转阁了。” 俞秀夫惊醒过来,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只见秦淮河在前面绕过一个弯去,就在此处有一座三面临水的楼阁,楼高数丈,飞檐流丹,粉墙翠瓦,雅致华美,楼前有一座小小码头,可以容纳两三艘画舫游船,从码头到楼阁修建了一条白木的栈道,栈道两边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正通向珠帘九重的宛转阁。这里的码头不大,再加上不喜欢喧嚣,所以客人登岸之后,船只经常顺着河道驶走,可以到数里之外的白鹭洲暂歇,这宛转阁和白鹭洲遥遥相望,可以用***为记,招来船只,客人要走的时候不需片刻船只即到,最是轻松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时,正看到一个黑衣秀士在书童搀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侧过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映射着阳光,从俞秀夫身上掠过,停留了刹那,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可是不知怎么俞秀夫竟然觉得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深处竟透出冰冷残酷的意味,只觉心头巨震,俞秀夫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心中波澜乍起,凤台阁主果然是凤台阁主,这不经意间流漏出来的锋芒,是否那温文儒雅的吴澄吴先生的真正面目呢?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就在后面,望见吴澄之后,都是心中一动,萧旒没有跟两人说过吴澄也要参与琴会,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青萍看了杨宁一眼,眼中透出征询之色,杨宁目光微动,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青萍嫣然一笑,挑开帘栊走出舱去,高声道:“吴先生,您也来斗琴么?” 这时候吴澄已经登上岸去,笑面阎罗邱生和殿中将军战恽正随后走出船舱,战恽手中还抱着一个古朴的琴囊,听到青萍呼声,三人都转头向这边望来,不过除了吴澄之外,两人的目光几乎都立刻落到了站在青萍身后的杨宁身上。邱生目光中透出一缕喜悦,向杨宁微微一笑,轻轻颔首,虽然这个笑容令他显得分外狰狞可怖,但是杨宁却不会误会他的心意,所以神色虽然淡漠依旧,目光却柔和了几分,也是颔首还礼,相反的,那战恽的目光却是有些凌厉,将杨宁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像是猎人打量猎物,将军看待敌人的模样,眼中更是带着几分炽烈的战意,虽然略显张扬,却让他多了几分激扬神采,少了几许萧瑟。 吴澄停下脚步相候,直到杨宁和青萍登上岸来,才朗声笑道:“原来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来了,这也难怪,这焦尾琴乃是琴中至宝,若能据有此琴,或可追慕古人风采,就是我这粗通琴艺的俗人也敢冒昧前来,更何况受过清绝先生亲授琴艺的剑绝呢?只可惜琴绝绿绮小姐伤势未曾痊愈,如果她能够亲来宛转阁,恐怕这焦尾琴的主人绝对不会是旁人了?” 青萍听到此处,想起身陷信都的绿绮,再想到杨宁的身世处境,不由一阵恙怒,毫不领情地道:“若是我姐姐亲来,自然没有话说,这焦尾琴绝不会落入别人手中,只可惜她被你们那位世子殿下强行留在信都了,不过我的琴艺也有姐姐六七分火候,未必就没有夺琴的机会,倒是您吴澄先生,这次赶来参与琴会,定然是胸有成竹,意欲马到成功吧,这也难怪,那罗承玉也是附庸风雅之辈,要不然怎么纠缠我姐姐不放,您这位西席先生想必也通晓音律吧,否则怎配做世子殿下的师父呢?” 听到青萍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语,邱生和战恽都是面色一寒,邱生也还罢了,顾忌着杨宁的存在神态有些收敛,那战恽瞧向青萍的目光已经变得森寒酷厉,倒是吴澄只是摇头苦笑道:“青萍小姐说错了,这一次吴某不过是旁观之人,虽然吴某略通音律,但是一双眸子看不见江山如画,人物风流,所以琴声不免有几分局促,怎敢在人前献丑,这一次参与琴会的是战将军,他的琴道传自幽燕大家,也有独到之处,一会儿青萍小姐不妨领略一下战将军的琴艺。” 听到这里,杨宁和青萍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漏出几分惊诧,他们都以为战恽不过是帮着吴澄抱着瑶琴,想不到这一次参与斗琴的竟然是战恽本人,一个莽莽武夫和三尺瑶琴放在一起,顿时生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青萍更是仔细向战恽双手望去,只见这双手修长干燥,十指皆有茧子痕迹,若是拿枪执剑自然最合适不过,用来拨动琴弦,却不免多了几分晦涩,不由暗自冷笑,青萍淡淡道:“好啊,原来战将军也是琴道中人,希望小女子有机会聆听将军的琴艺吧。”战恽听出青萍的暗讽,却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反唇相讥。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耳中传来几声铮铮琴音,韵律平和优雅,隐隐透出迎客之意,吴澄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看来主人等急了,多半是不喜欢这么多人挡住了道路,还是快些进去吧。”他这句话别人听起来都不觉得怎样,青萍却是心中一动,能够从寥寥几声琴音中听出真意,看来吴澄的琴艺也是非比寻常,怎么这次斗琴却不肯亲自出面呢?如果当真如吴澄所说,因为目盲导致琴音局促倒也罢了,可是在青萍看来,这位吴先生虽然目不能视,但是胸襟气度皆非凡响,怎也不相信他的琴音会有这样的瑕疵。不过这些念头在青萍心目中不过一闪而过,微微撇嘴,也不理会吴澄,拉着杨宁向宛转阁走去。吴澄摇头微笑,丝毫没有恼意,倒像是看见自家的孩子在眼前胡闹一般。 不过两人经过吴澄身边之时,杨宁却微微一皱眉,目光炯炯向吴澄望去,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今日的吴澄的气息多了几分锋芒,若非不论身形举止,还是内息变化,都和前几日一般无二,面上也没有易过容的痕迹,只怕他要怀疑这个吴澄并非真身了。这样的变化定有缘故,如果不是有人冒充,那么就是吴澄心境有了变化,才让自己察觉出异样来。 似乎是感觉到杨宁的犹疑,吴澄黯淡的眸子瞥向他,微微颔首,似乎示意他先走,那种温和的举止中透着淡漠的疏离,再也感受不到原来的那种亲厚,杨宁不知怎么只觉心中一痛,别过脸向前走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虽然不知道吴澄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变化,可是想必和信都有关吧,罢了,罢了,自己从未奢求过得到幽冀的认同,又何必在意这样的小事呢,看来自己还未得到“坚心忍性”的真谛,才会被前几日的假象所蒙蔽。 穿过数从灌木,杨宁跟青萍两人沿着木制栈道走到了宛转阁前,阁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人,左边正是一身华服,满面堆笑的萧旒,见到两人便作揖道:“帝尊和青萍小姐到了,万某没有亲自送两位过来,实在是有些失礼,呵呵。”右边立着的却是一个身穿淡绿衫子的清秀女子,这女子大概十**岁年纪,神情温婉,容貌秀丽,等到萧旒说完才轻轻一福道:“碧儿拜见帝尊万福,青萍小姐安好,我们小姐已经在厅中等候两位了,今次琴会不比寻常,小姐有言在先,若是过不了她这一关,就不能上楼去见素娥姐姐斗琴,不过这些门槛是防备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的,青萍小姐既然是绿绮小姐的妹妹,琴艺想必不凡,这一关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青萍早已打听清楚,知道这宛转阁现在的当家花魁是一个叫做董青沅的女子,据说精通各种乐器,尤擅琵琶,乃是秦淮河畔首屈一指的名妓,她曾经跻身风尘,倒也不厌恶风尘女子,更何况这位董青沅卖艺不卖身,也算得上是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所以客气地道:“碧姑娘有礼,青萍也听说过秦淮董娘子的名号,据闻董姑娘最擅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可以洞金裂石,催人泪下,琴会之后若有机缘,青萍还想向董姐姐请教一下琵琶的指法呢。” 那叫碧儿的女子听到青萍这番言辞,一双月牙眼似乎迷得看不见了,欢喜地道:“我们小姐也是素来仰慕洞庭双绝的声名,原本曾想到洞庭向两位请教,只可惜还没有成行,两位就已经离开洞庭了,我家小姐常常感叹,彼此身份天差地别,只怕没有了和两位小姐探讨音律的机会,想不到青萍小姐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小姐只怕已经等急了。” 青萍微微一笑,拉着杨宁走进了厅堂,厅门关闭的同时还听见碧儿的声音道:“吴先生和战将军请稍候片刻,我们小姐吩咐,客人若是都进去了,人多口杂,只怕难以评断琴艺高低呢。”后面的话两人都没有留心,只是开始打量宛转阁的客厅。 这间厅堂颇为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走进厅内,只见到处都是绿色的轻纱飞扬,就连两侧的桌椅,椅子上的垫褥,桌上的杯盏,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纵然是盛夏时节,若是进了这间厅堂,也会觉得一颗心都清凉了几分,虽然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天气寒冷,但是这绿色的厅堂却似乎不给人冰冷的感觉,反而令人生出春意盎然的感觉。通向内堂处,垂了一片晶帘,却是绿色琉璃串成的帘栊,深深浅浅,朱碧相错,那一片清亮的绿色光芒中偶然点缀着的朱红,令人顿觉眼前一亮,不禁生出想要探视内堂陈设的好奇心。 帘子前面坐着一个翠衣云鬓的美丽女子,双手搭在面前的瑶琴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若有若无的琴音在堂中散开,低微得只要出了房门就难以听闻,看见三人进来,她的目光在杨宁和褚老大身上一掠而过,就定定地看向青萍,含笑道:“青萍小姐有心参与琴会,原本青沅应该立刻放行的,不过小女子答应了素娥妹妹,替她过滤一下琴会的客人,小女子这就抚琴一曲,请青萍小姐辨识曲目,若是辨别不出,就只好请小姐在这里止步了。” 青萍也不入坐,心道,若要弹琴未必可以胜过你,但是在姐姐身边什么曲子没有听过,还怕了你的考问么,想到此处便轻轻颔首道:“董姐姐尽管弹奏吧,小妹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 董青沅微微一笑,她的容貌原来不过是清秀端丽,但是笑颜初绽之后,周身上下流露出风情无限,令得站在最后面的褚老大不觉看直了眼,董青沅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然后伸出素手拨动琴弦,轮指轻拂,一串清丽动人的音符宛若叹息一般从指下逸出,只弹奏了一个小节,董青沅就停下手来,含笑看向青萍,眼中透出询问之色。青萍淡淡一笑,知道董青沅这是有心为难,琴曲无数,这其中不免有些相近的断篇,不过一小节曲调,若是冷僻的曲子,就是精通音律的人也未必记得起来,不过这自然难不住她,略一思索,便从容道:“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吟哦之声高低有致,宛若琴韵。 董青沅目中闪过佩服之色,她虽然以琵琶扬名,但是在琴艺上也算是少有敌手,这首曲子原本是赵飞燕的《归风送远》,可惜在宫乱中损毁,至今世上只留下部分残篇,还是董青沅苦心搜集,才连缀成曲,想不到青萍一听就认了出来,更吟诵赵飞燕的篇章点明琴曲来历,果然不愧是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剑绝并不以音律见长,就已经有如此本领,却不知道那位素未蒙面的琴绝,又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董青沅起身敛衽道:“青萍小姐果然是精通琴艺的才女,青沅这是班门弄斧了,就请上楼去吧,素娥妹妹想必也会期望见到小姐。” 青萍微笑还礼,便向董青沅身后的内堂走去,杨宁早已习惯和青萍同进同出,正欲举步跟上,却听见董青沅婉转地劝阻道:“子静公子且请留步,素娥小姐有言在先,这楼上只有知音人才能够上去,可不许带同伴随从上去的,不如小女子在这里再抚一曲,如果公子认得,再和青萍小姐一起上去如何,否则也只好请公子在厅内等候了。” 青萍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她可没有料到那素娥竟然有这样的要求,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如果让她抛下子静自己上楼去,她可办不到,看向杨宁,眼中透出犹豫之色,若非还眷恋那具焦尾琴,只怕她已经要拂袖而去了。 杨宁听到董青沅的要求,第一个反应就是放弃,他虽然在洞庭双绝身边两年,最多也就是听听绿绮弹琴,除了几首特定的曲子外,可没有留心其他的琴曲到底叫什么名字,别说未必能够辨别出曲目,就是辨别出来了,也未必叫得出来名字,可是就在他想要放弃,索性就在下面等候青萍的时候,却触到了青萍期盼的目光,心中一滞,再也说不出“放弃”这两个字,沉默了片刻,杨宁的神情变得冷厉起来,双目更是寒光暴射,冷冷瞥了董青沅一眼,漠然道:“很好,你弹奏吧。” 董青沅原本只觉得这个清秀少年略显腼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由怀疑杨宁是否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帝。但是顷刻之间,眼前的文弱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望着自己的目光冰寒刺骨,宛若在冰雪里浸润了多年的利剑一般,似乎可以穿透自己的五脏肺腑,她生平没有遭遇过什么凶险,不能分辨杨宁身上狂涌而出的杀气,只觉得眼前这少年仿佛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岳险峰一般,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迫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就连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隐约的危险,她勉强一笑,慌忙低下头去,避开杨宁的目光,随便弹奏了一小节琴曲,却不敢弹奏太冷僻的曲子,一缕琴音清幽入骨,婉转清扬,弹了两三个小节之后才停了下来,用征询的目光瞧向杨宁,虽然曾经答应过素娥,可是趋吉避凶的本能还是让她留了些情面,希望这少年侥幸过关才好。 杨宁苦思冥想了片刻,隐隐记得听过绿绮弹奏过这首曲子,却是一时想不起名字,目光忍不住飘向青萍,青萍早已听了出来,瞥了董青沅一眼,见她目不旁视,便用新学不久的《传音入密》低语了两个字,《传音入密》是武道宗密技《千里传音》的入门功夫,在三丈之内可以收束声线,再远一些效果就不行了,而且若是功力精深之人还可以探听到声浪的变化,比起《千里传音》来说可算天差地别,但是好在所需内力不高,青萍在两丈之内已经可以勉强运用自如,再说董青沅又不是武功高手,所以青萍才会堂而皇之地用了出来。听见入耳的语声,杨宁眼睛不由一亮,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脱口道:“是《绿竹》么?” 董青沅还未回答,青萍唇边已经露出笑意,在董青沅身后轻轻点头,董青沅目光低垂,眼睛的余光已经将青萍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清萍是如何传递消息,但是至少她可以看得出来杨宁对琴艺一知半解。不过杨宁既然已经答出了问题,她也无心拦阻,无论如何魔帝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若非事先答应了素娥不许他人随便上楼,她也未必会为难杨宁,让自己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暗自叹息一声,她有几分冷淡地道:“子静公子也请上楼吧。”说罢将目光移到了褚老大身上,心道,无论如何这人可万万不能让他上去了,就是再有人透漏了答案,自己也要据理力争才是。想不到褚老大却是识趣,还没有等董青沅开口,就慌忙将手中的琴盒交给了杨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了出去,还带着一脸庆幸的神情,董青沅见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不禁舒展开来,连连挥手催促杨宁和青萍自行上楼去。 青萍自然知道董青沅手下留情,若是董青沅索性让杨宁上前弹奏一曲,可是绝对会露馅的,见董青沅不为己甚,青萍报以歉意地一笑,向董青沅点头致谢之后,和杨宁并肩走入内堂。在内堂通向楼上的楼梯前,两个白衣侍女垂首肃立,见到两人都是深深一拜,左右分开让开楼梯,放两人上楼去了。 从内堂的楼梯上去,直接到达顶楼,又是两个白衣侍女挑开水晶帘栊,将两人引入琴室。所谓的琴室,经常是一间开阔的厅堂,地下埋上一些空酒瓮,用来形成回声,其中陈设或者雅致,或者华丽,却是琴师自己的爱好了。宛转阁的这间琴室却是与众不同,木制的地板下面离地半尺,走在上面可以发出响动,琴室左右两侧清一色都是长窗,窗子高高支起,垂下浅碧的轻纱,窗台上各自放着几盆兰芷,轻风吹过,绿纱飞扬,带来幽香一缕。只四下打量了几眼,青萍就知道这间琴室最适合弹奏乐器,且不说地板下面的空气流动可以有助回声,支起窗子,还可以将琴室的空间无限扩大,再加上三面临水,高处风疾,在此地抚琴,就是不用内力,也可以让方圆百余丈之内的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宛转阁能够扬名秦淮,也算是名至实归。 青萍放眼看去,只见这间琴室被中间的一道竹帘分成内外两进,外进左右摆着八张清漆长案,案头放着清茗一盏,长案后面各自铺着一方竹席,上面加了绣着绿叶白花的柔软坐垫,可以让客人坐得舒舒服服。帘前左右各自站着一个侍女,也是穿着白色衣裙,面上却多了一袭白纱,只露出一双眸子,而在左右长窗之下,各自放着一套茶具,此刻炉上正烹着清泉,白色的水气缕缕升腾,给这略显清冷的琴室添了几缕温暖。竹帘之内则是光芒黯淡,令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格局,但是透过竹帘缝隙,隐约可见一个广袖长襦的雪衣女子坐在席上,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却不知是否就是那具名闻遐迩的焦尾琴了。 此刻琴室内已经坐了几个人,左侧最上首的席位上坐的是豫王杨钧,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博袍,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多了几分飘逸冲淡,在这样的环境里,越发显得气度雍容。杨钧下面空了两个席位,最末一席坐着一个面白微须的布衣文士,面前放着一具瑶琴,正在闭目养神。右侧的四张坐席空了三张,坐在首席的却是一个儒雅风流,容颜俊美的青衣书生,不过这人虽然穿着男装,任何人瞧见她那雅丽如仙的容颜,也立刻就会知道这书生原本是女子装扮的,虽然如此,这女子的装扮却不曾流露出一分阴柔气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洒脱飘逸,气度从容,令人好感顿生,腰间悬着的那柄样式典雅古朴的长剑更是给这女子添了几分英凛之气,令人忆起她在江湖上高高在上的身份。 一看到那青衣书生,青萍却是心中一凛,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厉声道:“颜紫霜,你怎么会在这里?”杨宁的反应更是直接,身影一闪,已经将青萍挡在身后,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紧紧盯着颜紫霜,眼中透出无穷的杀机,他可是很清楚,这个女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对头,其他人和自己为敌,或者是为了恩怨,或者是为了利益,就是曾经和自己两败俱伤的平烟,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武道的真谛,都有化解的可能,只有这个女子,虽然清明如水的双眸蕴涵着无限慈悲,但是身为翠湖入世一系的弟子,一定会是武道宗嫡系传人最可怕的对手,历代魔帝不会畏惧真刀实枪,但是对于这些立誓匡扶正义,铲除邪魔,无所不为,占据了优势人心的敌人,应付起来还真是倍感头疼。 颜紫霜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只是拿起长案上的香茗轻轻啜了一口,继而明眸流转,淡淡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紫霜自然是前来参与琴会的,两位可是有什么疑问么?” 青萍想起岳阳败战之辱,只觉心中怒火升腾,正要出言讽刺,杨宁已经冷冷道:“那样最好不过,你若是想要和我作对,可别怪我大开杀戒,凭你的武功,还没有和我交手的资格。” 颜紫霜眼中闪过一缕光芒,微笑道:“紫霜武功虽然不济,却从不畏惧强权,子静公子在赤壁杀得江南群雄血流成河也还罢了,毕竟是为了自保,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将责任都推到子静公子身上,但是乌江的林群林大侠又有什么过错,过路的旅人又有何辜,子静公子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还要放火焚尸,这件事紫霜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今次紫霜不愿搅扰琴会,日后再见,紫霜自会代武林侠义之士,向子静公子讨还一个公道。” 杨宁一皱眉,乌江之事虽然他也知道,但是自己既然没有做过,他也懒得声辩,想不到颜紫霜一见面就要将这桩血案推到自己身上,虽然从不畏惧人言,也不能任凭别人诬陷,正要厉声辩白,只听帘后传来几声铮铮琴音,宛若金石相击,入耳惊心,似乎带了不悦之意,阻止了杨宁还没有出口的话语。然后一个面蒙轻纱的侍女扬声道:“素娥小姐吩咐,今次宛转阁中以琴会友,不论江湖是非,颜仙子,子静公子,两位不管什么恩怨,只要出了琴室,是打是杀,小姐无权过问,但是在这琴室之内,两位却都要遵守小姐的规矩,否则就只好取消两位参与琴会的资格了。” 颜紫霜闻言微微一笑,向帘内略一欠身,表示歉意,然后转过脸去,明显的不想再理会杨宁,杨宁却是剑眉一轩,两道清冷如寒江,凌厉如青霜的目光透过竹帘向内望去,这一道竹帘实在遮挡不住他的目光,但是帘内的女子竟然也蒙了雪白的面纱,周身上下,除了一双明亮如寒星的璀璨双眸之外,就只有一双纤纤玉手露在外面,就连高矮都难以判断,更别说相貌身材了。想起初到金陵的时候和这个女子曾经有过目光的接触,杨宁只觉心中微动,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竟然有勇气当众训斥颜紫霜和自己,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两人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正邪两道顶尖的人物了,这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勇气,当真令人佩服。目光一闪,发觉众人望向帘内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意,杨宁虽然桀骜,却不是强词夺理之人,便也不再言语,自行走到右边最后一席坐下,以他的性子,却是宁愿坐在最末一席,也不肯坐在别处,自认屈居颜紫霜之下的。 青萍狠狠瞪了颜紫霜一眼,走到杨宁身边坐下,虽然按理说应该一人据一席,但是这里的人多半都心知肚明,真正要斗琴的多半是剑绝青萍,而非杨宁,所以竟是无人过问。 又过了片刻,琴室内先后走进了吴澄、战恽、俞秀夫三人,看到室内情景,俞秀夫犹豫了一下,才坐在杨宁的上首,吴澄和战恽却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杨钧下首,因为吴澄声言不会参与斗琴,所以两人也是坐在了一起,琴室内的坐席只留下两张还空着。 又过了片刻,直到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才有两人姗姗来迟,来人是一男一女,正是杨影和秋素华,杨影丰神如玉,穿着女装的秋素华也是妩媚动人,两人并肩而行,正如一对璧人,令得众人侧目。杨影冷冷环视四周了一圈,目光中尽是倨傲之色,也不和任何人打声招呼,通名道姓这一程序也省了,直奔左侧第三席坐下,神态十分傲慢无礼,就连坐在左侧最末一席,惟一真正为琴会而来的布衣秀士也是微微皱眉,露出不虞之色。秋素华却是礼数周到,先向帘内敛衽一礼道:“胭脂书生秋素华拜见素娥小姐,久闻小姐琴艺冠绝西南,素华仰慕已久,今次冒昧前来,不敢说争夺焦尾琴,但能一聆小姐仙音,余愿足矣。” 帘内传出一缕优雅淡漠的琴音,似乎是帘内主人正与来客相互揖让一般,表现出欢迎之意,秋素华笑颜如花,又向帘内行了一礼,这才在颜紫霜下首入座。 见席位都已经满了,先前代主人说话的那个白衣侍女再度扬声道:“我家小姐今次东来,只是为了替焦尾琴寻一个主人,虽然我家小姐以琴艺闻名天下,但每每遗憾不能将焦尾琴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只因久闻江南人杰地灵,这才携琴前来金陵,想要以琴会友,若有能在琴艺上登峰造极的大家,小姐情愿将名琴转赠,以免明珠投暗,愧对宝琴。只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焦尾琴乃是琴中圣品,若是寻常人得到此琴,恐怕多生是非,不得已标价千金出售,希望获琴之人有能力自保,也好杜绝一些憾事的发生。其实我家小姐虽然寄身风尘,千两黄金不过是一曲缠头罢了,并无求财之意,还请各位不要误解才是。”说罢,两个白衣侍女敛衽下拜,帘内的雪衣女子也是盈盈拜倒,帘外众人各自还礼,皆道不会多疑,就是杨影,虽然倨傲不肯还礼,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显然也对那白衣侍女的话颇为欣赏。 礼毕之后,帘内的雪衣女子再度坐定,另外一个不曾说话的白衣侍女走进帘内去了,却将一个琴盒从里面递了出来,外面的那个侍女接过琴盒放在身前,琴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具古琴,鹤山凤尾,龙池雁足,流纹溢彩,五色斑斓,尾端带着明显的焦痕。那侍女肃然道:“这就是蔡中郎的焦尾琴,在我家小姐手中已有三年,朝夕摩挲,时刻不离,这次小姐决意忍痛割爱,实在是不愿辱没名琴,为了公平起见,这次琴会小姐不会使用此琴。如今各位想必都已经明白我家小姐的心迹,琴会就此开始,我家小姐先行弹奏一曲,用以抛砖引玉,之后诸位客人有意者可以依次弹奏,若有能够艺压群伦的,焦尾琴就是他的。如果最终难分胜负,我家小姐决意斗琴,最后胜者可获此名琴焦尾,不论胜败,都是切磋琴艺,胜者不必过分欢喜,败者也不必心生怨尤,以免负了我家小姐一片苦心。” 众人见这白衣侍女言辞儒雅,条条是道,有婢如此,可见主人之不凡,虽然这素娥小姐始终不曾言语,只听见几声琴音,也知此女心中自有丘壑,在念及她售琴的苦心,都对这不曾蒙面的女子生出好感来,更有了无尽的好奇心,不知道这名闻遐迩的焦尾琴,终究会落入何人之手。 帘内的侍女从容点起一炉清香,香气溢出的一瞬,一缕流水也似的琴音婉转而起,先是春水之清丽,后如秋波之明澈,继而是冰下寒泉的艰涩,听到此处,只觉水之冷暖点滴在心头,琴声越来越冷凝,好似冰泉冻结,渐渐沉寂下去,直至无声无息,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正在众人侧耳聆听之时,琴弦中风波再起,似乎是一道山泉破冰而出,千丝万缕,汇聚成溪流,溪流潺潺,沿着山岩飞溅而出,霎时间珠飞玉溅,泠泠流转,琴声渐渐丰沛起来,就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江浪滚滚,琴声连绵不绝,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更和楼外的滔滔江流融合在一起,令人几乎分辨不出何者是流水,何者是琴音。众人眼前仿佛看见琴音和滔滔江水一般,涌入到茫茫碧海中去,继而琴音转为寥廓跌宕,如同海浪不绝于耳,指法越发精妙,几乎可以听出每一滴海水的流淌欢唱。 能够参与琴会的虽然只有室内几人,但是宛转阁外却聚集了不少人,或者立在远处,或者乘坐画舫,听着随风飘来的美妙琴音,都是赞叹不已,更有人从守门的碧姑娘那里知道,此刻弹琴的正是素娥姑娘,不禁暗自嗟叹,素娥琴艺如此惊绝,这焦尾琴当真可以卖出去么? 第三章 梧桐谁属(二) 金陵城内,有人处心积虑设下毒谋,金陵城外,大江之上,也有人为了对付杨宁而彻夜难眠。子夜时分,明月如洗,群星黯淡,金陵城外,千里江水澄透如练,在静谧的夜色中亘古东流,夜幕下一叶扁舟顺着江水漂下,在被月光映射得一片洁白的江面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痕。驾舟的是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穿着渔夫装束,面孔隐在月影之内,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但是只见他操舟渡水,宛若平地的手段,就知道绝非寻常人物。 金陵东下的这段江流水面极阔,两岸触目可见山峰石矶,尤其是南岸更是山峦叠嶂,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南北的分界,那人驾着小舟,避开了岸上军寨里洒落江面的灯光,贴近了岸边,连人带船隐藏在山影之中,越发影踪难寻,纵然有人瞧见他的影子,多半也以为是水鸟而已。就这样过了幕府山、燕子矶、劳山,轻舟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宛若壁垒的山峦落入舟子眼中,才略微松了口气,抬头仰望,只见那山顶上黑沉沉地盘踞着一座高耸的楼阁,月光下可见画角飞檐,雕梁画栋。那舟子心中微喜,振臂催舟,向山脚下早已废弃的破败码头驶去。 那人刚刚下船登岸,深沉森寒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缕清丽的箫音,箫音清越明丽,曲调低回缠绵,却不失清越明朗,正是他从前多次听闻的一曲《踏雪寻梅》。那人停住了脚步,凝神听去,只觉一缕箫音忽高忽低,颇有缥缈莫测之感,每一个章节,每一次曲折,却都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宛似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寂寞中透着清冷。又听了片刻,只觉那箫音渐渐婉转低回,不多时已经细若游丝,甚而消散无踪,可是心中却偏偏能够感觉到那静寂无声中的韵律,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样的沉默压制住了,正当心绪低落,几乎难以抑制情感的时候,一缕箫音蓦然扬起,宛若梅枝上如豆的小花苞在风雪中绽放开来,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喜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蠡。箫音继而奏出一串的明丽音符,描绘出一幅雪后的动人画卷,风中轻颤的梅枝,月下横斜的疏影,桥下涟漪的清波,音符渐渐跳跃起来,低沉时如闲花照影,飞扬时如风如烟,仿佛是一对母女携手去寻访那一枝雪后的春梅,箫声中倾诉着声声喜悦,只是不知怎么,或许是洞箫原本的悲凉渐渐散发出来,明明是喜悦的曲调,却隐隐透出一抹无限的悲凉。箫音渐落渐沉,终于转为悲凉,如泣如诉,凄楚缠绵,正如好梦难留,黄粱初醒。这时,曲调已经转为《安魂曲》的旋律,箫音凄凉悲怆,缠绵悱恻,似是儿女思慕高堂,又如父母悬念游子,更如孤雁南飞,烟波千里,声声断肠,字字血泪。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风中的时候,已经是皓月西沉,星河如练,举目四望,只有形影相吊。那人抬起头来,月光正照在他的面孔上,映射出点点反光,却原来不知何时,那人已经泪流满面。 用袖子拭去泪痕,那人沿着山路攀登而上,不过片刻已经到了山顶,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座月光下威严华丽的三层楼阁其实早已经破败不堪,只楼前门上的那块匾额都已经蒙尘多年,但是月光下依稀可见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落星楼”几欲破木而出。那人走到楼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道:“平师妹,小兄居重有事求见,请师妹赐允。”他的语声并不响亮,可是中气充足,音线悠远,整个山顶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显然内功比起月前大有进步。 话音在风中消散良久,从落星楼的顶楼才传来一个清冷冰寒的声音道:“原来是居师兄,是颜紫霜让你来见我的么?” 居重心中微凛,抬起头恳切地道:“师妹见谅,小兄不是存心违逆师妹心意,只是想要报复姑姑的血仇,不得已才听命于颜仙子,师妹,唐家不敢再得罪魔帝,任凭魔帝和剑绝在江宁停留,师妹你虽然武功绝世,但毕竟人单势孤,若不能得到颜仙子相助,想要报仇终究是镜花水月。” 楼内的女子轻轻一叹道:“师兄,你错了,若想报仇,根本不能对颜紫霜惟命是从,她的心里有万里河山,有天下百姓,有大义壮志,却独独没有情义二字,智者无情,不外如是。你跟着她只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不知何时就会被她牺牲,为师父报仇之事,我自会处理,你就不必操心了,替我转告颜紫霜一声,师父之死,子静或者有五分罪责,另外五分却要着落在她身上,若非同门不能相残,我早就将她手刃剑下了。” 居重也是赤壁之战的当事人之一,不知内幕,仅凭所见所闻,令他难以苟同平烟的看法,沉声道:“师妹所言差矣,姑姑虽然只将我收为记名弟子,但是恩义深重,不啻生身父母,她老人家枉死在魔帝手上,此仇此恨,居重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更何况当时我虽然不在场,可是后来也已经打探清楚,姑姑对那魔帝处处手下留情,可是那小贼心狠手辣,竟然痛下杀手,若非他忘恩负义,姑姑怎会落败身死,就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们兄妹见到。颜仙子虽然有错,错在她请出姑姑铲除邪魔,归根结底,魔帝才是我们的仇人,如今颜仙子痛悔万分,决心全力助你我复仇,师妹纵然不肯谅解,也不能全然不顾颜仙子的一番苦心。我听说师妹和那魔帝本是旧识,就连姑姑传授师妹的剑法,都泄露给了那少年知道,莫非师妹竟然恋栈旧情,不顾姑姑对你的养育之恩么?” “住口。”一声断喝从楼内传来,声若利刃,入耳如刀,居重只觉头痛欲裂,不由低哼了一声,却是不肯示弱,仍然怒视着落星楼,丝毫没有屈服之色,反而扬声道:“无论如何,颜仙子托我转告师妹一声,魔帝在江宁已经数日,明日是集珍大会的最后一天,万宝斋在秦淮河畔宛转阁举行斗琴盛会,胜者可获焦尾宝琴,洞庭双绝精通音律歌舞,虽然琴绝不在,剑绝尹青萍也必定前去参与宛转阁观战,事过之后这两人可能就会鸿飞冥冥。师妹已经在落星山驻留多日,若是有心报仇,最好不要错过明天的机会,否则纵然师妹舌绽莲花,我也只当师妹辜恩负义,从此以后情义两绝,再无兄妹情份,我知道师妹或者没有把我这个无能的师兄看在眼里,但是姑姑的在天之灵难道也不在师妹意中么?” 楼内静寂无声,没有回答,居重一顿足,转身走下崖去,紧咬的牙关不觉渗出血痕,一滴滴坠落在山路上,月光下殷红如火,正如这个男子心底的怒火,就是沉没黄泉,也不能消减一分。 落星楼之上,西斜的月光透过早已没有了遮掩的窗格映入楼中,原本残破的房间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避风的角落处,从楼顶垂下一顶雪白的纱帐,透过朦朦胧胧的帐幕,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婀娜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来一声轻叹,然后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挑开了纱帐,露出了平烟清冷秀丽的容颜,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管淡黄的竹箫,布衣荆钗,天然国色,腰间束着青丝缠银的衣带,离开岳阳不过十数日时光,平烟已经清减了许多,青丝如墨,鬓角却多了些许寒霜,那双原本淡漠沉寂,寒若冰雪的眸子已经凌厉如剑,眼底深处有着无尽的悲怆和怒火,这个曾经心中只有剑道的女子,也不能逃过仇怨和悔恨的折磨。 幽幽一声长叹,平烟起身走到窗前,举目远眺,窗外长江如练,滚滚东流,宛若心中愁绪,恨海难填。仰头望月,仿佛在月中看见一个寂寞如冰雪的身影,平烟低声道:“子静,子静,你为何要杀死我的师父!”幽冷的声音没有疑惑和迷茫,却带着难以描述的惋惜和痛楚,若被颜紫霜听见,必定心中大喜,只因她可以判定,这位面冷心冷的师姐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以血还血。 同样的月光下,杨宁凭窗而立,只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一片,不知怎么,那清冷的月色让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影子,隐在袖子里面的左手紧紧握住凝青剑,虽然有薄若蝉翼剑囊相隔,但是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剑刃的锋利和冰寒,正是剑如其人。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如冰玉的声音道:“子静,子静,你说明天我有没有机会替姐姐夺来那具焦尾琴呢?” 杨宁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认真地说:“姐姐若是喜欢,那焦尾琴就是绿绮姐姐的。” 集珍大会的第十日终于到了,不过这一次可没有在万宝斋举行。萧旒是个聪明人,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却终究是带了几分铜臭气,若是在斋中举行琴会,未免有些贻笑大方,所以在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转阁,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书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选在此地举行琴会最是合情合理。更何况秦淮河两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书院青楼,更有无数色艺双全的女子,精通琴棋书画,正是一个青楼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条件,若单凭才艺,只怕这秦淮河的名妓还要胜过许多颇负盛名的才子,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而这琴会若在宛转阁举行,自会有许多在江南都颇负盛名的名妓参与,再加上前来参与斗琴的各方客人,这样的盛况,可能是十数年也难得遇上一回。万宝斋从中谋划,自可邀得清名实惠,所以虽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头,萧旒依旧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况青萍一听说琴会之事,就是兴致盎然,亲自到万宝斋的宝库里寻了一聚古琴,练习了整晚,想要在琴会上小露锋芒,如今杨宁已经是万宝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义姐,更可能是未来的主母,就是为了讨得青萍欢心,萧旒也万万不能让这次琴会出了什么纰漏,所以更是尽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转阁,力求宾主尽欢,琴会一帆风顺。 日上三竿,江宁总店的护院安道淳奉命前来迎接杨宁和青萍两人去宛转阁,院门一开,就看到青萍神采飞扬地扯着杨宁衣袖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了出来,虽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丽娇艳的容颜宛若带露春花,没有一丝疲惫神情,倒是杨宁神色淡漠,眉宇间有几分落落寡欢,似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不过每当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从青萍身上掠过,眼底深处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开心,他也开心一般。杨宁和青萍并肩走出院门,随后走出来的却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着他沐浴更衣,又将头发须髯都梳理修剪过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银灰色武士装,贴身的裁剪将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来,越发显得魁梧彪悍,不过黑底暗纹的外袍和手中抱着的琴盒却让他少了几分凶悍,多了几分温和。虽然从原来的骷髅会大当家变成了现在的跟班随从,不过看他张开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因此对杨宁有什么不满,反而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也难怪,即使是褚老大这种粗人,从萧旒口中知道什么是魔帝侍从之后,也不免会心花怒放的,这个侍从身份至少可以保证杨宁不会随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还兼具魔帝鼎炉的身份,更何况他本就对杨宁颇具好感,若能跟着这个少年,总比在新成立的锦帆会寄人篱下的好。 安道淳领着三人从万宝斋的后门走出,和前面宽阔繁华的御街不同,万宝斋后门是一条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内有秦淮河、清溪和运渎交错纵横纵横,以舟代步,几乎可以到达大半个金陵城,所以万宝斋的后门也有一个小小的青石码头,系着一艘精巧纤长的画舫。四人登上画舫,进了舱中,坐定之后,安道淳便令舟子开航,画舫轻悄无声地驶入了河道,不多时转入了一条更为宽敞的河流,河上乌篷船往来如梭,也有许多华丽的轻舫,都是不急不缓地各自前行,直到这时,杨宁和青萍才当真领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闲雅的另外一面。 画舫游走了片刻,终于转入了秦淮河的主道,这一带和别的河道不同,两岸看不到连云广厦,富贵门阀,却是一间间青楼书院,或者富丽堂皇,或者雅致风流,虽然是在秋末时分,烟柳凋敝,但是隔着绿瓦红墙,却隐隐可见看见红叶如火,松柏常绿,别有一种风味。不过这些楼阁虽然多有不同,却每一家门首都悬着一盏样式精巧的纱灯,或者是青绿色,或者是胭脂红,朱碧相间,相映成趣。青萍虽然曾经和绿绮在洞庭以琴舞娱人,但不过是借此遮掩身份,探听江湖消息,别说她们自己,就是前来听琴观赏剑舞的客人也很少将她们当成风尘中人,因此对真正的风尘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来,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问。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书院有两种,一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馆,一种是人人可去的风流场所,叫做红馆,彼此间泾渭分明,为了标榜清楚,也让前来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数,所以这门前纱灯就是标志,若是不顾规矩,胡乱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风尘女子的大忌。这些名妓身后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对付一个人当真是轻而易举。不过凡是能够在岸上书院青楼存身的名妓,就是悬着红纱灯,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贱之人,想要一亲芳泽,需得陪尽小心,金银铺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过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艰难,比追求名门闺秀还要多上几分。”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颜面发烧,她虽然曾以艺妓身份示人,却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与人语,何曾听过这样的言语,虽然知道安道淳不过是向自己介绍秦淮的风物,也觉羞涩难言,目光一闪,却见杨宁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蓦然伸手在杨宁腰间狠狠拧了一把,杨宁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先是心中一颤,就要还手,但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由顿了一顿,这一停顿已经给青萍袭击得手,只觉强烈的痛楚从腰间传来,不由微微苦笑,无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见杨宁的眼神,只觉心头一滞,继而恶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莫非也想试试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别说你现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报上名来,就可以风流快活一番吧。” 杨宁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属,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哪里听见安道淳和青萍说些什么,青萍见他傻呆呆的模样,只觉心中好笑,那一缕醋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无踪,不由大笑起来。见青萍展颜,杨宁松了口气,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神已经温和了许多,安道淳自觉方才失言,此刻不敢发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无顾忌,也跟着笑了起来。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声里,青萍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顺风飘入另外一艘华丽的画舫之中。那艘画舫表面上看似寻常,只是凌波渡水,轻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画舫的材质竟是南海檀木,这种檀木极为贵重,用来制作家具,往往价值千金,此刻却用来做了一艘寻常画舫,这样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诸侯也未必舍得,可见其中蹊跷。不过若给人看到画舫中的主人,想必会恍然大悟,除了南闽俞家的人,天下间还有谁能够有这样的大手笔,轻易聚集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过此刻的俞秀夫却是神色黯淡,耳边飘来意中人梦萦魂牵的声音,虽然未见佳人倩影,却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欢欣,只觉得心中越发凄苦,怔怔望着案上的一个黄梨木盒,呆若木鸡。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打开盒子,略显阴暗的船舱里顿时显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却原来这盒子里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颗颗檀珠圆润光泽,触手一片清凉,用金丝银线编织成汗衫,可谓价值连城,这是他数日来令人赶制出来的珍宝,可是制成之后,心中却生出无尽的惆怅,自己要如何将这件珍珠衫送给青萍呢?那个女子刚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礼?正在犹豫之间,身边传来管事的声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转阁了。” 俞秀夫惊醒过来,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只见秦淮河在前面绕过一个弯去,就在此处有一座三面临水的楼阁,楼高数丈,飞檐流丹,粉墙翠瓦,雅致华美,楼前有一座小小码头,可以容纳两三艘画舫游船,从码头到楼阁修建了一条白木的栈道,栈道两边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正通向珠帘九重的宛转阁。这里的码头不大,再加上不喜欢喧嚣,所以客人登岸之后,船只经常顺着河道驶走,可以到数里之外的白鹭洲暂歇,这宛转阁和白鹭洲遥遥相望,可以用***为记,招来船只,客人要走的时候不需片刻船只即到,最是轻松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时,正看到一个黑衣秀士在书童搀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侧过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映射着阳光,从俞秀夫身上掠过,停留了刹那,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可是不知怎么俞秀夫竟然觉得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深处竟透出冰冷残酷的意味,只觉心头巨震,俞秀夫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心中波澜乍起,凤台阁主果然是凤台阁主,这不经意间流漏出来的锋芒,是否那温文儒雅的吴澄吴先生的真正面目呢?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就在后面,望见吴澄之后,都是心中一动,萧旒没有跟两人说过吴澄也要参与琴会,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青萍看了杨宁一眼,眼中透出征询之色,杨宁目光微动,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青萍嫣然一笑,挑开帘栊走出舱去,高声道:“吴先生,您也来斗琴么?” 这时候吴澄已经登上岸去,笑面阎罗邱生和殿中将军战恽正随后走出船舱,战恽手中还抱着一个古朴的琴囊,听到青萍呼声,三人都转头向这边望来,不过除了吴澄之外,两人的目光几乎都立刻落到了站在青萍身后的杨宁身上。邱生目光中透出一缕喜悦,向杨宁微微一笑,轻轻颔首,虽然这个笑容令他显得分外狰狞可怖,但是杨宁却不会误会他的心意,所以神色虽然淡漠依旧,目光却柔和了几分,也是颔首还礼,相反的,那战恽的目光却是有些凌厉,将杨宁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像是猎人打量猎物,将军看待敌人的模样,眼中更是带着几分炽烈的战意,虽然略显张扬,却让他多了几分激扬神采,少了几许萧瑟。 吴澄停下脚步相候,直到杨宁和青萍登上岸来,才朗声笑道:“原来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来了,这也难怪,这焦尾琴乃是琴中至宝,若能据有此琴,或可追慕古人风采,就是我这粗通琴艺的俗人也敢冒昧前来,更何况受过清绝先生亲授琴艺的剑绝呢?只可惜琴绝绿绮小姐伤势未曾痊愈,如果她能够亲来宛转阁,恐怕这焦尾琴的主人绝对不会是旁人了?” 青萍听到此处,想起身陷信都的绿绮,再想到杨宁的身世处境,不由一阵恙怒,毫不领情地道:“若是我姐姐亲来,自然没有话说,这焦尾琴绝不会落入别人手中,只可惜她被你们那位世子殿下强行留在信都了,不过我的琴艺也有姐姐六七分火候,未必就没有夺琴的机会,倒是您吴澄先生,这次赶来参与琴会,定然是胸有成竹,意欲马到成功吧,这也难怪,那罗承玉也是附庸风雅之辈,要不然怎么纠缠我姐姐不放,您这位西席先生想必也通晓音律吧,否则怎配做世子殿下的师父呢?” 听到青萍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语,邱生和战恽都是面色一寒,邱生也还罢了,顾忌着杨宁的存在神态有些收敛,那战恽瞧向青萍的目光已经变得森寒酷厉,倒是吴澄只是摇头苦笑道:“青萍小姐说错了,这一次吴某不过是旁观之人,虽然吴某略通音律,但是一双眸子看不见江山如画,人物风流,所以琴声不免有几分局促,怎敢在人前献丑,这一次参与琴会的是战将军,他的琴道传自幽燕大家,也有独到之处,一会儿青萍小姐不妨领略一下战将军的琴艺。” 听到这里,杨宁和青萍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漏出几分惊诧,他们都以为战恽不过是帮着吴澄抱着瑶琴,想不到这一次参与斗琴的竟然是战恽本人,一个莽莽武夫和三尺瑶琴放在一起,顿时生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青萍更是仔细向战恽双手望去,只见这双手修长干燥,十指皆有茧子痕迹,若是拿枪执剑自然最合适不过,用来拨动琴弦,却不免多了几分晦涩,不由暗自冷笑,青萍淡淡道:“好啊,原来战将军也是琴道中人,希望小女子有机会聆听将军的琴艺吧。”战恽听出青萍的暗讽,却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反唇相讥。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耳中传来几声铮铮琴音,韵律平和优雅,隐隐透出迎客之意,吴澄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看来主人等急了,多半是不喜欢这么多人挡住了道路,还是快些进去吧。”他这句话别人听起来都不觉得怎样,青萍却是心中一动,能够从寥寥几声琴音中听出真意,看来吴澄的琴艺也是非比寻常,怎么这次斗琴却不肯亲自出面呢?如果当真如吴澄所说,因为目盲导致琴音局促倒也罢了,可是在青萍看来,这位吴先生虽然目不能视,但是胸襟气度皆非凡响,怎也不相信他的琴音会有这样的瑕疵。不过这些念头在青萍心目中不过一闪而过,微微撇嘴,也不理会吴澄,拉着杨宁向宛转阁走去。吴澄摇头微笑,丝毫没有恼意,倒像是看见自家的孩子在眼前胡闹一般。 不过两人经过吴澄身边之时,杨宁却微微一皱眉,目光炯炯向吴澄望去,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今日的吴澄的气息多了几分锋芒,若非不论身形举止,还是内息变化,都和前几日一般无二,面上也没有易过容的痕迹,只怕他要怀疑这个吴澄并非真身了。这样的变化定有缘故,如果不是有人冒充,那么就是吴澄心境有了变化,才让自己察觉出异样来。 似乎是感觉到杨宁的犹疑,吴澄黯淡的眸子瞥向他,微微颔首,似乎示意他先走,那种温和的举止中透着淡漠的疏离,再也感受不到原来的那种亲厚,杨宁不知怎么只觉心中一痛,别过脸向前走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虽然不知道吴澄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变化,可是想必和信都有关吧,罢了,罢了,自己从未奢求过得到幽冀的认同,又何必在意这样的小事呢,看来自己还未得到“坚心忍性”的真谛,才会被前几日的假象所蒙蔽。 穿过数从灌木,杨宁跟青萍两人沿着木制栈道走到了宛转阁前,阁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人,左边正是一身华服,满面堆笑的萧旒,见到两人便作揖道:“帝尊和青萍小姐到了,万某没有亲自送两位过来,实在是有些失礼,呵呵。”右边立着的却是一个身穿淡绿衫子的清秀女子,这女子大概十**岁年纪,神情温婉,容貌秀丽,等到萧旒说完才轻轻一福道:“碧儿拜见帝尊万福,青萍小姐安好,我们小姐已经在厅中等候两位了,今次琴会不比寻常,小姐有言在先,若是过不了她这一关,就不能上楼去见素娥姐姐斗琴,不过这些门槛是防备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的,青萍小姐既然是绿绮小姐的妹妹,琴艺想必不凡,这一关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青萍早已打听清楚,知道这宛转阁现在的当家花魁是一个叫做董青沅的女子,据说精通各种乐器,尤擅琵琶,乃是秦淮河畔首屈一指的名妓,她曾经跻身风尘,倒也不厌恶风尘女子,更何况这位董青沅卖艺不卖身,也算得上是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所以客气地道:“碧姑娘有礼,青萍也听说过秦淮董娘子的名号,据闻董姑娘最擅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可以洞金裂石,催人泪下,琴会之后若有机缘,青萍还想向董姐姐请教一下琵琶的指法呢。” 那叫碧儿的女子听到青萍这番言辞,一双月牙眼似乎迷得看不见了,欢喜地道:“我们小姐也是素来仰慕洞庭双绝的声名,原本曾想到洞庭向两位请教,只可惜还没有成行,两位就已经离开洞庭了,我家小姐常常感叹,彼此身份天差地别,只怕没有了和两位小姐探讨音律的机会,想不到青萍小姐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小姐只怕已经等急了。” 青萍微微一笑,拉着杨宁走进了厅堂,厅门关闭的同时还听见碧儿的声音道:“吴先生和战将军请稍候片刻,我们小姐吩咐,客人若是都进去了,人多口杂,只怕难以评断琴艺高低呢。”后面的话两人都没有留心,只是开始打量宛转阁的客厅。 这间厅堂颇为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走进厅内,只见到处都是绿色的轻纱飞扬,就连两侧的桌椅,椅子上的垫褥,桌上的杯盏,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纵然是盛夏时节,若是进了这间厅堂,也会觉得一颗心都清凉了几分,虽然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天气寒冷,但是这绿色的厅堂却似乎不给人冰冷的感觉,反而令人生出春意盎然的感觉。通向内堂处,垂了一片晶帘,却是绿色琉璃串成的帘栊,深深浅浅,朱碧相错,那一片清亮的绿色光芒中偶然点缀着的朱红,令人顿觉眼前一亮,不禁生出想要探视内堂陈设的好奇心。 帘子前面坐着一个翠衣云鬓的美丽女子,双手搭在面前的瑶琴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若有若无的琴音在堂中散开,低微得只要出了房门就难以听闻,看见三人进来,她的目光在杨宁和褚老大身上一掠而过,就定定地看向青萍,含笑道:“青萍小姐有心参与琴会,原本青沅应该立刻放行的,不过小女子答应了素娥妹妹,替她过滤一下琴会的客人,小女子这就抚琴一曲,请青萍小姐辨识曲目,若是辨别不出,就只好请小姐在这里止步了。” 青萍也不入坐,心道,若要弹琴未必可以胜过你,但是在姐姐身边什么曲子没有听过,还怕了你的考问么,想到此处便轻轻颔首道:“董姐姐尽管弹奏吧,小妹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 董青沅微微一笑,她的容貌原来不过是清秀端丽,但是笑颜初绽之后,周身上下流露出风情无限,令得站在最后面的褚老大不觉看直了眼,董青沅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然后伸出素手拨动琴弦,轮指轻拂,一串清丽动人的音符宛若叹息一般从指下逸出,只弹奏了一个小节,董青沅就停下手来,含笑看向青萍,眼中透出询问之色。青萍淡淡一笑,知道董青沅这是有心为难,琴曲无数,这其中不免有些相近的断篇,不过一小节曲调,若是冷僻的曲子,就是精通音律的人也未必记得起来,不过这自然难不住她,略一思索,便从容道:“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吟哦之声高低有致,宛若琴韵。 董青沅目中闪过佩服之色,她虽然以琵琶扬名,但是在琴艺上也算是少有敌手,这首曲子原本是赵飞燕的《归风送远》,可惜在宫乱中损毁,至今世上只留下部分残篇,还是董青沅苦心搜集,才连缀成曲,想不到青萍一听就认了出来,更吟诵赵飞燕的篇章点明琴曲来历,果然不愧是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剑绝并不以音律见长,就已经有如此本领,却不知道那位素未蒙面的琴绝,又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董青沅起身敛衽道:“青萍小姐果然是精通琴艺的才女,青沅这是班门弄斧了,就请上楼去吧,素娥妹妹想必也会期望见到小姐。” 青萍微笑还礼,便向董青沅身后的内堂走去,杨宁早已习惯和青萍同进同出,正欲举步跟上,却听见董青沅婉转地劝阻道:“子静公子且请留步,素娥小姐有言在先,这楼上只有知音人才能够上去,可不许带同伴随从上去的,不如小女子在这里再抚一曲,如果公子认得,再和青萍小姐一起上去如何,否则也只好请公子在厅内等候了。” 青萍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她可没有料到那素娥竟然有这样的要求,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如果让她抛下子静自己上楼去,她可办不到,看向杨宁,眼中透出犹豫之色,若非还眷恋那具焦尾琴,只怕她已经要拂袖而去了。 杨宁听到董青沅的要求,第一个反应就是放弃,他虽然在洞庭双绝身边两年,最多也就是听听绿绮弹琴,除了几首特定的曲子外,可没有留心其他的琴曲到底叫什么名字,别说未必能够辨别出曲目,就是辨别出来了,也未必叫得出来名字,可是就在他想要放弃,索性就在下面等候青萍的时候,却触到了青萍期盼的目光,心中一滞,再也说不出“放弃”这两个字,沉默了片刻,杨宁的神情变得冷厉起来,双目更是寒光暴射,冷冷瞥了董青沅一眼,漠然道:“很好,你弹奏吧。” 董青沅原本只觉得这个清秀少年略显腼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由怀疑杨宁是否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帝。但是顷刻之间,眼前的文弱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望着自己的目光冰寒刺骨,宛若在冰雪里浸润了多年的利剑一般,似乎可以穿透自己的五脏肺腑,她生平没有遭遇过什么凶险,不能分辨杨宁身上狂涌而出的杀气,只觉得眼前这少年仿佛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岳险峰一般,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迫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就连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隐约的危险,她勉强一笑,慌忙低下头去,避开杨宁的目光,随便弹奏了一小节琴曲,却不敢弹奏太冷僻的曲子,一缕琴音清幽入骨,婉转清扬,弹了两三个小节之后才停了下来,用征询的目光瞧向杨宁,虽然曾经答应过素娥,可是趋吉避凶的本能还是让她留了些情面,希望这少年侥幸过关才好。 杨宁苦思冥想了片刻,隐隐记得听过绿绮弹奏过这首曲子,却是一时想不起名字,目光忍不住飘向青萍,青萍早已听了出来,瞥了董青沅一眼,见她目不旁视,便用新学不久的《传音入密》低语了两个字,《传音入密》是武道宗密技《千里传音》的入门功夫,在三丈之内可以收束声线,再远一些效果就不行了,而且若是功力精深之人还可以探听到声浪的变化,比起《千里传音》来说可算天差地别,但是好在所需内力不高,青萍在两丈之内已经可以勉强运用自如,再说董青沅又不是武功高手,所以青萍才会堂而皇之地用了出来。听见入耳的语声,杨宁眼睛不由一亮,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脱口道:“是《绿竹》么?” 董青沅还未回答,青萍唇边已经露出笑意,在董青沅身后轻轻点头,董青沅目光低垂,眼睛的余光已经将青萍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清萍是如何传递消息,但是至少她可以看得出来杨宁对琴艺一知半解。不过杨宁既然已经答出了问题,她也无心拦阻,无论如何魔帝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若非事先答应了素娥不许他人随便上楼,她也未必会为难杨宁,让自己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暗自叹息一声,她有几分冷淡地道:“子静公子也请上楼吧。”说罢将目光移到了褚老大身上,心道,无论如何这人可万万不能让他上去了,就是再有人透漏了答案,自己也要据理力争才是。想不到褚老大却是识趣,还没有等董青沅开口,就慌忙将手中的琴盒交给了杨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了出去,还带着一脸庆幸的神情,董青沅见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不禁舒展开来,连连挥手催促杨宁和青萍自行上楼去。 青萍自然知道董青沅手下留情,若是董青沅索性让杨宁上前弹奏一曲,可是绝对会露馅的,见董青沅不为己甚,青萍报以歉意地一笑,向董青沅点头致谢之后,和杨宁并肩走入内堂。在内堂通向楼上的楼梯前,两个白衣侍女垂首肃立,见到两人都是深深一拜,左右分开让开楼梯,放两人上楼去了。 从内堂的楼梯上去,直接到达顶楼,又是两个白衣侍女挑开水晶帘栊,将两人引入琴室。所谓的琴室,经常是一间开阔的厅堂,地下埋上一些空酒瓮,用来形成回声,其中陈设或者雅致,或者华丽,却是琴师自己的爱好了。宛转阁的这间琴室却是与众不同,木制的地板下面离地半尺,走在上面可以发出响动,琴室左右两侧清一色都是长窗,窗子高高支起,垂下浅碧的轻纱,窗台上各自放着几盆兰芷,轻风吹过,绿纱飞扬,带来幽香一缕。只四下打量了几眼,青萍就知道这间琴室最适合弹奏乐器,且不说地板下面的空气流动可以有助回声,支起窗子,还可以将琴室的空间无限扩大,再加上三面临水,高处风疾,在此地抚琴,就是不用内力,也可以让方圆百余丈之内的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宛转阁能够扬名秦淮,也算是名至实归。 青萍放眼看去,只见这间琴室被中间的一道竹帘分成内外两进,外进左右摆着八张清漆长案,案头放着清茗一盏,长案后面各自铺着一方竹席,上面加了绣着绿叶白花的柔软坐垫,可以让客人坐得舒舒服服。帘前左右各自站着一个侍女,也是穿着白色衣裙,面上却多了一袭白纱,只露出一双眸子,而在左右长窗之下,各自放着一套茶具,此刻炉上正烹着清泉,白色的水气缕缕升腾,给这略显清冷的琴室添了几缕温暖。竹帘之内则是光芒黯淡,令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格局,但是透过竹帘缝隙,隐约可见一个广袖长襦的雪衣女子坐在席上,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却不知是否就是那具名闻遐迩的焦尾琴了。 此刻琴室内已经坐了几个人,左侧最上首的席位上坐的是豫王杨钧,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博袍,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多了几分飘逸冲淡,在这样的环境里,越发显得气度雍容。杨钧下面空了两个席位,最末一席坐着一个面白微须的布衣文士,面前放着一具瑶琴,正在闭目养神。右侧的四张坐席空了三张,坐在首席的却是一个儒雅风流,容颜俊美的青衣书生,不过这人虽然穿着男装,任何人瞧见她那雅丽如仙的容颜,也立刻就会知道这书生原本是女子装扮的,虽然如此,这女子的装扮却不曾流露出一分阴柔气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洒脱飘逸,气度从容,令人好感顿生,腰间悬着的那柄样式典雅古朴的长剑更是给这女子添了几分英凛之气,令人忆起她在江湖上高高在上的身份。 一看到那青衣书生,青萍却是心中一凛,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厉声道:“颜紫霜,你怎么会在这里?”杨宁的反应更是直接,身影一闪,已经将青萍挡在身后,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紧紧盯着颜紫霜,眼中透出无穷的杀机,他可是很清楚,这个女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对头,其他人和自己为敌,或者是为了恩怨,或者是为了利益,就是曾经和自己两败俱伤的平烟,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武道的真谛,都有化解的可能,只有这个女子,虽然清明如水的双眸蕴涵着无限慈悲,但是身为翠湖入世一系的弟子,一定会是武道宗嫡系传人最可怕的对手,历代魔帝不会畏惧真刀实枪,但是对于这些立誓匡扶正义,铲除邪魔,无所不为,占据了优势人心的敌人,应付起来还真是倍感头疼。 颜紫霜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只是拿起长案上的香茗轻轻啜了一口,继而明眸流转,淡淡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紫霜自然是前来参与琴会的,两位可是有什么疑问么?” 青萍想起岳阳败战之辱,只觉心中怒火升腾,正要出言讽刺,杨宁已经冷冷道:“那样最好不过,你若是想要和我作对,可别怪我大开杀戒,凭你的武功,还没有和我交手的资格。” 颜紫霜眼中闪过一缕光芒,微笑道:“紫霜武功虽然不济,却从不畏惧强权,子静公子在赤壁杀得江南群雄血流成河也还罢了,毕竟是为了自保,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将责任都推到子静公子身上,但是乌江的林群林大侠又有什么过错,过路的旅人又有何辜,子静公子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还要放火焚尸,这件事紫霜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今次紫霜不愿搅扰琴会,日后再见,紫霜自会代武林侠义之士,向子静公子讨还一个公道。” 杨宁一皱眉,乌江之事虽然他也知道,但是自己既然没有做过,他也懒得声辩,想不到颜紫霜一见面就要将这桩血案推到自己身上,虽然从不畏惧人言,也不能任凭别人诬陷,正要厉声辩白,只听帘后传来几声铮铮琴音,宛若金石相击,入耳惊心,似乎带了不悦之意,阻止了杨宁还没有出口的话语。然后一个面蒙轻纱的侍女扬声道:“素娥小姐吩咐,今次宛转阁中以琴会友,不论江湖是非,颜仙子,子静公子,两位不管什么恩怨,只要出了琴室,是打是杀,小姐无权过问,但是在这琴室之内,两位却都要遵守小姐的规矩,否则就只好取消两位参与琴会的资格了。” 颜紫霜闻言微微一笑,向帘内略一欠身,表示歉意,然后转过脸去,明显的不想再理会杨宁,杨宁却是剑眉一轩,两道清冷如寒江,凌厉如青霜的目光透过竹帘向内望去,这一道竹帘实在遮挡不住他的目光,但是帘内的女子竟然也蒙了雪白的面纱,周身上下,除了一双明亮如寒星的璀璨双眸之外,就只有一双纤纤玉手露在外面,就连高矮都难以判断,更别说相貌身材了。想起初到金陵的时候和这个女子曾经有过目光的接触,杨宁只觉心中微动,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竟然有勇气当众训斥颜紫霜和自己,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两人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正邪两道顶尖的人物了,这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勇气,当真令人佩服。目光一闪,发觉众人望向帘内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意,杨宁虽然桀骜,却不是强词夺理之人,便也不再言语,自行走到右边最后一席坐下,以他的性子,却是宁愿坐在最末一席,也不肯坐在别处,自认屈居颜紫霜之下的。 青萍狠狠瞪了颜紫霜一眼,走到杨宁身边坐下,虽然按理说应该一人据一席,但是这里的人多半都心知肚明,真正要斗琴的多半是剑绝青萍,而非杨宁,所以竟是无人过问。 又过了片刻,琴室内先后走进了吴澄、战恽、俞秀夫三人,看到室内情景,俞秀夫犹豫了一下,才坐在杨宁的上首,吴澄和战恽却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杨钧下首,因为吴澄声言不会参与斗琴,所以两人也是坐在了一起,琴室内的坐席只留下两张还空着。 又过了片刻,直到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才有两人姗姗来迟,来人是一男一女,正是杨影和秋素华,杨影丰神如玉,穿着女装的秋素华也是妩媚动人,两人并肩而行,正如一对璧人,令得众人侧目。杨影冷冷环视四周了一圈,目光中尽是倨傲之色,也不和任何人打声招呼,通名道姓这一程序也省了,直奔左侧第三席坐下,神态十分傲慢无礼,就连坐在左侧最末一席,惟一真正为琴会而来的布衣秀士也是微微皱眉,露出不虞之色。秋素华却是礼数周到,先向帘内敛衽一礼道:“胭脂书生秋素华拜见素娥小姐,久闻小姐琴艺冠绝西南,素华仰慕已久,今次冒昧前来,不敢说争夺焦尾琴,但能一聆小姐仙音,余愿足矣。” 帘内传出一缕优雅淡漠的琴音,似乎是帘内主人正与来客相互揖让一般,表现出欢迎之意,秋素华笑颜如花,又向帘内行了一礼,这才在颜紫霜下首入座。 见席位都已经满了,先前代主人说话的那个白衣侍女再度扬声道:“我家小姐今次东来,只是为了替焦尾琴寻一个主人,虽然我家小姐以琴艺闻名天下,但每每遗憾不能将焦尾琴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只因久闻江南人杰地灵,这才携琴前来金陵,想要以琴会友,若有能在琴艺上登峰造极的大家,小姐情愿将名琴转赠,以免明珠投暗,愧对宝琴。只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焦尾琴乃是琴中圣品,若是寻常人得到此琴,恐怕多生是非,不得已标价千金出售,希望获琴之人有能力自保,也好杜绝一些憾事的发生。其实我家小姐虽然寄身风尘,千两黄金不过是一曲缠头罢了,并无求财之意,还请各位不要误解才是。”说罢,两个白衣侍女敛衽下拜,帘内的雪衣女子也是盈盈拜倒,帘外众人各自还礼,皆道不会多疑,就是杨影,虽然倨傲不肯还礼,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显然也对那白衣侍女的话颇为欣赏。 礼毕之后,帘内的雪衣女子再度坐定,另外一个不曾说话的白衣侍女走进帘内去了,却将一个琴盒从里面递了出来,外面的那个侍女接过琴盒放在身前,琴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具古琴,鹤山凤尾,龙池雁足,流纹溢彩,五色斑斓,尾端带着明显的焦痕。那侍女肃然道:“这就是蔡中郎的焦尾琴,在我家小姐手中已有三年,朝夕摩挲,时刻不离,这次小姐决意忍痛割爱,实在是不愿辱没名琴,为了公平起见,这次琴会小姐不会使用此琴。如今各位想必都已经明白我家小姐的心迹,琴会就此开始,我家小姐先行弹奏一曲,用以抛砖引玉,之后诸位客人有意者可以依次弹奏,若有能够艺压群伦的,焦尾琴就是他的。如果最终难分胜负,我家小姐决意斗琴,最后胜者可获此名琴焦尾,不论胜败,都是切磋琴艺,胜者不必过分欢喜,败者也不必心生怨尤,以免负了我家小姐一片苦心。” 众人见这白衣侍女言辞儒雅,条条是道,有婢如此,可见主人之不凡,虽然这素娥小姐始终不曾言语,只听见几声琴音,也知此女心中自有丘壑,在念及她售琴的苦心,都对这不曾蒙面的女子生出好感来,更有了无尽的好奇心,不知道这名闻遐迩的焦尾琴,终究会落入何人之手。 帘内的侍女从容点起一炉清香,香气溢出的一瞬,一缕流水也似的琴音婉转而起,先是春水之清丽,后如秋波之明澈,继而是冰下寒泉的艰涩,听到此处,只觉水之冷暖点滴在心头,琴声越来越冷凝,好似冰泉冻结,渐渐沉寂下去,直至无声无息,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正在众人侧耳聆听之时,琴弦中风波再起,似乎是一道山泉破冰而出,千丝万缕,汇聚成溪流,溪流潺潺,沿着山岩飞溅而出,霎时间珠飞玉溅,泠泠流转,琴声渐渐丰沛起来,就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江浪滚滚,琴声连绵不绝,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更和楼外的滔滔江流融合在一起,令人几乎分辨不出何者是流水,何者是琴音。众人眼前仿佛看见琴音和滔滔江水一般,涌入到茫茫碧海中去,继而琴音转为寥廓跌宕,如同海浪不绝于耳,指法越发精妙,几乎可以听出每一滴海水的流淌欢唱。 能够参与琴会的虽然只有室内几人,但是宛转阁外却聚集了不少人,或者立在远处,或者乘坐画舫,听着随风飘来的美妙琴音,都是赞叹不已,更有人从守门的碧姑娘那里知道,此刻弹琴的正是素娥姑娘,不禁暗自嗟叹,素娥琴艺如此惊绝,这焦尾琴当真可以卖出去么? 第三章 梧桐谁属(三) 金陵城内,有人处心积虑设下毒谋,金陵城外,大江之上,也有人为了对付杨宁而彻夜难眠。子夜时分,明月如洗,群星黯淡,金陵城外,千里江水澄透如练,在静谧的夜色中亘古东流,夜幕下一叶扁舟顺着江水漂下,在被月光映射得一片洁白的江面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痕。驾舟的是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穿着渔夫装束,面孔隐在月影之内,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但是只见他操舟渡水,宛若平地的手段,就知道绝非寻常人物。 金陵东下的这段江流水面极阔,两岸触目可见山峰石矶,尤其是南岸更是山峦叠嶂,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南北的分界,那人驾着小舟,避开了岸上军寨里洒落江面的灯光,贴近了岸边,连人带船隐藏在山影之中,越发影踪难寻,纵然有人瞧见他的影子,多半也以为是水鸟而已。就这样过了幕府山、燕子矶、劳山,轻舟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宛若壁垒的山峦落入舟子眼中,才略微松了口气,抬头仰望,只见那山顶上黑沉沉地盘踞着一座高耸的楼阁,月光下可见画角飞檐,雕梁画栋。那舟子心中微喜,振臂催舟,向山脚下早已废弃的破败码头驶去。 那人刚刚下船登岸,深沉森寒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缕清丽的箫音,箫音清越明丽,曲调低回缠绵,却不失清越明朗,正是他从前多次听闻的一曲《踏雪寻梅》。那人停住了脚步,凝神听去,只觉一缕箫音忽高忽低,颇有缥缈莫测之感,每一个章节,每一次曲折,却都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宛似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寂寞中透着清冷。又听了片刻,只觉那箫音渐渐婉转低回,不多时已经细若游丝,甚而消散无踪,可是心中却偏偏能够感觉到那静寂无声中的韵律,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样的沉默压制住了,正当心绪低落,几乎难以抑制情感的时候,一缕箫音蓦然扬起,宛若梅枝上如豆的小花苞在风雪中绽放开来,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喜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蠡。箫音继而奏出一串的明丽音符,描绘出一幅雪后的动人画卷,风中轻颤的梅枝,月下横斜的疏影,桥下涟漪的清波,音符渐渐跳跃起来,低沉时如闲花照影,飞扬时如风如烟,仿佛是一对母女携手去寻访那一枝雪后的春梅,箫声中倾诉着声声喜悦,只是不知怎么,或许是洞箫原本的悲凉渐渐散发出来,明明是喜悦的曲调,却隐隐透出一抹无限的悲凉。箫音渐落渐沉,终于转为悲凉,如泣如诉,凄楚缠绵,正如好梦难留,黄粱初醒。这时,曲调已经转为《安魂曲》的旋律,箫音凄凉悲怆,缠绵悱恻,似是儿女思慕高堂,又如父母悬念游子,更如孤雁南飞,烟波千里,声声断肠,字字血泪。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风中的时候,已经是皓月西沉,星河如练,举目四望,只有形影相吊。那人抬起头来,月光正照在他的面孔上,映射出点点反光,却原来不知何时,那人已经泪流满面。 用袖子拭去泪痕,那人沿着山路攀登而上,不过片刻已经到了山顶,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座月光下威严华丽的三层楼阁其实早已经破败不堪,只楼前门上的那块匾额都已经蒙尘多年,但是月光下依稀可见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落星楼”几欲破木而出。那人走到楼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道:“平师妹,小兄居重有事求见,请师妹赐允。”他的语声并不响亮,可是中气充足,音线悠远,整个山顶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显然内功比起月前大有进步。 话音在风中消散良久,从落星楼的顶楼才传来一个清冷冰寒的声音道:“原来是居师兄,是颜紫霜让你来见我的么?” 居重心中微凛,抬起头恳切地道:“师妹见谅,小兄不是存心违逆师妹心意,只是想要报复姑姑的血仇,不得已才听命于颜仙子,师妹,唐家不敢再得罪魔帝,任凭魔帝和剑绝在江宁停留,师妹你虽然武功绝世,但毕竟人单势孤,若不能得到颜仙子相助,想要报仇终究是镜花水月。” 楼内的女子轻轻一叹道:“师兄,你错了,若想报仇,根本不能对颜紫霜惟命是从,她的心里有万里河山,有天下百姓,有大义壮志,却独独没有情义二字,智者无情,不外如是。你跟着她只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不知何时就会被她牺牲,为师父报仇之事,我自会处理,你就不必操心了,替我转告颜紫霜一声,师父之死,子静或者有五分罪责,另外五分却要着落在她身上,若非同门不能相残,我早就将她手刃剑下了。” 居重也是赤壁之战的当事人之一,不知内幕,仅凭所见所闻,令他难以苟同平烟的看法,沉声道:“师妹所言差矣,姑姑虽然只将我收为记名弟子,但是恩义深重,不啻生身父母,她老人家枉死在魔帝手上,此仇此恨,居重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更何况当时我虽然不在场,可是后来也已经打探清楚,姑姑对那魔帝处处手下留情,可是那小贼心狠手辣,竟然痛下杀手,若非他忘恩负义,姑姑怎会落败身死,就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们兄妹见到。颜仙子虽然有错,错在她请出姑姑铲除邪魔,归根结底,魔帝才是我们的仇人,如今颜仙子痛悔万分,决心全力助你我复仇,师妹纵然不肯谅解,也不能全然不顾颜仙子的一番苦心。我听说师妹和那魔帝本是旧识,就连姑姑传授师妹的剑法,都泄露给了那少年知道,莫非师妹竟然恋栈旧情,不顾姑姑对你的养育之恩么?” “住口。”一声断喝从楼内传来,声若利刃,入耳如刀,居重只觉头痛欲裂,不由低哼了一声,却是不肯示弱,仍然怒视着落星楼,丝毫没有屈服之色,反而扬声道:“无论如何,颜仙子托我转告师妹一声,魔帝在江宁已经数日,明日是集珍大会的最后一天,万宝斋在秦淮河畔宛转阁举行斗琴盛会,胜者可获焦尾宝琴,洞庭双绝精通音律歌舞,虽然琴绝不在,剑绝尹青萍也必定前去参与宛转阁观战,事过之后这两人可能就会鸿飞冥冥。师妹已经在落星山驻留多日,若是有心报仇,最好不要错过明天的机会,否则纵然师妹舌绽莲花,我也只当师妹辜恩负义,从此以后情义两绝,再无兄妹情份,我知道师妹或者没有把我这个无能的师兄看在眼里,但是姑姑的在天之灵难道也不在师妹意中么?” 楼内静寂无声,没有回答,居重一顿足,转身走下崖去,紧咬的牙关不觉渗出血痕,一滴滴坠落在山路上,月光下殷红如火,正如这个男子心底的怒火,就是沉没黄泉,也不能消减一分。 落星楼之上,西斜的月光透过早已没有了遮掩的窗格映入楼中,原本残破的房间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避风的角落处,从楼顶垂下一顶雪白的纱帐,透过朦朦胧胧的帐幕,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婀娜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来一声轻叹,然后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挑开了纱帐,露出了平烟清冷秀丽的容颜,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管淡黄的竹箫,布衣荆钗,天然国色,腰间束着青丝缠银的衣带,离开岳阳不过十数日时光,平烟已经清减了许多,青丝如墨,鬓角却多了些许寒霜,那双原本淡漠沉寂,寒若冰雪的眸子已经凌厉如剑,眼底深处有着无尽的悲怆和怒火,这个曾经心中只有剑道的女子,也不能逃过仇怨和悔恨的折磨。 幽幽一声长叹,平烟起身走到窗前,举目远眺,窗外长江如练,滚滚东流,宛若心中愁绪,恨海难填。仰头望月,仿佛在月中看见一个寂寞如冰雪的身影,平烟低声道:“子静,子静,你为何要杀死我的师父!”幽冷的声音没有疑惑和迷茫,却带着难以描述的惋惜和痛楚,若被颜紫霜听见,必定心中大喜,只因她可以判定,这位面冷心冷的师姐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以血还血。 同样的月光下,杨宁凭窗而立,只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一片,不知怎么,那清冷的月色让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影子,隐在袖子里面的左手紧紧握住凝青剑,虽然有薄若蝉翼剑囊相隔,但是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剑刃的锋利和冰寒,正是剑如其人。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如冰玉的声音道:“子静,子静,你说明天我有没有机会替姐姐夺来那具焦尾琴呢?” 杨宁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认真地说:“姐姐若是喜欢,那焦尾琴就是绿绮姐姐的。” 集珍大会的第十日终于到了,不过这一次可没有在万宝斋举行。萧旒是个聪明人,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却终究是带了几分铜臭气,若是在斋中举行琴会,未免有些贻笑大方,所以在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转阁,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书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选在此地举行琴会最是合情合理。更何况秦淮河两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书院青楼,更有无数色艺双全的女子,精通琴棋书画,正是一个青楼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条件,若单凭才艺,只怕这秦淮河的名妓还要胜过许多颇负盛名的才子,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而这琴会若在宛转阁举行,自会有许多在江南都颇负盛名的名妓参与,再加上前来参与斗琴的各方客人,这样的盛况,可能是十数年也难得遇上一回。万宝斋从中谋划,自可邀得清名实惠,所以虽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头,萧旒依旧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况青萍一听说琴会之事,就是兴致盎然,亲自到万宝斋的宝库里寻了一聚古琴,练习了整晚,想要在琴会上小露锋芒,如今杨宁已经是万宝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义姐,更可能是未来的主母,就是为了讨得青萍欢心,萧旒也万万不能让这次琴会出了什么纰漏,所以更是尽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转阁,力求宾主尽欢,琴会一帆风顺。 日上三竿,江宁总店的护院安道淳奉命前来迎接杨宁和青萍两人去宛转阁,院门一开,就看到青萍神采飞扬地扯着杨宁衣袖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了出来,虽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丽娇艳的容颜宛若带露春花,没有一丝疲惫神情,倒是杨宁神色淡漠,眉宇间有几分落落寡欢,似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不过每当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从青萍身上掠过,眼底深处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开心,他也开心一般。杨宁和青萍并肩走出院门,随后走出来的却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着他沐浴更衣,又将头发须髯都梳理修剪过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银灰色武士装,贴身的裁剪将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来,越发显得魁梧彪悍,不过黑底暗纹的外袍和手中抱着的琴盒却让他少了几分凶悍,多了几分温和。虽然从原来的骷髅会大当家变成了现在的跟班随从,不过看他张开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因此对杨宁有什么不满,反而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也难怪,即使是褚老大这种粗人,从萧旒口中知道什么是魔帝侍从之后,也不免会心花怒放的,这个侍从身份至少可以保证杨宁不会随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还兼具魔帝鼎炉的身份,更何况他本就对杨宁颇具好感,若能跟着这个少年,总比在新成立的锦帆会寄人篱下的好。 安道淳领着三人从万宝斋的后门走出,和前面宽阔繁华的御街不同,万宝斋后门是一条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内有秦淮河、清溪和运渎交错纵横纵横,以舟代步,几乎可以到达大半个金陵城,所以万宝斋的后门也有一个小小的青石码头,系着一艘精巧纤长的画舫。四人登上画舫,进了舱中,坐定之后,安道淳便令舟子开航,画舫轻悄无声地驶入了河道,不多时转入了一条更为宽敞的河流,河上乌篷船往来如梭,也有许多华丽的轻舫,都是不急不缓地各自前行,直到这时,杨宁和青萍才当真领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闲雅的另外一面。 画舫游走了片刻,终于转入了秦淮河的主道,这一带和别的河道不同,两岸看不到连云广厦,富贵门阀,却是一间间青楼书院,或者富丽堂皇,或者雅致风流,虽然是在秋末时分,烟柳凋敝,但是隔着绿瓦红墙,却隐隐可见看见红叶如火,松柏常绿,别有一种风味。不过这些楼阁虽然多有不同,却每一家门首都悬着一盏样式精巧的纱灯,或者是青绿色,或者是胭脂红,朱碧相间,相映成趣。青萍虽然曾经和绿绮在洞庭以琴舞娱人,但不过是借此遮掩身份,探听江湖消息,别说她们自己,就是前来听琴观赏剑舞的客人也很少将她们当成风尘中人,因此对真正的风尘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来,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问。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书院有两种,一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馆,一种是人人可去的风流场所,叫做红馆,彼此间泾渭分明,为了标榜清楚,也让前来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数,所以这门前纱灯就是标志,若是不顾规矩,胡乱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风尘女子的大忌。这些名妓身后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对付一个人当真是轻而易举。不过凡是能够在岸上书院青楼存身的名妓,就是悬着红纱灯,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贱之人,想要一亲芳泽,需得陪尽小心,金银铺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过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艰难,比追求名门闺秀还要多上几分。”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颜面发烧,她虽然曾以艺妓身份示人,却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与人语,何曾听过这样的言语,虽然知道安道淳不过是向自己介绍秦淮的风物,也觉羞涩难言,目光一闪,却见杨宁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蓦然伸手在杨宁腰间狠狠拧了一把,杨宁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先是心中一颤,就要还手,但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由顿了一顿,这一停顿已经给青萍袭击得手,只觉强烈的痛楚从腰间传来,不由微微苦笑,无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见杨宁的眼神,只觉心头一滞,继而恶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莫非也想试试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别说你现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报上名来,就可以风流快活一番吧。” 杨宁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属,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哪里听见安道淳和青萍说些什么,青萍见他傻呆呆的模样,只觉心中好笑,那一缕醋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无踪,不由大笑起来。见青萍展颜,杨宁松了口气,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神已经温和了许多,安道淳自觉方才失言,此刻不敢发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无顾忌,也跟着笑了起来。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声里,青萍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顺风飘入另外一艘华丽的画舫之中。那艘画舫表面上看似寻常,只是凌波渡水,轻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画舫的材质竟是南海檀木,这种檀木极为贵重,用来制作家具,往往价值千金,此刻却用来做了一艘寻常画舫,这样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诸侯也未必舍得,可见其中蹊跷。不过若给人看到画舫中的主人,想必会恍然大悟,除了南闽俞家的人,天下间还有谁能够有这样的大手笔,轻易聚集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过此刻的俞秀夫却是神色黯淡,耳边飘来意中人梦萦魂牵的声音,虽然未见佳人倩影,却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欢欣,只觉得心中越发凄苦,怔怔望着案上的一个黄梨木盒,呆若木鸡。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打开盒子,略显阴暗的船舱里顿时显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却原来这盒子里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颗颗檀珠圆润光泽,触手一片清凉,用金丝银线编织成汗衫,可谓价值连城,这是他数日来令人赶制出来的珍宝,可是制成之后,心中却生出无尽的惆怅,自己要如何将这件珍珠衫送给青萍呢?那个女子刚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礼?正在犹豫之间,身边传来管事的声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转阁了。” 俞秀夫惊醒过来,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只见秦淮河在前面绕过一个弯去,就在此处有一座三面临水的楼阁,楼高数丈,飞檐流丹,粉墙翠瓦,雅致华美,楼前有一座小小码头,可以容纳两三艘画舫游船,从码头到楼阁修建了一条白木的栈道,栈道两边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正通向珠帘九重的宛转阁。这里的码头不大,再加上不喜欢喧嚣,所以客人登岸之后,船只经常顺着河道驶走,可以到数里之外的白鹭洲暂歇,这宛转阁和白鹭洲遥遥相望,可以用***为记,招来船只,客人要走的时候不需片刻船只即到,最是轻松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时,正看到一个黑衣秀士在书童搀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侧过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映射着阳光,从俞秀夫身上掠过,停留了刹那,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可是不知怎么俞秀夫竟然觉得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深处竟透出冰冷残酷的意味,只觉心头巨震,俞秀夫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心中波澜乍起,凤台阁主果然是凤台阁主,这不经意间流漏出来的锋芒,是否那温文儒雅的吴澄吴先生的真正面目呢?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就在后面,望见吴澄之后,都是心中一动,萧旒没有跟两人说过吴澄也要参与琴会,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青萍看了杨宁一眼,眼中透出征询之色,杨宁目光微动,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青萍嫣然一笑,挑开帘栊走出舱去,高声道:“吴先生,您也来斗琴么?” 这时候吴澄已经登上岸去,笑面阎罗邱生和殿中将军战恽正随后走出船舱,战恽手中还抱着一个古朴的琴囊,听到青萍呼声,三人都转头向这边望来,不过除了吴澄之外,两人的目光几乎都立刻落到了站在青萍身后的杨宁身上。邱生目光中透出一缕喜悦,向杨宁微微一笑,轻轻颔首,虽然这个笑容令他显得分外狰狞可怖,但是杨宁却不会误会他的心意,所以神色虽然淡漠依旧,目光却柔和了几分,也是颔首还礼,相反的,那战恽的目光却是有些凌厉,将杨宁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像是猎人打量猎物,将军看待敌人的模样,眼中更是带着几分炽烈的战意,虽然略显张扬,却让他多了几分激扬神采,少了几许萧瑟。 吴澄停下脚步相候,直到杨宁和青萍登上岸来,才朗声笑道:“原来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来了,这也难怪,这焦尾琴乃是琴中至宝,若能据有此琴,或可追慕古人风采,就是我这粗通琴艺的俗人也敢冒昧前来,更何况受过清绝先生亲授琴艺的剑绝呢?只可惜琴绝绿绮小姐伤势未曾痊愈,如果她能够亲来宛转阁,恐怕这焦尾琴的主人绝对不会是旁人了?” 青萍听到此处,想起身陷信都的绿绮,再想到杨宁的身世处境,不由一阵恙怒,毫不领情地道:“若是我姐姐亲来,自然没有话说,这焦尾琴绝不会落入别人手中,只可惜她被你们那位世子殿下强行留在信都了,不过我的琴艺也有姐姐六七分火候,未必就没有夺琴的机会,倒是您吴澄先生,这次赶来参与琴会,定然是胸有成竹,意欲马到成功吧,这也难怪,那罗承玉也是附庸风雅之辈,要不然怎么纠缠我姐姐不放,您这位西席先生想必也通晓音律吧,否则怎配做世子殿下的师父呢?” 听到青萍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语,邱生和战恽都是面色一寒,邱生也还罢了,顾忌着杨宁的存在神态有些收敛,那战恽瞧向青萍的目光已经变得森寒酷厉,倒是吴澄只是摇头苦笑道:“青萍小姐说错了,这一次吴某不过是旁观之人,虽然吴某略通音律,但是一双眸子看不见江山如画,人物风流,所以琴声不免有几分局促,怎敢在人前献丑,这一次参与琴会的是战将军,他的琴道传自幽燕大家,也有独到之处,一会儿青萍小姐不妨领略一下战将军的琴艺。” 听到这里,杨宁和青萍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漏出几分惊诧,他们都以为战恽不过是帮着吴澄抱着瑶琴,想不到这一次参与斗琴的竟然是战恽本人,一个莽莽武夫和三尺瑶琴放在一起,顿时生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青萍更是仔细向战恽双手望去,只见这双手修长干燥,十指皆有茧子痕迹,若是拿枪执剑自然最合适不过,用来拨动琴弦,却不免多了几分晦涩,不由暗自冷笑,青萍淡淡道:“好啊,原来战将军也是琴道中人,希望小女子有机会聆听将军的琴艺吧。”战恽听出青萍的暗讽,却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反唇相讥。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耳中传来几声铮铮琴音,韵律平和优雅,隐隐透出迎客之意,吴澄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看来主人等急了,多半是不喜欢这么多人挡住了道路,还是快些进去吧。”他这句话别人听起来都不觉得怎样,青萍却是心中一动,能够从寥寥几声琴音中听出真意,看来吴澄的琴艺也是非比寻常,怎么这次斗琴却不肯亲自出面呢?如果当真如吴澄所说,因为目盲导致琴音局促倒也罢了,可是在青萍看来,这位吴先生虽然目不能视,但是胸襟气度皆非凡响,怎也不相信他的琴音会有这样的瑕疵。不过这些念头在青萍心目中不过一闪而过,微微撇嘴,也不理会吴澄,拉着杨宁向宛转阁走去。吴澄摇头微笑,丝毫没有恼意,倒像是看见自家的孩子在眼前胡闹一般。 不过两人经过吴澄身边之时,杨宁却微微一皱眉,目光炯炯向吴澄望去,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今日的吴澄的气息多了几分锋芒,若非不论身形举止,还是内息变化,都和前几日一般无二,面上也没有易过容的痕迹,只怕他要怀疑这个吴澄并非真身了。这样的变化定有缘故,如果不是有人冒充,那么就是吴澄心境有了变化,才让自己察觉出异样来。 似乎是感觉到杨宁的犹疑,吴澄黯淡的眸子瞥向他,微微颔首,似乎示意他先走,那种温和的举止中透着淡漠的疏离,再也感受不到原来的那种亲厚,杨宁不知怎么只觉心中一痛,别过脸向前走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虽然不知道吴澄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变化,可是想必和信都有关吧,罢了,罢了,自己从未奢求过得到幽冀的认同,又何必在意这样的小事呢,看来自己还未得到“坚心忍性”的真谛,才会被前几日的假象所蒙蔽。 穿过数从灌木,杨宁跟青萍两人沿着木制栈道走到了宛转阁前,阁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人,左边正是一身华服,满面堆笑的萧旒,见到两人便作揖道:“帝尊和青萍小姐到了,万某没有亲自送两位过来,实在是有些失礼,呵呵。”右边立着的却是一个身穿淡绿衫子的清秀女子,这女子大概十**岁年纪,神情温婉,容貌秀丽,等到萧旒说完才轻轻一福道:“碧儿拜见帝尊万福,青萍小姐安好,我们小姐已经在厅中等候两位了,今次琴会不比寻常,小姐有言在先,若是过不了她这一关,就不能上楼去见素娥姐姐斗琴,不过这些门槛是防备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的,青萍小姐既然是绿绮小姐的妹妹,琴艺想必不凡,这一关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青萍早已打听清楚,知道这宛转阁现在的当家花魁是一个叫做董青沅的女子,据说精通各种乐器,尤擅琵琶,乃是秦淮河畔首屈一指的名妓,她曾经跻身风尘,倒也不厌恶风尘女子,更何况这位董青沅卖艺不卖身,也算得上是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所以客气地道:“碧姑娘有礼,青萍也听说过秦淮董娘子的名号,据闻董姑娘最擅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可以洞金裂石,催人泪下,琴会之后若有机缘,青萍还想向董姐姐请教一下琵琶的指法呢。” 那叫碧儿的女子听到青萍这番言辞,一双月牙眼似乎迷得看不见了,欢喜地道:“我们小姐也是素来仰慕洞庭双绝的声名,原本曾想到洞庭向两位请教,只可惜还没有成行,两位就已经离开洞庭了,我家小姐常常感叹,彼此身份天差地别,只怕没有了和两位小姐探讨音律的机会,想不到青萍小姐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小姐只怕已经等急了。” 青萍微微一笑,拉着杨宁走进了厅堂,厅门关闭的同时还听见碧儿的声音道:“吴先生和战将军请稍候片刻,我们小姐吩咐,客人若是都进去了,人多口杂,只怕难以评断琴艺高低呢。”后面的话两人都没有留心,只是开始打量宛转阁的客厅。 这间厅堂颇为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走进厅内,只见到处都是绿色的轻纱飞扬,就连两侧的桌椅,椅子上的垫褥,桌上的杯盏,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纵然是盛夏时节,若是进了这间厅堂,也会觉得一颗心都清凉了几分,虽然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天气寒冷,但是这绿色的厅堂却似乎不给人冰冷的感觉,反而令人生出春意盎然的感觉。通向内堂处,垂了一片晶帘,却是绿色琉璃串成的帘栊,深深浅浅,朱碧相错,那一片清亮的绿色光芒中偶然点缀着的朱红,令人顿觉眼前一亮,不禁生出想要探视内堂陈设的好奇心。 帘子前面坐着一个翠衣云鬓的美丽女子,双手搭在面前的瑶琴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若有若无的琴音在堂中散开,低微得只要出了房门就难以听闻,看见三人进来,她的目光在杨宁和褚老大身上一掠而过,就定定地看向青萍,含笑道:“青萍小姐有心参与琴会,原本青沅应该立刻放行的,不过小女子答应了素娥妹妹,替她过滤一下琴会的客人,小女子这就抚琴一曲,请青萍小姐辨识曲目,若是辨别不出,就只好请小姐在这里止步了。” 青萍也不入坐,心道,若要弹琴未必可以胜过你,但是在姐姐身边什么曲子没有听过,还怕了你的考问么,想到此处便轻轻颔首道:“董姐姐尽管弹奏吧,小妹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 董青沅微微一笑,她的容貌原来不过是清秀端丽,但是笑颜初绽之后,周身上下流露出风情无限,令得站在最后面的褚老大不觉看直了眼,董青沅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然后伸出素手拨动琴弦,轮指轻拂,一串清丽动人的音符宛若叹息一般从指下逸出,只弹奏了一个小节,董青沅就停下手来,含笑看向青萍,眼中透出询问之色。青萍淡淡一笑,知道董青沅这是有心为难,琴曲无数,这其中不免有些相近的断篇,不过一小节曲调,若是冷僻的曲子,就是精通音律的人也未必记得起来,不过这自然难不住她,略一思索,便从容道:“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吟哦之声高低有致,宛若琴韵。 董青沅目中闪过佩服之色,她虽然以琵琶扬名,但是在琴艺上也算是少有敌手,这首曲子原本是赵飞燕的《归风送远》,可惜在宫乱中损毁,至今世上只留下部分残篇,还是董青沅苦心搜集,才连缀成曲,想不到青萍一听就认了出来,更吟诵赵飞燕的篇章点明琴曲来历,果然不愧是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剑绝并不以音律见长,就已经有如此本领,却不知道那位素未蒙面的琴绝,又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董青沅起身敛衽道:“青萍小姐果然是精通琴艺的才女,青沅这是班门弄斧了,就请上楼去吧,素娥妹妹想必也会期望见到小姐。” 青萍微笑还礼,便向董青沅身后的内堂走去,杨宁早已习惯和青萍同进同出,正欲举步跟上,却听见董青沅婉转地劝阻道:“子静公子且请留步,素娥小姐有言在先,这楼上只有知音人才能够上去,可不许带同伴随从上去的,不如小女子在这里再抚一曲,如果公子认得,再和青萍小姐一起上去如何,否则也只好请公子在厅内等候了。” 青萍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她可没有料到那素娥竟然有这样的要求,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如果让她抛下子静自己上楼去,她可办不到,看向杨宁,眼中透出犹豫之色,若非还眷恋那具焦尾琴,只怕她已经要拂袖而去了。 杨宁听到董青沅的要求,第一个反应就是放弃,他虽然在洞庭双绝身边两年,最多也就是听听绿绮弹琴,除了几首特定的曲子外,可没有留心其他的琴曲到底叫什么名字,别说未必能够辨别出曲目,就是辨别出来了,也未必叫得出来名字,可是就在他想要放弃,索性就在下面等候青萍的时候,却触到了青萍期盼的目光,心中一滞,再也说不出“放弃”这两个字,沉默了片刻,杨宁的神情变得冷厉起来,双目更是寒光暴射,冷冷瞥了董青沅一眼,漠然道:“很好,你弹奏吧。” 董青沅原本只觉得这个清秀少年略显腼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由怀疑杨宁是否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帝。但是顷刻之间,眼前的文弱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望着自己的目光冰寒刺骨,宛若在冰雪里浸润了多年的利剑一般,似乎可以穿透自己的五脏肺腑,她生平没有遭遇过什么凶险,不能分辨杨宁身上狂涌而出的杀气,只觉得眼前这少年仿佛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岳险峰一般,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迫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就连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隐约的危险,她勉强一笑,慌忙低下头去,避开杨宁的目光,随便弹奏了一小节琴曲,却不敢弹奏太冷僻的曲子,一缕琴音清幽入骨,婉转清扬,弹了两三个小节之后才停了下来,用征询的目光瞧向杨宁,虽然曾经答应过素娥,可是趋吉避凶的本能还是让她留了些情面,希望这少年侥幸过关才好。 杨宁苦思冥想了片刻,隐隐记得听过绿绮弹奏过这首曲子,却是一时想不起名字,目光忍不住飘向青萍,青萍早已听了出来,瞥了董青沅一眼,见她目不旁视,便用新学不久的《传音入密》低语了两个字,《传音入密》是武道宗密技《千里传音》的入门功夫,在三丈之内可以收束声线,再远一些效果就不行了,而且若是功力精深之人还可以探听到声浪的变化,比起《千里传音》来说可算天差地别,但是好在所需内力不高,青萍在两丈之内已经可以勉强运用自如,再说董青沅又不是武功高手,所以青萍才会堂而皇之地用了出来。听见入耳的语声,杨宁眼睛不由一亮,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脱口道:“是《绿竹》么?” 董青沅还未回答,青萍唇边已经露出笑意,在董青沅身后轻轻点头,董青沅目光低垂,眼睛的余光已经将青萍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清萍是如何传递消息,但是至少她可以看得出来杨宁对琴艺一知半解。不过杨宁既然已经答出了问题,她也无心拦阻,无论如何魔帝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若非事先答应了素娥不许他人随便上楼,她也未必会为难杨宁,让自己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暗自叹息一声,她有几分冷淡地道:“子静公子也请上楼吧。”说罢将目光移到了褚老大身上,心道,无论如何这人可万万不能让他上去了,就是再有人透漏了答案,自己也要据理力争才是。想不到褚老大却是识趣,还没有等董青沅开口,就慌忙将手中的琴盒交给了杨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了出去,还带着一脸庆幸的神情,董青沅见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不禁舒展开来,连连挥手催促杨宁和青萍自行上楼去。 青萍自然知道董青沅手下留情,若是董青沅索性让杨宁上前弹奏一曲,可是绝对会露馅的,见董青沅不为己甚,青萍报以歉意地一笑,向董青沅点头致谢之后,和杨宁并肩走入内堂。在内堂通向楼上的楼梯前,两个白衣侍女垂首肃立,见到两人都是深深一拜,左右分开让开楼梯,放两人上楼去了。 从内堂的楼梯上去,直接到达顶楼,又是两个白衣侍女挑开水晶帘栊,将两人引入琴室。所谓的琴室,经常是一间开阔的厅堂,地下埋上一些空酒瓮,用来形成回声,其中陈设或者雅致,或者华丽,却是琴师自己的爱好了。宛转阁的这间琴室却是与众不同,木制的地板下面离地半尺,走在上面可以发出响动,琴室左右两侧清一色都是长窗,窗子高高支起,垂下浅碧的轻纱,窗台上各自放着几盆兰芷,轻风吹过,绿纱飞扬,带来幽香一缕。只四下打量了几眼,青萍就知道这间琴室最适合弹奏乐器,且不说地板下面的空气流动可以有助回声,支起窗子,还可以将琴室的空间无限扩大,再加上三面临水,高处风疾,在此地抚琴,就是不用内力,也可以让方圆百余丈之内的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宛转阁能够扬名秦淮,也算是名至实归。 青萍放眼看去,只见这间琴室被中间的一道竹帘分成内外两进,外进左右摆着八张清漆长案,案头放着清茗一盏,长案后面各自铺着一方竹席,上面加了绣着绿叶白花的柔软坐垫,可以让客人坐得舒舒服服。帘前左右各自站着一个侍女,也是穿着白色衣裙,面上却多了一袭白纱,只露出一双眸子,而在左右长窗之下,各自放着一套茶具,此刻炉上正烹着清泉,白色的水气缕缕升腾,给这略显清冷的琴室添了几缕温暖。竹帘之内则是光芒黯淡,令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格局,但是透过竹帘缝隙,隐约可见一个广袖长襦的雪衣女子坐在席上,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却不知是否就是那具名闻遐迩的焦尾琴了。 此刻琴室内已经坐了几个人,左侧最上首的席位上坐的是豫王杨钧,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博袍,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多了几分飘逸冲淡,在这样的环境里,越发显得气度雍容。杨钧下面空了两个席位,最末一席坐着一个面白微须的布衣文士,面前放着一具瑶琴,正在闭目养神。右侧的四张坐席空了三张,坐在首席的却是一个儒雅风流,容颜俊美的青衣书生,不过这人虽然穿着男装,任何人瞧见她那雅丽如仙的容颜,也立刻就会知道这书生原本是女子装扮的,虽然如此,这女子的装扮却不曾流露出一分阴柔气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洒脱飘逸,气度从容,令人好感顿生,腰间悬着的那柄样式典雅古朴的长剑更是给这女子添了几分英凛之气,令人忆起她在江湖上高高在上的身份。 一看到那青衣书生,青萍却是心中一凛,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厉声道:“颜紫霜,你怎么会在这里?”杨宁的反应更是直接,身影一闪,已经将青萍挡在身后,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紧紧盯着颜紫霜,眼中透出无穷的杀机,他可是很清楚,这个女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对头,其他人和自己为敌,或者是为了恩怨,或者是为了利益,就是曾经和自己两败俱伤的平烟,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武道的真谛,都有化解的可能,只有这个女子,虽然清明如水的双眸蕴涵着无限慈悲,但是身为翠湖入世一系的弟子,一定会是武道宗嫡系传人最可怕的对手,历代魔帝不会畏惧真刀实枪,但是对于这些立誓匡扶正义,铲除邪魔,无所不为,占据了优势人心的敌人,应付起来还真是倍感头疼。 颜紫霜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只是拿起长案上的香茗轻轻啜了一口,继而明眸流转,淡淡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紫霜自然是前来参与琴会的,两位可是有什么疑问么?” 青萍想起岳阳败战之辱,只觉心中怒火升腾,正要出言讽刺,杨宁已经冷冷道:“那样最好不过,你若是想要和我作对,可别怪我大开杀戒,凭你的武功,还没有和我交手的资格。” 颜紫霜眼中闪过一缕光芒,微笑道:“紫霜武功虽然不济,却从不畏惧强权,子静公子在赤壁杀得江南群雄血流成河也还罢了,毕竟是为了自保,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将责任都推到子静公子身上,但是乌江的林群林大侠又有什么过错,过路的旅人又有何辜,子静公子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还要放火焚尸,这件事紫霜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今次紫霜不愿搅扰琴会,日后再见,紫霜自会代武林侠义之士,向子静公子讨还一个公道。” 杨宁一皱眉,乌江之事虽然他也知道,但是自己既然没有做过,他也懒得声辩,想不到颜紫霜一见面就要将这桩血案推到自己身上,虽然从不畏惧人言,也不能任凭别人诬陷,正要厉声辩白,只听帘后传来几声铮铮琴音,宛若金石相击,入耳惊心,似乎带了不悦之意,阻止了杨宁还没有出口的话语。然后一个面蒙轻纱的侍女扬声道:“素娥小姐吩咐,今次宛转阁中以琴会友,不论江湖是非,颜仙子,子静公子,两位不管什么恩怨,只要出了琴室,是打是杀,小姐无权过问,但是在这琴室之内,两位却都要遵守小姐的规矩,否则就只好取消两位参与琴会的资格了。” 颜紫霜闻言微微一笑,向帘内略一欠身,表示歉意,然后转过脸去,明显的不想再理会杨宁,杨宁却是剑眉一轩,两道清冷如寒江,凌厉如青霜的目光透过竹帘向内望去,这一道竹帘实在遮挡不住他的目光,但是帘内的女子竟然也蒙了雪白的面纱,周身上下,除了一双明亮如寒星的璀璨双眸之外,就只有一双纤纤玉手露在外面,就连高矮都难以判断,更别说相貌身材了。想起初到金陵的时候和这个女子曾经有过目光的接触,杨宁只觉心中微动,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竟然有勇气当众训斥颜紫霜和自己,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两人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正邪两道顶尖的人物了,这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勇气,当真令人佩服。目光一闪,发觉众人望向帘内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意,杨宁虽然桀骜,却不是强词夺理之人,便也不再言语,自行走到右边最后一席坐下,以他的性子,却是宁愿坐在最末一席,也不肯坐在别处,自认屈居颜紫霜之下的。 青萍狠狠瞪了颜紫霜一眼,走到杨宁身边坐下,虽然按理说应该一人据一席,但是这里的人多半都心知肚明,真正要斗琴的多半是剑绝青萍,而非杨宁,所以竟是无人过问。 又过了片刻,琴室内先后走进了吴澄、战恽、俞秀夫三人,看到室内情景,俞秀夫犹豫了一下,才坐在杨宁的上首,吴澄和战恽却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杨钧下首,因为吴澄声言不会参与斗琴,所以两人也是坐在了一起,琴室内的坐席只留下两张还空着。 又过了片刻,直到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才有两人姗姗来迟,来人是一男一女,正是杨影和秋素华,杨影丰神如玉,穿着女装的秋素华也是妩媚动人,两人并肩而行,正如一对璧人,令得众人侧目。杨影冷冷环视四周了一圈,目光中尽是倨傲之色,也不和任何人打声招呼,通名道姓这一程序也省了,直奔左侧第三席坐下,神态十分傲慢无礼,就连坐在左侧最末一席,惟一真正为琴会而来的布衣秀士也是微微皱眉,露出不虞之色。秋素华却是礼数周到,先向帘内敛衽一礼道:“胭脂书生秋素华拜见素娥小姐,久闻小姐琴艺冠绝西南,素华仰慕已久,今次冒昧前来,不敢说争夺焦尾琴,但能一聆小姐仙音,余愿足矣。” 帘内传出一缕优雅淡漠的琴音,似乎是帘内主人正与来客相互揖让一般,表现出欢迎之意,秋素华笑颜如花,又向帘内行了一礼,这才在颜紫霜下首入座。 见席位都已经满了,先前代主人说话的那个白衣侍女再度扬声道:“我家小姐今次东来,只是为了替焦尾琴寻一个主人,虽然我家小姐以琴艺闻名天下,但每每遗憾不能将焦尾琴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只因久闻江南人杰地灵,这才携琴前来金陵,想要以琴会友,若有能在琴艺上登峰造极的大家,小姐情愿将名琴转赠,以免明珠投暗,愧对宝琴。只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焦尾琴乃是琴中圣品,若是寻常人得到此琴,恐怕多生是非,不得已标价千金出售,希望获琴之人有能力自保,也好杜绝一些憾事的发生。其实我家小姐虽然寄身风尘,千两黄金不过是一曲缠头罢了,并无求财之意,还请各位不要误解才是。”说罢,两个白衣侍女敛衽下拜,帘内的雪衣女子也是盈盈拜倒,帘外众人各自还礼,皆道不会多疑,就是杨影,虽然倨傲不肯还礼,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显然也对那白衣侍女的话颇为欣赏。 礼毕之后,帘内的雪衣女子再度坐定,另外一个不曾说话的白衣侍女走进帘内去了,却将一个琴盒从里面递了出来,外面的那个侍女接过琴盒放在身前,琴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具古琴,鹤山凤尾,龙池雁足,流纹溢彩,五色斑斓,尾端带着明显的焦痕。那侍女肃然道:“这就是蔡中郎的焦尾琴,在我家小姐手中已有三年,朝夕摩挲,时刻不离,这次小姐决意忍痛割爱,实在是不愿辱没名琴,为了公平起见,这次琴会小姐不会使用此琴。如今各位想必都已经明白我家小姐的心迹,琴会就此开始,我家小姐先行弹奏一曲,用以抛砖引玉,之后诸位客人有意者可以依次弹奏,若有能够艺压群伦的,焦尾琴就是他的。如果最终难分胜负,我家小姐决意斗琴,最后胜者可获此名琴焦尾,不论胜败,都是切磋琴艺,胜者不必过分欢喜,败者也不必心生怨尤,以免负了我家小姐一片苦心。” 众人见这白衣侍女言辞儒雅,条条是道,有婢如此,可见主人之不凡,虽然这素娥小姐始终不曾言语,只听见几声琴音,也知此女心中自有丘壑,在念及她售琴的苦心,都对这不曾蒙面的女子生出好感来,更有了无尽的好奇心,不知道这名闻遐迩的焦尾琴,终究会落入何人之手。 帘内的侍女从容点起一炉清香,香气溢出的一瞬,一缕流水也似的琴音婉转而起,先是春水之清丽,后如秋波之明澈,继而是冰下寒泉的艰涩,听到此处,只觉水之冷暖点滴在心头,琴声越来越冷凝,好似冰泉冻结,渐渐沉寂下去,直至无声无息,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正在众人侧耳聆听之时,琴弦中风波再起,似乎是一道山泉破冰而出,千丝万缕,汇聚成溪流,溪流潺潺,沿着山岩飞溅而出,霎时间珠飞玉溅,泠泠流转,琴声渐渐丰沛起来,就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江浪滚滚,琴声连绵不绝,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更和楼外的滔滔江流融合在一起,令人几乎分辨不出何者是流水,何者是琴音。众人眼前仿佛看见琴音和滔滔江水一般,涌入到茫茫碧海中去,继而琴音转为寥廓跌宕,如同海浪不绝于耳,指法越发精妙,几乎可以听出每一滴海水的流淌欢唱。 能够参与琴会的虽然只有室内几人,但是宛转阁外却聚集了不少人,或者立在远处,或者乘坐画舫,听着随风飘来的美妙琴音,都是赞叹不已,更有人从守门的碧姑娘那里知道,此刻弹琴的正是素娥姑娘,不禁暗自嗟叹,素娥琴艺如此惊绝,这焦尾琴当真可以卖出去么? 第三章 梧桐谁属(四) 金陵城内,有人处心积虑设下毒谋,金陵城外,大江之上,也有人为了对付杨宁而彻夜难眠。子夜时分,明月如洗,群星黯淡,金陵城外,千里江水澄透如练,在静谧的夜色中亘古东流,夜幕下一叶扁舟顺着江水漂下,在被月光映射得一片洁白的江面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痕。驾舟的是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穿着渔夫装束,面孔隐在月影之内,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但是只见他操舟渡水,宛若平地的手段,就知道绝非寻常人物。 金陵东下的这段江流水面极阔,两岸触目可见山峰石矶,尤其是南岸更是山峦叠嶂,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南北的分界,那人驾着小舟,避开了岸上军寨里洒落江面的灯光,贴近了岸边,连人带船隐藏在山影之中,越发影踪难寻,纵然有人瞧见他的影子,多半也以为是水鸟而已。就这样过了幕府山、燕子矶、劳山,轻舟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宛若壁垒的山峦落入舟子眼中,才略微松了口气,抬头仰望,只见那山顶上黑沉沉地盘踞着一座高耸的楼阁,月光下可见画角飞檐,雕梁画栋。那舟子心中微喜,振臂催舟,向山脚下早已废弃的破败码头驶去。 那人刚刚下船登岸,深沉森寒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缕清丽的箫音,箫音清越明丽,曲调低回缠绵,却不失清越明朗,正是他从前多次听闻的一曲《踏雪寻梅》。那人停住了脚步,凝神听去,只觉一缕箫音忽高忽低,颇有缥缈莫测之感,每一个章节,每一次曲折,却都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宛似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寂寞中透着清冷。又听了片刻,只觉那箫音渐渐婉转低回,不多时已经细若游丝,甚而消散无踪,可是心中却偏偏能够感觉到那静寂无声中的韵律,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样的沉默压制住了,正当心绪低落,几乎难以抑制情感的时候,一缕箫音蓦然扬起,宛若梅枝上如豆的小花苞在风雪中绽放开来,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喜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蠡。箫音继而奏出一串的明丽音符,描绘出一幅雪后的动人画卷,风中轻颤的梅枝,月下横斜的疏影,桥下涟漪的清波,音符渐渐跳跃起来,低沉时如闲花照影,飞扬时如风如烟,仿佛是一对母女携手去寻访那一枝雪后的春梅,箫声中倾诉着声声喜悦,只是不知怎么,或许是洞箫原本的悲凉渐渐散发出来,明明是喜悦的曲调,却隐隐透出一抹无限的悲凉。箫音渐落渐沉,终于转为悲凉,如泣如诉,凄楚缠绵,正如好梦难留,黄粱初醒。这时,曲调已经转为《安魂曲》的旋律,箫音凄凉悲怆,缠绵悱恻,似是儿女思慕高堂,又如父母悬念游子,更如孤雁南飞,烟波千里,声声断肠,字字血泪。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风中的时候,已经是皓月西沉,星河如练,举目四望,只有形影相吊。那人抬起头来,月光正照在他的面孔上,映射出点点反光,却原来不知何时,那人已经泪流满面。 用袖子拭去泪痕,那人沿着山路攀登而上,不过片刻已经到了山顶,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座月光下威严华丽的三层楼阁其实早已经破败不堪,只楼前门上的那块匾额都已经蒙尘多年,但是月光下依稀可见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落星楼”几欲破木而出。那人走到楼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道:“平师妹,小兄居重有事求见,请师妹赐允。”他的语声并不响亮,可是中气充足,音线悠远,整个山顶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显然内功比起月前大有进步。 话音在风中消散良久,从落星楼的顶楼才传来一个清冷冰寒的声音道:“原来是居师兄,是颜紫霜让你来见我的么?” 居重心中微凛,抬起头恳切地道:“师妹见谅,小兄不是存心违逆师妹心意,只是想要报复姑姑的血仇,不得已才听命于颜仙子,师妹,唐家不敢再得罪魔帝,任凭魔帝和剑绝在江宁停留,师妹你虽然武功绝世,但毕竟人单势孤,若不能得到颜仙子相助,想要报仇终究是镜花水月。” 楼内的女子轻轻一叹道:“师兄,你错了,若想报仇,根本不能对颜紫霜惟命是从,她的心里有万里河山,有天下百姓,有大义壮志,却独独没有情义二字,智者无情,不外如是。你跟着她只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不知何时就会被她牺牲,为师父报仇之事,我自会处理,你就不必操心了,替我转告颜紫霜一声,师父之死,子静或者有五分罪责,另外五分却要着落在她身上,若非同门不能相残,我早就将她手刃剑下了。” 居重也是赤壁之战的当事人之一,不知内幕,仅凭所见所闻,令他难以苟同平烟的看法,沉声道:“师妹所言差矣,姑姑虽然只将我收为记名弟子,但是恩义深重,不啻生身父母,她老人家枉死在魔帝手上,此仇此恨,居重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更何况当时我虽然不在场,可是后来也已经打探清楚,姑姑对那魔帝处处手下留情,可是那小贼心狠手辣,竟然痛下杀手,若非他忘恩负义,姑姑怎会落败身死,就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们兄妹见到。颜仙子虽然有错,错在她请出姑姑铲除邪魔,归根结底,魔帝才是我们的仇人,如今颜仙子痛悔万分,决心全力助你我复仇,师妹纵然不肯谅解,也不能全然不顾颜仙子的一番苦心。我听说师妹和那魔帝本是旧识,就连姑姑传授师妹的剑法,都泄露给了那少年知道,莫非师妹竟然恋栈旧情,不顾姑姑对你的养育之恩么?” “住口。”一声断喝从楼内传来,声若利刃,入耳如刀,居重只觉头痛欲裂,不由低哼了一声,却是不肯示弱,仍然怒视着落星楼,丝毫没有屈服之色,反而扬声道:“无论如何,颜仙子托我转告师妹一声,魔帝在江宁已经数日,明日是集珍大会的最后一天,万宝斋在秦淮河畔宛转阁举行斗琴盛会,胜者可获焦尾宝琴,洞庭双绝精通音律歌舞,虽然琴绝不在,剑绝尹青萍也必定前去参与宛转阁观战,事过之后这两人可能就会鸿飞冥冥。师妹已经在落星山驻留多日,若是有心报仇,最好不要错过明天的机会,否则纵然师妹舌绽莲花,我也只当师妹辜恩负义,从此以后情义两绝,再无兄妹情份,我知道师妹或者没有把我这个无能的师兄看在眼里,但是姑姑的在天之灵难道也不在师妹意中么?” 楼内静寂无声,没有回答,居重一顿足,转身走下崖去,紧咬的牙关不觉渗出血痕,一滴滴坠落在山路上,月光下殷红如火,正如这个男子心底的怒火,就是沉没黄泉,也不能消减一分。 落星楼之上,西斜的月光透过早已没有了遮掩的窗格映入楼中,原本残破的房间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避风的角落处,从楼顶垂下一顶雪白的纱帐,透过朦朦胧胧的帐幕,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婀娜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来一声轻叹,然后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挑开了纱帐,露出了平烟清冷秀丽的容颜,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管淡黄的竹箫,布衣荆钗,天然国色,腰间束着青丝缠银的衣带,离开岳阳不过十数日时光,平烟已经清减了许多,青丝如墨,鬓角却多了些许寒霜,那双原本淡漠沉寂,寒若冰雪的眸子已经凌厉如剑,眼底深处有着无尽的悲怆和怒火,这个曾经心中只有剑道的女子,也不能逃过仇怨和悔恨的折磨。 幽幽一声长叹,平烟起身走到窗前,举目远眺,窗外长江如练,滚滚东流,宛若心中愁绪,恨海难填。仰头望月,仿佛在月中看见一个寂寞如冰雪的身影,平烟低声道:“子静,子静,你为何要杀死我的师父!”幽冷的声音没有疑惑和迷茫,却带着难以描述的惋惜和痛楚,若被颜紫霜听见,必定心中大喜,只因她可以判定,这位面冷心冷的师姐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以血还血。 同样的月光下,杨宁凭窗而立,只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一片,不知怎么,那清冷的月色让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影子,隐在袖子里面的左手紧紧握住凝青剑,虽然有薄若蝉翼剑囊相隔,但是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剑刃的锋利和冰寒,正是剑如其人。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如冰玉的声音道:“子静,子静,你说明天我有没有机会替姐姐夺来那具焦尾琴呢?” 杨宁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认真地说:“姐姐若是喜欢,那焦尾琴就是绿绮姐姐的。” 集珍大会的第十日终于到了,不过这一次可没有在万宝斋举行。萧旒是个聪明人,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却终究是带了几分铜臭气,若是在斋中举行琴会,未免有些贻笑大方,所以在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转阁,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书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选在此地举行琴会最是合情合理。更何况秦淮河两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书院青楼,更有无数色艺双全的女子,精通琴棋书画,正是一个青楼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条件,若单凭才艺,只怕这秦淮河的名妓还要胜过许多颇负盛名的才子,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而这琴会若在宛转阁举行,自会有许多在江南都颇负盛名的名妓参与,再加上前来参与斗琴的各方客人,这样的盛况,可能是十数年也难得遇上一回。万宝斋从中谋划,自可邀得清名实惠,所以虽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头,萧旒依旧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况青萍一听说琴会之事,就是兴致盎然,亲自到万宝斋的宝库里寻了一聚古琴,练习了整晚,想要在琴会上小露锋芒,如今杨宁已经是万宝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义姐,更可能是未来的主母,就是为了讨得青萍欢心,萧旒也万万不能让这次琴会出了什么纰漏,所以更是尽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转阁,力求宾主尽欢,琴会一帆风顺。 日上三竿,江宁总店的护院安道淳奉命前来迎接杨宁和青萍两人去宛转阁,院门一开,就看到青萍神采飞扬地扯着杨宁衣袖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了出来,虽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丽娇艳的容颜宛若带露春花,没有一丝疲惫神情,倒是杨宁神色淡漠,眉宇间有几分落落寡欢,似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不过每当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从青萍身上掠过,眼底深处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开心,他也开心一般。杨宁和青萍并肩走出院门,随后走出来的却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着他沐浴更衣,又将头发须髯都梳理修剪过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银灰色武士装,贴身的裁剪将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来,越发显得魁梧彪悍,不过黑底暗纹的外袍和手中抱着的琴盒却让他少了几分凶悍,多了几分温和。虽然从原来的骷髅会大当家变成了现在的跟班随从,不过看他张开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因此对杨宁有什么不满,反而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也难怪,即使是褚老大这种粗人,从萧旒口中知道什么是魔帝侍从之后,也不免会心花怒放的,这个侍从身份至少可以保证杨宁不会随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还兼具魔帝鼎炉的身份,更何况他本就对杨宁颇具好感,若能跟着这个少年,总比在新成立的锦帆会寄人篱下的好。 安道淳领着三人从万宝斋的后门走出,和前面宽阔繁华的御街不同,万宝斋后门是一条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内有秦淮河、清溪和运渎交错纵横纵横,以舟代步,几乎可以到达大半个金陵城,所以万宝斋的后门也有一个小小的青石码头,系着一艘精巧纤长的画舫。四人登上画舫,进了舱中,坐定之后,安道淳便令舟子开航,画舫轻悄无声地驶入了河道,不多时转入了一条更为宽敞的河流,河上乌篷船往来如梭,也有许多华丽的轻舫,都是不急不缓地各自前行,直到这时,杨宁和青萍才当真领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闲雅的另外一面。 画舫游走了片刻,终于转入了秦淮河的主道,这一带和别的河道不同,两岸看不到连云广厦,富贵门阀,却是一间间青楼书院,或者富丽堂皇,或者雅致风流,虽然是在秋末时分,烟柳凋敝,但是隔着绿瓦红墙,却隐隐可见看见红叶如火,松柏常绿,别有一种风味。不过这些楼阁虽然多有不同,却每一家门首都悬着一盏样式精巧的纱灯,或者是青绿色,或者是胭脂红,朱碧相间,相映成趣。青萍虽然曾经和绿绮在洞庭以琴舞娱人,但不过是借此遮掩身份,探听江湖消息,别说她们自己,就是前来听琴观赏剑舞的客人也很少将她们当成风尘中人,因此对真正的风尘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来,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问。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书院有两种,一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馆,一种是人人可去的风流场所,叫做红馆,彼此间泾渭分明,为了标榜清楚,也让前来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数,所以这门前纱灯就是标志,若是不顾规矩,胡乱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风尘女子的大忌。这些名妓身后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对付一个人当真是轻而易举。不过凡是能够在岸上书院青楼存身的名妓,就是悬着红纱灯,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贱之人,想要一亲芳泽,需得陪尽小心,金银铺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过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艰难,比追求名门闺秀还要多上几分。”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颜面发烧,她虽然曾以艺妓身份示人,却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与人语,何曾听过这样的言语,虽然知道安道淳不过是向自己介绍秦淮的风物,也觉羞涩难言,目光一闪,却见杨宁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蓦然伸手在杨宁腰间狠狠拧了一把,杨宁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先是心中一颤,就要还手,但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由顿了一顿,这一停顿已经给青萍袭击得手,只觉强烈的痛楚从腰间传来,不由微微苦笑,无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见杨宁的眼神,只觉心头一滞,继而恶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莫非也想试试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别说你现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报上名来,就可以风流快活一番吧。” 杨宁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属,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哪里听见安道淳和青萍说些什么,青萍见他傻呆呆的模样,只觉心中好笑,那一缕醋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无踪,不由大笑起来。见青萍展颜,杨宁松了口气,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神已经温和了许多,安道淳自觉方才失言,此刻不敢发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无顾忌,也跟着笑了起来。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声里,青萍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顺风飘入另外一艘华丽的画舫之中。那艘画舫表面上看似寻常,只是凌波渡水,轻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画舫的材质竟是南海檀木,这种檀木极为贵重,用来制作家具,往往价值千金,此刻却用来做了一艘寻常画舫,这样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诸侯也未必舍得,可见其中蹊跷。不过若给人看到画舫中的主人,想必会恍然大悟,除了南闽俞家的人,天下间还有谁能够有这样的大手笔,轻易聚集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过此刻的俞秀夫却是神色黯淡,耳边飘来意中人梦萦魂牵的声音,虽然未见佳人倩影,却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欢欣,只觉得心中越发凄苦,怔怔望着案上的一个黄梨木盒,呆若木鸡。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打开盒子,略显阴暗的船舱里顿时显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却原来这盒子里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颗颗檀珠圆润光泽,触手一片清凉,用金丝银线编织成汗衫,可谓价值连城,这是他数日来令人赶制出来的珍宝,可是制成之后,心中却生出无尽的惆怅,自己要如何将这件珍珠衫送给青萍呢?那个女子刚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礼?正在犹豫之间,身边传来管事的声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转阁了。” 俞秀夫惊醒过来,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只见秦淮河在前面绕过一个弯去,就在此处有一座三面临水的楼阁,楼高数丈,飞檐流丹,粉墙翠瓦,雅致华美,楼前有一座小小码头,可以容纳两三艘画舫游船,从码头到楼阁修建了一条白木的栈道,栈道两边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正通向珠帘九重的宛转阁。这里的码头不大,再加上不喜欢喧嚣,所以客人登岸之后,船只经常顺着河道驶走,可以到数里之外的白鹭洲暂歇,这宛转阁和白鹭洲遥遥相望,可以用***为记,招来船只,客人要走的时候不需片刻船只即到,最是轻松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时,正看到一个黑衣秀士在书童搀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侧过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映射着阳光,从俞秀夫身上掠过,停留了刹那,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可是不知怎么俞秀夫竟然觉得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深处竟透出冰冷残酷的意味,只觉心头巨震,俞秀夫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心中波澜乍起,凤台阁主果然是凤台阁主,这不经意间流漏出来的锋芒,是否那温文儒雅的吴澄吴先生的真正面目呢?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就在后面,望见吴澄之后,都是心中一动,萧旒没有跟两人说过吴澄也要参与琴会,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青萍看了杨宁一眼,眼中透出征询之色,杨宁目光微动,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青萍嫣然一笑,挑开帘栊走出舱去,高声道:“吴先生,您也来斗琴么?” 这时候吴澄已经登上岸去,笑面阎罗邱生和殿中将军战恽正随后走出船舱,战恽手中还抱着一个古朴的琴囊,听到青萍呼声,三人都转头向这边望来,不过除了吴澄之外,两人的目光几乎都立刻落到了站在青萍身后的杨宁身上。邱生目光中透出一缕喜悦,向杨宁微微一笑,轻轻颔首,虽然这个笑容令他显得分外狰狞可怖,但是杨宁却不会误会他的心意,所以神色虽然淡漠依旧,目光却柔和了几分,也是颔首还礼,相反的,那战恽的目光却是有些凌厉,将杨宁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像是猎人打量猎物,将军看待敌人的模样,眼中更是带着几分炽烈的战意,虽然略显张扬,却让他多了几分激扬神采,少了几许萧瑟。 吴澄停下脚步相候,直到杨宁和青萍登上岸来,才朗声笑道:“原来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来了,这也难怪,这焦尾琴乃是琴中至宝,若能据有此琴,或可追慕古人风采,就是我这粗通琴艺的俗人也敢冒昧前来,更何况受过清绝先生亲授琴艺的剑绝呢?只可惜琴绝绿绮小姐伤势未曾痊愈,如果她能够亲来宛转阁,恐怕这焦尾琴的主人绝对不会是旁人了?” 青萍听到此处,想起身陷信都的绿绮,再想到杨宁的身世处境,不由一阵恙怒,毫不领情地道:“若是我姐姐亲来,自然没有话说,这焦尾琴绝不会落入别人手中,只可惜她被你们那位世子殿下强行留在信都了,不过我的琴艺也有姐姐六七分火候,未必就没有夺琴的机会,倒是您吴澄先生,这次赶来参与琴会,定然是胸有成竹,意欲马到成功吧,这也难怪,那罗承玉也是附庸风雅之辈,要不然怎么纠缠我姐姐不放,您这位西席先生想必也通晓音律吧,否则怎配做世子殿下的师父呢?” 听到青萍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语,邱生和战恽都是面色一寒,邱生也还罢了,顾忌着杨宁的存在神态有些收敛,那战恽瞧向青萍的目光已经变得森寒酷厉,倒是吴澄只是摇头苦笑道:“青萍小姐说错了,这一次吴某不过是旁观之人,虽然吴某略通音律,但是一双眸子看不见江山如画,人物风流,所以琴声不免有几分局促,怎敢在人前献丑,这一次参与琴会的是战将军,他的琴道传自幽燕大家,也有独到之处,一会儿青萍小姐不妨领略一下战将军的琴艺。” 听到这里,杨宁和青萍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漏出几分惊诧,他们都以为战恽不过是帮着吴澄抱着瑶琴,想不到这一次参与斗琴的竟然是战恽本人,一个莽莽武夫和三尺瑶琴放在一起,顿时生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青萍更是仔细向战恽双手望去,只见这双手修长干燥,十指皆有茧子痕迹,若是拿枪执剑自然最合适不过,用来拨动琴弦,却不免多了几分晦涩,不由暗自冷笑,青萍淡淡道:“好啊,原来战将军也是琴道中人,希望小女子有机会聆听将军的琴艺吧。”战恽听出青萍的暗讽,却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反唇相讥。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耳中传来几声铮铮琴音,韵律平和优雅,隐隐透出迎客之意,吴澄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看来主人等急了,多半是不喜欢这么多人挡住了道路,还是快些进去吧。”他这句话别人听起来都不觉得怎样,青萍却是心中一动,能够从寥寥几声琴音中听出真意,看来吴澄的琴艺也是非比寻常,怎么这次斗琴却不肯亲自出面呢?如果当真如吴澄所说,因为目盲导致琴音局促倒也罢了,可是在青萍看来,这位吴先生虽然目不能视,但是胸襟气度皆非凡响,怎也不相信他的琴音会有这样的瑕疵。不过这些念头在青萍心目中不过一闪而过,微微撇嘴,也不理会吴澄,拉着杨宁向宛转阁走去。吴澄摇头微笑,丝毫没有恼意,倒像是看见自家的孩子在眼前胡闹一般。 不过两人经过吴澄身边之时,杨宁却微微一皱眉,目光炯炯向吴澄望去,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今日的吴澄的气息多了几分锋芒,若非不论身形举止,还是内息变化,都和前几日一般无二,面上也没有易过容的痕迹,只怕他要怀疑这个吴澄并非真身了。这样的变化定有缘故,如果不是有人冒充,那么就是吴澄心境有了变化,才让自己察觉出异样来。 似乎是感觉到杨宁的犹疑,吴澄黯淡的眸子瞥向他,微微颔首,似乎示意他先走,那种温和的举止中透着淡漠的疏离,再也感受不到原来的那种亲厚,杨宁不知怎么只觉心中一痛,别过脸向前走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虽然不知道吴澄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变化,可是想必和信都有关吧,罢了,罢了,自己从未奢求过得到幽冀的认同,又何必在意这样的小事呢,看来自己还未得到“坚心忍性”的真谛,才会被前几日的假象所蒙蔽。 穿过数从灌木,杨宁跟青萍两人沿着木制栈道走到了宛转阁前,阁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人,左边正是一身华服,满面堆笑的萧旒,见到两人便作揖道:“帝尊和青萍小姐到了,万某没有亲自送两位过来,实在是有些失礼,呵呵。”右边立着的却是一个身穿淡绿衫子的清秀女子,这女子大概十**岁年纪,神情温婉,容貌秀丽,等到萧旒说完才轻轻一福道:“碧儿拜见帝尊万福,青萍小姐安好,我们小姐已经在厅中等候两位了,今次琴会不比寻常,小姐有言在先,若是过不了她这一关,就不能上楼去见素娥姐姐斗琴,不过这些门槛是防备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的,青萍小姐既然是绿绮小姐的妹妹,琴艺想必不凡,这一关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青萍早已打听清楚,知道这宛转阁现在的当家花魁是一个叫做董青沅的女子,据说精通各种乐器,尤擅琵琶,乃是秦淮河畔首屈一指的名妓,她曾经跻身风尘,倒也不厌恶风尘女子,更何况这位董青沅卖艺不卖身,也算得上是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所以客气地道:“碧姑娘有礼,青萍也听说过秦淮董娘子的名号,据闻董姑娘最擅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可以洞金裂石,催人泪下,琴会之后若有机缘,青萍还想向董姐姐请教一下琵琶的指法呢。” 那叫碧儿的女子听到青萍这番言辞,一双月牙眼似乎迷得看不见了,欢喜地道:“我们小姐也是素来仰慕洞庭双绝的声名,原本曾想到洞庭向两位请教,只可惜还没有成行,两位就已经离开洞庭了,我家小姐常常感叹,彼此身份天差地别,只怕没有了和两位小姐探讨音律的机会,想不到青萍小姐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小姐只怕已经等急了。” 青萍微微一笑,拉着杨宁走进了厅堂,厅门关闭的同时还听见碧儿的声音道:“吴先生和战将军请稍候片刻,我们小姐吩咐,客人若是都进去了,人多口杂,只怕难以评断琴艺高低呢。”后面的话两人都没有留心,只是开始打量宛转阁的客厅。 这间厅堂颇为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走进厅内,只见到处都是绿色的轻纱飞扬,就连两侧的桌椅,椅子上的垫褥,桌上的杯盏,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纵然是盛夏时节,若是进了这间厅堂,也会觉得一颗心都清凉了几分,虽然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天气寒冷,但是这绿色的厅堂却似乎不给人冰冷的感觉,反而令人生出春意盎然的感觉。通向内堂处,垂了一片晶帘,却是绿色琉璃串成的帘栊,深深浅浅,朱碧相错,那一片清亮的绿色光芒中偶然点缀着的朱红,令人顿觉眼前一亮,不禁生出想要探视内堂陈设的好奇心。 帘子前面坐着一个翠衣云鬓的美丽女子,双手搭在面前的瑶琴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若有若无的琴音在堂中散开,低微得只要出了房门就难以听闻,看见三人进来,她的目光在杨宁和褚老大身上一掠而过,就定定地看向青萍,含笑道:“青萍小姐有心参与琴会,原本青沅应该立刻放行的,不过小女子答应了素娥妹妹,替她过滤一下琴会的客人,小女子这就抚琴一曲,请青萍小姐辨识曲目,若是辨别不出,就只好请小姐在这里止步了。” 青萍也不入坐,心道,若要弹琴未必可以胜过你,但是在姐姐身边什么曲子没有听过,还怕了你的考问么,想到此处便轻轻颔首道:“董姐姐尽管弹奏吧,小妹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 董青沅微微一笑,她的容貌原来不过是清秀端丽,但是笑颜初绽之后,周身上下流露出风情无限,令得站在最后面的褚老大不觉看直了眼,董青沅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然后伸出素手拨动琴弦,轮指轻拂,一串清丽动人的音符宛若叹息一般从指下逸出,只弹奏了一个小节,董青沅就停下手来,含笑看向青萍,眼中透出询问之色。青萍淡淡一笑,知道董青沅这是有心为难,琴曲无数,这其中不免有些相近的断篇,不过一小节曲调,若是冷僻的曲子,就是精通音律的人也未必记得起来,不过这自然难不住她,略一思索,便从容道:“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吟哦之声高低有致,宛若琴韵。 董青沅目中闪过佩服之色,她虽然以琵琶扬名,但是在琴艺上也算是少有敌手,这首曲子原本是赵飞燕的《归风送远》,可惜在宫乱中损毁,至今世上只留下部分残篇,还是董青沅苦心搜集,才连缀成曲,想不到青萍一听就认了出来,更吟诵赵飞燕的篇章点明琴曲来历,果然不愧是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剑绝并不以音律见长,就已经有如此本领,却不知道那位素未蒙面的琴绝,又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董青沅起身敛衽道:“青萍小姐果然是精通琴艺的才女,青沅这是班门弄斧了,就请上楼去吧,素娥妹妹想必也会期望见到小姐。” 青萍微笑还礼,便向董青沅身后的内堂走去,杨宁早已习惯和青萍同进同出,正欲举步跟上,却听见董青沅婉转地劝阻道:“子静公子且请留步,素娥小姐有言在先,这楼上只有知音人才能够上去,可不许带同伴随从上去的,不如小女子在这里再抚一曲,如果公子认得,再和青萍小姐一起上去如何,否则也只好请公子在厅内等候了。” 青萍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她可没有料到那素娥竟然有这样的要求,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如果让她抛下子静自己上楼去,她可办不到,看向杨宁,眼中透出犹豫之色,若非还眷恋那具焦尾琴,只怕她已经要拂袖而去了。 杨宁听到董青沅的要求,第一个反应就是放弃,他虽然在洞庭双绝身边两年,最多也就是听听绿绮弹琴,除了几首特定的曲子外,可没有留心其他的琴曲到底叫什么名字,别说未必能够辨别出曲目,就是辨别出来了,也未必叫得出来名字,可是就在他想要放弃,索性就在下面等候青萍的时候,却触到了青萍期盼的目光,心中一滞,再也说不出“放弃”这两个字,沉默了片刻,杨宁的神情变得冷厉起来,双目更是寒光暴射,冷冷瞥了董青沅一眼,漠然道:“很好,你弹奏吧。” 董青沅原本只觉得这个清秀少年略显腼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由怀疑杨宁是否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帝。但是顷刻之间,眼前的文弱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望着自己的目光冰寒刺骨,宛若在冰雪里浸润了多年的利剑一般,似乎可以穿透自己的五脏肺腑,她生平没有遭遇过什么凶险,不能分辨杨宁身上狂涌而出的杀气,只觉得眼前这少年仿佛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岳险峰一般,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迫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就连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隐约的危险,她勉强一笑,慌忙低下头去,避开杨宁的目光,随便弹奏了一小节琴曲,却不敢弹奏太冷僻的曲子,一缕琴音清幽入骨,婉转清扬,弹了两三个小节之后才停了下来,用征询的目光瞧向杨宁,虽然曾经答应过素娥,可是趋吉避凶的本能还是让她留了些情面,希望这少年侥幸过关才好。 杨宁苦思冥想了片刻,隐隐记得听过绿绮弹奏过这首曲子,却是一时想不起名字,目光忍不住飘向青萍,青萍早已听了出来,瞥了董青沅一眼,见她目不旁视,便用新学不久的《传音入密》低语了两个字,《传音入密》是武道宗密技《千里传音》的入门功夫,在三丈之内可以收束声线,再远一些效果就不行了,而且若是功力精深之人还可以探听到声浪的变化,比起《千里传音》来说可算天差地别,但是好在所需内力不高,青萍在两丈之内已经可以勉强运用自如,再说董青沅又不是武功高手,所以青萍才会堂而皇之地用了出来。听见入耳的语声,杨宁眼睛不由一亮,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脱口道:“是《绿竹》么?” 董青沅还未回答,青萍唇边已经露出笑意,在董青沅身后轻轻点头,董青沅目光低垂,眼睛的余光已经将青萍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清萍是如何传递消息,但是至少她可以看得出来杨宁对琴艺一知半解。不过杨宁既然已经答出了问题,她也无心拦阻,无论如何魔帝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若非事先答应了素娥不许他人随便上楼,她也未必会为难杨宁,让自己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暗自叹息一声,她有几分冷淡地道:“子静公子也请上楼吧。”说罢将目光移到了褚老大身上,心道,无论如何这人可万万不能让他上去了,就是再有人透漏了答案,自己也要据理力争才是。想不到褚老大却是识趣,还没有等董青沅开口,就慌忙将手中的琴盒交给了杨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了出去,还带着一脸庆幸的神情,董青沅见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不禁舒展开来,连连挥手催促杨宁和青萍自行上楼去。 青萍自然知道董青沅手下留情,若是董青沅索性让杨宁上前弹奏一曲,可是绝对会露馅的,见董青沅不为己甚,青萍报以歉意地一笑,向董青沅点头致谢之后,和杨宁并肩走入内堂。在内堂通向楼上的楼梯前,两个白衣侍女垂首肃立,见到两人都是深深一拜,左右分开让开楼梯,放两人上楼去了。 从内堂的楼梯上去,直接到达顶楼,又是两个白衣侍女挑开水晶帘栊,将两人引入琴室。所谓的琴室,经常是一间开阔的厅堂,地下埋上一些空酒瓮,用来形成回声,其中陈设或者雅致,或者华丽,却是琴师自己的爱好了。宛转阁的这间琴室却是与众不同,木制的地板下面离地半尺,走在上面可以发出响动,琴室左右两侧清一色都是长窗,窗子高高支起,垂下浅碧的轻纱,窗台上各自放着几盆兰芷,轻风吹过,绿纱飞扬,带来幽香一缕。只四下打量了几眼,青萍就知道这间琴室最适合弹奏乐器,且不说地板下面的空气流动可以有助回声,支起窗子,还可以将琴室的空间无限扩大,再加上三面临水,高处风疾,在此地抚琴,就是不用内力,也可以让方圆百余丈之内的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宛转阁能够扬名秦淮,也算是名至实归。 青萍放眼看去,只见这间琴室被中间的一道竹帘分成内外两进,外进左右摆着八张清漆长案,案头放着清茗一盏,长案后面各自铺着一方竹席,上面加了绣着绿叶白花的柔软坐垫,可以让客人坐得舒舒服服。帘前左右各自站着一个侍女,也是穿着白色衣裙,面上却多了一袭白纱,只露出一双眸子,而在左右长窗之下,各自放着一套茶具,此刻炉上正烹着清泉,白色的水气缕缕升腾,给这略显清冷的琴室添了几缕温暖。竹帘之内则是光芒黯淡,令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格局,但是透过竹帘缝隙,隐约可见一个广袖长襦的雪衣女子坐在席上,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却不知是否就是那具名闻遐迩的焦尾琴了。 此刻琴室内已经坐了几个人,左侧最上首的席位上坐的是豫王杨钧,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博袍,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多了几分飘逸冲淡,在这样的环境里,越发显得气度雍容。杨钧下面空了两个席位,最末一席坐着一个面白微须的布衣文士,面前放着一具瑶琴,正在闭目养神。右侧的四张坐席空了三张,坐在首席的却是一个儒雅风流,容颜俊美的青衣书生,不过这人虽然穿着男装,任何人瞧见她那雅丽如仙的容颜,也立刻就会知道这书生原本是女子装扮的,虽然如此,这女子的装扮却不曾流露出一分阴柔气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洒脱飘逸,气度从容,令人好感顿生,腰间悬着的那柄样式典雅古朴的长剑更是给这女子添了几分英凛之气,令人忆起她在江湖上高高在上的身份。 一看到那青衣书生,青萍却是心中一凛,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厉声道:“颜紫霜,你怎么会在这里?”杨宁的反应更是直接,身影一闪,已经将青萍挡在身后,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紧紧盯着颜紫霜,眼中透出无穷的杀机,他可是很清楚,这个女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对头,其他人和自己为敌,或者是为了恩怨,或者是为了利益,就是曾经和自己两败俱伤的平烟,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武道的真谛,都有化解的可能,只有这个女子,虽然清明如水的双眸蕴涵着无限慈悲,但是身为翠湖入世一系的弟子,一定会是武道宗嫡系传人最可怕的对手,历代魔帝不会畏惧真刀实枪,但是对于这些立誓匡扶正义,铲除邪魔,无所不为,占据了优势人心的敌人,应付起来还真是倍感头疼。 颜紫霜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只是拿起长案上的香茗轻轻啜了一口,继而明眸流转,淡淡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紫霜自然是前来参与琴会的,两位可是有什么疑问么?” 青萍想起岳阳败战之辱,只觉心中怒火升腾,正要出言讽刺,杨宁已经冷冷道:“那样最好不过,你若是想要和我作对,可别怪我大开杀戒,凭你的武功,还没有和我交手的资格。” 颜紫霜眼中闪过一缕光芒,微笑道:“紫霜武功虽然不济,却从不畏惧强权,子静公子在赤壁杀得江南群雄血流成河也还罢了,毕竟是为了自保,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将责任都推到子静公子身上,但是乌江的林群林大侠又有什么过错,过路的旅人又有何辜,子静公子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还要放火焚尸,这件事紫霜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今次紫霜不愿搅扰琴会,日后再见,紫霜自会代武林侠义之士,向子静公子讨还一个公道。” 杨宁一皱眉,乌江之事虽然他也知道,但是自己既然没有做过,他也懒得声辩,想不到颜紫霜一见面就要将这桩血案推到自己身上,虽然从不畏惧人言,也不能任凭别人诬陷,正要厉声辩白,只听帘后传来几声铮铮琴音,宛若金石相击,入耳惊心,似乎带了不悦之意,阻止了杨宁还没有出口的话语。然后一个面蒙轻纱的侍女扬声道:“素娥小姐吩咐,今次宛转阁中以琴会友,不论江湖是非,颜仙子,子静公子,两位不管什么恩怨,只要出了琴室,是打是杀,小姐无权过问,但是在这琴室之内,两位却都要遵守小姐的规矩,否则就只好取消两位参与琴会的资格了。” 颜紫霜闻言微微一笑,向帘内略一欠身,表示歉意,然后转过脸去,明显的不想再理会杨宁,杨宁却是剑眉一轩,两道清冷如寒江,凌厉如青霜的目光透过竹帘向内望去,这一道竹帘实在遮挡不住他的目光,但是帘内的女子竟然也蒙了雪白的面纱,周身上下,除了一双明亮如寒星的璀璨双眸之外,就只有一双纤纤玉手露在外面,就连高矮都难以判断,更别说相貌身材了。想起初到金陵的时候和这个女子曾经有过目光的接触,杨宁只觉心中微动,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竟然有勇气当众训斥颜紫霜和自己,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两人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正邪两道顶尖的人物了,这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勇气,当真令人佩服。目光一闪,发觉众人望向帘内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意,杨宁虽然桀骜,却不是强词夺理之人,便也不再言语,自行走到右边最后一席坐下,以他的性子,却是宁愿坐在最末一席,也不肯坐在别处,自认屈居颜紫霜之下的。 青萍狠狠瞪了颜紫霜一眼,走到杨宁身边坐下,虽然按理说应该一人据一席,但是这里的人多半都心知肚明,真正要斗琴的多半是剑绝青萍,而非杨宁,所以竟是无人过问。 又过了片刻,琴室内先后走进了吴澄、战恽、俞秀夫三人,看到室内情景,俞秀夫犹豫了一下,才坐在杨宁的上首,吴澄和战恽却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杨钧下首,因为吴澄声言不会参与斗琴,所以两人也是坐在了一起,琴室内的坐席只留下两张还空着。 又过了片刻,直到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才有两人姗姗来迟,来人是一男一女,正是杨影和秋素华,杨影丰神如玉,穿着女装的秋素华也是妩媚动人,两人并肩而行,正如一对璧人,令得众人侧目。杨影冷冷环视四周了一圈,目光中尽是倨傲之色,也不和任何人打声招呼,通名道姓这一程序也省了,直奔左侧第三席坐下,神态十分傲慢无礼,就连坐在左侧最末一席,惟一真正为琴会而来的布衣秀士也是微微皱眉,露出不虞之色。秋素华却是礼数周到,先向帘内敛衽一礼道:“胭脂书生秋素华拜见素娥小姐,久闻小姐琴艺冠绝西南,素华仰慕已久,今次冒昧前来,不敢说争夺焦尾琴,但能一聆小姐仙音,余愿足矣。” 帘内传出一缕优雅淡漠的琴音,似乎是帘内主人正与来客相互揖让一般,表现出欢迎之意,秋素华笑颜如花,又向帘内行了一礼,这才在颜紫霜下首入座。 见席位都已经满了,先前代主人说话的那个白衣侍女再度扬声道:“我家小姐今次东来,只是为了替焦尾琴寻一个主人,虽然我家小姐以琴艺闻名天下,但每每遗憾不能将焦尾琴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只因久闻江南人杰地灵,这才携琴前来金陵,想要以琴会友,若有能在琴艺上登峰造极的大家,小姐情愿将名琴转赠,以免明珠投暗,愧对宝琴。只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焦尾琴乃是琴中圣品,若是寻常人得到此琴,恐怕多生是非,不得已标价千金出售,希望获琴之人有能力自保,也好杜绝一些憾事的发生。其实我家小姐虽然寄身风尘,千两黄金不过是一曲缠头罢了,并无求财之意,还请各位不要误解才是。”说罢,两个白衣侍女敛衽下拜,帘内的雪衣女子也是盈盈拜倒,帘外众人各自还礼,皆道不会多疑,就是杨影,虽然倨傲不肯还礼,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显然也对那白衣侍女的话颇为欣赏。 礼毕之后,帘内的雪衣女子再度坐定,另外一个不曾说话的白衣侍女走进帘内去了,却将一个琴盒从里面递了出来,外面的那个侍女接过琴盒放在身前,琴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具古琴,鹤山凤尾,龙池雁足,流纹溢彩,五色斑斓,尾端带着明显的焦痕。那侍女肃然道:“这就是蔡中郎的焦尾琴,在我家小姐手中已有三年,朝夕摩挲,时刻不离,这次小姐决意忍痛割爱,实在是不愿辱没名琴,为了公平起见,这次琴会小姐不会使用此琴。如今各位想必都已经明白我家小姐的心迹,琴会就此开始,我家小姐先行弹奏一曲,用以抛砖引玉,之后诸位客人有意者可以依次弹奏,若有能够艺压群伦的,焦尾琴就是他的。如果最终难分胜负,我家小姐决意斗琴,最后胜者可获此名琴焦尾,不论胜败,都是切磋琴艺,胜者不必过分欢喜,败者也不必心生怨尤,以免负了我家小姐一片苦心。” 众人见这白衣侍女言辞儒雅,条条是道,有婢如此,可见主人之不凡,虽然这素娥小姐始终不曾言语,只听见几声琴音,也知此女心中自有丘壑,在念及她售琴的苦心,都对这不曾蒙面的女子生出好感来,更有了无尽的好奇心,不知道这名闻遐迩的焦尾琴,终究会落入何人之手。 帘内的侍女从容点起一炉清香,香气溢出的一瞬,一缕流水也似的琴音婉转而起,先是春水之清丽,后如秋波之明澈,继而是冰下寒泉的艰涩,听到此处,只觉水之冷暖点滴在心头,琴声越来越冷凝,好似冰泉冻结,渐渐沉寂下去,直至无声无息,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正在众人侧耳聆听之时,琴弦中风波再起,似乎是一道山泉破冰而出,千丝万缕,汇聚成溪流,溪流潺潺,沿着山岩飞溅而出,霎时间珠飞玉溅,泠泠流转,琴声渐渐丰沛起来,就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江浪滚滚,琴声连绵不绝,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更和楼外的滔滔江流融合在一起,令人几乎分辨不出何者是流水,何者是琴音。众人眼前仿佛看见琴音和滔滔江水一般,涌入到茫茫碧海中去,继而琴音转为寥廓跌宕,如同海浪不绝于耳,指法越发精妙,几乎可以听出每一滴海水的流淌欢唱。 能够参与琴会的虽然只有室内几人,但是宛转阁外却聚集了不少人,或者立在远处,或者乘坐画舫,听着随风飘来的美妙琴音,都是赞叹不已,更有人从守门的碧姑娘那里知道,此刻弹琴的正是素娥姑娘,不禁暗自嗟叹,素娥琴艺如此惊绝,这焦尾琴当真可以卖出去么? 第三章 梧桐谁属(五) 金陵城内,有人处心积虑设下毒谋,金陵城外,大江之上,也有人为了对付杨宁而彻夜难眠。子夜时分,明月如洗,群星黯淡,金陵城外,千里江水澄透如练,在静谧的夜色中亘古东流,夜幕下一叶扁舟顺着江水漂下,在被月光映射得一片洁白的江面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痕。驾舟的是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穿着渔夫装束,面孔隐在月影之内,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但是只见他操舟渡水,宛若平地的手段,就知道绝非寻常人物。 金陵东下的这段江流水面极阔,两岸触目可见山峰石矶,尤其是南岸更是山峦叠嶂,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南北的分界,那人驾着小舟,避开了岸上军寨里洒落江面的灯光,贴近了岸边,连人带船隐藏在山影之中,越发影踪难寻,纵然有人瞧见他的影子,多半也以为是水鸟而已。就这样过了幕府山、燕子矶、劳山,轻舟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宛若壁垒的山峦落入舟子眼中,才略微松了口气,抬头仰望,只见那山顶上黑沉沉地盘踞着一座高耸的楼阁,月光下可见画角飞檐,雕梁画栋。那舟子心中微喜,振臂催舟,向山脚下早已废弃的破败码头驶去。 那人刚刚下船登岸,深沉森寒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缕清丽的箫音,箫音清越明丽,曲调低回缠绵,却不失清越明朗,正是他从前多次听闻的一曲《踏雪寻梅》。那人停住了脚步,凝神听去,只觉一缕箫音忽高忽低,颇有缥缈莫测之感,每一个章节,每一次曲折,却都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宛似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寂寞中透着清冷。又听了片刻,只觉那箫音渐渐婉转低回,不多时已经细若游丝,甚而消散无踪,可是心中却偏偏能够感觉到那静寂无声中的韵律,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样的沉默压制住了,正当心绪低落,几乎难以抑制情感的时候,一缕箫音蓦然扬起,宛若梅枝上如豆的小花苞在风雪中绽放开来,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喜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蠡。箫音继而奏出一串的明丽音符,描绘出一幅雪后的动人画卷,风中轻颤的梅枝,月下横斜的疏影,桥下涟漪的清波,音符渐渐跳跃起来,低沉时如闲花照影,飞扬时如风如烟,仿佛是一对母女携手去寻访那一枝雪后的春梅,箫声中倾诉着声声喜悦,只是不知怎么,或许是洞箫原本的悲凉渐渐散发出来,明明是喜悦的曲调,却隐隐透出一抹无限的悲凉。箫音渐落渐沉,终于转为悲凉,如泣如诉,凄楚缠绵,正如好梦难留,黄粱初醒。这时,曲调已经转为《安魂曲》的旋律,箫音凄凉悲怆,缠绵悱恻,似是儿女思慕高堂,又如父母悬念游子,更如孤雁南飞,烟波千里,声声断肠,字字血泪。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风中的时候,已经是皓月西沉,星河如练,举目四望,只有形影相吊。那人抬起头来,月光正照在他的面孔上,映射出点点反光,却原来不知何时,那人已经泪流满面。 用袖子拭去泪痕,那人沿着山路攀登而上,不过片刻已经到了山顶,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座月光下威严华丽的三层楼阁其实早已经破败不堪,只楼前门上的那块匾额都已经蒙尘多年,但是月光下依稀可见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落星楼”几欲破木而出。那人走到楼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道:“平师妹,小兄居重有事求见,请师妹赐允。”他的语声并不响亮,可是中气充足,音线悠远,整个山顶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显然内功比起月前大有进步。 话音在风中消散良久,从落星楼的顶楼才传来一个清冷冰寒的声音道:“原来是居师兄,是颜紫霜让你来见我的么?” 居重心中微凛,抬起头恳切地道:“师妹见谅,小兄不是存心违逆师妹心意,只是想要报复姑姑的血仇,不得已才听命于颜仙子,师妹,唐家不敢再得罪魔帝,任凭魔帝和剑绝在江宁停留,师妹你虽然武功绝世,但毕竟人单势孤,若不能得到颜仙子相助,想要报仇终究是镜花水月。” 楼内的女子轻轻一叹道:“师兄,你错了,若想报仇,根本不能对颜紫霜惟命是从,她的心里有万里河山,有天下百姓,有大义壮志,却独独没有情义二字,智者无情,不外如是。你跟着她只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不知何时就会被她牺牲,为师父报仇之事,我自会处理,你就不必操心了,替我转告颜紫霜一声,师父之死,子静或者有五分罪责,另外五分却要着落在她身上,若非同门不能相残,我早就将她手刃剑下了。” 居重也是赤壁之战的当事人之一,不知内幕,仅凭所见所闻,令他难以苟同平烟的看法,沉声道:“师妹所言差矣,姑姑虽然只将我收为记名弟子,但是恩义深重,不啻生身父母,她老人家枉死在魔帝手上,此仇此恨,居重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更何况当时我虽然不在场,可是后来也已经打探清楚,姑姑对那魔帝处处手下留情,可是那小贼心狠手辣,竟然痛下杀手,若非他忘恩负义,姑姑怎会落败身死,就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们兄妹见到。颜仙子虽然有错,错在她请出姑姑铲除邪魔,归根结底,魔帝才是我们的仇人,如今颜仙子痛悔万分,决心全力助你我复仇,师妹纵然不肯谅解,也不能全然不顾颜仙子的一番苦心。我听说师妹和那魔帝本是旧识,就连姑姑传授师妹的剑法,都泄露给了那少年知道,莫非师妹竟然恋栈旧情,不顾姑姑对你的养育之恩么?” “住口。”一声断喝从楼内传来,声若利刃,入耳如刀,居重只觉头痛欲裂,不由低哼了一声,却是不肯示弱,仍然怒视着落星楼,丝毫没有屈服之色,反而扬声道:“无论如何,颜仙子托我转告师妹一声,魔帝在江宁已经数日,明日是集珍大会的最后一天,万宝斋在秦淮河畔宛转阁举行斗琴盛会,胜者可获焦尾宝琴,洞庭双绝精通音律歌舞,虽然琴绝不在,剑绝尹青萍也必定前去参与宛转阁观战,事过之后这两人可能就会鸿飞冥冥。师妹已经在落星山驻留多日,若是有心报仇,最好不要错过明天的机会,否则纵然师妹舌绽莲花,我也只当师妹辜恩负义,从此以后情义两绝,再无兄妹情份,我知道师妹或者没有把我这个无能的师兄看在眼里,但是姑姑的在天之灵难道也不在师妹意中么?” 楼内静寂无声,没有回答,居重一顿足,转身走下崖去,紧咬的牙关不觉渗出血痕,一滴滴坠落在山路上,月光下殷红如火,正如这个男子心底的怒火,就是沉没黄泉,也不能消减一分。 落星楼之上,西斜的月光透过早已没有了遮掩的窗格映入楼中,原本残破的房间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避风的角落处,从楼顶垂下一顶雪白的纱帐,透过朦朦胧胧的帐幕,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婀娜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来一声轻叹,然后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挑开了纱帐,露出了平烟清冷秀丽的容颜,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管淡黄的竹箫,布衣荆钗,天然国色,腰间束着青丝缠银的衣带,离开岳阳不过十数日时光,平烟已经清减了许多,青丝如墨,鬓角却多了些许寒霜,那双原本淡漠沉寂,寒若冰雪的眸子已经凌厉如剑,眼底深处有着无尽的悲怆和怒火,这个曾经心中只有剑道的女子,也不能逃过仇怨和悔恨的折磨。 幽幽一声长叹,平烟起身走到窗前,举目远眺,窗外长江如练,滚滚东流,宛若心中愁绪,恨海难填。仰头望月,仿佛在月中看见一个寂寞如冰雪的身影,平烟低声道:“子静,子静,你为何要杀死我的师父!”幽冷的声音没有疑惑和迷茫,却带着难以描述的惋惜和痛楚,若被颜紫霜听见,必定心中大喜,只因她可以判定,这位面冷心冷的师姐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以血还血。 同样的月光下,杨宁凭窗而立,只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一片,不知怎么,那清冷的月色让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影子,隐在袖子里面的左手紧紧握住凝青剑,虽然有薄若蝉翼剑囊相隔,但是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剑刃的锋利和冰寒,正是剑如其人。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如冰玉的声音道:“子静,子静,你说明天我有没有机会替姐姐夺来那具焦尾琴呢?” 杨宁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认真地说:“姐姐若是喜欢,那焦尾琴就是绿绮姐姐的。” 集珍大会的第十日终于到了,不过这一次可没有在万宝斋举行。萧旒是个聪明人,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却终究是带了几分铜臭气,若是在斋中举行琴会,未免有些贻笑大方,所以在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转阁,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书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选在此地举行琴会最是合情合理。更何况秦淮河两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书院青楼,更有无数色艺双全的女子,精通琴棋书画,正是一个青楼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条件,若单凭才艺,只怕这秦淮河的名妓还要胜过许多颇负盛名的才子,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而这琴会若在宛转阁举行,自会有许多在江南都颇负盛名的名妓参与,再加上前来参与斗琴的各方客人,这样的盛况,可能是十数年也难得遇上一回。万宝斋从中谋划,自可邀得清名实惠,所以虽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头,萧旒依旧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况青萍一听说琴会之事,就是兴致盎然,亲自到万宝斋的宝库里寻了一聚古琴,练习了整晚,想要在琴会上小露锋芒,如今杨宁已经是万宝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义姐,更可能是未来的主母,就是为了讨得青萍欢心,萧旒也万万不能让这次琴会出了什么纰漏,所以更是尽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转阁,力求宾主尽欢,琴会一帆风顺。 日上三竿,江宁总店的护院安道淳奉命前来迎接杨宁和青萍两人去宛转阁,院门一开,就看到青萍神采飞扬地扯着杨宁衣袖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了出来,虽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丽娇艳的容颜宛若带露春花,没有一丝疲惫神情,倒是杨宁神色淡漠,眉宇间有几分落落寡欢,似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不过每当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从青萍身上掠过,眼底深处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开心,他也开心一般。杨宁和青萍并肩走出院门,随后走出来的却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着他沐浴更衣,又将头发须髯都梳理修剪过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银灰色武士装,贴身的裁剪将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来,越发显得魁梧彪悍,不过黑底暗纹的外袍和手中抱着的琴盒却让他少了几分凶悍,多了几分温和。虽然从原来的骷髅会大当家变成了现在的跟班随从,不过看他张开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因此对杨宁有什么不满,反而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也难怪,即使是褚老大这种粗人,从萧旒口中知道什么是魔帝侍从之后,也不免会心花怒放的,这个侍从身份至少可以保证杨宁不会随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还兼具魔帝鼎炉的身份,更何况他本就对杨宁颇具好感,若能跟着这个少年,总比在新成立的锦帆会寄人篱下的好。 安道淳领着三人从万宝斋的后门走出,和前面宽阔繁华的御街不同,万宝斋后门是一条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内有秦淮河、清溪和运渎交错纵横纵横,以舟代步,几乎可以到达大半个金陵城,所以万宝斋的后门也有一个小小的青石码头,系着一艘精巧纤长的画舫。四人登上画舫,进了舱中,坐定之后,安道淳便令舟子开航,画舫轻悄无声地驶入了河道,不多时转入了一条更为宽敞的河流,河上乌篷船往来如梭,也有许多华丽的轻舫,都是不急不缓地各自前行,直到这时,杨宁和青萍才当真领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闲雅的另外一面。 画舫游走了片刻,终于转入了秦淮河的主道,这一带和别的河道不同,两岸看不到连云广厦,富贵门阀,却是一间间青楼书院,或者富丽堂皇,或者雅致风流,虽然是在秋末时分,烟柳凋敝,但是隔着绿瓦红墙,却隐隐可见看见红叶如火,松柏常绿,别有一种风味。不过这些楼阁虽然多有不同,却每一家门首都悬着一盏样式精巧的纱灯,或者是青绿色,或者是胭脂红,朱碧相间,相映成趣。青萍虽然曾经和绿绮在洞庭以琴舞娱人,但不过是借此遮掩身份,探听江湖消息,别说她们自己,就是前来听琴观赏剑舞的客人也很少将她们当成风尘中人,因此对真正的风尘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来,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问。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书院有两种,一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馆,一种是人人可去的风流场所,叫做红馆,彼此间泾渭分明,为了标榜清楚,也让前来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数,所以这门前纱灯就是标志,若是不顾规矩,胡乱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风尘女子的大忌。这些名妓身后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对付一个人当真是轻而易举。不过凡是能够在岸上书院青楼存身的名妓,就是悬着红纱灯,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贱之人,想要一亲芳泽,需得陪尽小心,金银铺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过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艰难,比追求名门闺秀还要多上几分。”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颜面发烧,她虽然曾以艺妓身份示人,却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与人语,何曾听过这样的言语,虽然知道安道淳不过是向自己介绍秦淮的风物,也觉羞涩难言,目光一闪,却见杨宁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蓦然伸手在杨宁腰间狠狠拧了一把,杨宁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先是心中一颤,就要还手,但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由顿了一顿,这一停顿已经给青萍袭击得手,只觉强烈的痛楚从腰间传来,不由微微苦笑,无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见杨宁的眼神,只觉心头一滞,继而恶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莫非也想试试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别说你现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报上名来,就可以风流快活一番吧。” 杨宁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属,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哪里听见安道淳和青萍说些什么,青萍见他傻呆呆的模样,只觉心中好笑,那一缕醋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无踪,不由大笑起来。见青萍展颜,杨宁松了口气,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神已经温和了许多,安道淳自觉方才失言,此刻不敢发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无顾忌,也跟着笑了起来。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声里,青萍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顺风飘入另外一艘华丽的画舫之中。那艘画舫表面上看似寻常,只是凌波渡水,轻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画舫的材质竟是南海檀木,这种檀木极为贵重,用来制作家具,往往价值千金,此刻却用来做了一艘寻常画舫,这样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诸侯也未必舍得,可见其中蹊跷。不过若给人看到画舫中的主人,想必会恍然大悟,除了南闽俞家的人,天下间还有谁能够有这样的大手笔,轻易聚集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过此刻的俞秀夫却是神色黯淡,耳边飘来意中人梦萦魂牵的声音,虽然未见佳人倩影,却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欢欣,只觉得心中越发凄苦,怔怔望着案上的一个黄梨木盒,呆若木鸡。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打开盒子,略显阴暗的船舱里顿时显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却原来这盒子里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颗颗檀珠圆润光泽,触手一片清凉,用金丝银线编织成汗衫,可谓价值连城,这是他数日来令人赶制出来的珍宝,可是制成之后,心中却生出无尽的惆怅,自己要如何将这件珍珠衫送给青萍呢?那个女子刚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礼?正在犹豫之间,身边传来管事的声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转阁了。” 俞秀夫惊醒过来,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只见秦淮河在前面绕过一个弯去,就在此处有一座三面临水的楼阁,楼高数丈,飞檐流丹,粉墙翠瓦,雅致华美,楼前有一座小小码头,可以容纳两三艘画舫游船,从码头到楼阁修建了一条白木的栈道,栈道两边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正通向珠帘九重的宛转阁。这里的码头不大,再加上不喜欢喧嚣,所以客人登岸之后,船只经常顺着河道驶走,可以到数里之外的白鹭洲暂歇,这宛转阁和白鹭洲遥遥相望,可以用***为记,招来船只,客人要走的时候不需片刻船只即到,最是轻松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时,正看到一个黑衣秀士在书童搀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侧过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映射着阳光,从俞秀夫身上掠过,停留了刹那,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可是不知怎么俞秀夫竟然觉得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深处竟透出冰冷残酷的意味,只觉心头巨震,俞秀夫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心中波澜乍起,凤台阁主果然是凤台阁主,这不经意间流漏出来的锋芒,是否那温文儒雅的吴澄吴先生的真正面目呢?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就在后面,望见吴澄之后,都是心中一动,萧旒没有跟两人说过吴澄也要参与琴会,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青萍看了杨宁一眼,眼中透出征询之色,杨宁目光微动,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青萍嫣然一笑,挑开帘栊走出舱去,高声道:“吴先生,您也来斗琴么?” 这时候吴澄已经登上岸去,笑面阎罗邱生和殿中将军战恽正随后走出船舱,战恽手中还抱着一个古朴的琴囊,听到青萍呼声,三人都转头向这边望来,不过除了吴澄之外,两人的目光几乎都立刻落到了站在青萍身后的杨宁身上。邱生目光中透出一缕喜悦,向杨宁微微一笑,轻轻颔首,虽然这个笑容令他显得分外狰狞可怖,但是杨宁却不会误会他的心意,所以神色虽然淡漠依旧,目光却柔和了几分,也是颔首还礼,相反的,那战恽的目光却是有些凌厉,将杨宁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像是猎人打量猎物,将军看待敌人的模样,眼中更是带着几分炽烈的战意,虽然略显张扬,却让他多了几分激扬神采,少了几许萧瑟。 吴澄停下脚步相候,直到杨宁和青萍登上岸来,才朗声笑道:“原来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来了,这也难怪,这焦尾琴乃是琴中至宝,若能据有此琴,或可追慕古人风采,就是我这粗通琴艺的俗人也敢冒昧前来,更何况受过清绝先生亲授琴艺的剑绝呢?只可惜琴绝绿绮小姐伤势未曾痊愈,如果她能够亲来宛转阁,恐怕这焦尾琴的主人绝对不会是旁人了?” 青萍听到此处,想起身陷信都的绿绮,再想到杨宁的身世处境,不由一阵恙怒,毫不领情地道:“若是我姐姐亲来,自然没有话说,这焦尾琴绝不会落入别人手中,只可惜她被你们那位世子殿下强行留在信都了,不过我的琴艺也有姐姐六七分火候,未必就没有夺琴的机会,倒是您吴澄先生,这次赶来参与琴会,定然是胸有成竹,意欲马到成功吧,这也难怪,那罗承玉也是附庸风雅之辈,要不然怎么纠缠我姐姐不放,您这位西席先生想必也通晓音律吧,否则怎配做世子殿下的师父呢?” 听到青萍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语,邱生和战恽都是面色一寒,邱生也还罢了,顾忌着杨宁的存在神态有些收敛,那战恽瞧向青萍的目光已经变得森寒酷厉,倒是吴澄只是摇头苦笑道:“青萍小姐说错了,这一次吴某不过是旁观之人,虽然吴某略通音律,但是一双眸子看不见江山如画,人物风流,所以琴声不免有几分局促,怎敢在人前献丑,这一次参与琴会的是战将军,他的琴道传自幽燕大家,也有独到之处,一会儿青萍小姐不妨领略一下战将军的琴艺。” 听到这里,杨宁和青萍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漏出几分惊诧,他们都以为战恽不过是帮着吴澄抱着瑶琴,想不到这一次参与斗琴的竟然是战恽本人,一个莽莽武夫和三尺瑶琴放在一起,顿时生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青萍更是仔细向战恽双手望去,只见这双手修长干燥,十指皆有茧子痕迹,若是拿枪执剑自然最合适不过,用来拨动琴弦,却不免多了几分晦涩,不由暗自冷笑,青萍淡淡道:“好啊,原来战将军也是琴道中人,希望小女子有机会聆听将军的琴艺吧。”战恽听出青萍的暗讽,却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反唇相讥。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耳中传来几声铮铮琴音,韵律平和优雅,隐隐透出迎客之意,吴澄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看来主人等急了,多半是不喜欢这么多人挡住了道路,还是快些进去吧。”他这句话别人听起来都不觉得怎样,青萍却是心中一动,能够从寥寥几声琴音中听出真意,看来吴澄的琴艺也是非比寻常,怎么这次斗琴却不肯亲自出面呢?如果当真如吴澄所说,因为目盲导致琴音局促倒也罢了,可是在青萍看来,这位吴先生虽然目不能视,但是胸襟气度皆非凡响,怎也不相信他的琴音会有这样的瑕疵。不过这些念头在青萍心目中不过一闪而过,微微撇嘴,也不理会吴澄,拉着杨宁向宛转阁走去。吴澄摇头微笑,丝毫没有恼意,倒像是看见自家的孩子在眼前胡闹一般。 不过两人经过吴澄身边之时,杨宁却微微一皱眉,目光炯炯向吴澄望去,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今日的吴澄的气息多了几分锋芒,若非不论身形举止,还是内息变化,都和前几日一般无二,面上也没有易过容的痕迹,只怕他要怀疑这个吴澄并非真身了。这样的变化定有缘故,如果不是有人冒充,那么就是吴澄心境有了变化,才让自己察觉出异样来。 似乎是感觉到杨宁的犹疑,吴澄黯淡的眸子瞥向他,微微颔首,似乎示意他先走,那种温和的举止中透着淡漠的疏离,再也感受不到原来的那种亲厚,杨宁不知怎么只觉心中一痛,别过脸向前走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虽然不知道吴澄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变化,可是想必和信都有关吧,罢了,罢了,自己从未奢求过得到幽冀的认同,又何必在意这样的小事呢,看来自己还未得到“坚心忍性”的真谛,才会被前几日的假象所蒙蔽。 穿过数从灌木,杨宁跟青萍两人沿着木制栈道走到了宛转阁前,阁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人,左边正是一身华服,满面堆笑的萧旒,见到两人便作揖道:“帝尊和青萍小姐到了,万某没有亲自送两位过来,实在是有些失礼,呵呵。”右边立着的却是一个身穿淡绿衫子的清秀女子,这女子大概十**岁年纪,神情温婉,容貌秀丽,等到萧旒说完才轻轻一福道:“碧儿拜见帝尊万福,青萍小姐安好,我们小姐已经在厅中等候两位了,今次琴会不比寻常,小姐有言在先,若是过不了她这一关,就不能上楼去见素娥姐姐斗琴,不过这些门槛是防备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的,青萍小姐既然是绿绮小姐的妹妹,琴艺想必不凡,这一关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青萍早已打听清楚,知道这宛转阁现在的当家花魁是一个叫做董青沅的女子,据说精通各种乐器,尤擅琵琶,乃是秦淮河畔首屈一指的名妓,她曾经跻身风尘,倒也不厌恶风尘女子,更何况这位董青沅卖艺不卖身,也算得上是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所以客气地道:“碧姑娘有礼,青萍也听说过秦淮董娘子的名号,据闻董姑娘最擅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可以洞金裂石,催人泪下,琴会之后若有机缘,青萍还想向董姐姐请教一下琵琶的指法呢。” 那叫碧儿的女子听到青萍这番言辞,一双月牙眼似乎迷得看不见了,欢喜地道:“我们小姐也是素来仰慕洞庭双绝的声名,原本曾想到洞庭向两位请教,只可惜还没有成行,两位就已经离开洞庭了,我家小姐常常感叹,彼此身份天差地别,只怕没有了和两位小姐探讨音律的机会,想不到青萍小姐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小姐只怕已经等急了。” 青萍微微一笑,拉着杨宁走进了厅堂,厅门关闭的同时还听见碧儿的声音道:“吴先生和战将军请稍候片刻,我们小姐吩咐,客人若是都进去了,人多口杂,只怕难以评断琴艺高低呢。”后面的话两人都没有留心,只是开始打量宛转阁的客厅。 这间厅堂颇为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走进厅内,只见到处都是绿色的轻纱飞扬,就连两侧的桌椅,椅子上的垫褥,桌上的杯盏,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纵然是盛夏时节,若是进了这间厅堂,也会觉得一颗心都清凉了几分,虽然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天气寒冷,但是这绿色的厅堂却似乎不给人冰冷的感觉,反而令人生出春意盎然的感觉。通向内堂处,垂了一片晶帘,却是绿色琉璃串成的帘栊,深深浅浅,朱碧相错,那一片清亮的绿色光芒中偶然点缀着的朱红,令人顿觉眼前一亮,不禁生出想要探视内堂陈设的好奇心。 帘子前面坐着一个翠衣云鬓的美丽女子,双手搭在面前的瑶琴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若有若无的琴音在堂中散开,低微得只要出了房门就难以听闻,看见三人进来,她的目光在杨宁和褚老大身上一掠而过,就定定地看向青萍,含笑道:“青萍小姐有心参与琴会,原本青沅应该立刻放行的,不过小女子答应了素娥妹妹,替她过滤一下琴会的客人,小女子这就抚琴一曲,请青萍小姐辨识曲目,若是辨别不出,就只好请小姐在这里止步了。” 青萍也不入坐,心道,若要弹琴未必可以胜过你,但是在姐姐身边什么曲子没有听过,还怕了你的考问么,想到此处便轻轻颔首道:“董姐姐尽管弹奏吧,小妹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 董青沅微微一笑,她的容貌原来不过是清秀端丽,但是笑颜初绽之后,周身上下流露出风情无限,令得站在最后面的褚老大不觉看直了眼,董青沅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然后伸出素手拨动琴弦,轮指轻拂,一串清丽动人的音符宛若叹息一般从指下逸出,只弹奏了一个小节,董青沅就停下手来,含笑看向青萍,眼中透出询问之色。青萍淡淡一笑,知道董青沅这是有心为难,琴曲无数,这其中不免有些相近的断篇,不过一小节曲调,若是冷僻的曲子,就是精通音律的人也未必记得起来,不过这自然难不住她,略一思索,便从容道:“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吟哦之声高低有致,宛若琴韵。 董青沅目中闪过佩服之色,她虽然以琵琶扬名,但是在琴艺上也算是少有敌手,这首曲子原本是赵飞燕的《归风送远》,可惜在宫乱中损毁,至今世上只留下部分残篇,还是董青沅苦心搜集,才连缀成曲,想不到青萍一听就认了出来,更吟诵赵飞燕的篇章点明琴曲来历,果然不愧是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剑绝并不以音律见长,就已经有如此本领,却不知道那位素未蒙面的琴绝,又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董青沅起身敛衽道:“青萍小姐果然是精通琴艺的才女,青沅这是班门弄斧了,就请上楼去吧,素娥妹妹想必也会期望见到小姐。” 青萍微笑还礼,便向董青沅身后的内堂走去,杨宁早已习惯和青萍同进同出,正欲举步跟上,却听见董青沅婉转地劝阻道:“子静公子且请留步,素娥小姐有言在先,这楼上只有知音人才能够上去,可不许带同伴随从上去的,不如小女子在这里再抚一曲,如果公子认得,再和青萍小姐一起上去如何,否则也只好请公子在厅内等候了。” 青萍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她可没有料到那素娥竟然有这样的要求,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如果让她抛下子静自己上楼去,她可办不到,看向杨宁,眼中透出犹豫之色,若非还眷恋那具焦尾琴,只怕她已经要拂袖而去了。 杨宁听到董青沅的要求,第一个反应就是放弃,他虽然在洞庭双绝身边两年,最多也就是听听绿绮弹琴,除了几首特定的曲子外,可没有留心其他的琴曲到底叫什么名字,别说未必能够辨别出曲目,就是辨别出来了,也未必叫得出来名字,可是就在他想要放弃,索性就在下面等候青萍的时候,却触到了青萍期盼的目光,心中一滞,再也说不出“放弃”这两个字,沉默了片刻,杨宁的神情变得冷厉起来,双目更是寒光暴射,冷冷瞥了董青沅一眼,漠然道:“很好,你弹奏吧。” 董青沅原本只觉得这个清秀少年略显腼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由怀疑杨宁是否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帝。但是顷刻之间,眼前的文弱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望着自己的目光冰寒刺骨,宛若在冰雪里浸润了多年的利剑一般,似乎可以穿透自己的五脏肺腑,她生平没有遭遇过什么凶险,不能分辨杨宁身上狂涌而出的杀气,只觉得眼前这少年仿佛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岳险峰一般,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迫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就连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隐约的危险,她勉强一笑,慌忙低下头去,避开杨宁的目光,随便弹奏了一小节琴曲,却不敢弹奏太冷僻的曲子,一缕琴音清幽入骨,婉转清扬,弹了两三个小节之后才停了下来,用征询的目光瞧向杨宁,虽然曾经答应过素娥,可是趋吉避凶的本能还是让她留了些情面,希望这少年侥幸过关才好。 杨宁苦思冥想了片刻,隐隐记得听过绿绮弹奏过这首曲子,却是一时想不起名字,目光忍不住飘向青萍,青萍早已听了出来,瞥了董青沅一眼,见她目不旁视,便用新学不久的《传音入密》低语了两个字,《传音入密》是武道宗密技《千里传音》的入门功夫,在三丈之内可以收束声线,再远一些效果就不行了,而且若是功力精深之人还可以探听到声浪的变化,比起《千里传音》来说可算天差地别,但是好在所需内力不高,青萍在两丈之内已经可以勉强运用自如,再说董青沅又不是武功高手,所以青萍才会堂而皇之地用了出来。听见入耳的语声,杨宁眼睛不由一亮,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脱口道:“是《绿竹》么?” 董青沅还未回答,青萍唇边已经露出笑意,在董青沅身后轻轻点头,董青沅目光低垂,眼睛的余光已经将青萍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清萍是如何传递消息,但是至少她可以看得出来杨宁对琴艺一知半解。不过杨宁既然已经答出了问题,她也无心拦阻,无论如何魔帝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若非事先答应了素娥不许他人随便上楼,她也未必会为难杨宁,让自己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暗自叹息一声,她有几分冷淡地道:“子静公子也请上楼吧。”说罢将目光移到了褚老大身上,心道,无论如何这人可万万不能让他上去了,就是再有人透漏了答案,自己也要据理力争才是。想不到褚老大却是识趣,还没有等董青沅开口,就慌忙将手中的琴盒交给了杨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了出去,还带着一脸庆幸的神情,董青沅见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不禁舒展开来,连连挥手催促杨宁和青萍自行上楼去。 青萍自然知道董青沅手下留情,若是董青沅索性让杨宁上前弹奏一曲,可是绝对会露馅的,见董青沅不为己甚,青萍报以歉意地一笑,向董青沅点头致谢之后,和杨宁并肩走入内堂。在内堂通向楼上的楼梯前,两个白衣侍女垂首肃立,见到两人都是深深一拜,左右分开让开楼梯,放两人上楼去了。 从内堂的楼梯上去,直接到达顶楼,又是两个白衣侍女挑开水晶帘栊,将两人引入琴室。所谓的琴室,经常是一间开阔的厅堂,地下埋上一些空酒瓮,用来形成回声,其中陈设或者雅致,或者华丽,却是琴师自己的爱好了。宛转阁的这间琴室却是与众不同,木制的地板下面离地半尺,走在上面可以发出响动,琴室左右两侧清一色都是长窗,窗子高高支起,垂下浅碧的轻纱,窗台上各自放着几盆兰芷,轻风吹过,绿纱飞扬,带来幽香一缕。只四下打量了几眼,青萍就知道这间琴室最适合弹奏乐器,且不说地板下面的空气流动可以有助回声,支起窗子,还可以将琴室的空间无限扩大,再加上三面临水,高处风疾,在此地抚琴,就是不用内力,也可以让方圆百余丈之内的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宛转阁能够扬名秦淮,也算是名至实归。 青萍放眼看去,只见这间琴室被中间的一道竹帘分成内外两进,外进左右摆着八张清漆长案,案头放着清茗一盏,长案后面各自铺着一方竹席,上面加了绣着绿叶白花的柔软坐垫,可以让客人坐得舒舒服服。帘前左右各自站着一个侍女,也是穿着白色衣裙,面上却多了一袭白纱,只露出一双眸子,而在左右长窗之下,各自放着一套茶具,此刻炉上正烹着清泉,白色的水气缕缕升腾,给这略显清冷的琴室添了几缕温暖。竹帘之内则是光芒黯淡,令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格局,但是透过竹帘缝隙,隐约可见一个广袖长襦的雪衣女子坐在席上,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却不知是否就是那具名闻遐迩的焦尾琴了。 此刻琴室内已经坐了几个人,左侧最上首的席位上坐的是豫王杨钧,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博袍,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多了几分飘逸冲淡,在这样的环境里,越发显得气度雍容。杨钧下面空了两个席位,最末一席坐着一个面白微须的布衣文士,面前放着一具瑶琴,正在闭目养神。右侧的四张坐席空了三张,坐在首席的却是一个儒雅风流,容颜俊美的青衣书生,不过这人虽然穿着男装,任何人瞧见她那雅丽如仙的容颜,也立刻就会知道这书生原本是女子装扮的,虽然如此,这女子的装扮却不曾流露出一分阴柔气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洒脱飘逸,气度从容,令人好感顿生,腰间悬着的那柄样式典雅古朴的长剑更是给这女子添了几分英凛之气,令人忆起她在江湖上高高在上的身份。 一看到那青衣书生,青萍却是心中一凛,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厉声道:“颜紫霜,你怎么会在这里?”杨宁的反应更是直接,身影一闪,已经将青萍挡在身后,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紧紧盯着颜紫霜,眼中透出无穷的杀机,他可是很清楚,这个女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对头,其他人和自己为敌,或者是为了恩怨,或者是为了利益,就是曾经和自己两败俱伤的平烟,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武道的真谛,都有化解的可能,只有这个女子,虽然清明如水的双眸蕴涵着无限慈悲,但是身为翠湖入世一系的弟子,一定会是武道宗嫡系传人最可怕的对手,历代魔帝不会畏惧真刀实枪,但是对于这些立誓匡扶正义,铲除邪魔,无所不为,占据了优势人心的敌人,应付起来还真是倍感头疼。 颜紫霜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只是拿起长案上的香茗轻轻啜了一口,继而明眸流转,淡淡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紫霜自然是前来参与琴会的,两位可是有什么疑问么?” 青萍想起岳阳败战之辱,只觉心中怒火升腾,正要出言讽刺,杨宁已经冷冷道:“那样最好不过,你若是想要和我作对,可别怪我大开杀戒,凭你的武功,还没有和我交手的资格。” 颜紫霜眼中闪过一缕光芒,微笑道:“紫霜武功虽然不济,却从不畏惧强权,子静公子在赤壁杀得江南群雄血流成河也还罢了,毕竟是为了自保,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将责任都推到子静公子身上,但是乌江的林群林大侠又有什么过错,过路的旅人又有何辜,子静公子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还要放火焚尸,这件事紫霜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今次紫霜不愿搅扰琴会,日后再见,紫霜自会代武林侠义之士,向子静公子讨还一个公道。” 杨宁一皱眉,乌江之事虽然他也知道,但是自己既然没有做过,他也懒得声辩,想不到颜紫霜一见面就要将这桩血案推到自己身上,虽然从不畏惧人言,也不能任凭别人诬陷,正要厉声辩白,只听帘后传来几声铮铮琴音,宛若金石相击,入耳惊心,似乎带了不悦之意,阻止了杨宁还没有出口的话语。然后一个面蒙轻纱的侍女扬声道:“素娥小姐吩咐,今次宛转阁中以琴会友,不论江湖是非,颜仙子,子静公子,两位不管什么恩怨,只要出了琴室,是打是杀,小姐无权过问,但是在这琴室之内,两位却都要遵守小姐的规矩,否则就只好取消两位参与琴会的资格了。” 颜紫霜闻言微微一笑,向帘内略一欠身,表示歉意,然后转过脸去,明显的不想再理会杨宁,杨宁却是剑眉一轩,两道清冷如寒江,凌厉如青霜的目光透过竹帘向内望去,这一道竹帘实在遮挡不住他的目光,但是帘内的女子竟然也蒙了雪白的面纱,周身上下,除了一双明亮如寒星的璀璨双眸之外,就只有一双纤纤玉手露在外面,就连高矮都难以判断,更别说相貌身材了。想起初到金陵的时候和这个女子曾经有过目光的接触,杨宁只觉心中微动,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竟然有勇气当众训斥颜紫霜和自己,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两人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正邪两道顶尖的人物了,这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勇气,当真令人佩服。目光一闪,发觉众人望向帘内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意,杨宁虽然桀骜,却不是强词夺理之人,便也不再言语,自行走到右边最后一席坐下,以他的性子,却是宁愿坐在最末一席,也不肯坐在别处,自认屈居颜紫霜之下的。 青萍狠狠瞪了颜紫霜一眼,走到杨宁身边坐下,虽然按理说应该一人据一席,但是这里的人多半都心知肚明,真正要斗琴的多半是剑绝青萍,而非杨宁,所以竟是无人过问。 又过了片刻,琴室内先后走进了吴澄、战恽、俞秀夫三人,看到室内情景,俞秀夫犹豫了一下,才坐在杨宁的上首,吴澄和战恽却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杨钧下首,因为吴澄声言不会参与斗琴,所以两人也是坐在了一起,琴室内的坐席只留下两张还空着。 又过了片刻,直到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才有两人姗姗来迟,来人是一男一女,正是杨影和秋素华,杨影丰神如玉,穿着女装的秋素华也是妩媚动人,两人并肩而行,正如一对璧人,令得众人侧目。杨影冷冷环视四周了一圈,目光中尽是倨傲之色,也不和任何人打声招呼,通名道姓这一程序也省了,直奔左侧第三席坐下,神态十分傲慢无礼,就连坐在左侧最末一席,惟一真正为琴会而来的布衣秀士也是微微皱眉,露出不虞之色。秋素华却是礼数周到,先向帘内敛衽一礼道:“胭脂书生秋素华拜见素娥小姐,久闻小姐琴艺冠绝西南,素华仰慕已久,今次冒昧前来,不敢说争夺焦尾琴,但能一聆小姐仙音,余愿足矣。” 帘内传出一缕优雅淡漠的琴音,似乎是帘内主人正与来客相互揖让一般,表现出欢迎之意,秋素华笑颜如花,又向帘内行了一礼,这才在颜紫霜下首入座。 见席位都已经满了,先前代主人说话的那个白衣侍女再度扬声道:“我家小姐今次东来,只是为了替焦尾琴寻一个主人,虽然我家小姐以琴艺闻名天下,但每每遗憾不能将焦尾琴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只因久闻江南人杰地灵,这才携琴前来金陵,想要以琴会友,若有能在琴艺上登峰造极的大家,小姐情愿将名琴转赠,以免明珠投暗,愧对宝琴。只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焦尾琴乃是琴中圣品,若是寻常人得到此琴,恐怕多生是非,不得已标价千金出售,希望获琴之人有能力自保,也好杜绝一些憾事的发生。其实我家小姐虽然寄身风尘,千两黄金不过是一曲缠头罢了,并无求财之意,还请各位不要误解才是。”说罢,两个白衣侍女敛衽下拜,帘内的雪衣女子也是盈盈拜倒,帘外众人各自还礼,皆道不会多疑,就是杨影,虽然倨傲不肯还礼,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显然也对那白衣侍女的话颇为欣赏。 礼毕之后,帘内的雪衣女子再度坐定,另外一个不曾说话的白衣侍女走进帘内去了,却将一个琴盒从里面递了出来,外面的那个侍女接过琴盒放在身前,琴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具古琴,鹤山凤尾,龙池雁足,流纹溢彩,五色斑斓,尾端带着明显的焦痕。那侍女肃然道:“这就是蔡中郎的焦尾琴,在我家小姐手中已有三年,朝夕摩挲,时刻不离,这次小姐决意忍痛割爱,实在是不愿辱没名琴,为了公平起见,这次琴会小姐不会使用此琴。如今各位想必都已经明白我家小姐的心迹,琴会就此开始,我家小姐先行弹奏一曲,用以抛砖引玉,之后诸位客人有意者可以依次弹奏,若有能够艺压群伦的,焦尾琴就是他的。如果最终难分胜负,我家小姐决意斗琴,最后胜者可获此名琴焦尾,不论胜败,都是切磋琴艺,胜者不必过分欢喜,败者也不必心生怨尤,以免负了我家小姐一片苦心。” 众人见这白衣侍女言辞儒雅,条条是道,有婢如此,可见主人之不凡,虽然这素娥小姐始终不曾言语,只听见几声琴音,也知此女心中自有丘壑,在念及她售琴的苦心,都对这不曾蒙面的女子生出好感来,更有了无尽的好奇心,不知道这名闻遐迩的焦尾琴,终究会落入何人之手。 帘内的侍女从容点起一炉清香,香气溢出的一瞬,一缕流水也似的琴音婉转而起,先是春水之清丽,后如秋波之明澈,继而是冰下寒泉的艰涩,听到此处,只觉水之冷暖点滴在心头,琴声越来越冷凝,好似冰泉冻结,渐渐沉寂下去,直至无声无息,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正在众人侧耳聆听之时,琴弦中风波再起,似乎是一道山泉破冰而出,千丝万缕,汇聚成溪流,溪流潺潺,沿着山岩飞溅而出,霎时间珠飞玉溅,泠泠流转,琴声渐渐丰沛起来,就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江浪滚滚,琴声连绵不绝,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更和楼外的滔滔江流融合在一起,令人几乎分辨不出何者是流水,何者是琴音。众人眼前仿佛看见琴音和滔滔江水一般,涌入到茫茫碧海中去,继而琴音转为寥廓跌宕,如同海浪不绝于耳,指法越发精妙,几乎可以听出每一滴海水的流淌欢唱。 能够参与琴会的虽然只有室内几人,但是宛转阁外却聚集了不少人,或者立在远处,或者乘坐画舫,听着随风飘来的美妙琴音,都是赞叹不已,更有人从守门的碧姑娘那里知道,此刻弹琴的正是素娥姑娘,不禁暗自嗟叹,素娥琴艺如此惊绝,这焦尾琴当真可以卖出去么? 第四章 朱弦弹绝(一) 第十一卷第四章朱弦弹绝(一) 曲弹罢,即使在江上聆听的众人也是如痴如醉,琴室声,众人只觉耳边余音绕梁,宛若流水,不由回味无穷,有些曾经听过琴绝绿绮弹奏的人,不免将两人琴声拿来比较,却是分不出高低。纵然朝夕听惯了绿绮弹琴的青萍,心中细细回想,虽然不觉得素娥弹得比绿绮更好,但是只要绿绮不在此地,却也不敢说素娥的琴艺一定不如绿绮,她是性子爽直的人,忍不住击节而叹道:“朱弦三叹,余音袅袅,素娥小姐不愧是蜀中第一琴师,伯牙子期的千古绝唱《高山流水》在小姐手下只见洋洋流水,不见巍巍高山,却别有一种渴求知音的意境,观曲知人,小姐今次的确是为了和同道中人切磋琴艺而来,肯拿出这天下琴师思慕良久的焦尾琴,可见素娥小姐心意拳拳。依青萍看来,这一曲不如就叫做《流水》吧,素娥小姐的琴艺这般出神入化,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青萍自愧不如。” 青萍话音刚落,帘内响起一串流畅的琴音,初时清越飞扬,流露出致谢之意,继而平和恬淡,隐隐有谦逊之意。帘外的白衣侍女闻声敛衽道:“我家小姐令婢子代为拜谢青萍小姐过誉之辞,稍候还希望向清萍小姐请教一二。”说罢,这白衣侍女停顿了一刹那,目光转到杨影身上,柔声道:“我家小姐已经先行献丑,不知道这位公子可愿弹奏一曲,让我家小姐听上一听?”虽然是征询的语气。但是这侍女看向杨影地目光十分古怪,说起来这座上众人,几乎都自己带着熟悉的瑶琴,只有杨影是空手而来,这侍女心中有些怀疑,所以才会最先问他,究其本意,却是想去掉滥竽充数的人。 杨影看出那侍女的心意,眼中闪过一缕杀机。然后冷冷一笑,目光在众人携带的古琴上扫视了一圈,起身走到杨钧面前道:“本公子没有带琴,殿下这具破琴借我用用吧。” 杨钧微微皱眉。对杨影的狂妄放纵有些不满,淡淡道:“此琴名海月清辉,乃是仲尼式名琴之首,藏于禁苑多年。虽然漆色黯淡,但是冰弦玉徵,纹如流水,声若朗月清风。比起焦尾琴也只是略逊一等,你用破琴称呼它,岂不是有目如盲。辜负名琴。人品这般轻狂。本王要如何借琴给你?”刚说完这句话,却见吴澄突然转头望了过来。那双黯淡的眼眸里带着莫名的神采,杨钧微微一怔,才想起自己不慎失言了,冒犯了吴澄,但是以他的身份也不便开口道歉,略一迟疑,吴澄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杨钧心中有些懊恼,不过也不免微微一动,看来这位凤台阁主并非如传言心思缜密,无懈可击,他对自己盲眼表面上淡然处之,但是实际上却十分在意,若是到了关键时候,这个破绽就可以让自己趁虚而入。 杨影自然不知道杨钧转念间心思已经有了如斯变化,虽然被杨钧拒绝是意料中事,但是真地发生之后仍然忍不住神色味变,眼中闪过两道如霜似刃的寒芒,嘴里却放声大笑道:“海月清辉在殿下手里自然是珍若拱璧,在我手里却不过是一段枯木,所谓名琴,不过是以讹传讹,最多是跟过几个有名的琴师罢了,难道收藏了几百年的一块烂木头,就真地胜过当世名匠的作品么?罢了,本公子也不和豫王千岁开玩笑,就让这里的人随便准备一具瑶琴吧。” 听到杨影这番话,厅内众人凡是懂得琴艺的无不瞠目结舌,要知道一具瑶琴制成之后,即使材质工艺天下无双,音质宛如金玉,无可比拟,若是落入俗人手中,不懂得养琴之道,或者因为天气冷暖变化而发生变形,或者因为灰尘油污而改变了音色,都可以将名琴变成朽木,而且即使得到了细心照顾,也未必能够如愿造就一具名琴。养琴最重要地一个关键在于弹琴,弹琴其实是琴师和瑶琴神交的过程,琴弦的振动会在琴身上留下微不可见的痕迹,天长日久,便形成了肉眼可见地断纹,这种流水龟纹一般的断纹可以让古琴的音质渐渐趋于和谐完美,所以真正地琴道高手只需看过琴上地断纹,就可以知道古琴地音质高下,甚至可以知道古琴的从前经历。如果一具名琴得不到琴道高手时时弹奏,或者和劣琴共置一室,彼此影响,都可能会渐渐失色,终至名不副实。一具真正地名琴要经历无数岁月才能达到完美,这就是古琴的珍贵之处。其实素娥情愿将焦尾琴拿出来拍卖的理由,真正的琴道中人都是可以理解的,就是换了他们自己,如果觉得不能弹奏焦尾琴,也会想方设法给名传千古的焦尾琴寻一个足以匹配的主人,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之言,也适于名琴与琴师。当然,素娥能够有这样的大度胸襟,却也是极为难得的。 那白衣侍女也是精通音律之人,自然知道杨影所说这番话的谬误之处,到了这时候,她根本不相信杨影当真精通琴艺,心中猜测这个英俊傲慢的少年说不定是怎么蒙混过关的,为了赶快摆脱此人,她也懒得多事,就传言出去,让门外的侍女取一具瑶琴上来,虽然她们自己带了好几具古琴,可是却舍不得给杨影这样滥竽充数的人弹奏的。 不多时,下面的侍女果然取了一具瑶琴过来,杨影眸子里尽是讥诮之色,将瑶琴放在案上,双手刚刚沾到琴弦,面上就已经不见了原本的狂傲无礼,俊美的容颜宛若玉雕一般沉静,心神一凝,十指轻动,指下发出低沉的琴音,初时的琴音宛若密云不雨,令得听琴之人的心境都随着琴音变得沉郁烦闷起来,但是这种内敛带着隐隐的危机。仿佛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琴音越来越低,九转回肠,然后仿佛变成了冰冻地泥浆一 ,就在众人觉得苦不堪言之时,一缕洞金穿石的高亢他指下溢出,宛若夏日午后的一声惊雷,令人魂飞魄散,心神还未恢复。耳中已经传来一串急切地琴音,如同夏日午后的狂风暴雨一般,狂烈激昂,听在耳中仿佛身临其境。而在风雨之中,一声声惊雷连绵不断,令人心胆俱寒,仿佛随时都会被风雷击倒。琴声越来越迅急,杨影的十指早已化成了淡淡的虚影,抹挑勾剔,轮指弹拨。指落起风雷,弦动惊鬼神,杨影这一曲《风雷引》竟然有如斯威力。和他方才的拙劣表现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过听琴的众人里面。也有不以为然地。杨钧和青萍就是眉头微皱,显然已经看出了杨影的弱点。杨影的指法其实有许多疏漏之处,而且殊少变化,刚强过甚,若弹别的曲子定然是惨不忍睹,当然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曲《风雷引》才给他弹奏得天地变色,惊世骇俗。只不过这样一来,对瑶琴地伤害可就大了,尤其是杨影弹奏之时,明显用了内力在十指上,只怕给他弹过的琴,音质必定发生变化,别人多半不能再用了。除了这两人之外,其他人也有看出这一点的,比如帘内的素娥,一双明亮如星辰地眸子已经流露出了赞叹和遗憾混杂的神色,除此之外,就只有吴澄的神情有些特别,他黯淡的眸子始终木然地停驻在隔断琴室地竹帘上,但是双耳竖起,显然在用心听着杨影弹奏的琴曲,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端倪,但他唇边带着一缕似笑非笑的神色。 琴音越来越激烈,整个琴室似乎都被风雷一般地琴音震得颤动起来,就在众人感觉到屋顶摇摇欲坠地时候,耳中突然传来一声切金断玉地琴音,琴声嘎然而止,众人刚刚松了口气,耳中却传来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响,仔细看去,杨影手下地这具瑶琴七弦俱断,琴身也是四分五裂。杨影却毫不在意地拍拍手,拂去衣襟上的木屑,傲然道:“本公子明人不说暗话,就会这么弹一首曲子,不过别的曲子也还罢了,若论《风雷引》,绝对是没有人可以比得上我的,不知道本公子是否有资格参与这次琴会呢?” 帘内静寂无声,空气中似乎带着一种尴尬的沉默,那白衣侍女嘴角微微抽动,勉强道:“这位公子琴艺的确不凡,这曲《风雷引》想必我家小姐绝对弹不出来,不过婢子冒昧,如果真得被公子夺得焦尾琴,只怕我家小姐就是背信弃义,也万万不能答应的。” 听到白衣侍女这句话,众人的面色都变得古怪起来。杨影这一曲《风雷引》令得瑶琴碎裂,如果焦尾琴被他得去,只怕也是一样的下场,焚琴煮鹤,莫此为甚,这白衣侍女不等素娥小姐说话就主动回答,却也是言之凿凿,别说是素娥,就是他们,也不能容忍焦尾琴落到杨影手中。 杨影对白衣侍女的反应并不觉得奇怪,打了一个哈哈,装作没有听到一般,反正参与琴会的目的已经达到,想必今日在场的人都会记得自己,这就已经足够了。 其他人听到白衣侍女的话都觉得心有戚戚焉,还有些人想起杨影原本要借豫王杨钧的《海月清辉》,现在想起来只觉啼笑皆非,甚至怀疑杨影就是因为知道弹奏《风雷引》会毁掉瑶琴,才特意要借杨钧的宝琴一用,若是杨钧碍不过情面,只怕《海月清辉》已经真成了破琴了,别说众人暗自替杨钧捏了一把冷汗,就是杨钧本人,虽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因为保住了心爱的古琴而露出庆幸之色。 不过庆幸之后,杨钧不由暗自皱眉,想不到杨影性情偏激至此,心中不由生出一缕不安,用杨影冒充九弟杨宁,难道当真是个好主意么?想到此处,杨钧的目光忍不住瞥向杨宁,只见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九弟双目微阖,神色沉静,就和刚刚进入这间琴室时候一模一样,就连杨影一曲碎琴这样的离奇事情似乎也没有让他有丝毫动容,除了在他身边的那个清丽秀美的少女可以融入到他的气息之外,杨宁似乎和整间琴室的所有人和物都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感觉到杨钧的目光,杨宁缓缓睁开双眼,四目相对,杨钧只觉得双目似乎被杨宁眼中的冰冷刺痛,不由心神一滞,待他重整旗鼓的时候,杨宁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杨影,杨影神态悠然,唇边带着傲慢的冷笑,一双冷傲的凤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宁,带着鄙夷的意味,眼中变幻的神彩无疑是在向杨宁挑衅,见杨宁看向他,杨影冷笑道:“本公子这一曲《风雷引》已经弹完了,不知道你会弹奏什么曲子,以阁下的身份,不会是仅仅到宛转阁来附庸风雅的吧?”说罢拿起案上茶盏,慢慢喝了一口香茗。 杨宁闻言暗自冷笑,他不是蠢人,杨影对自己的敌意昭然若揭,不过他可没有兴趣按照敌人的意愿行事,淡淡道:“我不会弹琴,只会杀人,尤其是那些喜欢自寻死路的人,阁下在柳林一战死里逃生,还不知趣,这一次若是惹恼了我,可没有另外两个笨蛋替你受死了。” 杨影被杨宁提起心头恨事,怒火升起,一声轻响,已经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正要伸手去按剑柄,四道威慑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身上,除了杨宁之外,另外一人正是杨钧,虽然方才杨影可以戏弄杨钧,但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还是不敢得罪这位掌握着自己一般生死的三哥的,心中一寒,杨影起身拂袖而去,也不出门,一个燕子穿帘越窗而出,身形在半空中一个折转,已经飘然不见。 第四章 朱弦弹绝(二) 第十一卷第四章朱弦弹绝(二) 宁冷言冷语气走了杨影,众人都觉得松了口气,虽然心思未必一样,可是如果身边有这样一个傲慢无礼的人物,未免有些打扰了这里的清静,那白衣侍女尤其眉开眼笑,甚至刻意无视了杨宁自曝其短,说出了不会弹琴的事实,先是向杨宁含笑致意后,才吩咐外面的侍女进来将杨影留下的碎琴和溅落地上的茶水收拾干净,等到琴室恢复原貌之后,才向众人肃容道:“方才这位公子虽然略嫌冒昧,但是一曲《风雷引》的确堪称绝响,不知道接下来哪位君子愿意再弹奏一曲呢?” 众人目光交错,弹琴之人需要心境平和,可是刚刚经过杨影的胡闹,难免会影响到心绪,不愿落了下风,竟是无人应声,沉寂了片刻,坐在左侧最末一席的白面文士起身行礼道:“江南布衣陆宏渐见过素娥小姐,陆某家道虽然尚称殷实,但是千金之资实在是难以筹措,此次前来不过是想要见识一下蔡中郎的焦尾琴,除此之外,若能与天下名家切磋一下琴道,也算是不枉此生,冒昧之处,还请素娥小姐海涵。” 帘内静寂了片刻,一缕缥缈寥廓的琴音从帘内逸出,虽然只是寥寥数声,却已经勾勒出高洁之意,显然这位素娥小姐并未恼怒,反而对陆宏渐十分敬重。那白衣侍女闻声道:“陆先生言重了,我家小姐本是为了琴道切磋而来,能够遇到陆先生这样的同好。正是喜不自胜,哪里还会怪罪,请陆先生不吝赐教,我家小姐洗耳恭听。” 陆宏渐长揖到地,随即整衣坐下,摆正瑶琴,十指在琴弦上掠过,数声难以描述地琴音次第传出,铮铮琴音仿佛在众人心头响起。只听音质宛若金玉相击,令人心旷神怡。陆宏渐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侃侃道:“陆某七岁学琴,只因家境清寒。每每遗憾没有合乎心意的瑶琴,因此十三岁拜在江南制琴名师严道子的门下,苦学九年,尽得其技。其后陆某行遍江南寻访琴材,皇天不负苦心人,七年前在五岭之中得到一方千年桐木,历经三年时间。斫成此琴,其后四年,陆某朝夕摩挲此琴。乃觉血肉相连。才算大功告成。琴上有“西岭松声落日秋”七字。此琴便叫做“陆琴”,陆某虽然自知技艺浅薄。但是对亲手所制的瑶琴颇为自负,虽然不敢和焦尾绕梁相提并论,自信也是相差无几,今次此琴初见天日,不免贻笑大方,还请诸位见谅,陆某弹奏一曲《风入松》,请诸位赏鉴。” 说罢,陆宏渐轻拢慢捻,已经弹奏起了这一曲传自晋朝康的名曲,清淡的琴音宛若清风过耳,若有若无,不绝如缕,众人都是屏息倾听,只觉得就是呼吸稍有加重,都会惊扰了这动人的琴音,起指过后,便是小序、大序,陆宏渐落指如飞鸿,起手似轻云,指法手势均是无懈可击,明显是经过千锤百炼之后的结果,这一点可不是仅凭天资聪颖所能达到的成就,众人看在眼中都是惊叹不已。这一曲只弹到一半,陆宏渐地琴道造诣就已经展露无疑,众人仔细听去,只觉得琴音折转精妙入微,更是将曲中那一种闲雅淡泊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琴艺精湛如此也还罢了,更难得的是,陆宏渐的每一次落指,每一声弦动,那具看上去朴素淡雅地瑶琴都仿佛发生了共鸣一般,琴音越发荡气回肠,令人生出人琴之间水乳交融的感觉。 一曲终了,陆宏渐撩衣而起,向众人再施一礼,长揖到地,颜紫霜满面皆是惊叹之色,长身而起,按剑还礼道:“陆先生琴艺卓绝,颜某万分佩服,这一次紫霜前来参与琴会,原本是想凭着些许微末琴技看一下是否有这个福气得到焦尾琴,方才恭聆先生雅奏之后,不由庆幸没有当众出丑,这次琴会紫霜弃权了。” 陆宏渐一向深居简出,常年徘徊在深山之中,对世事一无所知,并不知道颜紫霜的身份,却也看出了这个青年书生乃是女扮男装,而且身份不同凡响,见她毫无顾忌,这般露骨地赞美自己,不由面红耳赤,当下连忙还礼道:“颜姑娘言重了,琴会的宗旨应该是以琴会友,姑娘怎可轻言放弃,想必在座诸位也有同感,都会想听到姑娘地琴音吧。” 颜紫霜闻言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先生金玉之言,当真是振聋发聩,只可惜世人多有贪念,就是这一场琴会,也不知道水面下有多少暗流汹涌呢?紫霜若真有这个本事夺得焦尾琴也还罢了,想必也没有人敢与我翠湖为敌,倒是陆先生您若是当真胜了,又可 千金之资购下焦尾琴,只怕是祸福难料,只这在座的对焦尾琴志在必得,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只怕有人放不过你呢?”说罢目光一闪,落到了豫王杨钧身上,随后又在吴澄、战恽、杨宁、青萍身上一一掠过,明眸中透出古怪的神采,似乎是得意又像是警告。 陆宏渐微微一皱眉,他虽然对世事茫然无知,也隐隐知道这琴室之中众人非富即贵,更有一个当从自己进入金陵之后,名字就在耳边喧嚣不止的魔帝在座,据说那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虽然并没有存了觊觎焦尾琴之心,也觉得心中一寒,忍不住侧目向众人看去。 豫王杨钧听出了颜紫霜言外之意,不禁微微皱眉,尤其是许多人都知道他对焦尾琴地重视,直觉颜紫霜针对的是自己,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以算是自己同盟的颜紫霜这样做,但是他何等心智,脸不变色地朗声笑道:“颜仙子说笑了,本王虽然也是为了焦尾琴而来,但是却也没有志在必得地贪念,焦尾名琴乃是天下至宝,自然是有德者居之。陆先生琴艺精湛,本王也是很佩服地,如果焦尾琴真地落入陆先生之手,也是情理中事。本王非但不会为难,还愿意以千金相赠,相助陆先生买下名琴,如果素娥小姐不放心,陆先生也有怀璧之忧,洛阳豫王府上永远有陆先生的一席之地,其实本王对陆先生十分敬慕,如果陆先生有意,本王愿意聘请先生为王府客卿,此言出于肺腑,绝无虚假。”虽然猝不及防,但是他地应对却是十分周到妥贴,更难得的是眉宇间流露出诚挚的意味,配合他磊落光明的气度,令人难以怀疑他的诚意。 战恽见状微微一皱眉,虽然没有证据,却也觉察出这两人存心一唱一和,是否要针锋相对呢,颜紫霜言下之意可是也捎带了幽冀呢,仿佛无意地瞥向吴澄,等待他的暗示。却见吴澄恍若未闻,只是唇边露出一抹浅笑,一双黯淡的眸子在陆宏渐和他身前的瑶琴上一掠而过,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听音辨位,方向没有丝毫错误,战恽心领神会,淡淡道:“陆先生的琴艺的确不同凡响,战某原本也有心献丑的,现在也只好放弃了,按理说这焦尾琴应该非陆先生莫属,不过以战某之见,对陆先生来说,这焦尾琴虽然珍贵,却未必比得上亲手斫制的瑶琴呢。再说纵然陆先生当真得到了焦尾琴,也未必喜欢为了保全名琴依附权贵,否则可是辜负了那一句‘西岭松声落日秋’了。这一句诗被陆先生刻在爱琴之上,想必就是陆先生的肺腑之言,我等俗人自然眷恋荣华富贵,可是对于陆先生来说,恐怕只会看作过眼云烟吧。” 陆宏渐闻言不觉微微一笑,深深看了战恽一眼,只觉得这位青年将军虽然是武夫,却也有名士胸怀,怪不得有资格来参与琴会呢,心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却向杨钧施礼道:“陆宏渐多谢殿下厚爱,在下不过是一个山野草民,无才无德,唯一擅长的不过是三尺瑶琴,怎堪为殿下客卿,至于焦尾琴,却是颜姑娘过虑了,人外有人,陆某可不敢说可以胜得诸位,而且陆某囊中空空,也不敢求购焦尾琴,时间已经拖延很久了,想必素娥小姐已经等得久了,不如我们继续琴会吧。” 听到陆宏渐这番话,豫王杨钧淡淡一笑,丝毫不以为忤,他素有贤王之名,自然不会计较陆宏渐的婉拒,只是含笑点头,表示赞许同意,陆宏渐触到杨钧平和的目光,不知怎么已经有些心虚,只觉得拒绝这个身份尊贵,气度恢弘的青年王爷是一件十分无礼的事情,尴尬地笑了笑,就这么坐了下去,全然忘记了应该向战恽稍微致意。 颜紫霜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欣喜之色,目光在帘后沉默的雪衣女子身上一掠而过,隐隐有些得意之色。 青萍原本一直冷眼旁观,发觉颜紫霜的目光,心中一动,却觉得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有些不耐烦地道:“说了半天,总算还有人心思在琴会上,陆先生,你的琴艺人品可比某些王爷、将军、仙子强多了,只知道勾心斗角,当真是无聊至极。为了不让您误以为今日来到这里的都是些浪得虚名之辈,小女子就勉为其难,弹奏一曲,虽然比不上我姐姐琴绝七成,但是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想必陆先生也会庆幸世上还有可以和您一争高下的琴道高手吧?” 第四章 朱弦弹绝(三) 第十一卷第四章朱弦弹绝(三) 宏渐显露无以伦比的卓绝琴艺之后,若是这样说的人绮,或者众人还可以相信她有三分机会可以凭着琴艺折服陆泓渐,而青萍却是以剑舞扬名,纵然通晓音律,却从未有人见她当众抚过琴,即使是对青萍暗中倾慕的俞秀夫,虽然知道青萍擅长吹奏短笛,却也不相信她在琴艺上有如此出众的造诣,否则就不是琴绝绿绮,而是琴绝青萍了。就连杨宁眼中也闪过惊诧的神色,别人纵然不知道,他还不清楚么,这两年来,青萍弹琴的时间加加减减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月,这还是因为绿绮制出了什么新曲,青萍才会学上一学,虽然昨天晚上练了通宵,琴音也堪称美妙,可是即使是他这种对音律一知半解的人,也觉得青萍的琴艺是比不过陆宏渐的,就连那位隐身不出的素娥姑娘,琴艺似乎也在青萍之上。 不过杨宁知道青萍的性子,一向是争强好胜,若非有十足把握,绝对不会轻易放出这等狂言的,所以神色微微一动之后,就亲自打开琴盒,取出一具白玉瑶琴放到案上,转头看向青萍,眼中露出询问之色,青萍微微点头,杨宁便从琴盒的一角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具拳头大小的三足香炉,杨宁将香炉放到案上,又将盒子里面一个方方正正的绵纸包打开,将一撮淡粉色的香料倒入炉中,掏出火折子点燃香炉,盖上炉盖。三偻白烟从香炉顶盖的小孔冉冉升起,不过片刻,整间琴室已经溢满淡雅地梅花香气。这些动作他做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却是因为昔日在双绝身边早已经作熟作惯,他相貌不过清秀而已,平日又习惯隐藏气息,这样一来倒像是一个琴童小厮,哪里还有半分孤傲凌云的魔帝风采,杨钧和颜紫霜在这一瞬间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千言万语不必说出,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虽然早已经知道杨宁和青萍情谊深厚,可是在两人心目中仍然存有疑虑。可是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彻底断定,青萍的确是杨宁的软肋所在,否则未来的魔帝最会给一个女子做这些琐事。 青萍见杨宁和从前一般替自己做这些琐事。心神一个恍惚,好像已经回到了洞庭湖的月影画舫之上,那时候,自己姐妹二人朝夕不离。子静除了去岳阳楼做厨子的时候,其他时间总是在两人身边发呆,自己看不过去。索性就指挥他去做那些杂七杂八的小事。虽然子静总是懵懵懂懂。什么都要手把手地去教,可是教过了之后。却再也不会忘记,虽然每次自己让他去做事,子静都会下意识地露出委屈地神色,可是却从来没有拒绝过,反而是乐在其中的模样。绿绮虽然性子清冷,可是每次见到子静手忙脚乱地做那些事情,都是忍不住莞尔一笑,就连爱如性命的瑶琴,也放心地让子静去擦拭调弦了。此情此景,早已深深刻在三人心头上,纵然是沧海横流,纵然是烟云变幻,也不能湮没这些岁月留下的痕迹。可是世事无常,原以为三个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想不到如今却是天各一方,骨肉离散,若是当日自己就知道会有今天,那么还会不会挑唆姐姐在岳阳楼向颜紫霜发难呢?这一点,就连青萍心中也没有明确地答案,不过有一点她却早已经明白,不管前途如何艰难,身边的这个少年都会和自己携手共度,想到此处,青萍一双明眸看向杨宁,杨宁这时恰好也抬头望来,目光一触到青萍那双情意无限的凤目,就凝结住了,两人四目相对,当真是脉脉含情,难舍难分。 俞秀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原本隐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经蓦然握紧,直到感觉到刺痛从手心传来,他才从强烈地妒恨中清醒过来,低头轻咳了一声,淡淡道:“不知道青萍小姐要弹奏什么曲子呢?”他不忍心责备青萍拖延时间,所以只说了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不过青萍何等聪明,闻言脸上就是一红,想不到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失神,好像自从子静平安归来之后,自己的情绪就越来越难控制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都怪子静不好,才让自己给别人笑话,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狠狠瞪了杨宁一眼,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然后也不理会杨宁无辜地表情,低头拨弄了几下琴弦,听了听音色,佯装正在试音,不过羞红的双颊早已透漏了些许端倪,若非青萍不敢抬头去看别人的眼神,只怕早就会发觉众人暗藏地笑意了,无论敌友,对这样一个清丽爽朗地少女,都很难生出真切地敌意来。 平静了一下情绪,青萍凝神静气,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凤目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淡淡一笑,十指微动,一缕激越凄怆地琴音已经从指下溢出,开指已经如同宛若凤鸣鹤唳一般,众人心房都好像随着琴弦震动而抖颤起来,只不过是短短的起指,就已经不同凡响。琴音乍起,陆宏渐原本正襟危坐的身形蓦然长跪而起,一双清亮温和的眸子尽是震惊之色,他精通音律,一听便已经发觉这竟是慢商调定弦的曲子,所谓慢商调定弦是指用商弦弹奏宫弦之音,《乐记》中说宫弦代表君,商弦代表臣。慢商定弦法便有臣凌君、臣弑君之意,为琴曲之大忌,他一向认为琴曲应该是平和中正,哀而不伤,对于这类的曲子虽然不会弃如敝履,却从来不曾当众弹奏过,其实魏晋之后,君权益重,已经鲜有人肯当众弹奏慢商调的曲子了。更令陆宏渐惊讶的是,这曲调他竟然从来没有听过,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所以顷刻间神色已经变得凝重无比。 青萍落指如飞,开指未息。小序大序已经相继而来,一幅乱世的图卷在正声中缓缓展开,琴音从激越转为沉郁悲凉,仿佛有不尽地苦楚冤屈埋在心底,对天难诉,对地莫言。正声郁郁而过,乱声随之而起,商弦与宫弦以同样的音调弹奏起来,两个相似而又迥然不同的主调盘旋纠结。一个寥廓悲凉,一个凄厉怨愤,凄怨的主调越来越高亢,回眸间已经是金戈 屈的感觉,悲凉的主调却是越发清越飘逸,孤傲的琴音摩拟出鹤舞九天,绣曳清风之态。有一种百折不回,柔韧不屈的感觉。两个主调渐行渐近,眼看就要合二为一。陆宏渐不由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正在这时。耳中传来琴弦崩断的刺耳声响,琴音嘎然而止。陆宏渐早已将心思投入到琴曲之中,血气随着琴音盘旋上涌,谁知琴音竟会中断,只觉得一口心血悬在胸口,竟是上下不得,脱口而出道:“琴曲怎么不全?”这句话刚问出口,一口鲜血已经喷射而出,幸好陆宏渐心中还有几分清明,连忙用衣袖挡在面前,点点鲜血在袖上染出朵朵梅花,幸好没有玷污了面前地爱琴,不过陆宏渐哪里还顾得这些,起身匆匆走到青萍身前,追问道:“这是不是康临终弹奏的《广陵散》,怎么只有半阙,下面的琴谱还有么?” 青萍俏脸早已经苍白如雪,软绵绵地倚在神色慌乱的杨宁怀中,懒洋洋地抬起头来道:“陆先生果然精通音律,这地确是《广陵散》,曲谱自然是全的,是我姐姐绿绮搜集整理出来的,只可惜我琴力不足,只能弹到这里了,唉,康不愧是竹林七贤,琴道大家,他临终时依旧念念不忘,索琴弹弹奏的绝世名曲,可不是我这样地半调子可以驾驭的,姐姐原本已经说过不许我强行弹奏的,若不是想让你们见识一下,也好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才不会明知故犯呢。” 陆宏渐早已经忘记了身在何处,他虽然不喜欢慢商调的曲子,但是这一曲《广陵散》可不在其中,他一向最爱弹奏康地琴曲,尤其是《风入松》,还有《氏四弄》,惟有《广陵散》只能从典籍史书中感受它的感染力和影响,却不能见到真正曲谱,此刻心愿得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慢商调,臣凌君呢?他有些急切疑惑地问道:“青萍小姐,陆某这些年来也曾全力收集散乱民间的曲谱,可是这广陵散自康赴难之后就已经绝传了,虽然有些断简残篇,可是难以连缀成曲,若非陆某早有整理《广陵散》地心愿,也不能听出小姐这一曲地来历,却不知道绿绮小姐是如何办到地呢?” 在陆宏渐发问的时候,杨宁按在青萍背心地右手早将内力渡入青萍体内,不过片刻,青萍脸上已经有了淡淡的血色,玉颜上宛若白雪点缀了几抹胭脂一般,越发清丽秀美,她勉强支撑着娇躯道:“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姐姐琴绝绿绮最爱弹琴,对蔡的《琴操》,康的《琴赋》和《声无哀乐论》都是倒背如流,她和陆先生一样,平生最是遗憾《广陵散》绝传之事,每当读到《太平广记》和《世说新语》里面有关《广陵散》的记载都是唏嘘不已。后来我姐姐想到《广陵散》从东汉末年就开始流传,魏晋以后已经绝传,那么魏晋以前呢?因此便想方设法收集汉代的古谱,后来她发觉蔡中郎的《琴操》里面记载的《聂政刺韩王》的曲谱里面的段名和世间流传的《广陵散》残篇的段名相近,比如《政刺韩王》有井里(聂政故乡)、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峻迹、微行这样的段名,而《广陵散》残篇里面也有取韩、呼幽,亡身,返魂、冲冠这样的段名,便用心收集比对,终于发觉这两曲暗暗相合,所以断定《广陵散》是康在《聂政刺韩王》的基础上创新的曲目,后来我姐姐便以《聂政刺韩王》为根本,揉合了《广陵散》的残篇,加上自己的理解创作,历经两年时间,整理出了完整的广陵散,据我姐姐说,至少应该有八九分相似,只可惜我琴技太差,难以尽展所长,以后你若是有机会,就去问我姐姐要曲谱吧。不过谁若想得到焦尾琴,可要先扪心自问,纵然琴艺差相仿佛,但是可有我姐姐的决心毅力,若是没有,这焦尾琴纵然落到他手里,那人可有脸据有此琴么?” 说完这番话,青萍精神已经渐渐回复,但是一双眸子依旧黯淡无光,显然这一曲《广陵散》对她来说实在是极其耗费心力,虽然方才众人听琴的时候早已经浑然忘却一切,可是仔细想想,青萍的琴技倒也是出类拔萃,以她的琴艺强行弹奏《广陵散》仍然如此下场,那么能够将《广陵散》整理完全的绿绮,琴艺应该到了什么地步,想一想已经心知肚明。 陆宏渐长叹一声道:“青萍小姐说得不错,琴艺若是胜不过陆某,这焦尾琴就应该是绿绮小姐的,虽然此刻绿绮小姐不在宛转阁,但是陆某情愿代她争夺此琴,如果诸位有什么异议,那么就当史陆某出尔反尔,也要争夺焦尾琴吧。” 众人面面相觑,杨钧遗憾地看了一眼陆宏渐和青萍,叹息道:“罢了,本王原本有心争夺一下焦尾琴,但是听到这半阙《广陵散》,只觉不如远甚,如果焦尾琴落入绿绮小姐手中,本王心悦诚服,绝不留难。” 颜紫霜和战恽已经说过放弃,此刻自然不必再说什么,秋素华美目流转,噗哧一笑道:“我这点微末琴艺,也就是凑个数罢了,可不敢和琴绝相争。”这下只剩了俞秀夫还没有表态,众人向他望去,俞秀夫微微苦笑,别说他琴艺不过和青萍差不多,就是当真艺压众人,难道可以忍心和心上人作对么,所以并不言语,只是微微摇头。 见到这样的结果,青萍喜上眉梢,挣扎着坐起身形,扬声道:“素娥小姐,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可愿意将焦尾琴卖给我么?若是焦尾琴到了我姐姐手中,一定不会辱没了它的。” 帘内寂然无声,直到青萍又追问了一遍,却蓦然传来一声冷笑,声音宛若冰玉相击,继而一缕凄怆激的琴音从帘内传来,青萍脸色剧变,那竟然是她刚刚弹奏过的《广陵散》。 第五章 战无常形(一) 第十一卷第五章战无常形(一) 样一曲《广陵散》,琴音转折变化没有丝毫差错,指更胜一筹,不过其中蕴含的琴意却是截然不同,如果说青萍弹奏的《广陵散》展现的是性情高洁,柔韧不屈,百折不回的志士,那么素娥弹奏的《广陵散》却减去了几分烈火焚城的惨烈,添了几分雍容自信,这或许是两人经历不同所导致的结果。琴音弹到青萍中断的小节,却并没有如同众人预料的一般嘎然而止,反而接下来又弹奏了一个小节,琴音才缓缓消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令人心痒难耐。虽然续上的这一段琴谱并不完全,多半只是素娥根据琴音曲意强行续上,但是琴音泠泠高洁,转折变化严丝合缝,即使不是原谱,想必也是相差不多。无论如何,素娥弹奏的这一曲并不像青萍弹奏的时候那样给众人带来强烈的震撼,琴艺高下也很难判定,但是只听了一遍就能够弹出差相仿佛的琴音,更能够凭着自己的揣摩,续上了将近一个小节,显然若论琴艺,素娥绝对足以折服在场的众人。 陆宏渐虽然琴艺惊人,说起来还在素娥之上,可是他心知肚明,若想在琴道上取得惊人的成就,琴技指法其实并不是关键所在,若没有过人的天资和豁达开阔的胸怀,终究是无源之水,后继无力,他的天资并不出众,能够有今日的成就,多半是凭了百折不回的心志和艰苦的磨砺,所以听了素娥弹奏《广陵散》之后。已经是甘拜下风,不由露出心悦诚服地神色,击节而叹道:“素娥小姐天资聪颖,陆某自愧不如,假以时日,只怕除了能够重新发掘出《广陵散》的绿绮小姐之外,再无人能够胜得过素娥小姐,这焦尾琴在哪位小姐手中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分别了。”言外之意已经昭然若揭,显然是建议素娥留下焦尾琴不必出售。 听陆宏渐这样说。除了吴澄和战恽之外其他人都是同声附和,毕竟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没有机会得到焦尾琴了,若是自己得不到。那么素娥继续保有焦尾琴乃是最好的结果。杨钧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他比别人更清楚眼前的局势,能不能够得到焦尾琴已经是无关紧要,首要的目的便是加深自己在某人眼中的印象。与其人云亦云,不如标新立异的好,所以他略一思忖,便朗声笑道:“陆先生此言差矣。素娥小姐既然将焦尾琴拿了出来,便是真心诚意要为名琴寻得一个主人,并非要博得一个天下第一琴师的虚名。要不然素娥小姐只需在沉香阁虚席以待前来挑战地琴道高手就行了。何必不远千里到这里来举行琴会呢?本王替素娥小姐着想。若是过了今日,如果焦尾琴依旧留在素娥小姐手中。只怕有些不明真相的人会误以为素娥小姐并非真心售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难免将素娥小姐的一片苦心化为乌有。陆先生心意虽好,却不免害了素娥小姐,依本王拙见,既然现在还没有能够令素娥小姐心悦诚服的琴师,不如开始斗琴吧,如果在场之人谁能够脱颖而出,艺压群伦,则名琴得主,素娥小姐心愿得偿,如果还是素娥小姐取得最后地胜利,我们这些人自然也有义务将今日的真相公诸天下,至于绿绮小姐,虽然本王并未见试过她的琴艺,但是从青萍小姐身上已经可以看出深浅,只是她毕竟不在此地,如果将焦尾琴售给绿绮小姐,未免有些不妥,不如我等约定,不论今日焦尾琴最后被何人所得,绿绮小姐日后都有当面挑战夺琴的资格,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 杨钧毕竟出身皇室,这一番论述不但言之有据,而且周到细密,将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帘内地素娥垂首拨动琴音,一缕喜悦的琴音飘了出来,显然很是满意杨钧的说话,陆宏渐本就没有私心,听了杨钧的话,也觉得自己地主意欠妥,自然是高声附和,秋素华双目熠熠生光,望着杨钧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思,颜紫霜虽然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已经露出了赞许之色,就是吴澄和战恽也点头默许了,只有俞秀夫眼中闪过担忧之色,不由转头向青萍看去,不过却也没有反驳。 青萍面色铁青,虽然素娥一个字都没有说,但是只从初时地一声冷笑和琴音中隐隐透露出来地不屑之意,她已经心知肚明,这个隐身 地女子实在是心高气傲至极,她针锋相对地弹奏了半散》,等于是在自己脸上重重击了一拳,如今杨钧提出斗琴,表面上公平,却是将自己撇开了,自己现在这等情况,绝没有可能在斗琴中取胜,至于给绿绮留下挑战的资格,更是无稽,别说以绿绮地性子,绝不会夺人所好,如果焦尾琴真的成了汉王锦绣郡主的囊中之物,难道绿绮还能够去夺琴么?她性子本带了几分激烈,想到此处,只觉肺腑中血气翻涌,一个按耐不住,勉强站起身来,就要拂袖而去,谁知道足下一软,一个踉跄便跌倒在杨宁怀中,欲要挣扎,杨宁已经一把将她抱住,冷冷道:“我不会弹琴,不过也听两位姐姐说过一些和琴有关的事情,诸位都是精通音律,琴艺过人之辈,请问何谓八音之首?”说罢,环视四周,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好像蕴藏着炽烈的火焰,目光凌厉,宛若利剑一般,凡是触到杨宁目光的人,都不禁心生寒意,一时间,琴室内鸦雀无声。 杨钧最先从杨宁森寒的目光中挣脱出来,谨慎地道:“所谓八音,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对乐器的总称,指金、石、土、革、丝、木、、绣八类。钟、铃等属金类,磬等属石类,属土类,鼓等属革类,琴瑟等属丝类,柷、等属木类,笙、竽等属类,管、箫等属竹类。不过通常来说,钟、、琴、箫、笙、、鼓柷、八种乐器叫八音。琴音清淡微远,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故而称为八音之首。” 杨宁冷冷道:“不错,绿绮姐姐也是这样说的,那么如果我用陶和古琴相争,胜败应该如何论断呢?” 杨钧心中一跳,有些犹豫不决,还未等他回答,一个清雅幽冷的声音道:“这个也很好判断,若是能够相合的乐器,例如箫笛笙,只要能够和琴音相合,就算胜了,当然,若能压制住琴音,甚至令琴音不成曲调,更是大胜特胜,琴既然是八音之首,自然要略微吃亏一些的。”杨钧侧目望去,正看见吴澄黯淡的眸子和若有若无的笑容,虽然知道吴澄此刻是和杨宁同仇敌忾,故而存心偏帮,但是他所说的乃是正理,杨钧却也无可奈何。 颜紫霜见杨钧无言答对,便扬声道:“吴先生说的不错,不过今日举行的乃是琴会,子静公子若想用陶和古琴相争,岂不是失去了琴会的意义。” 陆宏渐生平最爱琴艺,对其他乐器虽然算不上鄙薄,却也是不大喜欢的,闻言附和道:“正是如此,琴乃八音之首,最是平和中正,清淡微远,如果子静公子刻意用陶的凄楚激越之声和琴音相争,纵然一时压制住了琴音,也是胜之不武。” 秋素华原本置身事外,但是见到杨宁出面相争,无论如何,她都是魔门弟子,这种时候自然要胳膊肘向内拐的,所以一声娇笑,打断了陆宏渐的话语道:“陆先生这可就错了,琴既然是八音之首,自然该有八音之首的度量,别说子静公子用陶挑战,就是用上钟罄这样金石之声的乐器,只要琴音压制不住,也应该当场认输,更何况我们这么多人,不妨都下场一试,如果大家都输了,说明我们琴艺还不到家,到时候纵然子静公子不说话,我们还有什么面目据有焦尾琴呢?还不如送了给子静公子呢。” 青萍这时候已经冷静过来,明眸顾盼雄飞,冷然道:“不错,秋姑娘说得对,子静的陶是我教的,学了还不到一个月,我的陶是跟着姐姐学的,也曾经和姐姐琴音相合,可惜大败亏输,如果你们就连子静的陶都胜不了,那么以此类推,我姐姐的琴音自然胜过你们任何一个人,这焦尾琴应该属于何人,不问可知。当然如果素娥小姐没有这个胆量,不让子静用陶请教,那么我们姐弟也无话可说,只是以后诸位就别说什么琴是八音之首了,否则岂不是让别人笑掉大牙么?” 还未等杨钧和颜紫霜思索出该如何反驳,帘内传来两声铮铮琴音,其中尽显傲然不逊之意,即使是杨宁这样对音律一知半解的人,也知道素娥同意了自己的挑战。 第五章 战无常形(二) 第十一卷第五章战无常形(二) 萍虽然用言语激使素娥接受了挑战,但是到了这时心起来,她方才出言助阵一来是心中不忿,二来是那一种莫明其妙的信心,总觉得不论发生了什么,这个少年都是自己最可靠的倚仗。可是杨宁的陶是她教的,她自然知道杨宁的深浅,平日能够和自己笛相合,一来是两心如一,二来是自己曲意相从,要是想和素娥或者琴室中其他人斗琴,可就是痴人说梦了,这可不是学习吹奏陶不到一个月的杨宁可以办到的。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回头看向杨宁,欲言又止,入鬓的一双黛眉不禁微微蹙起。 杨宁心中了然,却没有解释,目光在青萍面上凝注了片刻,一双眸子蓄满深情,忍不住伸手想去抚平青萍微蹙的眉梢,可是手指刚刚触到那凝脂温玉一般的肌肤,只觉得指尖微微一麻,仿佛有一股强烈的电流传来,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指,眼中闪过迷茫的神色,转瞬又变得一片清明,转头看向帘内端坐的雪色身影,淡淡一笑,从衣下取出一具古朴的青黑色六孔陶,略一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冰寒幽深的凤目中已经是一片淡漠,没有丝毫情绪流漏,但是有意无意中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自信。 帘内的素娥微微皱眉,不知道怎么,帘外那个相貌平常,神态异乎寻常冰冷的少年无意中展现出来的那缕温柔,让她心中蓦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略一凝神,擅长地曲目在心中一一掠过,明星般动人的眸子闪过一缕狡黠的神采,纤纤玉指在琴弦上缓缓滑过,一缕柔和至极的琴音从指下流出,宛若风和日丽的明媚春光,琴音透出和煦柔美的意味,琴音描绘出万物回春的动人景象,古琴平和中正、清雅澹然的特点在这一曲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青萍听出曲目。忍不住紧咬银牙,她自然明白,声和秋声相近,凄楚悲怆。苍凉深远,和这一曲春意盎然,和风涤荡的《阳春》毫无相融之处,素娥选了这一曲。乃是有意为难,这虽然是斗琴题中应有之意,但是青萍仍然忍不住怒火中烧。 杨宁静静听着柔美缠绵地琴音,只觉琴音越发轻柔和煦。仿佛春风一般吹散了心中愁苦,就是心如铁石的自己也几乎要在这样的春光和风中沉沦下去了,不过就在琴音柔和到了极致地步的时候。杨宁将陶放到唇边。敛眉吹奏起来。凄凉萧瑟地声宛若乍然卷起的西风一般,毫不犹豫地迎上了柔情万缕的琴音。仿佛在春光满园中突然飘起了漫天黄叶,琴声和声正是势如水火,琴音是春风春雨春花春柳,极尽春光绚烂之景,声却是秋风秋雨秋叶秋霜,蓦拟出深秋萧瑟之态,截然不同的音色却矛盾地糅合起来,琴音如春花之灿烂,声如秋叶之静美,相映成趣,水乳交融。 青萍不由喜笑颜开,她自然也有这样地本事,想不到杨宁也能够将深秋的萧瑟演绎得如此完美,心中明白正是因为前几日两人经常笛相合的缘故,才能达到如此境界,一抹红云掠过白玉一般的脸颊,更添了几分娇羞美艳,忍不住低下头去,唯恐被人瞧见,她原本倚在杨宁怀中,这样一来越发贴近了杨宁地身体,只觉得少年男子阳刚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起来,只觉神思渐渐恍惚起来。 素娥微微扬眉,她虽然没有学过陶,却也知道杨宁吹奏的正是名曲《湘妃》,这几乎是陶必学地曲目,正因为如此,她才特意选择了《阳春》,就是为了引出杨宁这一曲,见杨宁已经入彀,明眸流漏出一偻得意地神采,指法一变,一种蓬勃地生机从琴音中溢了出来,好像是雨后春笋迎着阳光奋力伸展着枝叶一般,琴音渐渐丰美澹然起来,宛若春笋已经长成了一片竹林,在春风中摇曳逍遥,随着曲调的变化,柔美地琴音渐渐多了几分清冷高洁的意味,宛若春去秋来,萧瑟秋声渐起,琴音好像被声引了过去,没有压过声悲怆的音色,反而将凄楚的声烘托得越发苍凉深远起来。 杨宁将一曲《湘妃》吹奏得越发荡气回肠,陶吹奏的技巧并不复杂,最要紧的就是气息绵长,杨宁内功精湛,刻意卖弄起来,声宛若钱塘潮涌一般,一层层无休无止,其中曲折变化无不如意。杨宁虽然出身尊贵,但是心中之苦,却比无父无母的孤儿更加深沉,心境正 暗合,此刻没有了青萍的笛音相合,更是少了那一缕越发的悲凉婉转,不过片刻,已经将素娥的琴音淹没。众人听到这里,都只觉无尽的哀愁秋思扑面而来,都是暗自赞叹不已,只觉得这一曲《湘妃》吹奏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是绝无仅有了。 熟谙音律的青萍这时候却已经皱起了眉梢,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以素娥的琴艺不应该这么快落败,必然有古怪,感觉到了隐隐的危机,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扯了一下杨宁的衣襟。杨宁还没有来得及回应,素娥的琴音蓦然铮铮作响,瞬间透过了声的缝隙高扬起来,琴音转瞬间已经攀到了最高处,如同悬在半空的一缕钢丝,高亢不绝,清冷孤洁的琴音奏出了《白雪》的曲调,泠泠琴音宛若雪中翠竹,雍容高贵中透出皎皎不群的孤傲意味,而杨宁的声正到了最低沉的时候,若想强行拔高,必定十分为难。这正是素娥的打算,她早已看出杨宁并非精通音律之人,若是换了青萍或者别个吹高手,或者还有转余地,但是杨宁却多半只能俯首认输,唇边不觉漏出一缕嘲讽的微笑,只不过给蒙面白纱遮住,即使是她身边的侍女也没有发觉。 杨宁眼中却闪过一缕耀眼的寒芒,在竹帘上一掠而过,即使是帘低垂,白纱覆面,也遮不住他可以洞穿金石的目光,素娥的那一缕得意并未瞒过他的灵觉,他性子孤傲,最是不能容忍他人的轻视,神色越发冷漠,声蓦然一变,萧瑟秋声中又多了几许乡愁悲苦,曲调已经变成了《楚歌》的旋律。自古以来若论描述乡愁的曲目,最负盛名的正是这一曲《楚歌》,昔日楚汉相争之时,留侯张良以一曲洞箫吹散了十万楚军,吹奏的正是《楚歌》。时光飞逝,到了现在,不管是琴筝琵琶,笛箫笙,几乎都有《楚歌》这一曲木,其中曲谱虽然各有变化,但是宗旨却都如一,除了表现思乡之情,还可以抒发心底深处的思古幽情,陶的音色和曲意最是暗合,就是洞箫也比不过声的苍凉凄楚,所以杨宁才会选择了这首曲子。另外一个原因说来好笑,却是因为杨宁学时间不长,他根本只会两首曲子,一首是《湘妃》,另外一首就是《楚歌》,根本是没有其他的选择。当然杨宁选择这首曲子不是因为可以和琴声相合,事实上《楚歌》和素娥弹奏的《白雪》的意境并无相合之处,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只能黯然认输,但是杨宁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在音律上取胜,在他心目中早就将这场斗琴当成了另外一种厮杀交手,他与人交手的时候,从来喜欢先发制人,此刻也是如此,哪里会任凭素娥控制局势,所以才会选择了《楚歌》,《湘妃》情意缠绵,他多半用来和青萍笛相合,难免少了些锋芒杀气,而《楚歌》苍凉深远,满怀愁思,正适合他当作媒介和琴音相斗。将内力渐渐渗透到声当中,杨宁一曲《楚歌》吹奏得千变万化,众人只觉千丝万缕的声在空中飘荡飞扬,折转回旋,在他精湛内力的控制下,仿佛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宛若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渐渐生出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之势,竟是强行将素娥的琴音压制了下去。 素娥措手不及,琴音不禁一乱,转瞬便恢复了正常,明白了杨宁的心意,她拨动琴弦,转而弹奏其他的曲子,可是无论琴音如何变化,不管是雍容深远,还是平和清雅,声都是始终如一,凄凉的声连绵不绝,搅得不成曲调,这分明是凭着内力欺负人,素娥虽然心知肚明,但是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听着声后浪叠前浪,将琴声湮没其中。她虽然依旧固执地拨动琴弦,但是失败的阴影已经笼罩在心头,两道如烈焰一般的目光透过竹帘凝注在杨宁清秀冰冷的面容上,一瞬也不愿离开,强烈的怒意透过支离破碎的琴音渐渐渗透开来。 正在素娥无可奈何的时候,一缕铮然明朗的琴音加入了进来,替素娥分担了声的压力,素娥顺着琴音望去,只见豫王杨钧神色肃然,正在抚动面前那具叫做“海月清辉”的古琴,只觉心头一暖,立时轻松了许多。 第五章 战无常形(三) 第十一卷第五章战无常形(三) 月清辉的确是难得的名琴,略一抚弄,泠泠的清音已地,杨钧弹奏的是一曲《越裳操》,这原本是周公所做的琴曲,琴意忠贞诚敬,敦厚平和,不过寥寥数声,已经稳住了阵脚,素娥得此强助,琴音也恢复了从容。杨宁神色微沉,望向杨钧的目光多了几分失望,声微微一沉,不但没有迎头痛击,反而渐渐沉寂了下去,末了苍凉悲怆的声只余了一线在琴声中勉力维系,也不知道何时会消散在风中。 杨钧心中微微一痛,他是妙解音律的人,从那若断若续的声中已经感受到杨宁心中的悲愤,可是他却不能退缩,一具焦尾琴无关紧要,若有可能,他情愿双手奉上给杨宁,换得自己这个身份贵重,却是无家可归的弟弟一抹真心的笑容。可是如果他当真坐视旁观杨宁强行夺去焦尾琴,不仅素娥小姐颜面无光,就是自己也难免会在众人心目中落下一个无用的印象,向锦绣郡主求婚成功的可能会变得微乎其微,身为皇室亲王,他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任凭汉王最宠爱的郡主花落别家,这绝不是他能够承受的结果。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外有胡戎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内有三藩厉兵秣马窥伺大统,民生凋敝,几尽涸泽而渔的地步,朝堂上却有权臣虎视眈眈,自己身为辅政亲王,只有摒弃一切私心杂念,为了社稷家国不惜任何牺牲,才能不负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守护住岌岌可危的大陈天下。眼前就是至关紧要地一步,绝不能为了兄弟之情而退缩,想到此处,杨钧敛去心中苦涩,十指落如飞鸿,琴音威势渐增。 峥嵘的琴音描绘群山万壑的景象,琴音盘旋往复,层层拔升,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峰更比一峰险峻,清羽之音高亢孤绝,令人怀疑琴弦会承受不住,可是无论多么高难的技巧。在杨钧手下都是自然而然弹奏了出来,琴声扶摇直上,宛若孤峰直入云霄,却又跌荡起伏。宛若山峦迤逦不绝。只凭这一曲《高山》,众人就知晓虽然杨钧言语谦逊,但是琴道上的成就,实在是不在陆宏渐和素娥之下。而且他身份贵重,地位显赫,琴音中自然带了天皇贵冑的威严和雍容。能够摧人魂魄。即便是琴艺差相仿佛的对手。也只有俯首认输一条路可走。 素娥漫手抚弄着琴弦,侧耳聆听着杨钧的琴音。心中生出赞佩之情,琴如其人,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够将那个胡搅蛮缠地野人给慑服吧,想到此处,忍不住瞥了杨宁一眼,只见那少年脸色沉郁,不复方才的孤傲,心中生出一缕快意。不过她毕竟性情高傲,在杨钧相助之下压制了杨宁的声之后,反而生出不服气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方才不过是措不及防,若是有备而来,也未必就让杨宁占了上风,想到此处,手下蓦然加紧,《流水》再起,一缕飘忽莫测地琴音如同清风过户一般溢出了绣帘,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宛若利剑一般从杨钧威严沉静的琴音节拍缝隙中透了出来。杨钧指下琴音略略一滞,一缕清冽的琴音已经如同流水潺潺一般扑面而来,杨钧心知素娥有意和自己一较高下,微微一笑,琴音抑而复扬,两人的琴音在方寸空间里撞击在一起,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般地厮杀,一个如疾风暴雨,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击对手,一个如磐石砥柱,在江浪潮汐中岿然不动,但是隐隐的反击却从来不曾减弱,两缕琴音各自使尽浑身解数,高低曲折,莫不如意,穿墙过隙,无孔不入,这一番斗琴宛若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白刃相见,虽然不见血光,但是其中凶险却是毫不逊色。不过这一曲《高山流水》弹到了尾声,两人琴音中的敌对之意已经渐渐淡去,一个琴音如高山巍峨,极刚处无坚不摧,沉郁时如古垒劫灰,一个琴音如流水淙淙,极柔处无所不为,轻扬时似绿柳扬鞭,两缕琴音充盈四合,相顾相知,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曲中真意这才展露出来。 眼看两人将要握手言和,一缕变徵琴音破空而起,在杨钧和素娥渐渐相合地琴音中生生划出一道鸿沟,众人侧目望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战恽面前已经多了一具黑色的铁琴。这具铁琴比起寻常古琴短了许多,却又阔上半分,琴徵似金非金,似铁非铁,却透着沉重的质感,乌黑地琴弦透着幽幽地光芒。这具怪异地铁琴配合战恽冷冽的气质,令人生出一种肃杀凛冽地威慑感觉。似乎没有 杨钧和素娥惊异的目光,战恽神色沉静,只是半阖着琴,慷慨激昂的琴音从他指下响起,如铁马金戈,如号角争鸣,如战士牺牲,如孀妇泣血,清越处如凤鸣九天,低沉处如龙吟深渊,铿锵有力,动人肺腑,生生压住了那一曲顾盼相知的《高山流水》。 杨钧和素娥虽然隔着一层竹帘,可是目光透过帘缝隙堪堪相对,几乎不需要沟通,已经是两心如一,琴音各自一变,杨钧的海月清辉奏出沉郁雍容的清音,宛若千军万马结成战阵,生生压住战恽铁骑纵横一般的凌厉琴音,而素娥的指下却奏出哀怨缠绵的凄楚琴音,仿佛是闺中女子悲泣,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中人,一声声凄凉悲泣,泣血难止,竟是消弱了战恽琴音中的慷慨豪迈气息,两人琴音一正一奇,不过片刻,已经将战恽的琴音束缚住了。战恽琴音中渐渐多了几许沉郁怨愤,宛若矢尽粮绝,四顾皆是敌军,一派茫然无措的景象,杨钧心知到了决战的最好时机,心念一动,琴音已经威逼上去,猛烈的琴音铺天盖地般倾泻下去,想要湮没战恽的杀伐之音,而素娥的琴音也是一变,在杨钧和战恽互相争斗的琴音中缠绕徘徊,却是常常奏出角羽之音,将战意图突出重围的重音全部拦住,好像是外围游弋的轻骑,伺机截杀。战的琴音已经被消弱到极致,但是那一缕孤音却是执着不退,宛若断后孤军,宁可两败俱伤,也不肯俯首投降,无论杨钧和素娥的琴音如何变化,却也难以达成斩尽杀绝的目的。 三人琴音争斗不休,秋素华却是暗吐香舌,她知道自己不过会奏些缠绵的靡靡之言,哪里能够和这三个胸藏甲兵的高手相提并论,一点也提不起加入的兴趣,目光只在杨宁身上转来转去,却见杨宁凝神静听,陶早已经停止了吹奏,似是认输的模样。可是秋素华何等样人,生平最惯看人眉梢眼色,只觉杨宁一双凤目冰火相融,沉静的面容透出雍容高贵的气息,微微挑起的唇角带着一抹笑意,竟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一动,秋素华拿出一具桃花色的瑶琴,懒洋洋地拨动琴弦,一缕柔媚的琴音宛若春露一般若有若无地渗透开来,初时还只是在外围边缘徘徊,不过片刻,已经将素娥的琴音引开了战场,千丝万缕宛若相思无限,缠绵悱恻,动人心弦,战恽的琴音得她相助渐渐摆脱颓势,进退攸忽,和杨钧分庭抗礼起来。杨钧目中闪过寒芒,琴音有意无意地减弱了威势,素娥冰雪聪明,也是有样学样,四人琴音在空间缠绕交错,渐成均势。但是明眼人如陆宏渐、青萍者已经明白胜负谁属,虽然表面上双方势均力敌,但是姑且不论杨钧、素娥的琴音比起战恽、秋素华更胜一筹,只凭彼此的合作,就已经高下立见。杨钧和素娥虽然是初次相逢,可是这两人的琴音龙凤和鸣,几乎是毫无缝隙,天作之合,战恽和秋素华却是心存忌惮,旧怨难消,落在下风时还可以守望相助,占据上风时便开始貌合神离,此消彼长,不多时两人的琴音已经再度落了下风。 感受着四人琴音的变化,陆宏渐微微一叹,以他对古琴的痴迷,自然也想参与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斗琴,只是现在已经迟了,双方强弱虽然已经很明显,但是若想胜负分明还需不少时间,而且并非没有覆盘的可能,场中已经是平衡之势,不论是谁都不会容许变数加入,如果自己现在奏出琴音,纵然是有心相助弱者,只怕也会遭遇所有人的围攻吧。 俞秀夫的琴道造诣自然还没有到达这个地步,可是他也能够隐隐感觉到场中四缕琴音交缠生成的张力,觉得没有自己插手的可能,只是自己原本就没有存心夺琴,反而是原本大言不惭的魔帝子静,此刻又该怎么办呢?虽然他很想子静丢丑,可是如果要牵连到青萍的话,他宁可子静有力挽狂澜的本事,想到此处,忍不住瞥向旁边的杨宁和青萍,希望看到一些转机。却见青萍星眸含情,倚在杨宁怀中巧笑嫣然,似乎并不为杨宁的落败而难过,俞秀夫只觉得强烈的妒意如同烈火一般在胸中燃起,再也难以抑制。正在这时,却见杨宁举起陶放到唇边,一双凤目中透出强烈杀机,俞秀夫不觉怔住。 第五章 战无常形(四) 颜紫霜是唯一心思不在斗琴上面的人,她的目光始终透过窗户看向滔滔江水,这一次斗琴可以说已经达到了她的一半目的,杨钧展露异彩,想必能够得到焦尾琴,更可获得那颗高傲无比的芳心,但是另外一半的目的能否达到呢?她用尽心激励使平烟前来江宁,可明明报仇雪恨是平烟理所当然的选择,可是为什么平烟却不肯出手呢?她真的无法理解这个师姐莫测的心思,哎,魔门余孽死灰复燃也就罢了,怎么翠湖当中也让自己这么费心呢? 就在颜紫霜浮想联翩的时候,一缕凌厉的陨声宛若利刃一般撕裂了琴声,破空而起,众人都是浑身一震,举目望去,只见杨宁神色孤傲地吹奏着陶陨,陨声却是杂乱无章,只是透着琴声的空隙穿入,然后撕裂焚毁。不论是敌是友,四人都觉得那凄厉如猿猴哀鸣的陨声漫天铺地的潮涌而来,每一声都击在自己琴声的空隙节拍上,稍有荣让就被扯得支离破碎,无奈之下只得强行抵御,但是不过片刻,琴曲已经难以为继。可是那陨声却是越来越凄厉,虽然毫无一丝美感,却是毫不留情,摧枯拉朽一般将四人的琴音粉碎。 杨钧四人都觉得心中苦涩难言,斗琴之道无论如何都有一个底线,就是自己的琴音也要成调才行,可是这杨宁却丝毫不顾这个默契,只凭一声声毫无章法的凄厉陨声,已经占据了所有主动,将众人有心无意地攻击抵抗化为乌有。这哪里还是斗琴,分明是白刃交锋,杨宁一人迎上了四人围攻,还是游刃有余,四人却已经捉襟见肘,勉强支撑。到了这时,众人心中已经有了明悟。若想取胜,与其说是看琴艺高低,倒不如说是看武功见识的深浅,可是这些人里,还有谁有杨宁这样的武道修为呢?杨宁竟是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方式进行所谓的斗琴,若是所料不差,方才的隐退忍让,却是想让更多的人陷入战斗,避免在最后雷霆扫穴的关头遭遇背后袭击吧。 若有所悟,秋素华想罢手认输,她原本的目的不过是搅乱局势,等到杨宁出手的时候相助一番,也算是报答赤壁之战的指点恩情,可是到了这时,她却惊骇的发觉那声声陨声宛若魔音一般,自己的心脏似乎随着这陨声的变化忽快忽慢,一时间气血纷乱,若是不以琴音想抗。只怕会心碎而死,哪里还敢停手。偷眼望去,只见杨钧和战恽也是神色惨白,帘内的素娥虽然勉力奏出平和的清音,可是琴音断断续续,明显也受了陨声摧折,修长的娇躯似乎在渐渐萎顿下去。 陨声越发急切,如同猿鸣蝉噪,虎啸龙吟,其中更透出难以描述的凄苦悲怆,就连没有参与斗琴的诸人也开始变色,那个白衣侍女一声惨呼,已经跌倒在地,昏迷过去,俞秀夫勉强运气抵抗陨声,却觉得气血翻涌,若非没有参与斗琴,只怕也脱不开陨声的束缚。陆宏渐虽然是文士,但这些年来天下动荡,即使是文人也往往会舞刀弄剑,他又是常见往来深山大泽,若没有防身之力,只怕早就没命了,所以虽然脸色苍白,还能勉强支撑。只有吴澄始终神色平静,在那里侧耳倾听,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当然还有一个例外就是青萍,虽然她离杨宁最近,可是杨宁另一只手按在她背心,将绵绵真气缓缓渡入,护住了她的心脉,所以她反而听得眉飞色舞,令人看得心中郁闷。 眼见杨宁即将大获全胜,颜紫霜神色冰寒,她没有带琴来,原本就想冷眼旁观,可是此刻再也按耐不住,正想出声喝止杨宁的肆意妄为,一缕轻细柔和的箫声越过烟波重楼,一声声宛若叹息,好像直接渗透进了众多几近干涸的心灵,陨声默然一顿,那缕箫声已经如同藤萝一般缠绕上来,陨音似乎要摆脱箫音的束缚,越发的凄厉孤绝,但是箫音如丝如缕,几乎将陨音湮没其中。趁着这难得的良机,四缕琴音,彼此呼应,交向退避,渐渐低沉下去,终至渺无声息,宛转阁中只余箫音陨声缠斗不休。 没有了琴音的干扰,陨音渐渐有了曲调其中竟有玉石俱焚,与敌偕忘的孤绝桀骜意味,而那缕箫音却是凝聚起来,不再飘忽不定,音色明亮悲怆,却每每在陨音逼近时缓退避敌,然后曲折迎上,箫音陨声,一个轻柔缠绵,一个凄凉孤绝,一刚一柔,相互激荡,斗得难解难分,虽然比方才琴陨争斗时气势弱了许多,但是其间隐隐的锋芒,却透出无穷的杀机血腥,竟有生死相搏之势。 颜紫霜神色一变,唇边露出一缕笑意,静下心思仔细去听,只觉箫音陨声虽然是刚柔分明,但是凄厉孤绝中也有一丝隐忍荣让,轻柔缠绵中也有竹节般的坚韧不屈,箫音清丽,令人意荡神摇,陨声凄厉,宛若鬼哭猿啼,不成曲调,两者相比,犹如天渊之别,只是箫音固然是九转回肠,陨声却也是变化莫测,竟是平分秋色的局面。 正听得入神,颜紫霜突觉丹田一滞,心中微惊,正要调息气血,只觉原本在耳边的箫音不知怎么声声缠绕在心头,而凄厉的陨声似乎也和自己的心声一起跌宕起伏,周围真气似乎都消散开来,强行忍住心中的惊慌,颜紫霜四下瞧去,只见琴室内众人都已经瘫倒在地,陷入了半梦半醒的境地,就连那自己瞧来高深莫测的吴澄也不例外。心中电光一闪,颜紫霜已经明白自己太过大意,虽然箫音陨声彼此为敌,但是不知道是那两人心有默契,还是无意的结果,却联手将卷入其中的其他人见全部无声无息地制服,而且事先毫无征兆,就连自己也未能事先发觉,一声轻叹,颜紫霜无奈地摇摇头,敛去心思,全心全意地调理起真气来,即使以她的武功,也是过了一炷香时间,才将那几乎点点滴滴渗透进心房的箫音和一声声催肝裂胆的陨声隔绝在心灵之外,感觉到真气点点滴滴的开始恢复,颜紫霜这才放下心来,看来师姐并没有想和魔帝同流合污呢。 杨宁停下吹奏,一声轻叹,扬声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还不显身,这里已经没有外人可以打扰我们了。” 一声幽幽叹息不知从何处传来,人影一闪,窗前已经多了一个荆钗布裙,长身玉立的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五官绝丽,风姿无双,容颜却如冰雪般寒冷,虽然青春依旧,但是两鬓微染,给这女子凭添了几分风霜憔悴。腰间束着青丝缠银的带子,除此之外这女子周身上下再没有一件饰物,只有手中一管淡黄色的竹萧上系着一块寻常青玉,算得上略有价值。 一望见这女子,杨宁眼中原本澎湃的战意蓦然一滞,目光在那女子鬓角眉梢流连了许久,才讷讷道:“平姑娘,你是要来杀我的么?” 平烟深深凝望着杨宁的面容,虽然分开不久,可是这个少年的气质有了明显的变化,再没有从前的那三分稚嫩青涩,眼底凝结的沉郁悲凉虽然被淡淡的神色掩盖住了,那种被世人抛弃,遗世而独立的孤傲越发鲜明,若非偶然瞥见身边少女的眼神还带了几分柔情蜜意,只怕这少年对尘世已经再无牵挂了。心中生出一缕酸楚,转瞬间又被怒火和仇恨淹没,平烟举步走到杨宁身前,冷冷道:“十年之约,我不能再守,你若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说,我会尽量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良久才道:“世间本就没有所谓的公平,我接受你的挑战,但是要你一个承诺,你我之间的恩怨和青萍无关,不论何等情形下,你不能伤害她。” 平烟没有立刻答应,目光在杨宁和青萍身上徘徊了片刻,淡淡道:“你可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杨宁坦然道:“我知道,我已经将自己生平最大的软肋呈现在你的面前,若论武功,虽然这些日子以来我大有进步,虽然无法和你相比,但是如果我执意逃走,你也无奈我何,可是如果你全力攻击青萍,我为了保护她唯有死战到底,十年的差距不是短短时日可以弥补的,你掌握了我这个软肋,就是将我置于必死之地。” 平烟微微一笑,道:“你是笃定了我的性子,知道我不会作出这等无耻行径,才敢说出来的么?” 杨宁淡淡道:“若是你也像别人那般无耻下流,这世上还有何人配做我的对手呢?” 平烟眼中闪过璀璨的光芒,半响才道:“好,我答应你,纵然日后她来向我挑衅,我也不为难她。” 杨宁低下头来,正瞥见青萍惊恐欲绝的星眸,微微一笑,低声道:“姐姐,你放心,我若不想死,没有人可以杀我,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说罢轻轻在青萍睡穴上点了一指,青萍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却只能任凭杨宁的影子在眼中渐渐淡去,紧紧抓住杨宁的衣襟不肯松手,最深的恐惧将她完全淹没,好像这一入睡,就会失去了所有,却终究只能不甘不愿地陷入沉眠。 第六章 心碎肠断(一) 第十一卷第六章心碎肠断(一) 下青萍的娇躯,将青萍扯着自己衣襟不放的纤手拿开起身,却感觉到透窗而入的寒风,方才还不觉得,不知怎么现在突然觉出几分寒意,想到青萍若是这样昏睡下去,必定会染上风寒,杨宁心中生出些忧虑,略一沉吟,将青萍进门时解下的披风覆在青萍身上,见青萍在睡梦中还下意识地缩紧了身子,杨宁淡淡一笑,眼中闪过一缕柔情,竟是有些不忍起身了。 并没有打扰杨宁的动作,平烟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只见杨钧、战恽、秋素华和素娥都已经昏迷过去,多半是因为方才斗琴之时消耗太大,才会如此,陆宏渐和其他两个侍女都是不通武功之人,所以早就不省人事,平烟也没有理会,俞秀夫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斗琴,所以神智还算清醒,可是软绵绵倚在案上,显然内力全失,颜紫霜和吴澄都在运气调息,显然这两人内功精湛,才会支撑到现在。不过平烟可不打算留下祸患,让杨宁和自己交战之时放心不下青萍的安危,所以她走到颜紫霜面前,淡淡道:“师妹,得罪了。”说罢举起竹箫向颜紫霜身上点去,想要制住她的昏睡穴。 绣箫还未落下,颜紫霜明眸闪动,翻手探向竹箫,手势若捻花一般,轻轻巧巧地抓住了竹箫末端,刚一接触,平烟便感觉到箫身上传来的力量十分微弱,虽然只要使出暗劲,就可以轻轻松松挣脱。甚至将颜紫霜击伤,但是平烟不仅没有继续出手,反而任凭颜紫霜捉住竹箫,只是淡淡瞧着这个心机深沉的师妹,眸冷如冰。 颜紫霜勉强笑道:“师姐,你这是做什么?莫非想要同门相残么?” 平烟心中怒气陡起,冷然道:“颜紫霜,你骗我恩师出手,令她不幸身亡也就罢了。如今还诱使居师兄替你效力,存心利用我替你铲除心中大患,你若是真心当我是师姐,怎会使出这么恶毒地手段。到底是谁想要同门相残,你还要我明说么?” 颜紫霜知道自己这个师姐虽然不问世事,但是心若冰情,不论什么阴谋诡计都难以瞒过她的眼睛。只不过要看她是否留心罢了,瞒是瞒不过的,倒不如坦然承认,还有可能得到平烟的谅解。心中千回百转。发出幽幽一声轻叹,两行清泪滚滚滑落,颜紫霜抬起头来凝望着平烟的双目。凛然道:“师姐。小妹并非存心害死师伯。如若我真有半分歹意,别说师姐不会原谅我。就是宗主也不会放过我,至于替平师伯报仇雪恨的事,师姐原本就应该承担下来,平师伯待师姐如师如母,就是紫霜不加催逼,难道师姐还能坐视仇人逍遥自在么?师姐若是不信小妹肺腑之言,不妨一剑杀了我,小妹若是皱一皱眉头,也不算是翠湖的弟子。”她这一番话说得正是心头肺腑之言,当真是情真意切,没有丝毫隐晦勉强。 平烟神色震动,虽然她对颜紫霜不满,可是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相信颜紫霜当真存心害死无色庵主,想来多半是谋划失策,导致意外的结果,就是现在,颜紫霜虽然想要利用自己杀死杨宁,可是说得却也没错,就算没有她在后面逼迫,难道自己还可以和杨宁化敌为友么?虽然她恨不得狠狠教训颜紫霜一下,但是想到宗主对颜紫霜的宠爱,终于放下了绣箫,淡淡道:“罢了,这件事情无论你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已经不能挽回了,我也懒得和你计较,不过我今日和武道宗嫡传弟子地决战,却不能落得一个蚌相争,黄雀在后的下场,有你在金陵,我放不下心来,我也不点你的穴道,可是你要以翠湖历代宗主的英灵起誓,无论如何,不许你介入我和子静地决战,若是你胆敢违背誓言,我宁可不报师仇,也要和你割袍断义,而且就是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取你性命,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颜紫霜目光微沉,良久才道:“小妹遵命就是。”说罢勉力起身跪倒在地,指天誓日道:“翠湖历代宗主英灵在下,弟子颜紫霜在此立誓,十日之内,弟子绝不会介入平师姐和魔帝许子静的决战,若违誓约,紫霜情愿被逐出师门,纵死不得返回翠湖,永为孤魂野鬼。” 平烟微微一愣,还未出言,颜紫霜已经朗声道:“师姐,你们决战总要有个时限,如果你们打上一两年,岂不是麻烦透顶,我想有 间,已经足够你们交手了。” 平烟冰冷的目光在颜紫霜身上凝注了片刻,却见颜紫霜神色凛然,显然是绝对不会再改变主意,心中暗叹,转过身去冷冷道:“罢了,希望你遵守诺言,还有,你也别想利用其他人打击子静的斗志,我想要地,是一场公平的决斗,如果你想搞什么鬼,先要想想我会不会答应。” 颜紫霜微微一笑,道:“师姐是担心我利用剑绝尹姑娘威逼子静么?师姐放心就是,虽然小妹为了大局可以牺牲任何人,但是却还不会胁迫一个弱女子来达到目的,否则我们翠湖弟子和魔门中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平烟还未答话,一个森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道:“好一个不会胁迫弱女子达到目地,却不知道二十年前,是谁挟持世子殿下胁迫郡主,那时候我们殿下可还在襁褓之中呢,请问颜仙子,你们翠湖弟子和魔门中人当真还有什么区别可言么?” 颜紫霜心中一颤,抬头看去,只见对面席上的吴澄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正冷冷盯着自己,长眉若剑,霜鬓如雪,神色略显憔悴,额头上尽是冷汗,但是神采飞扬,竟没有内力散尽地征兆,而在吴澄身后,杨宁地一只手掌隐在袖子里,正从他背心移开,显然是杨宁帮助吴澄恢复了功力,颜紫霜看向神色漠然地杨宁,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颜紫霜一时语塞,吴澄却也没有继续进逼,只是起身想着平烟的方向施了一礼道:“燕王世子西席吴澄拜见平仙子,久闻仙子武功绝世,今日能够相见,吴某三生有幸,尊师无色庵主之死,燕山卫统领西门凛也有不可推卸地责任,世子殿下曾经传下谕令,若是见到平仙子,让我等代为致歉,还请平仙子不要怪责子静公子,一切罪责,幽冀上下情愿一力承担。” 杨宁闻言不由心中一暖,他救治吴澄,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够在他离开的时候保护青萍,无论出于什么缘故,此刻的宛转阁之中,只有吴澄最适合出面,想不到吴澄竟会主动承担杀死无色庵主的罪责,这一定是罗承玉的决定,想到那位恩怨难分的义兄,杨宁只觉得心中感慨万千,一时间就连对西门凛的恨意也淡了几分,更别说只是稍存芥蒂的吴澄了。 平烟却只是淡淡看了吴澄一眼,眼中闪过一缕难以描述的光芒,纤足一点,身形已经一缕轻烟一般消散无踪,从宛转阁外传来她冰冷的声音道:“子静,别和这些人勾心斗角了,我在外面等你。” 杨宁深深望了吴澄一眼,略一迟疑,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要求,方才向平烟要求一个承诺,已经是难为他了,以他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口请求别人保护自己的爱人。似乎是感受到杨宁的犹疑,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缕寒芒,淡淡道:“你放心,绿绮小姐和青萍小姐都是吴某故人之后,公子回来之前,吴某会保证青萍小姐的安全。” 杨宁松了口气,虽然可以让萧旒保护青萍,但是以萧旒和万宝斋的身份处境,是不可能和权贵正面相抗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青萍托付给吴澄,如今他放下了心事,就可以全力和平烟一战了,目光在青萍身上停留了须臾,又冷冷瞥了颜紫霜一眼,身形宛若一缕轻烟一般,转瞬消失无踪,即使是以颜紫霜的眼力,也只看到一条淡淡的影子在窗前一闪而逝,不由深吸了一口冷气,若论身法快捷,武道宗的《千里一线》果然是更胜翠湖的《凌波渡虚》一筹,虽然确信杨宁这次是在劫难逃,颜紫霜心中仍然生出些许不安来。耳边再度传来吴澄略带嘲讽的声音道:“颜仙子,虽然你我双方势同水火,可是有件事情我们还是可以合作的,不是么?” 颜紫霜心中微震,抬起头来看向吴澄清俊儒雅的面容,只觉得这个目不能视的男子眼中似乎带着某种阴寒刺骨的锋芒,只是转瞬间却又消失无踪,犹豫了片刻,颜紫霜朗声笑道:“这是自然,你们不希望子静去幽冀,我们更不希望,这一点我们的确可以合作,只要你不管尹青萍的生死,这件事情你就不用插手了,也免得坏了你们的忠义名节。” 第六章 心碎肠断(二) 第十一卷第六章心碎肠断(二) 澄沉寂了片刻,淡淡道:“不行,世子殿下文臣武将静公子影响信都的局势,所以吴某才会冒昧提出和颜仙子合作对付子静公子,青萍小姐却不同,她是清绝先生的弟子,若论出身,本算得上是幽冀的人,而且琴绝绿绮小姐又在世子殿下府上做客,殿下待之如贵宾,如果青萍小姐有所损伤,世子殿下追究起来,个中情形只怕难以瞒过殿下,吴某不能答应。” 颜紫霜眼中闪过凌厉的神采,语气变得有些淡漠,冷冷道:“吴先生,你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以大局为重,当舍则舍,不能有妇人之仁,你我既然有相同的目标,就不应该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尹青萍虽然聪明灵慧,文武双全,但是紫霜也不曾将她放在心上,若非子静公子对她一往情深,紫霜也不会为难她。坦白说,紫霜并不认为子静公子这一次可以从我师姐手上逃脱,之所以想要留下青萍小姐,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武道宗绝学深不可测,如果子静公子存心逃生,平师姐也未必能够追上他,等到平师姐和子静公子的交战有了结果之后,青萍小姐对大局再无影响,到时候紫霜自然会将她释放,绝不会用她来要挟吴先生和罗世子,还可以保证不损及青萍小姐一丝毫发。” 吴澄嗤笑道:“颜仙子未免太自信了,如果子静当真没有生还的希望,颜仙子何必要挟持弱女。吴某又何必和你们合作呢?昔日在洞庭湖,初出茅庐地子静就可以和平仙子拼个两败俱伤,这些日子以来,子静又是屡遭强敌,武功颇有精进,机缘巧合之下,就连无色庵主都死在他剑下,而平仙子手伤初愈,不免有些顾忌。此消彼长,子静纵然不胜,想必保住性命也非难事吧。更何况平仙子师出无色庵主门下,平月寒乃是翠湖中罕见的巾帼英雄。孤傲凌云,淡漠生死,胸襟广阔之处,更是不让须眉。试问这样的无双人物,她的心爱弟子,又怎会是不问是非黑白,只顾冤冤相报的无知之辈呢?这一次双方交手。或者会分出胜负,但是未必会生死相见,颜仙子若非已经看到这一点。为何会违背对平仙子的承诺。对青萍小姐虎视眈眈呢?” 颜紫霜心中微震。这自然是她心中的隐忧,平烟在得知平月寒的死讯后。虽然表现的伤心欲绝,可是却没有主动和自己合作向子静报复,这令她心中颇为不安,唯恐平烟已经得知了平月寒当日留下地遗言,才会有这样奇怪的反应,唯恐日长梦多,才会不顾引起平烟的不满的可能笼络居重,通过居重催促于她。但是她此刻心中已经笃定九分,一旦平烟出了手,那么就绝不会再手下留情,这是平烟承袭平月寒地骄傲性情所导致的结果,并不会因为见到杨宁之后得知真相而改变。想到此处,颜紫霜微微一笑道:“紫霜并非是毫无理由的自信,平师姐心如皓月,全无世俗恩怨之念,若是紫霜死在别人手上,平师姐绝不会动一下眉头,可是事情总有例外,平师姐自幼被平师伯收养,不仅赐予姓氏,还将师姐荐入翠湖,此恩此德,就是生身之母也不过如此,平师姐也是将师伯当做亲生母亲一般看待的。虽然平师姐对子静公子颇有惺惺相惜之情,可是绝不会因此淡漠杀母之仇,子静公子也是心知肚明,方才救醒吴先生,不就是为了托付身后之事么?在紫霜看来,这一场恶战,除非分出生死,否则平师姐是不会罢手地,子静公子纵然可以脱身而走,但是也未必能够逃过师姐的追杀。紫霜不过是为了稳妥起见,才希望暂时将青萍小姐押起来当作人质,等到子静公子落败之后,也可以逼迫他暂时覓地隐修,而不是凶性大发,肆虐江湖,酿成乌江柳林一般的血案,到了那时候,以吴先生的身分,想必也不便胁迫子静公子吧,倒是我翠湖,可以名正言顺地要求子静公子不得参与天下纷争,所以青萍小姐留在紫霜手上,才是最有用地棋子,吴先生以为呢?”颜紫霜侃侃而谈,全未留意吴澄在听到“乌江柳林”四字的时候,唇边不经意地漏出一缕冷笑。 虽然颜紫霜是在强词夺理,但是吴澄心中千回百转,仍是有些意动,他自然知道颜紫霜所说的话不错,青萍落到颜紫霜手上,地确更适合用来胁迫子静,至于子静能否在平烟手下逃生,这一点他并不担心,如果没有这个把握,他又何必和颜紫霜同流合污呢?只是因为心中一桩隐秘,他才不愿青萍落到颜紫霜手中,为了大局着想,自己是否要放弃某些坚持呢?吴澄一边想着,一边冷言冷语地道:“颜仙子,你方才答应了平仙子什么,吴某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如果如你所料,平仙子取胜返回,到时候你又如何向她交待呢?” 从吴澄语气地变化中感觉到他地心态已经动摇,颜紫霜从容笑道:“这个就不用吴先生担忧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放了青萍小姐,谁能证明我当真挟持了她呢?莫非是吴先生你么?就是事情泄露也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能够四海清平,别说是被逐出师门,就是为天下人诟病,视作不守信诺的小人,紫霜也是甘之如饴,绝不反悔。”说到此处,颜紫霜脸上闪现出毅然神采,语气庄重非常,竟是情真意切,显然并非是违心之言。 吴澄脸上掠过一缕怒气,长叹一声道:“好一个甘之如饴,颜仙子不愧是翠湖岳宗主地心爱弟子,当年岳宗主可以为了所谓的大义牺牲和郡主的姐妹之情,颜仙子今日更是青出于蓝,就连师门恩义和一生名节都可以弃之不顾。罢了,罢了,吴某是心服口服了。” 话音未落,吴澄身形一闪,已经掠到了颜紫霜身前,右手一翻,已经多了一柄霜雪一般的短匕,径自向颜紫霜面目 虽然他目不能视。可是动作丝毫不差,好像是千锤且在他身形微动之初,清脆悦耳地银铃响声已经在空中传扬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腰间多了一对银铃,随着他身躯的移动叮当作响,若有旋律。原本柔弱无骨一般倚在长案上的颜紫霜身形蓦然跃起。几乎是间不容发地躲开了吴澄的匕首,纤纤玉指在吴澄腕脉上轻轻一拂,吴澄手腕巨震,匕首落地。颜紫霜并没有趁势进攻,只是轻轻一纵,掠到了青萍身畔。吴澄脸色铁青。他想不到颜紫霜已经恢复了气机。漠然地抚摸着失去了知觉手腕。吴澄冷然不语,腰间的银铃却是声声震动。清越的铃声却隐隐有几分凄婉,令人闻之断肠。 立在青萍身侧,颜紫霜志得意满地道:“吴先生,紫霜素来知道阁下胸藏锦绣,智深勇沉,平日最擅后发制人、笑里藏刀的手段,但是若论武功,阁下实在是算不得什么高手,紫霜不愿和阁下为敌,以免惹得燕王世子震怒,阁下却也不要得寸进尺,我们一拍两散如何,你不要多管闲事,我也不为难你。” 吴澄转过身来,黯淡的眸子紧紧“盯”着颜紫霜,脸色已经平静如昔,冷冷道:“吴某怎是多管闲事,清绝先生是郡主旧部,绿绮小姐是世子殿下地嘉宾,吴某不能坐视青萍小姐落入颜仙子之手。” 颜紫霜微微蹙眉,正欲再说些什么,突然耳中轰然一声巨响,琴室的房门顿时四分五裂,一个魁梧的黑色身影在烟尘中从容踱入,虽然这人步履从容,但是一股凛冽残忍的杀气却扑面而来,手中一双银钩,钩尖雪亮,却隐隐透着一抹血光,他地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最后凝注在昏迷不醒的杨钧身上,颜紫霜瞳孔微微收缩,身形一闪,已经落在了杨钧身侧,伸手按剑,警惕地注视来人。 邱生凶狠地瞪视着颜紫霜,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目光才移到吴澄身上,语气漠然地道:“属下救援来迟,请先生恕罪。” 吴澄负手而立,神色越发的冷静从容,黯淡地眸子看向颜紫霜站立的方向,语气落寞地道:“颜仙子,你应该明白现在的局势,你的武功虽然比我们两人高强,可是凭你一人之力,却不可能带走两个人,你们翠湖一向是遵奉朝廷正统地,你若聪明的话,就带着豫王殿下离开此地吧,江宁是唐家的天下,我们无需争执,免得蚌相争,渔翁得利。” 颜紫霜明眸闪过复杂地情绪,她自然明白眼前地局势,想要挟持青萍,就等于将豫王杨钧地安危置之不理,可是吴澄的随身护卫,笑面阎罗邱生是怎样发觉琴室生变地呢,在她的预料中,现在宛转阁上下恐怕都已经被箫音和声震慑得昏迷不醒了,否则早有人发觉上面的不对了,邱生没有昏迷,想必离得很远,才会脱离箫音声的控制,可是如果离得这么远,他又是怎么发觉楼上的剧变的呢? 正在这时,一个清越如冰玉相击的声音从后面响起道:“颜仙子不用疑惑了,小妹久闻信都郡主府有两对银铃,称作‘同心铃’,十分精巧神妙,距离千丈之内,只要一对银铃振动,另外一对银铃也会同时作响,吴先生腰间的银铃想必就是那副‘同心铃’吧。”话音未落,一个雪衣女子已经翩翩起身,挑起帘走了出来。 吴澄眉头一皱,他目不能视,所以耳力极其灵敏,以他的耳力,竟没有察觉到帘内有人已经清醒,可见这女子不是擅长某种隐匿真气内力的心法,就是武功高深莫测,已经远远胜过了自己,心念一转,他已经退到青萍身边,和邱生隐隐形成犄角之势,才扬声道:“想不到沉香阁的素娥小姐武功竟然如此高明,若是世人知道定会瞠目结舌吧?不知道小姐真实的身份是什么?这‘同心铃’之秘,世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不知道小姐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颜紫霜眸中闪过一缕异样的神采,退后了半步,将杨钧护得更紧,有意无意地将掌控局势的主动让给了那雪衣女子。那雪衣女子恍若未觉,只是发出一串银铃也似的笑声,她的笑声听起来便令人心旌动摇,只是隐隐透着难以形容的高傲,减损了几分诱人的魅力,平添了几分高贵的风华。这雪衣女子明眸顾盼,行到窗前,信手折了一朵兰花,漫声轻唱道:“梅花雪白柳叶黄,云雾四起月苍苍。箭水泠泠刻漏长。挥玉指,拂罗裳,为君一奏楚明光。(注1)”,歌声婉转摇曳,一声声宛若珠落玉盘,歌声入耳,宛若醇酒入喉,令人神驰神往,不能自己。 她这般浅吟低唱,越发显得风姿如仙,不过邱生却是一皱眉,眼中闪过警惕之色,足下微动,已经隐隐将吴澄护住,显然是唯恐这女子乍然出手,吴澄却是神色冷如冰雪,黯淡的眸子闪过幽光,凛然道:“好一曲《明月歌》,若是吴某猜得不错,小姐就是三大杀手之一的明月小姐,小姐琴艺通神,想不到歌声也是如此动人,若是世人知道,想必定会惋惜未能一聆仙音吧。” 明月嫣然一笑,虽然面容被轻纱遮住,但是那种绽放的光华仍然是耀眼无比,向前行了几步,敛衽为礼道:“明月拜见凤台阁主吴先生,阁主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沉香阁素娥乃是小女子的化身,素日以琴音娱宾,若是做歌,便是要杀人了,从前听闻这一曲的人都已经转世重生了。吴阁主自然是不同的,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要是有人想阻碍小女子的生意,说不得就只好翻脸了,不知道吴先生肯不肯行个方便,让我带走这位青萍小姐呢?” 第六章 心碎肠断(三) 第十一卷第六章心碎肠断(三) 澄面色微沉,千万思虑在心中电闪而过,沉香阁位于朝廷和益州汉王辖地的分界处,巴郡之内帝藩势力盘根错节,虽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是人人都知道,一旦汉王和朝廷翻脸,此地必然是风云变色,刀兵四起,可谓是鱼龙混杂,形势莫测。这个女子以素娥之名在沉香阁占据花魁之位,却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在各方势力威逼下保住清白之身,必然有极强劲的后台和实力,只是巴郡形势复杂,终究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哪一方的人。而这女子的另外一个身份如果当真是三大杀手之一的明月,那么从前的一些疑惑就有了答案了,明月一向行迹不离蜀中,可能就是因为这位素娥小姐不大方便长期在人前消失吧。不过仅仅根据明月这个身份,却依然不能判断出她的立场,因为明月所杀的人,不是世族豪霸,就是高官显贵,所以明月一向是蜀中权贵的眼中钉,肉中刺,从这一点说来,明月可能是朝廷意图削弱益州的利剑,可是经过凤台阁青龙司的用心分析,明月所杀之人不是民怨沸腾,就是有可能威胁到汉王在益州的统治地位,吴澄曾经因此怀疑明月和汉王有着不浅的关系,乃是汉王铲除异己的暗箭,只是汉王的宽厚为人有目共睹,实在不像是心肠这般阴狠诡谲的枭雄,所以这个猜测始终没有足够的证据,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凤台阁的最后论断还是认为这个明月是独树一帜地杀手,背后未必有人指使。可是今天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明月突然在江宁现身,其中深意令人不敢不深思啊。 沉思良久,吴澄才淡淡道:“明月小姐的要求吴某并非不能答应,只是明月小姐也要解除吴某心中的疑惑才行,其一,小姐一向足迹不离蜀中,为什么这一次要东来江宁惹事生非,其二,青萍小姐虽然性情刚烈。难免与人结怨,但是出道时间未久,却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向她出手,其三。小姐一向行事,都是不留形迹,今日却在吴某面前暴露了身份,不知道是准备杀人灭口呢。还是准备从此销声匿迹,否则只怕小姐纵然有胆量继续做杀手,蜀中也再容不得小姐存身,就是子静公子和我家殿下。也万万不会放过伤害青萍小姐的凶手的。” 明月璀璨的星眸闪过足以惹人魂魄的光芒,吴澄这三个问题哪一个都不容易回答,如果当真回答了。只怕自己也没有法子再在江湖上行走了。不过她并没有避而不答。反而胸有成绣地道:“吴先生的问题真让明月为难,身为杀手。有些规矩不能不守,所以顾主是何人小女子不能告诉吴先生。不过说起来也只能怪青萍小姐生错了门庭,昔日血手狂蛟尹天威在世之时,可算是声名狼藉,杀人如麻,淫人妻女,诸般作为可谓天人共愤,听闻尹天威还有后人,想要父债女偿地人不知凡几,有人出了万两黄金收买青萍小姐的性命,天下还有什么生意比这更合算,实不相瞒,明月做完这桩生意之后,就准备金盆洗手了。还请吴先生成全小女子的心愿,否则明月手上可是一向不留活口的,若非这里人人身份贵重,小女子也不会向吴先生出言相求,若为了自身安全计,明月实在不该留下无穷后患地。” 吴澄微微皱眉,他原本以为明月意欲劫持青萍,定是有心人为了胁迫杨宁而买通了杀手,想不到明月的答案竟然如此令人意外,虽然并非完全相信明月的话语。可是明月所言未必没有可能,有些仇恨的确是历久弥新,纵然海枯石烂,也不能忘却地。就如同信都上下,每每念及火凤郡主,心中的仇恨都会更深一层,除非能够颠覆整个大陈皇朝,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消减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尹天威的为人,有人至今怀恨也是理所当然地。只是能够拿出万两黄金作为代价,恐怕不是寻常人物可以办到的,想必非富则贵,当然这是排除明月胡言乱语,嫁祸江东的可能之后才需要考虑地问题,眼前地难题却是如何阻止明月劫走青萍。心中反复思索着明月可能使用地手段,吴澄似乎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的银铃,一串串清脆悦耳地铃声在风中越传越远,身形挡在明月和青萍之间,黯淡无神的眸子却朝着颜紫霜站立的方向,在他心目中,颜紫霜才是最可怕的对手,此刻那个女 默让他有些忐忑不安,在明月和自己之前,颜紫霜会手呢? 颜紫霜这时候早已经有了决定,丝毫不想落人口实,虽然不知道明月为何会抢着出手,但是对她来说,能够避免和平烟直接冲突毕竟是一件好事,微微一笑,她突然伸手抓起杨钧,虽然带着一个人,身形仍然轻灵飘逸地如同飞花落叶,身影轻轻一闪,已经从窗子纵身出去,从窗外传来一个略带遗憾的声音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豫王殿下安危要紧,紫霜不得不先行一步,后会有期,紫霜告退了。” 还未等颜紫霜的身形从众人眼中消失,琴室之内已经剧变骤起,两道钩影宛若断虹一般划破长空,转瞬间掀起狂风雪影,铺天盖地的向明月袭去,虽然只是第一击,但已经生出势不两立的凄绝感觉。明月飞身疾退,一身雪衣被钩影带起的狂风吹拂得猎猎作舞,飞舞之姿宛若仙子,似慢实快,一转眼已经退到了帘之内。邱生毫无顾忌,追击而去,只听无数声爆裂脆响,那道竹帘已经在双钩之下化成了片片蝴蝶,就在这时,一道匹练银虹宛若银河一般从竹帘上端倾泻下来,银芒入眼的同时,邱生耳边传来机簧声响,却原来梁上暗藏的机关射出了无数牛毛也似的银针,银针如雪,虽然纤细,但是这么多的银针,纵然没有淬毒,也足以取人性命。邱生曾经身经百战,此刻虽然是猝不及防,却仍然毫不慌乱,深吸一口真气,双钩互击,借力退去,堪堪避开了被暴雨一般的银针射成筛子的惨剧。 可是伏击并未结束,就在邱生后退的同时,明月已经退到了墙壁处,拂落了墙壁上一幅古画,古画后面并非雪白的墙壁,而是露出五个排列整齐的机关扳手。她毫不犹豫地扳下了其中一个,琴室的一块地板蓦然裂开,一具青黑色的铁弩一左一右升起,各自射出连珠五箭,伴随着机簧声响,铁弩转过了大半个弧形,弩箭几乎覆盖了大半个琴室,正好将邱生退避的轨迹都笼罩其中。邱生挥钩挡住了接连三箭,强劲的力道让邱生的手腕一阵酸麻,可是他却顾不得自己的安危,目光瞥向吴澄和青萍的位置,只听弩箭破空的声音,就可以判断出吴澄两人也在受袭的范围,青萍昏迷不醒,吴澄双目失明,都很难避过这些弩箭,可是他虽然万分焦急,却也知道自己没有把握可以及时击落那些弩箭护住吴澄和青萍两人。 目光落到了吴澄身上,邱生才松了口气,只见吴澄已经矮下身形,将长案竖起挡住身形,上面分明有两支弩箭,几乎已经透穿了长案,显然力道足可洞金裂石,心念一转,邱生已经生出了退意,俯身抱起战恽纵身向吴澄掠去,准备带上两人一起走,战恽是幽冀地位极其重要的青年将领,吴澄是他负责保护的目标,若是不能护住这两人,他还不如当真死掉,这一刻,他丝毫不怀疑在这间屋子里,明月有杀人灭口的实力,怪不得明月从前所杀的人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必都是在她的策划下落入了机关暗算的陷阱,为了隐瞒这个事实,才要毁尸灭迹的吧,只是真不明白她是怎么在短短时日之内,在宛转阁里布下了这许多机关的,无论如何,宛转阁和万宝斋都不可能参与其中,纵然是当今天子,也不敢公然得罪这琴室之内的所有人。 在邱生掠到吴澄身前的这一段路程中,明月已经接连发动了所有机关,从梁柱、屋顶,墙角,地板,不知道有多少弩箭银针飞出,还有几颗烟雾弹在琴室中爆裂开来,青烟弥漫,令人有目难视。这一间清雅的琴室,竟然成了修罗屠场,唯一堪称告慰的就是,这些暗器都是针对站立的人去的,昏迷倒地的秋素华、陆宏渐等人都没有遭到池鱼之殃,却不知道是明月计算不周,还是心存恻隐,给陷入罗网的敌人留下了一线生机。 吴澄蜷缩着身形躲在长案之后,耳边听着如同黄豆落到铜盆里面的机簧声响和夹杂在其中的爆裂声响,黯淡的眸子在青烟遮掩下突然闪现出一偻幽光,似乎想要纵身而起,但是却生生按耐住了,只是尽力护在青萍身前。 第六章 心碎肠断(四) 第十一卷第六章心碎肠断(四) 时候邱生已经到了他身边,一手扯住吴澄,将战恽丢厉声道:“先生,跟我走。”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青萍了,不等吴澄反对,扯着他就向门外冲去,右手单钩化成铜墙铁壁,将所有的暗器都拦在身外,吴澄蓦然一声长啸,啸声中透出无尽的伤痛,已经伸手扯下外袍,挥舞开来,将自己和战恽的身形护住,即使如此,两人冲出房门的时候,吴澄腿上已经中了十几根银针,一股麻木的感觉传来,吴澄心中越发惊怒,却只能跟着邱生向外逃去。 明月毫不犹豫地追击而去,虽然和三人隔了数丈距离,中间又隔着青烟障目,但是她仿佛可以在迷雾中视物一般,雪影一闪,已经到了门口,邱生心思缜密,在他进琴室之前已经将楼梯旁边的墙壁弄开了一个大洞,三人一冲出琴室,就扯着吴澄向外跃去。追击而来的明月手中却已经多了一具精钢连弩,到了洞口抬手向着空中三人的背影就是连环三箭。邱生人在空中,却硬生生反手一钩,击落了一支弩箭,但是第二支弩箭却已经射入了邱生的肩头,邱生一声怒吼,抛下右手单钩,劈手将弩箭拔了出来,带起一片血雨,身形在半空中就开始痉挛起来,这时候吴澄身形舒展,反手托住邱生身形,另一手紧紧抓住战恽,这时候第三支弩箭已经到了他的背后,眼看就要透体而入,一道红光却无巧不巧地凌空飞来。正将那支弩箭击落。 明月低头望去,只见楼下一个面如冠玉的黑衣青年正引弓待发,血红色地短弓上搭着三支小箭,血红的箭镝正指着自己,明月不及思索,下意识地退进阁内,只觉眼前一花,头上传来刺耳的厉啸声,三支血红小箭擦着她的发髻掠过。深深地透入了身后的墙壁之内。明月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打消了趁机铲除对手的主意,径自扑向琴室,在门口明月抬手就是两箭。血光迸现,却是将门外的两个侍女射杀了。今后她已经不准备再使用素娥的身份,那么这些可能泄露自己身份的侍女就不能留了。走进琴室,青烟已经渐渐散去。她明眸掠过,瞳孔便是微微一缩,只见室内已经少了两个人,一个是她地目标青萍。另一个却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俞秀夫,她略一沉吟,抬手又是两箭。室内那两个侍女也在昏迷中死在箭下。却没有给秋素华和陆宏渐补上一箭灭口。然后就连焦尾琴也没有拿,一道雪影就已经穿窗而出。转瞬间消失无踪。 紧紧抱着朝思暮想的娇躯,俞秀夫向远离江水的方向狂奔而去,心中没有一丝绮念,只有无尽地惊怒,他能够维系清醒并非因为内功精纯,而是因为随身佩剑上面镶嵌的那颗光芒黯淡的黑色珍珠,南闽俞家富甲天下,尤其是藏有各种来自南海诸国的奇珍异宝,这颗黑色珍珠就是其中之一,名曰“沉沦珠”,能够避水火,百毒不侵,最神妙之处就是可以维系神台清明,他在昏倒之前已经发觉不妥,便将沉沦珠取下含到口中,果然在片刻之后清醒过来,这时候正是明月发动机关之后,他便知机地伪作昏迷不醒,等到明月追敌离开之后,他便抱着青萍从另外一边地窗子跳了出去,正和吴澄他们方向相反。虽然他还不知道明月的目标正是青萍,可是这并不能让他打消带着心爱女子远离危险的念头,他不禁想要远离身后的危险,心中更隐隐想带着青萍离开杨宁地视线,所以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宛若冰玉相击的冷哼声,俞秀夫身子一颤,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雪衣女子宛若足不沾地的凌空追来,俞秀夫认出那双璀璨明星一般地眸子,心中惊骇,硬生生改变了方向,就要躲入路边地荒林中去,还没有进到林中,手中温软地娇躯却突然轻轻一颤,虽然在昏睡之中,青萍口中也发出呻吟之声。俞秀夫低头望去,只见一根牛毛粗细,长约五寸的软柔细针,正插在青萍肩头,转瞬之间,青萍清丽如花地玉面上已经笼罩了一层黑色的阴影。针上有毒,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里,俞秀夫大惊失色,毫不犹豫地取出“沉沦珠”塞到青萍口中,可是他能够维系行动能力,全靠“沉沦珠”压制住蠢蠢欲动的气血,片刻之间,已经觉得头晕目眩,周身气血翻涌,双足一软,便一跤跌倒地上。 恍惚之间,那个雪衣女子已经到了两人身前,俞秀夫双目已经失去了焦距,茫然抬起头望向那女子,只是除了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就 看不清楚了,耳边传来那女子略带笑意的声音道:“也就罢了,竟敢带走剑绝,若是让尹青萍从我手上逃脱,我明月还算什么三大杀手之一,罢了,今次我反正已经不准备杀人灭口了,你把她交给我,我就饶你不死。” 俞秀夫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青萍的身躯死死抱住,嘶声道:“你休想,我死也不放。” 那女子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道:“你别痴心妄想了,别说尹青萍已经注定落在我的手里,就是她安然无恙,莫非你还能抱着她不放么?若给魔帝撞见,只怕你俞家纵有泼天富贵,也逃不过一死。” 俞秀夫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不管,她是我的,谁也不能将她带走,就是魔帝也不行,你是明月,你是杀手,你要带走她一定是要杀她,我不能让你将她带走,就是我死,你也别想带走她。” 明月的声线渐渐尖锐起来,冷然道:“原来还是个痴情种子,怪不得有这样的勇气,不过她中了我的‘七日蚀骨散’,此毒剧烈无比,所谓的鹤顶红、孔雀胆、牵机散和它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就是有解药,也要养上几个月才能恢复如初,你这颗沉沦珠最多只能压制毒性,根本不能救活她,如果我这么就走了,你的心上人就会变成一具红粉骷髅,不过这样也好,你们也算是生不同裘死同坟了,我走了,你就看着她慢慢咽气吧。” 俞秀夫整个人都呆住了,忍不住低头去看青萍,好不容易看清楚了青萍紧皱的双眉,和脸上越来越浓重的黑气,沉沦珠果然没有多少效用,一颗心仿佛跌入了无底深渊,怔怔看着梦萦魂牵的花容,只觉五内俱焚,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时候耳边再度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你再不放手,我就要走了。” 俞秀夫一声凄厉的长啸,用模糊的双目看向那雪衣女子,惨然道:“不,你别走,我,我把她交给你。” 雪衣女子松了口气,虽然她可以制住俞秀夫,劫走青萍,可是此刻的俞秀夫神色凄厉犹如恶鬼一般,明显已经将近崩溃,如果这个时候强行逼迫,他甚至可能会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例如杀了怀中的女子,不让自己带走,这都是她曾经见过的场景,见目的已经达到,她柔声劝诱道:“你放心,只要她和我乖乖合作,我就不会杀她,说不定只要过几天,我就能放她回来呢。” 并不相信雪衣女子的话语,一个杀手若非想要杀人,怎会紧追不舍,但是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颤抖着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黄梨木盒,打开木盒,珠光宝气瞬间将两人身影淹没,俞秀夫艰难地道:“这件珍珠衫,原本是我想送给青萍小姐的,可惜没有机会拿出来,不管有人用多少银两雇你杀她,这件珍珠衫足够抵偿了,求你不要带走她,留下解药,这件珍珠衫就是你的。” 雪衣女子眸子一亮,不管是何等身份的女子,在这样一件堪称绝世珍宝的珍珠衫之前,都不可能毫不动容,若非她所求更为重要,只怕已经要放弃青萍了,可是此刻这女子只是幽幽一叹道:“我可以不伤害她,但是必须带走她,解药我没有带在身上,此刻就算是魔帝在这里,也不能阻止我带走她,除非你们忍心见她香消玉殒。” 俞秀夫木然松开双手,模糊的双眼看见那雪衣女子将青萍抱走,嘶声道:“青萍,青萍!”随着他的喊声,两行血泪已经滚滚而落,他隐隐感觉到,这可能是一生中最接近心爱女子的时刻,可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只觉心碎肠断,不知不觉中已经泣不成声,血气上涌,已经昏迷过去。 明月将青萍抱起,这才放下心来,她知道魔帝和平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回来,而吴澄等人也未必远去,这才一照面就给了青萍一毒针,就是要笃定没有人敢和她争夺青萍,此刻心愿得肠,不觉心花怒放,正欲转身离去,目光却忍不住凝注在那一片如雾的珠光上,心中千回百转,终于拾起了那件珍珠衫,心道,我反正不想杀尹青萍,拿他这件珍珠衫也算给他一个承诺,说不定他还能安心一些呢,想到此处不由嫣然一笑,转身没入荒林之中,不多时已经无影无踪。 第七章 有情无情(一) 第十一卷第七章有情无情(一) 转阁的斗琴会虽然风雅绝伦,能够入阁就座的人却是大多数人最多都只能河上遥聆琴音,再加上能够领会琴中深意的人毕竟不是很多,所以琴会还未结束,已经有许多画舫悄无声息地荡开了,真正留下来听琴的不过十之三四,到了杨宁以声压制众人琴音的时候,诸多游客更是如鸟兽散,几乎再没有人留下,实在是因为杨宁的声不成曲调,凄楚艰涩,入耳如刀,再加上注入了强劲的内力,所以内功稍微逊色的人都难以停留,平烟的箫声加入之后,宛转阁下鸦雀无声,几艘舟子被箫之声震晕的画舫轻舟更是漫无目的地顺水漂流下去,险些撞上下游的船只,弄出不少惊险的场面,吸引了无数眼光,自然无人发觉,其中一艘小舟的舟子和船客已经被人敲晕丢上岸去,正逆行向夫子庙方向行去。 杨宁负手立在船尾,足下内力源源不断地涌出,催动小舟破浪逆行,抬头仰望苍穹,似乎那耀眼的阳光不能伤害他的眼睛,身躯宛若一颗钉子般和小舟凝成一体,虽然只是那样一站,但是孤傲的身姿却宛若寒梅崖松,令人生出高不可攀的感觉。平烟抱膝坐在船头,一双眸子如火如荼,却偏偏神色淡漠如冰雪,无喜无悲,周身上下没有一丝动作,就连如墨青丝也是静垂而下,没有随着秋风而飞舞,她整个人好像都已经隔绝在红尘之外,宛若白玉雕成的美人。生命已经从她身上逝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狂风卷过,不知哪位丽人地丝帕没有抓住,随风飘来,正从两人中间掠过,突然之间,从极静变成了极动,杨宁和平烟同时出手,杨宁左手袖底一团青光宛若蛟龙出水。一抹银虹却从平烟腰间倏然闪现,青光银虹皆时一闪而没,空气中爆射出千万点青白的火花,宛若除夕时分的烟火一般灿烂。却又转瞬消失地无影无踪,只余下仿佛被无形的阻碍滞留在空中的那幅绣帕。平烟缓缓回过身来,正望见杨宁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只觉严冰之下仿佛有两团烈焰在燃烧。让这双无情的眸子宛若冰火交融一般绚丽璀璨。杨宁也毫不动摇地望着平烟的眼睛,在炽烈的怒火烈焰下似乎有难以解冻地千年寒冰,所以即使再面对自己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的时候,仍然能够维持绝对的冷静。 仿佛是被两人地目光撕碎。那幅绣帕忽然变成了无数碎屑,千万缕阳光透过绣帕,在甲板上留下细密如筛子一般的光斑。一阵寒风卷过。灰飞烟灭。却原来两人的利剑早已经将绣帕搅成了粉碎,却被两人势均力敌的地无形剑气生生束缚住了。直到此刻才散灭开来。 眼中闪过一缕寒芒,平烟淡淡道:“你的武功进步很快,如果是当日在洞庭湖上,这绣帕绝对不可能维系这么长时间才碎裂,看来今日若想杀你,并非与我预想一般轻而易举了。” 杨宁垂下眼睑,他明白为什么平烟和自己离开宛转阁之后不立刻出手,反而让他夺了一艘小舟,和他和秦淮河上泛舟相对,就是要试探他的进境。方才平烟刻意背对自己,也是诱惑自己出手,虽然给自己留下了破绽,可是那只是陷阱罢了,一旦自己忍耐不住抢先出手,就已经输了一筹,那一刻的反击必定是宛若雷霆闪电,只是自己和无色庵主一战之后大有进境,才能和平烟相持到现在,只是两人僵持了太久,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地地步,一旦真的被迫出手,必定是两败俱伤,你死我活的惨烈局面,幸好那突如其来地一方绣帕消洱了祸端。当然这并不说明自己已经可以和平烟平分秋色,只不过是可以一战罢了,不像昔日在洞庭湖上,自己要利用平烟地犹豫退让才能反噬得手。 既然已经知道了彼此地深浅,那么这一战就不能任由平烟主动了,杨宁心中千回百转,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道:“你是否后悔自己地承诺,若是你不向青萍出手,我随时可以逃之夭夭,想要取我性命,除非你和令师妹联手,才有三分可能。” 平烟冷冷道:“不足三分,武道宗《千里一线》的身法天下无双,你若执意逃走,就是我也追不上你,更别提颜紫霜那点微不足道的伎俩,魔帝若是随随便便可以围杀成功的,武道宗也不会领袖魔门千年而不坠盛名了。你也不用激我,你我之争,虽 不可消解的杀师大仇,但是却是君子之争,我不会利迫你,更何况我的胁迫当真管用么?” 杨宁瞳孔微微一缩,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我当着吴澄和颜紫霜的面说青萍是我的软肋,不过是骗骗他们罢了,青萍的确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可是我断断不会为了她改变立场。你我心知肚明,我的身份在某些人眼中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这世上唯一可以影响我的人就是我的娘亲,而我很不喜欢有人利用血缘和亲情的牵绊来说服我的做法。不管是西门凛、吴澄还是杨钧,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诱骗我,西门凛明明知道自己是我的师叔,便利用我对师门的情谊换取我的信任,吴澄知道我心中还有剪不断的亲情,就用亲情和恩情来软化我,杨钧更是利用兄弟之情设下陷阱,令我险死还生。可是他们都错了,我练《坚心忍性》的确是为了消除不必要的软弱情感,可是从我在岳阳楼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纵然是不可割舍的情感,不能抑制深藏,却可以和理智割断开来。西门凛对我负义,我便不再认他这个师叔,下次见面,我纵然不杀他也会将他当成陌路人,杨钧已经亲手斩断了血缘的牵绊,我不杀他不过是因为觉得不值,还有吴澄,他待我或者有七分真心,可是如果我和罗承玉生死相见,他会偏向谁就不必说了。我现在纵容他们,不过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触及我的逆鳞,可是如果他们再利用娘亲来骗我,我真的不知道能够忍耐多久,所以我才利用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青萍对我的重要,这样一来,他们再想利用我的时候,就会从青萍身上着手,而不会利用生死不知的娘亲了。” 