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爱赤足金,莫恋探花郎》 第1章 惊梦 好冷呀!苏若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窟,周身寒意凛冽刺骨,她挣扎着想要离开此处,却浑身绵软无力。她奋力想要睁开眼睛,却不能视物,四周一片混沌昏暗,她似乎在黑暗虚无之中漂浮,已渐渐手脚麻木,就快要冻毙而死。 苏若感到一阵绝望,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自己是快要死了吗?也好也好,反正唯一疼爱她的娘亲已经不在了,她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她本就生不如死,如此无牵无挂地走了,倒也干净。只是白白便宜了那群坑害她们母子的恶人,大仇不报,死不瞑目。 苏若觉得一阵阵窒息,喉咙仿佛被铁掌掐住,已感觉不到痛苦,就这样结束了吧。这困苦难言,受尽磋磨的一生,毫不留恋,终于解脱了。 —— 苏若出身并不差,她的祖父苏长青,是本朝有名的大儒清流,四十岁为翰林学士,主文翰、掌科举多年,为官清正,坦荡无私,于大节之上坚守正道,为国为民选拔才俊无数,门生遍布天下,深得帝王信任,在百官之中颇有威望。他死后,甚至被皇帝追封为文善公。 出生在这等高门世家,苏若本应一切顺遂,然而她此生悲惨的根源就在于,她有一个心黑手狠又烂泥扶不上墙的亲爹。 祖父苏长青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苏廷柏就是苏若的爹,无才无能,读书不成,又不会经营之道,加之生母刘氏自小溺爱,虽一事无成,却自视甚高。 偏生他的大哥——苏长青的大儿子苏廷楠,为人精干,极通文史,年纪轻轻便做到了礼部仪制司少卿,后外放金陵膏腴之地为官,官运亨通,深得苏长青器重。 疯狂的对比令苏廷柏愈发觉得怀才不遇,心中不忿。他一生活在父兄的阴影之下,却无法改变现状,便干脆破罐子破摔,镇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风花雪月。 苏家的两个儿子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媒人踏破了门槛,却都是奔着名满都城的苏家长子来的,而苏家幼子苏廷柏却是问者寥寥。 即便如此,翰林夫人刘氏和苏廷柏还挑挑拣拣,不是嫌人家姑娘出身不好,便是嫌容貌不佳,始终没有定下人选。最后还是被老爷子苏长青骂醒:“终日无所事事的男儿,还巴望什么好姻缘,还不赶紧挑个身家清白的读书人家的女儿,若是耽搁了,难道做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鳏夫不成。” 刘氏这才慌忙托媒,勉强选了一个祖上做过四品都司世代耕读之家的容氏女为妻。容氏容貌端正,品性淑德,对苏廷柏千依百顺。而苏廷柏却轻视容家这一辈没有官身,对自己的仕途无助,又总觉得妻子相貌寡淡,时常冷落。 两年后,容氏生下一女,正是苏若。苏廷柏见不是儿子,对容氏愈发不满,对苏若也并无多少父爱。 虽然夫妻不睦,但这在官绅之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多少夫妻貌合神离,但还能维持人前的体面。二房虽在苏家无甚地位,但至少吃穿不愁,又不缺下人伺候,若是关起房门好好过日子,倒也安逸。 偏生苏廷柏是个不省事的,他没有正经营生,老大不小却只能靠苏家每月的月银过日子。苏家虽声名在外,但苏若的祖父掌管科举,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又甚是爱惜羽毛,管束家人极严,绝不肯做贪墨贿赂之事。因几十年为官公正廉洁,苏家所有花销都靠着祖父和大伯的俸禄,还有这十几年购置的两处田庄,远远不够子孙挥霍无度。 可苏廷柏婚后的花费却越发大了起来,他每每以结交权贵为由,出入酒肆青楼,邀上一群狐朋狗友,花钱如流水,每月的月银到手不过几日便花得一干二净,家中的琐碎支应还要母亲容氏用自己的嫁妆填补。 就在苏若十岁时,苏廷柏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不仅当光了屋里的贵重物件,还欠了一屁股赌债。他被赌场的恶棍堵在回府的路上,威胁若是不还钱,便要在街上拦住苏若祖父的官轿喊冤,令都城的百姓都知道,翰林学士苏家的二公子欠债不还,欺压良民。 苏廷柏登时吓破了胆,若是苏若的祖父知晓此事,定会打断他的腿,将他逐出家门,从此恩断义绝。苏廷柏没有办法,只好又来打容氏嫁妆的主意。 这几年,母亲容氏为给苏廷柏填补窟窿,嫁妆早已花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手里只剩百两纹银,她犹豫地攥紧银票,哀求道:“夫君,这些钱还要留着给若儿置备嫁妆,还债之事还是与婆母商议为好。” 不想苏廷柏一把夺过银票,嘴脸狰狞地骂道:“我都是娶了你这个灾星,才霉运连连。你又生不出儿子,又无旺夫的命,还留着私房钱何用。” 容氏懦弱,被无端辱骂,也不敢还口,只是低头垂泪。 苏廷柏见状,愈加不耐烦:“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财运都被你败光了。” 角落里的苏若见母亲受气,鼓起勇气护在母亲身前,仰头对苏廷柏说道:“爹,您再欺负娘,我就去告诉祖父。” 苏廷柏恶狠狠地推了苏若一把,怒骂道:“要你这个黄毛小儿多嘴。” 苏若被推倒在地,摔得生疼,强忍着眼泪不肯落下来。 容氏连忙将小小的苏若搂进怀里,悲声道:“夫君莫要动气,若儿年纪小,不懂事。” 苏廷柏急着还债,看都不看苏若一眼,转身往外走:“小门小户出身果然教不出大家闺秀,若是令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我就休了你。”说完,抬腿摔门而去。 自此以后,容氏手中的嫁妆被花费殆尽,娘家又家道中落,无人能替她出头,她在苏家越发活得艰难,在婆母和苏廷柏面前只得低眉顺眼,一句顶撞的话都不敢说。 后来,苏廷柏年纪大了,再如此晃荡下去实在丢人现眼,祖父便给他谋了个登仕郎的散官。苏廷柏也对赌场追债之事甚是后怕,有所收敛了一段时日。 容氏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来了,不想苏廷柏又以母亲无子为名,要纳妾。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容氏只怪自己命苦,不敢反对。苏廷柏遂在祖母刘氏的支持下,纳了一房小妾。 这妾氏名唤青莲,长得妖娆娇柔,媚骨天成,迷得苏廷柏晕头转向。每日当值回来,便在青莲屋里鬼混,将她视作心肝肉儿一般,甚至将月银俸禄都一并交到青莲手里,早已将自己的妻儿抛到脑后。 青莲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很快恃宠而骄,对饭菜挑挑拣拣,整日穿了绸缎要丝帛,打了金银要宝石,苏廷柏无有不依的。她对容氏也丝毫不守妾氏的规矩,暗里挑衅下绊,明里又做出一副柔弱委屈之态,苏廷柏只对青莲愈发怜爱,对容氏愈加厌恶,甚至指责容氏阴险善妒,无容人之量。 容氏对苏廷柏失望已极,便深居简出,只守着苏若过日子。 很快,青莲有了身孕。苏廷柏狂喜如疯了一般,更是天天围着青莲打转。 一日晚饭后,青莲的屋里突然闹了起来。原来青莲怀孕嘴馋,饭后又食了两块胭脂糕,不想吃下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腹痛难忍,在床上翻滚不止。 苏廷柏慌忙请郎中来看,竟查出是中了毒。这毒显然是下在了胭脂糕里,而这糕点就是苏若母亲容氏房里的丫鬟红玉送来的。 苏廷柏大怒,不由分说,便绑了红玉审问。据红玉哭诉道:这胭脂糕是容夫人命人买回来的,觉得味道不错,便遣她送给苏廷柏尝尝。因苏廷柏每日都留宿在妾氏房里,红玉便将胭脂糕送到了青莲房中。 一切罪责最终都指向了容氏,她百口莫辩,只会一味喊冤。 小妾青莲直喊着后宅住不得了,苏廷柏也叫嚷着要休妻,事情最后闹到祖父苏长青那里,苏长青正为即将临近的恩科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懒得管二房的家务事,便推给苏若的祖母刘氏决断。 祖母刘氏一味偏袒小儿子,只说苏廷柏好不容易中年得子,凡事自然要以妾氏肚子里的孩子为重。因此即便其中有蹊跷,也要暂时委屈容氏,先去城外的田庄住一段时日。 实情是祖母刘氏心里明白休妻有碍苏家的声誉,苏若的祖父断然不会同意。因此只得以给青莲保胎为名,将母亲送去田庄,从此自生自灭。反正母亲没有家世撑腰,又无子嗣傍身,在苏家不过就是个吃闲饭的,怎能与马上要传宗接代的宠妾相提并论。 然而容氏要被送往田庄,苏若却被祖母刘氏强留在苏宅,苏家的女儿断没有跟随外姓人教养的道理。 于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容氏被几个粗壮的仆妇强拉上马车,十七岁的苏若死死拽住母亲冰冷的手,哀哭不已。小小年纪,母女连心,却要忍受生离之苦,她求告无门,终于追不上滚滚的车轮,跌倒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母亲痛不欲生的身影消失在大路尽头,从此便是天人永隔。 不过半年,便传来了容氏病死在田庄的消息,苏家此时倒是做足了礼数,将母亲厚葬。苏若的母亲忍气吞声孤苦一生,只换来了一场盛大的殡仪和一具冰冷的棺木。 同年,苏廷柏的妾室青莲喜得贵子,二房众人欢天喜地,苏廷柏更是将青莲扶为正室。 苏若为母守孝,在这个繁华的偌大府邸里,也只有她记挂着那个唯一给过她温暖关爱的可怜女人。 苏若十八岁那年,继母青莲说和,为苏若物色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中年丧妻的员外郎。苏若自然不愿给一个年逾半百之人做填房,奈何苏府无人关心她的终身大事,苏廷柏在青莲的挑唆下,一口应承了下来。苏若只得含恨上了花轿。 出嫁后,她那个道貌岸然的夫君竟是个豺狼之性,几天新鲜劲头一过,便将苏若丢在一旁。家里略微平头正脸的丫鬟媳妇,都被他拉进房里厮混,苏若不过劝了两句,他便动辄打骂,指着苏若骂道:“你爹欠了我五百两银子,你不过就是个抵债的赔钱货,在我面前充什么千金贵女。” 从此后稍不顺意,他就将苏若赶到下人房里去睡一宿。苏若只得强忍血泪活下去。 这员外郎年纪一大把却不知保养,纵欲过度,没过几年就暴病而亡,苏若便成了寡妇。苏若无子,夫家大房为霸占家产,将苏若赶了出去。她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只得中道返回苏家寻求庇护,谁知继母和父亲苏廷柏竟闭门不开。 苏若只得舍下脸面,跪在角门苦苦哀求。她的父亲苏廷柏害怕事情闹大了丢人,便按照继母出的主意,将苏若送到郊外的云静庵出家代发修行。 可怜苏若正值韶华,余生只得长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那日,她正在打扫庵堂后院湖边的落叶,猛地被人从身后推了下去,冰冷的湖水瞬间灭顶,带着水草腥味的湖水汩汩灌入口鼻之中,苏若熬过了最初濒死的痛苦后,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 第2章 醒来 苏若也不知自己在黑暗中昏迷了多久,忽然隐约听见从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哭声。是谁在哭呢?哭得如此伤心,令苏若心中酸楚不已。 一滴清凉的泪落了下来,滴落到苏若的额头,她终于被唤醒,勉强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满面愁容的中年妇人,脸色憔悴,正看着苏若流泪。 苏若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以为自己魔怔了,眼前人正是她那早已逝世、一生苦命的母亲。 容氏见苏若醒了,忙擦了擦泪,慈爱地抚着她的头:“若儿,你方才昏过去了,可是吓死娘了。” 苏若转了转眼珠,发现她正躺在苏家二房自己寝室的秀榻上,她只觉得头脑昏胀,还有些晕眩。 容氏见状,关切地问道:“孩子,可是身上不舒服?” 苏若还未理清现状,只得微微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娘,莫要担心,我只是有些累了,歇歇就好了。” 一旁服侍的一个丫鬟忿忿不平地说道:“都是莲姨娘捣的鬼,她趁着夫人回娘家,故意要拿捏咱家姑娘,只说二姑娘(苏若)脾胃不好,每日遣人送来的饭菜都是些清粥小菜,一点油腥都见不着,简直如同喂猫喂狗一般。奴婢去找送饭之人理论,却碰了一鼻子灰。后来闹到二老爷(苏若父亲)跟前,二老爷竟偏帮着莲姨娘教训二姑娘,说二姑娘心火太旺,不敬尊长,命人将二姑娘关进祠堂罚跪,说是要败败火气,晚上连根蜡烛都不给点。二姑娘怕黑,整夜在祠堂哭得死去活来,今日早晨晕过去了,幸好夫人及时赶回来了。” 苏若侧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母亲的丫鬟红玉。此时的红玉一副义正辞严的嘴脸,谁又能想到正是此人日后成为了诬陷母亲的帮凶。 苏若此时还有事情要想个明白,急需一个人清静清静,她便伸手按了按额角,虚弱地说道:“娘,女儿无事,只是身子乏得很,想再睡一会儿。” 容氏点点头:“好,那为娘这就回房去了。熏炉上煨着鸡茸粥,你睡醒了,就命下人伺候你用些。”说完,给苏若掖了掖被角,带着红玉出去了。 终于安静了,苏若慢慢坐了起来,从案头的茶盏倒了一杯清茶,一气饮尽。她靠着高枕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象,心中疑惑不已: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死而复生还是噩梦一场? 她闭目沉思,忽然心头一凛,若是照红玉方才所说,此时正是她十七岁那年。他的父亲苏廷柏已将青莲纳进了门,二人正是好得蜜里调油。那青莲逐渐跋扈,不但不将母亲放在眼里,还视她们母子如同眼中钉,欲取而代之。 若是她之前的记忆都是真的,算算时日,再过三个月青莲就会怀上身孕,然后和红玉串通一气,污蔑母亲下毒。最终母亲被强迫关进田庄,含恨而死。 事关母亲的生死,苏若绝不会令之前的悲剧重演。不论是庄周梦蝶,还是涅盘重生,苏若都会拼了性命护住娘亲。 此番她们母女不光是要活下去,还要光明正大走出苏家的大门,挺胸抬头地活着,睁大眼睛看着苏家这对丧尽天良的男女下地狱。 之前是她太过莽撞了,小小年纪,毫无心机,遇事只会横冲直撞,岂是青莲的对手。最终仇人毫发无损,她却撞得头破血流。这次绝不会了,她要不动声色,精心筹谋,一击必中。 眼前最棘手的便是她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日紧迫,若是想不出应对之策,便救不了母亲的性命,这可如何是好呢? 就在此时,有人掀起软帘走了进来,正是去而复返的丫鬟红玉。 红玉见苏若醒着,便笑道:“姑娘,夫人还是放心不下您,命奴婢来侍候您。既是醒了,不如就进些粥吧。”说完,背身走向熏炉去盛粥。背影袅娜,自有一股含而不露的风骚。 苏若静静地看着红玉,心中冷笑,眼中泛起寒凉的阴霾,她怎么把这个卖主求荣的小人忘了呢?眼前正是危急存亡之秋,这红玉倒是一把趁手的利刃。 苏若暗暗在心中发誓,既然上天又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那就慢慢来,那些迫害她们母女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3章 红玉 此时红玉盛了半碗热粥放在苏若面前的小几上,劝道:“姑娘慢慢用些吧,这粥是容夫人用体己钱买来肥鸡,亲手熬的。” 苏若佯装虚弱地拿起汤匙喝了一口,便叹了一口气,盯着粥碗冒出的袅袅热气发呆。 红玉见状,关切地问道:“姑娘怎么不吃了?” 苏若看着红玉,露出一脸孩子气的委屈:“红玉,今后我和娘如何是好?如今爹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莲姨娘,如此下去,终有一日我和娘在二房将无立锥之地。”说完,眼中泛起泪意,秋水般清亮的眸子满是惶恐。 红玉只得劝道:“也许二老爷只是一时性起,再说独门大院里过日子,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管怎么说,莲姨娘只是个妾,永远不会爬到夫人头上。” 苏若咬紧双唇,不甘地说道:“她如今已是踩到我的头上了,爹爹纳妾本是平常,只是为何偏偏看中了青莲,她容貌并不出众,也无柔顺的性子,还出身不明不白......” 苏若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身旁的红玉发愣,红玉被她审视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疑心是自己暗中巴结青莲的事被苏若察觉了,只得干笑道:“姑娘这般看着奴婢做甚?” 苏若瞪圆了黑白分明的眸子,露出少女特有的娇憨和直率,脱口而出道:“红玉,你长的真好看。” 红玉安了心,又有些羞赧,微微一笑:“姑娘莫要哄奴婢了。” 苏若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你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吧?比那莲姨娘美多了,要是你成了咱们二房的姨娘,我和娘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你人美心善,又是家生子,知根知底,断不会做欺凌主子的恶事。”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红玉被苏若小孩子家的玩笑话惊得心头一跳,她有些意动地瞥了苏若一眼,忙道:“天色不早了,姑娘快歇息吧。”说完,收起小几,服侍苏若就寝。 红玉放下榻边的帷帐,便转身退了下去。 苏若隔着帷帐看着红玉朦胧的背影,心中冷冷一笑,只要在不安分的人心中埋下一颗妄念的种子,很快就会破土发芽了。 —— 红玉回到自己平日居住的耳房里,心头还在狂跳。她抚着胸口走到洗脸的木盆边,清水中映出一张年轻的桃花面,肤白貌美,明眸善睐,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风流全在眉梢眼角。再加之身段窈窕,合身的青蓝布衣勾勒出凹凸的身形,纤侬有致,令人浮想联翩。虽无倾国倾城之貌,但胜在鲜活动人。 红玉的视线从水盆中移开,环顾着自己自小居住的耳房,叹了口气,这屋子甚是狭窄,只放的下一张矮榻,一个小案,榻边一扇巴掌大的小窗。难道她的青春年华便要生生断送在此处吗?等到年纪再大些,只得随便配个小厮门房,生一堆崽子,整日干不完的活计,坐愁年华逝去,人老珠黄。 “不!”红玉突然爆发出掩埋在骨子里的不甘,既然自己有如此本钱,断不能白白埋没,她绝不能一辈子住在这个逼仄低矮的地方,不能世世代代做个低贱的奴婢。 二姑娘虽还是孩子心性,但却不会说谎。自己比那外来的青莲年轻貌美,又在后宅与二老爷近水楼台,与其费尽心思巴结青莲,还不如拼得一身剐,挣个姨娘当当。若是运气好,生下个一男半女,就能和容夫人比肩了。 —— 第二天,红玉伺候苏若起床,苏若敏锐地发现了红玉的变化。 红玉今日穿了一身掐腰青丝棉布袄裙,愈发显得体态轻盈曼妙,脸上淡淡敷了一层脂粉,头上梳着双环髻,抹着桂花香的头油,举手投足间一股少女的馨香萦绕鼻端,当真是豆蔻年华,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苏若不动声色地赞道:“红玉,你今日真美,看来老话说的很对,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只是不知我何时能变得这般美呢?”说完,烦恼地蹙了蹙眉。 红玉被“噗嗤”一声逗笑了:“姑娘惯会哄骗奴婢,您还小,等再过一两年,定是个出众的美人。” 鱼已经上钩了。 —— 自此,苏若便常以关心和讨好父亲为名,令红玉亲自给苏廷柏送些夜宵茶点,还常令红玉在青莲不在时前去晃悠。还假意好心告诫红玉,千万莫要当着莲姨娘的面太过拔尖,小心莲姨娘脸醋心狠,找她和母亲的麻烦。 红玉不疑有他,自然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表现。每每完成苏若交代的差事时,若是见莲姨娘在房里,便低眉顺眼地将吃食交给她房中的下人,转身就走。若是见莲姨娘不在,便一步三摇,亲自将食盒放在苏廷柏的书桌上。每次也不敢久留,只是眉眼之间尽是孺慕之情,不经意时难免衣袖摩擦,素手相碰,暧昧无限。 苏若的父亲苏廷柏本就不是个讲究人,他生性好色,只是之前沉湎赌博,如今勉强去了恶习,其中的空虚自然要用其他消遣填补。这红玉自小在二房长大,本并不出众,只是如今长成了,竟愈发水灵起来了。在苏廷柏眼中,红玉面容青嫩,眼波勾人,身段风骚,竟很有一股良家中妓子的味道,比之青莲更胜一筹,不免颇有些心旌摇荡。 苏若静静观望着暗流之下苏廷柏和红玉的丑态,告诫自己不要急,一切才刚刚开始,如今万事俱备,静待东风。 第4章 妾不如偷 终于,机会来了。 这一日,青莲要去城隍庙烧香求子,为了显得心诚则灵,一大早就带着一群丫头婆子出门了,要在庙里用过斋饭才回来。 祖母刘太夫人也说要拟定祖父六十大寿的家宴,命苏若的母亲容氏前去帮忙。苏若以此为借口,令母亲将二房里剩下的人手也带了过去,只说是祖母那里必然繁忙,人多些也好帮衬。苏父自有小厮照应,她有红玉侍候,不必担心。容氏觉得有道理,便带着众人前往祖母的上房去了。 整个二房静悄悄的,苏若自然是窝在自己房里。 苏若的父亲苏廷柏今日沐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那青莲一心求子,非要斋戒沐浴三日,连着几晚碰都不让他碰一下,令苏廷柏颇有些欲求不满。 今日醒来,窗外的日光暖洋洋的,屋子里却是冷冷清清。午时苏廷柏一个人无趣地喝了几杯小酒,觉得身上微汗,便命下人备水沐浴。 午后的净室热气袅袅,苏若的父亲苏廷柏一人躺在宽大的浴桶内,闭目养神。热水蒸腾,苏廷柏又刚饮了酒,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他懒懒地唤人服侍他起身更衣,却无人回应。 苏廷柏身上燥意愈甚,勃然怒道:“人都死哪儿去了,整日正事不干,都去攀高枝,将正经主子撂在一旁。” 嘴里正骂骂咧咧,忽然见门帘一挑,一个身影忸怩而来,苏廷柏破口骂道:“都是平日给你们脸了,如今连爷也不放在眼里了。” 此时,来人已近在眼前,他透过朦胧的水汽看清了来人的脸,竟是容氏的丫鬟红玉。 红玉面对苏廷柏的咒骂,也不惧怕,只躬身略微福了福,声如出谷黄鹂:“二老爷,莫动气,奴婢这不是来伺候您了吗?” 一张粉面白里透红,眸子里水光氤氲,柔情流淌。因要在净室里服侍,只着了里衣,纯白的寝衣紧紧贴合着纤细的腰身,躬身时衣襟微敞,露出里面桃红色的肚兜。愈发勒得胸口紧绷,却腰尚有余。 苏廷柏的目光在红玉身上不断逡巡,多日不见,这个丫头竟是长熟了,身段玲珑有致,眉眼颇有风情,一举一动间还有些少女的青涩腼腆,这纯情与撩人杂糅的韵味竟是比之小妾青莲还胜了三分。 苏廷柏一见红玉这副模样,早已熄了怒火,只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是你来了?爷屋里其他人呢?” 红玉笑道:“今日太夫人屋里事忙,剩余的丫头婆子都去上房帮忙了,只有奴婢留在屋里伺候二姑娘。方才听见二老爷喊人,二姑娘怕您跟前没人伺候,便打发奴婢过来看看。”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何况苏廷柏本就饮了酒有些微醺,送到眼前的美色断没有白白放过的道理,他冲着红玉暧昧地勾了勾手指:“既是伺候,离得那么远做甚?还不快走近些。” 待到红玉走到近前,苏廷柏霍地起身,上身赤裸,溅起水花无数,登时洇湿了红玉的里衣,湿哒哒的衣衫令少女姣好的身形纤毫毕露,苏廷柏露骨的眼神直勾勾盯视着她丰满的酥胸。 红玉瞥到苏廷柏意味深长的眼神,脸轰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她“啊”地惊叫一声,伸手捂住衣襟,疾步向后退去。 却不想被苏廷柏一把薅住了手腕,挑逗地说道:“遮掩什么?你是苏家的家生子,身上还有何处是爷不能看的?”说完,在红玉的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 红玉脸上带着几分惊惶,哆嗦地说道:“二老爷,快住手,奴婢......” 苏廷柏看着红玉神色紧张,竟有一股偷香窃玉的刺激席卷全身,他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不由分说将红玉拖进浴桶,熟门熟路地撕扯着她的里衣,猴急地说道:“别怕,你若是将爷伺候好了,爷自然好好抬举你。” 红玉的衣衫已被甩脱在地,她嫩白的肌肤在热气中时隐时现,瑟缩羞涩,欲拒还迎,苏廷柏早已红了眼,直接扑了上去。 净室内热气蒸腾,熏得二人脸红心热,解衣相对,端的是一对干柴烈火,水波激荡声和男女调笑声不绝于耳。 苏若透过轩窗的缝隙暗中看向苏廷柏的寝室,寝室内净室里传出似有似无的动静,显然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已成就了好事。她嘲讽地翘了翘嘴角,眼中满是冷清,用棉絮塞住耳朵,转身在榻上小憩,她要养养精神,待会还要在红玉面前演一出好戏。 —— 大约一炷香后,净室里偃旗息鼓,浴桶中原本温热的水已有些凉了,苏廷柏却十分惬意地靠着桶壁,怀里抱着红玉,心想:这十七八岁鲜嫩的丫头,果然不是青莲那等欢场女子能比的,真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方才鱼水之欢,他竟比往日多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当真是妙不可言的好滋味。 苏廷柏正在盘算着下一次如何与红玉幽会,却听见怀里人嘤嘤地哭了起来。他此时心情正好,也不恼,只挑起红玉的下巴,问道:“好端端地,哭什么?方才爷可是令你快活似神仙。” 红玉怯怯地偎了过去,抱着苏廷柏未老先衰的腰身,道:“二老爷,奴婢如今已经是您的人了,您若是丢下奴婢不管,奴婢只能一头撞死了,只是也不敢喊冤,只盼着老爷心里莫要忘了奴婢。” 一番话激起了苏廷柏心中的几分怜爱,他摸了摸红玉的脸:“做什么死呀活的,爷和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你只管好好伺候就是,等时机成熟了,爷定然给你个名分。” 红玉眼中闪过惊喜:“二老爷可不要哄骗奴婢,奴婢此生的依靠唯有您了。只不过......” 苏廷柏伸手往红玉的胸口摸去,道:“不必吞吞吐吐,有话直说。” 红玉身子抖了一下,再度软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容夫人为人宽厚,断不会说什么,奴婢只怕莲姨娘生气,埋怨奴婢分走了二老爷的宠爱。” 苏廷柏哼了一声:“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你放心,爷才是这二房的一房之主,爷想爱谁便爱谁,我能纳青莲为妾,自然也能将你抬为房里人。只是青莲进门不过三个月,这么短的时日连纳两房妾氏,我那位一本正经的爹又要叨唠。不如你暂且忍耐几个月,到时我自然将你我之事禀告太夫人。” 红玉柔声说道:“只要能跟着二老爷,红玉不委屈,只是要避人耳目,下次服侍老爷,怕是要等上好久了。” 苏廷柏呵呵一笑,心中无比畅快,他不过略施手段,就令眼前的小丫头食髓知味,离不开他了,他将红玉压在桶壁上:“青莲为了求子,每旬的头日都要去拜送子观音,那时我就将房里碍眼的下人支走,你我好好快活半日。至于容氏,就是听见了也不敢说甚。” 第5章 审问 红玉趁着容夫人和青莲还没回来,草草穿上已经半湿的里衣,披上来时放在净室外的斗篷,匆忙赶回了自己住的耳房。进了屋,关上房门,刚要松口气,忽听背后一声脆响:“好你个红玉,瞒着我做下好大的事。” 红玉浑身一个激灵,险些跪倒在地上,她回过身一看,竟是二姑娘苏若坐在小几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红玉心中只把苏若当做小孩子看待,勉强笑道:“姑娘何时来的,可是唤奴婢有事?奴婢方才伺候二老爷在净室更衣,不曾听见。” 苏若起身,绕着红玉缓缓转了一圈,将红玉细细打量了一番:“伺候我爹更衣,怎么浑身都湿透了?莫非你是伺候主子鸳鸯戏水去了?” 红玉吃惊地看着苏若,心中十分震惊,这苏若本是孩子心性,生性鲁莽,生母容氏又懦弱,未得人好好教养,本以为她对后宅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心软面嫩,怎么如今言辞犀利,一针见血了呢? 苏若笑了笑:“红玉,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爹虽不看重我,未请人好生教我,但我也已到了及笄之年,宅门里偷鸡摸狗的事情总归是知道一些。你方才在净室里一呆就是大半天,又这副模样溜回来,傻子也能猜出你究竟干了什么。” 红玉心知她与二老爷苏廷柏偷情一事,毕竟违逆了苏家的家规。如今她还没有名分,只是个婢女,若是此事现在就张扬出去,丢了二老爷的脸面迁怒于她,说不定快要到手的姨娘就飞走了。 红玉只得双膝下跪,抱着苏若的衣袖,央求道:“好姑娘,您千万饶我这一遭。就是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勾引主子,实在是老爷他强要奴婢......”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她早已泪水涟涟。 苏若假意叹了口气,似乎心软了,道:“你以为我是要治你的罪吗?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出了事,我只会为你遮掩。只是你也太不知轻重了,那莲姨娘如今正得宠,又是个泼皮破落户,若是此事被她知道了,给你强按上个勾引主人、白日宣淫的罪过,你到时是死是活?” 红玉这才觉得后怕,忙道:“姑娘,那奴婢如今该如何是好?” 苏若将红玉扶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方才,我爹他对你可好?” 红玉有些红了脸,半晌含蓄地说道:“老爷他人很好,还说等莲姨娘进门满了半年,就抬举我。还说......还说日后等莲姨娘出门,再唤我过去伺候。” 苏若心中暗骂,她亲爹果然是个衣冠禽兽,枉费出身书香门第,身为翰林学士之子,竟学了一肚子男盗女娼,连个斯文败类都算不上。嘴上却说道:“那就好,既然你得了爹的青眼,只要行事小心一些,不被莲姨娘发现便好。好好照顾我爹,只要成了我爹的新欢,时候到了,定能挣个名分。到时你与莲姨娘平起平坐,她就是知道实情也不敢把你怎样。至于母亲那边,你不必操心,我亲自去说。” 苏若此番态度虽令红玉出乎意料,却也受宠若惊,她本以为苏若母子会忌惮自己爬上二老爷的床,没想到竟想要拉拢她。原来看似鲁莽的二姑娘,也是个识时务的,而且小小年纪,说起后宅的腌臜之事,竟然脸不红心不跳,比她这个经了人事的还镇静。 红玉对苏若刮目相看,也收起了平素轻视的心思,恭敬地说道:“姑娘平日最恨莲姨娘,今日为何要偏帮奴婢?” 苏若复又坐在小几旁,越过红玉的肩头望向窗外的柳枝,面露几分哀愁地说道:“红玉,我且问你,你冷眼看着,这么多年了,我爹待我们母女如何?” 二老爷对妻儿凉薄,满府皆知,容氏母女处境艰难,只是这话红玉不敢说出口。 苏若苦笑道:“我爹根本没把我们母女放在心上,如今我娘年纪大了,恐怕难继香火,若是现在纵容莲姨娘坐大,只怕日后会遭她暗算迫害。我娘早已对爹死了心,根本不在意谁做姨娘。与其便宜了莲姨娘那个狠毒的泼妇,倒不如将这个名分送给你。” 苏若边说边拉起红玉的手:“红玉,这宅子里主子有主子的难处,下人亦有下人的苦衷,你从小服侍我和母亲,我自然将你认作自己人。若是你能出头,我们三人互相帮扶,斗倒莲姨娘,定能解了困境。你是个有福气的,倘若日后能诞下子嗣,我们母女定会待之如亲人。如此一来,我们母女能有个好归宿,你也能母凭子贵,挣下一份家产。” 美好的前程就在眼前,红玉欣喜若狂,她再度跪了下来,叩首道:“姑娘,若是红玉真能如愿,定当终生侍奉夫人和您,以报再造之恩。” 苏若忙道:“别跪了,快起来去换衣裳吧,小心着凉。” 第6章 密谈 苏若安抚好红玉后,便在母亲容氏房中等她回来。 很快日头西斜,容氏和青莲前后脚回到各自房中,各屋里开始传晚饭,寂静了一天的庭院逐渐热闹起来。 烟火气息掩盖了白日的污糟不堪之事,一众下人捧着净手、漱口之物肃然立在主人身边,伺候完毕,悄然退下,又有七八个丫鬟将菜肴端上。苏廷柏照旧和青莲一同用膳,面相威严,不苟言笑,执箸之间不闻一声咳嗽,端的是一位品行端方的大家公子。 寂然饭毕,下人退下后,青莲伺候苏廷柏歇息。青莲殷勤地给他褪去外袍,问道:“听婆子们说,今日二老爷独自沐浴了?” 苏廷柏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道:“午间饮了几杯酒,出了一身汗,便梳洗了一番,身上清爽些。” 青莲笑道:“我就说吧,您身边离不开妾,妾今日走了一天,容夫人也不知道安排个伶俐的下人伺候您,那些个小厮笨手笨脚,定然服侍得不甚贴心。怨不得方才那些婆子抱怨,净室里到处泼的都是水,都快赶上水淹七军了。待会儿妾给您煮碗姜汤喝,可别着凉了。” 苏廷柏见青莲不疑有他,定下了心神,又猛然想起白日净室内和红玉的春风一度,不禁面露笑意,只看着眼前的青莲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说完,随意在青莲身上摸了一把。 晚间,二人入榻,青莲灵活的手摸进苏廷柏的衣襟里,不想苏廷柏抓住了她挑逗的手指,微微打了个哈欠:“今日我也乏了,你在庙里拜了一天,定也倦了,赶紧睡吧。” 青莲有些失落,却不敢违抗苏廷柏的意思,只得老实偎在他的肩头,又听苏廷柏含糊说道:“我听说求子之事心诚则灵,你平日若是无事,不妨多去庙里烧香,捐些香火钱,也许菩萨就能显灵了。那个容氏是指望不上了,爷就盼着您早日给我生个小公子。”说完,自顾自睡去了。 一番话又令青莲欢喜起来,想着五日后又是个良辰吉日,筹划着那日再去庙里虔诚许愿。 —— 夜深人静,二房众人都睡下了,只有容氏房内还亮着一盏微弱的孤灯。 此时,门帘被素手掀开,容氏抬头一看,来人正是自己的女儿苏若。 容氏露出慈爱的笑容,道:“好孩子,这么晚还不睡吗?” 苏若乖巧地坐在母亲身边,说道:“娘,孩儿有要紧事和您商量,方才人多嘴杂,正是此时方好。” 容氏见苏若说得一本正经,也认真起来。苏若遂将白日苏廷柏和红玉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容氏听后,虽有些惊讶,但并未露出伤心的神色,她果然是对苏廷柏已经死了心,只是有些不解道:“若儿,你爹的脾性做下此等无耻之事并不意外,只是为娘不明白,你为何要在一旁推波助澜,还帮着他们避人耳目?” 苏若握紧了容氏的手:“娘,孩儿这样做,是为了救咱们母女的性命呀。如今二房里爹独宠莲姨娘,她日渐嚣张,若是今后存了取娘亲而代之的心思,我们孤儿寡母危矣。” 容氏轻轻摇了摇头:“莲姨娘为人虽跋扈些,只怕没有这个胆子,再说老太爷和太夫人也不容她这么胡闹,毕竟宠妾灭妻的恶行若是传扬出去,有碍苏家的清誉呀。” 苏若长叹一口气,她的母亲还是太天真了,她摇了摇头,眼中已蓄满委屈惊恐的泪:“娘,您千万要信女儿的话。那莲姨娘来路不明,既非绝色,又非妙龄,却能哄得爹一意孤行将她纳进府,必定有些不可明说的手段,您绝非她的对手。再者,她现在不敢觊觎娘的位子,若是有了身孕呢?那时她必然得陇望蜀,欲将您除之后快呀。至于祖父,他向来懒得理二房之事,祖母则一贯站在爹这一边,到那时众人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您一无娘家依仗,二无钱财傍身,我们母女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容氏脸色苍白,颤声说道:“苏家当真会如此无情吗?” 苏若眼中迸出寒意:“娘,十几年来,您在苏家受的委屈还不够吗?苏家何人曾给过您一个公道?祖父和大房对您的苦楚不闻不问,祖母只会一味偏袒父亲,还埋怨您没有儿子。女儿已经十七岁了,却连个正经的教养妈妈都没请,更遑论我一个翰林学士的孙女竟要受小妾的欺凌,前几日女儿被莲姨娘关在祠堂里,哭得活活昏死的事情,娘难道忘了吗?” 容氏想到女儿受苦,也流下泪来,哭道:“孩子,都是娘的命不好,白白害了你。” 苏若面容坚毅:“娘,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害我之人另有其人,我此番定要护您周全。” 容氏仿佛不认得眼前的女儿,她记忆中的苏若稚气未脱,面对不公只会一味争强斗狠,生生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撞得遍体鳞伤,令她心疼不已。可如今这孩子目光沉稳,毫无惧意,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都怪自己平日太过懦弱,才逼得女儿每每挺身而出护在她的身前,既然那群人狼子野心,倒不如她们母女拼死一搏。 容氏想到此处,回握住苏若的手:“好孩子,你是娘仅有的指望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苏若道:“今日红玉已成了爹的人,爹向来又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若是红玉能得爹一时垂青,定能和莲姨娘一争长短,到时莲姨娘必将调转矛头去对付红玉,我们母女的困境便可稍解。那时你我进可用红玉灭一灭莲姨娘的气焰,退可作壁上观看她二人相斗两败俱伤,岂不一举两得。” 容氏震惊地看着苏若,半晌才说道:“娘,都听你的。” 苏若又郑重问道:“娘,女儿还有一事,您的嫁妆体己当真所剩无几了吗?” 容氏叹息道:“娘出嫁时带进苏家的嫁妆的确都被你爹掏空了,只是前几日我回娘家时,你外祖的病又重了,只怕是时日无多了。他知道我在苏家过的不好,便卖掉最后的十几亩地,攒下了五十两银子交给我,只说令我好好保管,以备不时之需。这是你外祖父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我怕再被你爹搜刮去,便锁进了娘家的暗格里。” 苏若心想,万幸娘亲还没有糊涂到底,五十两纹银能够她们母女衣食无忧地过上三四年了,当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正色道:“娘,您做得很是,这五十两银子是我们母女最后的依仗,千万要藏好,说不定以后就是我们的保命钱。” 容氏看着苏若眼中的决绝之色,用力点了点头。 第7章 药膳(男主出场) 自此,容氏母女与丫鬟红玉暂时结成盟友。 而苏父苏廷柏那边更无需说,本就是贪图红玉的新鲜年轻,一时间恨不得小妾青莲日日出门烧香,才好方便他偷腥。 再说那青莲自进府后,仗着苏廷柏的宠爱,又轻视容氏懦弱无能,本就不将二房各色人等放在眼里,一心只想快些怀上身孕,好更上一层楼,却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勾搭上了苏廷柏。 苏廷柏一时得了实惠,还能保得后宅风平浪静,心中很是安逸,连带着对苏若和容氏的脸色都好了几分。 然而苏若心知肚明,若想令红玉与青莲争锋相斗,只到此等地步还远远不够,红玉暂时得宠只不过仗着年轻鲜活,和每次偷情给苏廷柏带来的刺激销魂之感。但苏廷柏是个见异思迁的无情之人,日子一长,难保生变。若是哪天他觉得腻味了丢开手,苏若的如意盘算便会一切成空。 那么唯一的办法便是,令苏廷柏离不开红玉。 —— 这日,苏若令红玉陪着她去街上逛逛。主仆二人沿着文雀街走到了一家街角的药铺前。 苏若抬步就要往里走,红玉迟疑道:“姑娘,是身子不舒服?若是想抓药,不妨换个地方,此间药铺门庭冷清,只怕药材不好。” 苏若并未停下脚步,只说道:“我抓的不过是几味平常的药材,并不金贵,只是想回去给爹娘做些药膳。” 红玉只得跟着进去。 苏若进了药铺,环顾四周,这间药铺并不大,加上开在巷子深处,果然是门可罗雀。这正合她意,她要买的药材看见的人越少越好。 刚一入门,一个伙计便殷勤上前作揖道:“贵客是抓方还是看病?” 苏若道:“只抓几副药。”说完,将药单递了过去。 伙计边念边抓药:“杜仲八钱、菟丝子十克、肉苁蓉六克、黄芪党参各八钱。” 很快药抓齐了,伙计利落地打好包,又看了看药单说道:“贵客,这药单是否给我们铺子里的郎中看一眼?”按照药铺的规矩,从药铺卖出的药,其药方必得给坐堂郎中过目,以防其中有十八反的药物要了人的命。 苏若接过药包,抿唇一笑:“有劳伙计了,只是这药不过是我抓来给家人做药膳的补药,不必劳烦郎中了。”她见伙计还有迟疑,歪了歪头:“放心,就算郎中不过目,我也不会赖你的药钱。” 眼前的少女只是微微一笑,双目灿若星辰,乌黑的垂髫顺着歪头的方向,在白皙的耳垂腮边轻轻拂过,即俏皮又甜美,晃得伙计心神荡漾,脸泛黑红,一时看呆了,等反应过来,主仆二人已留下一吊钱,转身向门外走去。 苏若边往药铺外走,边对红玉说道:“将这几味药材与羊肉炖成汤,最是补身子的,我爹又爱食羊肉,到时你给他端了去,他岂不欢喜。” 红玉感激苏若用心良苦,笑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主仆二人正往外走着,忽然苏若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人,整个人瞬间被一股松木般的冷香包裹了起来。苏若一时反应不及,抬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撞进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怀里。此人身量颇高,苏若只堪堪到他的肩头,难怪她方才以为自己撞上了一堵墙。 苏若连忙后退几步,看着面前的男子,此人青衣布袍,一身粗布长衫洗得发白,虽极为朴素但穿在他宽肩窄腰的身上竟十分秀颀儒雅。 还未等苏若主仆说话,男子便施施然行礼道:“是在下失礼了,可伤到了这位姑娘?” 苏若这才看清了他的相貌,面如冠玉,肤色苍白,一双桃花目,眼尾略微上挑,配上浓密的睫毛竟有颠倒众生之美。本来如此容貌放在寻常男子身上会显出文弱之态,然而眼前人浓眉斜飞入鬓,鼻如悬胆,眼神锐利含而不露,只令人觉得此人棱角分明,心怀丘壑却矜而不争,从容雅致。 如此气度已令一旁的红玉看直了眼,结结巴巴地说了两个“你”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美色并未令苏若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她只是略一点头,道:“无妨。”说完,便拉着红玉就要离去。 就在她走出药铺之时,却感到身后始终追随着一道清冷审视的目光,她忍不住转身看去,只见正是方才冲撞的那个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苏若皱了皱眉,与他遥遥对视了一瞬。就在此时,男子的目光移到了苏若手里提的药包上,他深邃的眼神仿佛洞悉一切,再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便收起玩味的神色转身与药铺伙计说话去了。 不知为何,苏若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她低头看了看几味买好的药材,不明所以。心想:算了,不过是个陌路人罢了,还是快些回家才是。 —— 待到苏若主仆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男子才再度抬头望了过去,修长的手指在药案上轻轻扣了几下,轻声低语道:“有趣,当真有趣。” 此人名叫柳暮江,是个进城赶考的举子,虽满腹经纶,但家境贫寒。在这寸土寸金的都城待考,若是住在客栈,不出几日便要入不敷出。正巧街对面药铺的郎中这几日病倒了,急着雇人,柳暮江便凭借自己精湛的岐黄之术解了这药铺的燃眉之急。药铺掌柜甚是高兴,便许他借住此处。如此一来,他不仅省了房钱,还有了进项,两全其美。 令苏若没有想到的是,她方才在药铺里与伙计和红玉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被柳暮江听去了。柳暮江起初听见苏若所抓的药材,已是明白这些都是给男子壮阳助兴之药,本以为是眼前的小娘子要给她的夫君吃的。万没想到,这药竟是要做成药膳给她父亲食用。 谁能想到这姑娘看上去是个容貌清丽,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竟会亲自操心亲爹和丫鬟的风流艳事,做出如此荒唐糟乱之举。怪不得传言都说,这都城里的富贵人家,人前看着个个尊贵煊赫,里头都是糟污不堪,怕是从里到外只有高门前的两头石狮子是干净的。 第8章 五味羊汤 苏若归家后,很快便将药铺里遇到的柳暮江丢在了脑后,如今她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第二日便是那青莲出门求子的日子,不到掌灯十分不会回来。 青莲前脚刚出门,苏若便和红玉钻进了容氏的小厨房,苏若指挥红玉炖上了一锅羊汤,将前日从药铺买来的药材,一味不差地放入汤中,文火慢熬了一个时辰,眼见陶罐里的汤水逐渐沸腾,汩汩地溢出诱人的香气,汤汁清澈,羊肉酥烂,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红玉赞道:“好香呀,姑娘何时有这般好的厨艺了?” 苏若含糊道:“不过是常看娘亲下厨,学了个皮毛而已。” 她心中暗想:如今的苏廷柏对红玉还远未到食髓知味的地步,这五味羊汤正好是一剂猛药。 五味羊汤本是专门给男子强盛阳气的秘方,房事之前服用,有立竿见影的奇效。要说苏若是如何知晓此方的,还要拜她那场前世噩梦所赐。前世苏若最终被迫嫁给年逾四十的员外,此人是个好色之徒,仗着家境殷实在后宅和青楼纵情声色。时间长了,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为贪图享乐,便到处搜集助兴的偏方。苏若清楚地记得眼前这副五味羊汤便是众多偏方里的个中翘楚,因是药膳对人身无害,令那鳏夫很是惊喜。 只不过服食的时日长了,会令男子萎顿的年纪提前,往往年逾不惑便会非交即泄,只不过苏若此刻是绝不会顾念她亲爹苏廷柏的死活了。 —— 就这样,午饭时,红玉便端着羊汤亲自去伺候苏廷柏用膳。 书房内,苏廷柏两碗羊汤下肚,身上觉得暖烘烘的,不过半柱香的时辰,便起了惊人的变化。很快,他感到有火苗舔舐着自己的全身,愈来愈烈。 苏廷柏燥动不已,一旁的红玉还不知死活地凑了上去,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嬉笑道:“二老爷,奴婢亲手炖的羊汤,味道可好?” 苏廷柏抓住红玉的手,色眯眯道:“甚好,只是羊汤的滋味终究是不如你,你既是为爷洗手做羹汤,就令爷好好犒劳你。”说完,便如色中饿鬼般将红玉按在了榻上。 苏廷柏一边行事,一边心中讶然不已,想那青莲虽榻上功夫了得,但每次也不过令他有须臾之欢。远比不得眼前的丫鬟红玉,此番他竟是从未有过的龙精虎猛,如吃了龙肝凤胆一般,精力源源不断,雄风大振。 苏廷柏这边欣喜无限,榻上的红玉却渐渐吃不消了,二老爷不过是多喝了两口汤,怎么与前几次判若两人,怕是比新婚的壮年男子还勇猛几分。不过如此也好,她越能令苏廷柏尽兴,越能早日当上姨娘。 红玉遂强忍住酸痛,伸手抱住苏廷柏的肩,年轻紧致的肌肤衬着苏廷柏略微下坠发福的肚腩愈发显得刺眼,她半推半就地推着他的胸口,矫情地轻喊道:“二老爷,奴婢受不住了,您快收了神通吧。” 苏廷柏在红玉的刺激下,丑态毕露,又强自行事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酣畅淋漓,通体舒坦,他大叫一声仰面倒在榻上,大呼道:“痛快,实在是痛快!” 红玉连忙偎进苏廷柏的怀里,娇声颤道:“老爷,红玉把身子给了您,您可要说话算话呀。” 苏廷柏心情大好,只觉得自己瞬间年轻了二十岁,他捏了捏红玉的脸蛋,笑道:“本以为你是道爽口的清粥小菜,不想竟是个吸人精髓的小妖精。你放心,我已明白了你的好处,进得庖厨,入得床榻。事到如今,爷可是舍不得你。今日的羊汤甚好,下回等青莲出门,你再做来喂给我喝。” —— 从此,苏廷柏便很有些离不开红玉,几日不见,便抓心挠肝地想。就等青莲出门,便急急地将红玉召进书房伺候,两人关起门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呆就是大半天。 期间,红玉也心照不宣,每次都煲好一锅五味羊汤端进书房,苏廷柏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惦记着羊汤还是惦记着红玉,每每都将羊汤和红玉吃抹干净,他仿佛一夕之间找回了流逝二十载的青春年少,体会到男欢女爱前所未有的极乐滋味。 二人每次幽会都难分难舍,一时之间海誓山盟,指天誓日,永不相负。 苏廷柏以青莲出门需要贴身奴仆服侍为由,每次都将青莲的心腹一起打发走。二房内剩余的下人慑于他的淫威,自然无人胆敢多嘴。遂苏廷柏和红玉虽幽会多次,青莲却一无所知,还以为苏廷柏与她一样,盼着她早得贵子呢。 苏若冷眼看着这些群各怀鬼胎的身边人,真可谓男不知耻,女不知羞。姑且再令他们得意几日,不需多久,苏若就会撕开众人眼前的遮羞布,令一切不堪暴露在阳光之下。到时那小妾青莲也能尝一尝被背叛、抛弃,美梦破碎的滋味,等到这些恶人自顾不暇地开始狗咬狗,她和母亲方能安心去寻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第9章 桂花油 这日,红玉服侍苏若用饭时,苏若打量了红玉几眼。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红玉已褪去了丫鬟的畏缩和青涩,面如满月,面皮白里透红,胸脯饱满,绵延至细腰之间又弯出一抹袅袅的弧线,仿佛那案头立着的美人觚,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浓艳的风流之态。 苏若假意说道:“红玉,你如今出落得愈发好看了,我本想送你些衣料首饰,只是一则我与娘手头也不宽裕。二则你如今毕竟还只是个丫鬟,若是穿戴太过招摇,恐怕惹得莲姨娘侧目。这是我昨日刚从澜脂斋得的一瓶桂花油,闻着味道尚好,不如你拿去用吧。” 红玉忙伸手接过,细细看去,这瓶桂花油只有拇指大小,却做得甚是精致。琥珀色的头油装盛在碧色琉璃瓶内,瓶身上描摹着一支探出院墙的红梅,隔着瓶盖都能闻到隐隐的香气,清冷浓郁,味似沉水。 红玉爱不释手:“姑娘给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奴婢多谢姑娘赏。”说完,捧着琉璃瓶,欢欢喜喜地下去了。 苏若自然不是好心要打赏红玉,只因她前几日偶然见青莲的贴身丫鬟曾拿着同样的桂花油要伺候主子篦发。苏若眼尖,一眼看到琉璃瓶上澜脂斋独有的铺子标记,便记在了心里,转头便到澜脂斋买了一瓶一模一样的。 她只要每日撒下一点诱饵,鱼自然会上钩的。到时为了夺食,各自撕破脸皮,鹬蚌相争,她与母亲不但渔翁得利,还能全身而退。 —— 青莲这几日心情颇为沉郁,事情还要从几日前说起。青莲那日刚从庙里许愿烧香回来,晚间伺候苏廷柏安歇,却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桂花油味。她不动声色笑道:“二老爷,今日一整天在书房公干,怎么怀里有女人的头油味儿?莫不是妾不在身旁,您又去寻了旁的红颜知己?” 苏廷柏抬着的手略微一顿,白日趁着青莲不在,他方和红玉厮混一场,若是红玉用了胭脂熏香,身上难免会沾染上些许味道,只是不曾想这青莲的鼻子如此之灵,他下午赶在青莲回来之前,已沐浴更衣,怎地还是被她寻到了味儿? 苏廷柏自然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含糊说道:“什么红颜知己,我每晚都和你在一起,哪有旁人,不过是沾上了你平日用的头油,怎么自己使的东西都闻不出来了?”说完,打了个哈欠,“今日都乏了,快些睡吧,明日一早还要去衙门当值。” 青莲最懂的在男人身边察言观色,看出苏廷柏心里的不耐烦,便也不再说下去,只堆起殷勤的媚笑:“二老爷辛苦了,妾给您捶捶腿。” 很快,苏廷柏在青莲的伺候下熟睡了过去,一旁的青莲还瞪着眼睛睡不着。苏廷柏不知道,可青莲却心如明镜,她为表虔诚,每次去拜庙前三日,从不用脂粉头油,每日素面吃斋,只为早日打动神佛,赐她个贵子。 苏廷柏今夜身上的桂花油绝非是她的,也不会是夫人容氏的,他定是白日和哪个年轻的丫头媳妇偷过腥。青莲如今地位尚危,绝不能令旁人钻了空子,她势必要将偷吃油瓶的老鼠揪出来。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吃了熊心豹子胆,不仅想和她争宠,还抹了和她一模一样的头油勾搭主子。 —— 很快,青莲便发现了端倪。 说来也怪那红玉,她虚荣至极,自打得了那瓶桂花油,日日都挑一指甲盖抹在头上,看着发卷儿乌黑锃亮,整个人都散发出香气,俨然是个后宅宠妾的做派。殊不知,这香味已被嗅如猎犬般的青莲闻了出来。 只是青莲还有些拿不准,这红玉勾引苏廷柏,到底是这个小蹄子自己作死,还是容氏夫人的授意?还有苏廷柏对红玉到底是什么打算? 红玉和容氏不算什么,一个奴婢和一个失宠的妇人,根本不足为惧。只是苏廷柏的态度至关重要,他对红玉到底是一时兴起,玩乐一番就撂开手?还是想要禀明父母大大方方收了房? 青莲如今摸不准苏廷柏的心思,自己又尚未有身孕,没有筹码令苏廷柏言听计从。她本是欢场中的老手,后宅里的阴私争斗自然是了然于心,如今她只有暂且按兵不动,再细细查看几日,若是红玉当真会威胁自己得来不易的地位,便要寻准时机,直接出手将她除去才好。 第10章 苏承和 青莲又暗中静观了几日,便能确定苏廷柏和红玉这小蹄子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怕是在她头两次去庙里求子的时候,这二人就趁机搅和到一处去了。 青莲心中暗啐了一口,什么高门大院的世家公子,果然也和青楼妓子一般无情无义。她虽只是个妾,但自从跟了苏廷柏,也是一心一意想在后宅和他过日子,还妄想着早日给他生个儿子,没日没夜地烧香拜佛。没成想,苏廷柏冷眼看着,非但没有几分感念,竟然还背着她将院里的丫鬟拉进屋子里,当真是没有半点人心。面上人模狗样,背地里不过和妓院里头的龟公一般令人恶心。 还有那红玉,吃了熊心豹子胆,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就做起姨娘的美梦来,殊不知二房的姨娘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想她青莲自幼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日日夜夜强颜欢笑,迎来送往算计了多少男人,方才在苏府挣得了这独门独院的一方天地,绝不能轻易被人摘了果子。 从此后,青莲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开始盘算着如何对付红玉,最好寻个错处一击必中,将这不知深浅的小丫鬟卖给人牙子远远打发了,或是配个相貌丑陋的家仆,方能解心头之恨。 如此一来,青莲自是将满心怨恨都聚集在红玉身上,捎带着对苏廷柏本就淡薄的一两分情愫也消散得一干二净,只一门心思要巩固后宅地位,便没有闲心去寻苏若母女的麻烦,容氏与苏若很是清静了一阵。 —— 苏家二房的波涛暗涌并未被其他人察觉,可苏家长房却突然之间闹得沸反盈天。 起因还要从苏长青的长子苏廷楠回都城说起。苏廷楠便是苏廷柏的兄长,苏若的大伯。他五年前携家眷赴金陵上任,一个月前任满被调回都城,被拔擢为中书舍人,虽只有正四品,但实为皇帝近臣,可参与机密,掌起草诏令,实权甚至还在其父苏长青之上。真可谓朝廷重臣,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然而本该是繁花似锦,可这几日的苏家长房却是一片愁云惨淡,据说是苏廷楠的长子苏承和忽然生了重病,连床榻都下不来,连着七八日水米不进,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 苏廷楠与妻子王氏生有两子一女,长子苏承和,年已二十,尚未娶亲。长女苏锦,年十八,容貌姣好,端的是大家闺秀。还有一幼子,尚在垂髫。 苏承和虽年纪轻轻,却颇有乃父之风,自小便随父亲在金陵周边游历,眼界开阔,也写的一手好文章,乃是苏家第三代被寄予厚望之人。不想半年前在秦淮河畔以诗会友时,与一花船上的琵琶乐伎一见钟情,二人私定终身。苏承和更是暗中给乐伎赎了身,在府外金屋藏娇。 一月前因苏廷楠要回转都城,苏承和便悄悄将琵琶乐伎藏在船板的夹层里,暗自一同带了回来,谁成想快在都城码头下船时,被苏廷楠发现。苏廷楠登时被气得不轻,想如今朝廷严令,官员不得狎妓,苏承和虽是白身,可其祖父和父亲都是朝廷重臣。若是被官场诸人知晓苏家嫡长孙豢养妓子,还欲纳进府里,真是丑闻一桩。 本来苏长青掌科举多年,树大招风。苏廷楠此次又一举被简拔帝侧,苏家出了一个清贵和一个权臣,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苏承和之事必然会被有心之人告到御前。圣上对他期许甚重,几年前将他外放历练,如今苦心提拔,可若是还没等他见到圣上的面,便被言官以治家不严参上一本,这岂不是重重打了圣上的脸面?到时莫说到手的锦绣前程会灰飞湮灭于官场的谈资之中,恐怕还会被陛下降罪。 遂苏廷楠只得狠下心来,命家仆将琵琶乐伎拖了出来,舍给她十两纹银,丢下一纸身契,直接命乐伎立刻上岸走人。不想长子苏承和竟然死命拉住青楼女子的手,只说宁死也不分离。 苏廷楠气得急怒攻心,看着这个有违国法家规的逆子,不顾伦常世俗的蠢货,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命家仆取来荆条,便要行家法。 家仆不敢有违,只得将苏承和押跪在船板上,剥了上衣,笞挞了十几下。苏承和倒是个硬气的,始终不开口悔过,只不住地恳求父亲将青楼女子留下。苏廷楠见苏承和死不认错,又嫌家仆阳奉阴违,便一把夺过荆条,兜头罩脸朝着长子的背上狠狠挥了几十下,鞭鞭见血,苏承和背上登时鲜血横流。 苏承和疼得痛呼出声,却绝不求饶,只一味硬挺着,就连身边的母亲王氏和妹妹苏锦跪下来求他认错,也置若罔闻。 王氏已是哭得肝肠寸断,可被苏廷楠命人拦着,无法上前,只得椎心泣血地哭喊道:“我的儿,你这是何苦来的。到底这乐伎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令你这般鬼迷心窍。”说完,便昏倒在苏锦怀里。 苏锦早已吓傻了,一边搂着母亲,一边泪眼婆娑地央求父亲饶了兄长。 苏廷楠本想着长子迫于家法,能退一步,舍了这个乐伎,没成想苏承和却如着魔一般钻了牛角尖。他看着儿子血肉模糊的后背,手中的荆条实在难以挥下。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船板上的动静已惊动了码头上的人,抬眼看去岸边已是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只怕如今这桩丑事是瞒不住的,他今日的处置稍有大意,便会留下被同僚攻讦的把柄。 苏廷楠只得咬了咬牙,又呼地扫了一鞭,厉声说道:“你做下此等有辱家门,斯文扫地的下作之事,还理直气壮,不如今日我就将你活活打死,也省得你今后做出弑父逆君的恶事。” 此时的苏承和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腰背塌陷了下去,趴在船板上只看着琵琶乐伎微微苦笑。 不想此时,一旁的琵琶乐伎竟是个烈性的,冲着苏廷楠大喊道:“苏大人,我自知与苏公子乃是云泥之别,只是仰慕公子人品心性,情难自禁。从头到尾,都是我勾引了苏公子,万望大人饶了公子,莫要打了。我今日就以此身还苏府一个清白。”说完,趁着家仆怔楞之间,竟然猛然一跃,纵身跳下,江水汹涌,瞬间便没了顶。 骤然生变,众人都惊呆了,只听见倒在船板上的苏承和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蓉儿!”便口吐鲜血,一头晕死了过去。 苏廷楠也没想到会陡生变故,忙令家仆救人。一时之间,船板、码头一片混乱。 江流湍急,深不见底,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将人从下游五里处捞了上来,可怜琵琶乐伎早已气绝。苏廷楠无奈,只得将人就地埋葬。 可不曾想苏承和竟是个情种,重伤在身,又痛失所爱,竟然一病不起,回都城后请了数位名医诊治,苏承和却即不服药,也不进食,竟一心只想速死,与爱人在黄泉团聚。 这病自然是一日重似一日,众人束手无策,今日已是惊动了老太爷苏长青和太夫人刘氏。 第11章 伪善 既然老太爷都去看望苏承和,二房一家自然也不敢怠慢,虽说大房与二房素来不亲厚,但明面上还是要装作兄友弟恭。于是在苏长青和刘氏前往长房之日,苏廷柏自然也携家眷前去探病。 苏廷柏只不过当着父兄的面,在苏承和的房中停留了一会儿,半盏茶还没喝完,便嘱咐侄子好生养病,然后寻了个还要当值的借口起身走了。 苏若母女见状不好立时跟着走,便一同去厨房帮忙,一时间房中只有苏长青和苏廷楠父子,而苏承和已是昏睡过去,人事不知。 —— 苏若在长房的厨房内正在看着熬药的火候,炉上漆黑的药汁已经渐渐煮沸。她不禁有些走神,想起方才在苏承和房中见到的祖父苏长青,与前世的形象重叠了起来。 其实在前世,她这位祖父在她眼里也是模糊的,因她出身于不受重视的二房,母族式微,自己又是个女娃,一年到头都见不着祖父几面,也就是长辈寿诞、阖族祭祖时方能远远看见苏长青一眼。他在苏若心中根本算不得一个亲人,甚至比自己身边的丫鬟婆子还要陌生几分。 而方才乍见,当今的翰林学士苏长青已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精明清亮,没有一丝浊意。一身缂丝黑衣,沉肃威严。这便是当今儒生中的领袖,百官中的清流。 就在此时,母亲容氏的声音响起:“若儿,莫要发呆了,药熬好了,你这就送去你堂兄承和房里吧,小心别烫了手。” 苏若连忙用托盘端起药碗,向苏承和的院子走去。 她走进院内,见门外竟无下人伺候,许是都去张罗午饭的吃食了,便自己挑帘而入,听闻里间有隐隐的说话声,似乎是祖父和大伯的声音。 苏若放轻脚步,屏息倾听。 此时屋内的苏长青低声问道:“如此说来,那个琵琶乐伎救上来便已经死了?” 苏廷楠点点头,脸上并无愧悔之意:“事发突然,儿子虽立时令家仆救人,奈何江水太急,人终究是没了。” 苏长青蜷了蜷搭在檀木拐杖上的苍老手指,道:“如此也好,死了干净。” 此话一出,在门外偷听的苏若心头一顿。她明白苏长青话里的意思,若是那琵琶乐伎还活着,撵不走,打不得,又拆不散,那苏家长孙的这段艳事便会被传得朝野皆知。苏家家风不正,教子不严,他苏长青还谈何清贵正气?苏家的官声势必大大折损。可如今琵琶乐伎跳江自尽,众人皆会感叹风尘女子刚烈,苏家公子痴情,反而会同情这对苦命鸳鸯,也不会揪着一个死人去做文章了。 果然苏长青表面是一代贤臣,实则是个冷酷阴私之人,万事以自身利益为重。一条人命因苏家没了,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又听见苏廷楠说道:“父亲说的是,这倒是省了儿子许多事,也能令那些言官闭嘴。即便日后圣上问起,儿子便说不过是承和少年意气,一时意乱情迷,只是可惜如此贞烈女子出身下贱,只怪天意弄人。如此说辞,也能糊弄过去了。” 苏若听了暗道:这父子俩当真是一丘之貉,都是一副豺狼心肠。又一转念,心中悚然:只怕琵琶乐伎之死还有蹊跷,她跳江时,苏廷楠确是令人去救了,只是救人的都是他的心腹亲信,快一刻或慢一刻,结局怕会截然相反,只是如今已死无对证。 可怜一个妙龄女子,不过是招惹上了宅门里的公子,便白白丢了性命,她至死都以为是在报答苏承和的一腔爱意,殊不知只不过是给苏家的两个伪君子文过饰非罢了。 看来她的祖父和大伯皆是冷心冷肺的伪善之人,怪不得在前世的记忆中,她和母亲被父亲活生生拆散,她被青莲强推入火炕,却求告无门时,苏长青和苏廷楠都未曾出一言相助,只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子贫病交加而死。只因苏若母子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废人,既不能与高门联姻给苏家带来高官厚禄,又不能诞育子嗣绵延后代,活该被逐出苏府,有家难归。 苏若此时已不想在这令人窒息的房内多呆一时一刻,便悄然转身,重重地甩了一下门帘,这动静果然惊动了屋内的父子,只听谈话声戛然而止,苏廷楠的声音传了出来:“何事?” 苏若推门而入,站在门边,低眉敛目说道:“若儿见过祖父、大伯父,给兄长的药熬好了,母亲命我送来。” 苏廷楠见是二房的侄女,便淡淡说道:“放下吧,此处无事,你自去吧。” 苏若面无表情放下药碗,转身离去。房门在苏若身后合上,屋内又恢复了静谧,仿佛根本没人来过。 