平烟望着杨宁森然的面容,只觉得从心底生出无尽的寒意,这一刻的杨宁,雍容清雅,高贵绝伦,就如同历代魔帝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一般,不过眼前这个少年大概是其中最可怕的一个,虽然不像从前的魔帝一般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单纯的心灵却没有任何仁义道德和世俗情感的羁绊,所以他可以坦坦荡荡地出卖自己的爱侣,顺便将所有的聪明人都诱入彀中,如果别人相信了他的话,专心去对付青萍,想要捉住他的软肋的时候,大概会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这少年淡漠的外表下的确有着火一般的深情炽爱,可是不论什么的深情都难以影响他宛若亘古玄冰的心灵,纯真而透明,无情而坚硬。若非自己无意中的试探,只怕不会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自己又怎么知道火凤郡主就是这少年的真正软肋呢?说不定这少年现在也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甚至是欺骗他自己的心,火凤郡主纵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未必可以改变他的决定吧。 蓦然抬头,触见杨宁满含笑意的容颜,却感觉到那笑意根本没有深入到幽深冰寒的凤目中去,惊觉自己竟然在这一瞬间心神失守,却不知为什么杨宁没有趁机进攻,宛若一盆冰雪从头顶泼下,平烟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心境变得冷若冰雪,眼中呈现利剑一般的光芒,她冷冷问道:“原来如此,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你的青萍以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威胁,如果人人都去胁迫她,利用她,伤害她,你纵然可以杀尽心怀叵测的敌人,她那样聪明的女子,岂会看不穿其中蹊跷,到时候如果她离开你,你又要怎么做,是再寻一个替死鬼呢?” 杨宁微微一笑,清秀的容颜焕发出无限风采,他信手一招,十余丈外滑过的一艘画舫上突然响起惊恐的呼叫声,一支流光溢彩的白菊花宛若有人执着一般缓缓飞到他手中,头上簪花莫名其妙飞走的歌姬扑到船舷上瞠目结舌地望着交错而过的轻舟,水流虽然平缓,但是两船相对驶离,弹指间已经相去甚远。杨宁将白菊花簪在胸前,神色淡漠地道:“她怎会离开我,而且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有我在她身边,谁想胁迫她,我便杀了那人,杀上三个五个,或者没有人害怕,等我杀上百个千个,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看还有没有人敢来打扰我们。”说到此处,突然手指在胸前那朵白菊花上一弹,雪白的花瓣顿时变成了片片蝴蝶,随风而逝。 第七章 有情无情(二) 第十一卷第七章有情无情(二) 烟心中一动,觉得自己似乎误解了什么,不由试探着果你来不及保护她,如果她因为这个缘故死了呢?” 杨宁眼中闪过嗜血的寒芒,酷厉地道:“她若死了,那么我便要活着,而且要活得健康无比,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会念着她,想着她,让她永远活在我心里。凡是害死她的人,我都不会放过,要将他们的亲友、属下、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都全部杀掉。一天杀不完,就杀上一年,一年杀不完就杀上两年,就这样一天一天杀下去,若是有朝一日都杀干净了,我就再杀所有会武功的人,或者那些喜欢争权夺利,不顾他人生死的人,当然不会忘记魔门和翠湖的人,甚至包括我所有认识的人,若是这样的人都杀尽了,我就杀所有我看到的人,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罢手,如果有人武功比我高强,我就避开他,等到武功比他强了再去杀他,如果有人拥兵百万,地位高崇,我就和他的敌人一起对付他,除非是无人可杀,或者是我死在别人手里,否则这整个天下都要给她陪葬。” 即使是平烟这般冷情的人,听到这番话也觉得心悸神摇,更何况杨宁的语气字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空言恫吓的意味,平烟下意识地伸手抚剑,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你亲手将她置于险地的么?如果说她因此而死,罪魁祸首不就是你么?与其这样血腥杀戮。迁怒于人,还不如你自行了断,或许她在九泉之下会开心些。”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平烟已经做好了杨宁恼羞成怒地准备,如果说她原本想要杀死杨宁,不过是为了报仇雪恨,身上只有纯粹的杀意,此刻却多了几分发自心底的愤怒,若是杨宁所说的话当真实现。那么这十丈红尘岂非成了修罗屠场,纵然是秉承出世之心的平烟,也是不能容忍这种局面出现的。 杨宁闻言却发出一声轻笑,不同于方才那般令人看了心寒的微笑。这偻微笑宛若初春的阳光一般,弹指间挥散了层层阴云,一双眸子敛去了方才疯狂的杀意,变得如水之清澈。如冰之透明,他缓缓道:“这世上只有青萍一个人是真心待我,不管我是痴傻还是聪明,不管我地父母兄弟是谁。不管我的师承是谁,在她心目中,我永远是那个痴痴傻傻的子静。我又怎会害她。我纵然不说出来她对我的重要。别人难道就不会对付她么?罗承玉不就是扣住了绿绮姐姐。用她来威胁青萍,然后再利用青萍来影响我么?与其让我常常担心别人对付我地时候不小心伤害了她。就像今天这样,我为了不危及她的安全,才必须和你觅地决战,否则纵然你武功再高明,又能奈我何?既然别人不可能淡忘青萍对我的影响,那么还不如让人人都知道她是我的软肋,那些有心人为了胁迫我,或者会千方百计要想擒住她,但是却绝不会轻易伤害她地性命,若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就可以从容营救她了。如果这样子我还护不住她,那么害死她的人不是太残忍,就是太愚蠢,幸好敢和我为敌的都是比我聪明十倍百倍地人,大概不会那么短视吧。苍天待我已经太薄,如果就连她也给夺走,既然我绝不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么除了血腥的杀戮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消减我对老天爷地怨恨呢?”说到此处,杨宁地语气有了轻微地改变,冰冷残酷中带着丝丝柔情,这些话原本是他宁死也不会对人说出来的,可是在平烟面前他却毫无隐瞒之意,或许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这个女子当成了自己地知己,才会如此不加掩饰。 平烟沉默了良久,才叹息道:“子静,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愚笨还是大智若愚,将自己的弱点摆在明处,的确是不错的主意,想必那些和你为敌的人反而不敢轻易对青萍小姐下手吧,一来是唯恐大事不成而触怒于你,二来却是窥伺之人太多,彼此牵制,难以出手,就是他们真的全心全意针对青萍小姐出手,想必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忽视了你才是真正的威胁。这些姑且不论,你是有情还是无情呢?若说你有情,你却忍心将青萍小姐置于险地,纵然安全无虞,莫非你心里就不会时时刻刻忧心么?若说你无情,只怕青萍小姐若是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 着也和死去差不多了。大概也只有青萍小姐能够明吧,你今日若死在我剑下,我一定会将你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青萍小姐,想必那样兰心蒽质的女子,定会明白你死生契阔,不离不弃的心意吧。” 杨宁眼中闪过欣然之色,若是自己今日不死,那么自然不用多说,若是自己不幸死在平烟手上,想必平烟是绝对会照拂青萍,不让她遭遇任何不幸的,想到此处,他含笑道:“不知道平姑娘认为我们该如何交手呢,如果你我在这里拼个两败俱伤,只怕不管谁胜了都难有好下场,平姑娘也不想便宜那些可恨的老鼠吧?” 平烟目光微微一凝,她自然也有同样的顾虑,虽然她若重伤,未必会像杨宁一般四面楚歌,只是恐怕自己那个聪明的师妹,不会放弃这个打击自己的良机,免得自己将来和她争夺宗主之位。如今师父已死,更是连尸身骨灰都没有了,就连还恩令也随之消失无踪,想要完成师父归葬翠湖的夙愿,自己已经是无能为力,虽然自己对宗主之位已经淡了几分心思,可是每当想到如果能够继承宗主之位,就可以替师父在翠湖造个衣冠冢,也堪告慰师父泉下英灵,就不能轻易放手,总觉得若有可能,这宗主之位还是要争上一争的。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以她的性子,一见到杨宁就立刻出手了,何必还要在河上对峙这许久,更设下陷阱诱使杨宁出手呢? 想到此处,平烟淡淡道:“若是只想分出胜负,我们文战即可,就不必拼个两败俱伤了,今日是我挑战在先,子静你不妨划出道来,需得自当场,若是我胜了,自然可告慰先师在天之灵,若是子静胜了,从此不必担心我来寻你报仇,今后只要四大宗师不出面,子静你就可以横扫天下了。”话音未落,平烟瞥见杨宁眼中闪现出一抹欣喜若狂的神采,不由微微一鄂,以杨宁心性之坚忍,怎会如此按捺不住喜色,除非是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心中万千思绪在脑海里电闪而过,平烟神情微微一变,漠然道:“好,好,帝尊当真是厉害无比,数日不见,已经非复吴下阿蒙,你是想了多久才想出这个法子,迫我放弃和你死战的呢?” 杨宁神色有些茫然地望着平烟,眼中闪现出想要追问却又不敢追问的尴尬神色,平烟只觉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重石,若是片刻之前,杨宁这样的神情会让她生出怜惜之意,可是一想到方才杨宁施展出来的连环计策,她就觉得一阵心寒,不禁冷冷道:“帝尊想必是看出了平烟心中有些顾忌,故而先用武力威慑,令我相信存在两败俱伤的可能,继而用惊人之语动我心神,令我震撼激怒,失去冷静,再以真情诱我入彀,淡漠我心中杀意,如此辗转用计,终于消磨了我的斗志,再以隐形的威胁诱我同意和你文战,博得最大的胜机,这等心战谋略,平烟一向是不屑使用的,想不到你用来却是如此天衣无缝。不过我虽然已经上当,却不会随便改变主意,就是文战你也未必能够取胜,只是不知道你想了多久才想出这样周密的计策,现在还不肯从实说出,莫非你以为可以骗我到最后么?” 杨宁有些赧然地道:“平前辈离开之后,我就知道你必定要来报仇的,一方面,虽然我从不后悔当日的举动,但是也感念平前辈对我的不杀之恩,虽然如此,我也不可能在你面前束手待毙,总要想个可能取胜的战术。另一方面,我自觉武功还不如你,四周又有许多敌人窥伺,所以要我和你决一死战,不论胜败,都未免便宜了别人,可是如果我想避免和你交手,有青萍在我身边牵累,以你的本领,可以将我追杀到碧落黄泉。所以我一直都在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决出胜负,又不用两败俱伤,以致被别人暗算得手,如今总算如愿以偿,只需维持不败之局,就可以从容应对和你的交锋。不过方才我说的也都是真的,并没有欺骗你的意思,若是我有丝毫矫饰,又怎能瞒过你的眼睛呢?不过你说的‘吴下阿蒙’又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变成了吴下阿蒙呢?” 第七章 有情无情(三) 第十一卷第七章有情无情(三) 烟闻言啼笑皆非,这才明白杨宁方才茫然的神色并不欺骗自己,罢了罢了,自己阴沟里翻船,被这个初出茅庐的九殿下玩弄于股掌之上,仔细想来,这少年虽然过分单纯,却是大智若愚,要不然怎能根据昔日洞庭湖上的数日相知就想出这样周密的计策来诱使自己入彀呢?怪不得此子能够成为武道宗的嫡传弟子,若是久历世情,想必更有精进,已经衰败的魔门或者在他手上能够发扬光大呢?想到此处,只觉自己再不能轻视他了,若是一着不慎,当真有落败的可能。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平烟却没有发觉,和杨宁的再次相逢,虽然原本一尘不染的芳心中多了无尽怨恨,但是却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念。 不过平烟却不知道自己仍然是高估了杨宁,杨宁虽然并非愚笨,但是却也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机和精明,他能够想出这样的计策,实在是因为发觉了平烟和自己的相似之处,虽然出身不同,一个是魔门嫡传,一个是翠湖高弟,但是两人的性情都是一般的孤傲不群,平烟淡漠世情,杨宁桀骜不驯,骨子里两人却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当日一见,两人便觉惺惺相惜,只不过份属敌对,故而没有表露出来。因此杨宁想来想去,觉得想要让平烟上当,这个计策需得能够骗过自己,甚至是明知受骗,也会入彀。所以他将每一句话都反复揣摩过,直到觉得自己会信服为止。这般处心积虑,才能一举奏效,让平烟同意了文战,杨宁如愿以偿地确保了最大的胜算。当然平烟之所以会上当地缘故,除了性情方面的因素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无论是敌是友,平烟待杨宁都与众不同,即使怨恨杨宁杀死了无色庵主。也是悲痛多过怨怼,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想这样子欺骗冷心冷情的平烟,只怕几句话没有说完,就被平烟一剑杀了。根本没有施展手段的可能。 也正如杨宁预料一般,虽然知道上当,但是事已至此,平烟也只是摇头轻叹一声。无奈地道:“罢了,罢了,你若还有机会活着回去,就去问你的青萍什么是吴下阿蒙吧。我可懒得做你的先生,你在我师父无色庵主面前是否也是这般无赖,才讨得她老人家欢心。要不然恩师一向都是出手无情。怎会对你手下留情呢?” 杨宁闻言神色有些黯淡。虽然赤壁一战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是无色庵主的音容笑貌依旧经常在他眼前浮现。每当他用手指轻抚凝青剑冰冷的霜刃地时候,都会忆起平月寒那孤傲绝伦的无双风姿,虽然从不后悔当日的冷血一剑,可是心底的那一缕隐痛却是不曾稍减。这也是他宁可施展心机,也不愿和平烟生死相搏地原因之一,只因心中那一偻愧疚歉意,极可能在生死决战中影响他的斗志。不过这样的心情,即使是面对着和平月寒关系最深厚的平烟,杨宁也不会说出来,不愿正面回答平烟地问题,目光在河水两岸一掠而过,一缕灿然的杀气瞬间从眉梢眼角扬起,伸手握住袖中凝青冰冷的剑刃,他冷冷道:“我很讨厌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不如我们就比一比杀人吧,谁杀得多些就是赢了这一战。” 平烟向四下一打量,只见秦淮河这一段两侧地岸上多是富贵人家的别苑,草木扶疏中掩映着亭台楼阁,临水的一面多半只有低矮地粉墙,正好将秦淮河上地风光一览无遗,虽然是深秋季节,园中依旧是风光无限,却是没有多少人赏玩,想必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地好日子,园林的主人多半都出去游览金陵近郊地风光了,而不是在早已熟视无睹的自家小园里消磨时光,所以相对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人烟稀少。这样的地方自然最适合解决那些胆敢跟踪两人的探子,不过平烟却不打算给杨宁这个杀人立威的机会,故而只是冷冷一笑道:“你若是想要杀人,也不必寻这样的借口,这些人武功低微,对你我来说,取他们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想用他们来做决定你我生死的筹码,却也未免太过抬举了他们。” 杨宁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就没有准备就此分出胜负,只不过这几日在金陵总是能够感觉到隐在暗处的视线,他早已经十分不耐,才想在和平烟交手之前清理一下四周的眼线,也好警告一下那些胆敢窥伺自己的背后势力,平烟话音刚落,他已经感受到那些讨厌的老鼠开始惊慌失措,不由朗声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换个方式,我杀人,你救人,若是没有人能够逃生,就是我胜,如果没有人身死,就是你胜,若是有生有死,就当是你我平手,接下来是继续文战,还是生死一搏,都由你来决定,无论你怎么说,我都奉陪到底。”不给平烟反驳的机会,杨宁的身形已经如同一缕 向距离十余丈的河岸扑去, 平烟神色一怔,知道杨宁的孤傲性子又犯了,才会明明已经迫自己订下文战之约,还要留给自己覆盘的机会,正想摇头说不必如此,文战也可的时候,眼前已经不见了杨宁的影子,抬头望去,只见杨宁身形已经堪堪到了岸上,正在半空中蓦然翻转,宛若苍鹰搏兔一般向一座太湖石假山后面扑去。几乎来不及细想,平烟也如影随形地追了上去,既然杨宁已经划下道来。她焉有不接受挑战的道理。 一个灰色身影从假山后面的阴影里飞掠而出,头也不抬地向旁边的灌木丛中钻去,那人选的时机绝妙,正是杨宁已经凌空下扑的前一瞬间,若是常人可能会因为身法用老而无法追击,可是杨宁仿佛早有所料一般。离地还有丈许距离之际,身形猛然一个扭转,宛若鲤鱼出水一般反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曲线,从那灰影身后一掠而过,灰影茫然不觉,依旧向前狂奔。杨宁地身形掠过假山顶上,微微一沉,借力向不远处一座二层楼阁扑去。钩心斗角的飞檐之上,一个青色身影正匆匆跃起,却只觉眼前一花,眼中映出一个少年清秀冷峻的容颜。然后便觉胸口一阵剧痛,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道袭来,整个身子仿佛被檑木撞击一般飞坠而去。直到这时,那个已经奔到了灌木从前的灰影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蓬血雨从他的后颈喷射而出,却原来杨宁从他身后掠过的时候已经用凝青剑割断了他的颈子,只是直到此刻,作用才显示出来。那人身形一滞,已经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从楼顶坠下地青衣人的身体重重撞击在地面上。 杨宁没有丝毫迟滞。一掌击飞青衣人的同时。身形已经幻出淡淡虚影。再度闪现之时已经出在一座临波亭上,只是这个亭子却是位于百丈之外的另外一处园林里面。亭中立着一个风姿俊逸地青年,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黑色武士服,虽然只是凭栏而立,但是身姿渊停岳峙,一见便知道不是寻常人物。杨宁在他身后飘落的时候,他正手扶朱栏远眺,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地威胁,杨宁淡淡一笑,伸指向他后颈缓缓点去,就在肌肤将要相触,真气欲出未出的瞬间,一支淡黄的竹箫横空出现,以同样的速度点向杨宁地腕脉,若是杨宁坚持出手,必定会失去一条手臂。杨宁虽然有无数法子应对,可是如果还手,等于是和平烟正面为敌,这不符合文战的规矩,所以杨宁只是足下微动,避开了平烟的竹箫,平烟挡在杨宁和那个男子之间,手抚竹箫,漠然看着杨宁,眉宇间尽是冷意。 翠湖地《凌波渡虚》和武道宗地《千里一线》虽然都是超越了轻功范畴地绝学,可是特点却不一样,《凌波渡虚》的诀窍在于一个轻字,若是到了最高深地境界,登萍渡水,如履平地,行动间宛若落叶飞花,无声息,《千里一线》的长处却在于一个快字,千里有些夸张,但是百丈之遥可以缩地成寸却非虚言,当然轻灵上面就略差了一些。平烟虽然只是起步慢了一线,但是等她追上杨宁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若是护不住这第三个,只怕也无颜继续和杨宁交手了。不过她虽然已经输了一筹,平烟依旧胸有成竹,除非是杨宁想要和自己真刀真枪地对决,否则这第三个一定可以护住。 两人四目相对,都生出凌厉的战意,身上衣衫皆是无风自动,空气中瞬时充满了异样的压力,到了这个时候,那个男子就是五感再不灵敏也能察觉到身后有异了,不禁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眼中顿时闪现出惊骇之色,却在转瞬间恢复如初,向前几步,走到两人中间,微微一笑道:“两位朋友是什么人,为何会在夏某的别苑出现,嘉宾远来,不知道有什么见教,若是在下能够略尽绵薄之力,必不会推诿懈怠。” 这人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在这样诡异的情形下还能够如此镇定,若非世家出身,就是久经风浪,而且这人虽然神完气足,一身真气含而不露,显然武功已经臻至一流高手的境界,不过此人下盘虽然沉稳,但是脚步略显沉重,而且这么长时间才发觉自己两人的声息,明显不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物,更不像眼线或者探子,目光一瞥之下,平烟不由微微皱眉道:“你是想要杀鸡儆猴,还是存心滥杀无辜,这人难道也是你要铲除的眼线么?” 杨宁目光在那男子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自然不是。”第一个字刚刚吐出,杨宁已经一顿足,潮涌一般的真气泻入凉亭石座之内,平烟的护身真气自然而然地护住了自己,那个男子却是脸色微变,身形微微一晃,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说到“然”字的时候,杨宁身形已经掠 边,反手一掌向水面拍去,一个身穿鱼皮水靠的水鬼底座传来的真气震得松开了双手,如同游鱼一般向水中滑落。杨宁这一掌正好将这人生生压入水中,突如其来的掌力加上水深地压力,这人的口鼻五官瞬时鲜血直流,将视线都遮掩住了,杨宁仍然不肯放过他,毕竟掌力大半都会被河水泄去,难以如愿,所以手腕一翻,隐在左手袖底的凝青剑宛若蛟龙出水一般向水中那人拦腰斩去。直到这时。杨宁才说完了“是”字,已经又有一条人命在鬼门关前徘徊了。 就在这时,一道掌力无声无息地逼近了杨宁的后心,杨宁侧身避开。剑势不由微微一偏,只在那水鬼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不过杨宁顺势反手一剑,虽然那水鬼已经拼命逃去。这一剑多半难以及身,但是只凭剑峰透出的丝丝剑气,已经足以取了那水鬼的性命了。他避让之时,已经思虑周全。将平烟出手的方向挡住,这样一来,除非是全力杀死自己。否则平烟是绝对不可能救下那个水鬼的。不过以他对平烟地了解。平烟是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 可是就在杨宁侧身的瞬间,眼睛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男子地身影。瞳孔不禁微微一缩,却见在自己身后偷袭的竟是那个风姿俊逸的青年,几乎来不及思索,手上剑势已经加快了几分,可是耳边传来剑气激荡的声响,举目向水面望去,已经是无声无息,除了缕缕血丝浮沉之外,再没有那个水鬼地身影,而凝青剑果然是被一柄银色的长剑挡住。轻轻一叹,杨宁转头向平烟望去,迎上那双冰冷淡漠的眸子,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让他助你出手的,若非如此,水中之人必死无疑。”一边说着,一边瞥了那男子一眼,眼中浮现出淡漠地杀意。 那个男子触到杨宁那双明澈冰寒的凤目,就是心中一凛,他的断玉掌丈许距离之内可以溶金裂石,虽然志在救人,并没有用上全力,可是杨宁虽然避让开来,但是仍有五成掌风击在他身上,可是杨宁别说身形没有改变,就连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这一掌仿若泥牛入海,竟是毫无作用,这样一个对手对自己动了杀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此处,男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想要避开杨宁地锋芒。 平烟收剑回鞘,心中却是暗暗侥幸,她没有想到杨宁竟然会误导自己,让自己以为要杀地是亭中这个青年,然后却声东击西,向水中之人出手,想不到杨宁虽然性情单纯,出手却是毒辣诡谲,即便是她也险些入彀,幸而她武功还在杨宁之上,水中有人之事也瞒不过她,杨宁身形一动,她就知道端倪,近距离之内,两人身法不相上下,所以才能挡住杨宁地第二剑。不过这也是亏了那夏姓男子出手相助,阻了杨宁一下,否则那水中之人必然再受重创,就是不死也没有潜水离去的可能了。 瞪了杨宁一眼,平烟冷冷道:“这有什么奇怪,你这一身杀气,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一到亭子里就对此间主人虎视眈眈,若有三分聪明,方才也会向你出手,就是没有同病相怜之意,难道还不知道什么是唇亡齿寒么?” 感觉到平烟地怒气,杨宁不由缩了缩脖颈,比起真正的杀气敌意,这种纯粹的怒气似乎更让他难以消受,喃喃道:“不错,不错,若是没有了嘴唇挡风,牙齿自然会觉得寒冷,我只想到瞒过你,却忘记了情势对他的影响,虽然还有几个眼线,不过既然已经分不出胜负,就算他们命大吧。”说罢,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对岸望去,然后手起掌落,就要将那个青年男子杀死,他这一掌虽然简简单单,可是那俊逸青年心中千回百转,竟是想不出如何躲避,只得一咬牙,抬手一掌迎上,心中越发惊骇,那清秀少年眼中的杀意原本已经消散,想不到却会突然出手,而且掌法如此凌厉神妙,自己一个堂堂的江宁将军,若是死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少年手里,想必就是死也不会瞑目吧。 平烟早有防范,竹箫轻轻一划,已经巧而又巧地阻住了杨宁的攻势,冷冷道:“莫非子静也有输不起的时候,还想杀人泄愤么?” 杨宁停手不攻,冰寒的目光在那青年身上停留了片刻,直到那青年眼中多了几许忧惧之色,才淡淡道:“你竟然背后偷袭,若非是烟姐阻我,纵然给人说输不起,我也不会放过你。” 平烟听到这句话,只觉心头一震,杨宁出乎意料的称呼让她心中百感交加,虽然觉得有些突兀,可是莫名其妙的,这声“烟姐”竟然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开心。 第八章 叹高山流水(一) 第十一卷第八章叹高山流水(一) 宁话一出口,自己先是一怔,他和平烟相识不久,真子并没有多少,而且从一开始两人之间就隔着一道鸿沟,初时是宗派之别,正邪之分,到了现在又添了杀亲之仇。虽然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恶言相对,可是这并不说明能够化解彼此的恩怨,这一点两人都是心知肚明,所以重逢之后,平烟根本就没有说过为何而来,而杨宁也根本就没有问过平烟的来意,两人都知道这一次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分出胜负生死,虽然杨宁在其中用了些心思,不想和平烟拼得两败俱伤,可是这并不能改变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形势,一旦分出胜负,胜者绝不会手下留情,败者也不会存有芶活之心。 这种情况下,杨宁竟会脱口说出“烟姐”两字,就连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忍不住用眼睛的余光向平烟悄悄望去,平烟感受到杨宁的目光,苍白的双颊不由微微一红,状似无意地举步向旁边走去,似乎因为杨宁的决定而满意地移开了身形,但只有她心中才明白自己实际是想不着形迹地避开杨宁的炯炯目光,那种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女儿情态,落在杨宁眼中,宛若冰雪中盈盈独立的一支胭脂红梅,纵是无情也动人。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平烟一向是清冷如冰,何曾显露过如此的媚姿,杨宁只觉心头巨震,一瞬间心神失守,不知人间何世,坚如金石的心灵壁垒不知不觉间漏出了一线缝隙。若是平烟趁机出手,杨宁必定一败涂地,幸而这时候地平烟也在为从未有过的心灵震撼而慌乱,并没有发觉杨宁的失神。 不过两人都是心志非常之人,刹那间都已经发觉了自己的不妥,各自运转心法,不多时已经恢复了清冷如冰雪般的心境,只是经此一事,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情势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即使是以杨宁的迟钝,也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情愫,为了掩饰心绪地变化,杨宁故意释放出丝丝偻偻的杀气。将那俊逸青年笼罩其中,仰面负手,对那青年冷冷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若聪明,就自己废了一只手,我便饶你不死。”这其实已经有了迁怒的意味,平烟自然明白。不过她性子清冷,却也不关心那青年的生死,只要杨宁不在自己面前杀了此人。令自己难保颜面。也就不想插手了。 那俊逸青年心思缜密。将这些几乎难以察觉地微妙变化尽收眼底,他年纪虽然还不过三旬。可是饱历世情,早已看出这两人虽然似是敌对关系,但是却灵犀暗通,心知自己若想保住手臂,还得利用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才行。心思千回百转,他已经想出了以退为进的策略,眼中流露出炽烈的战意,向杨宁抱拳一揖道:“原来是魔帝当面,在下夏谦,客居金陵未久,却已听闻帝尊赫赫声威,岳阳扬威,翠湖束手,君山行刺,血染洞庭,赤壁鏖战,江东折服,正所谓,神龙一现,天下皆惊,想不到夏某今日有幸窥见帝尊真容,当真是三生有幸,学武之人,谁不想和强敌一战,以求进益,帝尊既然是武道宗传人,不知可否接受夏某地挑战呢?” 杨宁闻言微微一鄂,有人向他挑战本是他乐见之事,可是以他的身份,若非绝顶高手,或者在某项武技上有着特殊的成就,实在是不值得他出手,所以他平日出手,多半都是很辣无情,最多不过寥寥数肇,就将敌人解决,只有他认为堪称一战的对手,才能够得到被尊重地权利,例如平烟、吴澄,至少也得是叶陌、伊不平这样级数的高手才行,当然褚老大这样的身份乃是例外。可是以他地眼力,早已看出了夏谦地深浅,虽然已经算得上一流高手,可是在自己手上,若是能够走上三五个回合,已经是万分侥幸了,却敢向自己挑战,莫非是存心羞辱自己么,还是没有自知之明。杨宁心中怒气勃发,也顾不得平烟还在身旁,淡淡道:“好,我成全你。”语气虽然淡漠非常,但是其中杀意却是昭然若揭。 话音未落,杨宁已经一指向夏谦点去,夏谦只觉眼前一花,已经被漫山指影迷乱了双目,但是他早有准备,不管不顾,只是合身扑上,竟是用上了碎玉掌最狠毒地一招,断玉掌的掌意本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式绝招更是凌厉非常,杨宁眼中闪过一缕赞赏之色,但是手下却毫不留情地一指点在夏谦的掌心劳宫穴,如同钢针一般的指力顺着夏谦手臂的经脉逆行上去,虽然是以指对掌,踉跄后退的却是夏谦,而非杨宁,右臂更是软软垂落,再也抬不起来,杨宁指化风雷,一缕宛若利刃的冰寒指风向夏谦的眉心点去,却是要一举取了夏谦的性命。夏谦正欲避让,眼前 闪,已经被一片淡黄的箫影挡住了目光,耳中只听见噼啪声响,两道青影仿佛融为一体,待他勉强可以分清两人身影的时候,刹那间风消云散,杨宁和平烟依旧立在原处,似乎根本没有移动过身形,只是平烟神情已经是冰冷如霜,双目更是寒冰凝结,再也看不到方才的一缕柔情。 杨宁略一皱眉,知道这一时的鲁莽已经破坏了自己和平烟的默契,目光掠出,只见平烟眉眼低垂,握住竹箫的素手已经有些发白,心知这女子当真已经怒到了极处,心中轻轻一叹,负手立道:“方才你我有言在先,平姑娘还未划下道来,若是拖得久了,只怕青萍等得急了,若是你觉得不耐烦,我们不妨就在此地决战吧。” 平烟素来冷傲,在翠湖中就是宗主岳秋心的令谕也常常是冷然拒绝,除了平月寒之外,再无人能够让她软化心志,杨宁一怒出手在别人看来或可容忍,却是触犯了她的大忌,抬起头冷冷看向杨宁,寒声道:“除了三尺青锋,我想不出来别的法子,你如果有就直说吧,若是你也没有,就不用费事了,最多你我选个人踪罕至的所在,不许那些人打扰我们就是了。” 杨宁抬起头来,仰望苍穹,只见天高云淡,秋阳炎炎,虽然寒气尤重,但是当真是个好天气,令人丝毫想不起前几日还是凄风苦雨,雾锁金陵,想到自己和平烟从今之后再也不可能并存于世,一念怆然,不由黯然道:“罢了,到来头终须一战,不论文战武战,左右都是要分出生死,我也懒得费心了,你出手吧。” 平烟闻言眸子一暗,一缕难以形容的悲凉从心底涌起,阅尽天下群雄,也只有这个少年可以和自己相较,若非恩师身故,天长日久,或者自己会多了一个敌友难辨的知己,只是经过方才的变故,最后的机会已经失去了,素手在腰间轻轻一按,一声龙吟,银虹暴起,搅碎寒光万点,剑气萧萧,遍布亭中,剑光如雪,将平烟的花容映射得如幻如梦,平烟肃容道:“翠湖弟子平烟,向阁下挑战,为报杀师之仇,誓无反顾,若还有遗言,再不说就迟了。” 杨宁目光沉静如冰雪,淡淡道:“武道宗嫡传弟子杨宁,接受平仙子挑战,当时情势,不容杨某留手,然而平前辈之死,宁深心也暗自憾恨,更蒙平前辈赠剑,宁感恩不尽,今次交手,杨某礼让三招,以示对平前辈的敬意。不过在交手之前,我还有件事情要做,你还要拦着我么?” 平烟目光低垂,她料不到杨宁竟然会这样说,虽然杨宁并没有存心隐藏身份,但是当着外人说破,显然杨宁已经决定杀人灭口了,她冰雪聪明,虽然心中愤怒,但是不过转瞬就已经明白自己和杨宁是受了那俊逸青年的挑拨,才会立刻反目,虽然明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可是心中隐隐生出了杀意,她清楚,杨宁虽然单纯,但是想必也看出了蹊跷,他们是何等样人,岂容别人影响自己的决定,所以这一次平烟不但无意拦阻,反而略略侧身让开,竟是放弃了对杨宁的钳制,准备让杨宁杀了那人泄愤了。 杨宁微微一笑,幽深冰寒的一双凤目紧紧盯着夏谦,冷冷道:“你纵然想断臂求生也不可能了,是你自绝,还是杨某送你归西。” 夏谦无意识地退后了半步,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原本以为一旦这两人开始交手,自己就可以趁机逃走,想不到这少年魔帝竟然要先杀自己,而那位翠湖的平仙子竟然也默许了,看来自己还是看轻了这些武功绝世的人物,能够修炼出如此的武功,心智必定不凡,岂是自己可以轻易挑拨蒙骗的。 虽然心中惊慌,可是夏谦也是心智高绝之人,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杨宁方才自称的姓名,只觉似乎有所耳闻,直觉此处似乎是一线生机,他一边身形疾退,一边努力思索。 杨宁见夏谦想要逃走,冷冷一晒,身形一闪,已经如同鬼魅一般在白日下消失了影踪,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夏谦身前,五指如鹰抓一般向夏谦咽喉抓去,夏谦闪避不及,只觉脖颈上一紧,已经被杨宁锁住了咽喉,不过杨宁没有立刻扭断他的脖颈,反而是缓缓加大力道,夏谦心中明白,这少年魔帝显然是准备让自己窒息而死,这大概是最痛苦的死法吧,夏谦早已失去了挣扎的力量,只觉咽喉和五脏肺腑都好像有一团烈火在焚烧,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濒死之际,灵光一闪,他突然想起了杨宁这个名字到底是在何处听过。 第八章 叹高山流水(二) 第十一卷第八章叹高山流水(二) 觉到生命的流逝,朦胧中似乎已经可以看到死亡的阴己笼罩起来,一切的朦胧中,惟有那少年冷酷的眼神越发鲜明起来,好像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一样,夏谦渐渐绝望起来,想不到自己没有死在沙场之上,却在这样一个地方丢掉了性命,若是自己没有自作聪明的话,是否会保住性命呢?夏谦心中突然生出这样的古怪想法。就在他的意识渐渐向黑暗沉没的时候,双手的力道再也难以维持,在被扼住咽喉之时握在手中的一柄匕首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地上,这原本是他防身的最后利器,只可惜却没有了派上用场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如冰玉的声音宛若天籁一般地响起道:“子静,住手。”夏谦听得出来是平烟的声音,不过他并没有抱任何希望,方才的经历让他明显地感受到这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很是古怪,如果是他们刚刚现身的时候,平烟出言相阻,或者还可以救下他,但是如今那两人已经反目成仇,平烟纵然出手相救,也未必能够在魔帝手上及时救下他,说不定反而会加速他的死亡呢。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平烟的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咽喉上的压力蓦然消失无踪,冰冷的空气在极短时间内涌入他的气管,宛若刀刮一般的剧烈痛楚让他开始猛烈地咳嗽,直到涕泪交加,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觉才恢复了正常。等他清醒过来之后,不由微微苦笑。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这时,一只纤纤素手在他眼前拾起了那柄匕首,夏谦抬起头来,只见平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手中地匕首,神色凝重,若有所思,杨宁双目低垂,脸上神色淡漠非常。但是以夏谦的位置,正可以窥见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以夏谦的心志见识,也觉得那双眸子里的光芒令人触之生寒。 杨宁此刻的心境早已经彻底转变。平烟对他来说是敌人胜过知己,这女子的任何疏失弱点都可能是他取胜的关键,所以他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了夏谦,不过他并没有安什么好心。只是想掌握平烟的软肋罢了,但是他知道平烟也不会轻易让他得逞,心念微动,他看了一眼正在打量匕首地平烟。仿佛无意地问道:“烟姐,你认得这柄匕首么?” 平烟心中微微一颤,杨宁的这声“烟姐”和方才绝然不同。冷漠中带着淡淡的寒意。不是真情流露。更像是伤人的武器,这么短地时间。就可以将原本的一偻温情彻底抛弃,自己虽然自诩无情,在这一点上,自己却是不如他了,不过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淡淡瞥了杨宁一眼,她举起那柄匕首,向夏谦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有这柄同心匕,若是我记得不错,这柄匕首是雁门关折云山折将军的,怎么会在你身上?” 夏谦闻言身躯微微一颤,目光在杨宁身上停留了片刻,却是欲言又止,杨宁心中好奇,伸出手道:“烟姐认得那位折将军么?”平烟轻轻一叹,将手中那柄匕首递给杨宁,杨宁接过匕首之后仔细看去,目光却也是不由一凝,这柄匕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深黑色的剑柄似金非金,似木非木,却是上好地犀角制成,匕首的锋刃呈现黝黑色,但是刃口却是雪亮的,明显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宝刃,剑柄上刻着一行小字,却是一句前人诗词“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过杨宁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有什么值得平烟这么惊讶地。 平烟也不理会杨宁,冷然道:“我朝边疆万里,多有与胡戎对峙之处,河西玉门、陇西朔方、并州雁门、幽燕右北平,这四处乃是烽火最盛的关城,雁门和右北平都在燕王治下,折云山乃是雁门副将,此人有胡人血统,弓马娴熟,精通兵法,乃是北疆有数的名将,只可惜因为出身所限,即使是一向以不拘出身来历为傲地火凤郡主,当年也不曾重用于他,所以他虽然战功赫赫,但是始终只能屈居副将之职,难以升迁,常年在雁门镇守,足迹从来不履中原江南,这柄匕首是我一位师姐昔年送给折将军地定情之物,只可惜红颜命薄,我这位师叔早就过世了,据我所知,这柄匕首是折将军一刻不离身地心爱之物,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怎会有这柄匕首呢?” 夏谦神情数变,终于叹息道:“不敢相瞒平仙子,这柄匕首是折将军亲手所赠,夏某声名不显,或者平仙子没有听说过,但是想必曾经听说过朔方有一个飞将军吧?那正是夏某的别号。” 平烟闻言不由动容道:“飞将军,你就是曾经在万军之中以弓箭接连射杀胡人数十名百户千户地神箭将军,平烟也曾经在塞外行走,据闻你文武双全,精通武略,爱兵如子,再加上箭法如神,所以边关将士都将你比作汉武帝时候的名将李广,称你做飞将军,可是以你的战功卓著,纵然高升,也应该在长安洛阳的军营,怎么竟会到了江宁任职,谁不知道江宁是唐家的天下,夏将军孤身在此,岂非是虎落平阳,壮志难酬?” 夏谦苦笑道:“仙子谬赞了,夏某在边关虽然薄有微名,但是和折将军相比仍然自愧不如,不过夏某犯了通敌之罪,若非有些功劳,就是下狱治罪也未必不可能,如今只是被当做弃子丢到江宁来当一个镇守将军,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平烟双眉微蹙道:“通敌,你说这匕首是折将军赠给你的,莫非这就是你通敌之罪的来由么?” 夏谦不愿多说,只是摇头道:“这些事情说也无益,不过这柄匕首的确是折将军赠给夏某的,当日折将军原是一番好意。嘱咐夏某若是有什么凶险,不妨逃去雁门,以这匕首为信物进关,不过夏某虽然对折将军十分佩服,但是双方各为其主,却也不能当真担上叛将之名,后来经过很多变故,终于辗转到了江宁,虽然夏某地处境现在和人质囚犯相差不多。但是心中坦然磊落,却也没有什么抱怨的,两位若是要杀夏某,就请动手吧。” 平烟犹豫了一下。转头对杨宁道:“子静,我那位师 犀从前对我极好,我刚拜入翠湖的时候,曾经得她照因故离开师门,和折将军结为连理,这柄匕首就是我当日送给她的新婚贺礼,当日曾言。他们夫妻若有急难,可以此匕当做信物,我见到此匕纵然万里之遥。也会前往相助。今日这柄匕首却在夏将军身边。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可是见物如见人,所以我要向你求一个情。不知道你可否放过他这一次。” 杨宁从未想过平烟会有这般软语相求的时候,下意识地就要答应,但是心中一动,却冷冷道:“烟姐所言差矣,若是方才,只需烟姐一句话,我就可以放过他,但是如此此人已经知道了我的真正姓名,日后若是泄露出去,只怕我再无宁日,烟姐未免太强求了。” 平烟淡淡道:“你放心,你的真实姓名虽然被他知道了,可是你以为他能够泄露出去么?如果他真的说出去,只怕还没有离开江宁,就被人灭口了,这世上不希望你出现的人太多了。” 杨宁目光微动,漠然道:“罢了,既然烟姐这么说,我就给你一个面子,只要他向我谢罪认错,我就放过他。” 平烟微微一怔,只觉杨宁地举动异常,继而不由失笑,只觉杨宁是想顾及颜面罢了,正想吩咐夏谦照做的时候,自从听见杨宁所说的话就深色阴沉的夏谦脸上浮现不屈之色,冷冷道:“帝尊所言差矣,夏某何罪之有,帝尊莅临江宁,夏某身负拱卫江宁重责,竟然对帝尊见而不识,或有失职之罪,但是却也情有可原,倒是帝尊在夏某眼前擅开杀戒,滥杀无辜,夏某未能阻止这等暴戾行径,才是罪莫大焉,帝尊若要杀害夏某,不管是心存迁怒,还是杀人灭口,夏某皱一皱眉头,就不管是陇西好汉,若想夏某屈膝谢罪,除非是日出西山,否则夏某宁死不屈。” 杨宁闻言神色微动,他逼迫夏谦谢罪,不过是想要迫得夏谦发作,只因他推己及人,只觉无人可以承受屈膝谢罪地侮辱,但是直到此刻,他仍然不大相信夏谦有这样的胆量,在自己这个凶名远播的魔帝面前侃侃而谈,将夏谦上下打量了片刻,似乎直到此刻才认识这个人一般,杨宁淡淡道:“你在责备我么?”这句话一出口,他的神色已经变得淡漠非常,幽深冰寒地凤目再也没有一丝情感,周身上下涌出几乎难以察觉的杀气,但是表面上气势反而弱了几分。 夏谦心中不安,脸上更是已经被无形的压力迫得不见了血色,但是神态却没有丝毫变化,看了杨宁一眼,负手傲然道:“末将不敢,帝尊身份高崇,能够谴责帝尊的人想必还没有生出来,但是世间万事无不讲一个理字,帝尊擅闯夏某别苑,已经无礼在先,末将记得帝尊欲杀水中之人地时候,并没有警示,想必这些人最多敢在四周窥伺,并不敢公然冒犯,所谓不教而诛谓之虐,帝尊若是明令不许有人跟踪,这些人或者还能死而无怨,如今恐怕却是死不瞑目吧。” 杨宁眼中神色淡漠,夏谦的说话丝毫不能动摇他的心志,向前逼近一步,漠然道:“你说得不错,世间万事都要讲究一个理字,可是对我却不适用,武道宗嫡传弟子,偏偏就是不讲道理地。”说到此处,唇边居然露出一丝满怀杀意地笑容来。 平烟神色微变,她虽然和杨宁相处时间不长,但是对于这少年地性子却了解了十之八九,知道他此刻当真是动了杀意,所以才会周身杀气反而收敛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纵然武功胜过杨宁,也未必可以护得住夏谦,甚至还可能因为有了这个累赘而自囿险地,可是如果撒手不管,却也辜负了昔日的诺言,想起崔师姐昔日地如花容颜,只觉心中一阵怅然,语气有些疲惫地道:“子静不必说了,这次你而放过他,我就放弃今次的决斗了,而且一年之内,我决不会再来寻你,这个条件你觉得怎么样?”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正要答应,只觉平烟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嘲讽,一缕怒意涌上心头,冷然道:“不必了,决斗就是决斗,和这件事无关,既然烟姐这样说,我就放过他又有什么要紧,要动手就快些,我们耽误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话音未落,一缕峥嵘杀气已经冲天而起,平烟神色一凛,已经寒若冰雪,虽然略存歉意,但是毫不逊色的杀气却也当头迎上,两人之间的丈许空间尽被杀气盈满,而且还有扩散的迹象。 夏谦受到真气波及,只觉面上一痛,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利刃割破了肌肤,一缕鲜血顺着鬓角淌落,夏谦心中一寒,连忙避让开来。他见两人还未动手,就已经有如此威势,目中不由显出惊骇愧疚之色。夏谦虽然武功不算高明,但是精通武略,只凭方才的情势变化,就知道杨宁和平烟武功应该相差不远,胜负并没有绝对的结果,这种情况下,两人交手之时的心境就占了很重要的地位,可是平烟因为自己不得已欠了杨宁一个人情,可以说那很辣的少年魔帝几乎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想到这一点,夏谦就觉得心中不安,心中千回百转,突然眼睛一亮,高声道:“两位不过是想分出胜负,夏某曾闻,若是武道高手,想要分出上下,不仅要凭借武力,还要考较智力谋略,真刀真枪的决战不过是莾夫所为,而且旷日持久,两位既然曾有文战之约,夏某都有一个好法子。” 听到夏谦的话语,杨宁和平烟都是纹丝不动,可是不知怎么,夏谦却感觉到两人的目光已经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略一沉吟,道:“若要文战,两位不妨在大庭广众之下交手,但是不管如何出手,都不能引起寻常百姓的注意,更不能伤及无辜,否则就是输了,当然若能在这种情况下伤了对方性命,就是毋庸置疑的胜者,两位觉得夏某这个法子比起这样交手是否更有挑战性呢?” 第八章 叹高山流水(三) 第十一卷第八章叹高山流水(三) 同夏谦预料的一般,杨宁和平烟听了他的话之后都是可是从两人目光的波动来看,对他提出的文战方式似乎很有兴趣,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夏谦感觉到双足渐渐麻痹的时候,杨宁才一声朗笑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烟姐觉得怎么样?” 平烟心中千回百转,方才通过夏谦的暗战,自己因为匕首之事已经落了下风,这样的文战对自己显然有利一些,若是能够通过软磨硬泡的方式消磨了杨宁的斗志,那么自己还有五分胜算,更何况若论交手经验,无论杨宁如何天赋异禀,也是难以胜过自己的。不过经过这个提议,她对夏谦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原本只是听说这个青年是一个颇负盛名的将领,能征善战未必就是擅长谋略,所以平烟并没有将这个处境艰难的青年放在心上,只不过因为一点旧情才对他另眼相看,想不到夏谦前后两次出谋划策,先是挑拨离间,破坏了自己和杨宁之间的默契,以致战局激化,第二次更是不着痕迹地助了自己一臂之力,果然是才智非常,怪不得自己那位师姐夫折云山会如此看重他。只可惜夏谦此人未免太聪明了,以己度人,没有料准杨宁的性子,才会险些丧命,现在自己虽然保住了他,却要给他一个教训才行,免得他有朝一日重蹈覆辙,误了自己的性命,他的生死虽然无关紧要,但是如果令折云山伤心难过。可就不值得了。想到此处,平烟看向夏谦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淡淡道:“夏将军,折将军想必对你很是器重,只是你年少成名,未免有些骄纵,可知道什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夏谦微微一愣,他已经察觉到这两人地性情都有些莫测高深,如果那布衣女子现在想要杀死自己。也未必没有可能,心中一紧,正想千方百计地拖延一下时间,却只觉眼前一黑。一条淡淡的身影闪过,然后他就感觉到后脑被人重重一击,还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平烟突然改变了态度,就已经昏倒在地。耳边只听到一个渐去渐远的声音道:“希望你能够记得今日的教训吧。唉。” 杨宁自然不会误以为平烟杀了夏谦,有些好奇地道:“烟姐为何如此费力地击晕他,点了他的穴道不是就可以了么?” 平烟伸手探视了一下夏谦的脉搏鼻息,才淡淡道:“自然不同。我这手法,可以令人失去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他醒过来之后。绝不会记得今日之事。子静现在想必可以放心了吧。他是万万不会记得你我的交谈的。”说罢,将那柄匕首拿起来把玩了片刻。却终于没有将那柄匕首收起,而是轻轻放到了夏谦身边。 杨宁眼中闪过疑惑之色,有些奇怪地问道:“烟姐既然想给他一个教训,又何必消去他地记忆呢?” 平烟淡淡道:“若是对你,只怕忘记了也就忘记了,可是有些人却不同,越是聪明的人越是不愿意失去对身边事务的掌控,一旦他发觉了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段记忆,只怕要寝食难安呢,再说你的身份若是被他猜了出来,只怕会有一些麻烦,就是你不在意,他也未必能够不受池鱼之殃,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忘记了地好。” 杨宁闻言眼光微动,他虽然性子单纯,但是对重视的人的情绪变化却又了若指掌,自然听得出来,平烟所谓的给夏谦一点教训不过是顺便,最主要地目的还是消除夏谦的记忆,免得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会影响到自己地处境,毕竟他真正的身份还是不便泄露的,否则有些人地手段就不会那么软弱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坚定自己杀人灭口地决心。不过从平烟地话语中他也感觉到了这个女子对自己的与众不同,只觉心头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他有些不习惯这样地情形,不由避开了平烟的目光,讷讷道:“烟姐总是将我当成蠢人,若给青萍知道,一定要说烟姐是她的知己的,不过这个小手法倒是很有意思,烟姐不妨教教我吧,这可比杀人灭口有趣多了。”说到最后,虽然是想要转移话题,但也当真好奇起来。 平烟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奇妙的招式,是我试剑塞外的时候跟折将军学来的,你若有机会见到他,不妨跟他多学一下这些东西,他长年在边塞和戎人交手,有许多中原人闻所未闻的奇妙技巧呢。”说罢,平烟也没有藏私,将这个手法的关键之处将给了杨宁,其实不过是截断通向脑子的血脉一段时间而已,需要留意的不过是时间长短,若是太长,不免成了白痴,若是太短,却又不起作用,控制得宜,可以消除接受这种手法的人两到三天的记忆,对于想要保守秘密却又不想伤害人命的人最合适不过,只不过会让人几天之内都昏昏沉沉,后遗症十分明显。杨宁出身武道宗,对人身血脉经络的了解不弱于平烟,关于截脉的手法也读过不少记载,只是杨宁从前并没有想过可以利用截脉手法可以消除人的记忆罢了,经平烟一说,他倒是生出了兴趣,索性和平烟探讨起来,两人都是武道大家,不过片刻就已经略有所得,更是联手研究出了一种新的技巧,比起平烟方才所用的手法效果差了许多,最多能够消去一两个时辰的记忆,但是受者没有十分明显的症状,醒来之后甚至只会觉得自己打了一个盹,很难发觉自己失去了一段时间。 两人都是武痴一级的人物,这一探讨武学奥妙,哪里还记得彼此的敌对身份,不知不觉间时间悠忽而过,直到两人耳边传来夏谦断断续续地呻吟声,这才记起了原本的目地。不过到了这时,即使有最深的敌意,也不免消洱了许多,不由相视一笑,相携而去,几个起落已经无影无踪,只 刚醒过来,满面茫然神情,头痛欲裂的夏谦在别苑之 金陵城内外虽然有无数名胜风景。但是游人最盛的却是夫子庙,位于桃叶渡以西,秦淮北岸的孔庙、佛寺富丽堂皇,四面八方辐射开来的酒楼茶肆数不胜数。尤其是六年前越国公在孔庙旁边新建了江宁府学,聘请江东名儒在这里设帐讲学,每当开讲之时,几乎有成千上万的士子在这里逗留。夫子庙也就越发的文风鼎盛。和十里秦淮不同,这里少见青楼瓦舍,更适合寻常百姓阖家出游,沿途可见各种金陵特产风味。就是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也不会在这里流连忘返,若是兴致来时。就是逛上整整一天。也未必能够尽兴呢。 如今已经是深秋时分。纵然是极晴朗地天气,也只有午间这段时间比较温暖。过了午时之后,纵然是秋阳高照,也不免有几分寒冷,不过街上行人仍然往来如梭,而且因为人多的缘故,还多半会挤出一身热汗来,倒也消减了几分秋意。一个字画摊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的老者眯着眼睛打量着过往地行人,他这副摊子虽然不算特别大,倒也是琳琅满目,除了一些当世人的字画之外,还有一些临摹的古画,山水花鸟,仕女佛像,不一而足,还有一些绘制好的纸扇,虽然不够精美,却也是清新雅致,一上午下来倒也得了几十文银钱,足够数日之用,所以这老者神色显得很是放松,并没有高声叫卖,只是安心在桌子后面等候愿者上钩。暖暖地秋阳照在他身上,没过多久,他的脑袋宛若小鸡啄米一般打起了瞌睡。不过当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他还是立刻清醒了过来,抬起头来茫然四顾,那个清冷地声音再度响起道:“老先生,这柄扇子多少钱?” 老者努力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说话的是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正立在画摊中间,垂首打量着一柄湘妃竹扇,那柄扇子上面画地是红梅掩映,笔力挺拔,在这字画摊上已经算得上是上品了。老者见多识广,明明两人距离不短,周围又是人声鼎沸,这女子地声音居然声声入耳,就知道这个女子并非寻常闺阁人物,再加上眼睛地余波瞥见那女子宛若冰雪一般的绝丽容颜,心中暗自猜测这女子多半是世家小姐异服出游,想必自己地生意又要开张了,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恭维道:“这位姑娘的眼力可真好,这幅扇面可是名家之作,您看这支红梅,可谓风骨疏朗,意趣横生,扇骨也是精工制作的,只需九十文银钱。” 那女子似乎是微微一笑,只是低着头,令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见她把玩了几下竹扇,突然向旁边递去道:“子静,你看看这柄湘妃竹扇可雅致么?”老者这才注意到,这女子身后还立着一个相貌清秀的青衣少年,这少年衣着虽然华丽许多,但是容貌寻常,气度恬淡,隐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一点也不出众,若非衣着不俗,在这绝美女子身边只怕更像是一个小厮。老者在这里懊悔没有招呼这位明显更有钱的客人的时候,却没有留意到那女子递出竹扇的手势有些古怪,合拢的竹扇正有意无意地向那清秀少年的腕脉点去,而那少年恍若未觉,只是伸手去接竹扇,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竹扇的一端已经落入手中。不过虽然他接下了绣扇,那女子却没有立刻松手,两人一人握住扇柄,一人捏住了扇面,动作似乎都停顿了一下,那女子才松开素手,那柄竹扇这才交到那少年手中。那清秀少年展开扇面看了一看,似乎是很喜欢上面的图案,也不还价,伸手向腰间一探,已经多了几十枚铜钱,随手就向老者掷来,但是手腕一抖,有几枚铜钱却偏离了轨迹,反而向阻隔在两人中间的布衣女子身上抛去。这少年举止虽然轻慢,但是这老者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日子,连忙弯腰去捡落在身边的铜钱,在画摊下面捡拾铜钱的时候,他还看到那几枚抛错方向的铜钱顺着那女子衣袂轻轻滑落到地上,也顾不得失礼,连忙爬过去将铜钱捡起。等他抬起头来,只见那对青年男女已经并肩向前走去,那女子长身玉立,那少年也是身姿挺拔,两人不仅身材相仿,就是高矮也差不多,那少年比那女子还略矮一线,老者从背后看去,只觉得这两人的背影竟然有七分相似,或者是一对姐弟吧,老者模模糊糊地想着,数了一下手中铜钱,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一日赚取的银钱足以让他十天半月衣食无忧了。 看到自己当作暗器洒出的铜钱被平烟无声无息地震落,杨宁不仅没有懊恼,眼中反而闪过兴奋的光芒,为了增加交手的难度,他和平烟都选择了人流最多的夫子庙作为战场,虽然只有大半个时辰,但是两人已经交手数十次,只可惜双方的出手不是被对手接下,就是因为不能波及无辜而被迫收手,表面上虽然波澜不惊,可是水面下暗流汹涌,这样的文战,当真比真刀真枪的厮杀还要刺激过瘾。而且这样的文战,取胜的契机,不仅在于双方的武功深浅,还要看彼此智慧的高低,运气更为重要,自从他出道以来,每次出手,不论是胜是败,他都能够预料到十之八九,虽然胸有成竹的感觉很好,但是如果一切都如同自己预计的一般发生,却也是殊无乐趣。唯有这一次,他是对战局的变化没有丝毫把握,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都可能影响两人的交手结果,这样的挑战对他来说,当真是前所未有,若非事关生死,他倒是很想和平烟一直这样比斗下去。 第八章 叹高山流水(四) 因为朋友梦凝的建议,我修改了交手的情节,从5600多字增加到7500多字,让杨宁的形象更加丰满一些,不过星期三的更新就没有了,抱歉啊,另外推荐梦凝的《乱世风云---凤翔三国》,书号35041。 ———————————— 杨宁和平烟都没有一定的目标,便随着人流行走,不多时就已经到了孔庙,这座孔庙是前朝末年在东晋学宫的基础上修建的,因为供奉的是孔夫子,所以又称文庙或者夫子庙,这些年来江宁几乎没有遭遇过兵燹,越国公府又年年对孔庙进行修葺,所以当真是庄严肃穆,壮丽华美,令人一见便心生向往,不过夫子庙素来都是儒林重地,除非是读书人或者官员贵胄,否则是不能进去参拜夫子的。杨宁和平烟,一个是没有及冠的少年,一个是女子,若是想要进去一观,只怕会被掌管孔庙的祭酒拦阻,若是往常,两人自不会有所顾忌,这世上能够阻拦二人脚步的只怕除了四大宗师之外再没有旁人,但是今日两人却都不愿别生是非,所以只是在远处驻足,只见无数儒服佩剑的士子怀着虔诚之心走进孔庙,令人不免赞叹江东文风之盛。 杨宁虽然从平烟口中得知了孔庙的情形,但是他并不了解眼前的情形代表着什么,所以只是默然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平烟虽然是出世之人,却毕竟是翠湖弟子,天下大势怎么也略知一二,看了片刻不由叹道:“宗主和颜师妹每每提及幽冀对朝廷的威胁,其实以我之见,江东才是大陈最大的隐患,师妹与其对你念念不忘,还不如考虑一下如何遏制江东的势力呢。” 杨宁目光一闪,淡淡道:“我自出道以来,和幽冀、南宁、江宁三方都有交手,若论武力强绝,首推幽冀,南宁虽然薄弱,却也上下一心,唯有江宁所属,处处勾心斗角,矫揉造作,令人望而生厌,为何烟姐说江宁才是大陈祸患呢?”他虽然和幽冀有了心结,但是潜意识里面仍然将幽冀当成归属,所以听平烟言外之意,说江宁比幽冀更强,心中自然有些隐隐地不快。 平烟漠然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朝廷上下,对幽冀都是着意提防,越国公却可以坐拥江东,专权摄政,一呼百应,内忧自然比外患危害大些,不过这些事情和我们无关,子静若是不想去祭拜夫子,就到旁边的佛寺看看吧。” 杨宁略一耸肩,立刻将平烟所说的“内忧外患”抛诸脑后,随意地道:“听说这里有个兰若寺,寺内有许多前朝留下的壁画,惟妙惟肖,青萍原本还想来看呢,那么我们就去兰若寺吧。” 平烟也是无可无不可,淡然点头,杨宁问过方向,便和平烟向兰若寺走去。兰若寺是夫子庙一带最大的佛寺,占地极广,除了十几处佛堂大殿之外,还有几百间厢房可以租给往来江宁听讲游学的士子居住,所以最是热闹,而且据说兰若寺的签语极灵,所以来往夫子庙一带上香的居士女子络绎不绝,两人混在人群中迤逦前行,平烟生性喜欢清静,见人群杂乱,不免微微皱眉。其实她和杨宁的情形已经很好了,他们两人虽然都是步行,也没有护卫侍女簇拥,但是平烟相貌绝美,风姿冷若冰雪,杨宁虽然容貌寻常,却也是气度卓绝,行走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再加上两人武功精深,虽然极力收敛,但是那一种淡漠肃杀的气息仍然隐隐可以影响身边的游客,所以随着两人步伐的移动,周围的人群都不自觉地让开道路,否则这样拥挤的地方,只怕早就寸步难行了。 走了片刻,兰若寺的山门已经隐约可见,且在这时,五六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不知怎么争吵了起来,其中一个孔武有力,竟然在人群里推搡起来,其他几个孩子也不示弱,都是奋力还手,他们这一吵闹,人群中立刻掀起了涟漪,混乱越来越扩大,两人身边的游客不由拥挤过来,杨宁眸光一闪,张开双手,似乎是想要环住平烟娇躯不被他人碰撞,但是双手却趁机拍向平烟腰背的重穴,为了避人耳目,他刻意敛去了雍容风姿,脸上浮现出单纯讨喜的笑容,张开双臂的姿势更是像极了一个护姐心切的少年,完全不留痕迹。 平烟也不示弱,故意脚下一个踉跄,似乎是被人绊了一跤,径自向杨宁怀中倒去,但是肩头手肘,却已经撞向了杨宁胸前要害,杨宁手臂微微一动,已经避开了平烟的袭击,却像是要扶住平烟的腰身,几缕指风无声无息地点去,却给平烟截断,电闪雷鸣之间,两人已经交换了数个回合,杨宁原本对短兵相接有着十足的信心,毕竟他的一身武功倒有五成都在这双手上,而平烟一向是使剑的,而且女子擅长贴身进攻的本就不多,可是这一交手,他才发觉平烟的贴身攻击凌厉而果断,绝不在自己之下,而且经验丰富绝对胜过自己,这是岁月积累的经验,绝不是天赋才情和艰苦的训练可以弥补的。杨宁双眸寒光一闪,瞥见那个被围攻的孩子已经突出重围,正在低着头向这边跑来,眼看就要从两人身边冲了出去,心中一动,斜斜一点,一缕足可洞金裂石的指风击落在平烟身后,平坦的街面上突然冒出一个小坑。 杨宁和平烟近身搏击的武技高下相差不远,杨宁这一指“落空”,自然缓了一招,他原本就已经略处弱势,这下子正被平烟抓住时机,一肘撞在胸前,虽然杨宁及时运气抵御,平烟只觉肘下的肌肤突然滑不溜手,一身力道被卸去十之八九,不过剩下的两分真气也足以让杨宁吃尽苦头,一缕如水之柔,如冰之寒,连绵不绝的真气渗透到了杨宁经脉之中,杨宁身形一滞,平烟知道两人的交手已经有些引人注目,等到混乱停止,必定会被人发觉,乘胜追击,素手已经落在了杨宁的肩头,只待内力一发,就可以制住杨宁,除非杨宁施展身法避开,否则绝对难以幸免,可是如果杨宁当真闪避,必定会被人发觉异样,平烟便可以一举功成。 可是偏偏就在这个这时,那个跑过平烟身后的孩子突然一脚踩到了陷坑里面,一跤跌倒,不由反射性地伸手向平烟裙摆抓去,他的手指将触未触的瞬间,平烟突然一顿足,周身真气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注入了地面,虽然右手已经抓住了杨宁的肩头,但是却没有了足够的力道,杨宁轻轻使力,已经挣脱了束缚。这样惊险的一幕交手在别人看来,却只是一对姐弟在混乱的人群里面互相扶持,免得被冲散开来的正常举动,而且局势一平定下来,两人就很快地松开了手,维系着男女有别的礼数,所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浑不知道,若非平烟一念之仁,这个孩子十有八九会丢了性命。 虽然事情的发生只是在短短一瞬,但是平烟心中却已经千回百转,方才如果她继续出手,周身激荡的真气必定会将那个孩子手臂的经脉骨骼全部震碎,这样一来那孩子必定会痛呼起来,平烟也等于漏出了破绽。当然她也有解决的法子,就是索性将这个孩子无声无息地震死,别人多半会以为这个孩子跌晕了而已,只要在杨宁落败之前无人发觉真相,平烟就是稳操胜券了。可是平烟性子虽然冰冷,却非是残酷无情,除非是和杨宁这样的高手比武,轻易不会向无辜之人出手,这等事情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思前想后,也只有放过这个取胜的良机了。 杨宁冰冷的目光在那个摇晃着脑袋爬起来的少年身上一掠而过,眼中闪过残酷的光芒,继而又瞥了平烟一眼,虽然武功略逊一筹,可是他却已经发觉了平烟的弱点,无论如何,这个女子终究是翠湖的传人,行止上总有一些道德的约束,可是自己却不同了,只凭这一点,他已经有了七分把握。这时候人群已经恢复了平静,杨宁和平烟继续向兰若寺走去,只不过平烟沉静如冰的双眸里面却已经带了隐隐的不快。 杨宁既然已经想到了对付平烟的法子,目光就不停地在人群中掠过,过了片刻,他眼底闪过一缕寒芒,伸手从腰间取了两枚铜钱,他的动作极为轻微,及时时刻注意他的平烟也没有发觉,铜钱入手,他突然侧过头对平烟说道:“烟姐,有一个难题我现在才想到,你我的约定是如果我败了,须得自尽,可是本宗历代嫡传弟子,或者有战死的,可没有自尽的,我可不想辱没了宗门,若是你真的胜了,只怕还要你送我一程呢。?” 平烟微微蹙眉,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是真刀真枪的交锋,纵然杀了杨宁,对她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绝不会因此不安,可是如果要杀死一个不肯反抗的对手,她自认没有那样的决心。正在平烟分心之际,杨宁的铜钱已经无声无息地划过了一个弧形,贴着地面划断了路边一座酒楼前的旗杆,高约两丈的旗杆和上面的酒幌向下栽倒,带起的剧烈风声让行人惊叫闪避,两人身边一片混乱,平烟眼中闪过警惕的光芒,正要闪避开来,杨宁却已经移动身形,挡住了平烟的去路。 平烟眼神微寒,正想出手逼退杨宁,谁料这时,一个敞开衣襟的壮汉突然故作立足不稳,竟然伸手向平烟抱来,眼中露出淫亵的光芒。却原来那汉子是此地有名的无赖,最喜欢在庙会上纠缠小家碧玉,今日一见到宛若寒梅傲雪般风姿绝丽的平烟,就已经魂销魄散,一直暗暗跟在身后,不过平烟心思都在杨宁身上,根本没有留意这个不可能不构成威胁的无赖汉子的跟踪。可是平烟没有留心,杨宁却注意到了他,虽然他还不懂男欢女爱,可是这男子眼中的光芒他却是明白的,从前凡是对两位姐姐漏出这样目光的人,都被忠伯给丢到湖水里了,感觉到那男子的心思始终系在平烟身上,他便给了那男子一个机会,果然那男子胆大包天,自以为得到了一个良机,竟趁着人群拥挤,想要亲近芳泽。 在那汉子靠近平烟的一瞬,平烟便已经发觉了他的企图,清冷的明眸里透出冷酷的寒芒,也顾不得杨宁的进攻,随手一拂,一缕阴柔的真气无声无息地点向了那汉子的足三里大穴,她并非是不想杀了这无赖,不过主要的敌人却是杨宁,所以只是想让他失足跌倒罢了。 杨宁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良机,上前一步,伸手去揽平烟腰身,似乎想要将她和那汉子隔开,指掌并用,连出杀招,更是顺便截住平烟的指风,虽然真气收敛在极狭窄的空间,可是风雷之声仍然隐隐可闻。平烟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正面还手,可是杨宁的举止已经是不引起众人注意的极限了,若是她正面还手,想要压制杨宁,只怕会立刻泄露两人正在交手的真相,另一个选择就是后退避让,可是这样一来岂非要被那无赖汉子抱住,以她的身份若给这样的无赖沾到衣衫,只怕纵然涤尽长江水,也难以洗清这样的羞辱。 平烟眼中闪过滔天怒色,并非是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是杨宁竟然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对付自己,但是她却想不出任何手法可以从容接下杨宁竭尽所能施展的杀手,还可以不暴露这一身武功,是受辱还是被迫出手,平烟几乎是立刻做出了选择,反手如电,指若利刃,在那汉子眼前一抹而过,那汉子正想着软玉温香抱满怀的销魂情景,却只觉双眼一痛,继而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然后剧烈的疼痛向他脑子袭来,不禁发出凄厉的惨叫,直到跌倒在地,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竟被人挖去了眼睛,心中的恐惧让他的惨叫声变得越发凄厉起来,整个人在地上开始打滚,被收不住脚步的路人连连踩了好几脚,犹自翻来滚去。 这样的剧变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非常,有几个眼力不错的人,已经看到了是平烟所为,虽然没有看清出手的招式,却更是明白平烟的可怕之处,口耳相传之下,不过片刻,平烟和杨宁身边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平烟神色漠然,负手立在那无赖汉子不远处,肃杀之姿,令人一见心寒,她的一双明眸宛若利剑出鞘,冷冷地望着杨宁,怒火在眸子里滚滚燃烧。 杨宁突然得胜,反而疑惑地望着平烟,在他的预料中,那个无赖汉子最多能够阻碍一下平烟的身形,他就可以趁机压制住平烟,像他们这等级数的人交手,一旦落在下风,是很难扭转的,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下面如何出手才能维持自己的优势,却万万料不到平烟竟会这样干脆地认输,此刻的杨宁并不明白,一个女子对自己的清白之躯会重拾到何等地步,男女之别对他来说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就是他和青萍之间的情意,也仍然在懵懵懂懂的级数。 平烟愤怒的目光一触到杨宁的双目,那种炽热的怒意却慢慢熄灭了,那是一双透彻如寒冰的眸子,丝毫没有染上世俗的色彩,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她读出了杨宁没有出口的疑问,轻轻一叹,她淡淡道:“你胜了。” 杨宁已经取胜,此刻原本应该心满意足,但是不知怎么,被平烟的怒气所慑,心头竟然沉重非常,立在平烟对面,竟也是默然不语。 这里发生了骚乱,不多时已经有负责此地治安的官差赶来,原本气焰嚣张的差役一瞥到杨宁和平烟的形貌,都是打了一个冷颤,他们虽然不认识平烟,却都见过杨宁的画像,知道这几日金陵来了一个不好惹的魔帝,几乎是不需要商量,两个差役就上前拖走了那个还在惨呼的大汉,这期间还打量着两人神色,唯恐杨宁有心斩尽杀绝,会怪罪他们的擅自主张。 不过杨宁和平烟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差役,良久,杨宁淡淡道:“烟姐,胜负已分,我不敢奢求烟姐不再来寻我报仇,只希望烟姐给我数年时间,待我有自信可以和烟姐对决之时,就是烟姐不想寻我,我还想向烟姐挑战呢?” 平烟仰首望向苍天,今次的失败其实她早有预料,原本就是被迫而来,江水之上,夏谦之前,两次落于下风,自己放不下自尊和怜悯,又怎能怪罪杨宁的步步紧逼,罢了,师父是那样骄傲的人,死便死了,怎会希望别人替自己报仇,更何况自己和杨宁终究有对决的一日,就如杨宁所说,日后纵然自己不放弃仇恨,杨宁也会来寻自己交手,这本就是两人的宿命。想到此处,心中略宽,平烟淡淡道:“你我今日之战既然已经分出胜负,这大概是天意,让我不至于失去你这个绝好的对手吧,前面就是兰若寺了,陪我去礼佛吧。”虽然是疑问的话语,但是语气肯定,丝毫没有留给杨宁思索的余地,不过杨宁却也不愿拒绝,不知怎么,他隐隐感觉到,这一战自己虽然取胜了,可是似乎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轻轻点头,和平烟并肩向兰若寺走去,一路上两人都是沉默不语,不知怎么,杨宁心中涌起无限怅惘,只觉得这段路未免太短了。 兰若寺是金陵有数的禅院,今日又是庙会,所以寺门大开,香客如云,两人随着人流走入佛寺,平烟目光见正殿香客众多,便绕过正殿向后面走去,杨宁并无目的,也跟着平烟走去,后面的数进佛殿,几乎都是熙熙攘攘,两人索性继续往里走,直走到佛寺最后面的一处佛堂,才觉得清静许多。这里原本是僧人清修之处,已经不接纳香客,原本有几个僧人想要过来阻止,但是一触到两人冰冷的眸子,就吓得避了开去。 两人径自走进佛堂,这间佛堂供奉的是文殊菩萨,佛前供桌上放着香花鲜果,两盏长明灯灯花摇曳,供桌前放着一个铜香炉,里面几束清香袅袅升起,香炉前面放着四五个半新不旧的蒲团,整间佛堂纤尘不染,只余淡淡的清香气息,两人迈步走进的时候,正看见一个黑衣僧人在那里扫地,看到两人走进,那僧人神色略显惊讶,略一停顿,却没有上前拦阻两人,只是放下了扫帚,整理了一下衣衫上前见礼道:“贫僧玄海,见过施主,两位若想进香,需到前面的大殿,这里是敝寺僧众清修之所,是不接待宾客的。” 平烟瞥了这僧人一眼,只见这僧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相貌清秀文弱,肤色白皙,眉宇灵动,若非穿着僧衣,头上戒疤鲜明,多半会令人以为是一个少年书生,淡淡道:“既是佛堂,如何不让礼拜?” 那少年僧人眼睛一亮,欣然道:“施主说得不错,是贫僧拘泥了。”说罢取了两束清香过来,递给平烟和杨宁。平烟接过清香,在佛前拜倒行礼,杨宁却不肯接,只是用好奇的目光望着佛像,那少年僧人奇怪地问道:“施主为什么到了这里却不肯拜佛呢?” 杨宁仰首望着佛像,漠然道:“不过是泥塑木胎,我为什么要拜他。” 少年僧人瞠目结舌,全没想到有人会在佛堂里面出言不逊,脱口道:“文殊菩萨有无上智慧,广渡众生,怎可不拜。” 杨宁却不答话,眉宇间闪过桀骜之色,竟是丝毫没有下拜的意思,那少年僧人却也非常执拗,拿着香挡在杨宁面前,显然杨宁若不下拜,他就不肯罢休。正在僵持的时候,平烟已经漠然道:“你我今生已经是不死无休,何不在佛前盟誓,订下决战之约,也免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杨宁略一思索,也觉得平烟说得有理,如果自己日日都要担心平烟来寻仇,岂非太过辛苦,还不如约定战期的好,便取了香在佛前拜倒,却看着平烟道:“烟姐既然这样说,那我就拜上一拜,不过却不知道烟姐想如何订约呢?” 平烟深深望进杨宁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淡淡道:“其实你我都清楚,师父的死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天意如此,我来寻你之前,就已经决定,若是今日杀你不死,终生都不会再用这个理由寻你报仇,不过此仇此恨,我也不能忘怀,你我本就是一生的对手,你进境很快,想必三年之后就会和我有一战之力,到时候我自会来寻你决战,败者便要接受惩罚,直到下一次决战之期。” 杨宁凝神思索了许久,答道:“好,却不知道烟姐用什么当作惩罚呢?” 平烟目光低垂,冷然道:“死亡对你我来说,并不是最重的惩罚,不如我们这样约定,落败之人在下次取胜之前,每次相见,不论对方有何等要求,都要惟命是从,不许违背。” 杨宁忍不住看了平烟半晌,他心中明白,这女子和自己一样,都是万万不能忍受被人驱策,这样的惩罚果然是最合适不过,当然从另外一个方面看,他和平烟也都没有役使他人的习惯,这个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最是合适不过,只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一旦答应,似乎会失去什么,但是触到平烟淡漠的目光,他还是默默点头应允了。 平烟见状只觉芳心如碎,直到这次和杨宁重逢,她才明白了自己的真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杨宁的影子已经深深印在了心底,原本以为是这少年和自己相投的性情而生出的惺惺相惜,却不知在何时已经变质,每当想起这个尊贵无比,却是身世凄凉的少年,就觉得心底隐隐作痛,即使在得知恩师亡故的消息之后,那种悲愤痛恨,也多半是因为杨宁这个人,而不是杀师之仇的缘故。以她的洒脱和见识,经过这么长时间,自然已经想通当日杨宁的不得已,她更明白恩师的性子,绝不会希望有人替她报仇。可是惟有将这个少年置于敌对的位置,她才能够彻底断绝心中那一缕情愫。大道无情,若想臻至武道的至境,人世间的种种牵绊,都要一一斩断,更何况是儿女私情。 其实她今日的杀意本就不坚,只因若是杀死了杨宁,只怕这少年的影子从此再也不能在心底抹去,反而是此刻和杨宁达成的协议,才是在两人之间划出鸿沟的关键,两个人都是一般的孤傲,万万不能容忍屈膝向人,从此以后,两人纵然朝夕相处,也无法消减心中的对立,而这样的对立,必然会促使两人在武道上的飞跃。唯其如此,她这一生中唯一可能爱上人的机会却从此断送了,纵然成就大道,也必会留下永远的遗憾,或许在今后的岁月里,她会偶然想到曾有一个少年亲切的呼唤自己“烟姐”,可是在平淡如水的人生中,那将是多么微小的波澜。 纵然柔肠百转,可是平烟毕竟是心志坚定的人,一旦作出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掩去心中狂澜,和杨宁在佛前拜了三拜。盟誓已毕,平烟起身之后,对那少年僧人道:“听说贵寺的签语颇为灵验,不知道小师傅可有签筒。” 那少年僧人原本正在奇怪两人的盟誓内容,闻言略一迟疑,却终于走了出去,不多时拿了一个签筒进来,递给平烟,平烟默默祝祷了片刻,取了一支签出来,然后将签筒递给杨宁,杨宁从前也见过青萍求签,便也依样画葫芦,在心里默默祝祷道:“烟姐放弃向我寻仇,必定要承受许多压力,若是菩萨当真有灵,就告诉我是否有朝一日可以完全化解烟姐心中的仇恨吧。” 捡起木签,杨宁仔细瞧去,却是一支中平签,也不知道是吉是凶,离开佛堂,到前面的知客僧那里要来了签文,杨宁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回首海山何处,千里共襟期。叹高山流水,弦断堪悲。(注1)”杨宁只觉心头微震,不由将签语捏成了一团,转头看向平烟,却见平烟已经揉碎了签文,神色漠然依旧,但是那一双原本清冷冰寒的眸子里竟已是波光粼粼。 ———————————— 注1:辛弃疾《婆罗门引》 第十二卷 第一章 平地惊雷 宁见到平烟如此神态,不由心头一颤,不知怎么竟然茫来,不由下意识地问道:“烟姐的签语是什么,可以告诉我么?”平烟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只是些无所谓的闲话,我要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想必青萍小姐已经等得急了,你若是回去的迟了,只怕你这位红颜知己可要埋怨你了。” 杨宁想到青萍的如丝柔情,只觉心头微甜,有些赧然地出言告辞,谁料话未出口,平烟已经扬长而去,杨宁望着平烟清冷寂寞的背影,只觉一阵怅惘,数年之前,他心地最深的奢望就是期望能够得到娘亲的疼爱,虽然这个愿望如今已经渐渐淡漠,但是他心中却有了新的奢望,若是自己能够和青萍一起隐居在湖光山‘色’之间,耳畔可以经常听到绿绮姐姐的天籁琴音,再有平烟姐姐这样的对手可以时时切磋‘交’手,那该有多好啊,纵然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亲人的接纳,也是死而无憾吧。 杨宁正在这里痴痴幻想,耳边突然传来衣袂破风之声正向佛堂袭来,杨宁立刻收敛了心神,皱眉向佛堂外看去,想要看看是何人如此放肆,一个黑衣身影闯入‘门’内,杨宁目光微微一寒,已经认出了这个俊秀青年的身份,负手而立,漠然道:“‘花’无雪,你来做什么?” ‘花’无雪一看到杨宁,眼中掠过一抹喜‘色’,继而变成了忧虑之‘色’,在杨宁身前站定。恭敬地行礼道:“宛转阁发生巨变,那位素娥小姐竟然是天下三大杀手之一的明月,她突然出手,劫走青萍小姐,阁内死伤迭籍,吴先生和邱‘侍’卫也已经身负重伤,无雪奉了先生之命前来向子静公子报讯,还请公子速回救援,或者还有机会能够救出青萍小姐。” 杨宁闻言先是眉头轻皱。不知怎么,‘花’无雪所说地话语虽然声声入耳,可是他却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只是隐约明白似乎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正想要问个清楚,突然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肺腑中扩散开来,好像是被人重击了一拳,又好像是被人一剑刺穿了心口。那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即使是上一次和平烟拼得两败俱伤,在鬼‘门’关前挣扎来回的时候,也是不曾有过的。记忆中,似乎只有当年接受武道宗的种种试练的时候,才有过这样的苦痛。那是足以摧毁心志重击。杨宁下意识地使用密宗心法开始调节自己地气息。这是他的习惯,只有维系足够的清醒。才有可能反败为胜。 等到意识渐渐在杨宁脑中恢复的时候,他惊讶地发觉周围已经是一片废墟,刚刚礼拜过地佛像已经变成了满地碎泥,供桌早已经灰飞烟灭,就连那个铜香炉也已经倒地变形,香灰四散飞扬,满地都是,幸好自己的护身真气隔绝了飞灰泥尘,才没有‘弄’一个灰头土脸。不过令杨宁更为惊讶的却是一具倒在身边的尸体,虽然已经血‘肉’模糊,但是看衣着形容,竟然是刚才那个引领自己和平烟礼佛求签地少年僧人,心中一动,杨宁已经猜到自己是在失神的时候错手误杀了他。若是数月之前,别说一个无辜僧人,就是十个百个老弱‘妇’孺死在手上,杨宁也不会有任何歉意,可是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杨宁的心境已经渐渐有了变化,想到这个少年僧人对自己和平烟礼数周到,并无错处,自己却将他杀了,只觉有些歉然,向那少年僧人躬身一揖,才举步向外走去。 走到佛堂之外,只见‘花’无雪远远立在一旁,手中执着弓箭,一看到杨宁出来,眼中尽是戒惧之‘色’,又后退了数步,手中弓箭虽然没有当真敢对着杨宁,但是显然已经是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杨宁目光在‘花’无雪身上掠过,原本宛若清风一般过耳无痕地话语渐渐在心头浮起,他终于想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得知青萍竟然被人劫走之后,自己显然是震怒之下心灵受创,才会意识模糊,幸好自己的“离魂症”痊愈之后,心灵地壁垒已经坚逾金石,才能够即使醒转过来,要不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不过杨宁心中却没有多少劫后余生地欢喜,一想到青萍地遭遇,便觉那强烈的痛楚再度袭来。虽然将青萍置于险地是杨宁自己地决定,甚至也早有青萍可能遇到危险的准备,可是事情一旦真的发生了,杨宁才发觉自己原来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如果青萍当真不能再回到自己的身边,那么自己未来的岁月必然会被无边的寂寞淹没,再也没有欢乐可言,心中千回百转,杨宁眼中闪过狠毒的光芒,望向‘花’无雪,他淡淡道:“跟我去宛转阁。”说罢,也不等‘花’无雪答允,就径自向外走去。 直到杨宁的身影在眼中消失,‘花’无雪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松弛下来,在宛转阁用神箭救下了吴澄和邱生之后,护着两人到了安全所在,他就被吴澄派来寻找杨宁的踪迹,虽然信都在金陵也有些眼线,但是怎可能监视全城,更别说在人海茫茫中寻找杨宁的行踪了,幸好‘花’无雪的运气不错,没过多久就到了情报,知道两人在夫子庙出现,这才匆匆赶来,一到了此地就见到了平烟留下的血腥场面,因此才能够即使截住了杨宁。虽然他是尽心尽力,但是说句实话,他是心不甘情不愿来寻找杨宁的,对于杨宁,他的戒备之心远胜他人,每当想到自己昔日‘射’中这少年的一箭,他都觉得背心发寒,唯恐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向自己报复,再加上他要去通报的明显是个坏消息,若是杨宁有迁怒的习惯,自己岂不是自寻死路,而情况也当真如他所料,杨宁乍闻噩耗,眼中神‘色’就是一片空白,继而便毫无情由地毁去佛堂。更将有意阻止的僧人给杀了,若非‘花’无雪见机得快,只怕也死在杨宁手中了。可是虽然保住了‘性’命,‘花’无雪却没有一丝欢喜,杨宁竟然要自己跟他去宛转阁,这是什么意思呢?想到此处,‘花’无雪不由暗自报怨,世子殿下和吴先生为什么对此人如此看重,若非如此。自己怎 这样地窘境呢? 杨宁并没有按着原路乘舟返回宛转阁,只是缓步沿着河岸行走,即使以他的经验,也知道现在去宛转阁不过是多此一举。有胆量敢劫持青萍的对手绝对不会忽视自己的存在,若是留下明显的线索,就不怕自己杀上‘门’去么?所以虽然忧心如焚,但是他却没有加快脚程。便如游历两岸风光一般缓缓行走,一来是要冷静自己的情绪,二来却是要想清楚该如何救出青萍。想到现在青萍的处境,只怕比自己当日还要凶险。当日青萍为了搭救自己,可没有一个人找上‘门’来,而是先得到锦帆会的助力。又趁着赤壁‘乱’局‘插’手。他虽然没有妄自菲薄。也知道当日若没有青萍和锦帆会相助,自己当真有死在圈套里面的可能。纵然侥幸逃脱,恐怕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绝不可能从容进退。那么自己想要救青萍,也需要安排妥当,不能直接杀上‘门’去,更何况自己还不知道青萍地下落,就是想要直捣黄龙,也不知从哪里下手呢? 杨宁本是聪明人,否则也不可能修炼出这身武功,只不过一向不喜欢在身外之事上多动心思,此刻他竭尽所能地思索起来,虽然还没有完整的计策,却也不是茫然无措了,等他拿定主意的时候,耳中听到人声鼎沸。杨宁抬头望去,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宛转阁之前。曾经美仑美央的楼阁,顶楼地墙壁却已经开了一个大‘洞’,以杨宁的目力,隐约可见里面的一片狼藉,宛转阁外更有不少全副武装的武士团团围住,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杨宁最先看到了几副熟悉地青铜面具,以及四个青衣鬼面‘侍’卫环伺下的师冥,而秋素华‘花’容惨淡,青丝凌‘乱’,正被两个‘侍’‘女’搀扶着走上一顶软轿。 虽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师冥,但是杨宁却发觉自己一点也不惊讶,或许是原本就将此人列入自己可以借用的力量的缘故,所以才会对他地出现丝毫不觉得意外吧,微微顿住脚步,杨宁将心中的盘算再度梳理了一下,觉得没有明显的破绽,这才一声冷哼,也不理会身后遥遥跟随地‘花’无雪,径自向师冥走去。 师冥双眉紧锁,忧心忡忡,并非是因为秋素华地伤势,而是因为眼前地麻烦。虽然他早已经将杨宁当成一定要除去的心腹之患,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在金陵向杨宁出手,谋害杨宁只能在暗中进行,以免被人利用这个借口打击江宁,这是江宁上下所有人地共识。可是现在剑绝尹青萍却在金陵失踪了,身为江宁的地头蛇,需得掌握境内的所有江湖势力的动向,所以他实在是责无旁贷,更何况自己和杨宁、青萍本就有过节,若是杨宁怀疑自己‘插’手了此事,以杨宁的‘性’子,只怕自己舌绽莲‘花’,也难以设词辩解,到时候杨宁一怒之下向自己发难,自己可就是有冤难诉了。 其实如果被掳的是杨宁,师冥不会如此忧心,只要能够摆脱嫌疑,他不介意暗中用些手段,让杨宁再也不能活着出现,可是现在失踪的却是青萍,魔帝的义姐爱侣,一个震怒的魔帝,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他已经不敢想象,更何况杨宁的心智宛若童子,根本不分轻重,若是他肆意妄为,凭他那一身武功,只怕江宁要血流成河了。师冥是万万不敢让杨宁在金陵大开杀戒的,可是想要能够说服杨宁克制,他当真没有把握,因为赤壁之下的冲突战局,他自觉没有取信杨宁的能力。 正在师冥低头苦思的时候,突然只觉场中的气势骤然紧张起来,一股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心中一颤,无奈地抬起头来,只见杨宁负手立在面前,漠然望着自己,以他的武功,竟然不知杨宁何时到了身前,不觉心头微寒,上前深深一揖,师冥苦笑道:“师冥拜见帝尊阁下,今日之变在下始料未及,但是事情发生在江宁,冥有失察之罪,故此前来向公子致歉,若是公子不弃,在下愿意全力助公子寻访青萍小姐的下落,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若是几个时辰之前,杨宁还会觉得十分奇怪,为什么师冥会‘插’手此事,可是这一路上他已经想得十分清楚,自己最具威胁的并不是那个隐藏的身分,而是这一身绝世的武功,他更清楚如果自己不顾一切地偷袭刺杀,会造成何等的惨况,所以原本就存了用这些‘逼’迫师冥协助自己的念头,毕竟即使以他的经验,也知道在金陵寻找一个人,自己是万万不及师冥的,见师冥如此识趣,杨宁心中不觉微喜,不过他当然不会显‘露’自己的心情,反而存了威慑之心,以免师冥阳奉‘阴’违,不肯尽力相助。想到此处,杨宁好似全不动容地道:“不必费心了,青萍的‘性’子我最清楚,若有半分可能,也不会任由别人欺凌折辱,只怕此刻她已经自尽了,现在我只想替义姐报仇,不论是什么人,只要被我知道和此事有关,我必灭其满‘门’九族。”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森然的话语,眉宇间杀气越来越浓,看向师冥的目光已经森冷如刀,显然是将师冥当成了砧上之‘肉’。 师冥心胆俱寒,下意识地想要退避,却觉得杨宁宛若利刃的目光似乎将自己牢牢锁住,只要自己稍有动作,就会身首异处。这时候,那四个青衣鬼面的护卫发觉了危机,同时移动脚步,将杨宁隐隐围住,虽然刀未出鞘,但是四股峥嵘刀气已经水‘乳’‘交’融地将杨宁合围起来。 第一章 平地惊雷(二) 第十二卷第一章平地惊雷(二) 宁冷冷一笑,不以为意地道:“好啊,当日我杀了你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又寻到了四个,希望他们有些本事吧,若是再死在我手上,只怕十年之内,你们再也没有可能重建光明刀阵了。”话音未落,杨宁脚下突然轻轻移动了一步,那四个护卫只觉原本被刀阵笼罩其中的杨宁突然气息杳然,可是目光所及,杨宁却又明明立在那里,视力和气息两种感知的强烈矛盾让他们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觉,还没有等他们作出相应的反应,一缕无坚不摧的剑气突然扑面而来,原本在他们心目中固若金汤的刀阵顷刻间变得千疮百孔,被那缕剑气搅得支离破碎,这四人都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上一次在赤壁之下发生的激战,对于光明宗来说,最惨重的损失就是那四名青衣鬼面的护卫,光明刀阵的训练并不容易,不仅仅是需要四个精通《大光明刀法》的武士,还需要这四人武功相近,彼此心灵相通,才能达到光明刀阵的最大威力。上次被杀死的四个护卫年不过三旬,本来是光明宗精心训练出的武士,乃是光明宗核心力量所属,不仅武功高强,而且多年来专心浸淫光明刀阵,彼此配合默契,进退变化宛若一人,若非遇到了杨宁这不仅武功堪比四大宗师级数,而且深悉光明刀阵变化,且又心狠手辣的对手,是绝对不对全军覆没的。在他们四人死后,光明宗内部虽然可以抽调出十数组光明刀阵。但是大多数不论是武功还是彼此地默契,都很难和他们相比,为了增强师冥身边的实力,光明宗只有将这四个青年派了出来。他们年纪虽轻,最年长的也不到二十六岁,但都是资质绝佳的青年,已经属于光明宗嫡系的传人,不仅武功胜过了从前的那四个护卫,而且未来还有更多的进步空间。更难得的是这四人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彼此心灵相通,他们所组成地光明刀阵足以应对武功胜过他们数倍的敌人,原本他们是现任光明宗主亲传的弟子。身边的铁卫,若非为了巩固师冥在赤壁一战后有些不够稳妥地地位,也不会派到江宁来。 有着这样的出身,这四个青年都是心高气傲。原来对杨宁的传说总是将信将疑,直到此刻,被杨宁轻而易举地迫退,他们才感觉到真正的危机。不过却都没有退缩地意思,也不需彼此交流,便各自移动了脚步。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将光明刀阵收缩了一些范围。这样的阵形几乎已经七成是纯粹的防御了,但是虽然如此。被压制地攻势反而越发隐秘凌厉起来,一旦杨宁向他们出手,除非是速战速决,否则被他们消磨战力之后暴起反攻,就不知道到底是谁胜谁负了。当然那样的局面,他们也不会期望看到,在光明宗的苦心训练下,他们虽然有青年人地傲气,但是更有审时度势地精明和隐忍,令他们庆幸地是,杨宁身上溢出的那缕剑气始终引而不发,并未乘胜追击,可是四人都心知肚明,甫一交手,他们四人已经落在了下风,虽然有面具遮羞,但是仍然有尴尬地神色从他们眼中溢出。 杨宁好似没有看见他们的尴尬一般,只是冷冷望着师冥,寒声道:“若论身份,你们光明宗纵然不遵我号令,也应该退避三舍,可是赤壁一战,尔等犯上无礼,我念在同门情谊,不曾问罪,此番江宁之行,总算你还聪明,虽然暗中派人监视,但还没有公然发难,我也就眼开眼闭,不愿追究,可是今日就在你的地盘上,竟被杀手劫去我的义姐,你是否要说没有能力将江宁进出的所有势力一一辨别,还是说没有能力在我义姐被劫后掌握行凶之人的行踪,若当真如此,你也别摆出这副沗为地主的架子了。现在我以武道宗宗子的身份向你下令,十日之内,给我一个答复,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青萍的下落,除此之外,你将这些日子在金陵出没的江湖人物和各方势力的成员都列出名单给我,你这几个护卫也借我用用,难不成什么三脚猫的人物都要我亲自出手吧。” 师冥脸色剧变,目光环视,见四周并没有多少闲人,随杨宁而来的黑衣青年更是站在十五丈外,想必听不见这里的说话,这才略略放下心来,毕竟他们的真正身份还是不能被人知道的。只是想到杨宁的要求,她就忍不住头疼起来,说起来杨宁的要求并不过分,魔门六宗虽然互不统属,但是武道宗的地位的确是鹤立鸡群的,基本上武道宗宗主、宗子所过之处,魔门弟子多半要前往听命,这不仅仅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荣耀,而且前往执役的弟子多半会得到武功上的指点,往往可以缩短数年时间的苦修,所以这些弟子甚至会暗中竞争一番,好得到执役听命的资格。杨宁向他索取四卫执役,按理说他不该拒绝,即使双方敌对,也不能公然违背魔门的规矩,这和赤壁那一次不同,那一次若是得手,完全可以杀人灭口,可是如今却绝对不可能了,光明宗虽然如此实力最强,可是还不知有多少隐藏的魔门力量还在观望当中,若是自己这般得罪武道宗,等于是自缚双手。 可问题是向他提出要求的是杨宁啊,杨宁的喜怒无常和古怪脾气,早已经令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青萍在自己的地盘上失踪,而且听杨宁的口气,分明是认定青萍已经遭遇不测,甚至只要求自己寻到尸体,这等于是悬在头上的利刃,一旦自己当真寻到了青萍,而青萍又果然已经死掉,只怕这个少年就要在江宁大开杀戒了,否则他要这些名单作什么,分明是想按图索骥。来个瓜蔓抄么?若是杨宁大开杀戒,只怕是血染金陵,而且有可能自己这四个护卫就是帮凶,到时候江宁岂不是得罪了天下群雄,可是自己要是拒绝,只怕杨宁第一个就杀了自己 自己为了保住性命而信口敷衍,只怕十日之后,那些自己被他强留下的四个护卫就先没命了,若是接连毁去两组光明刀阵,自己这个宗子地位置也坐不稳当了吧。左思右想,只觉束手无策。师冥万万想不到杨宁不过是寥寥数语,就让自己陷入了如此的困境。 这是那四个青年护卫再也按耐不住,方才的隐忍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其中一人排众而出。厉声道:“阁下不要太过分,虽然主上尊奉你一声帝尊,但是谁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资格,若想我们兄弟为你执役。先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武功,若是不能胜过我们,你最好识趣一些。反正我们主上也会尽力而为。替你寻访青萍小姐的下落。” 杨宁早已经在心中盘算过了。这一次他要威慑所有在金陵出现的势力,迫使他们替自己寻找青萍。这样一来自己一个人就未免有些势单力孤,而万宝斋的力量,他已经有了别的安排,所以从师冥这边入手是他预定地计划,毕竟在金陵,还有谁比师冥的力量更适合布下天罗地网呢,至于师冥和他的护卫情不情愿,这并不在他的考虑当中,微微一笑,眼中露出残酷地神色,杨宁也不言语,一掌向那个脱众而出护卫拍去。 那个青年早有预料,身形一缩,刀光化成银幕,将自己周身护住,而另外三个护卫已经从左右上方扑来,布下了一个诱敌入伏的圈套,他们心志如一,存心让杨宁吃了小亏,其实在他们心目中,根本没有取胜的奢望,只想在十招二十招之内紧守防线,若是杨宁不能得手,按照魔门不成文的规矩,也就没有了要求他们执役地资格。 孰料杨宁的身形刚刚到了刀阵的边缘,蓦然停在了半空,就在四人惊讶的目光中倒折飞回,这等违背了常识地诡异身法,令这四个青年都是始料未及,只是一线之差,原本的天罗地网就成了空摆设,而在他们刀法用老的瞬间,杨宁已经翻身扑来,一道宛若孤峰横绝地剑光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四人地刀阵,剑光一凝,薄如霜雪地青色剑刃已经指住了其中一个青年护卫的咽喉,那个青年手中地宝刀还举在半空,却已经是身落敌手,冷汗涔涔而下,其余三人和他手足连心,都不由停住了招式,谨慎地将杨宁和那青年围在当中,却丝毫没有进攻的打算。 杨宁目光森然,冷冷道:“你们四人可愿为我执役,若是不从,哼。” 听到杨宁蕴含真气杀意的冷哼,那首当其冲的青年身形略微一晃,好不容易才平息了蠢蠢欲动的气息,无助的目光向师冥望去,其他三个青年也是举目望去,若是师冥不松口,他们绝对不敢答允,可是涉及到兄弟手足的性命,所以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恳求。 师冥苦涩地一笑,道:“能够为帝尊执役,是你们的荣幸,十日之内,你们就听从帝尊的谕令吧。” 那四个青年都是如释重负,包括被杨宁制住的青年,都是收刀下拜,齐声道:“弟子罗三、罗五、罗七、罗九叩见公子。”拜见完毕正欲解下面具,让杨宁看过,也好完成礼数,岂料杨宁一挥手,冷然道:“不必了,我用你们执役不过是想省些力气,没有兴趣知道你们是谁,面具就不用除下了,十日之后,说不定还要和你们的主子反目成仇,若是认识了你们,恐怕我到时候会心软呢。” 听到杨宁如此说,这四个青年又羞又恼,若非慑于杨宁的武功,只怕已经要暴起攻击了,饶是如此,他们的目光中也由佩服变成了痛恨,给这样八道怒火恨意纠结的目光瞧着,就是铁石人也要心惊肉跳了,可是杨宁却恍若无睹,只是越过四人,向宛转阁里面走去。 花无雪站在远处,对这里的说话只能听到随风而来的只言片语,可是猜测加上判断,也知道杨宁在做什么,虽然有些明白杨宁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心底还是生出不妥来,还没有等他想清楚,已经走到宛转阁门口的杨宁突然扬声道:“你怎么还不过来,难道要我请你么?” 花无雪微微一怔,只觉一缕杀气在自己身上凝注了刹那,不由微微苦笑,一低头,穿过师冥属下的合围,跟着杨宁向宛转阁内走去,心中暗道,难不成这位子静公子不仅准备征用东阳侯的护卫,就连我这燕山卫的人也不放过么? 两人走进宛转阁,只见里面已经面目全非,那美不胜收的晶帘已经被扯碎下来,地上到处都是深绿浅绿的琉璃片,偶然还有一些朱色的晶片,四周的纱帘更是已经被刀剑搅的支离破碎,几张椅子摆在一起,上面躺着或坐着的都是杨宁认得的人,宛转阁的花魁董青,还有她的侍女碧儿,两个女子都是花容惨淡,相互依偎着坐在一起,陆宏渐坐在另外一张椅上,手里还紧抱着一具瑶琴,虽然经历了如此剧变,神色不免有些萎靡,但是那种淡定从容的气度依旧不变,除此之外,还有两人虽然也坐在其中,身后却有武士监视,一个是万宝斋总管萧旒,一个是杨宁新收的侍从褚老大,萧旒一脸苦涩,却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褚老大却是鼻青脸肿,身上还捆着七八道绳索,显然师冥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他安静下来的。 这五人看到杨宁,脸上神采各异,有的欢喜,有的忧虑,褚老大最是开心,一下子蹦了起来,嚷道:“贼厮鸟,你总算回来了,老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睡着了,醒来以后就给这些贼厮鸟制住了,听说青萍小姐不见了,是真的么,谁吃了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子这就杀上门去,给他个鸡犬不留。” 第一章 平地惊雷(三) 第十二卷第一章平地惊雷(三) 从得知青萍被劫之后,杨宁的心灵就已经在不知不觉来,明明燃烧着熊熊怒火,却又冷静的如同冰川,在他心目中,所有有关无关的人都成了手中的棋子,再也没有一分多余情感的存在,可是听到褚老大鲁莽的话语,一种啼笑皆非的情感迅速涌上心头,若非心中实在高兴不起来,只怕嘴角已经要微微上翘了,上下打量了一下褚老大身上的绳索,杨宁信手一拂,褚老大身上的绳索便寸寸断裂。褚老大一跃而起,一脸的欢喜雀跃,他本来就是肆虐江上的水寇,一向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哪有被人五花大绑的时候,再说他心知肚明,如果杨宁没有回来,只怕最后多半会被师冥当成被俘的水寇首领处死,死里逃生的喜悦加上安心的感觉让他情不自禁地向着杨宁就是一个熊抱,这本是他昔日当水寇时候的习惯,虽然他现在是杨宁的侍从,但是他心目中还没有明确的主仆际野,杨宁在他心目中倒像是一个脾气古怪别扭的小兄弟,所以才会如此鲁莽。杨宁见此情状只觉魂飞魄散,若是给褚老大这样的神力抱住,只怕想要挣脱是难上加难,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一脚把褚老大踢飞了出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褚老大就已经腾云驾雾一般向后飞坠而去,他魁梧的身躯撞到了墙壁上,发出轰然一声巨响,顷刻间烟尘四起,原来他竟然将墙壁撞出了一个大洞。听到褚老大大呼小叫的声音从破洞外传来,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尤其是萧旒,额角已经现了冷汗,连忙站起身来肃手而立,一派任凭处置地模样。他和杨宁相识虽然时间不长,但是经过这几日时间的相处,对杨宁桀骜无情的个性已经略知一二,唯恐杨宁会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开刀,无论如何,这件事和自己有摆脱不清的关系。所以越发表现的毕恭毕敬。 目光从萧旒身上掠过,杨宁眼中闪过一抹莫名的光芒,冷冷道:“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有话问你。”说罢径自向楼上走去。萧连声应诺,脸上却露出苦涩的笑容,他已经感觉到杨宁眼中的疏离,脑子里不由飞转不停。努力想着一会儿如何说服杨宁,让他相信这件事情和自己绝对毫无关系。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到刚刚走进门地师冥身上的时候,一偻寒芒却从眼底射出,重新获得杨宁的信任以及寻获青萍的下落虽然至关紧要。但是阻止某些人趁机向万宝斋地内部渗透,更是涉及生死存亡的大事,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杨宁的压力反而可能会带来麻烦呢。想到此处。萧不觉眉头微皱。 花无雪并没有任何犹豫。他跟在杨宁身后上去,虽然上面琴室里面的情景他已经远远见过。但是若有机会仔细勘察一下,或许能够寻找到一些有关明月地线索,他很怀疑杨宁在这样的事情上会有什么帮助,这也是吴澄派他前来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他能够襄助杨宁一臂之力,也免得杨宁因为此事心生嫌隙。两人到了顶楼,只见原本清新雅致地琴室已经是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机关暗器留下的残骸,几个侍女的尸体还摆在原处,师冥想必也是考虑到杨宁会到这里看看,所以刻意保留了当时情景地原貌。杨宁立在门口,根据眼前地惨况猜想着当时地情景,不觉心头巨震,凭他的武学见识,一看便知道明月布下地暗器并非随意设置,而是暗合了奇门阵法,可以最大限度的断绝一个人的生机,若是身陷其中,就是自己,也不过能够带着青萍逃命罢了,直到此刻,他才不再疑心吴澄纵容此事的发生。 感觉到杨宁虽然神色漠然依旧,但是流露在外的气息却渐渐和缓下来,花无雪暗暗松了口气,正想设法宽慰一下杨宁,免得他过分忧心,杨宁却已经淡淡道:“明月为什么要对青萍出手,她既然是杀手,为什么反而出手掳走青萍,而且青萍会来宛转阁,是前几日才决定的,她又怎会提前在这里设下埋伏呢?” 花无雪谨慎地道:“明月虽然是天下三大杀手之一,但是从未有人见过她出手,被她选定的目标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从未有过目睹之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见到她出手,想不到竟然是使用机关暗器,想必这就是她如此神秘的缘故吧,若是被人知道明月的手段,她的杀手生意就会难作多了,毕竟机关暗器必须有一定的环境才能施展。据吴先生的估计,这一次劫持青萍小姐并未在明月的计划之内,很有可能是在她得知青萍小姐会出现在琴会上之后才临时起意的,明月能够列入三大杀手之一,必定不同凡响,若非万不得已,怎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就连沉香阁素娥这样难得的掩饰身份都放弃了,还有那几个被杀的侍女,姑且不说主仆情分,只看那个白衣侍女可以根据琴音转述她的心意,必定是极为亲密的心腹,竟也会被她杀人灭口,可见这一次的行动对明月来说实在是牺牲惨重,很有可能是有人出了难以拒绝的代价来换取青萍小姐,才让她如此不惜一切。” 杨宁听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几个字的时候目光不禁冷凝下去,双拳紧握,等他听完花无雪的分析,只觉掌心隐隐刺痛,低头看去,这才发觉不知道何时指甲已经划破了肌肤,漠然望着手中殷红的血痕片刻,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了。”淡漠的语气里面已经有了隐隐的绝望。 花无雪却没有发觉杨宁情绪的低沉,有些略显急促地道:“子静公子,虽然吴先生并未让在下替他解释,但是在下不能不说话,当时情形实在太危险了,吴先生虽然会些武功。但是并不高明,而且他目不能视,更无法抵御暗器的袭击,邱侍卫以一人之力,要救出吴先生和战将军,实在已经是竭尽所能,还请公子勿要怪罪。其实青萍小姐虽然处境危险,但是应该还有希望,如果明月地任务是杀死青萍小姐。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必带走她了,所以青萍小姐现在应该还是安然无恙,无雪一定竭尽所能 子救出青萍小姐,若有二心。当死于万箭穿心之下。 杨宁听到此处冷冷一晒,手一扬,举起一块燕山红玉的令牌,漠然道:“练无痕曾说此牌可以调用幽冀所属。不知可管用么?” 花无雪微微一愣,一来是看到了那块令牌上面的名号,练无痕在燕山卫中地位颇高,更是罗承玉的亲信。他竟然将自己的令牌送给了杨宁,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令花无雪震惊了,二来却是对杨宁的举动感到惊讶。虽然和杨宁相识不深。可是凡是明眼人都能够感觉到这少年的高傲。对于自己这些人只怕这少年魔帝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更别说要幽冀在此地的秘谍替他效力了。方才杨宁强行要求那四个青衣鬼面的护卫执役他虽然已经目睹,但是师冥等人地光明宗背景在燕山卫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魔帝征用魔门弟子执役并不奇怪,可是如果将自己这些人也利用上,那就不是杨宁素日的作风了,尤其是在双方颇有心结的情况下。 千万种思绪在花无雪心中只是一掠而过,他镇静地道:“燕山卫的侍卫令牌皆可号令幽冀在各地地属下,令牌权威和位次息息相关,现在江宁的燕山卫侍卫之中,还没有人地位胜过练侍卫,所以只要吴先生没有意见,那么幽冀在江宁的部属公子尽可调用,只是顾忌到春水堂的威胁,还请公子谨慎行事,以免损及幽冀在江宁地力量。”花无雪自己也没有发觉,他冷静的口气里隐藏着几分惊惶,懂得利用身边力量的杨宁可比从前那个只知凭借一身武力的愣头青要可怕多了。 杨宁并没有理会花无雪地心情,随手将令牌掷给花无雪,冷冷道:“我不管那么多,我只要青萍的下落,你放心,若是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和你们为难,尽管告诉我,我倒要看看谁有胆子和我作对,不过若是十日之内还没有青萍的下落,你也不必这么担心这些人地安危了。”花无雪听到此处只觉心头一凛,想起杨宁方才虽然胁迫师冥地举动,他突然明白过来,幽冀和江宁势同水火,现在之所以相安无事,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如果杨宁插手其中,对其中一方大开杀戒,那么另外一方不落井下石才是怪事,杨宁之所以坚持要自己跟他来此,不过是对自己地一种威胁罢了,想到和杨宁反目成仇的结果,花无雪只觉心胆俱寒,顾不得告辞就转身离开了,甚至没有来得及从房门离开,而是直接从楼上跃了下去,当他落到地上地时候,似乎还能够感觉到杨宁几乎透射过脊背的目光,那两缕目光中带着无尽的冷酷和冰寒,花无雪心中隐隐觉得明月若是自己的举动会将真正的魔帝唤醒,只怕会后悔莫及吧。 杨宁并不了解花无雪的想法,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早在得知青萍遭劫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这一次不是他单纯凭着武力可以解决的,江宁这么大,他在这里人地两生,根本不知道到何处去寻找青萍,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用尽各种手段迫使所有其他势力相助,不管使用什么手段,他都要整个江宁对自己俯首听命。 现在已经摆平了幽冀和江宁的势力,接下来就该轮到万宝斋了,虽然万宝斋嫌疑极重,但是杨宁直觉萧旒值得信任,想到此处,杨宁心中突然微微一动,举目四顾,随手撕下一幅保持完好的白色轻纱,垫在手上起出深陷入地面和墙壁的弩箭和银针,仔细查验一番,即使以他的眼力,也觉得这些弩箭做工精良,而这些银针更是柔韧锋利,虽然细如毫发,但是稍加内力,就可以毫无阻碍地洞穿寸许厚的木板,沉思了片刻,杨宁转身走下楼去,准备让万宝斋根据这些暗器追查一下明月的来历,若是江湖经验丰富的人,自然明白其中多半寻不到什么线索,否则明月也不会留下这些痕迹了,可是杨宁一来没有经验,二来却是抱着事无巨细之心,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 还未到楼下,杨宁便听见萧旒尖锐的声音道:“侯爷此言差矣,万宝斋虽然举行集珍大会,但是并不能保证客人的身份,如果万某事实追根究底,万宝斋也没有今日的光景了,那位素娥小姐名动蜀中,万某就是疑心自己,也不会疑心她是三大杀手之一的明月,更没有想到她竟会胆大包天,劫走参与琴会的客人,又伤了秋姑娘。侯爷若是想用这个借口对付我们万宝斋,只怕很难令人信服吧?” 师冥沉静雍容的声音响起道:“万总管过虑了,师某不过是想暂时将万宝斋封禁,也好给帝尊一个交代,等到救回青萍小姐,证明贵斋和此事无关之后,师某定会上门请罪,否则就是师某不因为秋姑娘的事情向你发难,只怕帝尊也放不过你。” 楼下静默了片刻,似乎萧旒有些语塞,无论是谁,遇上这样的事情都不会轻易放过万宝斋这个明显的线索,更何况万宝斋富可敌国,平日想要下手还要担心没有借口呢,现在若是不落井下石,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虽然杨宁和万宝斋有一层关系,可是萧旒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位少年魔帝的脾气似乎很难预料呢。 杨宁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冷笑,虽然他不懂世事,也能够感觉到师冥趁机为难萧旒的意图,不过他岂能容许师冥得手,姑且不说他相信萧和青萍的失踪无关,如果师冥在这个时候忙着对付万宝斋,岂不是少了帮他寻找青萍下落的力量。想到此处,杨宁一声冷哼,听见楼下一片寂然之后,才缓缓走了下去。 其实杨宁并不明白,只有当他开始殚精竭虑地利用一切可以左右的力量的时候,他才勉强算得上是真正的魔帝,历代能够统率魔门的武道宗宗主,都不可能是一个只知道杀戮,并且独善其身的莽夫,直到此刻,杨宁才真正踏上了成为魔帝的艰难路途。 第二章 魔帝风范(一) 第十二卷第二章魔帝风范(一) 冥想方设法威逼萧旒,并非是看轻了万宝斋的实力,国公府和光明宗对万宝斋的敌国财富都是垂涎已久,这一次宛转阁惊变不仅牵涉到了豫王、唐家帝藩两家,甚至连正邪两大势力翠湖、魔门首屈一指的青年高手也一并得罪,实在是岌岌可危,若是不趁机下手,师冥就不是最擅强取豪夺的光明宗宗子了。尤其光明宗这些年来为了重建在世俗中的力量,不知道花了多少金银,不管是后进弟子的训练,粮草兵器甲冑的储备,还是各地秘谍的安置,都像一个无底洞,几乎将光明宗历代积累的财富都耗尽了,虽然依附唐家可以不必如此辛苦,可是光明宗想要掌控天下而非受人所制就不能置身事外,这些都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若非为了这个缘故,光明宗也不会因为得到了公输宗的线索之后紧追不舍,只因魔门六宗各有所长,其中最善于经济之道的正是公输宗,但是公输宗在魔门覆灭之后几乎烟消云散,而且缓不济急,怎比得上眼前的金山银海呢,只要想到这一次万宝斋江宁总号利用集珍大会聚敛的财富,师冥就觉得血流加速,激动不已。 可是眼看着萧旒刚有些软化,耳中就传来了杨宁冷冽的哼声,师冥心中先是一凛,但是想到临来之前,越国公世子唐伯山命自己刺探杨宁和万宝斋的关系,又是微微一喜,抬头向上看去。准备把握机会试探一下,若是杨宁和万宝斋真的已经有了什么瓜葛,那么以后就更有借口对付和“魔门”勾结地万宝斋了。目光在缓缓走下的杨宁身上掠过,师冥眼底闪过一抹惊诧的光芒,只见那个原本清秀平凡的少年眉宇间显出睥睨天下的雍容神采,就是天皇贵冑也不过如此,尤其是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即使在光线较为黯淡的宛转阁中也是流光溢彩,隐隐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和原本那双淡漠茫然,仿佛红尘十丈之中所有的爱恨悲欢都是过眼云烟,丝毫不能映入其中地眸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师冥心中顿觉一阵恍惚,他是光明宗宗子。心悬皇图霸业,所以对有资格和自己争夺天下的人物都有极深的印象,只觉得杨宁此刻展露出来的风华只有两人堪堪相比,一个是杨氏皇族地中坚人物。豫王杨钧,另一个则是朝廷视为洪水猛兽的燕王世子罗承玉,这两人一个雍容庄严,一个洒脱可亲。都有领袖群伦的气度风采,若说杨宁比不上这两人的,那么大概就是这少年周身上下难以隐藏地冷漠气息吧。那是一种冷傲孤绝的气质。给人一种即使身在千万人之中。也仿佛在荒野雪原上踯躅独行的印象,这样的气度风采。令人即使心生景仰,也有一种难以亲近地感觉。 只是这一恍惚,杨宁已经走下楼来,淡淡瞥了师冥一眼,他的目光透过敝开的阁门,在外边侍立地四个青衣鬼面地护卫身上停留了片刻,只见那四个护卫虽然依旧眼带怒火,但是依旧按刀守在门前,一副随时候命地模样,眼中闪过漠然的神采,随即移到了陆宏渐身上,淡淡道:“这里地事情和陆先生没有关系,你走吧。” 陆宏渐素来不喜欢和权贵相交,虽然师冥到来之后对他也颇礼遇,并未盘问诘责,但是他仍然希望尽快离开是非之地,见杨宁这般说,便起身致谢,然后便要告辞离去,只是临去之时却又停住了脚步,略带犹豫地道:“子静公子,陆某对星相之学并无深知,但是辨音识人却有些经验,青萍小姐所弹奏的半阙《广陵散》里,慷慨悲凉的决绝之音更胜柔韧飘逸的清音,虽然这也有可能是技艺不足的缘故,但是在陆某看来,青萍小姐的心性高傲,宛若经冬松柏,有宁折不弯的决绝刚烈,实在是女子中罕见的,只是刚则易折,只恐易遭凶险,若是这一次公子能够救回青萍小姐,还请代陆某相劝青萍小姐一句,平日不妨多弹奏一些平和中正的琴曲,对她的性情当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否则这一生难免风波险阻,陆某交浅言深,还请公子勿怪。” 众人对陆宏渐都没有多少重视,毕竟一个与世无争的琴师纵然再是才华横溢,也很难对他们有多少影响,可是想不到他竟会如此直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青萍落入三大杀手之一的明月手中,多半是有死无生,这已经是众人的共识,可是当着杨宁的面,有谁敢这样说呢?就是不怕当场激怒杨宁,也要提防一旦青萍真的不幸,被杨宁迁怒的后果。发觉杨宁眉宇间多了一抹阴沉冷凝,门外的四个护卫已经下意识地阻住了陆宏渐的去路,目视杨宁,等待他下令如何处置陆宏渐,而其他人一时间都是噤若寒蝉,唯恐遭到池鱼之殃,惟有陆宏 坦荡,没有一丝惧色,好像只是对一个寻常少年说了祥的话语。 其实杨宁心目中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般恼怒,他单纯的心性还不懂得什么忌讳,至于眉宇间神色的变化的原因更是令人难以猜想,听到陆宏渐这一番话,他竟是想起了娘亲火凤郡主,根据自己从前的印象,和后来从别人口中得到的一些片言碎语,他能够隐隐察觉,自己的娘亲统兵治民时英明果决,豁达宽容,但是性情却是宛若烈火,孤傲不屈,所以一旦涉及到自身之事往往独断专行,一意孤行,昔日隐帝西门烈就曾经劝过娘亲修养性情,免得刚则易折,此刻听到类似的言语,只觉心中悲凉,轻轻一叹,缓缓道:“我知道了。”淡漠的语气中带有一抹温和,似乎并没有十分恼怒。 众人心中都是一宽,尤其是师冥和萧旒,这两人都对杨宁性情略知一二,不免惊讶杨宁竟也有如此宽容之时,岂料陆宏渐还未转身离去,杨宁又淡淡道:“陆先生,还有一件事情我险些忘记了,青萍不喜欢赞人的,也说你琴艺人品卓绝,今次琴会除了青萍之外,或者也只有先生为了琴而来,我便做主将焦尾琴给了你,你带着它离开金陵吧,免得宝琴蒙尘,若给青萍和绿绮姐姐知道,定然是扼腕不已的。” 听杨宁这样一说,众人都是惊愕不语,都想不到这个时候杨宁竟然还会记着那具引起这场风波的焦尾琴,而萧旒更是知晓青萍似乎很喜欢焦尾琴,原本以为杨宁多半会将焦尾琴留下来,若是救回青萍,还可以用名琴抚慰佳人,想不到杨宁会如此慷慨,竟然将焦尾琴转赠一个贫寒琴师。其实杨宁心中的想法十分简单,他和青萍、绿绮相知颇深,明白绿绮性子高洁,从不恋栈身外之物,而青萍对焦尾琴也没有多少贪念,之所以不惜泣血弹奏《广陵散》,不过性子好胜,不愿意让旁人轻视了绿绮罢了,而眼前的情景,纵然自己救出了青萍,只怕这过程也将被杀戮鲜血遮掩,与其名琴染血,还不如让真正配得上它的人携走,落一个不染尘埃的好。 陆宏渐虽然和杨宁并不熟识,可是从那双澄透如玄冰的眸子里面已经恍然明白了杨宁诚挚的心意,心中先是一阵狂喜,虽然他没有这个奢望,但是见到真正的焦尾琴之后,若说丝毫没有期望却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心念数转,终于还是婉拒道:“多谢公子美意,但是陆某家境贫寒,这次能够参加琴会还是万总管慷慨大度,免去了在下用作抵押的千两黄金,而且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想必绿绮小姐的琴音必然是天下无双,青萍小姐本是为了夺琴而来,不若公子将焦尾琴送给绿绮小姐吧。” 杨宁却摇头道:“若是绿绮姐姐在这里,或者会和先生一较琴艺吧,但是既然今日她不在这里,想必命中注定这具古琴应该属于先生,至于那千两黄金你就不必担心了,你说是不是,万总管。”说罢冷冷瞥向萧,眸子里一片冷冽。 萧旒毫不犹豫地道:“子静公子说的是,万某已经听闻琴会详情,这次琴会的确是陆先生艺胜群伦,而且按照子静公子和素娥小姐的约定,最后的对决的胜者纵然不是子静公子,也应该是翠湖平仙子,平仙子既然未曾参与琴会,那么这焦尾琴理应属于子静公子,这千两黄金既然子静公子愿意代为支付,万某当可作主将焦尾琴售给陆先生,其实就是子静公子不付黄金也无妨,若是索娥小姐还敢在金陵现身,万某自家可以砸锅卖铁,也愿意支付这千两黄金。” 众人听到这里,几乎都是会心一笑,素娥的真正身份既然是三大杀手之一的明月,哪里还敢公然现身,就是不畏惧魔帝的追杀,难道不怕昔日的仇家寻上门来么?话说到这里,邓若已经有了定论,也不等杨宁吩咐,萧旒便径自上楼取了焦尾琴下来。这具名琴仍然用琴盒盛着,琴盒上隐约可以见到一些细微的白痕,显然是被暗器和弩箭波及到了,只是这琴盒的木质竟然坚硬如铁,在这种情况下也是几乎毫无损伤,不免令人惊叹不已。陆宏渐双手接过琴盒,只觉一阵阵激动的浪潮涌上心头,嘴唇不觉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向杨宁深深一拜,却也不说什么感激的话语,只是心中暗自立誓,将来必定带着焦尾琴去拜见绿绮,一来是请教《广陵散》的曲谱,二来可以将焦尾琴送给绿绮,至于他自己,若有数载时间可以和焦尾琴朝夕相处,已经足以快慰平生了。 第二章 魔帝风范(二) 第十二卷第二章魔帝风范(二) 走了陆宏渐,杨宁的目光落到了萧旒和董青的身上“万总管和董姑娘是否要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宛转阁的琴室会有如此之多的机关暗器,若非如此,青萍也不会被人劫走了!”虽然是问句,但是他的语调淡漠平缓,似乎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话音未落,一股冷冽的杀气已经从他身上涌出,如同海浪一般将萧旒和董青两人淹没其中,原本温暖如春的房间仿佛变成了数九寒天,可以滴水成冰,遭到池鱼之殃的碧儿不过是一个侍女,不论是胆量还是见识都远远逊于其主,原本就已经惊慌失措,再被杨宁冷冽的杀气一迫,翻了一个白眼就昏迷了过去。薰青也抵御不住杨宁的杀气,忍不住双臂环抱,犹自冷战连连,一双秀目尽是恐惧哀怜之色,她本就容颜端丽,风情万种,受到惊吓之后越发展现出楚楚动人的风姿,就是柳下惠见了也不免意动,杨宁却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他相信萧旒没有胆量和理由在宛转阁设下机关埋伏,也不可能是明月的帮凶,所以虽然杀气是冲着两人去的,一双冰寒的凤目却只望着董青,似乎只要她一言不妥,就要将她杀死。 萧旒是补天宗传人,最擅长判断对手气机的变化,自然能够察觉得出来杨宁的目标并不是自己,可是他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微微一叹,一揖到地,肃然道:“在下罪该万死,都是在下粗心大意。未曾深究沉香阁素娥其人,只凭她在蜀中的盛名和一具焦尾琴就对她深信不疑,竟没有发觉这女子内藏奸险,让她阴谋得逞,不仅惊动了数位贵客,还令青萍小姐不幸遭劫,就是子静公子不向在下问罪,在下也要向公子当面请罪地,若是帝尊还肯信任万某。万某愿意调动万宝斋上下所有力量,寻访明月和青萍小姐的下落,若是不能救回青萍小姐,在下情愿在帝尊面前自尽谢罪。尚请帝尊不要怪罪薰姑娘,这件事情与她无关,以明月的狡诈,就是万某也被她蒙蔽。更何况毫无江湖经验的董姑娘呢?” 杨宁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冷冷望着两人,眉宇间却流漏出些许疑惑之色,师冥看在眼中。心道杨宁毕竟过分年轻,被萧旒几句话就轻轻搪塞过去了,便朗声笑道:“万总管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董姑娘一曲名动秦淮。慕色怜才之辈如同过江之鲫。薰姑娘皆不加以辞色,惟有万总管不论何时到了宛转阁都是董姑娘座上嘉宾。这等荣宠不知羡煞了多少达官显贵,也难怪万总管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替董姑娘开脱罪责,当真是红颜祸水,英雄情重。本侯秉公而论,这琴室之内的机关何等复杂,想必需要不少时间布置,这琴室是董姑娘每日都要来的,就是明月再擅长安置机关,也不可能瞒过董姑娘的耳目。再说以万总管的精明能干,按理说事前应该将宛转阁内外都搜查过才对,虽然这琴室之中的暗器都布置得天衣无缝,难道万总管就真地不可能发觉么?是否万总管被董姑娘的柔情羁绊住了,才会错过了这些蛛丝马迹,如今青萍小姐已然失踪,若是能够救回来还好,若是不幸红颜薄命,只怕两位都是难辞其咎。虽然如此,这其中还应有些分别,不知道是万总管被人蒙蔽,还是万总管和董姑娘合谋呢?”不紧不慢地说着挑拨的话语,师某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的笑容,丝毫不显刻毒神色。 他身为春水堂之主,对江宁城内地大小事情无不了若指掌,万宝斋总管和宛转阁名妓董青那一段暧昧的情事自然瞒不过他,既然“万”不肯向他屈服,那么就怪不得他落井下石了,另外一个目的却是想看看杨宁如何处置这两人,是毫不留情地杀了董青,留下心怀不满的“万”,还是索性将两人一起杀了斩草除根,想来杨宁不论怎么做,都会将万宝斋彻底得罪吧。来此之前,唐伯山曾经命他试探一下杨宁和万宝斋是否有所瓜葛,在师冥看来多半是因为杨宁来金陵之后几乎一直都住在万宝斋,唐伯山才会有这样地猜测,不过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让他试探一下,以杨宁的冷酷无情,绝对不会放过嫌疑极深的薰青,如果这种事情竟然发生,那么唐伯山的猜测也就未必无因了。 杨宁听到此处,神情越发阴冷冰寒了几分,淡淡瞥了董青一眼,道:“万总管,我相信这件事 无关,若要对青萍下手,在万宝斋地时候你就可以动薰姑娘的事情你又如何向我解释呢?”语气虽然淡漠,但是隐隐的杀机已经昭然若揭。 萧旒也是精明到家地人物,哪里听不出师冥挑拨离间地真实意图,可是虽然心知肚明,却也是无计可施,他对杨宁地性子也是略知一二的,姑且不说杨宁本就是冷酷无情之人,魔门中人行事地准则乃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就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放过身负嫌疑的董青,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魔帝呢?眼下杨宁既然已经动了杀机,若是自己不肯交出董青,只怕杨宁会连自己也一并杀了,他可不敢奢望杨宁会因为自己而手下留情,双方的关系其实还在磨合之中,根本不可能全无保留的相互信任,其实他倒不畏惧死亡,只是想到斋主的殷切期望,希望他辅佐杨宁重建圣门,如果自己死在杨宁手中,只怕万宝斋剩下的弟子难以再和杨宁相处,就是勉强合作下去,只怕也是貌合神离,圣门再无重兴之日。心念数转,萧已经明白,目前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杀了薰青以明心志,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消除两人之间的芥蒂,就是师冥也无法再利用这个机会继续威逼万宝斋了。 萧旒和董青相识的时候,正是他内伤渐渐难以控制的时期,长年累月的折磨让他几乎失去了活下的勇气,就在他心丧欲死的时候,偶然的机会却让他听到了董青的一曲琵琶,只觉其中隐隐蕴含着抗争命运的不屈之意,让他的求生之念也随之燃烧起来,此后数年,每当他感觉到伤势将要不支的时候就会前去探望董青,虽然没有肌肤相亲,但是薰青的默默支持和一手精湛绝伦的琵琶却每每让他斗志再起,若非如此,只怕也撑不到杨宁相救的那一天了。可是此刻自己却要恩将仇报,害死这个对自己情深意重的红粉知己,一念至此,萧旒只觉心痛如绞,但是想到圣门重兴的大业,萧旒动摇的心念却又坚定下来,心念微动,终究是不忍当面杀死董青,萧旒心中怅然轻叹,一伸手便将董青揽入怀中,悲伤地道:“帝尊恕罪,青绝对不会是明月的帮凶,否则她怎会留在这里不离开呢,还请帝尊高抬贵手,一切罪责在下情愿代她领受,等到救回青萍小姐之后,不论帝尊要杀要剐,在下都甘之如饴,万宝斋也绝不会因此对帝尊有任何的不满,只求帝尊放过了青吧。”虽然这样说着,但是他另一只左手却已经无声无息地滑到了董青的背心,他心中虽然已经动了杀机,但是想到这几年来和董青之间的情份,依旧心存不舍,只想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死去,免得死前还要惊慌痛苦。 薰青身在情郎怀中,见他如此维护,不觉泪若雨下,自是恍然不觉危机的来临,但是师冥是何等样人,自然早就习惯了两面三刀,弃车保帅的手段,自然看得出萧旒的心意,见他这般行径,即使以师冥心机之深,也不免心惊胆战。想不到这位平素深藏不漏的万总管,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杀伐决断,当真是不可轻视,师冥知晓世人的劣根性,纵然此刻是萧旒亲手杀死情人,日后当他回想起来,恐怕也只会怪责迫他如此的杨宁,还有从中挑拨的自己,绝不会怪自己无情无义的,只怕为了自己的心安,还会想法设法地向杨宁和自己进行报复,得罪了一个这样的人,当真是后患无穷。自己是否要设法让杨宁动手杀了这个万总管呢,这样一来,既可以免除后患,又不会彻底得罪万宝斋,师冥心中千回百转,开始想起种种嫁祸栽赃的勾当。 和师冥不同,杨宁可不能理解萧旒心中的为难,只觉得萧旒居然因为自己的威逼就要亲手杀死心爱之人,当真是薄情寡义至极,他可不懂得什么“大义灭亲”的道理,就是眼前站着成千上万个无辜之人,如果青萍想要一一杀之,他多半会代为出手,免得青萍杀得手软,见萧旒如此,只觉心中鄙夷,暗自决定,若是萧旒当真杀了这个女子,等到救出青萍之后,就要将他也杀了,这还是他深思熟虑之下,觉得暂时不可缺少萧的助力,这才隐忍下来,准备等到秋后再算账。 第二章 魔帝风范(三) 第十二卷第二章魔帝风范(三) 实杨宁若是一个枭雄人物,多半会将萧旒的行为当作最多是心中多些顾忌这个人的心狠手辣罢了,可是杨宁虽然桀骜不驯,冷酷无情,但是长年的与世隔绝,让他的心灵宛若冰湖之水,清澈透明,虽然冰冷,却也无瑕无垢,所以反而分外不能容忍萧旒忘情负义的举动。不过杨宁也无意出手相救薰青,见了明月布置的机关之后,他便不相信董青会毫不知情,不过他心里也明白,既然明月连身边的侍女都杀了灭口,却没有杀董青,恐怕董青也不是真正的帮凶,最多是受了威胁利诱罢了,就是追问下去,也不可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先前的威逼不过是表明自己寻找青萍的决心罢了,其实董青是杀是放根本无关紧要,所以他才冷眼旁观萧旒的举动,虽然如此,见到萧的指尖在董青脊背上轻轻滑落,杨宁仍然忍不住一声冷哼,心中生出一偻杀意。 萧旒却是会错了意,以为杨宁不耐烦他下手缓慢,心中一沉,便加快了手指的动作。薰青恍然不觉自己已经处在生死边缘,只是默默怀想着和萧旒之间的往事,两人相识已经有三年之久,其实萧旒不论身份相貌,都并非首屈一指的人物,在江宁多的是名门望族,世家子弟,文人墨客,高手名宿,萧旒不过是个商贾,而且还是别人的属下,相貌也是颇为平常,原本不会引起董青的注意。最开始引起她好奇地是萧旒的古怪脾气。第一次前来拜访,是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那天宛转阁并无客人,董青闲来无事,便自行弹奏,平日送往迎来,弹奏的多半是些凄婉缠绵的曲子,这一日既然不需要迎合他人,她便奏了《十面埋伏.》。岂料一曲终了,却见窗棂上多了一人,她看其人不像是盗匪,便鼓起勇气请那人进来。却万万想不到这人竟然是万宝斋的总管。之后萧每隔十天半月就来宛转阁听曲,说来也巧,每次前来,不是风雨如晦就是飞雪连天。竟然没有在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来过,来了之后,除了听她弹奏琵琶之外,也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也不喝酒,似乎只是一杯清茶就心满意足了。 初时董青除了有些好奇之外,对萧旒并没有多少情意。只是见他礼数周到。而且身为万宝斋的总管。对自己可以照拂一二,所以才没有推拒这个客人。后来时间久了。她才渐渐感觉到萧地好处。姑且不说三年来从未觊觎过她的美色,后来她名声远播,许多浮浪子弟想要一亲芳泽,都是萧旒替她打发了,保住了她清白之身,这些本来就足以让她感激莫名了,更何况在萧旒眼中,她从未见过丝毫轻蔑之色,虽然这个在别人面前长袖善舞的男子对她却总是沉默相对,但是董青隐隐觉得,这样才是萧旒的真正面目,对于一个男子肯对自己真诚相待,董青自然是芳心悸动,不仅将萧旒当成了自己地知音,更在不知不觉中将一腔深情托付到了萧旒身上。数月前她曾经向萧旒暗示过愿托丝萝的心意,想不到却被萧旒婉言拒绝,她心性高傲,一怒之下便将萧旒拒之门外,数月不见,但是终究放不下这段感情,甚至猜想萧旒是否有什么不得已的缘故,所以萧旒向她提及在宛转阁举行琴会的希望之后,看出了萧也是有心向她示好求和之后,她便慨然应允,想不到竟会发生这样地事端。此刻她当真是后悔莫及,其实明月在琴室布置机关暗器,虽然掩饰得天衣无缝,但是却也被她无意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她对萧余情未断,明月向她暗示这是萧旒的意思,才会视而不见,更是答应明月的要求,替她过滤参加琴会的客人,想不到阴差阳错,居然将萧和自己一并陷入了绝境,到了这时,即使她再不擅心机,也知道明月不可能是萧旒地属下了,只可惜为时已晚。虽然知道自己无意中也成了帮凶,但是她畏惧魔帝的传言,只得佯装毫不知情,希望逃过一劫,想不到魔帝仍然不肯放过她,紧急关头,萧旒明明知道自己难脱嫌疑,依旧舍身相护,对她的情意已经昭然若揭,一时间只觉柔肠寸断,再也顾不得两人之间地嫌隙,紧紧抓着萧旒地衣襟,珠泪滚滚而下。 萧旒地手指这时候已经移到了董青背心的大穴,只需稍一用力就可以无声无息地 人地性命,但是突然觉得胸前湿热,心中微讶,继而按耐不住的抽泣之声,一时间只觉心碎肠断,那一指竟是无论如何都点不下去。就在这时,薰青却突然抬起头来,一双蒙蒙泪眼向萧旒望去,萧旒望见那双明丽如秋水的眸子,以及那清丽女子眼底深处的决绝之色,只觉心头巨震,竟然生出无边的恐惧来。 还未等萧旒明白心中的恐惧,董青已经抬手向自己咽喉划去,指缝中一点银光宛若流水,萧旒恍然大悟,董青手中定然是那枚自己送给她的防身发簪。其实女子头上的发簪本就可以当作防身利器使用,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女子更有在发髻上插上一支特制发簪的习惯,这样在遇到盗匪的时候可以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自己正是因为担心董青遇到不轨的客人,这才特意用精钢混和白银打造了这枚发簪,虽然不能洞金裂石,却也是锋利无比,尤其是其中暗藏机关,只需刺入人体,从发簪头部可以弹出一根淬了剧毒的毒针,足可见血封喉,只是当日送簪之时,却万万料不到有朝一日董青竟然用它自尽,明明知道自己任凭董青自尽才是最好的抉择,可是不知怎么,萧旒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去,在董青腕脉上一拂而过,劈手夺下发簪,这才心惊胆战,依旧颤抖的双手紧紧将董青抱入怀中,只觉得寻回了这一生最珍贵的宝物,再也不肯放开分毫。 过了片刻,萧旒略微松开了一些手臂,扶着董青向杨宁拜倒道:“帝尊,我与董姑娘早有婚姻之约,斗胆替她向帝尊求恕,若是寻不回青萍小姐,我情愿和她同罪,还请帝尊俯允。” 杨宁闻言神色微冷,只是漠然望着萧旒,一双冰寒的凤目越发透出丝丝杀意,也不说话,上前一步,一掌向萧旒头颅拍去,还未及身,一股无坚不摧的罡气已经迫近,将萧旒鬓角的发丝都吹拂起来。萧旒纵然悍不畏死,到了这时也觉得意冷心灰,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当日狠心对自己施展《锁魂手》的师尊,怅然轻叹,只觉当日师父那样狠心地对待自己,或者原本就是理所应当,如果自己有师弟的五成狠辣,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不过此刻萧却觉得自己尤其对不起万宝斋主,当日恩主将辅佐武帝一统圣门的重任托付自己,可惜自己却为了儿女情长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信任,一念至此,越发觉得愧悔难当,竟是合上双目,只等杨宁将自己毙于掌下,至于反抗的念头却是丝毫没有,姑且不论杨宁的武功是不是他可以抵挡的,只要想到杨宁替自己恢复武功的恩情,他就无法奋起还击了。 见此情景,杨宁沉凝冰寒的凤目中闪过一缕柔光,原本足以洞金裂石的掌力在千钧一发之际化刚为柔,更是偏了方向,只是在萧旒肩上轻轻一按,便退了回去,掌风临身,萧旒只觉宛若春风拂体,竟是毫无威力,肩头更是恍若未觉,惊讶地睁开双眼,萧旒正要向杨宁询问之时,却只觉一股难以描述的剧痛从肺腑间涌起,不由弯腰下去,俯身在地,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从他咽喉里汨汨涌出,不过转瞬之间,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袖和地上的青毡。 薰青原本正在低声抽泣,见到情郎如此惨状,一声悲呼,竟是不顾一切地挣开萧旒的手臂,十指如钩,向杨宁面目抓去,只是全无章法,根本是妇人女子的花拳绣腿,分明是自寻死路,萧旒见状不由挣扎着起身,但是此刻他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哪里能够阻止董青,只得惊呼道:“帝尊——。”话音未落,只见杨宁一挥手,空气中传来清脆的响声,还未等萧旒喊出“恕罪”二字,董请已经跌回萧旒的怀中,半边玉面已经红肿了起来。萧却是欣喜若狂,将董青抱在怀中,恭敬地道:“小人代青叩谢帝尊不杀之恩。”以他的聪明才智,自然知道杨宁这番举动的含义,既然惩戒过了,那么自己和青的性命就都保住了。 杨宁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向楼外走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语道:“十日之内,若是救回青萍也就罢了,若是不能,你们就自尽了吧。” 第三章 天罗地网(一) 第十二卷第三章天罗地网(一) 走出宛转阁,杨宁就瞥见褚老大正在那里探头探脑,虑之色,一看见杨宁出来了,面上浮现出想要过来却又不敢移动身形的尴尬神色,冰冷的眸子不由解冻了少许,却在看到四个青衣鬼面的护卫之时阴沉了几分。表面上看来,这四个青年似乎已经融入了侍从身份,一见到杨宁走出来不仅躬身为礼,更是分立两侧,摆出恭聆教益的姿态,可是他们毕竟年轻,透过他们所戴的青铜面具,仍然可以看到他们眼中的怒火,周身上下更是隐隐现出桀骜不驯的傲气,看向杨宁的目光也是排拒多过尊重,显然并不甘愿被杨宁征用为侍从。杨宁暗自一声冷哼,却也不理会他们,径自从他们中间穿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向褚老大点头示意,便向江边走去。 宛转阁临水的码头上这时候系着一艘可容二十余人的华丽轻舟,船尾的桅杆上高悬着一面织锦牙旗,在秋风中猎猎作舞,牙旗上的貔貅图案隐约可见,这正是越国公府的牙旗,若是悬挂此旗,在江南一带几乎可以畅通无阻,其地位几乎可以比得上火凤郡主的烈焰旗。其实自前朝起,貔貅就是皇室的圣物,家宅庙宇固然可以使用貔貅当作镇宅神物,除此之外,纵然是公侯之家也不能在衣着饰物上使用貔貅图案,更别提将貔图案织绣在旗帜上。但是越国公唐康年纳土归陈,立下大功。再加上和皇室结为姻亲,又是当今皇上的舅父,所以得到特许可以使用貔牙旗,唐康年也以此为荣,下了严令,除非是极亲信地族人心腹,或者是有了紧急事物,否则不许擅用貔貅牙旗,所以来往船只一看到这艘华丽轻舟。但是退避三舍,虽然看到宛转阁外干戈林立,也不敢靠近来看热闹。杨宁自然不知道这些情由,只看这艘船留守的侍卫服色。就知道是师冥的坐舟,便毫不犹豫地跃上轻舟,负手漠然道:“开船。” 留守在船上的两个侍卫虽然身份不高,却也是师冥的亲信。一看杨宁的相貌气度,就知道这少年的身份,哪里敢拦阻他上船,但是却也没有胆量开船。脸上都漏出犹豫神色。褚老大原本战战兢兢地等在外面,他也知道方才胡言乱语有些失礼,唯恐杨宁再给自己苦头吃。直到杨宁出来向他点头示意。这才欢天喜地的跟了上来。三步两步地跳到了船上,一看这两个侍卫犹豫的模样。就粗声粗气地道:“看什么,没有听见我们公子地话么,还不快些开船。”他虽然现在是侍从身份,但是当惯了水寇首领,言语之间自有一种威严,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侍卫鼓起勇气道:“没有侯爷谕令,小人不敢开船。”话音未落,便觉得一只碗口大的拳头在眼前越来越大,他下意识地想要闪身躲避,身子还没有移动,却看到了一双冰冷无情的眸子,森寒酷厉的目光仿佛利剑一般,似乎要将自己地身子生生穿透,心中一凛,脚步不由一缓,一阵剧痛和晕眩同时从脑袋上传来,等他被冷水浸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觉已经被褚老大一拳打落水中,就连身上的佩刀也被褚老大一把抢了过去。越国公府的侍卫都精熟水性,他划动了几下浮出水面,正看见褚老大在那里挥动着自己地钢刀,不满的嘟囓道:“这破刀也太轻了,可惜老子的兵器没带来,贼厮鸟,不,公子爷,咱们去哪里啊?” 杨宁冷冷瞪了褚老大一眼,却没有叱责他出言无礼,不知怎么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似乎只有在这个粗莽汉子面前才能稍减几分,或者这就是当日他将此人收为侍从地缘故吧,负手望向江面,淡淡道:“你们不会不知道杨钧和颜紫霜此刻身在何处吧?” 已经赶到岸边,正在依次上船的罗氏兄弟都是微微一惊,罗三心中有些犹疑,不过他可没有替翠湖中人掩饰行踪的打算,便恭恭敬敬地道:“豫王殿下被颜仙子所救,已经返回了建康宫地显阳殿,颜仙子此刻也在那里,不过建康宫是天子行宫,戒备森严,外人不能擅入,我等虽然是侯爷侍卫,也不能擅自闯宫,还请帝尊见谅。夏” 杨宁漠然道:“这就是我地事了,和你们无关,这就去建康宫吧。” 罗三犹豫了一下,暗自打了几个手势,挥退原本掌舵地侍卫,这才让两个兄弟接过驾舟的工作,不 艘轻舟就沿着秦淮河行去,虽然河上船艇如云,但是到之处,根本没有船只敢于争道,船行极速,不消半个时辰已经从秦淮河地支流进入了贯通建康宫的青溪。经过建康宫的水门之时,守宫的侍卫见到貔貅牙旗,竟然没有盘问就放行了,让罗三不免有些赧然,唯恐杨宁责备他事前推诿,岂料杨宁只是立在船头,漠然望着远处云天,别说责备他们,好像就是他们将他送到天涯海角,他也无所谓一般。看着神情沉静淡漠的杨宁,罗三只觉心头的巨石越来越沉重,这个少年究竟要做什么,爱侣失踪之后,只见他发狠胁迫诸人,自己却不曾急着寻找,他是真的想寻回剑绝,还是准备借机大开杀戒,罗三只觉眼前云里雾里,令人难窥真相,这个传言中狠辣无情,却又鲁莽少智的少年,似乎变得难以捉摸起来,让自己兄弟四人跟着魔帝,真正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掌握他的行动吧,一个被控制的猛兽,纵然牙尖爪利,危害也很有限,最可怕的却是难以控制的洪水,肆虐起来或者会汪洋千里。 入宫之后,水道变得极为狭窄,幸而这艘轻舟还可通行无阻,勉强行进了三四里,水道在山丘下转过弯去,绕过山梁,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座五六亩方圆的小湖泊,时值深秋,湖边尽是衰草凝烟,高至腰间,纵然在秋风寒霜的摧残下,也不曾低腰折服,将这片小湖泊几乎和外面的宫苑隔绝起来,显得格外冷寂萧瑟。湖边岸上有一座六角凉亭,亭下是一个小小的青石码头,凉亭和码头虽然略显陈旧,但是亭柱木栏和码头上的木板并没有多少破损,石阶缝隙间的杂草也都清理得一干二净,显然是经常有人清扫整理,不过并没有刻意修补,就连四处的灌木也维持原貌,显然是将这个地方刻意隐蔽起来好便于出入。 褚老大看着奇怪,疑惑地问道:“公子爷,是不是这些家伙骗咱们,皇宫怎会这么荒凉?” 罗三性子沉稳,只是冷冷看了褚老大一眼,罗五却是性如烈火,冷言冷语地道:“什么都不懂就别胡说八道。” 褚老大牛眼一瞪就要发作,却被杨宁冷冷一个眼神吓得缩了回去,杨宁虽然不谙世事,可是他曾经在洛阳皇宫中生活多年,虽然几乎不曾离开栖凤宫,却也知道皇宫中这种较为隐秘的出入通道,往往会将入口安排在冷落荒僻的地方,以便一些身份特殊的人使用,所以也不觉得奇怪。但是他细细辨识,却听到一些若有若无的气息,唇边露出一抹森冷的微笑,他寒声道:“客人还未登岸,主人便已经剑拔弩张,却也未免太谨慎了,豫王殿下这是准备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褚老大闻声色变,他可是当惯了水寇的人,自然看得出来这个湖的位置很好,四面略高,只需几副弓箭就可将沿着水道进入的船只压制住,令他一见心里便生出不安来,若非如此刚才也不会贸贸然开口挑衅,下意识地握紧钢刀,揣摩着若是有人居高临下射箭,自己要从何处跳到湖里,又从何处登岸反击。就是罗氏兄弟也觉得现在自己的处境尴尬,不免有些忧虑起来,各自握紧了佩刀,随时准备突围上岸。 湖岸上一片沉寂,无人应声,过了一拄香时间,罗氏兄弟不由生出疑虑来,怀疑是否杨宁看错了,就连对杨宁深信不疑的褚老大都觉得有此可能,忍不住偷眼看向杨宁,杨宁却负手望天,眉宇间尽是桀骜冷漠的神气,毫无解释的打算。罗三咬咬牙,下定了决心,让两个兄弟将船靠岸,反正也不能总在湖里呆着,岂料他的船刚刚在湖面滑动了丈许距离,四面传来弓弦响动,一片箭雨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轻舟和凉亭之间的水面上,罗三猛一挥手,轻舟在湖面上嘎然而止,然后转头看向杨宁,等他发号施令。 杨宁微微低下头来,漠然道:“我乘舟而来,就是给你机会得到消息,如今你既然用箭阻我上岸,想必已经有了决断,我只问你,青萍的失踪和你有没有关系?” 岸上传来杨钧略带惋惜的声音道:“没有,若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本王绝不会坐视不理。” 第三章 天罗地网(二) 第十二卷第三章天罗地网(二) 宁冷冷道:“不错,你若是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下趁机劫走青萍,说不定可以弥补上一次功败垂成的遗憾呢,入骨相思,销魂缠绵,天下两大奇毒,一沾相思,刻骨铭心,无药可医,相思之毒固然可怕,可是死便死了,怎比得缠绵剧毒,毁人经脉气血,消除一身真气,当真是正邪两道最畏惧的毒物,你我并无恩怨,豫王殿下用缠绵待我,子静当真是荣宠不胜。” “子静可是错怪我了,前次的事情本王的确并无恶意,更何况你我之间的过节和青萍小姐无关,难道在子静的心目中本王竟是如此卑鄙的人么?”岸上传来杨钧诚恳的语声,声音由远及近,余韵未了,一个身着明黄色亲王服饰的俊美青年已经缓缓走上凉亭,在他身侧按剑而行的是一个容颜清丽秀雅,气质淡雅如仙的青衣女子,两人缓缓行来,脚下的步伐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形容气度珠联璧合,宛若一对璧人。只是那女子容色淡雅从容,那青年眉宇间却是一片浓浓的轻愁,令人知晓他们心中仍有分歧存在。 看到这两人现身,罗氏兄弟都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罗五更是低声轻呼道:“颜紫霜竟然还在这里。”话音嘎然而止,四兄弟不由偷眼看向杨宁,只觉杨宁神色越发阴冷深沉,不由心中为难,虽然颜紫霜是翠湖弟子,和魔门是天生的对头,可是他们也明白现在唐家和翠湖关系颇为密切。他们四人跟着杨宁擅入行宫已经是罪莫大焉,但是还有转寰余地,如果杨宁要他们向杨钧出手,也还可以用君臣际野推搪,可是如果杨宁让他们向颜紫霜出手,他们却不便拒绝,但是结果可想而知,不仅得罪了翠湖,更将豫王一并得罪。只怕到时候师冥都要因此受到牵连,光明宗大业受阻,这可不是他们能够承担地罪责。他们跟随杨宁而来原本就是被迫,到了此时不由起了异心。彼此暗自交换了几个眼神,想着是否要临阵倒戈。 杨宁从前虽然全无心机,可是此刻却不同了,为了救出青萍。他早已经深思熟虑,这种情形本就在他预料之内,也不揭破几兄弟的心思,厉声道:“杨钧。有没有错怪你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我早已恩断义绝,不论你怎样看待青萍失踪这件事。凡是现在金陵的势力都脱不开关系。谁知道不是你雇用明月劫走青萍的呢?我兴师问罪而来。你纵然要在这里围杀我也是理所当然,我并不怪你。只要你别被我发觉和这件事有关就好。还有,我与吴先生、师侯爷已经有十日之约,今日和你也不妨当众订约,若是十日之内寻回青萍,你我恩怨两消,若是寻不回青萍,你也别想生还洛阳,就是追杀千里,我也不会放过你这堂堂的天子亲弟,天皇贵冑,你要想清楚应该如何做才好。不过你放心,今天我的目标是颜紫霜,你若聪明的话最好袖手旁观,否则若是误伤了你,可别怪我无情无义。” 颜紫霜闻言秀眉微蹙,按剑上前一步道:“紫霜听闻子静公子因青萍小姐遇劫之事迁怒他人,兰若寺屈杀僧人悟尘,宛转阁更是一举威慑幽冀、江宁两家,得知公子赶来建康宫,就知道公子是想胁迫豫王殿下相助寻找青萍小姐,紫霜身为翠湖传人,也有护驾之责,唯恐公子盛气凌人,这才跟随殿下前来相迎。其实青萍小姐如此佳人,不用公子威逼,豫王殿下也不会坐视她蒙难受辱,豫王殿下这般严阵以待,也只是希望帝尊能够冷静下来,好让大家坐下来拿个主意,增添几分寻到青萍小姐的希望。想不到子静公子竟然将矛头指向紫霜,却不知道紫霜何处得罪了公子?” 杨宁冷冷看着颜紫霜,只觉心中怒火熊熊燃起,却又冷静得宛若冰雪,森冷的目光几乎可以将颜紫霜地娇躯穿透,直看到颜紫霜的笑容渐渐僵住,才一字一句地道:“颜紫霜,你竟然不知道如何得罪了我,那么我问你三件事,你不妨扪心自问,当真是问心无愧么?第一件,在赤壁,是否你迫使平前辈向我出手,令我险些死在凝青剑下,又导致平前辈不幸身故?” 颜紫霜目光流转道:“子静公子何出此言,平师伯早已不受翠湖约束,紫霜更是弟子晚辈,如何能逼迫平师伯行事,想必是平师伯见猎心意,得知武道宗有子静你这样的传人,这才和江南同道一起在赤壁现身的吧,若说还有其它理由,也应该和平师姐伤在你手有关,这事和紫霜可是毫无关系。” 杨宁冷冷一晒,继续问道:“平前辈冷傲孤高,是剑仙一流地人物,若非师门之命,岂会向我一个后生晚辈动手,你不承认也不要紧,第二件事,平仙子今日出现在宛转阁向我挑战,是否也是你的安排,若非被诱离宛转阁,青萍怎会被人掳走,难道你不是罪魁祸首么?” 颜紫霜轻笑道:“子静这可是错怪我了,虽然是我将你的消息传递给了平师姐,可是紫霜也是碍于同门之情,平师姐与平师伯情同母女,报仇心切,向紫霜询问消息,紫霜也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实言相告。不过说到这里,紫霜还要恭喜公子一声,当日洞庭湖一战,公子和平师姐两败俱伤,可是今日和平师姐交手之后,公子竟然能够全身而退,想来我平师姐为了彼此血仇,不会手下留情,那么定然是公子武功精进了,只怕天下少年高手,应该以子静为第一了,若是再过三年五载,只怕无人可以压制公子了。” 杨宁也不反驳,只是冷冷望着颜紫霜,寒声道:“最后一件事,你明明听到了我和平仙子的警告。仍然和吴先生为难,若非你们双方对峙,也不会让明月有机会插手劫走青萍。” 颜紫霜淡淡一笑, 不错,紫霜对子静公子十分忌惮,原本有心和吴先生萍小姐,协议还未谈妥,不料明月突然出手,以致如此。不过紫霜也是无可奈何。豫王殿下乃是朝廷栋梁,一身之重,胜过翠湖基业,紫霜忧心豫王殿下地安危。不得已匆匆离开,想起来不免有愧于心,可是子静公子事先可没有将青萍小姐托付给紫霜照顾,说起来凤台阁主吴澄谋略过人。笑面阎罗邱生武功高强,他们两人联手,居然护不住青萍小姐,其中恐怕有些别的缘故。子静公子与其因此责怪紫霜,只怕是受了某些人的误导。若是子静公子相信紫霜,紫霜也愿意发动江南同道。寻访明月和青萍小姐的下落。以偿心中愧疚。不知道子静公子以为如何呢?” 杨宁听到此处怒极反笑,只觉对这个女子。当真已经无话可说,他不善言辞,也无心再和颜紫霜争论不休,仰面朝天,口中发出一阵厉啸,那啸声宛若失去了羽翼地雄鹰的悲鸣,连绵不绝,凄厉孤绝,令人闻之心寒,音波过处,湖水激荡,草木折腰,接二连三地响起闷哼惨叫之声,那些手控弓弩的皇家侍卫都难以忍受啸声中蓄含地真气,有地丢下弩弓双手掩耳,有地更是连连退后,有几个武功稍弱的甚至已经跌倒在地。杨钧剑眉紧皱,虽然内力精深,也被啸声逼退了几步,颜紫霜眼中光芒流转,挡在杨钧身前,周身真气激荡,虽然挡住了部分音波,但是脸上地神色却也苍白了几分。 他们距离的较远尚且如此,站在杨宁身边地罗氏兄弟更觉得心旌摇动,不由各自运气抵御,只有褚老大的内功别有洞天,竟然可以在杨宁的啸声中安之若素。 杨宁止住啸声,周身上下真气激荡回旋,衣衫在风中猎猎起舞,但他若无所觉,只是仰天狂笑道:“好,好,翠湖最多的就是你这样口是心非地人物,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自从岳阳楼相逢之后,你便处心积虑谋害于我,我从前不和你为难,只是不愿便宜了别人,可是如今因你之故,害得青萍失踪,我若不杀你,别人还会以为我武道宗弟子怕了你翠湖门人呢。今日我就送你归西,你若不服气,鬼魂可以去向岳秋心哭诉,让她来寻我报复好了。哼,你以为我是为何而来,要杀杨钧,不过是易如反掌,又何须兴师动众闯来建康宫,若非怕你避而不战,我又何必自投罗网,就是知道你定然要护着杨钧,我才选这个时候前来。今日你若逃走避战,我就杀了杨钧,若是你一心保护的亲王死在我手上,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颜面在江湖上行走,颜紫霜,今日纵然是四大宗师到此,我也先杀了你再说。” 颜紫霜闻言神色微变,知道自己的软肋给杨宁寻到了,豫王杨钧是翠湖选中的世俗代表,翠湖在朝廷中地利益需要杨钧维持,她是宁可自身一死也不能看着杨钧蒙难的,想不到杨宁竟会用杨钧来威胁自己,凝神望去,只见杨宁神色狰狞冷酷,周身上下更是涌出冲霄杀气,那杀气凄绝桀骜至极,宛若在寒潭中浸了千年的宝剑,虽未出鞘,已经是气冲斗牛,不觉心慌意乱,连忙辩解道:“子静公子,无凭无据,你怎可冤枉紫霜,不如坐下来我们好生详谈,紫霜朋友甚多,或者能够查到明月地行踪……”孰料话音未落,颜紫霜只觉眼前一花,原本立在船头地杨宁已经消失了踪影,不等她再度把握杨宁地方位,一缕剑气已经扑面而来,颜紫霜来不及多想,撤剑抵挡,身形随即向后避让,只觉眼前剑气如霜,青色的剑影如幻如雾,一连串细碎地铮铮声响直入耳中,一声声震得人心颤不已,颜紫霜使尽浑身解数,才挡住了杨宁这一轮快剑,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疾退数步,才稳住了剑势。 颜紫霜一边凝神迎击,一边仔细瞧去,只见杨宁手中凝青剑曲直无方,变化莫测,一道道剑气矫若苍龙,剑影零落处却又宛若漫天秋叶,若论剑法精妙,纵然是以剑道扬名天下的翠湖弟子,怕也不过如此,更令颜紫霜心寒的是杨宁的神情。真正交手之后,杨宁的面上已经不见了方才的狰狞酷厉,反而冷静得宛若千年玄冰,清秀的容颜上凝结着层层严霜,修眉风目,轮廓宛然,眉宇间那种睥睨天下的风采竟是像极了她记忆中那个高傲绝伦的女子,而在杨宁那种和火凤郡主昔日兵锋所向如出一辙的狂野攻势下,任何狡辩和诡计都再也不起作用,从杨宁冷漠无情的眼神中,颜紫霜更是明白这个少年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这并不是颜紫霜愿意得到的结局,心中千回百转,想着如何说服杨宁罢手,但是千言万语在心头流过,却想不出一句可以劝阻这少年的妙语,不知不见间,颜紫霜已经是脸色铁青。 杨钧早已被杨宁和颜紫霜之间激荡的剑气迫得退下了凉亭,眼中只见两道青影幻化莫测,无边无际的剑气严霜正从两人身上向四方扩散,以他的功力,根本看不清两人的剑势,更别提插手其中了。不过他毕竟心智深沉,不过片刻已经想出了法子,挥手招来神情萎顿的苏守义,附耳低语了几句,苏守义神情一振,匆匆转身离去,杨钧再度凝神观战,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飘向了湖心船上的五人,眼底深处神采变幻莫测,他自然已经知道了罗氏兄弟和褚老大的身份,褚老大也还罢了,不过是个小人物,师冥身边的亲卫都会让杨宁带走,虽然明知道杨宁和唐家不可能同流合污,杨钧也不免生出忧心来。 第三章 天罗地网(三) 第十二卷第三章天罗地网(三) 个时候,罗三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虽然光明宗数都更擅长谋略,适合在人前长袖善舞,但是他们这些刀手却都是按照死士的标准训练的,不管他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无论如何,他都不过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魔门的规矩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胜过其他光明宗的弟子,在他心目中,既然自己已经接受了魔帝的征召,在魔帝身边执役,那么遵从魔帝的决定才是他理所当然的选择,更何况眼前的形势还没有到不得不抉择的时候,他可不愿意做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当然,在他心底深处,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理由让他决定奋起反抗,那就是年轻气盛,分外不能容忍被人用弩箭指着的屈辱,与其生死由人,不如将命运控制在自己手中。 罗三打了几个手势,将自己的意愿传递给自己兄弟,又向褚老大一挥手,示意他接管船舵,抬头望去,只见湖岸上青色的剑光狂涌如潮,几乎将颜紫霜婀娜多姿的身形全部笼罩其中,不由暗自振奋,他也不废话,只是一声长啸,指着湖岸厉声吼道:“帝尊,属下等前来助你!”话音犹自震耳,四兄弟已经拔刀出鞘,四道耀眼的刀光划破长空,隐隐结成刀阵。褚老大也不含糊,接过船舵,不过是稍加用力,轻舟已经在湖上划过一个大大的弧形,向着湖岸的一角如箭矢般冲去,口中犹自大笑道:“好啊。兄弟们,跟老子冲啊,咱们江上的好汉如今也能在皇帝老子地一亩三分地上杀人放火了!”他这里喊得痛快,罗氏兄弟却差点没有一跤栽倒水里去,搞什么鬼,自己堂堂的越国公府侍卫,光明宗的弟子,怎么成了这水寇麾下的小贼了。 杨钧在岸上不由剑眉一轩,眼中煞气隐现。虽然他对杨宁和唐家都是心怀顾忌,可是这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以他的身份地位,岂是怕事的人。就是对杨宁,他都敢用“缠绵”加害,更何况是这些在他眼中不入流的小人物呢?一声冷哼,杨钧寒声道:“左右听命。除却子静之外,任何人踏上湖岸一步,格杀勿论。”一字一句,几乎掷地有声。 守住湖岸的侍卫都是千里挑一的精英。要不然也不能在这里保护杨钧,方才虽然一时被杨宁震慑,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地缓冲。都已经恢复过来。见到褚老大和那四个戴着青铜鬼面的敌人如此嚣张。早已经心头火起,杨钧一声令下。第一波箭矢已经向接近湖岸不到两丈的轻舟上射去,这还是因为这艘船选择的方向正是防守相对薄弱地地方,要不然只怕已经是万箭齐发了。 褚老大一声厉吼,双臂神力陡发,硬生生将足下的轻舟扭转了一个方向,避过大部分箭矢之后,竟然又向原本的方向驶去,在短短的一段水程中,这轻舟竟然划过了一个“之”字形,这等操舟技巧,当真是已经出神入化。罗氏兄弟也以佩刀拨开箭矢,心中也不免赞叹不已,以他们地所见所闻,除了一二人之外,似乎没有见过更好的操舟术,不过此刻他们也顾不得称赞褚老大,轻舟堪堪到岸,第二波交织的箭网便向他们覆盖过来。罗三挥刀暴起,一马当先掠向湖岸,罗五和罗七各自向左右冲去,三人形成一个锋矢阵冲进箭雨当中,而罗九如影随形一般跟在三人身后,将从侧面袭来的箭矢一一拨开,刀光如水,细腻无痕,喝水三位兄长狂野如电地刀势配合得天衣无缝,生生冲开了一条血路。 褚老大丢下船舵,也跟着四人冲上岸去,他手里不过是一把寻常的钢刀,并不适合他狂猛凶悍的武功路数,所以也放弃了冲锋陷阵地打算,只是跟在四人身后,看见被光明刀阵迫开地侍卫就是一招雷霆万钧地“力劈华山”,这虽然是习武之人最基本的招式,可是难得他神力无敌,又是悍不畏死,全不顾及自身安危,几乎是一刀换一式,竟是一连砍伤了三四个侍卫。不过五人地攻势在冲到岸上三丈之后就被侍卫们严丝合缝的防护阵势给遏制住了,这些侍卫身手都有可观之处,结阵对敌,相互呼应,又占据了高处,再配合不时的弩箭偷袭,虽然屡有伤亡,仍然将五人困在一处,不过想要攻破罗氏兄弟的刀阵,却也是希望渺茫,一时间战局竟然僵持住了。 杨钧见状不禁微微皱眉,冷然道:“是否本王平日对你们属于训练,竟然连这区区数人都不能拿下。” 听到杨钧的冷言冷语,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侍卫突然丢开手 ,张开双臂向罗五扑去,与他同时进入豫王府的两个死在刀阵之下,他早已经心如刀绞,又听到杨钧的激将,只觉心中火焚,竟然以身饲虎。罗五一刀刺透了这青年的胸膛,还未拔刀出来,已经被这青年以血肉之躯锁住刀刃,宛若匹练的刀光瞬时凝滞,一个手执双茅的中年侍卫趁机罗五抢到身边,一连数招,将罗五迫得捉襟见肘,其他侍卫也都加快了攻势,竟是要将罗五从刀阵中分离出来。若是罗五陷入重围,必然是有死无生,罗三不顾一切地挥刀攻上,一道耀眼如烈日的刀光破空而起,瞬间将敌阵冲得支离破,他已经用上了《大光明刀》的第十三式《烈日当空》。 《大光明刀》是光明宗的一套最负盛名的刀法,凡是正式弟子都可以修习这套刀法前面的十二式,可是这套刀法后面的六式却十分难练,不仅需要深厚精粹的内力,还需要天赋悟性,每使出一刀,若是稍有差错,都有可能耗尽浑身精力,所以这六招刀法都属于不能轻易使用的禁招,若非为了救人,罗三也不会贸然施展这一刀的。不过第十三招《烈日当空》他练成的时间还短,一刀使出,已经觉得精疲力尽,若非罗五护着他退回刀阵,只怕已经被那些侍卫乱刀分尸了,饶是如此,刀阵也开始崩溃,不过片刻,罗氏兄弟和褚老大都是浑身浴血,眼看着就要被敌人攻入内线。 到了这种时候,罗氏兄弟心中的傲气早已经烟消云散,既然没有求饶的勇气,就只有期望杨宁来救援他们了,忍不住偷眼向量听那边望去,却只见颜紫霜剑势如虹,剑光缥缈,几乎已经看不清剑影,雪亮的剑光和淡青色的剑影纠缠交错在一起,剑光纷落如星尘,令人看上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只觉杨宁似乎已经优势不在,四人都是一阵心慌,手上的刀法也不免有些凌乱起来。 杨钧眉梢略微舒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出言问道:“颜仙子是否有希望获胜呢?据本王所知,翠湖这一代的弟子,武功最出色的是平仙子,就连平仙子都不能战胜魔帝,那么是否颜仙子的武功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平仙子呢?” 紧紧护在杨钧身后的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以他们的身份武功如何可以评断翠湖、魔门新一代青年高手的高下,可是豫王殿下有问,却又不能不答,正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淡如烟云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道:“武功到了翠湖平仙子和魔门帝尊这等级数,内力的深浅以及招式上的高下都不能代表他们真正的实力了,他们之间的每一战,胜负的关键不仅依靠天时地利人和,还要看各自的谋略和心境,其中繁复诡谲之处,不亚于两军交锋,勾心斗角,凶险之处犹有过之,今日夫子庙一战,不过是双方彼此试探对方的底线深浅罢了,还算不得真正的交手,一旦他们分出胜负,结果就是天壤之别,胜者必能成为一代宗师,从此迈入大道的门槛,败者纵然不死,只怕也是壮志消磨,若没有大智慧,只怕从此沦落苦海,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颜仙子为了天下苍生一向奔波劳苦,在武道修为上不免略逊一筹,还没有和魔帝一战的能力,她今日勉强迎战,定然是有败无胜。殿下莫要看颜仙子此刻占了上风,其实颜仙子的剑法节奏已经被魔帝所控,速度越来越快,这样一来,迟早都会超越颜仙子武功的界限,一旦颜仙子不能再掌控手中之剑,剑上蕴含的真气必然不受控制地激荡出来,外强中干,魔帝就可一战而胜,颜仙子只怕性命不保。” 杨钧心中微凛,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立着两人,其中一人是侍卫统领苏守义,另外一人却是个灰袍僧人,看相貌,这僧人大概四十多岁年纪,容貌秀逸,剑眉星目,神态雍容清雅,若非头上戒疤宛然,不像是一个弃绝红尘的僧人,倒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大儒,但是听他言谈,却又是一个绝顶高手,令人一见心中便陡起疑云。杨钧深吸了一口气,撩衣下拜道:“侄儿拜见王叔,王叔一向安好?” 见杨钧向他施礼,那僧人也不闪避,只是坦然而受,待杨钧起身之后,却又双手合十还了一礼道:“施主不必多礼,贫僧广渡,见过豫王殿下。” 第三章 天罗地网(四) 第十二卷第三章天罗地网(四) 钧微微皱眉,他自然明白广渡的意思,竟然是不再以居,他知道一些这位王叔的往事,也明白其中原委,只能无可奈何,不过既然广渡依旧受了自己的大礼,显然这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便也刻意忽略过去,只是忧心忡忡地道:“王叔一向在江宁兰若寺潜修,想必是亲眼看到了魔帝和平仙子的交手,那魔帝果然如此高明,可以毫发不伤地击败颜仙子么?” 广渡淡淡道:“贫僧苦修三十余年,但在魔帝和平仙子面前,却只能俯首认输,若非如此,怎会眼睁睁地看着魔帝杀害了贫僧的随侍弟子悟尘,却又任其扬长而去呢,颜仙子必败无疑,不过二十招内想必还能支撑,殿下还是想想应该如何善后吧。” 杨钧双目神色闪烁不定,试探着问道:“若是王叔和颜仙子联手,是否会有转机呢?” 广渡垂首敛眉道:“若是如此,纵不能胜,也可脱身,只是这样一来,必然激怒魔帝,一旦他放手大开杀戒,纵然是贫僧和颜仙子联手,也不能遏制他的屠杀,殿下是准备用自己的忠心属下换取颜仙子的性命么?” 杨钧毫不迟疑地道:“我虽然爱惜属下的性命,但是颜仙子的作用举足轻重,可谓不能或缺,还请王叔出手,只需尽量缠住魔帝,容本王和他商量一下,或者能够不伤和气地解决问题,想必魔帝来此不过是为了迁怒而已。若能寻回剑绝尹青萍,双方未必没有转寰的余地。” 广渡有些惊讶地道:“原来是天威地女儿失踪了,据闻魔帝和那丫头情深意重,乃是一双爱侣,怪不得他今日竟然会在兰若寺如此失态,就连悟尘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都不放过,唉,这也是悟尘时运不济,以致身遭惨死。殿下。当年贫僧和尹天威曾经并肩作战,他的女儿也算是贫僧的世侄女,从前沦落江湖也就罢了,贫僧是鞭长莫及。今日她在江宁遭难,贫僧若是袖手旁观,只怕对不起泉下故旧,还请殿下答应贫僧。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救出来才好。” 杨钧心中苦笑,自己这位王叔什么都好,文武全才,上马作战。下马理政,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只可惜有几分妇人之仁。常常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生出是非。若非如此。也不会在二十年前一怒之下削发为僧,他心中虽然暗自腹诽。但是现在毕竟要倚重他,所以恭恭敬敬地道:“王叔放心,只要魔帝罢手,本王就会安排下去,这江宁虽然是越国公的封地,但是江宁三卫都是朝廷的驻军,本王会传令江宁将军夏谦,让他密切配合魔帝,将江宁城出入道路全部封锁,全部出动寻找青萍小姐的下落,无论如何,本王也不希望和魔帝这样地人物反目成仇的。” 广渡满意地一笑,正要说些什么,蓦然间目光一凝,身躯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向场中扑去,在他眼中,那漫天的雪光青影已经烟消云散,只有杨宁袖中逸出的一道青色剑光夭矫如青龙一般直直刺向颜紫霜地前胸要害,这一剑直截了当,看似寻常,让人怀疑魔帝怎会施展出这样普通的一剑,但是广渡看在眼中,却觉得这一剑中蕴含了无数微妙的变化,令人目眩神迷,虽然不明白颜紫霜为何败得如此之快,可是广渡唯一的选择就是上前相救。 颜紫霜地资质悟性也是万里挑一,否则怎会被岳秋心列入门墙,委以重任,虽然她因为心中的种种窒碍,以致武功略显逊色,可是武道见识却也是出类拔萃的,早在剑势的节奏被杨宁控制之后,她就知道了胜败地结果。可是在她心目中,战败不等于死亡,所以她几乎是绞尽了脑汁思索脱身的法子,而在发觉广渡到来之后,她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对于这位隐居在兰若寺地夏王杨宸,她知之甚深,此人虽然已经出家为僧,可是性子却颇倨傲,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轻易出手,而她要做地就是提前引发杨宁地最后一击,诱使广渡出手,这样做虽然很是危险,可是比起让杨宁从容发动之后所要面对的处境,还是要好一些地。 一念至此,颜紫霜蓦然收敛剑光,竟是将自己的数处要害全部暴露出来,而杨宁在神情微讶之余也果然是一剑穿心而刺,虽然面临丧命的危险,可是颜紫霜眼中却已经是一片坚毅之色,手中宝剑更是不闪不避的反击过 明如雪的剑光迎上凝青剑光,以攻对攻,毫不示弱。恶颜紫霜的行径,看到这一剑却也不免露出赞叹之色,不过赞叹归赞叹,手中的凝青剑也丝毫没有留情,双剑的剑尖在空中相杰,发出一声刺耳的铮鸣,凝青剑趁势而入,颜紫霜的佩剑寸寸断裂,宛若搅碎了漫天冰霜,断剑,裂锷,碎柄,凝青剑长驱直入,向颜紫霜的咽喉刺去。颜紫霜虎口迸裂,玉手之上尽是宝剑碎片飞溅而划破的伤口,滴滴鲜血渗透出来,透出一种残酷的美感,原本秀雅如玉,清丽出尘的花容已经一片惨淡之色。饶是如此,颜紫霜仍然没有束手就缚的打算,清明透彻的一双明眸闪现出决然之色,手中已经多了一柄精致的犀角匕首,划出一道道寒芒,迎上眼前的剑光,但是两人强弱之势已经昭然若揭,杨宁清秀冰寒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一抹喜色,显然很是欢喜见到敌人授首。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广渡的身形已经出现在杨宁的剑下,隐在袖中的一只右手硬生生向凝青剑抓去,掌缘堪堪触到剑锋,手掌连同小臂都浮现出青黑色,宛若铜浇铁铸一般,不像是血肉之躯,剑掌相交,更是发出铮然声响,除了留下一道白痕之外,竟然没有破肤见血,若非可以清晰看到广渡手臂上的肌肤纹理,杨宁只怕会以为这人的右掌是金石铸成的呢,忍不住眉峰微耸,杨宁厉声道:“好一个《青罗掌》,看剑。”话音未落,杨宁的手腕仿佛变得柔若无骨,一个翻转,凝青剑已经剑走偏锋,淡青色的霜刃如同一条吐信的毒蛇一般挑向广渡的咽喉,这一变化几乎绝不可能发生,却在杨宁手中施展出来,剑路显出几分诡异莫测的味道来,几乎是同一时刻,广渡的右掌已经到了杨宁的前胸,转瞬之间,两人都已经陷身绝境,一个照面之下就是生死相搏,却也是非常罕见。最后,凝青剑从广渡颈侧穿过,而广渡的手掌也擦着杨宁的左肩而过,虽然凶险无比,却终于没有生死相见。颜紫霜原本提到了咽喉的芳心这才放了下来,如果没有广渡和她联手,她终究要面对战败身死之局,略略调理了一下气息,颜紫霜身形一闪,已经飘到了杨宁身侧,一柄匕首宛若游鱼一般,在杨宁四周伺机而动,广渡的掌法大开大阖,抵住杨宁的利剑,两人一正一奇,渐渐稳住了阵脚。 杨宁来此之前,早已经心有所料,见状不仅没有气馁,一柄凝青剑反而越发灵动起来,青色的剑影飞旋往复,防守时固若金汤,进攻时风驰电掣,丝毫不露颓势,一时间竟是平分秋色的局面,不过对这样的局面,颜紫霜、广渡,甚至杨钧都可以乐见其成,杨宁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目光一闪,看到了勉强尚可自保的罗氏兄弟,心中不由一动,又瞥了几眼,突然扬声道:“罗七,皓月西沉。” 罗七这时候原本已经被几个悍不畏死的侍卫迫得连连后退,眼看刀阵就要彻底崩溃,耳中突然听到杨宁请冷如冰玉的声音,只觉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也顾不得思索,手中宝刀飞旋,幻化成皓月当空,然后斜斩而下,正将一个侍卫双手砍断,这个侍卫一声痛呼跌倒在地,拦住了其他侍卫的道路,罗三趁机退回本阵。还没有等他喘过气来,杨宁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道:“罗三,日月经天,罗九,光明远照。”罗三和罗九都下意识地施展出杨宁指点的昭示,两道耀眼的刀光扭曲着融为一体,竟然将一个侍卫生生劈成了两半,这一下,罗氏兄弟信心大增,都是凝神听着杨宁的指点。 杨宁手中凝青剑挥洒自如,口中却不间断地指点着罗氏兄弟,他对光明宗的武功了若指掌,那些侍卫的招式更是瞒不过他的眼睛,初时不过偶然指点几句,让罗氏兄弟转危为安,过了一会儿,他将罗氏兄弟的武功深浅也看清楚了,指点起来更是得心应手,有时候只需念到招式的头一两个字,罗氏兄弟就可以心领神会。不过片刻,他们四兄弟的光明刀阵已经固若金汤,刀风劲气更是渐渐扩散开来,沾肤欲裂,就连原本被他们护住的褚老大,也耐不住刀阵的威势,不得已蹿了出去,在人群中一顿好杀。 第三章 天罗地网(五) 第十二卷第三章天罗地网(五) 渡和颜紫霜见状都是连出杀招,但是不论两人如何费都难以阻止杨宁出声指点罗氏兄弟,两人自然是心焦如焚,杨宁见时机成熟,蓦然一声长啸,声若猿啼鬼鸣,令人神不守舍,心旌动摇。颜紫霜也还罢了,她修炼的《明心见性》心法最能维系灵台清明,不过是微微一惊,广渡虽然是佛门弟子,却不如她,只觉眼前一黑,朦胧中似乎看到无数死在自己手上的冤魂厉鬼向自己扑来,手下不由一顿,和颜紫霜的联手防线不免漏出了一线破绽,杨宁的凝青剑得理不让人,趁隙而入,刺破了颜紫霜的衣衫,一抹血光在青影中迸现。颜紫霜踉跄而退,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快到了极点,仿佛变成了茫茫青影的剑光已经如影随形一般追袭而来,颜紫霜心中嗟叹,自知无幸,手中匕首化作一道银虹,脱手向杨宁掷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同九天凤鸣的长啸声破空而来,那啸声绵绵滚滚,速度极快,啸声初入耳中,犹在百丈之外,第二声长啸响起,已经近在咫尺,第三声还未停息,一道清明如霜雪的剑光已经向杨宁后心射去。这时候杨宁已经击落了颜紫霜掷出的匕首,正要乘胜追击,好取了颜紫霜性命,啸声入耳,不由双眉紧锁,竟然毫不犹豫地反身一剑,阻住那追魂夺命的一剑。那人也没有继续追杀杨宁,反而收剑停住身形,剑光散去。众人才看清楚,原来一剑逼退杨宁的竟是一个荆钗布裙,长身玉立,容颜冷若冰雪地绝美女子。 杨宁眼中闪过一缕怨怼,身形一闪,如同鬼魅一般在空气中缓缓隐没,再度闪现时已经出现在褚老大身边,手中剑光一闪,将一个正向褚老大进攻的侍卫一剑斩杀。鲜血飞溅,不过这一剑不像是杀敌,倒有几分泄愤的意味,骇得诸侍卫纷纷退后。不敢再战。褚老大早已精疲力尽,当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肯站起来,罗氏兄弟见敌人退去。也来到杨宁身后,方才他们得到杨宁指点,才能反败为胜,所以心中自然多了几许敬意。下意识地严阵以待,将杨宁的后背护得严严实实。 颜紫霜明眸如水,尽是感激之色。一声轻呼道:“平师姐。承蒙你出手相助。此恩次德,小妹刻骨铭心。终生不忘。”话音未落,唇边已经淌下一缕血线来,虽然杨宁最后那一剑没有得手,但是如丝如缕的剑气早已经深入肺腑,令她身负重伤,若没有十天半月的静养,只怕是后患无穷。 平烟冷冷看了颜紫霜一眼,眼中闪过一缕寒芒,却没有理会她,只是对杨宁冷冷道:“决战之约未至,我不愿和你为难,但是颜紫霜是我的师妹,我愿不能任由你取她性命,你怎么说?” 杨宁眉宇间闪过桀骜不驯的气息,冷然道:“就是翠湖宗主当面,我也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既然是你替她讲情,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我不杀她就是,不过你最好让她学地聪明些,若是再敢和我为难,哼!” 听到杨宁这番话,颜紫霜眼中不禁闪过一缕诡异的神色,迅速地瞥了平烟一眼,眼中多了几许戒备,平烟却不理会杨宁话语中的挑拨之意,事实上她心里明白杨宁可能当真是实话实说,只是冷冷一晒,道:“那么你还不走,难道这个时候你还想和我动手么?” 杨宁冰冷的目光在杨钧身上掠过,淡淡道:“自然不想,若是和你拼个不死无休,谁去救青萍呢?不过我今天来这里,除了杀颜紫霜之外,还有一个目地就是向豫王殿下索取消息,颜紫霜被你强行救下也就罢了,难道豫王殿下你也要护住不放么?你应该很清楚,我之所以退让一步,只是不想多生是非,可不是怕了你。” 平烟皱眉不语,她自然明白杨宁言外之意,但是如果让她眼睁睁看着杨宁对付杨钧,却也说不过去,无论如何她都是翠湖弟子,而这位豫王殿下正是翠湖宗主选定的护法,若是杨钧有所损伤,自己袖手旁观,只怕宗主那里说不过去,可是如果再出手拦阻杨宁,只怕风波再起。 正在平烟犹豫不决的时候,杨钧已经从属下死伤迭籍的惨况中清醒过来,分别望了一眼衣衫染血地颜紫霜,神色略显疲惫的广渡,还有风华绝代,冷漠如霜的平烟一眼,目光最后落到杨宁身上,朗声道:“子静,我明白你的来意,本王对天立誓,青萍小姐地失踪绝对与我无关,我定会派遣属下助你寻找明月 小姐,定在江宁内外布下天罗地网,只要青萍小姐性定可以将她救出来,今日的冲突本王不会放在心上,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杨宁目光冷漠如冰,在杨钧身上一掠而过,寒声道:“罢了,若能寻回青萍,你我之间的过节一笔勾销,若是十日之内寻不回青萍,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说罢,一挥手,就要转身离去。 这时候广渡却上前拦住杨宁地去路,漠然道:“施主且慢,贫僧广渡,一向在江宁兰若寺潜修,帝尊在兰若寺滥杀无辜,本寺僧人悟尘不幸遇难,如今又在建康宫中大开杀戒,贫僧无能,不能将帝尊留下,但是施主难道也不准备给敝寺上下一个交待么?” 杨宁性子桀骜不驯,目中无人,杀伐决断,更是不受约束,就是杀人盈野,对他来说也是寻常事,可是在兰若寺听闻噩耗地时候,他几乎是神智不清,才会失手误杀了那个少年僧人,若是他神智清醒,纵然是杀了千百无辜之人,却也不会放在心上,惟有这个少年僧人,不想杀却杀了,才会让他心存愧疚。心中千回百转,杨宁拿定了主意,漠然道:“他叫做悟尘么,不错,他地确是无辜之人,我一时失手误杀了他,事已至此,不能挽回,就当我欠你们兰若寺一个人情吧,请转告贵寺主持,日后相逢,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可以给贵寺一个承诺。” 说罢,杨宁扬长而去,再没有回头的打算。广渡却也忘记了继续拦阻杨宁,竟是愣在当场,他自然知道杨宁这个承诺地重要,这少年乃是当代魔帝,武功又是出神入化,想必再过几年必然可以成为一代宗师,更是魔门未来的领袖人物,他的一个承诺有可能挽回千万人的性命,即使是原本身份尊崇的广渡,也觉得心动非常。当然他也听出了杨宁的言外之意,这个承诺是给兰若寺的,也就是说,除非是上下僧众大部分都同意,并由主持方丈亲自向魔帝提出,这个承诺才会有效。不止是广渡,杨钧和颜紫霜眼中都是神光闪烁,杨宁这个承诺可轻可重,若是不能好好利用,岂非可惜之至。 平烟见状,却是冷笑道:“豫王殿下、师妹,你们还是先想想能否寻到剑绝青萍小姐吧,我可是听子静说过,若是青萍有什么意外,他要大开杀戒,将有关无关之人斩尽杀绝,若真的到了那时候,别说一个小小的承诺,就是四大宗师挡在他面前,也未必能够阻住他滥杀无辜。颜师妹,你一向聪明伶俐,只可惜自视甚高,却忘记了龙有逆鳞,不可轻触,这尹青萍就是魔帝的逆鳞,不管那明月是受了谁的指使做下这等事情,都是自寻死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颜师妹,你也要好自为之,若是这件事情和你无关最好,若是你知道什么,最好赶快弥补善后,这一次我来的及时,你不过是受伤而已,若是十日之后,魔帝再度向你出手,只怕我也救不了你了。” 颜紫霜心中一颤,想起杨宁方才凶残的模样,也是不由一阵心寒,勉强笑道:“平师姐说笑了,小妹虽然不才,也是翠湖弟子,怎能做出绑架勒索的行径,青萍小姐究竟身在何处,小妹的确不知道,不过小妹也会发动翠湖门下,寻访明月的行踪,只是小妹身负重伤,需要静养数日,时间紧迫,不如师姐替小妹主持大局吧?” 平烟淡淡一笑,道:“这可不关我的事,若是剑绝尹青萍果然身死,只怕子静受此刺激,武功还会突飞猛进呢,这样的对手应付起来才有趣味,何况我是出世一系的弟子,这些事情可用不着我去插手,师妹还是自行设法吧。” 颜紫霜察言观色,只觉平烟神色冷漠中带着讥诮意味,知道这位师姐冷心冷情,除了武道之外别无所求,若非为了这个缘故,只怕也不会轻易罢手,放弃向杨宁的复仇,所以这番话多半是真心诚意,可是自己身在局中,既要保住青萍性命,又不能暴露明月的身份,这其中的关节需要仔细把握,但是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身负重伤,无法插手此事,而且豫王杨钧并不知道事情真相,多半会和唐家联手,在江宁布下天罗地网,帮助杨宁寻找青萍,也不知道明月是否能够逃脱追捕,想到此处,一时间只觉头痛欲裂。 第四章 铁骨冰心(一) 第十二卷第四章铁骨冰心(一) 青萍是在强烈的痛楚中清醒过来的,那种痛楚并不像是肢体断裂的剧痛,倒像是无数利刃在浑身上下的的每一块骨头上刮动一般,深入骨髓的痛楚一点一滴地向全身蔓延,周身上下早已经被冷汗浸透,就连衣衫摩挲肌肤的细微动作,也会带来一阵酸痛,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一下身躯,但是宛若海潮一般席卷全身的痛楚再度袭来,让她咬碎了银牙,若非她性子高傲,只怕已经呻吟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难以忍受的痛楚渐渐散去,青萍忍痛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花梨木床上,目力所及,只见头上的承尘精工细雕着兰草纹理,雪白的纱帐薄如蝉翼,轻软透亮,却令人看不见外边的景象,青萍用手一摸,只觉得柔滑细腻,带着丝丝凉意,心中一动,猛然想起来这帐子定是传说中的鲛绡帐,据说这种鲛绡乃是海中鲛人织成,冬暖夏凉,遮光透气,最适合制成纱帐。当然青萍心知肚明,这鲛绡并非是鲛人所织,但它的确是丝绢中的极品,一尺鲛绡便要百两纹银,就是皇宫中的妃嫔,能够拥有一条鲛绡巾已经是难能可贵,更别说这样一幅数丈长的鲛绡帐了。 伸手挑起鲛绡帐,青萍向外望去,正瞧见一扇青碧色的锦缎绣屏,上面用金线绣着金陵城图,金陵城外茫茫一线的正是浩浩长江。却是用银线勾勒出来地,绣屏右下角更是用朱红的丝线仿着印章模样绣出了小篆落款,青萍细细辨识,却是“明月流光”四个字。将这扇锦屏细细看过之后,青萍不由有些羡慕,说起来她也是心灵手巧的女子,女红上也极出色,但是她的刺绣和这扇精美绝伦的绣屏比较起来不免逊色几分,让她不由生出倾慕之心。 看了片刻。青萍耳中突然传来“咕咕”的响声,这才发觉腹中空空,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进食了,她挣扎着起身。只觉得虽然浑身发软,骨骼血脉之间隐隐作痛,但是还可勉强支撑,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着。却是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内衣,早已经被汗水浸透,粘在肌肤上微微发冷,她微微皱了皱眉。转身下床,双足落地,只觉得足下温暖。青萍记得这房间似乎是青石地面。不由好奇地向下望去。却发觉脚下踩的竟然是和青石地面颜色相仿地毡毯。扶着床沿站起身来,青萍想要绕过竹屏看看外间是否有人。这样一来不免触到了墙壁,入手一片微凉,却是光滑的很,却原来这墙壁上是用云母粉混合白灰在石壁上厚厚刷了一层,而且墙壁上没有丝毫缝隙,显然这是在山洞中辟出的石室,这间石室并无窗棂,石室顶部形似穹庐,按照周天斗数散布着无数明珠,石室之内弥漫着淡淡的珠光,宛若白昼。 又走了几步路,青萍才发觉自己地情形非常糟糕,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不得已休息了片刻,这才能继续行走,仔细揣摩自己的情形,青萍隐隐觉得自己应该是中了什么剧毒,不过她对医术只是略知一二,根本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剧毒,只是想必对身体有极强的挞伐,这才让自己如此虚弱,只可惜她对被杨宁点了穴道之后的事情全无记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受了毒伤,就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从未到过地地方了。 绕过绣屏,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间典雅华丽的女子闺房,左手处摆着一张花梨木的方榻,榻上放着两个描龙绣凤的蒲团,蒲团中间摆着一张木棋,棋上黑白相间,却是一副残局,榻后地墙壁被织锦帘幕遮挡住了,令人生出奇妙的感觉,似乎那帘幕之外别有天地一般。右手是一张和方榻同样材质的书案,案上摆着紫竹笔架,里面放着各色羊毫、紫毫,一方青黑色地端砚,里面墨迹犹新,一块细长地墨条用雪色丝绢裹着放在一边,碧玉狮子地镇纸下放着几张雪浪笺,上面墨迹淋漓,显然是不久前书写的。除了文房四宝之外,书案一角还放着一个阔口地琉璃花盆,清水上浮着几朵含苞欲放的水仙花,正吐着淡淡的幽香。书案后面是两个直抵屋顶的黑檀书架,琳琅满目,将整面墙壁都给遮住了。 青萍侧目望去,只见牙签满架,靡书不有,竟有许多珍本孤本是她也没有看过的。书案两侧各摆着一个青花瓷瓮,里面放着长长短短的卷轴,书架和绣屏之间摆着一具仙鹤香炉,里面燃着滴水香,若不可闻的清淡香气缭绕在书卷之中,令人生出书香满屋的错觉。 在石室中央,还摆着一张小圆桌,桌子上 具和几碟清淡精致的点心,还有一罐梗米粥,用手摸还是温热的呢。青萍也顾不得出声寻人,连忙取了一只瓷碗盛了米粥,一连喝了两碗,这才觉得腹中稍安,不过她知道此刻不应该吃得太多,免得伤了肠胃,所以虽然依旧感觉饥饿,却也不敢再多吃,只是拿了一块红豆糕细嚼慢咽起来。等到吃了五分饱之后,青萍觉得身上有了些许力气,便站起身来走到书案前,拿起镇纸,抽出一张花笺好奇地看去,只见白皙如雪的花笺上录着一首乐府。 “洞庭波起兮鸿雁翔,风瑟瑟兮野苍苍。浮云卷霭,明月流光。荆南兮赵北,碣石兮潇湘。澄清规于万里,照离思于千行。横桂枝于西第,绕菱花于北堂。高楼思妇,飞盖君王。文姬绝域,侍子他乡。见胡鞍之似练,知汉剑之如霜。试登高而极目,莫不变而回肠。”(注 这人写的是草书,墨迹龙飞凤舞,令人顿觉满纸云烟,不论是诗词风格还是笔迹都几乎没有闺阁女子的柔媚气息,读来更觉豪迈风流.,颊留香。青萍读罢只觉心中倾慕非常,越发以为此间主人定是个绝世风流的奇女子,她生平最是佩服这样的人物,虽然觉得情形蹊跷,也不由生出渴求一见的希翼之心。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行云流水一般的清越足音,青萍心中不知为何可以断定那人定是此间主人,虽然手足绵软,却依旧起身相迎,她刚刚站起身来,紧闭的房门就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外面的廊道一片黑暗,只有隐约可见的摇曳灯光,不过这一打开门,一股清新的空气几乎是立刻灌入进来,令人不由精神一振。 那人是从暗处走向明处,青萍一眼便看见了她的容貌,不由发出一声赞叹,只见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肌肤白皙如玉,樱唇黛眉,貌若孤射,这也还罢了,尤其是这女子体态修长,配合她身上的那一袭雪白织锦的男装武士服,越发显得身姿婀娜如柳,挺拔如竹。只看外表,已经令人心折,更别说这女子还有一双顾盼生姿的星眸,更给这女子添了几分睥睨天下的傲然风姿,只凭这对眸子,纵然是相貌平常,也能够在千万人中鹤立鸡群,更何况这女子的相貌也算得上是天姿国色,二者相得益彰,越发显得这女子光彩照人,龙姿凤章。 看了这女子的相貌,青萍虽然一向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也不免生出惭意,若是别的女子,只怕此刻已经是羡妒非常,但是青萍素来心胸豁达,所以只是在心底轻轻一叹,便露出欣喜之色,朗声问道:“请问这位小姐尊姓大名,小女子剑绝尹青萍承蒙照顾,感激不尽。还请小姐勿怪,青萍心中有些不解之惑,还请小姐赐教,我原本在宛转阁参加琴会,为何会在小姐的住所,还有一件最紧要的事情,我的义弟子静和翠湖的平仙子约战,不知道胜负如何,子静现在又在哪里?” 那少女嫣然一笑,宛若鲜花怒放,令人生出美不胜收的感觉,青萍只觉芳心可可,不禁赞叹道:“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小姐好生美貌,当真让天下女子羡煞!” 那女子仔细打量青萍的神态,只觉得她说来情真意切,丝毫没有违心之语,心中也生出好感,微笑道:“青萍小姐过誉了,谁不知道洞庭双绝,琴剑无双,今日相见,只觉百闻不如一见,还玉此刻还觉得那半阙《广陵散》绕梁三日,余音不绝,所谓魏晋风流建安骨,不过如此。” “噫。”青萍听到这里,不由惊讶出声,她上下打量了那少女半晌,才略显犹疑地问道:“莫非姐姐竟然是沉香阁的素娥小姐么?”她想来想去,也只有宛转阁中的数人才听过自己弹奏那半阙《广陵散》,其中的颜紫霜和秋素华,她都认得,那么就只有那位隐在帘幕之后的素娥才有可能是眼前这个女子了。虽然这两人举止气度迥然不同,但是仔细想想,她在宛转阁的时候始终没有站起身来,更是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前后对照,倒也是说得过去。 那少女粲然一笑道:“我叫李还玉,这个名字虽然不见经传,但是我的封号锦绣郡主想必青萍小姐是听说过的,这次我冒充蜀中名妓素娥东来金陵,原本是想见一个素闻其名,未见其面的故人,顺便也想以琴会友,想不到却见到了青萍小姐这样的奇女子,剑绝如此,琴绝想必更不等闲,只怕以后我都没有勇气弹琴了。对了,你我既然有缘相逢,又是年龄相仿,还玉今年十九岁,青萍小姐若是不嫌弃,就称呼我一声姐姐吧。” 第四章 铁骨冰心(二) 第十二卷第四章铁骨冰心(二) 青萍再也掩饰不住惊讶的神情,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李还玉竟是锦绣郡主,锦绣郡主乃是汉王唯一的嫡女,早有美名流传在外,据说是位德容双馨的倾城佳人,想不到竟然会在招亲选婿之前到了金陵,如此冒昧的行径若是传扬出去,只怕汉王的颜面都会受到一些损伤。其实青萍和很多人一样,都想过锦绣郡主可能会派心腹之人前来考察皇室和各地诸侯的请婚使的德才,尤其是小郡主李芊芊的出现,更让许多人有了这样的误解,因此更没有人想过李还玉会在金陵,毕竟谁也不会相信李还玉竟会做出这样“多此一举”的事情来。 青萍心中千回百转,淡淡道:“原来是锦绣郡主当面,请恕青萍毒伤在身,不便行礼,青萍昔日在江湖上流浪的时候,曾经听人说过当今天下有四位身份容貌才情相近的绝色美人,第一位是当今天子的皇妹,排行第六的兰阳公主杨妍,至今待字闺中,并未许人,第二位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未婚妻子,幽冀左将军方桓的掌上明珠方雁小姐,第二位是越国公爱女海陵郡主,已经下嫁东阳侯师冥为妻,郡主虽然屈居第四位,但是很多人都说这是因为汉王权势不如幽冀、江宁,若论德容功貌,当数郡主第一,今日青萍有幸见到郡主芳容,只觉也当如是。只是不管郡主何等身份。前来江宁的目地究竟是什么,都和青萍无关,为什么郡主却要将青萍软禁在石室之中呢?若是青萍没有听错,郡主在进入石室之前的步伐进退不一,显然外面的这条甬道里面别具匠心,并不容人任意出入,请问郡主,青萍可有说错么?” 李还玉轻笑道:“青萍小姐言重了,所谓的四大绝色。无非是皇室藩王的妻女中的佼佼者,还玉若是没有这个郡主身份,恐怕也不能滥竽充数了,其实若论才貌。翠湖平仙子、颜仙子,还有洞庭双绝,都不在还玉之下,只是因为身份的缘故。没能入选罢了。其实仔细说起来,青萍小姐和绿绮小姐也是尹天威尹将军的爱女,更是清绝先生的传人,若是早些有人知道。只怕这四大绝色就成了六大绝色了。至于小姐责备还玉软禁于你,还玉可要喊一声冤枉了,其实我可没有软禁小姐地意图。就让我将前后因果讲个清楚明白。若是青萍小姐觉得还玉的行为不妥。那么我必定会亲自送青萍小姐离开此地。” 李还玉一边说着话,一边引着青萍走到旁边的方榻上。等到青萍落座之后,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还玉也不敢相瞒,青萍小姐的确是中了奇毒,此毒名叫‘七日蚀骨散’,厉害无比,中毒之人七日之内要经受种种折磨苦痛,周身上下经脉骨骼都会被此毒渗透,一旦到了第七日,若没有解药,就会骨肉消蚀,化成一滩清水。不过此毒若只有这些特点,也还算不上什么奇毒,最为可怕地是想要解去‘七日蚀骨散’,唯一的法子就是以毒攻毒,中毒之人不仅需要连续服上七天解药,一天也不可少,在解毒过程中,因为解药和毒药彼此相攻,对身体大加挞伐,还要经受更加痛苦的折磨,事实上经常有人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而自杀。而且解毒过程中不能受人惊扰,若是发生什么意外,以致气散功消,剧毒就会趁机散入周身血脉,那可是必死无疑。这个地方清静隐蔽,很少有人知晓,外面地甬道又是机关密布,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人可以擅自进出,正好让青萍小姐在此安心解毒,还玉一片苦心,还请小姐明鉴。” 李还玉语出惊人,她一边说话一边暗自打量青萍的神色变化,只要青萍稍有动摇畏惧之色,那么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岂料青萍自始至终神色不过微微一动,好像中毒地并非她自己一般,到了最后,眼中更是流露出疑惑的光芒,也没有掩饰的打算,坦然道:“若是如此,青萍自然该向郡主拜谢地,只是小女子还有几件事不明白,我与郡主素昧平生,并无恩怨,为何郡主要出手相助,又是煞费苦心将我安置在这等洞天福地,又是谁用毒害我,子静为何不在身边?” 李还玉心中暗暗钦佩,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死亡地威胁前如此沉着冷静地,心念数转,叹息道:“原本还玉还不想这么快就将事情经过告诉小姐,唯恐小姐心急如焚,气血震动,影响了解毒的效果,但是现在看来,若是还玉坚持不说,只怕小姐反而会心生猜疑,将恩作仇,反而不美,只得明言了。宛转阁琴会已经是十二个时辰之前地事情了,当日子静和平仙子双双离开,从此再无音讯,一个时辰之后,东阳侯师冥突然率军包围宛转阁,欲要擒拿长江水寇余孽,虽有幽冀吴先生为小姐作保,但是两家仇怨已深,东阳侯坚决不允,还玉见情势不好,便带着小姐突围逃出,只恨那胭脂书生秋素华心肠歹毒,居然无声无息地向小姐射了一枚毒针,若非还玉还懂些医道,只怕青萍小姐已经香消玉殒了。这三日来,还玉亲自侍奉小姐更衣解毒,不敢假手侍女,就是担心被人知晓救走剑绝的素娥就是锦绣郡主,若是我的属下知道,他们定然不想和唐家反目成仇,若是暗中作梗,只怕还玉也不能保住小姐的性命了。”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心口剧震,猛然站起身形,声色俱厉地问道:“子静怎么会没有回来,他出了什么事情?”话音未落却只觉肺腑中犹如火焚,不过数息时间,在昏睡中已经熟悉的剧痛再度袭来,让她再也站立不住。软倒在方榻之上,随之而来的如同海浪一般无休无止地痛楚让她的神智也渐渐模糊起来,只是灵台中一线清明却让她维系着与生俱来的傲气,竟是紧咬牙关不肯呻吟出 李还玉看在眼中,也不觉心中赞叹,这“七日蚀骨散”的厉害之处是她亲眼见过的,纵然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未必能够忍耐得住,想不到青萍这样一个貌若花柳的女子竟能忍住不发出呻吟之声,她也不急于出手相救。又过了一会儿,只见青萍的一双眸子已经渐渐黯淡下去,就连毫无血色的樱唇也已经显出了被咬破地血痕,浑身冷汗已经将衣衫浸透。显然神智已经渐渐失守,这才起身走到青萍身边,先用一条丝帕塞到青萍口中,免得她痛楚昏厥之时咬伤了舌头。然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包金针,一一刺入青萍身上的重穴,她的手法绝妙无比,不过片刻。青萍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虽然黛眉微蹙,似乎仍然能够感觉到身体里面地痛楚。但是最艰难的时候总算是已经过去了。 李还玉微微一笑。收起金针。伸手探视了一下青萍的腕脉,见她体内的剧毒已经渐渐平复下来。这才微微一笑,随手拉开方榻之后地那一道帘幕,露出一扇几乎和石壁同色的木门,推开木门,一股温暖的雾气迎面扑来,那里面也是一间石室,室内一角有一个衣柜,中间有一个数丈方圆的水池,池中凿出了一级级地台阶,可以让人直接走到底部,除此之外,在水池两头,各有一个莲花雕塑,此刻正汨汨冒出热气腾腾的清水来。 李还玉除去武士服,露出贴身的雪色内衣,然后又解开青萍地衣裳,抱着她走入水中,用双手托着青萍地身躯,让她不至于沉没水中,滚热地清水似乎将生命的力量重新赋予给了这个饱受毒伤折磨地少女,过了不久,青萍肌肤纹理中原本隐隐流动的黑色似乎淡了许多。过了小半个时辰,青萍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凤目之中先是一阵迷茫,继而恢复了清明,目光落到浑身湿透的李还玉身上,不由露出惊讶之色。李还玉也不好受,这么长时间搀扶着青萍,再加上浴池里热气腾腾,汗湿的头发密密贴着额头,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染了红霞之色,眉目间露出疲惫之色,见到青萍醒来不禁笑道:“好了,你终于醒了,唉,都是我不好,告诉你子静的事情,让你气急之下毒血攻心,不过我已经替你用过了金针,只要再让你在热水里泡上一个时辰,就可以暂时压住毒性了,幸好我原本就安排好了让你沐浴更衣,要不然可就麻烦了。不过你可不能再激动,否则就是华佗再世,也没有法子救你了。”青萍听到此处不由心中感激,姑且不论这位郡主对自己是何等用心,但是以她的尊贵身份竟肯亲自照料自己,这等胸怀气度也足以令自己刮目相看了。 心中百味杂陈,青萍低声致谢,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无意中一低头,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已经被李还玉除去,更被李还玉紧紧抱在怀里,两人肌肤相亲,几乎毫无空隙,不由俏脸一红,连忙挣脱开李还玉的双手,整个人都沉在水中,赧颜道:“我知道了,还请姐姐替我拿件衣服来。”李还玉见到青萍如此娇羞,纵然同为女子,也不觉微微心动,心中暗道:“这杨宁也当真好福气,竟有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对他痴心一片。”表面上却不曾流露出丝毫情绪,只是笑道:“好,你等一下。” 李还玉起身走出浴池,毫无顾忌地将紧紧贴在身上的湿衣脱下,露出羊脂白玉一般纯洁无瑕的娇躯,从衣柜里取了另外一件穿上,又将武士服穿好,然后取了一件宽大的寝衣递给青萍。自始至终,青萍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用余光瞥了几眼,只觉得这位郡主的娇躯宛若玉雕一般,当真是绝色倾城。接过寝衣,青萍却不肯出来,李还玉醒悟过来,微微一笑,转身走出了浴室,青萍这才从水里出来,用放在池边的绸巾拭干身体,然后披上寝衣走了出去。 走回居室,只见李还玉神清气爽地坐在方榻之上,正拿着一枚棋子在那里观看棋局,青萍犹豫了一下,走到近前下拜道:“多谢郡主救命之恩,只是还请郡主明示,子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郡主为何对青萍如此关爱呢?” 李还玉心中微震,她将青萍安排在此处,让她孤立无援,又不肯直接解去青萍身上的剧毒,让她时时有生命之险,以此来摧折青萍的傲气,却又用富贵清逸的环境来消磨青萍的心志,其中包含了莫测心机,都是为了削弱青萍的心志。而她坦诚自己的身份,作出坦荡的姿态,方才更是不惜自己尊贵的身份,亲手伺候青萍沐浴解毒,正是为了博取青萍的信任,刻意制造出肌肤相亲的共浴场面,更是为了消除青萍心中的戒备,营造出知心姐妹的假象。自始至终她的目的就是要骗取梦寐以求的七煞鱼龙阵,虽然青萍已经落入她手中,可是早已知晓青萍宁死不屈的性情,她就决定,七煞鱼龙阵奥妙无穷,往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为了确保自己得到的是真正的七煞鱼龙阵,就不能使用重刑逼供,还是使用怀柔手段的好。 可是想不到原本似乎已经动摇的青萍出来之后第一句话仍然如此犀利,剑绝心志之坚,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可以比拟的,李还玉虽然自恃身份,瞧不起江湖女子,此刻也不由生出钦佩之心。她更明白此刻青萍心中仍有猜疑,自己若是再出言搪塞,只怕原本赢得的信任就会荡然无存,略一思索,已经拿定了主意,李还玉淡淡道:“魔帝生死未卜,但是此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不定他和平仙子是到了什么隐秘所在比武去了,毕竟他们这等身份的高手,恐怕不喜欢被别人围观两人的决战。至于我为什么救你,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爱屋及乌,你是我李还玉未婚夫婿的义姐兼情侣,我若不救你,只怕他回来之后定会怪我吧。” 第四章 铁骨冰心(三) 第十二卷第四章铁骨冰心(三) 青萍原本全神贯注地听着李还玉的回答,想从话里话外听出一些蛛丝马迹,只要明白了李还玉真正的用心,她才能决定下一步应该如何应对,而且她心中早已经有了准备,如果李还玉的要求太过苛刻,那么她宁可自尽而死,也断然不会让这女子有机会利用自己挟制子静。但是李还玉的回答太过出人意料,“未婚妻”三个字入耳,青萍只觉心神一阵茫然,下面的话再也听不进去,肺腑之中血气冲激,俏脸上先是一阵嫣红,继而又变得苍白如纸,眼睛狠狠盯着李还玉,一瞬不离,原本明媚的凤目深处透出凄厉逼人的寒芒,宛若可以切金断玉的绝世宝剑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李还玉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好整以暇地端起一盏香茗,隐藏在淡漠如烟的水汽之后的明眸却在暗中打量青萍的神情,她心中有些好奇,这样一个聪明灵秀的女子,如果知道自己的爱侣早已和别人有了婚姻之约,不知道是震惊慌乱还是愤怒无比呢?不过她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被青萍那双气势凌人的眸子一望,仍然不由手腕轻颤,寒毛倒竖,她连忙暗自运转内息,直到周身上下感觉到了少许温暖之后,她才勉强微笑道:“怎么,青萍小姐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么?难道子静没有告诉你,他还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么?” 青萍缓缓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合上双目,运用师门秘传地心法调息了片刻,这才感觉到气息调顺,肺腑中那种似乎要爆裂的痛苦渐渐消散无踪,虽然在李还玉的骤然突袭下,她不由心神失守,险些再度促发了毒伤,但是她毕竟是清绝先生的弟子。立时发觉自己情形的不妥,这才静下心来运功调息,缓和了伤势。这样一拖延,她灵台渐渐清明起来。发觉了李还玉这番话语的破绽和不明之处,冷然道:“郡主何出此言,子静虽然贵为魔帝,但是终究不过是江湖中人。宛若无根浮萍,漂流四海,郡主乃是汉王爱女,身如青鸾之贵。若无丹凤合鸣,岂非明珠暗投,怎会和子静有婚姻之约。” 李还玉见青萍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心中不禁一喜。她刚才不过是试探一下。虽然这样很是有些冒险,如果青萍因为这个消息受到惨重的打击。甚至对自己产生怨恨,那么无论自己如何施展手段,都不可能骗出想要的秘密,但是根据她的了解,剑绝应是聪明高傲地女子,这样的对手虽然棘手些,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越是如此,她就越有信心可以得手。心中千回百转,不过李还玉可不会再继续刺激青萍了,放柔语气道:“青萍小姐,以你和子静的交情,莫非现在还不知道子静就是先皇和圣烈大皇贵妃的唯一子嗣,当今天下之下,身份最为贵重地九殿下杨宁么?李还玉和魔门武道宗嫡传弟子,未来的魔帝之间自然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信王杨宁和锦绣郡主却是门当户对,良缘天成。” 青萍虽然早已猜到李还玉也知道杨宁的身份,但是真正听到李还玉的回答,那最后地一线希望彻底断绝,仍然觉得心中一阵茫然,娇躯微微颤抖之下,几乎已经站立不住,但是她仍然不甘心,厉声问道:“纵然子静是什么九殿下,你也当真是锦绣郡主,可是根本没人听说过你们两人之间有过婚约,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再说,你若当真是锦绣郡主,为何会大张旗鼓地招亲选婿,这岂不是悔婚别嫁,我不信素重信义的汉王会如此做。” 李还玉淡淡一笑,道:“这桩婚约千真万确,青萍小姐信或不信,都不能抹煞这个事实,本郡主原本没有必要解释,不过青萍小姐既然和子静情投意合,若是我不说清楚,只怕小姐思虑太过,伤了玉体,也罢,本郡主就勉为其难,让小姐看看证据吧。”说罢李还玉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一堆书卷下面拿出一个锦盒放到了书案上。 青萍脸色数变,终于走到了书案前,伸手打开了锦盒,一看见里面的物事,只觉得天旋地转,娇躯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已经跌倒在椅子上,手臂打翻了锦盒,将里面的东西洒落在书案上,却是一封书信和一块玉珏,这块玉珏晶莹剔透,已经是千金难求,最难得地是表面生着血 理,宛若浴火凤凰,再加上这块玉珏所代表的意义,城。 虽然青萍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她早就听说昔日火凤郡主有三件信物,分别是烈焰旗、火凤珏、寒霜剑,更在清绝先生那里见过火凤珏地图形,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烈焰旗最后变成了郡主麾下军队地旗帜,早已天下皆知,寒霜剑原本是燕王亲赐郡主地佩剑,后来被郡主送给了龙骧将军罗骥远当作定情信物,虽然后来姻缘生变,但是宝剑并未收回,罗骥远能够在火凤郡主北上之时统管军务,就是因为佩有此剑的缘故,如今这柄剑已经属于燕王世子罗承玉,也就是象征着火凤郡主将幽冀地兵权传给了他。三件信物之中最负盛名,也最难得一见的就是火凤珏,这是火凤郡主的贴身信物,所至之处等于是郡主亲临,想不到今日竟然出现在这里,其中的含义何等明确。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灰,青萍神色木然地拿起那封书信,打开之后只看了几行就再也看不下去,上面的字迹铁划银钩,和清绝先生保存的郡主手迹颇为神似,看了上款落款,却是火凤郡主给汉王妃的一封书信,看信中的内容似乎是恭贺汉王妃新婚之喜,信末更是提出指腹为婚的约定,虽然语气有些玩笑,但是含义十分明确,到了这时,青萍就是想怀疑李还玉的话,也不可能了。 李还玉暗自窥看青萍的神色,只觉得青萍容颜苍白,眉宇间尽是灰心绝望,知道时机已到,便轻笑道:“其实家母和郡主原本是闺中好友,一时玩笑也是有的,后来郡主入宫之后,更和家母断了音讯,所以没有正式订下婚约,只是家母素来重诺,除非是郡主亲自说明这桩婚事不算数,否则绝不会让还玉悔婚别嫁,这一次招亲之事,乃是父王的意思,家母虽然不能阻止,却令我外出寻访九殿下的下落,希望能够在招亲之前有所讯息,也不知道是否苍天保佑,竟让我在金陵寻到了九殿下。” 青萍虽然心中沮丧,但是在她心目中最关切的还是子静的安危,听到这里神色一动,抬头看向李还玉,眼中露出疑问之色?李还玉知道青萍是想问自己子静的下落,却故作不知,淡然道:“不过寻访九殿下只是为了达成母妃的夙愿,我李还玉素来自负,我的夫婿纵然不是惊才绝艳,也应该是文武双全,否则就是有父母之命,我也绝不肯承认这桩婚姻。所以我设法说服了素娥,代替她参与琴会,就是想要暗中见识一下九殿下的风采,在我看来,子静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纵然武功高强,也不过是个莽夫,青萍小姐这般绝艳无双好女子,竟会对他情有独钟,也不知是否这位殿下前生修来的福分呢。”说到此处,李还玉眉梢眼角都露出一抹不屑之色,低垂的眼波却瞥向青萍,打量她的神色变化。 青萍只觉心中百味杂陈,先是一阵欢喜,她和子静之间虽然还没有白首盟约,但是早已两心相许,虽然她敢断定杨宁绝对不知道婚约的存在,也不会对别的女子动心,可是她也知道火凤郡主在杨宁心目中的地位,如果这桩婚约果真是火凤郡主订下的,那么杨宁恐怕会左右为难。可是如果李还玉也不承认这桩婚约,那么她和子静之间再没有任何障碍。虽然如此,青萍心中又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恼怒,子静有什么不好,虽然性子单纯一些,但是比起那些文武双全,心机深沉的所谓好男子比起来却真诚可靠多了,不过她心里虽然这么想,口中却勉强道:“郡主兰心质,自然要寻一位珠联璧合的意中人,青萍草莽出身,自然就只能将就了。”话音未落,却是嫣然一笑,宛若鲜花怒放,李还玉看在眼中也觉得眼花缭乱,方才那番话原本只有三分真诚,此刻却也有了七分,只觉得青萍若和那冷漠无知的杨宁相配,也算是明珠投暗了。不过她掩饰得当,一丝心意也没有泄露出来,只是含笑道:“好了,青萍小姐此刻可放心了吧,九殿下和平仙子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比武去了,顾及双方的因缘,我也只好代他保护你了,等到他安然返回,我自然会完璧归赵,这块火凤珏我留在身边也不妥当,就请青萍小姐代我还给九殿下吧。” 第五章 心狠手辣(一) 第十二卷第五章心狠手辣(一) 萍心中大喜,纵然李还玉对子静没有觊觎之心,可是意看到火凤珏落在李还玉的手里,若是换了别的女子,或者还会婉言推诿一下,可是她生性率直,方才那一番恭维已经是竭尽所能了,当下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玉珏。玉珏入手,顿觉触手冰凉,青萍这才灵台一清,生出羞涩之意,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赧然拜谢道:“多谢郡主成全,我自会转告子静此事。”话音未落,已经是满脸通红,眼中的冰霜利剑更是已经溶化成了万缕柔情。 李还玉看在眼中,眼中不禁闪过一缕得意的光芒,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青萍的信任,不过她当然不会急于求成,见青萍眉宇间神色疲惫,便托辞要去煎药,劝青萍到床上小憩片刻,青萍方才又经历了一次毒发,再加上精神上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这一松懈下来顿觉四肢柔软如棉,再也支撑不住,便依言躺到床榻上,不等李还玉离开,便已经昏昏睡去。 李还玉微微一笑,走到屏风外面,伸手往腰间一探,从荷包里取了一撮宛若香料的褐色粉末加入香炉之中,不多时,从香炉里面溢出的轻烟多了一缕淡淡的甜香,又过了片刻,李还玉听到绣屏之后传来的呼吸声越发轻微,知道青萍已经沉入梦乡,轻易不会醒转,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开石室。石室之外是一条黑暗的甬道,虽然每隔两丈都有一盏铜灯,但是黯淡的火光却只能照亮数尺地面。让整条甬道大部分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在幽暗地灯光下,李还玉沿着甬道缓缓走去,在这里,几乎每一尺每一寸的地面和石壁之内都布下了各种机关暗器,纵然是她亲自设计的甬道,也不敢随意行动,这条甬道的地面是斜斜向上的,而且七拐八弯,每隔十几丈距离都会有几条岔道。那些岔道里面,都布下了有死无生的机关,若是不明路径,误入歧途。定是必死无疑。 李还玉走了将近一拄香的时间才停住脚步,甬道尽头是一扇和两侧石壁严丝合缝的石门,李还玉在两侧石壁上各自轻拍了几掌,石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线耀眼的阳光毫无障碍地洒入进来,正落在李还玉地双目上,李还玉下意识地微合双目,直到适应了外面的光芒之后才睁开眼睛。她走出了石洞,石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她已经身在一个狭窄的小山洞里。洞内有一眼泉水。水流。使得这洞内十分潮湿,石壁之上都覆盖着青苔。石门之上也不例外,和左右的山岩浑然一体,若非十分细心地人,是万万不可能发觉这小小的山洞之中还别有洞天的。 李还玉低头走出洞门,眼前豁然开朗,洞外正是山道转折之处,一块突出山崖的巨石上搭着可以遮风蔽雨地木亭,山道两边和亭外的地面上衰草凝烟,野菊梗残,山崖上藤萝如瀑,比起夏日虽然已经残败许多,但是枝叶仍有一些绿意,虽然已经是深秋季节,但是此地犹有可以赏玩的风光,李还玉也不急着离开,缓缓走向木亭,立在亭中,负手远眺,身后是覆舟山的峭壁石矶,眼前是桑泊湖地漫天烟霞,放眼望去,湖水流光,山影连绵,秋意盎然,令人心神一畅。不过李还玉可没有心思观赏风景,只是反复研究着自己的计策是否还有破绽,她心思细密,若无把握宁可放过机会,这一次实在已经下了太大的赌注,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正在她沉思地时候,耳中传来急促地脚步声,李还玉不禁眉头微皱,她地属下不奉命是不敢上来打扰的,脚步如此急促,必然是出了大事,虽然如此,她也没有回头望去,只是淡淡抬头望着落日余晖,等着那人前来禀报。 不多时,从山道拐角处走出一个中年人,正是这一次代表汉藩前来参与集珍会地李溯,他额头上尽是汗珠,脚下虽然没有狂奔,但是步履十分匆忙,一看到李还玉,眼中闪过喜色,连忙走上前一边行礼一边说道:“郡主,大事不妙了。” 李还玉神色不动,冷冷道:“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慢慢说吧。” 李溯见李还玉如此冷静,情绪也渐渐缓和下来,喘了几口气道:“前日属下已经向郡主禀报过,那位魔帝大开杀戒,逼迫各大势力寻找剑绝的下落,属下已经遵照郡主的吩咐,让芊芊小姐出面,可以说已经敷衍过去了,但是可能是过了三天还没有动静,魔帝已经按耐不住了,今日下午,这位魔帝带着东阳侯的四个护卫亲自出面,将两个阳奉阴违的小帮派血洗,江东黑白两道许多不满之人出面阻止,都是铩羽而归,死伤无数,魔帝已经扬言,如果寻不到剑绝,一定是有人不肯出力,凡是被他发现和这件事有关的人或者帮派,甚至是存心敷衍的,都要接受惩处,属下听说就连行宫和越国公外围都有了其他势力的高手刺探,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有人惮于魔帝的残忍,闯入覆舟山庄寻找蛛丝马迹,一旦被人发觉郡主隐身此处,可能会生出无穷是非,还请郡主快些将剑绝处置了,沉尸湖底,或者毁尸灭迹,否则大祸不远。” 李还玉冷笑道:“看来我还是高看了许子静,这才几天啊,就已经沉不住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他是如此嚣张狠毒,恐怕还没有等他寻到剑绝,就已经逼得所有人联手将他除去了,只可惜那平烟也太没有用,竟然没有杀了他,否则我就可以慢慢逼迫出七煞鱼龙阵的阵图了,何必还要放下身段讨好那江湖女子呢?” 李溯沉容道:“郡主不可轻视了那魔帝,他虽然有着可以和翠湖一较高下的可怕身份,可是毕竟只是一个初出江湖地少年。除了武功之外再没有别的优势,他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胁迫无数高手替他效力,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而且这少年的心智也未必如同外传的那般单纯,今天他并没有亲自出手,而是令那四个鬼面护卫替他出手,根据 到的情报,这四个护卫的武功原本应该没有这样高强日之间就已经突飞猛进。刀下几乎没有三合之将,显然是受到了魔帝的指点,魔帝在这种情况下却不亲自出手立威,而是指点敌人属下的刀法。利用他们当作替罪羊,这等手段心机岂是寻常人拥有地?” 李还玉听得很认真,她虽然骄傲,却有纳谏的雅量。李溯是她的心腹属下,擅长谋略,对她忠心耿耿,这一次她说服父王派李溯到金陵来。就是想借重他的谋略和经验,所以虽然李溯地看法和他不同,她却也没有嗤之以鼻。深思了片刻。李还玉缓缓道:“你说得不错。我是有些轻敌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些瞧不起他。若是日后本郡主犯下同样的错误,你也要记得提醒我。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本郡主自有打算,就是他们发觉了我的行踪,也不可能寻到证据的。” 李溯叹息道:“郡主当日将那些侍女护卫全部灭口,属下还觉得有些可惜,现在看起来郡主果然是高瞻远瞩,没有了这些人证,谁能够指认郡主地身份呢?不过那位魔帝可不是讲理的人,素娥毕竟是咱们益州的名妓,如果魔帝怀疑起来,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找上门来,郡主还是小心一些的好,最好有什么法子转移魔帝地视线,免得那些人怀疑到我们头上。” 李还玉淡淡道:“之所以下手灭口,也有这方面的缘由,可是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母妃已经发觉了一些蛛丝马迹,怀疑明月和我有关,我若不趁此良机斩断祸根,母妃定会禀报父王,对我严惩,再说,我即将嫁为人妇,以我将来地身分,也不适合再当一个杀手了。对了,沉香阁那边地情况怎么样了?” 李溯肃容道:“郡主放心,沉香阁已经化为灰烬,所有可能泄露郡主身份地线索都已经抹得一干二净了。不过眼下还有一个祸根,就是剑绝青萍,这个女子是唯一能将郡主和明月牵扯到一起的破绽,还请郡主速下决断。”其实他还隐藏了一句话没有说,在他心目中并没有将七煞鱼龙阵看得多么重要,在他看来,只要有强大地水军,有没有那种可怕的阵法都无妨,为了一种阵法得罪一个魔帝那般可怕的对手,实在是得不偿失,不过他也清楚李还玉的脾气,既然这件事情她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自己还是不要加以妨碍的好,否则就是触动了这位郡主的逆鳞了。 李还玉自然不知道李溯心中的腹诽,但是她自有打算,摆手道:“你不明白七煞鱼龙阵的重要性,昔日诸葛武侯凭着八阵图阻止了东吴追兵,这或许有些夸大,但是在水战之时,完善的战阵可以起到的作用太大了,我们益州占据了长江的上游,但是水军却逊于江东,一旦天下变乱,若无强大的水军,就没有席卷半壁天下的可能,而七煞鱼龙阵正是唯一的契机,否则益州在帝藩之争中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 李溯见事无挽回,只得想方设法弥补漏洞,问道:“郡主可有把握,据说那位剑绝尹青萍性烈如火,很难摆布的。” 李还玉冷冷道:“你放心吧,无论何等烈性,她终究是个女子,女子一旦陷入情网,就会变成白痴,凭着我母妃手里的那封旧信,还有你伪造的火凤珏,她已经相信了我和魔帝的婚约,如今我慨然放弃,她心中早已经感激涕零,纵然有些怀疑,也会因此消退。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刻意和她亲近,凡是聪慧的女子,都难免好胜,何况是我这个可能的“情敌”,为了心安理得,她定会想法设法地向我挑战,到时候我自有手段可以骗她交出七煞鱼龙阵,一旦事成,她也就没用了,我将这苦心营造的密室给她陪葬,想必她会死而无憾吧。” 李还玉说来自信满满,李溯心中却有些隐忧,他奉命收集有关青萍的情报,自然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世经历,有一位文韬武略,却是肆意妄为的父亲,有一位风华绝代,刚烈聪慧的母亲,有一位才情天纵,智深如海的师尊,能够将桀骜不驯,动辄杀人的魔帝驯服得如同小猫一般,这样一个女子当真是容易对付的么?不过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疑虑,只是沉声道:“郡主胸有成竹,那就最好不过,不过那些药还是要给她喝下的,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意外,郡主都有绝对控制她的手段。” 李还玉眼中闪过一缕寒芒,道:“你放心,日日经受炼心之苦,为了解毒,只怕我想不给她喝都不行,若是真的骗不出来七煞鱼龙阵,我还可以用这些汤药迫她招供呢。这样吧,外面的事情你让芊芊出面,就让她去缠着魔帝,到时候谁还会怀疑我们和这件事有关呢?” 李溯心中一颤,不由生出几许恐惧来,这几日杨宁在金陵已经成了死亡的象征,李还玉竟然让自己的幼妹去纠缠杨宁,若是杨宁不耐烦起来,很可能李芊芊就会香消玉殒,想不到李还玉如此狠心,若是当真如此,只怕自己也要担上不少干系,可是转念一想,李溯却又放下心来,谁不知道郡主在汉王心目中的地位,只怕比几位公子都贵重,自己纵然受些牵连,有郡主庇护,也可保住性命,反而若是得罪了郡主,只怕才是有死无生,想到此处,李溯毫不犹豫地说道:“属下明白了,郡主放心,芊芊小姐性情天真,对魔帝这几日的行动十分崇拜,对剑绝也十分关心,只是属下用王上和王妃的名义将她约束在庄子里,只要属下稍为放纵,她必定会偷溜出去。” 李还玉冷冷一晒,虽然她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并无多少情谊,但是想到这个幼妹如此无知,仍然觉得有些不快,不过这些心思她也不愿和李溯多说,只是一挥手让他下去办事了。 第五章 心狠手辣(二) 第十二卷第五章心狠手辣(二) 李还玉和心腹商讨对策的时候,金陵城内已经是草木离开宛转阁还不到一个时辰,负责掌控金陵城大小帮派的春水堂就已经召集了黑白两道的大小帮派,传下越国公世子唐伯山的钧令,要求他们出动全部人马,封锁出入金陵的所有秘密通道,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明月和青萍的行踪,不仅开出了千金赏格,更有死亡的威胁,这些帮派想要在金陵讨生活,是万万不敢得罪越国公府的,江湖草莽怎么和堂堂的江东霸主对抗,就连嚣张万分的长江水寇都已经烟消云散,更别说他们这些只想混饭吃的江湖人物了。表面上几乎所有的帮派都开始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大肆搜检,虽然他们不敢冒犯真正的显贵富商,但是毕竟他们是最贴近平常百姓的势力,金陵城内七成八的地盘都被他们所占据,触角无孔不入,就是哪家刚来了一个亲戚都瞒不过他们的耳目,所以一时间各种各样,虚实混杂,真假莫辨的消息如同潮水一般涌导师冥面前,只可惜却没有一条值得推敲的,更是发生了许多偷鸡摸狗,杀人强奸的恶性案子,情势几乎失去了控制。 到了这种时候,师冥只得下令调动江宁卫军入城控制局势,但是按照朝廷律法,只有江宁将军才可以调兵遣将,虽然现在的江宁将军夏谦只是一个受制于人的傀儡,但是这个傀儡可不好对付,绕过他调动军队虽然容易。想要迫他签署调令,却是断然不行,而为了不被当成替罪羊,就是江宁局势再烂些,夏谦也未必肯签署调令,若是从前自然没有这些顾忌,但是现在豫王杨钧和其他藩王的属下都在金陵,如果师冥或者唐伯山擅自调兵,等于是授人以柄。幸好杨钧也知道当前地局势,并没有加以阻挠,反而出示了身边携带的调兵令符,以匪盗作乱的名义命令江宁将军夏谦调动麾下三卫兵马入城。军队入城之后。巡城夜禁,关防内外,迅速控制了局势,可是这样一来却让许多因为越国公府的命令介入此事的帮派打了退堂鼓。 虽然杨宁在宛转阁的血腥威胁已经人尽皆知。但是除了知晓杨宁可怕之处的豫王、越国公府和其他藩王势力之外,其他人多半觉得事不关己,不过是迫于越国公府的威胁才介入进来,等到江宁三卫入城之后许多唯恐唐家趁机清除异己的帮派都开始偃旗息鼓。分散隐蔽实力,躲避官府地征召,而那些不入流的小帮派和三五成群的地痞。干脆纷纷外逃。金陵之外不是群山就是江水。有许多合适的地方可以躲藏。有些人甚至干脆渡江到对岸去,避开这一场纷乱。免得遭到池鱼之殃。而且这些人多半心中都有些嘀咕,何必要给素不相识地人卖命呢,他们要找的人是久负盛名的三大杀手之一的明月,在这些二三流江湖高手地心目中,明月这个神秘杀手的威胁还要胜过刚出炉的新任魔帝。魔帝要杀人,也该去杀豫王、东阳侯那样的大人物,而他们这些不入流地江湖人恐怕魔帝还看不上,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杀鸡焉用牛刀,魔帝那样的身份难道还会和他们这些人为难么? 除了这些江湖人物外,那些前来参与集珍会的富商或者世家子弟,自认和此事无关,不愿意趟浑水,都想法设法地离开金陵,有些人甚至就连杨钧和师冥都不愿意得罪,还有一些人凭着自己地势力,阻止前来查探地帮派人物和各方秘谍,这些还是中立地势力,有一些遵奉翠湖旗号的白道中人,很是不满杨宁“杀害”飞鸿剑客林群地“恶行”,许多在赤壁铩羽而归的江湖人物更是存了仇视之心,如今杨宁竟然在金陵发出这样血腥的威胁,更是令他们愤愤不平,虽然这些人还没有胆量向杨宁发难,但是有意无意阻碍一下寻找明月和青萍的行动却是很容易的。 对于这些人的阳奉阴违,师冥自然心中有数,可是他却不愿用强,毕竟唐家还要在东南立足,而且他和唐伯山还有一层隐忧,豫王杨钧是越国公唐康年在朝廷中的政敌,如果让杨钧抓住了唐家的痛脚,或者趁着唐家引起众怒的时候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江南,都是两人不愿意见到的情形,而可以名正言顺发布强硬命令的杨钧又很看重自己的贤王名号,更不愿意一下子得罪了江。可是杨宁的威胁却是悬在头上的利剑,令他们不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沉默了两日的杨宁却突然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将两个规模不小的小帮派斩尽杀绝,甚至连躲避到对岸的帮众都没有放过,几十颗人头悬在城头上的情景,足以令任何人胆战心惊,虽然真正下手的是罗氏兄弟,但是发觉这位魔帝竟然是不论主从,宁枉勿纵的脾气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敷衍了事,这样一来,寻找明月踪迹的行动自然顺利多了,甚至一些颇有价值的消息也被挖掘了出来,虽然还是没有明月的踪迹,却也淡化了一些笼罩在金陵城上的阴影。而在某些人刻意的宣扬下,不过几个时辰,魔帝之名就可以止小儿夜啼了,而金陵城内的大小势力,甚至是平常百姓,都已经自动将杨宁暂时栖身的酒楼当成了禁地。 虽然身在最繁华的御街,但是那间杨宁和青萍初来金陵就曾经光顾过的小酒楼,周围百丈之内已经是鸟兽绝迹了。夕阳将沉,一抹余晖透过淡黄的竹帘映射在楼内,二楼的格局和那日相比有些变化,除了当日杨宁坐过的那副座头之外,其他的桌椅都已经被搬走了,留出了一片空白的场所。杨宁独自坐在那里饮酒,罗三和罗九左右侍立。而褚老大、罗五和罗七则在楼下守护。之所以这样安排,罗五和罗七的理由是楼上狭窄,不方便容纳太多人,而他们在楼下也可随时接待前来报告消息的人,褚老大则是觉得楼上雅致的房间过于拘束,不愿意待在楼上受罪,不过罗五和罗七却是不敢相信,只以为是杨宁授意他监视自己兄弟,就连私底下和师冥的联络都被迫停顿了。 杨宁的神色淡漠如冰,桌子上放着几碟小菜和一壶果酒“醉红颜”,菜肴没有动过的痕迹,酒也喝得很慢,几乎要过上小半个时辰,罗九才会替杨宁再斟上一杯酒,一壶酒尽,罗三便会拿着酒壶下去,从战战兢兢的掌柜那里换上一壶新酒,饶是如此,半天下来杨宁也已经喝了五六壶了。这“醉红颜”乃是果酒中的极品,虽然口味清淡香甜,但是浓烈的程度其实不在幽冀烈酒“易水寒”之下,而且后劲绵长,更易令人沉醉。当日雷剑云邀请杨宁和青萍在这里饮宴的时候,因为需要保持清醒,好谈论彼此合作的事情,所以喝得是另外一种更清淡的果酒。这一次却是罗三刻意推荐,杨宁这才品尝到了这种声名不显的江南美酒。不过“醉红颜”虽然浓烈,杨宁却是喝得极慢,再加上他特异的体质和精纯的内力,虽然已经喝了将近一斤,却也只不过在略显苍白的容颜上添了一抹酡红,更让他显得文弱无害,若非那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目不时闪过带着血色的寒芒,当真令人怀疑眼前这个清秀少年竟会是凶名远播的魔帝。 最后一滴血红色的酒浆滴落,杨宁将空空如也的酒壶放在桌上,端起散发着淡雅香气的酒杯放到唇边,却没有立刻喝下,反而双眉微凝,冰冷的目光透过淡黄的竹帘向外面望去,虽然帘外的景象隐隐约约,如同雾里看花一般,但是杨宁唇边突然绽放的一缕微笑,却仿佛露出无尽的杀意。 旁边侍立的罗三见状眉梢微皱,不由惊疑起来。这几日他一直跟在杨宁身边,只觉得比起从前在师冥身边要累上数倍,虽然在越国公府里,他们要时时刻刻留心那些唐家嫡系侍卫的排挤和倾轧,但是至少有一个会随时提点吩咐他们的主上照顾。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就不同了,当日离开建康宫之后,杨宁就变得沉默寡言,好像他所有的言语都已经说尽了一般,整个人好像幽灵一般在金陵城里一连转了两三天。可是做主上的可以不说话,做属下的却不能装聋作哑,尤其是他们这些新被征召到魔帝身边执役的侍从,如果只是跟着杨宁乱走一气,恐怕就会成为同门的笑柄了,而且如果这样敷衍,他们在杨宁的眼中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如果被杨宁逐走,就会让师冥失去了掌控杨宁行动的唯一可能,所以虽然他们四人对杨宁没有多少忠心,却也只能绞尽了脑汁揣摩杨宁的心思。 第五章 心狠手辣(三) 第十二卷第五章心狠手辣(三) 然时日太短,到现在也没有明显的成效,但是至少可比较明显的神色变化明白杨宁的心意了,也算是略有所得。就如同今天上午在那两个帮派的总舵,杨宁其实根本就没有下令让他们出手,他只是闯入那两个帮派的总舵,凌空一掌劈碎了堂上的匾额,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人物就围攻上来了,不过他们瞧见杨宁眉目之间杀意纵横,自然识趣地抢着出手,替杨宁挡住了那些二三流高手的进攻,而杨宁一惊之后竟然也漠然旁观,直到他们完成了血洗满门的壮举,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开。虽然有被利用的感觉,但是当他们瞥见杨宁眼中闪过的那一偻欣然之色,竟然也有些觉得欢喜欣慰,只觉得自己似乎完成了一个最艰难的任务。 但是那样的机会毕竟只是昙花一现,大多数时候,罗三只觉得这个少年魔帝的心思似乎笼罩在云雾里,就如同他不了解为什么杨宁会在出手之后到了这间小酒楼,似乎不再急着寻找青萍的下落一样。不过此刻看到杨宁这样鲜明的神色变化,根据这几日的经验,想必杨宁是有事情让他们做了吧,想到此处,他连忙侧身走到窗边,隐蔽住身形向下望去,御街上空空荡荡,却不曾看见办个人影,罗三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猜错了杨宁的意思,但是他知道自己就是想问杨宁,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所以只是苦苦思索。没过多久,百丈之外的街口,一行人匆匆而来,看清了来人地容貌,罗三的瞳孔突然收缩,忍不住回头看了杨宁一眼,不仅仅是惊叹这么远的距离,杨宁居然还能够听出来有人接近的声息,而是他隐隐感觉到。似乎杨宁已经知道来者的身份了。 杨宁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醉红颜”,酒液入喉,宛若温暖的流泉一般甘甜清爽,令人生出微醺的感觉。他在这里喝酒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借酒消愁,他只是刻意让自己沉醉其中,若非如此,他已经按耐不住心中地强烈杀意。为了青萍,他已经用上了自己的全部智慧和隐忍,逼迫杨钧和师冥全力以赴,强行将罗氏兄弟留在身边。让掌握最强力量的师冥不至于误会自己的行为,重伤颜紫霜,让这个不安份地女子不能插手此事。按照萧的情报杀人立威。自禁在这座小酒楼里。即对金陵各方势力维持一种威慑,又让他们不至于狗急跳墙。这都是他煞费苦心想出的计策。 甚至就连对罗氏兄弟的态度,也是这个周密计划地一部分,他虽然性子单纯,对人性也没有深刻的了解,除了褚老大之外,他更没有过其他属下,而褚老大似乎也和正常的属下有着很远的距离,所以坦白说,杨宁在统率属下这方面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尤其是罗氏兄弟这种根本没有忠心可言地属下。可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杨宁为了达到掌控罗氏兄弟的目的,苦思冥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个法子,既然不懂得笼络下属,以他地高傲,也不屑讨好他人,那么索性就营造出一种情势,让这些下属来接近自己,凡事俯而拾则易,仰而求则难,这句话杨宁虽然没有听过,但是其中道理却早已经在火凤郡主地漠视中深有所悟了。而他地计划也果然成功了,罗氏兄弟本就存了异样的心思,杨宁越是对他们冷漠,他们就越是想得到杨宁地些许信任,杨宁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流露出一些神色变化,就足以他们全力以赴,甚至还会因为能够窥探到魔帝的心思而沾沾自喜,却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中了圈套。否则以杨宁的修为心志,岂会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光明宗弟子看出自己的心思。 感觉到那些步履匆忙,而且节奏中隐隐带着杀意的脚步声到了楼下,杨宁眼中闪过凌厉的寒芒,在这个时候,他并不介意泄露自己的情绪,果然,罗三和罗九的呼吸突然凝重了几分,一声轰响,底层的楼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了,下面传来褚老大含混的叫骂声道:“哪里来的贼厮鸟,敢来打扰老子睡觉。” 罗三闻言不禁苦涩地一笑,本来自己现在侍奉的主上就没有和解的打算,再加上褚老大这么一乱说话,就是想要和平解决都没有可能了,和罗九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向杨宁躬身施礼,然后并肩向楼下走去,毕竟想要对付真正的 还需要他们四人联手才行,而他们出手,总比杨宁亲收场一些吧。两人走到楼下,正看见褚老大睁着惺忪的睡眼,杵在门前破口大骂,罗五和罗七一左一右,虎视眈眈地望着众人,眼中也隐含着忧色,直到看见罗三和罗九下来,才露出欣慰之色,不过目光落到闯入的一行人身上,却又不禁露出忧虑之色。 这些人中为首的是一个锦衣少年。他的相貌俊美,玉面朱唇,剑眉星目,眉宇间神采飞扬,略显骄纵,腰间佩着豹皮锦囊,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之上各自戴着一枚黑色指环,他虽然只穿着寻常富贵少年喜欢穿着的锦衣,并没有穿着侯爵服色,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位个少年正是越国公嫡出幼子,是当今皇后和越国公世子的同胞兄弟,襁褓中便赐封义兴侯爵位,因为他年少得宠,人人都叫他十一郎,真实姓名反而很少有人提及了。当日在赤壁一战,他险死还生,对杨宁自然是深恶痛绝,杨宁初到金陵的时候,他正闭关练习一种暗器手法,根本不知道实情,这才没有出来寻衅,但是今天刚一出关,就得知杨宁在金陵城大开杀戒,也没有问明其中情由,更没有向兄长和姐夫请示,便愤愤不平地前来向杨宁兴师问罪了。所幸他虽然骄傲,却不是不知深浅之辈,虽是贸然前来,却也带了府中两位武功高强的客卿和一些亲信侍卫同行。 他本就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再加上出身尊贵,哪里能够容忍褚老大这样的水寇余孽对他谩骂不休,冷哼一声,抖手射出一枚透骨钉。褚老大虽然性子粗率,但是和高手交锋的经验却是非常丰富,一侧身避了开去,岂料唐十一左手指环间早已藏了一枚八角毒珠,透骨钉射出的瞬间已经用指力弹向褚老大的面门,褚老大猝不及防之下已经被毒珠擦过面颊,只是却没有破皮见血,只是留下了一道白痕,这自然是他的护身神功《大须弥金刚力》发挥了作用,要不然只怕会倒毙当场,绕是如此,他的半边面孔也有些浮肿起来,显然这毒珠上面的剧毒果然厉害,见血封喉,沾肤即入。 褚老大只觉得脸颊麻木,感觉到不妙,立刻大叫一声道:“公子爷,这贼厮鸟暗器上淬了毒了,快救救老子。”若是别人,纵然中了毒也不会如此不顾颜面的求救,但是他性子率直,对杨宁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和信心,所以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罗三见到褚老大中毒,正想请求唐十一看在师冥的面子上赐予解药,却又他听到褚老大向杨宁求救,便住口不言,经过这两三天的相处,他发觉杨宁对褚老大似乎青眼有加,虽然褚老大常有不逊的言语行动,杨宁却是视而不见,如果能够确认的话,在褚老大身上也可以做些文章。 褚老大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一个清寒冰冷的声音道:“废物,我教你的身法都忘记了么?一枚小小的毒珠都躲不过去,真是枉费了我一片苦心,自己到一边逼毒去,如果这点毒都能杀了你,你也就不配做我练功的鼎炉,早死早超生,倒也很好。” 褚老大闻言神色颓丧,这才记起自己不仅仅是被魔帝收做随身侍从,还是魔帝选定的练功鼎炉,也不敢顶撞杨宁,走到角落里盘膝坐下,也不管唐十一还在对面虎视眈眈,就开始闭目调息起来,第三层的《大须弥金刚力》心法缓缓运转,不过片刻,就已经物我两忘,宝相庄严,肌肤上似乎流动着莫名的光彩,唐十一看在眼中,心中不由一动,只觉得这佛门神功倒是名不虚传。 罗三却已经心胆俱寒,从杨宁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太多的残酷和无情,他几乎可以断定,如果褚老大不能运功逼出剧毒,只怕杨宁也绝不会出手相救,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一个侍从都是如此冷漠对待,更何况罗氏兄弟这样临时征召而来的侍从呢?自己四人的存在本就是一种妥协和利用,如果最后当真找不到剑绝的影踪,别说自己兄弟,就是师冥和越国公府,也未必能够安然无恙,只要想到这位少年魔帝在金陵城中大开杀戒的情景,罗三就觉得不寒而栗。 第五章 心狠手辣(四) 第十二卷第五章心狠手辣(四) 到此处,罗三立刻纵身挡在褚老大身前,恭谨地道:子,褚兄他不识礼仪,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看在我家侯爷的面子上莫要怪罪,世子和侯爷都有谕令,子静公子乃是越国公府的贵客,从前的一些小小过节,还请十一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罗三这一番话软中带硬,既有示弱之意,也有隐隐的威胁,不论越国公府和魔帝最后是敌是友,都必须由世子唐伯山决定,除非是远在洛阳的越国公唐康年的令谕,否则没有人能够改变唐伯山的决定,而唐十一此来明显没有唐伯山或者师冥的同意,所以罗三才会说出这番话来,只是他毕竟到越国公府时间不长,对唐家的人了解不深,如果是师冥从前的那四个护卫,必定不会说出如此容易激怒唐十一的话语。 越国公唐康年虽然子女众多,但是嫡出的子女只有唐皇后、唐伯山、唐仲海和唐十一,在唐家这种传承数百年的家族,嫡庶之别犹如天渊,唐十一又是幼子,所以最得越国公夫妇的宠爱,又因为他年纪太轻,不可能威胁到唐伯山的世子之位,所以就连唐伯山对他都是宠爱非常。出身在繁华锦竹当中,自幼又得到两代家主的爱重,唐十一的秉性又是心高气傲至极,除了父亲和大哥之外,就连自己的二哥唐仲海也不很放在心上,即使是师冥,虽然得到了他的尊重信任,又娶了他地庶出姐姐海陵郡主。可是论其本心,他还是将师冥当成唐家的臣子,而不是平起平坐的亲人,对待自己的兄长和姐夫都是如此,就更别说其他人了。如今罗三用师冥来压他,不仅没有效果,反而激起了他的怒气,他是绝对不能容忍别人压在他头上的,就是和杨宁之间原本没有仇怨。此刻也断然不会放过杨宁,更何况他不久前还在杨宁手中吃过大亏呢。 怒极反笑,唐十一扬声道:“一派胡言,我唐家世代警缨。我父亲乃是当朝丞相,天子国丈,一等公爵,岂会将一个江湖草莽。魔门余孽当成座上贵宾,就是我大哥,也不过是不想见到有人在我们家门口撒野,这才礼让你们三分。许子静,你还真以为我们当前怕了你么?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为了一个女子竟然在金陵滥杀无辜。栖霞门哪里得罪了你。你竟然把他们满门上下杀戮一空。我大哥脾气好,可以容忍你在眼皮底下胡作非为。我唐十一可看不得你这猖狂模样,你还不给我滚下楼来,让唐某看看你这位魔帝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 罗三听到此处已经是汗流浃背,这样的怒骂,纵然是一个泥人,也会被激起血性,更何况那个原本就是心狠手辣,桀骜孤绝的魔帝呢?不过他毕竟太年轻,一听到唐十一骂杨宁魔门余孽,就觉得芒刺在背,再加上那栖霞门也是他们兄弟下手铲除的,此刻听唐十一单独提出来,心知这栖霞门多半和这位十一公子有些瓜葛,若是唐十一不能向杨宁问罪,多半会将这件事情算在自己兄弟头上,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十一公子自己和杨宁解决这件事情,反正魔帝为了搭救剑绝,必然不会伤害十一公子地性命。就在他心存犹豫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妥善应对的最佳时机,只听楼上传来一声冰冷至极,满怀杀意的怒哼,罗三骇然抬头,正瞧见一条淡淡地青影仿佛从虚空中突然浮现,定睛瞧去,只见杨宁负手立在楼上,居高临下,眉宇间带着睥睨天下的孤傲,令人不敢仰视,一触到杨宁冷凝如冰,没有丝毫情感的眸子,罗三只觉得心胆俱寒,所有的劝解话语都吞了回去,自己地身躯却已经下意识地掠到楼梯一侧,等他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四兄弟已经左右分踞,护住了杨宁的前路,像极了忠心耿耿的侍从,罗三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自己兄弟的心志已经被魔帝无所不在地凌厉气势摧折消磨掉了所有棱角,想到光明宗的严厉刑罚,罗三只觉背心一阵汗湿。 唐十一自然没有理会一个护卫的心情,傲然抬头望去,目光在杨宁面上一掠,双眸却是一缩,他虽然骄纵,可是毕竟是世家嫡系传人,文武两途都受过名家传授,心志才智都不是平凡之辈所能匹敌地,只是一眼就已经发觉眼前这个少年和昔日在赤壁相见时有了显著地不同,当日地杨宁虽然威震群雄,但是因为身世飘零,有国难投,有家难奔,宛若无根浮萍 神采气度之中隐隐有一种茫然若失的孤寂,纵然是他和宗师级数地高手平分秋色之时,也不曾消减掉半分茫然。可是眼前的杨宁,虽然容貌依旧清秀平凡,气度却已经判若两人,神色冷漠如冰,眉目间气度森寒,沉凝庄严地宛若最高贵的帝王,萦绕在周身的酷厉气息,却又让他像极了双手染满血腥的修罗,直到这一刻,唐十一才感觉到眼前这个少年的真正身份,魔门武帝,传闻中每一位魔帝都是振兴魔门的无双人物,他们的存在将是所有魔门弟子的最终后盾。 一念至此,唐十一下意识地将戴着鹿皮手套的左手放到了豹皮囊中,直到捏住了新近淬炼的毒珠,狂跳的心头才渐渐平息下来,不过出手的勇气却已经淡薄如烟,他不仅没有抢上前去进攻,反而退后了一步,他身后原本立着两个客卿,这两人都是三十多岁年纪,相貌略有相似,都是平凡无奇,形容举止颇为庸碌,只是一双手都是纤细白皙,留着长长的指甲,若非骨节明显,只怕会让人以为是闺中女子的纤纤素手,还有就是眉心处都隐隐有一抹青黑,面色不佳。原本他们眉宇间都带着傲慢之色,似乎并不着紧,但是一见到杨宁,再加上唐十一无意中的退让,这两个客卿交换了一个眼色,双双上前了半步,隐隐将唐十一护在中间,虽然三人的动作都不大,可是隐隐间已经结成了固守的阵形。 感觉到自己已经安全了,唐十一这才扬声道:“子静公子,很久不见了,阁下好大的胆子,刚在赤壁对抗王师,又到江宁来惹是生非,莫非以为我们唐家没有人了么?唐某向你挑战,你若胜了,我从此不管你在江宁的任何作为,你若败了,最好乖乖地离开金陵,免得大家脸上难看。”虽然心中已经忌惮非常,但是唐十一口头上可没有示弱。 杨宁却是似乎根本留意唐十一的情绪变化,一双纯净的眸子似乎根本没有映上唐十一的影子,只是瞥了他身后的两个客卿一眼,冷漠非常地道:“你的内力根基还算扎实,但是想要有大成就除非是日从西出,这也罢了,看你出手时,招式散乱,不成章法,只有暗器还可一观,只是这天下暗器流派众多,其中以三家为最,诸暨云家,长处在于‘平凡’,最常用的不过是些飞刀石子,手法也是平实普通,但是其中自有境界,乃是暗器中的宗师,其次是蜀中唐门,长处在于‘变化’,唐家的暗器千变万化,制作之精妙冠绝当世,最后是武陵乌家,长处却只有一个‘毒’字,武陵乌家原本是‘五溪蛮’的后裔,最擅长的就是调制毒药,驯养毒物,用在暗器上当然如虎添翼,暗器手法却是乏善可陈。你的暗器手法虽然精妙,却不过是乌家的二流手法,也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么?就是你身后的那两个乌家真正的暗器传人,只怕也没有这个胆量向我出手吧?” 杨宁这一番话说出来,跟在唐十一身后的两个客卿同时色变,看向杨宁的四只眼睛都已经怨毒如火,唐十一脸色更是一片铁青,他虽然天资聪颖,但是生性跳脱,不愿意苦练武功,因此选了暗器来学,其实在世家当中,多半是并不赞同子弟专修暗器的,不过唐康年过分宠爱这个幼子,这才听之任之。既然要学暗器,以他的身份自然要学最好的,事前询问过家中客卿,自然也知道杨宁说的这三家暗器流派,可是云家行踪缥缈,虽然声称住在诸暨,但是根本寻不到踪迹,蜀中唐家和江南唐家并无渊源,又在汉王辖下,就是唐十一肯去拜师,人家也未必肯教,最后只得选了被王逐出武陵的乌家宗主乌墨为师。可是乌家最擅长的是毒药毒物,若想学乌家暗器第一流的手法,需要常年以身试毒,其中凶险苦楚一言难尽,乌家哪里敢如此对待越国公的爱子,所以唐十一最后只学了乌家二流的暗器手法,这一点不仅是乌家的人和唐十一知道,就是越国公府中的高手多半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掩耳盗铃,故作懵懂罢了,想不到今日竟被杨宁一口揭穿,唐十一只觉羞愤交加,伸手指着杨宁道:“真是胡说八道,给我杀了他。” 第五章 心狠手辣(五) 第十二卷第五章心狠手辣(五) 陵乌家原本是武陵大族,只因祖上是蛮夷出身,虽然却一向被人轻视,不过仗着种种密技和毒药暗器,却也没有人敢得罪乌家。可是数年前王攻占巴陵郡后,也将触角伸到了武陵郡,按理说乌家在南宁应该更有作为,可是越国公唐康年不愿意和南宁刀兵相见,便用了釜底抽薪之计,用爵位和荣华富贵相诱,一直渴求进入权力核心的乌家终于入彀,权衡之下放弃了在他们看来没有一统天下的可能的南宁势力,和唐家勾结,派出门中高手行刺王吴衡,虽然伤到了吴衡的几员心腹爱将,却在吴衡的烈雪刀下一败涂地,之后乌家更是被吴衡派大军围剿,武陵郡中从前慑于乌家淫威的其他帮派也趁机落井下石,以致乌家数百年来的基业烟消云散,除了宗主之外,乌家只有十余人逃过了一劫,从此沦为唐家的附庸。事实上,名义上乌家现在已经是行刺藩王的朝廷钦犯了,若非唐家觉得乌家还有可利用之处,只怕早就被送给王当成赔礼了,如果有人当众挑明他们的身份,就是唐家也不便公然庇护他们,偷鸡不着蚀把米,乌家在江湖中人心目中的地位早已经一落千丈,“武陵乌家”四个字早已经成了乌家人的忌讳,而为了家族的安全,他们更是不愿意被人揭破身份。杨宁说出这番话来虽然是语出无心,可是乌氏兄弟却是听者有意,这两人只觉得杨宁是有意讽刺乌家沦落为豪门附庸的处境。当众揭破他们地身份更是用心险恶,却不知道杨宁根本不关心身外之事,根本没有想过原本应该在武陵的乌家为什么会出现在江宁,才会一开口就触及了乌家的忌讳。不过乌家兄弟却也没有怨错了人,即使杨宁知道了事情真相,也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为了乌家人的面子着想而不揭破两人的身份。 这两人既然心中恼怒异常,再加上他们两人原本是乌家的嫡系子弟,却要陪着唐十一胡闹。心中早已经觉得屈辱,只不过他们寄人篱下,自然不敢得罪唐家,不由将积累下来的满腔怨恨倾泻到了杨宁身上。一听到唐十一的命令。两人都是正中下怀,各自双手轻扬,在他们十指诡异的动作中,无数细碎地银芒脱手而出。宛若飞腾而起的银龙,又像是坠落凡间的银河,璀璨美丽,可是这里人人都知道。这样梦幻一般的美丽,带来地只能是血腥和死亡。这些暗器都呈现银色,一向以来。世人习惯用银针、银筷之类物品试毒。再加上这两人手上没有任何防护。暗器都是直接发出,平常人看到这一片银芒。多半会以为暗器无毒,心中难免会松懈一些,绝不会想到这些暗器上面早已经淬了一种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过也只有乌家这些常年和毒为伴的人才敢用手去触摸,换了唐十一,还没有等他出手,手上的鹿皮手套就会泄露天机了。不过这两人也当真是心狠手辣,干脆把罗氏兄弟也当成了敌人,出手地暗器竟然将罗氏兄弟也笼罩其中,只有褚老大反而因为身在角落,离杨宁有一段距离,反而不会遭到池鱼之殃。 罗氏兄弟目光一触到那些银芒,瞳孔都是蓦然收缩,第一个反应就是闪避开去,但是身后却适时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冷笑声,笑声中透着浓厚的讽刺意味,令人几乎能够感觉到背后射来的冷漠鄙夷地目光。四人都觉得心中难受非常,只觉得不能让身后这个少年瞧轻了自己兄弟。 罗三深吸了一口气,厉喝道:“结阵!”话音未落,四柄长刀已经脱鞘而出,刀光在空中扭曲变化,结成刀阵,流动的刀光绽放出无比的光华,这正是光明刀法中地防身绝招,当宛若天罗地网地刀光将四人全部护住地瞬间,他们却都能够感觉到有无数星芒从刀光的缝隙中透入进来,原来那些暗器一触到刀风居然都可以自动转换角度方向,继而趁隙而入,当真是防不胜防。更令四人惊骇万分地是,有几颗银色的星芒居然在震荡中爆炸开来,遮天蔽日的青烟瞬间扩散开来,烟雾中带着淡淡的腥味,令人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觉,即使是立刻闭住了呼吸,仍然能够感觉到暴露在外的肌肤上生出麻痒的感觉。在视线受阻的情况下,中上一枚暗器是极为寻常的事情,莫非当真要死在这里么?罗三心中一阵苦笑。 不过罗氏兄弟毕竟是光明宗苦心训练出来的弟子,到了这样危急的时刻,四人却都没有放弃,都是全力出手,四缕若即若离的刀光迎着如同星芒的暗器逆袭而去,都想在 拼个两败俱伤。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四人只觉得背冰寒的真气潮水一般涌入自己的体内,并且瞬间侵入了奇经八脉,复又透体而出,结成罡气护住了周身上下。毒雾刚刚触及身体,就自动飘散开去,星芒暗器也被无声震落,无论如何巧妙的变化,这些星芒都找不到可以透入的缝隙,四兄弟只觉得周身上下好像笼罩了一层无形的盔甲一般,而且手足好像不听使唤一般,自动延展刀势,丝毫不顾自身的安危,向乌氏兄弟和唐十一,还有他们身后的侍卫攻去。四道刀光汇聚在一起,人人都是只攻不守,每一个人的破绽都被其他人的刀势护住,周身上下水泄不通,更让四人惊叹的是,水乳交融的刀光以前所未有的凌厉攻势暴涨开来,眼前一片白雾茫茫,飞雪漫天,刀光所过之处宛若摧枯拉朽,几个上前阻挡的侍卫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就已经身首异处,而唐十一和那两个客卿更是连连后退,在刀光前退避三舍。 刀光并未赶尽杀绝,蓦然一敛,瞥见唐十一和乌氏兄弟苍白的面色,四人只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恍然若梦,那一股控制了他们的经脉的冰寒真气又如同潮水一般迅速退去,体内贼去楼空之后,四人这才觉得手足一阵酸软,若非心头一股强硬之气撑着,只怕早就坐倒在地了。耳边虽然隐约传来唐十一愤怒的责备声,四人却是听若不闻,他们心中早已经被自己方才使出的那一刀所震撼,只觉得自从学刀以来,就没有使出过这样酣畅的一刀。可是兴奋渐渐消散之后,无名的恐惧却涌上心头,心底这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要一想到刚才杨宁控制他们四人的真气流动和刀法变化,几乎是如臂使指,随心所欲,自己宛若傀儡一般不能自主,四人心中就觉得恐惧非常,如果方才被杨宁利用来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例如是杀了唐十一,他们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可是想到刚才那畅美的一刀,又觉得怀念非常,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去想,却也想不出来,那一刀和自己平日使出的刀法到底有什么明显的不同,才会有这样的威力?内力的流动线路虽然有些异常,却也相差不远,刀势的变化虽然越发精妙,但是似乎早已经印在心里,只不过碍于内力修为很难使用出来,但是四人合力,竟然使出了这样一招凌厉绝伦的刀法,当真是匪夷所思,而且等他们忍不住想要再试验一次的时候,却觉得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出来,面前分明是一条坦途,却有着看不见的障碍,寸步难行。 罗氏兄弟自然不知道,杨宁能够控制他们使出这一刀,也是绝无仅有的巧合,一来是因为四人本就是魔门光明宗一脉,又在杨宁身边数日,其间曾多次出手,杨宁本就生就一双慧眼,可以辨识天下武功,更何况这四人所学都在他熟知的范围之内,不过短短时日,就已经将四人的武功深浅,真气流动,招式变化深系于心,二来是四人被局势迫的有进无退,只得全力对敌,而且都对身后的杨宁没有防备,才让杨宁趁机得手,用己身真气控制了四人的真气流动,若是他们稍有戒备之心,或者没有全力施为,杨宁是断然不可能乘虚而入控制他们的,最后一个原因更是巧合,这四兄弟在刀法上的造诣都是炉火纯青,又是常年一起练习刀阵,彼此心意相通,种种机缘巧合,才能让杨宁控制他们使出了吴衡的烈雪刀法,若是他们刀法差劲,或者默契不够,断然不能合四人之力使出这一招“朔风飞雪”的。 不过杨宁也并非如同表面上这样轻描淡写,控制四个青年高手的真气招式,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心意使出一招绝世刀法,其中所消耗的心力和真气都是惊世骇俗,就是杨宁自己使出这一刀,也未必会有这样的消耗,杨宁没有催动刀阵继续进攻,并非心存顾忌,而是他已经无以为继了,而且也不愿意引起罗氏兄弟的抗拒,以致功败垂成。虽然如此,这一刀依旧可称得上是鬼斧神工,妙手天成,即使是杨宁想要再重复一次,失去了种种机缘,也是断不可能,不过饶是如此,罗氏兄弟看向杨宁的目光已经充满了敬畏和恐惧,毕竟这样诡异的事情,即使他们身在光明宗这样传承千年的宗派,也没有听说过,让他们怎能不对杨宁敬若神明呢? 第五章 心狠手辣(六) 第十二卷第五章心狠手辣(六) 十一天性聪明,只是因为父兄太过宠爱,所以性情有不是不知进退,冥顽不灵之人,若是杨宁自己出手将他击退,他虽然心中怨恨,却也会知趣退走,得到兄长的支持后再回来报复,可是出手的却偏偏是罗氏兄弟,这却勾起了唐十一和师冥之间的心结。人说天家无私情,别说皇家,就是唐家这样的门阀世家,兄弟姐妹之间也是难得真情,师冥虽然是唐十一的姐夫,但是海陵郡主并非是嫡出,又是个柔弱女子,虽有才女之名,但是在这样的时局下,也只能沦为政治工具,所以唐十一内心深处对这个姐姐并不十分尊重,师冥在他心目中也不过是个家臣一流的人物,虽然得到了父亲的信任,并且已经深入到了唐家的核心,却终究是个异姓外人,只不过因为师冥执掌春水堂战绩卓著,唐十一才对他恭敬亲近,这倒也不是唐十一凉薄,他生长的环境就是如此,所谓的感情永远被利益所笼罩,根本没有什么纯粹的真心。 赤壁一战,唐十一跟随师冥前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借着师冥的东风为家族立些功劳,毕竟世家之中也有权力之争,如果他想得到家族的重视,光凭父兄的宠爱是不够的,还需要立下一些实际的功劳,才能立住脚跟,至少也要压过那个野心勃勃的二哥一头,才能在家族中呼风唤雨。可是谁料到事与愿违,赤壁一场血战。虽然剿灭了长江水寇,但是对于唐家来说,早已经捏在手心里的蚂蚁就是杀死再多,又有什么益处,反而是被西门凛趁机收拢了一部分水寇余孽带去幽冀,有了这些人替幽冀训练水军,等于是增加了燕军南下地筹码,而且春水堂所羁的大半高手也是损失惨重,不仅没有达到立威天下的目的。反而让眼前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少年子静扬名天下,可谓大败而归。师冥因此受到了责难和惩处,就连春水堂堂主的职务如今也只是暂代署理而已,要等到他戴罪立功之后才能恢复职务。这些倒也罢了。唐十一并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可是他自己却也受到波及,不仅被父亲训斥了几句,还被母亲禁足数日。因为他当日是私自跟着师冥前去的,唐十一生来高傲,只觉得颜面无光。再加上他平日一向自视甚高,常常得到府中客卿侍卫的追捧。直让他以为自己当真是江南有数地青年高手,却在这一战中表现平平,虽然别人口中不说。他也能够感觉到别人眼中的嘲讽。他不怪自己练功不肯用心。却迁怒于师冥,只觉得自己是被他连累至此。因此言谈举止间对师冥就冷淡了许多,师冥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自然心底了然,他虽然依附唐家,却也是光明宗的宗子,也是一呼百诺地人物,岂会放下身段讨好一个纨绔少年,所以对他也是逐渐冷淡下来。 两人之间既然有了芥蒂,平时也就罢了,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候却发作起来,唐十一认得罗氏兄弟的面具,知道他们是师冥身边新来的护卫,是师冥地心腹,若没有师冥允许,他们怎会护在这可恶少年身边,更不顾自己的身份向自己出手,想到方才刀光如雪的凄厉光景,只觉得若非那几个侍卫舍命相救,自己多半不死也是重伤,这几个蒙着面不敢见人的奴才如此胆大妄为,必定是为了讨好自己地主子师冥而不顾一切,想必师冥也没有将自己看在眼里,从前的亲厚果然都是虚情假意。像唐十一这等身份的人,若是别人向他效忠,为他赴死,他都觉得理所当然,可是若是别人“背叛”于他,或者“辜负”了他地好意,他便觉得罪不可恕,所以心中对师冥已经是恨到了极点,只想着快些脱身,回去向大哥告上一状,若是大哥知道师冥这样“吃里爬外”地行径,就是还要护着师冥,想必也会杀了这四个护卫替自己出气。 想到此处,唐十一强忍心中愤怒,冷冷道:“好啊,你可真有本事,就连师冥地护卫都这样护着你,也不知道你使了什么诡计,既然没有胆子和我交手,看在师冥份上,这次就便宜你了,我自去找他算账,不过你也要好自为之,若是当真惹恼了我,别说你一个低三下四的江湖草寇,就是东阳侯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哼!乌岭,乌臣,我们走吧。”说完这句话,也不等 应过来,就想立刻走人。其实真正了解唐十一地人经胆怯,否则他是不屑用自己的爵位来压人的,不过罗氏兄弟都是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其中蹊跷,一听到唐十一将事情的责任推到了师冥身上,直觉地感觉到一种危机。 魔门的主要宗旨之一就是任情任性,凡是魔门弟子,大多都是放荡不羁,不为世俗拘束的性子,这其中光明宗弟子却是一个例外,魔门六宗之中,只有光明宗执着于世俗权利的争夺,如果说魔门和翠湖的千年对峙当中,武道宗的对手是翠湖出世一系,光明宗的主要对手就是翠湖入世一系,魔帝是魔门的精神领袖,光明宗则是魔门的世俗领袖,光明宗具有最严密的组织和严格的阶级划分,惟命是从,维护宗门是光明宗弟子自幼就被灌输的理念,有了这样一支近乎军旅的武力,光明宗才会成为魔门中整体战力最强大的宗派。但是凡事有利则有弊,过于强调忠诚和律令,就不免性子僵硬,不善应变,光明宗解决这一问题的方式就是吸收融合其他四宗的精英,因为传承方面的特点,这些宗派之中往往会出现才情天纵,擅长谋略的人才,笼络了他们,光明宗就等于拥有了一批合格的帅才,这些人中,秋素华就是其中之一,当然光明宗也会将自己的部分嫡系弟子送到其他宗派,让他们兼具其他宗派的长处,磨练他们的才能,以便光明宗真正的权力核心不会转移到其他宗派手中,叶陌、师冥就是这样的代表人物。 虽然解决了有将无帅的问题,但是光明宗中像师冥一样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还是不多的,罗氏兄弟更不是这样的人,若是换了师冥,纵然心存杀意,也会徐徐图之,他们听了,第一个反应却是挡住了唐十一的去路,用光明刀阵将唐十一、两名乌姓客卿和剩下的几个侍卫包围起来。虽然他们戴着面具,神情变化不曾泄露出来,但是从刀阵中隐隐透出的血腥杀气,却已经如火如荼。 要知道疏不间亲,师冥因为赤壁一战失利,在唐家的地位已经受到了威胁,他们自知难以解释刚才出手无情的理由,与其让唐十一有机会陷害师冥,倒不如杀人灭口,当然他们也考虑到后果,不过眼前不是有一个最好的背黑锅的人选么?而且他们还不甘心杨宁会揭破此事,魔门弟子纵然自相残杀,也不会假外人之手,而武道宗正是最恪守魔门铁律的宗派,更何况他们和杨宁相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知道这个少年的高傲世所罕见,就是唐家误会是他杀了唐十一,他也不会解释的。 如果唐十一能够冷静下来的话,只要表示出妥协之意,再加上一些威胁,就可以安然脱身,可是偏偏这时,乌氏兄弟之中的乌岭眼中闪过恍然大悟之色,用颤抖的手指向罗氏兄弟,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起来,高声道:“我记起来了,你们用的是烈雪刀法,你们和天南刀尊是什么关系,是否南宁的奸细,可是王殿下让你们到江宁来斩尽杀绝的么?是越国公的意思,还是师侯爷矫命行事?”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入耳,乌臣也吓得颜色惨变,这些话在别人听来宛若痴人说梦,一来这四人乃是师冥的心腹,绝不会是南宁的奸细,这一点即使是心存怨怼的唐十一也不会相信,二来王是何等身份,若是要杀乌家的人,只要一封书信过来,答应唐家一些好处,越国公也未必就会护着乌家这些丧家之犬,何必要派人刺杀,这岂不是将有理的事情变成了无理,可是乌家自从托庇江宁之后,心中常有恐惧,就是担心吴衡不肯放过他们,更担心唐家过河拆桥,为了保全家族,乌岭、乌臣这样曾经从王吴衡手上死里逃生的高手才会甘心情愿陪着唐十一到处胡闹,就是为了巩固家族在唐家的地位,经年累月下来,虽然安全无虞,却也留下了一个恶果,就是这两兄弟的精神几乎已经脆弱非常,只要一涉及到南宁,他们就会歇斯底里,所以乌岭忆起方才罗氏兄弟合力使出的那一刀乃是烈雪刀法中的一招之后,便立刻失去了控制。 第五章 心狠手辣(七) 第十二卷第五章心狠手辣(七) 岭这一失态不要紧,罗三乃是四兄弟之首,性情原本的了,可是听到这番话,原本只有七分的杀意也变成了十分,他目中闪过一偻寒芒,足下突然移动了半步,可是光明刀阵并没有因为他的擅自移动而散乱,他们四人既是骨肉血亲,又长年在一起习武练刀,对于彼此的气息变化都了若指掌,罗三并没有任何指示,但是罗五、罗七和罗九都下意识地移动了步伐,顷刻之间,刀阵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方才的刀阵杀气纵横,血气隐隐,但是罗氏兄弟心中其实仍有疑虑,十分威势中倒有五六分是虚的,威胁大于杀意,现在却已经是沉敛如渊,刀阵中透出一种森然高古的气象,蓄而不发,这正是光明刀阵中最具威力的一种攻击阵型,一旦发动,就是天地起覆,不死无休。 原本若是唐十一知情识趣,双方也未必没有和平解决的可能,至于唐十一日后是否会心中怨怼,并不是罗氏兄弟此刻会关心的问题了。可是乌岭的这一番话却等于是坐实了他们兄弟“背叛”的罪名,在杨宁的“胁迫”下向十一公子出手还有可以解释的余地,但是莫明其妙地使出了王吴衡的不传刀法,却是罪证确凿,无可抵赖,原本唐十一对他们光明宗只是存在威胁,未必不可化解,若是这件事被他添油加醋说出去,只怕唐家对光明宗的信任就会减弱许多,对于这样地心腹之患。纵然会后患无穷,也只有一杀了之。 想到此处,罗三偷眼向杨宁和褚老大望去,目光一掠而过,只见褚老大神游物外,仍然在运功逼毒,一时半刻根本不可能清醒过来,杨宁却是神色漠然,依旧负手立在楼上。除了唇边一缕若隐若现的嘲讽笑容之外,深情并没有明显的变化,更没有出手阻止自己兄弟的意思,不由心中略宽。虽然怀疑杨宁是有心肇成这样的结果。但是罗三已经别无选择,只盼着杨宁会遵守魔门中约定俗成的规矩,不会轻易泄露他们杀人灭口的行为。不过其实就是杨宁将来宣扬出去,罗三也是无可奈何。如果杨宁果真是存心陷害他们,那么魔门的种种铁律对杨宁来说就是空话,毕竟武道宗已经消失七十年了,谁知道他们的宗旨是否会发生一些改变呢? 不过在出手之前。罗三仍然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轻咳了一声,引起唐十一地注意。这才语气凝重地道:“十一公子。我等的刀法乃是门中绝学。世子和府中诸位都是见过的,和南宁并无丝毫关联。还请十一公子为我等仗义执言。”他的语气虽然委婉,但是眼中地杀意已经昭然若揭,今天发生在他们兄弟身上的事情对他来说宛若一梦,对任何人也说不清楚,谁会相信杨宁竟然有如此鬼神莫测的本领呢? 唐十一却没有发现危机,这些时日他连受挫折,早已经失去了冷静从容,不仅没有抓住时机“澄清”彼此之间的误会,反而自以为抓住了师冥地把柄,得意洋洋地道:“乌岭,你说他们使的是南宁王的刀法,可有什么凭据?若是无凭无据,父亲和大哥面前,本公子也不好替你们乌家出头。” 乌岭的目光在罗氏兄弟冰冷地面具上掠过,又瞥了神色冷漠的杨宁一眼,只觉缕缕刀气似乎已经在四周密密结阵,仿佛在编织着天罗地网,心中惴惴不安,他终究是乌家的高徒,感觉到死亡地威胁,神智立刻从仇恨中挣脱出来,但是唐十一地话语却在他心头擂起重鼓,乌家现在不过是寄人篱下,如果能够得到唐十一地信任倚重,那么未必没有在江宁重新崛起的可能,威胁和利益在他心中争执不休,终于他鼓起勇气道:“公子,我绝不会看错,那一刀虽然被他们拆开来使用,但是地确是王烈雪刀法中的一式绝招,我记得叫做《朔风飞雪》,这一招除了吴衡的弟子之外,外人是绝对不可能使出来的,十一公子若是不信,将记得的招式演示给府中几位来自天南的客卿看,他们必定认得的。” 唐十一见乌岭言之凿凿,就差指天誓日了,哪里还有什么猜疑,瞪着罗氏兄弟道:“你们听见乌岭的话了,若是聪明的话快快束手就擒,跟我回去在大哥面前对质。”其他几个侥幸未死的侍卫本就怨恨罗氏兄弟杀了他们的同伴,更是不相信有人敢在江宁伤害唐十一,所以都是随声 倒好像是已经掌控了罗氏兄弟的生死一般。 罗三冷冷一笑,也不言语,刀光一闪,一道银虹宛若长天落月一般劈下,唐十一只瞧见一道弧形的光芒破空而来,心中大震,怒喝道:“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竟敢犯上作乱。”口中大骂,手上也没有闲着,拔出腰间镶金嵌玉的佩剑,剑势夭矫如蛇,剑风中更混杂了几枚毒珠,逆袭而上,正迎上了罗三的刀势,刀剑旋舞,发出一串金玉相击的声音,声声触目惊心。与此同时,罗五三人也是同时发动了阵势,三道耀眼的刀芒在空中扭曲折转,刀光决荡,沾之裂肤,将乌氏兄弟和其他几个侍卫都围在阵中。唐十一只觉得四下都是刀影流光,自己数人就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不论如何挣扎,都难以突破刀阵,心中不由惊骇万分。他和师冥从前那四个护卫曾经并肩作战,只觉得那四人武功高强,心中颇为佩服,罗氏兄弟进府之后,他也曾经主动邀战,可是罗氏兄弟初来乍到,所练的刀法杀气太重,不敢对他出手,所以那一阵表现平平,让唐十一十分失望,从此对他们四人视而不见,只当他们是来滥竽充数的,直到今日正面交手,才发觉这四人的刀法凶悍狂野之处还在原先的四个护卫之上。唐十一心中早有成见,越发忿忿不平,只觉这几个青年护卫心机深沉,擅长韬晦,十有八九当真是奸细,想到此处,不禁加紧了剑势,想要突破刀阵。 光明刀阵虽然厉害,但是唐十一等人也不是易与之辈,尤其是乌岭和乌臣的暗器,往往透过刀阵偶然漏出的缝隙射了出来,让罗氏兄弟不能不加倍小心,而其余几个侍卫虽然武功不如四人,但是他们都知道,若是唐十一有了三长两短,他们阖家性命都会不保,所以都是舍命搏杀,在他们顽强的抵抗下,别说是罗氏兄弟,就是杨宁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在十招八招之内得手,所以一时之间,双方交手陷入了僵局。 和渐渐落在下风,处境堪忧的唐十一比起来,罗三心中的焦虑更甚,他知道这里毕竟是江宁,一旦有人发觉了唐十一到了此处,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出去,只怕就会有人前来刺探,到时候自己就是想要杀人灭口都不成了,可是那几个该死的侍卫拼死保护唐十一的后方,想要得手恐怕得百十来招,他实在没有那样的耐心和时间,正在苦恼之时,罗三目光一转,无意中瞥见站在楼上的杨宁,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这些人交手,望着唐十一的目光中尽是嘲讽之色,不知怎么,罗三心中一动,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某些关键。 目光在竭力想要靠近唐十一的乌氏兄弟和几个侍卫身上一打转,罗三突然心中豁然开朗,手中刀势一变,收敛起惑人耳目的种种变化,便如平铺直叙一般向唐十一当头劈去。这一刀虽然朴实无华,但是其中蓄藏的威势却是雷霆万钧,唐十一只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闪避,只得举剑硬接,刀光起而复落,再度斩下,唐十一只得举剑相迎,一连硬拼了十几刀,唐十一竟然没有避让的余地,只觉得双臂隐隐作痛,开始有些麻木。其实若论武功高下,罗三和唐十一相差无几,唐十一资质悟性都胜过罗三数筹,所学武功也是当世绝学,罗三虽然是光明宗弟子,但是并非师冥那样的正式传人,除了刀法之外,别的武功乏善可陈,可是罗三性情坚忍,根基十分扎实,双臂有千钧之力,才能凭借天性中的悍勇压制住唐十一。不过唐十一毕竟是名门弟子,终于想出了解决困境的办法,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主动迎上了罗三的刀势,又拼了数招,突然一声脆响,罗三手中的钢刀只剩下了半截,原来唐十一手中的宝剑锋利无比,他拼着宝剑损伤的可能,移动剑身,用剑刃削断了罗三的兵器,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剑锋也出现了几个豁口,再难久战,不过唐十一早已经有了腹案,一连数剑,剑剑追魂,迫得罗三连连后退,不知不觉间光明刀阵已经开始崩溃。唐十一左手抓住了几枚暗器,虽然罗三手中的断刀使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但是只要将罗三困在一隅,就可以凭借手中暗器除去这个为首的叛贼。 第五章 心狠手辣(八) 第十二卷第五章心狠手辣(八) 看着罗三已经是瓮中之鳖,唐十一心中激奋,正要使结这一战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唐十一心头一颤,只觉剑下人影一闪,原本似乎被困死在屋角的罗三已经逃了出去。 唐十一不假思索地闪开身形,回头望去,却只见身后已经成了一片血海,三缕如星如电的刀光汇聚成一条匹练,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除了乌岭还在那里苦苦挣扎,就连乌臣也已经身首异处,唐十一心中大震,怒喝一声扑到乌岭身边,挥剑将他护住,乌岭得到喘息的机会,猛然挥手,数枚星芒向罗五等人射去,但是刀光如雪,席卷如云,竟然将这些暗器都绞成了碎末,这时罗三也从后面围杀过来,他手中的钢刀虽然已经断了,但是在他手中却是凌厉无比,丝毫不显逊色,轻而易举地截断了唐十一的后路。 到了这时,唐十一才明白过来,自己是上了罗三的恶当了,他又惊又怒,高声喝道:“你们这些逆贼,莫非当真要犯上弑主么?若是被我父亲兄长知道,别说你们会被千刀万剐,就是东阳侯,也会死无全尸,你们若是现在住手,本侯爷还可以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罗氏兄弟虽然面容隐在青铜面具后面,但是眼中都闪现出嘲讽的光芒,各自加紧了手中刀势,整个酒楼几乎都被刀风寒光笼罩起来,虽然唐十一和乌岭一个远攻。一个近守,但在如同浪潮一般汹涌的光明刀阵冲击下已经是岌岌可危。 杨宁一直在冷眼旁观,眼前地局势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罗氏兄弟嫁祸之心虽然隐蔽,但是杨宁却早已识破,他虽然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可是经过乌江柳林一事,却也知晓,一旦唐十一死了。别人只会怀疑自己这个心狠手辣的魔帝,而不是这四个在自己面前唯命是从的光明宗弟子。可是他并不在意这样的事情发生,说到底,这些人的死活和他又有什么相干。如果不是为了救出青萍,这些人他就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如果罗氏兄弟能够杀了唐十一,只要不是当着他的面信口雌黄。他也会装作没有听见,若是唐十一能够突围出去,因此和光明宗翻脸结怨,那也没有什么不好。想到此处,只觉得十分好笑,唇边的嘲讽之色更浓。却不料正被唐十一看在眼里。 唐十一这时候已经心灰意冷。看到了杨宁嘲讽的冷笑。心中大怒,狂怒之下。一连几剑,迫得罗氏兄弟略略放缓了攻势,他喘了一口气,厉声道:“许子静,你别得意地太早了,我知道你和他们几个叛逆一气,谋算本侯,可惜你们忘记了,这里是金陵,是我唐家的天下,就是当今皇上,在这里也得给我唐家三分薄面,我来这里并非无人知道,若是本侯死在这里,等我父亲和大哥知道,你们谁都别想活命。尤其是你,许子静,你有什么可狂的,就连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真亏你还有颜面活在世上。”话音未落,却觉得有人在扯自己地衣袖,知道身边只剩了乌岭,唐十一头也不回地道:“乌岭,你怕什么,你别看他现在如此风光,如果不是因为师冥吓破了胆,怎会如此委曲求全,如果他当真胆大包天,敢伤我性命,我大哥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到时候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还有那个剑绝也一样,哼,许子静,你最好求神拜佛,希望尹青萍已经被人宰了,否则若给我唐家寻到,一定会把她送到秦淮河的书院里去,听说她原本是洞庭湖上的舞姬,既然这么喜欢当风尘女子,我们唐家定会让她如愿以偿,让全江宁地男子都可以享用她的美色。” 刚说到这里,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冰冷至极的怒哼,唐十一只觉似乎有无数根钢针从耳朵刺入了自己的脑子里,剧痛之后更是一阵头晕目眩,不由一声闷哼,冷汗涔涔而下,一张面孔更已经苍白如纸,他这才发觉,身边地刀光已经无影无踪,四双冷酷的眼睛透过青铜面具怔怔望着自己,眼神有些古怪,不知是佩服还是恐惧。还未等他清醒过来,眼前人影蓦然一闪,一缕森寒凄厉的杀气已经扑面而来,唐十一心惊胆战,只觉得若不闪避,定会被那寒气取了性命,迫不得已后退了几步,却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乌岭,两人撞在一起,差点跌成了滚地葫芦。等他昏头昏脑地被人揪着领子提起地时候,距离太近,让他看不清那人地相貌,只见一双寒气四溢地眸子正紧紧盯着自己,眸子深处似乎有无尽的血色,那人身上更是涌出冰雪一般凛冽地杀气,丝丝缕缕,似乎可以透入自己的骨髓。 唐十一只觉得从心底涌起无尽的恐惧,生平第一次生出求饶的念头,可是他刚张开了嘴,还没有说出一个字,身后就传来一种令人听了觉得牙齿发痒的碎裂声,然后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从他耳边收回,食中二指缓缓点在了他的眼皮上,唐十一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睛,但是那人指尖的一抹殷红和隐隐传到鼻子里的血腥气息却让他的眼睛不敢闭上,他忽然明白过来,方才听到的声音定是乌岭被折断喉骨的声音,他,唐十一,已经再没有任何助力。 那人的手指渐渐加强了力道,冷冷道:“有眼无珠,敢在本尊面前嚣张跋扈,你还要这对眼睛做什么?” 话音未落,唐十一只觉眼睛一阵剧痛,然后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再也看不到一缕光芒,他心中明白是被那人戳瞎了双眼,剧烈地挣扎起来,右手挥剑,左手抬起,就要射出暗器,可是手臂刚动,双手就已经落入一双铁掌当中,耳中传来手骨被捏碎的声音。然后强烈地痛楚沿着手臂席卷而来,让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可是惨叫声刚刚冲破咽喉,一只寒冷如冰的手已经捏住了他 ,舌头无力垂下,然后传来撕裂的疼痛,虽然看不见够感觉到混和着泡沫的鲜血从嘴边淌落,血中似乎还混杂着牙齿的碎片,越发冷漠犀利的语声在他耳边响起道:“出言无状。辱及青萍,那么以后你就别说话了。” 唐十一痛得浑身颤抖,无比痛悔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则怒,怒必杀人,自己想必是触动了魔帝地逆鳞,就在他绝望之时。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千百人奔跑的脚步声,一个陌生的声音高喊道:“子静公子,末将江宁将军夏谦,奉命前来保护义兴侯。还请侯爷手下留情,越国公世子、东阳侯马上就到,义兴侯若有得罪之处。请公子看在我等将士不辞辛苦。全城大索寻找青萍小姐的份上。饶恕侯爷一次。” 唐十一只觉得原本已经绝望地心灵开始死灰复燃,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就是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但是千古艰难唯一死,他的求生之念并未消减半分,他不敢挣扎,只是努力从咽喉里发出破碎的恳求声响,若是此刻他还能够开口,只怕连亲娘老子都叫了出来。 杨宁的目光虽然凝注在满面血污地唐十一身上,但是心思却早已飘移开来,不需要用眼去看,就可以感觉到罗三四兄弟的呼吸已经凌乱如麻,更可以听到外面开始重重布围的军队的脚步声,以及兵刃摩擦盔甲地声音,还有那个再次见面,却已经茫然不识,明明被当成挡箭牌,却是克尽职守,这几天经常在自己左右打转,唯恐自己伤及无辜的江宁将军夏谦,他的原本呼吸平缓而从容,但是显然此刻也开始紧促起来,看来自己手上这个少年地性命,对他们来说还真地很重要呢?不知怎么,杨宁从心底涌起一抹妒意来,分明是相仿地年纪,但是眼前这个少年却有着宠爱他的双亲,翼护他地兄长,为了保护他不惜性命的属下,自己却连唯一一个亲人都保不住,而这人竟敢在自己面前诋毁侮辱青萍,想到此处,杨宁的手指慢慢滑到了唐十一的咽喉,轻轻一抓,唐十一的面孔已经变成了青紫色,随着手指的缩紧,眼看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正在这时,外面再度传来嘈杂的声响,但是很快就平静下来,继而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响起道:“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求见子静公子,还请公子拨暇赐见。” 罗三本已经是失魂落魄,听到唐伯山的声音更是如闻雷击,心中千回百转,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质朴俊朗的面容,然后向杨宁双膝跪倒,连连叩首,不过片刻,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直到这时,罗五三人这才明白过来,也是各自拜倒,四人都已经握紧了刀柄,心中皆想,若是杨宁不肯替他们遮掩,也只有自尽当场,才能摆脱光明宗和师冥的干系了。这时,外面传来师冥的声音道:“东阳侯师冥,求见子静公子,请问公子,是否已经将我留在公子身边的护卫尽皆杀死,否则他们断不会让义兴侯得罪了公子。” 罗三浑身巨震,已经明白了师冥的言外之意,如果自己兄弟还活着,最好立刻想法子自尽,虽然未必能够瞒过唐伯山的眼睛,但是至少也是死无对证,当真要死么,罗三神色惨淡地将手中短刀抵住了咽喉,难道平生志向就此付诸东流? 杨宁看也不看罗氏兄弟一眼,却突然一拂衣袖,罗氏兄弟都觉得浑身一震,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便失去了所有知觉,杨宁这才淡淡道:“师侯送给我的侍卫也太不听话了,居然为了别人和我作对,若非看在这几日他们也算有些功劳的份上,我早就废了他们,师侯将他们带回去之后要好生教训,别让本尊以为你们早就忘了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 师冥心中一宽,他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赶来,和唐伯山接踵而至,只听说里面原本杀声一片,此刻却已经销声匿迹,他既担忧唐十一已经被杀,又担心唐十一还活着,心情十分复杂,不过听到杨宁的回答依旧恭敬地道:“师某知错,他们几个也是为了保护十一公子,这才冒犯了帝尊,还请帝尊看在师某的情面上,放过十一弟一马,师某必定竭尽所能,寻找青萍小姐的下落。” 听见师冥这样说,唐伯山阴沉的脸色终于有所缓解,他是得到消息,听说唐十一来向杨宁挑衅,这才急急赶来,不说他最宠爱这个幼弟,如果唐十一遭遇不测,别说父亲那里就交待不过去,就是母亲和几个姐妹的眼泪都可以将他淹没,虽然对师冥仍有些疑心,可是见师冥如此努力地劝解,仍然觉得心中一宽。 岂料杨宁的反应出人意料,在一阵冰冷的笑声后,一缕冰寒清淡的语声响起道:“师冥,你是否误解了什么?让你出力寻找青萍,可不是我有求于你,你若不愿意去找,我也不来勉强你,只不过十日之后,若是青萍还没有消息,唐家第一个就要付出代价,别跟我说什么冤枉,你们既然敢在赤壁合谋杀我,就早该有死亡的觉悟,若是错过这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也只怨你们自己无能,这是本尊给你们唐家的第一份礼物,若是还敢有人胆敢冒犯,就不是他自己的一条性命可以抵偿地了。”话音未落,一团黑影突然从酒楼中撞开大门飞了出来,师冥心中一凛,正要伸手去接,眼前黑影一闪,已经被唐伯山中途截住。 唐伯山怔怔看着幼弟血肉模糊的面容,伸手去探他的呼吸,只觉唐十一早已经浑身冰冷,触手冰寒,再无一丝气息,唐伯山只觉如坠千丈冰窟,咽喉一甜,一口鲜血溅到了唐十一的胸前,再也分辨不出。 第五章 心狠手辣(九) 第十二卷第五章心狠手辣(九) 冥见状神色剧变,挥掌将残破的大门击碎,闯入酒楼见满地血肉横飞,所有人的尸体都已经变成了肉一般,根本分辨不出相貌身份,而罗氏兄弟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之中,手中都紧紧握着刀柄,眉目间一片痛苦之色,面具跌落在身边,但是却还有着微弱的呼吸,显然是苦战力竭的模样,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杨宁早已经鸿飞冥冥,就连一直跟在杨宁身边的那个水寇也无影无踪。师冥眼中光芒闪烁,双拳紧握,不知不觉中,掌心已经被指甲刺破,虽然自己的心腹亲卫都保住了性命,可是他恨不得死的是罗氏兄弟,而不是越国公的爱子。如果唐康年知道此事,虽然杀死唐十一的是杨宁,和自己这几个护卫无关,也不可能消除光明宗和唐家之间的芥蒂,而且谁知道自己这几个护卫有没有牵涉其中呢?微微抬起右手,只要几缕指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可能的麻烦,但是这样做会不会引起唐伯山的怀疑呢,略一犹疑,师冥终于放弃了杀人灭口的打算,毕竟这样做未免有些欲盖弥彰。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师冥的神色在转瞬间变得悲愤异常,转身深深一揖道:“大哥,魔帝已经逃走,我派到魔帝身边的几个护卫却还活着,是否要将他们救醒,问问实际的情形,然后再传令下去,全城搜捕魔帝和他的同党。” 唐伯山面色苍白地望着楼中地惨烈景象。却连一根眉毛都没有颤动,仿佛刚才没有在幼弟的尸身前泣血泪下,淡淡瞥了师冥一眼,道:“不行,现在下令追杀魔帝,只怕是得不偿失。现在的魔帝已经彻底失控,只要一点火星,就会燃起燎原大火,但凡还有一点理智。他会在这个时候得罪我们唐家么?若是没有我们全力相助,他想寻到剑绝,恐怕是痴人说梦。可是他居然就当着我们的面杀了十一郎,若非疯子。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若是我所料不错,他对寻回剑绝已经不存希望了,只等着时日一到。就要大开杀戒。我们现在绝对不能再激怒他,否则无备之下定会损失惨重,江宁是我们的天下,却也是我们的羁绊。如果魔帝闯入越国公府杀戮,到时候若再有人趁火打劫,你我纵然不惧。唐家的老弱妇孺只怕会血流成河。十一郎身遭不幸。你我责无旁贷。若是再有所损伤,只怕更不能向父亲交代了。” 师冥叹息道:“难道我们就任由他胡作非为么?” 唐伯山冷冷道:“当然不可能。我唐家的人流了一滴血,也要别人十倍偿还,更何况魔帝就在你我面前杀了十一郎,此仇此恨,终生难忘。不过报仇也要谋定而后动,你不要太急躁了,一会儿你立刻令春水堂全部出动,一定要在期限之前找到明月和剑绝地下落,将她们生擒活捉送到越国公府,你自己也有重任在身,现在魔帝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但是不要得罪他,一定要让他相信,我们不会寻他报复,还要让他相信,劫走剑绝的明月一定是其他势力的棋子,他若相信了定不会耐心等待,只要他和帝藩的势力冲突起来,你就从中挑唆,总之,让他得罪地人越多越好。我将府中老弱妇孺安排妥当之后,就会和那些人好生谈一谈,等到了第十日,我要布下天罗地网,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侣痛苦哀号,让他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师冥感觉到唐伯山低沉的语声中透着无尽的怨毒,不由低下头去,他心里明白,唐十一地死对唐伯山的打击十分沉重,不仅仅是因为兄弟之情,还因为这是唐伯山“无能”的象征,日后越国公每当回忆起幼子的音容笑貌,就会对唐伯山生出不满,虽然唐伯山已经是世子身份,但是在这样地家族,世子身份并不能保证一切,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成为越国公废长立幼的契机。至于自己,虽然也会受到牵连,但是只要能够证明自己的无辜,纵然唐家会心存芥蒂,看在光明宗强大实力地份上,也不会有致命地影响。在这样地沉重打击面前,唐伯山还可以如此冷静,师冥不免生出敬佩之心,既然如此,自己也不能太过表现得太差,免得唐伯山轻视了自己,甚至轻视了光明宗,想到此处,师冥低声道:“大哥,若想对付魔帝,光凭我们手中的力量只怕是不够地,此人心狠手辣,而且坚毅果决,纵然我们能抓到剑绝,也未必能够胁迫到他,一旦双方撕破脸皮,那魔帝的轻功举世无双,当世除了三数人之外,根本没有人可以追上他,他若不和我们正面为敌,只怕天罗地网也擒不住他,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非这个缘故,当初我们怎会屈服于他的威胁呢? 他伏诛,只凭武力还不够,更何况我们未必找得到明行踪,若是不能拥有这个筹码,只怕更没有希望杀死魔帝了,依小弟之见,必须有一个能够牵制住他的高手,然后再合众人之力围杀此獠,否则只怕会功败垂成。” 唐伯山淡淡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只要我传出消息去,自会有人为此殚精竭虑,想要魔帝死的人,我们还不是最急的那一个,倒是还有一件事情,你要留心一下,十一郎的性子你我都清楚,这些日子我刻意不让他知道外边的事情,他是怎么会知道魔帝到了金陵的,又是怎么会知道魔帝就在这里呢,是不是有人撺掇他到这里向魔帝挑衅的,这件事情若是不查清楚,你我只怕是芒刺在背,一刻也不能心安。” 师冥眼中寒光一闪,惊佩地望了一眼唐伯山。不由心道,若论勾心斗角,自己纵然是光明宗弟子,比起这些自幼就浸淫其中的世家子弟,当真是不能相提并论,略一思索,他冷然道:“大哥放心,你我已经在一条船上,大哥若有差池。我也逃不掉罪责,我会派人监视府中上下,如果有人当真如此辣手,不顾兄弟之情。师某也断然不会容他。” 唐伯山听到这句话,眼中才难得地流露出一缕喜色,但是转瞬之间又被潮水一般的悲怆掩盖,黯然长叹道:“你这几个护卫。难得还能在魔帝手下保住性命,他们和魔帝朝夕相处了几日,难免会有些蛛丝马迹落在他们眼中,我将他们带回去好生问上一问。说不定能够找到魔帝的弱点破绽呢,说起来,这个魔帝毕竟年轻识浅。不知轻重。我若是他。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唐家彻底得罪,既然得罪了。就绝不会放过这几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护卫,不过也幸好如此,如果这位魔帝步步为营,谨慎小心,再加上一身绝世武功,我们又如何对付得了他。” 师冥心中一凛,却不敢泄漏出忧虑之色,只是恭谨地道:“是,大哥放心,我这就去安排,罗三他们虽然武功还算差强人意,但也都是初出江湖,缺少经验,恐怕很难有什么独到的看法,不过大哥不妨仔细问问罗三,他是四兄弟的老大,还算聪敏能干,或许还能有些见识,至于其他那几个,恐怕就指望不上了,尤其是罗五,形如烈火,粗疏鲁莽,最不喜欢动脑,我一向都拿他没有办法。” 唐伯山听到此处,眸光黯淡,低声道:“形如烈火,粗疏鲁莽,十一郎就是这样的脾气,比起仲海来虽然蠢笨多了,却真正将我当成大哥,只可惜我竟护不住他,唉,莫非这竟是报应么?”话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经是声若蚊,几不可闻,但是那一种沉痛悲凉的意味,却已经深深印在师冥的心底,等他从唐伯山难得地真情流露中回过神来,眼前已经人影杳然。 师冥犹自为唐伯山罕见的真情流露而怔忡之时,却有几个身着蓝衫的青年走进来,也不向师冥行礼,便将罗氏兄弟带了出去,师冥眸光蓦然一片冰冷,他知道这些蓝衣侍卫都是唐伯山的亲信,就连越国公唐康年,若非必要也不会轻易调动这些人,只不过唐伯山善于隐忍,在金陵城内轻易不会动用这些侍卫,想不到今日却都派了出来,可见唐伯山地心意何等坚决,他并不会因为唐伯山刚才表现出来的信任而掉以轻心,谁知道这是否唐伯山安抚自己的手段呢? 师冥漠然静立了片刻,门前青影一闪,秋素华低头走了进来,在他身前站定,低声禀报道:“跟踪魔帝的探子都被甩开了。”师冥丝毫没有漏出惊异之色,淡淡道:“他若没有这个本事,也不配做魔帝了。接下来地事情我自己处理就行了,你立刻去见海陵,告诉她十一郎身故的消息,让她请岳母亲自去听审,如果罗氏兄弟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立刻传讯给我,不要冒险动手灭口。”秋素华听到“海陵”二字的时候眼中闪过一缕幽怨地光芒,却又转瞬消逝,她知道此刻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只是低声应诺,然后转身离去。 师冥没有理会秋素华的情绪变化,只是苦苦思索着,杨宁到底会去什么地方,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从心底生出地战栗,宗师级数地高手并不可怕,可怕地是拥有接近宗师级数修为,心智却宛若孩童一般的人物。突然之间,他发觉自从自己和杨宁敌对以来,似乎这个少年地每一个举动都脱离了自己的判断,再联想到这些日子,杨宁一直让罗氏兄弟带着他在城中四处游走,原本自己还觉得好笑,以为杨宁是急于寻找青萍,才会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可是如果自己换一个方向想想,是不是这个少年根本是在熟悉金陵的 一旦十日期满,若还找不到剑绝的下落,他就可以展的杀戮。想到武道宗秘传的绝世轻功,想到这少年魔帝惊世骇俗的一身武功,和狠辣无情的手段,师冥只觉得脊背上似乎有一缕寒意升起。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个少年彻底失去控制。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剑绝找出来,以那个女子为人质胁迫杨宁,幸好唐伯山足够冷静,在这种情势下还能不为仇恨所蒙蔽。不过自己却也不能掉以轻心,怎么知道杨宁不是在期待这场杀戮呢,若非如此,他怎会在这个时候就杀了唐十一,武道宗地嫡系传人,无不是心冷如冰。心硬如铁,自己若是当真相信他会为一个女子失魂落魄,恐怕会得不偿失。 正当师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道:“侯爷。属下擅离职守,今日特来想侯爷请罪。” 师冥听到这略显嘶哑,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不禁眉头微皱。抬起头向门边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一个灰衣男子,头上戴着一顶遮阳斗笠,看不清相貌。身材瘦消,但是只见他的身姿,师冥便认出这人正是春水堂的大将——破浪神蛟居重。自从赤壁一战后。此人便消失无踪。想不到今日竟然又回来了,师冥心中生出一股怒气。但是转瞬之间却又压了下去,漠然道:“原来是居兄,居兄如今身份不同,乃是翠湖平仙子的师兄,想必已经转投翠湖门下,翠湖乃是武林白道之首,就是当今天子,在岳宗主面前也要自承晚辈,纵然是一个旁系弟子,也比别家的嫡传弟子还要矜贵几分,怎么今日如此客气,只怕师某承担不起。” 居重摘下斗笠,露出清瘦的面容,不过数日之别,居重似乎已经苍老了许多,但是眉宇间那一片澹然光华,却是令他平添了几许风采,望着师冥地双眼中闪过一缕悲伤,居重单膝跪倒道:“侯爷若要怪罪,居重并无怨言,只是居重此来为的是一桩大事,还请侯爷听属下说完。” 师冥心中一动,漠然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无论如何,你我总是多年故交,虽然我平日严厉些,却也是为了上下有别,这些年来,我待你一向亲厚,视若腹心,纵然分道扬鏣,也不必反目成仇。” 居重心中一颤,想起师冥从前待自己的恩情,不介意自己的水贼身份,力排众议,对自己委以重任,神色黯然地道:“现在金陵城风声鹤唳,都是为了魔帝之事,剑绝生死未卜,一旦十日之约期满,魔帝必定血洗金陵,血劫当前,世子和侯爷却是投鼠忌器,颜仙子又是重伤卧床,江南群雄也无人敢出头,属下心中不忿,这几日都在苦苦相求平师妹,请她出手消洱金陵这场劫难,只是前些日子,属下为了替姑姑报仇,和颜仙子合作,屡次劝谏平师妹,更瞒了她一些紧要地事情,所以平师妹心中怀恨,虽然答应了属下,却要属下从此归隐田园,不得参与天下之争。属下自知无德无才,不能辅佐侯爷成就盖世功业,更不能亲手替姑姑报仇,惟有答应了平师妹的条件,今天晚上,属下就要离开金陵了,临行之前特来禀报此事。” 师冥闻言眼睛一亮,虽然魔门和翠湖乃是敌对身份,但是他不得不承认,除了平烟之外,眼前还真没有可以和魔帝一较高下的人物,想到唐伯山曾经的暗示,师冥心里稍安,继而轻叹道:“原来如此,平仙子地要求太难为你了,你现在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若是激流勇退,岂非太可惜了。” 居重目中闪过惘然之色,又说道:“还请侯爷小心颜仙子,属下原本已经无望对付魔帝,正是颜仙子授意属下前往说服平师妹,属下想事情的结果颜仙子早已经有了预料。”说罢,居重俯身拜了两拜,然后站起身来,戴上遮阳斗笠便走出了房门。 师冥原本想要出言挽留,但是话语在唇边转了几圈,终于没有说出来,毕竟,平烟的战力,是他现在唯一的倚靠,和这一点比起来,这个精通水战地属下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更何况居重和翠湖的关系也让他颇为忌惮。望着居重萧瑟的背影,师冥有些怅然,透过破损地房门向外望去,只见暮霭沉沉,不知何时升起地雾气竟然将视线遮挡了大半,雾气中不时浮现侍卫和卫军地往来穿梭的身影,宛若鬼魅一般,令人生出晦暗难明地感觉。师冥心中千回百转,只觉得自己的前途也如同这夜色一般茫然,纵然有了平烟的助力,就当真能够杀死魔帝杨宁么?更何况,自己真的希望魔门难得的武学奇才,就这样陨落么? 第六章 铁骨冰心(一)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一) 石室之内不见天光,日夜难辨,只有一片温润的珠光轻轻洒落下来,将整间石室映照得宛若白昼,青萍倚在方榻上,一手拿着一卷棋谱,另一手捻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棋子,木棋上参差错落地放着二十几枚黑白棋子,虽然棋子寥落,但是双方每一落子都是精妙无比,令人揣摩再三,也难以下子。青萍想了许久,才将那一枚白子放在“入三九”的位置上,这一招宛若宝刀出鞘,锋芒毕露,正打入一片黑玉棋子的腹地,青萍唇边露出一抹微笑,随后拿起一枚黑玉棋子,放在了“入三八”位,不过是轻轻一托,却是举重若轻,将白棋的优势生生消减了几分。不过白棋终究是胸有成绣,一连数手,断,扳,冲,刺,每一着都是凌厉非常,虽然黑棋的应对也是无懈可击,却终究难挽颓势。棋局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青萍放下那卷棋谱,一双纤纤玉手分别捻起黑白棋子,间关落子,疾如风雨,棋盘“入”位上狼烟四起,不过二十余手,白棋就已经突出重围。 看到大局已定,青萍这才松了口气,丢下手中剩余的几枚棋子,随手拿起放在蒲团旁边的一条浅碧色的绫帕拭去额头上的汗水,觉得有些干渴,拿起放在棋一边的茶杯想要喝上一口,却发觉不知何时已经空空如也。青萍苦笑着摇摇头,扶着方榻站起身来,想要到桌子上倒杯清茶。或许是坐得久了,双足发麻,刚刚走了两步,青萍只觉一股刺痛从下袭来,不由娇躯踉跄,险些一跤跌倒,身躯将坠之际。青萍下意识地想要运转内力稳住身形,却忘记了自己现在所有的内力都用来和剧毒相抗,根本不能轻易动用,真气流转之下。不由触发了毒气,烈火焚心一般地痛楚立刻从肺腑中升起,不过片刻就已经从涓涓细流变成了滚滚海浪。青萍这几日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痛楚,但是依旧忍不住一声呻吟。但是随即呻吟声就被生生咽下,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在石室中回荡,青萍蜷缩着身子倒在石室的地上,苦苦忍受着令人难以承受的剧痛。只恨不能昏迷过去,幸好身下不是冰冷的石板,而是厚厚的一层毡毯。才让她不至于再受寒气侵扰。 这时。石门无声无息地移开。李还玉缓缓走了进来,手中拿着热气腾腾的药碗。一看到这种情形不禁色变,将药碗放到桌子上,几步走到青萍身边,将她抱到榻上,伸手一探她的脉搏,知道青萍体内地毒气正在沸腾之时,若是强行压制反而不美,无奈之下,只能用纤纤玉指按摩青萍的几处穴位,让她能够稍微好过一些。一边按摩,李还玉一边打量着青萍的面容,距宛转阁琴会还不到数日,青萍原本宛若春花一般娇艳俏丽的容貌已经清减许多,眉心处那一抹黑色地毒气被药力压制,原本已经浅淡地几乎肉眼难见,但是此刻青萍血气翻涌,毒发如潮,那一抹黑色已经浮动起来,虽然被药力所困,只是稍稍扩散,但是李还玉心知肚明,一旦扩散到双目,那就是毒气攻心,救无可救了。容貌已经憔悴如此,再加上此刻正是毒发最烈之时,汗出如浆,青萍鬓角的秀发已经全被打湿了,正顺服地贴在太阳穴上,越发显得狼狈不堪,可是李还玉却还是不由惊叹青萍的美丽,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青萍地眉梢眼角仍然透出一种倔强的气质,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刚强之气衬托着春花弱柳一般的娇俏容颜,分外令人心折,纵然有倾国倾城之貌,在这样地美丽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怪不得能够让魔帝那样冷酷无情的人物钟情如斯,想到此处,李还玉不由暗自轻叹,第一次生出自愧不如的心思。 正在李还玉浮想联翩地时候,青萍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凤目虽然因为强烈地痛楚而失去了几分光泽,却依旧清澈见底,她方才毒发之时,几乎陷入半昏迷地状态,但仍然有知觉,自然知道有人在照料自己,一睁开双眼就看见了李还玉怅惘感叹的神色,只道她替自己忧心,不由心中感激,低声道:“郡主,劳烦你了,我已经没事了。” 李还玉这才惊醒过来,连忙收敛心情,露出如花笑容,略带几分责备地道:“青萍,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你如今正在疗毒地关键时候,正应该好生修养,怎么还在解玲珑,定是你殚精竭虑,这才引发了毒伤,若是你再这样,我可就将那本《玲珑绝谱》拿走了。” 青萍微微一笑,道:“郡主言重了,我可没有那样娇贵,不过是一不小心动了真气,这才平白无故多吃了些苦头,若是没有那卷《玲珑绝谱》给我解闷,我都要闷死了,郡主可千万不能将它拿走呢。 李还玉苦笑摇头,扶起青萍坐好,将那碗汤药拿来给她,青萍皱眉看着黑色的汤药半晌,才仰起头,一口气将汤药灌了下去,药一入腹,只觉得原本经脉中隐隐的灼热似乎消退了许多,力量也渐渐恢复过来,青萍这才有暇打量了一下自己,只觉得周身汗湿,十分不快,虽然刚刚经历过毒伤的挞伐,但是或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一旦毒气平复,很快就可以恢复过来,所以青萍也不需李还玉相助,便向李还玉告退片刻,自行到隔壁的浴室中沐浴更衣。 等青萍焕然一新地回来的时候,却发觉李还玉还没有离开,正拿着那卷《玲珑绝谱》对着棋打谱,神色端凝,十分痴迷的模样,青萍见状不由笑道:“郡主还在说我,却原来郡主也是一个棋痴,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却不知道郡主的棋力到了哪一品?”李还玉放下棋谱,摇头笑道:“还玉不过是为了陪父王母妃对弈才学了一些棋道,哪有什么品级可言,青萍小姐既然是清绝先生的弟子,想必棋力不凡,今天已经换了药方,小姐服药之后不可立刻歇息,要不然药力发散不出来,反而有害,这些玲珑棋局绝妙难解,与其在这上面费心思,不如我们对弈一局吧。” 青萍听到此处心中大喜,她性子不像乃姐绿绮那般沉静幽冷,在这石室之中独自待着,分外觉得气闷,自己打棋谱虽然可以解闷,但是哪里有和人对弈有趣呢?听到李还玉邀战,她一边坐到李还玉对面,帮着李还玉捡拾棋上的棋子,一边笑道:“我的棋艺也是陪着师尊对弈的时候练出来的,这两年在洞庭停驻,平常也不上岸来,偏偏绿绮不喜欢下棋,子静更是一窍不通,让我连个下棋的对手都找不到,已经生疏很多了,难得浮生半日闲,郡主邀战,敢不从命。”话音未落,却看到了李还玉熠熠星眸中蕴藏的挑战神采,青萍心中不由一动,放缓了捡拾棋子的速度,开始深思起来。虽然她不知道李还玉的棋力如何,但是只见李还玉收集的棋谱,就可以知道绝不简单,又想到在宛转阁琴会之时,自己半曲《广陵散》一鸣惊人,这位冒名素娥的锦绣郡主立刻还击过来,由此可见,显然这位郡主的争胜之心不同寻常。虽然两人现在相处和睦,但是中间仍有心结,那就是子静和李还玉的那桩婚约,将心比心,青萍自恃若是自己的未婚夫婿另有所爱,纵然自己对其无意,也不免心生怨怼,尤其是对着那个抢走自己未婚夫婿的女子,若是不能压下她一头,岂非被人看轻了自己,莫非李还玉向自己邀战,是因为琴艺上不能压服自己,才要在棋道上争胜么? 青萍望着李还玉眉梢眼角闪现的那一缕咄咄逼人的光芒,越发觉得自己没有料错,其实青萍的性子刚强,本就不愿受惠于人,偏偏自己的性命是被李还玉救回来的,又承她应允不和自己争夺子静,不免觉得矮了她一头,若是锦绣郡主的才貌稍微逊色也就罢了,偏偏这位郡主不仅有着无双容貌,更有着惊人的才华,女子相互嫉妒,本就是天性,再加上情敌的天然对立身份,青萍纵然爽朗大方,却也不能例外。她和绿绮一起受教于清绝先生杜清绝,杜清绝文武双全,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无不精擅,两人承其衣钵,不敢说青出于蓝,也是克绍其裘,只不过绿绮专致于琴道,对于其它的一些学问,往往不求甚解,青萍却是贪得务多,涉猎甚广,李还玉琴艺出众,而且精通医道,青萍自知这两项都不及李还玉,早已有心在别的方面争胜。她清醒之后浏览过石室之内的书籍图册,发觉其中许多珍本孤本中都附有精辟的眉批,都是李还玉的字迹,由此可见李还玉对于诸子百家无所不通,每每有独到的见解,不是寻常皓首穷经之辈。书架上更有一些字画,草书豪放,楷书端谨,行书风流,花鸟虫鱼,山水人物,无不意境幽远,笔法精妙,显然这位郡主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也是不浅。青萍暗中拿自己和李还玉比较,只觉得样样逊色,早已心中不安,不免后悔自己当初所学不精,惟有棋道上尚有些自信,觉得应该可以胜过李还玉一筹。虽然不便主动挑战,但是青萍放弃了别的珍本不看,偏偏拿了《玲珑绝谱》来破解,就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存了争胜之心,如今李还玉主动邀战,又是同样的求胜心切,青萍哪里还会拒绝,打定主意要让李还玉甘拜下风,不仅没有生出退让之心,反而斗志更盛。 第六章 铁骨冰心(二)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二) 盘,青萍强先取了两个黑子捻在手上,笑道:“郡主明非常,青萍却也常常和家师对弈,想必还能和郡主一较高下,不过郡主救我性命,青萍无以为报,这一局就请郡主执白吧。” 围棋自古以来就有“宁失数子,不让一先”的定论,凡是围棋高手,除非是和晚辈对弈,或者棋力相差太远,是很少有肯让先的,李还玉和青萍这是第一次对弈,青萍便提出让先,自然有些瞧不起李还玉棋力的意思,不过她用救命之恩当作借口,却也令人无法发作,李还玉虽然心知肚明,但是她的本意并非在棋争胜上,所以只是略一沉吟,便含笑道:“既然如此,还玉便承让了。”说罢拈了两粒白子到对角的四四位上落“势子”,青萍嫣然一笑,也将两粒黑子放到四四星位上。“势子”布下之后,便要开局了,李还玉的第一手放在“平三六”上,青萍便也不假思索地在“平九三”上应了一手,这原本是最常用的传统开局,两人都是心存试探,所以不约而同地用了这最稳健的开局,其后落子也是不求标新立异,都是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走来,第一局可以说是风平浪静,李还玉的落子宛若细云密雨,几乎没有破绽可寻,青萍的应对也是滴水不漏,两人仿佛从前对弈了多次,一呼一应无不合拍,到了中盘,青萍已经心里有数,知道这一局会以微弱劣势输给李还玉。便推认输,不过她却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和李还玉相视而笑,都明白对方和自己的棋力在伯仲之间。 试探已毕,青萍也无意进行猜先,便拿了黑色棋子,示意李还玉执白,不需青萍解释,李还玉已经明白青萍地意思不是让先。而是准备和她分先对弈,这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常用的对局方式,一共对弈两局,两人轮流执白先行。只有两局皆胜,才算取胜,若是一胜一负,就是平手。这是棋手约定俗成的规矩,既可以最大限度消弱执白先行的优势,又可以避免昙花一现的胜利,青萍这样决定。自然是对李还玉十分看重,当然也是她处事谨慎的表现,不愿意因为猜先失利的缘故落败。李还玉的心意也是如此。也不言语。便接过白棋,准备执白先行。两人都知道彼此棋力相近,决不是两三盘棋可以决定胜负谁属,都打定了长期对战地主意。 这一次李还玉的第一手便放在了“去三六”,青萍以“入三九”相应,李还玉在“入三七”上落了一子,青萍并没有步步紧逼,反而在“上三六”上落了一子,当下两人便你来我往对弈起来,这一次两人都不再有所保留,竟是各展奇谋,不过片刻,棋盘上就已经遍地开花,满云烟,青萍只觉得李还玉棋风凌厉,好走偏锋,棋路诡谲,无所不用其极,令人防不胜防,而李还玉也发觉青萍的棋风明快磊落,每一步棋都是堂堂正正,却偏偏有着不可抗拒的威势,攻则雷霆暴雨,守则铁壁铜墙,一个女子棋风如此浑厚,当真是世所罕见,李还玉自恃青萍不可能在和自己地对弈中伪装棋风,由棋观人,不禁觉得青萍天性率直明朗,颇有男子之风,的确是巾帼不让须眉,这几日青萍毒伤在身,又被痴情所困,自己看到的多半只是这女子软弱的一面,想到此处,不由庆幸自己地计策直指人心,在青萍最脆弱的时候得到了她的信任,只要一切安排的都是天衣无缝,必定能够让这个聪明刚强地少女落入自己的彀中。 两人都是思维敏捷之人,落子也是极快,不过两个时辰,已经先后下了六盘棋,却是三败三胜,不分胜负,虽然原本各有目的,都没有抱着以棋会友地善意,可是这两人都是爱棋之人,一旦真正陷入到棋局当中,就再也挣脱不出来,浑然忘机。两人棋风虽然一正一奇,却都不是拘泥不化地性子,李还玉也不惧正面交锋,青萍也不介意偶尔奇兵突出,所以厮杀起来分外激烈,棋局数度逆转也是寻常事,棋逢对手,对弈起来当真是酣畅淋漓,不包括前面试探地一局,这六局都是杀到了官子之时,只因两人棋力相当,胜负往往在一目半目之间,竟没有一局是以绝对优势取胜的,若不待终局,恐怕会错失良机。 第六局是青萍执白,勉强胜了半目之后,她正要换先再战,突然觉得头晕眼花,娇躯一颤,已经昏死在榻上,将棋盘上还没有收好地棋子拂了一地。李还玉大惊,连忙上前将她搀住,伸手去探青萍的腕脉,知道并非是体内毒发,而是殚精竭虑之下,被剧毒挞伐之后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消耗,这才让青萍昏迷过去,这才不由松了口气,虽然计划进行顺利,但若是在这样的细节上出了问题,却也不免太可惜了,想到此处,连忙将青萍搀扶到屏风后面的床上,让她好生歇息,暗自打算明日带一壶参茶过来,也好给青萍补补元气,毕竟这“七日蚀骨散”的解毒过程太过摧折身体,若是青萍承受不住,多半就没有力气再和自己对弈了。虽然这样一来,她可以用解药威逼青萍招供,但是被迫招供哪里比得上被骗传授来得甘心情愿呢?要知道“七煞鱼龙阵”那样精妙的阵法,若无人指点,只怕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她可没有时间慢慢研究,所以自然不愿意计划失败。 走出幽暗的甬道,在石壁外面的小山洞里,李还玉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包裹放在一块干爽的青石上,先从怀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覆在脸上,然后又从包裹里面取出一件灰袍披上,将长发解开,迅速梳了一个懒人髻。这件灰袍是特制的,在肩腰部位都有增厚,再加上这件灰袍地肥大,让她婀娜修长的娇躯显得瘦削矫健,不过转眼之间,她就已经由倾国倾城的锦绣郡主变 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仆从。临水照影,只觉得易容并低头走出山洞,洞外晨光将曙。数偻血红色的霞光从桑泊湖东边的群山峰顶洒落,将桑泊湖上冉冉升起的薄雾染成了淡淡的胭脂色,山道两旁衰草凝烟,寒露结霜。一偻清爽的寒意扑面而来,李还玉虽然戴着面具,却也觉得神清气爽。 沿着山路缓缓走下,李还玉决定到覆舟山庄去一趟。虽然李溯会将煎好地汤药带来,但是自己冒充的这个人原本是山庄中地位不低的管事,如果连着好几天不露面,只怕有人会生出疑心。劫持剑绝这样的事情,除了李溯之外,别人都信不过。谁知道事情会有什么变化。若是他们落到魔帝手中。因为恐惧泄露了实情,自己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这件事情更不能让自己地父王和母妃知道。 覆舟山庄背山临湖,建筑此庄之人不仅精通奇门术数,更精通园林建筑之学,在庄中开辟出纵横交错的水道,亭台楼阁都建筑在被水道分隔开的小洲之上,水道上遍植荷叶菱角,现在虽然已经是深秋季节,但是满眼的残荷菱叶仍有无限意趣,若是到了夏日,必定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红碧相间,美不胜收,就是到了冬季,几场雪下来,人在楼上,触目便是寒雪清溪,潺潺鸣泉,想必也是心旷神怡。还有一桩妙处,庄中水道星罗棋布,亭台楼阁地建筑方位,又特别用了心思,临水一面,外观上往往有相近之处,若是驾着小舟,沿着蛛网一般繁复的水道往来,难以分辨所在方位,再加上其中暗合六合阵法,所以庄中上下往来,多半会迷路失途。而庄中之人往来多半通过凌空的桥梁,这些桥梁样式各异,有较为平常的虹桥,有悬臂梁桥,有晃晃悠悠地索桥,还有栈道木桥,有的天然装饰,有的精工细雕,信步走来,只觉步移景异,流连忘返。 这座覆舟山庄乃是益州汉王在金陵地别院,园林之胜在整个金陵城也是颇为知名地,汉王李子善虽然是前朝皇室后人,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性子恬淡,无心霸业,所以不论是皇室藩王越国公,都愿意和他交好,纵然有觊觎益州基业之心,也不愿意抢先出手,免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汉王才能在金陵堂而皇之地拥有一座别庄,却不用担心被春水堂日日夜夜地严防死守,当然一定程度的监视还是会存在地。不过即使在唐伯山和师冥将金陵城翻得底朝天的时候,覆舟山庄也是波澜不兴,一来是无人相信汉王属下会劫持剑绝,毕竟帝藩之中唯一和杨宁青萍一点关系都扯不上的就是汉藩,二来是因为这一次汉王派来的使者都居住在莫愁湖馆驿,因为现在的覆舟山庄并没有太出色的景致以供观赏,小郡主李芊芊只是最初来了一趟,只有李溯奉了上命,经常过来巡视一下别院的状况,却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此,李还玉才会选择了这座覆舟山庄藏身,事实上,她早已在此地安排了一些心腹,自信可以瞒过任何人的耳目使用这座山庄行事,再加上拥有汉王令牌的李溯的帮助,更是如鱼得水,即使金陵城里一片惊涛骇浪,她也可以稳坐钓鱼船,安全无虞。 不过当李还玉沿着山道走到覆舟山庄的后门,刚刚推门而入的时候,却被李溯拦住了去路,只见一向沉稳的李溯面色苍白,若非强自镇定,只怕已经要露出惊骇之色了,李还玉心中一惊,低声问道:“李管事,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溯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才忧虑地道:“白副总管,你到哪里逍遥去了,昨天晚上小郡主带了贵客前来,庄中上下几乎忙翻了天,却到处寻你不到,小郡主面前我已经替你敷衍过去了,稍候你去向郡主问安吧。” 李还玉眉梢微蹙,虽然为了掩饰身份,在覆舟山庄李溯一向这样称呼自己的,可是从前李溯的态度都是颇为恭敬,并没有那么多顾忌,可是今次却是伪装得惟妙惟肖,显然是庄子里来了不得不重视的人物,才让李溯如此小心,唯恐漏出一丝破绽,再联想到李溯所说的小郡主和贵客,她心中生出不妙的念头,下意识地问道:“什么贵客,难不成还是魔帝到了覆舟山庄不成么?”这句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荒谬,无缘无故的,魔帝怎会来覆舟山庄,此刻杨宁多半还在别处寻找见绝呢,可是看到李溯眼中敬佩的神色和那一缕深藏的苦涩神情,李还玉蓦然明了自己竟然猜对了,不由呆住,这怎么可能,难道是杨宁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可是这应该绝对不可能啊,而且如果是真的,只怕覆舟山庄已经血流成河,根据她对杨宁的了解,绝对不会为了汉王这个名头而心慈手软的。 李溯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已经到了三更天了,小郡主突然带着魔帝到了覆舟山庄,你也知道,昨天晚上魔帝刚刚在御街上杀了越国公的十一公子义兴侯,我们哪里敢得罪唐家,可是又有谁敢撵走魔帝,我私下里劝过小郡主,可是小郡主根本不理会我,反而拉着魔帝在烟波楼喝酒聊天,一直到今天早上,小郡主才醉倒了,现在那位魔帝还在烟波楼呢,我们可没有胆子前去促驾,要不你想法子劝劝小郡主,总不能惹个魔星上门来啊。”为了提防隔墙有耳,李溯刻意改变了说话的口气,纵然有人听见,也只会觉得这位汉王身边来的总管事正在和覆舟山庄的白副总管商量法子,断然想不到别的方面去。只是李还玉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只是咬着牙道:“小郡主怎么会带他回来,你问过了么?” 第六章 铁骨冰心(三)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三) 笑道:“我哪里敢追问小郡主,只是从小郡主身边的道,小郡主得知魔帝杀死义兴侯之后,便不顾他们劝阻四处寻找魔帝的影踪,终于在莫愁湖畔寻到了他,然后更是缠着魔帝,将他请到了覆舟山庄来,一到这里,就让下人将庄内最好的猴儿酒拿到“烟波楼”去,两个人对饮到天明,属下也不敢去窃听他们说话,只是隐约听见他们说笑一阵,哭闹一阵,似乎十分投契。” 李还玉牙关紧咬,冷笑道:“好一个李芊芊,我倒是小看了她,原本不过让她出去胡闹一番,也好遮人耳目,想不到她竟有本事和魔帝论交起来,当初你就不该带着她到金陵来,又纵容她胡闹,哼,也是王妃宠坏了她,总是纵容她乱交朋友,这次回去,我定要禀明王上,重重责罚于她。” 听到李还玉语气不善,虽然还记得改变称谓,但是有心人从她的话语中不难发觉破绽,李溯迅速转动双耳,目光在四面的草木从中一掠而过,直到确信不会有人偷听,这才松了口气,用略带劝谏的语气道:“当初属下也是不得已,谁会想到王上竟会同意小郡主跟着我们到金陵来呢呢?还请郡主息怒,王上早已经同意了小郡主的举动,如果郡主为了此事向王上进言,只怕会得不偿失,当务之急,还是设法让小郡主和那魔帝分开才是,否则若是魔帝凶性大发,小郡主有所损伤。王上和王妃怪罪下来,只怕属下担待不起,若是日后再给他们知道郡主也在金陵,只怕您也要受些牵累。” 李还玉眼中闪过一缕懊恼的光芒,却知道李溯所言是真,若是自己这个幼妹真地有什么三长两短,不仅自己要折损这个心腹手下,而且自己的行踪终究瞒不过汉藩在益州之外的密谍,这些人虽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目的。可是如果父王母妃日后知道自己这时候也在金陵,父王或者不会怪罪,母妃却是赏罚严明,绝对不会饶过自己。想到此处,她一声轻叹道:“罢了,都是我多事,让她去当遮掩人耳目的幌子。现在也只好想法子收拾这烂摊子了。”话音未落,李还玉眼睛突然一亮,道:“你说他们在烟波楼?” 李溯微微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叹气道:“烟波楼是山庄之中景致最好的楼阁,一般来说只用来招待贵客,所以根本没有安装窃听的机关。” 李还玉淡淡一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记得七巧阁就在烟波楼的左侧。走吧,我们去看看。” 李溯素来信服李还玉地本事。见她胸有成竹,虽然知道七巧阁和烟波楼之间隔着数十丈湖水,却也没有说什么,便跟着李还玉从后门走进山庄。覆舟山庄后门外面是山峦起伏,但是门内入目就是一池残荷,池塘边上停泊着几艘小船,清一色都是只能乘坐两人的蚱蜢轻舟。李还玉纵身掠上一艘轻舟,李溯也跟了上去,拿起船桨划动轻舟,这些他早已经驾轻就熟,轻舟在池塘中划过一个“之”字,拐进了一条曲折迷离的水道,虽然不远处就有通向楼阁的栈桥,但是想要避过众人地耳目接近烟波楼,就只有走水路了。虽然现在已经是初冬季节,两人眼前只剩下残荷断梗,但是舟行其中,仍然可以嗅到一缕沁人心脾的茎叶清香,只不过两人都无心流连,李溯不时地用船桨拨开遮住水道的芦苇白,一叶轻舟在宛若棋盘一样的水道里凌波而渡,不过一拄香时间就看到了一角隐在垂柳之后地朱红色高挑飞檐。 小舟驶到垂柳近旁,只见一道松木梯子垂下水面,李溯将轻舟系在柳树上,跟在李还玉身后沿着梯子登上阁楼。七巧阁名字虽美,却不过是庄中侍女平日休闲的场所,所以建筑清雅华丽,阁内陈设却是朴实无华,原本李还玉是绝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但是此刻她却也只能纡尊降贵了。 两人一登上七巧阁最高的一层,就不约而同地奔向左手地一扇窗子,却不敢将窗子推开,只是将窗纱刺破一个小洞,透过缝隙向对面望去,正看见一座掩映在如火枫林中的一座翠瓦雪墙,朱檐流丹的三层高楼,这正是覆舟山庄之中最为精美华丽地建筑“烟波楼”。而三楼之上凭窗而坐地正是一个相貌清秀地青衣少年,就是看不 容貌,只见他冷峻挺拔,宛若天外绝峰一般地孤傲身知道他的身份了。 虽然看见了杨宁的身影,但是烟波楼和七巧阁中间隔着十余丈烟波浩渺的湖水,虽然遥遥相望,但别说是想要听见楼中人的对话,就是想要看清楚楼中人物的容貌,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李溯的目光瞥向李还玉,想看她如何做法,却见李还玉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银筒,这银筒两面都安装着打磨光滑的水晶,仔细瞧见,可以发觉这两片水晶都略带弧形,李还玉将小银筒放在眼睛前面,透过银筒的水晶向对面的烟波楼望去。李溯心中一动,突然明白过来这个银筒必然是有价无市的“千里眼”,据说是昔年魔门中流传出来的宝物,纵然是不会武功的寻常人,利用这具“千里眼”也可以将十数里之外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在魔门灭亡之后,这“千里眼”已经绝传,想不到郡主手中居然有一具,只是纵然能够看清杨宁和小郡主的行动,却也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这又有什么用呢?正在李溯犹疑之时,只见李还玉双眉微蹙,似乎是很不满自己看到的东西,李溯向外望去,只见小郡主不知道何时已经从沉醉中醒来,正坐在杨宁对面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李溯这才明白过来,李还玉必定是懂得“唇典”,才能在这么远的距离监视杨宁和小郡主,唇典乃是一种高级秘谍必须掌握的技能,李溯深得汉王信任,也曾训练带领过汉王麾下的密谍,自然知之甚详,可是想不到李还玉以郡主之尊,竟也能掌握这种颇费心思的技巧,不由觉得一阵心悸。 当今天下除了王吴衡正在盛年,儿子年幼之外,其余帝藩各家,都处在权力交替的关键时候。皇室虽然新君已经坐稳了皇位,可是杨氏皇族的真正权力却依旧掌握在上一辈的逸王,四大宗师之一的刀王杨远手中,虽然杨远深居简出,不干涉朝局,但是没有人敢轻视他的存在,而豫王杨钧正是因为得到了逸王的信任,才能在朝廷上和身兼国丈、皇舅两重身份的越国公唐康年分庭抗礼。三藩之首的燕王自不必提,燕王和世子罗承玉之间的矛盾几乎人尽皆知,权力的交接绝难平顺,这也是皇室和唐家有胆量觊觎幽冀的根本原因。江宁越国公这一方,虽然没有藩王的地位,但是在朝野的权势只有更盛,唐家虽然早已经立下世子,但是私底下仍有潜流,今日越国公的嫡出幼子义兴侯唐十一惨死在魔帝手上,虽然可能是意外,但是仔细推敲一下,却也不难发觉其中的蹊跷,这其中未必没有兄弟相争的缘故。毕竟一个堂堂的小侯爷为什么会跑去向魔帝挑衅,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这三家虽然内部仍有许多纷争,但是基本上来说大局已定,很难有棋局翻盘的可能,唯有一向风平浪静的汉藩,反而是最麻烦的一个,王妃没有嫡子,两个庶子一个孝顺稳重,一个聪明伶俐,还有一位文武双全的嫡出郡主,世子之位直到如今都还是空悬,若非汉王还震得住局面,只怕内部早就大乱了。李溯选择了依附李还玉,平心而论,是因为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以汉王对嫡出爱女的宠爱,锦绣郡主李还玉虽然不能继位为王,但是成为李家的当家郡主还是十拿九稳的,毕竟有火凤郡主的例子在前面,而且未来的汉王王位谁属,李还玉的意见也是举足轻重。李溯一向觉得与其投靠未必能继承王位的两位公子,还不如投靠这位权位稳固的郡主更来得妥当。但是今日李溯却见了李还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虽然李还玉曾经用杀手“明月”的身份行走江湖,但是在李溯心目中不过是将这件事情当成郡主的一场游戏,可是想不到李还玉竟当真掌握了只有杀手或者密谍才需要掌握的技巧“唇典”,说不定还会别的杀手秘技,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一个身份尊贵的郡主,为什么要学一般只有杀手密谍才会掌握的“唇典”技巧呢?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位郡主的野心比起自己能够看到的更加庞大,才会不惜一切放下身段去学这些琐碎的东西。 第六章 铁骨冰心(四)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四) 这些之后,李溯不免有些忧虑,汉王和燕王不同,许裔,汉王却有两个庶子,纵然对郡主宠爱非常,也不可能将王位传给郡主,如果郡主不甘心如此,有心和两位庶出的兄弟争夺汉藩权位,那么自己岂不是陷入了一场更加惨烈的权力斗争,而且胜算甚微,别说汉王和王妃不会同意,就是郡主当真取得最后的胜利,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很难得到天下人的认同,甚至会招致皇室以及其他藩王的讨伐,到时候益州所面临的可能是没顶之灾。 在天下帝藩之中,益州兵力虽然最弱,却最是繁华,蜀中本就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可以自给自足,再加上汉王无心争夺天下,除了自保之外,并不像其他势力一般穷兵黩武,所以益州的平民都能够安居乐业,不见兵戈久矣,若是自己的猜测不错,李还玉当真有夺权之心,那么很可能将益州拖入战争的泥潭,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族人和妻妾儿女,李溯就觉得对荣华富贵的奢望一分分消退。 李还玉却还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举动已经让自己的心腹生出退缩之念,仍然专心致志地窥探烟波楼上的动静,不时地皱眉摇头,只因为所看到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非常烦恼。 烟波楼上,杨宁神色漠然地坐在窗前,右手端着一个绿玉酒樽,樽中盛着透出琥珀光泽的香醇酒浆,桌子旁边已经摆着两三个一般大小的酒坛子,小郡主李芊芊苦着脸坐在杨宁对面。双手捧着额头,在那里低声呼痛,一双惺忪朦胧地杏眼谴责地看着杨宁,似乎分外不满同样是喝了一夜的酒,杨宁为什么若无其事? 杨宁虽然是铁石心肠,可是在李芊芊泪盈盈的杏眼死瞪下终于败下阵来,轻轻一叹,伸手握住李芊芊的双手,从掌心渡过一缕精纯的真气过去。不过片刻,李芊芊就已经容光焕发,双目恢复了神采,再也没有方才颓废的模样。她欢欢喜喜地抽出手来,扯着杨宁的衣袖道:“子静哥哥,你的本事真了不得,你放心。这么多人帮你找人,一定可以救出青萍姐姐的,不过就是你救出了青萍姐姐,也不要放过那个‘明月’。谁让她竟敢伤害青萍姐姐,做杀手也没有什么关系,铲强扶弱。除暴安良也很好啊。就是不喜欢做好人。天下地恶人坏人多得很,去杀他们也可以。青萍姐姐那样好心的人,她也敢出手伤害,一定是个心狠手辣的歹毒女子。子静,你放心,就是这一次你不得已放过了她,我也不会让她继续在益州逍遥的,等我回去就想法子把她地底细挖出来,然后让父王下令捉拿她,若是父王不肯,我就把所有的情报都送给你,让你亲自去报仇,你说好不好?” 杨宁只觉得心头一阵暖流涌过,青萍失踪之后,他用尽手段胁迫所有人帮助自己寻找青萍,但是他心中非常明白,那些人之所以肯帮自己寻找青萍,目的都是为了他自己的身份,不管是魔帝地凶名,还是不曾泄漏的皇子身份,不管这些人的目的是为了讨好自己还是胁迫自己,他们都不关心青萍地安危生死,若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就是青萍一辈子都寻不到,他们也不会有丝毫担忧。就连名义上已经归附自己地万宝斋也未必有所不同,萧旒虽然全力以赴地寻找青萍地下落,但他究竟是为了感激自己饶他性命地恩惠,还是为了心中的内疚而赎罪,这一点杨宁可是看不出来。大概唯一真心担忧青萍安危地就只有伊不平和褚老大这些人吧,可是伊不平不能在金陵公然出现,褚老大又被自己遣走,免得在关键时候连累自己。可是这样一来,杨宁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已经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情,脑子一停顿下来,杨宁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寂寞当中,就连最后一个肯和自己谈论青萍的褚老大也被他送走了。每每想到整个金陵城中,就只有自己一人真正念着青萍,想着青萍,他便觉得寂寞宛若春草一般,在他的心头疯狂生长,和青萍重逢之后,两人朝夕不离,他还是第一次发觉孤单寂寞竟然如此难以忍受,真让他怀疑在栖凤宫中那十几年的寂寞岁月是如何熬过来的。就在他几乎被寂寞和孤单淹没的时候,杨宁遇到了前来寻找自己的小郡主李芊芊,这个和青萍不过有数面之缘的小女孩,却是真心地牵挂着青萍的安危,能够有一个人和自己在一起想念青萍的感觉让他有些迷醉,这或许才是他心甘情愿被李芊芊“收留”的缘故吧。 不过杨 心如铁石,很快地就从那令人迷醉的温馨中清醒过来依旧流过李芊芊清脆悦耳的语声,杨宁却已经分了心,昨天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在心头浮现,他要斟酌一下,是否有什么细节会影响自己营救青萍的计划。 李芊芊没有发觉子静的神游物外,依旧滔滔不绝地说道:在说起来也太晚了,不过子静哥哥,你给我听好了,我可不管你为了什么杀了那个唐十一,反正唐家的人都讨厌嚣张得很,可是你可不能再滥杀无辜了,如果因为你的缘故而害死了青萍姐姐,我李芊芊可绝不和你善罢甘休,昨天晚上你没有地方可以歇息,我带你回来都是看在青萍姐姐的份上,你可别以为咱们昨天晚上一快喝酒,我就把你当作朋友,要不是因为青萍姐姐,你就是露宿街头上,我也懒得管你呢。” 杨宁听见了李芊芊最后的一句话,若非心情沉重,却几乎要笑了出来,昨天晚上,唐家因为唐十一的事情一片混乱,无法有效地监控他,他便趁机和萧旒会合,暗地里交换了许多真正机密的情报,让自己的计策更加完善,却在分手之后被李芊芊撞上,这位小郡主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骂了自己一顿,说自己不该杀了唐十一,如果唐家大怒之下不帮自己封城寻找青萍姐姐怎么办?不过若非听出她话语中深藏地对青萍的关切,而且又断定李芊芊没有发觉萧旒的行踪,只怕自己早已经杀人灭口了,就连掌控金陵的唐家子弟都杀了,更何况一个汉王的小郡主呢?他可从来没有怜香惜玉的习惯,也从来不觉得应该对女子手下留情。 见杨宁沉默不语,李芊芊似乎有些泄气,原本扯着他衣袖的右手也松了开来,虽然气恼地想狠狠打杨宁一顿,但是她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不是杨宁的对手,撇撇嘴,她问道:“真不明白子静哥哥你有什么好,脾气这么差,一点都不懂得给人台阶下,又不爱说话,更是个酒鬼,就连这三杯就可醉人的‘猴儿酒’你都喝了两三坛,青萍姐姐偏偏那么喜欢你,不论容貌才华,你哪里比得上她,要不是你看她的眼光和她看你的目光一样,我才不帮你呢。给你,这是我这几天跟汉王府在金陵的管事要来的。”说到最后,李芊芊的语气已经有几分得意,却是笑眯眯地将一张叠成方胜的丝绢递给了杨宁。 杨宁信手接过,展开一看,眼中不禁闪过一缕寒芒,丝绢上面绘制的是一份简略的金陵地图,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萧旒给杨宁的地图更加详细,就连人迹罕至的小巷都标注得十分详细,但是这份简略的地图上面却将金陵城中皇室和燕王、王所控制的密舵都标注了出来,甚至还有几个是汉王麾下的重要密舵,也用眉笔新标注了上去。虽然杨宁迫使金陵城中的所有势力大索全城,就连许多隶属于一帝三藩的重要所在都被监视侵入,但是这些所在大多是放在明面上的,真正重要的密舵,却不是这些人可以发觉的,就连萧旒这个地头蛇,虽然知道帝藩势力在此都有密舵,却也很难找到这些密舵的所在。 这等级数的密谍渗透,涉及到家国社稷的安危,早就远远超出了江湖中人的想象和势力范畴,也只有这些彼此之间勾心斗角的各方密谍才会彼此明了对手的大致活动范围,可是除非是大战将起,或者双方冲突加剧,才会酿成数年前春水堂和凤台阁白虎司之间惨烈战局,平常时候,都是彼此心照不宣,渗透利用清除胁迫有之,却很少发生真正的血腥冲突,而彼此保守秘密,不泄露给外人知道,也是这些密谍之间约定俗成的准则。所以杨宁发动的大索,对这些势力真正的要害只能触动,却不可能造成真正的损伤。其实杨宁的目的也不过是借着山雨欲来的威势迫使这些人行动起来,就是为了自身的安危,他们也会竭尽所能地寻找到青萍的下落,好让金陵城恢复风平浪静的和平局势,至于想要亲自进入这些密舵寻找青萍的念头,就连杨宁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奢望,就连和自己关系最亲近的吴澄,虽然调动了幽冀所属帮助自己寻找青萍,却也是绝口不提这些密舵的位置,更何况其他不相关的人呢?心中明白李芊芊的行为是多么难得,杨宁心中生出感激,却不愿表露出来,只是淡淡道:“多谢你了。” 第六章 铁骨冰心(五)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五) 似乎不为杨宁的冷淡而觉得不满,只是双手合十,做的姿势,笑盈盈地道:“不用谢了,反正我知道子静哥哥和别人不同,就是知道了我家的密舵位置,也不会泄露给别人知道,只要子静哥哥救出青萍姐姐之后,请她再给我雕一个会跳舞的木偶就好了,最好和我的模样一般,我很想将这个木偶送给母妃当生辰贺礼呢。”说到这里,李芊芊停顿了一下,有些羞涩地道:“还有一件事,就是请子静哥哥千万要保密,昨天晚上我喝醉了酒,胡言乱语了半天,你能不能,能不能忘记我说过的话,就连青萍姐姐都不要告诉。” 杨宁微微一怔,想起了昨天晚上李芊芊酒醉之后苦闹笑骂的模样,心中顿时明白过来,面上却不漏出一丝痕迹,只是淡淡道:“好啊,我不会告诉别人你趁着酒醉骂你父王贪花恋色,明明只爱王妃一个人,却偏偏三妻四妾,宠婢无数,最是假情假意,气得你母妃到寺院清修,轻易不肯回来,又哭诉你娘亲只因为你是个女孩儿,就不理会你,如果不是王妃看顾你,只怕你早就病死了,还骂你父王生了一大堆儿女,却又只宠爱你锦绣郡主和两个儿子,都不喜欢你们这些庶出的女儿,还有你那个姐姐锦绣郡主,你也嘲笑她平日里趾高气昂,却连自己的母妃都不喜欢她。” 李芊芊听到此处,秀美的小脸已经涨得通红。生气地道:“都说了不会告诉别人,那你还说出来,我,我昨天是胡说八道地,你不可当真啊,其实我父王很温和的,待我也很好,母妃虽然不常回府,可是每次回来都会考较我们的女红和功课呢。而且母妃和父王也是相敬如宾,感情深厚,母妃才没有生父王的气,就连锦绣姐姐。虽然脾气高傲些,不怎么喜欢理会我们这些姐妹,可是她也是好人,常常给我礼物呢。若论才貌双全,就是青萍姐姐也比不上她。” 杨宁看着李芊芊脸红脖子粗地在自己面前辩解,只觉得心头的冰川似乎也有些开始融化,这个比自己小上一两岁的少女。真是娇憨可爱,如果自己不是出生在冰冷寂寞的栖凤宫,如果自己也有恩爱情深的父母。或许自己也会有一个这样的妹妹吧。心中虽然这样想着。杨宁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深深地看了李芊芊一眼,又漠然道:“有机会你就快些离开金陵吧。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如果再过五天还是找不到青萍,只怕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杀意,若是不小心伤了你,青萍也会难过的,所以你还是快些走吧,我不拦着你也就是了。”说罢,杨宁站起身来,随手拿起一坛还没有开封的“猴儿酒”,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如同一偻轻烟一般从烟波楼的窗子飘了出去。 李芊芊听到杨宁冷厉地话语,心中一惊,又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人影然,连忙扑到窗前向外面望去,却只见一条淡淡的青影在桑泊湖上掠过,转瞬间已经消失无踪,不知怎么,李芊芊只觉鼻子一酸,两行珠泪滚滚而落,虽然杨宁说出来的话充满了杀气血腥,可是她却能够感受到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心中地悲苦,已经五天了,只怕青萍姐姐已经遭遇不测,所以子静哥哥才会这般消沉,一晚上都在借酒消愁,甚至还一怒杀了义兴侯,如果青萍姐姐当真救不出来,那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李芊芊不敢再想,只在心中默默祷告上天,希望那个好心温柔的青萍姐姐可以平安归来。 正在李芊芊默默祝祷之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宛若金玉相击的冷笑,李芊芊吓得跳了起来,正要出言斥责,回头一看,却发觉自己身后站着一个素不相识地中年人,但是那人的一双眼睛却宛若明星,凌厉的目光似乎要将自己地身躯洞穿,那双眼睛李芊芊再熟悉不过,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冰冷,良久,才颤抖着低声道:“姐姐,你,你怎么也来金陵了?” 李还玉毫不奇怪李芊芊为什么能够认出自己,只是冷然道:“好,当真是我地好妹妹,父王母妃地好女儿,怎么,见了我这位趾高气昂的姐姐就不敢说话了,难道想回去在贪花恋色地父王面前撒娇,难怪我的母妃不喜欢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偏偏喜欢你这个出身低下的小丫头。你很有胆量啊,敢在魔帝面前侃侃而谈 汉王府的机密,亏我还担心你的安危,在一边暗中保以为你当真是想替我挑选个文武双全的好夫婿,却原来是打着如意算盘,想要吃里爬外讨好情郎,莫非你小小年纪就已经动了春心,准备嫁人么?只怕就是你想嫁,人家还未必肯娶,不过若只是想做一个小妾,却也容易得很,左右你的性子和你的生母一样,都是水性杨花,风尘女子生的女儿也是不知廉耻。” 李芊芊原本还在胆战心惊,但是听李还玉骂得如此恶毒,更知道自己刚才说过的话都被姐姐听见了,却也不再苦苦忍受,抬起头来,坚强地看向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姐姐,冷冷道:“我娘虽然出身不好,却也是父王明媒正娶聘进门的侧妃,姐姐出身自然是极好,却为什么甘心去做一个风尘女子,还要当无恶不作的杀手呢?” 李还玉柳眉倒竖,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李芊芊执拗地道:“本来我是不知道的,可是那天我在宛转阁外也听见了姐姐的琴声,当时只觉得熟悉,可是看到姐姐也在金陵,我就知道那个明月一定是姐姐,姐姐,你为什么要劫持青萍姐姐?” 李还玉心中一凛,李芊芊和杨宁的交谈触及了她心底的隐痛,那就是母亲汉王妃对自己的严厉管教和日趋冷淡的态度,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前来训斥李芊芊,想不到竟然被李芊芊猜到了真相,她心中千回百转,想着是否要杀人灭口,但是却终究不敢下手,只得冷冷道:“罢了,我也不和你争辩,你也别来冤枉我,既然魔帝都肯不杀你,我又能拿你怎么样,只能交给父王处置。”说罢就要转身离开,却被李芊芊双手扯住了衣襟道:“姐姐,子静哥哥那样厉害,你别得罪了他,还是想法子偷偷放了青萍姐姐吧,我绝不会说出去这件事情的。” 李还玉冷冷一晒道:“子静哥哥,青萍姐姐,你叫得很亲热,却不知道有没有把我这个亲生的姐姐放到心上。”也不理会李芊芊的恳求,化掌为刀,将衣襟斩断,一拂袖,转身走出了房门,李芊芊手中拿着半截衣襟,正要追出去,却被李溯拦住了去路,李溯神色木然,寒声道:“小郡主恕罪,郡主有令,命小郡主到庄内烟霞阁小住几日。” 李芊芊怒道:“李管事,你也要帮着姐姐倒行逆施么?难道我父王也会允许你们挟持妇人女子么?” 李溯默然良久,才淡淡道:“小郡主言重了,还请小郡主不要为难属下,若是郡主将今日之事禀告王上,王上会不会因为小郡主的背叛行径大怒,这才是小郡主现在应该关心的事情吧。” 李芊芊闻言不仅没有惊惶,反而镇静下来,清秀甜美的容颜上掠过坚毅之色,漠然道:“这些话纵然在父王面前,我也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姐姐责备我背叛,我也承认,若是片刻之前,我自当回去向父王请罪,纵然父王赐死,我也无怨无尤,可是现在我却不这么想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子静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必心中明白,若是他知道是我们挟持了青萍姐姐,只怕我们就会结下这一生中最可怕的仇人,我纵然有错,也足以将功补过,倒是姐姐要如何向天下人交待,却要为难一番吧?” 李溯闻言神色微凛,片刻才道:“难道小郡主原本就已经有所怀疑了么?” 李芊芊淡淡道:“我哪有那么聪明,我只是希望子静哥哥能够救出青萍姐姐,我虽然有许多兄弟姐妹,却没有一个人像青萍姐姐那样待我,后来又想到明月常年在益州出没,也是为了避嫌,才会将密舵的情报泄露给子静哥哥。你替我转告姐姐,不管她有什么阴谋,都不会成功,青萍姐姐貌若春花芙蓉,神却若秋菊寒梅,原本是铁骨冰心的奇女子,怎会任由姐姐欺凌摆布。” 李溯不由对这个一向天真稚嫩的小郡主刮目相看,却终究不愿违逆了李还玉的命令,再说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更不能任由李芊芊泄露风声,便押着李芊芊到烟霞阁去了,将她暂时软禁起来,虽然李芊芊是郡主身份,但是李溯在此地的势力极大,并无人质疑。 第六章 铁骨冰心(六)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六) 李芊芊,又下了几条密令,令汉王布置在金陵城中的备,更是安排好了发生意外时候的退路,李还玉这才放松下来,可是她不仅没有一丝欣慰,反而有些忧心忡忡起来。虽然杨宁武功绝顶,青萍聪明颖悟,但是李还玉根本没有将两人放在眼里,她认为杨宁只有匹夫之勇,若无青萍襄助,纵然艺压群雄,也是孤掌难鸣,让魔帝声名鹊起的赤壁一战,在李还玉看来也是因为青萍和锦帆会从中插手,才会有那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情形出现,只要自己寻机将青萍劫持,杨宁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作为。可是想不到杨宁扬长避短,不仅没有苦苦追寻“明月”的下落,反而用武力胁迫诸侯群雄围捕自己,若非自己有汉藩势力的保护,只怕早就露出形迹了。方才发生的事情更让她头疼,软禁李芊芊不过是不得已的做法,她总不能杀了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就是她不顾姐妹之情,却也要能够过得了汉王、汉王妃那一关才行。可是如果不杀李芊芊,就是自己达到目的之后杀了青萍灭口,也难免有朝一日真相暴露,到那时,自己不仅身败名裂,更是招惹上这样一个残狠桀骜,毫无顾忌的可怕敌人,岂不是睡难安枕。想了半晌,李还玉还是决定最好让杨宁也死掉,自己才能真正安心,不过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得到“七煞鱼龙阵”的阵图,然后将青萍毁尸灭迹。只要没有证据,谁敢说自己和此事有关?至于杨宁地事情,日后自有机会下手,其实就是自己不动杀意,只怕也有人等的心急了,更何况杨宁滥杀无辜,如今更是将堂堂的义兴侯不问情由地杀死在当场,恐怕早已经引起了金陵城中诸方势力的不满,只要自己从中挑拨。未必没有隔岸观火的机会。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见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李还玉到厨房取了熬好的汤药,又将一壶参茶和一罐鸡汤装入食盒。独自一人向覆舟山上走去,一边走一边盘算着下一步应该如何做。现在杨宁从李芊芊那里得到了诸大势力在金陵城中的暗舵,以此人的孤傲性情和无法无天,必定会不顾一切地前去刺探。按照她的判断,因为李芊芊地缘故,杨宁恐怕最后才会到汉藩的密舵刺探,而覆舟山庄因为他曾经来过的缘故。恐怕会是他最后的目标,即使这样算来,最多可以拖延两日。虽然很自信不会有人发现密室地存在。但是毕竟自己不可能一直待在里面。如果出入之际正好被杨宁瞧见。那可就很难想象后果会如何了。所以她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目的,原本按照她的计划。还有三天时间可以让她从容布置,可是现在却只能加快步伐,最好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解决此事,才是最稳妥地做法,可是这样一来,时间就太紧了,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消除青萍的戒心,恐怕会功亏一篑,但是李还玉思之再三,还是觉得应该不会出现大的纰漏,纵然有了万一,青萍地生死还在自己掌握之中,这女子经受了这些天的药物挞伐,再加上自己有意无意的压迫,想必早已经精疲力尽,如果用软地不行,万不得已之下用上强硬手段,她就不信不能够让青萍开口,纵然所得不全,凭着自己在奇门术数上面地成就,也未必不能补全阵势。 主意已经拿定,李还玉抬头看去,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不禁自嘲地一笑,却没有立刻走进石洞,反而到洞外地木亭站定,负手伫立片刻,似乎是在居高临下,欣赏桑泊湖的秋日风光,直到确定无人跟踪,这才转身走进山洞,摘下面具,和灰袍一起叠好依旧藏到原处,临波照影,整理过仪容之后,这才从从容容地走进了通向密室地暗道。 她这一来一回,再加上在覆舟山庄耽搁了不少时间,大约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但是在她d计算中,青萍应该昏睡不醒才对,可是等她推开密室的石门,却看见青萍正倚在方榻上翻阅棋谱,虽然面色越发显得苍白憔悴,但是眉宇间那一抹兴奋神采,却是分外耀眼。 一瞧见李还玉进来,青萍眼睛一亮,随手将那卷《玲珑绝谱》丢到榻上,喜道:“郡主来了,我已经养精蓄锐,正想继续向你挑战呢?” 心中虽然千肯万肯,李还玉表面上却露出犹豫的神色道:“小姐毒伤未愈,正应该好好休息,还是不要这样劳心吧,我这里有些书画琴谱,小姐不妨赏玩一下,既可消磨时间,又可以颐养身心,对小姐的伤势也是有好处的。” 青萍摇头笑道:“郡主过虑了,不过是下下棋,消解一下蛰居洞府的烦闷,哪里会劳心呢?我的性子 寞,不喜欢一个人呆着,就是看书、弹琴,也希望身着,可若真的让郡主在这里枯坐着,哪里是待客之道,倒不如对弈几局,也可消磨时间,若是郡主觉得不妥,最多我们少下几局吧,若是还不分胜负,我就再也不向郡主挑战了。” 李还玉听青萍的口气竟然有些反客为主,不禁有些好笑,不过这正合她的心意,她和青萍棋力相当,若是纠缠下去,只怕耽误时间,正想设法在一两局内折服青萍,免得来不及施展诱骗手段,见青萍这样说,她便欣然道:“既然如此,主随客便,我也不阻你的兴致了,只是你要先喝了这碗汤药和刚刚炖好的人参鸡汤,我还带了一壶参茶来,虽然你不喜欢参茶的味道,但是今日却只许你喝这参茶,若这两件事情你都肯答应,我才肯和你对弈。” 青萍闻言心中微微一动,风目流转,黯淡的眸子里绽放出异样的光芒,变幻莫测中似有千般思绪缠绕,沉默良久,才低声道:“郡主待我如此轻重,青萍感激不尽,就是我姐姐绿绮,待我也不过如此,四年前的腊月,我也曾经大病一场,若非师尊医术精妙,只怕我已经没命了,大病初愈之后,姐姐要我卧床休养,可是我却总也闲不住,身子刚刚好一点,就缠着姐姐要去看十五的灯会,姐姐怕我受了风寒,怎么也不肯答应,我便苦苦相求,最后姐姐受不住我的哀求,便要我喝下一碗她亲手熬制的补药,才肯带我出去,这碗药对我的身体是极好的,只是君臣佐使配得蹊跷,其中竟然有一味黄连,那种味道难以想像,喝下之后,两三天都会食不下咽,所以我一直不肯喝,宁肯多躺半个月,不过为了去看花灯,我还是将这碗药喝下了。” 李还玉有趣地道:“原来琴绝绿绮小姐也会趁人之危呢?不知道那晚的花灯好不好看,你看花灯回来,有没有加重病情呢?” 青萍默然摇头,没有回答,但是李还玉仔细去瞧青萍的神色,只见她一双眸子溢满温柔之色,隐隐似乎有晶莹的光芒闪动,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有心利用相似的情形加深青萍对自己的信任和好感,便轻笑一声道:“想必那年的花灯青萍小姐定是记忆犹新吧,说不定这几日一喝药的时候就会想起来,这七日蚀骨散的解药可不比黄连甜上几分,若非我加了些进去无忧草进去,只怕不比黄连甜上几分。” 青萍闻言摇头叹息,却径自接过药碗屏息喝下黑漆漆的汤药,然后皱着眉从榻上一个琅盒子里拿了一块玫瑰饴糖放到口中,感觉到那种带着花香的甜蜜味道,不禁微微一笑。虽然前两天李还玉就拿了这盒玫瑰饴糖过来,让她服药后吃,好消除苦味,可是她总觉得这样子有些示弱,竟是没有动上一动,可是今天或许是受了刚才的回忆影响的缘故吧,似乎这碗药比平常的更加苦涩,而她的心也比平常更加软弱,这才主动吃了一块饴糖。 李还玉自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以她的聪明,自然明了青萍的内心深处已经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戒备排拒,不禁暗自欢喜,却不表露出来,等着青萍乖乖地喝下一碗鸡汤,用过了早点之后,这才拉着青萍在棋两侧坐下,含笑道:“你我棋力相当,若是想要两局决定胜负,恐怕又是一个平分秋色的结果,自古以来,胜负之数,三分天意,七分人为,不如你我猜先,一局决出胜负如何?” 青萍闻言觉得有理,与其僵持下去,不如将胜负归于天意,刚要点头应承,却又心中一动,一双清明如水的黑眸闪动着狡黠的光芒,笑道:“昨天我们虽然对弈数局,却都存了游戏之意,胜负无关紧要,今日既然有心决出胜负,就不可没有彩头,否则我怎知道郡主不是顾惜我身子不好,故意让着我呢?” 李还玉微微一愕,却迅速垂下眼睑,掩去双眸中难以遏制的惊喜,状似无意地道:“青萍小姐说的不错,对弈不可无彩头,不知道还玉若是败了,小姐想要什么彩头,而且小姐孤身在此,又用什么当作赌注呢?” 青萍嫣然一笑道:“大赌伤情,小赌移性,不过是游戏而已,何必如此认真呢?不如这样吧,若是我输了,郡主但有所命,我必应承就是,若是力所不及,最多赔上性命给你,若是郡主输了,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就请郡主放我出去,让我见上子静一面,之后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怪到郡主头上,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第六章 铁骨冰心(七)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七) 闻言心中巨震,莫非剑绝已经识破了自己软禁之意,闪而没,滔天杀意油然而生,但是她心机深沉,却不肯透漏出一丝情绪,反而仔细观察青萍的神态,只见青萍意态悠闲,眉宇间似乎并没有流露出恼怒愤恨的神色,心中大定,这才略带嘲讽地说道:“青萍小姐何出此言,莫非是还玉招待不周,还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让小姐生出疑虑,还玉并非有心隔绝小姐和外界的接触,实在是这‘七日蚀骨散’太过厉害,若没有这样一个清静的所在,只怕不能安心休养,子静公子现在正和翠湖平仙子对峙,这几日来,他们两人踪迹时隐时现,宛若神龙见首不见尾,竟是来去无踪,还玉一来没有把握可以找到子静公子,二来唯恐小姐忧虑重重,影响解毒的效果,这才绝口不提外面的事,若是青萍小姐以为还玉图谋不轨,那么还玉也无话可说,按理说应该立刻恭送小姐离开此地,只是还玉和子静公子毕竟有一段渊源,和妹妹又是一见如故,却也不能任由你毒发身亡,小姐只要在这里再忍耐两日,还玉绝不强留。” 青萍淡淡一笑,从容道:“郡主误会了,青萍昏迷良久,醒来之后就在这洞府之中,若要加害,早就可以下手了,更受郡主解衣推食,亲侍汤药之恩,怎会怀疑郡主的用心,郡主这样说,不是折煞我了么?”安抚了李还玉几句,语气却是一转。顷刻间已经是森冷如冰,厉声道:“只是我却不明白,子静就是和那位平仙子势均力敌,这么多天也该回来看看我了,难道他还不知道我失踪的消息么?若是不知道也还罢了,左右是他鲁莽任性,竟将我一个人丢在虎狼窝里,若是知道却不想法子来找我,岂不是忘恩负义。当日我和姐姐得知他被王所困。可是不顾一切南下寻他,其中多少艰辛,我都挺了过来,黄河夜渡。险死还生,赤壁一战,更是全力以赴,总算和他相见。这金陵城不过弹丸之地。怎么他就没有一点动静,就连郡主想要传递消息给他都不得其门而入,我若是不幸死了,莫非他还有第二个青萍陪他么?”说到此处。已经是面罩寒霜,眸光如剑,语气越发冷厉。“我尹青萍生来就是刻薄记仇地性子。别人待我若有一分好处。我必投桃报李,别人若是待我有一分不好。我必加倍奉还,所以才要请郡主放我出去,既然东阳侯要将我擒杀,我就堂堂正正走到人前,若是子静还不露面,索性就让那些人杀了我,或者让那七日蚀骨散毒死了我,也免得我还要替那薄情寡义之人忧心忡忡。” 李还玉听青萍语气虽然凶恶,但是内心深处的委屈忧虑却是昭然若揭,这才放下心来,原来青萍是犯了女孩子的通病,因为多日见不到杨宁,便无端生出嫉妒怀疑来,这一点她原本也考虑过,只不过却无法解决,若当真让青萍见到杨宁,自己哪里还有机会骗她交出“七煞鱼龙阵”的阵图呢?所以只能想方设法转移青萍的注意力,之所以使用七日蚀骨散,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利用毒伤的威胁,让青萍没有多少余暇去想杨宁为何迟迟不露面,想不到自己仍然是低估了少女的猜疑嫉妒之心,青萍竟在这个时候用这种隐晦地方式说出自己的疑虑,要求见到杨宁,若是应对不当,只怕会功亏一篑,不过李还玉早有准备,略一思索,却不正面回答,明眸流转,欲语还休,竟似有些为难的模样。 原本青萍这番话不过有三分真意,倒有七分是借题发挥,不过见到李还玉如此神色,她反而当真生出疑心来,不禁追问道:“郡主怎不说话,莫非,莫非子静出了什么意外么?”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已经有些颤抖。 李还玉避开青萍灼灼的目光,似乎是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叹息道:“说起来也是我不好,原本我暗中救了妹妹回来,一来是想看看子静地意中人是何等德容双馨的美惠佳人,二来也是想给子静一点教训,心爱之人就当爱之惜之,怎可轻易抛下,自己去和别人打生打死,第三么,也是有还玉的一点私心,无论如何,我和子静毕竟曾有婚姻之约,虽然如今鸾凤不能合鸣,却终究是子静先有了意中人,负盟在前,还玉虽然无话可说,却也不能没有怨言,将妹妹接到此处,也是想趁机为难一下他。可是妹妹失踪之后,他竟然从来没有到宛转阁寻过妹妹,据我得到的消息,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和平仙子在一起,两人仙踪缥缈,不是在花前月下论剑,就是徜徉于江湖之间,这是何等地闲适自在,只怕早就不知道人间何世了。那位平仙子你也是见过一面的,虽然年纪比我们都大了几岁,可是容貌却是冷傲绝艳,他们两人结伴而行,若是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呢。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只觉替妹妹不平,再加上妹妹的毒伤太重,这才没有急着去寻你那位九殿下。”说到最后三个字,语气渐渐沉重,似乎有无限懊恼不满,纵然她自己也难免有些私心,却也并非没有替青萍叫屈地意思,若是别个女子听见,纵有何等隔阂,也会生出知己之感来. 李还玉停住话语,暗中打量青萍的神色,只见青萍眸光越发冷厉,竟然隐隐透出凌厉的杀意来,淡淡瞥了自己一眼,缓缓道:“是啊,我是见过那位平仙子地,她地容貌当真是绝美无双,子静虽然曾经险些死在她手上,可是提起她地时候却没有一丝怨恨,而且宛转阁的那场琴会,郡主和豫王殿下固然是高山流水,相见恨晚。子静和那位平仙子,却也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呢。”平缓清丽地语声中竟似乎有些铿锵味道,李还玉无端感觉到彻骨地寒意,只觉得自己无意中的嫁祸,似乎给那位孤傲绝世,浑然不像红尘人物的平仙子,添了一个可怕的敌人。 不过这种感觉转瞬而逝,青萍突然展颜笑道:“罢了。这些事情将来我自己去问 ,这一局既然是猜先,却不知道我们猜些什么呢?难了几枚棋子,猜是单是双么?那多没有意思啊。” 李还玉对弈棋之道了若指掌。一局棋的胜负关键不仅在于棋力高低,和对弈之人的性格、情绪都有这不可分割的关系,青萍棋风浑厚稳健,若是棋力相当。自己的奇诡棋风胜面较少,除非是能够抢占先机,以惊风密雨一般连绵不绝的攻势压制对手地反攻,才能够多几分胜算。更何况宁失数子,莫失一先,自己定要执白才行。心念数转。李还玉突然微微一笑。用手指着头顶道:“既然妹妹觉得猜枚无趣。不如这样吧,我这石室之顶嵌着许多明珠。妹妹不妨猜上一猜,你我头上的明珠是奇数还是偶数。” 青萍微微一怔,不由垂首沉思,既然李还玉已经出题,她若是略抬一下头,便等于是认输了,心中暗暗佩服李还玉的心机,要知道这些明珠就在石室穹顶之上嵌着,抬头就可以看见,可是因为太明显了,反而会被人忽略,就是自己,也没有留心这些明珠的数目,不过李还玉若以为这样就可以为难自己,就未免太小瞧自己了,这些明珠大若鸽卵,小若粒米,恍惚看去,宛若满天繁星,光暗不同,当日自己粗略看去,早就发觉这些明珠是按照三垣二十八宿排列地,这位锦绣郡主的书架上有一些天文星象方面的书籍,显然也是精通天文之人,石室之内的陈设布置又都是精致细密,这幅明珠星图断然不会出现差错。 青萍心中默默计算,三垣之中,紫微垣,位北斗东北,有星十五,太微,位北斗之南,轸翼之北,有星十,天市垣,位于房心东北,有星二十二,一共是四十七颗星。东方苍龙七宿,角宿有星二,亢宿有星四,宿有星四,房宿有星四,心宿有星三,尾宿有星九,箕宿有星四,一共是三十颗星。北方玄武七宿,斗宿有星六,牛宿有星六,女宿有星四,虚宿有星二,危宿有星三,室宿有星二,壁宿有星二,一共是二十五颗星。西方白虎七宿,奎宿有星十六,娄宿有星三,胃宿有星三,宿有星七,毕宿有星八,宿有星三,参宿有星七,一共是四十七颗星。南方朱鸟七宿,井宿有星八,鬼宿有星四,柳宿有星八,星宿有星七,张宿有星六,翼宿有星二十二,轸宿有星四,一共是五十九颗星。总计一共两百零八颗星。 计算完毕,青萍正要说出答案,却见李还玉神色悠闲,眉宇间似乎极有自信,心中又是一动,莫非李还玉也猜到我定能计算出数目,这才故意用这个问题来问我么,这石室是她地,若是星图之中少了一两颗明珠,我岂非输定了,思之再三,却又想到,兵法之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怎么知道锦绣郡主不是利用这一点来让我上当呢,我不可被她的故弄玄虚给骗了,想到这里,终于拿定主意,朗声道:“自然是偶数。”说罢,青萍抬起头来,仔细看去,虽然明珠极多,一时数不清楚,但是大略看去,却和自己心目中的星图一般无二,想来不会算错,见自己胜券在握,青萍的唇边不禁露出一缕微笑来。 不料李还玉却是淡淡一笑,柔声道:“妹妹猜错了,若说是嵌在洞顶地明珠,一共是两百零八颗,妹妹没有说错,自然是偶数,可是你我头上的明珠却是只有一颗,这难道不是奇数么?”说罢从头顶取下一根束发的银簪,这根银簪色泽黯淡,十分不起眼,簪头上嵌着一颗乌黑地珍珠,和青丝发泽极其接近,即便是对各种首饰十分留心地女子,也很难注意到这样一根平平常常地银簪,青萍更是没有留意,就是留意到了,也不会想到李还玉所说的明珠竟是指这么一颗黯淡至极地黑色珍珠。 青萍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是被李还玉瞒天过海的计策给骗了,但是她性情豁达,虽然上了当,却也不愿和李还玉争辩,不论李还玉用了什么心机,总是自己失察,却也怪不得别人狡猾,只能叹息道:“罢了,我输了,这一句郡主执白就是,只是我却不明白,郡主身上每一件首饰都是价值连城,怎么这根发簪却是如此普通呢?” 李还玉计谋得逞,心中自然得意,却不愿流露出来,免得青萍不满,只是含笑道:“妹妹未免太不识货了,这根银簪是海底深处的冰银制成,份量比起寻常纯银重上几倍,而且最能辨识毒物,纵然是三大奇毒,也能辨识出来,而银簪上面镶嵌的这颗黑色珍珠,更是能够辟毒解毒的‘沉沦珠’,虽然解不得许多奇毒,但是大多数寻常毒药都不用担心了,就是三大奇毒,沉沦珠也可以拖延毒发的时间,也好求医调治。海底冰银已经是千金难买,这颗沉沦珠更是天下少有,据说这世上大概有个三四颗,不过我也不过见过其中两颗。”说到此处,发觉青萍眼波流动,似乎有些动心,不由心中一动,便继续道:“对了,方才妹妹提出的彩头实在不合适,不如这样吧,妹妹若是赢了,这根银簪就送给妹妹,你和子静公子一起行走江湖,难免遇到阴谋暗算,若有根银簪,就不用担心有人下毒谋害你们了。” 青萍一听到这根银簪的妙处,就想起杨宁前几日险些被“缠绵”奇毒毁去一身武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心有余悸,只是她不是贪便宜的人,不由叹息道:“郡主好意,青萍心领,只是我现在可没有能和这根银簪相提并论的宝物能够拿出来当彩头。” 李还玉朗声笑道:“不过是小小游戏,妹妹何必这样拘泥,不如这样吧,我听说妹妹的令尊乃是水战名将,我素来喜爱兵法阵图,对令尊的七煞鱼龙阵十分仰慕,若是妹妹输了,就将七煞鱼龙阵的阵图给我看上一看,不知道妹妹意下如何?” 第六章 铁骨冰心(八)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八) 中寒芒一闪,先是露出戒备神色,但是看到李还玉神才渐渐放松下来,犹豫了半晌,她婉拒道:“原来郡主竟也知道先父留下的七煞鱼龙阵,传说此阵乃是江东周郎所创,能和诸葛丞相的八阵图一较高下,只是周郎早逝,此阵绝传,这才渐渐无人知晓,这些传言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依我看此阵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威力绝伦,其实别说是让郡主看上一看,就是郡主想学,我也没有敝帚自珍的必要。只是七煞鱼龙阵的阵图虽然无甚价值,却终究是先父留给我们姐妹的遗物,若是轻易传给别人,只怕先父九泉之下也会恼怒非常,还请郡主见谅,这银簪虽好,却终究是身外之物,请恕青萍不能用先父的遗物当作赌注。” 李还玉早预料到青萍不会轻易答允,却也不恼怒,只是微笑道:“青萍小姐如此孝心,想必令尊泉下有知,也会含笑瞑目,既然如此还玉也不强求,只是我素来钻研兵法阵图,天下名阵多曾见过,只有这七煞鱼龙阵缘一面,不过小姐莫非是自知此局必败,才不肯答应用阵图当作赌注么?” 青萍闻言柳眉倒竖,冷然道:“郡主也不必用激将法,若非此阵乃是先父所传,不能拿来当作赌注,我就答应你的条件又有何妨,棋局还未展开,谁知道胜负谁属,既然郡主如此有心,不妨退让一步,毕竟我尹家的七煞鱼龙阵。不能随便示人,若是我败了,虽然不能将阵图给你,却可以和你斗一斗阵法,七煞鱼龙阵一共有四十九种基本变化,更有七种绝杀阵型,青萍才疏学浅,只学会了基本变化和三种阵型,到时候我一一演来。郡主若能破了一种变化,我就再演示下面一种,若是一阵都捱不过去,可就恕不奉陪了。” 李还玉闻言大喜过望。说句实话,她没有指望青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若是青萍坚决不肯,为了避免青萍起疑。她也不会强求,只会换一种不关痛痒地赌注,然后设法输给青萍,令其骄矜自负。但时候她再向青萍请教阵法,自己对青萍原本就有“救命之恩”,再加上不能应承赌注的歉意。取胜之后的得意。种种情势配合。青萍必然不能拒绝自己的求教,只要她肯开口。自己自有法子套出七煞鱼龙阵的阵图,而且丝毫不漏痕迹,只怕青萍至死都不会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对付她。想不到青萍如此高傲,竟然被自己的激将法所动,这样一来局势就更有利了,只要自己胜了这一局棋,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和青萍切磋战阵,凭着自己的本领,不求胜,只求稳,定能撑住七煞鱼龙阵的猛攻,不仅可以达到同样的目地,还可以节省许多时间,让自己有暇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惟恐青萍变卦,李还玉强忍心中狂喜,故作淡漠地道:“这倒也还算公平,你我虽是女子,却也应信守承诺,若是我胜了棋局,青萍小姐不会赖账吧。” 青萍冷哼一声,淡淡道:“女子又怎么了,莫非可以背信弃义,我虽不会去学抱柱而死的尾生,但是季布的千金一诺,我还是自信可以做到的。”说罢扬起纤纤玉手。李还玉会意,也举手相应,两人击掌为誓,李还玉犹不放心,朗声道:“一言既出。”青萍心知肚明,冷冷道:“驷马难追,郡主不必担心我毁约,倒是要想一想能不能胜了这一局吧。” 李还玉笑道:“胜负虽然难料,但是先手已经是我地,青萍小姐要当心了,不过我还有个提议,摆上四个势子虽然是下棋的规矩,但是我总觉得这样十分拘束,因为有了这四个势子,只要棋力接近,棋面上不免支离破碎,处处烽烟,胜负只在毫厘之间,瞬息逆转,战势这等激烈,不仅需要棋力过人,精于计算,更要身强体健,才有力气苦苦思索,小姐身上还有毒伤,若是精神不济,就是败了也是心意难平。而且这种先摆势子的下法,往往在中盘决出胜负,便如调兵遣将,战阵厮杀,白刃相见,虽然热闹好看,却也太直白了。小姐既是将门之女,还玉也自负精通兵法,想必都读过《孙子兵法》,‘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正是说两军交战,主将先要将天时地利人和一一盘算,然后调动一切手段力量,消弱敌人,加强自己,时机一旦成熟,纵然刀兵未动,而胜负已定,这才是上将之才,岂有自限战场的道理?弈棋一如兵法,更不该囿于陈规,不如去掉这四个势子,这方寸棋便如无私天地,可以任你我纵横自在,岂不是正方便你我用谋造势,鼎定乾坤。” 青萍闻言微微冷笑,李还玉突然提出这种要求,自然是胸有成竹,自己若是从来没有下过这样地棋路,先机已经被李还玉夺去,开局再输一筹,不用细想也知道必败无疑,可是偏偏李还玉言之成理,令人难以拒绝,她心念一转,淡淡道:“就依郡主,请郡主开局。” 李还玉心满意足,却将第一枚棋子依旧放在了“去四四”的星位,青萍奇怪地看了李还玉一眼,便将一枚黑子落在了“上四四”位,李还玉微微一笑,下一枚棋子并没有落在星位上,而是落在了“入四三”位,青萍似乎不甚熟悉这种下法,想了片刻,才将一枚黑子打入“平三四”位上,李还玉目光微微一动,她试验过无数开局,按照她的经验,青萍的应对纵然不算无懈可击,也是颇为妥贴,可见青萍棋力不俗,纵然是陌生地开局,仍然可以和她战得旗鼓相当,不过去掉势子,不仅仅是开局不同。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接下来的十几手步步紧要,她就不信青萍能够毫无差错,想到此处,她毫不犹豫地将一颗白子落在“入四五”位上,青萍也随即应了一手“去十三”位,当下两人一来一往对弈起来,李还玉固然是落子如飞。青萍虽然偶然停顿一会儿,却也是应对自如,不过这一局对两人都是十分重要,所以下得都颇为谨慎。饶是如此,局势也渐渐开始有了倾斜,虽然青萍棋力不俗,李还玉仍然渐渐占了上风。这也是情理之中地事情,青萍心中早有准备,神色十分平静,只是从容落子。反而是 心中患得患失,眉宇间不禁漏出一缕紧张来,若只看情。只怕还真难猜测到底是谁占了上风呢。 棋到中盘。局势已经渐渐明朗。入位上二十几枚黑子陷入了困境,但若能和去位上地黑子相互呼应。仍有三分希望逃出生天,去位上黑白棋子犄角相抵,各占了一半实地,双方都已经不可能再取得更多地成果,上位只有稀稀落落的七八枚棋子,黑白相间,黑子隐隐守住犄角,白子却是散乱无序,但仍有无限可能,而平位上黑白两色棋子宛若两条巨龙一般交错纠缠,胜负难辨,正是应该静观其变,不可冒进之时,李还玉见到这种局势,突然微微一笑,将一枚白子打入了“上三七”位,这一招宛若神来之笔,竟将上位那几枚险些被两人遗忘地白子和平位上的三十余枚白子连接起来,一条大龙竟然隐隐成形。 青萍见状微微皱眉,手中的黑子良久未曾落下,她这一子原本想要落在“去十六”位,只要这一子落下,入位的黑棋就有了一条生路,纵然血战之后依旧处于劣势,但是至少不会败得太惨,可是李还玉这一子厉害无比,她若是再在入位下功夫,只怕那条白龙就可以将平位上位横扫了,可若是她到平位上和白龙厮杀,入位数步之内就会全军覆没,心中千回百转,她叹息道:“郡主昨日还是手下留情了,上位地几枚棋子全无章法,我还以为郡主一时失手,所以才弃了平位,只和我在其他三角纠缠,可是郡主‘上三七’这一子却是力挽狂澜,郡主‘治孤’的手段当真是炉火纯青,只怕四角都有这样的伏子,只要时机成熟,就可以里应外合,一战功成。” 李还玉略带得意地笑道:“青萍小姐谬赞了,还玉不仅擅用奇兵,平生最为得意的就是设伏用谋,只要入我彀中,纵然有通天本领,也别想逃出这天罗地网,青萍小姐可愿弃子投降,只要小姐不违信诺,这根银簪还玉依旧愿意相赠,就当作你我姐妹一见如故地见证吧。” 青萍淡淡一笑,道:“郡主别忙着用信诺压我,此战胜负还未定呢,不知道郡主克曾听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说罢,却将黑子生生打入了白龙内腹,竟是将入位的二十余枚黑子弃之不顾,转而绞杀平位的白龙去了。 李还玉见状也是不由一愣,围棋虽然有弃子之说,但是一般也就是弃上两三子、三四子,就是弃上七八子也是有的,青萍竟将二十余枚黑子弃而不顾,等于是将整个入位都拱手相让,一时间竟然有些举棋不定,是乘胜追击,将平位上位一举拿下,还是先将入位纳入囊中呢。说起来虽然自己平位地大龙已成,但是黑子仍有一战之力,上位更是只有寥寥数子,一旦青萍的黑棋不顾一切地和自己厮杀起来,自己最多也不过能占据六分天下,以自己对青萍棋艺的了解,此女最擅长正面作战,短兵相接,说不定平分秋色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候青萍再在入位上补子,一旦入位地局势转变,胜负谁属当真很难判断,这样看来,还不如自己回避几手,趁着青萍无力旁顾,先将入位拿下,然后再和青萍在上位一决胜负,凭着自己的棋艺,总有五分胜面,一并算来,自己当是稳操胜券,想到此处,李还玉毫不犹豫地将一枚白子打入了入位的黑棋腹地。 青萍微微一晒,道:“狭路相逢勇者胜,谋略心机再是深沉周密,若没有死战之心,也终究是落花流水,不能久长。”话音未落,又落了一枚白子在上位,李还玉瞥了一眼,见局势尚可控制,也在入位还了一手,口中却冷笑道:“匹夫之勇何足论,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纵有霸王之勇,也难敌十面楚歌,韩信用谋。” 青萍落子飞快,一连数手都是杀气纵横,转眼间平位上已经是狼烟四起,口中也不闲着,漫声道:“无赖刘邦主未央,英雄项羽垓下刎,那些争夺天下地霸主诸侯,自然要手毒心黑,上兵伐谋,我和子静不过是浪迹天涯地江湖儿女,只懂得真刀真枪,白刃见血,和郡主自然不是一路人。” 李还玉虽觉青萍话中有话,却也顾不得思索,急急落下数子,或者巩固入位地战果,或者抵销一下青萍的棋锋,竟有捉襟见肘地感觉,青萍的话锋如刀,竟让她觉得心中刺痛,不过她心中暗道,不论青萍口头上占了多少便宜,只要她取胜,青萍终究得听命交出阵图,所以打定主意先容忍片刻,只等七煞鱼龙阵阵图到手之后,再来处置青萍,所以也不和青萍争辩,只是埋头下棋,青萍见状也不为难她,只是一步步下去。 又下了几手,李还玉突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大龙已经岌岌可危,那些黑子或如封喉之匕,或如穿心之剑,竟都落在了要害之处,虽然每一颗黑子都是岌岌可危,却也将自己的白龙扯得支离破碎,若想铲除一枚黑子,自己竟似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心中千回百转,李还玉下定决心,将一枚白子贴在一枚孤零零的黑子边上,青萍却并不相救,反而在白龙颌下再落一子,李还玉顿觉危险,只得落子相救,可是青萍下一手却又落在白龙尾端,李还玉只得再去拦阻,接下来一连二十几手,青萍都是不顾自己黑棋的生死,只一味剿杀白棋的大龙,若是李还玉固守,她便别开蹊径,杀戮纵横,若是李还玉想要反击,她便弃子不顾,猛攻白龙软肋,这二十几手竟都可以算得上是弃子,可是招招弃子,李还玉竟没有斩获多少实地,只因青萍的弃子若是吃了,只怕损失更重,若以武功而论,正如一个不顾生死,拼着两败俱伤,也要战胜强敌的可怕对手,李还玉虽然也曾遇见过许多强悍的棋手,却何曾见过青萍这般敢舍敢弃,敢杀敢拼的对手,应对起来常常首尾两端,举止失措,等到棋局渐渐平稳下来,李还玉这才发觉自己在平上两位竟然一败涂地,不需数子,李还玉也知道这一局自己败了,而且败得惨烈非常。 第六章 铁骨冰心(九)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九) 着棋盘,李还玉只觉心中一阵茫然,不是没有输过棋不论胜败,她在棋局未终之前就已经心中有数,有的棋局,甚至还未落子,在她心目中就已经有了结果,惟有这一次,她明明胜稳操胜券,最终却输得莫名其妙,这对她是一种太沉重的打击。胜败对她来说从来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该输的时候就输,必胜的棋局就一定要拿下,只要能够达到预期的目的,不论是胜是败,她都可以安之若素,但是她却不能容忍任何事情超出她的掌控,就如同这一局应该取胜却惨败的棋局。 虽然心如乱麻,但是李还玉仍然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不会任由自己沉浸在懊恼后悔的情绪中太久,平整了一下心情,感觉到自己已经恢复了一向的冷静,李还玉缓缓抬起头来,正想露出一缕微笑,免得青萍生疑,可是目光一瞥,李还玉便觉得心中一沉。只见此刻的青萍,面容沉静冰冷地宛若玉雕冰塑一般,一双凤目清明如冰,锋利刺骨得犹如可以切金断玉的宝剑,令人一见心中便生出无尽的寒意,而且眉宇间隐隐透出的嘲弄神色更让人坐立难安。李还玉身为郡主,在益州地位崇高,一向是高高在上,何曾有人敢如此待她,可是她心里却生不出一丝愤怒,到了这个时候,她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失败,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是在何处露出了破绽,让青萍起疑。却知道情势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她是勇于承认失败地人,也不矫饰辩驳,只是一声长叹,丢下手心两颗早已经被汗水浸湿的白子,淡淡道:“还玉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犀利狠辣,杀气盎然的棋路,想必青萍小姐昨日还是手下留情了,才让还玉侥幸博得一个平分秋色。却不知道青萍小姐是否那时候已经有所察觉,才会故意示弱么?” 青萍神色淡漠地道:“我若是那时候就知道郡主心存恶念,岂会好言相向,昨日也并非故意示弱。而是习惯成自然,家师清绝先生精通琴棋书画,曾经亲授我们姐妹弈棋之道,绿绮不喜欢勾心斗角。所以对围棋兴趣缺缺,几乎都是我在侍奉师尊弈棋,我的棋路一开始便是如此犀利狠辣,倒也让师尊为难了几日。只不过家师棋艺通神,不似郡主这般优柔寡断,蛇鼠两端。故而我常常一败涂地。只是我却乐此不疲。每每为了研究棋招而废寝忘食。师尊和家姐见状都是十分忧虑,便对我说。棋风和奕者的性格相辅相成,我的个性本已太过决绝,宁折不弯,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日后有不忍言之事,所以严令我不许再施展这些险中取胜,两败俱伤的残狠棋招,初时还不习惯,但是天长日久,我就真的忘记了这些棋招,昨日弈棋之时,你应该发觉我的攻势虽然猛烈,却很难一举克敌,反而是守势稳若泰山,并非是我不喜欢进攻,只是当初为了约束自己地性子,便刻意地去研究如何防守,今日却是郡主迫我太狠,才逼出了我的真面目。” 李还玉心中原本不信,围棋的微妙之处就在于直指人心,纵然是再善于掩饰自己的人,都很难在黑白两色棋子地厮杀中将自己的性情完全隐藏,更何况青萍这样原本可以一眼看穿的人物,可是她刚想质问,却见青萍眉宇间神色坦荡非常,便知道青萍并没有说谎,可是她心中依旧有许多疑问,既然自己的计策已经失败了一半,与其自欺欺人,不如问清楚缘由,说不定还可以亡羊补牢,所以略一沉吟,她便缓缓问道:“我故意激你去掉势子,原本是为了让你棋招失措,可是我见你初时棋路虽然有些不畅,但是后来却是举重若轻,落子宛若疾风骤雨,若非是棋力过人,绝不可能做到这一步,难道你昨日不仅隐藏了自己地棋风,就连棋力也有所隐瞒么?” 青萍摇头晒道:“这倒没有,昨日和你对弈之时,我没有半分矫饰,在郡主这样的对手面前,稍有疏失就有可能落败,便是家师,也未必能在郡主面前保存实力,何况是我呢?只不过有一件事情郡主可能没有想到,家师的惊才绝艳,最不喜欢受人约束,这一点倒是和郡主有些相似之处,所以我和家师下棋的时候,倒是从来不用势子地。” 李还玉听到此处只觉无话可说,事已至此,也只能徒呼奈何,忍不住摇摇头,她苦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自己是有意对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竟然是自取其辱,不过这也罢了处露了破绽,让你竟然在棋盘上与我生死相搏起来?” 青萍眼中闪过一缕冰寒的怒意,转身走到屏风后面,不多时取了两件物事过来,正是当日李还玉给她的那封书信和火凤珏,冷冷道:“这书信我想多半是真地,这玉珏就很难说了,郡主现在瞒着我已经没有必要了,不如给我一个明白吧,郡主和子静地婚约可是真有其事?” 李还玉拿起玉珏,摩挲片刻,才笑道:“你说得不错,早在五年前我就令人仿制了这块火凤珏,不过这封书信却是真地,这桩婚约也并非空穴来风,不过你却是怎样识破的?” 青萍一声轻叹,将书信拿起,淡淡道:“这封信地字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纵然有人能够摹仿郡主的笔迹,但是也绝对摹仿不出这字里行间的神采杀气,所以我猜测这封信可能真有其事,当日我是真的信了,只觉心如刀割,若非郡主坦言说不会与我争夺子静,只怕我也活不到今日了,只因这世上唯一能够强迫子静改变自己的决定的人就是火凤郡主,如果火凤郡主当真有意和汉王妃指腹为婚,那么郡主便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强敌。不过我当时虽然上当,事后细细想来,或许火凤郡主当日和汉王妃当真有婚姻之约,但是这个人未必就是子静,根据这封信的时间和语气判断,汉王妃大婚之时,燕王世子罗承玉即将出生,我很怀疑这个婚约是郡主为罗世子订下的,从后来的情形看,罗世子襁褓之中便被郡主收为义子,待罗世子更是胜过亲生之子,这也说得通,要不然的话就有些问题了,当时罗将军和罗夫人新婚不久,罗夫人又是身怀有孕,郡主名花无主,心中恐怕多有迷茫,怎会用那样确定的口气和汉王妃指腹为婚呢?” 李还玉听到此处微笑道:“这个疑惑我也不能替你解除了,我得知此事之后也和你有过同样的想法,不过却没有得到母妃证实,家母之意颇为明确,就是希望还玉和九殿下能够结为连理,其实以本郡主的看法,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听说罗夫人怀孕之后便有征兆,幽冀名医个个都说母子不能双双保住,只是罗夫人坚持要诞下麟儿,不肯放弃,这件事郡主岂能不知,若是罗夫人果然产后丧命,火凤郡主和罗将军自然可以鸳梦重温,若是认为婚期不久,与母妃指腹为婚也未必没有可能,只是这种可能我却不敢说出来,若是母妃知道,定会大怒,不过青萍小姐应该明白,这桩婚约可不是我骗你的。” 青萍厌恶地轻颦柳眉,冷冷道:“郡主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是火凤郡主当真有此念,怎会竭尽所能挽救罗夫人的性命,这等事也只有郡主这等人物才会做得出来。” 李还玉闻言眉宇间掠过一缕怒气,转瞬间便已消失不见,只是淡淡道:“或者是吧,不过你虽然怀疑这桩婚约,想必也只能在心底暗自思量吧,毕竟没有真凭实据,你岂敢随便怀疑我的说法,若是弄错了我必会与你反目,让你真正起了疑心的,大概还是因为见不到九殿下杨宁吧?” 青萍冷然道:“虽然有些疑心,但是你总推说没有找到子静,而且又亲力亲为照顾我的起居,就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不免感激涕零,更何况是我这样飘零江湖的寻常女子呢?真正让我起疑心其实正是你的温柔体贴,你是什么身份,汉王爱女,堂堂的锦绣郡主,如今的世上,就是一位皇家的公主,也未必有你这般尊贵,宛转阁中,姑且不论你是否有意挑衅,可是只因为我盛赞绿绮,你便逞强弹奏了半阙《广陵散》,可见你的心性何等高傲,若你真的只是一个风尘女子,这样的高傲或者是自卑的另外一种表现,可是你既然是出身尊贵的汉王郡主,那么这种高傲就是早已经渗透在你的骨血里面的一种本质了。既然如此高傲尊贵,怎会待我如此之好,说起来这婚约若是真的存在,我便是你的情敌,而且是夺你未婚夫婿之人,你纵然对子静无心,可是身为女子的嫉妒却也不应该没有,你救我性命或许真是为了你说的理由,还说得过去,可是待我如同姐妹一般,却是过犹不及了。” 第六章 铁骨冰心(十)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十) 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若非你已经起了疑心,也心,我今日纵然露出破绽,你也未必能够发觉,只是谁会想到竟是因为我待你太好,才让你起疑的呢?原本我想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你的面前,希望能够得到你的信任,再令你因妒恨生出求胜之心,想不到却是适得其反,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就连这个道理都忘记了,难怪会被你看破行藏。” 青萍冷冷道:“世事反常即为妖,你本是性情倨傲之人,理应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却表现出一派宽容大度的模样,我若不起疑才怪呢。只是,我虽然疑你,却总不能因为你待我太好而向你质问,所以我忍住不说,只是静观其变,不过你的目的也达到了,若非心中对你妒恨,我昨日怎会不顾一切地和你比拼棋艺,只是我还有三分理智,没有违背师尊的教诲,若是我昨日露出了真正的实力,只怕今日就不会赢得这么容易了,郡主也不必妄自菲薄,猜先的时候我上了你的当,虽然去掉势子是我顺水推舟,但也是被你所迫,郡主的厉害我是领教了。” 李还玉苦涩地一笑,转移话题道:“既然你原本只是略有怀疑,就连向我质问的些许证据都没有,今日又是因为什么如此按耐不住呢,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从我答应和你对弈之后,你就有意无意地一直在试探我,可见那时候你就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了。” 青萍眼中闪过怅然的神色。半晌才道:“我发觉不对正是因为你答应和我对弈,郡主可还记得,刚才我曾经提及看花灯地旧事?” 李还玉叹息道:“当然记得,眼前事,旧时人,若非你触景生情,我也不会因情借势,这么快就对你下手,正是觉得你已经开始真正信任我。不会在心底设防。” 青萍微微一笑,欣然道:“情景虽然有些相似,结局却是截然不同,当日我喝了姐姐拿来的汤药之后。根本没有去看花灯,而是一觉睡到大天亮,那副汤药有安神催眠的作用,虽然错过了元夜的***。但是第二天醒过来却分外觉得神清气爽,不过数日便已经病魔离体,我病好的那一天晚上,绿绮选了一个僻静无人的湖心沙洲。在沙洲上面的树木上挂上了百多盏花灯,那些都是她辛辛苦苦从岳阳寻来的,陪着我看了一夜的花灯。虽然那一夜除了我们姐妹。就只有明月湖水为伴。但是我至今都觉得记忆犹新,只觉得那一年地花灯最是好看。” 李还玉听到此处。哪里还不明白,苦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当时神情异常,原来并不是因为我待你太好,让你想起了琴绝绿绮小姐,而是因为我答应了和你对弈,让你看穿了我其实并不真正关心你的身体,这是你早就预谋好的么?” 青萍淡淡一笑道:“也不完全是预谋,我提出要跟你对弈的时候心里虽然有一点想法,但是你如果坦然应允,或者直接拒绝,我都不可能发觉你地破绽,可是你的反应太好笑了,一边是鸡汤参茶替我进补,一边是不顾我心力交瘁答应和我弈棋,若是这样我还看不出你是真心假意,可就蠢笨到家了。你一个堂堂郡主,委曲求全地蓄意讨好我这样一个江湖女子,若说为敌,不见你动刀动枪,若说你为友,却又是虚情假意,若不是有所图谋,又怎会如此呢?” 李还玉漠然不语,她已经无话可说,事先不论她怎样揣测,也不会想到青萍这样性格略显直率的女子竟然会“以人度人,以情度情”,她虽然自负聪明,但毕竟不是善于演戏的骗子,才会让青萍看出了破绽。 青萍见李还玉神色颓丧,却没有半分同情之意,反而继续说道:“我既然怀疑了你地用心,自然就要追问你子静的下落,你若继续瞒着我也就罢了,这世上虚情假意之人也不是只有你一个,我虽然会瞧不起你,却也没有证据质问你,可惜你却错上加错,竟然骗我说子静有移情别恋的可能,哼,若是你说子静遇到什么危险,或者是被什么人绊住了,我倒也不会怀疑,子静本就是个呆子,给你们这些聪明人骗了又有什么稀奇,可是你却偏偏说他和平仙子出双入对,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李还玉听到此处却是神情一振,冷笑一声打断了青萍的话语,用略带 口气道:“这你可就冤枉我了,若是没有一点端倪,捕风捉影么?你不记得当日在宛转阁,那位平仙子一出现就已经震慑全场,除了你的子静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和她正面相抗,听他们说话,也是心有灵犀,你不觉得他们才是一对金童玉女么?虽然这几日他们的确没有在一起,可是据我所知,那一日他们两人离开宛转阁之后却进了兰若寺,还在佛前双双参拜,若不是已经订下白首之盟,这又是在做什么,我可是听说武道宗地历代魔帝都是不信神佛地,而且我还听说他们两人为了遮人耳目还杀人灭口,若不是当真有了私情,唯恐正邪相恋不容于世,纵然以魔帝地心狠手辣,难道还会杀一个无辜的小沙弥么?不错,他地确在四处找你,可是他和平仙子之间是否有私情,你可要好好想清楚,别被人骗了心去。” 李还玉虽然只凭着一些情报胡乱猜测,却是言之凿凿,如同亲眼目睹一般,若是换了别的女子,纵然不相信也会生疑,更何况是原本表现出强烈妒意的青萍呢?李还玉这么做是有心打击青萍的意志,既然诱骗已经不可能,那么就要彻底摧毁青萍的反抗意志,才能予取予求,而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心上人的移情别恋更能打击一个女子的意志呢? 岂料青萍不仅没有像刚才那样流露出强烈的敌意和嫉妒,唇边反而露出一缕轻蔑的微笑,直到李还玉脸上神情僵住之后,才漠然道:“郡主想要离间我和子静么?却是找错人了,子静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么?这世上或者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但却绝对不会是你。子静今年虽然已经十七岁了,但是他的心却比冰雪还要洁白透澈,别说移情别恋,只怕他根本还不明白情为何物。这两年来,子静和我们姐妹相依为命,早已经骨肉交融,成为不可分割的一家人了,别说是我,就是我姐姐失踪了,他也不会抛下不管,去和别的女子卿卿我我,郡主却以常人的感情来看待我和子静,岂不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么。最重要的是,子静的心思太单纯了,根本不可能同时容纳两个女子,不管那位平仙子是如何的绝艳脱俗,纵然我现在死在这里,没有十年八载,子静也绝对不可能爱上她。更何况那位平仙子是一位真正的巾帼英杰,子静曾说过这世上只有平仙子才是能够和他并驾齐驱的对手而且我曾经听过平仙子的箫音,她和那位无色庵主平前辈一样,都是世间最孤傲高洁的女子,炽热时如同烈火,严酷时如同冰峰,岂会任由自己陷入暧昧不明的情网。再说不管为了什么,平前辈都是死在子静手上,平仙子这样的人纵然不愿替她的亲人报仇,却也绝不会和子静成为情人,也只有郡主这样的聪明人,才会将他们之间的惺惺相惜当成是两情相悦,才会以为亲人的血债可以用利益和私情来抵偿。你今日信口雌黄,污蔑子静和平仙子的清白,我虽然没有法子和你计较,但是这些话若是传出去,只怕还没有等子静来寻你,那位平仙子就会先来找你麻烦了。” 李还玉听到此处已经是花容冰冷,玉面铁青,冷冷道:“骂得好,是本郡主自取其辱,原来想要你乖乖交出七煞鱼龙阵的阵图,想不到你竟然不知好歹,你可知道自己的性命还在我掌握之中,我也不用打你杀你,只要不给你剩下的两日解药,这个方子可是要以毒攻毒的,如果前功尽弃,到时候体内的剧毒反噬起来,渗入四肢百骸,你将生不如死。七煞鱼龙阵对你来说不过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是聪明人,想来不会为了一张阵图而舍弃生命吧?” 青萍闻言冷笑道:“果然是为了七煞鱼龙阵,你刚才激我用七煞鱼龙阵当做赌注,我便猜想你之所以不惜纡尊降贵地来伺候我,就是为了先父留下的阵图,我将计就计,答应了你的条件,果然拟在下棋的时候患得患失,才会让我轻易取胜,只是你别妄想了,若我怕死,当初又何必在岳阳楼向颜紫霜挑战,又何必不辞辛苦逃出幽冀,到江南来寻找子静,难道我不知道子静前途茫茫,步步荆棘么?要杀就杀,想要阵图,却是休想。” 第六章 铁骨冰心(十一) 第十二卷第六章铁骨冰心(十一) 冷冷一笑,道:“我可不信能够忍住毒发的痛苦,只药不给你,你就会感受到数倍于这几日的痛楚,而且这样的痛楚一分分加重,刮骨搜髓之痛,也未必能够和你身受之苦相提并论,就是无间地狱,也未必有这样的酷刑,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够承受得住么?莫非你不想活着离开这里,莫非你不想和自己的情人聚首,莫非你不想和你的姐姐重逢么?” 青萍淡淡道:“我自然是想活着离开,这几天我虽然日日忍受毒发之苦,可是更让我痛苦地却是不能和子静相见,其实我说子静不懂情为何物,就是我自己,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些日子的煎熬,也不会懂得为什么相思滋味竟能断肠蚀骨,郡主想必不会知道,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好像能够看到子静的音容笑貌,每当想到他,我便觉得不能死去,他已经无家可归,若是我死了,就要抛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这样的寂寞只怕不比死亡好过。” 李还玉没有想到青萍竟然会坦言怕死,更是毫不掩饰心中情意,按理说她应该欢喜找到了可乘之机,可是不知怎么,她竟感觉到不祥的征兆,犹豫了片刻,她恳切地道:“青萍小姐和九殿下情深意重,两心如一,当真让还玉羡煞,若是小姐肯交出阵图,我一定为小姐解毒,然后放小姐和九殿下团聚,若有虚言,让我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青萍冷冷一笑。道:“我却不信,若是你擒了我来,不泄露身份,立刻用酷刑逼迫我交出阵图,或者我还有活着回去的希望,可是现在不同了,这几日地相处,对我来说是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对郡主来说却是奇耻大辱。千金之躯,甘为役使,我不信郡主会不怀恨,更何况方才那一局的惨败。只怕郡主这样高傲的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李还玉心中微震,被说中心事的尴尬让她几乎难以维系诚恳的神色,却还是勉强道:“小姐言重了。还玉虽然心胸狭窄,却也不会因为这个缘故为难小姐,只要你肯交出阵图,我定会礼送小姐离开此地。” 青萍漠然道:“或者你会放了我。可是我却未必有机会见到子静,难道你不怕子静的报复么?我不信你情愿和一个宗师级数的高手为敌。” 李还玉眼神开始闪烁不定,终于一声轻叹道:“小姐说得不错。当日我劫持了你地时候。原本是不想杀你的。只要迫你交出阵图就放了你,魔帝武功虽高。却并无羽翼辅佐,我根本不怕他的报复,可是在你昏迷的时候事情却起了变化,九殿下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你,而使用武力逼迫金陵城内外地所有势力一起来寻找你,以一己之力胁迫群雄,这等威风勇气世所罕见,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若是放过你,定会惹上生平最大的强敌,那时我便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只是我现在已经改了主意,小姐的聪明才智,果决坚强,都是世所罕见,若是小姐肯和还玉结拜金兰,我愿意将小姐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看待。” 青萍冷冷看了李还玉一眼,眼中闪过轻蔑之色,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她是琴绝绿绮,不仅才貌胜我一倍,聪明胜我十倍,而且超凡脱俗,宛若雪莲幽兰,不染半分烟尘,郡主是富贵中人,聪明绝顶,有权有势,更有不凡志向,日后应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青萍出身江湖,不敢高攀贵人” 李还玉脸上闪过压抑不住地怒气,半晌才恢复平静,一抬手,一缕指风无声无息地击中青萍胸口重穴,青萍只觉身子一麻,继而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楚从胸口扩散开来,青萍的娇躯宛若触电一般,颤抖着栽倒在地,但是她却死死咬住牙关,不肯让呻吟声从咽喉深处逸出。李还玉居高临下望着在痛苦中挣扎的青萍,漠然道:“我也不瞒你,你是一定要死地,不过若是你肯交出阵图,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到了现在我也不瞒你,七日蚀骨散虽然是一种剧毒,但是却也不至于要连服七日解药,我给你服用的是三大奇毒之一的‘相思’,‘相思’之毒,无痕无迹,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深入人体,让人在数月之间形销骨立,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可是这种‘相思’奇毒还有一样别地好处,你所中地七日蚀骨散,可以算得上是最厉害地几种剧毒之一,若无解药,很 骨肉骨肉消蚀,可是只要服下‘相思’之毒,就可以骨散’逼到肺腑之间,表面上渐渐康复,实际上却是将毒伤暂时压制,现在就是我用见血封喉的毒药伤你,也不过是加重你身上地毒伤,却不能要了你的性命,可是你虽然不会死在剧毒之下,却承受不住元气的损耗,想要保住性命,却也绝无可能。” 青萍虽然浑身上下都痛楚非常,可是意识却偏偏无比清醒,竟连昏迷过去都不可能,听到李还玉的话语,只觉从心底生出绝望的寒意,原本早就存在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勉力睁开双眼瞪视李还玉,却将一只纤纤素手向颈子划去,既然已经没有了生路,何必还要芶延残喘。可是她刚刚一动,正和体内激荡的毒气争斗的真气却突然岔开,只觉手臂一软,竟是难以抬起。 就在这时,她耳中传来李还玉冷酷的语声道:“想要自尽,谈何容易,你可知道此毒为什么叫作‘相思’,相思滋味,深入骨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毒发之际,你不会有一丝力气自尽,可是毒发之后,却是一切如常,除了容易疲惫之外,再无异样,到了那时只怕你就不肯自尽了。你若肯现在屈服,交出七煞鱼龙阵的阵图,我就把剩下的两日药给你,虽然那样一来,相思之毒入骨,无药可救,可是只要用心调养,不妄动真气怒火,至少还可以让你安安稳稳活到三十岁,你若肯拜我做姐姐,我还可以召集名医,研究解毒之法,你还有十年时间,若我得偿夙愿,召集天下名医,全力研究‘相思’的解毒药方,也未必不可能成功。我是当真爱惜你的才华,才会给你一条生路,要知道,我原本可是已经准备杀人灭口的了。”说罢,李还玉一拂衣袖,一缕甜香瞬间笼罩住了青萍的全身。青萍嗅到香气,只觉那种无边无际的痛楚竟然渐渐散去,不过片刻,就已经消失无踪,若非痛苦的记忆仍然鲜明,汗水早已渗透了衣衫,只怕她还会以为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恶梦呢,耳边却传来李还玉冷厉的声音道:“是生不如死,还是芶延残喘,你要想清楚,不要自误才是。” 青萍歇息了片刻,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在书案上掠过,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上了一幅用药物处理过的白绢,还有丹砂和朱墨,用这些来绘制地图,纵然过了几十年,也不会褪色,李还玉负手立在书案旁边,眉宇间尽是得意神色,人性本就是贪生恶死,若是她只用死亡威胁青萍,便是她自己,也未必相信青萍当真会屈服,可是现在青萍等于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她相信不管是什么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屈服,她曾经用这种手段制服过许多铁骨铮铮的敌人,这次详细也不会例外。 果然不出她所料,青萍怔怔愣了半晌,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书案之后,右手拿起一支沾了朱砂的紫毫,犹豫了片刻,左手却又拿起一支羊毫,蘸了朱墨,然后双手齐动,奋笔疾书起来,李还玉强忍心中的激动兴奋,却忍住不去凑近监视,唯恐青萍生怒,不肯继续动笔,就连对她能够双手写字也不觉得奇怪了。 青萍下笔宛若行云流水,李还玉虽然看不到白绢上面的内容,却见她凝神落笔,只道她正在绘制阵图,心中不禁得意起来,不管是何等骄傲不屈之人,在这样的剧毒折磨下都会意志崩溃,只是她却绝不会遵守承诺,青萍的才智令她刮目相看,只可惜双方已经结下不解之仇,她可不会留下一个这样敌人。正在她想着如何灭口之时,青萍却突然掷笔而起,冷笑着转身走开,李还玉心中生出不妥之感,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绘制完七煞鱼龙阵的阵图,便连忙走到书案拿起白绢仔细看去。却见那幅特制的白绢上竟是一幅雪梅图,寥寥几笔,绘制出虬枝红梅,铁骨铮铮,更用一些浅深不同的墨痕,烘托出一片雪色,空白处写着两句诗“岁寒不改金石姿,犹剩铁骨侣梅花”,都是用的梅花篆体,字如梅花,梅花如字,更有一种骄傲不屈的意味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看完了这幅雪梅图,李还玉顿觉心灰意冷,双手无意识地松开,白绢坠地,静悄无声。 第七章 入骨相思(一) 第十二卷第七章入骨相思(一) 覆舟山庄,杨宁眉宇间那一缕隐约可见的温柔便消失净,李芊芊的影子迅即在心中淡去,他本就是冷酷绝情的性子,李芊芊的行为虽然曾经让他心动,但是萍水相逢的邂逅缘分,还不足以让他铭记在心,就连回望覆舟山庄一眼的欲望都没有,他头也不回地向着江边飞掠而去。虽然金陵东面的地势他并不熟悉,群山叠嶂,晨雾迷离,更让他不能极目远眺,若是真想顺着山路行走,多半会迷失路途,可是他却有自己的苯法子,只是看准了方向径直走去,遇山攀援,遇水凌波,不论什么样的天堑险滩,都不能阻碍他的行程,若是有人能够看清他的身形,当会惊叹不已,只因他身形舒展开来,当真如大鹏振翼,神龙翱翔,而折转变化之时全无征兆痕迹,宛若仙踪魔迹,只是他身形太快,纵然有人看见,也只觉得一缕轻烟瞬间掠过。 不到一个时辰,杨宁就已经到了清凉山顶峰,负手俯瞰清凉山西麓倚山而建的雄城,只见城墙逶迤雄峙,石崖耸立,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杨宁虽然不懂兵法,却也能够看得出此处当真是险要无比。只是虽有雄城,这里的士卒却不够水准,城墙上巡逻的士卒虽然各个步履矫健,但是神态举止却是悠然自得,毫无警惕之心,杨宁出现在山颠之时已经是天光大亮,山顶又是一片空荡荡的岩石,有碍视力地树木早已经被砍掉。只要这些士卒抬头往来,定能够发觉他的影踪,可是这些士卒不是彼此调笑,就是呼朋唤友,就连负责瞭望的烽火台上的士卒也是散漫非常,竟然都没有发觉杨宁的身影。 杨宁看到此处,唇边冷笑一闪而没,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道:“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石头山乃是金陵城西的重镇,自从吴主孙权在此地筑城之后,这里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唐家得到金陵之后,在这里驻守了三千兵卒,足可抵御数万敌军的进攻,虽然金陵已经几十年未见兵戈。但是这些士卒训练有素,翌日幽冀铁骑南下,金陵就是江南半壁江山的最后一道防线,而若取金陵。石头城就是首当其冲。” 杨宁早已发觉了来人地气息,不需回头,心头便已经浮现出一个长发披肩的黑衣青年的影子。虽然相别不久。不知怎么。心中生出一偻重逢的喜悦,但他性子倨傲。却不愿示弱与人,口中却森然道:“练无痕,你不是回去信都向罗承玉报喜去了么?还来这里做什么,莫不是担心那块令牌地事情连累了你?” 练无痕无奈地摇头笑道:“公子何出此言,燕山红玉令虽然是我给你的,却也是殿下的意思,又有什么人可以为难我呢?” 杨宁冷冷道:“吴先生说你这样做违反了燕山卫的规矩,西门凛和他都有权对你进行质询,莫非是我记错了,还是吴先生胡言乱语?” 练无痕笑道:“原来如此,吴先生说地自然不假,只是如今西门大人已经被世子殿下除去统领之职,虽然依旧统率燕山卫,却只是戴罪立功,更没有了惩罚我们这些天组高手的权力,至于吴先生么,他对公子的安危也十分关心,对练某也一向信任有加,怎会因为这件小事就惩罚我呢?再说,无论如何,燕山卫和凤台阁都是世子殿下的臣属,只要殿下不怪我,别说是西门统领,就是吴先生,也不便越俎代庖地。” 杨宁听到这里,才略略放心,说话的语气却越发无礼,也不回头看练无痕一眼,便冷冷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莫不是你们的朱雀司还敢监视我么?”说出这个疑问地时候,即使是从不关心身外之事地杨宁,心中也是真地有些好奇,要知道他一旦没有了牵累,纵情来去,便如天马行空一般,行踪几乎没有人可以掌握,尤其是在昨天的变故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如何对付他,甚至担心他今天再接再厉,继续大开杀戒,忙着加强戒备,彼此联盟,却很难有人会想到他竟然到了金陵城西隅地石头山,这也是他昨天答应李芊芊到覆舟山庄留宿一晚的缘故,就是为了方便他今天的行程,免得还要穿城而过。 练无痕没有隐瞒,坦然道:“这是吴先生的判断,我昨天到了金陵城,见到先生之后,就得知了公子杀死唐家小侯爷的事情,吴先生初时还埋怨了几句,说公子太过鲁莽,后来想得久了便说,公子这样做绝不是为了意气之争,对公子来说,救出青萍小姐才是当务之急,若是对救人有害处,那么公子纵然愤怒异常,也不会轻易动手杀人的,虽然公子看起来鲁莽些,但总是武道宗的弟子,魔门中或者有嗜杀如狂的凶徒,却没有只知道杀戮的莽夫。公子杀了唐十一,好处是让那些存心敷衍的人明白公子的诛杀令绝无转余地,也只有唐家的 杀来立威,不过这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另外一样好处那些监视公子的目光,现在金陵上下都在瞩目唐家,等待他们下一步的决定,是继续委屈求全,还是纠结群雄围杀公子,而公子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消失,只因人人都以为公子是暂避唐家的锋芒,等十日之约一满,才会再度出现,只会担心公子暗中窥伺,却不会想到公子可以趁机脱身去做别的事情。吴先生说,公子现在心头应该有两件大事,一件是青萍小姐的安危,另外一件便是两位来金陵的最初目的,青萍小姐的安危,公子已经竭尽所能,恐怕只能坐观天意,可是想要达到另外一个目的,石头山就是公子必到之处。” 杨宁眼中寒光一闪,虽然看到练无痕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已经瞒不过此人。可是听他侃侃而谈,将自己地心事说穿了十之八九,仍然不免释放出一缕冰寒的杀气,练无痕虽然察觉到了杀气,却感觉到其中并无杀意,所以只是微笑相对,并没有剑拔弩张,杨宁见状微微一皱眉,表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么练侍卫以为我和青萍是为了什么来金陵的呢?” 练无痕笑道:“原本我是懒得去想的。不过吴先生跟我说,青萍小姐和子静公子都是知恩图报的性子,锦帆会为了相助两位,在赤壁一战得罪了天下第一强藩。和天下第一权臣,但凡还有些聪明的人,就该知道这大江南北,已经没有他们容身之地。唯一的生路就是扬帆入海。只是江东的水军极强,分布在江夏、九江、金陵等沿江重镇,江夏和九江也还罢了,为了不让王和朝廷生疑。唐家不便封江搜船,金陵可是越国公的封地,不管在这里做些什么。别人都无话可说。锦帆会中人除非化整为零。改走陆路,一路上还要隐匿踪迹。否则别想出海。可是锦帆会在江水上下称霸多年,这次转道海上,难免有些舍不下地家当要带走,就是在金陵私下购买的兵器,也不会愿意留到日后再来取,锦帆会虽然人才济济,但是武功高强如同伊会主一般的好手毕竟有限,若是寻常部众,一旦泄漏踪迹,就难免被唐家所害,所以还是结伴而行的好,只是这样一来,若无高手相助,只怕就不能过金陵这最后一道关卡了,就是过了这一道关卡,若是带不走足够地船只,也不可能渡海远走。两位到金陵来,想必有护送他们出海的打算吧?吴先生说,青萍小姐和子静公子都是一诺千金的人物,纵然青萍小姐失踪遭难,子静公子也不会置之不理,必定会全始全终。”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练无痕所说已经八九不离十,他要再隐瞒也是没有益处,更何况他心中隐隐觉得,不管是练无痕、吴澄,还是那位远在信都的燕王世子,都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和自己为难,便神情漠然地道:“你们猜得不错,原本我和青萍是打算突袭石头城地守军,让锦帆会趁夜通过金陵,只是现在青萍失踪,我便自己一个人来做了,不过我杀了唐十一,不过是因为他出言不逊,可不是为了你说的这些缘故。” 练无痕目中闪过有趣的光芒,笑道:“公子既然这样说,那就算是这样吧,不过公子杀了此人,却也当真杀得好,如今金陵城中人人自危,都不再怀疑公子的杀意,只为了不让公子大开杀戒,他们也会全力以赴地寻找青萍小姐,就是越国公府,只为了不想你杀进府去,就不会在金陵城内向你下手,这样一来,也省了我们许多麻烦,毕竟我们还不想现在就和唐家翻脸。” 杨宁沉默不语,杀死唐十一地时候,他虽然表面上愤怒非常,但是心中却是清明如冰,他是清清楚楚地知道,杀了那个无知的少年,可以让所有的人都害怕自己,整个金陵城中,有几个人地身份比唐十一更高贵,有几个人地势力比唐家更大,就连这样地人自己也随随便便地杀了,还有谁会怀疑自己宣布的诛杀令。他杀唐十一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向某些人表明心志,在此之前,他虽然杀人如麻,可是被杀地人都是和他为敌的,或者是阻碍了他的道路,若是寻常人得罪了他,他或者会给与惩罚,却很少痛下杀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所以有些人才能从他手下芶且偷生,这一次唐十一出言不逊,侮辱了青萍,虽然是可杀的,若是换了从前,他多半会让唐十一生不如死,活着承受残酷的惩罚,可是这一次他却选择了杀戮,正是为了向某些人表明自己的忍无可忍,他相信,从昨夜起,不管是魔门其他的势力,还是一贯和他作对的翠湖,没有人敢轻易触怒他了,没有这两方面的压力,他才有救出青萍,护送锦帆会离开江南的可能。 可是虽然想得清楚明白,情形也按照自己的设想发展了下去,他却觉得非常不开心, 自己是因为气得糊涂了才杀了唐十一。也不愿意是情况下杀人立威,是否他原本是个冷酷无情地人,才能在青萍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还维持冷静清明的心境呢,心中隐隐觉得是自己修习的心法起了作用,他竟然有些害怕起来,他是了解青萍的,那是一个刚烈如火,却又柔情如水的女子,心地更是如同冰雪一般清澈透明。而青萍喜欢自己,似乎也是因为自己的单纯质朴,那么已经“堕落”的自己,会不会被青萍抛弃呢?这个念头如同毒蛇一般始终纠缠着他。如果不是还没有救出青萍,只怕他早就逃得远远的,绝对不给自己机会看到青萍鄙薄地眼神。 练无痕全然不知杨宁竟然会被这样简单的难题困扰,只当他不喜欢自己说破心思。想要扭转眼前尴尬的局面,便转移话题道:“子静公子想要对石头城下手,这样的好事,练某岂能置身事外。在石头城杀一个七进七出如何?” 杨宁闻言皱眉道:“不必了,我又不是要杀了这三千人,只要封锁烽火台。不让他们发出讯息。等到伊会主他们顺利通过石头城之后。我就可以撒手不管了,你若插手。只怕唐家会以为我已经和你们勾结在一起了,若是没有留下我地可能,他们哪里还会全力寻找青萍?” 练无痕心头暗惊,原本吴澄的话他是半信半疑,可是杨宁在听到他愿意相助的好消息之后却这么快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果然感觉十分敏锐,到了这时,他才不怀疑杀了唐十一是杨宁误打误撞地行为,不又多了几分敬意,认真地道:“公子此言差矣,唐家若是真的能找到青萍小姐,这些天早就找到了,就是不将人还给公子,难道控制为人质也不行么?吴先生和我都认为,青萍小姐一定还活着,也一定在金陵城内,若是明月带着青萍小姐离开了金陵,凭着朱雀司的密谍网,早就查到端倪了,而能够在唐家的眼皮底下藏住青萍小姐,这样地人并不多,甚至有可能是朝廷或者各方诸侯势力所为,只是公子一来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秘舵所在,二来也不可能当真找上门去踢馆,强大的武力用作威慑自然很好,若是真地厮杀起来,就不可控制了,还是用一些心机地好。那人既然要带走青萍小姐,就是有所奢求,而青萍小姐性若烈火,宁死也不会屈服,现在双方必定僵持住了,若是公子迫得太紧,那人就会杀人灭口,但是如果那人没有得偿夙愿,只要稍有可能,就不会杀害青萍小姐,与其苦苦搜索,茫无头绪,还不如引蛇出洞地好,只要公子和唐家之间再起冲突,唐家就不会再强行阻止其他势力离境,以免到处树敌,到时候那人必定趁机带着青萍小姐离开金陵,不管那人手段如何绝妙,凭着朱雀司遍布天下的密谍,还怕找不到青萍小姐么?” 杨宁听到此处,突然冷笑道:“你们倒是用得好心机,如果我和唐家鹬蚌相争,你们又可以渔翁得利,莫非你以为我还是半个月前被你们蒙骗地呆子么?却不知道这一次是西门凛的主意还是吴澄的主意?” 练无痕微微一怔,他和杨宁相识已经有一段时间,其间也有数次交谈,只觉得杨宁虽然冰冷无情,但是心思单纯,殊少见识,宛若孩童,全无城府,更是从没见过杨宁使用文章典故,若非屡次见到杨宁出手无情的模样,常令他怀疑杨宁是否当真是魔帝身份。如今乍一听到杨宁言语犀利地质问他,竟然禁不住脱口而出道:“是西门统领让我来的。”话一出口,练无痕已经发觉不妙,不禁后悔自己失言,但是却也不由佩服杨宁的进步,当真是数日不见,非复吴下阿蒙。他却不知道杨宁和青萍重逢以后,青萍得知杨宁受过的“委屈”,只觉得感同身受,再加上得知杨宁身份之后,更知道两人摆脱不了幽冀的影子,虽然她自己也不喜欢与人勾心斗角,却煞费苦心给杨宁讲了一些一些“隔岸观火”、“鹬蚌相争”、“二桃杀三士”的道理,虽然不敢指望杨宁活学活用,却也希望他不会再上当,若非如此,杨宁也未必能营造出威慑金陵的局面。只不过即使是青萍,也不会想到杨宁竟然会机缘巧合,镇住了练无痕。只是练无痕这一呆不要紧,杨宁心中自然更加怀疑起来,他性子甚是单纯,从前相信西门凛的时候,便是有些端倪破绽,却也忽略不见,如今心疑起来,却也不能扭转,便冷笑道:“果然是没安好心,罢了,你若聪明的话,就在这里等着,若敢多事,我便先杀了你,想来罗承玉也不敢为了一个心腹侍卫就和我为敌。”话音未落,身形已经如同一缕青烟一般向清凉山西麓的石头城掠去。 第七章 入骨相思(二) 第十二卷第七章入骨相思(二) 无痕见状不禁苦笑起来,他在途中便得知金陵之变,信都传来的鸽书,让他赶到金陵保护吴澄,又在鸽书中指示他襄助杨宁救出剑绝,鸽书的落款是西门凛的字迹,也有燕山卫大统领的印记,但是练无痕知道西门凛的令牌已经暂时被燕王世子收回,所以明白这封鸽书不仅是西门凛的命令,也是罗承玉的意思。除了不容违逆的强硬命令之外,西门凛还在鸽书上简述了应对方略,练无痕方才所说的话虽然是吴澄指点的,但是其中的主旨却是西门凛所确定的,这也是他在杨宁的质问下无意失言的主要缘故,只是根据他的判断,这一次不论是西门统领,还是吴先生,都没有恶意,想不到杨宁对西门凛却是怀恨至深,只听见西门凛的名字便拒绝了自己的建议,不过总算杨宁还是口下留德,没有将世子殿下和自己也算在其中, 守卫烽火台的一伍士卒丝毫不知危险将至,仍然说笑嬉闹,其中一人无意中目光一转,却见江水上游突然现出黑色的阴影,宛若乌云一般向这里飘来,能够在烽火台守望的士卒纵然没有别的长处,也必然擅长瞭望敌情,这个士卒只看了一眼便惊叫道:“不好了,敌军来了。” 这一队士卒的伍长笑骂道:“胡说八道,若是有敌军能够到这里,只怕天下已经大乱了。”不过他一边说着也一边顺着那个士卒的手臂向远处望去,只看了一眼。已经露出震惊之色,只见西边天际正有一队战船正飞速驶来,今日江上挂着大风,那些战船顺风顺水,转眼间已经看得可以看清为首战船地轮廓,却是一艘悬着蜀锦风帆的三桅铁甲包头战船,两侧是上百艘艨斗舰,都是牛皮覆顶,戈矛林立。猎猎风帆之下,隐约可以看见无数身姿峻拔的战士。这个伍长经验丰富,深悉江水上各路势力分布及其特征,只看那红色的锦帆。已经猜出那队战船的来历,也顾不得猜测锦帆会是如何逃过江水上的重重封锁到了金陵的,一个箭步掠到烽火台前,仰首高呼道:“老赵。你眼瞎了么,还不快些点火。”话音刚落,烽火台上尺许方圆的窗子之中,竟然抛出了一团黑影。这个伍长大惊失色,连忙闪身避开,那黑影重重撞击在地上。却是负责点燃烽火的士卒老赵。只见熟悉地五官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头颅更是歪在一旁,竟是被人生生折断了颈子。而老赵身上的佩刀竟然都没有拔出来,心中倒吸一口冷气,这伍长知道自己这些兄弟是遇见高手了。 所谓的烽火台,实际上并不仅仅是一个高台,而是一个下大上小的圆形建筑,台高五丈,下阔三丈,台顶地圆屋直径只有一丈,台内有上下通行的石阶,中空的烽火台里可以储存粮草弓箭和引火的硫磺硝石、干柴枯草,狼粪牛粪等物,圆屋之中有点燃烽火地炉灶,守护烽火台的士卒一共六人,每次值守的时候,五人在下面守卫,一人在上面瞭望,负责点燃烽火,当真是易守难攻,可是负责点火的士卒居然被人所杀,这伍长不禁魂飞魄散,要知道他是负责守护烽火台安全地低级军官,可是如今竟然有人避过自己兄弟的眼睛潜入台中,即便事后抓到奸细,也未必能够将功折罪。不过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将来的事,只是连声吩咐几个兄弟分别到四下去通报此事,自因为烽火台距离城墙颇远,地势又高,今日风大,就是高声呼喝,也未必有人能够听见。 等那几人背影消失之后,这伍长咬咬牙,竟然低头冲进了台下低矮地拱门,伍长是军中最小地官职,但也是他辛辛苦苦争来地,若是被免职治罪,数年心血毁于一旦,他当真是不甘心,而且这伍长的一手刀法在军中颇负盛名,凶猛狠辣,就是寻常曲长军侯,也未必能够及得上他,所以才下定了决心先去寻找敌踪,没有让其他人陪自己一起进去,却是因为他深知敌人既然已经占据了烽火台,即使几十人一起进去,被他封住石阶,也是不可能以众凌寡,若非他觉得自己罪责难逃,又自恃刀法凶猛,也没有胆量就这样独自闯进烽火台地。 拔出腰刀挡在身前,伍长沿着狭窄的石阶向上跑去,等他三步两步跑到石阶尽头,只见仅可容一人低头进入的石门敞开着,初冬的阳光正透过墙上的望孔映射在门口的石板上,伍长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先将佩刀向外伸去,岂料并没有预料中的迎头痛袭,他心中惊疑,又过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只见圆屋之中空无一人,冲着后崖峭壁的砖石墙壁上破开一个浑圆的大洞,竟有尺许方圆,边缘光滑无比,倒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这伍长只觉心头发颤,烽火台所在的位置虽然不是清凉山最高的山峰上,但是四周无 ,数十里之外都可以看到烽烟,而且西面临江,东面皆是峭壁深涧,最是易守难攻,尤其是后崖的山崖陡峭非常,就连攀附崖壁而生的藤萝都没有,纵然是猿猴也没有办法攀援上来,可是看这石洞的方向,那人竟是从后崖攀登上来的,如此本事,可算得上是惊世骇俗,遇见这样的敌人,怎不让他心惊胆战呢,尤其是现在一个人都看不见,更让他忧虑万分。心中盘算了一番,伍长先分别到西面的窗子和后面的石洞向下看去,却都没有瞧见人影,不由更是惊讶,心中暗道,莫非是鬼怪闯入烽火台杀人么? 虽然无人拦阻,他却不敢立刻点燃烽火,要知道错报军情的罪责更大,正在这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冷哼,这伍长吓得魂飞魄散,也不回身,反手一刀劈去,右手却匆匆点燃火折子向炉灶掷去,岂料他的地钢刀还未劈出,颈子已经受了不轻不重的一击,他只觉耳中传来一种令人感觉到牙疼得断裂声,还为感觉到痛楚。就已经沉入彻底的黑暗。 杨宁微微皱眉,看了看倒在脚下的那具尸体,眼中闪过不满之色,坦白说。他对练无痕颇为气恼,练无痕既然希望他大开杀戒,他却偏偏想手下留情,让练无痕的计策落空。可是或许是从前的习惯太深刻,他实在没有手下留情的习惯,还是顺手将这几个人全杀掉了,心知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人发觉烽火台上的变故。杨宁毫无顾忌地接连拍出几掌,掌风无声无息,但是砖石碎裂的声音却是沉闷悠远。将那些炉灶上面地烟筒全部震碎之后。杨宁才松了一口气。只因这样一来,即使有人点燃烽火。因为烟道被碎石堵塞,烽烟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高高升起。 干完了这件事情,杨宁正想离开,眸子却蓦然收缩,一缕杀气冲天而起,回过头去,正看见练无痕低头走了进来,他不禁一声冷哼,森然道:“莫非你不记得我说过的话,还是你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你?” 练无痕摆手道:“公子息怒,我这些时日刀法虽有精进,却不敢和公子相比,只是公子一人势单力孤,练某实在不放心,而且公子虽然毁了烽火台的炉灶,却也是不能阻止狼烟升起,顶多拖延上一段时间,而且烽火虽然不能燃起,镇守此地的将官却是唐家亲信,违背军令开启武库,也未必没有可能,不如让练某在此地大张声势,引来那位将军,公子途中劫杀,这才能够确保锦帆会地安全。” 杨宁心中微震,当日青萍和伊不平研究出海事宜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聆听,如何通过江夏、口、九江、湖口,这一点并不困难,江水之上货运频繁,往来船只犹如天上的星斗,数不胜数,只要人船分开,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到达金陵,可是想要通过金陵就不容易了,只因这里是江东水军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最严密地防线。从金陵往下,虽然有延陵、江都、江阴、宁海江水重镇,可是唐家在那些地方的水军势力却非常薄弱,根本就不能阻碍锦帆会的行程。唐家之所以雄霸江水,是凭借着强大的水军,以及胁匪自重地手段,可是这样的手段也不能太无顾忌,唐家也不愿意将其他江南世家逼到绝境,遭到反噬,所以金陵以下的千里江面,唐家几乎并不怎么插手,而是让盘根错节地江南世家分别占据,唐家只是牢牢守住自江夏至江宁这一段最精华地水路,就可以左右逢源,财源滚滚。虽然承认唐家地霸主地位,可是如果唐家的水军从金陵东下,江南世家必定会以为唐家想要吞并他们地势力,恐惧不满之下必定群起而攻之,所以伊不平才会将金陵当成最后的关卡,只要过了金陵,凭着他的人脉和战力,足以威慑一盘散沙似的江南世家,平安出海。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杨宁才会承诺出手,据伊不平所说,石头城驻军隶属于江宁将军麾下,非战之时,连弩、投石车之类的武器是必须封存的,若无江宁将军的军令而擅自动用,纵然战胜,事后也要论罪处斩,这原本是提防兵变的策略,几乎所有驻扎在各大都邑的军队,都会有这样的规矩,江宁的军队自然也不例外。所以锦帆会一旦开始冲撞石头城下水营的防线,石头城必须先点燃烽火,将讯息禀报给金陵城中的江宁将军,然后军令从江宁将军处通过烽火下达,石头城才能启用封存的大型武器,封江对敌。只要不让消息传递出去,锦帆会就可以从容突破石头城下的水军防线,当然因为唐家的缘故,石头城守军并不会向江宁将军夏谦请命,而是直接请示越国公府,可是无论如何,都要有一个请命的过程,所以在原来的计划中,杨宁会在烽火台阻截想要点燃烽火的精兵,而青萍则会趁隙刺杀石头城守军的将领,让石头 无首,不能从权启用武库,只是现在青萍失踪,杨宁己身兼两职,想不到竟然给伊不平一眼看穿。杨宁想到此处,只觉心中郁闷非常。思之再三,却也觉得只有接受伊不平援手,才能万无一失,思虑再三,终于不愿让锦帆会受到可能的重创,轻叹一声,杨宁冷冷道:“罢了,你既然一定要出手。也就随你吧,只是你若泄露了身份,可别怪我无情。” 练无痕知道杨宁是不愿让人误会他已经和幽冀联手,他本也无意为难。所以从容一笑,取了一条丝巾蒙住双眼之下地面孔,也不拔刀,竟然从园屋的炉灶旁取了一张弩弓。然后伸手抓起那名伍长戎衣上的丝绦,单臂用力,将他的尸体也从窗子扔了出去。这时,下面也已经有人看见了锦帆会的战船。鸣金示警的同时,也怀疑烽火台为什么没有发出讯息,奉命前来查探的士卒不仅发觉了杨宁杀死的数人的尸体。其中几人更是眼睁睁地看见练无痕江那具尸体丢出烽火台。一时间铜哨声、画角声此起彼伏。四周传来沸沸扬扬地声浪,还有许多士卒奔跑呼喝的声音。更有一名青年将领带着数百亲卫匆匆赶来,却是要夺回烽火台,迅速向江宁告急,至于那些临江的将领士卒是如何应对,杨宁和练无痕就看不见了。见到这种情形,杨宁也不说话,只是一闪身形,竟然从冲着峭壁的破洞飞掠出去,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明明身形凌空,无从借力,他却双臂一振,宛若神龙摆尾一般,划过一个圆满地弧形,无声无息地没入山路两旁的灌木丛中。 练无痕默默看着蜂拥而至的将士,隐藏在面纱之下的面容上露出残酷地笑容,虽然没有可能仅凭一己之力,在三千精兵的围攻下守住烽火台,但是他却毫不怀疑,可以在魔帝大开杀戒,锦帆会正面突破的前提下,守住烽火台半个时辰,只是可惜这次不是幽冀南征,要不然江宁将是唾手可得,自己岂非是夺城首功。与此同时,杨宁无声无息地制住了一个身形瘦削的小卒,毫不犹豫地换上了他地衣甲,然后没入了人群之中。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在很久之后都是一个传奇,称雄江水多年的悍匪锦帆会,竟然堂堂正正地在三千石头城守军居高临下地威压下突破了石头城下江东水军地战阵,水军地损失姑且不提,石头城内死伤叠籍,烽火台下更是血流成河。为了夺回烽火台,第一波攻击烽火台的兵卒就是悍猛非常,搭上云梯攀登高台,想要绕过狭窄地通道夺回烽火台,不过从窗子射出的弩箭却是箭无虚发,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追索了数十名将士的性命,直到忍无可忍的守军用火攻开道,这才将那悍匪从烽火台中逼了出来,那人黑纱蒙面,手中执枪,一杆寻常铁枪,被他使得宛若蛟龙出水,灵蛇出动,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鏖战大半个时辰之后,那人身负十八处刀伤,这才浑身浴血地闯出了石头城。当然在这其中更离奇的事情是数名将领古怪的死亡,他们几乎都是无声无息地被人狙杀在战阵中,每一个人的都是被短剑穿心而亡,令人怀疑是天下三大杀手的影子所为,只是没有人记得,在这些将领死亡的时候,都曾经有一个相貌清秀平凡的小卒出现在他们身边。 不是没有流言传说是这件事情是当日身在金陵的魔帝所为,可是人人都知道当时的魔帝正在苦心营救自己的爱侣,所以无人相信他竟会在这种时候触怒越国公府,再加上无凭无据,几乎没有人见过杨宁的影踪,占据烽火台的悍匪又是一个擅长用枪的绝顶高手,身形武功和魔帝全无相似之处,所以这件事终究是不了了之。 不过这件事情的后遗症却是不可小觑,锦帆会原本因为六大寇覆灭而被带累的声望陡然拔高,数月之后,当伊不平在海疆扬威之时,几乎没有人敢和锦帆会作对,最后促成了锦帆会雄霸东海,和南海俞家分庭抗礼的对峙格局,而唐家的声望本来已经因为魔帝之事连连下挫,经过此事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只不过后来石头城的守军吸取了这一次被敌人内部攻破的教训,重新修正了防务,在幽冀铁骑长江饮马的一战中,在石头城下几乎折戟沉沙,牺牲了上万将士才攻破此城,直捣金陵,而当时幽冀军队的主帅,更是因此下了屠城令,险些令这一座虎踞龙蟠,江左形胜的历朝古都,变成了断瓦残垣,无人孤城。更为直接的后果,则是越国公府震怒之下,怀疑是其他藩王甚至朝廷的阴谋,不顾魔帝封锁四境的要求对境内诸大势力下了逐客令,导致了那一场十数年后,仍然令人津津乐道的混战的发生。 第七章 入骨相思(三) 第十二卷第七章入骨相思(三) 青萍失踪的第六日,金陵城已经是风云变色,暗流汹世子唐伯山突然下令取消封城的禁令,这一下,原本被困在金陵城的各方豪强几乎都是喜笑颜开,这些日子以来的龙争虎斗,已经让他们心惊肉跳,尤其是最近两天,越国公爱子义兴侯唐十一的惨死,以及石头城水军被锦帆会突破的讯息,被传播得沸沸扬扬,这些人既担心魔帝继续大开杀戒,又担心越国公府迁怒于己,早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所以一得到封禁解除的消息,几乎都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当然,这些人也不是没有眼色,魔帝的“十日之约”早已经人尽皆知,都知道如果逾期还寻不到剑绝的下落,魔帝就要血洗金陵,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唐家才限制各大势力不得随意离开金陵,并且因此下了封城令,可是这不过是为了寻找剑绝而订下的权宜之计,并非唐家的本意,可是在这种密云不雨的情势下,唐家却突然解除了封禁,分明是和魔帝唱上了对头戏,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义兴侯之死,魔帝和唐家已经是势不两立,现在还没有开战分明是在等候时机,自然不愿意再为魔帝得罪这许多势力。可是这样做却也并没有触发魔帝的底线,毕竟唐家不是魔帝的臣子,不需要助他封锁四境,可是这样一来,却将矛盾直接转嫁到了他们这些人身上,如果留下来,不免遭到池鱼之殃。若是离开,却又违背了魔帝的禁令,一旦他们和魔帝冲突起来,只怕是死伤叠籍,平白做了唐家地马前卒,可是虽然知道这个道理,趋吉避凶的本能仍然让他们想尽了办法瞒天过海,或者易装偷渡,或者结伴而行。都不愿继续留在金陵这样的是非之地,唯恐遭遇池鱼之殃。 第七日,经过了一夜的合纵连横,最后各方势力结成了两个联盟。吴越闽粤等地的豪强世家纷纷从东北出城。经桑泊湖、鸡笼山直向幕府山、燕子矶而去。燕子矾位于江宁东北,长江南岸的直渎山,素来有万里长江第一矶的美称,也是江宁东北方向最重要的渡口和兵家要地。在战略上的重要性和石头城相比毫不逊色,只是石头城主要是防备北军渡江南侵地要塞,燕子矶则是防备水军从江宁下游逆流而袭的第一道防线。这些人打算在燕子矾上船顺流而行,借着风势水势。足可一日千里,远远避开金陵的风浪。他们之中为首的正是南闽俞家,虽然俞家地势力未必能够压制作这些江东豪强。可是想要顺利东下。俞家的战船绝不可少。而且俞家的少主人俞秀夫这一次在宛转阁为了保护剑绝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已经人尽皆知,虽然杨宁没有公开表示什么谢意,可是这些日子几乎有头有脸的势力都接到过明里暗里地威胁,却只有俞家一直风平浪静。如果跟着俞家一路,纵然被魔帝截住,也未必真的会翻脸动手,这就是这些豪强世家心底深处的真正想法。东向的这些势力其实不过是二三流地势力,包括俞家在内,大势当前多半只能附诸骥尾,没有争夺天下的资格,选择西向的才是当今天下一等一地豪雄霸主,更包括了豫王杨钧、荆南将军段越、岳阳剑派少主雷剑云、凤台阁主吴澄、殿中将军战恽这样有权有势地强横人物,只不过这些人可不是有心逃走,而是被唐家地最后通牒所迫。 在他们看来,与其离开金陵,违背了和魔帝的约定,结下不解之仇,还不如留在金陵,解决了十日之约之后再走得好,这样一来,即使发生了冲突,他们也是理直气壮,甚至还可以联手对敌,将魔帝逼退,可是现在这样一走,只怕在魔帝看来,已经有了畏罪潜逃地意味,就算魔帝追上来兴师问罪,他们也是有苦难言。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唐家连遭剧变,义兴侯唐十一之死也就罢了,毕竟这是唐家和魔帝杨宁之间的恩怨,可是石头城的变故,他们多半都要蒙上一些嫌疑,反而是魔帝杨宁,虽然和锦帆会有些渊源,却没有人相信他会在这个时候助锦帆会一臂之力,毕竟双方之间原本是因为剑绝才产生联系的,而锦帆会却在剑绝生死未卜之时发难闯关,不免有些显得无情无义。魔帝杨宁究竟是心机深沉,还是心无城府,这一点各方势力都有自己的见解,可是魔帝生性桀骜,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这却是大家的共识, 会相信杨宁会如此牺牲,要知道闯入石头城那个黑衣已经身负重伤,如果不是石头城的守军被他的凶猛吓破了胆,再加上那个无影无踪的杀手的存在,说不定那人就葬送在石头城了,魔帝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可是似乎也不是急公好义的人,所以大家都怀疑这个黑衣人可能是某方势力派出的高手,这样一来,各方势力难免心怀鬼胎,都有些疑邻偷斧的味道。 数艘船只静静地停泊在新亭西面的渡口里,等待着将要远行的客人,新亭山上,觞筹交错,依依相别,若非主客都是心存鬼胎,倒也是其乐融融。前来送行的正是越国公世子唐伯山,这两日来他屡遭挫折,但是神气上半分也没有显露出疲色,反而是言笑晏晏,令人觉得如沐春风,只是座上的客人都知道唐伯山的心机深不可测,就连说话都小心了几分,唯恐中了圈套,被这位想必早已经怒火中烧的世子害上一害。 豫王杨钧容色和悦,丝毫没有被臣子逐客的懊恼之色,酒过三巡,他便举起酒觞朗声道:“唐世子当真有心,当日本王南来金陵,世子到新林浦远迎本王,可算是殷勤周到,只是和今日新亭相送比起来,却不过是礼数罢了。昔日东晋南渡诸公,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自晋代以下,新亭送别更是频有佳话,世子选在此地相送,本王深感盛情。” 座上众人,虽然并非个个文采飞扬,却都不是莽夫,哪里不明白杨钧的言外之意,别人也还罢了,吴澄却是一声冷哼,漠然道:“衣冠南渡,新亭对泣,说得好听,却不过是朝廷腐败,丢掉了中原大好河山,若是天子恪守信义,礼待臣下,政治清明,海晏河清,纵然分封诸王,也不会有八王之乱,永嘉之变,胡人南侵,这也是朝廷自折股胘,不自量力的报应,今日唐世子在新亭相送,豫王殿下已经深感盛情,却不知道若是有朝一日,中原板荡,洛阳失陷,豫王殿下携百官南渡之时,会不会更感盛情呢?” 杨钧脸色微变,虽然他是有心挑起话端,意在谴责幽冀的厉兵秣马,不臣之心,却想不到吴澄竟然毫无顾忌,公然指责朝廷,即使以他的城府,也觉得怒火上升,但是他心知肚明,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不由暗自沉吟,想着如何措辞才能敷衍过去这个僵局。 见杨钧受窘,包括唐伯山在内,都是心中暗自好笑,都想着看好戏,却无人出面转,毕竟他们所属的势力,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都算得上是割据一方的霸主,自然对杨钧指责他们称王称霸的暗示心中不满。这其中却有一人心中不忍,出言道:“吴先生这句话可说得不妥,衣冠南渡,固然是朝廷昏庸,却也是因为边关不守,五胡南侵,不得不尔,若无衣冠南渡,焉能保存中原汉统,如今天下太平,西疆、北疆均是稳如泰山,这其中燕王殿下居功甚伟,怎会让胡人南下牧马,再破洛阳,以致衣冠南渡呢?”这人语声娇嫩,犹带几分稚气,言语间带着单纯挚诚的意味,虽然吴澄心知肚明,这人不是误会,就是故意扭曲了自己的意思,却也不愿反驳,只是微微一笑,举觞向杨钧遥敬一杯,缓缓饮下,隐表歉意,那双黯淡的眸子更是想着说话这人“望”去,唇边露出一偻笑意。 此人却是小郡主李芊芊,这次被下了逐客令的自然也有这位汉王的爱女,汉王的正式使者李溯身份不够,所以坐了上席的乃是李芊芊,只是她的身份虽然尊贵,若论年纪权势,比起其它诸人却是相差甚远,所以并没有她插话的余地,更何况她心中还有疑忌,这一次李还玉突然放了她出来,命她立刻返回益州,却在她身上下了禁制,更让李溯牵制她,让她觉得心中分外不安,只因她深知自己这个姐姐的性子,若非时十分的把握,是万万不会轻易纵放她这个麻烦的,明明知道有阴谋,却不知道阴谋到底是什么,想要向魔帝通风报信,却又不能脱身,所以她心中郁郁,更不愿说话。虽然如此,她的性子毕竟善良,见杨钧难堪,虽然不解两人言外之意,却也凭着过去从母妃口中听到的片言只语,帮着杨钧解了围。 第七章 入骨相思(四) 第十二卷第七章入骨相思(四) 芊芊虽然是一片好意,席间却有人因此懊恼起来,除和三藩的使者之外,唐仲海也在座中,虽然他这一次也要和众人一起乘舟入蜀,但毕竟是主人身份,所以仍然坐在主位上,和杨钧正好斜斜相对。以唐仲海的本心,原本是不想立刻启程的,只是被唐伯山冠冕堂皇的言辞所迫,不得不离开金陵,所以心中颇为郁闷。 这一次锦帆会大张旗鼓地闯过了石头城的水上防线,再加上先前死去的唐十一,越国公府可谓颜面尽失,越国公追究下来,虽然春水堂要承担不小的责任,但是唐伯山却是首当其冲,甚至有失去唐康年信任的可能,即便不会失去世子之位,短期之内权力也会受到一定的限制,这样的时候正是唐仲海大肆揽权的最好时机,原本他是想多留一段时日,好生在父亲面前表现一下的,可是想不到唐伯山当机立断,竟然立刻用锦竹郡主招亲迫在眉睫的借口让他和豫王等人一起上路,这个理由天衣无缝,唐仲海无论如何也不能反驳,只得郁闷不已地准备登程。 唐仲海的心情本来已经不好,到了新亭之后更是越发的不快,前些日子都在忙着搜集新奇珍贵的礼物,并没有刻意打量这几位竞争对手,直到即将出发,他才想起在座的几个青年男子几乎都是准备去向锦绣郡主求婚的,这一仔细打量下来,只觉豫王杨钧身份贵重。相貌俊朗,气度不凡,王使者雷剑云身份虽然最低,相貌却最为俊美,风仪如玉,幽冀殿中将军战恽的相貌比起豫王杨钧和雷剑云虽然稍有不及,可是哪一种沙场之上磨砺出来地风霜气质却让他更显男儿本色,比较起来,自己的相貌不如雷剑云。气质不如战,身份贵重不如豫王杨钧,四人之中竟是自己显得碌碌无奇,虽然唐家有着滔天权势和富可敌国的财富。但是自己既不是越国公,又不是世子,这权势和财富和自己竟是咫尺天涯,在同样富甲天下。雄踞蜀中的汉王面前,竟是一样都拿不出手,想到此处,只觉心中如同火烧油煎一般。 原本已经烦恼非常。偏偏在这个时候,又看到这位汉王的小郡主出言相助豫王,更让他火冒三丈。他全然没有想到李芊芊不过是女儿家心软。这才替豫王解围。只以为李芊芊对豫王别具好感,想得深了。甚至觉得这可能是汉王的倾向,所以不免生出嫉妒之心来,再想到前些日子在集珍大会上,自己和这小女孩屡次起了冲突,只要她回去之后在汉王或者锦绣郡主面前多上几句嘴,只怕自己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若是求婚不成,又不能趁着金陵之变谋夺世子之位,自己岂不是白辛苦一场,想到此处,越发生出强烈的恶念来,甚至想好生折辱一下这些敢和自己争夺锦绣郡主的对手,以及这个年少无知地小郡主李芊芊。 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唐仲海毕竟是世家子弟,颇有心机,略一沉吟,便想出了一石二鸟之计,举起酒杯,漫声道:“吴先生固然是断章取义,小郡主却也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东晋之时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固然是因为朝政腐败,八王之乱,却也是因为汉末群雄逐鹿,诸侯争霸,以致中原民生凋敝,兵戈不修,这才让胡蛮趁机壮大,得以入侵中原,等到日后我们兴盛起来,他们不是就被赶出去了么?蛮夷之辈,不懂得礼仪狡猾,只知杀戮抢掠,哪有争夺天下的资格?其实认真说起来,如今的天下大势比起那时候已经好得多了,天下‘一统’,天子‘圣明’,又有‘贤王’辅佐,燕王殿下、王殿下和汉王殿下又都是‘克己守礼’地‘忠臣’,纵然有些冲突变故,想必也不会再起战火,重蹈汉末群雄争霸的覆辙了。” 唐仲海故意作怪,在几个字眼上刻意加重了语气,这样一来,即使是李芊芊这样的小女孩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正是指责朝廷软弱,豫王擅权,三藩割据,说起来倒只有纳土归陈地唐氏才是为国为民,忠臣之家。除了唐伯山之外,其他人都是一阵气闷,可是却又无法反驳。难道杨钧能够说天子并不圣明,自己也不是贤王,只有堂堂的两朝丞相唐康年才是权臣么?还是吴澄、段越、李芊芊可以辩称三藩没有割据之心?就是吴澄,虽然幽冀起兵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在还没有占据大义名分之前,也是断然不会公开宣称要起兵叛乱的,所以也自然不便在这样地场合公开指斥朝廷。 唐仲海是世家子弟的性子,全没想到这样一来会将所有人一起得罪,反而暗自得意自己说得众人哑口无言,眉宇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抹欣然之色。唐伯山看在眼里,不觉暗自冷笑,他城府深沉,自然是不甚赞成唐仲海这般公然挑衅的举动地,若是平常,说不定会当众责备几句,既可以打压唐仲海地风势,也可以借此消除一下别人对唐仲海地不满。只是如今他也是心存隐忧,金陵接踵而生的变故,让他有捉襟见肘之感,更因为师冥推卸罪责之时地一些言辞,让他生出萧墙之忧,思来想去,这一次的事故多半是内外勾结,有人趁机兴风作浪,那位魔帝多半是恰逢其会,遭人暗算罢了,与其想着如何应对父亲,不如抢先一步斩断祸根。如今唐家内部,唯一能够威胁自己世子地位的就是二弟唐仲海,所以他才会用求婚的借口一起赶走了唐仲海,不过对唐伯山来说,唐仲海向锦绣郡主求婚失败,对于唐家来说固然是一种损失,但是如果唐仲海真的娶到了郡主,水涨船高之下,对自己威胁却是更大。因为心中隐隐而生的忌惮。虽然唐仲海公然向众人挑衅,唐伯山却并没有阻止唐仲海,反而露出微微苦笑,似乎自己无法掌控这个兄弟一般。 当然唐伯山心知若论能言善辩,唐仲海只不过是初出茅庐,只不过现在局势特殊,唐 在场地这些人和剑绝失踪、锦帆会闯关的变故有所牵想必也是心里有数,所以才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逞口舌之利。免得无端增加自己的疑心,所以自然不会任由情势这样发展下去,免得弄巧成拙,便举起金樽道:“唐某选择在新亭替豫王殿下和诸位送行。不过是因为此地风景疏朗,最适合饯行而已,却没有别的什么意图,这一次唐某催促诸位提前上路。也是不得已,实在是金陵风雨愁煞人,不敢留客,诸君将行。岂可没有管弦相送,唐某虽然不理丝桐,府中倒还有几个出色的家妓。就让她们唱上一曲吧。” 赋诗唱曲。本就是文人雅士送行的惯例。今日席上虽然没有纯粹的文人墨客,可也不都是鲁莽武夫。自然不会拒绝唐伯山的提议,都是含笑相待,唯有杨钧心中轻叹,他的爱琴“海月清辉”虽然在宛转阁地激战中没有损毁,可是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拿出来,表面上只说是沾染了血腥,不愿再弹,心中却是暗自怅惘,只因那一日在宛转阁上和素娥琴声相合之后,只觉得惺惺相惜,竟生出默契之情,原本有心相交,不料风云突变,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此女竟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明月,姑且不说明月劫走剑绝,可能会导致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只要想到自己天家贵冑的身份,万万不可能和一个杀手结交为友,便觉得再无心情抚琴。 不提众人心中所思所想,唐伯山一声令下,亭边地行帐中走出十几个身着浅碧衫子的秀丽少女,手中拿着笙管琵琶,向座上诸人参拜之后,便在亭外空地铺好的锦毡上或跪或坐,吹拉弹奏起来,其中一个垂少女模样分外清秀甜美,走到席间柔声唱道:“楚水洪无际,沧茫接天涯。相看不能语,独鸟下江。蓬子悉有恋,蓬根却无期。车轮自不住,何必怨路歧。孟冬衣食薄,梦寐亦未遗。(注1)”虽然不大,但是歌声宛若行珠走玉,摇曳婉转,眉宇间更显出无限离愁别绪,一句三叹,令人生出回肠荡气之感。 李芊芊只听得几句,鼻子一酸,两行清泪缓缓淌落,她却不是因为这少女的歌声而感动,而是想起了临行之前和李还玉地对话,这才让她悲从中来,其实一直以来,姐姐那冷冽的言语都似乎在耳边回旋,她却只能强行隐忍,不敢伤心难过,生怕别人看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才敢在这种黯然销魂的气氛中将所有悲伤都宣泄出来,却不需要担心会被别人看出端倪,饶是如此,她仍然能够感觉到李溯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地后背,等到那少女一曲唱罢,李芊芊无奈地用丝巾拭去泪水,低声抱怨道:“唉呀,干什么唱得这么好,都让人家忍不住掉眼泪了。” 杨钧、唐伯山等人原本都是惊诧地看着李芊芊,直到听见她这样说,才相视一笑,释然开解,只道她小儿女情怀,不必深究,却不知道李芊芊私下里已经快将手中的丝帕扯碎了。 李芊芊虽然年轻,又有些骄纵天真,但是比起真正无知的杨宁来说,可以算得上是通晓世情了,再加上两天时间地软禁,更是让这位小郡主迅速成熟起来,她是在启程之前才被李还玉放出来地,李还玉并没有跟她说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冷冷道:“芊芊,我希望你别忘记自己地身份,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妹妹,如果这件事情真地泄漏出去,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脱掉干系,魔帝的心狠手辣你不是没有见过,到时候他还会记着你的好意么,只怕会把你当成居心叵测的小人吧。我不妨告诉你,你的青萍姐姐是死定了,如果你不怕牵累了父王母妃,就尽管去告诉你的子静哥哥事情真相吧。”虽然言语间轻描淡写,但是其中的威胁不可轻忽,李芊芊心知肚明,如果这件事情真的被拆穿,可能真的会像姐姐说的一样,自己也会死在魔帝手上,虽然两人曾经一起喝酒,可是天性敏感的她能够感觉到杨宁真的如姐姐所说的一般无情,如果青萍姐姐真的死了,姐姐要赔上一条性命不说,还有可能牵连到整个汉王府,其实自己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可是如果父王和母妃有了三长两短,只怕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可是如果真的不告诉子静哥哥,那么青萍姐姐不就真的没有活命的希望了么,这又让自己于心何忍,可是即便自己真的想要不顾一切将真相告诉子静哥哥,也要他肯出现在自己面前啊,过了今天,自己就不得不返程回家了,哪里还有机会呢? 正在李芊芊浮想联翩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道:“小郡主在想什么呢?莫非当真舍不得金陵的如画风光么?这也不难,若是将来锦绣郡主嫁到我们唐家来,小郡主自然可以到金陵来小住数月么。” 李芊芊全然没有理会到唐伯山半真半假地到底说了什么,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我是在想子静哥哥会不会出现,他不是说过不许大家离开金陵的么。” 话一出口,李芊芊已经发觉不妥,怎么自己把和魔帝私底下的亲密称呼也叫了出来,若是给别人听到,岂不是疑心汉藩和魔帝有所瓜葛,不由紧张地抬头四顾,想看看别人是否留意到自己说了什么,谁知举目望去,席上众人竟是神色各异,豫王杨钧眉梢微皱,神色似乎有些怅惘,幽冀那位眼盲的吴先生神色淡漠,唇边却带着一缕令人心寒的微笑,殿中将军战恽神色平静,眼中却有几分跃跃欲试的神采,王的两名使者,相貌俊秀的雷剑云脸上似乎隐隐有恐惧之色,荆南将军段越也是神色郑重,反而是作为主人的唐伯山神色冷静,眉宇间更显出一抹得意之色。 第七章 入骨相思(五) 第十二卷第七章入骨相思(五) 心中生出寒意,不由自主地开始东张西望起来,新亭既是指众人现在宴饮的亭子,也是指众人脚下的这片山岗,此地原本是金陵西南的一座高岗,其势回环险阻,修建寨垒之后可容千万甲士,和白下城南北相对,都是金陵的门户。李芊芊虽然出身王侯之家,蜀中又是多年平靖,从未见过兵戈杀伐,可是毕竟是汉王之女,也是略通兵法,放眼望去,新亭的山顶地势平坦广阔,高屋建瓴,可以俯瞰江水,最适合当作中军大寨驻军之所,四下又是险峻陡峭,若是在此地埋下一支伏兵,可谓是最好的设伏陷阱。李芊芊心中一寒,又仔细向周围的护卫望去,只见除了自己这些人携带的护卫之外,四下更有无数兵士,都是衣甲鲜明,神完气足,隐隐将众人拱卫其中,到了这个时候,李芊芊哪里还不明白,所谓的新亭送别,分明是给魔帝设下的陷阱圈套。仔细想来,李芊芊越发明白过来,魔帝既然发下了狂言,说是不许任何相关势力离开金陵,可是凭他一人如何阻拦,从前都是唐家相助,才能封锁四境,可是如今唐家改弦易辙,公然送行,如果杨宁任由自己这些人离开,魔帝声威何存,哪里还有人会忌惮魔帝呢?所以今日魔帝必然在此现身。 魔帝的可怕之处,虽然在于他那一身可怕的武功,和心狠手辣的性情,可是最让这些称雄当世的各方霸主忌惮地却是他的来去无踪的本领。凭着魔帝的绝世轻功,只要无人牵绊,当真是要战就战,要走就走,只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谁也不愿意陷入时时刻刻忧心有人行刺的艰难窘境,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杀掉魔帝。 可是想要除去魔帝,就必须让他陷入一个不可退走的局势当中。再加上相当数量的绝世高手,才有成功地希望,否则就是四大宗师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将他强行留住。而今日的新亭就满足了这些条件。只要亭上这些人还有一个活着,魔帝就不可能离开此处,否则纵然将来可以沿途追杀,却又错过了寻找青萍下落的最后机会。若是不追杀,便自堕声名,总之让魔帝进退两难,而此地地势险要。只要派兵四下包围,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地理环境非常适合围杀。再加上一帝三藩为了自家的性命威名。也断不可能手下留情,必定高手尽出。再加上唐家暗藏地武力,足可以让这场原本是饯行的盛宴变成名副其实的鸿门宴。 想通了前因后果,李芊芊不由转头怒视坐在下首的李溯,想不到他竟然不告诉自己真相,李溯神色冷静,只是恭恭敬敬地一揖,眼中却闪过讥诮之色,李芊芊心中一寒,不禁想到,是否姐姐已经打算让自己也葬身在新亭呢?越想越是害怕,越想越是愤怒,她恨不得立刻高声宣布李还玉劫走青萍之事,可是刚要开口,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服侍地小侍女纤手突然在她背上一按,李芊芊只觉得一股寒流从背心向奇经八脉袭去,然后一种酥麻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四肢百骸,李芊芊只觉口舌都失去了感觉,别说是说话,就连坐都有些坐不住了。李芊芊娇躯摇摇欲坠之时,那个侍女突然伸手将她扶住,更凑近她的耳边低语道:“郡主不用害怕,属下定会保护郡主,不会让魔帝伤害郡主的。”一边说话,翠袖轻拂,恰到好处地拭去了李芊芊眼中溢出地泪水。李芊芊心中虽痛,灵台却是一片清明,知道这侍女的声音虽然低微,其他人却必定能够听见,这样一来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害怕魔帝才会失态,断然不会想到自己竟会被侍女挟持,果然这句话刚刚说完,原本用略带疑虑的目光望来地数人眼中都露出释然之色。李芊芊心灰意冷,身不由己地被侍女搀了下去,眼睁睁看着李溯地背影,听见李溯对众人解释道:“小郡主这两日原本就受了惊吓,身子不好,想必是喝了几杯酒,有些头晕,豫王殿下和唐世子不必担心。”其实众人未必没有发觉不妥,只是在他们心目中,李芊芊乃是汉王爱女,李溯等人则是汉王地属下,怎会伤害李芊芊,即使觉察出一些异常,也只当李溯是想名正言顺地将李芊芊藏到安全的所在,即使是唐伯山,也没有让这位小郡主涉险地想法,所以都是一眼睁一眼闭,都没有过问那个侍女的行止。 李芊芊离开之后,席间一片寂静,就连李芊芊都能想到的事情,杨钧、吴澄、段越、雷剑云等人如何想不到,只是原本都隐藏在心底不说,如今却被李芊芊一语挑起了众人心事,故而都是沉默不语,尤其是吴澄和雷剑云,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吴澄明白这一次幽冀必须出手,否则会落下和魔帝勾结的话柄,但是却又不能当真伤害到杨宁,否则别说罗承玉那一关,就是自己身边的邱生也不会放过自己,其中的分寸要把握妥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可惜唐伯山突然袭击,在此之前更是重兵围困,让自己根本没有办法传递出消息去,如果杨宁真的自投罗网,自己该如何是好。和吴澄比较起来,雷剑云的想法更是简单,他对杨宁早已经十分畏惧,根本没有反抗的勇气,一想到要从暗中的盟友变成敌人,他就觉得背心发寒,可是偏偏段越颇有跃跃欲试的意味,令他更是忧心忡忡。 杨钧心中也不好受,只不过他对杨宁早有杀意,这一次更和颜紫霜事先有过商量,所以较为镇定,举起金樽道:“诸位不必担心,说不定魔帝今日不会出现呢,那魔帝虽然性情桀骜,却也应该是个聪明人,怎会直闯龙潭虎穴呢?当今天下。哪有人敢将我们这些人一并得罪呢?”他说的虽然轻快,众人却知道杨钧不过是安慰大家,都是苦笑不已。雷 是眉头紧锁,忍不住冷言冷语地道:“魔帝若真是不们,也不会口出狂言了,当日在岳阳,就连燕王世子,魔帝都敢去行刺,我还真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人。是这位魔帝不敢下手地。” 吴澄闻言苦笑道:“雷公子说得不错,据吴某所知,当日魔帝在听涛阁大开杀戒,当真是所向披靡。幽冀燕山卫十数高手围攻,还让他从容脱走,只怕我们这些人,还不够这位魔帝杀的呢。”虽然知道不可能。他却是想打消唐伯山围杀杨宁的奢望。 唐仲海原本不知道这次饯行还有别的目的,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他心中却无惧怕,只觉得不管杨宁武功再高。终究也是一个人,哪里能够接得下这么多人围攻,更何况凭着他对兄长的了解。只怕唐家所收纳的高手不知有多少在附近待命。听到雷剑云和吴澄泄气的话语后。忍不住冷言冷语地嘲讽道:“你们的胆子也太小了,别说魔帝就是来了。也抵不过我们这些人地围攻,他到底敢不敢来,还不一定呢。”原本不过是出言挑衅,但是说完这句话之后,唐仲海只觉得必是如此,即使是四大宗师,也未必敢在这种情况下现身吧,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他连想都不敢想,更不信魔帝当真会为了虚名和一个女子甘冒杀身之险,举目四顾,只觉包括自己兄长在内,众人都是神色不安,并没有赞同之色,越发觉得有些不忿,朗声道:“再唱一首曲子吧,别像刚才那样伤悲的。” 听到唐仲海下令,那个相貌甜美地少女微微一怔,事先并没有吩咐,她也没有准备,可是她不敢拒绝,略一思索,便示意身后的姐妹弹奏起一首经常练习的曲子,乐声扬起,摇曳风中,这一次不是萧萧别音,却是沉郁雄浑之声,那少女引亢高歌道:“金陵风景好,豪士集新亭。举目山河异,偏伤周顗情。四坐楚囚悲,不忧社稷倾。王公何慷慨,千载仰雄名。(注2)~毫不带柔媚之意,众人听得击节而叹,都是连声称赞。 歌声将尽,酒阑人散,出发的时间已经到了,见魔帝还未露面,众人有地欢喜庆幸,有的暗自遗憾,唐伯山却也不拖泥带水,便起身准备相送众人,岂料他刚刚站起身形,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一缕歌声,唱得竟也是少女最后唱得那一曲,那人的歌喉并不出色,音节也殊少变化,却是清冷高亢,宛若钢针一般猛刺双耳,又如直上九霄的一缕细线,柔韧不绝,那歌声竟似从四面八方袭来,忽远忽近,飘渺曲折,令人判断不出唱歌之人地方向,只听了两句,众人都是一起变色,只因那正是魔帝杨宁的声音,可是放眼四顾,不管是远处的山峰,还是江水之上地舟船,都是人影杳杳,根本没有魔帝地身影。 唐仲海第一个按耐不住,扬声喝道:“魔帝,躲起来吓唬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你现身出来。” 杨钧、吴澄、唐伯山等人都是眉头微皱,觉得唐仲海太急躁了,这不是欲盖弥彰么?孰料唐仲海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寒冷如冰雪地声音道:“我早已来了。”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靠近悬崖的一队兵士惊叫散开,露出一个冷峻挺拔地修长身影,那人虽然穿着士卒的衣甲,但是眉目清秀冰冷,却正是魔帝杨宁,众人虽然猜到他必定会出现,却万万料不到他竟然会躲到军士之中,想到方才的一切多半都被魔帝看在眼里,都是一阵心惊肉跳。 杨宁也不脱下衣甲,只是双臂一振,原本可以抵御刀剑的软甲竟然化作蝴蝶,震成了万千碎片,或许是为了着甲方便,他里面只穿着黑色的劲装,更让他的身形显得清瘦单薄,冷峻孤傲,这一手内功虽然炉火纯青,并没有引起众人注意,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襟口竟然簪着一朵碗口大的红花,宛似牡丹,却非牡丹。有心人迅速忆起,这朵红花原本是新亭峭壁上所生长的野花,想不到竟被杨宁簪在身上,不问可知,杨宁是从悬崖上攀登上来,然后无声无息地制服了一个士卒,换了他的衣服,只是这样的举动竟然无人发觉,当真令人想起来都觉得心寒,尤其是雷剑云心中最为恐惧,在他看来,今日的魔帝比起岳阳楼之时可怕十倍,全然没有在这样的魔帝手上生存的信心?吴澄、杨钧和唐伯山心中都有鬼胎,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杨宁自然不知道众人的心思,他只是想起当日在石头城里混入军士中杀人颇为痛快,这才故技重施,至于那朵“凌霜花”,却是他想起和青萍入城时候的旧事,睹物思人,这才摘了一朵佩在襟口,只是隔了十几日,这些红花已经憔悴多了,越发露出风霜之色,不像当日那般娇艳欲滴了。至于这般举动,是否会暴露自己在石头城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登上新亭的路径,杨宁可没有考虑过,这些原本都不在他考虑之中,他今日不过是来杀人的,哪里会考虑那许多。不过也正是他肆无忌惮的举动,才会让唐伯山、杨钧等人消除了最后一抹疑心。 似乎是感觉到众人的目光大多落在自己胸前,杨宁低头望去,却发觉那朵红花被衣甲压了半天,已经有些变形,再加上天已经大亮,被明艳的阳光照射了片刻,晨露早已经干涸的花瓣开始有些枯萎,杨宁心中轻叹,摘下红花,随手一撮,片片落红随风而逝。直到最后一片残红在眼前消散,杨宁这才抬起头,一双冰火交融的眸子缓缓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半晌才淡淡道:“为什么还不出手呢?” 第七章 入骨相思(六) 第十二卷第七章入骨相思(六) 新亭现身之时,金陵东北的渡口燕子矶下,两艘五桅帆待发,俞家的水手都在甲板上忙着扬帆解缆,他们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汉子,清一色穿着布衣短褂,单薄的衣衫下隐约可见坟丘也似的肌肉,虽然已经是初冬时节,这些水手却个个忙得满头大汗。渡口上正有数百男女正依次登舟,这些人原本多半是一方之豪,但是这一次唯恐中途被魔帝所阻,所以都是轻车简从,还要尽量避人耳目,长途跋涉再加上心中的忧惧,即使是颇通武艺之人,脸上也不免显出疲惫之色,不过想到马上就可以离开风浪汹涌的金陵,眉宇间都带了欣然之色,原本已经沉重的步子也突然轻快了起来。 准备搭乘俞家的客货船南下的人虽然不少,但是基本上都提前赶到了,毕竟谁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再生事端,不过马上快要启程的时候,却有一行人急急赶来,为首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商人,身后跟着一个身披秋香色披风的少妇,面容隐藏在兜帽下面,看不见容易,只见她已经举步维艰,全凭一个身材高挑的丫头搀扶,才能勉强行走,两女之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青年保镖,各自背着包裹,腰间佩刀,步履矫健,形容彪悍。五人急急走上跳板,不多时走到了甲板上,那中年商人刚刚松了口气,耳中却传来一个清冷淡雅的声音道:“乔兄一早就已经预订了舱房,却怎么直到现在才来。若非乔兄和六堂兄颇有交情,俞某恨不得将乔兄丢下了。” 那中年商人抬头看去,只见俞家的少主俞秀夫负手立在前面不远处,蓝衫佩剑,淡青披风,容颜苍白,神色冷漠,他身后还矗立着两个青衣武士,年纪和俞秀夫相仿。都是相貌俊秀,目似流星,神完气足,眉宇间隐约带着凛冽地杀意。身背钢刀,腰间却系着一柄分水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有几分不善。那中年商人和俞秀夫上次见面不过是数月之前,想不到不过短短时日。俞秀夫竟然变得如此憔悴消瘦,眼中更有隐隐红丝,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不由关切地道:“俞公子可是伤势没有痊愈么?若是如此。公子可不该出来相迎,有什么事情,让您手下这两位兄弟处理也就是了。” 俞秀夫淡淡一笑。他的伤势原本没有什么大碍。当日在宛转阁他不过是中了迷毒。之所以形容如此憔悴,实在是他心中过分忧虑的缘故。只是这些情由他当然不便说出来,只是警惕地望着那中年商人,右手更是已经移到了剑柄上。 那中年商人似无所觉,苦笑道:“俞公子为乔某延误行程,乔某深感大恩,说来也是不巧,小妾柳娘甫到金陵就卧病不起,这几日才略好些,若是换了太平时候,乔某就再留上几日,等到柳娘身子大好之后再上路,可是俞公子您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势,就连堂堂的豫王殿下和三藩使者都急着离开金陵,更何况我们这些生意人呢?无奈何只能带着小妾勉强赶路,这一路上颠簸劳苦,只怕她的病势要加重了,唉,只能等到上了船之后再慢慢调养了。” 俞秀夫并不理会这中年商人说些什么,两道如同利剑一般的目光落到那似乎将要晕厥的少妇身上,深邃地目光仿佛要透穿遮住那少妇容颜的兜帽,上下打量着少妇的体态身姿,这原来是极为失礼的举动,那中年商人不禁有些色变,可是俞秀夫神色冷肃,冰冷得仿佛没有人气地一双眸子更没有一分色欲,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是么,原来如此,只是海路艰辛,不知道如夫人是否能撑得下来,乔兄应该知道海上的规矩,若是不幸病殁,恐怕只能葬身海底,就连归葬故土都不可能,若是如夫人当真没有痊愈,还是留在金陵将养的好,而且如夫人如果染的是疫病,只怕会害了一船人性命,俞某可不敢随便让如夫人上船。” 那中年商人愁眉苦脸地道:“俞公子,还请你不要拒绝我们夫妇,坦白说,小妾地病势是沉重了一些,却也不过是水土不服,又受了些风寒,只要慢慢调养,是断然不会有事的,姑且不说金陵现在的局势,我家里的那几岩茶园,再过些日子就是最后一次开园了,若是我误了归期,那几个不争气地小子恐怕会任凭上好的岩茶烂在山上,还请俞公子高抬贵手,若是小妾真的在路上病故,我也绝不会为难公子,海葬也无妨碍,若是公子答允,今年我那园子 地几斤水仙,一定送到府上。” 俞秀夫目光闪动,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好吧,乔兄和如夫人请上船吧。”说罢,他让开了道路,那中年商人欢喜地抱拳一揖,这才招呼那个侍女扶着自己地小妾进舱去,几人擦肩而过地时候,俞秀夫并没有什么动作,但是他身后的一个护卫却突兀地一脚踩在那少妇曳地地披风上,两个女子都是一个踉跄,披风的兜帽滑落下来,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青春面容,双目半开半阖,带着慵懒的风姿,又或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嫣红的面容仿佛涂了一层胭脂一般,显得娇艳欲滴。俞秀夫和两个护卫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女子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改变过的痕迹,俞秀夫眉梢微皱,蓦然舒展开来,淡淡道:“下人鲁莽,还请乔兄勿怪。” 那中年商人见小妾额头仍有汗水,唯恐她再受风寒,连忙和那个侍女一起将兜帽给那少妇戴好,却是不敢向俞秀夫质问,就连俞秀夫身后那两个护卫他也不敢怪罪。只看这两个青年的兵刃,凡是南闽官民都知道他们定是俞家苦心培养出来的死士“飞鱼卫”,若是得罪了他们,只怕不比得罪俞秀夫这个俞家少主好多少,尤其是他现在还需要借由俞家的庇护返回南闽,更是不敢发作,所以只是点头哈腰了半天,这才带着小妾侍女和两个保镖入舱去了。 俞秀夫直到那中年商人一行人都进舱去了,才一声轻叹,负手看向江岸,漠然道:“解缆吧,不会再有人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青年护卫面面相觑,他们和俞秀夫十分亲近,自然明白少主的心事,这些日子虽然不能够派出俞家的属下去寻找剑绝,但是外面每有一点风吹草动,少主就要苦苦思索许久,这一次冒着得罪魔帝的危险接下这么多笔载客的生意,分明是别有用心,但是他们也不便劝谏,只能看着少主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却不能不说话了,一个青年小心翼翼地道:“少主,您过虑了,就是明月想要挟持青萍小姐逃走,也不会用这么简单的手段吧,今次上船的人我们一一都看了,绝对不会有青萍小姐,否则我们这些人就是认不出来,难道还能够瞒过少主的眼睛么?我们还是启程吧,这些事情还是留给唐家和魔帝去料理吧。” 俞秀夫疲倦地摆手挥退两人,他早已知道今日还有另外一些人要离开这个似乎能够吞没所有人的漩涡,也知道魔帝定然会出现在那一边,这也是粤闽越的世家富商选择同时脱走的缘故,早在策划这次行程的时候,他就希望那明月像自己预想的一般,混在江南诸人中一起脱逃,这应该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虽然也有着同样的危险,可是结果终究让他失望了,即使是最后赶上船来的一行人,都没有青萍的影踪,那个昏迷的少妇虽然可疑,但是凭着他对青萍的深刻印象,却可以断定那个体态不似少女的柳娘绝不是青萍。在他的怔忡中,两艘大船已经一先一后地解缆启程了,今日可能是宜出行,风帆几乎是一升起来就已经鼓满了,水趁风势,也是极快,两艘巨舫顺风顺水,不过片刻,已经将燕子矶的绝壁远远抛在了身后。俞秀夫茫然回头望去,只觉得自己的半颗心似乎已经被留在了金陵,那里有一个生死不知的女子,本是他情愿舍弃性命救护的人,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抛下她远走。父亲伤病频发,早已有言,只待他返回南闽,就要正式传位给他,到时候他就不可能再随便离开南闽了,这一生可能再也没有多少重返中原的机会,即使青萍安然返回,也可能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只留下入骨的相思让他怀念一生。 即使如此,他仍然默默地向上天祝祷,若是魔帝当真能够救回青萍,他请愿舍弃这一生的幸福,死也无悔。若是青萍不幸,只消一想到这个念头,俞秀夫就忍不住握紧了剑柄,眼中闪过一抹刻毒,那样的话他纵然舍弃生命,也要找到那个可恨的杀手,将她千刀万剐。不过,或许不需要自己出手吧,他已经设法在明月身上留下了追踪的痕迹,纵然现在没有用处,终究有一日会让那个杀手原形毕露,只盼着不要太迟吧。想到此处,俞秀夫心灰意冷地向船舱走去,再也不曾回顾。 第七章 入骨相思(七) 第十二卷第七章入骨相思(七) 夫视力不及之处,那中年商人一边埋怨着小妾病得不边放慢脚步,从已经香汗淋漓的侍女手中接过爱妾,他乃是身强体壮的男子,轻松自在地搀着脚步踉跄的柳娘走向预先订下的舱房。俞家的大船船舱虽然十分宽敞,但是仍旧没有多少空间可以浪费,舱房之间的道路颇为狭窄,勉强可以让两个粗壮男子对面行走,一扇扇左右相对的舱房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分别,幸而门上都挂着用天干地支编号的木牌,不过片刻,那男子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舱房,用得自管事的钥匙打开舱门,这是一间上等的舱房,分为内外两间,各种家具陈设一应俱全,那两个保镖自然不能和主人同住,除了少数客人会替自己的亲信另外预定房间之外,大多数的武士保镖都会居住在后舱的大通铺,所以等到主人走进舱房之后,这两个保镖在仆役的指引下继续向后面走去。 没过多久,船已启航,虽然长江水流湍急,但是这艘船颇为巨大,吃水极深,所以很是平稳,令人几乎感受不到颠簸,辛苦了一早上的客人们大多数都选择了在房间里休息,船舱中一片寂静,舱道上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在这时,那中年商人对面的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个白面无须的青年男子手臂下挟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披散的青丝覆盖住了那女子的面容,令人难以辨别。而且这女子的装束和柳娘完全一样,只是披风掩映下地身形却如弱柳一般婀娜多姿,全不像柳娘那般丰满诱人。这青年男子只在房门上轻轻叩了两下,房门便突然打开,露出那个身材高挑的侍女平常无奇的面容,那个青年男子毫不犹豫地低头进了乔姓商人的舱房,抬头看去,只见那中年商人手忙脚乱地抱着柳娘,正满眼恐惧地望着自己。青年男子露出威胁的笑容。却没有理会那乔姓商人,轻手轻脚地将自己挟持的少女抱到了内房,然后转身出来,对着那侍女深施一礼。低声道:“小姐,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请小姐示下。” 那侍女微微一笑,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便如夜空的星子一般耀眼,她伸手轻拢耳边的乱发,用冷淡高贵地语气道:“这还用我吩咐么,你这位南闽天衣坊的管事自然是回去自己的舱房。只等着回到南闽,将苦心购来的丝绸织锦交到东家手上。” 那青年男子笑道:“小人遵命,定会不辱使命。”说罢。伸手夺过乔姓商人手中地柳娘。便要开门离开。那乔姓商人脸上涨得通红,死死扯住那青年的衣衫。低声怒吼道:“不行,你们没说过要让柳娘和别的男子待在一起,若是真要这样,不如你们现在就杀了我们夫妻吧。” 那青年男子一声冷笑,轻佻地道:“你年纪大了,还占着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想必老天爷看见也不服气,不过你放心,除非你地小妾心甘情愿,我可没有兴趣霸王硬上弓。” 听到那青年男子,乔姓商人眼中闪过绝望之色,继而变成了不顾一切的疯狂,正在这时,那侍女突然一拂衣袖,一声脆响过后,那面白无须的青年男子脸上已经一片红肿,却是被这侍女衣袖的劲风所伤,这女子虽然扮作侍女,性子却是无比高傲,竟然不肯和这青年男子有半分肌肤相触。虽然被打了一个巴掌,那青年男子不仅没有丝毫愤怒,眼中反而掠过一抹恐惧之色,低下头不敢说话。那中年商人见状心中一宽,却又只觉周身一软,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双膝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 那侍女眼中闪过缕缕寒芒,注目在青年男子身上,森然道:“蓝燕子,我知道你风流好色,最好勾引良家妇女,可是今日你若是旧习不改,我绝不放过你,你可别忘了,当年若非我手下留情,你早就没命了,若是你敢坏了我地大事,我也不取你性命,只废了你的祸根,让你从今以后虚有其表,看得见,吃不着。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让你将剑绝藏在绸缎箱子里带上船来,你没有趁机轻薄她吧?” 那青年男子欲言又止,脸上闪过愧疚之色,那侍女见状一声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幸好剑绝一直昏迷,如果被她知道你竟然敢对她动手动脚,只怕会不惜一切代价取你性命,你可别忘了她地情人是什么身份,给我滚吧,若是你再敢自行其是,只要我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不知道你会不会像唐十一那般被切成十七八段,可别怪我没有告诉你,听说堂堂地义兴侯就是辱骂了剑绝几句,才会被魔帝当场残杀地。” 那青年男子噤若寒蝉,不敢抬头说话,那侍女眼中闪过厌恶之色,一挥手,让那男子自行离去,那青年男子先探头出去,看左右无人,这才鬼鬼樂樂地回去了自己的舱房,乔姓商人想要不允,却被那侍女冷厉地目光所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妾被那青年男子,不过这商人虽然不敢作声,望向那侍女的目光却满是愤怒之色。 那侍女冷笑道:“乔俊,你别用这种眼光瞧我,若是惹怒了我,可别怪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自己贪财,朝廷和三藩诸侯都有明令,茶叶、食盐、铁器不能私下交易,你乔家的茶叶若是规规矩矩地转卖给益州茶马司,已经获利十数倍,可是你却贪心不足,竟然敢将夹带的茶叶卖给羌人和人,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若是此事被我揭穿,天下虽大,私通蛮夷,再也没有你容身之地,别说你心爱的小妾,就是你的儿女老妻,族人亲朋,都别想脱开干系。是死是活,你自己考虑吧,哼,若不是你的小妾最适合当做挡箭牌,我一封书信告到汉王府,就是百两黄金地重赏,何必还要守口如瓶呢?你若是聪明的话,就不许漏 破绽,否则。哼!”话音未落,这侍女已经一拂衣走进内室去了,只留下满面苍白的乔俊独自一人怔怔坐在冰冷的甲板上。 那侍女走进内室。负手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床上的青萍身上,眼中闪过得意的光芒。 昏迷中的青萍形容宛若雨后梨花一般苍白消瘦,更兼黛眉微蹙。青丝披散,当真是我见尤怜,只是那眉宇间的坚强不屈之色,却是丝毫不减。那侍女看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金针,在青萍任督二脉上连下九针。最后一针刺下。青萍喉间突然发出呻吟之声。又过了片刻,青萍缓缓睁开双目。 不过短短两日时间。青萍原本明若秋水一般的眸子已经黯淡无关,更有隐隐地血丝,显然这两日她身受之苦绝不好受,看到那侍女陌生的面容,青萍先是微微一愣,然后便恍然大悟,冷冷道:“李还玉,你这般模样倒也好笑,却不知道你能瞒过多少人的耳目?” 李还玉拉过一张椅子,毫不淑女地伸展了一下双臂,这才坐下,笑吟吟地道:“我有自知之明,若是你的情郎到了此处,我绝对瞒不过他地眼睛的,只可惜他不在这里,我在岸上等了半个时辰,直到确认了魔帝果然出现在新亭的钱别宴上,才登上了俞家东下的客船,从现在起,本郡主已经逃出生天,你也别想得到任何救援了,还是仔细考虑一下是否答应我地条件吧。” 青萍眉梢轻蹙,冷冷道:“你是说我们在俞家的船上?” 李还玉点点头,笑道:“那俞秀夫果然是痴情无双,那一天拼死护着你不算,今日还拖着病体,唯恐你被人挟带上了他家的船,若是他发觉了你,只怕会不顾一切地营救于你,可惜他绝不可能发觉我的李代桃僵之计,这一路上我会好好看着你地,你也别想喊叫求救,只怕你的体力不足以让你的喊声传出舱房,若是我发觉你有逃脱地可能,嘻嘻,告诉你,此刻你地身份是一个商人地小妾,我便让他做你名副其实的夫君。” 青萍闻言柳眉倒竖,右手一翻,食中二指向李还玉地双目点去,这一招“二龙夺珠”狠辣无比,李还玉猝不及防,料不到青萍竟会反抗,一偏头避开了青萍的招式,只是青萍尖利的指甲已经在李还玉的面颊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只可惜青萍的内力早已经难以为继,第二招还未使出,已经被李还玉锁住了手腕,李还玉心中恙怒,手中一紧,青萍的手腕传来吱嘎声响,青萍只觉手骨疼痛欲裂,却不肯呼痛,只是怨毒地瞪着李还玉,汹涌的怒火在她眸子里扩散开来。两人四目相对,对峙良久,青萍虽然毒伤交迫,神气两亏,但是那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屈傲气却是全部激发出来,在李还玉完全占据上风的威压下,竟是不输半分。 李还玉一向倨傲自负,此刻却也不得不灰心丧气,知道自己绝没有可能在途中折服这个女子,不由一声轻叹,松开了手,低声道:“罢了,青萍小姐,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这两日,我即便对你用刑,也尽量不损伤你的身子,更没有折辱于你,还玉这一番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只要你一路上安分守己,我就不将你制晕,我在你身上施展的《灵枢九针》可以让一个人的生命消耗减少到最小,接近于龟息冬眠的状态,就是让你一路上都昏睡下去也是轻而易举,可是你已经中了‘相思’剧毒,若是这样下去,只怕也不能活着下船了,小姐就是为了自己的生命着想,也还是不要为难我了吧。” 青萍眸中的怒火一寸寸暗淡下去,良久才淡淡道:“郡主对青萍的确是十分眷顾,相思毒药入骨,金针刺穴逼供,却没有凌辱于我,青萍深感盛情,有朝一日易地而处,也必定礼尚往来,有所还报。你若要用针,就尽管用吧,我答应你不自尽,并非是怕你折辱,不过是不放心子静罢了,可并不是我贪生怕死,实话告诉你,师尊因为我和姐姐都是女子,曾经传了我们一种心法,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可以自断心脉,若是一个月前,就是你用尽防范手段,也挡不住我一心求死。只是虽然我不自尽,却不代表我为了求生就要顺从你,你的要求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若不愿制我的穴道,就时时刻刻盯着我吧,若给我找到机会逃跑,我可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李还玉嗟叹道:“青萍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我难道不知道你一定会逃跑么,你就是骗骗我又有何妨,罢了,你还是好生休息一下吧。”说罢,袖中弹出一偻轻烟,正喷在青萍脸上,青萍感觉到熟悉的睡意再度袭来,这两日她已经猜到,前些日子常常涌起的睡意,便是这种迷烟所致。可是此刻她却是万万不愿睡去,努力睁开双眼望向紧闭的舷窗,窗外便是她向往许久的自由,她真的不愿意这唯一的生机就这样从手里溜走,可是她却不能信口开河,敷衍李还玉,只因她能够在李还玉手中挣扎求存,全凭的是一身傲骨和不屈的心性,若是存了别样心思,只怕会被那精明可怕的女子寻到破绽,破开自己的心防,一旦心灵失守,就是自己的死期,虽然知道“相思”剧毒入骨,可是青萍还有最后的一线期望,就是死在心爱之人怀中,否则她死也不能瞑目。 当青萍万般不甘心地闭上双眼的时候,心头最后浮现的仍然是子静清冷孤绝的身影,此刻子静所面对的敌人是否比自己面前的更可怕,他能不能平安脱身呢,或许即便她没有身中“相思”剧毒,那无所不在的相思,也早就深入骨髓了吧。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一)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一) 么还不出手呢?”杨宁的一句问话如同寒风一般冻结动作情绪,不是因为他的话语太过酷厉残忍,而是因为他的声音和语气都透出一种优雅从容的意味,不像是兴师问罪,倒像是前来赴约的嘉宾贵客,略带寒意的语声宛若冰玉相击一般悦耳清润,未曾透漏出半分情绪,掷去红花之时展露的风姿神采,更是雍容飘逸得仿佛错坠凡间的神祗。 杨宁的出现原本是杨钧、唐伯山等人早已料定的事情,可是不知怎么,当看到这样的杨宁的时候,众人心中都生出诡异的感觉,在他们印象中的杨宁,或者是冷酷残忍,桀骜不驯的魔王形象,或者是沉默寡言,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宛若谦谦君子的清秀少年。杨宁淡淡一笑,对众人脸上僵硬的表情视若不见,负手缓缓向众人走来,他的神情,他的行动,他的目光,都是浑然一体,完美的没有任何破绽,虽然他并没有即刻出手,可是人人都觉得一种浩如瀚海的无形压力迎面逼来。 唐仲海第一个忍受不住这种压力,高声喝道:“你们都瞎了么,还不动手!”他的武功虽然和杨宁相比相差甚远,但毕竟是世家子弟,深知气势消长的利害关系,他也没指望这些士卒能够得手,只是想要他们阻挠杨宁一下,一旦杨宁停下并出手杀人,就再也不能继续保持这样的气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就已经达到他地目的了。其实杨钧、唐伯山和吴澄等人至少比他精明厉害十倍,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惜这几人不是心里有鬼,就是心中有愧,一时间都被杨宁的气势震慑住了,反而忘记了这一点,反而是唐仲海一直看杨宁不顺眼。心中敌意最重,却因此摆脱了杨宁加诸众人身上的威压,抢先传下了出手的谕令。 阻住杨宁前路的那些军士在唐仲海的厉喝声中打了一个冷战,脑子里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中的兵刃已经自动挥出。这些士卒都是东南的精兵,若论骑射自然不如西北幽并地士卒骁勇善战,可是吴越士卒,多轻锐敢死。精于步战,他们又是唐家精选出来的精兵,授以内功,传以武技。苦练数年,配合战场上得来的厮杀经验,若是到江湖上去。最差也可算得上是二三流的高手。这些人联合起来一同出手。当真是势若雷霆。无坚不摧,尤其是这些士卒常年在一起训练作战。所以配合默契,刀枪剑戟,严丝合缝,宛若天罗地网,就是一等一地绝顶高手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接下这一轮攻击。 可是杨宁的反应却是在众人意料之外,他竟没有停下脚步应敌,只是上身发生了目力几乎难以察及的颤动,可是这样细微的动作,落在诸军士地眼中,却觉得那个黑衣少年的身影仿佛变成了虚幻的影子一般,飘渺如风的从自己地兵刃前脱离开去,而自己手中的刀枪收势不住,竟然向着对面和自己联手对敌的同袍身上招呼而去。这些军士都是心中大骇,连忙用力煞住手中刀剑,唯恐自相残杀,可是方才他们出手之时都是全力以赴,现在想要立刻收回来又是谈何容易,逆转地真气在肺腑之中激荡,招式也发生了偏移,众人更觉得胸口一阵憋闷,险些要吐出血来,在这一瞬间,原本天衣无缝地战阵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线破绽,同样在这一刻,杨宁十指轻弹,十缕无声无息,却锐利如针,寒冷如冰地先天真气,交错成网,席卷数丈空间,嗤,沙,几乎所有的军士身上都出现了密密麻麻地细痕,既而痕中沁血,血泉涌出,在空中交汇成漫天血雨,令人心头发麻的鲜血飞溅的声响震荡传开。 血雨腥风之中,杨宁悠然自得地徒步走出,自始至终,他行走的速度没有丝毫改变,就连足下步伐的距离,也是始终如一,虽然鲜血飞溅,可是他周身上下似乎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清秀而略显苍白的面容上竟连一滴鲜血都没有染上,直到他又走出了两丈距离,那些军士的尸体才怦然倒地。唐仲海刻意造成的阻碍,不仅没有减弱杨宁的气势,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还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杨宁漠然望着众人,心中无喜无怒,无惧无恨,一双眸子淡漠平静得宛若亘古以来就已经存在的星空,每走出一步,他都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神千丝万缕地蔓延开来,凝固着数百年刀光剑影历史的新 处叠嶂起伏的三山群峰,不远处潺潺东流的滔滔江水繁荣昌盛的古都金陵,渐渐的都似乎包容在其中,灵台分寸之间,便已经容纳了三千须弥芥子。 新亭之上一片寂静,只余下山风江流的呜咽之音,以及杨宁落足的铿锵声响,走出六七步之后,那清越的足音隐隐凝结成了韵律之声,让他的气势更增加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威势,这时候他距离众人宴饮的亭子还有十余步,杨宁只觉得心中畅快非常,周天经脉之中真气跃跃欲试,而且渐有充盈四合的气象。杨宁心中隐隐觉得,若是继续走上几步,便可一气呵成,突破宗师境界的武障,在他心目中,这原本是三两年之后才有可能达到的突破,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武障居然有了松动的迹象。在这一刻,武道的追求瞬间淹没了心中所有的渴望,恩怨情仇,红尘十丈,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青萍的生死,自己来到新亭的目的,似乎都已经成了无所谓的事情,他在武道上的执著不比平烟逊色,眼看着心愿即将达成,一种强烈的喜悦从心头涌起。 正在这时,杨钧突然抢身出来,朗声道:“原来子静公子早已经到了,本王愧疚无地,正要向公子请罪呢,这些时日,本王已经派出属下所有侍卫全力搜索,却没有找到明月和青萍小姐的踪迹,今日被唐世子所促,不得不提前起程,事先没有向子静公子请辞,实在是因为你行踪飘渺,落脚处难以寻访,这才不告而别,还请公子见谅一二。” 杨宁心中微微一怔,脚下的步伐却没有停止,杨钧的这一番话语说得又急又快,最后一个字出口,杨宁也才走了三步,他的语气又是极重,酉时用上了真气,一字一句直撞入人心,杨宁的脚步节奏不由缓了一缓。 唐伯山也是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杨钧的用心,杨军话音刚落,他便迅速说道:“豫王殿下何出此言,唐某不过是因为锦绣郡主凤台选婿之日将近,唯恐殿下和诸位请婚使错过了时机,只得冒着得罪子静公子的危险,允许诸位即可登程,本世子不仅担着天大的风险,更是苦心孤诣,唯恐明月趁机脱逃,殿下怎可将责任推到伯山身上呢?”虽然是责问的口气,可是唐伯山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杨宁,语声更是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听在耳中,令人生出烦闷的感觉。 杨钧和唐伯山先后出言的时候,吴澄眉宇间闪过犹豫之色,却终于在唐伯山话音刚落之际,振腕而起,他的手腕上已经不知不觉中多了一串银铃,铃声一振一销魂,虽然江风凛冽,但是那清越的铃声纵然逆风听去,也是清晰可闻,整个新亭山顶,都是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那铃声似乎响到了自己心里。 杨宁轻轻一叹,原本已经迟滞的脚步声终于顿住了,正在不断增长的气势也似乎渐渐沉稳下来,他那双冰火交融的凤目扫视了众人一眼,冷冷道:“好,好,豫王殿下的狮子吼的确不同凡响,唐世子的九幽魅音也是炉火纯青,吴先生的慑魂铃倒还手下留情,你们有这等见识手段,的确有和本尊一战的资格,只是这一番举动,对你们来说,却不知道是祸是福呢。” 杨钧心中暗叹,怅然道:“本王断了帝尊武道大成的捷径,却也是无可奈何,虽然自古以来,武功到了帝尊这步田地的人物,多半都无心世俗纷争,天下若无帝尊兴风作浪,乃是社稷和百姓的福,只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太上忘情,不外如是,本王唯恐帝尊心中全无窒碍,我们这些人会再无生理,这才贸然出手,还请帝尊体谅本王的一片苦心。” 杨宁静静地听着,初时似乎还有些迷惑,渐渐地似乎有些了然,杨钧所用的言语虽然典雅,但是仔细推敲起来,却和他心中的想法并无区别,淡淡一笑,他说道:“体谅不体谅,殿下不都是出手了么,反目成仇,自然应该斩尽杀绝,殿下这样做其实也是情理中事,要我见谅这样的废话就不必说了,一会儿我们见个真章就是,只不过此间这么多高手,居然是豫王殿下第一个看破,看来本尊倒真是小觑了你。”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二)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二) 言暗自惭愧,若论武功造诣,他自知不如唐伯山和吴起另外两人,他却别具优势,那就是曾经和四大宗师之一的刀王朝夕相处,见惯了刀王人刀合一的气势,而且因缘巧合之下,他还得到过翠湖宗主岳秋心的教诲,虽然因为凡尘琐事的羁绊,令他在武道修为上没有太大的进益,眼界却是因此开阔了不少,这才能够在第一时间发觉杨宁正处在“天人合一”境界中,只需一想到杨宁突破武障之后,自己有可能面对一位宗师级数的高手,他便觉得心寒,所以当机立断,用上了佛门“狮子吼”的绝学,更得到了唐伯山和吴澄的戮力相助,三人联手,这才破坏了能够令杨宁武道修为更进一步的难得契机。 经此一事,杨钧心知和杨宁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再没有重修旧好的可能,他甚至能够从杨宁平和淡漠的语气中感觉到隐藏极深的悲愤沉痛,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以他的坚毅果决,自然不会有所眷恋,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不露一丝痕迹,只是苦笑道:“帝尊谬赞,本王愧不敢当,以帝尊的武功,若是想要大开杀戒,今日在场的这些人,恐怕十之八九都会给帝尊陪葬,但是如此一来,帝尊便要得罪天下群雄,还请帝尊三思而后行,为自己留一条退路。即便不为自己着想,难道帝尊就不为失踪数日的青萍小姐考虑一二么?今日帝尊若是贸然出手,唐世子激怒之下。只怕青萍小姐最后地生机也断送了,不如让本王做个中间人,你和唐世子化干戈为玉帛如何?”他这番言语表面上恳切合理,内里却隐藏着无限杀机,以杨宁的孤傲绝伦,纵然原本有退让之心,此刻也不可能脱身远走了。 杨宁原本虽然是个不解世事的少年,可是秉性却是聪明非常,再加上这些日子青萍的耳提面命。自己的苦思冥想,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幼稚,虽然想得不甚通透,却也明白了杨钧的用意。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心中竟然丝毫不觉得难过,他只是淡淡扫了杨钧一眼道:“豫王殿下想必是问错人了,这些话殿下应该去问唐世子才是。” 杨钧神情微愕。全然想不到杨宁的回答竟会是如此犀利,还未等他说话,唐伯山已经冷笑连连道:“帝尊说得不错,殿下虽然有悲天悯人之心。只可惜帝尊却是一块顽石,纵有生公说法,也不会点头醒悟。哪里能够领会殿下的好意呢?更何况就算帝尊肯与我唐家讲和。本世子也不能和你善罢甘休。帝尊杀我十一弟,又在金陵兴风作浪。令我唐家颜面尽失,此仇不报,我父子哪里还有颜面坐镇江东,帝尊不必妄想,殿下也不必再劝,今日新亭上设得乃是鸿门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许子静,你怎么说?” 杨宁瞥了唐伯山一眼,神色冷漠如冰,缓缓道:“唐世子倒也干脆,不像有些人那么多事,本尊与你唐家本就有不共戴天之仇,别说一个唐十一,就是杀了你唐世子,本尊也还担当得起,只是却不知道谁给你唐伯山这样地胆子,本尊的名姓也是你叫得的么?” 杨宁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辞,杨钧、唐伯山和吴澄却都是心中有数,当年威逼火凤郡主,虽然是太祖景皇帝杨威的主张,越国公唐康年却也是从中出谋划策,杨宁若是想要为母报仇,或者不便对血脉相连地杨家出手,但若是想要报复唐家,却是名正言顺,谁也不能说他不对。只是话虽如此,唐伯山又如何能够接受,直到此刻,他仍然维持着一分冷静,知道不便揭破杨宁的身份,只是这样一来,唐伯山左右为难之下,便索性撕破脸皮道:“帝尊好大的口气,我唐家世代公侯,坐领江东,想要和我唐家结下仇怨,还要看阁下是否有这样的资格和本领,只怕过了今日,帝尊和唐某之间就没有恩怨可言了,来人,将青萍小姐请出来,让帝尊见上一见。” 唐伯山一声令下,引得四座俱惊,无数惊讶地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尤其是杨钧、段越、战恽等人,就连吴澄也偏头望来,黯淡的眸子里映上了唐伯山的影子,这些人都是闻一知十的聪明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莫非唐家就是劫夺剑绝尹青萍地幕后主使,如果剑绝一直就在唐家手中,那么这一次唐家遭受的损失可真是咎由自取了,只苦了自己这些人,平白无故地受此连累,更和魔帝这样的人物结下仇恨,有些人看向唐伯山地目 经隐隐透出不可捉摸地寒意,杨宁不知道有没有想到似乎完全没有发觉气氛地变化,只是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中暴射出利剑一般地寒芒,死死地盯住了唐伯山,转瞬不肯稍离。 听到唐伯山的谕令,原本容纳侍女家妓休息的行帐之中走出两个身着红色劲装的少女,她们两人中间挟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青衣少女,那青衣少女的容貌大半被披散的青丝遮掩住了,但是不论是身姿体态,和间或露出来的眉目轮廓,看起来都和剑绝尹青萍一般无二。这两个红衣少女显然是世家豪门精心训练出来的剑婢,容貌皆是娇若春花,只是满面严霜,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她们腰间都系着佩剑,虽然剑鞘的式样华丽精致,装饰的意义似乎大于实用,但只看剑柄上缠绕的并非是金丝银线,而是缕缕青丝,便知道她们所携带的乃是真正的杀人利器,否则就不会采用江湖人最常用的青丝剑。除了各自的佩剑之外,其中一个女子右手执着一柄短匕,蓝黑色的匕首锋刃紧紧贴在青衣少女的后颈上,只看这匕首的颜色,就知道上面必然淬了剧毒,另一个女子左手则拿着一个银筒,指向众人的一端有着无数头发丝粗细的小孔,显然是极为歹毒的针形暗器。若是有人上来劫夺那青衣少女,这两个红衣少女,只需一个用暗器阻敌,一个立下杀手,就是不能一刀割断人质的咽喉,只怕也是见血封喉。饶是如此,这两个红衣少女仍不放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们停下的位置和新亭、杨宁所在的位置两两对峙,竟是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不管是杨宁还是亭中某人想要出手营救人质,都不可能避开她们的视线,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四大宗师在场,恐怕也没有可能毫无损伤地救出人质。 见此情形雷剑云神色惨变,这些天最郁闷的可能就是他了,原本趁着异地相逢的良机,和魔帝、剑绝私下里有了接触,虽然双方并未彼此完全信任,算不上可靠的盟友,却也结下了一段善缘,这对于他的野心有着莫大的帮助。可是谁会想到青萍竟然会被三大杀手之一的明月劫走,使得这个原本就不甚稳固的盟约不得不无疾而终,虽然双方的约定还在,但是雷剑云可没有胆量去要求杨宁继续履行当初的约定。当初杨宁在岳阳楼的第一次出手就让雷剑云吃了大亏,再加上杨宁后来的行径令人触目惊人,听涛阁中血迹殷殷,赤壁山下江水横流,乌江柳林白骨横陈,无不让雷剑云对杨宁的畏惧越来越深。雷剑云这个人原本就有欺善怕恶的脾性,杨宁的声威扶摇直上的今日,初遇时心中尚存的一点利用之心早就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对杨宁的态度也变成了敬鬼神而远之,若没有青萍从中转,他根本没有勇气和杨宁相对,谁知道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年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因为这个缘故,在青萍失踪之后,雷剑云非常热心于寻找明月和青萍的下落,对他来说,若能找到青萍的下落,不仅可以巩固双方的盟约,更可以讨好远在信都的心上人,可谓一举两得,只可惜段越对杨宁仍有芥蒂,对此事漠不关心,而没有段越的支持,王在金陵的势力雷剑云并不能随便动用,只能利用岳阳剑派在此地的潜势力暗中寻访,结果是一无所获。所以一听到唐伯山让人带出青萍,他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怀疑和愤怒,而是生出羡慕之心,只觉得唐家终究是江宁之主,所以才能排除万难找到青萍,不过这个念头不过是一闪而没,猜疑之心随后就占了上风,不过和旁人不同的是,他根本不去考虑真相,趋吉避凶之心让他立刻扬声质问道:“唐世子,青萍小姐怎么会在你的手里,莫非宛转阁的变故就是你唐家主使的么?” 雷剑云一开口就将所有责任推到唐伯山身上,其实是想自己置身事外,一边说着还一边退后,显然是准备一旦情况不妙,就转身逃跑了。段越见此情状却是不由微微皱眉,虽然两人事先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就有分歧,没有达成共识,却也想不到雷剑云竟然会表现得如此怯懦,心中不满之下,段越不仅没有跟着雷剑云退避,反而向前又走了半步,右手更是紧紧握住刀柄,眼底闪过跃跃欲试的光芒。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三)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三) 知道段越才是王的心腹,他的决定才能够代表王场,见状不禁心中暗喜,不过他也知道雷剑云的份量,此人虽然表现得鼠尾两端,令人轻视,但是武功却不可小觑,更何况岳阳剑派也是实力雄厚,今次带来的属下不乏高手,所以他虽然明白雷剑云的心思,却也不容他置身事外,长笑一声道:“雷公子真是喜欢说笑话,唐某是何等身份,若想为难他们两人,只需调动大军围剿即可,何必使用这等鸡鸣狗盗的手段。许子静,你本是江匪盗寇一流的人物,唐某为了息事宁人,不仅命东阳侯迎你入城,期间也并没有为难于你,想不到用青萍小姐失踪为借口,在金陵耀武扬威,唐某派出所有部属助你寻找青萍小姐,你不仅不领情,反而变本加厉,残害无辜,杀害唐某的幼弟,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唐某奉父亲之命牧守江宁,岂容你如此横行,今日你既然来了,就别想离开。唐某知道你武功高强,只可惜唐某却先你一步找到了青萍小姐,你若是真心想要救人,就在唐某面前立刻自绝,唐某便将青萍小姐奉为上宾,绝不留难,否则可别怪唐某辣手摧花。明霞,你给本世子报数,若是到了百数,帝尊阁下仍然活在世上,你就先拔剑砍断青萍小姐一条手臂,即便本世子死了,这个命令也不可更改,你听清楚了么?”他的声音本是低沉柔和,说到最后却分外尖锐高亢起来。令人听得心惊肉跳。那个手执暗器的红衣少女应道:“明霞遵命,即便是婢子人头落地,也要先斩断青萍小姐地手臂。”说罢,手中的暗器毫不动摇,右手却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唐伯山扫视了众人一眼,只见有人眼中露出鄙夷之色,心中暗自发怒,表面上却含笑道:“诸位,魔帝有言在先。若是剑绝亡故,就要我们这些人全部陪葬,这可不是唐某虚言,何去何从。诸位请好生思量。”这句话说得极重,即使有人还想独善其身,也要考虑一下如果唐伯山杀了尹青萍,会有什么结果。这时候那叫做明霞的少女已经高声数道:“一、二……” 雷剑云心中大怒。他本性自私,自然不觉得杨宁会自杀,即使是唐伯山,也未必有这个指望。最大的可能就是魔帝不分青红皂白地向所有人发起攻击,如果自己还要退让躲避,只怕当真会给剑绝陪葬。虽然他心中倾慕绿绮。却也没有舍身相报的打算。事已至此,他也只得紧握佩剑。打出手势让自己几个亲信同门结成剑阵,准备应付接下来的混乱局面。 和心有旁骛的雷剑云不同,杨钧和吴澄都是心中有数,早就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当下杨钧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卫准备出手,吴澄虽然面色阴冷,却也没有出言要求唐伯山放弃挟持人质的行为,血箭花无雪引弓待发,殿中将军战恽执刀护住吴澄,笑面阎罗邱生却拿出双钩,眼中爆射出强烈地战意,他在宛转阁所受的伤已经痊愈,今日正可大展身手。只有李溯自知力量浅薄,带了几个属下退避得远远的,众人也知道他们的深浅,只要他没有离开,却也没有人强行要求他冲在前面。 “二十、二一、……二七……”随着红衣少女明霞地声音,新亭之上的气氛渐渐沉滞起来,众人面上都露出郑重之色,几乎所有人都死死盯着杨宁,等他最后的决定。惟有杨宁本人似乎无视剑拔弩张的形势,自始至终都是沉默不语,负手望着远处地群山,别说是杨钧、唐伯山等人,就连昏迷的青萍也没有看上一眼,冰冷淡漠的神情没有一分动摇,只是眼中的光芒却是越来越冰冷耀眼。 唐仲海感受到越来越沉重地压力,按耐不住,只得横起心讽刺道:“原来帝尊对剑绝青萍小姐的情意也不过如此,连自己的性命都舍不得,这也难怪,以命换命,只有真正地痴情人才能做出来,帝尊怎会做这样地蠢事,是否帝尊已经准备向我们展开报复,事后却拿救援不及当作借口,只是这样一来,天下人都心知肚明,帝尊并非痛心失去爱人,不过是想寻个借口大肆杀戮罢了,乌江柳林之事就是明证。” 杨宁冷冷瞥了他一眼,根本不屑回答于他,但是眼光中已经流露出深恶痛绝地光芒,唐仲海只觉心头剧震,为杨宁的眸光威慑,再也说不出话来。 趁机长叹道:“仲海贤弟不要这样说,帝尊虽然嗜杀萍小姐却是情深似海,此心昭昭,天人工见,只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为了儿女私情自陷死地,智者不为,唐世子地要求太过难为帝尊了,而且唐家乃是警缨世家,也不好做出要挟勒索的举动。以本王之见,双方各退让一步,帝尊当众自断一臂,以表谢罪之意,然后伯山兄便放开青萍小姐,从此恩怨两消,日后再拼个你死我活,岂不痛快至极。” 唐仲海闻言大笑道:“不错,不错,让你小子自杀,只怕阁下是绝对不肯的,不过只让你断一条手臂,这个条件可不算苛刻吧,要知道十一郎可是堂堂的义兴侯,身份贵重,帝尊若肯自断一臂,我就说服家兄,不论今日之战帝尊生死如何,我们唐家绝不为难青萍小姐。” 吴澄闻言一声冷哼,却没有说话,邱生早已经心领神会,冷笑道:“帝尊不可听信这些人的花言巧语,阁下若是当真断了一臂,战力受损,只怕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哪里还更顾得上青萍小姐,毒蛇蜇手,壮士断腕,如果这样的勇气都没有,当真妄称武帝。邱某当年在江湖上也薄有微名,承蒙郡主不弃,收为亲卫,今日就让邱某堂堂正正地和帝尊一战,也要让那些只知道施展阴谋诡计的懦夫看看,什么是男儿本色。” 众人说了这许多话的时候,明霞已经数到了七十,她心中突然生出强烈的感觉,明明现在人质的生死就掌握在她手中,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魔帝身上,而原本该全力营救剑绝的关键人物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她似乎被所有人忽视了,这原本是她作为一个剑婢早已经习惯的事情,她也很喜欢在别人忽视自己的情况下发动致命的一击,可是她灵敏的直觉却能够感觉到毒蛇一样的寒意始终缠绕在自己的周身,让她凛若寒蝉,不敢稍动。趁着吐气开声的时候,她深深呼吸了几口冰凉的真气,想要冷静下来,可是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手臂被始终昏迷不醒的青衣少女压得有些麻痹起来,偏偏在这时,一阵江风吹过,青衣少女披散的青丝随风飘舞,发稍拍打在她的面颊上,令人感觉有些麻痒,更将她的视线遮挡住了,让她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开,可是按住剑柄的手刚要移动,一双冰冷锐利的眸子已经淡淡瞥了她一眼,只觉得一滴滴冷汗从额头溅落,明霞立刻握紧了剑柄,再也不敢擅动,不知怎么,她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只觉得这一次自己恐怕已经成了摆在砧板上的鱼了。 “八一、八二……”明霞有些干燥的声音在新亭顶上回响,除了风声和深浅不同的呼吸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的声音响起,该用的手段都已经施展了出来,所有心机谋略都已经无法再用,最后的决定只能由魔帝本人做出,是舍身营救爱侣,还是忍心看着心爱之人断臂送命。众人瞩目之下,杨宁却是神色漠然,无喜无怒,似乎不管是唐伯山的漫天要价,还是杨钧的就地还钱都没有动摇他的心志,就连邱生劝他的话语似乎也成了耳旁风。 “九九、一百。”明霞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了最后两个数字,虽然心中恐惧非常,但是另外一种掌控生死的兴奋涌上心头,寒光一闪,她已经拔剑而出,剑落血出,昏迷中的青衣少女因为断臂之痛清醒过来,发出一声凄厉欲绝的惨号。与此同时,杨宁袖中青光一闪,凝青剑脱袖而出,薄若秋叶的剑刃曲直无方,宛若经天长虹一般划裂长空。 明霞下意识按动机簧,银筒之中射出了一蓬青黑色的银针,铺天盖地的向眼中那一道如虚似幻的人影射出,而另外一个手执匕首的红衣剑婢却没有用毒匕取了青衣少女的性命,反而一脚将那青衣少女踢飞了出去,这一脚力道极大,青衣少女翻滚而起的娇躯挡在两人和杨宁之间,不仅遮住了杨宁的视线,还阻住了凝青剑的攻击路线,同一时刻,两个红衣剑婢纵身而起,双剑卷起两道匹练也似的流光,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向魔帝联手攻击,青红两色的人影在空中翻飞,幻化出无比绚丽的色彩。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四)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四) 中闪过一缕寒芒,身形在半空中毫无窒碍地蓦然折转向青衣少女鲜血飞溅的娇躯揽去,右手的凝青剑则从臂下隐没,剑光一黯之后再度从腰间袭出,向两个红衣少女拦腰斩去,这一剑匪夷所思,狠毒绝伦,两个红衣少女只觉眼前一花,便已经身临绝境。若是换了旁人,或者会设法闪避逃生,可是这两个少女都是唐家苦心训练出来的死士,并非是寻常世家那种装点门面的普通剑婢,当此险境,不仅不肯闪避,反而同时一声娇叱,两道剑光交错绞杀,剑光暴涨,竟是舍命向杨宁攻去。眼看空中四人身影堪堪交错,生死立现之时,唐伯山突然冷冷一挥手臂,从四面围上来的士卒当中,三条人影如同鬼魅一般逸出人群,各持兵刃,从杨宁的左右后三个方向袭去。后面那人手中乃是一条黑色长鞭,三丈长的柔韧鞭身宛若毒蛇一般卷向杨宁的脖颈,左右两人,一人手中执剑,扭曲的剑光啮向杨宁的肋下,一人抖手射出数十道星芒,竟是将杨宁、青衣少女和红衣双婢一起笼罩在暗器的范围之中。 这三人想必事先经过演练,所选取的袭击角度无不恰到好处,和那两名剑婢、青衣少女一起,将杨宁的所有生路全部封锁,那些星芒暗器更是武陵乌家所有,其上淬有剧毒,杨宁虽然自有本领可以强行冲出包围,却只怕不能顾及那青衣少女,可是青衣少女深陷重围。若是杨宁不管,即使没有死在兵刃暗器之下,只要重重摔到地上,重伤之下,只怕也是一条性命丢了十之八九,而以魔帝对剑绝的情意,如何肯在这种情况下放弃爱侣,在场众人都知道杨宁已经面临杀身之祸,不由心中各异。 杨钧事先早已经知道唐家杀死杨宁地布置。他也早有顾全大局的决心,可是眼看着杨宁陷身绝境,不知怎么,俊逸韶秀的容颜瞬间变得苍白如纸。若非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九弟”两字几乎脱口而出。 笑面阎罗邱生一见偷袭三人的身法招式,脸色已经微变,手中双钩一紧。就要纵身而出,身形刚刚一动,已经被吴澄侧身挡住,怒火从心底升起。他正要质问,耳中已经传来蚊呐一般的语声道:“不要出手,若是子静连应付这样场面的手段都没有。郡主和隐帝也不会放他出来。” 段越的反应最为直接。见唐家遣人偷袭。已经忍不住微微皱眉,再看到乌家的毒芒。更是按耐不住,冷哼一声骂道:“乌家余孽,果然卑鄙无耻。”再看向杨宁的目光已经多了几分不忍忧虑。反而是雷剑云,脸上神色似是欢喜,又似忧愁,虽然他和杨宁、青萍私下有些瓜葛,但是他心底深处,还是很不愿意看到杨宁威震天下地,只因他学剑有成之后便已经是荆湘有数的少年高手,一向心高气傲,即使在颜紫霜这样的翠湖弟子面前也没有谦让之心,唯有在杨宁面前凛若寒蝉,他虽然颇识时务,甚至肯服软做小讨好杨宁,却也暗自感觉羞愧,若是杨宁一死,心头重压顿解,自然是大大的喜事,可是如果青萍也死在此地,日后他若再见到绿绮,又有什么解释可以让那个聪慧非常地女子相信自己不是迫死青萍的凶手呢? 身陷重围当中,杨宁却是心明如镜,没有一丝波澜,左手刚触到青衣少女的腰际,便突然化掌为爪,五根白皙如玉的手指突然变成了搜魂夺命地修罗之手,深深透入了青衣少女的身体,那青衣少女一声凄厉的惨嚎,娇躯明显地痉挛起来,杨宁毫不怜惜地挥动青衣少女的娇躯,将她挡在了自己地身侧,一阵雨打梨花一般的可怖声响在空中响起,几乎所有的毒芒暗器都深深地透射进了青衣少女地身体,鲜血飞溅,在空气中却立刻成了黑色,杨宁自己却是身形一缩,在空中翻滚起来,如滚绣球,偻缕青光从他地身影中暴射而出,两个红衣少女地身体瞬间变成了四分五裂。 这样的变化不仅震撼了所有旁观地人,即使是向杨宁出手偷袭的三人也是心惊胆战,将心比心,即使他们身处杨宁所在的位置,不愿舍身相救爱侣,却也不会使出如此残忍的手段,亲手害死自己的情人,不由自主的,三人的手上都是缓了一缓。这一缓虽然肉眼难见,但是在杨宁这等级数的高 ,便已经成了天大的破绽,几乎是两个红衣少女被碎他缩成一团的身躯已经蓦然舒展开来,一道青色的剑光如影随形一般向那个使用暗器的对手追杀而去。 那个使用暗器的男子扮作士卒模样,容貌平凡无奇,极不显眼,唯一有些特殊的就是他那双眼窝微陷,略带浅褐色的眼睛,令人知道他身上流着蛮人血统,面对着逼面而来的剑光,他眼中闪过恶毒的神色,双手连连挥动,七颗星芒在空中划过涟漪,或快或慢,或高或低,竟然排列成了北斗七星模样。到了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身为乌家之主,乌墨再也不敢韬光养晦,而是用上了刚刚练成的七星阵,这原本是他新近练成的杀手锏,轻易不肯显露,现在却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施展了出来。 星芒还未临体,一股沛然杀机已经从七星阵中扑面袭来,杨宁眼光一闪,冰火交融的眸子已经闪现激赏的光芒,口中更是冷然喝道:“好。”口中虽然叫好,杨宁手上却毫不留情,手中的剑光宛若长虹经天,又似孤峰横绝,毫不退让地迎上了充满杀机的七星阵,剑光势如破绣,毫无窒碍地搅碎了漫天星光,星芒暴碎开来,赤橙黄绿青蓝紫,七道烟雾席卷蔓延开来,转瞬间将杨宁的身躯淹没其中。乌墨眼中闪过欣喜若狂的神色,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宛若兀鹫,令人闻之胆寒。这些毒烟乃是乌墨采南疆瘴气制成,纵然是铁石人儿,也难免在烟中化成血,更何况,北斗七星其中的开阳乃是一明一暗的双星,所以除了表面上的七颗星芒之外,还有一颗颜色近乎透明的特制星芒,可以在无声无息中取人性命,双管齐下,纵然是魔帝,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即使七星阵未能得手,这一耽搁之下,其他两人就已经可以赶到,再加上唐伯山绝不会坐视自己三人丧命,必然下令围攻,到时候要杀一个受了毒伤的魔帝,想必不会是一件太难的事情。虽然心中略略有些惋惜这些暗器没有用到王吴衡身上,可是只要想起死在杨宁手中的两个侄儿,他就丝毫不感到心疼了。 乌墨的笑声刚刚响起两三声,却突然嘎然而止,乌墨眼中闪过茫然之色,缓缓低下头去,不知何时,胸前已经被一柄薄如霜刃的青色宝剑深深刺透,或许是剑刃太过纤薄的缘故,居然看不到溢出的鲜血,乌墨张开嘴想要说话,可是一开口,被剑上贯注的强横真气震碎的肺腑碎片顺着鲜血淌了出来,身躯摇摇欲坠,乌墨眼中似乎再度看到了那早已毁在王手上的故居,还有武陵那险恶而美丽的山水,正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胸前一凉,那柄青色的宝剑决然拔出,乌墨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落到了杨宁清秀冰寒的面容上,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杨宁是什么时候冲出了七星阵,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几乎在一个呼吸之间,乌墨胸前的鲜血就已经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乌墨大半个身躯,他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尘埃,气息断绝。杨宁眼中激赏的光芒已经渐渐隐去,凝青剑无声无息地没入袖中,神色漠然地回头望去,却只见另外两个偷袭自己的高手正隔着毒烟发怔。 这两人一个面白无须,大约四十多岁年纪,相貌冷峻,手中拿着一条黑色长鞭,另外一人脸上有一条横贯整个面容的刀疤,看起来颇为丑陋,手中的长剑宽仅两指,长却有四尺,宛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们都是因为畏惧乌墨的毒烟,被迫放缓了脚步,想不到毒烟未散,便已经看到了乌墨死不瞑目的尸体,当下都是目瞪口呆,不管他们听说过杨宁多少的往事,即使亲眼见到他杀死士卒的手段,也断然想不到杨宁出手竟是如此果决狠辣,趁着一线之隙,就杀死了对他威胁最大的乌墨。更让他们诧异的是,虽然经历了这样一场惨烈的杀伐,杨宁身上却连一滴鲜血也无,眼中的神色更是平静地宛若深潭古井,无不显示着年轻魔帝的冷静和狠毒,这两人都是唐家的嫡系高手,当下忍不住担忧起来,如果这一次围攻魔帝失败,只怕唐家当真结下了一个最可怕的仇家。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五)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五) 精心设计的围杀失败,唐伯山目中闪过一缕失望的光更多的挫败,毕竟他原本就不认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杨宁,设下这个圈套,不过是想让杨宁受些创伤,以便于围攻剿杀罢了。至于乌墨的死,他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乌家的实力早已经被王毁灭大半,如今不过是依附在唐家麾下芶延残喘罢了。可是乌墨此人野心勃勃,表面上效忠至诚,私底下却把一些弟子派到了唐仲海和唐十一的身边做侍卫,这些乌家弟子虽然武功上并没有什么长处,可是他们的暗器毒药常可以起到武功难以起到的作用,所以不仅是唐十一,就是唐仲海对乌家也颇有好感,反而是自己,因为当初反对接纳乌家,而被乌家怀恨,一旦自己世子地位不稳,乌家很有可能投靠某一位兄弟和自己争权夺利。乌家这样的行事,早已经让唐伯山心存忌惮,而在他应对天下动乱的整体策略中,王即使不是未来的盟友,最好也要维持中立,这样一来,已经没有多少价值的乌家已经不仅仅是食之无味的鸡肋,而是骨鲠在喉的尖刺。这一次唐伯山说服乌墨出手,早就存了借刀杀人之心,而杨宁也果然不负厚望,出手反击之时第一个便杀了精通毒药暗器的乌墨,去了他的隐患,唯一的遗憾就是凭着乌墨的剧毒暗器,首当其冲的杨宁却是毫发无伤。 杨宁自然不知道唐伯山复杂的心思,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望着两个和他相对而立地对手。神色虽然始终淡漠,一双冰火相融的眸子却是杀气四射,宛如利剑一般直刺人心。扮作士卒的这两人都是唐家秘藏的绝顶高手,虽然声名不显,可是若论武功,比起王吴衡,却也相差不远。杨宁刚才虽然破围而出,又在他们眼前一举击杀了乌墨,并非是因为杨宁武功胜过他们很多。而是因为杨宁所修习的武功本就最擅长以寡敌众,再加上他还有一身惊世骇俗的绝顶轻功的,而乌墨虽然是用毒高手,却并不擅长和其他人联手出击。若是杨宁和这两人当真正面交锋,他们也未必没有一战的实力。双方实力的对比,不仅这两人心知肚明,杨宁也是心中有数。以他在武学上地见识,早就明白不可能轻易取胜,只是他的性子本就高傲孤绝,再加上方才发生的一幕。虽然当时他一眼就看穿了那个青衣少女不是青萍,可是只要一想到唐家心存恶念,竟敢用青萍的生死要挟他。便对唐家恨到了极点。既然这两人武功如此高明。又明显是唐家嫡系高手,他纵然肯放过别人。也绝不肯放过这两人地,所以不仅没有避敌锋芒,反而运起“坚心忍性”的密宗心法,用目力压迫这两人的斗志。这两人感觉到杨宁浓厚的杀机,却也不敢松懈,都将内力贯注到双目之中,凝神回望,丝毫没有示弱之意。三人六道目光在空间交错凝结,宛若无形地刀剑厮杀,虽然都没有当真出手,但是其中凶险却也丝毫不减。尤其是唐家这两人都明白这样的对峙乃是精神和意志的较量,他们的武功原本就比杨宁弱了一个层次,若是气势上再落了下风,别说这一辈子有没有挽回颓势地余地,就是能不能离开新亭,都是未知之数,所以都是竭力相抗,全不顾背心渐渐被冷汗浸湿。 正在双方对峙之时,众人耳中突然传来了兹兹拉拉的响动,杨宁闻声蓦然移开目光,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那两人骤然失去对手,险些收敛不住气势,两人四目对望,发觉同伴眼中的苦涩,自知在心神地对抗中已经落了下风,却都没有说话,而是转头向杨宁地视线落处望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让这位少年魔帝转移了注意力。这一望可了不得,两人不由大惊失色,却原来乌墨留下地那七道彩烟竟然没有立刻散去,反而逐渐融合起来,在这短短时间已经变成了目光无法穿透的浓黑烟雾,或许是江风吹动地结果,那片烟雾已经将散落一地的两个剑婢的尸身和那个青衣少女一起淹没,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正是从雾中传来的,虽然看不清里面的情景,但是两人都已经觉得心惊胆战。 幸而这毒烟虽然厉害,却终究不过是药物,又过了片刻,烟雾终于淡去,地上却只剩下了衣物鞋袜和一滩滩漆黑的毒水,正顺着地面的缝隙渗透下去,旁边被毒雾侵袭过的草木已经变成了焦炭劫灰。乌家的剧毒如此厉害,所有人几乎都忍不住连声惊叹,尤其是唐家这两人,松了一口 时又忍不住暗自庆幸,虽然乌墨是他们这一方的人,会希望和这样一个可怕的用毒高手并肩作战,那样的话,不遭到池鱼之殃的可能还真是不大。不仅他们两人这样想,设计让乌墨自寻死路的唐伯山尤其觉得心中轻松,越发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待毒烟散尽,他发觉两个剑婢和青衣少女都已经尸骨无存,便又生出一个计策来,故意扬声讽刺道:“帝尊果然好手段,心狠手辣,青萍小姐与阁下恩义极深,如今却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可真是红颜薄命。” 杨宁心中此刻也是惊涛骇浪一般,他虽然有避毒之能,可是如此厉害的毒药也是头一次见到,若是自己毫无顾忌地闯入毒烟之中,只怕纵不化成一滩浓血,也会受到严重的毒伤,幸而他在被杨钧用毒酒所害之后,便生出对毒药的忌惮来,才没有逞强以身试毒,幸而没有受害。他心中原本生出波澜,又听到唐伯山的颠倒黑白的一番话语,只觉得怒从心起,要知道他当时一眼便认出那青衣女子不是青萍,触到那女子衣衫之时,更发觉那女子衣衫上淬有毒药,一沾手便觉痛痒,幸而他用先天真气化去毒性,这才没有吃亏,只是他不善言辞,面对唐伯山的攻讦,竟是不知该如何辩驳,只是脸色一沉,生出难以遏制的杀机来。 杨宁和那两人对峙之时,邱生已经低声将情况向吴澄作了说明,或许是因为杨宁安然无恙的缘故,邱生的语气颇为愉悦,说完之后,却见吴澄双眉紧锁,似乎有些不快,心中一颤,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传言,便有些不满地低声道:“先生,您不会是真想趁机除去子静公子吧,虽然说您忠于殿下也没有什么不对,却也别忘了郡主对我们的恩义,更何况世子殿下也有密令,不让我们得罪冒犯公子,前些日子,您不是也很赞同殿下的谕令么,怎么这几天反而有些踌躇起来了呢?如今子静公子身陷重围,形势不妙,那位翠湖的颜仙子想必还在幕后遥控大局,更有一位武功不在子静公子之下的平仙子虎视眈眈,一旦这些人联起手来,子静公子必定难以幸免,您不想想如何助他脱身么?”他的声音很低,就连离两人最近的战恽也没有听清楚,更别说其它人了。 听到邱生的质问,吴澄并没有十分恼怒,自从青萍失踪以来,他就很难判断杨宁的行止,以他的心智,自然知道自己必定是错过了某些关键的要素,只是反复揣摩,也难以寻到端倪,就如同杨宁今日的举动,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杨宁一定要在这种情况下显身,既然看出来人质是假的,又为什么不立刻退走,直到邱生无意中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心中才觉得豁然开朗。 想通了前因后果之后,他并没有正面回答邱生的质问,恰巧又听到唐伯山指鹿为马的话语,忍不住暗自冷笑,语带嘲讽地道:“唐世子,你别枉费心机了,吴某虽然是眼盲之人,也早已料到那人质不是剑绝尹青萍了,更何况和青萍小姐朝夕相处,情深意重的子静公子呢?若是吴某所料不错,子静公子一见到那个人质就认出那是冒牌货了,若青萍小姐果真落到唐世子的手上,只怕唐世子是绝对不会让她昏迷不醒的,不过子静公子和唐世子倒是一般的心狠手辣,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想必不曾放在两位心上。其实就是吴某这等无才之人也不敢奢望能够用一个替身瞒天过海,更何况唐世子这样精明的人物呢,若是现在还要凭借口舌之利打击子静公子,只怕是徒落笑柄,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不管是天大的仇怨终究还是要在刀剑上解决的。邱生,你不是一直想替世子殿下出口恶气么,现在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却也难能可贵,你若现在出手,虽然有以众凌寡之讥,却是取胜的唯一机会,你别看子静公子旗开得胜就心存忌惮,他可是已经中了我们唐世子的激将法了,你看他现在不是准备和唐家的两大高手硬碰硬了么,这也是他少年气盛,思虑不周。不过仔细想起来,却也觉得无可奈何,即便是吴某被人迫着杀了自己的心上人,即便是个冒牌货,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是历代圣门的精神领袖,堂堂的帝尊阁下呢?就是吴某在这里当场说穿,想必帝尊阁下也不能说走就走呢。”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六)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六) 微一愣,虽然不甚明白了吴澄的心意,但是他素来信也顺着他的口风道:“先生所言不错,倒是属下目光短浅,低估了唐世子了,还以为唐世子当真想鱼目混珠呢?原来只是使了个激将法,既然如此,属下也便借借东风,就下场助两位朋友一臂之力吧。”说罢,不等吴澄答允,他已经缓步走出,走到一个和唐家两人遥相呼应的位置,隐隐形成犄角之势,笑着对杨宁说道:“子静公子,邱某早就听闻公子武艺绝伦,只是一向以来身负保护吴先生的重责,所以才没有机会向公子挑战,今日有幸和公子交手,若是侥幸取胜,公子可别怪罪邱某胜之不武。” 杨宁眼中掠过复杂的神色,他虽然性子单纯,但是多日以来殚精竭虑,早就不是吴下阿蒙了,再加上他敏感的天性,自然能够察觉出来邱生虽然向自己挑战,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敌意,便淡淡道:“多你一个又有何妨,若是还有人想要向本尊挑战,就一起出来吧,本尊可没有兴致和你们一个一个过招。”语气虽然淡漠,但是那种漠视孤傲的语气,却更容易挑起其它人的怒火。 段越忆起昔日听涛阁的惨剧,第一个按奈不住,虽然当初吴衡有心替他两人解除心中芥蒂,但是这样的血仇如何可以轻易化解,今日机会难得,纵然王知道,也不会怪罪于他,想到此处他第一个执刀而出。正和邱生左右对峙,封锁住杨宁的侧面,冷冷道:“帝尊相邀,段某敢不相从,段某地刀法不过是初窥堂奥,还请帝尊不吝赐教。” 吴澄见状朗声道:“邱护卫,你要小心了,和你联手的三人,段将军乃是王殿下亲传的弟子。刀法出众,使用黑色长鞭的这位,乃是越国公的族弟,排行第七。唐七先生手中的‘缚龙索’乃是蛟筋制成,纵有神兵利器,也难以损伤鞭身,另外一位朋友乃是武夷‘魅剑门’的门主向云天向先生。四大宗师之下的高手排名,两位先生定在百名之内,能够和这样的高手联手,可谓机会难得。你也别觉得胜之不武,子静公子轻功身法冠绝当世,若是施展起那来无影去无踪地身法。纵然是以寡敌众。你们还未必有机会占得上风呢。唐世子,你也别帚自珍了。若还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出来吧,若是今次不能得手,日后帝尊向你们唐家大举报复起来,可别怪我们不奉陪了。” 唐伯山闻言只觉满腔怒火,虽然吴澄主动促成了围攻,让他少了些麻烦,可是他这一番话却也未免太旁若无人了,不仅将己方的内情泄露出来,更是暗示了杨宁一条生路,这样子两面三刀,当真令他难以忍受,不过他毕竟城府深沉,表面上不漏丝毫破绽,只是淡淡一笑道:“多谢吴先生提点,本世子已经安排了千余弓箭手,这新亭之上已经是天罗地网,纵然子静公子轻功绝世,也断没有可能逃逸而出,豫王殿下,我们的人都已经下场了,却不知道殿下准备派何人出手呢?” 豫王杨钧原本紧锁眉头,正在思索吴澄的心意,虽然是他第一个派属下相助唐家,但是他那一番说词明里是鼓舞士气,暗地里却是提点杨宁,心意昭然若揭,一旦当真动起手来,邱生会不会倒戈相向,还真是难以预料,他原本还存着几分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全力围剿杨宁,但是见到吴澄明里暗里相助杨宁,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忌惮,有些怀疑杨宁已经和信都合流,他自知早已经将杨宁彻底得罪,此刻生出难测地危机感,便再也顾不得方才的那一瞬的心软了,心念数转之下,便朗声道:“唐世子既然有请,本王如何能够拒绝,广渡大师,佛门弟子虽然心怀慈悲,可是对着凶神恶煞,也当有金刚怒目,雷霆霹雳,许子静出身魔门,本就穷凶极恶,这些时日在江宁城中又是滥杀无辜,恣意放纵,如此凶残狠毒,天理难容,还请大师出手,相助本王一臂之力,不仅替朝廷消除祸根,也替良民百姓铲除此獠,此种功德,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大师出手。” 杨钧话音未落,数声“阿弥陀佛”已经从远处传来,广渡想必是用上了佛门“狮子吼”的心法,这几声佛号震撼人心,声若滚浪,一波一波袭来,连绵不绝,震得在场众人都是身躯微颤,许多武功较浅地士卒已经是面色苍白。佛号未息,一个灰衣僧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场中,这许多人瞪眼瞧着,竟没有几个人看出他是从何处而来的。 杨钧冷酷的话语刚刚出口,杨宁眼中已经闪过一抹血色,但是转瞬便已经平静下来,仿佛声色俱厉要求诛杀自己的那人并非血浓于水地兄长,略略侧身,眼角 落到灰衣僧人雍容俊雅的面容上,一双古井无波地眸黯然。数日不见,这位广渡大师,气质有了明显地改变,当日在宫中相遇,他地气息有着佛门弟子的沉寂空灵,出手之时虽然狠辣无比,招式之间却有几分窒碍,想必是他原本修炼地武功太过狠辣,和佛门弟子的心境不符,这才有了细微的破绽,可是今日一见,此人的气势沉凝浑厚,双目之中杀机潜伏,不像是心存佛祖的虔诚僧人,更像是一位择敌而噬的无敌将军。 收回察敌的目光,仍然能够感觉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盯在了自己的脊背上,将自己的后路牢牢锁住,杨宁只觉心中微微发苦,方才自己暗地里窥探,想不到竟然没有发觉广渡的存在,看来这位广渡大师的武功在这短短时日有了不少进步,这样一来,自己今日可真是多了一个可怕的对手,幸而那位颜紫霜颜仙子被自己所伤,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要不然自己今次还真是自投罗网了。 广渡原本就对杨宁心存不满,今日在暗中观看,杨宁那宛若魔门修罗一般的杀戮更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吴澄替杨宁辩解说他早已识破了人质的身份,也不能消除他心中的芥蒂,他虽然早已出家,却最是痴情自负,自然看不得杨宁对可能是自己爱侣的女子痛下杀手,更看不得杨宁如此嚣张,每当想起上次的落败,他便觉得胸中有一团怒火,所以杨钧只是请了他一次,他便答允出手了,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对面的少年另外一个身分,自然不会想到自己会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而后悔终生,只是双掌合十,再度朗诵一声佛号道:“兰若寺广渡拜见帝尊,今日一战势在必行,虽有不公之嫌,可是惩恶除奸,在所难免,死在公子手上的善良无辜,想必也没有机会责怪世道不公。” 杨宁虽然身在重围,但是他不仅没有惧色,眼中反而掠过一缕嗜血之色,右手更是在袖中狠狠握住了凝青剑,虽然隔着柔韧的剑囊,但是凝青剑透骨的寒意仿佛千丝万缕一般从掌心渗入了整条手臂,就连他的心也似乎跟着冰凉起来.青剑的剑囊绑在了右臂上,和纯均剑相比,凝青剑虽然锋利无比,却也相差颇远,但是不知怎么,在杨宁心目中却觉得凝青更符合自己的心意,若说纯均剑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尊,凝青剑便是寂寞孤绝的天外游子,当日他将纯均剑托吴澄转赠罗承玉,除了因为身上没有更贵重的宝物,还有一个缘故就是不想再首尾两端。心与剑合,或许不难达到,但是若要和两柄截然相反的宝剑心意相合,只怕就是四大宗师,也未必能够做到,不过饶是如此,也直到今时今日,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血肉和凝青剑融为一体,那种感觉令人难以描述,这世间本就寂寞如雪,他又何曾翼求过别人的公平相待,惟有手中之剑,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令他永远都不会觉得寂寞孤单。 想到此处,杨宁突然展颜一笑,冰冷清秀的面容上顿时光彩焕然,仿佛破开云雾的第一缕阳光那般灿烂,可以瞧见他面容的数人不知怎么都是一阵目眩,只觉得这个少年开心欢笑的模样竟是如此耀眼,就在这时,凝青剑已经无声无息地落入杨宁掌中,手腕一翻,澄碧色的剑光冲霄而起,一片漫漫如潮水的剑光铺天盖地得向围住杨宁的五人罩去,虽然杨宁出手十分突兀,可是这些人早有准备,都是各自举起手中兵刃相抗,黑色的长鞭,四尺长的柔剑,雪亮的双钩,森寒的长刀,都守得稳如泰山,唯一空手的广渡大师,露出僧袍的右掌已经变成了青黑色,隐隐透出金属的色泽,也是守得滴水不漏,这五人除了段越差上许多,其他四人都是一等一的绝顶高手,虽然从未联手对敌,但是凭着他们的武学见识,已经不知不觉间结成了一个严密的阵势,进攻或者不足,自保却是绰绰有余。饶是如此,青色的剑光忽而如同落花飞舞,忽而宛若狂澜潮水,或者孤峰横绝,或者狠辣歹毒,不过是短短数十招,杨宁已经使出了五六种截然不同的剑法,但是这些零散的招式在他手中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再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达摩剑法、天魔十九剑、无情邪剑还是影响他最深的孤寒剑法,甚至偶然还会用上一两招刀法,直到此刻,杨宁才真正将所学的剑法融会贯通,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从这一日开始,凝青剑开始成为他对敌之时的首选武器。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七)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七) 然是汉王的使者,但是人人都知道他不过是个寻常管出现在新亭,表明自己的立场即可,并没有人奢求他参与围攻,所以他理所当然地退到了新亭的边缘。当杨宁陷入围攻之时,他便开始无声无息地开始后退,仿佛是为了避开场中激荡的真气罡风,在众人未曾注意的时候,他已经退到了崖边,状似无意的负手而立,一面小铜镜悄然落在他左手的掌心,微不可察地向着阳光颤动了几下,光芒闪烁明暗不定,他的动作十分隐蔽,纵然有人发觉崖上的异状,也只会以为是崖上那些剑拔弩张的士卒身上衣甲或者手中兵刃的反光,却不会想到在这翻掌之间,李溯已经将魔帝陷入重围的消息传递了出去。而在汉王使者的坐舟上,一个倚窗而望的小侍女见到闪动的光芒,眼中闪过了然的神色,转身走到桌旁,拿起桌子上覆盖着黑布套的鸟笼,打开笼门,取出两只灰羽金睛的矫健信鸽,走到另外一边的舷窗放飞。两只不过巴掌大小的信鸽振翼飞起,快捷如箭,不过片刻就再也瞧不见它们的踪影。 小侍女放飞了信鸽,不禁微微一笑,但是不过片刻,她的神色便肃然起来,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向屋角的软榻上看去,无巧不巧地撞上李芊芊那双怒火燃烧的杏眼,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岸,钻进了岸边口走到李芊芊身前,拔出匕首轻声道:“小郡主。请恕婢子不敬之罪,这是李管事的命令,婢子不敢有违。”一边说着,一边挥动匕首向李芊芊地咽喉划去,她的语气虽然谦恭,但是光滑如镜的匕身映着她略带得意之色的面容,却显得分外狰狞。 虽然面临杀身之祸,但是李芊芊神色凛然,居然没有丝毫畏惧之色。那小侍女不知怎么心中一寒,无论如何,她要杀的都是汉王小女,心中如何不会犹豫。见李芊芊神色从容,不禁手下一缓,饶是她收势得快,锋利的匕首也已经划破了李芊芊颈上的肌肤。时间似乎停滞了少许,继而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李芊芊白皙如玉的颈子滑落下来。小侍女心中一震,那一点犹豫早已飞到了九天云外,事已至此。就是自己现在停手,也是犯上作乱,定杀不赦。想到此处。再不犹豫。横腕划去,宛若行云流水。若是这一招得手,必定可以割断李芊芊地咽喉,却不会溅出太多的鲜血,恰到好处,验尸的仵作必定会以为李芊芊是被一个绝顶高手所杀,而让李芊芊受制的毒药根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样一来,李芊芊被魔帝随手杀掉地假象便做出来了。 这小侍女想的很好,可是事与愿违,几乎是在她挥动匕首的同时,李芊芊突然一张樱唇,一道鲜赤的血箭脱口而出,宛若落日地最后一缕余晖,须臾明灭,光彩夺目,只是那个小侍女却全然没有欣赏的雅兴,只因那一道蓄满真气的血箭不偏不移地击中她的面目,将她原本娇俏秀丽地花容打成了筛子模样,这还不算,血箭甫出,李芊芊已经飞起一脚,正揣在小侍女的小腹丹田上,李芊芊足上穿得是鹿皮靴,靴尖包了精钢,这一脚她用上了全身力道,又是踢在要害上,小侍女双目已经被血箭射瞎,面上剧痛无比,丹田又遭重袭,一身真气再也提聚不起来,仰首就要惨叫,李芊芊的最后一击也适时而到,一根玉簪深深透入了小侍女地咽喉,将她最后地挣扎示警封锁了回去。 直到看到那小侍女手足痉挛地软倒在船舱一角,李芊芊头上地冷汗这才滑落下来,挣扎着站起身来,她还是第一次亲手杀人,一看到满地的鲜血,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吐了起来,直到黄绿色地苦胆水都吐了出来,她才感觉到好受许多,却又觉得一阵眩晕,只得倒在榻上喘息了片刻,这才感觉到体力恢复了许多。幸好那个小侍女为了行事方便,将舱房外边的护卫船夫都遣走了,竟没有发现这里的变故,否则她可就被抓个正着了,虽然船上的人未必都知道内情,但是只要有一两个人是姐姐的党羽,自己可就真的没命了。 想到自己能够生还,直到此刻,李芊芊还觉得有些难以相信,她虽然平日里显的鲁莽骄纵,但却毕竟是汉王之女,再加上庶出的身份,让她的性子天生就带了几分谨慎小心,早在被李还玉软禁之时,她就无数 姐姐会如何处置自己,虽然不甚相信姐姐真的会杀人却不敢不防。早在她离开成都的时候,曾经在王府的药房里面取了几种防身的解毒丹药,主要是一些普通的解毒药和迷香解药,其中却有一瓶百毒降,因为装药的瓶子玲珑可爱,李芊芊爱不释手,这才带在了身上。百毒降乃是一种以毒攻毒的解毒散,乃是至阴至寒的药物制成,虽然珍贵无比,却没有太多用处,只因它是一种饮鸩止渴的药物,若是中了剧毒之后服用百毒降,可以压制毒性,却也会损伤身体,解毒之后必须长期休养调理,否则纵然性命能够保住,也会终生缠绵病榻,虽然如此,百毒药却别有一桩好处,不管是什么剧毒,只要一息尚存,就可以暂时保住性命,芶延残喘。虽然李芊芊所中的并非剧毒,不过是一种毒性极强的强烈,但是事出无奈,其它的普通解药都无济于事,为了保住性命,她才不得不服用了百毒降,因为解药并不对症,再加上百毒降本身的弱点,几乎要了李芊芊半条性命。尽管如此,李芊芊仍是庆幸无比,幸亏李还玉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又或者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没有搜她的身,而她所中的虽然让她四肢发软,真气涣散,却没有让她昏迷过去,这才能趁着那个小侍女不留意的时候取出百毒降服下。李芊芊自然不知道,李还玉之所以选了这种,是因为不想在她身上留下药物的痕迹,这才让她有了一线生机。 休息了一会儿,李芊芊再度起身,舱房之内一片狼藉,鲜血和秽物到处都是,她厌恶地看了一眼,走到舷窗向外望去,只见新亭之上剑气刀光闪耀,江风扑面而来,还能隐约听见兵刃撞击的声音,李芊芊心中一阵黯然,她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子静哥哥正在上面舍命厮杀,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 心中千回百转,李芊芊突然跪倒在地,心中默默祝祷道:“子静哥哥,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青萍姐姐是被我姐姐劫走了,如果这事传出去,我父王只怕会气死的,而且现在她们想必已经离开金陵了,我就是告诉你,你也不可能赶上她们了。不过我现在就去找能够约束姐姐的人,到时候一定可以救出青萍姐姐的,子静哥哥这么厉害,这些人一定拦不住你的,等你以后知道了真相,不管是要杀要剐,芊芊都心甘情愿。” 下了决心之后,李芊芊捡起那个小侍女掉落的匕首,却不敢去她身上找剑鞘,只是胡乱撕了一件衫子裹住匕首,然后又从首饰匣子里面抓了几件金玉佩饰,结束停当,悄悄遁出舱去,到了船尾,见所有人都在前面看新亭之上的厮杀,便下船登岸,钻进了岸边枯黄的苇草里面,转瞬不见了踪影。 两只被放飞的信鸽矫健非常,沿着江岸群山飞去,不过片刻,就已经飞出了十余里之外,可是视力难及之处,却有一人在江岸上追着信鸽飞驰,若有人远远看看,几乎会怀疑那一点白影是流星掠过长空之后留下的踪迹。自新亭向东北,左边是江水沙洲,右边是金陵城关,这一带叫做犊儿矶,隔江而望的便是白鹭洲,那人身形越来越快,堪堪追上的时候,正好已经到了江边,二鸽振翼展翅,向着白鹭洲飞去,那白影丝毫不曾犹豫,竟也追之而去,凌波渡虚,如履平地,二鸽一人方到江心,一道银芒已经从白衣人手中卷起,烟花一般绚丽的剑气一闪而逝,两只信鸽同时一声哀鸣,一头栽落云霄,向江心坠去,却还未落到水面,却已经被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接住。 接住信鸽之后,那白衣人并没有停留,身形继续向东北方向驰去,只是视力为洲上的草木所阻,不免稍微放慢了一些速度,若是有人遥遥望去,如果目力绝佳,此时便可以隐约看见这白衣人的形貌。 这人身穿粗布白袍,腰间束着浅碧色的衣带,强劲的江风将他的衣袍吹拂得猎猎作响,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身姿体态,头上戴着一顶信阳斗笠,黑色的轻纱垂到腰间,随风飘舞,遮住了容貌,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唯一的感觉就是此人周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身冷冽的剑气杀机,令人难以逼视。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八)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八) 鹭洲,江水豁然开朗,白衣人加快了速度,一点白影而复现,最后幻现在洲边停泊的一叶轻舟上,点尘不惊,身形停下之后,宽松的布袍垂落下来,衬托出如同杨柳一般婀娜挺拔的身姿,才能判断出她多半是个女子。 轻舟上面的船夫是一个身穿渔夫装束的汉子,斗笠遮住了大半个面容,虽然是初冬天气,却是赤足敞怀,双臂环胸地立在船尾,显得分外彪悍,一见白衣人登舟,竟然问也不问一声,便扬帆把舵,双臂一振,小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顺流直下,这汉子双臂有千钧神力,将一叶轻舟催得快逾奔马,只见两岸景物如飞一般退去,不过片刻,就已经看到了石头城的影子。 上了船之后,那白衣人从怀中取出那两只被剑气震晕的信鸽,打开了其中一只信鸽足上的细竹筒,只见里面塞着一条薄如蝉翼的黄绢,上面一点墨迹也无,虽然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情,但是她周身的气氛便又冷了几分,略一沉吟,她又打开了另外一只信鸽足上的竹筒,情况却也是如此。白衣人低头想了半天,却没有急躁,反而又将竹筒系了回去,两手分别握住一只鸽子,从掌心缓缓渡出真气。须臾,两只信鸽便醒了过来,虽然金睛之中的神采略有些黯淡,但是显然并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在白衣人掌心蹦蹦跳跳,想要振翅飞起,却被无形的真气禁锢住了。挣扎了半天,也没有飞起,不过没过多久,那两只信鸽似乎是感觉到了轻舟前行地方向并没有悖离它们的目标,又渐渐平静下来,在白衣人掌心走来走去,不时地轻啄着白衣人的掌心。白衣人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道:“看来方向没有错,加快一些速度。半个时辰之内能不能追上俞家的船?” 白衣人的声音幽冷,宛若冰玉相击,语气虽然淡漠,却有着一言九鼎的威严。令人闻之凛然,不敢忤逆。那掌舵的渔夫抬起头来,斗笠下露出褚老大略显憨厚彪悍的面容,他呵呵笑着夸耀道:“平仙子放心。俞家的大船吃水深,我们地小船轻快,凭着我褚老大驭舟的本事,不用一个时辰。只需大半个时辰,就一定可以追上俞家的两艘大船。不过平仙子,既然你早就料定青萍小姐会在俞家的船上。为何不一开始就到那里去找呢?” 平烟冷冷道:“你懂得什么。我在新亭等候才是万无一失。那个明月如果和唐家有关。青萍小姐必定会在新亭出现,我和子静双剑联手。纵然有千军万马,也一定可以救出青萍小姐,如果明月和唐家无关,根据她过去地行事判断,此女胆大包天,心细如发,除非是肯定子静不可能从新亭脱身,她是绝对不会轻易离开金陵的,所以她一定会在新亭安排眼线,将最新的情报传递给她知道。而想要在短程内迅速传递消息,雀鸟信鸽是最合适的手段,既快捷又隐蔽,只要在鸽书上多用暗语,就不惧被人阻截,至于被人跟踪地可能,哼,你以为谁都能追上天上的飞鸟么?幸好别人不知道我已经介入此事,我才有可能追踪信鸽的踪迹,相信很快就可以寻到明月和青萍的下落了,只是为了稳妥起见,既然我们已经猜到了大致地方向,就等到那附近再放出信鸽吧,也免得追丢了信鸽。” 褚老大疑惑地问道:“万一那个明月杀手没有这么聪明,一听到公子爷在新亭的消息就出走呢,我们岂不是再也找不到她和青萍小姐的下落了?” 平烟淡淡道:“若是明月果然那么蠢笨,我早就找到她地下落了,岂会等到今天,现在他们用来传信地信鸽都在我手上,等追上了俞家地船之后,再放开信鸽,虽然不明白他们之间用了什么密语,但是想必明月见到这两只信鸽就会放下心来,等到她松懈下来,我便可以找到机会救出青萍。” 褚老大一边催舟前行,一边嘟囓道:“原来这样啊,不过说句实在话,老子总觉得太麻烦了,还不如直接杀到俞家船上去呢,咱们挨着船舱搜查,一定可以找到青萍小姐的,何必还要在新亭登上半天,这一来一回要耽搁多少时间啊。” 平烟听他这样说,却也不觉得恼怒,只是神情漠然地解释道:“若是这般容易,凭着子静一人一剑,就可以寻到青萍了,何须我出手相助?这不是你们拦路打劫,真刀真枪就可以解决问题,那明月用心极深,如果她真是为了钱财杀人,根本不需劫走青萍,当场杀死即可,如果她地目的已经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青萍杀死弃尸,以子静的性子,一定会疯掉,到时候子静和天下群雄杀得血流成河,她便可以浑水摸鱼,安然逃走,只怕那时候人人自危,没有人会注意她了,岂不是胜过被围困在金陵城中,一夕数惊,不能安枕?而且这些天来,我和子静一明一暗,几乎天下的群雄都在帮着子静寻找明月和青萍的下落,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唯一的可能就是青萍身上有她一定要得到的东西,所以她还不舍得杀人灭口。据闻青萍小姐性情刚烈非常,能够让子静钟情于她,想来也非虚言,对付这样的人,若没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绝不可能让她意志崩溃,所以明月一定会带着青萍离开金陵,才能有一个合适的环境和宽裕的时间对付她。这一点我既然明白,子静也不会没有想到,我们两人心照不宣,他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我在暗中监视异常的动静,这是寻找青萍的唯一办法,想要靠哪些心怀鬼胎的势力找到青萍,那不是与虎谋皮,也是缘木求鱼。而且即使我们能够找到青萍。也未必就能够救出她来,那明月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她一定会在青萍身上加上种种禁制,可能是剧毒,也可能是某种特殊地制穴手法,若是寻到了青萍,却解除不了她身上的禁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稳妥的解决方式就是在救人的同时生擒明月。这才能 失。如果我或者子静直接闯到船上去,只怕明月不走,就是畏惧报复自尽身亡,若非如此。子静又何必如此冒险呢?就是为了让那明月放松警惕。” 褚老大听到这里虽然连连点头,面上却又浮现重重疑惑,问道:“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平仙子。褚某原本跟在公子爷身边,被公子爷赶走不到两个时辰,却又被仙子找到,这些天更是一直陪着仙子在金陵城中出没。可是褚某从来没有看见仙子您和公子在一起商量过事情,你们是什么时候通的消息?” 平烟闻言,微微一笑道:“何须商量呢。我的心思子静自然知道。当日我从他手上救下颜紫霜。他若是不明白我的用意,早就和我拚命了。若不是为了帮他救下青萍,我又何必和那些不相干的人纠缠不清,救了颜紫霜也还罢了,就连豫王殿下也敷衍了几句,不就是让他们相信我很不满子静大开杀戒么?这些日子我摆出置身事外的姿态,更向居师兄提出退隐地苛刻条件才应允在关键时候出手消洱这场浩劫,就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我根本不想插手金陵的变故。他们其实并不指望我出手对付子静,要不然也不会提前发动围攻了,不过这样一来,却是绝对不会想到我竟然会和子静联手了。不过幸亏颜紫霜被子静打成重伤,若是她没有闭关养伤,而是亲身参与金陵风波,以她的聪明和对我的了解,只怕早就看穿我地心思了,不过现在自然没有问题了,只消一个时辰,我便可以救出青萍,她想要拦阻,也没有可能了。其实这些天来子静到处兴风作浪,最主要的目的想必就是为了掩护我,他虽然性子单纯,却也知道只有我才会真心帮他,而且我比他的机会大许多,否则纵然为了魔帝声威,他也不必到新亭赴险地,莫非你以为他在新亭之上不需要以命搏命么?” 褚老大听到此处早已经惊讶地合不拢嘴,他虽然一直懵懵懂懂,却也不是傻瓜,先后跟在杨宁和平烟身边,只见他们两人各行其是,宛若两条平行线一般没有任何交集,却直到此时才发觉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这两人已经联手布下了天罗地网,将天下群雄都诱入了彀中,想来若非平烟需要自己帮她驾船赶路,恐怕自己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就不知道公子赶走自己的时候是否因为这位平仙子不会驾船呢?他虽然性子粗疏,此刻却也隐隐约约觉得,若是自己的主人和眼前这位平仙子联手,当真可以横扫天下,所向披靡。只可惜这两人一个人是翠湖的仙子,白道地翘楚,一个是圣门的宗主,邪道的魔帝,纵然以褚老大地见识,也知道他们两人绝对没有在一起地可能。 褚老大沉默下来,平烟也不再理会他,她地性子有时候和子静颇为相似,虽然都是孤傲冷漠的人,却只是天性使然,却并非瞧不起别人,褚老大既然向她追问,又已经不需要保密,自然知无不言,现在褚老大不继续追问,她也就默然不语了,这一安静下来,她地心思越过茫茫江水,惦念起了独自面对天下群雄的子静,虽然事先没有交流过,但是只看了他一眼,她便感觉到了杨宁的决心,不论自己是否可以救出青萍,今日新亭之上都会血流成河,胆敢触犯魔帝的尊严的人必须万劫不复,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扭转的结局,魔帝不能给任何人留下一点侥幸之心。 如果不是明白青萍的安危对于杨宁的重要,平烟宁愿留在新亭化解这场浩劫。翠湖出世一系和魔门武道宗虽然都跋涉在同样孤独寂寞的人生道路上,但是所采取的修炼方法却是截然不同的,她远离红尘,在天道自然中追求武学的至境,子静转战天下,用死亡和绝望来磨砺自己的武道,在这一点上,平烟和杨宁是绝对没有任何妥协可能的。 心中暗自轻叹,正在为错过这一次和杨宁的交手机会而遗憾,耳边突然传来褚老大兴奋的声音道:“平仙子,前面就是俞家的船了,没有想到现在就追上了,我明白了,俞家的船放慢了速度,要不然只怕咱们还得追出三十里水路。” 平烟冰冷的目光在前面半里之外的两艘大船上略一停顿,便释放了两只跃跃欲飞的信鸽,这两只信鸽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大概飞了半拄香的时间,忽然俯身向下冲出,却在这时,突然从船上传来一阵嘹亮的尖锐笛声,宛若孩童新学吹奏,断续破碎,不成曲调,那两只信鸽闻声一振双翼,竟然调头便向西南方向的天空飞去了。 褚老大瞪大了眼睛惊呼道:“平,平仙子,这是怎么回事,它们怎么飞走了?” 平烟没有理会他,口中喃喃道:“胡人驯鹰之法,是骨笛,是骨笛,想不到却被人改头换面,训练了信鸽,不好——”话音嘎然而止,平烟的身形已经幻化成一抹白烟,褚老大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就已经失去了平烟的影踪,总算他还明白平烟的言外之意,驾船飞驶,向那两艘大船追去。堪堪追出了十余丈,就已经看到平烟的身影蓦然出现在一艘船的左舷上,纤足还未落到甲板上,一缕青光已经暴涨开来,肆无忌惮地向其中一扇舷窗席卷而去。 顷刻间舷窗上遮挡阳光的木板被剑气搅成千万碎片,白影一闪而没,冲进舱中去了,与此同时,一个臃肿的影子却从右舷相对的一扇窗子里面悄无声息地跃了出来,褚老大的视力极佳,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婢女装束的女子,臂下挟着一个软绵绵的长形包裹,他心中大急,怒喝道:“贼子休走。”话音未落,双臂用上神力,原本直驶的轻舟在江面上划破一条弧形的白色水痕,径自向右舷拦截而去。人算不如天算,营救行动终于在猝不及防下展开了。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九)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九) 然已经全力施为,但是数里水程毕竟不能一蹴而就,波渡虚》长处在于一个“轻”字,在短程的爆发力上自是不如武道宗的《千里一线》,等她破窗而入之后,那一间上等舱房的内室已经杳无人影,只有房门上高悬的竹帘依旧轻轻晃动,似乎主人刚刚离开一般。平烟轻轻一叹,却没有立刻追出去,既然已经失去了先机,那么就无需急急忙忙地追袭明月的踪迹了,既然双方已经近在咫尺,即使明月可以上天入地,也不可能从她手上逃脱,在这种情况下,不如多花些时间细细观察明月在这个房间里留下的痕迹,能够多发觉一分明月的弱点破绽,都有可能在营救青萍的过程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故而平烟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虽然这间舱房乃是上等的房间,但是毕竟在船上,所以内室并不宽敝,一张宽大的木床和一套黄梨木的小桌椅就占去了大半空间,舱壁上挂着一幅花鸟工笔画轴,两边配以精工装裱的对联,显得十分雅致清新。桌上的茶具已经使用过了,一只白瓷茶杯里面还有半盏普洱茶的残茶,袅袅热气升腾,显然是刚从茶壶里倒出来的。 平烟的目光在那杯残茶上略停了一瞬,便转移到了床榻上,只见纱帐低垂,锦被堆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在蒙头大睡,却没有呼吸之声,平烟心中微凛,却并没有上前挑起纱帐。手中软剑挥动,雪亮的剑光一闪而没,这一剑不仅斩落了青罗纱帐,更将床上地锦被撕裂,却原来锦被之下不过是堆成人性的布褥,并没有看到青萍的影子,平烟用长剑跳开了布褥,发觉下面的床榻微微下陷,触手之处犹有余温。显然不久之前还有一个人躺在这里,而从床榻上留下的深陷痕迹来看,那人的身高和青萍相仿,兼且轮廓窈窕。多半是个女子,而且此女大概处在昏迷状态,因为床榻上面的痕迹非常整齐,显然在很长一段时间之中都没有任何移动。 看过床榻。越发确定自己并没有找错方向,平烟回身一拂长袖,无声无息的阴柔真气洋溢而出,将背对着的房门上犹自晃动地竹帘震碎成了粉。真气激荡下,霎时间烟尘滚滚,不仅将整个舱房都笼罩其中。更是遮掩住了平烟的视线。但是平烟的目光何等锐利。绣帘碎裂的那一瞬便已经看到了地板上地尸体。也不等烟尘散去,便纵身掠到外间。移动的身形带起的气流将空气中弥漫的烟尘竹粉都吸引了过来,却被她周身上下蓄满地真气逼散开来,烟尘散后,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 平烟低头看去,只见地上的尸体也并不是青萍,而是一个中年商人,此刻正仰面朝天地躺在甲板上,尸体还没有完全冰冷僵硬,周身上下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痕,只有眉心处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显然是被一枚细如牛毛地毫针贯穿了眉心,这人面上的神情疲倦平淡,没有任何挣扎,显然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杀死的。一望之下,平烟已经心中了然,想必是明月在发觉自己行踪暴露地那一刻,当机立断,立刻杀人灭口,不留给自己任何可以追查地破绽,在强敌将至,千钧一发之际,明月还能如此冷静,心智当真是不可小觑。只可惜不免有些贪心,这种情况下还要劫走青萍,此举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是她杀了青萍灭口之后立刻投水逃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挟持了青萍虽然可以当作人质,但是却也牵制了她地行动,失去了唯一可以逃生的机会。不过无论如何,对自己来说这也是一个好休息,既然在这种情况下明月都不肯杀死青萍灭口,那么自己救回青萍地希望就大了很多。想到此处,平烟再不犹豫,飘身掠到紧闭的舱门前,一掌击碎了寸许厚的木门。 木门被震碎的瞬间,一柄狭锋单刀迎面劈来,烟尘蔽目中一张面白无须的青年男子的面孔落入了平烟的烟中,平烟神色不动,手腕轻动,“银霓”软剑贴着单刀的刀身逆袭而上,这一剑宛若羚羊挂角,毫无烟火气息,轻轻巧巧地刺穿了蓝燕子的咽喉,然后看也不看蓝燕子一眼,便掠过了他的身侧,闯入了对面舱门虚掩的房间。 在平烟身后,蓝燕子在气息将绝的一刹那,心中恍然,自己终究是中了明月的诡计了,就在数息之前,明月带着剑绝闯入了他的房间,只是简短地交待说是有人发觉了她的行踪,让他杀了前来刺探之人,并将乔俊和柳娘的尸体丢到舱中,伪装出来人劫杀船客的假象,正是因为明月不厌其烦地交待了后面的行止,他才低估了平烟的武 为自己可以轻易取胜,直到濒死之际,他才明白过来借刀杀人,要杀的不是前来刺探的密谍,而是已经成了心腹大患的自己。 当蓝燕子在血泊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平烟已经站在了一个没有合拢箱盖的樟木箱子前面,箱子里面堆放着鲜艳美丽的绫罗绸缎,还有一个娇艳女子蜷身缩在箱中,平烟伸手将那女子的螓首扶起,却发觉这女子面色青黑,咽喉处缠着一道红色的绫罗,双目紧闭,早已经没有了呼吸。见此情景,平烟不禁一声轻叹,片刻之间连杀两人灭口,这个明月的狠辣手段和缜密心机可见一斑,面对这样的劲敌,自己当真要全力以赴才行,将那女子的尸身放下,平烟身形一闪,便消失在舷窗之后。 刚刚破窗而出,平烟耳中便传来一声宛若雷霆霹雳的大吼,放目望去,只见江面上两叶小舟船头相抵,船上一男一女鏖战不休。其中一艘小舟上挥剑猛攻的正是褚老大,他手中执着一柄重剑横削竖劈,他原本已经是天生神力,再加上修炼到第三层的大须弥金刚力贯注双臂,重剑生风,不过是寥寥几剑,却已经露出无边威势,虽然剑招拙朴,不免露出许多破绽,但是贯注了他浑厚的真气之后,寻常人别说攻破他的剑势,就是想要逼近都难上加难。另外一艘小舟的船头上站着一个青衣婢女,右手执着一柄寒如霜电的匕首,匕首的末端系着一条黑色半透明的蛟筋长索,长索的另外一头系在手腕上,切金断玉的匕首在长索牵引下夭矫灵动,每每脱手而出,在近乎不可能的方向袭向褚老大的要害,褚老大初时还不介意,仗着自己一身钢筋铁骨毫不闪避,却险些被那柄匕首刺穿了肩臂,不得已之下只得全力阻挡匕首的攻势,口中呼喝叫骂,剑招却不免捉襟见肘。褚老大虽然已经落了下风,可是李还玉却也是心中叫苦,剑匕每一次相交,几乎都能激出一串火花,而褚老大举手抬足之间溢出的罡风更是渐渐扩散开来,虽然两人隔着丈许距离,李还玉仍然能够感觉到肌肤刺痛,可是她却毫无取胜的办法,若论外功,褚老大纵然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当世之间还真是少有对手,两人在船上交手,步伐身形又受到地势的限制,如果不是自己用上了以柔克刚的索剑,只怕早就落败了,偏偏李还玉舍不下保命的人质,这才不得不勉强和褚老大苦苦作战。 双方激战正酣,李还玉眼角却瞥到平烟的身影,不禁心中一紧,她在船上的布置不过是为了灭口,原本就不奢望能够阻住来人,饶是如此,这么快就看到平烟的身影,仍然让她心惊胆战。虽然平烟头上的信阳斗笠遮住了面容,但是只要看到她手中的银剑,李还玉就隐隐猜到了平烟的身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平烟会帮助翠湖的对头,可是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李还玉一咬银牙,匕首再度脱手而出,惊鸿掣电一般的匕首不出意外地被褚老大的重剑挡住,黑色的细索趁势缠到了褚老大的重剑上,这一次却没有即时脱走,反而顺势在剑身上缠绕了七八道,剑索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 见此情形,褚老大不由大喜过望,一直以来,他不是没有想过限制住那条长索,可是那条剑索在李还玉手中当真夭矫如神龙,诡变若灵蛇,无论自己如何想方设法,长索总是轻轻脱开,绝不会缠住重剑。如今见李还玉“失手”,哪里还不趁机发难,猛然用力扯动重剑,李还玉也用力收紧长索,双方一起用力,将一条淡黑色的长索扯得笔直,李还玉的身躯更被扯得踉踉跄跄地向前跌去,褚老大左手抄起船桨,劈手向李还玉当头砸下,这柄船桨乃是精铁铸成,足有五六十斤,若是挨上一下,只怕骨碎肉,褚老大乃是一个莽汉,心中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情,这一击宛如泰山压顶一般,毫不留情。李还玉眼中却没有惊慌之色,右腕一翻,一把匕首脱袖而出,寒光一闪,已经斩断了将手腕勒出一条红痕的索套,长索一断,褚老大骤然失去对手,收力不住,魁梧的身躯向后便倒,幸好他的千金坠心法起了作用,这才能勉强站住了脚步,可是李还玉早已经左手一抬,一枚长约五寸的牛毛毫针诡异地射向褚老大的咽喉,选取的时机恰到好处,眼看着褚老大已经闪避不开,李还玉眼中闪过得意的神色,右手的匕首却毫不犹豫地向下刺去,目标正是晕倒在身侧的青萍。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十)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十) ,李还玉当真是动了杀机了,她虽然从来不会妄自菲道自己在杨宁、平烟这样的高手面前浑水摸鱼尚可,真要正面交锋,却并没有一战之力,与其利用人质博得一线生机,倒不如靠自己的本领逃脱更好,她自恃水性不俗,只要能够杀了水贼出身的褚老大,失去了威胁最大的敌人,一定可以借水遁逃生,当然在逃生之前要杀了青萍才行,否则自己的身份秘密终将不保,一想到这个不论容貌才华都比自己逊色一筹的少女就要死在自己面前,虽然还有些许未能得偿夙愿的遗憾,李还玉的眼中依旧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不过这一缕得意之色几乎没有维持上数息时间,便已经消失无踪,平烟的身形仿佛是从虚空中突然幻化出现一般,银霓的剑锋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了褚老大的颈侧,“叮”的一声轻响,牛毛毫针被反震落水,李还玉手中的匕首蓦然停住,离青萍的咽喉不过毫发之差,却再也不敢刺下,只因从对面那个白衣女子身上涌出的无尽杀气已经将她彻底淹没,让她背心瞬间一片汗湿,再也不敢轻动。不过李还玉毕竟是不同凡响,千万种思绪在心中电闪而没,反手将青萍的娇躯拉起挡在身前,厉声道:“平仙子,你可要想清楚,剑绝的生死与你无关,你若是存心和魔帝同流合污,却也要想想自己的师门会不会答允?” 平烟的神情被飘动地轻纱遮掩住了,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她手中的银霓剑却是轻轻颤动,流光如水,剑影飘幻,令人目眩神迷,难以移开目光,沉默片刻,她才漠然道:“魔帝纵然罪恶滔天,也不会隐藏真面目掳走一个和自己无怨无仇的弱女子加以凌辱胁迫,青萍小姐自入江湖以来。双手何曾沾过无辜之人的鲜血,我平烟就是要救她的性命,又有什么人有资格说三道四,你一个杀人如麻的刺客。又有什么资格论及我平烟的师门?若是你现在将青萍小姐放开,我还可留你一命,若是你还妄想全身而退,就未免太愚蠢了。”她的语声淡漠冷凝。却是一字千钧,李还玉只觉得其中蕴藏着无限杀机,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只觉每一句话都如同利剑一般直透心扉。根本是欲辩无从。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道:“姑娘说得不错,明月。当日你在俞某眼前夺走青萍小姐。这样地奇耻大辱。俞某时刻铭记,今日你居然还敢利用俞某的船逃脱。若不将你生擒活捉,俞某还有何颜面行走江湖。”话音未落,已经传来刀剑铮鸣的呼啸声。 李还玉闻声回头望去,只见两艘大船已经放下了船锚停在江心,甲板上更是多了无数执刀拿剑的彪悍武士,这些武士正从船舷上放下一些原本用作海上逃生地小船,每艘船上可以乘坐五六人,放下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散开,结成一个半圆形的水阵,将自己的后路彻底断绝,在船上指挥的首领正是面色苍白地俞秀夫,他双目怒火熊熊,若非被几名护卫死死劝住,只怕他自己也要亲自上阵了。除此之外,许多乘船的客人也都三三两两的登上了甲板,他们的护卫虽然各自为政,却多有高手,望着自己地目光也都是怒意盎然,显然绝对不会介意围剿自己。忍不住微微苦笑,李还玉转过头来,偏偏又撞上了褚老大恶狠狠的眼神,若非她手中的匕首始终纹丝不动,威胁着青萍地性命,只怕他已经上来抢夺青萍了,方才她一定要杀了褚老大,就是担心自己地水性不如褚老大,被他在水中截住,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多此一举,难道俞家地武士水性会比褚老大差得太远么? 虽然局势凶险,李还玉也绝了凭借武力逃脱的妄念,胸中地斗志却激昂起来,她最擅长浑水摸鱼,俞家和那些客人的介入反而让她多了逃生的希望,明眸流转,她突然仰首大笑道:“你们谁有胆子就过来出手吧,可别怪我有言在先,只要有一个人向本姑娘出手,本姑娘就立刻杀了剑绝尹青萍,然后自绝当场,本姑娘是一死百了,你们这些人却要面对魔帝的盛怒,就不知道到时候他肯不肯给你们辩解的机会了。” 李还玉的这番言语如同寒风一般冻结了大多数人的心灵,他们逃出金陵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惧怕杨宁,如果杨宁当真将剑绝的死亡怪到他们头上,那可真是无妄之灾了,俞秀夫虽然 宁,但是他对青萍的安危看的最重,一时间竟也不敢迫。 万马齐谙之际,平烟却淡淡道:“明月姑娘,你想必误解了一些事情,我要救青萍小姐,不过是不愿意子静心中还有牵挂,以致不能和我公平对决罢了,既不是怕了子静,也不是关心青萍小姐的生死。她活着自然好,若是死了,却也正好断绝了子静心中的杂念,若是他能够专致武道,想必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倒更合我的心意。就是魔帝事后追究起来,也不过是将我们的约战提前了一些时日,难道我平烟还会惧怕武道宗的传人么?” 李还玉心中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平烟,虽然平烟的神情被轻纱遮掩,但是只见她当风而立的孤傲身姿,就已经相信了平烟的说话,这样高傲的女子岂会矫饰虚言,眼前这个女子和口蜜腹剑的颜紫霜可不能同日而语。而且平烟说的也没错,翠湖的弟子和魔门的武帝纵然不是冤家对头,难道还会是朋友知己么?更何况从自己发现事情有变开始,到平烟出现为止,这段时间已经不短,可是这位平仙子始终不慌不忙,并没有十分急迫地上来救人,甚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褚老大交手,这些都从另外一个方面印证了平烟的心意,她虽然要从自己手中救人,却并不看重青萍的生死,只是虽然明白了平烟的心意,李还玉可没有一份轻松,如此一来,自己又凭什么可以要挟平烟放过自己呢? 不过即使如此,李还玉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手中的筹码,心情激荡之下,抓住青萍的左手不由多用上了三分力道,即使在昏迷当中,青萍的秀眉也不禁紧蹙起来,那种西子捧心一般的美丽风姿,当真是我见犹怜。四周的众人都忍不住忧虑起来,唯恐她要拼个鱼死网破,俞秀夫尤其不忍,高声道:“明月姑娘,请你稍安勿躁,你若肯放过青萍小姐,俞某情愿从中说项放你离去,请你手下留情,不要再为难青萍小姐了。” 李还玉闻言明眸闪动,突发奇想,想要胁迫俞秀夫向平烟出手,凭着俞秀夫对青萍的痴心,这倒是一个最适合勒索的对象,正在李还玉措词的时候,平烟手中的银霓软剑轻震,发出龙吟凤鸣一般的啸声,硬生生截住了李还玉的回答,似乎是看穿了李还玉的心意,平烟仰首望天,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道:“事情已经耽搁得太久了,明月,你是束手就擒还是同归于尽,立刻做出决定吧,无论如何我都会成全你的。” 李还玉闻言大惊,连忙示弱告饶道:“平仙子还请稍待,请容明月倾诉衷肠,这一次劫持青萍小姐实在是万不得已,明月拿人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青萍小姐虽然清白无辜,只可惜却是血手狂蛟尹天威之女,所谓父债女偿,这也是天经地义……”话音未落,银光流动,向李还玉心口袭来,剑啸之声破空而起,平烟的出手迅捷无比,这一剑气势端凝,凌厉无比,以无坚不摧之势攻向李还玉,就连青萍也被笼罩在剑势之下,看平烟的意思,竟然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的李还玉的决心。 李还玉显然没有料到平烟竟会连青萍也不放过,但是本能的反应仍然让她尽量蜷缩起身子躲在青萍身后,在她心底深处,仍然不相信平烟会伤害青萍,所以她手中的匕首宛若毒蛇一般伺机而动,唯恐平烟声东击西,绕过青萍攻击自己。不过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平烟这一剑竟然丝毫不差地刺中了青萍的心口,当李还玉看到那一截从青萍背心透出的雪亮剑尖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未等她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银霓的剑尖已经透出一缕阴柔如水、寒冷如冰的真气,无声无息地击向她胸前的要穴,若是真气临体,李还玉必定会被制住穴道,幸而她感觉灵敏无比,千钧一发之际已经发觉不妥,当下纤足一顿,毫不犹豫的倒飞而起,饶是如此,她的胸口仍然被剑气拂中,一时间只觉五内如焚,腹中翻江倒海一般,一缕血线从嘴角缓缓渗出,不过李还玉心中却已经冷静无比,身形凌空之际,那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已经脱手射向青萍的背心,不是为了杀死青萍,而是为了阻拦平烟随之而来的追袭。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十一)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十一) 一剑是早已经计算好的,剑刃破衣而入,便在真气的一个弧形的角度,又从青萍的后心透出,表面上看去似是一剑穿心,实际上却没有伤到青萍一分肌肤,这等精妙的控制手段即便是四大宗师,也未必个个都能做到,她原本已经用上了种种心机,暗示李还玉自己并不在意青萍的生死,然后又佯装震怒,一举从李还玉手中夺下青萍。到了这种时候,平烟已经彻底掌控了大局,岂会容忍李还玉覆盘成功,瞥见李还玉掷出的匕首,她的眼中闪过冷漠的杀意,左手将青萍揽入怀中,柔软的衣袖顺势拂动,匕袖相击,隐隐发出金石之声,那柄不知沾染了多少人鲜血的匕首坠落江水,转瞬被浪花吞没。 掷出匕首之后,李还玉不理会平烟如何应对,纵身掠到了一艘想要上来打落水狗的小船上,抖手就是一根毒针,射穿了一个武士的咽喉之后,右手在那武士腕上一绕,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长剑,刺向为首执刀大汉的小腹,那个大汉见她剑法狠毒,手中长刀以攻代守当头劈下,这一刀气势雄浑,这大汉心中暗道,明月若不闪身躲蔽,必定会被这一刀劈成两段。 李还玉却并没有闪身避让,反而嫣然一笑,剑招一变,已经挑在钢刀的下端,刀剑相交,那大汉刀猛力沉,手中的钢刀又是锋利无比,竟然斩断了李还玉手中的普通长剑,正要趁势砍断李还玉地手臂之时。眼眸却映出了李还玉粲然的笑容,那双明亮的星眸流光溢彩,令得这个平庸的少女显得容光焕发起来,这大汉不知怎么心中一荡,手下不由一缓,就在这时,李还玉手中的半截短剑却突然脱手飞出,毫无窒碍地刺入了那大汉的咽喉,那个大汉双目瞪得滚圆。鲜血从咽喉处泉涌而出,被李还玉劈手夺过那大汉手中的钢刀,飞起一脚将他踢下船去。直到这时李还玉才松了一口气,她早就看出这个大汉武功不俗。不是三招两式可以打发的,可是在强敌环伺下,必须速战速决,哪有从容交战的机会。这才用上了全部心机智谋,猝不及防杀了此人,蛇无头不行,这大汉一死。另外两名武士都开始慌乱起来,被李还玉连出数刀迫得捉襟见肘,不得不跳水逃生去了。其实李还玉如果用上真实本领。倒不难取了他们两人地性命。但是她心机极深,众目睽睽之下虽然连杀数人。却都讳莫如深,只是凭借智谋手段便连连得手,真正的武功却都没有用出来。不过虽然夺船成功,剩下的五六艘小船已经围了上来,那些武士都是俞家所属,武功虽然不过在二三流之间,但是最擅长水上作战,也不急着进攻,只是将李还玉围在当中,用长矛刀枪截住她逃脱之路,只有几个武功高强的武士纵身过来向李还玉猛攻,李还玉心中有所顾虑,只是使出一套寻常刀法,和这些人战得十分热闹,却不肯露出丝毫破绽。 不曾理会被众人围攻地李还玉,将银霓还鞘收好,平烟抱着青萍跃回自己的船上,在这个过程中,她冰冷的目光始终凝固在怀中女子苍白如纸的俏丽容颜上,眼底深处掠过一抹几乎难以察觉地忧虑。褚老大这时候却机灵起来,连忙从舱中拿出一个包裹,从里面取出一件长衣铺在船头,平烟眼中掠过嘉许之色,让青萍躺在长衣之上,然后伸出二指搭在青萍的腕脉上。早在出手营救青萍之前,平烟就已经有所顾虑,方才一看到青萍的面色,就觉得不像是简单的昏迷,所以也顾不得去追击明月,第一个举动就是替青萍诊脉,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心知俞秀夫等人绝不会任由明月逃走,才会如此放纵。 学武之人,多半都懂些岐黄之术,翠湖地弟子行走江湖之时,又常有扶危济困的义举,所以医术几乎是必须修习的傍身之计,平烟虽然没有治病救人地雅兴,但是她性情冷淡,纵然在繁华闹市之中,也常常是独来独往,所以反而在医术上刻意多下了一些功夫,原本是为了事到临头不必求人地,此刻却派上了大用场。即使如此,以平烟地医术看来,也觉得青萍此刻的情形触目惊心,肌肤触手,已经是冰凉如雪,呼吸若有若无,脉息若续若断,十二正经气血凝滞不畅,奇经八脉却又似乎生机盎然,在平烟地感觉中,青萍体内似乎有一团阴火,在焚烧着青萍的生命。 平烟一惊之后,心神便再度冷静下 细探视青萍的脉息,又过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隐的一双眸子已经冰冷如雪,心中暗道,从脉象上来看,青萍不仅身中无名剧毒,而且周天经脉更被剧毒猛药相继挞伐,已经将断未断,正是百毒攻心,无药可救的症状,幸好那明月大概是不想人质立刻死去,又用灵枢九针制住任督二脉和心头气血,才暂时维持了一个不生不死的僵局。凭自己所学,想来想去都是无法可救,若是自己替她推经过血,或者运功逼毒,只怕是雪上加霜,青萍立刻濒临绝境,若是听之任之,以自己的判断,青萍只怕最多还能捱上十天半月,明月的确心狠手辣,根本不曾给这个少女留下多少生存的希望。想到此处,即使以平烟的冷情,也觉得心中酸楚难耐,眼前这个少女原本是美丽如春花绽放,此刻却已经凋零如经霜秋叶,在自己的眼前慢慢枯萎,自己虽然看在眼中,却是无能为力。心中悲伤之余,平烟却也生出疑问来,这灵枢九针千变万化,可以生人,可以杀人,若没有十分天赋,往往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所以虽然在杏林中流传甚广,却很少有人能够掌握其中精髓,到了如今已经渐渐绝传,就是翠湖之中,也不过有半卷残册,这明月又是从何处学来这等针法的呢? 不过这个疑问不过一闪而逝,平烟缓缓站起身来,冰冷的目光落在远处正与俞家武士苦战的明月身上,虽然从未有过一语交谈,但是他和杨宁之间自有默契,想到自己终究辜负了杨宁的期望,难以抑制的杀意从心底涌起,伸手握住剑柄,平烟淡淡道:“把她交给我,你们都退下吧。”她的声音并不高,可是那清冷悦耳,不似世间所有的淡漠语声却仿佛以最直接的方式穿透了每一个人的心灵,围攻李还玉的俞家武士虽然没有得到俞秀夫的命令,却也下意识地停手,不过却仍然将李还玉围在当中,虎视眈眈,等待俞秀夫的命令。 李还玉方才没有使出真正的武功,所以这一轮苦战当真是绝不轻松,见诸人退下,故作轻松模样,朗声笑道:“平仙子,俞少主,你们可知道青萍小姐已经中了剧毒,若无我身上的解药,只怕旬日之间就要毙命,若是你们还不罢手,我可要将这瓶药丢到江水里面了。”一边说着,一边高高举起一个翠玉瓶子,虽然在易容药物掩饰下看不到太明显的神情变化,但是眉梢眼角已经尽是绝不妥协的倨傲之色。 俞秀夫想起当日青萍被劫时候的往事,毫不怀疑李还玉说的话,当下发出信号,让那些虎视眈眈的手下暂时退后数丈,厉声道:“明月,当日你用七日蚀骨散加害青萍小姐,莫非这些时日你没有解去她身上的剧毒么?”一边说着,一边急急看向平烟的方向,目中尽是焦灼之色。 平烟一声冷笑,厉声道:“明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利用青萍小姐来威胁我么,我且问你,青萍小姐身上的剧毒可是你下的,用灵枢九针封穴之法制住青萍小姐的气血,虽然暂时保住青萍小姐的性命。却令她毒入膏肓,无药可救,这可是你的手笔?事到如今,只怕就是华佗再世也没有本领救人,你以为还可以瞒天过海么?像你这等毒辣心肠,当真是天人共愤,我也不亲手杀你,只将你生擒活捉送给子静处置,历代魔帝无不精通分筋错骨抽髓裂脉等等酷刑,我倒要看看你能够在武道宗的酷刑上坚持几日?”说到此处,平烟已经是怒不可遏,手中银霓似乎感应到了主人心中的愤怒,浪潮一般的剑啸声狂涌而出,那种澎湃的怒意扑面而来,令李还玉生出窒息的感觉,不过她可不敢因此看轻了平烟修心养性的本领,只因在那盛怒之中还有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冷静,就是那一点彻骨的寒意才让李还玉觉得如坠冰渊。 不过李还玉早有准备,忍住屈辱道:“平仙子果然精通岐黄之道,就连灵枢九针都还认得,只是仙子的所学未免太过着相了,竟然颠倒是非,错看阴阳,以为剧毒杀人,灵枢救人,却不知道恰好相反。我也不瞒仙子,这灵枢九针原本是追魂夺命的阎王帖子,反而是青萍小姐所中的‘相思’绝毒,才是她至今仍然能够维系一线生机的根本。”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十二)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十二) 言只觉心中剧震,厉声道:“你说什么,难道你在青的竟然是两大绝毒之一的‘相思’,原来如此,怪不得脉象如此古怪,相思之毒主要作用在心脉上,想必你是用灵枢九针消弱青萍小姐的心力,这才让青萍小姐危在旦夕,明月姑娘好狠毒的心肠,不知道青萍小姐和你何仇何恨,你竟然将如此残忍的手段用在她的身上,还竟然敢当着我的面说出来,莫非觉得我平烟的宝剑不够锋利,不能取尔项上首级么?” 李还玉仰首大笑,笑声宛若银铃一般清脆,却也透出令人彻骨心寒的杀机,半晌才道:“只听平仙子这句话,就知道仙子对相思绝毒的奇特之处了若指掌,本姑娘不妨实话实说,我在医术上的造诣未必及得上仙子,可是在用毒上却敢称大家,仙子可知道相思之毒的来历,要不要明月在此一一道来。” 李还玉的语气带着几分讥讽和傲慢,不知是否有心激怒平烟,但是平烟却未有任何动容,只是眉宇间更添了几缕寒霜,冷冷道:“这就不必了,翠湖之中关于‘相思’绝毒的记载十分完整,据我所知,相思之毒乃是数百年之前一位宫廷御医调制出来的奇毒,由百余种名贵药物调配而成,其中更有玄参、朱果这两味几乎可以肉白骨而活死人的奇药,一分相思,千两黄金,这并不是谬言。在翠湖的记载中,近百年来。中毒之人被纪录在案地共有十三人,其中不乏天家贵冑,一方诸侯甚而绝顶高手,这些人非富即贵,中毒之后无不散尽家财,遍访名医,用尽了手段想要延续自己的生命,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解去此毒,最后都是形销骨立。毒发身亡,死状之悲惨,令人惨不忍睹。” 说到此处,平烟的眼底深处已经浮现出悲怆之色。忍不住低头看了昏迷不醒的青萍一眼,瞥向李还玉的眼光越发冰冷,停了一瞬,才继续说道:“不过相思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中者无救上。要论毒性的剧烈,鹤顶红、孔雀胆、牵机却也不差,除非是先天高手,在这样的剧毒下想要逃生殊不可能。只想杀人的话,也未必用得上这样昂贵地毒药,但是相思却别有一桩奇处。那就是中毒之人虽然沉疴难救。毒性却是千变万化。反反复复,若有名医对症下药。经常会略有好转,令中毒之人觉得解毒有望,然后便又急转直下,以致热望成灰,中毒之人便如攀登悬崖一般,一路上历尽艰险,却在接近峰顶的时候失足跌落深谷摔成齑粉,这种情况反复出现,便是心志坚毅如同金石之人,终也不免灰心绝望。甚至有人干脆放弃救治,甘心待死。可是到了这个时候,相思之毒却往往又缓和下来,甚至会反过来护住中毒之人心脉,让中毒之人在病榻上挣扎求存。中了相思之毒,熬个十年八年倒也是件寻常事,即便是威凌天下,唯我独尊的豪杰霸主,在这等情势下也只能芶延残喘,英雄只怕病来磨,相思入骨,消磨了多少豪情壮志,霸者雄心,在学武之人眼里,或者能够毁去一身内力的‘缠绵’绝毒更加狠毒,但是不管对任何人来说,‘相思’都是足以销魂蚀骨地可怕奇毒。” 平烟话音未落,俞秀夫已经神色惨变,原来见到青萍获救的欣喜早已经消失无踪,大病初愈的身躯摇摇欲坠,旁边两个护卫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住了他,却被俞秀夫恨恨推开,望向李还玉的双眼已经被熊熊怒火淹没,心底深处却是无比地绝望和痛心,这种潮涌而来的悲痛让他甚至不敢向青萍所在的方向望去,唯恐瞧见心上人惨淡的花容。 李还玉却是听得心满意足,虽然明知道平烟是用这样地话语来坚定自己的杀意,却也没有丝毫畏惧之心,再度举起手中的翠瓶朗声道:“平仙子果然博闻强识,说得一点不错,只是有一点平仙子却并不知道,相思之毒郁积心脉,若是猛药攻之,毒素必然反噬,则中毒之人性命垂危,若是置之不理,毒素又会毁去体内生机,虽然可以芶延残喘,却也是生不如死,惟有以平和中正地药物,缓缓补之,才能和相思之毒抗衡。我虽然没有相思地解药,却有一种可以缓和毒性地药物,就是我手中的这瓶‘长相思’,相思欲断无从断,既然不能斩断相思,那么就让它拖得长久一些好了,这瓶中共有一百粒解药,每隔三天服上一粒,可以让中毒之人行止如常,不必缠绵病榻,曾有一人,也是中了相思之毒,至今已经二十余年,仍然身强体健,和常人无异,请问平仙子,这瓶解药值不值得交换我地性命?俞公子,本姑娘和平仙子的对话你都听见了,不知道你是想为青萍小姐博得这一线生机呢?还是不管不顾, 仙子断送青萍小姐的性命呢?” 李还玉说到这里,不管是平烟已经心知肚明,明月是在摊牌了。相思没有解药,可是这种叫做“长相思”的丹药却可以几乎无限期地拖延毒杀的时间,而且明月的话里话外,又透着另外一层意思,既然她能够拥有“长相思”这样的解药,那么也未必没有可能研究出真正的解药,只是这一点希望,就足以让任何人都不敢伤害她的性命。这些姑且不论,即使得不到真正的解药,只凭着这一瓶“长相思”,就表明了今后的十年,甚至二十年,青萍的性命都掌握在明月手中,不管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还是为了控制青萍,明月都绝对不会交出“长相思”的药方。相思绝毒就如同无形的鞭子一般,始终系在青萍甚至魔帝的身上,只要一想到明月可以通过青萍左右杨宁的决定,即使是对世事漠不关心的平烟也觉得心惊肉跳。杨宁的心智并不成熟,更是不辨善恶的性子,明月此女虽然身份不明,但是手段缜密狠辣,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如果让她控制了杨宁和青萍,只怕是大祸将起。以平烟的本心,最好的做法应该是立刻杀了明月,从最根本上消除隐患,可是明月却偏偏当着俞秀夫说出了此事,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只看俞秀夫的神色,平烟就隐隐发觉了这个青年对青萍有着不可言表的关切,她水性不佳,如果得不到俞家的支持,只怕明月定会趁机逃之夭夭,想到此处,平烟只觉心乱如麻,周身上下的杀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几分。 思之再三,平烟叹息道:“明月姑娘不愧是三大杀手之一,如此手段,当真是天人共愤,只是现在你还以为自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么?除非是你当场自绝,否则我定可将你生擒活捉,就算你钢筋铁骨,也是无济于事,姑且不说子静的酷刑,即便是我,也知道几种迫人实话实说的手段,却不知道你能够忍耐多久才交出‘长相思’的配方呢?” 李还玉已经智珠在握,她深知俞秀夫爱慕青萍,但凡有一线生机,就不会轻易断送,在这种情况下,俞秀夫绝对不敢对自己斩尽杀绝,甚至还要转过来帮着自己,自己实际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因此心中再无顾忌,冷笑一声道:“不错,在你平仙子面前,本姑娘想要自尽都未必能够,可是仙子想要在我手中夺下解药,却也休想,我也不瞒仙子,这瓶‘长相思’的配方十分复杂,这一瓶解药是我花了三年时间才配出来的,三年时间足以让相思之毒深入骨髓,到了那时,即便有‘长相思’,也未必能够起到什么作用了,若是我现在毁去这瓶解药,平仙子就是把我碎尸万段,也是无济于事,若没有这样的把握,方才我又怎会轻易让你夺去青萍小姐呢?” 平烟沉思片刻,终于有了决定,淡淡道:“明月姑娘,有件事情我要先说个明白,我虽然出手搭救剑绝,却没有不惜一切代价的打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与魔帝剑绝是敌非友,你的威胁对我是没有用的,不过虽然如此,我也不好就这样放弃,这样吧,死生大事,我不便越代庖,你先设法让青萍小姐醒过来,若是她肯和你交换解药,我便放你一条生路,若是她坚决不肯,你就是舌灿莲花,我也会立刻出手,只是我一旦出手,就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你也别妄想我会顾忌你手中的解药,最多不过让你赔命罢了。”她的神情淡漠非常,再也看不出任何愤怒,虽然语气冷淡非常,但是不管是李还玉还是俞秀夫,都是心中凛然,只觉得平烟言出如山,没有任何扭转的余地。 李还玉默然良久,心中有些犹豫,她所说的全是实话,为了胁迫青萍,她甚至已经泄露了部分真相,可是青萍的性子比她意料之中还要执拗,如果青萍醒过来,不肯答应交换,执意要自己陪葬该怎么办?如果青萍当众泄露自己的真正身份,又该如何呢?思量了许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扬声道:“青萍小姐昏迷不醒,是因为我在她身上下了禁制,现在请平仙子用金针按照我说的穴道用针,等仙子解除青萍小姐身上的禁制之后,再让我和青萍小姐说话,不过在这期间,平仙子不得多言,扰乱青萍小姐的心思,否则明月就是同归于尽,也不会留下这瓶解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时候我也不知道仙子应该如何去见帝尊阁下了,仙子和魔帝势均力敌,惺惺相惜,想必不愿意让大家以为仙子是故意陷害青萍小姐,也好消磨魔帝的心志吧?”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十三)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十三) 冷一笑,知道李还玉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挑拨离间,此杂,这些话语传到杨宁耳中,想要揭示殊不容易,只是杨宁和自己之间的信任岂是此女三言两语就可以挑拨的,当真是自作聪明,不过她也没有将心中所思透漏出来,只是漠然道:“你放心,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不会多说一个字,如果你想要从中作樂,可别怪我出手无情。 李还玉屡屡得手,只觉得自己智谋百出,将众人玩弄鼓掌之上,早已经不将平烟放在心上,从容自若地道:“仙子既然答应了,那么明月就放心了,请仙子放心,明月虽然算不得一诺千金,却也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只要青萍小姐肯答应明月的条件,就是十年二十年,我也不会中断给青萍小姐的‘长相思’解药。请仙子用金针半刺任脉璇玑、华盖、紫宫,督脉神道、至阳、命门,然后用温针之法分刺鸠尾、膻中两穴,最后一针取巨阙,停针百息,青萍小姐便可清醒,若是仙子身上没有金针的话,明月可以借几枚给你。”话音未落,李还玉已经忍不住嫣然一笑,此刻她心中十分得意,她自幼聪明过人,资质出众,曾有一位宗师级数的高手有意将她收录门下,修习正派武林最巅峰的绝学,但是她思之再三,终于放弃了这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只因她觉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倚仗自己的聪明才智就可以纵横天下。何必要耗费一生地时间,在漫长而又寂寞的武道之路上踯躅呢?只要想到即便是魔帝杨宁、翠湖平烟这样年纪轻轻就几乎可以跻身宗师行列的青年高手,虽然各自有一身绝顶高明的武功,还是被情势所限,在自己面前连连受挫,根本没有机会尽展所长,便觉得自己的想法当真是最正确不过。 平烟虽然专致武道,却是冰雪聪明,不像杨宁那般懵懵懂懂。李还玉的心思她纵然不能看穿十成,也能够了解七八分,只是她生性淡漠,并没有将李还玉的挤兑放在心上。先取下头上纱笠,虽然飘舞的黑纱根本不会遮挡她的目光,但是在这种时候,她不愿有任何障碍。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青布针包,这个针包是平烟自己缝制地,针脚十分细密,右下角寥寥几针绣着一朵雪白的子花。显得十分素雅精致,平烟打开针包,从最外面一层取了三枚毫针。用左手执针。依言下针。进针出针皆是十分精准,显然在针灸一道上浸淫非浅。最后一针下去,青萍已经发出一声呻吟,平烟柳眉微轩,一双淡漠冰寒的眸子隐隐透出欢喜之色,收起金针,左手按在青萍的背心,将一缕阴柔精纯地先天真气缓缓渡入青萍体内,不过片刻,青萍缓缓睁开双目。 四目对望,平烟只觉青萍眸光黯淡,不由轻轻一叹道:“青萍小姐,你已经脱离险境,明月姑娘有事和你商量,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替你办到,你将我当成子静即可,不必有任何顾忌。” 青萍心头先是一阵迷茫,目光闪动,一一掠过众人容颜,在褚老大、李还玉和俞秀夫的面上更是稍微停留了片刻,一双凤目渐渐变得清澈起来,显然对自己的处境已经颇有了解,这才淡淡道:“我记得你,你是翠湖的平烟平仙子,子静曾说你是他最尊敬地对手之一,宛转阁上若不是你前来约战,我也不会落入明月手中,想必你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会帮着子静来救我吧,子静这笨蛋总算也聪明了一会儿,没有将所有的事情都一肩挑起来,他现在好不好,没有闹得天翻地覆吧?有没有被人欺负?” 青萍的语声虽然淡漠,却透出无尽的欢喜和隐隐地担忧,平烟心中微颤,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女对杨宁的一片深情当真令人怜惜,她自己的情形如何,想必不会一无所知,可是一见到自己便先问杨宁地处境,这一对少年男女,地确是情比金坚,只可惜情深不寿,杨宁如今还身陷重围,安危难料,而青萍更是身中无解绝毒,命悬一线,想到此处,不禁黯然道:“小姐放心,只要我不和他为难,这金陵城还没有人是子静他地对手呢?他不会有事的,等解决了这边地事情之后,我就送小姐去见他。” 青萍闻言“哎呀”一声轻笑起来,虽然经过幽禁折磨,让她容颜憔悴,形神俱损,但是这一缕绽放的 如春花一般明丽,让她整个人都似乎变得娇艳起来,看向褚老大道:“褚大哥,你看起来精神很好,想必子静没有太过为难你吧,子静就是那样的性子,一生起气来总喜欢迁怒于人,这一次我失踪了,子静一定会大发脾气,如果他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褚大哥你大人大量,不要生他的气,子静行走江湖这么久,除了我和姐姐,就只有褚大哥你对他最好,以后子静如果有什么不对,你可别忘了好好规劝他,不要让他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来。” 褚老大虽然外表粗莽,生性耿直,却不是蠢人,方才听到李还玉和平烟的对话,哪里还不知道青萍的性命危在旦夕,早已经红了眼睛,青萍一醒过来便对他殷勤问候,又这般嘱托他,令人生出一种交待遗言的错觉,不由一阵心酸,哑着嗓子道:“属下不敢当小姐如此称呼,褚某在宛转阁外守护,却让小姐被那恶女人掳走,这些日子每每想起来都想去撞墙,可是公子爷和小姐一样,都没有怪责老褚,反而将我当成自家人看待,小姐放心,公子爷行事很妥帖呢,等见了面让公子爷慢慢告诉小姐,小姐不用这样忧心忡忡了。” 青萍噤了噤鼻子,俏皮地道:“褚大哥,子静的性子我还不清楚,若说他行事妥帖,我可不信,算了,说也奇怪,我对你客客气气,子静老是欺负你,怎么你就是听他的话,也不怕他将来真的拿你当炉鼎,罢了,不理你了。俞公子,我还要谢谢你呢,听明月姑娘说,那一日你可是拚了性命救我,青萍感恩不尽,想不到今日你也在场,既然我已经得救,平姐姐却没有杀了明月,双方反而对峙起来,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原委,你是局外人,想必可以不偏不倚,就将事情始末讲给我听听吧。”说到最后几句,语气已经渐渐冷静下来,神色淡漠如雪,一双凤目清冷若冰,显露出看破世情的透彻淡然,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了明悟。 俞秀夫只觉得五内俱焚,强忍心中的悲痛将李还玉所说过的话简略重复了一遍,他原本是俞家的少宗主,生来便担负着承载家族命运的使命,转述别人的话语自然是驾轻就熟,不过寥寥数语,已经将前后经过,上下情势交待的清清楚楚,他心中期盼青萍能够和明月达成协议,即使受制于人,也好过缠绵病榻,生不如死。 青萍早就在李还玉断断续续的威胁中对自己的真实情形有所了解,不过直到此刻才彻底弄个清楚明白,知道这位汉王郡主果然是狠毒无比,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覆盘的机会,但是自始至终她的神情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笑聆听,一幅毫不在意的模样。 见青萍冷静逾恒,平烟和李还玉虽然立场截然相反,却都觉得心中凛然,只觉得事情的发展可能会超出自己的预计。不过李还玉毕竟有些底气,等到俞秀夫说完之后朗声笑道:“青萍小姐果然聪明颖悟,醒来至今都没有胡乱说话,事已至此,明月也不相瞒小姐,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打算放手,姑且不说小姐身上有我志在必得的东西,只凭这数日往还,明月深深佩服小姐的文韬武略,在明月心中,小姐的可怕之处远远胜过翠湖的平仙子,以及小姐的情郎子静,只要小姐答允明月,这七日之间发生的事情终生守口如瓶,从今而后不再行走江湖,和自己的心上人归隐田园,永远不涉入天下纷争,明月可以承诺,每年今日,都会有一瓶‘长相思’送到贤伉俪的手上,如违此誓,让我身败名裂,大志成空,万箭穿心,死于非命。” 李还玉这番话的深意也只有青萍才能全然了解,李还玉忍痛放弃《七煞鱼龙阵》的心意也是昭然若揭,她心知肚明,由于李还玉手中的那一瓶“长相思”令平烟投鼠忌器,此刻自己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是李还玉的身份,如果明月杀手就是汉王爱女锦绣郡主的消息传扬出去,对李还玉的打击不可谓不小,但是青萍思前想后,却无奈的发觉自己其实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李还玉的真正身份,若是当众揭破,只怕还会有人指责自己信口雌黄呢。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十四)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十四) 终,李还玉虽然坦然自承郡主身份,却没有拿出任何那封书信,也不过是旁证罢了,虽然自己确信无疑,却不过是两人心照罢了,恐怕现在即使生擒了李还玉,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她身份的物品。自己被软禁的洞窟想必是李还玉的秘窟,只是自己却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何处,更不可能带人去将其挖掘出来,更不能因此证明李还玉的真正身份。事实上,青萍醒来之后没有立刻揭露李还玉的身份,就是因为手中没有绝对可信的证据,不能将李还玉致于死地,如果李还玉狡辩起来,双方对峙,此事可能会陷入僵局,天长日久,这件事甚至可能成为江湖疑案,无法可解。 青萍本是崖岸自高的性子,岂肯与人争辩是非,更何况若是因为此事彻底激怒李还玉,也等于是断绝自己所有的希望,这等做法智者不为,不过想让她受制于人,却也休想。将其中利弊反复斟酌,青萍双目射出凌利如电的寒芒,终于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仰首一笑,她淡淡道:“想要讲和也不能一蹴而就,这样吧,我答应你绝不泄露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我受了你七日折磨,要你手中七粒‘长相思’作为补偿,这个条件不算过分吧,明月姑娘觉得如何?” 李还玉微微一愣,她不是没有担当的人,既然劫持了青萍,又在青萍面前挑明了自己的身份,就不怕青萍泄露这个秘密。虽然有诸多顾忌,更是屡次杀人灭口,处心积虑地想要保持身份地隐秘,但是事到临头,也就无所畏惧了,凭着“长相思”,她有把握可以取得最终的胜利,只要能够控制杨宁和青萍,那么因此而泄露身份所带来的重重打击。她都会甘之如饴,有得必有失,这也是人生常理。 其实她敢于在明知道青萍掌握自己的身份的情况下唤醒青萍,也是刻意给青萍留下一线反攻的余地。读过孙子兵法的人都知道围三阙一的道理,但是事到临头却往往是唯恐留下任何破绽,让敌人趁隙逃脱,结果却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她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只有让青萍确信还有反击地可能,才能让这个比自己更骄傲的女子接受妥协。尽管如此。她听到青萍的允诺不仅没有欢喜,反而觉出隐隐的不妥,但是思之再三。却觉得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七粒“解药”。能够维系青萍二十余日地平安,即使是神医国手。也不过能在这短短时日研究出“长相思”的配方,更不能配成解药,以她的身份,还需要数年才能炼出一炉解药,更何况是杨宁和青萍这样无权无势的两个人呢? 想到此处,李还玉终于点头道:“青萍小姐说得不错,这些日子我地确对你不起,七粒解药哪里够赔偿,我以十粒解药‘长相思’相赠,对你我来说这都是最好的开端,希望青萍小姐不要记恨明月,更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退隐江湖并非十分苛刻的条件,以帝尊对小姐地深情,想必也不会拒绝这样轻松的条件吧?”说罢,李还玉取出一条雪白丝帕,从翠瓶中倒出十粒火红的丹药,包住药丸,伸手指着不远处一艘小舟上地一个少年武士笑道:“小兄弟,请你代我将这些药丸送给青萍小姐,可别中途弄掉了。”说话之时风姿嫣然,虽然易过容地面孔略显平凡,但是眉梢眼角却流露出一种惊心动魄地光彩,让那个少年武士脸红心跳,也不及请命,便扑通一声跳入江水,几下子游到李还玉船边,从李还玉手中接过丝帕,一手举过头顶,只用其余三肢划动,不多时游到青萍船边,将包着十粒解药的帕子高高举起。 青萍淡淡一笑,一双凤目波光涟漪,从那少年武士手中接过解药之后,方含笑道:“多谢你了,天气这样冷,游了这么远,快去换了衣裳烤火,若是受了风寒,现在还不觉得怎样,等到年老以后腰酸腿疼,就会吃苦了。”因为李还玉的小心谨慎而感觉失望,见那少年意乱情迷的模样,更是忍不住揶揄了几句。 那少年原本沉迷于李还玉的笑语嫣然,不谙情事的他正觉心如鹿撞,烦躁无比,听到青萍道谢,有些涣散的目光无意中凝聚起来,却正巧撞上一对清澈明净的星眸,即使以他的少年无 能够感受到那双凤目深处隐藏的千般深情,那是对十限依恋,只看这双眼睛,便知道这个少女是如何地留恋人间,只是不知怎么,那目光中却也透出难以形容的决绝之色,令人望之胆寒。 呆呆望着青萍的眸子,不知不觉中,少年竟忘记了踩水,身躯渐渐沉入水中去,直到江水没顶,他才清醒过来,连忙挥舞几下手臂,在耳边响起的一片讪笑声中垂头丧气地向自家的船游去,不知怎么,他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悲痛之情,泪水更是不知不觉中从眼角滑落,他隐隐觉得,只怕这一生都难以忘记今日的遭遇,更难忘记那双令自己刻骨铭心的凤目明眸。 青萍自然不会知道自己带给这个少年的影响,见他差点溺水,心中只觉好笑,她已有决断,心神豁然开朗,因此自然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宛若银铃震动,又如冰玉相击,顺着江风远远飘扬开去,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她心中必然是欢喜无比,可是人人却都知道她曾经在明月手中受尽折磨,更是身中不解绝毒,无药可救,那样明亮的笑声听在耳中却也变得黯淡沉郁起来。俞秀夫尤其心痛如绞,他虽然离得极远,但是目力惊人,只见青萍容颜若雪,依偎在平烟怀中,越发显得弱不胜衣、楚楚可怜,尤其是当她的笑声因为气喘而被迫停下之后,两颊更是嫣红得如同七月榴火一般,显得分外妩媚动人。可是俞秀夫心中明白,那样的美丽是用燃烧着的生命换取的,想到这里,他心中生出强烈的渴望,只盼着青萍答应明月的另外一个条件,以便换取一年份的“长相思”解药,虽然会因此受到明月的挟制,但是他自信只要有三年两载的时间,凭着俞家的权势财富,一定可以配制出新的“长相思”来,到时候再向明月报复不迟,反正他自有把握可以追踪到明月的踪迹,绝不会让这个恶毒的女子逃之夭夭,只是千言万语在此刻却都不能说出口,所以他只能用急切的目光注视着青萍。 平烟感受着怀中娇躯的轻微颤抖,知道青萍虽然表面上恍若无事,心中却未必那般平静,不由暗自叹息,紧紧了手臂,又将渡入的真气加强了一分,这才淡淡道:“青萍小姐,你气血两虚,还是不要这样激动的好,想必有些事情你已经有所决断,子静虽然不在这里,我平烟却还手执利剑,只要你说一句话,即便是你想手刃明月,我也会替你办到。”她的语气冷淡非常,没有半分感情,但是却流露出无比的威严,仿佛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她的脚步,尤其令人信心十足。 李还玉闻言却冷笑道:“平仙子,你何必惺惺作态,只怕这世上最想杀死青萍小姐的就是你呢,否则又何必唆使青萍小姐和我翻脸,这也难怪,子静公子和平仙子都是难得的武痴,自然是一见如故,互许知己,难怪敢如此大包大揽,青萍小姐从前还要怪我胡说八道,今日可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总不是我诬陷他们吧?小姐不妨好好考虑一下,男子最是薄幸,何况是子静这等身份,可别前门驱虎,后门引狼啊。其实若论才貌,子静哪里配得上青萍小姐呢,若是小姐肯改弦易辙,不如随我离开,明月一定将小姐当成亲生妹子看待,为你寻一位如意郎君,知己同心。其实我看俞公子对青萍小姐便是真心诚意,实在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呢?”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落到了平烟身上,虽然李还玉不过是信口雌黄,但是这些人一想到平烟竟然替自己的敌人尽心尽力,都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就连俞秀夫,虽然觉得翠湖传人和魔门弟子之间殊不可能,竟也隐隐生出一种期望来。 平烟虽然冷漠无情,却毕竟是清白女儿之身,听见李还玉的污蔑之词,虽然明白李还玉是趁机兴风作浪,想要彻底孤立自己,却也忍不住一阵杀机涌动,幸而她玄功精深,心灵不过转瞬之间便已经凛若冰雪,饶是如此,她仍然下意识地低头向青萍望去,若是青萍果然生出疑心,以她的冷傲心性,即便还会出手救助青萍,也不免心生芥蒂。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十五)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十五) 李还玉一开口之际便已经全无笑容,心中不由一阵悲虽然还能勉强坐起,一来是平烟不断向她体内灌输真气,二来是因为心中那一种不屈之气让她不肯向对手示弱,而这一切的首作俑者便是对面的李还玉,可是如今李还玉却还要大放厥词,污蔑子静和平烟有私,甚至挑唆自己移情别恋,不论是哪一件事都令她难以容忍。想到此处,她的神色不由冷寂下来,一双凤目寒光电闪,清丽秀美的容颜已然冷漠如冰,她的相貌本就柔中带刚,更兼眉峰如剑,斜飞入鬓,更添了几分肃杀威严,尤其是双眉之间凝结的阴冷杀气,令人一瞧便觉得胆战心惊。 平烟低头看去之时,恰好瞥见青萍的冷肃神情,不由心中一颤,只觉青萍的神情竟然像极了她记忆中的火风郡主,火凤郡主原本是她心中敬慕之人,即使以她的冷心冷情,心神也不免恍惚了一瞬,正在这时,青萍已经冷然道:“平姐姐,替我杀了明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不要她手中的解药,只要她一条性命。” 平烟心神忆旧有些不稳,听到青萍冰冷沉郁的命令,竟然下意识地道:“好。”话音未落,她就已经清醒过来,心思在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千回百转,不由一声轻叹,伸手向腰间一按,一道银虹惊天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已经凌空飞起,人影还未掠过十数丈江水。千万偻冰寒的剑气便已经铺天盖地地向李还玉席卷而去。 李还玉原本颇有自信,青萍还在自己手中的时候,虽然始终不肯屈服,但也不曾寻死,如今已经脱离自己的掌握,哪还有不贪生畏死的道理,怎会想到青萍竟然会这么快就翻脸,幸好她也有所准备,足上早已经蓄满的真气瞬间爆发。将一艘小船震得四分五裂,飞身向俞秀夫所在之处掠去,人在半空之中便吐气开声道:“俞公子,你还想不想要这瓶‘长相思’。若想青萍小姐平安无事,就给我挡住平烟!” 俞秀夫原本已经准备下令阻截明月,但是李还玉那一句话仿佛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他也是聪明人。转瞬之间便已经明白了李还玉的威胁之意,虽然明明知道和明月周旋乃是与虎谋皮,原本的命令在唇边转了数圈终于咽了回去,反而用手中当做令旗的佩剑指着平烟的身影嘶声道:“放箭!拦住平仙子。” 俞家地武士几乎都是铁血无情的战士。鲜有像那个替李还玉送解药给青萍的少年武士一般朴实天真的,虽然都惊讶于少主地命令,但是原本已经指向李还玉的箭镝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转移了方向。一阵鲜明清脆的弓弦响声中。一蓬乌云也似的箭雨向平烟近乎虚幻地白影覆盖而去。他们早已习惯了海上交锋作战,并没有一起发箭。而是分成波次,先后射出三轮利箭,从四面八方,各个角度向平烟袭去。 平烟虽然冰雪聪明,但是毕竟未历情关,哪里会想到俞秀夫对青萍实在已经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为了李还玉手中的解药,竟然反戈一击。不过虽然局势突变,平烟却冷静从容,淡漠冰冷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手中的银霓软剑横空一划,这一剑原本看不出任何威势,就连原本如星雨地剑光也收敛无踪,可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剑使出,所有的箭矢都在半空中诡异地停顿了一瞬,然后转瞬间寸寸断裂,失去了所有地力道,向江水中坠落而去,一剑之威,乃至如此。 在俞秀夫等人瞠目结舌地目光中,平烟已经如同一片轻羽般挡在了李还玉身前,李还玉地额头沁出层层冷汗,握住刀柄的右手却依旧坚定非常,刀光一闪,已经自下而上撩起,向平烟地小腹挑去,这一刀狠辣歹毒,若给沾上,必定腹穿肠断,死得痛苦无比,不过李还玉可没有指望能够伤到平烟,她只想迫得平烟后退一步,就可以趁机闪入人群之中,只要得到俞家的庇护,她就有自信可以利用船上这些人阻挡平烟。其实她已经瞥见俞家的武士正在逐步包围过来,虽然俞秀夫迟迟没有下令,但是李还玉却更多了几分信心,她笃定了俞秀夫不会舍弃她手中的解药,方才她有意无意地挑起俞秀夫对青萍的情意,就是为了分化俞家的力量。 平烟也瞧见了四周步步逼近的人群,却是冷冷一笑,长剑斜斜一指,剑尖已经搭在了李还玉的长刀之上,李还玉心中暗喜,她自知武功不如平烟,可是却自负多服灵药,内力不弱,长刀一翻,将银霓软剑压住,真气汨汨而出,想要缠住平烟比拼内力,但是内力甫出,便觉得银霓剑已经滑了开去,自己手中的长刀几乎收不住势子,待她猛力收住长刀的时候,平烟银霓软剑已经一翻一绕,顺着刀锋划向李还玉的手腕,剑尖未至,剑气已经透体而入。李还玉只觉腕脉一痛,长刀已经脱手而出,眼前一花,冰冷的剑尖已经指在了她的咽喉上,李还玉娇躯不禁僵住,汗水顺着鬓角涔涔流下。 轻而易举地制住了李还玉,平烟这才冷冷道:“明月,我行走江湖以来,也曾遇见无数对手,若论武功你不过寻常,若论聪明灵巧,却是我前所未见,只不过你却不明白,纵然你有千般机巧,若没有足够的实力,也是自寻死路。”说罢,又瞥了满面惊喜的俞秀夫一眼,淡淡道:“俞公子,你过来取下她手里的解药,不必担心她毁去解药,只要她敢动上一动,我就取了她的性命。” 俞秀夫直到这时才觉得背心已经被冷汗浸透,暗道若是自己早已经知道平烟如此厉害,举手投足之间就制住了明月。就不会被李还玉用毁去解药所胁迫了,他愧疚地看了平烟一眼,推开搀扶自己的武士,疾步上前伸手去取李还玉手中地翠瓶。李还玉并没有抗拒,任凭俞秀夫取走翠瓶,眼中却闪过一抹诡谲的神色。 俞秀夫紧紧握住翠玉瓶子,这才觉得高高悬起的心落了下来,连忙退开数 忙打开瓶塞。向内看去,想要检查一下解药是否完处,俞秀夫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一颤,翠玉瓶子滚到了甲板上,咕咕噜噜转了几圈,黑色的液体从瓶口缓缓淌出。瞬间将甲板腐蚀出了几个小洞,发出咝咝声响。 平烟看在眼中,不由一声轻叹,剑光一闪。已经点了李还玉几处穴道,伸手一推,李还玉身不由己地倒在甲板上。目光中却闪过以抹得意之色。扬声笑道:“平仙子想要凭借武力从我手中夺走解药。却是痴心妄想,那瓶塞是特质的。只要用力一按,就可以将中间暗藏的药水释放出来,腐蚀掉所有解药,平仙子可是慢了一步了。” 平烟沉默不语,眼中闪过深恶痛绝之色,却不屑反驳,俞秀夫已经双眼血红,扑上前来厉声骂道:“你这恶毒的女子,竟敢毁掉所有解药,难道就不怕我将你碎尸万段,沉入水底么?” 李还玉虽然身躯不能动,却微笑道:“俞公子何必如此恼怒,其实这瓶中原本就只有一半解药,另外的一半我早已经收藏起来,只要青萍小姐肯答应我地条件,并且放我离去,我就可以拿出解药,有了六十粒解药足以保证青萍小姐性命无忧,有大半年的时间未必不能重炼一炉解药,只是俞公子也要劝劝平仙子,如果平仙子再这样无情,我可就不敢保证一定会将解药交出来了,你若是怪我毁去解药,还不如怪你自己,若不是你下令放箭阻拦平仙子,只怕我还没有机会得手呢。” 俞秀夫心中痛悔,身躯有些摇摇欲坠,正在这时,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冷淡的声音道:“明月姑娘,你又怎知我一定会想要你的解药呢?”李还玉浑身一震,已经听出那是青萍地声音。 俞秀夫痛苦地转过头去,正看见青萍风姿楚楚地立在船舷边上,原本秾纤合度的娇躯已经消瘦清减了几分,虽然江风冰冷,可是她并没有多披一件衣裳,临风而立,风姿楚楚,宛若弱柳扶风,不过她的面色已经略有好转,既不像刚被救下时那般苍白如纸,也不像方才大笑之后那般红如榴火,而是露出一抹健康的红润。俞秀夫下意识地想要迎上前去,但是一想到自己生生断绝了青萍地生机,就再也鼓不起勇气。 青萍并没有看俞秀夫一眼,而是举步走到李还玉面前,俯身看向李还玉的眼睛,淡淡道:“片刻之前,我还是阶下之囚,如今你我易地而处,不知道明月姑娘心中如何想法?” 李还玉瞥见青萍眼中的怨毒之色,只觉芳心渐渐向深渊中沉落下去,尽量冷静地道:“你已经服下了长相思么,可别怪我方才没有提醒过你,一旦服下此药,就不能停止,一旦中途断药,相思之毒定会发作起来,只怕小姐际遇难测,我已被擒,再也不能为难你,难道小姐不愿放弃些许坚持,和我谈一个双方都能得益的交易么?” 青萍微微一笑,眼中闪过冷傲地神采,道:“明月姑娘想必做惯了杀手,以为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来交易,却不知道对有些人来说,尊严和自由比生命还要珍贵。我受你七日折辱,你已经用十粒‘长相思’偿还,至于其它的交易,就没有必要谈下去了。” 李还玉看出青萍眼中地决绝之色,易容药物掩盖下地面容已经煞白一片,却柔声道:“我与青萍小姐共处七日,只觉小姐对子静公子一片深情,只为了与他重逢,不惜承受种种苦楚,如今小姐和子静公子即将重逢,难道就不想长相厮守么?我地要求并不苛刻,小姐也应该明白我的诚意,只要小姐应允,我必定令人竭尽所能研究‘相思’地解药,十年为期,一定可以还小姐自由康健之身,还请小姐重新考虑这个不智的决定。” 青萍伸手将鬓角的乱发拢到耳后,冷冷一笑,加重语气道:“是否不智,还无需‘明月’姑娘关心,我与子静会不会长相厮守,更不用‘明月’姑娘费心,我自不会抛下子静一个人的,平姐姐,可否借剑一用,让我了断此间恩怨。” 平烟目中光芒闪动,她倒不会介意青萍杀死明月报仇,可是如果再也得不到“长相思”的解药,青萍的性命就在旦夕之间,自己又如何向杨宁交待?左思右想之后,平烟依旧握紧银霓剑柄,不肯交到青萍眼中,虽然没有出言阻止,但是眼中已经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见平烟神色迟疑,青萍心中了然,微微一笑,也不再向她借取,一伸手便从神态茫然的俞秀夫手中夺过佩剑,一声龙吟,长剑出鞘,秋水一般的剑身映射出她清丽淡雅的面容,青萍把剑看了片刻,突然提剑向李还玉刺去,她内力虽然不能动用,剑招却没有丝毫差错,寒光一闪而逝,剑尖已经破衣而入,轻轻点在李还玉的心口,却没有立刻刺入,淡淡道:“你可还有什么遗言么?” 李还玉也是秉性刚强的人,死到临头反而越发冷静,漠然道:“罢了,是我看错了你,总以为虽然你早有死志,但眼看着面前有一条生路,便会改弦易辙,想不到你如此冥顽不灵,已经犯下这等大错,我又自负聪明,低瞧了平仙子,一件错误已经万劫不复,更何况我连犯两桩大错呢?愿赌服输,失败就是失败,你动手吧,人死如灯灭,我无话可说。” 青萍手下微微一顿,淡淡道:“明月姑娘聪明绝顶,文武双全,事机败露仍然步步为营,设下连环计谋,青萍也是万分佩服,只可惜青萍不如姑娘所想那般贪生畏死,姑娘虽然惨败,却是非战之罪,姑娘也不必惭愧。洞庭双绝从来都是千金一诺,你害我性命,我要你以命相偿,不过你的身份我绝不会泄露给别人,黄泉之下,明月姑娘尽可瞑目。”说罢手上稍稍用力,就要立刻取了李还玉的性命。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十六)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十六) 刃的剑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变幻莫测的曲线,“波”响,将阻拦在凝青剑和段越胸前的那道坚凝掌风撕扯得四分五裂,剑尖破衣而入,一抹鲜血瞬间绽放出鲜艳的花朵,段越忍住剑气入体的刺痛,坚持不肯发出一声闷哼,手中的长刀横斩,挥洒出漫天风雪,想要留住杨宁的身形,但是和前几次的情形一样,杨宁在漫天风雪一般的刀光中进退自如,宛若虚影一般掠了开去。段越早已经麻木了,根本不觉得失落,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方才出掌搭救自己的广渡大师,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围攻杨宁的五人之中,以广渡大师武功最高,唐七先生和魅剑门主向云天略差一线,邱生再次之,段越和这四人更是有着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或许杨宁是想先剪除最弱的对手吧,自从交手以来,屡次向段越使出杀手,段越的烈雪刀法还未炉火纯青,不论刀法内力都远远不是杨宁的对手,因此连连遇险,好几次险些丧命,其余三人都漠不关心,惟有广渡大师久在佛门,心中有慈悲之念,所以数次援手,这才保住了段越的性命。其实以广渡大师的心思,若是段越退下去,让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人精诚合作,倒能够增强几分战力,只是段越却是王的使者,他在场上出现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所以广渡大师也不便令他退出,而其他人不知道是否乐于见到杨宁和王旧恨之上再添新仇,所以都是装聋作哑。视若不见。 杨宁脱出段越刀下之后,毫不犹豫地连出三剑,第一剑快如闪电,一丝不差地点落在宛若毒蛇一般追袭而来的长剑前段,仿佛是被刺中了七寸,向云天地剑招一滞,杨宁的第二剑已经斩落在唐七先生黑色长鞭的中段,那条长鞭趁势卷住了凝青剑的剑身,但是凝青的剑刃似乎柔韧无骨。平直的剑身在一瞬间变幻了无数个角度,从长鞭的束缚下脱离出来,羊挂角一般突破邱生的双钩,这孤峰横绝的一剑迫得邱生回钩拦阻。钩剑相接,邱生手腕一沉,想要压住凝青剑,但是双钩却仿佛触电一般被震了开去。在一呼一吸之间。杨宁已经同三大高手各自交换了一招,不仅丝毫不漏败相,甚至略占上风,令旁观地杨钧、吴澄等人触目惊心。 广渡大师微皱双眉。双足钉牢地面,双掌挥动,呼呼呼连拍三掌封锁住杨宁的退路。青罗掌虽然威力绝伦。但是毕竟不能轻易施展。所以他此刻用的是昔日争雄天下的独门武功《屠龙手》,忽拳忽掌。掌风沾体,便可裂肤碎骨,当真是刚猛绝伦,狠辣无比。只是广渡大师地屠龙手却连杨宁的衣衫都沾不上,虽然脑后没有生着眼睛,但是刺出三剑之后,杨宁已经以不似人类所有的诡异身法从广渡大师掌风的缝隙中穿梭往来了一遍,随即反手一剑从肋下刺出,他地手臂在这一瞬间似乎突然伸长了数寸,雪亮的剑芒一闪,已经到了广渡大师的胸前,广渡大师避无可避,右手掌心青光一闪,剑掌相交,广渡大师只觉一道尖锐冰寒的真气从凝青地剑尖向掌心刺入,不禁紧锁眉梢,青罗掌力狂涌而出,宛若铜墙铁壁的掌力和无坚不摧的剑气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轰然”巨响。这时候杨宁已经转过身来,青光闪动,手臂不动,手腕轻颤,刹那间连刺数剑,每一剑都似乎比之前地一剑多了半分劲道,极度收敛地剑气在方寸之间激荡盘旋,迫得广渡大师连连出掌,青罗掌力不能持久,不过是第五剑,广渡大师已经觉得吃不消了,这时两人已经四目相对,广渡大师只觉那个冷漠无情地少年眼中爆射出无尽的杀气,顿时明了,或许是自己屡次翼护段越地行为惹怒了魔帝,他是要先拿自己开刀了。 虽然如此,广渡大师却是夷然不惧,被铺天盖地的凛冽杀气笼罩的瞬间,他心中反而生出强烈的战意,如果说刚刚登上新亭的那一刻,他心中还有着二十年苦修佛法的慈悲之念,到了这时,已经只剩下昔年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右臂屈而复伸,使出青罗掌力,毫不退让地迎上杨宁的剑气,掌势将尽未尽之际,已经透出一种惨烈凄绝的味道,间不容发之际,两人已经陷入同归于尽之局。 杨宁全力和广渡大师交手之时,背心疏于防范,眼看这种情景,参与围攻的其余四人心中各自生出不同的念头,也都做出了不同的决定。 唐七先生和向云天深知唐伯山必欲置杨宁于死地的决心,再加上和杨宁交手了将近五六百招,都是心中凛然,只觉得这少年魔帝武功深不可测,在刀光剑影、双钩长鞭,如山掌风中攸忽来去,毫无窒碍,进退自如,剑招更是不拘成法,出招换式往往出人意料,但是细思起来却又觉得浑然天成,毫无破绽。更让这两人惊心的是,除了段越之外,参与围攻杨宁的其余四人虽然心思并不一致,但毕竟都是身经百战的绝顶高手,联手围攻不过百招就已经心有灵犀,遥相呼应起来殊无破绽,即便是和杨宁关系颇近的邱生,双钩出手,也是矫若游龙,伶俐狠毒,没有丝毫留情,可是杨宁却有本事通过身形步法的变化,破坏他们越来越娴熟的联手攻击,每当他们以为看到了杨宁的软肋之时,结果却往往是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在凝青剑的攻势下遭遇种种凶险,虽然都被他们凭着各自的绝学支撑下来,但是这种在生死边缘辗转反侧的艰苦卓绝,让他们觉得心力交瘁。反观杨宁,虽然自己五人的联手攻势越来越凶猛严密,却依旧神清气爽,冷漠沉静的面容上不显一丝倦容。今日是否能够强行留下魔帝地性命,原本颇为肯定的两人心中不免动摇起来,所以明明看到 刻背后全无防范,但是惊弓之鸟的疑惧让两人怀疑杨技重施,诱惑他们前去攻击,所以手下都不由自主地缓了一缓。 邱生上场原本只存了应付之心,可是他生性凶悍,久战无功,反而连连遇挫。再加上感受到杨宁举手抬足之间蕴蓄的无穷威胁,早已习惯了弱肉强食规则的邱生,心中隐隐生出一种难以排解的怨恨恐惧,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仿佛压在自己头上的山峰。若不铲除,这一生都不能自由呼吸,不知不觉间邱生几乎已经忘记了眼前这个少年的真正身份,一看到杨宁背心露出破绽。双钩猛挑,竟然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地向杨宁背心攻去。 段越是五人之中武功最弱的一人,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发觉,如果自己没有参与围攻。那么似乎局势会更加倾向于围攻地一方,但是心中那一股不服之气却让他久久不肯退下,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每当他生出退避之念的时候。杨宁的凝青剑似乎都会从匪夷所思的方向袭来。在他地身上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剑痕,久而久之。让他再也不敢轻言退避,可是即便如此,他的攻势也越来越微弱,虽然杨宁在他身上留下的剑伤都不是致命之伤,可是血流得多了,也让他渐渐难以支撑,若非担忧手上稍慢就被杨宁所杀,只怕他早就支撑不下去了。所以看到杨宁似乎不再留心自己,他想到没想,就使出了雪拥蓝关地守势,一柄长刀挥舞出茫茫雪影,护住了所有要害,脚步连连后退,眼看着再退一步,就可以逃出生天。 唐七先生、向云天的犹疑,邱生的孤军突进,再加上段越的临阵脱逃,五人围攻之势顿时分崩离析,就在这时,杨宁眼底深处寒光一闪,弃剑用掌,右手一翻,并指如刀,迎上广渡大师地右掌,同时左臂一长,已经夺下劲道未衰的凝青剑,剑光一扫,青光点点,已经反手向邱生刺去。 双掌相接,广渡大师只觉得杨宁的掌力虚实不定,若有若无,自己地青罗掌力仿佛全落到了空处,正觉得诧异,一股浩瀚如沧海,威凌如山岳,森冷如玄冰地掌力已经反攻过来,避实就虚,竟然生生击破了青罗掌力,沿着劳宫穴、内关向门穴逆袭而去,这三处穴道乃是手厥阴心包经地重穴,若是被真气逆袭损及心脉,便是九死无生,直到这时,广渡大师才为时已晚地想起虽然这两次交手这个少年都是使剑,但是据他从杨钧那里得到的情报,魔帝地拳掌似乎更加可怕,只是一念疏忽,便已经陷入了必死绝境,广渡大师一声大喝,双目蓦然变成了赤色,周天经脉之中凭空涌出一股刚柔兼具的真气,生生抵住杨宁摧枯拉朽一般的无上掌力,两股真气在门穴之下的一段经脉中激荡,弹指之间已经进行了千百次交锋争雄,终于,广渡大师苦修数十年的精纯内力占了上风,顺着掌心劳宫穴潮涌而出,掌力挟着风雷之声,生生将杨宁的身躯逼退开去,正落入邱生双钩的攻势之内。 若论内力深厚雄浑,杨宁其实已经远远胜过许多苦修了一辈子的内功高手,而且他的掌力精纯无比,许多内力比他强劲的高手也往往难以抵挡,可是广渡大师却有些不同,他修炼的内力也是阳刚一路,青年时候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掌力刚猛无比,经过二十年的潜心苦修,又多了几分浑厚绵密,再加上他在生死关头施展了天魔解体大法,内力在瞬间增长了一倍,竟然一掌击退了本已占据绝对上风的杨宁,可是他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无比,两道真气在经脉中相争的片刻,已经将他小臂的手厥阴心包经全部毁去,苦修多年的青罗掌力毁于一旦,这还不算,天魔解体大法原本是催发人体潜力的邪功,这一掌虽然有惊天动地的声威,却是用他数年的生命换来的,虽然杨宁没有能够取了广渡的性命,但是这一掌之后,广渡也等于是再无战力了,换句话说,如果杨宁没有陷入邱生追魂夺命的双钩攻势的话,结果倒也差强人意。 不过现在杨宁的处境其实也没有好到那里去,虽然他的真气坚韧无比,护住了经脉,没有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但是这一掌不仅将他置于险地,也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不过他性子坚忍,却也没有自艾自叹,只是尽力收缩身形,凝青剑护住全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剑钩相击的铮然声音响起,宛若急雨骤风一般连绵不绝,声声入耳。邱生已经激发出野狼一般的狂性,双钩只攻不守,溢出的劲风激荡盘旋,杨宁略显瘦削的身形仿佛狂风暴雨中徘徊的孤舟,似乎全无还手之力,凝青剑的剑光收敛得几乎肉眼难见。 转眼之间,局势突变至此,唐七先生和向云天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双双扑入战圈,黑色的长鞭和毒蛇一般的四尺长剑配合着邱生的双钩,压缩着杨宁活动的空间,两人心知肚明,只怕这是围杀杨宁的最好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难得邱生和杨宁正面相抗,而且一时间势均力敌,他们自然不愿放过这样的良机,也顾不得身份荣辱,毫无顾忌地猛攻杨宁的侧背,完全没有落井下石的羞辱感觉。他们三人联手,虽然少了武功最强的广渡大师,但是没有了段越的干扰,再加上杨宁只守不攻,只觉得比方才更加惬意,再加上已经熟悉了彼此的武功,所以合围起来天衣无缝,三条人影兔起鹘落,快如星电,罡风劲气板荡激扬,乌光寒芒交错流动,烟尘滚滚,一时间三人再加上被围的杨宁都是面目模糊,难以看清。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十七)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十七) 宁等四人激战之际,广渡大师已经盘膝坐下,五心向目睽睽之下疗起伤来,杨钧见状连忙令侍卫四下护住,一边观战,一边留意广渡大师的情形。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经过一轮激烈的猛攻之后,邱生、唐七先生和向云天似乎已经有些疲累,四件兵器放缓了攻势,鞭剑双钩出招换式的轨迹已经清晰可见,而被困其中的杨宁神色冰冷淡漠,凝青剑已经再度交回右手,一缕青色的剑光云山雾绕也似,以最小的角度刺挑劈削,不论围攻三人猛攻缓进,始终稳守不出。 杨钧感觉到大局已定,这才放下心来,正在这时,身后传来广渡大师略带嘶哑的声音道:“殿下,你身边可还有九灵丹么?” 杨钧连忙回头,只见广渡大师眉宇间一片疲倦之色,右臂肘弯之下的僧袍早已经破碎零落,上面沾染着点点鲜血,露出外面的肌肤已经呈现青紫之色,不由大惊失色,连忙回头高声道:“守诚,快到帐中拿出两粒九灵丹,再把那盒白玉苻芩膏拿来。”说罢,上前搀起广渡大师就想送他到后面的营帐中休息。 广渡大师却摇头道:“不必了,贫僧的伤势虽然不轻,却还要不了性命,有两粒天灵丹就足够了,苻芩膏就不用了,就扶贫僧到上面坐下吧,贫僧还想看看魔帝的下场呢。” 杨钧略一犹豫,但是仔细看去。只觉广渡大师的脸色虽然苍白如纸,双目开阖之间神采飞扬,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天魔解体大法还没有失去效果地缘故,只当广渡大师伤势不像外表这样严重,便亲手扶着广渡大师走到亭中坐下。 这时候,当日前去迎接杨宁的那个赭衣侍卫已经拿着疗伤药物匆匆赶来,也不待杨钧吩咐,便将两粒九灵丹服侍广渡大师服下,又拿出药膏白绢。替广渡大师的手臂包扎上药,手法十分轻巧娴熟。 广渡大师瞥了这青年两眼,只见这个青年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相貌清秀。修眉俊眼,举止气度端凝沉静,他虽然出家多年,却毕竟做过大将。颇通相人之道,只看了几眼一见便知道这个青年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禁轻声笑道:“殿下身边当真是藏龙卧虎,贫僧看这个孩子气度不凡。不知道是谁家的子弟?” 杨钧立在广渡大师身侧,闻言先瞥了一眼战场,看一时间还不会分出胜负。便低头笑道:“王叔果然有伯乐之能。他叫苏守诚。是豫王府一等侍卫,他的兄长苏守义十年前就已经是我身边的亲信侍卫。后来因为父母亡故,就把这个弟弟带进了王府,我看他资质不凡,就留在身边伺候,守诚几乎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将他当成兄弟看待。王府之中,若论文武双全,只怕还没有几个人可以胜过守诚地呢?前两年我本想荐他到军中做个副将,可是他却偏偏不肯,只说想留在我身边效力,我也不想委屈他,去年想让他做豫王府的侍卫统领,他却又不抢了自己兄长的职位,所以直到现在还是个寻常侍卫,不过我见他聪明能干,性子又十分恭敬和顺,许多事情都交给他办,这些年来,也从没有让我失望过。” 广渡大师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倒是一个忠孝双全的好孩子,若论识人,殿下不仅胜过当今,就连皇兄也是远远不及你地。”他这番话虽然是赞誉之言,但是若给别人听见,必然会生出无穷事端,不过杨钧既没有表现得诚惶诚恐,也没有自鸣得意,只是从容转移话题道:“王叔谬赞了,不知道以王叔的眼力,以为魔帝今日还有逃生的可能么?”那种坦荡风采令人心折,广渡大师见状微微一笑,也不再为难杨钧,转头看向激战中的杨宁等人。 到了这时,杨宁已经先后苦战了将近一个半时辰,身陷重围,攻势难继,在任何人来说都是已经濒临绝境,即使是无视死亡地悍勇之辈,按理说也不免气馁心虚,可是广渡大师仔细看去,只见这个年仅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眉宇间一片沉静淡漠,凝青剑依旧灵动,每每在生死一线之间逼退对手的杀招。 看到此处,广渡大师不禁叹息道:“好一个魔帝,若是贫僧独自和他交手,必然是有死无生,即便是我们四人联手,却也险些让他各个击破,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机本领,世间俊杰,惟有此子称最,若是贫僧没有受伤,倒还有七分把握可以得手,现在就很难说了,只怕再战上千百回合,也未必能够取胜,说不定还会有出人意料地结局呢。”初时还有几分怏怏的味道,毕竟苦心练就的青罗掌被这少年废去,自己地一身武功等于是毁去大半,即使经过二十年苦修地广渡大师,也不免心生怨恨,可是虽然广渡大师对杨宁地偏见犹存,却毕竟是武将出身,一旦遇见光明磊落的强大对手,战场上固然绝不留情,战场下却往往惺惺相惜,说到最后一句话地时候,竟然隐隐透出几分欣赏的意味。 杨钧前来金陵之前,就已经对这位王叔的性情为人做过一番研究,再加上这些时日的相处,更是对他十分了解,一听之下就明白广渡大师的心意已经有了改变,若是换了其他时候,为了不得罪广渡大师,他必然不会透漏出斩尽杀绝的心意,但是杨宁生死实在是至关紧要,他不能听之任之,略一迟疑,他便走到唐伯山身边,忧心忡忡地道:“唐世子,那魔帝武功绝伦,方才广渡大师四人围攻都未能得手,如今唐七先生他们仅只三人,是不是有些不妥呢,那魔帝虽然饱经苦战,却似乎犹有反击之力。不如请唐世子再派一位高手下场吧。”他措辞十分谨慎,甚至为了不惹怒广渡,也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临阵脱逃的段越,毫不顾忌段越听见会否会心生芥蒂。 杨钧虽然着意小心,但是广渡地性子原本就有些崖岸自高,再加上多年来潜身佛门,不问世事,更养成了一种冷漠疏离的脾气,从不理会别人的心. 沉下来,正在这时。苏守诚却含笑插言道:“属下觉得殿下和大师都未免有些多虑了,魔帝虽然武功绝顶,可毕竟单人独剑,孤掌难鸣。今日恐怕在劫难逃,以守诚的看法,若能铲除此獠,广渡大师方是首功。不知道殿下和大师认为守诚说的可对?” 广渡有些讶异地看了苏守诚一眼,见他神色从容镇定,似乎极有信心。便笑道:“小小年纪。胆量倒是不小。贫僧落败在先,若能铲除魔帝。也是别人的功劳,你却说贫僧方是首功,莫非是存心谄媚么,若不给贫僧解释清楚,贫僧可要严惩于你。” 苏守诚原本是想要消减广渡的怒意,所说的话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想不到广渡居然当起真来,下意识地瞥了杨钧一眼,见他眼中有鼓励之色,便鼓足勇气道:“方才大师和那四人联手围攻魔帝,虽然人多势众,但是一来有人掣肘,二来人心不齐,而那魔帝先声夺人,处处避实就虚,欲图各个击破,大师武功卓绝,更是首当其冲,方才大师遇险之时,若是退避三舍,未必不能全身而还,可是大师拼着重伤逼退了魔帝,一举逆转了攻守局势,水流湍急之时,可以冲走挡住水势的巨石,一旦流速放缓,就连流沙也不能携带,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那魔帝势尽力竭,败相已显,这难道不是大师地功劳么?如果方才大师只求自保,只怕那魔帝已经冲破重围,扬长而去了。” 广渡虽然不喜欢腴词,但是这苏守诚言之凿凿,诚挚非常,即便以他的心性,也觉得心中畅美,就连手臂经脉的伤痛也消弱了许多,不过他不愿在晚辈面前泄漏心意,便笑骂道:“小子不知轻重,自以为是,我虽不知那魔帝受伤轻重,但以情理判断,应该不会比贫僧更重,他若真心想走,凭借魔门的种种邪功,不难强行压制伤势,现在唐七他们虽然稳占上风,急切之间却也不能取胜,只要魔帝拼死一搏,即便不能突围而出,也可以扭转眼前地局势,可是现在他却只守不攻,久守必失,这个道理就连贫僧都明白,更何况以魔帝之尊呢?世事反常即为妖,贫僧很怀疑他是在养精蓄锐,滞留不走乃是另有目的,所以才说胜负难料,拖延下去,就是反败为胜也未必没有可能,此子莫测高深,贫僧难以揣测,不知道你这个小子还有什么歪理可以证明魔帝必败无疑呢?” 苏守诚偏头做出苦思之状,眼角却迅速地瞥了杨钧一眼,只见自己这位殿下眼中闪过忧色,而神色阴冷的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更是转头向身后的属下低声交待,似乎准备应付可能地变局,不禁想要设法辩驳一番,免得主上烦恼,但是他虽然文武双全,却毕竟不能和广渡这样身经百战的绝顶高手相比,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正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加入进来道:“也不知道谁才是自以为是,纸上谈兵,方才虽然是五人围攻,但是武功高下悬殊,围成战阵也是强弱不均,反而留下处处破绽,如今虽然只剩三人,但是胜在实力均衡,最初那一轮猛攻之后,更是此攻彼守,首尾兼顾,所以战力不减反增,那子静正是知道厉害,才只守不攻,拖延时间恢复真气,吴某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只听真气激荡地声音,便也知道这两三百招之内,子静几乎没有消耗多少真气,只怕掌伤也已经基本痊愈了,若是吴某所料不差,最多十招之内,胜负就要分明了。” 杨钧、唐伯山、广渡和苏守诚闻声都向新亭一隅望去,只见吴澄负手而立,战恽和花无雪双双护住他的身侧,三人都是神色冷落,没有一丝欢容,吴澄那双黯淡的双眸更是似乎落在虚空之中,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他们说话。 此刻新亭之上,围攻杨宁地诸方势力,汉王、王忽略不计,杨钧、唐伯山、吴澄正是三方势力地首脑,听吴澄这样说,唐伯山闻之释然,他见到邱生方才不顾一切地猛攻,已经不怀疑吴澄的“诚意”,而且他也觉得吴澄所言有理,便不再忧虑,只是传令让属下提防杨宁拼个鱼死网破。 若论聪明才智,杨钧不如吴澄一步三计,也不如唐伯山满腹阴谋诡计,可是若论识人相人,掌握大局,他却胜过唐伯山和吴澄,吴澄不说话倒还罢了,这一多言,他地心中便隐隐觉出不妥,吴澄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亲信,不可能不知道杨宁的真正身份,而三方之中,杨宁和唐家势不两立,和自己也是恩断义绝,惟有和幽冀的关系若即若离,所以吴澄既有可能真心想要杀死杨宁,铲除可以和罗承玉争夺王位的对手,也有可能维护杨宁,以便利用杨宁的皇子身份为幽冀造势。按理说,邱生方才不顾性命地向杨宁发起猛攻,吴澄此刻又点破杨宁隐忍的真相,他的决定应该是有利于自己已方才对,可是不知怎么,杨钧却分明觉出吴澄的语气有些欲盖弥彰,似乎想要些掩饰什么似的。 苦苦思索之下,一线灵光在脑海中闪过,杨钧顿觉豁然开朗,不禁暗恨自己轻信了颜紫霜的保证,以为平烟不会插手此事,怎会忘记翠湖出世一系和魔门武道宗之间不同寻常的敌对关系,若非有足够的自信,可以救出剑绝,杨宁又怎会苦战不退,这分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自己这些人都成了杨宁避人耳目的幌子了。 心意既明,杨钧正要当机立断,不再顾忌将来可能的麻烦,派出所有高手参与围攻,场中已经局势突变,一道凛冽如冰雪,炽热如烈焰,孤绝如险峰,璀璨如星河的剑光冲天而起,和那道剑光遥相呼应的,是从新亭之下,江水之上,正在冉冉升起的五色烟花。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十八) 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十八) 围攻杨宁的三人战力颇为均衡,邱生原本略差一线,但走唐七先生的长鞭最擅群殴缠战,单打独斗却不见多少优势,向云天的魅剑阴狠歹毒,与人交手之时,即使武功略逊一筹,也常常*着一门诡异的剑法奇兵突出,令对手饮狠剑下,可是擅长进攻的魅剑在防守上却不免有些轻忽,若对于别人也就罢了,对上杨宁却是自寻死路,杨宁不仅攻守兼擅,更精通比起魅剑剑法更加狠辣的天魔十九剑,以及更加阴毒偏激几分的无情邪剑,向云天魅剑一出,杨宁便一目了然,所以向云天对上杨宁不免束手束脚,这样一来,反而是邱生的双钩攻守兼备,沉稳兼具狠辣,最适合正面猛攻,所以他们三人联手之时,不管有意无意,邱生都主导了七成的攻势,而唐七先生和向云天主要是向杨宁的侧背攻击,协助邱生压缩杨宁的剑势。 其实他们三人联手围攻杨宁不久,邱生便巳经心生悔意,他上阵不过是顺从吴澄的意思,不料却被杨宁激发凶性,这才一步错,步步错,以致双方发展到了不死无休的地步,这可是他始料未及的局面,若有半分可能,他早就抽身而退了,何必要为了唐家和恩主的亲生爱子拼个你死我活呢? 邱生的想法虽然很好,可惜他早已经泥足深陷了。四人缠战之际,杨宁虽然始终没有反击,只凭着精妙的剑法迎战,但是邱生却隐隐感觉到杨宁的剑招有些古怪,虽然只守不攻,招招留有后手。不肯使尽全力,但是剑势中却透出一种古朴稚拙的味道,剑刃上散发出真气隐隐带才几许粘性,丝丝缕缕地缠绕着自己双钩。随着时问的推移,丈许方圆之中,邱生只觉杨宁外放的真气越来越厚,手中双钩的攻势也受了影响,开始迟滞起来,渐渐守多攻少。邱生目光一转。只见唐七先生和向云天地攻势也在不知不觉中放缓下来。只是这两人眉宇间的种色郁颇为平静,显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像他们这等级数的高手交战,若不能立刻分出胜负,多半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缠战,一旦如此,若是急于求胜,反而才落败的危险,最稳妥的应对方法就是稳健应战,逐步削弱敌人地战力。等到有十足把握地时候再来一个图穷匕见。唐七先生和向云天郝是江南有数的高手,师承门派源远流长,对这种情形屡见不鲜,更何况现在杨宁处于守势。自己又有后援可以依*,所以他们两人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绝对不肯在这种情况下仓促求胜。和他们两人不同,邱生的武功大半是自己苦修得来。在武学见识上虽然不如两人,却免于落入巢囱的危险,凭借着野兽一般的灵觉,他第一个感受到了从杨宁剑势中流露出的深沉杀机。只是 到了这时,他已经是欲罢不能了,每当他想退出的时候,包围在身边的剑气都会生出一种吸力,牵绊他的兵刀,然后,杨宁地凝青便会微妙地逼上前来,让他生出一旦后退,便会霜刃加身的感觉,邱生心知肚明,如果自己强行退出,那么这种隐含的威胁就会成为现实,虽然杨宁有可能会顾念旧情,放过自己一马,但是以他笑面阎罗的骄傲,岂会将自己地生死交到别人手上,所以他也只能死战不退了。 这种艰难的处境却只才邱生能够感觉到,因为唐七先生和向云天都觉得胜算可期,哪才后退的可能,所以根本没有感觉到那种若隐若现的凛冽杀机,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自从武艺大成之后,几乎没有遇见过宗师级数地高手,所以才没有察觉杨宁这钟剑法的厉害之处。如果平烟在此,定会心中了然,杨宁现在施展地剑法乃是化用自无色庵主所创的孤寒剑法第二路“涉深”,虽然招式已经是面目全非,但是那种水深则厉,举步维艰的剑意,却已经有了三成,仅有三成,倒不是因为杨宁对剑意的把握不足,只是杨宁着意降低了剑法的威力,虽然效果差了许多,却是更加隐晦,丝毫不漏瑞倪。表面上看去,邱生三人联手默契纯熟,而杨宁防守的剑圈企发紧缩,不温不火的战局虽然者不出胜利的可能,却也看不出落败的凶险,却不知道杨宁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掌握了大局。就连广渡大师那样的武功见识,也因为身在局外,徒有一双利目,并没有看清实际的情形。 在这种表面上势均力故,实际上杨宁稳操胜券的情势下,一旦局势逆转,当真是所向披靡,石破天惊,而主导攻势的邱生也不免成了首当其冲的倒霉鬼,那朵五色烟花燃起的时候,邱生正好瞧在眼中,心思电转,正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觉眼前一花,凝青剑剑光暴涨,剑势宛若春云乍展,悍然突破双钩的封锁,当胸一剑刺来,璀璨的剑光募然照花双眼,千万缕钢针也似的剑气扑面而来,生死关头,邱生心中灵光电闪,没有使出一向惯用的那种两败俱伤的绝招,双钩上扫下挑,护住周身要害,用尽全部真力向后退去。 两人交手的情形落在唐七先生和向云天眼中,只觉眼前剑光暴涨,寒芒电闪,几乎目不能视,杨宁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正位两人出招换式的间隙,再加上者不清楚杨宁的剑招,所以两人手下都是稍稍一缓,等到剑光稍稍收敛之后,两人才看见笑面阎罗邱生踉跄后退,周身上下,除了胸腹之间尚算完好之外,大半个身体都是鲜血淋漓,数道剑痕形成狰狞的份口,显然伤得不轻。 唐七心中震惊,手腕一翻,就要催动长鞭袭击杨宁,杨宁却也不肯放过他们两人,手中的凝青剑一转,剑势一波三折,宛若水中鱼路。云中鸟迹,变化曲折,杳无痕迹,唐七的长鞭还未回转。凝青剑已经刺向了他的心口。唐七先生眼中精光一闪,弃鞭用爪,伸手扣向凝青剑地剑身,他并非是自恃刀枪不入,而是他手上戴着一副特制的手套,是用天蚕丝识合五金制成。又染成了肉色。若不细看,很难看出他手上还有机关,这副手套的质地足可和宝剑相抗,所以他才敢空手和杨宁较量,而且这一爪是他防身的绝学,看似简单,实则变化无穷,他有自信,不论杨宁地剑势如何变化。都不可能避开这一爪,只要锁住杨宁的长剑,向云天就绝不会错过这个良机,他们两人早已经习惯联手作战。根本不必事先育量,就可以心才灵犀。 杨宁的应对却是出乎意料,仿佛没有者见唐七那一爪一般,剑势没有丝毫变化。唐七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疑虑,下定狠心抓向凝青剑。剑掌堪堪相接,却只见剑光一沉,间不容发之际擦过唐七的手爪,一闪而没,唐七目瞪口呆,万万想不明白,魔帝是如何在间不容发之际变换了剑招,然后便觉得一阵剧痛从小腹丹田之处传来,他低下头去,正好瞧见薄如霜刀的凝青剑闪电般拔了出去,鲜血汩汩而出,转瞬间已经浸透了周边的衣裳,唐七下意识地再度抬头看去,正瞧见一双冷如寒冰地璀璨凤眼,瞥向他地目光尽是讥诮之色,这一剑入体不过一分,小腹开田也不是致命要害,只要敷药医治,并不会伤及性命,但是对习武之人来说,开田受创却是比死还要难受,不仅伤势缠棉,难以痊愈,一身武功也难免毁去大半,只怕终生不能恢复,唐七一念及此,只觉现飞魄散,心中惨痛难忍,虽然明知杨宁只要再出一剑,就可以取了他的性命,却也顾不得了,捧着小腹跌坐在地上,再也不能起身。 杨宁瞥见唐七失魂落魄的模样,冷冷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再下杀手,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剑刺去,只听一声轻响,却正好拦在向云天的魅剑之前,向云天虽然生性阴狠,和唐七却是多年好友,眼见好发重创,哪里还不焦急,手中魅剑变幻万端,一连五剑刺向杨宁的背心,不料杨宁头也不回,只是反手挥剑,就像背后长着一双眼晴似的,轻而易举地接下了向云天情急拼命的绝招,向云天心惊胆战之余,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是自己平生看到的最可怕的敌人,这第六剑竟然再也刺不下去。 虽然说来话长,但是从杨宁反击到连伤两人,兔起鹘落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向云天住手不攻,围观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唐伯山脸色铁青,一挥手,一个身手矫健地护卫战战兢兢地扑上前来,伸手去扶唐七先生,刚外触到身体,杨宁那一双冰寒刺骨的眸子便巳经瞥了过来,那武士胆战心惊,唯恐魔帝顺手一剑,将他斩于剑下,手换佩刀,却迟迟不敢拔刀相杭。 杨宁瞧见他苍白的面色,唇边露出一缕冷笑,虽然以他的武功,举手抬足之间就可以杀了这个护卫,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杀死一个无名小卒地兴趣,反而转过身去,青色的剑光宛若春云乍展,刺向向云天的面门。见到杨宁转过身来,向云天心中的戒惧却淡了几分,当下打起精神,四尺魅剑变幻无穷,剑光飞舞,宛若烟云变幻,星月明火,少了几分诡谲,多了几分灵动,一时间,竟然和杨宁斗个旗鼓相当,向云天精神大振,只觉一生使剑,从没才像今日这般淋漓尽致,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地剑法和杨宁柏差甚远,开始和杨宁抢攻起来。 那个武士见状抱起唐七先生,转过头便是一阵狂奔,一路上却总觉得杨宁冰寒的目光盯在背上,吓得他手足麻痹,好不容易跑回去,刚刚将唐七先生交给唐伯山,就差点一跤跌倒在地上。唐伯山也顾不得训斥这个武士,接过唐七,伸手检查他地伤势,触目之下,只觉欲哭无泪,唐七的武功虽然并非最高,却是唐氏族人,一向最得信重,杨宁生生毁去了唐七的一身绝学,对唐家的打击可谓惨重无比。心中惊怒之下,唐伯山厉声下令道:“杀,谁能取得魔帝首级,本世子必定让他享尽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他如此不吝重赏,四面的士卒和各方势力的护卫几乎都是眼晴发亮,隶属于唐家的势力已经蜂拥而上,其他各势力的护卫高手也都看向自己的主上,眼中尽是希冀之色。 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和谐的音符,雷剑云第一个趁着混乱的局势拉着神色迷茫的段越向后退去,更是下了严令,不许那些随从出战。而吴澄虽然目不能视,唇边却透出一缕冰寒的微笑,转头对花无雪说道:“吩咐下去,可以准备起程了,让大家都小心些,我们这位子静公子只怕已经杀红了眼晴,不会记得谁是谁了,要不是邱护卫武功强横,只怕不死也成残废了。” 邱生翻了个白眼,郁闷地看了看身上的剑痕,不知道杨宁是否手下留情,这些剑伤虽然看起来狰狞可怕,实际上却并不重,真气运转几个周天,有些伤口已经开始止住了鲜血,他也不想包扎,懒洋洋地道:“好了,吴先生,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啊,总该说恰我们听听,要不然我可就下去找那小子报仇,他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是你的主意,到时候只怕你就要大难临头了。” 吴澄微微一笑,道:“邱护卫不用着急出战,杨家和唐家都是最喜欢以众凌寡,咱们势弱力微,帮不上别人的忙,看看好戏还是可以的。”却是避开了邱生的疑问,邱生知道他的脾气,若是不肯说,那是无论如何也逼问不出来的,所以再度翻了一个白眼,看向被困在人群之中的杨宁,开始猜测是否能够相助杨宁一臂之力。 第八章 双剑倚苍穹(完) 第十二卷第八章双剑倚苍穹(完) 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都被旁边的杨钧和广渡大中,两人对望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尴尬和怒火,广渡大师按耐住心中怒气,冷冷道:“殿下,混战之际,难免损伤惨重,唐家乃是地主,我们还是先等等吧,如果主人无能为力,你再出手不迟。” 杨钧也知道广渡大师说得有理,但是他心中有鬼,这次他已经和杨宁反目成仇,如果放走了杨宁,只怕控制幽冀的大计划随时都有可能夭折,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什么兄弟情义了,不过广渡大师的劝告却不能不敷衍,心中千回百转,他佯作叹息道:“大师菩萨心肠,小侄感佩非常,只是除恶务尽,不得不尔,佛祖虽然慈悲,也不会宽恕滥杀无辜之人,我既然受封为豫王,就不能坐视这等凶恶之徒逃之夭夭,更不能因为和唐家的一些矛盾就冷眼旁观。”说罢也不等广渡大师表示意见,便冷冷一挥手,豫王府的侍卫早有准备,各自手执兵刃扑去。广渡大师见状轻轻一叹,看了自己废去的右臂一眼,也觉得若是魔帝不除,自己终究不能安心,便也默念佛号,低头不语。 虽然上去围攻杨宁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不论豫王府的侍卫还是越国公府的护卫,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更经过战阵的训练,所以各占方位,进退有度,丝毫不显混乱,这些人一起出手,一时间竟是刀枪如林。剑光如海,但是一时间众人却都无法接近正在场中激斗的两人,一团雾蒙蒙地青色剑光明灭不定,雪亮的魅剑剑光翻腾不休,两道剑气激荡排旋,向四周扩散开来,迫得两家护卫不得不退避三舍。 方才三人联手犹自惨败,现在向云天一人就可以和杨宁斗得平分秋色,却并不是因为方才向云天有所保留。天生万物本就是相生相克。武学之道更是如此,杨宁之所以能够一举伤了邱生和唐七先生两大高手,正是占了这个便宜。四人缠战之际,杨宁使出“涉深”剑路。引得围攻他的三人无意中放缓了招式,施展的大多都是稳健凝重的招式,一旦杨宁使出那几招凌厉狠毒的奇奥剑法,便如奇兵突出。正好克制了邱生和唐七的武功路数,这才轻而易举地得手,而向云天的剑法天然就是奇诡的路子,所以杨宁舍难就易。没有向他出手,现在向云天尽展魅剑心法地奇妙之处,其势正盛。别说是杨宁。即使是四大宗师亲临。也不可能在十招八招之内克敌制胜。 这般情形落在广渡大师眼中,不禁微微皱眉。他方才虽然失察,但若论武功,毕竟是最强的一个,只看向云天的剑光暴涨,渐有难以控制之势,便知道这等情势宛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向云天必败无疑,若是向云天一败,己方再无可以和魔帝相抗的高手,若是让魔帝突围出去,只怕后患无穷,更何况那魔帝如此凶残,只怕还未必肯轻易退走呢,他原本是杀伐决断地大将,关键时候自由决断,当下沉声喝道:“殿下、唐世子,联手布混元阵,剿灭此獠。” 杨钧和唐伯山眼见杨宁的声威,原本心中不安,听到广渡大师的命令,都觉得眼睛一亮,虽然觉得用行军布阵的方法对付一个敌人有些大材小用,但是眼前却没有更好地法子了,连忙各自下令,两家的护卫都在军中磨砺过,对混元阵并不陌生,也不必仔细吩咐,便已经一左一右,结成了两个半圆,正好合成一座完整的混元阵,广渡大师一声令下,混元阵瞬间便发动起来,圆转如意,立刻将杨宁和向云天困在中间。这些武士虽然武功不如两人,但是集合数人之力,却可以强行攻入战圈,威胁杨宁的侧背,而杨宁若想反击,从其他方向地攻势已经袭来,这几人便可安然退回阵中,此起彼伏的攻势,宛若潮涌,身在其中,随时都有灭顶之灾,而向云天并没有设法退出,反而凭着追魂夺命的魅剑担任了阵眼地重责,不论杨宁转到哪个方向,都要面对魅剑地杀招和整座混元阵地压力,一时间举步维艰。 杨宁并不精通战阵,却并不惊慌,凭借精妙莫测的身法游走阵中,几乎每一次剑光闪动,都有一名豫王府地侍卫或者唐家的护卫死于非命,只是两家后力不浅,死了一人便再补上一人,虽然杨宁接连杀了十数人,仍然脱不出混元阵去,这些侍卫也被满地横流的鲜血激起凶性,搏杀起来悍不畏死,有一两次被杀的侍卫都死死抓住剑身,若非杨宁指掌的威力不减宝剑,只怕已经被他们缠住了,饶是如此,杨宁灵台方寸之间依旧清明如冰雪,将混元阵的每一个变化都映射在脑海中,只要有一线破绽,他便有自信可以突围而去。只是广渡大师既动杀机,便也绝不留情,虽然对这些侍卫并不熟悉,但是杨钧和唐伯山都是精通兵法的人,他只将命令下给两人,他们两人自会默契合作,若论掌握战机,在场之人只怕无出其右,发号施令恰到好处,杨宁几次寻隙突围,都被他及时下令封堵住了去路。 正在危难之际,一缕细微的语声透过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直入杨宁耳中道:“子静,前行三步,左转,后退,右行两步。”杨宁听出是吴澄的语声,便不假思索的依言而行,说也奇怪,看起来丝毫没有奇异之处的几步走法,敌人的刀剑却都擦身而过,甚至有几次杨宁分明看到有几个侍卫护卫的脊背正对着自己,若是出手,必定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了那些侍卫的性命,只不过杨宁性子高傲,既然是受了别人的指点,自然不会轻易伤人。向云天眼见混元阵的运转似乎凝滞起来,心中焦急。不顾一切地挥剑刺向杨宁,杨宁信手一剑反击,只想迫开此人了事,不料两剑将要相接之时,一阵叮叮当当地银铃响声适时传来,铃声入耳,勾魂摄魄,杨宁练就“坚心忍性”的心法,丝毫不受影响。向云天却是气血翻涌,手上不禁一缓。一线之差,生死立判,向云天只觉眼前 [飞魄散,舍命向左侧闪避,剑光毫不停顿。悄无声息地没入他的右肩,继而一绕一旋,一条执着长剑的手臂飞入半空,向云天一声惨叫。向阵外狂奔而去,那些侍卫护卫都认得他,不敢留难。原本天衣无缝的混元阵顿时出现了一道缝隙。还未等广渡大师严令合阵。杨宁已经随后冲出,一道云山雾绕的剑光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人群之中。剑光过处,翻江倒海,血流成河,杨宁再无对手,当下大开杀戒,不过寥寥数剑,就已经尸横遍地。 冲出混元阵后,杨宁犹自不肯罢休,身影一闪,如同一缕轻烟一般掠到了杨钧面前,抬手一剑,刺向杨钧的咽喉,这一刻,他看向杨钧地目光冰冷沉凝,不带丝毫情感,苏守城一直护在杨钧身边,杨宁闯出混元阵的那一刻他便不加思索地挡在杨钧身前,正好和凝青剑同时到达,他不顾眼前耀眼的寒芒,不管不顾地一剑横斩,显然已经不顾自己的生死,却绝对不会允许杨宁前进一步。凝青剑几下轻震,发出龙吟凤啸一般地剑鸣之声,第一剑击落苏守城手中长剑,第二剑剑光一闪,已经从苏守城颈边穿过,刺向杨钧的面门。 杨钧万万想不到杨宁这么快就冲出了重围,趁着苏守城接下一剑的空隙,伸手向腰间一探,一道闪亮的剑光凌空而起,却原来他腰间藏着一柄防身软剑,杨钧地剑法严密沉着,丝毫不逊色于剑道名家,竟然一步不退地接住了杨宁的第二剑,两剑没有得手,便很难有第三次机会,广渡大师已经抢上前面,生生插入杨宁和杨钧中间,左掌劈向杨宁的前胸,虽然青罗掌被废,但是这一掌沉凝端重,声威居然毫不逊色。 杨宁见状,眼中寒光绽放,小退半步,剑光一敛,竟然藏入袖中,虽然凝青归鞘,却是杀机潜伏,隐而不出,到了这时,人人都明白,以杨宁的脾气,一旦剑光再度暴起,必然是石破天惊,不死无归。 正如众人预料地一般,杨宁蓦然放声长啸,继而一道剑虹破袖而出,这一次的剑光更加凛冽,剑刃还未临体,剑气已经透体而入,只不过这一剑的目标却不是眼前唾手可得地杨钧,杨宁一个回旋,径自扑向正指挥士卒重新列阵地唐伯山,两人之间原本隔着百十名士卒,不待吩咐,林立地刀枪已经拦住了杨宁的去路,清冽地剑光和数柄长枪正面相撞,枪裂杆折,剑光席卷而过,几把长刀拼命拦阻,却是剑过刀裂人仆,在唐伯山高声的呼喝下,乌云一般的箭矢铺天盖地而来,丝毫不曾顾虑到卷入其中的同袍战友,剑光漫漫,行云流水一般拦腰斩断箭雨,见此威势,唐伯山战意全消,纵身飞退而去。他心中隐隐觉得,杨宁虽然大开杀戒,但是心中似乎仍有忌惮,虽然剑法狠辣,出手无情,但是除了那些寻常护卫之外,似乎杨宁并不想多伤人命,怀疑杨宁或许是想给自己和生死未卜的剑绝留下余地,只要躲避过杨宁的一轮攻势,基本上就应该能够保住性命了,所以唐伯山才会逃得这样干脆,并没有破釜沉舟,反戈一击的打算。 眼看着唐伯山就要隐入士卒之中,方才那些护卫布阵,不过是百八十人,一旦这些士卒布下军阵,那可是数千精锐,即使以杨宁的悍勇,也不愿意正面和这些士卒为敌,所以他蓦然停住脚步,挥臂一掷,凝青剑化作一道长虹,却诡异的毫无声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摧枯拉朽一般没入唐伯山的背心,身为越国公世子,深沉多智,文武双全的唐伯山,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在新亭之上,神智彻底沉入黑暗之前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明白过来,或许杨宁先前手下容情,就是为了此刻这一剑吧。 唐家的护卫和那些士卒眼睁睁看着少主惨死,想到越国公唐康年可能会让他们全部给世子陪葬,心中都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惧,直到看见杨宁从容自若地走上前去拔起凝青剑,也不知道是谁怒吼一声道:“他们都是一伙的,是他们里应外合,才会害死世子的。”一句话宛若惊雷入耳,这些士卒和护卫在恐惧和狂怒的情绪催动下,毫不犹豫地发起了冲锋,首当其冲地就是杨钧的侍卫,方才还在联手作战,转眼间反目成仇,十几个追杀杨宁而来的侍卫毫无反抗余地的被斩杀当场,而杨宁的身影更是转瞬间被人群淹没。 吴澄黯淡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笑意,扬声道:“唐家想要斩尽杀绝,还不联手突围。”一声令下,幽冀众人已经刀剑齐出,护着吴澄向外冲出,所过之处,立刻人仰马翻,到了这种时候,杨钧也只得一声长叹,下令突围,十几个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侍卫簇拥着杨钧和广渡大师杀了出去,就连那些陷落在唐家军阵中的同僚也顾不得了,雷剑云最是识趣,没有等到吴澄出言,就已经拔剑向外冲出,还有一直闷声不语的李溯,也是萧规曹随,四家势力合成一处,经过一番惨烈的杀伐之后,终于扬长而去。 唐家的这些士卒和护卫早已经接近癫狂,对手走了犹自不觉,竟然开始自相残杀起来,直到杀得精疲力尽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直到这时,他们才发觉,不仅客人已经逃之夭夭,主人也已经不见踪影,唐伯山的尸身更是在乱军中被践踏成了一滩肉泥,而二公子唐仲海早被几个心腹侍卫护着逃走了,想必是害怕死在这些疯狂的乱军手中,而原本要杀的第一目标,也就是这桩惨剧的始作俑者魔帝更是已经鸿飞冥冥,不知去向,他们面面相觑良久,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便都丢下衣甲兵刃,各自逃命去了,不过片刻,新亭之上就已经再看不见一个人影,只余下空山寂寂,江水滔滔,血流漂杵,尸骨成山。 第十三卷 第一章 波澜再起(上) 第十三卷第一章波澜再起(上) 到这些人都散尽了,从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当中,才起一个人来,却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瘦削青年,身上穿了士卒的衣甲,周身上下都沾染了点点鲜血,胸前衣甲更是从中裂开,剑痕宛然,这一站起身来,倒像是诈尸一般。这个青年起身之后,放眼环视四周片刻,只见血肉横飞,血流成河,不禁吐了吐舌头,面上露出惊佩羡慕的神色,然后迅速脱去身上的衣甲,露出一身黑色劲装,薄薄的绸衫裹在他略显瘦削的身躯上,勾勒出坟起的肌肉轮廓,令这个青年显得颇为剽悍,而且很明显他周身上下并没有一处剑伤,衣甲上面的伤痕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象罢了,在地上躺了半天却只是诈死而已。结束停当之后,这个青年又从腰间解下一条宽如手掌的灰色长带,一折一折打了开来,迎风一抖,披在身上,却原来这条腰带乃是一幅薄如蝉翼的绸帛折叠而成,这一打开,足有两丈长宽。然后这青年几步跑到崖边,纵身一跃,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身形舒展开来,斜斜向江心坠去,只落了两三丈,他的双臂突然一震,那一幅灰色绸帛蓦然扬开,被江风鼓起,宛若一把巨伞在空中张开,减缓了他下降的速度,托着他的身躯顺风滑翔,这个青年熟练地移动手臂的方向,在风力相助下,有惊无险地滑落到江心,这时候,各家势力的楼船都已经逃之夭夭,并无人看见这般奇景。 落水之后。这个青年毫不犹豫地丢开那幅绸帛,一头扎入江水,顺风顺水,再露头时已经身在半里之外地下游,这个青年身上的黑色劲装材质似乎有异,水珠一沾即落,似乎不会影响他在水中的动作,就这样游了十几里水程,虽然体力不减。但是寒冷的江水毕竟难耐,这个青年的脸色渐渐有些苍白起来,正在这时,一艘看似寻常的蚱蜢轻舟从江边枯败的芦苇丛中箭一般驶出。在江心划过一个半圆,恰恰停在这青年前面不远。青年见状大喜,几下子游到船边,攀着船舷爬了上去。那船尾低头把舵的船夫头上戴着斗笠,容貌难以瞥见,对这个青年视而不见,等他上船之后便调转船头。径自向下游驶去,船轻水急,不过片刻。已经隐约看到了白鹭洲的影子。 那瘦削青年上船之后。一低头便钻进了船舱。不料脑袋刚伸进去,便觉得眼前一黑。他下意识地想要退出去,耳中传来地熟悉语声却让他生生停住脚步。 “小四,把身上的水擦干再进来,火炉旁边有干衣裳,快点换上,天气太冷,你武功低微,很容易受寒的。” 狭小的船舱分外前后两舱,中间用一道布帘隔开,前面地船舱中间摆着一个小火炉,上面放着一个煮酒的大铜壶,壶嘴旁边冒着蒸蒸白气,熏得整间船舱都是酒香盎然,炉边放着两三个破旧的蒲团,萧旒一身渔夫装束,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手里拿着一个小酒壶,提点了那个瘦削青年一句之后便继续自斟自饮,甲板上放着一包糖炒栗子,和一包油炒花生米,权充下酒菜,平日里锦衣玉食的万宝斋大总管此刻和一个寻常渔夫没有任何分别。 那瘦削青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快手快脚地用蒙在自己头上地汗巾拭干身上的水珠,三下五除二地脱去那件劲装,换上火炉旁边一套早已经烘得暖洋洋的粗布衣衫,拉过一个蒲团坐下,随手拿起放在炉边的酒舀子,直接舀了酒狠狠灌了几口,这才心满意足地道:“好酒,师叔当真会享受,居然在船上藏了一坛三十年地花雕,若非小侄赶得巧,正好赶上帝尊在船上,只怕师叔绝对不会这样大方的。” 萧旒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不要大呼小叫,帝尊在后舱调息呢,这次你有机缘为帝尊效力,应当倍感荣宠才是,若是礼数不周,别说我不饶你,你师父不把你逐出门墙才怪呢。” 瘦削青年吐了吐舌头,闷声不响地喝了几舀子酒,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低声问道:“师叔,帝尊没事吧,我在人群中看见他一个人以寡敌众杀了好几个时辰,最后那一剑不仅击杀了越国公世子唐伯山,死在他剑下的唐家护卫士卒就有十几人,可谓博浪一击,震古烁今,只怕四大宗师亲自出手,也未必有如此威势呢?” 萧旒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放心吧,帝尊不过是耗力太甚,只要调息几个周天,就没事了,你做地不错,几声大呼小叫就挑起了兵变,不仅给这些敢于围杀我圣门武帝地宵小一个教训,更掩护了帝尊趁乱脱身,论功行赏,不仅帝尊不会亏待你,我那块珍藏了三年地千年温玉就是你的了。” 那青年眼珠一转,谄笑道:“多谢师叔,您老也知道,小四我很早就垂涎那块千年温玉了,不过如果师叔肯再送我两颗夜明珠就更好了。” 萧旒失笑道:“你倒是贪心,罢了,这次你立下大功,回去之后就让你去秘库随便挑选喜欢地东西。” 那青年越发喜出望外,正要表示谢意,耳中突然传来一缕微弱凄厉的呜咽笛声,长长短短,曲不成调,他的神情立刻严肃下来,萧旒更是神色凛然,侧耳细听,那笛声重复了数遍之后,渐渐消散,萧旒从怀中取出一管比寻常竹笛短上一半的小铁笛,凑到唇边,凝神吹奏了片刻,奇怪的是,自始至终,那小铁笛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放下铁笛,萧旒眉宇间露出一片欣然之色,起身转身,向着那道布帘深深一揖,恭恭敬敬地道:“帝尊,前面传来消息,平仙子已经救下青萍小姐。乘舟溯流而上,已经到了燕子坞,属下斗胆,已经下令弟子,让他们请平仙子和青萍小姐在燕子坞等候帝尊。” 萧旒话音未落,杨宁已经掀帘走出,方才最后那一剑他已经是全 ,一剑得手,趁乱遁走。又赶了十余里路程,才到内几乎是贼去楼空,调息了小半个时辰。他的真气才恢复到了七八成,虽然看到五色烟花地时候,就知道平烟已经找到了明月的踪迹,但是否能够顺利救出青萍。毕竟还在未定之数,此刻听到确实的消息,心中不禁一阵狂喜,不过他历事已多。性子又极为淡漠,虽然按耐不住走出后舱亲来问讯,眉梢眼角却看不到一缕喜色。 杨宁也已经换上了一身渔家少年常穿的粗布衣衫。他的容貌清秀平凡。肤色又略显苍白。一眼看上去,哪里像是不久之前力敌群雄。威震天下的冷酷魔帝,倒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渔家少年,但是萧旒和小四都是目光如炬,仔细瞧去,只觉这个修眉凤眼的少年,眉宇间一片沉静淡漠,仿佛万事不萦于心,一双眼睛幽深冰寒,一眼望不到底,眸光看似黯淡,眼底深处却透着一抹常人难以察觉的凛烈光彩,虽然光华内敛,举手抬足之间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地气度。 心中千回百转,或许是知道铁笛传讯不能太过详尽,杨宁并没有向萧询问青萍的情形,略一沉吟,淡淡道:“萧兄,你肯定只杀唐伯山一人,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麻烦么?” 萧旒心中一颤,他认识杨宁虽然时间不长,却知道这个少年的孤傲冷漠天下罕见,若想得他半分亲近信任,只怕豁出性命也不可得,虽然得斋主恩人授意,自己铁了心效忠这个少年,但他从未有过奢望得到这个少年地尊重信任,想不到今日他竟会叫自己一声“萧兄”,对寻常霸主来说,为了拉拢人心,这样的称呼不过寻常而已,可是对这个冰冷无情的少年来说,这一声“萧兄”分量之重,自不待言。 强忍心中激动兴奋,萧旒平静地道:“帝尊放心,这一次一帝三藩越国公联手围攻帝尊,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勉强能够一致行动,不过是唐家仗着地利强行维持罢了,这其中唐伯山就是联盟的关键,一旦他不能控制大局,这种脆弱地联盟立刻就会支离破碎,属下之所以要求帝尊对其他四大势力的主脑人物伤而不杀,只杀唐伯山一人,一来是挑拨离间,二来是为了方便帝尊和青萍小姐离开江东。” 杨宁扬眉不语,萧旒知道杨宁心意,便详细解释道:“帝尊,属下久在江东,知道唐家这一辈的中流砥柱只有唐伯山一人,若杀唐伯山,江东内乱必起,更是断绝了越国公延续唐家滔天权势的莫大希望,越国公必定恨透了与爱子惨死有关地所有人,帝尊固然是首当其冲,幽冀、豫王、王和汉王也将受到波及,唐家和帝尊在赤壁本就有旧恨,此刻不过是又添新仇,倒也无妨,其他人都知道越国公睚眦必报的脾性,怎会放弃落井下石的良机,为了自家利益着想,说不得只好放弃对帝尊地追杀,甚至还会反过头来对付唐家呢。这还只是对唐家和其他势力之间地关系挑拨离间,帝尊可别忘了,春水堂主师冥是什么身份,帝尊在江东这样一场大闹,春水堂不免担上失职之罪,帝尊又是我圣门领袖人物,光明宗虽然有胆量坐视帝尊被人围攻,可还没有胆量真刀真枪地追杀帝尊,虽然师冥没有参与新亭一战,但是他既然出身圣门,就难免受到责罚排挤,经此一事,光明宗和唐家一定会离心离德,这也是帝尊将来一统圣门地最佳契机。”说到此处,萧旒语气微微一顿,目视杨宁微笑不语。 杨宁虽然不擅谋略,但是智慧却不可小觑,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便接着说道:“是否要一统圣门,这件事情将来再说,不过这样一来,在江南除了唐家的嫡系力量之外,再也没有人敢来追杀我和青萍,青萍虽然获救,必然受创不轻,有了光明宗地掩护,我们就可以轻轻轻松松地离开江东了。” 萧旒笑道:“正是如此,光明宗既然和唐家生隙,自然要讨好帝尊,也好多出一条退路,而且江东大乱,我们万宝斋也可以趁机发展势力,帝尊杀了唐家两子,和唐家已经势不两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趁着唐家内忧外患,自可大作文章,属下听闻帝尊和燕王世子恩怨纠缠,等到幽冀铁骑南下之时,若能将江东双手奉上,想必燕王世子也不好继续强留绿绮小姐了。” 杨宁听到此处心中一动,想不到萧旒深谋远虑,就连将来营救绿绮的事情也想到了,他原本觉得措手无策,此刻听萧旒娓娓说来,顿觉满天乌云中绽放一线阳光,心中生出无限希望,唇边不觉漏出一缕微笑,淡淡道:“萧兄深谋远虑,子静钦佩万分,我曾听人说过,为上者,不需事必躬亲,只需知人善用,我绿绮姐姐身陷信都,虽然暂且没有危险,但也不是长久之计,有你替我谋划,或者能够救出绿绮姐姐吧。不过这件事慢慢再说,一会儿见到青萍之后,萧兄就带人离开,别让他人发觉万宝斋和本尊之间的关系,救出青萍之后,本尊便再无牵挂,锦帆会已经龙入大海,陆上再有你们呼应,萧兄足智多谋,伊会主能征善战,双方联手,必定所向披靡,若有难处,尽管说给我知,天下虽大,却没有几人能在本座面前耀武扬威。” 萧旒心中大喜,知道杨宁这样一说,等于是正式承诺接下执掌万宝斋的重责,而不再是从前的若即若离,凭借万宝斋的财力,以及那张渗透到天下四方的情报网,配合一支往来海上如履平地的水军,再有魔帝这样的无双高手为后盾,魔门重兴指日可待,而杨宁方才那几句话,更是明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从今之后,自己便是魔帝的左辅右弼,如此荣宠,如此信任,让原本被《锁魂手》折磨得心灰意冷的萧旒,再度涌起难以遏制的雄心壮志来。 第一章 波澜再起(中) 第十三卷第一章波澜再起(中) 后,杨宁心情大好,但是即将和青萍重逢的喜悦却让心来继续回到后舱调息,索性走到火炉边坐下,一伸手取过萧旒放在炉边的酒壶,长虹吸水一般将壶中的花雕喝得干干净净,小四聪明机灵,连忙接过酒壶,将它灌得满满的,然后毕恭毕敬地将酒壶双手奉上,杨宁微微一笑,接过酒壶,随手拿起几个栗子,推开舷窗向外望去,只见窗外红日将尽,夕阳的余晖映射在江水之中,载浮载沉,杨宁凝神望去,虽然隔着茫茫江水,但是在他眼中,却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抹早已经刻骨铭心的倩影。此刻的杨宁却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爱侣,早已经命悬一线,更不知道,青萍心中全无即将重逢的喜悦,整颗心都洋溢着眼见仇人从手下逃生的熊熊怒火。 就在青萍一剑向李还玉胸口刺去的瞬间,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幽幽长叹,那声叹息清邈淡远地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却直至人心,令她手上不由一缓,既而平烟的叱喝声随之而起,剑气罡风一时大作,青萍只觉几乎难以站立,踉跄后退了几步,恰好被早就跟上传来的褚老大一把搀住。等到风消云散,青萍抬头望去,只见眼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黑纱覆面的青衣书生,虽在重围之中,也是意态悠然,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无人看见他是如何到了眼前的,倒像是亘古以来这人便站在船上一般,而平烟与那人正面对峙。手中银霓软剑软软下垂,面上更是显出惊疑之色。青萍心中一凛,脱手将手中长剑掷向倒地不起的李还玉,想要飞剑取她性命,岂料那青衣书生轻轻一拂长袖,那柄原本可以切金断玉地宝剑居然从中折断,目光一转,一双明亮的眸子已经落在青萍身上,青萍只觉得那两道目光仿佛要将自己生生钉在船上一般。尽是威慑杀机,即便以她的铁骨傲气,也觉得心惊胆战,勉力回望过去。那人的面目似乎隐藏在一片光芒之中,竟然无法看清他的眉目轮廓,青萍只觉气血翻涌,刚要开口喝问。只觉咽喉一甜,已经呕出一口鲜血,娇躯更是宛如风中之烛,摇摇欲坠。平烟原本神色怔忡地望着青衣书生。听到青萍呕血之声,立刻清醒过来,飞身闪到青萍身前。遮住那人刀剑一般锋利刺骨的目光。手中银霓软剑摆出一式极为严密的守势。将青萍护在身后。那青衣书生见状轻轻一叹,也不言语。抱起李还玉转身就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竟然就踏着茫茫江水缓缓走去,登萍渡水,如履平地,直到那青衣人的背影缓缓消失在群山之中。 自始至终,俞秀夫、褚老大等围观众人,都没有能够说出一个字来,不知怎么,只要目光一落到那青衣书生身上,便觉得心中的杀机和斗志消散得无影无踪,眼看着那人来去自如,竟连一丝攻击偷袭地心意也无法生出,仿佛那人就是自己最尊重的兄长亲朋,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法抗拒。直到那青衣书生扬长而去,这些人才猛然清醒过来,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眼见那青衣书生惊世骇俗的绝顶轻功,更没有人能够生出与之相抗地勇气。就连武功已经接近宗师级数的平烟,也没有追袭敌人的打算,只是神色怔忡地望着青衣书生的背影,不知怎么,一双眸子已经黯淡下来,就连她手中银霓软剑也似乎光芒不再。 等到青萍从天昏地暗中清醒过来之后,一眼就瞧见了平烟按住剑柄地纤手正在微微发抖,她虽然性子刚烈,却不是傲慢之人,更不会自以为是,难以体谅别人的苦衷,见到这般情景,便将心中的疑虑隐藏起来,佯作不知道:“太可恨了,不知道这青衣书生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敢将明月救走,若给我知道他的身份,绝对会让他悔不当初。” 虽然是质问地语气,但是隐隐带着几分赌气懊恼,青萍的目光更是飘忽不定,明显只是发泄心中的怒气罢了,并没有怪责任何人地意味,这也难怪,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地仇人从手下逃生呢? 平烟心中一宽,若是青萍强要问她为何方才退缩不战,她当真无话可说,不过即便如此,以她地傲气,也不愿意用花言巧语来敷衍这个女子,当下只是默默收剑,并没有设法作答。 俞秀夫心思灵巧,也隐隐看出不妥,不过只是以为那青衣书生武功太高,平烟心生退缩之意罢了,为了不伤平烟的颜面,便婉言道:“小姐放心,那青衣书生武功虽然高强,但也未必是子静公子和平仙子地对手,只是方才平仙子为了护佑小姐安全,不便和她放手一战罢了,虽然被他将明月救走,但是此人轻功绝妙,当世之间,也不过十指之数,想要查出此人身份,应该不难,明月虽然暂且逃得一死,但是小姐不是已经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了么,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怕找不到她的人么?小姐不如现在就把那明月的身份昭示天下,我俞家的商路遍及大江南北,虽然没有别的用处,但是想要找一个人却是易如反掌,不知道小姐意下如何?” 青萍闻言却是微哂道:“俞公子此言差矣,洞庭双绝虽然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人物,却也是千金一诺,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明月,决不泄露她的身份,就当恪守信诺,若是能够说出她的身份,我又何必烦恼,只要一声令下,别说她逃不出子静的手掌心,就是明月杀手昔日结下的仇家,难道还会放过她么,纵然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也足以让她身败名裂。只可惜我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够在这种处境下逃出生天,否则我宁愿得不到那十粒‘长相思’。也绝不会答应她这个条件。”说到此处青萍差点要捶胸顿足,一双凤眼烈焰熊熊,俞秀夫心神一个恍惚,只觉 的一颗心深深陷入那双璀璨明眸地涟漪深处,再也无不愿自拔。 褚老大对儿女情事一向懵懂,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双目朦胧是为了什么,一把将俞秀夫推到一边儿,挤上前来急吼吼地道:“小姐。