而此时苏长青却看着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留意这个在府中毫无存在之感的孙女。方才须臾间出现的少女,在他这个威严的祖父面前,依旧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只是似乎哪里又有些不一样了。苏若虽然照例低垂着头,却脊背挺直,浑身上下竟散发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态。只说了短短一句话,却不卑不亢,不紧不慢,这外柔内刚的神情与先前的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判若两人。 苏若方才只是抬目看了他一眼,少女草草一眼,却带着十足漫不经心的漠然。似乎在她眼中苏长青并非一个手握苏家众人生死前程的掌权者,而不过是个供奉在桌案上的死人牌位。 这感觉令苏长青感到被冒犯了,却又无从发作。 苏廷楠感到了父亲的沉默,关切地问道:“父亲,可是累了?” 苏长青摇摇头,缓缓说道:“无事,方才送药的是二房的若儿吧?也不知今年多大年纪了?” 第12章 超度 苏承和依旧在榻上要死不活地躺了几日,人已然是瘦的脱了相。其母王氏已是心急如焚,就在束手无策之时,也不知从何处打听了个法子,说是苏承和这副模样并非生病,乃是被怨鬼缠身。若想活命,需在古刹宝寺为冤魂超度,做一场隆重的法事,如此方能令逝者早日投胎,不在人间纠缠不清。 王氏瞬间便想到了那日在船上跳江自尽的琵琶乐伎,哪里还有不信的,登时如获至宝,便慌忙请苏廷楠定夺。 苏廷楠听罢,轻拍桌案,眉头一皱,说道:“妇人之言,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此事父亲是绝不会同意的。” 王氏见夫君不允,已是掩面流泪:“我知老爷不信鬼神之言,只是承和如今只剩半条命了,再如此下去,恐怕......他虽荒唐,我也只能苦苦以他为法,若是承和就此去了,我也不能活了。” 苏廷楠左右为难,踌躇道:“只怕做法事也未必有用。” 王氏见他有松动之意,忙道:“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再说自打下船后,我便时常梦见那琵琶乐伎,一想到她被捞上岸时,那张脸惨白惨白的,就整夜难以入眠。也许超度一番,能令亡者安息,也算是一桩善事。” 苏廷楠虽然心硬如铁,但想起那具湿冷僵硬死不瞑目的尸体,也是有些发虚,便勉强答应下来,就以为苏承和祛病祈福为由,在天觉寺请高僧开道场,实为给那琵琶乐伎超度一场。 此事禀到苏长青面前,他虽恨苏承和不争气,但那毕竟是他看重的长房嫡孙,若是就这样走了,苏家怕是后继无人,便只得点头同意了。 事关苏承和性命,苏府众人便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很快定于三日后的黄道吉日,开坛做法。 这场法事的原由,王氏在苏承和清醒时,和他细细说了。苏承和听后,竟然眼中泛起了泪光,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去,全当送心爱之人最后一程。王氏无法,只得在做法当日,命下人好生将苏承和抬进软轿内,一家子车马辚辚前往天觉寺。 —— 因老太爷和太夫人都出了门,自然无人胆敢怠慢,就连二房的姨娘青莲也被长房王氏夫人支使,与一群管事婆子伺候茶水点心。青莲敢怒不敢言,也只得听吩咐做事。 众人到了天觉寺,只见寺院住持亲自相迎,宝刹恢弘,佛像庄严,一众高僧分列两排,虔诚诵经,寺内香火缭绕,在和尚一句一句的唱念中直达天际,超度亡人。 苏府之人皆是静默,苏廷楠和王氏领着阖家之人上香祭拜,苏承和在下人的搀扶下早已哀哀痛哭,他虽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琵琶乐伎的名字,心中却已悲痛欲绝,因久未进食,病体虚弱,很快便又昏了过去,王氏又慌忙令下人将苏承和扶进禅房休息。 法事已毕,苏廷楠又给天觉寺捐了一笔香火钱,众人在禅房稍事休息,用过素斋后,还要听住持讲一场经课,如此方才圆满。 苏若跟在母亲容氏身后,看到站在身前的父亲苏廷柏面上早已十分不耐烦,她心思一动,便随口对容氏说道:“母亲,今日这阵仗看来,还要好久方能散场,幸亏女儿临走前已将丫鬟红玉留在家里看屋子,等晚间归家,热茶热饭都是现成的,也省得您再操劳。” 容氏宽慰地一笑:“还是若儿想得周到。” 苏若的一番话,声音不大不小,一字不漏地落进了苏廷柏的耳朵里,他顿时显得更加难耐,又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趁着兄嫂服侍苏长青夫妇去禅房用膳的时候,转头对容氏说道:“我衙门里头还有公事要忙,先走一步,若是父兄问起,就帮我支应几句。”说完,带了个随身小厮便急吼吼地走了。 容氏自然劝不住,只得想着待会儿若是婆母问起夫君的去向,该如何遮掩。苏若却是心中哂笑,今日二房空虚,只有一个红玉待字房中,自然是苏廷柏偷情的好时机,他岂能错过。若是他二人之事被青莲撞破,将事情闹大,苏廷柏自然要给红玉一个名分,到时红玉便是二房的新姨娘,与青莲分庭抗礼,也将成为苏若母女最牢固的挡箭牌。 苏若与容氏自回禅房中用饭,一时饭毕,下人上茶后便退了下去。苏若见左右无人,便附在容氏耳边轻声细语一番。容氏面露惊色,犹疑道:“若儿如此布局,只怕事情闹到老太爷面前,收不了场,我们母女到时也要受牵连。” 苏若拍了拍容氏的手,安慰道:“娘,莫要怕,一切都有我在。在这苏府,我们本就是可有可无之人,唯有奋起自保,方能不被人踩在脚下。父亲宠妾灭妻,莲姨娘又对正室之位虎视眈眈,我便竖起红玉这个刺头,与莲姨娘针锋相对。” 容氏苦笑道:“只怕斗倒了一个莲姨娘,还会再来一个玉姨娘,娘总不能接二连三给你爹纳妾呀。” 苏若抬眼看向禅房窗外的远山,白云悠悠,天地高远,令人心向往之,她坚定地对容氏说道:“娘自管放心,女儿行事绝不逞一时之快,我最终定能令娘和离,体面地走出苏府,自立门户,过上随心所欲的好日子。” —— 众人午休后,便要回到大雄宝殿听经课了。苏若母女抽空命人叫来青莲,那青莲本不想来,又一想会在禅房遇见苏廷柏,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去了。 容氏见青莲人来了,眼神却四处张望,便说道:“喊你过来,也没有要紧事。只是二老爷突然说有公务要处置,晌午便回去了。我见他走得匆忙,尚未来得及用斋饭,恐怕回家后腹中饥饿,左右这里的事情也差不多了,不如你这就回去,给二老爷准备好茶饭。” 青莲听容氏如此一说,顿觉心神不宁,她立时想起今日二房正是留红玉守着屋子,如今苏廷柏又脚底抹油提前溜了,定是回去和红玉鬼混。她登时咬碎了银牙,状似无意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心想如此也好,不如今日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逼得苏廷柏将红玉发卖了。于是不露声色道:“夫人说的是,那妾这就回去了。” 青莲说完便老老实实退了出去,容氏还有些疑惑她今日怎么如此痛快,转头一看苏若却正盯着窗外青莲的背影沉思。 方才青莲无意间的细微动作并未逃过苏若的眼睛,难道这莲姨娘是怀有身孕了,所以方才风风火火地回去捉奸,只怕是仗着肚子里怀了苏廷柏的独苗,要逼走红玉。 只不过这一出变故倒正中苏若下怀,她回头对容氏展颜一笑,豆蔻少女容貌如玉,竟令朴素的禅房瞬间蓬荜生辉,容氏一时看愣了,只听苏若说道:“娘,今日回府后,咱们二房会有一场好戏看,到时您莫要慌张,只要按女儿说的去做就是。” 第13章 故友(男主混进苏家了) 大殿之上,天觉寺住持已开始讲经,苏长青因确有公事处置,用过斋饭后便直接入宫去了。苏家其余人等,除了提前溜走的苏廷柏,都正襟危坐于殿内专心听着经课。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苏承和的贴身小厮急匆匆地跑入殿内,扬着嗓子大喊道:“老爷,老爷!” 聒噪的声响立时打破了殿内的沉肃安宁,苏廷楠皱起了眉头,低声喝道:“没规矩,怎可打搅高僧讲经。” 小厮并不惊慌,反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老爷夫人快去看看吧,公子他......” 一旁的太夫人刘氏以为长孙苏承和不行了,慌得扶着丫鬟的手颤巍巍地问道:“承和怎样了?” 小厮大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公子晕倒后,好不容易醒过来,可看着还是不好,依旧不肯进食。后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书生,说是与咱家公子在金陵结识的诗友。今日也恰好来天觉寺上香,听闻苏家为公子祛病祈福,便疑心是故友贵体欠安,特来探望。小人禀报公子后,公子竟让此人进去了。二人在禅房内交谈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不曾想公子竟召唤小人,说是肚饿要用膳。” 太夫人刘氏惊喜非常,问道:“承和主动要用饭了?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小厮躬身道:“此等大事小人怎敢撒谎,太夫人若不信,亲自去看看便是。” 想苏承和本已绝食了七八日,都靠家仆强行灌进参汤才能维持到今日。如今终于肯进食了,自是苏府天大的喜事。想不到这天觉寺的法事如此之灵,立时就见了效。 —— 一行人前呼后拥来到了苏承和暂歇的禅房,推门而入,只见前一刻还无力躺在榻上的苏承和,已是倚靠在高枕上,身前的矮几上摆着一碗清粥,并几个清淡小菜。苏承和正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吃着粥。 太夫人刘氏见状,已是喜极而泣,上前摸了摸苏承和的头:“祖母的好孙儿,你肯吃饭就好。” 其母王夫人也眼泛泪花:“承和,还有什么想吃的,娘这就着人去给你做。” 苏承和见祖母和父母亲都过来了,放下碗,抬手揖礼道:“孩儿无事,此前是我任性了,令长辈多有担心,孩儿知错了。” 苏廷楠见长子终于明白过来,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但还是摆出父亲的威严,道:“你知错就好,此番回去好生将养几日,把身子养好,莫要忘了,科举在即,不可再因小失大。” 一提起科举,苏承和便想起还未引见来访的故友,便直起身子,手抬向身旁,道:“父亲,孩儿今日能解开心结,还要多亏一位故交的开解。这便是我在金陵诗会上结识的诗友——柳暮江。” 众人这才注意道,苏承和的榻边静立着一道身影,打眼看去,身量挺拔,面容略有清瘦,虽只是静默站立着,却有青山秀木之感。 柳暮江只略一拱手,从容不迫开口道:“柳暮江见过苏世伯。” 太夫人刘氏见柳暮江虽衣着简朴,却容颜俊秀,言行举止透出文雅的书卷气,心中先生出三分好感,又听自家孙儿正是听了此人的话,方才走出心魔,一时之间感激不尽。忙在王氏的搀扶下,上前两步道:“你是与承和在金陵认识的?此来都城何事?” 柳暮江微微一笑,如春风拂柳:“晚辈是赶考的举子,路过金陵时,偶然赴了当地文人墨客办的一场诗会,诗会上苏兄即兴作了一首七言诗,惊艳四座,我颇为欣赏其文采,又蒙苏兄不弃,遂结为诗友。分手后,入都城备考,今日本是一时兴起,来天觉寺许愿,不曾想听说金陵归来的苏知州为其子在寺内祛病祈福,我便疑心是苏兄身体微恙,心中担忧,便擅自前来拜访,实在是多有搅扰。” 短短几句话,便将二人相识经过和今日偶遇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清楚楚,太夫人刘氏很是高兴,满面笑容:“柳公子来者是客,说什么搅扰不搅扰的话,再说若不是你循循善诱,我家承和也不会这么快就心思清醒。” 站在一旁的苏廷楠却轻咳了一声,问道:“承和于诗文上不过是皮毛功夫,不知金陵诗会上做的是何诗,能得柳公子青睐?” 太夫人刘氏不瞒地瞟了苏廷楠一眼,想这柳暮江的身份是承和亲口承认的,还会有假不成,自己这个大儿子处处都好,就是为人谨慎过头了。 也难怪苏廷楠要有此一问,他从金陵回都城后便任了中书舍人,虽是平调,却一举进入中枢要地,而苏长青又马上要开始主掌本届的科举之事。此时的苏家已是繁华鼎盛,也自然成了众矢之的,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抓住把柄。面前的书生出现的太过恰好,不知他结识承和是有意攀附,还是受人指使,总要再试探一番。 榻上的苏承和正要开口,却听柳暮江拂袖背手,道:“柳某不才,尚能一诵。”说完,张口便来:“绿藤荫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诗意。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覆星河。” 苏承和听后面色微红,有些羞赧道:“惭愧惭愧,我当时最后两句作的本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缀星河。柳兄将‘缀’字改为‘覆’,登时有了雄奇奔放之意,真乃点睛之笔。” 如此一来,苏廷楠一时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太夫人刘氏看着自己明显好转的孙儿和眼前玉树临风的柳暮江,越看心中越是欢喜,便说道:“既然承和有幸于金陵交此挚友,不如柳公子在都城备考这几日就在我苏府暂住,和承和一并读书如何?” 柳暮江有些意外:“这......” 太夫人刘氏道:“柳公子不必推脱,今日你也算是有恩于苏家,苏家上下定待公子为上宾,全当酬谢之意。” 旁边的苏廷楠又听不下去了,可又不好当众驳了太夫人的颜面,只得赔笑说道:“母亲,科举就要近了,此番是当今圣上登基后的首次选仕,圣上颇为看重,父亲作为主事官,已是忙碌好一阵了。依儿子看来,不如请柳公子暂住家庙,不论日后能否高中,都能有个照应,如此也能免了瓜田李下之嫌。” 太夫人刘氏立刻明白了苏廷楠话里的意思,若是直接令柳暮江住进苏府,整日呆在一个屋檐下,怕有人造谣苏长青与举子私相授受,实乃避嫌之举,便点点头:“如此安排甚好,柳公子,若是再推辞就是却之不恭了。” 柳暮江只得躬身行礼道:“既如此,晚辈遵命就是,谢过太夫人。” 第14章 鸡飞狗跳 就在众人寒暄之时,柳暮江不着痕迹地向禅房内的一角看去,苏若此时正站在角落里想着心事。 不知为何,当苏家众人迈进禅房的一刹那,柳暮江便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昔日在药铺偶遇的苏若。他万没想到,自己还会与这个操心父亲和丫鬟房事的女子再次相遇,而且此女竟然是苏府的女眷。 苏若感受到来自陌生人凝视的目光,抬眼望去,电光火石之间,四目相对,柳暮江微微翘起唇角,点头致意。苏若心头一愣,根本想不起来在何处遇见过此人。她早已将药铺之事忘在脑后了,可又不能失礼,只得略微颔首,便转头和母亲容氏说话去了。 柳暮江见状,心中一沉,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按说他向来我行我素,从不把无关之人的言词行事放在心上。只是他容貌出众,虽家境寒微,但所到之处,无不引人注目。常有女子在他背后红着脸偷窥,只暗中议论他“貌比潘安”。可眼前这个行事悖逆的小女子,上次明明一头撞进自己怀里,却对他毫无印象。这个认知令柳暮江心中有些烦闷。 —— 一时天觉寺事毕,苏家皆大欢喜,众人便打道回府。苏家家庙与苏府隔墙而建,柳暮江自然一道同往。 到了苏府巷口,苏承和便亲送柳暮江去家庙安顿,其余人等自回苏府。 太夫人刘氏一行刚在内院下轿,冷不丁从内宅里冲出一个人影,跑得披头散发,一把跪倒在容氏身前,抱住容氏的腿哭道:“夫人救我,二老爷要杀我。” 此话一出,唬了众人一跳,当着丫鬟婆子的面,太夫人刘氏登时下不来台,阴着脸问道:“何人在此放肆?” 容氏与苏若对视一眼,鼓足勇气说道:“回母亲的话,此人乃是二房的姨娘青莲。” 太夫人刘氏顿时将气撒到容氏头上,狠狠剜了她一眼,道:“堂堂正室夫人,连个妾都管束不好,在大庭广众丢人现眼,成何体统。” 容氏低垂了头,只得说道:“儿媳无能。” 长房夫人王氏见婆母动怒,只得屏退了下人,问道:“你一个姨娘,竟然擅出内宅,惊扰了太夫人,所为何事?” 青莲哭得万分可怜,抽噎道:“妾遵容夫人之命,提早返家,想为二老爷备好饭菜。要进二老爷的书房时,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妾只当是二老爷在与下人交代公事,不敢冒然进去,只得在门外静候。却无意间听见书房里的人竟是容夫人身边的丫鬟红玉,那红玉在二老爷面前谗言诬陷我,说我厉害善妒,还撺掇二老爷将我撵出苏府。我一时气不过,闯了进去,质问红玉为何害我。二老爷立刻就恼了,夺了墙上的佩剑便说要杀我。” 苏若在一旁听着,心里倒是对青莲有几分另眼相看。这青莲虽没读过书,在内宅争斗中却颇有心计,方才只把所有罪责推到了丫鬟红玉身上,令众人皆以为今日之事是红玉勾引主子在先,陷害姨娘在后。那本是万恶之源的苏廷柏不过是犯了男人好色的通病,一时被小妾撞破,下不来台,才要喊打喊杀的。这红玉又是容氏的贴身丫鬟,弄不好这桩事还是容氏授意红玉,故意设计青莲,只为将这个宠妾除去。 如此一来,青莲便成了最为无辜之人,二房正室夫人与美艳丫鬟都合起伙来要她的命,搞得后宅不宁,乌烟瘴气。这刁状告得是五毒俱全,一个字都未提到容氏,却又字字诛心指责容氏不能容人、暗中构陷。怪不得前世,苏若母女都不是青莲的对手。 然而此时被众人暗自打量的容夫人,却一反往日懦弱之态,只淡淡说了一句:“青莲,你先起来吧。如今太夫人在这里,断无人敢要了你的性命。你虽委屈,但也不能全听你的一面之词。太夫人自会查明原委,若真如你所说,定会给你个公道。” 青莲心中纳罕不已,她原以为容氏听了她的说辞,慌乱之下会言不达意,只会一味低头认错,自认无能,管束下人不力,由此越发招致太夫人生疑厌恶。不想容氏丝毫没有惶惑之色,言谈稳重,合情合理,端的是正室夫人不偏不倚之态。她又几句话将询问之事推给了太夫人,实则是在众人面前表明心迹,心中没鬼,自然风光霁月,不怕查问。 果然,太夫人开口道:“既然如此,就去二房走一遭吧。” —— 就在众人刚刚迈进二房的门槛,果然见到苏若的父亲苏廷柏提着一柄剑,正气呼呼地往外走,丫鬟红玉正在一旁苦劝,猛然见到来了一众主子,顿时吓得愣在了原地。 苏廷柏本来喝了五味羊汤,正与红玉成就好事,才乐了半途,便被推门闯入的青莲戛然打断,堵在了榻上,哭天抢地,指桑骂槐。他满腹欲火尚未纾解,却被人指着鼻子臭骂,登时滔天怒意窜上了头,便对着青莲喊打喊杀起来。 如今一见太夫人刘氏来了,又看见旁边冷眼看着自己的青莲,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脸面都丢尽了,便指着青莲骂道:“混账东西,你竟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惊动太夫人,真是反了天了,爷今日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说完,提剑就要向青莲刺去。 第15章 双喜临门 苏廷楠见状快步挡在太夫人前面,一把夺过苏廷柏手中的剑,喝道:“母亲在这里,你焉敢放肆。” 太夫人刘氏也是恨铁不成钢,虽然苏廷柏是自己溺爱的小儿子,可今日之事也闹得太过了。她横眉冷对道:“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出身,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今日一家子都在天觉寺为承和祈福,你亲侄子还病着,你竟有心思溜跑出来偷鸡摸狗。为了个丫鬟,就要打杀房里人。若是闹得阖府皆知,看你父亲不扒了你一层皮。” 在苏廷柏身边的红玉听见刘氏话中有维护青莲之意,暗道不好,她快速抬头看了一眼,正好与苏若对视,苏若略微向苏廷柏那边使了个眼色,红玉立刻会意,不等苏廷柏说话,便噗通跪在地上,哐哐磕了三个响头,红着眼眶说道:“太夫人,今日之事都是奴婢的错,本来是容夫人好意,命奴婢留下看屋子。不想二老爷提早回来,因身边无人,便令奴婢前去伺候。奴婢自小就是府上的家生子,主子有命,焉敢不从。不想竟令莲姨娘不喜,令主子们生了嫌隙。奴婢虽然无心,却是万死难辞其咎,只要二老爷能家宅安稳,奴婢全凭太夫人处置。” 红玉说完掩面哭泣,纤弱的肩背一颤一颤的,令苏廷柏不禁又想起方才在书房中,自己的热汗滴在这副光滑美背上的情景,柔弱不堪,又香艳动人。他登时涌起了男子气概,上前一步对太夫人刘氏说道:“母亲,儿子今日确有些荒唐,可也不是什么大错。这红玉本就是我二房的家生子,儿子即便看上她,光明正大收了房就是,也不算违礼,犯不上惊动母亲。” 接着又恶狠狠瞪着青莲说道:“这青莲恃宠而骄,都是我平日放纵太过。今日必然要受罚,就罚你在这院子里跪上一夜,好好反省自己是什么身份。” 青莲听了有些气怯,只幽幽淌下两行泪来,可怜兮兮地走到苏廷柏面前,悲声说道:“二老爷当真如此狠心吗?妾身命贱,今日被爷厌弃,不敢怨怼,只是可怜了肚子里尚未出世的骨肉,跪上一夜,怕是一尸两命呀。”说完,揪住苏廷柏的衣襟,伏地痛哭。 众人听了一怔,苏廷柏反应过来,心头狂喜,一把薅起青莲,盯着她的肚子左看右看,道:“你可是有喜了?” 青莲羞涩地点点头:“妾这几日胃口不好,还总想吃酸的,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其他人还好,红玉却脸色一白,怪不得青莲不过是个妾,今日却敢在众人面前如此闹腾,原来是仗着母凭子贵呢。这怕是要坏事了,二老爷势必看重青莲肚子里的种,这样一来,她一个爬床的小丫鬟便微不足道了。 慌乱之间,红玉不由又向苏若看去,只见苏若嘴角噙着一抹嘲弄,对她安抚地一笑,红玉立时安下心来,脸色复归平静。 太夫人刘氏也被青莲有喜的消息惊着了,想着小儿子子嗣单薄,原本不抱指望了,没想到妾室青莲竟是个有福气的,若是此胎得男,二房也算后继有人了。如此一想,便将方才恼恨之事丢在脑后了,刚要开口,却听见一道冷清的声音响起。 只见二房正室容夫人,款款一福,无悲无喜地说道:“母亲,既然青莲好不容易有孕,自然不能罚了,不如速请一位好郎中,给青莲开几副安胎药才是正经。” 说着,又看了看还跪在地上低头不语的红玉,又道:“这红玉是府里的家生子,身家清白,模样虽算不上一等,但好在性子稳重。如今青莲有孕,应当好生静养,可二老爷身边又不能缺了知冷知热的人伺候,不如今日就请太夫人做主,准二老爷抬举红玉为妾,如此一来,也算安排周到,四角俱全。” 众人一惊,万没有料到平日呆木头一样的容夫人竟会说出如此八面玲珑的一番话,既周全了二房的体面,又应承了苏廷柏的心思,还顾全了青莲的肚子。 太夫人有些吃惊地看了容氏一眼,却见容氏脸上风平浪静,只拿捏着端庄贤淑的款儿,似乎不过就是正室随手处置妾氏争风吃醋的小事罢了。她的身边只站了一个苏若,正静静地看着屋檐下的风灯默不作声。 无论如何,容氏的说法的确是两全其美之策,太夫人刘氏只得说道:“容氏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思虑到底是周全得体,就照你说的办吧。”说完,又对苏廷柏说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若儿都这么大了,你今后不能再由着性子胡闹了。如今又要做爹了,可要管束好房里的人,好自为之。” 说完,太夫人显然是乏了,众人便各自回房散了。 青莲万没想到今日之事竟会如此收场,她有孕之事非但没有赶走红玉,反倒被容氏寻到机会,直接将红玉送上姨娘之位,今后三足鼎立,她又多了一个劲敌。 最高兴的便要属苏廷柏了,真是双喜临门,他不禁看容氏顺眼了许多,便走到容氏身前,假模假式抓住她的手道:“今日有劳夫人了。” 容氏压下脸上的嫌弃,抽回手道:“这是我的分内之事,既然太夫人发了话,我这就命人将东厢房收拾出来,拨给红玉住。天色也不早了,二老爷今夜就和红玉圆房吧。” 苏廷柏笑道:“一切都依夫人。” 容氏又转身吩咐丫头婆子道:“莲姨娘有孕,保胎乃是二房头等要事,你等定要小心服侍,快扶莲姨娘回房,请来的郎中就快来了。莲姨娘这段时日也少出房门,只在屋里安胎为要。” 容氏今夜这一通安排,井井有条,不怒自威,轻而易举便灭了宠妾的三分威风,竟瞬间震慑了二房的一众奴仆,众人再也不敢对这位昔日性子软糯的正室夫人生出轻视之心,忙垂首肃立领命。 青莲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她恨恨地站起来,护住自己的肚子,转身回了房。 一时二房院子里没人了,只有冷寂的风灯在房檐下摇摇摆摆。 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外的角落里,还有两个身影,正是本该在家庙安置的柳暮江和苏承和。 苏承和有些惭愧地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对柳暮江说道:“柳兄,我二伯内宅之事,令你见笑了。”本来今日在巷口,他正要送柳暮江去隔壁的家庙,却转身听见苏府大门内有喧哗之声,他本就是个爱看热闹的,便没有多想,悄悄拉了柳暮江返回苏府,跟在众人身后偷偷看了一路。 柳暮江一摆手道:“唉,苏兄不必介怀,深宅大院多是此事,再说清官也难断家务事。放心,我也不是嚼舌的小人。” 二人边说边往门外走去。 只是柳暮江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事发时,他虽在人后站着,但不管院内各方人马唱念做打的如何热闹,他的目光只透过人群的缝隙,粘在苏若身上。也因为如此,苏若全程与红玉和容氏夫人的眉眼官司,他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这才明白,自己只凭着几味壮阳药就对苏若的为人下了定论,实在是有些粗浅了。方才刀风霜剑之间,这位苏家二姑娘从始至终临危不乱,一只手牢牢从背后支撑住容氏的腰背,另一只手稳稳搀扶着她的手臂,给她的娘亲最大的依靠和安定。 看来今日这个局是苏若一早就亲自布下的,真是难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能不慌不躁,步步为营,不发一言,便将苏府这些人精玩弄于股掌之中,轻易解了她母亲的困境,还能做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步。这苏府果然人人都不简单,就连闺阁女眷也是深藏不露。 柳暮江随苏承和前往苏家家庙时,再度回首望了一眼。眼前黑檐白墙的苏府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门内的青岩影壁将一切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遮掩得密不透风,唯余高轩广厦尽显一代清流六十载的高茂风华。 柳暮江自十五岁起隐忍苦读五载春秋,如今终于半只脚迈进了苏府的这扇大门,只是不知以后这深宅大院里的崎岖路上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第16章 清欢楼 初战告捷,苏若却不敢松劲儿。若是她没记错,她的外祖父就快要不行了。还记得前世,自打这一年的年初起,外祖父便缠绵病榻,不过勉强挨了一年,就撒手人寰。 外祖父只有容氏一个独女,偏又嫁了苏廷柏这么个混账女婿。他死时,容氏已被苏家强行送到田庄看管,可怜老人家到死都没能见自己女儿最后一面。 容家虽然没落,但尚有老宅一栋,外祖父一死,苏廷柏立刻霸占了房契,将容家的祖宅转手卖给他人,净赚纹银百两。从此苏若和她的母亲彻底成了无家之人,无根之萍,只得任人宰割。 若想将外祖父仅剩的财产留在母亲手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外祖离世前,令母亲容氏与苏廷柏和离,容氏便能返回容家,从此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只是和离之事会有损苏府清誉,必不会被她的祖父苏长青允许。况且若是母亲主动提出,苏廷柏也会恼羞成怒,他心里又惦记着外祖父仅剩的家产,绝不会痛快放手。到时苏家众人只会使出比前世龌龊千百倍的手段来对付她们母女。 所以和离之事绝不能冒然提出,苏若只能暗自布局,待抓住苏廷柏的软肋,才好逼迫苏家写下放妻书,令母亲容氏全身而退。 —— 这几日,苏若的行踪不定,好在苏家现在除了容氏,也没人在意。 苏若便常借着回家探望外祖父之名,偷偷前去阡陌巷的一处茶楼坐着。这阡陌巷乃是都城最为繁盛的烟花柳巷,按说她一个姑娘家不该来此。可苏若此刻正头戴幕篱,点了一壶清茶,身边只跟着外祖家一个忠心的老仆,在茶楼二层的雅座一坐就是半天,此处视野开阔,可将对面一众青楼迎客的盛况尽收眼底。 苏若已来了几次,都是一无所获,今日也已坐了一个时辰,便有些悻悻地下了楼。此时夕阳西斜,寻欢作乐之人渐渐多了起来,阡陌巷的街道上,有不少浓妆艳抹的女子迎来送往,熙熙攘攘。 就在此时,迎面匆忙走来一个提着竹篮的小丫鬟,因急着低头看路,猝不及防撞到了苏若身上。她手中的提篮被撞翻在地,里面的一摞帕子撒了出来。 小丫鬟“哎呦”一声,忙俯身去捡。苏若也去帮忙,捡起几只帕子后递了过去,那小丫鬟慌忙道了声谢,嘴里说道:“这是今早给清欢楼的姑娘浆洗的丝绢帕子,若是弄脏了,妈妈定不饶我。” 苏若递帕子的手立时一顿,她低头看着帕子觉得有些眼熟。她抓起帕子的一角放在眼前细看。是了,她猛然想起青莲就用过一条一模一样的绢帕。同样的丝质洁白,泛着烟霞般的光泽,最显眼的便是帕角绣着一株粉奴香,艳而不俗,媚而不妖。 小丫鬟理好帕子,便起身跑进了面前的花楼。苏若缓缓起身,看着眼前这座灯火通明的青楼,富贵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清欢楼。 —— 不错,苏廷柏的把柄就在小妾青莲身上。 苏若一直怀疑青莲的出身,当初苏廷柏将青莲纳进府中时,只说她是外地逃难来都城寻亲的孤女,不想远亲早已搬离都城,她一个弱女子举目无亲,盘缠也快花完了,无家可归,竟被一群地痞堵在巷口欲加调戏。就在她求告无门之时,正被路过的苏廷柏撞见,出手相助,青莲这才得以保全清白。为答谢苏廷柏的救命之恩,便甘愿以身相许。苏廷柏看她可怜,又确实想纳一户良家妾给自己传宗接代,便将她接进了府里。 这番说辞,苏若是一个字也不信。苏廷柏绝非行侠仗义之人,更何况青莲虽极力掩饰,但淫浸在骨子里十几年的媚视烟行之态是无法根除干净的,不经意间总能带出几分青楼女子的做派。 苏家上下虽也怀疑青莲的出身,但苏廷柏言之凿凿她是个良民,还拿出了青莲在沛县的户籍文书。二人早已生米煮成了熟饭,总把人放在外面也不成体统,苏长青便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了苏廷柏纳妾之事。 如今,苏若细细想来,这青莲说话是一口地道的都城口音,分明就是自小长于都城,哪里来的沛县户籍,根本就是苏廷柏伪造的。青莲进门后,这沛县户籍文书便不翼而飞,再也无人见过,应是早已被苏廷柏私下销毁。毕竟他现在任着登仕郎的散官,虽是个微末之职,但若是被官府发现伪造文书,也够他喝上一壶的。 苏廷柏未有公职之时,被迫戒了赌博,便时常与一群酒肉朋友混迹于都城的青楼酒肆,他又极好面子,寻常的暗门子是不屑去的,偏要拿着母亲的体己钱在都城的销金窟里挥霍,他与青莲应该就是在那时暗通曲款,成就好事的。 这都城里有名的花楼不过就五六家,都集中在阡陌巷,而青莲定是那厢的妓子。 —— 夜已经深了,苏若却还睡不着,她看着案上的孤灯发呆。如今青莲是清欢楼出身的妓子已是确定无疑,若想拿到青莲娼籍身份的真凭实据,唯有进入清欢楼一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若为救母亲,连火坑地狱都不曾惧,更何况区区一座青楼。 第17章 念奴 清欢楼乃是都城最为着名的青楼,据说那里美女如云,普通一个洒扫丫头都是眉清目秀,随便一个末等歌伎也算得上花容月貌,平常人家怕是在里面连半杯清茶都吃不起。饶是如此,每日依然有五湖四海的富商巨贾、文人骚客甚至王孙公子争相前来。特别是每月初十,清欢楼轩敞的厅堂内,更是人头攒动,许多人一掷千金,只为博得念奴姑娘一笑。 念奴乃是清欢楼的头牌,因是罪官家眷被没入青楼,然才情卓绝,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自成一派,生的艳冠群芳,芳名远播,在民间素有天下第一花魁的美誉。也因其色艺双绝,为人清高,只有她看得上眼的男子方能入香闺一叙,令她十分倾心者方有幸成为入幕之宾。 不知有多少男子捧着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只为和念奴姑娘饮一杯茶,她根本不屑一顾。可冰山美人愈是冷脸相对,众人愈是趋之若鹜。 念奴俨然是清欢楼的一座金矿,就连里面的鸨儿见了她也是大气不敢出,丝毫不敢拂逆她的心意,生怕一旦惹美人不快,就搅黄了每月初十元宝滚滚来的好生意。 苏若一个女子,若想进入清欢楼,唯有结识这位念奴姑娘。 今日便是初十,苏若正好在外祖家,便乔装改扮成了一个书生模样,只是她身量不够高,乍一看去,倒像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时间紧迫,她也顾不得许多,眼见华灯初上,便带着老仆溜出府门,赶到了清欢楼的门前。 此时的清欢楼门庭若市,鸨儿满面堆笑,迎来送往,好不热闹。门前已是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来一睹清欢楼念奴姑娘风采的。要问这些人为何不进去?岂不知,要一睹念奴真容的门槛颇高,仅是初十这晚迈进清欢楼的大门就要纹银二百两,大多数人只得望门兴叹。 好在今日是念奴挂牌三载的好日子,念奴将在高廊之上清歌一曲,以谢众人捧场。 苏若费尽力气才挤进了人群中,扒着一根廊柱,踮起脚尖观望着清欢楼高廊上的动静。 突然,前一刻还喧哗不断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见高廊两侧挂起流光溢彩的八角錾花灯,照得廊檐下顿时明亮通透。这是念奴就要出场了,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久违了的喝彩之声。 就在此时,灯火阑珊之处,珠帘上卷,映出一道倩影,众人顿时屏气凝息,一个个都抬着头,痴迷地看着高廊之上的美人。 只见念奴莲步轻移,凭栏而立,梳着惊鸿高髻,眉间点一弯红梅花钿,琼鼻之下被一方丝绢遮住,却愈加显得眉目如画。一袭素色襦纱裙,轻似薄雾,缈如岫云,衬着袅袅身姿,真是罗衣飘飘,轻裾随风,如此素净的裙衫配着一张艳若桃李的芙蓉面,恍若九天仙子,广寒嫦娥,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只听见念奴樱唇轻启,缓缓唱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一曲鹧鸪天并无丝竹乱耳,只淡淡清唱,便是金石之音,悠扬婉转,穿云破月而出,唱尽了相思与春情,令听者黯然神伤,心潮起伏。 一曲毕,众人久久回不过神来,寂静片刻,楼下方爆发出惊雷般的欢呼声。然而念奴却是目下无尘,对楼下的人群看都不看一眼,不过对着天边的明月遥遥一拜,便转身离去。 嘈杂之声再次甚嚣尘上,诸人回味着方才惊为天人的一曲,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人群渐渐散去,靠着廊柱站了许久的苏若,也顺着人潮向阡陌巷口走去,一路上身边的老仆李忠不停地劝道:“姑娘,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若是被容夫人知道了,定要训斥老奴。” 苏若却恍若未闻,只一味低头快走,若有所思。 —— 当晚,苏若悄悄返回外祖家,外祖父早已安歇,她便回到自己房中,在灯下默默回忆着今夜清欢楼高廊上的一幕。 这清欢楼的念奴的确是个出众的美人,且颇有才情,身在风尘,为人清高,若想接近,唯有投其所好。 今日苏若观之,念奴一身的穿戴,清雅别致,实则靡费巨资,光是身上用烟罗纱做成的襦裙便要一匹百金。她的妆容超凡脱俗,飘逸绝美,只不过发髻上的钗环却有些平平。一只衔珠凤蝶玛瑙钗,配着鬓边鎏金云母簪,虽然华丽,工艺繁复,但苏若却觉得少了几分灵动,完全衬托不出念奴的美艳雅致。 听说,若是念奴递出一支自己头上的步摇给清欢楼的恩客,便是选中了此人,可入香闺一见。可见念奴也是爱钗之人,以她的眼光,只怕也对自己的钗环不甚满意,只是没遇上心仪的,便只能将就。 若是苏若能做出一支令念奴惊艳非常的发钗,定能成为她的座上宾。 说来可巧,苏若自幼便心灵手巧,就喜欢琢磨女儿家穿戴的首饰发簪,在苏家本也没人拘着她整日读书女红,她一有空闲便自己琢磨描画步摇钗环的花样,八岁时便能用容氏的几支旧簪子,改做成一支精致逼真的牡丹水晶簪,送给母亲容氏做生辰礼,令容氏爱不释手。外祖父见苏若在此道上甚有天分,还亲手教她工笔绘画,全当她闺中无聊,打发时间。 一番思量,苏若说干就干,她提起一支蟹爪狼毫笔,铺开一张宣纸,便聚精会神地描画了起来。发钗关键便在式样精妙,只要描画出花样子,交给头面铺子手艺绝好的匠人做出来便成,到时就将发簪作为敲门砖送给清欢楼的念奴,再伺机而动。 第18章 囊中羞涩 柳暮江住进苏家的家庙已有四五日了,苏承和与他甚是投缘,便也搬来家庙同住,还说过几日带他去拜见祖父苏长青。 这日,柳暮江如往常一般早早起来,便信步在庭中四处走走。晨露微曦,苏家家庙中松柏依依,苍翠碧绿,习习树荫连成一片,很是凉爽。他沿着甬道随意走着,并不像其余赶考的学子那般急着回去温书。 柳暮江自幼聪敏好学,一目十行,过目能诵,经史策论早已成竹在胸。只是他深知在这城高水深的都城里,仅凭借一身才华是成不了事的,总要结交人脉,若是能在应试前攀附一位举足轻重的恩师,则会事半功倍。 如今在他精心算计之下,幸得上天垂怜,令他在金陵有意结识了苏长青的长孙苏承和,这才有了天觉寺探望诗友的一出戏。若是通过苏承和能拜会掌管科举多年的翰林学士苏长青,再以自己的锦绣文章,定能殿试高中。一旦得了圣上的赏识,方能步入仕途,他便有机会查明当年父亲蒙冤枉死的真相。 想到已故去的父亲,柳暮江闭目吐出一口浊气,为父亲昭雪之事已压在心头数年了,他的心早已被磨得生了锈,失了棱角,甚至连钝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是现如今离案发当时的关键之人越来越近,他反而觉得愈发沉重,往事更是如巨石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这几日一闭眼便能梦见当年父亲嘴角涌出的鲜血,和母亲绝望的泪眼。父亲瘦弱的肩上扛着沉重的枷锁,被狱卒赶着踉跄走出城门的背影,便是留给他的最后一幕。 他时常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哆嗦着披衣而起,只能在孤寂的月光下一遍遍默背着父亲当年教给他的诗文,以平复心绪。只是每每白日来临,从外头看来,无人察觉他的彻夜难眠,在外人眼里柳暮江永远神色平静,眉目清淡,举止得体,端的是一位浊世翩翩公子。 不知不觉间,柳暮江走到了苏家的祠堂门口,只见一大清早,祠堂中就有一个洒扫的身影。 此时下人们还未起身,柳暮江静观此人的背影颇为眼熟,身量纤弱,美颈修长,秀发垂于肩头,正心不在焉地扫去供桌上的灰尘,这正是曾在药铺和苏府见过的苏家二房之女苏若。 苏若此时眼底一片淤青,显然是接连几日都未睡好。苏家家规,女眷每五日轮流清扫祠堂,男子则是跪拜祖宗牌位,以示后人对祖上的尊崇孝道。今日轮到苏若洒扫,可她的心头却很是郁闷。 原本想出了接近清欢楼念奴姑娘的门路,她很是兴奋,夜以继日废稿无数,方才画出了一支令她满意的步摇图。然而图纸画好了,接下来的消息却犹如一盆冷水将她浇得心肺冰寒。 苏若拿着图纸去都城几个有名的头面铺子打听,一问之下,吓了一跳,若是按照她的要求打造这支步摇,各色金丝、宝石再加上手艺,首饰工匠开口便要价一百两,即便是最便宜的也得八十两。 可如今苏若手中只有母亲容氏最后的嫁妆,已不足五十两银子,还要留待以后母女俩的生计开销,万万动不得。这仓促之间,能去哪里筹钱呢? 眼看着外祖父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只怕根本熬不过这个暑月,逼迫苏廷柏和离之事迫在眉睫,可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更何况苏若一介弱女子,又无父兄帮衬,无论如何也无法度过眼前的难关。 苏若失神地看着眼前一道道苏家的祖宗牌位,不禁有些万念俱灰。她自从噩梦中醒来,奋力挣扎,费尽心机,只为扭转悲剧的命运,难道到头来还是要落得一场空吗?为何上天如此不公?她与母亲只不过是想要活的像个人罢了,就连如此卑微的愿望也要被生生掐灭。 苏若满腔悲愤,刀锋般的目光扫向这些死气沉沉的牌位,再无半分恭顺。苏家门第清高,受众人敬仰,可内里却是个个冷酷狠毒,连自己的妻女都容不下。这些高高在上的“死人”当真是瞎了眼,白白受了她苏若这么多年的祭拜和侍奉,冥冥之中从不曾庇护过她们孤儿寡母。 苏若越想越气,抬手便将手中的抹布丢在了供桌上。忽然,她的眼神一顿,慢慢掀开抹布覆盖的一角,发现供桌上放着一方砚台。这砚台雕工细腻华丽,色如紫棠,壁侧刻有前朝书法圣手的铭文,竟是一方名贵的端石洛书砚。 苏家祠堂从来只供奉瓜果沉香,绝不会在供桌上摆放砚台。想来是昨日轮到苏承和祭拜祖宗,他许是在此处写了篇祭祖铭文,便随手将这方砚台丢在了供桌上。 这精美的端石洛书砚可是价值不菲呀,苏家果然是偏疼长房嫡孙,苏承和用着百十两纹银方能买到的端砚,随随便便就落在了祠堂里,而苏若却被几十两银子逼得无路可走。 苏若心念微动,四处看看,此时祠堂内一片寂静,除了她再无旁人。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端砚,快速塞进了衣袖之中。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转身便要走出祠堂。只是没走出几步,便踌躇着脚步停顿下来,苏若捏了捏袖中的端砚,只要她悄悄拿出苏府典当,便能到手少说一百两银子,即便日后苏承和找不见这砚台,苏家也会怀疑是下人手脚不干净,自会有倒霉的奴仆顶缸,万事与她无干。 如此一想,苏若又向门口走了两步,就在跨出祠堂大门之时,还是艰难地停了下来。她低头攥紧藏着端砚的衣袖,心中天人交战,终于脸上露出失望却如释重负的神色,还是转身回到供桌旁,慢慢将砚台拿了出来,放回原位。 若是今日她偷走端砚,固然能解燃眉之急,可令无辜下人蒙冤,终究心头难安。若是置之不顾,视旁人清白和性命如草芥,那与她那杀千刀的亲爹又有何不同。 苏若心里存着事,脚步沉重,空着手垂首走出祠堂,只想着还是去和外祖父商议,能否有其他法子酬些银钱。正走着,忽然听见身旁有人笑道:“苏二姑娘,一大清早做得好大事。” 苏若本就心虚,顿时被唬得三魂去了七魄,她脸色煞白,转头看向来人,竟是借住在家庙的举子柳暮江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第19章 雪中送炭 柳暮江本在暗处将苏若在祠堂中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明知自己一个外人,理应避嫌,可看见苏若站在牌位前寂寥瘦弱的身影,却有些迈不动腿。他的心头浮现出年少时的自己,也是这般孤苦无依,满心冤屈愤懑,却无处可诉,只能倔强地孤立于亡父的灵位前泣血起誓。两重身影合而为一,竟令柳暮江心生怜悯。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没想到却被一个小女子勾起了柔软的起伏,这失控颇有些令他恼怒,他只得极力说服自己:他虽入住苏家,但日后成事尚需一个助力,也许眼前的苏若便是一步好棋。 他见自己一出言,苏若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白日见了鬼一般,眼底的惶惶不安如一头落入陷阱的小鹿,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安抚。明知面前的女子是苏家人,柳暮江还是开口说道:“在下孟浪了,可是吓着了姑娘?” 苏若的一颗心仿佛跳出了腔子,她极力平复许久,方才点头行礼道:“原来是柳公子,我无事。”说完,便要快步离开。 不想柳暮江叫住了苏若:“苏二姑娘别忙着走,你的东西掉了。”说完,俯身捡起苏若落在地上的一张宣纸。 苏若一看,原来是自己随身携带的步摇花样图从袖子里掉了出来,她慌乱之中竟没有察觉。 苏若伸手去接:“有劳公子。” 只见柳暮江竟没有归还之意,堂而皇之地展开宣纸细看。待他看清纸上所画的图样,面露惊艳之色。 柳暮江是男子,对女子之物本不留意,饶是如此,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宣纸上用细腻的工笔精致勾勒出一支金玉步摇,金钗上端漫出数枝月桂花树冠,颇有西域风情。花叶薄如蝉翼,纹理分明。其间点缀几朵白梅,嵌着穗状珠玉串蜿蜒下垂,巧妙地将中原柔美与塞外热烈揉和在一处,令人耳目一新。 柳暮江不禁赞道:“这是出自苏二姑娘的手笔?不愧出身书香累世的苏府,姑娘当真是好才情,只不过嘛......” 苏若本是心烦意乱,不欲与他纠缠,但见他似乎不满意自己描绘的花样,好奇之心占了上风,回嘴道:“柳公子对这步摇图有何高见?” 柳暮江略一拱手:“那在下就失礼了。”说完,转身走进祠堂,将宣纸铺在桌案上,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便在纸上勾画了几笔。 苏若只得跟了进去,待走到近前,柳暮江已经搁下了笔,指着宣纸道:“姑娘请看。” 苏若定睛一看,只见柳暮江在原有的月桂树枝后衬了一轮明月,月影浮动,似乎有燕雀飞掠而过的身影。不过寥寥几画,整支步摇顿时灵动万分,当真是神来之笔。 苏若真心实意称赞道:“柳公子果然妙笔。”话说完后,想起自己的窘境,心中更是万分不甘,低头小声说道:“只是此图终究是无用了。”拿起宣纸便要离开。 柳暮江看着苏若有些萧索的背影,略一思付,断然开口道:“苏二姑娘,你我之前可曾见过?” 苏若茫然地摇摇头,柳暮江提醒道:“姑娘莫要只想眼前,想想三个月前,文雀街药铺。” 文雀街药铺几个字一出,苏若登时有了印象,眼前之人就是当初她在药铺抓药时一头撞上的年轻男子。她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当真是巧了。” 柳暮江看着眼前的少女,一脸诚恳地说道:“我略通岐黄之术,当日见苏二姑娘在药铺抓了五味羊汤的药方,心中本来甚是鄙夷。后来无意中窥见了苏家二房之事,方才知道姑娘如此作为皆是为了护住自己的母亲,在下当真是错怪姑娘了。” 苏若头顶登时惊起一道天雷,振得她头皮阵阵发麻。万没想到,她当时在僻静药铺里的举动,竟被眼前的书生逮了个正着,他如今入住家庙,却当面将苏若暗中干涉亲爹苏廷柏后宅之事说了出来,意欲何为?她瞪着柳暮江,一时失了言语。 柳暮江面上云淡风轻,略一摆手:“姑娘莫慌,我并无恶意。” 苏若极力冷静下来,向前走了两步,低声问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也不知你方才所说的是何意。” 柳暮江不以为意道:“姑娘何必在我面前矢口否认,在下记得那日抓药并非你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丫鬟。对了,如今她已不是丫鬟了,应是如姑娘所愿,成了你爹的小妾。若是姑娘对当日之事不记得了,咱们将这个妾室找来,一问便知,似乎是唤做红玉的?” 苏若身上已冒出了层层虚汗,她耳中瓮鸣,眼前一阵恍惚,似乎不能视物。她一把扶住身旁的廊柱,眼中虽泛出雾气,却强撑着色厉内荏地喝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柳暮江不动如山:“我早已说过,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见姑娘在苏府处境艰难,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倒是与我的境遇颇像。我也是自幼家父早亡,被寡母一手拉扯长大。你我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在苏家再次相遇,便是有缘。” 苏若一时听不出柳暮江话中的真假,心中乱作一团,只恨不得一脚将此人踹出苏府的大门,永生不见。 柳暮江看着她冷肃的神情,从容说道:“我方才观姑娘似乎又遇到了难处,可是囊中羞涩,才要打那方端砚的主意?” 苏若心里再度咯噔一声,她和这书生是不是前生犯冲,为何她此生所有的不堪都被此人偷看了去?此人眼神锐利,心思叵测,她多说多错,干脆一言不发。 柳暮江遗憾地叹了口气:“方才那图中的步摇甚是精美,若是无法造出来,只能在纸上留下墨迹,甚是可惜。” 苏若只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被柳暮江看透了,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更可怕的是她只见了此人寥寥几面,对她来说,柳暮江不过是个陌路之人,他却对自己深藏的心思了如指掌。在大日头底下,苏若感到遍身寒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想说什么?” 柳暮江垂下浓密的眼帘,阴影之下根本看不透他的神色,他倚在一株花树旁,说道:“我只是想帮姑娘一把。听说文雀街的那间药铺生意愈发不好了,掌柜想要典卖出去,因地处偏僻,买下整个店铺只需十两银子。” 苏若有些气虚,不耐烦地说道:“此事与我何干,我若是有闲钱买铺子,还用得着犯愁吗?” 柳暮江原地踱了两步:“姑娘在后宅揣摩人心是把好手,殊不知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多少富商巨贾当初便是发迹于垄亩。文雀街地势低洼,经常积水,所以地价很贱。不过嘛...”他话音一转,有条不紊地接着言道:“我前不久见工部都水司在临街空地开凿水池,将积水蓄于一处,挖出来的泥土用于垫高通扩街衢的地基。又听承和私下说督造司还要修建一座拱桥,直通城西的安康门。” 苏若本来有一搭没一塔地和柳暮江耗着,可听到此处,开口问道:“朝廷为何要在此偏僻之处大兴土木?” 柳暮江背手道:“我前几日看到承和拿来的邸报,圣上寿诞已到,各番邦使臣不日便要入都城朝贡,城中原有馆驿还是先皇在时修建的,只怕容不下如此多的使臣,朝廷便要在文雀街扩建馆驿,如此即彰显大国礼仪,又为民造福。” 苏若已是听懂了,腾地站直了身子:“如此说来,文雀街定会繁荣起来,那边铺子的价钱也会随势而涨?” 柳暮江看着苏若一扫脸上的生无可恋,眼中亮晶晶的,也不禁弯了弯唇角:“不错,如今趁着风声还未传出去,姑娘若是此时出手买下文雀街的铺面,不出月余,便能翻十倍卖出。” 如此低买高卖,的确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只是柳暮江此人的话可信否?苏若狐疑地看着柳暮江,问道:“有此等好事,你为何不自去发财,你无故帮我,只怕另有原由。” 柳暮江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日头,甬道之上已有下人在走动,遂不再耽搁:“我志不在此,金银安能动我心乎。再者姑娘身无长物,我又何必骗你。我今日帮衬姑娘,只不过与人方便自方便,也许有朝一日,在下尚需要姑娘照拂。姑娘以后若是有了别的难处,尽可来此寻我。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全在姑娘。”说完,抬手告辞,向东书房而去。 第20章 铺面 苏若在回房的路上静静思量着柳暮江的话,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因她实在是看不透柳暮江此人。他虽有天人之姿,但不过是个穷书生,从外乡来都城赶考,只呆了数月,竟足不出户便知都城大事。 如今看来,柳暮江以一介寒微竟能在机缘巧合下结识苏家的长房嫡孙,并阴差阳错成了苏承和的知心密友,一举入住家庙,这桩桩件件绝非巧合,只怕是柳暮江暗中筹谋布下的巧局。 更不要说此人心细如发,眼神如刀,在一旁看似悄无声息,却能一眼看穿人心,自己的隐秘心思在他眼里根本无所遁形。这是一个太过危险的人,苏若本能地想要离他越远越好。 然而柳暮江所说的文雀街铺面之事犹如一枚香甜的诱饵,令苏若明知险恶还是想要飞蛾扑火,这实在是一桩能够快速筹到本钱的好买卖。她如今已是走投无路,即便其中有诈,苏若母女的处境也不会比前世更惨。倒不如下决心豪赌一番,拼死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至于五味羊汤和端砚之事,苏若倒是不怕柳暮江会乱说,他年纪轻轻已活成了人精,如今寄住在苏家家庙中,明显是为了背靠大树好乘凉,若是将此事抖落出来,只会令主人家失了脸面,对他这个贵客心生嫌恶。他便是为自己日后前程着想,也会三缄其口。至于以后他是否会用此事拿捏苏若,也只能且行且看了。 —— 苏若拿定主意后,便直奔外祖父家,与老仆李忠一同前往文雀街,果然看见如柳暮江所言,有几个工匠正在文雀街的一片空地之上掘土造池,刨出的泥土也未拉走,只是堆垛在一旁。李忠上前旁敲侧击,只打听出钦天监向圣上进言,近日夜观天象,溽暑时节都城会有接连数日的暴雨,文雀街乃是都城之中地势最低之处,只怕到时会积涝成灾,这才提前凿池蓄水,修建排水沟渠,以防天灾。 苏若寻思,官差工匠只说是为了防灾建造水池,而不言明扩建馆驿的真相,应是怕提前走漏风声,恐会引来奸商借机投机倒把,哄抬地价。苏若遂对柳暮江的话又信了几分。她不再迟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第二日便带上从外祖父家取的二十两纹银,由老仆李忠扮做一个买家,自己则穿着男装装作他身旁的一个随从,登门拜访文雀街药铺的掌柜。由李忠出面,直言要买下药铺。 药铺掌柜这几日本就愁眉不展,眼瞅着铺子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只比惨淡经营略微好些,若是等到雨季来临之前,还无法出手,只怕会连老本都赔进去了。因此一见来人要买下这间铺子,简直是喜出望外,也顾不上讨价还价,只十两纹银便做成了这笔生意。双方当场钱契两清,又到衙门盖了印信,苏若便做成了人生的第一宗买卖。 三日后,掌柜便清空了药铺中的家什,将铺面完全交给了苏若。苏若在铺子里转悠,无意间朝街对面看了一眼。这文雀街果然是冷冷清清,因地势不好,又出行不便,大中午的,无论是客栈还是食肆都门可罗雀。只是若柳暮江所料不差,一旦建造驿馆的消息放出来,这里立时就会寸土寸金,日进斗金。 想到此处,苏若心中微动,既然她已买下了一间铺面,何不好事成双。她见街对面正好是一家头面铺子,若是现在低价买下,兴许日后能自己做个长久营生,也省得她与娘亲坐吃山空。 说干就干,苏若如法炮制,又令李忠出面,再次以八两纹银顺顺当当地把对面的头面铺子买了下来,她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两张房契和剩余的二两银子,终于舒了一口气。 一旁的李忠为人忠厚,对主子更是忠心耿耿,开口劝道:“姑娘,十八两银子足够一家农户四五年的口粮了,您可倒好,直接买下这赔钱的两个铺面,只怕是打了水漂呀。老奴知道您是个有主张的,只是这花销不是小事,还是应提前与容夫人商议一番。” 苏若将房契收进怀里,安慰李忠道:“忠叔放心,我心里自有计较,此番多亏了忠叔出面才能如此顺利。回去后您千万莫要告诉母亲,她因祖父的病,已是心中愁闷,就不要用琐事打搅她了。” 她见李忠还是愁眉不展,遂耍赖道:“好忠叔,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并非莽撞之人,如今买下这两个铺子只是个开头,日后还有要事烦劳您,您可一定要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呀。” 李忠只得作罢,小主子长大了,是好是歹都是容家唯一的指望了,既然她已经有了主张,他也唯有听命行事了。 —— 接下来的几日,苏若焦急地等待着,恨不得一日三次令李忠去看衙门的告示。可接连盼了十几天都没等来确切的消息,苏若感觉自己已是惊弓之鸟,心神紧绷得如同一张满弓,只需轻轻一个弹指便会溃不成军。她如今已掏出了仅有的半副身家,若是那柳暮江诓骗她,她恐怕会立时发疯,提刀宰了此人。 一直挨到六月二十八,她终于在府尹衙门口看见了工部要在文雀街兴建驿馆的告示,她煎熬已久竟毫无喜悦之情,只是双腿骤然发软,若非李忠扶着,险些跪地不起。终于,苏若熬过了第一个关口。 消息不胫而走,有人一夜暴富,有人捶胸顿足。苏若不敢耽搁,紧锣密鼓为手中的药铺寻找买家。很快这铺面就被一个富商相中,苏若转手就买了一百五十两白银,真是结结实实地发了一笔横财,看得李忠直眉瞪眼咋舌不已,从此对这个小主子心服口服。 苏若终于凑足了打制步摇的本钱,她又马不停蹄亲自去银楼采买原料,金丝与宝石俱是选择上品,再到都城最有名的头面铺子芸桂坊交了定金,点名令里头手艺最出色的首饰匠人依照她的图样制作金玉步摇,说好了十日后交货。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芸桂坊的确盛名在外,第八日便制好了步摇,交到了苏若手中。 苏若看着手中与自己的图样一模一样的金玉步摇,百感交集,成品竟比宣纸上的模样惊艳十倍不止,定能令清欢楼的念奴姑娘满意。 这日,她怀揣着步摇走出苏府的大门,正要奔清欢楼而去,不想在门口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故人,正是半个月前为她出谋划策的柳暮江。 第21章 盟友 如今苏若对柳暮江的心绪很是复杂,她感激柳暮江的提点,方能令自己短短半月便赚够了打制步摇的本钱。可心里又实在对他有七分惧怕,此人表面人畜无害,实则对旁人的心思洞若观火,不知不觉便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再者柳暮江有意接近自己,到底是有所图谋还是包藏祸心,苏若到现在还摸不着头脑,心里对他很是忌惮。 苏若本想远远绕开他走,却见坐在马车内的柳暮江已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薄唇微微一笑,对她勾了勾手。这副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姿态令苏若气不打一处来,本想一走了之,奈何自己所有痛脚都捏在柳暮江手里,不论是给亲爹下壮阳药,还是偷拿家里的砚台,随便翻出一件都能令她头大如斗,毕竟现在还不是和苏家翻脸的时候,她自然也不敢得罪柳暮江。 苏若咬了咬嘴唇,扽了扽头上幕篱的面纱,遮住自己满心满眼的不甘,磨磨蹭蹭上了柳暮江的马车。 只见柳暮江在车内安坐,车窗上的靛蓝色布帘已经垂下,透进几缕微弱的日光,车内有些昏暗,却愈加显得柳暮江面如晓月,剑眉星目,眼神熠熠生辉。 二人坐在马车内,柳暮江身资修颀,车内略显逼仄,令苏若感到沉闷的压迫之感,她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问道:“柳公子,今日怎么有空在街上闲逛?” 柳暮江看着苏若面上的幕篱,只觉得分外碍眼,竟然有些想念她脸上戒备又跃跃欲试的灵动之色。他发现自己走神,心下一惊,忙收摄心神,道:“我今日并非闲逛,已在此处守了第三日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终于守株得兔。” 苏若心中暗骂:你才是兔子,你们一家都是兔子。嘴上冷硬地说道:“公子到底何事?” 柳暮江并不介意苏若的无礼,见苏若当着他的面失态,仿佛觉得甚是有趣,他摇着折扇,不紧不慢道:“苏二姑娘,你这是过河拆桥吗?银钱刚一到手,就立马对我这出谋划策之人冷脸相待了?” 苏若有些理亏,这柳暮江此次到底还是帮了大忙,只得在软席上挪了挪,勉强露出笑容道:“多谢公子相助。只是,公子怎知我这几日要出门?” 柳暮江笑了笑:“朝廷已放出了扩建驿馆的风声,我猜以姑娘铿锵的性子,必然大事已做成了一半?你费尽心思制成的步摇,绝非是给自家用的,可是有求于人,要以重礼笼络之?” 苏若对柳暮江的未卜先知之能,已是没了脾气,她在幕篱后翻了个白眼,恹恹说道:“不错,此人是个青楼女子,但手里握着我日思夜想的东西,可定我祸福,主我生死。” 柳暮江玩味地挑了挑眉:“青楼女子?苏二姑娘倒真是交游广阔,只不过你一个闺阁女郎,独自一人闯荡青楼,只怕会吃闭门羹吧?” 面对他的揶揄,苏若已不想多费口舌,待会儿还要打起精神与清欢楼的念奴周旋,便随口应付道:“所以我才男装打扮,只能先去碰碰运气了。”说罢,便要起身下车。 不料柳暮江忽然将手中的折扇轻飘飘一挥,瞬间掀起了苏若面上的轻纱,顿时露出她灵秀的容貌。苏若身着一袭交领深衣,窄袖纤腰,楚楚少年偏又戴着一顶薄纱幕篱,愈发衬得肤白如雪,唇若绛珠,当真是无力杨柳晓色新,细腰催折掌中轻。 柳暮江眼神深沉,声音却一本正经:“你自己看看,你这一身打扮哪里像个男子。不如,我帮人帮到底,就陪你走一遭。我扮成送礼之人,你就是我身边的书童。” 苏若还未来得及开口回绝,柳暮江蓦地俯身凑了过来,她转瞬被笼罩在男子的身影之下,巨大的威逼感遮面而来,苏若想往后退,却发现身后便是车壁,退无可退。 柳暮江在离苏若半掌之距停下,近到苏若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冷松气息。他断然说道:“苏二姑娘,你应当明白,无论你愿意与否,你我二人早在苏家祠堂便已结成盟友,我们如今是在一条船上,你所求之事当对我毫无隐瞒。至于我想要的,日后也会如实相告。”说完,又施施然坐回了原位。 苏若靠着车壁,仿佛方才的乌云压顶不过是一场幻觉,她偷偷觑着柳暮江的神色,见他并无玩笑之意。她虽不知柳暮江的图谋,但至少迄今为止,他尚未坑害过自己。再说柳暮江诡计多端,若此番有他的帮衬,定能诸事顺利。 想到此处,苏若直起腰身,道:“公子之能神鬼莫测,既然有心帮我,我也无须隐瞒。此去,是要以步摇结交清欢楼的头牌花魁,只为讨得我家二房小妾青莲的娼籍名册。” —— 本朝律法对贱籍管理甚为严苛,一朝沦落风尘,即便能有恩客愿意给青楼女子赎身,也无法轻易脱籍。要想抬为良民,先要有出手阔绰的恩客,愿意花大笔银子从鸨儿手中买走妓子的娼籍名册。还要在衙门中有深厚的人脉,上下打点方能将妓子的名姓从官府的贱籍户册上除去,这都是一笔不菲的花销,里里外外没有四五百两纹银根本办不到。 苏廷柏并非巨富,又够不到府尹官员的衣角,也断不敢打着苏府的名号四处活动。遂可以断定,当时苏廷柏只是给青莲赎了身,但青莲并未脱籍,她的娼籍名册还应在清欢楼的鸨儿手中。 本朝严令官员狎妓,更不要说纳娼为妾了。有官身的人若是宿娼,证据确凿,轻则杖行八十,戴枷示众。重则罢官不叙,永不起复。若是苏廷柏买娼为妾之事被叼登出来,苏家两辈子的颜面和清誉将毁于一旦,只怕正得圣心的苏长青和苏廷楠都要受到牵连,从此在朝堂上无法抬头做人。 只要苏若能从清欢楼拿到青莲的娼籍名册,便是握住了利刃的刀柄,定能逼迫苏家写下放妻书。 花魁念奴在清欢楼手眼通天,说一不二,甚至能做得了鸨儿的主,正是苏若成事的关键所在。 第22章 别枝月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清欢楼门前,此时还未到午时,阡陌巷还有些冷清。柳暮江下了车,身后跟着苏若。此时苏若已将幕篱除下,紧跟着前面玉树临风的柳暮江,乍一看去,倒颇像一个风流公子带着书童来烟花柳巷寻欢作乐。 方才在马车上,苏若已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个清楚。此时,柳暮江收起折扇,走到清欢楼门前,毫不意外地被门口的小厮拦住。 这小厮见柳暮江衣着朴素,心里本要先生出三分轻慢,但又看来人风度翩翩,目下无尘,似乎根本未将清欢楼放在眼里,便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堆起笑脸,作揖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前来找乐子的。只是清欢楼的规矩,无论何人,进门便要拿先出五十两白银。” 莫说五十两,柳暮江身上连五枚铜钱都拿不出来,他毫不慌张,张口便道:“我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是奉念奴姑娘之命,给她送头面的。上个月念奴姑娘在鄙人处定做了一支步摇,今日如期奉上。”说完,瞥了一眼身旁的苏若,苏若捧出一个缎面牡丹纹的锦盒。 小厮见锦盒精美,伸手便要去摸:“既如此,东西留下便是,我自交予念奴姑娘的身边人。” 柳暮江伸手虚虚一挡:“不可,步摇贵重,在下不敢假手旁人,若是出了岔子,惹念奴姑娘动了气,你我可是吃罪不起。” 念奴姑娘的脾气在整个阡陌巷都是有名的,小厮一想起她上回大发脾气的冷脸,心头不禁哆嗦了一下,若是真惹念奴姑娘不痛快,他的饭碗也算是捧到头了。 于是,小厮只得领柳暮江二人进去。 清欢楼富丽堂皇,轩朗高敞,分为高庭和内院,中间以长廊连接,曲径幽深。二人穿过廊道,随着小厮来到内院,眼前是一座菡萏花池,莲叶田田,曲水流觞。小厮在一座拱桥前停步,道:“公子自去吧,按照规矩,小人不能进内院。”