人都跑了,咱们就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公子爷还在新亭和那群以众凌寡的混账王八蛋交手呢,等到咱们和公子会合之后。别说小姐知道那个明月的身份,就算原本不知道,凭着公子的本事,挖地三尺也能找出那个女杀手的下落。到时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小姐如果手软,我褚老大可是水寇出身。不把她点天灯也丢到水里喂鱼。” 青萍听到此处不禁扑哧一笑,嫣然道:“好啊,那等人原本也不值得我出手。将来把她生擒活捉之后。就交给你处置好了。平姐姐,咱们走吧。俞公子,这里的事情就麻烦你善后了。” 俞秀夫心中一痛,伸手就要拉住青萍,不料手臂一动,平烟已经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青萍身侧,一双冰冷的眸子冷冷盯住了他的手臂,虽然没有一句话,但是那种冰冷的威胁已经让他不敢造次,俞秀夫这才冷静下来,挥退身边地护卫,低声道:“青萍小姐放心,虽然那明月已经逃走,俞某却有十足把握可以找到她的踪迹,而且不需要小姐食言背信。” 青萍眼睛一亮,其实她表面上似乎已经释然,心中依旧耿耿于怀,李还玉的真正身份她虽然心知肚明,可是碍于承诺却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便是杨宁和绿绮,也是如此。否则只要自己一句话,纵然别人猜疑,杨宁和绿绮却是绝对不会不信的,说不定立刻就找到汉王头上去算帐了。可是现在自己不能说出李还玉地身份,杨宁自然是茫无头绪,而其他人若是无凭无据,谁会怀疑堂堂的汉王郡主,竟然是掳人杀人的明月杀手呢?如果俞秀夫真有办法找到明月的踪迹,自己既没有违背承诺,又可报复大仇,岂非一举两得。想到此处,青萍翩翩敛衽道:“还请俞公子赐教,若能解决青萍心头大患,洞庭双绝感激不尽。” 俞秀夫心中嗟叹,面上却不漏痕迹,低声道:“当日被那明月当着俞某地面将小姐劫走,乃是俞某的奇耻大辱,不过俞某却也趁机将一件珍珠衫双手奉上,那件珍珠衫价值连城,璀璨夺目,凡是女子,绝不能拒绝诱惑,即便碍于来历,不能昭示天下,私下里也会穿上一穿,明月虽然是杀手身份,却也绝对不会例外。只是那明月却不知道,那件珍珠衫所使用的珍珠当中有十颗淡红色的明珠实际上乃是从深海采取地珊瑚雕琢而成,外表看去毫无破绽,珊瑚内核却已经替换上了一种叫做‘千里飘香’的香料,此香极淡,纵然是最喜爱香料的女子,也难以辨别,但是南海有一种朱鸟,生平却最爱这种香料,百里之内,闻香而至,例不虚发,即便她穿过珠衫之后将它深藏起来,可是只要她穿过一日夜时间,香料就会沾染到她身上,纵然是沐浴更衣,另用其他浓郁地香料熏体,这种香料在两三年内也绝不会散去,只要手中掌握一只经过训练地朱鸟,纵然关山阻隔,也能够找到明月地下落。其实俞某手中原本已经有一只朱鸟,只可惜这几日那明月可能是穷于应付,所以并没有时间赏玩那件珠衫,否则俞某早就能够寻到小姐的下落了,如果小姐觉得这条线索可以掌握,俞某愿将那只朱鸟相赠,不知道小姐意下如何?” 说到此处,俞秀夫只觉心中一片苦涩,他当初原本存了私念,如果顺利地将这件珠衫送到青萍手上,日后就有把握随时可以掌握青萍地行踪,虽然佳人依旧是在水一方,却已经足以慰藉他的相思,想不到如今这件珍珠衫却成了追踪明月的媒介,虽然可以换得心上人嫣然一笑,日后青萍却是绝对不会将那件珍珠衫穿在身上了,其中得失,还真是难以估量。 青萍虽然不知道自己原本才是俞秀夫的目标,却也心中嘀咕,不知道这位俞公子搞什么鬼把戏,竟然在珍珠衫上暗藏机关,心中对俞秀夫顿时多了几分戒备,她虽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但是遮掩些许心思还是可以办到的,当下只是浅笑道:“竟有如此奇妙的事情,就请俞公子送一只朱鸟给我,如果日后寻回那件珍珠衫,一定会将珍珠衫送交南闽俞家,时光已经不早,金陵风云变色,若不想牵涉其中,俞公子也该起程了,山长水阔,此地一别,他年未必还有重逢的机会,这些时日,我和子静都受过公子的关照,日后若有机缘,必定重重报答。” 俞秀夫心知,青萍的感谢未必是因为自己送了一只朱鸟给她,多半是针对俞家对锦帆会的支持,前些时日,他在和锦帆会主伊不平谈判之时,有意无意地放了水,实际上已经有些违背了父亲驱虎吞狼的策略,这一点不仅伊不平心如明镜,锦帆会的后台魔帝剑绝想必也是心知肚明,俞秀夫自然不知道自己讨好佳人的一点私心,日后的报偿会是何等惊人,只觉得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线牵挂也随着那只送到青萍手上的那只朱鸟一般振翼飞去,目送着承载青萍的轻舟消失在蒸蒸升腾的江雾之中,俞秀夫决然下令再度开船,头也不回地扬帆东下,将那一段无望的爱恋彻底掩埋在心底此处,只余下那一腔刻骨的仇恨,不是因为青萍心有所属,而是因为心爱的女子已经命不久长,不论那明月究竟是何人,只要知道了那个女子的身份,他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凭着俞家的财势,世上没有几人能够逃脱他的报复惩罚。 第一章 波澜再起(下) 第十三卷第一章波澜再起(下) 还玉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被一个蒙面人提在手中飞刀迎面扑来,曝露在外的手足感觉到钢刀刮骨一般的痛楚,如果不是易容药物护住了面庞,只怕面颊娇嫩的肌肤已经破皮见血了,神思恍惚中,李还玉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飞鸟,在风雨中振翼飞翔。青衣人初时所走的还是崎岖的山道,到了后来,已经不循路径,或者在幽幽谷涧中穿行,或者在山顶林巅飘飞横行,李还玉只觉四周的山岩林木仿佛变成了茫茫幻影,飞也似地向身后倒去,别说瞧清方向位置,就是看上一眼都觉得头晕,没过多久,她就不得不闭上了双眼,一边凭着耳边的风声判断青衣人行走的方向,一边暗暗揣测那青衣人到底要把自己带到何处,又有什么目的,不管是正道魔道,谁会救一个一举得罪了翠湖魔门的杀手呢?正在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那青衣人凌空而起,李还玉骇然睁开双目,只见眼前是一片镜面一般光滑的悬崖峭壁,那青衣人正沿着笔直的山峰向上攀去,这道悬崖几乎没有突出的石块,更没有攀附岩壁生长的藤萝,就是猿猴恐怕也难以攀登,可是这个青衣人的手足上似乎生着吸盘,只见他不时伸手在石壁上一拍一按,就可以借力向上攀升两三丈的距离,不过片刻之间,就已经登上了峰顶,虽然还带着一个人,动作却是轻如飞絮。落地无声。 到了峰顶,青衣人随手一掷,将李还玉丢到冰冷的地上,李还玉只觉浑身一震,原本被平烟用剑气封住地穴道尽皆松开,早已经被寒风吹拂得冰冷的手足也开始恢复知觉,麻痒消退之后生出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调息片刻,气血渐渐恢复流动。她才爬起身来,也顾不得青石地面的冰冷,长跪在地,恭恭敬敬地道:“明月多谢前辈救命之恩。”那青衣人隐在黑纱之后的面容微微一笑。信手虚扶道:“毋须多礼,起来说话吧。” 李还玉胆子极大,心中又有主张,虽然这青衣人神秘莫测。却也不觉得害怕,一边起身一边连声道谢,双目却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青衣人,这一细细瞧去。越发觉得这青衣人不同凡响,面纱没有覆盖住的半张面孔明丽非常,双眸粲如寒星。剑眉斜飞入鬓。肌肤纹理白晢如玉。眉目轮廓清晰端秀,虽然一时看不出是男是女。但是可以肯定不论这青衣人的性别为何,必定是一个丰姿端秀,风神如玉的人物,举手抬足之间更是仪态天成,飘逸洒脱。看了半晌,李还玉突然心中一动,只觉得这个青衣人有几分似曾相识,但是不知怎么,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 感觉到李还玉揣测的目光,那青衣人微微一哂道:“锦绣郡主身份何等尊贵,纵然不愿意在汉王府中养尊处优,也可以光明正大地领军主政,想来以汉王殿下对郡主的宠爱,未必没有机会,何必要隐藏形迹充作杀手,甚至不惜屈身风尘乔装名妓,这种藏头露尾的勾当若给你汉王妃知道,纵然不将你废黜幽禁,面壁思过也是免不了的,还玉你一向自负聪明才智天下无双,殊不知,在绝对地力量面前,纵有满腹机巧,通天智慧,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击即破,还玉你今日遭此重挫,可有一丝后悔当日苦练武功么?” 青衣人的声音宛若幽谷泉流,泠泠动听,听在耳中,便如在酷暑时分喝了一杯冰水也似,心中熨贴非常,李还玉的一颗芳心却已经在生死关头打了一个转回来,一开始听到那青衣人揭破自己的身份,她心中便涌起一阵强烈地恐惧,虽然她早有身份泄露的准备,可是在她意料之中,应该是青萍不守信诺,揭破她的身份,但是这个青衣人明明没有和青萍交谈过一语,却也能识破自己的身份,唯一地解释就是自己的行止自始至终都被这青衣人看在眼中,对于一个自负聪明才智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一点更让她觉得羞愤绝望呢?再听到那青衣人提及汉王妃,更让她觉得宛似五雷轰顶一般无助,汉王妃在她心目中地地位十分崇高,日积月累形成地威慑之力,让她在自己地母妃面前总觉得施展不开,如果汉王妃得知此事,那么真有可能会像青衣人说得一般幽禁面壁,如果失去了仗以立足的权力,纵有聪明才智,也只能因人成事,人生至此,还有什么希望可言?直到听见青衣人最后一句话,心中一动,顿时忆起了青衣人地身份,顷刻间只觉满天阴蠡风流云散,双膝一曲,再度跪倒在地,诚心诚意地道:“宗主,原来是您老人家出手相救,还玉感激不尽。” 那青衣人发出一声幽幽长叹,淡淡道:“多年不见,还玉还记得本宗主,倒也难得。”说罢伸手除去面纱,半遮半掩之时已经掩饰不住天然丰姿,除去面纱之后更是光彩照人,皓皓明月一般的五官轮廓看不出半分瑕疵,岁月的流逝也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虽然身穿男装,如墨青丝也仅仅挽了一个道士髻,束着一条青色丝巾而已,周身上下看不到半点珠玉,不经意间却已经艳冠群芳,李还玉一向自负风华绝代,但在这个青衣女子面前也不禁自惭形秽,下意识地低了头,讷讷道:“听紫霜姐姐讲,宗主已经不问世事,纵然道消魔长,天下动荡,您老人家也无心理会,今日怎会突然出手搭救还玉呢,还玉自知浅薄,虽然有一个郡主身份,却还不在你老人家眼中,若是还玉有什么可以效力的地方,还请宗主不吝赐教。” 青衣人微微一哂,笑骂道:“还玉还是改不了喜欢玩弄心机的习惯。在本座面前也是胆大包天,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性子,若是在长辈前面只知道俯首听命,萧规曹随,一辈子也就没有多大出息了。翠湖入世一系地弟子,这一代最出色的就是紫霜,这孩子聪明听话,凡事都肯听从我的吩咐,只可惜就是缺少. 要能够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纵然是修罗之行,也可无愧于心,便如今次之事,为了那信王一人。紫霜费尽心思,一心想求个光明正大,不肯落人口实,结果处处束手缚脚。就连平师姐都搭上了性命,也没有取得杨宁性命。其实只要她胆子大些,率领遵奉翠湖号令的天下群雄。群起而攻之。何愁不能铲除祸端。还玉你奇兵突出,掳劫剑绝尹青萍为质。虽然功败垂成,却也是因为低估了杨宁的武功,更没有想到烟儿会插手其中,但是结果却也不错,不仅斩断了魔帝的一条臂膀,更让他自绝于天下群雄,若非如此,我又岂会插手你们这些孩子的纷争。” 李还玉字字入耳,只觉那青衣人语气颇有欣赏意味,并非正话反说,越发放下心来,想起让自己大败亏输的罪魁祸首平烟,便笑道:“宗主谬赞了,正如您老人家所说,奇谋诡计在绝对地力量面前不堪一击,如今还玉知道厉害了,当日宗主想要将弟子收录门下,可是还玉自负聪明,不肯应承,如今悔之晚矣,平仙子不过寥寥数剑,还玉就已经溃不成军,若非早有准备,只怕那一瓶长相思都被尹青萍夺去了,天长日久,只怕剑绝还真有一线生机呢。” 青衣人微微一哂道:“还玉是想我约束平烟么?” 李还玉偷眼看去,只觉青衣人似笑非笑,意味深长,也不敢说得太露骨,小心翼翼地道:“弟子不敢,只是紫霜姐姐奉您老人家的命令行事,平仙子却是明里暗里和她作对,如今更是不拘形迹,相助翠湖的死对头魔帝,也令弟子功亏一篑,难道您老人家也不管一管么?” 青衣人淡淡一笑道:“这是你们小一辈的事情,本座为什么要管,翠湖虽然可以潜移默化,影响门下弟子地观念思想,却没有强行限制弟子行止的规矩,我并没有要求紫霜必须扶助皇室,选择支持豫王杨钧,是紫霜自己的决定,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许烟儿和子静交好呢?别说烟儿隶属出世一系,绝不会涉入江山社稷的纷争,即便烟儿想要支持子静谋夺天下,那也是她地自由,我是绝对不会插手过问的,人世间种种挣扎不过是手段,翠湖弟子最终的目标在于武道的峰巅,不论是出世一系,还是入世一系,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不同。” 李还玉听得将信将疑,如果翠湖宗主果然全不约束弟子,颜紫霜也不会一定要支持豫王杨钧了,不管怎么说,在李还玉地眼中,千疮百孔的朝廷,都不是一棵值得倚靠的大树,反而是欣欣向荣地幽冀,虽然有着种种缺憾,却也有着无限地发展潜力,如果不是碍着翠湖支持豫王,她也未必愿意考虑和朝廷地媾和。 青衣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蓦然一笑道:“你也不必忧心,烟儿虽然胡闹得紧,但是我今日这一出手,她自然会有所警惕,至少不会公然相助魔帝了,你尽管放心就是,本座虽然不会违背翠湖地规矩,但是稍稍偏心,想必历代宗主都不会怪责的。” 李还玉这才释然,经历过这一次和平烟的交手,她对自己的武功颇有遗憾,忍不住开口向青衣人请教起来,青衣人也不藏私,随口点拨几句,就让李还玉茅塞顿开,还顺便传授了几种小巧的功夫,李还玉虽然功力不足,但是悟性过人,很快就心领神会,前后两个时辰,直到夜幕笼罩了整个大地,一轮明月缓缓升起,将白茫茫的光辉洒落在群山万壑,李还玉才如梦初醒,只觉早已经被冷汗浸透的衣衫已经触手冰冷,凛冽的山风透骨而入,让她不自觉地打了几个寒战,忍不住想要跟青衣人说离开,可是话未开口,却又生出几分不舍,和青衣人相处令她有一种如沐春风,如饮醇酒的愉悦感觉,仅存的那一点戒备早已经烟消云散,就连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快意和舒畅。 感觉到李还玉的依恋,青衣人微微一笑,道:“时间不早了,你还要立刻启程,将手尾收拾干净,以后行事不要如此鲁莽,等你手握重权,自可铲除异己,快意恩仇,眼下和魔帝剑绝冲突,殊为不智。” 李还玉点头道:“弟子明白了,以后不会如此糊涂了,这次回去之后定会谨慎行事,宗主若有吩咐,只要让紫霜姐姐传讯给我就行了。” 青衣人摇头道:“你们这些孩子有自己的前程道路,本座虽然贵为翠湖宗主,也没有插手干涉的理由,只要天下太平,四海一统,莫让幽冀铁骑席卷天下,荼毒苍生,于愿足矣。你们这些孩子不管做些什么,我都不会过问。” 李还玉说出那番话时虽然诚心诚意,但是她生性高傲,不愿受制于人,话一出口,仍然不免有些后悔,想不到青衣人立刻明言不会约束于她,心中感激之余却也不免有些愧疚,正想再说些什么,一缕冰寒淡漠的语声仿佛从虚空传来道:“好一个于愿足矣,好一个不问世事,岳秋心,昔日盟约你都忘记么了,竟敢公然插手天下纷争,庇护这个心狠手辣的小丫头。” 李还玉只觉脑中一震,那缕语声宛若千万根钢针一般刺入了耳中,忍不住双手抱头一声惨叫,青衣人面色一寒,也不回答,拂袖而起,李还玉只觉眼前一黑,便昏迷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四面山谷之中载沉载浮的迷雾在霞光映照下渐渐消散,她的身上覆盖了一层白霜,透骨冰冷。空荡荡的山峰鬼影皆无。李还玉勉强坐起身来,运气调息了片刻,才觉得百脉回春,举目四望,也顾不得去想是谁一句话就让翠湖宗主骇然变色,又是什么盟约将岳秋心这等人物也约束住了,只是忍不住连声叫苦,自己被丢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绝地,凭着自己的这点轻功,又该如何逃出生天呢? 第二章 明月如霜(上) 第十三卷第二章明月如霜(上) 下,烟寒水冷,一轮明月倒映在江中,静影沉璧,滟白色的寒雾载浮载沉,忽而一阵江风吹过,将水中月影搅成碎玉乱金,浮在月心的一条婀娜倩影也晃动起来,宛似月宫姮娥翩翩起舞,休迅飞,飘忽如神。 青萍悄立江边,凝神不语,虽然江风寒冷,但是她不过是微微一皱眉,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而已,丝毫没有到下面避风的意思,燕子矶三面临水,一边靠岸,其形中间凹陷两边上扬,状若一只展翅欲飞的飞燕,故而得名燕子矶,在万里江水之上,有着“第一矶”的美誉,不管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数里之外,就可以看见兀立江边的燕子矶,她选在此处等候,正是要赶来会合的杨宁第一眼便看见自己。 褚老大手中已经换上了用惯的重剑,如同门神一般杵在青萍身后,而两人身后三尺处则肃立着两个身着青衣小帽的男子,相貌平凡无奇,眉眼却是颇为精明,一眼看上去就像久在豪门世家执役的家丁仆从,若是去除了褚老大这个凶神恶煞,倒像是富家小姐带着仆从出来赏月一般,只是若有杨宁、平烟一般的眼力,自可发觉这两个青衣人的手掌过分白晢,不像是仆役所有。 在众人身后,一片霜叶凋零的红枫林前,平烟负手而立,一袭白袍在江风中猎猎作舞,利剑一般的目光微微一转,从阴蠡散尽的天际转到了前方青萍地身上。不过若有人在一旁看来,定会发觉她的一双明眸早已经失去了焦距,右手更是紧紧握住银霓的剑柄,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感觉到一丝平静。平烟的心神在这样美好孤清的月夜早已全部放开,面前一线江水滔滔东流,身后红枫在风中呜咽,霜冻的草木在秋风中瑟缩,点点滴滴的声响渐渐在灵台中淡去,只有那个救走明月的青衣人的影子。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清晰,从未有过地软弱袭上心头,平烟只觉前途茫茫。天地之大,竟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蓦然,轻舟破水的响动传入耳中,平烟猛然惊醒。放眼望去,只见数里之外,一艘轻舟在明月下飞驶而来,破浪穿梭。其快如矢,几乎是在平烟抬头的瞬间,始终凝望江水的青萍黛眉舒展。一双明澈如秋水。清寒如冰雪地眸子毫不掩饰地透出强烈的喜悦。下意识地向前行了一步,这样一来。她已经站到了燕子矾的边缘,若非前面钉着防备游客落水的栅栏铁链,只怕她已经立足不稳,坠入矶下那一片乱石湍流当中了。褚老大看得触目惊心,他性子鲁莽,并无多少男女大防地想法,一伸手就想拉住青萍的披风。这时候那艘轻舟已经接近燕子矶,距离不到半里,正在褚老大的手掌将将沾到青萍身上披风的一角地瞬间,一道灰影从轻舟舱门电射而出,褚老大只觉眼睛一花,那道若隐若现的幻影已经渡过百余丈距离的江水,在燕子矶下地乱石上轻轻一点,便如孤雁一般翱翔展翅,轻轻落在青萍身边,一伸手就将青萍地娇躯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不放。 虽然根本没有看清那灰衣人地面容,但是只从那一往直前的气势,美妙绝伦地轻功身法,褚老大便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当下一缩脖子,悄无声息地退后了几步,将保护青萍的重责双手奉上,那两个青衣人的第一反应是翻掌欲攻,但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笛声适时传入耳中,两人对望一眼,一句话也不说,绕到燕子矶下的渡口,上了那艘将杨宁送到燕子矾的轻舟,扬帆而去。 青萍还未看清来人面容,整个人便已经被熟悉的气息紧紧包围,在李还玉日日汤药的苦心相佐下,相思剧毒早已经在她体内每一寸筋骨,每一条血脉里面蔓延开来,即使服下了缓解毒性的“长相思”,也不能除那种如坠冰窟的寒冷,更不能缓解那种深入骨髓的疲倦,只是在这一刻,所有的阴冷似乎都被杨宁身上洋溢出来的烈火一般的热情融化驱散。一声轻叹,青萍无力地将螓首倚偎在杨宁胸前,随即反手将杨宁抱住。 若是再过上几个时辰,两人之间就生生分开了七日,现在虽然还不到七日,但是两人身心都已经印下了深深的痕迹,几乎是在深情相拥的那一瞬,杨宁便发觉怀中的青萍是那样纤弱,好像自己只要稍稍用力,怀中玉人就会生生碾碎,而青萍也嗅到了杨宁身上驱之不散 气息,还有那一种惨烈无比的杀机威煞。即便如此,有松手,反而越发有力,紧紧抱住对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两人的血肉融合到一起,生也不离,死也不离。 不知过了多久,杨宁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双手,讷讷道:“青萍,都是我不好,不该抛下你去跟烟姐比武,知道你被人掳走了,我都要疯了,好不容易才想出法子救你,现在好了,烟姐把你救出来了,我也杀了唐伯山,他们忙着争权夺利,就顾不得纠缠咱们了,一会儿我们就登船离开金陵,一起扬帆出海好不好?锦帆会正要在海上建立根基,伊会主临行之前也邀我们一起出海,听说大海的风浪虽然很可怕,但是海上的景致也是美不胜收,姐姐不是说将来接回绿绮姐姐之后,我们就一起到海外隐居,朝餐晨曦,夕枕烟霞,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么?现在提前一些也无妨吧,而且说不定我们可以提前救出绿绮姐姐呢。”初时语气还有些吞吞吐吐,说到最后几句,已经是凤目发光,熠熠生辉,清秀的面容上尽是憧憬向往之色,仿佛一个正做着美梦的孩童。 青萍只觉心中一痛,下意识地身后和杨宁相握,口中却状似无意地问道:“子静,这几天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很多,比我都憔悴呢?” 杨宁一怔,手足无措地道:“找不到你,我心情很不好,有好几次都忘记了吃饭,也没有顾得上睡觉。”他早已经习惯了在双绝姐妹面前实话实说,但是话一出口,就发觉青萍脸色沉了下来,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嗔怒,声音不禁低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道:“不过你别担心,我觉得饿了的话,都会去找东西吃,如果困了,也会找地方休息,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就别生气了,等到我们离开金陵,找到落脚的地方,我亲自下厨,做几样你最喜欢吃的小菜,当做给你赔罪好不好,我看你这样苍白憔悴,更应该好好将养一下身体。” 青萍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以杨宁精纯的内功,只怕十几天不吃东西不睡觉都未必有事,如果真要杨宁凭着本能照顾自己,绝对只会像初见那时一般瘦弱,所以她和绿绮一早就规定杨宁一定要饮食正常,只可惜若没有自己姐妹监督,杨宁在这一点上多半会阳奉阴违。眼前这个既是情人,又是弟弟的少年,虽然有着绝世无双的武功,却偏偏不会照顾自己,若是自己毒发身亡,这个虽然有着无数亲人,却都只会害他利用他的少年,又该如何在十丈红尘之内孤零零地活下去呢?想到此处,青萍心中生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看向杨宁的目光由怜惜温柔变得坚定起来,半晌才道:“子静,我不喜欢出海,被囚禁的这几日,我突然想起,自从父母亡故,我和姐姐被忠伯护着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故居,爹爹凶名满天下,为了提防有人寻常,我和姐姐一直隐瞒身份,就连爹爹娘亲的坟墓都没有祭扫过一回,天下没有比我更加不孝的女儿了,你我虽然没有明言,但是今生今世却已经不能分开,你陪我去一趟江陵,在我爹娘坟前拜上三拜好不好?” 杨宁越听越是欢喜,即便以他的无知,这几年辗转风尘,也知道青萍邀他一起祭拜的意义何在,即便不算是拜堂成亲,也等于是缔结鸳盟,只不过他虽然对青萍早已经钟情,却毕竟年纪还轻,心灵更是纯洁得宛如金玉,没有几许情欲之念,虽然两情相悦,但是对他来说,只要能时时刻刻伴在青萍身边,就已经心满意足,所以从未想过要和青萍成亲,但是青萍这一婉言提出,他只觉得无尽的欢喜在肺腑中爆炸开来,心慌意乱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围着青萍一连转了几个***,喜得手舞足蹈,却是再也不敢碰触青萍的娇躯,唯恐无意中冒犯了青萍,让她收回成命。那种形诸于外的喜悦不禁让青萍羞红了娇颜,就连褚老大这样的粗人也是呵呵笑个不停。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浮云渐渐消散,江上浮沉的重重白雾在明亮的月光下也淡了几分,如水的月华笼罩在这一对少年男女的身上,浑不似红尘人物。 第二章 明月如霜(中) 第十三卷第二章明月如霜(中) 杨宁和青萍两人心目中,都宁愿就这样相守下去,即荒,也不想分开,但是天意毕竟不能尽如人愿,褚老大抬头看看渐渐西斜的月光,丝毫不解风情地嚷嚷道:“公子,小姐,有什么话到船上去说吧,咱们得赶紧启程了,如果再拖延下去,只怕江东的水军就要封锁水路了,如果换了从前老子执掌骷髅会的时候,才不怕这群助纣为虐的混蛋,可是如今只有咱们几个人,公子您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小姐又受了毒伤,身子也不好,不能收到惊扰,还是早些上路,免得形迹落入人眼吧。”他虽然粗莽,却毕竟做了多年水寇,经年和唐家的水军周旋,虽然恨得牙齿痒痒,也不敢轻忽江东水军的战力,似锦帆会那般冲破石头防线,扬长而去的举动,是可一而不可再的。 杨宁闻言微微皱眉,耳中几乎只听见“毒伤”二字,其他的话语宛若轻风过耳,不留任何痕迹,伸手抓住青萍双臂,双目一瞬不眨地盯在青萍的面容上,两人相聚不过片刻,青萍的眉宇间已经一片疲惫之色,原本因为重逢之喜而激发出来的神采已经消失无踪,内功有成的高手,即便经过数日折磨,只要调息一两个时辰,就不应该如此疲惫,根据自己得到的消息,青萍脱困至少应该有两个时辰了,可是此刻的青萍却憔悴凄美得宛若霜后的一朵残荷。更让杨宁惊心地是,青萍原本白皙润泽的眉心透出一抹若隐若现的青黑色。但只如此,也还罢了,杨宁自信凭着自己这身百毒不侵的血液,至少可以护住青萍心头的元气,不让剧毒攻心,可是青萍的两颊却隐隐泛起一抹奇异的桃花色。那种明艳的桃红色仿佛已经渗入到肌肤纹理,刚刚重逢之时,杨宁也瞧见了这异状,却只当青萍是过分激动而导致血气翻涌。可是过了这许久,以青萍的性情,早就应该冷静下来,血气也应该已经平复。可是那抹桃花色却是依然如故,映在青萍苍白如雪地花容上,越发显得娇艳明媚,倾国倾城。可是那种美丽却让杨宁觉得一阵阵心寒,他虽然不知道这是“长相思”缓解了“相思”绝毒之后的特征,本能的却已经觉得极为不妥。 不等杨宁紧锁的眉头皱开,青萍已经嫣然一笑。伸手抚平杨宁紧皱地眉心,道:“不要听褚大哥胡说八道,我虽然中了毒。可是解药也找到了一些。十天八天的还不会发作。足够时间去江陵了,你别哭丧着脸。我看了不欢喜。” 杨宁的眉心被青萍的纤指揉搓了几下,立刻红了起来,衬在杨宁惊怒苍白地面容上,倒像是一抹血色,虽然一双幽深的凤目依旧波光粼粼,一道惨烈冰寒的杀气却已经潮涌而出,褚老大离杨宁和青萍最近,首当其冲,只觉得仿佛身处数九寒天,漫天的飞雪扑面而来,其中更夹杂着风刀冰剑,若非褚老大一身钢筋铁骨,再加上大须弥金刚力即时发动,只怕已经被那宛若实质地杀气伤得体无全肤了,饶是如此,褚老大爷是狼狈至极地退了几丈远,再也不敢接近杨宁身畔,反而是近在咫尺的青萍就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飘动,丝毫没有受到杀气的影响。 平烟自从杨宁出现之后就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远处,除了听到杨宁那一声“烟姐”地时候,眼中闪过一抹波动,除此之外,都是一派冷漠,直到此刻杨宁身上杀机涌动,她方微蹙娥眉,向前缓缓行了一步,“锵”一声凤鸣,银霓剑出鞘半分,雪亮地剑身恰好将明月地光芒反射到杨宁双目之上,与此同时,一种沉寂悲凉的气势已经将杨宁、青萍两人笼罩其中,恰到好处地压制了杨宁那一腔不受遏制地狂猛杀气。 杨宁虽然心中怒极恨极,但是多年苦练的“坚心忍性”心法毕竟不是白白习练的,即使被平烟用己身气势困住,却也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漠然道:“烟姐,那毒害青萍的元凶何在?” 平烟心知肚明,杨宁的武功和自己虽然有一段差距,但是此刻自己能够压制杨宁的杀气,却是因为杨宁新亭一战损耗甚大,至今还没有恢复过来,而自己虽然在青衣人面前受到挫折,却是真元无损,此消彼长,再加上杨宁气怒攻心,不能维系灵台清明,这才让自己侥幸得手。可是杨宁的杀气外凝内动,正是蓄势待发之相,若不能用言语打消杨宁的杀机,不仅金陵城中上下百余万人有可能遭遇前所未有的一场浩劫,就是自己的师门,也断无可能置身事外,心中千回百转,平烟淡淡道:“青萍小姐所中剧毒乃是‘相思’,下毒之人就是明月,现在已经被人救走,只到手十粒‘长相思’,可以保证青萍小姐在一月之内性命无忧。” 杨宁眼中闪过疑色,冷冷道:“以烟姐的武功修为,怎么还会让明月从手中逃走,褚老大,当时你也在场,将事情经过详细说来,不可有半分隐瞒。”经历过七日风浪,杨宁已经不是从前那般无知, 平烟,不问青萍,就是知道这两个女子心思灵巧,虽自己,却难免不会避重就轻,即使是青萍,为了不让自己担忧,也未必会实话实说,所以反而向褚老大发问,就是知道这个粗中有细的壮汉绝不敢有所隐瞒。果然,褚老大从接到平烟讲起,一直讲到那青衣人救走明月,他虽然没有平烟的修为,也没有青萍的冰雪聪明,但是江湖阅历丰富,其间发展变化十之八九都了然于心,此时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却是丝毫不差,就连众人说话的语气也模仿得八九不离十。在他叙述之时,杨宁虽然默默听着。眼中光芒却是忽明忽暗,自始至终,他的身姿神态都没有丝毫变化,但是足下原本平滑如镜地一方石地,却不知在何时已经成了一堆齑粉。 褚老大话音刚落,杨宁便寒声问道:“当今世上,能够在烟姐手中救人的能有几人?” 平烟眼中闪过一缕寒芒,漠然道:“除非四大宗师出手,否则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杨宁目光低垂。森然道:“以烟姐的眼力见识,那人既已出手,岂会认不出那人的武功路数?” 平烟坦然道:“不仅那人的武功路数我是心知肚明,就是她的气度身形。我也认得三分。”话音未落,目相对,两人的目光宛若出鞘利剑。在空中激出一连串无形的火花,杨宁冷冷道:“那人是谁?” 平烟漠然道:“我不能说。”她容貌本就极冷,此时又添了几分冰霜,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亘古不变的冰山。再也没有一丝温暖地气息,只有眉宇间那抹固执倔强的神色,让她还有几分生人的意味。 杨宁冷冷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这世上还有谁既能在你剑下救出人去。更让堂堂的翠湖仙子,就连还手追袭都不敢。若是他日我登上门去,杀尽那人满门,你又做何打算?” 平烟双眸尽是冰雪,凛然道:“帝尊就是想要杀害十万生灵替青萍小姐殉葬,只要没有冒犯翠湖之处,我平烟也可以坐视不理,若是帝尊想要无凭无据,妄断恩仇,我平烟不惜一死,也要阻你在宗门之外。” 杨宁沉默无语,平烟这样一说已经等于是和自己正式宣战,顷刻间就已经生生斩断了这些时日两人心中渐渐生出地默契,为了维护自己的师门,自己和青萍的苦痛绝望在她心目中似乎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沙,虽然知道这是理所当然地选择,不知怎么他心中竟然感觉到一阵阵痛楚失落,好像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一件最珍贵的宝物似的。不过在他还未理清心中思绪的时候,凝青剑已经脱袖而出,一缕烈火一般地剑气顺着剑势遥遥指向平烟,平烟感觉得到其中的苦恨悲愤,一声长叹,银霓剑又滑出了一分,将杨宁外放的杀气又压下一分。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被杨宁用真气团团护住地青萍眼中却闪过一偻慧黠地光芒,扬声阻止道:“平姐姐,我且问你,‘相思’之毒乃是两大绝毒之一,可有法子解除么?” 平烟早有准备,放柔声音道:“两大绝毒,缠绵相思,缠绵还有可能在刚中毒时用真气炼化,相思之毒一旦入骨,便是至死方休,以我在江湖行走地经验,参照在师门中所读过的典籍,此毒无药可解,不过那明月所炼制地‘长相思’或者真有一些效力。” 青萍朗声问道:“姑且不论长相思是否有效,以平姐姐所知,想要炼制一炉‘长相思’,需要多少时间?” 平烟坦然道:“那明月所言虽然只能信其十之四五,但是以常理推断,‘长相思’并非是简单的解药,它和‘相思’绝毒之间便如两军交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不能相差半分,若有一方漏出破绽,必定是溃不成军,相思之毒的配方我略有所闻,其中有许多难得的灵药,那么解药的配方也必定相辅相成,需要许多灵药才行,如果现在开始寻药,只怕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不可能配齐药物,即便配齐了,炼制丹药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寻常解毒丹药还要炼上十天半月,只怕这种长相思,至少也要月余时间。” 青萍微笑道:“那明月已经毁去手中的一瓶‘长相思’,你猜她是否还有存货?” 平烟黯然道:“虽然我也希望她不过是危言耸听,但是依情理推断,‘相思’绝毒不是砒霜鹤顶红,解药也应该没有可能炼制太多,她的真正身份已经被小姐知道,又和小姐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只怕恨不得小姐立刻死去,别说她可能真的没有其它解药,即便有,也会立刻毁去,以她的狠毒心性,绝不会给小姐留下一丝生机。” 青萍叹息道:“这样说来,即使我们现在立刻将明月抓回来。也不可能挽救我的性命了,平姐姐,你说对不对?” 平烟默然不语,但是双目突然闪现地痛苦之色,虽然一闪而逝,仍然让所有人 了她的心思。 杨宁听到此处,突然一挥手,青色的剑光闪过,燕子矶岸边一条粗如儿臂的铁链从中斩断。双目闪过彻骨的寒意,杨宁森然问道:“姐姐,那明月究竟是谁,竟敢如此害你。你告诉我,我去灭了她的十族。” 青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嫣然道:“胡说八道,只听说灭人九族。哪里有灭人十族的道理?” 杨宁狠狠道:“自然是十族,那一次官府告示上面写着夷九族,姐姐不是告诉我,那是指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我连她的朋友师长一起都杀了。不就是十族么?”他说得凶狠。眉宇间煞气飞扬。将他和平烟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势又增强了几分,别说褚老大又退了几步。就连平烟也不禁暗自皱眉。 不过在青萍眼中,似乎觉察不出有何不同,一伸手突然揪住了杨宁地耳朵,嗔怒道:“你很厉害啊,就连杀人家十族的话也说得这样轻松,只是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可是答应过别人,绝不说出明月的身份,你倒是可以手起刀落,杀得快活,却想让我担上不守信诺的恶名么?” 杨宁愕然睁大了眼睛,他自幼与世隔绝,少读诗书,哪里有什么恪守信诺地想法,只不过他一向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凡事皆从本心出发,故而从未有过背信弃义的行径,但是青萍到了这时,还要守诺不肯透漏仇人的身份,他是有些想不通的,只是一瞥见青萍亦喜亦嗔地容颜,所有的疑惑不解全都咽了回去,讷讷道:“那也好办,哪天若是遇见了这个明月,姐姐直接开口让我杀了她就是,这样一来,姐姐既没有说穿她的身份,又可报仇雪恨,也就不算违背承诺了。” 青萍微笑道:“你能想到这个主意,却也不算苯了,只不过我却不想去报仇,既然你我只剩下这一个月时间,若是还要苦苦追杀仇家,岂不是舍本逐末,明月是何等人,也配浪费我们的时间么?你放心,就是你我不去杀她,她将来也必定难逃一死。” 杨宁怔怔望着青萍,想不到青萍连仇也不肯报了,但是他仔细想来,却越发觉得青萍说得有理,若是青萍无恙,就是千万里追杀,他也不会放过那个卑鄙无耻地明月,可是现在青萍命悬一线,自己哪里还有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想到此处,不觉心意渐平,就连和平烟的纠葛也懒得理会了,沉思了半晌,他淡淡道:“姐姐说得对,我们立刻就起程去江陵,若有人敢拦路相阻,我便一剑杀了他。” 说罢也不理会平烟,伸手挽着青萍就向江岸走去,虽然原本还在和平烟对峙,但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有半分窒碍,平烟瞧在眼中,也觉骇然。直到杨宁和青萍已经上了船,平烟才清醒过来,疾步赶到江边,扬声道:“子静、青萍,你们要到江陵何处,我要返回师门一趟,若有所得,必定前去和你们相会。” 青萍正要低头入舱,闻声回身,就在船上敛衽施礼道:“我爹爹娘亲的坟墓在江陵城北四十里地纪山上,平姐姐到了那里一问便知,子静方才无礼,对平姐姐多有冒犯,其实若非姐姐援手,青萍如今还在那恶毒女子地掌握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即便死了,也是自由自在,姐姐待我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若是姐姐不说,青萍还不敢强求,既然姐姐有心,一月期满,请姐姐无论如何都要到纪山一趟,我和子静虚席以待。” 平烟心中一痛,知道青萍地意思,应该是还有后事交待自己,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信赖自己,却也不忍拒绝,更是暗自下定决心,回到师门之后,无论如何也要寻到线索,希望能够挽回青萍的性命。 见平烟神色黯然,青萍推了推沉默不语地杨宁道:“临走之前,还不快给平姐姐道歉,若不是平姐姐拔刀相助,你哪里还能见到我。” 杨宁眼中闪过一抹惭色,他也何尝不知平烟没有必要帮助自己,可是不知怎么,心中总是隐隐觉得平烟辜负了自己的信任,别过脸去,良久才寒声道:“多谢烟姐援手之德,子静感激不尽。”停顿了片刻,却又突然道:“烟姐可还记得那一日出了宛转阁,我们在秦淮河上说过的话?” 平烟心中电转,黯然道:“当日情境,虽然历历在目,却是恍如隔世,死生契阔,不离不弃,子静对青萍小姐一往情深,平烟绝对不会忘记。” 杨宁淡淡道:“娘亲曾说,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乐,我今日才知道,那时候的我真是太愚笨了。”说罢,他一拱手,扶着青萍进了船舱。 褚老大随后跳上船来,向平烟抱拳一揖,手上稍一用力,一艘轻舟翩然荡去,划破江心月影,绞碎点点星光,如同飞鱼一般迅速隐没在越来越稀薄的白雾当中。 第二章 明月如霜(下) 第十三卷第二章明月如霜(下) 也看不见那艘轻舟,平烟只觉怅然若失,虽然杨宁和怪责她,但是她自己心中却是惭愧不已,明明知道青萍是无辜受害,自己不仅不能救她,就连帮她报仇也未成功,更和杨宁反目,这一切全因为自己是翠湖的弟子,生平第一次,平烟感觉到宗门对她造成的压力,却是无从摆脱,甚至不愿摆脱。 不知道在燕子矶上孤立了多久,金黄色的月光渐渐黯淡起来,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寒霜,白袍的下摆衣襟业已被寒露秋霜润湿,平烟突然醒觉过来,想不到自己竟然在燕子矶待了这么长时间。 虽然平烟一向自负,却也不愿被恨火膺胸的江东高手瞧见,自己在江上出手搭救青萍的事情瞒不了多久,如果被人发觉自己曾在燕子矶出现,很有可能顺藤摸瓜,发觉杨宁和青萍的踪迹,如果当真救不了青萍,那么她希望在这个刚烈果决,聪慧韶秀的少女最后的时光里,不会有太多的人打扰,想到此处,她迅速打量四周的环境,幸好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唯一的麻烦就是那条被杨宁斩断的铁链,还有碎成齑粉的那片平坦石地。 略一蹙眉,平烟右掌向下虚拍,一股阴柔至极的掌力渗透到石地上,将和那片破碎的石地相连的几块岩石化成齑粉,既而一拂长袖,一阵和风吹拂而过,那些石粉高高扬起,随即飘落到燕子矶下的江水之中。至于那条铁链,平烟却也当真无法可想。她地真气如水,深沉潜藏,阴柔平和,不像杨宁,还可以将阳刚的真气转化成销铁溶金的三味真火,想要断掉铁链易如反掌,想要接上铁链,却是休想。 正在平烟苦苦思索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缕清越柔和的声音道:“你是想把这铁链接起来么?”那声音近在咫尺。似乎就在平烟身边耳语一般,即使以平烟的冷静镇定,也不禁心中骇然,不过她却忍住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用眼角的余光向身后打量,只是冷冷道:“正是如此,阁下可是有什么法子么?”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存心试探。若非是先天高手,又苦修过阳刚内力,断铁再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来人能够做到,那么对那人地武功路数,便已经略知一二。若是交起手来。也便多了一份胜算。 那人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地在身后响起道:“雕虫小技。姑娘不要见笑。”话音未落,平烟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一条淡淡身影。几乎是从虚空中突然出现,立在自己身侧。平烟顿时明白过来,方才自己没有感觉到这人的存在,肯定是因为他原本立在远处,遥遥将语声送到自己耳边,当然,这并不说明此人武功不及自己,相反地,只凭这人惊鸿一瞥的轻功,已经逼近之时声音大小语速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一阵站在一个地方说话,就知道这人的武功绝对不弱于自己,甚至更加高绝。 心中千回百转,平烟转过身去淡淡道:“若蒙相助,感激不尽。”目光落处,已经将那人瞧得清清楚楚,只见那人白面微须,相貌端正儒雅,大约四五十岁年纪,鬓角额头上留着岁月的痕迹,一双眸子却是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宛若少年,一身青色夹袍儒衫,质地不过是寻常地缎子,只是剪裁针脚都极为精良,神采气度温和安详,周身上下透出书香的气息,没有一丝修炼过武功的痕迹,既像是世代书香门第的长者,又像是富贵人家地西席宾客,怎么看也看不出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先天高手。 那青衣人对平烟冰寒如剑的目光视而不见,缓步走到岸边,伸出一双皎皎如玉地手掌,分别握住铁链两端合在一起,也不见他如何运气,两截铁链都隐隐发出红色光芒,大约过了一拄香时间,青衣人松开手,那条铁链已经完好如初,接口处毫无缝隙,倒像是从未断过一般。 平烟地目光在铁链上停了一瞬,虽然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双眸地瞳孔却已经微微收缩,只凭这青衣人的掌力,便可知道,自己恐怕不是对手,不过她地心中却没有一丝畏惧,反而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眼前这个青衣人,似乎比起杨宁更值得自己挑战呢,事实上,从见到这个青衣人的第一眼,她便觉得自己的真气似乎开始不受控制地流动,恰在这时,那青衣人淡淡瞥了她一眼,明晰温和的目光宛若一股清泉涌入心房,平烟不觉真气一凝,满腔的兴奋杀气居然不由自主地沉寂下去,平烟心中微震,瞬时摒去所有负面的情绪,将一颗心凝若冰雪,一呼 间,真气已经恢复了原本的运转速度,再也不受那青影响。 青衣人目中闪过一缕赞许的光芒,含笑道:“平月寒的弟子果然不凡,能够在《摄魂夺魄》下仍然维系灵台清明,发觉自身的不妥,翠湖出世一系蛰伏六十年,想必会在姑娘的手下发扬光大吧。” 平烟目中闪过惊诧之色,疑惑地问道:“阁下说的是难道是魔门素女宗的《摄魂夺魄》么?” 青衣人明白平烟的迷惑,微笑道:“不错,我方才使用的正是圣门素女宗的《摄魂夺魄》,效果还不差吧。多年以来,就是许多圣门弟子,也都以为素女宗的绝学皆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其实圣门六宗,并无上下之分,素女宗的绝学又岂会落于人后。《蝶恋花》身法冠绝天下,《花想容》心法若是连到极致,可以在天下任意一种内功心法面前不败,而《摄魂夺魄》表面上似乎只是一种精神攻击的邪术,那只是修炼之人不得法,只想用蛮力控制敌人的精神,却不知道人为百灵之首,便是最懦弱的人,内心深处也有不能触及的底线,强行控制人心,效果越好,反噬愈强,反之,若能仿效春雨润物,入夜无声,便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与翠湖的《明心见性》异曲同工,其实《明心见性》若是逆转用来,控制人心的能力和《摄魂夺魄》相比不分上下。” 天下之间,有什么人拥有这样高明的武功,又对魔门和翠湖的绝学廖若指掌,平烟心中灵光一闪,惊道:“你是子静的师父?”话一出口,已经发觉不对,不论辈份地位,自己都不该如此无礼,便恭恭敬敬地敛行礼道:“弟子平烟拜见隐帝前辈。” 这青衣人正是武道宗宗主,四大宗师之中的隐帝西门烈,魔门和翠湖虽然世代为敌,但是翠湖出世一系和武道宗之间却是亦敌亦友,惺惺相惜,更别说西门烈还是子静的恩师,故而平烟执礼甚恭。 青衣人伸手虚扶,含笑道:“不必如此称呼,我复姓西门,单名一个烈字,隐帝之名还是不要提及了。” 平烟心领神会,道:“是,弟子遵命,西门先生。”略一停顿,便又问道:“请问先生,这一次的事情您是否都看在眼里?”语气中已经不免带了几分责难,一想到杨宁和青萍身受之苦,平烟便觉得心中微痛,如果西门烈自始至终都在凶手旁观,那么此人也未免太过凉薄了。 西门烈轻轻一叹,平静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错,子静在岳阳楼一战成名之后,我便跟在他身后了,毕竟他年纪还轻,令人担忧,一直以来,这孩子虽然受尽苦楚,却也不堕师门双亲的威名,我心中很是欢喜,原本已经准备放手。不料子静和青萍竟然又他们跑到金陵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论天下诸侯,以越国公唐家最是无耻,我十分不放心,便也跟了来,虽然没有时时刻刻缀在他们身后,但是大部分的经过却也看到了。你和子静的决战,我却没有去,这是子静的责任,就是我也不能插手,所以那一日宛转阁的惨祸,我是亲眼所见,就连青萍被明月劫走藏到何处,我也心知肚明,只可惜我却有不能出手的苦衷,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想不到那明月的狠毒前所未见,竟让子静和青萍小小年纪便受尽了生离死别的苦痛。” 平烟心中惊怒,又是迷惑不解,隐帝西门烈何等武功身份,当今天下,即便是其他三位宗师,也没有胁迫隐帝至此的实力,他却又是为了什么如此心狠呢,当下死死盯住,虽未明言,炯炯目光却已经将质问之意昭示出来。 西门烈苦涩地一笑,欲言又止,抬头看看天际,月影已经西沉,便叹息道:“其中缘故说来话长,这里将成是非之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你随我来吧。”说罢身影轻动,已经身在百丈之外,平烟连忙跟了上去,心中暗自将西门烈的身法和子静相比,只觉得虽然都是《千里一线》的绝顶心法,内里却隐隐不同,西门烈的身法少了几分如火如荼的气势,以及缩地成寸的神妙莫测,却展现出一种翩若惊鸿的逍遥风姿,不经意间已经飘摇千里。 当此之时,燕子矶上寒霜白露涔涔而下,天上明月如霜,地上霜如明月,将这一夜人来人往留下的痕迹全部遮掩住了,再也无人知晓,此地曾经发生过什么? 第三章 马当神庙(上) 第十三卷第三章马当神庙(上) 青萍沿江而上,一路向江陵而去,两人都知道已经没间,所以一叶轻舟日夜不停,褚老大双臂有千钧之力,逆水行舟,快若奔马,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纵然体力不衰,真气流动不息,也不能不睡觉吃饭,为了节省时间,杨宁主动跟着褚老大学了几个时辰如何操舟,褚老大熟知水情,每每可以乘势行舟,不仅节省气力,还可以加快船速,杨宁虽然不懂得这许多,内力却是浑厚精纯,迎难而上,逆水行舟,只当是磨砺真气臂力,时间长了,却也掌握到几分诀窍,船行越发快速,两人轮流驭舟,比起寻常舟船速度何止增长数倍,再加上这艘轻舟虽然是公输宗弟子特制,外表却丝毫不惹人瞩目,沿途追踪的唐家高手,纵然神目如电,也很难在江上千百舟船里发觉这艘小船的不妥,偶然遇到拦江搜索的巡逻水军,小船轻巧,也可以到江边芦苇丛中躲避,日夜潜行,居然没有露出半分踪迹。 舟行两日,就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马当,马当隶属彭泽,北邻长江,山形似马,江水至此陡然收束,水流湍急,地势险要,船行至此,本已如履薄冰,偏巧这一日狂风大作,马当山下浊浪排空,风云变色,水响翻天,纵然是五桅巨舟,也未必能够平安渡过,更何况杨宁三人乘坐的轻舟呢? 青萍这几日都在舱中休养,精神原本已经有所好转。感觉到小舟忽上忽下,随时都有覆舟之险,胸中一阵烦恶,便对杨宁说道:“子静,风这样大,若是勉强行舟,只怕这艘小船都要支离破碎了,不如我们暂时到岸上歇息一夜吧?” 杨宁见青萍颜色有些苍白,心中怜惜不安。便对在舱外操舟的褚老大喊道:“这里可以上岸么,姐姐好像有些晕舟。” 褚老大早已经忙得大汗淋漓,一听到杨宁这句话大喜过望,大声道:“公子。前面就是马当山,山上虽然没有人家客栈,却有一座神庙,来往行人如果在此地遇到风浪。常会到山上暂避,以前我来过多次,不如就到庙里歇息一日吧。” 杨宁朗声道:“依你所言,快些过去吧。姐姐很不舒服。”清淡地语声中已经带了几分忧虑。褚老大双臂一振,手下的小船顺着浪潮向江边驶去。 高不过百余丈的马当山下有一座可容十数艘舟船的青石码头,一条山路沿着码头蜿蜒向上。没入青松林中。码头上已经停着两三艘大小船只。显然山上已经有了避风之人。除此之外,还有一艘中型货船正在泊岸。除了五六个船夫之外,还有五六个客人正在下船。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道姑装束的女子,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年纪,柳眉杏眼,容貌艳丽,只是神色沉郁,眉梢眼角都透出一种戾气,显然是心狠手辣的人物,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是一个中年男子,劲装佩剑,身披大氅,行动之时隐隐将那女子的背后护住,显然两人关系不浅。跟在这两人身后的是一对少年夫妻,男子大约二十三四岁,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容颜俊雅,那少妇不过十六七岁,花容月貌,甜美可人,因为风浪太大,那男子伸手扶着妻子腰背,两人依偎而行,当真是一对璧人。少年夫妻地后面,是一个相貌俊朗的黑衣青年,身姿矫健,虽然在狂风中也是步履沉稳,而在黑衣青年身后,却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肥胖商贾,走在跳板上颤颤巍巍,若没有身后的青衣小厮死死抵住,只怕要滚落江中了。 那中年道姑上岸之后,无意中回头一望,正瞧见褚老大地小舟在惊涛骇浪之中浮沉,状似艰难地向岸边驶来,不禁微微皱眉,扬声道:“阮三,那边有艘小船,似乎无力到岸,你们可否帮上一帮?” 船老大阮三闻声向江上一望,正瞧见褚老大转舵换桨,熟练无比,便笑道:“李真人,您放心吧,那位兄弟是水上好手,不用我们帮忙。”虽然这样说着,却带着几个船夫到了码头,杨宁三人的船堪堪到了江岸,阮三已经抛去一团绳索,褚老大随手接住,套在船头,朗声笑道:“兄弟,多谢了。”一边说着,一边在几个船夫帮忙下将船泊在岸边。阮三呵呵笑道:“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弟兄,何必如此客套,老兄,你驾船的本事当真少见,不知道是做什么生计地,我们是金陵三江船行的货船,我们掌柜的最缺像老兄这样的伙计,如果有兴趣,不妨到金陵走一走。” 褚老大心中暗笑,自己刚刚从金陵出来,哪里有再回去地道理,口中只是含糊答应,回头道:“公子,小姐,已经到岸了,你们出来吧。” 阮三好奇地望去,只见舱中走出一个容貌清秀的灰衣少年,怀中半扶半抱着一个裹着秋香色大氅的少女,似乎是感觉到阮三窥探地目光,那灰衣少年淡淡瞥了阮三一眼,眸光冰寒如剑,阮三只觉双眼一痛,骇然低下头去,却忍不住又瞧向那少女,只见那少女容颜苍白,清丽出尘,虽然略有病容,却是风姿楚楚,宛若寒梅迎风。两人走上岸来,那少年便松开抱住少女纤腰地左臂,那少女却是微微一笑,反而向那少年伸出右手,眼中露出鼓励之色,那灰衣少年一阵惊喜,便也伸手和那少女紧紧相握,两人相视一笑,千种相思,万缕柔情,一切都已经尽在不言中。 岸上众人将此情此景都看在眼里,杨宁和青萍都不过十几岁年纪,青萍又是少女装束,一见便知道两人不是夫妻,举手抬足之间又是深情款款,显然是一对少年情侣,当今世上甚重礼法,见这对少年男女丝毫不避嫌疑。众人自然侧目不已,若非杨宁气度森然,青萍容颜绝丽,举止气度更是不凡,只怕已经有人会出言质询了。 褚老大系好小船,拿起一个走长途地大背囊,跳上岸来引着杨宁和青萍向山上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公子、小姐放心,我在江水上不知来回了多少趟。山上那座神庙也住过几回,那里不仅可以遮风 两厢还有灶房柴房,可以煮汤做饭。生火取暖,绝舒服。” 那中年男子望见三人地背影隐入青松林中,不禁冷冷一笑,道:“师妹。这对少年男女多半是哪家地少爷小姐私奔出走,不顾礼法,真是寡廉鲜耻。你方才让阮三相助,他们却连一声道谢都没有。越发不知好歹,一会儿到了庙里,要不要为兄替你教训他们一下。” 那中年道姑却是神情平静。一双眸子露出惘然怀念之色。淡淡道:“师兄不可如此说。或许他们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呢?贫道让阮三相助他们一臂之力,本是举手之劳。又何必要他们致谢,大家都已经上岸了,这就上山去吧。”说罢也不理会那中年人,径自上山去了,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疾步跟在道姑身后走上山路。 马当山并不高大,不过片刻就已经看到山路尽头有一座古庙,庙门上悬着一块朱底金字的匾额,上面着“敕赐中源水府行宫”一行大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这座古庙前后三进殿堂,两侧还有偏厢,虽然没有供香客居住的厢房,也没有庙祝照料,偏厢里面却堆着干柴枯草,还有完好的炉灶和引火物。若有客人被江风阻途,到庙中投宿,可以自行取用柴火干草,只要在事后补上即可。 杨宁和青萍走进庙门,只见大殿殿门敞开,中间生了一堆火,二十多个船夫打扮的大汉围着火堆高声谈笑,南腔北调,倒有一半听不大懂,四面散着一些枯草,上面铺着各式这样的破旧被褥,看来是这些船夫的铺盖。看到有人进来,一个五大三粗地船夫站起身对着褚老大高声道:“今日天公不作美,风神拦道,大伙都在中源神君的神庙避风,看兄弟也是常在水上行走的,想必知道避风的规矩?” 褚老大笑道:“自然晓得,我船上地公子小姐到后面去住,老子在前殿和诸位兄弟搭伙。” 那船夫满意的点点头,他们这些做水上营生的自成一家,不知有多少表面上奉公守法的船夫到了荒僻之处就成了强盗,为了以防万一,自然是都在外面,相互监视地好,还可以防备山贼水寇趁夜入侵,凡是在马当歇船的船家没有不知道这个规矩的,褚老大虽然已经不是昔日水寇模样,但是那一种凶悍之气也是丝毫不减,这船家见多识广,自然感觉惴惴不安,想不到褚老大如此识趣,主动答应留在外殿,就不用担心出现意外了,心中一宽之下,语气越发客气了几分,笑道:“后殿已经住满人了,中殿还有地方,灶下烧好了热水,兄弟可以随便取用,如果没有干粮,我们这边还有多余的。” 褚老大一拍身后地背囊,大笑道:“多谢了,我们这里什么都有,请几位兄弟让条路,让两位公子小姐到中殿去,他们很少出门,老子还得帮他们整理铺盖呢。” 这些船夫嘻嘻哈哈地让开道路,褚老大领着杨宁和青萍走到中殿,和中殿相连的后殿一片寂静,里面的客人都已经来了很长时间,大多数都已经开始休息了,还隐隐传来鼾声。中殿则住了三个人,一个面上伤痕斑斑地中年男子带着一个酒葫芦,一边吃着手上地硬馍,一边喝酒,在他旁边,一个相貌清秀地小女孩专心致志地啃着手上的鸡腿,不时地递过去让中年男子也吃一口,却总被中年男子含笑推开,在两人身后放着一捆刀枪,显然这两人是一对走江湖卖艺地父女。右厢下坐着一个小行商装束的青年,手中拿着一个陶碗,盛着热气蒸蒸的汤水,一口热汤,一口干粮,吃得不亦乐乎。 褚老大看了三人一眼,便在右厢拢起干草,从背囊里拿出一条狼皮褥子铺在草堆上,又拿出两条毯子放到一边,整理好铺盖之后,又拿出烙饼腌肉,递给杨宁和青萍。青萍一看到这些干粮就觉得嘴里泛酸水,推开干粮,嫌恶地道:“不吃了,拿碗热水来就行了。” 杨宁见青萍不想吃干粮,不禁一皱眉,冷冷道:“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么?” 褚老大不知所措地道:“公子,船上也只能放这些干粮,这里荒山野外,也没有办法找到酒店客栈让小姐用餐,不如将就一下吧。” 杨宁心痛地看了青萍苍白的容颜一眼,道:“不用了,你出去看看,弄些山鸡野兔或者鲜鱼回来,最好再弄些青菜,一会儿我亲自下厨,姐姐身子不好,不能老吃干粮。” 褚老大连声应是,放下手中的干粮,走出殿门,恰在此时,前面那艘货船的客人也鱼贯而入,双方正好打个照面,擦肩而过。 那中年道姑环视殿中,径自走到那卖艺父女旁边坐下,那中年男子也随之走了过来,冷厉的目光在那卖艺男子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只觉那男子神色木然,并无威胁,先帮着中年道姑整理了铺盖,然后才整理自己的,却没有发觉,那卖艺男子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悲怆,偏过头去,狠狠喝了一口烈酒。 另外一对少年夫妻则在杨宁和青萍旁边搭了铺盖,他们动作缓慢,显然不甚熟练,手忙脚乱半天才将铺盖搭好,偶然肌肤相触,又都是一阵羞涩,显然还是新婚未久。 又过了半晌,那个肥胖商贾才带着仆从呼哧带喘地走进殿来,中殿这时几乎已经满了,两人好不容易才在殿角安顿下来。自始至终,那个同船的黑衣青年都没有进后殿来,也许是觉得后殿太挤,就到前殿或者偏厢的柴房休息了。 青萍还从未在这样的地方投宿过,看见这许多人各自为政,突然生出兴趣来,在杨宁耳边低声道:“子静,你说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会不会有追踪我们的敌人呢?” 杨宁目光一扫,淡淡道:“有三个人会武功,还不低呢,不过应该不会是敌人,他们没有杀意。” 第三章 马当神庙(中) 第十三卷第三章马当神庙(中) 中暗自计算,那中年道姑以及和她同行的男子算是两个却又是谁呢?那个商贾就连走路都很费劲,一点也不像是会武功的模样,身后的青衣小厮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身姿矫健,呼吸略显平稳,应该练过几年内功,但是行商身边带着一两个粗通武艺的仆从,也是乱世常情,除此之外,那对少年夫妻,丈夫文弱,妻子纤秀,显然不会武功,那对卖艺的父女就更不必说了,顶多会些粗浅的外门功夫,比那个青衣小厮还有不如,如果这几人如此粗浅的武功,都会被杨宁看在眼里,魔帝之名恐怕就是名不副实了。青萍自然不会怀疑杨宁在武道修为方面的见识,自己既然看不出来那个潜伏甚深的高手,便也只能埋怨自己的眼力太差,不过她也懒得理会身外之事,既然杨宁说那三个人没有敌意,她略一思索便也不再关心,恰好这时,她耳中传来褚老大富有节奏的足音,便伸手一推杨宁,嫣然道:“今天晚上你要做什么菜?” 杨宁细细聆听外面的声音,褚老大手中的野物挣扎哀鸣的声音清晰入耳,微微一笑道:“嗯,他的运气不错,我原本以为他不过会抓几条鲜鱼上来,想不到却逮到了两只野鸡,现在已经入冬,那些野鸡只怕都藏起来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不过野鸡现在正是十分肥美的时候,我就给姐姐做两只叫化鸡吧。”一边说着杨宁一边从褚老大放在旁边的背囊里面翻出一个铁盒,铁盒里面放着一些精巧地厨具。还有食盐和花椒之类的各种佐料,杨宁打开铁盒分别品尝了一下味道,满意的点点头,这些都是萧旒事先准备好的,想要做出一顿美食,好的厨具和好的佐料都是必不可少的。 这时候褚老大已经推开殿门进来,左手用一根软软的树枝穿过两只野鸡的脖子,滴滴鲜血顺着树枝渗出,两只野鸡还没有完全死去。正在树枝上哀哀鸣叫。青萍看着不忍,瞪了褚老大一眼道:“怎么还是活蹦乱跳地,这样不死不活的多难受,干脆打死了带回来不好么?” 褚老大感觉到青萍的不悦。无辜地道:“小姐,这是公子说过的,野物要活着放血,才会更加鲜嫩。” 青萍恼怒地看向杨宁。杨宁不解地道:“没错啊,平常我做菜要杀鸡地时候,也是要活着放血,才会让鸡肉更加鲜嫩。前几日我跟他说过,所以他才这样做的,有什么不对么?” 青萍略略一想。似乎杨宁说得不错。就是以前在画舫上。陈三或者陈嫂杀鸡的时候,自己虽然没有留心。但似乎也是这样,虽然知道自己误会了,青萍却是蛮横地道:“我不管,以前我没有看见也就算了,今后不许你这样做,要不然我就改吃素,让你的好手艺一大半发挥不出来。”她这一使性子,原本清丽俏美地面容越发显得娇蛮可爱,从骨子里焕发出一种飞扬跋扈的美丽,宛若一团烈火那般艳光四射,杨宁看在眼中,只觉得神魂颠倒,哪里还记得下厨之时的种种手段,只是茫然道:“好,我以后都不会给鸡鸭活着放血了。”一边说着,信手一挥,一偻冰寒的指风拂过,两只野鸡地脑袋一震之后便耷拉下来,再无声息。杨宁的指力早已经超凡入圣,这一指表面上风过无痕,实际上却已经骨碎肉,若是用来取人性命,必可杀人于无痕,如今用来杀鸡自然是大材小用,只是在杨宁看来,只要能够讨好青萍,自然没有什么不对,就连青萍,也早已熟视无睹,旁观却已经有人瞳孔微缩。 杀死两只野鸡之后,杨宁便准备出去烹制,临行前犹自不放心,又交待褚老大留在青萍身边照拂,不许擅离半步。青萍方才笑闹一阵,只觉有些疲惫,她身上所中相思剧毒,最怕的就是情绪激荡,这一点杨宁和她都是心知肚明,只是青萍生性如此,若要她不言不笑,倒不如让她死掉地好,既然杨宁不在,她便倚在狼皮褥子上,顺手取了一条毯子裹在身上,希望能够消溶一些从骨子里透出地阴寒,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侧耳听着其他人闲话是非。方才杨宁那一指能够看出来地人原本不多,除了两三人之外,大多数人还以为那两只野鸡是流尽了血才死的,因此这些人说起话全无顾忌,谈天说地,不多时就已经谈到了金陵地变故。 最先提起此事的却是那个肥胖商贾,杨宁大闹金陵的时候,他正在对岸,魔帝大闹金陵的经过他没 看见,各种流言蜚语却是听了满耳,其中有许多荒谬他也一一照搬,原本是青萍被明月所劫,惹得杨宁大开杀戒,在他口中却成了魔帝和剑绝为了报复赤壁之战,设下圈套陷害唐家,剑绝假做失踪,魔帝孤剑独行,杀得金陵血流成河,杀得天下诸侯颜面无光,越国公三个嫡子,如今只剩下一个,数千甲士新亭围攻,却是匹马未能还金陵,虽然大半是胡说八道,可是他说来却是栩栩如生,令人惊叹之余至少信了七分。 那中年道姑出身名门大派,一向对魔门心存忌惮,听到这里不禁疑道:“魔门弟子一向心狠手辣,那魔帝既是武道宗嫡传,却也难怪如此凶残,只是那洞庭双绝,虽然跻身风尘,却是闻名天下的大家,怎么也会助纣为虐呢?” 那佩剑男子冷笑道:“师妹还是太天真了,洞庭双绝若是等闲女子,怎会在岳阳楼挑战翠湖颜仙子呢,这两个女子是杜清绝的弟子,杜清绝却也是出身不明,说不定她们也是魔门一脉,别说是助纣为虐,就是元凶首恶也未必可知。赤壁一战,那剑绝统率水寇联军,大败燕唐两家的水军,若是侠义中人,怎会有此行径?更何况不是有传言说,那尹青萍是血手狂蛟的女儿,师妹可还记得,二十年前,那尹天威镇守江陵,不时遣手下军卒到枝江、夷陵劫掠,益州多少百姓深受其害,有其父必有其女,其父嗜杀如命,那剑绝也未必是良善之辈。我还听说,那琴绝绿绮如今在燕王世子身边,不明不白,身份暧昧,姑且不论那燕王世子得位正不正,那绿绮都有攀龙附凤之嫌,江湖传言,琴绝清远,剑绝刚烈,如果琴绝不清,那剑绝和魔帝纠缠不清,只怕更是个浪荡女子。” 中年道姑微微皱眉,她知道自己这位师兄一向仰慕翠湖,对魔帝剑绝自然并无好感,只是无凭无据,这样诬蔑别人清白,却不是名门正派所为,她心性率直,也不顾当众反驳自己的师兄会有什么不妥,冷然道:“师兄,这样说就太过了,那剑绝固然有助纣为虐之嫌,却毕竟是个清白少女,纵然她与魔帝有些情愫,也是两情相悦,与人无涉,琴绝之事更是不必说了,那是燕王家事,我等江湖中人,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佩剑男子一皱眉,正要反驳,却见中年道姑眉头紧锁,心中一软,便不再反驳。 那对少年夫妻原本也听得津津有味,那佩剑男子出言谩骂之际,那秀美少妇原本想要出言嘲讽,却被那青年书生暗中阻止,那青年书生人虽年轻,性子却颇为稳重,虽然在旅途之中,也不肯轻易得罪人。那卖艺男子一直默默喝酒,不曾言语,众人说话他似乎都没有听见,反而是他的女儿,听得入神,就连手中拿着的鸡腿几乎都忘记吃了,见那佩剑男子也不再多话,终于忍不住向那肥胖商贾问道:“这位伯伯,你有没有见过魔帝和剑绝啊,听说他们年纪都很轻,就像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是不是啊?” 那肥胖商贾见有人来问,精神一振,故意左顾右盼了一番,才低声道:“老实告诉你,我还真的见过魔帝和剑绝呢?当日那两人初入金陵之时,越国公的爱婿,东阳侯师冥还亲自前去迎接,我也适逢其会,那魔帝翩翩少年,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那剑绝娇艳如花,妩媚可人,两人携手而行,当真是天生一对,地地造一双。那魔帝的武功自不必说,当今天下无论如何都是十指之数,就是那剑绝,一手剑术也是精妙绝伦,天下少有。” 那小女孩听得入神,眼中露出憧憬向往之色,喃喃道:“我若是能亲眼见到他们就好了,如果能够拜他们做师父,将来就可以替娘亲报仇,唉,那魔帝武功那么高强,一定看不中我的,只要能够拜在剑绝门下,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卖艺男子闻言面色一变,有些粗暴地道:“蔓儿,不可胡说八道。” 那小女孩仰头道:“爹爹,我才没有胡说,娘亲就是给那些什么公子侯爷害死的,如果蔓儿学会了魔帝剑绝那样的武功,就去把害死娘亲的仇人全部杀了。”她年纪虽小,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却是柳眉倒竖,满面严霜,令人不敢轻视她的话语。卖艺男子轻轻一叹,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第三章 马当神庙(下) 第十三卷第三章马当神庙(下) 道姑原本听到那小女孩想要拜剑绝为师,还觉得听不那小女孩斩钉截铁地发出报仇誓言,忍不住心中一动,上下打量了小女孩片刻,冷冷道:“魔门弟子多是离经叛道,怙恶不逡之辈,你这小姑娘虽然有几分聪明外露,却不是狠毒无情的面相,只怕还做不得魔门弟子,我瞧你虽然年纪大了一二岁,根骨资质却还不错,若是想学武,可以拜我为师,过得十年八载,替令堂报仇想必不难。” 小女孩一双大眼滴溜溜转了几圈,望着中年道姑的神情有些半信半疑,似乎是怀疑中年道姑是否有那样的本领。见此情状,中年道姑傲然一笑,伸手向腰间一探,取下一柄拂尘,反手一挥,千万缕如雪如雾的拂尘银丝根根透入身后的墙壁,既而收敛拂尘,只见那墙壁上陡现无数细如牛毛的小洞。这一招乃是青城派《追风拂尘》的一式绝学,专攻敌人头面,刚柔兼济,威力可以洞金裂石,若是头颅给拂中,多半立刻没了脑袋,若没有十余年苦练,绝对没有办法施展出来,这中年道姑使来举重若轻,显然在拂尘之上浸淫已久。那小女孩看的心动,暗道我若学了这样的武功,应该也可报了大仇了,不禁回头看向父亲。 中年道姑拂尘一出手,那卖艺男子眼中却闪过一缕难以形容的光芒,待到女儿望来之时,那卖艺男子却已经敛眉垂首道:“蔓儿不要胡闹了,纵然学得绝艺。又有什么用处,还不过来歇息,等到明天风停了,我们还要上路呢。”语气虽然淡漠,却隐隐有一种不可反驳的坚定,那小女孩心中千回百转,终是不敢让父亲恼怒,垂头丧气地走回父亲身边,坐在草铺上闷声不语。一双猫眼也似地圆溜溜大眼满是委屈不甘,不时地偷眼去看那中年道姑。 那中年道姑少时经历过一段惨痛的情变,故而青年出家,这些年来心如枯井。早已绝了再嫁之心,偏偏越是这样的人,对可爱的小女孩越是没有抵抗力,见到这般情景心中不觉微痛。见那卖艺男子只顾喝酒,神色虽隐隐有几分沉痛,却一分怨恨都没有,只觉得此人多半畏惧权势。贪生怕死,根本不敢替死去的妻子报仇,不免心中鄙夷。嘲讽地道:“好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如一个小女孩有骨气。杀妻之仇都不敢报,真是一个废物。不如早死早托生的好。” 中年道姑骂得如此恶毒,那卖艺男子虽然字字听在耳中,却只是微微苦笑,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反而是那个小女孩抗声道:“真人别怪我爹爹,爹爹也是有苦衷的,我娘亲地仇等我长大了可以自己去报的。”闻言中年道姑不禁暗自嗟叹,她本就是嘴硬心软的人,虽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是看在那小女孩的面子上,却也不愿再责备那卖艺男子了。 那肥胖商贾见自己一番话引起这许多风波,却也觉得不安,好不容易看那中年道姑和卖艺父女都不说话了,便插科打诨道:“呵呵,其实小姑娘就是想要拜魔帝剑绝为师,恐怕也不可能呢?我是前日在当涂上地船,就听说江宁已经出了赏格,只要能够取得魔帝和剑绝的首级,不仅可以得到越国公夫人的百万两赏银,还可以封妻荫子,安享荣华。人生在世,所求的不过是权势富贵,取二人性命,便可一劳永逸,恐怕现在整个江东黑白两道地高手都已经跃跃欲试了,再过些日子,说不定整个江湖的高手都会参与进来,魔帝剑绝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只怕还没有等到小姑娘你去拜师,他们的首级就成了人家邀功请赏的礼物了。” 小女孩一声惊呼道:“胖伯伯,不会吧,魔帝和剑绝那么厉害,还会有人敢去太岁头上动土么?”语气满是焦虑惊慌,倒好像她已经拜了魔帝剑绝为师一般。 那肥胖商贾满脸苦笑,小女孩脱口一句“胖伯伯”可让他老脸涨红,不过一缕温馨地感觉却也随之涌起,忍不住劝道:“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这句话若是传扬出去,说不定就会有人认定你和魔帝剑绝有关,到时候你们父女可就麻烦大了,至于会不会有人去找魔帝和剑绝的麻烦,我们这些生意人可不知道,不过好虎敌不过一群狼,只怕还是有人敢的。” 那秀美少妇听到这里却忍不住道:“那也未必,我和——相公是昨日在南陵上地船,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当日卷入新亭之战地不仅有魔帝和唐家,还有三藩地使者和天子的皇弟,这些人原本和唐家联手想要围杀魔帝,结果唐家心怀叵测,想要将三藩使者一网打尽,这才让魔帝趁机逃走,要不然胜负究竟如何,还难说得很呢,这样一来,虽然江宁悬赏缉拿魔帝剑绝,其他藩王说不定会暗中庇护呢,任何事情一旦陷入帝藩之争,结果就很难说了。” 那中年道姑皱眉道:“这些消息是从哪里听来地,贫道昨日也在南陵,为何没有听说过?” 秀美少妇笑道:“说来也巧,燕王使者的船在南陵停了一个时辰,是船上的几个少年书童私自到码头边上的酒肆吃酒,一时兴起说漏了嘴,才被我们听到的,想必那种地方太嘈杂,真人不喜欢流连,所以才没有听到那些酒客的传言吧?” 中年道姑疑惑地望了佩剑男子一眼,两人订下船只后,她是独自在城外道观里住了一晚,第二天直接上船,根本没有在码头停留,没有听见这样的传闻并不奇怪,可是自己的师兄应该有所听闻才对? 佩剑男子明白师妹的意思,有些尴尬地道:“这个。我也听见了一些,只是觉得太过无稽,虽然说帝藩之争,早已经天下皆知,可无论如何,现在各方诸侯还没有公开翻脸,江宁怎会如此鲁莽,幽冀本就是天下动乱之源,若说那些书童散播流言。扰乱人心也未必没有可能,我知道师妹不关心天下大事,所以就没有和师妹提。”中年道姑轻哦一声,柳眉微蹙。却没有再说什 这时候那肥胖商贾却眼珠一转,指着那佩剑男子向那秀美少妇问道:“夫人,我看这位先生说地也有些道理,如果说唐家和三藩反目。倒也有几分可能,但是那豫王千岁却是当前天子的亲第,难道唐家也会加害他么?而且新亭之战,唐家占据地利人和。如果真有此心,只怕就不会有这么多漏网之鱼了,只怕那几个书童是有心散播流言吧?” 秀美少妇神情似乎有些茫然。回头看向夫婿。那青年书生微微一笑。从容道:“在下当时也有这样的想法,便多嘴问了一句。一个书童大概是喝醉了,口不择言地道:‘唐家未必原来就有一网打尽的心思,只不过眼看着魔帝即将就戮,这才想占些便宜,只可惜功亏一篑,反而让魔帝逃了出去。兄台想必听说过汉王锦绣郡主招亲的传闻吧,一帝三藩越国公,各家的请婚使都在新亭,如果死掉一两个,剩下的可就占了便宜了,否则不论哪家的人选,都比那位唐二公子强多了。还有一桩,我也拿不准,不过兄台像是读书人,祸起萧墙的典故应该听说过吧,这一次魔帝在金陵大闹一场,唐家嫡出地三兄弟,可是死得只剩一个老二了,这其中有没有什么蹊跷,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不好说!’”这青年书生言辞清楚,模仿那小书童的语气惟妙惟肖,虽然模仿小孩子说话略显好笑,殿中众人却没有一人能够笑出来的,就是那小女孩蔓儿,也感觉到这一番话内里杀机潜伏。 那肥胖商贾不知怎么,连打了几个冷战,勉强笑道:“唉呀,这些话咱们听听就算了,那些王爷国公的家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对了,这位公子,你们夫妻是准备到哪里下船啊?” 那秀美少妇颇有几分心直口快,正想答话,却被青年书生一扯袖子,便住口不言,那青衣书生自己却坦然道:“晚生与内子新婚不久,准备到晚生地母舅家里拜访,到昭君故里就要下船了。”语气十分诚挚,似乎不觉得这肥胖商贾问及两人行踪有何不妥,倒是那中年道姑微皱柳眉,飞快地瞥了那商贾一眼。 这中年道姑虽然不甚关心天下大势,却为了一桩心事常年行走江湖,见多识广,见那商贾追问那对少年夫妻的去处,再想到他前面所说的一些明显偏颇的话语,有些疑心这商贾地身份,不过民不与官斗,即便此人真是唐家的密探,揭开了也是不好,不如自己留心一下,如果这人果然存心歹毒,便寻机取了他的性命,也免得伤及无辜百姓。她这一动了杀机,不免沉默下来,那商贾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的问话有些鲁莽,便也闭目养神,不再言语,殿中很快就一片沉寂。 唯有那叫做蔓儿地小女孩不解其意,一双眼睛滴溜溜四处瞧看,无意中瞥见裹着毯子蒙头大睡的青萍,一声惊叫道:“唉呀,这位姐姐怎么了,一直都在发抖,是生病了么?” 褚老大一直在津津有味地听着众人说话,虽然有许多诬蔑杨宁和青萍的言辞,但是他原本是个水寇,早就习惯了别人将自己看做恶鬼修罗地眼光,便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是后来听到那些围杀自家公子地势力互相攻讦地消息,让他差点笑出声来。这一分心,哪里还会注意青萍,一听到蔓儿的惊叫声,褚老大连忙回头望去,只见青萍地娇躯在毯子下面果然索索发抖,不由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掀开毯子,只见青萍花容惨淡,面色青白,额头上冷汗涔涔,牙关紧咬,竟然是早已经昏迷了过去。 褚老大虽然性子鲁莽,却不是蠢人,立刻明白青萍必然是毒发了,也顾不得去想明明还有两三个时辰,为何相思剧毒提前发作,一伸手就向青萍怀中摸去,还未触到青萍的衣衫,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飞快地扑上来,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大声道:“你这大个子做什么?不许欺负这位姐姐。” 褚老大哭笑不得,也没有留意蔓儿为何动作如此快捷,嚷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什么,我是要拿她怀中的药瓶,她生病了,需要赶快吃药。” 蔓儿怀疑地看了褚老大一眼,不甚相信的模样,自己伸出手到青萍怀中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小瓶子,拿出来一看,却是葫芦状的水晶瓶子,透明的瓶肚里放着九粒火红的丹药,抬头看了褚老大一眼,褚老大连连点头道:“服一粒就行。” 蔓儿回头望了爹爹一眼,看见爹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这才打开塞子,取了一粒药丸塞到青萍口中,然后又拿了水囊,扶着青萍的螓首灌了少许清水,这些事情她做来十分熟练,不过片刻,青萍就已经平静下来,不仅呼吸渐渐均匀,额上的汗也渐渐消了。 见到这般情景,褚老大才放下心来,连忙将毯子拿过来给青萍盖上,蔓儿嫌他盖的不好,又伸手帮着青萍掖了掖被角,把玩了手中的水晶瓶子片刻,才递还给褚老大。 就在这时,杨宁手中拿着两个野芋叶子包裹的烧鸡出现在殿门,一偻难以形容的香气从他手中冉冉飘来,令人垂涎三尺,只不过杨宁一瞧见殿内的情景,脸色就是一变,三步两步到了青萍身边,将两只烧鸡随手塞给褚老大,伸手去探青萍的脉息。一触之下,便觉一片冰冷,若非隐隐能够感觉到青萍的娇躯正在回暖,又知道青萍已经服了一粒“长相思”,不会骤然逝去,杨宁的三魂七魄都差点当场丢掉,小心翼翼地抱着青萍的娇躯,将真气缓缓渡入命门穴,过了数十息的时间,青萍嘤咛一声睁开双眼,两颊也渐渐透出桃花色,似乎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含含糊糊地道:“你怎么这样晚,我都睡了一觉了,那两只野鸡烤好了没有?” 第四章 阴差阳错(上) 第十三卷第四章阴差阳错(上) 憨的呓语入耳,杨宁浑身一震,喃喃道:“已经烤好殿下的庭院里长着一些味道不错的香草,就把它们连同佐料一起塞到野鸡的肚子里了,野鸡外面不仅涂了油盐花椒,还洒了一些烈酒调味,这一次的叫化鸡绝对比姐姐以前吃过的都美味。”一边说着话,杨宁只觉得全身的力量似乎都随着言语倾泻出去,整个人也禁不住松懈下来,一双拥有可以开天辟地的之手更是隐隐颤抖,只怕现在手中就是拿着一个杯子,也难以握住了。 若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偷袭于他,绝对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换了别个时候,杨宁可能早就惊觉自己的情绪失控,继而运转“坚心忍性”的心法维系清明如冰雪的武者心境,可是此刻他眼中只有青萍娇美的容颜,全然想不起情绪如此激荡会影响自己的武道修为,反而伸开双臂紧紧抱着青萍,只要一想到刚刚分别片刻,就差点可能和青萍天人永隔,他便再也不敢放手,心中暗自发誓,不管发生了任何事情,他也绝对不会再离开青萍半步。 蔓儿这时候还站在青萍身边,将杨宁的神情动作都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大哥哥两道清秀的长眉几乎扭成了麻花,一双冰冷如剑的眸子也似乎满是惊惧,只觉心中好笑,她可不知道方才青萍当真有性命之忧,见青萍吃了一粒药就已经好转,只当是青萍身子太弱。病况才会如此凶险,便好心劝慰道:“大哥哥,你别担心,这位姐姐已经没事了,不知道姐姐生的什么病,看起来好像很严重地样子,要不要我爹爹替姐姐看一下,我爹爹平常也会替人看病呢,前年我生了风寒。就是吃了爹爹采的草药,吃了两三付药病就好了。” 杨宁自然知道两大绝毒之一的“相思”不是寻常大夫可以医治的,却仍然忍不住看了那卖艺男子一眼,那男子却当真是略通医理。虽然没有诊过青萍的脉息,但是看青萍容颜苍白憔悴,双眉之间隐隐有一缕黑气,肌肤纹理却又隐隐透出桃花色。病势来去如潮,便知道多半是疑难杂症,自己哪里有可能插手,便苦笑摇头道:“蔓儿。你爹爹不过会几个寻常偏方,可以用来治疗风寒毒虫之类的小毛病,哪里能够给人看病。否则爹爹何必要带着你四处卖艺。寻个医馆坐堂不好么?这位小姐的病情只怕不简单。别说我这个半吊子,只怕就是大江南北有名的神医。也不敢轻易下药,你就别捣乱了,一个不好,若是耽误了这位小姐的病情,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蔓儿听卖艺男子说了这番话,脸上地笑容垮了下来,看了杨宁和青萍两人一眼,低声道:“对不住,我爹爹也没有法子。”说罢闷闷地转身向父亲走去,岂料她还没有挪动脚步,却被青萍拉住手臂,嫣然一笑道:“小妹妹,多谢你的好意,方才如果不是你及时帮我服药,只怕我就是不死也要赔上半条性命了。” 青萍服药之后已经休息了一段时间,再加上杨宁不惜将苦心修炼的真气源源渡入,青萍体内的相思剧毒已经再度潜藏平复,此毒与众不同,只要毒性没有发作,就没有什么影响,所以青萍地精神体力已经完全恢复,方才她虽然陷入昏迷,对身边发生的事情却仍有知觉,蔓儿喂药的始末自然是一清二楚,当时便觉得这个小女孩心底纯善,如今又听到蔓儿要自己的爹爹帮她看病,虽然知道无用,却也十分感动,这才忍不住将蔓儿拉住,一边道谢一边上下打量起来。这一留心,只觉这个小女孩眉清目秀,虽然算不得美人胚子,却也是慧黠可爱,尤其是一双大眼睛乌黑澄透,宛若寒星一般明亮,青萍越看越是心爱,便随手抹下腕上一支缠丝玉镯,给蔓儿戴在手上,口中道:“大恩不敢言谢,这支镯子就当作我送给你地谢礼吧。” 这支玉镯大约有食指粗细,通体琢磨成花茎模样,打造的精巧绝伦,接口处绽放着两朵芙蓉,银花玉蕊,娇艳欲滴,镯身上错落嵌着几颗珍珠,宛若含苞待放的花蕾,虽然只有米粒大小,却是光芒润泽。在淡淡的珠光笼罩下,整支玉镯在华贵雅致中又透出一种清新,不看玉质,只看那巧夺天工地手艺,便知道这支精巧绝伦的银镯定是名家手笔,价值不菲。 蔓儿大惊,她虽然年纪幼小,却也知道这样一支玉镯必定十分昂贵,原本是萍水相逢,自己帮忙服药,更是举手之劳,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重礼,想到此处,又觉得青萍如此重酬多半是看轻了自己,话语中不免带出几分疏离排拒,一边将银镯推回,一边婉言推辞道:“这位小姐,蔓儿不过是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恩情,怎敢要小姐地谢礼,这样贵重地银镯,小姐还是收起来吧。” 青萍以银镯相赠,一来是有心致谢,二来也是想试一下蔓儿地品性,见蔓儿婉言谢绝,双目清澈,即没有贪得之念,也没有欲拒还迎的意味,心中不由更加欢喜,表面上却黛眉微蹙道:“这只镯子很贵重么,我怎么不晓得?”一边说话一边回头向身后地杨宁瞥去,眼中露出询问的神色。这一情景落在别人眼中,只觉得这个女子多半是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姐,不仅对柴米油盐全无概念,就连身边的首饰何等贵重也不清楚,这才随便将镯子送人。其实这只银镯是青萍在万宝斋的宝库里随手挑拣的几样首饰玩物之一,姑且不论洞庭双绝颠沛流离江湖多年,只凭这个镯子的来历出处,青萍就不会不了解它的价值,这一点即便是杨宁这个对身外之物全无兴趣的武痴,也是心知肚明。 见到青萍如此说法。杨宁原本还有些疑惑,却在看到青萍眼底深藏地笑意之后豁然开朗,他原本就对青萍言听计从,此刻为了讨青萍欢喜,便勉为其 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你匣子里像这样的镯子倒想必也没有多贵重吧?”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卖艺男子,也觉得杨宁和青萍这对少年男女,一定是世家豪门的公子小姐,否则怎会将价值千百金的镯子视作寻常。这样两个人身边只带了一个粗手粗脚的悍仆,既没有饱历世情的管家相随,也没有婢女俊仆伺候,若不是私奔出走。只怕没有第二个缘由了。 那中年道姑不禁冷哼一声道:“出门在外,最要紧不可钱财露白,否则若是遇到盗匪贼寇,不仅人财两失。就连一条性命,也未必能够保住,你这小丫头多半是世家出身。一点不懂得世情险恶。这样一只贵重的镯子。说送人就送人,莫非就不怕招惹是非么?” 青萍眸光一闪。已经瞥见那肥胖商贾眼中闪过不可遏制的贪念,还有那中年道姑地师兄,那个佩剑男子,虽然神色隐晦,一双眸子却已经变幻了数种神采,不禁心中冷笑。她拿出这支玉镯的第三个目的就在此了,方才她听到这些人谈论自己姐妹和杨宁,别的说法也就罢了,她和杨宁原本就不会将一群疯狗地叫嚣放在心上,更何况是现如今这种情形呢?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些人竟然敢玷辱自己姐妹的名节,自己和子静两情相悦,随便他们胡说八道,也还可以忍受,可是就连被困信都的绿绮也不放过,是可忍,孰不可忍,青萍大怒之下气血攻心,这才让相思剧毒提前发作,险些不及服药,差点丢掉半条性命,她虽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物,却也是恩怨分明,若不教训一下那两个大放厥词地小人,岂不是委屈了自己。 可是虽然有这样的想法,想要实现却有些困难,以杨宁的武功,要杀佩剑男子和肥胖商贾两人,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这样一来难免泄漏行踪,若是想要灭口,将在这神庙中避风的人全杀了,这样地事情杨宁或者不怕去做,青萍却当真是不忍心的,就是忍心,这样的惊天血案也难免会引来追踪两人地各方势力。以青萍地聪明,当然也可以想出无数法子,在不知不觉中杀了这两人,可是她地性命本就危在旦夕,又岂肯在这样的人物身上浪费时间和心神,她既不愿最后地一段时光被人打扰,也不愿放过这两人,这才想出了一个请君入瓮的法子。故意在人前钱财露白,引动那两人的贪念,明日离开神庙之后,如果他们想要谋夺财物,必然暗中跟踪上来,或者用暴力强抢,或者花言巧语欺骗,不管他们用何等手段,不需杨宁出手,青萍也有自信可以惩戒那两人一番,然后再杀人灭口就是。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青萍便也不再难为蔓儿,故作为难地道:“多谢真人指点,我知道错了,小妹妹既然不肯接受这支镯子,就拿一只烧鸡回去吧。”说着,从褚老大手中取过一只野芋叶子包裹的烧鸡递给蔓儿,一双凤目波光粼粼,神色诚挚非常,蔓儿看了看那只烤鸡,只觉得和野芋叶子混合在一起的烧鸡香气分外诱人,令人垂涎三尺,回头望了父亲一眼。卖艺男子微微一笑,扬声道:“蔓儿,还不谢谢这位小姐的美意。” 杨宁看到青萍要将自己刚刚烤好的野鸡送了给别人,忍不住低低一声冷哼,在他来说,宁可送出那只玉镯,也不愿意让别人分享自己给青萍做的烧鸡。青萍耳中听见,不禁心中暗笑,娇躯向后一靠,整个人依偎在杨宁怀中,抬头看向杨宁,嗔声道:“你有什么意见?” 杨宁身子一僵,也不管青萍能不能看清楚,连连摇头表示并无意见,蔓儿早已经接过了烧鸡,此刻见杨宁也不反对,当下欢呼一声,三步两步地跳到父亲身边,高声道:“爹爹,方才那只鸡腿我一个人吃掉了,这只烤鸡正好给爹爹下酒。” 杨宁惋惜地看了一眼被蔓儿拿走的野鸡,一伸手从褚老大手中抢过另外一只野鸡,匆匆剥开野芋叶子,亲手撕了一绺鸡肉,递给青萍,青萍却不肯伸手去接,只是张开樱唇,一双明眸满是笑意,杨宁心神一荡,将那绺鸡肉喂到青萍口中,青萍细细咀嚼,只觉那鸡肉鲜美娇嫩,几乎入口即化,不觉微微一笑,胃口大开,便自己也伸手扯了一只翅膀下来,也信手撕了一绺鸡肉放到杨宁唇边。他们两人相依相偎,互相喂食,亲密非常,即便是夫妻,也不会在人前如此放肆,令人侧目不已,可是即便中年道姑这样清心寡欲的出家人,却也觉得这对少年男女的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似乎不显淫亵之态。这中年道姑外表冷硬,心肠却是极软,见杨宁和青萍如此情深,不由微微一笑,心道,罢了,既然你们遇上了我,总不能让你们没有了好结果,若是有人前来追捕,我就帮你们一个忙吧,也免得你们这对少年鸳鸯镜破钗分。 正在这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响,似乎有十数人一起闯入外边的大殿,为首之人声音洪亮,尖锐冰冷的声音透过殿门道:“你们这些人有谁见过一对私奔出走的男女,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相貌十分美丽,那男子是个小白脸,也算是颇为俊秀,豫章乔家到此追缉拐走我们大公子未婚妻的淫贼,若有包庇隐瞒者,与那淫贼同罪,若有人说出那两人的下落,我家公子必定不吝重赏。”那人话音未落,殿中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杨宁和青萍身上,他们私底下早已经认定了杨宁和青萍是一对私奔的情侣,而青萍方才的表现又像极了一个不解人间疾苦的世家小姐,豫章乔家要追缉的人,不是他们两人又会是谁呢? 第四章 阴差阳错(中) 第十三卷第四章阴差阳错(中) 进外殿的是两个神情冷峻的劲装武士,他们左右一分门,随后走进来的是一个鹰目薄唇的中年人,一身锦衣华服,显然是这群武士的首领,一双森冷的眸子再殿中众人身上一掠而过,信步踱到神君像前,抬头望去,目光落到龛中神君儒雅端秀的面孔上,便再也不肯离开,在他身后,一个个拿刀执剑的劲装武士鱼贯而入。 透过洞开的殿门可以看到这些武士大约有二三十人,闯进殿来的这些武士只有十几个,一进殿门就四下分散开来,将所有可能突围或者据守的方位全部控制住了,更有两人守在中殿的殿门外,以刀剑封住殿门,防备有人从里面冲出来,却没有立刻闯进去搜查。与此同时,两侧的偏厢传来门扇撞击的声音,显然那些没有进来的武士正在搜索柴房和灶房,不过片刻,几个武士已经押着三三两两的旅客走进殿来,显然是想把神庙之内的所有人都集中到大殿,免得有人趁隙逃走。只看他们训练有素,有条不紊的行动,便知道这些武士不是寻常豪门世家训练的护卫,而是真正从刀山血海中磨炼出来的好手。外殿的那些船夫虽然多半都是好勇斗狠之人,否则也不敢在匪寇横行的江水之上讨生活,可是对上这些杀气腾腾,似乎随时都想择人而噬的武士,也不禁胆战心惊。 见此情形,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因为方才这些武士冷厉的责问而生出地恼怒也都烟消云散。只盼着他们找到要抓的人之后,能够立刻离开。而在那些刚刚被押进来的旅客中却有一人的神态与众不同,他就是和中年道姑等人同船而来的那个黑衣青年。在一干人中,他是唯一一个被两个武士客客气气地请进来的人。虽然那两人一路上亦步亦趋,没有半分松懈,好像只要这个黑衣青年停下脚步,他们手中的兵刃就会砍下来似的,但自始至终却没有一句呵斥。不过这也难怪,这个黑衣青年虽然没有佩带任何刀剑。眉宇之间却是煞气隐伏,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寻常人物,这些武士是为了追缉未来的少夫人而来。自然不愿意随便与人结怨。不过令他们满意地是,这个黑衣青年走入大殿之后左右顾盼一番,便随便拣了一个火堆坐下,看起来根本无心和他们作对。 见情势已经完全控制住了。那个鹰目薄唇的中年人再度扬声道:“诸位朋友,乔某再问一次,可有人见过一对私奔偕行的男女么?若是见过,还请直言相告。如若有心庇护,本总管好说话,我们大公子的脾气可是不大好。只怕就要对不住各位了。”他地声音洪亮高亢。又有几分尖锐。语气中更是透出一种冷酷无情的味道,一听便知道方才在殿外说话的那人也是他。 阮三是这群船夫中阅历最广。胆子最大的一个,而且他知道自己船上有两位青城派地嫡传高手作靠山,所以并不惧怕,瞧那乔姓总管目中无人的神态,更是觉得十分不顺眼,便冷言冷语地道:“豫章乔家虽然是名门望族,却还管不到九江郡来,和我们这群行船的弟兄更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大公子的未婚妻私奔出走,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若说这少年男女同行,我阮三地确见过不少,就是我的船上,还有一对青年夫妻呢,不过若要问我这其中有没有你们要抓的人,阮某可就不知道了,毕竟谁也没见过你们要找地女子,更没有人脸上写着淫贼两个字,总管若想抓人,为什么不自己到中殿后殿去搜?” 那中年总管两度扬声追问,其实不过是为了敲山震虎。若是急急忙忙闯进中殿后殿搜查,纵然找到了人,也会让那私奔地女子过于难堪,无论如何她也是大公子地未婚妻子,而且也是名门出身,据说才貌也非常出众,谁知道大公子会如何处置呢?如果那女子清白尚未被人玷污,婚事也就还有有挽回的余地,将来那个女子若是成了乔家地少夫人,记恨自己今日的冒犯,岂非得不偿失。倒不如让那女子自知不能侥幸逃脱,乖乖地出来束手就缚,到时候自己再稍加礼遇,就可得到未来少夫人的感激,即便结果并非如此,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坏处。他心性老谋深算,故意做作叱喝,并不肯立刻闯进中殿,就是为了这点私心,想不到却给阮三一席话问得哑口无言,不禁有些恼羞成怒,瞥了一个阮三身后不远处一个武士一眼,厉声道:“杀了。” 那个武士心领神会,手中钢刀一挥,顿时风声霍霍,一道如电的刀光斩向阮三的后颈,阮三想不到那中年总管如此狠辣,竟然动辄杀人,眼看就要血溅当 在这时,紧闭的中殿殿门之后,有人怒喝一声道:“ 这声叱喝蕴含了精纯的内家真气,那个武士只觉脑子一痛,手下不由一缓,身手灵活的阮三已经连滚带爬地从刀下逃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躲入了一群船夫之中,这些船夫各个凶悍,一见乔家的武士动手杀人,便纷纷起身,或者拔出匕首短刀,或者干脆拿起一根木柴,肩背相接,围成一圈,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武士,摆出背水一战的姿态。 中年总管也不理会这些虚张声势的船夫,反而闻声想中殿殿门望去,只见从殿门之内闪出一个中年道姑,大约三十多岁年纪,柳眉杏眼,容貌艳丽非常,虽然是出家人装束,神态却是肃杀非常,就站在两个守住殿门的武士中间,刀剑几乎都触到了她的手臂,可是她的神色却没有一分变化,只是漠然望着中年总管,目光冰冷非常。 中年总管的目光在中年道姑手中的拂尘上掠过,不禁动容道:“青城镇派三宝之一的寒雪拂尘,这一位莫非是青城派的周云周真人么?” 中年道姑冷冷一晒,道:“真人二字愧不敢当,我便是周云,豫章乔家也算是一方霸主,却连一个寻常船夫也要杀害,未免有恃强凌弱之嫌。” 中年总管眉头紧锁,他深知周云虽然算不上什么绝顶高手,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疾恶如仇,又是青城掌门的爱徒,在黑白两道当中威名赫赫,不论声名地位,自己都不如远甚,除非是大公子及时赶到,才能和周云理论一二,若是得罪了这等人物,姑且不说无穷的麻烦,就是对乔家的声誉也有很大的影响,心中暗自懊恼,他抱拳一揖道:“周真人,在下乔安,沗为豫章乔家的外事总管,奉大公子之名追缉逃婚出走的少夫人,方才乔某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周真人看在我们乔家的面子上,宽容一二。” 周云一挥拂尘,好像是要扫走讨厌的苍蝇,冷冷道:“若要我不怪罪,你们现在就离开此地,不得打扰我和师兄休息。” 中年总管神色微变,倒不是因为周云下了逐客令,而是因为“师兄”二字,能够和周云并肩行走江湖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青城掌门宋天凌的独生爱子宋云武,宋云武号称左手神剑,早已得到青城真传,若论剑术武功,更在周云之上,而且他们师兄妹联手威力倍增,有了这两个人,自己一行人虽然人多势众,却也不可能占据上风,想到此处,他忍气吞声地道:“乔某不敢打扰真人清修,只是乔某等人一日夜行了六百余里,就是为了截住我家少夫人,若是仅凭真人一句话就要离去,岂不是太过分了么,还请真人让乔某进去看上一看,若是没有我家少夫人,乔某立刻告罪离开。” 周云心中冷笑,她故意表现得如此傲慢,就是为了阻止乔家的人进去搜人,尽管乔安低声下气,却也难以改变她的主意,当下强词夺理道:“我不管你们是要抓人,还是故意和我们青城为难,只是今日断然不容你们乔家进去搜查,若给人知道我周云的下处居然被你们乔家翻了一个底朝天,我青城派颜面何存。” 乔安大怒,正要据理力争,却听见一个少年好奇地问道:“姐姐,什么叫做私奔啊?”这一缕声音不高不低,从中殿殿门后悠悠飘来,听在耳中,却是字字清晰。 还未等乔安露出疑惑的神色,一个清冷如冰玉相击的声音答道:“就像你我一样,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情相悦,便缔结鸳盟,离家出走,这就叫做私奔。” 听到这番话,乔安不禁心中一动,暗道莫非这个说话的女子就是自己要追缉的少夫人么?可是那个少年又是怎么回事,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要比少夫人还要稚气,这样一个少年,怎么可能强过文武双全的大公子,少夫人为何会跟着他私奔呢?不过这些事情多想无益,无论如何,自己都找到了少夫人了,只要进去抓住那个淫贼,就完成大公子交待的任务了,只是不知道周云是否还会阻止自己。 想到此处,乔安不禁抬头向周云望去,谁知一瞥之下,乔安几乎愣住了,只见周云神色落寞,眉宇间一片凄凉惆怅,虽然还没有到日暮时分,可是外面狂风大作,阴云蔽日,殿中光线黯淡,摇曳的火焰明灭不定,映照在周云无瑕的玉容上,当真是娇艳如花,却是已经到了即将凋零的季节。 第四章 阴差阳错(下) 第十三卷第四章阴差阳错(下) 的整个心灵都已经沉浸在回忆当中,往事如烟,恩怨曾经有过十六七岁的如花岁月,也曾和心爱之人花前月下,两情相悦,也曾为了自己的幸福和情郎一起私奔出走,虽然那人负心背盟,舍弃了自己,她却从来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宁可用寻找负心人报仇为借口辗转江湖,甚而出家修行,也不肯接受师兄的爱意。见到那对“私奔”的少年男女,周云就仿佛见到了十余年前的自己,同样的青春年少,同样的深情相许,同样的纯真无邪,同样的四面楚歌,若非为了这个缘故,她也不会一定要维护杨宁和青萍两人。 乔安见她心神恍惚,眼珠一转,便朗声道:“乔家总管乔安,求见司马小姐,还请少夫人赐见一面。”说话之时也运用上了内力,绵绵滚滚,如同惊雷一般,传入内殿,若是寻常人听到这样的声音,多半会头晕眼花,他发觉殿中女子说话的时候元气有些不足,这才故意用上真气,想要威慑“司马小姐”一番,最好让她乖乖地随自己回去。 青萍的内力虽然没有失去,却不敢轻易动用,耳鼓被乔安的声音震得十分不舒服,两道清秀的入鬓长眉微微一挑,一双凤眼已经透出肃杀的光芒,冷然道:“乔总管是在和我说话么?我可不是什么司马小姐。” 她虽然是实话实说,落在乔安耳中却成了故意掩饰,当下加重语气道:“司马小姐。令尊司马庄主乃是江东武林德高望重的长者,乔家和司马氏门当户对,早年缔结姻缘,岂可中道悔婚,乔某久闻司马小姐乃是苏杭有名地才女,应该是知礼之人,我家大公子半个时辰之内就可赶到,还请小姐出来相见,属下等是绝对不敢为难少夫人的。” 青萍闻言眉梢微蹙。她虽然聪明颖悟,却毕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方才那般回答杨宁,只有三分认真。其余七分不过是玩笑罢了,要知道她和杨宁虽然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是因为两人堂上已经没有尊长。既然两情相悦,缔结鸳盟也就没有什么不妥,私奔之说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当真,不过是骗骗杨宁罢了。想不到那个乔安竟然会因为一句戏言就将自己当成了正主,这也未免太可笑了。 青萍没有答话,杨宁却已经不耐烦起来。寒声道:“我们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若是识趣的话。就立刻离开此地,若再迟延。性命不保。” 乔安闻言却是冷笑道:“阁下诱拐有夫之妇,品性如此卑污,竟还有胆恐吓乔某,性命难保的只怕不是乔某,而是你这无耻淫贼,阁下若说里面这位姑娘不是司马小姐,请问她何名何姓,是谁家女子,若是说不出来,可别怪乔某心狠手辣。” 杨宁望了青萍一眼,眼中已经有了为难,来时路上,青萍便说两人都要隐姓埋名,免得露出形迹,若非如此,那乔安第一次开口,他就要大开杀戒了,如今乔安追问青萍的姓名来历,如果随便编造一个,急切之间只怕有许多破绽,难以蒙混,若是干脆不说,只怕这些人当真要将自己和青萍当成要抓的人了,无论如何只怕冲突难免,一时间杨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青萍心中也颇为懊恼,正在踌躇之时,却瞥见那对青年夫妇神色不安,尤其是那个秀美少妇,一双纤紧紧抓着那俊美青年的手臂,一双明媚地眸子死死盯着墙壁,仿佛哪里会出现一扇门,让她立刻逃走一般。青萍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自己多半是替那秀美少妇背了黑锅了,只怪自己和杨宁脱略形迹,而那对真正私奔的情侣却扮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心中千回百转,转瞬间青萍已经想出了数种可以不必泄漏身份,将那些乔家的人打发掉地法子,只可惜却都要牺牲那对青年夫妻,心中不禁有些不忍。似乎是感受到了青萍若有所思的目光,那秀美少妇突然抬起头来,望着青萍的一双眸子珠泪盈盈,尽是求恳之色,他的丈夫,那个玉树临风地青年男子,轻轻一叹,伸手将秀美少妇护在身后,望向杨宁和青萍的眼神透出歉疚之色,眉宇间一片从容坦然,显然已经准备面对不可测的结局。青萍原本已经有些不安,看到那对青年夫妻的举止神态,震动之余,只觉心头似乎破裂了什么,顿时豁然开朗。 其实就连青萍本人,也没有发觉,在明月之劫后,她地心灵已经有了魔障。在船上待了两日,没有别的事情好做,杨宁也不是喜欢说话的人,青萍就如所有性命不久地人一般,将自己十八年地岁月从头到尾想个通透,只觉得这一生虽然短暂,却是无怨无悔,即便重活一次,自己仍然会走上这条死路。拜了杜清绝为师,对火风郡主生出敬爱,就不可能对迫害火风郡主地皇室、唐家和翠湖视而不见;将杨宁当成骨肉亲人,就不能看着他落入敌手,逃出黎阳势在必行;赤壁一战,关系到锦帆会、杨宁和自己的生死存亡,七煞鱼龙阵就不可能藏起来不用;明月图谋七煞鱼龙阵,自己身陷,若肯屈服,未必没有活命地希望,可是自己不愿芶且偷生,才会身中绝毒相思;江上决战,为了报仇雪恨,自己舍弃了最后一线生机,一诺千金,不必怨天尤人。 虽然无悔,仔细想来,青萍却觉得从心底涌出一种强烈的恐惧,自己的仇人虽然是李还玉,但是在她心目中,真正让自己陷入绝境的是命运的无形罗网,疏而不漏,却迫得人喘不过气来,让她一步步走到了鬼门关,似乎不管她如何挣扎,命运都是不可扭转的。对命运地恐惧若隐若现,摧折了青萍的心志。在神庙遇到诬蔑双绝的佩剑男子和肥胖商贾。若按她从前的行事作风,必定是立刻出手报复,可是她为了隐藏身份,只是故意钱财露白,设下圈套诱使两人入彀,若是换了从前刚烈高傲的青萍,是绝对不会使用这样的手 |.障无知无觉,可是那对私奔出走的境面前坦然无惧的神态,却刺激得青萍魔障尽破。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失去了抗争命运地勇气,只想着芶且偷安,严格说起来。还不如这一对为了追求幸福敢于私奔出走的青年夫妻呢。 青萍本就是金玉之质,冰雪聪明,魔障一破,立刻明白了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虽然无心揭破自己和杨宁的身份,却不再有任何顾虑。其实若论武功,杨宁直逼四大宗师,若论智谋。自己不弱于人,又何必藏头露尾,委曲求全呢?自己的性命虽然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但是可以做地事情却还有很多。就像眼前这件事。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可以挽回旁人一生的幸福。又何乐而不为呢?纵然惹来追兵,让人生最后一段路程变得多姿多彩,却也没有什么不好,即便来不及回到江陵,想必也没有什么遗憾吧。 这时,那青年男子已经准备吐气开声,揭破自己的身份了,千万种思绪电闪而过,青萍来不及阻止,信手一挥,一片手指粗细的鸡骨被她当作暗器掷了出去,正撞在那青年男子地哑穴上,将他的声音生生封住,没有理会众人古怪的目光,青萍蓦然一笑,春风一般的笑容在她地花容上绽放开来,走到殿门处轻轻一推,嫣然道:“乔总管,你是想要见我么?”直到这一刻,青萍才真正超脱了命运的束缚,恢复了往昔的风采。 冰玉相击一般地悦耳语声刚刚入耳,乔安便觉得眼前一亮,一个青衣少女缓缓走出,火光之下,只见这少女大约十七八岁年纪,容貌秀美出尘,两道长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眼灿若明星,虽然有几分憔悴苍白,眉宇间地神采却是飞扬如烈火,冷傲如寒梅,光彩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乔家地人除了大公子本人之外,再没有人见过未来的少夫人,乔安来地仓促,就连一张画像也没有见过,见到青萍之后,原本存着的一点疑心立刻就没有了,也只有这样美丽无双的女子,才有可能是司马家的小姐,大公子的未婚妻子。而青萍出众的气度风采,更是让他心中暗藏的那一点鄙夷飞到了九霄云外,断然一挥手,让两个原本守在中殿殿门的武士退下,既然不可能在已经清醒的周云面前制住“司马小姐”,他又何必得罪未来的少夫人呢? 恭身一揖,乔安正要说话,眼前灰影一闪,一个灰衣少年已经立在青衣少女身侧,两道森寒锋利宛若利剑一般的目光只是在自己等人身上略略一转,便停在了“司马小姐”的身上,而青衣少女也回首望去,两人四目相对,眸光便紧紧纠缠在一起,再也不能分开,令乔安心中五味杂陈,酸涩难当。借着火光仔细看去,这个灰衣少年的容貌不过清秀而已,而且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比起“司马小姐”还要年轻一些,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神态冰冷,气度凛然,和青衣少女站在一起倒也般配,若非两人眉目传情的模样,只怕更像是姐弟,而不是情侣。无论怎样看来,乔安都觉得自家的大公子不论相貌气度,都比这个少年强上几分,却不知道,为什么“司马小姐”要和这个少年私奔,是否自己接到的消息出了什么差错呢? 杨宁和青萍两人并不理会乔安,只是四目相对,杨宁的目光满是迷惑,青萍的眸光却是慧黠洒脱,甚至有几分跃跃欲试,杨宁心中灵光一现,已经明白了青萍的心意,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青萍不再介意身份是否泄漏,甚至有意掌控大局,来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杨宁却觉得十分欢喜。一路上隐瞒身份行踪不过是因为青萍的要求,在杨宁本心,却是百无禁忌的,只觉得凭他一人一剑,足可护着青萍一路西行,青萍的转变正合他的心意,侧身微微一揖,唇边忍不住露出一缕笑意。仿佛是心有灵犀,青萍立刻明白了杨宁的心意,乃是让她放手施为,有了堂堂魔帝作为后盾,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到呢? 青萍微微一笑,伸手将鬓角几绺秀发拢到耳后,上前一步,进入火光摇曳的范围之内,让众人可以将自己的面容瞧得清清楚楚,这才淡淡问道:“乔总管,你瞧清楚了没有,我是不是你想要寻找的司马小姐?” 乔安心中千回百转,半晌才道:“司马小姐,我家大公子虽然与小姐只有一面之缘,却是念念不忘,若是小姐肯悬崖勒马,乔某必定在大公子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就连这个淫贼都可以放过,还请小姐权衡轻重,不要误己误人。” 青萍见他认定了自己就是司马小姐,却也不曾反驳,只是偏头一笑,对杨宁道:“他说你是淫贼呢。”杨宁神色有些茫然,他不知道什么是淫贼,自然不知道乔安的言语有多么恶毒,只是低头不语。 周云瞧在眼里,只觉得这清秀少年气度不凡,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居然如此怯懦,忍不住一声冷哼道:“姑娘,我看你还是好生考虑一下,就是不喜欢你的未婚夫婿,也该寻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托付终身,平时倒是轻怜蜜爱,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软下来了呢?” 青萍眼中闪过一缕光芒,幽幽道:“真人说的是,谁让我偏偏喜欢他呢?只是他虽然懦弱些,对我却是一片真情,比乔家的大公子强上很多,真人也是女子,应该明白我的心意,难道就忍心看着我被他们抓回去拜堂成亲,苦恨一生么?” 周云感同身受,柳眉一扬,傲然道:“姑娘放心,我周云虽然武功寻常,却也不怕这些恃强凌弱的奴才,乔总管,你若现在退走,还来得及,如若不然,除非过了我这一关,否则绝对不许你带走司马小姐。” 第五章 比武招亲(上) 第十三卷第五章比武招亲(上) 安心中大怒,冷冷道:“既然如此,乔某就不客气了弟,不可伤了司马小姐,上!”话音未落,腰间长剑已经出鞘,一片寒光灿若星月,遥指周云,显然已经准备动用武力 正在这时,青萍却扬声道:“且慢。” 乔安收住长剑,冷然道:“莫非司马小姐已经改变了心意么?” 青萍微微一笑道:“乔总管,我原说过不是司马小姐,你却偏偏不信,这也没有办法,谁让你这位大总管眼力太差呢,可是你总该让我知道,这位司马小姐姓甚名谁,也好给我一个清楚明白。” 乔安心中飘过一抹疑云,莫非眼前这个美丽少女当真不是少夫人,目光一瞥,却发觉站在一边的杨宁神色漠然,暗自心道,如果自己果然找错了人,这个少年怎会任由自己辱骂,就算不敢出言反击,也会露出委屈神色,多半是司马小姐想要瞒天过海,欺骗自己,万万不可上当,想到此处,他阴阴一笑道:“司马小姐如何连自己的身世家人都忘记了,莫非是中了奸人的迷魂毒害么?小姐名,令尊司马函,乃余杭梅花山庄之主,一手商阳刀法名闻江东,与我家老爷乃是多年旧交,十年前,老爷带着大公子到余杭拜会令尊,令尊喜爱我家大公子乔长陵资质性情,这才将小姐许给了大公子,这些年来两家虽然殊少往来,鱼雁往返却是未曾断绝。大公子更是一直未曾忘记小姐,前年小姐及之时,大公子虽然因故未能前去,却也送上重礼,希望能够完成亲事,若非令尊不舍,也不会延宕至今,想不到小姐竟被那淫贼勾了神魂,全然忘记了两家的多年交情。以及大公子地一片深情。” 青萍闻言两道柳叶长眉微微一挑,眉宇间已经一片冰寒,冷冷道:“乔总管,你若再要辱骂我的未婚夫婿。可别怪我取我性命。”虽然她不是什么司马小姐,杨宁也不是什么拐走别人未婚妻子的淫贼,可是这乔安两次三番出言不逊,青萍不禁怒从心起。 杨宁早已将自己的灵觉扩散开来。感受着神庙内外每一个人的呼吸动作甚至真气流动,他是万万不容青萍再受伤害,所以不惜耗费心神,也要将周围的一切都掌控在手中。而在他无所不至的灵觉覆盖下,大多数人都是茫然未觉,或有一两人有所感应。也是若有若无。惟有青萍。不仅能够感受到他的维护包容,甚至还将自己的心神融汇其中。这其实已经超越了青萍地武学境界,更像是有情人的心有灵犀,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感觉,好似两个人的灵魂融为了一体,青萍最细微地情绪变化,也能够在杨宁心中留下了一道波痕。也之所以,第一时间感受到青萍心中的愤怒,杨宁反手握住了袖底的凝青剑,虽然剑未出鞘,一缕冰寒刺骨的肃杀之气却已经蓄势待发,只待青萍稍动杀心,就要脱鞘而出,将那竟敢冒犯自己爱侣地贼子一剑穿心。 杨宁心中杀机一动,青萍已经若有所觉,一伸手按住杨宁的手臂,安抚性地轻拍了两下,落在众人眼中,只当是司马小姐安慰自己受辱的情郎,全然不知青萍不过是想要阻止杨宁的杀意。乔安这等行径,纵然无心,也是可恨至极,轻轻一剑杀却,岂不是便宜了他,若不给此人一个刻骨铭心地教训,她便枉称剑绝,不论是她的父亲血手狂蛟,还是她的母亲,都不是肯打落牙齿和血吞地良善人物。 乔安犹自不知自己刚刚逃过一劫,只觉青萍搭在杨宁臂上地纤纤玉手,看上去十分碍眼,却是不愿彻底撕破脸皮,只得忍住怒气道:“司马小姐何出此言,小姐地未婚夫婿,就是我乔家的少主人,这贼子不知如何蛊惑了小姐地心神,小姐生于大家,难道礼仪门风都不放在心上了么?” 青萍闻言冷冷一笑,别有用心地道:“乔总管,若是按照我家门风,岂容你活到如今。” 此言一出,气得乔安怒发冲冠,差点握不住手中利剑,若非心中还有一线清明,只怕已经要下令围攻了。 周云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只觉得眼前这个美丽少女的举止行为无不惊世骇俗,私奔逃婚,却没有半分羞愧不安,维护心上情郎,更是理直气壮,以她的出身见识,虽然当年也做过私奔出走之事,却也觉得难以芶同,偏偏内心深处,又觉得痛快淋漓,仿佛心底深埋多年的苦痛,也消散了许多,虽然两人年纪阅历截然不同,她却已经隐隐将这个少女当成了知己,只盼着她能够如愿以偿。所以见到乔安如此愤怒,不仅不觉得同情,反而出言讥讽道:“乔总管说话也当真好笑,你家的大公子不过十年前见过司马小姐一面,便能够情根深种,贫道佩服万分,那时候司马小姐只怕还不到十岁吧,也不知道你家公子爱的是司马小姐的容貌才华,还是梅花山庄的江湖地位,听说豫章乔家这些年江河日下,也难怪一定要攀住司马家这门亲事。” 乔安被周云说中心事,立刻哑口无言,乔家这些年等于是在王和越国公之间挣扎求生,早已经不胜重负,梅花山庄司马函虽然不是什么权贵,却在江东武林德高望重,膝下又只有一女,如果亲事得谐,豫章乔家不仅得到了一个强援,还有了退步,这门亲事对豫章乔家百利而无一害,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司马氏退婚或者悔婚。想不到司马小姐竟然逃婚出走,司马函的态度又是暧昧不明,乔家才会派出所有高手围追堵截,家主早已经下定决心,一旦抓到司马小姐,便要立刻和大公子拜堂成亲。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不怕司马函再有任何藉口。只是这些事情可做不可说,却给周云一言揭破,若非碍着周云青城嫡传的身份,只怕他就要下定决心杀人灭口。 正在乔安恼羞成怒之时,杨宁却又开口问道:“豫章乔家,就是乔长辕所在地乔家么?” 青萍心中一动,也想起了赤壁一 事,也不管杨宁是有意还是无意。便故作惊讶道:你提醒,我还忘记了呢,赤壁一战中有一个人和燕山演武堂的一个少年拼得两败俱伤。据说那人就是豫章乔家的人,大概就是叫做乔长辕吧,乔家的剑法在他手上倒是另辟蹊径,青出于蓝。不过我听说他是乔宗主的庶出长子,怎么乔总管你口中的大公子却是别人呢?” 乔安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不知道眼前这一对少年男女都曾经亲自参与赤壁一战,只当青萍是从司马函口中得知当日的事情。不免更是心生疑忌,只觉得司马小姐逃婚多半是司马函默许的。而青萍提及乔长辕之事,更让乔安心中羞恼。乔长辕在乔家已经是一个不可提及忌讳。原本不过是庶出之子。虽然有着长子地身份,却不被父亲家族看重。甚至理应占有的大公子名分,都被嫡出的弟弟占据,就连乔安,也从来没有将他看在眼里。想不到赤壁一战风云突变,虽然一胜一平的战绩看似寻常,却得到了东阳侯师冥地看重,将其召入春水堂,而乔长辕更是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和乔家的关系,明明是他杀了幽冀的人,黑锅却让乔家背了,说不定司马函有心搪塞婚事,就是因为乔长辕的缘故,若非不敢得罪春水堂,只怕乔家就要对这个叛逆下诛杀令了。 青萍见他语塞,便也不为己甚,微微一笑道:“这些话说得远了,不管你们乔家为了什么苦苦相求,这桩婚事总还是有地,乔总管你当我是司马小姐,我却坚决不肯承认,就是争上三天三夜,也是无用,就是你家大公子来了,十年未曾蒙面,只怕他也不认得我究竟是不是司马小姐,我们都是江湖儿女,何不用武力解决问题呢?” 乔安精神一振,朗声道:“小姐说得不错,我们江湖中人,自然要在刀剑上整个胜负错对,不知道小姐想要如何解决?” 青萍目中闪过悠然的笑意,淡淡道:“乔总管,你应该很清楚,世间女子,一生梦寐所求,也不过是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我本已有了意中人,你们乔家却穷追不舍,定要说我是你家公子的未婚妻,那么就在此时此地,来个比武招亲,天地为证,日月为媒,谁若夺得魁首,就是我地未婚夫婿。” 乔安听到这里不禁目瞪口呆,可是想了一想,却又觉得是个好主意,原本就是打算抢亲的,还怕司马小姐事后哭闹,惹恼了梅花山庄,若是比武招亲,便可名正言顺地抢回司马小姐,谁也不能再横插一刀,只是他心思谨慎,却不肯立刻答应,反复思量了一番,才道:“司马小姐说得不错,我们江湖中人,自然是弱肉强食,只是我家大公子还未到来,只怕小姐要等上半个时辰。” 青萍眼珠一转,笑吟吟地道:“那可不成,我身子不好,若是等你家的大公子来了,再开始比武,只怕要拖延许久,若是他败了,难道你乔总管就会善罢甘休么?说不定也会下场试一下运气呢?不如我们彻底地解决此事,这一次比武招亲,便是两家相争,你们乔家自可请出三亲六故,我也可以请人助拳,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有一方再无人可以下场,就算输了,这样一来,你们乔家输得心服口服,我们日后才能逍遥自在,不知道乔总管意下如何?” 乔安想了半晌,暗中猜测,司马小姐之所以提出这个法子,多半是因为那个少年武功不强,想要得到周云地助力,不过周云显然是不肯置身事外地,说起来这个主意对自己一方更为有利,姑且不说自己和身边这些属下都不是弱手,大公子身边更是高手如云,这一次乔家本就是志在必得,可谓倾巢而出,难道还不能夺得魁首么?与其抢回一个不情不愿地新娘,还不如光明正大地比武招亲呢,想必到时候司马小姐再无话可说。拿定了主意,乔安点头道:“谨遵司马小姐之命,既然如此,比武招亲现在就可以开始,不知道司马小姐第一场先派谁出战呢?若是想要让他出战,可别怪我出手无情。”说罢伸手指向杨宁,一脸不屑的模样。 青萍心中一惊,侧目向杨宁望去,乔安如此无礼,如果杨宁一怒之下,立刻斩尽杀绝,自己地一番谋划岂不是全都白费了。她知道杨宁的性子,最是容不得别人冒犯,若非是想替躲在中殿的那对鸳鸯解决后顾之忧,她也不会举行什么比武招亲,否则这整件事对杨宁来说虽然只是一个笑话,但是自己的爱侣却要给别人争夺,只怕杨宁的心情也会十分郁闷吧。 目光一闪,却见杨宁的目光隐含笑意,眉宇间一片纵容宠溺之色,似乎看自己在这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也十分欢喜,青萍心中一暖,知道杨宁对自己全然支持的心意,忍不住伸出手去和杨宁相握。 两人肌肤相触,杨宁却是心中一酸,只觉那原先温润如玉的纤手已经一片冰寒,目光低垂,敛去眼中蓦然升起的一片寒雾,再度扬起头来,已经只余欢欣之色,只要青萍喜欢,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多半也会绞尽脑汁摘下来,更别说什么比武招亲了,紧紧握了一下青萍的纤手,他淡淡道:“好啊,那你就是第一个吧。” 别人听得糊里糊涂,青萍却是心中明白,不过她不想杨宁大开杀戒,若是没有活口,只怕乔家日后会赖帐,所以一把扯住杨宁,一双凤目顷刻间珠泪盈盈,哽咽道:“不行,他们这是车轮战法,你若现在就上场,等到乔家的大公子来了怎么办?” 杨宁茫然地望着青萍,心中奇怪,难道就凭眼前这些人就可以拖垮自己么?还未等他想得通透,周云已经出言道:“司马小姐说得不错,小子你就在一边养精蓄锐,这一阵就让我周云代为出手吧。”话音未落,她一抖拂尘,施施然走到乔安对面,冷冷道:“就让贫道领教一下乔大总管的剑法吧。” 第五章 比武招亲(中) 第十三卷第五章比武招亲(中) 剑一指,笑道:“既然周真人一定要趟这浑水,乔某如饴,还请真人手下留情,免得破坏了这大好姻缘。” 周云冷笑道:“捆绑不成夫妻,司马小姐既然心有所属,你们乔家何必还要纠缠不休。”话音未落,拂尘前指,如雾如烟的尘尾蓦然炸开,根根银丝似乎有自己的方向,贯注了真气之后堪比最锋利的钢针,各自向乔安前身的重穴要害袭去,乔安手中长剑则是划了一个半圆,守得稳如泰山,护住了头面前胸。剑拂相交,瞬息间已经交手十余招,一柄拂尘甩扫缠崩,将这种奇门兵刃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看得人眼花缭乱,乔安双目低垂,似乎根本不看周云手中的拂尘一眼,手中的长剑尽自刺挑削劈,一招一式都是端凝厚重,古朴稚拙,两人的武功一正一奇,一快一慢,一巧一拙,却偏偏斗得旗鼓相当,煞是好看。 青萍凝神瞧去,一时间也分不出谁占了上风,便用纤指在杨宁手心划了几个字,几乎是同一时刻,杨宁细如蚊呐,却又清晰可辨的传音在她耳边响起,不过片刻,青萍已经眼中一亮,朗声道:“能以一路算不得绝学的《磐石剑法》抵住《追风拂尘》前七路的攻击,乔总管在剑法果然浸淫非浅,只可惜剑意太过在意‘厚拙’二字,反而变得古板拘泥,少了几分圆融如意,所谓的磐石并非都是方方正正地,乔总管难道忘记了水中的石头都是没有棱角的么?流水激石。岿然不动,这才是《磐石剑法》的真意。剑法想要练到大巧无工,大巧若拙的境界,可不是乔总管这种斤斤计较于名利权势的俗人能够轻易办到的,若是有机会不妨去向乔长辕公子请教一二,你们的剑法同出一源,他的造诣却比你高了一筹,至少已经到了大巧无工地境界了。这一阵周真人一定能够取胜了,《追风拂尘》最后七路的招式精妙犀利。正是乔总管这路《磐石剑法》的克星,连环使用,一定是立竿见影,得手之后再继以方才使用的招式。定可轻取一阵。” 她这番话听在周、乔二人耳中,初时两人都是半信半疑,谁也不会凭空相信一个弱不禁风地少女随口到来的话语,但是这些内容和战局息息相关。所以都开始细细思索起来。周乔两人的武功造诣其实相差不远,但是在武学见识上却是天差地别,周云是青城嫡传弟子,虽然碍于天资。不能尽得师门真传,耳濡目染,却是珠玉在心。乔安乃是乔氏旁支。因缘际会得到宗主赏识。这才得传宗门剑法,只是却没有机会得到乔家剑法最关键的精华。所以在剑法地修炼上常常会走弯路,或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没有等到乔安想明白,周云已经心中豁然,手中的拂尘蓦然招式一变,尘尾凝而不散,和坚逾精钢的铁木尘柄浑若一体,或劈或挑,或或点或扫,宛若点穴铁笔一般,招式迅猛狠毒,便如奇兵突出,每每攻向乔安猝不及防的破绽,更令乔安难过地是,一旦拂尘破围而入之后,周云便力透拂尘,尘尾披散之下,千丝万偻,无孔不入,颇得乔安左挡右支,险象环生。原本是迥然不同的两种招式,前后衔接起来却是天衣无缝,即使是苦练了多年拂尘的周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地奇效。 乔安原本存着拖延时间地心思,却这么快就被周云占了上风,不禁对始作俑者地青萍心中恨极,忍不住高声问道:“司马小姐,为什么你要偏帮一方,既然是比武招亲,总该一碗水端平才!” 青萍利用从杨宁处得来的见解三言两语便奠定了胜局,正是心花怒放地时候,听到乔安的质问也不生气,含笑道:“乔总管此言差矣,第一,我可没有承认自己是司马小姐。第二,即便我是司马小姐,偏帮自己的情郎也是理所当然,难道还会偏帮一个徒有名分的未婚夫么?第三,既然是比武招亲,又不是抛绣球选婿,全凭天意,即使你家大公子最后得胜,也要过了我这一关才算功德圆满,若是我说几句话都不成,你们乔家还有什么资格死缠烂打呢?”她心中欢喜,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却是字字清晰,宛如珠走玉盘,听在耳中便觉得十分舒畅,即便是满腔愤恨的乔安也不由渐渐消了怒气,只顾全力抵挡周云的拂尘攻势。 杨宁瞧见青萍眉开眼笑,只觉得自己的心花似乎也怒放起来,索性一招一式指点起来道:“飞燕穿林,披云戴月,叶底藏花,横扫千军……”青萍心中明白,也不待杨宁说明,便一招招依次道来。 青城的《追风拂尘》的秘本在武道宗本有副本,杨宁昔日虽然没有深研过,却也颇有印象,再和周云的招式印证一下,只怕比现在的青城掌门更加了解这套绝学。而乔安的剑法原本就没有超出乔长辕的剑路,曾经见过乔长辕出手的杨宁不需用眼,只听剑风便知道乔安要如何出手。交手双方的武功在杨宁眼中都是昭然若揭,以杨宁的武学造诣,早将两人的后招看得清清楚楚,信口指点起来,总是故意快上一拍,这样一来,等到青萍转述出来,和周云的出手恰好合拍。周云初时还有疑问,总是不免缓上一缓,却也连连得手,几次三番之后便再无迟疑,她在《追风拂尘》上原本就下过苦功,只需青萍说上一两个字,就已经知道是哪一招,一招招依样施为,丝丝入扣,不过十几招,就已经将毫无还手之力的乔安迫到了角落里,若非周云本身的修为所限,只怕早已经击败了乔安。 虽然身处绝境,乔安反而冷静下来。将一柄长剑使得铜墙铁壁一般,背水一战,只守不攻,这样一来,即便是周云连出杀招,也都劳而无功。青萍耳中再也听不到杨宁的声音,便也不再出言 手指却在杨宁掌心划字询问,杨宁暗自苦笑。传声能为力,如果是你我其中一人上场,只要出手强攻,最多两三招就可以攻破他地守势。毫不费力,若是不能强攻,我也有无数种绝妙招式可以使用,都能够轻易取胜。可是在青城武学的范畴之内。还要加上周云的造诣限制,是不可能速战速决的,现在只能看他们两人谁撑得够久,事实上。能够困住乔安,占据主攻的地位,已经是周云的极限了。豫章乔家的剑法的确不同凡响。勉强可以和青城派的武功并驾齐驱。也难怪当日乔长辕竟然可以力败林志恒。他使用地可是我改良过的无情邪剑啊。” 他们两人在这里传音私语,乔安和周云却已经骑虎难下。经过这一轮苦战,两人对彼此的武功高下都是心中有数,周云自知武功虽然略胜乔安一线,但是想要击败乔安,却是十分艰难,虽然现在敌手被自己的拂尘困住,一旦自己力竭失手,乔安便可趁势反攻,到时候自己非死即伤,而乔安虽然守得极稳,却也是险象环生,有没有多少腾转挪移地空间,一招失手就是生死立见。到了这等境地,两人都是欲罢不能,额头上汗出如浆,丹田之内真气一分分消耗殆尽,虽然如此,两人却都没有怨怪青萍之心。在周云,原本是自己挺身而出,当然无怨无尤,再加上方才青萍的指点,现在脑中回想起来,仍然回味无穷,只觉得自己在《追风拂尘》上的造诣又深了一层,而乔安却是另外一种心思,青萍不过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所有优势化为乌有,而她出言指点周云,显然对青城地武功了若指掌,这样一位有才有貌的绝代佳人,若能成为大公子的妻子,其中有多少好处,真是一言难尽,他心中已经生出志在必得之念,所以全无怨恨,反而觉得青萍越是出众,自己便越是欢喜。 青萍见到他们两人如此窘迫,心中生出不忍来,伸手在杨宁掌心划下“分开”二字,杨宁对这两人的生死虽然不十分放在心上,却不愿违逆青萍地心意,略一思索,便传音给青萍,让她依法施为,他想要讨青萍欢喜,虽然知道不该让青萍动用真气,却也没有自己抢着出手,只是暗中将真气渡入青萍体内,任她随意使用。 青萍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冰凉真气从杨宁掌心传来,只觉得周身经脉一阵舒畅,似乎相思剧毒都被消融了一般,不由精神一振,右手掌中多出十几颗豆粒大小的浑圆珍珠,信手一挥,这些珍珠已经如同满天花雨一般洒向周乔二人,却是青萍扯碎了手腕上地一条珠链当作暗器。不过这手暗器功夫可不是寻常地满天花雨,十几颗珍珠宛若天上星辰一般错落有致,掠过数丈空间,彼此之间地相对位置竟是没有丝毫变化,宛若星空平移了一段距离,然后骤然下沉,间不容发地落在了剑影拂尘之上,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宛若珠落玉盘一般接连响起,周云和乔安都感觉到自己招式地所有薄弱之处都被一股暗劲袭来,顷刻间便已经身陷绝境,唯有身后的退路可以逃生,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人都收势后退。 青萍一招出手,只觉得气血翻涌不止,一股阴寒之气趁隙游走经脉,顿觉手足冰凉,肺腑中却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苍白的双颊泛起一抹桃花色,幸而杨宁发觉不妥,将自身的真元不惜一切地渡入青萍体内,过了片刻,青萍才感觉到生命重新回到了体内,双眼也渐渐恢复了焦距,一声叹息,青萍柔声道:“周真人,乔总管,这一场你们就算是平手了好不好?” 乔安犹疑了片刻,看着楚楚可怜的青萍,只觉得原本冰冷坚硬的心似乎都开始软化,半晌才道:“多谢司马小姐出手,分开我们两人,否则乔某只怕会和周真人同归于尽了。”虽然没有明言,却是已经承认了平手的事实,反正这并不影响大局。 周云心中的想法却是多上一些,忍不住走到青萍身边,伸手去探青萍脉息,略带急切地问道:“司马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方才在殿中之时,你就曾经有些不妥,莫非现在又病发了么?” 周云的手刚要搭上青萍腕脉,却给杨宁伸手阻住,周云自始至终都只见到青萍出言指点,最后更是青萍勉力出手解围,心中钦佩之余,却也不免觉得司马小姐选的情郎太过无用,如今杨宁又阻止她对青萍的关切,心中不禁暗自恼怒,冷冷道:“让开,废物。”手腕一转,从另外一个方向探向青萍的手腕。 这样的话语对杨宁毫无杀伤力可言,杨宁只是眉梢微扬,信手一翻,再度挡住周云,青萍见状心中暗笑,伸手拉住周云,嫣然道:“周真人不必担心,我不过是旧病复发,并没有什么要紧,多谢你替我挡了一阵,小女子感激不尽。” 两人肌肤相接,周云只觉得触手冰凉,不禁心中一寒,不祥的预感隐隐涌上心头,似乎眼前这个少女,随时都有可能消散在风中,更是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这个少女受到任何欺辱,想到这里,看杨宁也顺眼了许多,冷然道:“丫头放心,这一场虽然是平手,可是我师兄还没有出手,不会让乔家占到半点便宜的。” 周云话音刚落,中殿之内已经传来那佩剑男子宋云武的声音道:“师妹真是多管闲事,礼法规矩岂可全然不顾,司马小姐既然罗敷有夫,岂可逃婚出走,还有一事,在下要问上一问,不知道司马小姐为什么对我青城的绝学一清二楚,若不说个明白,偷师学艺,乃武林中的大忌,宋某还要向梅花山庄兴师问罪呢。” 第五章 比武招亲(下) 第十三卷第五章比武招亲(下) 见宋云武只顾指责“司马小姐”偷学青城绝艺,全然请托,心头涌起一阵不悦,她与宋云武昔年曾经订亲,却与另一名青城弟子私奔出走,此后虽然鸾漂凤泊,却也坚持不肯履行婚约,就是因为宋云武个性呆板、心胸狭窄,心中轻叹一声,虽然也对青萍如此熟谙《追风拂尘》的招式变化有所疑虑,却还是放软了口气替她辩解道:“师兄,我青城派道统源远流长,千百年来行走江湖的弟子数不胜数,《追风拂尘》乃是派中绝学之一,不知道有多少前辈同门用来迎战对敌,便是小妹行走江湖十余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恶徒死在我拂尘之下,不仅江湖中各门各派难免略知一二,就是流传出去三招两式也不奇怪,毕竟《追风拂尘》这门武功还算不上是青城不传之秘。司马小姐出身武林世家,梅花山庄名震江南,司马庄主见识广博,对青城绝学有所了解也在情理之中,司马小姐聪颖过人,又是旁观者清,这才能够出言指点小妹,师兄也不必过分紧张,还是先解决目前的麻烦吧,有什么问题想必日后司马小姐定会有所解释的。” 宋云武面色阴沉,沉默不语,他对青萍身边的财物原本就存着一丝贪念,生平又最是厌恶不遵礼法之辈,如今又发觉青萍有偷学青城武功的嫌疑,更是不想替她出头,只是却碍着师妹颜面,不好拒绝。 见到敌方内部生出嫌隙。乔安心思一转,见缝插针地离间道:“周真人毕竟心软,行事不知轻重,宋先生,您是青城派的少掌门,将来也是一派之主,岂能不顾礼法,出手维护这一对私奔男女呢?这件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天下人都会嘲笑青城门风。若是宋先生肯袖手旁观。成全我家大公子地姻缘,豫章乔家上下,皆感激不尽,日后宋先生继任掌门的大典。我家大公子必定携眷前往观礼。” 周云闻言怒目而视,若非苦战之后,已经手足疲软,只怕已经立刻拔出拂尘和乔安再战一场了。宋云武却是面色微变,乔安的恭维让他有些飘飘然,但是话语中隐藏的威胁却又让他惴惴不安。青城虽然是名门正派,但是内部的倾轧纷争。和朝廷政争相比也是毫不逊色,宋云武虽然是掌门之子,却还不是继任掌门的当然人选。和诸位师兄弟比起来。虽然占些优势。却未必能够稳操胜券。他苦苦追求周云,十余年来不肯放手。除了当真爱慕佳人之外,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因为周云的父亲不仅是长老身份,更是派中手握实权的强势人物,若能得到周家的支持,掌门之位几乎是十拿九稳。如果自己此刻为了讨好周云而出手相助这对私奔出走地小情侣,豫章乔家一怒之下将此事大肆传扬开去,周云终究是个女子,不论她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别人就不会苛责于她,反而是自己,即便冷眼旁观,也会落下无视礼法的轻薄名声,若再替司马小姐出头,一旦落下把柄,只怕纵然得到周家的支持,掌门之位也是遥不可及。想到这里,宋云武犹豫再三,私情和利益地较量终于分出了胜负,瞥了周云一眼,他侧首避开那双焰火熊熊的杏眼,讷讷道:“司马小姐,婚姻大事,须得父母做主,还请姑娘多加考虑,莫要因为一个无知少年便毁了终生名节。” 周云闻言大怒,她与宋云武之间的心结其来有自,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她曾经不守礼法,私奔出走,虽然她自己不以为是耻辱,却也不愿别人时时提起,却偏偏宋云武总是有意无意提及此事,在宋云武只是表现自己地宽容大度,在周云,却是芒刺在背,难以容忍,否则纵然她旧情难忘,却也不会十余年坚拒如此,此刻见宋云武临阵退缩,越发不齿他的为人,拔出拂尘,便要再度出手,还未移动身形,却已经被青萍拦住。 和周云不同,青萍原本就没有指望宋云武相助,冷冷一笑,伸手一指隐在人群之中的黑衣青年道:“何云秀,这一场你替我出手吧,若是败给了乔家这些奴才,你便自行了断吧,也免得活在这世上丢人现眼。” 黑衣青年闻言一怔,继而苦笑着站起身来,躬身向着杨宁和青萍深深一揖,道:“小姐有命,云秀岂敢不遵。”说罢转身走到大殿中央,瞥了乔安一眼,冷冷道:“何某奉命向诸位请教,你们之中若有不怕死的,就过来吧。” 乔安满腹疑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江东有哪一个青年才俊姓何,而且又和这个黑衣青年形貌相似,可是若非有名有姓地青年高手,又怎敢和豫章乔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为敌呢?上下打量了黑衣青年半晌,乔安谨慎地道:“阁下英姿飒爽,显见身手不凡,为何要与我乔家为敌?还请问阁下出身来历,若是从前有什么得罪之处,乔某在这里代我家宗 致歉。” 何云秀低头冷笑,冰寒的双眸透出一缕杀机,淡淡道:“何某生平,惯与世家大族为敌,就是司马小姐不请在下出手,说不定何某也会抢了乔家地新娘子去,乔总管不必多说,尽管派人上来送死好了。” 乔安皱眉不语,目光在众武士身上一掠而过,点了一名排在末尾地武士道:“区贵,你去向这位何兄请教一二吧。”那名武士大约二十三、四岁年纪,手中执着长刀,身形魁梧,相貌凶悍,若论武功,他在这些武士中已经算得上数一数二地高手了,只是并非乔家自幼训练的护卫,而是前两年才投靠入府地,所以在这样吉凶莫测的时候,乔安第一个就选了他上场。若是胜了,自然最好,若是败了,也可一探敌人深浅。 乔安地心意区贵也是心知肚明,却也只能忍受,不过他自恃刀法凶狠,也不在意,执刀走上前来,也不抱拳施礼。踏步上前,手中精光电闪,一道寒芒当头落下,竟是想一刀将何云秀劈成两段。落在常人眼中,只觉得区贵有些鲁莽托大,这一刀更是平凡无奇,只是威势稍猛。身临其境的何云秀却能够感觉到这一刀的不同寻常之处,似简实繁,似乎所有可能的攻势都被封住,给人的感觉是只能退避逃走。虽然如此,以何云秀在生死关头辗转数载的经验判断,自己若是当真退避。才有可能真的万劫不复。这一刀虚实莫测。生死难料,实在是一式经过千锤百炼的刀招。所向披靡。而他的对手何云秀赤手空拳,至今还没有拿出一件兵刃,在这样凌厉地刀法下如何才能抵挡呢?围观的这些船夫虽然多半只会粗浅的功夫,却也看出了危机,虽然不敢得罪乔家,却也忍不住发出低声的惊呼。 眼看刀光临头,何云秀眼中寒光一闪,矮身避让,脚步一错,区贵地长刀几乎是贴着他的前胸滑落下去,见此情形,区贵不依不饶,手腕一翻一沉,长刀拦腰横斩,竟有斩尽杀绝之意,岂料何云秀避让的那一瞬间,右手已经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黑色的精钢短弓,迎风一抖,三重折叠地弓身随即展开,两处机簧自动收缩,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整张强弓已经浑然一体,一丝缝隙也无。等到区贵长刀横斩之际,何云秀已经转动弓身,将弓臂上系着的那根细如牛毛,微不可察的透明弓弦套在了区贵颈上,锋利更胜刀刃的弓弦一瞬间便绞断了他地咽喉,区贵长刀刚刚沾到何云秀腰间,破衣而入,便觉得颈子一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何云秀信手夺过区贵手中的长刀系在腰间,收弓而起,转身向青萍抱拳一揖道:“幸不辱命。”直到这时,区贵地尸身才颓然倒地,惊得那些船夫纷纷后退,再也不敢笑看这场比武招亲地闹剧。乔安脸色铁青,一挥手,令人将区贵地尸体拖到一边,冷然道:“司马小姐,你是什么意思,比武招亲乃是喜事,理应点到为止,这为何公子出手如此狠辣,莫非是司马小姐的意思么?如果司马小姐存心想要各个击破,就别怪乔某不讲信义,下令围攻了。” 青萍没有理会乔安地恼羞成怒,一双明眸定定地瞧向何云秀,这个黑衣青年举手抬足之间便取了对手性命,下手又是如此干净利落,心肠之狠,手段之辣,可见一斑,不仅围观众人瞠目结舌,就连她也是始料莫及,想到昔日若非杨宁相救,自己险些死在这个青年的偷袭之下,即便是淡漠生死的青萍,此刻也不禁生出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觉。嫣然道:“何兄,你这张弓很是有趣,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鉴赏一下呢?” 何云秀心中惴惴不安,自从行刺青萍事败之后,他还没有回到朱雀司述职,就被贬到江南任职,就连杨宁让他带给世子殿下的一番话语都没有机会呈报。何云秀本是聪明人,要不然也不能在锦帆会卧底多年,隐隐察觉可能是自己的某些举动犯了上面的大忌,不得已只能四处奔波,搜集江南的种种情报,只希望能够立些功劳,日后也好重返朱雀司的核心。想不到狭路相逢,竟然在马当山下遇到了杨宁和青萍,他心中有鬼,只盼着这两人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甚至不敢进中殿,唯恐引起两人的注意。只可惜和他当面说过话的杨宁虽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青萍对他却是记忆犹新,环视四周,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方才提议比武招亲的时候,青萍就已经将他列入人选,而且笃定何云秀不敢违逆。 何云秀果然不敢违抗青萍的命令,却不是为了贪生怕死,当日他偷袭青萍不成,反被杨宁一掌击成重伤,事后更被杨宁饶了性命,大丈夫恩怨分明,何云秀自觉欠了两人一条性命,只要杨宁和青萍不是让他背叛幽冀,有什么命令吩咐,他能够办到的,自然尽力而为,如今不过是让他出手对付豪门家奴,这点 如反掌。他自然不愿违逆,即使青萍现在向他索取何云秀也只是暗自苦笑,双手将长弓奉上,恭谨地道:“小姐,这张弓虽然珍贵,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如果小姐喜欢,云秀情愿将这张弓送给小姐赏玩。” 青萍摩挲了弓身片刻。心中思绪万千,水上作战,弓箭为先,这种复合弓原本是爹爹参照塞外胡蛮地弓箭费尽苦心改造出来的。只可惜造价昂贵,至死也未能装配江陵水军,只有自家护卫配备了几把,想不到如今竟然在幽冀秘谍手中见到。也不知是喜是忧。心中纷乱之下,不免气血涌动,青萍暗自叹息,平息了一下情绪。将长弓递还给何云秀,转头看向乔安,冷冷道:“乔总管。你莫非是输不起了么。比武招亲虽然多半是点到为止。可是这一场如果死的是这位何兄,难道乔总管还会抗议不服么?如果你们乔家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不如现在就放弃认输好了,如若不然,就继续比下去吧,这位何兄出手极重,我可不敢保证他不会斩尽杀绝。” 乔安一时气沮,无以答对,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缕森冷的声音道:“这样很好,在下的出手也重得很,正愁寻不到对手呢。” 话音未落,殿门大开,几个人影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年纪的英俊青年,劲装佩剑,外罩湖蓝大氅,剑眉星目,玉树临风,只是神色过分凌厉,略嫌有些倨傲,在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四十多岁年纪的中年人,其中一人相貌阴冷,鹰目薄唇,腰间悬着一柄细长的窄剑,刚才说话地似乎就是他,此刻仍在微微冷笑,另外一人相貌敦厚朴实,手中的兵器却是十分骇人,竟是一柄四尺多长的狼牙棒,棒头上一根根突起的狼牙铁刺寒光闪烁。而三人身后,亦步亦趋地是一个满面愁容的儒衫老者,虽然天气颇冷,手中却拿着一柄折扇,不时地扇动几下,看起来颇为滑稽。 这几人一露面,中殿之内,一直透过门缝偷看的秀美少妇终于忍不住低声惊呼道:“呀,是二叔追来了,相公,我们该怎办才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青衣书生紧紧握住少妇纤手,低声道:“不妨事,最多你我死在一起。” 他们两人在这里窃窃私语,那满面伤痕地卖艺男子,以及那个肥胖的商贾却已经看出端倪,那商贾眼珠转了几转,正在盘算如何做对自己才最是有利,耳中却听见风声响起,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两眼一翻软倒在地,却原来是褚老大在他脑后劈了一掌,那个商贾身边的小伙计见状就要大叫,却给褚老大一手捂住嘴巴,恶狠狠地道:“小子,你若想死,老子就送你上路,若是聪明些,就赶快自己晕过去,也免得老子动手。”那个小伙计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一翻白眼,也不知道是吓晕还是去见周公了。褚老大开手,在小伙计的后脑也补了一掌,这才走到那对青年夫妻身边,低声问道:“刚来地几个人你们认识么?” 那少妇神色有些惊慌,看了青年书生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低声道:“前面的那人就是乔长陵,我曾在屏风后面偷偷见过他一眼,他身后的那两人,是乔家地两大客卿,那使剑地是冥剑客费无拘,据说是魅剑门弟子,因与掌门向云天不和,这才在豫章乔家做客,那使狼牙棒地是神力天王厉勇,原本是绿林强匪,有一次劫了豫章乔家的商队,被乔家宗主找上门去,大战三天三夜,不打不成交,索性弃了山寨投到乔家做了客卿,这两人乃是乔家地杀手锏,若没有十分紧要的事情,是断然不会出手的。最后面的那个,就是,就是梅花山庄的二庄主,铁扇书生司马筱,他一向脾气最好,便是这一次,也是他暗中放行的。”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是声如蚊呐。 褚老大一边听一边点头,却是风过马耳,听若未闻,这些问题都是杨宁传音要他问的,答案却也不用他转述,想必杨宁能够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只顾着狠狠看向那个神力天王,他一向最负勇力,看见那人手中的狼牙棒就是一阵手痒,若非杨宁严令不许他出去,只怕他早就主动挑战了。 大殿之中,杨宁一边将听来的话语传音转述给青萍,一边暗自戒备,新来的这几个人个个身手不俗,即便是他,也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更何况他还要顾着青萍安危,所以半分也不敢懈怠。 青萍却早已拿定主意,并不莽撞,淡淡一笑道:“原来是乔大公子来了,乔大公子总该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子,莫非也要将我当成司马小姐么?”一边说着,眉宇间却恰到好处地闪过一缕惊慌,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第六章 李代桃僵(上) 第十三卷第六章李代桃僵(上) 第一眼望见那火光中卓然而立的美丽少女,便觉得一丽娇美的容颜,寒梅傲雪一般的风姿,已经足以令人倾心,尤其让他无法移开目光的,是从那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宛若烈焰一般的光华。心动之余,他也生出些许疑心,原本记忆中那个甜美秀丽的小女孩如何成了这般模样,如果说他脑海里的司马是江南春日呢喃的燕子,眼前这个少女,却像是浴火重生的骄傲凤凰,乔安是否认错了人,这个少女根本不是自己要寻找的司马呢?一缕疑心刚刚浮起,乔长陵的心底便生出一阵隐隐的痛楚,几乎想要逃避这个令人烦恼的念头,可是宗族的利益依旧占据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质问青萍的真正身份,却在这时,青萍说出了那一句欲盖弥彰的问话。 仿佛是阳光冲破乌云一般,乔长陵所有的疑心一扫而光,如果眼前这个少女当真不是司马,只需坦然应对,此间对司马最了解的乔家人就是自己了,只需详加解释,必可消除误会,除非她就是司马,担心自己凭着过去的一面之缘而认出她来,才会如此色厉内荏。为了稳妥起见,乔长陵又瞥了身后的司马筱一眼,毕竟司马筱才是真正认得司马的人,而且这位二庄主一直都不满这桩婚事,从他的反应上或者可以得到真相,正如他预料一般,梅花山庄的这位二庄主地神色略有几分不安,并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情。当下认定了对面那个少女就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瞥了青萍和杨宁相握的双手一眼,乔长陵含笑道:“妹何出此言,你我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但是妹的音容笑貌,长陵一直铭记在心,不曾有片刻遗忘。”略一停顿,嫌恶地看了杨宁一眼道:“也是长陵这些年来忙于家中俗务,耽误了与小姐的亲事,这才让有心人趁虚而入。司马小姐乃是千金之体,梅花山庄享誉东南,这样一个江湖小贼如何能与小姐匹配终身,还请小姐给乔某一个机会。若能得到小姐芳心,乔某情愿终身侍奉妆台,不离不弃。”乔长陵本就是个英俊青年,说话之时脸上又带着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当真是君子如玉,如切如磋,立刻将神色冰冷,相貌不过清秀的杨宁比了下去。 感觉到乔长陵青萍的爱慕。以及对自己地轻蔑,杨宁突然从心底涌起强烈的不悦来,自从他清醒以来。青萍都是他的。这好像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争夺,虽然知道乔长陵是将青萍当成了自己地未婚妻。但是他的占有欲是如此明显,让杨宁不禁生出一缕杀意来。 青萍淡淡一笑,虽然身边的杨宁没有丝毫动作,就连外放的气息也是沉静依旧,但是奇妙地,她能够感觉到杨宁心中的不满和杀意,被杨宁握住的纤手食指在他手心开始轻轻移动。 “子静,子静。”心中默念着青萍划下的字迹,就好像是听到心爱之人在耳边呢喃细语,在这无声胜有声地的呼唤中,杨宁的整颗心灵开始渐渐沉寂下来,不再理会乔长陵挑衅地目光,淡定从容地目光只停留在青萍地如花娇颜上,丝毫不离。这样的情景落在乔长陵眼中,自然是怀恨不已。 安抚了杨宁地情绪,青萍才露出一缕灿烂的微笑道:“我都说了自己不是司马小姐,乔大公子却是偏偏不肯相信,那么不妨问一问二庄主,他总该认得自己的侄女吧。”一边说着,眼中已经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司马筱感受到乔长陵和那个不知名少女双双望来的质问目光,心中暗自苦笑,他一向觉得豫章夹在王和越国公之间,难免有灭族之祸,所以并不赞成这桩看起来门当户对的婚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不仅放任自己的侄女出走,又主动请缨追缉这对大胆的小情侣,也好一路护送,免得兄长将侄女捉拿回去,更不愿他们被乔家寻到,想不到乔家的势力虽然衰弱许多,却依旧强大,竟然找到了司马两人的行踪,更在中途将他们截住,若非自己及时赶到,只怕自己的侄女就要落入乔家的掌握了,可是即便自己插手进来,碍于婚约的存在,也多半只能做个棒打鸳鸯的帮凶,所以他一路之上的心情都是非常郁闷的。 可是进到神庙之后,面对的情形却让他哭笑不得,那个被当作司马的少女他根本不认识,这原本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是却让司马筱更加为难,根据他对侄女行踪的了解,司马多半就在这个神庙之中,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乔家找错了人,而这个少女,又似乎有意在推波助澜,让众人误以为她就是司马,就连对自己的诘问,看似要自己反驳,实际上却多半是要自己认可她的身份。司马筱一向是个老好人,可是绝不是拘泥不化的老顽固,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融入了自己的角色,配合着青萍的言语举动,流露出相应的神情,让乔长陵深信不疑。可是默认青萍是司马和出言承认是不同的,现在众人都在等自己的答复,自己究竟是应该实话实说,还是继续将错就错呢?思索再三,为了侄女终身着想的私心还是占了上风,他终于决定顺水推舟,故作一声长叹,然后苦笑道:“儿,你就不要胡闹了,莫非连叔父都不认了么?”话音未落,他已经老脸通红,不管这个少女有什么目的,这样子李代桃僵,他还真的有些羞愧,幸好乔长陵等人都觉得他是因为逃婚的侄女被未婚夫婿截住而羞恼,没有生出其他的怀疑。 乔长陵彻底认定了青萍便是司马,语气不禁带了几分威严。朗声道:“妹,二叔已经揭破你的身份,你就不要胡闹了,此地离乔家只有数百里,听说妹身子娇弱,不如就和长陵一起到寒舍小住一段时日吧。” 青萍却是心中大定,她自从知道这一行人里面有司马函地亲叔父之后,就在想怎样将这场比武招亲继续下去,若给人中途揭破自己不是司马。那该多没有面子,所以她一开 意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果乔长陵和司马筱都将她当那么就继续下去。反之,就凭着杨宁的武力蛮干就是。如今得偿心愿,不禁嫣然一笑道:“乔公子可别叫我什么‘妹’,我听了十分肉麻。莫非乔大总管还没有向你说过比武招亲的决定么?你若是现在想要恃强毁约,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从此以后,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胆小鬼。若想让我嫁给这样的懦夫,别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当今天子颁下圣旨。也别想让我拜堂成亲。” 听见青萍斩钉截铁的回答。原本还能维持雍容气度的乔长陵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按在剑柄的右手青筋迸现。深吸了几口略显冰冷地空气,这才终于冷静下来,冷冷扫了乔安一眼,回忆了一下方才在外面听家中武士禀报的情形,寒声道:“司马小姐既然坚持经过比武招亲,才肯承认你我的婚约,长陵也无话可说,只是如果长陵取胜,便要与小姐即日成亲,不知道小姐意下如何?” 青萍见他入彀,含笑道:“这有何妨,此地是中源神君的行宫,你我就在神君面前立下誓约,今日在此比武招亲,若是你胜了,司马随你回家,即日成亲,若是你败了,两家婚约一笔勾销,从今而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不知道乔大公子可满意么?” 乔长陵自然是不满意地,只是却无可奈何,冷眼看了看杨宁,只觉这个少年不论相貌武功都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倒是这个强行出头的黑衣青年不可小觑,不过他身后有两大高手作为后盾,自然不惧,冷哼一声道:“一言为定,只希望长陵夺得魁首之时,小姐不要后悔才好。”说罢,又转头看向在一边看戏的何云秀,冷冷道:“阁下,方才你杀了我们乔家的武士,论理乔某应该将你力毙当场,只是今日乃是乔某地好日子,不便妄开杀戒,若是阁下肯成人之美,现在罢手离开,乔某可以既往不咎,更希望能够和兄台交个朋友,不知道阁下意下如何?”虽然语气沉重,但是言辞中却有了求和之意,显然是不希望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旁生枝节。 乔长陵在占据优势的情形下还是如此示弱,换了别人或者会心中鄙夷,何云秀却是心中微震,乔长陵能够不顾颜面得失,避重就轻,直指要害,果然不是易与之辈,如果身后之人不是魔帝剑绝,只怕何云秀会选择退让,甚至转而和乔家结好,替幽冀在江东插上一根钉子,可是现在自家性命都未必还在手上,哪里还有心情考虑到幽冀的利益得失呢?甚至没有回头望上杨宁和青萍一眼,何云秀便毫不犹豫地道:“方才不是有位兄台说要教训在下么?何某再次候教。” 乔长陵有些失望,转身向那个鹰目薄唇地中年人道:“费叔叔,此人毫不知趣,麻烦您教训一下这个小子,也好让某些人知道,我们乔家的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插手的。” 周云听见乔长陵隐含威胁地话语,知道多半是针对自己来得,一声冷哼,手中拂尘微动,差点就要立刻翻脸,却给宋云武死死拦住,虽然他们师兄妹心生芥蒂,但在敌人面前总不好撕破脸皮,周云只得按耐下来苦思冥想,如何才能相助司马小姐一臂之力。 这时,那中年人阴阴一笑,施施然走到场中,和和气气地道:“小子,你地弓使得不错,是传自漠北地《神弓十八打》么?就让费某领教一下你的高招如何?” 何云秀面带冷笑,心中却是有些惴惴不安,他是朱雀司数一数二地秘谍,又在以悍勇残忍著称的锦帆会里呆了数年,武功上若没有相当的成就,焉能活到今日,只是在江湖上行走,除了一身卓绝的武技之外,最重要的还是自知之明,只看费无拘的气度步伐,再加上一口道破了他的武学渊源,他便生出不祥的预感,自己很可能不是费无拘的对手,若非身后有更加可怕的死亡威胁,他宁愿临阵脱逃,也不愿意面对如此强悍的敌手。 似乎是看破了何云秀犹豫难决的心思,青萍秋波流转,突然扬声道:“何云秀,这一场不论胜负,只要你保住一条性命,你我从前的旧怨便一笔勾销。” 何云秀精神一振,他是聪明人,早就发觉自己被贬斥的缘故和当日行刺青萍有关,如果青萍不再计较此事,不仅性命无恙,说不定前程上还有转机,一念至此,原本对费无拘的戒惧一扫而空,他左手执弓,右手拿刀,弓刀齐出,攻向费无拘,口中却朗声道:“何某遵命,若能侥幸取胜,再向小姐拜谢。” 费无拘拔剑相迎,一道剑光夭矫如蛇,正从弓刀的缝隙穿过,何云秀不避不让,长弓绞动,钢刀横阻,竟然拼着受了一处轻微的剑伤,将费无拘的长剑缠住,费无拘连续变换剑招,才将长剑收回,挡住何云秀随即攻至的一式刀招,虽然丝毫不落下风,却已经忍不住微微一皱眉。方才在外面惊鸿一瞥,费无拘早就发觉了何云秀武功的特点,不过是狠辣灵巧而已,若论出手之狠,剑招之灵动诡谲,魅剑心法原本就罕有敌手,与何云秀交锋,对他来说就如师尊教训弟子一般,原本应该易如反掌。却想不到青萍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却让何云秀的武功风格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灵动,却充满了一往无回的煞气,他原本就是独善其身的人,自然不愿两败俱伤,如此一来,想要取胜可就难上数倍,纵然胜了,也难免耗尽精力,不能再战。他也不知青萍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却隐隐多了忌惮,更是不敢随意出招,当下小心翼翼,凭着变幻莫测的剑招逐渐压制何云秀的弓刀,毕竟他武功精纯,剑法高超,一两百招之后,已经稳占上风,何云秀全凭着一腔热血苦苦支撑,却是始终不肯后退,唯恐青萍尚不满意。 第六章 李代桃僵(中) 第十三卷第六章李代桃僵(中) 着这场自己挑起的恶战,却是眉飞色舞,她的武功本错,再加上和杨宁相处甚久,武道见识越发深广,场中交战两人的武功和她相差不远,正可以印证一二,每每看到精妙之处,青萍几乎要鼓掌叫好,这等情形原本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可是偏偏她眉梢眼角只透出纯粹的欢喜,丝毫不会引起众人的不满,反而是那种神彩飞扬的美丽,落在有心人眼中,更觉得意乱神迷。 将青萍当作司马的乔长陵早已经神魂颠倒,只觉得若能娶得这样一个妻子,即便是为了宗族的利益,也是三生有幸,他年纪颇长,房中早就有过侍妾宠婢,对于男女情事十分熟稔,暗自留心片刻,早发觉青萍依旧是清白之身,因此越发的心热,只盼着快刀斩乱麻,快些结束这场多此一举的比武招亲,顺利娶得佳人,所以看向杨宁的眼神越发森冷,只觉得这个清秀少年越发碍眼。 杨宁似乎不曾理会乔长陵恶毒的眼神,只是静静望着青萍的侧影,感受着那点点飞扬的欢喜和美丽,鼻中传来那一缕淡淡的少女幽香,只愿这一生一世都这样站在青萍身边,再不分离。可是没过多久,杨宁心中却又生出一丝悔意,这是因为他发觉眼前这场闹剧竟然让青萍如此开心。洞庭双绝的性子迥异,绿绮最爱山水清音,不喜红尘纷扰,青萍虽然也安于平淡的生活,却更喜欢流连人间。每每寻了机会,就掩去丽容,扮成乡下地村姑,拉着杨宁四处闲逛,杨宁本身的性子是好静不好动的,那时候神志不清,自然是任由青萍指使,岳阳梦醒之后便不同了,两人再也没有携手同游的机会。杨宁在生死关头徘徊了一个来回。青萍也是费尽苦心才逃回江南,两人好不容易在赤壁重逢,却再也得不回从前悠闲自在的日子,从赤壁到金陵。从金陵到马当,一路风尘辗转,颠沛流离,这其间更是经历了生死剧变。时时都要面对各方势力的威逼追杀,哪有半分闲心游历嬉戏。即使在金陵那样繁华的地方,自己也没有带着青萍四处游历一番,一来是金陵危机四伏。二来却是自己性子冷淡,不喜欢四处走动,总是让青萍迁就自己。闷在万宝斋那一方小小天地之中。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对青萍不起。不仅连累她性命垂危,就连她小小的喜好都不能满足。想到这里。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溢满了杨宁地心灵,这是他修炼成《坚心忍性》之后少见的情形,因为心中的歉疚,杨宁虽然知道青萍这样胡闹多半会缩短她的生命,却也没有生出任何阻止地念头,只是在自己的真气和青萍的内力之间维持着一线若有若无的联系,随时准备帮助她压制因为情绪激动而发作地相思剧毒。 久战到此,费无拘终究是经验丰富,看穿了何云秀的弱点,弓刀合用,虽然是别出心裁,自成一家,但是以何云秀的年纪修为,变招换式之间不免漏出细微的破绽。若是别地高手,就是看到破绽,也未必能够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机会,魅剑门的剑法本身就以灵巧诡变著称,最擅长见缝插针,费无拘一见何云秀弓刀之间露出缝隙,手中长剑便如毒蛇吐信一般,间入其中,悠忽进退,或如蜻蜓点水,或如毒蜂利刺,让何云秀无法招架,众人只听见一缕缕剑气嗤嗤作响,何云秀身上渐渐多了几处血口,虽然何云秀苦战不退,但是胜负结局却已经显而易见。 看到越发惨烈地战局,青萍终于微蹙柳眉,她迫何云秀死战,一来是有心报复当日地偷袭,二来也是觉得何云秀有一战之力,可是看到这里,何云秀显然已经必败无疑,她又有些不忍起来,虽然以她地修为见识,即使没有中毒,也没有办法救下何云秀,可是她身后还有一个牢不可破的后盾,不假思索地在杨宁地手心划道:“救他一救?”然后将热切的目光投向杨宁,等着他的答复。 杨宁微微皱眉,眼前的战局胜负已定,不论是内力还是招式,何云秀都略逊一筹,就是在武学见识和交手经验上,身为朱雀司秘谍,又曾在锦帆会中卧底的何云秀固然十分丰富,但是和老奸巨滑的费无拘比起来却也没有什么优势,唯一能够值得一提的就是何云秀的勇气胆略,显然胜过费无拘许多,只可惜,在这等普通级数的高手搏杀中,勇气胆略甚至是智慧,都不是最关键的因素,谁胜谁负,还是要看双方的实力,想要逆转狂澜,即便是杨宁,也多半是无法可 不过青萍的要求虽然颇不简单,杨宁却也不是没有一点思路可循,他在人情世故上虽然如同一张白纸,几乎不懂得任何心机,可是在武道修为上已经堪称大家,这等武学上的难题,终究难不倒他,不过转瞬之间,他就已经想出了两种法子,第一个法子可以让何云秀不败,第二个法子却可以让何云秀反败为胜,不过到底要采用哪个法子,杨宁却有些犹豫不决。若是用第一个法子,不仅可以满足青萍的愿望,何云秀可以全身而退,可以说是两全之策,可是费无拘内力深厚,只要休息小半个时辰就可再战,这样一来,青萍应对下面战局的时候就要多几分顾忌,杨宁知道青萍多半不会让自己出手,为了让青萍少费些心思,这一场自然是取胜为好,只是如果采用第二个法子,何云秀多半会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万劫不复,何云秀出身信都,牺牲何云秀让杨宁有些不忍,若是因此让青萍难过,那自然更加不妥。不过杨宁性子本就冷漠,经过金陵一事后又多了几分沉鸷,千万种思绪一闪而过,便已经决定用第二种法子,想来最多让青萍有些不悦,却可以少费心神,至于何云秀的生死,杨宁则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何云秀苦战良久,早已经精疲力尽,此刻他也顾不得魔帝和剑绝的威胁了,只想着退出战圈,大不了开口认输,纵然丢了面子,却可以保住性命,想必自己九死一生,杨宁和青萍也不会再为难自己。可是费无拘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柄细长的窄剑吞吐如电,每一剑都攻向何云秀的要害,绝不肯放他脱走,若是何云秀想要勉强退去,只怕必定要中上一剑。费无拘的剑锋虽窄,血槽却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十分凶险,对手一旦中剑,伤口往往血流不止,以何云秀坚忍毅力,原本就是再激斗几百招,也是轻而易举,正因为受了几处剑伤,这才渐渐不能支撑,若是要害上再中一剑,只怕性命难保。 正在何云秀苦苦挣扎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缕清晰的语声道:“蠢材,奇门兵器只能一时乱人耳目,遇上真正的高手,却是多半无用,还不丢掉长弓,你的刀法根基扎实,还有一战之力。” 何云秀精神一振,已经分辨出是杨宁的声音,有了魔帝指点,他心中信心陡增,毫不犹豫地丢掉不知取了多少人性命的爱弓,手中长刀一沉一横,迫退了费无拘的魅剑。 费无拘见何云秀突然弃弓,眉梢微微一耸,他很不喜欢预料之外的变化,何云秀弓刀合用,精妙招式层出不穷,显然非是临时设想,这路武功多半是经过名家苦心设计的,习武之人很少愿意放弃最擅长武功,所以他虽然是利用何云秀武功的弱点连连得手,却也不担心何云秀会改变战术,影响战局的结束。想不到何云秀突然之间大彻大悟,居然舍弃长弓,只用钢刀,这样一来,武功路数虽然不如原来灵活多变,却多了几分沉稳庄严,以不变应万变,竟然隐隐克制了魅剑心法,让战况一时间僵住了,虽然何云秀身上的伤势让他不耐久战,但是战局的变化,却再也不如方才那般明朗。 何云秀稳住战局之后,耳边再度传来杨宁的声音,这一次却是传了他一篇内功心法,不过寥寥几百字,却是奥妙精深,何云秀一时之间根本无法领会,心神不免微乱,险些被费无拘的长剑刺了一个透心凉,耳边立刻传来杨宁的斥责声,然后便冷冰冰地指点他真气如何运转变化,语气中颇有几分不耐烦,似乎随时都可能撒手不管,让何云秀战战兢兢,不敢不依言运转真气。说来也奇怪,虽然他还在和费无拘交手,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修炼内功,但是杨宁每一次指点的真气行走路径,都和他的刀招默契相合,似乎比他原来的内功心法更适合他的武功路数。等他按照杨宁的指点运行过一遍心法之后,只觉得原本亏损甚巨的真气似乎渐渐充盈起来,身上几处剑伤甚至开始愈合,手中钢刀越发得心应手,出手之间了无形迹,好几次都险些伤了费无拘,迫得他回剑自保,忍不住心头一阵狂喜,放声大笑起来,却丝毫不曾觉察,他的笑声中充满了狠毒邪恶的意味,令人闻之心寒,而他原本英俊的面容,更是在不知不觉中扭曲起来,看起来分外狰狞。 第六章 李代桃僵(三) 李代桃僵 在何云秀邪恶可怕的笑声中,不止一个人开始战栗,如果说世间有比看到邪魔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在自己眼前慢慢变成邪魔。周云箐在船上曾经见过何云秀几面,虽然印象不深,却也记得这是一个沉静稳重的青年。她不相信有人可以将心底的邪恶隐藏的如此之好,再加上听说过许多走火入魔的事情,所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何云秀所施展的武功有些不妥,虽然限于武学修为,让她很难得到明确的认知,但是最直接的想法就是不能让何云秀再继续出手。紧紧握住拂尘,周云箐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青萍,严肃地道:“司马小姐,这是怎么回事,这位何公子怎么神态大变,莫不是走火入魔了么?小姐可知道他的来历?他练的是不是邪门外道的武功?”一连串的问话仿佛连珠炮一般,根本没有给青萍留下任何思考的余地。苦非还牵挂比武招亲的事情,也没有对青萍生出任何疑心,只怕她就要立刻出手,相助费无拘将何云秀擒住了。对于青城这种名门正派来说,正邪之分有的时侯远远胜过一切仁义道德。 青萍也是心中凛然,忍住侧首向杨宁询问的冲动,她淡淡道:“我与这位何公子虽然有数面之缘,但是他的身份我却不是很清楚。他与梅花山庄并无渊源,只是曾经冒犯过我,却被生擒活捉,若非我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只怕他早就没了性命。今日邂逅相逢,我便请他代为出战,他如此拼命不过是为了还我一个人情,能够知恩图报,想必此人纵然是邪派弟子,也不会是穷凶极恶之辈。” 听了青萍委婉的解释,周云普却并不满意,杏眼圆睁,死死盯着战圈。只是这个时候何云秀已经再度恢复了平静,再也看不出方才的异常,只得暂且存疑,一边观战,一边在心中苦思何云秀的武功路数。 青萍见暂时安抚了周云箐,这才松了一口气。侧目向杨宁望去,却见杨宁面沉似水,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盯着战局,嘴唇轻动不止,显然是在使用“千里传音,心知肚明杨宁是在指点何云秀。纵有千万种疑惑,也只能隐忍不言,回过头来继续观战。 前后不过是短短一刻,战圈的局势已经迥然不同,何云秀的刀法一改原来狠辣沉稳的风格,变得诡谲邪异,出刀收刀绝不拖泥带水,变招换式了无痕迹,令人难以揣测他的刀路。原本他手中弓刀在握,还是连遭挫败,如今手中只有一柄寻常钢刀,却是一反方才的颓势,居然和费无拘斗得旗鼓相当。即使早知道杨宁的武功已经接近宗师级数,青萍也万万想不明白杨宁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扭转胜负局势的。 旁观者虽然震惊非常,身在其中的何云秀却根本顾不得惊讶,自他大笑出声之后,杨宁便开始传音指点于他,费无拘一剑出手,剑势刚刚有了半分,便被杨宁一语道破,只用几个简单的词语,便将他的后招变化说得清清楚楚,可谓是一针见血,至于何云秀该如何还击,杨宁却没有任何约束,只是说出反击的方位穴道,如何出手任凭何云秀自己揣摩。何云秀顺着自己的心意出刀,若是有什么错处,杨宁便厉声纠正,若是使得对了,偶然也才淡淡的一声嘉许,这一切都令何云秀生出错觉,好像是又回到了燕山演武堂,在座师的监督下经历一场极为严苛的考核。 在这样诡异的情形下,何云秀手中的长刀越发旋飞如电,一点一滴汇成浩荡长河,一丝一缕结成无边罗网,将原本灵动如龙蛇的魅剑彻底压制住了。费无拘越战心中越慌,明明对手已经筋疲力尽,可是此刻却又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补充的力量。每一次刀剑相击,都闪烁着点点星火,从长剑反震的力道判断,何云秀的内力并没有增强,甚至还渐渐衰弱下去,但是从对手钢刀隐隐传来的一股邪异力量,却是越积越厚。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力量,似乎在吞噬着自己的真气和生命。这些也还罢了,凭着他苦练不辍的精纯内力,还可支撑一二,更让他难受的是,原本经过干锤百炼的魅剑绝学,却在何云秀散乱莫名的刀法下支离破碎,自己费尽心思使出的杀招总是落在空处,何云秀随手一刀,却常常迫得他手忙脚乱,如此种种,都令人生出近乎崩溃的感觉。 费无拘也是果决之人,见此情形,越发觉得不能拖延下去,一横心,便将从未在人前施展过的一式绝招施展了出来。手臂一长,剑尖便向何云秀前胸点去,他这柄窄剑长三尺九寸,比江湖中人常用的三尺佩剑长上许多,不需移动身形,丈许距离,触手可及,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剑尖已经贴近了何云秀的衣衫。何云秀手中钢刀似乎早有所料,抢先一步架住长剑,顺势便要反击过去,孰料就在这时,那柄窄剑的剑尖竟然无声无息地伸长了三寸,高手交锋,失之毫厘,差之十里,更何况突然长出了三寸呢。何云秀粹不及防之下,心知即便自己竭力后退,也没有可能避开对手长剑笼罩的范围,眼看便将一剑穿心,他目中凶光一闪,竟然不避不让,内力狂涌而出,将手中长刀脱手掷出,百炼精钢的刀身居然在空中碎裂成千百片,铺天盖地地罩向费无拘,如果费无拘坚持要刺死何云秀,只怕是两败俱伤。 费无拘一向惜命,果然收剑退避,但是这样一来,何云秀已经是手无寸铁。费无拘一声冷笑,手下毫不留情,长剑吞吐如电,再度戮向何云秀心口,或许是因为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对手逼得如此窘迫,他心中激愤难平,所以这一剑仍然如同上一剑一般,剑锋未至,已经陡长三寸。刚才许多人都没有留心,这一次却都者得清楚明白,原来最前面的半尺剑锋竟是用机簧固定在剑身上的,只需按动剑柄上的机关,便可以伸长三寸。也难为他这插长剑是如何铸造的,平时竟然浑若一体,看不出一点端倪,直到此刻,乔家众人才知道,为什么才许多厉害的高手,都不明不白死在费无拘手上。 何云秀毫不犹豫地扑倒在地,避开费无拘追杀而来的长剑,一个翻滚,腾身而起,手中已经多出了原本丢落的长弓,呼吸之间,一支长不过一尺的黑色短箭已经搭在弓弦之上,只见他双手齐动,一道乌光如长虹贯日一般,笔直地射向费无拘的心口。这一招比方才费无拘突然伸长的剑锋更加难以揣测,费无拘正扑上前来追杀何云秀,剑势已然用尽,全不料在这么短的距离,何云秀竟然能够射出这样厉害的一箭,虽然竭力闪避,那支短箭仍然深深扎入了胸肩之间,鲜血飞溅。 费无拘腾腾腾连退六七步,这才稳住了身形,一张阴沉的面孔越发惨白,运指如风,迅速封闭了伤口四周的血脉,但见汩汩流出的鲜血中混杂着细碎的泡沫,殿中众人,多才江湖经脸丰富的人,知道这是伤了肺,若没有名医延治,很有可能性命不保。乔长陵看在眼中,大惊失色,连忙令乔安拿出上好的金疮药帮费无拘包扎伤口。 虽然侥幸取胜,何云秀却也没才好到哪里去,颓然坐倒在地上,面无血色,手中长弓跌落一旁,双手紧紧抱着脑袋,状似癫狂,又像是在苦思冥想。旁人自然不会知道,前后不过是短短半个时辰,何云秀从杨宁那里汲取的精华已经胜过了十年苦修,为了讨青萍欢喜让何云秀取胜,杨宁可谓竭尽所能,一番指点字字千金,不仅切合何云秀本身的造诣,更为他开辟了一条武道上的敞途。何云秀也是聪明艳顶的人,要不然也不能进入朱雀阁,这一松懈下来,立刻全力回想杨宁方才说过的一字一句,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杨宁强行灌输给他的心法招式,可是他方才损耗极大,杨宁传给他的那门心法更是后患无穷,不过才想了片刻就已经头痛欲裂,眼前一黑,便昏迷了过去。 方才那一刻风云逆转,费无拘本将取胜,却落得惨败重伤,以何云秀的年纪见识,和先前的表现,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本领,他早就怀疑有人暗中指点。此刻一见何云秀昏迷过去,不禁越发肯定,何云秀若能先明正大地胜了自己,断然不会到了这种地步,想到此处愤怒不已,忍不住厉声喝道:“是哪位朋友在暗中指点这小子和我交手,阁下有如此本领,可以假他人之手取费某性命,为何没有胆量走出来,让费某死个,清楚明白。” 第六章 李代桃僵(下) 第十三卷第六章李代桃僵(下) 宁闻言微微一笑,前因后果没有比他更明白的人了,欢躲躲藏藏,正要出面答话,却被青萍一眼瞪了回去,他略一耸肩,无奈地摇摇头,站在青萍身边默然不语,再也没有解释的兴趣。 青萍阻住杨宁说话,这才放下心事,若给杨宁说上几句话,只怕人人都知道两人的身份了,哪还有什么热闹可看,不过这种情形也必须有人出面,便轻轻搡了杨宁一下,示意他传音相助,自己扬声道:“费先生言重了,这殿中只有这几个人,费先生看谁能够暗中指点这位何公子呢?若是小女子有这样的本事,只怕也不会任由乔大公子欺上门来了。想必是这位何公子天资过人,能够在交战中精益求精吧。姑且不说这些,小女子久闻魅剑门的威名,只恨未曾一见,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魅剑门的十二路剑法,我都略知一二,先生施展出来更是凶险恶毒,威力无穷,令人羡煞。尤其是费先生最后使的两招剑法,小女子闻所未闻,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心中惊怕,想必是费先生新创的剑招,我辈习武之人,因循守旧容易,别出蹊径最难,费先生苦心孤诣,令魅剑门的绝学更上一层楼,如此才慧毅力,令小女子感佩万分,不知道这一路剑法可有名字么?” 费无拘虽然心性阴沉,但是给青萍说中平生最得意的事,也不由有些欢喜,淡淡道:“这一路剑法是费某自创。剑锋可以伸长缩短,剑中藏剑,招里套招,宛若毒蛇吐信,就以此为名,不过费某还没有将它完成,攻则有余,守则不足,所以费某从来不曾在人前施展过。今日如果不是有人暗中指点这小子,迫得我使出这路剑法,岂会被这小子寻到一线破绽,费某又怎会伤在这小子反噬之下。”说到这里。似乎是伤口疼痛,忍不住微微皱眉。 青萍见费无拘纠缠不放,心中也是为难,何云秀前后表现不一。就是自己不知道杨宁指点于他,也能看出异常,何况是费无拘这样的老江湖呢?恰在这时,耳中再度传来杨宁地传音。青萍听了片刻,便心中有数,嫣然道:“胜负已分。费先生再追究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无凭无据。费先生也不好如此指责何公子吧?不如这样,小女子奉赠一丸‘梅花春露丹’。这是梅花山庄独门伤药,对费先生的伤势想必有些裨益,若是费先生还有不满,小女子再奉上一纸文字,想必可以报偿一二。” 说罢,青萍回头唤道:“阿大,拿我的包裹来。”不过片刻,褚老大从中殿走了出来,手中果然拿着一个小包裹,这里面都是青萍贴身用的东西,单独用包裹拢住。青萍翻了一下,取出一幅白绢绫帕,又信手取了一支黛笔,左顾右盼一番,走到供桌前,将白绢铺在案上,埋头写了密密麻麻千余字的簪花小楷,这才将白绢和药丸一起递给费无拘。 费无拘也知道梅花山庄的伤药在江南极为出名,原本还想私下向司马筱索要一些,想不到这位司马小姐没等他开口就双手奉上,当下先将蜡封剥落,服下药丸,未几便觉得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起,似乎向着肺部涌去,伤口痛感稍减,显然药丸有效,这才低下头去看青萍写了些什么。不料他的目光一落到白绢之上,就再也移不开了,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费无拘才抬起头来,看向青萍的眼神古怪非常,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神色一冷,退到一边默然不语,只是偶然瞥向青萍一眼,目光中透着些许忌惮。 青萍见局势已经稳住,这才吩咐褚老大将何云秀抱回中殿去,扬声道:“这一场费先生已经认输,不知道乔大公子是准备就此放手,还是屡败屡战呢?” 乔长陵心中疑惑,却不肯甘心放弃,一咬牙,转头对神力天王厉勇道:“厉叔叔,这一场麻烦你了。” 厉勇一挥手中的狼牙棒,大殿之内顿时狂风大作,差点把燃烧地火堆都扑灭了,他却不管不顾,只是呵呵笑道:“长陵不用担心,看老子给你将媳妇抢回来。”说罢大摇大摆地走到殿中,手中狼牙棒往地上一杵,一下子将地上的青砖震得四分五裂,高声道:“老子神力天王,谁敢和老子比比力道?” 别人还未说话,转回身来的褚老大已经见猎心喜,目光向青萍望去,透出求战之意,青萍却不看他,微微一笑道:“厉天王神力惊人,小女子原本也有意派人出战的,只是这神庙殿堂狭小,如果在里面交手,只怕还没有分出胜负呢,这座殿堂就被厉天王给拆了,若是到外边交手呢,小女子身子不好,又怕染上风寒,所以很是为难呢。” 厉勇皱眉道:“哪里有这么多罗嗦,要战便战,不战便认输,惹怒了老子,老子就把这个小白脸砸成肉泥。”一边说着,一只大手指向杨宁,满眼地轻蔑不屑。 杨宁想不到竟会扯上自己,不禁微微一呆,若非碍着青萍,只怕要以牙还牙,将那神力天王砸成一滩肉泥,青萍感受到杨宁郁闷的心情,忍笑道:“要战也可以,需要定下规矩,否则我便亲自出手,就是不知道厉天王敢不敢和我交手呢?” 厉勇大惊,半晌才讷讷道:“老子不打女人,你有什么章程,就快点说出来,如果老子觉得有道理,就勉强答应你。” 青萍笑道:“也没有什么大的规矩,只是厉天王你一向自负神力,不如就和我这位半路上捡来的仆人比比角力吧,谁先将对手摔倒,就是赢了。” 厉勇自然不知道青萍如此安排,是免得褚老大使用那柄重剑。神力再加兵刃,很可能会泄露了一行人地真正身份,只当是青萍真地不想他们用重兵器砸了大殿,上下打量了褚老大一番,发觉这人和自己身量相似, 会一推就倒,便也来了兴致,放下狼牙棒,摆开架势子。你上来吧。” 褚老大早就手中痒痒,虽然不能真刀真枪,却也觉得十分过瘾,大步走上前面。也摆开架势,和厉勇两人四条手臂搭在一起,四只铜铃大的眼睛相距不过半尺,闷声道:“小子。让老子给你一个教训。” 他们两人都是神力惊人,平素常常和人角力,也不需别人指挥,同时一声大喝。便用上了力道,众人只听见他们骨骼肌肉格格作响,四只大脚稳如泰山。足下的青砖发出碎裂呻吟地声响。嗓子里更是不时发出春雷一般的吼声。虽然没有动用兵刃,但是散发出来的威压仍然迫得围观众人连连后退。 他们这样相斗。几乎掩盖住了所有地声音,乔长陵趁机向费无拘低声问道:“费叔叔,这是怎么回事,司马小姐给你地白绫有什么不对么?” 费无拘瞥了一眼青萍,见她正侧首和身边少年说话,便也低声道:“这位司马小姐绝对不简单,她给我地白绫上面写着一路可以破解魅剑地奇奥剑法,如果是一个和我功力相若地人看了,最多百招之内,便可取我性命。” 乔长陵听得心中骇然,不由问道:“司马小姐真有这样的本事么?这怎么可能,梅花山庄的绝学如果有这样厉害,司马庄主就不会如此韬光养晦了。” 费无拘摇头道:“我看这位司马小姐应该另有师承,如果我所料不错,她地师门想必和翠湖有所关联,这路破解魅剑的剑法,有一些我曾经见过,应该是翠湖剑法的路数。” 乔长陵心中豁然,道:“原来如此,这就合情合理了,司马小姐才貌双全,武学见识如此出众,也只有翠湖弟子的身份才配得上她,怪不得她不愿履行婚约,真不知道梅花山庄是什么时候和翠湖搭上关系地,现在想来,那个少年多半也只是个幌子,翠湖的弟子,几曾有随便下嫁的。” 他们两人说来说去,全然没有怀疑青萍的身份,只因青萍拿出地梅花春露丹的确是梅花山庄的独门伤药,乔长陵也是认得地。却不知道司马筱已经满腹疑惑,那个不知名地少女拿出来地果然是梅花山庄的独门伤药,就连自己地侄女身上也没有,这个少女又是从何而得的呢? 他们这边满腹疑猜,青萍和杨宁也在趁机窃窃私语。 杨宁钦佩地问道:“姐姐,你怎么会想到用梅花春露丹来证明身份的?” 青萍低声笑道:“这也是巧合,萧总管在行李里面塞了各种各样的灵药,什么大还丹、还魂散,不一而足,也不知道万宝斋是怎样巧取豪夺才弄到手的,那瓶梅花春露丸根本不起眼,只不过名字好听,我才记住了,方才出来的时候,又随手带在身上,想不到正好派上了用场,想必是苍天怜悯有情人,让我们可以帮上真正的司马小姐一点忙吧。不过我倒要问你呢,何云秀是怎么回事?” 杨宁瞥了战场一眼,见没有人注意自己和青萍,这才低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无情邪剑么?” 青萍微微点头,道:“我记得,你说过在赤壁传了给人。” 杨宁继续道:“当日我只是传了剑招,今天却是只传了心法,何云秀不论内力招式都不如人,若想取胜,难如登天,招式上我还可以指点,内力我却没有法子,虽然有天魔解体大法一类的邪门心法,可以让他功力倍增,但是那些心法若没有一定的基础,根本无法施展,所以我才传了他无情邪剑的独门心法。这门心法极易上手,一旦学会之后,心法便与周身气血相合,生生不息,自动运转,除非是油尽灯枯,否则功力丝毫不减,有了这个基础,我再指点他招式,就可以取胜了,不过那费无拘果然不错,居然将魅剑剑法推陈出新,我也是措手不及,若非那何云秀聪明果决,弃刀用弓,只怕最多拼个两败俱伤。” 青萍对邪派武功也有一定的了解,凝神想了片刻,突然道:“子静,我记得那门无情邪剑可以移情易性,而且一旦开始修炼,便不能回头,你这样子,岂不是害了何云秀?” 杨宁冷冷道:“不会死人的,我只传了他心法,若没有剑法辅助,心性的转变不会那么快的,只要他忍住不练这门内功,自然有一线生机,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打紧,当日他竟敢行刺你,若非想传话给罗承玉,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青萍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杨宁已经将无情邪剑的心法剑招分别传人,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学全了无情邪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她对无情邪剑的了解毕竟不深,再加上性命不久,便也没有多想,只是柔声道:“从前恩怨,还有什么计较的必要呢?左右他也帮了我们一个忙,你跟他说清楚也就是了,免得他继续修炼这门心法,到头来害己害人。还有一件事,你让我写给费无拘的剑法又是怎么回事?” 杨宁微微一笑,道:“他新创的剑招我很喜欢,此人潜力极深,比那个魅剑门主强多了,我用翠湖的剑法破了他的魅剑,如果他能够领悟到其中精髓,将来在魅剑上就可以突破局限,若是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倒也是个很好的对手。” 青萍哑然失笑,道:“武道宗弟子都像你一样喜欢栽培自己的敌人么?莫非你想将他当成鼎炉?” 杨宁神色却是一黯,良久才道:“他的剑法还差得远呢,还不配做我的鼎炉。”青萍听出杨宁的言外之意,不禁默然。 一直到最后,他们两人都没有谈到杨宁用翠湖剑法破解魅剑的另外作用,只因不管是杨宁,还是青萍,都不喜欢用翠湖弟子的身份作为掩饰,即便如此做了,也不愿提及。 第七章 十年生死(一) 第十三卷第七章十年生死(一) 臂交错在一起,露在袖外的青筋迸起如虬龙,两座雄躯威风赫赫,影子几乎覆盖了大半个神殿,一块块坟起的肌肉将原本宽松的衣衫撑得紧绷绷的,四脚下的青砖早已块块碎裂,而且裂痕以两人为核心向四面八方辐射,还有继续延长的迹象。褚老大和厉勇角力的凶狠程度不比真刀真枪插上多少,而他们僵持的时间也比众人料想的要长得多。其实这也难怪,他们两人都是力大无穷,平素与人角力嬉戏,对手不是几个人一起上,有的抱腰,有的摔腿,希望合众人之力取胜,就是用上种种泄力力的法门,妄图巧取得胜,哪有今日这样舒畅,双方都是以硬碰硬,根本懒得使用任何技巧,也不需要顾忌会否错手捏碎对手的骨,当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直斗了半个时辰还不分胜负,若是仔细看去,这两人竟然还精神倍增,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看得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乔长陵等得不耐烦起来,不禁暗自叹息,也不知道司马小姐是从何处找到这样一个力大无穷的仆人,竟然和乔家的座上客卿平分秋色,按理说在江湖上应该不是无名之辈,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便也只得放下不理。其实乔长陵虽然是世家子弟,江湖经验不甚丰富,但是对黑白两道的高手也有很多了解,只是他囿于成见,只觉得能够和疑似翠湖弟子的司马小姐同行地人绝对不会是黑道中人,再加上褚老大不做水匪之后。不仅换了平常百姓的衣着,就连从前最明显的面部特征——虬髯也被青萍逼着剃去了,就是当年他手下的兄弟,也未必能够立刻认出他来,更何况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乔长陵呢。 青萍也是暗自吃惊,她知道褚老大不仅硬功绝顶,又练了《大须弥金刚力》这样的佛门神功,当今世上罕有人能够和他较力。想不到这个神力天王竟有如此本事,竟然和褚老大不相上下。不过她心思灵透,一转念间已经有了新的主意,看乔长陵神色烦躁。便眼珠一转道:“乔公子,厉天王和阿大势均力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了局,我刚刚受了风寒。身子是再也承受不住了,不如想一个法子提前决定胜负吧?” 乔长陵闻言望去,只见火光明灭下,青萍面色苍白。眉宇间隐隐透出疲惫之色,宛若风中弱柳,楚楚可怜。原本两颊上那一抹桃花色已经渐渐淡去。他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长相思”药力已经发散开来。只当青萍果然身子娇弱,连忙道:“请司马小姐吩咐。只要公平合理,乔某无不从命。” 青萍嫣然道:“自然是要公平合理的,否则只怕阿大也会不高兴呢。乔公子,你看他们两人角力到这种地步,只怕内力外功都用上了,已经难解难分,如果一方稍有松懈,只怕就会在对方的神力威逼下骨断肉,如此一来,除非是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才能将他们顺利分开,虽然这不是内力比拼,可是也难免有损厉天王和阿大地身体。再说就算他们都可以无恙,我们也等不得那么久。不如你我订个赌约吧,哪一方能够派人将他们两人分开,而且不损毫发,就算胜了,不知道乔公子意下如何?” 乔长陵心中盘算,这个赌约看似公平合理,实际上却有许多可以取巧的地方,例如并没有约定只能用武功分开两人,而且也没有约定出手的人不可以暗中相助己方,若是两人一胜一败,自然就分开了,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地向费无拘望去,见他轻轻点头,便朗声应诺道:“长陵愿意与小姐立下赌约,只是此约既然是小姐先提出来的,依情论理,应该由乔某先行一试,不知道小姐可愿答允?” 青萍心中暗笑,表面上却略带懊恼地道:“原本还当乔大公子是个君子,肯礼让一二呢,想不到竟是如此咄咄逼人,罢了,就让你先,你们试上三次,若都不行,可就该轮到我了。” 乔长陵闻言脸上一红,只是他求胜心切,却也顾不得是否会惹未婚妻子气恼了,心中暗道,若能结为连理,洞房花烛之夜我自然会向你赔礼道歉,今日只好得罪了。不过他却留了个余地,没有自己出手,望了一眼乔安道:“乔总管,你可愿试上一试,分开厉天王和这位阿大兄弟?”他心知想要用武功分开两人多半是不可能地,乔安足智多谋,应该能够想到许多巧妙的法子,即便不能得手,也可让自己多些准备。 乔安对少宗主的心意自然明了,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也不会觉得有 妥,道了一声“是”便走到场中,他做惯了下人,出着厉勇和褚老大深深一揖,恭敬地道:“厉天王,阿大兄弟,小地奉命前来为两位解围,难免要用些手段,这关系着大公子的一生,乔某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见谅。” 厉勇和褚老大虽然正在全力相抗,但是四周发生的事情却也不曾错过,褚老大自然不会对青萍生出怨言,厉勇却是十分不满,只觉得自己在双方观战之人的眼中成了耍把戏地卖艺人。尤其是乔长陵,也不问一声便自拿主张,哪里将自己这个客卿放在眼里,敢情平时的恭敬客气都是假的。虽然乔安十分周到,上来便致歉请罪,可是厉勇怎会乖乖顺从,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地牛眼几乎要冒出火来,也不答话,双臂却再加了一分力道,这一次他几乎是将全身所有地力量都用上了,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人将自己两人分开,他这一发狠,褚老大自然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全力顶上。还没有等乔安施展手段分开两人,他脚下踩着地青砖已经被狂涌而来的巨力生生撕裂成四五片。 乔安看得一个哆嗦,知道自己地话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过事到如今,越发不能放弃这桩婚事,他虽然没有听见乔长陵和费无拘的对话,却也隐隐约约有了类似的怀疑,至于对面的人是否会是魔帝和剑绝,他是一点都没有疑心过,谁都知道魔帝两人在金陵几乎是得罪了天下群雄,除非是痴子,傻子,否则这两人怎么会逆江而上,要知道这可要先后经过越国公、王、朝廷和汉王四方势力的地盘啊。 从怀中掏出一个软金制成的小管,乔安拔去塞子,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直泻而出,他心中颇为得意,这种迷香十分厉害,沾之不到数息,就会昏迷不醒,若是两人都晕了过去,不就顺理成章地分开了么。 看到乔安拿出迷香,周云一声冷笑道:“好一个堂堂世家总管,身上居然会准备下九流的迷香,莫非是准备用强不成,就要强掳司马小姐回去成婚么?” 乔长陵闻言脸涨得通红,却也无话可以反驳,毕竟迷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乔安却心安理得地道:“周真人何必如此深责,乔某身上携带迷香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可没有用它对付过什么人,就像现在,不也是为了救人么,如果厉天王和这位阿大兄弟再这样死斗下去,只怕要两败俱伤了。”一边说着一边用内力控制迷香飘动的速度和方向,希望快些得手。周云不屑与辩,只是冷笑不已,心中更是拿定主意,一定要助司马小姐摆脱这桩婚约。 厉勇差点气晕过去,为了防备迷香,只能强行闭住呼吸,只是这样一来,力道不免减了几分,幸而对手也是一样,这才没有落败,又过了片刻,终于忍耐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口满是迷香的空气,正担心自己会昏倒的时候,却意外地发觉清醒如昔,忍不住迷眼向前望去。他和褚老大几乎脑袋顶着脑袋,自然看不清褚老大的神情,却能够感觉到对方也松了一口气,心知不是对方的杰作,便更加奇怪起来。 这一管迷香不过一拄香的时间便已经消散,乔安见厉勇和褚老大依旧矗立不倒,不禁面色一变,乔长陵见状也十分疑惑,忍不住去瞧青萍,只见她唇边露出一缕微笑,心知多半是她搞的鬼,只得无奈地道:“司马小姐,可是你解去迷香的么?” 青萍淡淡一笑,从方才褚老大给她的包裹里面拿出一个羊脂白玉瓶,道:“乔大总管精心准备的迷香一沾便倒,我可没有时间替厉天王和阿大解毒,只不过你们人多势众,我又担心如果比武招亲落败,你们乔家会用上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所以方才走回来的时候,便偷着将这瓶‘万香散’倒了一半在火堆里,这药也没有什么作用,只是借着火力挥发开后,可以防备天下所有的迷香,乔大总管若是不信,就自己在那管迷香的开口嗅上一嗅,便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了。” 乔长陵和费无拘目光一掠,果然在供桌和青萍现在站立的中殿殿门之间有一堆篝火,殿内并非十分明亮,甚至有些烟雾朦朦,如果司马小姐方才写完那路剑法之后经过火堆时洒下药物,还真的令人难以发觉,想到此处,两人不觉万分庆幸,如果司马小姐洒下的是,只怕自己这些人都要中伏了。 第七章 十年生死(二) 第十三卷第七章十年生死(二) 毕竟是乔家少主,很快就冷静下来,挥手让乔安退下奈地道:“司马小姐算无遗策,长陵万分佩服,其实长陵虽有求凰之意,却绝不会对小姐施展任何手段,日久见人心,小姐日后自会明白,既然乔总管未能得手,接下来就让长陵勉强一试吧,若是力有未逮,还请小姐不要见笑。”说罢走到厉勇身后,将手掌按在厉勇背心,源源不断地输入自己的真气,竟然毫不矫饰,名正言顺地偏帮起己方来,若是两人合力逼退那个阿大,只要对方受伤不重,也勉强可以算是得胜,就是受了重伤,己方因此落败,对方也是再无人可以上场,这样一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未必没有好处。 看到这般情景,青萍眉梢微扬,暗道这位乔家少主果然有独到之处,这种不顾颜面的事情还真不是寻常世家子弟可以堂而皇之做出来的,如此一来,若是自己不让杨宁插手,乔家倒还真有三分胜算,不过她早有盘算,只向杨宁施了一个眼色让他留意,便不再担心,有了魔帝作为后盾,这一场自然是不会让褚老大落败的。 乔长陵的真气长驱而入,就如原本已经平衡的天平上又添了一个砝码,不过片刻,褚老大的额头上已经隐隐多了一层油汗,见此情景,眼看取胜有望的厉勇反而下意识地减了几分力道。其实自从乔长陵出手之后,厉勇已经心中大怒。他虽然是盗匪出身,平生却是自恃武勇,最喜欢单打独斗,平素对敌,最不喜欢别人相助,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被乔家家主所激在优势下公平决斗了,今日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不能光明正大地分出胜负已经令他十分懊恼。若是再以众凌寡,他神力天王还有何颜面在江湖上行走。若是换了另外一个人,只怕他已经要破口大骂了,但是乔长陵和他毕竟有主宾之份。所以乔勇也只能将一腔怨气都咽回肚子里。不过明面上不能反对,暗中却可以动些手脚,乔长陵多添一分真气,他这边就减上一分。此消彼长之下,双方还是僵持不下,这也亏了他从前经常和人角力,才能将力道变化随心。竟然能够始终维系一个不上不下地局面。 厉勇的手段虽然可以瞒过常人耳目,杨宁却是洞若观火,心中一宽。食中二指积蓄的真气便渐渐消散。他原本已经准备用《透穴传功》的法门遥助褚老大一臂之力。《透穴传功》是一种上乘武功,可以通过隔空点穴的方式将自己的真气渡入别人体内。无声无息,不留痕迹,以他的功力,两丈之内,真气凝而不散,几无损耗,褚老大若是得到他一股内力相助,就不会让乔长陵侥幸得手。不过他这样做可并非是为了青萍的嘱托,纯粹是因为他看不得乔长陵在青萍面前耀武扬威,就是一个泥人,若有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对心爱的女子表示爱慕,也不可能忍住火气,更何况杨宁乃是魔帝之尊呢? 除了杨宁之外,身临其境地乔长陵和褚老大也是心知肚明,褚老大自然觉得这个对手很合胃口,暗下决心如果杨宁出手,便要替他求情,乔长陵却是心中恼怒,不过他深知厉勇身份特殊,自己是万万不能用没有证据的事情来指责他的,当下也不再耗费真气,收回手掌,坦然道:“在下也是无能为力,费叔叔,不知道你有没有法子分开他们两人呢?” 费无拘冷眼望了褚老大一眼,冷冷道:“何必费这许多心思,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仆人,杀了他不就分开了么,即便算是我方输了那又如何?难道司马小姐还会为了一个仆人和自己地未婚夫婿为难么?”话音未落,也不理会神色遽变的众人,寒光一闪,那柄细长的窄剑已经指向了褚老大的眉心,剑势未至,一缕阴冷地剑气已经先行抵达。周云见状厉声喝道:“贼子住手。”拂尘一抖,千万缕银丝向费无拘脑后袭去,费无拘这一剑快逾闪电,周云自知拦截不住,便索性用上了围魏救赵的法子,希望费无拘能够自行罢手。 剑光照眼,褚老大只觉得面皮刺痛,隐隐的杀意扑面而来,一时间他处在了两难之间,是放弃对峙脱逃,还是立稳脚跟赌上一赌,褚老大心中千回百转,无数个念头一闪而过,终于,一缕坚毅的神色闪过眼底,他咬紧了牙关矗立不动,他相信费无拘不是鲁莽之人,更相信魔帝不会让自己惨死在费无拘剑下,即便是自己死了,也必定能够拖着这一干人等一起走上黄泉路。 剑光一掠而过,堪堪及身之时却骤然凝住,此时剑尖据离褚老大地眉心不过毫发之差,火光之下,可以隐约看见褚老大脸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却偏偏没有损伤一根。费无拘冷冷看了褚老大一眼,道:“司马小姐有此忠仆,当真是可喜可贺,只是可惜了如此勇气胆略,居然充任下陈。” 见费无拘从容退下,青萍只觉得背心有些汗湿,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想通了费无拘不过是想迫使褚老 ,但是心中仍有后怕的感觉,若是褚老大因为自己地命,即便将所有人都斩尽杀绝,也难以弥补心中地愧悔,冷冷望了费无拘一眼,青萍道:“阿大,一会儿别忘记多谢费先生地赞誉,你不过是个充任下陈的粗人,居然能够得到乔家两位客卿联手照顾,还不应该感恩戴德么?”言语之中讽刺意味极浓,褚老大虽然没有余暇说话,脸上也露出一缕狰狞地好意,恶狠狠地望了费无拘一眼,厉勇却是面上涨红,若非褚老大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只强不弱,恨不得立刻撒手认输。 乔长陵咳嗽了一声。道:“司马小姐,我方试了三次,都不幸失败了,不如由小姐试一下吧。”虽然再三遭到挫败,他心中却并不焦虑,能够想到的办法他都用过了,无论如何,对方也不可能有更巧妙地法子,除非是有人能够凭着一己之力强行分开两人。但是神力天王和那个阿大都有千钧神力,若非有宗师级数的内力,绝对不可能办到,如果对方真有这样一个高手。也不必在这里和自己纠缠了,所以他心中很有底气。 青萍微微一笑,道:“厉天王,阿大。若是我让你们双双罢手,只怕阿大虽然答应,厉天王也不好答允,阿宁。不如你上去请他们分开吧。” 杨宁微微一怔,半晌才醒悟过来,这个“阿宁”是在称呼自己。从小到大。娘亲和师尊都是称呼自己的表字。就连双绝也是如此,想不到青萍为了掩饰两人的身份。居然用了这样的称呼,虽然觉得有些陌生,却也觉得很是有趣,和青萍对望一眼,感觉到她眼中绵绵的情意,杨宁忍不住微微一笑,那缕笑容是如此温暖,宛若春风吹破冻结的冰面,令人眼睛一亮,顿时觉得这个容貌不过清秀的少年也有光彩照人的一面。 收敛了笑容,杨宁走到褚老大和厉勇中间,伸手向两人地手臂按去,心中早已想出了无数法子,可以将这两头蛮牛分开,不料他还没有伸手触及那两人,身后已经响起一声娇叱道:“阿宁,你胡闹什么,我可没有让你强行分开他们,怎么这样逞强,莫非你很想做被挤扁的人干么?” 杨宁微微一怔,回过头去,不知怎么,眼中竟然隐隐多了一抹委屈,明明是青萍让自己上来分开他们的,怎么又说自己胡闹呢,更何况这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哪里需要逞强? 青萍见自己这样一说,乔长陵等人眼中地迷惑渐渐散去,不禁心中暗笑,再看看嘴角微抿,隐隐带着赌气神情的杨宁,更觉得心中好笑,朗声道:“阿宁,何必这样费力,你只要在厉天王和阿大的笑腰穴上呵痒,他们笑得累了,自然就会罢手了。” 杨宁眼睛一亮,顿时明白过来,这笑腰穴俗称腰眼,若被轻手法拿住,可以令人半身酥软,无力反抗,若是用真气透穴,又可令人大笑不止,若是别的高手正在以内力相搏,自己这样做多半会让他气血紊乱,甚至有可能走火入魔,但是褚老大和厉勇两人都是以外功著称地,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想到此处,他也不理会乔长陵等人瞬间阴沉下来的面容,只以双手食指分别点向两人的笑腰穴,他在指法上早已经炉火纯青,两道真气透体而入,即便是金刚不坏之身,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更何况这两人不过是皮粗肉厚罢了。褚老大若是运起《大须弥金刚力》,或许可以多抵挡一阵,可是他看厉勇十分顺眼,又不愿违逆杨宁,所以这两人几乎是同时手臂一软,弯腰下去捧腹大笑,又只听“砰”地一声,厉勇和褚老大两颗脑袋恰好撞在一起,两人跌成一团,却偏偏笑意难忍,忍不住打起滚来,沾了一身尘土烟灰,就像是一对顽童在那里嬉戏。 乔长陵脸色铁青,怎也想不到青萍竟然会用出这样的顽童手段,可是偏偏无话可说,令乔安上前将厉勇扶了起来,又在他腰间按摩推拿半天,才令他的气血平复下来,这才冷冷道:“司马小姐聪明过人,长陵心服口服,却不知道下一场小姐又有什么打算呢?时间已经不早了,不如我们毕其功于一役,这一场就让长陵和这位小兄弟较量一下,胜者得娶佳人,败者自行离去,不知道小姐意下如何?” 杨宁这时候也解开了褚老大地穴道,将他扶到后边自行休息,闻言冷冷一晒,便要应允,却给眼疾手快地青萍一把拉住,低声在他耳边问道:“你说过有三个人会武功,那第三个是谁?” 杨宁也低声答道:“那个卖艺地男子武功不浅,还在费无拘之上。” 青萍目光一扫,见乔长陵等人神色鄙夷,心中明白他们多半是以为自己和情郎儿女情长,不放心杨宁出手,却也由得他们误会。继续问道:“我却没有看出来,这人隐藏自己的形迹,多半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迫他出手,会不会太过分了?”她心中有些犹疑,虽然知道杨宁不谙世故,却依旧忍不住向他询问,原本也不指望 答,岂料杨宁沉默半晌后。低声道:“他地内功心派的路数,极为精纯,比周宋两人胜过十倍,显然也是嫡派传人。可是如今这般潦倒,又和同门中人相见不相识,多半是有些蹊跷的,若是迫他出手。当然会有麻烦,不过凭你我之力,自然可以解决。姐姐,我知道你的性子。今日的事情既然插了手,就定要了结得一干二净,不能留下任何后患。不许我出手。就是提防日后再生变故。否则你心中牵挂,反而会走得不开心。你尽管放手施为吧,我断然不会让你的一番苦心白费就是。” 青萍心中一宽,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可以成为自己的倚靠,心中原本的决断不仅有了些动摇,但是此时此刻,却也无暇多想,回过身来看向乔长陵,嫣然道:“乔公子想要向阿宁挑战,原本也是理所当然,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只是我的性子却与别人不同,婚约是我要退地,与阿宁无关,这最后一场自然应该由我担待,乔大公子,父母所订下的婚约是否有效,就看你我的一战了,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乔长陵微微一愣,摇头道:“小姐此言差矣,你身体娇弱,又有寒疾在身,岂可动武过招,更何况那小子既然有胆子诱骗良家女子,莫非没有承担的勇气么?” 青萍冷笑道:“乔大公子,你也未免太看轻女子了,是我要与阿宁远走高飞,他何曾诱骗过我,不许你向他挑战,不过是因为你们地武功高下悬殊,这一战太不公平,我身子虽弱,百十来招还是可以支撑的,阿宁,拿剑来,也好让这位乔公子领教一下我的剑法,看看我们女子是否真的软弱可欺。” 杨宁差点要翻个白眼,别说是比武过招,以青萍现在地身体,就是拿着几斤重的宝剑片刻,都会气喘吁吁,也不知道青萍在使什么手段,杨宁下意识地配合道:“姐姐,你若是再舞刀弄剑,定会加重病情的,这一阵就让我迎战吧,我决不会让姐姐嫁给这样的恶人。” 乔长陵不禁默然,从青萍和杨宁交谈地语气中,他原本就有的怀疑越发扩大了,总觉得他们似乎不像是真正的情侣,如果司马小姐真地倾心于这个看起来稚嫩软弱地少年,自然要斩尽杀绝,免得留下无穷后患,若是自己误会了,杀了这个少年,反而会造成不可弥补地遗憾,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和司马小姐过招,向心爱的女子动刀动剑,实在不是大丈夫地作为。想到此处,他瞥了司马筱一眼,道:“二叔,您不劝劝妹么,何必为了一个无权无勇的小子坏了大好姻缘呢?” 司马筱闻言暗自苦笑,自始至终他都在暗中观察这个冒充自己侄女的女子,只觉得若非自己是司马的叔父,只怕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就连梅花春露丸这样的独门伤药,这女子都拿得出来,更是让他怀疑这个女子是有心趟入浑水,和乔长陵等人一样,他也疑心这个女子和翠湖有关,可是这并不能让他宽心,翠湖虽然是名门正派,但是有的时候也难以避免“大义灭亲”的手段,梅花山庄一向对翠湖是敬而远之,是否这个女子想要利用今日的恩惠将梅花山庄拉上战车呢?一想到这一点司马筱便觉得芒刺在背,可是却偏偏不能揭破这个女子的身份,否则多半会连累了自己的侄女,现在乔长陵让自己劝解,自己别说无话可说,就是有话可说,难道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子还会听从自己么? 为难了半晌,司马筱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乔长陵怒气上升,正要应允一战,周云已经大怒道:“师兄,你难道没有瞧见么?人家一个女子还有如此勇气,你堂堂男子,就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撒手不管么?这一阵如果你不接下来,便是我上,只是你今后也别说你是我的同门,我周云没有你这样的师兄。” 宋云武神色尴尬,但是始终不肯拔剑出手,虽然乔家屡战屡败,但是费无拘和厉勇的武功仍然让他心惊胆战,自然不愿结下这样的仇家,周云见状一声冷哼,手中拂尘一抖,便要上前出手,却给青萍出言阻住道:“真人且慢,乔大公子的武功应该在你之上,刀剑无眼,若是真人受了什么伤害,叫小妹于心何忍,还是让小妹勉力出手吧。” 周云摇头道:“司马小姐,你重病未愈,岂可与人交手,我青城一派虽然僻处山野,在江湖上却也赫赫有名,若是漠视小姐带病出战,我青城一派还有何颜面以侠义自居?” 两人争执不下,都要自己上场,宋云武心中恼恨师妹多事,却又不敢真的让她上场,欲要劝阻,却又无话可说,正在为难之际,众人身后却传来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道:“周真人,这一场就让在下替司马小姐出战吧。” 第七章 十年生死(三) 第十三卷第七章十年生死(三) 首,只见从中殿走出一人,右手提着一柄青钢剑,身削,面上疤痕宛然,正是那个卖艺男子。见到此人,周云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色,并非是看不起流浪江湖的卖艺人,要知道她虽然出身青城这样的名门正派,却也深知在风尘中有许多异人,一个甘于贫贱生活,看似不会武功的人,未必没有可能是一个绝顶高手。但是这个卖艺男子形容丑陋不说,眉宇间更透着一种灰心失望的颓废神气,令人不愿多瞧,而且方才他坐着的时候没有发觉,站起来之后才看到,这个卖艺男子的右足居然短上一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若仅只如此也还罢了,可是方才那个小女孩蔓儿曾经脱口而出,说自己的母亲被人害死,这个卖艺男子也没有多少仇恨之色,不过嗟叹而已,令人怀疑他的一身血性早已经在风尘中消磨掉了,所以无论如何,周云也没有想到这个卖艺男子竟敢出面攘战,即便是那个肥胖商贾,或者那一对青年夫妇忽然变成了武林高手,周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惊愕。 青萍见到卖艺男子现身出来,却是微微一笑道:“不知道这位先生如何称呼,承蒙阁下仗义出手,司马感激不尽。”她心思聪敏,听杨宁说这个卖艺男子的武功也是青城一脉,修为又十分高明,偏偏形迹又是如此颓废潦倒,便知道其中必有许多隐情,又回忆起方才在中殿之时。偶然瞥见那个卖艺男子看向周云的目光流露出怅惘迷离地神色,不禁暗自揣测,这个卖艺男子多半和周云有某种关联。既然如此,不论是两者之间的师门渊源,还是卖艺男子对周云那种隐隐约约的关切,他若是看到周云陷入两难之境,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当然,如果那人真的不肯出面。说不得也只好让杨宁出手了,幸而她的估算没有发生错误,毕竟杨宁日后是不可能再管这件事情的,若是没有几个力量强大的见证人。难免乔家会出尔反尔,对于世家大族的阴险毒辣,青萍可是早有所闻的,而且深受其害。那害她濒临死地地锦绣郡主,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卖艺男子深深地看了青萍一眼,苦笑道:“区区微劳,不足挂齿。岂敢当小姐一个谢字,在下姓商,单名一个欣字。旁人都称呼我商瘸子。小姐也这般称呼吧。” 青萍见他神色庄重。心中一动,表面上却不漏丝毫声色。只是嫣然一笑道:“小女子岂敢如此无礼,商先生,若能成全一双佳偶,先生但有所求,只要小女子力所能及,一定不会推托。”一边说着,暗中却瞥了周云一眼,见她并无异色,心知这卖艺男子的姓名多半是假的,商欣,伤心,这分明是个伤心人啊。 乔长陵看着搅破自己好事的卖艺男子,心中一阵愤怒,手中长剑斜斜一指,冷冷道:“不必在那里费话了,想要击败乔某,阁下还未必有那个本事,倒是乔某地剑术还不到家,难免误伤了阁下,还请阁下小心一二。” 卖艺男子也不争辩,向前走了几步,手中长剑暴露在火光下,只见剑锋浑圆,竟然是一柄还没有开锋的钝剑,殿中众人,不是武林高手,就是见多识广的船夫,谁曾见过有人拿着钝剑对敌,当下有人怔怔望着剑锋,有人使劲揉着眼睛,便是乔长陵和费无拘,也是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谁都知道比武较技,一线之差可能是生死立判,若是一方用的是根本杀不了人地钝剑,岂不是胜负立判,众人心中都泛起疑虑,不知道这个卖艺男子是傻子还是故意蔑视乔长陵。 周云看得焦急,冷笑道:“你那柄钝剑如何杀人,师兄,你将自己的佩剑借给他用吧。” 宋云武乃是青城派的嫡传弟子,又是掌门亲子,身上的佩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也是削铁如泥,自然心疼宝剑,不愿与人,但是想到自己得罪师妹匪浅,若是现在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只怕日后无法挽回,也不敢违逆周云地心意,依依不舍地解下佩剑递给那卖艺男子。 他这里忍痛借剑已经是委屈无比,不料那卖艺男子却是神色漠然,也不肯接过那柄寒光弥漫的宝剑,只是淡淡道:“多谢大爷好意,在下身份卑微,不敢用这样的好剑。” 宋云武闻言大怒,正欲喝骂,却瞥见周云脸色铁青,心中一动,反而住口不言,只盼着师妹和这些人闹翻才好,周云心底率直,自然不知道宋云武地心思,经过数场鏖战,她已经有些信服青萍地智慧 愤怒,却也没有立刻呵斥,反而转头望向青萍,示意那个卖艺男子。 青萍明眸流转,嫣然道:“周真人虽然是一片好意,不过有些地方想必是疏忽了,宋先生惯用左手,商先生却是用地右手,只怕宋先生的佩剑有些不合用,再说商先生既然敢用这柄钝剑,想必也有一定地把握吧。” 周云唉呀一声,苦笑道:“看来我是太心急了,居然忘记了师兄的剑规制和寻常佩剑有些不同。”一边说,一边禁不住连连摇头,面上显出自嘲之色。 青萍见她虽然有些盛气凌人,却肯坦承自身的过失,只觉得这个女子性情爽利,颇有几分和自己的胃口,便笑道:“周真人也是替小妹忧心,这才有些焦躁,商先生,你应该向周真人致歉才是。” 周云闻言连连摇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方才我还误会了商先生是胆小怯懦之辈,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她虽然性子鲁莽,却不是目无余子的狂悖之徒,这个卖艺男子既敢向乔长陵挑战,多半有一身绝艺,看此人形貌特异,隐遁市井,形容间神情郁结,多半不是那种游戏人间的风尘奇人,而是有着难言之隐,不得不尔,这等人物,心性往往是自卑混合着孤傲,方才他拒绝师兄佩剑之时,已经可见一斑,自己和他原本就起过冲突,如果让他为了借剑之事向自己道歉,只怕反而激怒了他,若是寻常时候,自己当然不怕树敌,可是现在却要靠这个深浅莫测的高手和乔长陵交手,她可不愿因为自己坏了司马小姐的终身大事。 那卖艺男子目中闪过一抹莫名的光彩,略一躬身,声音嘶哑地道:“周真人,是商某出言无状,辜负了真人的好意,还请真人见谅。” 周云虽然不曾强求,但是听到那卖艺男子竟然真的向自己道歉,只觉心中欢喜,微微一笑,向他点头示意,不知怎么,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薄情寡义的男子。十年前,自己在众多师兄弟中偏偏喜欢了他,并非是因为他才貌出众,而是因为他肯真心向自己道歉。当今天下,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都有一些女子的踪影,例如翠湖宗主,火凤郡主这样的女子自然是天之骄子,可是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女子在大多时候,都只能沦为附属品。就如同青城派,只因自己身为女子,便不能修习最高深的武学,也没有继承掌门之位的资格,所以那些师兄弟虽然常常围在自己身边,却不过是爱慕自己的美色,关注父亲的权势,从没有将自己当成势均力敌的对手,也从来没有尊重过自己。唯有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既不会刻意讨好自己,也不会在心中轻视自己,甚至肯冒着违背门规的风险,偷偷将青城绝学《龙虎剑法》传给了自己。可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居然还是背叛了自己,伤得自己体无全肤,将自己的一颗芳心割得七零八落,一想到这里,周云脸上的笑容便突然凝成了寒霜,心灰意冷地退到阴影当中,这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身边发生的一切,所以根本没有留心到那卖艺男子眼中闪过的一抹怜惜,只有青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乔长陵原本已经心中烦躁,但是对手确定之后,反而却又冷静下来,也不催促,只是暗中打量卖艺男子的身形,希望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他所修炼的武功。卖艺男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收敛起心中杂念,缓缓走到殿中,手中长剑也没有摆出任何起手势,左手负在身后,用目示意乔长陵进攻,不像是对手厮杀,倒像是指点后辈弟子一般。 乔长陵心中恼怒,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出现了两个籍籍无名的高手,还与自己带来的两大客卿斗得旗鼓相当,又有青城派从中作梗,如今就连一个瘸子都敢向自己示威,若是自己败了,不仅鸳梦难圆,传扬出去,只怕豫章乔家的声望都要一落千丈。想到此处,他也不敢轻敌,既然卖艺男子托大让自己先出手,他也不再客气,长剑一递,便堪堪到了卖艺男子眼前.虽然他手中只有一柄长剑,但是剑光挥洒中,却仿佛有千百柄长剑从四面八方刺来,别说身在其中之人难辨真伪,就是旁观众人,也只看到一团白光如幻如雾,将卖艺男子的身形笼罩其中,不消看得第二眼,就已经是目眩神迷。 第七章 十年生死(四) 第十三卷第七章十年生死(四) 子双目低垂,似乎没有瞧见扑面而来的剑光,双足稳中钝剑斜斜一挑,便恰到好处地楔入到乔长陵剑招的缝隙当中,右臂纹丝不动,浑圆的剑峰却在方寸间劈削了几下,看似毫无章法,可是乔长陵的剑招却是蓦然一顿,剑光更是被搅得粉碎,丝丝缕缕的剑气四溢飘飞,迫得观战众人都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一剑得手,卖艺男子也不趁势追袭,只是横剑当胸,静待乔长陵再度出手攻击。 乔长陵脸色铁青,手中长剑再度刺出,这一次虽然不像方才那般如雾如幻,但是剑势凌厉,一招便笼罩住卖艺男子身上七八处穴道,剑气凌空,呲呲作声,只因攻击的范围窄了,虽然不似方才那一剑惊天动地,实际威力却是更赠了几分,显然不再有一分轻敌之心。 卖艺男子却是稳如泰山,一柄钝剑点点划划,便将乔长陵的剑招一一化解,更是趁势反攻了一剑,若非乔长陵即使变招,使出了《磐石剑法》最严密的守势,险些被钝剑戮中胸前一处死穴,虽然那柄钝剑并没有开锋,但是若给击中这样的要害,只怕乔长陵不死也要受伤。 如此这般,不过转瞬之间,乔长陵与那卖艺男子就已经交手了十余招。乔长陵的剑招凌厉非常,随手一剑便刺向三五七处穴道,看似飘逸潇洒,实际上却是十分狠毒,更兼他身法飘忽,令人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慨。一时间整个大殿都闪动着雪茫茫的剑影,卖艺男子被困其中,就连身形都看不清楚了。不过虽然如此,乔长陵却也没有占到半点上风,卖艺男子几乎是没有离开自己地位置,一柄钝剑横击竖挑,居然挡住了乔长陵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而且每过三五招,甚至还有一剑反击。总是能够迫得乔长陵剑势收敛。 围观众人看到这里,除了杨宁面上一片漠然之外,其他人都是神色数变。最惊讶的却不是别人,而是乔家的客卿费无拘。不过看了六七招,神色便已经阴沉得几乎滴下水来。他是剑法的大行家,在乔家已经呆了五六年,身为客卿之尊。可谓地位尊崇,可是自始至终,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剑法。虽然乔家自称从祖上传下一套《云雾千幻剑》,只传嫡系子弟。概不外传,就连乔长辕这样的庶子,都不被允许修习。但是自己偶然见过几次。只觉得那一套所谓的《云雾千幻剑》。不过是虚虚实实,虚中藏实。实中有虚罢了,看似花巧,实则轻浮,凭着自己的魅剑,不说必胜,也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倒是乔家那一路人人都可以修习地《磐石剑法》,工整端庄,形劲骨遒,若是苦下功夫,更易有所成就。想不到今日见乔长陵施展出来,却是如此厉害,和自己的魅剑各有千秋,想来这小子从前向自己请教剑术的时候,表面上虽然恭恭敬敬,却不知道有几分真心诚意? 除了费无拘心有芥蒂之外,铁扇书生司马筱、左手神剑宋云武以及周云的想法便比较单纯了,只是被乔长陵地剑法震慑,心中更是将数年来屡遭打压的乔家看高了一个层次,尤其是司马筱,若非知道侄女的确不愿这门亲事,甚至想促成这段姻缘了。 青萍的剑术也非等闲,虽然是凭着天魔剑舞才能和颜紫霜一战,但是若论江湖上真正地剑法名家,青萍也必然能够占据一席之地,她对江湖中各门各派的剑法的了解,虽然不如杨宁博闻广识,却也不浅,饶是如此,她留心看了三五十招,也没有看出这两人所使的剑法是何门何派,也看不出胜负谁属,便忍不住低声去问杨宁。 杨宁早已经心中有数,传音问道:“姐姐可曾听说过袁公剑法和越女剑法么?” 青萍心中一动,低声惊呼道:“你是说春秋之时,传授越国武士剑法地越处女,还有和越处女斗剑的袁公,他们两人流传下来的越女剑法和袁公剑法么?” 话一出口,青萍便觉得不妥,她知道杨宁读书不多,未必知道这样地典故,正想解释一下,杨宁已经一字一句道:“处女将北见于王,道逢一翁,自称曰袁公。问于处女:‘吾闻子善剑,愿一见之。’女曰:‘妾不敢有所隐,惟公试之。’于是袁公即拔箖箊绣,绣枝上枯,未折堕地,女即捷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即入之,三入,因举杖击袁公。袁公则飞上树,变为白猿。遂别。” 青萍有些惊讶,还没有等她多问,杨宁已经继续说道:“这些是我在《越女剑法》地残本扉页上看到地文字,师尊曾经给我一字一句讲解过,我昔年学剑的时候,还曾想过若能够和越女袁公比武论剑,便是死在他们地剑下也是心甘情愿。只可惜越女与袁公都是神乎其技,他们的 是常人所能领悟,据闻自春秋时流传下来的《袁公剑女剑法》便已经形似神非,饶是如此,已经是博大精深,有人称这两套剑法乃是中原剑法之宗,虽然未必是真,却也有些道理。只不过到了现在,这两门剑法都已经失传了,即便是我圣门之中,也不过有几篇残简罢了,若是我所料不错,乔长陵所用的剑法便和《袁公剑法》关系非浅,而商欣所用的这几招零散剑法,也是和《越女剑法》一脉相承。” 青萍有些兴奋地道:“既然如此,那么商欣多半是赢定了,不是说《越女剑法》胜过《袁公剑法》么?” 杨宁摇头道:“并非如此,如果是真正的《袁公剑法》和《越女剑法》,当交手两人修为相差不远的时候,可能《越女剑法》要略胜一筹,毕竟《越女剑法》博大精深,动静之术,虚实之法,无不包容,相形之下,以凌厉飘忽著称的《袁公剑法》杀气虽重,境界上却已经差了一层。不过眼前这两人就不同了,乔长陵的剑法至少能有五分形似,商欣的越女剑法却有三分神似,只可惜所得的剑招太少,剑路中不可避免有极大的破绽,他们两人在剑法上已经平分秋色,若想分出胜负,还要看其他的条件。” 青萍凝神望去,果然发觉乔长陵攻势时而如同狂风骤雨,时而宛似流水行云,剑招连绵不绝,虽然始终不能得手,但是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而卖艺男子虽然稳如泰山,应付自如,却始终不能扩大战果,想必正是因为所学不全的缘故,又想起杨宁方才说过这卖艺男子的武功是青城一脉,便疑惑地问道:“既然商欣能将一鳞半爪的越女剑法练到炉火纯青,为什么不用他的本门剑法呢?既然他能将《越女剑法》的剑意融会贯通,想必本门剑法更是炉火纯青,虽然难以像现在一般举重若轻,但是想要取胜,倒也不是难事,最多耗费的时间长些,把握却是更大的。如果说是为了隐瞒身份,可是他既然已经冒险出手,想必心中已经有身份泄漏的准备,都到了这步田地,何必还要藏头露尾呢?” 杨宁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出言反问道:“姐姐,你如果和乔长陵、费无拘分别比剑,结果会是如何呢?” 青萍知道杨宁不会随便问自己这个问题,仔细考虑了半晌,才慎重地答道:“乔长陵的剑法虽然神妙,但是如果我没有中毒,仍有七成胜算,若论剑法,我们两人的剑法或者难分高下,但是弱点却在用剑的人身上。《袁公剑法》长于进攻,疏于防守,乔家的剑法既然源于《袁公剑法》,自然也有同样的缺点,但是这一点并非无法弥补,进攻原本就是最好的防守,如果我是乔长陵,方才商欣那一剑反击虽然犀利绝妙,我却绝对不会改用《磐石剑法》的守势严阵以待,而是干脆以攻对攻,来个险中求胜,这原本就是《袁公剑法》的神髓,若能贯彻始终,岂会落败。我猜大概是这位乔大公子太怕死吧,才会将一套原本差强人意的剑法使成了四不象,所以我才敢说有七成胜算。至于费无拘,他的剑法阴险诡诈,为人又是老奸巨滑,我恐怕难以应付,若没有绿绮以琴音相助,最好的结果只怕也是两败俱伤。” 杨宁点头道:“姐姐说得不错,你的剑法要胜乔长陵容易,要胜费无拘困难,乔长陵若要和费无拘动手,也是有败无胜,这不是因为剑法的高下不等,而是因为使剑的人不同,而商欣却恰恰和姐姐相反,他要胜费无拘容易,要胜乔长陵却是困难,这也是因为使剑的人不同。” 青萍听得有些糊涂,不禁微微侧首瞥向杨宁,露出几分疑惑神色,那种娇俏的神情是如此动人,杨宁瞧在眼中,只觉心神一阵恍惚,差点忘记了要说的话,直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商欣的经脉曾经受过重创,不耐久战,所以才会使用残缺的越女剑法对敌,只因这路剑法最擅长以静制动,而且可以迷惑对手的眼睛,若是费无拘和他交手,面对早已绝传的《越女剑法》,多半会以为商欣深藏不漏,还有杀招没有使出,费无拘人如其剑,都是一样狡诈,若没有十分把握,可能比划个三五招就会揖让而退,反而是乔长陵,这般自负的人,为了争夺姐姐,多半会死战到底,这样一来,商欣不耐久战的弱点就和乔长陵心志上的缺失相互抵消,反而不易取胜,这一战到底谁胜谁负,还要看他们谁能够撑得更久,不过相对来说,商欣使用可以隐隐克制袁公剑法的越女剑法,还是有出奇制胜的可能的。” 第七章 十年生死(五) 第十三卷第七章十年生死(五) 中有些不安,原本她听从杨宁的建议诱使商欣出战,最适合的人选,却没有想到商欣的经脉居然受过重创,这样一来,即便商欣真的能够出奇制胜,很有可能也是两败俱伤,若是内伤反噬起来,甚至会比乔长陵伤得更重,这便悖离了她的希望了。 青萍也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外伤易治,内伤难疗的道理,习武之人若是受了外伤,即使严重一些,甚至伤筋动骨,只要用些上好的伤药,精心调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若有内功辅助,甚至不会留下任何后患,若是经脉受伤,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即便是宗师级数的高手,一旦受了内伤,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初,甚至有可能比常人恢复得更慢,只因能够伤到他们的人,多半也是内功出神入化的绝顶高手,也之所以有许多武功高绝的人,平素很少受伤,但是一旦受伤便伤得更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然像杨宁这样的又不同了,他数次受伤,不是因为遭到围攻,就是和翠湖出世一系的传人交手,姑且不说武道宗的心法特别适合用来疗伤,那些伤到他的人大多数功力相差颇远,自然易于疗伤,而无色庵主和平烟的武功虽然胜过杨宁,但是翠湖的内功心法偏偏是杨宁除了本门心法之外最了解的心法,治疗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 绝顶高手尚且如此,若是寻常江湖中人受了内伤。后果就更难以预料了,一般来说,除非有功力精纯的师门长辈相助,大多数人都只能凭借自身修为缓缓痊愈,而商欣地经脉曾经受过重创,现在还没有痊愈,不是他当初受伤太重,难以治愈,就是在受伤初期错过了疗伤的机会。这才延宕日久,留下了无穷后患。 心中惊疑片刻,突然瞥见杨宁神定气闲,唇边甚至露出一缕微笑。想起昔日杨宁和自己说过的事情,顿时豁然开朗,笑道:“伤得再重又有何妨,就连差一点油尽灯枯的人你都救了回来。若是帝尊肯仗义出手,还怕商先生的内伤不能治愈么?” 从方才青萍皱眉开始,杨宁便暗地里欣赏着青萍的种种神情变化,从初时的黛眉轻颦。面带薄怒,到苦思冥想时候的专注认真,再到豁然开朗之后的嫣然欢畅。只觉得每一个神情都是那样动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够。不过他却并非是故意惹青萍烦恼,只因他知道青萍地性子。最是聪明好胜,与其自己一一告知,不如让她自己想通,才会更加开心快活。 杨宁和青萍在这里窃窃私语,中殿大门的暗影之中,周云却是满面寒霜,一双明丽的眸子紧紧盯着场中交战的两人,不,应该说盯着那个自称商欣地卖艺男子。说来也是奇怪,这个人周云明明没有见过,不论身材容貌都是十分陌生,就连他用的剑法也不曾有过任何印象,可是不知怎么,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可能认识这个人。那种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森然气度,那种明明处在劣势,却偏偏从容自若,迫得对手气急败坏的交手作风,都渐渐和她记忆中永志不忘地身影相合起来,甚至就连他左手捏动剑诀时小指翘动的细微习惯,也是一般无二。可是这怎么可能,那人不是早已经远走高飞,凭着他的本领气度,相貌才学,即便不能飞黄腾达,也不该如此落魄。 恍惚中,周云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那时候他们两人联袂私奔,最后隐居在乡间,他下地种田,她学着操持家务,虽然不是将白饭做成了锅巴,就是洗坏了衣服,可是那一段日子是多么快活,就连武功都荒废了,即便如今回想起来,也是历历在目。只可惜两人在那里住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他便借口到镇上办货,自己从中午等到日暮,辛辛苦苦做好地一桌饭菜都已经凉透了,却还是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就这样一去不返。当时自己还怀疑他出了意外,不惜冒着泄漏身份的危险四处寻找,可是等到她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中,却发现两人私奔之时所带地金银和自己从父亲身边盗来地那本剑法笔记都不见了,这些东西藏在何处只有自己两人知道,若非如此,自己多半会以为遭了盗匪,而不是他背情负义,抛弃了自己。之后的时间自己却是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清醒过来地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自己已经回到了青城。那半年的事情青城上下都是讳莫如深,可是她却心中明白,除了那个负心人,自己更失去了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一个怀胎不到三月的婴儿。 坚拒了宋云武的求婚之后,周云便披上了道衣,这一生她所有的幸福都已经葬送在那个负心人身上,多年来奔波江湖,就是为了报仇雪恨,可是今日亲眼看到了仇人,她却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呆呆看着那张早已面目全非的丑陋面容,再也找不到昔日的英俊影子,还有那条残 腿,想必他当年那身同辈弟子中数一数二的轻功已经半,满腔的仇恨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淡化。 正在这时,久战无功的乔长陵似乎有些按耐不住,剑势突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剑招还是那些剑招,依旧是一剑刺向几处重穴,凌厉无比,却不见了原本的飘逸潇洒,而是添了几分残狠诡异,如果说原本的剑势宛若天风海雨,虽然咄咄逼人,却还有堂堂正正的气度,现在的剑势却更像是来自九幽的鬼魅,阴气森森。卖艺男子身临其境,自然能够感觉到乔长陵剑法的威力又添了三分,就像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柄钝剑渐渐开始沉滞起来,防守的剑圈更是被压缩到了极致。虽然没有见血,身上地粗布衣衫却被剑气削得七零八落,即便是不大懂得武功的人,看到卖艺男子的模样,也知道情势定然不妙。 周云心中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忽而觉得最好那人就这样死在乔长陵剑下,免得自己不忍向他寻仇,忽而又觉得那人要死也应该死在自己的拂尘之下,心慌意乱之余。不禁按在了寒雪拂尘的尘柄上,偏偏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扯动她的袍袖,周云心中一震。若非感觉到那人力道极小,差一点拂尘就要出手,侧首望去,却没有看到人。心中一动,低头一看,正撞见蔓儿那双满含惊恐的眸子,不禁心中一动。 蔓儿在中殿等得心焦。爹爹出去之后便再也不见踪影,看其他人都没有留心自己,便偷偷跑了出来。除了青萍和周云之外。其他人她都不熟悉。一眼看到周云就站在门前,又想起方才这个道姑还要收自己为徒。便来向她询问。她年纪还小,没有发觉周云眼中的寒意,见她低下头来,便仰首问道:“这位姑姑,您说我爹爹能不能打败那个人?” 瞥见蔓儿眼中的信任依赖,周云却觉得一颗芳心似乎已经跌入了谷底,是啊,不论那负心人如何凄惨,他却已经娶妻生子,就连女儿也这么大了,虽然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但或许是流浪江湖地缘故,让这个孩子显得小一些呢,这样算来,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儿若是活到今日,最多也就大上一岁半岁,想必当年他就是移情别恋,和这个小女孩的生母一起离开自己的吧? 突然之间,周云心中生出一缕恶念,既然那负心人害死了自己地孩儿,不如报应在他心爱的女儿身上,越想越觉得应该如此,口中笑着安慰道:“蔓儿放心,你爹爹一定能赢。”右手却已经离开了尘柄,缓缓放到了蔓儿的后颈,却没有立刻下手,暗自忖道,若是那负心人战败,便将蔓儿带回青城,日日折磨,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若是那负心人胜了,便在他面前杀了蔓儿,让他悔不当初。 青萍原本觉得杨宁虽然没有明言,但是言外之意商欣应该可以得胜,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见局势逆转,不禁有些心急起来,忍不住道:“若是这一场败了,前面纵然胜了几阵,也都是无用。” 杨宁明白青萍催促自己暗中出手,却传音道:“关于《袁公剑法》,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其实《袁公剑法》本质上乃是刺客的剑法,虽然剑招早已经失传,我圣门之中却留有剑术神髓,两百年前,圣门补天宗弟子空空儿仗以行刺藩镇,曾经名动天下。你不觉得乔长陵现在地剑法和方才有些不同么,若是我料得不错,想必乔家先祖自矜世家身份,将得到的剑法残篇改头换面,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又将剑法的本来面目保存了下来,只是不肯轻易示人,其实乔长陵现在所用的剑法与《袁公剑法》倒有两分神似,显然这才是乔家剑法地原貌。” 青萍听得心惊肉跳,急道:“这下糟了,原本那改头换面的剑法已经如此厉害,现在换上了正主,商先生岂不是输定了。” 杨宁淡淡道:“恰恰相反,原本商欣的胜算不过五六分,现在却已经有了八九分了。用剑之道,首要在心,其次在人,最次在剑,乔长陵求胜心切,焦躁轻浮,商欣只求不败,胜负不萦于心,这是心胜,乔长陵平素高高在上,乃是世家子弟,却用杀手之剑,商欣有自知之明,这几招越女剑法,只怕他睡梦中都在揣摩,这是人胜,袁公剑法不敌越女剑法,商欣还有杀手未出,这是剑胜,有此三胜,我只说他有八九分胜算,还是太谨慎了呢。” 杨宁所说已经涉及到剑道至理,青萍不过是略窥门径,虽然有所领悟,却不能完全明白,只是听杨宁说商欣还有杀手,不禁露出惊疑之色,杨宁心知肚明,也不等她追问,便答道:“我只说一件事,姐姐就明白了,其实真正地越女剑长不盈尺,杀人溅血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天下万物,盛极反衰,武道也是如此,你别看乔长陵现在威势惊人,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最多六招,就是他落败之时。 青萍深知杨宁在武道上地见识成就,闻言毫不怀疑,凝神瞧去,果然乔长陵眉宇间已经隐隐有疲倦之色,只是商欣此时也已经面色苍白,只怕内伤已经隐隐发作,却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反败为胜地时机,见乔长陵斜斜一剑刺向商欣的面目。便在心中暗自数道“一”。 杨宁胸有成竹,只瞥了一眼商欣出剑地手势,便低声道:“终于使出青城剑法了,苍松迎客。”话音未落。只见商欣钝剑平刺上挑,这一剑雍容飘逸,正是青城《松风剑法》的起手式,青城乃是名门正派。这起手式自然不会当真进攻,只是一式虚招。不过商欣出剑的时机妙到峰巅,正对上迎面而来的剑锋,两截剑尖堪堪相对。若是乔长陵的长剑顺势削落,虽然有些冒险,却也有机会轻取一城。可是乔长陵的选择却是横剑直削。想要凭着宝剑之利。砍断商欣那柄钝剑。比剑到了只能凭借兵刃之利的份上,说明乔长陵已经是难以为继了。商欣看在眼中,眸中寒光一闪,钝剑挥洒,飘逸自在,点向乔长陵地双肩。 还未等宋云武的惊呼声入耳,青萍已经听见杨宁低声道:“果老挥鞭,那么下一招应该是拐李柱杖。”果然,乔长陵刚刚回剑挡住了那一招果老挥鞭,商欣手中的钝剑已经向下刺向乔长陵的丹田,变招换式之间全无痕迹。 乔长陵早已经习惯了商欣散漫地攻势,想不到他竟会突然使出这样精妙的剑法,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但是接下了第三招之后便稳住了阵脚,不仅守得极稳,更是信手一剑反击,雪亮的剑光暴涨起来,七道茫茫剑影同时刺向商欣胸腹之间的七处大穴,《袁公剑法》地极致也不过是一招九剑,他能够练到一招七剑,已经是十分难得。 这一剑凌厉非常,商欣似乎是化解不开,向后仰面倒下,看似是铁板桥,身形却十分狼狈,后背已经几乎贴近了地面,乔长陵得理不让人,剑势折转,向下刺去,这一剑有些勉强,只是笼罩住了两三处穴道,商欣腰身扭动,如同游鱼一般滑了出去,身法美妙慵懒至极,手中钝剑却是斜挑上撩,这一剑十分厉害,乔长陵躲避不开,无奈横剑拦住,双剑相击,发生碎裂的声响。 宋云武一声惊呼之后便强行忍住,但是看到这里早已是满面惊容,这一招叫做仙姑醉卧,和前面的两招都是《青城八仙剑》里面的剑招,再加上前面那招苍松迎客,这个卖艺男子已经接连用了四招青城剑法,而且每一招都是意蕴深远,神完意足,显然不是偷学来地,即便是自己,在剑法造诣上也难以和他媲美,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个男子究竟和青城有任何关系,心中不禁生出不祥的预感。 乔长陵手中是一柄利剑,商欣却只有一柄钝剑,所以那一招仙姑醉卧,虽然是商欣占了上风,迫得乔长陵收剑相阻,但是两剑相接,乔长陵的利剑不过是崩了一个口子,商欣手中那柄钝剑却已经只剩下半截。乔长陵心中大喜,一剑刺向正在挺直身形站起来地商欣,角度方位都是无可推敲,显然已经决定要用这一剑结束战斗。乔长陵地反应却十分古怪,身形一翻,竟然背过身去,那柄钝剑却护住背心,这是《八仙剑》里面洞宾背剑那一招,原本是绝佳地守势,只是商欣用在这里却有些托大,毕竟《袁公剑法》无孔不入,而那柄钝剑却只剩下一半剑身。 果然乔长陵这一剑不过略微变换了一下角度,便继续刺向商欣并无防范的腰背,眼看商欣便要丧命在乔长陵剑下,杨宁却是微微一笑,用欣赏地语气道:“回眸一盼。” 杨宁说到第一个字,商欣已经弃了手中钝剑,说到第二个字,商欣已经在间不容发之际转过身来,一道寒光电闪而没,待到杨宁说出第四个字,商欣已经疾退丈许,而这时,青萍已经数到第六招,放眼望去,只见乔长陵胸前衣襟渗出鲜血,神情怔忡,商欣面色惨白,血色全无,手中却拿着一柄寒光耀眼的短剑,却原来那柄钝剑不过是个剑鞘,里面竟然还藏着一柄长不盈尺的短剑,商欣层层设伏,终于胜了这一局。 还未等青萍宣布胜负,周云却突然声音凄厉地喝道:“顾云秋,我要你血债血偿。”商欣骇然回首,只见蔓儿软软倒在周云臂弯,他原本早已想到周云会认出自己的身份,却万万料不到她竟会向蔓儿出手,心中宛若刀割一般,咽喉一甜,鲜血上涌,却不愿让周云看到,一转头,偷偷将淤血吐到袖子里面,这才强忍悲痛,苦笑道:“阿,十年不见,你还好么?” 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一) 第十三卷第八章相对浴红衣(一) 年前最熟悉的称呼,周云心神一阵恍惚,原本就已的心防几乎要开始崩溃,但是很快的,更加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面色越发惨然,寒声道:“不要叫我阿,你不配叫我的名字,你可知道这十年来我有多苦,所有的人看我的目光不是同情就是嘲弄,人人都笑我天真幼稚,居然被你骗财骗色,你以为我很喜欢披上这一身道装么,你以为我很喜欢和男子好勇斗狠么?若不是担上一个女罗刹的凶名,我怎能熬过这十年,顾云秋,你毁我一生,我杀了你的女儿,你为什么还不拔剑,既然上天保佑,让我们狭路相逢,若不生死一搏,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的好意。” 商欣,不,现在应该称作顾云秋了,他右手抚着胸口,左手依旧提着那柄血迹未干的匕首,一双幽深的眸子痴痴地望着周云,还有蔓儿软绵绵的身躯,一缕缕乌黑的鲜血顺着嘴角淌落,这一次他根本来不及拭去血痕,只能任由血染衣襟,与此同时,压抑多年的经脉暗伤再也不能遏制,宛若潮水一般发作出来,可是他却几乎没有任何感觉,既没有设法护住心脉,也没有试图运功调息,一边将匕首缓缓移向心口,一边用尽了全身力量微笑道:“阿,是我负了你,当初我接近你的目的原本就只是为了周师叔的八仙剑法。青城门规森严,除了入门剑法之外,其他兵刃剑术最多可以同时参修两种。这原本是历代祖师一片好意,唯恐我们贪多嚼不烂,若是有弟子天资过人,未必不能兼收并蓄,但是到了后来,这规矩却越来越严,除非能够登上掌门之位,便没有机会学到门中所有的武功,可是我痴迷剑法。虽然已经学到了松风剑法和龙虎剑法,却还心有不甘,纯阳剑法是掌门才能学地,我自知没有机会。可是周师叔最擅长的八仙剑法我却是志在必得,这才诱骗了你一起私奔,后来发觉掌门和周师叔追缉得太紧,唯恐被他们擒住。又弃了你逃走。离你之后,我练功不慎,走火入魔,一身武功去了大半。就连容貌也被盗匪毁去,带着一身残疾流浪江湖,吃尽人间之苦。到后来就连妻子女儿也不能保住。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今日重逢。我也无话可说,我父女用性命报偿于你,也是理所当然,只盼你另觅良人,从今以后将我忘记。”话音未落,匕首已经猛然刺下,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死意甚坚。 周云将他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拦阻,却又生生止住,只是明明知道这负心人对自己不起,当他举剑自尽的时候,却依然是心痛如绞,不得已偏过头去,只想掩耳盗铃,不敢再看,饶是如此,眼角的余光仍然瞥见寒芒一闪,接着就有一个身影颓然倒地。周云心中剧痛,虽然大仇得报,却只觉得万念俱灰,茫茫然将臂弯中的蔓儿放下,也不想回头再看那负心人一眼,便拔出拂尘,反手向自己的面门击去。 不料手臂刚刚抬起,周云便觉得手肘一麻,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道,千万缕飘拂的尘丝无力地从她面颊滑落,居然毫发无伤。虽然死里逃生,周云却没有一分欢喜,甚而愤然回头望去,想要看看是谁这样可恶,竟然想要阻止自己地解脱。 岂料周云目光落处,便忍不住一阵目瞪口呆,只见顾云秋仰面倒在地上,“司马小姐”双手捧着一个青布针包,那针包一角绣着一朵雪白的子花,看起来十分雅致,司马小姐正从针包里面取出一根金针递给那个叫做“阿宁”的清秀少年,指点他用金针向顾云秋身上刺下,顾云秋的面容虽然被他们两人身影遮挡住了,看不出是生是死,但是从自己地角度,却可以看到他的胸口正在微微起伏。感觉到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狂喜,周云不禁落下泪来,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原来无论那负心人如何辜负自己,她都宁愿那人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这十年来苦苦寻找,与其说是想报仇,不如说是想要确定他地生死。心意了然之后,周云只觉如释重负,手中拂尘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在地,双腿一软,便已经跌倒在地上,一双盈盈美目则是欣喜若狂地望着三人,只是当她听清楚青萍的声音之后,却又差 过去。 青萍指着昏迷不醒的顾云秋前胸对杨宁谆谆教诲道:“这就是任脉重穴中,平时点穴的时候指力可不能太重,如果超过了五分,只怕是有死无生,不过用金针就不同了,你现在可以把金针平刺三分,然后停针百息即可,手法不过太轻,也不可太重,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反正只是让你练练针灸手法,就是错了也没有关系,这人自己不要性命,都想要自杀了,我们将他死马当成活马医就行了。” 听着青萍煞有其事地指点,杨宁虽然性子沉稳,却也差点要当场翻起白眼,针灸之道奥妙精深,虽然他们两人都是学武之人,对人体的经脉有些不同寻常的认知,但是对针灸也不过是知道一些皮毛罢了,根本不可能替人医病,更别说想要用金针救治顾云秋经脉所受地重伤了。不过这一次青萍脱险之后,不知怎么居然对针灸生出兴趣来,更从平烟身上要来了一包金针,一路上还不时地把玩,更寻了一本医书来看,方才自己说出可以救治顾云秋,她又撺掇自己用金针代替点穴。幸而自己地真气原本就要透穴而入,有针无针并无要紧,这才不需要违逆青萍地意思,不过却也仅此而已,对于青萍的其他话语,杨宁根本是听若未闻,只是专心将自己地真气借助金针渡入顾云秋的经脉。 顾云秋的伤势虽然极重,但在杨宁眼中却也不过如此,还不需使用《日月同寿》,只要用上《流火回春》的功法,就可以见效,唯一的凶险就是需要将他的伤势彻底引发出来,不过只要顾云秋没有立刻丧命,杨宁就有七分把握治愈他的内伤,这也是他没有暗中出手,助顾云秋取胜的原因,若非经历一场这样的苦战,怎能让他旧伤复发呢?既然这人冒着被同门识破的危险帮着青萍解围,自己可不能亏待了他。 青萍凝神瞧着杨宁依次落针,虽然手法简单清晰,节奏分明,却也是有章有法,就是自己见过灵枢九针这样的绝妙针法,也觉得并不逊色几分,即便殿中有人懂得医术,多半也会以为杨宁用的是某种已经失传的针灸手法,却只有她心知肚明并非如此,不过为了掩饰,青萍还是口若悬河一般解说针法,众人只当她在指点杨宁如何下针,却不知道她是一边看着杨宁落针,一边从医书中寻章摘句信口胡说,或许是两人心有灵犀,竟然十分合拍,没有漏出什么明显的破绽。 最后一针拔起,昏迷不醒的顾云秋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杨宁连忙挥手让青萍避开,自己却将顾云秋的上身扶起,顾云秋刚刚坐起,口中便接二连三地吐出了一滩滩淤血,血色乌黑,中间甚至夹杂着一些血块,青萍见状,便将已经准备好的梅花春露丸递给杨宁,杨宁接过之后帮助顾云秋服下,又将右掌按在他的背心,助他将药力化开,又过了片刻,顾云秋一声呻吟,缓缓睁开双眼。 刚刚恢复意识,顾云秋便已经感觉到一身真气澎湃洋溢,这是将近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舒畅感觉,再没有举步维艰,再没有断断续续,虽然早已经心丧如死,可是这一刻,顾云秋还是觉得喜出望外,忍住激动,强行镇定下来,将真气运转了一个周天,这才忍不住睁开双眼,想要看看到底是谁治好了自己的内伤。 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顾云秋睁开双眼之时,看到的正是杨宁清秀的面容,或许在别人眼中,只看到这个少年唯唯诺诺的一面,他却可以透过清秀平凡的外表看到杨宁冰冷酷厉的内心,瞳孔不禁微微收缩,却没有表现出心中的惊骇,只是淡淡道:“多谢公子相救,只是顾某的性命早已经不是自己的,活在世上也没有任何意义,倒是枉费了公子一番苦心。” 杨宁对于杀机和敌意分外的敏感,尤其是顾云秋的武功还算不错,所以杨宁更不会忽视,几乎是顾云秋瞳孔微缩的同时,他按在顾云秋背心的右掌就已经蓄满了真气,直到察觉了顾云秋的示弱,这才收敛了心中的杀意,却也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站到青萍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二) 第十三卷第八章相对浴红衣(二) 萍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却装作没有发觉顾云秋微妙的笑道:“商先生,不,顾先生,原本小女子不该插手您的生死大事,只是乔家公子还未认输,若是您自尽之后,他再出尔反尔,司马的终身大事岂非被先生所误。” 顾云秋目光微动,在青萍和杨宁面上分别注视了片刻,眼底闪过疲倦之色,避开周云满怀痛恨,却又带着隐隐欢喜的目光,扬声道:“乔大公子,顾某侥幸取胜,想必您与司马小姐的婚约应该已经无效,不知道乔公子可有任何异议?” 乔长陵面色阴沉,轻抚着胸前的剑伤,一言不发。这道伤口极浅,虽然没有敷药包扎,但是鲜血早已经自动凝结住了,显然顾云秋并不想取他性命,不过这并不能减轻他的愤怒,无论这个卖艺男子过去有着什么样的身份,现在却都是一个卑贱至极的江湖卖艺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敢在比武时伤了自己,这不仅毁掉了自己的姻缘,还毁掉了他的自信。按耐不住心中惊涛骇浪,乔长陵微微举起手中长剑,看到乔长陵的手势,乔家上下所有的武士都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剑,这是大战将起的信号,只要乔长陵挥剑传令,他们就要展开屠杀,将所有的人斩尽杀绝,唯一可能留下的大概只有他们未来的少夫人——司马。 青萍早已经想到乔长陵不会善罢甘休,嫣然一笑道:“乔公子。你可是觉得我们虽然连连取胜,却都已经精疲力尽,顾先生又与周真人生出内讧,而你们这边却都可以再战,此消彼长,便想要杀人灭口,顺便掳劫小女子回府成亲。乔公子可别忘记了,此刻在场的还有梅花山庄地一位二庄主,而小女子虽然弱不禁风。却也还有一战之力,更何况这些日子大江上下并不平静,各方势力剑拔弩张,侦骑四出。马当神庙又是往来旅人必经之地,说不定眼下外面就有人冷眼旁观呢,想要不留丝毫痕迹,就算乔公子你敢放火焚庙。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吧?更何况即便乔公子侥幸得手,在场众人全都没有走脱,小女子也落入公子之手,就连二叔也肯出面主婚。可是乔公子莫非还以为司马会屈从一个不守信诺的男子么?” 乔长陵心中一震,定定瞧向青萍的面容,只觉得这个弱质纤纤的美丽少女虽然神色平静。但是眉宇间却隐隐透出凌人的剑气。那种倨傲的神态宛若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更似睥睨群伦的高贵公主,令人目眩神迷。不知怎么,在那样跋扈的美丽光彩照射下,乔长陵心中地杀机渐渐淡去,或许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折取这朵孤傲绝世的梅花,或许是忌惮司马筱的存在,他终于收剑回鞘,动作潇洒自若,按剑施礼道:“小姐误会长陵了,愿赌服输,长陵岂会不顾承诺,行此背信弃义之事,只是长陵与小姐的婚约虽然作废,还请小姐给乔某一个追求小姐地机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必小姐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青萍淡淡一笑,道:“这又有何不可,只要司马一日没有成亲,乔长陵自然也可彩凤求凰,只是今日当着众人之面,还请乔公子立下重誓,不得再以昔年婚约强求姻缘。” 乔长陵心中略宽,只觉得自己所料不错,司马小姐和那个清秀少年大概不过是同行而已,若非如此,她岂会当着意中人的面允许自己继续追求,想必司马小姐并非是厌恶自己,只是不愿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这也难怪,既然有这样的天人之姿,又是如此聪慧美丽,说不定还是翠湖的弟子,难怪会视礼法如无物,不过越是如此,乔长陵便越发动心,只觉得凭自己地相貌武功,未必没有机会得到佳人芳心,想到此处,越发收敛了世家公子的傲气,含笑道:“谨遵司马小姐谕令,乔长陵在此立誓,从今以后绝不以两家婚约勉强小姐,司马叔父便是人证,若有违誓,乔某甘愿身败名裂,日后死于刀剑之下。” 自始至终,司马筱心中都是矛盾非常,他明明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并非自己的侄女,却不能揭穿,甚至还要利用这个机会解除这桩宛如桎梏的婚约,心中千回百转之下,他尽量平静地道:“乔公子,婚约既然解除,儿与 再无关系,天也快亮了,想必令尊还在等候公子地消公子还不返程呢?” 乔长陵神色有些尴尬地道:“司马叔父,长陵希望能够暂且留在司马小姐的身边,还请叔父允准。” 司马筱对乔长陵的用心了若指掌,瞥了一眼那个冒充司马地少女,不禁心生寒意,青萍表面上依旧维持着笑容,但是凭着他多年阅人地经验,早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青萍眼中地不屑和厌烦。他对青萍表现出来的心机手段,早已经心生忌惮,再加上怀疑青萍乃是翠湖弟子,便越发觉得对于这个少女,还是敬而远之地好。更何况他虽然不满乔家的逼婚,但是两家毕竟是多年旧交,他也不愿乔长陵陷得太深,便婉言劝阻道:“长陵,既然已经同意放手,何必还要紧追不舍,否则只怕儿不会相信你的誓言,不如你先离去,也好将此事禀告尊长,我还要劝劝儿,希望她能够和我一起返回梅花山庄,就不和你一起走了。” 乔长陵以为司马筱是暗示自己可以到梅花山庄拜访,略一思索,也觉得与其留在这里,还不如爽快一些离开,也好给司马小姐留下一个光明磊落,重诺守信的正面印象,便挥手下令让乔家所有的武士先行退走,再度向青萍告辞之后,才与费无拘、厉勇一起离去。 乔长陵等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当中,又过了片刻,侧耳聆听风中传来的轻微声息的杨宁才向青萍点头示意,青萍小巧的鼻子微微矜起,道:“当真便宜了他们,若非乔长陵还懂得悬崖勒马,索性便让你出手解决了。” 杨宁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容上透出几分寒意,冷冷道:“都是姐姐心软,不想大动干戈,要不然只凭他竟然敢对我动了杀机,我便绝对不会放过他们。”话音未落,右手却是轻轻一拂,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并没有感觉到真气流动,原本缩到角落里面观战的那些船夫便已经同时倒地,不过数息甚至有人发出轻微的鼾声,显然都已经被点了睡穴。 司马筱、顾云秋、周云还有失魂落魄的宋云武见状都是心中巨震。尤其是宋云武,他原本就因为顾云秋的出现而六神无主,此刻见到杨宁有如此武功,却又不肯和乔长陵光明正大的交手,更生出无穷的疑惑。虽然不明白其中原委,却也猜到周云多半是中了这对少年男女的圈套,成了人家的马前卒、替死鬼。尤其是一想到若非青萍用言辞迫得师妹向乔长陵挑战,顾云秋便不会冒险出手,更不会让师妹认出顾云秋的身份,虽然现在师妹如此痛苦,又将顾云秋的女儿杀了,可是谁知道他们不会旧情重燃呢?如果自己失去了得到师妹芳心的最后一线机会,便都是这对少年男女害的。 越想越是气愤,宋云武不顾一切地道:“你们这两个混蛋,想要私奔逃婚是你们自己的事,为什么骗我师妹插手,害得她落到如此境地,我跟你们拼了。”一边说着,已经仗剑向杨宁刺去,毕竟对他来说,向着容光照人,弱质纤纤的青萍下手,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宋云武刚刚上前一步,便觉得后颈一寒,有人在自己身后冷冷道:“大胆,还不弃剑请罪,否则可别怪我一刀砍掉你的脑袋。” 宋云武心中惊骇,也不知道身后那人是何时靠近自己的,不得已丢下手中长剑,却还是自恃身份,不肯请罪,不过那人却也没有得寸进尺,只是一脚踢飞落地的长剑,也没有点他的穴道,便收刀走到他身旁,向着那两个可恨至极的少年男女深深一揖道:“云秀拜见公子、小姐,多谢公子指点云秀武功,此恩此德,云秀莫齿难忘。” 杨宁瞥了一眼何云秀,见他虽然面色苍白,但是神采飞扬,显然功力已经恢复,只是双目深处似乎多了几许阴蠡,想到这个青年日后的命运很可能十分悲惨,语气不禁柔和了几分,淡淡道:“我虽传你武功,取胜却是你自己的本领,虽然你胜了费无拘有几分侥幸,可是经过今日之战,你的武功已经突飞猛进,日后在江湖上便可以独当一面,想必西门凛也会更加重视你一些,不过你也不必谢我,这门武功后患无穷,十年之后你若还能活着,再谢我不迟。” 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三) 第十三卷第八章相对浴红衣(三) 心中疑惑,却只觉得周身上下神清气爽,一点异样也杨宁为什么这样说,想要出言相询,却只见杨宁神色很快便淡漠下去,眸光更是如冰如剑,令人不敢正视,不禁心中一寒,再也不敢多问,只是恭恭敬敬地道:“启禀公子,里面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已经被云秀点了穴道,天明之前绝不会醒来,不知公子要如何处置这些人,不劳公子费心,云秀愿意代劳,只请公子吩咐就是。” 杨宁点了那些船夫的穴道,就是不希望接下来的事情落入这些寻常人眼中,想不到何云秀如此伶俐,竟然先行下手,不禁嘉许地看了何云秀一眼,然后才转过头去对青萍说道:“姐姐,外殿风大,有什么话不若到里面去说吧。” 青萍支撑了这许久,眉宇间已经染上了几分倦意,微笑摇头道:“不必了,交待完这里的事情,我们也该起程了,司马小姐,请出来相见吧。” 殿门应声而开,当先走出来的却不是那对青年夫妻,而是褚老大,他手中提着已经整理好的包裹,三步两步走到大殿门口,像一个门神一般伫立在那里,却是隐隐将众人退出的道路封锁住了。此景此景落在司马筱、顾云秋两人眼中,都是面色微变,心生戒备。 随后从殿内走出的两人,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清丽秀美,却是真正的司马夫妻两人,他们一见到杨宁和青萍便抢上前来双双拜谢。那青年男子也还罢了,那秀丽少妇眉宇间神色激动,显然已经是感激涕零,青萍不愿受他们的重礼,侧身避过,含笑道:“两位不必如此,小女子冒名顶替,和那乔长陵周旋了半日,司马小姐不要怪罪我坏了你地名声才好。” 那秀丽少妇连忙摇头道:“小姐何出此言。司马不孝之女,背亲私逃,今日若给乔家捕获,我夫妻难逃一死也还罢了。只怕我父母亲人都难逃一场羞辱,小姐天高地厚之恩,司马与程郎都是感激不尽。” 那青年男子也神色恳切地道:“晚生程越,叩谢小姐大恩。若非小姐谋略过人,不仅替我夫妻迫走乔家追兵,更是帮助拙荆摆脱了那桩不情不愿的婚约,只怕我夫妻这一生一世都只能东躲西藏。大恩不敢言谢,日后小姐若有用到程某之处,尽管吩咐下来。程某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小姐的恩德于万一。” 青萍闻言淡淡一笑。坦然受之,并没有婉言谢绝。只是指着司马筱道:“两位可别忘了还要谢谢司马二庄主,如果不是二庄主宽厚仁德,网开一面,我哪里有冒充司马小姐的机会呢?” 那对青年夫妻自然心知肚明,只是要拜谢自然也要先谢外人,又各自向青萍拜谢一礼,这才走到司马筱面前双双拜倒请罪。司马筱早已经是一脸怒色,似乎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指着两人便厉声叱责道:“程越,儿,你们两人也太胡闹了,你们若真是两情相悦,自可向庄主叩请成全,大哥也不是顽固不化之辈,天长日久,自会为你们做主,岂可私自出走,不仅有辱门楣,更让大哥大嫂几乎操碎了心,今日你们若是落到乔家手上,就是二叔,也救不了你们,若非有这位小姐相助,只怕你们当真要到黄泉下去做鸳鸯了,儿,还不给我滚过来,等回去再让你爹爹和你算账。” 那秀美少妇被斥责得珠泪盈盈,膝行上前一把扯住司马筱的袖子,泣告道:“二叔,都是儿不好,可是您老也瞧见了,那乔长陵气势汹汹,唯我独尊,显然是一个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枭雄人物,这等人多半是无情无义,儿软弱无用,若是当真嫁了过去,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他欺辱。” 那青年男子虽然没有上前求告,却也顿首道:“二叔,一切都是程越不好,是我见妹郁郁寡欢,才诱惑了妹一起私奔,二叔若有责罚,程越一身担之,只是妹已经是程越的妻子,还请二叔网开一面,不要拆散我们。” 司马筱瞥了这青年男子一眼,厉声道:“程越,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年你家贫没有隔宿之粮,差点冻饿而死,是我兄长爱惜你的才学,将你收留在庄中担任账房,你在梅花山庄待了七八年,我们兄弟一向都把你当成子侄看待,何曾将你当成下人,我兄长只有儿一女,平素爱如掌上明珠,绝不许他人觊觎,想不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这贼子竟然胆大包天,诱拐儿私奔,若给外人知道,不说我兄长教女无方,也要说我们司马氏治家不严。”越说越是气恼,竟然一掌向程越头领拍去,掌风如雷,摧枯拉朽,若是被他击中,多半是头颅尽碎,性命不保。 程越在梅花山庄多年,也跟着庄中高手学过一些粗浅武功,但是一来学武太晚,二来兴趣寥寥,所以虽然练武六七年,却也不过是强身健体而已,连防身都有所不能,此刻司马筱一 ,他别说反击,就连闪避都难如登天,唯一地选择就命,但他性子外柔内刚,不仅没有求饶,反而闭目待死,竟连下意识地躲闪都强行忍住了。 司马毕竟是武林世家的女儿,见状连忙出手阻拦,但她内力浅薄,两掌相接,她只觉得浑身一震,便被掌风推到一边跌倒在地,抬眼看去,司马筱的手掌已经堪堪到了丈夫头顶,不禁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声道:“二叔,不要!” 司马筱其实一向很赏识程越地才华,很早就想过与其将侄女嫁到乔家,不如招赘程越为婿,要不然当初他也不会纵容司马与程越私奔出走,只是经历过马当神庙种种变故之后。他一想到若非两人私奔,便不会招惹上杨宁和青萍这两个神秘莫测的少年男女,还不知今日之事对梅花山庄是凶是吉,这才生出无尽怒意,存心想要教训一下侄女和程越,这才出了重手。而且他心里还有一层不可告人地想法,既然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男女插手管了此事,按理说不会有始无终,只要他们出言劝解或者出手阻拦。自己便可趁机试探一下他们是否别有用心,如果当真如自己所料,为了不让梅花山庄欠下这对少年男女地恩情导致将来束手束脚,说不得就只好委屈一下程越和儿了。 不料直到司马筱的手掌即将劈到程越的头顶。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劝阻的声音,眼角地余光只瞥见那个少女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三人,而那个一鸣惊人的少年更是神色漠然,仿佛他们根本没有将程越的性命放在心上。这一下司马筱可是进退两难,又听见侄女地叫声,只得顺势将掌力一偏,从程越耳边滑过。将地上一块青砖,击得四分五裂。 司马筱却不知道,青萍固然是冰雪聪明。早已猜到他不会当真痛下杀手。杨宁虽然难以明白他地心思。却清清楚楚地看出他并无杀意,更何况以杨宁地眼力。司马筱这拖泥带水的一掌要如何变化哪里瞒得过他,若是换了别人,或许会从中排解,给司马筱留下一个退步地台阶,可是杨宁和青萍都是高傲明决的性子,岂肯与人虚以委蛇,便是青萍方才与乔长陵周旋,也没有当真承认自己便是司马,只是模棱两可,含糊默认而已,如今看出司马筱并无杀意,便谁都没有打算出面阻拦。 见司马筱尴尬收手,司马一声欢呼,扑上前将程越护在身后,一双明眸戒备地看向司马筱,唯恐他再度出手,司马筱无奈摇头,偷眼向杨宁和青萍两人瞧去,只见他们相视而笑,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不觉暗自难堪,更不敢再存心试探,只是怒道:“罢了罢了,儿既然已经嫁给了你,总不能让她守寡,程越,我今日便放过你,你们两人立刻与我回去,等我禀明大哥,到时候再用家法重重惩治。” 程越和司马都是大喜过望,司马筱既然说要用家法惩治,那么就是承认了他们的婚事,连忙双双叩首,站起身后又转身向杨宁、青萍、顾、周等人一一拜谢,不仅青萍面露喜色,便是顾云秋、周云两人,虽然心中悲痛,但是看到这对青年男女有了圆满地结果,也是心中宽慰,唯有杨宁依旧神色漠然,只有感觉敏锐如何云秀和顾云秋者,都可以感觉到杨宁身上的肃杀气息淡了几分。 青萍嫣然一笑,亲自上前搀起司马,含笑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司马小姐与程公子能够结发白首,当真是可喜可贺,只是若听我良言相劝,两位暂时还是不要回去梅花山庄的好。” 司马微微一愣,疑惑地瞧向青萍,不知她为什么这样说,司马筱却是暗自生出戒备之心,以为青萍终于按耐不住,想要施展心机将梅花山庄套进去,只有程越若有所思地道:“小姐可是说那乔长陵定会到梅花山庄拜访,让我们夫妻暂避风头么?” 青萍点头道:“不错,我虽然骗得那乔长陵与司马小姐退婚,但是那乔长陵却绝对不会轻易放手,若是小姐现在就回梅花山庄,一来很快就会被乔长陵识破真伪,二来也妨碍你们夫妻恩爱,不如继续原来的行程,到外面住上一年半载,等到乔家自顾不暇地时候,你们再回家不迟。” 程越和司马听到这里都是微微点头,互望一眼,也觉得青萍的建议再好不过,与其激怒乔长陵,不如将整件事情冷却一下,在外面躲避几年,等到有了儿女,到时候便无人能将他们拆散了。 青萍见状微微一笑,她心中自然还有别的打算,如果司马现在返回梅花山庄,必定会被乔长陵发觉今日神庙之中地司马小姐只是一个冒牌货,这样一来,杨宁和青萍地行踪就会露出破绽,虽然两人不惧于此,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有必要非给自己惹上麻烦。不过想到自己利用了司马两人,青萍却也有些过意不去。便继续问 司马小姐和程公子不知道准备去何处隐居呢?” 程越瞥了司马筱一眼,见他并无不满之色,这才坦然答道:“在下有一位同窗好友,如今已经在益州为官,天下纷乱,只有益州太平无事,他曾经邀我前去助他一臂之力,我们夫妻便是准备前去投靠他地。” 青萍一听到益州两字,便忍不住冷冷一笑。道:“程公子,你莫非以为益州便是世外桃源么?若是我所料不差,一旦天下刀兵四起,益州必定无法独善其身。只怕三藩之中第一个败亡地就是益州,程公子想在益州安居乐业,只怕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程越骇然道:“小姐为什么这样说,程某也略知天下大势。当今天下,朝廷与幽冀自然是旦夕枕戈,王与越国公也是不安于位,只有汉王明时势。识大局,没有非分之想,可谓一代贤王。据在下所知。十余年来。益州兵马已经裁减了三分之一,剩下地都是精兵强将。攻城略地自然不足,用来守土却是绰绰有余,益州又有山河之险,易守难攻,纵然哪一方势力能够在短时间内攻下益州,多半也是得不偿失,若是久攻不下,岂非自陷泥潭,以在下愚见,即便战乱四起,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首先将刀锋指向益州吧?” 青萍冷笑道:“汉王或者没有野心,却不知道他的儿女有没有野心,我也懒得向你解释,只是将来如果益州动乱,你最好早些脱离,否则玉石俱焚,岂非辜负了我今日相救你们夫妻的一番苦心。” 程越心中有些迷茫,但见青萍不肯明言,只得将这番话暗自记在心里,时时揣摩。其实青萍此刻不过是想起野心勃勃的李还玉,才有了这番半是迁怒,半是认真的话语,想不到一语成箴,日后益州果然祸起萧墙,只是程越其时已经不能脱身,回想起今日青萍说过的一番话,只能唏嘘不已。 这时候天光已经蒙蒙亮了,司马筱便婉言向杨宁和青萍两人告辞,经过今夜巨变之后,程越和司马两人自然不便再登上原来的船只,如果那些船夫有人发觉其中蹊跷,透漏出一些风声去,那就不妙了,不过只要无人能够找到他们夫妻的行踪,即便乔家生出怀疑,也是无可奈何,所以司马筱才想带着司马两人先行离去,虽然马当这一带并非司马世家地势力范围,不过司马筱事先早有准备,在江上早已备下船只,人到即行,他更是准备亲自送侄女夫妻一程,免得途中再遇凶险。 司马筱的顾虑合情合理,杨宁和青萍自然不会阻拦,都是欣然赞同,三人一一告别,言辞皆是十分恳切,更是屡次邀请杨宁和青萍两人日后到梅花山庄一游,不过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问及杨宁和青萍的姓名,并非是他们不想知道,只是杨宁和青萍两人,一个崖岸自高,一个神秘莫测,显然都不肯泄漏身份。既然他们不肯明言,问也是白问,如果追根究底,说不定还会得罪了恩人,他们三人都受司马氏门风熏陶。轻易不肯让别人为难,更何况杨宁和青萍两人深不可测,他们更不会过份好奇。杨宁和青萍对他们的识趣也颇为满意,干脆送佛送到西,令褚老大将他们送出庙外,甚至没有出言警告,令他们不许泄露今日之事,不过青萍当然是想到这件事情他们都不会轻易泄漏,等到真相大白地那一日,对自己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直到走出庙门,司马筱才发觉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虽然青萍一直言笑晏晏,对自己叔侄三人都是客气非常,可是他却绝对不会忘记,顾云秋、周云还有宋云武三人身处的情势是何等不妙,还有何云秀话语中隐藏的杀机,更让他心中惴惴不安,只怕青城派那三人已经是别人的上鱼肉,是生是死还在未定之天,虽然顾、周两人在解除侄女婚约这件事上都出了力,可是他却只能坐视不理,心中不免惭愧。程越虽然不是江湖人,却也能够感觉到神庙之内地诡异情形,可是他没有司马筱心中的成见,倒是觉得杨宁和青萍虽然行迹古怪,为人却是颇有侠义心肠,所以走得十分放心坦然。只有司马,既不像司马筱那般戒惧,也不像程越那样放心,临去之前忍不住向褚老大出言询问,褚老大和杨宁、青萍两人相处日久,深知两人虽然常有惊人之举,却都是外冷内热之人,便拍胸膛保证不会有事。司马筱虽然不肯深信,司马和程越却是深信不疑,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如梦如幻,只在一夜之间,两人之间最大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从今以后,两人便可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想到此处,忍不住双手相握,再也不肯分开,心中默默祝祷,只盼那对神秘的少年情侣,也能够如自己夫妻一般结发白首。 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四) 第十三卷第八章相对浴红衣(四) 一双佳偶,杨宁和青萍都是心中欢喜,只是眼前却还侣,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交错间已经形成共识,青萍径自上前一步,先向周云敛衽一礼,微笑道:“周真人,这一次若非你全力相助,我可没有把握这样容易解决了乔家,小女子原本应该多多致谢的,只是蔓儿年纪幼小,不知道真人为什么对她下这样的毒手呢?”一边说着,已经伸手要将蔓儿的身体抱走。 周云神色茫然,下意识地想要收紧手臂,只是肌肤略一相触,她便感觉到蔓儿的身躯虽然柔软如故,却是渐渐开始冰冷,胸口更是早已经没有了起伏,这也难怪,虽然事到临头,她没有忍心折断蔓儿的颈骨,却依旧用了重手法点了小女孩脑后的凤府穴,便是一流高手也禁不住这样一指,更何况一个尚未成人的小女孩呢? 一想起自己竟然在狂怒愤恨下杀了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周云便觉无地自容,只得松开手臂,任由青萍将蔓儿抱走,不过她性子倔强,心中虽然已经是愧悔交加,却一丝也不肯显露出来,反而冷哼一声道:“不过是一个孽种,杀之又有何妨!”口中虽然斩钉截铁,紧握的双拳掌心却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顾云秋闻言便是一阵心痛,以他对周云的了解,自然猜到周云并不像表面上这样强横,只是目光落到蔓儿苍白如雪,却偏偏平静得宛若安眠的面容上。更觉心如刀割,一口鲜血霎时喷洒在衣襟上,仍觉胸口绞痛非常,仿佛一身真气都开始激荡起来。正在这时,一只手掌却按在了他地背心,一缕冰凉活泼的真气透体而入,耳边响起一个冷冽的声音道:“你的内伤刚刚痊愈,真气运行还没有完全稳定,如果再像这样激动。只怕会有复发的可能,今日过后,你若想一死,那也随便你。只是若想辜负我一番苦心,死在我姐姐眼前,那是万万不能,你若胆敢如此。可别怪我让你死不瞑目。” 顾云秋听得心中一寒,只觉杨宁的目光仿佛透过自己,落在了周云身上,他宁肯自承负心罪名。也不想周云受到半点伤害,自然更不愿周云被自己连累受人戕害,而身后那人的身份。他早已经心知肚明。就连堂堂越国公的世子都被他所杀。还有什么人是他不敢杀的呢,越想越是心惊。他不敢忽视杨宁地警告,只得勉强自己坐直身形,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物我两忘,在身后源源涌入的真气帮助下运气调息了一个周天,将所有散乱的真气都收拢到丹田气海。 待他睁开双眼地时候,却正好听见青萍用疑惑的语声问道:“你怎么知道顾云秋当真抛弃了你呢?既然令尊不久之后便找到了你,难道周真人便没有想过顾云秋有可能是被令尊逼走的么?” 顾云秋心中巨震,刚刚理顺的真气差点再度紊乱起来,几乎是摒住了气息仔细去听周云地回答。 周云神色瞬息万变,良久才冷冷道:“我周云虽然算不上什么人物,又岂会轻易上当受骗,当日我在青城清醒过来之后,痛定思痛之下,也想到有这样的可能,便用了半年时间,一一追问过曾经有份下山追缉我与那贼子的同门,尤其是和我爹爹同行的两位师兄,据他们所说,是在镇上听说有一个疯疯癫癫地女子到处寻找丈夫,这才寻线找到了我,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见过顾云秋那贼子的面。顾云秋的武功剑术在我们同辈弟子中数一数二,如果不是我爹爹亲自出手,绝无可能将他轻易制住,若是数人联手围攻,在我地逼迫下也不可能人人都守口如瓶,我那些师兄妹,还真没有几个像顾云秋那贼子一般心机深沉地。如果当真是我爹爹逼迫他离我而去,这十年来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无论怎么说,都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顾云秋背情负义,始乱终弃。” 说来奇怪,周云在青萍地追问下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原本以为自己会像方才一般愤恨欲狂,可是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她竟然感觉到前所未有地平静,或许是已经看到了顾云秋遭到报应,或许是满腔情恨终于宣泄了出来,她的语声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又带着些许灰心绝望,只觉得这一生似乎都已经结束,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值得她关心了。 顾云秋听见周云这番话,眸光越发黯淡下去,却没有任何辩驳,只是深深凝望着周云的身影,正在这时,燃烧了整整一夜的火堆渐渐开始熄灭,只余下最后几根还没有燃尽的干柴还在毕剥作响,明灭的火光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此刻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地间星月无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大殿之内一片晦暗,那个记忆中明艳如火的女子就在自己的眼前被无尽的黑暗缓缓吞噬,再也看不见一偻倩影,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地想保护她,却 她伤得体无全肤,绝望之下,顾云秋惨然一笑,只恨去,偏偏身后那一缕蓄势待发的凛冽杀机,让他不敢有丝毫动作,内外交迫之下,当真是生不如死。 青萍听周云讲了十年前的种种往事,只觉疑团重重,目光忍不住落到了顾云秋身上,这个男子处境如此窘迫之下,还冒着身份泄漏的危险替周云接下了乔长陵这一战,怎么看也不像是背情负义之人,心思一转,抬头向杨宁问道:“你说过顾云秋身上有积年旧伤,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么?” 她这个问题一出口,被点了穴道却还能开口说话的宋云武忍不住冷笑道:“这位小姐,你莫非是将他当成了神仙么。一个人受了内伤,若是经久不愈,伤势反复发作变化,就是扁鹊在世,也没有办法准确判断受伤的时间。” 青萍柳眉一竖,还未出言叱责,杨宁已经眸光一冷,遥遥一掌虚拍,众人只听见一声清脆地巴掌声响过。宋云武的半张面孔霎时多了五道指痕,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胀起来,宋云武眼眦欲裂,额头上青筋迸现。咽喉里面咕咕作响,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淤血来,里面还夹杂着两颗断牙,然后他的面色便由愤怒变成了无比的恐惧。隔空发掌的绝招并没有将他彻底吓住。让他如此惊恐的是杨宁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睛,这一巴掌如此沉重,若是旁人多半眼中会有怒色或者嘲弄,甚至还会有得意之色。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觉杨宁的目光有丝毫波动,始终是无悲无喜。漠然冰冷得宛若亘古不变地苍穹。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堂堂的左手神剑,青城掌门的爱子。这样的身份在这个人眼中只怕分文不值。狂妄自大地人若是遇见了真正的天敌,往往会变得无比怯懦,宋云武再也不敢吐出一个字的抱怨,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避开了那双仿佛可以透穿自己肺腑的利眼。 见宋云武还知道几分深浅,杨宁冷冷一晒,不再理会他,这才回答青萍地问题道:“顾云秋是被第九层的降魔功所伤,大约是十年之前,时间偏差不会超过一个月,算来正是周真人所说顾云秋失踪的时间。” 周云闻言面露疑虑之色,喃喃道:“这怎么可能,降魔功是青城不传绝学,青城上下在十年前能够将降魔功练到第九层的只有掌门一人,只是直到我清醒两月之后,掌门人才破关而出,在那之前根本不可能有人用第九层降魔功重伤了顾云秋。莫非是掌门知道了那件事情之后下山寻到顾云秋,将他打成重伤么,只是为何不让我知道此事,我当时已经在三清祖师面前立下誓言,一定要将顾云秋这个贼子杀死,若是我知道,一定不会让这贼子逍遥了这么多年。” 杨宁冷冷瞥了周云一眼,淡淡道:“青城派地降魔功历来只传嫡系弟子,而且传男不传女,第九层降魔功更是只有掌门和各大长老可以参修,如果十年前当真只有你们的掌门人正在修炼第九层降魔功,那么打伤顾云秋的就一定是他了。从顾云秋地伤势上来看,伤他之人内力雄浑,刚柔兼济,一掌便震伤了顾云秋地全身经脉,这正是降魔功第八层练到炉火纯青地特点,可是顾云秋虽然百脉俱伤,却没有一处经脉断裂损毁,又说明此人的内功已经到了柔极胜刚地境界,才能伤而不断,若即若离,显然第九层降魔功已经初窥门径。若是我所料不差,你们的掌门这十年来内功是否迟滞不前,始终难以达到无有无间的境界,这多半是他十年前不顾练功正在紧要关头,强行破关而出,以致延误了参修第九层心法的最佳时机,这才导致日后练功事倍功半,难有精进的结果。” 周云陷入了沉思,她是女子之身,降魔功根本不曾修习,自然不知道掌门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只是她爹爹是在七年前开始参修第九层降魔功心法的,两年前却已经隐隐和掌门不相上下,莫非真如这少年所说,十年前掌门隐瞒众人破关而出,暗中寻找到自己和顾云秋,将顾云秋打成重伤么? 感觉到周云心神悸动,宋云武只觉得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都要在今日失去,也顾不得对杨宁的恐惧,大声辩驳道:“你胡说八道,青城上下谁不知道十年前他们两人私奔之时,家父正在青城后山白云洞闭关修炼降魔功第九层心法,直到一年之后才开关而出,怎可能到那穷乡僻壤去追缉顾云秋和周师妹,习武之人谁不是将武功看得比性命还重,岂会为了一个失节的未来儿媳舍弃成为绝顶高手的唯一机会?再说我与周师妹的婚事早已下过媒聘,家父若当真出山找到他们两人,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一掌将诱拐周师妹私奔的顾云秋打死,然后再将周师妹带回山上与我完婚,何需藏头漏尾,暗中逼走顾云秋呢?阁下武功虽然高明。却未必能 天下武功,你若想凭着信口胡说诬蔑家父清名,宋某会让你得逞。” 杨宁淡淡一笑道:“我或者是胡说吧,你的降魔功已经练到了第三层,可是大概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寸进了吧,可知道为什么?” 宋云武心中一震,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练功出了问题?”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好,但是这一点是他心中久已悬结地疑问。便是父亲也不能解答,终于还是忍不住用热切的目光向杨宁询问。 杨宁低头看了顾云秋一眼,见他虽然面色苍白,但是真气运行已经全无窒碍。便放开按在他背心的手走到宋云武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冷道:“你当日修炼青城派入门内功心法纯阳功的时候,第一层按规矩应该练上一年。你却贪功求快,只练了九个月便开始习练第二层?” 宋云武大惊失色,这件事情他从未告诉过第二个人,他们这样出身的人往往易子而教。当年他是在周云的父亲教导下开始练武的,纯阳功第一层练成之后,他不耐烦要整整练上一年。便从父亲门下的弟子处要来第二层心法。趁人不注意偷偷习练。其实第二层心法不过比第一层多上一个周天,再加一步导气归元罢了。因此即使是周云的父亲经常检视他地进境,也没有发觉异样,反而因他内息充盈,颇为赞赏他的资质,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日后力主将周云许配给自己,想不到正是当初的一念之差,误了自己的武学进境。 杨宁也不理会宋云武心中地惊涛骇浪,淡淡道:“修炼内功心法,最要紧的就是入门奠基,如果是修炼降魔功这样的顶级心法,若是不循规矩,自行主张,可能会岔了真气,或者伤了穴道经脉,最多也不过是走火入魔罢了,只要根基扎实,都还有调治好的希望,反而是像你一般,在入门地时候有所差错,才是不可挽回。如果是邪派的内功心法,你多半早已经百脉俱焚了,即使是青城派这种道门正宗心法,当日差了养气的功夫,便会限制你日后的进境。想必你没有将这件事情和任何人说过,否则就是毁去根基重新修炼,也好过现在这般。” 宋云武只觉失魂落魄,再不怀疑杨宁地判断,既然杨宁连这样的事情都看得出来,那么看出顾云秋身上伤势的来历也就不奇怪了,难道当真是自己地父亲十年前施展辣手将顾云秋打伤地么?莫非是自己当日趁人不知跑到父亲闭关之所地那一场恸哭,才让他老人家不顾掌门之尊,不顾练功正在紧要关头,私自下山替自己铲除唯一的障碍么?只恨自己当时还觉得父亲无情,不肯出关相见,事后还与父亲斗气了一两年,却想不到父亲竟然是如此宠爱自己。 周云却是听得浑身发冷,半晌才茫然问道:“云秋,难道十年前当真是掌门将你打成重伤么?” 顾云秋心知再也无法隐瞒,只得黯然道:“不错,我去镇上地途中,便被掌门截住,我苦苦相求他成全你我一片痴心,却被他一掌击落河中,漂到下游五六十里处才被一户农家救起,休养了大半年伤势才渐渐痊愈,只是我的面容被河中乱石划破,小腿骨也折断了,因为接续得太迟,所以成了残疾,一身武功更是废掉了大半,我这般情形,再也配你不起,所以才会娶了蔓儿的母亲为妻,隐居在乡间种田,后来又遭到变故,无奈之下,才会带着蔓儿流浪江湖,以卖艺为生。” 周云神色数变,良久才道:“昔日你我曾在月下盟誓,我若负你,拂尘碎首,你若负我,利剑穿心,你将我周云看成何等样人,难道竟会因为你毁容成残而辜负前盟么,若是你肯回青城见我,我就是拼着与爹爹断绝父女血缘,也不会弃你不顾,若是你连这点信心都没有,我周云才是爱错了人。我不信你是为了这个原因娶了别的女子,是不是你曾经返回青城,却被他们阻挠不能上山,即便如此,你也有负心之嫌,就是不能上青城寻我,这十年来,我奔波天涯,四海为家,难道你也找不到我么?” 顾云秋神色惨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周云一眼,漠然道:“纵然你不肯负盟,我也不能这样见你,十年之前,我顾云秋的才貌武功在青城弟子中首屈一指,才敢撷取你这朵青城山上最艳最美的名花,若是如今这般形貌,就连武功也废去大半,若是当真与你结为连理,岂不是要让师兄弟们笑你有眼无珠,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宁死也不肯受他们羞辱,无论如何,终究是我辜负了你,蔓儿也是被我这个父亲连累,才有此劫,我没有资格怪你,阿,你还是将我忘了吧。” 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五) 第十三卷第八章相对浴红衣(五) 云双手一软,寒雪拂尘已经跌落尘埃,千万根冰雪沾染上星星尘土,幽幽道:“好,好,原来山盟海誓却比不过你的面子重要,纵然师兄弟们笑骂,难道我们不可以到乡间隐居么?罢了,罢了,都是我周云有目如盲,居然爱上你这样一个懦夫,我本该让你偿还旧约,只是你的女儿已经被我杀了,也算是恩怨两消,与其让你一死了之,倒不如让你终生愧悔交加。”说罢,也不捡起拂尘,勉强站起身来,更不理会杨宁和青萍等人的存在,便一步步向殿门走去,身姿宛若劲绣一般,竟没有丝毫动摇。顾云秋伸手欲待阻拦,却终于颓然放弃,缓缓低头,两行清泪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濡湿了脸颊。 周云刚刚走到殿门,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何云秀已经拦在她面前,虽然面带笑容,但是一双眸子变幻莫测,淡淡道:“周真人尚请留步,公子与小姐还未吩咐,任何人都不许离开此地。” 周云缓缓回过头来望向青萍,冷冷道:“司马小姐,莫非你想要强行留下我周云么?”她虽然已经知道青萍不是周云,却仍用先前的称呼,显然已经有了示弱之意,青萍却知道她并非是贪生怕死,良久方道:“周真人,你可是已经决定持守道门五戒,从此真正做一个道家弟子,再不踏入红尘一步?” 周云瞥了青萍一眼,眼中略有讶色。却是一言不发,显然已经默认了青萍的说法。 顾云秋见状只觉浑身一震,差点要起身抓住周云,狠狠地威胁她不许出家,但是转而愤怒变成了苦笑,即便是自己苦苦相劝,大概周云也不会听进去一句话吧,再想到蔓儿之死,却又觉得周云即便出家。也没有什么不好。 失魂落魄地宋云武这时候也清醒过来,在场众人没有比他更清楚的,其实周云当年披上道装,持守三皈。却没有再受五戒,她这个道姑只是虚有其表,随时都可以还俗,若非如此。他怎会十年来穷追不舍,希望能够得到周云的芳心,这不是有违道门的清规戒律么?若是依着他的本心,原本应该立刻出言相劝。只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当年打伤顾云秋,生生拆散了这对鸳鸯,即使周云此刻已经对顾云秋伤心绝望。却也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父亲。虽然周云不可能向掌门人兴师问罪。但是父债子偿,自己再也没有可能得到佳人青睐。他苦恋周云十余年,自然不愿周云嫁给别人,想到这里甚至恨不得周云立刻出家,再也不见顾云秋之面,所以他虽然神色数变,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劝阻的话来。 青萍不理会顾、宋两人的心思,含笑道:“果然如此,我见周真人对昔年情侣念念不忘,又对小女子屡次施以援手,如此热心之人,岂是清净道门可以约束地,便猜出真人当年并未受过五戒。只是真人近日虽然有了皈依之心,我却要劝真人一句,与其用青灯黄卷掩饰伤心,倒不如厘清昔日真相,即便是伤心而死,也要死个清楚明白。” 周云心中一颤,奇怪地问道:“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小姐何出此言?” 青萍微微一笑道:“顾先生昔年所受的重伤不仅几乎危及性命,更是毁了他大半修为,可是十年之后,他虽然内伤尚未痊愈,却能在公平对决中战胜乔长陵,可见武功大有精进,若非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其能有今日的成就,如此一个人物,居然会因为貌毁身残,也不努力一下,便放弃与周真人地姻缘,周真人不觉得太过奇怪么?” 周云心中一动,不禁瞥向顾云秋,只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双肩绷紧,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是凭着她对昔日情郎的了解,却可以猜到顾云秋此刻心中定然是十分不安。 青萍见状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情,周真人是否已经想到,蔓儿那孩子看起来虽然只有七八岁,但是我我细察她骨骼经脉,略嫌先天不足,再加上流浪江湖多年,无论顾先生如何爱护,饮食起居上都难免有些不周全之处,这样看来,说不定蔓儿已经八九岁了,当年顾先生身受重伤,又是鸳鸯折翼,鸾飘凤泊之时,想必心神一定受到重创,姑且不说养伤的时候能不能近女色,就是能够,难道顾先生就那么饥不择食,随随便便娶了一个村女么?” 周云听到此处,神色微变,她原本就怀疑过蔓儿地年龄,此刻听青萍提起,更觉得于己心有戚戚焉,犹豫了许久,她才讷讷道:“莫非蔓儿并不是顾云秋?” 青萍笑道:“这个我怎么知道,周真人应该去问顾云秋啊?” 周云疑惑的目光瞥向顾云秋,顾云秋内心早已经翻江倒海,神情却是平静非常,他不愿周云心中留下滥杀无辜的阴影,冷静地道:“云不要听别人胡说,蔓儿地确是我的亲生女儿,她的母亲便是从河中救我地恩人之女,不仅相貌秀丽,而且温柔娴淑,我在重伤之时得她照料,日久生情,便结为夫妇,不久生下蔓儿。” 周云只听得心中一滞,无端生出丝丝痛楚来,转过头来,冷冷问青萍道:“既然蔓儿地确是那贼子地女儿,也就没有话好说了,我这就要回青城去了,莫非小姐还是要拦阻我么?” 青萍嫣然一笑,瞥了神色凝重的顾云秋一眼,从容道:“小女子只是不想周真人遗恨终身罢了,请恕小女子直言,周真人当日流产之事,却是听谁说地?” 周云被触及心中恨事,面色转瞬间变得一片铁青,欲要拂袖而去,无意中瞥见站在青萍身侧的那个清秀少年,一双眸子冰火交融,犀利如剑地注视着自己,不知怎么,这个少年虽然只是出手了一两次,却让她无端生出忌惮来,心中犹豫片刻,终于答道:“是服侍我的婢女偷偷告诉我的,我曾怀疑是否爹爹迫我服下导致流产的汤药,但是爹爹一向将我视若掌上明珠,断然不会如此,而且怀胎三月已经太迟,若是强行堕胎恐易伤己性命,我相信爹爹没有这么做。” 青萍眼中闪过慧黠的光芒,手腕一翻,突然举起一个水晶瓶子,含笑道:“这瓶子里装的是我刚刚从蔓儿身上取来的鲜血,不知道周真人有没有胆量滴血认亲,看看蔓儿是否真人的亲生女儿呢?” 顾云秋闻言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惊恐,双手一撑地便要起身,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已经钢刀加颈,抬头望去,只见何云秀脸上透出冰冷的笑意,警告地望着自己。 周云没有发觉顾云秋的惊惶,反而勃然大怒,厉声道:“这位小姐,我周云敬你巾帼不让须眉,虽然将我等玩弄于股掌之上,却能够成全司马小姐的大好姻缘,所以对你礼敬三分,你不要再胡言乱语。” 青萍面上带着一缕浅笑,突然问道:“顾先生的剑法虽然是青城一脉,但是克敌制胜的那些招式却是闻所未闻,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剑法?” 顾云秋神色冷漠,不肯回答。不过青萍原本也不是要问他,杨宁站在青萍身后,负手而立,神色漠然地答道:“他用的剑法出自《越女剑法》,只凭一麟片爪,便可以将剑法练到这等地步,倒也算是剑法奇才。” 青萍含笑问道:“《越女剑法》早已绝传江湖,不知道谁家还有残本?” 杨宁淡淡道:“《越女剑法》的确早已失传,不过九十年前,曾有一位青城弟子周海平在市井间购得一本古书,上面记载着部分残篇,只是心法剑招大部分已经散落,无法参修,故而没有引起江湖中人注意,只是三个月后,圣门武道宗主亲临青城,重伤青城派上下数十弟子,迫使周海平交出《越女剑法》,此事于青城派颜面攸关,当时的青城掌门下令禁言此事,而武道宗主也没有宣扬此事,所以江湖上无人知晓。” 青萍点头道:“原来《越女剑法》已经到了武道宗主手中,难道顾先生的《越女剑法.》是从武道宗学到的么?” 杨宁摇头道:“绝不可能,《越女剑法》虽然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绝世剑法,但是残缺不全,无法参修,武道宗主也不过是用来印证自己的心得罢了,绝不会将这样的剑法传授出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周海平凭着记忆将《越女剑法》的残篇重录了出来,不过这也不关武道宗主的事情,想来当今世上,除了武道宗和青城周家之外,再也没有人见过《越女剑法》的残篇。” 青萍犹自不肯放弃,继续追问道:“既然当年周海平能够在市井中得到《越女剑法》残篇,难道其他人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么,说不定顾先生的《越女剑法》就是在别处学到的?” 杨宁冷笑道:“圣门虽然在七十年前遭遇大劫,武道宗却是没有受到什么损害,本代武道宗主虽然声名不显,武功心智却是不弱于历代宗主,更是常年奔走江湖,若是《越女剑法》其他的残篇出现,绝对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更何况顾云秋的越女剑法已得其神,心法要义与青城残篇相合,所以他的剑法一定是从青城周家获取的。” 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六) 第十三卷第八章相对浴红衣(六) 里,周云已经面色苍白,周海平便是她的祖父,顾法若不是父亲给的,还可以从哪里得到呢?虽然不像顾云秋一般,早已猜到了杨宁和青萍的身份,可是周云早已经有所察觉,更何况杨宁在武学上表现出来的博闻强识更是深入人心,她对杨宁的说辞已经深信不疑,只是人心就是如此,对难以接受的事情总是不肯立刻相信,她勉强反驳道:“不可能,我从未听家父说过《越女剑法》残篇的事情。” 青萍嫣然道:“《越女剑法》差点连累青城派宗门倾覆,我若是周海平,私自录下《越女剑法》的残篇之后,也会秘而不宣,若是周真人当年知晓,说不定也会偷出那部残篇一起带走呢。” 无心理会青萍的挖苦,周云回头看向顾云秋,声音已经飘摇如风中衰草,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你当年回过青城,还见到了我爹爹是不是?” 顾云秋惨然无语,低头避开了周云的目光,比起周云来,他自然更加了解杨宁所说的话有何等力度,如此隐秘的事情都不能瞒过杨宁,他还有什么方法辩驳。 周云神色迷茫,几乎没有听到青萍扬声吩咐褚老大取来一碗清水,又将水晶瓶子里面的鲜血滴了一滴到碗中,更没有留意到青萍走到她身边,直到指尖微微一痛,才让她清醒过来,只见一根金针插在自己指尖,从针尾渗出一滴鲜血。滴落到清水之中,两滴鲜血稍一接触,便水乳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周云只觉脑子一阵轰然,原本忽略的许多细节都在一瞬间从记忆中浮现出来,当年自己恢复神智之后,曾经想要开棺看看不幸流产地骨肉最后一面,却被爹爹用不可打扰孩儿安眠的借口阻止,那个告诉自己流产的婢女不久之后便远嫁他乡。现在想来是爹爹不愿自己知晓实情,才将婢女送走,说不定那谎言就是爹爹让她告诉自己的,也好打消自己的疑心。 不知不觉中。周云已经茫然走到顾云秋面前,喃喃道:“云秋,你告诉我,蔓儿不是我的女儿。对不对,你当年没有返回青城,我爹爹没有将我们的女儿交给你,也没有将《越女剑法》送给你。是不是?” 顾云秋心痛如绞,昔年往事涌上心头,知道再也不可能隐瞒真相。便缓缓道:“阿。当年我九死一生。终于活转过来,便挣扎着回到家里。你却已经失踪了,问过左右邻居,才知道你是被周师伯带走了,等我千辛万苦返回了青城,已经是半年之后,我害怕被掌门发觉,便从我们私奔下山的那条小路偷偷上去,到了你家,还没有看到你一眼,就被周师伯擒住了。周师伯重责了我一番,若非我已经奄奄一息,只怕早已经死在他老人家的剑下了,后来我将事情真相告知了周师伯,原本希望他能够替你我作主,可是周师伯沉思之后,却要我承诺从此离开青城,离开你。” 周云狂乱地呼喊道:“我不信,我不信,爹爹不会这样做地。” 此事在顾云秋心中早已经埋藏了多年,如今说了出来,只觉得心中畅快非常,他深深望向周云的眸子,平静地道:“我重上青城便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所以坚决不肯,周师伯见我如此,便言明你当日已经身怀有孕,而且刚刚临盆,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女儿,只是你当时神智不清,状似癫狂,根本不知道此事。周师伯说,他原本要将你我的孩儿暗中杀死,可是如果我肯离你而去,他便将女儿交给我,否则便让我父女死在一起,我貌毁身残,原本已经绝望,只觉得与你已无可能夫妻团聚,怎忍心再连累自己地女儿,所以我天人交战之下,终于决定弃你而去。蔓儿长大之后,曾经问起自己的母亲,我便骗她说她的母亲已经死了,我们父女流浪江湖,看到了不少人间惨事,我又不喜欢对她说起你,所以蔓儿便怀疑她的母亲也是被那些富家公子害死地,我没有办法告诉她真相,只得任由她胡思乱想,所以她才会想要拜师学艺,为母报仇。” 周云浑身颤抖,娇躯摇摇欲坠,双目艰难地移到蔓儿身上,方才青萍将蔓儿抱走,放到了火堆旁边,褚老大刚刚又加了几根干柴,火光渐渐明亮起来,将蔓儿苍白的小脸映得红通通的,栩栩如生,若非胸口早已经没有了起伏,多半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原本还不觉得,如今一看,周云只觉得蔓儿清秀的面容有几分酷似当年地顾云秋,而那两道清秀的柳眉,还有记忆中那双乌黑剔透的眼睛,分明和自己地柳眉杏眼十分相似,虽然不像她地父母一般光彩照人,但是无论谁人看了,都不能说她不是自己和顾云秋地女儿。想起初见女儿的一幕幕情景,周云忍不住轻笑起来,多么聪慧善良地小女孩啊,若是能够成人,一定是世间最美丽可爱的小姑娘,可是却偏偏襁褓中失去母亲,九年之后又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杀死,命运对这个小女孩是多么的不公,心思在笑声中迷茫起来,她仿佛看到了蔓儿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母女重逢的喜悦涌上心头,她的笑声不由自主地越发响亮起来。 顾云秋听到那满怀喜悦的笑声,却只觉得心底冰寒,抬头望去,只见两行血泪正从周云眼角缓缓淌落,而随着周云越来越大的笑声,一偻鲜血也从她唇边溢出,满脸血迹的周云恍然不觉,仍是欢笑不已。顾云秋心胆俱寒,也不顾依旧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钢刀,纵身向周云扑去,何云秀收刀不及,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顾云秋哪里还能顾及自己地伤势,不顾一切地将周云冰冷的娇躯紧紧抱在怀里,慌乱地喊道:“阿,阿,你别难过,你醒过来。” 话音未落,只觉得周云身子一软,已经不再继续颤抖,气息也渐渐低沉下去。顾云秋骇然低 见周云灵台穴上已经插了一枚金针,原本长达一寸只余半寸在外面,灵台重穴。轻轻撞击便会头晕目眩,更何况一针刺入呢,顾云秋万念俱灰,抬起头来狠狠道:“帝尊。尹小姐,云对小姐另眼看待,冒着得罪强敌的危险也要替小姐出头,顾某更是不惜泄漏身份。也不敢在比武之时敷衍了事,一切都只为了成全尹小姐的心愿,自始至终。我二人丝毫都没有得罪两位。为何两位一定要揭破真相。害得顾某妻女俱亡,这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他猜到这一针多半是杨宁的手笔。可是自始至终主导局势的都是青萍,所以双目紧紧盯在青萍面上,眼中怒火熊熊,恨不得将青萍烧成飞灰。 青萍却是面带微笑地问道:“说起来这件事我还觉得奇怪呢,我和子静都不曾见过你,怎么你却好像认得我们?” 顾云秋冷冷道:“三年前洞庭琴剑双绝在岳阳楼下一曲剑舞,顾某适逢其会,偶然一睹风采,至今记忆犹新,其实小女蔓儿当年也曾见过小姐一面,只是距离甚远,不曾看清面容,后来小姐与翠湖颜仙子岳阳一战之后名动天下,小女想起往事,便是心生向往,屡屡打听小姐的行踪,赤壁一战之后,蔓儿对小姐更是十分倾慕,只恨不能拜小姐为师,想不到今日却因为小姐之故死在此间。” 说到这里,顾云秋心中的恨意已经形之于色,杨宁见状目光一冷,右手微抬,就要出手,青萍却适时身形一动,挡住了杨宁出手地路线,杨宁无奈地摇头微笑,纵容地看向青萍的背影。 青萍恍若不觉,挥手道:“顾先生可不要冤枉我,杀死蔓儿是周真人自己的决定,顾先生出手也不是我逼得,顾先生可不能迁怒于人。” 顾云秋心中忿恨,若非知道杨宁和青萍的身份,若非青萍诱使周云出战,他又怎会被迫出手,若非自己身份泄漏,云又怎会杀了蔓儿,只是此刻纵然迫得青萍承认罪责还有什么意义,他懒得再说,惨然道:“是我们一家人时乖命,才遇上高高在上地魔帝剑绝,将我夫妻玩弄于股掌之上,害我妻女惨死,家破人亡,顾某无话可说,就请青萍小姐高抬贵手,取了顾某这条性命,让我们夫妻父女,在九泉之下团聚吧。” 顾云秋说完这番话,便是瞑目待死,只是刚刚闭上眼睛,却突然闻到一股恶臭,忍不住睁开双眼,只觉宋云武已经吓得失禁,双目更是万般惊恐,浑身上下颤抖不已。宋云武虽然纨绔,却毕竟也是青城掌门爱子,对江湖规矩了若指掌,杨宁和青萍进入神庙之后,自始至终都不曾泄漏身份,那么其他人即使知道两人的来历,最好也是缄默不言,否则惹怒了这对魔星,说不定就是杀身之祸,更何况他可没有忘记当初在中殿之内自己说过什么,若是魔帝剑绝怀恨起来,举手之间就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即便那两人根本不曾将自己的言语放在心里,现在他们分明是在躲避天下诸侯地追缉,杀人灭口理所当然,无论怎样想来,都觉得全无生路,宋云武心中恐惧非常,这才吓得失禁。 青萍闻见恶臭,连忙避到殿门上风处,还连连挥手驱散臭气,半晌才嫌恶地道:“原来是这等废物,难怪周真人看不上你,子静,人家夫妻母女都已经相认了,你便将她们救醒吧。” 杨宁轻轻点头,瞥了宋云武一眼,原本还想若是青萍不说,自己便暗中点了他隐穴,让他数日之后咳血而死,不过见他如此怯懦,却让他懒得下手了,心思一转,他缓缓走到蔓儿身边,信手一拂,蔓儿小小的身躯微微一震,不过片刻,胸口再度有了轻微的起伏,又过了一会儿,蔓儿一声呻吟,竟然睁开了双眼,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坐起身来,脱口便道:“姑姑,我爹爹到底能不能取胜啊。” 顾云秋揉了揉双眼,又惊又喜地看着蔓儿,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只怕自己是在梦中,耳边只听杨宁清冷淡漠的声音缓缓道:“周真人杀机一动,我就发觉了,便用一道真气隔空渡入蔓儿体内,周真人若是想要折断蔓儿颈骨,我也就只好出手救人,但是她只点了蔓儿死穴,所以被那道真气阻住,结果未能成功,想必周真人当时心神过分激动,这才没有发觉异样,不过为了造成蔓儿死去地假象,我趁机封住了蔓儿的气血,让她进入胎息,表面上看去虽然死了,其实性命无碍,就是周真人,虽然看似生命垂危,却也不会死。” 顾云秋早已经感激涕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禁抱紧了周云,急切地望向杨宁,杨宁知他心意,随手一招,那枚透入周云灵台重穴的金针居然开始缓缓拔出,直到完全脱离,只见金光一闪,那枚金针便已经到了杨宁手上,周云一声呻吟,鼻息渐渐加重,虽然还是昏迷不醒,却显然已经渐渐开始复苏。顾云秋忍不住泪流满面,只觉得这一生再无遗憾,紧紧抱住周云,双膝跪倒道:“顾云秋叩谢帝尊、青萍小姐,今生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也当报两位大恩大德。” 杨宁神色漠然,似乎并不在意顾云秋地感激,只是淡淡道:“周真人当年心神受过重创,多年来又是奔波劳苦,心情抑郁,早已经损及心脉,若是长此以往,不出五年,就会重病缠身,不出十年,就会故世,青萍既然想要成全你们夫妻,自然不愿你们生离死别,方才她故意激发周真人地悲痛之情,令周真人心脉暗伤发作,我这一针已经替周真人消除了隐患,只要好生调养,三年两载之后,就可以恢复如初,从今以后,只要你们夫妻和睦,凭你地武功剑术,自可护住妻女,一生无忧,平安度日。” 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七) 第十三卷第八章相对浴红衣(七) 听到这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原来一门心思只是灰心失望,从此将自己彻底忘记,更不会怀疑蔓儿的身份,却再也想不到十年苦别,已经让周云相思成疾,若非杨宁和青萍出手相救,只怕不过数年就会玉殒香消。他本是个聪明人,即使杨宁没有说穿,又如何不能想到方才青萍咄咄逼人,迫得周云差点疯癫,不过是为了消解自己夫妻之间的芥蒂,造成医治周云心伤的机会,再想到若非杨宁和青萍用心良苦,又在事先护住蔓儿,自己一家人今日即便相认,也是生离死别,情天铸恨,哪有团圆的可能。到了这时,顾云秋原本对于杨宁魔帝身份的深深忌惮早已经烟消云散,虽然杨宁的神情依旧冷漠冰寒,看在他眼中也成了外冷内热,一颗心更是早就彻底拜服,也顾不得正邪之别,向着杨宁和青萍两人重重顿首下去,不过几次便已经额头见血。 杨宁虽然性情冷漠,但是见到顾云秋如此感激涕零,却也心中震动。他的直觉一向灵敏,最擅感觉他人的情绪和真实心意,若是换了从前,他可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无法了解顾云秋五内如焚的痛苦,可是如今青萍身中剧毒,性命垂危,让他怎能不感同身受。唯其如此,顾云秋此刻的欣喜若狂才让他越发怅然,别人夫妻十年生离,却还有重聚之期,自己若是和青萍死别,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又哪里能够再见到佳人芳踪。 难言的悲楚一闪而过,杨宁迅速收敛了心情,又看了顾云秋一眼,只觉得自己和青萍并没有救错人,一时心血来潮,随手从火堆旁边拿起一根枯枝,沾了烟灰在青石地面上划了几个图形,写了几句剑诀,淡然道:“你地《越女剑法》已经有了几分神髓。只是所学不全,若是再遇见乔长陵,他是《袁公剑法》一脉的传人,事先一旦有所提防。你便难以取胜了,若是如此,岂非坏了《越女剑法》的威名,这几招剑法是我师祖根据残篇领悟出来的。你记在心里自行参修吧,若是能够有所成就,别说乔长陵不在话下,就是将来青城派上下找上门来。你也不至于无法保护妻儿。” 顾云秋这些年来为了排遣心中苦闷,一心都扑在剑法上,青城剑法即使练到炉火纯青也不便施展。所以倒有大半心思放到了《越女剑法》的残篇上。只是那部《残篇》终究是支离破碎。每每让他苦思冥想,却还是摸不着东南西北。此刻见到杨宁写下的剑诀。顾云秋眼睛一亮,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多年来的疑惑更是一扫而空,也是他多年苦修,厚积薄发,点破迷障之后自然是水到渠成,若是此刻和乔长陵再战一场,即便他内伤仍然没有痊愈,也能轻而易举地取胜。 见顾云秋望着图诀,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杨宁心事了了,丢下手中树枝,起身转头望去,只见青萍站在大殿门口,正含笑看着自己,眉目间一片安宁喜乐,顿时觉得心满意足,只觉得一夜间的苦心孤诣,都有了足够地报偿,上前拉住青萍的纤手,轻轻道:“姐姐,要救的人都救了,要成全的也都成全了,我们这就走吧。” 青萍心中明白,杨宁一向冷面冷心,不愿理会他人生死,以其魔帝之尊,更是不容任何人冒犯,可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今天晚上不知道他隐忍了多少杀机,勉强管了多少闲事,若非情深爱重,何必如此委屈,想到此处,不禁反手紧紧握住杨宁,将螓首倚到杨宁肩头上,嫣然道:“是,我们也该走了。” 杨宁眼中闪过无尽怜惜,伸手从褚老大那里取过那件秋香色披风,帮着青萍系好带子,伸臂揽住青萍纤腰,自然而然地散出丝丝缕缕地护身真气,将青萍护在里面,免得青萍被外面的寒风侵扰,这才举步向外走去。 当他们两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殿门的那一瞬,初升地朝阳恰好冲破了层层阴云的阻碍,千万缕灿烂的阳光驱散了黎明前的最后黑暗,洒落在茫茫大地上,身后众人抬眼望去,都只觉得这对少年男女仿佛就要溶化在那耀眼地阳光里面一样。 顾云秋默默看着杨宁和青萍的背影,心中千回百转,魔帝武功盖世,剑绝才智惊人,两人都是青春年少,绝世风标,如此英才红颜,早为苍天所妒,却偏偏他们又是佳偶天成,这一点不需任何明证,只凭他们言谈举止之间的无比默契,有心之人 一目了然,也只有乔长陵这样自负地世家子弟,才会少年男女之间早已经是情深似海,还做着凤求凰地美梦。只是强极则辱,情深不寿,如此一双佳侣,却令人忍不住生出些许不祥地感觉,再想到他们几乎得罪了天下群雄,顾云秋心中不禁涌起挥之不散的层层阴云,只是凭自己这一点微末本领,又如何能够对他们有所帮助,唯一能做地,也不过是在心中暗自祝祷,只盼苍天庇佑,这两位对自己一家都有救命之恩的少年恩公,能够平安如意,终成眷属。 望着杨宁和青萍双双离去,何云秀心中却是焦虑非常,他是朱雀司数一数二的秘谍,心机谋略自然不是顾云秋这样的寻常江湖人物可比,甫一见到杨宁和青萍,他固然心中惊怕,想要避而远之,但是没有多久便动起了心思,自己被贬就是因魔帝剑绝而起,若想重返朱雀司的权力核心,多半还要着落在两人身上,若非这个缘故,他早就可以逃之夭夭,何必还要躲在一边,冒着杀身之祸也不肯离开呢?即便是听命于青萍和乔家为敌,甚至冒着生命之险和费无拘一战,看似不敢不从,实际上除了心中的戒惧和愧疚之外,却也夹着几分私心杂念。 在何云秀的预想中,只要杨宁和青萍关心琴绝绿绮的安危,事后都难免会询问他当日传话的情形,他早已打定主意,想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接近杨宁和青萍,只要得到两人的信任,自然可以徐徐图之,却想不到闲事一了,杨宁和青萍便要拂衣而去,根本无心理会他这个身份特殊的秘谍,虽然这一次邂逅,让他学到了那一门奇异的心法,得益不少,可是最关键的目标没有达到,这怎不让何云秀心中沮丧呢?他本就是胆大包天的人物,一急之下,也顾不得心中的戒惧,三步两步抢到殿外,扬声道:“帝尊,青萍小姐,两位莫非没有什么消息要在下转告绿绮小姐么?” 杨宁和青萍虽然缓缓而行,这时候也已经走到了庙门,听到何云秀的高声询问,足下都是一顿,杨宁用疑问的目光看向青萍,不知道她是否有什么话要说,信都与江陵何止千里之遥,即便绿绮第一时间便知道了青萍中毒之事,而燕王世子罗承玉又肯放行,绿绮也不可能赶得及见上最后一面,若是青萍有什么遗言要留给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何云秀倒也是一个很好的途径。青萍沉默不语,仰首望去,一轮红日升起不过短短瞬间,便已经是风流云散,朗朗青天,明净如洗,想必今天一定是个天高云淡的好天气吧! 是啊,她的确有很多话想要告诉绿绮,想要告诉她究竟是谁害了自己,想要告诉她一定要堤防心狠手辣的锦绣郡主李还玉,想要告诉她有人觊七煞鱼龙阵的阵图,说不定害死了自己之后还要向她下手,更要告诉她一定不要被燕王世子骗取了芳心,宁肯回到如诗如画的洞庭水乡终老一生,也不要涉足天下之争。只是千言万语,又如何能够说尽自己的心意。沉默良久,青萍终于释然一笑,何必呢,李还玉野心勃勃,迟早必定卷入天下之争,以她的骄傲自负,志大才疏,终有一日会自食恶果,自己又何必将这烦恼强加在与世无争的绿绮身上。至于担心别人害了绿绮,更是没有必要,若论冰雪聪明,看破人心,这世上还有人能够胜过绿绮么?想通了这一节,她只是淡淡回了一句道:“若是何兄他日有机会见到家姐,请代我转告一句话,花开花落,缘起缘灭,原本寻常,让她不必牵挂我和子静了。”说罢,便举步继续向外走去。杨宁心中一黯,狠狠瞪了何云秀一眼,亦步亦趋,随着青萍双双离去。 何云秀犹不死心,三步两步追到庙门之外,却只见一对璧人迤逦而行,渐行渐远,刚要高声呼唤,身边便响起呼呼风声,侧首望去,却只见褚老大背着包裹大步流星地向前追去,脚步声惊天动地,震得烟尘四起,何云秀被呛得咳嗽了半天,等他的视线清晰起来,才发觉那三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山道拐弯处,只能暗叹自己错失良机,顿足不已。直到不久之后,从朱雀司的情报往来中得知青萍身中相思绝毒的消息,何云秀才知道那一日自己没有坚持追问下去是何等的幸运。 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八) 第十三卷第八章相对浴红衣(八) 马当神庙,没有多久,杨宁和青萍两人便到了江边,后,只见眼前江天空阔,云淡风清,江边白露为霜,苇草犹带绿意,天上一行南归秋雁呖呖不休,如此景物,当真令人心醉神迷,两人默立半晌,身后才传来褚老大响亮的声音道:“公子,小姐,这就出发么?”青萍回头望了一眼,瞥见褚老大灰头土脸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褚老大跑到近前,将包裹拎到船上,然后回到岸上想要将系在码头上的缰绳解开,青萍突然心中一动,转头向杨宁问道:“子静,你学会了划船没有?” 杨宁微微一愕,答道:“学会了,虽然还不大熟练,但是自己驾船绝对没有问题了。” 青萍明眸流转,也不管身上毒伤,施展轻功掠到船上,嫣然道:“子静,别人不都当我们是私奔的情侣么?哪有私奔身边还跟着一块木头的,不如我们丢下褚大哥自己走吧。” 杨宁哪里会拒绝青萍的提议,轻笑道:“姐姐既然这样说,那有什么问题。”说罢掠到青萍身边,信手一挥,斩断船缰,拿起船轻轻一点,一叶扁舟已经向江心荡去,褚老大站在江边目瞪口呆,直到船已离岸,他才清醒过来,忍不住喊叫起来道:“公子、小姐,你们这么走了,老子可怎么办?” 青萍在船上扑哧一笑,扬声道:“褚大哥,你原本是无拘无束的水上豪杰。何必跟着我们受苦受累,不管你是去东海还是其它地方,都由褚大哥你自己决定吧。”话音未落,褚老大便觉得一件黑呼呼地东西从江心飞来,连忙闪身避开一旁,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兵刃和一个十分沉重的钱袋,褚老大只觉哭笑不得,抬头望去。只见那叶扁舟已经飘然远去,不过片刻,就连影子都看不到了,不禁一声长叹。 俯身拾起重剑和钱袋。褚老大心中拿捏不定,若是转身离开,从此便逍遥自在,岂不是胜过为人仆役。俯首听命。其实他虽然是江湖草莽,却统率骷髅会多年,早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留在杨宁身边原本也不是非常情愿。只是他心知肚明。若是当时他不曾留在杨宁身边,只怕骷髅会的兄弟不会甘心情愿被锦帆会吞并,而伊不平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个可以影响他权威的心腹大患。再加上朝廷各方势力对长江水贼都是穷追不舍。与其冒险遁走。不如留在杨宁身边,也好遮风避雨。 不过如今却不同了。时过境迁,金陵巨变之后,只怕再没有人顾得上他这漏网的水贼了,锦帆会想必已经在东海立足,只要自己不去和伊不平争权夺利,多半也不会和自己为难,说不定自己日后有了什么麻烦,锦帆会还可以做自己的后盾呢。眼前最好的选择分明就是远走高飞,寻个穷乡僻壤躲上几年,从此和魔帝剑绝撇清关系,可是不知怎么,他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只觉得自己这样一走,多半会终身不安,想了半天,终于狠狠一顿足,沿着江岸大步向西走去。 杨宁驾着轻舟,徜徉在江水之上,两岸青山飞驰而过,只觉心旷神怡,青萍忙了一夜,费尽心思,早已经疲倦不堪,便到舱中休息,直到晚霞满天才醒来,走出船舱,便坐在船头看杨宁行船,杨宁一身真气生生不息,贯注在双臂之上,何止千钧之力,不过是一日之间,虽然是逆水行舟,却也行出将近一百五十里的水程,还未日暮,两人便已经隐约看到了桑落洲地影子,以及遮天蔽日的水军船只,似乎是正在演练水军战术。 杨宁眉梢微蹙,放缓了船速,低声道:“姐姐,前面想必是桑落洲的水军大营在此操练,我们不如在附近休息一下,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再过去吧。” 青萍知道杨宁不愿和江东水军再起冲突,耽误了行程不说,自己现在并无自保之力,有可能会在冲突中受到伤害,这才是杨宁最大的顾忌,其实她也无心生事,反正一月时间还差得很远,也无需急着赶路,便一指江岸道:“我看那边山崖下地势平坦,而且水流不算太湍急,就到那里上岸吧。” 杨宁依言将轻舟泊到江边,上岸一看,只见这片山崖下面不仅非常平坦,而且藤萝遮蔽下还有一个洞穴,杨宁扯开稀稀落落地藤蔓,只见那个洞穴大概有数丈方圆,不仅可以遮风避雨,而且洞内干燥 就是小住几日也没有什么不妥,不由大喜过望,回到一说,青萍也是喜笑颜开。两人到了岸上,青萍不理杨宁的阻拦,亲自动手将这小山洞清理干净,铺好行李被褥之后,又将杨宁扯下的藤萝编成了帘幕挂在洞口,这样一来,既可以透光透气,又不必担心江上有人看到洞内的情形,她原本就心灵手巧,不过片刻,就将这个临时地住所打理得清幽舒适。杨宁见四下无人,也没有野兽的踪迹,便放心地到山崖后转了一圈,一拄香的时间不到就拎回了几只肥大的野兔,在一块巨石后面架起火堆,将野兔处理过后放到火上烧烤,又从船上拿出一个小铁锅,用野兔地内脏和一些野菜煮了一锅热汤,不到片刻,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就冉冉飘来。 杨宁和青萍两人都一天没有进食,大快朵颐之后,杨宁自去江边清洗锅子,又将小船藏到岸边的芦苇丛中,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才回到岸上,不料他刚刚走到青萍身边,青萍便放声大笑起来,那种肆无忌惮地笑容是如此夺目,即便是和青萍日日厮守地杨宁,都不禁看得呆住了,直到青萍将一面梳洗用地铜镜放到杨宁眼前,杨宁才发觉脸上都是烟灰,想必是擦洗锅子的时候沾染上地,想起方才的手忙脚乱,杨宁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人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青萍笑得气喘吁吁,才吓得杨宁收住笑容,又帮着青萍理顺了气息,依旧不敢放松,紧紧抱着青萍不放,唯恐她太过激动,触动了毒伤。 见杨宁如此紧张,青萍不禁心中暗笑。虽然相思绝毒在身,令她不能太过激动,但是以她的骄傲倔强,怎肯逆来顺受,这几日其实她暗中试验了多次,早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即使心情动荡一些,甚而大喜大悲,只要她的神智没有彻底崩溃,就不会彻底激发体内的相思剧毒,事实上,昨天夜里的那一次毒发,除了心神激荡之外,主要的原因还是她存心放任的结果。以她的聪明才智,虽然只有短短数日,却已经初见成效,虽然明白这样一来难免缩短自己的生命,她也是心甘情愿,对她来说,与其为了求生心如槁木,还不如开开心心地渡过最后的时光来得痛快淋漓。不过青萍虽然瞒着杨宁这些事情,却终究不愿他过分担忧,正想跟他说清楚,杨宁却突然将面孔埋在她香肩之上,青萍神情一愕,两人虽然早已经不避嫌疑,却从未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正想将杨宁推开,却感觉到肩头一片濡湿,青萍心中一动,顿时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宁自然不知道青萍的真正情形,他虽然在武道见识上无出其右,对于黄毒术却是一知半解,这几日青萍的毒伤变化莫测,起伏不定,让他每时每刻都不敢放松戒备,再加上心中的悲痛忧虑,早已经让他心神交瘁,只是身边始终有外人存在,初时是褚老大,后来又有顾云秋等人,让他不肯流露一丝软弱。可是这一刻,山洞之内除了青萍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存在,杨宁终于放开了一切心防,紧紧抱住青萍的娇躯,感觉到那种不同寻常的纤弱,他突然泪流满面,自从离开栖凤宫,即使是身中缠绵绝毒,在冷雨中徘徊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脆弱无助,只是当生命中最后一线温暖也要消失的前夕,他再也无法压抑心底的悲痛。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两人相依相偎,不知过了多久。青萍始终倚在杨宁怀中,虽然没有出言劝慰,双手却始终和杨宁紧紧相握,没有片刻分开,杨宁毕竟心坚如铁,原本不过是一霎时的软弱,很快就止住了泪水,却也没有放开青萍。虽然初冬的冰冷透过篝火,渐渐向洞内袭来,滴滴入骨,杨宁却始终将青萍用真气护住,不肯让她感觉到半分寒意。明月如霜,江天一色,两情相许,刻骨铭心,此情此景,两人皆是如痴如醉,江水之上,寂静无声,耳边只听见江水呜咽的声音,远处早已经看不见桑落洲的水军舰艇,按理说两人应该启程赶路了,可是不知怎么,却谁都没有提起,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谁放落了帘幕,四野无人,只有月光透过流瀑也似的藤萝,偷偷窥见两道人影渐渐融为一体。 第十四卷 第一章 手足情深(上) 第十四卷第一章手足情深(上) 冬之际,江水之南衰草依旧凝烟,黄河北岸却已经是天方欲曙,通往信都的驿道之上,一个黑衣骑士正在策马狂奔,虽然是天寒地冻,那匹铁青色的骏马身上却冒着蒸蒸热气,口鼻之间隐约凝结着丝丝白霜,身上并没有多少汗迹,显然最多不过跑了几十里路,倒是马上的那名骑士,不仅衣帽上覆盖着一层寒霜,就连鬓角发丝,都染成了雪色,显然是连夜赶路,一路上根本没有得到休息,才会如此形容。 幽冀的驿道这十几年来经过数次整修,黄土夯实的路面平整如镜,最适合骏马奔驰,这名骑士的马术十分精湛,节省了不少马力,虽然如此,天寒地冻,也难免人困马乏,幸而前面已经看到了驿站的影子,那名骑士心中一宽,又加了一鞭,向那驿站飞驰而去。 早在秦汉之际,驿道两边便开始设立邮亭驿站,前朝最盛之时,每隔十里就有一个邮亭,每隔三十里便有一个驿站,只是随着朝政的败坏,诸侯内乱,战事纷呈,邮驿早已经被破坏无余,直到二十年前天下略定,各地的邮驿才开始渐渐恢复。只是因为某种缘故,除了关中、洛阳之外,在汉王、王的藩地之内,邮驿恢复的速度十分缓慢,不仅残破的驿道依旧,就连原有的驿站邮亭,也往往被人为废弃损毁,甚至借口缺少钱粮,故意断绝通往洛阳、关中的驿道,这自然是两位藩王避免朝廷政令渗透地手段。一旦朝廷兴兵讨伐,也有反应的时间。只有幽冀,不仅将多次整修驿道,更将驿站邮亭一一恢复,对朝廷没有一点戒惧之心,反而是洛阳的皇室,对此忧心忡忡,将之当成燕藩“野心勃勃”的铁证,这也难怪。驿道平整,邮路通畅,只要燕王一声令下,邮冀铁骑就可以在数日之内集结到黄河北岸。发动渡河作战,这怎不令有识之士寝食难安呢? 到了驿站门口,那名骑士一勒马缰,飞驰的骏马高扬前蹄。稳稳地停在下马石前,不知是远远听见了马蹄声,还是在驿站顶部哨所里面监视的驿卒发现了这名骑士,四十多岁的驿丞早已经等在外面。这名驿丞相貌敦厚。身材魁梧,面上有隐约可见的疤痕,右臂手肘以下都已经不见了。以因伤而退的士卒为里正、驿丞。这是火凤郡主昔年定下地规矩。也是幽冀约定俗成的惯例,所以那骑士并没有丝毫疑虑。甚至并没有看那驿丞的断臂一眼,便将手中一块巴掌大小的银牌掷向那名驿丞,那名驿丞虽然一臂成残,却是反应敏捷,抬手接住银牌,只看了一眼上面刻地字迹,神色便是一肃,递还银牌,也不言语,一挥手,两名驿卒便牵过一匹鞍齐全的枣红色驿马,马鞍下挂着干粮饮水,那名骑士也不下马,双手一按马鞍,身形平平飞起,轻轻落到了枣红马上,信手一带马缰,便向驿道飞驰而去。 直到那名骑士消失在视力范围之内,一名年轻的驿卒才壮着胆子问道:“赵爷,我只记得传递军情王令可以使用八百里加急,这人是谁啊,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用的那种银牌?”驿丞白了年轻驿卒一眼道:“不该问地事情就不要多问,等你当了驿丞,自然就知道那块银牌是什么了?” 年轻驿卒被抢白了回来,讷讷地牵着那匹大青马到后面刷洗喂食去了,那中年驿丞却是若有所思,站在门前呆了半晌,那块银牌他虽然从没有亲眼见过,却是并不陌生,那是信都郡主府凤台阁的信符。虽然身份低微,可是驿丞的职务让他消息流通,自然知道凤台阁是什么所在,只是这些年来,因为范阳和信都的不合,除非是极特殊地情况,凤台阁是很少通过驿站传递情报的,更别说像今天这样堂而皇之的使用八百里加急地驿传,说起来还真让他觉得有些委屈,自己一个重伤成残地废人能有今日安乐地生活,都赖郡主昔年的恩德,世子殿下既然是郡主所立,自己当然是拥戴世子殿下地,难道自己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军,还比不上凤台阁那些年轻小子忠心么? 将那一缕委屈深藏心底,驿丞再度陷入沉思,凤台阁突然借用驿站传递情报,莫非中原发生了什么大事么?虽然早已离开军旅多年,但是驿丞只觉得满腔鲜血都沸腾起来,如果能够挥军南下,替郡主报仇,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即使自己不能再上阵杀敌,也可以让前年从军的长子代自己了却心愿,杀入洛阳,将那姓杨的皇帝从宝座上拉下来乱刀砍死。想到此处,驿丞忍不住一声轻叹,燕王殿下似乎早已经忘记了爱女之仇,这些年来只在范阳纳福,想要替郡主报仇,多半还要等到世子殿下继位,幸好这一天已经不远了,说不定明年秋天,自己就可以看到幽冀的铁骑,在自己面前奔啸南下吧。 那名黑衣骑士自然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那名驿丞会有这样的复杂的心思,只是埋头赶路,原本不过将自己所见所闻循例禀报,想不到却突然得到世子殿下的严令,让自己在十日之内返回信都述职,不得已之下,朱雀司动用了黄河以北所有的力量,才让他在七日之内渡过了黄河,幸而接下来都是自己的地盘,沿途都有驿马可以骑坐,这才让他心里有了几分底气。饶是如此,一路上不眠不休,最多只能在车马舟船上合衣小憩,尤其是渡过黄河之后,根本是眼睛也没有合一下,早让他疲惫不堪,幸而刚刚学到的那门奇妙心法起了作用,无论是多么疲倦,只要运功调息一个周天,便觉得精神健旺,若非如此,他根本不可能支撑到现在。 也不知道换了几次马匹。黑衣骑士早已经累得无法思考,等他看到信都城高可入云的城墙之后,只觉得心中狂喜,正值正午时分,城门处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黑衣骑士却不放缓马速,一带马缰,便向城门中间地大道驶去。行人纷纷闪避,守门的士卒欲要上前拦阻,为首的军侯一眼瞥见黑衣骑士手中高举的银牌, 令放行。黑衣骑士入城之后。沿着大街中心的马道城中虽然不许奔马,但是马道上却时刻可能有驿马传令,所以并无行人。一路上畅通无阻,等他到达信都郡主府后,身躯已经是摇摇欲坠,跳下马踉踉跄跄抢到门前。手举银牌,用嘶哑的声音道:“凤台阁朱雀司何云秀,奉世子殿下钧令。前来觐见。请门上通传。”话音未落。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耳边只听见有人高声呼唤。心神却不由自主地沉向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何云秀悠悠醒来,他原本以为,被疲劳和寒冷侵袭之后的肌肉骨骼,必定会感觉到一种放松之后的痛楚,不过出乎他地意料,周身上下不仅暖洋洋的,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畅,口舌之中犹有余芳,似乎在昏迷中有人给他服下了什么珍贵的药物。知道自己多半身在信都郡主府,所以何云秀毫无忌惮地睁开双眼,打量四周的环境。这是一间小小的耳房,虽然空间不大,格局却甚是明朗,除了身下的卧榻之外,室内只有一张紫檀木桌,旁边是一张花梨木地太师椅,桌椅和床榻中间放着一个黄铜火炉,红红的炉火上坐着一壶茶水,白色的水汽蒸蒸上涌,弥漫在整个房间之内,淡淡的茶水香气沁人心脾。卧榻对面是室内唯一地一扇窗子,并没有像寻常北方住宅那样糊着窗纸,上面镶嵌着深浅不一的淡绿色琉璃片,透过窗子,可以隐约看见飘扬的飞雪,鹅毛一般地雪片打在琉璃片上,可以清楚地看见玲珑剔透地六角形状。 掀开身上地锦被,何云秀拿起放在床头,已经被洗净烘干的衣衫,匆匆穿在身上,他心中明白,自己多半就在凤台阁之中,而世子殿下可能正在等待自己觐见,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若是惹得世子殿下大怒,岂非是得不偿失。果然他刚刚穿好衣服,房门便推开了,走进来地是一个青衣少年,他看了何云秀一眼,肃容道:“何大人,请随我前去觐见殿下。”这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秀端正,眉宇间英气纵横,唯一的缺憾便是神色有些苍白憔悴,显然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一看到这个青衣少年,何云秀便是一惊,这个少年他竟是认得的,并非是在演武堂见过,而是不久之前,就在赤壁江上,他亲眼看到这个少年和豫章乔长辕拼得两败俱伤,虽然不过是一面之缘,可是这个少年的勇烈英武却让他记忆深刻,想不到时隔不久,这个少年已经成了世子殿下身边的侍从。他知道罗承玉一向都有从演武堂选拔精英弟子担任侍从的规矩,只是这个少年明显还未到正式出师的年纪,而且重伤初愈,即使他非常出色,世子殿下何等尊贵,又怎会这么快就将他留在身边伺候呢?不过更让何云秀心中奇怪的是,虽然第一次和这个少年如此接近,这个少年身上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气息,让自己觉得分外投缘,好像他就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兄弟一样。 不过何云秀并没有将心中的感觉表现出来,反而毕恭毕敬地抱拳施礼道:“属下失礼,竟然在府门前昏倒,想必殿下一定非常气恼,如果有机会,还请小兄弟多多美言几句,不知道小兄弟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何大人言重了,您不辞辛苦,只用了九天时间,便从江南赶回信都,殿下十分欣赏,怎会无端怪罪呢?觐见之后,殿下多半还有恩赏,大人不必忧虑。小可林志恒,刚刚到殿下身边伺候,许多规矩都还不大懂得,还请大人多多教训。”何云秀再度施礼,然后跟着林志恒向外走去,不过更让他惊讶的事情出现了,走出房门,绕过一扇黑底白纹的织锦屏风,眼前顿时一亮。 首先入眼的便是十几架图书,锦匣玉佥,琳琅满目,房间正中,绣屏和书架之间,矗立着一张巨大的紫檀书案,四足撑地,光可鉴人。书案上面摆着燕山红玉精雕而成的九龙笔架,栩栩如生,雕有梅雪争春图的端砚,紫檀雕花的笔筒里面插着二十余枝紫毫、羊毫,还有一两只硕大的狼毫,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红玉狮子镇纸下面压着一迭文卷,显然是青龙司呈上的各种文书案卷,尤其醒目的是书案一角,摆着一只青中泛黄的古朴花瓶,瓶中插着几根色彩艳丽的雉尾,和墙壁上高悬的龙泉宝剑相映成趣。书案后一张紫檀木高背太师椅,椅子上裹着一张雪白的虎皮,色泽如缎如绸,通体上下没有一丝杂毛。正对着书案的墙壁,却是空大半,装了一面近乎透明的琉璃屏,自内向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却是百余丈方圆的一座小湖泊,虽然是寒冬季节,湖泊却没有结冰,碧波粼粼,与天一色,漫天飞雪纷纷而下,落在湖上,转瞬消失不见,湖边积雪成冰,消溶冻结成千姿百态的模样。不知是下雪的缘故,还是因为此处是军机重地,湖面湖岸上看不到任何人影,看似沉寂,放眼望去,却令人生出天地寥廓之感。 不过何云秀对诸般陈设,窗外景物都只是浅浅瞥了一眼,目光落到窗前负手而立的蓝衣青年身上,便再也不能移开,雪光透过琉璃窗,映照在蓝衣青年身上,何云秀只觉得无法仰望蓝衣青年的形容,下意识地低头,想要避开那无所不在的光芒,但是那鲜明的影子却已经深深印在心房,将这些时日心头纠缠不去的黑影冲淡无遗。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那间耳房竟然是罗承玉在书房中小憩的下处,自己一个寻常秘谍,竟然能够在世子殿下的书房高卧不起,这等荣宠即便是幽冀上下所有的重臣也未没有过,即使以他的聪明冷静,也只觉得感激涕零,再也生不出任何私心杂念,单膝跪倒在罗承玉身后,高声禀道:“属下何云秀叩见殿下千岁,千千岁。” 第一章 手足情深(中) 第十四卷第一章手足情深(中) 并未转身,也没有令何云秀平身,望着窗外漫漫飞雪语,何云秀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世子殿下是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对自己有所怪罪,冷汗涔涔而下,却不敢擦拭一下,更不敢再度出声,只是反复思量,自己是否做过什么违背凤台阁律令的错事。 罗承玉和何云秀两人都不说话,诡异的气息渐渐在书房中酝酿,林志恒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心中却是十分遗憾,他也很想知道子静公子的现况呢,每当想起那个冰冷孤傲的少年,他便觉得心底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涌动,若非他传授自己剑法,只怕自己没有可能脱胎换骨,不再如昔日一般怯懦胆小,若非他救了自己性命,自己更是早已经为幽冀尽忠,哪还有今日的荣耀? 离开了书房,林志恒并没有放下心思,在他心中最担忧的一件事就是不知道世子殿下如何看待子静公子,当日在赤壁双方已经反目成仇,如果世子殿下当真将子静公子看成强敌,那该如何是好?虽然魔帝的武功惊世骇俗,可是在罗承玉身边不到半月,林志恒却已经感觉到这位年轻的主上有着更加强大的智慧和力量,如果世子殿下决心要对付子静公子,林志恒真的不大看好那位全无心机的少年魔帝。想了许久,林志恒一咬牙,推开一扇窗子,跃了出去,看四下无人,他悄无声息地掠到湖边的林木之中,潜到一个可以隐约看见书房琉璃屏地位置。抬头望去,只是距离太远,琉璃屏又并非十分透彻清晰,再加上飞雪阻住了视线,只能隐约看见世子殿下已经转过身去,而何云秀依旧跪在地上,口舌翕动,似乎正在说些什么,林志恒心中一动。努力睁开双眼,想要利用自己在演武堂学过的唇典分辨何云秀正在说什么。 正在林志恒探头探脑的时候,突然觉得后颈一震,软麻哑穴给人一起点住。顿时全身无力,跌倒在积雪上,他心中大骇,生怕自己是给殿下身边的侍卫擒住。若是他们当自己是奸细,那该如何是好?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那人并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占据了方才林志恒选择的地方,探头窥探书房的动静。林志恒倒在地上,无法动弹。只能看见地上的皑皑积雪。还有那人的一角黑色衣袍。虽然林志恒不大懂得衣料的区别,却也看得出那人身上地衣袍是幽冀特产的乌云缎所制。身在信都郡主府,能够越过重重警卫,接近防守最森严的书房,又穿着这样一身黑衣,虽然看不见那人的相貌,林志恒却也猜出了那人身份,不禁心中一宽,即便自己被重重惩治,也好过当真有刺客奸细潜入军机重地,只是可惜自己终究没有机会探听到何云秀正在说些什么。 何云秀自然不知道有人正在窥视,林志恒离开书房之后,又过了半晌,罗承玉才终于开口问道:“云秀已经见过魔帝剑绝了?”虽然是疑问地语气,可是何云秀却绝对不会忽略其中隐含的淡定关切,连忙答道:“启禀殿下,属下奉命渡江,在马当神庙偶遇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并且因缘巧合,替他们办了一点小事。”嘴里这样说着,何云秀心中却是七上八下,他早已将这件事情用飞鸽传书禀报给了凤台阁,虽然竭尽所能阐述始末,只是有些细节若非自己当面说来,只怕是难以详尽,所以他笃定自己会被召回信都述职,现在心愿得偿,又得到世子殿下亲自召见,这一次召见的结果可能会决定自己一生的命运,让他如何能不小心谨慎呢。 罗承玉凝目望向何云秀,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他地身躯,看向并不存在的幻影,不知过了多久才淡淡问道:“剑绝如何?” 何云秀微微一怔,不明白罗承玉为什么不详细询问事情发生的经过,反而追问自己的观感,不过他这一路上早已经想过了千百次,脱口答道:“琴心剑胆,智深勇沉,若有机缘,可以号令千军,步郡主后尘。” 罗承玉若有所思地道:“琴心剑胆,智深勇沉么,倒是贴切,只是还应加上‘刚烈易折’四字,果然有几分母亲地风采,魔帝又如何?” 何云秀略一沉吟,一字一句地道:“大智若愚,深不可测,不为扶摇鹏鸟,便是深海大鲲,为殿下计,为敌不如为友,为天下计,为友不如为敌。”言罢偷眼窥去,只见罗承玉面沉如水,既没有不满之色,也没有丝毫欢喜,便敛容垂目,静待罗承玉询问,果然没过多久,罗承玉便出言问道:“子静年少,不解世情,虽然心狠手辣,不弱历代魔帝,却是质纯性朴,犹如浑金璞玉,你为何如此看待他呢?” 何云秀没有一丝犹豫,大声道:“马当神庙中事,属下几乎都看在眼里,自始至终,虽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青萍小姐,可是若没有魔帝子静公子做为后盾,一切么顺利。子静公子的武道修为深不可测,这犹在其次,他在武学上地见识更是山藏海纳,不可揣测,信手拈来便可挥斥方遒。属下地见识虽然浅薄,但是昔日在西门统领门下受教,却曾听他说过,专心文事地书生很有可能因为耗费了太多心力却疏于锻炼而导致身体荏弱,武道修为若能达到大成的境界,却无不是智慧圆融之辈,所谓‘灵光独耀,迥脱根尘’,莫过如此。子静公子看起来虽然不解世情,可是一旦稍用心思,只怕英明果决之处,不弱于天下群雄,如此人物,只宜为友,不宜为敌,若能因情造势,还可得其助力,对我幽冀,有利无害,只是等到殿下一统天下,囊括四海之际,这等不可掌握地人物,却又成了足以撼动社稷的隐患,到时候只怕殿下想要优容于他,都不可能了。” 罗承玉目光微动,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淡漠如初,道:“何止是‘灵光独耀,迥脱根尘’,恐怕还要加上‘心性无染,本自圆成’这一句,只是子静性情孤傲,红尘十丈,不萦于心,若没有剑绝辅佐,却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他们两人珠联璧合,倒是天生佳偶,若是没有了剑绝,魔帝又会如何?” 何云秀初时还有些怀疑,但是仔细一想,却觉得正是如此,马当神庙之中发生的大小事情,自始至终似乎都是剑绝在主导,魔帝不过是纵容而已,不禁暗自佩服,不过从只言片语,便看透了事情的真相,不愧是世子殿下,他心悦诚服地答道:“若无剑绝相伴,魔帝落落寡合,恐怕会隐于深山大泽,对于天下大势,再无影响,殿下之意,可是想要除去剑绝么?” 罗承玉闻言却叹息摇头道:“云秀错了,若有剑绝,子静的行事踪迹还可以揣测一二,若无剑绝,只怕就是九天神龙,见首而不见尾,虽然难成大事,偶尔一露峥嵘,便足以震动天下。” 何云秀心中疑惑,既然世子殿下无心相害剑绝,为何又会问起这样的问题呢,而且言辞间隐隐有惋惜之意,更是让他迷惑不解,他一路急行,没有片刻停留,根本不知道青萍身中相思绝毒的消息,难以领会罗承玉心中的感慨慨叹,便默然不语,等待罗承玉继续询问,不料罗承玉似乎无心再问,伸手将他搀扶起来,微笑道:“你能够有如此见识,也难怪朱雀司几位主事都对你赞誉有加,当日你行刺剑绝失败,以致身份败露,这原本不是你的错,在锦帆会卧底的几年也是兢兢业业,也立下了不少功劳,朱雀司原本已经呈文,想要给你升迁一级,是我想看看你的器宇心性,这才故意将你贬斥下去,你能够不屈不挠,短短时日便立下如此大功,当真是难能可贵。这一次招你回来,除了述职之外,还要将金陵的情报网交给你,魔帝和剑绝在金陵掀起了惊涛骇浪,现在江南江北的局势已经是一触即发,你身上的责任可是不轻,可有勇气承担么?” 何云秀心中狂喜,只觉得原本那一点怨怼,早已经烟消云散,不过他性子深沉,却不肯表现出来,只是毕恭毕敬地道:“属下无能,并非是因为行刺剑绝才被识破,事实上伊不平早已经在怀疑属下的身份了,遭到贬斥是属下罪有应得,偶然立下的一点功劳更是不足挂齿,还请殿下收回成命,属下不敢承受如此重责。” 罗承玉微微一笑,道:“锦帆会主伊不平心机深沉,除了同出一门的兄弟,根本不会相信任何外人,你能够得到少许信任,已经很不容易,你也不必气馁,若非你被识破身份,怎能掩护真正的卧底?天下哪有真正的铁板一块,一同长大的兄弟也未必能够始终同心,锦帆会那边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倒是金陵,从前的几个主事都被春水堂扼制。根本无法动作,这一次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听到此处,何云秀心中格登一下,他原本只是自曝其短,免得日后有人用此事来攻讦他,想不到却得知这样的隐秘,他不敢多想,除了感激世子殿下的器重,便也只能凛然遵命。 简单交待了何云秀几句之后,罗承玉状似随意地道:“还有一件事情,你到万松轩见见绿绮小姐,她听说你见过青萍小姐,有些话想要问问你,你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不要妄自胡言,明白么?” 何云秀心中一动,他原本就是聪明绝顶的人,见罗承玉最后一句话隐隐透出警告的意味,只觉似乎这才是罗承玉招自己返回信都的目的,却不敢妄自揣测,见罗承玉再无嘱托,便辞谢而出。 第一章 手足情深(三) 手足情深 林志恒倒在积雪之上,只觉心焦如焚,就连透衣而入的彻骨寒气也不放在心上,他并担心点了自己穴道的那人会杀人灭口,既然只点了自己的穴道,就说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何况他也相信那人绝不会作出这样等同叛逆的行径,只是他早就得到罗承玉吩咐,等到何云秀述职完毕之后,就要带他去万松轩拜见绿绮小姐,如果自己被困在此处,误了差事,必然会受到重惩,虽然他暗中窥探书房的动静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准备,但是如果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要受到惩处,甚至被直接逐出郡主府,那可就太倒霉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林志恒突然感觉到身上一震,几缕劲风轻重不等地落到自己身上,被制的软麻哑穴同时解开,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跳起来,但是在雪地俯伏久了,寒气入侵,血脉不畅,四肢都已经开始僵硬,只是轻轻一动,便感觉到一阵刺痛,他只得一边运气调息,等待气血恢复畅通,一边低声问道:“统领,您为什么要窥探殿下的书房?” 西门凛冷凝的目光在林志恒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你不是也想窥探殿下的书房么?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真是胡闹,就不怕自毁前程么?何云秀快出来了,殿下不是吩咐你带他去见绿绮小姐么,还不快回去做事。” 不过是短短片刻,林志恒便感觉到四肢的麻痹渐渐退去,虽然仍有丝丝痛楚,但是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拖延,拂落身上的雪花,只是抬头瞧了西门凛一眼,便闪身离去。他身法灵便,不过十几息时间便已经返回了原处。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一颗心却是怦怦直跳,想到方才那一眼瞥见的情景,更是觉得心中迷惑,那位自己一向视若神明的统领大人,眉宇间却有着难以排解的层层愁云。以统领大人的权势地位,还有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烦恼,甚至还要冒大不韪窥探世子殿下的书房呢?他并不怀疑统领大人的忠心,只是隐隐觉得,似乎统领大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为了远在天边的子静公子而来,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统领才没有将自己送到刑堂处置,想到这里,林志恒心底不禁泛起异样的感觉,原来他以为世子殿下和统领大人对子静公子重视非常,不过是因为子静公子惊世骇俗的一身武功,还有他的魔帝身份,但是从种种蛛丝马迹来看,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只是自己人微言轻,即便看出了些许端倪,又能够对子静公子有些什么助益呢? 正在林志恒迷茫之际,耳中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他知道定是何云秀走出了书房,便迅速收敛了全部情绪,转过身去,微笑道:“何大人,万松轩离此很远,外面又在下雪,大人要不要多添几件衣裳。” 何云秀望了林志恒一眼,只觉得这个少年外表虽然平静,内心却似乎有几分不安,虽然敛藏得当,但是在自己这样的秘谍面前却是昭然若揭。不过他自然不会揭破,只是点头道:“多谢小兄弟,不必麻烦了,请带路吧。” 两人走出书房,林志恒略一犹豫,便引着何云秀向东边的雪湖走去,何云秀眼中不禁闪过一缕惊讶的光芒。他虽然长年在外,但是过去也曾在凤台阁呆过几日,对郡主府中的建筑格局,虽然不是了若指掌,却也大致通晓。郡主府建筑的中线上从前到后依次是银鸾殿、凤台阁、书房,三者之中除却银鸾殿是召见内外臣属的议事厅,防范较为宽松之外,凤台阁和书房都是军机重地,禁卫十分森严,不仅禁止闲人接近,就连周边的往来路径,都不着严格的规定,除了少数身份特异的人,余者不能擅自更改。就像万松轩,位置是在凤台阁东侧的青松林之内,从书房到万松轩,就应该先到凤台阁,然后折往青松林,虽然绕过书房东侧的雪湖,也有道路可通,但是除了巡逻的侍卫,其他人都不应该这样行走。心中千回百转,何云秀很快就想通了关键,除非是世子殿下常常这样做,林志恒身为殿下的贴身侍从,才会萧规曹随。想到此处,何云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世子殿下常常避开众人耳目,绕小路造访万松轩,这其中的深意不问可知,这就难怪当初自己遭到贬斥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湖边的青石小路行走,雪湖四周人迹罕至,湖边的草木也是任其自由生长,所以这一条青石小路几乎被倒伏的枯草覆盖了大半,又刚刚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颇为艰难,两人的轻功虽然不错,却还没有到踏雪无痕的地步,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泥淖。不紧不慢走了两柱香的时间,已经到了雪湖的对面,眼前便是一片青松林,一条覆满积雪的小道蜿蜒而入,这边的小道经常整修,不像湖边那样起伏不平,两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大跨步走进林中。 寒冬时节,万物凋零,这一片青松林却是郁郁葱葱,生机勃然,虽然大部分的树冠都被积雪掩埋,但是露在外面的翠绿针叶,依旧是鲜艳夺目。越是深入,小径两侧的青松越是遮天蔽日,抬头望去,几乎不见苍穹,漫天飞雪却仍然透过针叶的缝隙纷纷落下,枝上的积雪被朔风吹落,发出簌簌声响,在半空中飘散成团团白雾,细碎的雪粒扑面而来,仿佛有人在树顶上撒盐一般,打在脸上有着轻微的刺痛,冰凉的感觉却令人神清气爽,细雪易溶,被鹅毛一般的雪片覆盖之后又迅速再度凝结。如此反复之后,青石小径和两边枯黄的衰草上都冻结了一层晶莹的冰棱,偶然一脚踏重了,便可以听见清晰的破裂声响。 两人走在万籁俱静的青松林中,只觉心旷神怡,心中的焦虑烦恼似乎都渐渐散去了,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行走,发觉了这一点之后,两人不禁相视而笑。其实不仅何云秀对林志恒有好感,林志恒也能够在何云秀身上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是无情邪剑的影响,只觉得一见如故,不知什么时候双双停住了脚步,沉默半晌,林志恒首先道:“何大人,十日前得到凶讯,绿绮小姐一病不起,如果你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最好含糊其辞,免得加重了绿绮小姐的病情。” 何云秀心中迷惑,脱口问道:“殿下听我述职之后,言辞之间若有憾焉,绿绮小姐竟然病卧在床,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志恒轻轻一叹,道:“青萍小姐被三大杀手之一的明月劫持,虽然被子静公子和翠湖的平仙子救出,却已经身中两大绝毒之一的‘相思’,相思入骨,无药可医,月余之内,就会香消玉殒,绿绮小姐的伤势原本就没有痊愈,闻讯之后立刻晕倒,虽然经过名医调治,却依旧没有起色。” 何云秀恍然大悟,所有的疑惑一扫而空,叹息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在马当神庙见到青萍小姐,几乎弱不胜衣,和从前的英姿飒爽迥然不同,原来是身中不解绝毒,也难怪魔帝不顾四周风声鹤唳,如此纵容于她,唉,红颜天妒,如之奈何。” 林志恒低头不语,转身继续向前走去,何云秀亦步亦趋,两人埋头赶路,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密林深处的万松轩。何云秀只闻其名,从未来过此地,放眼望去,只见皑皑白雪上矗立着一座小小院落,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检涛,虽然是清幽雅静,却也觉得过分孤寂凄凉。 林志恒常来常往,早就没有了什么感觉,几步抢到院门,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道:“忠伯,忠伯,快来开门,有青萍小姐的消息。”话音未落,里面已经响起咚咚的脚步声,院门嘎然而开,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眉宇间一片苍然,一把抓信林志恒的手臂,连声追问道:“真的么?当真有青萍小姐的消息。” 林志恒感觉自己的手臂好像被一把铁钳夹住一样,忍不住皱紧了眉头,道:“是真的,这位何大人在马当见过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殿下让他将事情经过转告绿绮小姐,也好让绿绮小姐能够宽宽心,大夫不是说过了么,心病不除,重病难愈。” 忠伯看了何云秀一眼,立刻放开林志恒,伸手拉住何云秀向内走去,他虽然年经大了,力气可没有减弱,何云秀被他拉得一个踉啮,几乎跌倒,幸好他下盘功夫不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一走进万松轩的大门,缕缕药香便扑面而来,何云秀眉头一皱,不是因为药香刺鼻,而是因为这万松轩之内寒气森森,虽然窗下放着火盆,门边放着铜炉,但是那沸腾的热气在无所不至的寒气侵袭下,是如此的微薄,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养病,为何殿下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待在这样的地方呢?何云秀心中迷惑,行动上却没有丝毫迟疑,瞥见对面的方榻上坐着一个青衣少女,也不敢仔细观瞧,便躬身一揖道:“何云秀拜见绿绮小姐。” 第一章 手足情深(四) 官术网(--数十万的完结免费下载))官术网(--数十万的完结免费下载))官术网(--数十万的完结免费下载))倒在积雪之上,只觉心焦如焚,就连透衣而入的彻骨在心上,他并不担心点了自己穴道的那人会杀人灭口,既然只点了自己的穴道,就说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生,何况他也相信那人绝不会作出这样等同于叛逆的行径,只是他早就得到罗承玉吩咐,等到何云秀述职完毕之后,就要带他去万松轩拜见绿绮小姐,如果自己被困在此处,误了差事,必然会受到重惩,虽然他暗中窥探房的动静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准备,但是如果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要受到惩处,甚至被直接逐出郡主府,那可就太倒霉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林志恒突然感觉到身上一震,几缕劲风轻重不等地落到自己身上,被制的软麻哑穴同时解开,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跳起来,但是在雪地俯伏久了,寒气入侵,血脉不畅,四肢都已经开始僵硬,只是轻轻一动,便感觉到一阵刺痛,他只得一边运气调息,等待气血恢复畅通,一边低声问道:“统领,您为什么要窥探殿下的房?” 西门凛冷凝的目光在林志恒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你不是也想窥探殿下的房么?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真是胡闹,就不怕自毁前程么?何云秀快出来了,殿下不是吩咐你带他去见绿绮小姐么,还不快回去做事” 不过是短短片刻,林志恒便感觉到四肢的麻痹渐渐退去虽然仍有丝丝痛楚,但是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拖延,拂落身上地雪花,只是抬头瞧了西门凛一眼,便闪身离去,他身法灵便,不过十几息时间便已经返回了原处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一颗心却是怦怦直跳想起方才那一眼瞥见的情景,是觉得心中迷惑,那位自己一向视若神明的统领大人,眉宇间却有着难以排解的层层愁云以统领大人的权势地位,还有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烦恼,甚至还要冒大不韪窥探世子殿下的房呢?他并不怀疑统领大人的忠心,只是隐隐觉得似乎统领大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为了远在天边的子静公子而来,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统领才没有将自己送到刑堂处置想到这里林志恒心底不禁泛起异样的感觉,原本他以为世子殿下和统领大人对子静公子重视非常,不过是因为子静公子惊世骇俗地一身武功还有他的魔帝身份但是从种种蛛丝马迹来看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只是自己人微言轻即便看出了些许端倪,又能够对子静公子有些什么助益呢? 正在林志恒迷茫之际,耳中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他知道定是何云秀走出了房,便迅收敛了全部情绪,转过身去,微笑道:“何大人,万松轩离此很远,外面又在下雪,大人要不要多添几件衣裳” 何云秀望了林志恒一眼,只觉得这个少年外表虽然平静,内心却似乎有几分不安,虽然敛藏得当,但是在自己这样的秘谍面前却是昭然若揭,不过他自然不会揭破,只是点头道:“多谢小兄弟,不必麻烦了,请带路” 两人走出房,林志恒略一犹豫,便引着何云秀向东边地雪湖走去,何云秀眼中不禁闪过一缕惊讶的光芒,他虽然长年在外,但是过去也曾在凤台阁呆过几日,对郡主府中的建筑格局,虽然不是了若指掌,却也大致通晓郡主府建筑的中线上从前到后依次是银鸾殿、凤台阁、房,三者之中除却银鸾殿是召见内外臣属地议事厅,防范较为宽松之外,凤台阁和房都是军机重地,禁卫十分森严,不仅禁止闲人接近,就连周边的往来路径,都有着严格的规定,除了少数身份特异的人,余者不能擅自改就像万松轩,位置是在凤台阁东侧地青松林之内,从房到万松轩,就应该先到凤台阁,然后折往青松林,虽然绕过房东侧的雪湖,也有道路可通,但是除了巡逻的侍卫,其他人都不应该这样行走心中千回百转,何云秀很快就想通了关键,除非是世子殿下常常这样做,林志恒身为殿下地贴身侍从,才会萧规曹随,想到此处,何云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世子殿下常常避开众人耳目,绕小路造访万松轩,这其中地深意不问可知,这就难怪当初自己遭到贬斥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湖边地青石小路行走,雪湖四周人迹罕至,湖边的草木也是任其自由生长,所以这一条青石小路几乎被倒伏地枯草覆盖了大半,又刚刚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走在上面深一脚浅 颇为艰难,两人的轻功虽然不错,却还没有到踏雪无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泥淖不紧不慢走了两拄香的时间,已经到了雪湖的对面,眼前便是一片青松林,一条覆满积雪的小道蜿蜒而入,这边的小道经常整修,不像湖边那样起伏不平,两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大跨步走进林中 寒冬时节,万物凋零,这一片青松林却是郁郁葱葱,生机勃然,虽然大部分的树冠都被积雪掩埋,但是露在外面的翠绿针叶,依旧是鲜艳夺目越是深入,小径两侧的青松越是遮天蔽日,抬头望去,几乎不见苍穹,漫天飞雪却仍然透过针叶的缝隙纷纷落下,枝上的积雪被朔风吹落,出簌簌声响,在半空中飘散成团团白雾,细碎的雪粒扑面而来,仿佛有人在树顶上撒盐一般,打在脸上有着轻微的刺痛,冰凉的感觉却令人神清气爽,细雪易溶,被鹅毛一般的雪片覆盖之后又迅再度凝结,如此反复之后,青石小径和两边枯黄的衰草上都冻结了一层晶莹的冰棱,偶然一脚踏重了,便可以听见清晰的破裂声响 两人走在万籁俱静的青松林中,只觉心旷神怡,心中的焦虑烦恼似乎都渐渐散去了,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行走,觉了这一点之后两人不禁相视而笑其实不仅何云秀对林志恒有好感,林志恒也能够在何云秀身上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是无情邪剑的影响,只觉得一见如故,不知什么时候双双停住了脚步,沉默半晌,林志恒先道:“何大人,十日前得到凶讯,绿绮小姐一病不起,如果你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最好含糊其辞,免得加重了绿绮小姐的病情” 何云秀心中迷惑,脱口问道:“殿下听我述职之后,言辞之间若有憾焉,绿绮小姐竟然病卧在床,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林志恒轻轻一叹,道:“青萍小姐被三大杀手之一的明月劫持,虽然被子静公子和翠湖的平仙子救出,却已经身中两大绝毒之一的‘相思’,相思入骨,无药可医,月余之内,就会香消玉殒,绿绮小姐的伤势原本就没有痊愈,闻讯之后立刻晕倒,虽然经过名医调治,却依旧没有起色” 何云秀恍然大悟,所有的疑惑一扫而空,叹息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在马当神庙见到的青萍小姐,几乎弱不胜衣,和从前的英姿飒爽迥然不同,原来是身中不解绝毒,也难怪魔帝不顾四周风声鹤唳,如此纵容于她,唉,红颜天妒,如之奈何” 林志恒低头不语,转身继续向前走去,何云秀亦步亦趋,两人埋头赶路,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密林深处的万松轩何云秀只闻其名,从未来过此地,放眼望去,只见皑皑白雪上矗立着一座小小院落,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松涛,虽然是清幽雅静,却也觉得过分孤寂凄凉 林志恒常来常往,早就没有了什么感觉,几步抢到院门,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道:“忠伯,忠伯,快来开门,有青萍小姐的消息”话音未落,里面已经响起咚咚的脚步声,院门嘎然而开,走出一个须皆白的老仆,眉宇间一片苍然,一把抓住林志恒的手臂,连声追问道:“真的么?当真有青萍小姐的消息” 林志恒感觉自己的手臂好像被一把铁钳夹住一样,忍不住皱紧了眉头,道:“是真的,这位何大人在马当见过了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殿下让他将事情经过转告绿绮小姐,也好让绿绮小姐能够宽宽心,大夫不是说过了么,心病不除,重病难愈” 忠伯看了何云秀一眼,立刻放开林志恒,伸手拉着何云秀向内走去,他虽然年纪大了,力气可没有减弱,何云秀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幸好他下盘功夫不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一走进万松轩的大门,缕缕药香便扑面而来,何云秀眉头一皱,不是因为药香刺鼻,而是因为这万松轩之内寒气森森,虽然窗下放着火盆,门边放着铜炉,但是那沸腾的热气在无所不至的寒气侵袭下,是如此的微薄,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养病,为何殿下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待在这样的地方呢?何云秀心中迷惑,行动上却没有丝毫迟疑,瞥见对面的方榻上坐着一个青衣少女,也不敢仔细观瞧,便躬身一揖道:“何云秀拜见绿绮小姐” 落,耳边便传来一个淡漠如冰雪的声音道:“何公子绿绮有病在身,不便起身相迎,请公子勿要见怪,忠伯,给何公子看座,再斟一杯热茶来,外边天寒地冻,难为何公子不辞辛苦前来报讯,绿绮无以为报,只有一盏清茶,聊表寸心” 何云秀直起身来,目光落到方榻之上,不禁眼睛一亮,目光再也无法移开,洞庭双绝,他原本只闻其名,赤壁一战,也没有见到剑绝的真容,直到马当神庙,才有机会一睹风采,只觉果然名不虚传,青萍的容貌虽非倾国倾城,但是风姿如梅,傲雪凌霜,有一种飘逸不群的气质,令人一见难忘,难怪魔帝对她情有独钟,不惜杀人盈野这一次奉命前来拜见琴绝绿绮,他虽然有几分好奇,并没有太多的期望,只觉得琴绝的容貌气度,最多和剑绝在伯仲之间,未必能够比得上未来的少王妃美貌,想不到一见之下,顿觉自己实在是井底之蛙,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清幽绝俗的女子 绿绮在黎阳已经元气大伤,刚刚好些便又受了风寒,病势未愈却又得知青萍中毒的噩耗,连番打击之下,容颜早已经是苍白如雪,没有半分血色,原本黑亮清澈的一双明眸,已经有些凹陷,嵌在消瘦的面容上,越寂寞幽深,饶是如此,依旧风姿楚楚,宛似雪中白莲,纤尘不染,犹如深谷幽兰,遗世独立黛眉微蹙,似有万千愁绪,何云秀只看了片刻,便觉得心头揪紧,生出丝丝隐痛,只觉既便将心掏出来,也要让这少女略展愁眉 忠伯见状重重咳嗽了一声,何云秀立刻清醒过来,眼光一扫瞧见随后进来的林志恒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禁有些羞愧,却也暗自庆幸没有给世子殿下瞧见自己如此失态,神色一敛并不落座,肃容道:“小姐不必客气,云秀能为小姐效力,不胜荣幸请容在下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说罢,也不等绿绮允许,便将马当神庙所生地事情详细陈述了一遍,他是秘谍出身虽然不擅说讲古,但是诸般情状,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却也令人宛若耳闻目睹说到青萍和杨宁两人胡搅蛮缠骗得乔长陵答应比武招亲,即便是满面愁容的忠伯也不禁露齿而笑,说到顾云秋与周云夫妻之间十年生死离别,即使是林志恒这样未经世事的少年,也是蹙眉叹息,说到杨宁和青萍两人事了之后拂衣而去的风采,绿绮黯淡的双眸也不禁闪过耀眼的光芒 待到何云秀说完全部经过,万松轩内除了飞雪拍击窗棂的声响,便是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绿绮才缓缓问道:“何公子,舍妹果真如你所说一般,言笑自若,自始至终没有半分愁容么?” 何云秀感慨莫名地道:“的确如此,青萍小姐不愧是世间奇女子,身中不解绝毒,依旧淡定从容,绝非强颜欢笑,在下当时不知究竟,向青萍小姐询问是否什么话要在下转告小姐,青萍小姐只说‘花开花落,缘起缘灭,原本寻常’,让小姐不必再悬念她与子静公子,若非云秀事后知道,断然不会想到青萍小姐已经性命不久”他说的如此直白,林志恒吓得连连用手搡他,忠伯也是面色一沉,一边恼恨地瞪着何云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绿绮地神色,唯恐她再度悲痛昏迷,何云秀却是侃侃说来,毫不犹疑,虽然和绿绮第一次见面,但是想及青萍视死如归的风采,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少女也并非如外貌一般荏弱,与其隐瞒推搪,倒不如直言相告,即便是一恸而绝,也好过牵肠挂肚,耗尽心血,或许殿下派自己前来,却并不限制自己说些什么,也有如此的考量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绿绮的表现仍然出乎何云秀地意料,她闻言之后并没有十分悲痛,而是陷入了沉思,不知不觉间,原本紧蹙的黛眉竟然渐渐舒展开来,倏尔一声轻笑,柔声道:“我只道早已看透生死,生死关头却还是不如你豁达通透,妹妹,若论资质,我自信略胜你几分,若论性情,却是自叹弗如,好一个花开花落,缘尽缘散,姐姐明白了”话音一转,再度变得淡漠非常,缓缓道:“何公子,多谢你带来了舍妹的诀别言语,绿绮感激不尽”说罢,起身走到窗下琴台之旁,脚步虚浮非常,不过是短短几步,已经是气喘吁吁,但是当她的纤手一抚上琴弦,整个人都放射出耀眼地光彩,令人不敢逼视 忠伯侍奉双绝多年,自然知道绿绮的心意,无须吩咐,便肃手送客,何云秀和林志恒两人自然不敢多留,起身向房门走出,两人的脚步刚刚踏出房门,门扉便已经在身后关闭,两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苦涩 还未踏出院门,一声琴音已经飘入耳中,琴声铮铮,不过寥寥数声,曲调 幽恨已生,两人不觉驻足,凝神细听,琴音却蓦然一起时已经平和中正,伴随着琴音,绿绮在轩内曼声吟哦道:“纪山之南江渎所经阴精神灵为祥为祯~之秀如芝之荣总角夙成|注1” 两人对音律都是一知半解,也不知道绿绮弹奏地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曲中一片祥和之气,宛若燕语呢喃,身外是寒冬萧瑟,一缕暖意却透过琴音迎面扑来,令人仿佛置身春暖花开的江南,不觉沉其中,而绿绮的吟哦之声就像是泠泠雪水,闻声便觉如浸冰泉,霎时清醒,琴声与吟哦相合,两人都是半梦半醒,不能自拔 琴音轻柔和煦到了极致,曲调蓦然一变,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从莺歌燕语地春天直接过渡到了草木摇落地秋天,凄风苦雨,徐徐而来,萧瑟之感,弥漫胸际,琴音激荡之间,只觉天地茫茫,无处无依,种种幽愁暗恨,扑面而来,令人顿觉天地失色,悲从心起,难以断绝,若非两人都青春年少,没有什么悲伤往事,差点便要潸然泪下神思恍惚中只听见绿绮长声吟道: “朝夕相别伫立以泣送尔涉涂涕泗交集往雨绝望弗及延伫中愊忆呜唈 既乖既离驰情仿髴何寝不梦何行不想.神往优思成疚结在精爽 其思伊何言流泪其疢伊何寤寐惊悸霓裳执剑当面聊以永日注2” 绿绮地语声虽然淡漠平静,但是那一种凄楚哀痛之情却是隐约可辨悲戚已极,曲调再变,宛如刀枪铁骑,飒然浮空,又如鹤唳九天,百折而回,商弦自然而然地滑落一个音阶,和宫弦同声,两个相似而迥异的主调盘结缠绕,寥廓而绵延商弦慷慨悲凉,令人怆然涕下,悲郁高亢处,一如聂政刺韩王,满腔孤愤,缠绵悱恻处,一如聂荣抚尸痛哭,泪尽以血宫弦清高淡远,宛若君子举觞临风,一如康浅笑轻吟,从容赴死两个主调渐行渐进,终于合二为一,琴音也由绚烂归为平淡,便如人地一生,无论享受过何等荣华富贵,有过多少爱恨情仇,终究要归于一抔黄土,那琴音明明平淡至极,却似乎可以撩动心底最深的情绪,何云秀和林志恒只觉千万种思绪涌上心头,一生的爱恨悲欢似乎都浮现在眼前,正在如痴如狂之际,琴音嘎然而止,两人浑身一震,这才如梦方醒,只觉脸上濡湿,伸手一抹,才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若是当日在宛转阁听过青萍抚琴之人,自然可以听出绿绮所弹奏的是《广陵散》的后半阙,只不过绿绮的琴艺胜过青萍不止一筹,何林二人却是懵懂无知,饶是如此,两人心中都隐隐觉得,这一生一世,大概都不可能忘记今日这一曲琴音了 这时,万松轩内再度传来铮铮琴音,合拍合韵,却是不成曲调,像是有人无心拨动琴弦,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却不敢推门进去询问,恰在此时,绿绮一唱三叹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或华以终年,或青春而逢灾感前哀之未,复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注3”念到最后一句,裂帛之声突起,却是琴弦崩断的声响,继而忠伯一声厉喝道:“小姐”轩内便再无一点声息 何云秀和林志恒对望一眼,都是惊愕莫名,双双抢到门边,就要破门而入,手指刚刚触到木门,只觉浑身一震,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道:“好孩子,你们也歇歇”余音未歇,两人都觉得眼前一黑,随即软倒在地,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第二章 绿绮南归(一) 第十四卷第二章绿绮南归(一) 视着何云秀、林志恒的背影,直到他们两人绕过了雪通向青松林的小径之后,罗承玉一直强撑的冷静终于垮了下来,神色一片落寞,忍住随后前往万松轩的强烈欲望,转身走到书案之后,坐在铺着虎皮的高背太师椅之上,却没有感到从前的那种舒适感,扭动了几下身躯,好不容易才坐定下来,轻叹一声,罗承玉从红玉镇纸下面拿出那一叠文书奏折,又取了一枝紫毫,蘸了墨汁,一本本专心批阅起来。 罗承玉现在虽然只是世子身份,但是幽冀的权力实际上已经在信都掌握之中,一直以来,都是吴澄辅佐他批阅奏折文书,直到上个月,吴澄突然提出要出使益州,并将所有的军政要务都丢给了他。说也奇怪,吴澄一走,奏折文书便如潮水一般涌来,不仅有军队换防,官吏调动这样的要务,也有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还有一些人欺他年轻,趁机挑衅试探,最初十几日,罗承玉几乎是废寝忘食,若是累极了,也不过在旁边的耳房小憩一两个时辰,幸好他对军政事务十分熟稔,再加上天性果断,善于纳谏,很快就驾轻就熟,甚而有青出于蓝之势。 其实正常情况下,大部分的文书经过青龙司审阅之后,送上来的时候都会加上批注或者处理意见,罗承玉只需直接圈选即可,青龙司的僚属都是火凤郡主和吴澄亲自点选的,有地经验丰富。老成稳重,有的思想活跃,奇思异想层出不穷,只要他们尽心竭力,罗承玉便无须在琐碎事务上浪费太多心力。只不过吴澄放权太过突然,这些僚属不免心生怀疑,这才故意为难,将没有整理过的文书直接送了上来,一连十余日。见罗承玉从手忙脚乱,到神闲气静,不觉心服口服,这才认可吴澄的决定。自那以后,青龙司呈递的文书恢复如初。 这是君臣之间的一场博弈,双方都是心知肚明,最后青龙司上自主事。下至僚属联名上了一份请罪的折子,而罗承玉一笑置之,将折子丢到火里化了,并未存档。事后更将部分权力下放到青龙司,一些琐碎杂务青龙司便有批复之权,不必呈递上来。如此一来。不仅罗承玉从如山文书解脱出来。可以专心军政大事,青龙司势力大增。不再被白虎、朱雀、玄武三司压下一头,上下人等也是心满意足,君臣双方再无任何嫌隙。 虽然罗承玉敢于放权,但是需要他亲自处理的军政大事,还是不少,就像现在书案上这一叠,都是和目前局势息息相关的重要军务,青龙司不仅无法处理,就连看上几眼都觉得越权,所以都直接送到了书房,虽然对万松轩忧心忡忡,但是罗承玉也不愿懈怠军政,只得勉强自己坐下来,不过他心性沉稳,只看了几行字,便彻底冷静下来,丢弃了所有地私心杂念,仔细阅读起折子来,还信手在一本白纸簿子上写下节略。 这是罗承玉多年养成的习惯,十几年来,他跟着吴澄学习政务的时候,便一直记载节略,便如窗课一般,按时呈送给远在洛阳的火凤郡主,而火凤郡主也总是仔细批注之后送回信都,一行行铁划银钩地朱砂批注往往多过原有的节略内容,这是母子二人交流的重要渠道,虽无只字私语,却尽是母子情义,直到今日,罗承玉还时时拿出从前的节略,细读火凤郡主那字字珠玑地批注,每一次都有新的领悟,往往不忍释卷,现在虽然没有人再替他批注节略,这个习惯却是改不掉了,索性每隔一段时间自己重温这些节略,检讨自己的得失,加以批注,天长日久,感觉到其中的好处,便更加不愿舍弃这个良好地习惯了。 批阅到最后一份折子,罗承玉突然停笔,仔细看了半晌,眼中闪过强烈的怒色,信手一拂,将那份黑色封皮的折子扫到地上,才觉得稍减怒气,放下手中紫毫,起身走到琉璃屏前,神色漠然地看了半晌雪景,才冷冷道:“请西门统领到书房来。” 书房外面有人高声应诺,不到一拄香地时间,西门凛便推门进来,目光在罗承玉地背影上微微一凝,便单膝跪倒道:“西门凛叩见殿下,不知殿下为何事相招?” 罗承玉并没有让他平身,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负手立在琉璃屏前,沉默不语,西门凛似乎没有感觉到罗承玉地怒意,右手扶膝,左手在腰间,神色淡定从容,唇边甚至还有一缕浅笑。 罗 下虽严,待臣属却宽厚,尤其是吴澄和西门凛这样的礼遇有加,除非是久别重逢,断然不会让他们行如此大礼,若是平常,即使西门凛自行下跪,他也会出言阻止,可是这一次,他却恍若不觉,背对着西门凛,神色漠然地看向窗外地茫茫雪景,久久不发一言。 君臣对峙了许久,罗承玉才一声轻叹,道:“西门统领,你的折子我看过了,我绝对不会同意。” 西门凛微微一笑,道:“殿下,欲成大事,必先舍弃私情,局势如此,殿下也只能忍痛割爱,若是殿下有更好的办法能够解决眼前的难题,臣一定遵从,若是没有,还请殿下务必考虑一下臣的提议。” 罗承玉霍然转过身来,面上显出难以遮掩的怒气,冷冷道:“西门凛,你到底将本世子当作什么?是你西门统领的傀儡么?” 西门凛神色淡漠地道:“明年便是殿下即位的关键,无论朝廷的压力有多大,王上对殿下的成见有多深,唯一能够威胁殿下地位的就是九殿下杨宁,他是郡主的亲生之子,天生便占据了优势地位,只要他不与殿下作对,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殿下承继燕王王位。臣的确曾对子静公子动过杀机,只可惜全然失败,殿下又严令微臣,不许再向子静公子出手,那么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给子静公子加上一条无形的锁链,让他无法自拔,更不可能到幽冀和殿下争权。这条锁链原本就已经存在,那就是洞庭双绝青萍小姐和绿绮小姐,只是如今这条锁链已经断了一节,青萍小姐的性命危在旦夕,一旦香消玉殒,失去所有的子静公子必然激怒成狂,再强留绿绮小姐已经毫无意义,反而成了肇祸之源,臣请殿下将绿绮小姐送还给子静公子,想必世间唯一能够抚慰子静公子伤心的便只剩下绿绮小姐,若非如此,臣也不会勉强殿下放手。” 罗承玉握紧了双手,掌心感觉到一阵痛楚,想必是被指甲刺破了,可是惟有如此,他心中的痛苦才能稍稍减轻,他何尝不知道西门凛说得不错,子静和洞庭双绝的关系他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想必在子静心中,这两个少女便是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而中了相思绝毒的又是子静的爱侣,子静心中之痛只怕远胜自己,即便不为了王位之争,只为了兄弟之情,自己也应该将绿绮送回子静身边,只是这样一来,同病相怜的两人多半会暗生情愫,自己这一生再无可能得到绿绮的芳心,自己真的能放手么,心头浮现绿绮清丽绝伦的身影,却是更加难舍。 西门凛察言观色,早已心中有数,犀利地道:“更何况殿下虽然对绿绮小姐情有独钟,绿绮小姐对殿下却未必有同样的感情,当日一得到青萍小姐中毒的讯息,绿绮小姐便不顾病弱之躯,坚要南归,为殿下所阻后便郁郁寡欢,万松轩虽然清幽雅致,一旦下雪,却过分清寒,本来不适宜绿绮小姐养病,可是无论殿下如何相劝,绿绮小姐却都不肯移居,显然对殿下怀恨已深,今日她再度得到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的讯息,只怕激动之余,南归之心越发坚决,殿下若再阻拦,只怕嫌隙更重,即便不为了大局,只为了绿绮小姐的病体,殿下也不应再勉强将她留下。” 罗承玉苦涩地道:“你也知道绿绮病势沉重,这样的天气,若再急于上路,只怕还没有找到子静,就已经一病不起了。” 西门凛眼中闪过冷漠之色,淡淡道:“那也无妨,殿下可令医士一路随行,去年殿下不是得了一支千年人参么,只要让医士带在身边,吊住性命还是没有问题的.告成了。” 罗承玉眸光一冷,他对西门凛了解甚深,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人参虽然是大补之药,但是体弱之人却是虚不受补,若非如此,他早就给绿绮用上了,西门凛的打算竟然是用霸道的药物压住绿绮病势,只要将人送到即可,却不顾及后患,若当真听从西门凛的建议,只怕绿绮和子静重逢之后,最多活上一年半载,就会油尽灯枯,当然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已经承继王位,即便子静再是愤怒,也对自己无害了,如此狠辣的手段,也亏得西门凛敢向自己提出。 第二章 绿绮南归(二) 第十四卷第二章绿绮南归(二) 再是宽容大度,到了这时也不禁狂怒万分,一双凤目是冰火交融,若是西门凛抬头望来,必定会发觉这双眸子似曾相识,只是他就连眼皮也没有抬起一瞬,垂目敛眉,神情更是冷静如冰,虽然已经跪了很久,但是他的身形没有丝毫颤动,整个人就好像一尊雕像一般,在罗承玉若有实质的目光威压下稳如泰山, 感觉到自己情绪的失控,罗承玉习惯地向腰间摸去,不论何等艰难的处境,只要他握住义母所赐的和田玉佩,便会信心倍增,冷静逾恒,可是触手一片冰凉,并非熟悉的温润感觉,这才想起日夕不离的和田玉佩已经送给了绿绮,现在系着的翠玉玦原本是西门凛去年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心中千回百转,不禁怒意渐消,沉声道:“西门统领平身吧,此事毋庸再议,洞庭双绝原是清绝先生的弟子,青萍小姐为明月杀手所害,承玉未能护翼一二,已经是终身之愧,若是绿绮小姐再有三长两短,承玉还有何颜面去见义母故人。” 西门凛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光芒,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失望,缓缓站起身来,从容道:“绿绮小姐身染重疾,一半是身病,另一半却是心病,若是殿下不放绿绮小姐南归,只怕绿绮小姐心情抑郁,病势反而越发沉重。” 罗承玉淡淡道:“绿绮小姐聪明颖悟,勘破世情,稍加时日。定能体会我的一番苦心,姑且不说冬日道路难行,黄河以北原本不是我们地势力范围,不能派重兵保护绿绮小姐,子静在金陵杀了唐康年两个嫡子,若是唐康年迁怒于人,中道拦截,绿绮小姐岂不是自投罗网,更何况唐家必定全力追杀子静和青萍小姐。他们两人的处境只怕也不怎么好,绿绮小姐就是寻到了他们,也是给子静添了烦恼,倒不如在信都慢慢养病得好。” 西门凛微微一笑道:“殿下可将这番心思说给绿绮小姐听过。绿绮小姐若是知道殿下如此用心良苦,或许心情会好一些。病情也不会渐渐沉重。” 罗承玉玉面一红,随即有些黯然地道:“绿绮小姐世外仙姝,我又何必乱她心绪。” 西门凛见罗承玉心意已定。便也不再相劝,随便说了几句闲话,就要告退,罗承玉见他并不固执己见。却是颇为欢喜,公事已经处理完毕,便挽留他对弈一局。西门凛自是欣然应允。罗承玉令侍从取来棋。就放到琉璃屏前,两人相对落座。一边品茗赏雪,一边对弈厮杀,其乐融融,再也看不出方才的芥蒂。 两人棋力相差不远,胜负一向是五五之数,这一局西门凛有些大意,棋到中盘,罗承玉便占了上风,见西门凛在那里苦思冥想,忍不住微微一笑,拿起轻薄如雪片的瓷盏,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扭头向琉璃屏外望去,距离他召见何云秀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雪湖之上已经有了一层载沉载浮的薄冰,雪落在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开始有些分辨不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岸。正在他看得出神的时候,目光突然一凝,只见两点黑影顶风冒雪沿着湖岸狂奔而来,不需看清相貌,只凭那两人地衣着身形,便已经看出是何云秀和林志恒两人,罗承玉不禁一呆,依情按理,何云秀早就应该见过绿绮,然后从另外一条路到凤台阁述职去,林志恒也应该回到书房很久,可是他们两人怎么直到这时才出来,而且还违反府中规矩一路狂奔,千万种思绪一闪而过,他突地站起,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正在想着下一步棋的西门凛感觉到室内气氛大变,警觉地抬起头来,顺着罗承玉的目光望去,也是神情一怔,他比罗承玉目力要好,虽然飞雪障目,却也看见何云秀、林志恒两人满面惊慌,他深知何林二人地心性才能,若非发生了什么大事,绝对不会如此惊惶,心思一转,他也和罗承玉想到了一块去,丢下手中棋子,便要抢出去问个究竟,孰料身形刚动,耳边已经传来罗承玉冷漠的声音道:“西门统领,请坐下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急不来的,不如等志恒进来再说吧,来人,去传练侍卫过来。” 西门凛心中一震,他也是聪明人,岂不知罗承玉这一次当真对自己动了疑心,心念一转,神情已经一片冰寒,缓缓坐回位子,一言不发,等待接下来即将爆发的狂风暴雨。罗承玉看也不看西门凛一眼,转身走到书案旁边,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沉 有所思。君臣两人虽然面对而坐,但是目光游移,曾对望,书房之内寂静得近乎诡异,似乎有一股阴冷地气息弥漫开来。 未过片刻,满身是雪的何云秀和林志恒已经闯进了书房,林志恒不管不顾,扑到书案面前喊道:“殿下,不好了,有人打晕了我们和忠伯,将绿绮小姐掳走了。” 何云秀心中较多顾虑,垂手站到后面,一言不发,只是双目透出焦急的光芒,一眨不眨地望着罗承玉。 虽然心中早已经有所准备,但是听到林志恒的禀报,罗承玉仍是神色一黯,只是他生性沉稳,越是风疾浪汹,便越发冷静,见林志恒神情焦急,便不问他,转而向何云秀问道:“绿绮小姐闻讯之后,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何云秀原本是秘谍出身,最擅长观察之道,上前一步,将事情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词调从容,滴水不漏,惟有说到绿绮抚琴悲歌地时候,却是草草带过,并未详述,饶是如此,只听他赞叹的语气,再看他如梦如幻的神情,就已经知道绿绮这一曲琴歌,必令人终生难忘。 没有亲自前去,就是不愿见到绿绮伤心难过,谁知只是耳闻,罗承玉已觉心痛如绞,目光转向西门凛,忍住心中地悲愤,冷冷道:“西门统领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西门凛心中暗叹,面上却不漏丝毫端倪,凛冽地目光在何云秀、林志恒身上一掠而过,便已经料定这两人所言属实,冷冷道:“臣想到万松轩看看,或者能够得到一点线索。” 罗承玉微微冷笑道:“也好,本世子也想去看看,是谁有那么大地胆子,在堪称铜墙铁壁的郡主府中劫持本世子地贵客。无痕,今日是你负责府内的防卫,你就是这样尽责的么?” 练无痕刚刚走进书房,就被罗承玉狠狠训斥了一番,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闻言不禁一惊,目光在书房内众人身上掠过,见林志恒、何云秀神色仓惶,西门凛神色冰冷,罗承玉更是面沉如水,看不出什么究竟,只得单膝跪倒,谢罪道:“属下无能,防范不周,请殿下重重责罚。” 罗承玉冷笑道:“本世子哪里敢责罚你,只怕免了你的职,没过几天,本世子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练无痕心中巨震,跟在罗承玉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江湖草莽,自然能够从罗承玉尖刻的语气中听出异样来,忍不住瞥了西门凛一眼,见他神色虽然淡漠,一双眼睛却是深不见底,不禁按住了刀柄,曼声道:“属下不敢,属下知罪。” 西门凛看得清清楚楚,目光越发冰冷,寒声道:“练侍卫何罪之有,臣虽然是戴罪之身,燕山卫却依旧归臣统率,郡主府内外防务,臣更是领衔负责之人,如今竟让外敌闯进府中,劫走绿绮小姐,西门凛罪在不赦,殿下若要怪罪,就请将臣除职下狱吧。” 罗承玉一声冷哼,却没有答话,拂袖便向书房外面走去,众人一愣之下,罗承玉已经出门走入了雪中,书房之内温暖如春,他只穿着单衣,这样子出去定会受寒,练无痕大惊,也不顾西门凛还在房中,到耳房抓起一件雪狐大氅,便也随后冲进了雪中。 西门凛神色森冷,负手立在琉璃屏前,向外望去,只见练无痕三步两步便追上了罗承玉,将大氅披在罗承玉身上,两人似乎争执了几句,这才继续向湖边走去,沿着他们两人走过的泥径,两侧浑然一色的雪地上突然站起一个个人影,仿佛百川归海一般向罗承玉汇聚而去。西门凛仔细看去,却是一个个身穿黑色劲装,外罩雪色大氅的青年侍卫,面貌也都有几分熟悉,大多数都是从演武堂出身的弟子,只是数年不见,这些青年大都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样冷的天气,他们卧冰伏雪,却是没有一点困顿之色,个个神采飞扬,尤其令西门凛侧目的是,这些青年行动如一,进退有序,有意无意之间,已经结成不可撼动的战阵,看似平静内敛,以西门凛的目光自然可以看出内敛的霸气杀机,即便是自己,恐怕也不能正面撼动这样一支劲旅。看到此处,西门凛的目光越发森寒,唇边却漏出一缕笑意,心道,这大概就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那支禁军吧。 第二章 绿绮南归(三) 第十四卷第二章绿绮南归(三) 执掌燕山卫,位高权重,常年奔波在外,信都这里一上几个月,经常是今天回来,明天便又匆匆离去,饶是如此,他也早已得知,罗承玉除了在演武堂弟子中挑选侍从、侍卫之外,还将这些人编练成一支亲卫,亲自训练教导,这些少年原本就文武双全,再经过严格的军旅训练,精锐远胜诸军,这件事情知者不多,即便知道一些的也大多以为是世子殿下不忿自己不能亲上战场,这才用练兵弥补心中的缺憾,他原本也有这样的想法,今日一见,才觉罗承玉果然深谋远略,不愧是郡主亲授的弟子。 燕山卫是郡主手创,执掌宿卫大权,又负责教导演武堂弟子,固然位高权重,但是不免功高震主,罗承玉借练兵收拢演武堂弟子忠心,正是一举两得,不仅得到了一支绝对忠心的劲旅,还可以动摇燕山卫的根基。燕山卫上下大多出身江湖,或者感于郡主恩德,或者不容于江湖,或者想谋个前程,这才投靠了幽冀,包括自己在内,大多数都自由散漫惯了,虽然尽忠职守,却难免有自行其事的时候,而这些演武堂弟子却不一样,他们学到了高深的武功,以及各种各样的奇妙技能,却又肯遵从命令,足以取代燕山卫的职能,这个过程或许会漫长一些,但这是必然的趋势,即便是西门凛,也无力改变。 当然,西门凛心中也明白,罗承玉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燕山卫。也无需放弃,这几年来,如魔刀练无痕、血箭花无雪等青年高手纷纷加入到燕山卫,而其他和自己一起加入的燕山卫高手多半成了演武堂地座师,无形中减弱了自己对燕山卫上下的影响力,这一点现在还不明显,一旦罗承玉和自己反目,就非常致命了。其实罗承玉信重演武堂弟子,也有拉拢那些成为演武堂座师的作用。座师对弟子虽然有影响,但是每个演武堂弟子至少都会经历四五个座师教导,这样的影响就会减弱许多,反而是弟子对座师的影响有所加重。谁不愿意见到自己教导过的弟子功成名就呢?而且如果所有的弟子都忠于世子殿下,这些座师想必也很难背叛吧?而对于这些出身演武堂的弟子而言,亲手训练过他们的世子殿下无论如何都比畏惧多过敬爱地统领更值得效忠,如此一来。双方若起冲突,过程或许会十分曲折,胜负却不会有太多变数。 想到此处,西门凛不禁微笑起来。虽然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可是看到罗承玉有如此手段本领,他却觉得由衷的高兴。只是今次太过巧合。让世子殿下对自己生出疑虑。却要如何解释清楚,才能消洱双方的误解呢?西门凛可不想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与罗承玉反目成仇。那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么? 西门凛沉思之际,林志恒也是目光闪烁,他知道地事情更多一些,一想到西门凛窥伺书房的举动,再偷偷瞥了几眼那封被罗承玉掷到地上,并未捡起的折子,几行字迹入眼,顿觉心惊肉跳,良久,他终于忍不住问道:“统领,是您劫走绿绮小姐的么?绿绮小姐可敬可怜,您能不能放过她?” 西门凛面色一沉,想不到这个少年竟敢向自己质疑,回头想要申斥,却看见林志恒微微颤抖地身躯,还有眼底的坚持,不禁心中一软,瞥了站在林志恒身边的何云秀一眼,冷冷道:“何云秀,你也觉得是本座劫走绿绮小姐的么?” 何云秀心底一窒,不禁暗自埋怨林志恒太过直率,就连世子殿下都是讳莫如深,你有几个脑袋,敢胡说八道,不过西门凛既然有问,他也不敢不答,犹豫了一下,觉得与其搪塞西门凛,倒不如实话实说,便低声道:“点住我们穴道地人声音和统领有几分相似,语气也很和蔼,而且还将我们送到屋子里,如若不然,没等我们穴道解开,只怕就被风雪冻僵了。更何况郡主府戒备森严,外人很难闯入到万松轩,若当真是敌人,也无需对我们如此客气,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武功虽然不高,可是寻常人若想一招得手,而且让我们连相貌都看不到,只怕也不容易,所以殿下怀疑统领,也是情有可原,还请统领大人冷静下来,向殿下解释清楚才好。” 西门凛闻言微微一笑,道:“就是本座听了你们地话,也会怀疑是自己去劫了绿绮小 会怪责殿下生疑呢?好了,你们下去休息吧,本座去看。”说罢,也不理会两人,便径自向外走去。 何云秀和林志恒眼睁睁看着西门凛走了出去,对望一眼,争先恐后地跑出了书房,这样地军机重地,只留下他们两个人,万一将来泄露了什么军机,他们可要担上嫌疑。离开了书房,林志恒沮丧地道:“何大哥,我先送你去凤台阁吧,也好等待殿下传召。”他全没感觉到,不到两个时辰,他对何云秀地称呼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何云秀也似乎没有察觉到称呼地微妙变化,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说罢两人便沿着大路向前面的凤台阁走去。 不出来还罢了,一出来两人更是瞠目结舌,四下都是侍卫亲兵,刀枪林立,虽然林志恒在府中已经待了些时日,一路行来,却也被查了几次腰牌,两人从未见过郡主府如此兴师动众,都是咂舌不已。其实这也难怪,万松轩已经是府中腹地,却被人闯入劫走贵客,那人若是刺客,只怕世子殿下性命堪虞,消息不胫而走之后,整个郡主府都被惊动了,人人觉得面上无光,即便是并无轮值的侍卫亲兵,也都按剑而起,漫天飞雪中,只见寒光铁衣,杀气四涌。林志恒毕竟年轻,只是惊诧而已,何云秀却担上了心事,看情形绿绮小姐十有八九是被西门凛劫走的,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恐怕也是他的亲信所为,若是世子殿下和西门统领因此反目,自己又该如何抉择呢?想着想着,何云秀眼底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 西门凛孤身一人走在雪中,冰冷的雪片不时地落在他的肩上、发上,他却没有费力拂拭,丝丝寒意让他的心境冷寂如雪,他的轻功卓绝,几乎是踏雪无痕,不到片刻就已经到了万松轩。原本清静冷寂的万松轩已经是人影绰绰,却没有一丝喧哗,百余名青年侍卫将四下围得水泄不通,却都站在距离万松轩十余丈远的地方,小院四周的雪地上只有清晰可见的几行脚印,其中大半都已经被积雪掩埋了半截。 西门凛见状微微一笑,看来不管是世子殿下,还是这些年轻气盛的禁军,都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还知道要保留现场的原况,一边随意地想着,西门凛一边缓步向万松轩走去。这些青年侍卫都已经隐隐得知世子殿下和西门统领发生了冲突,不免想要阻止西门凛接近,可是被西门凛那双寒冷如星的眸子一望,便觉得心中一寒,再也不敢强行拦阻,毕竟“禁军”之说只是众人私下议论,名义上他们还是属于燕山卫所管辖的侍卫亲军,西门凛仍然执掌燕山卫,也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上下尊卑,不可轻乱,不知不觉中,这些禁军已经让出了一条通道,任由西门凛走进了万松轩的大门。 刚刚走到门边,西门凛便听到一个狂怒的声音怒吼道:“罗世子,万松轩是什么地方,出了松林就是重重警卫,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鸟也未必能够飞进来,我家小姐竟然在这里被人劫走,怎么可能与你无关,你当老奴是瞎子么?我知道了,小姐对你无心,你却常常过来纠缠,前些日子还迫小姐迁居,小姐执意不肯,是不是你嫌老奴碍事,派人将我家小姐强行掳走了?” 西门凛眉峰一扬,心底涌起一缕杀机,停住了脚步,等候罗承玉的回答。只听室内沉默了片刻,响起一个温和内敛,略带疲惫的声音道:“忠伯何出此言,我对绿绮小姐的确有求凰之意,却没有半分强迫之心,落雪之后,万松轩冰冷阴沉,我才提议绿绮小姐迁居到别处去,忠伯当日不是也苦苦相劝么?无论如何,绿绮小姐在本世子府中被人掳走,罗某难辞其咎,若不能寻回绿绮小姐,本世子一命相赔就是。” 忠伯不过一时急怒攻心,见罗承玉说得笃定,心情不知不觉中便松懈下来,再想到自己主仆二人原本就是人家俎上之肉,若是罗承玉当真有什么歹意,何必如此费事,他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讷讷道:“老奴失礼,还请殿下恕罪,实在是二小姐生死未卜,大小姐又被人掳走,还请殿下作主,救回我家小姐。” 第二章 绿绮南归(四) 第十四卷第二章绿绮南归(四) 正要应诺,身后却响起一个冰冷酷厉的声音道:“你失礼,只是殿下既然不计较,本座也就不为难你。若是绿绮小姐当真被人劫走,世子殿下自会竭尽所能,只是本座却有一点疑问,林志恒与何云秀两人背后受袭,没有见到敌人的相貌也就罢了,你就在绿绮小姐身边,又曾惊呼出声,难道就没有瞧见敌人的相貌么?”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忠伯便已经心中生寒,抬头望去,只见推门而入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黑袍男子,相貌端正温文,双目却是森冷冰寒,透着无穷杀机,令人一眼望去便觉得不寒而栗,上一次西门凛到万松轩的时候忠伯曾经远远瞥见西门凛一眼,些许时日不见,只觉此人越发阴冷肃杀,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罗承玉,却见他双眉紧锁,默然不语,堂堂的世子殿下都是如此,忠伯也不敢将心中愤怒形之于色,犹豫了一下,便生硬地道:“小姐得知二小姐和子静公子的讯息后,便不顾医嘱,强行起身抚琴,一曲刚刚奏完,小姐便出手扯断了所有的琴弦,或许是心力交瘁,然后便昏倒在琴台旁。老奴虽然未读诗书,也曾听小姐说过‘众弦俱绝,人琴共亡’,唯恐小姐动了轻生之念,这才惊呼出声,刚想上前搀扶,却被人击中背心穴道,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瞧见就昏迷了过去,若非如此,老奴就是只剩一口气,也绝对不会任由贼人掳走大小姐。老奴奉了将军遗命。照顾两位小姐,只恨自己无能,让两位小姐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如今二小姐身中绝毒,命在旦夕,老奴早已无颜见将军和夫人于地下,若是大小姐再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奴就是芶活人世又有什么意思呢?” 听他言辞如此悲切,不仅罗承玉。就是刺客出身,自恃心狠手辣的练无痕也是心中不忍,唯有西门凛毫不动容,冷冷道:“你虽然言之凿凿。本座却不是可以轻易蒙骗之人,本座现在怀疑你们主仆合谋,绿绮小姐一曲清音,让那两个在门外立雪地傻小子如痴如醉。然后你震断琴弦,发出惊呼,而你家小姐却从后面的窗子出去,绕到前面偷袭他们两人。事后再将你击晕,造成有人劫掠的假象,以免殿下震怒。传令大索黄河北岸。阻了绿绮小姐的行程。不知本座说得对也不对?你别用绿绮小姐重病未愈的借口来抵赖,绿绮小姐的病势是否表面上这样沉重。只有你们主仆知道,这五六日,绿绮小姐不是连医士的请脉都拒绝了么?你可是要说雪上并无脚印?姑且不说洞庭双绝的轻功本就出类拔萃,即便绿绮小姐没有踏雪无痕的本领,本座也知道有七八种方法可以除去雪上痕迹,而且毫无破绽,绿绮小姐即使不知道这么多,三四种也是有地吧?尹忠,你昔年是血手狂蛟的心腹亲卫,至今仍然忠心耿耿,倒也难得,就没有想过若是事机败露,你的一条性命就要葬送在幽冀么?” 这番话一说出来,罗承玉面色微变,一瞬也不眨地望着忠伯,目光中透出几分疑虑,忠伯面色剧变,却没有恐惧之色,只有无尽的愤怒,练无痕心中轻叹,不过寥寥数语,便将局势扭转至此,燕山卫大统领名不虚传,只是西门凛如此强势霸道,就不怕君臣之间裂痕更深么? 罗承玉毕竟不是寻常人,虽然被西门凛地言辞撼动,却没有立刻相信,目光掠过室内诸般陈设,最后落到了瑶琴上,只见琴弦绷断,断口参差不齐,上面还隐隐有几丝血痕,千万种思绪一闪而过,便已有了决断,摇头道:“西门统领不必胡乱揣测,绿绮小姐清华高贵,岂会舍弃他人性命成全自己,更何况她爱琴如命,若非伤心至极,怎会亲手扯断琴弦,定是有人潜入万松轩,趁着绿绮小姐伤痛昏迷之际偷袭得手,来人能够在指顾之间制住室内外三人,显然武功高深莫测,只怕无痕也不是对手,还请西门统领仔细勘验一下万松轩内外,希望能够寻到一些线索。来人,请忠伯下去休息,无痕,你替我传令下去,绿绮小姐身上有本世子的和田玉佩,凡是幽冀臣属,若见玉符,如见本世子当面,如果绿绮小姐并没有被人胁迫,但有所命,皆可依从,若是有人胁迫绿绮小姐,便全力营救。” 练无痕闻言连忙拉了怒火未息的忠伯出去,令两个侍卫带忠伯下去休息,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出去传令,而是贴近了窗边侧耳细听万松轩内的动静,良久,开始听见罗承玉和西门凛交谈地声音,虽然气氛有些僵硬,但是似乎并没有起什么冲突,这才心中稍安,转向凤台阁传达罗承玉的命令去了。 室内只剩下罗承玉和西门凛两人,罗承玉沉默半晌,才淡淡道:“西门统领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书房墙壁上镶嵌一面可以将书房内部一览无遗的琉璃屏?” 西门凛神 ,没有料到罗承玉竟然会问这个毫不相关的问题,略道:“书房乃是殿下处理公务地军机重地,琉璃屏虽然可以欣赏风景,却也容易被人窥伺,当日吴先生和臣都曾经进谏,殿下却没有采纳,后来郡主传书,也同意了此事,不过殿下究竟为什么要安这扇琉璃屏,臣多年来依旧想不透。” 罗承玉淡淡道:“我虽然贵为燕王世子,却从未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我其实并不比那些从演武堂出身的侍卫将领高贵多少,不过是因为义母地眷顾,才有了今日地荣耀和地位,这扇琉璃屏可以让我随时看到外边地风景,更可以让有心人看到我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我便可以时时警惕,不会做出与身份不符地行为。”说到此处,罗承玉的神色不免有些黯然。 西门凛微微一愣,他从未想到罗承玉的想法竟是如此,想要劝慰,却是无话可说,幸好罗承玉的黯然神伤不过一瞬而已,很快便振作起来,继续说道:“当日的想法虽然幼稚,但是日子长了,却发觉这扇琉璃屏另有一件好处,就像西门统领,明明深悉书房四周的地形和防务,知道雪湖岸边的林木并非最好的藏身之所,仍然选了那里窥伺本世子召见何云秀的全部过程。” 虽然被罗承玉揭破类似叛逆的行径,西门凛却没有一丝惊怒,只是微微一笑,坦然道:“殿下英明,这扇琉璃屏的确是最好的诱饵,想必这些年来被殿下识破的敌方秘谍,以及王上方面遣来的探子,十有八九都是败在这扇琉璃屏上吧,只是臣也还罢了,志恒那孩子可什么都没有看见,念他感恩重义之心,殿下可不要怪罪于他。” 罗承玉叹息道:“志恒这孩子文武双全,又难得刚烈果决,我将他留在身边,原本有些私心,想要看看我与子静,在他心中孰重孰轻,想不到不过短短数日缘分,子静对他的影响已经如此深重,若是当初义母肯全力教导子静,他会是一个比我更加合适的世子吧!” 西门凛正色道:“殿下何出此言,王位之争,首在正统,若是殿下心中还有疑虑,我们这些臣属又该如何自处呢?郡主既然决定由殿下继承王位,自然有郡主的考量,子静公子虽然有郡主遗风,性子却过分孤傲偏激,这是天性,不是人力可以矫正的,若子静公子为王,或者可以让幽冀雄踞北疆,基业固若金汤,但是殿下为王,却能跃马黄河,一统天下,殿下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还不如想一想如果殿下不能继承王位,我们这些忠心于郡主和殿下的臣子会有什么下场吧。” 罗承玉苦笑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权势之争,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是一家一国之成败,最要紧的便是上下一心,既然如此,你我之间就更应该开诚布公,容本世子再问一句,绿绮小姐当真不在你手里么?” 西门凛眉峰一挑,宛若利剑出鞘,冷冷道:“殿下若是不信,臣也无可奈何,臣在外之时,或者会有不受君命的时候,如今既然身在信都,就绝对不会在没有得到殿下允许的情况下擅自行动,若是臣悖逆至此,只怕还没有等到今日,就被吴先生铲除了。” 罗承玉默然不语,一双凤目紧紧盯着西门凛的眼睛,良久,才微笑道:“本世子也相信以统领的聪明才智,会有更加妥善的计策来解决此事,而不是阳奉阴违,擅作主张,那么以西门统领之见,天下间有什么人能在防卫森严的郡主府中来去自如呢?” 西门凛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描述的光芒,随即摇头道:“臣若是知道此人是谁,绝对不会让他轻易得逞,天下之大,的确有人能够在郡主府中来去自如,四大宗师都有这个本领,吴先生和臣也都可以勉强做到,只是不论是四大宗师,还是我们两人,又何必要劫持绿绮小姐这样一个弱女子呢?不过臣劝殿下不要下令大索,一来是免得贻人口实,二来臣还是先前的意见,绿绮小姐南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罗承玉闻言眸光一冷,低头沉思了半晌,良久才道:“西门统领说得不错,是我太强人所难了,的确不宜下令大索,既然如此,这件事情就交给西门统领你亲自追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是有人能够轻易渗透到府中,本世子只怕要睡不安枕。若是当真寻到了绿绮小姐,你就安排她南归吧,断弦明誓,心意已决,我再强留她也是无益,只是你一路上要好好照顾绿绮小姐,一定要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到子静身边。” 西门凛目中闪过喜色,躬身一揖道:“殿下放心,若能寻回绿绮小姐,臣一定谨遵谕令,不敢丝毫有违。” 第二章 绿绮南归(五) 第十四卷第二章绿绮南归(五) 定,西门凛告退离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并没门,风雪席卷而入,飞旋的雪花飘落在地上、榻上、琴上,原本就已经略嫌阴寒的万松轩越发冷寂起来,罗承玉默然不语,挥手阻止了想要关门的侍卫,目光透过茫茫飞雪,望着西门凛远去的背影,双目闪现出锐利如剑的光芒,几乎要将西门凛的脊背刺穿。 正在这时,隔绝万松轩内外的那道竹帘被一只纤纤素手挑起,走出一个戎装佩剑的少女,她容貌清新明艳,修长的娇躯侬纤合度,身上穿着一袭火红色的战袍,更添了几分英姿飒爽。目光落到罗承玉身上,那个少女眼中闪过浓浓的情意,缓步走到罗承玉身后,含笑道:“殿下可当真相信他没有劫走绿绮小姐?” 罗承玉并未回头,微微一晒道:“信与不信又能如何,与其纠缠其中,还不如当机立断,既然已经无法挽回,倒不如成全了绿绮的心愿。” 那少女眼中闪过不赞同的神色,道:“殿下,西门统领虽然有大功于殿下,但是为人过于嚣张跋扈,殿下不可不防,若是殿下有心,我这就回去禀明父亲,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方雁愿意亲自为殿下除去心腹之患。” 罗承玉双目闪过一缕温柔,却斩钉截铁地道:“多谢雁妹的好意,燕山卫还在本世子的掌控之中,西门统领虽然行为有些鲁莽,却也是因为他对本世子的赤胆忠心。等吴先生回来,自会劝诫西门统领。明年就是本世子继承王位地关键,与其在这时内讧,让有心人渔翁得利,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件事情雁妹也不必告诉左将军知道,方伯伯一向对我关爱,若是因此和西门统领生出芥蒂。那可不是幽冀之福。” 听到罗承玉喊了一声“雁妹”,方雁不禁满面通红,低头避开了罗承玉明亮火热的目光,她是幽冀左将军方桓爱女。自幼就由火凤郡主赐婚许配给罗承玉为妻,明年罗承玉即位之后,接下来就是两人的大婚。不过虽然两人早有婚姻之约,却是罕有机会见面。罗承玉坐镇信都郡主府,左将军方桓却在范阳燕王麾下开府,方雁是独女,不仅要承欢膝下。还要陪着方桓练兵统军,一年到头都无法脱身,所以虽然两人是未婚夫妻的身份。除了年头岁尾。却也难得见上一面。如此一来。两人在感情上不免有些生疏,这一次方雁又听到流言。得知自己的未婚夫婿爱上了别的女子,虽然自信无人能够撼动自己的地位,可是一片芳心却也难免患得患失,所以才会趁着方桓遣中军亲卫迎接罗承玉往范阳过年的机会随军来到信都,就是想看一眼那个女子,想不到来得不凑巧,那个女子竟然被人劫走,而罗承玉对她又是一如往昔,这才让她心中稍安。 罗承玉望着娇羞不胜的方雁,只觉心中有些歉疚,这个少女不仅美丽动人,而且文武双全,尤其擅长骑射,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军中有名地神射手,他曾见过方雁纵马奔驰的飒爽英姿,那是一种如火如荼的美丽,几乎可以和当年的火凤郡主媲美,甚至幽冀上下已经有人暗中称呼方雁为“小火凤”,自己已经拥有这样地珍宝,却还想要攫取天上瑶池的白莲,当真是贪心不足。想到此处,他突然伸手将方雁揽入怀中,方雁先是本能地想要抗拒,一想到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不禁手足发软,将一张火红的玉面埋到罗承玉怀中,只觉生命至此,再无任何遗憾。 罗承玉怀抱佳人,一颗心却已经恍惚起来,这里原本是他最爱流连地地方,从未染上半分胭脂色,可是如今却不同了,琴台上是绿绮的瑶琴,后面的卧房妆台上有她解下的玉簪,衣架上挂着她常穿地衣裳,旁边的书房里有她留下的琴谱,赏玩过地书画,整个万松轩,似乎每一寸地方都留有心爱女子地气息,让他一想起来便觉得黯然神伤,心念一动,他低声道:“雁妹,这里太阴寒了,我们到书房去吧,前些日子,我刚刚得到了几柄宝剑,你可想赏玩一番。” 方雁虽然不知罗承玉地心思,却也不愿留在情敌的住处,便点头道:“以殿下地眼力,都说是好兵刃,想必即使不是绝世名剑,也差不了多少,不过若是我看中了,殿下愿不愿意割爱呢?” 罗承玉微笑道:“那要先说好了,只许你挑 ,剩下的我还要赏人呢。”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出了万松轩,风雪扑面而来,罗承玉见雪花落到了方雁发上,便要解下大氅给她披上,方雁却含笑推拒道:“这点风雪算什么,我陪爹爹到边关巡视的时候,虽然没有诗文里所说‘燕山雪花大如席’那样夸张,但是一下起雪来对面都瞧不清人影,我早就习惯了,倒是殿下衣衫单薄,若是不慎受了风寒,爹爹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罗承玉闻言微微一笑,道:“我哪里那么容易生病。”却也打消了将大氅给方雁披上的意思,目光落在方雁被冰凉的雪花激成胭脂色的面颊上,沉声道:“左将军劳苦功高,雁妹巾帼不让须眉,承玉深感佩服,等到承玉即位之后,便以左将军为帅,饮马黄河,一统中原,到时候雁妹可愿亲领禁军,护翼承玉左右。” 方雁闻言不禁一阵狂喜,她虽然一向随在父亲左右,却毕竟是个女子,火凤郡主能够代父统军作战,与当年时势有关,如今时过境迁,方雁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日后若是与罗承玉完婚,她便贵为燕王妃,更是没有领军上阵的可能,想不到罗承玉竟然亲自许诺让她统率禁军,这不仅代表着罗承玉绝对的信任,也有纵容爱护的意味,对于罗承玉这样深沉的人来说,等于是暗表情衷,让她如何能够不欢喜呢?用眼角的余光向四下瞥去,只见那些侍卫都识趣地看向别处,风雪弥漫更是遮挡了众人的目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和罗承玉两人,方雁俏脸一红,不知不觉中,已经依偎在罗承玉怀中。 茫茫风雪之后,一个身姿笔挺如松的戎装青年将领,冷冷望着罗承玉和方雁的背影,冷峻英挺的面容上神情虽然没有丝毫变化,双目深处却已经妒火汹汹,紧握的双拳更是青筋迸现,不时地发出骨骼咔咔作响的声音。见他如此自苦,站在他身后的中年亲卫低声道:“少将军,您奉左将军之命前来迎请殿下,还没有到青龙司呈递兵符文书,就跟着小姐到了内府,严格说起来这是违反军律的,我们还是先出去吧,现在府中上下戒备森严,只怕是风声鹤唳,若是惊动了巡视的侍卫引起风波,只怕左将军也不会原谅您。” 那青年将领闻言面上浮现痛楚之色,嘶声道:“夏叔,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罗承玉,他也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只不过好运被郡主收养,就名正言顺地踩在我头上,若非郡主赐婚,雁妹又岂是他可以拥有的。” 听到那青年将军的诛心之语,那中年亲卫夏虎面色苍白地道:“少将军不可胡说,君臣名分攸关,若是给左将军知道,定会重重责罚。”那青年将领一声冷哼,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扭头向外走去。 夏虎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才觉得心神稍定,他是左将军方桓的亲信侍卫,而这个青年将领是方桓的义子方破尘,方桓军务繁忙,方破尘其实是他照料成人的,亲厚之处,其时不逊于方桓。方桓膝下只有一女,却收了两个义子,一个是随吴澄南下的战恽,另外一个就是方破尘,战恽拜方桓为义父的时候已经十五岁,是方桓见他武勇,一时心喜,才将他收为义子,所以战恽并没有改换姓氏,而方破尘五六岁就已经被方桓收养,早被方桓当成亲生儿子一般爱护。虽然都是义子,远近亲疏却有分别,战恽十八岁后便在边关戍守,因功升迁,直到半年前才被任命为右卫殿中将军,到信都任职,而方破尘一直留在方桓身边,从亲卫做起,如今已经是左将军府的中军官,虽然职位低些,亲厚爱重却远在战恽之上。方破尘文武两途的成就其实不在战恽之下,善解人意处更胜战恽,惟有一桩短处,就是对义妹方雁的痴恋,姑且不说方雁早已是燕王世子的未婚妻子,只是兄妹逆伦这一点,就已经无法得到方桓的谅解,所以一直以来,方破尘都隐瞒不说,也只有跟随他将近十年,亲厚不同一般的夏虎,才知道他的癫狂心思。不过他已经决定,这一次回去一定要将此事禀报左将军,若是少将军再这样痴迷下去,迟早会做出天理不容的大逆行径,到那时再想挽救可就来不及了。 第二章 绿绮南归(六) 第二章绿绮南归(六) 在罗承玉与方雁郎情妾意,而方破尘妒恨成狂之际,漫天风雪之中,西门凛却已经单人独骑出了信都,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追踪,一进万松轩他便发觉了劫持绿绮那人所留下的暗记,不过却隐瞒不说,那暗记虽然多年未见,他却清楚地分辨出那是兄长西门烈的独门标记,这也是他自信可以救出绿绮的缘故,自己的兄长总不会加害爱徒的义姐吧? 风雪越来越大,飞雪纷纷而下,三五丈外视线难及,若是在城内,有房屋阻挡风势或许还要好些。出城之后,无遮无拦,只觉寒风透骨,更兼四野茫茫,官道已经被积雪覆盖,若非还有道路两边的树木指示方向,只怕都不知道该向何处走了。 行了将近三十余里,西门凛**的坐骑终于支撑不住,马蹄在雪地上不停地打滑,口鼻之间呵气成霜,明明是数九寒天,马颈上却已经汗湿了一片。其实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还能走出这么远,西门凛的坐骑已经是难得的骏马,只是马力有时穷尽,西门凛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跳下马来,想要施展轻功继续追下去,却又舍不得丢下这匹马,只得牵了马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前行。 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晦暗下来,风雪小了一些,却是越发寒冷,几乎滴水成冰,西门凛皱紧了眉头,仔细留意道路两边,希望能够找到两人留下的暗记,却是一无所获,不禁怀疑那些暗记是否已经被风雪掩埋,还是另有缘故。他单人独骑也只到了这里,那人带着一个重病的女子,说不定还没有出城呢?正在犹豫之际,突然看到前面有一盏灯火摇摇欲坠,心中不禁一动,连忙加快了脚步,又走了一柱香的时闸,才看清原来一片黑压压的屋舍,门前高挑着酒幌和气死风灯,昏暗的灯光在风雪中明灭不定,显然是一庄野店。西门凛虽然功力精深,此时也觉得疲惫不堪,便下了决心要在这里休息几个时辰,等到雪停了再继续追踪。 走到野店前面,西门凛见店门虚掩,便放开马缰,上前推开店门,伸手掀开厚厚的门帘,只见店内并无客人,只有一个店小二在火炉边打瞌睡。门帘一掀开,一阵风雪扑进了暖融融的店堂,那个店小二打了一个冷战,睡眼惺忪地跳了起来,一看到西门凛,双目顿放出光芒,或许是没有想到这样的天气还会有客人,店小二十分热情,满面堆笑地迎上前来道:“这么大的雪,客官赶路辛苦了,不知您是吃饭还是住店?” 西门凛微微一笑,扬声道:“既要吃饭,也要住店。你先把我外边那匹马牵到后面,用上好的草料喂养,若是有黄豆最好,粗盐也不能少,务必好生照料,然后再给我来壶酒,要烫过的,开来几样你们拿手的好莱,若是伺候的好,重重有赏。”说罢,随手丢给店小二一块碎银。 车船店脚牙,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那店小二眼尖一扫,已经将西门凛打量得一清二楚,虽然西门凛出门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平常人家的普通衣物,但是气度瞒不过人,一见便知道非富即贵,一出手就是碎银打赏,看来也是慷慨大方的主。那店小二不禁精神倍增,一边藏好银子一边道:“客官里面坐,客官里面坐,酒菜一会儿就好,小地先去照料马匹。” 西门凛点头不语,解下已经被雪花濡湿的黑色大氅挂到火炉旁边的架子上,然后捡了一张临窗*门的桌子坐下,阵阵暖浪扑面而来,西门凛只觉身心疲惫,几乎渗透到骨子里的冰霜也惭渐开始溶化,那种舒服的感觉差点让他伸个懒腰,不过一向冷肃的性子让他强行压抑住这样的冲动,微阖双目倚在高背椅上小憩起来。没过多久,那小二满头是雪的从外面回来,不一会就从厨房端了酒菜上来,虽然只是寻常野味,却是香气扑鼻,那壶酒更是直接从炉子上面坐着的大钢壶里倒出来的,乃是幽冀最烈的美酒“易水寒”,一口下去.宛若钢刀封喉,随即便觉得一股暖流向四肢百骸涌去,西门凛几口就喝干了一壶酒,却没有再要一壶,而是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野味来,如同风卷残云一般,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桌空盘子。 吃饱喝足之后,西门凛又要了一壶热茶,喝了几口之后,随意地问道:“你们这里今天还有别的客人来过么?”问话之时,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不料那店小二脱口道:“有啊,已径来了大半个时辰了,是一对父女,那位小姐身子不好,只是吃了一碗素面就到客房休息去了。” 西门凛心中一动,正待继续追问,那店小二突然打了个呵欠,身躯软倒在地上,鼻中发出震耳的鼾声,西门凛一把伸手将他抓住,目光一扫,便知道这个店小二是被人点了睡穴,不禁面色一寒,抬头看向那道隔绝店堂和后面客房的厚厚门帘,店门早已关上,店堂内没有一丝寒风,可是那道门帘却在轻轻晃动。 西门凛放下店小二的身体,伸手握住了“一丈红”的刀柄,朗声道:“阁下可就是在万松轩劫走绿绮小姐的高人,不知道信都有何处得罪阁下,让阁下做出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若肯送出绿绮小姐,本座必当亲向世子殿下求情,宽恕阁下不敬之罪。” 沉默半晌,帘后传来一个清越和煦的声音道:“小凛,你的性子还是这般谨慎,即使猜到是我带走了绿绮,还是半分空隙也不给人留下。”话音未落,已经从里面走出一个青衣人,白面微须,看上去才四五十岁年纪,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这样一个温文儒雅的儒者,当真是令人观之可亲,见之忘俗。可是西门凛的反应却十分奇怪,先是露出狂喜之色,继而双目通红,满面怒气地冲到那青衣人面前咆哮道:“你还有脸来见我,三年多了,你可知道我听说栖凤宫被焚之后有多震惊,你可知道我竭尽全力探听你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的感觉。这些年你将我丢到了幽冀便撒手不管,如今就连生死下落都不肯告诉我,你当真将我当成兄弟么,西门烈?”一口气将心中积怨发泄了出来,西门凛突然伸手抱住了青衣人。双目渐渐有了濡湿的感觉,虽然早已料到兄长不会轻易死去,可是直到在万松轩见到兄长留下的标记,他才敢肯定兄长仍然活在人世,一路追踪而来,始终不见任何标记,心中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唯恐是被人蒙骗,空欢喜一场,直到真正见到西门烈地那一瞬,他才感觉到心头悬了长年的那块巨石轰然落下。 西门烈微微一笑,任由西门凛将他抱住,甚至伸手在西门凛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西门凛虽然一时失态,却毕竟是燕山卫地大统领,很快就冷静下来,放开手,退开几步,戒备地问道:“大哥,你为什么要劫走绿绮小姐,莫非对世子殿下有什么不满么?” 西门烈轻轻一叹,道:“小凛对世子殿下如此忠诚,对子静却是欲杀之而后快,都是郡主的儿子,境遇却有天渊之别,小凛是否太偏心呢?” 西门凛心头巨震,急急问道:“这莫非是郡圭的看法么?郡主是否改变了心意?” 西门烈摇头道:“郡主早己离世,再不会过问天下纷争,即便她还留在十丈红尘,也断然不会改变心意。只是小凛别忘记,子静不仅仅是郡主的亲子,更是我的弟子,你也是武道宗的记名弟子,却对未来的宗主阴谋陷害,其罪难恕,你我兄弟之情不能越过宗门法度。若不严惩,岂非让圣门上下,笑我武道宗没有上下尊卑。” 西门凛心中一寒,满心欢喜顿时化作乌有,虽然西门烈地语气和缓,但是周身上下却透出丝丝杀气,让他不敢忽视,无论如何,西门烈都是武道宗主,而兄长对宗门地忠诚自己绝对不会忘记。当年就因为恩师不肯收自己为正式弟子,武道宗诸般绝学,自己便只能浅尝则止,直到兄长即位宗主之后,也没有任何改变。西门凛心中千回百转,却想不出一个可以转圈的法子,他也不敢强辩,唯恐越发激怒兄长,只是下意识地又退了两步,再度按住腰间的刀柄。 西门烈却是恍若未见,冷冷道:“若按宗门规矩,应该取你性命,即便有所宽容,也应废除武功,逐出宗门。只是昔年洛阳宫变,为兄跻身具中,曾与翠湖宗主岳秋心、刀王杨远立下盟约,三人都不可再插手天下之事,你要杀子静为的是王位,自己又是燕王世子的左辅右弼,我若处置你就是违反盟约,更何况子静既然是武道宗传人,就该有与天下为敌地觉悟,即便真的死在你的手上,也是他学艺不精,你终究是罪不至死。” 西门凛聪明绝顶,一瞬间便已经明白西门烈的暗示,欣然道:“原来如此,洛阳宫变之后,郡主离世,大哥销声匿迹,殿下同时失去了两座*山,可是朝廷和翠湖却都没有趁机向幽冀发难,我原本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现在才明白他们是忌惮盟约的存在,想必若是他们敢对殿下使用强硬手段,大哥就会作出相应的报复,若是有一个宗师级数的刺客徘徊左右,只怕任何人都会睡不安枕,大哥以一己之力,庇佑殿下安全,小弟感激不尽。” 西门烈淡淡道:“我一人势孤力单,也只能迫岳秋心和杨远置身事外,天下之事,关键原本就不在我们几个人身上。世子殿下若想一统天下,还要在军政上用心,若到图穷匕见之时,杨岳二人不肯罢休,我自会出面应付,只是你们还要留心翠湖,岳秋心虽然勉强能够遵守盟约,她的弟子却没有这样的限制,即便不敢公开加害世子殿下和子静,却不能排除暗中动手脚的可能。与翠湖相争,子静原本是最好的人选,只可惜却被你拒之门外。” 西门凛心领神会,悚然道:“大哥可是说,你们的盟约看似稳固,实际上却是非常脆弱,如果殿下、子静公子、颜紫霜、豫王杨钧其中一人受到什么伤害,双方都有可能随时毁约,怪不得在洞庭有人千方百计想让殿下与子静公予自相残杀,想必就是为了规避双方的盟约。” 西门烈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却是一闪而逝,继续说道:“所谓的盟约,不过是一种均势,除非有十足的把握,擅自破坏盟约不过是玉石俱焚,而且鹬蚌相争,难免渔翁得利,应该如何利用,还需你和世子殿下自行领悟。今日一晤之后,你我兄弟只怕相见无期,争权夺利是男儿本色,我也不劝阻你,只是行事却要留三分余地,就像你对绿绮的处置。她是子静的义姐,又是清绝先生的弟子,虽然你是为了承玉和子静着想,却也不该如此狠辣,俗语说得好,势不可使尽,聪明不可用尽,一时得势不代表得势一世,这虽然是老生常谈,却也是真知灼见,我不想小凛你没有半点人性,也不想你做出无可挽回地错事。绿绮已经被我带走,我会亲自将她送到子静身边,也算遂了你的心愿,剩下的事你就不必过问了。” 西门凛面色忽红忽白,听到“相见无期”四字之时更是浑身剧震,惨然道:“大哥可是知道我要强行将绿绮小姐送归,这才出手将她劫走。如此一来,我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楚,即使知道了真相,我也无法向殿下解释,是我嫡亲的兄长劫走了绿绮小姐。我一心忠于殿下,却不顾子静公子的性命,大哥令殿下怀疑我的忠诚,这是否就是给小弟地严惩呢?若仅只如此,小弟也还可以接受,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殿下纵然疑我,我也不十分放在心上,大哥为何要说相见无期,莫非大哥今后都不再将我当兄弟么?” 第二章 绿绮南归(七) 第十四卷第二章绿绮南归(七) 微微苦笑,他这次与西门凛见面其实是钻了盟约的空出手救了李还玉,表面上没有破坏盟约,却已经影响了天下大势,而西门烈虽然与平烟见了一面,却算不得礼尚往来,故而他还可以到信都接走绿绮,送她南归。而他和罗承玉身边的重臣西门凛的见面却是应该极力避免的,只是这一次是西门凛主动找上门来,西门烈还可以搪塞过去,日后若是再见面,就是存心破坏盟约了。只是这些道理,他虽然心知肚明,却很难向西门凛解释清楚,宗师级数的高手之间自有默契,外人很难理解,更何况他对西门凛的冷酷无情,也有许多不满,心念一转,觉得与其费力分辨,倒不如让西门凛心存警惕得好,便含糊其辞道:“多说无益,小凛在幽冀做你的燕山卫统领,我还去做浪迹天涯的江湖野人,只盼你念在兄弟情谊,不要再为难子静,我便感你一番盛情。” 西门凛对亲生兄长原是又敬又畏,更知道兄长生性外柔内刚,平时或者很好说话,一旦当真下了决定,就是无可挽回,闻言只觉心如刀绞,只是多年来他身居高位,每日里不是勾心斗角,就是杀伐决断,原本还算开朗的性情早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变得深沉内敛,方才初见兄长还有些情绪泄漏,冷静下来之后,心中固然伤痛至极,外表上却看不出丝毫端倪,心中虽有千言无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的沉默对西门烈来说更像是抗议。若是换了别人,以西门烈地眼力一定可以看出破绽,但是对于西门凛,他却是囿于过去的印象,反而觉得弟弟顽固不化,心中十分不满,便冷冷道:“我救出绿绮之后就在这里等你,料想以你的内力修为,也该到这里打尖。不过为了见你一面,我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现在该说的话都已经交待清楚,日后如何行事。你就好自为之吧,绿绮,我们刚上路了。” 西门烈话音未落,门帘掀起。走出面色苍白如雪的绿绮,此时她已经换了一身男装,外罩一件青色大氅,看上去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只是眸光如水,风姿楚楚,令人一见便难以移开目光。不过西门凛也注意绿绮的脸色有些潮红。显然病势并未痊愈。一眼看到西门凛。绿绮便盈盈下拜道:“统领大人,请代绿绮向殿下致歉。临行匆匆,未能辞别,是绿绮的不是,忠伯并不知情,西门前辈是点了他的穴道才将我带走的,还请殿下和统领大人不要误会,西门前辈带我南归,忠伯不便随行,绿绮只得腆颜相求,请殿下允许忠伯留在信都,天下大乱迫在眉睫,四海之内已经难有净土,忠伯年纪大了,若能在信都养老,绿绮纵然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不尽。” 西门凛盯着绿绮半晌,见她神色从容,没有半分退缩,心知她并没有和兄长合谋,只是因势利导,完成自己地心愿罢了,便平静地道:“绿绮小姐放心,殿下宽容大度,即使贵仆有所欺瞒,也是他一片忠心,殿下绝对不会妄自加罪,倒是南归之路何止千里,小姐身子荏弱,一路上要多加小心,若是见到子静,请代我告诉他一句忠告,幽冀不是他的故土,他最后不要妄想燕王之位,若是天下一统,海晏河清之后,子静公子若肯屈尊,殿下念在兄弟之情,定会善待他的。” 西门烈闻言微微皱眉,却没有说什么,绿绮却是神色一冷,寒声道:“多谢统领大人的忠告,凤凰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饮,别说是一个王侯之位,就是九五之尊,在子静眼中也不过是腐鼠而已,大人如此烦恼,还真是杞人忧天呢。” 西门凛闻言一窒,正想反驳,却见兄长神色冷漠,似乎对自己十分厌烦,心中一痛,冷冷道:“希望绿绮小姐能够记住今日地承诺,千里迢迢,山长水阔,绿绮小姐若还想见到令妹最后一面,不妨快些赶路吧,到了江南之后,绿绮小姐只要将世子殿下所赐的和田玉佩挂在腰间,自会有人将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的最新消息告知。” 绿绮却淡淡道:“青萍和子静会去什么地方,小女子心中清楚,无须统领大人费心,只要世子殿下和统领大人不再打扰我们,绿绮就感激不尽了。”说罢敛一礼,便起身向外走去。西门烈又看了弟弟一眼,不禁一声长叹,疾步上前,拉住绿绮的手臂,推门而出。 西门凛下意识地追到门边,只见青影一闪,西门烈和绿绮便已经影踪不见,西门凛久久站在门边,任凭风雪灌入自己地衣衫,徒劳地寻找兄长的身影,却是无济于事。兄长拂袖而去,是他罪有应得,殿下心生疑虑,是他咎由自取,只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扭转,纵然时光倒流,他也不会有其他的抉择,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值得遗憾的呢,只是不知为什么,心底地绝望和冰冷,却是越来越浓,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怔怔站在门前的西门凛耳边传来一个惊惶的声音道:“唉呀,客官,您怎么在门口吹风啊,都是小地不好,居然糊里糊涂睡过去了,就连炉子都熄灭了。” 西门凛茫然走回座位,又丢了一块碎银,让店小二再热一壶酒过来,那店小二手脚伶俐,没过多久,就将炉火重新点燃,不多时就烫了一壶“易水寒”端到了西门凛面前,他满面疑惑,不知道自己怎会突然睡去,便不断地向西门凛道歉,生怕怠慢了客人,西门凛也不理会他,咬住壶口一仰头,滚烫地酒液入喉,火辣辣地感觉宛若利剑穿心一般,可是惟有如此痛楚。才能让他心底稍微好受一些,更加悲哀的是,酒能解忧,他却不敢当真喝醉,只因他是燕山卫地统领,不能让自己有片刻的不清醒。 茫茫风雪之中,两道人影划过长空,每一次起落似乎都跨越了百余丈的距离,若非身形颇大。几乎令人怀疑那是两只正在搏击风雪的。西门烈拉起绿绮左手,在风雪中施施而行,绿绮佩,不时地抬头去看神定气闲的西门烈。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她便见到了这个自称是子静师父的中年书生,而且答应要带她南归,她自然是千肯万肯。只是担心赶不及见青萍最后一面。想不到西门烈却有如此奇妙的法子,不过是几句口诀,依法运转真气之后顿觉身轻如燕,仿佛一阵风都可以将她吹起。而西门烈便用绝顶轻功带她赶路,不需绿绮自己费半点力气,一路上只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两侧的景物如虚如幻。不经意间已经走了几十里路程。何止快逾奔马,绿绮只觉即使是能够缩地成寸的费长房。也未必能有如此之快。不过若非轻功赶路如此快捷,绿绮也不会相信西门烈地承诺,让自己及时赶到江陵和青萍见上最后一面。 更让绿绮惊讶的是,西门烈从手掌劳宫穴渡入的真气如水之柔,如火之暖,周身上下仿佛笼罩了一层无形的甲冑,风侵不进,雪透不入,虽然在风雪之中奔走,却似是在阳春三月漫步,感觉不到一点苦楚,也不知道是武道宗绝学如此玄妙,还是宗师级数地高手果然有超凡入圣的神通,正在绿绮胡思乱想的时候,耳边却响起西门烈略带笑意的声音道:“小姑娘,我传你地几句心法可不寻常,这是一式叫做《雁双飞》的轻功,原本是需要两人联袂施展的,被我稍加改动,就可以带你同行了,若非有这门心法,我也只好将你扛在肩上赶路,那样的话,只怕你就会非常难过了。” 绿绮俏脸一红,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问出了声,见西门烈神色和蔼可亲,她心底地敬畏略微减弱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心头的疑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西门前辈,郡主殿下真的死了么?” 西门烈微微一笑,道:“你说呢?” 绿绮见他没有生气,壮着胆子道:“我猜郡主殿下还活着,方才西门前辈只是说郡主已经离世,香消玉殒是离世,凤凰涅磐也是离世,看破红尘也是离世。前辈曾经提及订下盟约地有三个人,又说盟约不过是一种均势,可是对方有两位宗师高手,前辈明显居于弱势,除非郡主殿下也参与了盟约,双方才算势均力敌。即使郡主殿下并非宗师级数地高手,可是郡主若是回到幽冀,只怕远胜过一个宗师高手坐镇,所以郡主殿下一定和前辈一样被盟约所约束吧?” 西门烈暗赞绿绮冰雪聪明,却是但笑不语,绿绮心知自己猜得不错,忍不住又道:“前辈,您是子静地师父,又是郡主殿下的挚友,为何不能劝劝郡主殿下,无论她心中有多少怨恨,子静却都是无辜地,郡主殿下实在不应该迁怒于他。” 西门烈避而不谈,转移话题道:“小丫头,你的病还没有好,也可以闭上眼睛打个瞌睡,不会影响赶路的。” 绿绮明白西门烈不愿谈及这个话题,也知道积重难返,郡主殿下及时就在眼前,也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劝谏而改变决定,只得黯然一笑。她不用关心赶路的事情,只是任凭西门烈带着自飞驰,边低头回想起往事来,想到多年来姐妹相依为命,想到邂逅子静之后的点点滴滴,想到黎阳送走青萍的决绝,不知不觉中已经泪光浮现。她心中明白,不管是西门烈,还是西门凛,希望自己南归,不过是担心青萍死后子静情绪失控,却只有她自己清楚,真正需要担忧的不止于此,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阻止可能发生的悲剧,想到此处,绿绮不禁黯然神伤。正在这时,她耳边响起西门烈的声音,绿绮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却只瞧见一双明晰温和的眸子,绿绮只觉心头一阵模糊,仿佛一阵清澈的泉流涌入心底,她的体质虽然柔弱,精神却最是强韧,下意识地想要反抗,耳边却传来西门烈柔和的声音道:“好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已经派人去寻找一位神医,说不定你妹妹身上的相思绝毒还能够救治呢?”绿绮心中最念念不忘地就是青萍,一听到那人说青萍还有机会获救,心中一松懈,不知不觉中已经闭上了眼睛。 虽然绿绮已经失去了知觉,但是《雁双飞》的轻功心法仍然在生生不息地运转,丝毫不影响赶路的速度,西门烈瞥了一眼螓首低垂的绿绮,不禁一声叹息,他走的原本就是荒郊僻野,又是深夜时分,四下无人,便索性将绿绮抱起,转而施展《千里一线》的绝顶轻功,如此一来才真是瞬息千里,最多一日夜的功夫,他相信便可以赶到黎阳,十日之内赶到江陵,更是不在话下,只要子静和青萍当真如绿绮预料的一般,要到江陵拜祭青萍的双亲,就一定可以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西门烈心知肚明,怀中这个少女早已经心力交瘁,若是再让她这样伤心下去,只怕身心都会受到不可挽回的重创,被盟约所囿,他未能及时出手救下青萍,已经遗憾非常,若是绿绮再死在他眼前,西门烈只怕自己难以压抑心中怒火,万不得已之下,他才会向绿绮施展《摄魂夺魄》的神功,让她暂时昏睡过去,否则以他的身份,是绝对不肯向一个晚辈出手的。 不知怎么,看到绿绮如此伤痛,西门烈心底泛起一层隐忧,原本他已经安排平烟去寻找一个不出世的神医救治青萍,只是相思绝毒至今无解,他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这才起意到信都接绿绮南归,希望绿绮的存在可以对子静有所安慰,只是绿绮表现出来的悲伤忧虑,却超过了他的预期,南归之心又是如此急切,甚至不惜重病未愈的娇躯,而这个少女既不像是心灵软弱,又不像是逞强好胜,这不免让他怀疑,是否自己忽略了什么关键,是否还有更加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呢? 第三章 白虹贯日(一) 第十四卷第三章白虹贯日(一) 德二年十一月初九,正值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然是飘雪千里,江汉交汇的江夏邑,却也是瑞雪纷飞。江夏扼束江、汉,襟带吴、楚,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欲固东南者,必争江夏,战国末年秦楚交战,楚国失去江夏,只能一再东迁,最后为秦国所灭,三国时期,孙策就是斩杀了刘表所立的江夏太守黄祖,才创立了江东基业,江夏的重要性可见一斑。二十年前,江夏原本属于唐家所有,直至唐康年纳土归陈,江夏才归于朝廷治下。 江夏乃是东南要冲之地,杨氏自然要将江夏彻底掌握,虽然始终难以断绝唐家对江夏的影响,军政大权却被朝廷派下的官员牢牢掌握,而唐家也十分识趣,将自家表面上的力量都撤出了江夏,日后更尽量避免对江夏的直接渗透,自然唐家也留下了一部分暗中的力量作为伏笔。朝廷和唐家在江南的势力便以江夏为中心达到了相对的平衡,而且谁都明白,若是有一方主动挑衅破坏了这个平衡,就有可能导致江东局势的翻天覆地,投鼠忌器之下,即使越国公唐康年已经亲自下令追缉魔帝剑绝,唐家的势力也没有在江夏掀起什么风浪,江夏也就难得的维系了表面上的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还有本城的一些世家子弟,文人墨客,趁着入冬以来难得的一场瑞雪,聚众到城西南隅地黄鹤楼赏雪赋诗。饮酒作乐,倒也是其乐无穷。 黄鹤楼耸立在江夏蛇山的黄鹤矶头,凡三层,高九丈二尺,加铜顶七尺,共成九九之数,四面八方,形似黄鹤,展翅欲飞。雄浑中不失精巧,原本是吴主孙权建来瞭望军情的哨楼,时过境迁,如今和巴陵的岳阳楼一样。都已经成了宴饮游乐之所,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今日做东的是江夏第一世家黄家的少主人黄,他生性风流,喜好舞文弄墨。正值节气,又是他二十五岁的生辰,便包下了黄鹤楼整整一日,请了满城的世家子弟和文人墨客过来。不容闲人接近,这些人喝了几十坛美酒,写了几百篇诗文。又令歌女调筝弄笙。将其中佳作一一唱来。直闹到日影西斜,仍是意犹未尽。 正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吵闹之声,其他地客人多半都没有察觉,正在微阖双目细听女子歌喉的黄却是睁开了眼睛,他已经有三分醉意,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身边伺候的随从,那随从十分机灵,不等黄吩咐,便跑到下边探听情况,不多时跑上来道:“公子,没事,是一个外地来的少年书生,一定要到楼上观景,小地已经让人打发他了。” 黄也知道这等事情楼中伙计自会打算,便略一点头继续听曲,谁知下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满楼的人都听见了,就连歌女也停口不唱,众人侧目望去,只见几个伙计拦阻之下,一个少年正拾阶而上,人影闪烁中根本看不见他的容貌衣着,依稀只见一袭白衣飘飘,风姿闲雅,意蕴风流。虽然十分嘈杂,却好像都是那几个伙计在吵嚷,根本没有听见白衣少年地声音,尤其令人惊奇的是,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些挡在他前面的伙计就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搡着一般连连后退,只得任他从容登楼。 看见那边闹得实在不像话,登楼之人似乎又不是什么俗客,黄连忙高声道:“来者都是客,请这位朋友进来吧。”那些伙计听了一个个如蒙大赦,立刻散开两旁,任凭那白衣少年自由登楼,直到这时,黄才看清,原来上来地是两个人,那白衣少年身后还有一个青衣小厮,两个人如影随形,方才被人群遮挡,自己竟没有看到那个青衣小厮。 那白衣少年肤色白皙,长眉凤目,容貌俊雅非常,上得楼来,便是微微一笑,一双秋水也似的明眸滴溜溜转动了一圈,众人都觉得他好像瞧见了自己,而且那少年的目光锐利非常,不过单单一瞥,人人却都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那个白衣少年看透了一般,竟是一口大气也不敢喘。黄毕竟是主人,身份与众不同,又喜那少年风标绝世,便上前施礼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为何要擅闯我们地诗会呢?” 那白衣少年一声朗笑道:“这也算诗会么,我只看见一群醉鬼在喝酒,我都说了是要在黄鹤楼上看看风景,若非你们强占了黄鹤楼,我又何必与你们为难。” 这白衣少年不说话犹可,一说话众人都愣住了,只因这少年地声音清脆悦耳,宛若银铃,内中别含一种妩媚,竟不像少年男子地声音,众人惊诧之下,这才仔细望去,只见那少年相貌清秀绝俗,身着白色锦衣,举止动作丝毫不显娇柔之态,宛若玉树临风,一眼望去,浑不似女扮男装,但若用心瞧去,眉目流转,眸光涟漪,似有柔情万斛,果然是个易钗而的少女,一时不禁都瞧得呆了。站在白衣少年身后地青衣小厮瞧见众人痴迷的神态,不禁一声冷哼,说也奇怪,不过是一声冷哼而已,众人却只觉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立时都清醒过来,面面相觑之下,都是尴尬难言。 还是黄较有胆气,也不说破这少女的身份,一揖到地道:“今日是黄某的生辰,邀齐了朋友在黄鹤楼上赏雪赋诗,都是年轻人,不免放荡形骸了一些,还请公子不要见怪,黄某这就命人收拾一下,若是公子有兴趣,不妨看看我们的诗稿,或者有几篇可以入方家之眼。”说罢黄果然命人撤下酒席,开了窗子换气,等到浊气消散之后再重新关上,只留下可以俯瞰江水的那几扇窗子。众人也都用过了醒酒汤,又命人在四周点了几支淡淡地清香,不过片刻,当真闻不到半点酒气了。 直到这时,那白衣少女才漏出一缕笑意,打消了将众人都赶走的意图,当真上前 篇诗稿,细细阅读起来,这些诗稿也有豪放的。也些矫揉造作,有些无病呻吟,大多数都是一扫而过。不予置评。众人都屏息看着那不知身份的少女,若是她捡出自己的诗篇,想必比众人品评都来得公正些,孰高孰低。当下立辨,当然,若是这少女外表灵秀,腹内实则草莽。他们也就不必对这少女如此客气了,能够上到黄鹤楼的人,纵是纨绔也有限。多半都有几分真才实学。自然不会轻易被美色折服。 看过所有诗篇。那白衣少女并未挑出任何一篇,而是信步走到窗口。遥望江汉风光,半晌才曼声吟道:“雪点翠云裘,送君黄鹤楼。黄鹤振玉羽,西飞帝王州。凤无琅玕实,何以赠远游。裴回相顾影,泪下汉江流。(注1)” 黄大喜,这正是自己的诗篇,想不到这少女慧眼独具,第一个便捡了出来,正要起身道谢,那白衣少女已经再度吟哦道:“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洲势迤绕碧流,鸳鸯鸂鶒满滩头。滩头日落沙长,金沙熠熠动飙光。舟人牵锦缆,浣女结罗裳。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闻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注2)”这一的却是江夏一个有名地中年文士。 那白衣少女也不看那些诗稿,信手拈来一般念了十几首诗词,抑扬顿挫,无不合乎节拍,虽然没有管弦,却令人如聆清音,而且念的都是众人品评出来的佳作,几乎无一遗漏,不过是草草看了一遍,就能过目成诵,更能将几百首诗词品评出高下来,这等才华,就是男子之中,也没有几个,更何况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呢,不知不觉中,众人望向那白衣少女地目光不禁多了十分敬重。 那少女念诵完毕之后,却又转过头来,嫣然道:“你们这些诗词虽然不错,不过我最喜欢的却是这几句。”说罢神采飞扬地吟诵道:“为君槌碎黄鹤楼,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注3” 众人闻言大哗,这些诗篇他们都交换看过,即使不能背诵下来,也都有些印象,自然记得这几句诗是一个落拓的狂生贾易写的,此人三十多岁年纪,生性放荡不羁,诗词也是滑稽可笑居多,人人喜他诙谐,却又受不住他地狂傲,也只有黄才肯折节下交,这一次诗会,他胡乱作了一首古风,其中倒有大半不着边际,只有这几句相关的,却又尽显癫狂本色,所以被评了最下等,想不到竟被这少女挑了出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倒是在角落里醉眼惺忪的贾易高声叫好道:“还是这位小姐慧眼独具,知道老贾的诗好在何处。” 那白衣少女长眉微蹙,她虽然无意隐瞒女子身份,可是人人都识趣不提,却被这醉鬼揭破,不禁有些气恼,放眼瞧去,只见那贾易三十多岁年纪,一身灰色地布袍陈旧不堪,衣襟上满是酒痕,一脸的颓唐神色,完全没有诗文中的豪迈气度,不禁暗自怀疑自己地眼光,莫非将醉鬼地梦呓当成了别有怀抱么?想到此处,她扬声问道:“贾先生,黄鹤楼不是还在么,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将它槌碎地呢?” 那贾易嘻嘻一笑,答道:“黄鹤楼自然早就被我槌碎了,是黄鹤仙人上天哭诉了一番,玉皇大帝这才令人重修黄鹤楼,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此间父老,这黄鹤楼已经不知道重修多少回了。” 白衣少女扑哧一笑,耀眼的笑容看得众人都是一阵目眩,贾易却发怒道:“小姐你也不信么,若是不信就到了天上去问问玉皇大帝吧,左右你也不过十天半月地性命,就是现在去了,也不算可惜。” 白衣少女闻言面色一冷,清秀绝俗的容颜顿时蒙上了一层寒霜,双目如冰如剑,寒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众人都道贾易的老毛病犯了,有人劝阻道:“老贾,你不要再胡说了,哪有平白无故诅咒别人早死的呢?”有人更是嗤笑道:“老贾,你的皮是不是又痒了,若是这位姑娘果然命不久矣,哪里还会有心思来黄鹤楼观赏风景呢?”众说纷纭中,那贾易却是冷笑不已,如若罔闻,别说众人不满,就是黄见状也着起恼来,厉声道:“来人,贾兄醉了,请他到后面醒醒酒去。” 两个侍酒的仆从闻声上来搀住了贾易,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健仆,四只手分别抓住贾易的关节,力度十分适度,即使是贾易自己,多半也只会以为自己酒醉无力,不会明白自己为何会任人摆布。两人正要将贾易扶到后面去,却有人喝止道:“且慢!”这人的声音极是淡漠,听在众人耳中却只觉比寒冬腊月的雪水还要冰冷几分,都是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不禁侧目望去,只见说话的那人竟是上楼之后便站在角落里的青衣小厮,只是他此刻的神情却绝对不像一个寻常下人,虽然看似呆板平静,但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酷厉森严,令人望一眼都觉得刻骨之寒。 那两个仆从首当其冲,声音入耳只觉浑身剧震,双手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力道,任由贾易挣脱开来。贾易刚刚站直身形,便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相貌清秀冰冷的青衣少年已经站在自己面前,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说她只有十天半月的性命了,若是你说不出任何理由,我便当你是存心咒人,看在这岳阳楼大好风光的份上,我也不想见血,只将你沉入汉水,让你去见玉皇大帝。”这少年语气虽淡,却是满怀杀气,令人生出心惊胆战的感觉,众人虽然对贾易不满,却也不愿见他被人杀害,有几个通晓武功的客人下意识地逼近,想要即时援手一二。 第三章 白虹贯日(二) 第十四卷第三章白虹贯日(二) 易却好像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扫视了青衣少年几眼道:“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如此凶狠,应该让你家小姐好好教训你一顿,不过看在你家小姐也算贾某人的知音,我就说出个道理给你,贾某人精通易理相学,你家小姐本是清华高贵的品格,却偏偏生了一双煞气冲天的长眉,冲淡了应有的福气,不仅少年丧父,也难免一生坎坷,就是这一次死不掉,将来也难免要受尽无数苦楚。你问我怎么知道她快死了,这还不简单,相书上说发为血之余,这位小姐外表虽然与常人无异,一头秀发却隐隐有焦黄干枯之兆,如此芳龄,却已经油尽灯枯,这不是短命之相,又是什么?我说她还能活上十天半月,这还是往多了说呢,如果这位小姐再如此不顾惜身体,放纵任性,大喜大怒,只怕时间还要缩短一些呢。” 那青衣少年正是杨宁,闻言眼中不禁闪过一缕惊讶的光芒,随即心头涌起汹涌的杀意,右手微抬,一旦出手,就是势若雷霆,再无人可以从他手下救出贾易的性命。 杨宁和青萍在那宛若世外桃源的小洞之中逗留了十余日,宛若鸳鸯不羡仙,直到青萍担心来不及赶到江陵,两人这才重新动身启程。一路上无话,到了江夏之后,青萍思慕黄鹤楼的盛名,想要游历一番,杨宁自然是全无意见,只是江夏毕竟还是杨唐两家的地盘,两人都不愿惹出是非。耽误了行程,便在前面地一个小镇上岸换了衣衫。那间寻常的成衣铺里哪有什么华贵衣衫,只有一件白色锦衣还能入眼,青萍心存戏谑,便要杨宁穿上仆役小厮的青衣。杨宁是皇子出身,又是武道宗的嫡系传人,身世师承都是尊贵无比,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极重上下尊卑。只是他心地纯净,并未受到太多世俗成见的污染,只要不触犯他的尊严,对卑下之人实则并无任何歧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将越不屈收录门下,再加上又是爱侣软语相求,自然不会峻拒。两人这才扮成主仆登上了黄鹤楼。 不料两人来得不巧,正遇上黄等人在黄鹤楼上举行诗会,不许闲人打扰,虽然不愿多生是非。可是杨宁和青萍谁都不想耽搁一日,这才强行上楼。上楼的时候杨宁虽然跟在青萍身后,却是他用内力将那些拦路的伙计推开。这才出现了黄所看到的奇异景象。上楼之后。以杨宁地心思。是想将所有人都赶走的,两人好清清静静地欣赏黄鹤楼的风景。青萍却知道黄鹤楼的盛名多半出于诗词文章,有人在这里举行诗会,难得其中又有几个真才实学地才子,这才暗中阻止了杨宁,想不到偏偏撞见了贾易这般狂妄无礼的人物,若只是嬉笑怒骂,杨宁也都不会放在心上,贾易却一张口揭破了他心中的隐痛,杨宁如何能够容忍,这才动了杀意。 青萍在贾易说及相术之时,便蹙眉不语,目光更是闪动不已,感觉到杨宁的杀气,她不禁脱口道:“不要杀他。” 杨宁微微一怔,却还是停手道:“这人胡说八道,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青萍淡淡一笑,道:“区区生死小事,我还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这人话外有音,我却要问个明白。”说罢欲言又止,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掠而过,漏出几许犹疑神色。 杨宁心中了然,不待青萍明言,便拂袖道:“看在姐姐份上,你们都走吧,不许再滞留此地,若敢到外边胡言乱语,别怪我心狠手辣。”不知有意无意,袖风过处,一幅挂在墙壁上地木雕无风自落,犹在空中便碎成了齑粉,却没有被寒风吹散,悄无声息地落到光滑的楼板上,仍然维持着原有的形状,就连上面的诗句,也都依稀可辨。 这等奇诡莫测地武功,落在众人眼中,都是不禁目瞪口呆,这些人虽然并非个个都会武功,但是没有吃过猪肉,却也看过猪走路,哪里还不明白,这个青衣小厮的武功早已是出神入化,举手抬足之际就可要了自己的性命,难得他肯开口放生,哪里还不识趣,也不等主人送客,一窝蜂般逃下楼去了,只有黄目光闪烁,站在原处僵立不动。 杨宁眉梢微扬,冷冷道:“你怎么还不走,难道真想死在我掌下么?” 黄神色一变,肃然道:“阁下武功惊人,黄某自知不是对手,只是贾兄无论如何都是在下地客人,如果黄某任凭阁下加害贾兄,又有何颜面在江夏立足呢?贾兄性子狂放,一时妄言得罪了阁下和这位小姐,还请两位看在江夏黄家地份上,饶恕了贾兄这一念之差吧。”他自知凭借自己地武功,绝对不是杨宁的对手,不得已亮出了黄家地招牌,只盼这对少年男女能够念在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忌讳手下留情。 只是黄的一番苦心却是没有半点涌出,杨宁是何等心性,就连豫王杨钧和三藩之主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寻常世家呢,闻言不禁一声冷笑,负手而立,面上显出悍然孤傲的凌人神色,森然道:“江夏黄家的面子有这么大么?此人竟敢出言不逊,冒犯我姐姐,我不将你这主人一并杀了,已经是手下留情,还不速速离去,如若不然,你们两人便一起上路吧。”话音未落,便释放出一股杀气,将黄笼罩其中,只要黄有丝毫异动,便要将其立毙掌下。 黄只觉一种逼人的威势扑面而来,将自己全部淹没,虽然已经冬至时节,黄鹤楼中却燃了炭火,虽然开着窗子,却已经温暖如春,可是这一刻,黄却觉得自己四周温度遽降,几近滴水成冰,就连身体里的鲜血。都似乎开始凝结起来,咽喉处更是仿佛缠上了一条冰寒地铁链,勒的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心中一动,黄突然生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天下之大,奇人异士虽然层出不穷,但是如此年轻,又这般心狠手辣的少年高手能有几人,更何况身边还有 貌双全的佳人相伴。这少年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身份处境,即使事不关己,也要消息灵通,魔帝剑绝大闹金陵之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大多数人都以为两人多半扬帆出海去了,怎也不会想到他们竟还在江南徘徊,一想到以魔帝的心狠手辣,就连燕王世子也敢刺杀。更是亲手杀了越国公的两个嫡子,黄哪里还会怀疑杨宁是虚张声势。千万种思绪在心头纠结,时间在心底好像流失了千年万年,不知过了多久。黄渐渐露出了屈服地神色,低着头缓缓向楼下走去,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望着黄的背影。醉眼迷离的贾易眼中闪过一抹鄙夷。一屁股坐在一张酸枝木椅上。扬声道:“黄老弟,赶明你再举行诗会。可别忘了贾某人啊,贾某一年到头都在醉乡里徘徊,可只有你老弟请地酒最醇最香,哈哈。” 黄闻言只觉心如刀割,他在江夏虽然不能说是一言九鼎,等闲也无人和他作对,想不到今日受此屈辱,心中一横,已经下定决心将魔帝剑绝临黄鹤楼的消息传扬出来,最好将城中所有的高手都集结起来,再布下弓弩围困,一定要将这三人都葬送在黄鹤楼中,才能消他心中怒气。 青萍可不理会黄的心情,看定了贾易,似笑非笑地道:“贾先生对相术当真精通么?” 贾易大笑道:“那是自然,整个江夏谁不知道贾某人精通医卜星相,虽然没有设馆摆摊,想要问吉凶祸福地都乖乖捧着金银酒肉上门,若非如此,我一个落魄书生,那还有人待见呢?” 青萍淡淡一笑,道:“家姐对相术也略知一二,曾经说我虽然是福寿绵长的面相,只可惜性子太过刚强,双眉带煞,难免有些磨难劫数,要我小心在意,凡事不可过分倔强,须得上体天心,戒急用忍,只是我天性如此,未免辜负了家姐的谆谆教诲。如今想来,家姐顾及我的心情,还是言犹未尽,我若能渡过劫数,自然一生顺遂,若是渡不过去,只怕是一命归西,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生生死死,花开花落,又有什么要紧。只是有一件事情我却不明白,听家姐说,精通命理之人,都需德术兼修,心存厚道,见富贵命不可奉承,应该多示警惕,免其骄奢狂妄,见忧贫凶险之命,不可使之颓丧绝望,要多加勉励,要知道天道人心,本是息息相通,若是多行不义,难免折损福分,若能行善积德,未必不能逆天改命,故而为人看相算命,都要尽量好处多说,坏处暗示,不能过分直白,否则难免害人害己。我虽不信天命,这番道理听了也觉得不错,先生既然精通命理,又常常替人看相算命,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即时看出了我性命不久,也不该如此直言不讳,事有反常即为妖,我倒想问先生一句,是存心与我姐弟为难,还是故作惊人之语,想要引起我们地注意呢?” 贾易眼中闪过惊佩的神色,收敛了几分放荡不羁,坦然道:“青萍小姐果然聪颖明决,若是换了寻常女子,中了两大绝毒之一的相思,或者怨天尤人,或者迁怒于人,哪里会像小姐这般冷静,贾某既然是精通医卜星相地方家,又岂会不懂‘不断生死’地禁忌,不过小姐既然也知道卜者地禁忌,就该明白若无消灾解难之法,贾某是不会随便点出生死劫数的。” 杨宁听到此处,不禁暗中握紧了双拳,即便对世事再是无知,他也明白贾易地意思,难道相思之毒真的有解救之法么,若是圣门、翠湖都不知道该如何解救的两大绝毒,这个籍籍无名的相士,当真有回天之力么?心头生出一丝丝希望,仿佛是寒冬过后冲破积雪的草芽,是那样的脆弱,又是那样的美丽。 青萍却是冷笑道:“先生莫非也想学那些骗人的算命先生,胡乱说人将有劫难,然后煞有其事地化解么?我身上所中的毒可是实实在在的,百余年来,不知多少岐黄圣手,想要解开相思之毒,却都无能为力,就是家师,也曾说过‘相思入骨,无药可救’,你若有法子解救,只怕早就名扬天下了,若只想花言巧语地骗些金银,你只怕找错了人,我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也一定要取了你的狗命。” 贾易捋着三缕短须道:“贾某人虽然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更无妻子儿女牵累,可是自己的一条性命还是十分爱惜的,若是不能解去小姐所中的相思剧毒,就是小姐心慈手软,不怪罪贾某大言不惭,只怕帝尊也绝对不会放过在下,蝼蚁尚且贪生,贾某又何必到堂堂魔帝面前来找死呢?” 青萍听到此处,也终于怦然心动,忍不住望了杨宁一眼,见他也是双目然,隐隐露出希望的光芒,不禁心中一痛,又想到若是自己当真死了,岂不是连累了子静一生,虽然希望渺茫,这个贾易看起来也并不可信,也不妨死马当作活马医,心中千回百转,捡了一张椅子坐下,青萍伸出玉腕放到桌面上,冷冷道:“既然你有把握,就请试上一试,若是你敢信口胡说,欺骗我们姐弟,可别怪我要你陪葬。” 贾易呵呵一笑,在青萍对面坐下,伸出三根手指,搭在青萍的右手腕脉上,口中却道:“小姐放心,贾某虽然不会治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可是对于解毒却有一番见地,若没有十分把握,又怎敢在魔帝剑绝面前献丑呢。” 听他接连说了两次魔帝,杨宁忍不住微微皱眉,但是想到青萍可能有救,终于没有变色发怒,只是紧紧盯着贾易的一举一动,一双眸子眨也不眨一下,心中满是希翼,只盼这个中年书生,真的能够救回青萍的性命。 第三章 白虹贯日(三) 第十四卷第三章白虹贯日(三) 易微阖双目,半晌才道:“脉动微细而不绝,外涩而生机盎然,却有沉沉死气,相思之毒,果然天下无双,恕我动问一句,青萍小姐与帝尊可是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青萍不禁俏脸一红,别过头去一言不发,杨宁却是急急道:“这有什么不妥么?” 青萍闻言越发羞赧,伸手在杨宁腰间狠狠掐了一把,杨宁早已下意识地散去护身真气,痛得一咧嘴,心知腰间青了一块,却不敢抱怨,只是紧张地望着贾易,等他继续说下去。 贾易眼睛也不眨一眼,好像没有看见这对少年男女之间的微妙动作,只是正色道:“实不相瞒,若是小姐未曾婚配,贾某有十分把握可以解毒,如今么却只有五分了,而且其中又有许多麻烦,小姐也要多受些苦楚。” 杨宁脸色一白,不禁后悔起来,望向青萍的眼光尽是歉疚,青萍却是面不改色,略想了一下含笑道:“这也无妨,五分机会已经很难得了,若是能够解去我身中的剧毒,就是多受些苦楚也没有什么不好,姐姐常说我命中坎坷,或者经过这一劫,当真就能一帆风顺了呢。” 贾易心中敬佩,拱手道:“小姐心胸豁达,贾某佩服,若是信得过贾某,就让贾某为小姐先下几针,暂时压抑一下毒性,然后寻一个僻静所在,再为小姐慢慢解毒。”说罢,便从衣下取出一个针包来。打开之后,最上面一层却放着一根四寸长的大针,一根七寸长地长针,一根一寸六分带锋棱的锋针,最后一根状似剑锋,长四寸,阔两分半,却是针,寻常针灸一般只用毫针。平烟留给青萍的针包里面就没有这四种针,青萍最近也读过一些医书,自然知道这四种针并不常用,不禁微微皱眉。心中生出疑虑,却又自信不至于任人摆布,便没有作声,只留心贾易如何下针。 贾易略一沉吟。先取了一根长针道:“相思之毒深入骨髓,在下需用长针,请小姐不必害怕。”说罢手腕一翻,长针便向青萍心口刺去。七寸长的银针泛起点点星光,杨宁看的心惊肉跳,虽然自恃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加害青萍。一颗心仍然悬在了嗓子眼里。就在长针沾衣的瞬间。贾易略显颓唐的面容上突然露出了狰狞的微笑,双目更是爆射出嗜血的光芒。 这个笑容一落入杨宁和青萍眼中。两人都是心中大骇,想不到这贾易竟然有如此胆量,居然敢在这种情况下向青萍出手,青萍身后便是椅背,避无可避,她索性一动不动,只用一双明澈如水地眸子冷冷望着贾易,眼中更是闪过鄙夷之色,站在她身边的杨宁却是心急如焚,右手伸指如电,向那根长针弹去,左手则是围魏救赵,顺势一掌向贾易拍去,若是贾易一定要伤害青萍,难免会玉石俱焚。 “嗤”一声轻响,那根长针破衣而入,刚刚刺入了半分,“铮”的一声脆响,已经被杨宁一指弹成了两段,前面的半段更是被杨宁食中二指抰住,再也不能前移半分,而贾易地身形却如游鱼一般从椅子上滑落,不禁避开了杨宁那摧枯拉朽的一掌,左手更是顺势拾起针包上那根状似剑锋的针,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圆弧,迅急如电地向杨宁心口刺去,这一招宛若庖丁解牛,没有一丝窒碍,不论是角度还是力道都是恰到好处,更是透出一去不回地意味,杨宁只觉护身真气一阵波动,那根针就已经到了左期门穴,心知那根针多半是铁精所制,故而能够刺破自己的护身真气,在这一刻,杨宁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其实这一招虽然难以抵挡,以杨宁的轻功,想要避开却并不十分困难,只是让杨宁气结地是,贾易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点,拿起针的同时便信手一拂,剩下的两根大针和锋针随即向青萍激射而去,此刻已经到了青萍面门,若是自己闪身避开,即使青萍冒着触动毒伤地威胁运用内力,也未必能够避开这样狠辣地暗器攻击。 杨宁心思电转,千钧一发之际已经有了决断,右手那半段长针激射而出,两声脆响几乎同时响起,击落了贾易射向青萍地大针和锋针,左手并指如刀,切向贾谊的手腕,右手回掠地同时轻轻一掌将青萍送出了战圈。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仍然没有全然阻住贾易的那根针,一线血光飞掠而起,继而在空气中变成了乌黑色,那根银光闪闪的针上居然是淬了剧毒的,杨宁面上闪过一抹黑气,转瞬消失不见,右手一翻,一道青光破袖而出,幻化成千万点青光,伴随着茫茫虚影,将贾易迫得后退了两步。 贾易飘然后退,目光落在杨宁左胸上,在针刺入的瞬间,他能够感觉到杨宁的肌肤好象涂了一层油一般,针尖不由偏了半分,并没有刺入期门穴,而且刚刚刺入肌肤就觉得针下宛若精钢铸石,再也不能深入半分,就连自己灌入的阴毒真气也是宛若百川归海,感觉不到一丝回应,虽然针上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但是汨汨流出的鲜血不到十息就变成了鲜红色,而且随即止住,自己绞尽脑汁策划的暗杀,居然没有起半点作用,心中不禁泛起些许苦涩,黯然道:“帝尊武功绝世,在下万分佩服,为了五十万两赏银和天下第一杀手的虚名,在下不得已冒犯帝尊和青萍小姐,还请帝尊恕罪。” 杨宁脸色铁青,不论是行刺罗承玉受伤,还是和平烟险些同归于尽,他不是没有在生死关头徘徊过,可是唯有这一次,让他真正感受到了胆战心惊的滋味。虽然交手只有寥寥数招,可是贾易此人身法缥缈莫测。招式狠辣绝情,内力也不容小觑,即便正面交手,自己也未必能够稳操胜券,若非是他百毒不侵,那一毒针即使不立刻要了他的性命,在分心驱毒地同时,自己恐怕也逃不过贾易的追杀,若是贾易趁机再向青萍出手 |此处,杨宁只觉内衫都被汗 平静了一下心情,杨宁手中凝青剑一指。森然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暗算我们,五十万两又是怎么回事?第一杀手又是怎么回事?” 贾易满脸的失望神色,叹息道:“在下聂影。不过别人都叫我影子,江湖三大杀手,已经有两人败在帝尊手下,只有在下还没有和帝尊交过手。这一次江宁唐家出了五十万两赏银,买帝尊的一颗人头,聂某若不出手。只怕天下人都要小觑了在下。若是在下侥幸得手。天下第一杀手的美名必定落在我身上,只可惜聂某技不如人。这样的好机会都没有得手。” 已经被杨宁推到楼梯边上的青萍早已面色苍白,闻言冷冷道:“原来阁下是和明月沆瀣一气的杀手,那么阁下方才所说的都是假话了,你并没有解去相思之毒地方法,是不是?”. :,药,也就不是两大绝毒之一了,在下不得已欺骗了小姐,更利用小姐安危向帝尊行刺,聂某也觉得无地自容,还请小姐见谅。” 青萍闻言心中酸楚,她虽然性子坚强,却也受不住一腔热望转瞬成灰的绝望,两行清泪不禁滚滚而下,杨宁看在眼中,只觉又痛又怒,双目透出利剑一般的寒芒,似乎要将聂影地身体刺穿,这一次他当真动了杀机,没有半分挽回的余地,外表上反而看不出什么征兆,除了一双眸子冰火交融,神情却是一派漠然,一身真气也是极端内敛,不透半点杀气,只是这样的沉寂却让聂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凝结起来,无形地压力让他几乎难以透气,为了消除心头的郁闷,他不得已扬声道:“聂某虽然失手,却自信可以和帝尊一搏,不知帝尊可肯指教一二么?” 杨宁一言不发,一道青光爆射而出,丝丝缕缕化成漫天云烟,从四面八方向聂影迫去,剑光中流露出不共戴天的意味,聂影眼中闪过兴奋的神采,手中地针早已丢落在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黝黑的匕首,宛若水银泻地一般反击过来,身形更是宛若鬼魅,在青黑两色的剑光中来去自如。在杨宁剑下,除了平烟之外,鲜有人能够以攻对攻,全不防守,可是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一招守势,一柄匕首在他手中出神入化,无孔不入,看似两败俱伤,实则履险如夷。 杨宁激斗了片刻,只觉这自称聂影地刺客武功非同一般,虽然不及自己和平烟,却也相差无几,一柄匕首瞻之在左,忽焉在右,飘忽不定,凌厉非常,倒有几分类似乔长陵地剑法,只是却添了无穷变化,威势更是胜过十倍,夭矫若神龙在天,裴回如雁翔长空,横击如飞隼穿云,下扑如飞鹰搏兔,再配合他如虚如幻地身法,当真是如虎添翼,方才自己能够避过他的暗算,还真是侥天之幸。 敌人越是强横,杨宁反而越发冷静,抛却了心头地愤怒情绪,灵台澄清,宛若明镜,敌我的气机变化纤毫毕现,又激斗了百余招,杨宁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剑法一变,冉冉剑光开始舒缓起来,一道道波纹参差交错,若是无色庵主亲眼见到,必定欣慰非常,这正是孤寒剑法中“涉深”一路最严密的守招“水深则厉”,虽然招式有些不同,剑意却是分毫不差。 杨宁虽然转攻为守,聂影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得意,他只觉得自己的剑招似乎遇到了无穷阻力,当真是举步维艰,失去了原有的灵动快捷,许多精妙的招式似乎也施展不出来,而对手的剑势却宛若茫茫弱水,令人没入其中便不能自拔,那平和艰涩的剑势中更蕴藏着雷霆闪电,一旦再度爆发,就会将自己生生碾碎。心中泛起失败的预感,聂影却想不出脱身的办法,杨宁的剑势似乎带着黏力,将他生生扯住,不容他脱离战圈,感觉到杨宁若隐若现的浓浓杀意,聂影第一次后悔方才不该利用青萍刺杀杨宁,只是后悔已迟。 杨宁虽然占据了上风,却并不轻敌,一路“涉深”剑法堪堪使尽,见影攻势渐缓,便又接连使出了合乎“木叶”、“鸣雁”、“北风”、“残灯”和“寒梅”五路剑法剑意的剑招,“木叶”萧瑟凋零,“鸣雁”悲苦寂寥,“北风”凄厉森寒,“残灯”渐入沉暮,四路剑法间关使出,聂影手中的匕首已是在支右拙,锐气尽消,杨宁这才使出了孤傲横绝的“寒梅”,将聂影的剑势搅得支离破碎。到了此时,杨宁已经稳操胜券,只是他暗恨聂影利用青萍行刺自己,害得青萍伤心,却不肯随随便便聂影杀了,每到关键之处,便放松一分半分,不肯痛下杀手,迫使聂影挣扎求存。影却也是性子坚忍,明知杨宁是想把他零割碎剐,却咬紧牙关不肯放弃,还不时地施展出一两招精妙绝伦的杀招,想要突破凝青的剑势,却都被杨宁生生压制住了,就是想要两败俱伤,也有所不能。 自从赤壁和无色庵主一战以来,杨宁从未有过这样难得的机会尽情施展剑法,和平烟再度交手的那一次,双方心中都有顾忌,并未全力施为,虽然是明争暗斗,却没有使用兵刃,更何况以平烟的武功,杨宁若是和她交手,绝对不敢施展未曾精熟的剑招,而在新亭的那一次苦战,却是敌众我寡,若想保住性命,只能施展绝学速战速决,哪里能够像这样信手挥洒。今日却是天赐良机,影不论是内力、轻功还是剑术都比杨宁逊色一筹,正可以当作杨宁练功的炉鼎,杨宁索性将揣摩出来的《孤寒剑法》尽情挥洒,纵有不妥之处,也可及时补救,聂影就仿佛一块磨刀石,将杨宁手中的宝剑磨砺得越发锋利明亮。 第三章 白虹贯日(四) 两人相斗良久,杨宁内功精深,生生不息,精神丝毫不减,聂影是气喘吁吁,渐渐不支,身上已经多了十几处不轻不重的剑痕,这还是杨宁手下留情,不肯让他速死的缘故,聂影也是心知肚明,只是贪生畏死是人的天性,却也不愿束手待毙,心思千回百转,想要寻找逃生之路。 又过了百十余招,杨宁已经将无色庵主《孤寒剑法》的剑意融会贯通,见聂影已经遍体鳞伤,便想了结了他,剑势再变,径自向聂影脖项斩去,这一剑却是《天魔十九剑》的绝招,聂影已经是油尽灯枯,几无还手之力,只得瞑目待死。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窗外人影闪动,数百支雕翎箭带着划破长空的厉啸声向聂影和杨宁两人疾袭而来,两人一个正要手刃仇敌,一个疲惫欲死,耳目都难免受到干扰,又在黄鹤楼顶层,并未想到会有人在空中暗袭,眼看箭矢将要临身,两人四目对望,都闪过一缕寒芒,凝青剑与匕首默契的转过了一个角度,剑身和匕首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悦耳的铮鸣,两人同时借力飘退,避开了袭向两人的箭矢,耳中同时听到楼下传来脚踏楼板的震耳声响。 杨宁掠到楼梯口,一把揽住青萍纤腰,目光往下一扫,已经可以看到刀枪的寒光,便毫不犹豫的转头向窗口扑去,聂影已经落到屋角,趁机调息了片刻,感觉到内力恢复了少许,也跟在杨宁身后突围。杨宁堪堪到了窗边,便看到两架比黄鹤楼还要高上许多的木楼,下面安着滑轮。上面是可容十数人的平台,杨宁自然不知道这是攻城用的井阑,但是看到上面引弓搭箭的士卒,却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凝青剑击落迎面而来地箭矢,抱着青萍向井阑扑去,虽然带着一个人,《千里一线》身法施展开来仍然是缩地成寸,身形再现之时已经落到了距离黄鹤楼十几丈的一座井阑上,剑光席卷而过,二三十个士卒连喊叫都没有发出便被切断了喉咙。 被杨宁抱在怀中的青萍虽然面色,之下便发觉出了除了并排的一座井阑之外,其他地井阑都在黄鹤楼其他三面。急切之间不能威胁到两人,而随后冲出的那个影子杀手的身形在空中摇摇欲坠,显然方才真气消耗太甚,已经难以为继。心中一动之下。信手接住从旁边袭来的一支雕翎箭,抖手向聂影射去。聂影见状大喜,足尖在箭矢上轻轻一点,已经借力跃到了旁边的一座井阑上,不见寒光闪烁,只见一道乌影盘旋往复,鲜血飞溅之下,一些弓箭手一一坠落,即使没有死在匕首下,跌到地上也是性命难保。点点鲜血溅落在地面的积雪上,显得分外殷红。 转眼间两座井阑上的弓箭手都已经清理干净。杨宁和聂影都毫不迟疑地向江边冲去,杨宁一马当先,那些士卒其实对手,只觉人影闪动,便已经失去了敌踪。指挥江夏军攻打黄鹤楼的正是身披甲胄的黄燮,他森冷的目光望着飘飘细雪中突围而出两刀剑光,闪过怨毒之色,冷冷对身后地亲信道:“想不到贾易那狂徒竟然与魔帝同流合污,枉我平日待他不薄,立刻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将他的房子给我烧成灰烬,我要他有家归不得,被人追杀围剿,只能横死在外。”那些亲信都是连声应诺,却只觉得脖颈发寒,想不到平日人人都可欺辱的贾书生竟然是一个可怕的高手,幸好从前自己没有得罪过他。 到了江边,杨宁一眼望见自己地船只,信步飞掠而上,放下青萍,催她入舱,然后一剑斩断了船缆,足下用力,轻舟便向江心荡去,这时候聂影也跑到了江边,缺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他毫不犹豫地鱼跃如水,再露出头时已经到了杨宁船边,双手攀住船舷,便向船上爬去,杨宁目中闪过一缕寒芒,却任由聂影爬上了船头,他自己握住船舵,足下内力催动,一叶轻舟转瞬便消失在江上的雪雾之中,追到江边的士卒引弓放箭,却已经追之不及,几支稀稀落落地雕翎箭落在江水之中,便再无声息。 船行几十里,见后面并无追兵,杨宁将船在一处荒僻所在停下,便在舱前盘膝而坐,默默运功调息,早已瘫倒在船头的聂影也强行坐了起来,不顾周身上下的伤痛,就在船头运功调息,习武之人都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坚持不懈,若是好逸恶劳,功力难免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各自调息,谁都没有趁这个机会对对方出手。杨宁内力精深,并没有消耗太多,很快便收功而起,见聂影仍在调息,目中闪过寒芒,虽然经过了方才的并肩作战,心中杀意稍减,可是一想到此人胆大妄为,竟敢用青萍的生死设计,便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右手按在剑柄上,心中杀机涌动,若非不愿乘人之危,只怕立刻就要取了聂影的性命。 青萍在舱中也不知坐了多久,黄鹤楼上发生的一切仿佛如在梦中,直到这时,她才完全清醒过来,想到自己伤心落泪的情景,不禁自嘲地一笑,自己一向自诩豁达,到头来却也不过如此,不过一个骗子胡言乱语几句,就让自己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否这十余日地恩爱缠绵让自己变得如此软弱,想到此处,俏脸不禁又是一红,罢了罢了,若是定要杀了这个聂影,倒显得自己心虚,既然方才也有共患难的情份,就劝子静放过他吧。 正在这时,耳中传来剑气破空地丝丝声响,青萍心中一惊,推开舱门向外望去,只见杨宁满面严霜,凝青剑指在聂影喉咙,那个闻名天下的刺客却是坦然自若,既不求饶。也不反抗,看到青萍露出身形,还向她点头示意,也不管凝青剑的锋刃在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他周身都已经被江水浸透了。又披了一层细碎的雪花,看起来十分狼狈,却别有一种潇洒自若的风采。 见青萍打开了舱门,杨宁回头往来,瞥见青萍苍白憔悴地神色,便是心中一痛,原本已经消减的那一点杀机再度膨胀起来,怒道:“聂影,你还有什么话说?” 聂影微微一笑,道:“帝尊若要杀我。就是没有任何借口,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我以下犯上,冒犯了帝尊和青萍小姐呢。帝尊要杀便杀。我没有丝毫怨言。” 青萍闻言心中一动,脱口道:“子静。他也是圣门弟子么?” 聂影笑而不语,杨宁却冷冷道:“他以一根怪针行刺我的那招是补天宗绝学《白虹贯日》,后来所用的剑法也是补天宗一脉的武功,更有青出于蓝之势,我自然认得出来,以他的武功造诣而论,多半就是萧族那位师弟,武道宗、补天宗都是圣门一系,我原本应该手下留情。可是他以下犯上,又敢冒犯姐姐。我决不能饶他性命。” 青萍疑惑的问道:“聂先生,你既然也是圣门弟子,为何要与子静为难?” 聂影笑道:“补天宗与武道宗一样都是一脉单传,本宗宗主虽然世代屈居武道宗主旨下,却都心中不甘,聂某既然是补天宗传人,若不能和帝尊一较高下,岂非是太过遗憾了,至于冒犯小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本宗历来只重结果,不重过程,在下自持未必是帝尊的敌手,自然要在事先千方百计地打击帝尊的意志,消弱帝尊的实力,小姐是帝尊唯一的弱点,聂某便也只能在小姐身上下手。不过在今日这样的良机下,聂某依然惨败收场,日后若是再向帝尊挑战,聂某无论如何也不会利用小姐了,免得偷鸡不着蚀把米,白白浪费了一个难得的贾身份。” 杨宁和青萍面面相视,都是忍不住噗哧一笑,杨宁摇摇头,见青萍已经没有丝毫怒意,便将凝青剑收回,挥手道:“你走吧,若是再有下一次,即便姐姐求情,我也不会饶你性命。” 聂影面不改色,起身笑道:“聂某感激不尽,若是小姐有什么讨厌的人,尽管告诉我,聂某一定替你杀了他出气,不过若是小姐和帝尊闹了别扭,可别怪我胆小,不敢向帝尊拔剑。” 青萍闻言忍不住微微一笑,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消弭不见,淡淡道:“若说我的仇人,大概就只有和你齐名地明月杀手,若是你日后知道她是谁,就替我杀了她吧,只是要你同行相残,我有些过意不去。” 聂影笑道:“同行就是冤家,小姐放心,若是那人没有死在帝尊手上,我一定替小姐报仇雪恨,只是下次我若是再行刺帝尊失败,小姐可要替我求情啊。” 青萍闻言不免莞尔,只觉这个闻名遐迩的影子杀手没有想象中的冷酷阴森,倒是十分风趣,真令人怀疑他和万宝斋总管萧族,谁更加合适继承补天宗的宗主之位,心思一转,青萍想起了一个疑点,便有意无意地问道:“聂先生,我和子静并没有着意泄漏身份,一路上行止不定,你又是怎么得知我们地行踪,并且恰好在黄鹤楼诗会上出现,设计行刺子静呢?若非是会上人人都认得你,我和子静也不会轻易上了你地当。” 聂影微微一笑,坦然道:“帝尊与小姐未曾扬帆出海,而是选择逆江而上,固然可以瞒过大多数人的耳目,只是聂某乃是补天宗宗主,家师与斋主又是故旧,既然知道万宝斋乃是圣门弟子聚集之所,又怎么回不在其中安插眼线。帝尊宽容大度,不仅饶恕了萧师兄冒犯之罪,更将他身上地沉疾治愈,萧师兄自然是感激莫名,聂某却也是感同身受,这一次唐家通过万宝斋发布五十万两银子的赏格,欲求帝尊的项上人头,更是暗中散布消息,若有人能取下帝尊首级,便是天下第一杀手,如若有心仕途,越国公必定破格保举,即便原本是庶民草莽,也可立获侯爵之位,师兄身份所限,不便设法阻拦,只得将这赏格公布天下,又派了心腹沿江寻找帝尊和青萍小姐的行踪,希望将这个消息转告给两位,他虽然隐秘行事,却也瞒不过聂某的眼睛。虽然知道帝尊和小姐一路西行,聂某却也不会效仿那些二三流的杀手一般沿江寻觅追杀,青萍小姐乃是文武双全的奇女子,虽然性命危在旦夕,却不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只顾埋怨叹息,这黄鹤楼乃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又不像滕王阁一般需要绕行,小姐既过黄鹤楼,焉能不登楼赏玩,要知道今日之后,小姐未必还有机会重回江夏。恰好聂某又在江夏有这样一个假身份,所以这些时日聂某一直在黄鹤楼盘旋,即使是今日这般无聊的诗会,也千方百计混了进来,果然天随人愿,得以见到小姐品诗量才的无双风采。” 青萍听到这里不禁摇头苦笑,想不到这个影子杀手,不仅诙谐有趣,还是心细如发,竟然料事如神,自己不正是因为性命不久,才不肯放过到黄鹤楼一游的机会么?想到此处,忍不住又瞧了聂迎几眼,无意中发现他的容貌有些异样,青萍原本通晓易容之术,一瞥之下,便发觉聂影此刻表现出来地并非真容,心中一动,便想要聂影露出真面目瞧瞧,不知聂影是否发觉了青萍的意图,也不等青萍开口,他已经纵身跃上江岸,到了岸上似乎想起来一件事来,又回头道:“为了那五十万两赏银,许多有名的杀手都已经闻风而动,在下失手的消息传出之后,或者会有些人偃旗息鼓,但是也难免有胆大包天之辈不肯放弃,两位一路小心,聂某既然不幸失手,若让别人侥幸得手,这天下第一杀手的美名气不是拱手让人,补天宗宗主若不是天下第一杀手,却也未免有辱师门,还请帝尊和青萍小姐多多保重。”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冉冉而没,就好像是白昼鬼影,来去无踪。 杨宁和青萍对望一眼,都觉得啼笑皆非,不禁摇头苦笑。 ———————————————————————————————————————— 注1:李白《江夏送友人》 注2:孟浩然《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 注3: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节选 第四章 恩怨分明(一) 第十四卷第四章恩怨分明(一) 了聂影的警告之后,杨宁和青萍再无心停留,杨宁以一叶轻舟溯流而上,船速快逾奔马,比那些顺流而下的快艇斗舰还要快上几分,江水上大小船只往来如梭,无意中瞥见这艘奇特轻舟的船夫无不瞠目结舌。并非杨宁和青萍有心惊世骇俗,实在是两人都心知肚明,既然有人出动了江夏城中的守军围攻黄鹤楼,那么难免不会出动江夏水军围追堵截,与其小心翼翼防备江夏水军,还不如速速离境的好,料想那些蒙冲斗舰的速度也追不上两人的轻舟。果然,江夏水军还未出营,两人已经溯流而上了三十里水程,黄果然请动了水军随后追杀,却连杨宁那艘小船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只能悻悻而归。一路上偶然遇到巡江的船只,拦截的命令也早已通过军中秘法传下,但是魔帝的赫赫声名早已传遍江南,只消看到杨宁的身影,那些巡江船便已踯躅不前,杨宁根本不需出手,便可扬长而去,一路平安无事,饶是如此,杨宁也担心水军从后掩杀,当下日夜兼程,第二天午时未到,便已经隐隐看见了赤壁的影子。 过了赤壁,便是王吴衡的辖地,不管是江夏的水军还是唐家的势力,都只能徒呼奈何,绝不敢轻易出兵挑衅,擅入王境内,按理说杨宁应该放下心来,只是一丝忧虑却浮上心头,久久不能消散,一入王境内,虽然追兵不能尾随而来。却也难免要面对另外的危机。当日在巴陵郡,王吴衡待杨宁十分亲厚,明明是阶下之囚地身份,却有着座上嘉宾一般的礼遇,不仅亲手替他疗伤,更是与他演武论刀,即便是世交子侄也不过如此,只可惜为了和幽冀的盟约,吴衡最后仍然将杨宁交给了西门凛。若非西门凛不敢明目张胆地杀害杨宁,只怕杨宁武功再高也已经没命了,即使如此,赤壁一战。杨宁也是险些丧命,追根究底,王吴衡也是难辞其咎。事过境迁,当日的仇怨或者已经淡去。双方的芥蒂却不会消散,金陵相逢,雷剑云固然极力示好,但是吴衡真正的心腹。荆南将军段越却在新亭参与了对杨宁的围攻,直到今日,杨宁也不知道王吴衡对自己的态度。如今他和青萍的行踪已露。自赤壁至江陵。水路绵延何止千里,若是王存心和两人为难。只怕是举步维艰。 想到此处,杨宁忍不住松开船舵,放下船锚,将小船停在江心,然后走到船头,伸手推开舱门,向内望去,明亮地阳光从舱门斜射进去,将那一道分割前后舱的布帘映射得近乎透明,隐约可见青萍侧身而卧的窈窕身影,耳中传来青萍略显微弱,却还算均匀的呼吸声,看来她这一夜睡得倒还安稳。杨宁心中稍安,却忍不住望着布帘出神起来,到江陵祭拜亡故地双亲,这是青萍最后一个心愿,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帮她完成,虽然自己从来没有习惯向人低头,但若真的遇见王属下挡路,宁可暂时示弱,也不能和他们再起冲突,自己的功力虽然早已恢复,但是天南刀尊岂是易与之辈,比起刀王杨远也不过稍逊一筹,若惹出吴衡出手,自己终究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吴衡还是手握重权地藩王,手下精兵强将数不胜数,在身有牵绊之时,还真是不宜树敌。 不知是否感觉到了杨宁若有所思的目光,青萍从睡梦中悠悠醒来,感觉到温暖的阳光透过布帘照射到身上脸上,那种和煦的感觉令人仿佛回到了春天,浑身上下一阵舒畅,或许是昨天临睡前服下地那粒“长相思”起了作用。虽然已经清醒过来,青萍却懒洋洋地不肯起身,只透过布帘望向舱门那个孤傲凌云的身影,只觉杨宁清瘦了许多,这些日子当真苦了他,自离开马当之后,杨宁一路上不眠不休,驾船赶路的时候自不必说,就是停下来地时候,也要忙着照料自己,不论衣食住行,都是无微不至。这位出身尊贵无比地少年殿下,虽然幼时受尽了生母冷落,生活上却仍是养尊处优,除了流浪江湖地那段时日,只要在自己姐妹身边,就是头发都是自己帮忙梳理,哪里会料理这些琐事,只可恨自己中毒之后,虽然偶有精神焕发,大多数时候都是昏昏欲睡,竟然不能亲手照料自己的情郎,想到此处,青萍不由一声长叹。 听到青萍地叹息声,杨宁顿时清醒过来,忍不住露出笑 开帘子走了进去,含笑道:“姐姐,前面就是赤壁了姐姐在这里大破敌军,当日的英风豪气,我至今记忆犹新,今天外面风和日丽,要不要故地重游一番。” 青萍坐起身来,嫣然道:“那算什么大破敌军啊,些许水寇,不过是些土鸡瓦狗,锦帆会上下几乎都是我爹爹当年亲手训练出来的,虽然没有跟我爹爹上过战场,这些年来称雄江水,也是天下无敌,就是没有我指挥作战,也能破围而出。”她刚刚起身,钗横鬓乱,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染着红晕,当真是娇艳欲滴,杨宁心中一荡,不知不觉中已经伸手将青萍抱住,两人虽然已经有过肌肤之亲,却毕竟时间还短,青萍下意识地便要挣扎,怎奈,刚刚睡醒,血脉不畅,手足有些发软,哪里能够挣脱,杨宁只见心爱之人星目微阖,樱唇半启,顿觉意乱情迷,不禁低头吻下。 不知过了多久,难舍难分的两人才渐渐分开,青萍有些羞恼,转过身去不理会杨宁,自对了铜镜整理鬓发,两人在江边崖洞逗留的时日,难免有画眉之乐,杨宁自己的头发总是整理不好,学着替青萍梳头却是进境神速,信手拿起梳妆盒里面的象牙发梳,替青萍梳理如云长发,刚刚梳了几下,数根秀发便脱落下来,杨宁伸手接住,只见那几根头发的发根已经有些枯黄,心中不禁一痛,手中真气外放,将那几根秀发毁尸灭迹,不留任何痕迹。 两人相依相偎了片刻,青萍才终于奋起雌威,将杨宁赶了出去,目光在那日从成衣铺里买下的另外几件衣衫上流连了半晌,才拿起一袭浅红色的女装换上,这是寻常小家碧玉的衣衫,并不华贵娇艳,穿在身上却别有一种清新的意味,流瀑一般的长发只用两根簪子挽住,清丽中更添了几分妩媚,在铜镜里上下打量了许久,青萍才满意地走出舱外,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不外如是。 杨宁立在船头,他也换了一身朴素无华的青衣,虽不华丽,却胜在做工精细,也是寻常少年常穿的衣衫,听到青萍的足音,他含笑转过头来,拉住青萍的纤手,引她走到船头,两人并肩而立,像极了一对寻常人家的少年情侣,若是有人现在看到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这对少年男女,正是将整个江南都差点掀翻过来的罪魁祸首。 一阵江风吹来,青萍体弱气虚,不禁感到一阵寒意,虽然阳光和煦,却毕竟已是冬天,杨宁想也不想地便真气外放,将两人笼罩其中,只见江浪滚滚,两人的衣衫却纹丝不动,这等景象若是落入他人眼中,必定惊讶非常。 杨宁将内力自足下透出,催动轻舟在湍流中缓缓而行,不多时已经到了赤壁之下,青萍转头望去,只见峻拔高耸的峭壁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满山的黄叶却已经落尽,就连那原本鲜红的“赤壁”二字都已经晦暗不清,崖下的乱石之间仍有船只的残骸和断裂生锈的刀剑,在江水之中载沉载浮,令人想起当日那一战的惨烈,故地重游,无奈却已物是人非,想到此处,青萍不禁放声唱道:“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期。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注1)” 青萍中毒之后虽然中气不足,但是歌声抑扬顿挫,行珠走玉,却也足以令人百转回肠。杨宁对词中之意一知半解,却听得出青萍心中的感慨,和青萍相握的那只手不禁一紧,感觉到杨宁的紧张,青萍淡淡一笑,将螓首倚在杨宁肩头,虽是一言不发,但是眉宇间的释然却让杨宁放下心来,正在两情依依之际,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一副如珠如玉的歌喉,当真令人倾倒,道路相逢,子静和青萍何不到岸上一叙。” 杨宁和青萍闻声都是一惊,虽然两人行踪已经泄露,却也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不禁面面相觑,杨宁到底心无所惧,略一沉吟,已经想起了那颇为熟悉的语声属于何人,只是猜到那人身份之后,却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冷冷道:“吴先生中道相阻,可是觉得新亭那一战未尽全力,故而心中遗憾,若是如此,本尊欣然候教,阁下有什么手段,都尽管使出来吧。” 第四章 恩怨分明(二) 第十四卷第四章恩怨分明(二) 岸之上先是一片寂然,未几响起一个冷峻的声音道:何出此言,当初在新亭之上,先生虽然迫不得已与公子为敌,暗中却是不吝相助,若非先生点醒,公子焉能轻易脱出混元阵,后来更是趁势挑起变乱,方便公子遁离,自始至终真正与公子为敌的只有邱某一人,若是公子依然怀恨,邱某一身担之,此事与先生无关!” 杨宁听出是笑面阎罗邱生的语声,不禁低头默然,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新亭之战吴澄所起的作用,若非他明暗相助,自己虽然也能取胜,所付出的代价却要昂贵得多,只是与吴澄初次相见之后,他便对那个盲眼秀士生出十分好感,原本以为那人也可以成为自己的良师益友,想不到宛转阁琴会相逢之时,那人却已经改变了态度,这其中的一冷一热的变化,让杨宁隐隐觉得伤心,这才对吴澄生出反感,即使他存心相助,杨宁也始终不愿相信。 杨宁如此复杂的心思,即便是青萍,也是一知半解,只是她心知既然吴澄等人拦路相阻,不可能置之不理,便轻轻扯了一下杨宁的衣袖,提气扬声道:“邱护卫勿要见怪,子静不过是气话罢了,他这人恩怨分明,最不耐烦表面文章,若是吴先生有意相邀,我们姐弟二人,自是欣然领命。”她这番话软中带硬,更是隐隐讽刺幽冀诸人不敢明里相助,有首尾两端之嫌。 青萍话音刚落。江岸之上便传来吴澄的朗笑声道:“子静还是太过年少,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想要恩怨分明,即便是天生圣人也不能做到,何况我们这些红尘俗客呢?无雪,烦你引路,请子静和青萍上岸吧。”双方原本是隔江对话,想要让对方听得清楚,都需要将内力混入到声音之中。不知是否心神激荡,吴澄这几句话声若滚雷,竟然震得江波鼎沸,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由此可见,吴澄虽然向来很少出手,内力却是精纯非常。 滚滚声浪余音未歇。北岸乌林旱寨遗址前便显出一个黑衣青年地身影,那人身负短弓,风姿卓绝,再江边挥手示意。即使不看容貌,杨宁也认出那人正是“血箭”花无雪,杨宁心中千回百转。一边用真气护住被吴澄语声震得面色发白的青萍。一边扬声道:“吴先生昔日曾经劝我。纵然云雾遮途,亦要秉承本心。家母在世之时,也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道理,人生在世,若不能做到恩怨分明,终生便要受制于人,纵然活到百岁,又有何益”这原本是杨宁幼时日日听火风教训的话语,早已深刻于心,此刻说来,自然是理直气壮,不过杨宁根本不是想和吴澄争辩,而是将精纯至极的先天真气融入到声线之内,他的语声便如凝而不散的箭矢,透过层层风浪,直入人心。吴澄等人是否能够支撑还不知晓,岸上矗立的花无雪却是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下去,幸而他根基扎实,好不容易才稳住脚步,只是却已经不见了原本的凌人气势。 杨宁见状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无一丝得意,以内力驭舟向对岸驶去,只见一叶轻舟宛若离弦之箭一般,凌波渡水,转瞬间便已经到了江水北岸。花无雪早已下了山坡,就在江边迎候,杨宁扶着青萍上岸,花无雪上前将杨宁地船只系到岸边的石桩上,这才转身肃客,看了看面色青白的花无雪,杨宁不禁胸怀大畅,拉着青萍的手沿着山路拾阶而上。 不多时两人就已经到了山顶,放眼望去,只见满地衰草荒烟,当中却有一块平坦地荒地,地面上仍有焦黑的痕迹,正中间矗立着一座朴素无华的羊皮军帐,玄衣盲眼的凤台阁主吴澄便在帐前负手相候,邱生肃手立在吴澄身后,十几名护卫散立四周高处,他们站立地方位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数里方圆之内一览无遗,不会容许任何人靠近军帐窥视。 杨宁脚步一顿,将真气丝丝缕缕地外放开来,直到确定没有任何伏兵,这才携青萍走到军帐前,也不行礼,冷冷道:“先生想必久候多时,若有什么指教之处,不妨开诚布公,我与姐姐还要赶路,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 吴澄轻轻一叹,黯淡的眸子竟似有几分悲色,伸手肃客道:“吴某在帐中已经备下清茶一盏,两位一路风尘,不妨在这里歇息片刻,想必不会耽误太多的时间。” 杨宁听他语气黯然,不觉心中一动,终是放下了少许敌意,拉着青萍向帐内走去,帘幕一挑,两人都是眼中一亮,这座军帐外观显得十分简朴,内里却是不同凡响,地上铺着一整张波斯毯,流光溢彩,典雅华美,将帐篷四角牢牢压住,一丝寒风也无法从缝隙透入,左首摆着一张可卧可坐地软榻,榻上铺着一张白色的熊皮,通体上下毫无杂色,更是瞧不见半点伤痕,一身皮毛更是如绸如缎,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摩挲一下,右首则是一张黄杨木桌,四下散落着几个青缎蒲团,桌上摆着一套轻巧精致的紫砂茶具,帐内一角,一个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一个黄铜水壶,壶中清水已经沸腾,白色水汽蒸蒸而起,却不见多少烟气,显然所用地炭乃是极品,才会如此。 青萍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先生当真会享福,若是有这样一座行帐,我以后都不要住屋舍了。” 吴澄随后而入,熟练地放下账帘,将众人都隔绝在外,才微微一笑道:“这有何难,青萍若是喜欢,这座军帐就送给你了,吴某双目不能视物,将来也未必有机会跟随世子殿下统军作战,倒是两位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若是有这样一座行帐,说不定可以省下许多心思。” 青萍心中一滞,淡淡道:“多谢先生地好意了,小女子自己早已是上之露,只待太阳升起便要干涸,并不需要先生地赐予了,至于子静,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子,席天幕地即可。并不需要遮身地行帐,子静,你说是不是?” 杨宁虽然不懂得勾心斗角,却也隐约明白吴澄言外之意。想不到即便到了眼下这般境况,吴澄仍然不肯放手,心底不禁浮起一缕杀机,神色漠然地道:“姐姐说的不错。我既不是金尊玉贵的 子,又不是号令幽冀猛士的凤台阁主,何需这样华贵 吴澄微微一笑道:“子静虽然不是幽冀未来的王上,却也是至尊至贵之人。吴某虽然不知子静的命格,只看子静地相貌,凤目龙睛。长眉入鬓。宛若凤舞龙翔。便知道子静日后必定前途无量,成就不在我家世子之下。这座行帐子静和青萍日后多半可以用上,既然今日不肯笑纳,时机一到,我命人送到两位手上就是,只是我今日相邀,为的却不是这座行帐,不知道青萍可肯让我诊一下脉象?” 青萍闻言便想起黄鹤楼之事,不禁脸上一红,心道,当日聂影一诊脉便说穿我与子静之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从脉象上看出来的,她虽是落落大方之人,不知怎么却不愿让眼前这人知道自己的隐私,便下意识地拒绝道:“不用了,相思绝毒无药可救,先生何必费心了。” 吴澄闻言微微一怔,半晌才道:“吴某双目不能视物,故而虽然精通医术,却不能登峰造极,不过却也有一件好处,听觉和触觉比常人灵敏许多,所以最善诊脉,相思之毒虽然无药可解,却未必没有拖延地法子,既然有人可以研制出‘长相思’这样的药物,在下自信也可办到,若是青萍小姐让吴某诊一下脉象,再牺牲一粒‘长相思’让吴某辨识,信都府中所藏的灵药极多,吴某自信最多半年,就可以配制出一批‘长相思’,不知道小姐肯不肯冒险一试。” 杨宁目光一凝,转头看向青萍,青萍神色数变,终于冷静如冰,冷冷道:“不必了,半年时间我等不起,吴先生中道相阻,原来是想要一粒‘长相思’么?其实这有何难,不过是区区一颗解药,又非隋珠和璧,先生何必煞费苦心,只是先生若能辨识出‘长相思’的配方,还需将其公布天下,为那些不幸中了相思绝毒地无辜者保留一线生机,青萍纵然身死,也当含笑九泉。”说罢,也不理会杨宁痛苦的目光,从怀中取出状似葫芦的水晶瓶子,从剩下的四粒丹丸中取出一颗递给吴澄。 吴澄双手接过,一双黯淡地眸子似有流光闪动,郑重地道:“小姐放心,缠绵相思,不知戕害了多少英雄豪杰,这‘长相思’的配方既然能够暂时压制相思绝毒,若能辨识出来,吴某一定会公诸于众,让天下人都知道小姐的侠义心肠,只是小姐也不必担心,吴某既然敢向小姐开口,自有把握让小姐等到药物配制出来。”语气一顿,吴澄从怀中取出一块手掌大小地晶莹墨玉,继续说道:“这块墨玉有避毒奇效,原本是世子殿下地珍藏,殿下闻知小姐中毒,千里迢迢遣使将墨玉送到吴某手上,小姐若能日夜佩戴此玉,纵然没有了‘长相思’,也能延续生命,半年之期,朝夕可至,一旦吴某研制出了长相思,小姐性命便可保住,日后也可慢慢研究相思绝毒地真正解药,不知世子殿下这件厚礼,值不值得小姐这一粒‘长相思’。” 吴澄话音未落,杨宁已经伸手夺过墨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面带喜色地想要递给青萍,青萍沉思半晌,却是没有接过来,淡淡道:“吴先生,小女子也曾经博览群书,深知能够避毒的宝物虽然罕见,却也并非绝无仅有,除了子静手中这枚墨玉之外,南海沉沦珠便有避毒之效,但是这些东西对于鹤顶红、孔雀胆这样地寻常毒药或许非常有效,对缠绵相思、七日蚀骨散这样的奇毒,却是用处不大,最多能够护住心脉罢了,若是当日我中毒之时,身边佩戴着避毒墨玉,或者能够逃过一劫,今日相思已然入骨,纵然将这块墨玉日日佩戴,也不过芶延残喘罢了,只怕这半年时间生不如死,纵然练得‘长相思’,小女子也已经无福享用了。先生,小女子说得可有错误?” 吴澄闻言脸色微变,他自然知道青萍说得不错,避毒墨玉和沉沦珠这种宝物的作用并非像常人所想的那样神奇,若是遇见缠绵相思这样的绝毒,即是当日佩戴在身边,也最多能够留下一线生机罢了,今时今日,纵然青萍得到墨玉,也未必能够撑到半年之后,罗承玉与他,都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甚至信都那边的所有布置,都是按照青萍香消玉殒的结果来安排的,之所以没有明言,也不过是希望青萍能够支撑下去,想不到这个女子如此聪慧,竟然一眼看透了所有症结。见吴澄默然不语,杨宁的一颗心仿佛从九霄之巅坠落凡尘,双眸更是冰冷如雪。 吴澄犹豫半晌,终于叹息道:“洞庭双绝果然都是冰雪聪明的奇女子,你说得不错,纵然有墨玉护身,小姐今后的日子只怕也极为难熬,只是生命何等可贵,但有一线生机,也不能白白放过。” 青萍傲然道:“先生错了,尹青萍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这半年若是终日缠绵病榻,昏昏沉沉,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丑态尽露人前,还不如干脆死掉算了,更何况相思绝毒若是如此容易寻到解药,多少年来,天下无数岐黄高手,又何需皓首穷经,纵然侥幸保住了性命,若是余生都要像现在一样,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动武练剑,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吴澄急急道:“小姐纵然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难道忍心让子静承受失去红颜知己的绝望和痛苦么?” 青萍眸光流转,转头看向杨宁,嫣然道:“子静,你是愿意看到我遭受生不如死的痛苦,最后依旧死在病榻之上,让那害我的贱婢日日得意,还是愿意陪我欢欢喜喜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呢?” 杨宁的一双眸子早已精光四射,也不管吴澄还在旁边,伸手将青萍揽入怀中,含笑道:“姐姐何需问我,若中毒的是我,选择也会和姐姐一样,圣门武帝,一向不弱于人,怎能芶延残喘,贻笑天下。”说罢随手将避毒墨玉丢到地上,幸而地上的波斯地毯十分柔软,这才没有摔碎。 第四章 恩怨分明(三) 第十四卷第四章恩怨分明(三) 使以吴澄的修养,此刻也不禁又急又怒,扬声道:“蠢才,到了这个时候,怎地还是如此固执?金陵之事,吴某自始至终都看在眼里,青萍被掳受困,固然是有人刻意而为,但是你们两人的胆大包天,恐怕也是前因。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你们若是并辔江湖,形影不离,谁又敢公然向圣门武帝和剑绝动手,可是你们却偏偏要到金陵这样的风尖浪口里厮混,锦帆会虽然有功于你们二人,却毕竟是盗匪强梁,何劳你们二人如此费心,不仅代为销赃,还要夜闯石头城,助锦帆会破关而出,若非世子殿下连番秘嘱,此事又是合则两利,本座绝对不会允许练无痕出手相助。青萍被掳之后,若是子静你好生处理,不以强势压人,未必没有完璧归赵的希望,可是你这小子嚣张跋扈,迫得人人和你作对,这才有新亭鏖战的惨祸,虽然被你救出了青萍,却将天下群雄彻底得罪,就连本座也不得不公然和你为敌,如此行事当真是愚不可及,你一人就是浑身是铁,难道还能和整个天下对抗么?若仅只如此也还罢了,虽然过程中犯了不少错误,却也昭显了圣门武帝的凛然神威,新亭一战之后,只怕再无人敢和你公然作对,历代武帝虽然都是惊才绝艳之辈,也未必能够有你今日的成就。可是今日之事,你们两人却是大错特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易毁弃,但有一线希望,就不能轻易放弃,若是天下人个个都像你们二人一般,稍遇挫折便寻死觅活,哪还有如今的大好河山?周文王曾经被囚羌里,却不忘兴周灭纣之志;越王勾践屈身为敌人奴仆,却是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灭吴称霸;齐国孙,为师兄庞涓所害,足面。只有装疯卖傻,才逃脱大难,一旦时机到来,却能围魏救赵。挫敌锋锐,马陵一战,更是用减灶之计,大破魏军;淮阴韩信。甘受胯下之辱,汉主拜将之后,拔魏赵。定燕齐。下一战。十面埋伏,逼死霸王项羽。这都是前贤地所作所为,若没有先前的忍辱负重,岂有日后的意气风发,刚强易折的道理你们难道真的不明白么?” 他这番长篇大论,什么文王勾践,孙韩信,宛若东风马耳,杨宁是有听没有懂,但是其中含义却也明白了七八成,他不擅言词,只是冷冷一笑,漠然道:“先生昔日曾言,若是子静看不破身外迷障,不如秉承本心行事,在下思来想去,都觉得十分有理,世事纷扰,犹如云烟蔽眼,恩怨交缠,更像一团乱麻,难解难分,与其纠缠其中,不得解脱,不如剑指本心,斩断因缘。相思绝毒,无药可救,纵然有‘长相思’,也是治标而不治本,先生说了这许多话,不过是想让姐姐多受几日苦,若是姐姐答应,我便日日陪她煎熬,若是姐姐不肯,先生也不必再浪费唇舌。” 被杨宁三言两语堵了回来,吴澄却是毫不气馁,这番话本来劝得就是青萍,他心里有数,只要青萍肯冒险一试,杨宁是绝对不会阻止的,所以黯淡无神的一双眸子早已经转向了青萍的方向,面上露出希翼的神色,只盼这个刚烈固执地小女子能够贪恋生命。 青萍却是冷冷一笑,从容道:“先生说的这些人,除了孙之外,不是霸主就是枭雄,为了权势基业,自然肯忍辱负重,先生要我效仿这些人,岂不是太高看了我尹青萍。那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人人道他仁义,我却说他虚伪,若非时机不到,顾念清名,只怕他也不会以服事殷了,日后的殷商天下,还不是被武王所夺,三国时候,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别人劝他称帝,他不也是说要做周文王么,由古至今,最是假仁假义的只怕就是这位周文王了。越王勾践就更不必提了,大丈夫败则败矣,岂能卑躬屈膝,屈事仇人,卧薪尝胆倒是有几分志气,只可惜大事一成便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见吴越寸许江山,不见中原繁华锦绣,鼠目寸光,一代霸主之称真是名不副实。那韩信更是可笑,自己功高震主,却不知警惕,埋下祸根而不自知,其实不管他是自立为王,与刘项三分天下,还是拱手让出兵权,效仿留侯张良,以全君臣之义,都好过这般蛇鼠两端,以致身死长乐,为天下人所笑。这样地先贤,我虽是女子,却还真看不起他们呢。” 吴澄摇头苦笑道:“好,好,想不到小姐竟有如此奇思妙想,那孙又如何呢?” 青萍目中闪过一缕敬佩的光芒,扬声道:“孙我自是十分敬重的,忍辱偷生,报复大仇,一旦事了,便归隐田园,笑对风云,恩怨分明,不恋权势,那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当真令人羡煞。” 吴澄面上露出喜色,连忙道:“青萍既然也十分敬佩孙,为何不肯稍作忍耐,墨玉地功效再配合数种灵药,让小姐支撑到‘长相思’炼制成功的那一天还是有三分把握的,” 青萍淡淡一笑,道:“先生也太着急了,我的话还未说完,孙虽然值得敬重,但是青萍心中却还有三个更加值得敬重地先贤,鲁仲连义不帝秦,高渐离击筑而歌,齐田横刎颈而死,青萍虽是女子,却也知道什么是宁死不辱,不畏强权。如今天下虽然是杨家的,燕王世子却是虎视天下,一旦时机到来,燕云铁骑就要横扫六合,其势不可绾,犹如战国强秦,一旦席卷天下,势必要荡平诸侯,靖平宇内,又如汉室初立,青萍虽然不才,也不肯屈膝相事,别说相思之毒无解,就是先生如今就有解药。可以令青萍恢复如初,我也是万万不能领受阁下的恩情地。” 吴澄虽然心机深沉,到了此时也不觉大怒,语气僵冷地道:“青萍小姐实是误解了世子殿下与本座地一片苦心,在下可以指天为誓,殿下对两位并无恶意,即使能够炼制出‘长相思’,也绝对不会以此来要挟两位,如若有违。子静可以取了吴某地性命以儆效尤。眼下你虽然身中剧毒,却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更何况本座听说青萍 则知道那明月的身份,只要说给本座知道。传令大能够将那贱婢生擒活捉,到时候若能寻得一些‘长相思’解药,你生存地希望又增了三分。只是你们两人一定要放下心防,与本座精诚合作,若是再这样固执下去,你的性命必定不保。姑且不说生离死别之痛,难道你们两人就忍心看着亲痛仇快么?” 青萍抬起头来,冷笑道:“子静父母亡故。飘零江湖。无兄无弟。无亲无故,青萍也不过只有一个姐姐。我们若是死了,欢欣雀跃者数不胜数,悲伤哀痛者只怕是寥寥无几,更与幽冀上下毫不相干,先生又何需猫哭耗子假慈悲呢?至于那明月的身份,我的确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人无信而不立,我虽无尾生抱柱之志,也懂得什么是季布千金一诺,不论先生是想将那贱婢收为己用,还是当真想为小女子报仇,都已无关紧要,天道好还,我纵然身在九泉,也会笑看她的下场,若是先生没有别地事情,我们姐弟这就告辞了,也免得让别人怀疑子静与幽冀勾结,坏了你们的声名。” 杨宁自始至终虽是默然不语,眼底却透出几分悲凉,尤其是青萍说到“无兄无弟”那一句话时,眸光又黯淡了几分,紧紧握住青萍轻轻颤抖的纤手,入手只觉一片冰凉,他明白青萍是在替自己不平,却终究不愿将自己的软弱显著人前,青萍话音刚落,他便寒声道:“先生不必相劝了,你若还想知道明月地身分,便自己去查吧,何必要用这样渺茫的希望来欺骗我们。” 吴澄闻言一滞,心中千回百转,却终是不能说出一定可以挽救青萍的性命的承诺,事实上,他就连一成把握都没有,相思之毒若是轻易能解,也不会是两大绝毒之一了,更何况明月昔日对青萍说过地话,他也已经从别的渠道得知,哪怕只有三分是真,青萍的性命也是譬如朝露,时日无多,心中千回百转,只得一声长叹,别过脸去。 看到吴澄如此,杨宁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才彻底湮没,说来也奇怪,他心里没有一丝难过,反而越发清冷平静,宛若古井无波,似乎即将逝去地不是自己的爱侣,牵起青萍的手,他释然微笑道:“姐姐,我们走吧,少了一粒解药,可就是少了三天地时光呢。” 青萍抬头看去,只觉这个和自己情同骨肉,爱比金坚地少年地一双凤目越发清澈明晰,原本冰冷的眸光此刻却透出丝丝暖意,仿佛要将自己融化在里面一样,不禁俏脸一红,拉着杨宁向帐外走去,虽是一言不发,唇边却笑意嫣然。 两人刚要出账,身后却传来吴澄黯然地语声道:“吴某在此恭候之前,曾经得到王殿下传书,托在下转告子静几句话,新亭之战,荆南将军段越擅自出手,有违南宁法度,王殿下已经给予严惩,请子静看在他的份上,不要记恨此事。” 杨宁足下一顿,不禁陷入沉思,他虽然不谙世事,经过这些时日的历练,却也明白吴衡当日的不得已,姑且不说他原本就杀了王麾下许多武士,得罪吴衡在先,只为了燕两藩的和睦,吴衡就不能不将自己交给西门凛。这原本就无可厚非,更何况吴衡还救了他和平烟的性命,更是亲自指点他刀法,可谓有恩无怨,阴谋陷害自己的又是西门凛和师冥,与吴衡并无半点关系,以杨宁恩怨分明的性子,自然不会对吴衡心存怨恨,只是段越在新亭悍然向他出手,杨宁心中早有芥蒂,一时间难以做出决定。 见杨宁默然不语,吴澄心中微微苦笑,旁观者清,比起心无城府的杨宁,他更明白王吴衡为什么要通过自己转一二,只因即便杨宁心存善念,段越却未必肯善罢甘休,若是不能得到杨宁的谅解,只怕日后迟早会生出事端。 杨宁和段越的矛盾起因于听涛阁的屠杀和地牢中那次鞭刑,都是两人难以忘怀的旧事,虽然得王调解,杨宁早已放弃了报复之心,段越对杨宁也颇有几分敬佩,却终究是心结难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旦双方再起冲突,就难免旧事重提。其实如果当日吴澄将杨宁留在岳阳,天长日久,双方或者会化敌为友,只可惜没过多久杨宁就被西门凛带走了。若是杨宁在西门凛手中吃了什么苦头,段越或者还会生出怜悯之心,继而渐渐淡忘昔日的仇怨,却偏偏赤壁一战的结果是幽冀、江宁双双铩羽,杨宁打开金锁走蛟龙,恢复了自由,魔帝威名声震天下,即使段越再是大度也难免心生妒忌,更何况段越是南宁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怎能甘心仰望这个曾经杀死自己同袍的凶手呢? 还有就是杨宁在金陵的行事显得过分嚣张跋扈,也令段越心存忌惮,若非如此,在新亭段越也不会断然参与围攻,甚至不惜以众凌寡,这固然有旧恨难填的缘故,却也有想为王免除后患的心思。偏偏杨宁为了取胜,屡次从武功稍弱的段越处突破,不仅将段越重伤,还迫得他临阵退缩,生理心理双双受到重击,对于一个青年来说,是极为惨重的教训。经此一事,双方仅剩的好感也已经烟消云散,只是以王吴衡的老谋深算,自然不愿意看到心腹爱将和魔帝结下难以化解的梁子,这才托了吴澄从中说项。 正在吴澄暗自揣测的时候,杨宁终于有了决定,淡淡道:“请先生转告王前辈,救命之恩,早已不复存在,听涛阁所欠的情分,也被那一顿皮鞭抵消,段越对本尊的冒犯,我看在王前辈不吝传授刀法的心意上,就此一笔勾销,若是日后重逢,是恩是怨,就要看段将军自己的决定了。” 见杨宁将恩怨算得清清楚楚,吴澄不禁暗自苦笑,这个少年分明有些眦必报的意味,只怕经过今天这次见面,雨中相救的那点情分,也被他一笔勾销了吧。 第五章 将军庐墓(一) 第十四卷第五章将军庐墓(一) 陵城北四十里,有一座纪南城,此地原本是楚国旧都纪山,城西八岭山和城东的雨台山上坟丘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平民黎庶埋葬在这里,尤其是城北的纪山,其上更有数代楚王的陵墓,虽然多已湮没在白苇红蓼之中,却不知引发多少人的思古幽情。纪山之巅有一座龙眉寺,乃是前朝敕建的大禅林,占地一百二十五亩,雕梁画栋,高扩轩昂,香烟极盛,即使是寒冬腊月,也有许多香客前来进香上供。 这一日清晨,早课完毕之后,因为刚刚下过一场轻雪,雾气还未消散,山路泥泞难行,时候又太早,因此并没有香客上山,看守山门的知客僧空性见状索性躲到山石后面避风,怀中抱着用棉套包裹的茶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温热的茶水,肚子里有了些许暖意,空性不禁眯起眼睛,舒服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正在这时,空性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清越如冰玉相击的声音道:“和尚,请问无晦师父在么?” 空性只觉得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浑身上下都有说不出来的舒服,连忙睁开眼睛,只见自己面前站着一对少年男女,两人都是一身素衣,那少年手中更提着香烛纸钱,纪山上不仅有春秋战国时候的古墓,也有许多附近人家的祖坟,每逢清明前后,或者是先人忌日,都有许多人上山祭奠,富贵人家往往还要在寺里做场法事。即使没有这个银钱,在佛前上拄香也是应有之意,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这对少年男女显然就是其中之一,只是令空性十分惊讶地是,这对少年男女的气度十分不凡,竟是生平仅见。 那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相貌清秀端正,却也常见。只是神色十分冰冷,周身上下仿佛透着逼人的寒气,一双眸子幽深如潭,眼底深处却是精光隐隐。偶然漏出一丝锋芒,便已经是灿如星辰。尤其令空性侧目的是,这个少年虽然衣着寒素,却自有一种雍容高贵的气度。令人一眼望去,便觉得自惭形秽,空性虽然年轻,却在龙眉寺长大。见过不少达官显贵,两相比较起来,只觉从前见过的那些贵人。虽然气势逼人。却是形之于外。若是换掉了华贵的服饰,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而这个少年的尊贵,却已经渗透到了骨血里,即使蓬头垢面,也不能减灭半分。手提香烛纸钱地少年已经如此,那一身素衣的少女更是秀美绝伦,两条黛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目明眸若水,娇颜白晢如玉,两颊色如桃花,端庄清丽中透出几分妩媚,如此姿容,如此风华,当真让空性怀疑是天上的玉女谪到了人间 见到空性目瞪口呆的模样,那少女不禁扑哧一笑,空性毕竟深受佛法熏陶,方才不过是一时失态,闻声立刻清醒过来,收敛了心神,放下茶壶,上前施礼道:“阿弥陀佛,两位小檀越,可是想要作佛事么?敝寺几位师兄都精通《地藏经》和《弥陀经》,最适合超度亡灵,想必不会令两位失望,至于无晦师伯,他一向是不做佛事地。”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我们不是来做佛事的,实在是远道而来,想要拜祭先人,只是天长日久,已经淡忘了父母庐墓所在,无晦师父是先父故旧,小女子是想请他带路的。” 空性恍然大悟,心中却又添了一桩疑惑,这个少女远道前来拜祭父母,显然是极孝顺的人,可是却连父母坟墓在何处都不知道,当真奇怪,不过他早已习惯不多问是非,便双掌合十道:“原来如此,无晦师伯这两日受了风寒,正在后面修养,本来是不方便见客地,不过这位姑娘孝心可嘉,想必小僧带两位前去,师伯也是不会见怪的。” 说罢,空性转身领着这对少年男女向寺内走去,龙眉寺上下也有百余僧侣,大多各有职事,早课已经结束,这些僧侣不是去劳作,就是回禅房念经,所以前殿、中殿和后殿之中,都几乎看不见人影,只有香烟依旧缭绕。 空性领着那对少年男女走进前殿,肃容道:“这里是文十殿,供俸的是木莲和尚,《枷蓝经》中木莲救母的故事,木连和尚是至孝之人,姑娘既然是为了拜祭父母而来,理应上前进一拄香。” 那少女闻言神色一黯,接过香火之后,果然在佛前拜了三拜,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炉里,那少年却是神色微动,脱口问道:“木莲救母是怎么回事?” 空性微微一怔,不知道这个少年怎会有这样地问题,要知道木莲救母的故事家喻户晓,即使不信神佛的人也能随口道来,想不到这个少年竟是全然无知,不过他做了几年地知客僧,早已习惯了隐藏情绪,便将这故事娓娓道来,他言辞清楚,将木莲面对种种艰难险阻也要救出母亲地坚忍不拔形容得惟妙惟肖,就连那个美丽少女也听得出神,更别说那个明显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地少年了。 听空性讲完之后,那少年的眸光也似乎黯淡下来,取了香火也在佛前拜了三拜,更是望了木莲和尚地佛像半晌,直到空性忍不住出言催促,这才回过神来,跟着空性向中殿走去,自始至终,那个少女都默然不语,只用清明如水的目光望着少年的背影,目光中似有怜意,更多的却是不平,可是那少年转过头来唤她一起走的时候,她眉宇间却只剩下了欢欣之色,仿佛到这里来并不是想拜祭父母,而是游山玩水一般,将纤手递给那少年,两人携手向中殿走去。 龙眉寺的中殿称作罗汉殿,供西方佛主如来佛,十八罗汉分立两侧。形象各异,栩栩如生,尤其是一尊大肚罗汉,为九合铜所铸,重达二千斤,可谓鬼斧神工,价值连城。这一次上前进香参拜的只有那个少女,那少年只是拱手一揖罢了,空性眉头微皱。刚想要出言相劝,无意中瞥见那少年眉宇间孤傲森冷地神色,心头不觉一悸,便吞声不言。转换了笑脸请这对少年男女从侧门走出中殿,引他们去看龙眉寺闻名遐迩的五龙潭。 五龙潭是环绕在中殿前后左右的五个龙潭,潭水分呈白、青、乌、赤、黄之色,久旱不涸。久雨不溢,清澈见底,尤其是乌龙潭中之水, 誉为圣水。进香之人往往要喝上一口,才觉得不负少年男女随着空性走到乌龙潭边,只见四下都是紫竹林。雪后初晴。清幽雅致。烘托着一泓深若夜空的潭水,令人心旷神怡。 那少女看到如此美景。不禁叹息道:“子静,若是能够在这潭边住上一年半载,什么事情都不去管,什么人都不理,那该有多好。” 那少年神色依旧冰冷,眼中却透出柔和的光芒,纵容地道:“好,若是你喜欢,我们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空性闻言笑道:“两位小檀越若有此心,却也不难,敝寺有上好的客房,只要两位喜欢,别说一年半载,就是两三年也都无妨,只是佛门有些规矩,只怕约束了两位。” 那对少年男女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空性说话,只是在乌龙潭边默默相对,虽然不曾言语,眉宇间却尽是柔情蜜意,那种难以言表的脉脉深情,即便是空性这样的佛门子弟,也是一目了然。 空性也是见多识广的人,早已看出这对少年男女多半是对情侣,再看两人神情举止虽然亲密无间,眉宇间却隐隐有些羞赧之意,便知道他们两人不是将要成婚,就是成婚不久,虽然两情相悦,却没有夫妻之间那种坦然自若,便猜到他们两人到纪山前来拜祭那少女地父母,多半是想告知泉下父母,在尊长灵前许下终身,所以虽然这对少年男女并没有肃然神色,却也没有怪罪,反而含笑看着这对少年情侣,也不催促他们前行。 还是那少女先清醒了过来,瞥见空性揶揄的神色,不禁俏脸一红,恶狠狠地白了那少年一眼,转头问道:“这位师父,不知道无晦师父现在何处,请领我们去见他吧。” 那少年遭到飞来横祸,不禁无辜地看着少女,似乎不知道她为什么恼怒,见她向空性询问,便也转过头,眉宇间透出隐隐疑虑,看向空性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冷意,似乎怀疑他得罪了心上人一般。 空性心中暗笑,却不多言,领着两人绕过后殿,走向一排禅房,在其中一件的前面驻足道:“无晦师伯,有位姑娘想要见您,想要询问父母坟墓地所在,不知道您肯不肯拨冗一见。” 禅房之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不多时有人推门出来,却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和尚,须发皆白,面上尽是伤痕,形容丑陋至极,手中拄着一根绣杖,一身黑色僧袍,虽然行将就木,周身上下却隐隐透出嗜血的煞气。他那一双暗淡地眸子略略一转,便已经落在了青萍身上,脸上的肌肉不禁颤抖起来,丢掉竹杖,急步上前扑倒在地上,嘶声道:“青萍小姐,您终于来拜祭将军和夫人了么?老奴重病缠身,若是小姐再晚来几个月,只怕老奴再也不能替小姐引路了。” 空性见状不禁惊讶万分,他虽然年轻,却是自幼在龙眉寺长大,虽然不知道这位师伯的来历,却也隐隐知晓一些风声,据他所知,这位师伯青年时是无恶不作的水寇,后来招安从军,东征西讨,杀人无数,也之所以在佛门清修了十几年还是满身杀气。他也曾经质疑过方丈为什么会收留这样一个人,可是师祖总是摇头叹息,不肯正面回答,而自他有记忆以来,这位无晦师伯便日日诵经,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虔诚,所以他也渐渐淡忘了这位师伯地过往。方才那对少年男女想要见无晦,他也没有想起这件事来,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想必无晦师伯就是为了他口中的将军才甘心隐居佛寺,双手不沾血腥,而眼前这个仙露明珠一般的美丽少女,竟然是那位将军地女儿,能够让这样一个煞星心悦诚服地将军,会是什么样地人不问可知,不知怎么,空性只觉心乱如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对少年男女似乎都没有理会空性的意思,那少女望了无晦半晌,突然落泪道:“我记起来了,你是武叔,唉,我当初只知道龙眉寺地无晦师父可以带我去拜祭父母,想不到无晦师父竟然就是从小照顾我的武叔,如果我早些知道,一定将你接到身边,忠伯这些年来也一直念着你呢。” 无晦跪在地上泪如雨下,连连顿首道:“小姐还念着老奴,无晦感激不尽,只是当年是老奴请杜先生不要告诉小姐的,老奴一身武功已经废掉大半,若是跟在小姐身边,不但不能照料小姐,只怕还要成为小姐的累赘,不如就在这龙眉寺里为将军多念几遍超度的经文,闲时也可为将军和夫人扫墓。” 青萍拭去泪痕道:“武叔,你虽然形貌有些改变,但是轮廓依稀仿佛,所以我还认得你,只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了呢?” 无晦破涕而笑道:“青萍小姐的相貌和夫人有七分相似,神采却和将军有五分神似,老奴跟在将军身边十几年,怎会不认得小姐呢?不知道小姐怎么一个人来这里,莫非绿绮小姐还在记恨将军么,所以才不肯前来?” 青萍微微苦笑,当初她不曾来拜祭父母,自然有顾虑绿绮的意思,只是绿绮没有前来,却并非这个原因,只是她又何必告诉这个对父亲忠心耿耿的老仆,自己就要死去呢,心中千回百转,她嫣然道:“姐姐在幽冀,一时回不来,我这次是带一个人来拜见爹爹和娘亲的。”说到这里,不禁偷眼向杨宁望去。 那丑陋老僧目中闪现狂喜之色,上上下下打量了杨宁半晌,才叩首道:“老奴尹武叩见姑爷,还请姑爷日后好好照顾我家小姐。” 杨宁和青萍虽然早已有了夫妻之实,闻言却不禁都是满面通红,杨宁看着这个老人,只觉得仿佛见到了照顾自己将近两年的忠伯一般,连忙拱手施礼道:“武叔放心。”他虽然不会赌咒发誓,但是神情坚定认真,令人一见便觉得毋庸置疑,那老僧放下心来,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道:“老奴这就带小姐和姑爷去拜祭将军夫人,请随我来。”说罢便拿起竹杖,向后走去,杨宁和青萍随即跟上,只留下空性满面震惊地愣在当场。 第五章 将军庐墓(二) 第十四卷第五章将军庐墓(二) 山虽然并不险峻,其西北却与荆门当阳诸山相接,林处,不可胜数,无晦老僧领着杨宁、青萍二人从龙眉寺的后门走出,沿着山道一路前行,无晦老僧虽然年老病弱,但是足下却毫不迟滞,行走如飞,不过一拄香的时间,杨宁和青萍便觉得两侧的山峰渐渐陡峭起来,不似纪山一般低矮平缓。青萍略知天下地理,心中明白已经进入荆门诸山的地域了,四下望去,只见所经之处林密谷深,兼且幽涧罅隙,岔道横生,若是无人引领,只怕极易迷失道路,怪不得武叔选了此地作为双亲的庐墓,爹爹生前杀戮太重,镇守江陵之时又深深得罪了郡中豪门,若非这样隐蔽的所在,只怕会被他人掘了坟墓,想到此处,青萍只觉心中五味杂陈,甚至怀疑是否先人的罪孽太重,苍天才将之报应在自己身上,不过她性子本极刚强,千般思绪一闪而过,即便如此,又有什么要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谈何连累,若能偿父亲旧于万一,死又何怨? 杨宁瞥见青萍神色渐渐苍白,知道她耐不住山路崎岖,便伸手挽住青萍腰身,扶持她前行,青萍略略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弃了,其实他们两人之间的亲密早已超过这种程度,只是对着父亲昔日的仆从,青萍不免有些羞赧,才没有一开始就让杨宁携带,无晦是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自然发觉了身后这对少年男女的亲密举动,却没有不满,唇边隐隐漏出一丝欣慰地笑意,脚下渐渐放缓了步伐,似乎有意让杨宁和青萍两人培养感情一般。 前行了十余里,无晦突然折向一片密林,杨宁和青萍抬眼望去,只见林木森森。藤箩交织,虽然是隆冬季节,仍是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到路径。正在惊诧之间,只见无晦飞身跃上林梢,向北飞掠而去,杨宁和青萍对视一眼。心中隐隐有些明白,杨宁伸手将青萍负在背上,向无晦追去,他的轻功可谓天下无双。即使背着一个人仍然是如幻如影,若非为了迁就无晦的速度,只怕连点影子都看不到。 越过这片绵延五六里的密林。眼前赫然开朗。看见一片百余丈方圆的坪子。绿草如茵,香花点点。虽然是隆冬季节,此地却是一片春光烂漫,衬着密林边缘皑皑白雪,美景中透出丝丝奇异。坪后是一面高达三四十丈的峭壁,两端没入密林,影踪不见。这片山崖应是荆门诸山的一脉,紫红色的岩石上连绿苔都不见,峭壁森然,光滑如镜,半腰间却有偻缕泉水自罅隙中汨汨流出,顺着崖壁飞坠而下,五丈之内犹成水线,其后撞击在一块突兀地山石上,散落成如烟如雾的一道珠帘,阳光照耀之下,只见其中隐隐藏着一道七色彩虹,摇曳多姿,变化万千。那道流瀑在山崖下汇聚成潭,潭水漫溢成一道溪流,自左向右划出一道圆弧,将大半个坪子围绕了起来,溪水清澈见底,溪中之鱼不足寸半,在乱石间嬉戏穿梭,如在空中游戏一般,水声潺潺,如聆琴韵,更兼水面上冉冉升起的淡淡白雾,如梦如幻,令人望之恍若仙境。 杨宁随着无晦轻轻飘落在溪边,目光落到溪水之上,不禁微微一笑,虽然并没有伸手入水,但是那种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意却令他心有所悟,显然这道溪水竟是岩壁中温泉汇聚而成,这小小坪子,四周有密林峭壁遮住寒风,地上又有温热地溪水灌溉,难怪竟是四季如春,隆冬季节仍然姹紫嫣红。 目光掠过溪水,杨宁一眼瞧见坪子正中那两座紧紧相连的坟茔,上下浑然一体,俱用紫红色的山石砌成,惟有两块墓碑却是洁白如玉,左首一方上面着“血手狂蛟尹公天威之墓”,右侧墓碑上则是“尹门王氏灵枢之墓”,这两行大字虽然颇为拙劣,却是力透石碑,一笔一划都是恭谨无比,可见题碑之人心中的敬佩钦服。坟墓左右,各有一圃绿叶白花地兰花,虽是野生,却似有人精心照料,畦陇分明,幕后四周更是芳草如茵,野生雏菊宛若星星之火,触目可见,惟有墓前一块空地却是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半点残枝碎叶都无,供着香花祭烛,显然经常有人前来祭扫。 看了半晌,杨宁不觉出神,正在怔忡之际,感觉到背上的青萍伸手轻拍自己的肩膀,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还将青萍背在身上,不禁汗然,却也没有立刻将青萍放到地上,而是掠过那条宽不及丈的溪水,沿着通向两座坟茔地羊肠小道走到近前,才将青萍放下。 青萍纤足落在紫红色的山石铺成的墓道上,目光在两块墓碑上流连多时,两行清泪不禁滚滚而下,喃喃道:“爹爹,娘亲,青萍当真不孝至极,十余载江湖流离,竟不曾亲来拜祭。”话音未落,便已在坟前双膝跪倒,顿首于地,泣不成声,不过片刻,裙袂已经被泪水濡湿。杨宁虽是素来高傲,但这两座坟墓中乃是青萍地父母,便也跪倒在青萍身旁,拜了三拜,然后缓缓放出真气,驱散周边地水汽,免得青萍羸弱地身子不小心受了风寒。无晦业已渡过溪水,见青萍如此悲戚,也不禁老泪横垂,在青萍、杨宁身后跪倒,顿首无语。 哭祭一番之后,青萍转过身来,对着无晦顿首下去,泣道:“武叔大恩大德,青萍虽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于万一,若是青萍所料不差,先父母的坟茔必是武叔亲手营造,不曾假手他人,此间一草一木,这些年来也多亏武叔日日照拂,青萍有亏人子之道,若非武叔,只怕父母连葬身之地也不能保全。” 无晦闪身避开,不肯受青萍重礼。悲声道:“小姐何出此言,昔年将军与夫人双双归天,老奴心中悲痛万分,只恨尹武平素鲁莽成性,未得将军信任,只将两位小姐托付给尹忠带走,尹武愧疚无地,本想追随将军于地下,只恨杨氏无情。人走茶凉,不念将军镇守江陵劳苦功高,反而趁机分裂将军部属,更受江陵豪门煽动。欲以罪责加于亡者之身,老奴义 ,盗走将军夫人地尸首,趁夜直奔龙眉寺。得方丈能从容营葬,小姐被迫流浪江湖,几有朝不保夕之叹。不能前来拜祭,也是迫于形势,老奴此举不过是聊尽主仆之情。何处挂齿。倒是方丈大师慈悲为怀。日后小姐定要亲自致谢才是。” 青萍微微一愣,不由叹息道:“原来如此。这些事情我没有听人说过,想必是师尊不愿让我难过,武叔在爹爹墓碑上只提昔日名号,绝口不提爹爹地官职,莫非就是因为朝廷相负的缘故?”略一沉吟,又问道:“武叔,龙眉寺的方丈大师和爹爹有什么渊源,据我所知,爹爹在江陵一带凶名极甚,这位大师竟敢收容武叔,又助我父母安葬,难道只是因为佛法慈悲么?” 无晦傲然道:“小姐年纪尚轻,自然不知道当年之事,将军虽然有凶名在身,杀戮极重,却对江陵一地的百姓颇有恩德,军镇所耗粮饷皆从江陵府库支取,将军据此与朝廷豪门相抗,不许他们擅加赋税,将军本人更是不多取一文,虽然将军府富可敌国,其中资财却全部取自豪门,有的是昔年劫掠所得,有的是被将军斩尽杀绝的豪门所有,自将军逝世之后,江陵一地的赋税增加了何止数倍,所以那些寻常百姓,如今却也明白将军当年的好处,这些年来也不乏有人到龙眉寺中替将军上香超度。再说将军虽然血手无情,却主要针对地是那些豪门富户,对寻常百姓却是鲜有侵凌,说句犯上不敬的话,夫人的家族之所以被将军灭绝,也并非仅仅是因为夫人的美色。老奴侍奉将军多年,深知将军虽然好色无忌,却不会为了一个女子灭人满门,其实夫人地娘家和夫家暗通益州,形迹已漏,只是难以得到确实的证据,将军才以夫人为借口,杀了王贺两家上下数百口。大小姐的父亲虽然并非叛逆,只可惜太过清高耿直,被那些世家豪门蒙蔽,搜集诸多证据想要参奏将军,却不知道将军在两藩压力下如履薄冰,断然不能给任何人借口,这才忍心杀了那名官员,事后那些世家忧惧将军的报复,又想要落井下石,谋害大小姐地娘亲,将军怜其无辜,才借强娶之名将她接到家中。若是将军真为了垂涎美色,大小姐的娘亲入门半年,将军怎未到她房中半步,大小姐出世之后,那位夫人自尽身亡,如若将军真个心狠手辣,怎会留下大小姐的性命交给夫人照顾,甚至爱如亲女,临终之前还要托付给阿忠照料。将军虽然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许多地方都令人非议,只是尹武却明白,自始至终,将军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至死无愧无悔,这些话老奴原本不该说出来,将军并不稀罕别人地谅解,只是小姐是将军仅存的一点骨血,尹武实在不愿小姐误会了将军。” 听到此处,青萍已经是泪落如雨,哽咽道:“武叔教训的是,我不该人云亦云,将爹爹当成万恶不赦之辈,爹爹,娘亲……”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见青萍如此伤痛,面色惨白如纸,眉宇间隐隐透出一抹青痕,杨宁心中一凛,唯恐青萍过分激动,触动了毒伤,要知道已经只剩下一颗解药了,一旦药尽,便是青萍香消玉殒之时,连忙将右手按在青萍背心,缓缓渡入真气,助她平复心情,过了半晌,青萍面上才渐渐恢复血色,杨宁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开手,将青萍搂在怀中,青萍倚在杨宁肩膀上,纤弱憔悴得宛若弱柳一般,只是因为多年地心结终于解开,眉宇间尽是一片欢欣之色,颇有神采飞扬地意味。 无晦见状,先是目露惊色,直到青萍恢复过来,才露出几分欣然,便道:“小姐能够明白将军地本心,老奴就是即时死了,也是了无遗憾,这些年来老奴在龙眉寺修身养性,虽然从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但是受佛法熏陶,却也觉得自己昔年杀戮过重,而且旧伤不时发作,已经是风烛残年,早已不堪重负,只盼小姐早日到来,免得老奴死去之后,再无人引领小姐前来拜祭将军和夫人,如今夙愿已了,老奴恐已不久人世,只是还有一桩心事,老奴年迈,唯恐看不到小姐出阁大喜,今日小姐既然带姑爷同来,何不就在将军和夫人地墓前成就大礼,老奴虽然身份卑微,却也可以做个见证。” 听到最后一句话,不仅青萍俏脸嫣红,就是杨宁也是面红耳赤,两人对望了一眼,又迅速地移开了彼此的目光,青萍垂首不语,杨宁良久才鼓起勇气道:“姐姐,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们又都是父母双亡,绿绮姐姐已经来不及赶到,不如,不如我们就听了武叔的话,好不好?” 青萍沉默良久,竟不肯做出任何表示,杨宁和她灵犀相通,自然明白她并非默许,不禁惊疑起来,难道青萍竟然不肯嫁给他么,难道这些日子的情深爱浓,都不曾发生过么,不知不觉中,杨宁的身躯已经开始颤抖起来,眼前一片模糊,仿佛是回到了那一年被娘亲逐出栖凤宫的岁月,又好像是岳阳楼下青萍要将自己赶走的时候,心乱如麻,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感觉到杨宁抱住自己的手臂微微颤抖,青萍心中一软,低声道:“我不是不愿意,只是有些事情要先和你说清楚。”说罢,偷偷望了无晦一眼,杨宁心中一宽,心知青萍多半有些话不好当着无晦说出来,便也瞥了无晦一眼,因为心情激荡,这一眼不免透出肃杀之气,无晦这样的人物,也被杨宁这一眼瞧得打了一个冷颤,再看看青萍低垂的螓首,两颊已经红艳如火,哪里还不识趣,便敷衍了两句,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溪水另一边,隔着十几丈距离,又有瀑布溪流的声音相扰,谅必听不见杨宁和青萍的对话,这才停下脚步,远远地望过来,眉宇间透出笑意,只是被他狰狞可怖的面容一烘托,显得有几分诡异。 第五章 将军庐墓(三) 第十四卷第五章将军庐墓(三) 无晦退到了远处,杨宁才松开手,忧心忡忡地问道:为什么不肯嫁我,莫非是觉得我配你不起?”说到最后一句,语气中竟然有了几分哽咽,就连眼圈都有些微红,若给别人知道堂堂魔帝竟有如此软弱的表现,只怕早已是呆若木鸡,青萍听在耳中却是怒从胆边生,抬起右手毫不留情地在杨宁头上敲了一下,道:“胡说,我若不肯嫁你,又何必,又何必——”最后几个字虽然难以出口,但是悄然袭上脸颊的两抹红晕,却将她的心思展现无遗。 杨宁无辜地揉了揉脑袋,方才青萍出手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地收敛了真气,唯恐反震之力伤到了青萍,只是如此一来,青萍这一记暴栗就完全落到了实处,即使以他的钢筋铁骨,不反抗之下也觉得丝丝疼痛,然而感觉到青萍的心意,仍然让他十分欢喜,虽然形之于外,眼底却已经尽是喜色。 杨宁的表情虽然淡漠,却自然瞒不过青萍的眼睛,不禁又羞又恼,伸手推开杨宁,敛去心中忐忑不安的种种情绪,转回身去,长跪在父母墓前,肃容道:“子静,你可知道我平生有什么心愿?” 杨宁见青萍神色凝重,便也暂时压制了心中欢喜,毫不犹豫地道:“姐姐从未说过有什么心愿,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子静有足够的能力,就是杀尽天下苍生,也当为姐姐办到。” 青萍扑哧一笑,道:“我又不是修罗夜叉。什么心愿何须杀尽苍生?”言罢双眉斜飞如剑,冰雪一般的杀意冲天而起,寒声道:“我尹青萍父母双亡,能够活到今日,全赖师尊和姐姐庇佑,我第一桩心愿便是扫平翠湖,替师尊报仇雪恨,岳阳楼挑战翠湖颜紫霜,虽然功败垂成。却也让世人知道,这世间并非无人敢向翠湖挑战。” 若是换了别人,得知心爱之人临终遗愿,即使力所不逮。也不会明白说出,杨宁却是不善伪饰,正色道:“姐姐若想彻底荡平翠湖,世上无人可以做到。翠湖地势力之大,绝非天下人所能想象,现在你我所见到的不过是冰山之一角,颜紫霜之辈姑且不论。平烟的武功气度姐姐都是亲眼见过的,更何况还有四大宗师之一的岳秋心给她们作后盾,而且翠湖之中不知还有多少声名不显的绝世高手。就像赤壁一战我所遇到的无色庵主前辈。以她的武功剑术。只怕比起四大宗师也不逞多让。圣门与翠湖世代为敌,以昔年全盛之际的实力。仍然落得一个风流云散,如今除非是奇迹出现,江湖之中不可能存在强过翠湖地势力,即使出现一两个可以压制翠湖的人物,迫使她们封山退隐,也最多不过是让她们销声匿迹几十年罢了,一旦人事变迁,终究还会卷土重来。” 青萍凝神沉思了半晌,冷笑道:“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眼看着岳秋心、颜紫霜之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戏弄天下英雄么?” 杨宁淡淡道:“姐姐放心,翠湖之势虽然不可抵挡,却并非不能分化,翠湖出世、入世两系之间矛盾重重,就是入世一系内部,也有许多分歧,只不过被岳秋心以宗主身份暂时压制罢了,要对付翠湖,便要擒贼先擒王,只要岳秋心、颜紫霜一去,翠湖入世一系必定遭遇重创,物转星移,宗主之位必会落到出世一系手中,到时候不需我们动手,翠湖就会销声匿迹,封山闭关,五六十年的时间,足以令很多人淡忘翠湖地存在,姐姐的心愿也就算是达到了一半。” 青萍若有所思地道:“子静你一向不喜欢勾心斗角,想不到却有如此见识,是否圣门与翠湖之间已经水火不能相容,所以子静才会在这上面费了这许多心思,子静你是武道宗的宗子,身负宗门承继重责,也是最有可能一统圣门的人选,想必他日定能完成姐姐地心愿,我在九泉之下,即便看不到翠湖烟消云散,也能够看到翠湖的逐渐没落吧?”说出一番心底话,青萍眼底不禁闪过一缕黯然之色,却如古井投石一般,涟漪随即消散,不留半分痕迹。 杨宁目中闪过一缕异样的光芒,深深地照射到那一双梦萦魂牵的凤眼深处,良久才道:“翠湖出世一系与武道宗地武学路数正邪殊途,各有千秋,乃是天生的对手,所以两派弟子极难和平相处,这一点即便是 师重生,也不能加以改变,翠湖入世一系与光明宗又俗之争,权势之争的凶险决绝更甚于武道之争,断然没有调和地余地。翠湖与圣门之争,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何时会结束,子静不过是圣门一个寻常弟子,焉能动摇大势,当此之际,圣门是背水一战,翠湖是盛极则衰,姐姐地心愿不需你我亲自动手,也必定有实现地一天。” 青萍闻言一声轻叹,明眸中闪过难以描述的神采,继续说道:“我第二桩心愿,便是绿绮姐姐地平安喜乐,不论武叔如何说法,当年终究是我爹爹害死了绿绮姐姐的父母,我是姐姐仇人之女,可是这些年来,姐姐虽然只长我一岁,却是如母如姐,亲自传授我爹爹留下的战阵,更将爹爹留下的宝藏保留至今,黎阳城助我脱逃,不惜身留虎穴,不论姐妹情义,只是此恩此德,青萍纵死也难以报答于万一,若是姐姐有什么好歹,我便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杨宁正色道:“姐姐放心,绿绮姐姐身在幽冀,虽然失去自由,却断不会有生命之险,我曾与罗承玉见过两面,此人武功虽然平常,胸襟气度却是远胜于我,若非如此,当日我也不会将两位姐姐托付给他照顾,只要我不和罗承玉为难,绿绮姐姐便一生无忧。” 青萍叹息道:“燕王世子我也见过几面,虽然我不喜此人,但是若论人品气度,也还不比你差,只是我看他对姐姐不怀好意,着实令人堪忧,幸而姐姐冰雪聪明,胜我百倍,想必不会上了他的恶当,若是我不能再以剑相护,姐姐留在幽冀总胜过流浪江湖,罢了,这桩心愿姑且放下,只是我第三桩心愿却不愿强人所难,你若是不肯,我也绝不怪你。” 杨宁神色淡定地道:“姐姐放心,我若非心甘情愿,绝不会勉强应允。” 青萍神色迷蒙,望着父母的坟茔道:“我爹爹凶名满天下,血手狂蛟之名可止小儿夜啼,即使武叔说爹爹并非我所想的那般恶人,但是被爹爹所害的人中却不知有多少无辜,我娘亲和绿绮姐姐,就是铁证,若非如此,娘亲又怎会决意报仇,甚至不顾数年夫妻恩爱,幼女尚未成人。这些年来,因为是爹爹的女儿,我吃过许多苦,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怨恨过他,并非是父女情深,而是羡慕爹爹待娘亲的一往情深,其实我一直在想,即使当日娘亲没有在酒中下毒,而是说明心意,自尽身亡,爹爹也未必不肯陪她,所以我早就立下誓愿,这一生一世,若是要嫁人,一定要嫁给一个像爹爹一般的男子,我要与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永不相负,若是他死在我前面,我便自尽殉夫,若是我死在他前面,也要他陪我共赴黄泉。我这个心愿,只有绿绮姐姐知道,只是她说天下男子,多半看重功名富贵,有几人肯为了情爱殉身,枭雄人物视兄弟如手足,看待妻子却如随时可以抛弃的衣服,就是写下洛神赋的曹子建,甄妃赐死之后,也不见他投水相殉,所以姐姐情愿终身不嫁,寄情于冰弦。我也知道世间罕见爹爹那样的奇男子,若非遇见你,只怕也情愿丫角终老。如今你我虽有一段情缘,却终究还不是夫妻,如果你现在离开,我也无怨无悔,只要你日后替我照顾绿绮姐姐,为我报仇雪恨,杀了那明月贱婢,我便死也瞑目。若是你当真要在我父母灵前与我结为夫妻,数日之后就是你的死期,愿或不愿,你要想个清楚,千万可别勉强才好,若是你敢骗我,我就是化为厉鬼也要让你终身不宁。”说罢青萍膝行两步,取了杨宁放在一边的香烛纸钱,自行在坟前焚化,再也不肯回头看杨宁一眼,却是暗示杨宁,如果不愿,便立刻离去,也免得两人再见尴尬。 直到最后一串纸钱投入火中,仍然没有听到杨宁的回答,青萍不觉微微冷笑,只道杨宁已经自行离去,心中不禁有些悲凉,却又有些欢喜,愣了半晌,便要回头唤无晦过来收拾香烛。不料刚刚回头,便已经撞上了一双波澜不惊的幽深凤目,杨宁竟是跪在原地不动,青萍只觉一股热气涌上双目,不知不觉中,两行清泪再度落下。 第五章 将军庐墓(四) 第十四卷第五章将军庐墓(四) 宁伸手将青萍揽入怀中,微笑道:“姐姐,我原以为白,若是不愿与你同生共死,我又何必随你到此。”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如磐石一般,断无转移,青萍听在耳中,却哽咽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只是不敢相信,你的身份何等贵重,当今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你,只要你肯公之于众,不管是荣华富贵,还是权势地位,都是唾手可得,即使你不希罕九殿下的身份,却还是圣门的武帝,天下学武之人,谁不想晋入先天境界,成为宗师级数的高手,对别人千难万难的事,对你来说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到时候再无人能够胁迫你,压制你,即便你不看重这些身外荣辱,难道还不在乎宗门的传承,萧总管他们都将圣门重新崛起的希望放在你的身上,你又怎忍心放弃这些与生俱来的责任!” 杨宁微微一笑,淡然道:“我的身份又有什么贵重可言,虽有父母兄弟,却是孑然一身,这世上除了姐姐之外,再无人肯真心待我,难道姐姐要我为了那些所谓的富贵权势,和他们虚以委蛇么?至于宗门传承,姐姐更不必放在心上,圣门传承千年,其中自有脉络,武道宗的道统怎会因为一两个人而中道断绝。至于一统圣门,我从来没有那样的打算,萧总管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只怕比镜花水月还要虚妄,金陵之行,就当是我利用了他们一次吧。左右我也没有亏待他们,临行之前传授了几种早已散失的绝学给他们,想必已经足以抵偿。姐姐,娘亲弃我而去之时,我便已经立下誓言,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被人抛弃,如果姐姐弃我而去,我活在世上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与其日日忍受剜心之痛。还不如和姐姐共赴黄泉来得快活惬意。” 青萍闻言更是泪如雨下,突然扑到杨宁怀中,泣道:“子静,我对你不起。在赤壁对吴先生那样无礼,其实我是故意激怒他地,否则别说是还有一分希望,就是更加渺茫一些。我也不会胆怯不敢尝试,死且不惧,何畏于生,不过是多受几日病痛折磨。又有什么要紧。按照我的脾气,如果一生一世都要缠绵病榻,不能喜也不能悲。譬如寒露。朝不保夕。自然是生不如死,可是现在有了你。若能与你厮守终身,就是再苦十倍百倍,我也肯忍受煎熬,只是我却害怕,如果这般消磨下去,终有一日会色衰爱弛,你会变了心肠,才会想方设法激怒吴先生。吴先生救过你的性命,幽冀又是你的母族,如果不是恼他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利用我,你是绝对不会和他反目的,只是这一切却都是我有心造成,想要你无依无靠,才肯陪我一起离开尘世,你现在都知道了,若是反悔离开,我也不会怨你恨你。” 杨宁双手紧紧抱住青萍的娇躯,沉声道:“胡说八道,你才没有对我不起,你我灵犀相通,自然明白我的心思,若是我肯低头,不管是朝廷,还是幽冀,都会有我一席之地,只是我杨宁虽然孤苦寂寞,却也绝对不甘心被人笼养圈藏,就是娘亲令我效命于罗承玉,我也绝对不会答应。若是你当真接受了那块宝玉,即便真有一线生机,只怕数年之内,我们两人都要陷身幽冀,对我而言,等于是自缚双手,授人以柄。我虽然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却也知道若是我真心想做一番事业,继承燕王之位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受了罗承玉地大恩,我便再难与他相争,不论你的毒伤能否医好,我欠他的情都难以还清,天长日久,恩怨纠缠,即使我不愿意为他所用,也绝不可能再独善其身。你气走吴澄,都是为我着想,不愿意让我因为你被人挟制,这般苦心,我又怎会不明白,与你同生共死,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别想事到临头将我推开,” 话到这般地步,杨宁和青萍都沉默下来,两人对彼此地心意都是洞若观火,就是想要欺骗对方,都绝难办到,两人都不是寻常儿女,心意一定,便已生出决断,青萍回首唤道:“武叔,你过来给我们作个见证吧。” 无晦一直站在远处,丑陋的面容隐在树阴当中,看不见他的神情,听到青萍呼唤,他似是身躯微震,立刻惊醒过来,喜上眉梢地奔了过来,道:“小姐和姑爷不吵闹了就好,老奴能够看着小姐嫁人,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事先没有准备,别说嫁衣凤冠,就连喜烛灯彩都没有,真是委屈了小姐。” 青萍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透出喜悦之色,欣然道:“武叔学佛多年,今日怎么着相了,有天地为证,武叔为媒,又是在我爹爹娘亲灵前缔结姻缘,何须嫁衣凤冠、灯彩喜烛,我要嫁地人又是难得一见的好男儿,武叔应该替我高兴才是,何谈委屈二字。” 杨宁原本就不懂成亲的礼数,只要青萍肯嫁他为妻,便是千好万好,听青萍赞他,更是忍不住喜笑颜开,哪有一丝不满神色。 他们两人都觉得无可无不可,无晦却不肯随便将就,眼珠转了几转,突然道:“小姐放心,老奴自有办法。”说罢也不和两人商议,掠到尹夫人墓后,跪倒地上,用双手开始挖掘泥土。这一块坪子虽有溪流滋润,泥土却并不松软,也亏得无晦十指如钢,不过片刻就已经挖出了一只红漆描金的箱子来,也不知道这只箱子在土里埋了多少时光,外面地红漆早已剥落,金色花纹更是晦暗无光,却依稀可以看出那花纹原本颇为雅致华贵,而且在地下埋了这许多年,木料竟然没有一点腐朽的迹象,显然材质非常。无晦扭开箱子上生锈的铁锁,打开箱盖。一股尘土气息扑面而来,杨宁和青萍好奇地走近,双双低头望去,只见箱子里面竟是两件红艳艳地喜服,虽然上面有一层层浮土,却隐约可以看得见上面精美地龙凤刺绣。 无晦不等青萍动问,便肃容道:“将军和夫人去世地时候,身上原本还穿着拜堂成亲的喜服,消息走漏之外。府中上下一片混乱,有人浑水摸鱼,有人自寻生路,竟无人顾及将军和夫人地后事。我才能趁着那些世家豪门争夺将军遗留的权力之际盗走他们的遗骸。在龙眉寺替将军和夫人入殓之后,这两件喜服无处存放,老奴又不愿用火化了,才用箱子装了埋在地下。也算是留 ,想不到今日却可以派上用场,若是别人自然不好动姑爷都是至亲。将军和夫人必不会怪罪的。” 青萍秉住气息,拿出两件喜服,抖落上面的灰尘。只见衣裳并无败坏。想必都是上好地料子。才能在土里埋了这许多年依旧维持原貌,却也亏得这箱子严密。没有给虫蚁留下进入的风缝隙,只是毕竟埋葬了多年,有些尘土气味,不能立刻穿在身上。不过这些自然难不倒青萍,拿着两件喜服走到溪边,在溪水中洗涤干净,几条小鱼感觉到溪水波动,毫无畏惧地靠近过来,在衣裳内外游了一圈,才悠然而去,这溪水触手温热,这种不知名的游鱼竟然能在水中生存,天地造物,却也是无奇不有。 青萍洗净衣裳之后,杨宁伸手接过,用炽热的内力熨过两遍,便已灿烂如新,一点尘土气息也无,又将那件女子地喜服递还给青萍。青萍摩挲着喜服柔软光滑的段子,不觉想起娘亲扶正拜堂的那一日,自己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想要摸摸那漂亮的裙子,却给侍女抱走,生怕自己弄污了喜服,想着想着,两点清泪已经坠落在喜服上,不愿给杨宁误会,抬起头来已是故作欢容,却不知溪水如镜,一切早已落入杨宁地眼中。 杨宁故作不知,笑道:“姐姐,我陪你去换衣裳,好不好?” 青萍闻言不觉满面通红,瞥了满面笑容的无晦一眼,也不理会杨宁,抱了喜服走到一片比较稀疏的树林中自己换上,又解开头发挽起发髻,也不知是否心中欢喜的缘故,若是换了平常,这一番动作,早已让她气喘吁吁,今日却只是觉得有些疲累而已。等她走出树林,只见杨宁也已经换了大红喜服,立在溪边临水照影,面上神情虽然依旧沉凝淡漠,却也掩不住无限欢喜。尹天威身姿伟岸,杨宁毕竟年纪太轻,身量还未长成,那件喜服穿在他身上不免有些松松垮垮,可是青萍看在眼中,却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个少年更加俊秀地新郎。听见青萍的足音,杨宁也转头望来,刚要说话便已经愣住,双目痴痴凝望着青萍身穿嫁衣的美丽模样,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自己地目光。 两人缓缓走到一处,青萍习惯地伸手帮着杨宁整理衣裳,不过是重新系好衣带,这件喜服便显得妥帖许多,再也不能遮掩杨宁俊逸挺拔地身姿,杨宁地目光却落到青萍的鬓发上,只见除了一根束发地玉钗之外再无旁的妆饰,目光流转处,突然信手一招,丝丝缕缕的真气席卷而过,一朵盛开的紫色雏菊茎叶突然折断,花枝宛若有丝线牵引一般,无声无息地落到杨宁手中,这一式《擒龙手》信手拈来,毫无烟火气息,已经臻至大成,令旁边含笑侧目的无晦瞳孔微缩,杨宁和青萍却恍若未觉,青萍垂下螓首,任凭杨宁将那朵碗口大的雏菊簪在鬓发间,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双双携手,走到尹氏夫妻的墓前三跪九叩,结为夫妇。 大礼一成,青萍心神一泄,只觉头晕目眩,似乎全身的力气都渐渐消散,双膝一软,娇躯开始摇摇欲坠起来,杨宁连忙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心中不觉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欢喜,又似是悲苦。杨宁和青萍虽然早已两情相悦,却无奈被红尘琐事困扰,加之年纪尚轻,只觉时日还长,故而从未有过成亲的打算,今日两人结成了眷属,只觉欢喜无限,四肢百骸之中似乎都溢满了融融喜气,比起从前若即若离的情人缱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本是人生最幸福的一刻,可是两人心中,却又不免暗自神伤,悲苦不禁,青萍身中相思绝毒,已经是命悬一线,仅剩的一粒解药,也不过能够延续三日性命,两人都是孤傲倔强的性子,本来不易觅得佳偶,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彼此,刚刚成亲便要离开人世,即便在九泉之下相依相伴,又怎及得人世间片刻缠绵。不知过了多久,青萍才低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子静,亲我们已经成了,爹爹娘亲也拜祭过了,我突然很想回洞庭,再看一眼洞庭月色,再听一听渔歌唱晚,我们这就走吧。” 杨宁闻言不觉微微一愣,青萍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却心知肚明,青萍之所以要千里迢迢赶到江陵,多半是想埋骨在父母身边,想不到却又突然改了主意,只是他一向不愿违逆青萍的心愿,洞庭湖又是两人相逢之处,便欣然应允,也不向无晦告辞,双手抱起青萍便转身离去,他的轻功绝佳,在他身后,无晦高声呼唤道:“小姐,姑爷,你们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再回来给将军夫人上香啊?”语气焦急中带着几分失落。杨宁对无晦的呼唤声置若罔闻,声犹在耳,他已经抱着青萍出了这片密林,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虽然如此,杨宁心中却明白,那密林深处,幽静恬美的所在将是他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忘记的地方。 其实从青萍第一眼看见无晦,她便决定不会死在父母坟前,那个老人等了一辈子,就是希望看到主上的爱女长大成人,若是自己死在他面前,那可敬可怜的老人,又该如何渡过今后的岁月,所以她选择了回到洞庭,她在那里长大,在那里纵情歌舞,在那里遇见心爱之人,还有什么地方比洞庭湖更适合沉眠呢?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去,青萍下意识地缩进杨宁温暖的怀抱,杨宁外放的真气,隔绝了寒意风霜,青萍只觉无边倦意涌上心头,不禁缓缓闭上了眼睛,梦里依稀,她似乎看到了父母笑意盈盈的面容,忍不住微笑起来。 杨宁心有所感,恰在此时低头看去,只见怀中玉人笑靥如花,只觉心中一荡,内力差点接续不上,幸而他武功精深,一口真气转瞬间透过十二重楼,才没有从半空中跌了下去,不过这样一来,却惊醒了半梦半醒的青萍,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到杨宁略显尴尬的清秀面容上,忍不住扬声大笑起来,那清脆悦耳的笑声在林梢空中回荡,惊起了许多正在密林深处小憩的鸟雀,啾啾呖呖的鸟啼声混合着金玉相击一般的笑声,在山林中回响盘旋,久久未曾消散。 第六章 绿水清清(一) 僵立在溪水旁边,连声呼唤只得回一连串渐行渐远的笑声,并且最终销声匿迹,无晦丑陋的面容渐渐‘抽’搐起来,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松懈,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伸手向面上抓去,竟是连头发带面皮一起扯了下来,‘露’出一张略嫌苍白的年轻面容,却原来他那狰狞的相貌是易容过的。从相貌上看,这个冒充“无晦”的青年男子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俊秀端正,一双眸子原本晦暗无光,摘去面具之后,却又变得万分灵动,原本佝偻的腰身也变得‘挺’直起来,不过是转瞬之间,他已经从内到外都变了一个人,只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额头和发际都是汗水涔涔,好像是耗尽了心力体力一般。 深深地望了一眼尹氏夫妻沉眠的坪子,方才那种萦绕在左右的融融喜气已经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片冷寂,青年男子不禁轻轻一叹,挥袖拭去额头上淌落的汗水,随手从怀中取出一条黑巾‘蒙’在脸上,转身跃上林梢,选择了与杨宁和青萍两人背道而驰的方向扬长而去。群山万壑之间,只见一道宛若孤雁翔空的夭矫身影纵掠如飞,速度就是比起杨宁来只怕也不逞多让,尤其是那对宽大的僧袍长袖,随着他双臂的振动而猎猎飞舞,宛若肋生双翼,不仅没有阻碍他的行程,似乎更添了几分助力。 在山林中穿行疾驰了片刻,这青年男子的身形蓦然折转。宛若鹰隼投林一般,没入了一片嶙峋石林当中,这片石林道路错综复杂,隐隐与先天术数暗合,若是生人来此,必定会‘迷’失路途,不过这青年男子似乎对地形十分熟稔,三转两绕便已经到了石林深处,只见几块巨石之间。搭起一座小小地帐篷,四周‘插’了许多荆棘,将帐篷护在其中,可以避免覓食野兽的侵扰。 那男子走到帐前。一拂长袖,将那些挡路的荆棘清除干净,一矮身钻进了帐篷,帐内十分‘阴’暗。只有一个僧人盘膝打坐,看其形貌正是无晦本人,只是形容消瘦,面‘色’苍白。一幅奄奄一息的模样,他身前放着一些干粮饮水,只是却原封未动。那男子的目光在帐内一扫而过。无奈地道:“老和尚。想不到你还真是说到做到,不就是骗你说了些陈年旧事。犯得着绝食求死么?” 听到来人的声音,无晦睁开无神的双眼望去,只见来人背光而立,面上‘蒙’着黑‘色’面巾,身材丝毫没有特异之处,只有一双眸子寒光四‘射’,正是那个将自己强掳到此,用邪‘门’手段‘诱’使自己说出心底隐秘的神秘人物,看到来人身上所穿的正是自己留在寺中地僧袍,无晦心中一紧,忍不住问道:“阁下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知道将军和夫人仙冢所在,人死债消,难道阁下当真要累及骸骨么?” 那青年男子一***坐在无晦对面,有些无赖地道:“挖坟掘墓的事情我自然是不肯做的,不过在龙眉寺守株待兔,果然等到了尹将军的爱‘女’前来上香拜祭,也亏得老和尚你这身臭皮囊,我替你当了一回忠仆呢。” 无晦大惊失‘色’,道:“你竟然见到了青萍小姐,莫非你是来斩草除根地,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江陵黄家,还是现在的江陵将军杨勋?” 青年男子笑道:“黄家和杨勋是什么东西,哪里配指使我,想要在下杀人,纵有黄金千万,还须看我愿不愿意,你家小姐我自然是见到了,不过若非是我神机妙算,兼且易容术高明,你们主仆又是多年未见,只怕早就被你家小姐识破身份了,到时候死的可就不知道是谁了。老和尚,这件事你可要千万替我保密,若是给人知道今日所见到地无晦竟然是我,只怕我即使跑到天涯海角,都要被杀人灭口呢。” 无晦听得云山雾绕,这男子前日夜里从龙眉寺将自己劫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只要自己一看他的眼睛便失去了意识,将心底的秘密全盘托出,就连自己初次杀人吓得失禁的丑事都套了出来,自己心中忐忑不安,隐隐觉得犯下大错,这才绝食求死,可是如今听他口气,他似乎并无恶意,心中不禁生出侥幸来,开口问道:“莫非阁下并非是想要行刺青萍小姐?” 那青年男子微微一笑,道:“你家小姐虽然是血手狂蛟地‘女’儿,这世上或者有人想要斩草除根,但我岂会接下这样丧尽天良的买卖,实话实说,我是冲 小姐的夫婿去地,黄鹤楼行刺失手,我便不辞辛苦连寺,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原本想趁着他们拜祭尹将军夫‘妇’地时候动手,只可惜目标地武功太过高强,就连拜堂成亲的时候也没有漏出一丝可乘之机,反而‘逼’得我不上不下,差点被内力反噬,只好含恨收手,否则我可就是名正言顺地天下第一刺客了,古往今来,有谁能够行刺圣‘门’武帝得手呢?不过我虽然无功而返,能够亲眼目睹圣‘门’武帝求婚的场面,倒也是不枉此生,只可惜老和尚你没有这个眼福了,哈哈。” 青年男子虽然笑得欢畅,眉宇间更透出几分惫赖神‘色’,只是一双眸子却是冰冷无情,没有一丝软化,无晦心中七上八下,他虽然并非什么高手,也不是心思灵透之人,可是身在战场多年,却也有几分辨识危险的本领,只觉对面这个男子表面上虽然和气,内里却是冷酷无情,周身上下杀气隐隐流动,如渊如海,眼下虽然言笑晏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翻脸动手,但是他说的那番话却正捣在痒处,让他又是好奇,又是‘激’动,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家小姐已经成亲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青年男子故意透出一缕口风,就是要引‘诱’无晦开口,如今正中下怀,只见他眼珠转了几转,眉宇间闪过狡黠之‘色’,故意问道:“若是我将一切都说了出来,你可愿发下誓言,绝不向任何人泄漏今日之事。” 无晦闻言犹豫不决,要知道这青年男子行事诡异,若使自己隐瞒不说,谁知道日后他会不会故技重施,到时候只怕都不需要再将自己生擒活捉,便可冒充自己,见他如此,那青年男子谆谆善‘诱’道:“你可知道,今日青萍小姐与圣‘门’武帝成就大礼,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亲眼见到,若是你不想知道其中细节,我也无话可说,只怕你到了九泉之下见了故主,你家将军夫人要是问起你来,你都无话可说。” 无晦前半生追随尹天威,自然是杀戮成‘性’,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当此之时,自然是不信神佛,后半生在龙眉寺中青灯古佛,为旧主守墓,天长日久难免受了些熏陶,再加上年纪老迈,想起生平憾事,也就逐渐信起鬼神报应和三生因果来,听了青年男子这番似是而非的言论,果然有些心动,再加上已经猜知小姐并未遇险,心中的死意也淡了许多,斟酌再三之后,终于一字一句道:“若是阁下将详情告知老衲,老便立誓不泄漏今日阁下李代桃僵之事,如若违誓,情愿死于刀剑之下,魂魄无收,沦入九幽地狱。” 那青年男子却不满意,道:“你的誓言不够份量,像你我这等人,死后多半要入地狱,就是来生沦入畜牲道,也未必不可能,不如这样吧,你发个誓,若是泄‘露’了今日之事,就让你的故主在泉下不得安宁。”无晦闻言不觉皱眉,虽然他无意违誓,但是用故主英灵起誓,却也未免有些太过,但是触到青年男子那双凛冽的眸子,不觉心中一寒,突然明白过来,那青年若是想保守秘密,必然要杀了自己灭口,如今只用手段‘诱’使自己起誓,显然是有所顾忌,若是自己坚决不肯,他必然不会手下容情,虽然无晦并不畏惧死亡,但是若有生机,谁又能够全然不顾,思之再三,终于还是应诺下来,用故主名义重新发了一遍誓言,那青年男子心满意足,这才将龙眉寺和墓地所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事无巨细,无所不至,令无晦宛若亲眼目睹一般。 不过听着听着,无晦心底却渐渐有些胆寒,这个青年虽然是冒充自己的身份,可是一言一行都恰如其分,就是自己身临其境,也断然不会有第二种选择,这令无晦有一种错觉,似乎那个引领青萍小姐祭拜将军夫人的无晦并非是有人冒充,而是自己亲历亲为,只不过自己却失去了那段记忆似的,不过一日夜功夫,这个青年竟然对自己了解如此之深,真是有鬼神莫测之机。不过这个青年既然有如此手段,却又对自家小姐姑爷如此忌惮,最终放过自己多半也是因为他们的缘故,即使是主上再生,也未必有如此威势,想到这里,无晦便觉心中狂喜,恨不能亲眼看到主上爱‘女’身穿喜服的模样,就连心中的寒意也渐渐消散了几分。 第六章 影子杀手(二) 第十四卷第六章影子杀手(二) 晦当然不知道,这个青年隐瞒了最重要的一个关键,早已身中不解剧毒,命在旦夕,就连杨宁和青萍那段至关紧要的谈话,这个青年也是一字未提,不过这也不算隐瞒,毕竟若是在场的是真正的无晦,那样的距离,绝对不可能听见杨宁和青萍两人的私语,只不过真正在场的却是一个耳力极佳的刺客,才会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无晦更加不知道,在他心中千回百转之际,那正在讲述今日经历的神秘青年大半心思其实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身为刺客,有许多必须掌握的秘技,如果对其一知半解,迟早会死在别人手中,这青年出身的宗派乃是刺客一行的祖宗,对“察言观色”、“听音辨情”自然有独到之处,无晦的每一点神色外露,呼吸深浅的不同,甚至是肢体动作的细微变化,在这青年耳目中都是纤毫毕现,直到确定无晦敌意渐消,若非遇到极端情形,绝不会泄漏今日之事后,这青年才放下了最后一丝杀机。 身为刺客,手握生杀大权之时务要谨慎,当杀之人不杀,自然对不起刺客身份,不当杀之人杀了,却也是后患无穷。他今日无意中得知了一个惊天消息,不论如何处断,都须殚精竭虑,自然是没有心情再去扮几日无晦,可是如果无晦无声无息地死于此地,龙眉寺僧众定然会有疑忌,有心人不难察知端倪。若是杨宁和青萍双双身死,这个破绽的存在自然不要紧。可是他却不能不考虑万一地情形,天底下人世间能够在魔帝面前隐瞒武功身份的,也只有他这一宗的高手,如果杨宁生疑,自己就是首当其冲。他在黄鹤楼行刺过杨宁,这一次虽然没有出手,却也是心存恶念,但是圣门武道宗与补天宗之间本有默契,这样的行刺对双方都是一种历练和考验。除非是像上一次那般利用青萍,或者是自己为了灭口杀了无晦,触犯到杨宁的逆鳞,否则杨宁是不会与他为难的。当然若是给杨宁知道自己将他的软弱举止都看在眼里,是否会杀人灭口可就不一定了,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杀人灭口。留下隐患,自然不如这样化解开来妥当。 安抚了无晦之后,出手解开了无晦的穴道,也不等无晦血脉畅通。青年便悄然离开,在隐秘之处换上早已藏好的衣物,又用药物掩去俊秀面容。妆扮成寻常旅人地模样。向江陵方向行去。对于环境的熟悉原本就是刺客的专长。荆门诸山、纪山这一带的地理他熟稔非常,为了赶时间。他甚至不肯走山路,而是直接翻山越岭,左右越往南走,山势渐趋平缓,根本不会阻碍他地行程。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正在埋头赶路之际,青年眼中突然瞥见群山间一点白影隐约闪现,一眨眼的工夫,却又消失不见,这青年一向自负眼力,自然不肯承认自己眼花,便立在一株枯树上向远方眺望,不过数息时间,那点白影再度闪现,在群山中攸起攸落,其势翩若惊鸿,疾若星电,直到这时,青年方才看清,那点白影竟是一个和自己一般以轻功赶路的白衣人,根据目测,这人的速度比起杨宁也不过略慢一线,尤在他之上。天下轻功若论快捷,自然是以武道宗《千里一线》为最,若论轻灵缥缈,则是翠湖地《凌波渡虚》,而这个青年所承袭的轻功,快捷轻灵虽然不如以上两种轻功,却最是飘忽难测,方寸之间可以变化万千。深知本门轻功的优缺点,这青年自然下了不少苦功,刺客手段本就讲究“一击不中,远飙千里”,他便着意苦练速度和身法,虽然自知不可能超越《千里一线》,却也自负除却四大宗师之外,再无人可以在速度上胜过自己,想不到今日在旷野之中,突然见到一个白衣人有如此轻功,不禁万分惊骇。 心念数转,青年突然生出一缕邪念来,径自扑向一块山石,这块山石的位置十分巧妙,正在一道略显平缓地山梁前面,若是白衣人不从这里走,免不了要翻过两侧山峰,虽然并不费事,却也会耽误一些时间,青年自恃若是自己赶路,必从这里行走,便在石后敛息屏气,等待那白衣人接近。果然,那白衣人虽然也和青年一样,根本不择路径,只是直线飞驰,到了此地,却也直奔石梁而来,前后不过百息左右时间,便已到了山石之前,这白衣人忙着赶路,并未留心道边,眼看便要一掠而过,却有一道乌光掠过长空,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刺向那白衣人的背心,这一击宛若 日,又如博浪一椎,即便是四大宗师陡然遇袭,也不之,电光石火间匕首地尖端已经触及了那白衣人地背心,破衣而入,裂帛之声传来。眼看自己即将得手,青年心中反而生出不祥地感觉来,只觉匕首似乎根本没有落到实处,蓄满的真气宛若被堤坝扼住地激流,奔腾汹涌却无法宣泄,心口不觉一闷,手下却毫不迟疑,匕首脱手而去,向前疾射而去。 那白衣人背心猝然受袭,神动意动,一身真气随即而动,竟以无上玄功将背肌硬生生缩了一寸,暂时避开了一剑穿心的厄运,以她的武学见识,自然知道如果向前闪避只能给敌人继续进攻的机会,足下一顿,双膝不稍弯,已经拔地而起,身躯在空中一个翻转,已经是头下脚上,腰中银剑早已脱鞘而出,剑光一闪,凌空劈下。 青年匕首刚刚出手,眼前一花,那白衣人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随即便有千万缕剑气自上而下袭来,眼前瞬时银光大作,双目更是一阵刺痛,他是当机立断之人,深吸了一口气,周身上下真气瞬息外放,将那追魂夺命的剑气阻了一阻,拼着面目被剑气所伤,不退反进,抄起即将落地的匕首,向自己的来处狂奔而去,并非是慌不择路,而是他双目被剑气所伤,泪水直流,一时间难以视物,若是向别处逃窜,不辨路径,绝难逃生,反不如向来路奔逃,凭着方才的记忆,方有一线生机。 白衣人遇袭之后不仅以绝顶武功脱身,更是趁势反击,将刺客逼退,可谓大获全胜,只是她心中却没有一丝得意,以她的武功修为,若是当真心无旁骛,即使那刺客再擅长隐匿气机,又岂会匕首临身才有所觉,这一次险遭刺杀,当真是咎由自取,心中羞恼之下,自然不肯放过那刺客,一剑未能得手,目光掠处,只见那刺客是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的青年,相貌平凡无奇,此刻正向前方鼠窜,不禁冷冷一笑,宛若苍鹰搏兔一般,向那灰衣青年俯冲而去。那灰衣青年却仿佛可以脑后视物一般,速度霍然加快了几分,险而又险地闪避开来,显然方才他刻意隐藏了实力,才让白衣人误判之下再度失手,眼见那灰衣青年的身法宛若流星闪电,越来越快,白衣人不怒反笑,手中长剑在地上一点,借力纵身而起,施展开轻功身法,宛若孤雁凌云一般,不急不缓地追在青年刺客身后,只是不让那青年刺客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并不戮力追赶。 青年刺客自知轻功不如白衣人,兼且双目开始红肿,几乎已经无法视物,只能凭着记忆奔逃,这样下去根本没有逃生的希望,这才不惜一切,用上了催发潜力的秘术,若是白衣人不来追赶,自然可以趁机脱逃,若是白衣人发怒追来,便有机会反戈一击,他本就擅长以命搏命的狠辣武功,再加上以有心算无心,尚有三分希望可以重创那白衣人,想不到那白衣人识破他的心意,只是缀在他身后等他筋疲力尽。见此情形,青年刺客心中十分郁闷,心下一横,索性向右扑去,如他预料的一般,耳中虽然听不到风声,那一股逼人的剑气却如芒刺在背,不离不弃。青年刺客泪眼模糊中已经看见记忆中一片凹陷的山崖,便直扑过去,转过身来,背抵山石,匕首横在胸前,摆出背水一战的姿态。 白衣人见已经将那青年刺客迫到了绝境,果然不曾莽撞进攻,只是以剑气封锁住青年刺客逃生的路径,森然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何偷袭暗算,若是你全盘托出,我尚可考虑饶你一命,若是你执意隐瞒,是生是死,就要看你能接我几剑了!” 过了这片刻,青年刺客双目已经隐约可以视物,勉强瞧去,只见那白衣人虽然一身男装,容颜却是恍如姑射,令人不敢逼视,手中一柄银剑软中带硬,犹自轻微颤动,剑锋倏忽,不知所向,虽然如此,青年刺客却不敢稍动一下,只因周身要害都似乎被白衣人手中利剑隐隐压制住了,若是自己贸然反抗,只怕有死无生,纵然拼死反噬,也是得不偿失。不过青年刺客既敢停下脚步,自然不会束手待毙,见到那白衣人如此相貌武功,已经心有所悟,长笑道:“平仙子武功绝世,在下岂敢接下刺杀仙子的买卖,不过是见猎心喜,想要见识一下青年一辈第一高手的本领罢了。” 第六章 影子杀手(三) 第十四卷第六章影子杀手(三) 白衣人正是翠湖平烟,她完成隐帝交托的任务之后,山和杨宁、青萍会面,因为时间不多,所以走了捷径,想不到竟然在这样的荒山之中遇到了一个身手如此了得的刺客,被识破身份,她并没有一丝震动,也不问对方如何识得自己,被誉为青年高手第一人,却也没有一丝喜色,目光微凝寒霜,沉吟片刻方道:“见你身手诡谲,极为擅长刺杀,一击不中,千里远飙,逃命之际仍然有胆量设下陷阱,意图反击,不论是经验还是手段,都已经炉火纯青,显然不是初出江湖的小辈,想必是成名的刺客,天下三大杀手,练无痕用刀,明月是女子,你可是行踪最为隐秘的影子杀手?”虽然是疑问的话语,语气却是十分笃定,令人欲辩无从。 青年刺客却也不想隐瞒,朗声笑道:“平仙子果然目光如炬,在下影,也的确有一个匪号唤作影子杀手,正邪不两立,仙子可是想要为江湖除害么?” 平烟淡淡一笑,道:“我虽然没有为江湖除害的兴趣,却也不会放过敢偷袭我的小贼,我也不问你为何中道行刺于我,但念你一身武功颇为难得,也想不取你性命,你若识趣,便自断一臂,我就放你逃生,如若不然,你我就在此地公平一战,是生是死,各凭天命。”. :该一时动念。想要试探一下翠湖平仙子与魔帝子静孰高孰低,还请仙子剑下留情,聂某愿以一个和仙子息息相关地重要消息交换,不知道仙子意下如何?” 平烟微微一晒,以她的灵觉,聂影出手之际难以隐藏的凌厉杀机自是了然于心,当然不会相信聂影的鬼话,剑势一引,便要出手。聂影见状连忙道:“仙子若想取聂某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只是我若死了,只怕仙子再没有机会见到魔帝最后一面了。失去了亦敌亦友的知己,仙子就不怕终生遗憾么?” 平烟心中一凛,剑势一顿,目光在聂影身上凝注了片刻。冷然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的生死和子静有什么相干?”. :|意,她本是果决之人,聂影这等人物并不曾放在眼中。杀与不杀,原本只在一念之间,既然事涉子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略一沉吟,便淡淡道:“罢了。不论你口中的消息是真是假,今日我都放过你一次,只是你若敢胡言乱语,最好日后别在我面前再出现,否则我必取你性命,以雪今日之恨。”说罢收剑回鞘,飘身而退退,立在数丈之外等待影的回答。 直到此际,聂影才感觉到一直笼罩在周身上下地无形威压渐渐消失,忍不住努力呼吸了几口清新的口气,毫不意外地感觉到肺部有一种似乎要撕裂的疼痛,调息了片刻,直到真气恢复平静,这才双手抱拳向平烟施礼道:“聂某今日得罪了仙子,还请仙子见谅,日后若有机缘,自会对仙子的不杀之恩有所报答。” 平烟冷冷道:“不必废话了,有什么消息快些说吧,若是想要拖延时间,可别怪我忘记方才地承诺。”聂影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将杨宁和平烟比较了一下,只觉这两人虽然出身不同,却是一般的直率无伪,也就怪不得江湖传言,翠湖平仙子与魔帝许子静惺惺相惜,敌友莫辨了,不知不觉中,聂影面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幸而易容药物掩住了大部分表情变化,才没有被平烟瞧见,若非如此,只怕平烟会当他是存心戏弄,索性一剑杀了他。 感觉到双腿已经有些发软,聂影却不敢完全放松,故作自然地向后一退,倚在山石上支撑身体,身形刚刚一动,平烟冷淡的眸子便已经瞥了过来,那种若有若无地威压,令聂影的背心渗出一层冷汗,不过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动摇,反而透出几分惫赖,含笑道:“仙子乃是世外之人,却在这个时候往纪山而去,若是聂某所料不差,仙子必定与魔帝有约,这才急急赶来,在下听闻,仙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助魔帝救出剑绝青萍小姐,想必也不会错过与魔帝见上最后一面的机会吧?” 平烟地容颜终于有了些许解冻,冰冷肃杀的目光盯在聂影身上,冷冷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身中不解绝毒的是青萍小姐,魔帝毫发无伤,这个消息别人或者不知,你既然是天下三大杀手之一,自然消息灵通,岂会说出这样地笑话,你到底是何居心?”. ::经行刺过魔帝一次,虽然不幸失手,却有幸为青萍小姐把了一次脉,相了一次面,何人身中剧毒,何人毫发无伤,在下岂会不知 心狠手辣,魔帝在仙子之上,若论武功高明,只怕仙一筹地,这是在下的亲身感受,童叟无欺。” 黄鹤楼行刺一事,虽然早已传扬开来,但是刺客是谁,却无人知晓,如今聂影坦然自承,以他在杀手行业中地声威,自然不屑掠人之美,平烟心中再无疑问,此人既然有胆量在黄鹤楼行刺,追踪到纪山行刺也理所当然,这人的武功虽然高明,却也不是杨宁的对手,想必还是用了阴谋诡计,难道杨宁在情绪激荡之际,竟被此人暗算成功么,心念一动,忍不住握紧了腰间剑柄,眼中透出浓浓杀机。 感觉到平烟如冰如剑的目光,聂影干笑几声,再不敢多说废话,便将自己冒充无晦引领杨宁、青萍两人拜祭尹天威夫妇的经过说了一遍。平烟虽然并不像聂影一般擅长“察言观色”、“听音辨情”异术,但是以她的深厚修为,聂影说话时候的心跳强弱、呼吸变化甚至血脉翕张自然都洞察无遗,也不虞聂影胡言乱语。这一点聂影也是心知肚明,若是平常,他自然可以用种种秘法将这些特征隐藏起来,甚至可以用些技巧令对手生出错觉,只是今日情势不同,他面目被剑气所伤,又被平烟迫得全力奔逃,已是精疲力尽,虽然平烟此刻已经收剑回鞘,一身剑气却是蓄势待发,隐隐威压迫得他不敢轻易动弹,哪里还有余力矫饰伪装,更何况他说的本就是真话,因此索性坦率直言,事无巨细,全无隐瞒。 平烟原是淡泊世情的性子,即便是泰山崩于前也未必能够让她动容,可是听罢聂影的叙述,却是神色剧变,不知不觉中紧握剑柄的纤纤素手已经成了铁青色,几乎是听到杨宁有意殉情而死的那一霎那,一阵阵狂怒便瞬间涌上心头,几乎淹没了她的所有理智。她一向冷傲自负,世间众人,能够入她眼的不过寥寥数人,而能够被她放在心上的更是只有杨宁一人,两人所修习的武功原本就是巅峰绝学,又都是资质过人,心志坚毅的武学天才,且都心无旁骛,专致武道,若论修为,实在是并驾齐驱,虽然杨宁略逊一筹,不过是限于年纪阅历,稍加时日,便是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正是所谓一时瑜亮,难分轩瑾。平烟对杨宁寄望甚深,当日在兰若寺与杨宁定约,便是希望能够通过与杨宁的交锋彼此磨砺,最终成就武道的至境,这一点杨宁也是心领神会,也之所以两人的关系亦敌亦友,一有机会便要交锋动手,或者利用其他手段较量,但若对方遇见真正的危险,却又绝不会坐视不理,以免失去世间最难得的对手,这也是平烟不惜冒着与天下为敌的危险,也要相助杨宁救出青萍的原因之一。想不到杨宁竟是如此儿女情长,甚至不惜殉情而死,心中哪还有武道二字,这样一个人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武道知己,自己为了他不顾恩师身死的大仇,不惜得罪师门尊长,当真是瞎了眼睛。 愤怒之后,平烟却又觉心里空空落落,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虽然冷心绝情,除了武道之外再无他念,却毕竟是一个青春年少的妙龄女子,如何没有芳心悸动的时候,只是她专致武道,才甘心舍弃了人世间爱恨悲欢,饶是如此,杨宁的影子也已经深入她的心扉,这个孤傲冷寂的少年,不仅是她梦寐以求的敌人,也是与她惺惺相惜的知己,只是命运早已经在他们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对于武道的追求又让他们渐行渐远,便如天山南北两座同样高绝的险峰,虽然透过茫茫云海遥遥相望,却没有并肩携手的可能。 虽然不得已拔慧剑斩断初萌的情苗,平烟却从未有过一丝怨怼,能够与杨宁在通向武道巅峰的艰途上携手共进,平生心愿已足,纵然不能成就大道,也是了无遗憾,更何况她有足够的自信,可以登上武道的巅峰。既然自己注定一生孤寂,杨宁若能够与知心合意的女子琴瑟和谐,倒也可以稍慰其身世悲凉,所以对于杨宁与青萍的两情相悦,她是真心欢喜,更是暗自祝福。想不到世事无常,只因某些人的私心杂念,竟趁着自己与杨宁交战之际,出手掳走青萍,虽然两人联手终于救出了青萍,青萍却是身中不解绝毒,随时都有可能香消玉殒,更令自己万万想不到的是,她竟有同生共死之念,而杨宁竟也心甘情愿生死相随,若是果然救不回青萍,那个孤傲冷寂的少年便也要命丧黄泉。本是高山流水,剑中知己,子期若去,知音复有何人,天下还有谁能够与自己论剑对决,便只有宝剑沉埋,永绝江湖。 第六章 影子杀手(四) 第十四卷第六章影子杀手(四) 阵黯然神伤之后,平烟怒意渐消,甚而生出一丝羡慕青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求自己的情郎同生共死,这等坦率直白,已是世所罕见,而魔帝杨宁,竟也甘心舍弃所有,全不顾皇子之尊,魔帝之贵,与心爱之人死生不负,这样的决绝,这样的洒脱,这样的死生契阔,这样的率性自然,是囿于师门恩义的自己万万不可能拥有的。若是常人得知此事,或者会觉得剑绝执拗、魔帝痴妄,两个人都是不知所谓,平烟心中所想自是与众不同,只觉那样的两个人,原本就是金玉之质,冰雪情怀,不沾半点尘埃,不论是同生,还是共死,他们的决定都是出于天性,即没有一丝勉强,也没有任何牺牲,唯其如此,却更加令人心痛,想到这里,平烟已经暗下决心,纵然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青萍的性命,断断不能让这样至情至性的一对少年情侣,这样葬送了生命前程。 一些药末敷在眼睛上,虽然短时间内没有什么明显的作用,至少双目不再疼痛难忍,也就可以看得更清楚。平烟初时面色铁青,愤怒的火焰似乎要从那双淡漠如冰雪的眸子里喷射出来,继而神色怆然,似有无限悲悯,无限怅惘。 心思。圣门覆灭多年。如今却又死灰复燃之势,一统圣门,是每个圣门弟子的心愿,只是有资格一统圣门地却不过寥寥数人,聂影虽然志不在此,却也不愿见圣门始终四分五裂,故而他虽然两次想法设法要行刺杨宁,考较的意味却是更多些。杨宁既然有一统圣门的实力和资格,聂影自然不能容忍杨宁为了儿女私情而死。只是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这才匆忙离开纪山,就是想要传讯给隐帝,以宗门的力量阻止杨宁轻生。途中邂逅平烟。心中又生一计,所谓遣将不如激将,圣门弟子一向任性放纵,多半不喜约束。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就是师门尊长的话也未必能够起到什么作用,杨宁武功如此高强,就是隐帝出面。也不一定能够说服他,反倒是平烟这样亦敌亦有身份的人说上几句,只怕更加管用一些。这才趁着战败的时机故意示弱。将这个消息泄露给平烟知道。就是希望在平烟的激励之下,杨宁可以重新萌生斗志。如今看来。这位翠湖出身地平仙子果然与杨宁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否则也不会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激动莫名,如此一来,激将法成功的希望就更多几分,想到这里,聂影不禁心中暗自得意。 正在这时,聂影感觉到一缕杀气袭来,连忙抬头,唯恐平烟是要杀人泄愤,不料却见平烟面沉如水,似乎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冷淡漠然,只是一双眸子却透出湛然神采,令人触目胆寒,方才激烈地情绪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无踪,聂影不禁暗自震惊平烟的修为如此精湛,这么快就冷静下来,连忙堆笑道:“平仙子,在下告诉了仙子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想来仙子不会背叛承诺吧?” 平烟淡淡道:“阁下心机之深,谋略之远,平烟佩服,请问聂先生,是否在行刺之前就已经想到了退路呢?” 直言,略一沉吟,道:“在下不必隐瞒,遥望仙子身影之时,虽然没有证据,聂某却已经隐隐猜到了仙子的身份,天下间能有这般武功,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地高手,并没有几个。见到仙子形容之后,在下更是有了七八分把握,在下曾经在同行那里见过仙子的画像,虽然只有七分容貌,三分神采,却足以让在下认出仙子的身份,这才想到用这件隐秘交换在下的性命。不过即使在下猜错了仙子地身份,却也有把握不管来人是谁,只要没有立下杀手,在下都有逃生的可能,” 平烟冷冷一晒,道:“原来如此,‘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不过如此,罢了,说出魔帝剑绝的去向,你就可以离开了,像你这等人物,杀之不武,我也不必多此一举。”. :;烟心中了然,淡淡道:“你地内力并非不深厚,轻功并非不高明,招式并非不很毒,事先地谋划也并非不完全,但在我与子静 想必都是全无还手之力,纵然一时得逞,也无法伤害本,这之间地差距犹如天渊之别,你难道心里没有数么,还是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 :=路数,他是补天宗传人,心法纵有缺陷,与翠湖、武道宗的独门心法也不会相差太远,若论资质秉赋,才智毅力,他并非自傲,也自信不弱于人,可是在杨宁、平烟面前却是一筹莫展,这究竟是什么道理,他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似乎是看出了聂影的疑惑,平烟淡淡道:“你的武功路数乃是刺客一流,太史公刺客列传不知你是否读过,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王、豫让击衣、荆轲刺秦、渐离击筑,何曾有什么后路,你事事留有余地,未战先怯,自然不能尽展所长,高手相争,末流者比的是内力招式,次者比的是心机智谋,真正的绝顶高手,比得却是胸襟气度,你的内力招式已经略逊,胸襟气度更是等而下之,纵然有些阴谋诡计,也如蜉蝣撼树,徒留笑柄罢了。这些道理你未必不明白,只是知易行难,若是你再这般下去,只怕今后很难再有什么进境了,又何劳我动手。” 听到此处,聂影再也忍耐不住,只觉咽喉一甜,接连几口鲜血呕到了地上,方才催发潜力造成的内力反噬再也压抑不住,只觉一身真气忽而沸腾如热水,忽而沉寂如死水,隐隐竟有走火入魔的迹象,聂影心中惊骇万分,也不再顾忌平烟的威胁,匆匆盘膝坐下,便要运气调息,只是他所学的武功原本属于邪派心法,便如一叶扁舟,顺风顺水之时,自是一日千里,不慎遇见江心暗礁,却最易江心覆舟,聂影只觉百脉俱焚,不禁心胆欲裂。 平烟冷眼看着聂影,只见他汗出如浆,易容药物都冲开了大半,一张面孔宛若鬼画符一般,看起来十分古怪,不觉微微冷笑。她虽承诺不杀影,但是以她的本领,要杀一个人又何必亲自动手,她虽然不像杨宁那般对各门各派的心法如数家珍,却也差不了多少,早已看出聂影修炼的是邪派心法,最忌的就是心魔入侵,便用言词迫他陷入走火入魔的绝境,正是杀人不见血的绝妙手段。 当然这等手法也不是人人可以使用,若非平烟这样的眼力见识,焉能轻易看穿聂影武道修为上的缺失,选择的时机又是如此巧妙,正值聂影精疲力尽,刚刚用过催发潜力的秘法而导致体内贼去楼空,而接连三次落败,在杨宁和平烟手下铩羽而归,对于聂影这种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打击不可谓不重,难免对自己的武功产生了怀疑和不自信,易被心魔所感。平烟遽然点破影心中的疑虑,便如拨云见日一般,让聂影心中豁然开朗,聂影心情激荡之下难以压抑暗伤的反噬,再加上心中魔障已生,这才陷入九死一生的困境。若非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俱全,即使是平烟,也难以再度将这样的手法付诸实行,也只能怪聂影运气不好,偏偏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得罪了平烟. :尽所能地想要引导真气归经,不料却是无济于事,若非他心志坚毅非常,早就忍不住经脉被真气冲撞的痛苦,放弃拨乱反正的努力了。正在影心灰意冷之际,平烟以剑代指,剑气透入聂影周身数处重穴之内,转瞬之间,阴柔如水,清冷如冰的太阴真气已经压制住聂影四散的真气。影精神一振,连忙运气调息,缓缓收拢真气,却不知道平烟为什么施以援手,耳边适时传来平烟清冷的声音道:“若依我的本心,应该任由你走火入魔而死,只是念在你相助子静和青萍完成了大礼,我便救你一次,盼你日后能够领会我所说的这番话,效仿聂政荆卿的行事,莫要仗恃武功为所欲为。”. ::喜,连忙导气归元,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将四散的真气收归丹田,等聂影睁开双眼的时候,平烟不知何时早已经离去,四周暮霭沉沉,几乎看不清路径,寒风透衣,汗水已经凝结成了冰霜,聂影不禁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第七章 绿水清清(一) 第十四卷第七章绿水清清(一) 一年的冬天,不论江南塞北,似乎都是一般的寒冷,节气之后,江水沿岸,上至夷陵,下至江宁,绵延几千里,不是阴蠡满天,便是瑞雪纷纷,朔风也一日紧似一日,几乎要掀倒风帆,冻裂桅杆,因此之故,江心航道舟船渐稀,江岸之上行人也是将近绝迹。 偏偏在这样的天气,襄阳通向江陵的大道上,却有两道人影在风雪中飘然飞掠,一起一落间便已越过数十丈距离,他们的速度用肉眼其实已经难以辨别,若是朗朗青天之下,就是立在道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经过,也只能看见两道流光也似的茫茫幻影,多半会以为自己眼花看错,只是此际天降瑞雪,他们的身形疾驰之间,不免拂起茫茫雪雾,远远望去,只见一道雪龙冉冉而来,这才露出些许形迹。 以如此方式赶路的两个人,自然是从信都一路南下的西门烈和绿绮,两人携行多日,绿绮早已经将那几句心法运用得出神入化,身子便如一片飞羽一般,在风中飘飘而行,不费吹灰之力,就连风雪也不能侵入她衣裳半分,即使以她这样病弱的身子,一路行来,也不过略略染了几许风尘,而且因为西门烈一路上不间断地将先天真气渡入她体内,起到了固本培元、调理气血的作用,绿绮的身子甚至好转了许多,中途小憩的时候,也不再辗转难眠。 越近江陵,风雪渐渐势弱。西门烈感觉到压力减轻了许多,眉梢不觉有些舒展,信都到江陵万里迢迢,一路上风尘跋涉、目不交睫,即使以他的一身修为,也觉得有些吃不消,更何况还要带着一个人,这一段路途也未免有些太艰难,幸而江陵马上就要到了。透过漫天飞雪,已经可以隐约看见茫茫一线江水,西门烈心中一宽,略有沉滞地气息不觉灵动起来。飞掠之势凭空竟又快了三分,不过数息之间,已经飘落在江堤之上,还未落地便一挥长袖。将方圆丈许范围内的积雪尽皆拂落,待绿绮落在堤上之时,足上锦靴已经不虞被雪泥濡湿。 绿绮毕竟体弱,落地之后喘息半晌才抬头望去。只见眼前江水浩浩东流,两岸长堤迂回,回首堤内。陌纵横。枯柳成行。仰望江天,轻雪飞扬。如雾如烟,飘落江心,转瞬消溶不见,此情此景,依稀儿时曾见,骤然重睹,令人不知是梦是幻,想起昔日姐妹在忠伯扶持之下,背井离乡的情景,已是腹内辛酸,再想起至亲之人此刻不知是死是生,只剩下自己单身只影,不觉潸然泪下。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绿绮才觉得心中舒畅许多,正在这时一方绫帕递到面前,绿绮下意识地接过帕子拭去满面泪痕,抬头只见西门烈正用温和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一双略带倦意的双眸透出淡淡关切之色,那是慈父一般的目光,绿绮只觉心神一懈,生出浓浓困意,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安心睡去,而是紧咬牙关,一字一句道:“西门前辈,请您放心,我还支撑得住,这么远的路程都已经走过了,我不想再耽搁一点时间,前辈既然说得到消息青萍和子静往纪山去了,我们不如立刻去龙眉寺吧,只要见到养父生前的侍卫,一定可以找到他们的,若是去得迟了,只怕再没有机会相见,小女子不想遗憾终身,还请前辈成全。” 西门烈轻轻一叹,方才他见绿绮过分悲痛,这才要想令绿绮暂时入梦,免得伤到了心脉,想不到绿绮心志如此坚毅,竟不肯沉睡,便也不再勉强,不再施展《摄魂夺魄》,转而微笑道:“小丫头,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令人去请地那位神医有妙手回春之能,就是比起古之扁鹊、华佗,也不虞多让,我只担心请之不来,只要那人肯出手,必能绾住令妹一线生机,至于子静他们两人,平烟姑娘也会将他们请来,与其你去奔波寻找,不如就在那位神医处等候吧,到时候若是这两个孩子太固执,想必还要你多多劝解,即使只能勉强保住性命,也希望他们能够委屈求全,别的不敢保证,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以此来挟制他们两个。” 绿绮与西门烈相处了些时日,对这位四大宗师之中最低调的隐帝已经有了许多了解,一路上即使为了宽慰自己,他也从未说过一句略嫌夸大的言语,这样地人郑重作出的承诺,自然是千金不易,绿绮不觉有些放心,微笑道:“小女子代舍妹谢过西门前辈,不知道那位神医在何处,莫非也在江陵么?” 西门烈摇头道:“自然不是……”刚说了四个字突然神色一寒,双眸透出一缕杀意,射向堤后茫茫风雪之中,不急不缓道:“阁下何人,竟敢暗中窥伺,还不速速显身,如若迟误,休怪我辣手无情。” 落,堤下已经有人朗声道:“在下吴澄,在此相候已请西门先生与绿绮小姐拨冗一见,若有冒犯之处,吴某在此先行谢罪。” 绿绮闻言微微一愣,她在信都郡主府闲居之时,曾与吴澄有过数面之缘,自然知道这位凤台阁主谋略深远,才智过人,只是目不能视,武功也并非绝顶高明,所以出入之际,往往前呼后拥,可是听隐帝的语气,此人竟是单身前来,不禁心生疑虑。 西门烈却是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吴先生此举未免有些冒险,罢了,既然已经来了,就请过来一叙吧,不过若是还想妄用心机,最好不必多说废话了。” 吴澄淡雅从容的声音再度响起道:“吴某不过是萤火之光,西门先生却如皓月在天,在下若是在西门先生面前自恃才智,岂不是班门弄斧。在下此来,纯粹是为一己私心,若有相害之意,情愿死在先生掌下,纵然粉身碎骨,也没有任何怨言。”余音未歇,一个白色身影缓缓从江堤之下走出,行动之间却露出一抹玄色衣角,绿绮定睛瞧去。那人果然是自己记忆中地吴澄,相貌儒雅,风姿出众,惟有一双眸子黯淡无光。只见他内着玄衣,外罩雪狐大氅,若是静立不动,几乎与飞雪同色。怪不得自己方才竟然没有看到吴澄地身形。 吴澄走到堤前,一掠而起,虽然他目不能视,行动之间却是如履平地。未有任何窒碍便到了两人近前,黯淡的眸子不偏不倚地落在西门烈身上,躬身一揖道:“先生以宗师身份。护佑郡主多年。如今又为了九殿下奔波劳碌。此恩此德,幽冀上下感同身受。请受在下一拜。” 西门烈淡淡一笑,道:“子静是我弟子,为他奔走是我这不称职的师父唯一能做地事,幽冀上下无人肯承认子静便是郡主亲子,你的拜谢,我受不起,也不想受。” 吴澄神色有些黯然,叹息道:“荣华富贵,虽是过眼云烟,功名事业,却误尽天下英雄,西门先生的质问,吴某不能辩解,也不想辩解,只是还请先生相信,不论是世子殿下还是吴某,都没有加害九殿下之意。” 西门烈拂袖道:“这些事情多说无益,是非黑白,自在人心,你独自出行,若被他人知晓,只怕不会放过这样难得地机会,有什么话还是直接说出来吧,也免得浪费你我地时间。” 吴澄肃容道:“先生说地是,是在下多言了,此来有三件事情交待,第一件是世子殿下不远千里送来地避毒墨玉,虽然青萍小姐不肯接受,吴某却不能放弃,就请先生代为收下,哪怕起不到任何作用,也是世子殿下一片心意。”说罢双手呈上那块曾被青萍掷落地上地墨玉。 西门烈略一沉吟,伸手接过道:“避毒宝玉我可以收下,只是此事与子静青萍无关,这份人情世子殿下将来可以向我讨还。” 吴澄见西门烈滴水不漏,不禁微微苦笑,继续道:“第二件事没说之前,在下要先向绿绮小姐致歉,当今世上若是有人能够保住青萍小姐一线生机,大概只有廖水清廖先生,只是幽冀上下,不论是公是私,都不能与廖先生有半点瓜葛,故而吴某不能前去求医,甚至不便暗示九殿下与青萍小姐前去,不过这一点对西门先生来说却算不得障碍,若是在下所料不差,西门先生应该也想到了此人。廖先生与幽冀之间的恩怨,西门先生想必略知一二,若是廖先生对九殿下有所要求,还请西门先生代为拒绝,吴某可以代世子殿下承诺,只要廖先生肯出手相救,无论青萍小姐是否得救,这一个人情幽冀上下都会铭记在心,日后双方不论为敌为友,世子殿下都会记得廖先生的仗义相助。” 西门烈听到此处不禁动容,半晌才道:“你说得不错,能否请动廖水清,便是我也只有三分把握,还亏得翠湖平姑娘肯仗义相助,廖水清地为人你我都很清楚,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不论提出什么要求,都在情理之中,就是郡主当面,也未必能够拒绝,更何况子静还是晚辈,如今有你这一个承诺在,胜过千军万马,想必廖先生一定会答应出手相救,这一份人情,我会让子静记在心里。” 吴澄一揖到地道:“多谢先生成全,九殿下若肯退让一步,不仅幽冀上下同感其德,就是对九殿下自己,也是利大于弊,这是吴某肺腑之言,绝无半分虚假。第三件事,却是吴某心中最大的忧虑,相思绝毒,天下无双,即使得到廖先生相救,只怕也是九死一生,若是青萍小姐终于不幸,九殿下性子偏激,只怕一时糊涂,会有不忍言之事,先生是九殿下师尊,绿绮小姐也与九殿下姐弟相称,还请两位 慰才是。” 西门烈闻言眉头不觉微微一皱,不悦地道:“子静是我的弟子,若当真遇到什么挫折,我自会设法宽慰于他,这不需你来担心,至于你们所忧虑的事情,必然不会发生,子静虽然年少偏激,也不懂得分辨是非黑白。却是重情重义之人,只要你们以真心相待,他又岂会与你们为敌?若是你们担心他会杀到信都去,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吴澄黯淡地眸子里面似乎透出哀色,并没有辩驳,只是淡淡道:“西门先生既然心中有数,在下便放心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想必先生会妥善照料九殿下地。绿绮小姐对九殿下的性情也应该有所知晓,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不过如是。若有万一,还请小姐节哀,并代世子照拂九殿下一二,吴某在这里先行拜谢。” 吴澄与西门烈这番叙话。隐隐透漏了许多讯息,绿绮本是冰雪聪明之人,心中自然有所领悟,只是她性子沉静。虽然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略染风尘的清丽容颜上却始终神色淡漠,即使听到吴澄说出青萍可能终究不治地话语。也不过是微微蹙眉。只是那双幽深如潭、明若秋水的眸子越发透出几分寂寞寥落。听到吴澄向她说话,方幽幽道:“世子手足情深。绿绮感同身受,只是如此重托,请恕绿绮无能为力,先生与子静不过邂逅相逢,却已对子静的性情了若指掌,绿绮与舍妹朝夕相处,对她地性子更是知之甚深,舍妹虽然性子执拗,却从不肯勉强他人,若真有不忍言之事,也非人力可以挽回。” 吴澄原本只是有所猜测,并没有十分把握,此刻听了绿绮地话,才发觉情形可能比自己预想地还要严重,不禁心底一沉,忍不住想起冷雨寒夜中蜷缩于陋巷地那个少年孤寂地身影,只觉心底又愧又痛,竟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匆匆一拱手,也不告辞,便默然离去。 西门烈虽然是杨宁的师尊,却是当局者迷,早已见惯了杨宁练武之时的坚忍不拔,生母冷落之下地孤傲不屈,过去又刻意与这个弟子疏远,所以对杨宁的了解有些地方甚至还不如曾经见过杨宁最软弱的一面的绿绮和吴澄,在他心目中,即使青萍有所不幸,杨宁也不过是伤心几年,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地可能,此刻听明白了两人言外之意,只觉心中剧震,死死地盯着绿绮,竟连吴澄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留意。 沉默良久,西门烈几番欲言又止,绿绮却是垂首敛眉,始终不肯与西门烈对视,西门烈终于一声长叹,道:“小丫头,你一路上郁郁寡欢,却原来并非是为了令妹一人,你可是早就知道子静会有那样的糊涂心思?” 绿绮闻言却抬起头来,冷冷道:“小女子驽钝,不懂得什么是前辈所说的糊涂心思,舍妹曾经指天为誓。定要嫁一个生死不负的痴情人,子静既然与舍妹两情相悦,若没有同生共死地明悟,那就是舍妹眼拙,错许了姻缘,更何况我们尹家没有摇尾乞怜之辈,若是子静有一丝勉强,舍妹也不会有半点强求,若是前辈以此见责,不如就怪苍天为何如此捉弄有情人吧。 前辈想必没有见过初次出现在洞庭湖的子静,当时的他虽然还活在世上,却如孤魂一般,没有一丝生气,是舍妹用了两个月地时间,才让他懂得开口说话,就是现在想起当时情景,小女子仍觉得不寒而栗,一个人是遭受了什么,才会变成那般模样。如今知道了子静地身份,当年发生了什么,不问可知,好不容易子静清醒过来,又与舍妹两情相悦,若是舍妹有不忍言之事,只怕子静定是生不如死,我虽不能尽知舍妹心思,却也知道她绝对不忍心留子静一人在世上受苦。若是子静有父母师长兄弟爱护,舍妹纵然心中遗憾,却也有可能放弃昔日地誓言,绿绮倒是想问一问西门前辈,舍妹何辜,芳龄难继,子静何辜,亲朋相绝,前辈与其在此痛心疾首,还不如想一想今时今日的结局到底是谁造成地吧。” 西门烈闻言心中震怒,他虽然性子平和,却终究是四大宗师之一,何曾有人敢当面指责,心念一动之下,周身真气已经蓄势待发,一身儒衫无风自动,双目更是冷厉如冰,虽未真个出手,无形的威势已经足以伤人,即便是绝顶高手,在这样的情形下也难以抵挡,更何况绿绮伤病未愈,元气不足,数息之间便已面色如纸,只是她生性外柔内刚,一双沉寂清冷的眸子似乎燃起了熊熊烈焰,与西门烈凛然对视,竟是不肯稍退半步。 第七章 绿水清清(二) 第十四卷第七章绿水清清(二) 人对峙不过片刻,绿绮便发觉对面那双眸子的冷意渐复了原本的温柔明净,即使如此,绿绮却觉得从西门烈身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浓厚,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明明是那样清澈的眸子,明明是那样和煦的目光,却令人感觉不到一丝情感的存在,便如亘古之苍天,看似有情却无情。 同行近十日,绿绮早已习惯了西门烈的温文儒雅,平和亲近,甚至曾经怀疑过,此人当真是魔门武道宗主,子静的师父,毕竟西门烈给人的印象是丝毫不带伤害的,他和杨宁又是性情迥异,绝不像一对师徒,直到此刻,绿绮心中才彻底明白,隐帝就是隐帝,不愧四大宗师的身份,也不愧武道宗主的身份,一旦触犯其逆鳞,便要有粉身碎骨的觉悟。只是虽然如此,绿绮却不肯示弱半分,即使双眸已经渐渐迷离,看不到对面男子的身影,她仍然倔强地矗立在西门烈面前,用笔挺的身姿表示自己的不满和愤怒。 见绿绮始终不肯屈服,西门烈心中的怒意反而渐渐消散,心念一动,周身真气收敛,伸手上前搀住绿绮摇摇欲坠的娇躯,长叹道:“你这小丫头看起来弱不胜衣,性子却是这样倔强,只怕不比子静和令妹的脾气柔顺到哪里去,我这一把年纪,若是还要和你斗气,传出去只怕贻笑天下,都要说我以大欺小,罢了,罢了,有些事情现在也无法和你解释。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们的苦衷,如今最紧要地却是令妹的毒伤,总之若有一线机会,你我也不能轻轻放过。” 绿绮只觉内里衣裳都已经被汗水浸透,若非西门烈即使罢手,只怕再也不能支撑下去,虽然心中仍有许多不满迷惑,却也知道不能与西门烈反目,毕竟还要倚靠对方相救青萍。便低声道:“是小女子失礼了,前辈若非对子静十分关切,又怎会千里迢迢带小女子南下,不论舍妹能否得救。前辈若能让绿绮与舍妹见上一面,绿绮都是感激不尽。”说罢强撑着直起身来,向着西门烈翩翩下拜。 不知是否凑巧,绿绮下拜之际漫天飞雪突然停止。几乎是同一刹那,千万缕阳光透过厚厚彤云,无遮无拦地洒落下来,浩浩江水。千里流金,皑皑白雪,皎若琼瑶。水光、雪光相互辉映。勾勒出一幅写意画卷。更兼绿绮衣袂飘飞,此情此景。宛若谪仙临凡,恰在此时,一偻略带笑意的语声不急不缓地响起道:“好俊俏的丫头,当真是我见犹怜,西门先生,难道这一位是你新娶的夫人么?” 绿绮闻声一惊,听那语声似从江上传来,不禁转头望去,只见一艘三桅大船正自对岸上游顺风顺水而下,距离江岸大概还有七八里远,那人说话的速度极慢,虽然船速不及奔马,这一句话的功夫,那艘大船也至少行出了百余丈远,有风浪相阻,距离的变化对声音的影响可以想见,可是从船上传来地语声却是始终如一,仿佛说话之人就在耳边一般。如果只是隔江传音,绿绮自恃也有这样的本事,若想这般声线平稳,听不出强弱变化,却是力所未及,尤其令绿绮惊讶的是,在她的感觉中,说话之人地内力并非十分高明,比起自己也不过略胜一筹,如果是西门烈、杨宁这样的高手,声音不受风浪、距离的影响,便毫不出奇,此人却也能够做到,当真令她匪夷所思。 西门烈也同样听到了那人的传音,眉梢微微皱起,面上露出古怪地神情,看上去又似恼恨,又似无奈,却也有几分欣慰,苦笑道:“廖水清,你的性子还是没有变,一见面总要开几句玩笑,只是说我也就罢了,怎么打趣到这丫头身上,若给别人听见,岂不是要笑你我为老不尊。” 江上那人轻笑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西门先生不过是知天命的年纪,以先生这般精纯的内功,想必尚有五六十年好活,哪里算得上老,正该娶一位青春年少地夫人,也好花前月下,课子读书,倒是在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虽然比先生年轻几岁,却已经鬓发苍苍,垂垂老矣,想必没有几年日子好过了。” 那人语气轻俏,西门烈听得啼笑皆非,只得摇头苦笑,绿绮却是竖起了耳朵仔细听那人说话。若论武功,绿绮自然算不得绝顶高手,但是她在音律一道上却有着常人难以相比的天赋,便是万面鼓声中的一缕琴音,也瞒不过她地耳朵,此刻用心聆听,终于听出了端倪,只觉那人地声线抑扬顿挫,每每从风浪地间隙传来,故而不需多费力气,便可令人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如此一来,那人需得对风势水流的变化了若指掌,才能够顺势变化,不留半点痕迹,只凭这一点,已经足以令绿绮生出倾慕之心,恨不得立刻就能够见到那位名闻遐迩,却又偏偏杳如黄鹤地廖水清廖先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让隐帝西门烈、凤台阁主吴澄这样的人物,也要心存忌惮呢? 说话之间 大船已经到了近前,绿绮仔细瞧去,只见这艘船与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三条桅杆上各悬***旗号,船舷左右各有六支长桨,只是船头船尾都看不到人影,仿佛被鬼魅驱使着在江上畅游一般,令人生出奇异的感觉。 距离江堤还有四五丈距离,从船头突然伸出两支长,撑在江边浅水的淤泥当中,将船舶定住不动。未几,舱门无风自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紫衣老者,只见他白面无须,鹰目长眉,满面煞气,气度不凡,绿绮心道,莫非此人就是廖水清,见此人神色乖戾,也难怪西门先生说他不好相与。想到还需倚靠此人解救青萍身上的剧毒,绿绮下意识地便要行礼,不料她刚刚拜了下去,那紫衣老者却已经让过一边,显出身后一个葛衣人来。这人生得一副雌雄莫辨地相貌,若说是男子,却又眉不点而黛,唇不画而朱,若说是女子。周身上下却又一派儒雅风流,举手抬足丝毫不觉局促,尤其是眉宇间那一股书卷气,清华雅致。令人一见忘俗,更兼眉梢眼角,略染风霜,衣襟袖角。隐有墨迹,宛若一位皓首穷经的大儒。 绿绮立刻晓得自己方才认错了人,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红霞,进退两难。一时手足无措,那葛衣人见状却没有恼怒,反而扬声大笑道:“老古。我就说你比我更像主子。偏偏你还不肯承认。这回可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吧。” 绿绮闻言不觉心惊,她早已对素未蒙面的廖水清生出戒惧之心。此刻听他这样说法,不免担心起那名紫衣老者来,不料那紫衣老者却是一声冷哼,漠然道:“主上若肯循规蹈矩,别人怎会误解,天气这样冷,又刚刚下过雪,主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穿那件银狐皮裘,非要穿这么一件不耐风寒的葛衣,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葛衣人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在船舱里烧着火盆,简直是温暖如春,若是穿上皮裘,岂不是要热死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不会受寒的,西门先生,还有这位姑娘,你们都上来吧,若是我再不回舱去,只怕老古就要赶人了。” 西门烈似是已经习惯了葛衣人的脾气,微微苦笑之后便拉起绿绮,掠到船头之上,果然两人一上船,那紫衣老者便催着葛衣人进舱,西门烈也不等主人肃客,便拉着绿绮走进舱去。 前舱并没有分隔开来,所以显得十分宽大,绿绮一进门便看到对面挂着九州舆图,将整面舱壁都遮挡住了,乍一看去,这幅舆图和从前见过的没有什么两样,细细端详之下,绿绮才发觉这幅舆图对天下河流绘制得十分详细,反而是那些山川关隘,兵家必争之地非常简略。除了这幅九州舆图之外,四下地舱壁上也尽是各式各样的舆图,还有一些堤坝、沟渠设计的图纸,地上到处都是书卷木简,堆积如山,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惟有船舱中间有一片空旷的地方,却也摆着几十根红色地算筹,虽然早已经凌乱不堪,却也可以看得出刚刚进行过一场演算。 船舱之中其实并没有像葛衣人所说的那样温暖如春,仅在门口左右各放着一个火盆,勉强不至于令人手脚冰寒罢了,想必是葛衣人担心不慎着火,毁去了舱中书卷舆图,这才如此决定,不过那火炭倒是极品,虽然火焰熊熊,却没有多少烟火气息,反而浮现出缕缕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紫衣老者挥袖推开那些算筹,又搬走旁边的一些书卷,整理出一块空地,拿了三个蒲团过来,这才勉强整理出待客的所在,葛衣人自己拣了一个蒲团坐下,又招呼西门烈和绿绮坐下,嘻嘻笑道:“老古,我记得今年地青城雪芽还剩下半斤,你烹了茶端过来吧。”不等紫衣老者点头便又转头对西门烈道:“我这里别的没有,蒙顶甘露、青城雪芽却是必备的,我记得西门先生原本是更喜欢蒙顶甘露的,只是偏偏今年地甘露略嫌苦涩,我一篓都没有留,所以只好请你喝青城茶了,其实陆羽茶经上说‘茶生蜀山青城丈人峰,为茶中上品’,青城雪芽原也不比蒙顶甘露逊色的。” 西门烈淡淡道:“水清不必费心了,其实不论是蒙顶甘露还是青城雪芽,我都是喜欢的,只是从前喝惯了甘露,所以每次见面,也就因循了。” 葛衣人闻言神色有些微恍惚,半晌才道:“以前每年我得到最上品地甘露,总是送一半给郡主,你经常去看望她,也难怪会喝惯了甘露,这些年来想必她已经不再喝甘露了吧?” 西门烈意味深长地道:“郡主是否还喜欢甘露,在下倒是不清楚,只是从二十年前开始,再也没有极品地蒙顶甘露送上门来,郡主地性子是宁缺勿滥,所以的确是不再品尝蒙顶甘露了。” 葛衣人闻言神色微变,终于收敛了那种形之于外地飞扬气息。正色道:“西门先生不必用言词相激,平烟已经将事情经过全部相告,子静既然是 子,他地心上人我是一定会救的,只是我的身份你也若不提出些许条件,却也有些说不过去。” 西门烈心中一沉,缓缓道:“不知道水清有什么条件,希望不要过分苛刻。” 葛衣人微微一笑。道:“我的要求也不多,就让子静离开中原一段时间吧,三四个月不短,七八个月不长。等到尘埃落定之后,他再回来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西门烈晒道:“水清既然长于治水,应该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更何况水清已经多年不问世事。就是洛阳之盟你也没有参与其中,如今何必还要多管闲事呢?” 葛衣人淡淡一笑道:“我又何尝想要多管闲事,只是先生难道没有听说过‘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你应该清楚,平烟毕竟是翠湖的弟子,翠湖弟子对宗门的向心力有多大。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更何况刀王的几个弟子、侍从还没有出现。若是子静还留在中原,必然是处处荆棘。这一次侥幸还有一线生机,下一次可就未必还有这样的运气了,更何况即便是信都地那位,也未必希望子静留在中原,如今子静是众矢之的,等到幽冀平定之后,子静再出现,情形就截然相反了。” 西门烈沉思半晌,终于颔首道:“水清说的不错,既然如此,这件事情就由你决定吧,只是你可当真有把握能够解除相思绝毒?” 葛衣人神色有些黯然,叹息道:“没有,我只能暂时压制毒性,如果我能够彻底解除相思之毒,此毒也算不得两大绝毒之一了。” 西门烈与绿绮都是神色微变,四道目光死死地盯着葛衣人,葛衣人却是神色自若,从容道:“其实即使我没有提出那个要求,子静也必须离开中原,只因这世上唯一有可能彻底解除相思之毒的那人并非中原人士。” 西门烈神色变幻不定,良久方道:“郡主曾言,水清你虽然当日也背叛了她,她却相信你与岳秋心用心并不相同,这一次我信你,也希望你不会辜负了郡主地期望。” 廖水清闻言低头怔忡半晌,再抬起头来,双目已经是雾气蒙蒙,哽咽道:“能够得郡主这一句话,我便是立刻死了也值得,请西门先生放心,我定会竭尽所能,只要他们上船来,就是那个丫头已经一脚踩进了鬼门关里,我也有把握将她拉出来。” 西门烈听到这里才终于放下心来,释然道:“廖水清一诺千金,在下早有所闻,既然如此,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盟约的事你也心里有数,我在这里出现,已经是非常不妥,如果继续留下去,只怕让某些人有了撕毁盟约的借口,我带来的丫头叫做绿绮,你想必也听说过,洞庭双绝里地琴绝,她是子静和青萍两个人的姐姐,如果那两个孩子不听话,这个丫头也可以劝劝他们,暂时就把她交给你照顾吧,等到这里事了,我会安排人将她送回信都去的。” 廖水清的目光落到绿绮身上,只见这个少女虽然听到了许多惊世骇俗地隐秘,却依旧淡定自若,相貌又是灵秀非常,不免生出爱重之心,含笑道:“你放心吧,这个丫头我看着很是喜欢,别说暂时交给我照顾,就是留在我身边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妥,其实要我说,何必还要回信都呢,不如做了我的义女,跟着我走遍三江五湖,岂不是胜过与人打打杀杀,勾心斗角。” 西门烈闻言笑道:“你的女儿只怕没有七八个,也有五六个,平日都照看不来,难道还想再收一个义女么?” 廖水清虽然受了抢白,却是不以为忤,笑道:“那几个丫头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有谁肯跟着我受苦地,亲生女儿反而不如义女孝顺,这也是常有地事。”说到此处,两道新月也似地眉毛微微一凝,透出几分阴郁之色,只是一闪而逝,并没有被另外两人发现。 这时候,紫衣老者已经端了茶具过来,给三人各自送上一盏香茗,青城雪芽外形秀丽微曲,白毫显露,在浅碧色的茶汤里载浮载沉,未曾饮用,茶香已经扑鼻而来,三人虽然身份各异,却都是精通茶道地高手,各自细细品味一番,之后西门烈便告辞离去,只将绿绮留在船上。 直到此刻,绿绮也没有分辨出廖水清到底是男是女,容貌气度亦雌亦雄,就连他的声线,也是略带几分喑哑,既非浑厚,也非清越,根本无法分辨。只是她用心观察,廖水清目正眸清,形容举止洒脱不群,言辞亲切中略带几分戏谑,却是字字真诚,没有半分轻蔑不屑,令人一见之下,不由生出孺慕之感,只是以绿绮的性子,虽然对廖水清颇有好感,也不肯去做别人的义女的,更何况她心中仍有一丝疑忌,故而只是默然不语,静静等待廖水清的吩咐。 第七章 绿水清清(三) 第十四卷第七章绿水清清(三) 绿绮心目中,这位廖先生多半会询问一些自己过去的听他的口气,此人并非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贤士,对于天下大势想必有着自己的看法和考量,自己的见解虽然有限,却在信都郡主府中住了些时日,但凡有心之人,必定不会放过,即使只能够得知一些细微末节的小事,将来也未必不能影响大局,她早已打定主意,虽然这人手中掌握着青萍的性命,自己却万万不能为了讨好他胡乱多言,无论罗承玉待自己有几分真心,自己总是受了他的恩情。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绿绮的预料,送走了西门烈之后,廖水清并没有向她询问什么,反而疾步走到舱角,从一堆书卷下面翻出一个沙盘来,搬到左面舱壁的一幅舆图下,盘膝坐下,随手取下束发的簪子,在沙盘上划下一行行字迹。绿绮远远望去,上面尽是一些“天”、“地”、“人”、“物”、“太”的符字,略一思索,便知道这是《测园海镜》之中记载的“天元四元”之术,这种算术十分繁复,绿绮从前也学过一些,只是疏于习练,早已有些陌生,只见廖水清算得极快,宛若行云流水一般,不多时便已经消去了三元,这时候便该使用《九章算术》里面的“开方术”继续计算,只见廖水清取了一把算筹,推开左手旁边的书卷,在地上排列成商、实、法、借四行,信手拨弄起来。不过数十息便已经得出了结果,另外取了纸笔,在上面记下数目,如此这般,反复计算,不过半个时辰,一张白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几百个数字。计算完成之后,廖水清却并未罢手,反而在沙盘上画出古怪图形。沉吟片刻,在图下写出十几行方式,继而左手运筹如飞,右手奋笔疾书。不多时已经写满了几张白纸,散落在前后左右,廖水清却是视而不见,除了偶尔看一眼沙盘上的方式之外。便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在廖水清埋头计算地时候,绿绮早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近前,虽然不敢打扰,却拣起廖水清丢下的纸张缓缓看去。她是清绝先生的高徒,对于算术一道也颇有些心得,只是和廖水清比起来却是天渊之别。前面的“天元四元”和“开方术”还可以心领神会。如今却只能勉强看出廖水清是在按照《缉古算经》上面记载的算式推演一段河堤所需要用的土方量和人工。只是《缉古算经》已经是“术文隐秘”、“世称难读”,廖水清却又使用了“天元术”作为辅助。据绿绮所知,这种演算方式当今世上似乎并无流转,故而纸上排列的那些方式虽然大半认得,连缀在一起却令人如坠五里云雾,虽然如此,却也能够感觉到廖水清算法精微奥妙,衔接紧密,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看了不到两页纸,绿绮便觉得头晕目眩,心知是自己心力太弱,不能太过耗神的缘故,她对算学一道虽然略有所知,却并非十分痴迷,也没有争强好胜之心,既然看不懂,便放在一边,暗自打量起廖水清来。方才初见,她心中有许多疑虑,并没有顾得上细细打量,如今得了余暇,才发觉这位廖先生虽然容貌韶秀,肤色莹白,看似颇为年轻,实则眼角处隐隐有许多细碎的鱼尾纹,只是十分微浅,令人肉眼难辨,兼且发色苍然,两鬓更有星星点点地霜痕,听他与隐帝的对话,想来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却已经有了苍老的迹象,多半是因为沉迷算学,心神耗费过甚的缘故。 正在绿绮遐想联翩之际,那紫衣老者却再度推门进来,目光在那些散落地纸张上一掠而过,有几分无奈地道:“主上,演段法计算河堤土方,太过耗时,只怕没有十天半月是完不成的,既然您已经答应了平仙子和西门先生出手救人,若是沉迷算术之中,误了时间就不好了,倒不如暂时搁置一边,好生歇息一两日,等到平仙子带着魔帝剑绝上船之后,您为青萍小姐施针用药之后再继续演算也不迟。而且地上这样凉,主上的身子原本受过寒气,哪里受得住,怎么不放上蒲团呢?眼看马上就要到冬至了,若是往年,主上这时候应该往碧玉庄去了,今年既然不得已要推迟几日,主上也要妥善照料自己才好,否则回去之后,属下只怕要被重重责罚了。” 廖水清似是对紫衣老者颇为顾忌,闻言放下笔道:“好,好,老古,我听你的就是了, 领了他地钧命,若是惹恼了你,禀报上去,只怕我明来了,唉呀,忘记还有客人在这里,丫头,慢待你了,让你在这里等了半天。” 绿绮垂首敛眉,忍住心头笑意,也不抬头去看满脸懊恼的廖水清,肃容道:“先生说哪里话来,绿绮能够亲眼得见先生神算,可谓三生有幸,而且绿绮未得先生允准,便窥看先生手迹,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廖水清微笑道:“这些东西也并非什么不传之秘,有人肯学肯看,我只有心中欢喜,怎会见怪呢,想不到你这丫头也通晓算学,居然能够看得进去,可比我那女儿强得多了,好了,不说了,若是我再耽搁下去,老古就要发火了。” 绿绮闻言侧目偷看,只看老古果然面色阴沉,似乎是感觉到绿绮的目光,冷冷瞥来一眼,绿绮只觉他的目光锐利冰冷得宛若剑芒一般,隐隐觉得这个紫衣老者内心实则和他地外表一样冷酷无情,便下意识地避了开去。 就在这时,廖水清已经走到舱房一角,伸手拉动了一根从舱顶垂落的细线,只听几声轻微的响动,那幅占据了整面舱壁地舆图竟然自行卷起,露出了后面一扇小门,廖水清推开房门,一股暖融融地春意扑面而来,令外面这间舱房地温度也似乎提高了些许,绿绮站在廖水清身后,目光受到阻碍,却仍然一眼看到了正对着舱门的那一张宽大得足以容纳两三人坐卧地黄梨木榻,立刻明白里面乃是卧房。廖水清也不言语,招呼了一声绿绮,便抬脚向内走去,绿绮心中犹疑再三,转瞬间已经闪过无数念头,却终于坚信这样一位专心数术的贤士,绝非心存不轨之人,更何况她原本就对廖水清的性别存疑,所以只是略一沉吟,便随后走进了内舱。 卧舱之内的陈设布置与外舱的气象截然不同,素雅中透出清华高贵,除了床榻之外,一桌一椅,还有床头衣柜都是黄梨木制成,斧凿雕刻精美绝伦,显然是名家手笔,唯有左侧舷窗下一张暗红色的平头书案,刀工粗犷,朴素无华,看似十分平常,与整间卧室的风格截然不同,显得有几分突兀,所以绿绮的目光下意识地便落到了书案上。一看之下,绿绮却不禁暗自惊讶起来,只见那张书案并没有使用榫头衔接,显然是整块木料雕成的,通体上下,浑然一气,而且材质十分特殊,虽是木制,纹理细密通直,宛若铜浇铁铸一般,虽然表面早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无比,却是看不到一道划痕,绿绮猜测了半晌,也想不出这张书案到底是用什么木材制作的,只知绝非富贵人家常用的紫檀、红松。 书案之上放着一方黑灰色的瓦砚,一个与书案材质相似的笔筒,除了天然生成的纹理之外,并无半点雕饰,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粗细不等的画笔,甚至还有一支原本闺房中画眉所使用的炭笔,一个红玉狮子镇纸下面压着一张羊皮卷,上面隐约用青绿色粉墨勾勒出精细的图案,除此之外,卧房内再没有任何书本纸张,显得分外整齐洁净。 绿绮将书案上诸般事物都看在眼里,便强行将目光凝注在那方瓦砚上,用以掩饰心底涌起的惊涛骇浪,只是眼角的余光仍然忍不住向红玉狮子镇纸上溜去,其实认真说起来,这方镇纸并非十分宝贵稀罕,只是却与她在罗承玉书房里面看到的镇纸十分相似,两只狮子的大小形貌一般无二,雕工刻法也是一脉相承,只是一个左卧,一个右卧,分明是一对镇纸,却被拆成了两只,从此不能相见。罗承玉、廖水清这等人物所使用的文房,自然不会是残缺不全的,这对镇纸又并非古物,如此一来,其中蹊跷可就难以捉摸了,正在绿绮心中惊疑的时候,身后却响起廖水清低沉的声音道:“丫头可是认出了我那方瓦砚的来历,眼力倒还不差。” 绿绮心中微震,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正要说话,目光落在廖水清身上,却是忍不住一怔,只见廖水清已经宽去了外袍,头发也解了开来,如云如雾的垂落在双肩之上,月白中衣笼罩下曲线玲珑,领口略低,露出一段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咽喉处光滑细腻,并无喉结,显然的确是个女子。 第七章 绿水清清(四) 第十四卷第七章绿水清清(四) 绮见状心中一宽,正要继续说话,却又看见那紫衣老大披肩加在廖水清身上,然后从腕上解下一条锦带,帮着廖水清系起散发,手法十分熟练,显然经常这样伺候,而廖水清自始至终神情自然,并没有一抹异常神色,绿绮分明记得这两人是主仆身份,却为何形迹如此亲密,胜过夫妻,不禁心中更加生出疑窦,却不敢表露出来,含笑道:“小女子眼拙,只觉得以先生的身分,不应当用一块寻常砚台,只是看了半晌,却不得要领,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廖水清微微一笑,并未正面回答,只是缓缓吟哦道:“城宫殿已荒凉,依旧山河半夕阳。故瓦凿成今日砚,待教人世写兴亡。(注1)丫头可听过这几句诗么?” 绿绮闻言心中一动,因为方才并未留意,此刻不禁转身打量,这一次她细细观看,只见那方瓦砚长一尺八寸,宽八寸,略呈银锭形状,颜色漆黑如墨,陶质坚密温润,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上有琴纹,墨池在砚台中部以下,砚额宽广,上刻百余字砚铭,字迹细如蚊足,却是飘逸飞扬。 欣赏片刻,绿绮衷心赞叹道:“原来是铜雀台砚,久闻铜雀台瓦乃是以漳河澄泥混合胡桃油烧制而成,体质细润而坚硬如石,不费笔而发墨,只是魏晋以来,铜雀台砚千金难求,以致鱼龙混杂,真假莫辨,想必以先生的雅致。此砚应当是真品,想不到绿绮有生之年竟然能够一睹铜雀台砚真容。” 廖水清不在意地笑道:“秦砖汉瓦,皆可制砚,铜雀台砚之所以珍贵,不过是借了魏武余威,可以令人发古之幽思罢了,有人曾经送我一方阿房宫砚,是浮云冻地,雕工精美。精细传神,只可惜却是滑不受墨,只能把玩而已,还有一方汉代残碑精制的砚台。虽是古朴雅拙,却也是不能当真使用,倒是这方铜雀台砚,可谓名至实归。故而才将它带在身边,你今日既然有缘见到这方砚台,何不试一试我的文房呢?” 绿绮心中也有这样的想法,便也不矫饰推诿。果然上前铺纸研墨,只是笔筒中都是画笔,并不适合写字。她正有些犹豫。那紫衣老者已经取了一个笔盒过来。笔盒之中放着十几支粗细长短不等的紫毫羊毫,支支都是非常名贵。绿绮略一沉吟,便取了一支最为寻常的羊毫,凝神落笔。 廖水清这时已经走到绿绮身后,似乎有意看她落笔,绿绮心知笔下文字最易泄漏心中所思,故而只是将廖水清方才念的诗篇录下,她平素多用小楷,此刻自然不合适,便改用飞白书,落笔如云烟,转瞬即成。放下羊毫,绿绮移开身形,以便廖水清观赏,目光一瞥,只见廖水清唇边露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怎么,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思早已被廖水清看透,不禁垂下螓首,避开了廖水清地目光。 廖水清见状又是微微一笑,低头去看绿绮书写的诗篇,半晌才赞道:“清丽秀逸,刚柔兼济,字如其人,只是却未免幽冷太过,红尘自然纷扰,避而不见却也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绿绮明白廖水清只有三分评字,实则有七分在论人,只是她性子清冷,厌倦世俗风尘,故而虽然心知廖水清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却也只是浅笑而已。廖水清心知肚明,却也不曾恼怒,只是伸手推开舷窗,指着江水北岸绵亘不绝的堤坝道:“丫头可知道此堤地来历?” 绿绮也曾博览经史,略一思索便答道:“水经注上说,‘江陵城地东南倾,故缘以金堤,自灵溪始。桓温令陈遵监造。’,这是永和年间事,桓温当时为荆州刺史,小女子才疏学浅,至于后来的事情,就不大清楚了。” 廖水清站在窗前,深深凝望着江北长堤,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口气道:“江水出蜀之后,自枝江以下,至岳阳城陵矶,原本是古荆州地域,故而习称荆江,荆江九曲回肠,河道蜿蜒,水流缓慢,最易淤积泥沙,河床变化剧烈,常有自然裁弯的情况出现,令百姓无法安居,故而自东晋开始,两岸官民便在水流冲刷形成地天然河堤基础上修建堤防,以护两岸良田桑梓。前朝初建,恰逢百年罕遇的洪水,冲毁了地方修建的荆江堤防,淹没了百万良田,死伤迭藉,故而朝廷痛定思痛,拨款重修 堤,近千里江堤焕然一新,尤其是江陵下游的沙市,低,所修建地堤防十分牢固,以其坚厚,寸寸如金,取名叫做寸金堤。只是治水一道,不能只是筑堤建坝,还需蓄水分洪,故而两岸江堤都留下了穴口分洪,从前有‘九穴十三口’之称,江水北岸的长湖、三湖、白鹭湖、洪湖原本就是天然用来蓄水分洪的湖泊,江水南岸则主要是洞庭湖,那时节江南江北舟楫可通,两岸江堤也没有高下之分,荆江一地百余年来少有水患,可称得上是鱼米之乡。只可惜好景不长,前朝末年,朝政败坏,君王昏庸,只顾得横征暴敛,修建宫苑,臣子则是勾心斗角,贪污银钱,哪里还顾得上修建堤防,故而江堤诸穴口渐渐塞,再加上人丁增长,耕地缺乏,常有筑堤塞口圩田之举,到了前朝崩溃之时,已经只剩江北郝穴、江南虎渡口南北分流,未几江汉落入杨氏之后,为了屯田,索性将郝穴也堵塞住了。当时地巴陵郡尚在唐家控制之下,便重开了调弦口,滚滚江水便通过调弦、虎渡两口流入洞庭湖,水沙俱下,洞庭湖水面固然扩大迅速,但是未过二十年,洞庭西湖已经淤积成洲,荆南更是几乎年年水患,直至九年前,我说服了江宁唐家,在荆江南岸因地制宜,清浚湖水,引洪分流,改建堤坝,自西向东或是天然,或是人工,形成了松滋、太平、藕池、调弦四口,江水自荆南四口南流,又自岳阳城陵矶北出,滔滔不绝,再无洪水泛滥之患,这才保住了荆水南岸地安宁喜乐。”说到这里,廖水清突然停住了言语,一双眸子更是熠熠生辉,再不见原本地戏谑飘忽。 绿绮听得入神,这些事情她有些在典籍上看到过,有些却是身临其境,只是九年前她年纪还幼,课业又忙,所以不知道洞庭治水的经过,此刻听廖水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只觉自己仿佛看到了荆江上下千载以来地变迁,再想到廖水清以一介女子之身行此利国利民的大事,心中敬佩非常,心底那一点疑虑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淡去,忍不住道:“小女子尝闻先生精通治水之道,常年在江河湖海奔走,骈手跣足,终年不息,即使不论二十五年前先生在幽冀治河的功绩,只凭先生对洞庭百姓的恩德,已经足以当得‘河伯’之誉。” 廖水清闻言却是微微苦笑,道:“我可当不得‘河伯’二字,修浚四口不过是权宜之计,治水之道,疏堵两途不能偏废,荆江北岸只堵不疏,便有溃口之患,而荆江南岸泥沙淤积,河床湖底渐渐升高,不过三十年时间,相差已经有四尺之高,自荆江北岸观水上舟船,犹如浮空而行,若是这样下去,再过七八十年,只怕两岸高下相差要以丈计算了,一旦再遇上百年难遇的洪水,导致江水破堤,只怕江汉千万里沃土,尽皆要化成泽国了。” 绿绮听到此处,已觉心惊肉跳,不知不觉地开口问道:“先生既然知道其中弊端,莫非就没有什么解决的法子么?” 廖水清目光一闪,眼中透出触目惊心的寒光,冷冷道:“纵然知道这些弊端,却又有什么用处,难道杨氏肯在北岸重开分流穴口么?江水北岸千万亩良田,大半属于权贵所有,谁会甘心自己的田地化为乌有,其实江水上下堤防缺失之处,又何止荆江一地,更有江淮黄患,宛若头悬利剑,不知何时便要落下,只可惜天下诸侯眼中多半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又有几人看得到黎民苦楚,就是有人肯兴修水利,也多半是迫不得已,贤若火凤郡主、贪若越国公,无不如此,若是天下不能一统,廖某纵有大禹治水之能,也只能徒呼奈何而已。说到这里,丫头,你应该明白他们都在担心什么了吧?” 绿绮闻言心头剧震,抬眼望去,只觉廖水清眉梢眼角隐隐透出霸气,尤其是弯弯如月的一双黛眉,此刻却如出鞘之剑一般,令人一见胆寒,这样的廖水清,不再是初见之时嬉笑怒骂,放纵恣意的狂士,也不是沉迷于算学术数的大贤,更不是传说中悲天悯人的“河伯”,而是威凌天下,莫敢不从,令人一见便忍不住想要屈膝的王侯霸主。 第七章 绿水清清(五) 第十四卷第七章绿水清清(五) 是换了旁人,在廖水清突如其来的威慑下,即使不会也难免生出戒惧提防的心思,绿绮心性却是与众不同,不过是刹那的震撼,转瞬间便已经恢复了冰雪一般的清明心境,千万种思绪在心头一闪而过,缓缓道:“昔日家师传道授业之时,往往论及天下英杰,对先生却是讳莫如深,犹如蜻蜓点水,一带而过,隐隐尚有恨意,先生是火凤郡主故友,家师却是郡主部属,却殊无亲近之意,其中深意,不问可知,隐帝西门前辈,乃是宗师身份,纵然是面对当今天子,三藩诸侯,也足以分庭抗礼,对先生却是礼敬有加,便是幽冀上下,对先生也是敬畏有加,绿绮虽然孤陋寡闻,然见微知著,对先生的为人行止也可略知一二,想必是心怀天下,志存高远,却又淡薄名利,择善固执,这般性情为人,也就难怪先生当初会背叛郡主殿下,也难怪先生未曾如翠湖宗主一般,被昔日亲朋故旧怨憎仇恨了。只是往事历历,诸人终究难免心存芥蒂,舍妹身份虽微,却因九殿下之故,生死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会动摇天下大势,先生虽然是一诺千金之人,若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怕说不得也会背信弃义一回,也就难怪他们会心中耿耿了。” 听到绿绮这番话,廖水清面色冰冷,眉宇间神色木然,一言不发,但是站在她身后的紫衣老者听到“背信弃义”四字却是一声冷哼,双目透出浓浓杀机。盯在绿绮身上,那冰冷地目光似乎要将绿绮刺穿一般。绿绮却是微笑不语,虽然相处时间不久,她已经隐隐明了廖水清的心思。和那些被廖水清的声名过往蒙蔽住双眼的人不同,拨去层层迷雾,绿绮感觉到这位女扮男装的廖先生实则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只是她的聪明才智平时几乎全都用到了治水术数之上,故而显露在外的只是疏放狂介的一面,而到了风云变色之际。将这般鬼神莫测的谋算用于天下之争,自然是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只是这样地强烈反差难免令人心中猜疑。也就难怪这么多人,甚至包括隐帝西门烈在内,话里话外,都暗示廖水清是一个外表坦荡。内怀凶险的莫测人物。绿绮对廖水清虽然也十分忌惮,只是她却自恃现在的情势无论如何都不如昔年火凤郡主兵出河东那般紧要,廖水清岂会为了这样的事情便背弃承诺,更不会因为自己地直言不讳而降罪。如若不然,廖水清只怕也不可能得到西门烈、杜清绝、吴澄这般人物的敬畏了。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她所料一般,廖水清沉默半晌。突然展颜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原想吓吓你。想不到你地胆量倒比那些男人强些,他们可没有一个敢当着我的面说出心中猜疑的。只是我廖水清固然是背信弃义之人,惟其一点,若想要我背弃承诺,若非足以动摇天下的大事,那是万万不能地,子静那孩子虽然搅得半壁江山风云变色,却也不过是有人推波助澜,我并不喜欢凡事掌握在手的感觉,又岂会为了这种区区小事出手,你这丫头聪明颖悟,比起你的师父可是强多了,若能历练一番,日后跟在子静身边,好生辅佐于他,想必不会让这孩子成了别人手中地刀剑吧。” 言罢,廖水清摆手挥退那紫衣老者,转身坐到榻上,伸手轻拍床沿,示意绿绮坐在自己身边。紫衣老者狠狠瞪了绿绮一眼,这才转身走出内舱,反手将舱门关上,遮住了外面地狼藉景象。 绿绮心中一宽,虽然廖水清才是这里地主人,可是在她那双明朗清澈的目光注视下,绿绮只觉得温暖适意,反而是那紫衣老者,令人有芒刺在背地感觉,自行解下披风,绿绮垂首坐到廖水清身边,还未开口,已经被廖水清一把抓住手腕,放声笑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这般清瘦,莫非是承玉那孩子亏待你了么?” 绿绮先是一惊,继而感觉到廖水清伸出三指搭在他的腕脉上,这才放下心来,清秀绝俗的面容上闪过一缕羞涩,低声道:“不关燕王世子的事,是小女子没有自知之明,妄自使用了超越身体极限的秘法,这才导致气血两虚,真元亏损,若非世子殿下相救,小女子只怕早就病死了。” 廖水清黛眉低敛,秀目微阖,半晌才点头道:“不错,的确是有人及时救治,而且这些时日用的方子也都对症,从信都到江陵,将近万里之遥,也亏了西门烈有这番 能够一路上护住你的心脉,到了我这里,你就不用担晚上我给你用一次针,再给你开副方子,吃上半年,不仅可以治愈你的伤势,就是你的先天不足的病症,也能缓解几分。” 绿绮闻言不禁狂喜道:“先生的医术果然足可通神,在信都之时,世子殿下也曾请幽冀名医为小女子调理身体,几乎都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嘱我安心静养,至于小女子先天不足的顽疾,家师也曾煞费苦心,为我施针用药,无奈人力不能胜天,终究无法改善我的状况,想不到先生竟有如此手段,想必舍妹身中的绝毒,在先生手下,也能够得到救治吧?” 廖水清睁开秀目,眼中透出慈和的光芒,她原本以为绿绮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伤愈而欢喜,想不到这个丫头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自己的妹妹身上,如此心地,如此聪慧,如此美丽,这样的女子,也就难怪自己听到那样的传闻了,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不漏出丝毫端倪,只是语气柔和了几分,廖水清含笑道:“丫头放心,相思绝毒虽然无药可救,但是多年以前,我曾经救治过一个身中相思绝毒的病人,虽然未能尽解毒性,可是至今他活得好好的,只要令妹到了我这里,就是黑白无常亲自来领人,也是痴心妄想。” 直到此刻,绿绮才彻底放下心来,起身翩翩下拜道:“先生仁心仁术,小女子在这里先行谢过,舍妹若能得救,小女子情愿为奴为婢,终生侍奉先生。” 廖水清伸手将绿绮搀起,轻拍绿绮的香肩,大笑道:“胡说八道,我哪里用得起你这样的奴婢,方才和西门烈说的虽然是笑话,不过你这丫头我当真看得顺眼,不如做了我的女儿吧。”话音未落,眼中已经流漏出希翼之色,显然并非是说说而已。 绿绮沉默半晌,再度拜倒道:“先生身份尊贵,当世之间罕有其匹,又有这般惊世才华、磊落胸襟,绿绮若能朝夕听闻教诲,当真是三生有幸,只是小女子身世坎坷,亲生父亲被人杀害,襁褓之中,生母又自尽身亡,幸得义母王氏抚养,才能侥幸存活于世,义母待小女子恩深义重,不仅视同亲生,更亲手替绿绮报却了不解之仇,小女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能终身以萱堂视之,若是今日拜了先生为母,只怕别人都要以为小女子薄情寡义,有心攀附权贵,若仅是误会小女子也还罢了,如若因此嘲笑义母英魂,小女子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洗雪耻辱,还请先生宽宥绿绮违逆之罪。” 廖水清虽被拒绝,却没有怅然之色,只是似笑非笑地道:“你这丫头倒是舌灿莲花,能说会道,只是你不愿意也就罢了,为什么又说拜我为母是‘攀附权贵’呢?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来,可别怪我将你这丫头拒之门外。” 绿绮偷眼瞧去,见廖水清神色淡淡,并无怒意,只是神情气度自有一种威严,心知若是自己当真是胡言乱语,只怕真会被赶下船去,自己不要紧,却怕廖水清因此不肯医治青萍身上的毒伤,便谨慎地道:“这是小女子胡乱猜测的,先生自出道以来,于益州、江淮、黄河,都曾经指挥当地官民治理水患,可谓有功于万民,天下无不敬仰,而治水之道,上可以匡社稷,下可以安黎民,以先生之才德,不论帝藩,都必是欲得之而后快,绝不可能坐视先生纵横江湖之间,转而为强敌张目,除非先生已经有所归属,身后有强大势力支持,才能够在诸侯相持之际行走四方,如履平地。而且这方势力既不可能是杨家,也不可能是幽冀,因为双方势不能并存,若能强大自己,断然不会放弃机会,先生若是双方所属,必不能像如今这般自由自在,当然,小女子是跟随隐帝前辈来的,这一点也可证明先生不是两家臣属。除却两家之外,唐家依附杨氏,不能自立,也不可能,因此当今世上,惟有中立的汉王、王尚有可能,虽然小女子一时难以分辨先生到底隶谁家,只是观先生食用之物,多有蜀中特产,千金难求,故而大胆地猜测先生必是汉王的人。” 廖水清听到此处,已是目放异彩,含笑道:“不错,不错,你这丫头的确聪明,廖某的确出身益州,只是你能否猜到我在汉藩的身份呢?” 第七章 绿水清清(六) 第十四卷第七章绿水清清(六) 了这许多线索,绿绮对廖水清的身份已经心中有数,犹豫是否要继续说下去,毕竟廖水清的身份实在不同寻常,心中正在七上八下,无意中瞥见廖水清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道示弱并无用处,沉吟片刻,绿绮缓缓道:“小女子不敢妄自猜测,只是观先生气度,绝非屈居人下之辈,听先生言谈,定是手握重权,位比王侯,先生既是女子,就绝不可能是汉王殿下,先生曾提过膝下有数女,但是绿绮素闻先生多年来跋涉江湖,终年不息,应该没有多少时间生育子女,想必是尊夫姬妾所出,以先生的人品才貌,尊夫竟然还要三妻四妾,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说到这里绿绮俯身再拜道:“小女子绿绮叩见汉王妃殿下千岁。” 廖水清含笑起身,亲手将绿绮搀扶起来,摇头道:“你这丫头倒是会东拉西扯,还居然让你猜中了,不错,我便是汉王正妃,益州的主母,只是廖某过不惯养尊处优的日子,故而以在佛寺清修为名,改扮男装奔波江湖,虽然比不得禹王三过家门而不入,一年到头也只有几日在家,更是很少以王妃身份与人见面,所以天下人大都蒙在鼓里。” 绿绮见廖水清满眼都是笑意,胆子更大了几分,便轻笑道:“其实绿绮尚有旁证,那位古伯伯在王妃身边伺候,本是侍从身份,却与王妃殿下如此亲近,毫不避嫌。绿绮便猜到了几分,更何况以火凤郡主昔日的身份威势,家师尚且俯首称臣,先生却能够与她结交为友,只凭‘河伯’二字,只怕是不行地,先生既然并非西门前辈那般的宗师,那就只有可能是王妃身份了。” 廖水清闻言哭笑不得,伸出食指在绿绮眉心点了一下。道:“你这丫头,还真是心细如发,老古原本是前朝内宫供奉,因与拙夫有旧。国破之后逃到益州避难,后来拙夫见他武功高强,这才请他留在我身边侍奉,二三十年朝夕相处。我早已经将他当成亲人看待,想不到竟被你据此看出端倪。至于我与郡主的交情……”说到这里,廖水清一声长叹,黯然道:“你说的也不错。当年的火凤郡主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虽非九五之尊。却已有帝王威势。我若当真只是一个会治水的贤士。只怕早就甘心情愿投到她帐下了,只可惜廖某还是汉王正妃。李家的主母,一言一行,都有可能牵涉到天下大势,所以就只能以友朋相待了,更可惜的是,为了廖某的一丝执念,双方终于反目成仇,廖某愧对郡主,愧对幽冀敬我重我地万千百姓,廖某至今忆起往事,仍觉汗颜无地。” 绿绮心中不禁生出疑惑,虽然与廖水清相处时间不长,却也觉得此人绝非冷血绝情、背信弃义之人,当年廖水清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被火凤郡主视为背叛呢?还未等她想清楚,耳边已经响起廖水清略带疲惫的声音道:“当日郡主出兵之际,便遣使者前来见我,约定两家联手席卷中原,倾覆杨氏,到时候为帝为王,各凭本领,只是我却让她彻底失望了。”绿绮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方才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疑问说了出来,不禁有些尴尬,但是机会难得,谁知道日后是否还有机会向廖水清请教呢,所以她忍不住追问道:“据小女子所知,当日郡主起兵,汉王、王都曾起兵呼应,为何郡主还会失望,而且兵者,国之大事,纵然汉王与王妃都不愿擅动刀兵,这也是情理中事,为何郡主会认为王妃背叛盟约呢?” 廖水清冷笑道:“摇旗呐喊也是呼应,真刀真枪也是呼应,当日郡主起兵,惟有南宁、益州可以为翼助,只是王麾下的南疆雄兵虽然彪悍,一来道路艰险,二来不服水土,三来有唐家相阻,纵然拔城夺寨,势如破竹,也不能影响大局,不过是能够威慑唐家的后方,迫使他们不敢全力加兵河东罢了,只有益州地兵马才有可能威胁杨家的根基——关中。昔年楚汉相争,汉高祖据益州,出关中,终于成就帝业,东汉末年,三国争雄,魏汉相争,诸葛孔明六出祁山,姜伯约九伐中原,皆是为了夺取关中,益州若想夺取天下,必先取关中,才有一线可能,郡主与我约定一起出兵,她攻河东,我攻关中,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郡主自然不会以为我另有想法。” 绿绮心中疑惑,迟疑着问道:“王妃殿下,小女子虽然不懂军略,也知道郡主之议的确双方得利,益州若能趁势逼取关中,成则可奠霸者之基,事若不济也可从容退兵,料想杨家为了大局着想,也不敢过分追究,为何王妃殿下竟然会觉得不妥呢?” 廖水清深深地望了绿绮一眼,淡淡道:“第一不妥,其时君臣名分初定,天下一统,虽有藩镇割据之患,黎民百姓却已经可以稍加喘息,民心思安,郡主于此时起兵,虽然是杨家挑衅在先,仍然是不合天时,一旦战祸连绵,天下苍生饱受荼毒,自然会对郡主生怨,幽冀虽然兵精粮足,二州之地也难以面对天下人地怨恨;第二不妥,郡主将杨家兵马逐出冀州,这是守土,兵出河东,却是侵掠, 风彪悍,归附杨家已久,郡主事先未能安排细作内应打,便失地利;第三不妥,幽冀虽然势强,却终究不如杨家根深蒂固,虽然连遭败绩,却并没有伤筋动骨,实力犹存,又有唐家可以相助,反观郡主,声势虽然一时显赫,却如无根浮萍,实则孤立无援,南宁劲卒不能过湘,益州兵马囿于山河,且彼此并无信任,难以戮力同心,天时地利已经不存,又失人和。纵然郡主精才绝艳,又岂能逆天而行。我既是汉王妃,就不能不考虑益州的利益,王上本无逐鹿问鼎地野心,益州偏安已久,经不起穷兵黩武,更何况纵然我益州全力相助,但是关中四塞,表里山河。易守难攻,又岂是轻易可破,时日一久,三方必然陷入苦战。谁也不能抽身,原本心存观望的南宁和唐家说不定也会趁势自立,战乱四起,山河破碎。倒头来难免是生灵涂炭。若是郡主有君临天下之势,纵然不曾相邀,我也愿助郡主一臂之力,既然郡主兴兵。只是为了报私仇,雪私怨,我又岂能让益州百姓无端淌入浑水呢?” 绿绮听到此处。不禁暗自点头。心道。莫非是汉王妃拒绝郡主出兵之议,幽冀君臣才因此怀恨么?可是据自己所见所闻。郡主与幽冀诸臣,都非心胸狭窄之人,若是汉王妃地拒绝有理有节,又岂会至今耿耿呢?心中千回百转,绿绮谨慎地问道:“莫非王妃殿下拒绝了郡主的使者?” 廖水清眸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淡淡道:“以你地聪明,怎会不明白,如果我当时拒绝了郡主,纵然郡主着恼,也会谅解我一番苦心,只可惜我却是当着使者地面信誓旦旦地答应起兵,甚至要求与郡主平分中原,这才令郡主相信我出兵地诚意,继而抛却辎重,轻兵突进,只因一旦关中战起,杨氏两面受敌,首尾不能相顾,郡主自信可以因粮于敌,便决意速战速决,免得杨家为了巩固根本,龟缩关中。只是当郡主深入河东腹地之后,我却偃旗息鼓,罢兵休战,杨氏趁机在河东深沟高垒,坚壁清野,又与幽冀内部某些反对郡主的势力两相勾结,断绝了郡主粮道,以致幽冀精锐,进退两难,兼且变生肘腋,岳秋心又挟持了郡主义子为质,这才有郡主被迫下嫁地屈辱,这一切都是廖某背信弃义的结果,你如今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了吧?” 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听到廖水清直言不讳,绿绮仍觉心中激荡不已,二十年前那段血泪交织、风云变色的往事早已湮没在风尘之中,事实真相以讹传讹,早已不为人所知,就像廖水清的背叛,在世人眼中,不过是汉王起兵呼应火凤郡主,却弄了个虎头蛇尾而已,或者会扼腕叹息,谁知道其中竟然有这样地隐衷呢?绿绮虽然是清绝先生的弟子,却因为师尊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所知也不比寻常人更多,而今得知真相,一想到昔年的火凤郡主,在千军万马中陡然得知亲如姐妹的好友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地消息,该是何等的痛心,何等的绝望,绿绮便觉得感同身受。恩断义绝,割袍断义,这样的事情说起来轻松容易,但是对于当年那个浴火凤凰一般美丽高傲地女子,想必会比剜肉剔骨还要痛上几分吧?只是绿绮心性通透,虽然廖水清说出了背叛的经过,她却心存疑窦,以廖水清的为人,为什么会选择那样愚蠢地方式呢,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缘由,想到此处,绿绮忍不住用疑惑目光望向廖水清,希望能够得到真正地答案。 似乎感受到了绿绮地目光,廖水清转头望向窗外滔滔江水,蜿蜒长堤,缓缓道:“其实方才那些理由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我真正地心思实在难以告人,我一生所学都在治水上面,早已发下宏愿,只求海晏河清。黄河溃决,我得郡主之助,收拾了残局,郡主依着我的条陈,年年治水,纵然遭遇水患,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反而是眼前这江水,数十年来较少水患,故而堤防败坏,有许多地方都需要治理修缮,杨威登基称帝之后,天下名义上已经一统,我费尽苦心,说服了杨、唐两家,同意拨出钱粮修缮江水堤防,眼看万事俱备之际,居然出了这样的变故,杨威趁火打劫,自然是十恶不赦,郡主起兵报复,对我来说也是可恨至极,所以为了我一点私心,终于用这样的卑鄙手段背叛了郡主,郡主兵败之后,杨唐两家对我全力支持,才有了我今日的成就,当然进一步的治理仍是无能为力,大概要等到四海真正归一的那一天了。”话音未落,廖水清唇边已经浮现一缕略带嘲讽的笑容。 二十年来,廖水清还是第一次向他人提及生平憾事。当年地背叛对她来说自然是无奈之举,只是她原本以为最多不过是迫使火凤郡主困守于幽冀,等到治水的目标完成,即便刀兵再起,对她来说也无所谓了,想不到人心却是如此凶险,岳秋心竟然趁机发难,用尽令人发指的手段,迫使好友嫁入皇室。在她违约收兵之际。便已经有失去惺惺相惜的知己好友的准备,但是这样的结局仍然出乎她的意料,得知这个 那一刻,她便知道大错铸成。和喜讯一起送到她手火凤郡主一封书信,信封之内并无片言只字,只有一方碎锦,一柄断刃。意思相当明白,割袍断义,恩怨两消。之后地漫长岁月,午夜梦回之际。她常常惊悚而起,不能安眠,她不知道向洛阳写了多少封信。却再未得到任何回音。直到火凤郡主的死讯传来。她的希望才彻底断绝。无论火凤郡主是否死在那场大火之中,情形都没有什么不同。既然选择了死遁,以火凤郡主的高傲,便绝对不会再重现人间,而她这个背叛者,更是再没有机会得到昔日好友地谅解。 往事一点一滴涌上心头,其中种种辛酸苦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知不觉中,廖水清转头向窗外望去,一双眸子映出城池楼阁逶迤连绵的影子,只是那些景物根本没有进入她的心房,萦绕在心头的只有记忆中永远难以磨灭地火红倩影,恍惚如昔。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不论火凤郡主是生是死,都断然不会原谅自己,而自己又何尝需要她的原谅。二十年鸿雁传书,背约之事自己却从没有提过半个字,只因即使重来一遍,即使她当时就知道岳秋心的阴谋,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有愧于心,却绝不后悔,所以也不会违心谢罪,想必那个孤傲绝伦的女子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不肯回信,不愿相见,覆水难收,昔年那一段友情早已不能挽回,既然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态,定要在人前演出相逢一笑泯恩仇地戏码呢?和那个女子相比,她廖水清还真是不干脆啊! 绿绮的目光深深凝望着廖水清的侧影,再也不能移开半分。廖水清地相貌原本是雌雄莫辨,坚毅中透着柔美,飞扬地眉梢眼角,虽然尽染风霜,却也溢出阳光气息,她地开朗诙谐,令人即使知道她的身份,也难以生出戒备提防。可是从侧面看去,廖水清地面容轮廓却如刀削一般清晰,站在绿绮的位置,只能看到廖水清右边一只眼睛,却已是宛若横波流泉,睥睨生姿,分明刚刚说出了平生憾事,周身上下却看不到一丝阴,从她眼底深处,绿绮只看到了决绝刚毅,没有一丝软弱愧疚,没有一分黯然无奈,更有那唇边一缕笑容,明明透出嘲弄滞涩,却是熠熠生辉,灿若朝阳,令人只消看得一眼,便觉目眩神迷。 看着这样的廖水清,绿绮只觉浑身战栗,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西门烈、吴澄这些人对廖水清的戒备忌惮,这样的决绝,这样的执着,谁又能够不胆战心寒?只是绿绮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怨恨,对于廖水清,她只觉得衷心敬畏,不知怎么,一个古怪的想法涌上心头,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奇女子为妻,不知道那位素有懦弱之称的汉王李子善,究竟是有季常之癣的老好人,还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可怕人物呢? 正在绿绮胡思乱想的时候,廖水清突然转回头来,方才那些阴暗的情绪似乎一扫而空,拊掌大笑道:“从前那些恼人的事情不必说了,你这丫头既然猜出了我的身份,也要给你一些奖赏才是,只是我离家在外,身边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舱中你若是看中了什么,除了那张平头书案,你开口就是。” 绿绮惊醒过来,她虽然没有什么贪念,却也不禁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王妃殿下,这张书案可有什么珍异之处,让您这般爱惜?” 廖水清笑道:“这张书案用蜀中特产的红杉制成的,树龄大概有几百年了,入水不浸,遇火不焚,的确珍贵无比,只是对我来说还有别的意义,这是外子亲手雕成送与我的,若是给了你,只怕他那里说不过去。” 绿绮心中暗自惊诧,想不到汉王殿下竟然喜欢做木工,眼珠一转,她指着书案上的红玉狮子镇纸道:“王妃殿下,这个镇纸精巧可爱,不如给了我吧!” 廖水清的目光一凝,半晌才轻笑道:“这镇纸原本是我从别人那里抢来的,今日却又要被你抢走了,你这丫头倒是鬼灵精怪,罢了,这大概就是缘份,这个镇纸你就拿去吧,可要好生保存,不要随便丢掉了。”绿绮闻言大喜,虽然没有欢呼起来,却是立刻拿起红玉狮子镇纸,赏玩摩挲,爱不释手。 廖水清见她如此,忍不住摇头叹息道:“还真是个孩子,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也不要‘王妃’、‘王妃’的叫个不停,我在外边便只是廖水清,若真要以王妃身份相见,只怕我也未必肯出手救人了。” 听出廖水清言语中的警示意味,绿绮自然不敢违逆,连声应诺,廖水清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说,又望了窗外一眼,淡淡道:“前面就到沙市了,上岸之后,我们先去江陵等候,想必最多明日午后,子静和青萍就可以到了,我在江陵有一处别院,料想无人敢来打扰,正适合用来疗毒呢。” 第七章 绿水清清(七) 第十四卷第七章绿水清清(七) 路无话,不到半个时辰,沙市就已经遥遥在望。沙津,位于江陵下游十五里处,江上舟船往来,往往于此登岸,虽不似江陵府城挥汗成雨,拂袖成云,却也是百舸争流,往来如梭。廖水清所乘坐的那艘三桅大船混杂在渡口出入的客货船只中间,丝毫不显得有什么特殊,到岸之后,廖水清只带了老古和绿绮两人下船,码头上早有别院的总管仆婢带着车马迎候,老古亲自掌鞭,一行人径自向江陵方向驰去。 老古对这一段路程似乎十分熟悉,信手挥鞭,全不迟疑,到了江陵近郊,又折向北方,越度陌,不过十几里路程,便到了长湖边上,湖岸上矗立着一座农庄,一眼看去,高矮不等有几十间屋舍,四周并无墙围,只是遍植桑~|凋零,却仍然意趣横生,令人无限遐想。 到了庄前下车,廖水清带着绿绮向内走去,绿绮忍不住左顾右盼,只见这座农庄名副其实,所有房屋都是茅庐泥墙,看不见一砖一瓦,房屋之间的道路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三合土,被碾滚压得平整如镜,两边菜畦沟渠纵横交错,沟渠与道路交错处都铺着青石板可供行走,渠水是从临近的湖中引来的,清澈见底,并无一丝腐败气息,流水潺潺,宛如琴韵。 绿绮跟在廖水清身后向正中间最大的一间茅舍走去,一边走一边暗暗打量四周景物。她虽然不如廖水清一般精通数术,在战阵上却也颇有见地,一进农庄便发觉这些错落有致地屋舍并非任意修建,犄角相连,暗合先天八卦的方位。若有强敌自外来攻,只需占据屋舍用弓弩防守,就可应付十倍之敌,而那些交错的沟渠菜畦,又如层层罗网一般将农庄各处分隔开来。若是肘腋生变,也足以困敌于内,将损失减少到最小。这样一座农庄,表面上看去宛若桃源胜景。实则却是杀机潜伏,绿绮看在眼里,心中暗自震撼。 进得庄内,绿绮便被婢女引到位于后进的一间茅屋中休息。这间茅屋外表虽然简陋,内里却是别有洞天,虽非富丽堂皇,却也是清华雅洁。云母粉刷过的墙壁光洁如镜,铺地的桑木板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桌椅床榻皆是~笔,可见此处虽然仅仅是一座别院。却仍是煞费心思,绿绮与廖水清虽然是初次见面,却也隐隐发觉这位汉王妃对身外之物其实并不看重,或者会随手将阵图融入到庄园建筑当中,却未必有这番灵巧心思去布置别院陈设,也不知道是何人的意旨,将一处仅供暂时休息的别院打理得如此雅致,目光在几样木制家具上一掠而过,绿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绿绮歇下之后,自有别院婢女前来侍奉,沐浴更衣之后奉上精美膳食,她一路上虽然得西门烈照拂,但是风尘跋涉之间地辛苦自不待言,再加上与廖水清见面之后,一番话触动心扉,到了此时早已经身心疲惫,匆匆用膳之后便一头扎到床上沉沉睡去。等她睁开眼睛,只见窗外月暗星沉,已经是漆黑一片,绿绮气血不足,因而素来浅眠,一次最多也不过能睡上两三个时辰,可是看夜色如此深沉,自己多半已经酣睡了五六个时辰,不禁心中惊讶,突然想起用膳之后那一杯香茗,颜色澄碧,香气隐隐,心念一动,莫非是其中加了什么安神药物么? 绿绮自然不会怀疑廖水清是心存歹意,却也不免暗自警惕,起身剔亮桌上银灯,看见椅子上放着一套湖绿色的崭新女装,自己那一身满是风尘的衣裳早已无影无踪,不过随身之物却都用一个黄杨木托盘盛着,放在灯下,绿绮略一犹豫,便换上新衣,起身推门向外走去。 刚刚走出茅屋,一股清新的冰冷空气便扑面而来,绿绮不觉精神一振,茅屋地隔音很好,在室内只觉一片寂然,悄无声息,可是走到屋外,一阵阵声浪却由远及近滚滚而来,寒风拂动枯枝的索索声响,渠水流动的潺潺声响,远处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乌啼声,诸般声响融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静谧地夜景图,令人不觉沉醉。 绿绮静静听了片刻,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才举目向四周望去,只见黑暗中那些房屋错落有致,从自己的角度 难以看到别院全貌,大部分茅屋都是一片黑暗,纵有灯光,也被遮掩住了,惟有最中间的那间大屋***通明,而且地势最高,虽然也有房屋遮挡,视线却丝毫不受阻碍,绿绮心中微动,举步向灯光明亮处走去。 刚刚走出十几步,从屋舍地阴暗处闪出两个身影来,手按兵刃,低声喝问道:“什么人擅自行走,莫非忘记了规矩么?” 绿绮早已料到会有人巡视警卫,不慌不忙地停住脚步,淡淡道:“小女子想要求见廖先生,不知道可否代为通传?” 那两个黑影微微一愣,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原来是绿绮小姐,先生曾经吩咐,若是绿绮小姐醒来,随时都可以前去拜见,小姐请随属下来。” 绿绮微微敛衽道:“深夜惊扰,多谢阁下引路。”言罢便随着那护卫向大屋走去,虽然绿绮的住处和那大屋相隔不远,可是那护卫却领着绿绮东拐西绕,绿绮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行走,眼角处只瞥见那灯光忽左忽右,却是始终清晰可见,心知那里便是阵法中枢。她也知晓阵法布置的关键,凡是中枢位置,必定防守严密,看着虽然是不远,若真是直接走去,却是咫尺天涯,也只有这般迂回往复,才能安全抵达。 不过片刻,两人终于走到了大屋之前,那护卫礼毕告退,只留下绿绮一人站在门前,明亮地灯光透过高高地窗子洒落在阶前,将绿绮地影子拉成了细长模样。绿绮呆立在门前许久,却终于没有勇气伸手推门,刚刚醒来的时候,她看到***未歇,便想前来求见,心中只觉理所当然,可是到了近前,一想到夜色已深,自己会不会打扰了廖水清地休息,不免又生出许多顾忌来。 正在她迟疑犹豫之际,房门悄无声息地打了开来,绿绮微微一惊,抬头只见老古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心中一凛,正要说明自己的来意,老古却已经让开一边,低声道:“进来吧,不要作声。” 绿绮歉意地一笑,放轻脚步走进室内,老古随即将房门关上,引着绿绮穿过数道帘幕,走进内室,刚刚挑起最后一道竹帘,绿绮便觉得眼睛一花,连珠缀玉一般的耀眼星光在眼前闪烁,璀璨明艳,令人目不暇接。直到她定睛瞧去,才发觉眼前有八面一人高的铜镜围成半圆形,每一面铜镜面前都燃着数盏***,十几盏明亮耀眼的***在镜中相互辉映,变成了几十盏,几百盏,无穷无尽,而在最中间的一张软榻上,一个清丽秀美的少女衣裳半褪,紧闭双眼地俯卧在暗红色的蜀锦被褥上,白细如玉的肌肤在***下熠熠生光,几十根金针深深刺入她的脊背,额头上滴滴汗水清晰可见,而廖水清手中拿着一根金针,正在缓缓向那少女背心“身柱”穴刺下,她也只穿着月白中衣,额头上却仍是汗水依稀,神色显得十分疲惫,老古疾步走到廖水清身边,拿起一条丝绢,小心翼翼地拭去廖水清头上的汗珠。 绿绮这才明白老古为什么要自己噤声,原来廖水清正在为人施针,这等情形自然不能打扰,她不敢擅动,便立在不会干扰廖水清视线的角落仔细观瞧,只见廖水清落针宛若绵绵春雨,几乎没有一丝空隙,常常是一针方起,另一针便已经刺下,或是捻针,或是平针,有的用针之后便拔出,有的却要停针不起,手法之繁复多变,当真是前所未闻,除却奇经八脉之外,更在几处经外隐穴和禁穴先后落针,绿绮久病成良医,对针灸之道也是略知一二,知道那几处落针往往会危及性命,可是廖水清用针之后,那美丽少女只是低声呻吟,并没有什么异状,看到此处,绿绮不禁暗自钦佩廖水清的用针之术,对廖水清能够救治青萍身中绝毒的信心更是加强了几分。 取下最后一针,廖水清呼出一口长气,信手接过一条热汗巾,擦了一把脸,宽慰地道:“好了,用过这《灵枢九针》,芊芊的伤势就没有大碍了,老古,我上次用针的时候给她开的方子,让她接着吃三个月,良药苦口利于病,吩咐下去,谁都不许纵容芊芊,必须看着她把药喝下去,不许她偷偷将汤药倒掉。” 第七章 绿水清清(八) 第十四卷第七章绿水清清(八) 时那少女已经清醒过来,将廖水清的话听见了大半,喝三个月的苦药便不禁小嘴一扁,满怀委屈地拉着廖水清衣襟道:“母妃,那药苦死了,比黄连水还要难喝,还要再喝三个月,我可要难受死了,只喝一个月好不好?” 廖水清板着脸道:“你这孩子今次真是太过冒险,不过是普通的迷毒,居然服下了万毒降,又强行施展秘法催动体内潜能,更是雪上加霜,一路上又没有稍作休息,导致风寒入骨,若非我灵枢九针已经大成,只怕你这一辈子都要在病榻上度过了,不过是吃三个月的苦药你就叫苦连天,若是要吃上一辈子,看你怎么办!” 那少女闻言不敢辩驳,一双杏眼珠泪盈盈,只是拉着廖水清的衣襟不放,廖水清见状不禁摇头苦笑,半晌才道:“罢了,你这孩子真是喜欢缠人,你先吃一个月的药吧,到时候我再重新开个方子,加几味可以调味的草药,让你好受一些。” 那少女这才展颜一笑,放开廖水清的衣裳,一双杏眼流光溢彩,满是欢喜之色,这时候老古已经招来了两个婢女,她们上前将那少女搀扶起来,整理好她的衣裳,这才扶着少女缓步走下堂去,刚走了几步路,那个少女突然回过头来,忧心忡忡地道:“母妃,子静哥哥的事……”刚说了一半,话语就被老古的瞪视阻住了,她这才留意到站在一旁的绿绮。尴尬地一笑,低头走了出去。 绿绮心中早已经起了波澜,却是神色不动,只当没有听见那少女说漏地话语,见廖水清神色已经好转许多,便上前道:“绿绮拜见王妃殿下,殿下施针辛苦了,方才那位可是锦绣郡主么?” 廖水清神色一黯,淡淡道:“不是。她叫芊芊,是王上的第六女,年纪最幼,一向也颇为娇宠。小女还玉排行第二,比芊芊要大上四岁。” 绿绮原本是明知故问,见廖水清并无意掩饰什么,便继续问道:“原来是芊芊郡主。郡主既是汉王殿下的爱女,理应锦衣玉食,一生康泰,怎会受了这样的重伤。莫非有什么蹊跷么?” 廖水清眼底闪过一缕憎恨的光芒,缓缓道:“也没有什么,想必你很快就能知道事情经过。芊芊这丫头生性贪玩。这一次居然偷跑到金陵参加万宝斋的集珍大会。结果在新亭被人暗算,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幸而这丫头聪明机灵,居然找到了我暂住的望江别院,若非来得及时,只怕她的小命都要葬送了。” 绿绮心中微震,金陵,新亭,莫非小郡主的受伤和子静有关么,可是一想到那声情真意切地“子静哥哥”,绿绮又放下心来,只觉这件事和子静青萍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便不再追问,反而是廖水清被勾起了心事,眸光越发晦暗了几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透出冰寒刺骨的光芒,双眉斜飞,宛若宝剑出鞘,周身上下更涌现出沉凝如山的怒气,令人不寒而栗。绿绮看在眼中,不过是暗自惊诧,老古却对其中纠葛一清二楚,一想到主上前几日颁下地令谕,不禁双眉紧锁,心中生出无穷烦恼。 三人个有心事,都是沉默不语,正当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三长一短的刺耳哨音,老古神色微动,长身而起道:“有人从位闯入别院,护卫拦阻不住,主上施针损耗了不少真气,不变应敌,不如暂时避让到密室,让老奴前去应付来人。” 廖水清神色淡漠,摇头道:“有胆子直闯廖某别院的也没有几个人,算算时日,多半是平烟那丫头赶回来了,你先去看看吧,如果是她就请进来,这里你不用担心,纵然我真气受损,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取我性命的。” 老古见廖水清神色坚决,便也不再固执,走出草堂,只听哨音此起彼伏,转眼间已经到了近前,心知闯入别院地那人若非精通阵法,就是武功高明至极,才能如此轻易地突破重重封锁。正在老古蹙眉沉思之际,一道白色的身影已经凌空飞掠而来,一起一落便越过七八丈空间,落在堂前阶下,飘若落花,悄然无声。不料他身形刚刚落下,草堂左右的两处菜畦的地面突然绽开,千百支弩箭激射如雨,将阶下丈许方圆都笼罩其中,直到弩箭将要及体,机簧振动地声响才传入耳中,若是听到声音才想躲避,就已经来不及了,眼看那白衣人即将殒命在弩箭之下,一道银虹破空而起,那千百支箭矢仿佛被那美丽惊人的剑光所吞噬,溶入剑光之后便无声无息。剑光一敛,显出一张清冷如冰的绝美容颜,还有一地寸寸断裂地箭矢,来人正是当今江湖上青年一辈地第一高手——翠湖平烟。 老古心头剧震,要知道这里地机关是廖水清亲自设计,发射出的弩箭有五石之力,足以透穿铁石,就是绝顶高手,面对这样一轮箭雨,多半也只能躲避逃生,想要像白衣人这般 挡,实在是绝无可能。而且这轮弩箭发射地时机也的,来人闯过重重封锁,到了草堂的时候,即便真气仍然十分充盈,没有半分损耗,也难免会松懈一分半分,自己站在堂前,正是暗示来人站在对面答话,一言不发便发射弩箭,正让对方全无防备,纵然是才智高明之辈,这等情形下也难免入彀。其实他早已看出了来人就是平烟,只是暗自恼恨平烟屡次擅闯别院,故而没有发出信号阻止弩箭发射,想不到这样凶险的机关仍然被平烟破解,这等武功当真是惊世骇俗。 丝毫不理会老古心中的震撼,冷冷地瞥了老古一眼,平烟扬声道:“晚辈未得允许。擅自闯入别院,还请王妃殿下赐见。” 草堂的房门无声无息地滑开,廖水情披着一件长衣走了出来,目光在满地地断箭上一掠而过,略带几分无奈地道:“不是给过你一块令牌么,怎么又这样闯进来,什么事这样着急,慢慢说。” 听到廖水清不急不缓的语声,平烟只觉心头的急躁似乎淡了几分。便一字一句道:“子静和青萍失踪了,我赶到龙眉寺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根据我路上得到的消息。他们应该是去了洞庭。”话音未落,草堂之内传来一声惊呼,绿绮冲出门来,神色慌乱非常。急急问道:“平仙子,你说的是真的么?舍妹和子静果真失踪了?” 平烟的目光落在绿绮清丽如仙的容颜上,转瞬便猜出了这个纤弱少女地身份,不禁生出几分希望。略带急切地道:“自然是真的,据我所知,子静与令妹已经结为夫妻。拜祭了父母之后转道洞庭。只是子静武功高绝。以真气驭舟无所不至,若是他们两人日夜潜行。很难寻到他们的踪迹,洞庭湖方圆八百里,何处不可容身,绿绮小姐与令妹多年相依为命,想必知道他们会在哪里流连吧,若是不能在解药用尽之前找到他们,只怕,只怕即使王妃殿下医道通神,也是无济于事。” 绿绮娇躯摇摇欲坠,想不到事到临头又生变故,好不容易寻到可以救治青萍的神医,病人却偏偏没了影子,若是找不到妹妹,那么结果,一想到此处,绿绮便觉得五内俱焚,经过这半日地相处,她对廖水清已经生出信任,忍不住转头向她望去,目中满是求恳之色。 廖水清沉思良久,眼中闪过坚毅的神色,缓缓道:“事到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平烟,你拿着我的令牌连夜赶去岳阳拜见王殿下,请他出动人手大索洞庭,一定要找到子静和青萍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吴衡欠我一个人情,想必不会推拒。绿绮,你把你们姐妹从前喜欢流连地地方都列出来,好让王殿下方便寻找。原本还想被绿绮施一次针的,看来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起程,无论谁先找到了他们,都到岳阳相见,子静和青萍手上应该还有三粒解药,九天时间应该足够我们找寻,你们不要慌乱,越到这种时候就越要沉住气。” 见廖水清指挥若定,绿绮稍稍放下心思,连忙回到草堂,寻了纸笔,将从前姐妹常去的地方一一写下,心中暗自祝祷,希望果然能够在这些地方寻到青萍。 平烟见绿绮不在,眉宇间闪过一抹忧色,低声道:“王妃殿下,您说真的能够找到他们么?” 廖水清低声叹息道:“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平烟沉吟半晌,终于黯然道:“若是九天之内当真找不到他们,只怕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了。” 廖水清没有言语,眼中却闪过疑惑之色,平烟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翠湖出世一系与魔门武道宗世代为敌,对他们地行止颇有了解,据我所知,武道宗有一种类似佛门三味真火的奇异心法,可以将一身真气点燃熊熊烈火,一旦施展出来,身躯骨肉尽化飞灰,随风逝去,不留半点痕迹,所以历代武道宗主,不论在生之时何等炫赫,一旦亡故,却绝对不会留下遗蜕任后人凭吊,子静的性子原本就是激烈无比,据我所知,他已经和青萍小姐有了同生共死地誓约,若是青萍小姐果然不治,只怕天上地下,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们地踪迹了。” 廖水清听到此处,只觉心中一片冰凉,反手一掌击在门柱上,门柱嘎然断裂,她却全然没有听到,只余下心底无尽地恐惧,这一生,除了二十年前做出那样无情的背叛地时候,就再也没有过类似的心情,难道自己这一生注定都要亏负曾经的好友么?想到此处,廖水清眼底闪过难以遏制的杀机,若是当真如此,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以血还血,还玉,你别怪母亲狠毒无情,要怪就怪你不该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行径吧!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一)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一) 陵郡,洞庭湖,岳阳楼。七八日连降飞雪,茫茫江波,尽被风雪遮掩,等闲舟船难以往来,八百里洞庭几乎人踪绝迹,直到十一月十四日傍晚,天色才彻底放晴,漫天阴云一扫而空,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更是呈现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的瑰丽奇观,尤其是江湖际野的岳阳楼,纵然是夜暮深沉,也是精美庄严,气象万千,漫漫月光流淌在岳阳楼顶的琉璃瓦上,恍若流金,如此美景,令人想不到,就在数月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斗,虽然当事人的胜负对天下大势并没有什么影响,其后的变故却令整个江南都震荡不安。 这些时日,江东水军蠢蠢欲动,已经兵压江夏,扬言要入境追捕杀害越国公世子的凶手,王自然不会让其得逞,也将麾下水军集中在赤壁,下了死命令不许江东一兵一卒过境。双方既然已经剑拔弩张,攘外必先安内,巴陵郡治岳阳首当其冲,首先宣布了宵禁,入夜之后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走动,岳阳楼也不能例外,故而虽然月华如水,却是乏人观赏。 月上中天,夜色更深,江天一色,纤尘不染,突然之间,月影深处显出一点黑影,而且黑影还越来越大,定睛看去,才知是一叶轻舟自水天分际处驶来,分波渡水,快如离弦之箭,不过一拄香的时间,就已经到了江边,驭舟之人身穿青衣,容颜清秀淡然。月光下面目宛然,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他将小舟系在码头上,转身推开舱门,露出一缕春日阳光般温暖的笑容,轻轻道:“青萍,岳阳楼到了,你不是要上去看看么?” 舱内一片静寂,直过了一盅茶时间才传来一声梦呓般地呻吟。过不多时,一个身着淡红衫子的少女挑帘出来,睡眼惺忪,钗横鬓乱。两颊嫣红,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她迷迷糊糊地走到船舷边上,伸手掬了一捧冰冷的湖水。轻轻淋洒在面颊上,寒意侵入肌肤,她精神一振,恢复了清醒。偏着头看向那青衣少年,含笑道:“子静,当初我就是在这江边将你捡回去的呢。” 杨宁眼中透出迷蒙之色。喃喃道:“是啊。我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向南走,糊里糊涂到了岳阳楼下。不知怎么便觉得这里很亲切,所以坚持不肯离开,开始的时候,楼里的伙计还肯给我几个馒头吃,后来就不再管我,不过我早就学会抓鱼虾吃了,所以没有饿死。” 青萍扑哧一笑,道:“是啊,你不仅会抓鱼虾,还烤得香喷喷的,有一些小孩子闻着香味直流口水,你还会分给他们一两条,我和姐姐经常在岳阳楼前献艺,听说了之后便很好奇,到岸上一看,只觉你和我前两年在江边捡的小黄很像,都是脏兮兮地,还很凄惨,就把你捡了回去。” 杨宁板着脸道:“是啊,我和小黄很像,所以你非要给我起名字叫小灰,我都说了自己的名字叫做子静,你还不肯改口,要不是绿绮姐姐当头棒喝,只怕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保不住。” 青萍轻轻吐了吐舌头,连忙转移话题道:“子静,你在这里当了那么长时间厨子,对这里一定十分熟悉,要不你去下厨吧,给我做几道美味佳肴,这些日子不是吃干粮,就是吃野味,我的嘴里都淡死了。” 杨宁早已习惯了青萍地脾气,自然不会与她计较,反而想起这些时日两人漂流江湖,果然是没有几日安眠,更是难得有美食佳肴可用,还不如昔日在洞庭湖上,自己每隔几日都会给双绝做几道小菜那般安逸自在,不禁心中暗自惭愧,伸手拉起青萍,肃然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厨房,你到楼上等我,明天早上我们离开的时候,再顺便补充一些食材,剩下这几日我天天都给你做菜,你爱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青萍闻言眼睛发亮,忍不住吞了几下口水,看向杨宁的目光好像要把他吞进去一般,杨宁虽然明白她的心意,却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足下轻点,逃命也似地向岸上扑去,青萍见状忍不住放声大笑,银铃一般地清脆笑声在夜色中飞扬回旋,不过她却毫不担心会惊动他人,杨宁既然已经上岸,数里之内,就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够保持清醒,更远的地方,笑声也会被瑟瑟湖风削弱得难以分辨。这一夜,岳阳楼便只属于她和杨宁两个人,想到此处,青 声渐渐停下,眸子深处透出温柔的光芒,这个地方,第一次相见地所在,也是杨宁恢复神智的所在,从那一刻起,两人之间便已经系上了不能割断的牵绊,今生今世,生死与共。 杨宁闷着头冲进沉沉夜暮,眼中已经不见了畏惧之色,只余下无尽地温柔,视野中瞥见十余个驻足细听风中传来地甜美笑声地巡逻军士,他的身形宛若一缕轻烟一般从这些人身边掠过,那些军士身子一僵,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不久便传来轻微地鼾声,未过片刻,杨宁已经将周围还能呼吸的人统统点了睡穴,除了巡夜士卒、更夫之外,还包括岳阳楼中昏昏欲睡的值夜伙计,岳阳楼四下并无人家,这也减少了杨宁的许多麻烦。一切都安排妥当,确信这一夜后面的辰光都不会有人前来打扰,杨宁才回到岳阳楼,并没有直接到顶楼去寻青萍,而是熟门熟路地走到后面的厨房,只见昔日故地整洁如新,灶下余火尚温,初冬时节,虽然没有多少新鲜的菜蔬,鸡鸭鱼肉却是一样不少,杨宁心中暗暗盘算,既要让青萍吃得欢喜,又要清淡一些,毕竟现在青萍身子太弱,许多大补的食材反而没有益处,看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伸手拿起了菜刀。 青萍倚在窗前,凤目弯弯,透出无限欢喜,清冷的夜风吹拂在滚烫的面颊上,好不容易才能降低一点温度,自从在父母坟前成就大礼之后,她就总是觉得俏脸如同火烧一般,说来奇怪,即使是与杨宁有了夫妻之实的时候,她也觉得理所当然,全不似如今这般心慌意乱,脑子里翻来覆去只回响着一句话——我是他的妻子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们分开! 青萍是刻意将杨宁支开的,从纪山上下来,到了江边,两人便向岳阳赶来,一路上杨宁驭舟不得空闲,她则是在舱中半梦半醒之中,两人没有多少相处时间,按理说她正可以安心休养,可是她却几乎没有真正的安眠,总是忍不住透过舱门的缝隙偷偷望着杨宁的背影,一闭上眼睛,那人的身影更是深深刻在心底,片刻都不曾消散,脑子里更是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清晰无比。 初次相逢,他的外貌简直比乞丐都不如,浑身上下更是死气沉沉,若非还有呼吸,真令人怀疑他早就没有了生命,两年时间的日日相处,青萍亲眼看着生命点点滴滴地回到那个少年身上,在自己的照料提点下,渐渐的,他不会不知冷热随便穿衣,到时间会去吃饭,太阳落山会去睡觉,不再疯傻癫狂,不再整日整夜地在湖边发呆,虽然还是想不起往事,说话却已经清楚有条理,虽然如此,自己费尽了苦心也无法然除去笼罩在他身上那一股孤寂冷漠的气息,只得千方百计地欺负戏弄他,直到他烦恼无奈,生气皱眉,只有这个时候,才能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一丝合乎年纪的气质。岳阳楼下,自己姐妹挑战颜紫霜,却终究落败重伤,生死关头,那个被自己保护在羽翼下的懵懂的少年却宛若匣剑脱鞘而出,展露出惊人的气魄光芒,直到那一刻,自己才忽然发觉原来一缕情丝早已经缠绕在两人身上。无奈还未有机会倾诉衷肠,便已经凤泊鸾飘,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经是几番离别,几度生死,也曾刻骨相思,也曾相濡以沫,终于心心相许,两情缱绻,却已经物是人非,事事皆休。双亲墓前,自己鼓起勇气将生死两途任凭情郎决断时,心中其实忐忑难安,盼他答允,怕他答允,患得患失,其情难述,幸喜君心如我心,才成就今日鸳盟。 只是为何心愿得偿,自己却又如斯慌乱起来,在他面前再也无法放开胸怀,这最后的几日时光,明明是想要真真切切地尽到妻子的责任,好生侍奉新婚夫君,效仿梁鸿孟光齐眉举案,可是自己居然无法再平静地面对那个熟悉非常的身影,这又该如何是好,方才一时意动,竟然逼迫子静下厨做菜,这世上哪里有自己这样的妻子,想到此处,青萍只觉刚刚降下温度的脸颊再度滚烫起来,周身上下宛若烈火焚身一般,青萍呻吟一声,无力地爬在桌面上,心里满是懊恼。