说完,便下去了。 柳暮江与苏若步过拱桥,终于停在一处清幽的独门小楼前,这便是念奴的住处了。敲开房门,见到一个小丫头,苏若先上前禀明来意,丫鬟听后蹙眉道:“我怎从未听说我家姑娘定了支步摇?” 她看着苏若雌雄莫辨的打扮,先生出几分警觉,挺身拦在门前道:“你们莫要诓我,我家姑娘每日收到的钗环首饰没有一车,也有一箱。金玉玛瑙,明珠翡翠,要什么没有,我家姑娘都懒得看一眼,不过是拿来随手赏人。你们又能拿出什么稀罕物件,值得我家姑娘一见?莫不是要浑水摸鱼的登徒子?” 此时,柳暮江从阴影下走了出来,笑道:“小姑娘说得哪里话。我是沧海阁的掌柜,是正经生意人,今日拜会念奴姑娘,只为如约送钗,劳烦通传一声。” 小丫鬟一见此人,登时惊为天人。青衫君子,郎艳独绝,素手而立,犹如山上雪云间月。虽是男子,竟比念奴姑娘还要美上三分。她轰地红了脸,呆愣地点点头,如游魂一般领着二人进去了。 进到花厅,只见一女子身着素衣,只松松绾了个偏云髻,簪着一支普通的乌木紫檀钗,正在烹茶。此人正是被誉为天下第一花魁的清欢楼头牌——念奴。 柳暮江低头与苏若耳语道:“待会儿扮好你的书童,莫要多话。”说完,走上前去。 苏若横了他一眼,也只能快步跟上。 念奴见人来了也并未起身,只是抬眼看了柳暮江一眼,复又去碾茶,只淡淡地问方才的小丫鬟:“我怎不记得在什么沧海阁买了步摇?” 未等小丫鬟回话,柳暮江道:“在下沧海阁掌柜,因前日得了一支步摇的花样,甚觉精妙,便令匠人打制出来,只觉世间唯有念奴姑娘能配得上这步摇,遂今日特来相送,省得暴殄天物。” 念奴并未在意,只懒懒地说道:“我的确是好钗之人,只是在清欢楼数载,再也未曾见过令我心动的钗环,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沧海阁又能有何本事?” 柳暮江从苏若手中接过锦盒:“念奴姑娘,此言差矣,我沧海阁虽小,却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钗环之物本就是偶得天地造化之精华,寄予多情人之心意,方得巧夺天工,怎可以俗世之名揣度?一支好钗实为可遇不可得之物,姑娘不妨一观。” 说完便将锦盒放在了念奴的面前,念奴浅浅一笑:“你这人说话倒是有些意思。” 锦盒打开,念奴只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顿时再也移不开目光。 柳暮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支步摇,虽然上次只是在宣纸上看见图样便已然惊艳,今日见到真品还是不禁拍案叫绝。 步摇以金箔为枝,蜿蜒的月桂树冠枝影横斜,羊脂白玉雕成梅花暗吐芬芳,最精妙的要数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圆润饱满,如一弯满月挂在枝头。明珠里有几缕淡淡飘絮,仿佛月宫仙子思念人间,踏月而来。整支步摇,犹如暗香浮动的月夜黄昏,勾起人的相思之情。 念奴目不转睛地轻轻抚摸着步摇,轻轻问道:“这支步摇可有名字?” 柳暮江略一思付,道:“此步摇名为别枝月。” 念奴喃喃念着这三个字,思绪似乎飘到了遥远的过去:“明月别枝惊鹊,是呀,那年我才及笄,随着家父出使大食国,路上遇见好大一片瀚海,那晚月似银盘,月桂树摇曳在天地之间,一群雀鸟飞掠去天际,当真是好月色。后来,我没入教坊,便再也没有见过那般夜色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微不可闻。 谁也没有说话,半晌后,念奴自失地一笑:“不说这些了,这支步摇甚合我意,我便收下了,只是公子平白赠我,不知欲令我以何相待?品茶或是抚琴?” 柳暮江拱手道:“实不相瞒,赠念奴姑娘步摇,乃是有事相求。我幼时家贫,家乡又遭蝗灾,到了粒米无收的地步。父母无奈,只得将长姐卖给人牙子,给我们几个小的换口饭吃。后来家里年景好了,长姐的下落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我长成后,走南闯北,几番寻觅,终于打听到长姐曾被卖入都城的清欢楼,可几年前又被人赎走了。我只想知道长姐现在身在何处,长姐既入了青楼,必有娼籍名册在清欢楼里,名册里记载着长姐从良何人,或许能查到蛛丝马迹。” 念奴道:“这倒不难,你家姐入了教坊,虽会改换姓名,但娼籍名册里有每个人的绘影图形,只要你还能记起她的样貌,便能找到她的名册。”她转身对一旁的小丫鬟说道:“你回禀妈妈一声,就说这二人是我的朋友,要找一位故人的名册,命人拿钥匙开了阁库的门,带他们去吧。” 第23章 名册 很快柳暮江和苏若便随着念奴身边的小丫鬟来到了阁库内,小丫鬟指着靠西墙放着的三个通顶书架道:“近三年从良姑娘的名册都在这里放着,你等慢慢看就是,我在门口守着,找到后唤我。” 苏若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向着小丫鬟一揖道:“有劳姑娘了,只是在外头听说念奴姑娘甚是清高,就算是王孙勋贵她都懒得搭理。没成想竟是如此可亲,对我家公子所求应承得这么爽快。” 小丫鬟抿嘴一笑:“我家姑娘确是个冰山美人,俗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只不过吗......”她瞟了一眼已经开始翻看名册的柳暮江,悄声说道:“你家公子长得实在是好相貌,我自小在清欢楼长大,都未见过比他更俊的书生。再者他制的步摇又勾起了姑娘的思亲之情,故此姑娘才对柳公子另眼相看。” 原来如此,这柳暮江果然是个人才,外表风流倜傥,内里心思活络,说起瞎话来信手拈来,难怪天下第一的花魁都要对他高看一眼。 —— 柳暮江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再加上苏若的帮忙,很快便从上百个名册中找到了青莲的。只见名册中写的名字是李青莲,十三岁被卖入清欢楼,十五岁成为舞妓,二十岁被一江南刘姓商贾花了五十两银子赎身,从良为妾。这刘姓商贾便是苏若亲爹苏廷柏的化名了。 青莲的名册被送到念奴手中,念奴看了看道:“我对此人没甚印象。” 小丫鬟笑道:“清欢楼三百美色,姑娘素日又总是爱独自呆在内院,哪能人人都记得?” 念奴道:“说的也是,如今你长姐的名册找到了,她应是去了江南,你不妨去碰碰运气。” 柳暮江叹了口气:“我为了找到长姐,已经花了五六年的时间,此去江南,人海茫茫,不知是否能有相见之日。我有个不情之请,此名册姑娘能否卖与我,这是我能找到的与长姐有关的唯一信物了,全当余生留个念想。” 念奴并未立刻答话,只是啪地一声合上名册,道:“此事我不敢擅专,还要禀报清欢楼的妈妈,不如三日后公子再来吧。送客。” 苏若登时心里急了,忙想再开口恳求,却碰上柳暮江欲说还休的神色,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沮丧地随他出了内院。 —— 回去的马车上,苏若不禁埋怨道:“你方才为何对我使眼色,说不定再好生求求念奴,她便能将名册给咱们。” 柳暮江见苏若不耐烦地低着头,露出发顶柔软的乌发。这小女子一身反骨,想不到头发却如此浓密细软,不知摸上去是何感觉。 此时,苏若猛地抬头看他:“你倒是说说,事到如今有何办法。” 柳暮江一愣,震惊于方才自己心头的绮思,忙掩饰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做足了功课,提前知道念奴没入青楼前曾随父在西域游历的经历,特意制出了这支胡风步摇,博得她的欢心,怎么如今又糊涂了?” 他似乎为了避开苏若的凝望,故意看向窗外,说道:“娼籍名册是每个从良妓子的污点,若是被人随意拿去宣扬一番,从良之人从此便在十里八乡抬不起头了,她的余生也就毁了,甚至会遗祸后代。念奴与我们素不相识,也正是怕我等用心不良,才不肯轻易将名册交出来。” 苏若冷清地一笑:“我可不就是用心不良吗?”可她转念又听出了话外之音,道:“你的意思是念奴虽有顾虑,可并未把话说死,也许还有希望?” 柳暮江向车壁上一靠:“总算不是太笨。” 苏若撅了撅嘴,凛冽的清醒和孩子气的表情融汇在一张脸上,竟令柳暮江一时难以移开目光。 苏若朝着他移了寸许道:“我看那念奴与你甚是投缘,不如柳公子帮人帮到底,再帮我去求求她?” 柳暮江登时沉下了脸:“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劈啪作响,难道我还要为你的事出卖色相不成?” 苏若谄媚地一笑:“你我既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当然要帮我。三日后,你不妨再与念奴好好聊聊,若是相谈甚欢,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说不定你也能得个绝色的红颜知己,岂不是两全其美?” 柳暮江神情已然冰冷,道:“苏若姑娘心里除了自己的母亲,当真是容不下旁的了。做事用人决绝冷酷,倒是与我颇为相投,只盼日后在其他事上,也能如此果断。” —— 三日后,柳暮江再次见到了清欢楼的念奴。 念奴开口并未谈名册之事,反而问道:“我朝律法,贱籍女子即便从良,也不能为妻,只能为妾,与其一生看家主正室的眼色,低人一等地苟活余生,还不如孑然一身,在天地间潇洒自在。若是日后一口气不来,就在山水中了此残生,岂不痛快?” 柳暮江道:“念奴姑娘才情高绝,自是看得通透,只是人各有志,即便是富有四海之人也要向宿命低头,概莫如是。” 念奴侧过身去,纤纤玉手拾起柳暮江三日前送的步摇,对着案头的铜镜,缓缓插在她斜堆如云的高椎髻上,冲着镜中的柳暮江嫣然一笑:“那依公子看来,我的宿命又在何方?” 摇曳生资的花叶步摇衬着念奴惊世绝艳的美人脸,何等动人心魄,可是柳暮江眉眼中却波澜不惊,他平静地说道:“姑娘半生命运多舛,早已不悲不喜,与其非要择一良人,日后却两看相厌,不如从鸨儿手中买下清欢楼,从此独坐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念奴眼中迸射出惊人的神采,她赞赏地看着柳暮江,道:“公子所言极是,靠人不如靠己,买下清欢楼,从此自己做主,也好给那些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些微庇护。” 柳暮江郑重拱手道:“姑娘有慈悲之心,日后必然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安康顺遂福寿延年。” 念奴拉开手边的竹纹小屉,拿起一本名册递给柳暮江:“公子不以身份断人贵贱,对我等青楼女子谨守君子之礼,实为品格贵重之人。我心中再无疑虑,这便是你要的东西。” 柳暮江打开文册一看,正是苏若心心念念索要之物,敛衣道谢后,起身便要离开。 就在此时,念奴忽然开口道:“公子且留步,你如此来去匆匆,可是为了那日女扮男装的书童吗?” 柳暮江脚步一滞,头也不回道:“我与她不过是同病相怜,出手相助而已。”他话语一顿,又说道:“只怕我与姑娘从此再不相见,还望姑娘保重。”说完,快步离去。 念奴看着他的背影,失落地一笑,没想到此生第一个令她动心之人,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第24章 和离 苏若拿到青莲的娼籍名册,对柳暮江真心感激,本想说两句感恩戴德的话,却见柳暮江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便懒得去触霉头,只说了句多谢,就要回府。 柳暮江却绷着脸叫住苏若:“你如今虽捏住了青莲的把柄,但她身后还有靠山撑腰,你不一定能斗得过她。” 苏若在心中腹诽:这柳暮江明明说的是关心的话,却非要摆出一张臭脸,性子当真是别扭至极。可嘴上却道:“柳公子放心,我要这名册并非用来对付青莲的,只为将母亲救出火坑。” —— 很快,机会来了。这日,苏廷柏忽然命人传话给容氏,说今晚要来容氏房里用饭。容氏虽然吃惊,但也不好说拒绝的话。 苏若心里明白,这苏廷柏冷落母亲已久,今日突然热络起来,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过如此也好,母亲容氏性子软弱,虽受尽欺凌,也没有想过主动和离,今夜不如就令母亲看清苏廷柏的狠毒面目,下决心做个了断。 故此,晚饭时分,苏若陪在容氏身边,一同恭候苏廷柏。 不一会儿,苏廷柏到了,一见苏若也在,便讪讪地笑道:“今日人齐全,我也是许久未见到夫人和若儿了,不如我们一家三口就吃顿团圆饭。” 三人坐在桌案旁,开始用饭。满座寂然,容氏和苏廷柏早就无话可说,苏若更是懒得搭理他这个亲爹。苏廷柏倒是不觉尴尬,饮了两杯酒,笑道:“我今日还有一事要与夫人商量。我近日纳了红玉为妾,青莲那边又有了身孕,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我俸禄微薄,家里的月银每月也剩不下什么。这几日,青莲总是时不时腹痛,请了郎中来看,说是气血不足,要静养保胎,每日需要两钱尚好的人参配药,我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果然,这苏廷柏又厚颜无耻地来打母亲的饥荒了,苏若连忙抢在容氏前头说道:“爹说的甚是,爹一大把年纪了,莲姨娘才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若是个儿子,就是爹的老来子,也是苏家二房的命根子,自然金贵。爹若是缺钱,不如去向祖母或是大伯那里开口讨要,他们看在二房子嗣的份上,没有不准的。” 这话苏廷柏听着有些刺耳,可从话面儿上又挑不出错来,只得勉强笑笑:“话虽这么说,可我也不好总是向他们伸手要钱,思来想去,还是来和夫人商议。” 苏廷柏假惺惺给容氏夹了一块酥肉:“我看岳丈一个人住在祖宅里,甚是寂寞。如今他又病了,你素日离得远,不方便照料。不如我找个房牙侩,将岳丈的祖宅买了,在苏府附近给他赁个小院居住。如此一来,既方便你照顾岳丈,我们手里也有了周转的余钱。” 苏若心里已是气了个仰倒,想过苏廷柏无耻,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恬不知耻。容氏也气得涨红了脸,她就算是再懦弱无能,此刻也被逼得开口道:“我父已是百病缠身,怎可再受迁移之苦。再说这祖宅是我父亲的,他人无权处置,你怎能说卖就卖。” 苏廷柏见容氏质问自己,便沉下了脸:“什么我的他的,你爹就你一个女儿,你早晚要继承容家家产,我是你的夫君,你自是要夫唱妇随。你好歹出身书香门第,难道连夫妻一体的道理,你爹都未曾教过你吗?” 此时苏若猛然打断了苏廷柏的话,直接问到了他的脸上:“说起书香门第,苏家更是读书人中的楷模,爹你虽然读书不成,难道就不懂得依我朝法令,嫁妆乃妇人私产,莫说我娘与你是夫妻,就算有朝一日,我娘与你和离了,只要我娘不答应,你也休想拿走容家一文钱。” 这番话从苏若嘴里说出来,令苏廷柏大为震惊,以至于没来得及立时发怒。他本来就理亏,只得端出为父的威仪,指着苏若教训道:“孽障,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看看自己哪里有半点大家千金的样子,开口闭口全是市井泼妇的锱铢必较。” 苏若故意要激怒苏廷柏,冷冷说道:“此事可怪不得我,我本就没个好父亲教导,如今快十八了,身边连个教养妈妈都没有。我虽无知,却也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如今外祖父还在世,他一个古稀老人已是风烛残年,你一个外姓人就惦记上他的家产,还要卖了他唯一的庇护之所,去给你那来路不明的妾氏挥霍,你简直是丧尽天良,法理难容。” 苏廷柏此刻脸上的神情分外好看:震惊、暴怒还带着一丝惊恐,红一阵白一阵,好像打翻了油酱铺子。眼前这个女儿从出生起,他就未曾留意过,从没有认真看过一眼。原本是一个任他推搡漠视的无用女娃,如今却突然入木三分地指着他的鼻子怒骂,全无畏惧之态。仿佛一个被他打骂驱使惯了的小兽,忽然站起身来,用愤怒的眼神瞪视着他,用威严的口吻呵斥他,这令他心中颇有些惶然。然而苏廷柏不能坠了一家之主的威风,他恼羞成怒,猝然伸手便怒扇了苏若一个巴掌。 苏若被打得偏过头去,疼得双目微红,嘴里已尝到了一丝腥甜,可她死死咬紧牙关,不发出一声哀叫,纤弱的双臂强撑着桌案不令自己倒下去。旁边的容氏已是惊呼一声,忙扶住苏若,她见苏若脸颊上有个清晰红肿的指印,嘴角也隐隐渗出血丝,疼得已是面容扭曲。 素日柔弱的容氏终于忍无可忍,她毫无惧色地护在苏若身前,狠狠将苏廷柏一把推开,对他含泪咆哮道:“苏廷柏,你简直枉为人父,你从未教养过若儿一天,又凭什么打她。你既容不下我们母女,我们走就是,苏府的日子我一时一刻也过不下去,不如今日和离,一拍两散。” 第25章 放妻书 苏廷柏毫无羞愧之意,反而怒拍桌案,对容氏母女咬牙切齿地说道:“反了,都反了。你们一个逆德背行,一个忤逆不孝,我今日若是不管教,只怕家无宁日。”说完,便一叠声叫下人取家法来。 容氏房中的动静引来了旁人,青莲和红玉都在门口张望。苏若见事情闹大了,正合心意,便扶着容氏走了出去。 青莲见苏廷柏暴怒,忙一步三扭地上前劝道:“二老爷,夫人和姑娘不懂事,您慢慢教导便是,何苦气坏了身子。可也难怪,夫人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二房开销大,偏生我怀了身子又要日日进补,二老爷这才开口和您商议银钱之事。都是为了二老爷的子嗣着想,我们本就是一家人,莫要因小事伤了和气。” 名为劝架,实是煽风点火。 苏廷柏果然又骂道:“容氏,你一个读书人家出身的正室,竟还不如青莲明事理,满口家产祖业,浑身铜臭,真是有辱斯文。” 苏若冷笑一声:“爹,你当初拿着我娘的嫁妆呼朋唤友,偿还赌债的时候,怎不嫌有辱斯文?背着祖父祖母在外宅与青莲私自苟且时,又何尝有过半点儿斯文?我娘自是比不上青莲,我娘知书达理,心地纯善。岂能比得过她这个青楼出身的舞妓颠倒黑白,血口喷人的本事。” 此话一出,满院哗然。虽然下人对青莲的来路多有议论,但无人敢当着主子的面质问。如今素日柔弱的容氏母女竟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二房怕是要闹翻天了。 苏廷柏与青莲更是迥然变色,青莲又惊又怒,顿时捂住肚子,靠在苏廷柏怀里,颤巍巍地说道:“二姑娘,话不可乱说,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怎可随口污蔑。如今你当着众人的面如此作践我,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以后还如何抬头做人?二老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呀。”说完,便捧着肚子哎呦起来。 苏廷柏见苏若将青莲的旧事堂而皇之地宣之于众,也来不及细想,以为她不过是照着谣言随口乱说,便举起荆条,高声喝道:“孽障,你焉敢胡说!” 说完,便向苏若身上挥去,没想到苏若不闪不避,她手疾眼快,抬手抵住苏廷柏的手腕,目光炯炯,毫无惧意。 苏廷柏根本没想到苏若胆敢反抗,一时怔住了,苏若趁机夺下他手中的荆条,狠命地掷在地上,荆条发出啪地一声脆响,竟被摔折成了两截。 见苏若当着众人不服管教,苏廷柏气得浑身哆嗦,他浑浊的眼中冒出凶狠之色,咆哮道:“跪下!” 夜风习习,苏若身上衣裙猎猎,她纤秀的身姿站得挺直,一身傲骨,绝不向任何人低头折腰:“既然爹说我污蔑莲姨娘,还要为这个妇人打我,那不如去请祖父评评理,看看到底是我污人名声,还是有人刻意隐瞒。” 此时容氏也走到苏若身边,对苏廷柏说道:“不错,还有你我和离之事,既然你不应允,不如一并请老太爷作主。”说完,领着苏若便要去苏长青的书房。 苏廷柏心知他的那些丑事没有一件能摊在台面上说,一时慌了,恶声吩咐道:“来人,快将她二人拦住。” 便有几个婆子犹豫地上前,想要挡住容氏母女的去路,容氏横眉肃目道:“我如今还是这二房的正室夫人,我看谁敢拦我。” 下人们顿时生了胆怯,缩手缩脚地退到一旁,容氏母子扬长而去。 苏廷柏见状,生怕事情闹到苏长青面前会对自己不利,嘴里骂着“一群废物”,人已是追了出去。 —— 苏长青此时正在书房与长子苏廷楠商议考务之事,要紧事已经议完,随口问道:“下个月便要开恩科了,承和如今有几分把握?” 苏廷楠回道:“承和这几日都在家庙安心温书,倒是长进了不少,他的文章本就还算过得去,虽算不上出类拔萃,但跻身二甲还是有望的。” 苏长青捋了捋胡须:“如此也好,我掌管科举,承和既是我的孙子,若是太冒尖,也亦受人诟病。倒不如博个中游的进士及第,众人也说不出什么。日后慢慢经营,总能出人头地。” 他顿了顿,又问道:“那个叫柳暮江的人,还在家庙住着?” 苏廷楠见父亲特意提起苏承和的诗友,忙道:“是,这柳暮江倒是个颇有才气的年轻人,我平素考问承和功课,发现他于策论上竟比之前颇有观点,细问才知均是和这个柳暮江切磋得来的。” 苏长青点点头:“找个空闲,令承和带这个年轻人来见我。我们苏家若想富贵长久,也要多笼络些能干的帮手。都城的举子虽多,有才的不过寥寥,若是施恩的举子真能高中,也算是为你和承和日后的官场铺路了。” 苏廷楠会意,道:“是,还是父亲想得深远。” 正说着话,只听得屋外一阵喧闹,见管家推门进来,为难地说道:“太爷,是二老爷和容夫人起了争执,听说二老爷非要对二姑娘动家法,容夫人便要请您评个理。她还说,若是您不见,她就在门外一直候着。” 苏长青眉头已经结成个死疙瘩,用拐杖跺了几下地板:“这个廷柏越来越不成体统,在外头没本事,连自家的女眷都管不住,让他们进来吧,若是被下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转眼,苏廷柏、容氏和苏若便走进了书房。 苏长青一见苏廷柏,刚想开骂,见苏若也在场,便给他留了几分颜面,只沉着脸说道:“这么晚了,何事非要见我?” 苏长青身居上位多年,自是威仪深重,就连在外头混不讲理惯了的苏廷柏,见了他也是畏惧三分。 而苏若却静而不燥,挺身而出,她敛衣下跪,少女的声音脆生生响起:“祖父,我爹娘多年感情不睦,早已是一对怨偶,我恳求您准许他二人和离,令我爹写下放妻书,我娘也好早日离开苏家,与外祖父团聚。从此再无瓜葛,各自安好。” 第26章 苏家女 苏长青和苏廷楠暗自吃惊地对视一眼,苏廷楠拿出长辈的架势,对苏若说道:“若儿,你小小年纪莫要胡说。和离之事关乎家族体面,再说哪有子女张罗自己父母和离的道理。” 苏若看了看高高在上的祖父和大伯,眼中冷意如寒星点点:“我娘与我在二房过的是什么日子,苏家上下有目共睹。只怪二房之人对苏家无用,所以我们母女的苦楚活该被家人无视。我娘为了我一直隐忍至今,只是如今我爹昏聩不堪,不仅瞒着阖家族老,纳清欢楼的舞妓青莲为妾,还要为了讨妓子的欢心,要强卖我外祖的家宅。我外祖父已然没有多少日子了,这分明是宠妾灭妻,要将我娘和外祖父往死路上逼。故今日为了保全我娘和外祖父,唯有令爹娘和离这一条路了。” 苏若神色平静,不怒不悲,然而据理力争,字字诛心,直指苏家的冷漠和苏廷柏的混账心狠。 苏长青竟有些不敢和这个小辈对视,只得转向苏廷柏道:“她说的可都是真的?” 苏廷柏神色飘忽不定,含糊说道:“父亲,您莫要听小孩子的气话,我不过是想给有孕的妾室买些人参补身子,故此与容氏商量从何处凑些银钱,也并不是非要卖掉岳丈的家宅。”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苏长青厉声打断:“没问你这个,我问的是你那姬妾青莲当真是清欢楼的妓子?” 苏廷柏虽然心虚,但不见棺材不落泪,还兀自嘴硬道:“父亲,您莫要听她胡说,小孩子的话如何信的。”又恶狠狠瞪着苏若道:“你在这里信口雌黄污蔑庶母,乃是对尊长大不敬之罪,合该受笞跶之刑。” 苏若丝毫不见慌乱,虽低眉敛目,却面露蔑视之色:“爹,你当真是糊涂了。我乃苏家二房嫡女,我亲生母亲在此,一个低贱的妾也敢当得起庶母二字?若一个小妾也配在我面前称尊长,父亲又将我祖父和大伯置于何地?” “你!”苏廷柏被苏若顶撞得哑口无言,只得浑身乱战地指着苏若,满面狰狞,若不是碍于苏长青在场,只怕又要甩苏若一个嘴巴。 苏若安之若素,她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本名册,递了上去,道:“我是否胡说,祖父看看此物便知。” 苏长青打开名册,瞬间神色阴沉,他猛然合上名册,照着苏廷柏便兜头罩脸地砸了过去,大怒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名册打中了苏廷柏的额角,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他顾不得疼,慌忙捡起细看,登时惊慌失措。这正是青莲在清欢楼的娼籍名册,当初要从鸨儿手中买走名册需要一笔天价,他根本付不起。这名册上面白纸黑字,还有青莲的绘影图形,万万无法抵赖。只是苏廷柏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这物件是如何落在苏若手里的? 他惶惑之下,顿时使出了昏招,大力撕扯着名册,想要将之撕得粉碎。 苏若幽幽劝道:“爹,您还是省省力气吧。这本名册不过是个拓本,本就可有可无,原物我早已安放妥当。您还是听女儿一句劝,早些签了放妻书,与娘痛快和离。不然您纳娼为妾的事情闹到都城府尹面前,堂堂翰林大学士苏大人府上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苏廷柏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他满怀怨毒地瞪着苏若,仿佛面前之人并非他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不同戴天的仇人。他猛地跳起来,冲着苏若扑了过去,想要拳脚相向。 此时,只听苏长青一声暴喝:“够了,你还不嫌丢人。一把年纪了,除了打骂妻女还有甚本事。” 苏廷柏素来惧怕苏长青,只得趔趄着脚停了下来。 苏长青重新审视着自己这个一鸣惊人的孙女,声音中加了几分强硬之态:“若儿,你是铁了心要你爹娘和离吗?” 苏若坚定地点了点头。 苏长青又看了一眼始终未曾开口的容氏:“容氏,若儿是你的女儿,你又怎么说?” 容氏上前一拜道:“我性子懦弱,遇人不淑,不仅自身困坐愁城,还连累了若儿。如今若儿已经长成,拼死为我出头,我焉能辜负她一片孺慕心肠。今日老太爷若能准许我与二老爷和离,日后我绝不会说苏家一句恶言,余生只侍奉家父,守着若儿,了此残生。” 苏长青心中快速思量着,看来今日若是不准和离之事,自己儿子纳娼之事苏若便要宣扬出去。和离虽有失体面,但苏廷柏在都城无足轻重,朝堂同僚几乎不认识他这个小儿子,注定动静不大。总比苏廷柏公然挑衅朝廷官员的禁娼严令,败坏了自己的官声好得多。两害相权取其轻,看来今日,要败给苏若这个小丫头了。 苏长青终于开口道:“既然你们夫妻嫌隙如此之深,那和离便是。放妻书可带在身上?” 苏若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展锦书,正是放妻书,放在苏长青的案头。 苏长青快速看了一遍,便道:“廷柏,过来签字画押吧。” 苏廷柏还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大喊道:“父亲,您岂可任由容氏和这个不孝女胡作非为,容氏即便要离开苏府,也不能和离,只能休妻。” 面对苏廷柏的不知廉耻,容氏已是忍无可忍,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做派,照着苏廷柏令人厌恶的嘴脸就狠命地抓了一把,虽然气力有限,还是在他的腮边挠出一条一扎长的血道子,苏廷柏疼得跳脚,手捂着半边脸不住哎呦,嘴里不停地嚷着:“你这妇人可是疯癫了,竟敢挠我。” 容氏半生屈辱,此刻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她对苏廷柏绝然说道:“你也配说休妻二字?你整日游手好闲,赌博、嫖妓,又将我的嫁妆挥霍殆尽,简直五毒俱全。我嫁给你二十年,犹如守活寡一般。你对若儿生而不教,反将外头不三不四女人的孩子放在心上。俗话说人知羞不知足,禽兽知足不知羞,你竟两头都不沾,分明是猪狗不如,还敢说休妻?” 苏廷柏气急败坏,连连骂道:“你这个泼妇,竟敢骂我,我偏不如你的愿,死也不和离。” 此时苏长青已是耗尽了耐心,拍案而起,举起拐杖指着苏廷柏,道:“够了,都闭嘴。你自己做了错事还执迷不悟,现在不肯签字画押,难道要等到事情闹得满城皆知,罢官戴枷,连累父兄失了圣眷才肯签这放妻书吗?” 他见苏廷柏还是一脸的不情愿,气得胸口起伏,有些枯瘦的手指死死蜷住拐杖上的鹿首,道:“好好,我如今管不了你了。你若不和离,倒也容易。从即刻起,就带上妻妾滚出苏府去,从此分家单过,你和我苏长青再无干系。” 此话一出,苏廷柏顿时泄了气,他若是离了苏家,只怕活不过三日便要行乞要饭。他见苏长青动了真怒,只得低头道:“父亲莫要生气,儿子听您的便是。” 他磨磨蹭蹭走到书案边,抓起一支笔,终于在放妻书上签下名姓,又按下手印。 苏长青将锦书交还给容氏,道:“从此刻起,你与苏家再无瓜葛,你尽管放心,你回归容家后,苏家之人绝不会去找你的麻烦。” 容氏收好放妻书,对着苏长青微微一拜:“多谢苏大人,就此别过,我余生也绝不会再登苏家门槛。”说完,便要拉着苏若离开。 此时,苏长青忽然发话道:“容氏,既然和离了,你自去就是。只是若儿姓苏,终要留在苏家教养。” 容氏勃然变色:“这如何使得?我走后,若儿在苏府便等同于无父无母,苏廷柏和小妾又对她怀恨在心,岂不是要平白受人作践,我死也不能留下若儿。” 苏长青缓了一口气:“你放心,若儿也是我的孙女,血浓于水,既然廷柏无德,我也断不会眼睁睁看着若儿被欺负了去。从今日起,若儿就搬到大房院子里去,由廷楠夫妇照看,如此你可放心了?” 他又转向苏若,一字一句说道:“若儿,你此番所为虽是悖逆家规,但念在你是出于对容氏的一片孝心,我也就不追究了。只是你要记住,你身上流着苏氏的血脉,你永远都是苏家的女儿。你此生注定与苏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苏若神色平静无波,只是在灯烛的映照下,眸中偶尔闪过几簇悦动的火光,她恭敬应道:“祖父教训的是,若儿谨记。” 第27章 分离 苏长青的这一番安排,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但苏若很快镇静下来,她如今毕竟姓苏,无论法理人情,都不会允许她随容氏回转外祖父家。 她挽住容氏的手臂,宽慰道:“娘,祖父安排的甚是妥当,大伯一家家规严谨,知书明理,女儿断不会受委屈。如今娘赶紧归家侍奉外祖父要紧,其他的事来日方长,女儿自有主张。” 容氏只得含泪点了点头。 母女分离在即,苏若还强颜欢笑道:“娘,我早前已吩咐了忠叔驾车来接您回家,此时怕是已到门口了,女儿亲自送您上车。女儿定会照顾好自己,您莫要挂念我。如今,您终于心想事成,理应高兴才是。我日后定会常回外祖父家,与您一同照顾外祖,待他老人家身子养好了,我们一家三口定能欢欢喜喜地团聚。” 容氏已是流下泪来,强忍悲酸地点了点头。她对其余诸人看都不看一眼,只扶着苏若的手慢慢离开了。 —— 书房中只剩下苏家父子三人,今日之事太过突然,三个人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还是苏廷楠先开口说道:“父亲,如今放妻书已给了容氏,那若儿手里的娼籍名册?” 苏长青似乎累了,靠在椅背上,闭目说道:“若儿是个知轻重的,既然已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断不会揣着这烫手的山芋令全家人忌惮防备她。估摸着,待容氏平安返家后,她便会将名册交给出来,到时一把火烧了便是。” 苏廷楠忙应承下来。 苏长青虽然对小儿子苏廷柏恨铁不成钢,但终究是不能撒手不管,他直起身,道:“廷柏,听说你那个妾有孕了?” 苏廷柏受了一晚上的气,心中还在对他妻女的忤逆愤愤不平,听见苏长青提起自己的子嗣,终于面露几分喜色:“是,她叫青莲,身孕已经快三个月了。” “你现在没了正室夫人,等这青莲生下孩子后,无论男女都送到你母亲房中教养。至于青莲吗,诞下孩子后,立刻处置了,去母留子,对外就说是难产血崩死的。此事不需你亲自动手,我自会安排旁人去做。”苏长青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着明日早饭的吃食,可听在苏廷柏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 苏廷柏结结巴巴问道:“父亲为何非要青莲的命?那青莲虽出身不好,但毕竟给我开枝散叶,也算有些功劳。再说,只要把那本娼籍名册烧了,此事便再无外人知晓,又何必干这有损阴德的事。” 忍了一晚上的苏长青,终于爆发出了滔天怒意,他挥起手中的鹿头拐杖,便朝着苏廷柏背上重重打了几下,苏廷柏疼得哭爹喊娘,慌忙躲到苏廷楠的身后。 苏长青已是气得暴跳如雷,骂道:“我苏长青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你这么个蠢如鹿豕的败家子。就算那名册烧了,难道清欢楼就没人认得你那小妾?留着她终究是个祸害。你为个连下等奴仆都不如的娼妓,欺瞒父母,羞辱妻女,如今还妇人之仁,当真是个脏心烂肺的蠢货。此事容不得你多嘴,你若是为个妓子忤逆父亲,你就和她一并去死,反正苏家只要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就够了。” 苏廷柏难以置信父亲竟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惊怒交加,又不敢在明面上顶嘴,只不甘地小声嘀咕道:“父亲也太偏心了些,我自知父亲打小就瞧不上儿子,可我好歹也是您亲生的。今日这诸多事端,明明都是苏若那个不孝女挑唆的,父亲不但不怪罪她,还当着她的面,落了我这个亲爹的脸面。还有容氏那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当初父亲就不该命儿子娶这个丧门星进门。如今可倒好,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却被妻女威逼着和离,这若是传扬出去,我这二房一家之主的脸面可往哪儿搁。” 苏长青虽年事已高,却是耳聪目明,将苏廷柏的腹诽听得一清二楚,他对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越看越来气,越看越嫌恶,喝道:“闭嘴,我告诉你,今日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不必再啰嗦,你那个妾注定留不得。此事由我来做主,就算你去求你母亲也无用,你还不快些给我滚出去!” 苏廷柏这才在大哥的连劝带催中回房去了。 此时,苏长青已是气得捂住胸口,半趴在案上。苏廷楠连忙上前在苏长青背上推揉了几下,又拿起案头盛有苏合香的瓷瓶,凑近他的鼻端轻嗅几下,待他缓过气来,方道:“父亲方才对二弟说的话,有些太过了。” 苏长青缓慢地舒了一口气:“廷柏是没指望了,我只盼着他日后莫要再生出事端,连累了苏府满门。你待会儿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那个小妾断不能留,等孩子生下来便把人处置了,令他再纳一房妾便是。我这里有银子,无论他看上的是良民还是奴婢,只要不是贱籍,我都应允。” 苏廷楠道:“是,儿子一会儿亲口去和廷柏说。只是,儿子还有一事不明,父亲为何对若儿如此宽容,还将她放在大房教养?” 苏长青啜了一口茶:“你看若儿如何?” 苏廷楠道:“小小年纪,玩笑着就能杀伐决断,我素日倒是小瞧了她,只可惜是个女子。” 苏长青摇了摇头:“她日后即便出嫁,也永远是苏家女。我素日也以为她不过是个闷嘴的葫芦,是和她那爹娘一样的无用之人。没想到,竟是个精明强干的,若是好生教养几日,以后定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若儿也快十八了,要是用她攀个好亲家,对我苏家大有裨益。” 说到此处,苏长青又嘲讽地一笑:“没想到,你二弟廷柏那般废物,竟能生出这么个伶俐刚强的孩子。我老了,苏家若想世代富贵,唯有指望子孙辈。只要是才能出众的子侄,即便是女子也定要人尽其用。” 苏廷楠点点头:“儿子明白了,您放心,若儿日后在大房的起居,儿子会嘱咐王氏亲自安排,一切吃穿用度和锦儿一般无二。” 第28章 大房 苏廷柏与容氏和离之事雷厉风行,尘埃落定。容氏当天简单收拾了衣物,连夜便回了容家。 小妾青莲本还有些许忐忑,生怕自己出身青楼之事闹得众人皆知,但听闻和离之事,又见容氏真的离开,心中竟一时喜出望外。没想到,还未等她出手,容氏竟自己卷铺盖滚蛋了,那如今她就成了二房唯一有身孕的女人,虽还是个妾,但若是生下个儿子,说不定会母凭子贵,再凭借她糊弄男人的手段,没准儿苏廷柏会看在儿子的份上将她扶正。 她正自窃喜,忽见送容氏归家的苏若回来了,想起她方才对自己口出恶言,不禁心中分外解气,忙走马风似的赶上去,不阴不阳地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家的二姑娘。容氏既然离了苏府,怎不将您一并带走呀,合着您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如今主屋就你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不如今晚就搬到西边厢房去住,把主屋给我和肚子里的孩子腾出来。毕竟待我生下你兄弟,整日乳娘、郎中、仆人一大堆都要伺候着,地方小了太不方便。” 青莲见苏若并未恼怒,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又恼怒地补上一句:“你也莫怪我这做庶母的心急,毕竟我肚子里的是你爹的宝贝疙瘩,可不敢有什么闪失。而你早晚是要嫁人的,于苏家没甚干系。你若是懂事,我便不计前嫌,从嘴里省出一口饭,给你置办些嫁妆。你若是一味与我作对,只怕下场比你娘还惨。” 苏若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光彩照人,看得青莲心中一颤。不知从何时起,之前不起眼的黄毛丫头竟已长成了个美人儿。 苏若不急不躁地低声说道:“莲姨娘,话可不要说得太满,谁知你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呢?即便老天瞎了眼,真让你生了个儿子,可他的亲娘却是个青楼出身的贱籍女子,又有何前程可言呢?李青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青莲骤然变色,脸泛青白,眼中透出噬人的警觉,她压低嗓音,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苏若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如何知道的,你不妨去问问我爹。至于我的住处,就不劳你费心了。” 正说着,忽听身后有人禀道:“二姑娘,奉老太爷之命,苏安接您去大房内院安置。” 青莲一见来人竟是苏长青身边的管家苏安,忙满脸堆笑:“苏管家,今日怎么有空来二房走走?您方才说什么?” 苏安对方才苏长青书房中的内幕一清二楚,看都懒得看青莲一眼,又恭敬地对苏若说道:“天色不早了,二姑娘快随老奴走吧,您的东西老奴随后命人收拾好了送过去。” 苏若点点头,对青莲说了一句:“祖父命我从今日起搬去大房居住,以后这二房再也无人碍你的眼了,我倒要看看你能跋扈到几时。”说完,转身走了。 留下青莲怔怔看着苏若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凉意袭来。 —— 苏若当晚便搬进大房,与她的堂姐苏锦住在一个院子里,因天色已经太晚了,便没有去给苏廷楠夫妇请安。折腾了一天,又终于了却了心中的大事,苏若已是累极困极,她简单梳洗一番,便就寝了。本以为搬到陌生的闺房,会有择席的毛病,没想到刚一沾到枕头便睡了过去,黑甜一觉,再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 苏若自知起得有些晚了,连忙匆匆收拾停当,便随丫鬟去给大伯母王氏请安。 进了王氏居住的正房,只见苏若的堂姐苏锦正坐在王氏身边,还有七八个早起回话的管事婆子肃然站立。 苏若从容上前,躬身揖了个万福,道:“苏若给伯母请安,昨日因二房家事生变,仓促间叨扰伯母,若儿心中甚是不安。” 王氏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保养得宜,略富态的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她虽并不疼爱苏若,但昨日苏廷楠耳提面命要她照顾好这个侄女,还说是老太爷苏长青的意思。她自然不敢违逆,但也热络不到哪儿去,便客套地一笑:“好孩子,不必如此拘束,本就是一家人,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以后就在这院子里安心住下,若是闷了,就和锦儿做个伴,一家子和和气气的才好。” 一旁的苏锦也站起身来,静静看了苏若一眼,略一点头,道:“妹妹安好。” 苏若忙躬身道:“姐姐安好。” 这苏廷楠的内院倒是颇为清静,他虽官运亨通,但秉持家风父命,洁身自好,除了王氏,并未纳妾,这苏锦便是大房嫡女,也是苏廷楠唯一的女儿,在大房如众星拱月一般养大,自然矜持骄傲些。 这母女俩对苏若的态度都是客气而疏离,如此不冷不热正合苏若的心意,反正她快十八了,也在这苏府呆不了几日了,若是能避开二房那群不着调的男女,倒也清静。 请过了安,王氏便传了早饭,对苏若道:“你大伯进宫每日五更天便走了,咱们一处吃便是。” 苏若便留下与王氏母女一同用了饭。饭毕,便告退回自己屋去了。 苏锦见苏若走了,便屏退了下人,看着案上的盆景发呆。 王氏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疼到了骨子里,抚着苏锦的背道:“锦儿在想什么呢?” 苏锦闷闷地说道:“也无甚事,只是,娘,这二房的苏若当真要在咱们院子里长住了?” 王氏叹口气:“这是你祖父的主张,谁也不敢违背。好在你父亲说了,苏若在大房的一切开销都从官中支取,与咱们大房无碍。” 王氏看了看苏锦欲言又止的表情,又道:“娘知道,院子里平白多出一个人,你心里有些不自在。你就当她是个过客,平日见了打个招呼问个好,面子上过得去便是了。如今,你也大了,爹娘要操心你的亲事了,这才是正经事,莫要被无关紧要的旁人分了心。” 第29章 家塾 这日,又轮到苏若去扫洒家庙,她进了祠堂,果然见到柳暮江正背身而立,似乎是在刻意等她。 柳暮江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见了苏若挑眉一笑:“我还未恭喜苏二姑娘,心愿得成,真是可喜可贺。” 苏若也会心地抿嘴轻笑了一声,笑颜娇俏,眉眼灵动非常。她为了助母亲和离,这段时日身心都绷得十分紧张,每日仿佛戴着面具与人苦苦周旋。如今见了这个对她知根知底的柳暮江,反而没了当初的忌惮,竟放下一身的防备,能心平气和地与他说上几句真心话。这感觉令苏若觉得很是惬意,仿佛是浑身上下裹着厚重带刺的甲胄,忽然卸下重负,只着宽袍澜衫,仰面躺倒在榻上一般舒服解乏。 柳暮江看着眼前少女明媚的笑容,也不禁从心底欢喜起来:“原来你九曲十八弯地费尽周折,是为了令你母亲体面地和离,当真是用心良苦了。只是如此一来,你在二房岂不是处境更为艰难。” 苏若无所谓地摇摇头:“我祖父已命我搬到大房的院落居住了,以后和二房之人见得少了,他们纵然记恨我,手也伸不进大房的屋子里,也是无可奈何了。” 柳暮江眉光一挑:“你的祖父?苏长青?” 苏若道:“正是,不论我祖父是出于何种目的,如此安排,倒是帮了我的忙,也省得我娘时常担心我。如今我在大房吃穿不愁,虽无人真正关心我,但也无人约束我,关起房门悠游自在,当真过的是神仙日子。对了,你来苏家这段日子,还未见过我的祖父吧?” 柳暮江眸光一沉,低声说道:“翰林学士苏大人百事缠身,我不过一寒门书生,哪能有幸得见呢。” 苏若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不对吧,你当日好巧不巧地出现在天觉寺,只怕与我堂兄苏承和的交情匪浅是假,一心想要攀附科举主事官苏长青才是真吧。” 柳暮江被苏若说破心思也不辩驳,只道:“姑娘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不过,我只怕很快便能见到你的祖父了。” 他越过苏若的肩头,看向祠堂外的晨曦微光,轻声说道:“我等这一日已经很久了。” —— 果然不出柳暮江的所料,三日后,他终于在苏家家塾第一次见到了苏长青。但令他没有料到的是,苏若也出现在家塾之中。 原来,再有两个月便是科举了,苏家长房嫡孙也要参加恩科选仕,此事对苏家来说事关重大。苏长青亲自出面请来都城的大儒张夫子,来给即将参加科举的苏承和讲学,柳暮江自是沾了苏承和的光,一并进学。 苏长青又想起家里的两个孙女都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这苏锦还好,教养得体,很有闺阁千金的仪态。苏若却是有些令人头疼,她因父亲的缘故,快十八了,虽也识文断字,但从未认真学过德言工容,琴棋书画就更别提了,如此即便嫁出去,只怕也不得夫婿喜欢。 再说,议亲之前,家里总要带着待嫁的女儿,去各府应酬走动,若是胸无文墨,也会被贻笑大方。于是,苏长青决定,既然好不容易请来了张夫子,就令苏锦苏若一同读书,不论能听懂多少,总能有些长进,免得因文墨粗陋误了好姻缘。 于是,男女分席而坐,张夫子一把花白的胡须,坐于上首。苏长青与他寒暄后,严肃地环顾四周,见苏承和正襟危坐,苏锦苏若两个女孩子也是屏声静气,恭敬端仪,心下满意。转眼见坐于苏承和旁边的柳暮江,龙凤之姿,出尘隽逸,虽默然不语,在众人之中犹如鹤立鸡群,果然非寻常之辈可比。 苏长青开口问道:“你便是承和的诗友?总听承和提起你,就连他父亲也是对你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然是后生可畏。” 柳暮江起身,对苏长青的审视不躲不闪,不卑不亢地拜道:“苏大人过誉了,承蒙不弃,苏世伯邀学生住进苏家家庙,与承和一同读书,在下不胜感激。” 苏长青点点头,又对众人说道:“张夫子乃是本朝德高望重的大儒,一辈子诲人不倦,教出了三朝状元郎。老夫也是靠着数十年的交情,才请来张夫子出山,尔等切勿惰怠,定要勤学诗书,日夜苦读,方不负家门厚望。” 众人皆肃立称是,对张夫子行拜师之礼,随后张夫子便开始讲学,苏长青自行离去。 柳暮江侧首看了一眼苏长青离开的背影,虽年逾六旬,却是身板挺直,手拄着鹿头拐杖,所到之处都发出沉闷的“笃笃”之声。这便是掌握天下学子命运的翰林大学士,果然是一身正气,高高在上,威仪天成。 这亦是他如今要一心攀附的恩师。哪怕五年前,正是此人亲手将他的父亲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身陷牢狱之灾,背负一身莫须有的罪名,最终在流配的路上含冤而死。 一夕之间,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柳暮江家破人亡。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复仇雪恨的第一步,便是要亲自咽下所有愤恨和绝望,温良地站在仇人身边,博得他的赏识和信任,最终离他越来越近,直至近到出手一击便可不动声色地绝其命脉,断其生路。 如今,隐忍五载的柳暮江终于迈出了这艰难的第一步。 第30章 读书 授课开始了,这张夫子本就是为了苏承和准备科举请来的,讲的都是四书五经的精要,提问也都是对着苏承和与柳暮江二人,至于苏家的两个女孩子能否听懂,便无人过问了。 苏锦虽有听不明白的地方,还在勉力去听,毕竟大家闺秀更要摆出一副尊师重道的仪态。然而苏若却是受不住了,她本就对这些正经学问不感兴趣,幼时被母亲逼着读了四书,还学不到一半便丢开了手。倒是无意中从外祖父压箱底的书库里翻出一本破烂的商经,她小小年纪读得津津有味,后来又从书局里淘换了几本商君书、货殖列传、管子之类不务正业的杂书,也是学的头头是道。 容氏很是想不明白,苏若一个女儿家净读些商贾之道的文章有何用,难不成苏家千金日后还要走街串巷地贩货养活自己不成。容氏本想扳正苏若的性情,教她读些女则女戒,即便是脍炙人口的诗词歌赋也好,奈何试了数次,都有始无终。容氏本就有愧于女儿,见苏若实在不喜欢这些,便也不忍拘了她的性子,干脆就丢开手随她去了。 故此苏若虽于经商之道略懂皮毛,但若论起大学中庸的孔孟之说却是一头雾水。张夫子抑扬顿挫的讲学之声听在她耳朵里,如同喋喋不休的老和尚念经般难捱无趣,她很快就撑不下去了,两只眼皮不住地打架。 很快一堂课毕,张夫子自去后堂稍事歇息,苏承和与苏锦两个兄妹凑到一处闲聊。柳暮江合上书,不自觉地看向靠窗而坐的苏若。要说苏若这个位子,乃是家塾里最为隐蔽的地方,只怕是她本人精心挑选的。她案前五步之距正好有一根廊柱,她只要略微侧侧身,便能挡住张夫子的视线。 此时的苏若正隐在廊柱之后,一本大学竖立在案上,整个人都藏在书本之后,乍一看上去倒像是在埋头刻苦攻读。 柳暮江无声无息地绕到苏若的身后,却见她一只素手支着螓首,双目微瞌,头如小鸡啄米一般一点一点的,已是困极。忽然,她在睡梦中失了平衡,迷迷糊糊间身子一歪,手臂一斜,眼看着额头便要撞到坚硬的书案上。 柳暮江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疾走两步,伸手托住了苏若的侧脸,顿时只觉女子柔嫩的肌肤触手滑嫩,几缕发丝在他的指缝间滑落,触到手心柔顺细软,宛如雏鸟的绒毛。这奇异的触感直抵柳暮江的心尖,少女的发丝仿佛将他的心头愈缠愈紧,涌上一股又痛又酸的悸动,令他有些茫然失措。 即便如此,苏若也还未醒过来,头枕着柳暮江的手心,孩子般咂了咂嘴,又安心睡了过去。谁能想到平素精明强干的苏家二姑娘此时竟如孩童般无忧无虑,柳暮江看着她的睡颜心中失笑,只得轻轻推了推苏若的肩头,低声唤道:“苏二姑娘,快醒醒。” 苏若终于睁开了眼,睡得还有些懵懂,双眼微饧,朱唇娇艳,鬟髻斜堆,却全然不知自己这副春睡初醒的意态颠倒众生。她一时还醒不过神来,只呆呆地看着柳暮江,声音微哑:“张夫子走了吗?” 柳暮江调侃道:“张夫子倒是未走,只是你若是再睡下去,只怕口水就要滴到圣贤书上了,岂不是罪过?” 苏若随意抬手擦了擦嘴角,见并无水渍,便对柳暮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柳暮江看着她这副娇憨的模样,只想伸手在她白净的额角打个轻轻的弹指,却最终还是攥紧手指,垂在自己身侧,紧紧收拢成拳。他用漫不经心的口吻掩盖着起伏的心绪:“你好歹也是个未出嫁的女子,怎地在我面前毫无闺阁千金的样子,竟当着我的面擦抹口水。” 苏若嗤笑一声:“反正我最狼狈的样子你都见过,也不差这一桩了。” 二人正说着,忽然传来了苏锦的声音:“二妹,你和柳公子在聊些什么?” 之前柳暮江与苏若的情形都被挡在廊柱的阴影之下,而此时苏锦正好奇地往他们这边看过来,转眼人便已走到近前。 苏若忙起身说道:“无事,不过是方才夫子的课我大半没听懂,见了柳公子便随口请教一二。” 苏锦面上露出温和的笑,眼中却藏着鄙夷之色,对苏若说话,眼光却看向柳暮江:“原来如此,二妹若是有不懂的,问我便是。只是柳公子马上便要应考,还是不要打搅为好。” 柳暮江听见苏锦如此说,只目不斜视地说道:“无妨。” 三人便再也无话可说,眼看着就要冷场。正巧此时已到了正午,下人们将食盒抬了进来,伺候主子们用饭。 众人散开,各归各位。饭菜的香气弥散开来,苏家的饭食当然是极好的,一时之间,每人身旁都有一众丫鬟捧着拂尘、漱盂、巾帕伺候着,下人虽多,却不闻一声咳嗽。 一时用饭过半,柳暮江扫了一眼苏若面前的碗碟,只见五六道菜不过略微动了几筷,就连手边的碧粳粥也剩下了九分满,他不禁皱了皱眉,心道:“用的如此之少,难怪这般瘦弱。” 他又看了一眼旁边苏锦的桌案,她们姐妹二人的膳食皆是一样的,有糖醋熘鱼、莲花鸭签、莼菜冰糖羹和一碟玫瑰酥饼。苏锦手边的碧粳粥盛在注了热水的双层暖碗之中,即便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是热气腾腾。 此时正是乍暖还寒的早春,而苏若面前的粥,从食盒中端出来时便没有热乎气,只怕早已凉了。如此看来,苏家的姑娘虽然在一处教养,明面上看吃穿用度一般无二,但实则还是厚此薄彼。 两人的饭食虽是一样,但皆是甜腻的吃食,应都是按照苏锦素日的口味准备的。而苏若显然不喜甜食,根本没怎么动筷子。苏锦的汤粥特意盛在暖碗里保温,而苏若本不是大房的正经主子,下人自然慢待,嫌用注水的暖碗沉重,便将苏若的粥放在了普通的瓷碗里。待一路拎到家塾,早就冷透了,苏若自然连唯一合口味的汤粥也咽不下去了。 柳暮江暗想,这苏若的境遇竟比自己还要堪怜三分。从小便在深宅大院艰难度日,前几日更是硬生生被迫与娘亲分离,虽说有个爹,实则与孤儿无异。他自己虽十五岁没了父亲,又遭逢抄家巨变,但好在身边还有慈母真心疼爱,总好过苏若明明父母双全,家人在侧,却要寄人篱下,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第31章 同案而食 柳暮江看着苏若面对一桌子精致膳食意兴阑珊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心堵。他忽然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施施然走到苏若身后,伸手将一扇开了一道缝的雕花棱窗关严。 众人只道是柳暮江怕冷,特意起身关窗,便又低头用饭。 就在此时,蓦地又听见一声清脆的砰然之声,只见柳暮江在经过苏若书案时,宽大的袍袖一扫,无意中拂倒了她的粥碗,一碗粥顿时在桌案上洒了一滩,白瓷碗也滚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一时之间,一片狼藉。 一旁的苏锦一眼看到柳暮江的袖口湿了一角,忙关切地上前问道:“柳公子,可是烫着了?” 苏承和也围了上来,吩咐小厮道:“速回家庙给柳公子取件外袍来。” 反观苏若,明明她才是苏承和与苏锦的亲人,却无人关心,她的血亲全都围着一个外客嘘寒问暖。 然而苏若脸上没有半分失落,只是默默起身令下人上前收拾一番,如此波澜不惊反倒令旁观的柳暮江越发心烦意乱。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拉开与苏锦兄妹的距离,道:“不妨事,也怪我粗心,方才歇息时有些气闷,便打开窗透透气,转眼就忘了关严。用饭时觉得冷才起身去关,又笨手笨脚碰翻了苏二姑娘的粥碗,还请姑娘勿怪。” 苏承和这才想到还有一个苏若,只得讪讪道:“柳兄无事就好,二妹也还好吗?” 苏若只摇了摇头,道:“无事。”见桌案和地板已清理停当,便要命人将剩下的饭菜撤掉。 此时,柳暮江忽然对苏若说道:“苏二姑娘,方才我碰到你的粥碗时,发觉早已凉透了,定是在下忘了关窗冷风吹扫所致。我案上的汤水还剩下大半,不如请苏二姑娘与我同案而食,权当是在下向姑娘赔罪了。”他言辞和缓有礼,口吻中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苏若不顺从他的意思,他便决不善罢甘休。 柳暮江说完,目光威而不露地朝给苏若送饭的丫鬟扫了一眼,那丫鬟心头一颤。本是她对苏若有所怠慢,便想着省事偷懒,用轻巧的瓷碗盛粥,料定苏若即便吃了亏也不会当着大房主子的面发作。没想到,如此倒霉,竟被柳暮江横插了一杠子。这柳暮江虽是外男,却是苏家大少爷的贵客,也是被大老爷看重之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他这一眼似是警告,又似质疑,令这些看轻苏若的下人心中擂鼓。 在场的都是人精,苏承和又看了看自己亲妹苏锦的粥碗,一直用暖碗温着,已经半个时辰了,还冒着袅袅热烟。便心知苏若的粥冷了,根本不是被风吹的,而是下人拜高踩低所致。他不禁对这些没眼力的下人一阵恼怒,他当然不是心疼苏若,只不过是被柳暮江看到苏家对下人管束不力,家规不正,觉得甚是丢脸而已。 苏承和厉声说道:“你们一大群人站在这里,是怎么伺候的?贵客忘了关窗,你们合该想着关上才是,结果一个个原地杵着袖手旁观,都是往日纵得你们,越来越没规矩了。我与柳兄皆是男子倒是不妨事,两位姑娘身子娇弱,若是着了凉,定要重罚尔等。” 下人见苏承和动怒,忙呼啦跪下一片。 柳暮江见好就收,忙劝道:“苏兄,莫要动怒,若是因我之故责罚众人,我只怕在苏家也住不得了。” 苏承和见柳暮江给自己搭了个台阶,便顺坡下驴道:“罢了,看在柳公子的份上,就饶了你们这一遭,都去屋外候着吧。”接着,又摆出一副兄长温和的面孔,对苏若说道:“二妹,既然柳公子都开口相邀,你便与他同案用饭吧,不然饿着肚子,柳兄更要自责了。” 早在柳暮江说话之时,苏若便向他案上的饭食扫了一眼,只见摆着有东坡肉、糟鹅掌、笋泼肉面,还有一大盅煮得酽酽的白菜火腿汤,都是浓汤赤酱,咸鲜四溢。苏若早已望眼欲穿,口舌生津。她连忙说道:“既然兄长和柳公子都如此说,我就却之不恭了。”说完,自顾自地走到柳暮江的案旁,在距他的坐席一臂之远处坐下,拾起箸对柳暮江略一颔首道:“柳公子也请。” 风波过去,大家便再度归座用饭。苏若早已饿了,面对这一桌子自己爱吃的菜,不禁馋虫大动,夹了一块东坡肉便吃了起来。酥烂细嫩的肉块入口即化,醇香多汁,顿时齿颊留香,苏若便美美地吃个不停。 此时柳暮江见苏若离案上的汤盅有些远,便亲自盛了半碗白菜火腿汤,放在她的手边。 苏若也不客气,只道了一声谢,便喝了一口,暖暖的热汤入喉而下,令她从头到脚都暖和了起来,她舒服地轻叹了一口气,痛喝了大半碗汤,又吃了两只鹅掌和一小碗银丝细面,终于心满意足。 苏若虽吃的多,但吃相甚好。柳暮江见她吃的香甜,也多用了半碗饭,嘴角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笑意。 众人都在默默用饭,只有苏锦一人将柳暮江与苏若之间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她垂下眼,掩下眼底深处的不甘和嫉恨,再度抬起头时,依然是一张端庄良善的面容。她夹起一块玫瑰酥饼,轻巧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着,似乎味道不错,露出了温婉的笑意。 然而除了苏锦自己,并无人知晓,她此时正用生啖人肉的狠劲儿啮咬着嘴里的玫瑰饼,樱桃檀口内的糕点已被苏锦咬牙切齿地碾成齑粉,明明是甜腻的吃食却泛出一丝铁锈的腥味儿,美人腮边骤然暴起一道狰狞的横肉,却又转瞬即逝。 第32章 倾心 一天的课业结束,众人散去。苏锦一回到闺房,脸色便阴沉了下来。此时屋内的丫鬟春燕忙端来一杯热茶,双手奉上,道:“姑娘口渴了吧,快喝杯茶歇歇吧。” 苏锦看着杯盏上的热气,想起家塾里柳暮江亲手给苏若盛热汤那刺眼的一幕,便气不打一处来,猛一抬手便掀翻了茶盏。 春燕猝不及防被热茶泼了一头一脸,火辣辣地疼,却哭都不敢哭一声。茶杯应声落地,碎瓷七飞八溅,春燕忙蹲下身一通收拾。 这时,苏锦的母亲王氏走了进来,见了地上的糟乱,道:“出了何事,刚回来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苏锦在王氏进门之时便收起了脸上的怒色,平静地回道:“娘,无事。不过是春燕不小心打碎了茶盏。” 春燕自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王氏见春燕脸上还沾着几点茶渍,有些红肿,便不在意地说道:“锦儿,不过是个蠢笨的丫鬟,慢慢教就是,不必动气。”说完,便挥挥手令春燕退下。 她细细查看着苏锦的脸色,问道:“到底怎么了?可是今日进学时夫子训斥你了?” 苏锦咬了咬唇道:“无事,只是娘,我看二妹妹实在是无心进学,勉强令她呆在家塾也听不懂夫子的只言片语,不过白白消磨时日罢了。祖父的本意,不过是令她学些闺阁礼仪、粗通文墨,还不如请我身边的教养妈妈去教导她几日,也免得人多打搅了兄长的学业。” 王氏拍了拍苏锦的手背:“你说的我如何不知,二房的丫头如何能比得了你知书达理,听说从小连四书都没读完,真真是没有教养,在学堂里也不过是听个天书罢了。你这般安排固然是好,只是你祖父那边?” 苏锦笑道:“娘尽管放心,祖父不过是想令二妹学些相夫教子的本事,教养妈妈教的尽够了,二妹几斤几两,祖父心中自然清楚,母亲一说,必合他老人家的心意。” 王氏遂放了心:“还是锦儿想得周全,如今承和可是咱全家的希望,任何人都不能扰了他的清静。我这就和你父亲、祖父说去。” —— 事情禀给了苏长青,苏长青听后说道:“如此也好,就这么安排吧,若儿以后先不必去学堂了。” 一旁的苏廷楠说道:“二弟从未对若儿尽教养之责,以至于她虽出身名门,顶多不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依儿子看来,她注定成不了才女,父亲安排她随锦儿一同读书,还是有些心急了。” 苏长青摇摇头:“闺阁之女又不是去考状元,若论才学,只要会算账中馈便已足够。但一个女子身在后宅,作为一家主母周旋于公婆妯娌和世家大族之间,亦需要手段和见识,这才是我令咱家的孙女去进学的缘故。你也是读过书的,这圣人文章易学,性情和眼光却是学不来的,这若儿倒是有些天赋异禀在身上。” —— 苏长青应允的消息传到大房,苏若自是心中欢喜,她对张夫子的讲学本就听不进去,如今可以偷懒,自然乐得清闲。 苏锦也是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苏若和柳暮江便不会经常碰面了。只是听说了苏长青对苏若的评论后,苏锦又颇为不忿。这苏若之前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之人,父亲无能,母亲无势,论天分才学怎比得上众星捧月长大的苏锦。 再说这苏若突然撺掇父母和离,本是大逆不道之举,不知为何反而得了祖父苏长青的赏识,不但亲自命她住进大房的院落,一切吃穿住行还都与自己比肩。 苏锦简直咬碎了一口银牙,一个无才无德又无靠山的苏若,她凭什么?祖父老糊涂也就罢了,就连那个柳暮江也对苏若青眼有加。 一想到柳暮江,苏锦心中柔情百转。本朝民风开明,即便是深闺女子,也可出门应酬。苏锦随着母亲也去过不少世家大族的宴请,见过各色男子,其中不乏王孙贵胄和青年才俊对着她献殷勤,只是没一个能令她动心的。她本以为自己也会和其他女子一般,听从父母之命嫁个好人家,与陌生的夫君相敬如宾,心如止水地过完一生,直到那天她在天觉寺见到了柳暮江。 只不过一眼,便令她再也无法将目光从柳暮江身上移开。这世上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简直是惊为天人。虽家境贫寒,却才华横溢,苏锦曾在苏承和那里见过柳暮江写的文章,就连祖父都点头称赞,还曾说过,这柳暮江绝非池中之物,此次科考必然在头甲之列。 若是照祖父所言,柳暮江春闱之后,便会一飞冲天,仕途无量了。他是兄长的密友,又借住在苏家,亦是祖父看重的门生。而她是苏家的长房嫡女,若是二人结为连理,一则柳暮江可借苏家之力青云直上;二则苏家也在朝堂多了个年轻有为的自家人;三则便是全了苏锦的一片痴心,当真是十全十美之事。 苏锦一直将这个心思深埋心底,原想着春闱放榜后,悄悄告诉母亲,令母亲在父亲耳边敲边鼓,最后定能心想事成,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苏若。 学堂上的一幕幕,苏锦看得一清二楚。苏若案上的那碗粥分明就是柳暮江故意拂落的,以此旁敲侧击警告侍候苏若的下人收敛一些,莫要奴大欺主。还趁机邀苏若同案而食,亲手给她盛了一碗羹汤。 想到此处,苏锦面上一片狰狞之色,淡粉色的指甲已将素白的手心掐出了血印。只因柳暮江从未如此温柔地看过自己,他对着自己永远是温和有礼、漠然有度,偏偏没有半点柔情和心动的痕迹。他竟然看都不必看自己一眼,就令她芳心陷落,覆水难收。 柳暮江看不上自己,若是钟情于旁的皇族公侯之女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是苏若。苏若虽也是苏家女,但在苏家人心中她与苏锦本是天壤之别,论出身、容貌、才学,苏若半点都比不上自己,还有那般丢人的一对父母,她拿什么与自己争? 天知道一个没有才德身家,又非倾国倾城的女人何以能得柳暮江的另眼相看,只怕是苏若表面看着老实,实则私下并不检点,使了些见不得人的狐媚手段,勾引了柳暮江,当真是有辱家门。 苏锦此时朝窗外苏若住的厢房看去,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口中默默念着:“二妹,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 第33章 探花郎 第二日,柳暮江在家塾中没有见到苏若的身影,正暗自思量着,只听苏锦笑语晏晏地说道:“二妹昨日回去便抱怨张夫子讲得太难,她半句都未听懂,功课也不会做,今日便不肯来了。祖父念她自幼没有父母教导,也知是难为了她,便准许了。日后,就只有我一人与兄长和柳公子一同进学了,万望没有打搅二位读书。” 苏承和听后,笑道:“祖父如此安排甚好。”又指着苏锦,转头对柳暮江说道:“柳兄,你别看我这妹妹是个女子,对读书之事倒是颇为用心,日后若是有不懂之处,恐怕还要向柳兄请教,柳兄万勿嫌弃呀。” 苏锦听兄长如此说,眼神一亮,神色灼灼地看着柳暮江。 然而柳暮江余光未动,只看着苏承和诚恳地说道:“实在不敢当,我虽寒窗苦读十余载,对诗书学问之事不过略有心得,万万当不起指教二字。再说苏姑娘放着现成的大儒张夫子不去请教,又何必舍高就低呢。” 