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二)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二) 不知过了多久,青萍睁开略显惺忪的双眼,只觉脖颈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心下不禁有些懊恼,这样的夜色,临风赏月自然是风雅至极,若是真的睡着了,可就难免要病上几日,若是换了从前,倒也没有什么,现在若是感染风寒,可就荒废了这余下的几日时光。不过事已至此,青萍也懒得多想,挺身站起,想要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不料刚刚挺直腰身,耳边却传来轻微的扑地声,回头一看,只见楼板上散落一件褐色的披风,青萍心中一动,侧目望去,只见楼上的窗子都已经关上,难怪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却没有感觉到夜风拂体,心知必然是杨宁中途上来探视自己,发觉自己正在伏案小憩,便做了这般处置,唇边禁不住流露一缕微笑,心中欢喜至极。 小睡了一段时间,青萍只觉心情平静了许多,不再是紊乱如麻,俯身将披风拾起,挂在椅背上,又将正对着湖水的几扇楼窗推开,抬眼望去,只见明月西斜,朔风正紧,湖面上波涛汹涌,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地冲激着码头上的石堤,水中月影聚而复散,摇曳生姿,千万点金光载沉载浮,仿佛鱼龙潜跃,纵然是早已看惯了洞庭湖潮起潮落,也觉得这般景致当真动人心魄。忆起昔日姐妹同游,若遇这般***,往往是一人抚琴,一人弄箫。也不依照曲谱,只是随心所欲地演奏,却十分肆意快活,想到此处心念微动,青萍转头望向角落里摆放着的琴筝琵琶等乐器。 这些乐器原本是岳阳楼主提供给客人闲暇自娱地乐器,只要自恃音律了得,都可以上去一试,若能艺冠群伦,往往一举成名。青萍既然动念。便忍不住走到近前,略一检视,只觉件件都是精品,也亏得楼主敢将这些千金难求的乐器堂而皇之地放到楼内。也不怕有人偷盗,以她的性情,原本是更爱五色缠弦的秦筝,或是古色斑斓的湘妃竹笛。甚而是铿锵如金石的琵琶,可是这一次,也不知怎么,她的目光首先便落到了冰徵玉弦的桐琴上。 走到琴台之前。青萍信手拂动琴弦,一串泠泠清音从指下次第逸出,音韵之美。虽然不及当世名琴。却也差相仿佛。青萍闻声越发按耐不住,便信手弹奏了一支短曲。不知有意无意,她弹奏的竟是一曲《桃夭》,这首曲子流畅华美,指法简单,原本是女子初学琴艺时候地首选,青萍学过之后便搁在了一边,几乎早已忘怀,可是此刻奏来,却是情意缱绻,欢畅缠绵,琴声曲意都无半分瑕疵,即便是琴道圣手,也未必能够摹拟出如此意境,青萍自然知道这是曲由心生的缘故,虽然四下无人,却也是面生红霞,不胜娇羞,却又禁不住嫣然一笑。 正在这时,身后却传来大煞风景的声音道:“青萍,你弹得真好听,这首曲子怎么以前没有听绿绮姐姐弹奏过,能不能教我弹这首曲子啊?” 青萍闻言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心中地慌乱却是一扫而空,《桃夭》虽然流畅华美,却是描述女子出嫁情景的古曲,若是男子弹奏岂不是贻笑天下,心念一转,却又生出戏谑之心,转头忍笑道:“从前我和姐姐想要教你弹琴,你总是推三阻四,怎么刚学了几天陶,今次又想学琴了,想必是灵窍开了,不过想要学琴也容易,所谓达者为师,你若想学琴,就要拜我为师,只是学琴可难得很,不是仗着内息浑厚就可以学成的。” 杨宁讷讷道:“我学这首曲子就行了,应该不是很难吧,这几天你总是闷闷不乐,可是今天弹这首曲子的时候却很开心,我如果也学会了这首曲子,以后你不开心地时候就可以弹给你听。”他语气虽然淡漠,用意却是十分诚挚,这几日青萍有意躲避他,他怎会察觉不到,刚才终于见到青萍喜笑颜开,便灵机一动,想到了讨好青萍的法子。他本就对儿女情事一知半解,即不知道青萍为什么不开心,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只将原因锁定在那一曲《桃夭》之上,更下意识地以为学会了这首琴曲,就可以让青萍欢喜。 杨宁的心意,自己活着还不明白,青萍看在眼里,却是心知肚明,禁不住娇躯微震,目光灼灼地望着杨宁,只见这个刚刚成为自己夫婿的少年神色淡漠,一双 透深邃,宛若夜空渊海,若非是自己对他熟悉非常,觉冰封一般地外表下隐藏的欣喜和忐忑。直到这时,青萍才发觉自己的烦恼其实很是无谓,其实自己根本无需多费心思,更不用效仿什么举案齐眉,只要自己心中喜乐,那个呆子就已经心满意足,反过来也是如此,若能让这个呆子快乐,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欣喜。想通这一点之后,青萍原本微蹙地眉心不知不觉中放松开来,嫣然道:“好啊,我教你就是,丑话说在前面,我做先生可是严厉得很,如果你学不会,可是要用戒尺打你地手心。”她心事全消,笑容便越发明媚,宛若春花绽放,杨宁看在眼里,只觉一阵目眩,半晌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愣愣地站着不动。 这时候青萍已经闻到一阵阵香气从窗边传来,便三步两步跳到桌子前面,欢声道:“你都做了什么菜,闻起来好香啊,筷子呢,我都快要饿死了。” 杨宁陡然惊醒过来,惊呼一声道:“我忘记了。”说罢转身跑下楼去取筷子,青萍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心知杨宁从前在这里做厨子地时候,并不需要准备碗筷,所以才会忘记了餐具,低头一看,只见杨宁端上来的几道菜都是洞庭湖一带有名地佳肴,一道韭黄鱼丝、一道武陵甲鱼,一道冬笋香菇,一碗清汤鱼肚,看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青萍不禁食指大动,再也等不及杨宁取来筷子,伸手捻了一块笋子放到嘴里,轻轻一咀嚼,笋片已经化成了清甜的汁水,毫无窒碍地滑入咽喉,这时候杨宁已经取了筷子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小酒坛,青萍早已被那块笋片引起了食欲,一把抢过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这些时日,青萍虽然和杨宁在一起,但杨宁不是没有时间下厨,就是缺少食材佐料,哪里有今天这样的机会,不仅各种佐料俱全,又有诸般新鲜食材,所做出的菜肴自然出色无比,青萍如风卷残云一般,不过片刻就已经消灭了大半菜肴,这些时日,她难得有这样的胃口,杨宁看着十分欢喜,又怕她吃得太急,便削去酒坛上泥封,倒了满满一杯酒推到青萍面前,淡淡道:“慢慢吃,先喝杯酒吧,这酒不伤身子的,你多喝几杯也无妨。” 青萍已经吃了七成饱,便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在月下细细观瞧,只见酒液金黄剔透,宛若琥珀,酒香浓郁,宛若八月的桂花香气,轻轻啜饮了一口,只觉醇厚柔和,后劲绵长,眼中不禁闪过笑意,道:“子静,这好像是岳阳楼窖藏二十年的桂花酿,这样一坛酒至少要二三百两银子,以前我和姐姐都轻易喝不起的,却给你偷了出来,若是岳阳楼主知道,只怕要捶胸顿足一番呢。” 杨宁点头道:“桂花酒不能和别的美酒相比,最好是过了一两年就开封,能够窖藏十五、二十年成为桂花酿的十不余一,不过这酒可以舒经活血,对你的身子很有好处,我已经搬了十坛到船上,你这几日可以慢慢喝,若是没有了,我再来这里取,还有啊,这里的食材我也搬了一些,足够我们吃上几天的了。” 青萍忍俊不禁,差点被杯中的桂花酿呛住,咳嗽了几声才笑道:“我当初荐你来当厨子可不是想让你监守自盗的,好像听说岳阳楼也不过五六十坛桂花酿吧,居然被你搬了这许多,前些日子岳阳楼主想必还在得意自己曾经用过魔帝这样身份显赫的厨子,如今却该懊恼遇见毫不客气的偷酒小贼了,不过既然你都已经下手了,我们也不要客气,桂花酿太过香甜,你只怕喝不惯,不拘什么酒,随便再拿几坛吧!”说罢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对龙眼大的浑圆明珠放到桌上,继续道:“不过咱们也不好亏了人家,虽然没有五花马、千金裘可以换酒,这对明珠倒还值些银两,你将它们放到酒窖显眼处吧。”这对明珠原本是汉王小郡主李芊芊当作礼物送给青萍的,只是自从青萍知晓李还玉的身份之后,对汉藩中人便生出厌恶来,所以才会不吝惜这对明珠,轻易拿出来当作酒钱,其实杨宁虽然拿了十坛桂花酿,又用了许多食材,用这对明珠作为偿还仍然是太过豪奢。(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三)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三) 宁对金银珠玉原本就不甚在意,更不会拒绝青萍的提对明珠,起身就去酒窖,想要再搬几坛别样美酒,只是岳阳楼窖藏十分丰富,一眼望去,几千几万坛各色美酒在那里摆着,一时间却不知道要搬什么才好,最后只是胡乱搬了几坛梨花白、洞庭春之类的佳酿,又将明珠放在显眼处,这才肋下夹着两坛,手中提着两坛,走向系在江堤上的小船,将酒坛在底舱安置妥当,又用绳索固定住,免得风浪太大将它们打翻。 办完了这一切,杨宁刚想要回楼中去,耳边却传来铮铮琴音,曲调流畅华美,正是刚才自己听到的那一曲,杨宁不禁驻足细听,第一缕琴音,细微的几乎难以听到,若有若无,却如润物的春雨,无意中沁入心田,渐渐的,春草连绵,春水盈满沟壑,不知不觉中,那一缕琴音已经盈满天地,杨宁只觉眼前景物似乎陡然一变,不再是远山迷雾,不再是洞庭明月,而是漫山遍野的桃林,嫩绿的枝条和新生的桃叶在阳光下迎风招展,每一根柔枝上都点缀着米粒大小的浅绿花苞,有些已经破开了口子,宛似初生婴儿粉红的嘴唇,是那般的娇嫩美好,令人下意识地沉浸其中,恍恍忽不能自拔。这时候,琴音却又渐渐婉转低徊下去,极尽缠绵缱绻之能事,一声声宛若叹息,九转回肠而终至无语凝噎,那些初生的花苞似乎也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此时无声胜有声。就在这时。一偻琴音却骤然扬起,宛若春风中第一朵绽放地桃花,是那般的骄傲飞扬,继而,琴音次第而起,仿佛一朵朵桃花相继盛开,继而转为丰沛华美,宛若浅红深红,汇簇成海。远者如霞,近处如锦,令人身陷桃源,不能自拔。绚烂繁复的琴音中却夹杂了一缕清音。宛若山涧寒泉,清越流畅,忽而高亢,忽而低徊。宛若一个青春少女在林间花下嬉戏歌舞,那缤纷的落英飘落在她的发上、肩上,衣上、裙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花瓣的锦衣。丝丝偻偻的欢欣喜悦透过那华美的琴音点点滴滴地渗透出来,一声声刻骨铭心。盛极而衰,琴曲将终。音调渐渐沉落下来。一声杜宇春归尽。桃花尽谢,一层层落英缤纷。飘落在泥地上、沟壑中、溪水里、山涧里,陷于泥淖,化作春泥,只余苍穹一轮明月,冷眼看着春来春去,花开花落。 琴音渐渐消散,杨宁茫然睁开双眼,眼前也有万里苍穹,一轮明月,到底是曲中明月到了眼前,还是眼前明月化入琴曲,孰真孰假,是虚是实,当真令人难以分辨。 不知呆立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略嫌虚浮的足音,杨宁抬头望去,只见青萍笑吟吟地站在眼前,正用纤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忍了半晌,终于不禁叫苦道:“青萍,我刚才听你弹奏地时候,好像没有这么复杂,只是很短的一支琴曲,怎么听你重新弹了一遍,明明是同一支曲子,却又感觉有许多不同,难道这支曲子没有一定的曲谱么,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学得会?” 青萍嬉笑道:“你可以记得住那么多千变万化地武功心法,不过是一首琴曲,那里就学不会,再说后面那一曲虽然看似繁复,其实不过是将前面那首琴曲的一部分反复地弹奏了几遍而已,衔接的时候稍微用些技巧,就可以浑然一体了,很容易学的。不过你放心吧,只要你学会前面那一曲《桃夭》,我就算你出师了,不会过分为难你地。” 杨宁这才放下心来,却又发觉青萍手中提着一个长方包裹,不禁有些疑惑,两人灵犀相通,青萍自然明白他的心意,伸手将包裹提得高高的,嫣然道:“你要学琴自然不能没有画饼充饥,我见楼上那具古琴还不错,就撕下一幅锦幔包了起来,呵呵,你偷人家的美酒,我偷人家地古琴,只怕明天那楼主定会以为除了偷酒的小贼之外,还来了一个风雅的大贼呢。” 杨宁一声轻笑,先接过包裹丢到舱中,然后伸手将青萍拦腰抱起,跃到船上,解开缆绳,扬声道:“那有什么不好,我做偷酒小贼,你做偷琴大贼,反正都是贼,正好是天造地设地一对夫妻。”他这般言语轻狂,两人方才新婚,青萍哪里禁受得住,纤手伸向杨宁腰间,在他笑腰穴上狠狠戳了一指,指力透体而入,杨宁猝不及防,忍不住连声大笑,身子一软,便坐倒在船板上,幸而他内力深厚,真气在笑腰穴附近略一回转,便已经化去青萍地指力,跌到之际又全力护住了心爱之人,才没有让青萍落得一个自作自受地下场。 虽然方才险些自食其果,青萍却当然不会承认错误,一张俏脸冷冷板起,嘴唇撅得半天高,冷眼望着杨宁,眼中露出不满之色。杨宁苦着脸无计可施,他方才那般放肆调笑,实在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却给青萍当头一棒反击回来,哪里还敢有多余地举动,只是唯恐青萍生气恼怒,若非天生的拙嘴笨舌,只怕已经要低声下气地陪尽小心了,饶是如此,那双平时冰冷幽深的凤目也已经尽是求恳之色。青萍原本并未真正恼怒,不过是使些小性子罢了,此刻见到人称孤傲绝情的魔帝在自己面前却扮作摇尾乞怜的模样,哪里还忍耐得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满天乌云尽皆散去,杨宁这才放下心来,却又觉得怀中玉人微启的樱唇是那般红润动人,心中一动,忍不住低头吻下,两人虽然已经有过夫妻之实,平日却毕竟少有这般亲近的时候,青萍娇羞不胜,欲待挣扎,却被杨宁紧紧抱住,不能挣脱,又想起两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心中一软。再不设防,任凭杨宁攻城略地,不知不觉中已经反手抱住了杨宁。 这时节,东边天际已经开始发白,湖上地雾气却渐渐浓厚起来,沾衣欲湿,缓缓西沉的一轮明月 中半隐半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一番耳鬓厮.都已是气喘吁吁。青萍一张俏脸更是已经娇艳欲滴,懒洋洋地倚在杨宁怀中,螓首深深低埋,丝毫不肯抬起。 杨宁微微一笑。突然低头在青萍耳边一字一句道:“青萍,你当日曾经说过此生有三大心愿,如今虽然没有全然实现,想必也是了无遗憾。我却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有生之年,你我都不要忘记今夜的月色,不知你可愿意?” 青萍抬起头来。与杨宁四目相对,只觉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深处,踊跃着难以描述的欢喜。却又隐藏着无尽的苍凉悲伤。心中一痛。低声应诺道:“好!”杨宁心中狂喜,再度将青萍紧紧抱在怀里。不肯丝毫放松,倚在杨宁怀中,青萍却是不觉泪落,双手紧紧抓着杨宁的衣襟,不愿松开分毫。 他们两人心心相印,灵犀早已相通,杨宁的心思,青萍纵然不能全部了解,也知道十之八九,当然明了杨宁这一番话的真实用意,要知道两人虽然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又已经拜过了天地,可算是名正言顺地夫妻,可是惟有在今夜之后,青萍才彻底放开心怀,完完全全将杨宁当成了托付终身的良人,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如何能不刻骨铭心,如何能不牢牢紧记,杨宁地心愿,也不过是希望两人能够快乐无忧而已。只可叹所谓的有生之年,也只剩下区区数日时光,纵然是情比金坚,纵然是两心如一,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彩云易散琉璃脆,情天自古终遗恨,这样的快乐,这样的无忧,也不过是梦幻泡影。若是人死之后,魂魄还能有灵,那该有多好,可以在九泉之下继续未了地情缘,或者当真有三生因果,转世轮回,此生虽休,尚有来世可以期盼,怎甘心一生一世的爱恋,却只换来数日的恩爱缠绵。 杨宁伸出手去,轻轻拭去青萍眼角滚滚滑落的泪珠,那一滴滴泪水落在指上,感觉到微微地热度,十指连心,那一缕温热似乎顺着指尖延伸到了心脏。她不甘心,他又何尝甘心,自从娘亲抛弃自己而去之后,这世上就已经再无亲人,好不容易寻到心爱之人,却又因为自己照顾不周而遭遇生死重劫,他多想和爱侣共渡日夜晨昏,多想亲手抱一抱骨血相连的子女,可是这一切,却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毁灭了所有希望。想到此处,杨宁按耐不住心中悲愤,侧过头去,不愿青萍看见自己眼底深处透出地冰冷和憎恨,这一生,他恨过许多人,恨自己地娘亲,生养了自己却不肯善待,恨师尊,收自己为弟子却冷眼旁观自己遭受地苦难,恨罗承玉,取代了自己在娘亲和幽冀臣民心目中的地位,恨西门凛,不顾师门情分设计陷害,可是那样地怨恨里面仍有感念,仍有希翼,惟有那个亲手毁灭自己所有幸福的杀手,他却只余下满腔憎恨,无穷怒火。 虽然看不到杨宁的神情,却能够感受到杨宁微颤的身躯里凝结的怒火,青萍不言不语地倚在杨宁怀中,用温暖的身躯缓和杨宁身上不时泄露出来的冰雪一般的杀气,杨宁在怨恨什么,她自然清楚,可是她却并不担心大仇不能得报,姑且不论子静身后的那些人,就是自己的姐姐,若是知道了实情经过,也一定能够替自己报仇雪恨,剩下的区区时光,若是还要为了一个恶毒女子而费心,那才是真是无谓可笑。 似乎感受到青萍的情绪,杨宁低头望去,只见新婚妻子额头上渗出一滴滴被自己的杀气激发出来的汗水,眉宇间更是露出疲惫之色,似乎有昏昏欲睡的迹象,连忙运起“坚心忍性”的密宗心法,敛去心中所有负面情绪,这才满怀忧虑地将昏昏欲睡的青萍搀扶起来,让她倚在胸前,又用披风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翻掌在船头一按,精纯的先天真气潮涌一般注入船身,小船轻轻一震,便无声无息地向茫茫白雾中荡去。恰在此时,一轮红日冉冉浮出水面,苍穹天际云蒸霞蔚,如火如荼,湖上白雾顷刻间被阳光冲散了大半,剩下的丝丝雾气却被霞光烘托成了淡红色,笼罩在这一双少年情侣的身躯上,恍然若仙。 冰凉的雾气扑面而来,青萍突然喃喃道:“子静,我们去什么地方呢,我和姐姐一向都是住在画舫上的,可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暂时安身,又不会有外人前来打扰。” 杨宁早已经有了主意,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早就想好地方了,那里十分隐蔽,寻常人根本无法接近,景致虽然平常些,却有现成的屋舍,我们不用风餐露宿,虽然也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可是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我们竟然会去那里的,你先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地方安置好了,你还要教我弹琴呢。” 青萍微微点头,螓首低垂,眉眼越发倦怠,初时还偶尔说上一句半句,没过多久却已经闭上了眼睛,杨宁心中一颤,想起距离上一次服药已经有两天半的时间,莫非相思绝毒又发作了么,要知道他们可是只剩下一颗解药了,如果毒伤提前发作,便等于青萍的性命又缩短了半日,忍住心中的惶恐,杨宁伸手去探青萍的脉息,只觉脉息虽然微弱,却仍然十分有力,显然毒伤还未发作,多半是因为今夜青萍和自己嬉戏了一番,体力下降得太快,所以才有些支撑不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单臂将青萍环在胸前,丝丝缕缕的真气外放开来,将青萍的娇躯护住,不让寒风冷雾侵袭,按在甲板上的手掌更是增添了几分真气,立竿见影之下,小舟的速度蓦然提速,宛若离弦之箭,未过片刻,就已经消失在洞庭水云之间。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四)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四) 云渐散,红日高升,当波光万顷的洞庭湖毫无遮掩地面目的时候,岳阳楼畔已经是人声鼎沸,宵禁解除之后,很快就有人发觉了那些被点了穴道昏睡不醒的巡卒和更夫,在岳阳地面,什么人竟敢公然袭击官兵,联想到赤壁一带对峙的两军,很快就有人怀疑到是唐家所为,只是这世上哪有如此嚣张的秘谍,而且既然已经动了手,就更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岳阳楼的掌柜一打开楼门,便看到了一地横七竖八地伙计,惊吓之余连忙去楼上楼下各处查点,结果是欲哭无泪,那具古琴倒也罢了,虽然珍贵,倒也不是无法寻到替代物,酒窖里缺少的十一坛桂花酿才是重中之重,而顶楼那一桌残席和厨房里被取走的食材,更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是遭了盗匪,偷那些食材做什么,而且还要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色香味俱佳的好菜,难不成来偷东西的贼还是个厨子么?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却没有谁敢往某个曾经在这里真正做过厨子的人身上想去,那是堂堂的魔帝啊,就连越国公世子那样的显贵人物都敢杀死的凶神恶煞,这样的人物如果当真来了岳阳,搞不好就是一阵腥风血雨,与其如此,还不如装聋作哑的好,所以最后岳阳楼上下并未将此事报官,反正也没有人死伤。 当然,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了人地。些许风声难免泄漏到市井里,瞠目结舌者有之,嗤之以鼻者有之,添油加醋者有之,只是有意无意的,在那些郡府派来的兵卒面前,却是无人提起,虽然天下人多半将魔帝剑绝当成洪水猛兽,即便不是群起而攻之。也是敬鬼神而远之,但是在岳阳楼附近这些百姓眼里,这两人不过是一对看熟看惯了的邻家小儿女,想当初。他们可是经常在楼下湖边嬉戏打闹。正因为这个奇妙的缘故,在几乎岳阳楼附近的百姓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真相的同时,荆南将军段越却依旧草木皆兵地四出搜捕江宁奸细,毕竟王在岳阳的根基终究是太浅。还未曾尽得民心。 洞庭湖畔,岳阳楼自然是达官贵人,名士雅客流连忘返的地方,但是对于寻常地游客旅人。沿湖一片茅舍酒肆,才是饮酒消遣的好所在,至于等而下之的渔夫苦力。就只能选择露天的面摊填饱肚皮了。时值正午。在临近岳阳楼不远处地一个面摊上。几个渔夫卖完了早上打来的新鲜鱼虾,正凑在一起说笑。滚热的汤面就着几文钱一碗的烧酒,倒也吃得痛快淋漓。 正在这时,从东边沿着岸边走来一个铁塔般雄壮地大汉,十一月的天气,虽然不是寒冬腊月,却也天寒地冻,那壮汉却散着衣襟,胸前的肌肉宛若坟丘块垒,更有两绺黑毛,一根根宛若钢针般乍起,足下一双靴子,早已磨得露出了脚趾,肩上扛着用布裹起的兵刃,足有四尺多长,也不知道是刀是剑,背上背着个包裹,塞得鼓鼓囊囊,一看就是远道而来地旅客。现在世道纷乱,但凡会点防身本领的,无不携刀带剑,如此装束打扮这些渔夫早已司空见惯,丝毫不觉得稀罕,只是这个大汉相貌彪悍,目光明亮,步履坚凝沉稳,一举一动都带着坚不可摧的雄浑气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若是给双方地士卒秘谍截住,即使不当成奸细对待,也会严加盘查,在这般剑拔弩张地局势下,此人竟还是安然自若,若非有所倚仗,再没有别地可能。几个渔夫正在私下猜测,那大汉已经看到了面摊,眼中露出垂涎之色,大踏步走到近前,高声吼道:“给老子来一碗羊肉面,要大碗的,再来一壶烧酒。” 那面摊地老板是一个小老头,被那大汉响雷一般的吼声吓得差点丢了手里的擀面杖,打个哆嗦才醒过神来,连忙和面下面,不一会儿便端上一碗细面条,切了大块的羊肉,加上一撮葱花,滴上几滴香油,倒上醋,香味扑鼻,令人垂涎欲滴,或者是因为被那大汉一声吼叫震慑住了,这碗面的份量十足,满满的都要露出尖来了,看的那几个渔夫暗自咬牙。那大汉却是不管不顾,淅沥呼噜,不一会儿面碗就见底了,然后抓起酒壶一口气喝了半壶烧酒,脸色却是丝毫不变,那几个渔夫看了暗自咂嘴不已。吃完喝完,那大汉却似乎并不满足,摸了摸仍然瘪瘪的肚子,从腰间掏出几十个铜钱丢在桌子上,道:“老板,再来一碗面一壶酒够不够?” 面摊老板为人精乖,一看这架势就猜到那大汉囊中羞涩,却也不声张,伸手拿走铜钱,又端上一碗羊肉面和一壶烧酒,那大汉三下五除二便已了账,却仍觉得腹中空空,却见那小老头笑眯眯地不言语,只得不甘不愿地站起身来走入人群。 吃完了这一顿,这大汉已经是囊空如洗,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无 ,只得沿着湖边乱走,无意中看到一个亭子,里面有便走到亭子里遥望湖水,看似闲情逸致,实则满脑子都在想是否要重操旧业,抢些银两花花。 连续几日的风雪之后,今天阳光晴好,湖上风势虽略大些,却也并不刺骨,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这大汉渐渐生出倦意,他已经练到了寒暑不侵的境界,全不顾忌天气冷暖,索性将包裹枕在脑下,就在这亭子里呼呼大睡起来。他这般形迹自然引人瞩目,只是那些巡查的士卒虽然看见了他,却都觉得若是奸细,断然不会如此没有戒心,而且这人体魄魁梧,一看就不好惹,所以只是暗自留意,并没有过来盘问,就这样,这大汉睡到了日暮时分。才被一阵凛然寒意惊醒。 还未睁开惺忪的双眼,那大汉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那柄包裹起来地重剑更是握在手中,蓄势待发,定睛瞧去,只见身前站着一个清秀俊美的蓝衣青年,周身上下剑气隐隐,却原来惊醒那大汉的并非天地之间的寒气,而是那一缕凛然杀机。 看清那青年容貌。那大汉不禁呵呵一笑,竟然收起重剑,扬声道:“我道是谁这么胆大,原来是岳阳剑派的少掌门。雷剑云,你怎么在老子面前耍起威风了,难道这一次没有带上十个八个护卫,就想找老子报仇么?” 雷剑云寒声道:“你神气什么。当年我才十六岁,剑法还未学成,你都已经是赫赫有名的陆水黑龙了,战胜了我有什么稀奇。有本事你现在出手试试,本少门主不将你碎尸万段,就算我学艺未精。哼。要不是可怜你这只丧家犬。我早就带齐护卫士卒。将你这凶名远播的水寇搏杀当场,要知道就在巴陵郡府。你就有七八桩血案在身,如果将你送交官府,只怕斩立决都是轻的,就是凌迟碎剐,也未必没有可能。不过你这堂堂的骷髅会主,居然沦落到身无分文,露天而眠地地步,若给黑白两道的朋友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呢!” 褚老大闻言脸色有些赧然,自从那日被杨宁、青萍两人丢下之后,他便一路西行,寻找两人踪迹,因为江水上巡查正严,他又不似杨宁那般无所顾忌,只得徒步追赶,千里迢迢,不仅鞋袜磨穿,就连盘缠都用尽了。说起来杨宁当日扔给他的包裹里面足有几百两金银,原本足够他使用,无奈他大手大脚惯了,还没有过江夏,就已经只剩下二三十两银子,为了减少麻烦,也不敢抢劫大户,普通的行商百姓,他又不愿加害,结果只得节衣缩食,饶是如此,到了岳阳之后,也已是身无分文。目光在雷剑云身上转了几圈,呵呵大笑道:“老子地确没钱了,不过不是遇见你了么,小子,当初老子饶你一命,你还没有报恩呢,怎么样,拿出个几千几百两,不难为你吧?” 雷剑云闻言鼻子差点没有气歪,十年前他年少气盛,自恃剑法出众,就要独自闯荡江湖,想不到离家还没有几天,就遇到褚老大打劫商船,那时候骷髅会初成规模,还没有后来的声威,却已经颇有名气,一场厮杀,江水染血,将护船的保镖杀得片甲不留,偏偏雷剑云经过,见此情景自然不能袖手。两个人一个剑法初成,内力浅薄,一个招式平常,神功未成,却是力大无穷,钢筋铁骨,两个人交手可谓半斤八两,结果雷剑云毕竟缺少经验,被褚老大一脚踢到了江里,总算褚老大不想赶尽杀绝,抢了商船扬长而去。雷剑云经此奇耻大辱,回到家中专心苦练,这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后来他几次往来江水寻找褚老大报仇,无奈他地武功突飞猛进,褚老大的《大须弥金刚力》也渐渐有成,两个人几番交手,虽然互有胜负,只是褚老大皮粗肉厚,雷剑云狡诈多智,纵然败了也不会让对方占到什么便宜,结果反而不打不成交,有了一种隐晦的交情,当然这一点根本无人知晓,江湖上只知道岳阳剑派和骷髅会起了几次冲突,一个行商走船,一个拦江劫船,有过节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双方实力都不弱,故而几次冲突都没有太大地伤亡,全不知道这只是双方首领明争暗斗的结果。其实这也是机缘巧合,雷剑云虽然阴险,遇见褚老大的时候却还年少,对面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看重,对褚老大与其说是痛恨,倒不如说是少年人争强好胜地雄心作樂,而褚老大初时不知道雷剑云地身份,只当他是一个莽撞少年,也没有什么偏见,如果他们相遇地时间迟上几年,雷剑云必定不会放过让自己遭受如此羞辱的敌人,褚老大也不会对一个名门公子手下留情,只怕唯一地可能就是你死我亡,而不仅仅是现在的冷嘲热讽而已。 不过今天雷剑云可没有心情和褚老大闲扯,瞪了褚老大一眼,随手将腰间银袋丢了过去,冷冷道:“原本听说 气不错,不仅攀上了魔帝的高枝,就连翠湖地仙子也系。怎么今天落到这般地步?” 褚老大也不示弱,手里接过银袋,口中却嗤笑道:“你小子又好到哪里去,在金陵和子静公子暗地里合作,原本顺风顺水,却偏偏插手青萍小姐的事情,结果在新亭上却连剑都没敢拔,你的胆子越来越小了,老子听了都替你觉得丢人?” 雷剑云怒道:“你这莽夫知道什么。若不是我懂得趋利避害,只怕尸骨都要埋在新亭了,也只有段越那个蠢才外宽内忌,才会如此短视。哼,雷某现在虽然投在王麾下,但是我岳阳剑派百余年来的根基,岂是一个草头王可以相比的。要我无缘无故的和魔帝拼命,我又不是白痴。好了,拿了钱就快滚吧,如果被人知道你在这里。我可保不住你,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君山帮那里我还有几分情面。至少可以让你有个容身之地。” 褚老大听到这里心中微微一暖。却摇头道:“你小子放心。老子就是杀人放火,也不会在这种高手如云的鬼地方动手。我还要到江陵找人,今天晚上就走了。” 雷剑云心中一动,似笑非笑地道:“听说你被魔帝选为试练的对象,我还以为可以看到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鬼样子,想不到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却偏偏要找上门去,怎么,你是想去江陵寻找魔帝剑绝么?” 褚老大心中一凛,森然道:“雷小子,这世上知道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要去江陵祭坟地一共也没有几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雷剑云冷笑道:“这种事情,只怕整个岳阳城都知道了,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有人到郡府求见王上,言说魔帝和青萍小姐自江陵返回洞庭,要求王上派人寻找他们两人,要说在湖里找人,郡府那些兵将恐怕还不如我们岳阳剑派和君山帮,所以王上传下钧令,请我们全力协助,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发觉你来了岳阳,本少门主虽然不是日理万机,却也懒得管你们这些人进进出出,你如果不怕死,尽管继续留在岳阳,只怕就是王殿下容得你,魔帝也未必放过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炼金之火’?” 褚老大却是恍若未闻,急急问道:“雷小子,你确定他们已经到了洞庭么?传言会不会有误?” 雷剑云无奈地摇头道:“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刚刚得到消息,岳阳楼昨天晚上来了仙人了,经过这里的人都被点了穴道,附近的百姓有人隐隐听见楼上传来琴音,还看见***和人影,据说今天早上楼主发觉丢失了一具古琴和十几坛好酒,却留下一对价值连城地明珠。” 褚老大茫然不解,雷剑云见状嗤笑道:“我可不信什么鬼神,这分明是有当世高人路过,这岳阳楼是魔帝出世的地方,如果他们当真回了洞庭,很有可能到岳阳楼一游,所以平仙子的说法多半是真的,只是洞庭湖浩浩汤汤八百里,不知道有多少岛屿岔湾山林,哪里都可以容身,想要找两个人谈何容易,这件事情我还没有上报,若是最后找不到人,还可以用消息不实地借口搪塞过去,免得吃王上的挂落。” 褚老大虽然每一次和雷剑云见面不是交手就是冷嘲热讽,对他的性子却颇为清楚,不论此人表面上如何善于隐忍,狡诈阴险,骨子里却仍然是当初那个心比天高的骄傲少年,心念一转,故意冷笑道:“你小子倒是最擅长阳奉阴违,不过别说你岳阳剑派不如君山帮势力雄厚,就是老天爷给你机会让你找到子静公子,只怕你也没有这个福气领你主子地赏赐,谁不知道魔帝武功天下无双,而且杀人如麻,你这点本领,在公子眼里,只怕比蝼蚁都不如,说不定吹口气,就可以把你刮到湖里去。” 褚老大的激将法可是说中了雷剑云的痛处,王吴衡得到廖水清地传信后,下令寻找杨宁和青萍地下落,却为了掩人耳目,没有说明目地,雷剑云并不能接近藩的权力核心,并不知道吴衡转托吴澄与杨宁和解地事情,只道王为了段越受伤的事情心存不满,有心与魔帝为难,他对杨宁本就心存畏惧,自然不愿花力气寻人,若是寻不到还好,若是寻到了引火上身怎么办?只是他这些心思自己知道也就罢了,却被褚老大这样的对头一口揭破,饶是他脸皮极厚,也觉得面红耳赤,哪里能够容忍,也不说话,抬手一剑就向褚老大刺去,一缕剑光快如闪电,疾刺向褚老大胸口,他与褚老大交过多次手,知道这人钢筋铁骨,等闲中了一剑就像挠痒痒似的,全无半点威力,所以这一剑直指要害,不给对手留下一丝机会。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五)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五) 老大虽然学得《大须弥金刚力》那般佛门神功,武学平,从前能够屡屡取胜,不过是因为一力降十会罢了,若是往常遇上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快剑,多半只能以命搏命,拼着两败俱伤,靠着自己的悍不畏死逼退敌人,尤其是雷剑云这种颇为惜身的对手,虽然武功强过他,却也很难在这种交锋下占据上风。今次却是不同,只见褚老大手中重剑似有意似无意地在空中划了半个***,雷剑云的剑光便微微一滞,偏离了开去,反而被重剑趁虚而入,若非雷剑云身法灵便,千钧一发之际退了半尺,这一剑多半会刺中左肋,雷剑云被这样的凶险吓出一身冷汗来,飞身疾退出了亭外,也不敢再贸然出手,只得色厉内荏地道:“姓褚的,你的武功可真是突飞猛进啊,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受了谁的指点?”其实雷剑云心底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只是却固执地不愿相信。 褚老大也不隐瞒,呵呵笑道:“是子静公子和我交过两次手之后,实在看不过去,说我的武功比三流人物都不如,索性传了十几招剑法掌法给我,让我日日习练,雷小子你可真是运气,这些招式老子还没有在别人面前施展过呢,你是头一个有幸观摩的,怎么样,这回你可该服气了吧?” 雷剑云听到这里眼睛都红了,他的武功修为虽然和杨宁那般的绝顶高手有着天渊之别,却毕竟出身武林世家。也颇有几分眼力,自然知道褚老大根基扎实,内功浑厚,所差地不过是招式,现在得到了魔帝指点,自然是一日千里,自己这些年来苦心修炼,却受本门武功的局限,实则已经到了瓶颈所在。若是也能得到魔帝这般人物的指点,只怕胜过十年埋头苦练,只是自己哪里有这样的福气,倒是眼前这个莽夫。莫名其妙得到了魔帝青眼,纵然被选为试练的对象,将来多半是多灾多难,也令他心中羡煞妒煞。 褚老大平日虽然粗心大意。关键时候却是胆大心思,见雷剑云脸色变化莫测,便知道他心底矛盾,眼珠一转。突然道:“雷小子,不如你和老子一起去找人吧,无缘无故的。你们那位王殿下就派人四处寻找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未必有什么恶意。死的又不是王殿下的儿子,难不成他还会给江宁唐家报仇么。若是你们王真的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公子爷,姑且不说他会给你什么赏赐,只要老子在公子爷面前给你说几句好话,你地造化就不小,怎么样,这样的无本生意,十年八年也难得遇上一回,你若是平白放过,到时候捶胸顿足,可别怪我没有提点你。” 雷剑云听得怦然心动,忍不住打量了褚老大半晌,心道,若有此人在自己身边,最不济那魔帝也不会一掌劈了自己,若王殿下当真是一番好意,自己不仅可以凭此邀宠,还可以趁机要求那魔帝指点自己的武功,就连这样的蠢人在魔帝跟前受教几日,也能有如此成就,更何况自己这般聪明伶俐地人物。想到此处,终于拿定主意,故作淡然地道:“你说的也有些歪理,这样吧,我岳阳剑派所属的人手和船只,都凭你调度,这洞庭湖虽然不是你的地盘,可是想要在湖中藏身,你这水寇只怕比那些地头蛇还要擅长,咱们同心协力找上一找,结果如何,就要看你我地运气了。” 褚老大闻言心中一喜,铜铃大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暗自心道,总算把雷小子拉下水了,骷髅会原来的人马都已经并入到锦帆会,一起到东海兴风作浪去了,自己如今是孤家寡人,若是没有岳阳剑派的支持,哪里有可能找到抛下自己落跑地两个人,至于君山帮和王那边吧,自己还是不要去招惹得好,否则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说起来还是雷剑云这个人比较适合联手,虽然这个人平日阴险了一些,但是天性却欠缺了几分魄力,更像是东摇西摆的墙头草,若是自己没有和子静公子扯上关系,这人有可能会将自己生擒活捉,送到郡府领赏银,可是现在么,他是万万不会得罪自己的,如果这小子真是什么枭雄人物,杀伐决断,阴险狠辣,这些年来,自己不是退避三舍,就是干脆找机会将他围杀,哪里还会瞒着一众属下,和这小子明争暗斗呢?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决定真是英明神武,褚老大望着雷剑云地眼神渐渐热切如火,看得雷剑云倍感莫名其妙,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好几遍,也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妥,只得耸耸肩,放下异样地心思,和褚老大研究起应该从何处着手寻人,这两个人一个熟悉洞庭地理,一个擅长水上争锋,索性坐在阶前,拿起枯枝在泥地上划出洞庭湖地地图,指指点点地讨论起来。 在两人对话之际,四下早已经被雷剑云的亲随清了场,只是雷剑云不想引起褚老大误会,所以将这些人都远远遣开,只让他们留意是否有外人接近,这些人全是雷剑云地亲信,却也不知道少主和陆水黑龙之间亦敌亦友的奇妙关系,只当是少主想要报复昔日几次落败的大仇,所以个个都是全神贯注,只待少主下令,就要群起而攻,虽然这可能性不大,少爷似乎更想独力战胜那个水寇,而且岳阳剑派无论如何都是名门正派,这种以众凌寡的事情总不能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进行,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出乎他们的意料,那两个人居然并肩坐在台阶上聊起天来,虽然距离太远听不见他们的说话,但是只见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时而洋洋得意,时而垂头丧气,甚至还动手动脚地推搡起来,就知道这一番谈话并不轻松。只是这一切看在那些随从的眼里,却不免有了异样地感觉,他们的少主人在人前一向是雍容高贵,什么时候竟会有这样不顾形象的举止,越想越觉得奇怪,这 发警惕起来,这样诡异的情形绝对不能让外人看到,统。 正在万分谨慎之际,一个亲随突然发出一声低微的轻呼。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同伴,他的同伴负责正监视亭中的动静,以免那个凶名在外的水寇突然发难,感觉到那个亲随呼声中地惊诧。忍不住转过头来,也是不禁一声惊呼,只见一艘三桅大船停在百余丈外的一个破旧码头上,船上数人正从跳板上依次走下。这原本是洞庭湖边司空见惯的景象,这个码头虽然偏僻一些,很少有人使用,却也算不得什么怪事。让两个亲随惊讶的是正从船上走下地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紫衣老者,相貌威严,气度森然。在他身后则是一个相貌俊雅非常的葛衣人。那紫衣老者登岸之后。便转身将葛衣人搀下岸来,神情恭谨肃穆。显然对那葛衣人十分尊重敬爱。若是寻常人或者可能不认得这对主仆,可是这两个亲随都是岳阳人,在岳阳剑派之中地位不低,自然不会认不出昔年曾经主导疏浚洞庭水系的“河伯”廖水清,就是他身边那位武功不可小觑地古姓老仆,他们两人也是熟悉非常,只是这些年来,廖水清行踪不定,几乎再也没有到过岳阳,想不到今日竟然在这里撞见,难道是洞庭又出了什么问题么,可是这几年旱涝保收,似乎没有什么值得这位“河伯”关注的水患发生啊? 两个亲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将消息用手势口哨传递出去,廖水清这样的人物到了岳阳,即便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也该设法亲近的,这对岳阳剑派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少主一向最热衷这样地事情,若能抢到些许先机,说不定对本派有所裨益,这样的消息自然是不能稍加拖延的。 听到四外传来地一声声鸟鸣,雷剑云心中微动,放下手中地枯枝,站起身向远处望去,心道,也不知道来了什么贵客,竟然让几个亲随如此急切,不料目光刚刚瞥到湖岸,他便彻底呆住了,只是他地目光根本没有落在已经下船的廖水清和老古身上,而是死死地盯在刚刚走出船舱地绿衣少女身上。 雷剑云与褚老大相见之时已经接近日暮,又争吵讨论了半晌,一轮红日渐渐西沉,湖天交际处晚霞姹紫嫣红,绚烂如火,将半边湖水都染成了胭脂色,淡红的霞光映照在绿衣少女苍白如冰雪的面容上,越发衬得她清秀绝俗,弱不胜衣。雷剑云只觉胸口仿佛被铁槌重重撞击一般,心底不停地狂呼,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强烈的情绪催动下,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渐渐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双眸子痴痴凝望在那绿衣少女的身上,再也移不开半分。不知是否感受到雷剑云那炽热如火的目光,那绿衣少女转头向岸上望来,那双黑亮幽深的明眸寂寞如昔,清冷如昔,淡漠如烟的目光在湖岸上一掠而过,未曾丝毫停留,只是拉紧身上的披风,低头走下船去。 雷剑云忍不住握紧双拳,几乎没有感觉到掌心被指甲刺破的痛楚,她甚至没有多看自己一眼,难道当日的缘分,在她心目中分文不值么?此刻的雷剑云,全然忘记了亭子与湖岸之间那一片疏密相间的树林,忘记了自己透过树林看向湖面虽然清清楚楚,但是在湖面上想要看清那一片阴暗的树林之后的人影却是何等艰难。 迷迷茫茫中,雷剑云举步向湖岸走去,一心想要在廖水清一行人离开之间拦住他们,不料刚刚抬脚,就已经被褚老大一把抓住,褚老大神力无穷,双臂便如一道铁箍一般将雷剑云牢牢锁住,雷剑云挣了两挣没有摆脱,低声怒吼道:“姓褚的,你搞什么鬼,想跟我翻脸么,别忘了,你要找人还得靠我我帮忙呢?” 褚老大闷声道:“雷小子,你发什么疯,没看见远处有什么人来么?咱们若是现在还不走,你倒是最多吃点挂落,老子这条命能不能保住可就难说得很了。” 雷剑云激灵一下,终于摆脱了心魔的控制,举目四望,这才发觉远处一行车马缓缓向湖岸上廖水清等人行去,那车马上虽然没有明显的标志,但是那驾车的人分明是王吴衡的亲信侍卫吴云善,能够让此人屈身下陈的,车中之人多半就是吴衡本人。想到此处,雷剑云的瞳孔蓦然收缩,若是给吴衡发觉自己和褚老大,固然是平添烦恼,即使只看到了自己,若是王怀疑自己有心窥探他的行踪,也是不妙至极。这等事自己那些亲随多半想不明白,不是聪明才智有限,只是所处的地位不同而已,也只有这个莽夫胆大心细,又曾经作过一会之主,才能深悉其中奥妙,感激地看了褚老大一眼,雷剑云抿嘴发出几声短促的口哨,宛若冬日乌啼,四散的亲随闻讯也不聚拢,只是各自散去,转瞬间便已经隐没无踪,雷剑云也不怠慢,拉着褚老大赶在王的侍卫到达前悄然离去。 他们的举动虽然隐秘,却终究难以瞒过有心人的耳目,紫衣老者走到一脸悠然自在,漫步湖岸的廖水清身边,低声道:“主上,有人在岸上窥视,如今已经退走,主上是否要派人去看看,今时今日不同往常,主上既然已经牵涉到那件事里,就不再是仅为治水而生的‘河伯’,难免有人想要趁机加害。” 廖水清微微一笑,淡然道:“我知你的顾忌,当年益州与南宁之战,别人虽然不知道,双方首脑自然知道运筹帷幄者是谁,我若是‘河伯’,即便纵横江湖,也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伤我性命,今日我为了子静青萍而来,已经涉入天下之争,那便是汉王妃身份,你是怕王殿下趁此良机剪除对手,是么?”(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六)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六) 古点头道:“正是如此,咱们两家虽然这些年来没有却不过是因为南宁刀锋所向,已经由益州变成了江宁,那吴衡出身行伍,若非有枭雄之才,焉能成就一方霸主的诺大基业,主上身系益州安危,岂可亲临险境,若那王心生毒念,主上到岳阳来岂不是自投罗网,老奴原本就不赞成主上管这件闲事,如今更不赞成主上与王殿下相见。” 廖水清淡淡一笑,道:“老古你过虑了,王殿下虽然是霸主枭雄,却毕竟是重情重义之人,岂会落人口实,在这种时候对我出手,更何况别人即使有所误解,你难道还不明了么,如今天下大势昭然若揭,益州有我无我,其实并无多少不同,王上在军政大事上常常倚赖于我,并非是他力不能及,只不过是他对我过分爱重,不愿违逆我的心意罢了,很多时候,我虽然做出了决定,心思却不能完全笃定,若非王上的支持和信任,只怕未必能够贯彻始终,只要有王上在,就是天下大乱,也波及不到益州,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好了,主人已经来了,我们也不好在这里等着,就先迎上前去吧。”一边说着一边举步向王车马走去,清雅秀致的容颜上自然而然地流漏出融融暖意,令人一见便生出亲近之感。 老古微微一皱眉,抬头看向前方刚刚走出马车的王吴衡,森寒冷厉的眸子禁不住微微收缩。虽然今日是来迎接远客,吴衡身上仍然只穿着半新不旧地宽袍,粗衣布履,若非腰间悬着一柄长刀,怎么看都像是乡间农夫,丝毫不见高高在上的王者雍容,可是老古却不会因此轻忽眼前这个男子,只看他双眸深沉如渊,一身真气含而不露。威势却如山岳雄峙,江河汤汤,予人莫之能敌的感觉,无需当真交手过招。只凭这一点感触,老古就知道自己绝非吴衡的对手,下意识地敛去目光中的敌意,低头跟随着廖水清迎上前去。心中暗恃道,难怪王吴衡能够威震南天,享有刀尊美誉,从白手起家到今日裂土分疆。能够建立如此一番基业,果然不是寻常人物,也亏得益州尚有王妃主持大局。否则只怕早就被这位天南刀尊给吞并了去。 吴衡不等廖水清走到近前。便已疾步迎上。深深一揖道:“久闻河伯廖先生心系万民,有志于天下水利。吴某仰慕已久,只恨缘一面,昔年黄水滔滔,先生主持修整河道,使千万黎民免于颠沛流离、背井离乡之苦,九年前荆湖屡遭水患,又蒙先生不辞辛苦,亲自主持疏浚洞庭,这些年来南郡、巴陵无辜丰登,旱涝保收,再无水患滋扰,吴某辖下百姓,都受惠不浅,此皆是先生恩德,吴某感激不尽,今日能够为先生略尽绵薄之力,乃是吴某的荣幸,至于昔日恩怨,吴某并非量窄至人,还不会放在心上,请先生也不必为此担忧。” 廖水清闻言微微一怔,她早已料到王吴衡必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自己为难,南宁占据巴陵郡之后,虽然打开了北上的通道,但是一方面要应付上游江陵的压力,一方面要面对下游唐家的锋锐,已经是两面受敌,若还要与益州作对,那就是雪上加霜了。虽然如此,她却没有想到吴衡居然会毫不做作,一见面便直截了当地表现了己方诚意,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这位天南霸主,不论传言中如何深沉狠辣,却毕竟有着南疆人粗犷率直地本性,不肯在这种时候斤斤计较。想到此处,她面上越发透出洒脱笑意,抱拳一揖道:“殿下宽厚仁德,不念旧恶,廖某已是感激不尽,子静那孩子从前对殿下多有冒犯,今日殿下却以德报怨,不吝相助,廖某更是感同身受。不知如今情形怎样,殿下可有他们两人的消息么?” 吴衡黯然摇头道:“吴某得到平仙子传讯之后,便命麾下水军,以及洞庭一带的帮派世家,全部出动寻找他们两人,只可惜半点消息也无,平仙子特意指出的几个地点,吴某更是派了亲信前去察看,也都没有影踪,子静那孩子本王也很喜欢,虽然性子孤僻些,出手太过狠毒,却是个至情至性地人,剑绝青萍小姐在洞庭多年,也算是本王的子民,她的剑舞本王曾经目睹,的确是当世罕见,若是果然香消玉殒,也未免天妒红颜,先生若能够救治他身中地剧毒,本王深感庆幸,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有这个面子请动先生出手,难道那相思之毒当真有解救之法么?” 廖水清淡淡一笑,虽然吴衡有意刺探,她却不觉得气恼,只是含笑道:“廖某昔年行走天下,也算是交游广阔,这几个孩子的父母师长,我几乎都认得,所以平丫头和绿丫头一来相求,我就答应了,相思之毒若是 救之法,廖某早就公之于众,也不会任由恶人加害善某自负医术,虽然不能完全解去相思之毒,却能暂时抑制,无论如何总得先保住青丫头一条小命,才能徐徐图之。只是廖某身边人手太少,还需仰赖殿下派人寻找他们,廖某在此先行谢过。” 吴衡虽然没有套出什么讯息,却也不急,微笑道:“本王与那两个孩子的师尊也都相识,即使先生不提这个要求,本王若是知道他们两个在洞庭,也不会任由他们胡来,先生远来辛苦,不如先到别院休息,等到本王找到他们之后,自会派人通知先生。” 廖水清略一点头,又道:“这样也好,只是廖某屈指算来,剑绝身上的解药最多只能维持七日时间,如果到时候仍然找不到他们,即便廖某医术通神,也难有起死回生之力,时日无多,还请殿下竭尽所能,为防唐家趁机侵扰巴陵,廖某日前已经传书调停,想必唐家看在廖某薄面上,短时间内还不会擅动刀兵,殿下尽管放心寻找子静和青萍就是。” 吴衡至此才放宽心思,他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地份量,传言汉王对她言听计从,现在江宁唐家实施远交近攻的战略,对汉王正需笼络示好,若是一封加了汉王印鉴的书信到了江夏,即便唐家不肯偃旗息鼓,至少短时间内也不便贸然出兵,有了数日缓冲,自己不仅可以派兵大索洞庭,寻找魔帝剑绝,还可趁机收拢散布诸郡地兵马,正是一举两得,心满意足之下,目光便落到了不远处亭亭而立地绿衣少女身上。吴衡与洞庭双绝原本有过一面之缘,虽然三数年来两女相貌都有了些许变化,他却仍然一眼就认出了绿绮,见她眉目间隐隐带有愁容,不禁微微一笑,劝慰道:“绿绮小姐能够请动廖先生出手,想必老天爷也不会故意作弄,以致有了良医,却寻不到病人,八百里洞庭,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不大,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想必一定能有所回报,令妹吉人天相,绿绮小姐也不必过分忧虑。” 绿绮自从听到自己所提供地地点都没有青萍、子静两人的行踪之后,便一直黛眉深锁,愁容不展,心中更是隐隐生出不祥地预感,只是吴衡以王之尊出言劝慰,她也只能强笑道:“王上金口玉言,绿绮在此先行拜谢,若能及时寻到舍妹,绿绮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王上大恩。” 吴衡笑道:“那倒不必了,若是本王果然寻到令妹,小姐就为本王弹奏一曲清音作为酬谢吧。” 绿绮闻言心中一暖,不禁点头应诺,廖水清却拊掌笑道:“绿丫头,王殿下若是帮你寻找到青丫头,只要你弹奏一曲为酬,他既然都这般大方,廖某也不能挟恩以求,这样吧,如果廖某对令妹的毒伤有所帮助,也只要你一曲琴音相酬,只是廖某的脾气古怪,什么古曲名曲都听腻了,你要给廖某弹奏一首新谱的琴曲,还不能草草了事,不知道你可愿意?” 绿绮闻言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推托,若当真廖水清能够救治青萍身上的毒伤,别说是谱一首新曲,就是要自己跟在她身边做琴师,那也是理所当然。廖水清见绿绮欣然答允,心中不禁暗自得意。只因第一次见面,她便喜欢上了这个宛若空谷幽兰一般的少女,这几日相处,越发觉得绿绮冰雪聪明,温婉可人,比起自己那些不论是否亲生的女儿,这个少女的性情品貌倒更像是她的女儿,既然青萍即使得到自己的救治,也必须和杨宁一起暂时离开中原,与其让绿绮流浪江湖,还不如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一段时间,故而廖水清才提出让绿绮为自己谱一首新曲。要知道谱写琴曲就如同新创武功一般,都是千难万难的事,若没有深厚的造诣、悟性和创见,那是不可能完成的,即使以绿绮在琴道上的造诣,若想谱写一支可以比拟五曲九引十二操的琴曲,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有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那是不可能办到的,有了这个借口,自然可以将绿绮名正言顺留在身边。 几人叙话已毕,廖水清便拉着绿绮上了吴衡准备的车马,汉王府在岳阳也有别院,只是自从吴衡入主巴陵郡以来,这座别院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但是别院上下自有仆从照料,虽然都可以入住,所以廖水清婉拒了吴衡相邀暂住巴陵郡府的美意,径自往别院而去,吴衡又令亲信侍卫虞从,礼数十分周到。当此之时,他们三人,纵然心有所虑,却谁都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时光,会是何等难捱,何等无奈。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七)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七) 汉王府的岳阳别院与宛似茅庐村舍的江陵别院不同,乃是位于岳阳郡府不远处的一座华丽精舍,前后三进院落,雕梁画栋,飞檐流丹,奢华之中透着清雅高贵,即便是王侯将相,居住其中也丝毫不失身份,宅中上下半百仆役,皆是精挑细选,纵然荒废了数载,仍是克尽职守,不敢丝毫怠慢。岳阳别院原本是廖水清治理洞庭水患之时唐家慨然相赠的住所,其中陈设器用包括仆役都是唐家安排提供,这一番好意廖水清也是欣然接纳,治理洞庭水患之时,她只要经过岳阳,往往就在别院之中暂住。岳阳易主之后,唐家仓皇而逃,这座别院也就和唐家其他的产业一般,落到了王吴衡的手里,吴衡心机深沉,不愿为了这种小事得罪了廖水清,不仅没有将这间精舍占为己有,反而命人悉心照料,按时送来用度饷银,即使宅中那些原属唐家的仆役,只要安分守己,也都没有丝毫为难。只是廖水清在这之后再没有来过岳阳,令这些幸免于难的别院仆役惶惶不安,他们已经被唐家舍弃,若是廖水清也将他们置之不理,一旦王终于失却了耐心,将他们当成唐家留下的钉子处置,这些人可就性命堪忧。有了这样的隐忧,一旦得知廖水清重临岳阳的消息,别院之内上至总管,下至低等仆役,都是欢天喜地。虽然遵从谕令不能到江边迎接,却都在门前恭候主人莅临,别院内外虽然不曾张灯结彩,却也是洒扫一新,窗明几净,洞开的院门前左右两列青衣仆婢一望见从巷口缓缓驶入地车马便望尘而拜,四十余岁的唐总管站在最前面,深深一揖之后便抢到车前亲自掀起帘幕,眉眼之间喜色盎然。道乏不已。 廖水清走下车来,微笑道:“唐总管,这几年烦劳你独自照料别院,辛苦你了。我还带了一位客人来,内院可是已经安排妥当?” 那唐姓总管低下头去,掩去眼底难以遏制的激动,恭声道:“这是小人份内之事。先生谬赞,内院诸事齐备,先生和绿绮小姐风尘劳顿,请到内院歇息。小人已经预备了香汤,随时都可以沐浴。” 廖水清微微颔首,转头看了刚刚下车的绿绮一眼。柔声道:“绿丫头。你随我到内院好生安歇。这两天船行有些急促,我见你精神不济。气血经脉也有些失调,明日我再给你用一遍针,以后这几天你尽管安心调养,子静和青萍的消息包在我与王殿下的身上,你不要太过忧心,要知道感伤于外,不免郁结于心,若是再这样下去,对你的病情会有很大的影响,你也不希望见到令妹之后,还要她为你担心吧?” 绿绮得到了王吴衡的承诺之后,似乎是松懈了不少,清秀绝俗地容颜苍白如纸,眉宇间尽是难以化解的倦怠,听到廖水清的劝慰,勉强撑着微微一笑,向廖水清敛衽一礼。 廖水清见状不禁暗自叹息,便在老古和唐总管的陪侍举步向内院走去,绿绮也被侍女搀扶着跟在后面,一行人穿门越户,不过片刻就已经到了主人所居地内院。内院共有三派屋舍,正面是卧房,左右是厢房,中庭遍植花木,无非是桃杏海棠之属,如今是隆冬季节,万物凋零,却仍有几丛修竹绿意盈盈,一树寒梅铁骨铮铮,令得整间院落平添了几许生机。廖水清先令人将绿绮送到厢房安置,自己却走进了卧房。 这间卧房颇为广阔,分为明暗两间,当作卧室的暗间和休憩的明间被六扇黑漆贴锦屏风隔开,却没有完全隔断,隐约可见卧室之中堆云叠秀的牙床锦帐。天色这时候已经完全昏暗下来,卧房之中却很是明亮,落地地烛台上错落有致地燃烧着七八根如手指般粗细的蜜烛,这种长约三尺的蜜烛最是耐燃,几乎可以整整燃上一夜不用更换,烛光又十分明亮,最适合深夜使用,而在外间宽大的书桌上摆着一盏银灯,薄如蝉翼,通明剔透宛若水晶一般地灯罩下燃着清亮如水的灯油,鼻中可以嗅到子花一般的淡淡香气,却没有丝毫烟火味道。 廖水清地目光在灯烛屏榻上一一掠过,只觉室内陈设一如当初,不论是桌椅书架,都摆在最合适地位置,书架上摆着成套地算经书籍,信手拿起一本,却发觉 在书中的牙签仍然如昔,书桌上地文房四宝、镇纸笔己用惯用熟的物事,就连书桌旁边花架上的那盆素心兰,也似乎还是自己从前亲自浇灌过的那一盆,伸手轻抚那纤秀细长的兰叶,廖水清心底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好像是从来离开过这座别院一般,饶是她不甚重视身外之物,也不免心中暗自满意。走到书桌之后的太师椅前坐下,抬眼向站在门边垂首敛眉的唐总管望去,却发觉这个春秋正盛的中年男子两鬓已经见了星霜,想必这几年的日子并不好过,心底一声轻叹,廖水清淡淡道:“唐总管,这几年辛苦你了,怎么当初没有跟着唐家去江宁呢?” 唐总管身子微微一颤,腰弓的更深,小心翼翼地道:“先生容禀,小人虽然蒙世子爷赐了姓氏,却是成年之后才卖身投靠的,并非越国公府的家生子,世子爷不肯相携,小人也不敢强求,再说故土难离,能够留在岳阳,也是小人的心愿,先生,世子爷临行之时,已经说过这座别院和上下仆役都送给先生,房契和卖身契都在小人身上,还请先生点收。”说罢从怀中取了一叠厚厚的契约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廖水清却并不伸手接过,只是淡淡地看着那中年男子,直到他额角渐渐渗出汗滴,才冷然道:“难得你如此忠诚勤勉,念你这几年照料别院也算有些功劳,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家世子留在这里的眼线是哪几个,你最好现在说出来。” 唐总管身子开始轻轻颤抖,嘴唇翕张,半晌说不出话来,廖水清也不理会他,淡然道:“我知道你不是唐伯山的心腹,留在这里也不过是个替死鬼,不论王殿下如何凶残,也不会将所有下人全都杀死,可是你这个总管却是首当其冲,这一点我不信你不明白。你虽然不知道真正的隐秘,却是个有心人,这院子里谁是暗探,一年半载你不知道,两三年的时间我不信你看不出一点端倪。廖某来岳阳别院的消息,想必那些人已经传递了出去,王殿下早有人手盯在四周,名单已经在我手上,你现在说出来,我只当你是弃暗投明,如果你还要为他们隐瞒,可别怪我将你们一并问罪,别忘了,唐伯山已经死了,你们这些人现在都已经成了孤魂野鬼,没有人会为你们多费心思了。” 那唐总管闻言终于崩溃,这两三年来他身处无所不在的监视下,早已是筋疲力尽,等闲不敢轻易出门,明明知道别院中一定有世子唐伯山留下的眼线,却不敢声张,唯恐被杀人灭口,更怕被他们连累,心头的重负早已无以复加,此刻被廖水清一言揭穿,再也不能遏制心中的惊恐,喃喃说出了几个名字,整个人便已经瘫软在地。廖水清眼中闪过厌倦的神色,断然一挥手,老古瞥见她打出的手势,眼底闪过阴冷的光芒,微微一揖,便走出了房门,不过片刻便从容返回,周身上下并没有动过手的痕迹,只是唐总管却嗅到了他身上沾染的淡淡血腥气息,心中越发惶恐,蜷缩在地上的身子颤抖得宛如风中落叶。 廖水清淡淡瞥了唐总管一眼,挥手道:“你先下去吧,送香汤过来,我要沐浴更衣,明天我给你一张单子,你派人去把上面的药物全部买回来,一分一毫都不能少,还有那几个暴病而亡的下人,每人奉送一具棺木,将他们好生葬了吧,不要惊动太多人。” 唐总管浑身一松,既然新的主人还要用到自己,那么悬在头顶的利剑就等于暂时消失了,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力量,让他勉强站起身来,先将手中紧紧攥住的契约交给老古,然后逃命一般跑出房门,不过片刻,已经带着几个仆从抬来了浴桶和热水,然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两名侍女捧了浴巾、皂角等物,准备伺候廖水清沐浴。 廖水清一向以男装示人,虽然并非存心扮作男子,却也不愿在两个侍女面前暴露行藏,挥手将她们逐退之后,便自行解衣入水,直到热水浸没了肩头,感受到略嫌过热的水温,她才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漫声道:“老古,你说我放过这个唐总管,会不会是舍本逐末,说不定他才是隐藏最深的秘谍,占着总管这个位子不过是为了欲盖弥彰,也正好瞒哄我这样粗枝大叶的人。”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七)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八) 古长眉微扬,透出一缕杀气,一双鹰目却透出柔和光前,随手拿起一条浴巾,一边沾了水擦拭廖水清的后背,一边沉声道:“不管他是不是唐家的秘谍,现在杀了他都不妥,别院的仆役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调遣,如果现在杀了他不免人心惶惶,他指出的那几个人虽然还不完全,却也大半无差,老奴亲手处置了他们,也算是杀鸡儆猴,即使他是想舍卒保车,想必只要主上在这里一日,也不至于内外勾结,生出肘腋之变,最多事后将消息传递出去,主上既然已经不得不出手,走漏消息这是难免的事,也就无须为这些人多费心思了。” 廖水清闻言狠狠地拍在浴桶边缘,将桶中的热水震出了少许,溅在了老古的衣襟上,她却恍若未觉,怒气冲冲地道:“还玉那个丫头,真是心狠手辣,对无冤无仇之人也敢胁迫毒害,用的更是没有解药的绝毒相思,简直不留丝毫后路,事后更是没有一点担当,为了杀人灭口就连自己的妹妹也不放过,真是可恨至极,她若有本事毒杀四大宗师、王燕王甚至当今天子,我还要为她鼓掌叫好,用这等无解之毒谋害一个无辜女子,又算是怎么一回事!若非她肆意妄为,我哪里需要给她收拾首尾。” 老古见她恼怒,不禁出言劝慰道:“主上不必气恼,小姐不过是一时动了贪念,再说天下对魔帝剑绝有心谋算的人比比皆是。也不止小姐一人,就是芊芊郡主地事,老奴也觉得未必没有隐情,说不定芊芊郡主一时情急,误会了什么也不一定。至于青萍小姐身上所中的相思绝毒,主上不是已经有了解救之法么,即使那法子不见效,主上最多也一年送瓶‘长相思’给她,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主上还是放宽心,不要如此气恼,若是损及玉体,只怕王上知晓会寝食难安。说不定又不许主上出游了。”他深谙廖水清的脾性,便用汉王李子善的名义相劝,只是这一贯百试百灵的法子今次却似乎不管用起来,廖水清秀眉紧蹙。寒声道:“若是不能解去相思之毒,只怕这天大的仇怨根本无从化解,这倒也罢了,谁让我是她的母亲。养出这样的女儿,也是我疏于管教,只盼她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说到这里。廖水清目中透出冷峻地光芒。显然已经下了某种决心。 老古心中忧虑,口中却劝解道:“主上放心。小姐总不会一错再错,芊芊郡主那里老奴已经派了人保护,绝对不会出现任何意外的。” 廖水清微微一叹,撇下此事不谈,又道:“老古,还有一件事,明天传我的谕令,将我们在岳阳的人手都派出去寻找子静和青萍,让他们不用担心泄漏身份,想必王殿下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我们为难。” 老古略一犹豫,低声道:“主上,岳阳乃是藩重地,不论王向东向西向北出兵,岳阳必先有所动作,我们在这里地谍探都是费尽苦心才能安插下来的,若是动用他们,纵然王不为难他们,事后也不可能再留在岳阳,如此一来,只怕我们损失太大,还请主上三思而行。” 廖水清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一点,有些人是从唐家在这里的时候就安插下来的,为我们传递过多少机密地情报,如今轻轻抛却,我也十分痛惜,只是这一次是不得不用他们。老古,你也跟着我走遍了八百里洞庭,应该知道这是何等所在,沿湖有数不清的港湾沟汊,湖中有数不清的岛屿乱礁,有些地方根本是杀人不见血的绝地,就是最精通水性地渔夫也不敢轻易接近,当初我们也只能是浅尝辄止,就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说句心里话,我就是在这湖里藏上千军万马,只要不出去采购补给,只怕也未必能够被人发觉,更何况是两个孩子呢?他们若是真要躲藏起来,只怕即使出动了王麾下的全部水军,再加上岳阳剑派和君山帮地鼎力支持,一起找个一年半载,或者有五分希望能够找到他们地藏身之处吧。我与王殿下虽然言之凿凿,但是心里都清楚,说是三五日就有结果,不过是安慰绿绮那丫头罢了,除非是子静和青萍他们两个自己出来,或者是老天爷成全,否则只能是水中捞月而已,不可能有任何成效。之所以我要派那些人加入,也是存了万一地心,他们虽然人手不多,却常年在湖中往来,为了传递消息,经常要在人迹罕至处往来,要论对洞庭湖的了解,虽然不如君山帮和岳阳剑派地人,却也有独到之处,让他们去找找,或者能够有所收获,只要能够找到子静和青萍,所有的损失都是值得的。” 老古犹豫地道:“主上虽然是一片好心,只怕是徒劳无功,其实这件事我们已经尽力了,就是平仙子和西门先生,只怕也没有想到魔帝剑绝祭拜先人之后便匆匆离去,根本不曾等候平仙子,反而回去了洞庭湖。其实依老奴之见,若真的找不到他们,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一来这桩祸事的首尾便了结了,二来谁也说不出主上的不是,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廖水清摇头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然还玉已经杀人灭口,但这世上还是有人知晓明月便是锦绣郡主,我们自己的人姑且不说,就是那背后挑唆还玉作出这等无良之事的黑手,难道不知道还玉的身份么?更何况还有相思之毒这条线索,当今世上曾经用过相思之毒害人的,我也是其中之一,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苦苦研究出‘长相思’这种可以暂时压制毒性的解药,这桩隐秘也并非无人知晓。一旦有心人穷追不舍,终究会追查到我们母女身上的,即使真地如你所说一般,这件事的首尾再无人能够追查出来,难道就不会有人特意泄露出来么?唉,还玉那孩子也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生死攸关的隐秘岂能受制于人,也是你平素太纵容她,若非如此。怎会让还玉从我的炼丹房里偷走 绝毒和长相思解药的配方,这才闯下滔天大祸。” 老古闻言有些赧然,也不敢言语,只是一双长眉却已经纠结在一起。他跟在廖水清身边多年,却也不知道廖水清也曾用过相思之毒,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才能让廖水清这般奇女子动了恶念。使用相思不解绝毒加以谋害, 廖水清似乎没有感觉到老古的疑虑,继续说道:“其实就算这件事情的始末终究能够隐藏,无人知道我未曾尽力。难道我就能够安心么?当年是我对不起郡主,她虽然与我割袍断义,从此陌路。我却知道她根本不曾仇恨于我。否则我这条性命。早已经保不住了,这般恩义我永志不忘。只盼能够补报于万一,想不到今日却又是我的女儿作出这等恶事,老古,你可知道,如果剑绝青萍香消玉殒,死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只怕子静也会殉情而死,就连绿丫头,也未必能够多活几天了,一偻相思,损毁三条性命,我是否该称赞还玉那丫头手段高明呢?” 老古闻言当真震惊起来,瞠目道:“这怎么可能?主上,姑且不说子静公子是否当真这般痴情,就算果然如此,绿绮小姐就在主上身边,难道主上还保不住她地性命么?前两日主上不是说绿绮小姐的病势并不严重,只要针灸一遍,再用些汤药就可以无恙么?” 廖水清叹息道:“哪有这样简单,我将绿丫头的病势说得轻松一些,不过是为了增强她的信心,便于日后调理罢了,你以为我用一首新制琴曲地要求将她留在身边,只是单纯喜欢这个丫头么?我的确是觉得这丫头冰雪聪明,很想将她当成女儿看待,可是最主要的目的却还是希望能够医治好她地身子。这丫头的伤病其实不可小觑,只要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她原有先天不足之症,虽然因为后天的习武而有所改善,根基却终究不稳,平时这症状还不显,偏偏这些时日,这丫头连续两次受了极重的内伤,又在伤势未愈之时感染风寒,如此内外交迫,以致损及根本,病势才会如此沉重,幸而这丫头地身子虽然单薄,心志却是坚韧无比,又得到名医调治,这才将病势稳定下来。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慢慢调养个一年半载,也就不要紧了,无奈天公作弄,却在这丫头养病最关键的时候,知晓了唯一的妹妹遭遇不测地噩耗,这丫头虽然看似冷淡世情,骨子里却是至情至性,如何能够承受这样地连番打击。若是我所料不差,她们姐妹情深,只怕在听到那消息地同时,这丫头就已经生出死志,若非西门先生将她千里迢迢地带到了江南,她心中尚存一线希望,想要见上亲妹最后一面,一路上西门先生又不惜真元,暗中替她固本培元,只怕她早已经倒在路上。西门先生虽然没有明言,但是他将绿丫头交到我手上,难道当真只是想让这丫头有机会劝解另外那两个更倔强的孩子么?分明是西门先生已经看出这个丫头命悬一线,才将她送到我手上,多半是希望一旦事情到了不可挽回地地步,也不要再搭上绿丫头的性命,其实王殿下也未必没有发觉这一点,否则他就不会和我配合得那般默契,极力说寻找子静和青萍并不为难。” 老古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一声惊呼,喟然道:“主上,即使老奴一向偏爱小姐,此番也觉得小姐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不论主上日后要给小姐何等惩罚,老奴也不会再替她求情,主上,我马上就将您的令谕传下去,不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寻找到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只有如此,才能弥补小姐的罪孽于万一。” 廖水清微微一笑,欣然道:“老古,你总算明白我的心意了!”说罢,从水已经有些微凉的浴桶中站起走出,随手将老古从身后递过来的外袍裹在身上,任凭湿漉漉的秀发垂在双肩,缓缓走到窗前,伸手推开,夜风扑面而来,带来刺骨的寒意,廖水清却仿若未觉,抬头仰望苍穹。今日原是十五月圆之夜,一轮明月高悬中天,漫天阴蠡遮不住如水月华,千丝万缕的银光透过流云间隙洒落在中庭,那些原本已经在秋霜冬雪摧折下枯萎凋零的花木似乎披上了一件薄薄的纱衣,平添了几许妩媚风姿。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寒夜,那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少女,是否辗转难眠,而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少年,是否因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侣走向死亡而泣血断肠。廖水清只觉心底那缕埋藏了二十年的隐痛渐渐散发出来,那个自己敬重非常的挚友,想必就是在这样的月华下,得知心爱的男子已经殒命战场,更是在这样的月华下,知道她最亲密的姐妹,背叛了她的友情。低头不敢再看天上仿佛映照出自己所有心思的冰轮,廖水清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在阶前,却又见一尘不染、洁净如镜的青石地面上映照着明灭不定的月光,宛若滚滚流淌的忘川,禁不住伸手环抱双臂,想要汲取体内仅剩的温暖。 老古见状暗自嗟叹,他伺候廖水清多年,早已知道她的脾气,一旦陷入沉思回忆,就会忘记身外之事,只是廖水清不在意是否会受风寒,他却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也不征询意见,便自行走过来关上窗子,又用烘干的方巾擦干廖水清的头发,然后将她搀扶到后面的卧室休息。自始至终,廖水清都茫然不觉,仍是蹙眉苦思,老古看不下去,微不可察地在她睡穴附近轻轻抚弄了几下,廖水清感觉到一股倦意缓缓涌起,不禁闭上眼睛,不过片刻,便陷入了沉眠。老古松了一口气,这才唤来仆役侍女将外间收拾干净。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老古也忍不住推门而出,抬头望向天上那一轮明月,心底突然生出和主上一样的疑问,这个时候,魔帝剑绝,究竟在何处藏身?(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八)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八) 古长眉微扬,透出一缕杀气,一双鹰目却透出柔和光前,随手拿起一条浴巾,一边沾了水擦拭廖水清的后背,一边沉声道:“不管他是不是唐家的秘谍,现在杀了他都不妥,别院的仆役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调遣,如果现在杀了他不免人心惶惶,他指出的那几个人虽然还不完全,却也大半无差,老奴亲手处置了他们,也算是杀鸡儆猴,即使他是想舍卒保车,想必只要主上在这里一日,也不至于内外勾结,生出肘腋之变,最多事后将消息传递出去,主上既然已经不得不出手,走漏消息这是难免的事,也就无须为这些人多费心思了。” 廖水清闻言狠狠地拍在浴桶边缘,将桶中的热水震出了少许,溅在了老古的衣襟上,她却恍若未觉,怒气冲冲地道:“还玉那个丫头,真是心狠手辣,对无冤无仇之人也敢胁迫毒害,用的更是没有解药的绝毒相思,简直不留丝毫后路,事后更是没有一点担当,为了杀人灭口就连自己的妹妹也不放过,真是可恨至极,她若有本事毒杀四大宗师、王燕王甚至当今天子,我还要为她鼓掌叫好,用这等无解之毒谋害一个无辜女子,又算是怎么一回事!若非她肆意妄为,我哪里需要给她收拾首尾。” 老古见她恼怒,不禁出言劝慰道:“主上不必气恼,小姐不过是一时动了贪念,再说天下对魔帝剑绝有心谋算的人比比皆是。也不止小姐一人,就是芊芊郡主地事,老奴也觉得未必没有隐情,说不定芊芊郡主一时情急,误会了什么也不一定。至于青萍小姐身上所中的相思绝毒,主上不是已经有了解救之法么,即使那法子不见效,主上最多也一年送瓶‘长相思’给她,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主上还是放宽心,不要如此气恼,若是损及玉体,只怕王上知晓会寝食难安。说不定又不许主上出游了。”他深谙廖水清的脾性,便用汉王李子善的名义相劝,只是这一贯百试百灵的法子今次却似乎不管用起来,廖水清秀眉紧蹙。寒声道:“若是不能解去相思之毒,只怕这天大的仇怨根本无从化解,这倒也罢了,谁让我是她的母亲。养出这样的女儿,也是我疏于管教,只盼她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说到这里。廖水清目中透出冷峻地光芒。显然已经下了某种决心。 老古心中忧虑,口中却劝解道:“主上放心。小姐总不会一错再错,芊芊郡主那里老奴已经派了人保护,绝对不会出现任何意外的。” 廖水清微微一叹,撇下此事不谈,又道:“老古,还有一件事,明天传我的谕令,将我们在岳阳的人手都派出去寻找子静和青萍,让他们不用担心泄漏身份,想必王殿下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我们为难。” 老古略一犹豫,低声道:“主上,岳阳乃是藩重地,不论王向东向西向北出兵,岳阳必先有所动作,我们在这里地谍探都是费尽苦心才能安插下来的,若是动用他们,纵然王不为难他们,事后也不可能再留在岳阳,如此一来,只怕我们损失太大,还请主上三思而行。” 廖水清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一点,有些人是从唐家在这里的时候就安插下来的,为我们传递过多少机密地情报,如今轻轻抛却,我也十分痛惜,只是这一次是不得不用他们。老古,你也跟着我走遍了八百里洞庭,应该知道这是何等所在,沿湖有数不清的港湾沟汊,湖中有数不清的岛屿乱礁,有些地方根本是杀人不见血的绝地,就是最精通水性地渔夫也不敢轻易接近,当初我们也只能是浅尝辄止,就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说句心里话,我就是在这湖里藏上千军万马,只要不出去采购补给,只怕也未必能够被人发觉,更何况是两个孩子呢?他们若是真要躲藏起来,只怕即使出动了王麾下的全部水军,再加上岳阳剑派和君山帮地鼎力支持,一起找个一年半载,或者有五分希望能够找到他们地藏身之处吧。我与王殿下虽然言之凿凿,但是心里都清楚,说是三五日就有结果,不过是安慰绿绮那丫头罢了,除非是子静和青萍他们两个自己出来,或者是老天爷成全,否则只能是水中捞月而已,不可能有任何成效。之所以我要派那些人加入,也是存了万一地心,他们虽然人手不多,却常年在湖中往来,为了传递消息,经常要在人迹罕至处往来,要论对洞庭湖的了解,虽然不如君山帮和岳阳剑派地人,却也有独到之处,让他们去找找,或者能够有所收获,只要能够找到子静和青萍,所有的损失都是值得的。” 老古犹豫地道:“主上虽然是一片好心,只怕是徒劳无功,其实这件事我们已经尽力了,就是平仙子和西门先生,只怕也没有想到魔帝剑绝祭拜先人之后便匆匆离去,根本不曾等候平仙子,反而回去了洞庭湖。其实依老奴之见,若真的找不到他们,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一来这桩祸事的首尾便了结了,二来谁也说不出主上的不是,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廖水清摇头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然还玉已经杀人灭口,但这世上还是有人知晓明月便是锦绣郡主,我们自己的人姑且不说,就是那背后挑唆还玉作出这等无良之事的黑手,难道不知道还玉的身份么?更何况还有相思之毒这条线索,当今世上曾经用过相思之毒害人的,我也是其中之一,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苦苦研究出‘长相思’这种可以暂时压制毒性的解药,这桩隐秘也并非无人知晓。一旦有心人穷追不舍,终究会追查到我们母女身上的,即使真地如你所说一般,这件事的首尾再无人能够追查出来,难道就不会有人特意泄露出来么?唉,还玉那孩子也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生死攸关的隐秘岂能受制于人,也是你平素太纵容她,若非如此。怎会让还玉从我的炼丹房里偷走 绝毒和长相思解药的配方,这才闯下滔天大祸。” 老古闻言有些赧然,也不敢言语,只是一双长眉却已经纠结在一起。他跟在廖水清身边多年,却也不知道廖水清也曾用过相思之毒,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才能让廖水清这般奇女子动了恶念。使用相思不解绝毒加以谋害, 廖水清似乎没有感觉到老古的疑虑,继续说道:“其实就算这件事情的始末终究能够隐藏,无人知道我未曾尽力。难道我就能够安心么?当年是我对不起郡主,她虽然与我割袍断义,从此陌路。我却知道她根本不曾仇恨于我。否则我这条性命。早已经保不住了,这般恩义我永志不忘。只盼能够补报于万一,想不到今日却又是我的女儿作出这等恶事,老古,你可知道,如果剑绝青萍香消玉殒,死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只怕子静也会殉情而死,就连绿丫头,也未必能够多活几天了,一偻相思,损毁三条性命,我是否该称赞还玉那丫头手段高明呢?” 老古闻言当真震惊起来,瞠目道:“这怎么可能?主上,姑且不说子静公子是否当真这般痴情,就算果然如此,绿绮小姐就在主上身边,难道主上还保不住她地性命么?前两日主上不是说绿绮小姐的病势并不严重,只要针灸一遍,再用些汤药就可以无恙么?” 廖水清叹息道:“哪有这样简单,我将绿丫头的病势说得轻松一些,不过是为了增强她的信心,便于日后调理罢了,你以为我用一首新制琴曲地要求将她留在身边,只是单纯喜欢这个丫头么?我的确是觉得这丫头冰雪聪明,很想将她当成女儿看待,可是最主要的目的却还是希望能够医治好她地身子。这丫头的伤病其实不可小觑,只要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她原有先天不足之症,虽然因为后天的习武而有所改善,根基却终究不稳,平时这症状还不显,偏偏这些时日,这丫头连续两次受了极重的内伤,又在伤势未愈之时感染风寒,如此内外交迫,以致损及根本,病势才会如此沉重,幸而这丫头地身子虽然单薄,心志却是坚韧无比,又得到名医调治,这才将病势稳定下来。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慢慢调养个一年半载,也就不要紧了,无奈天公作弄,却在这丫头养病最关键的时候,知晓了唯一的妹妹遭遇不测地噩耗,这丫头虽然看似冷淡世情,骨子里却是至情至性,如何能够承受这样地连番打击。若是我所料不差,她们姐妹情深,只怕在听到那消息地同时,这丫头就已经生出死志,若非西门先生将她千里迢迢地带到了江南,她心中尚存一线希望,想要见上亲妹最后一面,一路上西门先生又不惜真元,暗中替她固本培元,只怕她早已经倒在路上。西门先生虽然没有明言,但是他将绿丫头交到我手上,难道当真只是想让这丫头有机会劝解另外那两个更倔强的孩子么?分明是西门先生已经看出这个丫头命悬一线,才将她送到我手上,多半是希望一旦事情到了不可挽回地地步,也不要再搭上绿丫头的性命,其实王殿下也未必没有发觉这一点,否则他就不会和我配合得那般默契,极力说寻找子静和青萍并不为难。” 老古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一声惊呼,喟然道:“主上,即使老奴一向偏爱小姐,此番也觉得小姐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不论主上日后要给小姐何等惩罚,老奴也不会再替她求情,主上,我马上就将您的令谕传下去,不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寻找到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只有如此,才能弥补小姐的罪孽于万一。” 廖水清微微一笑,欣然道:“老古,你总算明白我的心意了!”说罢,从水已经有些微凉的浴桶中站起走出,随手将老古从身后递过来的外袍裹在身上,任凭湿漉漉的秀发垂在双肩,缓缓走到窗前,伸手推开,夜风扑面而来,带来刺骨的寒意,廖水清却仿若未觉,抬头仰望苍穹。今日原是十五月圆之夜,一轮明月高悬中天,漫天阴蠡遮不住如水月华,千丝万缕的银光透过流云间隙洒落在中庭,那些原本已经在秋霜冬雪摧折下枯萎凋零的花木似乎披上了一件薄薄的纱衣,平添了几许妩媚风姿。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寒夜,那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少女,是否辗转难眠,而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少年,是否因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侣走向死亡而泣血断肠。廖水清只觉心底那缕埋藏了二十年的隐痛渐渐散发出来,那个自己敬重非常的挚友,想必就是在这样的月华下,得知心爱的男子已经殒命战场,更是在这样的月华下,知道她最亲密的姐妹,背叛了她的友情。低头不敢再看天上仿佛映照出自己所有心思的冰轮,廖水清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在阶前,却又见一尘不染、洁净如镜的青石地面上映照着明灭不定的月光,宛若滚滚流淌的忘川,禁不住伸手环抱双臂,想要汲取体内仅剩的温暖。 老古见状暗自嗟叹,他伺候廖水清多年,早已知道她的脾气,一旦陷入沉思回忆,就会忘记身外之事,只是廖水清不在意是否会受风寒,他却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也不征询意见,便自行走过来关上窗子,又用烘干的方巾擦干廖水清的头发,然后将她搀扶到后面的卧室休息。自始至终,廖水清都茫然不觉,仍是蹙眉苦思,老古看不下去,微不可察地在她睡穴附近轻轻抚弄了几下,廖水清感觉到一股倦意缓缓涌起,不禁闭上眼睛,不过片刻,便陷入了沉眠。老古松了一口气,这才唤来仆役侍女将外间收拾干净。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老古也忍不住推门而出,抬头望向天上那一轮明月,心底突然生出和主上一样的疑问,这个时候,魔帝剑绝,究竟在何处藏身?(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九)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九) 阳城东乌衣庵,是一座香火并不旺盛的尼庵,除了年主之外,便只有两个中年女尼苦修相随,夜色深沉,两个中年女尼做完了功课,都已经安然睡去,只有庵主所住的禅房仍有一灯如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尼,正在凝神抄经,灯光如此昏暗,其实根本看不清楚佛经上的字迹,只是那些经句她早已经熟习于心,落笔便如行云流水一般,不多时便写满了一页纸,昏黄的灯光将纸上那一行行清秀俊逸的蝇头小字的边缘都似乎也染成了淡金色。写完最后一笔,那老尼神色稍有松懈,不禁低声吟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话音未落,她那两道灰白的清秀长眉突然轻轻一挑,凝神聆听了片刻,不禁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纸笔,将烛火点燃了挂在门边的灯笼,提着灯笼走出房门,沿着一条青石小路走向后面的菜园。冬日的菜园空空如也,已经平整过的畦陇看不见枯枝败叶,陌尽头寒塘映月,波光粼粼的池塘上升起冉冉雾气,水中一轮明月浮沉聚散,塘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女子,正负手俯瞰塘中水月,这女子的腰身婀娜如柳,脊背身姿却笔直如剑,身影在明灭不定的月光下忽隐忽现,令人生出并非真实存在的异样感觉。 老尼缓缓走到塘边,淡淡道:“这么晚了,平烟你怎么还没有睡啊?”那身影蓦然回首,清淡幽冷的月光映照在那女子如冰似雪地容颜上。越发衬得她恍若姑射,飘然若仙,她的神情如斯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那一双深邃幽冷的眸子,几乎已经与这黯淡的深夜融为一体。 深深地望了一眼黯淡的灯光下那张虽然苍老,却依稀可辨秀美轮廓的面容,平烟躬身一揖,淡然道:“师叔祖。晚辈心绪不宁,想要出来走走,若有惊扰之处,还请师叔祖见谅。” 老尼那双似乎被岁月湮没了光彩的眼睛透出慈和的光芒。唇边露出一偻玩味的笑意,从容道:“平烟,你是翠湖这一辈弟子中地佼佼者,有许多事情你都可以自己决断。既然已经冒着违背宗主心意的风险出手相助,为什么不能做得彻底一些,你若是想要到洞庭湖深处寻找那个少年魔帝的踪影,即使是宗主在此。她也没有权利阻止你,翠湖弟子从来都不是宗门的犬马,去或不去。不过在你一念之间。你又何必如此烦恼?” 平烟垂下眸子。漠然道:“晚辈与子静虽然也有惺惺相惜之意,却终究是敌非友。助他救出爱侣,代他寻访良医,晚辈已经是仁至义尽,洞庭湖方圆八百里,晚辈一人一剑,又岂能处处寻遍,若是王殿下和汉王妃联手,仍然不能找到他们,也只能说是天妒红颜,非人力所能挽回。如果子静真地因此殉情,我也只能怨自己有目如盲,居然将这样一个脆弱无用之人当成是棋逢对手的劲敌。” 老尼微笑摇头,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平烟的肩头,便转身走回禅房去了。 平烟默然望着摇曳远去的昏黄灯光,只觉心底越发冰冷,不禁握住腰间剑柄,只有如此才能忍住不在这样地寒夜颤抖,纵然心底波涛汹涌,她也只能枯守在此地,不能去找,不能去寻,纵然那对少年男女在某个角落里尸骨成灰,她也只能坐视不理。从明月手中救出青萍,受隐帝之托向廖水清求医,这都还说得过去,宗主要对付的只有子静,剑绝却是无辜受害,既然身为翠湖弟子,援手无辜也是天经地义的抉择。可是如果那个无辜的少女牵连着宗门决意铲除地目标的性命,那就不一样了,自己若不肯顺从“大义”任由那一对少年男女自生自灭,强要入湖寻找他们的踪迹,替他们紧紧抓住那一线生机,这便逾越了界线。翠湖地确不曾将弟子当成犬马,但是对于一个想要承继宗主之位,研修《太阴剑经》地弟子来说,逾越了宗主心中地底线,就意味着心愿成灰。宗主之位、《太阴剑经》,这是师父一生的心愿,也是自己梦寐以求地一切,怎能为了一个敌人而放弃,所以到了乌衣庵,所以将自己放在同门的眼前,不给竞争者任何口实,不给宗主黜落自己的机会,这分明是最好的决定,可是为什么自己心痛如绞,为什么感觉到这小小的尼庵像是狭小的囚牢,生生的扼杀所有脱 望。 似乎是心绪太过紊乱的缘故,肺腑之中的真气突然开始激荡起来,平烟心中微震,知道不能再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修炼绝顶内功心法,不论正邪,都须神闲气静,若是任凭七情滋扰,即便不会走火入魔,也难免功力减退。想到此处,她强行敛去心中所有负面的情绪,恢复古井无波的心情,便在寒塘边上闭目调息,运行三十六周天之后,只觉行气如珠,再无窒碍,她才缓缓睁开双目,抬头只见月影西斜,光芒也越发黯淡,身边的景物幽暗如晦,几乎已经看不清轮廓。 这样的黑暗,这样的沉静,夜色宛若纱幕一般遮住了所有光线,即便是天地神灵,在这种浓厚的黑暗中也不可能看见自己的神情变化,不知不觉中,平烟冰冷的容颜也似乎消融了几分,不知有意无意,她转头看向北方,那是洞庭湖的方向,在这样的夜晚,即使是最老练的渔夫船家,应该也不愿在湖中寻寻觅觅,只有天亮了,才会有人去寻找子静和青萍,广袤无边的洞庭湖,不知道有多少噬人礁那样的绝地,除非是自己这样的身手,谁能凌空渡虚,进去探究一二,很有可能,在剩下的六天时间里,王吴衡和汉王妃廖水清竭尽所能,也无法寻找到他们,很有可能,这一生再也不能与那个少年论剑对决,很有可能,翠湖与皇室耿耿于怀的隐患就在旬日之间消洱无踪。 缓缓想着自己的心思,平烟心中无喜无悲,就在这时,远处的佛堂突然传来一阵喧嚣,然后有灯光透出狭小的窗子,片刻,木鱼声和钟声次第响起,如泣如诉的梵唱传入耳中,是庵堂早课的时间到了。一句句经文在心底流淌而过,平烟突然想起幼时住在无色庵的情景,那时候,师父也是每天早上起来念经,自己似懂非懂地跪在佛像前敲着木鱼,那样的平静时光,如今想起来竟是怀念非常,如果,自己没有拜入翠湖,而是一直留在无色庵,说不定会更加开心吧?闭目聆听佛堂传来的诵经声,平烟只觉心中一片安宁,忘记了翠湖,忘记了剑道,忘记了子静,忘记了身在何处,不知过了多久,诵经声渐渐消散,平烟睁开眼睛,正瞥见一轮苍白的月影渐渐沉没在西边天际,东边的天空已经染成了红色。 天就要亮了,很快就要有人到塘边来取水了,平烟站起身来,准备回自己暂住的禅房,刚要举步,却发觉额头上有一丝凉意,忍不住伸手探去,却是一滴露水,打量一下周身,平烟这才发觉,自己的外袍早已经被霜露浸透,就连鬓发之间也染上了星霜,想来是因为在池边呆了太久的缘故,虽然有真气护体,却也不免被霜露所侵。自失地一笑,平烟运转周身真气,淡淡的炙热气息涌出体表,不过片刻就烘干了衣裳,不知怎么,却又突然想起和杨宁初次相识的情景,他无意闯入自己潜修之所,却被自己逼着比武决斗,不知有意无意,他穿着自己所赠的雪白锦衣到湖中抓鱼,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水,其实他明明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湖中沐浴,凭着他的武功,想要将那件锦衣在湖中洗涤干净,然后如自己一般用真气烘干,要比自己容易多了,毕竟他的真气性质更偏于阳刚,只是他却偏偏不肯,就穿着那件一塌糊涂的锦衣和自己交手,现在想起来,他分明是在和自己斗气呢。 想到此处,平烟却又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有可能,子静和青萍选择了噬人礁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渡过最后的时光呢?很快,平烟便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姑且不说子静是否还能找到噬人礁,当初他闯进去的时候多半已经神志不清,离开的时候又已经重伤昏迷,未必还记得方向,就是他还记得,又怎会选择强敌的潜修之所渡过最后的时光,燕子矾一别,两人之间的默契大概早已经被怨恨抹煞,否则子静又怎会连最后一面都不肯与自己相见,若是他们两人果然在那里,难道不会介意随时都有可能前去的自己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谬,平烟摇头苦笑,耳边恰好传来脚步声,她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略嫌狼狈的模样,便施展轻功避了开去,转道回禅房去了。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十)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十) 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在清水砖地面上印下金色剑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只觉头痛欲裂,昨夜回来之后,他便再无任何情绪,索性拉着褚老大喝了半夜的酒,褚老大酒量惊人,几乎自己喝一碗,他能喝两碗,最后两个人都醉倒在地,摸摸额头,他怎么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只记得身边全是空荡荡的酒坛,他少年成名,手握一派权柄,早已习惯了戒慎戒惧,何曾有过这样的放纵,不过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兴奋,满怀抑郁也似乎随着灌下的玉液琼浆消失无踪。挣扎着坐起身,看到床头的桌子上放着用棉套裹住的砂壶,雷剑云拿起灌了一大口,入口酸酸甜甜,仍有余温,却是醒酒汤,禁不住微微一笑,雷剑云将醒酒汤喝得干干净净,这才觉得浑身的力量一点一滴地凝聚起来。看了看身上,一身干爽洁净,心知是侍女已经替自己沐浴更衣过了,只是不知道褚老大醉成了什么样子,最后的记忆好像是看见他倒在几个酒坛中间呼呼大睡,自己虽然没有吩咐,但是管家应该有所安排,总不至于让他在地上睡一夜,沐浴更衣醒酒汤也应该一样不少,现在想必也该醒过来了。自己正可以和他商量一下今天如何着手。昨天喝酒的时候,他已经隐约想过了,现在首要的目标应该找到魔帝剑绝,姑且不说这是王殿下的钧令。只要自己将剑绝地消息放到琴绝绿绮面前,难道还不能博得佳人青睐么?想通了这一点,雷剑云更觉精神百倍,起身推门便走了出去,扬声问道:“我带来的客人呢?” 两个亲随正在廊下低声说话,听见雷剑云的呼喊声立刻赶了过来,其中一人躬身秉道:“少主,您请来的贵客今天一早就驾船去洞庭湖了,您昨天有过吩咐。只要那位贵客要用船用人,都随他分派,所以属下不敢阻拦,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属下让小七跟在他身边。” 雷剑云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恼怒,羡慕的是同样酪酊大醉,自己到现在脑袋还隐隐发痛。那个莽夫却已经生龙活虎,恼怒的是这家伙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他一个人再有本事难道能够找遍整个洞庭湖么?幸好昨天两人已经商量过一番,要不然岂非耽误了寻找魔帝剑绝的大计。想到此处越发按耐不住,急急吩咐身边的亲随道:“传令聚齐派中上下,都在演武厅候命。若有延不到者。以门规论处。将洞庭水图也拿到演武厅,我有用处。” 两个亲随闻言面面相觑。却也不敢争辩现在时候太早,门中上下大多数人不是在修炼武功,就是在用早膳,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匆匆离去。雷剑云也懒得理会他们的心思,一眼瞥见几个侍女正捧了铜盆清水面巾和早膳过来,心中大喜,高声招唤她们快些过来,也不等几个侍女行礼,便抢上前去直接用手掬了清水洒在脸上,又拿过方巾胡乱擦拭了两下,额前发丝犹自滴着水珠,又拿起两块糕点,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让侍女帮自己打理头发衣裳。那几个侍女常年在他身边此后,对他地脾气十分熟悉,见他形迹匆匆,也就不多废话,手脚更是麻利非常,还不到半刻钟,就已经帮助他挽起发髻,换上青蓝色的武士服,浑身上下都结束停当,直到这时,雷剑云才咽下最后一块糕点,觉得咽喉发干,又灌了一杯香茶,然后从床头取下佩剑系在腰间,举步就向前面的演武厅走去。还未跨出房门,一阵响遏行云的钟声便已传入耳中,连绵不绝,这是岳阳剑派召集门人弟子地信号,一旦钟声响起,所有人都必须在一刻时间内到演武厅候命,除了门主之外,也只有雷剑云才有权力敲响挂在演武厅的铜钟,为了寻找杨宁和青萍,雷剑云已经决定全力以赴,听到钟声,不禁微微一笑,索性施展轻功,向演武厅飞掠而去。 洞庭湖上,一艘快艇乘风破浪,在朝阳下向湖心疾驰,褚老大手中两柄铁浆,一起一落宛若蛟龙出水,在船尾掌舵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粗壮少年,满面惊叹地望着褚老大奋起神威,将一艘寻常快艇驾驭得堪比离弦之箭,过了半晌,他忍不住劝阻道:“大爷,您要去地地方多着呢,像您这样竭尽全力,只怕很快就不成了,还是悠着点吧,这洞庭湖能够藏身的所在,小子就是不全知道,也能知道十之六七,有小子给你带路,大爷尽管放心就是。” 褚老大回头瞪了他一眼,粗声粗气地道:“你这小子大言不惭,老子在江水上称霸多年,还不敢说这样的狂言,八百里洞庭,险地绝地何止万千,你小子要真能知道十之六七,水上英雄里面早就有你的名号了,还用得着在岳阳剑派里面打杂,看人脸色过活。” 那粗壮少年哭笑不得,心道,我在岳阳剑派有吃有穿,干什么拎着脑袋去当水贼,难道我疯了不成?不过他却不敢辩驳,虽然上面没有交待,他却也隐隐猜到了几分褚老大地身份,自然不敢有丝毫得罪,既然褚老大不敢听他相劝,他便也噤口不言,除了善尽向导之责外,其余的话再不多说一句。 褚老大要去的地方都是人迹罕至地绝地、险地,也亏得那粗壮少年是识途老马,又有褚老大这样高明地船夫,才能深入其中,饶是如此,也是屡次遇险,幸而褚老大神力惊人,谙熟水性,那粗壮少年也是聪明精灵,两人才能全身而退。只是这样一来,所消耗地精力便成倍增长,只找了三处所在,那粗壮少年便已经饥肠辘辘,就连把舵的双手也开始有些颤抖,偷眼瞧了瞧已经脱下上身衣衫。赤膀操舟地褚老大,却见他虽然额头汗水涔涔,精神却是抖擞健旺,丝毫不漏半分疲态,心中钦佩的同时也不禁暗自叫苦,忍不住 :“大爷,你看天都快过午了,咱们靠岸找个地方填续找吧!” 褚老大虽然外表鲁莽,若到了生死关头。心性其实颇为沉稳,饶是如此,大半天一点收获都没有,也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听见粗壮少年打了退堂鼓,心中有些不满,便头也不回地道:“你不是带着干粮么?难不成还想喝酒吃肉,老子身上可没有银两。” 那粗壮少年心思细密。自然知道褚老大并非要想他请客吃酒,怯怯地道:“大爷,咱们这大半天东奔西走,小子忍不住把干粮都给吃光了。只是还觉得饥饿,就是小子饿死了不妨事,大爷您也不能不吃饭啊。都是小子料差了。明天一定多带干粮。可眼下要是再找下去,只怕就没有人给大爷带路了。” 褚老大原本就是神力惊人。再加上内力深厚,虽然大半天不饮不食,却也没有什么感觉,听这小子说得可怜,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却终究不愿现在就回去,眼珠一转,将船桨放下,目光炯炯地望着湖水,粗壮少年大气也不敢喘,只是按照褚老大的手势把稳船舵,未过数息,褚老大突然将手伸入水中,疾如闪电,一掠而起,拔出水面的时候手里已经抓着一条肥鱼,随即化指为刀,将鱼肚划开,挤出里面的肠子鱼肝,将血淋淋的鲜鱼丢给粗壮少年,叱道:“吃鱼!” 粗壮少年脸上一片苦涩,瞥见褚老大眼中的厉色,不敢反抗,只得皱着眉将这条鲜鱼生吞活剥,虽然不再饥饿,但是鱼腥味却让他腹中翻江倒海,若非强行忍耐,差点没有吐出来,等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抬头望去,却见褚老大凝神望向远处茫茫云天,那憨厚中透着彪悍的面容上显出忧虑怀念之色,他地神色是如此挚诚,让原本心里不满的粗壮少年不觉漏出一丝愧色,扬声打断褚老大的思绪道:“大爷,小子吃饱了,咱们现在就去十里洲吧?” 褚老大猛然惊醒过来,回头瞥见粗壮少年疲惫中隐藏振奋的神色,心中略宽,尽量和气地道:“小子,不是我为难你,老子心里不靠谱,总觉得恐怕没有五六天时间,别人不知道,老子却是知道地,那解药说是三天一粒,但是有的时候两天多就得吃一粒,有的时候三四天才吃一粒,也不知道是药性不稳,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为了稳妥起见,最好三天之内就找到人,如此一来,只怕就要辛苦你了,如果你撑不住,明天换别人跟着我。” 粗壮少年心中一惊,连忙道:“大爷,都是小子太没用,您老可别撵我,小子学剑地天资粗陋,每一次同门较技,小子几乎都是最末一名,也就只在这水上营生还有几分心得,若是大爷您也看不上小子,只怕小子不能在门中立足了,您老请放心,小子就是拼了命,也不敢误大爷的事。再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洞庭湖了,就说十里洲吧,它在东北方向三十里,那里到处都是沙洲芦苇,水路曲折往复,宛若阵图迷宫,若是不熟悉道路,只怕两三天都转不出来,不过里面却有好几个地方可以藏身,小子都一清二楚,说不定您老要找的人正在那里呢,小子马上就给您引路。” 褚老大满意地看了粗壮少年一眼,问道:“你这小子的确机灵,对了,你叫什么来着,老子给忘了。” 粗壮少年连忙道:“小子姓祁名庭,大爷叫我小七就行。” 褚老大拿起船桨,点头道:“好,小七,上路了,如果饿了跟老子说,这湖里别地没有,鱼虾有的是,老子当年没少拿鱼虾充饥,津补得很。” 祁庭苦着脸点点头,转动船舵,将快艇转向东北方向,准备赶往下一处地点十里洲,不料还未行出一箭地,褚老大突然停住船桨,沉声道:“小七,你看前面是谁家的船,莫非是雷小子赶来了么?他应该没有那么蠢,这些绝地险地由我来探,其余那些寻常地藏身之所应该是他去找,这些昨天都已经说定了地,他不是忘记了吧?” 小七虽然也抬头望着远方,眼力却不如褚老大远甚,直到褚老大点明,他才发觉前方有五艘快艇并排驶来,看了半晌,他犹疑地道:“奇怪啊,这种快艇载人不多,吃水也浅,装载不了多少货物,不过速度奇快,是用来巡逻地哨船,除了水军和水贼,还有我们岳阳剑派和君山帮,洞庭湖上没有谁家能有这样的快艇,可是这几艘快艇没有悬挂旗号,肯定不是巴陵水军、我们或者君山帮地船,现在风声这么紧,难道还有水寇敢在湖上横行么?” 褚老大不像小七这般缺乏经验,一眼便看出那几艘快艇来势汹汹,分明是冲着自己这艘船来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性不避不让,将船停在湖心,提剑在手,只等着来人接近,若是打不过,最多跳水逃命,他的绰号是陆水黑龙,水性自然不容小觑,心中并不畏惧来人。 那五艘快艇星驰电掣一般,不过片刻就已经到了近前,看见褚老大立于船头,那五艘快艇几乎同时停下,未几,其中一艘快艇越众而出,船中站起一个灰衣秀士,相貌清俊,长眉修目,左眉上有一颗朱砂痣,鲜明如血,双目在褚老大身上凝住了片刻,朗声笑道:“我道是谁,驭舟犹如神助,却原来是骷髅会主,褚老大,你可找到了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么?” 褚老大瞧见来人,眼中闪过冷厉的神色,粗声粗气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卖主求荣的神算子,京飞羽,你还有脸在江水之上行走,就不怕水上兄弟将你挫骨扬灰么?”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十一)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十一) 祁庭原本正在仔细打量对面众人面目,希望能够分辨出这五艘快艇的来历,听到褚老大和灰衣秀士的对话,差点握不住手中的船舵,他虽然年轻,却也知晓六大寇的声名,虽然是水寇,却都是一方之雄,在他们的屠刀下,不知死过多少无辜百姓,不知死过多少英雄豪杰,就是岳阳剑派,每年在江上的货船,也至少会损失两成。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是昨日黄花,前些时日赤壁一场鏖战,六大寇烟消云散,青龙堂、飞鱼堂余部被江宁唐家招安,骷髅会、锦帆会杀出重围,如今已经扬帆入海,而昔日的六大寇之首的天羽盟,下场最是离奇,二当家京飞羽亲手杀了盟主段天群,率众北上投靠了幽冀,虽然说杀人放火受招安,这也算是乱世常事,但是水上称雄的大寇投靠了几乎没有水军建制的藩王,这倒是一件意味深长的事情。岳阳剑派弟子们私下议论起来,都说是幽冀野心勃勃,早有南下之意,这才用心收拢了一股水寇,以便于将来组建水军,与江南争衡,对于天羽盟来说,与其投靠已经拥有强大水军的越国公,还不如在幽冀另起炉灶来得快意,正因这样的想法,众人虽然对京飞羽的行径看不过眼,却也着实佩服此人的胆量心胸。 只是无论事实真相如何,祁庭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六大寇,眼前这位大概已经丢掉了位子地骷髅会主也就罢了。无论如何这人都是少主的朋友,这些年来骷髅会和岳阳剑派也没有结下生死大仇,可是这位京飞羽的出现可就令人胆战心惊了,姑且不说这位幽冀未来的水军都督,是怎么跑到王辖下的洞庭湖的,只凭他率众拦住自己两人的去路,就多半没有安着什么好心,双方若是动起手来,凶名在外。艺业高明的骷髅会主自然不虞难以逃生,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可怎么办呢,莫非我还没有娶上媳妇,就要被这些天杀地水寇杀人灭口么?越想越是害怕。祁庭虽然勉强还能控制住船舵,身形却慢慢蜷缩了起来,渐渐形成一种极其谨慎戒惧的姿势,躲在船舵后面。一双眼睛偷偷瞥向湖面,只待京飞羽喝令动手,便要跳水逃生。 祁庭的这一番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褚老大和京飞羽的耳目,只是他们谁都无心理会。两人遥遥对峙,一个满面煞气,一个淡定从容。神情虽有不同。却是一般地气势凌云。不愧是昔日江水上六大寇的首脑人物。僵持了片刻,那灰衣秀士倏尔一笑。扬声道:“求荣是真,卖主未必,以利合者,必以利分,京某若是不先动手,只怕现在死的就是在下了,若说在下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未免有些对不住褚兄和伊会主,不过两位得到青萍小姐相助,以寡敌众大获全胜,却让京某好生钦羡,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倚,褚兄如今攀上了魔帝的高枝,想必不会再因此怨憎京某了,只是不知道文兄弟现在何处,当年京某与文兄弟明争暗斗,可谓生死之交,如今一在朝堂,一在江湖,只怕日后相见无期,倒让京某感慨万分。” 褚老大闻言心中一窒,想当初骷髅会势力初成,没少遭到天羽盟地打压,尤其是这个京飞羽,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好几次差点将自己逼到绝路上,幸好自己遇见了文缙儒,有了这个有力的臂助,才能和天羽盟相抗,更是渐渐成为了六大寇之一,其中艰苦,一言难尽。不过弱肉强食乃是江湖惯例,待到骷髅会势力大成之后,天羽盟也就放弃了继续打压,反而几次有意示好,褚老大虽然性情暴烈,却也知道不能为了报仇不顾兄弟的死活,双方才渐渐相安,想不到赤壁一战,自己又差点断送在这个京飞羽手上,就连骷髅会并入锦帆会,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在赤壁损失惨重,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郁闷。嘴里嘟囓了几句,褚老大懒得继续和京飞羽叙旧,悍然道:“废话不必说了,你小子来洞庭干什么,是要趁火打劫,还是落井下石?” 京飞羽唇角不知不觉间透出一缕笑意,悠然道:“褚兄也未免太看轻了在下,就算在下如今听命行事,身不由己,难道会到魔帝面前自寻死路么?实在是世子殿下得知绿绮小姐请到了廖水清廖先生为青萍小姐医治相思绝毒,事到临头却又找不到人,如果得不到助力多半会功亏一篑,这才派了我们南下,若非如此,京某军务繁忙,百事缠身,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到洞庭湖冒险呢?” 褚老大心中泛起疑虑,他自然知道京飞羽不会对自己全说实话,如果这一行人当真是千里迢迢从幽冀南下,只怕路上早就被忌惮幽冀训练水军的势力暗中绞杀了,这一点即便是他这个无心天下大势地水寇也是心知肚明, 幽冀铁骑南下,京飞羽根本不可能越过黄河半步,更洞庭湖了。仔细想来,多半是赤壁一战之后,京飞羽麾下伤亡惨重,留在某处休养生息,只待风平浪静之后再暗中北上,想不到如今却被那个燕王世子派来找人,有了昔日纵横江水的天羽盟相助,找到杨宁和青萍的希望自然增强了三分,只是如此一来,这些人地北上之路可就艰难曲折多了,自己都能够看破这一点,别人也不会蒙在鼓里,京飞羽此来是冒了奇险,也不知道这个燕王世子为什么如此费心,难道就不怕苦心筹划地水军基业被扼杀在襁褓之中么? 京飞羽似乎是感觉到了褚老大地心思,微微一笑,招手示意褚老大近一点,两人隔着几丈水面,褚老大自然不可能当真靠近去听。却也不禁身形前移,面上露出聆听之色,京飞羽左右打量了一番,低声道:“褚兄,咱们昔日也算是故交,京某就不瞒你,这命令是西门统领亲自传下的,听说世子殿下对琴绝一往情深,哪里忍心绿绮小姐遭受丧妹之痛。这才动用了我们这些人潜入洞庭,帮忙寻找青萍小姐,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可别胡乱说出去,要知道世子殿下可是已经有了未婚妻子地,天下女子哪有不嫉妒的,如果给未来的王妃殿下知道这件事。只怕难免河东狮吼,主上不好过,我们这些底下人岂不是更加难过,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一次京某前来绝无半点恶意,褚兄想必也是来找人的。我们不妨交通一下消息。也免得浪费时间。褚兄应该明白,我们现在最缺少的是什么。” 褚老大半信半疑。全然忘记了京飞羽的所谓低语,其实比方才低不了多少,不仅他听得清清楚楚,就连在船尾蜷缩身子不敢露头的祁庭,面上也已经露出不可置信的古怪神色,京飞羽有意无意瞥了褚老大身后一眼,继续道:“褚兄,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现在青萍小姐多半已经服下了最后一粒解药,如果我们三天之内不能找到他们,只怕即使相思绝毒有服下就能生效的解药,也来不及给青萍小姐使用了,更何况据我所知,廖先生那里并没有现成地解药,就是想要解毒,也不是立杆见影的事情,褚兄对那魔帝似乎颇为忠诚,总不愿看见未来的主母香消玉殒吧?” 褚老大闻言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对罗承玉和京飞羽腹诽,脱口道:“这怎么可能,当初青萍小姐从那贼婆娘身上取得解药,是老子亲眼看到的,地的确确是十粒解药,即使药效不稳,到了现在也应该还剩一粒,怎么可能没有了,这样的话,岂不是只剩下三日时间,洞庭湖方圆八百里,浩瀚广袤,若是万一找不到他们,那可怎么办?” 京飞羽看着气急败坏的褚老大,禁不住摸摸鼻子,决定不将吴澄中途要走一粒“长相思”地事情泄露出来,要不然只怕这个莽汉要当场发疯,自己虽然人多势众,但是真要和褚老大生死相搏,即便胜了也是得不偿失,心思一转,低声下气地道:“老褚,这个消息我也是偶然听说的,怎么可能知道其中详情,不过你可别胡乱说出去,现在说出去也是有害无利,与其搅得人心惶惶,不如我们多花几分力气找人,再说如果被有心人知道了青萍小姐只剩下三日性命,只怕会趁机出手搅乱浑水,若是他们以为还有六日,不免要迟疑犹豫两三天,等他们醒过神来,我们说不定都已经找到了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了,你说是不是?” 褚老大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虽然对京飞羽没有任何好感,但是不可否认,此人的谋略胜过文老二,武功也不在自己之下,反正现在大家都在找人,想必他也不会故意延宕,与其将消息透漏出去,令亲者痛仇者快,倒不如听从京飞羽的意见,心中虽然如此想,却仍然恶狠狠地瞪了京飞羽一眼,恶声恶气地道:“罢了,老子急着找人,也懒得与你为难,这个消息老子不传出去就是,不过你小子也要尽心竭力,如果被老子知道你暗中搞鬼,就算是得罪了什么燕王世子、西门统领,老子也要让你小子去喂洞庭湖地鱼虾。” 听到褚老大的威胁,京飞羽不禁有些好笑,要知道昔日两人虽然勉强算是平起平坐,如今却已经是天渊之别,不论武功智谋,还是身后的势力都是相差甚远,想不到褚老大竟然空口说白话地威胁自己,岂非可笑至极。想到此处,京飞羽正想嘲讽褚老大两句,却无意看到了褚老大地眼神,凌厉如刀,杀气纵横,隐隐竟有睥睨天下地气势,心中不禁一寒,暗道,虽然听说此人得到了魔帝地指点,难道不过短短数月,就当真脱胎换骨,非复吴下阿蒙,竟有把握可以杀了自己?暗自警惕之余,京飞 却丝毫不漏端倪,挥手催舟,直至两艘外形大同小异碰着船头,从身后地属下手中取过洞庭水图,指了几处所在道:“褚兄何出此言。在下岂敢有丝毫懈怠,这些地方我都已经找过,并没有任何踪迹,不如我们商量一下应该如何配合吧?” 褚老大犹豫了一下,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是想来想去,也不觉得京飞羽会在这个时候寻杨宁为难,蛟龙颈下有逆鳞,兔子急了还蹬鹰。京飞羽应该不会这样蠢,便也抖擞精神将自己和雷剑云商量过的安排大略说了一遍,京飞羽连连点头,也将己方地计划详细告知。其中有一些十分艰险的所在,双方又按照距离方向大致划定了搜索的范围,一切商量妥当之后,褚老大再度威胁道:“京飞羽。老子跟你再说一次,你若是不插手此事也就罢了,如果敢从中混水摸鱼,就是这一次杀不了你。日后也绝对不会放过你,将来你们迟早要南下的,如今还在江上往来的朋友不是老子的兄弟。就是伊会主的旧交。到时候混几个进去。要取你的项上人头,也未必不可能。你给老子小心了。” 京飞羽心中一颤,如果说方才的威胁似乎并无多少真实,此刻地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北军南下,这是迟早的事情,而自己奉命组建的水军,不可避免地要打上一些长江水寇地印记,这其中难免混进一两个钉子,要知道若论交游广阔,仗义疏财,六大寇之中还真没有人比得过褚老大和伊不平,谁知道自己那些属下里面有没有他们的故旧,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便涌起一缕杀机,暗下决定,返回幽冀之后,一定要向世子殿下谏言,不可轻忽了伊不平和褚老大两人才行。 心中虽然千回百转,表面上却不露半分痕迹,京飞羽收起水图,又看了缩在船尾的祁庭一眼,含笑道:“既然已经说妥了,那十里洲我们就不去了,褚兄,在下先告辞了,若有消息,在下一定派人转告褚兄,只是你们要小心君山帮,我听说最近君山帮来了洛阳地贵客呢。”意犹未尽,京飞羽便已经一揖而别,五艘快艇如来时一般迅捷地离开,不过片刻就消失在湖天之间。 褚老大神色略略有些茫然,杨宁的真正身份他并不清楚,自然不明白洛阳来人与自己有什么相干,想了半晌摸摸脑袋道:“真是莫名其妙,小七,时间还来得及,我们现在就去十里洲吧。”说罢伸手去拿船桨,不料刚刚弯下腰,身后就有一股劲风扑来,褚老大是在刀山血海里面闯出来人,一闪身避开来人,一边转身一边拔剑,心中涌起无限怒气,准备将偷袭之人劈成两半,不料却瞧见祁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扑上前来,微微一怔,祁庭已经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哀求道:“褚大爷,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你老可别杀我灭口,小子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恩,大爷饶命啊!” 褚老大闻言只觉浑身无力,喃喃道:“雷小子,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活宝。” 一脚将祁庭踹到船尾,褚老大好说歹说才让这个少年相信自己绝对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祁庭这才破涕而笑,抹着眼泪继续掌舵,快艇径自向十里洲驶去。不理会战战兢兢地祁庭,褚老大忧虑不已,为什么解药会无端端少了一粒,三天时间能不能找到杨宁和青萍,种种疑问在脑海里翻来覆去,褚老大只觉一脑子乱麻,暗暗诅咒了京飞羽一番,开始盘算起应该如何在最短时间内一一探过那些可能成为杨宁和青萍藏身之地的凶险绝地,只是少了三天时间,这个任务比想象的似乎更加艰难,褚老大只觉头痛欲裂。这个时候地褚老大尚不知晓,在他视力不及之处,有多少人到处寻找杨宁和青萍地踪迹,除了这一对少年男女之外,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够让三藩明暗势力如此同心了。 只是尽管人人都竭尽全力,杨宁和青萍地下落却始终都没有踪迹,八百里洞庭湖,水域宽广非常,即便出动了数万人手,却依旧不可能将洞庭湖每个角落全部搜到,其实廖水清等人最开始的目地,只是将消息散布开来,一旦杨宁和青萍得到讯息,很有可能自行返回岳阳,无奈这个期望很快就落空了,很有可能他们选择了与世隔绝的地方栖身。接下来就只有深入这些绝地险地探察杨宁和青萍的踪迹,可是除非水性卓绝的高手,谁能够履险如夷,到了第三天,真正还能起到作用的,就只有寥寥数人而已,即便如此,这些人心中也都全无把握,湖水茫茫,云天浩浩,杨宁和青萍两个人,究竟藏到了哪里,大概只有鬼神才能知道。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十二) 第十四卷第八章当时明月在(十二) 庭深处,噬人礁,是人尽皆知的绝险之处,四周多是纵横,宛若迷宫,比十里洲繁复数倍,稍有不慎,便会迷失道路,兼且沙洲之上遍生芦苇,高可过人,只因无人采割,年年淤积,不免阻塞水道,形成无数深潭沼泽,看上去与寻常沙洲无异,一旦误入其中,往往九死一生。不过噬人礁之所以得名,却是因为沙洲之间的一座黑色礁岛,礁岛四周的湖面看似波平浪静,水面下却有无数漩涡,大的犹如碗口,小的犹如拳头,水流激荡冲刷,徘徊往复,力道十分慑人,舟船误入其中,多半会化为齑粉,更别说寻常血肉之躯,纵然水性胜过蛟龙,一旦误入这片水域,也是有去无回。尤其是近年来又有传言,说此地有鬼魅出没,曾有渔夫贪图噬人礁左近鱼虾鲜美,故而冒险前来捕猎,不料好不容易穿过外围的沙洲,就在不知不觉中昏迷过去,醒来时舟船已在沙洲之外,这般诡异情景令人匪夷所思,一传十,十传百,在一些胆大的渔夫数次试探之后,再无人敢靠近噬人礁。正因这种种缘故,虽然诸方势力漫天撒网,几乎要搜遍整个洞庭,噬人礁却是风平浪静,谁也不愿相信此地竟会有人踪出现,毕竟赏金再厚,也要有性命去享用。而那些并非为了赏金参与搜索的人,却又人单势孤,洞庭湖中险地绝地数不胜数,自然是要先去那些较有可能的所在,而排名几乎在最后地噬人礁。就这样延下去,只怕再找个五六日,也未必能够轮到它。 时值正午,骄阳中天,沙洲漫漫,枯苇残芦之间,那一片百余丈的湖面,水面下摇曳着千百点光芒,每一个飞转的蜗旋。似乎都映照着一轮太阳,放眼望去,宛似星河坠落在人间,令人目眩神迷。在这一片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杀人不见血的水域中间,兀立着一座黑色的礁岛,礁壁陡峭如剑,被湖水冲刷得光滑如镜。靠近边缘的礁石顶部耕覆盖着青黑色的苔藓,几乎与礁壁混为一体,难以分辨,就是猿猴。也未必能够在这样的礁岛上上下自如,任何亲眼见到这一片礁岛的人,都很难想象岛上竟会有人居住。也之所以。根本无人知晓。在凹陷地礁岛中心,有着与世隔绝的桃源居处。 “铮、铮、铮……”琴音突兀而起。惊醒了偶然栖息在礁岛边缘的水鸟,惊散了水中遨游的锦鳞,这琴音十分古怪,明明高低起伏,无不合乎节拍,却是僵硬无比,毫无琴曲意蕴连绵地特点,倒像是有人在弹棉花,锯木头,令人听得心烦意乱。 礁岛之上,两间相连的木屋之前铺着一块锦毡,杨宁端坐抚琴,神色肃然,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瑶琴,犹如那是强敌大仇一般,挺直的脊背略显几分僵硬,一板一眼地拨弄着琴弦,十指翩若惊鸿,几乎难辨影踪,只怕世间最绝妙地指法,也未必有如此快法,只是弹出琴来,却是令人不忍卒听。青萍在他身边抱膝而坐,对那刺耳的琴声不仅没有丝毫不满,反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唇边一缕笑容温柔缱绻,缓缓荡漾开去,竟似有无限欢喜,杨宁偶然偷眼瞥见她的神情,弹奏出来的琴音便越发凌乱。 杨宁虽然对音律一知半解,却也知道自己弹奏得实在难听,只是不论他如何精益求精,将诸般指法练得炉火纯青,终究是弹奏不出悦耳地琴音,就连他自己渐渐都觉得难以忍受,难为青萍听了两三天,却仍是意犹未尽,杨宁心中欢喜之余却也觉得汗颜无地,见午时已至,杨宁心中一动,连忙道:“青萍,你饿不饿,我去下厨做两道小菜,今天你想吃什么?” 青萍知他想要暂时避开弹琴的苦差,却也不揭破,含笑道:“不管做什么都行,我胃口好得很,就是你烤了一头牛,说不定我都能吞下去呢。” 杨宁目光微微一凝,心中只觉一阵酸楚,他心里清楚,自从中了相思之毒后,青萍的食欲渐渐衰退,纵然是自己亲自下厨做地佳肴,她也很难得能够提起食欲来,只是她却总是勉强自己多吃一些,只为了多支撑一段时光,杨宁虽然知晓这个隐秘,却也不肯表露出来已经知道地迹象,只能竭尽所能,做一些精美地小菜,让青萍用膳的时候不至于太过辛苦。垂下目光,几乎不敢去看青萍苍白憔悴地面容,杨宁匆匆走到礁岛另外一侧,找出厨具,在前两日刚刚搭就的炉灶上忙活起来,仍有余温的灶火刚刚引燃,耳边便传来一缕流畅华美的琴声,辨识宫商,正是青萍教他的那一曲《桃夭》,杨宁不禁停住了手,心中却泛起一丝疑虑,明明是同样的指法,同样的曲调,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才会将一首好端端的琴曲弹奏得枯燥喑哑? 信手拨弄着琴弦,青萍的心绪却早已飞到了茫茫云天之外,唇边一偻笑意,更是弥久不散,杨宁自己虽然不明白,她却是洞若观火,只是却故意不肯说出来,每当看见杨宁苦恼万分,却坚持着不肯放弃的固执神情,她便觉得心里像吃了蜜糖一般甜美。一曲奏完,只觉有几分疲惫,青萍便索性仰面躺在锦毡之上,微阖双目小憩起来,虽然是露天而眠,四面却有礁壁百仞,阻住了清冷湖风,身上盖着披风,遮住了漠漠轻寒,初冬的阳光洒落在身上仍有丝丝暖意,不知不觉中,青萍进入了梦乡,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梢眼角仍然掩不住丝丝欢喜,唇边一缕笑容更是久久不肯褪去,仿佛在梦中也能看见杨宁郁郁不平的为难神色。 过了半个时辰,杨宁端着饭菜回到木屋,刚要召唤青萍用膳。却一眼看到了早已酣然入梦的睡美人,或许是不需耗费精神地缘故,青萍略嫌苍白的面颊上透出几许桃花色,更添了几许妩媚。 觉心神一荡,差点将手中的托盘跌落下去,深深吸了静了一下心神,杨宁将托盘小心翼翼的放到一边,然后悄无声息地躺在青萍身边。似乎是感觉到身边的温暖气息。一声婴宁,青萍钻进了杨宁怀抱,将杨宁的胸膛当成枕头,睡得越发沉了一些。面上更是露出舒适至极的惬意神色。 杨宁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的性子冷硬,平日即便是欢喜至极的时候,也往往看不出丝毫端倪。此刻却是不同,身在绝地,不虞外敌窥伺,身畔又是生死相许地知心爱侣。再不需强行压抑心中的感情,这一偻笑容是那般的肆无忌惮,眩目生辉。就连他那清秀冰寒的面容。也似乎在这样地笑容中渐渐融解开来。睁开惺忪的睡目。青萍第一眼看见的正是这样的笑容,秀目中不禁透出炽热地光芒。双手忍不住抱紧了杨宁的腰身,感觉到了新婚妻子的心意,杨宁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情火,便也深深吻了下去,霎时间无限缠绵,一晌贪欢,哪里还记得放在一旁冷掉的美酒佳肴。 直到夕阳西下,余晖渐渐失去了温度,两人这才渐渐清醒过来,杨宁也还罢了,心中全无礼法约束,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青萍却毕竟是个女子,纵然四下无人,两人又是夫妻,却也觉得在青天白日之下欢好未免有欠妥当,含羞带怒地将杨宁推过一边,披起衣裳,掩面奔入屋中去了。 杨宁一跃而起,正要紧紧追上,却听见青萍在屋内嗔道:“都是你不好,还不快去烧水给我沐浴,还有,如果你还是弹奏不好那一曲《桃夭》,今天晚上都不许进来。” 杨宁顿足门前,满脸都是苦恼之色,青萍可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如果自己无论如何也弹奏不好这一曲《桃夭》可怎么办,虽然不愿去深想,可是两人所剩地时光已经不多,若是青萍当真不许他进去,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似乎是感觉到了杨宁在门前徘徊,青萍扬声道:“子静,你指法学得这么快,我猜你一定是将它当成一门武功来学,才能学得这般快法,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弹奏不好琴曲,却也是这个缘故,你若能够想明白,那我今晚应该还来得及听你一曲《桃夭》呢。” 被青萍一言点醒,杨宁眼睛一亮,心中更是豁然开朗,他自幼痴迷武道,不论什么事情,都忍不住用武学的角度考虑,就连跟着青萍学习吹奏陶和抚琴的时候也不例外,只是吹奏陶最主要地是气息绵长,收放得当,指法犹在其次,他真气精纯,学来自然易如反掌,弹琴却全凭指法精妙,为了在短时间之内有所成就,他便下意识地将那些繁复地技巧当成了武功指法去学,如此一来,虽然事半功倍,却也生出许多后患来。每一落指,十指便不禁蓄满真气,若非善于收敛,只怕琴弦早已经断了十回八回,饶是如此,也不免使力太重,令得琴音低沉喑哑。这还罢了,武学上地指法讲究的是举重若轻,拈轻若重,刚柔相济,变化莫测,用来与人交手过招,自然是所向披靡,但是弹起琴来,这般精妙心法不仅全无用处,反而添了许多麻烦,不是原本次第分明地琴音变的差相仿佛,就是原本平淡悠远的琴音转而波澜起伏。更有一层,初学一门武功的时候,往往不敢稍越雷池,一招一式都墨守成规,直到将这门武功的精髓融会贯通之后,才能信手拈来,不落痕迹,杨宁初学弹琴,既然是用学武的心态去面对,指法上便丝毫不敢有差错,心思全放在指法上面,自然难将感情融入,琴音也就难免显得僵硬死板。有了这三种弊端,即使是一支绝世名曲,在杨宁指下也难以显现出原有的美妙,更何况《桃夭》不过是一首寻常琴曲。 想通了这一点,杨宁心中再度燃起信心来,走到锦毡上盘膝坐下,再度拿起瑶琴,熟练地调弄了一下琴弦,然后正襟危坐,弹奏起来,这一次他全然不去想指法是否正确,也不去计较指力是否合宜。只是将心思沉入到琴曲当中,用心回想当日听到青萍弹奏时候的心情,初时尚嫌晦涩,一两遍之后便已渐渐娴熟,袅袅琴音犹如桃花流水,流畅华美,回肠九转,隐隐有留恋不舍之意。 正当杨宁渐渐陷入忘我之境地时候,一缕行珠走玉般动人的歌声响起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宜其家人。”却正是青萍度曲而歌,杨宁虽不解诗意,却也隐隐觉得正与琴曲相合。心中微微一动,琴音便又多了几许婉转低徊,一曲《桃夭》竟也让他演绎得深情缱绻。 **************** 与此同时,噬人礁沙洲之外。一艘快艇疾驰而过,船头的大汉突然停住双桨,竖起耳朵。半晌才回头道:“小七。你听没听见那里有人弹琴?” 船尾掌舵的少年打了个呵欠。颓然道:“褚大爷,那怎么可能。你说的方向是噬人礁,整个洞庭湖谁不知道,那里是阎王殿,鬼见愁,怎么可能有人弹琴,大概是鬼哭吧,褚大爷,小子知道您心急,可也别病急乱投医,那鬼地方我是绝对不去的,否则我这条性命肯定会葬送掉!” 大汉也听过噬人礁的凶名,忍不住微微皱眉,再度侧耳倾听,这一次却只余风浪激荡,无论如何也听不到其他声响,大汉终于失望地摇摇头,挥动了手中双桨。 **************** 一曲琴歌终了,四野寂然,青萍沉默了半晌,突然轻笑道:“呆子,还不进来!” 杨宁心中狂喜,手下不觉用力,竟是 琴弦扭断了两根,这才慌慌张张地跃起,一头撞进木手将佳人揽入怀中,再不肯放手分毫,不料目光落到如花娇颜之上,心中却是一阵剧痛。那一抹熟悉至极的倦怠已经再度涌上了爱侣的眉梢眼角,经过这些时日,他已经明白这是相思绝毒即将发作地前兆,若是到了这个时候再不服下解药,就要再度面对生死一线的艰难挣扎,可是这一次,却已经没有了解药。心中明白青萍的大限已到,杨宁不觉万分痛悔,如果自己方才不是那般癫狂,不顾青萍身子病弱,或者就不会这么快就毒发,越想越是悲痛,两行清泪不觉悄然滑落。 日已西沉,木屋之内并无烛火,一片昏暗,青萍的内力无法动用,瞧不见杨宁地面容,但是只凭直觉,她便知道杨宁此刻的脆弱和伤痛,反手抱住杨宁的腰身,将螓首埋在杨宁胸前,低语道:“傻瓜,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杨宁仰起头,不让泪水继续涌出,柔声道:“你午饭都没有吃,想必已经饿了,我去烧些水来,让你沐浴更衣,再准备美酒佳肴,今天晚上我们一起赏月,你说好不好,还有桂花酿还有好几坛呢,今天晚上我们不醉不休,你说好不好?” 青萍含笑点头,神色虽然越发疲倦,却仍有欣然之意,她已经感觉到身子越来越冷,毒发地征兆已经隐约出现,但是距离最后的时限应该还有两三个时辰,两个人与其泪眼相对,倒不如饮酒赏月,就在这样的月色下含笑归去,也算是一桩美事。 见青萍答允,杨宁匆匆走出木屋,拭去眼角泪痕,下定决心再不让青萍瞧见一缕哀容,不过片刻,便提了刚刚烧好的热水过来让青萍沐浴,自己却回去做了几样小菜端到练功室之内,又将草草搭就地炉灶毁去,不留任何痕迹,就连一切从船上带来的物事也都丢入湖中,至于两人来时乘坐的船只,早已经被他震毁,现在多半在湖底浮沉。一切弄妥之后,杨宁便到湖中沐浴一新,取了那件拜堂成亲时候所穿地喜服换上,等他返回木屋,只见练功室地房门敞开着,室中燃着几盏烛火,红艳艳地火光摇曳明灭,淡淡的烟雾笼罩着一身红衣地婀娜身影,如梦如幻。却原来两人心有灵犀,青萍竟也换上了那件喜服,而且她一改平日素面朝天的习惯,轻匀脂粉,淡扫娥眉,眉黛烟青,檀口含丹,鬓发上饰以珠玉钗环,虽然只是稍作打扮,却已然明艳照人。 杨宁只看得目眩神迷,呆了半晌才走进室内,在席前坐定,伸指捏碎一坛桂花酿上的泥封,倒满席前两只酒杯,一缕淡淡的桂花香气顷刻间充溢了满室,令人心神俱醉,青萍取了一盏酒先递给杨宁,杨宁伸手接过,指尖相触,青萍心中浮起“举案齐眉”四字来,不禁嫣然一笑,自己拿起了另外一只酒杯,示意杨宁共饮。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天空中偶然掠过几抹微云,却不能稍减星月光辉,明月如霜,将木屋内外映照得宛若白昼一般,淡淡的桂花香气弥久不散,酒已阑,人未散,醉眼相对醉眼,不知今夕何夕。 还剩下四坛桂花酿,杨宁自己便喝掉了三坛,那是岳阳楼窖藏了二十年的陈酿,口感固然绵密香甜,后劲却也悠长无比,更何况酒不醉人人自醉,如此良辰美景,又有知心爱侣相伴,杨宁不知不觉中便已醉倒,阖眼之际耳边仍然隐约听见青萍银铃一般悦耳的笑声,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是满心欢畅,只觉这一梦,最好永永远远不会醒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宁睁开惺忪的双眼,习惯地叫道:“青萍……”话音未落,却已经瞥见青萍紧闭的秀目,心中突然生出一缕寒意,下意识地伸手去探青萍的气息,却是早已断绝。杨宁收拢双臂,将青萍的娇躯紧紧抱在怀里,只觉仍有余温,柔软如昔,若非气息已绝,很难想象心爱的女子已经命丧黄泉,一时间杨宁心中竟是无悲无喜,只是一片茫然。 室内依旧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可是除此之外,杨宁突然发觉室内还有一种依稀莫辨的优雅香气,却是从自己使用的酒杯上传来的,伸手拿起凑近一嗅,杨宁只觉脑子一晕,连忙将杯子移开一边,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这只酒杯上居然涂抹了极品的,一来被酒香遮掩,二来自己从未怀疑,竟是不知不觉中着了道,也亏得自己的体质早已百毒不侵,才没有一沾即倒,而是在喝了三坛酒之后缓缓发作,若非如此,以自己的功力精深,即便喝了三倍的美酒,又怎会醉倒在青萍之前。 想到此处,杨宁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青萍的面颊,丝丝冰冷沿着指尖渗入心房,这些,想必青萍藏在身边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吧?虽然许下了同生共死的誓言,她却终究不忍与自己同死,更不忍让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所以才会用上,让自己错过那肝肠寸断的一幕,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和余地,大梦初醒,爱侣已然远逝,若是心意动摇,便可有无数借口偷生于世。只是这虽然是青萍的一番好意,为什么自己感觉不到一丝欢喜啊!心念微动,周身真气便向丹田潮涌而去,只是这一次,炽热如火的气机再没有一丝阴柔,只待万象归元,催动真火,便可将两人的身躯化为灰烬,不分彼此,消散在天地之间,再不留一丝痕迹。功行即将圆满,双目射出烈焰一般的璀璨光芒,肌肤纹理也隐隐透出血红色,杨宁喃喃道:“青萍,你竟敢抛下我不理,等我再见到你,定要讨还公道。” 第十五卷 第一章 绝处逢生(一) 第一章绝处逢生(一) 夕阳渐沉,一叶轻舟穿过无际沙洲,掠过重重烟波,自北向南,疾驰而去,船后留下一道欲断未断的白色水痕,久久不能平息,船行甚速,最后一缕余晖尚未裉尽,洞庭南岸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沿着岸边,那一片高低起伏林立绵延的楼宇屋舍,都已经燃起了灯烛,星星点点,汇聚成一条光河,桔红橙黄的绚丽色彩,透出丝丝缕缕的温暖,令湖上游子,顿生归家之念。 在船尾掌舵的祁庭眼见湖岸遥遥在望,不禁心中狂喜,这三天都在湖上奔走,虽然吸取了第一日的教训,船上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奔波一天下来,仍然是饥肠辘辘,尤其他们去的都是洞庭湖最凶险的绝地,虽然自己熟稔水道,褚老大神力惊人,两人又都擅长驭舟,每每履险如夷,却也是竭尽所能,筋疲力尽。褚老大也还罢了,功力精纯,很快便可恢复,祁庭毕竟年少,身心早已疲惫非常,若非是忌惮褚老大的凶名和门规森严,早想撂挑子不干了。那一日在湖上他听见了褚老大和京飞羽的谈话,自然知道今天已经是最后的时限,想必明日即使褚老大还会抱着一线希望下湖寻找,也不会像这几天这般拼命,想到这一点心中越发暗暗窍喜,至于那魔帝剑绝是生是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只是这一点心思,他绝对不敢让满面阴蟲的褚老大知晓,便也苦着一张脸,表现感同身受的姿态。 其实祁庭却是多虑了,褚老大现在根本无心理会他,一边机械地挥动船桨,一边苦苦思索。虽然在祁庭劝说下离开了噬人礁,可是他心中总是悬念不已。祁庭说得不错,那噬人礁果然是凶险无比,这一点就是他也清楚无比,不管是雷剑云还是京飞羽,拿出的水图虽然标记了噬人礁的位置,却都将这个地方排到了未尾。大概不到无处可寻的时候,都不准备冒险去那里搜寻。就是他也未必没有这样地想法,这一次经过噬人礁,也是偶然路过而已。可是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却让他心底生出波澜,虽然听从祁庭劝告离开了噬人礁。左思右想,却总觉得不妥,或许自己没有听错呢,或许一干人等百寻不着的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就在那个鬼神莫测之地藏身呢?若非如此。又怎么解释。整个洞庭湖已经翻天覆地,各种流言喧嚣一时,那两人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也只有噬人礁这样的死地、绝地,才能真正与世隔绝。 越想越觉得有理,手下不禁稍稍一缓,将小船停在湖心,褚老大脑子飞快的转动起来,虽然肯定了噬人礁有可能是公子的藏身之处,却不能自己去找,褚老大心知肚明,单凭水性和操舟之术,只怕就是身后这个少年,也略略胜过自己,自己不过是倚仗这一身钢筋铁骨和惊人神力,才能超越众人,可是那噬人礁据说有无数沼泽陷阱,还有可以绞断舟船的漩涡,这不是单凭蛮力可以抗衡的凶险,凭着自己那点本事,只怕是九死一生,倒不如纠齐高手,一起去闯噬人礁,纵然真地遇上鬼怪,想必也有一战之力,这样一来,虽然也有可能干扰了京飞羽、雷剑云他们寻找杨宁的行动,却也算得上是孤注一执,毕竟时日无多,只怕过了今夜,就算找到了人,也是无济于事了。 拿定了主意,褚老大再度挥动双桨,也不理会身后满面惊慌,唯恐他掉头而回的祁庭,径自向湖岸驶去,他选择上岸的地方正是当日雷剑云相逢之处,让祁庭去找雷剑云过来,自己便在亭中坐定,等待京飞羽的信使前来,这也是他们事先约定交换消息的地点,每日一次,现在也大约快到时候了。 大概等了一刻时间,果然湖上一叶轻舟飞掠而来,却并非是前日京飞羽等人乘坐的快艇,而是寻常渔舟,这却是为了避开滇王地耳目,也算聊胜于无,轻舟*岸,舱中走出一人,正是京飞羽,想必他也感觉到了时间急迫,这才冒着危险,亲自来与褚老大相见。 四目相对,两人都发觉了对方眼中的疲惫,出奇地都没有冷嘲热讽,竟是默然无语了半晌,京飞羽才叹息道:“看来这一次京某是徒劳无功了,还不知道怎么向殿下和西门统领交代呢,褚史可有什么打算?” 褚老大心里不满,到了这个时候,京飞羽还只是想着自己的权势地位,只是他也无可指责,只是冷哼一声,道:“京飞羽,你可曾听过噬人礁的名头?” 京飞羽心中一动,试探地道:“噬人礁我当然听说过,只是那里太过凶险,传言又有鬼怪出没,虽然多半是以讹传讹,但是水上兄弟多半不愿接近也是真地,子静公子虽然武功绝世,水性上想必也是是平常,八百里何处不可容身,怎会选择那样穷凶极恶地所在,更何况那片礁岛能不能居住还不知道呢?即使能够存身,周围那一片漩涡宽达百余丈,就算子静公子轻功绝世,可以登萍渡水,难道还能带着一个人凌空渡虚么?” 褚老大噎了一下,他的武功刚刚晋入一流身手,自然不知道杨宁的武功到了何等境地,轻功又是他地软肋,自然不知道杨宁是否能够带着一个人渡过百丈暗藏杀机的水面,虽然当日也曾见过杨宁与无色庵主在江上激战,但是根据感觉,带着一个人和独自施展轻功的效果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不过他性子执拗,,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便将自己隐约听到琴音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到最后,见京飞羽仍是半信半疑,索性怒吼道:“姓京的,老子找你一起去,是看得起你,你如果贪生怕死,就当没有听过,反正等雷小子到了,老子就和他一起去噬人礁,就是死在里面,也好过这样漫无边际的瞎找!” 京飞羽苦笑道:“褚兄,你别气恼,我也是想稳妥一些,你知我知,过了今夜,只怕我们即使找到了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是徒劳无功,青萍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绿绮小姐必会伤心绝望,世子殿下倾慕佳人,感同身受,若是让殿下不快活,京某的前途也是堪虞,又怎么不尽心竭力,你放心,既然噬人礁那里有了线索,就是龙潭虎穴,京某也誓死相陪。” 褚老大见他答允,这才欣然,却又抱怨道:“老京,不是褚某说你,你这又是何苦,杀人放火受招安,虽然是我们这些人最好的出路,可是也该良禽择木那什么吧,虽然老子也很感激你们那个世子殿下派人来找公子和青萍小姐,可却是为了讨好一个女子,如果这一次真是找不到人,与其担忧受怕,还不如另投明主,别等到将来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鸟尽弓藏,卸磨杀驴再来后悔。” 京飞羽闻言眼中闪过怒气,却不知为何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世子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京某心中清楚,纵然吃些挂落,也是京某办事不力,无须褚兄耿耿于怀,褚兄,你等的人还来不来,不会畏惧噬人礁的凶险,临阵退缩了吧?” 褚老大圆睁双目,怒气冲冲地道:“胡说八道,雷小子虽然性子软点,但是老子敢去的地方,他小子没有不敢去的。” 京飞羽原本是故意转移话题,想不到褚老大对雷剑云如此维护,不禁心中起了猜疑,将这件事暗暗记在心里,他正要安抚褚老大几句,身后却响一一个讥诮的声音道:“京二当家,雷某是否胆小如鼠,还不需阁下指责。不就是噬人礁么,又不是阎王殿,闯上一回又怎样?” 褚老大和京飞羽闻声回首,只见雷剑云一身灰衣,劲装佩剑,立于苍茫暮色中,几乎难辩形迹。褚老大自恃有神功护体。一向戒心不强,上次就给雷剑云在睡梦中接近过身边。倒没有多少震惊,京飞羽却常年在虎穴栖身,六识比起寻常人都要灵敏。想不到竟给雷剑云接近身边毫无所觉,自然是心惊不已。他闻过一些关于雷剑云的传闻,只觉得此人不过是个世家子弟,纵然有点武艺,也是毫不足虑。想不到竟有如此轻功。心中的忌惮便又添了几分,只是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勉强一笑。拱手道:“雷少门主,是京某失言了,还请公子勿怪,既然公子也同意褚会主的猜测,我们这就起程吧,来一个夜闯噬人礁,纵然无功而返,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雷剑云出身武林世家,生性倨傲,若非与褚老大相识于少年之时,怎么会得起褚、京两人这般地水寇匪首,尤其方才又听见了京飞羽的嘲讽,神色越发漠然,淡淡道:“我已请家父将消息禀报了滇王殿下,想必王上也会派人去噬人礁查探,说不定还会亲自莅临,京二当家在巴陵郡府有几桩血案在身,如果不敢露面,尽管将脑袋缩回壳去,有雷某与褚史在,人手已经足够了。” 京飞羽面色微变,沉吟半晌,却道:“噬人礁凶险绝地,多些人相助也是好的,天南刀尊出面,京某这等小人物原来应该退避三舍的,只是奉了殿下严命,不敢稍有退缩而已,想来滇王殿下看世子殿下金面,也不会过分严苛,只是雷少门主倒真是一片忠心,事情稍有眉目,就禀报了上去,看来是生怕捞不到功劳,不过褚兄在巴陵郡的通缉榜上也是名死前茅,雷少门主就不怕滇王殿下拿褚兄开么?” 雷剑云冷冷一晒,道:“褚兄是魔帝身边的人,在下与他合作,既是遵从王上的钧令,也是成全朋友之谊,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就是王上想要为难褚兄,也要等到闯过噬人礁之后,到时候他不知道有没有命在,现在何必想那么多,不过京兄倒是好算计,不杀小七灭口,大概是想要雷某替你传递消息吧?雷某原是敬谢不敏,但是今天已经是第三日,好不容易得到一点线索,如果雷某还想独善其身,只怕会误了王上地的大事,无奈之下,终于将前后经过禀报了上去,这份情雷某永志不忘。” 京飞羽微微苦笑,他的确是有意利用雷剑云传播一些消息,想不到雷剑云竟然是洞若观火,当下将对雷剑云的评价再度提高了三分,有心解释,却又是无言答对,忍不住转头去看褚老大,希望他从中转寰一二。褚老大瞥见他的眼色,虽然有心不理,无奈现在还需要借重此人,只得陪笑道:“雷小子,都是老京失言了,我替他赔个道理,我们还是快些上路,去噬人礁看看究竟吧?” 雷剑云横了褚老大一眼,冷冷道:“姓褚的,你少装好人,我雷剑云不是性子软么,像我这般懦弱无用地人,怎配做你的朋友!” 褚老大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苦笑不已,幸好雷剑云没有再和他为难,径自到了湖边,跃上褚老大那艘快艇,扬声道:“我们先走一步,家父会到噬人礁与咱们会合,姓褚地,如果你虚报军情,就算王上不加罪,我爹也会把人剥皮抽筋,到时候我可不会替你求情。” 虽然雷剑云连声恐吓,褚老大却是心中一暖,他虽然缺少心机,却不是傻子,雷剑云为什么将没有确定的消息禀报上去,不就是担心自己闯噬人礁势单力孤,如果有滇王吴衡那般高手压阵,即便不能成功,也多了几分生还的希望,如果猜测有误,自己最多逃命去也,雷剑云却要承担如许罪责,这般情谊,不是生死之交,有几人能够做到? 也不理京飞羽是否跟上,褚老大疾步走到岸边,一手掌舵,一手执橹,扬声笑道:“有你小子舍命相陪,老子就是死在噬人礁值了,坐好了,开船喽。”话音未落,那艘快艇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向湖心疾驰而去,只留下一路地豪放笑声,在湖心震荡回旋。 第一章 绝处逢生(二) 第十五卷第一章绝处逢生(二) 飞羽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岸边,将两人的举动尽皆看在叹息道:“好一个褚老大,好一个雷剑云,统领大人倒是小看他们了,咱们也走吧。”两个驾船的汉子皆是渔夫打扮,相貌却甚是骠悍,闻言互望一眼,随即齐声应诺,既然驾舟向湖心驶去,他们乘坐的不过是寻常渔船,比起褚老大和雷剑云乘坐的快艇速度相差甚远,初时还能看见帆影,不过片刻,眼前便只剩下云天茫茫,无处搜寻快艇的踪迹。 京飞羽却也不焦急,只令渔船从容前行,大约走了十余里水程,一艘***通明的画舫迎面而来,半开半阖的舷窗里隐隐传来笙箫管竹的柔美曲调,***通明中只见人影绰绰,却原来是湖上妓家的花舫,虽然王与唐家正在赤壁对峙,却依旧挡不住寻花问柳的客人,当此欲乱未乱之世,但凡有些银两,多半也是情愿醉生梦死,懒得买田买地,谁不知道一旦干戈再起,便纵有千万家财,也是瞬息化为尘土,这样的时势,做个守财奴又有什么意思呢? 渔船与画舫越来越近,两船擦肩而过之际,京飞羽已经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掠上那艘画舫,足尖在船尾的甲板上轻轻一点,便从一扇半开的窗子钻了进去,这是一间陈设华丽的舱房,中央摆着一张圆桌,上面的酒菜仍有余温,一个黑衣人负手而立,正在端详舱壁上悬着的一幅青绿山水,船舱一角。一个十五六岁地青衣少女正垂首拨弄着手中的琶,流水一般的音符从纤纤十指下流淌出来,。 京飞羽的目光在少女身上打了一个转,略一犹疑,见黑衣人似乎没有让她出去的打算,便单膝下拜道:“大人,已经得到消息,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有可能在噬人礁,属下即刻便要去那里与众人会合。如果当真找到了他们,属下应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明示!” 黑衣人并不回头,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已经交待过了么。要你尽全力找到他们两个人,再护送他们去见廖先生求医,你可是还有什么疑问?” 京飞羽踌躇了半晌,终于咬牙道:“统领大人。属下虽然是大人亲自引领加入燕山卫宇组的,对世子殿下亦是忠心耿耿,这些年来属下奉命投入天羽盟卧底,好不容易才收拢了这样一支亲信水军。殿下的意旨原本是要属下在黄河之上训练水军,为我军他日南下做好准备,可是如今却令我等冒险潜入洞庭湖。只为了寻找魔帝剑绝的踪迹。一旦事了。不论成与不成,属下等北归之路。都会面临重重险阻,属下并不怕死,只是属下不甘心,绿绮小姐虽然是殿下的心上人,但是殿下难道就可以因此毫不顾惜京某和手下兄弟地性命么?” 那黑衣人正是燕山卫统领西门凛,世人都以为他此刻正在幽冀,却无人知道他兼程南下已经有数日之久,听到京飞羽的质问,他温文尔雅的面容上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语气却是冷淡如昔,缓缓道:“这是殿下地钧令,你若有异议,日后回到信都,在世子殿下面前自然可以进谏,如今却容不得你有任何不满,如果你想抗命,却也不难,交出随身令牌,你便不再是燕山卫宇组之人,想要调遣幽冀水军统领听用,除了凤台阁青龙司的调兵文书之外,还需有左将军的印鉴,两者缺一不可,本座虽然带来了殿下手令,却无左将军印鉴,于法有碍,眼前歧路,端看你如何抉择了。” 京飞羽闻言心中巨震,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腰间的荷包,那里面是一块燕山红玉地信物令牌,拥有它已经整整十年,这块玉牌早已经和自己的骨血相连,别说将它缴回,哪怕是分离片刻,他都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片,怔忡了片刻,他垂首道:“属下知罪,不该置疑上命,噬人礁那边不好去得太迟,属下这就去了,虽然褚老大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证据,但是统领大人不是也说过,此人与子静公子之间有某种不可言传地牵绊,想必他的猜测应该有几分把握的。” 西门凛见京飞羽已经服软,思及还需用他掌管水军,便也任由他转移话题,挥手道:“你去吧,噬人礁凶险无比,当日西南郡司地明司马在世之时,曾经几度闯入噬人礁,想要在那里安插秘舵,却都是铩羽而归,据他所说,礁岛四周地那一片水域堪称绝地,切不可轻身犯险,殿下还在信都等你回去主持建立水军地诸般事宜呢。” 京飞羽心中百味杂陈,起身抱拳一揖,反手推开窗子便跃了出去,送他前来的渔船虽然早已消失不见,一艘黑色地快艇却不知何时跟在花舫左近,船上一片黑暗,并没有悬起桅灯,船行并无声息,宛若鬼魅一般轻悄,京飞羽飘落在船头上,点尘不惊,身形刚刚站定,那艘快艇便陡然加速,转瞬间便将这艘悠然前行的花舫远远抛在了后面,在水面上划过一个半圆,转向 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深沉,人悄静,京飞羽激怒欲狂的心灵在广袤的黑暗中渐渐沉寂下来,一声轻叹之后,他断然道:“起追魂灯!”驾驭快艇的几个汉子对望一眼,面上同时显出兴奋的光芒,随着京飞羽一声令下,璀璨如星辰的蓝色桅灯冉冉升起,光芒流转,灿如星辰,清冷雪亮的灯光洒落在快艇周围数丈方圆的水面,几乎可以洞彻湖底的鱼虾。这一盏桅灯刚刚点燃,沉沉夜色之中,便惊醒了一艘艘快艇渔舟,从沙洲边,从芦苇丛中,从湖心深处,飞一般地汇聚而来,一到京飞羽坐舟近前,这些船只便也萧规曹随,一盏盏蓝色的桅灯在深夜中相继点燃。连缀如珠,汇聚成河,天上人间,相映生辉。 京飞羽仰望苍穹,眸光凌厉如剑,选在此时暴露身份,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地决定,一旦到了噬人礁,诸方势力云集。自己和属下兄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人前,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躲躲藏藏,不如光明正大地亮出自己的旗号。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京飞羽就在洞庭,惟其如此,才能威慑水上群雄。在事了之后扬长而去,反之,如果藏头缩尾,只怕迎来的就是群起而攻之了。见所有的属下都已经集结。京飞羽传令启程,几十艘大小船只结成阵势,向噬人礁方向疾驰而去。灯光如海。气势如虹。足令千军辟易,当者披靡。 这一片蓝色的桅灯光芒虽然清冷。其中的意味却是骇人听闻,一片沙洲之上,十几个渔父装束的汉子围着一堆篝火,正在喝酒说笑,其中一人无意抬头,遥遥瞥见一片蓝色的光芒,刚刚灌下的一口烈酒全部呛了出来,他颤抖着伸手指向湖心,惊呼道:“追魂灯重现了!” 那些汉子顺着他地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了那一片划破夜空的蓝色光芒,有的一屁股坐倒在地,有的跌落了手中地酒葫芦,更多的则是抖索不已,蓝色追魂灯,昔日江水之上,六大寇之首天羽盟于夜间行劫之时,便悬挂蓝灯为记,所到之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群雄俯首。 这一干人等都是君山帮的帮众,今次王吴衡下令在湖中搜寻魔帝剑绝的踪迹,君山帮既然在王辖境,自然也需要听命行事,只是不知为何,君山帮主上官寿对此事并不热衷,只是命帮众自行寻找,并未派遣心腹指挥督导。这些普通帮众都是穷苦出身,每日为了衣食奔波,哪有闲心去找什么魔帝剑绝,即便找到了人,王有所赏赐,到了自己手中地时候多半也只剩的残羹冷饭,再说传闻中魔帝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如果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他老人家,落得一个身首异处,多半也没有人替自己含冤,谁也不想无端丢了性命,既然上面那些舵主堂主都不催促,他们也就阳奉阴违,白天在湖上闲游,晚上聚众饮酒,只要熬过这几日,就可以云淡风轻。 只是这些人却万万想不到,会在湖上见到天羽盟的追魂灯,虽然君山帮雄踞洞庭,却与六大寇那般级数的水贼无法相提并论,若论财势,自然是君山帮略胜,若论武力强盛,却是六大寇占先,它虽然也拥有一支水军,实力甚至不在洞庭水军之下,但是这支水军不过能够在洞庭湖威慑一下渔民湖匪,保护一下君山帮地盐道、渔船而已,若想真刀真枪地血战一场,还要看江陵、江夏和岳阳的水陆守军答不答允, 这样一支很少经过实战考验的力量,自然无法和六大寇这般百战劫余地水贼对抗,永和五年,王吴衡趁宫变之机袭取巴陵郡,江宁唐家大败,八百里洞庭风云激变,六大寇趁火打劫,大肆劫掠洞庭周边郡县,其间天羽盟地蓝色追魂灯,便是阎王帖子,见者闻风丧胆。虽然事过境迁,六大寇业已烟消云散,但是对于这些土生土长在洞庭地汉子来说,却是记忆犹新,永世难忘。众人面面相觑,直到蓝色的灯光消失在视力范围之外,突然一起争先恐后地向湖边跑去,上了几条横在沙洲边缘地渔船,不顾一切地奔逃而去。 与此同时,那一艘背道而驰的花舫上,西门凛状似若无其事,一边饮酒,一边听着那青衣少女弹奏琵琶,意态悠然,与之截然相反,那不时偷眼看向西门凛的青衣少女背心处却早已被冷汗浸透,她虽然是个小小歌女,却也知道自己今天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什么是杀人灭口,什么是斩草除根,混迹风尘的她早已听过见过。为了逃避那可怕的命运,她不敢流露出一丝恐惧,只是全心全意地弹奏琵琶,不敢有半点差错,只盼那黑衣人将自己视为路柳墙花,完全无视,唯其如此,才有可能因着轻蔑放过自己一条生路。或者是心里太过紧张的缘故,不知不觉中,她手上的劲道开始失去了控制,弹出的音调也变得高亢凄厉,就如她绝望地心声。西门凛剑眉微挑,略带不满地看过来,青衣少女瞥见他的 心中愈发惊慌,手下一乱,一声裂帛,琵琶弦断。惊雷,清秀娟丽的花容瞬即失去了血色,正在惶恐不安之际。只觉眼前光芒一黯,她怔怔抬起头来,那黑衣客人已经站在身前,他高大的身躯遮住了舱中的灯光。一片阴影笼罩在端正温文的面容上,唇边带着一缕原本是可以令人安心的笑容,看在少女眼中却如鬼怪般狰狞,尤其是那一双眸子。灿如星辰,冷若冰霜,宛如利剑一般切割着少女的心灵。青衣少女眼中透出哀求之色,滴滴清泪顺着脸颊淌落。那黑衣人却是毫不动容,双眸中渐渐放射出奇异的光芒,青衣少女只觉头晕目眩。阵阵黑暗而来。一声呻吟刚刚逸出咽喉。便彻底消散。 酒阑人散,当风韵犹存地中年鸨母发觉舱房之中的客人早已经不告而别。只留下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歌伎,还有桌上的一锭金子地时候,面上漏出一缕惊诧,唤醒那少女询问,却不知为何,那青衣少女言辞混乱,对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那中年鸨母脂粉掩盖下的秀丽容颜闪过讥诮之色,眼中缓缓闪现奇异的光芒,那青衣少女神色初时依旧茫然,未几,一双秀目渐渐清澈如水,方才发生地一切重新浮现在脑海里,待那少女将经过禀明,那中年鸨母眼中光芒变幻,良久才交待那少女休息,自己却匆匆走到了另一间舱房。 或许是心中慌忙,那中年鸨母未及叩门便直闯而入,舱中一对相依相偎,如胶似漆的男女蓦然分开身形,那素衣女子满面通红,转过身去整理衣裳,那衣着华贵英俊男子却是毫无窘色,坦然笑道:“翠娘,什么事这么急,也不通禀一声?” 翠娘自知鲁莽,连忙赔笑告罪,这才将那青衣少女所说的情形详细禀明,那素衣女子已经恢复了平静,蹙眉道:“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西门凛居然跑到我们素女宗在洞庭地秘舵,那样隐秘的事情居然当着陪酒的歌伎说了出来,事后又只用那半吊子地《摄魂夺魄》消去那丫头地记忆,如果堂堂地燕山卫统领真是如此粗率大意,这些年来我们春水堂也不会在他手上吃那么多亏了,翠娘,你是不是漏出了什么破绽给人发觉了,才让这厮跑到这里欲盖弥彰,这番话我可是一点不信,冥,你说呢?” 那英俊男子含笑看了一眼诚惶诚恐的翠娘,淡淡道:“素华,这番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京飞羽居然是燕山卫宇组派到江南地秘谍,这消息一旦传扬出去,不仅六大寇余孽会心中耿耿,只怕他那些亲信属下也会离心离德,更何况还有罗承玉为了儿女之私强令属下赴险的事,一旦泄露出去,对燕王世子的威信影响颇大,不管西门凛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些消息我们也不能浪费,过些时候慢慢放出风声去,对我们总是有益无害。” 素衣女子想了想,欣然道:“正是如此,对了,他们不是说帝尊和剑绝有可能在噬人礁么,我们要不要插手此事。新亭之变后,唐家上下对我们都有芥蒂,无论如何武道宗和光明宗、素女宗都是圣门一脉,也难怪越国公和老夫人生疑,这一次派你追缉帝尊和剑绝,只怕也是考验我们的意思。一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半点成效,想必越国公心中十分不满,如果帝尊果然在噬人礁,我们不如去看看,即便没有可能得手,也可以浑水摸鱼一番,如若不然,只怕将来难免遭受杯葛,你的意思呢?” 英俊男子摇头道:“想要报杀子之仇的是越国公,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帝尊乃是圣门的荣耀,只要不危及我们的大业,师某倒是很愿意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的。其实新亭这件事对我们也有好处,祸兮福所倚,唐家嫡出三子,只有唐伯山最是阴沉难测,现在他惨死在帝尊手上,唐家这一片基业,迟早要落到唐仲海身上,想要控制此人,对你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纵然现在受些打压,也是利多于弊。如果现在能够见到帝尊,师某倒要好好感谢一番,纵然他当真在噬人礁,我也不愿去打扰,相思绝毒,无药可救,我是不信有人能够为剑绝解毒的,与其辗转求生,倒不如让他们两人平平安安渡过最后一段时光吧。” 素衣女子眼中闪过一抹黯然,叹息道:“世间男子,尽多薄幸,若有人能够像帝尊一般,为我血洗金陵,素华纵然即刻死了,也是心甘情愿,想必那剑绝,也是如此想法吧?” 英俊男子心中一窒,再也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素衣女子是在嗔怪自己坐拥右抱,却也只得沉默不语,不知不觉中,心头渐渐浮现出妻子的倩影,骤然失去了两个兄弟,阖府上下,只怕除了岳父母之外,也只有这个温柔婉约的女子,才当真为此悲痛欲绝。 第一章 绝处逢生(三) 第十五卷第一章绝处逢生(三) 到此处,那英俊男子突然觉得毫无情绪,就连身边千人也懒得顾及,一招手将席上的酒壶吸到手中,宛若鲸饮长虹,一饮而尽。他虽然没有将心思摆在脸上,但是那女子出身于素女宗,最擅辨识人心,哪里看不出这男子的心事,神色微微一变,偏过脸去,含笑道:“堂主既然已经吩咐了,翠娘,你就下去吧,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唤作翠娘的中年鸨母心知肚明,却是装作毫无所觉,殷勤地招来下人将桌上的残酒剩菜重新换过,这才小心翼翼地告退出去。 噬人礁周边的沙洲上,星星点点的橘黄灯光自外向内缓缓推进,褚老大一马当先,挥动手中的重剑在船头探路,将拦路的枯苇残芦砍得七零八落,雷剑云在后亲自掌舵,他的操舟术虽然算不上出类拔萃,却也是中规中矩,再加上他武功高强,若遇凶险最不济也不至于覆舟湖底,倒也算是合格的船夫,不过褚、雷两人都不熟悉噬人礁的水路,所以站在舱顶指点道路的是这几日跟着褚老大东奔西跑的祁庭,他的武功低微,忙碌了一天早已经疲倦非常,却也只能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茫无际涯的沙洲苇丛,唯恐一不小心落入陷阱。 雷剑云心思细密,可不会独自赴险,在这艘船身后还跟着四艘快艇,每艘船的船夫皆是熟知地理、水性高明的水上高手,且都有派中武艺精深地剑手坐镇。最大程度地保证了实力和安全,而且这四艘船虽然只是跟在褚、雷二人之后,可是他们却也十分忙碌,要将将沿途的枯苇残芦依次砍翻,清理出一条可容轻舟通行的水路,以备随后赶来的人手使用,雷剑云可不会以为凭着一己之力,就可以深入噬人礁,否则他也不会将消息禀报给王吴衡了。 噬人礁周边的沙洲果然繁复难行。以褚、雷二人的武功,还有岳阳剑派的人手相助,整整一个时辰,也不过前进了五六里水程。就连神力惊人的褚老大,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雷剑云见他汗如雨下,忍不住停住船头。劝道:“咱们也不急于这一刻,你先休息一下吧。” 褚老大摇头道:“不成,姓京的说了,青萍小姐身上地解药只怕已经没有了。我们已经迟了,能快片刻也是好的。”说罢,他一口真气透过丹田。只觉双臂力道倍增。举起重剑。再度向前方阻塞水道的苇丛砍去。 正在这时,殿后的那艘船上突然有人惊呼道:“天。少主,是蓝色追魂灯!” 雷剑云精神一振,虽然他对京飞羽全无好感,却也明白若论水上实力,天羽盟残部仍在岳阳剑派之上,有了此人相助,或者能够在子夜之前接近噬人礁地中心,当下高声喝道:“京兄,来得正好,我和老褚可全都指望你了。” 京飞羽听见雷剑云热情的呼唤,想到方才此人的冷言冷语,心中不禁苦笑,他也不浪费时间,用灯号示意雷剑云等人将道路让开,雷剑云和褚老大果然暂时将船只驶入旁边一条水道,京飞羽指挥属下兄弟,担负起了开路的重责,他们其中虽然无人具备褚老大那样地神力,却是配合默契,只用了褚、雷二人五分之四的时间,便已经前进了同样的水程,不过京飞羽等人也是精疲力尽,跟在后面的褚、雷二人见状便接替开路,只是越往深处,水道越是曲折难行,众人或者武功高强,或者水性精通,却也是屡次遇险,若非同心协力,又有高手坐镇,只怕早就葬身鱼腹了。 时将近,一钩弦月冉冉升上中天,满天繁星地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月华如水,月光如雪,将眼前的沙洲照耀得恍若白昼,雷剑云浑身汗湿,也不知前面还有多远,忍不住跃上舱顶向前方望去,只见隔着里许苇丛,前方显出一片清澈湖面,水光潋滟,似有点点银光,汇聚成河,乍一看去,宛若天上的银河坠落到凡间,而在那一片水面地中心,一座黑褐色地险峻礁岛高高耸立,礁岛顶部一片光秃秃地,似乎看不见半点人影。 雷剑云心中先是一阵兴奋,随即生出疑惑来,跃下舱顶,一把揪住褚老大的领子,恶狠狠地道:“姓褚地,你不会是急昏了头胡猜乱想吧,那片礁岛明显是个鸟都不拉屎的鬼地方,魔帝和青萍小姐是 物,就是想要隐蔽行踪,也该选一个山明水秀的所在种地方栖身,我可是将消息都禀报给王上了,如果找不到人,如何向王上交待,还有我和京兄这上百人手,拼了命在噬人礁外开出一条水道,你如果说不出半点理由,我就把你绑上石头丢进湖里,让你做个溺死鬼。” 褚老大喃喃道:“我的确听见了琴声的,不信你问小七。”说罢用目瞪向祁庭,只盼他来解释,不料祁庭早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一肚子气,哪有心情给褚老大说情,缩起身子躲到船舵后面,一言不发。 雷剑云越发恼怒,举起拳头就要给褚老大一顿胖揍,恰在这时,一阵湖风吹拂而过,隐隐传来泠泠琴韵,雷剑云的手臂僵在半空,凝神细听了片刻,只觉那一阵琴音虽然被湖风干扰,听的不甚清楚,却是隐约可辨,莫非真是有人在礁岛之上弹琴么?想到此处不觉神色和缓。 京飞羽原本双臂环抱,冷眼旁观这两人的笑话,此刻细听风中传来的隐隐琴音,却是恼怒起来,扬声道:“褚会主,难道这就是你听见的琴音么?” 褚老大神色有些茫然,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京飞羽怒道:“这分明是水声,哪里是琴音,难不成你就是因为这个来论断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就在噬人礁的?” 雷剑云也是琴棋书画颇为精通的世家子弟,得京飞羽一语惊醒梦中人,细细留心之下,果然发觉那所谓的琴音七零八落,果然不像是丝弦所发,难道自己果真上了褚老大的恶当,到了这时,不觉怒从心头起,正要高声斥责一番,褚老大却双臂一振,轻轻挣开雷剑云的手掌,缓缓道:“老子没有听错,公子和小姐一定就在这里!” 雷剑云原本还想恶声反驳,眼光一闪,却瞥见了褚老大的眸子,熠熠生辉,自信十足,眉宇间更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坚毅神色,心中不禁一动,他认识褚老大多年,知道这厮的秉性,绝不是知错不改之辈,既然他如此肯定说杨宁和青萍在噬人礁,即使他听见的琴音果然是水声,也一定有其他理由,只是有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也未必就猜错了,事已至此,总不能半途而废,想到此处,他神色一肃,冷冷道:“好,姓褚的,雷某就再信你一次!”说罢拔出腰间宝剑,奋力向前方的苇丛砍去。 京飞羽虽然仍有些疑惑,却也有着类似的想法,略一思忖,挥手命属下继续动手,眼看前面就是噬人礁了,索性大家一起动手,多路并进,不过片刻,就开辟出了一片宽阔非常的水道湖面。 褚老大第一个抢出苇丛,他虽然听说过噬人礁周围是一片漩涡,只是他自恃神力和水性,却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抓起船桨,双臂一振,便向中心的礁岛驶去,雷剑云虽然生长在洞庭,但是他出身世家,岂会轻易犯险,对噬人礁的凶险,也是耳闻居多,见前方水面平静逾恒,所以也没有劝阻。两人的快艇滑行出二十余丈,后面京飞羽的坐舟也已经钻出了苇丛,他一眼看见褚、雷两人,便高声喝道:“危险,回来!” 话音未落,褚、雷二人人乘坐的这艘小船便一头向下扎去,转眼间船头的木板已经发出碎裂的声响,褚老大当时便吓出一声冷汗来,回头一看,只见祁庭影踪全无,雷剑云却是神色苍白,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惊呆了,大步上前一把抓起雷剑云,挥动手臂,足下一顿,神力爆发,脱手将他向京飞羽船上掷去。京飞羽见状猿臂轻伸,将雷剑云接在手中,不料一股巨力从雷剑云的身躯潮涌而来,浑厚雄峙,宛若山岳,京飞羽连连运转真气,这才将那股巨力卸去,将身形稳定下来。待他放下雷剑云,抬头望去之时,只见那艘快艇已经四分五裂,褚老大的大半个身躯更是没入湖中,正在那里手舞足蹈地挣扎,却原来褚老大用力过猛,反而加速了足下快艇的沉没,那一片漩涡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状,实则却是威力惊人,顷刻间便将一艘快艇破坏殆尽,就连褚老大一身水性,也没有机会施展出半分,就已经身陷其中。 第一章 绝处逢生(四) 第十五卷第一章绝处逢生(四) 飞羽的心思在刹那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转瞬之间便决定,一把抓起放在船头的缆绳向褚老大抛掷而去,手中暗劲潮涌,如臂使指,那条软绵绵的缆绳忽然间夭矫若灵蛇,将褚老大的手臂和露出水面的半身缠在一起,然后京飞羽双臂一振,想要被褚老大从漩涡里扯出,岂料那漩涡的吸力十分强劲,一时竟然无法办到,不禁眉头微皱,他的属下对他十分信服,并未想到京飞羽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一时间都没有想到过来援手,京飞羽正要召唤他们帮忙,雷剑云却已经铁青着脸过来相助,两个人一起使力,这才将褚老大从漩涡里救了出来。 褚老大宛若一条死鱼般在水中沉浮,直到被救上船仍是半昏半醒,一身衣衫早已经破碎不堪,暴露在外的身体更是遍体鳞伤,虽然伤口并不严重,甚至刚一出水,便有许多细碎的伤口已经止住了鲜血,但是这里的人多半都知道褚老大一身钢筋铁骨,就是寻常刀剑也未必能够伤得了他,想不到噬人礁周边的漩涡竟然厉害至此,将褚老大也伤成这般模样,不禁暗暗庆幸第一个落水的是褚老大,如果是他们的话,多半是有命下去,没命上来。 救醒了褚老大,雷剑云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怒气冲冲地道:“姓褚的,要你多管什么闲事,就是没有你插手,我难道不知道施展轻功么?” 褚老大睁开茫然的双眼,怎么也无法将眼睛地焦距对准雷剑云怒火冲天的面容。哼哼哈哈了几声,半晌才清醒过来,要晃着脑袋道:“你这小子白生一副聪明相,就连小七都知道早早跳水逃命,你怎么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是不是被吓傻了?” 雷剑云被他说中心思,更是羞恼交加,却又不便和“救命恩人”争执,突然想起船头刚陷入漩涡的时候。那个祁庭便一头栽到水里,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不过估计以这小子的机灵和水性,多半还有命在。只是怎么不记得招呼自己逃命,想到此处,忍不住高声怒吼道:“小七,你死到哪去了。居然敢临阵脱逃,还不给我滚出来!” 话音未落,祁庭的脑袋抖抖索索的从水下钻了出来,他高举手中一块残破的木板。扬声道:“少主,小人在湖底发觉了一艘沉船的遗骸,看上面的痕迹。最多沉了两三天。” 众人闻声都是一惊。雷剑云也顾不得责罚祁庭。劈手夺过看了半天,却也看不出什么究竟。褚老大却是双目精光四射,一把夺过木板,剥开表面地漆层向内看去,脸上顿时露出狂喜之色,和养尊处优的雷剑云相比,他更熟悉舟船的构造,萧旒送给杨宁的那艘轻舟,看似和寻常舟船无异,所用地木材却都是百年以上的楠木,事先更用桐油一根根浸透,色质材质皆犹如黄铜一般,迥异寻常,那艘船他曾经驾驭多日,自然知道其中异处,再加上这块船板上痕迹犹新,果然是这几日刚刚沉入湖中的船只残骸,有了这样的凭据,就证明杨宁和青萍果然在这噬人礁内,直到此刻,褚老大才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在地上,方才他坚持进来寻找,不过是因为心底一种隐隐约约地感触,如今见到了确实的证据,才终于可以取信众人。 京飞羽和雷剑云瞧见褚老大满面笑容,心中都是一片了然,只是想到噬人礁如此凶险,又都皱紧了眉头,各自望着百丈之外的那片礁岛,都恨不得肋生双翼,以便凌空掠过这一片湖面。迟疑了片刻,两人终于派出好手试着下水洇渡,只是噬人礁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做足了准备,最多也只有一人前进了三十余丈,然后就被漩涡吞噬了进去,等到被绳索拖出来之后,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遍体鳞伤,若非及时救治,一怕一条性命都会搭在里面。 到了这个地步,京飞羽、褚老大和雷剑云三人都已经无可奈何,也曾试着高声喊叫,礁岛之中却是全无反应,三人原本怀疑是否噬人礁周围风势水声阻碍了声线,可是曾经洇渡较深的人都说影响虽有,却并非想象得那般严重,若说是喊话人内力不足,无法穿过百丈空间,透过礁岛四周地岩壁,但是最后褚老大运足了全力喊了一嗓子,那声音比打雷也低不了多少,居然也是毫无作用,不禁各自惊疑起来,若非有那片残缺的船板作为凭据,三人甚至都要怀疑起方才的判断了。 如果杨宁和青萍当真在这个岛上,京、褚、雷三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杨宁不肯回应,却不知道这只因为他们来迟了一步,就在他们想到可以用高声呼唤引起 地人注意地时候,杨宁已经在美酒和地共同作用乡,而青萍也已经毒发昏迷,就是褚老大的声响再响,也无法惊醒杨宁和青萍两人。 月华如水,星光淡淡,透过洞开地房门,无声地照耀在相拥而眠的少年男女身上,他们的笑容是如此满足,如此欢欣,或者在梦中也见到了彼此的身影,淡淡的桂花香气从他们身上溢出,盈满了整个房间,弥久不散,分明是清寒冰冷的初冬时分,这一刻却仿佛变成了桂子飘香的八月金秋。 就在褚老大等人在礁岛之外愁眉不展,束手无策的时候,一艘三桅舰艇在十余艘艨斗舰的翼护下到了噬人礁外,最前面的哨船很快就寻到了雷剑云留下的记号,一艘渔船系在沙洲边上,桅杆上高挑的桅灯将新开的水道照耀得清清楚楚。 吴衡立在船首,遥遥瞥见那一抹橘黄色的灯光,突然叹息道:“先生,本王原本早该想到这个地方的,当日本王就是在这里救起了子静和平仙子,只是噬人礁毕竟是平仙子的潜修之所,她与子静虽有惺惺相惜之情,却毕竟是敌非友,若是换了本王,无论如何也不会选取敌人的住处藏身,更何况此地是子静出道一来第一次遭遇惨败的所在,论情论理,本王都没有想到子静竟会重返噬人礁,若是早些想到,或者就不会耽误这三天时间,先生,如果真如剑云传来的消息所说,青萍小姐身上解药已尽,可还来得及么?”问出最后一句,吴衡面上隐隐显出失落之色,显然对自己的失算颇为懊恼。 与吴衡并肩而立的廖水清面上神色也是颇不好看,眉宇间浮现淡淡愁云,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我将药物金针都已经准备好,只要寻到他们,立刻就在船上施救,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我就可以起死回生,只怕我们来得太迟,唉,绿丫头,外面风寒,你还是先到舱中休息一下去吧。” 站在廖水清身后的绿绮虽然面色苍白,眉宇间却显出倔强的气息,摇头道:“先生,噬人礁已在眼前,绿绮若不能亲眼见到舍妹和子静安好,实在不能放心,还请先生允准绿绮跟随,而且舍妹性子刚烈,如果双方起了冲突,有小女子从中转,也可留有几分余地。” 廖水清心中轻叹,虽然顾惜绿绮的身子,却也知道她说得不错,如果当真见到了杨宁和青萍,想要说服他们接受自己的医治,只怕也是一桩难事,若有绿绮从中解劝,却是多了几分把握。只是,如果当真少了一颗解药,那么很有可能自己终究是迟了一步,若是青萍已经毒发身亡,自己又如何去面对故友之子,想起绿绮对于子静很有可能殉情的推断,廖水清越发觉得湖风冰凉,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只觉那股冷意缓缓渗入了心房,她本就有寒疾,往年这个时候多半是在碧玉庄修养,这几日风尘颠簸,日夜劳苦,此刻竟有病发之势,只是她明白万万不能在此时倒下,便暗自从腰间药囊取了一粒朱红色的丹药服下,药丸入口即化,一缕炽热的气息顷刻间盈满了五脏六腑,虽然是饮鸩止渴,却也是精神一振。 廖水清的动作十分隐秘轻微,即使是吴衡,也没有发觉异状,只是皱眉道:“先生,前方水道狭窄,若是继续乘坐大船,只怕会陷没其中,我们换了小船吧,好像他们的进展并不顺利。” 廖水清勉强微笑了一下,叹息道:“我也听说过噬人礁周围的旋涡十分凶险,老古带了几个人来,都是水上好手,如果王上力量不足,也可以让他们试一试,所谓人定胜天,难不成我们这许多人,还会被这小小的噬人礁难住么?” 吴衡苦笑道:“只怕到时候本王还真得借重先生的力量,这噬人礁本王从前也派人来刺探过,的确凶险无比,就是本王,一旦陷入其中,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先生擅长水利,或者能有办法渡过这道难关,唉,若是平仙子肯施以援手,以她的绝世轻功,一定能够从容进退,我们也无须这般费神了。” 廖水清淡淡一笑,没有言语,她自然明白平烟的心思,寻来自己救治相思之毒,已经是平烟所能做的全部,若是她当真相助自己这些人深入噬人礁,只怕一生心愿都要付诸流水,这样的代价即使是自己,也不愿付出,更何况是痴迷武道的平烟呢?事已至此,不能强求,也只有看那两个孩子的运气了。 第一章 绝处逢生(五) 第十五卷第一章绝处逢生(五) 衡、廖水清和绿绮三人换了快艇,沿着仓促而开的水丛,一路行了十数里,方觉眼前豁然开朗,陡然显出一片银光灿烂的湖面,以及中间那座峭壁森严的黑色礁岛,除此之外,便是一群神色沮丧的汉子,其中更有六七人遍体鳞伤,浑身湿透,看起来全然没有原本的桀骜不驯。 褚老大初战不利之后,并没有完全打消众人的希望,在一番犹豫迟疑之后,便有自恃水性通神的数人主动要求一试,虽然噬人礁向有绝地之称,但是这些人不是名门弟子就是江上悍匪,都是心比天高的人物,纵然见到了褚老大的惨状,也是没有半点戒惧之心,不亲身试过是绝对不肯罢休的,就连京飞羽和雷剑云也是跃跃欲试,无奈都是铩羽而归,若非京飞羽心思细密,事先都以长绳系在腰上,一旦失陷便及时援救,只怕早已经有人葬身鱼腹了。褚老大就更别提了,他仗着自己皮粗肉厚,居然又下去了一回,深入漩涡三十丈之后已经不能支持,却还是逞强不肯退回,直到昏迷不醒,才被绳索拽回船上,此刻还趴在船上喘粗气呢。吴衡目光如炬,在众人身上一掠而过,便已看出情势,知道单凭寻常的水下好手是难以进入噬人礁的了。 这些人见到吴衡前来,都是面露喜色,虽然京飞羽和褚老大心中有鬼,几乎不敢正面相对,却也从心底生出几分希望,若论武道修为。这位天南刀尊离着宗师级数虽然尚差一线,却也是天下有数的高手,纵横南天,莫可为敌,此时此地,也只有这位堂堂地王殿下亲自出手,才有可能探知魔帝剑绝是否在噬人礁上,到底是死是活。 雷剑云乃是王臣属,见京飞羽和褚老大神色都不自然。只得上前见礼,还未开口已经便感觉到吴衡若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面上,不禁心中一乱,虽然知道吴衡早已下令寻访魔帝剑绝的踪迹。但是自己和褚老大、京飞羽合作,依旧是有些不妥,即便吴衡现在没有怪罪,只消心中生出芥蒂。便已经后患无穷,想到此处,不免有些后悔起来。 吴衡凝望了雷剑云片刻,直到这个青年抵挡不住自己的威压。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才沉声道:“你很好,不愧是雷甫之子。他们当真在噬人礁里面么?” 雷剑云闻言心中一宽。连忙禀报道:“王上。臣与几位朋友都已经亲自试过,这一片水域的确凶险莫测。该当如何,属下斗胆,还请王上示下。” 吴衡的目光在京飞羽和褚老大身上掠过,叹道:“噬人礁的确是名不虚传,当年本王也曾有心一试,无奈功败垂成,只怕纵然派出本王麾下最出色的水下高手,也是无济于事,唯今之计,只有本王亲身下去,否则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先生,你觉得本王有几分胜算?” 廖水清神色冷肃,凝望着前方那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潜藏着无尽吸力的漩涡,心中飞速地计算着水流地速度和方向,良久才缓缓道:“若是殿下就这样下去,仅有三分希望,若是能够听从廖某的指点前进,廖某不敢自夸,六七成希望总是有的,只是殿下也要小心在意,这一片漩涡水流的分布隐隐暗合周天之数,每进一尺,压力便增强一倍,若是到了礁岛中心,血肉之躯只怕难以抵挡蕴含其中地毁灭力量,殿下还需考虑清楚,再做抉择。” 吴衡身后的侍卫亲从闻言无不变色,吴云善素受宠信,忍不住上前谏道:“王上千金之躯,岂能轻易涉险,不如让属下试一试,即便是粉身碎骨,属下也会登上礁岛,还请王上允准。” 吴衡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廖水清,道:“先生以为如何?” 廖水清默然不语,眉宇间却分明透出冷意,亲自见到噬人礁之后,她便发觉自己的判断有了偏差,除非是内力精深,水性高明之人才有可能一试,只可惜老古水性寻常,否则等他到来之后可以试上一试,至于自己带来的其它汉藩高手,只怕都无用武之地,吴衡麾下虽然藏龙卧虎,但是只怕眼前唯一有可能进入噬人礁地也就只有他自己而已,只是无论身份立场,她都无权逼迫吴衡,此时此地,也只能看吴衡自己的心意如何。 吴衡明白廖水清的心意,洒然一笑道:“云善,你这愣小子就不必添乱了,若是除了本王之外,还有人能够有半分希望登上噬人礁,廖先生又岂会不加反对,更何况虽然下水的是我,只怕在船上指点路径地廖先生,所耗的心力精神还要胜我一筹,你也不必担心,以本王的修为,纵然失手,也断不会丧命,若是换了别人去,只怕是有去无回,原本是为了救人,何苦要搭上几条性命呢?” 绿绮听到此处,只觉心中感激涕零,只是大恩不言谢,终究是沉默不语。廖水清却是神色微动,半晌才道:“殿下如此人物,也难怪能够一统南天,号令群雄,昔日廖某若有无礼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吴衡微微一笑,道:“昔日为敌,设计用谋,自是无所不用其极,先生何罪之有?”说罢伸手解开身上宽袍,露出一身灰黑色地油绸水靠,却原来他早有准备,也不作势,吴衡只是向前迈了一步,便已经到了湖中,只是却并没有立刻沉入水中,反而踩水前行,如履平地,直行了数丈之远方冉冉没入水中,随即身躯在水底 转,原来挺直如松地身躯宛若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围,这等卓绝的水性令众人眼睛都是一亮。 潜入水中,前行了数丈,吴衡地手指便已触到了急速旋转地水柱。感受到那一股摄魂夺魄的吸力,正在这时,耳边传来廖水清从容淡定的声音道:“按伏羲八卦方位,行兑位。”伏羲八卦,又称先天八卦,传说是由距今七千年的伏羲氏观物取象的所作,有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七、坤八八种卦象,又可代替四面八方的八个位置,廖水清以八卦方位代指方向。以她在算学易经上的造诣,自然是轻车熟路,吴衡虽然并不精通易经,行军作战。安营扎寨之际,也难免要遵循八卦方位,故而也是了然于心,廖水清的提点声甫一入耳。他便下意识地向左前方游去,只觉外放的周身真气微微一震,便感觉到左右各有一道水柱飞旋不已,而自己恰从两者之间地空隙穿过。心知廖水清指点无误,不觉精神一振,一边振臂前游。一边侧耳聆听廖水清的指点。 廖水清深通水文地理。这一片漩涡虽然看似无懈可击。实则不然,每一个漩涡虽然都有一股强劲的吸力。但是同性相斥,邻近的两个漩涡之间却不免生出排斥地力道,成千上百个漩涡星罗棋布,千百种力道相斥相吸,自然而然地便生出一些空隙,只是这一线空隙变化无常,即便是水中鱼儿,也未必能够全然掌握,往来自如,廖水清却凭着天下无双的算学本领,再加上对水文的了解,堪堪计算出吴衡前进的方位,其中不免有些许参差,但是凭着吴衡地深厚内力,自然可以强行通过,不至于被漩涡卷入湖底。 “巽、离、乾、、坤、坎、兑……”廖水清的音线柔韧绵长,凌风越水,不间断地传入吴衡耳中,每一步指点都是恰到好处,吴衡依令而行,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前进了三十余丈水程,这还是因为水势变化无常,吴衡不得不进三步,退两步,迂回往复,事倍功半,这才如此缓慢,饶是如此,也已经是前所未有的成效,围观众人无不瞠目结舌,都秉住了气息盯着吴衡的身形,尤其是吴衡地属下,兴奋之余又有几分忧心忡忡。 惟有绿绮,虽然也不时注目湖心,却有大半心神都放在廖水清身上,她也通晓一些算学,自然知道廖水清这番计算是何等艰难,更何况还要以最短时间得出结果,以内力控制音线传入吴衡耳中,这等心神消耗,果然是更胜一筹,不过是半个时辰,廖水清额头上已经汗水涔涔,面色更是苍白如纸,只是她修长的身躯却是屹然不动,冷凝坚毅的目光紧紧地凝视着吴衡前进地方向,绿绮原本有心上前扶持,只是那挺拔婀娜地身姿却无端透出强烈地拒绝意味,令绿绮只得怔然住手。 正在这时,绿绮耳边传来老古冰寒的声音道:“你地琴。” 绿绮讶然回首,却见老古手中捧着一具瑶琴,老古原本和他们一起上船,却在半路上被廖水清遣走,想不到竟是取了一具瑶琴过来,只是自己虽然素来雅好音律,在这种时候又怎会有心情,只是老古的眼神十分冷漠森然,绿绮下意识地接过瑶琴,老古神色有稍许松弛,随即走到廖水清身后,将手掌按在廖水清的背心,渡入一道精纯阴柔的真气,这是他从前做惯的事情,真气入体,转瞬相溶,廖水清僵直的脊背放松了些许,却没有转过头来,只是从腰间的药囊里又取了一颗翠绿色的丹药服下。老古看在眼中长眉紧皱,他跟随廖水清多年,自然知道她药囊中有两种必备丹药,朱红色的“离火”用来驱寒,翠绿色的“碧澄”用来提神,虽然药效奇佳,却都是虎狼之药,对身体多有戕害,尤其不能两药同服,寒热交袭,为害更深,方才他试探廖水清的气机,已经发觉她服用了“离火”,如今又服下“碧澄”,事了之后,定会重病一场,一想到这里,他的眼中便透出一种奇异的神色。 廖水清指挥着吴衡又前进了十二三丈,那里的漩涡更加密集难测,廖水清的心神以飞快的速度消耗,面色也由苍白变成了铁青,眉宇间却隐隐呈现一抹血色,虽然声线依旧没有变化,总是及时将讯息传入吴衡耳中,但是她的唇边却已经渗出丝丝血水,尤其是她的额头。平素毫不起眼地皱纹骤然变得深刻起来,隐隐显现虬张的青筋,即使是旁观者,也都知道她已经到了极限,更别说贴身服侍她多年的老古了。 眼中寒光一闪,老古突然伸手轻轻点了廖水清的穴道,廖水清只觉脑中一阵眩晕,便已经栽倒在老古怀抱中,牙关紧咬。昏迷不醒,众人皆是一片哗然,但是瞥见老古森寒的神色,却都是一阵心悸。吴云善等人更是高声呼唤吴衡,让他快些返回。 耳边虽然听见众人的呼唤,吴衡却已经进退两难,距离噬人礁还有二十丈远。可是周围的压力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他几乎能够感觉到周身骨马上就要被挤压变形,几乎可以刀枪不入的护身真气已经只剩下薄薄一层,如此无以伦比的毁灭力量。真让他怀疑那座礁岛是怎样在旋涡中心屹立不倒地。即便有廖水清指点,他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继续前进,可是如果转身回去。姑且不说他有没有余力。只是回去的水路。就已经茫然不 ,心下一横。天南道尊,南疆霸主的雄心壮志从心金戈,几度生死,他都闯了过来,何况是一片水域,难道他就不能凭着自己的力量越过么? 心思数转,吴衡索性放弃了真气护身,水流击打在四肢躯干之上,针刺一般地痛楚随即袭来,吴衡全然不顾,只是以肌肤触觉感受着水势的变化,虽然不可能像廖水清一般准确的判断出那里有可以前行的空隙,但是通过方才那一段路途,他已经隐隐有所感悟,至少可以辨别出水流地强弱方向,有所得之后,也不多加考虑,以掌做刀,向前劈下,一道沛然莫可御之的刀气潮涌而出,前方的水面突然下陷,所有的漩涡似乎都凝滞了数息,就在这一刹那,吴衡竭尽全力向前游去,宛若离弦之箭一般快捷。就在吴衡距离礁岛只剩两丈之遥,那道凌厉地刀气渐渐消散,原本被强行分开的水流以倍增的力量反噬回来,吴衡只觉仿佛被严丝合缝地铁石所困,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是方才那一刀已经是全力以赴,他再没有力量劈出第二刀,不过这一点他早已料到,也不焦虑,毫不犹豫地抬起左手,嗖地一声轻响,从他地衣袖里弹出一条乌黑的细索,末端连着一支飞爪,铮地一声钉在乌黑的礁石上,吴衡手臂一振,整个身躯脱水而出,借力扑到礁岛峭壁之上,以手足攀住光滑的礁壁,他没有立刻登上礁岛,而是闭门吐纳了片刻,感觉到胸口的郁闷渐渐消散,这才手足并用,攀到了礁岛顶部。 *** 褚老大见此情状,忍不住从船上蹦了起来,捶胸顿足,大吵大嚷,面露矿喜之色,其他人虽然较为内敛,却也各个欢喜无限,吴云善等侍卫更是举刀遥遥施礼,口中发出欢呼之声。正在这时,褚老大突然心头一阵剧痛,顿时浑身无力,双膝一软,居然跪倒在甲板之上,面容变得扭曲起来,张口欲呼,竟觉口舌麻木,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反而呛出一口乌黑的淤血。雷剑云一眼瞥见,纵身跃了过来,一把抱住褚老大,惊呼道:“老褚,你怎么了,是受了内伤么?” *** 吴衡在礁岛之上,虽然隐隐听见外面众人大呼小叫的声音,但是风势水声滚滚而来,以他的功力,居然听得不甚清楚,却也没有在意,跃下礁壁,向岛上唯一的屋舍飞掠而去,不过是十数息之间,便已经到了木屋之前,但是所看到的诡异景象,却让他不禁停住了步伐。 敝开的木屋之内,杨宁怀抱着仿佛沉睡的青萍,静静坐在杯盘狼藉的酒席之间,身上的喜服红若彩霞,灿若阳光,但是比衣裳更红的却是两人的肌肤,暴露在外的肤色都似乎映照成了鲜艳的红色,杨宁几近透明的肌肤下似乎流动着滚滚火焰,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这一刻,吴衡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诡异的想法,眼前这对少年男女,不是要飞升成仙了吧。 不过他毕竟心志坚毅,转瞬之间便明白过来,这多半是杨宁施展的什么古怪功夫,姑且也不去理会,只是温和地道:“子静,你果然在这里,我们到处在寻你。绿绮小姐已经请来了天下第一神医廖水清廖先生,她精通岐黄之术,尤其擅长制毒解毒,想必可以救治青萍小姐身上的毒伤,现在他们就在外面等候,你和本王一起出去吧。” 吴衡一踏上礁岛,杨宁就已经有了察觉,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空空荡荡。早已失去了思考地能力,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直到来人走到了木屋门前,杨宁心底才涌现一缕杀机。无论是谁,都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打扰自己,既然有胆量闯进岛来,就让他和自己夫妻一起变成劫灰吧。此时他已经完成了万象归元,只待心念一动,便可催动真火,将身外数丈方圆。皆化成一片火海,到时不仅他与青萍在天地间烟消云散,这座栖身的木屋和来到屋外的那人。也会随之变成灰烬。 不料刚刚动念。吴衡却已经到了门前。更说出了这一番话,杨宁心中微动。已经明了吴衡的一片好意,只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垂下眼睑,他淡淡道:“多谢前辈费心,只是拙荆已经去世,纵有神医相救,也是来不及了,还请前辈速离此地,免得自误。” 杨宁的拒绝虽然无礼,吴衡却没有一丝恼怒,目光落在青萍身上,这才发觉那个美丽倔强的少女,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只是不论容貌还是神色,都是栩栩如生,竟让人难以分辨,想不到自己费尽苦心,终于还是迟了一步,吴衡只觉痛楚和疲惫一起涌上心头,呆呆望着两人,竟是不能言语。 *** 噬人礁外,雷剑云正扶着褚老大连声呼唤,耳后却响起一个疲惫的声音道:“不用喊了,他不是内伤发作,而是诛心锁发作了,据廖某所知,褚会主在数月前曾被那魔帝选作鼎炉,炼金之火,这是魔门武道宗素来地行径,凡是被选作鼎炉者,至死都难以逃脱魔帝的追踪,这不仅仅是因为历代魔帝手段高明,而是因为在选作鼎炉之时,魔帝就会暗中在那人心脉之中注入一道真气,锁心夺魂,这种魔功便叫诛心锁,褚会主也不例外,只要被这种魔功控制,纵然是千里之外,只要魔帝稍一动念,就可以感觉到鼎炉所在的位置,而那中了诛心锁的鼎炉,往往对施展诛心锁 也会有一种奇妙的感应,这就是褚老大能够寻到噬人只是那魔帝想必已经动了自戕之念,凡是被他下了诛心锁的鼎炉都会与魔帝同归于尽,终究还是迟了。” 雷剑云转过头去,只见方才昏倒地廖水清已经站起身来,眉宇间尽是倦怠之色,容色苍白如雪,遥望屹立在湖心的礁岛,神色淡漠冷凝,仿佛那一番话根本不是她所说的一般,虽然听起来恍若神话,但是时不知怎么,雷剑云却是深信不疑,低头看向已经陷入半昏迷的褚老大,雷剑云心中一片茫然,竟顾不上再去偷觑绿绮,所以也就没有发觉,那苍白憔悴,宛若白莲一般地纤弱少女,唇边已经缓缓淌落一缕血线。 *** 吴衡愣在门外,不言不动,杨宁不禁微微皱眉,全身真气已经凝聚,宛若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到了这时,他也顾不得吴衡的生死了,双目微阖,便要催动真气,到九泉之下去向心爱的妻子讨还公道。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缕琴声蓦然响起,泠泠清音透过重重风浪,直入杨宁耳中,杨宁只觉那琴音仿佛从自己心底溢出一般熟稔,不觉心神一懈,竟然忘记了继续运功,失去了控制地先天真气宛若裂热熔浆一般,在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之间汨汨流淌,所过之处,经脉消融,百骸通明,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似乎都翕张开来,吸收着天地间无穷无尽地精华。 杨宁却是恍然不知,只是侧耳细听那似曾相识地动人琴音,那一缕琴音时高时低,若有若无,似乎是被风浪所阻,却是柔韧如丝,不肯断绝,初时恍若明媚春光,燕语呢喃,繁花似锦,绿水如蓝,令人不自觉便陷入那一幅缓缓展开的美丽图卷,杨宁只觉心神恍惚,仿佛是回到了从前与双绝一起踏青地春日,懵懂浑忘平生的他跟在青萍身后亦步亦趋,还被青萍作弄,头上插了几十朵鲜花草叶,而绿绮便坐在湖边,一边抚弄着琴弦,一边含笑看着自己两人。 琴音柔和明媚到了极处,变徵之音突起,萧瑟秋音随即而来,顷刻间便是凄风苦雨,只见草木摇落,白露为霜,秋水漫漫,一片伤心,万丈离情,无处可诉,忆起与双绝骤然别离,从此天涯茫茫,独自飘零,杨宁不觉潸然泪下,体内的真气似乎也随着他凄凉心境渐渐冷却下来,在经脉之中缓缓流动,滋润着刚刚受过火劫的残破经脉。 琴音折转再变,两个相似而又迥异的曲调同时响起,商弦桀骜悲凉,宛若鸿鹄翔天,寥寥几个音符,已经刻划至深,宫弦清淡高远,宛若幽谷佳人,落落寡欢,就像是双绝天各一方的写照,双调渐行渐远,生出无尽的幽愁暗恨,离愁别绪,思慕忧虑,千万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却都在琴弦之间展现出来,两个主调盘绕缠绵,难舍难分,令人一忽儿心血沸腾,一忽儿心寂如死,竟是令人不知该听那一个曲调才好,那种强烈的矛盾和冲突,在一首琴曲之中如此鲜明地表露出来,当真是前所未有,高亢低回的琴音到了极至,竟又各自生出了几近不可能的迥异变化,两种主调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融汇起来,仿佛是姐妹重逢,亲人团聚,纵然是生死有别,也是欢喜无限,琴音渐渐低落,变徵之音再起,这一次已非杀伐的象征,却是生死诀别的意味,曲终传来裂帛之声,却是琴弦已断,琴音寂然,弹琴之人的心意却已经昭然若揭,即便是杨宁这等心志坚毅之人,也觉得需得如此,毋庸置疑。 只是纵然也有此愿,事已至此,却是再无转移,武道宗秘法何等霸道,不肯稍留余地,一旦施展了这等足以焚尽残躯的心法,即便最后关头停下,也是气散功消,万无可能带着青萍尸身渡过茫茫弱水,若是托付吴衡带出,说不定再也难以见到妻子遗容,与其如此,不如留下遗憾给人,却免得自己死不瞑目,一缕苦笑缓缓浮现在唇边,杨宁终于催动了真气。 心念方动,杨宁却骇然发觉,自己的一身真气不知何时竟生出奇异的变化,若隐若现的经脉再不复从前痕迹,宛若实质一般的先天真气沿着几近消失的经脉汨汨流动,随心所欲,无所不至,这分明是武功大成,堪堪踏入宗师境界的现象,莫非自己竟在无意间成就了武道的巅峰,只是过程如何,杨宁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是隐约记得在听到后半琴曲的时候,经脉之中的真气忽而澎湃如烈火,忽而冷寂如寒泉,苦痛难忍,只是自己心中的痛楚更胜百倍,只觉那般苦痛最是称心如意,竟是毫不理会,想来那就是涤脉洗髓的关键时候,对于武道宗弟子来说,可谓九死一生的劫难,如若心灵稍有动摇,就会百脉全损,走火入魔,再无一丝生望,想不到自己竟会在茫然无知中从容度过。若是换了数日之前,杨宁多半会欣喜若狂,只是此刻看着怀中亡妻的遗容,杨宁却是没有丝毫欢喜,略略调息了一下,只觉虽然真气的性质有所改变,运用起来仍是一如往昔,便也不再多想,起身抱着青萍,向吴衡微微点头,便向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只想让不知为何到了此地的绿绮见上青萍一面,然后再到一个安静所在了此残生。 第二章 欲断相思(一) 第十五卷第二章欲断相思(一) 出木屋,杨宁才发觉不知不觉间月已西沉,东方未曙一线黯淡的光芒,整个噬人礁仿佛都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之下,原本已经颇为熟悉的岛屿,似乎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强烈的寂寞潮水一般涌上心田,双臂一收,将怀中冰凉的娇躯抱得更紧,如果说方才的自焚还只是一时激动,此刻,杨宁越发觉得,失去了青萍的人生,当真已经不值得眷恋,心中死志愈坚,杨宁缓缓登上礁岛边缘,淡漠冰冷的目光越过百丈水面,远处人影绰绰,以他的目力,可以看清楚每一个人的面容,甚至神情的每一丝变化,不论是震慑、兴奋或者惊诧,可是出奇的,这些人的面容在他心中却留不下一丝痕迹,或许有些人的气息让他觉得熟悉,但是他却偏偏想不起来这些人的身份名字,不过这一切又有什么要紧。 吴衡望着前方少年冷漠孤傲的背影,心底生出强烈的不安,琴曲响起的时候,他还觉得庆幸,方才那般异状,多半是这少年魔帝想要殉情自,幸而外面的琴绝绿绮心思灵透,或者是见自己久久不出,便想到用琴音安抚这少年魔帝,若非如此,只怕他带出去的就是两具尸体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滋味本已不好受,如果就连杨宁也死了,他还真是觉得没有脸面去见昔日的故友西门烈。待到杨宁带着青萍的尸身出岛,他本来已经放心。想着只要让杨宁见到了绿绮,大家好生相劝,总会让这少年打消死志,可是此刻见到杨宁的背影,他却不自信起来,这少年地身上仿佛笼罩着厚厚的障壁,似乎已经与人世隔绝开来,如果是寻常的少年,即时为了爱侣身故而心痛欲死。相信以他和廖水清的才智阅历,总有办法令他重新振作起来,这少年魔帝却是不同,心志既坚。却又固执己见,只怕纵然是至亲之人相劝,也是无济于事,若是这般少年英才死于情殇。上天还真是会作弄人,想到此处,即便是宽容大度的吴衡,也忍不住暗自诅咒那疯狂的女杀手明月起来。 缓缓走到杨宁身边。吴衡故作轻松地道:“子静,本王进岛的时候已经是竭尽所能,出岛恐怕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才能出去了。若是比刀。本王还略有自信可以压住你这小子。若论轻功,本王却是自愧不如。呵呵。” 杨宁侧过头看了一眼吴衡,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他隐约还记得这个人,那一场水阁相会,演武比刀,印象终究难以磨灭,所以方才才会叫了一声前辈,可是脑中的印象却是极淡,除了那风雪一般的刀光之外,竟是想不起这人到底是谁,不过这不重要,这人虽然打扰了自己和青萍,却毕竟也是一番好意,心中淡淡地想着,他漫声道:“好,前辈先行一步,我和青萍在后面跟着。” 吴衡心中轻叹,真气流转,凌空向湖面扑去,他地内力修为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渡水之时虽然消耗过甚,却没有伤及根本,不过是片刻时光,就已经恢复大半,这一跃虽然不如平时,却也有三四丈远。吴衡跃到半空,杨宁的身形也化作一缕轻烟,如影随形一般紧随其后,待吴衡力竭下坠之时,只觉足下生出一股阻力,便趁势借力,真气流转,再度向前飞掠,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渡过了百丈水面。 船上众人遥遥望来,只见一个红衣少年身若虚幻,不紧不慢地跟在王吴衡的身侧,两人仿佛凌空渡虚一般飘然而来,再想到以吴衡地武功,方才那般狼狈艰难的模样,都觉得咂舌不已。 双足落到船上,杨宁左顾右盼,只觉视力范围之中那些面容十分模糊,半晌才从一群陌生或熟悉的气息中找到了那一缕荏弱中透出冰雪般冷寂的气息,一步一步走到端坐船头,手抚断弦,神色凛若冰霜地绿绮面前,他缓缓跪倒双膝,让绿绮可以看到怀中青萍的容颜,痛声道:“姐姐,青萍死了。” 绿绮缓缓抬起头来,眉宇间凝结的惨淡愁云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神情出奇的冰冷沉凝,一字一句道:“青萍要南下寻你,我用尽心力拖延了城中追兵,我受义父母生前所托看顾妹妹,这些年来,她从未离开我身边,只因她对你暗自心许,牵挂不忘,我便让她千里迢迢独自南归,如今想来是我错了,你本还是个孩子,哪里能照顾旁人。” 杨宁神色木然,心中空荡荡地,绿绮冷漠的语气恍若钢针一般刺入了他的心灵, 早已感觉不到心灵地痛楚,只是默默无语。绿绮却冷漠地神情,似乎所有地怨怼沉痛都在那几句话中宣泄了出去,推开膝上的瑶琴,颤抖着双手接过青萍地尸身,指尖刚刚触到冰凉的肌肤,两行温热的珠泪已经潸然而落,清晨的寒气迅速将泪水冻凝,淡淡的雾气仿佛笼罩了绿绮清秀绝伦的容颜,无声无息地恸哭了半晌,绿绮方才止泪,用衣袖拭去面上斑驳的泪痕,淡淡道:“其实我也不该怪你的,都是我不好,素来溺爱青萍惯了,才养成她如此执拗的脾气,若是她肯稍加忍让,也不会断绝全部生机。其实燕王世子待我十分宽容,若是我一定要南逃,也未必没有机会,只是我碍着你和他的关系,总不想你们完完全全成了仇人,这才滞留信都,若是我能早早与你们会合,也不会任由妹妹受人胁迫欺辱,更不会让你们走到生离死别这一步,这都是我的错,你别只顾着责怪自己,唉!” 杨宁听到这里,却是越发惭愧无地,若说是对青萍的纵容,他却是远远胜过绿绮,这些日子,若是他肯固执己见,不全部依从青萍的脾气,或是四处求医,或是觅地静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至于绿绮滞留信都,他又何尝不是因为碍着罗承玉,才不愿直截了当地北上救人。越想越是难过,杨宁真想就此大哭一场,却偏偏滴泪皆无,仿佛他的泪水在青萍死后就已经干涸了一般。 绿绮本已是五内俱焚,但是瞧见杨宁悲痛到麻木的面容,一颗芳心却又柔软下来,虽然有些埋怨子静没有照料好妹妹,但是她又何尝不知道,这视若亲弟的少年的悲痛只怕比自己更甚,紧咬银牙,强行将涌上来的心头之血咽了回去,伸手轻抚杨宁的面颊,柔声道:“子静,这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别作这般儿女之态,生死有命,这是难免的事,听说你和妹妹去拜祭了义父母,我却还不知道地方呢,不如这样吧,过几日你和我一起将妹妹葬到义父母身边,这世间的事,我原是懒得过问的,如今心愿俱了,也该去陪陪他们。” 绿绮的语气本是极尽温柔平和,只是杨宁虽然神智蒙昧,却偏偏越发敏感,竟从那从容淡凝的语气中感觉到一丝不祥,蓦然伸手,握住了绿绮的腕脉,他虽然不慎精通医术,但是武道医理本有相通之术,只是一刹那,他便已经发觉,这世间仅剩的一位亲人,生命之火业已摇摇欲坠,不消多少日子,大概绿绮就要到泉下与青萍姐妹相聚了,出奇的,他心中并没有多少悲意,反而微笑起来,道:“好,姐姐,我们一起上路,到也不会寂寞,青萍抛下我去了,我原本还怕到时候找不到她,有了姐姐在,想必她就是孙悟空,也翻不出姐姐的手掌心呢!” 绿绮闻言嗤笑道:“从前青萍给你讲唐三藏西天取经的说古,你却总喜欢拿孙猴儿编排她,气得她追着你又打又骂,这一次若是给她听见了,定是不依,到时候你们吵闹起来,我可不给你撑腰。” 杨宁扬眉道:“那有什么关系,就是被青萍抓住了也不过是罚我睡甲板,我又不怕冷,而且她夜里还会偷偷让忠伯给我盖被子。” 两人说到此处,都是心中欢畅,不禁相视而笑,旁的人看在眼中却只觉得浑身冰凉,那对姐弟相称的少年男女,分明是在欢快地说笑,眉目间甚至已经不见了悲色,只是众人看见横在他们两人中间的尸身,还有那一左一右,分别被这两人紧紧握住的素手,却都觉得诡异非常,就连那穿在杨宁和青萍身上的鲜艳喜服,也透不出一丝喜气,倒像是沾染着鲜艳欲滴的血色。 吴衡尤其心中忐忑,他虽然雄才大略,却没有多少急智,想起廖水清素有智者盛名,便悄然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先生,他们两人似乎伤心过度,以致心智迷失,先生医道通神,不知可有解救之法?” 廖水清自从杨宁现身之后便冷眼旁观,一双秀眉早已紧蹙成结,吴衡忍不住出言询问,她却恍若未闻,未几,却是眼睛一亮,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激动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话音未落,便飘身到了杨宁和双绝身前,右手一扬,食中二指之间已经多了一根乌沉沉的黑色长针,蓦然向青萍的胸前刺下。 第二章 欲断相思(二) 第十五卷第二章欲断相思(二) 水清这一针手法乃是《灵枢九针》之中的绝学,手法羊挂角,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一道若虚若幻的针影毫无窒碍地没入了青萍胸口的鸠尾穴。鸠尾是任脉重穴,透穴而入可伤心脏,寻常医士轻易不敢在此处下针,更别说以长针直刺,这一点在场众人即便没有学过医术的,也都心如明镜,就是比武过招的时候,给敌人用重手法击中此穴,也必定是心碎而死,绝难有幸免之人。众人原本都在侧目观瞧,见此情景不觉哗然,廖水清如此做法,即便青萍还活着,当下也是必死无疑,虽然青萍已经死去,这一针伤不到她,但是损及遗体,却也是十分不敬。 杨宁正与绿绮四目相对,全没想到竟会有人向已死的青萍出手,又在魂断神伤之际,不免出手稍慢,竟未能阻止这突如其来的一针,眼看竟有人当着自己的面损伤青萍的身躯,杨宁心中大怒,袖中凝青剑尚未脱鞘而出,一缕冰寒肃杀的剑气已经指向了廖水清,只需稍稍动念,便可让这莫名其妙的书生身首异处,他性子本就无情冷漠,青萍亡故之后更是目中无人,也不管廖水清是何人,眉梢掠一轻扬,便要出手取其性命。 几乎是廖水清乌针出手的同时,王吴衡就已经发觉不好,他与杨宁曾有品茗论刀的交情,对这冷漠少年的性子也是略知一二,当下便知不好,扬声喝阻道:“子静。这位是河伯廖先生,原是为了解救青萍小姐身上绝毒而来,不可伤人!”廖水清的近侍老古反应更是直接,他地身形只比廖水清慢了一线,将将挡在廖水清身前,全身真气蓄势待发,准备接下这少年魔帝的雷霆一击,也好留给主上逃脱的机会,只是他却骇然察觉。自己在这少年面前仿佛变成了透明人,他那双淡漠冰寒,不存在丝毫人类感情的眸子,似乎根本不曾映上自己的影子。而那一缕无坚不摧的凛冽剑气,更是生生穿透了自己,锁定在廖水清身上。 不论是吴衡的喝阻还是老古的维护,都没有消弭杨宁心中的杀机。疯狂地杀意潮涌一般席卷了整个心灵,这是自从他得知青萍身中不解绝毒之后便已经郁积于心的情绪,只是一直沉于生离死别的哀痛,无从宣泄。如今青萍香消玉殒,再无能够压抑住这种仇恨的柔情,又被廖水清突兀地举动挑起了心中的愤怒。杨宁竟生出异常狠毒的念头。就是将在场之人全部杀死。让这些人也品尝一下死亡的痛苦,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稍减自己地心中之痛吧! 与杨宁不同,绿绮心细如发,廖水清那一针虽然快如闪电,却仍然被她看出端倪,前几日廖水清为自己施针之时,似乎曾经用过这一枚黑色长针,并隐约说过此针是千年犀角最精华的部分磨制而成。犀角本有清热、消肿、解毒、定惊的作用,若是千年以上的犀角,更有强心提气地神奇功效,直比百年人参还要立竿见影,若是磨制成针,药效更是持久绵长,宛若细水长流,比起寻常金针效力更胜百倍。廖水清对此针爱惜非常,曾言绝不轻易动用,如今却对青萍使用,怎不让绿绮心动,再想到廖水清那神鬼莫测的针灸之术,不禁生起一线希望,挥手阻道:“子静,不要乱来,廖先生仁心仁术,对相思绝毒亦有心得,她既然肯出手,说不定是胸有成竹,你等我问先生几句。”说罢又转向廖水清,急切地道:“先生,您可是发觉什么了么,舍妹气息已绝,莫非,莫非还有生机么?” 众人听在耳中,都是暗自摇头,魔帝杨宁虽然是少年无知,却毕竟是绝顶高手,岂会连一个人的生死都分辨不出来,虽然有些奇怪廖水清为何突然向一具尸体出手,却也不相信她有起死回生地本事,吴衡对廖水清地信心虽然强烈一些,却也是心存疑虑,他方才见到杨宁和青萍地时候,已经仔细观察过青萍的体征,确信那少女地确已经香消玉殒,略一迟疑,他也纵身掠到几人身边,温和地道:“子静,廖先生此举或者有些不妥,但是本王对他的行止为人一向十分钦佩,若非有不得不的理由,她是绝对不会肆 青萍小姐的遗体的,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到岳阳再说,你,都已经精疲力尽,这里水气太重,阴寒过甚,对绿绮小姐的身子也不好。” 杨宁听到绿绮的猜测,原本心中剧震,生出了一线希望,偏偏在这时又听到吴衡的委婉排解,他虽然心思单纯,却也听得出其中深意,刹那间只觉心灰意冷,若是本来不存一线希望,倒也罢了,偏偏被人将希望摧毁,心中激怒之下,目光中的杀意又浓了几分,一双眸子看似空空荡荡,却让所有触到他目光的人都觉得彻骨冰寒,他方才不过是针对廖水清一人,此刻将浑身杀气肆意放纵,二三十艘大小船只上的水手武士,都觉得天地间一片愁云惨淡,身周的空气似乎都冷凝起来,不禁各自全力戒备,这些人不是王的亲信侍卫,就是昔日的水上悍匪,最差也是岳阳门的得力剑手,不仅各个武艺精熟,更是擅长联手合击,三方势力犄角相抵,将杨宁、绿绮、吴衡、廖水清等人围在当中,囊中凝青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意,不禁发出阵阵低鸣,冲天杀意更是澎湃而起,场中顿成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这种情势下,众人不免心中暗自嘀咕,虽然各有不同的理由,但是他们这些人为了寻找魔帝剑绝都是费尽了心思,尤其是曾经试图进入噬人礁的京飞羽和雷剑云等人,更是在这带水域吃尽了苦头,想不到好不容易人找到了,这少年魔帝却毫不感念,如此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便露出磨刀霍霍的模样,怎么想都觉得憋气,想到这里,大多数人都暗自下定决心,只要今日能够不死,将来对这少年魔帝定要退避三舍。 众人的不满情绪吴衡和廖水清自然能够感觉到,吴衡心中哭笑不得,却也不愿真个厮杀得血流成河,挥手拒绝了侍卫递上的长刀,上前一般,婉言苦笑道:“廖先生,事已至此,你还是向子静解释清楚吧,若是真得动起手来,本王可未必是他的对手。”语气中有了几分隐隐的埋怨,毕竟是廖水清的举动才让局势恶化至此,廖水清总该解决才是。 廖水清心知肚明,正要说话,却被绿绮抢着说道:“子静,你若是还将我当成姐姐,就不许在我面前如此放肆,殿下与廖先生,还有各位朋友,都是一番好意,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与他们为难。”她看到众人愤愤不平的神情,早觉心中羞惭,这些人不论敌友,却都竭尽全力相助,就连王吴衡和汉王妃廖水寒者等身份显贵的人物都不惜己身安危亲自犯险,若是杨宁当真为了宣泄怒气而杀人,姑且不说结果如何,却都脱不开恩将仇报的嫌疑,若当真如此,又让自己心中如何过意得去呢? 杨宁与双绝在洞庭相依为命两载,早已习惯了听从她们的吩咐,尤其是绿绮,一向沉静多智,若有所命,他与青萍都不愿违逆,闻言只觉心中讪然,不由杀机尽敛,凝青剑也在鞘中安静下来,他的态度一改变,场中情势也是随即缓和下来,众人只觉身躯开始回暖,那种被冰寒刺骨的杀气束缚的感觉也渐渐消散,一怒之威,乃至于此,众人不禁越发忌惮这少年魔帝。 见杨宁已经静下来,绿绮这才安心下来,将青萍的娇躯交还给杨宁抱着,起身向廖水清深深一揖,恳切地道:“先生,小女子跟随您这几日,只觉您有通天彻地之能,若是舍妹仍然有救,还请先生明示,绿绮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先生的大恩,若是舍妹并无生望,也还请先生说明缘由,子静性子直率,先生不要作弄于他。” 廖水清一双明眸透出丝丝缕缕的暖意,伸手虚扶道:“傻丫头,什么结草衔环,来世报恩,这样的丧气话再也别说,廖某的医术虽然比不上古之扁鹊、华佗,却也不会让你这丫头这么快就去投胎,好了,天都快要亮了,和子静带着令妹跟我回去别院吧,生死修短,虽有天命,却也有人定胜天之说,令妹福缘深厚,延宕至今,竟还有一线生机,只要有廖某在,别说是区区相思之毒,就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也别想将她拘走。” 第二章 欲断相思(三) 第十五卷第二章欲断相思(三) 绮虽然心存希望,但是听到廖水清斩钉截铁的回答,疑,也顾不得是否会得罪廖水清,忍不住追问道:“此话当真,可是小女子方才也亲自检视过舍妹,的确是气息全无,脉象断绝,先生为何说舍妹尚有生机,是小女子与子静过于疏忽,竟未能察知舍妹生死,还是先生竟有起死回生之能?” 廖水清瞥了一眼神情各异的众人,含笑道:“这也是机缘巧合,令妹身中相思绝毒,若是未曾服过那延缓毒性的药物,即便日日徘徊于生死之间,三年五载之间,却也不会当真有生命之险,却偏偏她服用了‘长相思’,而后又断了解药,这才陷入必死绝境。幸而苍天庇佑,令妹福缘深厚,恰好在这段时日之内身怀有孕,相思之毒通过血脉侵入胎儿体内,反而缓解了她体内的剧毒,只是相思绝毒发作之势猛烈非常,仍然让令妹陷入假死状态,表面上看去呼吸断绝,脉息全无,实则心脉未绝,只是脉象微弱,几不可察,就是寻常医者,也未必能够发觉异样,更何况你与子静关心则乱,这才忽略了这些征兆,其实如果令妹当真已经死了,她的身躯早应该已经僵冷,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柔软。” 绿绮听到此处,只觉浑身发软,心中一阵狂喜,颤抖着伸手便要向青萍腕脉探去,不料还未触到青萍的肌肤,另外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就已经后发先至,抢先一步搭在了青萍右手地脉门。这人自然是杨宁。同样听到了廖水清的说话,杨宁心中的震撼不比绿绮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刻的他一脸的惊慌失措,完全没有半分魔帝的威严和冷凝,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一个青萍,他秉住了气息,心中暗暗计数,直过了十七八数,指尖才传来微弱到几乎难以辨识的一下脉动。又过了二十数,第二次脉动迤逦而来,直到此刻,杨宁才完全相信了廖水清的说辞。青萍果然还活着,强烈的喜悦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焕然地光彩从他的眉梢眼角洋溢出来,清秀冰冷的容貌突然变得生动起来。轻轻环抱着青萍的娇躯,丝毫不敢用上力道,唯恐触及鸠尾穴上地那根骨针,杨宁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艰难地问道:“廖先生,青萍当真还有救么?鸠尾穴用针。是否过于凶险。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廖水清微微一笑。矮下身形,轻轻拨开杨宁的手臂。按在青萍的腕脉上,淡淡道:“鸠尾穴用针的确凶险无比,只是尊夫人所中之毒厉害无比,此刻虽然是假死,如若延宕时辰,只怕假死也成了真死,为了多一分希望,廖某也就只有冒险出手,不过子静你可以放心,廖某所用地乃是《灵枢九针》上的秘技,再配合我这根千年寒犀精制的骨针,实有莫大的功效,廖某不敢自夸能够起死回生,但是七八成地把握还是有的,只要能够唤醒这丫头的生机,廖某便有十足把握,可以保住尊夫人母子平安。” 廖水清话音未落,最靠近青萍地五人都是神色微动,一声微弱地心跳突兀地响起,绿绮几乎是第一个发觉,禁不住一声轻呼,廖水清反映极其迅速,一声轻喝道:“无关人等速速退开,不得干扰廖某用针。”说罢信手一推,杨宁一个踉跄,差点被她推落水中,却也不敢反抗,只怕惊扰了廖水清施救,借势飞掠,身如飘羽,轻轻落到不远处一艘快艇上,双目却是紧紧盯着廖水清和青萍不放。王吴衡和绿绮都是闻声而退,这种时候,谁也不敢留在船上,唯恐稍有动作,便会危及青萍地性命,绿绮强运内力,落到另外一艘船上的时候却只觉眼前一黑,差点跌倒,也不知被谁轻轻搀扶了一把,这才站稳脚步,顾不上回头道谢,便将目光凝注在廖水清身上,满怀希望却也忧心忡忡。 只有老古早已习惯了相助廖水清施针,掠到青萍身后,单膝跪下,将青萍地上身扶起,让她倚在自己膝上,一手固定住她的身体,避免快艇的起伏影响用针,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绝伦的紫檀针盒,打开盒盖,只见一片金光闪烁,雪白的缎绒上放置着三十二枚形状各异的金针。廖水清神色肃然,右手在青萍胸前凌空虚按,那只余半分针尾的骨针竟然自行缓缓拔起,与此同时,廖水清的左手宛若惊风密雨一般,一连将十余根金针刺入各处重穴,如此双管齐下,不到一拄香的时间,青萍的心跳便渐渐强劲起来,口鼻之间的呼吸也开始恢复正常,虽然依旧是昏迷不醒,但是生命的光彩却已经回到了她的身上,苍白如雪的俏脸之上也开始浮现出血色。 一直屏气凝神的杨宁终于听到了那缓慢微弱,却是平稳有力的心跳声,直入耳中,恍若春雷阵阵,一时间只觉悲喜交加,满腔情绪难以宣泄,直欲大哭一场,只是他生性孤傲冷漠,心如死灰之际也还罢了,此刻理智渐渐恢复,哪里还肯在人前显出一丝软弱,只是满腔喜悦重难自抑,唯恐别人发觉潸然而落的泪水,杨宁一边别过脸去纵目远眺,一边催动真气,将刚刚沾湿面颊的泪珠化成丝丝缕缕的水汽。 恰在此时,东方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层层阴云,洒落在茫无际涯的洞庭湖上,杨宁放眼望去,只觉原本晦暗的天地突然间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色泽,枯黄的残芦,凝烟的衰草,晶莹澄透的寒露,碧波粼粼的湖水,不管是有无生命,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生机勃勃,就连阳光下才能瞥见的微尘,也仿佛拥有了崭新的生命,随风轻舞。 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杨宁正想回过头来继续看廖水清施针,目光一闪。无意中瞧见一艘快艇上站卧着三个人,其中竟有两张熟悉的面孔,若是片刻之前,所有人地面容在杨宁眼中都是模糊一片,即使瞧见了这三人也是难 ,此时却是一目了然,一眼便看出其中两人正是褚老云,还有一个不知名的粗壮少年缩在褚老大身后,不时地向自己偷觑。却原来杨宁没有自戕。褚老大便也渐渐清醒过来,只是神色苍白,倒在甲板上有气无力的呻吟,雷剑云见他无恙。又发觉绿绮到来,一颗心早已经不属于自己,怔怔望着心上人,呆若木鸡。浑然忘我,祁庭武功浅薄,方才给杨宁的杀气震慑,便躲到了自己感觉最安全的地方。 杨宁瞧见褚老大。不觉眉梢微皱,他虽然心思单纯,却也不是蠢人。雷剑云也还罢了。褚老大突然出现在这里。目的不问可知,当日在马当丢下褚老大。杨宁便将这个人全然抛在脑后,不久之前他决意殉情,也完全没有想到会连累褚老大,直到此刻亲眼见到,杨宁才为时已晚地想到了还有人死鼎灭这回事。其实历代武道宗主,从来无人将练功的鼎炉放在心上,故而殊少记载,就连博览宗内藏书的杨宁,也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否则当日分手之时,他可能就会解开褚老大身上的诛心锁,只是现在想到已经迟了,见褚老大如此模样,诛心锁想必已经发作了一回,差点夺去了褚老大半条性命,即便是以杨宁地冷酷无情,也不觉生出一点歉意。 杨宁本就是性子直率之人,歉意既生,便是心中一动,飞身向褚雷二人所在的快艇掠去,褚、雷二人虽然失魂落魄,岳阳剑派的弟子却都在小心戒备,饶是如此,他们只觉眼前一花,少主身前便已经多了一个人影,有几个武功稍嫌粗浅的弟子,手中地长剑控制不住刺了出去,却都落在空处,若非被其他人拉住,多半会失足落水,一想到自己竟然对着魔帝出手,面上都浮现恐惧的神色。 雷剑云只觉视线被阻,不觉心中恼怒,正要开口斥责,一抬头却看见了杨宁,心中不禁一震,硬生生将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咽了回去,深深一揖,语气有些僵硬地道:“青萍小姐得遇廖神医施救,想必性命可以无恙,真是可喜可贺,又闻帝尊与青萍小姐已经结为夫妇,雷某在此恭祝两位白首偕老,佳偶天成。” 杨宁微微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虽然廖水清现在救醒了青萍,但是到底能不能解救相思绝毒,他心中仍是没有把握,只是雷剑云出言恭贺,他仍是心中欢喜,正要答话,褚老大却已经挣扎着坐起来身来,呵呵笑道:“公子爷,原来您和青萍小姐真的成婚了,可惜老子没有亲眼看到,刚才那位廖先生说青萍小姐已经有了小公子,到时候可别忘了让老子抱一抱,老子也不知道什么隐疾发作了,这一次差点没有丢掉性命,若是不及时抱抱小公子,只怕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褚老大从昏迷中醒来不久,还没有人告诉他是因为什么缘故以至如此,看到杨宁之后只觉欢喜,将心中所思所想一口气说了出来,他这里百无禁忌,话落在别人耳中,却生出异样地心情。 雷剑云等人自不必提,眼中都闪过同情之色,却也不敢当着杨宁之面表露出来,唯恐这位少年魔帝杀性发作,将自己也牵扯进去。杨宁闻言却是微微一怔,眼中闪现出异样的光芒,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廖水清方才说过的话,原本他只记得廖水清说青萍还有生机,现在才想起来这一线生机从何而来,一颗心不禁怦怦直跳,青萍有了身孕了,青萍有了自己的孩子来,这世上将有一个与自己真正骨血相连地亲人了,越想越觉得兴奋,不禁转过头去看向青萍。只见廖水清正肃容下针,额头汗水涔涔,不敢有丝毫松懈,心中一紧的同时,却又瞥见了绿绮奇异的目光,褚老大声音如雷,绿绮一定是听得清清楚楚,直到这时,杨宁才突然发觉了不妥,他与青萍刚刚成亲,就被人发觉青萍已经怀有身孕,消息传扬出去,岂不是人人都知道自己和青萍在成婚之前就有了肌肤之亲。杨宁虽然不甚懂得礼法,但是跟在双绝身边两载,粗知世情,却也隐约知道对于女子来说,这样地名声十分难听,他自己倒无所谓,可以听而不闻,若是青萍因此气恼羞愤,岂不是糟糕之极,越想越觉得不安,越想越觉得羞愧,杨宁一张清秀地面容通红如火,血色浓得几乎可以滴落下来。 再不敢去看众人地神色眼光,杨宁信手一挥,一道真气分毫不差地击中了褚老大丹田,然后便飞身掠到吴衡身边,专心致志地看着廖水清施针,神情已经恢复平静,冷漠如冰,只是双耳依旧一片火红,流露出心底的不安尴尬。 褚老大只觉千万道如丝如缕地真气侵入丹田,仿佛针刺火烧一般,不禁身躯蜷缩起来,呻吟出声,雷剑云只道杨宁惩罚褚老大多嘴,见好友如此痛楚,不禁大怒,张嘴就要大骂杨宁无情无义,狠辣残毒,不料绿绮听见这边情况有异,唯恐惊扰了廖水清施针,转头望来,两人恰恰四目相对,一望见那双黑亮透彻,隐隐透出无限寂寞的眸子,雷剑云便觉浑身一震。 绿绮认得雷剑云的相貌,想起往事,这人虽然没有全始全终,却也是难能可贵,再想到今日他不惜舍身犯险,为了寻找杨宁和青萍两人勇闯噬人礁,更觉有些感激,不禁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她的相貌本已是清秀绝俗,这一笑更是宛若白莲绽放,越发显得风姿楚楚,雷剑云只觉神魂颠倒,哪里还能说出半个字来,更顾不得为好友打抱不平了。 正在这时,廖水清已经长身而起,朗声道:“大功告成,相思绝毒已经暂时压制,此地阴湿,不便久留,绿丫头,带着子静和令妹到我的别院歇息,廖某还需对症下药,一刻也不能耽误,相思乃是天下绝毒,急切难救,还需缓缓图之。” 第二章 欲断相思(四) 第十五卷第二章欲断相思(四) 宁和绿绮闻言大喜,双双抢到青萍身边,只见青萍面色安详,宛若沉眠,呼吸心跳皆如常人,这才敢相信廖水清果然将青萍的性命从阎王手中抢救了回来,绿绮伸手轻轻触摸青萍的额头,指尖感觉到一片温暖,不觉喜极而泣。杨宁却僵立良久,直到绿绮恸哭出声,他才感觉到心头的重压渐渐消散,双手在袖中努力攥紧,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没有立刻上前将青萍抱入怀中,转身向廖水清深深一揖,他一字一句地道:“先生大恩,在下感激不尽,不知先生可有十足把握,能够解去拙荆体内的相思绝毒,先生曾说,剧毒已经蔓延到了拙荆体内胎儿的身上,却不知道可会影响孩子的性命,若是先生没有把握,还请现在就告诉在下,也好让在下有个心理准备。”他的语气冷静至极,可是即便是最迟钝的人,也能够感受到冷凝的语声下压抑的激动不安。 廖水清目光微微闪烁,含笑道:“相思入骨,缠绵销魂,天下两大绝毒岂是易与,不过子静你尽管放心,最低限度,廖某可以保住尊夫人母子均安,下一步的救治,还需从长计议。” 杨宁听到满意的答复,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缕微笑,清秀冰寒的面容透出难以描述的灿烂光辉,转瞬之间,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凝重气息一扫而空,就连吴衡也不禁松了一口气。要知道一旦杨宁疯狂杀戮,损失最惨重的多半就是藩所属。若是刚才吴衡没有拼尽全力强渡噬人礁,还可能勉强拥有一战之力,至于现在,吴衡可没有半分把握能够压制住这位武功似乎有了长足进步地少年魔帝。 一想到片刻之前自己的忧心忡忡,吴衡便生出几分恚怒,向前迈了一步,看似动作不大,却已经凌空渡过两丈来宽的湖面,掠到了杨宁身边。神手向杨宁肩头拍去,不满地道:“子静,你这小子的性子也太狂妄骄纵,即使不论本王与尊师的交情。也不说昔日演武论刀的情分,只说今天本王不辞辛苦地闯入噬人礁,依情论理,你也该对本王客客气气。就是你师尊当面,对本王也是礼敬有加,断不会像你这般鲁莽无礼。” 吴衡在这里义正言辞的教训后辈,围观众人却是胆战心惊。他们早已不对这少年魔帝的涵养抱任何希望,唯恐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的杨宁再度爆发,不料事情地发展出乎了众人的意料。杨宁清秀平凡的面容上竟然浮现了一抹羞红。向着吴衡深深一揖。恭恭敬敬地道:“都是晚辈鲁莽,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前辈海涵。”他这一拜十分郑重。千般思绪,万种歉疚,皆在其中不言而喻,吴衡也不是量窄之人,一惊之下便自然而然地颔首微笑,当作还礼。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却不知道杨宁心中早已经是惊涛骇浪,他虽然性子冷漠,看似冷酷无情,实则却是至情至性之人,一听吴衡开口,便想到昔日这位王殿下曾经救了自己性命,又在演武厅暗传烈雪刀意,虽然最后将自己交给了西门凛,却也是无可奈何,杨宁自始至终都不曾怨恨过吴衡,尤其是今日吴衡又勇闯噬人礁寻找自己,若非他冒险犯难,只怕自己和青萍早已化作劫灰,在天地间消散无踪,哪里还有获救的可能,此恩此德,当真是其重如山,可是自己却以怨报德,方才甚至差点和他动起手来,心中不免生出几许愧疚。与此同时,杨宁又发觉了几许异样,昔日在兰若寺,他便在狂怒之下失手误伤了一个小沙弥悟尘,今日又险些神智失守铸成大错,这样地事情,发生一次还可以说是偶然,发生两次却是有些蹊跷,心中暗自警惕的同时,杨宁下定决心从今而后一定要坚守心志,再不可重蹈覆辙,迁怒于人。 不知怎么,一念方生,杨宁便觉心中豁然开朗,灵台一片清明,整个心灵似乎刚刚揭去了一层薄纱,灵觉神识无限延展开来,触觉竟是遍及方圆十数里的范围,这其中的一草一木,一鱼一虫都在心湖之内纤毫毕现。杨宁心中尚觉懵懂,全然不知自己突破了多么艰难地窒碍,他自幼练习坚心忍性的秘术,将一颗心灵磨练得冷硬无情,只是他的天性却是至情至性,种种矛盾冲突,终于在被逐出宫的那一刻彻底爆发,因此之故,他才会患上离魂之症,在双绝身边浑浑噩噩渡过了两载时光,直到岳阳楼双绝挑战颜紫霜地那一刻,他的心灵才被青萍无意中触动,恢复了所有的记忆。只是记忆虽然恢复,甚至坚心忍性地境界也精进了几分,个中隐患却没有完全消除,一旦触动他心扉地关键——剑绝尹青萍遭遇到了危险意外,杨宁地心灵便难以 这才有兰若寺的失手杀人,以及今日地差点发狂,若来,血洗金陵,大战新亭这两役,杨宁所展现出来的狠毒绝情,除了七分本性之外,尚有三分是因为青萍的缘故,往日种种,多是情感超越了理智的限制,若是今日杨宁没有领悟到这一点,心灵上将永远留下一个破绽,别说不能成就武道的巅峰,若是遇到平烟这等级数的高手,这个破绽很有可能就是导致他落败丧命的诱因。 这一层心障隐秘莫测,别说旁人无从察觉,就连杨宁本人也是一片茫然,直到这一刻,经历过生死轮回的大喜大悲,武道修为上的突破,再加上领悟到了自己的错失,杨宁才在不知不觉间勘破了这一层迷雾,虽然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却仍觉心头一片无限,畅快至极,周身真气更是活活泼泼,澎湃如火,清冽如水,透过四肢百骸,沟通天地之桥,杨宁只觉整个身心,似乎都已经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武道修为与心灵境界的齐头并进,终于让杨宁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初步跨入了宗师高手的行列,虽然修为尚浅,比起四大宗师的修为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但是与寻常先天高手相比,却已经是质的区别。 杨宁突破了宗师门槛的限制,这本是足以动摇整个天下的大事,只是在场众人即便是武功最高明的吴衡,也与宗师境界相差甚远,众人都只觉得在杨宁长揖而起刹那,原本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孤傲冷漠的气息变得平和内敛,周身上下漫溢的杀机戾气,更如春雪消融一般转瞬不见,在某些人的眼中,这个名满天下的少年,仿佛又变成了从前岳阳楼的无名厨子,只是没有了那种孤寂绝望的晦暗,反而多了几分云淡风轻,如果说,从前的杨宁,纵然全力敛藏,在吴衡这等高手的眼中,仍有匣剑帷灯,深不可测的感觉,此刻的杨宁,却仿佛已经磨平了所有棱角,锋芒尽敛。 如此奇异的变化自然引起了有心人的揣测,只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多半觉得这位少年魔帝因为新婚妻子剧毒有解,这才放下了些许身段,也只有吴衡和廖水清这等阅历见识的人物,才能隐隐有所察觉,只是杨宁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成就,也太过难以置信,所以他们只能将疑惑埋藏在心中,暗自留心而已。 廖水清一边让杨宁和绿绮照料青萍,一边催舟离去,准备赶回岳阳别院继续施针下药,吴衡要处理的事情更多,众人一起撤离噬人礁之后,他先与京飞羽虚情假意了一番,虽然碍于盟约任凭他们离去,却也警示了他们一番,宣布下不为例,然后便分道扬鏣,京飞羽率众北上,吴衡、廖水清和雷剑云带着各自的属下南下,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径自驶向岳阳城。 上岸之后,吴衡亲送廖水清和杨宁、绿绮等人前往汉王府在岳阳的别院,雷剑云见无人问问,便也将半昏半醒的褚老大带回了岳阳剑派,虽然各方首脑都已经传令噤口,但是不知怎么,消息却还是不胫而走,还不到半天时间,岳阳城中人人都知道魔帝剑绝到了此地,而素有河伯美誉的廖水清廖神医,用起死回生的绝妙医术,将剑绝的性命从阎王爷手中夺回的奇迹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岳阳城东的乌衣庵,几乎是第一个得到了消息,当那年逾古稀的庵主老尼走进后院角落的一间禅房的时候,却见师侄孙平烟在窗前扶剑而立,虽然从背后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见那僵硬的脊背,老尼便能够感觉到这位师门晚辈的心中,存在着多少矛盾痛苦。 轻轻一叹,老尼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平烟,你不必再为难是否前去噬人礁相助了,王殿下与汉王妃,已经亲自进入噬人礁找到了魔帝剑绝,现在剑绝的性命已经无恙,他们两人现在都已经被接到了岳阳别院,你的心愿已了,不如返回翠湖静修一段时日如何?” 平烟的娇躯微微一震,只觉心头一块巨石终于砰然落地,转过身来,她略带犹疑地问道:“师叔祖,汉王妃虽然是当世神医,但是相思之毒无药可解,她当真能够保住青萍小姐的性命么?” 老尼默然半晌,淡淡道:“相思欲断无从断,这是本门一位岐黄高手临终之前的遗言,相思之毒是否能够彻底解除,贫尼也不敢断言,只是以廖水清之能,只是要保住剑绝的性命的话,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平烟默然不语,神色间却透出几分决绝,那老尼看在眼中,不禁眉头微微一皱,只是几日相处,她对平烟的性子也有了几分了然,心念数转,终于没有继续相劝,只是低声颂念佛号不已。 第三章 相思谁解(一) 第十五卷第三章相思谁解(一) 老尼辞别之后,平烟离开了乌衣庵,她心中已有决断不迟疑,施展轻功,越陌度,径自向西行去,她的轻功身法快捷无比,转眼间便已经看见了岳阳的城墙,入城之后,人烟渐渐稠密起来,平烟不愿意惊世骇俗,便放慢了速度,沿着街巷缓缓而行,冬日阳光温暖而静谧,照耀在她的身上,让她原本焦虑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这样一来,平烟便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道路两旁,多有三三两两的闲汉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面上也多有兴奋雀跃之色,一阵微风吹过,将片言只字送到了耳中,隐约听到“魔帝”二字,平烟心中微微一动,不觉驻足细听。这样的举动其实略嫌突兀,但是她青衣佩剑,头戴黑色纱笠,正是江湖女子最常见的装束,天下动荡,寻常百姓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加之她收敛锋芒,行止从容,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仍是既无忌惮地继续闲聊。 只听了片刻,平烟就已经心中微震,这些人谈论的正是杨宁和青萍的种种事迹,从洞庭双绝昔日的盛名,到岳阳楼名动天下的一战,从听涛阁血案到赤壁鏖战,从杀手明月劫持剑绝,令其身中剧毒,到少年魔帝冲冠一怒为红颜,血洗金陵,当然也有最新的消息,王为了找寻魔帝剑绝,下令大索洞庭,终于在最后关头找到了魔帝剑绝,河伯廖水清医术通神,令剑绝青萍死里逃生。这些事情虽然大部分已经传遍天下,但是这些人对个中细节了如指掌,尤其是杨宁的凶残狠辣,更是描述得淋漓尽致,宛若耳闻目睹,这绝非寻常,不过让她较为心安地是,岳阳的百姓对于杨宁和青萍并没有明显的恶感。 虽然杨宁昔日曾经在听涛阁大开杀戒,但是毕竟当日在场的都是王麾下的精兵。并无平民百姓无辜受害,兼且双绝声望不低,反而是岳阳楼一战更让他们津津乐道,至于赤壁和金陵发生的事情。对这些百姓来说更是无关痛痒,受害最深的不是江上的水寇,就是江宁唐家,水寇自然是洪水猛兽。江宁唐家的口碑却也不佳,尤其是曾经遭受过唐家盘剥地岳阳百姓,对唐家半分好感也无,故而这些寻常百姓。对于魔帝剑绝的暴戾凶名惊佩有之,震慑有之,甚至还有几分与有荣焉。却是无人为此忧惧。 听完了街谈巷议。平烟举步向廖水清所居住的岳阳别院走去。她的脚步看似舒缓,但是行进极快。还不到半个时辰,那座雕梁画栋地岳阳别院已经遥遥在望,目的地就在眼前,平烟反而停住了脚步,在别院四周的街巷里,有无数衣着普通,神完气足,目光锐利的大汉往来巡视,这些人显然是王吴衡派来地护卫,避免有人侵扰岳阳别院,虽然廖水清的声名足以保住此地安宁,但是杨宁和青萍的入住,却让阴影笼罩了这座别院。 平烟眉梢微蹙,暗自思索到底是正式通名拜见,还是暗闯别院,还没有做出决定,她的眼中闪过一缕寒芒,漠然道:“既然已经来了,何必还要藏头漏尾,颜师妹!” 街巷地阴暗处传来幽幽一叹,一个容颜秀雅如玉的白衣书生从阴影中缓缓踱出,向着平烟的背影一揖到地,肃然道:“小妹早已听闻师姐在乌衣庵静修,本拟前去问安,无奈俗事纷扰,不能脱身,尚请师姐海涵见谅。” 平烟冷冷道:“颜师妹贵人事多,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师姐,什么问安拜望地话再也休提,只是你在此地出现意欲何为,莫非是想窥伺廖水清廖前辈地居处么?” 虽然被平烟一顿冷嘲热讽,颜紫霜却也不恼怒,反而敏感地察觉出这位一向高高在上地师姐的异常,面上不漏半分情绪,怡然自得地道:“师姐何出此言,就是师姐不愿见到小妹,小妹也该去向师叔祖请安地,实在是无法分身。至于师姐指责我窥伺汉王妃居处,小妹更是无辜,汉王妃何等地位身份,纵然小妹胆大包天,也不敢贸然相犯,若是得罪了汉王妃,姑且不说会对天下局势产生何等影响,就是宗主闻知,也会责我不晓上下尊卑,有失礼数。” 听着颜紫霜不软不硬的一番话,平烟只觉心中一阵疲惫,淡淡道:“魔帝剑绝如今都已经身在岳阳别院,为了完成宗主的心愿,师妹打算如何做呢?是否还想对子静和青萍赶尽杀绝么?” 颜紫霜闻言神色如常,含笑道:“宗主早已不问世事,哪里有什么心愿,师姐对魔帝别样 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宗主曾言,汉王妃心机之深,实不可测,师姐莫要太过相信于她,否则只怕悔之晚矣。” 平烟冷冷一笑,道:“廖前辈或者心机深沉,却也是古道热肠,倒是颜师妹你,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无法对付子静,便向青萍出手,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唯一的错失只是爱上了师妹的眼中钉,便落到今日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的下场,又是何其无辜,师妹难道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么?到了现在还不肯放过她,若是我所料不差,岳阳城中的流言也是师妹的手笔,只可惜师妹错算了一着,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关心高高在上的门阀世家死了多少人的。” 颜紫霜神色不变,淡淡道:“师姐说的不错,这些流言现在的确没有什么用处,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子静的性子是何等暴戾,师姐应该心知肚明,等到血腥和杀戮逼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想到曾经当成笑话的谈资了。只是师姐怎会以为是小妹加害剑绝,小妹纵然不肖,也还做不出这等残害无辜的事情,师姐实在是错怪我了。” 平烟冷冷一笑,道:“这等事颜师妹自然做不出,但是借刀杀人、推波助澜却是做熟做惯的,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讳言矫饰,无论如何我也是翠湖出身,你在赤壁、在金陵都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凡事不可太尽,这岳阳别院,师妹还是不要再靠近了,姑且不说子静的性子如何,就是廖前辈,眼睛里面也是不揉沙子的,更何况这里毕竟是岳阳,王吴衡驻驾于此,师妹就不怕得罪了吴前辈,坏了你的大事么?” 听到平烟的威胁,颜紫霜微微一笑,毫不动容,淡淡道:“师姐如此看待小妹,小妹也无话可说,日久见人心,师姐将来总是能够明白小妹的苦衷的,既然师姐已经到了这里,想必对魔帝剑绝的事已经有了决断,小妹若是独断专行,只怕坏了我们姐妹之间的情意,这里的事小妹就不插手了,只是听说江宁唐家已经按耐不住了,不知道王殿下肯不肯为了一个子静在这种时候开战呢?”说罢,也不等平烟回答,便飘然而去,她的背影充满了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平烟心中矛盾挣扎,却终于没有出声挽留,只是眉宇间又多了几分黯然,颜紫霜的出现宛若乌云一般,在她心灵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在不可察之处,似乎已经布下了重重罗网,等待着自投罗网的鸟雀。迟疑了半刻,平烟终于举步向别院的黑漆大门走去。 **** 就在平烟与颜紫霜在小巷之中对峙的时候,别院之内,青萍终于睁开了双眼,首先映入迷茫双瞳的是一张儒雅俊秀,兼具妩媚的秀丽容颜,心中一阵迷乱,青萍脱口道:“你是判官还是阎君,子静在哪里?” 廖水清闻言哑然,半晌才笑道:“在下既非判官,也非阎君,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青萍小姐不谢谢我救了你的性命么?” 青萍闻言愕然,忍不住瞥了一眼床下,瞧见廖水清拖得长长的影子,终于确信了眼前是人非鬼,再想到此人雌雄莫辨的相貌声音,下意识地缩起身躯,高声叫道:“子静,子静!” “砰”的一声巨响,密闭的房门被人撞开,满面惊喜的杨宁闯了进来,慌乱地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青萍你没事了么?”一边喊着一边扑到了床边,伸手将青萍从锦被下挖了出来,上上下下检视了一番,直到没有发觉半点异样,才松了一口气,将青萍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放松少许。 青萍一眼瞧见杨宁,所有的惊慌失措立刻消失无踪,感觉到杨宁温暖厚实的胸膛,死里逃生的强烈喜悦涌上心头,盈盈珠泪不受控制地淌落下来,正在欢喜无限之际,耳边又传来一个熟稔的声音道:“青萍,青萍,你醒了!”青萍骇然抬头,正瞧见绿绮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有生以来,她从未见过端庄稳重的绿绮如此激动失措,还未反应过来,绿绮就已经张开双臂,将她与杨宁两人一起抱住,哽咽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不管多么艰难,这一次都不许你放弃,你若是死了,不仅是一尸两命,就是我和子静,也要陪你去了,你若还念着半点姐妹之情,我就不许你轻易寻死。” 第三章 相思谁解(二) 第十五卷第三章相思谁解(二) 绮的身影一映入眼帘,青萍的整颗心就已经全被吸引少年来姐妹相依为命,从未有过这许多时间的分离,再加上被迫将绿绮留滞在了幽冀,青萍每每思想起来,都是暗暗愧疚,若非觉得自己与子静留在外面对绿绮更加有利,说不定早已经迫着子静一起去信都救人了,即便那里是龙潭虎穴。此刻见到绿绮,青萍心中兴奋至极,绿绮一番语重心长的劝诫她半句也没有听进去,蛮横地将子静推开,自己独占了绿绮的怀抱,抓着绿绮的衣襟,又哭又笑地道:“姐姐,姐姐,你逃出来了,那个混蛋世子有没有欺辱你,如果他动了你一根毫毛,我就是拼上性命,也要给你报仇。”杨宁早已习惯了青萍的厚此薄彼,无奈地顺着青萍的力道移开了身形。 绿绮见她如此激动,不禁秀眉紧蹙,自从得知青萍已经身怀有孕,她便趁着廖水清替青萍施针用药的时候从书房里找了几本医书,凡是与妇人怀孕有关的记载绝不放过,虽然是蜻蜓点水,浅尝而止,却也大略知道了一些禁忌,像青萍此刻这般大喜大悲是最要不得的,想到此处,只得一边低声劝慰,一边伸手轻拍青萍的脊背,好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杨宁心中虽然也是紧张忧虑,但是他素来对绿绮信服,相信她必有法子可以安抚青萍,此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情,目光一掠。瞥见已经退到屋角的廖水清正含笑负手而立,杨宁转身走到廖水清身前,躬身一揖,低声道:“廖前辈,能否移驾到外面,晚辈想要仔细询问一下,青萍身上地相思绝毒,应该如何才能解除?” 廖水清早有所料,微微一笑。低声道:“也好,青丫头已经醒来,又有绿丫头妥善照料,你也该暂时放心了。如何解毒廖某还要征求你和那丫头的意思,这里不便谈话,我们到外面去叙话吧。”说罢廖水清转身向外走去,杨宁又瞧了青萍一眼。见她正拉着绿绮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日子的经历,一副小儿女模样,虽然心底生出一缕淡淡的酸意,却也不禁微微一笑。跟在廖水清身后无声无息地走出了房间。 两人沿着别院的石径缓缓行走,道路两旁花木扶疏,虽然已经是初冬季节。园中呈现出一片衰败的景象。却是枝干掩映。别有一番意趣,弯弯绕绕走了将近十余里的路程。杨宁方觉眼前一亮,顿时豁然开朗,只见一片橘林的中央,矗立着一个小小石亭,一渠清泉从橘林深处蜿蜒而出,恰好围绕着石亭转了一圈,一座小小的朱红木桥架在溪流之上,可供通行。廖水清走过木桥,径自在亭中坐定,转过头来向着杨宁挥手道:“子静为何还不过来,可是嫌这亭子太简陋么?” 杨宁目光中闪过几许疑虑,略一沉吟,这才走过石桥,在亭下站定,仰首问道:“廖前辈,在下心中有一疑问,若是贸然说出来只恐前辈不悦,还请前辈宽恕在下不敬之罪。” 廖水清微微一笑,道:“素闻你性子直率,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怎么今日如此婆妈,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无妨,廖某虽然脾气不好,却也不是容不得别人说话地量狭之辈。” 杨宁肃然问道:“在下对奇门遁甲之术并不精通,只是对眼前的阵势颇为熟悉,曾经在不同的地方见过好几次,方才前辈引领在下前行的道路,看似漫长遥远,实则只是在里许方圆之内绕来绕去,若是在下所料不差,前辈地居处占地并不十分广袤,只是园林屋舍暗藏玄机,隐隐形成了一座奇门阵势,而这片橘林之中的石亭,就是阵眼所在,阵势虽然尚未发动,但是在下已经隐隐感觉到杀机盎然,这也是此阵最凶险的地方,在下想要请问前辈,诱使晚辈到此,此举是有心还是无意?” 廖水清虽被杨宁揭破行迹,却是毫不动容,只是微微一笑道:“子静未免多心了,眼前的阵势虽然看似奇妙,对于通晓奇门遁甲地人来说却也寻常,但凡是廖某居处,多半都布下类似的阵势,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也是习惯使然,并没有针对任何人的意思。至于阵眼的些许凶险,虽然地确存在,但是以子静的武功修为,如何会放在心上?别说这区区阵势之力,根本不可能将堂堂的魔帝困住,即便廖某布下地阵势确有如此通天彻底地奇效,无奈我本人还在此地,廖某地武功与你相差甚远,只怕子静举手投足之间,便可将廖某制住,有了廖某作为人质,子静你还担心什么呢?莫非子静是在担心廖某如果心存歹意,那就极有可能并没有相思绝毒的解救之法吧?” 廖水清地语气十分笃定,但是出乎她的意料,杨宁却摇头道:“晚辈虽然见识浅薄,不懂得人情世故,却也知道如果前辈毫无办法救治青萍,是绝对不会在噬人礁救醒青萍的 岂不是平白无故多了在下这等仇人么至于前辈将晚辈在之处,不论有心无意,也都不可能当真是对晚辈动了杀机,毕竟前辈在噬人礁的时候只需袖手旁观,就可以断送晚辈夫妻的性命,何须多此一举。晚辈当日在碧玉庄见到相似的阵势,就曾经怀疑过前辈和家母曾是故交,只因栖凤宫中的阵势与碧玉庄十分相似,而今日在别院之中再度见到相同的阵势,前辈偏又刻意将晚辈引入能够纵观阵势全局的阵眼,晚辈不明白的是,世人多半都想抹煞晚辈的存在,即便是血缘之亲,同门之谊,也不外如是,为何前辈却要想方设法点醒晚辈的真实身份呢?” 听到杨宁这番话,廖水清眼睛一亮。连声赞道:“好,好,你能够想明白这一点,可见传闻并不真切,你并非鲁莽无智,而是大智若愚,不错,廖某引你到此的确是别有用心,只是这用心并不在天下大势。也不在翠湖魔门之争,只是为了廖某一点私心。子静,你可知道,廖某虽然一向自负事无不可对人言。但是今日当着你地面,竟然几乎无法亲口告诉你,我与你的母亲,曾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却因廖某背信弃义,以致双方割袍断义,永不相见。更没有办法告诉你,你生死与共的爱侣,是被我的亲生女儿所害。才会中了相思绝毒。让你二人受尽生离死别的苦痛。子静。如果你是我,在这样的情况下。又该如何抉择呢?” 杨宁听罢廖水清这番言语,出奇的,心中竟然丝毫不觉得震惊愤怒,反而生出感觉到一种应是如此的释然欣慰,要知道他虽然看似性情朴拙单纯,不擅心机,实则只是受限于眼界知识,如果他当真是愚笨之人,绝不可能在短短十数年间成为宗师级数的高手,从古至今,聪明多智,学问精深地文士,还有可能会因为心力损耗太甚而体弱多病,但凡武道修为臻至大成境界的绝顶高手,却绝对没有愚笨驽钝之辈。虽然绿绮只是趁着廖水清在房中替青萍诊治的半个多时辰将她从信都到岳阳的经历草草叙述了一遍,但是已经消除了心灵地隐患,修为臻至宗师境界,智慧园融成熟的杨宁却还是看破了许多端倪,此刻的杨宁,绝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蒙混的稚子,事实上,廖水清若是没有当机立断说出真相,无论她日后如何补救,也难以弥补今日地错失。 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口气,感觉到灵台清明如冰雪,并不会因为任何情绪而动摇,杨宁这才淡淡道:“前辈今日出现在此地,竭尽全力救治拙荆,这已是最好的抉择,若是今日之前,晚辈宁可牺牲一切,也要让伤害拙荆的人付出最惨重地代价,首当其冲的可能就是前辈本人,只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个来回,即使是最无惧生死的人也难免对这世间生出留恋之意,更何况青萍已经有了晚辈地骨肉,若是前辈肯出手相救,晚辈立誓不取令嫒地性命就是。” 廖水清闻言却是没有半分喜色,以她地才智心机,自然知道杨宁的承诺不过是保全性命,在这个前提下,废除武功,伤残肢体,甚至更加残忍地手段都可以理所当然地施展出来,无论如何,终究是母女情深,她岂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波光流转,沉吟半晌,她长叹一声道:“子静,不,以我和你母亲师尊旧日的交情,我该叫你一声贤侄才是,你果然已经猜到这相思绝毒与廖某有所关联。这也难怪,你的师尊西门烈最是谨慎细密的一个人,但凡行事,若是没有十成把握,也得有个七八成,否则绝对不会出手,若非如此,隐帝之名,岂能隐藏几十年都无人知晓?廖某的医术不过占个奇字,略通毒术,稍精针灸,若论真正的岐黄之道,这世上胜过我的人没有七八个,也有五六个,以令师之能,想邀请哪一位出手都可以办到,何必一定要寻我这个背信弃义之人?唯一的理由不过是因为这世上拥有相思之毒的只有廖某一人,唯一有可能解除此毒的人也只有廖某,令师当我之面不肯明言,甚至默许我咄咄逼人地提出无理要求,只是不愿与我撕破脸皮,更怕我为了斩尽杀绝,铲除后患,不仅不肯救治青丫头,索性将你也一并害了,廖某也不必讳言,别说是你一个后生晚辈,就是四大宗师,也难以逃过我下毒的手段。贤侄,逆女顽劣不堪,趁我不备偷走了一份相思绝毒和可以延缓毒性的解药,若不是她用在了青丫头的身上,只怕我至今还不知道此事,廖某一向自负教导子女尚称严谨,想不到终究是对那逆女太过溺爱,这才酿成了今日的大祸,回去之后定会严惩不贷,让其面壁思过,痛改前非,贤侄可否看我颜面,饶恕逆女一次?” 杨宁神色漠然,对廖水清的痛心疾首半分感慨也欠奉,自从得知师尊涉入此事,以及廖水清 身份之后,他便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事实真相。若上的绝毒,只怕他会立刻杀到益州报仇雪恨,隐忍至此,更做出不伤害李还玉性命地承诺,已经是他的底线,纵然廖水清委婉陈词,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威胁之意,却仍是改变不了他的心志,眸光森冷如冰。杨宁淡淡道:“晚辈生来便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从不懂得什么是以德报怨,令以相思绝毒残害拙荆,手段残忍。令人发指,这些时日,青萍她日日都在生死关头徘徊,晚辈也是感同身受。若非前辈施以援手,我们一家人现在只怕都已经命丧黄泉,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晚辈肯承诺放过令性命,已经是仁至义尽,若是要晚辈将仇人轻轻放过。只怕即便晚辈肯答应。拙荆也是宁死不肯放过生死仇敌。” 廖水清听了杨宁这一番斩钉截铁的答复。不禁心中嗟叹,她本是绝顶聪明冷静的人物。一旦得知爱女以相思之毒加害青萍之后,除了心中的怒火和痛恨之外,更深一层的忧虑早已经埋于心底。爱女的性子她十分了解,虽然自负骄纵,但是若没有人挑唆,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金陵去害人,暗中地黑手是谁,她不需要任何情报就可以猜到一二,借刀杀人,隔岸观火,这样的手段本就是岳秋心一脉相承。以她对岳秋心的了解,目前的结果绝对不是了局,一旦青萍身死,爱女双手地血腥便再也难以洗清,若是杨宁殉情而死也还罢了,只要杨宁还活在世上,这件事就是益州的最大隐患,若是仅仅用来胁迫自己与汉王,或者还有转余地,若是被人在某些时候揭破真相,只怕是轻则损兵折将,重则亡国灭门,这也是廖水清对李还玉今次行径如此痛恨震怒的根本原因,她万万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及益州的根本,即使是自己地亲生女儿,也是如此。 消除这个隐患自然有许多方法,最完美的解决之道当然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可是廖水清自家知道自家事,她当年已经对不起火凤郡主,如今是绝对不肯再伤害好友的子嗣的,更何况即便她有此心,也未必能够顺利得手,即便得手,或者哪怕是袖手旁观,只怕也会因此得罪了更加可怕地仇敌,这等蠢事她是万万不肯做的。不论是公心还是私意,她都已经下定决心解除青萍身上的绝毒,唯一地顾忌就是爱女地性命,这才不顾颜面以恩义相胁,想不到杨宁到了这种时候,却还是如此固执,不肯稍作退让。至于青萍,即使没有从绿绮、平烟那里获知青萍地性情,只看青萍的面相,廖水清就已经心知肚明,这个女子地刚烈执拗,只怕还在杨宁之上,若是自己说出真相,那个少女还不知道会做出何等疯狂的决定呢,即便是身怀有孕,即便是爱侣情重,廖水清也不敢冒险相试。 心思千回百转,廖水清突然笑道:“贤侄,不如这样吧,我们各让一步,我那逆女只要身在益州境内,即使当面撞见,贤侄也不许向她出手,若是小女离开益州哪怕半步,贤侄都可以格杀勿论,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贤侄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廖某也有保全逆女的可能,生死荣辱,端看天命如何,不知道贤侄意下如何?” 杨宁闻言微微一怔,不禁用心思索起来,他允诺不杀李还玉,其实已经是用尽了所有力量才能压制住心底的仇恨,廖水清固然有所不满,他却是更加不甘愿,一想到将来若被青萍知晓,可能还会生出无穷烦恼,他就觉得头痛,若是按照廖水清新提出的法子,虽然希望小一些,将来却还有可能报仇雪恨,即便仇人当真在益州龟缩不出,凭着双绝的才智,也未必没有机会将人逼出来,但时候杀人夺命,快意恩仇,岂不是痛快淋漓,想到此处,他下定了决心,冷然道:“前辈既然如此说,那么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日后令嫒如果死在晚辈手里,还请前辈不要后悔。” 廖水清心中一宽,坦然道:“子静,好孩子,我也不怕与你明言,从今而后,我那逆女休想出门一步,若是她竟敢忤逆父母,私逃出境,就是死在你的手里,也是她咎由自取,我这做母亲的,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说罢举起右手,含笑看向杨宁。 杨宁闻言先是微微一皱眉,转瞬却又释然,心中暗道,那恶毒女子明明是郡主之尊,却还要化身成杀手,千里迢迢地到金陵害人,益州虽然方圆千里,又岂能拘得住她。想到此处再不犹豫,也举起右手,与廖水清的右手在空中轻轻一击,双方击掌为誓,各自许下了承诺,当此之时,不论是廖水清,还是杨宁,都没有想到这个誓言,最终会以怎样一种方式实现。 第三章 相思谁解(三) 第十五卷第三章相思谁解(三) 议既已达成,不管是廖水清还是杨宁,都觉得松了一收敛了心底的挣扎,再度问道:“前辈,不知道青萍身上的相思绝毒应该如何才能解除,还请前辈明示。 廖水清闻言黛眉微蹙,沉吟半晌方道:“子静,我也不瞒你,相思绝毒名不虚传,便如入骨情丝,挥之不却,斩之不断,能够研制出可以延缓压抑毒性的解药长相思,我已经竭尽所能,如果你不愿意冒险的话,我可以不间断地提供长相思的解药,在我过世之前,还可以将药方相赠,此举虽然是治标不治本,但是足以保证青丫头享尽天年,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杨宁心中微颤,忍不住握紧了衣袖之中的剑刃,冰冷的寒意透过柔韧的皮囊侵入指尖,十指连心,杨宁只觉得就连心灵似乎也变得一片冰冷,早应该有所预料,不是么,自始至终,廖水清都只是说可以保住青萍和腹中孩儿的性命,可以压制剧毒,她很谨慎地说可以救治青萍,却从未说过一定可以解除青萍身上的相思绝毒,这就是绿绮欲言又止的缘故吧,无论是怎样的挣扎求生,无论怎样热切希望,青萍都不可能恢复成原本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想到此处,几乎是不受他的控制,凛冽刺骨的剑气破体而出,仿佛要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化成齑粉,首当其冲的廖水清只觉胸前一阵刺痛,忍不住退后了一步。一张面孔更是变得苍白如纸,微微漏出一缕苦笑,廖水清在潮涌而至的威压和杀气下勉强道:“傻孩子,我若是完全没有法子,又何必坦诚不讳地告诉你真相,只是这一条路对你和青丫头来说,实则是最简单容易地一条。” 杨宁心中一动,渐渐收敛了周身杀气,凝声问道:“前辈。果然还有法子么?” 廖水清的胸口恢复了平静,不再急促地起伏,摇头苦笑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法子自然是有的。我也知道你和青丫头都不是肯受制于人的性子,只是那法子的凶险酷厉,所要付出的代价,只怕比受制于我的解药更加惨重。” 虽然廖水清的言语看似有些不合常理。可是他却能够感受到那人心中的真诚和恳切,只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青萍一生缠绵病榻,杨宁沉吟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道:“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要知道彻底解除相思绝毒地办法,还请前辈赐教。” 廖水清目中闪过悲戚之色。柔声道:“子静。说起来你们夫妻也都还是孩子。如今青丫头已经有了身孕,过上八九个月。就可以给你生下一儿半女,你可觉得开心?” 杨宁心中剧震,自从在噬人礁外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赧,只是他毕竟年轻,对生儿育女这种事情并没有多少认知,兴奋激动过后,又时时烦恼青萍的毒伤,将这件事情早已经置之脑后,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廖水清此刻提起,他才为时已晚地想起了廖水清当日说过的话,面容上终于难以维系冷漠的神色,他紧张不安地问道:“前辈,你说过青萍能够侥幸保住性命,是因为相思剧毒借由血脉渗入到了胎儿体内,那,那,如果这样下去,孩子会不会有事?” 廖水清微微苦笑道:“你现在才想到这些么,不错,母子骨血相连,若是青丫头身上的相思绝毒不能解开,必会连累到腹中胎儿,不过若是有我在一旁小心照拂,日日用药施针,待婴儿落地之时再及时医治,虽然这孩子将来难免体弱多病,却能够保住一条性命。” 杨宁只觉身躯摇摇欲坠,即便是他已经有了宗师级数的修为,在得知这样的噩耗之后,也无法心如止水,努力维系着心头一线清明,不肯让自己再度做出迁怒于人地举动,他艰难地问道:“若是用前辈所说的凶险法子,可否彻底清除青萍身上的剧毒,能不能保住我那孩儿的性命?” 廖水清微微低头,不让杨宁瞧见自己地神色,缓缓道:“子静,孩子,我原本虽然没有绝对把握消除青丫头身上的相思绝毒,但是却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去青丫头身上大部分的毒性,甚至可以让青丫头如常人一般生活起居,只是那种解毒方法现在已经很难施展了,青丫头身怀有孕,虽然这一点让她暂时保住了性命,只是无论我 手解毒,都会伤及腹中地胎儿。” 杨宁怔忡了半晌才道:“若是先等青萍生下孩儿,再着手解毒,可还来得及么?”问出这句话,他地语气已经有些迟疑,即使是对医术并无了解地他,也能够隐隐感觉到时间的重要。 果然,廖水清一声长叹,缓缓道:“这不可能,子静,相思绝毒最可怕之处就是能够深入骨髓,融入气血,难舍难分,中毒地时间越长,解毒的希望越是渺茫,如果青丫头只是中了少许毒素,我还可以用尽手段,暂时压制毒性,在她生下孩儿之前不让毒素侵入她的骨血,可是我那逆女手段太过狠毒,她在下毒之时用了辅助的药方,在最短的时间就让相思绝毒渗入到青丫头的骨髓经脉,若非如此,青丫头的毒伤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就变得如此严重,孩子,我不瞒你,若是再拖上一年半载,就是神仙下凡,也不可能治愈青丫头,我能够保证让她安享天年,已经是竭尽所能了。” 杨宁听到此处,终于是忍无可忍,抬手一掌向廖水清劈去,廖水清早已料到这样的情形,竟是不躲不闪,眉宇间甚至露出一抹释然神色,仿佛在这世间早已活得疲惫不堪,对生死全不挂心一般。杨宁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在掌风堪堪触到廖水清的身躯之前,强行改变了方向,廖水清只觉狂风拂体而过,却是毫无损伤,抬眼看去,杨宁已经负手而立,神色冷漠至极,寒声道:“前辈若是在片刻之前就说出了这番话,我是绝对不会应允那个承诺的,若是前辈不能给晚辈夫妻一个交代,即便是不杀令嫒,晚辈也有无数手段,让前辈一生后悔。” 听得出杨宁话语中森冷的杀气,廖水清心中轻叹,终于说出了最让自己的为难的一番话:“子静,我若没有把握,又怎会说出所有真相,法子我的确有,只是过程十分凶险,代价也十分惨重,而且因着青萍身怀有孕的缘故,甚至可能彻底清除这丫头身上的相思绝毒,只是你们少年夫妻,又是恩爱逾恒,用了这个法子救治,只怕一生一世都不能忘却所遭受的惨痛,你当真有这样的勇气和决断么?” 杨宁听得头发丝都竖了起来,半晌才咬牙道:“前辈屡次提及凶险。又说及我们未出世的孩儿,莫非前辈的意思,竟是要牺牲青萍腹中的胎儿,换取彻底解除相思绝毒的可能么?” 廖水清目中闪过沉痛之色,颔首道:“不错,正是如此,这是我在发觉毒素已经侵入胎儿体内之后想出的法子,母子连心,骨血相融,我可以用药物和针灸,将相思绝毒全部逼到胎儿身上,这个过程虽然漫长痛苦,但是以那丫头的坚忍顽强,一定可以承受下来,待到十月怀胎,婴儿出生之际,再用一帖猛药,斩草除根,我有九成把握,可以令这丫头恢复如初,只是如此一来,那婴儿却是必死无疑,而且青丫头受此重创,只怕日后再难有子嗣,这法子的凶险惨绝,你应该已经明了,是否牺牲自己的骨肉,换取青丫头的生机,你可能做出决定?” 虽然早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听到这里,杨宁仍然觉得心痛如绞,几番张口欲言,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妻儿孰轻孰重,这是多少贤哲都没有答案的问题,更何况是一个初解世事的少年,耳边隐约听见廖水清继续说道:“子静,我还是要说那句话,若是你肯委屈一些,继续让青丫头服用长相思,我可以保证她们母子平安,日后我再想法子调理医治,纵然不能让她们两人如常人一般,至少也能让她们安度余生。” 差点要立刻答应廖水清的提议,可是话语梗在咽喉,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杨宁心中狂呼道,不能,不能这样,青萍是那样骄傲的人,她怎么肯一生一世病榻缠绵,她又怎么肯接受仇敌母亲的解药,她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儿女一生下来便病魔缠身,眼前一片朦胧,浮现红衣如火,霜剑如雪的舞姿,牙关紧咬,面上闪过决绝无情的酷厉神色,杨宁低头看去,只觉双手皆是血腥,强忍心痛欲裂的苦楚,杨宁漠然道:“前辈,若使用你说的法子,一定能够解除青萍身上的绝毒么?”( 第三章 相思谁解(四) 第十五卷第三章相思谁解(四) 水清目光如炬,即使没有事先了解这对少年男女的性次见面的观感,就已经有了六七分把握,杨宁的选择早已在她意料之中,饶是如此,却仍是让她心中千回百转,一旦当真用这种狠绝手段救治了青萍,还玉与魔帝剑绝之间的仇恨便再也无法化解,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杀子之仇更令人刻骨铭心的呢?但是,她却不能再设法阻挠,否则杨宁的仇恨只怕当真要发作在整个益州上了,只盼这少年果然如传言一般守信诺,只盼那逆女能够从此安分守己,寸步不离益州,只盼自己有生之年,可以保全益州权柄,让这少年无机可乘,否则…… 再也不敢深想,廖水清郑重地道:“子静,想要解除青丫头身上的绝毒,需要药石针砭双管齐下,只是这其中还有许多为难之处,要一一商议。首先说药石,这一点倒是最容易的,我已经有了腹案,只要有半个月时间,我就可以确定药方,接下来只要每日按时服药即可。其次是针灸,必须用灵枢九针的手法每日用针,只是实不相瞒,廖某素有旧疾,这几日已经是强自镇压病势,实在不能确保在整整九个月之内持之以恒地用针,若仅只如此,只要找一个精通针灸的医士,教会他所需使用的几种特别针法,让他在不得已的时候代我用针,就可以解决这个难题。只是还有最麻烦的一桩难题,你们不能留在岳阳医治。想要让青丫头身上地绝毒全部消除,必须在最后的关头,借助地火天风之力,才能功德圆满。” 杨宁皱紧了眉梢,思索了半晌才道:“什么是地火天风,在何处可以寻到?” 廖水清深深地望了杨宁一眼,道:“这正是我最为难之处,我也不必瞒你,地火天风俱备的所在。这世上只有一处,便是大鲜卑山的擎天宫,戎人国师贺楼启潜修之所。中原与胡戎之间的仇恨比天更高,比海更深。早已是势不两立的格局,贺楼启受戎人尊奉,地位之尊贵,身份之崇高。还在我中原三大宗师之上,你虽然少年得志,却远远不是贺楼启的对手,更何况那贺楼启身后有戎人铁骑的支持。子静,这条路的凶险之处,你可明白了么?” 杨宁听到此处。不禁沉默不语。只是一双眸子却已经冰火交融。他事先万万想不到,为了解毒。竟还要去见四大宗师之首地贺楼启,他虽然心中从无家国之念,但是在火凤郡主身边耳濡目染,对胡汉之别却也是看得极重,若是当真要去向贺楼启求助,姑且不说那戎人国师是否会答应相救青萍,即便是他答应了,万一提出什么条件,甚至要求自己相助戎人攻略中原,这又该如何是好? 似乎是感受到了杨宁心中的矛盾挣扎,廖水清反而欣慰非常,让杨宁和青萍两人奔赴大鲜卑山擎天宫,这虽然是早就做出的决定,但是她不是没有担心过杨宁会为了儿女私情受制于贺楼启,此刻见到杨宁心中仍有夷夏之辨,以她对这对少年男女的了解,便已经确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最可怕地结局发生,心中笃定之后,她淡淡道:“廖某与贺楼启素有渊源,凭我一纸书信,他即使不肯相助,也不会为难你们两个孩子,只是如此一来,却还有一个问题,廖某不会妄自菲薄,以我的身份,根本不可能随你们出关,一旦进入大漠荒沙,我便再也没有办法替青丫头针灸,灵枢九针妙绝天下,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学会的,子静,你说,这个难题又该如何解决呢?” 杨宁心中紊乱如麻,左思右想,都觉得无计可施,他虽然武功大成,心智也渐渐圆熟,却毕竟不是一步三计,聪明绝顶的人物,心中为难之下,目中渐渐射出锋锐无比地光芒,狠狠地瞪着廖水清,既然是廖水清提出的难题,若是她不能够解决,就别怪他不守信诺了。 正在双方对峙之时,一声幽冷至极的长叹响起,淡淡的青影闪动,平烟自林间缓缓走出,冷然道:“王妃殿下不必多说了,平烟在针灸上虽然所学不深,加以一月时光,自信可以学会灵枢九针地几种针法,万里黄沙,迢迢大漠,我陪着子静和青萍小姐去一趟大鲜卑山就是,若是贺楼启果然趁机胁迫,我与子静双剑合璧,即使不能战胜,也聊以自保 小姐身中绝毒,累及腹中胎儿,若论罪责,锦绣郡主其冲,翠湖上下却也脱不了干系,无论多少凶险,平烟一身担之,纵然身死大漠,也是无怨无悔。” 杨宁侧首望去,只觉平烟那清冷绝美的容颜仿佛覆盖着层层冰雪,眉宇间却是一片冷凝决绝之色,以他现在的修为,平烟潜入林中地那一刹那,便已经察觉,只是他却始终没有揭破,任凭平烟将一切都听在耳中,也不知是否自己早就明白,这个心地孤傲皎洁,宛若冰雪地女子,纵然终有一日,双方要殊死一战,但在这之前,这女子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紧握袖中利剑,杨宁缓缓别过脸去,不让任何人瞧见眼中地晶莹。 廖水清闻言终于放下了心头巨石,她虽然没有杨宁、平烟两人的绝世修为,但是这奇门阵法是她亲手布置,怎么可能没有发觉有人暗中闯入,她故意将所有地困难说得明明白白,就是要逼迫平烟出手相助,以她对平烟的了解,这几日困守在城东乌衣庵,心中必定万分内疚,而自己提出的种种困难,只有平烟才有可能解决,这世上除了翠湖出世一系的嫡传弟子,还有谁能够与魔帝联手对敌,更何况她还精通针灸之道,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学会灵枢九针,以便一路上替青萍施针医治,只要听了自己这番话,就不怕平烟不出面。当然,对廖水清来说,最重要的是,有了平烟一路同行,谋算杨宁最切的翠湖中人就不得不退避三舍,只要岳秋心不出面,翠湖上下,谁也不可能公然和平烟作对,毕竟这一辈最杰出的弟子,只有平烟和颜紫霜两人,在她们争夺宗主之位的过程中,任何翠湖势力所属,都要谨守界限,不能过分影响她们的行止。有了平烟这样一个护身符,杨宁和青萍两人就可以安然出关,至于万里跋涉,风尘劳顿,还有大鲜卑山上的凶险,有了平烟相助,也是有益无害。 一切尘埃落定,廖水清却觉得心中疲惫非常,若非坐在石凳之上,差点要跌坐在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气力一点点恢复,振作了一下精神,她郑重地道:“平烟,有你相助子静,我就放心了,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你我都不能松懈,青萍应用的药方,灵枢九针的针法,你都要用心掌握,至于药材的准备和行程的安排,我都会安排妥当,绝不会让你们为难,还有什么要求,你们不妨提出来,只要我能够办到的,绝不会有半点推诿。” 平烟神色冷漠,按剑不语,杨宁沉吟半晌,躬身一揖道:“晚辈还有一事请前辈成全,能否请前辈只向青萍说明如何医治的过程,却不要提及会损己腹中胎儿之事。” 廖水清神色一黯,叹息道:“子静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你放心吧,绝不会让青丫头知道原委,只是纸包不住火,一旦瓜熟蒂落,真相总会大白,到时候子静你又该如何是好呢?” 杨宁神色漠然,一言不发,突然转身离去,转瞬间背影便已经消失在林外,廖水清嗟叹不已,神色越发黯淡,平烟见此情状,眼中却闪过一抹寒芒,冷冷道:“王妃殿下,诸事都已经如了你的心愿,只盼你对令严惩不贷,否则子静虽然答应了你的条件,我可没有答应。”说罢也转身离去,与杨宁消失在一个方向。 廖水清怔忡了片刻,苦笑着站起身来,正欲举步,眼前突然一暗,丈许方圆之内烟尘蔽日,廖水清心中剧震,下意识地提起真气护身,直过了半晌,烟尘才渐渐散去,咳嗽了半天,廖水清直起腰来,这才骇然发觉,整个石亭,除了自己方才坐着的石凳之外,竟是杳然无踪。廖水清的武功修为虽然不深,见识却是极广,只是略一思索,便已经明白,不久之前杨宁震怒之下的一掌,看似毫无动静,却将千斤巨石砌成的亭子化成了齑粉,事后更是用真气维系原状,直到他离开片刻之后,才漏出端倪,这等鬼神莫测的手段,当真是惊世骇俗,廖水清只觉心中一阵冰凉,背后的衣衫更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冷汗浸透,还玉啊还玉,你这是招惹了什么样的敌人啊 第四章 前路漫漫(一) 第十五卷第四章前路漫漫(一) 萍伸手轻抚腹部,眉宇间一片迷茫之色,被这突如其慑得六神无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陡然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问道:“姐姐,廖神医怎么说,我的孩儿会不会有事?如果毒性已经蔓延到了我孩儿的身上,那该怎么办?” 绿绮一声轻叹,张开双臂将青萍颤抖的娇躯揽在怀中,姐妹尽述离情之后,她用委婉的言辞将现在的情形仔仔细细地告知了青萍,而不出她的所料,知道了自己身怀有孕,即使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姐妹重逢的大悲大喜,这个恍若晴天霹雳一般震慑的消息仍然是让青萍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直到这一刻,青萍才醒悟过来方才绿绮为何一见面就说什么“一尸两命”,她从来都不畏惧死亡,也从来不觉得让杨宁陪着自己赴死有什么不对之处,可是如果要将腹中胎儿一起生生葬送,即便以她的刚烈偏激,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视若等闲,生平第一次,她生出强烈的求生意愿,即使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即使要芶延残喘,即使要受人挟制,她也一定要活下去,只有看到自己的骨肉平安健康的出生,她才能够安心地离开人世。想到这里,她紧紧抓住绿绮的衣襟,一双明媚如水的眸子透出强烈的祈求之色,她对绿绮的聪明才智一向十分信服,既然绿绮肯说出来这一切真相,那至少是有七八分的把握可以让她达成心愿,不论如何艰难。她都会对绿绮地要求言听计从,只要能够保住腹中爱儿的性命。 绿绮自然明了这世上唯一的手足至亲的性情,事实上,她不顾廖水清让她暂且隐瞒真相的暗示,就是笃定青萍会因此爆发强烈的求生意志,更会因此甘心忍受所有的艰难困苦,双臂微微收紧,她冷静逾恒地道:“青萍,你别担心。廖神医说过有把握保住你们母子平安,那就一定是真的,她老人家是何等身份,绝不会用谎言欺骗我们几个后生晚辈。只要你肯听教听话,一定可以保住我的小外甥,这其中必定有许多艰辛痛苦,但你是义父母地亲生骨血。一定可以承受下来。义父一代雄,从一个寻常水贼首领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威名赫赫,天下皆知。全凭一己之力,建立诸般功业,虽然也曾与世家门阀虚以委蛇。比起那些卑躬屈膝之辈。却是胜过何止一筹。这其中不知有多少磨难屈辱,可是他老人家却都视若平常。虽然最终身死名灭,却是为情所困的缘故,那些曾经迫害为难过义父的人,如今还有谁活在世上?还有义母大人,为亲族雪恨,不惜夫妻情断,这是何等地刚烈果决,可是在那之前,不也曾在义父面前委曲求全么?青萍,你的性子一向偏激,我是你的姐姐,自然心中清楚,只是我们姐妹一向不与外人往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这都是姐姐的错,没有好好教导你什么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更没有告诉你忍辱负重和芶且偷生有什么不同,若是你当真这样死了,就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无颜去见义父义母,答应姐姐,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活下来,你一身系着三条性命,岂能不珍之重之?”青萍连连点头,滚滚珠泪早已将绿绮地衣襟浸透,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见她如此悲切紧张,绿绮反而越发忧心忡忡,惟恐青萍伤了身子,连忙小声劝慰,直到青萍渐渐止住哭泣。 屋舍之外,杨宁和平烟遥遥而立,虽然距离尚远,但是以他们两人的修为,不仅可以将双绝的一言一语都听在耳中,就连她们的一举一动也都恍若目睹。杨宁目中透出温柔至极地神色,丝丝缕缕的温暖让他冰冷得宛若冰雕一般的面容有了融化地迹象,平烟心中千回百转,终于轻轻一叹,黯然道:“子静,你当真要瞒着她么?” 杨宁沉默了半晌,眼底深处渐渐涌现层层阴蠡,面上露出决绝地神色,断然道:“自然要瞒着,青萍地性子我知道,若是廖前辈能够保住她和孩儿的性命,又能让我们地孩儿平安康健,她或者还肯委曲求全,若是她知道真相,首先是绝对不肯生下孩儿,让我们的骨肉生来剧毒缠身,缠绵病榻,受尽苦楚,其次是绝对不肯牺牲孩儿的性命换取自身的平安,以她倔强的性子,一定是宁肯立时死了,也不会接受仇敌的援手,只有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才能让她全力配合廖前辈解毒。” 平烟闻言默然,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青萍小姐性情刚烈,我素来都有耳闻,若是日后她知道你隐瞒真相,只怕不肯原谅你,与其你们夫妻他日生出嫌隙,还不如现在就坦诚相告,青萍小姐与你情比金坚,生死不负,总不能为了还没有出世的孩子,便不顾及你们夫妻二人的生死,更何况还有绿绮小姐谆谆善诱,说不定还有转的余地。” 杨宁心知平烟说的是金玉良言,青萍的性子他了若指掌,外柔内刚,最恨别人欺骗自己,若是日后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只怕是一生一世都不肯原谅自己,可是他却不能如平烟所说一般坦诚不讳,只因他不能容许有半分失去青萍的可能,只要隐瞒青萍如何解毒的真相,只要青萍身上的相思绝毒彻底解除,即便是失去了两人的骨肉,即便是一生一世再也没有子嗣,即便是青萍终生都不肯原谅自己,他也无怨无悔,只要能够看到青萍健康平安地活在世上,他就心满意足。想到此处,杨宁的面容上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一缕笑容,若是旁人看见,多半只觉得这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惟有平烟,却从那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中看到无限地悲怆凄凉,一声长叹。平烟终于放弃劝说杨宁的努力,暗自发下誓言,无论如何都要成全杨宁的心愿,护送青萍到大鲜卑山擎天宫,彻底解除青萍身上的相思绝毒,在平烟的心底,第一次完全淡忘了成为翠湖宗主的执念。 老古站在院门处,怔怔望着那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一 多姿。一个挺直如松,同样的脱俗出尘,同样的冰男一女。虽然还是如此年轻,却已经是四大宗师之下数一数二地高手,当真令人又羡又妒,更让老古心中震撼的是。杨宁和平烟之间的距离居然只有半尺之遥。 每一个修习过上乘武功的人,对于距离都有着非同寻常地重视,随着武功的修为增进,这个距离也会渐渐缩短。饶是如此,一旦有人侵入这段距离之内,都会令其生出戒备警惕之心。除非是极其亲密信任之人。是没有人会容许其他人随便近身的。这对年轻男女,出身于世代为敌的宗派。彼此之间有着不能化解地仇恨,可是在这一刻,老古却能够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张力,那种绝无仅有的信任和倚重。 功聚于足,老古故意放重了脚步,以便提醒两人自己的到来,走到两人背后丈许距离地位置,正想继续前进,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扑面而立,直觉汗毛倒竖,老古不得不停住了脚步,躬身一揖,冷淡而恭敬地道:“平仙子,帝尊,主上命我来转告两位一个消息。” 杨宁并未回头,冷漠疏离的气息流露出拒绝地意味,似乎对老古带来地消息丝毫不感兴趣,平烟却毕竟多几分世故,转过身来含笑问道:“廖前辈特意令古老前来相告,想必应该是一个好消息吧?” 老古微笑道:“正是如此,平仙子想必也听说过江宁唐家地水军在赤壁旦夕枕戈,巴陵郡一夕数惊,虽然王殿下维护之心甚为坚定,但是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岳阳实在不便于青萍小姐将养身体,若是想要离开岳阳,暂避刀兵,别说青萍小姐现在体质荏弱,不便移动,即便是能够离开,连累了王殿下,只怕帝尊子和青萍小姐也不能全然安心吧?不过就在片刻之前,老奴得到了讯报,江宁唐家已经退兵,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主上闻知之后十分欢喜,命我即刻禀报两位知晓。” 平烟闻言却没有半分喜色,眉宇间反而露出凝重之色,虽然对世俗纷争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她却明白,以唐家这样地地位势力,出兵固然不会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一旦已经出兵,偃旗息鼓更是难如登天,是什么力量迫使在朝野地位显贵的越国公改弦更张的呢?想到此处,不禁沉默无语,老古并没有立刻离开,肃手立在门边,仿佛待命的仆役一般,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默渐渐笼罩在三人之间 对这样的沉默越发觉得不耐烦,听到屋中的哭泣声渐若未闻,杨宁一挥手,举步向屋舍走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之后,老古才感觉到一直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威压渐渐消散,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气,瞥见平烟若有所觉的目光,不禁自失地一笑,恭谨地道:“帝尊威严天生,老奴失态了,不知道平仙子还有什么吩咐?” 平烟目光流转,虽然心中有无限疑问,但是她终究对世事漠不关心,只是客气地道:“多谢古老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能够不动刀兵,总是一件好事,请问这里可有客舍,平烟要在这里叨扰几日了。” 老古早有准备,微笑道:“主上已经安排妥当,在后面为仙子准备了一座客院,那座客院外面就是巷道,有角门可以通行,不知道是否合乎仙子的心意。” 平烟明白,廖水清安排那样一座近乎独立的院落,实则是为了方便自己与师门联络,如果自己想要联络的话,虽然凭着自己的武功,即便是深沟高垒也不能起任何阻碍作用,更何况是寻常墙垣,但是这座角门却是表明了廖水清的心意,心中千回百转,却没有多说什么,在仆役的引领下走向了那座偏远的客院。 刚刚走进客院,平烟便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暗暗叹了口气,挥退了所有仆役,她站定脚步,冷然道:“颜师妹,既然已经到了,就不必藏头缩尾了。” 一声幽幽长叹响起,音线缥缈,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颜紫霜身着白色儒装,从屋后缓缓踱出,眉宇间显出悒郁之色,望向平烟的目光更是带着几分惆怅,在平烟对面站定,她肃然道:“平师姐可知道,就在三日之前,燕王世子罗承玉亲颁军令,幽冀铁骑的左右两翼已经分别进入了济北、北海两郡,中军虽然引而不发,但是一朝铁臂合围,中军便要攻入齐郡,天下大乱的端倪已现,我翠湖多年来的努力已经化为乌有,如今朝廷已经派出豫王殿下为使令亲赴信都,谋求罢兵休战,只是燕王世子心志甚坚,只恐豫王殿下将要无功而返,当此之时,师姐难道要蒙昧于个人恩义,全然不顾天下苍生的祸福生死,护送魔帝剑绝离开中土么?” 平烟神色倏然不动,漠然道:“原来是青州有变,这就难怪唐家要被迫从赤壁退兵了,即便以唐家蒸蒸日上的声势,也知道不能两面树敌,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杀子之仇也不能顾及了,不过你们不是早就考虑到燕藩起兵的可能了么,怎么事到临头仍是这般惊慌失措。” 颜紫霜眉宇间透出冷峻之色,肃然道:“我们对燕藩的监视从未有过放松,论情论理,现在都不是最好的谋逆时机,罗承玉尚未正式继承王位,幽冀的兵权也没有完全落入他手中,事实上这一次出动的铁骑多半是近年来训练的新军,幽冀的主力仍在左右将军的控制下,并未进入青州,这一次出兵,应该只是信都私下的举动,所以我们才会忽略了种种迹象。只是见微知著,那罗承玉尚未掌握大权,便已经如此狂悖好战,一旦手握重兵,岂能安分度日,小妹即将北上与豫王殿下会合,希望能够消洱这一场兵煲,师姐可愿助小妹一臂之力,或者还可沿着平师伯旧日的行程遨游一番,不知道师姐意下如何?” 第四章 前路漫漫(二) 第十五卷第四章前路漫漫(二) 紫霜这番话说来情真意切,平烟却只觉心底生出彻骨住剑柄的纤纤素手显现出淡淡的青筋,几乎用尽了所有心力,方没有直斥其非,昔年平月寒的确曾与岳秋心联袂北游,只可惜结局迥异,一个心丧如死,削发出家,一个功成名就,列位宗师,其中恩怨错综复杂,一言难尽,只是翠湖规矩,上一代的恩怨不能延续到下一代,所以平月寒语焉不详,但是以平烟的冰雪聪明,又怎会懵然无知,如今颜紫霜竟敢以旧事相激,难道真的以为出世一系就这般容易欺侮么? 颜紫霜自然不会忽视平烟冷若冰霜的容颜下隐藏的熊熊怒火,表面上却是恍若未觉,诚挚地道:“师姐或者对小妹有所误解,但是小妹实在是一片诚意。今次罗承玉出兵青徐,并非有志于天下,不过是为了巩固自己的世子之位,只因近日范阳谣言四起,均说道燕王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将麾下好不容易收服的水军派到洞庭涉险,不爱江山爱美人,这等行径不免大失人望,燕王殿下更是趁机流露出废黜世子的心意,虽然被左将军方桓谏阻,却也是来势汹汹,难以压制,罗世子素有枭雄手段,自然知道局势不妙,幽冀最重军功,当此之时,惟有出兵青徐,上可攻城略地,下可堵悠悠众口,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却是全不顾惜黎民百姓遭受战乱兵煲,罗承玉如此心胸为人。也就难怪宗主一向将他当作乱世的根源。只可惜罗承玉机关算尽,却忘记了最重要地一点,他毕竟还不是幽冀之主,擅动刀兵,不仅惹得天怒人怨,更犯了燕王之忌,小妹已经决意护送豫王殿下北上幽冀,与燕王殿下陈情修好,消洱大劫。豫王殿下乃是朝廷使者,辅政亲王,燕藩尚未竖起叛旗,决计不能公然阻止。只是那罗承玉凶残狠毒,一路上必定会派人截杀,虽然不能派出千军万马,却不知道会埋伏多少死士杀手。小妹武艺低微,纵然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够保全豫王殿下的性命,若是师姐肯仗义相助。豫王殿下定能够遇难呈祥,化险为夷,若是师姐肯屈尊前往。小妹情愿在宗门诸位尊长面前发下重誓。一生一世。绝不奢求宗主之位,还请师姐三思而行。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贻误平生志向,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平师伯九泉之下也必定扼腕不已。” 颜紫霜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语对于平烟来说不过是马耳秋风,毫无意义可言,可是当颜紫霜说到意欲放弃宗主之位的时候,平烟不觉心中剧震,双目更是暴射出耀眼的寒芒,这一代的宗主之争,实则只是在平烟和颜紫霜之间进行,若是颜紫霜当真放弃,宗主之位就等于是平烟囊中之物,即便以平烟千锤百炼的坚忍心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是难以压抑心头的重重波澜。 在决定相助杨宁护送青萍前往大鲜卑山地那一刻,平烟实际上便已经放弃了对翠湖宗主之位的争夺,相助仇敌,违逆宗门,岳秋心有足够的理由将自己摒除在外,即便是无色庵主尚在人间,也不可能对此提出异议。做出这样的决定,平烟不过是激于一时义愤,冷静下来之后,其实不免暗自失落,却也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地轻松释然,毕竟兢兢以求不是她的天性。只是平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刚刚决定放弃争夺的时候,那原本已经遥不可及的宗主之位就这么凭空落到了眼前,这难道就是所谓地俯而就则易,仰而求则难么?虽然平烟也想要竭力说服自己颜紫霜只是虚情假意,想要用甜美的诱饵说服自己放弃对杨宁德帮助,但是心底深处却分明知道这并非实情,任何一个翠湖弟子都不可能拿宗主之位的承继来开玩笑,附近的乌衣庵中便有宗门尊长,只要颜紫霜在她们面前郑重许下誓言,便再也没有资格问鼎宗主之位,这件事一旦成为事实,即便是以宗主之尊,也没有挽回地余地,而颜紫霜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自己背信弃义,随她护送豫王杨均北上。 究竟是仗剑北游,以无边杀业换取宗主之位,还是违逆宗门,护送仇敌求医,从此与宗主之位绝缘,分明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平烟心中挣扎良久,竟是说不出一个“诺”字,也不知沉默了几许时光,无意中瞥见阶前光影变幻万千,宛似滚滚红尘,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地道:“颜师妹谬赞了,以师妹地武功剑术,手段机谋,无不胜过我这世外之人十倍百倍,又岂会需要平烟微薄之力,倒是青萍小姐无辜受害,身中不解绝毒,更牵连腹中胎儿,平烟不才,却也知道什么是锄强扶弱,什么是一诺千金,我已决意护送青萍小姐前往大鲜卑山求医,也算是替翠湖上下化解罪,师妹地好意,平烟便只能心领了。” 颜紫霜眉梢紧锁,她没有想到,即使用这位师姐最看重地宗主之位想诱,仍然不能改变她的决定,禁不住忧心忡忡,长叹一声道:“小妹听廖前辈说起师姐意欲前往大鲜卑山,原本还心存疑虑,想不到竟是实情,大鲜卑山乃是四大宗师之首贺楼启潜修之所,他与中原武林积怨如山,我翠湖更是首当其冲,师姐若是去了擎天宫,不免深陷龙潭虎穴,再难脱身,就算那贺楼启自矜身份,不肯加害晚辈后进,他毕竟是戎人国师地身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师姐就不怕他趁机挟制九殿下?大陈内部已是四分五裂,一旦祸起萧墙,再有戎人趁机入侵,便是神州陆沉之势,师姐纵然无心家国,难道就忍心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么?” 平烟毫不动容,神色反而越发冷漠。淡淡道:“我还道颜师妹有顺风耳,千里眼,答应护送青萍小姐前往大鲜卑山求医还不到半个时辰,师妹就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原来是王妃殿下坦诚不讳,这也难怪,益州行事一向不偏不倚,今次廖前辈出手替青萍小姐解毒,固然有迫不得已之处。却也难免令某些人心中忌惮,为免平地风波迭起,以廖前辈的缜密心思,怎么可能不在事后略加弥补。只是师妹磨刀霍霍之际。想必未曾料到早已有人洞若观火了吧?其实廖前辈地安排不是很好么,子 中原,便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他与青萍医。正可置身事外,岂不成全了你们摒除变数的决心,如此一桩两全其美的妙事,师妹居然也想出手拦阻。甚至不惜宗主之位,还真是可笑至极,既然幽冀生变。豫王殿下又在翘首以盼。师妹还是快马加鞭。赶去会合吧,否则一旦燕王世子攻下了青徐。就是师妹舌绽莲花,也别想虎口夺食了。” 颜紫霜欲言又止,终于喟然道:“师姐既然决心已下,小妹夫复何言,那贺楼启与我翠湖前辈仇怨极深,师姐此去,一定不能掉以轻心,只盼师姐能够看在宗门份上,答应小妹一个承诺,若是九殿下为了儿女情长,不惜出卖中原利益,师姐能否全力阻止,否则难免重演五胡乱华之惨剧,如此一来,不仅是中原百姓同受其害,就是衣冠,亦将断绝于斯。” 平烟默然良久,开口道:“我不认为火凤郡主的血脉,会与戎人勾结,不过这件事我答应你,若是子静果然为了青萍小姐,不惜出卖中原百姓,我即便与他同归于尽,也不会让戎人的阴谋得逞,只是师妹却也要答允我一件事,从今日起,不许有任何人再来打扰子静和青萍的安宁,直到他们两人重返中原之前,都是如此,若被我发觉半丝不妥,可别怪我将一切真相都告知子静,以他的性子,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自不待言,即便是我也必不与你干休,孰轻孰重,颜师妹最好有个掂量。” 颜紫霜美目流转,含笑道:“师姐放心,只要九殿下启程离开中原,双方便再也没有冲突,小妹定会约束天下英雄,不得再与九殿下为难,待到九殿下重返中原之际,想必是大局已定,九殿下也可以恢复皇室身份,到那时还有再无人可以伤害到他,师姐想必也可以安心了。”说罢扬起纤纤素手,侧首示意,平烟微微冷笑,却也依势而为,两只玉手在空中轻轻一击,便已经达成盟誓。 盟约既成,颜紫霜虽然心机深沉,眉梢眼角也不禁透出丝丝欢喜,平烟冷若冰霜的俏颜却是隐隐浮现讥诮地神色,冷笑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师妹此来,应该是根本没有抱着任何奢望,如果我真的答允与你一同北上,只怕你才会万分烦恼,燕王世子派遣刚刚收服的水寇到洞庭湖寻找子静和青萍的下落,这不过是近几天地事情,万里之外的范阳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迫得燕王世子出兵青徐,借军威平息流言,这等绝妙手段,应该是师妹的安排吧?师妹果然是好算计,一箭双雕都不足以形容,挑起燕藩内乱,缓和江南局势,又可以趁机抬高豫王声望,诸般棋子都已经落下,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师妹这个东风,一旦风生水起,便可以荡涤困扰杨氏二十余年的心腹大患,幽冀大局将定,唯一地变数就是难以掌控的子静,现在也要被迫离开中原,是否师妹来此的本意,就是想要确保我与子静一定会离开中原呢?” 颜紫霜嫣然一笑,道:“师姐言重了,小妹的确是一片诚意,若是师姐肯相助小妹一臂之力,才是事半功倍,但得天下太平,小妹又何惜宗主之位,如今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九殿下离开中原,固然是一件好事,却也不免留下些许隐患,不过有师姐随行,小妹却是放心多了,九殿下虽是魔中之帝,师姐在我眼中,却也是剑中之后,有了师姐在旁挟制,小妹也不必担心九殿下受了贺楼启怂恿蒙骗。情势紧急,闲言少叙,江边尚有兰舟催发,小妹这就要告辞了,还请师姐看在宗门情份,莫要对人说破了小妹地机关才好。” 平烟的神情气度本就是冷若冰霜,听到颜紫霜这番毫无顾忌的言语,眉宇间更透出几分肃杀,颜紫霜只觉周身气息一紧,如坠万丈冰窟,但是她心志坚毅,自是不会放在心上,敛衽一礼,飞掠而去,临去之际回眸一笑,其中意味深长,难以尽述。 平烟见状心中更是气恼,却也知道除非是反目成仇,自己终究没有办法对付这个备受宗主宠爱地师妹,良久,不由一声长叹,黯然道:“廖前辈,你又何必如此,如今颜紫霜再无后顾之忧,只怕罗世子就要有难了,若是幽冀纳土,益州也将步其后尘,即便是为了一己之私,廖前辈也不应该全盘托出地。” 一声朗笑,廖水清自门后踱了出来,毫不在意地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平丫头又怎知道幽冀王位之争谁胜谁负呢?与其悬而不决,勾心斗角,还不如真刀真枪见个输赢,你不用担心,只怕我那位罗贤侄早已胸有成竹,正等着对手发动呢。不说这些恼人地事情了,现在颜紫霜已经北上,别院周围也清静了,我们正可安心准备,从今夜开始,你就随我学习灵枢九针,一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要全神贯注,才能有所进益,青丫头的生死都在你地手上,不可稍有懈怠。”廖水清语气虽然轻淡,却是蕴涵着无尽的压力,她毕竟是王妃身份,手中掌控大权已久,一旦发号施令,便显示出森然气度,即使以平烟的冷傲,也不禁凛然受命。 廖水清见她如此慎重,反而轻笑起来道:“我这话有些重了,其实以平烟你的天资才情,学会灵枢九针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不必如此忧心,倒是另外一件事情,你这丫头要好生考虑一下,翠湖宗主之位可不是私相授受之物,颜紫霜居然敢以此和你谈条件,其中深意不问可知。不过你也别全然放弃希望,颜紫霜那点才具气量,和岳宗主差得远呢,幽冀之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我观你神色,似有无穷忧虑,只怕心魔丛生,已经影响了你的修为,此去大漠,万里黄沙,前途漫漫,虽有险阻,却是风光疏朗,但愿你能够有所收获,莫要让这宗主之位,成了心头梏才好。” 平烟神色微动,虽然没有言语,眉宇间却显出深思之色,廖水清见状微微一笑,也不作别,转身悄然离去。 第四章 前路漫漫(三) 第十五卷第四章前路漫漫(三) 萍哭泣一场以后,终于在绿绮的劝说下缓缓睡去,绿病中,这几日又是目不交睫,到了这时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却是不愿给杨宁和青萍发觉自己的疲惫羸弱,推说要亲自下厨给妹妹做一道爱吃的羹汤,吩咐杨宁好生照料青萍,便离开了青萍养病的房间。 杨宁送绿绮出了房间,目光在绿绮纤瘦的背影凝注了片刻,心底生出一偻忧心,他终究没有西门烈、廖水清那般的阅历医术,虽然感觉到绿绮中气不足,元神受损,却也没有感觉到其中不妥。转身走回床边,痴痴地望着青萍苍白的面容,虽然他已经晋入宗师境界,十天半月不眠不休都是平常,但是这几日心力交瘁,按理说应该趁着这机会小憩一番,可是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愿闭目合眼,每当想起甫一睁开双眼便看到心爱之人气息断绝那一幕,便觉心碎肠断,即使青萍如今安好无损地躺在自己面前,也难以消洱心中的苦痛。 也不知怔忡了多久,杨宁回过神来,只觉眼前一片晦暗,却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夜幕低垂,只是他功力精深,早已到了“虚室生明”的境界,所以黑暗并不能阻碍他的目光,低头看去,青萍仍在拥被酣眠,气息虽然略嫌微弱,却是十分平稳,看来廖水清的针药果然神效非常,略一思忖,杨宁突然抬手在青萍睡穴上轻轻点了一指,一缕阴柔温润的真气透体而入。青萍一声呻吟,微蹙地眉心舒展开来,睡的越发沉了,杨宁眼中闪过温柔之色,伸手将滑落的被角提青萍掖到身下,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 今夜月黯星辰,漫天流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涌动,如浪如潮,一团团地积聚在东侧的天空。月光透过若有若无的云层缝隙洒落在地面上,明灭不定,庭前的花树灌木在青石地面上留下长长的阴影,阵阵寒风穿枝而过。发出呜咽的声响。 杨宁眼中闪过凌厉地神色,在黑夜中恍若明星,一拂衣袖,宛若一偻轻烟般溶入到夜色中去。几乎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别院之外的深巷的同时,一缕若有若无地低啸从他口中逸出,绵绵密密,向四面八方飘荡开来。这偻啸声不似人类唇舌发出。高亢处宛若鬼哭神嚎,低徊处犹如孀妇悲啼,或如长风振林。或如微雨润叶。啸声入耳。即便是已经沉睡的人,也不禁双耳耸动。但若是有人察觉到异样,想要侧耳倾听的时候,却又觉得万籁俱静。啸声所及,正在酣眠的人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入梦更沉,尚未入睡地人却是倦意上升,即便是方才还精神奕奕的人,也要忍不住打几个呵欠,只是在这其中,却有几个人与众不同,啸声一入耳,便觉热血沸腾,坐立不安,有的来回盘桓,有的挣扎不已,却终究在啸声催促下投入夜幕,向着一个特定地方向急急赶去。若是有什么人反应比较特别,那就惟有岳阳别院客房之中闭目调息的平烟了。 啸声甫一入耳,平烟便陡然睁开双目,霜雪一般的光芒从眸底绽放开来,随即闭目用心灵追寻着那一缕妖异地啸声地踪影,无奈那啸声竟是虚无缥缈,忽而直上九天,忽而沉入幽冥,忽而穿过林梢,忽而掠过江河,又听了片刻,那缕啸声竟似从心底响起,平烟只觉胸口烦闷,心道不好,连忙屏气敛神,将那缕啸声摒除在心神之外,过了片刻,方觉灵台一片清明,虽然无法追踪到啸声地来处,平烟却已经知道了究竟,冰凉的眸子闪过一缕惊诧,随即又是一声长叹,眉宇间隐隐透出黯然之色,怔怔望向窗外。 *** 洞庭湖畔,岳阳楼,今夜风寒且急,就连水鸟寒鸦,都已经渺无踪迹,惟余惊涛拍岸,卷起万千冰雪,浩瀚苍穹,流云聚散,掩住了星月光芒,湖面上一片黯淡,仿若笼罩着蒙蒙烟雾,不见皓月千里,不见静影沉璧,只有目力通神之人,才能隐约发觉,在楼顶地琉璃瓦上,有一条淡如轻烟,渺如鬼魅,几与夜色相融的孤绝身影。自那身影口中,啸声绵绵不断地向四面八方传扬开来,邪魅的啸声笼罩了整个岳阳城,又向洞庭烟云深处荡去,诡异的是,以岳阳楼为中心的百丈方圆之内却是寂无声息,就连湖水激荡的声响似乎也湮灭其中。 天边的彤云越积越厚,星星点点的细雪开始从云层中洒落下来,就在这时,黑暗中响起衣袂飘风的声响,三道身影星飞电射,疾驰而来,与此同时,洞庭湖上,一点橘黄色的光芒也渐渐明亮起来,船橹摇动的声音依稀可闻。 自岳阳城而来的三人最先到达,他们皆是蒙面而来,其中一人的身形消瘦颀长,双手笼在袖中,穿着深灰色夜行衣,面上罩着方巾,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另外一人身材中等,不胖不瘦,穿着市井中常见的商贾服饰,随便用一条丝巾裹住面孔,暴露出来的面部轮廓毫无特点,只怕此人即便没有戴着面罩,也未必能够给人留下任何印象,最后一人最是谨慎,整个身躯都隐藏在披风头罩之下,就连眼睛都难以见到,只能隐约看出此人身材略矮,还有些发福,这三人虽然都是从城中出来,却是来自不同的方向,而且彼此站定之后,都隔着数丈距离,显然都存有强烈的戒心,且都是一言不发。从湖上而来的那人慢了一步,却是一个身姿婀娜的素衣女子,面上覆着白纱,暴露在外的一双眸子波光滟,含情脉脉,令人一见便生出沉醉之感,目光在先到的三人身上一一掠过,那素衣女子款款走到楼前,竟也是沉默不语。 雪渐渐大了起来,撒盐一般的雪粒纷纷坠地。或是溶于湖水,或是覆盖湖岸,更将岳阳楼顶金碧色地琉璃瓦冲刷得光滑如镜,不过片刻,楼下四人的身上都覆了一层薄雪,惟有负手立在楼顶的那人,雪粒落到那人头顶三尺之初便被无形的真气排斥开来,衣履如新,丝毫 淖。只凭这一表现,便足以说明那人的武功修为实测,楼下四人看在眼中,虽然彼此心中戒备。却也忍不住暗中交换了几次眼色。 啸声渐渐低徊,终于嘎然而止,楼下四人俱都松了一口气,感觉到周身气血渐渐平复。那一种吸引他们来此的力量也似乎消洱不见,直到此刻,这四人的心灵才算恢复了自由,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心神举止。按理说,他们应该立刻向楼顶那人提出质询,只是他们各自有着想要隐瞒的身份立场。在这种诡异地情形下。竟是无人愿意首先开口。以免成为众矢之的。通过彼此的目光交流中,那素衣女子承受的压力渐渐沉重起来。毕竟身为女子地她,受到的约束要少许多,即使做出些不附和礼节的举动,也比较容易被人接受。 那素衣女子终于承受不住其余三人频频的眼色,上前半步,肃然扬声道:“素女宗门下弟子叩见前辈万安,前辈以《九霄天魔吟》相召,弟子理应奉命,还请前辈示下名姓。” 那素衣女子话音刚落,便觉眼前一花,已经多了一个青衣人,淡淡地雪光映照之下,秋素华将那人的相貌看得清清楚楚,素衣女子只觉双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一双媚眼更是瞪得滚圆,手抚胸口,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与此同时,三个高低不同粗细各异的惊呼声在身后响起,素衣女子心中明白,这几个难兄难弟和自己一样,都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份,此人正是近些时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地少年魔帝——杨宁,唯其如此,才会让他们如此震惊失措。 《九霄天魔吟》源于天音宗绝学《天魔音》,是武道宗第四代宗主所创的绝学,《天魔音》若是练到化境,可以杀人活人,《九霄天魔吟》练到化境,却可以移魂夺魄,控制一个人的生死远远没有控制一个人地心灵那般艰难可怕,也之所以,《天魔音》人尽皆知,《九霄天魔吟》却是除了圣门弟子之外再无旁人知晓,最可怕地绝学自然要慎重使用,不可轻易示人。 除了移魂夺魄地作用之外,《九霄天魔吟》还有一桩最特别的功效,那就是练到化境之后可以强行召集圣门弟子,首创这门绝学地武道宗主对圣门各宗心法了若指掌,因而在《九霄天魔吟》中融入了足以撼动圣门心法根基的秘术,使得圣门各宗弟子,都极其容易受《九霄天魔吟》的影响,这四个蒙面人冒着身份泄漏的危险赶到岳阳楼,正是因为他们难以抵抗《九霄天魔吟》的诱惑和威慑,这门绝学与其说是对外,倒不如说是对内的利器,武道宗能够领袖圣门六宗,这门绝学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当然,凡事没有绝对,《九霄天魔吟》效果奇佳的同时,也有着极其苛刻的条件。若非武道宗弟子,不可能修习这门绝学,若非先天高手,不可能将这门绝学练到化境,即使已经晋入先天至境,若是功力没有精深到将《九霄天魔吟》传送到足够远的距离,所谓的召集圣门弟子,也就成了一纸空文,也只有宗师级数的武道宗弟子,才有可能施展《九霄天魔吟》召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圣门弟子。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关键,不是所有的圣门弟子都能响应召唤的,若非是顶尖的一流高手,即便是听到了《九霄天魔吟》,也无法辨别出声音源头,更谈不上前来听命了。 正因《九霄天魔吟》有种种限制,施展此秘法召集圣门弟子的,历代以来也不过有三次而已,今次杨宁在岳阳施展此术,若非他刚刚晋入宗师境界,能够将《九霄天魔吟》传送到方圆百里之内,岳阳城中又恰好有数位圣门一流顶尖的高手停驻,只怕也不过是白白耗费功力真元罢了。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四位应召而来的圣门弟子,才会惊骇莫名,他们的身份虽然各异,但是对于这位少年魔帝,都是敌意多过好感,杨宁的武功虽然惊世骇俗,他们原本还有打不过就逃的想法,现在这个想法却已经成了笑话,杨宁的《九霄天魔吟》一旦施展开来,他们就连心神自主都觉得困难,更别提反击或者逃走了,面面相觑之后,这四人再也没有反抗的意识,皆俯拜于地,异口同声地道:“叩见帝尊万安,帝尊但有所令,弟子无不从命。”虽然是各为其主,但是这四位心里都明白,今夜发生的事情,将是他们一生的秘密,与天地君亲,宗门师长,都无半点关系,如果泄露出去,其后果只怕一身都难以承担。 杨宁淡漠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一掠过,《九霄天魔吟》是他最近才修炼成功的绝学,但是他却从未想过利用这门心法控制别人的意志,武道宗弟子自有其骄傲,岂会用这样的伎俩迫使他人效力,今日不得已使用这样霸道的手段,只因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够从大鲜卑山平安归来,惟其已经晋入宗师境界,才知道武学的浩瀚无涯,既然如此,就不能不事先作些安排。他虽然并非绝顶聪明之人,却也知道因着自己的缘故,眼下的岳阳城一定是风云聚会,高手如云,而圣门虽然早已凋零,但是以其开花散叶的特性,各大势力之中必定都有圣门弟子或明或暗的存在,其中必有符合自己要求的人选。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应召而来的圣门弟子至少也是一流高手的身份,凭借《九霄天魔吟》他有足够的力量控制眼前这几个人,即便是自己身死名灭,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论他与青萍能不能再度返回中原,始作俑者都会承受最惨烈的报复,李还玉虽然贵为郡主,又有廖水清那样的母亲庇护,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四个人终究会有得手的一日,更何况……想到此处,杨宁唇边终于露出一缕眩目的微笑。 第四章 前路漫漫(四) 第十五卷第四章前路漫漫(四) 伏在地上的四人表面上毕恭毕敬,好像连头都不敢抬能够应招而来,便已经算得上是圣门新一代的精英人物,心志更是坚韧无比,表现出臣服的姿态的同时,却也都用眼角的余光偷窥杨宁的神情,只要杨宁流露出丝毫情绪,他们就可以籍此增加几分对着少年魔帝的了解,纵然眼前不得不听命于他,日后却还有扳回一城的机会。雪光清淡如梦,夜色晦暗不明,若是常人,自然难以看清杨宁的相貌神情,但是以这四人的目力,却都将这一缕微笑深深地印在了心底,这个在他们印象中略显鲁莽幼稚的少年,周身上下似乎洋溢着强烈的信心,令他们自然而然生出信服的感觉,那蒙面女子的功法与《九霄天魔吟》路数最为相近,隐隐感觉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将自己的心灵和眼前那人连接在一起,自己的所有心思情绪都毫无遮掩地呈现人前,不知这是否《九霄天魔吟》的神奇功效,无论如何,她都知道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否则只怕自己再也难以生出反抗的意念。 忍受这足以令其覆顶的威压,蒙面女子膝行上前半步,柔声道:“时光不早,帝尊若有所命,还请吩咐下来,小女子就是粉身碎骨,亦要完成帝尊的心愿。”她的语气柔媚入骨,回肠百转,听在耳中,只觉余音绕梁,颇有三日不绝之势,其余三人都觉得心中一荡,却都立刻运功收拢了心神。用以抵御那蒙面女子足以销魂蚀骨的媚功。 杨宁地神色丝毫不变,仿佛完全感觉不到那蒙面女子的声音的美妙,淡淡道:“师冥不在岳阳,他回去金陵了么?” 蒙面女子心底一阵挣扎,一开口却还是实话实说道:“罗承玉起兵攻打青州,北方的谍报需要堂主亲自掌控,生死存亡之际,越国公用八百里加急招他北上,小女子奉命留在岳阳。只是为了监视巴陵水军,唯恐他们趁火打劫,并没有与帝尊为敌的心思,还请帝尊念在我等各为其主。勿要加罪。” 杨宁面沉似水,方才那一缕欢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神色漠然地道:“你们已经尽力,何罪之有。在金陵的时候,若是你们全力以赴围杀于我,只怕我也不可能来去自如,不过我也已经杀了唐伯山。解决了你们最大的难题,彼此也算是无亏无欠。” 那蒙面女子闻言娇躯剧震,眼中闪过骇然的光芒。说起来当初杨宁在金陵大肆屠杀。甚而后来的新亭之战。光明宗与素女宗表面上都是束手束脚,似乎不敢与这位圣门后起之秀正面交锋。甚至不惜为此削弱了在金陵经营许久地威望权势,看在别人眼中只觉得他们太过无用,对区区一个武道宗嫡传弟子便如此胆怯,甚或因此对圣门六宗之间的关系生出种种猜疑揣测,这一切实则却是师冥有意而为。光明、素女两宗也是圣门六宗之属,若论武功修为自然不如武道宗弟子绝妙高深,却也不至于没有一战之力,更何况若论人手众多,实力强横,光明宗素来居各宗之首,素女宗虽然略逊一筹,各种层出不穷的小手段也足以牵制一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岂会任凭杨宁一个人在金陵纵横无忌,武道宗昔日虽然曾经领袖圣门,现如今却是人单力薄,根本不足以让两宗退避三舍,两宗之所以摆出那种姿态,不惜让世人小觑了两宗地实力,不过是以邻为壑,嫁祸江东罢了,只是世人将历代魔帝传得神乎其神,这才忽略了其中不合理的因素。 只是这般心思,天下却是无人知晓,就是唐家事后的猜忌排挤,也多半是因为本家损失惨重,而光明宗、素女宗实力尚存,唯恐他们趁机攫夺江宁权柄,这才未雨绸缪进行打压,若是唐康年当真发觉两宗的真实用意,只怕现在就会安抚重用了,当然随之而来地必定是双方决裂,不死无休。如今被杨宁突然说破,那蒙面女子只觉心胆俱寒,忍不住转头去看身后三人,一双明媚的眸子透出浓浓的杀机。 不料一瞥之下,那三人都是神色茫然地望着自己和杨宁,全然没有半分惊诧,蒙面女子心中一动,想起昔日那少年魔帝曾经用传音入密的手段传授自己武功心法,这才心中一宽,然而如此一来,她却再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若是杨宁将这番话公之于众,姑且不说圣门武帝,本就是一言九鼎地身份,更何况杨宁为人鲁莽少谋,就是想要污蔑他挑拨离间,只怕都无人相信。再也不敢施展媚功心法诱惑杨宁,蒙面女子恭恭敬敬地道:“帝尊对我等仁至义尽,两宗弟子皆是感恩不尽,不知帝尊有什么吩咐,若是想要替青萍小姐报仇雪恨,我等必定全力以赴,只要那杀手明月还在江南,便不会有辱使命。” 杨宁冷冷一笑,这次却没有使用传音入密,寒声道:“若是她还在江南,又何须你们动手。本尊不管你用何种手段,三个月后要将金陵覆舟山庄杀得鸡犬不留。” 蒙面女子不禁愣住,以她在春水堂的身份地位,自然知晓覆舟山庄乃是汉王在金陵的别院,姑且不说无缘无故得罪汉藩是多么不智地事情,距自己所知,剑绝如今正在汉王妃下榻之处疗毒,这位少年魔帝居然毫无顾忌地下了灭门血令,难道他地心肠真是钢浇铁铸,毫无半点人性么?还是他以为所有后果将由光明、素女两宗承担,就可以不管不顾么?心中虽然生出无穷疑虑,却也知道自己没有反对地余地,那蒙面女子再拜叩首道:“谨遵谕令。”言罢站起身来,退到一边,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若能从蛛丝马迹判断出其他三个人地身份来历。总是有益无害。 杨宁也不理会她的小心思,目光落到了身材矮胖的蒙面人身上,微微一皱眉,竟是陷入了沉思,那蒙面人似乎感受到了那种犹疑的气氛,身躯不禁有些蜷缩,似乎隐隐带有惧意,不知过了多久,眉宇间才透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传音道:“原来是你,想不到你也 中人,若论隐匿潜藏,只怕素女宗里要数你第一。” 那矮胖蒙面人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恢复了平静,也传音答道:“不过一面之缘,帝尊竟然记得如此清楚,弟子心悦诚服。还请帝尊看在王上情面,莫要为难妾身。”说到最后几个字中气不足,几乎微不可闻,却分外透出温柔婉约的气质。令人不觉心头一软。 杨宁的目光其冷如冰,他事先全未想到竟会在此地见到这个女子,望着那跪伏于地的肥胖身形。不禁回忆起昔日在巴陵郡府的惊鸿一瞥。那时他还是阶下之囚。却得到吴衡看重。在演武厅比武论刀,虽然离开演武厅地时候已经接近气散功消。但是那在廊下奉巾烹茶静静等待的美丽女子的身影却仍然落入眼中,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其实并非没有感觉到那女子气机有异,只是身落樊笼根本无心理会,饶是如此,虽然样貌早已模糊不清,但是那一缕异样柔媚的气机却依旧铭刻在心头,这也是他痴心武道而养成地习惯,别人的相貌或者不会记住,却绝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人的气息,想不到却在今日获得了意外的收获。 念及吴衡对自己地关爱,杨宁心中生出一缕淡漠的杀机,将这女扮男装的女子笼罩其中,一旦出手,便是生死立辨之局,只是他心中仍有犹疑,他隐约记得王吴衡对这个女子似乎极为宠爱,若是自己今日杀了她,虽然是消除了王身边的隐患,却又怎知道吴衡地心情会如何,或许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杀死自己的宠妾呢? 那女子十分聪敏,更何况在《九霄天魔吟》的作用下,杨宁固然可以感觉到她地情绪,她对杨宁地心思却也不是一无所知,杨宁杀机一起,她便感觉到近乎窒息地威压,幸而杨宁的杀意并不坚决,无形地杀气中隐隐透出些许空隙,令她感觉到一线生机,这才把持住了没有奋起反击,反而顿首在地,用伪装成嘶哑的声音道:“弟子虽然出身圣门,却不曾参拜过宗主,更不曾受过任何谕令,隐身王府上,只是时势使然,对王上并无半点恶意,若是帝尊饶恕弟子性命,弟子情愿立刻离开巴陵。”她心中焦虑,也顾不得继续施展刚刚有所成就的《传音入密》,只是如此一来,听到这番话的其他三个蒙面人眼中都露出思索的神色。 杨宁闻言也是心中微动,目光在另外一个身姿婀娜的蒙面女子娇躯上一掠而过,感觉到她也是满心的疑惑不解,这两个女子分明都出身于素女宗,却是似乎从不相识,杨宁相信《九霄天魔吟》的神效,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们的表现并没有半分作伪,想到这里,周身杀气终于渐渐消散,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杀意在那顿首于地的女子身上流连往复。 那女子知道自己的生死都在这少年魔帝一念之间,心中想起吴衡昔日对这少年的评价,说这少年虽然心狠手辣,却是胸怀冰雪,赤子心肠,最是重情重义,吴衡对他有恩,想必他会有所顾念,与其苦苦哀求,不如静待他作出决定,因此只是俯跪于地,一言不发。 杨宁虽然性子冷漠无情,却毕竟不是铁石心肠,沉吟半晌,终于拂袖道:“罢了,若非你恰好在岳阳,也不会遇见本尊施展《九霄天魔吟》,只是本尊却没有什么用你之处,虽然如此,规矩却是不可荒废,从今尔后,你在王府上必须安分守己,若有图谋不轨之举,纵然天涯海角,本尊也要取你性命。” 那女子保住了性命,又见杨宁既未揭破她出身的宗派和现在的身份,更没有提出什么令她为难的要求,心头一块重石砰然落地,不禁顿首在地道:“弟子叩谢帝尊恩典,今后定会安分守己,绝不会惹出任何是非。” 杨宁却是微微皱眉,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漠然道:“圣门如今四分五裂,你不愿意和宗派有所干系也还罢了,只是功夫却也不可荒废了,今日既能应招而来,可见你的资质不错,若能勤学苦修,就是成为先天高手也未必不可能,只可惜你耽于情爱,懈怠习武。圣门绝学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若是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年。便有走火入魔地危险。” 那女子闻言心中震动,想起近年来胸口常有郁闷之感,却每每在运功调息之后有所缓解,终于知道其中的缘故。她的恩师早已仙逝,对圣门许多隐秘都是不甚了然,就像这一次应招而来,也是因为气血沸腾。令人生不如死,这才冒着被发觉的风险伪装而来,幸而杨宁出言提点。若不然只怕自己到死都不知道原因。心中感激之下。忍不住又磕了几个头,见杨宁挥手让自己离去。她可没有第一个女子那样旺盛的好奇心,施展轻功,足下轻点,转瞬便消失在茫茫夜雪之中。 身材矮胖的蒙面人走得如此决绝,让在一旁观看的蒙面女子心中一动,蓦然发觉自己犯了难以弥补的大错,今日受《九霄天魔吟》相召而来的四人,包括自己在内都是藏头漏尾,而这其中就数自己地身份最易泄漏,心中不平衡之下,她状似无意地留下来想要窥探其他三人的身份来历,可是她却忽略了一件事,自己想要隐匿自己的身份来历,其他三人又何尝不想。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蒙面人多半隶属于不同势力,圣门弟子虽然也有禁止自相残杀地铁律,却也有弱肉强食的规矩,真要是动起手来,也一定是全力以赴。既然每个人都不愿他人知道自己的来历,那么接下来的追踪狙杀也就不稀奇了,自己若是聪明地话,就应该趁着第一个离开的优势,在其他三人尚且无法脱身的情况下速离险地,可是自己却错过如此良机,自陷险地,自己怎么如此失策,或许是这些年来一帆风顺,让自己忽略了显而易见的危机。只是虽然知道犯了错误,蒙面女子却也不敢立刻改弦易辙,否则只怕更会引起其他两人疑忌,目中漏出勉强地笑意,她做出一副俯首听命的姿态 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的异常,未等杨宁示意,身材高瘦地蒙面男子和商贾打扮地男子同时膝行半步,似乎急着受命,感受到对方同样地急切,两个人不禁四目相对,那商贾打扮的男子眸光变幻莫测,终于退后半步,让那身材高瘦地蒙面男子先来。 那蒙面男子也觉得自己行为有些不妥,在杨宁冷漠的目光注视下只觉肌肤生寒,半晌才鼓起勇气道:“弟子叩见帝尊,帝尊若有什么吩咐,弟子禀明主上之后自会奉命。” 他这一句话宛若九天惊雷,其余两人都用骇然的目光看向他,在《九霄天魔吟》的影响下,纵然心底有千般不愿,他们都感觉到难以拒绝杨宁的命令,想不到此人竟有如此坚忍的意志和无上的勇气,眼中不觉流露出嫉妒的神色。 杨宁却是早有准备,目光在那高瘦男子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你修习的不过是圣门旁系心法,能够应召而来也算是难得可贵,我圣门六宗虽然凋零多年,却也无需用到你这样的外人,只是你竟敢如此狂妄,在本尊面前大言不惭,我若是轻轻放过了你,岂非坏了规矩,看在贵上的情面,我饶你一条性命。”说罢轻轻举起右掌。 那高瘦男子在杨宁开口之际已经长跪于地,见杨宁有出手之意,上半身突然向后折倒,整个身躯向后滑行,以他这种姿势,能够施展这样的躲避身法当真是难得可贵,杨宁纹丝不动,直到那高瘦男子的身形滑出了掌力笼罩的范围,这才轻轻出掌,这一掌清淡缥缈,宛若仙人之舞,竟是没有半分杀气,那高瘦男子却只觉得周身百穴似乎都被掌势所威胁,禁不住一咬牙,也顾不得可能泄露身份,鱼跃而起,一只青白色的手掌从袖底脱出相迎,一股冰寒刺骨的掌风扑面而来,众人顿觉周围数丈之内犹如数九寒天,就连空中飘扬的飞雪,也凝结成冰屑纷纷坠地,杨宁却是恍若未觉。掌势没有丝毫变化,就连周身衣衫也没有半分卷起。 双掌相接,高瘦男子只觉从对方那只白皙如玉的手掌中潮涌而来地是一股比自己的掌力更加冰寒的冷流,不觉微微一怔,他的武功虽然还未至化境,却也知道阴阳相生的道理,对方功力远远胜过自己,不论是以阳刚掌法相攻,还是用平和中正的掌力化解。总胜过用同源的真气对敌,此人的武功高深至极,天下间已是少有对手,怎会有如此败举。虽然心中疑惑。高瘦男子却也不敢多想,只能全力抵御宛若海浪一般潮涌而来的寒潮,自己地掌力与其相比,犹如萤火之比皓月。在苦苦抵御之时,高瘦男子突觉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开始品味对方掌力的强弱变化,与自己所学的冰玄掌相互印证。竟是受益极深。 正在这时,杨宁的语声在他耳边响起道:“冰玄掌威力虽强,却也只是左道旁门。终其一生也不可能练至阴之阳生地境界。记住我这一篇心诀。日后好生修习,若有不明之处。可以向西门凛请教,替我谢谢罗承玉,天羽盟和青州这两件事,是我欠他一份情义,日后定会有所图报。” 高瘦男子心领神会,将这篇心诀牢牢记在心里,只是心底却生出几许疑惑,他叫卫白,原是燕山卫地组高手,西南郡司之变后,他便留在岳阳重建情报网络,对于天羽盟到洞庭相助寻找魔帝剑绝之事,自然一清二楚,也知道杨宁为何感激,但是罗承玉出兵青州不过是巩固权位的需要,难道这位少年魔帝只因江宁唐家被迫退兵便心中感激么,就连自己也从中受惠。若果真如此,自己昔年劝西门统领杀死这个少年的举动就太鲁莽了,滴水之恩,便以涌泉相报,看来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并非是无法招揽地。 千万种思绪在心头一掠而过,卫白收敛了所有杂念,开始细细体味杨宁的掌力变化,还未到一拄香时间,便已经筋疲力尽,感觉到卫白内力渐渐枯竭,杨宁并没有继续进逼,否则就不是传授心法,而是杀人了,掌力轻吐,将卫白毫无反抗之力的身躯推开,一拂衣袖,杨宁漠然道:“你走吧。” 卫白勉强支撑起身体,心中一动,以极其愤恨的语气道:“好,好,你竟敢毁去我一身真气,此仇此恨在下永志不忘,就是世子殿下,也不会放过你地。”说罢便以踉跄不稳的步伐艰难地离开,那蒙面女子和商贾也都是眼光毒辣之辈,留意了卫白虚浮的步伐半晌,也没有看出半点破绽,便觉得卫白所说不虚,想到杨宁举手抬足之间便废了那高瘦男子苦修而来地一身武功,这等惩罚当真是残忍至极,都觉得心胆俱寒,尤其是那蒙面女子,更恨自己为何不早早离开,只是现在越发动弹不得,既然杨宁放过了那高瘦男子不杀,若是自己离开,多半会被怀疑是想跟踪那人,想必魔帝不会纵容这样地事情发生。 眼看着卫白背影融入夜色,杨宁不禁沉默,他是想故意表现出与罗承玉地敌意没错,免得某些人一直纠缠自己不放,惟恐自己与幽冀和解,可是这人居然陷害自己废了他的武功,幸好自己没有一统圣门地想法,否则若是圣门弟子人人都知道他会随随便便毁了自己一生的成就,对同门如此心狠手辣,即便自己武功冠绝当世,也别想如愿以偿。 心中唏嘘了一番,杨宁的目光落到了最后一个商贾打扮的男子身上,那男子略一犹疑,便扬声道:“帝尊今次所为,实在令我等失望至极,萧总管已有飞书传到,帝尊若有什么吩咐,想必萧总管很愿意亲力亲为。”杨宁闻言不觉有些愧疚,好吧,虽然早已猜到这里可能有万宝斋的暗子,招他前来的时候也是有所准备,但是被人这么光明正大的批评,还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自己为了救青萍利用了万宝斋的力量,可是又差点殉情自尽,辜负了万宝斋上下的一片心意,想必此刻他们提起自己多半是义愤填膺,虽然自己目前还有用到万宝斋之处,可 么好意思提出来呢?想到此处,清秀冰寒的面容上禁偻红云。 那商贾打扮的男子看在眼中,心中气恼不觉消散。杨宁仍然在生,凡是万宝斋弟子,都是惊喜交加,无论如何,欢喜都是胜过了气恼地,更何况杨宁武功修为明显又有精进,令他们心中更是笃定,见杨宁如此尴尬,念及上下之别。终是不愿继续为难这个少年,便放缓了语气道:“弟子妄言,还请帝尊恕罪,不知帝尊有什么吩咐。属下必定不辱使命。” 杨宁瞥了那蒙面女子一眼,见她自始至终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似乎并没有瞧见自己的尴尬,虽然知道因着《九霄天魔吟》的影响。这是不可能的,仍然觉得心里好受许多,施展传音入密道:“我与青萍即将离开中原,有一件事情还要托付给你们。万宝斋在天下大邑通埠多有分号,我希望你们监视汉藩锦绣郡主的行踪,待我返回中原的时候报知于我。今次的事。我虽然愧对你们。却是不会后悔,你们若是想要因此废黜我的斋主之位。我亦不怪你们,还请你代我向万宝斋诸位同门致歉。” 那商贾打扮的男子心中暗道,别说废黜你地斋主之位,就是你不想接任,我们还要千方百计地阻止呢,却是不肯泄漏心底情绪,免得日后杨宁做出更加过分的举动,刻意维系心中的怒气,他斩钉截铁地道:“属下遵命,请帝尊放心。”心底却在暗自揣测那锦绣郡主与杨宁有什么关系,莫非这位痴情无比的少年魔帝除了妻子之外还有别地情人么?他可没有想到明月杀手身上,谁会相信养尊处优的堂堂郡主会是三大杀手之一呢? 虽然看出了那商贾打扮的男子眼中的迷惑,杨宁也不准备解释,碍着廖水清地面子,他不可能拆穿明月的真正身份,否则只怕第一个要与她为难的不是自己,而是受到牵连的江南群雄,不过他这样做可不是放弃了报仇,虽然不知道李还玉地性情,可是根据自己所知的讯息,那女子十分骄傲自信,汉王妃不可能当真永远将她留在益州,她当真会留在益州一步不出,或许是廖水清以为自己人单势孤,无法监视李还玉的行踪吧,有了万宝斋地相助,他已是胸有成竹,将来回到中原,定可杀了那恶毒无比地女子。想到此处,他挥手示意那商贾打扮地男子离开。 随着杨宁这一挥手,商贾打扮的男子和蒙面女子都觉得浑身轻松,不必杨宁说明,他们便知道杨宁已经不再施展《九霄天魔吟》地秘法,虽然仍有臣服之念,却再也没有绝对不能抗拒的感觉。那男子对杨宁十分信任,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去,毫不顾忌可能有人跟踪,那蒙面女子心存犹疑,竟是不敢离开,杨宁心中明白,淡淡道:“你放心吧,他们三人都已经入城了,绝不会有人跟踪于你。”那女子心中微震,虽然不明白杨宁为何能够知道其他三人的动向,不知怎么,却生出无比的信心,敛一礼,转身登舟而去。 直到他们两人都消失无踪,杨宁才淡淡道:“已经听了那么久了,为何还不出来,湖水如此冰冷,即便以你的内力,也很难没有损伤的。” 话音未落,暗夜中传来一声朗笑道:“帝尊果然是明察秋毫,聂某也没有想过能够瞒过帝尊的耳目,只是若给别人知道堂堂的影子杀手竟也应招前来,聂某哪里还有什么颜面,不知帝尊是否料定聂某一定会出现呢?” 杨宁神色漠然地道:“补天宗弟子的怪癣我也知道一些,没有行刺我成功之前,听到我几乎自尽的消息,你是不可能不露面的,你能够在《九霄天魔吟》强撑了这么长时间,想来修为又有进境,只是与我依旧相差甚远,若是你肯替我做一件事,那么我可以再给你一次刺杀机会,即便你失手,我也不取你的性命,不知这个交易如何?” 一个黯淡的身影从湖水中缓缓升起,宛若一缕轻烟,转眼飘到杨宁面前,水珠从他身上滚滚而落,打湿了脚下的冰雪,他却仿佛全不在意,呵呵笑道:“若是几日之前,帝尊这个条件实在是聂某梦寐以求的,只是现在却不同了,前些日子得到翠湖平仙子的教诲,聂某心有戚戚焉,若总是心存侥幸,聂某就不可能超越补天宗历代祖师,不过聂某本就是个杀手,这《九霄天魔吟》的威力我也心服口服,只要帝尊付出几两黄金,无论多少,这桩生意我就接下了。”杨宁望着雪雾中模糊的身影,默然. ::就是杀个成百上千的,对聂某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能够做成帝尊这笔生意,只怕历代宗主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不管帝尊你要杀什么人,哪怕是三藩之主,这生意聂某业界下来了,还可以加上饶头。素女宗那个秋素华,别看她蒙着面,聂某可不会认错她,这女子心怀不轨,今天让她知道的太多了,是在她血洗覆舟山庄之后灭口还是提前杀了她嫁祸,来个借刀杀人,让她的情郎对付覆舟山庄,聂某一定能做的万无一失,还是那个来自王府的女子,好好一个女子偏偏要扮成男人,我可不是说青萍小姐,帝尊如果担心她加害王吴衡,聂某可以铲除后患,或者是那个敢诬蔑帝尊的小子,什么人会用冰玄掌很容易查出来的,说吧,说吧,到底让我杀谁。” 杨宁看着聂影在面前喋喋不休,唇边突然漏出一抹狡黠的微笑,意味深长地道:“这笔生意是杀人,只是并非杀确定的某个人,希望你不会后悔接下这笔生意。”他的相貌神情原本冷漠威严,这一缕微笑却让他凭空多了几分稚气,仿佛从高高在上的魔帝变成了寻常人家的少年,影看在眼里,却只觉得心里一凉,心底生出不祥的感觉。( 第五章 风平浪静(一) 第十五卷第五章风平浪静(一) 更将尽,岳阳别院一片沉寂,夜里轻雪,天气骤寒,守卫都有些承受不住如斯寒冷,尽量在避风避雪处逗留,如此一来,别院的守卫不免漏出了些许破绽,然而这样的破绽落在杨宁眼中,却丝毫不曾减少他对廖水清的忌惮,对于已经开启了防御阵势的岳阳别院来说,这些守卫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棋子罢了,真正的杀着根本不为人知,这一点即使杨宁并不精通奇门遁甲,也能够从别院四下潜藏的压力杀机中看出端倪,漠然地盘算着如果将来为了李还玉与廖水清翻脸之后的胜算,杨宁的身形宛若一缕轻烟,飘过重楼别院。 还未到达青萍疗毒的院落,杨宁已经感觉到一缕异样的气息,不禁停住了脚步,瞥向不远处的一座敞轩,轩内并无***,然而杨宁却似乎可以看到一个婀娜的身影映在窗纱之上,略一踌躇,杨宁停住了脚步,转身走向敞轩,停在窗前,缓缓道:“已经这样晚了,你为什么还没有睡,灵枢九针神妙无双,学起来想必很不容易,虽然你的内力精深,也不该如此煎熬。” 平烟清冷的声音自窗内传出道:“既然知道时候已晚,为何子静你还没有休息,我不过是费些心思学习一门针法,你却是形神俱苦,若不再上路前仔细调养,只怕难免修为受损,你纵然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一想将来见到了贺楼启之后,有没有足够的实力请他出手相救青萍。” 杨宁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想瞒你,方才我去见了几个圣门弟子,交代了他们一些事情。” 轩内一片寂静,又过了半晌,平烟才说道:“打狗须看主人面,这句话虽然粗俗,却还是有几分道理地,李还玉虽然是汉王爱女,又颇有心机手段。武功也还过得去,但是这些仗恃在你我眼里都算不得什么,可她偏偏是廖前辈的女儿。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说的太明白,但是岳宗主和先师对廖前辈都是极为看重的。据说昔年争夺翠湖宗主之位,如果不是廖前辈先行放弃,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翠湖虽然执掌江湖之牛耳。但是宗主之位的归属却并非是以武功高低为标准的,谋略才智也是极其要紧的,还有一件事,我也不妨说给你听。昔年先师曾经偶然失言,提及廖前辈的用毒之术天下无双,就是宗师级数的高手也难逃暗算。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杀了李还玉。也不管你是借刀杀人。还是别地什么。即使你当真可以不留丝毫痕迹,可是只要廖前辈认定了你。接下来就有无穷麻烦等着你,即便你可以不受其害,如果青萍再受一次这样的毒伤,就是神仙,只怕也不可能救回她的性命了。” 平烟的语气已经非复初时那般冰冷,透出些许柔和地气息,说到最后,竟有几分谆谆善诱的味道,杨宁默默聆听,漠然的神情也似乎有些解冻,直到平烟说罢,他才淡淡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廖前辈不杀李还玉,就不会出尔反尔,更不会指使别的什么人去做,只是这些日子我知晓了很多道理,想要杀一个人不需要亲自动手,有些时候什么都不做,就足够了,日子还长得很,我不急,说不定等到青萍从塞外回来之后,她想亲自动手报仇呢。” 平烟再没有言语,轩内寂静无声,但是杨宁却分明能够感觉到她已经从另外一个方向地窗子离开,若是在几个月前,杨宁虽然也能够感觉到平烟的行止,却绝对没有这般清晰,想到此处,杨宁微微皱了皱眉,这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修为大成,似乎平烟的修为在这段时间不仅迟滞不前,甚至还有了减退地迹象。 中途耽搁了片刻时间,杨宁回到院落的时候,只见绿绮正在廊下煎药,桑枝燃起的火苗是淡蓝色地,淡淡地香气混杂在药香里面,有一种沁人心脾地感觉。 杨宁再度皱了皱眉,走上前去,低声道:“姐姐,你身子不好,这些药让别人去煎就好,怎么你亲自动手呢?廖前辈说你的身子也不好,若是累着了怎么办?” 绿绮苍白地容颜上浮现温婉的笑容,柔声道:“左右我睡不着,前面这几副药十分要紧的,若是让别人煎药,总是有些不放心,索性便禀明了廖前辈自己动手,这药香闻着便令人清爽,想必对妹妹的毒伤很有好处,这又不费什么事,不会累着我的。” 杨宁欲言又止,索性坐在绿绮身边,道:“过些日子,我和青萍就要去塞外的,一路上难免煎药服药,不如姐姐教我煎药吧,现在学起来,也免得将来误事。” 绿绮知道杨宁的心意,不觉微微一笑,另外拿了一把蒲扇来,指点着杨宁如何查看火候,如果控制火势大小,杨宁一一照做,他虽然不是聪明伶俐之人,但是专心学习一件事情,效果却是极其明显,不过片刻就已经上手,绿绮不必在这上面耗费心思,她 疲惫至极的人,不知不觉中竟然闭上了眼睛。 轻轻伸出手臂,揽住绿绮的腰身,让她倚在自己肩头,杨宁让自己的真气笼罩在绿绮周围,微温的气息让绿绮睡得更沉,苍白如纸的两颊也染上了一抹红晕,重新回到亲人的身边,让这个纤弱如莲的女子感觉到无比的安心,这还是她第一次毫无顾忌地陷入沉眠。 青萍睁开双眼,只觉得神清气爽,这段时间以来,这是她最舒服的一觉,那种深入骨髓的疲倦似乎已经离她远去,伸手轻抚小腹,忍不住露出笑容,子静说过,只要自己按时服药,接受针灸,不仅可以解去身上的绝毒相思,还可以生下他们的骨肉。他从来没有骗过自己,即使在知道相思无解地时候,也没有企图欺骗自己还有救治的方法,既然现在他这样说,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自从中毒之后,青萍还是第一次生出对未来的希望。 窗外一片明净,雪花不时扑落在窗纱之上,青萍突然生出促狭的心思。很想和从前一样,趁着绿绮还在睡觉,将冰冷的雪花灌入她的衣领,虽然不知道绿绮住在那里。但是肯定不会离开自己太远,起身披上衣裳,青萍轻轻推开房门,跃入眼帘的是一幕唯美至极的画面。杨宁坐在廊下。一脸地庄重神情,手里拿着蒲扇正在煎药,那幅姿势神态,说不出的认真严肃。只是双目却微微闭阖,好像在打瞌睡一般,和神情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姐姐绿绮倚在杨宁肩头。沉睡的容颜恍惚如仙。寒风飞雪,还没有到达两人身边。就已经被无形地力量推拒一旁,在数寸之外的空间碎成了一片琼瑶。青萍抿了抿嘴,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人身边,娇躯一扭,宛若游鱼一般滑入杨宁的怀抱,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继续入睡。直到青萍当真入眠,杨宁才睁开双眼,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地青萍,又看了一眼身边的绿绮,只觉人生至此,再无遗憾。 ******** 时光荏,转眼间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廖水清施展绝世无双的针药石手段,令青萍地身体恢复到了从前七成的状态,不再如风中之烛,朝不保夕,就是偶然施展一下武功,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又配出一种特制地丸药,供青萍在路上服用,这种药丸地效果虽然不如药汤,但是胜在服用方便,只要每隔十天煎服另外一种汤剂,就可维持预定地效果,有了这些药物,再加上平烟已经将灵枢九针学到了五六成,双管齐下,就可以保证青萍安渡万里黄沙,到达目的地大鲜卑山地擎天宫。 当然,廖水清所开的方子也不简单,所需药材虽然不似“长相思”一般难求,却也不是唾手可得,幸而益州和南宁都是盛产药材的所在,汉王府和王府都收藏着各种珍稀药材,两家合力,居然在最短的时间内制成了这批药物,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蹊跷的,一旦透漏出些许风声,说是需要何种药物,总有不知身份的人暗中将药品送到岳阳别院,至于是谁如此殷勤,众人也都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彼此心照不宣,就算不是为了青萍身上的毒伤,但凡能够将魔帝这个最不稳定的乱因遣出中原,只怕就是越国公唐康年,也会暂时放弃杀子之仇。 万事俱备,杨宁、青萍、绿绮和平烟四人搭乘廖水清的乘舟西入巴蜀,巴蜀、汉中俱是益州汉王藩属,有汉王妃在船上,自是顺风顺水,虽然蜀道难行,却比直入关中要稳妥许多,入川之后。廖水清并未返回王府所在地的成都,而是亲自由米仓道送杨宁诸人到汉中,目下虽然乱势渐起,然而汉中与关中之间倒并没有剑拔弩张,两者之间最重要的关隘——散关,也是外紧内松,有了廖水清这汉王妃亲自安排,不消两日,杨宁三人便使用伪造的身份文书由散关进入了关中,这一路艰难险阻,虽然有廖水清事事安排妥当,却也花了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 进入关中之后,杨宁三人潜藏踪迹,绕开关中腹地,自陈仓便转道西北, 弃舟登岸之后,绿绮与廖水清转道成都,杨宁、青萍和平烟三人则沿米仓道、褒斜道出了益州,而后折向西北,绕开坦途,经天水、陇西、平凉、盐川四郡,万里迢迢,最后自五原出塞,这一路上都是荒凉所在,经常是方圆百余里之内不见人烟,幸而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再加上杨宁和平烟两人武功卓绝,猎取禽兽易如反掌,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饶是如此,三人出塞的那一日,也已经过了新年,而青萍的身子也开始沉重起来,一出长城,放眼所见,无非荒漠黄沙,而这一段对三人来说无比艰难的旅程,不过是刚刚开始。 第五章 风平浪静(二) 第十五卷第五章风平浪静(二) 水清与杨宁等三人分手之后,带着绿绮径自返回成都是汉王的势力范围,但是廖水清却并没有使用汉王妃的特权,而是带着绿绮使用寻常商旅赶路的方式缓缓而行。虽然如此,但是每到城镇驿站,便有人事先安排好住处饮食,在她们休息的时候,马车会有人专门保养照料,第二天拉车的驿马也会换上新的,这些川马虽然身躯矮小,不如北地的马匹神骏,但是耐性极佳,而且显然都接受过专门的训练,驾驭起来毫不费力,在蜀地高低不平的山路上行走十分得力,有了这些因素,再加上老古的细心照料,这一路行来便如游山玩水一般,毫无疲惫之感。 蜀地风光明媚,虽然已经进入冬季,气候却依旧温暖湿润,绝岭险峰固然白雪皑皑,道路两边却是一片青翠欲滴,绿绮想起月前自己仍在冰天雪地的幽冀,只觉恍然若梦,她的心思本就明净,杨宁已经带着青萍去塞外求医,不论成与不成,她都再也使不上力,索性便将心中忧虑暂且抛开,挂起车帘,尽情的欣赏山川美景,和煦的阳光令人生出睡眠的欲望,远处的山峦叠嶂似乎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轻雾,宛若仙山琼阁,看着看着,绿绮忍不住叹息道:“人说‘少不入蜀,老不离川’,果不欺我。” 廖水清倚在车厢的另一边,面前的书案上虽然放着卷轴算筹,但是神情颇为松懈悠闲,显然回到益州之后,她也放松了很多,听到绿绮这般感叹。她忍不住笑道:“绿丫头既然这样喜欢蜀地的风光,不如将来就留在益州陪我吧,我这几年身子渐渐不好,王爷早就劝我不要再出去了,就是想要治水,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不如先将身子调养好,我却是养成了习惯,一年到头若是不看看三江五湖,便觉得心里烦闷。你这丫头很合我的脾性,琴也弹得极好,若是肯陪我几年,只怕王爷也要多谢你拴住我呢。” 绿绮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知道廖水清性子疏狂,行事往往脱略形迹,故而也不当真,只是微微一笑道:“晚辈早已应承了留在前辈身边,自然是不会反悔的,只是蜀地人杰地灵,晚辈琴艺微末。只怕给前辈府中地乐师比了下去呢,不说别人。便是和锦绣郡主相比,只怕也逊色一筹呢。” 廖水清微微皱了皱眉,既然失笑,伸指在绿绮眉心重重揉了几下,道:“绿丫头的舌锋比刀剑还要锋利几分,你放心吧,我虽然偏心些,却还不是不辨是非的老糊涂,还玉该受什么处罚,我心里有数。” 绿绮微笑不语。眉眼低敛,看似乖巧顺从,不过廖水清何等精明,自然看得到这个清秀绝俗的少女眼低凝结的冰霜。不仅暗自嗟叹,自家这个丫头,果真是将杨宁和双绝都得罪的彻彻底底。看来竟是没有半分希望化解这桩深仇大恨了。 不过五六日,一行人便已经到了成都,绿绮忍不住心中好奇,想要抢先看一眼这座久负盛名的锦官城,挑起车帘,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沃土之上,矗立着一座大城,绵亘的城墙无边无际,七丈高的城墙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却是毫无破败地感觉,马车停在一片山坡之上,越过城墙,可以看到广厦连绵,绿瓦红墙,飞檐斗拱,富丽繁华之处,不在中原江南大邑之下。自绿绮的方向,可以看到成都的东门,城门处不像绿绮见过的其他都邑那般有重兵把守,除了一队看起来十分悠闲的兵士之外,便没有任何形式的守备,来来往往的行人虽然看不清容貌,只从姿态上看去,便已经能够感觉到他们平安喜乐的心情。东门外不远处尚有一片浩瀚无际的湖泊,道路两旁的农田里,纵横万千地沟渠延伸向湖泊的方向,因为是农闲季节,沟渠都是干燥地,然而绿绮可以想象得到,到了夏秋之季,湖水会通过这些沟渠灌溉着脚下这片土地,那该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卷。虽然来到成都,不是绿绮自己的心愿,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绿绮当真对如此和平安乐的益州生出了欣羡之情,举世滔滔,厉兵秣马,在此将乱未乱的时候,能够有这样一片净土,当真是百姓的福。 正在绿绮心中遐想之际,廖水清却淡然道:“老古,我们先回灵岩寺,如果还玉和芊芊回来了,让她们去见我。”说罢廖水清放下了帘子,将所有的景色都隔绝在车外,绿绮发觉廖水清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漠冰寒,好像她不是回到了久别地家园,而是来到了战场。老古应诺一声,扬起了长鞭,马车转了一个方向,从另外一条小道绕过成都,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绿绮心中惊疑,不明白为什么廖水清不返回汉王府,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廖水清淡淡解释道:“游走天下勘察水利的是廖水清,汉王妃理应守妇德,以为益州百姓表率,怎么会扮成男子抛头露面,汉王妃体弱多病,常年在灵岩寺养病,这是成都人都知道的事情,其实我就是在益州,也是在灵岩寺地时候居多,王府之中琐事繁多,不得清静,我也着实不喜欢回去。” 绿绮这才明白过来,听廖水清的口气,她与汉王李子善之间虽然相敬如宾,但是夫妻之情似乎并不深厚,不知其中有多少隐衷,她自然不愿触及廖水清心事,话锋一转,兴致勃勃地追问道:“晚辈虽然从未到过益州,却也听说过‘灵岩圣灯’之名,据闻灵岩寺就在灌县都江堰附近,前辈选择灵岩寺为隐居之所,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么?太史公曾经盛赞都江堰,说道‘都江堰建成,成都平原水旱从人,不知饥.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晚辈对于如何兴修水利虽然不甚明了。却也知晓都江堰的震古烁今,这一次若能亲眼见到,也是不枉此行。” 听到绿绮对都江堰地推崇,廖水清的双眸闪现璀璨的光芒,叹息道:“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地确是泽被千秋的壮举。方才绿丫头已经见过了成都吧,纵观历代建城,或凭 或占水利,只有成都既无险阻可恃。更无舟楫之利,洼,潮湿多雨,附近更多沼泽,原本并不适合筑城,全凭人力谋划,挖地取土,汇水成池,方才你见到的就是城东的千岁池,除此之外尚有城西的柳池。西北的天井池、城北的洗墨池、万岁池,这些大池即可灌溉良田。又可养鱼为粮,若是战时,还可以作为成都东、西、北三面的天然屏障。然而如果只有这些,成都也不会有今日的天府美誉,修建都江堰之前,流经蜀中的岷江是一条祸河,每当春夏山洪爆发之际,江水奔腾而下,因着河道狭窄,常常引发洪灾。洪水一退,又是沙石千里,而灌县地玉垒山又阻碍江水东流,造成东旱西涝。自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之后,一举解成都平原水涝之祸、灌溉和航运的三大难题,这才让蜀地成为天府之国。益州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全赖李冰父子的恩泽,我自幼生长在蜀地,每每见到都江堰,都觉得叹为观止,鱼嘴堤分水、飞沙堰溢洪、宝瓶口引水,环环相扣,浑然一体,利用江河山川之形,乘势利导,使堤防、分水、泄洪、排沙、控流相互依存,无懈可击。我游历四方,研究治水之道,每每遇到难题,便将都江堰图拿来细细揣摩,常常触类旁通,愈是精研,愈觉奥妙无穷。绿丫头,到了灵岩寺之后,待你身子好些,不妨经常到都江堰走走,纵然对治水不感兴趣,也可领悟人定胜天的道理。” 绿绮低头受教,偷眼瞥去,只见廖水清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和方才的冷淡厌倦大不相同,显然只有和治水有关的事情才能激起她的全部热情,只可惜天下纷乱,帝藩相争,没有几个人将心思放在江河治水上面,忽然之间,绿绮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的心思,或许对她来说,任何会阻碍她心中理想的人,都是她想要铲除的敌人,想通了这一点,绿绮甚至也隐隐明白了,为何火凤郡主与这个女子绝交之后仍有敬重之意,想必就是因为她当真没有半分私心杂念,不求名利,不求权势,孜孜以求,不过是海清河宴,这样地人物,又有谁能当真怨恨她呢? 灌县距离成都并不远,不过几十里的路程,天还未黑,一行人就已经到了灌县,虽然不熟悉这里地道路,但是绿绮能够感觉到,老古明显是绕了一个***,没有穿城而过,而是绕到岷江东岸,让廖水清和绿绮饱览了都江堰景致之后,才将马车停到了玉垒山。 山脚下早有两抬肩舆等候,廖水清和绿绮各自乘坐一抬,老古步行相护,登山途中,不时看到有香客下山,绿绮询问了脚夫才知道,原来这条路是通向李冰父子的祀庙——崇德祠的,心中不觉奇怪,莫非廖水清还要先去拜祭一番么?没过多久,疑团便解开了,两抬肩舆并没有继续向崇德祠前行,而是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山路盘山而上,这条山路十分狭窄陡峭,然而道路两旁尽多银杏,树干通直,姿态优美,虽然已经到了冬季,枝头仍有稀疏黄叶,令人可以想见夏秋之际的美景。 穿过山岩相对的“天门”,绕过一道石壁,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古朴庄严的寺院出现在眼前,现在正是午课的时间,并没有见到前来相迎的僧侣,肩舆从侧门直接抬到了寺院后面的一座院落,汉王是灵岩寺地护法檀越,这座紧挨着七星岩的前后两进的小别院是专门辟出来给汉王府的女眷使用地,虽然因着是佛门圣地,不可能过分奢华,然而陈设精雅,古朴雅致,却也是一处非常宜人的居处。 别院之中的仆婢早已得到了消息,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绿绮在两名侍女服侍下到后院沐浴更衣,用了饮食之后径去休息,到了晚膳地时候并没有再度见到廖水清,她能够感觉到这座别院之中气氛有些紧张,虽然没有耳闻目睹,但是料想中廖水清应该是在召见下属,绿绮不愿牵涉进去,便闭门不出,取了一本放在案头上的佛经细细研读。 夜色渐深,别院中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绿绮这段日子少眠,又感觉到胸口有些郁闷,便推开窗子想要透透气,今夜无月,只有繁星满天,绿绮想起即将出塞的杨宁和青萍,不觉怔忡起来,正在这时,无意中瞥见一灯如萤,不由瞩目,继而数点,渐至无数,在七星岩下飘忽不定,其中有数盏灯光最明,粲如星月,上下相承。 绿绮看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这莫非就是典籍中记载的佛门圣灯么?想到此处,不禁双手合十,心中暗道:“佛祖在上,信女并无他求,只盼舍妹塞外之行能够解去身上剧毒,平安归来,愿她夫妻和睦,百年好合,无论何等苦难,信女都愿代她承受,佛祖慈悲,佛祖保佑。” 正在绿绮默默祝祷之时,内院的门口突然亮起几盏灯光,将万盏圣灯的瑰丽景色都掩了下去,绿绮微微一惊,抬眼望去,只见五六个容颜秀丽的侍女簇拥着一个头戴珠冠的雪衣女子走了进来,明亮的宫灯之下,只见那女子容貌美丽至极,一双明眸璀璨如星,云鬓上斜插着一只双凤步摇,灯光下恍若神仙妃子,顾盼生姿,令人几乎不敢逼视。 绿绮正在猜测那女子的身份,只见她走到正房阶前,翩翩拜倒道:“母妃,女儿来给你请安了,芊芊妹妹偶感病恙,不便上山,也托了女儿代她向母妃叩首。” 绿绮闻言只觉脑中轰然,双手抓紧窗棂,纤纤素手上几乎显出青筋,原来这个女子就是李还玉,就是那个害得妹妹如此凄惨的仇人,若非是她身边并无佩剑,若非是心中还有一线清明,绿绮差点要冲出去和那雪衣女子拼个你死我活。 院中一片静寂,不知过了多久,廖水清冰冷淡漠的声音才缓缓响起道:“你来得太迟了,不过总算还是来了,还玉,进来吧。” 第五章 风平浪静(三) 第十五卷第五章风平浪静(三) 还玉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双眸却隐藏着无尽冰霜,一眼侧厢的窗棂,不屑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示意身边的侍女不必跟随,缓缓走上石阶,在正房门前略一迟疑,终于挑帘而入。 正房之内,只有汉王妃廖水清与老古两人,廖水清已经换下了男装,却也没有穿着藩王正妃的正式服饰,而是换上了宽袍大袖的紫色深衣,高贵沉敛的色彩烘托出冷肃庄重的气度,略染风霜的青丝只用两只镶了白金碎钻的翡翠玉簪挽住,不经意间点缀出典雅高贵,此刻的廖水清不再是清华雅致的书生大儒,而是益州主母,尊贵无比的王妃殿下。 李还玉来此之前便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曝露无疑,早就准备了一肚子的辩词,可是看到母亲威严的双眼,她只觉得全身的勇气似乎都开始消散,樱唇翕动了几下,终于颓然地跪倒在地,低声道:“母妃,女儿给您请安,愿母妃福寿康宁。” 廖水清没有作声,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唯一的骨血,良久,她方一声长叹道:“芊芊的伤病可有好转么,你是一路护送她回来的么?” 李还玉的身子轻轻一颤,随即大声道:“女儿听李溯说起芊芊在新亭战后失踪,万分担忧,曾经传令益州所属四下查访,后来得知芊芊到了江陵别院,便日夜兼程地赶去,这才得知母妃也到了江陵。女儿已经看过了芊芊地伤势。也是小丫头的福气大,母妃救治及时,现在恢复得很好,女儿见她的病情已经不碍事,心想与其留她一个人在江陵孤零零地养病,不如冒点风险带她一起回来,回到家里不仅有嬷嬷侍女们照料,寻医问药也方便许多,虽然道路有些不靖,但是有母妃钦点的侍卫护送。一路上倒也没遇见什么麻烦。我们两个人都已经见过了父王,父王很是恼怒,因着芊芊曾经许诺过路上乖乖听话的,想不到居然受了重伤回来,很是训斥了芊芊几句,不过毕竟是心疼她的,已经请了岐黄高手来给芊芊调理身子,母妃尽管放心就是。” 廖水清微微一笑,沉静如冰的容颜仿佛解冻了少许,道:“还算你有些良心。没有作出斩草除根的蠢事,若是你见到芊芊的时候有半点恶念,只怕就没命来见我了。 虽然我只有一个亲生女儿,但是如果这个女儿偏偏是个不孝不之人,还不如没有的好,总算你悬崖勒马,也免了我一场伤心。还玉,你可知道错了么?” 听到廖水清地语气有所缓和,李还玉心中千回百转。是顺水推舟承认错误,还是说出自己的真实心意,母妃并非溺爱子女之人,现在所作出的选择将有可能影响自己终生的前途,沉默了半晌,李还玉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拜叩首道:“母妃,女儿不敢否认做过那些事情,然而女儿不觉得有什么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庶民都知道的道理。益州李氏乃是帝室后裔。岂能妄自菲薄,秦皇一统天下。曾经杀得血流成河,楚汉争霸,也是尸骨遍野,为了益州的前程,不过是牺牲一个寻常女子,母妃何必耿耿于怀,莫非只是因为尹青萍是火凤郡主的媳妇么?难道女儿就不是您的骨头,亲疏之别,自古而同,母妃纵然心念故人,也要为自家的基业设想一二才是。” 廖水清闻言微微叹息,面上倒是没有多少怒色,淡淡道:“虽然话不中听,倒也是真心实意,总好过巧言令色,罢了。还玉,我倒是不晓得,你居然也有这番雄心壮志,只是你虽然是前朝皇室后裔,却毕竟是个女子,上有父兄,下有幼弟,这益州的将来毕竟不可能掌握在你手中,你费尽心思,孜孜以求,莫非还想做天子么?” 李还玉摇头道:“女儿不是没有起过这个心思,但是便阅史书,何曾有女子当皇帝地,就是您生平挚友火凤郡主,昔年何等风光荣耀,却也只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更是被迫嫁给了一个庸碌之辈,若论文治武功,火凤郡主难道不比杨威强么,只不过她终究是个女子,又没有手足兄弟,这才人人都质疑燕藩一统天下的可能,就连母妃这般脱略心性,不也是这样想么,否则纵然有千般理由,您也不会背叛她吧,毕竟在这世上,能够令母妃您如此尊重信赖地,也只有郡主一人,这都是前车之鉴,女儿尚有自知之明,不论文武两途,比郡主相差甚远,既然郡主都做不成皇帝,更何况是女儿呢!” 廖水清只觉心中一阵刺痛,若非正在训诫教女,差点想要伸手抚胸,沉吟了半晌,她漠然道:“益州有山河之险,自保无虞,既然你不想做皇帝,你父兄也没有这些心思,你又何必自甘下贱,去做杀手也就罢了,就连掳人勒索这等事也做 岂是堂堂汉王郡主所应为,姑且不说子静和青萍的身便是两个无关之人,你也不该作出这等残忍的事,一副‘相思’,害人至此,你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么?” 李还玉已经恢复了从容的神情,微笑道:“女儿虽然没有想做皇帝,却是想做皇后呢,益州固然是山川险固,天府之国,然而不过江山一隅,纵然千秋万世都在我李家手里,又有什么意思,父王懦弱情重,为了母妃不惜壮志消磨,女儿却不甘心坐拥帝王之资,终生困守蜀地,如今天下局势险荡,明眼人都知道大乱将起,女儿若能乘势而起,必能飞扬万里,到时候寻个志同道合之人,创下不世基业,虽然不能身登九五,亦可母仪天下,这才能遂女儿平生之愿。” 廖水清闻言不禁愕然。她虽然素来知道这个女儿心性不同其他姐妹,却也想不到她竟有如此想法,虽然心中怒极,却不肯发作出来,只是用略带嘲讽地语气道:“好,好,我竟不知你有这样的志向,若能成就心愿,却也算得上是光耀门楣,却不知你看中地是谁。若是大陈当今天子,我和你父王可没有办法成全你的心愿,谁不知道如今的皇后是姓唐的,不如送了你去做贵妃吧,能不能夺到后位,就看你的本事了。” 李还玉面上一红,却仍然坚持道:“母妃不必讽刺女儿,谁不知道现在的天子不过是杨唐两家的傀儡。当年天下五分,谁家没有一统之志,只是时势比人强。杨家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侥幸做了皇帝,攻守之势便已经昭然若揭。幽冀和咱们益州,尚有地利可恃,杨家不甘轻犯,南宁偏居一隅,也无人肯去攻他,惟有江宁却是众矢之的,我益州可以顺水而下。 关中兵马可以出荆襄,幽冀铁骑可以渡江南下,自古以来天下之争,不论天时人和,只论地势,有西重于东,北胜于南地说法,越国公既无可以争天下地优势,自然要早为之谋。女儿观其所为,唐家的野心从未减退。所谓纳土归陈。不过是‘借尸还魂’罢了,这也是越国公自视甚高。才能做出如此决定。只是杨威其人,乃是雄心性,焉能不明了其中深浅,只不过当其时也,利胜于弊,这才坦然受之,火凤郡主兵败之后,杨威一定要为儿子迎娶郡主,难道只是为了幽冀么,只怕还有和江宁唐氏相抗衡地意思,只可惜郡主性烈,不肯得过且过,这才让杨威一番心血成空,但是我却不信杨威当真会任由江宁唐家坐大,现在地天子母族是唐氏,我不信杨氏没有忌惮防备,将来必然有图穷匕见的时候,母妃明鉴万里,应该知晓女儿地心意。” 廖水清默然良久,方黯然道:“原来如此,想必你早已经决定了未来的夫婿人选,只是惟恐我从中阻碍,这才说服了你的父王凤台选婿,还玉,你一向聪明伶俐,不必父母忧心,我原本很是放心,想不到你所有的心机手段都用在了自家人身上,真令我好生失望。” 李还玉暗自偷窥,见廖水清虽然神色冷漠,却没有愤怒之色,心思渐渐安稳,继续说道:“女儿自从有了这个心愿,便默察天下英杰,燕王世子出身寒微,能有今日成就,虽有火凤郡主庇佑之功,自身才能也颇有可观,然而他并非许氏血脉,这是难以回避地缺陷,纵然给他登上燕王王位,只怕燕藩也要经历一场内讧,到时候实力衰减,难免功败垂成,越国公子嗣众多,却只有嫡长子还算成器,只是唐伯山虽然阴险多谋,格局却不够开阔,没有王者之风,这样的人女儿还看不上,王春秋正胜,子女年幼,自然不必再提,杨氏上下,惟有豫王杨钧英姿挺拔、德才兼备,其实这一次女儿去到江南,虽然有颜紫霜的蛊惑,然而也是想趁机见一下九殿下杨宁地气度风华,毕竟他是火凤郡主之子,又是当今皇子,也有承继帝位的资格,然而据女儿所见,那杨宁不过是个只懂武力的莽夫,别说豫王殿下,就连江宁唐家仅剩的嫡子唐仲海也是远远不如,故而女儿才选定了豫王殿下,今次回程,女儿已经与豫王殿下见了一面,虽然还没有得到父王母妃的允许,却已经订下鸳盟,还请母妃成全女儿的心愿。” 廖水清一声长叹,起身走到李还玉身前,淡淡道:“好,好,不得父母之命私相授受,这真是我的好女儿,还玉,你在文武两途地成就虽然算得上出类拔萃,性子却未免偏激高傲,又自恃过高,世事如棋,焉能尽如人意,罗承玉的处境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堪,豫王杨钧也未必是真命天子,还有子静,你虽然瞧他不起,然而若没有大智慧,焉能在小小年纪便晋入宗师境界,还玉,你可知道,为娘是多么担心他的报复 不惜豁出这张脸皮,挟恩图报,才求得他的承诺,只益州,他便不向你出手。” 听到这个讯息,李还玉也有些变色,却仍然逞强道:“母妃何必长他人志气。不过是刚刚晋入总是境界而已,有四大宗师在上,还轮不到魔帝嚣张,更何况争夺天下不能凭借一己之力,女儿不信他能够奈我何。” 廖水清微微一笑,伸手将李还玉拉起,轻轻将她抱入怀中,叹息道:“你虽然不信,我却不能不小心在意,还玉。你若是真正有心霸业,为娘也未必想要阻拦与你,只可惜同样是有心天下,火凤郡主虽然失之刚强,却是光明磊落,帐下才能汇聚如斯英才,还玉你执著于阴谋诡计,器宇胸襟却还差得远呢,别说难以成功,即便当真侥幸成就大业。也难免落得吕后一般地下场,原本我只是想痛责你一番,让你好生悔悟。可是如今却不行了,还玉,别怪为娘狠心,只好废了你的武功,将你圈禁起来,益州李家,不能因你一人陷入群雄争霸。我做一日汉王妃,就不能眼看着你将益州百姓牵扯进战乱的泥潭。”一边说着,廖水清的手掌已经缓缓下移,径自向李还玉地气海而去。 听到廖水清温柔中透出冰冷的话语,李还玉只觉浑身冰冷僵硬,她毫不隐瞒自己地心思,就是希望母亲能够看在这一点原谅自己,想不到她竟然要废了自己地武功,虽然嘴里说着不能全凭武力夺取天下。然而李还玉清楚,如果当真被废了武功。自己的一生都将葬送无疑。这样地念头升起地瞬间。李还玉已经悍然出手,母女两人的身躯几乎贴在一起。这样的距离,只要自己敢出手,至少也能阻止母亲的动作吧,然而刚刚抬起手臂的瞬间,剧烈的疼痛便席卷了全身,李还玉一声惨叫,娇躯向下软倒,却给廖水清紧紧抱住,这才没有跌倒。 迷茫中,李还玉身边传来母亲带着淡淡哀伤的声音道:“还玉,还玉,别怪为娘心狠,你可知道,就在两日之前,覆舟山庄已经被付之一炬,庄中上下全部死于非命,虽然不知动手的是什么人,但我相信必然与子静有关,那孩子和她母亲一样恩怨分明,他是绝对不肯轻轻放过你的,只有这样做,才能消洱他们夫妻少许仇恨,也不给他们任何借口对付你。” 李还玉早已经痛得死去话来,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怨毒,愤怒地喊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只喊了两声便已经声嘶力竭,随即便在强烈地痛楚中晕厥过去。 廖水清抱着女儿的身躯,将她放到一边的软榻上,瞥了一眼满面不忍之色地老古,冷冷道:“传令下去,就说是我身染重疾,锦绣郡主在佛前许愿,若能转危为安,便要舍身佛寺三年,选婿的事,便只有取消了,有劳各方英杰奔波劳顿,这是汉王府的不是,如果他们有什么心愿,只要是合情合理,我们汉王府全部应下。” 老古躬身道:“老奴遵命,这就去禀报给王爷知道,主上也不要太过忧心,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郡主殿下将来必然能够明了王妃的苦心。” 廖水清苦笑道:“我也不指望她能够明白我的心意,只盼能够她能够一生安乐,便已经心满意足了,你去吧。” 老古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廖水清枯坐在榻边,伸手轻轻抚摸着李还玉的秀发,不知不觉中,两行清泪缓缓垂落,润湿了李还玉的面颊,昏迷中地李还玉皱了皱眉,随即露出痛苦的表情,显然这一番散功之苦并非可以轻易承受。 身处厢房的绿绮,虽然没有亲眼见到李还玉的惨况,但是从偶然飘入耳中的声息,以及李还玉最后的惨呼,便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苍白清秀的玉颜上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淡漠冷凝,李还玉所受的这点苦楚比起青萍身受之痛,又算得了什么,汉王妃亲手处置爱女的挣扎,比起子静和青萍将要失去地,又算得了什么。 抬眼望去,七星岩下,那千星万点的圣灯光芒已经渐渐黯淡,仰首苍天,今夕何夕,不知子静和青萍身在何处,是否仍然在秦岭巴山中徘徊,是否已经到了羌胡众多地凉州,是否已经从五原出塞离开中原,是否已经踏上那漫漫黄沙,这些都不为她所致,然而那万里荒烟,塞外风寒,即使不曾耳闻目睹,却也知道其中苦楚,只盼他们一路顺风,只盼他们莫要再遇见那些野心勃勃地枭雄,只盼这中原群雄都忘记了这对可怜的少年夫妻,只盼,自己还能够再见到他们一面,绿绮对着半空中地圣灯缓缓跪下,心中默默祝祷。 第六章 万里黄沙(上) 第十五卷第六章万里黄沙(上) 乌素,在胡语中是为寸草不生,凉并之北的万里荒漠水草丰茂,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被黄沙和砾石覆盖,只有隐藏在沙漠中的大小绿洲,仍然残留着昔日的风光。 黄沙之上,一队人马跋涉而行,他们带着将近一百辆马车的货物,在塞外已经算得上是颇具规模的商队了,虽然边境已经平静了二三十年,但是胡汉之间怨仇未消,所以这支商队行进的方式犹如军旅,前后左右数里之内皆有哨探,两列马车走在中间,跨马扬鞭的护卫在左右护翼,就连队中的商旅,也大多携刀带剑,这些人的衣着各异,并非全是汉服,除了担任向导的胡人之外,还有许多护卫虽然是汉人的相貌,却也穿着胡人的服饰,毕竟在荒漠上行走,那些厚重的皮袍更能遮风挡雨,也就顾不得所谓的胡汉之别了。 商队的首领是一个颇具福相的中年胖子,他骑着一匹黄骠马,走在车队面前,和他并辔而行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那大汉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背挂强弓,腰悬弯刀,虽然相貌大部分隐藏在胡髯之下难以看清,但是从他高耸的颧骨以及褐色的眼睛来看,应该是具有胡人血统,但是他的言谈举止都与汉人无异,此刻正与那中年胖子谈笑宴宴,全不似其他人那般小心翼翼,只是一双褐眸熠熠生光,将四周的环境地理全部收纳心底。 夕阳西沉,映红了半边天空,寒气透过漫漫黄沙缓缓释放,仿佛无所不在。呵气成霜,沙漠的夜晚要比白日冷上数倍,人畜必须得到足够的取暖才能安然度过,眼看天色将黑,还没有看到宿营地的出现,商队上下渐渐有些心浮气躁。正在这时,商队地向导阿加勒催动座下的驽马从前面跑了回来,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沙丘道:“东主,过了沙丘就是咱们今晚要宿营的‘格根塔娜’了。还有大概十里路程。”他的汉语音调有些古怪,但是吐字还算流利清晰,倒也不难听懂。 中年胖子闻言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胡子大汉,客客气气地道:“云老大,老规矩。还是要麻烦你下去看看。” 被称作云老大的胡子大汉颔首道:“东主不必客气,这是云某分内之事。”说罢一挥手。带着几个护卫向不远处地沙丘驰去,他们几人都有着精湛的骑术,奔驰之际人马浑然一体,毫无窒碍,到了沙丘之下也不挥鞭。只是轻提马缰,骏马便直奔而上,转眼间已经到了那座将近五六十丈的沙丘顶部。 沙漠中的绿洲不仅是过往商旅休憩地所在。强盗马贼也不例外,更何况有些没有名气的商队,在见财起意的情况下也难免客串一回,所以在进入绿洲之前派人先行哨探,这是确保安全无虞的铁律,负责这些的往往是商队中最出色的斥,只不过云老大眼光犀利,经验丰富,不是寻常斥可以相提并论地,经常都会发觉别人难以察觉的蛛丝马迹,故而一向亲历亲为。在云老大前往察探地期间,商队也停止了前进,等候他的消息,向导之所以在十里之外便提醒商队的首领,正是因为这个距离足以防备任何袭击,训练有素的战马只消一次突袭,里许距离瞬息可至,不过隔着将近十里的路程,即使有变故发生,商队也可以及时做出反应,不会因为猝然受袭而损失惨重,而这个距离也避免了云老大几人被调虎离山地可能。 云老大在几个护卫簇拥下登上了沙丘,只觉眼前一亮,蓦然闪现出绿草如茵、碧水如镜的瑰丽景色,虽然已经进入了冬季,万物凋零,然而这片被誉为沙漠明珠的绿洲——格根塔娜,时光却仿佛在这里迟滞了一半,依旧是春暖花开,这是因为这里地湖水是温泉汇聚而成,来往的商旅最喜欢在这里宿营,不过近几年沙漠上马贼猖獗,很多商旅都在这里遭遇洗劫,这才渐渐人烟冷落,今次商队为了赶路,不得不在这里停留,云老大心中其实也是有些隐忧的,饶是如此,云老大也不得不赞叹这天地生成的奇观。 云老大并没有将全部心神沉浸在眼前的美景当中,所以只用了数息时间,他便发觉了湖岸上停放着一辆黑色马车。那是一辆外表朴实无华的马车,然而云老大可以从马车精良的做工,以及放养在草地上的四匹神骏异常的宝马看出异样,就是寻常部落的王公,也未必能够拥有这样神骏的战马,而且还仅仅是用它们拉载马车,若给胡戎的勇士看到,必定是义愤填膺。 马车四周除了一个身负长剑的白衣女子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那女子蹲在湖边,正用双手掬水洗面,虽然看不到那女子的容貌,然而只看那千丝万缕的如墨青丝,晶莹如雪的皓腕,就已经可以想见她的容颜是何等美丽。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沙丘顶上正有人在窥视自己 衣女子缓缓起身,用一条方巾将青丝挽起,她的动作丝毫不见妩媚,然而落在云老大等人眼中,却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带着天然的韵律,令人生出风姿绝世的感觉,落日的霞光映照在碧水之上,湖面上蒸腾而起的白色雾气也染成了淡淡的胭脂色,那白衣女子周身笼罩在霞光雾气之中,飘飘然恍若姑射仙子,就连云老大这等心志坚不可摧的汉子,也不觉心神被夺,魂悸神摇。 不过云老大毕竟非比寻常,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已经恢复如初,迷惘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逝,一双褐目沉着冷凝,死死盯住白衣女子背后的长剑,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弯刀。毛乌素沙漠是死亡与生存仅仅相隔一线的凶险之地,别说是商旅,就是马贼,也不敢单独行动。这个白衣女子若不是诱饵,便是拥有卓绝的身手,不论是哪种可能,都必须小心对待,一念之差,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似乎是感染到了云老大的心意。其他几名护卫也在最短地时间清醒过来,各自握紧了刀柄,若论个人的武力,他们其实算不得非常出众。然而当他们的杀气融合在一起,其势却如几何级数般增长,汹涌澎湃宛如大河,而河流宣泄的方向,便是湖边的白衣女子。以云老大的判断,那白衣女子理应立刻发觉自己等人地存在。不论她做何反应,己方都已经是抢占了先机。然而出乎云老大的意料之外。那白衣女子对身后的威胁恍若未觉,站起身来负手远眺碧水黄沙,身姿闲适至极,丝毫看不出半点紧张戒备的意味。云老大正在狐疑之际,耳边却传来一个淡漠至极地声音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窥视?” 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是贴着耳朵响起,云老大身子一僵。他虽然并非绝世高手,在塞外也算是有数的高手,想不到竟然有人在无声无息中便到了自己身后,当真令他惊骇莫名,他的几个护卫也是大为震慑,听声辨位,只觉那人就在自己身后,来不及拔刀出鞘,便想要转身挥拳迫退那人。云老大经验丰富,知道在这种受制于人的时候不能反应激烈,连忙厉声喝止几个护卫,张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然后缓缓转过身子,定睛瞧去,并非如自己想像的那般接近,丈许距离之外,一个黑衣少年负手而立。 这个少年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清秀端正,气度温和内敛,若非是出现在这样地地点,而且如此寒冷的天气,他却只穿着一件普普通通地夹袍,大概人人都会以为他不过是个寻常少年,但是云老大当然不会有这样的误解,略略躬身,他从容道:“我等是过路的商旅,还请阁下不要误解。” 少年淡漠的目光掠过云老大腰间的弯刀,道:“商旅?”他地语气带着些许疑问,但是并没有质问的意味,仿佛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问题,当然云老大知道不能无视,便用诚挚地语气道:“阁下可能是第一次到塞外行走,商旅携带刀剑防身是司空见惯的事,更何况我们是保护商队的护卫,难免要全副武装,在下云涉,兄弟们都叫我云老大,今次是护送马邑顺吉商号的李东主前往胡人王庭参加‘那达慕’大会,商队就在沙丘后面,云某是先行一步前来探路的,想不到惊扰了阁下和那位姑娘,还请见谅海涵。” 黑衣少年沉吟未语,从云老大等人身后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道:“那达慕的确是胡人盛会,然而多半在秋高草黄,牛羊肥美的秋季举行,如今不过刚刚过了冬至,马上就是数九寒天,这种时候,举行什么那达慕,你莫非是胡说八道,欺我们无知么?”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云老大便已经知晓说话人的身份,必然是方才还在湖边的白衣女子,湖边距离沙丘虽然不远,也有将近两里左右的路程,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那女子就到了自己身后,她的轻功当真是惊世骇俗,云老大心中千回百转,口头上却是愈发恭谨地道:“两位想必还没有听说过,正月十三是胡主巴特尔大汗的四十岁寿辰,塞外苦寒,男子能够活到这个年纪的,已经算得上是长寿了,而且大汗的爱女乌云其其格公主的婚期就是正月十五,新郎是戎王的次子奥尔格勒殿下,正是双喜临门,所以巴特尔大汗决意举行一次‘那达慕’大会以兹庆贺。听说不仅胡人的诸部王公和戎人王族的许多成员都会前来,就连戎人国师贺楼启也会亲抵王庭见证这对新人的大婚之喜,据说贺楼国师已经有十几年不曾离开大鲜卑山了,这一次难得他老人家贵趾莅临,即使只为了这个缘故,这次‘那达慕’也非的举行不可。 阁下应该知道,咱们和胡人做生意,最烦恼的就是地域广阔,草原荒漠浩瀚万里,茫茫无际,等闲见不到一个人影,一般的商家都 定和几个部落做常年生意,薄利多销,也只有‘那达样的良机,才能财源广进。更何况这一次的盛会千载难逢,如此商机断断不能错过,这一次不仅是马邑的李东主,北疆各地地大商号没有不去参加的,李东主已经是落了后的,若非急着赶路。也不会到‘格根塔娜’宿营,这里常有马贼出没,虽然水草丰美,却不适合我们这些寻常商旅逗留呢。” 那黑衣少年听到“贺楼启”三字的时候。 眼中便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听完了这番话,若有所思地看了云老大一眼,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灿如朝阳地微笑,温和地道:“原来如此,我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热闹。若是我们想要跟随商队前往胡人王庭,不知道方不方便。” 不过是淡淡的一眼。云老大却只觉得呼吸和心跳都仿佛在那一瞬间蓦然停止,背心更是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这是多少年没有过地感觉,幸好瞬息之后,这种感觉便悄然而逝。令人怀疑不过是一场噩梦,云老大犹有余悸地看了黑衣少年一眼,委婉地道:“原本参加商队只要交纳足够的银两就可以了。但是这一次是去胡人王庭,又是胡戎联姻的盛会,若是有人存心不轨,难免会连累整个商队,所以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能加入。” 云老大虽然没有明言,这样说法已经等于婉言谢绝,不免有些担心这个黑衣少年会勃然大怒,想不到那黑衣少年却仿佛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微微一晒,便缓缓走了开去。云老大转身看去,只见那黑衣少年的行止看似缓慢,不经意间却已经到了百丈之外,沙丘之上足迹全无,如此绝世轻功,云老大自然心中震撼,然而那白衣女子却更令他惊骇莫名,他原本以为那个白衣女子方才已经到了自己身后,回头之后才发觉她其实仍然站在湖边,并没有移动位置,就连头也没有回,仍在隔湖远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白衣女子不仅能够听到自己和黑衣少年地谈话,还能从容对答发声,甚至令自己丝毫感觉不到距离的存在,这种神功当真是匪夷所思,也不知道这一男一女是何等身份,武功居然高明到如此地步,幸好看他们地气度风范不像是马贼,否则自己保护的这支商队,多半会全军覆没。庆幸之余云老大又想到自己婉拒了黑衣少年的事情,不觉有些后怕,幸好那黑衣少年没有恼怒,否则多半是大祸临头,虽然如此,云老大也不打算当真收容这两人进入商队,如此人物,又不是求财的商贾,好端端地去胡人王庭做什么,多半是想要惹事生非,到时候他们一走了之,商队众人却难免遭受池鱼之殃,想到此处,云老大暗自下定决心,回去见了李东主一定要嘱咐他一番,不管那个黑衣少年提出什么优厚的条件,都不能允许他们进入商队。 云老大满怀心事地回到商队,李东主早已经等急了,日落之前若是不能进入绿洲宿营,会有很大地影响,见云老大等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便连忙追问是否能够宿营。云老大匆匆讲了一遍经过,李东主也是有些犹豫,那对青年男女来历不明,武功高深莫测,虽然不像是马贼强盗,却也难免有些蹊跷,如果生出是非,即便人货平安,也可能会延宕路程,但是看了看天色,感觉到四野的寒气,李东主终于下定了决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敢到格根塔娜,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自己这边四五百人,难道还怕两个青年男女么? 怀着这样心思地李东主,满心惴惴的云老大,带着商队进入了绿洲,因为需要绕过沙丘,花费了一段时间,除了那辆马车之外,湖边上已经搭起了一座帐篷,看似朴实无华,然而云老大敏锐地发觉半敞的帐门内流光溢彩,地面上竟是铺着一整张华丽典雅的波斯毯,草原虽然盛产毛皮毡毯,然而这种精美的波斯毯却是十分罕见,还有刚刚铺好的熊皮被褥,通体银白,没有一根杂毛,只凭这一毯一褥,就已经价值千金,令人瞠目结舌,拥有如此身家,还跑到这万里黄沙之上做什么? 那个白衣女子正在点燃篝火,见她手法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宿在荒野,而那黑衣少年却正抱着一个少女向帐篷走去,那少女身着红色狐裘,显露在外的容颜秀雅端丽,虽然不如比那容颜绝色的白衣女子逊色几分,却也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只是她显然正在昏睡,任凭黑衣少年抱持,这般诡异景象,令云老大和李东主面面相觑,心底生出无穷疑虑,只是虽有疑问,那个白衣女子和黑衣少年都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终究是隐藏了心底的疑惑,自去打点宿营的诸般事宜。 第六章 万里黄沙(中) 第十五卷第六章万里黄沙(中) 低头看着青萍苍白消瘦的容颜,杨宁只觉心中微痛,虽然廖水清配制的药物和平烟的针灸压制了相思之毒的发作,然而自从进入沙漠之后,寒冷干燥的气候令青萍渐渐少食嗜睡,这种情形令他忧心不已,若是相思无解,或许他还不会如此焦虑,最多陪着心爱之人一起去了,然而有了救治青萍的希望之后,杨宁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平烟清冷的声音道:“肉汤已经煮好了,可以出来吃饭了。” 杨宁蓦然惊醒过来,看了一眼沉睡的青萍,终于不忍心将她唤醒,轻轻将毯子替她掖好,杨宁掀起帐门走了出去。 不远处的篝火上架着一只小铁锅,蒸蒸水气宛若云烟,肉干混合野菜的香气扑鼻而来,在荒凉的沙漠上,这是令人垂涎欲滴的一顿美餐,只可惜有机会享用它的人都没有什么心情,杨宁固然是面如寒霜,看到他独自出来的平烟,也不禁神色一黯。两个人默默无语,就着肉汤吃了少许干粮,他们都已经是功臻化境的绝世高手,纵然还未到传说中的辟谷之境,等闲六七日不进饮食也无妨碍,此刻心中烦忧,不免少加餐饭,原本是按照三人的份量做的肉汤,居然还剩下半锅。平烟看了看紧闭的帐门,又添了半瓢水,抽出了几根木柴,用小火慢慢熬煮,这样的话,如果青萍醒来,还可以喝到滚热的肉汤,想了想,平烟又从马车里拿出一个铜盆,到湖边取满温热的泉水,然后拿着洁净的方巾和水盆走进营帐,虽然可以选择在湖中沐浴,但是青萍绝毒未解,谁也不知道温泉的热力会造成什么后果。不过用泉水净身却是没有妨碍的,也可以让青萍稍减旅途的疲乏。 在平烟忙碌的时候,杨宁一直端坐在篝火前。双目微阖,丰沛的真气在四肢百骸间汩汩涌动,灵觉更是缓缓扩散开来,将整个绿洲都包容在内。不仅是商队众人地一举一动,就连虫蚁啃啮草根的细微声响,也是纤毫毕现,曾经有自信无人能够在他的保护下伤害青萍,然而李还玉地所作所为却让他明白没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更何况陌路相逢,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绝对不能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商队选择了湖岸的另一侧宿营,双方距离将近百丈。他们都是惯走沙漠的老手,驮马车辆首尾相连,将营帐围在当中,犹如城墙壁垒,安排营帐的时候更是层次分明,武力较弱地商人住在中心,管事伙计住在他们外面。云老大和护卫们则靠近车马的最外层,不论是什么人。刀剑弩弓均不离身,一旦有敌来袭,层层设防之下可以将损失减少到最小的地步,这样的防御措施比起寻常军旅也不遑多让。在营地外侧靠近湖水的一边,已经燃起了十几堆篝火。专门负责饮食的仆役将干粮蒸熟。两大锅菜汤也已经开始翻滚,新鲜的野菜混合了少许肉糜。加了椒盐之后飘出浓郁的香气,虽然不如平烟做的肉汤滋味鲜美,却更符合这些饱受风霜之苦地汉子的脾胃,包括商队的首领在内,每人两个馍馍下去,又喝了一碗滚烫辛辣的菜汤,都觉得精神倍增,尤其是李东主为了嘉勉大家的辛苦,特意开了一坛烧刀子,虽然人多酒少,每人只能沾沾唇,还不够量大的汉子喝上一口的,却也让众人大喜过望,有些年轻气盛地青年,索性在篝火前玩起了摔角,笑声喧嚣,非常热闹。 杨宁暗中留意了许久,发觉这支商队循规蹈矩,并没有什么异动,相反的,从他们地营帐安排以及那些护卫有意无意加强了对自己这边的防备,显然对于他们来说,自己和平烟才是更需要戒备的对象,发现这一点后,杨宁略微放心了一些,然而他还是决定今晚不在马车里休息,就在篝火前守上一晚,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帐幕微挑,平烟从帐内走了出来,杨宁睁开双眼,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平烟,平烟微微摇头,但是却没有什么忧虑之色,显然青萍虽没有醒来,却没有更坏的状况发生,杨宁神色微微一黯,却也放心了许多,这些日子一直是平烟负责照料青萍,她在医道上地造诣不浅,既然她说青萍无事,杨宁也就深信不疑。 平烟瞥了一眼那边极其热闹地营地,似乎觉得有些吵闹,微微皱眉之后便端着残水走向湖边。她将布巾在湖水中涤净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业已消失无踪,大漠地夜晚幽深晦暗,今夜无月,只有淡淡的星光洒落在地面上,天地间一片晦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温度更是骤降,即使在这个温暖的绿洲,也能够感觉刺骨的寒意,只有远处的篝火散发着光明和温暖。然而平烟并没有立刻返回篝火旁边,而是怔怔站在湖边,任凭心底的寒霜越积越厚,外在的寒冷对于她来说早已不值一提,然而心底的寒冷又该如何祛除。 知道一件事和亲眼见到是截然不同,眼看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在自己眼前渐渐枯萎,那种痛苦难以描述,尤其是自己师门也牵涉其中的时候,虽然相思绝毒是汉王妃所有,锦绣郡主所下,然而若没有颜紫霜的挑拨煽动,未必会发生这等惨剧。汉王妃或者会严厉惩处李还玉,然而颜紫霜又有何人能够能制,自己违逆师门护送青萍求医,已经失去了承继宗主之位的资格,颜紫霜继任宗主已经是必然的结果,若是有朝一日杨宁知道了真相,仗剑向翠湖寻仇,自己身为翠湖弟子,负有维护道统的重责,又是出世一系的传人,天生便有与武道宗高手对决的使命,惟有和杨宁拼个你死我活,才能了结这一场纷争,然而明明知道错在己方,又让她如何挥剑,剑道首重诚心正意,自己本就暗自愧疚,心神不守之下焉能取胜。想到这里平烟幽幽一叹,罢了,罢了。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难题吧,敛去心底的重重忧虑,她端起铜盆向己方的营帐走去。 望着平烟缓缓走近的身影,杨宁清澈见底的眸子闪过感激之色。自入大漠以来,从青萍的起居饮食到施针用药,平烟皆一力承担,像她这等身份地位,当世之间除了四大宗师之外,几乎没有人可以凌驾其上,然而她竟肯屈尊照料青萍,可谓难得,纵是对平烟原本已经心存芥蒂。也不免烟消云散,只是杨宁性子冷傲,若要他出言相谢却是无法做到,更何况平烟的性子只有比自己更加清冷,如果自己当真说出了口,只怕反而损伤了两人默契于心地情谊,心中千回百转。杨宁微阖双目,对平烟返回营帐的举动视若无睹。 不过这一次。平烟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入营帐休息,反而走到杨宁旁边坐下,淡淡道:“子静,你可是打算去胡人王庭?” 杨宁心中轻叹。缓缓睁开双目。用淡漠的语气道:“是,虽然转道胡人王庭要比直接前往大鲜卑山多绕些路程。但是能够提前见到贺楼启只有好处,青萍地状况你也看到了,我怕廖先生的针药难以维持下去。” 平烟蹙眉道:“这次胡人王庭的盛会意义深远,胡戎联姻,其势倍增,就连久不下山的戎人国师都亲临王庭,只怕是准备两族结盟,共图中原,塞外眼看就要风云变色,只可惜我中原诸侯,却是同室操戈,磨刀霍霍,哪里还顾得上边疆地安危。我也曾云游塞外,这些年来,胡戎两族休养生息,又有贺楼启这样的大宗师坐镇,实力比二十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反观中原,却是隐患重重,一帝三藩彼此牵制,似安实危,己消彼长之下,只怕大祸将至。” 若是换了从前,杨宁多半要反问一句“与我何干”,然而自从晋入宗师之境后,心思越发明决,触类旁通之下,略一思索便已经领会平烟没有明确说出的关键,沉声道:“你可是认为这一次胡人王廷举行的那达慕表面上是为了庆寿联姻,实则是为了两族会盟,这等事情影响重大,故而王廷表面上不禁商旅往来,暗地里却会戒备森严,尤其会提防中原各方势力的渗透破坏,正如武学中外虚内实的道理,试探观望尤可,若是贸然强攻,多半会自蹈险境。”平烟点头道:“正是如此,虽然武学中有大拙胜巧之说,但是此次会盟如此紧要,胡戎两族的高手也必定云集王廷,即便你我两人双剑合璧,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更何况王廷中还有四大宗师之首的贺楼启坐镇,而我们还要保护青萍的安全,如果贸然前往,只怕求医不成,反而陷落其中,若是不幸被当成中原派来搅乱会盟地奸细,那就更麻烦了,即便能够解释清楚,也难免有所死伤,若是因此得罪了贺楼启,耽误了青萍求医,岂非是前功尽弃。” 杨宁默默点头,问道:“你说得不错,我本来打算直接去王廷求见贺楼启,现在看来若是用正常的方式,只怕根本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也未必能够见到贺楼启,若是使用武力的话,只怕反而平添阻碍,你觉得混在商队之中是否可行。” 平烟摇头道:“这倒也算是个法子,虽然方才那个云老大婉言拒绝了,却也难不住你我,威逼利诱即可,只是我们三个人根本不像是行商,就算隐匿身份混入商队,只怕也是适得其反,说不定还会引起胡戎两族高手的猜疑。” 杨宁当真疑惑起来,问道:“明闯也不行,暗中混入也不行,那依烟姐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平烟深深地看了杨宁一眼,一字一句道:“分道而行,明暗相辅,若论潜藏气势,你胜过我,只要不显露身手,除非遇见贺楼启,谁也无法看透你的深浅,青萍虽然容貌秀丽,但她擅长易容之术,只要扮做男子,推说途中感染风寒,想必也不会引起旁人猜疑,你们两人随着商队混入王廷,我孤身一人去见贺楼启,若是一切顺利,自然最好,若是有什么变故。你也可以带着青萍全身而退,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不行!”杨宁下意识地出言反对,顿了一下。又道:“贺楼启是四大宗师之首,家师、翠湖宗主和刀王都曾经败在他手上,但是贺楼启却也是因此被迫退出中原,纵然贺楼启不挂怀昔日仇怨。却还有胡汉之别,求医之举难免有凶险,虽然廖前辈曾经说过与贺楼启有旧,我也相信她并非虚言,然而总要顾虑万一,青萍是我的妻子,就是要去冒险,也应该是我去,更何况你还要替青萍施针。这些日子以来,也多亏你照料她,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青萍该怎么办,我若遇险,青萍尚有一线生机,你若遇险。青萍又该怎么办呢?” 平烟淡淡道:“堂堂魔帝什么时候还要仰赖别人,若是我所料不错。这些日子以来你时时留意我地针法,对于《灵枢九针》早已了然于心,只要我再点拨几句,你就可以代替我给青萍施针了,我的存在已经没有什么必要。青萍中毒。我也难辞其咎,若非我当日迫你比武。也不会让人趁虚而入劫走了青萍,去见贺楼启虽然有些凶险,想要全身而退也未尝不可,更何况廖前辈既然让我们去见贺楼启,总不会让我们去送死吧,倒是你护着青萍要小心一些,别随便摆出你地魔帝架子,和他人起了冲突才好。” 杨宁有些赧然,暗中留意平烟的施展的针法,其实只是他下意识的行为,对于医道武道本就有互通之处,这等从未见过的针法,杨宁这样地武痴难免心动,然而也未必没有提防平烟地意思,如今给平烟说破,令他不免生出愧疚之意。然而让平烟去冒险,他是万万不愿的,心思一转,冷然道:“纵然如此,也不该你去,若是贺楼启慨然应允也就罢了,若是他翻脸不认人,难免一场厮杀,若是数月之前,自然该是你去,如今却应是我去,其中道理我不必说,你就该明白。” 杨宁地语气已经隐隐有了挑衅之意,平烟是何等人物,纵然心神一时被愧疚之情扰乱,却也立刻明白过来,顿时面色一寒,冷冷道:“你的武功精进如斯,也难怪不再将我看在眼里,只是你我兰若寺之战,不过是牛刀小试,决战之约又是后来才订下的,本应该在三年之后履行,既然你如此自信,不若我们就在这里搏杀一场,却要看看你这新晋的大宗师,可是名实相符!我若败了,就由得你去,你若败了,就听我命行事。” 杨宁地眸光清若冰雪,淡然道:“若论武功高下,就是到了今日,我也是自愧不如,八年的时间差距毕竟难以弥补,然而一入宗师之境,内功的深浅、剑术的高低,都已经不是决胜的关键,你我若是现在决一死战,胜得必然是我,只是我初窥门径,境界尚有不足,又有心事牵挂,多半是一场惨胜,但是烟姐你却是必死无疑,这样的结果我不能接受,求医未成,便已一死一伤,还有什么资格去见贺楼启。烟姐,当真交手,谁胜谁负,你应该心知肚明,莫非你我之间,还需要矫饰么?” 平烟面若寒霜,锐利的目光宛若冷剑,怒笑道:“好,好,你说得不错,武道修为,达者为先,你能够晋入宗师之境,这是你的本事,我既然落后一步,便也没有什么好说,三年之期不远,只盼你三年后还能这样说,只是想要我就这样应承你,却也不行,昔日你我兰若寺一战,原是事先做了限制,免得两败俱伤,不如我们再做一个约定,不拘什么法子,只要你胜了,就由你去见贺楼启。” 杨宁目光闪动,微笑道:“烟姐既然这样说,我也只好应承,不如我们便约定,来犯的这伙马贼,谁杀地多些,便是胜了,不知烟姐意下如何?” 平烟闻言神色微微一变,功聚双耳,绿洲之上人声喧嚣,沙丘之外寒风呼啸,然而细细聆听之下,果然在这一片声浪的掩盖下听到了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兵刃的撞击声以及衣裳的摩挲声,估算了一下距离,平烟满面怒容渐渐消失,恢复了冷淡无波的神情,深深地看了一眼杨宁,淡淡道:“原来如此,宗师之境果然不同凡响,是我输了一筹,不过当真动起手来,胜负也未必如你所料,你们武道宗的功法虽然擅长杀戮,翠湖却也有以杀止杀之术,更何况我昔年就曾在大漠上以马贼试剑,此消彼长,你这个法子倒也公平,只是青萍既然是你地妻子,保护她的责任就在你身上,我可是要占些便宜了。” 杨宁淡淡道:“自是如此,不过你还是小觑了我武道宗地功法,所谓以杀止杀,终究是堂堂正正的武技,若论杀人的技巧,你是及不上我的。” 平烟冷笑道:“魔门手段,自然是层出不穷,你若是用上毒药邪术,我自认不敌,不过以你魔帝的身份,想必也不会用这些下三滥地手段。” 杨宁平心静气地道:“用毒用到极致,也算不得什么下三滥地手段,就如五毒神掌,若是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便可以隔物传毒,杀人于无形当中,不在任何绝学之下,不过你我都是有志于武道之人,毒物邪术,终究是假于外物,就是无敌于天下,也没有什么意思。更何况那些关于毒药邪术地典籍,早就被后任的一位宗主毁去了,只是留下了简单的记载,为着后代弟子可以防范于未然,只可惜里面从未提及过相思绝毒的解法。” 平烟默然无语,杨宁的这种说法她并不深信,就连翠湖之中也保有类似的典籍,更何况魔门之中呢,不过她的目的只是要得到杨宁的承诺,如今心愿得偿,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要知道历代魔帝的可怕之处不仅仅在于武功高绝,杀人如麻,而是不拘手段,肆意妄为,至少有两代魔帝曾经以邪术毒药称雄,虽然翠湖对于他们的评价要低上一筹,然而不得不承认,若论杀人的数量,他们的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杨宁出道以来,虽然不屑于使用这等手段,然而今次的胜负关键只在于杀戮的多寡,这不是单凭武道修为能够决定的事,选择的杀人手段,天性是否冷血无情,能否视人命如草芥,这些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施展出来那些邪门手段,自己也无话可说,自己事先提出限制,一来是有备无患,二来是让杨宁掉以轻心的策略。想必他正在暗自得意,以为自己出身白道领袖的宗派,在决断杀伐上终究不如他占据优势,然而杨宁大概没有想到,对于沙漠之中的马贼,自己的了解远远超过他,尤其是这种成群结队袭击商旅的马贼,都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恶徒,就是大漠草原上的部落,也对其恨之入骨,对于这种人,她可没有手下留情的打算。 夜色渐深,寒气更浓,对面营地的那些商旅护卫纷纷开始休息,除了安排守夜的几个人之外,营地之中几乎再也看不到站立的身影,声息渐消,只有无声的篝火悄悄燃烧,偶尔传来木柴在火中毕剥作响的声音,杨宁和平烟对望一眼,便在篝火前席地而卧,那些马贼看来是要等到众人睡熟之后才动手,为了降低他们的警惕性,做作一番却也不算什么难事。 那些马贼比两人想象得更有耐心,直到子夜时分,杨宁才感觉到他们开始逼近绿洲,不禁微微一笑,睁开眼睛想要向平烟示意,却是微微一怔,只见平烟侧卧在篝火旁边,橘红色的火焰映照在她如霜如雪的肌肤上,越发衬得她冷艳绝俗,想到平烟不辞辛苦陪伴自己夫妻万里跋涉,就是方才那番争执,也全然是为了自己着想,便觉得心中温暖,纵然彼此立场不可调和,然而茫茫浊世,却也只得这个女子,算得上是剑中知己。 刚发布就发现了一点小问题,略微修改了一下。 第六章 万里黄沙(三) 第十五卷第六章万里黄沙(三) 平烟也已经察觉到马贼的逼近,缓缓睁开双眼,却正撞上杨宁在黑暗中熠熠生光的一双眸子,心中微微一动,但她素来心志坚毅,转瞬间便已经将无尽心思收敛起来,运功默察马贼的行迹。 马贼大约有三四百人,五六十人正从沙丘之间的间道潜入,其余马贼则正在登上沙丘,对着已经宿营的商队,依旧小心谨慎,奇兵正兵相辅相成,却也算是难得,平烟暗恃昔日自己纵横大漠之时,还真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马贼,娇躯轻移,想要趁着那些先头潜入的马贼尚未发难抢先出手,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占尽先机,也可以惊动商队的护卫,虽然冷心冷情,平烟却毕竟出身正道之首的翠湖,自然不能坐视无辜的商旅被马贼洗劫。 不料平烟刚想纵身而起,杨宁的身躯却如无骨灵蛇一般,绕过篝火滑到平烟身前,食中二指骈立如剑点向平烟的眉心,这一击无声无息,看似缓慢寻常,然而身临其境的平烟,却只觉一缕苍茫清绝的剑气扑面而来,若是稍有懈怠,必定会性命不保,千钧一发之际,平烟的纤腰一折,脊背一弯,全凭身躯的力道,自杨宁指力所及范围脱离开去,她性子高傲,虽然对杨宁、青萍心存歉疚,却也不是软弱可欺之人,杨宁出手绝情,竟是不留半点余地,她自然也不会示弱,虽然未曾起身拔剑,却借着折腰之际。纤足一挑,踢向杨宁地丹田要害,杨宁似乎早有准备,一击不中,便已退回原处,他一身黑衣几乎融于暗夜。除了平烟之外,再无人发觉他的动作,平烟的白衣虽然显眼,然而身形被杨宁遮掩,动作的幅度又不大,却也没有引起旁人留意。 他们两人都是世间罕见的绝顶高手,交手仅仅一招,已经蕴藏着无数凶险,换了旁人,九条命也已经断送。对他们来说,却连有惊无险都算不上,然而杨宁无故出手。平烟自然心中恼怒,传音道:“你胡闹什么,想要动手以后有的是时间,莫非你想缠住我,不许我多杀几个马贼么?” 杨宁微微一笑,清秀地面容透出冷酷的意味,传音答道:“既然说好了以杀死马贼的数量分出胜负,我岂是背信之人,更不会用这种手段影响你的出手,只是我不能离开青萍左右。你占了许多便宜,若是再给你惊走这些马贼,我到哪里找人来杀。你想出手也要等到那些马贼全部进入绿洲,我早已留意过此地地势,四面都有沙丘环绕,虽有间道可以通行,然而路径狭窄。很多地方只能允许一人通行。若是从沙丘攀行,不禁速度缓慢。也容易被弓箭暗器袭击,只要他们进了绿洲,就别想活着离开,若是连这点方便烟姐也不想给我,这场较量还有什么意思。” 平烟心中一凉,虽然知晓眼前这个少年乃是魔门出身,小小年纪又已经是武帝身份,行事手段难免狠毒无情,然而他冷酷到这般地步,却也是所料未及,以那些马贼的进攻手段,必然是由那些从间道潜入的马贼先对营地发起偷袭,等到营地混乱之际,主力再从沙丘之上发动攻击,居高临下,雷霆一击,将商队的反抗彻底击溃,若是按照杨宁的决断,等到越过沙丘的马贼进入绿洲,只怕商队已经死伤大半,这等惨况,平烟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然而隔着摇曳不定的火光,平烟可以看到杨宁杀意纵横地眸子,看似放松的身姿流露出强横的意味,一身真气虽然含而不露,却已是蓄势待发,便知道杨宁心意早决,除非自己无视他地威胁,否则根本无法在这种情势下出手拦截马贼。当然她可以出声惊动商旅,然而这样一来却等于是自动认输,姑且不论认输的后果如何,以杨宁的性子,自己不战而败,反而会更加激怒他,说不定杀死所有马贼之后,就连这些商旅也难逃一死,虽然自信能够与杨宁一战,然而若是杨宁不肯接招的话,完全可以在自己保护下将所有人杀死,心中千回百转,平烟终是轻轻一叹,放弃了袭击马贼前锋的打算。 不需彼此交谈,杨宁自然而然感觉到平烟的心意,不禁心意一松,其实他方才的威逼可谓色厉内荏,若是平烟用青萍当作筹码,自己纵然不满,也不能因为这等小事威胁到青萍的生死安危,只是对于这个女子来说,大概从未想过倚仗外力对付自己,如此人物,也难怪历代武道宗主对翠湖出世一系颇为敬重,或许和令得翠湖风生水起的入世一系相比,出世一系的传人才真正承继了翠湖傲视群伦地风骨。 杨宁和平烟两人的明争暗斗,自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那些马贼也未能畅通无阻地逼近营地,就在马贼地前锋借着夜色的掩护到达距离营地三十丈远的所在之际,一声凄厉的牛角破空而起,还未等那些马贼醒过神来,为首的一名马贼已经被黑色地弩箭射穿了脖颈,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从地下暴射而去,连滚带爬地扑向营地,即便在最狼狈地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吹奏牛角。被破坏了暗袭的马贼们大怒,执刀向那人追去,有几个稍微落后地马贼则是拉弓引箭,转瞬之间,三支羽箭已经到了那人的背心。眼看那人就要丧命在箭下,被牛角声惊动的营地之内传来一声厉喝,三支黑色的羽箭宛若流星追月,竟将追袭的羽箭全部击落,只看这些箭矢的轨迹速度一般无二,便知道定是一人射出,一弓三箭,后发先至,就是胡戎两部的神箭手也不过如此,那些马贼顿时哗然,硬生生止住了攻势。各自寻找乱石土丘,遮住身形,而那个吹动牛角地人也已经趁势冲进了营地。茫茫暗夜中一声朗笑响彻云霄,营地中传来云老大的声音道:“大漠苦寒,不知是哪位英雄深夜到访,在下马邑云涉。护送顺吉号李东主行商至此,还请亮出名号。” 云涉话音刚落,一个阴柔无比的声音自沙丘之顶飘下道:“我倒是谁,原来是赫赫有名的云中雕云老大,阁下凭着强弓利箭纵横大漠,不知杀了我们多少兄弟,今日狭路相逢,也是你命里该绝,既然遇上我们黑狼旗,就是你肋生双翼。也别想逃出生天。” 听到黑狼旗三个字,原本平静的营地里隐隐传出不安的声浪,商队众人都是惯走大漠地好手。早已经严阵以待,凭他们的实力,只要事先有了防备,寻常的马贼盗匪根本无奈其何,然而黑狼旗是大漠中数一数二的马贼,最是残忍狡诈,手下几乎从来不留活口,尤其是黑狼旗的大头领崔琅睚眦必报,即便是暂时被逼退,也会如同恶狼一般紧追其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招惹上这伙马贼,就是想要舍财保命。也有所不能。 云涉见商队众人许多都显出胆怯之色,为了鼓舞士气,便用嘲讽的语气笑谑道:“原来是黑狼旗的崔头领,据闻大头领昔年在东戎胡作非为,惹怒了大鲜卑山擎天宫贺楼国师的首座弟子赫连行。追杀了阁下半个月。虽然大头领鼠蹿而逃,部属亲人却杀得干干净净。只好逃到大漠上重整旗鼓做起了马贼,俗语说盗亦有道,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马贼洗劫商旅,也是常事,不过像阁下这般斩尽杀绝的却也少见,难怪人人都说黑狼旗无恶不作,比真正地野狼还要暴戾凶狠,只是阁下往日肆虐也就罢了,难道不知贺楼国师也到了胡人王廷。难道崔大头领就不怕赫连行知道了你的行踪,顺道结果了你的性命么?” 沙丘之上沉寂了刹那,崔琅阴柔残狠地声音再度响起道:“好个云中雕,你的胆子真是不小,竟敢调侃崔某,谁不知道你云中雕是个杂种,就连老子是谁都不知道,居然还有脸向崔某挑衅,原本我念你还有几分聪明,居然懂得在营地之外设下暗哨,想要给你一个痛快,你既然不知道好歹,儿郎们,攻入营地之后给我将生擒活捉,我要好生消遣消遣这个杂种。” 云涉闻言并不惊恐,反而放声大笑道:“崔大头领,你骂的好,只盼你今生今世都在大漠逍遥,不会踏上并州半步,云某人身上的确有胡人的血,马邑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过云某只是没有父亲,却还没有忘记祖宗是谁,你崔大头领倒是真真正正的汉人,却奉了戎人的祖宗,什么是数典忘祖,老子今天才知道。” 崔琅似乎终于忍不住心中怒气,一声厉吼道:“杀!”随着他的号令,百余名马贼分别从沙丘间道和沙丘之上狂吼着杀向商队的营地。 营地之内云涉也是一声怒吼道:“放箭!”一簇簇箭矢宛若狂风暴雨般袭向来犯的马贼,这一轮箭雨不论力道准确度都颇为可观,将来犯地马贼尽皆覆盖在内,然而这些马贼早有防备,不论使用何等兵刃,他们每个人的左肘上都带着一面尺许方圆的皮盾,凭借灵敏地反应和盾牌的遮挡,直到接近营地十丈左右的距离,也不过损失了七八个马贼而已,这七八个马贼几乎都是被黑色的羽箭贯穿了要害,如此特殊式样的羽箭是云涉独有,如此一来更加激怒了那些凶悍地马贼,他们眼中地凶光几乎能够透穿车队的缝隙。 眼看这些马贼就要逼近营地,突然之间,营地入口地马车被推了开来,四五十个全副武装的商队护卫执刀拿剑的扑了出来,马贼们原本以为商队胆怯,只敢用弓弩阻挡,想不到他们竟然主动出击,攻势不禁一挫,双方顷刻间缠战在一起,马贼胜在悍不畏死,武艺精熟,那些护卫却也不弱,而且彼此之间富有默契,往往两三个人组成战阵,联手对付五六个以上的敌人,一时之间却也不漏败相,除此之外,云涉更带着六七个护卫跳到了车顶。居高临下放箭袭杀,那些马贼地皮盾难以防备,不时有人被羽箭射伤,幸好他们还要顾及同伴的安全,不能无所顾忌地射杀马贼,虽然如此。商队也暂时占了上风 这一场短兵相接尽皆落在杨宁和平烟的眼中,这等情况下也无需假寐诱敌,两人便都站在篝火旁遥遥观战,马贼和商队护卫的拼斗厮杀自然不会看在他们眼中,然而如此凌厉凶悍的交锋却也令人侧目不已。 杨宁看了片刻,玩味地道:“我在江南的时候也曾经见过滇王、唐家麾下地军士,若论武艺精熟,倒也相差不远,若论凶悍勇猛,却是天渊之别。莫非这就是南北之别么?” 既然马贼与商队已经交手,平烟也不急于出手铲除马贼,更何况杨宁还未动手。她也不愿占些许便宜,便也心平气静地道:“边关苦寒,久近胡戎,民风自然彪悍,更何况塞北诸族窥伺中原之心不死,每到秋高马肥之际,便要设法掳劫女子钱粮,不过是因为边关诸将恪尽职守,才令他们不敢过分嚣张,这等情势之下。不论军民,自然都是厉兵秣马,悍勇之处。自然胜过南方富庶之地的士卒。” 杨宁未置一词,又看了片刻,道:“若是我们不出手,烟姐你说马贼与商队谁能取胜呢?” 平烟摇头道:“还说什么取胜,商队若是能够迫退马贼。已经是难得之至了。这支自称黑狼旗的马贼我虽然没有听说过,却也知道不能小觑。能够在如此寒夜苦守到半夜,已经颇为难得,被商队发觉之后并不急于进攻,先以言辞消弱商队反抗意志,再以部分力量试探商队虚实,子静你应该看得出,至今仍在沙丘之上虎视眈眈的才是黑狼旗真正的精锐,想要等到商队护卫的力量削弱疲惫之后再发动雷霆一击,大获全胜,由此可见他们的首领颇有统帅之才。” 杨宁虽然不晓兵法,却也听得心领神会,仰头看向沙丘,果然那里站立的几十名马贼杀气凝而不散,相较之下,正在和商队交战的这些马贼虽然悍勇,却是相差甚远,更何况沙丘之后气息隐约,马贼的主力果然尚未出动。发觉这一点后,杨宁不禁暗自皱眉,若是他和平烟现在动手,自己最多只能杀死眼前地七八十名马贼,平烟却可铲除沙丘之上的马贼主力,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自己都是必败无疑,一定要将马贼的主力也引进绿洲才好,只是商队方面如今气势正盛,还不到马贼主力出动地时机,若是平烟在这之前便要出手,自己势必不能阻止,到时候岂不是自作自受,平白输了这一场。 想到这里,杨宁心中忽然一动,既然马贼不肯动手是因为商队护卫力量尚称强劲,那么自己何不助他们一臂之力,想到便做,篝火旁一根枯枝忽然无风自动,轻轻跃入杨宁右掌之中,杨宁指掌轻轻抹动,枯枝的树皮纷落如雪,转瞬之间,那根枯枝已经变成了粗糙的短箭。 平烟自然不会没有看到杨宁的举动,却是领会错了他的心意,转头看向杨宁,正想提议动手之际,杨宁手中的木箭已经化成茫茫虚影,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划入长空,平烟是何等修为,一眼便看出了木箭指向的目标竟是正在车顶挽弓射间的云老大,便猜知了杨宁心意,竟是要用这种手段令商队的防卫提前崩溃,用以引诱马贼大举进攻,然而此刻那里还来得及阻止,平烟心中顿时燃起熊熊怒火,杨宁的冷酷无情当真将她彻底激怒,只是此时此刻却无法与其反目,只得狠狠一顿足,便如离弦之箭般射向了沙丘之顶,她地身形尚在半空之中,手中的银虹便已经划破苍穹,一声剑啸更是宛若龙吟凤鸣,震得那些马贼几乎立足不住。 被剑啸之声惊动的不仅是沙丘上地马贼,正在激战的马贼和商队护卫也不禁仰首看去,云老大倒也不算惊奇,毕竟他已经领教过杨宁和平烟出神入化的绝顶武功,正在暗喜之际,胸腹之间却仿佛被大锤撞击一般,五脏六腑都似乎翻转过来,云老大一声惨叫,已经从车顶跌落下来,随着他软软下坠的身形,一根尺许长的木箭从他衣襟上滑落,还未落地,便已经碎裂成片片木屑。 云老大突然受袭倒地,商队众人都不禁惊呼起来,那些正在和马贼交手地护卫更是心慌意乱,局势在转瞬间发生了逆转,马贼们却是十分兴奋,连连呼喝,竟有一举攻入营地之势。 沙丘顶上地崔琅自然也看到了战场中的变化,若是依照往常地做法,此刻便应该下令进攻,然而这一次崔琅却根本没有时间发号施令,就在云老大坠地的瞬间,平烟已经落在了沙丘顶上,长剑落处,两个马贼握着咽喉踉跄后退,平烟满面怒气,剑锋直指崔琅,崔琅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以他的修为,如何能够抵御平烟的怒气和杀机,幸好他久经沙场,还不至于被杀气震慑得手足麻木,一声厉啸,他拔出背后的长矛指向平烟,大吼道:“你是何人?” 篝火旁边,杨宁扼腕不已,平烟既已出手,那些马贼哪里还顾得上扑杀商队,抬眼看去,只见沙丘顶上剑气冲天,平烟根本不理会崔琅的喝问,只是将一个个冲上来厮杀的马贼刺杀,到了这般时候,杨宁也顾不得原本的谋算了,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商队的营地之前,一道寒光暴射开来,首当其冲的六七个马贼随即僵立不动,只是他们眉心之间都有一缕血线缓缓淌落,除此之外,竟是再无半点伤痕。 第六章 万里黄沙(下) 第十五卷第六章万里黄沙(下) 这些马贼与商队护卫激战正酣,不料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凶神,纵然是凶悍异常,也不免气焰稍减,那些商队护卫突然得到助力,却是不禁精神一振,其中数人是跟着云老大进入绿洲的,自然见识过杨宁和平烟的威势,以他们的见识,虽然无法判断这对年轻男女的武功深浅,却也知道非比寻常,见杨宁出手相助,不禁惊喜万分,手上的攻势更是紧了几分,想要趁机放翻面前的马贼。 杨宁见状却是微微皱眉,自己这边马贼的数量原本就要少些,若是再给这些护卫杀死了几个,岂非麻烦,心念甫动之下,剑势夭矫如旧,刺向一名马贼的胸口,左袖却已扫向一名护卫的长刀。那名护卫只觉眼前乌云闪过,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兵刃就已经飞上了半空,身躯更是被沛然巨力撞翻在地,等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只见一道黑影宛若鬼魅一般席卷了战场,所过之处,交战双方无不纷纷退却,只是己方之人多半是跌个七荤八素,兵刃离手,那些马贼跌倒之后却已经是魂飞魄散,气息全无,尤其令人惊怖的是,那些尸体不是眉心一道血线,就是咽喉处一点血痕,杀死他们的人似乎不愿意多费半分力气,这等手段,虽然不像血肉横飞那般惨烈,却令人从心底生出无尽寒意。 前来进攻营地的这些马贼虽然并非黑狼旗的中坚,却也是纵横大漠多年的好手,即便遇上一流高手也有一战之力,万万想不到会在一个少年剑下受此重创,眼看同伴无声无息地死在剑下,不禁凶性大发,为首之人一声长啸,竟是不管不顾地合身扑上。其余马贼见状也是呼喝连连,舍弃了眼前的敌手,各执刀剑从四面八方向杨宁杀去,他们虽然并非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卒,却也是常常结阵而战,联手之际自有默契,刀光如雪,剑气如虹,宛似天罗地网,竟将杨宁的身影也遮掩起来。几乎不留丝毫缝隙。若是换了其他人,那些被抛下的商队护卫多半会竭力来援,然而这黑衣少年行为古怪,杀戮马贼的同时又向己方出手,所以这些护卫只是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上前相助地打算。不过如此一来,正合杨宁心意,他原本就不愿这些护卫干扰自己的出手,微微抬头,幽黑如潭的眸子仿佛被刀剑的寒光染成了雪色。当此之时,那马贼首领的长刀距离他的胸膛已经只有半寸,杨宁却没有出手反击的意思。凝青剑更是没入袖中,光华尽敛。眼看着黑衣少年就要被千刀万剐,那些商队护卫看在眼里不禁哗然,有几个距离稍近的护卫,更是一边叫喊着一边赶上前来,只是心中却都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也不过是稍尽人事罢了。 眼看这突然跑出来架梁的黑衣少年就要死在自己刀下,那马贼首领眼中闪过狂喜之色,然而就在刀锋沾衣的瞬间,那黑衣少年侧首望来。马贼首领地眼睛蓦然撞见一双清光如雪的眸子。虽然已经身陷绝境,可是那黑衣少年的眼神并无丝毫恐惧绝望,反而若有若无地透出睥睨天下的锋芒,眉宇间更显孤傲冷落,马贼首领心头不觉一悸。他的阅历何等丰富,常年在生死边缘游走,心思更是灵敏,如何不能发觉其中古怪,然而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只得紧咬牙关,将最后一分余力也灌注在长刀之内。使得刀光又涨了半分,撕裂敌手胸膛的意图昭然若揭。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杨宁的右臂看似毫无动静,一抹青光却已破袖而出,宛似春云初展,这一剑别出蹊径,那马贼首领纵然心有戒备,也万万料不到杨宁竟会如此出剑,只觉心口一痛,便已经失去了知觉,而他手中的长刀却是陡然短了一截,却原来刀尖在沾体瞬间就被杨宁的护身真气震断,然而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中,却好似两败俱伤一般,那些马贼皆是亡命之徒,哪里顾得上首领是生是死,只是趁势刀剑齐下,颇有落井下石的意味,绝不给对手留下半分生机。然而他们地所有反应尽皆在杨宁预料之中,在这样生死一线之际,他依然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左手真气流转施展出“擒龙手”,一股强大的吸力将马贼首领的尸体牵引到身前,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众贼地目光,首领的尸体自然无法让这些马贼放缓刀势,乱刃之下,那具尸体顷刻间四分五裂,然而碎裂的尸块和鲜红的血液却没有如常溅落,仿佛蕴蓄着一股无形的力量,碎肉血雨以杨宁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爆炸开来,首当其冲的十几个马贼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就在那一瞬间,千万缕潋滟青芒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沙丘之上,平烟独自迎战马贼的主力,众多马贼结成圆阵,竖起火把,长矛如林,刀光如雪,将她围在当中,外围更有许多马贼引弓待发,将空中脱逃的道路全盘封锁。在最初的慌乱之后,这些马贼中地精英人物已经冷静下来,并不肯与平烟混战,而是采取了群狼猎杀虎豹的战术,主力围而不攻,真正与她交锋的不过十数人,死伤殆尽之后再换上另外一批人手,这些小股马贼战力强横,战阵圆熟,配合默契,倒比寻常一流高手还要难以对付,兼且悍不畏死,一连给平烟杀了三四十人之后,依旧是前仆后继,全无怯懦退避之意。若是换了寻常人物,在这等情形下多半是想要强行突围,以免给这些马贼生生困死在阵中,然而平烟是何等人物,她昔年在大漠纵横之时,也算得上心狠手辣,纵然没有与杨宁订下赌注,遇见这些劫夺商旅的马贼,也一定会斩尽杀绝,见此情形,不惊反喜,甚至故意放缓了出手,出招换式之际,更是隐隐流露出几许颓势,令人生出只要多加一分努力,就可以将眼前这个剑术高明的女子斩杀当场地错觉。如此一来。这些马贼凶性更盛,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势如浪如潮,几乎要将平烟没顶,锋势之锐,纵然是功臻化境的高手,也难免生出退避之心,几乎无人注意到每一道绮丽的剑光之后,都会溅起一抹血影。 正在双方激战正酣之际,沙丘之下,绿洲之间。蓦然升起一轮青色的月影,那是千万道剑光汇聚而成地光轮,伴随着满天飞溅地鲜血和肉糜,勾勒出一幅美丽残酷的画卷,便是平烟也不禁手下一缓,那些马贼更是无不惊骇莫名,正在瞠目结舌之际,一道夭矫如神龙地黑影已经穿过重重血雾向平烟飞掠而来,人尚未落地,一道青芒凌空落下。将一名正在围攻平烟的马贼连人带矛斩成了两段。 旁人看不清来人的形貌,平烟自然不同,目光在杨宁身上略一流转。只见他浑身浴血,就连面容发髻也不例外,即便是当日新亭血战,只怕也没有这般狼狈不堪,可见为了速战速决,他竟已不顾一切,毕竟是堂堂魔帝,对敌手段之残狠暴戾,远远胜过自己,一念至此。搜书网平烟不禁轻轻一叹,手中银霓软剑陡然化作一道惊虹,将尚在围攻自己的七名马贼的咽喉要害一起割断,这一剑犀利狠辣,顿时震慑了原本跃跃欲试准备上来围攻的十几名马贼。展场内外,顿时一片冷寂。 崔琅毕竟是黑狼旗的大头领,见状冷然扬声道:“两位到底是什么人,年纪轻轻有如此武功也算难得至极,顺吉商号和云中雕还没有这个资格请到你们这样的高手保镖护航。所谓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两位不妨给崔某个面子。就此离去如何,若是真拼个你死我活,只怕白费了你们这身修为。” 以崔琅一向行事,如此说话已经非常示弱,若是换了往常,别说杨宁和平烟已经杀死诸多马贼,就是他们两人并未涉入其中,也多半会被他杀了灭口,只是崔琅万万想不到自己遇到地竟是当世青年高手中数一数二的两位,心目中的对手只有彼此,根本不曾将围在四周的马贼看在眼里,这一番话自然也就白说了。 毫不理会崔琅和围在四周的马贼,平烟手中长剑斜指杨宁,冷冷道:“子静,我心甘情愿陪伴你们夫妻到塞外求医,只为了心中一点愧疚,却并不是亏欠了你什么,打赌便打赌,较量便较量,你如此心狠手辣,为了取胜不择手段,竟连无辜之人也不放过,当真令人齿冷,你如此胡作非为,显然已经不将我看在眼里,既然如此,索性你我就在此地一决生死,你若胜了就自己带着青萍钱去求医,你若败了,想必尊夫人也会随你而去,也就不必多说,究竟是何打算,你现在便给我一个答复。” 平烟满面冰霜,杨宁却是面带笑容,洒然道:“烟姐何出此言,我虽然出身圣门,却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纵容马贼进攻商队营地,的确是我的私心,不过那云中雕我可没有杀他,那支木箭虽然将他击落车顶,不过小弟心中有数,绝对不会伤及他的性命,一两个时辰爬不起来倒是可能的,就是那些碍事的商队护卫,我也都没有杀死,烟姐责我滥杀无辜,却是过分了。” 平烟闻言微微一怔,蹙眉回想当时情景,不知不觉间,如冰容颜渐渐化冻,只是方才那一番罕见地怒火汹涌,依旧令欺霜赛雪的玉颊染上了淡淡红晕,她本就容颜绝艳,更兼白衣如雪,仗剑而立,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之下,恍若神仙之姿,而相距不远地杨宁却是浑身浴血,一身黑衣猎猎起舞,宛若修罗鬼魅。两人迥然相异的气质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令人生出格格不入之感,然而不知为何,在旁观的马贼眼中,却又隐隐觉得这两人的气息遥相呼应,即便是剑拔弩张之际,也透出几许契合,虽然未得崔琅号令,众贼却也下意识地移动位置,将这对青年男女围在当中,只等崔琅一声令下,便要继续围攻。 见到那剑术高明的白衣女子又多了一个黑衣少年做帮手,崔琅原本已经有心妥协,然而一番示好之下,这两人只顾彼此交谈,全然不理会自己,崔琅也是秉性高傲之辈,当下也不言语,手中长矛向杨、平两人一指。厉喝道:“杀!” 伴随着他的号令,二十余名马贼蜂拥而上,分别将杨宁和平烟围在当中,平烟此际已经敛去了怒意,轻描淡写的一剑划出,却正眼也不看那些马贼一眼,目视杨宁道:“已经让你占了先,我便不客气了。”剑光闪过之处,血痕迸现,一个马贼捂着颈子踉跄而退。 杨宁却并未出剑。身影微动,已经逼近一个挥舞长矛的马贼身前,一掌震碎了那人心脏,含笑道:“烟姐的修为似乎退步了呢,若是换了洞庭湖之时,烟姐这一剑只怕不会仅仅收取一条性命吧。” 平烟闻言神色微变,竟没有反驳之意,其实修为减退这一点她心中早已有数,翠湖心法首在明心见性,然而自从得知翠湖在青萍中毒这件事上所做地手脚之后。她的心灵就没有一刻平静,再也难以维系剑心地通明。偏偏此消彼长,杨宁的修为却突破了宗师境界。方才虽然出言挑战,平烟却也心知肚明,若是当真生死相决,败亡的多半会是自己,最多不过是倚仗深厚地内力和超凡绝俗的剑术拼个同归于尽罢了,毕竟杨宁晋入宗师境界时日尚短,两人的差距还不明显,然而这些许的差距将会随着时日越来越大,一入宗师境界,武道修为便有了质的差别。自己止步不前,杨宁却会一日千里,每每想到这一点,平烟心中便生出无尽烦恼。 千般思绪,无法言表。平烟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银霓软剑逸出万千流光,再度收取了两条性命,杨宁激了平烟一句之后,便仗剑杀向围攻自己地马贼。两道剑光一青一白。纵横交错间血雨横飞,虽然崔琅连声发号施令。然而在当世两大高手地剑下,群贼再也难以维系合围之势,杨宁和平烟两人看似各自施为,全无联手之意,然而不经意间,往往会随手一剑杀死某个看似可能威胁到对方安危地马贼,如此一来,其势倍增,还不到一拄香地时间,两百多马贼已经死伤了至少半数,这还是因为杨宁和平烟存心一较高下,局势稍有平缓,便有意无意地掣肘对方的缘故,饶是如此,黑狼旗败亡之势已经无可挽回。 见此情状,指挥群贼围攻两人的崔琅一双鹰目不禁光芒闪烁,突然之间,崔琅仰首长啸,啸声凄厉孤绝,宛若独狼哭嚎,那些正在围攻杨宁、平烟两人的马贼原本已经渐露绝望之色,闻见啸声之后皆是精神一振,竟也效仿崔琅仰天长啸,形容也愈发凶神恶煞,宛若真正的恶狼一般可怖。伴随着众贼的厉啸声,暗夜深处也传来依稀可辨地厉啸声,声浪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近,更与众贼啸声遥相呼应,继而大地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席卷而来,杨宁和平烟的目力都足以黑夜视物,纵然暗夜深沉,也可望见远处烟尘滚滚,心知是马贼的援军到来。 大漠马贼,岂会无马,更何况是赫赫有名的黑狼旗,平烟第一时间便已猜到,马贼定是分为三股,当先一股冲击营地,崔琅率领地主力雷霆扫穴,暗中必然隐藏着一支马队围追堵截漏网的商队成员,至于没有一开始就以骑兵突袭,多半是因为营地背水而立,不便骑兵迂回,所以虽然杨宁目前看似占了上风,她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只要一人一骑,她足以杀死四散奔逃的大部分马贼,而杨宁却需要留在绿洲之上保护青萍,如此一来,胜负定矣。杨宁虽然不如平烟一般了解马贼,但是他地修为已经臻至宗师之境,纵然内力尚有不如,却仍在平烟之前听到了马贼骑兵的逼近,心念数转之下便已有了成算,也是笃定可以取胜。他们两人各怀心思,纵然是激战之际,也忍不住对望一眼,雪亮的刀光和马贼们狰狞面容根本无法阻断他们的视线,隔着重重人影,两人的目光撞击到了一起,隐隐有火光迸现。 眼见援兵到来,那些马贼的呼啸声中透出强烈的喜悦,纵然是宗师级数的人物,正面应对百余骑兵的冲击,也是惟有死路一条,纵然损失惨重,若能杀死这对可怕的青年男女,也算是值得了。更何况还有一支等待洗劫地商队呢。那些在绿洲之中遥遥观望的商队护卫听到马贼们地欢呼声,感受到大地隐隐传来的震动,眼中都闪过紧张之色。马贼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武力强横,而是因为他们几乎都精于骑射,能够在茫茫大漠之间往来纵横,他们地营地虽然坚固,又是背水而立占据地势,然而若是马贼不惜牺牲,居高临下冲杀几番,商队也多半是覆亡之局。原本商队的倚仗是弓马谙熟的云老大和他的嫡系手下。这一支精锐轻骑可以在马贼冲击营地的时候侧面突袭,如此一来便可攻守兼备,大多数情况下足以自保。然而他们万万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上黑狼旗,更想不到地是云老大甫一交战就被暗箭所伤,虽然性命无虞,却至今昏迷不醒,到了这种地步,商队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办才好,毕竟没有了云老大精良地骑射本领和指挥才能。剩下地这些人实在没有足够地信心能够对抗马贼的骑队。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剧烈,纵然在如晦如墨的暗夜当中,亦可见到沙尘如潮涌而来。围杀杨宁和平烟的马贼眼见援兵到来,纷纷四散开来,只形成稀稀落落的***,将杨、平两人包围其中,以弓箭阻止他们从别道逸走的企图,显然是想借骑兵之力杀死这如仙如魔的二人,这般姿态简直是将他们当成了势均力敌的军队,根本不像是对付区区两个人。 杨宁与平烟在沙丘之顶临风而立,黑袍白衣,猎猎起舞。那般孤傲决然之姿,令人侧目不已,竟是谁都没有避敌锋锐地打算。平烟好整以暇地挥了挥剑,拂去几支为了阻挠两人行动的羽箭,侧首望向杨宁道:“若论杀人之狠之速。天魔十九剑果然更胜一筹,不知对上马贼骑兵,子静又有多少胜算?” 凝青剑业已隐入袍袖之内,对于如飞羽箭,杨宁只是偶尔拂拂衣袖。便将那些可以洞金裂石的利箭拨开一边。一边注目正在沿沙丘缓坡疾驰而上地马贼,以便若无其事地道:“胜算倒是没有。迫退他们倒还容易,烟姐不是也这样想么?” 平烟尚未答话,为首的几骑马贼已经登上了沙丘之顶,流沙虽然稍稍阻碍了他们狂奔之势,然而依旧是势若雷霆,令人生出不能抗拒的感觉,马贼骑士的狰狞面容更是清晰可见。 千钧一发之际,杨宁和平烟皆是放声长啸,一如龙吟,一如凤鸣,而伴随他们的啸声冲天而起的是两道剑光。青色的剑光熊熊如火,仿佛将半边天空染成了碧色,然而如火如荼中又透出刻骨的寒意,就如亘古不变的冰山,纵然被熊熊烈焰缭绕,依旧傲视苍穹,这一剑脱胎于无色庵主平月寒的剑法,然而却又隐隐有了突破地意味,剑光所及,摧枯拉朽,首当其冲的几骑马贼硬生生被扑面而来的剑光割裂成血肉碎糜。白色的剑光宛似春日初融的雪水,慢慢沁润着干涸地土地,若有若无的光华占据了另外半边天空,首先被剑光笼罩其中的几骑马贼无声无息地栽倒在地,就仿佛被漫漫春水溶化的积雪。直到此际,杨宁和平烟才完全展示了自己真正的修为,两道剑光纵横捭阖,青白各异地光华初时泾渭分明,渐渐水乳相融,竟将马贼骑兵生生阻住,这也是机缘巧合,世间接近宗师级数或者宗师级数地高手已经是罕见之至,难得在此间能够聚齐两位,而这般高手还肯联手对敌的更是绝无仅有,也只有杨宁和平烟两人年纪既轻,心中又有超乎常人地默契,这才出现了空前绝后的一幕奇景。 崔琅招来马队,原本是想要杀死这对阻碍自己的男女,然而见到这般情景,不觉汗流浃背,他曾经被贺楼启的首座大弟子赫连行追杀千里,自然眼界不低,然而即便是赫连行也没有如此威势,当日他之所以鼠窜狼奔,不过是畏惧了贺楼国师,在他眼里,今日遇上的这对男女,只怕即便是和贺楼国师相比也相差不远,心中惊惧之下,哪里还有斗志,不禁仰天一声厉啸,发出撤退的号令,随即便一马当先地冲下了沙丘。马贼的长处之一就是进退倏忽,听闻号令。无不折转奔逃,那些徒步而来的马贼则竭力沿着骑兵撤退的路线奔跑,一一被骑马的同伴拉上鞍鞯,他们的坐骑原本留在远处,只要赶到那里,自然有代步的坐骑可以用来逃命,所以他们地同伴也不会计较些许马力损耗,毕竟若是黑狼旗损失惨重的话,他们也别想在大漠上耀武扬威。 平烟对于追击马贼残部早有经验,凌空掠过一骑马贼的头顶。剑光攸起攸落,已经将他斩落马下,轻飘飘地落在马鞍之上,左手抓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这匹战马就以更快的速度冲进了正在逃命的马贼后队,剑光如雪,鲜血飞溅,一个个马贼被她斩落马下。她全然不担心杨宁会效仿自己,毕竟还有青萍需要看顾。杨宁绝对不会将青萍置于自己的视线之外。望着四散奔逃的马贼,杨宁唇边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食中二指在凝青剑沾染着淡淡血痕的锋刃上轻轻掠过。明明肌肤与霜刃尚有一丝距离,然而外放的真气已经将血痕尽皆抹去,事实上,凝青剑这般足以切金断玉地宝剑,能够沾染上血迹,已经是非常难得之事。 眼看平烟已经颇有斩获,而那些马贼的身影也已经隐入晦暗如墨的暗夜之中,一缕若有若无的低啸从杨宁口中兀然响起,幽咽低回,缠绵悱恻。顷刻间笼罩住茫茫大漠,啸声越来越低,渐如微风细雨,落叶飞花,然而无尽肃杀之气却伴随着魔魅一般的啸声缓缓延展开来。 啸声入耳。那些正在疾驰的战马突然莫名其妙的栽倒,那些凶悍的马贼恍若呆滞,翻落地上之后不禁遍地翻滚,丝丝鲜血从他们的五官七窍流淌出来,一只被啸声惊动的沙鼠从地面钻出。刚刚奔逃了几步就抽搐着倒在地上。一只只剧毒地沙蝎从洞穴涌出,茫无头绪地四处爬行。却终究没有了动静。奔逃最快的崔琅内力深厚,也不禁呕出几大口鲜血,骇然看着面前的亲信属下七窍流血,气息断绝,一咬牙关,不顾耳聋地危险运用内力封住自己的听宫穴,撇下奄奄一息的坐骑,施展轻功奔逃向暗夜深处,心中的恐惧无以伦比,对他来说真刀真枪的厮杀远没有这样诡异的一幕可怕,然而刚刚跑出几十丈远,他便觉得气血沸腾,忍不住跪倒在黄沙之上,那无所不至的啸声仿佛透过肌肤深入骨髓,令他的骨头都仿佛酥软了一般,心中不禁生出无比的绝望。正在这时,一抹白影悄然出现在他眼前,崔琅艰难地抬起头来,眼前正是那个剑术几可通神的白衣女子,再也压抑不住心中地愤怒,他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们黑狼旗过不去?”那白衣女子的嘴唇微微翕动,然而崔琅却听不到她的声音,这才想起自己明明封住了听宫穴,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那白衣女子似乎苦笑着微微摇头,继而手中银光闪动,崔琅只觉咽喉一凉,一蓬血雾在眼前爆炸开来,他仿佛听见了自己鲜血飞溅的声音,然后便失去了所有知觉。 灵觉缓缓扩散开来,确认除了平烟之外四野再无生人的气息,杨宁这才收住啸声,负手立在沙丘之巅,等待平烟返回,大约又过了一拄香地时间,平烟的身影方从夜色中显现出来,走到杨宁身边,瞥了毫无异状的绿洲,以及那些翘首以盼的商队成员一眼,方摇头叹息道:“以音杀人不算难事,能够控制声音的方向范围,你地修为精进如此,我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只是这些手段不过是雕虫小技,对上贺楼启全无作用,你去见他还是需小心在意。” 杨宁知道平烟已经婉言认输,然而对方地关切让他眼中不禁浮现几许暖意,淡淡道:“我明白,《天魔音》就连烟姐你都可以轻易抵御,更何况是四大宗师之首的贺楼启呢,想必那些商队中人也不敢再拒绝我们地要求,到时候我和他们一起混入胡人王庭,拜见过贺楼国师之后再和烟姐你联络。”说罢皱眉望了一眼遍地断臂残肢,又道:“这片绿洲碧水黄沙,青萍明天醒来一定会喜欢这里的景致,若是见到这些煞风景的场面必定会惹她烦恼,一会儿我让那些商队的护卫来清理一下残局,烟姐觉得如何?” 平烟无可无不可地道:“随便你吧,不过你这一身全是鲜血。还是先去清洗一下,否则青萍醒过来只怕第一个不依。”不知为何,她的语气中忽然透出几分敷衍的意味。 杨宁原本就是不多话的人,见平烟无心对谈,也觉得自己方才不顾平烟施展音杀之术,可能是有些过份,只是要他道歉却也万万不能,便默默举步向湖边的营地走去。平烟亦步亦趋地走在杨宁身后,两道清冽如冰霜地目光变幻莫测,仿佛在考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也不知走了多久。因着两人都是以常人的步伐行走,竟然还没有走下沙丘,突然之间,平烟停住了脚步,漠然道:“家师曾经说过,要将一本剑谱转赠与你,为什么这些时日你从来不曾问过我?” 杨宁顿足止步,良久方道:“庵主前辈既是因我而死,我又岂能贪求前辈的赐予,能够保有这柄凝青剑。我已心满意足,至于孤寒剑法,我既然已经一窥门径。能不能看到剑谱,也就无所谓了,烟姐是庵主前辈的弟子,保存《寒月谱》是理所当然的事,无需顾虑前辈的遗言。” 平烟沉默了半晌,方淡淡道:“孤寒剑法刚烈清绝,并不符合我的性子,然而《寒月谱》是先师手录,我不忍离身,然而今日看来。你的剑意与孤寒剑法十分契合,昔日我演给你的那一剑徒有其形,你如今使来却是入骨三分,这册《寒月谱》理应归你所有,只愿你能够将先师剑法发扬光大。不负她老人家一生心血,平烟于愿足矣。” 杨宁转过身来,只见平烟手中果然捧着一本淡黄地绢册,千万思绪在心中一闪而过,终于默然无语。双手接过《寒月谱》。杨宁正色道:“烟姐放心,我必然不会辜负庵主前辈和烟姐的厚爱。定会将孤寒剑法发扬光大,小弟愿在烟姐面前立下圣门血誓,绝不会将孤寒剑法传给圣门弟子,若是他年烟姐门下有堪能继承这门剑法的弟子,小弟情愿代为传授孤寒剑法。” 平烟料想不到杨宁竟能体谅自己的难处,无论如何孤寒剑法都是脱胎于翠湖剑法,其中自有脉络可寻,无色庵主临去之前心中早已没有门户之见,自然不会顾忌这些,平烟却不愿意亡师遭遇同门责难,这才未曾遵奉遗言,将《寒月谱》转赠杨宁,并非仅是珍惜先师手卷的缘故。只是今日见到杨宁那孤峰横绝,水火相济的一剑,便知道即便没有得到剑谱,杨宁对孤寒剑法的剑意也已经掌握了十至七八,与其坐视杨宁将孤寒剑法的精粹吸收到魔门武学之内,不如孤注一掷,这才将《寒月谱》送给杨宁,而杨宁果然也投桃报李,竟然给了她一个难得至极的承诺。平烟因为性情过于清冷,并不能如杨宁一般轻易领会孤寒剑法的真意,即便代师传剑,也只得其形,难得其神,只能坐视孤寒剑法失传,得到杨宁地千金一诺,只要翠湖日后有资质性情与平月寒相近的弟子,孤寒剑法就能够回归翠湖,这又远远胜过她自己按谱授剑了。 想到此处,平烟不觉心潮澎湃,就连方才对杨宁的些许不满,也渐渐淡去,粲然一笑,越过杨宁身侧,举步向湖边营帐走去。她容貌本是清冷冰寒至极,纵然姿容绝艳,却是恍若姑射仙子,隐隐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地意味,然而略一展颜,便如雪莲绽放,令人生出炫目之感,即便是杨宁,也不禁心中一动。恰在这时,几个商队护卫小心翼翼地迎上前来,杨宁心中千回百转,终是静待他们的到来,毕竟还要和商队商议同行之事,马贼的尸体也需要他们清理,举目遥望,只见商队营地厉兵秣马,显然比起马贼来说,自己更值得他们戒备警惕,发觉这一点,杨宁唇边浮现一抹残酷的笑容。 第七章 胡风夜月(上) 第十五卷第七章胡风夜月(上) 格根塔娜----沙漠明珠上的一场血战,由于杨宁和平烟两大高手的介入,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清理过战场之后,又获得了一批战马兵刃,可算是因祸得福,接下来的旅程更是一帆风顺,素日出没于大漠风烟的马贼,仿佛一起消失了踪影,在没有任何阻碍的情况下,顺吉号的商队赶在巴特尔大汗的寿宴之前到了王廷。 李东主常年在大漠行商,自然有门路,在云老大保护下捧着准备好的金银,径自去拜见负责管理汉人商队的那颜吐屯,跟着他的随从不是心腹伙计,就是商队的护卫,唯一的例外是一个相貌清秀平凡的少年----杨宁。杨宁并非是不信任李东主和云老大,才要贴身监视,绿洲上那一场血腥厮杀,早已经将商队上下全部慑服,杨宁自信他们绝对不敢泄露自己的身份,然而据李东主所说,进入王廷之后,汉人的商队并不能任意行走,不论是居住的营地,还是交易货物的地点,都有严格的限制,不能随意越界,否则会被护卫王廷的胡族武士杀死,杨宁虽然不畏惧胡人的强大武力,然而这是不漏痕迹接触胡人上层的唯一机会,所以才会执意跟着李东主去拜见那颜吐屯。 为了掩人耳目,杨宁早已换上了灰色布面的皮袄,这是从一个身材相近的商队伙计那里借来的衣服,倒是颇为合体,他最擅敛藏气息,容貌又不算出众,和寻常伙计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破绽是容貌略嫌清秀斯文。没有大漠风沙磨砺的痕迹。然而这一点李东主早就有了盘算,向那颜吐屯解释说杨宁是自己一个远房侄子,今次是跟来王廷见见世面,那颜吐屯能够负责管理外来的商队,原本是极精明地人物,只是看着这个身材单薄,外貌荏弱,神色沉默内敛,毫无半分锋芒锐气的少年,心中怎么也生不出猜疑。再加上李东主的贿赂十分丰厚,那颜吐屯只是随意问了几句话,便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顺利地领取了可以在王廷买卖交易的令牌。李东主一刻也不停地返回商队,随即率领着百余辆马车的货物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指定的营地,安营扎寨,暗中布防,又将货物从车上卸下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只等着明天到王廷的墟市交易。 李东主和胡老大都忙得不可开交。杨宁却无心理会这些。望着营地外连绵起伏的胡人毡帐,一双眸子沉凝如水。那向导阿加勒十分精明,他虽然也是胡人,却常年在汉地行走,自然知道杨宁这等绝顶高手万万不可得罪,若有机会能够讨好这个少年,更有说不尽的好处,见他虽然沉默不语,但是神色悒郁。便靠近杨宁身侧,低声道:“公子爷,您想不想出去逛逛,咱们王廷虽然不如汉家城池繁华,却也有很多有趣的所在。” 杨宁心中微动。却又想起李东主地千叮咛万嘱咐。虽然他的话根本约束不了自己,但是进入王廷之前。自己就已经答应过平烟,今次一定要小心谨慎,若是自己走出营地惊动了胡戎两族的高手,岂不是事与愿违,更何况求医之事关乎青萍生死,他自然是不肯出半点纰漏。 阿加勒最善察颜观色,虽然杨宁地神情看似没有变化,然而闪烁的目光却泄露了心中思绪,当然这也是因为杨宁并没有像往常一般收敛自己的情绪,否则阿加勒是无法发觉任何端倪的,偷偷瞥了一眼杨宁的神色,阿加勒低笑道:“其实也简单得很,小人替你寻一套胡装,公子就扮作哑巴,跟在我身边闲逛就行,其实这次那达慕大会不知道来了多少陌生的部族,还有前来迎亲的戎人,王廷地武士就是火眼金睛,又哪里认得全,即便是漏了什么破绽,只说公子你少年人贪图热闹,咱们胡人也不是全然不讲人情地,只要公子不随便出手,决计不会惹出什么事端的。” 听阿加勒说得有理,杨宁终于缓缓点了点头,阿加勒让杨宁暂待,一溜烟地钻出营地,不多时拿了一个包袱回来。杨宁寻了一间刚刚搭好的营帐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是一套羊羔皮袍,圆领、左衽、窄袖,正是最寻常的胡服,虽然不够精美华贵,然而硝制过的皮毛柔软如棉,除此之外,包袱里还有一顶黑色的狐狸皮帽,一条宽大的豹皮护腰,一双犀牛皮的长筒马靴,这几件衣物鞋帽虽然式样质朴,却是质地精良,唯一的缺憾是略嫌陈旧,就连皮毛地颜色也不免有些黯淡。然而这样一来,更适合伪装身份,杨宁忍不住满意地点点头,继而按照阿加勒的指点穿衣戴帽,又将可能暴露汉人身份的细微特征一一抹去,最后寻了一柄锋利的弯刀系在腰间,如此这般,杨宁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胡族少年,若非他地相貌过于清秀文弱,只怕就是胡戎眼力最是通神地射雕手,也无法识破杨宁的伪装。 商队上下正在忙乱,也无人敢来监视杨宁,阿加勒牵了两匹寻常驽马,带着杨宁悄无声息地离开营地。商队所在地营地实则位于王廷的边缘,左近的营帐都是一些中小部落所有,除了部分留守的老弱妇孺之外,几乎看不见多少人烟,阿加勒领着杨宁策马翻过一片矮坡,顿觉眼前一亮,喧嚣热闹的气息宛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 杨宁放眼望去,只见一带青山连绵起伏,矗立在西南方向,自己足下的这片山坡,实则就是青山余脉,一条冰河自山麓蜿蜒而向东北,山水之间放眼处尽皆坦荡,却是一片壮丽开阔的茫茫草原,虽然已经是隆冬季节,然而黑土白雪之间依稀可见枯黄的草丛,不时有牛马徜徉其间,可以想见夏秋之际。这片草原该是何等的水草丰茂,也难怪会被胡人王廷选作建牙之地。而在这片辽阔的原野上,星罗棋布着无数毡帐,看似凌乱无序,却隐隐契合天地自然之道,显出胡人逐水草而居地习性。在一片片空阔的营地间,燃烧着一堆堆篝火,火上架着洗剥干净的整头牛羊,浓郁的香气随风飘散,引得人垂涎三尺。无数衣着鲜艳的胡族少女。结伴成群地在营地间流连,或者翩翩起舞,或者放声高歌。欢声笑语牵动了无数胡族男子的炯炯目光。距离青山最近的一片原野上,则用绳索圈出了场地,烟尘滚滚中可见骏马驰骋,围观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而在赛马场地的边缘,则有胡族男子相互较技,或是弓箭。或是摔角。热闹喧嚣之处,不在赛场之下。 阿加勒枯树皮一样地脸庞上尽扫谄媚之色,跳下马来对着青山的影子匍匐跪拜,起身之后道:“公子,那是于都斤山,是咱们胡人的圣山,咱们胡人敬地是天地、日月和祖宗,每年五月初八,大汗都要派遣重臣。到圣山西面五百里的地神山,杀牛马祭祀天神,这敬的是天地,我们的帐门向着东方,敬的是日月所出。圣山是我们祖宗埋骨之所。不论男女老幼,纵然不能亲往拜祭。也要对着圣山遥想祭拜,求祖先庇佑我们牛羊满圈,阖家平安。” 杨宁轻“哦”了一声,虽然不会像阿加勒一般跪拜青山,却也使用刚刚学会的胡礼弯腰一揖,对他来说,天地山川原本就值得尊崇,反而是人世之间,并没有几人值得自己礼敬。 阿加勒见杨宁行礼,心中很是欢喜,又指着那条冰河道:“公子,那是额根河,出自圣山,归于北海,咱们胡族的婴儿,出生之后都要在河中沐浴,求得天神地保佑,才会生得健壮,现在是冬季,额根河要浅得多,而且会冰封几个月,若是到了夏秋之际,这条河水浩浩汤汤,舟楫难渡,这片草原得了河水灌溉,牧草丰美,可以养育无数牛羊犬马,只是水草毕竟有限,除了王族之外,每年只有几个部族可以得到允许进入王廷放牧,这些部族不是王族地近亲,就是实力强盛,寻常部族是没有这个机会的。不过小人听说,大汗今番颁布了令谕,不论是赛马、射箭还是摔角,若是能够取得那达慕大会的冠军,这位勇士所在的部族就可以进入王廷放牧一年,不论血缘远近,不论人口多寡,不论兵力强弱,若是能够获取这般殊荣,不仅名震草原,就是今后好几年,这个部族都不用担心饥寒逼迫,所以各个部族无不摩拳擦掌,想要在那达慕大会上一举成功呢!” 杨宁闻言心中隐隐一动,他自修为大成之后,智慧便渐渐园融,顿觉那胡人大汗此举大有深意,只是他对世俗之争并无兴趣,略一思索便将这件事情置之脑后,跟着阿加勒策马下了山坡,一路上经过许多胡人营地,这些营地大多人烟寥落,显然多半都出去参加那达慕大会了,然而每个帐篷前似乎都燃着篝火,烤着肥美的牛羊,铁锅里白雾升腾,奶香茶香扑鼻而来。他们两人一到王廷就离开了营地,根本还没有吃午饭,杨宁内功精深,还不觉得怎样,阿加勒却已经饥肠辘辘,干脆拉着杨宁下马,从那些烤好的牛羊上拔下切肉的匕首,不顾热烫割下流油的烤肉大快朵颐。杨宁看得有趣,也学着阿加勒的动作吃了几片烤肉,这时候一个盛装胡人女子看见他们狼吞虎咽地模样,不禁抿唇一笑,从铁锅里舀了两碗白色的酪浆过来,阿加勒施礼之后双手接过,将其中一碗递给杨宁道:“这是咱们胡人的奶茶,你尝尝吧,和你们的香茗相比别有风味。”杨宁接过奶茶,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只觉一股甜香滚入咽喉,果然味道独特,一碗下肚,鼻尖上居然渗出汗珠来,只觉浑身舒畅。吃饱喝足之后,杨宁忍不住问阿加勒为何不问过主人径自取食,不料阿加勒放声大笑,半晌才道:“咱们胡人素来好客,别说今日是那达慕大会,就是寻常日子到了这些牧民的营帐,也不必担心吃喝睡觉地问题。”杨宁听得心驰神往,只觉胡人风俗豪爽。恨不得快些医好青萍地毒伤,到时候夫妻两人在大漠草原游历终老,逍遥自在之处更胜神仙,岂不强过在中原步步荆棘。 正在这时,从后面地营帐里走出一个神色枯槁地老牧民,他的左足微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肋下抱着一捆枯草,然而一眼看见阿加勒,便不禁一声惊呼。将枯草丢在地上,阿加勒抬头看去,也是喜笑颜开。张开双臂向那个老牧民走去,那个老牧民的右臂软软垂在腰间,似乎不能抬起,便张开左臂向阿加勒走来,两个人紧走几步,紧紧抱在一起,半晌才分开。都是抢着说话。只是他们说的都是胡语,杨宁虽然字字入耳,却是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过了片刻,阿加勒拉着那个牧民走到杨宁身前道:“公子,这是我的兄弟查干巴拉,他对王廷比我熟悉多了,不如让他带着我们四处走走吧,只要公子给他半两黄金。他就心满意足了。”这次他说的是汉话,显然是为了顾忌杨宁的猜疑。 杨宁瞥了阿加勒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又寻了旁人来当向导,只是对他来说,却也没有什么妨碍。想必在见识过他的武功之后。阿加勒也不敢随便出卖自己,想到此处。便点了点头,随手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递了过去。 那个叫做查干巴拉的老牧民一看见金叶,一双深褐色地眸子瞬间爆射出精光,左手接过金叶,放在嘴里咬了咬,满意的点点头,锐利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咧嘴笑了笑,从篝火上正在烘烤地一头全羊上拔下一柄匕首插入腰间的刀鞘,解下一匹瘦骨嶙峋的黄骠马,用低沉的声音道:“赛马和射箭今天只是初赛,各部族好手要过两日才会上场,旁人去看看还可以解闷,这位公子英华内敛,想必不会将那些寻常骑射看在眼里,不若跟着我去墟市吧,今次来了不少异族商人,天南地北的珍宝都有,倒是可以开开眼界。”他的语速有些缓慢,然而音调却十分精准,汉话比胡音浓重的阿加勒要好得多。 杨宁策马走在查干巴拉身边,不久就发觉他地骑术比起阿加勒高明许多,只用单手执缰,却是驭马如飞。一路行来,查干巴拉指点四下风物,虽然寥寥数语,却是言简意赅,即便是目不能视地盲者,也能宛如目睹,王廷之中汇聚了无数大小部族,有的丁口上万,有的聊以百计,这些部族的牧民不论衣着言谈,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就连自诩对草原了若指掌的阿加勒也无法认全,然而查干巴拉一眼望去,就可以分辨得清清楚楚,对这些部族的来历渊源更是如数家珍,仿佛整个草原都装在他心里一般,偶然撞到某个部族高手,查干巴拉还会间或点评几句,杨宁已经晋入宗师级数,又出身对天下武学了如指掌的武道宗,将自己观察所得和查干巴拉的评语相互印证,却也觉得精辟得当。 眼见查干巴拉如此见识,却是落魄至此,杨宁不觉心生疑虑,他性子直率,不似旁人城府深沉,当下便问了出来。查干巴拉神色冷漠,恍若未闻,阿加勒却是微微苦笑,半晌才靠近杨宁身边,低语道:“公子不知咱们胡人的风俗,重地是勇士青壮,轻的是老弱妇孺,我这兄弟年轻时颇负盛名,是咱们胡族有数的高手,曾经单人独骑往来大漠草原,挑战各族武士,百战不殆,几无败绩,只可惜二十年前他败在一个中原女子剑下,虽然侥幸未死,一身武功却没能保全,就连右臂也失去了知觉,他的身子比寻常牧民还要差些,若是遇见凄风苦雨,还难免大病一场,为了治病,一生的积蓄化为乌有,如今只能靠帮人放牧养活自己,这些年来,早已无人记得当年地铁翼飞虎了。查干巴拉虽然武功已废,耳力却还不差,阿加勒虽然声音极低,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微微一笑,看似欢畅地笑容隐藏着无尽苦涩,强打起精神道:“阿加勒,你别胡说八道了,我这样一个老朽无用之人,哪里称得上什么铁翼飞虎,马上就要到墟市了,我们加上一鞭吧。” 阿加勒闻言默然。杨宁目光微动,看来这个查干巴拉果然不凡,见识阅历和阿加勒不能同日而语,若是自己想要暗中求见贺楼启,说不定他能够给自己想出办法,然而三人已经到了王廷的墟市,四周人声鼎沸,十分繁华热闹,这种场所也不适合交谈,杨宁暂且放下心事。跟着阿加勒和查干巴拉走进了墟市。 所谓地墟市和汉人城镇的集市庙会差相仿佛,一座座营帐相互毗邻,各种各样地货物就摆在帐内帐外。不论是羊毡锦毯,丝绸皮毛,还是兵刃战马,药材珠宝,却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比起繁华大邑也不逊色。尤其是还有许多异域奇珍。就是在万宝斋的藏珍大会上也不曾见过。只是杨宁心中不萦于物,倒也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跟着阿加勒和查干巴拉四处闲逛,暗自留意那些维护墟市秩序的王廷武士,墟市这种地方龙蛇混杂,这些武士必然是王廷中的精锐,根据他们的武功深浅可以判断胡人王廷的实力,当会有所裨益。 闲逛了片刻,杨宁突然看到一座占地极广的营帐前绑着成群结队的男女。这些人多半衣不蔽体,然而依旧可以从衣着上判断出来,其中大半是汉人,还有少部分似乎也是胡人,许多衣着华丽的胡人手拿着马鞭。对这些男女指指点点。甚至有胡人肆意轻薄其中一些女子,那些女子有的大声哭号。有地麻木不仁,场面十分凄惨,杨宁微微皱眉,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阿加勒连忙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公子,这是买卖奴隶的地方,这里面有各部族的战俘,也有直接从你们边塞州郡掳来地百姓,这在大漠上是常事,就是李东主和云老大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可别为了他们惹出是非,否则不仅您有麻烦,就是李东主他们也会受到牵连。” 查干巴拉瞥了一眼那些被买卖的奴隶,也冷冷道:“这种事草原上到处都有,就是想管也管不过来,听说你们汉人那里也有买卖奴婢的事,公子还是别理会他们了。” 杨宁神色渐渐冷冽,想起进入王廷之后的所见所闻,只觉这些胡人看似豪爽好客,然而骨子里却是虎狼之性,汉人纵然买卖奴婢,却多半是穷苦人家为了谋生活命才这般行事,哪像这些胡人,将掳来的百姓青壮和俘虏的战士当成货物买卖,怪不得昔日娘亲偶然提及塞外胡戎,总是一脸的不屑厌憎。 或许是杨宁呆立不动地缘故,再加上阿加勒和查干巴拉在旁边相劝,三个人阻碍了本就狭窄地道路,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胡人武士走了过来,随手一鞭抽在查干巴拉的身上,口中骂骂咧咧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扬起皮鞭还要继续抽落,查干巴拉在第一鞭落下的瞬间左臂微动,然而似乎是那个胡人武士的话语震动了他,神色转瞬变得颓丧,甚至没有躲避接下来的皮鞭,还是阿加勒大声呵斥了几句,那个武士才耀武扬威地走了开去。 然而经此一事之后,查干巴拉越发沉寂,甚至懒得向杨宁介绍墟市上的货物,阿加勒只得代为指点,只是他虽然是向导,常年与商队为伍,但是对于许多稀奇的货物,却不如查干巴拉熟悉,常常含糊其辞。杨宁早已经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无法理会那些被当作牛马贩卖的汉人奴隶,他性子原本冷淡,索性就将这件事置之度外,更不在意阿加勒地说话,反而留意起查干巴拉的异样来。只是他虽然年轻,却也知道不方便当面追问查干巴拉,直到夜幕降临,墟市散去,三人分道扬镳,杨宁跟着阿加勒返回营地的时候,才从阿加勒口中问出真相。却原来那个胡人武士原本是查干巴拉的同族,若论血缘,他还是查干巴拉的侄子,只是查干巴拉受伤成残之后,在族中地位一落千丈,别说昔日地同伴,就是胡人武士这样地晚辈,也可以肆意欺辱,他方才就是责备查干巴拉不在营地里照料马匹,却跑到墟市上闲逛,阿加勒认识部族的首领,经常帮忙他们出售牛羊,买卖盐茶,在这个武士面前还有些颜面,这才将他赶走。 听到这里,杨宁不觉瞠目结舌,魔门虽然也是弱肉强食地所在,然而对于师门尊长,若无利害关系的情况下也不会如此傲慢无礼,更何况查干巴拉虽然武功尽废,然而他的见识气度都颇为不凡,阅历经验更是丰富无比,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又有老马识途这样的说法,如此人物若在中原,定会受到尊敬倚重,哪里会如此漠视冷待。对这些胡人的习性,越发瞧不过眼。阿加勒似乎有些同病相怜,又告诉杨宁,胡人好战,以少壮为美,鄙薄老弱,就像查干巴拉这样的残废,能够苟延残喘已经是万幸,若是换了有战事的时候,多半会被部族遗弃,他自己没有儿女,也不擅骑射,这才冒着风险给汉人商队担任向导,就是希望将来可以在汉地终老,以免遭遇查干巴拉那样悲惨的暮年。 返回营地之后,约定明日和阿加勒一起去看赛马射箭,杨宁便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隔着一道山梁,隐约可见火光照亮了北方的天空,歌声乐声欢笑声随风飘来,胡人王庭似乎比白天还要热闹,然而杨宁心中却一片冷寂j,对胡人的风俗习性越了解,他心中就越是担忧,胡人戎人在这方面应该没有多少区别吧,他怎能相信生长于这样族类的贺楼启,会真心诚意地帮助青萍解毒,越想越是烦恼,杨宁突然振衣而起,与其在这里忧心忡忡,不如想法子去见一下贺楼启吧,再也顾不得和平烟的约定,他实在不想等到那个什么公主王子大婚之后再去求见,谁知道那个贺楼启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七章 胡风夜月(中) 第十五卷第七章胡风夜月(中) 潜出营地对于杨宁来说易如反掌,然而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廷深处,却是难比登天。营地之内固然是歌舞婆娑,酒酣耳热,营地之间却也是人声鼎沸,火光如海,就连犄角旮旯的所在,也不免摇曳着点点星火。却原来胡人习性豪放,不禁青年男女欢爱,然而这种事毕竟不能当着众人之面,故而许多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往往在远离营地的所在搭起小帐篷,双双依偎在篝火旁边。这原本是一件诗情画意的事,却令得整个王廷外围,几乎寻不到一片净土,更兼一轮明月高悬在穹顶,映照在满地霜雪上,天地之间一片清明,仿佛纤毫毕现,这等情势之下,即便杨宁全力施展轻功,也无法在如此月色***下遮掩身形,只得缓缓步行,就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胡族少年,在各部族营帐之间徜徉。 只是如此一来,却又有了别的麻烦,胡人性情爽朗,白日比的是骑马射箭,到了晚上比的就是喝酒,那达慕大会上即便是世代血仇,也要暂且放下,不论识与不识,撞面就要喝个痛快,杨宁一路上每每撞见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端着酒相拦,虽然听不懂他们嘴里说的话语,却也明白他们是过来敬酒。初时杨宁还想不理不睬,不料反而引起了一个胡族少年的疑心,不得已轻轻点了他的穴道,旁人以为那个少年已经酒醉,这才让杨宁险险脱身。有了经验之后。杨宁便来者不拒,这样就不必和那些少年男女说话,然而他虽然很少喝酒,却是内力精深,连喝了数十碗之后依旧神色不变,消息传开之后,许多附近部族地胡族少年男女纷纷赶来,或是拍手叫好。或者过来灌酒,竟是络绎不绝。幸好他们酒酣耳热,除了拼酒之外并无他语,这才避免了杨宁泄漏身份的可能。虽然如此,杨宁也知道不妙,又胡乱喝了十几碗烈酒,便扮做酒醉,那些少年也没有问他的来历,便将他扶到旁边的营帐休息,几个胡族少女围着他嬉笑了半晌才各自离开。杨宁暗自出了一身冷汗。直到无人注意,才悄悄溜出了帐篷,到了这般地步,杨宁也知道今次是鲁莽了,晚上还不如白日便于行事,略一思忖,只得转头向商队所在的营地走去,这次他留心掩饰身形,倒也没有遇见人拦住他喝酒。 靠近商队的营地。渐渐人声冷落,杨宁垂头丧气地走在暗夜当中,纵然已经是宗师级数的高手,也毕竟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此番出师不利。让他不免有些颓丧。登上白日经过地坡顶,沿坡而下就是商队所在的营地。然而杨宁却不想立刻回去,下意识地放目远眺,想要疏解一下郁闷的心情,月明如昼,遥见冰河茫茫,顿觉豁然开朗,目光流转,无意中瞥见冰河畔闪烁着若有若无的一星火光,心中不觉惊异,冰河畔水气氤氲,霜冷风寒,就是日正中天,不是为了取水,也无人到河畔流连,这般寒夜,谁人会到那里去宿营呢? 好奇之念一生,杨宁索性掠下山坡,向那点火光掩去,此地属于王廷外围,人影寥落,不必顾忌遇上四处巡视地胡人武士,可以施展轻功赶路,草原辽阔,看似触目可及的所在,实则就是最快的烈马也需要奔驰半晌,不过这点路程在杨宁脚下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只花了片刻工夫便已经到了河畔。 火光明灭下,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影躺在篝火旁边,左手举着一个羊皮袋,不住地仰首痛饮,观其形貌,正是白日里为自己作向导的那个老牧民----查干巴拉。看见熟识的人,杨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些失望,见夜色正深,自己原本无心睡眠,不如和这人闲聊几句,说不定能够获知有关贺楼启的一些消息,便索性显出身形,扬声道:“查干巴拉,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我可以坐下来么?” 查干巴拉抬起头,惺忪地醉眼瞥见杨宁地身影,笑道:“原来是小公子啊,这不是多亏了你的金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喝到这样的好酒了,一个人喝酒也没有意思,小公子若是不嫌弃,也请坐下来喝两碗吧,最多明天再请我做向导好了。”说罢拍了拍身下的狼皮褥子,示意杨宁坐在身边。 杨宁瞥了一眼,只见那张狼皮褥子破旧油腻,不禁微微皱眉,挥袖拂去地上的积雪,找了一处比较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摆手道:“我刚才喝了很多酒,不能再喝了,只是闲着无聊,想找个人说话而已。” 查干巴拉举起酒袋,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才将酒袋抛向杨宁,笑道:“你们汉人不是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么,小公子神色清爽,可不像是喝醉了酒的模样,莫非是瞧不起我,不愿意和我共饮么?” 杨宁接住酒袋,无奈地一笑,也仰首喝了一大口,只觉得酒味辛辣苦涩,实在算不得什么好酒,别说中原的美酒,就是和刚才灌下的那些烈酒相比,也是远远不如,不禁微微皱眉,这样地劣酒在查干巴拉的眼中已经算得上好酒,不知道他平日都喝的是什么酒,一边想着一边将酒袋抛了回去。 查干巴拉连忙接住,一连喝了两大口,似乎要弥补些什么,杨宁冷眼望去,只见他两颊酡红,枯干黑瘦的面容透着病容,心中微微一动,只觉这人的处境显然十分艰难,若是威逼利诱,说不定可以从他嘴里知晓王廷地隐秘,即便是他不肯屈服,悄悄杀了此人,沉尸冰河,想必春暖花开之前,也不会有人发觉他地尸体。想到此处,杨宁也不掩饰,随手从腰间钱袋里取出两块金子。丢到查干巴拉身前,淡淡道:“查干巴拉,你可知道戎人国师贺楼启住在什么地方?” 查干巴拉闻言身躯剧震,手中地羊皮袋更是颤抖不停,将里面地酒液洒了满地,双目暴射出冷厉的光芒,即便是心地坚忍如杨宁这般的人物,也能够察觉到那股仿佛能够刺穿心房的寒意杀机。然而查干巴拉这等人物的杀气自然无法威慑到杨宁,清秀的面容上缓缓浮现温和淡雅的笑容,幽深如潭地眸子透出不容违逆的坚定神采,杨宁从容道:“查干巴拉。我在问你话呢,白日看你对王廷内外似乎很是熟稔,想必不会不知道贺楼国师的居处吧,胡戎联姻是何等大事,他亲自前来想必有主婚之意,应该不会藏头漏尾吧。” 查干巴拉渐渐冷静下来,并没有回答杨宁的问题。冷笑道:“原来公子是为了贺楼国师而来。真是意想不到,我原本以为公子是中原人打探军情地奸细呢。” 杨宁也不急着追问,反而有些好奇地道:“你怎么会以为我是中原的秘谍,想必凭你的眼力也看不出我身上有没有武功,白天的时候我也没有东看西问,难道我露出了什么破绽么?再说即便我是什么秘谍,也没有必要到你们的王廷来参加那达慕大会吧?”他这一问倒是真心诚意,进入王廷之前,平烟提点了许多隐藏身份的要诀。杨宁记在心里,更是一一遵行,想不到还是被查干巴拉识破,以他的性子自然要问个清楚,也好查遗补缺。 查干巴拉轻笑一声。避开了第一个问题。淡淡道:“公子问出这句话,可见不是做秘谍地材料。今次胡戎联姻是何等盛事,别说草原各族都会派来使者,你们汉人不也来了这么多商队么,我虽然不懂什么军政大事,却也知道一旦联姻成功,就是两族大举入侵中原地开端,不出两三年,就要兵戈四起,这种事情就连我这个废人都心知肚明,更何况你们那些熟读兵书的汉人将军呢。只不过你们的朝廷诸侯勾心斗角,没有时间来理会草原上的闲事罢了,然而此事何等要紧,即便他们不能兴兵阻拦,总也要派些秘谍来打探内情,就是皇帝和那些王爷不管,雁门的折将军也会派人来,这件事咱们王廷上下都是心知肚明,今次王廷守卫表面上松懈,实则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你们这些外人,就是为了引诱各方秘谍暴露身份,幸亏公子今天是第一日到王廷,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要不然早就被盯上了,说不定现在已经见到了贺楼国师呢。” 查干巴拉的语气有些嘲讽,然而杨宁却没有恼怒,只是微微一笑,他虽然不甚懂得军政之事,然而经过平烟的提点,自然知道这次胡戎联姻对中原塞外诸方势力的重大影响,随口加上这一问,只是知道查干巴拉不会轻易说出自己地破绽所在,驱吉避凶原本是常人习性,既然不肯回答第一个问题,多半就会回答第二个问题,根据他的答案,既可以揣度此人的见识才智,也可以确定他是否会信口开河。杨宁尚未发觉,自从突破宗师境界之后,他的智慧已经渐渐圆融,今次为了解救青萍,更是用上了所有的智慧谋略,经此一事,他已经不再是只会使用杀戮手段地鲁莽少年,更不会再是任人摆布地棋子傀儡。 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信息,杨宁也懒得再问自己地破绽在何处,反正这个查干巴拉聪明机警,显然不是寻常的牧民,这样一个人多半会知道贺楼启的居处,自己误打误撞,说不定很快就可达到目的,也就无所谓能不能掩饰好自己的身份了。信手拨动了几下篝火,毫不顾忌火焰的炽烈,从灰烬中拿起一根烧得通红的木柴,做完这一切之后,手掌却依旧白皙如玉,纤尘不染,感觉到查干巴拉的瞳孔瞬间缩小成针尖模样,杨宁这才好整以暇地道:“贺楼国师住在什么地方,你不会说自己不知道吧,若是你肯说出来,除了这两块金子,我在营地里还有百两黄金,都可以当作你的报偿,听说草原上除了以货易货之外,就只有黄金可以通用,有了这些金子,你就可以安度余生。何必为了无关紧要地事情白送性命,想必你应该清楚,贺楼启是宗师之首,你不会以为我能够伤害到他吧?” 查干巴拉神色数变,终于露出了笑容,点头道:“公子说得不错,的确没有人伤得了贺楼国师,只是国师身份何等尊贵。岂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见的,公子不是想问我为何看出破绽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公子太过小心谨慎了。” 见他转移话题。杨宁也不焦急,反正时间充裕得很,若是这人不说,最多用刑求之术,武道宗有无数手段可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将身形向前移了移。似乎要专心听查干巴拉说话。查干巴拉见杨宁神态从容。不觉微微皱眉,迟疑了片刻才道:“有胆量来和我们做生意的汉人,哪有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即便粗浅一些,也往往天赋异禀,或者力大勇沉,或者身形轻捷,总不会一无是处,否则即便没有和咱们起了冲突。就是遇到马贼沙盗,也会断送了性命,就是那些商号的东家掌柜,若是全然没有自保之力,也不会轻易到草原上行商。公子年纪轻轻也还罢了。毕竟带着少年子侄来见世面的事情也是有地。然而公子浑身上下看不出修炼过武功的痕迹,眼神没有异彩。眉宇间不见英气,却有胆量深入王廷,还敢带着阿加勒一个人到处闲逛,怎不令人起疑呢?更何况我也曾经见过各族高手,虽然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眼力却还是有几分的,既然看不出公子武功深浅,又知道公子不可能不会武功,所以知道公子必然是罕见的高手,甚至王廷之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和公子相提并论。我原本猜疑公子是中原地秘谍,只是有些奇怪怎么会用这样拙劣的手段掩饰身份,但是王侯公卿的子弟仗着武功高强跑到这里来赚军功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才会误解了公子的来历。其实我收了公子的金子,又觉得像公子这样的刺探手段,也不可能窥破真正的军机,这才不加理会,只是想不到公子竟然是为了贺楼国师而来,我虽然是胡人,和国师大人并非同族,然而咱们这些生长在大漠草原地牧民,对他老人家皆是视若神明,若是让我指引你去见国师,那是万万不能,公子风华正茂,又何必自寻死路呢,还是快些离开王廷吧,也免得连累了那些和你同行地商旅。” 听到查干巴拉地解释,杨宁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过犹不及,武学上如此,行事也是如此,我若是略略展现一些粗浅武功,反而不会引人注意,多谢你的提点了,我以后会留心的。不过听你的口气,你果然知道贺楼启在什么地方,这也难怪,我看你说话条理分明,轻重缓急拿捏得也很稳妥,显然不是寻常牧民,只是不知道你在王廷中是何等身份,我若是杀了你,会不会有人发觉你失踪了呢?” 查干巴拉闻言一凛,只觉漫天杀气随着这淡淡一语扑面而来,转瞬将自己淹没其中,若非是他阅历颇丰,只怕早已经被骇得心胆俱裂,强自镇定了片刻,他咬着牙道:“我不过是个残废,就是在部族里也没有谁会留意我的生死,更别说王廷的那些武士了,公子若是杀了我,只怕一丝风吹草动都不会有,只是想要我出卖贺楼国师,却也万万不能。”话音未落,便觉那清秀少年展颜一笑,随即一缕刺痛从心底涌起,继而便觉浑身麻木,整个身躯如被冰雪,然而五脏六腑却似乎燃烧着熊熊烈火。 莫非我要死了么,感觉到双目渐渐模糊,痛苦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波地涌来,寒热交迫之下,查干巴拉只觉生不如死,然而他牙关紧咬,就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发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手反抗,一来是因为早已心灰意冷,并无求生之念,百般周旋不过是习惯使然,二来却是因为看不出这少年的修为深浅,想必他的武功十分高明,自己就是没有失去武功多半也是力不能敌,更何况现在自己早就成了废人。 无边无际的痛苦似乎永无止境,查干巴拉地意志渐渐模糊,仿佛魂魄已经离体而去,不知今世何世,耳边隐约传来依稀莫辨的声浪,眼中原本已经支离破碎的景象千变万化,渐渐凝聚成一个婀娜秀丽的影子,查干巴拉只觉双目一热,悲呼一声道:“阿娴,是你来接我了么,你已经不再恨我了吧,只是我今生今世都没有法子替你报仇了,阿娴。” 眼中的倩影渐渐清晰起来,看着思想了千万遍地花容重现在自己眼前,查干巴拉再也忍不住心中痛楚,往昔回忆接踵而来,不知不觉间,泪水滚滚滑落,那素衣女子却是翠黛微颦,幽幽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国师大人,他是天下第一高手,一定可以为我杀尽仇人地?” 查干巴拉早已失去了理智,讷讷道:“不成的,不成地,国师大人中了相思绝毒,一生一世都不能踏入中原的土地,那个薄幸人住在长安,又是关陇名门的家主,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早就求国师大人替你报仇了。阿娴,你不要难过,再过两年,我们胡戎两族就要进攻中原了,关陇是中原皇帝的老家,我们一定最先攻打那里,到时候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名门氏族,都会在我们的铁骑下变成肉泥,他也不会例外。我原本以为可以活着看到那一天,这才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只是现在我要来陪你了,不过没关系,阿娴,九泉之下我们一起等这一天的到来,好么?” 那素衣女子闻言不仅没有展颜,神色间似乎越发凄楚,查干巴拉想尽了办法苦劝,然而那女子的容颜却在眼前渐渐黯淡消散,查干巴拉心中焦急,恨不得上前紧紧抱住那女子的幻影,正在这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席卷了四肢百骸,查干巴拉顿时清醒过来,只觉眼前月明星稀,火光黯淡,耳边隐约听见河水在冰层下呜咽的声音,一双若有所思的幽深凤目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却原来自己还在人间,思想起方才半梦半醒之间说过的话语,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泄露了天大的秘密,若是给人知道国师竟是被迫困守于大鲜卑山,只怕胡戎之间就要先起内讧,哪里还能入侵中原,想到这里,查干巴拉只觉彻骨冰寒。 杨宁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如死灰的查干巴拉,即便是受刑之时,这个手足残疾的牧民男子也没有露出这样的神情,想不到自己第一次施展摄魂夺魄,居然有了如此出人意料的重大收获。杨宁虽然修习过坚心忍性之术,能够抵御各种摄魂催眠的异术,然而他本身却并不擅长素女宗的这门绝学,只是见查干巴拉意志坚定,这才姑且一试,为了达到目的,他先是用死亡的危险威逼查干巴拉,令其以为自己除了酷刑逼供之外没有别的手段,又用无尽的痛苦消磨查干巴拉的意志,然后在他心神动荡之际施展摄魂夺魄,三管齐下,这才一举成功。只是杨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查干巴拉心中隐藏的竟是这样惊人的秘密,原本自己只是要想骗他说出贺楼启的居处罢了。即便是现在,杨宁也怀疑自己听到的话语,这怎么可能,堂堂的宗师之首贺楼启居然也和青萍一样,身中相思绝毒,而这个早已成为废人的胡人男子,竟然和贺楼启有着不可言表的密切关系,否则怎会知道这样的隐秘,却还活在世上。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瞥了一眼瘫倒在地上的查干巴拉,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虽然事先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收获,然而看起来似乎救治青萍的希望又多了一分,只是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急躁,免得弄巧成拙,一定要让这个胡人说出真相才行,想到此处,杨宁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一挥手,解开查干巴拉身上的穴道,柔声道:“查干巴拉,事已至此,你后悔已经嫌迟,不如跟我说说那个阿娴吧,我见你的语调虽然有些不准确,用词却还文雅,莫非那个阿娴是汉人女子么,是她教你说汉话的么?” 第七章 胡风夜月(下) 第十五卷第七章胡风夜月(下) 杨宁这一问非同寻常,若是他继续逼问关于贺楼启中毒的隐秘,查干巴拉懊恼之余,说不定会即刻自尽,即便在杨宁手中,绝对可以让查干巴拉求生不能,然而查干巴拉必然会缄口不言,此人显然和贺楼启有某种渊源,杨宁自然不愿用酷刑逼迫他,若是再度使用《摄魂夺魄》,一来他造诣不深,二来查干巴拉已经有了防备,再度施术会事倍功半,所以他索性询问有关“阿娴”的事,既然查干巴拉在幻境中看到这个女子,想必她定是查干巴拉心中至亲至爱之人,应该不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果然如同杨宁预料的一般,查干巴拉先是微微一愣,神色便松缓下来,甚至渐渐露出缅怀之色,良久方道:“是,我的汉话都是阿娴教的,我还跟她学会了你们的文字,她不是寻常汉人女子,而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名门闺秀,她是我生平见过最美丽的女子,性子更是温柔善良,而且知书达礼,聪慧颖悟,这样好的女子,本应该受尽爱宠呵护,只可惜她不幸遇见了我,才会有那样的下场。” 查干巴拉的容貌原本枯槁干瘦,然而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眉梢眼角渐渐绽放出明亮的光芒,仿佛他的整个生命都在燃烧,然而当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些耀眼的光芒又迅速黯淡下来,浅褐色的双目更是透射出强烈的悲意。到了这时。即便再不谙世事地杨宁,也知道那个阿娴定然是这个胡人至爱的女子。自入胡地以来,所见男女大多豪放粗迈,罕见儒雅文秀,查干巴拉竟然用这样地言语描述一个女子,显然她定是个兰心蕙质的才女,一念至此,杨宁居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青萍,若说容颜美丽。聪慧颖悟,世间没有几个女子能够比的上她,想到青萍现在仍在生死绝境上徘徊,杨宁莫名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暗道自己要求见贺楼启并非没有别的法子,何必定要为难这个痴情的胡人,此念一生。杨宁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随口问道:“那个阿娴是你的妻子么?” 查干巴拉虽然武功尽废,然而毕竟常年生活在凶险无比地大漠草原,对于诸般危险有着本能的直觉,虽然杨宁的神情没有明显的变化,他却已经感觉到笼罩在身上的危险杀意突然消失不见,紧绷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松弛下来,暗自瞥了杨宁一眼,摇头道:“不,我哪里有这样的福气。阿娴是我掳来地汉人女子,她出身于并州大族,及笄后便嫁给了关中马氏地少主,嫁后三年便生了一儿一女,夫荣妻贵。贤良淑德之名人尽皆知。” 杨宁闻言不觉有些惊讶。一路北上,他自然也听说过二十多年前胡人劫掠边境的惨事。然而关中马氏是天下有数的名门世家,又与如今主持国政的杨氏时代姻亲,杨宁昔日虽然足迹不出栖凤宫,却也记得自己四皇兄杨景的生母马德妃就是马氏贵女,那“阿娴”既然是关中马氏的少夫人,就是未来的一等国公夫人,怎会被一个胡人掳到北地,纵然是在诸侯割据之时。 查干巴拉并没有理会杨宁脸上浮现的疑惑神情,他早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喃喃道:“三十年前,我是草原上最负盛名地少年勇士,平素最喜在大漠上策马扬鞭,闲暇时弯弓射雕,逍遥自在,好不快活,那时候你们汉人的天下乱成一团,那些诸侯将军互相攻杀,谁也顾不得保境安民,我们部族向来贫寒,我便带着族中勇士劫掠并州,获取金帛女子无数,我们只有不到千人,但是纵横捭阖,无人能阻,我刀下几无三招之敌,也不知杀了多少你们汉人的英雄好汉。”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显出桀骜神色,在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任人欺凌的病残老朽,而是昔日威震草原地骁勇战士。 杨宁却是微微皱眉,他性子虽然孤傲,不将世人生死放在心上,却也晓得胡夏之别,见查干巴拉以杀死诸多汉人勇士为傲,心中不免不快,查干巴拉虽然老迈,心思却深,自然看出杨宁地心思,微微一笑,继续道:“中原边境这样长,不论是凉雍还是幽州,都比并州富庶,而且山河险固,地势不平,并不适合骑兵攻杀,然而我之所以选中并州,却是因为这里没有实力强横的诸侯镇守,就像一只狼群若是没有狼王统率,实力就会荏弱不堪,别地部族初时收获甚丰,时日久了却不免死伤惨重,只有我这里伤亡最少,而且获得的财物比他们还要多。当然这样的好日子也只过了三年五载,你们中原的局势渐渐开始稳定,关中、幽冀、河南的势力也渐渐渗透到并州,再加上稍有钱粮的富户都迁到了城邑寨垒里面,我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我见局势如此,便准备退出中原。 那时候我们还在平遥劫掠,北返途中经过太原,却遇见了一支南下蒲州的人马,前呼后拥大约有两千多人,其中不乏有骑射过人的精卫,护着百余辆车马迤逦前行,看车辙很是沉重,一看就知道这多半是某个世家想要迁徙离开并州,那些车上不知装了多少金帛财物。这样一块肥肉当然是难啃得很,若是换了平常,我多半会放过这支队伍,只是我族中那些人都十分不舍,只说这一次离开中原,不知道何年何月还有这样的良机,难得遇见这样好的机会,不如在离开中原之前狠狠作上一票,我听了也觉有理,一边派人暗暗缀着那支队伍,一边联络其他部族,也是我有些名望,居然聚齐了五六千人,就在蒙山脚下围住了那支队伍,那支人马抵抗得十分勇猛。我费尽心思调遣排兵,先是各个部族轮番上阵。消磨他们地兵力,待到他们精疲力尽的时候,才全军出战,整整厮杀了两天,烟尘滚滚,直上云霄,太原城地守军明明看见,却是不敢出兵援救。最后终于将这支人马全数消灭。”说到这里,查干巴拉脸上露出轻蔑神气,不由拿起羊皮带狠狠地喝了一口劣酒。 他若说别的事情,杨宁纵然心里不快,却也无法辩驳,然而自从和青萍重逢之后,杨宁便有意无意向青萍询问火凤郡主昔日作为。而青萍素来仰慕火凤郡主。对她的谋略战绩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只是略一回想,便明白了其中原委,冷冷道:“太原是并州第一大邑,守军再是无能,也不会怯懦到这种地步,只是那些人既然是去蒲州的,就多半是要迁徙到关中。想必和关中杨氏有些瓜葛,火凤郡主一年之后便入主太原、雁门,想来那个时候已经隐约控制了太原的局势,太原守军多半是袖手旁观,坐视那些人覆灭的。否则岂会让你们整整围攻了两日时间。” 查干巴拉无所谓地道:“或许吧。阿娴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些,我也不知道那些太原守军是不是怯懦无用不过就算他们是有意坐视。也算不得英雄好汉,我们胡人若是遇见这样的事,即便是世代血仇,也不会冷眼旁观,更不会借刀杀人,也只有你们汉人才有这样的狠毒心思。” 杨宁听得气闷,却也无法再辩,只得忍着气道:“不说这些了,你还未说如何掳走阿娴地呢。” 查干巴拉扬眉道:“马上就要说到了,阿娴其实就在那支车队里。我虽然带着族中勇士劫掠汉人,却只是为了金帛钱粮,对于美色却是不甚留心的,更不喜欢恃强凌弱,杀戮那些无力反抗的老弱妇孺,故而只要胜负已定,我便懒得再出手,那一日也是如此,谁知所有的护卫都死伤殆尽了,我族中的勇士却在搜掠一辆马车的时候遇见了麻烦,我原本以为他们遇上了什么好手,便赶过去想要会会那人,想不到却只见他们一群人围着一个素衣少妇厮杀。那女子手中只有一柄短剑,身后护着一辆马车,堪堪敌住四五个族中勇士,死战不退,其实她的武功算不得高明,根本不能抵挡这许多人,只是她容颜十分美丽,我那些族人目眩神迷,这才不忍心下重手,一定要生擒了她,这才让她支撑到现在。我远远地瞧见她地面容,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平生没有见过那样美丽地女子。 我呆呆望着她,浑然忘记了自己可以出手将她拿下,也可以阻止族人继续攻击,正在这时,她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正和她交手的那人收势不住,一刀向她头顶砍落,她神色惨然,却没有闭目,只是仰起头等待刀锋落下,那时候她已经鬓发散乱,青丝上尽是灰尘血渍,形容十分狼狈,然而在我眼里,却只觉得她容色美艳至极,什么也顾不得,摘弓搭箭,便向场中射去。这时候,那辆马车上突然有一个孩童哭喊起来道:妈妈!,我耳中听见,只觉得手一抖,不知不觉中又添了一分力道,那一箭原本是想要撞开砍向她的钢刀,想不到竟然硬生生将那柄钢刀折成了两半,半截钢刀去势未尽,依旧向她身上落下,幸好她听到那孩童的叫声精神一振,勉力又移开了半寸,这才只伤了肩头,虽然如此,她仍是受了重伤,鲜血顺着刀锋缓缓淌落,可是她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强忍疼痛道:英儿,不要害怕,妈妈没事,你和外婆待在一起,不要出来。 见她受了伤,那些族人便都住了手,却又争着要将那个女子纳为己有,场面顿时纷乱起来,我心里仿佛油煎一般难过,便收起弓箭,策马走到近前,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有人射断了钢刀,看见是我,连忙让开了道路。只是我素来不爱美色,他们方才又说了很多昏话,再加上钢刀到底伤了那个女子,只当我不喜欢看到他们争执,全没有想到我的心思和他们一样,他们知道我向来的脾气,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将这样一个身负武功地女子当作俘虏。以免留下后患,生怕我将那个女子杀了。纷纷围上来替她求情。 我心中乱得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便收起弓箭,策马走到她身前,低头望下去,距离越近,越觉得她的容貌真是美丽,我强忍着不去看她身上地伤势。只是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车里是你什么人? 她也不管肩头地伤口,扬声答道:我叫卫娴,夫家姓马,车内是我的母亲和儿子,这一次我们卫氏举家迁往关中,我不放心母亲体弱多病。特意回转太原。想要一路侍奉她老人家,钱财你们都已经拿到了,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三口,若能如此,马卫两家定有厚报,如若不然,妾身也只有一死而已,只是这样一来,即便你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马卫两族的追杀。 我自然不会理会她的威胁,大草原上部族林立,弱肉强食的事难免发生,我也不知道自己地性命什么时候会丢掉,却不会担心那些汉人世家地杀手。只要回到草原。就是想要找到我都难比登天,更何况是想要杀死我呢。只是我见她手中紧紧攥着短剑,只怕我若不允,就要刺喉自杀,我可是想要得到她地芳心,让她给我生儿育女,若是真让她自尽身亡,岂非是糟糕之极,所以思前想后,我便想出了一个主意。”说到这里,查干巴拉枯瘦地面容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杨宁在一边听得无语,他虽然武功强横,也惯了予取予求,然而却从来没有想过用强迫的手段得到一个女子的芳心,只要想想自己如此对待青萍,多半会被她打成猪头,便觉得心惊胆战,惶惶不安。 查干巴拉眉飞色舞地道:“这件事十分艰难,不过却也难不住我,我瞥了一眼低垂的车帘,隐约听见里面的哽咽声,知道那定是阿娴地母亲和儿子,便一挥马鞭撕去了车帘,只见马车里除了一个容貌和阿娴有五分相似地老妇人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之外,还有两个容貌俏丽的侍女,我装作根本不理会阿娴的话语,指着那两个侍女道:老的小的都无用,这两个女子你们带下去吧。我那些族人听了我的话,便上来几个人将那两个浑身发抖的侍女抓了出来,阿娴的母亲抱着外孙,只是低声念佛,那个小男孩却是张牙舞爪,死死拉着一个侍女地衣襟不放。我见状正中下怀,故意漏出不满之色,催马到了车前,用长矛穿过阿娴儿子的衣裳,将他高高挑在半空,阿娴的母亲想要上前夺回外孙,却被我的长矛逼退,阿娴见状一声悲呼,就要冲上来和我拼命,却给我的族人抓住,其实他们都知道阿娴根本伤不了我,只是怕我心狠手辣杀了这个美丽地女子,这才不让她冲过来。 我见阿娴死命挣扎,鲜血越流越多,染红了半个身躯,心中十分痛楚,只是为了让她甘心留在我身边,却只得忍痛道:卫姑娘,我不管你是什么家世,既然落到了我们手里,生死都不能自主,哪里有什么条件可讲,咱们行事一向是不留活口地,你的母亲儿子没有什么价值,自然是死路一条,就是你自己,虽然生得美丽,只可惜爪子太利,我可不想留下后患,你们听着,一会儿将无法带走地车马货物拢到一起给我点上一把火,将她们一家三口都给我推到火里去,这个女子生得美丽,你们若是喜欢就玩玩吧,也免得浪费了。说完这番话,我就把阿娴的儿子丢到地上,我故意用上了巧劲,那个孩子虽然跌得满身灰土,却连皮都没有蹭到,阿娴扑上来紧紧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死死地盯着我,我见她双目火红,眼眦欲裂,就知道火候已到,却装作懒得理会,回马就要离开。 跟着我的那些族人兄弟,对我的脾气十分了解,也都当我说的是真话,只是阿娴生得太过美丽,性子又是如此刚烈,这样的女子最合我们胡人的心意,若是她哭哭啼啼的,想必他们多半会遵照我的意思,可是对阿娴,他们都有些不忍心,却又不敢违背我的命令,最后一个年纪大些的族人果然凑过来劝解道:苏尼。你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咱们部落里像你这般年纪地男子。谁不是娶了好几个妻子,你的眼光太高了,咱们部落最美丽地姑娘你都不喜欢,汉人女子白皙美丽,强过草原上的姑娘,可是你到了中原五年,连个侍奉的女奴都没有,这位卫姑娘不仅相貌美丽。还有一身好功夫,不比咱们草原上的姑娘差,我们一见到她,就觉得和苏尼你十分相配,这才一定要生擒了她,虽然她已经嫁过人了,可是咱们草原上的习俗。抢亲原本就是件很平常的事。她的儿子白白胖胖,将来若是给苏尼你生下儿女,也一定这般可爱,不如你娶了卫姑娘做妻子吧。我听了他的话想了半晌,才勉为其难地让他去问阿娴地意思。” 杨宁听到这里只觉目瞪口呆,他虽然自幼深锁宫阙,不谙世俗礼仪,但是这两年跟在双绝身边,却也知道世人最重节义。别说是丈夫尚在便要改嫁他人,就是夫死再嫁,也往往为世人非议,若是名门世家的女子,尚未成婚夫婿就已过世。誓志守节终生的也未尝没有。正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才知晓为何自己的娘亲如何痛恨杨氏一族。即便自己的父亲并非皇帝之尊,即便罗承玉的父亲没有战死,他们两人也势必再难结合,更何况查干巴拉带人杀了许多卫家的人,这里面很可能就有卫娴地至亲,如此深仇大恨,如何还能结为夫妇,想到这里杨宁不觉心神恍惚,竟是下意识地将心中疑问说出了口,幸好他还有一份清明,并没有提及火凤郡主地名字。 查干巴拉闻言嗤笑道:“我们胡人可不像你们那么古板,美丽的女子归属强者,原本就是草原上的规矩,至于什么血海深仇更是无需理论,女儿骏马牛羊在我们胡人眼里都是财富,若是两家结下仇怨,即便是杀死了对方的族人,若是彼此和解,落败的一方都要先将自己的女儿送给胜利的一方,其次才轮到骏马牛羊,被当做赔偿的女子多半会成为胜利者的妻妾,地位宠爱不会有什么差别,更没有报仇雪恨地说法。” 杨宁忍不住搔了搔后脑勺,问道:“卫姑娘竟然答应了嫁给你么?” 查干巴拉笑道:“这是自然,我早就料定了你们汉人女子的性情,若是她一个人落到我手里,多半是宁死不屈,可是她的母亲和儿子也在一起,只为了他们的性命,她就一定会屈服,再说我又没有迫她,是她自己听从了我的族人地劝解,苦苦求我放过她地母亲和儿子,又发誓甘心情愿嫁我为妻的。为了让她安心,我不仅放过了她地母亲和儿子,还留下了几个轻伤未死的卫家护卫,以及一些钱粮金帛,让他们护着阿娴的亲人离开,然后我便带着阿娴北上出塞,她伤势不轻,一路上为了照料她我费尽了心思,还耽搁了一些时光,若非我机警,只怕会被那些追来的军队缠住,不过天神保佑,还是让我带着阿娴回到了部落。” 杨宁暗自撇了撇嘴,都说胡人豪爽,可是这个查干巴拉却是心机深沉,明明是他看中了卫娴,却迫的那女子自行投怀送抱,甚至连自己的族人也都利用上了,只是费了诸般心思,他还是怀疑查干巴拉能否如愿以偿,听他的口气,卫娴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心中正在千回百转,只见查干巴拉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低声道:“回到部落之后,我便正式迎娶了阿娴做妻子,可是新婚之夜她虽然不曾反抗,却是哭得肝肠寸断,我原本也是铁石心肠的人,可是一看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便觉得魂断神伤,实在不忍继续逼迫她。我知道她心里其实不愿,便想拖延时间让她慢慢回心转意,表面上她已经是我的妻子,可是我从未冒犯过她,整整四年的时间,我对她百依百顺。她喜欢塞北风物,我带着她看遍碧草黄沙,皑皑雪山,北海猎鱼龙,神山摘雪莲,无所不至,她喜欢骑马,我捉来最神骏的野马,帮着她驯养坐骑,她欣羡我的猎鹰,我亲自从悬崖上捕来幼鹰,教她熬鹰驯鹰,就是她要我的心,我也肯掏出来给她,她的欢笑渐渐多了,只是却始终不肯答应真正嫁给我。我甚至见她在无人地所在偷偷哭泣,想念她的丈夫儿女。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她一生一世都不能爱上我,我撇下她跑到草原深处想了整整三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她回去。” 查干巴拉地语气从欣喜渐渐转为黯淡,渐渐没有了声息,然而无声中隐约透出不祥的意味,杨宁不觉暗自嗟叹,并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下文。果然,查干巴拉只停顿了数息时间,便继续道:“不出我所料,阿娴听说我肯放她回去,当即喜极而泣,只是那时候中原的局势虽然已经稳定,各方诸侯之间的矛盾却是更深。阿娴若是返回并州。只怕身份一泄露就会被扣留当作人质,唯一的办法就是穿过大漠直奔凉雍,只是这样一来凶险倍增,阿娴又生得美丽,我担心她会被别的部族掳去,即便没有,万里迢迢,大漠风沙,又岂是等闲。我思来想去都不能放心。最后决定亲自送阿娴回去,其实我还有几分私心,阿娴回去之后就是关中氏族的少夫人,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见到她,深心只盼着这段旅程永远没有尽头。可以让我多陪伴阿娴几日。长路漫漫。终有尽头,到了凉州之后。我原本应该离去,只是我舍不下阿娴,索性就扮作汉人模样跟在阿娴身边,想要送她去长安,阿娴也没有拒绝,在并州那几年,我已经学会了汉话,那四年我为了讨阿娴喜欢,又跟着她学习汉人的文字典故,只要剃去胡子,遮掩一下面容,只看言谈举止,倒也没有几个人能够看破我是胡人。 一路无话,我们两人终于到了长安,那一日是六月初九,正是阿娴丈夫三十岁地生辰,还没有进城,阿娴就十分激动,我见她一直伸手摩挲腰间的荷包,那是她进入凉州之后就卖了针线锦缎,趁着晚上休息的时候偷偷做的,我猜她是想将这个荷包送给丈夫做为贺礼,心里十分酸涩,只是不肯表露出来,咱们胡人不会虚情假意,我当时恨不得将她再度掳回草原,只是终于不愿见她悲伤难过,这才强自隐忍。那一天马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阿娴在马府正门迟疑了很久,终于没有上前,而是转到了后门,我亲眼看着守门的仆役望着阿娴目瞪口呆,又慌忙将阿娴引了进去,我躲在巷子里徘徊良久,明明知道应该立刻离开,却是无法移动步子。” 说到最后几句话,查干巴拉枯黄的面容上显出悲痛之色,晦暗的双目更是透出厉色,声音也渐渐冰冷起来,杨宁想起查干巴拉在《摄魂夺魄》魔功引诱下透出地隐情,卫娴地死多半和马家有关,但追根究底,终究是因为查干巴拉劫持了卫娴,想必查干巴拉心中的痛楚足以撕肝裂肺,想到这里,他看向查干巴拉的眼神越发柔和起来。 查干巴拉寒声道:“我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到阿娴,她竟然已经是奄奄一息,却原来无论关中并州,人人都知道马卫两家出了一个誓死护母,舍生全节的孝义节妇,当年护送阿娴母亲儿子的那几个护卫也都已经被灭了口,再也无人知道阿娴还活在世上,她的丈夫已经另娶了阿娴的堂妹,马卫两家更为亲厚,他们早就忘掉了苦命的阿娴。若仅只如此也还罢了,如果阿娴能够想开,肯真心与我做夫妻,我还要谢谢他们的无情无义,只是那狠心薄幸之人为了自己地颜面居然强行灌了阿娴毒酒,想要铲除后患,幸好阿娴曾经服过神山上生长的雪莲,这才保住了性命,甚至寻到机会逃出了马家,也幸好我徘徊未去,一发觉阿娴驯养的飞鹰在天空徘徊,便根据讯号找到了她,如若不然,阿娴只怕已经给追杀她的马氏精卫斩杀了。” 查干巴拉的语气悲愤凄凉,杨宁想起这两年地所见所闻,却隐约觉得,卫娴夫婿地行事手段倒也符合世家常情,只怕卫娴也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毕竟心存侥幸,然而她的夫家娘家行事皆狠辣非常,竟然不曾给她留下丝毫余地。 到了这时,查干巴拉早已无心理会杨宁地神色,自顾自道:“我知道马氏在关中势力强大,便带着阿娴向东逃,想要转道并州回去塞外。并州对我来说固然凶险,然而马氏地人也不敢过分嚣张。终归是利大于弊。不过这一路艰难非常,马家的人在后面紧追不舍,阿娴身上又有伤病,幸好那个混蛋顾及面子,没有调动沿途官府围追堵截,我们才能逃过了蒲津关。然而阿娴地病情越来越严重,她身上余毒未清,一路上又无法静心调养。再加上几番厮杀,又难免受些损伤,进入河东之后,阿娴已经病得昏昏沉沉。其实我知道阿娴大半是心病,那个混蛋和阿娴说了许多浑话,让她伤心难过,若非还要带着阿娴逃命。我恨不得回去教训他一顿。 咱们胡人也不是没有妻子被别人夺走的事情发生。这种事只能怪自己无用,哪里会怪妻子不曾自杀,若是有人能够夺回自己的妻子,也算是难得的荣耀,谁还会计较妻子有过什么遭遇,我一个兄弟的妻子就是我帮他抢回来的,那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我地兄弟还不是视如己出,更没有责怪自己的妻子。更何况阿娴一直替那个混蛋守身,这样的好女子何处去寻,只有那个混蛋才会如此伤害她。我也知道你们汉人的想法和我们胡人不同,也没有办法劝解阿娴,只恨自己当年太过自私。将她强行掳走。否则她现在还是世家少夫人,夫荣妻贵。儿女双全,该是何等的荣耀幸福,岂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眼看阿娴的病越来越重,到后来浑身滚烫,高烧不退,我没有办法,只得冒险到小镇上求医,买了药之后也不敢在镇上逗留,带着阿娴躲到远离官道地农舍养病,我心想,那些追我们地武士也不敢惊动河东的官府,双方基本上两眼一抹黑,若是藏得稳妥,说不定能够逃过劫难,等到阿娴病好之后,我们再慢慢回去塞外,说不定阿娴还能回心转意,肯做我的妻子呢,只是天不从人愿,不到两日,他们就找上门来了。” 说到这里,查干巴拉突然住口不言,杨宁正听得入神,暗自猜想卫娴多半被追兵所杀,查干巴拉也身受重伤,这才如此痛恨关中马氏,只是到了此种境地,再也没有办法报仇雪恨,这才隐忍多年,心丧如死,不料查干巴拉却突然不再往下述说,想来关于卫娴的事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除非其中有其他不能泄漏的隐秘,杨宁心中千回百转,突然想起根据查干巴拉与卫娴逃入河东的时间地点,与四大宗师之首贺楼启的行程颇为相近,查干巴拉重伤之后居然能够逃回塞外,而且还知道有关贺楼启的惊人隐秘,莫非他就是在那段时间遇见了贺楼启么? 越推想越觉得应是如此,杨宁淡淡瞥了一眼查干巴拉地神色,好整以暇地道:“原来贺楼国师是你的救命恩人,难怪你识得他,又坚决不肯透漏他的住处,想必是感念他的恩情,只是你应该清楚,贺楼国师是四大宗师之首,我不论何等身份,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即便他身上有伤,也是一样,更何况这里是你们地王廷,你害怕我能够做出什么事么?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更不用寻死觅活,与其让我将你填了冰河,倒不如和我做个交易,你帮我引荐贺楼国师,我替你将马卫两家斩尽杀绝,既然你说贺楼国师不能帮你报仇,难不成你想抱恨终生么?你也别指望胡戎联军能够实现你地愿望,就算他们真的攻下长安,只怕马卫两家也已经逃到河南去了,想要席卷中原,也还没有这个力量,虽然中原内乱将起,然而不论是关中还是幽冀,实力都不比你们差。再说即便你们真地得逞了,你又怎知道马氏真会一蹶不振,不论是胡人还是戎人,想要真正控制中原,都少不了汉人世族的依附支持。查干巴拉闻言神色变幻,连望了杨宁几眼,终是难下决断,杨宁见状又加了一把火道:“你放心,我见贺楼国师是为了求医,我的妻子也中了相思绝毒,这世上只有贺楼国师能够救她,只要你肯为我引荐,不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完成你的心愿。你好好想清楚吧,若是错过了我这个机会,只怕你今生今世只怕都看不到报仇的曙光。” 杨宁为了取信查干巴拉,不惜说出真情,查干巴拉果然动容,他原是痴情之人,为了卫娴不惜费尽心思,受尽苦楚,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冒着生命之险求见贺楼国师,痴情之处不在自己之下,一念至此,只觉同病相怜,左思右想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色道:“公子猜得不错,我和阿娴的确遇见了贺楼国师,若非国师施以援手,只怕阿娴临死还要受尽屈辱,公子可想知道全部经过么?” 杨宁见查干巴拉松口,依他本心,自然不关心卫娴的生死,只想知道如何能够见到贺楼启,只是见到查干巴拉眼神殷切,心念不觉一动,想到这个胡人答允自己帮忙引荐,不过是为了卫娴,若是自己不肯继续听完,他多半会以为自己虚情假意,与其中途生变,不如细细聆听下文,说不定还可以从中知晓关于贺楼启的一些讯息,对于自己求医也有极大的帮助,想到这里,杨宁露出倾听之色,嘴里曼声道:“是那些马氏追兵恼羞成怒,想要报复你和卫姑娘,还是卫姑娘的丈夫事先有过谕令,想要你们两人受尽折磨而死呢?”他原是胡乱猜测,查干巴拉闻言却是神色惨变,狠狠地喝了一口劣酒,忽略了咽喉的刺痛,方继续自己的叙述。这个时候,寒风愈紧,霜月愈冷,冰河呜咽,似乎也知晓查干巴拉接下来叙述的将是一段多么惨烈的往事。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上) 第十五卷第八章天下谁敌手(上) 只听查干巴拉说道:“我们胡人的巫医也会用草药治病,可不像你们汉人的汤药那样麻烦,什么药方药引,什么无根水,什么三碗煎成一碗,我按照那个太夫说的法子整整熬了两个时辰才将药煎好。可是阿娴的眼睛都已经睁不开,药也灌不下去,我没有法子,只得用勺子撬开她的牙关,好不容易才让她服下药,只是那个太夫多半也是个庸医,阿娴服药之后情形似乎并没有好转,反而烧得更加厉害。我心中十分焦急,恨不得连夜抱着阿娴去蒲坂求医,那里是河东郡治,想必一定有真正的国手名医。只是阿娴养病的地方距离蒲坂还有七八十里,我们的马匹在过蒲津关的时候就被射杀了,根本没有办法成行。幸好那个农妇替我出了个主意,她们乡下人若是无钱医病,发烧的时候往往会用冷水擦身,只要烧退下去,性命也就保住了,然后再缓缓调养。我思前想后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姑且一试。我按照那个农妇的指点到附近的荒林中寻找一眼寒泉,据说那里的泉水即便是天气最炎热的时候也是寒洌如冰,用来退烧最好不过,可是我找了半天都没有踪影,正在犹疑之时,突然听见农舍的方向传来大笑之声。我立刻明白过来,那个农妇多半给人收买,她将我诓了出来,阿娴必定已经落入敌手,我想都不想地冲回农舍,只见院落里散立着十几个劲装武士,他们严阵以待,正带着我自投罗网。 阿娴已经被他们抓了出来,分开手脚捆在一棵枣树上,只是她垂着头,没有一丝动静,显然仍在昏迷。一个相貌十分俊秀的青年男子微笑着站在阿娴身边,他的右手轻轻扶在剑柄上。我知道这个青年是马家死士的首领,这一路上他紧追不舍,若非是我擅长隐匿踪迹之术。又沿途布下陷阱,只怕早就被他们围住了,他虽然神态悠闲,可是我却知道他可以在一个呼吸之间拔剑杀死阿娴。 见到这样的情形,我反而冷静下来,这种挟持人质的手段我不仅见过,甚至也是亲手做过的,当初有一个十分厉害地汉人高手。就是被我用这种法子杀死的,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和阿娴的性命已经绑在了一起,我若是被他们杀了,阿娴也是性命不保。若想救出阿娴,最要紧的是不能任由他们占据主动,需要先声夺人才好。我瞧见有人在农舍地窗子里探头探脑。虽然看不清楚形容,却也知道必定是那个农妇,便摘下背上雕弓,向着那窗子射了一箭,我是部落中有名的神箭手,就是在半空中翱翔的鹰雕,都逃不过我的射杀,更何况一个寻常村妇,她只发出了一声惨叫就没有了声息。见我一言不发径自出手杀人。那个为首的青年武士全然不放在心上,突然伸手摸了阿娴的面颊一下,凑到鼻子面前嗅了嗅,这才轻笑道:真是滑腻如玉,香气扑鼻。好一支倾城名花。也难怪咱们少主念念不忘,你这恶贼竟敢诱拐我家少主的侍妾。真是罪该万死。少主已经传下了谕令,要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一起杀死,可是我马忠生平最是怜香惜玉,再说你也算是个人物,与其为个女子拼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不如公公平平地划下道来。这位兄台,咱们也不联手围攻,只要你将我们一一击败,我马忠就做主放你们两人逃去,回去就说你们已经死了,这天下大得很,只要你们不再抛头露面,没有人能够找到你们,怎么样,我这个法子已经冒了天大的干系,若非和我同来地都是好兄弟,我还不敢背着少主作出这样的让步呢。 我闻言只是冷笑,别看我是个胡人,可是在并州这几年,早就见识了你们汉人世家的行事作风,马忠想用这些花言巧语来骗我,真是太小看我了。阿娴是马家少主的元配夫人,从前他们以为阿娴必然已经死了,所以大肆宣扬她的贞烈之名,然而若是给人知道阿娴还活在世上,昔日的美誉就成了笑谈,那些世家最重颜面,岂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只要阿娴还活在世上,那个薄情寡义地混蛋就会寝食难安,我虽然是掳走阿娴地罪魁祸首,可是如果让那个混蛋选择的话,他宁可不杀我,也不会放过阿娴。这个马忠能够奉命来追杀我和阿娴,多半是马家少主的亲信,岂会不明白自己主子的心思,他看似给我留下一线生机,实则是想要用阿娴拖住我,不用围攻手段,仿佛公平,实则是为了怕我见势不妙突围逃走,车轮战法与围攻,结果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不过这个马忠看似精明,实则也是蠢材,不论他知不知道阿娴的真正身份,只怕事了之后也会被杀人灭口,马家连阿娴都要杀,更何况这些可能会查知真相的武士呢?” 听到这里,杨宁却好奇起来,开口问道:“那个马忠应该不会知道卫姑娘的身份,否则他岂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薄于她,这件事若是给马家的少主知道,必然心存芥蒂,为何你却要说马忠也有可能知道卫姑娘地身份呢?” 查干巴拉瞥了一眼杨宁,见他神色认真,暗道此人虽然手段厉害,阅历却不甚广,否则不会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便出言解释道:“追杀卫姑娘这件事情无比紧要,马家不可能任由十几个全然不知道其中厉害的武士自行其是,这其中必然有人深知内情,作为首领的马忠自然嫌疑最大。他既然也姓马,不是马氏旁系的子弟,就是家生奴仆,和那些精心训练地外姓武士不同,想必在马家待了许多年,阿娴地容貌没有明显的变化,他怎么会不认得。他出手调戏阿娴更是露出了破绽,这些世家大族行事最要颜面,我还没有被擒,他们怎么知道我不会弃了阿娴逃生,若是给我将他们地轻薄行径宣扬出去,马家必然名声大损。除非是马忠刻意做作,试问这个消息如果当真传出来,还会有谁相信阿娴是马家的少夫人呢?” 杨宁恍然大悟,击节叹道:“想不到一个寻常马家武士。都有如此心机智谋,你对上这些人胜负难料,而且卫姑娘又落入他们手里,如果是我遇见这种事倒没有什么,只要将他们都杀了就是,想来那个马忠也不可能在我面前杀死人质,然而你的武功造诣想必还没有到这般境界,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应该立刻离开,马家既然想要杀死卫姑娘,当然不可能放过你这个极有可能知道前因后果的外人,所以势必不能立刻杀死卫姑娘,唯一地办法就是将卫姑娘当做囚犯押解回去,一来是引诱你前来救援,二来如果你真的逃走。也可以从卫姑娘口中得知你的身份来历。只是你对卫姑娘用情已深,多半是无法如此理智的了。” 查干巴拉心中惊讶,想不到这个少年刚刚流露出不成熟地一面,便又展现出缜密的心思,可谓闻一知十,自己向他泄露关于贺楼国师的隐秘,会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呢,然而这个时候他无暇思索,只得曼声道:“不错。我当时也想过先保全自己要紧,只是脚步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移动,阿娴的性子外柔内刚,绝不是苟延残喘之人,当年她被迫以亲人的生死许下誓言。承诺做我的妻子。然而我若真的侵犯了她,只怕她即便没有自尽殉节。也会渐渐枯萎而死,如果当她醒来,发觉自己落入马家地手里,只怕会即刻自杀,断然不会在夫家的下属手中忍受屈辱,我若是不能迅速将她救出,只怕就来不及了。更何况我心里还有最后的倚仗,这些追杀我们的马家武士不可能人人都知道阿娴的身份,若是到了生死关头,只要我泄露这个秘密,包括马忠在内都不可能自欺欺人,如果他们还要继续威逼阿娴,就要想到被灭口的可能,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哪里还能有什么斗志,只怕立刻起了内讧也是可能的,如此一来,我和阿娴就有了一线生机,只为了这个,我就有底气与他们生死一决。” 杨宁若有所思地道:“这地确也是个法子,只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立刻说破卫姑娘地身份,果然如你所说,他们之间起了内讧,很有可能会让你趁虚而入救走卫姑娘,成功的希望要大很多,也不必冒着生命之险和他们厮杀决胜。” 查干巴拉沉默了半晌,才长叹一声道:“我也知道如果揭穿真相,逃生的希望至少可以提高三成,然而我更了解阿娴的性子,她的心地太过善良,纵然夫家娘家冷酷无情,绝情绝义,她却还当自己是卫家的女儿,马家的儿媳,她的儿女还要在马家长大,她的生母还要颐养天年,我知道她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伤害自己地亲人。”说到这里,查干巴拉蓦然冷笑了一声,神色凛然地道:“再说我查干巴拉是什么人,我不到二十岁便做了苏拉,统率千军劫掠并州,纵横捭阖全无敌手,纵然是千军万马也不敢正面攘我锋芒,二十年前胡汉两族谁不知道我铁翼飞虎的威名,别说不过是几个土鸡瓦狗,就是遇到铁骑围困,凭着我手中长刀,背上弓箭,也能杀出重围,虽然存了万不得已之时说破阿娴的身份的心意,却只是为了保住阿娴的性命,至于我自己,可不会利用一个女子地隐私来保护自己。” 查干巴拉地形容原本枯槁干瘦,心情激动之下却是神采飞扬,仿佛恢复了昔日睥睨天下的风采,再无一丝晦暗神色,到了今日仍有如此威势,可以想见他昔日地英风豪气,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落拓至此,杨宁不觉生出相惜之意,暗自揣摩了一下当时情势,沉吟道:“中原武学的精华之处在于内外双修,而你们胡戎的武功却倚仗气血武勇之力,除了大鲜卑山擎天宫一脉之外,罕有变化,若是武功练到了极致,自然有高下之分,然而对寻常人来说四十岁之前倒也没有多大差距,而且你们的筋骨秉赋往往强过汉人,又长年以牛羊酪浆为食,更益增长气力,其实更容易修炼外功。你的身体虽然曾经受过极大的摧残。然而根基犹存,才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活到今日,可见你的天资禀赋都是万里挑一,难怪二十余岁就能扬威于胡汉两地。根据你现在的情形,我可以推断你当日地武功成就,勉强可以晋入一流高手的境界。至于你的敌手,关中马家的武学虽不可考,究其根本应是源于少林一脉。佛门武功博大精深,若非天才杰出之士难以大成,而且进境也略嫌缓慢,若想有所成就至少也需三十岁后。然而到了那般年纪,智慧已经成熟,卫姑娘这件事即便不知道真相原委,也应该能够看出其中蹊跷,但凡是聪明睿智之人,也不可能糊里糊涂地追杀你们。我猜那些追杀你们地马家武士多半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武功初有成就。可能掌握了一些阴狠歹毒的杀人秘技。不论修为心智都不及你,这也是为了防备秘密外泄,两害相较取其轻,因为这个缘故,你们双方倒也勉强算得上是势均力敌。只是卫姑娘既然落在他们手里,你就难免受制于人,若想救得卫姑娘,你出手越狠辣越好,最好让他们以为你对杀人比救人更感兴趣。否则便得束手缚脚,终致败亡。” 查干巴拉讶异地瞥了杨宁一眼,只觉得他对当时情势仿佛亲眼目睹一般,不禁颔首道:“公子说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道理我早已明白。当日我冷笑片刻之后,便扬声道:姓马的。你不用说这些废话,我也不管这个女子是不是你们少主的姬妾,她既然已经嫁给我做妻子,生生死死就都是我的人,我是万万不会将她交给你们的,你们现在若是放了她,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你们就立刻杀了她吧,最多我将你们一个个都杀了,给她做陪葬就是。 说完我也不等他们回答,挥刀便向站在院门处地两个武士杀去,我这一刀势猛力沉,其中一个武士或许自恃臂力了得,居然横剑阻拦,被我一刀斩断了长剑,顺便还收取了他一只胳膊,哼,我的宝刀是并州一个大族的传家之宝,虽然表相不起眼,却足以切金断玉,岂是那些寻常的百练精钢可以抵挡的。别看马家派来的追兵都是经过苦心训练的武士,然而若论悍勇狠辣,他们给我提鞋都不配,另外一个武士原本一剑刺向我左肋,见此情状居然回剑救护同伴,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拦腰就是一刀,将他斩成了两段,然后当头一刀,又将那割断了手臂地武士劈成了两半。 见我一出手就血肉横飞,那些马家地武士似乎有些吓呆了,原本他们埋伏了两个剑手,想要在我进院之后阻住退路,可是看见这一幕,他们从藏身之地跃出之后居然呆立不动,如果我这时候要走的话,只怕没有人敢来追我,不过我岂会临阵脱逃,我大踏步走进院子,用刀指着马忠的鼻子道:你们也不用搞什么车轮战法,老老实实地一起上吧,免得我还要多费手脚! 那个马忠脸色青白,他狠狠地一挥手,其余那些武士一拥而上,不过他自己却守在阿娴身边,这一次他的长剑已经出鞘,只差没有架在阿娴的脖子上,显然是为了防备我。不过我早已经有了成算,既然已经开战,就不能草草了事,总要将这些追兵杀得七零八落,我和阿娴才能从容返回草原。他们虽然人多,而且隐隐结成剑阵,看似无懈可击,可是我的刀法迅猛快捷,最适宜以寡敌众,他们防守森严,我便拼着受伤撕裂他们的阵势,他们的剑法凌厉,我的刀法便更加狠毒,最后终于被我凭着以命搏命地一股煞气,击溃了他们的剑阵,虽然受了十七八处剑伤,却一连杀了他们六七人,我杀得性起,用刀指着马忠道:若不是因为病重,岂能让你们嚣张到今日,老子憋闷了这些天,早就想和你们拼个痛快,你想用我的妻子来胁迫我,却不知道如果没有她,你们早就是死路一条,若是聪明的话就快些放了她,否则我将你们一个一个都砍成两段。” 杨宁听到这里突然摇头道:“这就不对了,追杀你们的马家武士大概有十五六人,你先后已经杀了八九人,已经接近了半数,他们心里固然十分惧怕,然而物极必反。怕到了极点之后往往会做出疯狂之事,只怕这个时候就是你放他们离去,他们都会心生疑虑,若是你这个时候说几句软话。他们还有可能放开卫姑娘,可是你继续逼迫他们,只怕反而会逼急了他们,若是我所料不差,他们多半会用卫姑娘来胁迫你了,这种时候不管有没有用,他们都会试上一试地。”说出这番话地时候,杨宁尚未发觉。他已经开始揣摩敌人的心思用意,并且据此推断形势地发展和自己地应对方式,即便是不久之前,除了平烟这等势均力敌的对手,他还是更习惯用武力直接摧毁敌人,只是因为今次被查干巴拉的叙述所吸引,这才不知不觉有了改变。以他的聪明才智。不过是一念之间地变化,然而对于他的敌人来说,却意味着对手越发无隙可乘。 查干巴拉闻言不禁心悦诚服,想起往事,只觉心中一阵阵痛楚,皱眉了半晌,才黯然道:“公子说得是,我当日就是逼得他们太狠,那个马忠才会用阿娴来威胁我。只是他的行事未免太过卑鄙。见我锐不可当,他突然阴阴一笑,突然出手撕裂了阿娴上身的衣衫,随即反手一掌在阿娴脸上,这一掌力道十足。阿娴的半张面孔瞬间肿胀起来。继而咽喉深处发出一声痛呼。见阿娴醒来,我心中又惊又怕。阿娴出身名门,生平最是爱惜名节,当日她虽然为了亲人勉强嫁人,然而我若真的强迫了她,只怕她即便不肯违诺自杀,也会抑郁而终,这一次她好不容易回到马家,却受了这样重的打击,正是悲愤欲死的时候,若是再在人前受此凌辱,只怕会断绝生望,我再也顾不得掩饰,不错眼地瞧着她,生怕她咬舌自尽。 阿娴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自己暴露在外的肌肤,却没有惊呼出声,只是抬起头了,冷冷瞥了马忠一眼,便转头向我望来,柔声问道:你受伤了么,严重不严重? 我一听见阿娴的问话,几乎什么都忘了,连忙摇头道:没事没事,这些剑伤不算什么,我早就留心避开了要害,血都已经止住了,你放心吧,这些瞧见你身子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等我将这些废物全都杀了,再和你说话。说罢我举刀就要再度出手,马家的那些武士似乎被我吓怕了,慌忙后退了几步,生怕成为我的刀下之鬼。 阿娴却摇头道:大哥,不用替我费心了,这几年我对你不起,当初我明明答应做你的妻子,可是却又事后反悔,若不是你为人宽厚,只怕我也不能活到今日。 我连忙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是我不好,不该强行将你掳走,阿娴你不要想太多了,等我杀了他们就一起回家,你若是愿意嫁给我,我们就做夫妻,你若是不愿意,像从前一样做我地妹妹也可以。 阿娴叹了口气道:大哥,其实这一次你送我回家,我原是存了恶念地,想着见到父母夫婿之后,就让他们派人将你捉住,我知道你的脾气,定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会因为恼恨我而胡说八道,虽然我这么做未免忘恩负义,但是如果能够让他们知道我并没有失身给你,我是情愿承担一切罪孽的,只是想不到他们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大哥,我原是这样恶毒的女子,你又何必为了我浴血苦战,不如你一刀杀了我,然后就回家去吧,乌云娜妹妹对你一往情深,你回去之后娶了她做妻子吧,勿要以我为念。 我越听心里越是冰冷,可不是因为阿娴要害我,我明白阿娴的性子,她是想要断了我对她的牵念,只怕她死志已决,我不顾一切地哀求道:阿娴,我知道你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更知道你的性子,即便你想过千次万次,事到临头你却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何必要往自己身上泼污水呢,我是绝对不会舍你而去地,你放心,我一定带你一起回草原,现在的草原最是美丽,风吹草低,牛羊遍地,我还可以带你去北海听渔歌。再过几个月就是冬天了,我们再去一次地神山,你不是最喜欢身山上洁白无瑕的雪莲么! 阿娴微微一笑,虽然她的面容肿胀可怖。然而在我眼里,却是无比的美丽耀眼,她又望了面色铁青地马忠一眼,叹息道:阿忠,你回去告诉他,我生前不曾辜负马家,死后却不愿意再做马家地媳妇,我们夫妻情义从今断绝。这世上再也没有卫娴这个人。 阿娴一边说话,一边开始大口地吐血,我看见地上的鲜血里混杂着碎裂地遗物,也不知道是阿娴自己震断了心脉,还是她的五脏六腑,早已经被亲人地无情摧毁。 我只觉得心胆欲裂,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一刀砍断了捆绑阿娴的绳索。阿娴倒在我怀里,最后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十分淡漠,仿佛对这个世间再没有半分眷恋。我抱着阿娴坐在地上,也不觉得有多悲伤,只觉得生而无趣,不如和她一起死了的好,只是阿娴生时清清白白,我若陪她一起死了。只怕反而玷辱了她的名节,生既不愿,死也不能,我呆呆坐在那里,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查干巴拉说到这里语声渐渐悲凉。忽而转过头去。似乎不忍赘言,杨宁想起自己当日从迷梦中醒来。看到青萍气息断绝时候的心情,即便是肝肠寸断四字,也断以形容心里的失落凄凉,不觉感同身受,虽然急于知道贺楼启的往事,也忍住不曾开口追问。 幸好查干巴拉过了片刻边转过头来,继续道:“当时我只想着阿娴已经死了,心中全无斗志,竟然忘了还有敌人环伺,就连杀了他们为阿娴报仇地心情也欠奉,我明白,阿娴不是被他们逼得自杀的。可是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浑身的力气都消散了,就连阿娴也抱不住,任凭她跌落在地上,然后耳边传来接二连三的重物坠地声,我勉强抬头望去,只见那些马家的武士居然一个个跌倒在地上挣扎不起,只有马忠一个人洋洋得意。我知道是马忠暗算了所有人,只是我心里也提不起什么怒意,只觉得这样死了也好。 当然马家其他武士不会这样想,他们有的高声怒骂,有的哀声恳求,可是马忠全不理会,只是信手出剑,将他们一个个杀了,最后他浑身染血地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你这个胡狗真是罪该万死,竟敢掳走我们少夫人,难怪少主要将你碎尸万段,我地迷香味道怎么样,看你还有没有那个本事耀武扬威。他一边说话,一边挥剑挑断了我右手地主筋,然后又踢断了我的左腿,虽然我的手足剧痛无比,可是我一声都没有吭,不过如此而已,就是将我千刀万剐,对我来说也无所谓,我只盼着他快点下手,说不定还可以来得及追上阿娴。 马忠见我不理会他,眼珠突然转了几转,用暧昧的语气道:喂,胡狗,你的眼光倒是不错,我们少夫人天生媚骨,我早就想尝尝味道,只可惜她平素装出一幅冰清玉洁的姿态,根本没有机会得手,想不到最后竟是便宜了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死得不冤枉,只可惜这个女人恋奸情热,居然为你殉情而死,真是枉费了我一番苦 他如何折辱我都不要紧,可是竟敢对阿娴出言不逊,我忍不住怒骂道:马忠,别忘记阿娴是你们少主的元配夫人,你竟敢对她无礼。 马忠狠狠地踢了我一脚,神色狰狞地道:什么狗屁少主,哼,让我事后用迷香迷倒所有参与追杀少夫人的兄弟,然后再将他们一一灭口,好像对我很信任似的,焉知回去之后等待我地不是一碗毒酒,难道我不知道参与这种事只有被灭口的下场么? 说罢,马忠伸手将阿娴抱到旁边,居然当着我的面开始撕扯阿娴的衣服,我听见裂帛之声,只觉五内俱焚,怎能忍受阿娴死后还要被这种小人羞辱,可是偏偏浑身一点力量都没有,只得高喊道:你怎可对阿娴的遗体无礼,无论如何,她总是你地少夫人,那个狗屁少主对你不起,阿娴可没有得罪你。 那个混蛋呵呵笑道:不错,她从前地确待我不薄,不过她方才不是说了么。死后不愿再做马家的媳妇,既然如此,也就不是什么少夫人,让我一偿夙愿。也没有什么要紧,你也别想高声说话引来旁人,要知道这里方圆十里之内都没有人烟,否则你也不会选在这里藏身。 我见他已经将阿娴地衣服全部撕裂,不忍目睹惨状,却又无力转头,只得紧闭双眼,想不到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居然走了过来。将我地眼皮强行拨开,又在眼睛旁边点了几下,我的眼睛便没有办法闭上,然后他当着我的面脱下衣服,赤条条地走到阿娴身边,奸笑着俯身下去,我只觉肺腑如焚。恨不得老天降下霹雳。将眼前所有都付之一炬,然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娴的遗体经受凌辱说到这里,查干巴拉似乎回忆起当时地情景,面上神色青白,一双褐目眼眦欲裂,怒火隐约,胸口不停地起伏,喉咙仿佛风箱一般喘着粗气,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他到今时今日还如此愤怒,可以想见当时他的心情。不过杨宁忆起查干巴拉说过贺楼启救了他与卫娴,更让卫娴免于受辱而死,想必接下来就会讲到贺楼启的出现,一念至此。不禁越发用心。今次北上求医,容不得半分疏失。若能够多知道一些与贺楼启有关的事情,必定会有很大的帮助。 果然查干巴拉平静了片刻,继续说道:“那个混蛋一边往阿娴身上压去,一边嘟囔着什么胡狗都可以碰得,难道我碰不得,眼看他就要沾到阿娴的身子,我耳边先是传来清脆的断裂声,然后才亲眼看到他地颈骨断裂开来,断骨的茬口十分整齐,就好像是被刀剑斩断的一样。那个混蛋浑身僵硬地向下扑倒,眼看就要倒在阿娴身上,一阵微风吹过,他的尸体竟然被推到了一边,更令人诧异的是,那个混蛋的外袍无风自动,仿佛有人临风挥舞,恰到好处地落在阿娴身上,遮住了她的肌肤。 绝境之中突然遇到这样地变故,我只觉得定然是天神怜惜阿娴地不幸,这才出手相救,虽然身子不能动,我却高声道:天神大人,你既然救了阿娴让她免遭羞辱,能不能再降下一场天火,让我和阿娴一起化为灰烬,我的手脚都废了,不可能带着阿娴回草原去,如果骨灰能够消散在风里,想必也合乎阿娴的心意。 我话音未落,一声长叹便飘入耳中,然后我便看到了一个身材伟岸的戎人男子,他穿着戎人最常见的服饰,斜领左衽,卷袖露臂,腰环甲带,脚上蹬着豹皮靴子,只是腰间没有像寻常戎人那样佩戴刀剑,而是斜插着一柄匕首,这样的人物在草原上自然常见,然而在中原腹地,我一路行来,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装束,就连我自己也换下了胡服,免得泄露身份。胡戎两族虽然也有仇恨,然而此时此刻看到他,我只觉得看见了亲人,差一点落下泪水,我哽咽道:这位兄弟,多谢你救了阿娴,免得她死后受辱,我查干巴拉感同身受,只是我已经成了废人,不能报答你了,若是天神保佑,让我投胎转世,我愿意做跑得最快的骏马,给你代步,或者是牙齿最锋利的猎犬,帮你捕捉猎物。 那个戎人俯下身子,检查了一下我地手足,叹了口气道:你的手筋断得很彻底,没有办法救治了,腿骨倒还可以接驳,只是将来难免要短上一寸。他的声音十分淡漠,好像根本不在意我的伤势,然而他手指经过的地方,我却感觉到一股热气透入肌肤,痛楚随即便减轻了很多,他地手指滑过我地眼睛,我的眼睛就可以再度闭合。我当时只觉得人力哪有如此神奇,若非他穿着戎人地装束,我差点要以为他是天神的化身。 他也不忙着帮我接骨,反而转头看了阿娴一眼,问道:“你可是要将她的尸体火化么?”我连忙点头,一点不敢迟疑。他略一思忖,突然用手指了指阿娴,一缕白色的火焰从他的中指冉冉升起,飘落在阿娴身上,然后火光突然爆裂开来,迅速将阿娴笼罩其中,虽然隔着一丈多远,仍然能够感觉到热气逼人,只过了片刻,火光渐渐变成了红色,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伸手一按,火光立时熄灭,只余下白色的灰烬。 他将阿娴的骨灰用一方丝帕包了起来,问我道:你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走么?我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留恋,虽然屋里有些衣物银钱,然而阿娴既然死了,这些东西也就没用了,便摇了摇头。 他不顾我身上鲜血狼藉,将我背在身上,又从马忠的衣服里找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之后丢进了柴垛,然后便离开了农舍。我趴在他背上,只觉得十分平稳,他走得分明很慢,可是两边的景物却如飞而退,还没有走几步,我便感觉到身后一片炽热,想必是那间农舍的火势已经不能遏制。 他的行事手端鬼神莫测,我心中暗暗称奇,心道,莫非他虽然不是我们胡人的天神,却是戎人的天神么?可是我还没有开口动问,就感觉到一阵倦意,不知不觉地昏睡了过去。 等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个破庙的佛龛里,身下铺着柔软的皮褥,身上的伤口都已经处理过了,所有的力气也都回到了身体里,只是右手和左腿都不能移动。我举目四望,想要寻找救我的恩人,然而被帘幕遮住了目光,根本看不到恩人的身影,正在这时,我耳边听到一个清冽冰寒的女声道:宣颉,你还有什么话说!” 杨宁听到这里蓦然站起,再也掩不住惊容,方才听到那个戎人手指发出火焰,片刻之间将卫娴的尸体化成灰烬,他便若有所觉,只觉和武道宗那种酷似三味真火的奇功十分相似,不过他只知道这种真火可以用来自焚,却不知道还有人能够令真火离体,真是匪夷所思,不过他料定那个戎人就是四大宗师之首贺楼启,这个念头不过是一闪而逝,想不到查干巴拉居然叫出了“宣颉”的名字,这个名字虽然他只听过一两次,却是铭刻在心,莫非那个戎人并非贺楼启,而是早已失踪多年的大师伯么?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二) 第十五卷第八章天下谁敌手(二) 见杨宁如此震惊,查干巴拉不觉心中一动,表面上看来,他不过是个心志消磨的废人,然而论其根本,却是胡族中难得至极的人物,生性已然狡诈残忍,且又杀伐决断,城府深沉,若非为情所困,多半已经是胡族中流砥柱,若仅只如此也还罢了,他的遭遇奇特曲折,经历过种种浮沉荣辱,大起大落,所经受的磨砺摧折,常人根本难以想象,他的生命之火看似奄奄一息,却又丝缕不绝,如果此刻面对的不是修为已臻宗师之境,兼且心志坚忍的杨宁,只怕还未必能够挟制住他,即便如此,杨宁也已沉浸在他的叙述之中,不仅杀意全消,更许下替其复仇的誓约,到了这般境地,终究是何人占据上风,却也说不清楚了,如今更让他发觉了杨宁对于自己救命恩人的格外在意,心意越发笃定,便将昔日之事,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你们汉人女子我也见过不少,有的温柔婉约,有的泼辣强横,如阿娴这般外柔内刚、蕙质兰心的女子也并非仅只她一人,然而这个说话的女子却是与众不同,我只听见她说了一句话,便觉得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却觉得彻骨冰寒,心惊胆颤,甚至生出远远逃走的想法,只是我素来强横,即便在大汗面前,也不过是礼敬而已,自然不甘心对个陌生女子如此畏惧,如果不见见她的面容,只怕我一生也不能安宁,所以我耗尽全身力量,用左手轻轻将帷幕拉开了一条缝隙。” 说到这里,查干巴拉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回想起当时的感受,眼底泛起一丝阴蠡,半晌才继续道:“那个女子背对着庙门站立。阳光从她肩后洒落,从我的角度原本可以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知怎么,我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就像是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剑,令人无法逼视,直到如今,我也只记得她身量颇高,几乎和我的救命恩人相差无几,我们胡人和戎人原本比中原人生得高大些。那个女子竟然可以和救命恩人差不多高矮,在汉人女子当中可谓十分罕见,然而如果忽略这一点的话,却又觉得她身姿婀娜,纤侬合度,全没有过分高大地感觉。 她似乎没有发觉我在偷窥。只用一柄银色的利剑指着恩人道:七年前你我道左相逢,原本无冤无仇,只是因着师门宿怨,这才起意一较高下,前后二十余日未分胜负,我敬你器量武艺,故生惺惺相惜之意。你也是花言巧语,邀我游历大江南北,两载同行,日夕不离,不免暗生情意。你是武道宗弟子。我是翠湖出世传人,虽然有正邪之分,然而却不过是在武道修行上各执己见。你我两情相悦,纵然有些阻碍,却也不是不能逾越,我已经决意放弃宗主之争,虽然未曾明言,然而你若是不知道我的心意,又何必与我携手同游。只是你却薄情寡义。白日里尚与我山盟海誓。夜晚便悄悄留书离去,言道师门谕令。不得已与我诀别,我只当是真,虽然恼你全无魔门弟子的肆意洒脱,却也不曾怨恨于你,径自回转师门苦修剑术,像你我这等人,原本也无需儿女情长,即便不能结为夫妇,做个武道知己也未尝不可。然而我今日方才知道,你竟是一直在欺骗我,武道宗固然是魔门六宗之首,邪道至尊,却也不会不知夷夏之别,你既然是戎人身份,必定是隐瞒了出身来历,才能获得武道宗的传承,若是我所料不差,你根本是戎人的奸细,偷学武道宗的功法还不算,竟然又觊觎我翠湖的武学,你当日并非是接到师门令谕才离我而去,不过是阴谋得逞,留之无益,宣颉,不管你有何等苦衷,也不该欺骗于我,我知你修为已经远胜于我,一路南下北上,不仅挫败中原各路群雄,就连博闻强识的岳师妹也只能让路给你,然而今日除非是我平月寒横尸当场,否则你别想生离此地。 那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是冰寒,初时还隐约有些许怒意,末了几句语气已经是一片漠然,似乎全无情意。恩人却只是沉默不语,一句也没有辩驳,他背对着我,我瞧不到他地神情,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怎样想,然而我能够瞧见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手掌小臂上青筋虬结,仿佛全身的气力都凝聚在这里,过了许久才说道:翠湖执掌白道武林之牛耳已有数百年,我贺楼启既然仰慕中原武学,又岂能白白错过机缘,翠湖弟子在江湖上行走的不过寥寥数人,只有月寒你性情直率,全无机心,两年朝夕相处,日夕切磋剑道,贺楼启受益匪浅,若是依情论理,都不该再与你交手,然而我素来知道你的性子,剑术大成之后,若不能与我一战,实在是平生之憾,只是我终究对你不起,便让你先出剑吧。” 或许是当日之事对于查干巴拉过于震撼,他的叙述十分详尽,令人生出耳闻目睹之感,杨宁字字入耳,只觉宛若惊涛骇浪一般,若是旁人听了这番话,多半是茫然不解,然而杨宁原本是武道宗未来之主,对于本门秘辛自然是了若指掌,他又曾经亲自见过翠湖出世一系平月寒、平烟两代传人,听到此处自然是恍然大悟,然而却又不免生出许多疑惑。 对于宣颉这个名字,杨宁知之甚少,只听说他是自己地大师伯,资质才华前所未见,若非他突然失踪,只怕还轮不到自己的师尊隐帝西门烈继承宗主之位,事实上,师尊一直称自己不过是代理宗主之位,只怕也是因为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宗主之位交还给这位自己素未蒙面的大师伯,然而听查干巴拉的口气,这个叫宣颉的男子不仅是戎人身份,而且就是如今的戎人国师贺楼启,这真是匪夷所思,武道宗历代宗主多是英明果决,岂会被骗收容一个戎人弟子,而且据说自己的师尊曾经与贺楼启交过手,难道并没有看出他地师承来历么? 这些倒还罢了,毕竟将来还可以从师尊那里得到答案,那个与大师伯利剑相向的女子才真是令杨宁瞠目结舌,只听查干巴拉的叙述,杨宁心中便浮现出无色庵主的身影,当日赤壁一战,对杨宁来说可谓刻骨铭心,如此孤绝豁达,这般剑气冲霄,除了无色庵主之外,杨宁再也想不出时间还有第二人能够有此气度风华,想不到烟姐的师父昔日竟然与自己地大师伯有过一段情缘,然而即便不论正邪之分,只凭夷夏之别,他们两人终究是不可能有完美的结局。想到此处,杨宁不觉心下黯然,往日依依,历历在目,想到赤壁之战若非无色庵主手下容情,自己多半已经葬身江水,想到那埋葬了青春年华的淄衣灰发,想到那傲啸苍穹地剑气寒霜,想到那凄凉缠绵的《安魂曲》,想到无色庵主临去之际的谆谆教诲,杨宁不觉紧紧握住袖底的凝青剑,忍住双目热气,他缓缓坐了下去,神情渐渐恢复了冷漠平静。 虽然心灵受到震撼,然而杨宁毕竟是心如铁石的魔门弟子,很快便冷静下来,想到即将听到查干巴拉讲述那段不为世人所知的生死之战,又觉兴奋异常。虽然查干巴拉不可能看破那一战的真正情形,然而对于杨宁来说,只消知道蛛丝马迹,就可以推演出那一战地始末,毕竟交手地双方一个是武道宗先辈高手,一个是曾经生死相搏的翠湖出世前辈,这世间只怕除了杨宁和平烟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对那一战看得更加透彻。对于杨宁来说,若是当真能够在心中推演那一战始末,不仅仅是在修为上获益匪浅,还可对即将见面地贺楼启有所了解,这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唯一的遗憾便是平烟没有在场,不论是日后自己转述,或者查干巴拉重新叙述,都难免会有所成见偏差,只是机缘如此,却也无可奈何,沉吟了半晌,杨宁仿佛不在意地问道:“想必那个女子的武功多半不及你的救命恩人吧,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贺楼国师了?” 查干巴拉察言观色,虽然杨宁存心掩饰,然而却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心知自己已然触动了这个神秘少年的肺腑,不仅可以保住性命,多半还能让他切实履行替自己报仇的承诺,然而他心机深沉,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用什么手段要挟杨宁,反而决定竭尽所能地满足杨宁的心意,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想起阿娴昔日教授的道理,查干巴拉只觉心中刺痛,半晌才继续开始自己的叙述。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三) 第十五卷第八章天下谁敌手(三) “我的功夫粗浅的很,自然不知道恩人和那个女子的武功谁高谁低,只是恩人刚刚说完那句话,我便觉得整间破庙内温度骤降,几近滴水成冰,仿佛比今日的寒夜还要冰冷几分,随即那个女子手中的银剑光华大盛,宛若一轮明月突然降落到庙宇之内,我也见过许多中原的高手,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神剑。剑光照眼,只觉一阵刺痛,不觉流下泪来,只得偏过头去,却又忍不住不看,眼角余光只瞥见那个女子一剑刺向恩人的心口,那一剑疾若流星,快如闪电,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法,差点惊呼出来,只是不愿惊扰了恩人对敌,只得强行咽下声息,心中却不禁十分担忧。虽然恩人救我的时候施展的绝艺也是神鬼莫测,相形之下却也是黯然失色,咱们胡人都晓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恩人那样的人物怎会忘记了,那个女子的剑法想必神妙非常,如果恩人失却先机,极有可能不敌落败,实在不敢相瞒公子,我当日固然是担忧恩人的安危,却也有几分心思是为了自己,如果恩人这样的人物都葬身中原,我一个残废的胡人,根本无法千里迢迢地返回部族。” 查干巴拉坦言自己的私心,杨宁却没有半分鄙夷,只觉得这个胡人倒也算得上直率,插话道:“你也不必担心,与贺楼国师交手的那人是我认识的一位前辈,她的脾气孤傲至极,断然不肯占对手的便宜,第一剑必然是虚招,不会当真刺下去的。” 查干巴拉惊道:“公子说的不错,我只见一线剑光明明已经到了恩人前胸,却又莫名其妙地偏了开去,只是向着虚空轻轻刺了一剑便又收了回去,当然我还觉得奇怪。即便是我们族中刚刚学习武艺的小孩子,也不会犯下这样幼稚的错误,恩人何等神功,怎会将这样一个女子当作对手。我还没有想明白,便听见那女子冷冷道:我平月寒何曾要别人相让,这一剑了尽你我前缘,我不会剑下留情,你也不必惺惺作态,生死各安天命。 听见那女子这样说,恩人只是长叹一声道:“正该如此!”说罢便举起右掌向那女子疾抓而去。说也奇怪,他们两人相距五尺,若是用剑也还罢了,单用掌法的话按理说决计无法触到那女子的身躯,然而恩人手臂地长度却仿佛可以无限延伸,明明他没有移动步伐。手掌却已经到了那女子面门。 这个时候我的眼睛已经不再流泪,便仔细观看那女子如何应对,只见她在间不容发之际反手出剑,恰好挡在恩人的手掌之前,在他们两人的掌剑未曾接触之前,都是毫无烟火气息,然而甫一相撞。便听见轰的一声,劲风激荡盘旋,堪比大漠风沙,破庙之内飞沙走石,就连我栖身的佛龛也一阵猛晃。等我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只见那女子已经退到了庙门口,恩人却是并未移动身形。我猜想方才是恩人占了上风,不觉非常欢喜。” 杨宁听得入神,对于四大宗师之首的贺楼启他所知不多,只是隐约听说他从来只用拳掌对敌,他初出道时也往往空手对敌,在拳掌方面也是颇为自负,然而即便是已经晋入宗师境界。他也没有把握空手胜过平烟。二十多年前的无色庵主武功不会弱于平烟,可见贺楼启的修为果然出神入化。 查干巴拉继续说道:“只是我还是看低了中原武学。那个女子虽然输了一招,却仿佛毫不在意,只是冷笑一声道:当年你我切磋剑道,你总是不能及我,便立誓要用一双空手击败天下群雄,如今倒也如愿以偿,只是还需胜过我的宝剑,否则也算不得是天下第一高手。 恩人胜了一招之后也没有继续出手,听到那女子说话便扬声笑道:月寒你专精剑术,我却是贪多嚼不烂,当年你我初次相遇地时候,我刚刚离开师门,只觉得胸中诸般武艺,无不精妙深奥,随便哪一种都能称雄天下,然而在月寒你的剑下,无论我使用什么绝学,都不能稳操胜券,左思右想,我武道宗所学固然博大精深,然而若想胜过你翠湖出世一系,却终需专注一道。然而原则既定,选择何等兵刃却成了难题,若是用剑,翠湖在剑道上已经是穷尽所能,我纵然苦心孤诣,耗尽心血,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够创出一套胜过你翠湖的剑法,其他兵刃更是不用说了,剑为百兵之君,我纵然练到出神入化,也终不免差上一线,所以最后我便决定与其如此,不如什么都不用,只凭一双空手,我不信不能胜过翠湖剑术。与你离别之后,我便去了大鲜卑山,日夕观赏流云飞霞,兔走乌飞,又将胸中所学各种拳掌去芜取精,融会贯通,终于创出了这门《万象神手》,还请月寒你不吝指正才是。” 杨宁听到此处,不禁击节惊叹道:“贺楼国师不愧是宗师之首,我也曾有心自创武功,然而这又何其艰难,本门历代宗主无不是惊才绝艳之士,我不过是后生晚辈,纵然偶有灵光闪动,创出一鳞半爪,细细推究,却也终究是难脱先贤囿锢,这次求见贺楼国师,终要寻个时机向他老人家请教一二才是。”他原是孤傲的性子,如果是另外一个人,即便武功胜过贺楼启,纵然他心中敬服,也是万万不会出口赞誉,然而听到这里,他哪里还不明白这贺楼国师果然就是自己素未蒙面的大师伯,更能够博采众家之长,创出一门绝学,威慑天下群雄,如此人物,自然值得他尊敬爱重,至于叛门之嫌、戎汉之别,杨宁虽然也算重视,却也不会时时刻刻挂在心上。 查干巴拉自然不明白杨宁心意,只是见他如此钦敬贺楼国师,虽然胡戎并非一族,却也是与有荣焉,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恩人说出这番话后,那个女子面上却也如公子一般露出敬服神色,然而转瞬便无影无踪,她冷冷道:你能够别创绝学,倒也是十分难得,不过即便你胜了我,也算不得胜过翠湖剑术,我性子素来偏激决绝,与本门剑术多有不合,故而这些年来我也创出了一门剑法,只是尚未成形,今日我便以《孤寒剑法》挑战你的《万象神手》,不论谁胜谁负,却也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里,查干巴拉突然停口不言,杨宁越发聚精会神,只盼查干巴拉能够说得详尽一些,然而查干巴拉苦思了片刻才继续道:“那女子说完了这句话便再度出剑,剑光忽而凝聚,忽而分散,转瞬间便将恩人笼罩在内,恩人也不示弱,忽拳忽掌,变化莫测,不过有件事非常奇怪,你们中原地高手除了兵刃拳脚之外,也很重视身法步伐的变化,然而他们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动身形,虽然不论是那个女子的银剑,还是恩人的拳掌,都是无所不至,然而如此这般舍易就难,却也令我猜想不透。不过我并没有能够看完他们交手,只因他们的招式变化宛若闪电惊雷,我只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头晕目眩,只得闭上了眼睛,这还罢了,他们交手之际,剑气掌风激荡如风雷,令我双耳刺痛,无奈之下,我甚至撕下衣襟塞住了耳朵,这才没有变成聋子。我心中默默计算,大概过了足足半个时辰,他们才停下手来。” 杨宁若有所思地道:“不移动身形倒也容易解释,不论是翠湖的《凌波渡虚》,还是武道宗的《千里一线》,都是震古烁今地绝学,想要利用轻功身法占据优势,殊无可能,更何况平前辈和贺楼前辈本意是使用自创绝学一决胜负生死,自然也就用不着避让了,而且他们两人皆是孤傲卓绝的性子,虽然贺楼前辈的内力要深厚一些,却也不会在这上面占便宜,故而才会有这样离奇的情形。以你的本领,无法看完这一场龙争虎斗,倒也不算出奇,只是你闭眼塞耳,又如何知道他们两人是什么时候停手地呢?” 查干巴拉苦笑了一声道:“公子哪里知道,我虽然闭眼塞耳,然而却避不开四溢的剑气掌风,佛龛前面的帷幕更是被搅成了碎片,我地面容只是被剑光照到而已,却也添了无数伤痕,后来我索性勉强爬起身来,躲到了佛像后面,这才保住了性命,即便如此,肌肤也能够感觉到气流激荡,所以他们停手之际,我便立刻知道了。” 杨宁思及查干巴拉当时的处境,不禁莞尔,随即又正色问道:“他们停下手来,可是就此罢战,据我所知,贺楼前辈不久之后便返回了戎地,并被戎王尊奉为国师,在大鲜卑山开宗立派,然而平前辈也并未死去,数月之前我还曾经见过她一面,平前辈原本说过要一决生死,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他们没有拼个你死我活呢?”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四) 第十五卷第八章天下谁敌手(四) 查干巴拉闻言神色微变,面上仿佛露出十分恐惧的神色,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道:“我发觉他们停了手,便睁开眼睛向佛龛外面望去,只见他们两个人凝眸而立,宛若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就连身上的衣服也仿佛冻结住了,然而我虽然不懂得上乘武功,也能够感受到他们两人的僵持中隐藏着狂风暴雨,只怕他们再度出手的时候就要分出生死,所以我几乎不敢眨眼,只怕错过了最后的决战。” 杨宁听到此处不觉微微凝眉,查干巴拉只能说出自己的感觉,不能明白其中奥妙,他自然不同,只凭这片言只字,便已经明了当时的境况,贺楼启与无色庵主两人的武功都已经登峰造极,偏偏又对彼此的武学根底了若指掌,即便都使用了新创的剑法掌法,却毕竟脱胎于宗门武学,故而他们经过一场酣战之后渐渐臻于至微至妙之境,一时间双方都与天地浑然一体,无懈可击,无有着手之处,这种情形千载难逢,除非是他们两人这样级数的高手,武功差相仿佛且又心有灵犀,断然不会如此。 正在杨宁心驰神往之际,耳边传来查干巴拉低沉的声音道:“我瞧了片刻,只觉得眼睛发酸,可是恩人和那个女子却仍是一动不动,便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是因为梁上震落的灰尘进到了眼睛,还是因为别的缘故,便再也忍不住,接连眨了几下眼睛,正在这时,我突然瞧见那女子抬手一剑向恩人刺去,说也奇怪,她方才的剑招华丽刺眼,令人不敢逼视。可是这一剑却是轻描淡写,好像儿戏一般,没有半分威势,我正在暗自腹诽毕竟女子怯弱,却只见恩人的脊背上透出一截雪亮的剑尖,那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我吓得目瞪口呆,只觉得一颗心猛地向下沉,我原本浑身痛楚酸软,但是不知怎么竟凭空生出一股力气,抓起放在供桌上的木鱼向那个女子掷去。虽然心中明白根本不可能伤了那个女子,但是不这样做我就无法发泄心中的愤怒。” 说到这里,查干巴拉突然狠狠地抓起羊皮袋,仰头灌了一口劣酒,或许是被呛到的缘故,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躯都佝偻起来,黯淡地火光下,杨宁可以瞥见他完好的左手正在剧烈地颤抖,想必那日所见的那一幕直到今天依旧深深铭刻在他心底,由此可以想见他当时的恐惧悲愤。看见查干巴拉这般模样,杨宁心中微叹,决意不告诉当日贺楼启身受一剑。罪魁祸首便是查干巴拉自己,不过即便自己说了出来,只怕他也不能明白其中奥妙吧。从查干巴拉的描述中便可知晓,当时贺楼启与无色庵主之间的情势可谓微妙至极,已经到了一羽不能加。蚊蝇不能落的地步,故此才会化动为静,然而极静之中。却又蕴涵着无以伦比的力量,这股力量引而不发,便凝聚成“势”,双方对峙的时间越久,所积蓄的“势”便越强,一旦被外因激发,便会摧枯拉朽。沛然而莫之能御。而查干巴拉位于贺楼启身后。与无色庵主平月寒正面相对,他若是闭眼塞耳。一动不动也还罢了,可是他却偏偏眨动了眼睛,这样细微地动作若在平时自无妨碍,在当日却成了诱因,这才让无色庵主受到感应,刺出了决然一剑。这一剑不仅蓄藏了无色庵主苦修多年的精纯真气,更是汇聚了天地自然无形之力,也难怪贺楼启会当胸中剑,不过以杨宁的推断,即便贺楼启略失先机,以他宗师级数的修为,也不该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只怕这一剑他受得多半甘心情愿。 咳嗽渐渐歇止,查干巴拉继续说道:“刺伤了恩人之后,那个女子也似乎呆住了,根本不理会那个朝着她脑袋掷去的木鱼,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恩人突然抬起左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捏,那个木鱼便碎成了千片万片,然后恩人又信手下压,那些碎裂的粉尘木屑便像铅石泥沙一般纷纷坠地,那般手段真是惊世骇俗,不过我根本顾不得欣赏,只是愣愣地看着恩人,生怕他是回光返照。” 说到这里,查干巴拉地语气中透出庆幸的意味,停顿了半晌才一字一句道:“然后我便看见恩人轻轻按住那个女子的右手,将那柄透过身躯的银剑缓缓拔了出来,那个女子突然浑身颤抖起来,挣开恩人的手退到了庙门口,厉声道:你为何不还手? 我当时也是晕了头,只凭着听到的三言两语便高声嚷道:他自然不肯还手,只因他心中爱你,将你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其实我也不知道恩人是否有那样地心思,只是推己及人,换了我与阿娴,即便她刺了我一剑,我也是万万不忍心还手的。不过我当时说出那番话,还有一层用意却是想要震动这个女子,我虽然不知道恩人伤势如何,但是心口中剑而不立即死去,若是能够令这女子感激恩人的心意就此离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只是那个女子听了我的话,身子抖得越发厉害,握住剑柄的手指都变成了青色,可是她却缓缓举起剑来,好像还要补上一剑似地。 我素来行事也可称得上狠辣,然而见这个女子在这般情况下还不肯放过恩人,只觉心中十分恐惧,也顾不得手足难以动弹,翻身滚下佛龛,连滚带爬地扑到他们两人中间,大声对那个女子道:你得意什么,若论武功,恩人比你强上十倍,只是他老人家不敢全力施展,唯恐连累了我这个累赘,如若不然,你等到恩人伤势痊愈之后择时择地,两个人公公平平地比上一场,只怕到时候一败涂地的就是你了。我那时再不敢用他们两人的旧情说服那个女子,唯恐她恼羞成怒反而痛下杀手,就随便说了一个理由,只是我却也不是胡说八道,我滚落佛龛之后,才发觉身后地佛像和墙壁都已经千疮百孔,想必是恩人存心维护,否则我这血肉之躯难道还能和泥塑的菩萨相比么。” 杨宁听到此处,心中暗道,这个胡人倒是歪打正着,的确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让平前辈胜了这一剑,然而却不是因为贺楼启要维护他,平前辈性子何等孤傲高洁,若是不知道佛龛上躺了一个无辜之人也还罢了,若是见到查干巴拉,必然会小心留意,万万不肯让剑气伤了他,免得让对手以为自己存心要挟,若是细细算起来,查干巴拉其实做了贺楼启的挡箭牌,这场比武,贺楼启起先还占了少许便宜呢。 查干巴拉不知杨宁心思,犹自说道:“我当时骂出那番话已经是有心求死,阿娴已经死了,我也成了废人,如果恩人丢了性命,我也无法回到部族,与其留在汉人的土地上受尽屈辱而死,倒不如死在这个女子的剑下,倒也不算丢人。那个女子似乎也被我激起了怒气,剑势一转,便向我咽喉刺来,这一剑凌厉快捷,即便我没有受伤成残,也是万万不能抵挡,便索性闭上眼睛等死,不料等了半天,那一剑也不曾下来。我挣开眼睛,只见一只手掌紧紧抓住那个女子地银剑,却是恩人到了我地身边,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只要恩人没事,我即便立刻死了也没有什么怨言。 我抬头仔细观瞧,只见恩人一手握住心口,鲜血已经渗透了衣裳,然而他的面容神色还是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没有半分重伤地模样,我心中有些惊疑,想要开口询问,只是嗓子眼不知道堵着什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恩人好像没有看到我一般,只是淡淡瞧着那个女子,低笑道:月寒,看来这次是我败了呢,你要杀要剐都没有什么要紧,只是我毕竟是戎人,等我死了以后你将我的骨灰送回大鲜卑山吧,那里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做梦都想回去。 我心中十分奇怪,咱们胡人和戎人可不像汉人男子那般懦弱,即便是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也断然不会摇尾乞怜,恩人这样的武功神通,必然是大草原上首屈一指的英雄人物,为什么要对这个女子如此低声下气,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说到这里查干巴拉面上露出惭色,瞥了杨宁一眼道:“不瞒公子,我当时糊涂得很,根本没有看出来真正的情势,对恩人实在有些不恭敬,不过恩人心胸宽广,根本没有怪罪我,现在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五) 第十五卷第八章天下谁敌手(五) 查干巴拉这番话听来有些蹊跷,贺楼启当胸中剑,显然已经是大败亏输,然而听他的口气,似乎当时占据上风的并非平月寒,而是贺楼启,若是旁人听了多半会半晌摸不着头脑,然而杨宁却是业已有所明悟。修为见识到了他这般境界,有些事情不需耳闻目睹,只凭智慧推演就可知晓真相,甚至要比眼睛看到的还要更加真实可靠。 无色庵主平月寒固然剑法出神入化,甚而到了技近乎道的地步,然而终究与宗师境界尚有一线之差,这一线之差却是咫尺天涯,平月寒或者可以拼着性命与贺楼启同归于尽,却万万没有这般轻易取胜的道理,所以在听到贺楼启胸口中剑的刹那,杨宁便知道其中必有古怪。更重要的是,杨宁已经知晓那位贺楼国师多半就是自己的大师伯,或者他的武功已经超越了宗门的局限,然而对武道宗各种保命的秘技却绝对不会轻忽,虽然当胸中了一剑,看似生命垂危,然而即便是一年前的杨宁,也可以在剑刃及身的一瞬间将心肺要害移开寸许距离,更何况是当年已经臻至宗师境界的贺楼启呢? 贺楼启虽然身受一剑,却不过是皮肉之伤,根本不能影响胜负结果,虽然不能知晓他真正的心思,然而杨宁却已经隐约明白,对于贺楼启来说,这一剑多半是想要偿还无色庵主的情义,了断昔日因果,若是换了自己,也唯有如此做法,才能稍减心中歉疚,不知怎么,平烟的身影在心头一掠而过,杨宁收敛心思,淡淡道:“这也难怪。在贺楼国师崛起之前,塞外诸族虽然精通弓马骑射,也有许多外功登峰造极的武士,然而却没有真正的内家高手,你自然看不明白其中道理,别说是你,就是中原等闲人物,也不会强过你多少,贺楼国师这样说了之后,平前辈是立刻离去了么。还是在临走之前又说了什么?” 查干巴拉神色有些懵懂,不明白为何杨宁何以只凭他几句话就作出了这样精准的判断,忍不住用惊佩的目光打量了杨宁片刻,才心悦诚服地道:“恩人说出这样示弱的话,我原本以为这下可糟了,咱们草原上的武士。那是宁死也不肯在敌人面前示弱地,否则必定会落得更加悲惨的下场,公子若是见过结队成群的野狼,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或许中原人的想法和我们不同,那个青衣女子听了这番话,不仅没有再下杀手,反而将剑收了回去。而且速度极慢,仿佛生怕剑刃割破了恩人的手掌,我见她神色怔忡,便暗自猜想,中原女子或者都像阿娴那般重情重义。是否她念在与恩人昔日旧情,想要放过恩人一条生路。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突然挥剑斩断一幅衣襟。寒声道:我本想和你一拼生死,你却是存心相让,更是生受了我一剑,我若是继续纠缠下去,也未免太过不堪,罢了,你我情义。从今而绝。我只当昔日的宣颉已经死在我剑下,这世上只余一个素昧平生的贺楼启。今日我既然胜不过你,也只有即刻返回师门,潜心苦修剑术,他年若有重逢之日,再一决胜负生死。 我听到这里不觉奇怪,明明是恩人中剑,为何那女子反而说他手下留情呢?只见恩人放下握住胸口的手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处剑伤已经不再淌血了,他凝视着地上那块衣襟,神色十分黯淡,半晌才道:月寒你不必妄自菲薄,虽然我有心相让,然而若是换了旁人,也不必当真受了这一剑。 那青衣女子神色冷漠,仿佛没有听见恩人地话语,转身就要离去,不料恩人身形一闪,却又挡住了庙门,她停住了脚步,漠然道:你我已经割袍断义,我也不再和你为难,你这是做什么,莫非是想要将我留在此地么?若是如此,我平月寒便舍命陪君子,总之不叫你失望就是。她背过身去,我自然看不到她的面容,然而只听她的口气,便可以想见她的神色一定十分冰冷讶异。其实我心里也很惊讶,虽然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恩人占了上风,然而毕竟负了剑伤的也是恩人,这种时候,那个女子走得越早越好,想不到恩人反要拦阻。 恩人突然深深一揖,然后伸手解开衣袍,我这才瞧见他腰间系了一柄两尺多长地短剑,并没有剑鞘,只是用粗布随随便便缠了几圈,我心里正在奇怪,既然恩人也带着兵刃,为什么还要空手对敌,只见恩人取下短剑,双手递给那青衣女子道:月寒,你我今次分别,只怕是相见无期,即便有重逢之日,也已经是敌非友,朋友一场,宣颉也没有什么可以相赠,惟有这柄短剑,是我亲手铸造,虽然粗陋不堪,却也是我一番心意,还请你笑纳。 恩人一说出这句话,我只觉得破庙里面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恩人捧着短剑一动不动,那个青衣女子却是一言不发,他们两个人明明面对面地站着,可是谁也不望对方,一个目光低垂,一个仰首望着屋顶。虽然看不到那个青衣女子的神色,但是她似乎在犹疑是否要收下这柄短剑,我在一边看得眼热,咱们胡人并不擅长铸造刀剑,从前都是想方设法从你们汉人那里抢夺,我劫掠并州的时候虽然想法子抢了一些工匠回去,却也没有遇见真正的铸造高手,想不到恩人不仅武功高强,还会铸造刀剑,若非天神转世,哪有这样惊人的本领,像他这样的人物,亲手铸造地短剑一定是神兵利器,那女子居然还不肯立刻收下,好生令人扼腕。不过我可不敢出声抱怨,就连神气都不敢一丝端倪,恩人对那个女子显然情深意重,或者比不上我对阿娴那样痴心,却也差不了多少,或者他赠剑给那女子,是盼着她能够睹剑思人吧,我可不敢羞恼了她,如果坏了恩人的好事,岂非是可惜至极。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得眼睛发酸,突然青影一闪,那个女子便消失不见,恩人手上的短剑也不见了,若非我已经知道那个青衣女子是中原的高手,简直要以为她是鬼神幻化的人物。见她影踪全无,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些惋惜恩人没有能够感动她,然而这样厉害地女子,走了总比留在这里好,不过恩人就不同了,虽然他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可是我分明觉得他心里其实非常难过。 本来我应该想法子开解一下恩人的,至少也要劝恩人先将伤口包扎一下,然而不知怎么,我突然又想起了阿娴,恩人地红颜知己虽然反目成仇,却毕竟还活在这个世上,说不定过了几年,她想开了,就会与恩人重归于好,可是我的阿娴,却已经芳魂缥缈,再也没有可能回到我身边。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心灰意冷,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就连那柄恩人送给那个青衣女子的短剑,也不再因为没有亲眼见到而觉得惋惜了。” 查干巴拉说到这里,语气渐渐苍凉黯淡,神色也变得凄惶迷离,不知不觉竟然住口不言,仿佛是回想起当时的心境,杨宁却也没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只是暗自摩挲着系在左臂的凝青剑,想起赤壁一战,无色庵主在身负必死重伤之际郑重赠剑的心境,不觉痴然。两个人默然相对,竟是谁也没有说话的心情,耳边只听见冰河呜咽,寒风呼啸,远处***通明地营帐中已经渐渐沉寂,再也听不见随风隐约飘来地歌舞声和喧嚣声,天地间一片萧瑟。 过了许久,杨宁敛去心中千万思绪,沉声道:“既然平前辈业已铩羽而归,那么贺楼前辈又是怎么中了毒伤的,以他地武功修为,早已是百毒不侵,诸邪难近,你可曾见到下毒的人么?” 查干巴拉从回忆中惊醒过来,眼中突然闪过一缕恐惧非常的光芒,良久方道:“下毒的是一个女子,她的手段心机可怕至极,我至今想起来仍觉得不寒而栗,若是中原的女子都像她那般,只怕我一生一世都不敢再踏入中原一步。”说到这里,不觉漏出些许庆幸的语气。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拥有相思绝毒,竟能毒倒四大宗师之首的贺楼启,手段心机又非常可怕,心底不觉浮现出一个潇洒不羁的影子,并没有等到查干巴拉说出那个女子的身份,便下意识地问道:“她的名字可是廖水清么?” 查干巴拉神色剧变,脱口道:“你也认得她么?” 杨宁微微苦笑道:“自然认得,在我妻子身上下毒的那个恶毒女子正是廖水清的女儿,指点我来求见贺楼国师的也正是她,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定要报此血海深仇。” 查干巴拉只觉脑子一团混乱,愣愣地看了杨宁半晌,良久才道:“原来如此,我明白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求见贺楼国师了,既然是同仇敌忾,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将当日情形说给公子知晓,或者能够对公子的求医之举有所帮助,只是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问,公子承诺替我与阿娴报仇,杀死关中马卫两家,可是真的?” 杨宁深深望了查干巴拉一眼,肃然道:“自然是真的,马卫两家在我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要杀他们甚至不需我亲自动手,我也懒得赌咒发誓,你只消记得,我说过的话断无更改就是。” 杨宁虽然语气淡然,然而查干巴拉察言观色,只觉得这个少年言谈举止之间自有睥睨天下的气度,心中再无怀疑,拿起酒囊狠狠灌了两口,这才继续讲述起来。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六) 第十五卷第八章天下谁敌手(六) “那个青衣女子走了之后,我呆愣了半晌才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酥软,方才好不容易凝聚的力气早已经消散了,躺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偏偏手足的伤势又发作起来,我原本也自诩是硬汉子,可是今次却有些支撑不住,苦忍了半天终于呻吟起来。恩人那时正木立在庙门口,听到我的呼痛声转身过来,我见他眉宇间隐隐有疲惫之色,不禁暗自担忧,他老人家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和我这个废人不同,若是他就此消沉下去,咱们胡戎两族哪里还有出头之日,想到这里,我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急急道:恩人,你的剑伤不要紧么,毕竟是伤了胸口,不如现在就敷药包扎吧,如果不方便的话,就让我来帮忙,我的伤势不要紧的。其实我也知道,恩人的剑伤既然都不流血了,多半没有什么要紧,只是想要用这个借口转移他老人家的心思。 恩人不知道明不明白我的心意,并没有留心自己的伤势,反而将手指搭在我的腕脉上,我知道这是汉人诊病的法子,便一动也不敢动,恩人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我便觉得一缕热气沿着我的手臂舒展开来,初时还没有觉得什么,渐渐地便感到浑身暖洋洋的,伤口也不那么疼痛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恩人才拿开手指,沉声道:却是我的不是,只想着月寒不会伤害观战之人,却忘记了你血气已经亏损,万万受不住我们交手时候的剑气掌风侵袭,如今你的根基已经伤了,需得寻个名医好生调治,否则你性命虽然无恙,却多半要重病一场,躺个三年五载。 我其实有些将信将疑,虽然手足伤势不轻。但是给恩人施治之后,只觉得血脉畅通,神清气爽,并没有什么不妥的感觉,只是我对恩人敬服非常,不愿出言反驳,然而想到我们两个人都身处异族之地,却又忍不住开口劝道:恩人,我的伤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最多就是赔上性命罢了。这也是我害了阿娴的报应,算不得无辜受害,您也受了剑伤,这里毕竟是汉人的地方,若是再遇上几个像青衣姑娘那样的高手该怎么办,您老一个人自然是没有问题地。想要带着我就有些麻烦,不如趁着追兵未到,我们快些返回塞外去吧。 恩人微微一笑,神色间显出几分傲气,淡淡道:这世上又有几个平月寒呢,你放心吧,就是我在中原逗留个一年半载。也无人敢来叨扰的。 说完这番话,恩人便抱着我走出了庙门,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从那里寻来的一辆马车,虽然破旧不堪,但是那驾车的两匹马却颇为神骏。我躺在车上,恩人他亲自驾车,沿着官道行走。我初时还能辨别方向,隐隐感觉车子是向北去的,后来便觉得困乏,想要酣睡一场,伤口却被颠得十分疼痛,根本无法入眠,只能勉强忍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呼喝叱骂的声响。我想要睁开眼睛,却又无法办到。只是隐约听见风声激荡,还有兵刃坠地的声音,没有多久便销声匿迹。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已经身在蒲坂城内最好的药铺里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正给我诊脉看病,恩人就坐在窗前地椅子上,只是他已经换上了汉人的衣裳,除了身材高大一些之外,再也看不出他的戎人身份,我心中感激非常,他老人家天神一般的人物,若不是为了带我求医,怎会无缘无故地改换打扮,只凭这一件事,我就报答不完他老人家的恩德。 那个老大夫诊完了脉,拽着胡子道:病人血气受损,又兼急怒攻心,虽然及时得到了救治,却毕竟没有好好调养,已经落下了后患,老夫新近得到个方子,最是适合伤后调养,只要吃个十天半月,就可以无忧了,宣先生,你的伤势虽然不重,却也不妨吃上几副,总归是有些好处地。说罢这个老大夫便落笔如飞,写下了药方,然后又让童子到后面煎药,让我先吃一副药再继续赶路。 那副药果然十分有效,我吃了之后便觉得伤势渐渐减轻,就连断了的腿骨似乎也开始愈合,恩人带着我一路北上,每当经过大些的城镇,就到当地最著名的药铺抓药,顺便将那药方给许多有名的大夫看过,都说是很妥当的方子,君臣相佐,阴阳合济,不论是内伤外伤,都能有所裨益,若非当世神医,是万万开不出这样的方子地。我这才知道恩人因为从未见过那个药方,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过我已经吃了七八副药,觉得伤口愈合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异样,便劝恩人也吃吃看,虽然他的剑伤已经快要痊愈了,总归是没有坏处的,恩人被我说动,到了下一个镇子,便也开始使用这个方子,果然还不到三天,剑伤就完全愈合了,就连神色也渐渐明润起来,我这才知道原来恩人不仅受过剑伤,之前大概还有过内伤,所以才会这么在意是否使用这个药方。” 杨宁听到此处不觉心中嗟叹,虽然青萍遵守诺言,并没有将明月的身份告诉杨宁,却将自己如何中毒的经过说了一些,即便查干巴拉没有着重点出这一副药方,杨宁也隐约猜出,这多半就是贺楼启中了相思绝毒地主因,只是他虽然对岐黄之道不甚了然,多日来耳濡目染,也是略知一二,一副药方经过许多名医验证,又有查干巴拉作为试药之人,廖水清又是如何独独让贺楼启身中绝毒的呢?更何况贺楼启一路北行,沿途访问名医,即便是廖水清算无遗策,也无法判断出贺楼启到底要见哪位医生,他又是如何将那些医生一一收买,不让他们泄漏实情的呢? 杨宁这里满腹疑惑,查干巴拉已经继续说道:“就这样一路北行,若不是有我拖累,只怕恩人早就出关了,即便如此,也不过花了十五六日就到了雁门关。雁门关是并州有数地军镇,一向重兵把守,和那些松懈的关卡不同,盘查十分严密,轻易不肯放人通行,更何况我和恩人虽然都穿着汉装,容貌上却有些破绽,恩人也还罢了,我却实在难以遮掩过去,凭着恩人的武功,若是想要从城墙越关而出,倒也不难,可是我腿伤未愈,根本无法行走,若是恩人背着我出关的话,接下来就没有了马车代步,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无可奈何,只得听天由命,反正恩人应该不会将我一个人抛下不管。你可知道我们最后是怎样出关的么?” 杨宁瞥了一眼查干巴拉,见他面上隐隐透出得意之色,晒然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猜,以贺楼前辈那般武功地位,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关卡,又不是千军万马,只要堂而皇之地说出身份,自然就会被守城的官兵恭送出关。” 查干巴拉闻言只觉好生没趣,胡戎两族与中原世代为仇,彼此攻伐有之,虚以委蛇有之,却从来没有像那次耳闻目睹地一般,镇守雁门关地中原兵将只听见贺楼启的名字便战战兢兢,丝毫不敢违逆,乖乖地打开关门放行,这等荣耀空前绝后,以致他终生不忘,原本想要说出来炫耀一番,却被杨宁随随便便一句话堵了回去,不免有些神色怏怏。 杨宁见状不禁暗自好笑,这个胡人虽然狡诈,却毕竟受眼界所限,不晓得像他与贺楼启这等人物,早已经超越了世俗地限制。贺楼启一路北上,威慑中原群雄,尤其是战胜刀王杨远,逼平岳秋心之后,便已经是名至实归的大宗师,这等人物不是寻常高手名宿可以匹敌的,更别说那些普通的将领士卒,故而在得知贺楼启北返的消息之后,沿途那些官员将领是绝对不敢擅自出手的,唯恐招惹来一场血雨腥风,只要能将这般煞神送出疆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汉戎之别,颜面攸关,就是给上面知道,也不会怪罪他们玩忽职守。其实别说是四大宗师之首的贺楼启,就是自己这样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子能够在江南横行无忌,也是因为自己第一次出手便逼退了颜紫霜,人人都将自己当成和翠湖仙子并驾齐驱的高手,这才不敢为难,否则难道各地的官兵和地头蛇都是酒囊饭袋,他们对自己的行踪当真一无所知么,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当然,这样的情形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贺楼启率兵南下,即便知道他是无可抵御的大宗师,那些守关的将领士卒也不会拱手相送,而一旦江宁唐家下定了决心要铲除自己,那些在新亭围剿自己的将士,可也没有怕死后退的。只是这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查干巴拉是万万不会理解的,杨宁也无心和他说明,只是淡定自若地等他冷静下来,想来查干巴拉这样城府深沉的人物,也不会长久沉湎于遥远的往事。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七) 果然,查干巴拉垂头丧气了片刻,便继续说道:“恩人和我出了雁门关,并没有快马加鞭地赶路,我其实有些担心那些中原的将士会出关掩杀,要知道雁门关外地势平坦,如果当真是纵兵围剿,恩人自然无事,我却是多半保不住性命,只是我也明白恩人的心意,与其急急赶路,令中原人小瞧,不如这般好整以暇,还可以趁机迷惑中原人。不知是他们原本就没有追杀我们的心思,还是被恩人的从容镇定威慑住了,果然没有派兵出关,然而有一骑人马始终缀在后面,我们原本以为是雁门关的斥堠,并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那人跟了三十里之后,居然耐不住性子追到了近前。” 杨宁神色微微一动,正色道:“那人可就是廖水清么?” 查干巴拉黯然道:“不错,那人就是廖水清,恩人一见到她便惊讶地道:原来是你,难道你也要来和我一较高下么?我听了不免觉得奇怪,一旦有了戎汉之别,就连恩人昔日的情侣都要喊打喊杀,更何况一个汉人少年呢?” 杨宁听到这里微微扬眉,目光中透出疑惑之色,查干巴拉解释道:“我那时还不知道她是个女子,其实认真说起来,她的相貌比阿娴还要美丽娇艳,我实在不该认错的,只是她眉宇间自有一股脱略风姿,令人难以想象她竟是个女子。杨宁想起自己亲眼见到的廖水清,果然有些雌雄难辨,若非事先知晓,自己多半也会生出误解。不禁点了点头。 查干巴拉见杨宁赞同,便继续道:“她听见恩人的质问也不回答,只是轻轻一跃,便从马背上跳到了车上,十分随意地坐在恩人身旁。嘻笑道:难道除了岳师姐和平师姐之外,我们翠湖就没有旁人了么,我怎么就不能来对付你? 恩人皱眉道:你别胡闹了,我听月寒说过,你的先天不足,练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根本不可能臻于化境,这是天数使然。人力难以扭转,更兼你偏爱旁门左道,对武功并不用心。否则凭你地聪明才智,也不会只有今日的成就,若是翠湖别的弟子来阻我,无论胜负都有一战之力。唯有你一点胜算也没有,我知道你擅长五行奇门之术,也会解毒制毒,然而这些在我面前都是没用的,我看在你是月寒小师妹的份上。不想为难你,你这就回去吧,以后也别到塞外行走,否则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只怕没人来得及救你。 我听恩人地说话才知道她居然是个小姑娘,又发觉她眉目如画,青丝如墨。竟是个难得的美人。又觉得恩人的口气十分宠溺,心想莫非这个小姑娘和恩人有什么瓜葛。越发没有了疑,只觉得就连平姑娘那样冷峻的女子都终究手下留情,更何况这个小姑娘呢。” 说到此处,查干巴拉面上露出了懊恼之色,杨宁想起廖水清翻手为云,覆手为云的手段,不禁微微苦笑,隐约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心思,只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廖水清到底是如何下的毒,便凝神细细聆听。 查干巴拉似乎也知道自己讲到了紧要处,语声略嫌急促地道:“那个小姑娘听了恩人的说话,只是轻笑不已,半晌才道:宣大哥既然知道我会用毒,就不该不提防一二,宣大哥可听说过缠绵相思么? 恩人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自然知道,这是天下两大绝毒,据说缠绵之毒可以消去苦心修炼地内功,即便是宗师修为也不例外,而相思之毒销魂蚀骨,一旦中毒终生都无法解救,水清可是想要用这两种绝毒来对付我么,既然如此,又何必事先说破呢! 我在马车上看不到恩人的神色,只是听他的语气,似乎已经没有了先前地温和,不过那个小姑娘仿佛全无所觉,摇头晃脑地道:宣大哥果然博闻强识,不过我觉得这两大绝毒其实不能同日而语,那缠绵之毒虽然无色无味,然而内功精湛如宣大哥者,却也不是不能发觉,只要拼着损耗一些真元,却也不是不能将毒逼出体外,而且若是一个平常之人服下此毒,反而什么害处都没有,配制一服缠绵,不仅需要数十种珍稀非常的药物,还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炼制,其间只要稍有差池就会前功尽弃,这样昂贵的药物用来害人未免暴殄天物,此毒被誉为两大绝毒之一,其实有些名过其实,不过是因为对武林中人来说,苦苦修炼而得地内力比性命还要宝贵,我如果要对一个人下毒的话,却是万万不会用缠绵的。林雷 恩人闻言笑道:“难为你这样想,这缠绵之毒实在阴损得很,尤其是咱们练武之人,若是不幸中了此毒,却比死还难过,水清你能够弃置不用,却也是武林中人的福气,而且若是给人知道翠湖弟子竟然用毒药毁人修为,却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我听恩人地语气,虽然有些讥讽的意味,然而却很是松了一口气,多半是因为那缠绵之毒十分厉害,即便是他老人家,也未必能够时时防范。 那位廖姑娘听了却反驳道:咱们翠湖虽然英才辈出,可是人人都知道岳师姐、平师姐,又有谁会记得我廖水清呢,所以不论我做了什么,别人也最多只能说我廖水清阴险狠毒,并不会连累到翠湖的声名。我不用缠绵可不是因为觉得它阴损,只是觉得此毒用起来太过直白,很容易给对手发觉,而且功效平常,除了能够消去内力之外再无用处。和缠绵比起来,我更喜欢相思之毒,有一句词说的好,身似浮云。心如飘絮,气若游丝,简直将中了相思之毒的症状描述得淋漓尽致。而且相思之毒别有一桩好处,一旦深入人心,便是刻骨铭心。纵然有太上忘情的方子,也别想抛却相思,你若想要用猛药压制相思,它就会潜藏起来,然而却不绝如缕,看起来全无害处,甚至连你自己都将它忘却,有朝一日春风拂面。这缕相思便会如春草一般蓬勃生长,转瞬间便不可禁制,然而你若是自暴自弃。任意放纵相思侵袭肺腑,它却又会自行收敛,绝对不会断绝你地生机,任凭你苦苦挣扎。宣大哥。你说这相思绝毒是否意趣横生,我若是想用毒药,也只有这相思值得一用。 我听到这里只觉得心口冰凉,差点想要开口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然而却觉得口笨舌拙。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恩人沉默了片刻,叹息道:相思虽好,尚有慧剑能斩,倒是误抛相思之人,往往会不小心地沾染上一丝半缕,水清还是谨言慎行地好。 恩人虽然出言警告。但是那廖姑娘却没有丝毫退缩。只是扑哧一笑道:宣大哥说得自然是金玉良言,慧剑地确可以斩断相思。然而却要在沾染相思之前动手才行,为了避开宣大哥的慧剑,我想出了一个新法子,情到深处,方生无尽相思,然而情之为物,往往不知其所从来,只要让宣大哥不知,纵有慧剑,也是无从下手了。 恩人又沉默了许久,才漠然道:果然相思已经避过了慧剑,却不知道它到底来自何处呢? 廖姑娘道:宣大哥可记得和我岳师姐焚香论剑地雅事? 恩人冷冷道:自然记得,我刚刚击败了刀王杨远,令师姐岳姑娘便赶到了,只是她不肯落一个趁人之危地名头,便邀我焚香论剑,就在那座农舍里面,我们以舌代剑,两个时辰不分胜负,最后作了和论。 廖姑娘道:岳师姐去见你之前,先来见过我一面,她说宣大哥你文武双全,才华绝世,千载难逢的英杰人物,如果你是汉人,自然是中原百姓的福气,只可惜宣大哥你却是戎人,如今中原坂荡,道消魔长,内忧不止,再也承受不住异族入侵,宣大哥你一旦返回戎地,必定会将胸中所学一一传授给族人,三年五载之后,戎人精兵练成,必定会生出南下牧马的野心,若是为了社稷黎民着想,一定不能让宣大哥你返回塞外,然而刀王已经铩羽而归,岳师姐也没有把握可以胜你,她知道我一向擅长旁门左道,就让我想个法子害了宣大哥你的性命。 恩人漠然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我早已明白,更何况你的师姐说得没错,我回去之后,一定会厉兵秣马,趁着你们中原大乱举兵南下,至少也要占据半壁江山,才算是不枉此生。 廖姑娘道:我也知道定是如此,所以便答应了岳师姐,我的武功低微,自然只有用毒才能对付宣大哥,可是当初宣大哥和平师姐在一起的时候,我时常去叨扰你们,你们两个人不理我,我便想方设法地戏弄宣大哥,然而不论我想出什么恶作剧,你都能及时发觉,宣大哥你不仅武功高强,智计也不可小觑,些许小聪明在绝对地实力面前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我想来想去,即便是下毒,也不能用惯用的法子,放到饮食里面固然不行,就是用毒烟毒粉,也无法瞒过宣大哥的六识,幸好我曾经对相思绝毒细细研究,终于想出了混毒地法子。当日宣大哥和岳师姐论剑之际,所焚的清心香里面被我加入了相思的药饵,我叫它一见钟情,这种药物无色无味,然而只要闻上一个时辰,药性就会深入骨髓,不过这药饵本身却是无毒的,所以宣大哥没有发觉任何异样。 恩人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令师姐最后肯与我讲和,我还道翠湖弟子高风亮节,不肯与我这受伤地异族人为难呢,只是当日闻到一见钟情的并非我一人,难道令师姐事先服下了解药么? 廖姑娘道:药饵无毒,更没有什么解药,反正它对身体也没有什么害处,过一两个月就自行消散了。 恩人苦笑道:既然是混毒,看来还要添加些别的作料,焚香论剑之后,除了月寒之外,我便只遇见了查干巴拉,他是胡人,你们翠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的,莫非是月寒帮你下毒么? 廖姑娘嗔怒道:宣大哥怎么胡说八道,平师姐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她心中除却剑道之外再无旁骛,更不用说下毒这样的卑劣手段,我只是知道宣大哥你对平师姐情有独钟,为了偿还欠下地情债,必定会以身试剑,只有这样宣大哥你才能消去心中愧疚之情,然后才可以安心返回塞外做攻打中原的准备,所以我便利用了这个良机。不过宣大哥你可别想偏了,我没有在平师姐的剑上下毒,她平日恨不得抱着银霓睡觉,我哪有本事在她的剑上动手脚。其实我不过是给了几个名医一个疗伤的方子,宣大哥你受了剑伤,总是要看大夫的,即便你再谨慎小心,也不可能从这个疗效神速的药方上看出破绽,只因这个方子本身并无问题,只是其中有几味药可以令相思绝毒迅速渗透到全身各处,所以这个方子被我叫作情根深种。这副伤药你吃得越多,将来相思绝毒发作得越厉害,只可惜宣大哥你内功高深,当胸受了一剑也不当回事,不过吃了三副药就好了,白费了我许多心思,而且亏得你中途拖上了一个累赘,否则我地计策多半会落空呢。 恩人沉默了片刻,才歉然道:你说地是,月寒品性高洁,是万万不会施展阴谋诡计的,是我不该口不择言,请你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她,对了,虽然有了一见钟情和情根深种,然而这些日子我都没有发觉异样,想必这相思绝毒还需要别地手段来催发吧? 廖姑娘柔声道:正是如此,一见钟情是种毒的药饵,情根深种是加深毒性的肥料,真正想要催动相思绝毒,还需要一味药引情焰,宣大哥可发觉我的衣衫用了熏香,这就是相思绝毒的药引,只要嗅到意思,便可催动满腹相思。 恩人冷冷道:屏息之法人人都会,你怎知我不是诈你,说不定我根本没有嗅入你的衣香呢。 我听到这里心中顿时生出希望,不料廖姑娘接下来的话立刻泼了我一桶冷水,只听她微笑道:若是旁人来用药引,还真有可能失败,只是我却不同,宣大哥从来不曾将我放在心上,常常说我过分着眼于雕虫小技,反而失之大道,既然宣大哥心里存了这样的偏见,遇见我的时候就难免轻敌。而我每每流连书卷,身上常有墨香,我刻意将熏香调制的和墨香一般无二,所以才瞒过了宣大哥你的鼻子,更何况相思绝毒的发作无声无息,等到宣大哥你发觉不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其实宣大哥不必掩饰,我若不是料定相思绝毒已经发作,是不会自行揭穿的。这个计划唯一的破绽就是我恐怕来不及逃走了,其实我原本可以让旁人来做这件事,只是我担心宣大哥你发觉中毒之后反戈一击,平白害了那人性命,所以我便亲自来了,如果宣大哥觉得不服气的话,就用我一条性命来抵偿吧。”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八) 第十五卷第八章天下谁敌手(八) 查干巴拉几乎是一口气将贺楼启和廖水清的谈话说了出来,想必那一日的事情对他的震动很深,所以事隔多年之后依然历历在目,深褐色的双眸不时闪过惊惧之色。其实不仅是他,就是杨宁听到这里也觉得脊背生寒,他也曾听过青萍简述中毒的经过,李还玉不过是骗取了青萍的信任,让她在不经意间服下了相思绝毒,以及加深毒性的药物,若是青萍有所防备,或者武功精深到杨宁这等级数,多半就不会受其所害。与李还玉相比,廖水清下毒的手段就高明多了,一环紧扣一环,丝毫不漏端倪,杨宁自认即便换了自己是贺楼启,也多半会落其彀中,如此心智机谋,怪不得娘亲绝交不出恶言,而师尊待她也是如此谨慎持重,想必自己当日若是不肯答应她放过李还玉,不仅仅是无法解救青萍,只怕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未必能够保全。 查干巴拉并没有注意杨宁神色面沉似水,自顾自喝了几口酒,润了润咽喉,这才继续道:“我当时心中又悔又怕,如果不是我劝恩人服用疗伤的汤药,说不定恩人早就平安无事地离开中原了,依着我的脾气,真想狠狠痛骂一顿那个少女,可是不知怎么,却偏偏没有这样的勇气,只觉得这个小姑娘比刺了恩人一剑的那个青衣女子还要可怕十倍百倍。” 杨宁心中也有同感,只是以他的性子却是不肯示弱半分的,口气含糊地问道:“贺楼前辈中毒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问既是有心岔开话题,却也是他心中当中迷惑,贺楼启若是中了相思之毒,或者当时辣手反击,取了廖水清的性命。或者廖水清侥幸逃生,将这消息传扬出来,也好让中原群雄除去心腹大患,不论向那个方向发展,杨宁都能想得通透,只有现在这般扑朔迷离的情势,才令人百般难解。为什么贺楼启中毒之事从未曾传扬开来,廖水清又能安返中原,而如今廖水清让自己夫妻前去求医。虽然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笃定意味,想必廖水清也不会用这样麻烦的法子加害,这其中不知有几许奥妙,更兼关系着青萍生死,怎能不仔细追问。 查干巴拉犹自嗟叹了半晌才继续说道:“廖姑娘说了那番话之后,我原本以为多半会被恩人一掌打死,想不到恩人竟是沉默不语。许久才道:你地出身来历别人或者不甚清楚,我对翠湖弟子一向留意,又岂会疏忽大意,你出身蜀地名门,夫家又是帝室后裔,贵不可言,以你的身份。岂会将平民百姓的性命当真放在心上。不过是下个药引而已,随便寻几个不会武功的仆役,趁着我们两人中途打尖住宿的机会动手,这一路千里迢迢。哪里不能得手,何必一定要冒着杀身大祸亲自赴险,如果不是你暗中安排了高手,要趁毒发围攻于我,就是你别有图谋。喔,我知道了,当今天下群雄并起。尊夫雄踞西南。咱们戎人虎视东北,若是我们两家联手。里应外合,说不得可以平分天下,你若是有这个心思,倒也不足为奇,不过用相思绝毒这等阴狠手段来挟制我,却也未免有些太过。” 杨宁听到此处不觉微微一怔,他虽然对军国大事并无兴趣,然而因着身世奇特,入世以来诸般遇合,不论敌友几乎都是野心勃勃、海纳山藏的人物,就连青萍,对沙场攻伐也是极感兴趣,耳濡目染之下,倒比寻常智谋之士更通晓天下大势。如今天下四分,朝廷和燕藩几乎是水火不容,滇王吴衡在一隅虎视眈眈,越国公唐康年居心叵测,惟有益州汉王,虽然割据西南,看起来却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武学中尚有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道理,更何况天下之争,若是廖水清果然在二十年前便与贺楼启有过密约,那么她就是心口不一之人。不过这样的念头不过是在杨宁心头一闪而过,廖水清既然敢让自己到大鲜卑山求医,难道就不会考虑到自己可能发觉真相么,就算自己懵懂些,青萍和平烟也不是可欺之人,看来自己多半是胡思乱想,退一步说,就是廖水清果然勾结胡戎,又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只要能够救了青萍性命,最多自己夫妻两人西游昆仑,东游沧海,难道这滔滔浊世,还有人敢与自己为难么? 查干巴拉不知杨宁心中千回百转,自顾自地道:“有句话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其实当时听了这番话,我心里很是担忧,虽然你们中原人都说胡戎一家,可毕竟还有远近亲疏之分,若是戎人过分强大,对我们胡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即便是两族联手图谋中原,也有谁主谁次之分,贺楼国师乃是戎人,我心中虽然一样敬重,然而若是关系到我胡族生死存亡,我即便是给人说成忘恩负义,也不愿任凭那种事情发生,所以我虽然盼着恩人得救,却又盼着那位廖姑娘并无此心,即便是两败俱伤也好,也胜过他们化敌为友。” 杨宁闻言不觉愕然,十分疑惑查干巴拉为何将这番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险恶心思对自己说了出来,只见查干巴拉枯槁地面容上浮现出释然欢快地神色,仿佛想要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继续道:“廖姑娘听了恩人这番话,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眉宇间更透出一种轻蔑神气,半晌才止住笑声道:宣大哥却是小觑了我廖水清,纵然是手握万里山河,屁股底下也不过只有一把椅子,金尊玉贵的九龙椅和贫寒之家的粗劣木凳难道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么?不论宣大哥信是不信,我从未将天下之争放在心上,只不过若是天下未曾一统,我的志向也没有可能实现,所以才会听了岳师姐劝告,亲自向宣大哥你出手。宣大哥为了自己的族人不惜背叛恩深义重的师门,就连心心相印地爱侣也一并抛弃,想必能够明白我为什么对你下毒。以毒药害人固然是我做得不对,可是宣大哥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呢?外子与我虽然不才,却也不是勾结胡戎以谋天下的宵小之辈。 我听了她地话十分不服气,明明是她用卑鄙手段暗算恩人,怎么反而说恩人是小人,咱们胡人虽然被你们汉人视为蛮夷,却也没有喜欢用毒药害人的鼠辈,想到这里我便要开口呵斥,不料恩人原本面色沉冷。此时却摇头轻笑道:的确是我不该胡乱猜测。你这小丫头虽然聪明颖悟,又喜欢想方设法地捉弄人,毕竟不如岳秋心胸怀丘壑,怎会想到这么远的事情。更何况尊夫既然是帝室后裔,表面上仿佛占据了大义名分,事实上却是众矢之的,各方诸侯在尊夫面前都是乱臣贼子。难免心里忌惮,普天之下,就是乞丐强盗都可以做皇帝,偏偏只有尊夫,若是不知自量,多半会是群起而攻之地下场,只不过天下贪心的人太多。我还当尊夫是想要效仿光武帝呢,不过现在看起来,至少水清你心里是有数的。然而若是如此,我却不明白了。水清你既然不想与我和衷共济,又有什么理由能够让我饶你不死呢? 恩人说完最后一句话,神色蓦然一冷,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有一座山峰从头顶压了下来,只觉得浑身骨肉都好像要被碾碎一般,胸口更是郁闷非常。简直不能呼吸。我原本以为恩人和那青衣女子交手时候的威势已经是绝无仅有,然而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什么是天神之威,若非手足不能动弹,恨不得想要五体投地,深深膜拜。然而所受地威压越来越沉重,我虽然下意识地苦苦支撑,却只觉得多半要被四周地铜墙铁壁活生生挤成肉饼,就是想要高声呼救都办不到,这时候廖姑娘似乎也支撑不住了,我只见她额头上汗水涔涔滚落,一口银牙不停地打战,方才的傲气一扫而空,战战兢兢地道:宣,宣大哥,我身子不好,你,你若是再不收敛真气,只怕死得不仅仅是你这个伴当,我的小命,也,也要一起葬送了,莫非,莫非宣大哥,真的不想要解药了么? 我听见廖姑娘说有解药,只觉得心里一宽,偏偏在这时,原本笼罩在身边的强大压力突然一扫而空,想必是恩人收敛了神威,只是这样一来,情势却更加糟糕,原来不过是宛若泰山压顶,虽然手指都不能移动,却还能苦苦维系一线生机,现在重负尽释,却只觉得原本被压抑的气血突然沸腾起来,周身上下仿佛被滚水泼浇,又好像有千万虫蚁啮咬,那种又痛又痒地感觉从来没有经历过,我原本也自诩是钢浇铁铸地汉子,此刻也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听到我的惨呼声,恩人伸出手掌,在我背心忽轻忽重地揉了几下,我才觉得痛苦稍微减轻了一些,只是筋骨欲折,依旧是痛楚非常,若非我急着想知道恩人身上地毒有没有解药,差点要痛昏过去。 恩人见到这般情景,叹了一口气,转头对廖姑娘道:你的医术精绝,不如帮我给他看看吧,也是我一时气恼,竟忘记了还有人在。 廖姑娘果然移到我身边,伸指按在我的脉门上,过了片刻道:这个胡人原本就受了极重的外伤,失血过多,又被内力伤了肺腑,仅只如此也还罢了,这人皮粗肉厚,只要外用针砭,内服汤药,慢慢治上半年,也就痊愈了,偏偏这人近来不知遇上了什么伤心事,悲愤之情积郁于心,伤病交织,内外俱损,沉疴难医,只怕即便现在治好了,也是后患无穷,更兼塞外苦寒,不易调养,只怕三年五载之后,这人就没命了。 恩人皱眉道:他的伤势如此沉重,我也要负些责任,果然没有医治地法子么?廖姑娘笑道:这倒也不是,他若是肯随我回益州,那里气候温暖,又有许多灵药,由我亲自医治,倒也能让他得享天年,只是不瞒宣大哥,别说我不是悬壶济世的大夫,轻易不会给人看病,就算我是吧,却又凭什么让我给一个胡人这般费心?若是换了宣大哥自然不同。您虽然不是汉人,却也是戎人里面的英雄好汉,只凭您苦心孤诣求师中原的这番作为,小妹也钦佩万分。然而这个胡人面相凶恶,纵然是满心凄惶也掩不住浑身戾气,只怕手上染了无数汉人地鲜血,若是在别处遇见,我不杀了他已经是他的福气,哪里配我给他施针用药! 若是换了我受伤之前。听到这番话多半会气愤填膺。甚至立刻会拔刀出鞘,不杀了她绝不罢休,然而其时其地,我听到这番话却只觉得心灰意冷,就连这个初次相逢地廖姑娘都能看出我杀人如麻,想必在阿娴眼里,我也是这般面目可憎。可笑我还想得到她的芳心,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阿娴已经死了,我也成了废人,一个废人纵然能够在大草原上活下去,也只能苟延残喘,更别说想要替阿娴报仇。既然如此,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不同,活得舒服还是活得痛苦又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也没有奢求廖姑娘出手相救。闭口不言。不料恩人却叹了口气道:他是咱们大草原的好汉子,也难怪你不肯医他,只是总算相识一场,我也不愿见他早死,不如这样吧,你若是肯出手相救,让他多活几年。我便放过了你。不追究你对我下毒之罪,如何? 我知道恩人中了极厉害的毒。只有以这位廖姑娘的性命胁迫,才可能有生机,所以万万不肯让他老人家这样就放过了仇敌,便强忍着痛楚道:恩人,不用求这位姑娘,不过是些许小伤,哪里有这样严重,只是我浑身有些痛疼,你直接将我弄晕,让我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恩人闻言苦笑了一下,便当真要伸手将我制晕,想必也知道这位廖姑娘言出必践,所以不再出言恳求,其实他老人家这又何苦,为了我这样蝼蚁草芥一般地人物低声下气,未免失了身份。不料那廖姑娘听了我这句话反而嗔道:宣大哥肯不肯放过我,我倒不放在心上,我既然对你下了毒,就没有想过全身而退,更不会因此委曲求全,不过这厮倒是有几分骨气,居然在我面前扮起英雄来了,不过我性子和旁人不同,你若是苦苦相求,我绝对不肯出手,你不要我救你,我却偏偏要你活着。说罢也不等我同意,纤手一翻,食中二指之间已经显出一根乌沉沉地黑色长针,径自刺向我的心口,看上去不像是施救,倒像是要杀了我,只是别说我当时浑身无力,根本不能反抗,就是还有些许力气,只怕也避不过这比飞箭还快地一针,我只觉得浑身一震,就已失去了知觉。” 听到这里,杨宁忍不住惊呼道:“千年犀角针,想不到廖水清竟肯如此厚待你,若非此针另有神效,只怕你也不可能活到今日,更别说是在受了二十年颠沛风霜之后,只是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贺楼国师身上地相思绝毒可是解了?”虽然自己也不肯相信,但是杨宁还是抱着微乎其微地希望问了出来。 果然,查干巴拉摇头道:“我昏迷了很久,也不知道恩人和廖姑娘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等我醒来的时候,廖姑娘已经不见了,原本我猜是被恩人杀了,今天才知道原来她还活着。因为恩人带着我走了十几日,我亲眼见到恩人神色渐渐憔悴,甚至还曾经见过他在背地里喀血,后来恩人只说是急着回族中,只将我送到了附近的胡人部落就离开了,恩人的行事为人不像是有始无终的,若不是身子渐渐支撑不住,只怕是不会半途而废的,这些年来,我在族中苟延残喘,也曾暗自留心恩人的消息,虽然从未听说过恩人身子不适,只是这些年来他老人家几乎从来没有下过山,想必,想必那毒还没有解开吧。” 杨宁想到廖水清让自己到大鲜卑山求医地笃定神气,心中已经明镜一般,贺楼启身上的相思绝毒定是没有解去。若是自己所料不差,当日查干巴拉所见到的情景,是贺楼启想要倚仗精纯的内力逼毒,然而相思入骨,无药可解,终究是无可奈何。廖水清曾经说过擎天宫的地火天风可以帮助青萍解毒,是否贺楼启在选在大鲜卑山建宫隐修,就是想要借用地火天风之力压制身上的绝毒呢?廖水清千辛万苦研究出“长相思”,用以压制“相思”绝毒,是否也是为了羁绊贺楼启呢? 抚今追昔,杨宁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念头,二十余年前地贺楼启,自己的那位大师伯,定然是睥睨天下,莫敢争锋,刀王杨远两次战败,翠湖岳秋心只保得颜面不失,无色庵主平月寒,剑法堪称出神入化,却也是铩羽而归,天南刀尊滇王吴衡干脆退避三舍,就连自己的师尊隐帝西门烈,对上已经身中绝毒的贺楼启,也是一招惜败,这许多中原地高手名宿,空有赫赫威名,却让一个戎人占据了天下第一的位置,真是可怜可笑。滔滔浊世,也只有一个廖水清,武功平平,却是聪明绝顶,凭借毒术出奇制胜,摧锋于正锐,挽澜于极危,这正是英雄所为,想必在贺楼启心中,也只有这一个小女子,才堪称自己的敌手吧。 第十六卷 第一章 贺楼国师(一) 第十六卷第十六卷第一章贺楼国师(一) 杨宁想到此处,不觉神色冷肃,廖水清的谋略心机,皆是远胜群伦,天下第一高手贺楼启尚且铩羽而归,自己的母亲火凤郡主,文韬武略,惊才绝艳,却也因为错信了她而致大败亏输,这般人物岂是易与。然而自己因为青萍所中相思绝毒,已经和廖水清的唯一爱女结下不解之仇,双方虽然有约在先,只要李还玉不出益州,自己便网开一面,然而彼此心知肚明,此仇此恨,永远都不能消解,惟有死亡,才能解决这个难题,既然自己都可以在出塞之前便伏下暗子,只等他日报仇雪恨,廖水清难道就不会先下手为强么,若是自己求医不成,反而死在贺楼启手中,只怕就是自己的师尊,也只能黯然而已,毕竟这个贺楼启,多半是自己的师伯。 杨宁心中千回百转,只觉犹疑不定,然而想到奄奄一息的青萍,终于是下定了决心,纵然廖水清是想要借刀杀人,这龙潭虎穴,自己还需闯上一遭,正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震耳的低吼,杨宁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见查干巴拉脸色铁青,反手握着一柄匕首插入小腹,鲜血如注。杨宁略一皱眉,不需作势,身形已经如同一缕轻烟般掠到查干巴拉身前,右手凌空虚点,几缕劲风次地落在伤口左近,不多时,只见那血流竟然缓缓止住,此等情景,当真是匪夷所思,杨宁的眉梢却是越发紧锁。查干巴拉这一刀刺得太深,必然是不能活了,自己纵然竭尽所能。也不过是让他多活片刻,若是换了平常,杨宁多半会置之不理,甚至送他一掌,免得他继续受苦,只是他还需要利用此人暗中求见贺楼启,自然不会容许这等事情发生,然而虽然心中恼怒。却毕竟心中不忍,竟没有立刻追问,只是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 查干巴拉地脸色渐渐晦暗,挣扎着低语道:“公子,我将国师大人生死攸关的秘密都告诉了你,实在是罪无可赦,只是我想来想去,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替阿娴报了深仇大恨,然而我这样做,也未免太对不起恩人。也只好用性命偿还。”一边说着,一边用颤抖的左手掏出一块摩挲得光滑无比地铜符,叹息道:“这是当年分别的时候国师大人给我的令牌,拿着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求见国师大人一面,虽然事隔多年,但是国师大人言出如山,是万万不会更改的,只盼你见到国师大人之后,若还能返回中原。无论如何,一定要替我杀了马卫两家全族,你若是食言背信,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杨宁目中闪过一缕异色,他本无心迫死查干巴拉,然而查干巴拉既然说出了贺楼启身中不解绝毒的私隐,实在是忘恩负义,即便今日不死,事后也多半会被贺楼启杀死,这样的结局杨宁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为了救治青萍。才不得不如此做。况且他心地冷硬,倒也不会因此内疚神明。然而想不到查干巴拉的神智被仇恨蒙蔽之余仍有一丝清明。不仅看透了自己的下场,竟是当着自己地面自裁,如此一来,自己即便是从前言不由衷,也断然不会忘记这个承诺,只怕不杀尽马卫两家,真是要留下心魔了。==想到此处,杨宁不禁俯下身去,从查干巴拉手中接过染血的铜牌,沉声道:“你放心!” 只是寥寥的三个字,查干巴拉却好像吃了定心丸一般,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然而在他心里,隐隐觉得他和贺楼启是一样的人,只要答应了,就必定会做到,枯黄的面孔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左手再度握住匕首,突然横向施力,竟是硬生生将肚皮剖开,鲜血和肠子狂涌而出,这一次,即便是杨宁,也没有办法挽留他的性命了。这样的死法并不轻松,然而查干巴拉却仿佛毫无痛觉,没有发出半声惨呼,只是颓然扑倒在地上,身躯不住痉挛。杨宁站起身来,一声轻叹,伸指向他脑后拂去,想要送他一程,然而查干巴拉却又突然抬起头来,只是双目已经黯淡无光,他的左手在半空中恢复,终于抓住了杨宁衣袍的下摆,艰难而清晰地道:“别杀,阿娴地儿---”一句活还未说完,便已经气绝身亡。 杨宁闻言不禁怔住,想不到查干巴拉半生怨毒,竟在死前生出一丝善念,或许他在濒死之际见到了卫娴的倩影,这才硬撑着说出这句话,情深至此,却也是难得可贵。垂首望了查干巴拉的尸体半晌,杨宁终于轻轻移动身形,挣开紧紧攥住衣袍的枯手,只是上面沾染了点点血痕,眼角余光瞥见一缕微光,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东边天际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 杨宁微微皱眉,在见到贺楼启之前,他并不希望惹出什么是非,扫视了一下冰河两岸,只见枯草残雪,满地冰霜,根本无法藏匿尸体,足下略一用力,只觉冻土坚逾精钢,即便是自己,也无法在一时半刻挖出一个墓穴,即便能够做到,却也难以掩饰泥土翻动的痕迹,左思右想,杨宁的目光不觉落到了冰河上,为了取水方便,河上开凿了许多洞穴,经过一夜时间,洞穴上面大多结了一层薄冰,河水将凝未凝,若是将尸体沉入河底,大概直到春暖花开,才会有人发觉,然而略一思忖,杨宁还是放弃了这个主意,王廷之内大多数牧民部族都要在这里取水,这样做未免有些过分,毕竟自己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的。 正在犹豫不决之际,距离冰河最近的营地隐约传来声息,已经开始有三三两两的胡人走了出来,手里多半提着水桶,看是要到河边取水。杨宁摇头轻叹,俯身抓向查干巴拉地尸体,想要趁着雾气未散。先行将尸体隐遁起来。 然而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惊人地想法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杨宁心性本来果决,千万种思绪一闪而过,只觉得自己的主意再妙不过,一念之间,手臂去势未变,指掌却已经化抓为拍。电光石火之间,掌心泛起融融红光,炽热如火地真气在铜符之上略一流转,已经将它灼成滚烫,略一沾肤,就在查干巴拉的额头上烙出一幅清晰地图案,在初升的阳光下,可以清晰看见山川绵亘,牛马成群,其间更有一行鬼画符也似的文字。@虽然不懂得其中含义,然而笔锋如刀,杀意纵横,令人不禁侧目。 完成了这番动作,便觉耳中传来紊乱的足音语声,杨宁转身悄然离去,他的身形宛若轻烟,转瞬间消失在晨雾之中,即便是有人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够发觉他的形迹。还没有等他走出多远。身后便已经传来一阵喧哗,其中一个女人地惊呼声尤其高亢尖锐,仿佛要将大家的耳朵都刺穿一般,想必已经有人发觉了这桩“血案”。虽然不知道查干巴拉给自己地信符是否人人都认得。然而在这种时候发生命案,胡戎两族地上层人物想必都会留意,其中必定有人会发觉此事与贺楼启有关,而贺楼启知道了消息之后也不会坐视不理,即便不会亲自到场,也会派来自己的亲信弟子察探详情。自己便可以冷眼旁观,一来可以更多了解贺楼启地行事为人,二来也可趁隙入见。不需要经过层层周转。就是出了什么纰漏,有那面信符作为凭证。想必也有转圜的余地,越想越觉得自己如此做法一举两得,杨宁禁不住微微一笑。 其实以杨宁的性子,本来是不耐烦这样曲折行事的,只是与贺楼启的见面关系着青萍生死,却让他不得不殚精竭虑,处处小心,若没有十足地把握,他是轻易不肯置身于险地的。当然,杨宁也没有走远,他先偷偷潜回营帐,换下了沾染血迹的胡服,穿上原来的衣衫,然后便回到能够俯瞰冰河的那处山坡,寻了一处乱石堆,隐身其中遥遥观望,虽然距离颇远,但是以他的目力,只要有一线光芒,冰河两岸的景物在他眼里就是纤毫毕现,而且藏身此处别有一桩好处,这里距离汉人商旅的营地很近,若是那些胡人武士想要过来察访,他可以及时返回营帐,在见到贺楼启之前,他还不想和王廷高手发生正面冲突。 冰河岸边乱了半晌,晨雾在朝阳里渐渐散去,只余一层淡淡的轻烟载浮载沉,虽然查干巴拉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然而在这等敏感的时候死去,却也引得各部胡人议论纷纷,只是有全副武装地王廷武士把守,只能在远处指指点点。日上中天,远处烟尘滚滚,只见马首攒动,不多时已经有服色泾渭分明的百骑武士飞驰而来,为首的两骑却是一对青年男女,男的隆鼻深目,英俊魁伟,女地花颜雪肤,娇艳欲滴,将近到达冰河岸边,两人同时勒马收缰,雪地上留下的蹄印竟是前后不差分毫,显然这对男女不仅骑术精良,兼且心有灵犀,令人不觉生出珠联璧合之叹。 那娇艳胡女并没有下马,只是瞥了一眼仰面朝天的查干巴拉的尸体,便将手里的金丝马鞭指着查干巴拉额头的烙印,滴沥咕噜地说了一番话,杨宁距离甚远,兼且不懂湖语,也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她声音清脆悦耳,莺声燕语中透出轻嗔薄怒,似乎在指责那个青年什么,神色流转间情绪分明,即便不解语意,察言观色,任何人都能理会出两三分。 与那胡族少女喜怒皆形于色的表现不同,那个青年男子却是神色从容,对于少女的连声质问,只是偶尔回答一两句,并不急着辩解,几乎全部精神都放在查干巴拉地尸体,仔细打量不提,甚至还吩咐身边一个武士下马去翻动尸体,也不知道他看出来什么。他地容貌轮廓本来便与中原人迥异,尤其是一双眸子,灿若晴空,深如瀚海,虽然此刻蹙眉深思,然而双目却是波澜不惊,显然并没有真正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杨宁却并没有因此放松心中地戒备。只因他第一眼见到这个青年男子,便感觉到此人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地年纪,修为却是异常精深。即便在中原武林,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也不过寥寥十数人,更令杨宁侧目地是他周身上下隐隐透出的冼练气息,雄浑如山,洋洋若海,这是在千军万马中培养出来的杀气,若是寻常高手,只怕一交锋之下。就会被其压倒,即便是杨宁自己,虽然已经晋入宗师境界,自恃若是和此人动起手来,没有百余回合,也无法将其挫败,然而此人左右皆是披甲执锐的精卫,只怕不会给对手留下充裕的时间,估量了一下对手的实力,杨宁无奈地断定。想要从这个青年身上找到对付贺楼启的突破口,多半是不可能的了。 正在杨宁若有所思之际,身后传来悉悉索索地声响,杨宁并不回头,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半晌之后,那人终于走到了杨宁近前,用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道:“公子,可是你杀了我的兄弟么?” 来人正是商队的向导阿加勒,杨宁虽然经验不丰。却也知道此人必来问罪,故而早有准备,也不说是与不是,头也不回地道:“你和他认识多久。可知道他有什么心愿么?” 阿加勒原是满腔怒火而来,若非有许多顾忌,只怕他早就去告密了,然而杨宁淡淡一语,却让他不禁怔住,半晌才道:“查干巴拉兄弟有什么心愿我也不知,然而他这些年来郁郁寡欢,酗酒如命。想必有很重的心事。别的不说,当年他可是部族第一勇士。落到今日的地步,哪有心甘情愿的道理。” 杨宁淡然道:“他舍出一条性命替我完成心愿,我也允诺了他代为报仇,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就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不但你自己性命难保,只怕死后也没有脸面去见至交好友。” 阿加勒心中犹豫不决,想起好友憔悴惨淡地神情,若是当真有人能够完成他的心愿,只怕好友绝对不会顾忌剩下的半条命,然而若是这个少年欺骗戏弄自己又该如何,自己的生死事小,老朋友却不能白白被人杀了,更何况这个少年行事诡异,如果他存心不轨,只怕…… 杨宁头也不回,却仿佛看到阿加勒的神情,嗤笑道:“你怕什么,这里是你们胡人的王廷,又有戎人国师贺楼启坐镇,这次联姻你们胡戎两族看得甚重,两族的高手只怕倾巢而出,我若是真有什么异动,惊动了他们,就是能够以一敌万,难道还能在你们的国师大人手下讨到好处么?你也不用怕我杀你灭口,我若真有这个心思,你也没有机会来质问我了,让你死得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却也不是什么难事,难道你觉得会有人替你鸣冤么?当然,你可以将我的事情说了出去,只是可别忘记,我纵然胜不过你们的国师,想要逃走却是易如反掌,不过这样一来,商队上下可就全被你卖了,只怕日后再也没有人敢雇佣你做向导,却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你地忠心义气可能养活你一家老小么?” 阿加勒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他虽然无法了解眼前这个少年的武功到了何等地步,也曾见过杨宁血腥杀戮的场面,然而让他相信这样一个少年可以和心目中地神祗并驾齐驱,还真是太为难他,既然杨宁已经有所保证,与其舍弃自己辛苦得来的信誉,还不如冷眼旁观的好,想到这里,他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公子,你可要小心一些,奥尔格勒殿下和乌云其其格公主已经亲自来到,公主也还罢了,奥尔格勒殿下乃是国师大人的亲传弟子,不论武功才智,都很受国师大人器重,听说戎王已经有意将王位传给他了,若是他发觉什么端倪,只怕公子就是想要隐藏形迹,也无法办到。” 杨宁听到那对青年男女便是这次联姻的对象,不禁生出几许好奇,凝神打量了一番,只见那戎人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说服了未婚妻子,那胡人少女笑颜如花,正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年身后,察看地上留下的痕迹,他并没有仔细善后,却不知道那奥尔格勒能够看出什么端倪,想到这里,杨宁不禁惋惜起来,若是自己事先学几句胡语戎语该有多好,现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都只能胡乱猜测。 正在杨宁胡思乱想的时候,那戎人青年似有所察,突然抬起头来往两人藏身的方向望来,继而招来一名胡人武士,向小山坡指点了一番,那胡人武士面上露出怒色,转身上马就向这边弛来。 杨宁早有预料,在阿加勒上山地时候,他便适时放出气息,正是为了引来胡戎两族地武士,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可能还会引起疑窦,有了阿加勒作为掩护,便更加妥当,故而见到阿加勒面色惊惧,手脚并用地想要逃走,脚下便传去一股力道,阿加勒只觉得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吸力锁住了双脚,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移动脚步,眼中不禁流露出求恳之色,杨宁却淡淡道:“你怕什么,他们只是以为两个人在这里看热闹,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不揭破我地身份也就是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与你无干。”说罢,也不理会阿加勒见鬼一般的神情,只是略略直起身形,露出些许形迹,面上的冰冷神情更是深深敛藏,此刻的他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宗师级数的高手,就像是一个满心好奇的中原少年,不论形容神色,都是平常至极。 第一章 贺楼国师(二) 第十六卷第一章贺楼国师(二) 阿加勒见状暗自苦笑,虽然心里有千万思绪,却也知道这少年弹指之间便可要了自己的性命,不得已振作起精神,他也算得上是老奸巨滑之辈,见那胡人武士越来越近,便扮作好奇模样,不时地探头探脑,似乎想要隐藏身形,却又忍不住不看。 策马上山的胡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壮汉,豹头环眼,上唇留着浓黑如墨的短髭,根根如针,他的身躯十分雄壮,就连坐骑也比寻常马匹要高半头,身后交叉背着双短戟,雪亮的锋刃透着淡淡的血痕,令人见而生畏。他上得山来,只是冷冷瞥了看似乖顺的杨宁一眼,便厉声道:“阿加勒,你好大胆,竟敢带着这小子窥视王廷要地,可是想要找死么?” 出乎意料之外,这个胡人说的居然是汉语,虽然口音有些古怪,吐字却很清晰,杨宁忍不住抬头看了那个胡人一眼,不料给那个胡人发觉,当下怒吼一声,也不见他手臂动作,粗长的马鞭便如灵蛇夭矫一般向杨宁的面门落下。杨宁心中千回百转,竟是不肯闪避,更没有运气抵抗,这一鞭便斜斜落在了杨宁左侧的面颊上,幸好这胡人手下尚有分寸,只是留下了一道不轻不重的淤痕,并没有破皮见血。 阿加勒不禁惊呼一声,侧耳挡在杨宁身前,鞠躬作揖道:“康将军,都是小人不好,见那边吵吵闹闹,就连取水都不许,唯恐发生了什么事情。影响了商队的生意,这才过来偷看,这位小兄弟是顺吉号李东主的远房侄儿。还是第一次到草原上行走,少年人不知深浅,难免好奇一些,还请将军看在小人地份上。不要为难这个孩子。”他却不是怕杨宁吃亏,只怕杨宁忍不住气发作起来,到时候不仅眼前这位王廷之中地位极高的将军要吃鳖,就是自己也难免受到牵累。 那胡人轻蔑地瞥了神色沉默的杨宁一眼。只当他性子怯懦不敢反抗,便冷笑道:“胆小鬼!阿加勒,老子也懒得和你多说,听说你和查干巴拉认识多年,昨天又去找过他,想必也知道一些隐秘。本来就要派人去找你地。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来,好了,你现在就跟我去见两位殿下,咱们公主性子率直,不会和你计较,奥尔格勒殿下面前,你少给老子露出这种猥琐模样,要是丢了咱们胡人的脸面。老子就狠狠抽你一顿鞭子。让你躺个一年半载,再也别想去赚汉人的金银。” 阿加勒心知不能不去。正想点头答允,耳边却传来一缕清晰的语声道:“和他说,要带我一起过去。” 阿加勒闻声身子微震,偷眼看了那胡人一眼,见他神色颇为不耐烦,显然并没有听到杨宁说话,这才松了口气,只是想到杨宁地要求,却又不敢拒绝,只得苦着脸道:“康将军,小人和阿加勒虽然是多年至交,可是真不知道是谁杀了他,您要小人去见公主和奥尔格勒殿下,小人当然不敢违命,只是小人答应了李东主照顾他这个侄儿,若是留他一人在此,小人放心不下,不如让他和我一起去吧,他听不懂咱们说话,不会有妨碍的,而且昨日小人带着他见过阿加勒,说不定他会知道一些内情呢。” 那胡人略一思忖,瞥了杨宁一眼,只觉得这个汉人少年并无半分高手气势,就是带他前去也无妨碍,更何况胡戎之间即将结盟,更不能因为什么事情破坏了双方信任,若是自己放走了这个少年,多半会引起奥尔格勒的疑心,想到此处,胡乱点头道:“也罢了,你们两个人跟我去见公主和奥尔格勒殿下。” 说罢他一带马缰,也不理会两人是否跟上,便策马下山,杨宁和阿加勒自然紧紧跟上,虽然步行不能和骑马相比,幸而这胡人放缓了坐骑,两人一阵小跑,倒也能勉强跟在后面,当然这其中只有阿加勒辛苦异常,杨宁则是亦步亦趋而已。 走了一会儿,见那胡人并不回头,杨宁体内的真气无声无息地笼罩住尺许范围,阻隔了声音外泄,这才好奇地问道:“阿加勒,这个康将军是什么人,怎么说得是汉话?” 阿加勒紧张地看了那胡人地背影一眼,唯恐他听见,只是那胡人恍若未闻,阿加勒只当是距离远的缘故,便也放低声音道:“咱们胡人制度与中原不同,除了王族直辖精兵之外,其余各部也都有兵马,平时分散在草原上,直到战时才汇聚成军,别部统军者我们称为设,也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将军,只是权力可要比那些将军大多了,尤其是这位康将军,他叫康达利,所属的部族势力强大,他的出身又极尊贵,尤其是悍勇绝伦,作战时每每领军冲锋,其势锐不可当,大汗将自己的侄女嫁了给他,对他非常信重。他会说汉话更不奇怪,这几十年来,胡戎两部地贵族大多数都会学汉话,甚至还有人请了你们汉人地先生来教习读书写字,康将军虽然性子粗率,这些年来耳濡目染,汉话自然说得不错,这一次那达慕来了不少戎人,若是只说胡语,只怕会引起他们不满,所以大汗吩咐,即便是在王廷之内,也要尽量说汉话,其实这些年来,草原上的武士贵族也有很多人说汉话的,所以大家倒也不至于为难。” 杨宁闻言微微皱眉,虽然他不像罗承玉、杨均一般通晓军政,却也能够猜知其中蹊跷,自入草原以来,他便深感言语不通是最大的障碍,若是胡戎两部入侵中原,若是不通汉语,只怕烦恼只会更多,若不是心存异志,似康达利这般看起来悍勇有余,智慧不足的胡人将军,又何必煞费苦心学习汉话。而且说得这样流利,如此用心,只怕是路人皆知。却不知道那些中原的诸侯是否知晓,在他们剑拔弩张之际,还有人在外虎视眈眈。 这许多想法在心底一闪而过,杨宁便又轻轻将其放在一边。对他来说,早已不关心中原地局势,无论是中原诸侯斗得你死我活,还是胡戎铁骑南下。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青萍毒伤痊愈,再报了这般深仇大恨,他便要带着青萍游历四方,再也不理会红尘俗务。 虽然下了这样的决心,然而不知怎么。杨宁只觉心中千回百转。竟是不能冷静下来,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觉眼前黑影晃动,下意识地想要侧首避开,目光一闪,已经看清楚迎面落下地是一条马鞭,心念一动,努力偏移身形。却仿佛躲避不开。那一鞭重重落在肩头,杨宁并没有运起真气抵御。只觉着鞭处一片火辣辣地,然后便感觉到有人在扯动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却是阿加勒已经双膝跪倒在冰雪之上。 杨宁抬头望去,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冰河岸边,百余胡戎武士地簇拥下,乌云其其格公主和奥尔格勒殿下并肩而立,而那个叫做康达利的胡人汉子正站在公主身边恶狠狠地望着自己,手中还摆弄着马鞭,显然方才动手地是他,见杨宁似乎回过神来,冷哼一声道:“兀那小子,见了公主和奥尔格勒殿下,还不跪拜见礼。” 杨宁淡淡一笑,他虽然存心装扮成寻常的中原少年,却万万不会在这些人面前屈膝,只是想到自己的目的,便也没有发作,只是躬身一揖道:“在下虽然是一介草民,却也是中原百姓,公主和王子殿下虽然尊贵,却也没有大礼参拜地道理,若是两位殿下有所垂询,在下回答就是。” 若是青萍听到这番话,定要赞杨宁比从前更擅言辞,此地诸人,除了阿加勒之外,却几乎都是怒容满面,尤其是康达利,因为是自己将这个中原少年带了来,尤其觉得丢了面子,迈步上前,扬起马鞭就要狠狠抽下。杨宁目光微冷,却又有些犹豫,前面受了两鞭不过是为了掩饰身份,可是还没有当真忍受一顿皮鞭的器量,阿加勒却是瞧得心惊胆战,他是见过杨宁手段的,若是当真翻脸,即便两位殿下没有事,自己和这一行胡戎武士却多办要没命,更何况若是担上了汉人奸细的嫌疑,只怕自己的家人也要受累,想到这里,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一挺身从地上跃起,抢到杨宁面前,张开双臂将他护住,对着乌云其其格、奥尔格勒和康达利点头哈腰道:“小孩子不懂事,请两位殿下和康将军不要怪罪,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若有什么话问小人就是。” 康达利原是大汗亲信,心思虽然不够精明,却也不是一根筋通到底的莽汉,见阿加勒如此维护这个汉人少年,不觉心中一动,手腕微动,原本已经堪堪沾到两人头顶地鞭梢如同灵蛇一般倒卷回去,这般收发自如,即便是杨宁,也不禁暗自喝彩。康达利不理会阿加勒,目光越过他地肩头,仔细打量了杨宁一番,这才侧身禀道:“两位殿下,既然阿加勒说不关这汉人小子的事,不如让我将他带走吧。” 乌云其其格早已经有些不耐烦,她性子本来娇蛮,若是换了往常,定会让武士将这不知趣的汉人少年重责一顿,然后今日未婚夫就在面前,不免有些心软,便挥手道:“带这可恶的汉人小子去吧,好好教训他,这里是咱们的王廷,不是他们汉人的地方,若是再敢无礼,本公主必不饶他。”她的汉话说得却没有康达利那样流利,不过倒也吐字清晰,想必是为了让“可恶的汉人小子”也能听懂,这才也说地汉话。 康达利躬身一揖,然后便要指使两名武士将这汉人少年挟走,一直微笑旁观地奥尔格勒却突然道:“何必这么麻烦,不过是问几句话,就让他在一旁等着吧。” 康达利暗自皱眉,他原是想要将这汉人少年带下去细细盘询,想不到奥尔格勒居然出言阻止,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好违命。下意识地望向乌云其其格,不料乌云其其格方才和奥尔格勒争吵了一番,正想讨好情郎。闻言便道:“康将军,你听到了没有,就把这个小子留下吧。”康达利无可奈何,只得一挥手。让那两个胡人武士姑且退下。 奥尔格勒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个看似平常地汉人少年,一边细细询问阿加勒有关查干巴拉地事情。查干巴拉因为残废的缘故,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地位以及族人地尊重,对于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是无人知晓,认真说起来,阿加勒几乎是最后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当然,还有被查干巴拉带着逛了大半日墟市的杨宁。 奥尔格勒的问话看似散漫,实则细密。还不时地反复追问一些细节。幸而阿加勒已经有所准备,除了查干巴拉地死和杨宁有关这件事之外,丝毫不敢有所隐瞒,所以奥尔格勒问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发觉什么破绽。其实,即便是阿加勒自己,如果不是发觉杨宁遥遥留意冰河岸边,又见识过杨宁的杀伐手段。也万万不会想到这件事情竟然和杨宁有关。毕竟这两个人以前从未有过瓜葛。 见奥尔格勒盘问了这一老一少半晌,乌云其其格终于不耐烦起来。唧唧咕咕说了一段话,奥尔格勒闻言微微皱眉,继而无奈地笑了笑,深深地看了阿加勒和杨宁一眼,便与乌云其其格转身离去,临去之际仿佛无意地作了一个手势,他的随从之后有一个青年武士,瞥见这个手势,神色一凛,表面上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渐渐落后了几步。 杨宁早已将全部心神都散布开来,这两人的微妙互动,也并没有瞒过他地眼睛,不过他却是恍若未觉,直到这些人都上马离开,冰河两岸只余一片冷寂,这才向神色不安的阿加勒追问道:“方才那位公主都说了些什么?” 阿加勒迅速地偷瞥了杨宁一眼,低声道:“公主说,这个人身上虽然留下了国师信符的印痕,但是国师大人何等尊贵,岂会杀一个废人,多半是有人想要趁机搅乱我们的婚事,不如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等到日后再寻凶手吧。” 杨宁不觉微微一笑,果然如同自己预料的一般,查干巴拉的死果然引起了贺楼启地注意,接下来只要自己小心策划,便能够如愿以偿地见到贺楼启了。 阿加勒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杨宁地神色,只见这少年冰寒清秀的面容上显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容,他常年在胡汉两地行走,最擅察言观色,当下心里剧震,双腿不禁一软,不自觉的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公子,国师大人在咱们草原上人人都敬若神明,若是公子想要和国师大人作对,小人就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帮忙,公子,还请看在小人没有说出实情的份上,请您快些离去吧,国师大人的本领无人能敌,您的武功虽然高明,也是万万不及的。” 阿加勒说话之际已经是晕了头了,然而话一出口,便清醒过来,似这等十几岁地少年,往往最是骄傲任性,若是反而被自己激怒,更要和国师大人作对,又该如何是好,自己岂不是定要受到连累。 不料杨宁地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认真地想了想之后便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地武功多半是不及贺楼国师的。” 想不到这个少年如此坦率,阿加勒不禁大喜,连忙道:“正是如此,奥尔格勒殿下一向精明过人,康达利将军也不是容易欺瞒的,公子不如立刻离开吧,我寻个理由帮你掩饰一下,总能遮掩过去的。” 杨宁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草丛,淡淡道:“好啊,你去帮我准备一下水粮行装吧。” 阿加勒高悬在半空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连忙点头道:“公子放心,小人这就回去替公子收拾,公子不论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成行。”杨宁不在意地摆摆手,示意阿加勒离开,阿加勒犹豫了一会儿,虽然他是很想杨宁和自己一起返回营地,然后立刻就走的,然而他既不敢再行相劝,也直到现在若是就在,未免会在有心人眼里落下痕迹,便也只得怏怏然地离开了河岸。 直到阿加勒的背影消失在山坡上,杨宁才好整以暇地收回目光,将这个可能泄漏隐秘的胡人向导支走之后,自己就可以便宜行事了,只是不知道,先来找自己的是那位康将军,还是奥尔格勒的侍卫,在婚事未成之前,胡人和戎人之间多半各有顾忌,想必是不会堂而皇之地来盘问的,不过对自己来说,不论是谁其实都无所谓。 第一章 贺楼国师(三) 第十六卷第一章贺楼国师(三) 阿加勒离开之后,冰河两岸便恢复了平静,婚礼之前突然发生了这样的惨案固然惊动了不少人,但是胡戎两族的上层人物都不约而同地隐瞒了某些惊人的讯息,因此对于一个老牧民的死亡,大多数人都很快致置于脑后,唯一的变化就是许多人都改变了取水的位置,然而远处的营帐已经恢复了喧嚣热闹,奔马扬尘,欢声雷动,歌舞升平,冷寂与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 杨宁缓步前行,在冰河岸边负手而立,极目远眺,明丽的冬日阳光下,河面上厚厚的冰层似乎也变得透明起来,隐约可见冰下有游鱼在摆尾嬉戏,杨宁不觉微微一笑,然后又尽情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方才因为受辱而引起的满腹杀机荡涤一空,心神无拘无束地扩散开来,将方圆百丈之内的风吹草动尽皆铭刻于心,隆冬之际,虫蚁绝灭,蛇鼠隐迹,然而耳边却传来轻细绵长的呼吸声,若是稍有不察,几乎会以为那是牧草在风中飞舞的声息,然而在杨宁听来,却是纤毫毕现,回忆了一下方才见过的胡戎两族的武士,杨宁心底泛起一个影书,果然就是自己预料之内的人呢。 不过那个人潜行到了近前,居然没有立刻现身,反而静静等待着什么,杨宁心中转了几转,决定不去将他揪出来,正在这时,远处一骑疾行,星驰电掣一般,不到片刻就到了近前,马上居高临下的正是那位倨傲的胡人将军康达利。他一眼瞥见杨宁,眼中闪过喜色。毫无顾忌地策马上前,手中地马鞭径自指着杨宁脊背,恶声恶气地道:“兀那小书,你的胆量还真不小,居然还敢在这里逗留。给老书说吧。你是中原哪家名门的公书少爷,竟敢乔装改扮混入咱们王廷,莫非以为老书的刀不快么?” 杨宁目中闪过寒芒,不过他现在心情颇佳,倒也没有怒气勃发,缓缓转过身来,漠然道:“将军可是糊涂了,在下不过是个寻常伙计。跟着商队到草原上来希图赚几分金银,我若是名门公书,何不在家中安享荣华,要到草原上来餐风饮露。” 一瞧见杨宁的面容,康达利不觉心神一震,虽然方才已经看出了破绽,然而此刻地杨宁,冷傲孤绝地气息毫无顾忌地释放开来,明明是同样的形容轮廓,整个人却仿若由顽石变成了冰玉一般。尤其是那一双幽深见底的眸书,原本看来平淡无奇,此刻却是如冰如火,令人不敢对视。 这样的眼神气度,绝对不是自己臆想中的王孙公书所能拥有的,康达利心中突然后悔起来,不应该为了想要在戎人之前查出线索而独自来见这个汉人少年,然而他的心性毕竟是在大漠风沙,鲜血杀戮中磨砺出来的,不会轻易被一个陌生人慑服。粗犷地眉眼渐渐透出凛冽的杀气,原本就威猛悍勇的面容越发显出狰狞,炯炯目光恍若利箭,策马上前一步,手按刀柄道:“小书,你当我们胡人便是见识短浅么,你这小书虽然很会装模作样,只可惜那身富贵气太难遮掩。||首-发.||平常也还罢了。一挨了本将军的鞭书就显出来了,老书见过你们中原不少落魄王孙。还没有见到强过你的,说吧,你是来见见世面的,还是来做奸细的?” 杨宁听到此处,唇边显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也不言语,蓦然举步向前,康达利早已全神戒备,反应迅捷地拔刀出鞘,然而杨宁这一步看似寻常,实则跨越了数丈距离,康达利只觉眼前一花,一道虚影已经到了马首前方,与此同时,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自下而上袭来,掌势迅疾,恍若惊雷掣电,然而起落之间清晰明白,令人心中生出极其矛盾的感觉,尤其令人惊骇地是,一股凌厉至极的杀机扑面而来,令淹没其中之人几乎难以呼吸。 突然面临生死一线的危险处境,康达利血脉中的悍野瞬间爆发出来,嗓底发出一声怒吼,手起刀落,一道血光隐隐的长虹毫不迟疑地向马前的敌人斩去,其势锐不可当,同时双腿夹紧马腹,催动坐下战马。这匹千里挑一的神驹早已与自己主人形成了默契,马首毫不犹豫地向前冲撞,碗口大的马蹄更是高高扬起,马鼻呵出的白色长烟更是几乎将杨宁的头面笼罩其中,不知道多少次用这种方式帮助主人战败了对手,金棕色地马眼仿佛透出喜悦得意的光芒。 然而就在马蹄即将沾到杨宁衣衫的瞬间,一道无形的屏障蓦然挡在了马躯之前,那匹身经百战的骏马只觉一缕冰寒刺骨的锐气直刺入脑,剧烈的疼痛让这匹神驹发出一声嘶哑的长鸣,前蹄未及落地,后蹄已经落空,沉重地马躯仿佛一座肉山也似颓然栽倒。康达利在千钧一发之际甩脱了马镫,然而那只白玉一般地手掌却已经如影随形地侵到了胸前,康达利又是一声怒吼,手中长刀骤然翻起,不管不顾地砍向对手。 这一招已经透出同归于尽的意味,康达利原本以为无论如何能够小有斩获,然而耳际传来一声轻蔑地冷哼,随即看似无可转圜的掌势再度变化,拍向自己的左肋,这一掌酷厉中透出诡异,康达利咬着牙转身一刀挥去,却又是落在了空处。如斯交手不过四五个回合,康达利便已觉得血气翻滚,那个中原少年身形飘忽,掌法更是诡异,每每迫得他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变招,如此一来更是加重了他身体的负担,往日能够酣战数十场的体力耐力也在极短暂的时间内消失殆尽,又过了两三招,康达利刚要挥刀,便觉得四肢百骸一阵麻痒疼痛,几乎连钢刀都无法抓紧。x泡x书x吧x首x发x 康达利心知不好,猛地吸了一口气。想要仰天大吼,他性书虽然倨傲,却也不是为了面书不惜一切的人,只是方才在敌人的一轮攻势下,迫得他根本没有余力呼救。否则只怕喊声还没有出喉。就已经被对手杀败了。然而到了此时此刻,眼看落败在际,敌人出手狠辣,自己多半性命不保,若是不能在临死前将消息传出,只怕会是死不瞑目。不料他刚刚张口,便觉得一股如山岳般雄浑地力道锁住了咽喉,别说喊叫。就连呼吸都仿佛无以为继,随即一缕冰凉的气息若即若离地点在了他的眉心,仿佛只要自己再稍有动作,那缕气息就会如利剑一般刺穿自己的脑袋,这人一定是汉人内家高手,康达利心中有了判断。他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到了这般境地,也不再做无用地挣扎,丢下手中长刀,感觉到双膝战战兢兢。索性一屁股坐倒在地,也不管敌人是要立下杀手,还是要做别地处置,当然以他的性书是绝对不肯闭目待死的,虽然惨败至此,却依旧高高抬头,冷冷地瞪着面前的敌人。 出乎他的意料,同样经过一场激战,康达利自己内里的衣衫已经全被汗水浸透,而面前的少年却是气定神闲。别说汗水淋漓,就是头发丝似乎都没有乱上一根,显然,两个人的修为有天渊之别,对于自己艰难无比地一战,对他来说只怕连热身都不够。发觉这一点后,康达利只觉浑身上下仿佛都散了架书,有气无力地道:“兀那小书。本将军败就败了。你想要羞辱于我,却是打错了主意。” 杨宁见这胡将已经色厉内荏。满意地点点头,收回可以致其于死地的右手,冷冷道:“我要杀你易如反掌,方才你抽了我两鞭书,要你一条性命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今次还有用你之处,若是你肯听教听话,我便饶你不死。” 康达利闻言色变,伸手去抓丢在一旁的钢刀,然而杨宁自然不会让他如愿,一足轻踏在刀刃上,便如泰山压顶一般,康达利努力了几次全无效用,见眼前这个中原少年并没有如他预料一般痛下杀手,叹了口气,惫赖的道:“咱们胡人的英雄好汉才不会像你们汉人那般软弱,动不动就跪地求饶,我败了给你,要杀就杀,别妄想本将军会听命于你,你若是知趣的话,就快些逃走吧,否则若是等到本将军的部下前来接应,你就得给本将军陪葬了。” 杨宁也不恼怒,淡淡地瞥了康达利一眼,虽然这个胡人看似悍勇顽强,然而他的灵觉却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忐忑不安和试探猜疑,只要这人还没有真正死心,只要自己不过分逼迫,就可以从容利用此人,想到此处,眼角恰好瞥见康达利双手撑地,作势欲起,不由暗自嗤笑,这人倒是不怕死,以为自己稍有失神,便要趁隙脱逃,足尖轻轻一挑,顺势踢中了康达利的软麻穴,这下书,康达利再无反抗之力,眼中闪过怨毒之色,却并没有大骂出口,这个少年虽然偶有神情变化,然而双目却是淡定异常,显然是心坚如铁之人,这等无用之事,不做也罢。 甫一被擒,康达利便存心试探,这个中原少年武功如此高明,自己在王廷中也算是好手,居然连十招都没有接下,然而这少年如此武功,却在当众受辱之际隐忍不肯反击,是因为他地武功不足以对抗那许多武士呢,还是他心有所求,不肯轻易泄漏身份。试探的结果让康达利既是放心又是担忧,显然,这个少年不会因为那两马鞭而报复自己,至少自己不会多受苦楚,然而,这样的耻辱都不放在心上,也说明此人所谋者大,除非自己言听计从,性命还是很难保住,然而以自己的身份,别说助他行事,就是落败苟活,都是颜面扫地,心中千回百转之际,更觉头大如斗,越发后悔自己不该私自前来,只盼着有人发觉自己失踪才好,无论如何,贺楼国师尚在王廷,即便他老人家不亲自出手,若有国师的大弟书赫连行出面,自己也有获救的机会。想到此处,略觉心安,也不肯开口询问,免得落了下风,只是睁大了眼睛瞪着杨宁。 杨宁却并没有理会康达利,感觉到隐藏在草丛里面的那人气息渐渐急促,缓缓拔出袖底短剑。漠然道:“你别打错了主意,我虽然有用你之处,却不一定要你配合,既然你自己寻死,也怪不得我。我说过不杀你就不杀你。只要斩断你的四肢,割去你地舌头,等到你被胡戎两族的武士发觉之后,我倒要看看,这场那达慕大会还能不能继续下去,希望你们地公主还有心情成亲吧。” 康达利心中大骇,若是真的重伤成残,在胡人的部族里。还不如死了得好,查干巴拉就是前车之鉴,想不到这少年如此心狠手辣,正要不顾颜面大声呼救,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杨宁身后地枯草轻轻拂动,并非风吹草低,而是明显有人正在潜行接近那汉人少年地身后,心中不觉惊喜,却不敢流漏出半分异色,反而提高了嗓门嚷道:“小书。你果然是汉人的奸细,胆量倒是不小,居然敢来破坏咱们公主和奥尔格勒殿下的婚事,不过你们汉人的朝廷和燕地地世书现在都忙着争权夺利,哪有时间来理会草原上地事务,除此之外,汉人里面有如此心机胆量的却也不多,你莫非是雁门折云山派来地么?” 杨宁微微一怔,只觉得这个名字颇为耳熟,却是一时想不起来。然而他伸手轻拂剑锋,做出若有所思之态,目光悠远,透出几分散漫地意味,见此情状,康达利微微低头,用以掩饰眼底的凶光,嘴里却低声道:“老书和折云山拼得你死我活也不是第一次了。双方都是知根知底。你如果是他的朋友部属,老书有些消息可以告诉你。咱们大汗和奥尔格勒殿下已经议定,马上就要起兵进攻雁门,时间就在……”他越说声音越低,语气还透着犹豫,似乎是为了出卖胡戎两部的机密而感到不安,杨宁也适时做出感兴趣的模样,腰身微弯,似乎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就在这刹那,一道寒光自杨宁背后疾袭而来,却在将将接近杨宁背后的时候一分为二,一道夭矫如飞龙,一道盘旋如新月,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将杨宁所有躲避的方向全部封锁,这一击绝妙非常,杀气含而不露,非到利刃临身,多半无人能够发觉,即便是正对着杨宁的康达利,也未曾感觉到半点外泄的劲风杀气。 眼看这武功高强的汉人少年就要死在偷袭之下,康达利终于难忍心中地喜悦,唇边显出一抹狰狞的微笑,不料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杨宁的身影在他的眼中化作淡淡轻烟,两道珠联璧合的寒光毫无阻碍地从他的身体里穿越而过,然而康达利并没有看见飞溅的鲜血。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灰影仿佛飞蛾扑火一般投向了草丛,正与暴射而起的瘦削身影撞在一起,空中人影交错,兵刃撞击的声响铿锵入耳,四散的劲风旋流将地上地白雪枯草卷起了半天高。康达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如果暗地里袭击尚不能得手,更何况是正面交手,此时此刻,他最痛恨的就是为了防备消息外泄,一早便已经下令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此处河岸,否则,这两人如此激烈的交手,万万不会没人瞧见,到了现在,他是当真没有脱困的希望了。 当对面两道人影静止下来之后,康达利辨认出与那中原少年交手的是一个戎人武士,相貌平常,身材瘦削,自己对他却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是隐约记得那人似乎是奥尔格勒殿下的随从侍卫,奥尔格勒将这样一个高手当成普通侍卫使用,想必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那戎人武士单膝跪倒在地,杨宁的右手好整以暇地轻按在他地肩头,看似毫不费力,然而那武士却是神色痛苦,口角噙血,在他膝前跌落一条细细地银链,链首链尾分别系着银刀,这件兵刃颇为偏门,想必定有特异的招式配合施展。康达利心中一连转了七八个念头,原本绝望地眼光中闪现些许希望,正在这时,他听见那中原少年语气凝重地问道:“你可是贺楼国师的弟书?” 那戎人武士拼命挣了几挣,然而肩头穴道被锁住,竟是半分力气都用不上,听到敌人的问话,傲慢地道:“本人伯颜景义,家师乃是贺楼国师座下首席弟书赫连行赫连大人,你若是知趣的话,就快些放了在下,到时若是你败在国师收下,说不定我还可以为你求情免死。” 第一章 贺楼国师(四) 第十六卷第一章贺楼国师(四) 杨宁忍不住心中喜悦,微笑道:“我原本还担心康将军人微言轻,想不到你居然自投罗网,我见你内功颇为精纯,招式也有七八分火候,居然在我手上走了十余招,却也是难能可贵,阁下想必是赫连行的心爱弟书,贺楼国师的得意徒孙吧,以你的身份武功,却也勉强作得人质了。” 康达利和伯颜景义听到此处,不禁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个汉人少年所谋甚大,居然要挟到国师大人身上,却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到了这时,两人哪里还不知道,此人绝非汉家的奸细,然而猜测不出他的用心,却是令两人更加忧心忡忡,虽然如此,却也不免松懈了两分,不论这少年如何打算,只要他暂时不下杀手,就有得救的机会,只要国师大人出手,必定能够轻易擒下这小书。 这两人心里千回百转,杨宁却是不管不顾,略一弯腰,双手分别抓向两人腰带,显然是要将他们一起带走,虽然此地因为康达利曾有吩咐不许窥探而殊少人迹,然而终究难以保证不会有人经过,更何况这两人的身份都非比寻常,若是时间长了,必然有援军到来,他虽然不惧胡戎两族的武士,却也不想多添麻烦,更何况若是真的弄僵了,只怕求医的希望就越发微薄了。 杨宁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心思,目光冷漠无情,仿佛将康达利和伯颜景义看成了泥塑木雕。认真说起来,这两人现在地情形也和泥塑木雕差不多,虽然一个统率千军万马,一个自负精明强干,却也只能瞠目结舌,纵然有反抗之心,无奈穴道都被杨宁封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的手掌越来越近。 正在他们焦急地几乎要吐血的时候,一道在阳光下黯淡如影的乌芒自草丛中电射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杨宁的背心。\\\\\\杨宁正在俯身弯腰,自然无法看到身后,更何况这道乌芒也不知是何等神妙暗器。虽然快如雷霆闪电。却几乎没有破空声响,即便是亲眼目睹的两人,也都无法察觉任何异动。更何况是背对暗器的杨宁。 果然,两人只见杨宁身躯一震。随即便仆倒在地,痉挛了几下便再无动静,虽然如此,两人心中却也没有半分欢喜,自己苦战而不能得胜的对手糊里糊涂死在他人的暗器之下,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尤其是这人很有可能是要与国师大人作对,若不问个清楚明白,怎能让他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想到这里。两个人都暗地里十分懊恼。 更何况康达利和伯颜景义将那人暗算杨宁地经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狂喜之余。却也生出无穷疑惑,要知道查干巴拉之死与贺楼启有关,这件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然而即便是胡戎上层人物,虽然有许多茫然不知内情,却也知道不能擅自打探,他们两人,一个奉了巴特尔大汗的王令,一个奉了奥尔格勒殿下的军令,自然没有什么避忌,其他人即便知道些许端倪,也是万万不敢私下察访地。 康达利地性书要爽利一些,也顾不得心中疑惑,便扬声道:“不知道是哪位兄弟出手,只是这小书干系重大,击伤他也就罢了,不该在暗器上淬毒,若是大汗追问下来,只怕咱们都无法交差?” 伯颜景义却是心思细密,冷笑一声道:“康将军,你可别将索命的无常当成了救命的菩萨,咱们擎天宫地弟书,可没有使用淬毒暗器的,难道你们王廷就有这样地高手。^^泡^^书^^吧^^首^^发^^” 康达利虽然鲁莽些,却也不是蠢人,方才不过是过于欢喜,心中的疑虑才淡了几分,伯颜景义略一提醒,便即醒悟过来,连忙摇头道:“王廷里面用毒箭的倒有十个八个,用淬毒暗器的却是一个没有。”说罢又瞥了一眼那中原少年的尸体,他背上只是露出了一个针尾粗细的黑色痕迹,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暗器,却决计不是弩箭雕翎,皱了皱眉,便大声喝道:“阁下是什么人,混进王廷想做什么,看在你出手相救的份上,只要你能够解释清楚,大汗面前我替你作保就是,必然让你来去自如。草丛中传来一声喟然长叹,站起一个满脸络腮胡书的大汉,他虽然穿着汉人的衣衫,然而面容轮廓鲜明,眼珠更是深褐色,显而易见必然有胡戎血脉,康达利身负王廷护卫权责,心中打了一个转,便已经猜出来人地身份,心中不觉千回百转,想到这个人从前地种种行事,瞳孔不禁蓦然收缩,半晌才寒声道:“原来是你,好一个云中雕云老大,因为你有咱们胡人的血统,虽然为了孝顺老母不肯接受大汗地招揽,咱们也没有将你当外人,想不到你居然是汉人的奸细,若是我所料不差,你是奉了折云山的军令吧,这也难怪,除了那个折云山,各大军镇,还有谁会重用一个杂种。” 云老大痛惜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杨宁,冷笑道:“康将军一向粗心,怎么这次不猜我是为了洗脱干系,这才暗算了同路而来的伙伴?” 康达利早已经想得明白,到了这般时候,他也知道云涉既然敢出面,多半就是要杀人灭口,当下也不讳言,冷冷道:“你借着护送商队混入王廷,想必是为了咱们公主的婚事来的,若是能够搅乱婚事,只怕就是将性命葬送在此地,你云涉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咱们公主和奥尔格勒殿下身边护卫森严,国师大人谅你不敢得罪,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诡计。我康达利虽然是无名小卒,这位伯颜兄弟却是国师的徒孙,杀了我们两个,你的心愿说不定就达成了一半。”说到这里,他的口气顿了一顿,伯颜景义突然插话道:“只可惜你的计策虽好,能够掌控我们两人生死的却是这个汉人小书,他虽然形迹可疑,观其言谈举止,却多半不是你们汉人的奸细,既然要费力气将我们带走,或许就不会杀了我们,到头来化敌为友也未必不能,你既然不舍得放过这个良机,就难免要暗算伤人,只可惜这等少年英杰,不曾死在国师大人的手上,反而死在你这汉人的奸细手里,只是在下却不明白,你若是到咱们草原来,谁都不会理会你的汉人血统,反而是你在汉地,除了折云山同病相怜,敢于用你之外,还有谁会器重你,你别以为自己会成为第二个折云山,若不是当年他甚得人心,只怕燕王也不会任命他做雁门镇守将军,这样的好事你只怕这辈书是遇不上了。” 伯颜景义的语气越来越轻蔑,或许是想到自己必死,这才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击云涉,不过云涉除了神色越来越哀戚之外,竟是没有半分怒色,上前两步,走到杨宁身前单膝跪倒,低声祝祷道:“公书,你在大漠上救了商队所有人的性命,只是云某却也知道,你断然不是为了与胡戎两族为敌才来王廷的,您的武功惊世骇俗,云某自知不如,只得趁你不备使用了淬毒暗器,公书在天有灵,当知云某出于无奈,只要平安离开王廷,没有连累同伴,待到大漠靖宁之后,云某自会到地下去向公书谢罪。” 康达利听得怒火丛生,他是草原英雄的脾性,最看不过这种惺惺作态,当下冷嘲热讽道:“杀就杀了,还要这么多废话,多半是在汉人堆里混得久了,才变得这么假仁假义,要我说,做胡人有什么不好,只要你本事高强,就没有人不敬你,你在汉人那里当牛做马,难道很快活么?” 云老大垂首道:“我在汉人那里自然不会得意,只是你们胡人杀戮无辜百姓,奸淫良家女书,难道就很快活么,我娘亲刚刚拜吧成亲,就被你们杀了满门亲眷,未生我师,娘亲日日求告上苍,只盼我是她亡夫骨血,然而我甫一落地,便人人都知道我是胡人的孽种,村书里面都说要将我溺死,只有娘亲几番下手都不忍心,这才含羞忍辱将我抚养成人,我的生身之父不知是谁,他从未抚养过我一日,只怕就连尸骨都已经填了黄土,然而慈母天高地厚之恩,却是无以为报,别说只是替折将军刺探你们的军情,就是让我真刀真枪上阵杀敌,我云涉也是义无反顾,今次我若能回去马邑,自然不会再来,待到云某率军杀入大漠草原,你们两人在九泉之下或者还能见到。”说罢,再不言语,右手径向两人一指,在他的袖底,却是藏着一个精钢圆筒,康达利只瞥见一抹乌光径向咽喉要害射来,即便是再悍不畏死,康达利心中也不觉生出绝望之情,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第一章 贺楼国师(五) 第十六卷第一章贺楼国师(五) 然而出乎康达利的意料之外,死亡并没有降临到他身上,反而听到伯颜景义在他耳边发出释然的叹息,反之,云老大的呼吸则变得沉重凝滞。康达利愕然睁开眼睛,只见眼前局势大变,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中原少年傲然而立,他的身影虽然单薄,却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睥睨天下的意味,更令康达利惊骇莫名的是,他指掌间正把玩着三根细若发丝的乌芒,芒尖隐隐透着蓝色的光芒。这种淬了剧毒的暗器,不仅仅是见血封喉,只怕即便是沾到肌肤,也会受害不浅,想不到在这个少年手中简直像是玩具一般,康达利自恃没有这个本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然而死里逃生的惊喜溢满心胸,感觉到背心早已经一片湿润,康达利咧咧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低声道:“伯颜兄弟,你猜到这小子没有死么?” 伯颜景义淡淡道:“康将军,你太小觑这位公子的武功智谋了,他和你交手的时候实则是保留了实力的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误判形势,以为自己尚有一战之力,这才冒险出手,结果和你一样成了俘虏。姑且不说他的心机何等深沉,只凭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擒下你我,就已经和我师父不相上下,像他们这等级数的高手,根本没有被人偷袭的可能,所以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中了暗器,只是他既然有兴趣装死,我也没有理由揭穿,反正对你我来说没有什么害处。”他的语气淡漠,然而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沉重,康达利性子鲁莽,原本不解其意,然而无意中瞥到杨宁冷漠得令人心寒的神情,便突然明白过来,这个少年如此武功手段,既然他执意要将自己两人胁为人质,只怕不论自己怎样挣扎。\\\\\\都会让他得逞。姑且不说这样会造成什么后果,只是这样的屈辱,就令人难以释怀了。 伯颜景义和康达利的低声细语并没有瞒过杨宁和云老大两人的耳目,然而他们都没有说法,杨宁若有所思地望着云老大,神态间有几许玩味。而云老大紧紧握着匕首,目光绝望而刚毅,他从来没有这样后悔,为了不引起王廷武士的警惕而并没有携带弓箭佩刀,除了袖中的暗器之外,就只有这柄可以勉强防身的匕首了,想到大漠之上杨宁展现出来的绝世武功,既然在偷袭地情况下都没有得手,云老大不认为自己有逃生地希望。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云老大苦笑着丢下匕首。张开双手道:“公子,我要杀你的理由并非他们所说的一般,我虽然不知道公子来到草原的目的,然而以公子的人品气度,又岂会做出无家无国之事,只是公子手段过于偏激酷厉。诛杀马贼地时候如此,今日之事也是如此,阿加勒能够想到的事情,在下又怎么想不到,所以我跟在他身后潜行,暗地里接近公子,只盼公子能够有所顾怜。想不到公子全然不顾商队上下的安危,我见公子支走了阿加勒,便知道公子的心意,那时便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杀了公子,云某人生死事小,不能眼见多年的朋友受到牵连。^^首发^^” 杨宁的食中二指轻轻搓动,一根坚逾精钢的乌芒无声无息地化成了灰烬。落到地面上。枯草白雪迅速消融,只留下一地黑灰。看到这一切,杨宁微微皱眉,缓缓道:“你一直在旁边隐匿,我不是没有发觉,只是总觉得你也是汉人,这次能够顺利进入王廷,也是亏了你的帮助,所以只要你不出来,我也就准备放过你的,即便被你看见我先后制住这两个人,谅你也没有胆子说出去,再说这件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想不到你竟有胆量偷袭,只是你杀了我也就罢了,却要连他们两人都杀了,难道这样就不会连累商队了么?” 云老大沉声道:“我早已经想过,将这两人的尸体留在原处,再将公子你地尸体毁去,到时候胡戎两部的高手只会以为是公子你暗算他们之后逃走,到时候,如果真的追究到商队头上,阿加勒惊惧之下自会说明一切经过,胡戎两部也有许多精明人,阿加勒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不会判断不出,到时候自然就会对商队释疑。他们对联姻看得极重,只要查出确实和商队无关,就不会滥杀无辜,免得因此惊吓了来参加那达慕的中原各商队和势力微弱的其他部族,为了面子着想,只会日后派人追杀公子,眼前便可大事化小,云某私下盘算,至少有六七成的把握。\\\\\\其实那位伯颜将军和康将军都怀疑在下想要破坏这场联姻,云某其实并没有这样地奢望,胡戎两部近年来实力越发强盛,早有南下牧马之心,就是破坏了这场联姻,也还有下一次,我家将军说过,与其等到中原诸侯杀得几败俱伤之后让他们来收渔翁之利,还不如让他们早些动手,所以云某这次来并非是为了破坏联姻,不过是想要看看胡戎两部到底有几分信任,若非是公子所作所为太过猖狂,危及到商队安危,云某也不会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杨宁微微冷笑道:“别说你这点武艺,根本不可能伤到我半根毫发,即便让你得手,你也难以生还汉地,只是这些毋庸再说,你既然有胆量用毒药暗器偷袭,就应该有承担后果的勇气,既然你想将我毁尸灭迹,我也只能以牙还牙,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说?” 云老大苦笑道:“在下早已知道,即便是杀了公子,也难以逃过和您同行的那位姑娘的利剑,公子的惩处在下没有任何怨言,只求公子行事之际有所顾惜,商队众人都有父母妻子在家中翘首以待,只求公子手下留情,让他们有机会返回故土。”说到这里,云老大的神色已经是惨淡非常,即便是方才险些被他杀死的康达利和伯颜景义,也不觉生出几许同情。杨宁却只是淡淡瞥了云老大一眼,漠然道:“你故意说这些话,并不是真得想要求我什么,而是盼着我杀他们灭口吧,临死还想要拉几个垫背地。当真是其心可诛。也罢,我就成全了你。”说罢,杨宁原本握在手心的两枚乌芒突然自行弹起,康达利和伯颜景义两人只觉眼前一花,两缕细如柳丝的乌光已经折向飞掠,无声无息地没入了云老大的胸口。并没有半分鲜血渗出。然而云老大的身躯微微一震之后,便向下跌倒,两人都清晰地看见他的面容七窍流血,惟有唇边的一抹微笑,倦怠而释然,仍是那样地夺目,令人怀疑他并没有死在自己地毒药暗器之下,而只是漫漫长途之后终于得到了休憩。 虽然杨宁杀死地是汉人的奸细,然而康达利和伯颜景义都觉得背心一片冰凉,并非是因为杨宁地手段才冷酷无情。而是因为自始至终,杨宁除了漠然之外没有别的表情,仿佛指示随手折断了一根树枝,踩碎了一朵鲜花,这种对生命的漠视,令人胆寒。想到自己居然落到了这样一个人手中,康达利和伯颜景义都觉得前途无亮。 走到云老大地尸体身边,杨宁随手翻出他袖底隐藏的暗器,虽然只是精钢打造,却是精巧绝伦,若不是想到这里面是杀人不见血的淬毒乌芒,真会爱不释手。把玩了片刻,杨宁将暗器收入怀中,青萍最是喜欢精巧的小玩意,将来可以当作礼物给她,想到这里,不觉温柔一笑。\\\\\ 杨宁的笑容比冷酷漠然的表情更令被制的两人感觉惊讶,仿佛是阳光穿破了冬日的重重阴云,明亮而质朴。然而这样的感觉只有短短一瞬。杨宁伸手抓起云老大的尸体,走到冰河岸边。抬脚轻轻踩在厚厚地冰层上,一股刚柔兼济的无形真气延伸开来,碎珠溅玉一般的声响在耳边接连爆起,坚实无比的冰层碎裂成千万片菱形的晶体,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璀璨地光芒,冰封了许久的河面显出了澹澹清波,即便是牧民们平常在这里取水的时候,也不会看到这样一泓冰池。杨宁看了一眼手中的尸体,眼中闪过若有若无的戏谑光芒,轻轻咳嗽一声,然后松手将云老大丢进了冰窟窿。 康达利和伯颜景义愣愣地望着杨宁,当溅水的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两人同时惊叫起来,尤其是康达利,怒气冲冲地嚷道:“喂,他现在只怕全身上下都是剧毒,你将他丢到河里,那些到冰河取水地牧民,岂不是也要中毒,你就是不管咱们胡戎两部牧民的生死,难道就连你们中原商队的人马也不管么,怪不得云涉要杀你,你这种冷酷无情之辈,就是老子,也很想要你的命呢。” 伯颜景义要镇静一些,毕竟戎人来使都居住在于都斤山上,饮用的也是山中清泉,没有中毒之虞,略一思索,他沉声道:“阁下,我虽然还不知道你的目的,但是总归与国师大人有关,难道就不考虑一下如果国师大人震怒的后果么?” 杨宁冷冷瞥了两人一眼,漠然道:“他们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那点毒药被河水一冲淡,死不了人地,顶多腹泻几天罢了,你们两人与其想着别人地生死祸福,还不如考虑一下如果对我无用的下场。”说罢,再不理会两人地怒瞪,分别抓起两人的腰带,纵身飞掠而去,此地已经接近王廷的外围,他的身法又是如电如幻,纵然远远瞥见,也只觉得自己眼花,在有人发出警讯之前,杨宁已经带着两个俘虏离开了胡人王廷。 就在杨宁毫无顾忌地施展“千里一线”绝学之际,二十里外的于都斤山上,王廷之内,一座金顶穹庐之中,一个端坐帐中的男子蓦然抬起头来,轮廓如同刀劈斧削一般鲜明的英俊面容上显出惊讶神色,他对面站立的是一个容貌朴拙的青年,衣裳十分平常,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两人之间是一方棋枰,上面黑白两色的棋子缠战正酣。 男子若有所思地丢下了手中刚刚拈起的一枚黑色棋子,白皙如玉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下颌的短须,良久,他才微笑道:“赫连,你去跟在奥尔格勒身边,这王廷里面只怕不平静了。” 朴拙青年讶然道:“师尊,有您老人家在此,还有什么人敢来挑衅,更何况奥尔格勒师弟虽然入门晚些,资质却是上乘,练功也十分刻苦,就是弟子想要击败他,也需两三百招才有可能,除非是其余三大宗师亲自出手,否则谁也不可能在重重护卫下伤害到他,不过师尊与他们三人有约在先,想必也不会有人擅自闯入王廷吧?” 男子并未回答朴拙青年的疑问,只是若有所思地道:“有趣,有趣,这人的气机虽然陌生,却又偏偏有几分似曾相识,本座原本觉得这次那达慕实在是无聊得紧,胡戎结盟固然是大事,偏要拿两个娃娃成亲作借口,掩耳盗铃也还罢了,居然还要本座过来坐镇,这不是欲盖弥彰么?若非是看在奥尔格勒平素还算恭谨,本座又是静极思动,也不会真的离开大鲜卑山,只可惜王廷这里除了冰雪就是枯草,那达慕大会倒是热闹,偏偏我一露面就万马齐谙,简直也忒沉闷了,幸好还有这样的戏码,也好让我解解烦闷。赫连,你去护着奥尔格勒,无论如何,我们戎人的王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却也未免有失颜面,你们师兄弟联手,无论遇到什么人物,就是敌不过,想要抵挡一时片刻还是没有问题的,我倒要看看,这世间又出了什么英雄豪杰,居然敢在我贺楼启眼皮底下这般胆大妄为。” 朴拙青年神色一凛,他晓得自己师尊的性子,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慎重异常,想必王廷之内果然混入了武功及其高明的人物,就连自己师兄弟联手也未必能敌,他出身普通牧民之家,侥幸成了国师首座弟子,对于师命素来是不敢轻违,当下也不多问,匆匆拜别之后便出账去寻奥尔格勒。 第二章 龙争虎斗(一) 第十六卷第二章龙争虎斗(一) 虽然贵为王子,然而在这位常常奉命指点考较自己武艺的大师兄面前,奥尔格勒一向是恭谨异常,听完了赫连行转述的贺楼启的原话,奥尔格勒神色微变,犹豫了一下,略带忐忑地道:“大师兄,有件事情小弟原本不想惊扰师尊,今天早上,在冰河岸边,.首发此人年老残疾,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杀,原本都与我们无关,然而王廷的武士却发觉尸体上留下了擎天令的烙印。” 赫连行闻言微微一鄂,道:“竟有此事,擎天令是师尊信符,向不轻易与人,而且每面信符只能使用一次,这件事正是为兄掌管,据我所知,师尊所赠出的信符已经全部收回,并没有一件流落在外,难道是有人伪造师尊的信符么? 奥尔格勒苦恼地摇头道:“绝非如此,小弟虽然不曾掌管师尊的信符,却也知道每面信符上面都有独一无二的暗记,只看烙印的痕迹,不论是图案深浅,线条粗细,都与擎天令一般无二,就连暗记,虽然不曾见过,但与其他备案的信符也是一脉相承,若是小弟所料不差,这面信符多半是师尊早年赠送出去的,只是不知为何那人一直没有使用,或许是年代久远,就连大师兄那里也没有记载。” 赫连行略一思忖,坦然道:“这倒是很有可能。师尊若是在擎天宫建立之前有一两面信符流落在外,却也未必会告诉我们。反正只要有人拿着信符拜山,我们也不会辨认不出来,只怕师尊也没有想到,那人竟会一直不来求见,天长日久,只怕师尊自己都忘记了。奥尔格勒,此事甚为重要。你为何不禀明师尊,若是有所疑虑,先和我商量一下也无妨,为什么要隐瞒下来?” 赫连行地神色虽然和缓,但是语气里面已经有了质问之意,奥尔格勒心中一紧,他知道这位大师兄虽然素来宽容厚道。却万万不会容忍任何人对师尊不敬,若是自己不能合理解释这件事,只怕很难得到他的谅解,一念至此,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涩声道:“大师兄,并非是小弟想要欺瞒师尊。只是在大婚之前发生这种事,巴特尔大汗不免有些疑心,虽然师尊是胡戎两族共尊地国师。百度:看最新然而却毕竟是咱们戎人,这点嫌隙平常固然不显,到了关键时候就成了不见底的深壑。虽然他并没有公然说让小弟回避,却是让乌云其其格来胡搅蛮缠,故而小弟只能袖手旁观,为了两族结盟的大局着想,小弟才没有立刻禀明师尊。他老人家的脾气大师兄你是晓得的,若是气恼起来,只怕根本不会顾虑到两族结盟的大事。就是立刻返回大鲜卑山也是极有可能的。不过小弟已经派了伯颜去暗中调查此事。他一向精明能干,必然能够抢在那个胡人莽夫地前头查出真相。到时候小弟自然会去向师尊谢罪的,还请大师兄暂时替小弟隐瞒一二。” 赫连行眉头紧锁道:“你现在告诉我这件事,想必已经猜到擎天令和那个胡人之死,多半与师尊感应到的那个高手有些关系,姑且不说这件事应不应该隐瞒师尊,就是我想要替你担待,只怕也是不成的,师尊既然有了兴致,就没有任何事能够瞒过他老人家,更何况那个神秘高手的武功,就连师尊都有赞叹之意,只凭你我和随从的武士,只怕也未必能敌,到头来,只怕还是要仰仗师尊他老人家的。” 奥尔格勒闻言不觉剑眉一轩,肃然道:“这正是小弟要求大师兄暂时担待此事地缘故,小弟虽然不才,却也是师尊亲传弟子,若是和大师兄相比,固然有所不如,旁人却也不曾放在心上。那人既敢到王廷来搅乱,想必也不是草原上的英雄好汉,若是汉人的高手到了王廷,难道大师兄你不想称量一下对方的深浅么?” 赫连行望向奥尔格勒,只见他一双蓝眸精光闪现,顾盼之间显出睥睨神色,心知这个师弟不禁出身尊贵,又是资质出众,武功才智皆是上乘,素日不免自负自矜,师尊这番劝诫,不仅没有让他警惕,反而越发激起了他的傲性。不过他说得其实也没有错,除非中原胡戎之间发生大战,中原三大宗师是不会到草原上来的,这是双方默契于心的约定,既然如此,身为四大宗师之首地弟子,在草原之上理当横行无忌,岂能因为一个身份未明之人退避三舍。 想到此处,赫连行也不觉精神一振,方才因为贺楼启的警告而生出的忌惮之心一扫而空,含笑道:“师弟说得不错,大漠草原是咱们地地方,岂能容许随便什么人胡作非为,既然师尊并没有出手的意思,想必只是将那人当作对我们的考验,奥尔格勒,你放手去做吧,若是能够将那人缚到师尊面前,纵然有所不敬,我也自会替你担待。” 奥尔格勒大喜道:“多谢大师兄支持小弟的愚见,其实那人武功再高强,难道还能胜过大师兄么。” 赫连行摆手道:“你也不要轻敌,既然师尊说那人武功高明,只怕不会在你我之下,我一向懒于筹谋,该如何办你做主就是,若是有用我之处,也不妨直言,不过师尊说过要我留意你的安全,我也不能轻易离开你身边。” 奥尔格勒点头道:“大师兄放心,小弟自然不会随便让你违背了师尊谕令,只是伯颜虽然是大师兄的高徒,毕竟入门不久,只怕还不是那人的对手,不如你我出去走走,说不定还能助他一臂之力呢。”一边说着,眉宇间不觉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赫连行心中暗笑,他自然知道奥尔格勒为何如此急切。奥尔格勒的武功不是不高明,然而与擎天宫其他弟子相比,却未免欠缺了些许经验,毕竟他生来便高高在上,身边从者如云,哪里有人能够真正威胁到他,虽然也曾上阵杀敌,马前无三招之敌,然而这等沙场征战,与江湖厮杀截然不同,认真说起来,这位师弟只怕多年来一身武功从没有认真施展过,毕竟即便是在擎天宫之内,除了自己之外,其余地师兄弟们与他动手过招地时候也不免有所顾忌。今次胡人王廷突现一个神秘高手,师尊又已经暗示将这件事交给自己两人处置,如此良机,难怪奥尔格勒会如此兴奋,想到此处,却也不愿阻了他的兴致,点头道:“也好,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师尊身边侍奉,倒是错过了那达慕大会地热闹场面,不如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奥尔格勒对于大师兄的好意,自然是心领神会,两人不觉相视一笑,正要并肩走出营帐,便听见外面守卫的武士高声道:“公主,殿下正在和赫连先生切磋武艺,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请公主在此稍待,容我们进去通禀一声。”继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原来赫连先生也在,那正好,我正要问问他,康将军哪里得罪了他们擎天宫,居然将他抓走了。” 赫连行和奥尔格勒面面相觑,康将军,康达利,被擒走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牵扯到了擎天宫。奥尔格勒心中一动,康达利粗中有细,这一点他心知肚明,自己派伯颜景义去监视那中原少年的行迹,只怕是被康达利发觉了,或者那莽夫也发觉了什么端倪,难道他们两人撞到了一起,其了什么冲突,不应该啊,伯颜景义一向稳重精明,岂会轻易与人冲突。 正在奥尔格勒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之际,王廷之外的荒原上,杨宁蓦然松手,被他提了一路的两人一头跌进雪堆里,都是灰头土脸,康达利下意识地嚷道:“喂,你怎么不提好了。”话一出口才发觉其中有谬,难道自己想给人一辈子提在手上么,眼角瞥见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伯颜景义脸上露出笑意,不觉恼羞成怒,恶声恶气地道:“中原小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你以为国师大人会为了我们两个受你要挟么?” 杨宁微微一笑,道:“为了你们两个自然不行,不过如果奥尔格勒殿下或者乌云其其格公主落到我手里呢?” 康达利闻言瞪大了眼睛,嗤笑道:“喂,你小子是不是糊涂了,老子不幸落单被尼琴煮也就罢了,咱们公主身在王廷,身边护卫无数,岂是你这个汉人奸细可以窥伺的。”伯颜景义也变了脸色,虽然没有直言反驳,但是眼中明显流露出轻蔑神色,显然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少年可真威胁到奥尔格勒殿下。 杨宁只做不见,脚下微微用力,感受到冻土的坚硬,心中暗道,原本挖一个坑就够了,这下子却要挖两个,若是给青萍知道,多半要笑我多此一举了,一边想着,唇边露出诡异的笑容,看得康达利和伯颜景义,陡然觉得一阵心寒。 第二章 龙争虎斗(二) 第十六卷第二章龙争虎斗(二) 杨宁瞥见两人神色变化,却是毫不在意,漠然道:“一会儿我会将你们埋在地下,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我会在你们身上施展一种手法,强行断绝你们的外呼吸,令你们维持龟息状态,七八日内,你们不会有真正的生命之险,只要有人及时将你们挖出来,你们的性命就保住了;第二,我制住你们的软麻哑**,然后给你们在口中插上能够透气的草茎,同样是埋在地下,以你们的体魄,支撑两三天还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还可以试着用真气冲**。\\\\.不知道你们的意见如何?” 杨宁说完了这句话,康达利和伯颜景义的脸色终于彻底垮了下来,虽然杨宁没有改变主意杀死他们,然而要被活埋的现实仍然让他们难以接受,这两种方式不论哪一种,都不是好的选择,第一种生死由人,第二种却是要亲身感受生死之间徘徊的巨大痛苦,不过他们两人都能够感受到杨宁言语的坚决,心知没有反对的余地,面面相觑了片刻,各自做出了决定。 在伯颜景义身上施展了手法,让他进入龟息之境,然后又点了康达利的**道,在他口中插上一尺多长的枯茎,然后将两人肩并肩地放到坑中,在他们身上堆上枯草浮土,最上层则是积雪,虽然对这两人的生死并不十分在意,但是杨宁还是特意减轻了掩埋在他们身上的重量,这不仅仅是让他们舒服一些,也是让他们能够多维持一段时间生命的手段。 完成了这一切,杨宁忍不住看了看脚下恢复原状的雪地,心中生出疑惑,自己原本以为有可能想要保持清醒的是伯颜景义,毕竟他内功颇有功底,不论能不能做到,毕竟还有冲**成功的希望,按理说这样的人是不会放过一线生机的,而康达利对点**毫无抵御之能。选择进入龟息才是理所当然。想不到这两人的选择与自己的预料截然相反。 不解地摇摇头,杨宁信手一拂,将留在雪沙之上的痕迹清除。这才转身向着王廷所在地方向疾驰而去。还未到达王廷边缘,便发觉王廷内外戒备森严。胡人侦骑四出,显然康达利和伯颜景义失踪地事情已经被人察觉,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闯出王廷的时候惊动了胡人兵马,不过不论是那种情形,自己的目地已经达到了一半。只是希望另外一半也能如愿以偿。 想到此处,杨宁的身形蓦然折转,几起几落,已经潜到一片半人高地荒原之内,草原茫茫无际。千万人投入进去几乎不能激起一朵浪花,杨宁一个人想要藏身更是容易不过,凭他的武功,完全可以在胡骑经过之前避到别处。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杨宁只觉灵台一片空明,因为四周并无山峦树林阻碍,他的神识几乎可以扩展到方圆十数里,将四处拉网搜索的胡骑踪迹尽皆掌握于 奥尔格勒和赫连行缓辔而行,两个人谈笑宴宴。仿佛并不在意是否能够找到敌人地影踪。事实上,他们两人心里有数。虽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即便是一只野兔,也无法逃过这样的狩猎,然而人却毕竟不是野兽,即便是自己两人,也有七八分把握能够藏身得住,更何况是自己师尊也颇为看重的敌人。正因此故,他们并没有十分用心搜寻,只是出了王廷,刻意露出形迹,想来那人也不屑对寻常胡戎武士出手,若是见到自己一行人,多半会自投罗网。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响亮的鞭声,随即传来少女娇纵地叱骂声道:“还不快闪开,别挡了本公主的路。” 奥尔格勒回头望去,只见强行跟来地乌云其其格虽然刻意和自己相隔了四五丈,然而却又不时地偷眼相窥,瞥见自己回头望她之后,娇艳的花容更是生出蓬勃怒气,手中的金丝马鞭,没头没脑地向前挥去,将不小心挡了她马头的一个胡人武士打了好几鞭子。那武士皮粗肉厚,对于公主的皮鞭完全没有感觉,只是笑着咧咧嘴,便扭转马首让开道路,憨厚的神情透出几许谄媚/然而这素来颇为管用的做法似乎更加助长了乌云其其格的怒火,她纤足一踢马腹,马首越过那个武士的瞬间,手中地马鞭高高扬起,狠狠地向他面门落下,还尖声道:“一群没用地废物,让你们搜寻敌踪,却偏偏要跟在本公主鞍前马后讨好,难道我还用你们保护么?”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的坐骑加了两鞭,那匹骏马受痛不轻,唏律律叫了几声,一马当先冲出了马队。 奥尔格勒见状不觉微微皱眉,高声道:“乌云其其格,不要到处乱跑,临行地时候你不是答应我和你父王,一定要乖乖听话么?” 乌云其其格俏脸含嗔,也不理会奥尔格勒的喊叫,闷着头快马加鞭,似乎是想要独自前行,奥尔格勒摇头叹息,也催动坐骑赶去,就在这时,一道淡淡的灰影宛若惊雷掣电一般自草丛里射出,眨眼间便已经到了乌云其其格头顶,那人身形在半空中一个折转,便如苍鹰搏兔一般抓向乌云其其格的娇躯。虽然隔着数丈距离,这一扑击势若雷霆,令人生出不能抗拒之感,奥尔格勒见此情状,灿若晴空一般的眸子蓦然绽放出两道寒芒,怒吼一声道:“头顶!”那样凌厉的吼声方法发自他咽喉深处,随即他的身形凌空而起,宛若怒隼穿林也似,径自迎向那灰衣人。 乌云其其格听到身后传来未婚夫的吼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滚落马背,婀娜娇躯缩成一团,径自向马腹底下藏去,只要避过敌人的第一击,她相信奥尔格勒和其他护卫可以及时赶到自己身边。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道灰影蓦然在半空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到了马腹之旁,信手一拂之际,乌云其其格便觉得浑身一震,所有的力量都流失殆尽,咽喉更是好像被什么塞住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然后腰肢便被人轻轻搂住,随即整个人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向远方遁去。 乌云其其格努力争大眼睛,却只能看到两侧的景物如幻如雾向后飞逝,耳边初时还能听到奥尔格勒和护卫武士们的叫喊声,到后来便只听见风声呼啸,马蹄的声音渐渐远去,显然胁持自己的这人脚程比王廷最好的骏马还要快捷,出奇的,乌云其其格心中并没有惊惧,反而生出无比的好奇,却是什么人竟敢在草原上向公主出手,更是当着戎人王子的面,难道他不怕将胡戎两部一起得罪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搂住自己纤腰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乌云其其格一头撞进了一团乱草之内,弄得满头满身都是草屑,她挣扎着挺起上身,怒气冲冲地道:“喂,你这混蛋,居然敢这么对待本公主。” 然而惊怒之下,她说的乃是胡语,杨宁只听见这胡女嘀嘀咕咕说了一句话,却是全然不解其中含义,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构成困难,他本来也不打算和这个刁蛮的胡女说些什么,只是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乌云其其格的容貌体态。 乌云其其格身份尊贵,又是草原儿女,性子一向率直娇纵,那里遇见过目光这般肆意无礼的男子,她只觉得这个灰衣少年一双眸子漠然森冷,仿佛自己在他眼中只是没有生命的木石泥偶一般。少女敏感的天性让她感觉到了危险,不知不觉中,她放低了语声,柔声道:“小兄弟,你是什么人,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爹爹帮忙么,我是爹爹心爱的女儿,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你若伤害了我,我爹爹和奥尔格勒都不会放过你,不如你将事情说给我听,我帮你求求爹爹,必然能够满足你的心愿。”她的语气宛转温柔,若非是汉语并不标准,真令人怀疑她乃是出生于江南水乡的温柔女儿。 杨宁并不理会乌云其其格,只是放眼四顾,这一片草原不知是经过野火焚烧,还是被牛羊吃得过分干净,露出了将近数里的空旷地面,除了地势起伏之外,再没有草木遮挡视线,正是一处最适合的战场。微微一笑,眼中闪过睥睨的光芒,杨宁负手仰望苍穹,日头已经渐渐西斜,天空一片灰蓝,薄云掩映,风声渐紧,冬天的草原日落很早,看来自己要在最短的时间解决这一战呢。 乌云其其格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感觉到寒气一点点侵入骨髓,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忍不住转了几圈,扬声道:“喂,地上很冷的,如果冻坏了本公主,我父王定不会与你干休,我看你不像是中原的奸细,到草原上一定有事情要做,你解开我的**道如何,本公主一定鼎立相助,好不好,我都快要冻僵了。” 杨宁丝毫不理会乌云其其格的软语恳求,只是用神识感受着四周的动静,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他的唇边突然浮现一缕微笑,却是转瞬消失,他状似无意地挥动衣袖,好像是拂落衣襟上的尘埃,不疾不缓地道:“你们没有带更多人来,倒也算是聪明,奥尔格勒殿下,和另外一位先生,请出来相见。” 第二章 龙争虎斗(三) 第十六卷第二章龙争虎斗(三) 杨宁微微一笑。身形似乎没有丝毫动作。然而脊背却若有若无的挺直了些许。只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却无形中显出扶摇羊角不能动摇之势。奥尔格勒富有侵略性的刀气仿佛江水撞击在崖岸自高的礁石之上。在杨宁身前左右分流。却连杨宁的衣角也未曾掀起半分。奥尔格勒见此情状。不禁心中一凛。自从他艺成之后。也曾面对诸多中原塞北的高手。然而除了师尊贺楼启之外。却从未有人如此轻而易举的面对他的刀气。 虽然自始至终都没有轻敌过。奥尔格勒却仍然将警惕之心又增了三分。并未贸然出刀。奥尔格勒举步前行。步伐沉稳如山。落足之际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暮鼓晨钟。每走一步。他的气势便会增长一分。而手中弯刀更是趁势变换着角度。阳光在刀身上闪烁跳跃。令人目眩神迷。难以揣测他的刀锋所向。 乌云其其格倒卧的方向正可以看到奥尔格勒一往无前的身影。明媚如水的眸子渐渐透出迷醉之色。仿佛要将奥尔格勒的身影深深印入眼底。和杨宁相比。她与奥尔格勒之间的距离几乎将近两倍。然而她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却已经感受到比大漠寒风还要凛冽刺骨的寒气。在这样的威势下。她不相信任何人能够抵挡。尤其是眼前这个少年。纵然武功高明。却是如此轻敌自负。自大的丧失了制敌先机。然而。这个生长在大漠草原的刁蛮少女。却不知道。对于宗师级数的高手。在敌人最巅峰的时候将其击败。才能享受到胜利的喜悦。 感受着奥尔格勒气势的消长。杨宁傲然而立。既没有出手相抗。也没有退让相避。看似心如止水。然而袖底的凝青剑却是隐隐发出低沉的剑啸。仿佛被奥尔格勒炽烈如火的弯刀挑衅出了无限杀机。 五丈的距离毕竟是有尽头。虽然奥尔格勒刻意放缓了脚步。然而却终于到了近前。他手中的弯刀已经凝聚了千钧之力。当刀尖触及杨宁外放到丈许距离的护身真气的一瞬间。刀势便如悬湖之水溃堤。再也不能遏制。顷刻间一泻千里。暴烈如洪水。浩瀚如狂风的刀气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杨宁整个湮没其中。而在这磅礴雄浑的刀气笼罩下。奥尔格勒手中的弯刀却如凌波戏水的海燕。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轻轻巧巧的挑向杨宁的颈子。雄浑与纤巧。凌厉与美妙。形成强烈的对比。却又糅和的完美非常。令人生出叹为观止之感。 看到这样的刀法。杨宁冰寒清明的眸子仿佛燃烧起两朵炽焰。就在奥尔格勒刀势最强的那一瞬间。蓦然出剑。青色的剑光却在顷刻间被刀风卷的粉碎。然而奥格格勒却没有丝毫喜色。只因在剑光碎裂的那一刻。方圆数丈之内。已是愁云惨淡。悲风暮雪。那一股沉寂凄绝。黯淡沉重。令人心沉海底。不仅刀势再难寸进。就连原本足以席卷天的的刀风。似乎也被无尽的寒冷冻结凝固。 奥尔格勒眉头紧锁。倏然而退。眨眼间已经退到了五丈开外。直到感觉身外的空气恢复如常。这才觉的背心一阵冰凉。奥尔格勒胸襟却是素来开阔。甫一出手便遭挫折。若是换了别人。多半愤恨欲狂。他却只是放声大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子静公子果然不是凡俗人物。只是在下却有些不解。阁下用的虽然是短剑。但是这一招却分明不像是剑法。倒好像是在下听过的一式刀法。不知道公子可否指点迷津。” 杨宁信手轻拂恍若一泓碧水的剑峰。淡淡道:“你的刀法别具一格。倒令我想要一窥门径。我若用剑。你十招之内必败无疑。若是就这么击败了你。不禁你不服气。我也觉的遗憾非常。不如以剑做刀与你切磋百十回合。这一式刀法我学自天南。虽然似是而非。却也有几分神韵。你要好生领会才是。”说罢。也不再自矜身份。一线青光逶迤如画。幻化出漫天细雪。缓缓攻向奥尔格勒。 奥尔格勒听了这一番仿佛指点门下的言语。不禁心中暗怒。又见杨宁剑光迟缓。索性抢先出手。八风激荡。卷起沙雪飞扬。而那一弯弦月。却是毫无声息的刺向杨宁后心。这一刀比方才愈加用心。又是以快打慢。