苏锦的神情迅速暗淡下去,她强自镇静下来,才竭力不令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很快时辰到了,张夫子便开始讲学。 然而,一向专心的柳暮江今日却有些神思不属。他自小经历坎坷,看尽了世态炎凉,早已练就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本事,旁人杂事已无法扰乱他的半分心绪,今日却为苏若破了例。 他看着对面那张空空的书案,分明昨日苏若还坐在他的面前,困得如鸡啄米一般打着瞌睡,后一刻看到美食又立刻来了精神,在他的身边大快朵颐。她那副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若不是碍于礼节,只怕会把整张脸都埋进汤盅里去。 想到此处,柳暮江微微翘起薄唇,转瞬后又怅然若失。原以为自己为报父仇,早已铁石心肠,绝了儿女情长,原来只不过是一直没有遇见这位苏二姑娘。 这苏若长着一张清秀乖巧的脸,不过十七岁的少女,举止却是惊世骇俗。一个大家闺秀,胆敢暗中给亲爹和丫鬟的闺帷之事下助兴之药,勇闯清欢楼结识头牌花魁,拿捏苏家的软肋助母亲脱离苦海,桩桩件件都是乖张逆德之举,实属不循闺训,为世家高门所不容。 可苏若却做的坚决果断,毫不手软。即便是被柳暮江揭穿,也只是用水灵灵的眸子无辜地瞪着他,转眼便拉他下水结成盟友。如此表里不一之人,竟令他先是鄙夷,继而怜惜,过后惊叹,最终难以忘怀。 只是可惜,这般不流于俗的女子却是苏长青的孙女,她便是再与众不同,也不可能动摇柳暮江复仇的决心。 —— 两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今日便是科举开考之期。会试一考三场,连考三日。苏承和与柳暮江带好笔墨,便进了贡院的考场。 苏家大房皆是提心吊胆,望眼欲穿。苏家虽出了个主考官苏长青,但依照本朝律令,凡参与科举的考官自三月初六便启程前往贡院,入闱后即大书“回避”二字贴于门外,并加上封条,不得再与外界往来。特别是苏承和因是主事官苏长青的孙子,还要避亲令考,来个回头试,更令一家子放心不下。 不过好在三日后,苏承和与柳暮江均平安归来,苏承和已是累得有些脱了形。柳暮江还好,只是略有清减。二人洗漱进食,便只等会试发榜。 半月后,喜讯传来,二人皆进了殿试,苏家松了一口气。苏若得知消息后无动于衷,反正不与她相干,转头便接着摆弄自己描画的首饰花样。反倒是苏锦,听说柳暮江入了殿试,心中更为炙热,一门心思只盼着他早日高中,自家兄长反而排到后头去了。 很快殿试毕,全都城的举子便翘首以盼放榜之日。此次乃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恩科,立意选拔能臣。所有进入殿试举子的排名,皆由陛下圣心独断,就连身为主考官的苏长青也不知最终的结果。而苏家为了避嫌,亦不敢着人打听殿试的消息。 放榜当日,连同苏长青在内,全家都守在书房里,柳暮江亦在此列。一家子女眷则由太夫人刘氏领着,在后堂虔诚跪拜文昌帝君,只盼着自家儿孙榜上有名。 苏长青久历风浪,表面平静,内心却是极为紧张,毕竟关乎苏家下一代的前程,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在此一举。后堂更是一片焦灼,刘氏和王氏,闭目祷告,虔诚叩拜,从元始天尊求到佛祖孔圣,只盼着苏承和榜上有名。唯有苏若悄悄掩口打了个哈欠,跪了半日了,实在有些腰酸腿软,一屋子嗡嗡念经的杂音更令她昏昏欲睡。她从心底盼望着朝廷赶紧放榜,她好快些回屋歇着。 就在此时,府外传来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马蹄声,似乎时远时近。众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又空欢喜一场。终于疾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在苏府门外停下,苏长青等人已是站了起来,双眼紧紧盯着书房的门。 只见咣铛一声,平素稳重的管家苏安将房门撞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老太爷,来...来...” 苏承和的心已在狂跳,险些便要跳出腔子,上前催促道:“来什么了?快说!” 管家还未捯过气来,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苏承和怒道:“真是废物。” 苏廷楠强作镇静,道:“承和,勿要催促,令他慢慢说。” 管家苏安终于缓过一口气,忙说道:“禀主子们,衙门报喜的差役来咱们府上了。” 只见一个官差满面堆笑,手捧着报条道:“给诸位道喜了,恭喜贵府公子苏承和恭应殿试二甲三十二名。” 此言一出,全家登时喜气洋洋,苏廷楠忙着给官差赏钱,又请他们去前堂喝茶。后堂的女眷听到消息也涌了进来,众人全都围着苏承和道喜,王氏一把抱住苏承和,喜极而泣。 柳暮江也春风满面地对苏承和道贺,似乎全然不担心自己能否中举。 就在苏府一片欢腾之时,忽然又传来了马蹄声,只是此次比方才的动静要大得多。除了数匹快马,还有唢呐和鞭炮之声。又见三个官差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拱手道:“浙东柳暮江柳公子可是住在此处?” 众人的目光皆看向角落里的柳暮江,柳暮江面上毫无波澜,只敛衣上前道:“在下正是柳暮江。” 官差恭敬贺道:“恭喜柳公子,高中殿试一甲第三名,圣上钦点探花。”说完,双手高举过头,奉上金花帖子。 柳暮江接过,道:“有劳了。” 一时之间,书房内鸦雀无声,苏长青自知柳暮江有才,定能得中一甲八名之列,却没料到竟被钦点为探花郎,如此一来必能入得翰林院,他心中已迅速打起了算盘。 苏承和则半是羡慕半是嫉妒,而苏锦更是两眼放光,对柳暮江的心头之火已是燎原之势,恨不得立时就来个榜下捉婿。还是苏廷楠反应快,忙出面给了官差赏钱,说道:“暮江本就是承和的好友,这段时日又住在家里,二人简直如同手足一般,故我苏府今日算是双喜临门了,苏家诸人今日都有重赏。” 第34章 婉拒 管家连忙带领众人对着苏承和与柳暮江一同恭贺,又抬出了两筐铜钱,命人在苏府所在的街巷两旁撒钱以贺。转瞬便有二三十个孩童追着撒喜钱的人满口吉祥话,左邻右舍也在道旁交口称赞,好不热闹。 苏长青满面春风,摸摸胡须,说道:“既然大事已毕,承和也不必整日窝在家庙了,就和暮江一同搬回府中的院落居住吧。” 柳暮江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学生多谢恩师体恤,只是已在府上打扰多日,如今科举已过,暮江理应出府别居才是。” 此时苏承和也回过味来,莫看柳暮江昨日还是个寄居在苏府的穷酸书生,论家世地位都低自己一等,可一朝放榜便是炙手可热的探花郎,以后他的仕途恐怕还要柳暮江帮衬。他已是压下又酸又妒的心思,热络地说道:“柳兄,既然祖父都开口了,你就安心住下吧。你一人在都城举目无亲,情急之下也无处落脚,不如就搬到我的院子里再住一段时日,等在城里赁好了房舍,再搬出去不迟。” 方才柳暮江的一声恩师令苏长青心里甚是熨帖,听了苏承和之言,心中也欢喜自家的孙儿懂得人情世故,便道:“承和的安排甚是妥当,就这样定下来了。” 柳暮江见状,忙躬身道谢。 此时已有苏长青和苏廷楠的同僚登门拜贺,苏家上下登时忙得脱不开身。柳暮江和苏承和更是如同众星捧月一般,被围在中央,所见满眼皆是笑意奉承之面,所闻满耳皆是道贺阿谀之言。 柳暮江只是微微翘起唇角,露出冷清又得体的笑容,然而眼底依旧冰冷,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中仍然是一身生人勿近的孑然萧索。他看着周围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似乎在默默寻觅着什么。突然,一个纤弱的背影似乎也同他一样厌倦了这伪善的名利场,正悄悄朝书房外走去。 柳暮江想要开口叫住她,同她说几句话,哪怕只有一句也好,可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高声喧哗。 然而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已迈出门槛的苏若忽然回首,越过嘈杂的人声和攒动的人影,冲着柳暮江莞尔一笑,便又转身离去。 少女的笑意转瞬即逝,但这蓦然回首的笑靥盈盈却在柳暮江的心头漾起了浅浅的甜美涟漪。 此时苏锦趁着他身边人少,忙挤上前来,低声道:“柳公子,我还未恭贺你金榜题名之喜。” 柳暮江还回味着方才苏若的美眸流转,连身边说话的人是谁都没看清,便带着温煦的笑容道:“多谢了。”话刚说完,又被苏承和拉走应酬去了。 只留下苏锦呆呆地想念着柳暮江脸上令人溺毙的温柔神色,他这是有意于自己吗?苏锦心中春情汹涌,已是羞红了眉眼。 —— 很快朝廷的旨意便下来了,新科探花柳暮江任翰林院编修,进士苏承和任翰林院庶吉士,半月后上任。编修和庶吉士的官职虽然低微,但俗话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故此翰林院的修撰、编修甚至庶吉士都被号称“储相”,只要进入翰林院便有机会平步青云。 由此,苏家的孙儿苏承和如愿入了翰林,苏家又多了个交情匪浅的翰林编修柳暮江,自然皆大欢喜。 既然柳暮江的前程远大,苏锦想要嫁给他的心思前所未有的炙热如火,她含蓄地向母亲王氏透露出自己的意思,王氏也觉得这主意很是不错,可事关嫡女终身大事,还要请一家之主苏廷楠做主。 苏廷楠听后,点点头道:“咱家锦儿倒是个有眼光的。这柳暮江虽出身寒微,但如今已是天子门生,又入了翰林。我还听说,他殿试时的文章本在陛下面前拔了头筹,就连陛下出的民生十问都对答如流。陛下赞他针砭时弊,精通实务,本应位列头名状元。可观他容貌英俊,便笑说,此卿俊美异常,不如在杏林宴时,给朕做个探花使,领着新科进士们遍游御苑,斯人斯景,定然妙哉。不如就封为探花郎吧。” 王氏喜得拍掌笑道:“这不就更好了吗,看来柳暮江不日便能圣眷优渥,与咱家锦儿正是天生一对。老爷不如这就去讨得老太爷点头,请媒人向柳暮江提亲呀。” 苏廷楠摇摇头:“不急,此事还是要摸摸柳暮江本人的意思。” 王氏不以为意:“怎么?难道他一个穷书生,高攀咱们苏家还会不乐意?” 苏廷楠道:“此人心性与常人不同,不可以常理度之。谨慎些总没错,不然闹得两边都没脸。你就令承和私下去探探柳暮江的心意便是。” 王氏只得点头应下。 苏承和自然满口应承下来,毕竟有柳暮江做自己的妹夫,也是件脸上有光的事。 一日,二人在苏家后花园散步时,苏承和貌似无意说道:“柳兄,如今大事已定,都说男子大丈夫应成家立业,柳兄尚无家室,不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作何打算?” 柳暮江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道:“我自小父亲早亡,皆由寡母一个人拉扯长大,婚姻大事自然要奉母命。” 苏承和道:“话虽不错,可若是柳兄能遇到家世才貌俱佳的闺秀,又能得了令堂的欢喜,岂不是两全其美。” 柳暮江似乎没有听见苏承和的话,只看着湖对岸默然不语。 苏承和忙说道:“眼下就有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你看舍妹如何?” 柳暮江眉光微动:“苏兄说的是哪位?” 苏承和笑道:“还有哪位,自然是我的亲妹苏锦。你我交情匪浅,你又是我祖父的得意门生,锦儿是我苏家的掌上明珠,岂不是天作之合。” 柳暮江的眉眼黯淡下去,隐去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望,道:“多谢苏兄看得起柳某,只是令妹出身名门,而我不过一介寒士,身无长物,还有一老母需要朝夕侍奉,只怕是齐大非偶,更怕委屈了令妹。” 苏承和没想到柳暮江会一口回绝,皱皱眉道:“柳兄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和苏家结亲这等好事,若是放在旁的举子身上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柳暮江略微歉意道:“实在是我配不上令妹,还望苏兄千万莫要介怀。若是因此事伤了你我兄弟之情,柳某寝食难安。” 话已至此,苏承和知道无法再劝,只得叹道:“看来只能怪你与我那妹妹没有缘分了。” 柳暮江不愿再谈论此事,便道:“那苏兄你呢?只怕不日也要有媒人上门说亲了吧。如今已过了这么久,可是已忘情于那个琵琶乐伎了?” 苏承和苦笑一声:“我当初与蓉儿情意正浓,她却被家族所不容,忿而跳江。我虽恨父亲令我二人生离死别,却没有勇气背叛家门。只想一心求死,与爱人共赴黄泉。直到柳兄在天觉寺对我说,与其妄死,还不如振作精神,若是有朝一日,出将入相,继承家业,成为苏家说一不二的主人,或许能给亡人一个名分,将她的牌位立于苏家祠堂,也不枉这女子对我的一片痴情。” 苏承和顿了顿,接着说道:“此话当时对我犹如醍醐灌顶,我这才走了出来。只是如今......”他面上带着些许怅然,“我竟连蓉儿的样子都有些记不清了,当初年少情浓,胜过世间万千。时日久了,也不过淡薄如流水,遥不可追矣。我终究是负了她。” 柳暮江劝道:“世间男子总要修身齐家,本就没有太多柔情分给女儿家,就算你和蓉儿能得以善终,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即便浓情蜜意,也会走到两看相厌的地步。” 苏承和道:“听柳兄如此说,我心中宽慰甚多。”说完,便向自己院中走去。 柳暮江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想:看来苏家除了苏若,果然皆是无情无义之人。 第35章 贼心不死 苏承和只得将柳暮江婉拒亲事的意思转达给苏锦,苏锦只是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略有些失落道:“既如此,有劳兄长白忙一场了。” 苏承和怕妹妹难受,只得安慰道:“锦儿,你莫要在意,只怕是柳兄一时之间还未想明白,也许过段时日,此事还有转圜。” 一旁的王氏怒道:“什么转圜,分明就是这柳暮江欺人太甚,我家锦儿身份贵重,又花容月貌,性子更是温良贤淑,在这都城中都是出了名的才女,他柳暮江算何方神圣,竟敢不将咱们苏家放在眼里。” 苏锦此时抬起头,只心平气和地问道:“兄长,柳暮江到底是如何与你说的?” 苏承和叹了口气道:“他只说自己家徒四壁,又有老母需要侍奉,只怕你嫁过去吃苦。他说的也是,你自幼锦衣玉食,岂是能过这种日子的。要我说,以锦儿的品貌,就算是王侯公卿也嫁的,倒也不必一棵树上吊死。” 苏锦起身道:“兄长说得是,我已是想明白了,若结两姓之好,总要看个门当户对。柳暮江如今不过是小小的翰林编修,是否能封侯拜相还未可知,先前竟是我想岔了。母亲,兄长,以后此事不必再提。”说完,微微一福,便回房去了。 王氏道:“还是锦儿知礼大度,不与那穷书生一般计较。” 苏承和有些遗憾道:“看来是柳兄没福了,如此也好,他这一拒,令妹妹回转过来,倒是能攀上更好的亲事。” —— 苏锦回到房里,坐在榻上一言不发,忽然听见走进来的丫鬟春燕一声惊呼,她这才发现,她自进门起,便一直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已经渗出了血,竟也不觉得疼。 苏锦一改人前的端庄温和,已是面露狰狞之色,这咬牙切齿的模样在灯烛的映照下越发瘆人。她心中怒意滔天,什么高攀不起,什么齐大非偶,那柳暮江说的好听,不过就是看不上自己的借口罢了。分明是他心里早已有了旁人,此人就是她的好堂妹苏若。 苏锦此时对苏若的怨恨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若是能毁了柳暮江的心头好,一来可解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怨气,二来没了苏若这片蒲柳遮眼也许能令柳暮江看上自己一眼。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嘴上火辣辣地疼了一下,原来是丫鬟春燕正给她战战兢兢地上药。 春燕见苏锦怒视着自己,忙连连磕头求饶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苏锦抬手便给了春燕一巴掌,若不是怕在下人脸上留了伤,败坏自己的名声,恨不得立时用指甲在丫鬟脸上划几个血道子方才解气。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尖锐的簪头在春燕的头上猛戳了几下,一行戳一行骂道:“没用的蠢货,要你何用?” 春燕看着苏锦狠毒的脸色,吓得不敢哭也不敢躲,只一味哀声求饶。 苏锦发作了一阵,也有些乏了,往软枕上一靠,道:“你这就去悄悄给苏若身边的丫鬟夏荷传话,令她这几日机灵些,若是苏若有什么动静,赶快回来禀告。要是误了事,也不必留在苏府了,我立时将她发卖了。” —— 几家欢喜几家愁,再说苏若这边,这几日颇有些低落。只因母亲家的忠叔传来消息,说是外祖父的病已是越来越重了,郎中说大限也就在这两三个月了。 苏若虽然难过,但是心里总算是放下了一块石头。外祖父毕竟年纪大了,缠绵病榻已有一年,已是回天乏术。临终能有母亲在榻边尽孝,母亲又已和离,今后亦可在自己祖宅里安度余生,总能令外祖父走得安心了。 苏若正准备回外祖父家住上几日,与母亲一同陪外祖父最后一程,却不料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正是许久不见的二房妾氏青莲。 青莲的身孕已有五六个月了,她的身段富态了些,倒显得面容不那么刻薄尖酸。她扶着腰身,挺着肚子,一左一右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捧着巾帕、蜜饯等物伺候着。 她见了苏若,还未等苏若说话,便坐了下来,笑道:“姑娘见谅,如今我身子不方便,二老爷整日紧张得什么似的,我出门非要三四个丫鬟跟着才能放心。” 苏若也不紧不慢地坐下,道:“莲姨娘好大的排场,今日来此何事?” 青莲从丫鬟手中的托盘上拈起一枚盐渍青梅,含在嘴里,慢悠悠说道:“我今日来,横竖是有好话与姑娘说。如今姑娘的亲娘离了府,你年纪也不小了,身边也没人张罗终身大事。我这做庶母的也不能坐视不管,你我都是二房出来的,关起门来毕竟是一家人,自家姑娘的亲事哪有不上心的。可巧前些时日,你爹就给你物色了一门好亲。” 苏若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抿了一口:“那真是有劳爹和你惦记着,不知物色的是何等人家?” 青莲用手帕擦了擦嘴,端足长辈的架势说道:“此人姓张,名继祖,是吏部稽勋司的员外郎,今年刚五十岁,半年前没了正室,正在寻摸填房。你爹与他提起过姑娘,他一听之下便满意的不得了,只等姑娘点头,便立刻着媒人登门提亲。” 张继祖三个字一出,苏若脑中顿时轰然作响。这张继祖正是她前世嫁的丈夫,前世不堪的回忆再次汹涌袭来,令她躲闪不及。她至死也不会忘记张继祖满脸下流的丑陋,加诸在她身心的万般羞辱和不齿恶行,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被他作践得如同下贱娼妓一般。 青莲见她不说话,忙笑道:“姑娘莫不是嫌弃人家年纪大?你年轻不知事,这年纪大自有年纪大的好处,年纪大会疼人,以后姑娘嫁过去了,自会知道这里头的好处。”说完,便用帕子捂着嘴揶揄地笑了起来。 苏若冷笑一声,道:“看来莲姨娘果然是过来人,只怕你当初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从清欢楼众多年老的恩客里挑中了我爹吧?如今你果然是尝到了如鱼得水的好处了?” 第36章 各方算计 青莲听到苏若嘴里说出清欢楼几个字,顿时迥然变色,怒道:“我好心好意为姑娘谋划,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可血口喷人。之前你在众人面前坏我名声,我和你爹念你年幼,不忍责怪,如今你怎可不知悔改变本加厉。” 苏若目光凌厉:“莲姨娘,别以为你的娼籍名册烧了,我就奈何不得你。你的底细祖父早已一清二楚,至于你的名声更是人尽皆知,还用得着我来败坏吗。如今我娘已平安和离,我也离了二房,本不想再搭理你这个口蜜腹剑的妇人。没想到,你竟是个九国贩骆驼的,还痴心妄想要插手我的婚事,做你的春秋大梦。”说完,豁然起身,随手便将茶盅砸了过去。 茶盅摔到青莲脚边,应声落地,顿时粉身碎骨。 青莲没料到苏若会突然发难,又惊又怒,颤声说道:“姑娘,我此番来可是奉了你爹的意思,你可以对我不敬,却不能忤逆不孝。更何况我如今怀着你爹的老来子,若是在你房里受了惊吓,你担待得起吗?”说完,双手捂住肚子,便要哎呦叫唤。 苏若脚踩着一地锋利的瓷片,身如青山一步一步地走到青莲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身,食指放在唇边发出一记嘘声,柔声说道:“我劝莲姨娘还是安静些吧,你腹中的这块肉是你唯一的本钱,若是不小心被你折腾没了,这苏府哪还有你的立锥之地。你若是想平白无故诬赖我,可要想清楚,如今我是由大房教导,即便把你气出了毛病,也不过被祖父训斥几句,你和我爹能奈我何。” 青莲已是气得仰倒,叉腰起身道:“好,姑娘将好心当做驴肝肺,我也不必替你遮掩,我这就回去将你的话一字一句告诉你爹。” 苏若已命丫鬟夏荷敞开房门送客:“慢走不送,莲姨娘莫忘了告诉我爹,就说是我说的,若要嫁给那个张继祖,我爹自去嫁就是。只是我的婚事自有祖父做主,我爹若是不服,就亲自去和祖父说,犯不上令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妾来张罗,我都替他害臊。” 青莲自取其辱,气得腿肚子直哆嗦,也只能小声咒骂着走了。 —— 苏廷柏得知苏若的态度后,自然免不了大发雷霆,扬言要好好教训苏若,一时头脑发昏,竟真的一状告到了苏长青面前。 苏长青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对面前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简直恨得牙痒痒,指着苏廷柏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出身,简直越活越回去了,我苏家再不济,也犯不着卖女求荣。” 苏廷柏被骂的有些犯晕,摸着耳朵道:“父亲何苦说话如此难听,苏若是我的女儿,我还能害了她不成。她如此不成体统,能嫁给官宦之家做正妻,已属不易,那些年纪相当的大家公子又有哪个能看得上她。” 苏长青气得吹胡子瞪眼:“竖子,真是有眼无珠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欠了张继祖的银子还不上,又想巴结他在吏部的人脉想要升迁,才拿若儿作伐。简直就是捧着金碗要饭,这么大年纪了,连珠玉和鱼目都分不清,当真是白活了一遭。今日我便将话撂在这儿,若儿的亲事自有我来做主,你休要插手。至于你欠下的债,你变卖细软也好,发卖奴仆婢妾也罢,自去想办法,我绝不会舍给你半文钱。” 苏廷柏在苏长青那里的如意算盘落空,只得铩羽而归。 此时,苏廷楠从后堂走了进来,见苏长青正在气头上,忙劝道:“父亲,二弟一向糊涂,您千万莫要同他置气。” 苏长青一脸的怒其不争,说道:“咱们苏家女儿的婚事自然是有大用的,只是断不是廷柏说的那般用法,若是照他的糊涂心思,岂不就是贱卖了吗。这赔本赚吆喝的昏招,也只有你这废物二弟想的出来。” 苏廷楠道:“不过二弟倒是提醒了儿子,锦儿和若儿的婚事的确该定下来了,不知父亲可有谋划?” 苏长青面容安详,仿佛是一个慈祥的长辈,真心在操心孙儿的终身大事,他缓缓说道:“我看锦儿就从这次头甲的举子里选一个,眼前就有个柳暮江,甚是合适。” 苏廷楠有些为难:“本来儿子也有这个想头,前几日曾命承和私下去探了探柳暮江的口风,没成想竟被他一口回绝了。” 苏长青老谋深算地一笑:“不妨事,等柳暮江入了翰林院,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几个月,自然知道这里头是龙潭虎穴。想要立于不败之地,要务便是树大根深。到时我再亲自出面说和,他定然没有不应承的。至于若儿吗......” 苏长青顿了顿,脸上苍老的皱纹如刀刻般冷酷,“你看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如何?” 苏廷楠吃了一惊:“赵璞之?可我苏家历代都是与文臣结亲呀。” 苏长青的眼神高深莫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苏长青已是清流中的领袖,你又是陛下近臣,我苏家的门生也遍布朝野,长此下去恐招天子忌惮。这赵璞之自幼便是陛下的侍卫,年少时还救过陛下的命。他掌管锦衣卫,是陛下的眼和手。尽管权势通天,可他也只是一介武夫,荣华富贵乃至身家性命都系在陛下一人身上,陛下既能予之,自然也能取之。正因为如此,他方能成为陛下最信任的人。” 苏廷楠已是有些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此番我苏家自降身段与赵璞之结亲,乃是主动向陛下示弱,苏家无意做权倾朝野的权臣,更不想参与文官之间的结党营私。” 苏长青点点头:“陛下是个多疑之人,最忌讳朋党之争。苏家将若儿下嫁武夫,便是向陛下表明,苏家世代只想做个忠直纯臣而已。不过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是,朝堂风云莫测,君心更是善变。若是有朝一日,苏家有难,陛下兴许能看在与赵璞之的情分上,保全苏家一二。” 苏廷楠心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嘴上又说道:“不过我听说,赵璞之为人心狠手辣,身为酷吏,同僚之中甚至都闻之色变。虽已过而立之年,一直没有人家愿将女儿嫁给他。还听说,他后院里侍妾美人一大堆,甚是乌烟瘴气。” 苏长青道:“所以我才要将若儿嫁过去,锦儿自幼单纯,根本拿捏不住赵璞之。反倒是若儿遇事多谋善断,颇有主张,也许还能令赵璞之另眼相看。” 第37章 亲笔信 苏若将青莲撵走后,很是清静了一段时日,她正好回外祖父家住上几日,与母亲一同侍奉病榻。 可她却不知,她前脚刚走,她的丫鬟夏荷便将她与青莲的争执一字不漏地禀告给了苏锦。 苏锦此时正立于窗前,闲闲地侍弄着一株玉玲珑(水仙),碧玉色的花径上已绽放出一朵纯白的花朵,花蕊金黄,香气清幽。 苏锦听了夏荷的话,手上一顿道:“你可听清了,二伯父当真想把二妹妹嫁给张继祖那个年长的鳏夫?” 丫鬟夏荷平素是个好打听的人,心思精明,一双杏眼眼角微微上挑,竟有几分妩媚之意。她本就是苏锦的心腹,特意被安排在苏若身边伺候,自然成了主子的耳报神。 夏荷伶伶俐俐地说道:“奴婢听得真真儿的,莲姨娘还说张继祖虽然年纪大些,但官居吏部稽勋司员外郎,官职虽不大,却是个肥差。若是二姑娘嫁过去,那可真是享福了。” 苏锦低头嗅了嗅玉玲珑的花香,笑道:“真是可惜,此事被祖父搅和了,不然他二人倒是绝配。” 忽然,苏锦心头一动,又问道:“你方才还说张继祖对二妹妹甚是满意?” 夏荷点点头:“正是,莲姨娘说二老爷给张继祖看过二姑娘的画像,张继祖可是一见倾心呢。” 是了,张继祖一个老迈丧妻的男人,若是能娶个妙龄女子为妻,又出身名门,自然欢喜,更何况苏若的确长的不差。 苏锦想到这里,计上心来。若是苏若不得不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鳏夫,那她的下半辈子自然就毁了,柳暮江也惦记不得她了。一想到苏若所嫁非人,含恨无奈的样子,苏锦心里就一阵痛快,简直比自己嫁给柳暮江还要欢喜百倍。 她坐在书案旁,掐指一算,十日后正是都城一年一度的赏花宴,赏花宴在每年初春举办,皆由有头有脸的公卿勋贵操办,届时名门淑女、新科进士、世家公子都会前去游春赏花,这倒是成全苏若姻缘的大好机会。 苏锦提笔在一张胭脂色的笺纸上写道:吏部张员外敬启,听闻大人欲与苏家结两姓之好,小女心中欢喜。久仰大人英明在外,门楣高贵,小女一心孺慕无处可诉。唯盼赏花宴时,莫愁湖畔,流觞亭内,与君一见。苏廷柏之女苏若亲笔。 苏锦将信纸封好,交给夏荷道:“你悄悄将这封信塞进张继祖宅邸的门房里,记住仔细打听清楚,莫要送错了地方。” 夏荷将信揣进怀里,道:“姑娘放心,我必把事情办妥当了。” 苏锦确定屋内没有旁人后,又低声说道:“我还有一件要紧事令你去办,你若是能办好,我必定重赏。”说完,在夏荷耳边私语:“十日后,你陪着二妹妹去赏花宴......” 夏荷脸上显出惊惧之色,道:“姑娘,旁的事情都好说,只是这一桩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苏锦不在意地说道:“你怕什么,只要做得干净利落,事后无人察觉,皆会以为是桩意外。你这几日盯着二妹妹也是辛苦了,这对石榴石耳珰就赏你了。” 夏荷贪婪地盯着苏锦手中的耳珰,明艳如火,晶莹剔透,显然是用上好的石榴石制成的,若是戴在自己的耳畔,定然美不胜收。她连忙接过来,满嘴应道:“有姑娘在,夏荷什么都不怕,定不辱命。” 夏荷退下后,苏锦回到窗前,看着那株婀娜的玉玲珑狞笑一声,转眼便将莹白的花瓣掐了下来,在指尖捻得稀烂。 —— 这日,张继祖的书案上出现一封信函,他本以为又是同僚的拜帖,刚想丢到一边,然而忽然闻到信封上有淡淡的胭脂香气,且上面的字迹清秀陌生,应是出自女子的手笔。 他唤来管家,想问问此信是何人送来的,管家也说不知,只道是有人偷偷塞进门缝里的,发现信时人早已不见踪影。 张继祖令管家退下,拆开信封,露出里面妃色的笺纸,一手簪花小楷跃然纸上。他顿时来了兴致,细细读了信,心花怒放。原以为苏廷柏那厮欠了自己的银子,又有意巴结自己,才想用个碧玉之年的女儿换他的照拂。没想到,他女儿苏若不但青春正盛,竟还是个如此胆大奔放的女子。只是不知鸿雁传书这招到底是苏若的本意,还是苏廷柏的授意。但不管怎么说,这书信传情,私下相会的手段倒很是取悦了自己。 张继祖本就是个好色之徒,又无半点自知之明。一想到能平白得个知情识趣又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便心痒难耐。他闻着信纸上的香气,意淫着这便是苏若小娘子身上的淡淡体香。他简直望眼欲穿,恨不得立时便飞到赏花宴上,与苏若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一番。 —— 苏若对此一无所知,这日她正在外祖父家侍奉汤药,苏家忽然来了人要她回府,说是后日莫愁湖畔有赏花宴,王夫人要携苏家两位姑娘一同赴宴。 苏若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可来人态度坚决,定要带苏若回去。她的母亲容氏也劝道:“若儿,这都城的赏花宴可是大场面,去的都是青年才俊,不少闺阁女子都是去相看未来夫婿的。你大伯母想着你,原是她的好意。你本也不小了,若是有看上眼的,也好有人给你做主。” 苏若只得点头,拜别了母亲,回转苏家,只是她还不知道,明日的赏花宴上会有一场惊天变局等着自己。 第38章 赏花宴 春意渐浓,迎春、杏花、玉兰、鸢尾百花争艳,城郊的莫愁湖畔一派风光旖旎。 一大早,从都城通往莫愁湖的大道上热闹非凡,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笑语晏晏人声鼎沸,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带着家眷,前往湖畔赴这一年一度的赏花盛宴。 苏锦苏若两姐妹坐在同一个马车里,苏若起了个大早,正在闭目养神,却总觉的苏锦今日有些不对劲。 苏锦出门自然是精心打扮过一番,钗环葳蕤,环佩玎珰,着一身湘妃色襦裙,又雅致又娇俏,只是不知为何,她总是时不时地瞟苏若一眼,仿佛偷窥一般,令人很不舒服。 苏若终于睁开眼,正与苏锦来了个对视,苏锦颇为尴尬,忙将头转向车窗外,佯装在欣赏春景。 苏若撇撇嘴道:“长姐,可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苏锦掩唇笑道:“哪里,我不过是看你困倦,怕吵到你。只是妹妹还是要打起精神来,若能在春日宴上相看个好夫婿,才不枉来此一遭。” 苏若对她这副阴阳怪气的腔调也懒得搭理,抱臂往车壁上一靠,继续打盹。 此时苏锦忽然闭了嘴,眼前一亮,只见道旁柳暮江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车旁缓缓驶过。马背上的郎君身姿挺拔,一身绛纱袍衫下轻衣重重,被杨柳春风吹起,衣袂飘飘欲仙,就连明媚的春光也在他面前黯然失色。此时不知有多少闺阁之女和名门少妇都恨不得将眼睛黏在这新科探花郎的身上,真可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苏锦藏在纱帘之后,目光如火地凝视着柳暮江,更是不能自已。 —— 终于到了莫愁湖,一下车,王氏便领着苏锦前去拜会春日宴的主人家,苏锦临走前暗暗给丫鬟夏荷使了个眼色,夏荷心领神会。 苏若从来都懒得寒暄,便故意落在后面。此时她身边服侍的夏荷殷勤地开口道:“二姑娘,前面人多,看您有些乏了,不如去东边湖畔的流觞亭逛逛,那边清静,景色也好。” 此言正合苏若的心意,她便令夏荷带路,主仆两个向湖畔东岸而去。 流觞亭建在湖东的白沙堤上,亭角犹如一展鸾翼,飞悬在万顷碧波之上,在亭内远眺,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周身凉风习习,仿佛被澹泊浩渺的烟波包裹,当真是美不胜收。 苏若凭栏而立,享受着远离尘嚣的片刻安宁,心旷神怡。 只是她没有察觉,她在观景,还有个人也在远远地看着画中的美人,此人正是柳暮江。 柳暮江自下了马便特意寻找苏若的身影,很快见她离了家人,往湖东而去。自从上回他中榜那日后,已有十余日未见过苏若,心头竟有抑制不住的思念。这几日,他也反复告诫自己,苏若虽与苏家其他人不同,出淤泥而不染,然而毕竟是苏家女,与苏长青血脉相连,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他与苏若之间横亘着杀父之仇,如天堑深壑难以逾越,即便他能放下心结,苏若也必然不会被柳暮江的母亲所容。 然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待柳暮江惊觉之时,苏若的一颦一笑已然入心入骨,梦里寻她千百度,此刻伊人身影已映入眼帘,他唯有丢下心头深重的纠结,遵从本心,一路追随。 柳暮江悄悄跟随苏若来到了流觞亭,见她在亭中伫立,便要上前。他刚要迈步,忽见从亭中又闪出一个人影,明显是冲着苏若而来。柳暮江忙收回脚步,隐在一寻之外的榛莽后,静观其变。 这半路杀出的不速之客自然就是前来与苏若赴约的张继祖。他自那日收到信笺后,便魂不守舍,好不容易挨到了赏花宴这日,便早早守在流觞亭畔恭候。终于见到苏若摇摇地走进来,果然是个灼灼韶华的妙龄女子,真人竟比画像上还美上三分。 张继祖喜得直搓手,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抖着颤巍巍的肚腩略躬身道:“苏二姑娘,在下张继祖这厢有礼了。” 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的厉鬼勾魂无常索命,令苏若心头狂跳,她僵硬着转过身,便看见了她前世所嫁之人——张继祖那张满脸横肉的笑脸。这张脸和梦中一样猥琐,一样令人作呕。 其实很多前世的过往苏若重生后已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自己椎心泣血的痛楚和生不如死的屈辱。有时灵光乍现,似乎就快要记起些许细节,再想下去却头痛欲裂,一无所获。 如今前世折辱她的恶人就在眼前,苏若隐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暗中告诫自己:莫要害怕,噩梦已经过去,如今她还未落入虎口,与这个张继祖素不相识,他不能奈我何。 苏若很快平静下来,冷淡地说道:“不知阁下是何人?此处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告辞了。”说完便要离去。 张继祖哪里肯放她走,张开双臂拦住苏若的去路,舔着厚颜笑道:“苏家小娘子既然来了,就不必害羞了。你爹既已将你许配给了我,你我早晚都是要见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趁着这良辰美景,一诉衷肠。不瞒姑娘说,我自从见了姑娘的画像,对姑娘是魂萦梦绕,日思夜想。那日又得了你的书信,得知姑娘也有意于我,更是喜出望外。三日后便是吉日,到时我便遣媒人前去贵府提亲,只盼着早日将姑娘娶进门,竟夕缠绵,同享鱼水之欢。”说着,便喜滋滋地要去拉苏若的衣袖。 苏若看着张继祖脑满肠肥的丑态,正色道:“阁下慎言,我从未听家父提过婚约一事,想是你认错了人。至于书信,更是胡扯,我怎会与外男私相授受。” 张继祖见苏若不认账,不由得一愣,转瞬又笑嘻嘻道:“小娘子这是害羞了?无妨,我就喜欢你这副口是心非含羞带怯的样子。娘子给我的信,我可是当成宝贝一般,片刻都不曾离身呢。”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好的书信,放在鼻端嗅了嗅。 苏若暗觉不对,伸手讨要:“将这信给我看看。” 张继祖淫笑道:“这是你我的定情之物,哪能还你呢。不如你走近些,你我一同坐在这流觞亭内,肩挨着肩,股碰着股,一并观看如何。”说完,便一步步向苏若紧逼。 第39章 落水 苏若早已察觉了张继祖意图不轨,可是此处偏僻,远离人群,一时远水救不了近火。她暗中看向身旁的夏荷,用余光示意夏荷借机脱身,前去求救。可是平日机灵的夏荷,好似吓傻了一般,一动不动,只随着苏若一同往后退。 张继祖逼迫愈近,苏若主仆已是退到了临湖的凭栏之处,退无可退。苏若正打算拼死一搏,无论如何也不能令张继祖称心如意。她刚想伸手拔下头上的步摇防身,却听见一直没有言语的夏荷喝道:“你这个狂徒,莫要再往前了,若是我家姑娘有个闪失,你可吃罪不起。” 张继祖见夏荷也是个清秀的丫头,嘿嘿乐了两声:“好丫鬟,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不如做你家姑娘的陪嫁,我将你主仆二人一起收用,夜夜锦被同盖,三人同乐,岂不是又亲香又快活。”边说边伸出手去,想将夏荷从苏若身边拉开,莫要碍着他的好事。 夏荷想是受到了惊吓,猛地向后一闪,大半个身子已是仰出了阑干之外,她似乎忽然站立不稳,尖叫一声,整个人向栏外摔了出去,直直地朝湖面坠了下去。 慌乱之中,她死死地拽住了苏若的手臂,苏若猝不及防被她向后扽去,脚下一滑,也失了平衡,竟然随之一同掉了下去。转眼之间,二人便落入水中,苏若本就不会水,胡乱扑通一气,却觉得身上越来越重,她想张口呼救,顿时有冰冷的湖水灌入口鼻之中,她已是慌乱至极,根本顾不上去看身边的夏荷。 这一切骤变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然而隐在暗处的柳暮江目光如炬,他分明看的清楚:方才夏荷落水前,她的右手早已牢牢攥住了身后的阑干,左手已提前挽住了苏若的手臂。她竟是借着阑干暗自发力,故意向后仰倒,然后又及时松开阑干,造成不慎落水的假象,目的便是将苏若拉下水。 今日湖畔正舞着杨柳清风,柳暮江本就离的不远,方才张继祖与苏若的谈话正好被和风送入耳畔,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只从只言片语中便猜出了来龙去脉。只怕今日张继祖和苏若都是被他人诓骗至此,目的便是要败坏苏若的名声,这个夏荷就是帮凶。 此时,湖面上忽然传来夏荷的声音,她显然是有些水性,却对苏若置之不理,反而冲着亭畔的张继祖高声喊道:“张大人,快救救我家姑娘呀,她不会水。” 这一叫,顿时令张继祖琢磨过味来,若是他跳下湖将苏若救上来,届时二人众目睽睽之下衣衫浸湿,肌肤相亲,这桩婚事岂不就坐实了。苏若如不嫁给他,便是坏了名节没人要的货色,只能老死闺中了。 想到此处,张继祖兴奋得血都冲上了头顶,他喊道:“苏二姑娘莫怕,我这便救你上来。”他又四处张望着,声如洪钟地叫唤道,“来人呀,有人落水了。”恨不得将宴上所有人都喊过来,生怕没人看到他英雄救美的一幕。 只是张继祖能想到的,柳暮江早已先一步料到了。 张继祖正撕扯着身上的外袍,想要下水救人。这时忽然身旁跃过一道敏捷的身影,迅疾如雷电一般,先他一步跨出了阑干。 此人正是柳暮江,他转瞬便跳入了湖中,长臂一伸,不费吹灰之力,捞起了苏若的腰身。苏若此时已吓得脸色惨白,双目失神,恍惚间感到自己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便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手脚并用死死攀在柳暮江身上。 柳暮江被她缠得失了自由,人也向下坠去,他有些心急,想要用力掰开苏若的双手,然而低头一看怀里的人脸上承受着濒死的恐惧,衬得黛青色的眉眼愈发触目惊心,便心有不忍。他低下头去,温柔地吻上苏若苍白的唇,将肺腑中的气息渡了过去。 唇上传来冰冷又炙热的触感,丝丝松木般的冷香缓解了苏若喉咙中窒息的痛楚,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柳暮江流光如星的眼眸。她顿时安下心来,不知不觉放松了力道,柳暮江趁机摆脱了钳制,一手将苏若拦腰抱住,奋力向岸边游去。 柳暮江终于连抱带拖将苏若推上了岸。此时春寒料峭,湖水冰冷,苏若虽未昏迷,但也冻得浑身僵硬,根本连话都说不出来。 柳暮江忙将苏若紧紧抱在怀里,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一身狼狈,他在众人的夹道注目之下,丝毫未觉尴尬,神色平静地走向赏花宴的主人宣平侯夫人。 他从头到脚已是一身淋漓,湿透的衣衫紧裹在宽肩窄腰的身上,行走之间,时隐时现的分明肌理令人脸红心跳。几缕乌发散落,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薄唇苍白得几近透明,愈发衬得面如美玉,目如星月。 他走到宣平侯夫人面前,颔首道:“在下翰林院编修柳暮江,巧遇苏府二姑娘不慎落水,人已救了上来。还要劳烦侯夫人安排一间厢房,容姑娘更衣。” 半辈子阅人无数的宣平侯夫人看着眼前俊美无俦的探花郎也不禁闪了神,忙笑道:“自是应该的,厢房和姜汤都已备好了,探花郎快随我来便是。” 苏若知道此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看,窃窃私语的议论之声已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只是她早已无暇顾及其他,此番遭遇惊险非常,她当下只能将头深埋在柳暮江的怀里,获得片刻喘息。 众人见二人走远了,没有热闹可看,便纷纷散去了。 无人注意到,苏若的丫鬟夏荷已悄悄浮上了岸,而混在人群中的张继祖也看着远走的柳暮江,神色阴晦不定。 —— 柳暮江将苏若送进厢房之中,见已有丫鬟候着,榻上放着干净的女子衣物,一旁的泥炉上还煨着滚滚的姜汤。他便放了心,自去别所更衣。 此时得到消息的王氏和苏锦急匆匆赶来,正好撞见门外的宣平侯夫人,王氏忙道:“侯夫人有礼了,听说我家二姑娘落水了,现在怎样了?” 侯夫人宽慰地笑道:“王夫人莫慌,苏二姑娘是有惊无险,只怕此劫过后还有后福呢?” 王氏有些不解,道:“春寒落水,只怕得了风寒,哪里来的后福?” 侯夫人抿嘴笑道:“你家二姑娘是被新科探花柳暮江救上来的,一路抱到厢房里的,众人可全都看见了,看来苏柳两家好事将近了。” 一旁的苏锦闻言,蓦然抬头,满脸愕然。 第40章 真凶 苏若被下人伺候着更了衣,又喝了两碗姜汤,终于暖和了过来,许是受了惊吓,隐隐有些头疼,她靠在卧榻上想要小睡一会儿,外间却传来推门之声,只见王氏与苏锦走了进来。 王氏看苏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便表面上宽慰了两句,接下来的话却欲言又止。 倒是一旁的苏锦忍不住了,强压着噬心的阴狠,僵硬地开口问道:“听说二妹妹是被柳公子搭救的?流觞亭僻静幽深,二妹妹散心竟走到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难得的是柳公子也在这无人的地方散步,你又刚好掉进了水里,当真是难为了可巧二字。” 苏若分明在苏锦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嫉恨,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长姐说的是,看来机缘这东西果然是前世注定的,是你的,躲都躲不掉,不是你的,费尽心机也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这里也劝长姐千万莫要心急,以长姐这般淑女人物,就算是安安分分守在闺中,也必定能遇见好姻缘。实在不必如妹妹我一般,非得阴差阳错地险些被淹死在湖里,才能得遇良人。” 苏锦的脸色果然更加难看,若不是碍于闺阁千金的教养,她恨不得撕烂了苏若这张迷惑男人的俏脸。 王氏自是知晓女儿苏锦的心事,只是今日的事情一出,只怕苏锦和柳暮江之间再无可能,她叹了口气,道:“既然无事,若儿好好歇息便是,午饭后再随我返家吧。”说完,拉着苏锦出去了。 苏若赶走了讨人嫌的苍蝇,终于安心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听见有人在榻边轻轻唤她。苏若睁开眼,只见宣平侯府的婢女恭敬禀道:“苏二姑娘,门外柳大人求见。” 苏若点点头,坐了起来,睡了一觉,她已觉得好多了,是该与柳暮江一同将今日之事拆解个明白。 柳暮江推门而入,随意在苏若身旁的矮凳上坐下,道:“姑娘可是好多了。” 苏若点头道:“今日还要多谢柳公子救命之恩。” 柳暮江不以为意:“好说,只是今日之事疑点颇多,想必姑娘心中已有了头绪,不如先看看这封信。”说完,将手中的信函递了过去。 苏若抽出胭脂色的信笺,边读边听柳暮江说道:“此信是张继祖在流觞亭不慎失落的,所幸被我捡了回来。这便是你与她的定情信物?” 面对救命恩人的戏谑,苏若也不恼,只将信纸往案上一丢,道:“你我都看得出来,这根本不是我的字迹,分明是有人伪造冒名。” 柳暮江又拿起信看了看,道:“你可知道是谁了?” 苏若冷哼一声:“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我方才听侯府的下人说,和我一同落水的丫鬟夏荷已经自己回来了,她明明会水,却对我见死不救,还故意逗引张继祖前来搭救我,分明就是想致我于万劫不复之地。夏荷在侍候我之前,正是我那位好堂姐——苏家大姑娘苏锦的贴身侍婢。” 柳暮江挑了挑眉,道:“我在你家私塾进学时,见过苏锦的字迹,和这信上的细枝末节倒有几分相似,看来苏锦虽刻意变动字迹,但还是掩盖不了蛛丝马迹,主谋便是她了。只是,你二人本是姐妹,她为何要害你?” 苏若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上身微微前倾,凑近柳暮江道:“这里头的缘故恐怕还要问问柳公子了。” 二人离得甚近,柳暮江心头一颤,却佯装无事地说道:“姑娘这话是何意?” 苏若又靠了回去,揶揄道:“柳公子玉树临风,才高八斗,自然爱慕者众多。你难道没发觉,我那长姐看你时,可是满心满眼的一往情深。我还听说,你私下拒绝了同她的亲事,只怕她是因爱生恨,怀疑你我之间有私情,便将一腔怒火撒到我的身上,我今日这场无妄之灾,皆是因你惹下的风流债。” 柳暮江面色冷淡:“她爱慕我?我倒是从未察觉。” 苏若心中叹了口气,苏锦虽然可恨,可也有可怜之处,对柳暮江一片痴心,机关算尽,柳暮江却连她的心意都不知晓。 不过想想也是,柳暮江有这么一副好皮囊,又是新科探花,都城里多少女子对他芳心暗付。这次的赏花宴听说柳暮江要来,赴宴的女儿家顿时比往年多了数倍不止,就连已经嫁作人妇的也前来凑热闹。道旁的马车首尾相连,竟破天荒排出了二里地去。都城内也早有童谣传唱:三月三,春日宴,莫愁湖畔看柳郎。如此神仙般的人物,总不能对所有爱慕他的女子都有所回应。 苏若的心绪被柳暮江冷清的声音打断:“我认识的苏二姑娘素来是个爱憎分明、睚眦必报之人,如今吃了这么大的亏,难道就这么算了?” 苏若冷笑一声:“怎么会呢?苏锦和张继祖谁也别想好过,既然这封信落到我手里,我定要令他们狗咬狗。” 正事说完,苏若看看天色也不早了,正想与柳暮江告辞,起身去找王氏,却被柳暮江叫住:“姑娘果然忘性大,你我之间还有一桩大事未了呢。” 苏若看着柳暮江一本正经的神色,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果然他接下来的话令她脑中轰然作响:“今日我为救你,不得已对你有亲密之举,况且你我上岸时衣衫不整,已是人尽皆知。你我既已破了男女大防,姑娘的名节我理应一力承担,我明日便向苏大人提亲,求娶苏二姑娘为妻。” 第41章 姻缘天定 苏若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摆手道:“柳公子,大可不必。我知公子是坦荡磊落的君子,对我绝无半分邪念。你屡次三番出手助我,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绝不会挟恩逼婚。至于众人的议论,等过了这阵子自然消停,无须在意。” 谁知柳暮江仿佛钻了牛角尖,斩钉截铁说道:“女子的名声不是小事,我柳暮江绝不能做个袖手旁观的小人,余下的事尽数交给我就是,苏二姑娘尽管放心。” 说完起身便要告辞,苏若害怕他真的去向苏长青提亲,忙起身急匆匆说道:“你我之间并无情意,婚姻大事怎可如此草率,若是如今勉强将就,日后你遇到了心仪之人,又该如何收场?” 柳暮江面色有些阴郁,回转身来,走到苏若面前:“看来,苏二姑娘对自己的处境还有些看不明白。这段时日,我也看出来了,你对苏家诸人甚是凉薄,甚至说得上是厌恶,你所作所为皆为离开苏家,自立门户。” 苏若被说中心事,并未反驳。 柳暮江抬手给苏若倒了一杯热茶,道:“可姑娘是否想过,你一个云英未嫁生父健在的闺阁女子,如何光明正大地离开苏家呢?” 柳暮江一句话便说出了苏若这段时日心中的难题,他说的不错,苏若父母双全,她待字闺中,若想体面地走出苏家唯有嫁人一条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她便和苏家桥归桥路归路了。 只是,前世她遇人不淑,在夫家的种种磋磨令她对嫁人之事极为抗拒。苏若思量片刻,道:“可我并不想嫁人。”她猛地抬起头,坚定地说道:“若是可以,我一辈子都不想嫁人。” 听了此惊世骇俗之语,柳暮江的神情反而有些松动,他道:“姑娘不惧世俗眼光,不囿于窠臼规矩,在下佩服。只是,姑娘当懂得变通之法,有时为达目的,不妨能屈能伸。” 苏若心思微动:“公子的意思是?” 柳暮江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遮住他满腔的渴望和心机,道:“不如借今日之事,你我结亲,婚后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如此一来,你既保全了名声,也离了苏家这个火坑。而我从此成了苏长青的孙女婿,仕途之上亦能获益良多。岂不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待你我各取所需之后,再找个由头和离,到时你自去守着令堂过安逸的日子,我自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从此各不相扰。” 苏若心思急转,柳暮江这个法子当真妙哉。若是能成,成婚后再等待一段时日,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她便可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从此不受笼网之羁绊也。 就在苏若思量之时,柳暮江紧张地盯着她看,生怕从她嘴里听见拒绝的话。起初,苏若当着他的面说对他并无男女之情,柳暮江很是戚然颓败。然而转念一想,她心中虽没有自己,但好在此时也没有旁人。与其令她在苏府独自蹉跎,他鞭长莫及,还不如用计将她娶进门。柳暮江坚信,只要苏若呆在他身边,终有一日会对他动情,亦如此刻的自己。 似乎过了沧海桑田之久,苏若樱唇轻启,终于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柳暮江心中的石头骤然落地,连带着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此时苏若又开口道:“只不过......” 柳暮江神色复又严肃起来,正襟危坐地听着,一刻不敢放松。 苏若道:“一直以来,柳公子似乎能掐会算,能知过去未来,对我知根知底,可我对公子却一无所知。我一直甚是疑惑,你我素不相识,公子为何要一味帮我,去趟苏家的浑水。” “我还以为姑娘要说什么,原来是此事”,柳暮江的眉眼柔和下来,“我起初帮你,的确是对你的所作所为心生敬意。除此之外,我正在谋划一件大事,若想成事,便需与苏家越走越近才好,做苏家的女婿自然比做苏大人的门生更为亲厚。此事的内幕,恕我现下不能透露。只是姑娘请放心,此事与你绝无干系。” 听柳暮江如此一说,苏若便不再盘根问底,只要不耽搁她自立门户过安生日子便好,她郑重起身说道:“你我的婚约就此成交了,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柳暮江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意,道:“那明日,若儿就在苏府乖乖等着我上门提亲。” 不知何时,柳暮江离苏若极近,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松木般凛冽的气息。这气息是如此熟悉,一如苏若在莫愁湖溺水无助时,将她包裹在怀里的冷香。苏若不禁有些迷失在其中,又猛地听见他唤自己若儿,唇齿之间饱含柔情缠绵。苏若身上顿时激起一阵粟栗,似乎有璀璨烟花在脑中炸裂,心头一片迷离。她朦胧的目光在柳暮江的薄唇上游移,忽然记起她落入湖中时,柳暮江似乎亲了自己。回忆起唇上柔软冰冷的触感,还混合着松木的冷意和野火的炙热,苏若轰地一下红了脸,犹如朝霞满天。 她连连向后退去,结结巴巴道:“你......你叫我什么。” 柳暮江见状,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带到身前,低头在她的耳畔说道:“你我既已是未婚夫妻,称呼上便不能这般生分,省得引人猜疑。从此后,我叫你若儿,你唤我暮江。” 苏若整个人几乎是被柳暮江搂在怀里,越发晕头晕脑,她只得昏陶陶地点了点头。 这副天真懵懂的样子,令柳暮江越发想要逗弄她,便又轻声说道:“若儿方才所说的都对,只有一句差了。” 苏若不解地看着他,他面上浮现出诱惑宠溺的笑容:“谁说你我之间并无情意。” —— 苏若失魂落魄地呆立了许久,待回过神来,柳暮江已经走了。她狠命地晃了晃头,摸着自己发热的脸,感到心头还在狂跳,暗道:谁说只有女子绝色惑人,这柳暮江的男色才是世间极品,简直无人能挡。他方才不过只言片语便令她神魂颠倒,果然是个乱人心神的妖精。 第42章 提亲 当天,苏若落水被柳暮江亲自救上岸的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都城,士族官宦之家都在议论,嫉妒者有之,羡慕者有之,观望者有之。有人感叹柳暮江以寒微出身,不费吹灰之力便攀上了苏长青这棵官场常青树。也有人觉得此事是苏若占了天大的便宜,一个并非倾国倾城之色的丫头,却能嫁给貌若潘安、才过子建的妙郎君。 然而此时苏家大房嫡女苏锦自打从赏花宴回来后,便将自己一人关进屋内,一直面色难看地踱步,坐立难安。 不一会儿,伺候苏若的丫鬟夏荷悄无声息地从门口蹭了进来,似乎对苏锦十分惧怕,只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姑娘。” 苏锦抬头,脸色如厚重的铅云一般阴沉,低声说道:“今日之事怎会出这么大的纰漏?搭救苏若的人为何从张继祖变成了柳暮江?” 夏荷愁眉苦脸道:“奴婢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按照您的吩咐,一下了车,奴婢就瞅准机会将二姑娘带到了流觞亭,那个张继祖也早早赴约了。可是,就在奴婢从背后将二姑娘拉下水后,柳暮江忽然窜了出来,赶在张继祖之前跳下了湖,将二姑娘救上了岸。奴婢和张继祖都没看清他到底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苏锦忐忑不定,道:“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忽然,她脸色骤变,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难道他知道了内情?” 夏荷摇摇头道:“此事从始至终,只有姑娘、张继祖和奴婢知道,断无泄露之理,柳暮江能从何处知晓?再说事发之时,就连张继祖和二姑娘都以为这是一场意外,姑娘莫要自己吓自己。” 苏锦有些神经兮兮地点点头:“不错,应当是我多心了。只是如此一来,我岂不是白白替苏若做了嫁衣。” 夏荷生怕苏锦会因计谋落空迁怒自己,忙随口应付道:“姑娘先放宽心,虽然今日大庭广众之下柳公子救了二姑娘,又抱了一路......”她眼见苏锦目光再次变得怨毒,赶快说了下去,“只是,天知道柳公子是否愿意娶咱家二姑娘呢?” 苏锦神情变幻:“你是说......” 夏荷扶苏锦坐下,道:“姑娘细想一想,虽然论理出了此事双方唯有结亲方可体面了解。可柳公子是本朝难得的美男子,又是探花郎,也许人家志在王侯之女,又怎会因世俗偏见放弃了锦绣前程。” 苏锦听了一愣,很快嘴边溢出一丝阴笑,她有些意外地看了夏荷一眼:“你果然机灵,看得通透。之前柳暮江住在苏家时,虽对苏若有些另眼相看,可如今他已贵为探花,早已不是寄居苏府的穷书生,眼光自然也不一样了。若是他拖延着不肯来提亲,我那二妹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 只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第二日苏锦的如意算盘就被砸了个稀烂。 柳暮江半月前在城西赁下了一处两进的小院,收拾好后便搬出了苏家。他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身穿素色墨纹袍衫,头戴竹节碧玉簪,不过是寻常文士的打扮,便是君子如玉举世无双,巳时刚过就出门去苏家拜访苏长青。 柳暮江被管家引入书房,见苏长青已坐在案旁,似乎是在专门等待他的到来。 柳暮江拱手道:“有劳恩师等候,学生今日前来特向贵府二姑娘苏若求亲。学生虽家境贫寒,俸禄微薄,但敬慕苏家门第清高,家教坦荡。更思慕苏二姑娘心地纯善,知书达理。今特备鹅酒,以表我一片赤诚之心,还望恩师成全。”说完俯身下跪,叩首不起。 苏长青看着这个品貌不凡的得意门生,默了一瞬,便起身亲自将柳暮江扶了起来,道:“这桩亲事我允了,你和若儿虽是因落水之事歪打正着,但也正应了姻缘天定之说。明日你便遣媒人来,咱们两家换了庚帖,择个黄道吉日,便结成两姓之好。” —— 柳暮江告辞后,苏廷楠从书房的后堂走了出来,他见过苏长青后,看着柳暮江远去的背影,道:“这桩婚事父亲就这么答应了?只是如此一来,搅乱了父亲原有的安排。” 苏长青道:“虽有些波折,但结果也算是大差不差,总之与官场新贵和锦衣卫指挥使结亲的都是我苏家女,只不过若儿和锦儿互换了亲事而已,动摇不了大局。” 苏廷楠有些踌躇:“只是那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正是顾虑这一层,当初父亲才想令性子刚强的若儿嫁过去。如今这个局面,不知锦儿能否应付得来。” 苏长青无动于衷地转了转手中的鹿头拐杖,道:“应付不过来,也得想法子应付,这就是她们的命。苏若和柳暮江之事在赏花宴上闹得沸沸扬扬,已是满城皆知,只有成亲才能收场。否则,若儿这步好棋便成了一颗废子,岂不可惜?再过两日,赵璞之也会来提亲,锦儿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你这就去告诉她们两姐妹,好生待嫁就是。” 苏廷楠心知大事已定,万无转圜,只得应下,就在他转身出去时,身后又传来苏长青的声音:“廷楠,你要记住,苏家的主君只能为阖族满门的前程着想,从来就容不下慈父心肠。” —— 苏廷楠独自回转大房的院落,要把定亲之事告诉苏锦和苏若。只是一路上,他低头沉思,心头疑窦丛生。 那日,苏廷楠也在赏花宴上,对当时之事记忆犹新。他本就心思缜密,最擅察言观色。犹记得苏锦得知苏若落水之时,毫不吃惊,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后来被人告知苏若是被柳暮江救上来的,却瞬间神色大变,似乎有隐晦之言想要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甚是可疑。只怕,苏若落水并非意外。 正想着,苏廷楠已进了院子,此时众人已用过了早饭,苏锦正陪着王氏说话。他轻声走近妻子王氏的屋门口,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吵闹之声。 第43章 父慈女孝 王氏房中,苏锦正偎在母亲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王氏虽然心疼,也只得劝慰道:“好孩子,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今日柳暮江上门求娶苏若,你祖父已亲口应允,断无更改之理。孩子,你就是再中意那柳暮江,你二人也是注定没有缘分。还是看开些,兴许你的好姻缘还在后头呢。” 苏锦抬起头哽咽道:“我不能嫁给柳暮江也就罢了,只是那苏若凭什么能嫁给他。苏若到底哪里比得上我,我才是苏家嫡长女,哪有长姐还未婚配,幼妹就急着定亲的道理,传出去也不怕令外人笑话。” 王氏心里对柳暮江做自己的女婿也是十分中意的,一个知书达理的翩翩少年郎,年纪轻轻就入了翰林院,定是女儿的良配,可苏家老太爷的决定无人能够违逆,她只得轻声细语地劝苏锦想开些。 这时,苏锦止住哭泣,道:“娘若是心疼女儿,就帮帮女儿。” 王氏不解地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 苏锦低头道:“不如娘去求求父亲,说服祖父将女儿同苏若一并嫁给柳暮江,我二人本就是姐妹,从此共侍一夫,也是一段佳话。” 门外的苏廷楠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暴怒的脾气,推门而入,道:“亏你还是个大家闺秀,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苏锦和王氏俱是吓了一跳,苏锦一见是父亲,心中有些气怯,慌张站了起来。 王氏迎上去说道:“这个时辰,老爷不在宫里当值,怎么回来了?” 苏廷楠哼了一声:“我若是不回来,还不知锦儿竟有这番糊涂心思。我苏家世代书香门第,历代主君连妾氏都不纳,如今怎能令两女共嫁一夫。再说平妻之事都是那等暴富的粗人才干得出的下作之事,根本就是无视尊卑之道,我苏家绝丢不起这个脸。” 苏锦见心中的最后一个希望也化为泡影,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心头的不甘几乎令她丧失了理智,她忿忿说道:“都是张继祖那个废物,坏了我的好事。” 她声音虽小,苏廷楠却是耳聪目明,苏锦的这句低语正印证了他心中的怀疑,他死盯着苏锦问道:“锦儿,你方才说什么?” 苏锦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掩着惶惑的神色道:“女儿没说什么?” 苏廷楠上前两步,有些痛心道:“锦儿,为父从小就教导你,勿要自作聪明,可惜今日看来,你是半句都没听进去。你方才口中埋怨的张继祖,就是流觞亭畔亲眼目睹若儿落水之人,是也不是?” 面对父亲的逼问,苏锦一句话也不敢说,只一味哭着摇头。王氏想要回护,可一见苏廷楠眼中的厉色,便不敢开口。 苏廷楠道:“好,你若是不说实话,我就将丫鬟夏荷在众人面前拷打一番,打到她说实话为止,只是那时你们主仆干的好事也就瞒不住了。” 他见自己提到夏荷,苏锦惊疑不定的神色,心中已对这个昔日的爱女大失所望,他摇摇头道:“锦儿,你自以为自己的计谋天衣无缝,殊不知你和夏荷已露出了太多的马脚,莫说是为父,只怕那柳暮江和苏若也早已有所察觉了。” 苏锦铁了心不到黄河心不死,还是不肯开口。 苏廷楠见苏锦死不悔过,只得说道:“此事最大的纰漏便是,夏荷明明熟知水性,为何她与苏若一同落水,作为家仆却不救主,反而眼睁睁看着柳暮江捡了这个巧宗儿。你既然心悦柳暮江,这一幕绝非是你愿意看到的,所以当日你原本是想怂恿张继祖去英雄救美。如此一来,今日苏若嫁的就不是柳暮江,而是他张继祖了,是也不是?” 苏锦脸上青白交加,苏廷楠一见便知全被自己说中。苏锦见心中鬼胎已被父亲戳穿,反而镇定下来,理直气壮道:“苏若和柳暮江就算怀疑又如何,没有真凭实据,他们能奈我何?再说,女儿这么做,不过是出于对二伯的孝心罢了。二伯有意将苏若许配给张继祖,可她却忤逆拒绝,反而与二伯起了龃龉。我不忍看二伯父女之间不和,这才想着撮合张继祖与苏若的婚事,张继祖虽比上不足,但配苏若也算是绰绰有余了,女儿这也是在成人之美。” 