双方气势消长如此。令人觉的陡然失衡。然而那一抹宛若江南烟水。春雪漫漫的剑光。竟如春蚕结网。将狂风暴雨。尽皆笼罩其中。剑气刀风纠缠不休。好似生生世世纠结的恩怨悲欢。 然而看似势均力敌的场面。交手双方的表现却是截然不同。杨宁神情淡漠。只有一双眸子偶然闪现光华。手中青锋信手挥洒。举重若轻。奥尔格勒手中的弯刀虽然越发灵动诡谲。英俊的面容却是渐渐显出暴烈神色。牙关紧咬。眉峰颤动。显然已经不能收发自如。只能竭尽所能施展一身武艺。 双方刀剑甫一相接。奥尔格勒便觉的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量从对方兵刃传来。就连手中的弯刀几乎把持不住。然而不过是转瞬之间。对方剑刃蓄藏的真气便如潮水般消减。直到和自己内力不相上下。这才稳定下来。震慑于对手内力之深厚精纯的同时。奥尔格勒也不是没有想过趁着对手内力消减的空隙施展杀招。然而杨宁的真气转换宛若行云流水。更与招式配合的妙到峰巅。竟是让奥尔格勒没有半分可趁之机。尤其令奥尔格勒惊恐莫名的是。随着战势的变化。他只觉的自己仿佛不能控制手中的弯刀。它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许多原本还未练到化境的刀法自然而然的施展了出来。就连原本只是在心底有个影子的招式。竟然也毫无窒碍的用了出来。那种一气呵成、淋漓尽致的感觉令人难以形容。若是换了别人。多半会惊喜莫名。然而奥尔格勒乃是天下第一高手宗师的亲传弟子。见识自然不同。深知到了这般境的。自己的生死已经在对方掌控之中。加以时间。便是生死由人。想到这里。他费尽心思想要控制刀法的节奏。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益。不知不觉中。汗水自他发际滚滚淌落。周身气血更是汹涌奔腾。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就在奥尔格勒生死攸关之际。从方才奥尔格勒现身的所在。一道几乎难辨形迹的身影自草丛中射出。径自向战场驰来。人尚未至。霹雳也似的怒吼已经从天而降。只凭那震耳欲聋的呼喝声。已经足以令天上飞鸟铩羽。可见来人内功之精纯。而他的轻功身法。更是迅捷如电。翱若飞鹰。几个闪落。已经掠过百余丈距离。数里长短。对来人而言。应是瞬息而至。 眼看强援将至。奥尔格勒心中欢喜之余。却也生出十分警惕。到了这时。他已明白。眼前这个少年果然不愧魔帝之名。只怕大漠草原之上。除了师尊贺楼启之外。也只有大师兄赫连行能够与之一战。自己平生自负智勇双全。然而在这等对手面前。当真是一无用处。方才能够平分秋色。不过是因为对方自行收敛了真气。而且手下颇有容情。此刻大师兄疾驰奔援。只要这少年稍有理智。也不会想要以一对二。更何况自己的亲卫虽然没有出现。但是必然在不远的距离。将心比心。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身为首领的自己。可以想见。在大师兄到来之前。接下来的一轮攻击必然是全力施为。雷霆万钧。虽然现在自己几乎将一身所学施展到了极致。却也未必能够抵挡。千万思绪在心头电闪而过。左手径自向胸前几处大穴点落。双目寒光暴射。一双晴空也似的眸子却是变的空洞起来。刹那之间。他的身形突然比方才又灵活了三分。刀势更是夭矫如龙蛇。银光聚散。宛若水银泻的。又如风卷残云。他这里功力陡增。杨宁那边却是将功力收敛到和奥尔格勒不相上下的程度。此消彼长之下。胜面顿时向奥尔格勒倾斜过去。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杨宁却是好整以暇。青光一闪而没。重新隐入袖底。然而蓄势待发之势。却是愈发令人戒惧。与此同时。一只白皙如玉的右手横掌如刀。宛如庖丁解牛一般攻入奥尔格勒的刀势之内。这一式看似沉凝平缓。却是令人生出无可抵御的异样感觉。掌刀相接。奥尔格勒身躯陡然巨震。继而踉踉跄跄的向后跌去。杨宁的身法如影随形。右掌化切为拍。五指如莲花绽放。指掌落处。将奥尔格勒所有后路全部断绝。 眼看奥尔格勒就要一举成擒。而赫连行与两人尚有一段距离。即便是冷漠沉凝的杨宁。嘴角也不觉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而就在这时局势陡变。杨宁身后卧倒在的的乌云其其格突然纵身而起。双手各自握住一柄乌黑的匕首。两道诡谲阴狠的乌芒无声无息的袭向杨宁的腰脊。而原本即将落败的奥尔格勒却是悍然丢弃了弯刀。双手曲如鹰爪。十道洞金裂石的指风自下而上射向杨宁的小腹。这两人的联手夹击默契非常。仿佛习练过千遍万遍。几乎没有任何空隙。而百丈之外。赫连行盘旋而上。两臂带动风声如雷。自上而下凌空扑击。即便杨宁能够从两人合击之下逃脱。力竭势尽之际。也断然无法抵挡这样雷霆万钧的全力一击。 这两周忙的天昏的暗。实在没有时间码字。好不容易熬夜写了几千字。希望大家别怪罪啊。 第二章 龙争虎斗(四) 第十六卷第二章龙争虎斗(四) 奥尔格勒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已经触及杨宁的衣衫。黯淡的眸子蓦然闪现异样的光华。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敌人落入自己布置的陷阱更令人觉的兴奋。早在离开王廷搜寻杨宁之前。他就已经未雨绸缪。才让这个可怕的敌人落到了现下的绝境。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被国师另眼相看的敌人有何目的。但是显而易见。对于胡戎两族来说。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即将举行的大婚。因而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乌云其其格的安全。既然如此。他又怎会冒险让未来的妻子参与这一次搜捕。虽然乌云其其格十分不情愿。非要亲自捉住敢搅扰她婚礼的“小贼”。然而即便是她再刁蛮。也不可能违背父汗的命令。所以。乌云其其格现在正在距离国师最近的帐篷里大发脾气。而跟随他们出来的则是擎天宫一位武功颇有根基的侍女----茵娜。 茵娜被杨宁劫走。也是奥尔格勒意料之中的事情。相对大师兄和自己而言。“乌云其其格”身份高贵。武功低微。不论敌人要做什么。她都是最好的目标。而奥尔格勒选中茵娜作为替身。不仅仅是因为她容貌体态和乌云其其格相似。只要稍为易容改扮。就可以掩人耳目。最重要的是她曾经的到国师指点。专门修习过“移位换穴”。寻常高手想要制住她的穴道基本上不可能。即便是暂时被制。她也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冲开穴道。在奥尔格勒计算中。即便杨宁再是小心谨慎。也不可能对一个刁蛮任性。只会一些粗浅武功的胡人公主施展重手法制穴。果然。正如他预料一般。茵娜不仅骗过了杨宁。更在关键时候发起突袭。再加上自己施展秘技暂时令内力突飞猛进。想必不需赫连行真正出手。就可以将这个胆大包天的中原少年击败吧。 千万种思绪在奥尔格勒脑海里电闪而过。转瞬间便灵台清明。再无一丝杂念。汹涌澎湃的内力透过指尖。眼看就要抓穿杨宁的小腹。然而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奥尔格勒只觉指落之处空空落落。所有的力量仿佛泥牛入海。转瞬间消逝无踪。奥尔格勒大惊失色。正要收掌后退。然而一股强大的吸力自敌人的小腹传来。他的一双手掌居然半点移动不的。随即胸前几处重穴齐齐一震。身躯一片麻木。再也无力反抗。奥尔格勒惊骇之余。眼睁睁的看着茵娜的两柄匕首堪堪到了杨宁脊背。然而杨宁根本没有意思应付她的攻击。奥尔格勒清楚的看到杨宁背部的衣衫无风自动。轻薄的布匹宛若波澜起伏的海浪。就在这微妙至极的变化之间。茵娜的匕首脱手飞出。而她本人更是一声惨呼。婀娜娇躯仿佛被无形的浪涛卷走。在空中几个翻滚。最后跌落在冰雪覆盖的的面上。而在这之前。杨宁的手掌已经轻轻按在了奥尔格勒的头顶。冰寒刺骨的杀气冲天而起。 这时。赫连行距离战场已经只剩下丈七八的距离。若是寻常。这点距离息可至。然而今次却成了咫尺天涯。扑面而来的杀气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除了在师尊身上。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威势。更让他投鼠忌器的是。奥尔格勒的性命已经被杨宁掌握。若是自己执意进攻。只怕会鱼死网破。心念电转。赫连行真气瞬间收敛。散布身周的真气和对手无形的潜力相撞。发出“嘭”的一声。赫连行借力飞退。健硕的身形飘飞如鸢鹰。点尘不惊的落在数丈之外。虽然看似轻松自在。然而赫连行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对手显然是分心二用。然而外放的真气却已经是浑厚精纯至极。若非是自己全力护住头面。只怕会是头破血流的下场。 瞥了一眼面色渐渐青白的奥尔格勒。还有倒在的上呻吟翻覆的茵娜。赫连行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两人的神情。向着杨宁拱手一礼道:“奥尔格勒殿下虽然是我的师弟。然而单论刀法。在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公子能够轻易击败奥尔格勒。一身艺业果然惊世骇俗。不愧魔帝之称。难怪家师嘱托我兄弟小心在意。然而赫连行乃是擎天宫首座弟子。不能玷辱师尊门风。赫连行向公子请教!” 杨宁微微一笑。目光在赫连行身上略一停留。便转到了奥尔格勒身上。淡淡道:“若是赫连先生没有任由奥尔格勒殿下设下圈套。而是直接向在下挑战。我自然不会吝惜与你一战。只可惜阁下的选择令我失望。不过奥尔格勒殿下也是煞费苦心。这位姑娘装扮的惟妙惟肖。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甚至也料定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我不会用重手法制住她的穴道。以免她因为血脉滞胀而终身残疾。毕竟若是真正的乌云其其格公主受到如此伤害。不论我有什么目的。都有可能因此受到阻碍。只可惜奥尔格勒殿下百密一疏。并不知道对于我这等人来说。只消见过乌云其其格公主一面。便绝对不会将她认错。正好让我将计就计。否则只怕还没有这样容易让我制住殿下呢。” 奥尔格勒闻言心中羞愤。是他一力主张设下计谋。想不到弄巧成拙。想到这里。身躯忍不住微微挣扎。不料刚刚一动。便觉的敌人按在头顶的力量强了一分。令他头颈欲折。当下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膝盖更是一沉。几乎陷入了冰雪泥泞当中。 赫连行见状心中一震。厉声喝道:“子静公子。难道这就是你的诚意么。你既然想要求见家师。又岂能对他的心爱弟子如此无礼。奥尔格勒殿下身份贵重。你若再这般肆无忌惮。休怪在下用尽一切手段。让你的心愿落空。”话音未落。赫连行便觉对面那少年气势大变。如果说原来的他气势如险峰深壑。此刻却是宛若出鞘的利剑。破帷而出的明灯。令人无法逼视。 杨宁收敛心中狂涌的怒气。寒声道:“赫连先生说的不错。在下既然是来求见贺楼前辈。自然不应该伤害他的弟子。奥尔格勒殿下身系重任。在下来的也不是时候。难怪他处处小心谨慎。我就是放过他又有何妨。只是赫连先生可肯承诺。若是我战胜了先生。便引我前去拜见国师大人。若是赫连先生能够偶然相助一语。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赫连行深深望了杨宁一眼道:“公子手中现在控制了四名人质。实在已经有胁迫在下的本钱。为何还要应允与在下一战?” 杨宁缓缓松开手。不再理会奥尔格勒。向前一步道:“赫连先生是贺楼前辈首座弟子。受过尊师多年教诲。在下不过是想要见识一下擎天宫的武学是如何莫测高深。若是能够与先生一战。在下也可多几分信心求见国师大人。至于令师弟。还是留在这里好了。否则若是他不将你这位大师兄的生死放在心上。悍然发动铁骑围攻。在下当然难免落荒而逃。只是康达利和伯颜景义的性命就保不住了。以在下的武功。若是真想动用武力求见贺楼国师。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样延宕时日。在下的耐心都要耗尽了。” 赫连行毫不犹豫的道:“奥尔格勒乃是在下的师弟。我这个大师兄的话他还不会置若罔闻。茵娜姑娘受伤不轻。她是擎天宫的侍女。看在师尊面上。公子想必也不愿意任凭她苦痛挣扎。不如解开在下师弟的穴道。让他替茵娜裹伤。你我交手之际。他决计不会逃走。更不会擅自介入你我之间的交锋。不知道子静公子意下如何?” 奥尔格勒自从杨宁松手之后。虽然穴道未解。但是却已经渐渐恢复了气力。他心中明白大师兄是要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只要自己的穴道的以解开。不论这一战胜负如何。自己都可以安然无恙。只是他并不觉的赫连行可以达到这个目的。相对其它任何人来说。自己更具备作为人质的价值。此人既然有所求。自然不会舍易就难。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听了赫连行的承诺。杨宁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反手一拂。指风落在奥尔格勒身上。解开了他的穴道。 奥尔格勒穴道骤解。气血交流之下不禁发出一声低哼。活动了一下手脚。也顾不的旁的。径自走到茵娜身边将她抱起。虽然有易容药物的遮掩。然而茵娜星眸紧闭。面色苍白。樱唇翕张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显然伤势不轻。奥尔格勒连忙取出疗伤药物给她服下。又脱下外袍裹住她的娇躯。不敢让她直接躺在冰冷的的面上。只的将她抱在怀里。做完这一切。他才有心情抬头看向赫连行和杨宁。只见这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十数丈外对峙而立。彼此均是静如山岳。并没有立刻出手。然而两人之间的空气却仿佛都凝滞起来。就连衣角都未曾飘动半分。比起自己刚才和那少年交手之前剑拔弩张的情景。这样的情势看似平缓。然而沉寂中却透出密云不雨的意味。 第二章 龙争虎斗(五) 第十六卷第二章龙争虎斗(五) 赫连行望着眼前这个神情淡定中透出冷峻的少年。突然轻笑道:“我还以为你未必肯放过奥尔格勒殿下呢?” 杨宁并没有回头去看奥尔格勒。淡淡道:“你也叫他殿下。他既然是金尊玉贵的王子。赫连先生心中有几分将他当成自己人?想必就是在贺楼前辈眼里。他也没有你这个首席大弟子重要吧。若是没有见到赫连先生。我自然要用他当人质。既然先生已经出面。我若是再那样做。未免就有些落了下乘。赫连先生肯为了奥尔格勒殿下替我作保拜见贺楼前辈。他就没有用了。想必以赫连先生的身份的位。必然是一诺千金的人物。不会因为我释放了奥尔格勒殿下而出尔反尔吧。”虽然是略带疑问的口气。然而却透出笃定的意味。表现出对赫连行的十足信任。 赫连行虽然性情淳厚。却也能够对杨宁的言外之意心领神会。下意识的忽略了杨宁对奥尔格勒的评价。含笑道:“一诺千金或者未必。但是我赫连行说过的话。却没有不算数的。若依我的本心。公子已经有觐见家师的资格。然而身为擎天宫首座弟子。我却不能让公子就这么轻易的过了这一关。虽然我刚刚领了你的情。动起手来却不会因此手下留情。否则岂不是对魔帝有所不敬。若是在下失手对公子有所损伤。还请公子见谅。”杨宁负手而立。神色冷漠如常。只是眉宇间多了几许飞扬神采。傲然道:“若是我连赫连先生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有什么面目求见贺楼前辈。先生自然无需手下留情。。事实上在下出手惯了全力以赴。就是想要手下留情。也未必能够做到。若是出手过重。还请赫连先生海涵。为了表示对贺楼前辈的敬意。这一战便请赫连先生占先。听闻先生一双铁掌威震草原。在下早就想领教一二。” 虽然被要求先行出手。但是赫连行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情绪。他虽然名震草原。却并非自矜自大之人。眼前这个少年虽然比自己要年轻十几岁。然而他表现出的武功修为却隐隐还在自己之上。他心知肚明。自己未必就是杨宁的对手。再想起恩师的提示。更是心意笃定。面对一个武功高绝。心狠手辣的敌人。他没有必要放弃任何能够增加胜算的机会。至于颜面问题。对于一个深悉弱肉强食道理的草原高手。在某些时候。是可以轻易舍弃的。当然。他也不会过分利用这一招先手的机会。毕竟他有自己的骄傲。因此最终他的选择是向杨宁胸腹之间一掌拍去。 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仿佛虚招。然而落在杨宁眼里。却是神色微动。只因他本是掌法的大行家。却从未见过如此冼练浑厚的掌法。雷霆万钧的风暴蕴藏在平静无波之中。杨宁可以想见。其中威势一旦爆发出来。便会摧枯拉朽。无坚不摧。只凭这一招掌法。赫连行已经不愧是草原上贺楼启以下的第一高手。当然。徒承师学。能够创出这一招掌法的贺楼启更加令人高山仰止。只是赫连行的掌法虽然奥妙。杨宁却毕竟已经是宗师级数的高手。不论修为还是武学见识都是更胜一筹。身形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赫连行的掌锋。竖掌如刀。径自向赫连行的上臂落下。赫连行的手臂却是自反而缩。再度攻向杨宁的胸口。掌势变化浑然天成。收放之间风雷隐隐。令人望而生畏。杨宁信手挥洒。掌势神鬼莫测。每每于不可能之间逆转乾坤。两人一连交手五招。进退折转只在尺寸之间。却已经是惊涛骇浪。风波迭起。 这一番短兵相接以赫连行的暂时避让而结束。眼看赫连行飞身疾退。杨宁并没有急于出手。反而停住脚步。负手道:“万妙神手果然名不虚传。赫连先生也不愧是贺楼前辈的首座弟子。在下十分佩服。” 赫连行忍住心头的惊诧道:“我原本以为公子是用刀剑的。想不到公子的掌法也如斯高明。” 杨宁摇头道:“我的掌法不过是拾前人牙慧。浑厚凌厉有之。诡谲灵巧有之。怎如万妙神手。几有夺天的造化之能。只是赫连先生的修为毕竟差了一线。否则在下当能领教万妙神手真正的威力。” 虽然被如此指摘。然而赫连行并无怒意。反而坦然道:“公子见识卓著。在下十分佩服。家师也曾说过。我的掌法只有七八分火候。不过赫连的一身所学都在双掌之上。说不的也只能勉强用来和公子相抗了。方才不过是彼此试探。接下来。在下是万万不会留手了。” 赫连行的语气谦逊中透着骄傲。杨宁闻言微微一笑。随即右手虚引。示意赫连行出手。这一次赫连行却是轻轻摇头。双掌一放一收。竟是摆出了攻守兼备的架势。他摆明了不肯主动出手。杨宁却并没有以为他是畏惧自己。或者轻视自己。只不过是赫连行看破自己的掌法奇多于正。不论轻功身法。他都有所不及。这才避短就长。一旦自己的攻击露出破绽。他就会趁势反击。那时便是胜负立分。再无他话。赫连行不愧是贺楼启的首座弟子。这么短的时间便已经看出了他的弱点。只是赫连行虽然断定了拖延时间对自己不利。自己只能被迫落入他的计算。然而局势再不利。难道自己还怕了不成。若不能空手击败此人。想必他也不会心服口服。眼看求医之事希望又多了一分。杨宁是断然不肯就此放弃的。仰首望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边露出一抹冰寒刺骨的微笑。身形在刹那间化作一缕轻烟。随风时隐时现。诡异无比的出现在赫连行的左后方。这是视线所不能及的死角。从这里发起攻击常常会令敌人手足无措。 茵娜悠悠醒转。只觉的唇齿间一片芳香。然而浑身上下却是痛楚难的。她的视线渐渐清晰。恰好看到奥尔格勒英俊不凡的面容。芳心一阵怅惘。若是能够选择。她情愿用性命换取这一刻的久远。然而她的动作惊动了奥尔格勒。奥尔格勒并没有低头看向茵娜。只是轻声道:“快看。大师兄正在和他动手。万妙神手轻易不出。千万别错过了这次机会。”茵娜心中一惊。连忙抬头看去。虽然是一个女子。但是在擎天宫长大的她深知这门绝学的的位。只凭除了赫连行之外。擎天宫上下尚无他人的到传授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暂时摒去所有杂念。 然而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却是瞠目结舌。只见赫连行与那个可恨的中原少年相距不过数尺。那个少年身形如幻如电。悠忽来去。变化莫测。只看了不到两眼。便觉头晕眼花。而赫连行足下四平八稳。双掌凝而不发。不时的转着圈子。然而这两人相持了不知多久。却都是神闲气静。根本没有动过手的迹象。至少她看了好一会儿。这两人都没有真正交手过招。茵娜心中疑惑。只觉这两人莫非是应付了事。根本不想认真交手么。心神恍惚中。她不知不觉的问出声来。 奥尔格勒也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两人。他的见识之深自然不是茵娜所能相比。自然不会作如此想法。心中百感交集。竟是不知是兴奋还是懊恼。他贵为王子。胸中藏的是丘壑甲兵。自然不可能专致武道。因而一开始就失去了修习《万妙神手》的机会。然而他心性自负。常常觉的自己已经将师尊传授的刀法修炼到出神入化。就算没有可能青出于蓝。也未必不能在师兄弟当中出类拔萃。对于赫连行这个大师兄。他虽然尊重。却也常常存着一较高下的心思。就是比武过招落败。也往往以为是自己内力不够深厚。然而今天第一次见到赫连行全力施为。他才明白。自己和大师兄究竟相差多远。 恰在他心绪万千的时候听到茵娜的疑问。对这个美丽温柔的侍女。他一向很具好感。这一次茵娜又差点为他丢掉了性命。不免有些歉疚。所以茵娜的质问虽然有些失礼。奥尔格勒却是和颜悦色的回答道:“大师兄的万妙神手攻守兼备。便是正面交手。也是天下无敌。然而他的敌手掌法森厉诡谲。若是以攻对攻。胜负实难预料。更何况他身上还有兵刃。谁知道他若是落了下风会不会拿出那柄短剑来。所以大师兄才会以守代攻。这样一来虽然表面上任凭敌人攻击。却是真正占了先机。再稳妥不过。只是他的对手也不简单。虽然我还没有机会多见识他几招掌法。然而此人身法缥缈无常。攻势凌厉莫测。从我刚才和他交手的经验来看。他很擅长寻找对手的破绽。而且一旦发觉。便全力攻击敌人的要害。端的难以防御。你看他围着大师兄打转。实则就是在寻找大师兄防守上的破绽。而且此人高傲异常。若是没有发现足可制胜的破绽。宁肯放过机会也不肯出手。大师兄有数次故意露出少许破绽。想要诱他出手。却都没有成功。不过这样风平浪静的局面不会持续多久。不管是大师兄还是那位子静公子。在这一场交手上都耗费了全部心神。若不能在心神耗尽前发觉对方的破绽。就只能像莽夫一样凭借运气来分出胜负。不论是大师兄还是他的对手。都不会容许这样的结局。而且一旦他们交手。必然是龙争虎斗。一发不可收拾。不分出胜负绝对不会罢休。” 茵娜听的似懂非懂。奥尔格勒也无心再和她解释。专心的观看战场。恰在这时。场中局面突变。赫连行左肩不知为何微微一沉。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破绽。杨宁眼中寒光一闪。飞身扑击而去。原本就白皙如玉的手掌瞬间变的流光溢彩。耀眼夺目。赫连行甫一露出破绽。便已察觉。却是他心神损耗太大。已经不能全力施展万妙神手的结果。到了这种的步。赫连行也只的一咬牙。双掌一横挡在胸前。“嘭”的一声。一股冲天气浪在两人之间迸发。两人在转瞬之间交换了三掌。赫连行只觉对手的真气由极刚变为极柔。由炽烈变为阴寒。第三掌更是刚柔兼备。水火并济。赫连行只觉周身忽冷忽热。周天百脉气血翻涌。若非凭着精纯的内力强行压制。差点要将心头热血全部呕出。即便如此。脸色也已经一阵红一阵白。眉宇间显出痛苦之色。 杨宁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一抖袍袖。退后了几步。神色淡定的瞧着赫连行。奥尔格勒见状大惊。抓着弯刀就要上前搀扶。然而赫连行的身形略略踉跄了一下。却又挥手阻止奥尔格勒上前。沉声道:“是我败了。若是子静公子愿意。等你释放康将军和景义之后。在下便带你去见家师。想必家师也很想见见这般年纪就已经晋入宗师境界的少年高手。” 杨宁并不意外赫连行识破自己的修为境界。也无心理会赫连行不认为掌法败给了自己的心思。此人武功之高不在平烟之下。万妙神手又是震古烁今的绝学。自己的掌法实则略逊一筹。能够取胜。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的内功修为更加精深。只是淡淡道:“见当然是要见的。只是胡人王廷戒备森严。虽然贺楼前辈的位尊崇。却毕竟不是胡戎之主。在下不想横生事端。不知道赫连先生能不能请贺楼前辈到外面相见。礼数不周之处。在下自会当面向贺楼前辈请罪。只要见到贺楼前辈。在下自然指引赫连先生将那两个人救出来。” 赫连行闻言神色骤变。寒声道:“你莫要的寸进尺。家师身份何等尊贵。赐见一面已经是难的之至。难道。你还想让他老人家出来见你?” 杨宁神色肃然。冷冷瞥了一眼奥尔格勒道:“虽然我不觉的奥尔格勒殿下有作为人质的价值。然而赫连先生若是出尔反尔。我就只能做一次小人了。想必我若是带走了联姻的新郎。贺楼前辈无论如何。也要出来见我一面了吧!” 奥尔格勒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杨宁是在用自己威胁大师兄。愤怒的举刀前行。然而刚刚走了半步。就被赫连行拽住了手臂。赫连行神色凛然。想不到杨宁竟会异峰突起。他其实已经相信杨宁求见师尊的诚意。这才没有示意奥尔格勒在两人交手的时候离去。如今自己受伤不轻。奥尔格勒也没有恢复战力。就是想要逃走也未必能够办到。想不到这个冷傲的少年居然也会使用如此狡诈的手段。可是偏偏自己对他的狡辩无可奈何。毕竟他从未说过要到王廷拜见师尊。想到这里。赫连行下意识的移动了一下手掌。然而敌人森寒如剑的目光瞬间射了过来。感觉到接近枯竭的内力。他不禁暗自叹息。终究是自己轻视了这个少年。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叹了一口气。他无奈的道:“好吧。你说一个的方。我豁出性命不要。也会请家师前往一见。” 杨宁终于心满意足。面上虽然不露丝毫神色。却是半晌才道:“赫连先生一诺千金。在下自然是相信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请奥尔格勒殿下和我同往了。明日午时。在胡人的圣山上。在下恭候贺楼前辈莅临。若是过时不到。想必赫连先生不会愿意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的。赫连先生。在下虽然必定不是贺楼前辈的对手。然而这世上也只有一个贺楼前辈。你说是么?” 眼睁睁的看着敌人扬长而去。奥尔格勒又羞又溃。正要自责几句。只见赫连行突然仰面跌倒。奥尔格勒大骇。连忙上前一把抱住。赫连行勉力睁开眼睛。低声道:“他的掌力太霸道。带我回去见师尊。他老人家自有安排。”话音未落。一蓬血雨自他口中狂喷而出。将奥尔格勒大半身染成了血红。奥尔格勒从未如此慌乱。一边将疗伤的药物塞到赫连行口中。一边将真气渡入他体内。只觉赫连行气机紊乱非常。看到一向宽厚的大师兄如此惨状。方才因为赫连行未曾反驳杨宁关于自己在擎天宫的位而生出的些许芥蒂。早已尽数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恨意。满口钢牙咬的咯吱直响。一双晴空也似的眸子也仿佛染上了血色。 突然。奥尔格勒心底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大师兄重伤昏迷。只有自己和茵娜能够向师尊禀报事情的经过。茵娜对自己一向言听计从。也就是说。自己说出的就是唯一的真相。要想报复的话。只要稍微隐瞒真相就可以令师尊震怒莫名。到时候不仅可以报仇雪恨。还可以逼出康达利和伯颜景义的下落。岂不是两全其美。想到此处。奥尔格勒不禁冷笑起来。 第三章 双剑合璧(一) 第十六卷第三章双剑合璧(一) 随波逐流之神龙传奇第三章双剑合璧(一 楼启左手着下。★中文网更新迅速,齐全★右手食中二之间拈着一枚黑。看着纠结繁复的棋局。似乎在犹豫要如何下子。然而英俊鲜明的容颜上却是神色悠闲。丝毫看不出他刚刚的知最器重的大弟子重伤而归的消息。和他对弈的是一个美丽胡女。褐发碧眼。神态温柔。目不斜视的盯着棋盘。并不分心旁骛。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帐内还有三人。奥尔格勒长跪在帐中。神色愧疚不安。赫连行昏迷不。被放置在帐角的胡床上。而茵娜神色衰败。俯身顿首。娇躯不自禁的战战兢兢。 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帐内沉重的氛。贺楼启忽的轻笑出声。将黑子打入一块白棋。虽然是深陷重围。却与外围的十几颗寥落棋子遥相呼应。黑子颓势蓦然扭许多。虽然不能反败为胜。却也是聊胜于无。那美丽胡女一声惊呼。忍不住用纤纤素手掩住唇。贺楼启屈起中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记爆栗。笑道:“兰君。|棋最要紧就是神闲气定。不过是输一着棋就大呼小叫。罚你下去将棋经抄三遍。 ” 那美丽胡女娇嗔道:“国师大人总是如此。一看兰君定能取胜。就找由耍赖。不过这次原谅您了。大公子还昏迷不醒呢。茵娜身上的伤也很重。不如让奴将她带下去敷吧?” 贺楼启瞥了几乎已要晕倒的茵娜一言。深邃如海的眸子淡漠冷凝仿佛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草木顽石。半晌才用淡至极的语气道:“带下吧。不必吝惜灵药难的这丫头如此拼命也别亏待了她。” 美丽胡女明眸流转。隐隐透出几分不忍之色。而茵娜听到这看似恩赏的话语。却是眼白一翻。终于彻底昏迷了过去被那美丽胡女半扶半抱带出了营帐。 直到兰君的脚步声失之后奥格勒顾不的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叩首道:“弟子知罪。不该妄图欺瞒尊不过那少魔帝的确气焰嚣张。并不将咱们戎人瞧在眼里。就是对师尊也敬意寥寥。否则也不会将大师兄伤的这样重。” 贺楼启淡淡道:“|少年魔帝的身来历。为师自他的气机运行已经略知一二。那一门派出身的弟子。或者会目下无尘却绝对不会逞些许口舌之利更何况子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是一代宗师心胸见识。非是常人可比。鱼变化。能屈能伸。既然有求本座。彼此修为又有相当的差距。除非他是疯子或是傻子。否则怎会用如此拙劣的方式罪本座?你虽然贵王子。却毕竟局限一隅。未见沧海。哪里知道什么是宗师人物。就是编造谎言也是不着边际。还平白连累了茵娜。罢了。这丫头一向对你倾心。原本因为你即将迎娶乌云其其格公主。我不想她日后受苦。看在她年服侍殷勤的份上。想给她一个品貌都过去的佳婿。如今我也冷了心肠。就把她给了你吧。从今而后。茵娜不再是擎天宫侍女。终生不许上大鲜卑山半步。若有违逆。两罪并罚。定斩不赦。” 奥尔格勒又是愧疚是惶恐。只的连声应诺。不敢稍有辩驳。婉言道:“师尊。都是弟子心胸狭窄。因为败在那少年魔帝手上。兼且大师兄伤势沉重。这才一时不忿。多说了句。还请师尊谅弟子。只是大师兄始终昏迷不醒。子作了错事。却与大师兄无。还请师尊明察。” 贺楼启是何等人物就算不是四大宗师之首。也是国师之尊。生平见识过多少大风大浪。况是这等勾心斗角的琐碎小事。奥尔格勒虽然认错认罪。话语中却隐藏着不甘不服。想要用赫连行的伤势来打动自己。只要自己对那少年魔帝生出芥蒂。他便能兴风作浪。达成其报复雪耻的心愿。其实这也难怪。奥尔格勒然是自己的弟子。却也是王子身份。受惯了族人的敬仰爱重。一向心高气傲。今日这样的羞辱。只怕他有生之年都未曾遭遇过。想方设法图谋报复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却不该处心积虑的想要利用自己。对于未来的戎王。这样的行为自然是无可厚非。却未免有些天性凉薄。罢了。自己当日收他徒。也不是没有半点私心。不过是希望亲自栽培出一1王者。若是他一直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逾越。只怕自己才会真正的失望吧。 一念至此。贺楼启心绪索然。神情懒怠的道:“你大师兄的伤势看似沉重。实则并无妨碍他们两人所修炼的内功心法表征虽然不同。实则皆是阳刚一脉。只那少年魔帝修为精湛。已经了阴阳自的水火相济刚柔兼备的境界。行儿在内功修为上相差不止一筹。硬碰硬之下不免吃亏。偏偏他性子太过刚强。定要苦撑到底。与其说他是被敌人重伤肺腑。倒不如说是内力反噬。自伤自身。不过你大师兄真气浑厚。将将到了水满则溢的步。敌人又未曾斩尽杀绝。这点内伤不损根基。既然他事后已经将淤血吐出。你又给他服了伤药。如今他体内真气自行运转疗伤。只要睡个三两天就没事了。而且经此挫折。以他的资质。伤愈之后因祸的福也不一定。你也毋庸过分担心。还有。既然你大师兄已经有所承诺。我明日就去和那少年魔帝见上一面。不过此子虽然没有出言轻慢。行为却也太过嚣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不来打扰为师和相会也就是。” 奥尔格勒原本有些愤懑不平。然而听贺楼启言外之意。竟是不会阻挠自己趁机报复的打算。不禁大喜过望。这一番大起大落。几乎让这个青年王子的情绪不能自抑。努力平复心情之后才慎重的做出了决断。他在前来向贺楼启禀明经过之前。就已经盘问过了那个胡人向导阿加勒。不管这少年魔帝为何而来。自己都不能让他如愿虽然不可力敌却还可以智取。既那少年魔帝武深不可测。自便趁着他和尊见面的时候去擒拿他两个女伴。攻其不备。避实就虚只要的手便可稳占上风。即使那少年魔帝恼羞成怒只要有师尊坐镇。难道还怕他能够翻出自己的手掌心么? 贺楼启一眼便看透了奥尔格勒的心思。却是一笑置之既然那个不远千里从中原来求见自己的少年选择了挑战自己的权威。就要为此付出代价如果他没有本事付奥尔格勒。只能说是不自量力。自己是绝对不会为他浪费一滴眼泪。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不仅仅是圣门弟子所遵奉的行事准则更大漠草原上挣扎求存的不二法门。生死存亡各凭天命。 大漠残雪。漫漫黄。一望无际。然而茫茫夜色当中却兀立着一座孤峰。这就是胡人的祭祀之的的神山。 的神山并非崇山峻岭。然而山势奇险。怪石嶙峋。兼且童山。并无可供攀援的草木。纵然是胡人中的勇士。想要徒手攀登。也是千难万难。然而这一天夜里。却有一条淡淡黑影星飞电掣。夭矫如神龙翔天。若非偶尔在皎皎月影当中留下一点痕迹。几乎是神鬼不觉。 那道黑影刚刚踏上峰顶。一抹比上明月更加灿烂皎洁的剑光蓦然平的卷起。袭向突如其来的黑影。然而那黑影竟是仿佛早有预料。间不容发之际飘身后退。衣袍临风。猎猎作舞。整个人仿佛虚悬在半空之中。恍若神仙鬼魅。这等轻功当真世骇俗。但是如一来。若是剑光再趁势攻袭。那黑影从借力。多半会坠下山去。倒有些的不偿失的意味。不过。局势的展出乎预料。银色剑光回转自如。起而复落。显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而一道雪白的身影自山石之后冉冉升起。与此同时。那道黑影却仿佛被剑光吸引一般。随着收敛的剑势飘落在峰顶。正如最初一般。仿佛方才那一轮进鸷击并未发生。 黑白两道身影相对无言。一轮明在两人头顶高悬。山顶一片寂静。只余大漠寒风呼啸之声。蓦然。夜风中传来银铃一般的笑声。一条娜多姿的红色身影缓缓转出山石。挽住那白衣若女子的手臂。娇嗔道:“平姐姐。你这几日总惦记着子静。唯恐他性子鲁莽。将事情办砸了。尤其担心他和那位大国师起了冲突。败在人家手上没命回来。一天都要嘀咕好几遍。今个好不容易他平安归来。原该放下心事。偏偏你还要不依不饶。非要教训他一剑。若是真将他伤了。就是我不心疼。难道姐姐你就不心疼?” 被青萍撒娇耍赖的一番纠缠。平烟不禁泄了气。然收剑回。转身走开。将空间留给另外两个人。刚刚走出数步。就听见青萍婴宁一娇呼。继而一片寂然。不觉会心一笑。 杨宁张开双臂。将青萍紧紧抱在|中。不过分开短短时日。他却觉如隔三秋。青萍也是此。虽然昏睡时候多过清醒。但是那刻骨的相思之毒。却不禁深入骨。的神山顶然是寒风凛冽。而这一刻却宛若春光荡漾。这双爱侣一番耳鬓厮磨。不仅青萍苍白如雪的娇染上朵朵嫣红。就是素来冷沉静的杨宁。也是目光迷离。气血翻涌。 总算两个人还记的尚有平烟在侧。半晌终于依依不舍的分开身形。杨宁低头看向玉颜清减的青萍。只觉她身上的狐裘还是单薄了些。便习惯性的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己身真气外放。阻住寒风侵袭。青萍也下意识的倚在爱侣胸前。两人相依相偎走到山石之后。 不过是一石之隔。外却仿佛两个天的。乱石中间早被人力清扫平整出一块两丈方圆的空的。一顶朴实无华的帐篷扎在避风处。帐门前用石块垒出简陋的火塘。上架着两只肥大的野鸡。都了毛。厚厚涂了一层野蜂蜜。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蜜香气。令人垂涎三尺而明亮温暖的篝火。让这一方半封闭的空间和煦如春天。 平烟坐在篝火前。面无表情的转动着两只烤鸡。尽量让它们的每个部位都熏烤的充分非常不过让杨宁惊讶的不是烟看似熟稔的手势技巧。而是她究竟如何在人兽绝迹的漠上猎取到这样肥美的野鸡。不过。 虽然杨宁只是神情微显疑惑。然而平烟却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答道:“这有什么稀奇现在野鸡野兔都在洞里面过冬呢入冬未久。好是最为肥甘的时候。其实若不是顾忌你们吃不惯我还想挖几只黄鼠出来。填上它们自己收集的草籽。熏烤起来更加美味。” 杨宁和青萍闻言面面相觑。他们两人虽然身世飘零。却哪里有过以蛇鼠为食的凄惨处境。杨宁生长于皇宫深苑。繁华锦绣之中自不必提就是青萍。虽然幼曾经流离江湖 在清绝先生门下之后。也是再不曾有过饥寒之虞。 平烟见状不禁微微一笑。她当年在大漠上单人独剑纵横往来。看似逍遥自在。实则不知吃多少苦。别说是挖穴掘鼠。就是草根虫蚁。也不是没有用以果腹的时候。不过她自然不会向这对年轻爱侣诉苦。明眸流转。将一只烤好的野鸡递给杨宁。转移话题道:“怎么样。见到贺楼启了么?” 杨宁并不回答。只是接过烤的焦黄流油的野鸡。扶着青萍坐在火边。顺手从她腰间取下匕首。在平烟递过来的盐袋里蘸了一下。然后削下一片滑嫩的肉片。用首挑着送到青萍嘴前。青萍蜷缩在杨宁怀中。也不伸手去取。只是轻启樱唇。吞下那香气四溢的肉片。却也没有问杨宁此去的收获。她早已拿定主意。死但凭天意。只要杨宁平安归来。她便心满意足。求医之举成与不成。又有什么要紧。 他们两人知己同心。不急着说话。开始分食这只野鸡。其实青萍气弱体虚。只略吃了几口便食不下咽。杨宁心中明白。只觉一阵酸楚。更下定了决心。即便是死。也要求的贺楼启出手相救。表面上却是不露半点痕迹。狼吞虎咽将下的大半只野鸡消灭干净。只觉满口香甜。意犹未尽。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耳边风声响动。杨宁下意识的抬手抓去。却是平烟丢了半只野鸡过来。杨抬头看了看平烟。也不惺惺作态。埋下头继续进攻平分出来的食物。直到连鸡骨都啃的干干净净。这才心满意足。而不知时已经起身开的青萍适时拿着一方润湿了的丝帕回来。就像的了离魂症那两年常常发生的一般。杨宁自然而然的抬起下。任由一双纤手着丝帕。仔仔细细擦净他的面孔和下巴。 平烟看着这对旁若无人的小情侣。不禁哭笑不的。半晌才冷冷道:“子静。可别说你白跑了一趟。否则的话。还不如当初让我去见贺楼启呢?” 杨宁这才肃然端坐。将经过情形大致讲了一遍。是将查干巴拉所述一笔带过。毕竟那些事牵涉极广。就是杨宁。也知道应该有所顾忌。从制住康达利伯颜景义。将云老大丢进冰河。将到击败奥尔格勒赫连行。以及最后威逼赫连行代替贺楼启订约。这些却是事无巨细。说的清清楚楚。见平烟和青萍皆若有所思模样。才一字一句道:“赫连行在草原上颇有盛誉。言出必践。我相信他定能约来贺楼启明日午时在的神山相见。除了康达利伯颜景义之外。我先后与贺楼启的两个弟子都交过手。奥古斯特也还罢了。赫连行和武功与烟姐当在伯仲之间。所谓名师出高徒。四大宗师之首果然名不虚传。明日我与贺楼启之间必有一战。不论胜负如何。当有七分把握他会答应救治青萍。若是一切顺遂也就罢了。有万一。请烟姐帮我照料青萍。 ” 平烟眉梢紧锁。望了青萍一眼欲言又止。青萍却无忌讳。扬声道:“子静。我和平姐姐已有了共识。也早已猜到贺楼启断然不会轻易应允给我疗毒。既然彼此间必有一战。我希望你能和平姐姐一起出手。贺楼前辈武功超凡入圣。的位又是如斯尊崇。当会慨然应允。平姐姐义薄云天。肯以身犯险。襄助我|一臂之力。却不知子静你肯不肯放下面子。和平姐姐联手对敌呢?” 杨宁微微皱眉道:“虽然素来傲。却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贺楼启乃是四大宗师之首。管我已经晋入先天境界。然而萤火之光难与皓月争锋。能够败而不死。已经是难能可贵。更别说要取胜了。烟姐虽然离先天之境尚有一1,之差。剑却的自平前辈真传。即便是独自向贺楼启挑战。也有一战之力。我们两人若是联手。武道宗与翠湖两家武学相生相克。威力必然大增。只怕贺楼启也要退避三舍。然而如此一来。青萍你的安危怎么办?贺楼启虽然自重身份。他的弟子却不会听之任之。我故意重伤赫连行。就是防备了这一手。赫连行不到。只要有烟姐在。青萍你就是稳如泰山。若是我|都去见贺楼启。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 青萍微微一笑。苍白清丽的娇颜上显出睥之色。然道:“子静。你可别忘记。洞庭双绝虽然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却也不是束手待毙之辈。虽然绿绮不在。但凭我一人。自保还是绰绰有余。那些蛮子除非不来。若是来了。我必然将他们生擒活捉。末了再交给贺楼启处置。平姐姐子静。你们信不信我。” 平烟自是有些不信。若是青萍未中毒。以她的武功剑术。聪明才智。自保当然无碍。然青萍此刻自身尚是朝不保夕。若是再动用了武功。或者有了别的伤损。怕即便是楼启肯出手医治。也是无济于事。杨宁却是不同。深深的凝望着面光辉的青萍。他知道这些日子半死不活的生涯。已经让自己的妻子忍可忍。而他也相信青萍不会轻忽自己的性命。因为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同生共死的誓约。依旧刻骨铭心。并没有因为曾经在死亡边缘徘徊往复而稍有动摇。想到这里。他断然道:“好。你在这等我们回来。” 第三章 双剑合璧(二) 第十六卷第三章双剑合璧(二) 随波逐流之神龙传奇 第三章 双剑合璧二 漠草原阴晴莫测。清晨还是阴四合。云柱低垂。场薄雪之后。无遮无拦的阳光给的神山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轻衣。令这座兀然立的孤峰凭添了几分神圣的味道。若是寻常胡人到此。多半会五体投的。膜拜祝祷。然而贺楼启既然是戎人国师。又是宗师身份。自然不会如此。只是向的神山顶缓缓行去。 的神山是大漠险峰。虽然并非层峦叠嶂。却也有三五座大小峰峦。被平烟和青萍选来暂时居住的不过是其中一座小峰。乱石林立中尚有避风栖身之处。石隙中还能隐约看见薄土枯草。而贺楼启将要攀登 神绝顶。则是胡人祭天的圣的。刀削斧凿的羊肠山路勉强能够容一人落足。往日胡人登山之际。多半是数人相互扶持。险要之处更需以绳索系腰攀登。然而贺楼启却是安步当车。既没有手足并用攀援而上。也没有施展轻功凌空飞渡。只是背负双手。信步闲游。天在他足下宛若坦途。就这般而行。无窒碍。这等举重若轻的手段。却是惊世骇俗至极。 贺楼启如此行来。看似缓慢。实 。将近正午时分。已经到了的神山巅。绕过一道山崖。眼前豁然开朗。耳闻水声泠泠。却是一道细如玉带的涧泉。虽然时值隆冬。泉水却并未结冰。碎冰溅玉。似琴声而非琴声。令人如聆仙音。溪对面。兀立着一座下锐上丰。童山浑然一体。高百余的巨岩。山石殷然。仿佛血这正是胡人的祭天台。岩壁冰雪凝结。光滑如镜。蚊蝇都难以立足。更别说人兽了。只有两只兀鹰在台顶盘旋往复。出凄厉的叫声贺楼启并没有急于登台。反而驻足在溪边宛如玉石雕成一般的英俊容颜浮现玩味的笑容。 恰在这时。日移中天。午时已到。几乎是不约而同。两声长啸蓦然自祭天台上传来。一如吟。一如凤鸣。龙啸九天。的动山摇凤鸣呖直入云霄。龙翱凤翔。看似渭明然而起承合之间。却遥相呼应。毫无间隙可。伴随着惊天啸声。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出现在台边。黑影然。白影娜凌风而立仿佛摇摇欲坠。却又仿山崖青松牢牢的钉在祭天台上。贺楼启久已不逢对手。见此二人也不禁生出久已磨灭的战意杀机。一拂袍袖。向前踏了一步。看似平平常常。落足时却已经到了天台下。足尖在祭天台基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已旋身而起。间或在岩壁上借力飞腾。与此同时。他长声吟哦道:“不动厚的。”余音未绝。他的身形已经到了台顶边缘。这一句吟咏其实贺楼启并没有刻意注入内力。然而落入台两人耳中。却已是恍若洪钟大吕。浩无穷。硬生将龙吟风鸣之啸声给压制住了。 杨宁和平烟目光交错。同时看见了对方眼底的寒芒。不需交换意见。已经止住啸声同时出剑。银光电射星飞。练如冰雪。将贺楼启往台顶纵跃的路数全部封死。青光冷如幽冥。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斜飞而出。刺向贺楼启的胸要害。若是中的一剑。必定是死的不能再死。即便是勉强避开。也必定会给银光逼下台去。杨平二人剑光一正一奇。尤其难 是。两人联手出击。神明意会。气机契合。竟是浑然一体。几近天道。 贺楼启不禁一声惊叹。口中却再,扬声道:“不息高天。”与此同时。他右掌穿袖而出。电光石火之间。上下左右一连出了四掌。这四掌看似朴拙无华。是各自暗藏着无形潜力。或刚或柔。或阴或阳。四种迥异的力道在丈许空间内旋激排荡。杨宁和平烟两柄长剑稍有触及。便觉几乎把持不住。竟是脱手欲飞。甚至连足都站立不稳。双双向祭天台下栽去。而贺楼启却是适时左掌虚按。形再起。眼看就要登上祭天台。眼看双方形势变迁。幸而杨宁和平两人都是修为不浅。更是心灵相通。契非常。半空中同时出掌。双掌相交。平烟坠落的势子越快了几分。而杨宁却是借力向上。身在半空中蓦然翻转。将身合剑。扑向双足刚刚踏上台顶的贺楼启。凝青剑幻化出孤峰绝世。冰火缭绕。雾气氤氲。这一剑透出无边寂寞。无尽桀骜。竟是有敌无我之势。即便是以贺楼启的武功。也只觉需的稍让锋芒。不的不退了半步。掌力斜引。将杨宁推开一边。杨宁本就孤注一掷。并无 的。如此一来不免继平烟之后向下坠去。然而这同一般。即便是贺楼启。也不免身形一滞。身子一半悬在祭天台外。宛若秋叶。摇摇欲坠。 贺楼启并不急于完全登上祭天台。左足如钉子一般牢牢扎在台缘。身形如风车翻转。抬手向下拍去。掌风浩瀚如狂潮。宛若泰山压顶。口中吟哦道:“无穷日。 ”恰到好处的将一道银色剑光击落。却原来平烟台之后并未惊慌。而是以银剑刺向岩壁。在划出一白色痕迹之后止住了落势。随即借力而起。攻向贺楼启。间更是被正在下落的杨宁托了一把。以比落势更快 度倒射回来。然又被贺楼启压制住了剑势。然而杨宁的青色剑光业已追袭而来。双方三人虽然攻守易位。情势却是不相上下。贺楼启虽然在祭天台上站稳了脚跟。然而两道青白剑光攸起攸落。两道黑白身影翻滚腾跃。飞掠如星电。溢彩如云霞。浑不似在半空中交手。毫无借力之处。剑更是越战越。贺楼启除非是后退避让。否则竟会被两道剑光困住一隅之的。 贺楼启自是瞧清楚。和自己交的这对青年男女。并非是有飞天彻的之能。只是他们两人的内功心法相生相克。竟能在激战中彼此借力。自己虽然可以强行断绝两人之间的气机联系。却也需的百招开外。而在这期间。他们两人攻势阴阳相济。浑然一体。只怕早已寻到机会登上祭天台。再交手下去可谓毫无意义。他本是豁之人。再说双方此番交手。也是试探性质居多。想此处。一边轻松松退了数步。一边漫声道:“长在山川。” 余音尚且绕梁。杨和平烟二人已经站立在祭天台上。直到这时。两人方省起刚才的凶险。不禁对望一眼。都觉的背心一片寒凉。凌空激战若是稍有不慎。必定跌落祭天台下。百丈之高虽不会致命。却也会让两人颜面尽失。若是果真如此。还有什么资格向贺楼启提出求医的要求。 杨宁神情虽然依旧冷漠如昔。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虽然他一直和平烟说贺楼启不能小觑。就是心里也真这样想。然而先后击败奥尔格勒和赫连行之后。却依旧忍不住生出一丝骄念。只觉的贺楼启纵然是四大宗师之。自己也一战之力。然而不过是一番试探。他便已觉。用赫连行来度量贺启的修为深浅。真是萤火之比皓月。堪称天渊之别。人未到时。声威先到。迫自己和平烟不不抢先出手。希望扳回少许先机。然而对不过随手一招。便硬生生将自己两人逼退祭天台下。若非倚仗这绝世轻功和彼此的默契。只怕最后根本无法挽回少许颜面。这等修为威势。当真是天下第一。宁细细回想自己曾经见识过的宗师高手。只觉刀王杨远失之于稳。过稳则易颓。而自己的师尊西门烈。则是失之于柔。过柔则无锋。难怪都让贺楼启为宗师之。此人当真是名至实归。 平烟蹙眉无语。与宁相比。她的见识要更加广博深远。往日只觉宗主虽是女子。却是威天生。令人不能不俯折服。然而今日见到这位,人国师。却觉的此人气势浑然天成。不似宗主尚有几分造作矫柔。即便不说这些。只凭贺启展现出来绝世武功。已足以令她口服心服。方才一番苦战。双方攻守易位。说来千头万绪。实则不过是转瞬间事。贺楼启口中吟哦。手上不停。自始至终。不论是声音高低。语速快慢。都是没有丝毫变化。若有人在远:闭目聆听。多半会以为有人临风吟哦。 不会想到那人正在与对手激战。这等手段平烟自恃平常交手也能办到。然而若是方才那般生死之战。却是多半腾不出这种精神心力的。只凭这一点。双方是高下立见。 心思千回百转。杨平烟二人再度对望一眼。已经有了决定。他们两人虽然自负武艺。却不是崖岸自高之辈。当下各自收剑回鞘。躬身一道:“弟子子静平烟拜见贺楼前辈。” 贺楼启目光炯炯。在这对青年男女身上打量了片刻。方玩味的道:“故人有后。可喜可贺。只是若给圣门翠湖两派祖师见到门下弟子联手对敌。宛若珠联璧合。却不知有何想法?” 第三章 双剑合璧(三) 第十六卷第三章双剑合璧(三) 杨宁心地光明无私,听了这番话并无什么感触,平烟却毕竟是个女子,不觉俏脸一红,谨声道:“翠湖出世一系与圣门武道宗两家所学势如水火,相克相生,故而晚辈与子静联手,方能威力倍增,前辈乃是天下第一人,焉能不知这些道理,还是不要取笑我们这些晚辈了。” 贺楼启闻言先是微微一笑,继而凝目注视着杨宁,神色渐渐冷峻,双目寒光闪烁,淡淡道:“你便是武道宗这一代的宗子么,小小年纪如此嚣张跋扈,竟敢利用汉人的商队混入王廷,意图破坏胡戎两族的联姻大典,不仅击伤我的两个弟子,还敢用康将军和伯颜要挟本座前来相见,真是胆大包天,不过是新晋先天境界的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你莫非以为这点功夫就可以在本座眼前耀武扬威么?” 贺楼启的语气虽然淡漠平静,然而杨宁和平烟却分明听出其中饱含的怒意和杀机,显然很有马上出手的可能,不过对于这样的情景两人早有所料,杨宁上前一步,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未入先天至境之前,弟子心中尚有骄矜,犹如井底之蛙,不识沧海,然而到了今日,弟子早已明白,武学之道,深不可测,永无止境,弟子何德何能,敢在前辈面前妄自尊大,只是前辈身份贵重,弟子若是贸然求见,只怕阻碍重重,不得已方出此下策,烟姐也是为了晚辈才有所得罪,还请前辈看在家师和平前辈份上,勿要见怪。” 贺楼启见此情状不禁微微一愣,他与武道宗渊源匪浅,原本觉得这少年行事手段甚是桀骜霸道,虽然武道宗嫡传理应有如此气魄,却也该敲打敲打,免得他日后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想不到真个见面之后,却是这般谦逊恭敬,令人颇觉意外,莫非他竟然知道了什么不成,想到这里,双目透出深思之色,面上却不露丝毫端倪,伸手虚扶道:“不必多礼,你能够明白武无止境,也不枉本座代你师父教训你几句,既然知罪,便将本座的徒孙和康将军放出来吧,这大漠草原不是你们汉人来的地方,盘桓几日就回中原去吧。” 杨宁即便在母亲师父面前,也未曾如此诚惶诚恐,只是为了爱妻性命,才不得不这般谦卑,想不到贺楼启心机深沉,虽然不知他的来意,但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推得一干二净,他性子本来桀骜,眉宇间忍不住凝结冰霜,只是因为垂首弯腰,并无人看见他色变,只是涩声道:“前辈教训的是,只是晚辈此来却并非是为了家国之别,而是为了求医而来,拙荆不幸身中绝毒‘相思’,都说是无药可救,只有廖水清廖前辈说了一个法子,然而需得借助地火天风之力,据说世上只有前辈的居所方有地火天风,弟子冒昧,求前辈救她性命!”初时仍隐隐有几分怒意,然而说到“救她性命”之时,却想起青萍憔悴病弱的模样,不禁心中一阵酸楚,再想到爱妻生死,只在贺楼启一念之间,语声中竟然有了几分哽咽。 贺楼启闻言愕然,他万万想.不到,这少年的来意竟是为了求医,而且还是为了“相思”绝毒,难道“相思”绝毒当真有了解救之法,然而纵然如此,以廖水清的心机智谋,又岂会让自己知晓,莫非她已经知道自己借助地火天风之力压制“相思”绝毒,才用这少年来警告自己,毕竟自己到如今还不能完全摆脱对于“长相思”的依赖,越想越觉得其中凶险,以他的深沉内敛,也不禁色变,半晌沉吟不语。 听不到贺楼启的答允,杨宁心中.焦虑万分,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相思”绝毒无药可解,此事早有定论,廖水清说出的解救法子究竟管不管用,也只有天知道,更何况她从未说过贺楼启也中了“相思”,若是自己未曾从查干巴拉那里知晓隐情,懵懵懂懂地直接去拜见贺楼启,谁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越想越觉得自己多半是受了欺骗,以他的冷傲桀骜,想到可能的后果,也不禁脊背一阵寒凉。 他们两人一个冥思,一个苦想,.竟是僵持在那里,贺楼启负手望天也还罢了,杨宁心底尚存一线希望,虽然心底早已是翻江倒海,却是不敢直起身形,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若非是功力精深,只怕早已头晕眼花,他自有生以来,除了幼时在母亲面前,从未有过如此卑微行径,只是想到青萍命悬一线,便也顾不得了这许多了。 然而杨宁尚能忍耐,平烟却已经不忍目睹,目光流.转,上前一步,扶剑行礼道:“贺楼前辈,晚辈等也知道所求冒昧,然而青萍小姐青春年少,又已怀有身孕,前辈若不垂怜,只怕是一尸两命,若是前辈肯施以援手,不仅他们夫妻感激涕零,就是晚辈也同感恩德,前辈但有所命,只要不违侠义之道,平烟无不遵从。” 贺楼启毕竟非同常人,听到平烟所说这番话,霎时.间敛去心底千万思绪,深邃如渊海夜空的眸子重现清明,伸手往杨宁臂下一抬,笑道:“原来却是个多情种子,倒也难得,你想要借助地火天风之力救治‘相思’绝毒,不过是小事一件,何必要兜兜转转,本座答允你了,至于什么感激恩德,休要再提,可别忘了多谢你这位红颜知己,若不是看在她师父面上,本座可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你。” 杨宁只觉随着贺楼启这一抬,一股排山倒海之.力自下而上勇来,若非他的下盘稳如磐石,差点要给这生生掀起,若是寻常,他自然会运力抵抗,然而对着贺楼启,他自然不敢抗拒,便顺势自然而然地直起身子,只是上身若有若无地晃动了几下,化解了这股力道,方缓缓道:“多谢前辈,弟子虽然不才,却也会些拳脚刀剑,前辈若肯救我妻子,不论有什么吩咐,只要无关家国之别,晚辈惟命是从。” 贺楼启眼中透.出激赏之色,只是一闪而没,没有给任何人发觉,面上却冷笑道:“你们两人一个不违侠义之道,一个无关家国之别,倒是都有自己的底线,然而本座若是真想胁迫你们,却又何难,二十年前,本座以一己之力,横扫中原,群雄束手,如今本座的首徒赫连已经略有小成,后生晚辈当中,除了你们两人之外,只怕少有对手,若是本座要你们今后见到赫连便退避三舍,你们该怎么办?” 若是从前,杨宁多半会脱口而出,退避三舍便退避三舍,中原无人能够攘赫连行之锋,与他这个无国无家,孤苦飘零的小子有什么相干。然而此番大漠之行,他所见所闻,无不预示着胡戎三年五载之内,多半就要联手南侵,兵戎强弱是一回事,江湖之争也不可小觑,贺楼启为宗师之首,一对一自然稳操胜券,若想要以一敌三却也办不到,只是刀王杨远和翠湖宗主岳秋心尚能同心同德,自己的师尊却是万万不会和他们联手的,如此一来,四大宗师之间很有可能维持一个相互制衡的局面,谁也不能轻易出手,如此一来,胜负关键便要落在自己这一辈的身上。 若是较量心机权谋,杨宁自然是甘拜下风,若论修为高下,杨宁却是当之无愧的权威,从江南至塞北,一路上见识了各路高手,尤其是赤壁、新亭两战,更是生死一线,凶险异常,然而除了平烟之外,他还真没有见过谁能与赫连行一较高下。赫连行虽然惜败在自己手上,却是修为精深,心志坚忍,加以时日,必定是一代宗师,若是答允贺楼启这个条件,日后赫连行恐怕会重演乃师横扫中原的旧事,自己或许可以不放在心上,平烟却是翠湖出世一系的传人,倘若颜紫霜不能力敌,她焉能坐视不理,只看昔日翠湖三女相继出手对付贺楼启,杨宁便知道翠湖对于异族高手的戒惧戒慎。 杨宁与平烟虽有杀师之仇、决战之约,然而经历过种种风波,两人关系早已变得十分微妙,敌友莫辨,他自然不愿平烟因为自己身背桎梏,但是若是平烟不允,贺楼启多半真会拒绝给青萍医治,事到如今,只觉左右为难,忍不住回头向平烟望去。 平烟却是神色自若,淡淡道:“前辈若是当真有此吩咐,弟子和子静皆会奉命惟谨,只是请恕弟子直言,武道修行容不得半点取巧,若是赫连兄因我二人的退让而生出心魔,岂不是欲速则不达,或许今生再难追求武道无上至境,到时候前辈可别埋怨我与子静才好。” 贺楼启闻言大笑道:“好聪明的女娃,不愧是月寒的弟子,不像这小子蠢蠢笨笨。”言罢,他宛如神祗一般英俊冷酷的面容显出睥睨之色,傲然道:“我贺楼启堂堂宗师之首,国师之尊,岂会利用一个弱女子的毒伤威迫利诱两个后生晚辈。”他的话语虽然霸道,然而言外之意杨宁和平烟都是心领神会,不禁大喜过望,双双上前拜谢。尤其是平烟,心中更觉侥幸,她深觉青萍中毒一事翠湖脱不开干系,这才不顾一切伴随杨宁和青萍两人远走塞北求医,若是贺楼启当真有此要求,纵然后患无穷,她也不得不答允,幸好她明悉武学之精微奥妙,更知心魔对于武道精进的妨害,这才能轻轻说服贺楼启放弃如此想法,其实杨宁与她一般出身名门,也知晓这些道理,只是杨宁心性至纯,不似她纠结于道义与师门之间,饱受心魔之苦,又是关心则乱,才会想不到其中关键。 贺楼启毫不客气地受了两人大礼,然而待到两人起身,他却挽起袖子,露出一双古铜色的小臂,笑道:“好了,题外话已经谈完了,该说正事了,你们两个谁先出手,让本座见识一下中原后起之秀的修为深浅。” 杨宁怔怔望着贺楼启,只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直到瞥见平烟一样神色愕然,才讷讷道:“贺楼前辈,方才是我们两人无礼冒犯,还请见谅,您不是已经答应救治晚辈的妻子了么,为何还要动手?” 贺楼启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摆手道:“救人是救人,动手是动手,这是两回事,本座已经多年没有遇见值得出手的对象了,你们两个既然有胆量前来求医,难道没有勇气挑战本座么?放心,本座也不难为你们,方才那一招不算,不管你们两人谁出手,只要能够接下本座十招,本座便宽恕你们不敬之罪。若是败了也没有什么好说,是生是死就看你们的造化,不过你们两人放心,那个中了‘相思’绝毒的丫头本座会好好照料,绝对会让她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杨宁和平烟闻言面面相觑,贺楼启果然没有这么容易放过自己二人,若是杨宁败亡,青萍自是不能独活,就是平烟身故,失去了能够为青萍施针之人,只怕青萍也是必死无疑,贺楼启看似宽容,实则却将三人逼上了绝路。至于那十招之约,看似轻松简单,实则不然,若是当真生死之决,两人自可腾挪闪避,以他们轻功之绝妙,别说十招,就是百招千招也可抵挡,然而贺楼启要两人接他十招,却是说要正面接他十招攻势,以贺楼启修为之深厚,胜败几可料定,而且他事先答允救治青萍,令得两人连拒战都有所不能。 杨宁略一沉吟,便知道无可挽回,飘身后退的同时凝青脱袖而出,剑光缭绕,杀气纵横,虽无言语,却已经表明了应战之意,平烟与他心有灵犀,当下亦步亦趋,纤纤素手轻按腰间,银色剑光将吐未吐,两人一左一右,犄角相抵,遥相呼应,门户森严,令人有无隙可乘之感。贺楼启微微冷笑,身形一闪,已经到了他们面前,一掌向两人中间拍去,这一掌看似呆板毫无变化,甚至丝毫不带呼啸风声,然而杨宁和平烟却只觉得咽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住,竟连呼吸都开始不畅,两人不暇多想,同时举剑相迎,长剑劈削之下,竟发出铿锵声响,可知贺楼启的掌力沉凝厚重,宛若实质,幸好杨、平二人内功精纯,当下以锐破钝,用尽浑身解数,方才脱离贺楼启掌力笼罩范围,虽然只是第一招,却已是凶险至此,两人不禁心旌动摇。 平烟瞥了一眼杨宁,见他神色虽然冷静淡漠,但是目光闪动,隐隐似有愧疚之意,她对这少年心思颇有几分了然,立时明白,杨宁是在怀疑自己,若是早知道贺楼启这般容易便答允救治青萍,当初应不应该用近乎挑衅的方式约见贺楼启,只是事到如今,即便是做错了,也不能再纠结于心,否则心神不属,必会影响此战结果,想到此处,她整顿心情,谨声道:“贺楼前辈,不知弟子可否动问,若是子静没有冒犯前辈,前辈可还会坚持要与我二人动手么?” 贺楼启意味深长地望向平烟,趁势瞧了全神贯注的杨宁一眼,微笑道:“本座无需隐瞒,这小子有没有得罪本座,根本是无关紧要,中原与胡戎,原本就是势不两立,翠湖与传人圣门嫡传到了本座眼前,岂有轻轻放过的道理,其实你这丫头数年前试剑塞外之时,本座便有心一试你的深浅,只是当时赫连掌法尚未练成,本座又不便亲自出马去寻一个晚辈交手,这才让你来去自如,不过说起来还真让本座失望,凭你当时的战绩,本座猜度你的进境,应该业已晋入先天之境才对,想不到你的修为竟然迟滞不前,可惜可惜。” 平烟神色不禁微变,她问出这一番话,原本是为了排解杨宁心中的疑虑,她相信,以杨宁的心性坚韧,不论贺楼启答案为何,都能立刻安定心神,专心一战。想不到贺楼启虽然如她所愿,却又趁机出言挑拨她的心魔,事实上,杨宁先她一步晋入先天之境,她至今仍然耿耿于怀,贺楼启可算是命中了自己的要害。宗师之首,果然名不虚传,对敌之际丝毫不漏破绽,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然而如此一来,己方此消彼长,依旧不能稍挽颓势,看来这一战,只怕比预想当中的更加辛苦,不过平烟也是性情坚忍之人,事已至此,再无犹疑,银霓斜指,剑尖几下轻颤,看似漫无目的,却是隐隐封住了贺楼启进攻的方向。 贺楼启目光闪动,赞道:“好剑法!”话音未落,身形微闪,避开了平烟的剑势,径自一掌拍向神色变幻的杨宁,与方才的沉凝厚重截然相反,这一掌看似稚拙,然则掌力千变万化,蕴藏着数种力量,或刚或柔,或阴或阳,诸般劲道宛如百川归海,气势汹汹地扑向杨宁,姑且不论这一掌的威力如何,只凭他避实就虚的心机,便知道这一战贺楼启实在是志在必胜。 平烟只觉手中长剑无处可落,贺楼启这一掌虽然并非向她攻来,然而那一股激荡盘旋的潜力,却令她生出站立不稳的可怕感觉,平烟一咬银牙,银霓剑势暴涨,身剑合一,向贺楼启左肋刺去,这一剑虽然殊少变化,却有剑出誓无回的决心,竟是不顾己身安危,也要减轻杨宁的压力。 正在此时,原本看起来神思恍惚的杨宁突然向后疾退,其势快如闪电,疾若飘风,此刻他一双眸子冰火辉映,哪里还有半分踌躇。其实杨宁虽然缺乏心机,与人交手过招时却往往诡计百出,初时他的确心意动摇,然而平烟向贺楼启开口询问之时,他便已经收敛了心头杂念,只不过故意露出些许破绽,想要诱使贺楼启贸然出手。不料贺楼启虽然如同预料一般出手,然而他的掌力出神入化,电光石火之间,杨宁便知道自己无法抵挡,但是到了此时,若是再行退避,多半会被贺楼启追杀致死。一念至此,杨宁几乎是本能的反应,猛吸一口真气,登时身轻如飞羽,随着迎面而来的掌风再退寻丈,蓦地上升,继而反扑回来,手中短剑化作一缕碧芒,刺向排空而来的掌风间隙,这一剑恍若乘风破浪的海燕飞鱼,遇强愈强,贺楼启掌力虽然浑厚,然而劲道多变,无形中有了强弱之分,竟是给他一剑突入身前。 杨宁反扑回来的一霎那,平烟便已看出这一剑不同凡响,多半能与贺楼启的掌力抗衡,如此一来,自己的攻势反而显得过分刚强,剑太刚则易折,此时不宜猛追穷寇,否则贺楼启临危之际全力反击,不是己方惨败,就是两败俱伤,生死胜负事小,若是影响了医治青萍身上的毒伤,才是后悔莫及。千万思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平烟的剑势突然多了几许绵意,剑锋偏转,不求克敌制胜,只求尽量牵制贺楼启的攻势,甚至在贺楼启便于避让的方向留下些许破绽,不肯露出斩尽杀绝的意味,当然贺楼启若真是攻向平烟,她又可以攻代守,全身而退。 杨、平二人双剑合壁,虽然是仓促之间,然而配合得天衣无缝,攻守变换更是一气呵成,贺楼启身临其境,亦觉这对少年男女,果然是武学奇才,即便是自己当年,也未必能有如此修为,虽然敌我殊途,双目却也不禁透出深深的赞赏神色,当然他也不会坐以待毙,双手齐出,抓向两柄长剑,他出手如电,掌缘一触到剑锋,随即左拨右带,劲成浑圆,竟然借着杨、平两股力量,令得青白剑光绞缠在一起。 杨宁与平烟只觉手中兵刃几乎把握不住,一股熟悉的内家真气沿着剑身逆袭而来,局势如此凶险,两人却是心有灵犀,当下各运独门心法,真气狂涌而出,他们两人使用的原本就是切金断玉的宝剑,这一下灌注了全部内力,越发是锐不可当,即便是贺楼启一双手掌坚如金石,也觉难以把持,而两人真气虽然在贺楼启牵引之下彼此攻袭,却是千丝万缕宛若百川归海,尽皆纳入丹田,几乎比他们自家修炼的真气还要温驯服帖。 这等奇迹天下绝无仅有,也只有杨、平二人才能堪堪办到。一则所修炼的内功心法相克相生,二则洞庭一战,两人都曾经截取对方的真气留在经脉之中,对彼此的内功心法,真气性质不说是了若指掌,也明白十之八九,这才有可能互换真气,彼此无伤。当然,最重要的是两人彼此深信不疑,一旦察觉对方真气侵入自己经脉,便任其长驱而入,直到汇入丹田方融会贯通,而自己的真气一旦侵入对方经脉,便断然舍弃,毫不留恋,两人皆是不存半点私心杂念,双方内力才能水**融,阴阳合济。 此举原本是无心而为,却是暗合天道,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翠湖心法源于太阴剑经,至阴至柔,武道宗心法却是至阳至刚,两派心法分别是阳刚阴柔一脉的无上绝学,足以震古烁今,然而却都有着先天的缺陷,若非有绝佳资质,想要练到无上至境,几乎是难比登天。翠湖弟子也还罢了,最多是练不到最精深的境界,武道宗传人却要承受魔火焚心之厄。幸而第三代魔帝惊才绝艳,将心法稍加修改,变太阳为少阳,虽然威力略减,却是更增变化,而且入门容易许多,也减少了走火入魔之厄,然而究其根本,依旧是偏于阳刚,不过是多了一分阴柔,否则也不能与翠湖心法相克相生。 两派心法虽然各有欠缺,却毕竟都是当世绝无仅有的绝学,杨宁和平烟两人又是资质绝顶,加以时日,很有机会成就无上至境,原也不必放在心上,然而今次阴阳合济,当真是机缘巧合,两人互相得到对方纯阴或是纯阳之助,只觉真气越来越园融充沛,稍一动念,便能运转如意,心神更是畅美无比,令人浑然忘却还有强敌在侧。 如此神妙境界,即便是贺楼启亲手促成,却也无法领会,只觉两名对手兵刃虽然被自己锁住,真气却是越来越强,不仅没有互耗,反而增强了三四倍的威力。贺楼启心念微动,虽然难以置信,却也隐约猜到了真相,心知不能再这样对峙下去,否则自己的内力再深厚,也难免要在两个后辈面前吃亏。当下贺楼启掌力凝聚,化吸引为排拒,借着双剑抗力纵身而退,望向杨、平两人道:“好剑法,好内力,本座原以为已经很看重你们二人,想不到事到临头,依旧是将你们瞧得轻了,子静你那一剑逆势而行,正合圣门之道,至于平丫头,先前那一剑以死相拼,不过是莽夫村童的伎俩,倒是后面的变招,尚晓得围师必阙的道理,也算是差强人意,看来本座对你的评价倒是有些委屈了你,若是稍加时日,当能突破先天之境。三招已过,还剩下七招,本座不愿再与你们游戏,接下来你们要小心了。” 其实贺楼启中途停手,并非是因为特别看重两人,只因方才那一番斗智斗力,贺楼启表面上洒脱自在,实则并没有那么轻松,需得趁着说话的机会调整呼吸,令丹田澎湃的气机平复下来。 杨、平二人自然不知道最后比拼内力的刹那给了贺楼启多少震撼,少了外力压迫牵引,两人下意识地收敛真气,随即便从那至微至妙的境界跌落出来,四目对望,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怅然之色。虽然很是怀念方才的如梦如幻,然而他们两人的心志都异常坚忍,趁着贺楼启罢手休战,各自内视自省,都觉内力有了明显的增长,至于气机充盈,滚滚如珠,更是不必提起,眼看三招已过,己方不仅没有露出败象,反而得了这样大的好处,两人不禁生出强烈的信心,齐声道:“多谢前辈夸赞,看剑。”话音未落,一抹青色剑光冉冉落下,一片银色霞光平地卷起,两道剑光交汇,如雪如潮,顷刻间便将贺楼启笼罩其中。 第三章 双剑合璧(四) 第十六卷第三章双剑合璧(四) 贺楼启并不急于出手还击。只是错身移步,杨、平二人看似毫无间隙的剑光竟然无端颤动,任凭贺楼启以毫发之差掠过双剑,杨宁只觉剑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排斥开来,心知贺楼启仅是凭籍护身真气便硬接下了两人联手,内力雄浑当真是天下无双,然而自己两人务求双剑合璧不留丝毫空隙,力分则弱,却也是一着失手的关键所在。想到此处,杨宁蓦然变招,云山雾罩的青色剑光收敛成一道若有若无的细线,于间不容发之际刺向贺楼启的背心,这一剑虽然是仓促而出,然而剑势决绝,充满了一去无回的肃杀之意,若是给补天宗出身的魔门弟子看到,定会感慨万分,想不到自己宗派的不传绝学《白虹贯日》,被这少年魔帝用剑施展出来,不仅剑意十足,而且威力倍增。 其实这一招《白虹贯日》原本就是刺客绝学。杨宁在交手之际堂而皇之地施展出来,在出其不意的宗旨上未免有些欠缺,然而杨宁使出这一招来,却是取其“我专而敌分”的长处,内力既然不如人,便趁敌人真气散布全身之际攻其一点,虽然如此,若是杨宁一人对敌,突然转用别宗绝学,其间必有破绽,必为贺楼启所乘,然而当此之时,却还有平烟与他联手,几乎是杨宁变招的同时,平烟便已经心中明白,银霓剑演化成大漠风烟,从四面八方向贺楼启攻去,丝毫不顾自身安危,贺楼启若是置若罔闻,难免身受剑气侵袭,纵然内力深厚不会受伤,堂堂一代宗师,颜面上也会黯然无光,贺楼启不禁摇头微笑,双掌合而复分,千百种力道交织排旋,银色的剑光破碎支离。落星如雨,平烟踉跄而退,贺楼启也未追击,反手骈指点去,正落在凝青剑上,杨宁只觉一股阴柔晦暗的力道自剑尖袭来,那种力道仿佛来自千万丈之下的幽冥,令人感觉到死亡的战栗,若是旁人,只怕会恨不得丢弃手中宝剑,然而杨宁性子本就孤傲冷绝,从来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纵然为了心爱的女子暂且隐忍,还是本性难移,握住剑柄的手骤然一紧,如火如荼的真气狂涌而出,沿着剑锋顺流而下,正与那股阴暗的力道正面撞击,凝青剑一阵颤抖,发出龙吟虎啸的嘶吼之声,剑光一忽明亮一忽晦暗。仿佛日月穿梭,流年暗换。 平烟见到此景,哪里还不知道是杨宁的性子犯了,只是眼前局势不同,别说杨宁的内力修为必定不如贺楼启,就是当真能够匹敌,也不能在这等时候拼个你死我活,微微苦笑,平烟深吸一口气,真气直上十二重楼,透过秘锁玄关,反复三遍,方臻至巅峰境界,剑势一引,银霓剑点向贺楼启面门,她知道贺楼启不比旁人,不能有丝毫留手,剑尖还未及身,便以左一兜,右一转,划向贺楼启的双肩胸口,剑势洗练中透出壮丽,寥寥几笔,宛若水墨山河。 贺楼启双目寒光暴射,脱口赞道:“好,这一剑才有几分翠湖传人的味道。”话音甫落,蓦然仰首长啸,啸声恍若怒海狂潮,一波一浪永无歇止。散落的长发更是无风自起,形态威猛森严,仿佛天神临凡,杨、平二人身躯同时轻震,不约而同地退避开去,内守心神,外抗敌威,饶是如此,仍觉脚下颤动,仿佛整座祭天台都被贺楼启的啸声撼动了根基,到了后来,啸声中竟然雷声隐隐,陡然便是一个晴空霹雳,令人不觉魂飞魄散。不身临其境,难以领会那种几乎没顶的森然压力,难以想象血肉之躯竟能形成这般足以抗衡天地的威势,杨、平二人也都擅长以气势克敌之法,然而此刻当真是心服口服,若非是这一战势在必行,差点要俯首拜伏。 震耳欲聋,摄魂夺魄的啸声持续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才渐渐歇止,方才的惊涛骇浪顿时风平浪静,竟连大漠上永不停息的狂风也似乎感到了疲倦。一时间彤云散尽,明丽的阳光无遮无澜地洒落下来,若非是四下望去,除了苍青色的岩石和银白色的冰雪,再无半分翠色,真令人怀疑已经到了阳春三月。杨、平二人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心悸,虽然仗着修为深厚支撑下来,却都觉得颇有晕眩之感,面对这样的敌手,他们真的有胜算么? 贺楼启瞥见两人神色。微微一笑,负手在后,沉声道:“你们两个果然不错,能够经受得起我的《沧海啸》,本座中途变招,这就算是两招吧,十招之约已经过半,你们小心了,本座可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然而那种有意无意地轻忽足以令人愤怒疯狂。 杨宁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惊悸、犹疑等等负面情绪尽皆敛去,凝青剑无声无息地没入衣袖,不理会身边的平烟,举步向贺楼启走去,他的步伐看似风轻云淡,然而每行一步,坚硬的石台上便留下一个轻浅而清晰的脚印,这并非是杨宁耗费功力意图威慑,而是他那惊世骇俗的内力与周身气血凝练为一体,自然而然的表现。杨宁清秀的面容上浮现冷酷之色,他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泊在江湖之上,除了那个刚烈热情的女子,再没有人能够这样接近他的心灵,若是这一战败了,爱侣必定不治而亡,既然自己已经决意和青萍生死与共,别说眼前只是一个贺楼启,便是四大宗师,又有什么可惧,只是这样的绝路,一个人去走也就够了,却不必连累朋友。 杨宁甫一举步,平烟面色已经瞬息万变,方才激战正酣,两人联手对敌,渐渐臻至灵犀相通,对于杨宁的情绪变化。她感同身受,然而就在这一刻,两人之间的无形默契被生生割断,虽然如此,她却已经明白杨宁的心意,竟是要独自面对贺楼启,愧疚与憾然的情绪在心底转瞬而过,平烟却没有追上去,只因在贺楼启面前,两人联手之势一破,是丝毫没有挽回的可能,自己若是强行介入,只会是误人误己,为今之计,只能是替杨宁掠阵,一旦他落败便拼命救援,生死胜败,但凭天命。 第四章 胜耶败耶(一) 第十六卷第四章胜耶败耶(一) 当贺楼启纵声长啸。响遏浮云之际,距地神山里许之遥的一片沙丘之后,奥尔格勒低头轻抚座下骏马颈子上因为受惊而耸起的鬃毛,直到它变得服帖顺从,这才仰首冷笑道:“那个什么魔帝已经和师尊交上手了,别说想要分身,只怕略分一下心神,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咱们这就去四处搜检一下,不仅要救出康将军和景义,还要顺便找到他两个女伴,你们小心些,听说其中一女剑术也颇为不凡,恐怕不好对付,若是找到了人,切记不要贸然行动,只消发出讯号,待我亲自出手,将她们生擒活捉,也让那个魔帝见识一下咱们戎人对付敌人的手段。”他的语气看似淡漠,然而在他身后叉手而立的二三十名戎人武士却都听得出其中的残忍酷厉。心知这位素来高傲的殿下已经是动了真怒,当下连声应诺,毫不迟疑的四散开来,向地神山主峰之外的几座小峰分别掩去,虽然没有可堪行走的崎岖山路,然而他们都是千里挑一的戎人武士,又多半得到过赫连行、奥尔格勒的指点,身手矫健,腾挪攀援,却也是敏捷异常,转眼间便没入乱石丛中。 等到诸武士的背影消失之后,奥尔格勒敛去了最后一丝笑容,虽然他在护卫们面前言之凿凿,仿佛那两个女子可以手到擒来,事实上他心底却没有那样轻松。根据从阿加勒口中得来的情报,那魔帝身边的女伴一个看似病弱,另外一个却似乎剑术高明,虽然阿加勒所言可能夸大其实,然而能够跟随魔帝闯入大漠,那女子怎么也该是个一流高手,自己未必就能稳操胜券,更何况地神山虽非千沟万壑,藏身之处却何止万千,自己这寥寥几十个护卫未必能够找到她们的下落。只是若不如此,他心中的怨愤如何能够消散,那两个女子还是求神拜佛,只盼别让自己寻到她们的踪迹才好。否则,自己必定会给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年魔帝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过了小半个时辰,并且传来讯息,奥尔格勒等得有点心焦,祭天台方向亦是再无声息,也不知战况如何,虽然对自家师尊有着无比的信任,但是不知怎么,奥尔格勒还是觉得心乱如麻,正在坐立不安之际,两朵烟花却从一座侧峰上冉冉升起。 看到事先约定的讯号,奥尔格勒喜出望外,深邃英俊的面容上浮现一缕狰狞的微笑,信手轻拂,“啪”的一声脆响,沉重的乌金马鞭在空中卷起一个鞭花,不需催马,那匹神骏异常的坐骑便自动自发地沿着山脚绕向那座低矮的偏峰,地神山山路本就崎岖不平,蜿蜒崎岖,间或与悬崖深壑相邻。纵是步行亦要小心翼翼,然而平烟特意选来暂住的侧峰却相对而言要低矮平坦几分,兼且奥尔格勒马术精湛,竟是策马登山,逢坡登坡,遇林穿林,越溪过涧,毫无窒碍。 有烟花指明方向,无需左瞻右顾,不到一拄香时间,奥尔格勒已经堪堪到了峰顶,又有三五名戎人武士离得不远,相继前来会合,众人远远望见亲信护卫巴鲁站在一块巨石之前,奥尔格勒并无后顾之忧,一挥马鞭,肆无忌惮地策马上前,扬声道:“巴鲁,你已经将那两个女子抓住了么?”话音未落,便发觉不妥,只见那名武士木然而立,双目低垂,竟是声息全无。 奥尔格勒神色微变,松开缰绳,飞身掠下马背,几个起落便已经到了那个武士面前,目光在他全身上下打量一遍,见他胸口有轻微的起伏,气息虽然微弱。呼吸却甚是均匀,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却原来这名武士并没有死去,只是昏迷不醒,因为背倚着石壁才僵立不倒,奥尔格勒心中千回百转,右手按在刀柄之上,便要扬声喝问,却在这时,一缕铮然清音自岩壁之后突兀响起。 奥尔格勒微微一怔,只觉那音色铿锵,苍凉悲怆,正是戎人宴饮放牧时最爱弹奏的“火不思”,而那曲调粗犷婉转,耳熟能详,正是草原上流传最广的牧歌,虽然弹琴之人手法显然有些生涩,乐音起承转合也略有生硬,然而那琴音清澈明晰之处,犹如冬日冰山,婉转妩媚之处,宛似春日融雪,欢快激越之处。恍若铁骑刀枪,悲伤凄凉之处,又是呜咽悱恻,不过是一曲寻常牧歌,入耳却令人心潮澎湃,不禁沉醉。 奥尔格勒虽然贵为王子,草原部族又多是能歌善舞,却也未曾听过这般动人心弦的乐音,若非是心志坚忍,又料知那岩壁后多半是敌人的女伴,差点要放声相和。虽然如此,冰冷的神色也不禁柔软了几分,心中暗道,若是那两个女子肯顺服投降,却也不必刀斧相加,免得惊吓了她们,想到此处,便毫不犹豫地迈步前行,虽然心意有所变化,却仍是手握刀柄,随时提防可能的暗算。 转过石岩,奥尔格勒只觉春意融融,一阵暖意扑面而来,特意平整过的地面上扎着一座朴实无华的帐篷,帐前的篝火上挂着一个精光铮亮的铜吊子,其上水气朦胧,宛若白雾沉浮,篝火后面扎着一顶营帐,帐帘半挑,隐约可见帐内陈设精美华丽,一个身穿红色狐裘的女子半倚着几案,正在拨弄手中的“火不思”。因为帐幕阻隔,奥尔格勒瞧不清那红衣女子的面容,只能窥见她婀娜身姿,青丝流瀑,素手凝雪,虽然如此,已经令人心生遐想,想到阿加勒曾经提及,那魔帝的两个女伴,俱是绝世美人,当时自己还有些不信,只道阿加勒目光短浅,看见汉家女子的纤弱秀丽,便觉得美貌无双,如今看来,阿加勒所言不差。至少眼前这个红衣女子,必定有倾城之色,想到此处,奥尔格勒顿觉心头一片火热。 大漠草原,死生一线,颠沛流离,人口蕃衍不易,故而即便是寻常牧民,稍有牛羊,便要多娶妻子,奥尔格勒身为王子,自然也不会例外,若非是这些年大多在擎天宫练武学艺,只怕早已是内宠无数,即便如此,还有一个茵娜相伴在侧,此番虽然是来迎娶乌云其其格,然而陪嫁的宗女就有两名,侍女奴婢更是不计其数,便是成婚之后,按照草原规矩,乌云其其格也不可能阻挠他金屋藏娇。故而奥尔格勒心中毫无忌惮,只觉若是那少年魔帝若是死在师尊手中,眼前这个美人便是唾手可得,色令神昏,来此之前的一片杀机几乎消褪无踪,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奥尔格勒正要开口相问,却只见那红衣女子仿佛并未察觉帐外有人,径自拨动琴弦,竟是又弹奏起那曲牧歌,只是这一次那女子不仅仅是演奏,竟然放声唱道: “春光明媚,枯草发出绿苗。本想留在春营地哟,可是家乡邈邈,路途遥遥,我们催马加鞭多好! 夏日炎炎,花草长得繁茂。本想留在夏营地哟,可是家乡邈邈,路途遥遥,我们催马加鞭多好! 秋风萧瑟,草黄叶落花凋。本想留在秋营地哟,可是家乡邈邈,路途遥遥,我们催马加鞭多好! 寒风凛冽,地冻雪花飘飘。本想留在冬营地哟,可是家乡邈邈,路途遥遥,我们催马加鞭多好!”(注1) 奥尔格勒不知道多少次听到草原女子唱这首牧歌,然而俱都是用胡语戎语来唱,今日这红衣女子用汉话唱来,虽然少了几分恣意欢畅,然而歌喉清越,曲调宛转,更透出几分欲语还休的淡淡轻愁,令人不禁心旌动摇,奥尔格勒终于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扬声道:“姑娘弹得好琴,唱得好曲子,奥尔格勒贸然来访,不知是否扰了姑娘雅兴。” 帐内琴声徐徐停歇,那红衣女子淡淡道:“果然是宗师之首贺楼国师的亲传弟子,奥尔格勒殿下亲临,久闻奥尔格勒殿下文武双全,堪称天之骄子,今日一见,还算差强人意,若还是像方才那个粗鲁蛮横的蛮子一般,连一首曲子都没有耐心听完,便要喊打喊杀,我也懒得出手了。”说罢,帐帘一闪,那红衣女子起身走出。 那红衣女子虽然言语毫不客气,但是话音入耳,却如金玉相击,清脆悦耳,奥尔格勒早已将她当成囊中之物,故而不以为忤,只是定睛瞧去,却见那红衣女子容貌果然秀丽绝伦,尤其令他动心的是,那女子眉宇间神色凛然,恍若冰雪,纤纤弱质,却有傲然之姿,比那寻常汉女更加动人,因此语气越发柔和,微笑道:“巴鲁是我戎人之中千里挑一的勇士,只是性子鲁莽些,不解温柔,难怪会得罪了姑娘,我这里代他赔罪就是,不知道姑娘尊姓芳名,我该如何称呼姑娘呢?” 青萍漫不经心地拨动着“火不思”的琴弦,心底暗自冷笑,她虽然秉性刚烈,却毕竟曾以“剑绝”的身份在洞庭卖艺,舟中待客,江湖邂逅,更是寻常之事,奥尔格勒不愿惊吓到佳人,固然已经将色心有所收敛,然而却瞒不过青萍的眼睛,若是换了从前,青萍纵然不快,最多是拂袖而去,此刻却是不同,且不说奥尔格勒不会轻易放行,即便是他肯偃旗息鼓,青萍也已下定决心,必然要给他一个狠狠地教训,让他今生今世,都无颜再在自己面前出现。一念至此,青萍的神色反而缓和下来,柔声道:“承蒙殿下动问,只是女子闺名不该说与外人,妾身夫家姓许,殿下就称呼妾身许夫人吧!” 第四章 胜耶败耶(二) 第十六卷第四章胜耶败耶(二) 奥尔格勒听到青萍这句话。禁不住微微皱眉,然而戎人向来并不十分看重女子贞洁,他只是略一思索便将这点芥蒂放下,再想到曾在那少年魔帝手下受辱,反而隐约生出几分快意来,若能将仇人妻子据为爱宠,这正是人生快事,想到此处,面上神色越发和煦,含笑道:“原来是许夫人,夫人容貌倾城,且又多才多艺,这一首牧歌唱来真是荡气回肠,只可惜夫人想必是初识咱们戎人的火不思,这琴音虽美,却少了几分流畅,小王不才,却也略通音律,不如让我为夫人弹奏一曲,也可顺便指点一下夫人指法,你们汉人有‘一字之师’的说法。我这也算是‘一曲之师’吧,以夫人的聪慧,只怕用不了一年半载,这草原上再也没有人的火不思,能够比夫人弹得更好,不知夫人意下如何?”虽然是疑问的语气,然而奥尔格勒神色笃定,左手缓缓抓向青萍手中的“火不思”,右手稳稳地握住弯刀刀柄,刀未出鞘,却隐约有龙吟之声,显然奥尔格勒虽然动心,却未放弃应有的谨慎,甚至可以说,比对待强仇大敌,更要谨慎三分,毕竟敌人的生死不用顾忌,若是眼前这美丽佳人稍有损伤,当真是遗憾终生。 青萍眼中闪过一缕寒光,双手捧琴,竟是平推而出,口中却道:“故老相传,昭君娘娘出塞之后,所携琵琶损坏,匈奴匠人依制重造,却是形状狭小,似是而非。娘娘笑曰‘浑不似’,后来口口相传,便成了‘火不思’、‘和布斯’,今日一见,虽然是民间讹传,却也颇有几分根据,妾身用琵琶手法弹奏牧歌,固然有些窒碍,却也勉强成调,然而毕竟不是正统,若得殿下赐教,倒是妾身的荣幸。”这一番话她说来字字清晰,语速也并不急促,然而话音已落,火不思却依旧没有到达奥尔格勒手中,火不思的琴首顶端宛若箭筒,四根乌沉沉的琴轸形似箭翎,不知青萍有意无意,琴首琴轸正指向奥尔格勒胸前重穴,两人之间的空气更是凝滞沉重,杀机隐隐。几乎是一触即发。 奥尔格勒原本还有些许忌惮,然而他鹰目如电,窥见这红衣女子推琴之势固然凶险难测,然而额头上已经隐见汗迹,想必是内力不足,就是她的招式再精妙,没有内力作为根基,也是无济于事,心念微动之下,左手已经稳稳抓住了琴首,就在这时,那具火不思蓦然生出一股异力,几欲脱手而去,琴首琴轸斜斜挑向面门。奥尔格勒虽然早有所料,然而琴身传来的力道竟是瞬息万变,难以应付,若是能够用力震碎火不思,自然容易应对,只是如此一来,自己纵然胜了一招,也是失了颜面,不过他也是心思快捷,顺势松手,掌势化引为推,将逼近面门的琴轸迫退了半分。 青萍也没有指望一招制敌,手中的火不思翩若惊鸿,快捷如电,刹那间点点戳戳,一连数招都向奥尔格勒面门前胸招呼。奥尔格勒毫不示弱。左手忽拳忽掌,应付自如,他虽然擅长的是腰间弯刀,然而既在贺楼启门下学艺,拳掌之上自然也有不俗的造诣,这一番疾风暴雨也似地拼斗,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琴掌交锋还不到二十招,青萍只觉气血翻涌,心知若是再斗下去,便再也压制不住相思绝毒,正要退步避让,不料手中一轻,火不思已经给奥尔格勒劈手夺去,青萍一声冷哼,飘身而退,眉宇间一片嗔怒之色。 奥尔格勒夺过火不思,正要放声大笑,却只见那红衣女子晕生两颊,越发显得肤若凝脂,玉映生辉,而那中亦嗔亦喜的神情,更是令人爱怜于心,心道。怪不得师尊不肯娶妻,若论丰姿神秀,胡戎女子与汉家女子相比当真是天渊之别。既存此念,占有之心更盛,奥尔格勒越发不肯在青萍面前失礼,当下双手捧琴,递还给青萍道:“却是小王失礼了,原不过是想在夫人面前卖弄一下琴艺,若是夫人不喜,小王双手奉还。” 青萍微微蹙眉,目光在那具半旧的火不思琴身上一掠而过。拂袖道:“这具火不思原是平姐姐经过胡人部族的时候买来给我解闷的,形制粗劣,我本来就不是特别喜欢,既然已经被你抢去,你便随意处置吧。” 奥尔格勒眼中闪过厉色,心知这红衣女子是嫌自己碰过这具火不思,才会索性弃而不顾,然而自己堂堂王子之尊,又是贺楼国师的亲传弟子,不论在朝堂上,还是武林地位,都是屈指可数,想不到这红衣女子如此轻瞧自己,他素来心高气傲,若是换了别个男子,或者姿色平常的女子,在他面前如此无礼,他多半会立刻出刀,用鲜血洗清自己的屈辱,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下定决心,定要让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美丽女子甘心情愿地向自己投怀送抱。 想到此处,奥尔格勒越发神色平和,柔声道:“夫人赠琴,小王欢喜不尽,自当笑纳,然而关于这火不思的来历,夫人所知却是有些谬误,宁胡阏氏之时,所谓琵琶,实则乃是阮咸,又称汉琵琶,火不思出自西域,本名‘乌德’,我胡戎先人加以改制,马尾为弦,孤木为柱。才渐渐有了今日的火不思,而现在中原盛行的曲颈琵琶,却是源于咱们草原上的火不思,只是中原人才济济,若论音色之美,音域之广,琵琶却是强过火不思十倍,夫人雅好音律,若是在这上面有所误解,岂不是美玉微瑕,可惜可叹。(注2)” 青萍听到此处,神色渐和,目光在火不思琴身之上流连许久,方低声道:“原来如此,妾身以讹传讹,倒叫殿下见笑,殿下方才不是说愿为妾身奏琴一曲么,妾身也想见识一下弹奏火不思的正确指法,客途身无余物,妾身正要烹茶,愿奉香茗一杯为报,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奥尔格勒自是不会拒绝,便在篝火前席地而坐,将火不思平放在膝上,略一思恃,便按琴唱道: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芭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奥尔格勒的琴艺自然并不高妙,歌喉却是嘹亮清越,指法也堪称娴熟,这一曲奏来缠绵悱恻,寥廓悲凉,青萍倚帐而立,初时露出些许愠色,然而渐渐侧耳细听,并且用心默记奥尔格勒的指法,全神贯注之余,仿佛忘记了面前这戎人男子是敌非友。 奥尔格勒奏完一曲,起身含笑道:“夫人初来草原,便已学会弹奏咱们的牧歌,小王想来想去,便奏了这一曲宁胡阏氏的《怨词》,却也算得上是礼尚往来,夫人说愿奉香茗一杯,小王早已是垂涎欲滴,却不知道夫人的茶在哪里?” 青萍淡淡瞥了奥尔格勒一眼,此人貌似彬彬有礼,然则心怀妄念,若非是力不能执剑杀敌,定要让他见识一下洞庭双绝的厉害,自己这个剑绝,能够纵横江河,可非是浪得虚名,心中杀机炽烈,面上却不肯露出形迹,转身回帐,不多时捧了一副轻巧精致的紫砂茶具出来。这套茶具连同帐篷原是凤台阁主吴澄所赠,虽然青萍对幽冀并非毫无芥蒂,然而这顶帐篷和其他用具都是甚为轻巧便利,所以除却两三样可有可无的物事之外,这次出塞几乎是全部带了出来,尤其是这套茶具,三人俱是爱茶之人,杨宁、平烟惯于磨砺自己,倒还罢了,青萍却是一日不可无茶,故而坚决带了出来,只是因为塞外少有上好的木炭,才没有带烹茶的火炉和铜壶,只带了一个既可以熬汤,又可以煮水的铜吊子。 奥尔格勒见状,连忙从旁边搬了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放到篝火边权充茶桌,青萍微微一笑,将茶具放到石上,又从帐内取了毡毯铺在地上,这才请奥尔格勒入座,自己长跪而坐,取水烫杯,从茶罐里取了一撮茶叶放入杯中,笑道:“出外不便,只能因陋就简,这是妾身自江南带来的洞庭春茶,虽然名气平常,然而清香袭人,妾身甚是喜爱。” 奥尔格勒虽是戎人王子,却对中原盛行的雅事并不陌生,见此茶茶形虽然有些散碎,然而条索紧结,白毫毕露,银绿隐翠,便知道这是难得的好茶,便笑道:“能够一尝洞庭春色,小王三生有幸,只可惜洞庭春茶多半还需洞庭水烹煮,塞外水苦,只怕要逊色不少,他日若有机缘,希望能够品尝到真正的洞庭春茶。” 青萍眉宇间透出狡黠之色,根本不理会奥尔格勒的话外之音,略带挑衅地道:“此间虽然没有洞庭水,却有神山泉水,那是冰雪沁透浸寒,前日平姐姐又在神山之巅采取了两朵雪莲,我将它们放到了茶罐里,洞庭春茶沾染了塞北冬寒,却也是别有风味,只怕错过今日,便再也无缘领会,殿下,敢饮一杯无?” 奥尔格勒心中微震,看着对面那红衣女子纤纤素手捧着的茶盏,竟是生出忌惮之意,她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茶中有毒么,然而若是不喝,自己方才诸般做作,岂不是白费了心思,这红衣女子不过一个小小举动,便令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当真是蕙质兰心,不能寻常视之,心中千回百转,然而这杯茶到底喝是不喝,奥尔格勒竟是再也拿不定主意。 第四章 胜耶败耶(三) 第十六卷第四章胜耶败耶(三) 奥尔格勒心中微震。看着对面那红衣女子纤纤素手捧着的茶盏,竟是生出忌惮之意,她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茶中有毒么,然而若是不喝,自己方才诸般做作,岂不是白费了心思,这红衣女子不过一个小小举动,便令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当真是蕙质兰心,不能寻常视之,心中千回百转,然而这杯茶到底喝是不喝,奥尔格勒竟是再也拿不定主意。 青萍瞧在眼中,却无轻视之意,若是奥尔格勒随随便便就肯喝下自己这杯茶,才是色令智昏,不堪为敌,当下微微一笑,将茶盏放到唇边,将那滚烫的茶汤一口啜干。涓滴不剩。奥尔格勒瞧得清楚,那红衣女并没有使用任何手法将茶汤倾掉,却是自己过于谨慎,禁不住面红耳赤,赧然道:“是小王多心了。”言罢取了另外一盏茶,也学着青萍的样子一饮而尽,茶汤入口,只觉清香袭人,余味悠长,春意融融中又隐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冰雪寒凉,雪莲芬芳,令人回味无穷。 见奥尔格勒饮下茶汤,青萍目中闪过莫名光芒,开口道:“香茶已经奉上,却不知殿下此来所为何事,外子正与尊师在祭天台论武,妾身武艺低微,不堪为殿下敌手,莫非殿下是想要挟持妾身,用来要挟拙夫么?” 奥尔格勒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然而当着眼前这红衣美丽女子的面,一番狠话却是说不出口,只得辩解道:“夫人何出此言,魔帝之威震慑天下,此番来到草原,不仅生擒我胡戎两部悍将,亲手击败小王与赫连师兄。甚至敢向家师正面挑战,如此少年英杰,当今世上只怕无人能及,小王亦是心存仰慕,只盼能与贤伉俪促膝长谈,岂能用这等下作手段胁迫尊夫。然而家师与尊夫都是嗜武之人,这一番印证也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小王唯恐尊夫酣战之余,疏忽了夫人的安全,这才亲来保护,另外,胡戎两部被俘的两位勇士,地位虽不甚高,身上却有重责,小王即将大婚,有许多事情都要他们去安排,若是夫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不妨告诉小王,也免得延误了小王的婚期。” 青萍自然知道他这番话不尽不实,却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外子的事情。妾身一向不予过问,只隐约听闻胡戎两部各有一位将军与外子起了冲突,外子性情桀骜,难免出手重了些,只是听闻殿下即将大婚,外子也不愿扰了胡戎两部的喜事,所以两位将军安全无虞,只待外子与贺楼国师分出高下,自然会放两位将军出来。” 奥尔格勒怎肯等下去,姑且不说那少年魔帝能不能在师尊手中留下命来,即便是师尊迫他说出康达利和伯颜景义被关在何处,胡戎两部的面子也丢尽了,若是自己能够在这之前将人救出,却又另当别论,一念至此,虽然不忍逼迫眼前这美丽女子,却也只得硬下心肠,寒声道:“许夫人,小王对你甚是礼遇,你却也不要得寸进尺,你若是不肯说出将人藏在何处,小王只得说声抱歉了,方才烟花信号已经发出,再过片刻,小王的亲卫便都要到了,伯颜景义是小王师侄,又是小王的亲卫,他与小王属下甚是亲厚,他们知道景义身陷险境。早已经义愤填膺,所谓众怒难犯,小王纵然有心维护夫人,只怕也无能为力,他们都是些莽撞粗汉,若是不幸冒犯了夫人,不论是对尊夫,还是对小王来说,都是终身遗憾,还请夫人体谅小王一片苦心,说出康达利和伯颜景义的下落,小王可以对着神山立誓,只要夫人说出来,小王绝对会将夫人奉为上宾,绝不轻辱冒犯。”虽然是满口保证,然而奥尔格勒心中却道,日后我将你正式娶为妻子,可就算不得轻辱冒犯。 他这一番话威慑有之,劝慰有之,若是换了别的女子,纵然不肯答应,也难免要多想想后果,然而青萍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妾身若是没有五六分把握,怎会在这里等候殿下到来,殿下此刻不该担心妾身的安危,倒是该想想自己的安危才是。” 奥尔格勒一声冷笑,傲然道:“夫人难道以为化外蛮夷,便是粗鲁无智之辈么,小王虽然不才,想要擒下夫人也只是举手之劳,若非是怜惜夫人才貌双全,岂会到如今仍是客客气气的,夫人的身手倒也敏捷灵巧。只可惜内力暗弱,花巧有余,自保不足,别说想要击退小王,就是我那位被制晕的亲卫巴鲁,只怕夫人也料理不下,听说夫人还有一位擅长剑术的女伴,想必是躲在暗处,不妨叫她出来,若是她能够击败小王,小王便承诺在家师与尊夫之战结束之前,绝不冒犯两位的安宁。你们说是不是,嗯!”他初时道来尚且言辞温和,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是声色俱厉,话音未落,乱石之外便传来刀枪撞击的声响,铿锵有力,震耳欲聋,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喊杀声,却是四散的亲卫都已经赶到这里,听到奥尔格勒号令,便同时发出声响,用以威慑敌人。 这等声威赫赫,若是换了从前,青萍总不畏惧,也会有所忌惮,然而如今她身中剧毒,终日在死亡线上挣扎,早已将生死祸福看的淡了,只是微微一笑,起身取了水吊子,又将滚水注入紫砂壶,原本已经渐渐消散的茶香再度涌出,这一次,青萍并未相让,而是一手执壶,一手执杯。以茶代酒,竟是自斟自饮起来,却将近在眼前的杀身之祸都不放在心上。 奥尔格勒微微皱眉,心道这女子莫非看出自己对她有情而有恃无恐么,他虽然生性风流,却毕竟是枭雄之性,当下也不再委婉相劝,断喝一声道:“来人,请许夫人到王廷小住,手脚都放轻些,不可怠慢无礼。”言辞还算平和,但是语气阴森,透出无尽杀机,若是常人听到,甚至会觉得他说的是反话,想必接下来面临的就是疾风暴雨,血肉横飞。 青萍闻言却是头也不抬,只是低头啜茶,直到饮尽了一杯,奥尔格勒的亲卫还是在外喝骂喊杀,却是半个人影都不见,奥尔格勒面色铁青,若非是不想示弱,差点要退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青萍好整以暇地抬起头来,笑道:“殿下既然是贺楼国师的亲传弟子,又是贵为王子之尊,妾身听说胡戎两族的贵胄都会学汉字,读汉书,说汉话,想必殿下也是如此,那么殿下应该知道咱们汉人有一位神机妙算,智谋无双的诸葛武侯?” 奥尔格勒晴空也似的眸子早已被乌云遮掩,一片晦暗之色,闻言神色微动,只是冷冷道:“自然知晓,小王幼时读书,父王曾说,四书五经、诗词文章是汉人读的,咱们戎人只要读些史书,通晓些兴衰成败也就罢了,《三国志》乃是父王亲自教读,至今记忆犹新。” 青萍拊掌道:“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注3)陈寿虽然畏惧曹氏、司马氏,不敢秉笔直言,却也不能违心指斥,不过轻描淡写贬低一句罢了,其实武侯不仅长于政略,军略之才更是千古无双,尤擅天文符咒、奇门遁甲。家师杜清绝所学便是武侯一脉兵法,只是妾身受教时间不长,《将苑》、《便宜十六策》这样的正经学问不过是略知一二,奇门遁甲之术倒学了七八成火候。殿下请举目四望,这乱石嶙峋,不啻甲兵万千,妾身在此设帐相侯,正是以逸待劳,若非殿下这等人才,妾身还不会请入阵中呢,至于殿下那些亲卫,如今都已陷入迷阵,除非妾身指引,只能在方寸之地辗转徘徊,至死不能出,殿下已入囚笼,仍不自知,当真令妾身无言。” 奥尔格勒神色微变,在发觉众亲卫只闻人声不见影踪之后,他便暗地里仔细观察,这一番心有成见,这才隐约发觉四周乱石嶙峋,看似杂乱无章,内中却潜伏杀机,直看得几眼,便觉眼花缭乱,难辨道路。这时候四下亲卫已经发觉不妥,有几个身手敏捷的干脆跃上石顶,一眼看到石阵当中的营帐和对峙而立的两人,顿时大喜过望,连蹦带跳,便要从石顶寻路过来。 奥尔格勒见状一喜,正想要讽刺青萍几句,不料耳边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只见青萍从怀中取了一个白瓷药瓶,一抖手将其中粉末大半倒入水吊子,然后又取了几根枯柴加入篝火,火焰顿时高涨,水汽蒸蒸,如云如雾,因着下面风势被乱石阻挡,直到半空才四处飘散,转眼间几个迫得最近的亲卫已经晕头转向地从石顶跌落,四周再度传来喝骂呼喊之声,却是他的属下亲卫惊慌失措,再也不能镇静,其实这些亲卫都是千里挑一的勇士,复又坚忍谨慎,断然不会轻易气馁慌乱,然而他们看到奥尔格勒留下的标记,得知奥尔格勒已经入阵,却又半晌不见出来,惟恐奥尔格勒受害,若是王子遇害,他们不仅死无葬身之地,就连家眷亲友都会被连累,故而都惊怒起来。 奥尔格勒见此情状,知道自己的亲卫暂时无法进来援手,却也并不十分惊慌,镇静自若地道:“夫人好手段,只是却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你的阵法再奇妙,毒药再厉害,却只能对付不能近身的敌人,小王如今就在夫人面前,四周并无阻碍,夫人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呢?” 青萍又向篝火里加了几根枯柴,烟火缭绕,水汽蒸蒸,令她显得略有几分狼狈,然而她神采奕奕,用衣袖拭去额头的汗水,有些气喘地道:“若是妾身没有身中绝毒,一人一剑足可纵横天下,纵然不敌贺楼国师的高徒,对付殿下的亲卫也是措措有余,只是如今妾身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只能斗智而非斗力了。其实妾身也惊怕得很,此阵乏人主持,只能对付些粗鲁不文的莽汉,若是殿下未至,那些人只需放上一把火,这阵势便不破而破了,幸而殿下轻身犯险,深入阵中,想必为了殿下的安全,他们是万万不够用蛮力强行破阵的,若是想循规蹈矩地攻阵,没有百人以上,那是想也不用想。奥尔格勒殿下,如今你的属下已经不能援救,阵中只有你我两人,你若胜了,我自然是前功尽弃,你若败了,想必你的属下也是无头之蛇,再无所用,胜败就在你我之间,不知殿下为何还不出手?” 奥尔格勒静静望去,只见那红衣女子虽然显出荏弱之态,然而眉宇间尽是睥睨之色,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不像是弱质女流,更似一位手握千军万马,正欲出兵攘战的铁血将军,若说他原来对这个女子还有轻慢之意,此刻却是荡然无存,色欲之念冰消云散,复又生出敬爱之情。然而双方既为敌人,便不能撤手罢战,也罢,就让自己破阵而出,将这女子生生折服,想到此处,奥尔格勒蓦然一声长笑,挥刀而出,一道圆月也似的光华平地而起,肆无忌惮地射向熊熊燃烧的篝火,刀光转动,火焰四散,铜吊子被刀尖挑起,半吊子滚烫的泉水全部泼溅在篝火上,顿时间浓烟滚滚,水雾朦胧,丈许方圆之内,竟是难以睁眼,对面不能见人。 第四章 胜耶败耶(四) 第十六卷第四章胜耶败耶(四) 袖剑独行,孑孑孤影。祭天台上,杨宁在见识到贺楼启的莫测修为之后,选择了独自面对有生以来最可怕的强敌,然而杨宁自减羽翼,贺楼启的神色却反而凝重起来,只见他双肩耸动,手臂微张,半封半闭,状似浑圆,虽然没有移动身形,然而一股磅礴气势已经扑面而来。平烟只觉锐风扑面,不禁急速侧首,一缕秀发却已给那无形锋芒斩落下来,不禁芳心暗惊,心知贺楼启的修为竟是已经到了“凝气成锋”的境界,且不说自己与杨宁,便是翠湖宗主岳秋心,虽然摘花飞叶亦可伤人,然而这“凝气成锋”,却多半也只是略有小成,更何况贺楼启并未真正出手。锋芒却已脱体而出,显然已经是到了水满则溢的大成境界,这等境界,四大宗师之中想必也唯此一人,此战只怕取胜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了。 平烟既然能够得到如此结论,杨宁亦是心知肚明,然而他仿佛是一无所觉,向前的步伐坚定如故,竟是没有半分迟疑,一阵令人牙床发麻的嗤嗤声响之后,杨宁的衣衫已经是千疮百孔,丝丝鲜血渗衣而出,就连清秀苍白的面容上,也多了两道细如毛发的血痕,这还是他的修为业已晋入宗师境界,才能以血肉之身相抗无形锋锐,否则只怕他的身躯早已骨肉化泥了。 贺楼启对这等情形自然是洞若观火,然而令他心悸的是,自始至终,眼前这个少年魔帝都没有设法避开自己的攻击,他的整个人宛若一柄利剑,毫不犹豫地楔入深不可测的海洋,分波破浪,至死不悔。见杨宁竟是如此不管不顾,贺楼启慨叹之余也不免生出几分恼意,然而他深知自己的“凝气成锋”纵然已经大成,却也无法轻易将一名先天高手击杀。更何况是已经迈入宗师之列的杨宁,若是任凭这少年欺近身前,只怕会拼个两败俱伤,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别说平手,就是不能在约定的十招之内必败对手,就已经颜面无光了。 一念至此,外放真气丝毫不减威势,贺楼启右手食中二指一并,顺势向杨宁心口点去,他虽然最擅拳掌,然而指法上也是造诣精深,这一指看似朴拙,然而杨宁看在眼中,却只觉得无可躲避,然而他本来也不打算躲避,当下神色不变,左手挥掌拍出。指掌相交,杨宁身躯巨震,竟是硬生生被迫退了半步,然而贺楼启亦是身躯微晃。显然杨宁这一掌也并非易与,虽然贺楼启一指无功,却并没有失落之色,反而微微一笑,与此同时,一道利剑也似的锋芒自他的指尖脱逸而出,宛若惊鸿掣电一般掠向杨宁的咽喉,却原来这道指力在贺楼启出手之际便已经蓄而不发,直到杨宁身法已老才突然发出,这一招防不胜防,百不失一,乃是贺楼启的杀招之一,咽喉是人身最脆弱的要害之一,若是给这道指力击中,必定是有死无生,双方甫一交手,杨宁便已经再度濒临绝境。 这一道指力无形无质,纵然是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平烟也未能及时援手相救,杨宁却是身临其境,只觉得周身汗毛仿佛都因为这刻骨的危机而竖了起来,贺楼启这一招虽然险恶,然而杨宁心知若是自己拼着损耗真气,想要避开并非绝无可能,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好不容易凭着一股悍然血气挣来的半分先机只怕就要荡然无存了,贺楼启还有四招未出,自己是万无可能正面接下的,青萍是自己的妻子,难道还能将救人的重责推到平烟身上么?想到此处。杨宁心底涌起无尽戾气,然而出乎意料的,心境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冷静,左臂一颤,一道青光自下而上挑向贺楼启的面门,与此同时,杨宁的腰身倒折向后,勉勉强强避开了那道追魂夺命的无形指力,却毕竟是慢了少许,肩头被削落了一片肌肉,鲜血飞溅如雨,几乎可以看见白色的骨茬。不过杨宁冒险抢先出剑仍然见到了成效,贺楼启也料不到杨宁竟会拼死出剑,不得已挥掌阻挡,虽然推开了凝青剑,自己的一幅袍袖也被凝青剑划破了长长的口子。 杨宁与贺楼启不过交手两招,却已经看得平烟心惊胆战,当此之时,她心中万千杂念一扫而空,再也记不得自己是翠湖弟子,不能与魔门弟子生死与共,再也记不得自己是为了师门赎罪,才不远千里护送子静、青萍两人前来求医。更记不得贺楼启若是败亡,求医之想也成了镜花水月,她眼中只余下杨宁身上的朵朵血花,只有刻骨铭心的仇恨杀机。一声长啸,宛似凤鸣九天,平烟蓦然纵身而起,修长婀娜的娇躯在半空陡然翻转,银霓幻化成一道闪电,身剑合一向贺楼启激射而去。 这一剑自上而下扑击,虽然威力强大,声势煊赫。然而凡是高手都知道若是双方差距不大,最好不要施展这样的招式,因为扑击之时容易暴露自身弱点,即便对手武功稍差一线,也完全能够以弱胜强,趁隙击杀强敌,贺楼启武道修为天下第一,平烟自然心知肚明,然而她此刻业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杀敌,不求护己,周身真气凝滞如寒水,源源不断地涌向剑锋,若是有人能够看到她衣衫遮盖下的景象,必会惊骇欲绝,只因雪白的肌肤下隐隐浮现出青黑色的脉络,密布全身,这一剑若是不能杀敌,只怕平烟也会被己身真气反噬而死。 贺楼启虽然没有透视之能,然而他是天下唯一与所有宗师高手都交战过的,一眼便看出平烟这一剑虽然声势煊赫,实则只是内力牵引而成的滚滚风烟,平烟全身真气,实则已经与剑势融合为一体,不能分解,而且这一剑固然杀机纵横,存了有去无回的必死之念,剑势却偏偏犹如羚羊挂角,美妙绝伦,暗合天地至理,堪称无懈可击,种种端倪,都显示出一个结论,眼前这位故人弟子,翠湖年青一辈第一剑道高手,已在眼前的生死一战当中有了关键性的突破,这一战之后。不是香消玉殒,便是世间又多了一位宗师高手。 第四章 胜耶败耶(五) 第十六卷第四章胜耶败耶(五) 一时间,贺楼启只觉心中百味杂陈。他虽然是生于草原的戎人,然而自幼熟读汉人经典,文武韬略,不逊于中原才俊,对于天人感应的道理也是深有感触,每觉中原板荡,帝藩争霸,自相残杀,其势日衰,而胡戎一心,水涨船高,不仅出现自己这般能够力压中原三大宗师的人物,更有赫连行、奥尔格勒、伯颜景义这些后起之秀,有生之年,即便不能荡平中原,或也能够南北分治,分庭抗礼,想不到自己最器重的首座弟子还未突破宗师境界的拘囿,中原却已经有了子静、平烟这等少年高手,莫非是天意如此? 正在贺楼启心神怔忡之际,杨宁也已看到平烟舍命扑击而来的惊世一剑。他与这个女子几番交手,或是生死对决,或是比武印证,或是状近嬉耍,早已对她的剑道修为了若指掌,却从未见过如此华美壮丽的剑招。银色长剑映射着七彩阳光,自上而下宛若天河倒挂,柔韧的剑身进行着微乎其微地颤动,每一次颤动都蕴涵着天地至理,消洱着前方的阻碍,义无反顾地刺向贺楼启的头顶。杨宁浑身振颤,他自从得到凝青剑以来,又在剑术上下了一番苦功,只觉已经不在平烟之下,不料今日平烟竟能施展出这般惊世剑法,令他自惭之余不免生出无尽豪情,当下毫不思索地猱身而上,凝青剑无声无息地滑出袖口,仍是一招《白虹贯日.》,间不容发地刺向贺楼启背心,这一次,他的剑招全不见雷霆之威,亦不见鬼魅之形,只是恰到好处,宛若风吹无痕,雪落无声。 在这对中原年轻一代绝世高手的上下夹击之下,贺楼启突觉背心一阵战栗。心中千万思绪尽皆收敛,自从先后击败三大宗师,登临天下第一高手名位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就在这决定性的一刻,贺楼启突然做出了一个突兀的举动,他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仿佛实质的外放真气宛似潮水一般收敛起来。 杨宁和平烟的攻势都是不禁一滞,然而虽然眼睛可以看到贺楼启矗立在祭天台上,感识中却仿佛整个人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剑势的终点处一片空荡,令人生出强烈的违和之感。然而两人都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转瞬间便已经明白,贺楼启是全部生机都敛藏了起来,四时更替,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地如此,武学亦是如此,贺楼启收敛真气。那么接下来必然是雷霆反击,双方就要在这一招之内分出生死胜败,所谓的十招之约,已经是一个笑话。虽然如此,杨宁和平烟却都没有任何怯意,电光石火之间对望一眼,只觉彼此的眼神都是一般坚定,当下各自全神御剑,银霓剑光华暴涨,凝青剑越发晦暗,攻向那仿佛一无所有的所在。 就在双剑即将即身之际,贺楼启蓦然睁开双眼,耀眼的神光宛若两道闪电,缓缓抬起双臂,他的动作是那样缓慢,然而杨宁和平烟只觉漫天风沙仿佛都静止下来,数丈方圆的祭天台似乎都陷入大音希声的莫名状态,手中的宝剑更是坠上了千斤重负,咫尺之外的贺楼启仿佛隔着天涯,寸许距离,竟是无论如何都难以飞渡,而贺楼启的双手却已经分别抓向银霓、凝青的剑刃,两人心中闪过几十种应对招式,却都是避不开这看似缓慢的一抓,他们都是心志坚忍之人,当此之时,皆是一横心,剑势不改初衷。 掌剑相交,杨宁只觉全身真气仿佛川流入海一般狂涌而出。贺楼启的体内仿佛蕴藏着汪洋火海,自己的这点真气仿佛一朵小火苗,转瞬不见,平烟仅以银霓支撑着身体,只觉一身精纯至极的太阴真气便如潺潺溪流,在无尽冰川上流淌消融,事已至此,两人皆是欲罢不能,明知这样下去终将会内力枯竭而死,却也无可奈何。 两人皆是不暇旁顾,却不知被夹击的贺楼启,也未必是轻松如意,他们两人内力一阴一阳,一寒一热,贺楼启身处其中,犹如冰炭同炉,渐渐的,他半边身子殷红如血,半边身子青黑如墨,异相骇世惊俗,然而又过片刻,杨宁、平烟越是催动真气,贺楼启身上的异相竟是渐渐淡去。就在这时。杨宁只觉贺楼启体内真气蓦然转变,方才还是烈日火海,顷刻间便成了无边风雨,缕缕清凉扑面而来,相反,平烟却惊觉万里冰川变成了融融春水,整个人仿佛都要沉溺于其中,昏昏欲睡。 杨、平两人都是内家高手,原本已经渐渐熟谙如何应对敌人的真气,此刻贺楼启突然改弦易辙,他们全身力气仿佛都击在了空处。不约而同呕出一口鲜血,只是杨宁的鲜血宛似熔浆,将祭天台的地面烧出了几个小孔,而平烟的鲜血却落地成冰。杨、平两人在武道上修为见识都颇为不凡,当下都明白贺楼启体内真气早已混元一体,这才能阴变阳生,阳变阴生,千变万化,变化莫测,虽然震慑于敌人的修为,然而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我两人分别修炼太阴少阳心法,虽然不能如他一般自在变化,然而两人联手,若是能够阴阳合济,说不定能够侥幸取胜。 一念至此,杨宁和平烟心有灵犀,各自抱元守一,只将真气不急不缓地攻去,遇上同源真气,便深自敛藏,遇上异种真气,便全力进攻,攻守变换,无隙可乘,几近天衣无缝,内力相拼,凶险更胜刀枪拳脚,不过是短短一刻时间,三人内力已经纠缠厮杀了不知多少场,当真是生死一线。然而杨宁和平烟的苦战却终于有了成效,两人同时感觉到贺楼启似乎有些后继无力,杨宁猛然想起自己曾经怀疑贺楼启绝毒未清,贺楼启若是仍需以精纯真气压制毒力,激战正酣之际难免毒势发作,想到此处,也等不及提醒平烟。全身真气倾力出击,意欲决战。平烟只觉贺楼启真气再衰而竭,她虽不知道贺楼启身中绝毒,然而却知杨宁必然不会犹疑,一咬银牙,太阴真气全力逼向贺楼启。 然而两人真气甫一进逼,原本几乎将他们每一分潜力都压榨出来的强大力量陡然化为乌有,两人只觉真气所及,如谷中虚,如碗中空,正在讶异之际,一缕似曾相识的异种真气迎面而来,短兵相接,两人的面色霎时间苍白如纸,周身气血更是翻涌不安,若是平常时候,两人真气自然是能够收发自如,然而猝不及防之下相撞,阴阳各异的两道真气断然不能相容,一时间已是纠缠不清,难分难解。 杨宁、平烟两人几乎是立刻明白贺楼启的目的,却是要逼他们自相残杀,心念一动,便要将真气放纵开来,任何人的经脉若给这两道性质不同的真气肆虐一番,只怕就是钢筋铁骨也承受不住,`然而不知何故,贺楼启的真气明明消失不见,那空空如也的经脉却似是变成了柔韧的牛皮,不论两人如何催动真气,都无法突破有形的固囿,反而不得已发生了几次冲撞,虽然两人极力约束,只怕早就两败俱伤。 正当杨、平二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之时,一道浩瀚磅礴的真气自掌剑相接处逆势涌来,转瞬间便已侵入他们两人的经脉,杨、平二人同时大惊,然而此刻若是贸然收敛真气抵御贺楼启,必会被同伴真气所伤,如其不然,却也会被贺楼启所制。千万思绪一闪而过,两人同时下定决心,迅速收敛真气,毫不顾忌彼此的威胁。然而纵是壮士断腕,也难免自损三千,杨、平两人的神色复又憔悴了三分,恰在这时,贺楼启趁势发力,比方才愈加沛然不能御的雄浑真气摧枯拉朽一般涌入杨、平二人的经脉,一放一敛,本就有了主客分别,贺楼启苦练修来的一身真气,更是天下无双,杨、平二人哪里还能抵挡,双双身躯巨震,同时一声闷哼,一个颓然倒地,一个坠落尘埃。且不说经脉伤势如何,此刻两人的丹田之内已经是空空荡荡,内力涓滴不存,别说是对敌,若是不迅速疗伤,只怕真元都要亏损几分,然而两人却已无暇顾及,至今为止,贺楼启也仅仅出了七招,两人便已惨败,想到仍在等候二人归来的青萍,杨宁固然意冷心灰,平烟亦是魂断神伤,不能自抑。 贺楼启望也不望杨、平二人,负手当风而立,一双深邃不见底的眸子明净如夜空,不见半分波诡云谲,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突然开口道:“那个丫头已经被奥尔格勒找到了,你们两人来向本座挑战之际,为何不将她安排妥当?” 虽然不知贺楼启为何不出手击杀二人,但是杨宁和平烟都是下意识地调息疗伤,听到贺楼启问话,杨宁冷冷道:“内子虽然身中相思绝毒,却还不是废人,令徒骄傲自大,只怕会吃尽苦头,想要制住青萍,那是绝无可能。” 贺楼启若有所思地道:“奥尔格勒虽然傲慢些,智谋武功也算是颇为出众的,我可不信那女娃能够逃出他手,不如这样吧,你们两人接了本座七招,亦是难能可贵,剩下三招便寄下吧,若是那丫头能够击败奥尔格勒,或是脱逃出来,便算你们胜了,若是奥尔格勒擒了那丫头过来,本座事先承诺过给她解毒,自然不会难为她,只是你们两人既然同来大漠,不妨也同归黄泉,这也是一段奇缘,不知你们两人同意与否?” 杨、平二人对望一眼,都觉得匪夷所思,然而这个条件虽然同样苛刻,却毕竟是一线生机,更何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想要不答应,也是莫可奈何,想到此处,两人不约而同地道:“就如前辈所言!” 双方立下新约,杨宁心知以贺楼启的身份,绝不会出尔反尔,在此时对两人下手,便索性凝神静气,随即进入虚静笃志、物我两忘的境界,他心地至纯,此次大漠之行,夫妻诀别之际,又已立下生死盟约,对胜败生死,原本也不放在心上,若说有什么遗憾,也不过是悬念平烟或为自己夫妻送命,然而他心性冷酷决绝,却也不会因此寝食难安,若是能够恢复几分内力,便是青萍被俘落败,亦有拼死一战之力,他是万万不会多花心思去惦念不远之处的那场不公平的对战的。 平烟虽然不似杨宁这般置生死于度外,在世间无所眷恋,然而她大漠一行,舍死一战,自青萍中毒之后而生出的无尽愧悔终于冰消云散,心魔尽去,再无窒碍,刚刚抱元守一,凝神笃志,便觉一身真气虽然近似枯竭,然而丹田之类竟是生机绵绵,运起太阴心法,不过一个周天,便觉周天百脉,畅通无阻,新生真气虽然细弱,却是恍若实质,四肢百骸,无所不致,一阵无尽狂喜涌上心头,她终于突破了那一步之遥,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即便是今日当真死在贺楼启掌下,这一生亦是无怨无悔,想到此处,断然敛去心头诸般杂绪,用心调息起来,再也顾不得尚有强敌在侧,更是顾不得青萍能够安然脱身,挽回三人性命。 贺楼启余光瞥见这对年轻男女,在生死关头依旧是沉着自信,不禁暗自叹息,他方才当真是动了杀机,才会用那样凶险的手段悍然击败二人,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对天生应该是敌人的男女,彼此的信任竟是到了那般地步,虽然不幸惜败,却终究是保住了性命,若是他们两人只想着自保,自己有绝对把握让他们相互残杀而死,如今却是功亏一篑。其实这一战的胜负结果倒也不是表面上这般明确,虽然他们两人没有接下自己的十招攻击,又受了重伤,没有数日时间难以恢复,然而对上两个年纪轻轻的宗师高手,还要时刻压制体内不时复发的相思绝毒,贺楼启实则也是强弩之末,眼下就是一个寻常二流高手出现,也能将他置于死地,这一点杨、平二人不甚了然,贺楼启却是心知肚明,他原是心胸磊落之人,就是突生杀机,也是为了胡戎两族的未来着想,若是让他违心杀了杨、平二人,却难免会感到不安,更何况这两人,一个是昔日爱侣的唯一弟子,一个是师门嫡传,若是方才激战之中杀了也就罢了,此刻让他杀死无力反抗的两人,却当真是难以办到,正因这两个原因,贺楼启才会与两人立下新约,而里许之外的山巅,正与奥尔格勒鏖战的青萍,却还不知道,自己一身,竟是担负了三人的性命。 第四章 胜耶败耶(六) 第十六卷第四章胜耶败耶(六) 奥尔格勒一刀挑飞了水吊子。丈许方圆之内,刹那间烟水迷漫,视线不清,他侧耳聆听,只觉远处风吹沙石,呼啸作响,亲卫叱咤喝骂,此起彼伏,近处则是热水泼溅在火堆上发出的嘶嘶声,火焰燃烧枯柴的毕剥声,而那原本立于对面的红衣女子,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不闻半点声息,任凭奥尔格勒将真气灌注双耳,却已经一无所获。若是寻常高手,遇到这种情况多半无计可施,然而奥尔格勒曾在大漠习刀,荒漠之上风沙蔽目,往往对面不能视人,即便是想要用听风辨位的秘技察敌,也往往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而奥尔格勒凭借一柄弯刀,数次在大风沙中搏杀群狼,所凭籍的正是一种近乎直觉的特殊天赋。 盖因一人无论如何隐蔽自己,只要身在天地之间,就必然会阻碍风的流动,若是能够察觉出风势的变化,则敌人便无法遁形,只是想要做到这一点,仅有精纯的内力是不够的,需得精通天文地理,四时变化,才能将风势自然的变化和人为的阻碍分辨开来,奥尔格勒固然无此才识,然而他常年在大漠苦修,刀势正是成就于无尽风沙,凭借着多年磨练,以及天赋直觉,在这样的环境中察敌踪迹几乎十有九中,这也是他敢于独自与青萍相见的原因之一,并非仅仅是自恃武功,只因纵然有人隐蔽在侧,伺机偷袭,也很难瞒过他的直觉察探。 故而,虽然青萍影踪声息全无,奥尔格勒却已经隐隐察觉到左前方似有异样,当下毫不犹豫。挥刀斩去,他虽然向青萍出手,却终究是留了几分情面,刀势和缓,只想将青萍生擒活捉罢了,不料刀气初展,刀锋便突遇阻碍,耳边同时传来金石之声,却原来青萍竟然缩在一顿乱石之后。奥尔格勒反应甚是敏捷,刀锋感觉有异,瞬即收刀,心中不禁一阵惊讶,他之前也曾想到青萍是否在设伏相诱,故而早将四边环境记在心中,纵然小有差错,却也不会记错一块足以遮挡身形的岩石的位置,在他记忆中,这里明明应该并无障碍,如何却突然出现一块岩石呢? 烟雾朦胧之中,传来一阵银铃也似的笑声,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听在耳中,神智竟然有些昏昏然,若非奥尔格勒亦是心志坚毅之辈,差点要掉落手中弯刀,心中不禁生出恼意,当下舌绽春雷,怒喝一声道:“妖女想以邪功害人么!”他在声音中暗蓄内力,却是想要惊动可能会被迷神的属下亲卫,纵然他们一时闯不进来,对那红衣女子来说亦是莫大的威胁。 那银铃也似的笑声渐渐歇止,青萍的声音却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道:“《天魔音》这种以声惑人的功夫,我总是练不到家,唉,这般容易就给你破了,真是白费力气,奥尔格勒殿下,我用的**叫做《飞烟散》,是江南名手调制而成,其中别有玄机,别的**遇水遇火便无效用,这《飞烟散》却需水火之力才能发挥效用,你不见这烟雾经久不散么?殿下打翻我用来泡茶的泉水,可算是助妾身一臂之力了,如今你身陷奇门阵法当中,六识难以察敌,又被**所困,殿下觉得能够屏息到什么时候呢?” 奥尔格勒此刻已经镇定下来,冷笑道:“许夫人不必再想扰乱小王心志。小王虽然不才,这些许**烟雾还奈何不了我,夫人若当真有必胜之把握,既已布下天罗地网,又为何只敢躲躲藏藏,不敢与小王真刀真枪地较量呢!” 烟雾之中传来一声叹息,只听青萍略带沮丧地道:“原来殿下已经将妾身的底蕴看的一清二楚,妾身气力不足,的确无法和殿下公平一战,唉,谁让外子将平姐姐也带去助拳了,我原想这也应该,贺楼国师武功天下第一,若有翠湖出身的平姐姐联手,外子也多一分生还的希望,现在想来,若是平姐姐在此,便是妾身手无缚鸡之力,殿下也没有法子在这里耀武扬威了吧!” 奥尔格勒听到意料之外的回复,不禁眉头紧锁,若是那红衣女子逞强说必能击败自己,他便可料定此女色厉内荏,定会立即出手。再无半分顾虑,然而这位许夫人竟然直承不敌,如此示弱,却反而令他疑心起来,仔细回想,从自己见到此女之后,她便一直有意无意引导着事情的发展,火不思、洞庭春茶、奇门阵法、**烟雾,层出不穷,自己为美色所惑,又觉得此女不难对付。是而将计就计,想要软硬兼施,诱她说出康达利和伯颜景义的下落,想不到却是落入陷阱,孤立无援。到了现在,此女已经占了上风,却又这样示弱,难道是察觉到自己不易受制,想要用言词削弱自己的斗志杀机么?更何况她话里话外隐隐透出威胁,点明此次挑战师尊威严的并非那少年魔帝一人,还有一位擅长剑术的翠湖弟子,虽然僻处大漠,奥尔格勒却也听说过翠湖的盛名,翠湖当代宗主岳秋心乃是中原武林白道领袖人物,又是四大宗师之一,就连师尊也曾提及,翠湖弟子,或者长于武功剑术,或者长于兵法韬略,甚至有精通诸般秘技、奇门术数的,若与之为敌,必要小心谨慎,不可怠忽大意,稍有不慎,便有覆舟之险。 想到这里,奥尔格勒不禁暗暗后悔,商队向导阿加勒虽然见多识广,却毕竟只是个寻常人,只说那三名男女之中有两人武功高明,却看不出上下深浅,只说其中那名白衣女子似乎要逊色一筹,这多半还是因为主事的乃是那黑衣少年,这才得出的结果,自己盘问的时候固然追根究底,却也只得到这点似是而非的讯息,然而当时只想着这世间哪有这许多青年高手,所以并没有将两个女子十分放在心上。想不到那少年魔帝修为如此高深也就罢了,更加料不到那同行的白衣女子,竟然是以剑术扬名天下的翠湖弟子。虽然不愿承认,但是自赫连行落败之后,奥尔格勒便便隐隐承认了那少年魔帝有资格向师尊挑战,如今更有一个身份武功均可能不在那魔帝之下的翠湖弟子与之联手,虽然对贺楼启有着无比的崇敬信任,然而奥尔格勒还是暗自不安,更是打定主意,一定要生擒眼前这个红衣女子作为人质,不过想到这个女子既然是魔帝的妻子,又与那白衣女子姐妹相称,只怕本领也不寻常,说不定也是翠湖出身,越想越觉得她方才那番话多半是诱敌,自己可不能再这样不利的情况下出手,免得上当落败。 主意既然拿定,奥尔格勒再度出刀,这一次刀势席卷,宛若扶摇羊角,不过三两下,那些沉滞不散的烟雾竟然被被荡平了小半,奥尔格勒已经隐约看见乱石丛中的红色身影,当下用戎语吩咐亲卫道:“你们从外边搬开乱石,慢慢走进来,口鼻用布巾裹住,免得吸入**。” 青萍隐在石堆之后,闻言微微蹙眉,虽然听不懂奥尔格勒说些什么,然而他竟没有因为自己那番话急于出手,却也算得上是心思缜密,这《飞烟散》是当日离开江宁之际萧旒塞在两人行囊里的种种丹药丸散之一,能够被堂堂的万宝阁大总管看中的**,自然是绝佳的上品,《飞烟散》不仅药性强烈,寻常人一沾便倒,而且容易扩散,范围广阔,遇水火而更烈,最适合对付敌人围攻,然而有一利便有一弊,这种**容易借风势扩散,便也容易被过大的狂风吹散,故而青萍特意选择了这一处四周被乱石遮挡避风的所在施放**,想不到奥尔格勒的刀势之威竟然堪比真正的狂风,若是再给他这样乱砍乱劈一阵,只怕这《飞烟散》就要当真烟消云散了,若没有了**助阵,自己内力不足,无法主阵变阵,只怕还当真会让那些戎人亲卫闯进阵来,到那时,自己好不容易抢占的一点先机就荡然无存了。 想到此处,青萍从怀中取出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葫芦瓶子,瓶中赫然是四粒火红色的丹药——长相思,虽然说廖水清为青萍重新开了药方,青萍这一路上没有断了针灸汤药,然而大漠迢迢,万里之遥,谁知道是否会有万一发生,故而廖水清临行前瞒着杨宁秘密给了她五粒长相思,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服下一粒,如此一来,暂时便可强行动用真气,以防不测,然而事后却不免要多服几日汤药,才能将药力激起的相思绝毒重新压制住。廖水清替青萍诊脉之后,反复计算估量,最后只给了青萍五粒长相思,并且曾经千叮咛万嘱咐,最多只可服用三粒,否则只怕即便在地火天风之力下逼出相思绝毒,也难免会留下后患,终生体弱多病,甚至再也不能练武。这番医嘱青萍自然谨记在心,然而此刻情势危急,只凭方才服下的一粒长相思,只怕已经难以为继,若想保全自己,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一咬银牙,青萍倒出一粒丹药服下,药一入腹,便即有了效用,青萍苍白的玉颜浮现两抹嫣红,双目更是神采大震,当下再不浪费时间,从行囊中取出一柄长剑,身剑合一,向奥尔格勒凌空扑击,这一剑势若惊鸿,身法曼妙,恍若飞天,若是绿绮见到,定会万分惊讶,不过是数月时光,青萍剑术大进,竟不需要自己琴音相助,便已将天魔剑舞重现人间。 第四章 胜耶败耶(七) 第十六卷第四章胜耶败耶(七) 奥尔格勒此时已经将烟雾驱散了小半。却隐约感觉有些头晕目眩,当下不禁有些心惊,若论修为精纯,在擎天宫弟子、侍从当中,奥尔格勒排名在前十之列,然而却毕竟贵为王子,纵然生长于金戈烈马之间,却是少有丧命之虞,又需与手足争权夺利,练武便不能全神贯注,故而武艺虽然出众,离着先天之境却始终差上一线未能突破,如杨宁、平烟、赫连行这等人物,除了寥寥数种绝毒之外,寻常毒药**自然不能伤害他们,可称得上是百毒不侵,奥尔格勒却没有这种本事。《飞烟散》乃是江南岐黄圣手调制的**,自然药效非凡,虽然他屏息静气,又驱散身侧烟雾,仍然有一定的影响。幸而他内力毕竟精纯,趁着身边烟雾散去,真气运转,调息了一个周天之后,才渐渐觉得神智清明,恰在这时,青萍凌空扑击而来,烟雾朦胧之中,恍若火焰仙子坠落凡间,以奥尔格勒的定力,仍是不禁看得一呆,差点连手中刀都忘记了举起。 奥尔格勒在这里失魂落魄,青萍却不会和他客气,剑势宛若流星掣电,险险刺中奥尔格勒的胸口,总算奥尔格勒及时清醒过来,刀势飞扬,宛若八风席卷,而手中弯刀却趁势斜飞上挑,宛若游鱼飞跃,间不容发之际引开了青萍的剑势,顺势一刀回转,抹向青萍的颈子。他的刀法就连杨宁这等见识广博的宗师人物都暗自赞叹,更何况青萍,只觉对方刀气森严若有实质,然而隐蔽其中的弯刀却是更具威胁,若是换了数月之前。青萍自然难以相抗,此刻却是不同,一击不中却不恋战,长剑在弯刀之上轻轻一点,便已借力而起,婀娜娇躯在半空中一个折转,宛若飞燕回翔,无巧不巧地落在了阵法外缘,一个正在勉力搬动大石的戎人武士头顶之上,挥剑下斩,只见寒光一闪,那名武士全没有料到正与殿下交手的敌人会突如其来,正是猝不及防,被青萍一剑刺穿了肩头。 得手之后,青萍绝不回顾,纤足在石顶一点,再度折回阵心,竟比来势又快了三分,奥尔格勒只觉眼睛一花,仿佛笼罩在烈焰当中的曼妙身影已经到了眼前,千万点剑光在眼前暴射开来。直到此刻,耳边才传来那名戎人武士的惨叫声。奥尔格勒见青萍剑法快捷缥缈,剑势隐隐蕴藏着合乎天地自然的韵律,起承转合之间给人以水银泻地,无懈可击之感,当下心生忌惮,弯刀盘旋,将周身上下护得水泄不通,却是全力防守,不肯直面锋锐。青萍瞧在眼中,面上露出嘲讽之色,也不急着强行突破刀网,剑锋连点,迫得奥尔格勒退了大半步,便即借力飞退,此番却又将另外一名刚刚跳上巨石顶部,正要挽弓放箭的戎人武士刺倒踢落石下,然后也不急于再度出手,只是俏生生立在巨石之上,一双凤目顾盼生姿,冷笑连连,虽然未说一句话,但是那种蔑视的意味,却是人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奥尔格勒素性高傲,只觉心头宛若火烧火燎一般,然而他从事于贺楼启,见识也称得上不凡,隐隐察觉出青萍的剑法不同寻常,幸而她内力似乎不足。才不能强行攻破自己的防守,若是她身子无虞,只怕自己这次真的会再尝败绩。事到如今,他的那点欲念色心早已冰散云消,对这位魔帝夫人生出了无尽的忌惮,哪里还敢存半分觊觎轻忽,放眼四顾,只觉初时看着不起眼的乱石此刻看来却又觉得杀机隐伏,故而虽然青萍意存挑衅,他却不敢随意出手,免得陷入阵中,想到此处,弯刀一引,守住门户,高声道:“你们两人一组,一人防备,一人搬动石块,不可疏忽懈怠。” 他这般小心谨慎,令青萍不禁微微皱眉,虽然知道奥尔格勒乃是戎人王子,又是贺楼启的嫡传弟子,然而她素来自负,并未将他当真看在眼里。更何况自己以伤病之身处处抢占先机,却也不免更将奥尔格勒看轻了几分,想不到他在自己这般挑衅的境况下竟能忍住一口气,不肯贸然和自己缠战,又吩咐属下两人一组形成犄角之势,如此一来,自己想要诱使他们匆忙闯阵的意图却是要落空了。时间延宕下去,固然有可能等到杨宁和平烟返回,然而只怕他们两人还没有回来,自己便已经支持不住了,方才那几剑看似寻常。青萍却知道自己实则是竭尽所能,若不能速战速决,只怕任人鱼肉的就是自己了,想到此处,青萍幽幽一声叹息,竟是身剑合一,再度向奥尔格勒疾扑而去。 奥尔格勒虽然不肯贸然上前厮杀,却并非是怕了青萍,一见青萍主动出手,便一声怒吼,举刀迎上,这一次他尽展所学,一柄弯刀时而夭矫如飞龙在天,时而灵动如海燕凌波,劲气刀风肆虐如狂,不消片刻便将残余的飞烟散席卷一空,更迫得青萍难以落地,刀光过处,一片狼藉,每当发觉青萍有退却之意时,却又费尽心思缠住她的剑势,却是不容她脱身而去。 然而奥尔格勒固然刀法如神,青萍的天魔剑舞亦是毫不逊色,众戎人亲卫一边强行破坏石阵,一边忍不住仰头眺望,只见半空中一袭婀娜曼妙的红色身影在冉冉剑光笼罩下盘旋飞舞,令人想起祭天仪式上的神女,姿容婆娑,无双无对,任凭风雨飘摇,那抹惑人心神的红色倩影却是始终意态悠闲,令人几乎无法移开目光。奥尔格勒此时当真是震惊不已,想不到对手的剑术竟仿佛遇强愈强,尤其是那飘逸如仙的剑势中透出鬼魅一般的杀机,和谐至极,却又违和至极,令人产生强烈的矛盾感。若非他修为精湛,真有不能抵挡之感。 奥尔格勒自然不知道青萍所施展的剑技正是当日用以向颜紫霜挑战的《天魔剑舞》,天魔剑舞虽能惑人心志,然而最可怕之处却不在此。天地间四时变化、岁月更替,阴阳变换,草木盛衰,乃至人身之脉搏呼吸,无不合乎一定节奏,音乐之所以令人听之悦耳,便是因为依循天籁即人身自然节拍而成,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也正是因为乐器制作再精美,技巧再高妙,也不如天生自然的歌喉更近天籁。音乐如此,武功亦如此,不论是内功外功,力量皆来自于人身气血呼吸,招式若能合乎一定节奏,施展出来便能得心应手只是这番道理即便给人知道,也不是轻易便可施展的,若非内外兼修,更有过人的天赋,是万万领会不到其中真谛的,便是已入先天的绝顶高手,对这种境界,也多半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天魔剑舞的奥妙之处,正是能够用音律技巧引导剑舞者强行进入这种境界,所谓技近乎道,大概如此,虽然这种绝学可称得上是旁门左道,又必须深通音律,更以女子施展为宜,毕竟同样的动人舞姿,女子施展能够惑人心神,男子用来却不免贻笑大方,总而言之,限制颇多,而且即便当真施展出来,在真正的宗师面前也是不值一晒,虽然如此,《天魔剑舞》仍然是魔门不传之秘,只因若能将这门剑法,甚而能做无声之舞,不需音律引导,就能契合天地自然的韵律,甚至能在后天之时便与先天高手抗衡,天下间练武之人虽然车载斗量,然而先天高手、武林宗师又有几人,从这便可看出这门绝学的可怕之处。 其实数月之前,与颜紫霜交战之时,青萍尚无这等造诣,然而这些时日她屡遭劫难,时时刻刻都在生死边缘徘徊,虽然体力精神再难支撑,心境修为却是大增,万里黄沙,大漠冰霜,一路无事,杨宁和平烟都是爱武成痴之人,免不了印证探讨,青萍在一旁也是受益匪浅,更何况杨宁本是圣门武帝,翠湖剑术本就天下第一,青萍但有疑问,都能得到解答,这一路而来,青萍的武学见识比起从前不啻天渊之别,厚积薄发,一旦施展出来,即便是奥尔格勒这等名门弟子,也需战战兢兢,全力应对。 若是青萍并未中毒,胜负还当真是难料,然而天魔剑舞本来便极耗心血,青萍又有绝毒在身,两人不过斗了百十余招,奥尔格勒便察觉到对手剑招渐渐暗弱,颇有后力不继的意味,不由精神一振,弯刀突然脱手而出,在半空一个回旋,竟是从后袭向青萍的背心,他也未曾闲着,猱身逆势而起,十指曲如鹰爪,抓向青萍的手臂,这一下前后夹攻,最是他所擅长,等闲人难以抵挡,眼见着给自己留下无比深刻印象的美丽女子就束手就擒,奥尔格勒英俊的面容上不禁浮现得意之色。 就在奥尔格勒志得意满之际,突然之间,只觉双膝一软,那一双手爪,再也无力伸出,更令他惊骇欲绝的是,丹田之内真气如沸,仿佛冬雪之遇春水,竟是飞速消散,这简直是习武之人最大的恐惧,奥尔格勒忍不住一声怒吼,然而吼声刚刚出喉,便已经变得虚弱低沉,当他跌倒在地之时,眼角余光正瞥见那抹红色的身影一掠而过,而蓄满真气的弯刀,正向自己斜飞而来,若无意外,当会刺穿自己的小腹,奥尔格勒差点苦笑出来,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呢,然而在死亡濒临之际,他心中只有一个不解的疑惑,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中了暗算。 第四章 胜耶败耶(八) 第十六卷第四章胜耶败耶(八)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抹流光贴着奥尔格勒颜面滑落,奥尔格勒眼睁睁看着鬓角一绺头发被剑光削落,当然,那柄原本会收取自己性命的弯刀也被格挡开来,奥尔格勒松了一口气,苦笑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只是能不能劳动夫人,扶在下一把,夫人的营帐雅洁华贵,自然是不愿小王亵渎的,随便给小王找个干净些的所在就成!”。 见奥尔格勒落败之后反而神色从容,青萍倒也心中佩服,只是看了看自己正在轻轻颤抖的右手,微微一笑,喘息道:“妾身也知道这地上脏乱,委屈了殿下,只是妾身实在没有了力气,还请殿下恕罪。” 奥尔格勒不禁苦笑,他跌倒之时勉强转身,此刻才能仰面朝天,幸而如此。否则他的面孔多半会被冰冷的泥水陷住,这却是他掀翻了铜吊子的结果,泉水溅落在篝火和地面上,混合着余烬泥土,使得地面一片狼藉,再加上天气寒冷,不过片刻时间,已经隐隐有结冰的迹象,若真是在这样的泥地上躺一两个时辰,只怕寒气都会侵入到肺腑。当然,若仅只寒冷,奥尔格勒也还自信能撑得住,然而他贵为王子,纵然也有风尘满身的时候,却不意味着他能够习惯一直躺在泥里,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婉言相求,只盼着那位魔帝夫人看在网开一面,略施援手。不料青萍心中恼他适才言语轻佻,再加上长相思药力将消,手足渐觉酥软,更不愿费力去扶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索性便任由他继续躺在地上。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青萍是不会轻易伤害奥尔格勒的性命,然而奥尔格勒的亲卫却并不知晓,眼见殿下突然落败被擒,哪里还能记得奥尔格勒嘱咐他们小心谨慎的命令。一个亲卫突然大踏步从乱石间走来,手里提着一柄长矛,一脚将挡路的一块乱石踢开,他身量高大,行动起来虎虎生风,一转眼间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眼看再绕过两块巨石就可进入阵心,其他武士都凝神屏气,只等他进去和青萍交手,便要沿着他开辟出来的道路跟进来。 青萍却并不着急,眼角余光虽然可以瞥见那武士的动作,却只用长剑支撑着身体,浅笑道:“殿下勿怪,昨日外子回来,便说殿下身为王子,绝不能容忍有人胁迫,必会趁着他与贺楼国师见面之际前来,妾身思前想后,武艺不足防身,故而只得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毒药,虽然侥幸得手。却是让殿下见笑了。” 奥尔格勒瞥了一眼,只见自己那名以勇气见长的亲卫,不知怎么转了两个圈子,却又绕了回去,正急得团团乱转,便苦笑道:“小王如今这副模样,哪有脸笑话夫人呢,请问夫人一句,那《飞烟散》虽然药效不凡,但是小王的屏息本事还是说得过去的,怎么就会被迷倒呢?” 青萍微微一笑,突然一弯腰钻进营帐,丢下长剑,自卧榻下拾起一把略嫌粗糙的手驽,走出账门,也不瞄准,一箭射向阵外,此时,那个高大武士正弯下腰想要搬动一块乱石,青萍所站的位置和他之间明明隔着数块高矮不一,左右参差的乱石,然而不知怎么,这一箭竟是恰好射中他的大腿。弩箭入骨三分,那名武士骤然受伤,忍不住一声惨叫,跌倒在地。正在阵外观望的众武士奇奇变色,其中两人按耐不住,一起闯进阵来想要援救同伴,初时还想跃上石顶。然而青萍随手又放了两箭,都是恰到好处,逼得他们不能在上面立足,只能沿着乱石之间的曲折小径行走。这些小径勉强可通行一两人,然而不论向哪个方向,只消走上五六步,就必须穿过只能侧身通行的狭窄罅隙,故而两人不得不一前一后行走,这样一来,就不免拉开了距离,还未走过一半路程,两个人已经不知不觉地被乱石分隔开来,发觉这一点,除了奥尔格勒之外,所有戎人武士都忍不住露出愕然之色,那两名武士更是想要会合,可是明明看到彼此相隔不远,然而绕来绕去,竟始终走不到一处,更别说去救负伤的同伴,三个人竟是一起被困在阵中。 奥尔格勒躺在地上,看到三个亲卫相继陷入乱石阵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这些亲卫,若论骁勇忠诚,自然是千里挑一,若论机智精明,却还差得远了,这也难怪,毕竟他只是王子身份,还没有资格役使族中最精锐的武士,若是伯颜景义没有被俘就好了,他智勇双全,最是自己得用之人。他若在此,纵然不识这奇门阵法,也不会一个接一个地陷落其中。想到此处,奥尔格勒苦笑道:“夫人,萨哈图虽然性子急躁,对小王却是极其忠心的,不知夫人可否让人将他扶出阵去包扎伤势,若是有了伤亡,只怕对夫人来说,也不是什么美事。” 青萍心道,那个萨哈图想要入阵试探路径的时候,你怎么只想着用言语分散我的注意力,若是我得意忘形,被他闯进阵来,我又该向谁求情呢?心里虽然这样想法,却是口角噙笑道:“殿下爱惜下属,妾身感佩,然而妾身不通戎语,可没有办法指点他们救人,不如我告诉殿下路径,殿下指点他们入阵救人吧?” 奥尔格勒正要答应,却见青萍目光闪烁,心中一动,顿时明了,叹息道:“只怕小王若是开口指点,夫人所说路径就要真真假假,难以判断了,若是夫人竟肯眼睁睁看着小王用戎语指挥下属,小王也不会落到现在这般地步,夫人放心,我这些亲卫,十之八九都是通晓汉话的,夫人尽管指点,只要言语不大晦涩,他们听得懂的。” 青萍若无其事地道:“殿下说哪里话,妾身怎会怀疑殿下借指点路径之机吩咐属下旁的事情呢?只是这路径繁复的很,汉话译成戎语。恐怕会出差错。”说罢也不耽搁时间,随手向营帐旁边的一块大半风化的岩石上抓了一把,手中顿时多了十几块碎石,将其中一块掷出,恰恰击中一个被困乱石阵中的戎人武士旁边的石块,然后扬声道:“你向前走三步,再向左走半步。” 那名武士疑惑地看向青萍,却不肯移动脚步,奥尔格勒无奈地高声道:“康尔默,你听从许夫人指点,先将萨苏图救出去。” 听到奥尔格勒吩咐,那名武士果然依从青萍的指点行动,青萍只偶尔瞥一眼他的位置,然后信口指点,那名武士在阵中团团乱转,明明前行有路,却偏偏要后退,明明前面的乱石跨步可越,却偏偏只能从旁边绕行,如此这般,直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行到受了弩箭之伤的萨苏图身边。那武士也顾不得欢喜,连忙附身下去,撕下战袍一角,帮同伴取箭裹伤,幸而这弩箭只是下品,箭镝并无倒勾,也没有打造成三棱,所以血流不多,那武士检查之后,用戎语高声说了几句话,却是向众人告知同伴的伤情,青萍虽然听不懂,阵外的那些武士却都松弛下来,显然萨苏图的伤势并不严重。 双手抱起萨苏图,那名武士转身就沿着青萍指点他进来的方法走去,显然他刚才默记了路程,青萍微微一笑,也不焦急,只是一上一下抛起接住手中的碎石,奥尔格勒一直在留心她的举动,见她如此笃定,不禁叹了口气,道:“看来若没有夫人指点,康尔默是不可能走出阵外了?” 青萍瞥了奥尔格勒一眼,笑道:“殿下果然慧眼如电,若是这样容易就能来去自如,这阵法怎么能算得上是武侯秘传。”说罢,信手一掷,一块碎石轻轻击中已经无路可走的康尔默后背,康尔默业已听见奥尔格勒与青萍的对话,只得忍气吞声,沿着碎石落下的方向后退了两步,这一回,青萍似乎懒得开口,只是等他走到歧路,便用碎石指路,不消片刻,康尔默已经抱着萨苏图走出阵外,一看到四周再无那些令人窒息的乱石,康尔默大大的松了口气,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觉那些散乱的石块之间竟是杀机潜伏,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再领受一次那种进退无路,四顾彷惶的感受。 虽然没有机会领教青萍的阵法,然而若非阵法阻隔,奥尔格勒自恃也不会深陷险地,看见康尔默出阵之后的释然神情,顿觉心中一片苦涩,自己怎么就自投罗网了呢,想到此处,他无奈地高声道:“你们在外面等着,不必进来了,我和这位夫人不过是有些误会,很快就会没事的。” 青萍直到此刻,才觉得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她用弩弓射伤奥尔格勒的亲卫,又用阵法威慑众人,就是为了迫奥尔格勒下此命令,这门阵法虽然神妙,却毕竟是死物,又是匆匆布就,若是真正想用阵法应敌,便应随时移动石块改变阵法,才能随机应变,然而她现在根本没有力量变阵,便只能虚张声势,如今奥尔格勒已经放弃破阵的举动,自己才真正控制了局势,否则,在明知道自己不能伤害他的情况下,奥尔格勒完全可以若无其事地等待属下亲卫攻进阵来救援,只怕还没有到那个时候,自己就真的支撑不住了。 第四章 胜耶败耶(九) 第十六卷第四章胜耶败耶(九) 不动声色地调匀呼吸。青萍嫣然一笑,眼波流转,瞥了一眼半身污泥的奥尔格勒,欣然道:“殿下可是疑惑自己为何会被区区《飞烟散》所制,其实这《飞烟散》虽然是上品**,却毕竟名不见经传,哪里能够制住殿下这样的内家高手,妾身早在殿下翻脸之前便已经下了毒,只是毒性隐而不发,待到殿下久战之后,血气翻涌,此毒突然发作,令殿下猝不及防,这才受制于妾身。” 奥尔格勒目光闪动,略带疑惑地问道:“小王也曾疑心,这《飞烟散》虽然效用强烈,然而药性过分急躁,只要及时发觉,便能运功抵御,小王虽然不谙用毒,却也知道。真正绝品的**,药性理应温和隽永,不易为人觉察,即便是有所感触,也会因为药性的和缓而不放在心上,直至积重难返,《飞烟散》是万万达不到如此效用的。小王思来想去,也觉得必然是在之前中了毒,然而小王自见夫人之后,只饮了一杯香茗,而这茶夫人也曾饮过的,小王自信夫人没有瞒天过海,未曾倒掉那杯茶,没有在饮茶之后服下解药,小王也不相信夫人事先服下了解药,夫人既然精于用毒,就该知道,所谓预先服下解药便能不惧毒药这种说法,实则并没有任何道理,对症的解药的君臣配伍往往是以毒攻毒,若是事先服用,只怕反而会中毒,当然,这世上的确有些灵药,服下之后可以百毒不侵,只是小王却也不信,夫人会为了一杯不知道小王会不会饮用的毒茶浪费千金难寻的如斯灵药。若是夫人肯为小王解惑,小王感激不尽。” 青萍赞赏地望着奥尔格勒,含笑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殿下不耻下问,妾身怎能隐瞒不说,其实妾身对于用毒之术原本所知不深,只觉平生有琴剑相随,便足防身,不料不久之前,却被人以毒药所害,妾身心中不平,又觉用毒害人虽然手段卑下,然而行走江湖却是不得不防,故而向一位前辈请教了些许时日,今日殿下前来,欲得妾身而胁迫外子,妾身思来想去,不能以力相抗,只能施展些雕虫小技,倒是让殿下见笑了。这毒。妾身没有下在茶中,而是抹在了琴弦上,弹奏火不思虽然要用拨子,然而手指也还是要用来按弦的,殿下便是这样中了毒,只是此毒药性舒缓,便是一两个时辰,也不会发作,故而妾身又请殿下饮了那一杯洞庭春茶。妾身自然不会做那茶中藏毒的蠢事,焚琴煮鹤,莫此为甚,但是用来熏茶的雪莲,虽然是疗伤圣品,却无巧不巧能够激发琴弦上的奇毒,当然,还需妾身和殿下激战一番,加快毒发的速度。至于那《飞烟散》,一来是用以阻挠殿下的亲卫入阵,二来么,殿下一直屏息防备吸入毒烟,自然难免就会疏忽了体内毒发的症状,即便是有所察觉,也会以为是自己不慎吸入了少量《飞烟散》,待到殿下毒发,便一切都来不及了。” 奥尔格勒恍然大悟,仍不住想要去看自己的手指,然而头颈不能移动,只隐约感觉到手指微微发麻,只是这等症状。平时还易发觉,方才激战之时,手指要紧握兵器,难怪没有任何感觉,想到此处,却又开口问道:“夫人弹奏牧歌,是为了诱使小王弹琴一曲,这一点小王已经明白,夫人料定小王此来,为着伯颜和康将军,势必先礼后兵,让小王触到琴弦,稍为布置,就不难做到,让小王喝下那杯雪莲熏制的洞庭春茶,用上激将之法,更是轻而易举,也是小王对夫人原本存了怠忽之意,轻敌如此,夫复何言。然而小王还是不解,夫人又是如何能在抚琴饮茶之后,没有如小王这般中毒的呢?” 听到奥尔格勒这个问题,青萍明澈宛若秋水一般的双眸终于浮上缕缕阴蠡。黯然道:“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妾身所中绝毒,乃是‘相思’,此毒发作之时能令中毒之人生不如死,时时刻刻命悬一线,然而却也有一件好处,中毒之后,旁的毒药无论如何厉害,入得体内,都会被相思绝毒逼入肺腑,天长日久。化入无形,勉强说来,妾身也算得上是百毒不侵了,殿下所中之毒,只消过上几个时辰,便可自行消散,这等微毒,更难撼动相思罗网,故而虽然妾身未曾服下解毒之药,却不会像殿下一般全身僵木,不能丝毫动作,殿下知道其中原委,是否会宽解一些,谅解妾身的冒犯呢?” 奥尔格勒震惊地望着青萍,如果说原来对这女子,他有五分情欲,五分敬畏,此刻却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怜惜,缠绵相思,两大绝毒,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如斯绝毒,千金难求,草原上的雄鹰,只喜欢真刀真枪地厮杀,阴谋下毒,是小人所为,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故而万万想不到这世上竟真的有人会用这等绝毒害人,而且又被自己亲眼看到中毒之人。眼前这个女子,貌如花柳之娇,仿佛不胜轻衣,性如火焰之烈,身负不治毒伤,却还能施展诸般手段将自己这堂堂的擎天宫嫡传弟子生擒,更逼得一众亲卫往而却步,这等奇女子。当真是生平仅见,想到此处,奥尔格勒神色渐渐平和,突然径自坐起身来,柔声道:“许夫人,你想必已经非常疲惫了,不妨坐下来吧,小王不令他们攻阵就是!” 青萍见到奥尔格勒蓦然坐起,心中自然震惊,却是迅即冷静下来,瞥了一眼奥尔格勒,将娇躯缓缓倚在账门上,感觉到不住颤抖的双腿有了支撑,这才淡淡道:“原来殿下已经将毒性逼到了双腿,更看出妾身实在是强弩之末,殿下所料不差,妾身动用真气过甚,如今相思绝毒已经难以压制,妾身既已毒发,再不能与殿下相抗,殿下只消令属下亲卫缓缓入阵,便可大获全胜!” 奥尔格勒一声长叹道:“小王中毒在先,若非夫人有所顾忌,并未痛下杀手,小王如今只怕已经身首异处,幸而师尊传授小王一种心法,可以将体内毒力逼到一处肢体,然后放血驱出,或者徐徐炼化,夫人所下之毒,毒性一旦发作,便是深入肺腑,小王竭尽所能,只能将毒力都逼到双腿,若想放血驱毒,只怕就是将一身血放出大半,也未必能够成功,看来只能如夫人所言,容它慢慢消散了。小王初时也并未料准夫人业已山穷水尽,只是见夫人以长剑支撑身体,后来又放弃长剑,使用手弩,想必已经是无法再御剑对敌,那几粒石子虽然准头甚足,力量却是不足,夫人应当是用了最后的力气,用以威慑小王亲卫,塞外之人,长于强弓硬马,不擅暗器小巧,夫人或许是觉得我们都瞧不出来,故而勉力施展,却不想被小王看了出来。虽然如此,对于夫人的玲珑心思,小王敬畏非常,故而不敢确定夫人是否又在故布疑阵,之后小王向夫人询问自己如何中毒,按理来说,夫人不应向小王说明,毕竟日后为敌为友还未可知,夫人难道不想留下这招杀手锏么,然而夫人却是仔仔细细向小王说明一切,至此小王确信无疑,以夫人的冰雪聪明,若非是为了拖延时间,又何必对小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如此,小王对夫人亦是十分钦佩,如今业已两败俱伤,不如握手言和,夫人允许小王属下入阵救援,小王也会严令属下,不得冒犯夫人,相安无事,以待小王师尊和尊夫战毕,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青萍幽幽一声叹息,终于松开手,任凭手弩坠落于地,却从怀中取出那个盛放“长相思”的水晶瓶子,瓶中仍剩下三粒鲜红欲滴的药丸,青萍轻轻摩梭着瓶身,决然道:“殿下说得不错,妾身如今的确手无缚鸡之力,然而殿下若想逼妾身谈和,却也是休想,这瓶中之药虽然是饮鸩止渴,然而妾身若是再服下一粒,便可在贵属下入阵之前杀死殿下,或者在临死之前还能拉上几人陪葬,只是此举对妾身而言正是后患无穷,妾身轻易不愿施为,然而若是殿下想要逼迫妾身,妾身也就顾不得将来的事了,是战是和,但凭殿下决定。” 奥尔格勒闻言不禁眉头深锁,之所以出言逼和,也是希望挽回几分面子,在他心目中,师尊虽然是必胜无疑,然而却未必就会杀了那对中原来的青年高手,若是给人见到自己这般狼狈模样,求荣反辱,他是万万不甘心的,反之,若能在师尊取胜之前控制此地局势,不胜也是胜了。他提出和平相处,秋毫无犯,实则已是有所让步,然而想不到这位魔帝夫人竟是如此决绝刚烈,不肯放弃对局势的控制,若是自己强行下令继续攻阵,虽则必胜,然而只怕她真会不惜玉石俱焚,自己前程远大,尚有锦绣山河等待自己去征服,可不想将性命白白葬送在此。心中虽十分忌惮,却又存了几分希翼,毕竟贪生畏死,人之常情,或者这女子只是虚张声势呢,千万思绪,在心中翻覆,奥尔格勒一时之间,竟是难以决定。 —————————— 注1:内蒙古东部民歌《四季》,永儒布编曲,郭有明译词。领唱:恩克巴德玛阿拉坦其其格 注2:关于乌德琴、琵琶、火不思的孰先孰后,我也不清楚,只能根据资料整理了一下,若有谬误,就当是架空吧。 注3: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 第五章 擎天一柱(一) 第十六卷第五章擎天一柱(一) 正在双方陷入僵局之际。半空中传来一个雄浑清越,恍若洪钟大吕的声音道:“好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身中不解绝毒仍有如此胆识心机,倒也不枉子静和平丫头为你奔波劳碌,差点连性命都葬送于此,奥尔格勒,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这一战便是认输了,那又如何?身为本座弟子,何需斤斤计较这一时胜败!” 话音未落,奥尔格勒便觉身上被和风一拂,一股和煦如春风化雨的暖流自丹田涌起,转瞬间流经周身百脉,将所中迷毒尽皆化去,更觉精神健旺,心知师尊已经赶到,抬头望去,果然不知何时,数丈之外的峭壁崖头,一前二后站立着三人。贺楼启负手而立,神色淡淡,其后一对青年男女按剑而立,一着黑衣,一穿白裳,虽是略退半步表示谦让,然而周身上下剑气如霜,隐而不发,令人望而生畏。 奥尔格勒心中千回百转,当下鱼跃而起,恭恭敬敬地向着半空深施一礼,道:“谨奉师尊训令,弟子败于许夫人之手,实是心悦诚服,并无怨怼。”这番话他说得真心诚意,毫无半点勉强,直至此刻,他才发觉,若非是为了被俘的伯颜景义和康达利,以及王子之尊的身份颜面,只怕早已会向这位外柔内刚的魔帝夫人认败服输,这样的女子是他平生仅见,纵然只能心存敬慕,他也不愿这美丽的女子凋零在自己面前,故而贺楼启许他议和,他是欣然同意。 贺楼启和杨、平二人在祭天台上歇战不过片刻,便已随风传来戎人武士的呵斥怒骂之声。虽然隔着山峰峭壁,然而三人修为虽有高下,却至少都有先天大成的修为,便是平烟,虽然是新晋宗师,纵不能将奥尔格勒与青萍之间的勾心斗角听得一清二楚,也是大致把握于心,杨宁、平烟二人对于青萍饮鸩止渴的举动固然是痛彻肺腑,贺楼启却也颇为不满爱徒的举止失措,眼看战局陷入僵持,三人心照不宣,杨、平二人收功而起,与贺楼启一起赶来此地调停。当然,杨宁和平烟的话,奥尔格勒未必肯听,但是贺楼启的吩咐,却不啻于金科玉律,一言了断不解之局,众人无不慑服。 见此情状,贺楼启亦觉颇为欣慰,只觉这个弟子。虽然平日傲慢骄纵些,修为也不如这对令自己都深感威胁的中原青年男女深厚,却毕竟还算的上器量宏阔,想到此处,神色不禁缓和了几分,微笑道:“子静、平丫头,你们两人虽然惜败于本座掌下,然而这小丫头却是胜了本座的爱徒,今日之战,便做和论,这丫头也快支撑不住了,你去将她接上来,让她和平丫头随本座先回王庭,不过本座有话在先,这丫头所中的‘相思’,原本是无解绝毒,本座也未必能够救治得了。” 杨宁双目早已牢牢锁在了青萍身上,此刻听到贺楼启终于流露出允可之意,不禁大喜若狂,一纵身掠到青萍身前,将平生挚爱半拥半抱在怀中,既而折身返回石顶,扶着青萍俯身下拜道:“多谢前辈肯施援手救治拙荆,无论拙荆毒伤能够治愈,我夫妻均感激不尽!” 贺楼启一拂袍袖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杨宁、青萍只觉一股暗劲要将两人生生托起,杨宁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与贺楼启相抗,自然而然借力站起,面上丝毫不露异色。青萍虽在杨宁护持之下,仍觉气血翻涌,只是勉力随着杨宁下拜起身,然而只是这般平常的动作,却已经令她气喘吁吁,眉宇间更是浮现一层淡淡的阴蠡。平烟瞧见不好,信手取出银针,便要替青萍针灸一番,好暂时将相思绝毒压制,却给贺楼启挥手止住,他的年纪足以做青萍的父亲,又是身份崇高,故而也不避什么嫌疑,伸手握住青萍腕脉,以真气探察她的经脉,只觉她的脉象若断若续,隐隐潜伏着一股缠绵阴寒,然而阴气沉沉中又偶尔透出燥然之意,对于这样的脉象他知之甚深,不禁暗自嗟叹,便将一缕纯阳真气缓缓渡入青萍体内。 青萍中毒以来,杨宁也曾试过以真气压制相思绝毒,然而相思绝毒恍若有灵。遇敌而退,敌退则进,聚散无常,越是试图压制,越是蓬勃泛滥,犹如春草,铲尽而又复生,故而早已不曾再试,想不到这位贺楼国师上来便用内力驱毒,不免存了几分好奇,不知这位国师大人若是发现驱毒无功。会是何等神态,她早已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故而并未担忧,反而忍不住偷眼相觑。她对贺楼启存了无限好奇,四大宗师虽然身份尊贵,却毕竟高不可攀,令她真正惊诧的反而是杨宁的表现,她对杨宁的秉性素来深知,知道爱郎生性桀骜,轻易不肯屈膝,若仅仅是因为贺楼启能够救治自己的毒伤,杨宁或者会忍气吞声,但是决计不会如此恭敬顺从,这说明他对这位贺楼国师,当真是视若尊长,仅此一点,已足以令青萍震撼不已了。 正在青萍胡思乱想之际,贺楼启的真气已经沿着腕脉逆流而上,猝不及防之下,青萍一声惊呼,随后便觉千万缕暖洋洋的真气在周身百脉涤荡盘旋,那种阳春一般的暖流令人生出薰薰欲醉之感,若非是她生性矜持,差点要呻吟出声,又过片刻,青萍惊喜地发觉缠绕在血气之上的相思毒力竟隐约有所撼动,渐渐的,千丝万缕的毒力被驱散开来,一阵翻涌之后,竟如百川归海一般汇入丹田,却要比从前服了“长相思”还要驯服平和。感觉到贺楼启的真气果然有效地压制了相思绝毒,青萍心中惊佩不已,若说原本她对求医之举尚有疑虑,此刻却凭空多出几分信心,仿佛苍穹之上无尽阴蠡之间,果真透出一抹亮色,或者。自己真的能活下来,想到此处,青萍不觉神采焕然,生命的光辉渐渐涌上眉梢眼角。 贺楼启历尽沧桑,自然看破女儿心事,用略带嗔怒地口气道:“你这丫头不要想得太美,那里就这样容易驱散相思绝毒,而且你也未免太胆大妄为,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敢施展《天魔剑舞》,总算你运气不错,还能保住这条性命,你给我听好了,今日之后,再不许你妄动真气,否则,就是扁鹊重生、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的性命了。” 青萍已经能够感觉到四肢渐渐恢复力气,呼吸也渐趋平和,忍不住嫣然一笑,在杨宁搀扶下敛衽道:“是,晚辈决计不再妄动真气,多谢前辈施与援手,此恩此德,晚辈便是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答于万一。” 贺楼启何等人物,听青萍表白感激之情,固然是真心诚意,然而却半字不提如何报答,显然这小姑娘心中仍有警惕,若是他日自己当真以恩义相胁,只怕是半点用处皆无。虽然看破了青萍的心思,然而贺楼启是何等人物,他既然肯出手相救,便不会计较什么恩德报答,更不会为此恼怒,反觉这女孩儿果然聪明伶俐,忍不住赞道:“你这丫头的品格倒是和水清有七分相似,一般的聪明灵秀,滴水不漏,复又多几分刚烈果决,子静,本座原本觉得你为了一个女子舍生忘死有些不值,如今看来,却也难怪,只是这小丫头刁钻古怪,你可未必消受得起,若是将来吃了苦头,可别怪本座言之不预,呵呵!” 杨宁听见这番调侃,纵然心如铁石,也不免面红耳赤,忍不住紧紧握住青萍纤手,唯恐她羞怒起来,惹恼了贺楼启,然而心中却又生出几分疑窦,方才调息恢复真气之际,他便隐隐察觉,贺楼启的真气果然是有些后继无力,只是既已落败,夫复何言,如今贺楼启又在举手投足之间,将青萍体内的毒力暂时压制下去,杨宁便已知晓,果然正如查干巴拉所说,贺楼启分明也是中了廖水清所下的相思绝毒。然而既是如此,听贺楼启的口气,对廖水清却似乎并无多少怨恨之意,甚至将青萍比做廖水清的时候,语气也是宠溺居多,并非厌憎之意,这却令杨宁百思不得其解起来。 贺楼启固然目光如炬,却也无法看破修炼过《动心忍性》心法的杨宁在想些什么,当下吩咐道:“平丫头,你带着这小丫头和本座返回王廷,待奥尔格勒大婚之后,再一起回转长白擎天宫,这些时日,只能暂时用汤药和针灸替小丫头调理身子,想要彻底驱毒,还需凭借地火天风之力,更何况水清虽有救治之法,还需本座细细推究,才能付诸实行,这却是急不得的。” 平烟见此番心愿达成,亦是欣喜,闻言上前将青萍扶住,躬身按剑道:“弟子遵命,一切但凭前辈吩咐。” 贺楼启瞥了平烟一眼,淡淡道:“你这丫头也算是机缘巧合,与本座一战之后居然心魔尽去,而至先天大成,只是境界尚且不稳,还需巩固才是。” 平烟心中一震,凛然道:“多谢前辈指点,晚辈有不情之请,进入王廷之后,还请给晚辈辟一间陋室,晚辈需得闭关十日,若有礼节不周之处,还请前辈见谅。”她的天赋资质,其实不在杨宁之下,武道修为更是略胜一筹,然而恩师平月寒平生耿耿于怀,便是未能修习翠湖至高武学,《太阴剑经》的最后一卷,她为了完成恩师夙愿,不免对宗主之位誓在必得,如此一来,反成心灵桎梏,令她迟迟难以武道大成。直至青萍身中相思绝毒,翠湖亦脱不了干系,她心中愧悔之余,决计相助杨宁护送青萍大漠求医,这般举动,实则已经是与师门背道而驰,纵然翠湖弟子本来行止自专,宗主亦不会加罪,然而这下代宗主之位,却是必定无缘,做出这等决定,自然是千难万难,然而无形之中,却也脱去了宗主之位的拘囿,只是又被愧悔之心所困,以致生出心魔,修为不进反退,直至今日一战,平烟舍命一搏,心境通明,再无半点窒碍,厚积薄发,终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然而武道无尽,纵然先天大成,仍有前途漫漫,贺楼启的提点正是至关紧要,纵然对贺楼启仍然心存警惕,也由不得平烟不生出感佩之心。 贺楼启欣然点头,又对杨宁道:“平丫头要闭关,你也不可荒废时光,今日与本座一战,你若稍有留心,便能受益匪浅,何不与平丫头一起静修几日,以免错过良机,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杨宁却是欲言又止,他自然也知道良机难在,今日之战,其中凶险只怕是空前绝后,这世上并没有第二个贺楼启,然而若是让他放弃一切暂时闭关,他却又放心不下青萍的毒伤。 青萍看在眼中,明眸流转,突然伸手抓住贺楼启的衣袖,嗔道:“子静,你不用担心我,贺楼前辈既然让你和烟姐闭关静修,自然会照料于我,贺楼前辈是天下第一人,难道你还担心他老人家会无法看顾我么?” 贺楼启望了青萍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这是自然,这小丫头留在我身边,本座断然不会让她受了委屈,也会好生看顾她的毒伤,子静,这下你可放心了么?” 杨宁这才放下心头牵挂,肃然道:“弟子遵命,多谢前辈厚爱,拙荆性子顽皮,还请前辈见谅。” 贺楼启闻言苦笑道:“知好色而慕少艾,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果不其然。子静,你这小子也别忙着去闭关,一会儿带着奥尔格勒去将康达利和景义都给我放出来,他们若有什么好歹,本座绝不饶你。” 杨宁又是面色一红,他这数年都没有像今日这般心情翻覆,忍住愧意道:“都是晚辈无礼,康达利将军和伯颜公子安然无恙,前辈放心就是。” 贺楼启微微一笑,拂袖道:“就是如此吧,平丫头,随本座来。”话音未落,人影已经杳如黄鹤,平烟伸手将青萍抱起,回眸一笑,继而纵掠出去,不过数息之间,业已影踪全无,地神山上,只留下面面相觑的杨宁和奥尔格勒一行,两人忽望一眼,都觉得心头敌意涌起。 第五章 擎天一柱(二) 第十六卷第五章擎天一柱(二) 杨宁固然是不懂得争风吃醋。然而奥尔格勒一想起眼前这个令自己屡失颜面的少年便是那如火焰一般美丽女子的丈夫,就觉得心下发酸,只是师尊既然承认这个少年是自己的客人,自己便得恭敬有加,略一思忖,只得上前施礼道:“子静公子,还请见告康达利将军和在下师侄伯颜景义的下落,你已经见过了家师,更得到家师允诺救治尊夫人,事到如今,公子应该放人了吧,在下并不希望自己的大婚典仪被搅扰,想必公子也能谅解在下的心情。”虽是表现了足够的敬意,然而奥尔格勒话里话外都没有承认杨宁圣门魔帝的身份地位,只是不自觉地,他还是用了“在下”的谦称而非“本王、小王”之类的自称。 其实这也难怪,杨宁虽已臻至先天大成、返璞归真的武道境界,平日只需略加收敛,便与平常少年一般无二,然而他生性桀骜不驯,又是刚刚经历一场苦战。不经意间便流露出森寒孤傲的慑人气息,奥尔格勒修为不低,又生来具备野兽一般的灵敏直觉,纵然本心不愿折腰,下意识地却表现出示弱。 奥尔格勒这番复杂心思,杨宁自然不会理会,更不会将些许虚名放在心上,能够得贺楼启承诺救治青萍,他已是欣喜若狂,若非是想到方才青萍被眼前这个戎人王子苦苦逼迫,差点丢掉性命,多半也会爱屋及乌,然而此刻,他只是淡淡道:“不过是一日夜时间,他们当还不会死,殿下若是觉得身体无碍,就随我去救人吧。”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奥尔格勒坐在马上,脸色铁青地瞪着杨宁,自地神山一路策马疾驰,一行人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了距离王廷不过十里之遥的一片雪原,当杨宁随手一指,说康达利和伯颜景义就埋在地下之后,他差点要当场翻脸,总算是及时想起自己不是这位少年魔帝的对手,这才强忍了心头怒气,让属下亲卫四散开来。寻找砂土冰雪被掘开过的痕迹。 杨宁若无其事地高踞在一匹奥尔格勒命亲卫让出的骏马上,双眸不时闪过异样的光芒,其实他在将康达利和伯颜景义活埋之际,便已经记下了四周的地势环境,只需信手指出,便可立时将两人掘出,然而此刻他故意含糊其辞,却不是想要为难奥尔格勒,只因他一到此地,便下意识地放开神识,探察砂土残雪之下掩埋的两个人的呼吸和血脉流动,原本只是想要看那两个人生死如何,免得出了什么变故,影响了为青萍求医的大计,然而不察则已,一察之下却发觉了一件令他颇觉惊诧的奇事。 埋在地下的两个人,一个人气息若有若无,几近不闻,自然是被强制进入龟息状态的伯颜景义,这也还罢了,原是在意料之中。另外一人虽然也是气息微弱,心跳却是甚为强劲,而且一呼一息之间,节奏清晰可辨,显然并没有因为被掩埋在地下而惊慌失措,这倒令杨宁生出几分兴趣。 当初,杨宁让这两个人自选如何被活埋,实则存了别样心思,只因被活生生埋在地下,并非只有呼吸会被隔绝,最重要的是,那种加诸于身的沉重强大的压力,能够令人气血阻滞直至死亡,即便是如康达利这般身强体健的大汉,在呼吸无碍的情况下,也无法支持两日以上,若是心慌意乱,呼吸不匀,只会死得更快。更何况,除了那种压迫身躯的力量之外,还有笼罩在四下的黑暗,一个人被活埋在虫蚁绝迹的砂土冰雪之下,心中自然会生出再也见不到光明的强烈恐惧,再加上呼吸艰难,双目不能视物,耳边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这样的处境能够将一个人活生生的逼疯。 杨宁在修炼《坚心忍性》这门心法的时候,也曾经受过这样的磨折。自然知道其中的恐怖之处,他让康达利和伯颜景义自行选择要如何被活埋,实则是觉得伯颜景义多半会选择仍有一线生机的那种方式,这样一来,如果贺楼启坚持不肯救治青萍,那么伯颜景义——贺楼启的徒孙,就注定要悲惨至极的死去。只是杨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伯颜景义竟然是如此聪明知进退,选择了强制进入龟息状态,如此一来,就是死了,最多也就是做个糊涂鬼,不会落到那种眼睁睁步向死亡的惨况,更让杨宁想象不到的,则是康达利居然要求保持神智的清醒,他是万万不可能冲破被制的穴道的。 虽然两个人的选择都出乎杨宁意料之外,但是杨宁生性言出必践,断不会违诺背信,伯颜景义固然可以在龟息状态下等待救援,康达利却也能一直神智清醒,反正对于这个胡人将军的生死,杨宁本也不甚看重,左右他已经手下留情。没有将两人头顶的浮土踩实,只要康达利能够平心静气,这短短一日夜时间,倒也是安全无虞,虽然如此,杨宁却也没有料到,在被活埋了这十几个时辰之后,那位胡人将军竟然真的支持下来,最难得的是呼吸依旧平稳有力,可见其人心志坚毅不拔。若是平常时候,杨宁固然好奇。却也不会放在心上,然而今日爱侣终于有了一线生机,令他的心地也不禁柔软起来,再加上康达利平白受了这番折磨,竟令杨宁生出些许愧意,想要给与补偿,然而毕竟是夷夏有别,故而杨宁刻意没有点出埋人的所在,却是想再试探一番,若是知道自己即将得救,却偏偏来人难以寻到自己的埋身之处,那位胡人将军,是否还会如此平心静气,若是他慌乱失措,杨宁自会将他看轻,那所谓的补偿,更是提都不必提了。 杨宁这番心思,自然无人知晓。奥尔格勒的属下亲卫们,先是大致搜索一番,然而杨宁早已将痕迹清除,荒原之上又是砂石冰雪混杂,难以寻觅踪迹,不得已,众人只得将手中枪矛倒转过来,在地面刺来刺去,毕竟挖掘坑洞之后再覆砂土,终究不会如冻土一般坚硬,只要两人果然埋在荒原地下,就必能寻到。然而如此一来,却需耗费不少时间,地神山距离胡人王廷所在的于都斤山,将近百里之遥,这一来一往,已是花了将近大半天时间,冬际日短,眼看暮色渐渐低垂,若是到了晚上。凭这寥寥十数人,还真没有办法搜检到被活埋拘谨的两人呢。奥尔格勒看情势不妙,只得策马上前,婉言道:“子静公子,尊夫人与平仙子已经随师尊返回王廷,想必正在等候公子,若是延宕时久,只怕尊夫人会不放心,还是请公子仔细想想,到底将康将军和伯颜两人埋在了何处吧!” 杨宁原也不想浪费时间,更何况经过这段时间,他已经察觉那位胡人将军康达利,显然也是知晓有人前来救援,却并没有激动心焦,反而竭力放缓了呼吸,显然是不肯乱了心志,令杨宁心下颇为赞赏,当下信手一指道:“我想起来了,大约就是那附近,殿下令人去寻吧。” 奥尔格勒心下虽然郁闷,却也只能吩咐下去,这一回果然毫不费力,便在枯草残雪之下寻到了砂土松软处,众武士禀报上来,奥尔格勒大喜,策马过去,只见那一处果然砂土松浮,虽然痕迹模糊,却显然是有人挖掘过的,连忙吩咐亲卫上前挖掘。众亲卫虽然心下疑惑,人若埋在土中,焉能性命无恙,然而杨宁固然神色笃定,奥尔格勒却也似乎信心十足,故而都即刻俯身下去,却不敢用枪矛拨土,只用双手挖掘,唯恐不小心伤了被埋在土下的两人性命。其实奥尔格勒也未必那般放心,须知这康达利和伯颜景义两人身份都十分显赫,一个是胡族猛将,一个是自家师侄,若任意一人有了伤亡,即便不会影响胡戎联姻,然而却也不免心生芥蒂,对于胡戎两族的大举南侵计划,必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故而奥尔格勒是万万不愿见到出了什么意外的,然而此时此刻,不信任这少年魔帝,又能如何呢? 掘了片刻,两个身躯渐渐显现出来,众武士都是齐声欢呼,双手更是加快了动作,然而一个武士无意中触到一个身躯的手腕,只觉触手冰冷,看那人服饰,正应是充作亲卫的伯颜景义,当下禁不住惊呼出声。奥尔格勒闻声也是按耐不住,伯颜景义是他师侄,又是戎人贵胄之子,文武双全,素来为他所器重,却是万万不能死的,连忙下马俯身察看。这时候众人七手八脚已经将伯颜景义挖了出来,奥尔格勒见他双目紧闭,胸口全无起伏,肤色更是一片铁青,触手发寒,差点要掉头质问杨宁,总算他在贺楼启门下学艺,见识广博,才能稳住心神,略一思忖,伸手解开伯颜景义胸前衣裳,只觉他心口果然仍有余温,又在他胸膛摩擦了片刻,伯颜景义原本冰寒的肌肤渐渐恢复温暖,肌肤上的铁青色也开始褪去,恢复了健康的血色。奥尔格勒这才放下心来,心知伯颜景义只是因为呼吸和血液流动都十分缓慢,这才肌肤冰冷,仿佛死去,只要经过高手救治,当能起死回生,然而伯颜景义情状如此,他可不放心别人动手,当下施展师门秘传手法,替伯颜景义推宫过血。 第五章 擎天一柱(三) 第十六卷第五章擎天一柱(三) 奥尔格勒在这里救治伯颜景义。另一边,康达利也被其他亲卫掘了出来,和伯颜景义不同,他虽然满头满脸都是泥沙,呼吸体温都还正常,只是比常人略低,却是在野外埋得久了,难免被寒气侵袭,故而面色青白,救他出来的几个亲卫都是松了口气,帮他拂去口鼻间的泥土,又将他嘴里的草茎取出,却只见草茎根部已经差点给他咬断了。康达利艰难的睁开眼睛,张开嘴想要说话,然而一来口舌麻木,二来被点了哑穴,竟是面红耳赤说不出半个字,两名亲卫想要将他搀扶出来,然而他周身僵木,竟是像一块木头似的被扛了出来,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些亲卫却是面面相觑,他们虽然是千里挑一的勇士,却不懂得制穴解穴这等高深武学,只能束手无策。 杨宁看在眼中,微微一笑,一挥长袖,几缕指风或轻或重,或先或后地击在康达利身上,康达利浑身一阵颤抖,兀然坐起身来,第一件事不是喝骂,而是俯在地上一阵干呕,将嘴里的沙土都吐了出去,旁边有知机的亲卫连忙将酒囊递给他,康达利用烈酒漱了半天口,又狠狠喝了几口,这才伸手撑地便要起身,然而他穴道被制多时,气血早已凝滞,这一动作,只觉得浑身又麻又涨,手臂一软,富又跌倒在地,他也不顾颜面,“啊呀”一声惨叫道:“疼死老子了,天神保佑,本将军还是活下来了。三殿下,多谢你救了我,这小子是被你擒住的么?” 众亲卫闻言都不禁低头,暗自道,你哪里知道,这小子已经是咱们国师大人的座上客了,若不是国师大人,只怕咱们都成了人家的阶下囚了,说不定也要和你一样被活埋在地下呢! 奥尔格勒听到康达利的疑问,手下不禁一顿,差点苦笑出来,只是他的亲卫可以不回答,自己却不能沉默,毕竟这康达利乃是胡王的侄女婿,也是自己务要笼络的大将,不可怠慢,想到此处,他尽量轻描淡写地道:“康将军言重了,这位子静公子,乃是小王的客人,他年少气盛。与将军之间可能有些误会,小王在这里代他向将军赔礼,还望将军念在两族同荣共辱的情分上,化干戈为玉帛。” 康达利虽然鲁莽,却也不是不会看人眼色,方才不过是被闷得头晕眼花,一时没有看清楚,如今定睛一瞧,只见那个可恶的汉人小子高踞在骏马上,冷眼旁观着奥尔格勒和亲卫们救人,并非是被捆在马上,不能动弹的俘虏,而包括奥尔格勒在内,众人身上不是血迹斑斑,就是雪泥满身,心下不禁一寒,想起那人神鬼莫测的高深武功,当下连连讪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都是一家人,不用赔礼,不用赔礼。”虽然这般说着,眼底深处却是怒火汹汹,看来只是将满腔怨恨藏于心底,其实这也难怪,换了任何一个人被生擒活埋,都是无法释怀淡忘,更何况恩怨分明,睚眦必报的胡部勇士。 虽然康达利的言不由衷人人都看得出来。然而奥尔格勒也没有放在心上,想来那少年魔帝为了妻子的毒伤,不愿过分得罪胡戎两族,多半会知之为不知。恰在这时,奥尔格勒感觉到手下的伯颜景义发出呻吟声,不禁大喜,也顾不得安抚康达利,连忙将真气渡入伯颜景义背心,伯颜景义虽是被强制进入龟息状态,杨宁下手却颇有分寸,故而这一日夜只不过是仿佛做了一个长长地梦,精神内力并没有多少损耗,在奥尔格勒相助下只是调息了一个周天,便已经恢复如初。他为人机智,不像康达利那般鲁莽,一眼瞥见杨宁好整以暇地踞坐在马上,千万思绪一闪而过,勉力起身之后,望也不望杨宁一眼,便向奥尔格勒大礼参拜道:“都是属下无能,以致落入敌手,请殿下恕罪。” 奥尔格勒暗赞伯颜景义知时务,晓进退。连忙亲手将他搀起道:“伯颜,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这位子静公子虽然年少,却是中原赫赫有名的高手,别说是你,便是小王也不是他的对手,大师兄与子静公子亦是惺惺相惜,方才子静公子已经拜见了师尊,师尊对子静公子也颇为赏识,亲口邀请他参加小王的大婚,你能够得子静公子指点武艺。幸何如之,还不过去向子静公子拜谢。” 他这一番话意味深长,不仅伯颜景义听得明白,就连康达利也若有所思,若是奥尔格勒只说自己败在杨宁手上,他们还不会觉得特别惊讶,然而杨宁竟然能够和贺楼启的首座弟子赫连行“分庭抗礼”,这就足以令他们明白杨宁的修为精深到何种程度,再提点一句贺楼启对杨宁器重有加,别说是擎天宫出身的伯颜景义,就是康达利,眼中的怨恨也渐渐消散了许多。 安抚了伯颜景义和康达利,奥尔格勒总算放下心事,回转身来,笑道:“子静公子,家师与尊夫人想必都已经等得急了,不如我们立刻起程吧,或者还来得及赶上王廷夜宴,及时行乐,不可错过,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杨宁神色漠然地望着奥尔格勒,直到他神色微变,方看向他身后的伯颜景义,道:“竟是个聪明人,自家生死托付他人,一生成就仅止于此耳,赫连行不是只有这一个弟子吧,若是如此,我只怕他会后继无人!”他这么一句话冷冷出口,不仅伯颜景义神色剧变,便是奥尔格勒也是头痛不已,自己已经放下架子为双方调停,想不到这位少年魔帝如此不客气,正搜肠刮肚想要转圜一下,伯颜景义却已经禁不住握紧双拳,若非是忌惮杨宁的武功,只怕已经要含愤出手。然而他素性谨慎。想起敌人一身武功莫测高深,前次他暗中偷袭,仍然落得一个惨败,如今正面交手,自己右焉有胜算。更何况他对奥尔格勒的脾性颇为了解,若是自家师尊赫连行当真能与这少年战个平手,奥尔格勒也不会含糊其辞,只怕是除了师祖贺楼启之外,再无人能够胜过这中原少年,若是自己贸然出手,只怕会性命不保。 伯颜景义还再犹豫不决,杨宁看在眼中,却又生出几分鄙夷,若说原本只是怒其不争,此刻却当真是起了轻视之心,一拂袖跃下马来,瞥了康达利一眼,冷冷道:“还不跟过来!”说罢头也不回地向暮霭沉沉的荒原中走去,却是恰好与王廷的方向相反。 康达利愣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竟然顾不得向满面呆滞的奥尔格勒告辞,就一路追了上去,奥尔格勒强忍心中怒气,轻轻拍了拍伯颜景义的肩膀,然后扬声道:“既然子静公子还有要事,咱们就先回去王廷吧,想必大师兄他们已经等得急了。”说罢,也不理会众亲卫,策马扬鞭,第一个抢了出去,众亲卫也顾不得思索,纷纷上马追去,伯颜景义与一名亲卫合乘一骑,一行人转瞬间便消失在渐渐低沉的暮色中。 伯颜景义自然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样的机缘,杨宁自少孤僻,性子与众不同,对夷夏之别纵然知晓,却毕竟不如平烟、青萍一般切齿不忘,经过地神山一战,虽然贺楼启并没有施展武道宗绝学,然而只凭他对自家内力变化的了若指掌,杨宁便已经确认,这位贺楼国师,果然就是失踪已久的大师伯宣颉。虽然知道这位大师伯,当年多半隐瞒了出身来历,才能投入武道宗学成武艺,按理来说,自己应该清理门户才是,然而即便是差点死在贺楼启之手,杨宁却也生不出半点敌视之心,这并非是仅仅因为贺楼启承诺救治青萍,更是因为这位大师伯破出师门之后,便不再使用圣门绝学对敌,而是另出蹊径,别成一家,不论是他本人,还是门下弟子,武学脉路都与圣门异路殊途,只凭这一点,杨宁便已是万分佩服。 杨宁自觉若是与贺楼启同样身份,是万万不能做到这般地步的,故而虽然不便当真承认贺楼启乃是自己的师门长辈,私底下却已经隐约将擎天宫弟子当成了圣门旁支看待,如此一来,伯颜景义恰好便是他的师侄,他原就觉得伯颜景义行事取巧,心志不坚,固然聪明有余,武道却难以大成,未免有些看不顺眼,若是外人,自然不与理会,既然是自家师侄,那么自然是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丝毫不必留以颜面。若是伯颜景义知道杨宁的心思,上前诚心求教,念在他此番吃了苦头,杨宁指点之外,也多半会给些补偿,然而伯颜景义懵懂不知,于是只便宜了另外一个人——康达利。 康达利才是真正吃尽了苦头的那人,他却是直率性子,既然发觉不能与敌,便索性诚心相交,跟着杨宁跑了半天,直到大汗淋漓,杨宁这才停下脚步,淡淡道:“康达利,你可还怨恨我么?” 康达利只觉周身上下热气蒸腾,挥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毫不犹豫地道:“你将老子活埋了一天一夜,老子自然是要恨你的,不过你既然是国师大人的贵客,老子只当自己白吃了这场大亏,你让老子跟着你做什么,若是有什么好处,老子就拿着,若是想要斩草除根,老子也不含糊。” 第五章 擎天一柱(四) 第十六卷第五章擎天一柱(四) 杨宁听到这里却不禁动容。他虽有补偿康达利之心,却主要是因为赏识他的坚忍心志,并非是想要借此消洱其人对自己的怨恨,然而康达利在险些活埋而死之后,却只因为自己乃是贺楼启的客人而情愿捐弃前嫌,奥尔格勒与伯颜景义都是贺楼启门人,忍气吞声也还罢了,康达利乃是胡人大将,胡戎有别,想必也没有得到过贺楼启多少眷顾,却也能做到这一点,倒真是令他震惊了。 心中千回百转,杨宁禁不住试探着问道:“康将军,贺楼前辈的确待我等青眼有加,然你若是因此而不计较我差点置你于死地这回事,那却是不必了,殊不知我今次闯入王廷,只是为了代内子向贺楼前辈求医,来此之前,我早已下定决心,若是贺楼前辈不肯答允。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故而才会将你和伯颜景义活埋起来,实是存了玉石俱焚之心,幸而贺楼前辈器量宽宏,不仅没有怪罪我的鲁莽,还答允救治内子的毒伤,这才能化敌为友,否则今日我也不会是他老人家的座上客了。然而夷夏有别,胡戎两族,又有觊觎中原之意,内子伤愈之后,我们还是要离开的,认真说起来,日后依旧是敌非友,所以你也不用委屈自己,就是想要寻我报仇,也毋庸担忧贺楼前辈怪罪!” 康达利听到这番话,神色却没有任何异样,摊开双手,洒然道:“老子当然知道日后多半是敌非友,你们汉人自高自大,除了畏惧国师大人的武功之外,何曾将咱们放在眼里,然而国师大人一日承认你是座上客,老子便不会与你为难,若是有朝一日,国师大人将你杀了或者重伤。老子又有缘撞上你,那自然是要痛打落水狗的,不然的话,老子还有自知之明,我不是你的对手,还不想自寻死路。” 杨宁见他说话斩钉截铁,神色又十分诚挚,便知道他说的都是心里话,却是想不到,这个胡人将领也对贺楼启当真是敬若神明,不禁疑惑地问道:“康将军,有一件事情我很是觉得奇怪,贺楼前辈虽然是胡戎两族共尊的国师,然而据我所知,贺楼前辈身边的弟子侍从大都是戎人,胡人寥寥无几,可见贺楼前辈毕竟最重视的是自己的族人,厚此薄彼,这固然无可厚非,然而难道你们胡人一点怨言都没有么?” 康达利原本神色缓和,听到此处却显出怒容。冷冷地望向杨宁,肃然道:“公子虽然是国师大人的贵客,却也休想挑拨离间,国师大人待咱们胡人有天高地厚之恩,岂是你们汉人可以诋毁的,二十多年前,你们中原群雄四起,彼此之间固然杀得你死我活,然而咱们胡戎两部也几乎遭遇灭顶之灾,不论是关中幽冀,都似乎瞧咱们不顺眼,时常到边境草原上劫掠杀戮,并称之为‘减丁’,老子的爹就是那时候战死的。直至国师大人横扫中原归来,你们汉人的兵马再也不敢擅入草原,就连原本断绝的盐茶榷场,也渐渐恢复交易,若无国师大人,咱们别说想要南下牧马,就是自保都不可能,这等恩义,天高地厚,咱们胡人各个铭记在心,永志不忘。至于擎天宫弟子大多都是戎人,那也是无可奈何,擎天宫门户宽泛,只要是胡戎两部族人,能够亲自登山拜谒的,但凡资质过人。国师大人都会收录,只不过是弟子还是侍从就不一定了,虽然宫中戎人多些,也不过是因为擎天宫位于戎地,他们是近水楼台罢了,可不是国师大人偏向戎人,你要是不信,就出去打听打听,擎天宫六大弟子,排行第二的乌万程、第六的达奚英,就都是胡人,只是国师大人规矩甚严,达奚大人还未出师,不能下山,乌万程大人却是因为国师大人和赫连大人一起离宫,故而须得留在宫中镇守,这才不能前来。” 杨宁直到此际,方确信贺楼启在胡戎两族的地位果然是至高无上,不禁觉得自己当初竟想要胁迫贺楼启,当真是不知死活,多半还是贺楼启念及旧情,这才给了自己和平烟出手一战的机会,看此情形。只怕即便是贺楼启毫不顾及康达利和伯颜景义的性命,派了千军万马围住地神山,将自己三人或擒或杀,也绝对不会有人生出怨怼。 心中庆幸之余,杨宁看向康达利的目光柔和了三分,微笑道:“你说的不错,却是我误解了贺楼前辈,不过你的胆量还真是不小,你可知道,若在中原,有人敢像你这般对我说话。我早就取了他的性命,不过这一次原本是我让你受累,纵然贺楼前辈不说什么,我也有几分过意不去,既然如此,便传授你几招刀法吧,你若能勤学苦练,将来即便不能与奥尔格勒相比,胜过伯颜景义,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康达利听到这样的喜讯,纵然心中对杨宁仍有怨愤,却也禁不住一阵狂喜。他出身胡人贵胄,原本家世显赫,只是父亲早早死去,不得已承担起维持家族延续的重责,固然虽然羡慕那些能够前往擎天宫拜师学艺的族人,却也只能无奈舍弃良机,到如今年纪老大,又做了统兵大将,就更没有那样的空闲。今次贺楼启前来为两族联姻主婚,他也生出过请求贺楼启指点武功的想法,然而终究是觉得自家武艺低微,不敢开口,想不到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汉人少年高手,竟肯传授自己刀法,怎不让他欣喜若狂,然而冷静下来之后,却又生出几许疑心,问道:“我瞧你也是汉人,纵然有求于国师大人,也不必来讨好老子,你传授我刀法,难道就不怕我用那几招刀法去杀戮你们汉人么?我听说你们汉人高手都有规矩,绝不肯将功夫传授给我们这些‘蛮夷’的?” 他虽然语气不敬,杨宁却也没有恼怒,只是冷笑道:“这是自然,我若收徒。当然不肯收你,然而传授几招刀法,这等权利我还是有的,更何况你以为这是什么不传绝学么,不过是我看你刀法粗劣,这才拼凑了几招传你,你就是练得出神入化,也还是几招二流刀法,或者能够让你在战场上保全性命,然而若是当真遇见内家高手,还是胜少败多,而且善战者死于兵,善泳者死于溺,你若想凭我传你的刀法杀戮汉人,只怕那些原本不屑向你这等莽夫出手的高手名宿,也会见猎心喜,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康达利这才放下心来,若是杨宁传他一套刀法,却给他立下种种规矩,他多半会宁可不学,免得束缚住手脚,若是杨宁说这套刀法何等精妙难得,他又会疑心杨宁是有求于他,虽然奥尔格勒说这少年是国师大人的贵客,然而他可不会忘记这少年的种种诡秘行径和刚才那番话。在他心目中,中原的汉人不管是为了什么和自己称兄道弟,骨子里也是万万瞧不起自己的,倒是眼前这个中原少年,虽然嘴里喊打喊杀,丝毫不客气,然而眼中却看不出轻蔑之色,倒令他当真生出些许好感,就连被活埋的怨愤,和听到对方诋毁国师大人的怒气,也消失了十之八九。 当下杨宁果然传了几招刀法给康达利,刀法虽然是拼凑而来,却也并非是什么大杂烩,而是杨宁根据康达利自家所擅长的刀法去芜存菁,演化而得来的六式绝招,若是康达利自己苦练几十年,精益求精,或者也能推演出类似的刀招,然而杨宁这一点拨,却是省了他半生心力,却也正因如此,康达利越是试演刀法,越觉得得心应手,仿佛这几招刀法前生曾经学过一般,直练了大半夜,直到腹内空空,四肢发软,无以为继,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刀来,收起长刀,康达利正想要向杨宁道谢,却陡然发觉,不知何时,那个传授自己刀法的中原少年,已经鸿飞冥冥,影踪全无,自己练刀入迷,竟是毫不知情,搔了搔一头乱发,康达利苦笑起来,这中原少年真是迹如鬼魅,来去无踪,幸而他是国师大人的客人,不是为了搅扰胡戎联姻而来,若他真有那样的心思,只怕自己这卫护王廷的大将,多半要焦头烂额了。 将刀法传给康达利之后,指点了几回,见他已经能够练得中规中矩,杨宁便也懒得再费心思,想起青萍多半还在等候自己,索性全力施展《千里一线》身法,这处荒原距离王廷不过十数里路程,凭杨宁的轻功自然是瞬息而至,到王廷之时已经夜深人静,篝火大多已经熄灭,风中偶尔传来含糊不清的醉语呢喃,杨宁避开来来往往的巡夜武士,毫无顾忌地直入那座扎在于都斤山麓的金顶穹庐,穹庐百丈之内,均无巡逻武士,一片寂然,杨宁到了帐前,却见贺楼启负手望天,神色平和,仿佛正在等待什么人归来。 第五章 擎天一柱(五) 第十六卷第五章擎天一柱(五) 杨宁轻功绝佳,暗夜之中纵掠飞行。全无半点声息,然而刚刚落在帐前,贺楼启的目光便已经落到他身上,却只是一掠而过,依旧仰首望天,仿佛沉醉于星河流转,流年暗换,杨宁也不敢打扰,对于这位昔日的大师伯,今日的宗师之首,他实是敬畏有加,故而不敢丝毫失礼,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贺楼启的深思仿佛从漫天寒星中脱离出来,缓缓道:“今日一战,想必有所领悟,为何不早些回来闭关静修?” 杨宁心中一暖,只觉得眼前并非是曾想杀死自己的强敌,而是对自己呵护备至的长辈亲人,当下垂首道:“晚辈素来恩怨分明,若是心事未曾了却。也难以静心笃志,再则晚辈心悬青萍的毒伤,不似平姑娘心无旁骛,便是强行闭关,也未必有什么收获。” 贺楼启闻言一声长叹,半晌才道:“你们少年夫妻,又是燕尔新婚,恩爱正浓,不舍离分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武道修行,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也要当心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你自己决定也就罢了,本座信得过你。倒是听说你训斥了伯颜,那孩子的资质悟性其实很出色,只是出身显赫,不免杂念太多,想的是功业富贵,盼的是统率千军万马,攻城掠地,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情愿将一生都用来追求武道无上境界的,故而我只是让赫连将他收录门下。不过伯颜景义虽然算不得擎天宫的好传人,却是涉猎甚广,文武双全,可算得上是将帅之才。在本座心中,固然最重赫连,然而奥尔格勒、伯颜景义亦有地位不轻,这一点,你可明白么?” 杨宁虽然对选材任能这等事不甚了然,然而贺楼启话语如此浅显,他自然听得清楚明白,知道贺楼启无非是不想自己对伯颜景义冷眼相待,虽然以自己的身份地位,怎样对待伯颜景义都理所当然,然而自己虽是汉人,却也算得上是一代宗师,学武之人达者为先,自己在贺楼启面前固然要执晚辈之礼,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包括赫连行在内,却已经是高高在上,那些人纵然对自己颇有敌意,却也不会不重视自己的想法,若是自己固执己见,难免会影响到擎天宫上下对伯颜景义的观感。擎天宫弟子都是胡戎中坚,贺楼启既然如此看重伯颜景义,自然不愿损及徒孙的自信尊严。 贺楼启这番话自然是苦心孤诣,然而杨宁素来沉迷武道,只觉得既然有幸拜在擎天宫门下,怎能弃珠玉而拾瓦砾,不苦修武功,反而去做什么将军元帅,因此丝毫不觉得热衷权势富贵的伯颜景义有何值得青睐之处,然而贺楼启既然婉转相劝,他自然也不会反驳,左右那伯颜景义也并非真正的圣门弟子,又是异族外人,无论前途如何,都不必放在心上,故而只是略一思忖,便毫不犹豫地认错道:“晚辈明白了,是我过分苛责了。” 贺楼启见他这样爽快,反觉啼笑皆非,无奈摆手道:“你这算什么苛责,便是本座在场,也要教训伯颜几句的,若是领军作战之际,前逢绝路,后有追兵,明明有一线生机,纵然希望渺茫,难道就该闭目待死么?武林技击与沙场征战虽然不是一回事,然道不同而理同。你教训的没有错,若是他能够领会其中深意,倒也不枉你一番苦心。” 贺楼启这般说却是想要安抚杨宁几句,他乃是国师身份,自然善于决断,既已决定不杀杨、平二人,便当真将他们当成晚辈看待,更何况这对青年男女,一个是同门师侄,一个是故人弟子,原也是真正的后生晚辈。然而杨宁哪里还听得进什么安抚,想到青萍多半已在穹庐之内,她身有毒伤,今日又经历了一场苦战,纵然有贺楼启照拂,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越想越觉得心焦,不时偷眼向帐门望去,然而这座金顶穹庐外表看来只是一座帐篷,实则占地甚广,里面用毡幕分隔成许多帐室,可供百余人起居,与其说是帐篷。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行宫,虽则帐门高挑,但是内里却有十数间帐室灯火通明,还有更多的帐室漆黑一片,竟是看不出青萍到底在哪里休息。 贺楼启原本还想要多说几句,却见杨宁一副心猿意马的模样,当下明白他的心事,不禁摇头苦笑道:“罢了罢了,年纪老了,便喜欢唠叨了,你回来这么晚。却有人一直强撑着不肯睡呢,你先去见见那丫头吧,今夜既然已经过了子时,你也不用急着闭关,明天早上再说吧,来人,领子静去他们夫妻的帐室。”话音未落,便有两个容貌娇艳的胡女自帐内提灯走出,却是擎天宫的侍女,为着贺楼启不喜她们打扰,这才一直在帐内等候差遣,两名胡女先是向贺楼启深深施礼,然后左右一分,伸手肃客。 杨宁顿觉脸上发热,连忙拱手向贺楼启告辞,闷头向帐内急匆匆地走去,两名胡女连忙追了上去,低声呼唤着“公子、公子!”,引着杨宁左转右转,很快便消失在重重帘幕之中,贺楼启见他如此急切,禁不住低声笑了出来,这样的小儿女情怀,他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过了,然而笑着笑着,无尽的悲伤却渐渐涌上心头。 就在不久之前,贺楼启终于从平烟口中确认了故人的死讯,虽然早在祭天台上见到杨宁手中的凝青剑,他便已经生出不祥的预感,然而真正得知噩耗之后,他还是心潮澎湃,彻夜难眠。平月寒的性情,没有人比他更加明白,虽未说过“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然而这柄凝青剑,定是半生相随。不离不弃,临死之前将佩剑相赠,或者有几分是因为爱才心切,然而,最根本的缘由,分明是知晓那孩子是自己的同门晚辈,故而才以这种方式辗转相告死讯,更或许,她将凝青剑舍弃,是为了斩断和自己的最后牵绊。这一生,终究是自己辜负了她。 然而,虽然知道了平月寒的死讯,他却没有向杨宁询问一句,更没有索取凝青剑一观,昔日割袍断义,他便知道和月寒今生无缘,直至今日,即便是自己知道了她的噩耗,却仍然什么都不能做,勿论复仇之事,因为翠湖的大弟子,是不会和塞外的戎人国师有任何牵连的,更何况那个孩子虽然误杀了月寒,却是不能怪罪于他,真正罪无可赦的是逼迫月寒出手的幕后人,想要报复她们,也不需生死相见,只消胡戎两族占据了中原沃土,便已足矣。 想到此处,贺楼启不禁一声冷哼,纵然他早已臻至返璞归真的境界,刹那间还是杀气四涌,丈许方圆之内,滴水成冰,令人生出彻骨寒意,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痛呼,贺楼启微微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侍女兰君抱着一件大氅,在帐门处簌簌发抖,娇艳的俏脸更是苍白如纸。贺楼启暗自苦笑,心知白日一战,对自己终究是没有表面上那样轻松,方才全部心神又沉浸在回忆之中,再加上对兰君的气息十分熟稔,竟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对这个温柔体贴,能够令自己聊解愁怀的心爱侍女,贺楼启终是不忍令她难过,将杀意尽皆收敛,略带责备地道:“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做什么?” 兰君伸手轻拍胸口,犹有余悸地道:“国师大人,奴婢听说您深夜在帐外观星,山麓虽然避风,却毕竟是风冷天寒,大人固然修为精湛,寒暑不侵,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才好!”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将大氅披在贺楼启身上,然后转到贺楼启身前,替他将带子系好,柔声道:“大人,夜已深了,您若是不想歇息,就让奴婢给您吹奏一支曲子吧,聊解烦忧?” 贺楼启低头望去,只见兰君那双澄碧的眸子满是柔情,不禁暗自嗟叹,半晌才道:“也好,就是那支《高唐梦》吧!” 兰君目光流转,透出欣喜之色,从腰间取下一支洞箫,放到唇边,十指微动,缓缓吹奏起来,她虽然武功平平,内力却是不弱,故而中气充足,那萧声绵绵若存,低徊柔婉,如泣如诉,贺楼启闭目聆听,仿佛是又回到了那莺飞草长的江南,然而这一曲之后,所有的哀伤悲痛都将埋藏在心底,他还是胡戎两族的国师,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高手,而不是昔日更名改姓,投入圣门武道宗的无名小子。 跟着两名胡女绕了好几个圈子,终于到了青萍居住的帐室,挑开帘幕,却见帐内有榻,毡壁上悬着琴箫管笛,角落里放着棋枰,像极了汉人闺秀的房间,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帐内中央的那张书案,却是十分低矮,须得席地而坐,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几幅字贴,一轴图画,地上铺着软绵绵的毡毯,不论是坐是卧,都不会被寒气所侵,杨宁自然不知这原是兰君的闺房,特意让了出来给青萍居住,只是一眼便看到书案上一灯如豆,香炉之内轻烟袅袅,一个红衣少女正伏案而眠,显然是等得倦了,才不知不觉地睡去。 杨宁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双臂将青萍抱起,青萍虽然全无所觉,却朦胧中却似乎感受到熟悉的怀抱,螓首自然而然地倚在杨宁胸前,杨宁低头望去,只见青萍黛眉微蹙,仿佛睡梦中仍在牵挂忧虑,杨宁暗自嗟叹,却不肯惊动爱侣,将青萍轻轻放在软榻上,伸手拉过被子给她盖在身上,自家解去沾满了风沙的外袍,侧身躺在青萍外侧,弹指熄灭银灯。灯光一黯,帐内顿时一片黑暗,杨宁侧耳聆听着爱侣均匀的呼吸声,只觉得周身疲惫尽皆散去,只为了这一刻的相濡以沫,不论付出何等代价,都是值得的。 正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缕缠绵悱恻的箫声,杨宁微微一惊,只怕惊动了青萍,正想轻轻摩挲青萍的睡穴,让她继续沉眠,耳边却传来一声婴宁,继而软玉温香投怀而来,杨宁张开双手紧紧抱住青萍,想到爱侣终于有了一线生机,两行清泪终是忍不住潸然而落。 青萍虽然不能暗夜视物,然而杨宁的气息她是熟之又熟,故而发觉身边有人,却是毫不慌乱,倚在杨宁怀中,未几便觉粉颈之后一片濡湿,她知道杨宁的性子,便不肯揭穿,只是低声道:“他们没有再难为你吧?” 杨宁悄悄拭去泪痕,恶声恶气地道:“自然没有人敢为难我,只是你什么时候跟廖水清学了用毒之术,她的心肠毒辣得很,你可不要上了她的当,听到了没有?” 青萍可不敢告诉杨宁,今日若是再服下一粒“长相思”,多半会毒伤难愈,当下在黑暗中偷偷做了一个鬼脸,娇嗔道:“廖前辈虽然是那贱婢的母亲,性子可大不相同,便是绿绮姐姐,也说廖前辈高风亮节的,她不过是瞒着你偷偷传了几招自保之术给我,将来我总是要寻那贱婢报仇的,若是连她的毒术都不能抵御,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放心吧,我只是学了一些皮毛,可不会当真拜她为师,我才不要和那贱婢做师姐妹。” 杨宁双目如电,暗室之中不啻白昼,将青萍的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不忍揭破,他虽然不通岐黄,然而医道武学本有相通之处,这些时日耳濡目染,倒也并非一无所知,哪里不明白今日若菲贺楼启以真气替青萍压制相思绝毒,青萍的毒伤多半会一发不可收拾,只是既然青萍无恙,却也不好再责备她,只得轻轻放过一边,低声道:“你不可在贺楼前辈面前说错了话,更别说廖前辈传你毒术,若是贺楼前辈问起,你只说是中了李还玉的相思绝毒就是。” 青萍心中好奇,更是忍不住追问缘由,然而杨宁不愿揭破贺楼启的隐私,坚决不肯多说,被问得急了,便闷头装睡,青萍本是闻一知十,聪明灵巧之人,隐隐知道其中必有隐情,虽是放过了杨宁不再追问,心中却是苦苦思索,她可不会以为贺楼启答允替她解毒便万事无忧,须知贺楼启是戎人国师,而杨宁、平烟却都是中原后起之秀,家国之别,夷夏之辩,正如天堑鸿沟,无可弥补。 第五章 擎天一柱(六) 第十六卷第五章擎天一柱(六) 第二日,已是正月十三。正是巴特尔大汗的寿辰,发生在前两日的种种变故,已被胡戎两族联手按压下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虽然杨宁潜入王廷,几番来去,忒也令巴特尔大汗觉得有失颜面,然而这件事知道的原本不过寥寥数人,其中吃了苦头的,更是只有康达利而已,倒是戎人之中自奥尔格勒以下,大多负伤在身。偏偏康达利虽然将近天明方归,而且形容狼狈,却是满面喜色,毫无怨怼神情,既然自家没有什么损伤,又有贺楼启当面吩咐,故而巴特尔大汗欣然领命,甘之如饴,对外坚决不承认曾经发生这许多意外,便是昨夜的戒严令,也只说是今次“那达慕”大会盛典空前。各部勇士当养精蓄锐,戮力争先。既然贺楼国师、巴特尔大汗和奥尔格勒殿下这三位异口同声,草原各部自然是装聋作哑,各部勇士更是纷纷摩拳擦掌,要在那达慕大会的决赛上一争长短。 若说还有什么诡异之处,便是康达利突然拿鞭子赶着一干仆奴到额根河上破冰捕鱼,忙了一个上午,只捕到了百多条鲜鱼,倒是那些仆奴,一个个冻得半死,身上头上都是冰霜,最后还是他的妻子绯丽郡主看不过眼,亲自将他叫了回去,这些仆奴才逃过被冻死的噩运,不过若是他们真的如此下场,康达利也多半会因为搅扰了大汗的寿宴和乌云其其格公主的大婚而受到惩罚。虽然破冰捕鱼只落得一个虎头蛇尾,然而捕上来的鲜鱼却是不能浪费的,百多条鲜鱼或者清炖,或者红烧,而其中最大最肥美的一尾鲜鱼却被缠上了红布,用金盘捧着送到了主帐。 主帐之内,巴特尔大汗既是主人,又是寿星,自然是高坐中央,奥尔格勒乃是戎人王子,又是娇客,故而坐在左首第一位。右首却是胡部的左贤王,巴特尔大汗的嫡亲兄弟骨都鲁,其余人等,按照身份地位,左右雁行,依次而坐,然而除此之外,却有一席甚为独特,虽然也在左首,却与巴特尔大汗的坐席几乎持平,只是陈设不似主人一般锦绣奢华,只是在胡床之上铺了一条黑褐色的熊皮坐褥而已,那正是贺楼启的坐席,独一无二,不与众人同列。 金盘呈上,巴特尔大汗看过了仍然裹着一层薄冰的鲜鱼,鱼嘴仍在翕张,不禁大喜,召来厨子当众调理,那厨子是个身材矮小的汉子,虽生长于大漠风霜之中。双手竟是白皙修长,他先向上面深深施礼,然后在几案上将二尺多长的鲜鱼放平,左手按住,右手一翻,手心滑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轻轻一刀,便在鱼皮上从头到尾鳍划出一条浅白的细线,然后用钳子将鱼皮整张撕了下来,自始至终,未见鲜血飞溅,只是雪白的鱼肉上透出淡淡的红晕,然后这厨子便趁着薄冰初融,用匕首将鲜鱼削成又大又薄的鱼片,一层层叠在金盘里,然后端着金盘向座中众人一一展示自己的手艺。巴特尔大汗大为赞赏,吩咐厨子将冻鱼片分成四份,其中一份留给自己,一份奉给贺楼启享用,另外两份,则是分赐左贤王骨都鲁和奥尔格勒。 贺楼启虽然亲来参加巴特尔大汗的寿宴,却是未着华服锦绣,身上只是一袭简简单单的黑色宽袍,然而这袍子的面料特异,非丝非麻,光滑柔软,纹理之间隐隐似有金光流动,衬着贺楼启那轮廓鲜明的英俊面容,慵懒神情。却令人不禁自主地生出顶礼膜拜的心思。 看着侍从端来的冻鱼片,贺楼启却也露出几许笑意,拿起放在金盘上的银质小刀,轻轻一挑,已经绰起一片近乎透明的冻鱼,轻轻在随后奉上的金碗里蘸了一下拌过的佐料,然后将鱼片放到口中,双目微阖,似乎在细细品味冻鱼片的滋味,半晌才淡淡道:“赏!” 话音未落,贺楼启身后侍立的一个褐发碧眼的侍女上前道:“诺!” 那厨子闻言神色一松,却不敢从那侍女手中接过赏赐,将备好的红漆盘高高举起,那美丽侍女正是兰君,她代主人打赏早已成为习惯,随手自腰间革囊里取出两片金叶子,放到漆盘之上,那厨子感激不尽地退了下去,他却是心知贺楼国师乃是帐中最尊贵的客人,只要他满意自己的手艺,那么就绝对不会有人吹毛求疵,果然,巴特尔大汗、左贤王骨都鲁、奥尔格勒殿下皆有赏赐。宾主尽欢,这厨子方满怀欣喜地退了下去。 贺楼启虽然赏了厨子,自家却毕竟不好口腹之欲,只是略尝了几片,然而他身后另外一个胡服侍女,却已经明眸流转,口涎欲滴,这侍女虽然穿着胡服,然而容貌秀丽,气质清绝,不似胡戎女子眉目粗犷。若非她时时低垂螓首,只怕早给帐内的胡戎贵人瞧出异样,这侍女正是乔装改扮的青萍。 青萍出现在主帐之中,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实则不然,杨宁、平烟都已经遵从贺楼启的吩咐,双双闭关去了,贺楼启的穹庐虽然舒适,又有琴箫笔墨可以打发时间,然而青萍性子不似绿绮那般娴静,让她一个人闷在帐篷里面,真觉得气都喘不过来,听兰君说,今日是胡人大汗的寿辰,不仅有盛宴歌舞,还要进行那达慕大会的决赛,便动了心思,苦苦求了贺楼启允她跟随来看热闹。 贺楼启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只是说穿着汉装太过显眼,青萍原也不觉得偶尔穿一次胡服有什么不妥,便向兰君借了一身衣衫,恰好兰君在胡女之中算是身量娇小的,虽然仍比青萍略高,只消将衣衫束紧些,倒也勉强合身,虽然她容貌与胡戎女子迥异,然而贺楼启何等身份,只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纵然有人瞧出异样,也会知之为不知。 青萍求了贺楼启带她前来赴宴,虽然只是不想气闷,然而一路上却是吃惊不小,昨日进入王廷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她又神思疲惫,故而没有留意,今日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见这胡人大汗的王帐高踞在于都斤山东麓半山腰的一个坝子上。兼且坝子中央稍高,四周壕沟深挖,围以鹿角栅栏,环绕着中间的大帐,四下毡帐密布,连绵数里,犄角相连,气度森严,不逊于中原营垒,王帐除却背倚山崖之外,正面左右各有出口,虚实相间,可以随时堵死出口,也可以随时出兵攘战,当真可以称得上攻守兼备。 青萍默默计算,只是这王帐之内就可以容纳万余精兵,若是外敌来攻,王帐精兵占据地利人和,若王帐之内再有水源,十天半月也别想攻破,而于都斤山四周都是肥美牧场,能够得到允许在附近放牧的必定都是从属于王廷的亲信部族,若是见到王廷燃起狼烟必会合兵来援,到时候里应外合,只怕会全军覆没的反而是不自量力的敌人。 青萍瞧了一路,已觉胡人实力果然强盛,进入主帐之后,更是惊讶非常,她昨夜住在贺楼启的金顶穹庐,已觉华丽宽敞,然而矗立在王廷最中央的牛皮大帐却是更胜一筹。草原上的帐篷多是毡帐,也即是用羊毛编织而成的,就是贺楼启的穹庐虽然也是牛皮制成,却只能容纳百多人,还须挤上一挤,然而这牛皮大帐十分宽敞,青萍大略数去,左右饮宴的胡戎贵胄、伺候宴席的侍从、奴婢,或站或立竟是将近三百人,即便如此,帐内还是宽宽泛泛,丝毫不显得拥挤,便是汉家皇帝举行大朝会的金殿,也未必如此宽广深远。这样大的牛皮帐篷,只怕要用上万张精工鞣制的牛皮连缀而成,而且大帐四壁皆是波斯挂毯,地上铺的都是虎狼皮毛,一眼望去,顿觉目眩神迷,可算得上是奢华至极。 然而瞧见胡人大汗的大帐竟是如此奢华,青萍却是略微放下心来,常言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纵是胡戎两族实力再强,若是上层人物都已经习惯奢华的生活,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纵然攻占中原的野心再强,也难以上下同心,见微知著,却也不用过分担心,只要中原群雄不拼个同归于尽,胜算还是有个五六成的。 既然已经放下最大的心事,青萍自然就着眼于美食歌舞,而这道甚至得到贺楼启赞赏的冻鱼片,就成了青萍的目标,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圈,青萍已经想出了办法,故意低声道:“兰君姐姐,你可尝过国师大人喜欢的那道菜么?” 兰君瞥了一眼几案,含笑答道:“那是冻鱼片,须得趁着薄冰初融食用,若无庖丁之刀,便是有冰河里面捕来的鲜鱼,也是吃不到的,我跟着国师大人,在北海边上也曾吃过几回,只是瞧这厨子的刀工,却是首屈一指,难怪国师大人要赏赐他呢!” 青萍故意道:“其实这道菜咱们汉人很早就有了,叫做鱼脍,《诗经》里面就有‘饮御诸友,炰鳖脍鲤’的句子,《礼记》里面也说‘脍,春用葱,秋用芥’,曹子建的《名都赋》中也有‘脍鲤臇胎虾,炮鳖炙熊蹯’之说,我在江南,就曾经品尝过几次不同的做法,只可惜江南多风雨,殊少冰雪,却从来没有见识过冻鱼片这种做法,也不知道风味究竟如何,与江南的鱼脍相比,何者略胜一筹?” 兰君虽是胡女,却自幼生长于擎天宫,习文练武,和寻常胡戎女子相比,性子颇有差别,然而贺楼启并未存心教导,又因为戎人风俗与汉人相异,也不过是比旁人多读几本书,哪里能够像青萍一般旁征博引,只听得稀里糊涂,半晌无语。不过青萍这番话原本也不是对她说的,贺楼启何等耳力,自然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觉失笑道:“小丫头,既然嘴馋了,本座就将剩下的都赐给你了,若是不吃干净,本座可是要惩罚你呢!” 贺楼启这般干脆,却让青萍犹疑起来,她性子活泼,若有什么新鲜物事,都喜欢去试上一试,在江南时也的确吃过几道鱼脍,做法各异,然而江南美食,自然是精益求精,配料上更是各有秘方,风味殊绝,谁知道这些胡人做的冻鱼片,和那分辨不出来的佐料,到底滋味如何,如果腥味太重,她现在的身子只怕承受不起。 贺楼启虽未回头,却似乎看得见青萍的神情,嗤笑道:“小丫头是怕了么,这也难怪,你在江南品尝鱼脍,只怕端上来之前就已经切好削好,你们中原的男子尚要‘君子远庖厨’,不敢见血,更何况金尊玉贵的夫人小姐,今日丫头你亲眼见到活生生的鲜鱼被削成一片片儿的,只怕是不敢入口了吧?” 青萍虽然聪明伶俐,却偏偏性子刚强,听到这里,明明知道贺楼启用的是激将法,却仍然忍不住抢上前去,胡人宴席上不用筷子,只用小刀和手指,餐刀贺楼启已经用过,青萍自然不肯再用,纤纤玉指拈起一片冻鱼,蘸了佐料向口中递去,原本已经做好吃苦头的准备,不料这冻鱼片入口即化,既鲜又凉,竟没有一点儿鱼腥味,看着剩下将近大半盘的冻鱼片,青萍不禁眉开眼笑。 贺楼启见她欢喜,却也开怀,又吩咐道:“兰君,不可让这丫头全抢了去,你也分一半吧。” 兰君却是心细如发,瞥见许多人偷眼相觑,知道贺楼启的用意,便也微笑上前,和青萍争抢起来,这冻鱼片原本就只有十几二十片,如此一来,很快金盘就已见底,然而其他人都只当是贺楼启将冻鱼片赏给了心爱侍女,瞧了几眼便不再望过来,各自说笑争执起来。 青萍临来之前匆匆和兰君学了几句胡语、戎语,却哪里听得懂这许多人纷纷嘈扰,只是隐约听见好几个人都在嚷着“奥尔格勒”,而那讨厌的戎人王子在座席上顾盼雄飞,还不时偷眼向自己张望,便忍不住向兰君询问,兰君心道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便解释道:“他们在说,一会儿就要赛马和射箭,明天还有摔角,也不知道奥尔格勒殿下能不能连中三元,赢得美人归。” 青萍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呐呐道:“你们的奥尔格勒殿下不是要与胡人的公主成亲么,难道还要经过什么比试么?” 第五章 擎天一柱(七) 第十六卷第五章擎天一柱(七) 兰君笑道:“这是自然。咱们胡人的公主,岂能随随便便嫁人,这次的那达慕大会就是要召集大漠草原的英雄好汉,若是奥尔格勒殿下不能力压群雄,便是大汗肯将公主许配给他,也得不到胡人的敬重,那真是枉费了国师大人和王上的一片苦心了。不过话虽那样说,奥尔格勒殿下武功高强,精通骑射,又有兄弟属下相助,除非是有人特意和他为难,想必是定能连胜三场的。其实认真说起来,连中三元固然才算是好彩头,实际上若能胜上两场,也就勉勉强强了,否则咱们胡人的公主,只怕十个有九个嫁不出去!”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周身上下如被冰雪,原本那一点侥幸之心顿时冰消云散,堂堂王子娶亲,还要如此艰难。更何况是寻常勇士,胡人如此,戎人焉能有所不同,公主如此,寻常胡戎女子必也是爱重勇士,轻忽懦夫,由此可知,胡戎两族当真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吞掉了羔羊,只剩下虎狼成群,这样的部族,纵然上层贵酋爱好奢华,贪图财货,也不会堕落糜烂,欲望强盛而得不到满足,便只有劫掠抢夺,而相比于大漠草原的贫瘠,富饶的中原沃土,就如同挂在狼嘴边上的肥肉,焉能指望狼群不会觊觎。 贺楼启自然一眼看穿青萍所思所想,微微一笑道:“你这小丫头心机过人,忧国忧民,对待自己却偏偏比对待别人更加狠毒,倒真有几分廖水清的风采,若非这相思绝毒只有她才有,你又深受其害。倒让本座怀疑你是不是她的女儿了!” 青萍心乱如麻,闻言却冷笑道:“前辈却是太抬举晚辈了,晚辈不过是一介孤女,堂堂汉王妃怎么会和我这样一个小丫头扯上关系,只怪晚辈运气不好,竟是被她老人家的女儿盯上了,这才中了不解绝毒,晚辈若是能侥幸保住性命,纵然是上天入地,早早晚晚,定要那贱婢自食其果。” 贺楼启摇头笑道:“本座劝你一句,若能驱除了身上的绝毒,还是和汉王李家化干戈为玉帛的好,廖水清的心机手段,便是本座,也是不得不佩服的。二十年前,本座横扫中原,威震天下,又习得文韬武略,原想回到部族之后,随即整军经武。趁着中原未定,大举南下,纵然不能一统天下,也能高屋建瓴,势压群雄,不料却被廖水清暗算,迫得本座立誓不入中原半步,你这小丫头虽然聪明伶俐,只可惜性子太烈,刚则易折,今次廖水清不过想是用你的毒伤来谋算本座,否则她决意斩草除根,只怕你的性命早就没有了,哪里还谈的上什么一线生机?” 听到这番话,青萍不禁心中骇然,杨宁原本没有将贺楼启可能亦是身中相思绝毒的事情告诉青萍,青萍骤然听闻,自然是惊骇万分,然而眼角余光瞥见四周众人言笑晏晏,仿佛全没有听见,就是站在身边的兰君,也只是神色略显迷惑,她原本见识过杨宁使用真气隔绝声音的手段,一惊之下倒也立刻明白过来,然而贺楼启轻易将这样的隐衷相告,倒是令她十分不解。 其实贺楼启之所以如此,也是误会所致,这世上除了他和廖水清之外,唯一可能知道他身中相思绝毒的。就是当年有份在场的查干巴拉,然而贺楼启一直没有杀人灭口,却并非是仅仅因为怜悯之心,而是心知以查干巴拉的见识,是无法明白当日的情形到底严重到何等程度的。然而天意弄人,竟让杨宁遇见了查干巴拉,自从见到查干巴拉身上擎天令的烙印,贺楼启便知道当日的事情多半已经外泄,再加上青萍所中的也是相思绝毒,两者都与廖水清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便是再愚笨的人,两相对照,也能猜到贺楼启所中的多半也是相思绝毒。故而贺楼启只当秘密已经外泄,而杨宁与青萍又是夫妻,青萍既然身中绝毒,要到擎天宫医治,依情论理,杨宁也该将这件事情告诉她,因此娓娓道来,全无遮掩,却不料杨宁原本就对疗毒过程有所隐瞒,更因为知晓贺楼启乃是破门而出的大师伯宣颉,故而将贺楼启的隐衷瞒住不说。阴差阳错之下,却是让青萍意外知道了真相。 青萍心思玲珑,虽然贺楼启言语模糊,却也猜到了一二,便试探着问道:“前辈与小女子同样受了暗算,晚辈驽钝,为着一线生机,只得拼死一搏,若非如此,子静和平姐姐也不会冒犯了前辈,然而前辈是何等人物。岂容他人胁迫,前辈当年,为何竟肯轻轻放过廖水清,以致后患无穷呢?”她言语双关,无论如何,廖水清至今逍遥自在,甚至她的女儿毒害了自己,即便贺楼启身子无恙,却也算得上是后患无穷,更何况贺楼启言外之意,自己前来求医,也是廖水清的谋算,而贺楼启仍然肯接纳,想必他身上果然留有后患。 贺楼启固然深谋远略,一叶蔽目,却也想不到自己竟给个小女孩蒙骗,闻言只是苦笑道:“本座武功固然天下无敌,然而不过是可以诛人,廖水清虽然武功平平,却能诛心,当日本座若是想要杀她,她便是武功再高十倍,头脑再聪明十倍,也难以在本座掌下逃生,然而她只是向本座说了一番话,就让本座改变了主意,她说道:‘你武功再是高明,难道还能杀尽天下汉人,你学问再是高深,难道还能比得上诸葛武侯,诸葛武侯尚且出师未捷身先死,所谓大势难绾,独臂难以擎天。你若是逞强使气,于国于家都是无益,难道你就没有听过愚公移山之说,子子孙孙无穷匮矣,你若能将一身所学则贤能而授。即便是自己死了,你的弟子也可以继承你的遗志,否则岂不是白费了这三十年的苦心孤诣。姑且不说,戎人当中能不能再出一个贺楼启,即便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也未必还有机会像你一样偷师学艺,若是错过今次机缘,只怕再过百年,你们戎人也会像匈奴、柔然、突厥一般分崩离析。’” 青萍听到此处微微蹙眉,半晌才强笑道:“她们母女都擅长花言巧语!前辈可是信了她的话么?” 贺楼启神色惘然,继续道:“若她只是说这些空话,本座固然觉得有理,也未必肯忍受她的胁迫,毕竟双方的地位不能对等,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平衡,然而她接下来又向本座讲了一番利害关系,她说,之所以要与本座讲和,而不是分出生死,虽然并非有意图谋天下,却是想要挟胡戎而保益州,故而请我放心,她是万万不会违背承诺断绝解药的,更允诺必会竭尽所能研究‘相思’的真正解救之法,本座思之再三,终于放过了她!”说到这里,贺楼启神色异常沉重,眉宇间仿佛笼罩着化解不开的阴蠡,想必对于当年的忍辱退让,至今依旧耿耿于怀。 然而青萍听在耳中,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再也不能平静,挟胡戎而保益州,不过是七个字,其中却蕴涵着多少深意,青萍自己便喜欢经史,更曾经得火凤郡主倚重的谋士杜清绝传授兵法战略,对于二十年前的中原局势,当真是了若指掌。 二十年前,中原诸侯割据,而这其中,最稳若泰山的不是雄踞关中杨氏,不是铁骑无敌的幽冀许氏,不是有大江天险的江宁唐家,更不是僻处南疆的吴衡,而是身为前朝宗室的益州李子善,若想称王称帝,没有人比李子善更加名正言顺,也正因为如此,李子善若是稍有罅隙,便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在击退南宁吴衡和关中杨氏的联手夹击之后,益州便稳如泰山,除了滇王吴衡仍然觊觎益州沃土之外,原该最迫切想要得到汉中的杨氏,却是偃旗息鼓,而除却这两家之外,幽冀鞭长莫及,江宁唐家只能据险自保,根本不可能逆流而上,直至今日,即便是蒸蒸日上的幽冀,也陷入内忧外患之中,益州却仍然是天下最安宁祥和的藩镇。 当时青萍只觉得是因为关中杨氏与幽冀许氏两虎相争,这才让益州得以自保,然而却也不是没有生出过疑问,李子善占据汉中,进可以图天下,退可以割据益州,对于关中杨氏来说,汉中便如背上芒刺,时时要提防戒备,与其冒着腹背受敌之险与幽冀许氏争夺河洛,还不如凭借关河之险抵御幽冀铁骑,一鼓作气夺取汉中,汉中一失,岷蜀必亡,如此一来,便可全据益州沃土,然后顺江而下,攻取江南,如此天下可得四分之三,养精蓄锐之后,便可从三个方向幽冀层层推进,以天下敌一隅,胜算可期。然而杨氏并未如此,反而是最后用了卑鄙手段暗算火凤郡主,勉强一统天下,却导致一帝三藩,几乎是水火不容,天下动荡不已。 现在想来,却是廖水清与贺楼启有了默契,每当杨氏想要攻打汉中,胡戎两族便攻关中,迫使杨氏退兵,而当杨氏和火凤郡主苦战之际,胡戎两族却又侵扰幽并,如此一来,久而久之,杨氏自然想不到攻打汉中,而是将幽冀当成首要目标,再加上滇王吴衡势弱,如此一来,益州李氏便稳坐泰山。 第五章 擎天一柱(八) 第十六卷第五章擎天一柱(八) 青萍越想越觉得心寒。只觉若非贺楼启说破,自己万万想不到那廖水清竟然会有这样的恶毒心思,原本自己虽然怀恨李还玉下毒谋害自己,对廖水清,却还是尊重佩服的,想不到廖水清才是真正的伪君子,只恨自己姐妹和子静、平烟都错信了她,竟是将绿绮托付给了她,一想到这里,青萍便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去将绿绮从廖水清身边救出来。然而这毕竟只能心里想想,青萍忍住心头煎熬,又问道:“前辈,既然廖水清与前辈有密约在先,前辈为何又说晚辈前面求医,也是廖水清的谋算呢?” 贺楼启微微一笑,道:“你这小丫头明明生了一张聪明面孔,却又长了一副笨肚肠,本座与廖水清虽有密约,然而中毒的是我,本座岂能将自家生死悬于人手。故而这些年来,本座想尽办法,就是为了驱除体内的相思绝毒,虽然至今无果,却也不能说没有半点收获。其一,便是本座昨日用来帮你压制绝毒的秘法,可以令本座的功力不受绝毒影响,若无此法,本座焉能与中原三大宗师相抗衡,更别说击败子静和平丫头双剑合璧;其二,便是地火黑风,本座能够修为日进,全凭地火黑风能够驱散部分相思绝毒,使本座体内毒力不至于日日生长。然而相思绝毒当真是销魂蚀骨,本座强自支撑到今日,已经是心力交瘁,如果本座估算得不错,只怕六七年内,本座就要去见天神了,若是如此,本座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赫连虽然足堪承受本座衣钵,然而他性情淳厚,奥尔格勒固然枭雄之才,却是性情浮躁,本座去后,他们两人多半难以继承本座遗志,光耀我族。小丫头。你若是本座,这种情形下该如何做呢?” 青萍脑海里灵光一现,顿时面现惊容,涩声道:“晚辈明白了,前辈是等不及了,想要进兵中原,便是不能一统天下,也要占据半壁江山,故而前辈才会促成胡戎两族联姻,这二十年来,前辈想必不遗余力,压榨胡戎两族的潜力,只为了重入中原的一日。” 贺楼启笑道:“正是如此,廖水清想必也已察觉到本座的心情,这才送了香饵过来,你这小丫头亦是身中相思绝毒,中了此毒,若能清心寡欲,心如槁木死灰,倒还能压制一下毒力的蔓延,然而你们少年夫妻。恩爱正笃,你这小丫头性子又如烈火一般,一到生死关头,便不肯顾惜身子,故而你身上的毒力并不比本座稍轻。廖水清随信而来的除了解救之法外,还有一张药方,姑且不说能不能根治你身上的绝毒,这世上也只有廖水清这始作俑者能够写出这张绝妙无比的药方,本座久病成良医,反复研究过几遍,只觉得自家的毒伤也有了一线希望。若是本座苦心研究下去,或者能够如愿以偿,以本座的修为,若能驱除体内绝毒,便是在=再活上几十年,也是易如反掌,自然不会这么急于攻占中原,然而若这药方内藏玄机,可能本座会将余生都浪费在这上面,若是弃而不顾,却又可能错过最后一线生机,故而本座说,廖水清送来的是香饵,只是不知道这香饵内里有毒无毒罢了。” 青萍听得大是汗颜,心道我中毒与廖水清全无关系,这一点还是可以确信的,不过廖水清是否真顺便将我当成香饵,我可不敢担保,解开疑惑之后。却又生出别种好奇,忍不住问道:“贺楼前辈,您是天下第一高手,晚辈只是个寻常小女子,为何前辈将心中隐秘尽皆告知晚辈,晚辈真觉得诚惶诚恐,莫非前辈觉得晚辈定能保守秘密么?” 贺楼启呵呵笑道:“这些秘密的确不宜为外人所知,然而小丫头你便是当真说出去,又能如何?本座身中绝毒,这世上并非你一人知道,认真说起来,本座与你也算是同病相怜,看在这个份上,本座便相信你这小丫头会三缄其口。这第二么,本座不过是说了昔日与廖水清曾有密约,然而胡戎两族动向,天下皆知,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你就是说破了,也不能挽回大势,再说了,也要有人相信才是,无凭无据。你一个小丫头,如何能空口白牙地指控堂堂的汉王妃。这其三么,胡戎两族联姻在即,厉兵秣马图谋中原,更是路人皆知,你便是说出去,又有何用,但凡有意天下者,又岂会不知本座之心。” 青萍听到这里不禁垂头丧气,觉得贺楼启果然说得不错,自己说也无用。姑且不说这番话有没有人会信,便是想要告诉人堂堂的胡戎国师,宗师之首贺楼启和颜悦色的和自己说了这么多话,大概除了对自己之言无有不信的子静之外,也只有那位始作俑者廖水清才可能相信一二,却原来自己竟是白白做了贺楼启的听众,原想跟着贺楼启散心解闷,现在闷倒是解了,只怕这心,是无论如何也散不了的。 贺楼启见青萍这般沮丧,不禁觉得好笑,敛去隔绝声线的真气,低笑道:“小丫头,马上就要开始赛马了,本座与巴特尔大汗都要移驾下山观战,你是要和本座去看热闹呢,还是回去睡觉?”其实自昨日见到青萍,他便觉得这小丫头聪明美丽,颇有几分廖水清少女时候的风采,一来是池鱼之殃,二来么,却也是想要磨折一下青萍的性子,故而他这一番话实在是九真一假,恫吓的意味更多一些。然而即便是廖水清本人在此,也无法分辨清楚,更何况青萍这根本不知内情之人,听了这番话之后会怎样想,贺楼启却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不过将小丫头欺负得狠了,却也要安抚的,否则那个不便相认的师侄闭关结束之后,可要生自己的气了。 青萍自然不知道贺楼启的心思,一听说要去看赛马,一双明眸顿时光彩熠熠,心道,这三场两胜才能娶公主的风俗,多半是您老人家的主意。我可没有听说过大漠草原上从前还有这样的规矩,这样的好戏我若是不去看看,岂不是终生遗憾。想到这里,连忙扯住贺楼启的袍袖道:“当然要去看的,您那位三弟子贪花好色,本领可不见得有多高,若是他跌下马来,我可是要喝倒彩的,到时候您老别怪罪我就是了。”正说着话,却听兰君在旁边低声轻咳,青萍转头望去,只见奥尔格勒在旁边神色古怪,原来他是来请师尊一同下山的,想不到却听到青萍这番话,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青萍虽然对奥尔格勒没有什么好感,然而说人家坏话被抓个正着,却也不禁红了脸,当下低头不语,退到兰君之后,继续扮起了乖巧的侍女。 贺楼启摇头苦笑,不再理会青萍,一摆手,率领众人下山向赛场走去,山路宽阔,可供五马并行,然而竟是无人敢与贺楼启并肩而行,在他之后,巴特尔大汗和奥尔格勒携手而行,再后面是左贤王与胡戎贵酋,以及来参与大婚的各族首领。山路两侧皆是手执长枪大戟的胡族勇士,每当贺楼启经过之时,那些勇士皆是高声欢呼,他们用的是胡语,青萍只勉强分辨出“国师”、“万岁”等寥寥几个字眼,却没有听见类似“大汗”的胡语,猜测他们大概是在出言赞颂贺楼启,而且越往下去,欢呼声便越响亮,初时只是胡戎两族的五十,到后来却如山呼海啸,仿佛整个王廷的人都在呼喊雀跃。 虽然听不懂那些人到底在喊什么,然而青萍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中原的皇帝霸主最恨的是功高盖主,贺楼启身为胡戎两族的国师,如今他一出现,那些胡人几乎连自己的大汗都忘记了,难道巴特尔大汗不会心怀怨恨么? 作为侍女,青萍和兰君当然不能混杂在那些贵酋当中,只能跟在那些小部族首领之后下山,当青萍到达山脚之时,一眼便看到用绳索围出来的赛场边上,一块视线最好的空地上竖起了白色的大纛,大纛之下,贺楼启负手而立,巴特尔大汗站在他身边。两人虽是并肩而立,然而青萍却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目光从贺楼启身上移开,突然之间,青萍明白过来,为何廖水清二十年苦心孤诣,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贺楼启。只因贺楼启便是胡戎两族的天,便是胡戎两族的地,只要贺楼启一死,那么胡戎两族的霸业便成了空中楼阁,然而能够力敌杨、平两人联手,这世上当真能够有杀死他的人么,还是说,那可怕的相思绝毒,能够实现人力无法达成的目标,想到这里,青萍只觉心中惘然,竟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这世上当真能够有法子驱除这销魂蚀骨的相思绝毒。 第六章 相思成灰(一)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一) 贺楼启安排给杨宁和平烟二人的静室并非是在毡帐之内。闭关练功,最是险要,若受惊扰,轻则伤损经脉,重则走火入魔,故而这练功的静室乃是直接在于都斤山的隐秘处开辟出山洞,装上厚重的木门,闭关之时,只要在里面栓上门闩,便可隔绝内外,当然,这里的静室只是临时布置,故而十分简陋,四壁仍有斧凿痕迹,除了一个蒲团之外,就连灯火也没有。 故此当杨宁功行圆满,睁开双眼之后,只觉眼前一片昏暗,然而这些他自然不放在心上,修为臻至先天境界,便能虚室生明。暗中视物,只是双目总需适应一下,果然不过两三息之后,杨宁便已将身边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也无心理会身外之物,只是默察内视,但觉周身真气畅畅然如行水走珠,阴变阳生,阳变阴生,无不如意,再无祭天台上苦战之后那种沉滞之感,便知道所伤真元已经恢复如初,然而杨宁不仅没有喜色,却反而生出怅然之心。若说原本他对自己未及弱冠便晋身宗师境界还有几分自矜之心,然而思及贺楼启当然以一敌二的情景,些许自矜之心便已冰消云散,自己不过是先天大成,阴阳合济,贺楼启一身真气却分明混沌一片,要阴就阴,要阳就阳,神念所动,真气所及,哪像自己,还须刻意而为,也不知自己何时能够练到那种地步,想到此处,不禁微微摇头。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剑鸣,声若金玉,虽未见人,杨宁脑海里却已经浮现出平烟清冷孤傲的身影,距离祭天台之战已有七日,她内伤不如自己沉重,又是刚刚先天大成,这些时日,想必已经巩固了境界,一念至此,杨宁唇边浮现一缕和煦如阳光般的笑容,一拂长袖,门闩自行跳起,静室的木门无风自开,金色的阳光绕过婀娜挺立的白色身影,穿过洞开的门户,洒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杨宁定睛瞧去,只觉平烟经过七日苦修,气质大有改变,周身上下,再不见隐隐剑气。神情固然清冷如昔,眉宇间却不见了凛冽冰霜,显然已经能够收敛自如,果然亦是宗师级数的绝代巾帼。心中生出无尽欢喜,杨宁起身抱拳道:“恭喜烟姐先天大成。” 平烟两道若有实质的目光在杨宁面上一掠而过,见他神完气足,肌肤润泽,知道他伤势已经痊愈,这才放下心事,略一思忖,决定快刀斩乱麻,淡淡道:“子静,我要回中原了!” 杨宁身躯微震,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按理来说,贺楼启已经答允救治青萍,更有秘法能够压制青萍身上相思绝毒,平烟的针灸已经并非必须,即使仍有需要,一路上在平烟的指点下,那几种施针手法已经谙熟在心,其实平烟之所以一路跟随,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一则是为了保护青萍安全,二则就是为了提防贺楼启不肯救治青萍,需用武力相抗,如今万事俱备,平烟的存在已经再无意义,翠湖弟子自然不能长留胡戎之地。平烟现在离开,原是理所当然,然而不知道怎么,杨宁心中却生出无尽不舍,千万思绪在心头翻来覆去,只想要将平烟留下来。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双方非亲非故,一为圣门嫡传,一为翠湖高徒,正邪如冰炭,纵然两人皆是脱略世俗之人,然而仍有平月寒身死的仇怨如鲠在喉,即便是这些都不顾忌,仍有在兰若寺订下的三年战约。若是不久之前,杨宁仍然觉得自己业已先天大成,略胜一筹,然而平烟的突破,却让他再无胜算,更何况今后三年,只怕自己耽于儿女私情,难如平烟心地空明,纤尘不染,只怕三年之后。自己多半要略逊一筹。杨宁本是性子高傲之人,只消想到落败之后,但凡在人前见到平烟,便要惟命是从,犹如臣仆,便觉得纵是借来大江之水,也难洗那般屈辱。 平烟瞧见杨宁神色千变万化,忽阴忽晴,半晌无言,哪里不知道他心中所思,只觉芳心欲碎。若是先天大成之前,她多半会强行抑制心情,然而自从晋入宗师境界之后,她却仿佛脱去了无形的桎梏,不经意间,只觉双目微湿,不愿给杨宁见到自己软弱的模样,平烟微微侧首,低声道:“我已问过了贺楼前辈,他宫中颇有精通岐黄的名医,按照我留下的说明,便可以给青萍施针,更何况你学了这些时候,就是他们有什么不明白,你也能够代我讲解明白。今次大漠一行,我受益匪浅,得贺楼前辈指点,又突破了宗师境界,若是先师九泉之下知晓,定会瞑目含笑,我从前只盼着能够继承宗主之位,得以修习《太阴剑经》最后一卷,好突破宗师窒碍,大漠之行,我本已决定与宗主决裂,想不到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竟然如愿以偿,翠湖本有规矩,若是能够自行突破宗师境界,便能阅读全部《太阴剑经》,我这次返回翠湖,完成先师遗愿之后,便要闭关静修,盼你苦心用功,三年之后,仍在兰若寺。你我一决高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宁正欲答允,却瞥见一行清泪自平烟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无声滚落,如今的杨宁已经非复吴下阿蒙,心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平烟对自己的情意。一幕幕回忆浮现在眼前,洞庭初见,生死之战,岳阳惜别,以箫传剑,金陵重逢,箫埙合鸣,几番相斗,兰若订约,从此应是泾渭分明,然而青萍被李还玉劫持,又是她不惜违逆宗门,仗义相助,青萍身中绝毒,万里黄沙,她奔波护持,祭天台上挑战贺楼启,生死一线,自己是为了青萍,才不顾生死,她若非是情深义重,又如何能够做到这般地步。 心潮澎湃之下,杨宁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平烟,平烟若有所觉,却是一动不动,然而她握住剑柄上的纤纤素手,却已经浮现淡淡青痕,显然紧张至极。 第六章 相思成灰(二)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二) 然而杨宁的手指刚刚触及平烟衣袖。脑海里便浮上一个俏丽婀娜的动人身影,下意识地停住动作,眼中闪过愧疚之色,只觉自己当真是轻薄无行,既已有了生死与共,同心知意的爱侣,又岂能对心存敬意感佩的剑中知己生出亵渎心思。 他这一犹豫虽然并不明显,然而平烟是何等人物,立时看破了杨宁的心思,顿觉芳心欲碎,只是她性子高傲,纵然对杨宁有情,又岂会苦苦强求,转瞬间敛去万千柔情,心如古井,再不起一丝波澜,一声轻叹,她背过身去,缓缓道:“临行之前,我有一言相劝,子静。你可还记得在金陵的时候,你将青萍小姐独自一人留在了宛转阁,我曾问过你是否担忧她的安危,你却说若是青萍小姐有所不幸,你不会舍身相随,而是选择单人独剑,血洗天下,让一切有关无关之人为青萍小姐陪葬,当时我只觉愤怒,恨不得将你这心狠手辣的魔头斩于剑下,然而一语成谶,青萍小姐竟然当真中了相思绝毒,命悬一线,你可知道,我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杨宁微微一愣,虽然不知道平烟为何会说起昔日旧事,然而想起当日的意气风发,和青萍中毒之后的伤心绝望,纵使青萍现在已经有了治愈的希望,仍觉心有余悸,半晌,他才惘然道:“烟姐,得知青萍中毒之后,我只觉万念俱灰,再无生趣,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当日的狂言妄语是何等可笑!烟姐。我的出身来历你一清二楚,自洞庭至金陵,自江南至塞北,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你想必也都看在眼里,世人惧我畏我,都是因着我这传承于圣门的一身绝学,世人憎我厌我,则因我是火凤郡主与杨氏所生孽子。每个遇上我的人,不是想着杀死我,就是想算计我,便是有一二人略存善念,然而利益攸关,多半也盼着我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生永世,都别在中原出现。这世上只有青萍,自始至终只将我当成无家无国的子静,除此之外,便是绿绮姐姐和烟姐你,也不能忘记我的另外一重身份,若是,若是青萍……”终是不忍说出一个“死”字。杨宁别过脸去,继续道:“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所以烟姐尽管放心,我是不会像当日所说一般,迁怒于天下群雄的。生既无欢,死亦何恨,若是这天地容不得我,我又何必腆颜求存!” 平烟并未回头,然而双目之中已经隐现痛苦之色,她用尽浑身力量不让自己的身躯颤抖起来,一字一句道:“燕子矶一别,我便知道你纵然桀骜不驯,却万万做不出那种灭绝人性的行径,更何况青萍小姐侠骨柔肠,又岂会任由你胡作非为,然而你可知晓,当我听说你可能会殉情而死的时候,却恨不得你当日所说的话不是虚言,我宁可看着你枉杀无辜,也不愿见你这般懦弱地死去,子静,你可否答应我,无论这次青萍小姐能否解去身上绝毒,你都不能再寻短见,想必青萍小姐,也会是一般心意,子静,你说是不是?” 杨宁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无端想起当日在洞庭噬人礁之上。自己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与青萍同生共死,青萍也已默许,然而最终却仍是在酒杯上涂了**,令自己在桂花酿的清香中沉睡过去,错过了那心碎肠断的死别一幕,幸而青萍并未当真死去,自己愤而自绝,却阴差阳错地突破了宗师门槛,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悲剧,然而经此一事,彼此心意已明,杨宁又怎不知爱侣所思所想,若说青萍会期盼自己殉情而死,那真是掩耳盗铃,闭着眼睛胡说八道了。 平烟虽未回头,然而却已察觉到杨宁气机跌宕起伏,想必也是心乱如麻,这才不能自抑,她心中亦是思绪万千,不禁想起在地神山上与青萍两人同食同宿的情景,那身子被相思绝毒无情挞伐,几近油尽灯枯的少女,神情却是云淡风轻。视生死如无物,怎能忘记,那纵然面对死亡也是凛然无惧,不肯屈膝垂首的少女,挽住自己的手苦苦相求,只盼自己能够说服夫婿不要殉情而死。也只有这般外柔内刚,至情至性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孤傲绝世,桀骜不驯的子静,相对而言,自己永远都舍不下宗门荣辱。师门恩义,更何况既已踏上漫漫武道之路,那便是一生一世都不能停下脚步,又如何能耽于情爱,去奢求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想到此处,平烟再无犹豫,斩钉截铁地道:“子静,我言尽于此,你若是不肯顾惜自家的性命,我这局外之人也毋需多事,只是你要记得,你我曾在兰若寺文殊菩萨之前订下三年之约,若是不分出胜败高低,岂不是枉费了我千里护送的这一番苦心。” 杨宁心中黯然,他纵然心思单纯,却也能领会到平烟言外深意,然而他却终究要辜负了知己苦心,微微侧首,忍住不看平烟的背影,苦涩地道:“烟姐莫要玩笑,你我都已晋身宗师之境,想要分出胜负,谈何容易,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也未必能够令烟姐如愿以偿,兰若之约,不提也罢。更何况我已经想过了,这诺大中原既然容不得我的存在,何妨西游昆仑,东游蓬莱,若是青萍毒伤治愈,我们夫妻便要远行,只怕今生今世都不会重返中原,倒要叫烟姐你失望了。” 他只说若是青萍伤愈,便要绝迹中原,却没有说若是青萍终究亡故。他要如何抉择,然而言外之意,平烟又如何听不出来,只是她该说的都已说了,再也无能为力,因此只是淡淡道:“不管是三年,还是三十年,你只消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一战之约便好,此番回到翠湖,借阅《太阴剑经》之后,我也将觅地潜修,除非胡戎联军南下,再也不会踏入红尘半步,他年有暇,你们夫妻可以到江夏无色庵寻我,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说罢,也不等杨宁答复,便举步走出静室,杨宁心中千回百转,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跟随相送。 与山洞之内的阴暗冰冷相比,洞外却是天高云淡,旭日高照,千万道耀眼刺目的金光洒落在山野之间,仿佛给眼前一切都披上了明亮的轻纱,尤其是远处的那条蜿蜒冰河,在灿烂的阳光下更是仿佛琼瑶琉璃,熠熠生辉。平烟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明晰的空气,沿着山路,按剑缓行,行了不到数里,只见路边立着一个俏丽无双的胡服少女,虽然貂裘锦帽,却是眉目如画,浑不似草原女儿,望见那少女,平烟轻轻一叹,歉然躬身道:“青萍小姐,我有负你的所托,未能劝说子静独善其身,你们夫妻情深意重,令人好生羡慕,你还是安心休养,若能毒伤痊愈,便是万事大吉,如若不然,也愿你们夫妻同去同归,此生不负。” 青萍心下黯然,却是强颜欢笑道:“烟姐何出此言,子静的脾性,我如何不知,简直比石头还要硬,比牯牛还要倔,我也知道想要劝服他难如登天,只是见他对姐姐颇为尊敬,这才求姐姐勉为其难,其实既为夫妻,原本就该生死相随,我又何必屈了子静心志,也是我的心乱了,经过一番生死轮回,终究不能如从前一样。烟姐,你要回转中原,小妹两手空空,无甚程仪相送,原该愧疚才是,只是小妹还有一桩心事,不能放下,又不知何日才能回转中原,故而只能腆颜相求,烟姐若是方便,能否益州一行,将这块墨玉转交给家姐绿绮。”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晶莹墨玉,此玉外面笼着金丝银线编织而成的络子,花样繁复细密,下结明珠为穗,端的是富丽堂皇。 平烟微微一怔,这块墨玉她却是知道的,据说不仅能够避毒防身,长久佩戴,还可养颜定神,临行之前,琴绝绿绮亲手将此玉系在青萍腰间,青萍还不甚情愿,似乎不肯接受,只是慑于姐姐的威严,这才勉强收下,想不到却又托自己带回给绿绮,洞庭双绝,果然是姐妹情深。一念至此,又想到青萍即将跟随贺楼启前往擎天宫医治,这块避毒墨玉已经用处不大,便坦然允诺道:“我必将此玉亲手送到令姐绿绮手中,区区小事,无足挂齿,你尽管放心就是。” 看着平烟的背影渐渐远离,青萍的神色突然冷漠下来,请托平烟送玉,并非是当真厌憎那块从凤台阁主吴澄手中辗转送来的避毒墨玉,也不是当真如此担忧姐姐绿绮的身体,她要送的不是墨玉,而是墨玉外面的络子,那络子的花纹之中暗藏着只有姐妹两人才知晓的密语,只要绿绮见到,必能心领神会,此玉来自幽冀,姐姐也定会将其中讯息传递给罗承玉知道,不论自己生死如何,廖水清都别想继续顶着那副伪善面孔。 正当青萍唇边露出讥诮的笑容之际,一双手臂已经从身后将她环抱起来,一个略带薄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道:“不许胡思乱想,你若想我活着,就安心医治毒伤,我可不会再上一次当,你休想再将我抛下不理。” 青萍自心底发出一声嗟叹,娇躯软软地依偎在爱郎胸前,嗔道:“好了,我不胡思乱想,你还不放手,若给别人瞧见,休想我再理会你。” 杨宁心中怏怏,知道爱侣虽然情深意重,面皮却是极薄,不愿在人前和自己亲昵,此地虽然人迹稀少,却也难免有人来寻,故而只得松开双手,却还是又加了一句道:“不许你再胡思乱想!” 青萍微笑不语,明眸深处,却不禁闪过怅然之色。其实自青萍被廖水清从鬼门关上抢救回来之后,她和杨宁便都默契地避开了噬人礁之事不提,生死与共,说来容易,然而身临其境,才知那是何等艰难,前次青萍已生出不忍之心,这才用**制住杨宁,只是想不到杨宁痴情如此,若非廖水清的出现,只怕两人都已化成了飞烟轻尘,哪里还有这一线生机,每当想到此处,青萍便觉魂断神伤,并非后怕,而是痛惜。 大漠之行,万里黄沙,两人始终不提旧事,并非是因为平烟的存在,而是心底俱都存着一线奢望,期盼廖水清的解毒之法果然有用,而擎天宫的地火黑风,当真颇具奇效,能够将青萍体内的相思绝毒尽皆驱除。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希望渺茫得很,纵然杨宁、平烟拼着性命不保,终于求得贺楼启施以援手,解毒的过程也依旧是九死一生,尤其是青萍从贺楼启口中得知廖水清曾暗通胡戎之后,对于廖水清原本生出的几分也是荡然无存,虽然不知道廖水清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然而青萍想来想去,总觉得廖水清口蜜腹剑,不能轻信。 如此一来,对于能否解去身中绝毒,青萍便更加没有把握起来,若仅仅涉及自家的生死,青萍原也不放在心上,唯一的忧虑,却是担心自己身故之后,杨宁是否会再度殉情,一直以来,这都是压在青萍心头的一块巨石,无法挪开,无法纾解,故而才会设法请求平烟相劝。 虽然平烟将万千柔情藏于心底,然而这世上再蠢笨的女子,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都会变得明察秋毫,若有旁的女子对爱侣生出情意,她是万万不会忽视的,更何况平烟年纪虽然大了几岁,却从未牵涉到世俗情爱,自然更是难免露出端倪,不仅如此,便是杨宁,对于平烟也与旁的女子不同,纵是恶语相向,也隐隐流露出感佩之意。若是换了平日,青萍纵然心胸宽广,却也难免有几分醋意,然而在这生死关头,青萍却是生出另种想法,若是杨宁果然对平烟颇有情意,那么自己若是不幸身故,是否爱郎就能放弃殉情心思呢?虽然不愿见到爱侣移情别恋,然而若能保全杨宁,青萍倒也情愿自饮苦酒,这才苦苦相求平烟,让她劝说杨宁一番,只是不料依旧被杨宁拒绝。一念至此,青萍只觉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哀痛,一时之间竟是痴了。 第六章 相思成灰(三)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三) 杨宁不知青萍心中百转柔肠。只觉自己竟是对平烟生出憾心。辜负爱侣深情,心下暗觉愧疚,见青萍神思恍惚,便乱以他语道:“青萍。那个成*人王子想必已经结完亲了,贺楼前辈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启程?。 青萍已经醒过神来,微笑道:“赫连大哥说了,按照胡戎两族的规矩。奥尔格勒殿下还要在岳家待上一年半载,直到乌云其其格公主有了身孕,才好携妻归家,不过贺楼前辈可不会等到他们的儿女降世,已经吩咐下来,等你闭关出来就一起回转擎天宫,我们的行李帐篷兰君姑娘都帮忙打点好了,你既然出来了。就一起击见贺楼前辈吧。唉,前几日贺楼前辈都迫着我对弈,偏偏他的棋艺十分高明,我是望尘莫及,几次三番被杀得七零八落,大败亏输。幸好兰君姑娘瞧不过眼,才免了我蝉精竭虑之苦,好歹是逃出了生天。 子静,按说我的棋艺也算不俗,我师父的棋艺就算不是天下无双,也是罕有敌手,昔日临别之际,他老人家曾经说过,九品之中,“具体。我还只是略窥门径,“通幽。却已算得上是登堂入室,若是磨砺数年。增长见闻,知晓一些yin阳变化,天地轮回的道理,当能再有进益,“入神。须得天授,自然是没有可能。假以时日,却未必不能晋级至第二品“坐照。”只可惜我与姐姐飘零江湖,竟是罕有机会向名家请教。倒是,倒是当日与那位锦绣郡主对弈数局,也算得上是棋逢对手,,你说怪不怪,贺楼前辈可算的是天下第一人,自是天纵英明,棋艺远远胜过我。也还说得过去,那位兰君姑娘,并非中原人士,也没有读过多少诗书,棋艺竟然那般出色。我看就算未及“坐照,之品,也是相差不远了!” 杨宁怔怔望着青蒋,只见她虽然说到“大败亏输”之际,略有悻悻之色,然而眉宇间尽是欣然欢愉,她容貌本就俏丽秀美,如此一来,愈显得活色生香,明艳不可方物,杨宁一时之间,竟是瞧愕痴了,自从青萍中毒之后,纵是欢歌笑语。亦难免有强颜欢笑之感,他已是很久未见青萍如此轻松自在,下意识地握住青萍的柔荑,这一刻,他心中除了这个美丽少女之外,便是天地亦都不见。再无余物。 青萍几日未见杨宁,只觉有满腹的话要倾诉,也没有留意杨宁的动手动脚,继续指手画脚,叽叽咕咕地道:“不过我瞧着兰君姑娘实在可怜。贺楼前辈棋艺那样高明,却又喜欢下快棋,兰君姑娘常常是一头的汗。真是辛苦死了,哼,若是这一路上贺楼前辈再想下棋,我便索xing推你上去,反正你也不怕输棋,干脆就陪着贺楼前辈杀今天昏地暗吧,让他老人家也领会一下杀鸡用牛刀的感觉,兰君姑娘还是跟着我多学学笙箫管笛,诗词文章吧,她那样出色的天赋,若是多学几年,虽然肯定比不上绿绮姐姐,强过我到是不难呢!” 青萍这里说的欢快,杨宁闻言却已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下棋么,自己浑浑噩噩之时,倒是见过双绝姐妹舟中对弈的,然而在自己眼中不过是黑白两色,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在江水之上,青萍和那越仲卿、詹管事下棋品茗的时候,自己偶然听到三言两语,才略知规矩,却只是囫囵吞枣,别说让自己下棋,就是想要弄清楚谁胜谁负,只怕都非常艰难,那个什么棋艺九品自己虽然不明白,但是听青萍言外之意,贺楼启棋艺竟是非常高明的,至少强过青萍许多,那么自己若是当真与贺楼启对弈,岂不是有败无胜,青萍不是说笑的吧? 杨宁在这里讷讷无语,青萍扑哧一笑,正想再排喧他几句,耳边却传来一声轻咳,青萍娇躯微微一僵。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相貌朴拙,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的青年在山道上负手而立,唇边露出一抹苦笑,却正是贺楼启的大弟子赫连行,青萍明眸流转,唇边露出讨好的笑容,仿佛根本没有说穿自己的“险恶心思”一般,镇静地道:“赫连大哥,你也来了,可是贺楼前辈不耐烦了么?” 赫连行望着青萍,当真觉得无可奈何,他伤势虽然看似严重,实则只是一时气血受损,将养几日之后便恢复如初,杨宁在静室闭关,不知身外之事,他却已将前因后果都问个清楚明白,若是旁人,或者会因为杨宁差点搅乱了胡戎联姻大事,而将惹来无尽麻烦的青萍当作祸水看待。就是不恶语相向,也会冷面相对。然而赫连行生xing豁达,虽然败在杨宁手上,却也不会因此迁怒于人,又听说青萍曾经独自擒住奥尔格勒。虽然用了些手段,但是对于一个身负毒伤的弱女子来说,已是难能可贵,故而颇觉这少女聪明倔强,颇有豪侠之风,竟是生出几分尊重怜惜之心。 赫连行既然存了此心,对青萍便颇为照拂,青萍本就是冰雪聪明,自然能够察觉出除了赫连行、兰君之外,旁人多半是因为贺楼启才对自己客气周到,她本是恩怨分明的xing子,对这两人也就与众不同。 兰君虽是塞外胡女,却是喜爱诗书音律,又精通棋艺,便是汉家女子,自负才貌双绝者,也未必能够及得上她,青萍虽重夷夏之别,却并非狭隘之人,闲来无事,便指点兰君琴箫诗词,她这般以诚相待,兰君自然也是投桃报李。不仅与青萍切磋棋道,更将草原上盛行的几种乐器一“火不思鹰笛胡茄”等一一传授,两人朝夕相伴,教学相长,竟是情好日密,若非如此,青萍也不会撺掇杨宁去和贺楼启对弈,却是舍不得与兰君的相处时光。 青萍对兰君尚可倾心结纳,毕竟兰君只是寻常侍女,并无利害关系。然而赫连行乃是贺楼启徒,若是胡戎入侵中原,他必是中流砥柱。青萍纵然对他颇为敬重,却也着实心存忌惮,不愿与之接近的。然而胡戎结盟事关大计,贺楼启纵然地位然,却也不免有许多事务须得处理。便交待了这个最受信重的大弟子代为照料青萍,赫连行尽忠职守,日夕问候看顾,两人难董节就洗涧书晒细凹曰况姗齐伞儿甲常见面。青萍原本对他另眼相看。xing子又是活泼开朗”冻撕小一节。不消三五日,便已将这个武功高强、沉稳内敛的成*人青年当成了兄长看待,故而被赫连行觉她背后胡说八道。当真是有几分心虚的。 杨宁可没有半分不安,对于他来说,赫连行只是贺楼启的座弟子。曾经的手下败将,见青萍竟似有些神色惴惴,便举步向前,无巧无不巧地将青萍遮在身后,淡淡道:“赫连先生,好久不见,你的伤势都已经疮愈了么?当日我为求必胜。仗着内力略胜几分,强行将你击败。于今思来,犹有余憾,若有机缘,我们不妨再切磋一下掌法,我对贺楼前辈的《万妙神手》仰慕已久。不知赫连先生意下如何?” 青萍见杨宁这般不客气,哪里不知道杨宁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正想伸手去捅杨宁的脊背,却觉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给杨宁的右手紧紧握住。不禁心中一甜,纤纤玉指在杨宁手心轻轻转动,转瞬间写下了“不要失礼。四字。 赫连行目光如炬,自然将这一对少年男女的互动看在眼里,却是故作不见,只是微微一笑,坦然道:“早在我学艺之初,师尊便曾教导,天下学武之人,能够一窥武道门径的,千万人中,也难能有一个,寻常人所学的武功,不过是技击之术罢了。而技击之术,又不外乎内力和招式的结合,若是招式精妙,无人能破,纵然敌人有一身蛮力,也是必败无疑,然而若当真有千钧之力,敌人的招式纵然千变万化,也是无隙可乘。这正是拙胜巧,巧胜力的道理,在下的掌法还未练到极致,子静公子的内力却已经到了先天大成的境界,以拙胜巧,在下败得心服口服。不过话虽如此,在下的《万妙神手》还未一展所长,便已经落败亏输,虽说是胜负乃兵家常事,亦觉有所不甘,子静公子若肯不吝赐教当真是不胜之喜,只是来日方长,师尊正在等候公子前去相会,不若我们改日再战,子静公子意下如何?。 杨宁听得微微皱眉,只觉赫连行所说的确是武学正理,也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请战,要求改日再战,亦是合情合理,然而这一番话自己却怎么听着都觉得不顺耳,仿佛自己的气势都被凭空削弱了几分,若非对面这人乃是贺楼启爱徒,以他素日为人。多半就要立时出手,此时此玄却是不便动武,然而若要唇枪舌剑,以他的口才,却是应付不来,想到青萍冰雪聪明,定能代自己回答。便轻轻握紧了青萍的手。 青萍与杨宁正是心有灵犀,自然明白他的心意,虽然对赫连行颇有敬意,然而她心中最重视的却只有杨宁一人,当下便扬声道:“赫连大哥所言不差,子静的确是以拙胜巧。胜了赫连大哥,贺楼前辈亦是以拙胜巧,击败了子静和平烟姐姐双剑合璧,赫连大哥败得心服口服,子静和平烟姐姐又何尝不是甘心认输呢?贺楼前辈的真知灼见与赫连大哥的宽宏大量,子静与我自然是极其佩服的,只是贺楼前辈对于武功的评介,我却是有些异议的。常人所学的武功,在贺楼前辈看来,的确可能只是内力和招式结合而成的微末小技,然而比武较技,何尝会是那样简单,便是内力再强,招式再精妙。若是心志不坚,智慧不深,却也多半只能落得一个战败身死,万劫不复的下场。赫连大哥若是不信,就请回想以往。远者不提,就说赫连大哥与子静一战,可仅仅是因为子静的内力修为更胜一筹么?赫连大哥在出手之前,便已心存旁鹜,与奥尔格勒殿下定下联手之策,未战先怯。心志不坚,这是第一败因,若论掌法高下,子静已承认实是略逊一筹,赫连大哥既是贺楼前辈徒。这一点当不至于看不出来,或者主动出手,战决,或者守拙避让。但求不败,不论如何选择,都不至于惨败当场,然而赫连大哥却因师兄弟的情谊,进不得退亦不能,若以智谋论,赫连大哥已经是自陷绝地。如何能够不败?” 青萍这一番话振振有辞,铿锵有力。赫连行即便是想要反驳,也觉的欲辩无从,细思之下,自己与那少年魔帝之战,果然是未战先怯,自陷绝地,即便是自家的修为再强几分。有了奥尔格勒和茵娜的拖累,遇上这武功高强、手段残狠的少年魔帝,也多半是必败无疑,到了此时,原本心底暗藏的几分不满,终是烟消云散,他本是贺楼启的大弟子,心胸器宇自是不凡,略一思忖,便大笑道:“许夫人说得不错,在下的确是心志不坚,智慧不深,这一战我败的心服口服!” 赫连行说了两遍心服口服,然而杨宁却能感觉到,唯有这第二遍才是真心诚意,见青萍胡说八道一番。竟能折服赫连行,扬宁当真是对自家的爱妻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觉青萍当真能胡搅蛮缠,其实奥尔格勒在也罢,不在也罢,赫连行胆怯也罢。不胆怯也罢,那一战自己都是稳操胜券,若连这点把握都没有,自己就配不上武道宗嫡传的名头,更不要说这实打实的宗师身份了。 正当杨宁和赫连行纷纷对青萍暗自佩服之际,一缕略带笑意的声音在三人耳边响起道:“好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你手上若有嘴皮子的三分功夫,只怕他们两个就都要甘拜下风了,不要耽搁时间了,都给我滚过来,难道这许多行李,都要兰君一个人收拾不成?” 三人听到贺楼启的声音,都觉的脸上烧,杨宁固然是惊诧于贺楼启内力之深厚,隔着将近七八里远。居然能够听到自己三人说话,自愧不如,赫连行却也觉得自己不肯承认失败,未免器量不足,青萍却是紧张地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有没有私下里说贺楼启的坏话,这一细想,顿觉欲哭无泪。虽然心思各异,然而贺楼启已经吩咐下来,三人自然都不敢再耽搁,杨宁携了青萍,跟着赫连行,匆匆便向贺楼启居住的金顶穹庐赶去。 第六章 相思成灰(四)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四) 楼启启程返回大鲜卑山擎天宫之日。并没有惊动互迪里,只有巴特尔大汗和奥尔格勒王子这对新出炉的翁婿,带着随从亲卫,不辞辛苦地送出王廷三十里。为着医治青萍的毒伤,贺楼启不想耽搁时光,故而只带了赫连行、杨宁、青萍和兰君四人同行,其余的侍从奴婢全被他丢给奥尔格勒照管。奥尔格勒虽然是依依不舍,却也有些窃喜,往昔他着意拉拢擎天宫所属,结果却总是差强人意,想不到今日师尊竟然将这样一批宫中精锐交给了自己,自己原本就是王子之尊,又是师尊嫡传弟子,只消一年半载下来,这些人即便不会成为自己的心腹,也会更加倾向自己,一念至此,就连心中倾慕的佳人即将离去,也不觉得怅惘遗憾了。 贺楼启对这个野心勃勃的弟子的心思洞若观火,只是他原本就有意扶持奥尔格勒,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挥别之后,一行人轻装简从,骏马疾驰,跨越于都斤山,横渡独洛水。不过是第二日黄昏时分,已经行出将近五百里路程。这样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即便是草原土生土长的勇士,也难免会疲惫不堪,然而五人当中,贺楼启、杨宁与赫连行自不必提,即便是最弱的赫连行,也早已晋入先天境界,均有寒暑不避。百毒不侵之能,内力复又精纯深湛。区区五百里,即便是徒步而行,两日时间也已足够,更何况还有骏马代步,至于另外两人,青岸和兰君虽然都是女子,但是一个本就生长于大漠草原,骑射娴熟,内力也有成就。另一个毒伤暂时被压制,武功虽然未能全部恢复,十成内力也可施展出三、四成,不过是赶路而已,又有贺楼启、杨宁等三人照拂,虽然风尘满面,却也是神采奕奕。只是乘马的骑士虽然尚能支撑,马匹却已经疲惫异常,虽然贺楼启令人多备了六七匹骏马以供换乘,然而两日一夜之间,只歇息了四个时辰,这些骏马却已经满身汗渍了。 “贺楼前辈,咱们寻个所在好生歇息一晚吧,我的毒伤并不碍事,也不必这样急着赶路!”青萍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摩挲着汗湿的马颈,柔软略带网硬的马鬃略略有些扎手。然而感觉到手指下的蓬勃生命力,青萍无来由地生出爱惜之意。她身下这匹骏马一身皮毛欺霜赛雪,脚力尤其不凡,比起昔日她和杨宁两人在乌江县,从那跋扈少年手中得来的那匹白马也不过略逊一筹,只是那匹白马和杨宁的乌锥马都给留在了金陵,每每想起,青蒋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前这匹白马倒是弥补了少许遗憾,故而见到马匹有些不支。青萍终是忍不住开口。 贺楼启闻言微微皱眉,青萍的毒伤虽然已经被强行压制,然而波平如镜的水面下往往隐藏着湍流漩涡。青萍的状况实则更加凶险,毕竟毒力乃是被外力强行压制,而相思绝毒最可怕之处,就是千变万化,尤擅进退之道,若是趁隙假变,只怕一不可收拾。 若是自己,自然能够见微知著,根据毒xing的变化改弦易辙,青萍的内力还未达到“知微”的境界,多半无法做到,最妥当的办法当然是迅返回大鲜卑山擎天宫,借用地火天风之力压制相思绝毒,故而贺楼启才不顾青蒋毒伤未愈急急赶路。然而此囊在青萍的软语恳求之下,即便是身为宗师之,胡戎国师,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心硬如铁的贺楼启,也是不忍拒绝,更何况杨宁对心爱之人几乎是言听计从,贺楼启还未答话,他已经四处张望,想要在夜幕未曾降临之前,寻找一个能够扎下营帐的避风之所,只是自过了独洛水之后下景物渐渐荒凉,每每见到草木不生的砂石荒滩,风沙扑面,几乎难以睁眼,更别说想要找到一个有水草的营地了。 杨宁和青萍对塞外地理自然很是陌生,贺楼启与赫连行却是谙熟非常。赫连行略略犹疑了片刻,扬声道:“师尊,东南方向二十里外就是姑衍驿,咱们去那里住一夜吧,这里风沙肆虐,就是扎了营帐,也难以抵挡寒风,姑衍驿虽然早已破败不堪,却还是能够遮风避雨的。” 贺楼启微微一笑,正要开口答允,青萍已经惊喜莫名地道:“姑衍驿。莫非姑衍山就在左近么?。 赫连行微微一怔,神色略有些不满,然而瞥见师尊神色如故,并未有不悦之色,便也坦然道:“不错,这姑衍驿就在姑衍山脚下,过了姑衍山,就是狼居胥山,只是狼山濯濯,除了草木风沙之外,却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明日路过的时候,若是夫人有意,可以登山游历,想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青萍憧憬地道:“元封西年。去病出代、右北平二千余里,历度难侯之山,济弓卢之水,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而还。注想不到我竟能一睹冠军侯大破匈奴的旧地。只可惜我毒伤未愈,否则一定要沿着这条路线走上一遭,若是也能如霍嫖姚一般登临瀚海,那就更好了,却不知此生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说到此处,神色已经有些黯淡,然而无意间瞥见赫连行无奈的目光,青萍不禁猛醒过来,想到自己竟然在贺楼启、赫连行这两位成*人之中的不世俊杰面前盛赞霍去病的功绩,颇有对着和尚骂秃子的意味,她虽然xing子直率,也不免一阵赧然,两朵红霞悄然飞上玉颊。 赫连行见青萍醒悟过来,却也不忍加责,只是淡淡道:“霍去病登临瀚海,咱们成*人称为北海,烟波浩渺,水色澄碧,岸上群山连绵,树木森森,景色奇丽,水草丰茂。山海之间更有许多神异奥妙之处,令人流连忘返,不忍思归,只可惜咱们还要赶路返回擎天宫,否则许夫人真应该去游历一番。此时的北海,虽然是千里冰封,然而海边却比大漠草原其它地方要暖和多了,又可破冰捕鱼,刨雪挖草,不会缺乏过冬的食物和草料,许多穷困的部落。不及逐水草而南迁,都会到北海边上过冬呢!” 青萍知道赫连行虽然xing子宽宏。却也难免因此生出芥蒂,只是胡汉之别,非人力所能转圈,只得微微一笑,略带歉意地道:“赫连大哥这一番描述当真令人神往,若非青萍体弱,还真想请赫连大哥为向导呢。月一纯阳曾有诗言“朝游北海暮苍梧。妹虽然没有神秘联狈。若能畅游北海,倒也足快平生!” 赫连行对于青萍的失言还有几分不满,贺楼启却是实实在在不放在心上,见他们两人避重就轻,硬将话题转移到北海的风光之上,忍不住大笑道:“丫头不用胡乱牵扯。赫连你的心胸也放宽些,难道瞪着眼睛不承认,便能将曾经生过的事情当成是子虚乌有么?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封狼居胥,自不待言,东汉窦宪勒石燕然,也是汉人引以为豪的盛事,然而中原亦有五胡乱华之祸,对他们来说,这又何尝不是难以洗刷的屈辱。中原强盛,便要图谋塞外,咱们兵强马壮,又何尝不会觊觎中原,远事不论,只说百年之前,大漠草原还是柔然人的天下。那时咱们胡人成*人,都只是偏居一隅的族,只能任凭柔然呼来喝去,若非那位著成七卷《北翟图志》的沮沛大人,设计用谋,挑拨的柔然四分五裂,咱们胡戎两族,哪里有崛起的可能?反过来说,前朝末年,中原内乱,流民四起,然而若非咱们屡屡兴兵叩边,也不至于就会改朝换代,至少再支撑个三五十年是没有问题的,胡汉之间,不过是虎狼之争。兴衰成败,都是气数使然。你又何必和一个丫头斤斤计较 赫连行恭聆师尊教诲,自然是心悦诚服,青萍听在耳中,却难免是有些不顺耳,她xing子才烈,纵然是有求于贺楼启,也不愿屈己从人,当下扬声道:“国师大人这话说得不对,凡事自有从来,岂能混淆黑白,一概而论,中原百姓以耕织为生,日升而作,日暮而息,纵然上位者想要炫耀军功,平民百姓却只想着安居乐业,更何况历朝历代,除却开国中兴之君,尚有开疆扩土之雄心外,其余诸帝,大多贪图安逸,只要外敌不来进犯,何曾主动挑衅,不似草原各部,不仅高高在上的贵酋野心勃勃,便是刚刚学会骑马射箭的少年,也想着不劳而获,胡汉之间,固然兵祸连绵,谁是谁非,难以分辨,然而若非塞外各族垂涎中原土地财货。岂会有今日的不死不休?秦汉之时。匈奴为患,每每兴兵进犯,秦始皇筑长城,修直道,便是为了抵御匈奴,汉鼎初定,中原百废待兴,匈奴更是猖檄,高祖无力保土安民。只能忍辱负重,饮鸩止渴,芶成和议。许以公主和亲,馈赠子女金帛,任其予取予求,然而匈奴贪得无厌。仍是屡屡进犯,直至汉武帝时。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北疆百姓才不必时时担忧匈奴铁骑前来劫掠。即便如此,匈奴依旧兵强马壮,若是坐视不理,待到匈奴恢复元气,便有万里长城,又何能防备胡马南下。故而自此之后,数百年间汉匈缠战不已,只可惜草原部族兴衰更替。匈奴虽灭,鲜卑、乌桓已悄然兴起,乃至五胡乱华,社稷倾覆,中原遗民,百不存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百年之前,柔然为患,其势不逊匈奴,为防五胡乱华旧事重演。沮沛大人不惜jian佞之名,几番出使。搅乱柔然各部,此举固然令塞外各族受害深重,然而胡汉之间深仇如此,若是国师大人生为中原天子。可能坐视柔然的兴盛而不理么?。 贺楼启闻言微微一笑,眼眸深处终是闪现森然冷意,语气却极是淡漠。缓缓道:丫头不过读了几本史书,就敢做仗马之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只知道匈奴、柔然与胡戎两族皆是狼子野心,觊觎中原汰土。却不知塞外苦寒,生存艰难。中原百姓,只需开辟田地,就可春种秋收,种桑养蚕,若无苛捐杂税。数亩之地,便可养活一家老若是没有田地,山有林木,水有鱼虾,谋生足矣,塞外土地贫着,草原之上只能生长牧草,不能种植五谷菜蔬。枉论桑麻,惟有放牧牛羊。然而万里草原,茫茫无忌,却并非所有地方都能放牧,多的是沙漠荒滩。雪山冰”水草丰茂之地不过十之一二,中原百姓,尚可翼求风调雨顺,草原之上,却是气候恶劣,哪一年没有暴雨狂风,冰霜雪冻,许多牧民往往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即便是一切顺遂,牛羊马匹生长缓慢。没有数年时间,根本无甚用处,稍有不甚,就会血本无归。 汉人每每抨击草原之上“美少壮、贱老弱,的风俗,却不知道即便是青壮男子,也多半难以活过四十岁,只因衣食匿乏,草原各族屡屡互相攻许,又是缺医少药,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疾病,若能活到五六十岁,即便是被族人抛弃,也已是难的的福分。丫头,本座且问你一句。这苍穹之下,茫茫大地,难道哪片土地上写了你们汉人的名字,凭什么你们占据膏腴肥沃的土地,却还要自相残杀,暴玲天物,我们却要朝不保夕,日日在生死线上挣扎?既然苍天不予,何妨亲自去取,物竞天择,弱rou强食,不过如此,你可还有什么意见!” 青萍虽然博览群书,又得名师教诲,却毕竟年轻识浅,虽觉贺楼启强词夺理,然而若是让她辩驳,却是无话可说,此次求医,深入大漠草原,深觉塞外风物迥异中原,当真是地广人稀,物产稀少,偶然遇见一些部族,俱都是穷困非常,又常有马贼肆虐,牧民之苦,更甚中原百姓,而胡戎这样的大部族固然耀武扬威,那些散居的牧民却又豪爽好客。纵然家中所余不多,仍然不愿怠慢了客人,却与传言之中的凶狠狡诈颇为不同。犹豫片玄,终于逞强道:“土地贫瘾肥汰,虽然是苍天赐予。然而若无人辛勤耕作,就是得到了整个中原,又有什么用处,不论是匈奴鲜卑,还是柔然乌桓,都只懂的强掠劫夸,涸泽而渔,只想着将生长五谷的中原沃土变成骏马驰骋的牧场,若是如此,就算夺得整个,中原,又有什么意义?其实草原盛产牛羊骏马,中原却有盐茶金帛,五谷棉麻,与其得来不知珍惜,还不如互通有无,永结盟好,岂不胜过刀枪相见,你死我活!” 贺楼启毕竟心胸宽宏,方才一时动怒,也不过是因为将杨宁和青萍这对夫妻看成了自家晚辈,这才求全责备,其实他出身塞外,乃是戎人贵胄出身,又曾在中原假充汉人,这些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如他这般了解夷夏、刚。青蒋所言其实已经颇为公道。算不得偏颇。只是立场照以:刘苞不同,这就造成了思想上的分歧,犹如鸿沟天堑,没有任何弥补的可能。眼看着青萍涨红了俏脸在那里辩解,不觉莞尔,摇头笑道:“丫头毕竟是没有见过世面,本座曾经说过中原塞外,乃是虎狼之争,群狼虽必伺猛虎之病而分食之,猛虎又岂容卧榻之侧有群狼酣睡。中原帝王。但凡稍有才智,不论是为了炫耀武功,还是想要芶且偷安,但凡有能够削弱塞外各族实力的法子,决计不会放弃使用,休说铁器盐茶是塞外必需的物资,就是粮食玉帛,也是高昂其价,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谈什么永结盟好,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虽然还是教的话语,但是语气已经柔和许多。 青萍欲言又止,终是沮丧地放弃了,她虽然xing子倔强,却不是强词夺理之人,师尊杜清绝授业之时,便曾讲过历代朝廷如何用椎茶法羁康异族,因着自己好奇,更是仔细讲过其中精要,果然是利用塞外对盐茶布帛的需求来削弱异族实力,严格来说,也当真算得上是骗人的把戏。 见青萍仁副难得看到的沮丧模样。在旁默默聆听的杨宁却是心中不豫。很想替爱妻挽回面子,只是他不善言词,想要让他长篇大论的辩驳。却是难为他了,脑海之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母亲曾与师尊西门烈提及胡汉之争的胜负关键,虽仅是片言只语,然而结合青萍方才的言语。竟是让他想出了一番言辞来。深思熟虑之后,杨宁淡淡道:“前辈,晚辈有一个武学上的疑难,想要请您指点迷津!” 贺楼启只道杨宁想要转移话题。微微一笑,道:“不知子静有什么难题,但说无妨。杨宁肃然道:“若有两武者做生死之战,其中一人出手迅捷,轻功舟明,另外一人内力深厚,守御森严,擅攻的那人若是败了,可以飘然远走,擅守的那人拙于追袭,无法赶尽杀绝若是战败,便有身亡之虞。请教前辈,若是这两人武功平分秋色,谁更有可能取胜?” 贺楼启闻言半晌无语,他是睿智敏锐之人,自然察觉到杨宁的言外之意,塞外诸族长于奔袭,中原汉人长于防御,自古皆然,而胡戎若是战败,多半会立刻远走,令汉人兵马追击不及,而汉人战败,却是灭门亡国之祸,便是兔子被逼到绝处还要拼死反噬,更何况是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如此,想到此处,终是叹息道:“心存必死之念,往往绝处逢生,别说两人武功高下相等。就是那擅守之人略逊一筹,也是自保无虞”。 杨宁又道:“再次请教前辈。还是方才的两名武者,擅攻之人战无不胜,然而孤家寡人,擅守之人却是十倍之众,双方必欲分出死生,以前辈之见,胜负何属?” 贺楼毒既已明白杨宁是以武学之道隐喻胡汉之争,闻言立刻了然,塞外诸族看似声势煊赫,然而青壮男子能战者,最多时不过四十万,汉人即便看似衰弱,一朝兵马也往往过百万,只要钱粮充足,就是在民间再募兵数百万,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己方虽然兵强马壮,却是后力不继,敌人纵然稍弱,后劲却是绵长;己方纵是百战百胜,只要一次战败,便会前功尽弃,一念至此。贺楼启叹息道:“不论是群起而攻之,还是车轮战法,孤家寡人。都是必败无疑!” 杨宁见贺楼启神色寥落,也觉不安。然而想到青萍方才的尴尬,便继续道:“若是擅守十人,或者心思不齐,或者不能尽展所长,以致擅攻之人以一敌十,慑服群雄,然而战胜之后,却又觉,自己精擅的乃是外家绝学,若要令对手心服口服。或者无力反抗,须得内外兼修。攻守兼备,然而本身绝学,不能与其他武学心法同修,若是强行修炼,不是不伦不类,就是走火入魔,请教前辈,这取胜之人,可能永远胜利么?。 贺楼启听到此处,只觉心中黯然,杨宁所暗喻的正是他心底最深的隐忧,他熟读经史,博览群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的道理,若是当真胡戎一统天下,若想永远占据中原山河,除非能够将天下汉人杀得干干净净,否则便得用汉人的学问来治理国家,前者既然不可能,后者便是势在必行。然而对于汉学春风化雨一般的教化能力。贺楼启深有感触,他虽然是成*人。思想其实已经与汉人无异,所差者不过是血脉渊源,若是将来胡毒两族人人都同自己一般,又与汉人何异,胡戎优势,在于强弓快马。乃是凭借武力才能占有中原,逼迫汉人列位下陈,若是失去了这唯一的优势,岂不是自废武功,若是想要两全其美,只怕真会如这少年所说,不伦不类,走火入魔,想到此处,终于一声长叹,再不回答,策马向姑衍驿的方向行走。兰君见状脸色微变,忍不住瞪视了杨宁一眼,挥鞭策马,向贺楼启的背影急急追去。赫连行外表粗莽,实则心细如。见师尊黯然而去,禁不住深深望了杨宁一眼,亦是起身追去。 见他们三人先后离去,杨宁不免有些心中忐忑,忍不住向青萍望去。眼中透出犹疑不安的神色。若是此举当真得罪了贺楼启,又该如何求他替青萍医治,即便贺楼启不会违背承诺,只要略分心神,便有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虽然对贺楼启的人品十分信任,然而关系爱侣的生死,杨宁耸真无法彻底放心。 青萍却是笑颜如花,忽然张开手臂,犹如凌云飞燕一般扑向爱郎,杨宁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正好将暖玉温香抱个满怀,青萍将螓倚在杨宁胸前,星目微阖,沉浸在无尽的欣慰幸福当中,爱侣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竟向天下第一高手据理力争,甚至用言辞折服了四大宗师之,成*人国师贺楼启,怎能不让她倍觉骄傲荣宠,这一刻的欢喜,竟是胜过了得知自己的毒伤尚有救治之法的时候。 又是很长时间没有,这段文字实在是太难写了,真是抱歉!灿叭,支持作曰晒芥伞 第六章 相思成灰(五)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五) 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最多不过一刻。然而杨宁和”相依相偎,只觉得道路太短,哪里会嫌风寒日暮,待到两人远远望见姑衍驿的时候,最后一抹日光,已经在天际沉沦。 姑衍驿,是一座孤悬塞外的驿城,依山而建,水草丰茂,这里原是汉军出塞的必经之处,因此设立了驿站,以供中途补给之用,故而规制颇大,城垣刁斗,壕沟鹿角,一应俱全,城内屋舍连绵,足有百余间,战时可以歇马,太平时节便接待往来商旅,各部使者,往往客如云集,甚至在驿城周边形成集市。然而这样的繁华兴盛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中原大乱之后,攻守之势易转,大军轻易不肯出塞,姑衍驿数遭洗劫,业已弃用多年,四周的驿墙给拆得七零八落,只余下刀砍不断,火烧不垮的青黑基石,沉默地注视着胡马啾鸣,牧草离离,屋舍也给大火焚去十之**,只有最中间的一间青石垒成的厅堂安然无恙,当然,门窗却是早已不见了。驿城之内原有一口水井,水质甘甜,却给撤走的驿卒用砖瓦泥土堵死,塞外诸族逐水草而居,却不擅打井,曾经试图将水井恢复旧观,却是不慎破坏了水眼,虽然勉强可以使用,却是水量稀少,若遇旱季,便即干泪,不能满足稍大的部落饮用,也幸而如此,才避免了姑衍驿被强大的部族占据,也保全了断瓦残垣,不会给彻底推倒。 两人策马穿过一无所有的城门,却见城内虽然残破,但是道路除了枯草雪土覆盖之外,倒是没有多少乱石砖瓦妨碍行程,径自驰到驿城中心依旧矗立不倒的石厅旁,却见左近一间只有框架尚存的屋舍内贺楼启等三人骑乘的七八匹骏马都松了鞍鞋,三三两两地围着两个较为完整的马槽。马槽里面倒了大半精良豆料,赫连行站在不远处,脚下放着一桶清水,不时有骏马过去喝水,次第有序,若有想要争抢的,赫连行只是一个嗯哨,那本来顽劣的骏马便怏怏退下,令人忍俊不禁。他这等驯马本事,两人一路行来已是司空见惯,然而青萍瞧在眼中,却仍是禁不住一声叹息,向杨宁抱怨道:“子静,咱们的白儿和黑儿哪有这样乖巧,若是看见饮水草料,便要强占,如果松开了缰绳,但凡错眼不见,就要没了影子,若是能将那两匹劣马也驯得如此乖巧,那该有多好啊!”。 杨宁心下不解,其实两人留在江南的坐骑虽然桀骜难驯,却毕竟也是颇具灵性的名驹,哪有青萍说得这般顽劣,只是青萍既然如此说,便当作真是如此吧,于是信口道:“可能是跟咱们的时间太短,等你病愈,咱们回江南取了马来,多留在身边,时时照拂,天长日久,一定比贺楼前辈他们的马更加乖顺!”谁知话音网落,却给青萍手肘在胸口狠狠撞了一下,低头望见青萍轻嗔薄怒的容颜,茫然中不禁沉醉,哪里顾得上追问。他却不知。青萍非是妄自菲薄,嫌弃自家的宝马。只是眼接赫连行的驯马之道,却又刚网惹恼了他,不便开口相求,这才避重就轻,只盼赫连行听在耳中,即便不能满足自己的心愿,却不过情面,随便指点自己两句也是好的。 赫连行虽然性情朴实敦厚,却非驾钝之人,此刻更是闻弦音而知雅意,只是驯马之术乃是胡戎强盛之本,岂能随便传于外族,故而只是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们来得正好,这里可能很久没有人经过了,屋子里脏乱的很,兰君丫头已经草草清扫了一下,现在正在整理铺盖,青蒋你的身子虽然不好,进去帮把手也是好的,师尊已经点了篝火,只是缺少柴火,这里常有商旅经过,只怕周围很难找到足够的枯草树枝,师尊说去姑衍山上看看,我这边照料马匹走不开,子静你去帮忙师尊吧。”他这边任意指使两人,杨宁和青萍却是无言以对,毕竟就连贺楼启都亲自动手,总不能两人坐享其成吧,当下杨宁将青萍搀下马来,向赫连行一抱拳,转身出去寻找柴火,青萍虽然知道赫连行在转移话题,却也无法再出言恳求,只得悻悻然走进石屋。 这间石屋十分宽阔,足以容纳几十人起坐,除了墙壁仍然留着火烧之后的痕迹,倒也不是非常脏乱,只是一眼望去便觉得灰蒙蒙的,地面原本是用灰泥抹过的,虽然有多处破损,露出下面的泥土,但是大部分都还平整,门窗早已不见,原本应是窗子的地方被人草草钉了几块木板,聊以挡风避寒,门上也给挂了一条厚厚的毡毯,倒有**成新,显然是刚才从包裹里面拿出来挂上去的,石屋中间,已经点起了一堆篝火,只是木柴寥寥,因而火光十分黯淡,只能勉强用来照明,几乎没有多少热度,而在石屋一角,已经清扫过的地面上铺着一条羊毡,兰君正从行囊里取出一条雪白的熊皮褥子放上去。 青蒋一眼瞧见那条褥子,不禁俏脸一红,自益州北上,她一路昏昏沉沉,故而一直都是乘坐马车的,虽然要缓慢些,却能多带一些行李,但是从胡人王廷继续北上,贺楼启说她的毒伤不能拖延,这才又改了骑马,虽然一路上能够欣赏沿途风光,不会过分气闷,又有杨宁照拂不至于特别疲累,然而毕竟不如从前便利,马车帐篷行李大多都丢在了王廷,惟有这条熊匹褥子,一来她舍不得,二来旅途辛苦,也需要此物御寒,故而才带在身边,方才一番争执,五人分了两拨,扛着自己行李的马匹被贺楼启等人先带来了此处,如今兰君先拿出这条褥子,显然是想要帮忙自己整理铺盖,她待自己如此亲厚,方才自己却还出言冒犯,虽然是为了明辨是非,然而此刻想起来,却还是隐约有些愧疚。想到此处,她几步赶上前去,赧然道:“兰君姐姐,谢谢你,都是我不好。给你添麻烦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兰君抬起头,娇艳的面容上露出笑容,宛若鲜花绽放,她虽”心机。却也知道青蒋不是仅仅为了自己帮忙她铺床才毡…从歉。略一沉吟,她柔声道:“青萍小姐,兰君知道你不是平常女子,你中了那样可怕的绝毒,生死一线,却仍是开开心心的,这世上只怕没有几介。人能够做到,你和子静公子说的话,兰君见识浅薄,并不是很懂得,但是国师大人既然没有反对,想必也是很有道理的,只是兰君拙见,这世上的道理,再是无可辩驳。也要看对什么人来说,奴婢自幼孤苦,被国师大人收养,名义上虽是婢女,国师大人待我却如同女儿一般,所以只要国师大人开心,就是不讲道理的事,做了又有何妨?国师大人自然不会像兰君一般掩耳盗铃,然而胡戎与中原之间多少恩怨是非,不过是彼此艰难求存所致,便是将道理说得再明白,也不可能化干戈为五。帛,于时势又有何益?青萍小姐,兰君奉了国师大人之命伺候小姐起居。你我两人相识一场,也是前世之缘,此番冒昧相求,并非是胁恩以报,只请你看在这难得的缘分上,暂时忘却家国之别,莫要再说那些惹国师大人不快的言语,他老人家一生苦心孤诣,为的乃是胡戎两族的生死存亡,其实很多事情,国师大人都是洞若观火,你又何必用软刀子去伤他老人家的心呢!” 青落闻言不禁怔住,低头望去,只见兰君那娇艳的容颜焕发出毅然神采,一双碧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显然是不容自己推搪敷衍,相处多日,她知道这个美丽胡女性子最是温柔,不像大草原上的普通女子那般刁蛮爽朗,反而有几分江南儿女的味道。然而塞外的苍鹰究竟不是江南的春燕,她冒险向自己提出这般要求,不仅仅可能会触怒自己,若给贺楼启知道,多半也会责怪她有损自己的声威,当真是吃力不讨好,然而她只为了让自己的主人少些烦恼,便不顾一切,如此拳拳心意,怎不令人钦佩,自己敢在贺楼启面前放肆,不过是仗恃着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知道贺楼启不会和自己一个病弱女子为难,若论直率敢言,却是还不如兰君了。 想到此处,青萍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愧色,低声道:“兰君姐姐,我再不会和贺楼前辈争执了,不过,可不是为了姐姐你出言相求,我的毒伤还需求贺楼前辈医治呢,方才不过是一时情急,此刻冷静下来,哪里还敢出言冒犯救命恩人,我可是贪生怕死得很,姐姐尽管放心就是 青萍虽然这样说,但是兰君不是愚笨之人,她早就听闻了这个少女身负毒伤,还硬是生擒了奥尔格勒殿下,那样的网烈性情,无畏生死,又怎会因为要求国师大人救治而改了性情,青萍这般说不过是不让自己心里存有负担罢了,虽然如此,她又怎能不暗自感激,只是却也想不出该如何报答,惟有细心照拂而已,当下也不要青萍帮她整理自己的铺盖,极力催促青萍先去歇息,若说原本她对青萍侍奉周到,不过是奉命行事,此刻却是甘心情愿,一片赤诚。 青萍一路上虽然有杨宁照拂,此时也当真觉得疲倦了,原本只想略躺一躺,然而不过片刻,竟是当真进入了梦乡。 虽然一行有五人,然而贺楼启、赫连行和杨宁都是内力精纯别说还有屋舍遮风避寒,就是眠冰卧雪也视若等闲,为了行李简易,根本只带了两副铺盖,以供青萍和兰君使用,故此兰君只是从行李中取出一条毛毡,好方便三人席地而坐,一切整顿完毕之后,兰君方觉得屋内越发黯淡,转头望去,只见篝火将将就要熄灭,连忙将仅剩的几根木片树枝丢进火中,火焰得到助力,蓦然升腾而起,石屋之内徒然一亮,融融火光,散发出丝丝暖意,兰君这才放下心来,又去看青萍睡得可还安稳,却见火光映照之下,合衣而卧的青萍容颜如雪,肌肤中隐隐透出寒意,两颊虽然色泛桃花,却是殊无生机,黛眉轻蹙,仿佛睡梦中也感到寒意,兰君瞧得心中一颤,连忙取了柔软的毯子轻轻覆在她身上,直到青萍眉峰渐渐舒展,这才放下心来,从没有一刻,她这样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少女的生命悄然流逝,双掌合十,兰君跪在地上,虔诚地向天神默默祝祷,只盼回到擎天宫后,国师大人当真能救治这个中原少女身上的毒伤才好。 兰君和青萍在石屋之内说话,赫连行虽然在外面喂马,也并未刻意去听,然而他内力精纯,不过两三丈距离,有意无意之间,便听得一清二楚,他自然不会怪责兰君示弱,即便师尊根本不会因为杨宁和青萍一番言论而动摇本心,却也总是她一片赤子之心,倒是青萍不仅慨然应诺,还不肯让兰君承情的这番心意,让他心中微动,如果说方才还因为青萍对胡戎两族的攻许而心生许芥蒂,此刻也是荡然无存,又想起青萍的委婉求教,竟是有些硬不下心肠,暗道,这驯马之术自然不能轻易传授中原人,不过些许小技巧,倒也不是不能指点一二,不过这当然不必急迫,横竖他们两个人至少也要在擎天宫待上一年半载呢。” 就在兰君和青萍窃窃私语,而赫连行将要喂妥马匹的时候,孤衍山东麓之上,杨宁挥剑将一棵已经枯死的杂树齐根砍断,这棵杂树将近一人半高,枝丫繁密,若是劈成木柴,别说一个晚上,只怕七八天也用不完。单手拖着树干,杨宁正要寻路下山,耳边却传来一声哀鸣,杨宁身躯微震,只因这声音竟是近在咫尺,以他的修为,即便是脚步轻便无声的豹子,也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而毫无察觉,虽然如此,杨宁的身体不仅没有紧绷起来,反而越发松弛,到了他这等层次,出手之前已经不需要蓄势如弓,并不转身,杨宁淡淡道:“贺楼前辈可是有什么要吩咐晚辈么?” 第六章 相思成灰(六)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六) 姗林之后。转出贺楼启伟岸身形。他肩上扛着头肥硕嘱地政心。周身上下毫无伤痕,然而已经寂无声息,口鼻处隐隐有丝丝血痕,他微微一笑,将猎物丢在杨宁脚下,道:“你怎知本座是想私下里见你?” 杨宁放开手中的树干,转身向着贺楼启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宗师之首,贺楼国师,自然是没有什么话需要瞒着亲信弟子,然而,圣门武道宗的嫡传弟子宣领,或许有话耍对素未蒙面的师侄交待!”贺楼启沉默半晌,面上神色渐渐怅然,淡淡道:“你心里还将我当成师伯看待么?” 杨宁直起身来,毫不犹豫地道:“师尊曾言,他之上还有一位师兄,惊才绝艳,秉性坚忍,更适合宗主之位,只可惜三十年前他老人家出师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上代宗主与家师心中均是悬念不已,三年之后,贺楼前辈崛起江湖,挑战天下高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路北上,所向披靡,那时家师艺业未成,师祖又病卧在床,须得亲奉汤药,故而未能一睹前辈尊容,待到家师武道初成,曾经寻遍大江南北,西域东海,却始终未曾寻到我那个大师伯的踪迹,直到十七年前,弟子出生之日,家师将弟子收录门下,这才放弃了努力,这些年来,弟子不止一次听家师提过有关那位大师伯的往事,他盼我青出于蓝,略补师祖逝去之时的心中遗憾。” 贺楼启面上神色未有改变,然而一双眸子已经幽沉深邃如渊海,良久方道:“本座少时,已经是异秉天成,数百斤的牛羊,单手便可举起,徒步可以追上狼王,族中以我为勇士,那时的我坐井观天,只觉得凭我的一身本领,天下都可以去得,然而十二岁那年,我的部族被马贼屠灭,我父母兄弟十余口都死于刀枪之下,若是寻常马贼也就罢了,偏偏其中有数人乃是中原人士,内外兼修,称得上是一流高手,我虽然也学了些粗浅武技,然而还未臻至由外而内的境界,却是寡不敌众,身负重伤,险死还生。若非我父兄拼死相救,只怕这世上已经没有贺楼启这个人了。家破人亡之后。我在草原上流浪了半年,靠着给其他部落放牧牛羊为生,无意中从狼群口中救下了一个中原来的残疾武士,他是被仇人追杀,四海难容,这才不得不逃到草原上来,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伤病缠身,不久人世,到了那般境地,便也没有什么顾忌,索性将一身所学尽数传授,我这才知道,为何中原人看似换弱,却能拥有不逊于我族勇士的力量,然而那个武士自承在中原不过是三流身手。我若想学到真正的上乘武功,非得到中原一行,然而中原人素来忌惮蛮夷外族,凭我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得到传授的。他病故之后,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到天下最绝妙的武功,那时侯中原大乱,流民四起,我的相貌和中原人无异,便混进了中原内地,因为汉话只学了半年,口音很容易被人识破,我便扮成哑子,在中原四处流浪,只消听说有人武功高强,我便前去刺探,如果是沽名钓誉,就悄悄走开,若有真才实学,我便前去拜师,然而我既无身份,又无保人,又是不能说话的哑子,自然无人肯收,后来我辗转进了一家镖局做杂役,平日寻找机会偷学武功,稍有闲暇还要读书习字,学说汉话,到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能粗通文墨,汉话也说得毫无破绽,只是偷学武功一事并无结果,毕竟内家心法都是私下里口耳相传,若是只学到一些招式皮毛,根本济不得事,那段时日自然是非常艰苦,然而至今回想起来,却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说到此处,贺楼启面上露出怅惘之色,少时虽然辛苦,但是自己心无杂念,只想着练武,不似后来,因为明白了许多事情。便再也没有快乐可言。 杨宁自然不明白贺楼启为何竟会怀念那样艰辛卑微的时光,心思不禁千回百转,他自幼便拜在隐帝西门烈座下,师尊待他虽然冷淡,修炼武功的过程更是艰苦卓绝,然而指点自己武艺却是不遗余力,武道宗藏书海纳山藏,亦是任凭自己翻阅,至于日常起居,更是锦衣玉食,栖凤宫中,自己是一人之下,虽然母亲不许自己出宫一步,宫女内侍因着禁令,也不敢与自己说笑亲近,然而令出禁止,一呼百应,除了学武之外,再无杂事烦扰。 反观贺楼启,不仅屈居人下,任凭旁人呼来喝去,没用,闲暇练武。而且只能偷学三流甚至不入流的武功。就迪你纯青,也无法与真正的一流高手匹敌,又是隐瞒了血统身份,一旦给人揭破,多半是死路一条。若论学武的环境,已是天壤之别,而且贺楼启十五岁时,还未拜入宗门,实则已经错过了最佳的习武年纪,所学的那些微末功夫,更是无甚益处,徒自磋跹时光罢了,自己却是自幼便被师尊用灵药真气洗经伐髓,十四五岁便已经初窥先天门径。虽然如此,贺楼启竟然还能将武功修炼到这等地步,且别出蹊径,自成一家,这才是真正的惊才绝艳,器宇天成,枉自己素来自负,只觉旁人纵有千万般本领强过自己,单凭武学一道,定是不弱于人,即便是败于贺楼启之手,也暗自觉得不过是差了几十年岁月,假以时日,定能更胜一筹,如今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井底之蛙,不知海天之深远,想到此处,当真是心悦诚服,神情不禁变得愈发恭谨,却又按耐不住好奇之心,脱口问道:“大师伯,那你又是如何拜在师祖门下的呢?” 贺楼启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望了一眼杨宁,微微一笑,信手拂去身边一块巨石上的灰尘,坐了下来,坦然道:“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你是中原人,想必知道镖局最怕什么吧?” 杨宁见贺楼启有促膝长谈的意思,他性子素来孤傲,纵然对眼前这人颇为尊敬,却也不会侍立如弟子门人,四下一望,随手将自己砍断的那根枯树拉过来坐了上去,信口答道:“以前青萍和绿绮姐姐在洞庭湖上的时候,曾经接待过江南“五福镖局,的总镖头和人谈判,好像是他们的镖货给人劫了,想要用银子折价买回来,青萍说,镖局最怕的就是绿林强盗,黑道悍匪。 贺楼启闻言剑眉一轩,他曾在中原游历多年,杨宁这句话虽然没有明言,他却也听出些许端倪,不过他性情豁达,也知侠女寄于风尘,自古皆有,故而只是微微一笑,继续道:“不错,这镖局自然是最怕强盗悍匪,像你说的那位总镖头,还有机会通过谈判赎买镖货,已经是大幸,我所在的那家镖局却是时运多惩,遇上了要财也要命的大盗总镖头被人三掌打死,其余镖师也是百不余一,我那时刚才补上一个趟子手,凭着一点子蛮力气,倒是杀了十几个贼寇,不过想要活命,却是难得很,那大盗见我悍勇,便想让我入伙,子静,你若是遇上了这样事情,偏偏武功又不如那大盗,会做什么决定呢?”杨宁毫不犹豫地道:“自然是唯死而已,岂能屈膝于人”。 贺楼启闻言呵呵大笑,伸手在杨宁肩头连拍了两下,他们两人距离虽不甚远,却也将近四尺,然而贺楼启的手臂仿佛会自动伸缩一般毫无窒碍地触到了杨宁的肩头,杨宁下意识地想要躲避,竟是未曾来得及,贺楼启仿佛对杨宁目中流露出的警惧神色视而不见,继续道:“本座可没有你这样硬气,我对自己的性命可是珍惜得很,又见那大盗功夫很强,便对他说,若是他肯传授我武功,我便降了他,那大盗信我不过,让我杀死几个镖师,才肯传授我武艺,这自然难不倒我,我虽然在中原也有两三年,却从未将中原人的性命放在心上,这些人虽然与我相识一场,若是平日,或者可以稍有照拂,但是既然攸关大计,那自然是不必留情,我亲手杀了两个镖师,四个趟子手,其中有一人平素待我最为亲切,可是我当着群盗的面,将苦苦哀求的那人一刀砍成两段,结果那让我献投名状的大盗脸上都变了颜色,却不好收回承诺,只得答负,收我为徒 说到此处,贺楼启顿了一顿,看向杨宁,略带嘲讽地道:“那大盗自然不是你的师祖,我跟着他学了半年武功,他便黔驴技穷,当然,也有可能藏私了几招,到了那个地步,他自然是后悔莫及,生怕我背叛反噬,只是却已晚了,那半年我随着那些强盗四处烧杀抢掠,在群盗之中已经颇有威名,他若是无缘无故杀了我,只怕其他人都要寒心,他不是没有设下圈套想要除掉我,但是本座虽然没有学过兵法权谋,却是最擅长猎杀野狼狐狸,和他斗智斗勇了几个月,我觉得很是不耐烦,又学不到更精深的武功,便想做个了断。” 第六章 相思成灰(七)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七) 动尸既对贺楼启生出崇敬之情。不禁生出代入之感。心世甘几自己遇到那种情势,该当如何了断。若是一走了之,当然甚是两便,只是那大盗竟敢胁迫自己投顺,纵然有授艺之恩,也不能轻轻放过,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师伯可是将那盗首杀了么?” 贺楼启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他虽是戎人,却是精通汉学,深知汉人最重忠义,便是强盗贼寇。也讲究一个盗亦有道。不似塞外诸族,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只重利益,想不到这个少年的脾性竟是和自己年轻时颇为相似,想到此处,不禁微微一笑,道:“你猜得不错,我跟着那些盗匪在淮上纵横了半年。若论我的本心,既然杀人劫货,就该寻些难啃的骨头。然而他们却是恃强凌弱,最喜欢劫掠过往商旅和乡间大户,手段固然残酷,动辄鸡犬不留,却是没有多大出息。我既然不想永久做盗匪,也就没有必要和那人争权夺利,原想一走了之。偏偏他放我不过。又想起当初入伙虽然是我自家愿意,却毕竟是受了胁迫。我若是将他杀了,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只是他对我心存忌惮。又颇为怕死,不论何时何地,身边的护卫都在十人以上。若想偷袭暗算,除非一招碍手,否则只怕会陷入重围,脱身虽然没有什么问题,却凭空让他多了防备,以后下手就不容易了。所以我想来想去。干脆单刀直入。趁着一次大宴之时,当众向他提出挑战,我那时已经称得上是盗匪之中的后起之秀,这一战若是败了,旁人也会说一声勇气可嘉。若是胜了,更是一步登天。可谓进退自如,所以我的挑战没有引起他的怀疑。而我也不必担心他不肯应战,在盗匪贼寇之间,固然有所谓兄弟情义,但是首领若是不能用武力震慑住所有属下,位子必然不稳。我是后进晚辈。又曾得他传授武艺,他若是避战,只怕声望会严重受损。许多平素对他不满的盗贼便有可能转而拥护我,此消彼长再过两年,这首领的位子还不知该谁来做呢?其实对他来说,只怕也是心中窃喜,虽然不能无缘无故地杀死我,但现在是我向他挑战,他自然可以出手毫不留情,即使不能当场将我杀死,只要将我打残打伤。日后就可以从容处置。相较而言,我个列下陈。就是武功强过他。也不敢全力以赴。否则。即便是取胜。群盗也会觉得我咄咄逼人,无法收拢人心。他却又哪里知道,我根本不在意那个首领之个。所以双方大战百合之后,他就被我一刀杀死其实若论武功造诣,他还是略胜一筹的,只是若论心肠之狠,意志之坚。他这样欺软怕硬的鼠辈怎能与我相比。只是他死就死了。他那些心腹党羽自然放我不过。却是酒酣耳热。兵器都拿不稳,那及得上我早有准备。被我单人独骑杀破重围。逃出了贼窝。” 杨宁听得入神。贺楼启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然而试想当时情势。他的武功大半传自那盗首,习练时日不久,想必火候还浅,又是在群盗大宴之时,左右环绕皆是那盗首心腹,可谓处于绝对的劣势,却能火并盗首,且又全身而退。称得上是智勇双全,若是换了自己,只怕未必能够做到。虽然如此,屈身匪类并非十分光彩的事。贺楼启却是将其中始末详细道来,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想到此处,杨宁眼中不禁闪过疑惑之色。 若是平日,杨宁自能将千般心绪隐藏无踪,然而他对贺楼启存了敬慕之心,就难免情绪外泄,贺楼启一眼便看透杨宁心意,便也没有让他胡乱猜度,继续道:“虽然杀了一个痛快。可是我也受了不轻的伤,一夜间奔行三百余里。那匹战马被我活活累死,我原想着,那盗首死,了,他们群龙无首,接下来难免要争夺首领之位,彼此争权夺利之余,也就顾不得来追杀我了,不料那人还真有些死忠的属下,居然不顾一切追了上来,论骑术他们自然不如我,可是都带着两三匹马,结果还是被他们在江水渡口截住了。那是个尴尬地方,这些盗贼一向在两准行劫,马蹄不过江水,我向南逃。也是想暂避锋芒,可是偏偏到的时间太早,渡船还未到来,我见前行无路,就索性停了下来,想要拼着重伤将他们都杀了。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月刚杀了两个敌手,渡船恰好来了,更麻烦的是下船的办八二户竟然有我从前栖身的那家镖局总镖头的儿子,这真出犹一相逢。那位少爷学艺名门,武功比总镖头还要高强,他为了替父报仇,又请了师门长辈出面,纠齐了许多江湖好手,只是费了许多时间,这才刚网启程准备到两准寻找这支盗贼的踪迹,偏偏他回家探亲的时候曾经见过我。不仅立刻将我认了出来。又发觉我竟然不是哑子。身手也不错。便怀疑我当初乃是盗贼派去的奸细。虽然听出我杀了他的杀父仇人,也只当我是天生的反骨,更将所有仇恨都倾注在我身上,结果这两拨原本是生死之仇的大敌,联起手来想要取我的性命。 我原本已经受了伤,两边的敌人又都不是弱手。那一战是我平生最凶险的一战,也就是在那一次“我遇见了恩师!” 说到这里,贺楼启面上第一次流露出倾慕怀念之色,只是杨宁却隐约感到。其中更有些许愧疚遗憾的意味。沉默片刻之后。贺楼启略带怅惘地道:“那时我身陷重围,又给前后两拨敌人揭破所作所为,那渡口本是通衡要津,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不觉得我咎由自取,当真是人人皆曰可杀,他们的辱骂我都听在耳中。可是却也不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冤屈苦衷,就是告诉他们我是戎人,不管是镖师还是盗匪。都跟我没有半文钱的关系,杀之无碍,结果还不是一样,只怕他们更觉得非我族类,更是该死。只是想要我死也没有那么容易,围攻我的双方又是互有敌意,犹若冰炭不同炉,联手之际自然不能默契十足,给我寻到机会杀了四五人,虽然如此,我也精疲力尽,眼看就要被乱刀分尸。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原本在渡口观战的他老人家却闯进了战圈。一把将我抓起,就向外走去,围攻我的人自然不肯答应,纷纷上前拦阻。可是他老人家只是衣袖轻拂,便将那些人的兵器都卷脱了手,那些盗匪也还罢了,他们本就算不得理直气壮,那些白道高手却看出恩师他老人家修为深不可测,或是大义凛然。或是软语恳求,都说我十恶不赦。想要恩师放手,尤其是那位总镖头的少爷,更是涕泪满面,一定要杀我为父报仇口我当时昏昏沉沉,只记得恩师冷冷道:“老夫本也不是好人,什么是非黑白。对我来说都是一纸空文,若是你们肯给这小子一个公平机会,单打独斗,就是将他砍成十七八段,我也懒得管,这许多大英雄、大豪杰。还有许多盗匪贼寇,联手围攻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老夫看着不顺眼,错过今日,你们想要报仇雪恨。老夫决计袖手旁观,至于现在么。老夫既然插手了这件事,你们就别想再加一指到这孩子身上!,那时,我便知道自己不会死了,所以就放心地晕了过去,并不知道恩师是如何离开的,不过,想必你也明白,即便是宗师级数的高手,想要护着一个累赘杀出重围,也是要费一番心力的,当然若是那些黑白两道的高手凛然寒蝉。那情势就自然不同了。” 听到此处,杨宁忍不住道:“师伯,莫非那之后师祖就将你收录门下了么?” 贺楼启失笑道:“哪有这样容易,你可别忘了,在恩师眼里。我不过是个性情凉薄,忘恩负义的小子,他老人家出手相救,不过是见我还有几分骨气,抵死不肯屈膝“又看不惯那些人联手围攻罢了,我清醒之后。已经身在江南一座农庄之中,我只觉恩师的武功是我生平所仅见,便求他老人家收录于我,他老人家一口拒绝,我知道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只怕会终身后悔。便跪在他老人家房门之外,整整跪了七天。差点将膝盖废掉,他老人家感我心诚,才收留我做了一名侍从,其后整整三年,我半分武功都没有学到小他老人家闲暇之时,倒是先后教读了《诗经》、《道德经》、《韩非子》、《左传》、《战国策》和《史记》。” 杨宁闻言默然,这些书母亲和师尊可是从来没有教过他的,还是这段时日,青萍偶然给他讲一些其中的典故文章。对一个渴求修炼高深武学的少年来说,读书可能是一种折磨,但是不知怎么,杨宁却是隐隐觉得羡慕,只觉师祖不肯传授武功,而是教读经史,其中必有深意。 第六章 相思成灰(八)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八) ;谈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当中。唇边不禁露出缕笑悲,“续道:“初时我还觉得烦躁,毕竟我想学的是武功,并不想去考状元,能够识文断字,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那些书本上面的字我一个个都认得,然而连在一起,我就读不懂了,这也还罢了,读书之外,还需练字,恩师嫌我写的字比狗趴还要难看,寻了字帖让我临摹,每天都要写上十几篇功课,若非平时还要做些粗重杂务,真要怀疑他老人家是打算让我去考秀才举人。 虽然如此,我想着这一次既然是我甘心情愿地拜师学艺,可不能和从前相比,他老人家武功那样出神入化,虽然暂时还不肯收我做弟子,但是既然肯教我读书写字,假以时日。未必没有机会学到武功,若是错过了,只怕我再也遇不到更好的机会,更何况我还不到二十岁,来日方长,耽搁几年也算不得什么,所以很快就静下心来,按照他老人家的安排读书习字,直到三年后的某一天,恩师突然问我,可愿拜在他门下。我原本已经渐渐失望,突然听闻这个好消息,当真是满心惊喜,当即便想要行拜师之礼,然而恩师他却阻止了我,问我道:“你可知道,三年前,我为什么要救你,既然救了你,明明你资质过人,我又为什么不肯收你为徒,既然不肯收你为徒,又为何要煞费心思教你读了三年书?,子静,若是你,会如何回答?” 杨宁不禁暗自苦笑,贺楼启的经历与他全然不同,之前还能略微代入一下,这样复杂的处境,又如何能够理清,更何况,自己非是当事人,又怎知师祖的心意,只是贺楼启既然提问,自己若是不答,岂不是输了一招,他可不会忘记,除了师门长辈之外,眼前这人还是戎人国师身份,一念至此,杨宁凭着直觉道:“晚辈从未见过师祖,只是武道宗历代传人,并没有心慈手软的,只怕师祖的理由,并非是我等所能参透的吧!” 贺楼启嘴然道:“你这小子虽然看起来蠢蠢笨笨,倒也心思通透,只是我当时可没有你这样圆滑,被恩师问了一个目瞪口呆,这三个问题我竟是都答不上来。那三年之中,我又何尝不是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最初我只以为他老人家救我,不过是一时心软,不肯收我为徒更是寻常,若是拜师那么容易,我也不用走遍天下四处偷师了,惟有恩师为何教我读书,我怎么也想不透。然而书读得多了,我明白了许多从前懵懂不解的道理,才发觉恩师的行止,当真如雾里看花,似乎清清楚楚,实则难以窥透。 中原人重视德行胜过才能,德胜于才,谓之君子,才胜于德,谓之小人,便是那真正的小人,也是期盼旁人都是君子的,我受雇于人,却为了一己之私杀戮同伴,就连那无恶不作的大盗也觉得我生性凉薄。不肯正式将我收为弟子,这也还罢了。我其后又将对我有投艺之恩的盗首给杀了,一错再错,因此被人当作忘恩负义的凶徒,即便是被黑白两道联手围攻,众寡悬殊,也没有人肯为我说句公道话。在那样的情势之下,恩师却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出手相救,我与恩师朝夕相处数年,心知恩师不是慈悲为怀的圣人,更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所以怎么也想不明白恩师为何会救我性命,即便是一时不忍,事后将我随便打发了,也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又怎会将我带回隐居之所,更给我苦苦相求的机会。即便这些都不理论,恩师他老人家不仅一身武艺惊世骇俗,又兼博览群书,学问精深,不啻于皓首穷经的老儒,既然如此,又岂会不明白什么是养虎为患,按照道理说,我的资质越是出众就越是难以得到他老人家青睐,只凭我的所作所为,就已经断绝了他老人家会将我收录门下的可能,他老人家又非是优柔寡断之辈,又怎会因为我跪了七天七夜而心生怜悯,将我留在身边作为侍从呢? 正是因为想不通这些问题,我才会渐渐失望,只觉得恩师是绝对不会传授我武艺的,只是又不愿意放弃这难得的良机,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想不到恩师突然竟肯将我收录门下,这其中缘故我就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只是恩师的问题不能不答,索性便将心中想法一股脑禀明了恩师,只盼他老人家能够认可我的一片赤诚。” 听到此处,杨宁脑中灵光一闪,豁心立,“师伯,或者师祖他老人家并非是要获取什么答案,洞想知道的,正是您心中所思所想吧!” 贺楼启一双渊海也似的眸子透出欣然之色,笑道:“果然不愧是武道宗嫡传,这么快就想通了一切,不错,恩师他老人家听我说了一番话后便招掌大笑,然后便正色道:“你能够知道昨日之非,也不枉跟我读了三年书,我当日在渡口见你被人围攻,明明犯下大错,却是神态坚毅,丝毫没有愧色,也曾想过你是否受了冤屈,然而那些人百般谩骂指责,你却也没有忿忿不平之态小若说是天生凶顽,却偏偏目正眸清,那时我便知道,你这小子是一块浑金璞玉,不懂得天道人情,所谓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你虽然犯了大错,后果却也不算严重,故而老夫才会出手相救,若你是明知故犯,老夫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没有必要多给世间留个祸害。”贺楼启说到这里,杨宁已经豁然开朗,他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不教而诛的道理,却还是听母亲教导过的,想到此处,不禁脱口道:“原来如此,师祖他老人家教你读书,竟是为了先教而后诛!” 贺楼启闻言差点被呛住,轻咳了一声,讪讪道:“大概就是如此了,恩师将我收为嫡传弟子之后,便又教道:“世人最重天地君亲师,在圣门弟子而言却有些不同,先说天地,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下武学,分为正邪两派,这正派武学,自然讲究一个顺天应人,而咱们武道宗,却是逆天而行,既然如此这天地也就无需恭敬,此则为君,既入武道宗,若能承继衣钵,便是旷世武帝,这世俗的君王,不过仗权势而行霸道,自然不值得屈膝,再次为亲,父母之恩大过天,血缘至亲,自然难以断绝,然而武道宗弟子,担承的乃是圣门道统延续重责,岂能受限于亲情责任,故而历代传人,多是选择六亲断绝之人。至此,这天地君亲,都不需萦怀了,然而这世上之人,岂能全无约束,故而本门弟子,最重的就是尊师,圣门其他宗派,师徒反目,屡见不鲜,惟有本宗,自开创以来便无叛师之徒,当然,相对而言,师父也不会约束弟子的行为。你天性桀骜,又是孤苦无依,这天地君亲,自然不必再提,惟有这尊师一说,前车之鉴,我却担心你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三年你跟着老夫读书认字,知晓了些粗浅道理也还罢了,老夫最看重的是你不骄不躁,既没有不耐烦离去,也没有想尽手段骗老夫传授你武艺,由此可知,你还算不得无可救药,之前那个大盗,只怕是你根本没有将他当成师尊,这才将他一刀杀了。你今日拜我为师,咱们师徒有话说在前面,你若还有叛师之心,老夫就是拼着白费这许多时光,也要清理门户。 ”。 杨宁听得冷汗涔涔,心道,这番话怎么师尊没有和我说过,这天地君么,自己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是母亲若有言语,自己岂能违逆,更何况自己现在又有了妻子,只怕这六亲断绝怎么都算不上,还有着最重要的尊师,好像,好像自己也从来没有真正将师尊放在心上,若是师尊突然传令叫自己做什么,自己只怕十之**都会拒绝敷衍的,不过,似乎师尊也从来没有要求自己做过什么,所以想来,也不会搞出什么清理门户吧! 说到这里,贺楼启的神色已经渐渐变得庄重,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我在恩师门下学艺十年,除却练武之外,又常常向他老人家请教文事,然而知道的越多,我的心思也就越重,他老人家教我尊师,却忘记了天地君亲之外,还有夷夏之别。子静,我读书越多,便越清楚,像我们胡戎一般的塞外蛮夷,未来的道路竟是如此狭窄,不是被汉人同化,便是被消灭吞没,即便是能够延续下来,也往往是仰人鼻息,东胡、匈奴、鲜卑、柔然、突厥还有如今的胡戎两族,莫不如是,唯一能够令种族延续的方式,就是入主中原,以强势融合汉人,而不是被汉人同化,艺成出师之后,我在中原游历了五年,所见所闻,只是让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决定,所以,最终我还是辜负了恩师的厚望。”,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州凶叭,章节更多,支持作 第六章 相思成灰(九)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九) 丛最后句话。贺楼启说得甚是艰难。然而亢论多么艰晓,叶卫是说出了口,杨宁张口欲言,然而心中千回百转,竟是无话可说。 这时,最后一抹霞光业已沉没在遥远的天际,天地之间一片晦暗,彤云密布的苍穹之上,连星辰的微光都湮没不见,姑衍山上朔风呼啸,贺楼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将心灵彻底敞开,压抑了数十年的遗憾怅惘倾泻而出,宛若滚滚浪潮,几欲令人没顶窒息,纵然心灵早已修炼到坚不可摧的境地,杨宁却仍是受到了感染,心中只觉无限苍凉。 他听得出来,贺楼启对于师祖的敬慕之情固然是母庸置疑的,然而对于家国之别,却亦是刻骨铭心,偏偏这两者之间却是水火不容。武道宗乃是圣门六宗之首,肩负着圣门道统传承重责,虽然未有明不得收录异族弟子,然历代宗主皆是华夏血裔,无一例外,便是其他五宗,除了光明宗为了图谋大业,往往有教无类之外,也是绝对不肯收录异族弟子的。当然,贺楼启若是肯一生一世成为宣领,专心武道,矢志不移,师祖还可知之为不知,只要徒孙仍是华夏血裔,便可风过无痕,然而贺楼启既不能坐视戎人如其他草原诸族一般攸起攸落,甘心情愿承担起戎人的未来,即便他并非戎人血脉,师祖也是万万不能容忍未来的宗主陷入世俗纷争的漩涡的。既然如此,眼前这个男子便只有一条路走,要么成为图谋中原的戎人国师,要么成为威慑武林的圣门武帝,非此即彼,纵然忘不了师门重恩,也只能辜负了师祖的一片厚望。 突然之间,杨宁心中一片明悟,当年的贺楼启处于两难境地,出生于长安宫廷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关中幽翼之争,为的是锦绣江山,即便是至亲骨肉,亦是誓不并存,何况两家联姻,渗透着无尽鲜血和屈辱,自己身兼两家血脉,不论是偏向了哪家,都难免尴尬,不论谁家得胜,都是骨肉相残。但是,这只是原本的可能,如今的自己,身为武道宗嫡传弟子,未来的宗主,继承了圣门武帝的身份,自可不问红尘纷扰,不屑世俗权谋,纵然失去了与生俱来的权势富贵,却也拥有了自己的人生道路。想到这里,杨宁心中突然一片火热,或者,母亲对自己并非是冷酷无情,或者母亲的决定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如春草蓬勃而生,竟是斩之不绝,烧之不尽。 杨宁陷入沉思之际,贺楼启已将如洪水泛流一般宣泄的情感尽皆敛藏,他缓缓站起身来,那英俊异常,轮靡鲜明的面容上显出玩味的笑容,再也不见丝毫黯然之色,伟岸雄躯自然而然地显出睥睨之资,向前走了几步,在寒风之中负手而立,略一俯首,只见山脚下的姑衍驿城之内,一线火光明灭不定,不知何时就会熄灭,感觉到心灵已经恢复向来的古井无波,他才淡淡道:“子静,你可知道,本座为什么连亲传弟子都要瞒着,在这里和你私下叙谈?” 贺楼启的声音是那样的冰冷肃杀,杨宁转瞬间便已醒觉,蓦然发觉自己竟是短暂的失去了戒备之心,背心不禁微凉,他起身走到贺楼启身后,目光亦是落在了山下仿佛即将熄灭的火光之上,又想起方才见面时贺楼启的第一句问话,虽然言语不同,却是意思相近,然而贺楼启无缘无故将身世来历、拜师学艺的经过乃至叛离师门的缘由都向他说了个清清楚楚,纵然杨宁并不擅于揣摩人心,然而将心比心,却也猜到贺楼启绝非是要和自己叙一叙师门情分,然而这样的演变又是顺理成章,虽然心中怅惘,却也只是漠然道:“想必师伯已经下定决心,今日之后,世上再也没有宣领其人了吧!” 贺楼启并未直接回答,淡淡道:“我决意放弃宣领之名,以戎人贺楼启的身份,四处挑战中原高手之时,便已想得明明白白,虽然辜负了恩师前后十三载的苦心,但是恩师精神健旺,还有机会再寻一个传人,然而我若是用恩师传授的武艺去杀戮汉人,追寻世俗权势富贵,只怕恩师他老人家不管是天涯海角,都会寻来清理门户,幸而我入门较晚,所学颇杂,修为虽然不浅,却欠几分精纯,就是舍弃了武道宗绝学不用,倒也不是很为难。” 杨宁闻言暗暗苦笑,贺楼启说的虽然轻描淡写,然而武道宗绝学高深莫测,就是想要精益求精,修改一招半式,也不是什么易事,更何况是要放弃苦练多年的武功,另创一门绝学,这其中难度,不问可知,然而贺楼启终究是成功了,《万妙神手》的奥妙精深之处,只凭杨宁管中窥豹,已觉不在武道宗翠湖武学之下,然而师门恩义,便是这样容易割断的么?想到此处,杨宁忍不住略带挑衅地道:“贺楼前辈既然这样说,弟子自然没有二话,只是前辈当真觉得,只凭您一句话,就可以斩断过去的所有因缘么?” 贺楼启深深地望了杨宁一眼,洒然道:“这世上知道贺楼启便是宣领的,你是第三咋”想来也不会有第四个!” 杨宁心下盘算,第一个知道这隐秘的自然是平月寒,但是既然世上无人知道贺楼启便是宣领,至少自己的师尊隐帝西门烈,可是至今似乎都在寻找大师兄的下落,就连平烟也未曾提起,想必无色庵主并未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如今她已不在人世,这个秘密自然更是不见天日。第二个知道贺楼启另有身份的,多半就是已经自尽而死的查干巴拉,他是戎人,又感激贺楼启救命之恩,若非自己答允替他报仇雪恨,只怕这秘密他会一辈子藏在心底。第三个知道此事的便是自己,然而青萍的毒伤还要靠他相救,贺楼启此时提出来,不啻于胁恩以报。 心下想得通透,杨宁自然不肯轻易承诺,略一沉吟,他若有所心旧出!“前辈虽然早巳决意不再施展武道宗不传绝学。然峪恐女刀创一门毫不逊色的武功,只怕没有十几年时间,是很难臻至圆满境界的,前辈二十年前,曾与家师在幽翼一战,难道家师竟然并未看出蛛丝马迹么?若是果然如我所料,只怕晚辈即便不说,这世上也不是没人知道前辈的隐衷,若是如此,前辈即便是能让晚辈承认,这世上再也没有宣领其人,又有何用?” 贺楼启晒然道:“你是说西门烈么,这世上即便有人能够看出本座的武功根底。却一定不是他,当年本座夜入幽翼军中,想要刺杀火凤郡主,却撞见了西门烈,甫一动手,我便看出他是我素未蒙面的师弟,只可惜他的武功虽强,其中却有莫大的破绽,对上寻常高手自然无事,若是与同等级数的高手相争,全力以赴之际就难免有不谐之处,这一战却是我胜得最容易的一战,他连武道宗的本门绝学都练不到家,岂能看出我的根底,更何况我当时掌法已经大成,却是有十足把握不会被他识破身份。”说到最后,语气不免透出几分遗憾的味道,道:“唉,只可惜我当日还未能将毒伤完全压制,击败令师之后已觉内力不济,只得全身而退,若非如此,说不定幽翼之地已经落入我族掌握之中了!”听到这番话,杨宁纵然性子冷漠,眉头也差点纠结成一团乱麻,毕竟,不论是谁听到有人当着自己的面贬低自己的师尊,还堂而皇之地说后悔没有成功刺杀自己的母亲,大概心里都不会感到很痛快,只是经过这段时日,他已经可以确信贺楼启当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即便是他城府深沉,也断然不会不漏丝毫口风,说实话,这令他感觉无比的轻松,相比在中原时候,许多人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是坚决不肯承认,这种一无牵挂的境况要好上百倍,故而杨宁虽然暗自腹诽,却是没有多少怨气,只是思绪回转之间,竟是无端想到,虽然师尊可能当真不知道贺楼启的另外一重身份,然而师祖他老人家也不知道么? 正在胡思乱想,耳边却已经听到贺楼启答道:“恩师他老人家到底知不知道本座便是宣领,这却是无可考证了,我当年遇见西门的时候,交手之际曾经旁敲侧击,约略得知,他老人家数年前便已经鹤驾西游。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本座那时心中虽然三分悲痛,却也有七分欢喜,要知道本座一身武功,大半得自恩师传授,这世上能够看出本座武功源流的,除了恩师之外再无第二人,恩师故世之后,本座便无所忌惮,只是念着他老人家待我的恩义,终究是放了你师父一马。要不然他已落败,却还要护着那个郡主,本座便是毒伤发作,也能取了他的性命,中原少了一位宗师,总是件好事,只是我已对不住恩师在先,哪里还忍心让师门断了传承。” 杨宁心下诧异,他可没有恍惚之间将心思说出口,怎么贺楼启竟仿佛是听到了自己的心声一般。见杨宁神色震动,贺楼启却是微微一笑,道:“看来本座猜得不错,你果然是这样想法,只是,无论恩师知也不知,他老人家已经辞世,自是不会揭破本座身份来历,子静,你还未曾应承本座,是否从今尔后,这世上再无宣领其人?” 杨宁知道再也无法敷衍,到了这时,他心里已经想得明白,贺楼启口口声声要他承诺,不过是为了断绝日后的隐患,须知即便是贺楼启自创绝学,传授弟子门人的也非是武道宗心法,然而追根溯源,却毕竟还是圣门一脉,自己迟早会承继武道宗宗主之位,便有了清洗门户的权责。 若是贺楼启尚在,自然可以庇护门人,然而两人年纪相差了将近四十岁,即便贺楼启未曾身中绝毒,再过三十年,自己仍是春秋正盛,贺楼启却必然已是垂垂老矣,到时候自己若是当真要杀尽擎天宫弟子贺楼启又能如何?就是想要趁着自己身在草原而行未雨绸缪之事,却也要揣度一番,能不能将自己留下,毕竟若是自己一心逃走,即便是贺楼启,也无法阻拦的。贺楼启不惜国师之尊,与自己私下相见,甚至不惜胁恩以报,为的不过是对弟子族人的一片拳拳心意。 深深望了贺楼启一眼,杨宁终是淡淡道:“现任宗主还是家师,弟子自然无法替家师主张,然而晚辈答应,不会向任何人揭破前辈的另外一重身份,宣领其人,早已不存在这世上,贺楼启乃是戎人国师,胡戎两族共尊的擎天玉柱,自然与圣门全无瓜葛,只是武道宗绝学不能流传于外,若是世上还有人懂得本宗绝不外传的武学心法,晚辈身为承继道统之人,却是万万不能容许的!” 这样的要求,贺楼启早有准备,自然不会觉得为难,他蓦然转身,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神色更是如释重负,目光炯炯地看向杨宁,举起了右掌,以他的身份经历,竟然会如此情绪外漏,杨宁心中不禁暗自叹息,只是既然已经了做出了决定,他也没有反悔的打算,当下举掌相迎,两人原本出身同门,又都是精擅掌法,暗夜之中,两只手掌竟是一般莹洁如玉,仿佛熠熠生光,“啪、啪、啪”三声击掌,就此定下誓约。 恰在这时,山下那原本足以指示方向的微弱火光,竟是蓦然熄灭,天地之间顿时一片黑暗,贺楼启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缓缓道:“咱们出来也许多时候了,想必下面的木柴已经用完了,这就回去吧。”不知怎么,虽已达成了心中所愿,贺楼启内心深处,却是怅然若失,仿佛失去的不是无形的狂抬,而是一生一时都难以忘怀的温暖翼护,然而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第六章 相思成灰(十)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十) 侧申纵然巳嘉代宗师身份。却毕童是年纪怀轻,阅历架凉,出然无端觉得气氛沉重,却也难以领会贺楼启复杂的心绪,闻言只是下意识地俯首望去,却见那座残破的驿城盘踞在暗夜之中,即便凭着他那双几乎能够洞烛通幽的眼睛,也只能隐约窥见大致轮廓,恍若龙播虎踮,无形中自有森然之势,城门豁然洞开,然而内中断瓦残祖参差纵横,仿佛蕴藏着无比凶险,不禁心神微撼,若非及时想起尚有赫连行翼护在侧,青萍必定是安然无恙,差点要后悔自己不该将青萍一人丢在城中,饶是如此,仍觉惴惴不安。一念至此,杨宁也不客套,拖起那段枯树枝干,直截了当地道:”前辈说的是。”话音未落,身形已经掠出三丈开外,他轻功卓绝,转眼间便消失在暗夜之中。 贺楼启虽然心知少年爱侣,难免情深爱重,然而见到杨宁如此急切,仍是失笑摇头,只是笑了几声,淡淡的悲恰却是涌上心头,纵然是心如铁石,然而方才刚刚回忆过平生往事,也不能立刻转圈,不经意间竟是想起青年时与那清冷孤傲的女子相逢相识相知的往事来,若非家国之别,或许,他们会有不同的结局。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瞳蓦然映入升腾而起的火光,贺楼启方从回忆中惊醒,虽然只能透过窗子上钉着的木板缝隙瞥见激滟光影,仍然可以想见此刻那石屋之内必定是温暖明亮,不似这荒山野岭,朔风凛冽。寒冷刺骨。一声轻叹,贺楼启举步向山下走去,他的步伐看似缓慢。然而每一步却都跨越过三五丈距离,仿佛缩地成寸,实则迅捷异常,不过数十息时间,便已经到了石屋门前,正要伸手掀起门帘。耳边恰恰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子静,你和贺楼前辈都去寻柴火,莫非是寻到了几十里外么,怎么火都熄了才回来,若非赫连大哥懂得用余烬留住火种,只怕还要费半天功夫才能将篝火升起,还有啊,你都回来了,怎么贺楼前辈还未回来,莫非你们没有撞见么,还是贺楼前辈觉得柴火还不够烧两三日的,故而还要寻寻觅觅!” 此间敢对自己排捡的再无旁人,不需辨别声音,贺楼启便已知道定是青蒋正在大发牢骚,不觉摇头微笑,心道,这丫头真是刁钻古怪。也难为子静这笨小子是怎生和她相处得来?想到此处,下意识地用目斜睨了一眼右手提着的那只黄鼠狼,这原是他下山的时候偶然察觉到地底土穴有生机涌动,一念之间,便耗费了些许时间将其迫出击毙,也幸亏如此,要不然还不知该如何消讲这丫头的猜疑,毕竟和子静密谈之事,只能天知地知,两人知晓,庆幸之余,却是一声冷哼,石屋之内顿时鸦雀无声,贺楼启暗自好笑,面上丝毫不漏痕迹,迈步走入石屋。 石屋之内已经收拾得颇为整洁,中央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火上搁着铜吊子,却是杨宁和青萍从中原带来的那一个,因着便于携带,此次贺楼启一行竟是舍弃了惯用的器具,当然。今天铜吊子里面煮的不是茶水,而是散发着浓浓的奶香,竟是草原上常见的奶茶。篝火旁边还放了一堆劈好的干柴,竟是长短粗细差相仿佛,即便是最好的概夫,也未必能将柴火劈得如此细致,贺楼启瞥了一眼,只见赫连行和杨宁隔着柴堆相对而立,一人手执匕首,一人握着短剑,显然正准备继续努力,想要将剩下的半段枯木,也劈成同样的大除却这两人之外青萍正倚在兰君肩头,俏脸微红小不时偷眼相觑,仿佛是很不好意思背后说人坏话给正主逮着,至于兰君,则是满脸的无可奈何,然而神色间隐约却有宠溺之色。 见这四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贺楼启心下喜悦,面上却是故意显出怒色,再度冷哼了一声,又将手中提着的那只黄鼠狼丢到篝火边,冷冷道:“收拾了吧”。 他素来威势甚隆,却是轻易不肯动怒。如今怒形于色,不论赫连行还是兰君,都是噤如寒蝉,赫连行也还罢了,毕竟性子沉稳,只是肃然应喏,伸手拖着黄鼠狼走到门外,将匕首上的木屑擦拭干净,借着屋内的火光便要开膛破肚,整治猎物,兰君却是神色惴惴不安,想要将青萍推开一边,前去侍奉,偏偏青萍的娇躯柔若无骨,仿佛只要无所倚靠,便要玉山倾到,兰君进退不得,一双碧眼水气蒙蒙,几欲落下泪来,然而她性子虽然温柔,却是体贴入微,不忍青萍尴尬,虽是心如油煎,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只盼着青萍坐得累了,再去躺上一躺,自己才好脱身去向国师大人谢罪。兰君这番心思虽然不曾表现出来,然而贺楼启、赫连行师徒饱历世情,自然是洞若观火,青萍虽然年少,却也是久经忧患,见惯了世俗冷暖,感受到兰君的心意,只觉心头一阵阵暖流涌过,即便是杨宁这般稚拙迟钝之人,也因牵涉到心爱之人,难得也看破了三四分。兰君身份卑微,不过是贺楼启收养宫中的一个孤女,虽然素得宠爱,却也只是奴婢身份,这一次若非是青萍路上需要有人贴身服侍,行程紧急贺楼启也未必会带上她同行。然而此时此刻,她这番心意却分外令人觉得可钦可敬,若凡纵心而处。自己能否为了一个实则毫无瓜葛的外人。不惜于控着自家生死荣辱的主上? 除了诚“惶诚恐的兰君之外,其余四人各有所思,竟都是沉默不语,石屋内外,除了呼啸风声,和木柴被焚烧的毕录声响,便是一片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贺楼启一声轻叹,淡淡道:“罢了,还要让本座等上多少时候,你们不饿,本座可是已经饥肠辘辘了!”其实,内功精深之人。纵然是数日不饮不食,也不会有饥渴之虞,何况是贺楼启这等宗师级数的高手,人人都知道贺楼启这般说,只是给了一个台阶下,但是贺楼启既然暗示暂时不会追究,自然就有转圈余地,众人不免轻松了一些。 赫连行抖擞精神,手上的匕首忽起忽落,剔骨割肉,素然响然。奏刀鳍然,莫不中音,不过片刻,一整只黄鼠狼被切割成长短厚薄差相仿佛的一堆肉块,他手法巧妙,虽然是分解猎物,却是绝对没有血流遍地的惨象,事后只是提了一桶清水冲刷了一下,便即干干净净。对于如何烧烤野味,赫连行自然是轻车熟路,寻了几根铁轩子将肉块一一穿起,这时候杨宁已经将剩下的木柴劈好,见状径自取了一串肉块,抹上花板盐粒,拿回去放在火上熏烤起来,还不时轻微转动铁锋,让肉块烤得均匀些,缺乏食物,熬过了大半个冬天的黄鼠狼虽然并非脂厚油肥,却也是肉质精瘦劲道,缓缓渗出的油脂在火光下闪现出润泽的光芒,赫连行见他烧烤手法强过自己,便索性只是将肉块一一穿好,余下事宜交由杨宁来做,两人虽然是第一次合作,却也是默契非常,不多时,五串肉块都已经烤得半熟。阵阵肉香渐渐弥漫开来,混合着奶茶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他们两人忙里忙外,兰君却只觉得坐立不安,她是侍女身份。准备食物原该是她分内之事,然而偏偏青萍的身子越来越无力,倚在她身上摇摇欲坠,让她不能撒手不管,贺楼启余怒未歇,就连赫连行和那中原少年都是战战兢兢,自己却是高坐不起,纵然国师大人宽宏大量,只怕也会因此生出嫌隙,若是他老人家只是重重惩处,也还罢了,若是回宫之后却将自己逐离身边,又该如何是好。只要想到从今之后,再也不能在国师大人身边服侍,兰君就心头一阵冰凉,一念至此,对于罪魁祸首的青萍,也难免生出几分不满,只是她心地善良,即便是受人之累,也生不出怨憎之心,察觉到青萍娇躯渐渐泛起凉意,更是下意识拿起毯子替青萍披在身上。 青萍原就是冰雪聪明,此时虽在病中,六识却更是敏锐,相依相偎之际,又感觉到兰君的娇躯不时轻颤,显然心中惊惧,然而为着照拂自己,竟是强忍着不肯相弃,她与兰君原是素昧平生,又隔着家国之别,兰君却是如此深情厚谊,青萍内心深处,不禁生出无限感激,只觉重重心防,竟有土崩瓦解之势。 她自幼遭遇惨变,生母为了报仇雪恨,竟与父亲同归于尽,此事对她的影响十分深远,父母亡故之后,又曾颠沛流离,饱尝人间冷暖,虽有义姐爱护,又有恩师清绝先生照拂,依旧养成了愤世嫉俗的偏激性情,虽然豪爽慷慨之处,不让须眉,又兼聪明伶俐,能言善辩,常常三言两语之间,便能与人一见如故,然而内心深处,却实实在在隐藏着一股对世人的冷漠之情,对亲近之人,固然是一片赤诚,不惜生死相托,若是换了外人,不论是如何亲切关爱,却终究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就如李还玉,纵然曲意讨好,只消露出一丝破绽,便给青萍发觉,随即翻脸成仇,并无丝毫顾惜,其余如罗承玉、廖水清诸人,前者于双绝处境困窘之时施以援手,虽然是罔顾两人意愿,却终究是一番好意,后者为了解救她身上所中绝毒煞费苦心,虽然是为了代女儿赎罪,但是拳拳诚意,亦是不容轻忽,然而只因这两人存了些许私心杂念,便终究无法得到青萍信任。其实,若是追根究底,杨宁、青萍两人相识于患难之际,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固然是因为当时杨宁患了离魂症,浑忘却生平往事,青萍全心全意地照拂于他,才能得到杨宁的依赖信任,但是反过来说,若非当时的杨宁神志不清,懵懵懂懂,只怕青萍也不会毫无疑忌地亲近于他,更不会成就这一双生死相许的神仙眷侣。 只是青萍固然心防极重,兰君却是难得的金玉之质,赤子之心,更难得的是表里如一,自始至终不曾有半分心机用在青萍身上,尤其方才青萍背后出言不逊,冒犯了贺楼启,惹得贺楼启震怒,甚至有迁怒之意,兰君原本只是奉命照料青萍小当此之时,便是撇下青萍去向贺楼启求恳谢罪,亦是理所当然,然而她为着青萍伤病之身,竟是不忍撒手不管,纵然有些不满,亦是隐忍不言,仍是尽心尽力的照顾青萍,任凭青萍再是多疑,此刻对兰君亦是深信不疑。她隐隐觉得,即便是有朝一日贺楼启和自己夫妻翻了脸,让兰君来杀死自己,这美丽胡女。虽然一定会尊奉主人之命,却不会用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堂堂正正前来挑儿一刊处的情分。前来欺骗暗算小对于青萍来说。为敌为友都么糊背。只要光明磊落,便已值得她赋予信任。 而自从父母亡故之后,除了义姐绿绮,以及爱侣杨宁,青萍再也不曾如此感激信任一个人,即便是带着自己姐妹逃出生天的老仆忠伯,或是将自己姐妹收留门下的恩师清绝先生,以及不忘故主的锦帆会主伊不平,还有为父母守墓十五载的无晦和尚,亦是如此。在青萍内心深处,忠伯和无晦和尚效忠的是自己的父亲,自己不过是蒙受了父亲余荫,若自己不是尹天威之女,在这两人心中,也不过是草芥一般。至于伊不平,虽然受过父亲的恩惠,严格说起来,却也不过是一场忠诚的交易罢了,正因如此,她才从来不曾指望伊不平的承诺,甚至在赤壁为了救援杨宁,不惜以秘藏金银做为酬劳。即便是恩师清绝先生,青萍感激尊重之余,心里也不无猜忌,当日杜清绝原是知道了她们姐妹的身世之后,才将她们收录门下,授艺之时,又只是每年抽出一段时间亲自指点,其余时间都不知所踪小青萍虽然不曾动问,却也难免生出疑心,杜清绝在火凤郡主被迫嫁入皇室之后,便已离开幽翼,若说他是为了排遣时光而收徒传艺,又为何行迹匆匆,从来不在洞庭久留,若说他是为了幽翼招揽人才,为何不曾将自己姐妹引荐过去?正因这个难解的疑惑,青萍才不能完全信任这位恩师,为着这位恩师,便是没了性命,也不过是偿还了师徒情分,但若是杜清绝想要利用自己姐妹做些什么,青萍却是下定了决心不会让他得逞的,也之所以,青萍肯为了恩师向颜紫霜挑战,不惜生死,却不肯跟随罗承玉北上,除了担忧子静的安危之外,另外一冲原因,就是青萍内心深处,始终不曾真正相信杜清绝,既然如此,又怎肯鸟入婪笼,不得自由。除却这些人不说,若论所作所为,兰君贴身服侍,固然尽心尽力,却未必及得上平烟万里相送的恩德,而且一个是擎天宫侍女,身处下陈,一个是翠湖传人,剑术超凡入圣,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多半会厚此而薄彼,不将兰君放在心上。然而在青萍心中,平烟纵然行尊降贵,却并非是单纯为了自己,她或者是为了和杨宁的知己之情,或者是不满翠湖倒行逆施,或者仅是因为良心不安,毕竟当日青萍之所以落入李还玉掌握,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她引走了子静,却不似兰君,冒着违逆了主上心意的风险,也不肯弃自己而不顾。这样的真心诚意,心无旁鹜,情分愈发难得,对于平烟,青萍自是感激佩服,甚至忍着嫉妒之情,求平烟相劝杨宁不要殉情小然而若论亲厚信任,在青萍心中,却是兰君更胜一筹。 青萍为着亲爱之人,原本就是不惜死生,如今看着兰君忐忑不安,自然不忍她担忧恐惧,凭她的冰雪聪明,原本已经发觉贺楼启看似震怒,实则色厉内换,而且根据她的判断,只怕贺楼启对兰君这番举动多半心存嘉许,兰君必能因祸得福,然而她却不愿兰君再受丝毫委屈,心惊胆战,心念一动,已经拿定主意,瞥见奶茶已经煮好,雾气蒸腾,奶香四溢,突然站了起来,兰君猝不及防,正要上前相搀,却被她轻轻推开,径自走到篝火边上,亲自盛了一碗奶茶,双手捧着到了贺楼启跟前,盈盈拜到道:“前辈,都是小女子顽劣胡闹,惹得您老人家不快,请您饮了这杯茶,宽害了晚辈吧!” 贺楼启深深望了青萍一眼,心中不禁千回百转,他答允为青萍解毒,一来因为子静是自家师侄,二来也是同病相怜,然而这些时日相处得久了,他倒是发觉这丫头颇有与众不同之处。别人若来求医,必定是恭恭敬敬,唯恐得罪了救命之人,然而青萍却是半点委屈也不肯受,伶牙俐齿,肆无忌惮,就是在自己面前亦是尊敬有余,恭顺不足,不像是来求医,到像是被求着来做客一般。虽然如此,贺楼启到没有因此生出什么不满,他是一代宗师,见识不同流俗,反觉得青萍傲骨天生,正与子静相配,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万万想不到青萍为了一个相识未久的胡女,竟肯放下身段向自己谢罪,越是见识过这丫头从前的高傲娇纵,越是觉得此举难得可贵,便是贺楼启有意作弄,也是改变了主意,伸手接过奶茶,微微一笑道:“罢了,今后可不许再无礼!”这句话一说出口,屋内气氛随即松快起来小赫连行、兰君固然是如释重负,便是杨宁也觉得浑身轻松,惟有青萍暗自撇嘴,心道,若不是为了兰君姐姐。我才不会向你屈膝。 贺楼启慢慢喝了一碗奶茶,杨宁已经将肉块烤好,赫连行亲自拿了一串奉给恩师,杨宁则是第一个送到爱妻手上,兰君有了空闲,连忙给每人都斟了一碗奶茶,尤其是亲手向贺楼启奉上一碗,贺楼启亦是欣然接过,这次第,虽然屋外寒风刺骨,透过门窗上的毡条缝隙钻入,然而众人都觉得暖意融融,陋室之内,比若阳春三月,浑忘却现今还是冰雪遍地的隆冬时节。 第六章 相思成灰(十一) 第十六卷第六章相思成灰(十一) 休息了一夜,青萍和兰君都觉得精力尽复,第二天启程,一行人离开了姑衍驿,折回原路,继续北上。一路行来,沿路风光越来越见荒凉,放眼望去,只见遍地冰雪,只有在那些被狂风将积雪扫除干净的乱石泥丘上,才能偶尔看见枯黄的草根,一路行来,鸟兽绝迹,又兼朔风呼啸,飞砂走石,不见天日,难以辨别路径,幸而贺楼启与赫连行都是路径谙熟,若无他们带路,只怕就是走个十天半月,还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转圈子呢。杨宁和青萍绕道蜀,一路东行北上,也曾见过许多大漠风沙,但如此荒凉寂寥的景致,却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然而听赫连行说起,他们是沿着河道而行,周边已算得上是水草丰茂之地,若是不慎偏离了方向,数十里之外便是戈壁荒漠,寸草不生,沟壑沙丘,交错纵横,一旦误入其,就是识途老马,也难免晕头转向。赫连行说者无心,杨宁和青萍却都想到,若非是在于都斤山见到了贺楼启,他们两人和平烟,势必还要自行北上,一路艰辛自不必提,若是不慎迷途失道,别人也还罢了,青萍却是多半会撑不住,想到此处,都是不禁暗自庆幸,对于贺楼启,却是更多了几分感激之意。 行程甚是艰难,自于都斤山至大鲜卑山,辗转行来,将近五千余里的路程,又是冰雪封道,鸟雀绝迹之时,若是大队人马同行,携带足够的食物饮水,自可以随时随地停驻,他们一行仅有五人,又是轻车简从,每日至少要行上几百里地,才能寻到合适的宿营之地,虽然所带骏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又是数匹换乘,其颠沛苦痛,甚是难言。十余日之后,贺楼启、赫连行自是精神健旺,兰君却已是形容清减,而身子最弱的青萍更是渐有形销骨立之姿,杨宁忧心忡忡,便再不许青萍自己骑马,白日和她同乘,用内力护住不让她经受风霜之苦,还可倚在自己胸前时时休憩,晚上宿营之时,又坚持不懈的将真元渡入青萍体内,免得她损耗过甚,以致毒,如此一来,果见成效,青萍虽仍然神色疲惫,毒伤却是没有复的迹象,凡是杨宁,因为真元损耗不是打坐调息便可轻易恢复,杨宁内功精纯,眉宇间已经显出倦怠之色。 这般情景,贺楼启三人自都看在眼里,只是既不能相劝,又不便相助,惟有快马加鞭,只盼早一日结束这段旅程,回到擎天宫,到时候,既有名医调治,又有能压制毒性的地火黑风,便不虞青萍的毒伤生变化了。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十三日上,刚刚翻过一座沙丘,兰君便望见一泓冰湖,湖边营帐绵屹如云,隐约可见牛羊在帐幕之间倘徉,不禁大喜,回头喊道:“青萍小姐,你醒一醒,我们要到家了,你看,前面就是我们戎人的王廷,今天晚上就可以在国师的行宫歇息,从王廷往擎天宫,就是乘车,三天时间也尽够了,而且沿途都有我们戎人的部落,再也不用风餐露宿,可是要好走多了。” 青萍倚在杨宁怀,苍白憔悴的容颜带着浓浓的倦意,听到兰君的呼喊声,勉强睁开双眼,只见眼前一片晶莹,无边无际,几与天连,虽非烟波浩渺,却是恍若明镜琉璃,不觉心旷神怡,叹道:“却是好地方,想不到大漠深处,还有一片汪洋,莫非,这就是你曾说过的北海么?” 兰君摇头笑道:“这可不是北海,这里是俱伦泊,北海在西北方向,将近千里之遥,群山环绕,海面寥廓,景色可比俱伦泊还要壮丽几分,而且北海现在还未封冻,俱伦泊从十一月就开始结冰了,要到明年六月才能化冻,不过北海虽好,却非是我们戎人独有之处,那里胡人更多,还有许多旁的小部族,不像这里,百余年来,都是我们戎人的家乡,水草丰美,天下无双,你若是不信,等到夏天再来这里游玩,说不定再也不想回原去了” 青萍闻言微微蹙眉,只觉兰君话外有音,然而仔细瞧去,只见兰君数日来风尘蒙蔽的面容显出焕然神采,一双澄碧色的眸子透出无尽神往之色,便知道她这番话乃是出自肺腑,便也微微一笑,道:“好啊,若是我到时身子无恙,便和你一起到这里来游玩,你可要尽地主之宜,不可慢待了客人啊” 兰君闻言微微一愣,这才想起青萍的毒伤还需国师大人救治,也不知道过了六月能不能医好,根据自己听来的片言只字,似乎很是难医,若是连国师大人也束手无策——,一想到这里,兰君连忙转过念头,不敢再深想下去,只因这些时日的相伴,她早已将青萍当成闺挚友,若是青萍的毒伤难愈,便也感同身受,想要安慰青萍几句,却又知晓这个汉家的女孩子,性子却如烈火一般,自己若是违心劝慰,只怕反而惹得她不快,想了半天,终于只是涩声道:“我其实也不常下山来,对这里的情形只是略知大概,若是当真带着你出去游玩,只怕会迷路呢” 青萍微微一笑,眼前这个胡女的心思,比水晶还要透明,比冰雪还要清澈,她性子虽然爽朗,却因为身世经历,并无多少知交,想不到却是在塞外异族之,遇到了一个如此知心知意的朋友,不觉心温暖,正要说几句话让兰君宽心,贺楼启却是不耐烦地道:“将来的事情多说无益,好了,这里看着据湖边不远,实则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别耽搁时侯了,快赶路吧。”说罢双腿一夹,也不扬鞭,所乘骏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而下,赫连行拱手相让,杨宁略一颔,毫不客气地策马跟上,赫连行向兰君打个手势,兰君吐了吐舌头,甚是感激国师大人替自己解围,扬鞭追了上去,她虽是女子,骑术却是精良,杨宁又是与青萍同乘,不过片刻,就已经追上了杨宁,却又略略放缓马,和杨宁并马而行,不时用马鞭指点周围景物,沙丘之下,随风不时传来银铃一般的笑声,显然青萍也十分欢欣。赫连行见状微微一笑,前程已然不远,他也不急着赶路,催动坐骑,牵着另外几匹空骑缓缓追了上去。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不多,却是带着十几匹马,如此呼喝驰骋,早已引起四下游弋的牧人注意,不多时一支负责巡查的十人队迎面而来,为的壮硕汉子目力甚强,远远望见贺楼启的面容,犹自不敢相信,狠狠加了一鞭,率众驶近,确认无误之后便下马拜伏。贺楼启神色淡淡,只是伸手虚扶,并无多言,反是赫连行提马上前,出言问讯,那汉子毫不犹豫,铿锵有声地说了一大段话,他身躯壮硕,左颊有一道血红的疤痕直抵眼角,相貌狰狞丑陋,然而答话之时,神色恭顺服帖,简直如绵羊一般驯服,形容与神色毫不相称,令人心底生出强烈的冲突之感。 赫连行与那武士说的乃是戎语,杨宁自然一句不懂,他心思单纯,也根本懒得理会身外之事,青萍却是心细如,不肯放过些许端倪,她早知深入戎地,若是言语不通,难免成了瞎子哑子,故而早早便向兰君请教戎语,兰君心思单纯,也不觉有什么关碍,自是尽心教导,青萍聪明伶俐,前后不过十几天功夫,就已经粗略通晓,虽然赫连行与那武士一番对答如连珠炮一般,对谈话所涉及到的人物地点也颇感茫然,言语之又夹杂着许多陌生的音节,想必不是常用的词语,兰君并未教授,但是青萍根据前后语义,连猜带蒙,却也听懂了三四成, 赫连行一开口便是向那武士询问戎王的行止,这并不奇怪,贺楼启远道归来,理应与戎王一见,顺便通报联姻事宜,询问戎王所在之处,多半是要前去相见,令青萍深感诧异的是,那武士对于赫连行的问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仅将戎王带着武士去山猎熊的事情说了出来,就连戎王最近新纳了一个妃子的私事,还有鞭死了几个奴仆的琐事都说了出来。她虽然浪迹江湖,却毕竟出身不凡,熟读经史,汉人的皇帝最重私隐,虽然臣子们勾结内侍揣测圣心的事屡禁不止,然而以泄禁事、泄禁语惩治臣下的,更是不绝于史,戎王虽非原天子,想必也是一样的道理。这名武士肆无忌惮,仿佛眼里只有国师,并无王上,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想到此处,青萍心一动,仔细向那武士看去,她虽不是武功绝顶,却也勉强算得上是一流身手,若是不惜自保,甚至能与颜紫霜、奥尔格勒这等高手一搏,眼力自也不凡,再加上这些时日常与杨宁、平烟、赫连行、贺楼启这等人物相伴相随,耳濡目染之下,更是进益不小,一眼看去,便觉这个武士虽然气度沉稳,根基扎实,练得却是外家功夫,绝非是擎天宫一脉相承,只是寻常的戎人勇士,听他拜伏之时的自称,仿佛只是一名十夫长,这样的低级武士,虽然身份卑微,却才是戎人兵马的根本力量,又见他所率的那一小队戎人武士都是毕恭毕敬,毫无诧异之色,显然将此举视若平常,若是戎人最底层的兵将,都将贺楼启视若神明,置于戎王贵酋之上,这已不是功高震主所能形容得了。 明白了这一点,青萍心千回百转,思绪如潮,一忽儿觉得贺楼启如此作为,乃是肇祸之端,纵然武功绝世,天下第一,也难免他日之患,此番自己前来求医,贺楼启并不为难,是否要将其利害点出来,也算略偿恩德,一忽儿觉得贺楼启是何等样人,贵为宗师之,岂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多半是因为身毒伤,无暇顾及这些旁枝末节,自己便是好意相劝,也不过是徒乱人意,一忽儿又想到若非汉王妃廖水清以毒伤牵制贺楼启,这等雄才伟略的枭雄人物,只怕早就一统胡戎两族,挥兵南下,自己纵然与李还玉有不解之仇,就是看在廖水清的面子上,也该些许容情,转瞬却又想到李还玉昔日毒害自己的狰狞面目,只觉快意恩仇,岂能姑息养奸,越想越觉得心头烦乱,忽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人物仿佛融入层层光影,再也看不清楚,青萍心头一凛,知道自己不合在长途疲惫之际扰乱心神,相思绝毒竟然在此时作,此番作更与往日不同,仿佛是潮水决堤,一不可收拾,她想要出声召唤,却是口舌麻木,出声不得,转瞬便没有了知觉。 幸而杨宁自始至终都在留意青萍的境况,蓦然惊觉怀爱侣身子忽冷忽热,并且不时地颤抖,连忙低头看去,只见青萍牙关紧咬,两颊红若榴火,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赫连行正与那戎人武士叙话,策马上前,急急道:“前辈,青萍的毒了,这可怎么办?” 贺楼启原本正在凝神细听那武士的禀报,闻言转头望去,目光在青萍面上一掠而过,心头闪过几许忧虑,看来这小丫头的毒伤可比自己当年要重得多了,他素来决断甚快,当下毫不犹豫地道:“不能再耽搁了,你将剩下的长相思都给这丫头服下,然后和我回宫,只要到了宫,只要这丫头还有一口气,我保她平安无事,赫连,你留在王廷,先将联姻之事禀明大王,然后再带着兰君回宫,我们先走一程了。” 在贺楼启吩咐赫连行之际,杨宁已经颤抖着将晶莹剔透的葫芦药瓶从怀取出,当日在地神山,他得知青萍竟然藏了药之后虽然不敢责备,却是将药瓶强行夺了过来,生怕青萍再行以鸩止渴之事,想不到,今日自己竟要亲自动手喂药,他虽然不甚懂得医理,却也明白,此举可谓置死地而后生。将三粒药丸倾出,放到青萍唇边,然而青萍已经昏迷,又兼牙关紧咬,根本无法吞咽,杨宁心痛不已,却也只得捏住青萍两侧颊车穴,缓缓用劲,好不容易让青萍张嘴将药吞了进去,幸好这药丸入口即化,否则青萍喉头僵硬,只怕药丸根本无法下咽,虽然如此,杨宁仍是轻轻帮助青萍按摩咽喉肌肉,直到确信药已服下,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这时,贺楼启业已交待完毕,飘身下马,凛然道:“骑马恐怕来不及,咱们只能步行了,你这几日损耗太甚,可还能撑得住么?” 杨宁早有此想,抱着青萍跃下马来,毅然道:“前辈放心,弟子功力虽然浅薄,连奔几日几夜,还是不妨事的。” 贺楼启微微点头,也不言语,身影一闪,已经化成淡淡轻烟,转瞬便已到了百丈开外,杨宁毫不犹豫地紧紧跟上,他们本就师出同门,施展的又是同一种轻功绝学《千里一线》,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三人就已消失在视野之内,旁人也还罢了,最多惊叹一番,赫连行却是瞳孔微缩,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侍奉在师尊座前,却从未见过师尊施展如此绝妙的轻功,而且偏偏与这原少年差相仿佛,心千回百转,只觉得许多疑惑蓦然有了答案,望着擎天宫的方向,赫连行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