苏廷楠见苏锦只会一味狡辩,逞口舌之快,真是恨铁不成钢:“为父平生阅人无数,自以为是个有眼光的,不曾想却错看了自己的女儿。我原以为你是个心思灵透的,没想到你枉称才女,内里竟是个草包。我常对你说,想要除掉自己的绊脚石,一旦出手,务必要置对方于死地,否则绝不能轻举妄动。你的所作所为漏洞百出,非但没有中伤苏若分毫,反而成就了她的好事,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锦儿,你可知道,你祖父原本的打算就是将你嫁给柳暮江的。” 苏锦闻言,眼中一亮,渴求地看着苏廷楠。 苏廷楠叹了口气,道:“是你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好姻缘,如今苏若既要嫁给柳暮江,你便替苏若嫁给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吧。”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苏锦呆立当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王氏也惊得站了起来,道:“赵璞之?就是那个人人闻风丧胆的酷吏?锦儿从小金尊玉贵地养大,怎能嫁给一个冷酷的武夫?” 苏廷楠早已没了怜惜之情,道:“你一个妇人休要胡言,赵璞之乃是陛下的心腹重臣,是个耿直忠君之人。他如今圣眷正隆,锦儿嫁给他定能富贵双全。” 苏锦忽然直愣愣地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跪行两步,抓住苏廷楠的衣摆:“父亲,女儿不想嫁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听说他后宅侍妾颇多,隔三差五便抬出一具尸体,皆是惹他不高兴命丧黄泉的苦命女人。女儿若是嫁给他,还有命在吗?” 苏廷楠纹丝不动,低头看着苏锦道:“锦儿,你多虑了。你嫁过去是正室嫡妻,岂能和那群卑微的妾室相提并论。婚后只要你宽容大度,处处以赵璞之为尊,早日生个儿子,定能在后宅立于不败之地。” 苏锦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廷楠,这就是她那宽厚儒雅,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吗?她泪眼婆娑地悲声说道:“父亲,女儿不嫁,女儿宁死也不嫁。我宁愿终生不嫁人,一辈子服侍您和母亲,求父亲救救女儿吧。” 苏廷楠已没了耐心,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你说话。今后把你那些愚蠢的心思收起来,安心准备嫁妆。”说完,又转头对王氏嘱咐道:“你也请教养妈妈好好教教锦儿,否则就凭她那点糊弄人的小手段,必会被赵璞之一眼看穿,没得令他在心里鄙夷我苏家教女不严。” 苏廷楠转身要走,可衣摆还被苏锦死死抓在手里。她伏在苏廷楠脚边,根本听不见一旁王氏的苦劝,哀哀哭泣,实在是可怜。 苏廷楠俯下身,冷酷地将苏锦攥着衣摆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拽回袍角,毅然转身离去。 苏锦瘫坐于地,神情恍惚,已是哭不出声来了。 第44章 反水 苏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房的,她的头脑昏昏沉沉,面上毫无表情,只余麻木呆滞之色,她呆坐在榻上,只在案头点了一盏微弱的蜡烛,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眼看着已到了子夜,整个大房的院落一片静谧,所有人都睡下了,无望的夜幕吞噬了每个人的希望、悲苦甚至绝望。 苏锦枯坐了这么久,无论是母亲、父亲,还是兄长,这些昔日最疼惜她的人竟没有一个来看她一眼。还记得她离开时,母亲王氏也只是在背后哀叹了一声:“锦儿,莫怪你父亲,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你好自为之吧。” 她一直以为自己比苏若强上百倍,父亲位高权重,母亲掌管中馈,她又是大房嫡女,出生在绮罗丛里,备受宠爱。可今日之事,令她终于看清楚,原来她与苏若没什么不同,苏家为了前程地位随时都可以牺牲自己,她唯一的价值不过是结一门对苏家有利的亲事罢了。 只是祖父明明已为她和柳暮江定好了亲事,为何会变得面目全非呢?难道真的要怪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机关算尽反倒被老天戏弄了一遭? 苏锦正想着,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门响,因屋内昏暗,她眯了眯眼方才看清来人。她本以为终于有人来关心自己的死活,却看到是丫鬟夏荷走了进来,苏锦心头刚升起的一缕暖意也瞬间熄灭了。她木讷地问道:“你不好好伺候我二妹,来我这里做甚。” 夏荷哭丧着脸道:“二姑娘今日晚饭时突然令我回来,还说以后都不必去伺候她了。” 苏锦的眼珠动了动,脑中似乎想起了什么,轻飘飘地说道:“夏荷,既然回来了,就过来让我瞧瞧。” 夏荷不敢不从,只得走了过去,在苏锦脚边跪下。 苏锦的眼神在烛火的映衬下犹如鬼火一般瘆人,她似笑非笑地问道:“夏荷,你说救起苏若的为何是柳暮江,张继祖人去哪儿了?” 夏荷惊惧不已,腿脚发软地跪俯在地,道:“奴婢也不省的,奴婢皆是按姑娘吩咐行事的,绝没有出差错。” 苏锦瞬间横眉倒竖,嗓音尖利地质问道:“没出差错,为何是苏若嫁给了柳暮江?为何她今日把你赶回来了?说,是不是你在捣鬼。”边说边随手在夏荷身上死命拧了几下,夏荷疼得哭了起来,可又不敢放声。只得狠狠捂住嘴,一边摇头一边躲闪。她知道自己哭声越大,苏锦越会下死手折磨自己。 苏锦似乎得了失心疯一般,不管不顾地在夏荷的肩头、胸口、腰间下死力气掐下去,谁能想到这双有着绯色丹寇的芊芊十指竟如此狠毒,在夏荷身上留下无数的淤青和伤痕。 丫鬟夏荷微弱绝望的哭声被淹没在沉闷的黑夜里,仿佛是夏夜的微风转眼便消散殆尽。只有同为奴婢,此时正睡在隔壁阁间里的春燕,一清二楚地听见了这如怨鬼幽咽,如诉如泣的悲啼。可她不敢管,也管不了,只得浑身筛糠地用被子蒙住头,想要隔绝这犹如从地府传出来的凄惨哀哭。 —— 第二日,午饭过后,苏若有些困倦,本想在榻上小憩一会儿。她和柳暮江的婚事已定下来了,一个月后便成亲。到时她会与苏锦一同出嫁,她自嫁给探花郎,苏锦似乎是嫁一个姓赵的武官。苏锦的姻缘如何,苏若根本不关心,只要自己能与柳暮江成亲,便能顺利离了苏家,她梦寐以求之事终于成真。 苏若这辈子和上辈子都从未如此顺心顺意过,想到终于能离了苏家这个火坑,与这群豺狼之性的斯文败类再无瓜葛,她做梦都要笑醒。她很快便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似乎感到有人在静静凝视着自己,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有个人正跪在自己的榻旁。 苏若吓了一跳,猛地清醒过来,揉揉眼睛方才认出,此人正是苏锦房里的丫鬟春燕。 苏若抚着胸口起身,道:“春燕,这大晌午的,你人不知鬼不觉地来此做甚?” 春燕恭敬地磕了个头,再起身已是红了眼眶,她悲声说道:“二姑娘,奴婢是趁着大姑娘午睡才跑来见您的,只求您救奴婢一命。” 苏若皱皱眉道:“你是长姐的丫鬟,若是救命,也该去求她。” 春燕淌着泪道:“二姑娘,就是大姑娘要奴婢的命呀。您不知道,大姑娘人前温婉贤良,可背地里却是性子乖张,反复无常,动不动就拿我们这些身边的下人撒气,不信您看。”说完,她解开衣襟,褪到肩头以下。只见少女嫩白的肌肤上遍布青紫的淤痕,分明就是指甲掐挠的痕迹,还有用簪头扎出的淤青,新伤叠着旧伤,惨不忍睹。饶是苏若活了两世,受尽磋磨,见了也不禁有些怜悯。 春燕哭求道:“二姑娘,您看见了,这都是大姑娘掐的。她怕我们丫鬟伤在脸上,在外人面前损了她的声誉,便在衣裳遮住的地方下毒手。其实我也知道,这都是身为奴婢的命,我本也想硬着头皮忍下去。或许等大姑娘嫁了人,有了孩子,能转了性子。可是,昨夜里,也不知是何缘故,大姑娘连陪她从小一同长大的贴身奴婢夏荷都下了死手,一直闹腾了半个时辰,直到大姑娘累得狠了才罢手。大姑娘还不肯轻易放过她,又命她在前堂跪到了后半夜,直到人晕死过去才罢休。夏荷是她的心腹之人,明里暗里为她卖命,帮她干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竟被她活活折腾掉了半条命。奴婢给夏荷敷药时,见那身上竟没有一块好肉,那些血道子也不知是划的还是挠的,伤口和贴身的里衣都黏在了一块儿,脱都脱不下来。奴婢实在是觉得心寒齿冷,只怕再留在大姑娘身边,奴婢早晚也是死路一条。” 苏若缓缓问道:“那你为何不去求旁人,偏偏来找我?” 春燕理好衣襟:“奴婢看得出来,二姑娘虽然面上看着冷清,却是苏府里心肠最好的主子了。您从来都不打骂下人,即便是有人做错了事,您也不计较。奴婢还记得有一回,夫人房里的丫鬟秋菊给大姑娘和二姑娘送绢花,其中两朵不小心沾上了香灰,她知晓大姑娘的脾性,在园子里的墙角吓得小声哭,正巧被您撞见了。您得知原由后,便将那两朵脏了的绢花拿了过来,说您就喜欢这两支,命秋菊将剩余两支好的绢花送去给大姑娘了。脏了的绢花根本戴不得,您偏偏要了,这分明是给秋菊解围,免得她被大姑娘责骂。” 春燕大着胆子说下去:“如今您就快嫁人了,身边总要有几个陪嫁的丫鬟,若是您开口向夫人将奴婢要过去,以您探花夫人的身份,夫人定会应允的。”说完,又向苏若狠狠地磕着响头:“求二姑娘发发慈悲,只要能将奴婢带走,奴婢生生世世给您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苏若被她咚咚的磕头声搅得脑仁疼,忙道:“行了行了,快别磕了,额头都快磕青了。” 春燕抬起头,无限可怜地看着苏若。 苏若叹了口气,自己到底还是心软了,虽然不想管苏家的闲事,可她终究与苏府那些笑面冷心的败类不同,到底还是留着几分恻隐之心。她开口道:“你想要做我的陪嫁丫鬟,也可以。只是你要先帮我办一件事。” 春燕大喜过望,忙道:“二姑娘尽管吩咐。” 苏若道:“你是在大姑娘身边伺候的,定能接触到她的笔墨,我要你将她亲笔写的诗也好,字也罢,只要是落款有苏锦二字的物件,悄悄拿一件来给我。你放心,我绝不会平白害人,不过就是以牙还牙而已。” 春燕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45章 秋后算账 为了博出一条生路,春燕也是豁了出去。当晚亥时过后,趁着夜深人静,她便将一把团扇送到了苏若面前。 苏若见这团扇上提着一首七言诗:湖光潋滟柳色新,东风桃李为谁容。莫怕春尽花落去,任是无情也动人。 落款正写着苏锦二字,这正是那日赏花宴的诗会上,苏锦即兴作的小诗,当时还拔得了头筹,众人皆称赞她是当之无愧的才女。 苏若暗想,如此最好,谁做的孽,谁就咽下自己种的苦果,这才算是有始有终,报应不爽。她将团扇收好,对春燕说道:“东西我收下了,你放心我言出必行,你回去后好歹避着大姑娘几日,多则半月,我必定将你要过来。” —— 张继祖自打赏花宴回来后便脾气不好,他本来奔着佳人欢欢喜喜地去赴约,结果白白被一个不知从何方冒出来的柳暮江捡了便宜,他前前后后白忙活了一场,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这叫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这几日,他一闭眼,便浮现出苏若在流觞亭畔明眸流转的身影。果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找不如偷不着,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成为男人的心头好。后来,张继祖又听说了苏家二姑娘与柳暮江结亲之事,更是辗转难眠,看着家里头的哪个侍妾都提不起兴头来。 这日一早,张继祖正懒懒地用着早饭,管家忽然呈上来一个布包。他皱了皱眉道:“一大早的,这又是何物?” 管家道:“小人也不知道,只是早上门房开门看见在门口放着,因见这布包是尚好的苏绣绫罗,恐怕是有人送给老爷的贵重之物,遂递了进来。” 张继祖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什么阿猫阿狗递来的破烂货都往里送,快拿走。” 管家只得拿着布包退下去,边走边说:“说来也是怪了,上次给老爷的一封信也是不明不白地塞进门缝里的,这都是怎么了?” 张继祖听见后,心念一动,又改了主意,道:“把布包放下吧。” 管家忙转身将布包放在张继祖手边,自退了下去。 张继祖解开包裹,里面赫然放着一柄精美的团扇。扇面是用尚好的齐纨素裁制的,上面写了一首诗。团扇上还有一封书信,他将信封拆开,登时惊讶地眯了眯眼。这封信正是苏若当初写给他的定情信,只是在苏若落水那日,他慌乱之中竟将信笺遗失了。如今这信却又诡异地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张继祖左手拿起信,右手执起团扇,凑在一起两厢对看。团扇和信笺上的簪花小楷虽不是一模一样,但笔墨勾连间都有熟悉的影子。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出自一人之手,只不过这厢落款为苏若,那厢落笔为苏锦。他兴奋地站了起来,又颤着腰身坐了下来,细细看着手中的两个物件,肥厚的嘴唇轻轻念着:“苏锦?是苏家的大房嫡女?难怪苏若那日似乎对书信之事一无所知。有意思,苏家的这两个小娘子当真是有意思。” —— 丫鬟夏荷回苏锦房中伺候已经有二十几日了,却一直未见出现在人前。听说是苏家大姑娘怜惜她伺候苏二姑娘辛苦,特准了她几日假在房中休息。人人都道苏家大姑娘仁义,对与自己从小一处长大的丫鬟很是照拂。 实则夏荷是在被苏若遣回来那夜,先是遭受了苏锦一番折磨,又在堂屋跪了大半夜,一头昏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被丫鬟春燕发现时,已是烧得人事不知了。 苏锦自然是不想闹出人命,便令春燕找了个府外的郎中诊治,饭食医药倒是没有短少。夏荷到底年轻,养了十几天,终于大好了。 没成想这日早饭过后,夏荷忽然被苏锦叫到跟前,只说她要出门一趟,命夏荷随身伺候着。夏荷从小惧怕苏锦,自然不敢吱声,忙收拾妥当,服侍苏锦上了马车。 车内只有苏锦和夏荷主仆俩,夏荷见苏锦连丫鬟春燕都没带上,不禁有些诧异。 车窗被帷幔遮挡,苏锦的面容隐在车厢的阴影内,一言不发。偶尔有微弱的光阴透进来,只隐约闪过她紧抿的双唇,和死死交握在一处的双手。夏荷眼前闪过那夜狠掐她身上嫩肉的纤纤玉指,从心底打了个哆嗦,身上已经落痂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正在这时,忽听苏锦阴冷地开口道:“张继祖找上门来了。”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夏荷。 夏荷对着窗缝的阳光看了看,好在她粗识几个大字,连蒙带猜读了个明白,纸条上写的是:若非若,锦非锦,流觞亭畔有玄机。若要解疑惑,唯有静心斋里诉衷肠。落款正是张继祖。 苏锦见夏荷还有些不明白,咬了咬唇:“只怕是这个张继祖察觉了什么,不然他断不敢冒然邀我见面。” 夏荷一听也有些慌神:“就是这张继祖猜出了蹊跷,又想要对姑娘如何?姑娘是苏家嫡女,又即将嫁给朝中重臣,岂是他张继祖能拿捏的?” 苏锦心烦地闭上眼道:“话虽如此,但也不可大意,到时随机应变就是。” —— 马车停在静心斋前,这静心斋乃是都城数一数二的茶肆,里面有十座雅间,围着一片小池而建,均被影壁间隔,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苏锦下了马车,抬步便往二楼的雅间拈花阁走去,到了门口,吩咐夏荷在门外候着,自己推门而入。 拈花阁的门窗都紧紧闭着,只在檀香案上点着一炉沉水香,整间茶室将外面的人声喧哗彻底隔绝,真如静室一般。 一个身影背对着苏锦坐在案旁,他听见开门声,回过身来,对着苏锦嘿嘿一乐,道:“苏大姑娘,张继祖恭候多时了。” 苏锦面色如霜,在茶案的另一侧坐了下来,道:“不知张大人约我来此处何干?” 张继祖品了一口茶,露骨的眼神不断在苏锦身上逡巡:“姑娘何必明知故问,你心里若是没鬼,今日又何必来赴约呢?” 苏锦放下头上帷帽的面纱,道:“我与张大人素未谋面,今日前来只是看在你与我的二伯有些渊源,又听丫鬟说赏花宴那日在流觞亭畔,你见我二妹落水,亲自喊来众人前来搭救。故我特地来此相谢,若无其他事,这便告辞了。”说完,便要起身。 张继祖闻言哈哈大笑,简直停不下来,直到见苏锦皱起了眉,便强忍住笑意道:“我与你二伯倒是险些成了亲家,只是如今失之交臂,倒是多亏了姑娘。姑娘不妨留步,看看识不识得这些东西。” 张继祖从织席下拿出信笺和团扇,摆在苏锦面前。 第46章 补偿 苏锦没料到,张继祖手里除了有那封信,竟还有一把她亲自提过诗的团扇,她心中已是惊恐的翻江倒海,这团扇是闺中之物,张继祖是如何得到的? 苏锦面上冷笑道:“这团扇是我的闺中之物,怎地落到了张大人手里?” 张继祖见她绝口不提那封书信,便咄咄相逼道:“姑娘何必再做困兽之斗呢?你虽在书信里有意隐瞒自己的字迹,然而还是太嫩了些,多年的手书习惯又哪能说改就改呢。我也是读过书的人,这点伎俩还是看得出来的。” 苏锦眼中一片阴翳,她伸手拿起案上的信,想要一撕了之。不想张继祖眼疾手快按住了苏锦的手,肥厚油腻的手掌在苏锦手背上摩挲,暧昧地笑道:“姑娘,你这是要毁尸灭迹不成?稍安勿躁。我又没说什么,再说这高门大户里的勾心斗角多了,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苏锦眼见证据确凿,无法抵赖,却不能失了气势,她挺直腰杆道:“不错,这封信是我冒苏若之名写的,不过并非我的本意,乃是我二伯授意的。他本想将二妹苏若嫁给你,奈何祖父瞧不上张大人,不肯应允。我二伯这才想到此计,因我与苏若字迹颇为相似,便命我写下这封信,只为撮合张大人与我二妹百年好合。” 张继祖心中分辨着苏锦话中的真意,道:“你二伯苏廷柏还欠着我五百两银子未还呢,你这话是真是假,我去一问便知。” 苏锦此刻的一只手还被张继祖覆着,她感到很是恶心,便趁机猛地抽回了手,半是威胁半是告诫道:“张大人是个聪明人,又何必多此一问。我这话是真是假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已搭了梯子,张大人赶紧下来才好。我毕竟是苏府嫡长女,是锦衣卫指挥使未过门的妻子,又是新科探花未来的妻姐,张大人欺辱我不要紧,可若是伤了这几家都城权贵的颜面,只怕是连现在的安生日子都保不住了。你只为了一段镜花水月的姻缘,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是不值当。” 张继祖不甘心地咬了咬牙,道:“姑娘当真豪横,只是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我总是咽不下这口气。我的确不敢伤姑娘一根汗毛,可若是有人悄悄将这书信和团扇寄到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府上,他看了这些物件,又会对他未过门的妻子做何感想?” 他见苏锦的神色变了变,笑道:“我也知道,赵大人断不会退婚,只是以他的小心谨慎,定会暗中查清堂堂苏家嫡长女为何要下手陷害自己的亲妹。我虽还不清楚你的目的,但想来其中的原由必定会比伪造书信还要精彩百倍。” 赵璞之被百姓暗地里称为活阎罗,若是有小儿不听话,父母都会吓唬道:“再不听话,就令活阎罗将你抓了去。”这等睚眦必较的男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妻子心里头惦记着别人,定然会对苏锦冷眼相待。若是赵璞之对此事耿耿于怀,锦衣卫的隐私手段多的是,就算暗中令她暴毙而死也说不定。 苏锦想到此处,手心已是微微出汗,她强撑着说道:“你与苏若有缘无分,我也无有办法。不如痛快说吧,你到底要怎样才肯闭嘴?是要银子吗?” 张继祖向后一靠,道:“我张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可我好歹也是户部员外郎,总不能被人随意耍弄。既然我招惹不起你们苏家两姐妹,不如......” 他边说边向门口看去,此时正值午后,明媚的阳光洒在回廊上,雕花门的碧纱橱上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姿,透过窗纱影影绰绰地看到门口站着的年轻女子,饱满的耳垂上戴着一对红石榴石耳珰,蜿蜒至白皙纤长的脖颈两侧,晃来晃去,蹭的人心痒难耐。 张继祖立马想起来了,门口站着的这个就是赏花宴那日伺候在苏若身边的丫鬟,这丫鬟的容貌虽比不得苏家姐妹,但也是杏眼桃腮,豆蔻年华。那日她也戴着这对撩人的耳珰,艳如海棠,璨若丹砂。若是在榻上与之欢好时,看着这对耳珰在拥雪堆峰的身段间荡来拂去,该是何等的销魂。难怪他当日一见这丫鬟,就起了将她收房做小的念头。 张继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姑娘身边就有一块璞玉,不如送给我好好调教如何?不知姑娘愿意割爱否?” 苏锦顺着张继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站在门外的夏荷,她冷静地瞟了张继祖一眼,道:“原来张大人对夏荷这丫头有意?” “夏荷?”张继祖舔了舔嘴唇,道:“当真是个水灵的丫头,若是姑娘肯将这个丫鬟送给我,我保证终生不提此事。” 苏锦有一瞬的犹豫,毕竟夏荷是她最贴心的丫鬟,又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缓缓说道:“此事也不难,待我与夏荷说了大人的心意,过几日便将人连同她的身契送到张大人府上。” 张继祖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如何看不出这是苏锦的缓兵之计,他表面讨好实则威逼地一笑:“何必多此一举,不如今日姑娘就将这丫鬟留下,人我先带回府,身契改日命人送过来就是。姑娘不必多想,你用一个美貌丫鬟便能换得息事宁人,何乐而不为。再者,夏荷虽有几分姿色,也不过是个奴婢,能跟了我,也算是她天大的福分了。” 苏锦的双手紧紧卷扯着帕子,嘴边泛起僵硬的笑意:“一言为定。” —— 拈花阁的房门终于打开了,只见苏锦慢慢走了出来,大门又立即悄然关闭。候在门外的夏荷忙迎了上来,道:“姑娘,如何了?那个张继祖没为难您吧。” 苏锦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无事,咱们回去吧。” 主仆二人向茶肆外走去,就在快上马车时,苏锦忽然问道:“夏荷,你身上的伤可好了?” 夏荷一愣,道:“都好了,多亏姑娘的照顾。” 苏锦叹了一口气:“夏荷,你莫要怨我。” 夏荷以为苏锦说的是那日折磨自己的事,只得低声说道:“姑娘从未对奴婢下过那么重的手,奴婢想着定是因为姑娘失了如意郎君,心里头难过。奴婢不怨姑娘。” 苏锦盯着眼前晃动的车帘,目光有些虚无:“那就好。”待她在夏荷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后,又道,“夏荷,我的帷帽落在拈花阁了,你去取来,我在车里等你。”说完便弯腰进了车厢。 夏荷忙应了一声是,便转身返回茶肆。她的身影刚消失在静心斋的大门内,苏锦便对候着的车夫说道:“不用等了,先回吧。” 车夫虽然诧异,但也不敢违背主子的命令,缰绳一抖,骏马四蹄腾空,向着苏府飞奔而去。 身后的静心斋越来越远,车厢内如死一般沉寂,紧闭的车窗隔绝了闹市上的一切喧嚣。甚至是此时拈花阁里丫鬟夏荷撕心裂肺的哭喊,伴随着衣衫被撕扯的裂帛声,还夹杂着张继祖下流的笑声和粗喘。 然而马车内的苏锦什么都听不见,也不想去听。她只是默默掏出从张继祖那里用夏荷如花似玉之身换回来的信笺和团扇,伸手丢进了镂空雕银熏香炉里。火苗舔舐着信纸和团扇上的素纱,瞬间便吞噬了上面的字迹。 苏锦望着火炉中焦黑的灰烬,露出了惨白的笑容。 第47章 玉搔头 丫鬟夏荷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苏锦在人前只说是那日夏荷打碎了她心爱的花瓶,她一怒之下便将人发卖给了人牙子。夏荷五岁被买进苏府,在苏家侍候了苏锦十几年,如今一朝被打发了,竟无人问津。毕竟不过是个下人,又无父无母,人们自然不会去关心一个毫无根基的小丫头的死活。再说,苏府过几日还有大事发生,众人正忙得不可开交。 苏家两位姑娘的亲事终于定了下来,三日后两位日后的姑爷便要登门拜访,苏府会办一场相亲宴,以飨贵客。 虽说苏锦、苏若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相亲宴不过是走个过场。但苏府未来的二位姑爷来头不小,一位是陛下心腹,一位是新贵探花,自然是不能怠慢。因此上至苏家太夫人,下至烧火丫头全都忙得脚不沾地,全府最悠闲的反倒是就要成亲的两位姑娘。 苏若自是不必说,她心里头清楚自己和柳暮江的婚事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她二人也早就见过,还做过同谋,苏若对这位未来的夫婿自然没什么好奇之处。反而是苏锦,她与即将见面的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素未谋面,竟也看不出半点儿待嫁新娘的紧张和羞怯,自从苏廷楠对她下了最后通牒,她似乎是认命了一般,整日只闷在屋子里发呆。 —— 转眼便到了相亲宴这日,赵璞之与柳暮江均备酒礼而来,两人前后脚进门,转瞬便被苏承和亲自迎进苏府的后花园内。 苏家将今日的相亲宴设在了花园的水榭之内,湖边杨柳春风,水波潋滟,景致甚好。 赵璞之双亲早亡,柳暮江的寡母尚未抵达都城,因此这场相亲宴除了他二人外,只有苏府亲眷,算得上是家宴了。 苏老太爷苏长青对这两桩婚事着实满意,柳暮江自是无须说了,他科举前便是苏家长孙苏承和的密友,又借住苏家多日,与苏长青有师生之谊,席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愈发显得人品风流,俊逸风雅。 而初次登门的赵璞之,亦是名不虚传。他虽生的远不如柳暮江俊美,却也目光威严,面容棱角分明,冷峻周正。今日他脱下了那身令满朝文武胆寒的飞鱼服,换上一身宝石蓝的长衫,掩去一身的肃杀之气,只大马金刀地坐在案旁,颇有男子气概。席间有些沉默寡言,却也是举止有礼,进退有度。 转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要行“插钗”之礼了。如新人中意,男子便以金钗插于女子缳髻之上,名曰“插钗”。既已插钗,则媒人通好,两家就此议定亲事。 先是赵璞之与苏锦行礼,赵璞之走到苏锦面前,目不斜视,如同例行公事一般。再看苏锦更是面上毫无波澜,像个提线皮影,无悲无喜。二人相互行礼后,赵璞之便从仆人手中的捧盒里拿起一支华丽的金步摇,端正地插入苏锦的鬟鬓上,然后又周到地一揖,冷静地说道:“得娶姑娘,在下三生有幸。”这便算是礼成了。 接下来自然是柳暮江和苏若了。二人默契地对面而立,行礼后,柳暮江忽然向着苏若迈了一大步,两人离得极近,从远处望去,似乎像是苏若偎进了柳暮江的怀中一般。 苏若被他孟浪的举动唬了一跳,正要后退,只见柳暮江此时已执起了一支头钗,用只有苏若能听见的亲密语气低喃道:“别动,不然这钗就插歪了。” 苏若这才看清柳暮江手中的头钗,不禁眼前一亮。这钗并非定亲宴常用的金钗,而是一支精致的玉搔头。通体碧绿,青翠欲滴,簪头雕着一只鹄鸟,似乎凌水而掠,展翅欲飞。 柳暮江儒雅的声音中压抑着情愫流转,缓缓说道:“暮江自幼为了生计辗转多地,本是个飘零之人。如今得遇若儿姑娘,方有了醉倚玉搔头,几曾知旅愁的归家滋味。今日以这支玉搔头相赠,但愿君心似我心,永不负相思意。”说完,轻柔地将玉簪斜插入苏若浓密的偏云髻上,白玉般修长的手指拂过簪头,又掠过苏若乌黑的鬓发,终于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仿佛若不是顾忌苏家长辈在场,他便要顺势抚摸苏若的脸颊。 他深情地端详着苏若,道了一声:“好看,果然这玉搔头只衬得上若儿姑娘。”说完,眉梢眼角漾出浅浅的笑意,转身回了席。 苏若已是被柳暮江这一番柔情似水的做派弄昏了头,她如同陷入了迷障一般,痴痴地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直到察觉身边的丫鬟春燕悄悄拽了拽自己的袖子,方才清醒过来,忙低下头,掩盖住脸红心跳的窘迫,匆匆坐了回去。 她垂下头默默抬眼看了看周遭的反应,还好众人都觉得柳暮江与她已是暗生情愫,方才那一幕乃是人之常情。苏承和还调侃道:“柳兄平素乃是心如止水的冷情之人,没成想遇见我二妹,也变得柔情似水了,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一番话惹得席上众人哈哈一笑。 苏若佯做害羞再度低下头,暗暗抚了抚还在狂跳的心口,暗想:柳暮江方才那副腻歪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吗?虽说做戏要做全套,可他这一往情深的劲头儿也太真了些。若不是自己早已知道两人婚事的内情,只怕方才也被他糊弄过去了,当真以为他这位新科探花郎对自己情深似海呢。 正想着,苏若忽然觉得有一道凌迟般的目光向她直直地射了过来,仿佛要将她穿骨挖心一样强烈狠毒。苏若莫名打了个寒颤,忙抬头看去,却只见她的长姐苏锦正笑意盈盈地端着酒杯,道:“恭喜二妹,佳偶天成。” 苏若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只得回敬道:“多谢长姐,同喜同乐。” 第48章 赵璞之 插钗礼已成,筵席接近尾声,苏家长辈便自离去,只留下苏家的几个小辈,由苏承和引着柳暮江和赵璞之在园子里闲逛。苏若呆着无聊,便要起身回房。 她与丫鬟春燕沿着林荫小径向花园外走去。苏若言出必行,前几日便以身边没有可心的人伺候为由,向伯母王氏将丫鬟春燕要了过来,春燕自是感恩戴德,赤胆忠心地服侍苏若。 主仆二人正走着,只见方才离席的苏锦正立在不远处的花圃前出神,苏若心知苏锦为人各色,便想避开她绕道而行。不想还未转身,便听见苏锦叫住了她,道:“园中春色正好,二妹又正逢喜事,怎就早早回去了,不如我们姐妹一同赏花如何。待你我出嫁了,怕是没有这许多机会了。” 苏锦又看了看苏若身旁的春燕,道:“有下人在,难免坏了兴致,就命不相干的人退下,你我清静赏花就是。” 春燕深知苏锦性子反复无常,怕她找苏若的麻烦,担忧地拉住了苏若的袖子,不敢离开。 苏锦见状,嘲弄地嗤笑一声:“哎呦,这是干什么?春燕,我难道还会将你的主子吃了不成?她是我二妹,我与她亲近还来不及呢。倒是你,在我身边伺候这么久,我倒是没看出来你是个忠心护主的。怎么?如今有人给你撑腰,你就不将我这个苏家正经主子放在眼里了?” 春燕刚要开口,却被苏若用眼神制止,她安抚地对春燕点点头道:“我待会儿回房想用些桂花饮,你自回去准备吧,这里我应付的来。” 春燕只得点点头,独自离开了。 待只剩下苏若和苏锦二人,苏若慢悠悠走到花圃前:“长姐有话不妨直说,不然梗在心里头,也不舒服。” 苏锦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苏若:“没什么,只是觉得二妹虽然资质平平,运气倒是像开了金光一般,与柳暮江没见几面,就把个新科探花的魂儿都勾走了,此等手段终究是我这等大家闺秀望尘莫及的。只是不知二妹是和你母亲容夫人学的,还是得了你二房那位出身青楼的姨娘真传呀?”说完,又自失地一笑,“是了,容夫人若是有这个本事,又怎会被你父亲扫地出门呢。二妹这一身深藏不露的本领定是莲姨娘传授的了?你果然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 苏若见苏锦已开口污蔑自己的母亲,面上也不恼,只用小扇在鼻端轻轻扇了扇风:“长姐方才莫非是喝了一缸醋?怎么有股难闻的酸臭味儿?” 她见苏锦面色急转直下,心想如此道行还敢在自己面前拿乔,便缓缓说道:“长姐,莫急。第一,我娘是主动与我爹和离的,并非休妻。第二,我向来不屑与莲姨娘那等以色侍人的蠢货打交道。第三,你心心念念的东西,可并不是人人都想要的。比如这苏府嫡长女的名头,又比如那金榜题名的夫婿,在你看来皆是手中的金碗,心头的朱砂。可在我眼中,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身外之物罢了。” 苏锦最恨苏若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论家世,她比苏若高贵,论才学,她更是名满都城的才女。凭什么她一心渴求却高攀不起的东西,被苏若轻易得到还弃若敝屣。她反口相讥道:“你莫要得意的太早,柳暮江才高八斗,不过是暂时被你的手段迷了眼,只是不知以你粗鄙之姿又能绊住他几日。怕是婚后不久就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到时恐怕你还要厚着颜面,回苏家央求我们大房的庇护。” 苏若被逗乐了,道:“这天下的女子莫非皆要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不成?我偏不信这个邪。不瞒你说,我娘自从和离后回了外祖家,过得称心自在,大事小情自己当家做主,不用看半分男人的眼色,这才是好女子该过的日子。倒是长姐你,自小蒙苏家悉心教导,知书达理,有咏絮之才。可为何见了一个长得略清俊些的男人就想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了?父母和家教竟全都忘了个干净,还不惜与外人勾结陷害自己的亲妹,我竟不知这是谁教给你的教养。最可怜的是,饶是你费尽了心机,柳暮江到现在还是看都不看你一眼。” 苏锦已是气得浑身哆嗦,乍听见苏若提起陷害一事,又吓得眼神一缩:“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苏若遗憾地摇摇头:“我本以为你虽心思歹毒,但终归是有几分担当的,如今看来到底是我错了。长姐,你只继承了苏家的人面兽心,却没学会半点精明胆识。出了事,只会舍弃身边人息事宁人。就是可惜了夏荷那丫鬟,她本无大罪,只是跟错了主人。” 苏锦的面色已是扭曲的说不出话来,苏若上前拍了拍她颤抖的肩头:“长姐,你就要嫁人了,听说那个赵璞之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嫁过去后,千万莫要再自作聪明了。要知道,旁人可都比你想的机灵多了。”说完,转身便走,还不忘撂下最后一句话,“对了,若儿还未谢过长姐,多亏长姐用心良苦在流觞亭设局一场,我才有了今日的好姻缘,我真要多谢长姐成全。” 苏锦脸上已是血色全失,她脚步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直到扶住身边的柳树才勉强站稳。她看着苏若远去的背影,心头竟涌上了几分惧怕。这个一直被她鄙夷的二妹,这个昔日从未被她正眼相看的苏若,方才与自己直面对峙时,对自己一通冷嘲热讽,言辞犀利,寸步不让,根本不再是那个在二房任人欺凌忍气吞声的二姑娘了。 更可怕的是,苏若似乎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对流觞亭的底细一清二楚,她是怎么知道的?若是她知道了真相,那柳暮江呢?当日柳暮江救苏若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看穿了局面本着心意顺势而为?为何自己门第显贵,才貌双全,却落到此等地步,终究换不来柳暮江的一顾呢? 苏锦素日的心高气傲仿佛瞬间一落千丈,她沮丧至极,只觉的腿脚发软,心底绝望,前路茫茫。她扶着树干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再度稳住了心神,快步走开,只想立即逃离方才令她窒息的谈话。 然而,谁也没有察觉,苏锦前脚刚走,一道隐在假山后的人影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看着苏若和苏锦离去的方向默而不语。 此人正是苏锦的未婚夫婿,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他转了转拇指上的黄玉螭虎扳指,眯了眯漠然的双目,冷峻的嘴角泛出一丝笑意,自言自语道:“有意思。” 方才,苏若与苏锦说话时,赵璞之就隐在石洞里,将二人的机锋听了个一字不漏。他虽不知前因后果,却也听了个大概,原来他未过门的娘子苏锦心中竟恋着她的妹夫柳暮江。 原以为他不过是奉皇命,娶个乏味可陈的大家闺秀,不成想竟是个表里不一的蛇蝎美人。只是就如苏若所说,苏锦虽心黑手狠,但还是少了缜密心智,终是成不了大气候,顶多能给他那个莺莺燕燕的后宅增添几丝兴致罢了。 反而一想到苏若,赵璞之嘴角微微一翘,没想到他这个叫做苏若的妻妹,倒是个有勇有谋的。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红口白牙间就能气死人不偿命,真是半点儿不吃亏。 他眼前又浮现出苏若方才颇有志气的眉眼,仰着小巧的下巴言辞凿凿女子不靠男人也能活得舒心。赵璞之噗的笑出了声,连他自己都未察觉这笑意里多了三分玩味。到底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涉世未深。根本不知道,这世间的女子若是不靠男人,只能在娘家蹉跎一生,亦或出家为尼长伴青灯古佛,又何谈自在二字呢。 赵璞之心中叹息,可惜苏若的夫婿柳暮江不是默默无名之辈,否则他倒是很想将这个小娘子弄进自己的后宅里,令她好好尝尝依靠男人的滋味。 第49章 成亲 很快就到了出嫁的日子,苏家姐妹同一日嫁人,红妆十里,锣鼓齐鸣,热闹非凡。 苏若着一身喜服,头戴沉重的珠冠,拜别家人,红菱盖头遮住视线,在喜娘的搀扶下走进花轿。摇摇晃晃间,起轿了,她被抬出了苏家大门,听见了门口噼啪作响的鞭炮声,还有围观百姓争抢赏钱的哄闹声,隐约间似乎还能听闻柳暮江与亲友应酬的温润嗓音。 终于吹打声再次响起,车队缓缓前行,离身后苏府的大门渐行渐远。轿中的苏若撩起了盖头,从窗边飘忽的缝隙间渴慕地看着市井人烟,她终于露出了自重生以来发自内心的笑容:苏若,你终于离开苏家了,此一去永生永世绝不回头,从此后自立于世,再也不会任人欺凌。 —— 轿子终于再度落下,苏若第一次迈进了柳家的大门。她此刻已被头上的珠冠压得脖颈生疼,肩膀僵硬,强撑着与柳暮江行了跪拜之礼,便脚步虚扶地被扶进了洞房,在吱呀的关门声中,耳边终于清静了。 苏若此时身上酸痛,一大早到现在都未曾进食,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她恍惚间听见丫鬟春燕问道:“姑娘,进洞房了,您若是累得紧,奴婢给您揉揉肩?” 苏若一抬手便撩开了盖头,待眼前的晕眩消失,便急急地吩咐春燕道:“快将我头上这劳什子的珠冠卸下来,我的脖子快要被压断了。”说完,便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拔头上的云髻凤钗。 唬得春燕连忙挡住苏若的手:“姑娘,万万不可,哪有夫君还未揭盖头就卸了甲的?若是被柳家太夫人知道了,会嫌弃您不懂规矩的。咱们初来乍到,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苏若这才想起来,柳暮江还有个寡母,听说前两日已经从老家赶了过来,就是为了儿子的婚事。虽说她与柳暮江是一对假凤虚凰,但毕竟以后还要在柳家住一段日子,还是莫要生事,和睦相处才是。 想到此处,苏若只得应道:“我不摘珠冠便是了,只是我现下腹中饥饿难忍,你好歹给我挑些好克化的吃食,垫垫肚子。” 春燕连忙一叠声应了,好在洞房的桌案上摆着不少吃食,有枣泥馅儿的喜饼、红糖花糕、梅花蒸饼,还有一盘盘的红枣、板栗、蜜饯,春燕捡了一小碟,亲自喂给苏若吃。 苏若刚吃了两口,略微缓解了火烧火燎的饥饿后,便觉得吃絮了,心烦地撇了撇嘴道:“都是甜腻腻的,没的令人失了胃口。” 春燕笑道:“这喜食向来是这个味道,只为讨个婚后甜甜蜜蜜的好彩头。我的好姑娘,您将就吃两口吧,可莫要饿坏了。” 正说着,只见房门忽然被推开,此时本应在外面应酬的柳暮江推门而入。他一身朱红绣纹襕袍,玄色革带束腰,头戴展脚襆头,帽边还簪了一朵红花,风姿秀拔,俊逸绝俗。 春燕不想自家姑娘在柳暮江面前失了礼数,忙要捡起盖头给苏若遮上。 柳暮江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家姑娘,再说这里也无外人,不必遮掩了。”说完,走到苏若身边,顺势坐在榻上,将手中的一个食盒放在案上。 打开食盒一看,苏若顿时馋虫大动。只见食盒内放着一碗鸡丝餶飿(馄饨),旁边还摆着一小碟姜辣羹调制的醋汁,又酸又辣的扑鼻气味刺激得苏若直流口水。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芝麻咸胡饼,苏若恨不得立时便咬上一口,顶着一头的珠翠便要下箸。 柳暮江笑着将苏若探出去的上半身揽了回来,他抬起素手,如摘花般轻巧地除下苏若头上厚实的钗环珠冠,苏若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苏若正要再度奔向热腾腾的美味,却又被柳暮江挽了回来,他看着苏若不满的神情,双手扳正了她的削肩,又伸手扶正了苏若鬓边的玉搔头,道:“珠冠虽可卸去,这支玉搔头却要一直戴着,毕竟是你我的定情信物。”他说此话时,神色郑重,眸光又温柔似水,令苏若沉溺其中又无力拒绝,只得乖乖地点了点头。 苏若的柔顺令柳暮江的眸子里燃起灿若星辰的欢喜,他伸出纤长的食指蹭了蹭苏若唇角沾上的饼渣,放进自己口中吮了吮,道:“娘子不喜甜食,为夫倒觉得这喜饼做得甚是美味。” 苏若眼见柳暮江白玉般骨节分明的手指被含在琥铂色的薄唇中,指尖带出一丝透明的水渍,没来由地喉咙发紧,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腹中饥渴还是心底空虚。虽说她对柳暮江并无男女之情,可如此绝色成日介在自己眼前晃荡,实在令她有些招架不住。 一旁伺候的春燕见到柳暮江对苏若的亲密之举,早已是红了脸,乖觉地退到门边。 苏若的脸上浮出两靥红霞,强压下心中的悸动,低声说道:“有丫鬟看着呢,你我又不是真夫妻,你大可不必如此。” 柳暮江眸光一转,不以为然道:“娘子,话不可这么说。你我明面上已结为夫妻,做戏自然要唱念做打才算逼真,否则被旁人看出端倪,岂不是平白招惹风波。”边说边无限深情地抚上苏若的脸,“我还要出去酬客,晚些回来。娘子先用膳,若是饿坏了,为夫要心疼的。”说完,撩袍起身,离开了洞房。 留下苏若被撩拨得心如撞鹿砰砰直跳,直到春燕将吃食端到她的眼前,才回过神来。 —— 待鸡丝餶飿的最后一滴汤汁咽下了肚,苏若无比满足地抿了抿唇,吃饱喝足,困意便袭了上来。她向窗外看去,已是银月如钩,先前嘈杂的人声早已退去,可柳暮江还未回来。 苏若已是等不得了,便对春燕说道:“更衣吧。” 春燕为难地皱皱眉道:“姑娘,大人还未回来,还是再等等吧,不然岂不是怠慢了新人。” 苏若心想,我又不与他行周公之礼,谈不上怠慢不怠慢的,便打着哈欠说道:“无妨,我更衣净面后慢慢等就是,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去休息,明日还要早起服侍我拜见婆母,不可迟了。” 春燕觉得苏若说得也有道理,便服侍她更衣盥洗,然后退了下去。 苏若独自倚在枕上,直等到后半夜也没等来柳暮江,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一歪头,兀自睡了过去。 第50章 仇人之女 此时的柳暮江正跪在后堂,满堂宾客早已散尽,仿佛方才的满目繁华不过是红尘一梦。月影婆娑,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笔直孤寂。而坐在他面前之人,正是把他含辛茹苦养大的母亲。 柳母已年逾不惑,早年经历的种种艰辛已将她的性子磨砺得隐忍刚强,岁月的摧折在她的眉间眼角早早刻下了深邃的痕迹,她稍一皱眉,便显出几分严厉刻薄。 柳母正襟危坐,看着下面跪着的柳暮江,终于开口道:“如今你翅膀硬了,什么事都瞒着我,我直到今日才知道你娶的竟是仇人之女,你到底要作何打算?难道真的为了一个女人,连杀父之仇都忘到脑后了吗?” 柳暮江顿首道:“母亲,儿子从小是被您教导长大的,您心中清楚我绝不会如此色令智昏,定然是另有筹谋。” 他见母亲的神色缓了缓,便往下说道:“当年我虽笃定父亲蒙冤而死与苏长青脱不了干系,但若想查清个中细节,只能亲自接近苏家寻找机会。故此,儿子才会刻意接近苏家长孙苏承和,又借住进苏家之机得到苏长青的赏识。只是这还远远不够,若想找到五年前机密之事的蛛丝马迹,唯有成为苏长青信任的心腹之人。所以儿子这才......” 柳母担忧地摇了摇头:“这不一样,毕竟夫妻一体,你和苏家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日久了柳苏两家的恩怨必然会被她察觉。” 柳暮江安慰母亲道:“儿子本也没想瞒着她,待时机到了,我会将一切对苏若和盘托出,恐怕到时她还会成为儿子复仇的助力。”他见母亲露出不解的神色,又解释道,“母亲,我与苏若本就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她虽姓苏,心里却并不向着苏家人。”接着,便将他与苏若结亲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与柳母。 柳母听后,半晌无语,终是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这苏若母女也是苦命之人。只是事关重大,在你没有扳倒苏长青之前,莫要轻易将复仇之事透露给苏若,她虽也恨苏家,但身上毕竟流着苏长青的血,若是面临生死抉择,她未必会站在你这一边。” 柳暮江颔首道:“母亲放心,儿子省得。” 柳母见夜已深了,便嘱咐道:“累了一天了,你也回房歇息吧。只是为娘再嘱咐一句,平日还是要对这个苏若多些防备,这么做固然是为了我柳家,但也是为了她着想。” 柳暮江明白母亲的意思,他也不想令苏若过早卷进这摊浑水里去。他起身离去,就在迈出房门的一霎,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柳母轻声的疑问:“暮江,你对那苏家姑娘当真没有丝毫儿女之情吗?” 柳暮江脚下一顿,心平气和地说道:“母亲多虑了,我与苏若清清白白,等到洗清父亲的冤屈,儿子就与她和离。” 柳母听了儿子的回答,并未安心,反而心头涌上莫名的焦虑,还想开口再问,却见门外的人已经离去,石阶之上空留月色冰凉如水。 —— 柳暮江走进洞房,见高案上还燃着一对红烛,烛泪蜿蜒流下,映得本应喜庆的烛火颇为刺目。他心头有些烦乱,转身看向喜榻,只见苏若已合衣而睡。 换了个陌生的卧榻,苏若倒没有丝毫不适,睡得很是安稳,就连柳暮江走到榻边都没有察觉。 柳暮江坐在苏若身边,见她已脱下喜服,白日高绾的发髻已经散开,乌黑的秀发散落于枕上,不染脂粉的素颜甜美安宁。柳暮江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触手温润柔腻,他轻缓地摩挲着,做着他在梦中重复了千百次的抚摸。 不知不觉,这个叫苏若的丫头竟已不声不响地烙进了自己的心头。如今这个令他平生第一次心动的女子终于躺在他的面前,他的榻上,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柳暮江低下头,吻上苏若的唇角,感受着她平静柔和的气息,自己的心也终于静了下来。他想起自己临走前对母亲的回答,扪心自问道:真的对眼前的女子没有男女之情吗?当然不是,他柳暮江为人心性独绝,他心里想要的,从来都势在必得。复仇如是,苏若亦如是。他方才所言,不过是暂时稳住母亲的缓兵之计罢了。 他清楚苏若心里还没有自己,他二人亦无夫妻之实,不过来日方长,一切都不急。如今这只不安分的羊羔已被他骗到身边,他自然会将她锁进怀里,永不放手。待苏家倒了,苏若除了他便是无家可归。到时,她便只能依靠他,乖乖做他的妻子。他自会为她撑起一片天,令她此生无忧无怖,无惊无苦。 —— 第二日,苏若在榻上醒来时,已是天光微亮。本以为自己会择席,不想昨夜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果然离了苏家,她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苏若肆意妄为地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喜榻甚是宽大,铺着厚实干净的床褥,舒服极了。她忘乎所以地在榻上打了个滚儿,心情极好。 就在苏若捂着被子忘情地翻身时,突然看见窗边还摆着一张罗汉床,柳暮江此时正合目睡在罗汉床上,幸好没被自己方才的举动吵醒。 苏若悄悄坐了起来,坐在榻上拥着被子静静看着柳暮江。晨光微熹,丝丝缕缕从窗棂中透了进来,洒在床头枕边,漫上他浓密的睫毛,飞扬的剑眉和挺直的鼻骨。睡梦中的柳暮江少了几分冷峻崚嶒,多了几许柔和温润。面色依然苍白,薄唇却染上些许海棠暖色。 第51章 新婚 苏若不禁看呆了,真是红颜祸水呀,这副皮相当真是俊俏,简直把清欢楼的头牌念奴都给比下去了。她心中暗想:这柳暮江如此相貌,就算不读书中举,当个男宠也是一夜难求,生意定会好的不得了。想她本是一个濒临绝境的女子,竟机缘巧合下结识了此等尤物,在他的相助下脱了困境,还与他做了夫妻,当真是如同做梦一般。 虽说苏若与柳暮江是挂名夫妻,苏若对他亦未动情,但美人谁不爱看,晨起之时闲着无事时赏心悦目一番也是极好的。 苏若正沉浸在美色之中难以自拔,忽见柳暮江睁开了眼睛,转头看着苏若,嗓音略微沙哑道:“娘子,可是看够了?” 在柳暮江三番五次的撩拨下,苏若的脸皮也厚了许多,只是双颊微红,道:“我可没看你,只是怕将你吵醒了。” 柳暮江优雅地掀被起身,身上穿的白色里衣,襟口松松垮垮地微敞着,露出雅致的锁骨和白玉般的胸膛。他闲适地走到苏若面前,往榻上一坐,启唇笑道:“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许是醒来口干,苏若不自觉地瞄着柳暮江微敞的胸口,又觉得有些口渴。一个男人家,怎么身上白得发光,宽大的里衣穿在他的身上,愈发显得肩背峻拔。衣襟上的襟带欲系还松,缝隙中时隐时现紧实劲瘦的腰腹,没有一丝赘肉,也不知摸上去会如何? 苏若猛然发现自己藏在被子里的手正在蠢蠢欲动,似乎下一刻便要伸进柳暮江的衣襟里,她唬了一大跳,连忙醒过神来,只觉头脸热烘烘的。 此时柳暮江又往前凑了凑,伸手搭在苏若的额头上,道:“娘子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出了一头汗?” 苏若连忙拥着被子向后拱了两下:“无事,就是这被褥太厚了些。你我快些收拾吧,还要去给你娘请安呢。”说完便要下榻。 不想柳暮江隔着锦被将苏若半拥半围进怀里:“你我既是夫妻,总要定个规矩。” 苏若被柳暮江似抱非抱地困住,愈发口干舌燥,只得结结巴巴问道:“是何规矩?” 柳暮江低头,直与苏若眉目相对:“你这称呼要改改了,我娘既是你娘,待会拜见时要记得喊声婆母。至于我嘛,娘子自然要叫夫君了。” 苏若只觉得愈发燥热,忙道:“我晓得了。” 柳暮江却还不肯放开她,轻声蛊惑道:“先叫一声来,令我听听。” 俊颜近在咫尺,满目的深情犹如星月皎洁粲然,苏若当真是中了蛊,喃喃唤了一声:“夫君。” 柳暮江的面上如晓春三月,熠熠生辉。 —— 柳暮江终于放开了苏若,整理好罗汉榻,才唤丫鬟春燕进来。他自去净室更衣,春燕服侍苏若梳妆。待收拾停当后,二人携手走向前堂,去拜见柳母。 二人到时,柳母已在正堂高坐。夫妻俩恭敬行礼后,柳暮江立于一旁,苏若作为新妇,自然要给婆母敬茶。 下人端来茶盘,苏若的手碰到白瓷茶盅时,便微微皱起了眉,这杯茶甚是滚烫,捧茶的双手几乎忍耐不得。她看了柳母一眼,柳母尚不过五十岁,鬓边已染上了风霜,腰板挺直,一双眼睛甚是威严,只怕是这个做婆婆的故意给她来个下马威。 苏若岂是个吃亏的性子,她不慌不忙放下了茶盅,对着柳母微微一福道:“婆母,勿怪儿媳失礼,只是这茶汤太烫了。俗话说烫茶伤人,冷茶勿饮。儿媳怕您饮了这茶,伤了脾胃。不如将我带来的新茶碧螺春酽酽地煮上一碗,好好孝敬婆母。”说完,便吩咐春燕去烹茶。 柳母身边的赵妈妈也是柳家的老人了,自觉比苏若这个新过门的年轻媳妇更有脸面,便倚老卖老道:“少夫人,休怪老奴多嘴,真是从未见过新妇还未敬茶便半道儿将茶盅放下的道理,实在是不成体统。” 苏若淡淡一笑:“我一个小辈,失了礼数不打紧,总比烫着婆母强些。婆母,您说呢?” 赵妈妈见未曾拿捏住苏若,还想还口,却被柳母止住,她慢悠悠地开口道:“罢了,左不过是一杯茶,喝不喝的又有何要紧。你既然入了我柳家门,就要谨守规矩,旁的倒还罢了,只是处处要以你夫君为重,凡事不可擅专,家中的大事小情自有赵妈妈帮衬着我打理,你平素只乖乖呆在房里便好,莫要四处游荡。” 苏若竟未顶嘴,只是恭顺地垂头回道:“儿媳谨遵婆母吩咐。” —— 夫妻二人在回去的路上,各自默默走着,柳暮江虽知晓母亲对苏若的防备一时半会儿无法转圜,但看见苏若遭受责难,还是心疼自责,他刚想出言安慰,却见苏若抬头冲他淡然一笑:“夫君怎的不说话了,你不必为难,今早这一出是我早就料到的。俗话说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婆婆刁难儿媳本就是常事,想当年在苏家,我娘在我祖母那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和冷遇,直到和离回了娘家才过上舒心日子。” 她望了望柳宅青砖白瓦外的一角天外,自言自语道:“这世间,只怕除了我娘,再也无人会真心实意地对我好了。你娘对我防备冷漠,本就是人之常情,况且你这里终不是我的久留之地,等你得了高官厚禄,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我自不会在柳家碍你母亲的眼了。” 柳暮江的脚步慢了下来,苏若却并未察觉,只自顾自地往前走,他看着苏若孤独又坚定的背影,心中涌起疲惫的无力感:他还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将这个女子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呢? 第52章 娘家 苏若终于发现柳暮江落在了后面,便转身道:“我今日要回娘家一趟。” 柳暮江掩下眼中的失落,口气略有些赌气地问道:“后日才是回门之日,为何今日便要回苏家?” 苏若撅了撅嘴:“谁要回苏家了,我是回我外祖家看看,外祖父已病了多日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在自己面前孩子气的举动,反而取悦了柳暮江,他的神色柔和下来:“既如此,我便与娘子同去,也好拜见岳母大人。” 苏若心中纳罕,这柳暮江也是好生奇怪,前一刻还和她臭着一张脸,下一瞬又温柔体贴起来,不过出门有个男人跟着总是便宜不少,苏若遂也不再多说。 —— 苏若与柳暮江坐着马车去了容家,容氏见了他们夫妇二人,当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将他们迎了进去。 容氏虽想念女儿,但还是嗔怪道:“若儿真是越大越任性了,哪有新婚第一天就跑回娘家的道理,论理你应在夫家好好侍候婆母的。” 还未等苏若说话,柳暮江便道:“岳母大人莫要责怪若儿,她原是惦记着外祖父和您,才急着回来看看。这是人之常情,我母亲也是知道的。何况两家既已结亲,便是一家人,不用立这许多规矩。” 容氏看着一表人才的柳暮江,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笑道:“既如此,就多谢亲家担待了。” 三人落座,容氏便命下人备好了茶点。苏若倒也没心思吃喝,开口问道:“娘,外祖父这几日可是好些了。” 容氏眉宇之间拢上愁云:“你外祖父这病不过就是熬日子罢了,他这几日昏睡的时日越来越多,不过昨日听说你嫁人了,倒很是高兴,精神都好些了。” 正说着,老仆李忠来报,说是外祖父方才醒了。 容氏忙带着夫妻二人前去探望。 —— 苏若的外祖父已年逾古稀,长久的病痛令他面容清癯,他仰面躺在榻上,就连气息都极为微弱。 苏若见外祖父虚弱的样子,心里难过,她强颜欢笑地握住外祖父的手,道:“外祖,若儿回来看您了。” 老人慢慢睁开了眼,看见苏若,缓缓说道:“好孩子,你几时回来的?真是令人记挂。” 苏若眼睛发酸,声音有些闷:“我是今日才回来的,以后都不走了,就在家守着外祖和母亲。” 外祖父微微笑道,喘了一口气,道:“又说胡话,听你娘说,你已经嫁人了,日后自然是要和夫婿好好过日子的。”说完,眼神有些急切地往榻边张望。 容氏知晓他的心思,忙拉过柳暮江,道:“父亲,这就是若儿的夫婿,您好生看看吧。” 柳暮江跪在榻边,扶住老人瘦弱的手臂:“柳暮江拜见外祖。” 外祖父见了柳暮江,似乎回光返照一般,眼神一亮,挣扎着靠了起来,道:“好,好,我总算是见到孙女婿了,当真与若儿甚是般配。” 老人须发花白,凌乱地在鬓边垂落,他用尽全身力气拉住柳暮江的手,道:“当初是我没本事,看错了人,令若儿的母亲在苏家白白受苦半生。如今你既娶了若儿,便要一生一世对她好,千万莫要学你岳丈那一家子。” 柳暮江郑重点点头,道:“外祖,这门亲事是小婿亲自看中的,我娶若儿是遵从本心,我定会待她如珠似宝。” 外祖父闻言哈哈大笑两声,又倒回榻上,再度恳切地看着柳暮江:“那就烦劳你替我照看好她们母女。” 他又费力地转头对容氏说道:“若儿出生时,我在院子的梅树下埋了一坛尚好的女儿红,如今她嫁得良人,这酒终于可以喝了。待会儿,我就与暮江小酌几杯,我此生无憾矣。” 苏若已是落下泪来,她不想令外祖难过,便低头悄悄拭泪,忽听柳暮江喊了一声:“外祖!” 等她抬起头扑到榻边,外祖父已面带笑容,溘然长逝。 —— 虽说心里明白外祖父的病已是回天乏术,但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忽然离世,苏若心中还是悲痛不已。可她不能倒下,外祖父的身后事要有人打理,她还要照顾好自己的母亲。 苏若神色悲戚,腰背却挺得笔直,她走出堂屋,前去寻李忠。 容家的家仆只有李忠夫妇,还有一个半大的小子不过是村里临时来的帮工。一时之间老的老,小的小,面对一应琐事,苏若顿时觉得人手不够,一个头两个大。 此时只见李忠与帮工正互相帮衬着在庭院里挂起白幡,苏若上前说道:“忠叔,家里事多,劳烦您了。您先好歹在此处照看着,我去棺材铺子给外祖看看寿材。” 李忠道:“姑娘,柳大人已将棺材铺子的掌柜带回来了,在前院商议半天了。” 苏若一惊,她早已将柳暮江忘在脑后了,听忠叔一说,忙三步并作两步向前院走去。 迈出大门,远远见柳暮江背身而立,对面站着的正是村子里棺材铺的掌柜。 只听柳暮江说道:“我外祖用的棺椁要用五十年的楠木为材,里里外外要刷足九道漆,只为令他老人家走得舒舒服服。您的手艺在十里八乡也是出名的,还请您多费心。只是要快,万不能耽误了时辰。”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掌柜手里。 掌柜掂了掂,点点头道:“容乡绅一辈子乐善好施,素有威望,如今去了,他的棺椁小人必会尽心尽力,两日内定会送到府上。” 掌柜的离去后,柳暮江又唤来李婶:“外祖人缘甚好,估计出殡那日村子里的乡亲都会前来吊唁,这丧酒总要办得体面些。我这里有些银钱,您去村里雇几个能干的妇人,采买些新鲜的蔬果,宰杀几头牲畜家禽,就照着村里的习俗置办席面就是。” 李婶推脱着不敢收:“大人,这钱我自去问容夫人讨便是了。” 柳暮江道:“容夫人悲痛过度,不能理事,内宅又离不了苏若,莫要去烦她们了。我既是容家的孙女婿,李婶就莫要和我客气。这钱若不够,只管来问我要,若是有余富,就留着给容夫人母女做些汤水补身子。”说完,便不再多说,走到耳房坐下,提起笔开始写讣文。 李婶只得收了钱,正要去村里找人手,转身一见苏若正默默站在门前,便走上前道:“姑娘,您可真是得了个好夫婿呀,柳大人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做事又利落又体面,真是个主事的好手,最难得还是他有这份心。” 苏若笑了笑,向耳房走了几步,静静看着柳暮江高大而孤独的背影,正背对着她奋笔疾书。此刻余晖洒进庭院里,将她和柳暮江的身影映得颀长,二人虽还离得有些远,影子却纠缠在一处相依相守。 苏若抬眼望天,轻轻舒了一口气,她今日虽又失了一位至亲,但此时竟不觉得那般寂寥了。原来她的身边也有一个坚实的臂膀,可以令她安心地靠一靠,哪怕只是短短几日也好。 第53章 回门 过了头七,外祖父顺顺当当出了殡,丧仪之事终于都办完了。多亏了柳暮江相助,一应琐事井井有条,外祖父的丧事甚是体面,全村的邻里都对容家的这位半子赞不绝口。 因容氏早已与苏家和离,故此番并未邀苏家之人前来祭奠。因外祖离世,苏若误了回门之期,她也不当回事,反而庆幸正好以此为借口不回苏家,毕竟苏家那一众人是她此生都不愿再相见的。幸好苏家那边识趣,竟也始终没有动静。 不想,待到一个月后,苏家便有人给柳暮江送来了拜帖,原来竟是苏若那个年逾四十的亲爹苏廷柏,老来得子了,特请柳暮江夫妇前去喝一杯满月酒。 苏若一想到这是苏廷柏与小妾青莲生的孩子,心里头便很是膈应,本不想去。奈何柳暮江却说,现在还不是与苏家翻脸的时候,面子上总要过的去。于是,苏若只得不甘不愿地与柳暮江登上了前去苏家的马车。 到了苏家,苏若与柳暮江进了门,发现前来道贺的人都是苏家的亲戚。想想也是,苏廷柏这个儿子就是再宝贝,也是妾室所出,更何况这小妾的出身还无法摆到明面上。苏长青是个聪明人,自然要行事低调。 只见苏家太夫人刘氏,倒是笑得合不拢嘴,见了素日心中不喜的苏若,竟也给了几分好脸色。再看自己那个不长进的父亲苏廷柏,更是得意非凡,仿佛这个小儿的出生,一举洗刷了他半生无子的憾事。 落座后,苏若四处打量,竟未看见小妾青莲的身影,她不禁有些纳闷。虽说青莲如今还是个妾,上不得台面,但以她的调性,好不容易母凭子贵,自然要想方设法露个脸。即便不入席,也要抱着孩子出来转悠一圈。可是方才抱着孩子见客的,只有一个乳母。 苏若正在寻思,忽然柳暮江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娘子在琢磨何事?” 苏若恹恹道:“无事。” 柳暮江略带神秘地笑道:“娘子若是无聊,为夫这里倒是有件刚打听来的苏家秘闻,很是热乎,与娘子分享可好?” 苏若看了他一眼,道:“夫君如今倒是有闲情,怎地和长舌妇似的,喜好搬弄家长里短了?” 柳暮江见苏若唤他夫君已叫顺了口,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面上便故意露出几分卖弄的神情:“我猜娘子定也会对此事有兴致,你方才是不是在找你父亲的那个妾室青莲?只可惜,她人已经没了。” 苏若心头一惊:“没了?这是何意?” 柳暮江点点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听苏承和说是难产血崩,生产当日就死了,只保住了孩子。” 苏若很是震惊,青莲的结局与她前世的记忆竟截然不同。其实苏若对前世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有些细枝末节至今也想不起来,只是清楚地记得她和母亲悲惨的遭遇和结局。 她记得前世青莲害死了母亲,鸠占鹊巢,从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室摇身一变成了苏廷柏的继室夫人,她生的儿子后来还继承了苏家的两成家业,虽难成大器,但他们母子也算活得衣食无忧。 忽然,苏若脑中精光一闪,她似乎隐约记起了一些要紧之事,久远的记忆犹如画卷一般在她脑中急速地闪过。好像是前世,她被父亲和青莲派人送往郊外云静庵带发修行的路上,她心灰意冷,饥寒交迫,便在车里昏昏沉沉地闭着眼。赶车的车夫和随行的婆子以为她睡了,便闲聊起来。 当时那婆子似乎说的是:“唉,这人当真是各有各命,明明是正室所生的嫡女,却被一个妾撵了出来,真是造孽呦。” 车夫倒是个实在的汉子,略带不忿地嘀咕了一句:“这都是什么狗屁世道,好人没有好报,黑心的下作娼妇倒是活蹦乱跳的。” 婆子道:“谁让那个小妾生了儿子呢,自然是攀上高枝了。” 车夫啐了一口道:“你没听说吗?还不知是谁家的野种呢。就咱们老爷糊涂,将他们母子当成宝贝。” 婆子似乎急了,忙低声喝止,回身掀开车帘一角,见苏若还在睡着,这才轻声说道:“你不要命了,可不敢再说这话了。若是令里面这位听见,闹起来传到莲夫人耳朵里,你我二人的命就没了。” 彼时的苏若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苦苦一笑,如今她已是丧家之犬,一无靠山,二无真凭实据,就算将此事叼登出来,也无人理睬,这婆子当真是高看她了。 现在看来,只怕青莲生的这孩子也是个身世不明的。苏若细细想着,她爹娘成婚二十年,后来容氏虽遭苏廷柏厌弃,但前十个年头二人每月也总有那么几次圆房的时候,为何容氏十年间只怀了一个苏若就再无所出。 青莲和苏廷柏勾搭成奸时,苏廷柏已年过四十了,怎地青莲如此容易就有了身孕。还记得前世青莲生下儿子后,便再也未曾怀孕,究竟是她运气太好,还是苏廷柏糊里糊涂给外姓人当了便宜爹? 想到此处,苏若唇角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她重活一世,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如今前世的仇人青莲已经死了,可是另一个还活得好好的,那便是她的父亲苏廷柏。苏若原本想离苏家远远的就好,可如今看来,若这个孩子当真不姓苏,真是她复仇的天赐之机。 她静静看着苏廷柏逗弄着乳母怀里白白胖胖的婴儿,面上笑得见牙不见眼。苏若心中冷笑道:很好,若实情与她想的一样,现在还不是揭开真相的时候。就令她的父亲好好享受几年天伦之乐,待将孩子养大,发现自己嫡嫡亲的儿子竟是个野种,定会被活活气死。 苏若似乎已经感受到隐忍一世,一朝复仇的快感,嘴角已忍不住翘了起来。就在此时,柳暮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打断:“娘子笑得如此妩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若连忙恢复平静,不愉地说道:“我哪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替父亲老来得子高兴罢了。” 柳暮江噗嗤一笑,道:“娘子,为夫真是爱极了你这口是心非的小模样。” 第54章 妻妹 就在此时,猛地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冷冰冰的质问:“二妹,你和妹婿只顾聊天,半天不见动箸,这酒菜都凉了。也不知是闲聊些什么?不如说出来,令我等也一同乐乐。” 苏若一看,原来是苏锦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苏若扇了扇手中的团扇,浑不在意道:“我与夫君不过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难登大雅之堂,就不劳长姐费心了。” 苏锦面上带笑,眼中一片阴冷,道:“二妹如今成了探花夫人,果然是不将自己的娘家人放在眼里了,就连回门这等大事都推脱不来,还以为是你无故生了一场大病了或是被婆母立了规矩,害我平白担心一场。” 苏若冷冷地瞟了她一眼,一字一句说道:“有劳长姐惦记,我一切安好。只是新婚第二日外祖病逝,他老人家膝下唯有我母亲一人照料,我自当为母分忧,前几日都在为外祖的后事奔忙,这才没有回门。” 此时苏锦身旁一直在独自饮酒的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忽然开口道:“妻妹丧亲,千万节哀。若有需要我效力之事,尽管开口,还请妻妹代我问候容夫人安好。” 苏若见一直冷冰冰又独来独往的赵璞之竟然对自己礼数周全,虽然吃惊,但这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好意,便颔首道:“多谢姊婿惦念。” 苏锦见人人都对苏若笑脸相对,心中更为不忿,她侧首低声对苏若说道:“二妹,今日是你二房大喜的日子,你怎地打扮得如此素净。难道你外祖去世,银子不够用了?想想也是,柳暮江虽得圣眷,但毕竟还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编修,你母亲容氏一个和离的妇人也无进项。你若是缺钱,不如和我说说。多的现银我虽没有,但随手送你件金银首饰,送到外头典当了去,亦能筹个百十两银子。”边说边撸了撸手腕上的翡翠明珠软镯。 苏若眼尖,故意用羡慕的口气说道:“长姐的镯子果然精致,我竟从未见过拇指盖般大小的明珠呢。只不过嘛......这镯子是赤金所造,色泽却暗淡了些,恐怕是被他人戴过的。” 她见苏锦的脸色急转直下,忙又接着说道:“许是长姐婆家的传家宝,如今传给长姐了。只要拿去首饰铺子里炸一炸,定然又是黄澄澄的了,就和新的一样。” 苏锦心头愈发犹如油煎一般,眼中满是阴云,背过身不再搭理苏若。 —— 满月宴散后,众人各自归家。 赵璞之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突然听见咣当一声,只见坐在对面的苏锦将手腕上的镯子摘下,猛地掼到地上,镯子登时摔得四分五裂。 赵璞之并未出声,又懒懒地合上眼,只听苏锦满是愤恨地说道:“以后你那些贱蹄子用过的东西,休要送到我眼前来。” 赵璞之讥讽地一笑,道:“怎么是我送你的?这明明是我之前赏给绿莞的,入了你的眼,我为了顾全你正妻的颜面,这才从绿莞那里要过来给你。如今要的是你,摔的也是你,真真是难伺候。” 苏锦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她压下怨毒的神色,略带几分哀怨地说道:“夫君位高权重,自然有无数的女人围绕身边。我身为正妻,也知晓应宽容大度。只是我也不过是个小女子,也会心生嫉妒,还望夫君怜惜。” 赵璞之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直把苏锦笑懵了。过了好一会儿,赵璞之终于止住笑声,道:“夫人,这副爱而不得的柔弱之姿可不适合你。莫要忘了,我是锦衣卫出身,你我虽成婚才几日,可娘子的心思手段我也能知晓几分。莫说一个绿莞,就是将我后宅那群莺莺燕燕都加起来,只怕也赶不上你一半的心狠手辣。” 苏锦面色十分僵硬难看,她勉强说道:“夫君所说,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赵璞之欣赏着自家娘子变幻莫测的神情,犹如看戏般说道:“你当我看不出来吗?娘子心里根本没有我,不过我也一样。论美艳标致你比不上绿莞,论能歌善舞你比不上碧痕,更遑论伺候男人的功夫,你便是苦学三年只怕也不及我那些侍妾的微末本领。”他见苏锦此时脸上难看的犹如死了亲爹一般,又饶有兴致地说下去,“可即便如此,我还要娶你。我娶的并非你这个人,只是苏家的清流门楣罢了。我娶你也罢,娶苏若也罢,不过都是为了迎合陛下的心意。只要陛下高兴,我娶谁都一样。” 苏锦再也忍耐不住,勃然怒色道:“我乃是苏家嫡女,你莫要将我和苏若相提并论。” 赵璞之懒得和这个喜怒无常的蠢女人作口舌之争,不耐烦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关起门来,随便你闹腾,只是莫要损了我的颜面,扰了我的清静,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赵璞之低头看了看地上镯子的碎片,不禁想起侍妾绿莞白嫩的手臂与镯子上的明珠交相辉映,柔柔地挽在他肩头上的销魂之色,这绿莞腰肢柔软,更难得的是她虽没有苏若气死人不偿命的一张利嘴,却也算得上口舌伶俐,眉眼间的狡黠机灵颇有三分苏若的神韵,加之声如黄鹂,说起奉承话来犹如泠泠溪水。 今日再见苏若,似乎又比出嫁之前美了三分。也不知,若是有一天,苏若放下倔强的身段,在自己耳边小意逢迎,又当是何等光景。如此一想,赵璞之的心头已发痒发热起来。 此时马车已在赵府门前停了下来,赵璞之道:“这几夜我就不去你房里了,先在绿莞那里歇息。”说完,掀开门帘径直走入府中,独留苏锦一人在车内愤恨不已又无可奈何。 第55章 营生 这边厢,苏若与柳暮江也在回家的路上,柳暮江虽在席上与苏家长辈多饮了几杯,却没有一丝醉意。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在他清冷的眉眼上晕染了几分暖色。 苏若在前世的记忆里受尽了委屈和背叛,一生活的比黄莲还苦,如今终于得了自由,自然不再压抑自己的本性,有仇必报的性子愈发不加遮掩。她想起方才席上苏锦的挑衅,后悔自己还是太顾及颜面,只奚落她几句,还是太给她脸了,当时就应该叉腰卷袖子地破口大骂回去,当众令她下不来台才好。反正丢脸的也是苏家人,苏若心里根本不在意名声。 正懊恼着,她看见对面的柳暮江正悠哉悠哉地赏着街景,便不自觉地迁怒于他,故意找茬道:“夫君,苏家的宴席吃得可还好?我见给你敬酒的人流水似的就没断过,果然新科探花风头正盛呀。” 柳暮江笑道:“没法子,我如今名义上是苏家的女婿,这些应酬总是躲不掉的。可我一颗心都扑在娘子身上,可是一直在看顾着你。” 苏若揶揄道:“未必吧,我被苏锦讥讽,也没见你帮衬半句。” 柳暮江露出一丝坏笑:“不是我不帮衬你,而是我清楚娘子的本事。论斗嘴骂战苏锦岂是你的对手,我看你们不过对战了几句,苏锦就气的像斗败了的一只鸡,只能鼓着眼珠子瞪你了。” 苏若想起苏锦方才被气的半死的情景,倒真像一只被拔了毛的斗鸡,终于绷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嗔笑道:“你这张嘴好生刻薄,连我都甘拜下风了。” 不知何时,柳暮江已坐到了她的身边,哄道:“好了,莫要生气了,小心变成和苏锦一样的乌眼鸡。” 苏若只觉得与那群毒蛇一般的家人周旋一场后,和柳暮江安静地坐在马车里,口无遮拦地闲聊几句,颇为自在惬意。她无意间说道:“我看苏锦的夫君赵璞之倒是个滴水不漏的人,我与苏锦口角时,竟还出言给我解围。” 柳暮江放下车窗的帷幔,顿时挡住了外头的浮光,车内只余一片半明半昧的暗影,柳暮江的眉眼隐在阴影里,愈发明亮锐利,他正色说道:“这个赵璞之城府深重,能位极人臣,定是不惜牺牲一切换来的。如今他虽与苏家是姻亲,但若是有必要,只怕他就是第一个对苏家背后捅刀子的人,你祖父苏长青与此人联姻,只怕是与虎谋皮后患无穷,我劝你还是离他远些吧。” 苏若也明白赵璞之不是个简单的人,看来苏锦在他身边也过的不舒心。不过这些都与苏若无关,倒是苏锦当时的一句话令苏若上了心。 苏锦曾在酒席上嘲讽苏若手头缺钱,生活拮据。苏若虽没有她说的这般惨,但也确实需要开源节流了。 此事说来话长,苏若早前在柳暮江的提点下,在文雀街买下两个铺面。一个转手卖了,还有一间头面铺子她赁给了一个江南来的商贾,每月能收到六十贯钱。 容氏持家有道,这六十贯钱足以令她们母女衣食无忧。可从上个月起,意外发生了。原来是都城最大的首饰铺子芸桂坊,见文雀街日益繁盛,便财大气粗地在街口开了一家分号,里面卖的各色钗环首饰样式别致,制作精美。引得文雀街驿馆里番邦使臣的家眷争相采买,只为回藩国后炫耀一番。 佩戴芸桂坊的首饰一时间在都城蔚然成风,就连外邦商贾都特意高价求购,只为转手卖个翻倍的好价钱。只是如此一来,文雀街苏若赁出去的那间头面铺子,生意便难做了,顾客都被芸桂坊吸引了去,光顾的人越来越少,终于入不敷出。掌柜的只得将铺面退给了苏若,离开都城另谋营生。 苏若的月银就这样断了。她本可另寻下家,将这间铺面租给食肆酒楼,毕竟文雀街如今寸土寸金,不愁没有租客。 只是苏若心中颇有些不服气,她私下去过芸桂坊,他家的首饰虽好,却也没好到精妙绝伦的地步。苏若自信自己能做出比之更惊艳的饰物,再数数自己这大半年攒下的私房钱,倒是也有本钱开一家完全属于自己的头面铺子了。一来她对这铺子可以完全做主,这在苏若两辈子的人生里都是绝无仅有的。二来她也很想和这个盛名在外的芸桂坊一较高下,看看到底谁才能制出都城第一钗。如此一想,苏若已是心潮澎湃,毕竟女人有了银钱才能不被人欺负。 决心已定,说干就干。第一步便是要召集人手。如今容家只有李忠夫妇两个老仆,莫说到铺子里帮忙,就算是照料容家祖宅都是捉襟见肘。如今她已脱离苏家的苦海,外祖父的丧事也办完了,终于能腾出空闲大干一场。 —— 苏若第二日便和李忠、春燕去了牙市,要选几个能干的首饰匠人。她特意去了城北,这里的牙市胡汉交杂,人才济济,只有雇主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 在牙市里等待东家招工的首饰匠人,大多是些从外地来都城讨生活,或是小本生意破产的手艺人,其中不乏有技艺精湛之人。 苏若随着一个颇有资历的牙郎,在牙市里游走,很快便雇到了人,有的擅缠丝,有的擅雕刻,有的擅镶嵌,还有长于治梳和金银的,一共五人。 苏若很是满意,正要与牙郎签身契,一旁的李忠小声劝道:“姑娘,我看您雇的这些人年纪有些大了,还有几个是失亲丧寡的妇人,身边还带着没了爹的娃,这就是两张要吃饭的嘴呀,只怕会拖累了您。” 苏若不以为然:“忠叔,俗话说伙计在精不在多。别看这几个年龄大些,可制钗的手艺都没的说。再说首饰匠人这一行,若无十分天资,还真得苦练二十年方有所成,所以年纪轻轻的我还真不敢要。至于那几个妇孺吗,空有技艺,无家可归,又有孩子拖累,我此时若是能给她们一个庇护之处,必然是雪中送炭,她们定会忠心耿耿地留在铺子里为我干活。即便日后我的铺子名声大了,有其他商贾想要把高价把这些人撬过去,她们也不会轻易动心的。” 李忠暗自腹诽道:您这铺子八字还没一撇呢,怎地就想着名满都城了。 第56章 表妹 人手很快凑齐了,苏若正要离开,忽然见牙市的西北角有些冷清,里面有七八个人穿着粗布衣衫,面色蜡黄的人,神色萎顿,席地而坐。 牙郎察觉到苏若的目光,殷勤地说道:“夫人,那边都是西羌国战败的俘虏,还有掳回来的奴隶,身强力壮的男人或是有几分姿色的女子都被买走了,如今剩下些老弱病残没人要了。” 苏若走近几步,只见一个身长八尺的健壮男子正斜倚在木桩上,此人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肤色黝黑,容貌粗犷,高目深眉,头发像野马的鬃毛一般又硬又密。他上身衣衫破旧,已裂成了几缕破布条,可以看见遒劲有力的肌肉,和身上深浅不一的鞭痕。这么个强壮的奴隶为何会没人要呢? 牙郎看出了苏若的纳闷,便笑道:“夫人也觉得这个奴隶不错?只可惜性子强硬,像块石头一样不服管教。他名叫折伦,和他一起被押进都城的还有他年仅五岁的幼妹。他直言若是有人想将他买走,必得将他的妹子一并买下,否则他宁死不从。他的妹子还没长成,谁愿意买一个孩童回家白白浪费几年的米粮呢?” 苏若这才看见奴隶折伦脚边铺着一块破旧的毛毡,上面卧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儿,面黄肌瘦,正闭目睡着,显然是病了。忽然女孩儿似乎觉得冷,抖了一下,折伦连忙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哄着。 苏若走到折伦身前,俯身想要摸摸女孩儿的额头。不想折伦伸手敏捷地挡开,瞪视着苏若的眼中满是戒备和抗拒。 一旁的牙郎喝道:“大胆,居然敢对主顾不敬,肉皮又痒了是不是?” 苏若并不在意,轻声说道:“折伦,你妹子怕是发热才觉得冷,让我瞧瞧。” 折伦犹疑地松开手,苏若摸了摸女孩儿的额头,果然有些微热,她对折伦说道:“我愿意将你和你妹子一同买下来,平日里你就给我家做些赶车护院的力气活,等你妹子病好了就陪在我母亲身边,给她说话解闷可好?” 折伦不可置信地看着苏若:“你说的可是真的?” 苏若点点头:“我家姓容,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也是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乡绅。前几日,我外祖去世了,家里独有母亲一人,对待下人向来宽厚,只要你安分守己,看好门户,我家定会厚待你们兄妹。” 牙郎见本要赔本的买卖忽然有了买家,自然心中高兴,忙道:“折伦,你小子摊上这样心善的主子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还不磕头。” 折伦抱着幼妹,给苏若磕了三个响头,苏若便将这兄妹两人买下了。 苏若命李忠将一众人都先带回容家安置,她今日出来得久了,也该先回柳宅了。 —— 苏若赶回柳家,已是掌灯时分,柳家上下应是已经用过了饭,她不愿惊动柳母,便轻手轻脚地向自己住的院落摸去。还没走两步,忽然正堂门内灯火大亮,只见一脸冷肃的赵妈妈立在门口,道:“少夫人可算回来了,老夫人有请。” 苏若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累了一天了,回来还要受柳母的刁难,偏偏她还暂时反抗不得。 苏若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正堂,只见柳母坐在上首,面色不虞。 苏若上前行礼道:“婆母,儿媳回来了。” 柳母皱了皱眉,道:“你还知道回来。过门不过一个月,你就整日见不着人影,我原也不指望你真能做个贤淑之人,呆在家里孝敬长辈,伺候夫君,可至少也要装装样子。像你这般,整日在外头抛头露面,暮江忙了一天,回家连口热茶热饭都吃不上,那我柳家娶你进门来何用?” 苏若心里翻了个白眼,但明面上十分恭顺道:“婆母息怒,只因前几日我外祖突然病逝,我忙着操办丧事,就没能在您面前尽孝。外祖走后,容家只剩下我的母亲,她一个和离的女人独自守着空大的祖宅,我实在是怕有宵小贼人惦记。故今日才去了牙市,买了几个身强力壮又老实本分的下人,看家护院,这才回来晚了,儿媳这厢给您赔不是了。” 苏若这番道歉倒是十分恳切,柳母心头的气消了一半,又想到苏若的母亲独自一人的确生活不易,苏若此举也是出于孝心。故她虽不喜苏若,也未再出言责备。 就在此时,正堂响起一道温柔清亮的声音,只见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笑着走上前道:“这就是表兄新娶过门的嫂夫人了,小妹拜见嫂夫人。” 柳母笑道:“我真是老糊涂了,忘了引荐。这是暮江姨母家的表妹,名唤之南。我们柳家落难时,多亏之南的母亲出手相助,送钱送物方才度过了难关。我视之南就如同亲生女儿,她与暮江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因她父亲近日远赴南越上任,我舍不得她去那等闷热瘴气之地,便将她接到都城。以后住在一个屋檐下,便是一家人,不必生分了。” 苏若连忙回礼,细细看去,这之南虽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但胜在青春正盛,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杏眼十分灵动,观之可亲。 之南回身偎依在柳母身边,半是撒娇半是亲密地说道:“姨母莫要责备嫂子,我听说嫂子小小年纪就一力主张父母和离,定是个乾坤独断的奇女子,怎能和庸脂俗粉一般安于后宅琐碎之事?姨母放心,今后您和表兄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和我说就是,我虽没有旁的本事,但烹茶煮菜,针黹女红还算得上拿手,定将您和表兄照顾好。” 此话大有深意,之南一个小辈,伺候柳母也就罢了,可柳暮江已有妻子,之南一不是妾二不是丫鬟,上赶子伺候她这个有妇之夫的表兄算怎么回事,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柳母倒是喜得脸皱成了一朵菊花,拍着之南的手,道:“好孩子,也就你还肯陪着我这个老太婆。旁的事我本也并不指望,只盼着暮江娶个贤良淑德的女子,踏踏实实地守在家里相夫教子就是了,没成想......” 话还没说完,柳暮江便推门而入,笑道:“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还未歇息?” 柳母见了儿子,心里自然高兴,刚要说话,只见柳暮江的眼光径直向苏若看去,快步上前,牵起苏若的手道:“看娘子这身打扮,可是也才进门?今日去牙市可还顺利?” 苏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柳母道:“怎么?你媳妇今天出门,你是知道的?” 柳暮江在宽大衣袖的掩映下,悄悄摩挲着苏若微凉的手指,笑道:“儿子自然是知道的,本就是儿子令若儿去的。想着岳母独身而居,总是不放心,即便眼下无事只怕日子长了,也会传出风言风语,到时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遂才催着若儿赶紧买些护院和丫鬟回去,严谨门户才好。” 柳母一听这是柳暮江的主意,便不再责怪,只是叹了口气道:“还是我儿想得周到,这和离的女人本就是非多,多些人口看家,才不会遭人欺负。” 柳暮江道:“既如此,母亲也累了一天了,快些休息吧,我与若儿这就告退了。” 第57章 青梅竹马 之南见柳暮江自进门起看都未曾看过她一眼,不禁满腹委屈,娇声喊了一句:“表兄,两年未见,你可是将小妹忘到脑后了?” 柳母也嗔怪道:“还未见过之南,怎么便要回房了?” 之南盈盈起身,走到柳暮江身边,甜甜地叫了一句:“表哥,我是之南呀。”眸中柔情似水,眼波在柳暮江眉眼间流转,满是久别重逢的欢喜。 柳暮江淡而有礼地一笑:“原来是小妹之南,都长这么大了,既然来了兄长家,就安心住段日子吧,等你父亲从南越回来,再返家不迟。” 之南撅了撅嘴,少女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表兄这话,是现在就想要打发我走了吗?” 二人之间的一来一往,令苏若心中颇有些不自在,仿佛她在柳暮江面前成了个多余的人。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想要挣脱被柳暮江牵着的手。 不想柳暮江反而更为用力地握住,苏若的手指和手背都被柳暮江牢牢攥在掌中,还时不时用长了茧的拇指抚弄着她的手心,火烧火燎的热意从她的掌心沿着手腕的脉搏,直窜到迷茫又悸动的心头。苏若的手心又痒又热,很快便汗涔涔一片。 柳暮江私下对苏若亲密的挑逗之举,丝毫没有影响他应付眼前的表妹,他依旧面色和蔼地说道:“小妹多心了,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大不了我柳家给你添副嫁妆便是了。” 之南笑容尽失,嘴唇微微颤抖,瞬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暮江似乎并未察觉,还对柳母打趣道:“母亲,我看小妹已长成大姑娘了,不如儿子在都城的同年里,给小妹物色物色,若是能寻到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姨夫姨母岂不是欢喜?” 柳母万没料到柳暮江会说出这番话,放下茶盏道:“这?”又眼见之南下一瞬便要滴下泪来,怕大家尴尬不好收场,忙道:“之南脸皮薄,你怎么当着她的面说这话?好了,你们自回房去吧。” 之南转身努力压下眼底的泪意,依然笑语晏晏地对柳暮江说道:“表兄,你也饿了吧,我亲手给你做了一碗银耳莲子粥,这就给你端来。” 柳暮江道:“不必了,若儿也未用晚饭,我方才进门时已吩咐下厨做些她爱吃的茱萸汤饼,一会儿送到我房中去,我们夫妻简单用些就是。莲子粥就劳烦小妹独享吧。”说完,拉着苏若便走了。 之南再也维持不住脸上勉强的笑意,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姨母”,便整个人都埋在了柳母的怀里。 柳母心疼地抚摸着之南的头,道:“好孩子,姨母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我早就把你当成柳家的儿媳看待了。” 之南哽咽道:“可是表哥和表嫂......” 柳母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只要知道,暮江与苏若不过是段露水姻缘,暮江对她并无情意。短则半年,长则三载,他二人必定和离。到时,姨母就令暮江把你八抬大轿娶进门。” 之南回转了一些,不再哭泣,只是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柳暮江和苏若方才相携离去的门口,自言自语道:“表兄对她当真无情吗?” —— 柳暮江与苏若回到房内,丫鬟春燕忙上前给苏若更衣,又从厨屋端来两碗茱萸汤饼,便退下了。 苏若换了家常宽松的衣物,坐在矮凳上伸了个懒腰,只见柳暮江从净室走了出来。他已脱下朝服,穿上了一件白布襕衫,摘了襆头,只在髻上松松绾了纯色发带,闲庭信步地走到案边,一撩衣袍坐在了苏若的身边。这身布衣随性,却是意态风流,不像是个朝廷命官,倒像是闲云野鹤般的谪仙。难怪是个女子就对他一往情深,苏锦如此,他的表妹亦如是。只是苦了她这个冒名的柳夫人,走到哪里都要承受嫉恨不甘的眼刀,真真是无妄之灾。 苏若开口埋怨道:“今日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不然我还不知要在正堂挨多久的训斥。” 柳暮江回身想要搂住苏若的腰,却被她侧身闪开,苏若道:“这里又没有外人,夫君不必再演戏了。更何况方才你表妹之南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看你的眼神就像是撞见了一个金元宝,简直拔都拔不出来。以后你我二人在人前也不要再有亲密之举,免得我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柳暮江伸手摘下苏若头上的珠花,在手中把玩着:“辛苦娘子了,娘子放心,我既娶了你,人前人后必不会令你受委屈。我那个表妹姓阮,只是小女儿家情窦初开,我一直将她当做亲妹妹。这几日我便替她相看夫家,早日给她找个好归宿。”说完,又抚了抚苏若散落在肩头的发梢,道:“为夫心里眼里始终只有娘子一人。” 苏若对柳暮江的戏弄见怪不怪,只觉得自己自从见了那个阮之南,心头像扎进一根小刺一般不舒服,可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便挑刺说道:“我看不止是你表妹有这个心思,你母亲也是乐见其成吧。”正说着,肚子忽然“咕噜”了一下,原来是大半天没吃东西,有些饿得狠了。 柳暮江露出宠溺的笑意,将案上的汤饼向苏若面前推了推,道:“这是你最爱吃的茱萸汤饼,我令厨子加了糯米制的陈醋,酸辣可口,快趁热吃吧。”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面对自己最爱的吃食,苏若的气势顿时矮了三分,心想填饱肚子要紧,至于外四路的表妹表姐,又与她有什么相干。于是撸起袖子便开始动箸,一口热汤下肚,酸辣爽口,劲道的汤饼裹挟着浓郁的酱汁,味道入木三分,从头到脚连汗毛都舒展开来。苏若舒服地呼了一口气,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柳暮江在一旁陪着苏若,安安静静地用饭,只觉得如花美眷,流年静好。 第58章 沧海阁(女主开始搞事业) 第二日一大早,夫妻二人起身后,苏若想了想,还是开口对柳暮江说道:“我在文雀街还有个头面铺子,如今外祖走了,我和母亲守着祖宅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我想自己开间头面铺子,若是经营得当,也算是个长久营生。” 柳暮江并不意外:“此事春燕昨日已经和我说了。” 苏若看了春燕一眼,怪道:“你这丫头好快的嘴,你是我的陪嫁丫鬟,怎么事事都不忘和他禀报。” 春燕并不惧怕,吐了吐舌头道:“姑娘,是柳大人关心您,才问奴婢您昨日的行踪,奴婢哪有不实话实说的道理。”说完,转身去厨屋端早饭去了。 苏若摇摇头,道:“我对下人是不是太放纵了,往日在苏家,这丫头整日战战兢兢,可不敢对主子这么放肆。” 柳暮江笑道:“依我看,这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苏若佯怒道:“你这是说我没规没矩吗?” 柳暮江将苏若按坐在铜镜前,亲手给她选了一支翠翘金雀钗,斜插在她的云鬓之侧,顿时添了三分华贵妩媚,他握住苏若的肩,与她一同凝视着镜中青春娇艳的容颜:“娘子不施粉黛的样子甚美。” 苏若却不领情,扭身看着柳暮江道:“你莫要给我灌迷魂汤了,反正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不守闺训,胆大妄为,我根本也做不好旁人家的媳妇,只怕日后我在你家就连装都装不下去了。” 柳暮江修长的手指将苏若唇上的胭脂一点点晕开,温柔地说道:“什么旁人家的媳妇,你已是我柳暮江的夫人,这辈子都休想再做他人妇了。我方才的意思是,娘子心地纯善,对待下人素来宽厚,所以春燕才会真心实意地对你好。” 柳暮江这话说的甚是公允,苏若虽表面张牙舞爪,看似浑身是刺,不过都是保护自己的假象。她遭受的背弃太过惨痛,因此才处处以强硬示人。然而骨子里不过是个善良温和的姑娘,对境遇不如自己的人,素怀悲悯之心。 一个女子,谁又愿意戴着铠甲处处碰壁,只可叹这荒唐的世道无情。只是没想到,她重活一世,竟然遇到了一个能在他面前放心摘下面具,以本来面貌相处相知之人。只可惜,她与他注定会分道扬镳,即便如今二人如此亲密地对镜梳妆,终是一场镜花水月。 一时之间,苏若心头竟泛起从未有过的难过迷茫,再也说不出话来。柳暮江亦是不语,晨曦映在明镜台上,给二人偎依的身影镀上一层朦胧的微明。 —— 用过膳后,柳暮江戴好襆头便要去翰林院,他临走时对苏若说道:“娘子既然有心经营铺面,尽管放手去做便是。我朝海纳百川,商贾早已不是受人轻贱的地位。只是此事还是莫要告诉我娘,她年纪大了,还是老脑筋,若是知道你抛头露面在外做生意,只怕一时转圜不过来。” 苏若点点头:“我自是不会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了,你向来书读的好,不如给我的头面铺子取个响亮的名字。” 柳暮江想了想,笑道:“不如就叫沧海阁吧。” 苏若心头一动,当初他二人为接近清欢楼的头牌念奴姑娘,柳暮江冒充头面铺子的掌柜,随口说出了沧海阁三个字。现在想来,倒是颇为应景。苏若便道:“好,我的铺子以后就叫沧海阁。” —— 苏若和春燕出了柳宅的角门,只见一辆马车已等候在门外,昨日才买回来的奴隶折伦,正坐在车辕之上。 他见苏若出来了,忙跳下车,对着苏若抱臂在胸前行礼,道:“折伦见过主人,管家忠叔命我接主人去文雀街的铺子里。” 才过了一日,折伦便改头换面了,身上穿着八成新的深蓝色短襟,一头浓密的硬发用布帛绑在脑后,余发随意披散着,愈发衬得他高眉深目,身材魁伟。苏若暗想:此人器宇不凡,只怕并不是一个战俘那么简单。 她略微点头道:“你妹子可安顿好了?” 折伦道:“容夫人为人宽厚,昨晚就请了郎中给小妹看病,吃了药已退了热,折伦甚是感激。” 折伦将苏若扶上马车,熟练地一挥鞭子,向文雀街疾驰而去。 苏若到了文雀街铺子门口,只见铺子里头已经焕然一新。昨日在牙市雇来的匠人已将里里外外擦拭的一尘不染。因上一任掌柜不过经营了数月,便败走南下,铺子里的摆设都还是崭新的,这倒是便宜了苏若。 苏若出门前,柳暮江还特意给沧海阁写了个匾额,她看着手中宣纸上飘逸的行草,不自觉地抿嘴笑了笑。眼见铺子里的人齐了,苏若也不再闲话,命李忠带着折伦去找个招牌铺子,照着柳暮江的手书做匾额。又命众人将她带来的玉石珍珠、缧丝簪棍搬了进来,她从袖中拿出二十几张钗环图纸,分给大家琢磨琢磨,有工艺上看不明白的,再一同商讨。 这些钗环图都是苏若平日无事时,一笔一画亲自描摹出来的,自是匠心独运,画在纸上已是精美绝伦,若是制出来定会惊艳非常。所有匠人看了图纸,都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女掌柜心生敬意,没想到这个十几岁的女娃竟有如此灵性和功力。 众人心中再无疑虑,皆对着图纸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来,苏若听得仔细,又对原图改了一版,终于令人满意了。 很快就到了午饭的时间,李婶从容家送来了三个食盒的饭菜,有菜有肉,还有一大碗汤饼,大家都吃的津津有味,毕竟这些都是长久飘零之人,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吃上一口热饭,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苏若在小桌上用过饭后,便说道:“大家不用急,慢慢吃就是。这铺子分为前后堂,前堂便是做生意的地方,后堂辟成作坊和寝室,日后尔等做工吃住都在这铺子里,便在此处落脚吧。” 就在此时,只见有个身着石青色官服的人走了进来,竟是柳暮江。苏若忙上前道:“你不是当值去了吗?怎地有空来此?” 柳暮江环顾四周:“娘子开的第一家铺子,我自当前来捧场,便借着午休赶过来看看。” 苏若有些感动:“还没用饭吧,不如随意吃些吧。” 柳暮江便撩袍坐下,众人从二人的对话中已猜出这位翩翩公子便是苏若的夫君,又是官身,便多了十分敬畏,皆有些拘束。 柳暮江笑了笑,道:“大家莫要生分,众人皆是为我家娘子的铺子效力,往后便是一体。我家娘子年轻,又不知深浅,诸位在头面行当里皆有阅历,还望今后多多提点。”说着,从袖中掏出几吊钱,“这铺子虽还未开张,但尔等刚来,总需要些开销。这钱大家分一分,每人两吊,带着孩子的多拿二十文,先安顿下来再说。” 此举当真是收买人心,又解了这些人的燃眉之急。众人登时千恩万谢,只叹自己终于遇上了好主子,一时间恨不得掏心掏肺地给苏若做牛做马。 —— 苏若将柳暮江送出门时,悄悄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我就没想着先给他们发些工钱。” 柳暮江道:“铺子刚开张,你正是用人之际。那些人若是真有手艺,又肯齐心干活,这铺子日后才能有进项。不过用几吊钱,就换来众人为你心甘情愿地卖命,何乐而不为。” 苏若看着柳暮江远去的背影,一袭绿袍如林中修竹,隽秀挺拔,斯文中透出几分霸气。谁能想到这个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读书人,竟会随时道貌岸然地算计人心。得亏这是她的夫君,此人如此奸诈狡猾,心机深重,若是做了他的对头,只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59章 出师不利 苏若带着沧海阁的一众工匠热火朝天地赶制第一批钗环,整日早出晚归,全然不顾柳母的脸色。好在有柳暮江时时维护,给了苏若在柳家最大的底气。 一个月后,苏若描画的钗环终于做成了,她亲手将各色头簪、金钗、步摇、华胜、花钿一一装进锦盒,摆在柜案上,心情激荡。 一切准备停当,沧海阁于次日吉时开张了,苏若还燃了两挂炮竹,只为讨个好彩头。 然而,事与愿违,沧海阁的生意并不好做,甚至开张一个月后还未见起色。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对手强劲。当初逼走前任掌柜的芸桂坊,也未给苏若活路。一来这芸桂坊占据了文雀街的街口,这是最好的地段,离驿馆和民宅最近,必是来文雀街闲逛的主顾最先选择的铺子。品相好的钗环本就是奢侈之物,即便是富贵之家若无嫁娶之事,平日也不过选个一两件,既然已在第一家铺子买了心仪的首饰,便不会再往其它店铺里扔银子了。 二来虽然苏若铺子里的钗环更为精致,但价格和芸桂坊不相上下,初次开张,款式也少。芸桂坊又早已声名在外,如此一来,众人自然是更认他家的招牌。 故此光顾沧海阁的客官每日只有寥寥数人,大多也是看看便走了。一个月了,钗环竟然只卖出去两支。 如此下去恐怕只有关张一条路了,苏若很是气馁,这日起来也不去铺子,只在屋里坐着发呆。柳暮江正好沐休,便临窗而坐,静静地读书。 苏若哀叹了一声,道:“都城里的营生果然不是那么好做的,只怕我不是经商的这块料,趁着本钱没有赔尽,不如尽早关张,找个下家接手,还能收些租银。” 柳暮江起身,用手中的书卷轻轻敲了敲苏若的头顶:“当初你在苏家,一无靠山,二无银钱,只凭着一身孤勇便敢与你爹和他的宠妾明争暗斗。怎么如今已是自由身,还有了身家,反而轻易便偃旗息鼓了?” 苏若低头揉了揉额角:“我不过是在你面前发发牢骚,哪里真就认输了。再说如今沧海阁上下还有七八张嘴要吃饭,我若是就此罢手,他们岂不是又要流离失所。只是已经月余了,沧海阁依旧是惨淡经营,任凭我如何招揽生意,还是门可罗雀。我似乎是走进了死局里,看不到破局之法,难免心焦。” 柳暮江双手捧起苏若的面颊,二人俯仰相视,他看见苏若微皱的眉头,便用拇指轻轻揉着她的眉心:“你莫要只死盯着芸桂坊,应将眼光放在文雀街之外,都城之内。” 苏若心烦,便也没有抗拒柳暮江亲昵的举动,沮丧地说道:“这又是何意?” 柳暮江坐了下来,捏了捏苏若吹弹可破的脸蛋:“你怎地被芸桂坊气傻了不成?沧海阁生意不好,只因新铺子没有名气,若是能有个声名显赫的贵人,在万众瞩目的场合佩戴你的钗环,惊艳众人,沧海阁必然一夜成名,到时追捧之辈必会对你铺子里的钗环趋之若鹜。” 苏若眼中一亮,复又黯淡下去:“话虽如此,只是情急之下,到何处去找如此可巧的贵人呢?” 柳暮江循循善诱道:“你莫要只想眼前,要想想一个月前轰动都城的那桩大事。” 苏若心思电转,疑惑地问道:“你是说奉命征讨西羌国的平西将军得胜还朝的事?” —— 话说西羌国本是我大燕朝西部边陲的一个小国,国土虽寡,但位于东西冲要,东与本朝径山官道相连,西与西域诸国接壤,素有咽喉要塞之重,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百年前,中原大乱,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厉兵秣马。西羌国国小民寡,自然成了群狼眼里的一块肥肉,三五年间竟被灭国三次,国内百姓苦不堪言。 直到本朝元帝一扫天下,群龙俯首,开创新朝。逃亡到中原的西羌王族后裔才历尽千辛万苦,入朝亲向先帝求援,请求天朝派兵助西羌复国。先帝便下令安息军抽调五千兵马,入西羌作战。 彼时西羌国正被南诏占领,安西军如同神兵天降,只用了三日便大败南诏,迎回西羌国主。国主对大燕朝感恩戴德,愿世代朝贡,只求天朝庇佑。 如此相安无事几十年,直到半年前西羌权臣元穆煽动各族叛乱,借机篡政,对途经西羌入中原经商的商贾肆意盘剥,商贾若想路过,需上交千金,否则便性命不保。受害的商贾中有西域人,亦有大燕的子民。 大燕原本想着以和为贵,也曾派使臣警告元穆,然而元穆吃了熊心豹子胆,对大燕皇帝的命令阳奉阴违,竟然还变本加厉地劫掠燕朝边民。如此倒行逆施,终于激怒了大燕当朝皇帝,遂陛下便以元穆谋逆为由,发兵西羌平叛。 本次领兵的乃是陛下亲封的平西将军,虽然只有二十岁,却是天生将才,谋略胆识过人,出征三月,率领五万兵马于西羌香积山,与元穆为首的十万西域叛军决一死战,大获全胜。活捉贼首元穆,临阵枭首示众。各路叛军见主谋已经伏诛,个个吓破了胆,只知跪地投降。 平西将军没有滥杀降将,只将十几个参与叛乱的部落首领押解回都城,由陛下发落,将其余兵败的士卒共计万余众,尽数收编。 当日,平西将军率大军进入西羌国王城,军纪严整,对百姓秋毫无犯,迅速稳定了民心。西羌百姓苦战火苛政久矣,见大燕军队终于荡平贼寇,还西羌子民一个太平日子,恨不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捷报传至都城,帝心大悦,加封平西将军为昭惠侯,赐采邑三百。 —— 一个月前,平西将军班师回朝,军队在进城的途中风光无限。都城的百姓倾巢而出,在街衢两侧迎接王师凯旋。只不过平头百姓和高门大户皆对为首的平西将军神色复杂,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只因这位年纪轻轻功勋卓着的将军竟然是个女儿身。 第60章 平西将军 说起这位平西将军,的确是位奇女子。她名叫慕容婳,乃是永平侯府嫡出的小女儿。永平侯府世代武将,镇守安息。到了慕容婳这辈,却是人丁寥落,其父永平侯一辈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慕容嬛自幼娴静,才貌双全,被誉为西北第一美人。小女儿便是慕容婳,自小便不爱读书,只爱舞枪弄棒,待识了几个字,就缠着父亲读兵书。还不喜住在都城舒适的侯府中,偏爱住在民风粗犷的安息城里。从小在山林原野纵马驰骋,性子也是野马似的无拘无束,不服管教,令永平侯夫人头疼不已。然而永平侯却是极疼爱这个小女儿,把她留在身边当男儿教养。 有一年,南诏国合纵吐蕃偷袭安息州府,永平侯率十万大军抗敌,一举将敌军逼退到罗赫河,两军沿河对峙,战况焦灼不下。 事发突然,永平侯临走前来不及调回驻守安息四镇的心腹部下,又不放心将坐镇安息的要事交给旁人。就在此紧要之时,年仅十七岁的慕容婳毛遂自荐,愿领兵守护安息城,并为前线大军筹集粮草。 永平侯虽觉得冒险,但前线战事刻不容缓,眼下也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便一咬牙,将守城的重任交给了慕容婳,给她留下五千兵马,便开拔出城了。 一开始,守城军士的确看不起慕容婳,只觉得永平侯将安息城上千百姓的性命托付给一个女娃娃简直是老糊涂了,因此对慕容婳的将令多有怠慢。 慕容婳一开始隐忍不发,只每日带领亲随在城门各处巡视,督查粮草军械,日夜不曾懈怠。直到有一天,原本三日前便应从州府运往罗赫河的军粮迟迟没有启程,慕容婳便传唤粮草督运使来问个明白。 这个粮草督运使名叫刘沣,乃是从都城外放至安息的,平素没什么本事,只不过借着背后的势力,想在边疆谋个舒适的差事,混个一年半载给自己攒个军功,好调回都城继续升官发财。他到了安息城后,在后方督粮,整日人浮于事,鼻孔朝天,只在城中的花街柳巷纸醉金迷。因这刘沣的确有些来头,众人虽心中不忿,也不敢将他怎么样。 刘沣自然未将慕容婳放在眼里,直到一个时辰后,方姗姗来迟。面对慕容婳的责问,只推说三天前吃多了酒头疼,又赶上连日暴雨,故没有按时筹齐军粮,今日回去后再筹措也不迟。 慕容婳登时大怒道:“大战之时延误粮草,按律当斩。”遂命左右将刘沣推出去斩了。 刘沣嚣张至极,根本不信慕容婳敢杀他,指着慕容婳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女流之辈焉敢!宫里的刘贵妃是我的亲姑姑,乃是圣上的宠妃,你一个边将家的小贼娘若是敢杀我,陛下定会灭了你九族。” 慕容婳冷笑道:“你既为安息军吏,便应以前线将士为重。军中大事粮草为专,如今你既然筹粮不力违了军法,管你姑姑是刘贵妃还是张太监,任谁都救你不得。即便是陛下亲自下旨保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的狗头我今日砍定了,给我拖出去,即刻行刑。” 左右亲军立刻像拎鸡仔一般将刘沣往外提溜,刘沣嘴里大喊道:“慕容婳,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小贼娘,你们这些低贱的泥腿子,不能这般对我。” 慕容婳坐在上首岿然不动,沉声说道:“你一个都城里攀附女人裙带的纨绔,凭什么瞧不起保家卫国拼死血战的将士。你死后,我会将你的人头挂在城门三日,令安息城中的官吏好好警醒警醒。若是再有贻误粮草辎重,无心政务之人,这就是下场。” 慕容婳不惧权贵,斩了刘沣,军士对她登时肃然起敬,他们本就对这些无尺寸之功却贪得无厌的贵族子弟看不顺眼。如今慕容婳此举,无疑是为火里来死里去的将士们出了口恶气。 慕容婳自此在军中立威,令行禁止,莫有不服。 后来,为了助前线大燕军队一臂之力,早日结束战事,慕容婳决定险中求胜,她亲率精锐骑兵三百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连夜奔袭二百余里,绕过六渡山,潜入南诏大军的后背,以雷霆之势攻占了南诏军的老巢,将敌军百余吨粮草辎重付之一炬。 此举犹如黑虎掏心,南诏与吐蕃的军队无以为继,顿时溃不成军,只得投降,割地赔罪。 慕容婳一战成名。 慕容婳的所作所为传入都城,她虽斩了陛下宠妃的侄子,但圣上到底是个明君,清楚不能寒了有功之臣的心。遂以刘贵妃约束亲族不力为由,废为庶人,并加封慕容婳为平西将军。不过也有传言,陛下之所以舍宠妃而保慕容婳,也是因为慕容婳的亲姐姐慕容嬛乃是陛下的皇后,甚得陛下敬重。 不管怎么说,慕容婳的确立下了实打实的军功,她由此成为了大燕立国以来唯一的一位女将军。 自古如此标新立异又特立独行的女子,自然是誉满天下又谤满天下,赞叹者有之,不屑者有之,诋毁者更有之。如今慕容婳就快二十了,可一直没有嫁人,有人说是因慕容婳杀伐太重,无人敢娶,生怕有一日惹恼了这位铁娘子,被她手起刀落砍了脑袋。也有人说,慕容婳天生貌丑,皮肤黝黑,安息人称黑张飞,无人愿娶。 此时陛下站出来说话了,言道:“永平侯世代忠烈,平西将军以女儿之身在疆场厮杀,保境安民,乃是有功之臣。朕安能忍心眼见她误了青春,错失良人。”遂下旨,由皇后亲自操办,在慕容婳二十岁生辰之日行及笄之礼,并在都城中为她物色夫婿。 其实这不过是陛下的制衡之术,如今慕容家在边将心中威望甚隆,又出了个皇后,只怕日后会功高震主。不过好在永平侯年纪大了,没有儿子,慕容婳就是再能干,一介女子也无法承袭军权。倒不如借着给慕容婳择婿为由,更换安息主帅,令永平侯在都城养老,慕容婳回归后宅,如此一来,圣上便无忧了。 永平侯一家对圣上的算计心如明镜,但也看得通透。永平侯早已厌恶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况且即便交出军权,宫里还有皇后是自家女儿,将来亲生的太子登基,永平侯府依然是皇亲国戚,安享太平。这样看来,陛下想令永平侯府远离权利之争,也是避免日后外戚手握大权,野心干政之患,亦是为了保全皇后母子。 于是永平侯一族安然顺从了陛下的安排,只想为慕容婳择一良婿。不过没想到,整个都城竟无高门大户愿意娶慕容婳为妻。 第61章 破局之法 与苏若说到此处,柳暮江道:“如此看来,为平西将军慕容婳择婿不只是永平侯府的家事,亦是陛下关切的国事。如今无人愿上门提亲,最为焦急的当属陛下和皇后了。” 苏若讽刺地一笑:“都城内的士族子弟当真都是怂包,自己没本事,平白靠着父辈的荫功混吃等死也就罢了。见了个才华声名高出自己一头的女子,又嫌坠了他们男子汉的威风。明明是他们配不上慕容婳,偏要像长舌妇一般编排她面黑貌丑,真是比三姑六婆还惹人厌。” 柳暮江对苏若的伶牙俐齿已是习以为常:“所以,十日后慕容婳的笄礼便是一场举世瞩目的重头戏,这是她首次回都城后,被皇后正式引荐给各路权贵官宦。若是仪容得体,举止有度,之前诋毁她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也许会有郎君为她当场心折,则终身大事可成。” 苏若已明白了柳暮江的用意,双眸晶亮:“女子的笄礼必有美饰华服,沧海阁若能用一套头面,令慕容婳在众目睽睽之下容光焕发,定能一举名满都城。” —— 只是有此等难得的机会,全都城的头面商人自然趋之若鹜。连日来,去永平侯府登门献钗之人络绎不绝,奉上的钗环首饰每样都是价值连城,恨不得能堆满十个首饰匣子。 永平侯府自然是不会收下,遂传出话来,每个头面铺子只呈上一支钗环,若是能入了平西将军的眼再说其他。于是,永平侯府的西角门便从早到晚排起了长队,都城内无论名气大小的头面铺子,掌柜的都揣着一只锦盒,将镇店之宝献给平西将军,只盼能得慕容婳一顾。奈何三日过去了,掌柜们送进去的钗环不过片刻便被永平侯府的下人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只撂下一句话:“您家这钗不合我们慕容姑娘的缘法,劳您白跑一趟了。” 所有掌柜都是踌躇满志地来,垂头丧气地回,就连都城第一头面铺子芸桂坊都无功而返。众人不禁议论纷纷:这位平西将军究竟是眼光甚高看不上这些金石镶玉的美饰,还是容貌太丑,即便再精美的钗环,她戴在头上也是东施效颦,徒增耻笑罢了。 即便如此,苏若也打定主意要试上一试。 —— 苏若向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再说给平西将军慕容婳献钗一事已是等不得了,苏若便立时不分昼夜地埋头苦干起来。整天只在铺子和柳宅之间两头跑,夜里点灯熬油地描画钗环图,往往合衣睡上两个时辰,天还未亮就挣扎起来,去铺子里与一众工匠交代图纸,再按照众人的意思,修改图样,力求精益求精。 如此忙活了五日,当晚苏若的图样终于定了下来,明日便可命沧海阁的工匠开工制钗了。苏若坐在寝室的案边,这五日修改的图样已在手边摞成了三指厚的纸堆,她想再将之前的图纸梳理一番,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巧思。 就在此时,她手中的图纸被柳暮江抽走了,柳暮江劝道:“快歇歇吧,你这几日的废寝忘食,都快比得过赶考的举子了,再如此下去,只怕身子要撑不住了。既然图样已成,不如好好歇一夜。”说完,便命春燕将吃食端了上来。 春燕人还在小厨屋里,苏若便闻到了一股极香的味道,她这几日满脑子都是钗环,就连吃饭也是匆匆忙忙,简直是五日不知肉味。如今乍一闻见浓烈的香气,不禁口舌生津,忙伸着脑袋,眼睛睁得圆溜溜地向后厨探去:“是什么吃食这么香?” 正说着,只见春燕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将上面一只已经煮沸的小巧汤锅放在红泥风炉上,在汤锅周围配上一大盘切得薄如蝉翼的新鲜肉片,并颇棱(菠菜)、黄芽(韭黄)、醋芹等四五碟鲜蔬,还有两碗用生姜、蒜汁、胡椒调出的蘸料,竟是一桌食色生香的拨霞供。 苏若见了这一桌鲜美的吃食,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忙从汤锅里夹了一片鹅膏蕈,沾了点酱汁便放进了嘴里,顿时被滚烫的蕈片烫得龇牙咧嘴。 柳暮江忙道:“慢些,这么大人了,怎么像个馋嘴猫儿似的,这一桌子菜尽够你吃的。”边说边夹了一箸肉片放入锅中,“今日陪陛下在西郊行猎,陛下打了五六只兔子,便赏给我一些兔肉带了回来。这秋天的兔子最是肥美,多吃些吧。” 待锅中的菜肉被汆熟了,柳暮江将苏若爱吃的尽数夹到她的碗里,又淋了两勺酱汁,推到她的面前。苏若已是等不及了,简单拌了拌,便吃了一大口,鲜甜的兔肉裹着辛辣的蘸料,绝美的滋味在唇齿中蔓延,咽下肚后,齿颊留香,浑身上下暖意融融。 柳暮江见苏若吃得香甜,这才捡了几片清淡的蔬菜,慢慢吃了起来。 此时已是秋分时节,饶是屋内燃了火盆,依然有些凉意。与心爱之人,围炉而坐,吃着热腾腾的暖锅,在这寂静寒冷的凉夜中,也觉得身心熨帖无比。 苏若终于放下了箸,擦了擦嘴角沾上的酱汁,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夫君怎么吃得这么少?” 柳暮江笑道:“我晚饭已经吃过了,不过是为了陪你才用了一些,可是吃饱了?” 苏若此时恨不得四仰八叉地滚到榻上睡一觉,打着哈欠说道:“吃饱了,再吃不下了。” 柳暮江忽然迈开修长的腿,越过案头,离苏若越来越近。苏若顿觉满心满眼都是柳暮江这张绝色的俊颜,食了热汤的薄唇潋滟生香,眸中眼波荡漾,眉梢一挑便是熏然生媚。 果然是饱暖思淫欲,苏若明明吃撑了,此时看着眼前的盛世美颜,竟觉得身心一阵空虚寂寥,眼见柳暮江近在眉睫,苏若却不想躲闪。此时柳暮江魅惑众生地浅浅一笑:“你这嘴角是越擦越脏,简直是从馋嘴猫变成玉面狸了。” 他唇红齿白间溢出汤汁的香气,令滴酒未沾的苏若竟有了一丝醉意,她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直觉柳暮江是想要用舌头舔去她唇角的酱汁。苏若的心头竟有几分隐秘的期盼,身子虚软,胸口却激荡得犹如咚咚擂鼓。 可就在此时,柳暮江令人懊丧地停在了二人的咫尺之间,温柔地伸出手,将苏若脸上的酱汁擦去,如此君子之举瞬间将苏若的绮丽梦境击得粉碎,她呆呆地看着柳暮江,脸上犹如着了火一般,轰然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方才缓了过来。 第62章 制簪 待到苏若回过神来,只见柳暮江已在书案前坐下,正细细看着自己明日便要开工的钗环图。他忽然开口道:“娘子的巧思果然不俗,只是不如将簪首的银丝改为金饰。” “你是说将这簪子做成金镶玉?”一说到正题,苏若立马来了精神,忙坐到柳暮江身边,定睛看着图纸,“我也不是没想过金镶玉,只是这玉料乃是尚好的昆仑玉,用纯银衬之,可令玉石通透如冰,玉石的光泽也能映得银边愈加温润。再者,坊间都传闻平西将军肤色黝黑,配以银饰总能令脸色亮堂几分。” 柳暮江侧首看着苏若,苏若鬓边戴着一支海棠步摇,流苏在烛火的映照下粲然生辉,在美人耳畔摇摇曳曳,勾得柳暮江的心绪随之春情荡漾,他为了不再分神,忙伸手扶住这乱人心神的流苏,将其别在苏若的耳后,方才说道:“娘子莫非见过平西将军?” 苏若叹了口气:“我若是见过她,还用得着如此头疼吗?制钗的要务便是因人而异,需以戴钗之人的样貌、气质精心揣摩,若是清欢楼头牌那样的绝色女子倒还罢了,怕就怕样貌平常之人戴了样式不适宜的钗环,必会适得其反。” 那日平西将军得胜回城,尊容被掩在严严实实的兜鍪之下,根本看不见容貌。不过听多了对平西将军的传言,苏若心想只怕这位将军是个容貌平庸的女子,再加上常年在马背上风吹日晒,肤色自然也算不得白皙。因此,苏若反复思量,这才选了色泽浅亮的银饰和昆仑玉做簪首。 “娘子虽未见过此人,可为夫见过。”此时柳暮江的手还未放开苏若耳后的流苏,似不舍般缓缓揉挲着流苏上莹润的珍珠,微凉的指尖似有似无地拂过苏若的耳畔鬓旁,仿佛是以一缕暧昧的缠绵与苏若耳鬓厮磨。 苏若的耳尖很快红了,显得更加薄透小巧,她只觉得半边身子麻酥酥的,脸上也是一阵热一阵冷,即痛苦又欢愉。苏若实在受不了这般要命的挑逗,忙借着饮茶扭过了脸,流苏瞬间跳脱了柳暮江的爱抚,剧烈晃动出的光晕令人心荡神摇。 柳暮江到底定力非常,只是惋惜地轻叹一声:“这位平西将军慕容婳的确不是千娇百媚的美人,但也绝不是传闻中的无盐女。娘子若信得过为夫,就将这玉簪做成金镶玉,正好也讨个金玉良缘的好彩头。” 夜已深了,苏若躺在榻上,连日不眠不休疲惫不已的她,此时却瞪着眼睛久久难以入眠。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后,此时鬓边的海棠步摇早已摘下,可她依然明显地感受到耳边传来清晰的痒意,搅得她睡意全无。 苏若从帷幔内向窗边看去,只见柳暮江朦胧的身影已安然睡去。苏若心中不禁浮上几分懊恼之意:好你个柳暮江,果然是个祸害,竟能碰都不碰自己一下,就把她撩拨得五迷三道了。 —— 苏若最终还是决定依照柳暮江所言,制成一支金镶玉的发簪。沧海阁的工匠们按照苏若数易其稿的图纸,赶制了三天两夜,终于制成了这支雪莲对簪。 第二日一大早,苏若便将发簪盛在一个缠枝檀香盒中,像宝贝一般揣在怀里,由车夫折伦护送着,来到永平侯府的西角门候着。 她本以为自己来的够早了,没成想此时门外已排了二十几人的长队,侯府的角门还没开,可所有人都恭敬地等着,默不作声。 苏若站了一个时辰,还未见有人出来招呼。折伦见深秋寒凉,忙道:“主人,不如折伦在这里候着,您回车里歇息片刻。” 苏若摇摇头,向前努努嘴,低声说道:“不可,你看都城内有头有脸的商贾都在这里站着,咱们沧海阁不过是个没有名气的小铺子,更不能失礼。” 正说着,只听角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走了出来,众人便有条不紊地鱼贯而入。 进了外院依然要等,中途只见前面进去的人无一例外都是铩羽而归,有的甚至面露愠色,小声嘟囔着:“送了三回钗都看不上,又不是月宫嫦娥,平白故作扭捏又有何用。算了算了,这生意不做也罢。” 苏若心中也不禁担忧起来,只怕这位平西将军慕容婳眼光独特,又或许她根本不想成亲,便故意借钗环之事刁难他们这群商贾小民。若真是如此,她就算有巧夺天工的神力,也要无功而返了。 此时苏若已排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只见一位管事妈妈正招呼苏若进去。 苏若进入厢房,将手中的檀香盒交给管事妈妈:“大娘好,这是沧海阁呈给平西将军的发簪,劳烦大娘了。” 耗费了沧海阁一众人心血的发簪离了苏若的手,被送进了里间,里面似乎是个暖阁,被明瓦雕花门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人影,只隐约听见有人说笑。 —— 苏若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雕花门再度打开了,她看着迎面走出来的管事妈妈,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 只见管事妈妈一改方才例行公事的冷脸,满面春风地笑道:“敢问掌柜的如何称呼?” 苏若忙略躬身道:“在下沧海阁苏若。” 管事妈妈道:“苏掌柜,随我进来吧。” 在门外等候不过须臾,对苏若来说却是天荒地老般长久,沧海阁的生死便在这瞬间被决定,苏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在原地发呆。直到听见管事妈妈再度唤她的声音,才明白这不是做梦,立时打起精神,迈进了暖阁的门槛。 雕花门再次在苏若身后合拢,苏若暗自打量着周围。这是间设在厢房的暖阁,是给贵人暂时歇脚的地方,虽然不大,布置的却颇为精致。一整面梅花纹棱窗镶着冰晶瓦,令暖阁既敞亮又暖和,靠墙摆着两张径山椅,将一张金漆乌木案围在中间,一尊青釉三足炉溢出罥罥沉水香气。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年逾五旬的妇人,仪态尊贵,风韵犹存。 只听管事妈妈回道:“夫人,这便是献钗之人,乃是沧海阁苏掌柜。” 苏若暗想,这位只怕就是永平侯夫人了,忙躬身行礼道:“沧海阁苏若见过侯夫人。” 这位永平侯夫人常年追随永平侯在关外,才回都城不过月余,自然不认得苏若,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商贾,她缓缓开口道:“不必多礼。” 此时苏若静静站立着,永平侯夫人看清了她的样貌,不禁笑道:“真没想到,苏掌柜年纪轻轻,还是位女子,竟有如此手艺。” 苏若不卑不亢地回道:“多谢侯夫人赏识,您唤我苏若便是。” 侯夫人道:“我方才说的可不是客道话,眼见流水样的钗环首饰送上来,偏生婳儿古怪,看都懒得看一眼,我正犯愁如何向皇后交代。没想到,你沧海阁制的玉簪,婳儿只看了一眼,便拿在手里把玩,可算是终于有一样看中了的。”边说边回身向立于窗边的一抹倩影唤道:“婳儿,可是将发簪戴好了?快过来,让为娘看看。” 第63章 莲花对簪 直到平西将军慕容婳转过身来,苏若才明白柳暮江令她将簪首换成金镶玉的用心。 平心而论,慕容婳长得并不丑。她身量高挑,姿态云亭,一张素颜不施粉黛,长眉斜挑,目若冷霜,自有一股洒脱的逼人英气。头上不过简简单单绾了个螺髻,正中戴着苏若方才呈上的莲花对簪,此外再无旁的钗环耳珰。 然而正是这对莲花簪,竟有了点睛之妙。慕容婳的肌肤呈蜜色,在鬓边金簪的映衬下,淡淡晕出金黄的暖色,瞬间柔和了眉眼间的凌厉,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柔美。金饰与昆仑玉的光泽交相辉映,令慕容婳的脸庞如细瓷般冷艳,愈发显得双目澄澄如秋水,丽若寒梅绽放,静若霜菊浸露。 苏若不禁脱口赞道:“将军真是英姿飒爽的美人,绝非旁的闺阁女子可比。” 慕容婳不苟言笑地挑了挑眉,在侯夫人身旁腰板笔挺地坐下,不耐烦地说道:“这几日娘和管事妈妈逼着我戴了这么多钗环,不是花里胡哨,就是流苏珠玉一大堆,戴着滴里当啷一阵乱响,简直令人头疼。倒是唯有这对莲花簪甚合我意,简洁大气,戴着这对簪即便舞剑打拳也不碍事。” 永平侯夫人无奈地嗔怪道:“你如今要行笄礼嫁人了,插簪本是为了提醒我儿时刻端肃女子仪态,动静皆宜。哪像你一身闺阁装束,还整日想着舞刀弄剑的。” 这莲花对簪被苏若制成了一双,每支有女子的拳头大小,通体洁白的昆仑玉被雕成两只对称的莲花,远看形态瑰丽,像是两尾游动的鱼,灵动流光。近看雕工甚是精美,蜿蜒缠绕的枝蔓捧出一朵盛放的芙蕖,再以卷纹荷叶与垂首的莲蓬做衬,形制虽简却意态香远益清,既有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又有亭亭净植之娇娆,戴在发髻正中,犹如玉冠,愈加显得慕容婳有雌雄莫辩的隽秀之美。 一旁的管事妈妈止不住地赞道:“夫人,您就放宽心吧。老奴可是从未见过像咱家二姑娘这般俊秀的千金呢,稍一打扮便如此端庄俏丽,为人又爽利,也不知是哪家有福气的郎君能娶二姑娘为妻呢。” 一番话说得永平侯夫人也笑了起来,拉着慕容婳的手打量着道:“我看这对簪也只配得上婳儿,旁的女子怕是也撑不起这份煌煌威仪。只可恨婳儿小小年纪又是女儿家,为国为家几度在战场出生入死,如今边境终于安生了,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却还要被一众闲人编排貌丑。”说着说着,便有些心堵起来。 此时静候许久的苏若恰到好处地开口道:“侯夫人莫要与那群没眼光的人一般见识,将军既是巾帼英雄,做成了许多男人都干不成的大事业,自然招小人嫉妒诋毁。如今将军以真容示人,笄礼时必然令那群只会磨牙之人活活打脸。” 这话说的永平侯夫人心里又敞亮起来,她欣赏地看了苏若一眼道:“苏掌柜当真是个人才,既匠心独运,又眼光独到,也算是个奇女子了,怪不得做出的对簪正合婳儿心意。既如此,此次平西将军笄礼要戴的头面首饰就都交给你沧海阁去做,银钱不成问题,你待会儿就随管事妈妈去支定金。只是此次成礼万众瞩目,皇后也会驾临,苏掌柜要务必尽心才是。” 苏若恭敬称是:“请侯夫人、将军放心,我今日仅见了将军一面,便已胸有成竹,一个月内必能制出整套头面,为将军锦上添花。”她略微顿了顿,又道,“只是还有一事,烦请侯府照拂。此番我沧海阁中选之事,还望夫人在将军笄礼前莫要外传,以免有用心不良之人暗中捣鬼。” 都城商贾间为了利益斗的你死我活也是常事,更何况是为平西将军笄礼制头面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苏若这般行事也是出于谨慎,遂永平侯夫人一口答应下来。 当日,侯府管事妈妈只对在院内候着的商贾说,因这几日送来的钗环没有一件能令平西将军看上眼,侯府便不再寄望于都城的头面铺子,将重金请西域匠人亲自制钗。 眼巴巴等了几日的掌柜们一阵唏嘘,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了。谁都未曾料到,如此一块色香味俱全的肥肉已落到了名不见经传的沧海阁嘴里。 —— 莲花对簪终于敲开了永平侯府的大门,苏若此时靠在寝室的软榻上,接连几日吊着的心放了下来,这才觉得疲惫不已。她全身都像散了架一般,恨不得睡上三天三夜。可是不行,苏若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勉强起身,坐在案头,寻思着白天见过的平西将军的身形容貌,再次提起笔,绘制起笄礼的全套头面。 接下来的十几日,都城的商贾见永平侯府再无动静,只是按部就班筹办着笄礼的准备事宜,今日给平西将军裁衣裳,明日定酒席,半句不再提头面之事,也终于死了心。 而苏若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女儿钗。就连柳暮江每日回到房中都是轻手轻脚,唯恐打搅了苏若的巧思。 直到一天晚上,柳宅早已处处掌灯,夫妻二人对坐在案边,苏若照例对钗环图涂涂改改,对面的柳暮江就着灯烛静静读书,静谧无言。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突兀地打破了良夜的安宁。 柳暮江有些不悦地皱皱眉,起身前去开门。打开房门,竟见他的表妹阮之南站在门口。 柳暮江不想这些不相干的人打搅了苏若,便反手关上门,道:“这么晚了,表妹可是有事?” 已是深夜,阮之南还穿着一身翠色的襦裙,襟口微敞,露出嫩白的肌肤。明明已是深秋,却穿着薄纱小衫,桃红色的窄袖稍一抬手,便映出皓腕如雪,果然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在黑夜之中仿佛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俏生生地诱君采撷。 阮之南娇俏地撅了撅嘴:“表哥,我来姨母家也多日了,还不曾与嫂子亲近,今日看你夫妻二人都在,便来看看,我还带了你最爱吃的定胜糕。” 柳暮江似乎无视眼前的美景,只是淡淡开口道:“我今日晚间汤饼吃多了,害怕积食,表妹的好意就心领了。若儿这几日忙着照看岳母的身体,白日也甚少在家,晚上还要照顾我的一应起居,也有些累了,只怕慢待了你。不如你先回去,替我们夫妇好好陪陪母亲,等再过几日,我和若儿必会请你吃杯好茶。”说完,便唤来丫鬟春燕,命她好生送表姑娘回去。 阮之南立在门口,眼睁睁看着柳暮江转身而去,寝室的大门吱呀一声关得严丝合缝,将她和整个世间的纷纷扰扰都关在了外面,门内只有她从小倾心的表哥和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同床共枕,共度春宵。而她这个柳暮江的青梅竹马只能被拒之门外,心碎肠断,含恨而去。 第64章 玉臂环 光阴转瞬即逝,还有三日便是平西将军慕容婳的笄礼了。永平侯府定下的一应头面首饰均已制成,苏若这日便带着折伦到侯府交货。 到了侯府,照例是管事妈妈带路,因她对苏若的印象极好,又见苏若身边的折伦小心地捧着一个莲瓣纹银匣盒跟在后头,便道:“外面秋风寒凉,我看你这下人也是个知礼的,不如一并进外间候着吧。” 于是苏若与折伦一同进了内院,苏若从折伦手中接过匣盒,随管事妈妈进入内宅,折伦则在外间的茶房取暖。 一进门苏若便打开匣盒,将她这二十几日呕心沥血之作一一取出,放在妆台之上。 此时慕容婳也迈着大步坐到了铜镜之前,只略微瞥了一眼苏若带来的钗环,并不言语。 一旁的永平侯夫人倒是觑着慕容婳的脸色问道:“婳儿,这沧海阁的头面可还满意?” 慕容婳只是静静看着自己镜中的身影:“娘,莫急。钗环总要配着衣裳才好看,您整日令丫鬟送十几套衣裳来,我也不耐烦选,既然今日苏掌柜在此,不如亲自替我装扮可好?” 此时已有一列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中捧着一套罗裙。 苏若点头称是,她在众侍女前走了一道,很快便挑中了一套襦裙纱衣,示意下人给慕容婳换上。 慕容婳见了,微微一笑道:“苏掌柜选的这套怕是不合我娘的心意,不过我倒是愿意试试看。” 更衣后,苏若见慕容婳今日已梳好了凌云髻,倒是与自己带来的钗环颇为相配,便亲自给慕容婳插钗。苏若自是手巧,不过须臾,便打扮停当。 慕容婳起身,长袖一挥:“娘亲觉得如何?” 半晌无人回话,众人望着眼前的平西将军,已是看呆了。 慕容婳穿着一件湖绿色的高腰襦裙,本就高颀的身段愈发纤秀俏丽,高髻之上并无世人常戴的牡丹花,依旧独辟蹊径在发髻正中插着莲花对簪,左右云鬓之上各配上一支琥铂花钿,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装点。慕容婳本就乌发浓密,金镶玉的对簪和缧丝琥珀花钿反倒映衬出云鬓叠堆明灭,眉如远山含黛之清丽。 她上身着素色广袖罗纱衫,纱衣蝉翼轻绡,飘飘欲仙。长袖之下时隐时现曲线优雅的玉臂,纤秾合度。柔润的小臂上戴着一对镶金白玉臂环。玉臂环以錾金兽首链接三段弧玉,兽首上镶嵌紫色水玉,堪堪扣在慕容婳的小臂上,真是增之一分则嫌腴,减之一分则嫌瘦。举手投足间,罗袖掩映下流光溢彩,华茂闭月,灼灼若芙蕖绿波。 看着焕然一新的慕容婳,饶是见过世面的永平侯夫人也不禁惊叹道:“我婳儿竟是如此美人。” 一旁的管事妈妈的老脸也笑成了一朵菊花:“夫人,这下您可就放心了。咱家二姑娘这身装扮就连九天仙女都比下去了,皇后殿下定会满意的。只怕及笄过后,来提亲的媒人会踩碎了侯府的门槛呀。” 侯夫人也笑道:“你说的是,我家婳儿如此人才,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个瞎了眼蒙了心的乱嚼舌根。”边说边拉起慕容婳的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打量着不停。 慕容婳见母亲高兴,也不好败了她的兴致。她自小以男儿教养,本就对这些女子衣饰不感兴趣,只是对臂上戴的玉环仔细端详了一阵,终于开口问道:“苏掌柜,我还未多谢你。难得你制的这身装扮没有半分累赘,又入了我娘的眼。只是我还有一问,你事先并未量过我手臂的尺寸,怎能制出大小正好合适的玉臂环?” 苏若笑了笑:“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将军请看,玉臂环的每段弧玉皆以两枚金钉铆接,内置金轴相连,可随意屈伸,合之则圆,严丝合缝。” 慕容婳抚摸着玉臂环,赞道:“没想到小小的头面手艺里竟有如此奇巧的机关,竟与军中制作轻弩的要术不相上下了。” 苏若谦虚道:“将军谬赞了,我只是个为世间女子增装添彩的手艺人罢了,怎敢与军中兵匠相提并论。” 她顿了顿,又回身从匣盒里取出最后一支凤鸟海棠纹玉簪,呈给永平侯夫人:“侯夫人,这支发簪乃是将军笄礼的上头簪,需笄礼当日由正宾为将军加簪,还请夫人收好。” 永平侯夫人已是满意的舒心顺意,命管事妈妈接了过来,拉过苏若的手,道:“苏掌柜,真是难得你年纪轻轻就如此眼光独到,手艺又好,依我看简直比那名声响亮的芸桂坊还要高出一头呢,果然是后生可畏呀。” 慕容婳依旧话少,只是有些专注地抚了抚臂上的玉环,鎏金羊脂玉蕴出柔和的光泽,玉环时而在手臂上滑动,光华流转,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娇娆多姿之美,愈发显得她的玉臂丰盈有致。 慕容婳见苏若告辞,竟起身亲送到屋门外,道:“我与苏掌柜虽只见了几面,却觉得甚为投缘,苏掌柜技艺高超,眼光又不落于窠臼,甚得我心。反正我长年在塞外,如今回了都城也没有朋友,不知苏掌柜可愿与我结交一番?” 苏若爽朗地笑道:“将军客气了,我本就钦佩将军为人,能被将军引为知己,实在是我的幸事,以后唤我苏若就好。” 慕容婳也翘了翘嘴角,眼中露出笑意:“那你日后也勿要叫我将军,只喊名字便好。你制的其它头面便也罢了,只是这玉臂环当真神奇。我原以为这些金银玉石都是冷冰冰的,戴在身上不过硌肉而已,还要用自身去暖这冷物,还不如手握兵器来得痛快,故此一直不喜。为何这对玉臂环如此与众不同,与肌肤相亲,柔润细腻,竟还能泛出温润的暖意?” 此时折伦正从茶房出来,要随苏若一并出去。 苏若指了指折伦:“此事多亏我家这个车夫。这玉臂环所用之玉乃是西域的暖玉,暖玉产自瀚海然乌湖,素有西天瑶池的美称。暖玉深埋湖底,经千百年湖水浸润冲刷方有所成,实乃可遇不可求之物,故市面上贩卖的暖玉大多是假物。折伦出身西羌,对西域玉石甚是熟悉,这暖玉便是他走遍了都城的大小坊市淘换来的,因确是真品,将军戴着方能有温暖亲肤之感。” 慕容婳抬眼看着折伦:“苏若,你手下当真是藏龙卧虎,就连一介车夫都独具慧眼。” 她走下几级石阶:“折伦,看样貌你在西羌国定当出身不俗,如今就甘愿做个马奴?” 折伦收敛起一身的桀骜不驯,直视着慕容婳的眼睛,抱拳道:“折伦因战乱流落都城,主人对我们兄妹有收留救命之恩,折伦无以为报,自当心甘情愿为主人驱使。” 慕容婳若有所思地一笑:“为了家人能屈能伸,大丈夫当如是。” —— 苏若与折伦出了永平侯府的角门,正要登车而去。折伦坐在车辕上,黯然回望了一眼侯府朱红色的垂花门,暗想:原来她就是西域令各路人马闻风丧胆的平西将军,只是如今她是衣锦还乡的皇亲国戚,他是身份卑贱的马奴,她怕是早已不记得自己了。 第65章 名满都城 笄礼当日,慕容婳一出现,登时惊艳众人,谁也未曾想到在边关驰骋多年,马上杀人不眨眼的女将军根本不是传说中的黑张飞,竟是个才气英英的冷美人。 女子们更是不错眼地盯着慕容婳从头到脚的一身装扮,不同于当世风靡的高髻繁花,蝉鬓凤钗,慕容婳不过簪了一对玉簪花钿,戴了一双玉臂环便出尘绝俗,飘逸秀丽,真是秀发蜜肤,就连她未饰璎珞的粉颈都显得修长光泽。反倒衬得在场盛装而来诸位贵人的打扮有些累赘艳俗,矫揉造作起来,令众美人颇觉丢脸。 当日对慕容婳倾心之人不知繁几,可未曾想到这位平西将军举止当真出人意表,笄礼成后,她跪在永平侯夫妇面前,大礼参拜道:“女儿知晓父母操心我的终身,只是我虽无大才,也誓要找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方可嫁之。若无此命,余生便脱下旧时袍,改换女儿装,从此承欢二老膝下,再不令父母为我担惊受怕,还望爹娘成全。”说完,又对着上首的亲姐——当朝皇后拜道,“还请皇后殿下成全。” 永平侯夫人想起眼前的二女儿小小年纪已是戎马数年,耽误了青春年华,心中已是不忍,便红着眼眶看着皇后慕容嬛,不敢擅专。 皇后慕容嬛起身扶起慕容婳:“我朝的平西将军即便卸了甲,亦是巾帼英雄,又有如此品貌,自然只有好男儿才能配之。小妹莫要急,你只管慢慢挑,下至平民上至王侯,只要你看中的,长姐定然给你做主。”说着,又拉着慕容婳走到父母面前,有些动情道,“永平侯府虽富贵已极,然之前骨肉天各一方,终究是了无意趣。如今爹和小妹安然回家,从此便能共叙天伦之乐。小妹的婚事爹娘也莫要忧心,她于国于民问心无愧,胸怀磊落,日后定会芳华永驻,甘福绵长。” 看见两个宝贝女儿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永平侯眼眶已然微红,永平侯夫人早已流下泪来,抱住慕容嬛和慕容婳:“只要一家人安安稳稳地守在一处,为娘就甚事都不求了。” —— 席上不少贵女向永平侯夫人打听,不知平西将军的钗环首饰出自哪位西域工匠的手笔。侯夫人得意地笑道:“哪里来的什么西域工匠,都是都城文雀街沧海阁的苏掌柜一手包办的。” 此话一出,沧海阁一举成名,取代芸桂坊成为都城最负盛名的头面铺子,整日从早到晚宾客云集,络绎不绝。 苏若终于盼来了生意兴隆的日子。 —— 眼看着终于熬过来了,沧海阁名声大振,伙计整日在门口脚不沾地迎来送往,各位工匠手里的活计一下子排到了明年的腊月。 因为苏家尚在,若是苏家人知晓苏若抛头露面做生意,她那个恬不知耻的亲爹恐怕会找上门来训斥她,到时又是徒增麻烦。故此苏若并不公然在沧海阁露面,寻常客人皆由伙计接待。若是遇见需要量身定制头面首饰的贵客,苏若便头戴幕篱站在角落里,暗暗记下客人的样貌气质,再回后堂描绘钗环图形,定稿后交给工匠打造。 沧海阁的钗环首饰匠心独运,又精美绝伦,既能令美貌女子锦上添花,又使平平无奇之人扬长避短容光焕发,真是化腐朽为神奇,瞬间便在都城蔚然成风。 定制的头面固然昂贵,但均出自苏若一人之手,确保乃是天下独一份。就为了这独一无二的虚荣之美,都城和外邦的富贵女子纷纷不惜一掷千金,只为求得沧海阁苏掌柜亲制的金钗美饰,以彰显自身之独美。 自此,沧海阁日进斗金,苏若虽然比之前忙碌许多,但每每打着算盘珠子数银子时,都乐得合不拢嘴。 苏若解决了心头大患,日子过得简直太畅快了。若是铺子里无事,她便在柳宅描描图样,闲了就回容家陪陪娘亲。只是柳母和柳暮江的表妹阮之南偶尔话里话外地刺她几句,她因心情大好,也根本不去计较。只想着再过两三月,和柳暮江商量和离之事,等真得了自由身,就搬回老宅和母亲同住。从此财源广进,天大地大,万事自己做主,自然是悠哉一生。想到此处,苏若在梦里都会笑醒,欢喜得每顿都能多吃半碗白饭。 —— 苏若这边终于守的云开见月明,可她却渐渐发现柳暮江那边又有些不对劲了。 这几日柳暮江早出晚归,往往苏若一觉醒来屋里已经没了人影,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回来,苏若只能独自睡去。即便偶然碰见柳暮江早归,见他也是眉头紧锁,独自坐在案边苦思。平素总爱时深时浅地戏弄于她,可如今对着她一整晚却连半句话都没有。 以往柳暮江总是有事没事便在苏若眼前转悠,令苏若迷失在他俊美无俦的容颜里。可如今他只给苏若留下冷月中一道孤影,愈发显得冷冽寂然,高不可攀。 苏若疑心他这是喜新厌旧了,只怕是挨不到明年就想和离,好歹二人也做了数月的假夫妻,又是极为默契的盟友,苏若故意略去心头莫名其妙的失落,这日主动开口道:“夫君近日可是有烦心之事,不如说来与我听听。” 柳暮江只是摇摇头,并不言语。 苏若耐着性子再度说道:“对了,你接连几日不见人影,我还未向你道谢。多亏了你出的主意,我制的钗环才能被平西将军选中,如今沧海阁的生意已是大好了。” 柳暮江依然心不在焉地说道:“如此甚好,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你也累了,早些休息,我再坐一会儿。” 苏若见柳暮江并未认真听自己说话,心中有些气苦,本想一走了之,又对自己心里的失落生出几分惶恐,她暗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心心念念不就是等着和离这天吗,怎么事到临头反而优柔寡断起来,倒不如把话说明了,当断则断。 苏若走到柳暮江对面坐下,握紧拳头给自己鼓劲,尽量平静地说道:“你可是有心上人了,只是不知是家里的表妹还是外头高门大户的千金。若是有了意中人也不必瞒我,你我早就说好不过是一场露水姻缘。如今我已摆脱苏家,若是时机合适,不如你我就此和离。” 柳暮江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苏若话中的意思,很是愣了一会儿,待苏若还要开口,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此时还不是和离的时候,娘子莫要心急,再说我也并没有什么心上人。” 不知为何,苏若听见他如此一说,心中的忐忑竟然烟消云散,还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柳暮江揉了揉额角,起身坐在苏若身边,竟一歪头靠在了苏若的肩头。混着松木冷香的气息时有时无地呼嘘在苏若耳畔纤颈的肌肤上,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一动都不敢动。只听见柳暮江有些闷闷地说道:“我进都城科举入仕,本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第66章 杀父之仇 柳暮江的父亲名叫柳翰文,曾官至礼部侍郎,当时柳翰文的顶头上峰便是时任礼部尚书的苏长青(苏若祖父)。 五年前先帝还在世,最后一次开科选仕,任命苏长青为当年科举的主考官,柳翰文作为副手为同考官。然而就在会试开考前三个月,苏长青的母亲忽然暴病逝世。按照朝廷礼制,当朝官员但凡父母过世,为官之人必须立即辞官回乡,为父母守制三年,是为“丁忧”,以彰显孝道,为天下表率。 苏长青作为文官清流,自然不敢违逆天下大道,他即刻上书,请辞归家守孝。先帝恩准,并提拔柳翰文代替苏长青之职,为此次科举的主考官。 苏长青表面谢恩,心中却实为不甘。他当时已在礼部经营多年,好不容易坐稳了头把交椅,正是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的紧要时刻,可偏偏在此时死了亲娘,他若是乖乖回乡丁忧三年,数年苦心挣来的权势和威望必将付诸流水,旁落他人之手。 况且柳翰文年富力强,正直精干,在一众年轻官吏中口碑甚好,本来一直被苏长青暗中防备。若是苏长青就此离去,柳翰文没了辖制,只怕不到两年,礼部便是他的天下。俗话说人走茶凉,即便苏长青能再次归来,朝堂之上也再无立足之地。 于是一场险恶的阴谋在不为人知时缓缓迫近。 —— 柳翰文为人清廉正派,除了在礼部当值外,便是回家守着妻儿度日,可谓是粗茶淡饭,两袖清风。平生只有一个嗜好,闲来无事时,喜欢独自去都城台魁巷的一处茶肆品茗小坐。这茶肆的掌柜与柳翰文是同乡,烹煮的顾渚紫笋茶很有家乡的味道,正合柳翰文的脾胃。 那日,柳翰文照例去茶肆饮茶,伙计刚将顾渚紫笋茶端上来,就听见一阵哭声。柳翰文坐的不是雅间,只不过选了一处临窗的几角之处,闹中取静。便见厅堂内有一个年轻女子,正一边拭泪一边对着茶客纳福,还在低声恳求着什么,只是茶客们纷纷摆手,令女子快些离开。 柳翰文不禁问道:“此女子是何人?为何在此悲泣?” 上茶的伙计回道:“不瞒柳大人,这女子乃是一名歌伎,名叫郦娘,本是城西一个富户从外地买回来的妾,奈何这富户家的大娘子是个厉害的胭脂虎,容不下这个小妾,进门不过三个月便被净身赶了出来。她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只得流落街头找些营生。我们掌柜心软,便允她在茶肆卖唱,权当是舍她一碗饭吃。” 伙计说着,又叹气道:“只是这女子命不好,整日思念家乡,常常以泪洗面。众茶客皆觉得晦气,甚少有人点她唱曲,如此下去,她何时能攒够盘缠返乡呦。” 柳翰文听了,已是动了恻隐之心,便命伙计将歌伎郦娘唤了过来。 郦娘怀抱琵琶,眼中尚有泪意,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恳切地看着柳翰文,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柳翰文心中并无杂念,只从袖中掏出一吊钱,道:“你且唱一首家乡的曲子来听吧。” 郦娘感念不已,双手接过赏钱,素手拨弦,唱了一曲醉花阴。 一曲毕,柳翰文见时辰差不多了,正要起身回家,忽见郦娘躬身行礼:“难得这位大人心肠好,这一吊钱能解我半月饥寒。郦娘无以为报,惟愿敬上香茶一杯,祝愿大人官运亨通,心想事成。”说完,背对着柳翰文,执起茶匙舀起一小勺茶粉,投入泥炉上的沸水中,搅拌均匀,又点了些盐、椒之物,回转身来,膝盖微曲,双手端着茶碗举过眉眼,敬请柳翰文用茶。 柳翰文见她态度诚恳,容色卑微,心中不忍,便接过茶,喝了两口,细品之后,说道:“没想到,你竟精通茶艺,这紫笋茶最怕火候掌握不好,若是水煮的老了一两分,烹出的茶便觉得口苦。难得这碗茶,甘而不腻,淡而不涩,还有醇厚的回甜,当真是好手艺。” 郦娘掩唇而笑:“既然大人喜欢,不如郦娘再弹一首醉太平,大人边听琵琶曲,边将这杯茶品尽,再归去不迟。” 柳翰文本就是爱茶之人,想着不过耽误一盏茶的功夫,也不妨事,便欣然应允。 清转婉约的琵琶声在耳边响起,巷外已是万家灯火,茶肆内不过只有零零落落的两三桌客人。柳翰文边饮茶边赏着窗外的街景,不知是不是太累了,渐觉得有些头脑昏沉。他想喝两口热茶提提神,却越发感到眼前模糊,想挣扎着站起来,双臂还未使上力,便一歪身,人事不知了。 —— 柳翰文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低矮的瓦舍内,身边竟睡着衣衫不整的郦娘。 柳翰文惊恐不已,霍然起身查看自己身上的衣物,竟只剩白色的里衣。 动静扰得郦娘也醒了过来,她倒是没有半点惶惑,看着柳翰文还有些许羞涩。不等柳翰文询问,便半掩着春光低头说道:“不知怎地,大人昨日许是空着肚子饮茶,又许是那紫笋乃是清明后的新茶,大人竟然醉茶了,倒在了茶肆里。店家也不知您家住何处,奴便将您扶回了奴的住处。” 柳翰文用尽力气回想着昨晚的情形,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惊疑不定地问道:“昨夜,我可有失礼之处?” 郦娘将褪到手臂的帔子拢起,掩住裸露的肩头,有些哀怨地说道:“大人昨晚搂住奴,将奴唤作‘文茵’,奴也愿对大人以身相抱,遂大人与奴一夜欢好。” 柳翰文听见郦娘说出“文茵”两个字,脑中翁然作响,文茵正是他夫人的闺名,难道他昨夜当真糊里糊涂地与这个陌生的歌伎春风一度?那他又该如何面对家中的妻子? 柳翰文不过迷茫片刻,便起身下榻,穿好衣物,对郦娘说道:“我不知你所说是真是假,只是我家中早有妻子,夫妻恩爱,我断不能伤了内子的心。即便你我真有肌肤之亲,我也无法给你名分。” 郦娘一怔,随即苦笑道:“大人放心,郦娘虽是残花败柳,却也不是纠缠不清之人。大人既对我无意,离去就是,我绝不会死缠烂打。郦娘仰慕大人品性,哪怕没有名分,只要大人愿意,随时可来此处寻我。” “不必了。”柳翰文断然拒绝道,“昨夜之事本就是意外,我自是对你不起,只愿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完,他从凌乱的衣物中随手翻出腰间的荷包,放在榻上:“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银钱,全当补偿吧。” 郦娘打开荷包看了看,里面有散碎的七八枚银角,足有二两银子,她有些涩然地一笑:“承蒙大人恩典,郦娘回乡的盘缠就可凑足了,明日奴就会离开都城,从此与大人永无再见之期。” 第67章 入狱 此后过了两三日,那个郦娘果然没有去纠缠柳翰文,柳翰文自是也不再去那座茶肆,眼见风平浪静,本以为那不可言说的一晚就此湮灭,他刚要放下心来,都城却出了一桩大事。 五日后,突然有二三十个进京赶考的举子聚集到礼部鸣冤告状,说都城内有人科举舞弊,私下贩卖会试试题,价高者得之。如今试题的价格已被炒至五百两纹银,已有家中出身盐商和世代为官的举子买下了试题。家境普通的举子自然不忿,相约到礼部喊冤,只盼冤情上达天听,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柳翰文作为本次科考刚上任的主事官,自然不敢怠慢。此时距离会试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却有人开始叫卖试题,他直觉是有人用假试题行骗,便凑请先帝,先将一干人等带回都城府尹衙门,一并审问清楚。先帝允之。 都城府尹衙门雷厉风行,不过半日便将买卖试题的众人拘了起来,一通搜身,果然搜出了试题。 试题呈上,却令一众官员大惊失色。这份试题竟与会试已定下的策论题目一模一样,一字不差。在离会试尚有两月之期,试题只有先帝和各位主考官员知晓,却离奇泄露出去,还被人公然叫卖,到底是有人损公肥私,还是朋党勾结,无论是哪一件,都会令牵扯的官员吃不了兜着走。这已不单单是行骗之事了,分明就是一桩科举舞弊、欺君罔上的大案。 先帝听闻,自然是勃然大怒,即刻命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将所有掌管此次科举的官员共一十二名一同下狱审问。 柳翰文锒铛入狱,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认为自己只是受了池鱼之灾,待三司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会放他出去。于是他毫无沮丧惊惶之状,只安然呆在监牢里,该吃吃该睡睡,就连每日来给他送饭的狱卒都以为,柳大人为人坦荡,定未掺和这趟浑水,不日便会离去。 然而到了入狱的第三日,柳翰文没有等来无罪释放的消息,却一大早被提到府尹衙门过堂候审。因此案被都城所有举子盯着,三司主审亦怕众人质疑他们官官相护,因此刑堂没有设在刑部,而是特意设在了都城的府尹衙门,还允许百姓在外围观望。 在大堂之上,柳翰文尚不是戴罪之身,静静坐在下方给他设的小几上,看着上首三位昔日的同僚,还想寻些蛛丝马迹出来。然而面对柳翰文小心询问的眼色,三司主审都不自在地躲闪着,令柳翰文觉得有些不安。 直到本次贩卖考题的人犯被带了上来,柳翰文才终于笃定事情不对了,堂上赫然出现了戴着枷锁镣铐的茶肆掌柜许鸣和歌伎郦娘。 刑部尚书率先开口,无比惋惜地看着柳翰文:“柳大人,你我数载同朝为官,在下敬你乃正人君子,一贯忠君爱民,为何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如今这两个人犯都已交代了,柳大人也早日如实认罪才好,也许陛下会念在昔日的君臣之谊对大人从轻发落。” 柳翰文强自按下心中的不知所措,起身言道:“三位大人,柳某自三日前被关入大牢,始终坚信陛下和三司主审会还我一个清白,我从头至尾都不知晓试题泄露之事,何来认罪之说?” 吏部尚书叹了口气:“既然柳大人心存侥幸,那本官只有出示人证物证了。”说完,便对着下首跪着的两名人犯说道:“许鸣、郦娘你二人就将先前招供的来龙去脉与柳大人当堂对质吧。” 茶肆掌柜许鸣心虚地看了柳翰文一眼,旋即移开,目光飘忽,含含糊糊说道:“既如此,还是郦娘先说吧。” 郦娘倒是镇定,面上有破釜沉舟的平静,她对着三司主审磕了一个头,看都未看柳暮江一眼,说道:“民女本是青州人士,因家道中落沦落风尘,三月前辗转到都城讨生活,在台魁巷弹曲卖唱。柳大人常去茶肆小坐,因怜悯我一个弱女子谋生不易,常打赏我几吊银钱。我对柳大人感恩戴德,便以身相许。柳大人便时常瞒着家中妻儿,在我的住处与奴幽会。” 听见郦娘说出此话,柳翰文已是惊得瞠目结舌,他怒斥道:“郦娘,你岂可满口谎言诬陷于我,我分明对你秋毫无犯。” 郦娘无限凄凉地看了柳翰文一眼,已是流下泪来,她悲声道:“我知大人怨我令你深陷牢狱,都怪我一时糊涂。只是你我这三个月的情意却是真的,大人莫非忘了十日前大人在我的瓦舍最后一次过夜时,还说不能给我名分,但心里舍不下我。为表歉疚之意,便将随身携带的荷包赠给了我,只为令奴平日里能有个念想。” 此时,刑部尚书举起一个紫色绣纹荷包:“郦娘,你看清楚了,可是这枚荷包?” 郦娘点点头:“正是。” 刑部尚书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柳翰文:“柳大人,这荷包的褶面里用银线绣着‘子美’二字,若是没记错的话,这正是你的字号。” 柳翰文已是语无伦次,百口莫辩,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这荷包确是我的,我那夜也确是在郦娘的住处过的夜,但我与她从未私会苟合。我那日在茶肆昏睡过去,醒来时已身在她的瓦舍,那夜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不知道。” 说到此处,柳翰文终于回过味儿来,冲着郦娘和许鸣怒喝道:“原来是你们一早便要加害于我,郦娘,那日你在我的茶里到底放了什么?” 郦娘对着柳翰文重重磕了一个头:“大人说的不错,是我害了你,都怪我一时财迷心窍。”她抹了抹泪,转身看向三司主审,“我与柳大人成就好事后,突然有一日,茶肆掌柜许鸣对我说,有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可以赚一大笔银子,只要我能帮他,事成之后便给我一百两纹银。不知许鸣从何处打听到,柳大人就是本次科举的主事官,他说若能从柳大人口里套出试题,便可高价卖给富贵人家的举子,到时人不知鬼不觉便可发一笔横财。我身无长物,年逾二十尚且飘零不定,若是能挣一笔钱财,便能在都城落脚,说不定还能带着这笔嫁妆,令柳大人给我个归宿,哪怕是给他做妾也是好的。如此一想,我便应了许鸣。” 郦娘颤抖的手拢了拢鬓发,一刻不停地絮絮说了下去:“十日前,柳大人与我相会时,我故意将他灌醉了,欢好之时几次向他打探科举题目。柳大人那夜已是神思不清,在酒色纵欲之下,便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行赏忠厚之至论’,我便在他睡熟后,悄悄写了下来,第二日将字条递给了许鸣,后面的事奴便不知晓了。” 第68章 蒙冤 茶肆掌柜许鸣面色有些苍白,但说起话来依然条理分明,他硬着头皮言道:“小人从郦娘那里得了试题,便悄悄联络上一个举子,名叫刘士林。他家祖上曾做过盐商,富得流油。他得知这试题的来历后,便二话不说,当即付给我三百两银票,小人便将试题给了他。” 御史大夫问道:“既然此事你做得私密,又如何闹得满城皆知?” 许鸣恨恨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怪小人猪油蒙了心,想着好不容易从柳大人嘴里套出来的试题,不如多卖几道,一次赚足了方才够本。我便又将题目兜售给一个乡绅之家的举子,名叫朱全忠的人,收了他三百五十两银子。本来一切都很稳妥,谁知先前那个盐商之子刘士林竟是个傻头傻脑的蠢货,到处炫耀自己已经押中考题,定能高中。进京赶考的举人圈子就这么大,很快便被朱全忠听说了。他与刘士林私下一问,便知小人多收了他五十两纹银,登时就不干了。他二人便一同到茶肆对我兴师问罪,刘士林怪我言而无信,明明说只将考题卖给他一人,为何又转手卖给了朱全忠。朱全忠也不依不饶,明明是相同的试题,为何我多赚了他五十两银子。二人与我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竟然动起手来,一番言谈被茶肆的一众客人听了个一清二楚,小人这原本说不得的买卖便不胫而走,传得人尽皆知了。这才有了寒门举子得知消息后,上礼部告状的一出,小人也是悔之晚矣。” 礼部尚书命小吏将几张供词递到柳翰文眼前,道:“柳大人,这是许鸣、郦娘、刘士林和朱全忠的证词,还有告状举子的联名状纸,其中细节言语皆前后一致,能互为引证,并无矛盾。再加上郦娘手中有你的贴身荷包,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何话说。” 大理寺评事见柳翰文面无血色,神色迷惘,到底心中不忍,便道:“柳大人,此事你的确是不知内情,然而你违背朝廷的禁娼严令,私养歌伎,加之识人不明,终于铸成大错,果然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呀。” 柳翰文身心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之中。他惶然一笑,看向许鸣和郦娘,问道:“许鸣,你我本是同乡,我因爱饮家乡的紫笋茶,便常去你的茶肆坐坐,也算是照顾了你多年的生意。郦娘,我与你并无私情,和你唯一的瓜葛便是听你弹唱一曲,给了你一吊赏钱。我与你二人无冤无仇,何故恩将仇报,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说到最后,柳翰文已是目眦俱裂,怒吼而出,难掩悲愤,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人,只盼着他们能说出句实话。 许鸣根本不敢看柳翰文,只垂着头一声不吭。 就在柳翰文失望之时,郦娘终于看着他,凄惨一笑:“柳大人,你对郦娘的恩情无以为报,都是郦娘对不住你。” 说着,郦娘跪行两步,对着三司主审叩首道:“诸位大人,柳大人确有过错,但对买卖题目一事并不知晓,他也是被我和许鸣蒙在鼓里。从头至尾,都是我勾引他的,他毕竟是个男子,难以把持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过是一风尘女子,如今触犯国法,死不足惜,只求诸位大人对他从轻发落,郦娘愿一死为柳大人抵罪。” 说完,郦娘猛然起身,朝着三司主审便冲了过去,一旁的衙役怕郦娘要冲撞主审官,忙抽出腰刀挡在面前。刀锋锐利,寒光闪闪,郦娘不偏不倚地撞了上去,刀尖瞬间刺入她的腹部,穿膛而过,血染当场。郦娘的身子软了下来,委顿在地,濒死的双目最后看了柳翰文一眼,便没了气息。 骤然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一旁的许鸣已是吓得面无人色。 而柳翰文更是绝望已极,如今郦娘一死,死无对证。众人皆以为郦娘对自己有情,因自责才羞愤自尽,毕竟世上无人会轻易用身家性命去陷害他人。如此一来,柳翰文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最终本案始末被呈报给先帝,得知昔日股肱之臣竟如此昏聩,先帝龙颜震怒,根本不给柳翰文面圣辩白的机会,当场下旨:“市井之民钻营无道,败坏国法,祸乱纲纪,罪无可赦,许鸣、刘士林、朱全忠着三日后问斩。柳翰文虽不知情,然身为科考主事官,色欲熏心,豢养歌伎,致使泄露机密,紊乱学政,动摇朝纲,难辞其咎。着即刻革职,流放巂(音同西)州,终身不得返乡。” 圣旨下来的当晚,许鸣因心痹发作死于牢中,最后一个能说出实情的人也消失了。 —— 一切尘埃落定,柳翰文彻底失了圣心,有冤无处诉。 三日后,刘士林、朱全忠被押赴西市大柳树问斩。 柳翰文披枷带锁缓缓走过都城的安化门,开始他余生漫长的流放之路。 犹记得,十年前,他踌躇满志地走进安化门,立志一举夺魁,青云直上,辅佐君王做个经邦济世的贤臣。未曾想,兢兢业业数年,却落得个负屈衔冤,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回首望去,昔日功名已不可追,从此一介罪臣,流配三千里,余生只得在异乡泣血苦熬,直至身死都无法再回到这座巍峨的皇城。他只觉气血上涌,一时之间悲愤、羞辱、冤屈、不甘撕扯着他的肺腑,五内俱焚,他终于溢出了一口温热的鲜血。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再向前看去,前路漫漫,不知归途。而道旁正站着自己的妻子,还有年仅十五岁的儿子柳暮江。 柳翰文忙擦去嘴角的殷红,向妻儿走去。 他的妻子文茵满脸憔悴,眼眶红肿,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柳翰文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柳暮江已上前一步,握住他的双手,坚定地说道:“父亲,儿子知道您是被冤枉的。您放心,我必定要查明真相,为您洗清冤屈。” 柳翰文眼中有泪,看着懂事的少年郎,戚然笑道:“哪有如此易事,圣旨已下,断无更改之理。况且知情之人都已不在人世,此番怕是背后有人处心积虑要置为父于绝路呀。你尚年幼,不知其中利害,切勿冒然行事。为父这一去,再无相见之日,以后你便是家中唯一的男儿了,要扛起一切,照顾好你的母亲。还有,一定要读书明理,长大成才。以后不做官也罢,回乡守着几亩薄田,日日耕读便好。” 此时解差已催促柳翰文上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文茵,你信我,我从未负你。” 第69章 诛心 父亲踉跄落魄的背影便是留给柳暮江最后的记忆,一个月后,柳暮江母子便收到柳翰文病死在流放途中的消息。 柳暮江用平静的语气讲完了往日惨痛的回忆,苏若却听得惊心动魄。 她虽然知道柳暮江藏着极重的心事,故意接近苏家,成为苏长青的得意门生和孙女婿也是有所图谋,却未料到他桀骜的脊梁上竟背负着沉重的血海深仇和不白之冤。 苏若斟酌着问道:“既然当事之人皆已不在了,你是如何确定幕后指使便是我的祖父苏长青?” 柳暮江看向窗外萧瑟的秋意,似乎又陷入了往昔的追忆:“我当时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一开始也是毫无头绪,然而经过几年暗中走访追踪,抽丝剥茧,终于被我发现了蛛丝马迹。 我父亲流放当日,先帝便下旨夺情起复苏长青。圣旨有云,因旧臣失德致天下举子寒心,科举乃朝纲之本,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掌科举之人需德才兼备者居之。苏卿虽为亡母丁忧,然则国事为重,即日起复为科考主事官,即刻上任,不得有误。 在整件事中,我父亲蒙冤流放,客死异乡。茶肆掌柜许鸣暴病而亡,死的不明不白。歌伎郦娘当堂自尽,重金私买试题的两个举子也命丧刀下。唯有苏长青一人得利,免去归乡丁忧三年,再度将礼部和科举大权牢牢握于股掌之内,简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事后,先帝更是赞他力挽狂澜,多年为国选仕,任劳任怨,心胸坦荡。苏长青借机更上一层楼,加封翰林院大学士,一举成了先帝的心腹重臣和清流领袖。况且,苏长青当时虽归家丁忧,但他与诸位考官有多年的同僚之情,又对科举策论出题的思路一清二楚,只要私下闲谈时不经意地打探出几句口风,便定能猜中考题。知晓考题又能在此事中名利双收者唯有苏长青一人,因此他必定是幕后真凶。” 苏若起身与柳暮江在窗前并肩而立:“不错,而且仔细一想,此事还有许多貌似铁证的关节,实则含糊不清。其一,这世上虽确有醉茶之人,然而你父亲本就好茶,紫笋茶又是他早就喝惯了的,常年饮茶之人怎会在喝了郦娘烹的紫笋茶后突然醉茶?而且还一夜不醒。实在是不合常理,只怕是郦娘背着你父亲在茶碗里放了迷药所致。” 柳暮江握住苏若的肩头,眼中露出几分欣慰:“若儿果然心思灵慧。” 苏若皱了皱眉,又道:“不过其二,若是你父亲被下了迷药,毫无记忆,应是昏睡了一夜,那郦娘又如何得知你母亲的闺名?” 柳暮江的目光凝视着天边的晚霞,似乎想刺破厚重的绚丽云层,看清内里的真相,他叹道:“我父亲当日舍给郦娘的荷包就是我母亲一针一线绣的,荷包的内褶里不光绣着我父亲的字,还绣着我母亲的名。郦娘有心构陷,自然不会放过他随身之物的细枝末节。” 苏若点点头,只觉得柳暮江清癯挺拔的身形甚是孤单,她不自觉地走近两步,发现自己只堪堪到柳暮江的肩头。 柳暮江低头看了看苏若,又道:“我也曾追查过郦娘和许鸣的家人,想从他们口中旁敲侧击出些许真相,多年奔波,终于查到些皮毛。原来许鸣虽与我父亲是同乡,但他十八岁便远离故土,最后在青州娶妻安家,又辗转来都城开茶肆生意。而郦娘来都城前,也是在青州的玉春楼做歌伎。” “那这么说来,郦娘和许鸣在来都城前就已经认识了?” 柳暮江摇头道:“这不好说,但有一个人必定认识他们二人,也是他将郦娘和许鸣勾结在一处,狼狈为奸陷害我父亲。此人也是青州人,是郦娘在玉春楼做歌伎时的一个恩客,名叫苏安。” 苏若的眼皮骤然狂跳:“你是说苏府的管家苏安?” “不错,苏安不止是苏府的管家,更是苏长青唯一信任的心腹之人。” 苏若恍然大悟:“我记得苏安的确是青州人,他在祖父未发迹前便跟在他身边做仆从了,忠心耿耿跟随了他三十余年。祖父要做下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必得假他人之手,苏安确是不二人选。只是买卖科举试题是杀头的罪过,苏安又是如何诱骗许鸣和郦娘入瓮的?最后还心甘情愿去送死?” 柳暮江沉郁的眉眼中掩盖着看破世事的精明:“人都有弱点,许鸣家中有五个孩子,当年其中有两个都到了娶妻的年纪。他虽在都城开茶肆,但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也是花费极大,他面对百两纹银的诱惑自然会动心。许鸣本就只粗识几个大字,并不清楚诸如科举之类的国事要害。加之苏安巧舌如簧,骗他做成此事天知地知,绝无风险。即便被官府知道了,罪责也都在我父亲身上,许鸣不过是坐两年大牢罢了,亦无性命之忧。如此一来,许鸣便铤而走险了。还有,许鸣暴病死亡的时机太巧了,正是我父亲被定罪的当晚。应是苏长青怕许鸣事后得知自己也要被处斩,临阵反水说出实话,这才立即斩草除根。” 柳暮江顿了顿,见苏若睁着圆溜溜的美目期待他继续说下去,活像一只狡黠的小狸猫,他伸手抚了抚苏若的眼角,接着说道:“许鸣常年操劳过度,本就有心痹的症候,只要在他的饭食里放入五钱麻黄草的粉末,待他吃下去,半柱香内必然胸闷痞塞而亡。” 苏若只觉得背后冷风嗖嗖,心底寒意逼人。她本以为自己的祖父苏长青不过就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万没料到竟会为了自身仕途踩着旁人的尸骨往上爬。他手不沾血便草菅人命,致无辜之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她过去十八年竟与如此阴狠残忍之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想想当真后怕。 苏若不禁揪住柳暮江的衣襟,似乎要寻求一丝暖意:“那郦娘呢?” 柳暮江将苏若抱在怀里,用温热的掌心摩挲着她微微颤抖的纤背:“苏安本就是郦娘的恩客,二人或许有几分情意。我在青州查访时得知,当年郦娘还有一个幼弟,姐弟二人自小失祜,相依为命长大。后来郦娘为了生计,进了青楼,她的幼弟只能靠着郦娘时不时的接济过活。然而有一年,她的幼弟染上了肺痨,病逝沉重。可就在这一年,郦娘却抛下重病的幼弟,独自启程前往都城,在许鸣的茶肆里做了个卖唱的营生,不久后便遇到了我父亲。” 苏若心念急转,问道:“那郦娘的幼弟后来怎样了?” 柳暮江摇摇头:“我听同村人说,郦娘走后不久,她的幼弟也被人接走了,下落不明。我虽苦苦寻找,至今也无音讯。” 苏若将苏府的一干人等都在脑中过了一遍,蹙眉道:“苏府上下的男丁里,并无与郦娘的幼弟年纪相仿之人,只怕是不在人世了吧。” 柳暮江无力地闭了闭眼:“我怕的就是这个,郦娘的幼弟当时病逝沉重,苏安必定以给她的幼弟治病为由,要挟郦娘构陷我父亲。最后虽然事情办成了,然而苏长青本就是个小人,见郦娘自尽已无后顾之忧,只怕早已对她言而无信,对她的幼弟撒手不管了。如此一来,可能为我父亲翻案的最后一个人证也消失了。” 第70章 起疑 柳暮江的神色带了几分无能为力的悲色:“可怜我父亲半生为官清正,将官声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却落了个含冤而死的下场。我自十五岁起便要立志为父亲平冤昭雪,可是蹉跎至今,发现人证已死,凶手依然逍遥法外,我即便入了庙堂,折节侍仇,还是无路可走,我终究是对不起我父在天之灵。” 苏若忽然愤然猛拍了一下书案,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就不信这世道如此没有天理。” 她这一嗓子声音响亮,倒是驱散了些许柳暮江心头的苦痛。 苏若想起自己前世被家人背叛陷害的惨痛遭遇,她今生就更见不得坏人作恶,嫉恶如仇地说道:“要我说,就算不能洗清冤屈,也势必要报仇雪恨,绝不能令好人枉死,恶人如愿。我若是你,就先将平冤之事放一放,只静待时机,抓住苏长青的痛脚,将他头上的官帽撸下来,再吃几日牢饭,到时发配也好废为庶民也罢,也令他尝尝爬得越高摔得越惨的滋味。如此才是大快人心之事,你的亡父也可安息了。” 这番话对柳暮江来说无异于震耳欲聋之音,他自诩心智坚定,心机深重,但终究是犯了读书人迂腐的通病,一心想着平反冤案,却是不知不觉走进了死路,反而没有苏若一个小女子看得通透。 苏若说得很对,如今平冤虽看不见希望,但杀父之仇不能不报。既然仇人便是苏长青,自己又成为了他身边的人,不如找准时机,精心布局,以牙还牙。 再者,冤案的关键之人乃是苏府的管家苏安,他现在虽与苏长青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若是苏长青垮了,墙倒众人推,苏安为了保命另攀高枝,说不定还会反踩苏长青一脚,到时也许平冤之事会另有转机。 想到此处,柳暮江已是豁然开朗,他郑重地对苏若说道:“多谢娘子指点,只是还有一事我需听你亲口说来。从明日起我会全力对付苏长青,你虽与苏家恩断义绝,但毕竟是苏家女,能否做到作壁上观,两不相帮?” 苏若反问道:“你此番复仇会牵连到我和我母亲吗?” 柳暮江坚定地摇摇头:“不会。” 苏若眼神明亮,没有一丝犹疑:“你尽管放手去做,我绝不会拖累你。” —— 自此,柳暮江便更加殷勤地跟随在恩师苏长青的身边,朝堂之事事无巨细都详加禀报,做个听话的学生和精干的同党,很快便成了苏长青的左右手,深得信任,越来越频繁地令他参与到朝堂机要当中。 柳暮江犹如隐在暗处的猎户,隐秘地盯着苏长青的一举一动,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走到陷阱的边缘,到时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推上一把。 —— 这日正逢吏部尚书寿宴,不少同僚前去道贺,苏长青与吏部尚书平素的交情不错,便带着柳暮江一同前往。席上觥筹交错,眼看着当初二三十个同年,从志得意满的少年郎到如今两鬓花白的朝中重臣,到如今还能一起共事之人不过寥寥。宦海沉浮,大浪淘沙,想到此处苏长青也不禁有些唏嘘,便难免多饮了几杯,酒过三巡已不觉自醉。 待他酒醒,发现自己已被抬回了宅邸,不知躺在书房的矮榻上睡了多久。苏长青此时尚有几分熏然,他缓缓起身,只见书房内灯烛昏暗,唯有明亮的月色透过窗棂洒满地堂。月下背身而立一道挺秀的身影,正望着天外沉思。 苏长青醉眼朦胧地看去,不知为何,只觉得这背影如此熟悉,仿佛惊醒了他心底多年前蛰伏的凶兽,令他惴惴不安。熟悉的并非侧颜,甚至并非影子的轮廓,而是那外驰内张的神情,精明内敛的眼神,还有秀木临风的意态。这一切都曾令他记忆犹新,这么多年虽刻意不去想,但他心里清楚,他从不曾有一刻忘记。这分明就是当初险些取自己而代之的礼部能臣——柳翰文。 在这个凉薄的夜晚,一阵冷风掠过,从不相信报应的苏长青此时也感到心中悚然。多年前做下的亏心事历历在目,好似阎罗的铁腕狠狠掐住他的喉咙。莫非是柳翰文的阴魂今夜找他索命来了? 不会的,他手上虽有人命,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这么做不单是为了自己,亦是为了苏府满门的前途。再说这么多年,他为官夙夜匪懈,举贤任能,于国于民建树颇丰。即便是柳翰文还活着,定也不会做得比他强。 想到此处,苏长青心中强自安慰道:莫非是自己还醉着,只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不过是个梦境,他颤抖着老迈的身躯站了起来,试探地冲着窗前的身影犹疑地唤了一声:“柳大人?” 犹如兰芝玉树一般的人转过身来,面露笑意:“恩师醒了?” 苏长青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软再度跌坐在矮榻上,瞪大双眼凝视着眼前的人,直到看清后,方才讷讷说道:“原来是暮江呀。” 柳暮江走近苏长青,想扶他起来,见他额头上一片冷汗,关切地问道:“恩师何故一头虚汗,莫不是饮多了酒,身上不舒服?学生给您传碗醒酒汤来。” 苏长青终于回了魂儿,看着眼前的柳暮江,心中还是有些惶然,他摇摇头:“不必了,天色晚了,你快些回去吧,省得若儿担心。” 柳暮江拱手道:“既如此,学生这就告辞了。” 就在柳暮江即将推门离去之时,忽然被苏长青开口叫住:“暮江,我有些老糊涂了,忘了你是哪里人士?” 柳暮江并未转身,只侧头笑道:“恩师怎么忘了,我老家在浙东寿昌。” 苏长青舒了口气:“瞧我这记性,我还记得你说过,你自幼丧父,是由寡母养大成人的?” 柳暮江正色道:“正是,我八岁时寿昌城爆发伤寒,家父不幸染病去世。” 苏长青眯了眯眼:“你八岁时,先帝还在位,应是......” 柳暮江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元德二十五年腊月二十三,我记得清清楚楚,原本那日母亲做好了腊肉,正要祭祀祖宗,求列祖列宗保佑父亲早日康泰。没想到,到了黄昏十分,父亲便撒手去了。” 苏长青心里终于安定了些,叹道:“你们孤儿寡母实属不易,苏柳两家结亲大半年了,亲家之间理应多走动才是。等过几日沐休,就请你母亲来苏家坐坐吧,两家长辈小聚一番。” 柳暮江颔首道:“是,多谢恩师惦念。” 第71章 试探 过了几日,柳暮江便接到了苏府的拜帖:小寒已至,梅花初绽,邀姻亲前来踏雪寻梅,共赏乐事。 柳暮江捏着拜帖,在窗前沉思:自打上次苏长青忽然问起他的祖籍和亡父,他便知道苏长青对自己起了疑心。柳暮江早有准备,并不惧怕,一应回答严丝合缝。只是他还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一旁的苏若见柳暮江眉头微蹙,有些心疼,便凑过去道:“你也莫要心烦了,依我看来,我那位祖父就是夜路走多了,心里头有鬼。只怕是那夜忽然想起你也姓柳,这便坐立难安了。明日的梅花宴只怕又是一场鸿门宴,他是想从你和婆母身上诈出实情。” 柳暮江看着苏若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失笑:“母亲那里你放心,我已再三嘱咐过了。她老人家本就是经过风浪的,如今眼看能大仇得报,必不会冲动行事。倒是你,千万莫要因为护夫心切,着了他们的道。” 苏若猛地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你放心,我就在祖父面前做个整日被婆母立规矩的受气小媳妇,如何?” —— 柳暮江携柳母和苏若乘车来了苏府,见苏若的大伯苏廷楠夫妇亲自出门相迎,一通寒暄后,众人进入垂花门内,来到苏府的后花园。只见一大片红梅开得正好,娇花吐蕊,含苞待放,星星点点,煞是好看。梅林中正立着一个人,手拄鹿头拐杖,正是苏长青。 相互引荐后,大伯母王氏笑道:“说来两个孩子成亲已有数月了,今日竟是第一次见到亲家,倒是我们苏家失礼了。” 柳母面上带笑:“夫人说的哪里话,苏府不比寻常人家,贵人事忙,还是公务要紧。至于儿女家宴,今后见面的日子多的是。” 此时苏长青道:“柳夫人说的很是,难得今日有空闲,柳夫人又是初次做客,廷柏、王氏要好生招待。老夫也多年未曾有如此兴致了,不如暮江陪我去梅林走走吧。” 苏若自是陪侍在柳母身边,她回头看着柳暮江正随着苏长青走进了梅林。 —— 昨夜下了初雪,薄薄一层如细盐般撒在地面上,苏长青在梅林中悠然前行,柳暮江一言不发跟在旁边。 忽听苏长青开口道:“我已是许久没有如此空闲了。” 柳暮江微微一笑道:“恩师已侍奉两朝帝王,皆被委以重任,自是事忙。” 苏长青顿住脚步,道:“今日见了你母亲,算算年岁,应尚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是满面风霜,怕是你们孤儿寡母当初吃了不少苦。” 柳暮江颔首道:“恩师说的是,我母亲年轻丧夫,独自一人将我拉扯大,又典卖家产供我读书,颇为不易。如今多蒙恩师提携,我终于在都城安定下来,只愿好好孝顺高堂,令她安度晚年。” 苏长青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母亲是哪里人,如何嫁给你父亲的?” 柳暮江站在一株梅树下,红梅白雪间,越发显得容色傲人,他缓缓说道:“我母亲也是浙东寿昌人,与我父亲同村而住,娘家姓李。两家也算有几亩田地,都是小富即安的耕读之家。我父母自小青梅竹马,两家大人也乐见其成,待二人长大便结了亲。母亲一辈子都呆在寿昌乡下,一口的浙东乡土口音,来都城前还害怕惹人笑话。” 苏长青感慨道:“乡音难改呀,我为官三十余年,官话里还是带着一两句家乡的方言。何况浙东口音,吴侬软语,听上去也颇为悦耳,他人又怎会笑话呢。” 他话锋一转道:“那日你说,你父亲亡故是因为染了伤寒?” 柳暮江眉眼染上几分沉郁:“我当时虽只有八岁,却是刻骨铭心。元德二十五年,那时也是冬日,朝廷征讨百越,后方大营便是驻扎在寿昌。百越山林密布,瘴气丛生,当地人不少尚赤膊露身,与鸟兽同住。我军虽势如破竹,攻破百越,但很快有数名将士呕吐腹痛不止,被送回寿昌医治。军医本以为是水土不服之症,不想没过几日染病的士卒便全都病死了。生病的人也越来越多,逐渐从军营弥漫至寿昌百姓之中。一时之间,染病者不下千人,病死者十有八九。直到我朝医圣奉旨亲来寿昌救治,才诊断出这是从百越传过来的伤寒症,甚是凶险。医圣拟方数稿,撰写伤寒杂病论,分发至寿昌各县各村,此病才得以遏制。只可惜,我父亲没能等到,便去世了。” 苏长青头发花白,在初冬微薄的日光下也显出几分萧索,他叹了口气:“人事无常呀,不过好在你长大成人,高中探花,也可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了。” 正说着,一阵微风吹过,苏长青似乎有些冷,一旁的苏安忙递上一件狐裘给他披在身上。 柳暮江打眼看去,瞬间认出了狐裘的来历:“恩师身上这狐裘,学生看着眼熟,莫不是圣上前些日子秋猎时,在乐游原上猎来的雪狐?” 苏长青有些欣慰地笑道:“不错,圣上命人制成狐裘,因怜我身子老迈,怕经不住都城的寒冬,前几日便赏给了我。” 柳暮江若有所思:“雪狐皮毛举世稀有,又是圣上亲手所猎,他未赐给皇亲国戚,独独赏给了恩师,可见恩师乃圣上心中第一等信赖倚重之人。” 苏长青自谦道:“我不过是在圣上为太子时,入东宫教导过储君一段时日,虽不是太子太傅,亦算得上有半师之谊,圣上重情重义,自是厚待于我。” 还未等柳暮江说话,他忽然说道:“暮江,你前几日写的奏疏我看了,很是切中要害,特别是其中所言,凡今农工商贾之家,未有不舍其旧而为士者也。若能诵文书,习程课,工商杂类,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国家唯以才德莫以门第取仕,则朝堂兴盛,民生繁荣矣。 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胸怀,实属难得。记得上一个有此见识之人还是五年前的礼部侍郎——柳大人,你可曾听说过此人吗?” 第72章 心火 柳暮江此时的心胸已是翻江倒海,苏长青身上皇恩浩荡的雪白狐裘犹如刀光剑影,刺得他双目发红。想他寒窗十载,隐忍数年,终于迈进朝堂。可蛰伏了大半年,为父平冤一事不过是前路渺茫。如今,眼看着杀父仇人在朝堂平步青云,得万众拥戴。此人又与当今圣上有旧谊,圣眷正隆,地位坚如磐石。而他不过是个翰林编修,就算用尽心机,苦熬资历,也得五年之后方有小成。他究竟要等到何时何夕才能大仇得报? 再说苏长青年事已高,说不定报仇时机到了,他也已是老迈昏聩,或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到时即便将他鞭尸泄愤,苏长青也永远尝不到被众人冤枉、背叛、家破人亡的滋味。 天道何以如此不公!柳暮江的心中已燃起了燎原之火,满腔愤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苍白的脸色染上一层薄怒,他只隐约听见了礼部侍郎柳大人几个字,心头的怒吼更如岩浆般喷涌而出。 苏长青这个伪君子如何还敢在自己的面前提起父亲,明明是他为一己私欲害死了父亲,将一个清廉的好官踩进泥沼之中,他怎么有脸当面用父亲来试探自己? 然而即便柳暮江此时想要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苏长青,想要抽出一把尖刀捅进面前仇人的心窝,想要堂堂正正告诉他,自己就是柳翰文唯一的儿子,是来找苏长青报杀父之仇的,可他终究只能略带苍凉地笑了笑,内心的激荡丝毫未显,只不过是琥珀色的薄唇愈发透明而已,他淡淡问道:“柳大人?学生不曾听说过。” 苏长青状似无意,实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暮江:“这位柳大人名叫柳翰文,可巧与你同姓,也曾是我的左右手。当年我因为亡母守孝丁忧时,他还曾替我掌管礼部和科举之事,年纪轻轻便位列九卿。只可惜后来,他因女色误事,泄露科举试题,先帝一怒之下将其流放,病死途中。我每每想起此事,都自责不已,都怪我对他约束无方,只重其才学而轻其德行,终令其闯下大祸,真是懊悔难当。柳翰文当年若是没有误入歧途,只怕如今的前途不在我之下呀。” 柳暮江此时被长袖掩盖下的双手已紧握成拳,硬如铅铁,手臂上青筋暴起,愤怒犹如飓风袭遍全身,他耳中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面对眼前这个衣冠禽兽,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生啖其肉,方能解心头之恨。 就在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心头的暴怒之时,只听一声清亮的娇声响起:“夫君,你怎么还在此处?” 只见苏若走了过来,微凉的柔荑包裹住柳暮江衣袖下的拳头,笑道:“祖父,今日是小寒,大伯母命厨屋煮好了腊八粥,您与夫君这就去一起用一碗吧,怕是再耽误些时候,粥就凉了。” 温言细语如同忍耐的甘露,瞬间抚慰了柳暮江山崩地裂的心绪,柔弱无骨的玉手一把将他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柳暮江眼中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关切地说道:“娘子说的是,外面寒凉,恩师还是快些回去,莫要着了风寒。至于柳大人之事吗,学生不知内情,不好评说。但人生际遇宦海浮沉本就是常事,身居高位一旦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这一切都是柳大人自己的决断,与恩师无碍,千万莫要内疚。” 苏长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我年纪大了,用不惯那些甜腻的汤粥,你二人快去就是,我自回书房去了。” 柳暮江与苏若躬身告退,眼看着苏若旁若无人地牵着柳暮江的手,边走边仰头问道:“你方才说的是谁?哪里又蹦出一个柳大人?” 柳暮江轻声低语道:“不过是恩师随口谈起的一位故人罢了,因其人未得善终,恩师似乎颇为感叹。” 二人挨得极近,柳暮江微微垂首,苏若仰面而视,微风吹过,乌黑的发梢拂过柳暮江的腮边耳畔,犹如初冬的细雪,润物绵绵。 眼见二人走远了,相依相伴地消失在梅林的尽头,苏长青才开口问道:“苏安,依你看来,这柳暮江和柳翰文是否有关?” 苏安垂首回道:“当初柳翰文行事甚为低调,加之出身寒微,家境清贫,他的家眷向来深居简出,与官员女眷并无走动,您与小人都未曾与之谋面。不过方才小人冷眼看着,姑爷的回话句句坦荡,并无丝毫犹豫。况且元德二十五年浙东寿昌也的确因征伐百越爆发过一场伤寒。小人曾派人到姑爷出身的村子探访,当初的确是村尾的李家姑娘嫁给了村头柳家的儿子,因为丈夫死于伤寒,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直守着独子柳暮江过活,直到三个月前才住进了都城。这桩桩件件都与姑爷说的对得上。” 苏长青道:“这么说,倒是我想多了,他二人虽都姓柳,然而一个是洛阳新安人,一个生于浙东寿昌,隔着十万八千里,应是没有干系的。” 苏安忙说道:“大人定是最近太累了,疲累伤神,才会多思多虑。再者说,就算柳暮江接近苏府真的是心怀鬼胎,可如今咱家二姑娘就在他身边,以二姑娘的心性可不是好惹的,又岂会被枕边人蒙骗利用呢?” 苏长青终于笑出了声:“那倒也是,看来还是若儿能干,你看方才这小两口那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样子,柳暮江就算是为了若儿也只能将自己的前程押在我苏府身上了。” —— 此时柳暮江夫妇已走出了梅林,他对苏若安抚地一笑,方才开口轻声说道:“多亏娘子及时赶到。” 苏若点点头:“婆母那边也应对得很好,夫君尽管放心。” 二人已走到寿春堂的门口,正要迈步进去,只见角落里闪出一个有些踌躇的身影,轻声唤了声:“二姑娘。” 苏若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先前她的贴身丫鬟红玉,后来在她的暗中怂恿下,爬上了父亲苏廷柏的床,成为对付跋扈小妾青莲的一剂猛药。 红玉走上前来,屈身行礼道:“二姑娘,二老爷听说您回府了,着我来请您回二房叙叙旧。” 苏若本不想去,可一想起自己那个便宜弟弟的可疑身世,还是决定去二房走一趟,也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将她亲爹头上的绿帽再罩得牢一些。 苏若便对柳暮江说道:“你先去陪着婆母,我去去就来,你放心,我应付得来。” 第73章 绿云罩顶 苏若与红玉一道往二房的院落走去,她冷眼旁观,红玉眉眼之间颇有几分落寞,早已没了少女的鲜活机灵,脸上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憔悴之色,俨然是一个未老先衰的后宅妇人。 苏若问道:“红玉,好些时候不见了,你近来可好?” 此话一出,红玉的脚步一顿,她有些迟疑地看了苏若一眼,犹豫再三,终于将苏若拉到一座假山的背面。她低声说道:“二姑娘,奴婢有好些话想和您说,可您出嫁后便不常回苏家了,奴婢近来心中忐忑得很。” 苏若笑道:“你如今已是我父亲的姨娘,莫要在我面前自称奴婢了。” 红玉咬了咬嘴唇:“我虽成了二房的半个主子,可活得提心吊胆的,反倒不如伺候您和容夫人时心里踏实。” 苏若不解:“此话怎讲?毕竟人往高处走,当初亲近我父亲也是你自己选的。再者,我听说莲姨娘(青莲)难产死后,我父亲便将她的儿子交给你养,可见父亲是看重你的。你虽只是个妾,但父亲至今没纳填房,你在二房也算是能说得上话的,怎么又后悔起来?” 苏若不提青莲还好,一提青莲,红玉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惊慌不已,她的身子都有些颤抖,慌张地向四处看了看,小声道:“不瞒二姑娘,我就是因为莲姨娘,才吓得睡不着觉的。” —— 莲姨娘生产那日,红玉也在产房帮忙,前头明明很是顺利,眼看着孩子就要平安出来了。后来到了后半夜,产婆传唤参汤,说是怕莲姨娘身子乏力,喝一碗补气固元。很快,二老爷便命人送来了参汤,莲姨娘喝下去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下红便淅淅沥沥地止不住,越流越凶。 请来的郎中只看了一眼,便摇头说不中用了,这是血崩之症,上了止血药也会被冲散,根本没的救,如今只能保下孩子。 好在,最后产婆终于将孩子拽了出来。可莲姨娘眼看着就衰败下去,却没有即刻毙命,她一直叫嚷着要见二老爷,可是直着嗓子喊了半个时辰,都没人搭理她,就连产婆、郎中和伺候的丫鬟都走了个干净。 莲姨娘虽然素日可恨,可同为妾室,红玉生出兔死狐悲之情,到底还是有些可怜她,便在榻边守着,想喂她两口水喝。红玉轻声劝她:“莲姨娘,莫要折磨自己了,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二老爷要来早就来了。” 莲姨娘听了,惨然一笑,脸色苍白的像鬼一样,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说道:“这么说来,是二老爷不愿来见我了?我好歹与他一床锦被盖了两载,当初他指天誓日说必不负我,如今就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吗?” 说完,又凄凄切切地一阵冷笑,自言自语道:“是呀,苏廷柏本就是个喜新厌旧之人,他们苏家人又厌弃我的出身,恐怕巴不得我就此死了。” 说到此处,她蓦地睁大双眼,眼中显出疯癫之色,喊道:“我知道了,是那碗参汤!明明产婆接生时,还说我这胎极顺,定能平安生产。可我喝下苏廷柏命人送来的参汤,便觉得下腹痉挛一阵重过一阵,像是要被生金子坠死一般,原来是他早就想要了我的命。苏廷柏你好狠的心,你不得好死。” 凄厉粗嘎的喊声令红玉毛骨悚然,屋内灯烛昏暗,榻上躺着垂死的女人,周遭血腥气味扑鼻窒息,窗外树影重重,狂风呼啸,犹如一座森然的坟墓。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只想起身逃离。 不想此时莲姨娘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蓬乱的黑发掩面,面无人色,眼中的不甘却像鬼火一般跳跃。许是回光返照,她的力气极大,红玉一时挣脱不开。只听莲姨娘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红玉,你既然肯在这个时候呆在这里,就是二房里唯一还有些良知的人。求你好人做到底,我的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就算我罪有应得,可这孩子毕竟无辜,只要你好好对他,他长大后必然也会待你如母。” 莲姨娘捂着胸口喘了一口粗气,眼见神情又涣散了几分,她强忍虚弱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镯,塞进红玉手里:“我在世上并无亲人,都城里只有一个远方表哥还有些来往。我死后,劳烦你将这玉镯送到界北巷的刘记当铺,当铺掌柜刘力就是我表哥,只愿他能在我头七之时给我烧一捧纸,莫要令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说完便松开了手,人伏在床榻上没了气息。莲姨娘死时还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红玉,吓得她魂不附体。 —— 红玉回忆起那晚的事情,如今还是惊魂未定,她带着哭腔对苏若说道:“二姑娘,自那晚后,我好几日都睡不踏实,只觉得这苏府处处都透着古怪,也不敢再亲近二老爷。我想重新跟着您,伺候您或是容夫人都好。” 苏若没有答话,只问道:“那你可有按照莲姨娘死前说的,去找过她的远房表哥?” 红玉点点头:“我去了,我害怕若不照办,她的鬼魂会来纠缠我。她的表哥的确是刘记当铺的掌柜,只是这个刘力听闻莲姨娘死了,面上虽吃惊倒不见多少悲痛,只怕亲戚情分也不过尔尔。他只问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听说是个儿子倒很是高兴,忙说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娘,很是可怜,央求我多多照料着。打那以后,便时常送我些银两、衣料,还有小孩子的玩具,只说是感激我对孩子的抚养照拂。” 苏若已猜出了刘力的来历,只怕此人根本不是青莲的表哥,而是她的姘头。青莲与刘力应该早有苟且,后来她搭上了苏廷柏这个冤大头,便弃了刘力入了苏府。一开始,青莲也想早日给苏廷柏生下儿子,母凭子贵。可苏廷柏早已未老先衰,后来又私下勾搭上了红玉。青莲的肚子许久没有动静,自然对苏廷柏死了心。便回头去找刘力,二人暗结珠胎,想要瞒天过海,用这个外姓私生子继承苏家二房的家财。 不想苏若为逼迫苏廷柏放容氏和离,揭穿了青莲出身青楼之事,令苏长青忌惮,便授意他人在青莲生产当日将她下药毒死。可怜青莲连苏家产业的一个铜子儿都没见着,便一命呜呼了。不过,最可笑的要数她的亲爹苏廷柏,把一个野种当成自己亲亲的老来子,挖心挖肺地疼爱,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苏若想到此处,恨不得仰天大笑一番。她拍了拍红玉的手道:“你如今是二房的姨娘,我哪能讨你出府呢?再说我爹虽不中用,但你毕竟养着二房唯一的男丁,这孩子长大了是要继承二房家产的,到时足够你一世衣食无忧了。要我说,你且忍耐几年,在府里只管好好抚养这孩子,对外与那个刘力也热络些,他爱重这个孩子是他做亲戚的本分,或许以后在银钱上还能帮衬你一二,何乐而不为呢。” 红玉还是有些惶恐:“可若是莲姨娘真是被二老爷害死的,我这心里总是怕的很。” 苏若一哂:“你怕什么,你是苏府的家生子,青莲不过就是个贱籍女子,你二人天壤之别。再说此等腌臜之事,哪个高门大户没有。按照我朝律例,权贵之家就算把贱奴活活打死,亦不算犯法。要怪之能怪青莲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又错看了我爹,误托终身。说到底,她不过是个玩物,失了主子的欢心,生下了儿子,自然也就没用了,何必留着浪费米粮呢。” 第74章 过关 红玉听苏若如此一说,内心稍定。二人边走边聊,很快便到了二房的正院。 苏若已是许久没有迈进二房的门槛了,四面环顾,竟猛然觉得这院落如此逼仄狭小。她心中奇怪,自己在这里住了两世,为何之前从未有如此感觉。 苏若走进苏廷柏的书房,只见苏廷柏正坐在案旁饮酒,旁边站着一个眼生的年轻丫头。 红玉小声对苏若说道:“二姑娘,边上那位是二老爷前几日从外边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姬妾,唤做萱草儿的。” 苏若看着自己的父亲,犹如看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她也不行礼,只淡淡问道:“父亲唤我来,所为何事?若无要事,我还要快些回去侍候婆母。” 苏廷柏放下酒盏,这才看见苏若进来。他已有好几个月没见过这个女儿了,今日乍一看上去,苏若身上似乎又有了说不明道不清的变化。她嫁了人,许是夫妻和美,万事顺心,如玉的面色光彩照人,唇红齿白,眉眼之间再无往日的防备和不安,反而多了笃定和淡然。她看自己的眼神中已无出嫁前的愤怒和冰冷,取而代之的竟只有陌路和蔑视。 这个认知令苏廷柏心里颇为恼怒,虽然他从未在意过这个女儿,但看见如今的苏若对自己全无敬畏之心,还是觉得被冒犯了,他清了清嗓子,端足了严父的款儿,肃声道:“今日唤你来,不过平白嘱咐你两句,你嫁进柳家,要恭谨侍奉婆家,谨守妇道,莫要像你娘一样给苏家丢脸。” 苏若根本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冷冷说道:“父亲这话说错了,给苏家丢脸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娘,反倒是苏家人根本就配不上我娘。” 苏廷柏登时怒意上头,喝道:“放肆,你别以为自己成了探花夫人,就能忤逆不孝了。说到底,那柳暮江也是冲着苏家的门楣才愿意娶你,否则凭你一个自小少教无德的女子,探花郎又怎会看得上你。” 此时一旁的小妾萱草儿忙上前给苏廷柏揉着胸口:“二老爷莫急,小心伤神。” 这萱草儿虽比不得青莲妖媚,亦不如红玉丰满,但胜在年轻鲜活。可出人意料的是,本是好色之徒的苏廷柏却不耐烦地一把将萱草儿推开,只瞪着眼睛怒视着苏若。 苏若暗中查看着红玉和萱草儿的脸色,心中暗笑道:看红玉脸色蜡黄,和当初与苏廷柏偷鸡摸狗之时的滋润舒畅截然不同,就能得知这苏廷柏果然是五味羊汤喝多了,如今未老先衰,提前委顿了。只是他这副德性,还贪多嚼不烂,也只能令买进来的小妾独守空房了。 苏若貌似关心实则讥讽道:“父亲还是莫要为我操心了,我看您又新娶了一房妾,当真是老当益壮,还不如好生保养,没准还能再给自己添个儿子。” 这明明是奉承话,听在苏廷柏耳朵里却很是扎心,他并非息了好色的心,只是如今有心无力,就算连喝三大碗羊汤都撑不过须臾。他心中又急又怕,又不好意思请大夫来看,只私下寻些偏方补药来吃,可迟迟不见效。 苏廷柏强压下变幻不定的神色,终于想起苏长青吩咐他的要事,便道:“为父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你在柳家一切可好,你的夫君待你如何?婆母可曾难为于你?” 苏若心中一凛,她这位亲爹从来都不关心自己,今日有此一问,分明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不经意地问道:“如今这二房都靠父亲一人维持着,您贵人事忙还顾得上女儿在婆家过的好不好?” 苏廷柏本就有些酒意上头,见苏若没有正面回答,已是有些困倦,强忍着精神说道:“不止是为父,就连你祖父心中也是记挂着你的,他年长辈高,不好问你的私事,就少不得为父来过问一番了。” 苏若心想,果然如此,这苏长青贼心不死,三番五次试探柳暮江都没找出破绽,还要令苏廷柏从自己嘴里探探虚实方才放心。只可惜,苏廷柏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而如今她这个苏家的女儿已是和柳暮江一条心了。 苏若清清嗓子,露出一副厌烦的神色:“有什么好不好的,这出嫁的女人还不都是一个样。柳暮江对我还算是相敬如宾,只是我那位婆母,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却还时常令我在她面前立规矩。如今婆母掌着中馈,我也不好抱怨,只能忍着。父亲若是心疼女儿,不如改天敲打敲打柳暮江。我苏家女嫁进柳家,好歹也是低嫁,就让柳母莫要拿捏女儿了。” 苏廷柏听苏若说了一大堆家长里短的后宅之事,早已头大,反正苏长青让他问的他也问了,能交差便好。面前这个女儿看久了就令他想起和离的容氏,心情难免不愉起来,坏了他今日饮酒的兴致。于是,他忙皱眉摆手道:“莫要背地里嚼你婆母的舌根,为父这里无事了,你快些去吧。” —— 这一场鸿门宴,柳暮江终于全身而退。待他与苏若回了柳家,进了寝室关起门来,方才吐出了一口浊气,神色阴郁地坐在窗前,一言不发。 此时,苏若走到他的身后,玉臂环住他的胸膛,素手解开他的披风:“进屋也不知道脱衣裳,这披风上还有残雪,被屋里的炭火烤化了,岂不是要着凉了。” 说完又从丫鬟春燕手里接过一张漆盘,放在柳暮江面前:“我出门前,就命春燕做了汤饼,夫君快吃些暖暖身子吧。” 柳暮江见面前的梅花汤饼,汤汁澄澈,面片光泽,青葱点点,热气腾腾地泛出鸡汤的香味,竟然有些饿了,便道:“方才在苏家吃过了,娘子怎地又准备吃食?” 苏若莞尔一笑:“难道夫君方才真的吃饱了,奈何我只吃了一肚子的气。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和那群皮笑肉不笑的人在饭桌上周旋,就是再美味的饭食也难以下咽了。” 柳暮江看着苏若的笑颜,喃喃说道:“本以为和毒蛇待久了,自己也会变成冷血阴郁的怪物,还好......有你在。” 这句话苏若并未听见,她已埋头眼前的汤饼,大快朵颐起来,痛喝了小半碗,才抬起头来,含糊说道:“夫君,春燕做汤饼的手艺好得很,你也快些尝尝。” 柳暮江透过汤饼蒸腾出的热气看着对面的苏若,香腮半鼓,唇若娇花,嘴里含着半勺汤饼,正冲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他看得有些痴了,心中的郁结早已烟消云散,柔情百转已化成一汪春水。 看来上天终是厚待于他的,他年幼丧父,为报父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荆棘丛中踽踽独行。然而天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会走多远,会走向何方。本以为此生寂寥,始终只有他一人,不论生死成败,只会孤独终老。还好,上天令他遇见了苏若,犹如点燃了他手中的烛火。从今以后,就算前无归处,后无退路,就算逆风执炬有烧手之患,他也不再彷徨失措,更不会迷失本心。因为他身边有她的陪伴,只要有她在,他便心中笃定:并肩同行,前方必定有路,终有一日,他们会携手走出死巷,博出一片霁月风光的坦途。 此时窗外的雪渐渐下得大了,如飞絮一般纷纷扬扬。室内温暖如春,夫妻二人对坐,虽粗茶淡饭,亦是寂然相守,默然欢喜。 第75章 祭日 又是一天落日西沉,冬日夜长,宫门各处已早早燃起了灯火。 柳暮江还未离去,今日轮到他夜直,空落落的值房中只余他一人。他如今虽只是个小小的翰林编修,但因文笔出众,才思敏捷,又能于不经意间洞察人心,为人处世虽滴水不漏却能令人如沐春风,很得上峰器重和同僚敬服,就连陛下也时不时招他经筵、论策、弈棋。 故此每每到了朝政繁忙,白日公文处理不尽之时,翰林院使便常令柳暮江夜直。无论如何繁杂的奏章文书,如何复晦的草诏,只要经柳暮江挑灯阅之,第二日一大早,翰林院使便能在自己值房的案上看到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类文书,分门别类归放,字迹工整俊逸,言简意赅,直切要害,轻重缓急一目了然,简直是赏心悦目。 但凡是柳暮江书写的文书呈到御前,亦从未被陛下驳回,这令多年伴君如伴虎的翰林院使如释重负。看来只要翰林院有柳编修在,他便能一觉安然睡到天亮了。 今夜亦如往常一样,柳暮江在灯下身影不动如山,笔下龙蛇,很快便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事。 夜已经深了,他却睡不着,信步走到窗前,推开窗牖,看向满天寒星。 如今已是隆冬,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寒气扑面而来。柳暮江微微叹了口气,呼出的一缕白气如他此时愁楚的心绪般不可说,转瞬消散于寂静的冬夜。 柳暮江眉眼寂寥,身形孑然,他独自一人在清冷的值房里,颇为想念苏若的笑靥如花和安然陪伴。特别是今夜,尤为思念,只因今日是他的父亲柳翰文的祭日。 无论多么惨烈的记忆,多么坎坷的苦难,甚至是刻骨铭心的仇恨都抵不过光阴的流逝,转眼之间,父亲已离去六年了。 六年间,柳暮江生生挺过了命运的惊涛骇浪,从一介布衣少年,成为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迈入朝堂机要重地的翰林院,成为天下读书人钦羡不已的御前待诏。然而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怀念自己的亡父,家中不敢摆放父亲的牌位,每到清明时节,也只能对月感怀,始终不能在人前承认自己就是柳翰文的儿子。 父亲的深重冤情要几时方能昭雪,他的身世又何日方能大白于天下,一切都未可知。今夕何夕,父亲在天之灵依然无法安息。 想到此处,柳暮江顿觉月夜彻骨寒凉,愁肠百结,身边又无暖身暖心之人安慰,更漏乍长,寒夜难寐。他走到案边,倒了一杯驱寒的黄酒,以毛笔蘸了蘸杯中的酒液,在案上写下三行祭文:痛维吾父,罔极深恩,毫厘未报,永诀天生,尽哀诚祭,千言万语,难以诉说,唯以残酒一盏,祭吾父柳公子美在天之灵前。 案上的几行酒渍在月光下泛起点点冷意,即便须臾之后就会消失成几点污迹,亦是柳暮江的一片孝心。可怜他追忆亡父都不敢白纸黑字落下祭文,只得折身走到窗前,对月举杯,唯有将满腔思念还酹江月。 就在此时,忽听门外传来响动,柳暮江还来不及反应,就有人推门而入,笑道:“天色如此晚了,暮江竟还未睡?” 来人竟是苏若的祖父,柳暮江的恩师和杀父仇人——苏长青。 柳暮江心中悚然失色,他此时正立于窗前,离书案有几步之遥,已无法不动声色地将案上的字迹摸去,若是被苏长青发现,仅仅是“吾父柳公子美”这几个字,就能令他立时被打入无间地狱,从此永无翻身之日。 柳暮江只得快步上前迎接苏长青,恭谨执师礼道:“夜深露重,恩师怎么来了?” 苏长青还未说话,只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黄门侍者,柳暮江一见,正是在御前侍候的宦官蔡延,忙拱手道:“蔡侍中也在。” 蔡延虽是个宦官,却是个面容温和眉眼清秀的少年,三年前开始在陛下身边侍候,心细如发,办事老成,很得陛下信赖。 蔡延忙回礼道:“探花郎,今日可巧了,陛下方才召苏大学士入宫议事,议的正是凡农工商贾皆可科考的奏疏,陛下听苏学士说此奏疏草拟之人乃是柳编修,圣心大悦。小臣刚好记得,今日是柳编修夜直,亦禀告于陛下。陛下怕值房寒冷,特命小臣给柳编修送来参汤暖暖身子。苏学士听了,便也一同前来看看。” 柳暮江躬身揖首:“多谢圣恩体恤,有劳侍中和恩师惦念了。”说完,只得将苏长青和蔡延往屋里面让。 蔡延捧着食盒,先行走了进去,将食盒放在案上,身形似乎微微一顿,但也仅是停了一瞬,便退让开来,对苏长青和柳暮江拱手道:“二位大人,杂家还要赶回去伺候圣驾,就不久留了,告辞。”说完,转身离去。 值房内只剩下柳暮江和苏长青二人,柳暮江生怕苏长青看到书案上的字迹,急着想将他打发走,不着痕迹地说道:“今日这御赐的参汤,还多亏恩师在圣上面前美言,学生多谢恩师提携。只是恩师年事已高,保重身体要紧,现在已是晚了,恩师还是快些回府歇息吧。” 苏长青捋了捋长髯,面色很是愉悦:“不急不急,你才华横溢,能在圣上面前露脸,我这个作师父的也是与有荣焉。更何况,如今苏柳两家已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后,你我二人更应同心同德,辅佐圣躬才是。” 柳暮江口中应着,已是心急如焚,眼看苏长青瞥了一眼书案,笑骂道:“翰林院使这个老狐狸,最会躲清闲,如今把满桌的文书推给你,自己倒是每每一下直就脚底抹油地溜了,来日见了我必骂他。”边说边往书案旁走去。 柳暮江嘴上说着:“恩师说笑了,翰林院使对学生甚是爱护。”身体已是紧张得僵硬不已,他没有理由阻拦苏长青,只得硬着头皮随苏长青一道。心中盘算着自己只能在离桌案两步前假意跌倒,赶在苏长青前面伏在案上,将字迹抹掉。 然而苏长青虽年纪大了,腿脚却是出奇地利落,竟提前柳暮江一个身位走到案旁,柳暮江此时若是用计则显得太过刻意,必会令苏长青生疑。 柳暮江站在苏长青身后,紧张得几近窒息,默默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然而,似乎过了沧海桑田之久,苏长青却并未现出异色,他只是翻了翻堆在案上的文书,叹道:“暮江,半月不见,你这一手行书写得愈加洒脱,竟有几分书圣的神韵了。” 柳暮江一边说着:“恩师过奖了。”一边心中诧异,难道是苏长青老眼昏花了,还未看见案上的祭文?他忙走上前去,暗中朝留有酒渍的一角瞟去,心中吃惊不已,只见此时案上的字迹已被完全抹去,根本看不出半点祭文的痕迹,只余一道浅浅的水痕。 —— 终于送走了苏长青,柳暮江关上房门,背上的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他几步走回案边,看着桌上的痕迹发呆,他低头想了想,又看了看案上放着的参汤,正是方才近侍蔡延送来的。 柳暮江心中默念:内侍蔡延,自己与他并无恩情故交,他为何要出手相助? 第76章 蔡延 经值房一事后,柳暮江为人处世愈加小心谨慎。他心中对蔡延更是存了试探的心思,蔡延此人虽是一个小小的宦官,但常在御前随侍为陛下心腹,绝对不可小视。前番之事到底是蔡延无意为之还是有意搭救,势必要弄个明白。 只是令柳暮江没料到的是,还未等他主动出手,蔡延反而找上门来。 这日,柳暮江陪陛下对弈三盘后,眼见圣上要小憩一会儿,便起身退出正殿,行至廊道之时,只听有人在身后唤道:“柳大人请留步。” 柳暮江转身一看,正是内侍蔡延走了过来,他手捧一只紫檀漆盒,含笑道:“陛下方才说,柳大人棋艺高超,对弈时却从不媚上让子,今日陛下苦战三盘也只赢了大人半子,陛下连连夸赞大人为臣耿直,特命小臣将这瑞龙脑的棋子赐给大人。” 柳暮江忙拱手谢恩道:“多谢陛下赏赐,臣之棋艺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全赖陛下有明君心怀和容人雅量。” 话是这么说,只是柳暮江心里明白,他每次与陛下弈棋,明面上都是旗鼓相当,厮杀酣畅。其实每次从他执起棋子之时,这盘棋谁输谁赢,得失几子,他心中早已谋算清楚了。对面的天子会在何处落子,下一步会如何对自己围追堵截,他都心如明镜,只是丝毫不会表露出来。以他的棋力早已能使这盘棋下得既能令陛下尽兴,又不失为君的颜面,亦能全了自己为人臣的风骨。在这朝堂之上,哪怕是在棋盘的方寸之间,也要步步为营,深谋远虑,方能走得更长远。 蔡延将漆盒交给柳暮江,却并未离去,反而说道:“陛下正在午睡,横竖御前也无事,今日天气晴朗,不如杂家送送柳大人如何?” 柳暮江颔首道:“蔡侍中请。” 二人遂沿着蜿蜒的廊道慢慢前行,柳暮江看了蔡延一眼,道:“今日蔡侍中除了给柳某送棋子,只怕还有旁的事情要问吧。” 蔡延放慢了脚步,认真看着柳暮江道:“柳大人,杂家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似曾相识。” 柳暮江停下脚步:“你我素未谋面,莫非我长得像你的故交?” 蔡延摇摇头,看着眼前廊柱上绚丽的雕花,轻声说道:“你的举止气度的确像一个人,只是不是我的故人,而是家姐的故人。” 柳暮江眉光一跳:“不知令姐是......” 蔡延面露几分追忆之色:“家姐生前曾在都城台魁巷的一家茶肆当歌伎,名叫郦娘。” 柳暮江稳住心绪,容色不变,只问道:“有何凭证?” 蔡延从怀中掏出一个半新不旧的紫色绣纹荷包:“想必柳大人认得这个荷包吧,当年正是你父亲柳翰文将这枚荷包随手给了我的长姐郦娘,也是这枚荷包最终成了柳翰文被女色所惑泄露试题的铁证。” 柳暮江静静看着昔日父亲的贴身之物,荷包依旧,只是物是人非,他口吻中有淡淡的沧桑:“当年为了给父亲洗清冤屈,我曾遍寻郦娘的家人,只盼着能查出内里的隐情,只是认识郦娘的邻里友人皆说郦娘只有一个幼弟,且得了痨病,死在都城了。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番家破人亡的遭遇之后,今日你我竟能相见在这九重宫阙。” —— 当年科举舞弊案事发之时,蔡延还是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孩子。阿姐与他分别之时,将他托付给了同乡苏安,还叮嘱他乖乖听从苏安的安排,很快就能带他去都城治病,姐弟二人到时便能相聚,从此在都城安家,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蔡延深信不疑,果然阿姐走后的第五日,苏安没有食言,亲自将蔡延带进了都城,安置在一个僻静的院落里养病,每日都有郎中来给他诊脉开药。 蔡延的病情很快有所好转,只是他来都城已经快三个月了,始终没有见到阿姐。他曾求苏安令他和阿姐见上一面,苏安只说他的阿姐如今正在替贵人办一件大事,分不开身,只要事成,他们姐弟下半辈子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宽慰他再忍耐几日,定能心想事成。 蔡延只得每日躺在病榻上掰着手指算日子,天天盼着见到阿姐。有一日深夜,他正睡在梦中,忽然感到身边有人在轻轻唤他的名字,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朝思暮想的阿姐正守在他的榻边。蔡延大喜过望,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欢欢喜喜地喊了一声:“阿姐!” 不想他的阿姐郦娘见他醒了,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满面警觉地低声说道:“阿弟,阿姐是趁着这院子里的看守都睡了,偷偷翻墙进来的,切莫声张被旁人发现了。” 蔡延不解:“这院子里哪里来的看守,只有几个仆人和每日给我看病的郎中。” 郦娘叹了口气:“傻孩子,那些人都是苏安的眼线,如今你我姐弟都是身不由己呀。” 蔡延毕竟还是个孩子,听不懂郦娘的话,很快便丢到一边,只紧紧抓住郦娘的手:“阿姐今日来,是来接我走的吗?如今我的身子好多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郦娘别过脸去,说不出话来,此时蔡延借着月光,才看清郦娘脸上淌着一行清泪。他很是担忧,蹙眉道:“阿姐可是遇到难事了?莫非是都城里营生不易?阿姐莫愁,大不了咱们一同回乡去,总能有口饭吃。” 郦娘摇摇头,强忍住悲伤,抚着蔡延的头:“你我姐弟怕是见一面少一面了。阿姐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必损阴德。可若是能换来你身子康健,半生衣食无忧,就算令我永坠地府,受油煎雷劈之刑,我也心甘情愿。只是要去诬害一个无辜的好人,我心中愧疚,只怕没有面目苟活于世了。” 蔡延已是被吓傻了,他焦急地问道:“阿姐说这话是何意?莫非是要丢下我不管了吗?” 此时街上传来打更之声,犹如催命的符咒,令郦娘不敢再耽搁,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进蔡延的手里,叮嘱道:“延儿,那个苏安不是好人,他的话你千万不可相信。若是有朝一日,阿姐不在人世了,苏安恐怕会将你赶出这个宅子,任你自生自灭。这是阿姐苦苦积攒下来的三两银子,你贴身收好,千万莫要令苏安发现。万一你无家可归,就用这些银钱治好自己的病,赶紧回乡去,莫要再惦念阿姐,从此安稳度日。”说完,便要离去。 蔡延哭着紧紧拽住郦娘的手,不肯松开:“阿姐,你要去何处?若是你也丢下我走了,我岂不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又何必独活?” 郦娘满面悲色:“阿弟,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阿姐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令你好好活下去。” 蔡延自知挽留无望,绝望地祈求着:“那我如何才能再见阿姐一面呢,难道阿姐忍心就此与我分离吗?” 郦娘苦笑,已是无声流泪:“你我皆是草民,为了生计,我又入了贱籍,只能任人鱼肉。也罢,这几日,你且留心听着,若是听见府尹衙门的登闻鼓响,便是有大事发生,你若能溜去府尹衙门旁观,或许还能见阿姐最后一面。” 第77章 诀别 自那日后,蔡延心中颇为不安,那夜阿姐似乎是特意来与他诀别的,只是究竟是何事将他们姐弟二人逼到生生离别的地步,他小小年纪不得而知,只好日日竖起耳朵听着街上的动静,盼望着阿姐说的只要登闻鼓响起,还能再见一面。 就这样惶惶不安地过了月余,一片平静,蔡延的病已是大好了,就在他几乎失望之时,忽有一日巳时刚过,院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鼓声,初听似有似无,渐渐一阵急过一阵,仿佛雷霆轰鸣般震慑着人心。 蔡延腾地跳下榻,悄悄将屋门打开一道缝,向院子里观望。奇怪的是,今日似乎有大事发生,院子里静极了,往日院子里守着的两三个仆人竟不见了人影。蔡延来不及多想,便一猫腰,沿着墙根转到了院子后面的矮墙前,扒着墙砖,三两下便翻了出去。一路打听,很快就来到了府尹衙门口,只见那里已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蔡延个头小又身手灵活,在人群里见缝插针,很快便挤到了前排。只见衙门大堂内已是跪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他的阿姐郦娘。蔡延本想开口呼喊,可见衙门口执着杀威棒的衙役,个个凶神恶煞,不许百姓靠近一步。蔡延只得闭上嘴,伸长脖子往里头看去。 升堂肃静,百姓只能在远处围观,根本听不清堂上之人的声音。蔡延只听见周围人议论道:“这柳翰文大人年纪轻轻,已做了朝廷的大官,看着也是一表人才,怎么竟断送在一个歌伎手里,真是红颜祸水,造孽呦。” 另一个人说道:“这又能怪谁,谁让他瞒着朝廷和妻儿私养歌伎,这些卖笑的女子对男人都是另有所图。如今可好,堂堂三品大员竟然糊里糊涂因一个歌伎泄露了科举试题,只怕是自毁前程了。” 蔡延似乎听出众人口中的歌伎,说的就是他的阿姐郦娘,只是他的阿姐是个好人,为何会断送了别人的前程?就在他还想要继续听下去时,忽见堂上好像起了一阵骚乱,只见郦娘伏地悲哭,猛然急速起身,朝着上首的主审官冲了过去,她柔弱的背影撞到了阻拦的衙役,急速委顿下来,缓缓向后倒去,只见她的腹部已是一大片殷红,迅速蔓延开来。她倒在地上无力地痉挛着,双眼茫然地向大门外乌压压的众人望去,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蔡延整个人瞬间如遭了雷劈一般,已是全然懵了。他只觉得双眼所见之处皆是一片血红,耳中轰鸣不已,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鲜血从阿姐肚子上的窟窿里汩汩地流出来,很快便染红了青石板地,弥漫得满街满天都是骇人的血雾。阿姐不甘的双眼还在人群中逡巡,似乎没有寻到自己,最后将目光落在一旁人称柳翰文的男子身上,深深看着他。这薄命女子濒死的目光中有愧疚,有悲悯,还有一腔爱慕之意。 终于他的阿姐绝了气息,死不瞑目。 一瞬间,蔡延唯一的亲人便从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却不敢喊,不敢哭,甚至不能上前阻止,只得眼睁睁看着阿姐惨死在大堂之上。从此之后,蔡延与唯一的亲人天人永诀。 —— 蔡延就此成了孤儿。自郦娘死后,苏安也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从未派人找过他。果然一切都被郦娘料中,阿姐死了,他对苏安来说,便成了无用之人,自然放任他在外头自生自灭。 蔡延此时只有十二岁,但他绝不能令阿姐曝尸荒野,于是他用郦娘生前给他的银子贿赂了衙役,终于得以亲自给阿姐收尸。 绝望的少年擦净郦娘身上的血污,给她换上干净的衣物,将他的阿姐埋在城郊一片偏僻的松林里,入土为安。 就在蔡延整理郦娘的遗物,准备返乡之时,无意间在郦娘坐牢时穿的里衣上发现了两个血字。血字是写在里衣的内衬里,甚是隐秘,应是郦娘咬破手指所书,赫然正是“苏府”二字。 蔡延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跟着郦娘粗识了几个字,苏府两个字他还是认得的,他本就是个头脑灵光的人,立时想到了苏安,不知苏安和苏府又有什么勾连。 于是,他在街上四处打听,出人意料的是,苏府竟是赫赫有名。原来这都城内只有一处苏府,正是当朝礼部尚书苏长青的府邸,而苏安就是他的心腹管家。 蔡延似乎抓住了阿姐惨死的关键,想要细细追查下去,可他一个孤儿,势单力薄,如何能与都城的高官老爷抗衡。他想到了当初与阿姐一同过堂的那位柳翰文大人,此人虽也入了牢狱,但毕竟曾是官身,要比他一介草民强得多,再说此事也关乎柳大人的清白,若是他将苏安之事告知柳翰文,也许能得到莫大的助力。 于是蔡延匆忙赶到大狱,对牢头谎称是柳大人的家仆,想要见他一面,却只得到了柳翰文三日前已被流放出城的消息,此时怕是已离都城数百里远了。至于流配到何处,牢头也不知道,只说是西南的蛮荒之地。 蔡延神色恍惚地走到城门口,望着遥遥前路,已是心生绝望。柳大人走了,最后一线希望也被掐断。他一个十二岁的孤儿,无亲无故,身无分文,就连在世上活下去都颇为不易,又谈何给阿姐报仇呢。更何况他要面对的仇人不是升斗小民,甚至不是普通的地主恶霸,而是高高在上的朝廷三品官宦。 苏长青作为礼部尚书,竟能在翻覆之间将与他同朝为官的柳翰文踩进泥地里,从此不得翻身,更何况是他那命如蝼蚁的可怜阿姐。自己与苏长青天壤之别,根本就斗不过。 蔡延心里清楚,他此时应照阿姐郦娘生前嘱咐的,悄悄回乡,从此屈死不见官,冤死不告状,苟活余生,方可保住小命。可是他心中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阿姐死前的眼神已是令他日夜难寐。他的阿姐虽是歌伎,可心地善良,一心只想凭手艺赚几贯微薄的铜钱,给他治好病,姐弟俩相依为命。可就连如此卑微的愿望竟都不能善终,这世道如此不公。 如今蔡延已是家破人亡,再无牵挂,他本早就该因痨病死了,是阿姐抛却了良知,拼了性命,才为他保住了一条命。他的余生是阿姐换来的,就该为阿姐活下去。 既然他的仇人苏长青立于朝堂,手握重权,他也唯有进入朝堂方可接近真相,伺机而动。蔡延没读过书,做不了官,于是小小年纪的少年,做出了一个惨烈的决定:净身入宫做了黄门寺人。唯有如此,方能进入内廷,或许苦熬数年,还能成为陛下的近侍。待他权势加身之时,方能与恶人一战。哪怕九死一生,哪怕从此成为残疾的废人,只要能给阿姐讨回公道,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第78章 机会 此时蔡延立于廊柱之下,面色白皙,说起话来声音略有些细,却不像旁的寺人那般尖刻怪异,加之眉清目秀,眼神坚定,看上去分明就是一位少年郎君。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少年身上隐藏着锥心刺骨之辱和寝食难安之仇,他与柳暮江一样,为报大仇,蛰伏数年,就连绝望也只能连皮带骨地生生咽下。 柳暮江叹了口气:“蔡侍中在陛下身边数年,应早已对当年的案情了如指掌,是非曲直相信你我心中有数。只是,我还想问问,郦娘因你受制于苏安,既然陷害家父之事已成,又为何要在府尹衙门自尽?难道这也是因苏安胁迫,杀人灭口?” 蔡延摇摇头,眼中泛起水色:“也许苏长青的确动过杀人灭口的心思,但他们本想事后一切尘埃落定再动手,就像在你父亲流放前夜毒死茶肆掌柜许鸣一般。只是我阿姐实在愧对你父亲的恩情,也许对他还有几分情愫,终是无颜以对,便当堂自尽,以死谢罪。” 柳暮江无奈地闭了闭眼,郦娘这一死,虽赎清了她自己的罪孽和痴情,却也将父亲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关键证人均是死无对证,再难翻案。不过他脑海中不自觉地响起苏若说过的话:“就算不能洗清冤屈,也势必要报仇雪恨,绝不能令好人枉死,恶人如愿。” 他瞬间便从经年累月的伤情中抽离出来,定下心神,对蔡延说道:“你我的仇人都是苏长青,既然如此,陈年旧事不必深究,你我就自今日起立誓结盟,大仇不报,不死不休。” 蔡延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二人击掌为盟。这两双修长的本该是握笔之手从此联手执起无形之刀,穿蛇七寸,诛杀人心,不日后便会在朝堂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 柳暮江归家后,便将蔡延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苏若,苏若听后,担忧道:“夫君如何笃定这蔡延当真是郦娘的弟弟,而不是与我祖父一同做局试探你的?” 连日的变故令柳暮江觉得有些疲惫,他此时已换了寝衣,头枕在苏若的腿上,嗅着少女似有似无的体香,慵懒而安逸说了一句:“若儿,我有些头疼,给我揉揉。”嗓音轻软,尾音却拖得有些绵长,颇有些撒娇卖痴的味道,听在苏若耳中犹如有人用孔雀的羽毛搔着她的耳根,酥软麻痒,她顿觉上身发软,腾地一下面红耳赤。 反观始作俑者柳暮江,倒是惬意地躺在苏若腿上,闭目不语。浓眉之下,睫毛浓密,鼻骨高挺,薄唇分明,仿佛是个心无杂念的如玉君子。 苏若只得压下心中的激荡,轻轻按揉柳暮江的额头,清凉的手指缓解了头痛,令柳暮江舒服地叹了口气,他缓缓说道:“蔡延若是与苏长青是一伙的,早在我父亲祭日那晚,发现我用酒渍在案上写的祭文便可笃定我的身份,因那祭文的最后一行写着我父亲的名讳——柳公子美。可他并未声张,而是悄悄抹去,显然是为了在苏长青面前护我周全。” 苏若素白的手指轻抚柳暮江的眉心,似乎要将无情岁月的沉疴尽数抹去,她轻声说道:“如此甚好,你终于有了一个帮手,还是陛下身边的人,终不枉你数年的苦心经营。只是,我祖父树大根深又老奸巨猾,朝堂之事我又帮不上忙,你和蔡延今后还是要小心行事,切莫心急。” 柳暮江侧身,埋头进苏若的怀中,只觉得又香又软。原来无论何时,无论他是悲是喜,是得是失,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藏进这温柔乡里。苏若的身边就是他的避风之所,安睡之地,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对她难分难舍,只愿余生永不分离。 —— 时光匆匆流逝,转眼又是一年春闱科举,苏长青依然被陛下任命为主考官。而此时的柳暮江也已是翰林侍读,御前待诏,算得上是春风得意,官运亨通了。 然而苏长青此时正是如日中天,在文臣中早已隐隐是群臣之首。甚至连御前近侍蔡延看来,若想动摇苏长青的根基,根本就是难于上青天。 不过柳暮江却未气馁,他虽初涉官场,却比不少在仕途中混迹多年的官员看得更通透,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如今的苏长青声望权势已是赫赫扬扬,饶是他时刻小心谨慎,也已是树大招风。满朝臣工对他追捧者有之,冷眼观望者有之,伺机寻衅者亦有之。他表面看上去是花团锦簇,桃李天下,殊不知不知不觉间早已将自己架在了火上炙烤,稍不留神,便会烈焰焚身。 而柳暮江要做的,不过就是沉住气,静静等待机会的到来。 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个令柳暮江和蔡延苦等多年的时机竟来得如此之快。 —— 此次科举甚为顺利,经二月会试,三月殿试后,以苏长青为首的科考官录取春榜进士共四十名,放榜后本次科举便到了尾声,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年一般无二。然而柳暮江安静地看着手中的春榜名单,捏着宣纸的素指已有些泛白,眼神中的水光似乎凝结成冰。他在官场上的直觉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此刻早已透过这一纸榜单,从瞬息万变的朝堂风云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柳暮江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前曾作为助手帮苏长青整理过所有参与殿试的举子身份,早已对榜单上每个人的出身来历了如指掌。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敏锐地察觉本次春榜所录进士全系南方学子,而北方举子一名未取,此实为历朝仅有。柳暮江心中清楚,这种局面纯粹是个巧合,应是南方举子的答卷明显优于北人所致,只怕就连苏长青在内的一众科考官员都未曾发现。再说就算苏长青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打压北方举子。 只是真相如何,从来都不重要。此次终于天道轮回,只要柳暮江不动声色地暗中稍加操纵,顺着人心尽占天时地利,便能立刻搅动风云,看着苏长青一败涂地。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柳暮江当机立断暗会蔡延。 第79章 童谣 柳暮江与蔡延一番密谈后,蔡延却有些迟疑:“杂家知晓柳大人为父报仇心切,只是此番想单凭一张春榜就把苏长青扳倒,是否有些太心急了。苏长青在朝中经营多年,深得两朝帝王的信任,就算此次中举皆为南方举子,只怕以他的威望,陛下也只认定此为巧合,绝不会相信他会徇私枉法。若是北方举子真的有人闹起来,也不过定他个失察之责,顶多罚半年俸禄,也就揭过去了,根本无法动摇苏长青的根基。” 柳暮江默默啜了一口紫笋茶,品着舌尖上的涩意,缓缓说道:“所以此事能否功成,关键在于陛下如何定夺。” 蔡延毕竟在御前侍奉多年,心智早已淬炼得精细机敏,他蓦地盯住柳暮江深不见底的眸子:“你是说,用春榜之事引起陛下猜忌?” 柳暮江点点头:“历朝历代的君王最忌讳的就是臣工结党营私,俗话说朝纲之乱皆源自朋党之争,若是大臣们党派林立互相攻讦,则势必皇权旁落,朝政污浊。古往今来,朋党唯有三途,同榜而出为其一,座主门生为其二,同年而出为其三,乡党关系更是凌驾于师生之上居于首位。而如今这份春榜可是将这三者都占全了,苏长青本人又掌管科举多年不知进退,看来实在是天要亡其人了。” 蔡延唇角露出冷笑,略有些细嫩的声音显出几分阴冷:“只要用这份春榜做个由头,鼓动落榜的北方举子闹起来,咱们再将声势扩大,在朋党上面做一篇好文章,自然犯了陛下心里头最大的忌讳,怀疑以苏长青为首的南派文官党同伐异。” 柳暮江觉得雅间的炭火有些沉滞,他伸手推开窗户,冷风吹在脸上,反而觉得一阵凛然的痛快,他望着天边消沉的余晖:“更何况前朝北疆夷狄战乱不断,多年来北方百姓生计艰难,民生与教化自是落后南方不少。北人本就与朝廷不亲近,如今好不容易天下安定,陛下自然急于笼络北方民心,平衡南北形势。若是能借春榜一事,敲打那群把持朝政的南儒,提拔北地人才,自然可制衡朝局拱卫皇权。若是牺牲一个苏长青,就能换来如此局面,陛下当然乐见其成。而你我要做的,就是在暗处推波助澜,里应外合,定能成事。” 蔡延看着柳暮江俊秀温润的眉眼,心里打了个寒颤,此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能在举手投足间翻云覆雨,杀人诛心,就连对九五至尊的心思也摸得一清二楚,当真是可怕至极,幸亏自己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此也好,他阿姐郦娘的冤仇终于得报有望了。 蔡延恭敬地给柳暮江倒了一杯茶:“柳大人放心,陛下那边我自会小心侍奉,只是这春榜之事的由头该从何而起,既能引人注目,又不令人猜忌到你我身上?” 柳暮江起身临窗而立,居高临下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只是眼前的人间烟火早已捂不热他冰冷的肺腑,他漠然说道:“自古凶兆大多出自街头巷尾的小儿传唱,在世人看来,童言无忌反而能一言成谶。” —— 苏若今日归家时,意外地发现柳暮江竟已经回来了。此时他正独自一人倚在窗边沉思。 柳暮江自从入了翰林院后,越来越忙,夜直也逐渐频繁,苏若时常两三天见不到他的人影,今日乍一见他归来,心中竟涌上莫名的欢喜。 她走上前去,笑道:“今日倒是稀奇,怎么回来得这样早,难得翰林院使没有抓你当差。” 柳暮江见了苏若,也露出了笑容,伸手包住苏若的纤纤玉指:“我心里存着大事,要回来好好想一想。” 苏若觉出了他与众不同的郑重,忙问是何事。 柳暮江便将春榜之事和自己的算计细细说与苏若听,他怕苏若不懂朝政之事,刚想解释何为朋党,却被苏若打断道:“我明白了,说来说去就是现今朝堂上做官之人大多是南方的书生,他们互称乡党,互相帮衬利用,甚至沆瀣一气,各得好处,自然会排挤北地出身的官员。如今这次的春榜没有半个北人,而我祖父苏长青偏偏是那帮南儒的领袖,陛下恐会疑心这是南党有意为之。” 柳暮江见苏若如此伶俐,赞赏地拍了拍她的头:“我的若儿竟如此聪慧,话虽直白,理却不粗。” 苏若得意地抿了抿嘴:“我虽然读书少,可勾心斗角之事却是从小看到大的。看来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与后宅妇人之间的争斗也是差不离,就比方说当初我爹只有一个宠妾青莲,她在二房自然是一人独大,常寻我娘的晦气,整日只琢磨着令我爹宠妾灭妻。我便暗中扶持了丫鬟红玉,去与青莲争宠。如此一来,两虎相斗,我和我娘作壁上观,我爹左搂右抱享尽齐人之福,才能皆大欢喜,天下太平。” 柳暮江听罢噗嗤笑出声来,苏若的比喻着实精妙,只是不知那群以苏长青为首的士大夫知道苏若将他们比作一群整日争风吃醋的后宅小妾,又会作何感想。他面上漾着如玉的笑容,终于觉得轻松了几分,说道:“如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决不能放过。” 苏若好奇问道:“此事重大,夫君打算从何处入手?” 柳暮江早已胸有成竹:“只需要一则童谣,便可令大厦倾覆于一夕之间。”说完,凑到苏若耳畔喁喁私语。 —— 几日后,都城的街头巷尾忽然开始流传开来一则童谣:莫说十年寒窗苦,一朝乡党定前程。君不见南方儒生霸春榜,北人举子何凄凉。 这童谣朗朗上口,经民间的诸多小儿传唱,很快便散布开来,传进了那些落榜的北方举子耳朵里。 对于读书人来说,苦读数年却名落孙山,本就是人生最为黯然之时。而今顺着童谣所说,再细细地去看前几日放出的春榜,有心之人便咂摸出异乎寻常之处。原来上榜之人果然如童谣中所唱的一样,尽是南人,竟无一个北人。 很快传言纷飞,人们在茶余饭后悄悄议论本次春榜的奇事,有说主考官员收了钱的,有说科考官都是南人故意排挤北人的,还有说当朝重臣大多是南方儒生多视北地为蛮人,压根看不起北方百姓的。 谣言愈演愈烈,很多人信以为真。 只因人永远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落地的北方举子更是对此深信不疑。他们联名上书,跑到礼部鸣冤告状,状告以苏长青为首的科考官偏私南人。而在都城街头,更有数十名举子沿路喊冤,甚至拦轿告状。质疑之声瞬间便如燎原之势,如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 第80章 轻敌 消息传至朝堂,满朝震动。很快便有十几名监察御史上书,请求陛下彻查此事,进言若不查清,恐天下人都会怀疑此次科举有鬼,陛下名声和朝堂威信将毁于一旦,尽失北地百姓之心。 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帝自然恼怒,于是正式下诏,命御前侍读、侍讲、右赞善、司直郎等亲信官吏为勘察司郎,于落第试卷中每人再各阅十卷,增录北方举子入仕。 此诏一下,暂时平息了物议,朝堂民间都把眼睛盯在了这几个陛下亲命的勘察司郎身上,盼着他们能公平复卷,不令北方学子的苦读光阴白白埋没。 然而只有一个人例外,此人正是本次科考的主考官苏长青。 苏长青面不改色地退朝,回了苏府,关起书房的房门,脸上已是阴云密布,他沉声吩咐苏安:“立刻叫廷楠和承和来书房议事。” 苏安知道事关重大,忙要应声离去,刚一转身又被苏长青叫住,苏长青略一思忖,又加了一句:“也请柳暮江过府一叙。” —— 不多时,苏家长子苏廷楠、长孙苏承和还有孙女婿柳暮江齐聚在苏长青的书房内,苏长青开门见山说道:“今日陛下命勘察司郎复阅试卷之事,尔等如何看待?” 苏廷楠有些担忧道:“父亲是本次科考的主事官,又掌管文试多年,此举分明就是打一众科考官员的脸面,尤其是父亲您,是否陛下已起了猜忌之心?” 苏承和忙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苏家诸人在朝为官,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祖父此次因那几个疯癫的北方举子吃了亏,陛下即便面上不说,心中也会对您心生不满,只怕下回便会以您年事已高为由另派他人掌科举之事。” 苏承和所说正是苏长青担忧的,别看这科举主事官于朝政之事并无实权,然而实为整个翰林学士的座师,天下的举子都可算得上他的门生。即便有朝一日昔日翰林中人贵为宰府,在座师面前亦是毕恭毕敬,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科举主事官门生中不乏高官权臣和封疆大吏,都要始终给他三分薄面。他当年不惜手染鲜血暗害柳翰文,就是为了将科举之权牢牢握在手中。若是将这块肥肉丢了,只怕很快大权旁落,人走茶凉了。苏长青如今已逾花甲之年,妄念却是愈发炽烈,对权势名利更不肯轻易放手。 他看着到现在为止默不作声的柳暮江,问道:“暮江,你觉得如何?” 柳暮江开口前已是思量许久,平静地说道:“恩师,学生倒觉得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苏长青有些意外,示意柳暮江说下去。 柳暮江声音平缓,却有金石之声:“恩师只需想一想,此事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是源于陛下猜忌恩师吗?不然,若是陛下不信任您,大可一开始就免了您的主事官职,更不会放心令您掌管科举十余年,此事说到底不过是北方学子技不如人罢了。学生曾看过本次科举的全部试卷,无论是立意、破题还是文采,北方举子的确输南方学子多矣,诸位科考官拟定的春榜并无不妥之处。不过是几个不知轻重的北人难以接受自己落榜的结局,又恰好寻到春榜均是南方学子的巧宗,想要闹上一闹,说不准能搏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来。没成想,此事竟还真被他们闹成了。” 苏长青哼了一声,鹿头拐杖笃笃地杵了两下青石板地:“皆是一群利欲熏心的无能之辈,空口白牙地焉敢污我等清流的名声。” 柳暮江心平气和地说道:“清者自清,此次春榜乃是凭才学录取,并无阴私。此事一众科考官明白,陛下心中亦是明白。只不过北地多年战乱,民生艰苦,而南方凭借长江天堑,安稳富足多年。我朝一统天下,总不能厚此薄彼,陛下若是不处置春榜之事,只怕会失了北地官吏和百姓之心。到时官民对朝堂不瞒,北疆官员人浮于事,边民不思交粮纳税,加之北地胡汉混杂,若是有人借机造反,可就无法收场了。” 苏承和皱眉说道:“难不成陛下会为了安抚北地民心牺牲一众儒臣清流的名声吗?” 柳暮江笑了笑:“苏兄言重了,陛下当然不会这么做。恩师两朝为官,心胸坦荡,对开科取仕之事从来以德才为本,从不存私心杂念以损邦国之本,满朝皆是有口皆碑,陛下自然相信恩师的品行。”他说到此处瞟了一眼苏长青,却见苏长青道貌岸然,毫无愧色,心中一阵厌恶,却依旧眉目不动地说下去,“所以陛下并未迁怒于任何一位科考官,只是下令复阅试卷,不过是给北人一个交代罢了。” 苏廷楠已是明白了柳暮江的言中之意,接口道:“那些勘察司郎皆是翰林才高之士,定能一眼看出试卷的良莠不齐,到时将筛出的卷面呈到御前,南北举子的学问高下立见,那群闹事的北方学子亦是无话可说了。” 苏长青此时已是坐了下来,他心中想起了今日下朝时,陛下的贴身近侍蔡延暗地里对他说的几句话:“陛下说自是相信苏大人的为人,陛下下诏复卷,也是迫于局势,只为顾全大局,给北方举子一个交代。陛下任命的那几位勘察司郎也都是翰林院的正直之士,断不会颠倒黑白,以劣充优,到时复阅的试卷呈到御前,自然真相大白,还望苏大人放宽心。” 再加上柳暮江方才的一通剖析,苏长青心中终于踏实了几分,他靠在紫檀玫瑰椅上,冷静地一笑:“不错,老夫宦海沉浮几十年,岂会因几个北地的毛孩子阴沟里翻船。就按暮江所说,今日起,苏家上下都要低调行事。我倒要看看,等复阅的结果出来,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落地书生和言官们还有何话可说。” 第81章 召见 自此,苏家诸人除了上朝外,深居简出,推掉所有应酬,对复卷之事不发一言,只等最终的结果。 勘察司郎经过数日的复核,经复阅后上呈的试卷,大多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语。故此定论:本次科举所录四十人皆是凭才学录取,皆为南人,实为北方举子试卷略逊一筹所致,无任何营私舞弊之嫌。 此言一出,苏长青等一众科考官终于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算是尘埃落定,雨过天晴了,然而一场席卷整个朝堂更为猛烈的暴风骤雨正悄然来临。 果然不出柳暮江所料,结论一出,举国哗然。落榜的北方学子们无法接受这样一个复阅结果,朝中还有不少北地官员更是纷纷上书抨击,要求再次选派得力官员,对考卷进行重新复核,并严查所有涉案官员。甚至还有人上告说苏长青等人暗嘱以李信为首的勘察司郎,故意以陋卷进呈,打压北方读书人。言官进谏的奏章顿时如雪片一般涌入文德殿,恨不得将皇帝的书房湮了。 就在朝野物议沸腾之际,皇帝那边却是许久没有动静,所有与此事有关的奏折一律留中不发,就算有不怕死的言官直接问到皇帝脸上,皇帝也只撂下一句话:“事关重大,朕自有定夺。” 陛下这副含糊不清的态度更令人心里没着没落的,诸人只能默默揣测圣意,战战兢兢地想着到底要站在哪一边,若是站错了队,违逆了圣意,只怕瞬间便会折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眼见陛下没有对复阅结果立刻下旨,苏长青心中也很是忐忑,只是事情闹到此等地步,非但没有平息谣言,反而激的北方举子一不做二不休,对复卷之事不依不饶,还有那群想要取他待之的北地官员更是对他群起攻之。苏长青这才觉得惊惧,只怕事情没有他当初料想的那般简单。可是面对如今的乱局,他更不可能低头认错,在这弱肉强食的官场,一旦示弱被抓住把柄,立时便会被啃得尸骨无存。他只能兀自强撑下去,挺起腰杆去面对山呼海啸般的质疑和明里暗里的虎视眈眈。 —— 柳暮江作为苏家的女婿,自然也招致了不少探寻的眼光,平日与他交好的官吏也开始对他疏离起来。面对人情冷暖,柳暮江却面色如常,整日只是埋头做事,若非必要一言不发。 这日天色已晚,柳暮江独自一人在值房里整理公文,终于理出了头绪,他微微舒了口气,便要回家去了。 就在此时,却有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说是陛下急召他前往文德殿问话。 该来的终于来了,柳暮江推开翰林院值房的大门,入眼是一片寒星点点,良夜已经来临,他迎着冷风,大步走了进去。 —— 进了文德殿,只见皇帝正坐在长案旁,身着绛纱常袍,盯着案上的奏章,面色阴郁。一旁站着的近侍蔡延,垂首侍立,并未抬眼去看柳暮江。 柳暮江躬身道:“臣柳暮江拜见陛下。” 座上的皇帝许久未叫他平身,大殿内寂静得令人心慌,上位者的沉默犹如一块巨石,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蔡延虽是皇帝的心腹近侍,此时也不敢冒然张口帮衬柳暮江,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担忧,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同时竖起耳朵用余光观察着陛下的神色。 似乎过了天长地久的煎熬,皇帝终于将眼光从案牍之上的奏章移到了柳暮江的身上,只见柳暮江微躬着身,却是纹丝未动,即便君王不发话,他面上也无寻常臣子常见的惶惑忐忑,只一派云淡风轻,配上他风光霁月的俊颜,依旧是从容不迫,傲骨坦然。 皇帝终是开口道:“平身吧。” 柳暮江抬头,面容无畏无惧,拱手道:“不知陛下深夜召臣,所为何事?” 皇帝的神色莫测,点了点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说道:“这几日朕被这群言官的奏章闹得头疼,都说你是行文走笔的高手,不如就来给朕看看?” 柳暮江听闻此言,一撩袍角,叩首道:“请陛下恕臣难以从命。” 皇帝目露冷意:“此话怎讲?” 柳暮江瞟了一眼案上的牍文,正色道:“翰林院整日为陛下草拟诏制,参谋政事,臣岂能不知如今朝中议论的皆是春榜复阅之事。只是事关臣的岳丈一家,又与臣的恩师脱不了干系,以臣之身份实在不易插手此事,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没想到柳暮江倒是实诚,没等他这个皇帝发难,倒是将自己尴尬的处境放在明面说了出来,显出了几分心思坦荡。 众人皆知柳暮江是苏长青的孙女婿,又是他的得意门生,自然与苏家是一体。可是柳暮江自任职以来,才能颇能服众,品性也是不偏不倚,几次献策,竟皆是老成谋国之言。皇帝毕竟是个惜才爱才的,这几日朝堂分明分成了南北两派,两方人马吵得不可开交,似乎无论如何处置,都会势必大动干戈。他不自觉地便想起了柳暮江,倒想听听他的高见。再有,今夜召见柳暮江,本也是存了旁敲侧击试探的心思,想看看这个平步青云的翰林编修到底是个囿于人情世故的庸才,还是个耿直忠贞的纯臣。 皇帝略微缓和了神情,说道:“众人皆知你与苏家的关系,只要你心中无愧,自可不避亲仇,你只管说来,朕恕你无罪。” 柳暮江叹了口气,绝然说道:“依臣所见,此次春榜之事复阅的勘察司郎们已有定论,实为北方举子文采淡淡,与一众主事官无涉。” 皇帝眼中闪过一道森然之色,冷笑道:“看来,你倒真是苏长青的好学生。” 一旁的蔡延已是寒毛倒竖,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柳暮江的话已是激怒了陛下,他分明已动了杀怒之心。 可柳暮江毫不退缩,直面帝王的怒意道:“陛下莫急,臣的话还未说完。” 第82章 进言 柳暮江在帝王阴沉的凝视下,身如修竹,目若流光,朗声说道:“北地学子学艺不精,错不在科考主事官。而是错在北地百年战乱,民不聊生,百姓安身立命都是难题,如何顾得上读书教化之事?自然是学问不兴,人才凋零。即便在我大燕立国后,北疆夷狄依然狼子野心,蠢蠢欲动,时常劫掠边塞,令边民苦不堪言。大燕立国之初定都金陵,每每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先帝为此曾想要迁都北方,却招致南方群臣反对。 就在先帝举棋不定之际,当时还是储君的陛下曾进言道,若是坐视夷狄猖獗,北疆动荡,大燕迟早会尽失北地民心,再次分崩离析。与其到时国土沦丧,龟缩一隅,还不如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迁都北地,荡平夷狄,换我大燕一个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 陛下当时这一番铿锵之语说得朝堂众臣羞愧不已,也使先帝下定决心,终于迁都蓟州。从此有两代帝王震慑北疆,又有能征善战的兵将征讨夷狄,我朝很快平定边塞,屈指一算已有五年之久了。这期间北方的民生虽逐渐好转,但也只是勉强温饱,还远不比南方富足,平民百姓大多供不起孩子读书。再者治学之事实非一朝一夕可成,我朝大儒和闻名百年的书院多在南方,北地即缺名师又少义学,北方学子想要成才自然是难上加难。” 这番话说的鞭辟入里,合情合理,的确是国士之言。更何况柳暮江提起了当年迁都之事,勾起皇帝深远的记忆。 皇帝的神色平静下来,陷入了对往昔的追忆:“是呀,先帝迁都之时朕才十六岁,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大燕虽荡平北狄,给了北地百姓安稳的日子,可还远远不够。兴学施才需要时日,可只怕朕和如今的朝堂都等不得了。” 皇帝话里的深意柳暮江心中清楚,如今南方臣子势大,朝廷政事多被精于理学的南儒把持。陛下为杜绝一家独大,急于提拔北方举子入仕,制衡朝堂利益,否则只怕如今这群南方官宦就是下一个架空皇权的朋党。 柳暮江站在大殿中央,长身玉立,眉目粲然,面色坚毅犹如朝堂柱石一般:“臣明白陛下对社稷的苦心,只是科举选仕,除了看重文采外,还应兼顾南北士人的优长。南人虽善文词,而北人厚重,历年科举北人仅得什一(十分之一),非天下之公道。不如自此番科场取士,以十分论,南士取六分,北士四分。如今春榜已出四十人皆为南人,不如就由陛下亲自策问,再御笔钦点北方举子二十六人,录为夏榜,如此瞬息便可得朝堂平稳,安抚民心。” 皇帝显然是来了兴致,点头称赞:“此计甚妙。” 柳暮江却摇摇头:“陛下,南北分榜只能解朝堂燃眉之急,若想长治久安,还需在北地大力兴建义学,再委派德高望重的名儒亲自治学,如此一来,不出五载,就算是在胡汉杂居之地,亦可闻圣人教化,到时陛下又何愁北地人才不兴。如此必得南北繁荣,天下俱兴。” 皇帝脸上已是阴霾尽扫,笑道:“柳卿所言甚合朕意,你这就将南北分榜之事拟旨呈上来,再将北地兴学之事拟个章程。朕明日早朝便要明发诏谕,为北人钦开夏榜。” —— 待柳暮江退下后,皇帝看着案头的奏折再次陷入了沉思,此时已过了三更天,商议了半宿国事,觉得有些口渴,便命蔡延上茶,可话音已落,却不闻回响。 皇帝心中诧异,便向身旁的蔡延看去,只见他微垂着头,有些魂不守舍,眼圈还红红的。 皇帝咳嗽了一声,终于惊醒了蔡延,他自觉失态,忙跪地请罪:“陛下,臣御前失仪,死罪。” 皇帝疲惫地叹了口气:“起来吧,论死罪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侍中,快上杯热热的酽茶来。” 蔡延忙躬身去办,不多会儿便呈上一杯热茶。 皇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不是酽茶?” 蔡延回道:“陛下,臣想着天色已晚,酽茶虽然提神,但喝多了只怕陛下今晚又睡不安稳了。臣便换了这蒙顶黄芽,安神明目,祛热平燥。您饮了茶,再用些好克化的宵夜,便歇息了吧,离上朝不过两个时辰了。” 皇帝又饮了一口茶,果然清香四溢,肠胃熨帖,又见茶饮旁边还配了一碟灌汤素包和菜羹意葫芦,都是自己素日爱吃的。若论伺候自己的衣食起居,偌大的皇宫还就数蔡延心思灵透。 皇帝夹起一个灌汤包,细细咀嚼,边吃边问道:“朕看你方才心神不宁,所为何事?” 蔡延揉了揉眼角:“回陛下的话,臣是被柳大人方才的一番话勾起了伤心事。柳大人所说的北地之事,都是真事,难为他一个长在富足鱼米之乡的读书人还惦记着北人的疾苦。臣的老家便在北方,因常年战乱,满目疮痍,多亏陛下当年力谏先帝迁都蓟州,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只是多年战乱,很多北地百姓家破人亡,土地荒芜,只能靠天吃饭讨生活。若是年景好尚能挣出一家子的口粮,若是遭了天灾,便只有卖儿鬻女的份儿了。当年臣的家乡便是遭了蝗灾,爹娘和弟弟都饿死了,臣为了活下去,便将自己卖给官伢,只为能吃口饱饭,后来便入宫做了寺人。” 皇帝听到此处,饶是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了,他长叹一声:“是朕对不起北地的百姓呀。” 蔡延忙道:“陛下万不要这么说,若不是您当年力主迁都,一举荡平贼寇,只怕北地百姓如今早就沦为亡国奴了。臣今日听柳大人所言,才知道迁都的内情,陛下才是北地百姓的大恩人。再说自朝廷迁都蓟州后,对北方百姓轻徭薄赋,百废俱兴,这几年家家也有了些散碎的积蓄,待陛下在北地兴办义学后,普通百姓必会送伶俐的子弟前去读书识字,毕竟能识文断字、金榜题名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大好事。就算高中不成,也可做些小买卖贴补家用,也要比一大家子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田里劳碌强得多。” 皇帝点了点头:“看来柳暮江虽与苏家关系密切,但也是个忧国忧民的纯臣,不同于那般倚老卖老的儒生。” 蔡延又给皇帝舀了半碗碧菜羹:“陛下莫生气,苏大人那群清流毕竟德高望重,眼光难免苛刻了些,寻常举子的试卷自然入不了眼,又是一群憨直的老学究,只知做学问,难免钻了牛角尖。” 皇帝冷哼一声:“憨直?你只知道在朕身边端茶倒水,不知人心贪婪险恶,只怕那群清流早已背着朕同流合污了。” 第83章 锦衣卫 蔡延露出一派天真的惊恐之状:“这......应该不会吧,苏大人可是两朝老臣,官声甚隆,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再说,奉陛下之命复阅试卷的勘察司郎,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陛下亲手提拔的,又怎会假公济私呢。既然照柳大人之言,春榜一事已有了解决的法子,陛下不妨放宽心,早些安枕,一切等明日早朝宣了旨,自有分晓。” 可皇帝依然未起身,蔡延提起了勘察司郎,反而令他眼底涌出一片晦暗,他打开左手边的檀木匣子,里面放的正是每名勘察司郎复核试卷后开列出的中榜名单。皇帝一张一张看得甚为仔细,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终于看完了所有名单,看了一眼窗外微微泛蓝的天色:“今晚怕是睡不成了,蔡延,速传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 —— 赵璞之进殿时,皇帝正靠在御座上假寐,一旁的蔡延见赵璞之来了,知道这君臣二人将要密谈,忙悄无声息地退下。 赵璞之上前两步,正要行礼,座上的皇帝已睁开了眼,虽然熬了一宿,眼中还是一片清明,说道:“夤夜唤你前来,是有要事商议。春榜和复阅试卷之事你已知晓,依你看来,涉事的群臣之间可有阴私?” 赵璞之眉眼之间依然隐着令人悚然的阴鸷,只是在皇帝面前收敛了许多,他抱拳道:“依臣看来,那群科考主事官没有营私舞弊的胆子,他们个个年逾六十,将名声看得比命还重,何苦在这个关节落人口实。只是春榜之事愈演愈烈,南北两派纷争不下,苏大人等人自然有些骑虎难下。” 皇帝用手碾了碾眼前的薄纸:“就因为骑虎难下,所以苏长青才私下授意勘察司郎李信等人,复阅试卷时故意以陋卷进呈,此乃欺君结党之罪。” 赵璞之忙道:“陛下言重了,虽的确有人密告过此事,但只凭一封匿名的密信,恐怕只是落井下石。臣已细细暗查过此事,查无实据。陛下和天下人都盯着复卷之事,事关重大,无论是苏长青还是李信都没有这个胆子一手遮天。” 皇帝面如冷霜:“你一介武将,心思粗直,哪里知道那群文臣的龌龊心思。出了这么大的事,苏长青等人自然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复阅试卷的结论与春榜一致便是对他们最好的结果,苏长青固然不会明目张胆地授意李信,但儒生之间的勾连隐蔽得极为巧妙。一个眼神,一场似是而非的交谈,便可令这群南儒心有灵犀了。” 赵璞之还是有些迟疑:“可陛下私下已调阅过所有举子的试卷,的确如李信等人所说,北人的试卷确是次了南人一等呀。” “正是如此方更为可恶。”皇帝的语调中已透出阴冷的戾气,“朕下旨复阅试卷,本意便是安抚北方举子,平衡朝堂,平息事态。然而苏长青和李信等人,却只想着自己的名声和私利。他们若是心存半点社稷,定能体谅朕的苦心,就算是矬子里拔将军也应选出几个上榜的北人来。可是最终复阅的榜单却与春榜一般无二,这分明是火上浇油,故意在打朕的脸,令朕无颜面对北地的众臣和百姓。若是激起民愤,令北地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我大燕的半壁江山岂不是危在旦夕。” 赵璞之见皇帝说的严重,忙道:“还是陛下居安思危,想得长远,臣本是粗鄙之人,愧不能及。只是苏大人等人恐怕只想着息事宁人,并未意料到如此结果。” 皇帝点了点面前的名单:“你可莫要被那群清流儒生蒙蔽了,苏长青宦海沉浮几十年,能有什么是他预料不到的。只不过他们面上自诩清高,心里头却把名利看得比什么都重,甚至不惜结党乱国。你若还不信,就来看看朕手里的这份名单。” 赵璞之双手接过名单,仔细看去,这正是每个勘察司郎复阅试卷后开列出的中榜名单,刚开始还看不出端倪,直到翻到最后两页,才察觉有些不对。 皇帝共任命李信等十人为勘察司郎,这十份名单中有八份都是大同小异,皆是春榜的在榜举子,只不过是名次或有不同。然而还有两份名单中却录有八名北方士子,只是李信作为勘察司郎之首,最终以少服众为由,依然坚持了北方举子才学不堪上榜的结论。将北方举子列入榜单的两位勘察司郎名叫刘勋、张积。 皇帝开口道:“可是看出端倪来了?这两个将北方学子入榜的刘勋、张积是先帝隆昌三十一年的进士,这两人当年因殿试时靠窗而坐,正逢大雨滂沱,狂风吹开窗牖,宫人来不及去关,雨水洇湿了他二人的试卷,本被当时的主事官蠲除了。后来偶然被先帝看到废卷,因怜他们文采斐然,言之有物,特增补为二甲进士。此次复卷的十名勘察司郎,皆是朕身边亲信之臣,可除了这二位外,其他诸人皆是苏长青的门生。” 皇帝的话令赵璞之悚然一惊,若是如此说来,苏长青的手的确是伸的太长了,朝堂重臣结交陛下身边的心腹,本就犯了历代帝王的大忌,也难怪皇帝会对苏长青一伙如此忌惮。 瞬息之间,赵璞之心中已有了决断,他叩首道:“臣虽与苏家是姻亲,但断不敢以私情误国事,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赵璞之一直是他手里最听话最锋利的一把刀,他起身望向浅月浮云的天外,缓缓说道:“无论苏长青等人有心还是无意,朕都不能任由座师门生结党乱政。如今朝堂上南方臣子太多了些,苏长青等老臣的官帽也戴的太久了些,该让位了,如此朝堂才能有一番新气象。” 赵璞之颔首道:“若是用一个苏长青便能换来朝政清明,万民敬服,也是物有所值了。” —— 赵璞之走出大殿之时,天已经微亮,看着浮云缥缈,心头泛起一阵凉意:看来,终究是要变天了。他此时心里头只记挂着皇帝吩咐他的差事,此番苏家势必会天翻地覆。然而苏家运势如此,他既救不得,也根本不想救。至于自己家里那个苏家嫡女苏锦面对娘家遭难会如何伤心,他压根儿想都懒得想。 只不过苏家除了苏锦,还有个苏若。不过苏若对苏家诸人本就凉薄,再加上有柳暮江护着,必然不会被殃及池鱼。想到此处,赵璞之放了心,可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不甘。 第84章 同归 第二日早朝之上,皇帝下旨曰:科举之士,须南北兼取。既复阅之事无法判度北士之才,便由朕亲自策问,拔擢北地才俊取仕,拟录入北士二十六人为本次科举夏榜。 旨意一出,北地官员自然是欢呼雀跃,而李信等人却有些心中惶然。皇帝虽对朝野热议科举主考官和勘察司郎营私舞弊、排挤北方学子之事一直未下定论,但今日下旨御笔亲选北士,已是摆明了对勘察司郎复阅试卷的结果不满意。李信明白此时他一动不如一静,万不可在此刻言多必失。再者此时比他们这些勘察司郎还要心焦的只怕是苏长青那班主考官,断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圣旨刚落,便有大臣出列言道:“陛下,历代科举贵在一个公平之道,惟以才德取仕,实不该有地域之分。若是开了一科分榜的先例,只怕科举之事成了孩童分饼的儿戏。”不少南地臣子纷纷附和。 皇帝绝然道:“南方凭借长江天堑,安逸富足已逾百年。而北地曾长年战乱,田地荒废,百姓流离失所,读书学文之事自然无有余力。尔等方才说公平,那北地子民百年的血泪又该去向何人讨公道?再者,北地举子虽不善诗词歌赋,但深知百姓疾苦,针砭务实之人尚不是没有,若只因文藻平实便无法为国效力,朝堂岂非失了国之栋梁。” 皇帝一语定论,旁人也不敢再出言反驳。只是没想到,皇帝接着又颁下一道旨意,命礼部在北地各州县兴办义学,由三省六部和翰林院官员亲赴北地各州县任提学督办此事,并从朝中民间选派当世名儒,在义学为北方学子授课,以兴教化,方可有教无类,安民兴邦。 在殿上站着的苏长青等人,方才觉得不对劲。苏长青背上更是冷汗直冒,皇帝这一招可谓是釜底抽薪,可又刁钻至极到令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因南兴北乱多年,每年科举入朝为官之人,十之八九皆是出身南地。年头久了,朝政大权自然多由南方臣子把持。而苏长青主掌礼部和科举多年,又是深孚众望的翰林大学士,饶是他再想避嫌,也自然而然成了这群南儒的领袖,他的利益早已与朝中的“南派”臣子纠缠在一处,脱不开扯不断了。再加上李信等勘察司郎按照他暗中的会意,复卷之后依旧秉公没有录用北士上榜,实在有违皇帝的初衷。这在皇帝眼中分明就是明目张胆地结党营私了,已是犯了历代帝王都无法容忍的大忌。 方才的圣旨,皇帝明面上是为了在北地兴学,实际则是借着兴办义学的由头,将朝中的南方重臣驱逐出都城,远离朝堂中枢机要之地。再提拔北地举子为官,将朝堂原本由南人把持的局面一举破得四分五裂,从此两派并立,相互制衡,独尊皇权。 只是不知如此精妙奸滑的计谋是哪个北地官员为皇帝想出来的,苏长青暗中朝着大殿上北方同僚的身影一个个扫过去,却看不出丝毫的头绪。 —— 计谋的策划之人柳暮江此时人还在值房里,他已是连夜拟招忙了一宿,原本也想有意避开苏长青,未等早朝结束,便独自从夜直的角门出宫去了。 他已是一天一夜未合眼,加之昨夜经历了一场凶险至极的面圣,此时已是疲累不堪,在长长的宫道上走得极慢,终于走到了宫门外的横街上。他眯着眼看了看高高的日头,此时已是暖意融融的暮春时节,却依旧觉得遍体寒凉。 现在早已过了点卯的时候,横街之上除了侍卫外,人影寥寥,愈加显得比往日空旷安静。柳暮江寂寥的身影被拉得斜长,映在冰冷的金砖之上。正如无论昔日还是眼下,无论脚下之路多么艰难险恶,他始终是一人独行,无人陪伴,无人安慰,唯有孤影随行。 不过这一切他早已习惯了,也许此番他便终于大仇得报,能够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实现他隐忍数年的夙愿。只是然后呢?他会借机成为陛下倚重的能臣,靠着才华横溢和滴水不漏在十数年后成为朝堂重臣,位高权重,光宗耀祖。可当他走过世间漫漫长路抵达尽头,也不过是落得个孤独终老的下场而已。 柳暮江苦笑了一下,迈开略微沉重的双脚,还是朝家宅的方向走去。就在此时,隐约看见前方停着一辆马车,乌蓝色的门帘被掀开,只见他心中隐隐期盼的一张俏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来人正是苏若,她远远看见柳暮江的身影,便从车辕上轻巧地跳了下来,朝着柳暮江飞奔而来,笑容粲然,皎若琼林月色,焕如明霞美玉,瞬间驱散了柳暮江心头的冷意伶仃。 苏若奔到柳暮江身前,还未开口,便被柳暮江抱进了怀里。苏若感到了柳暮江渺茫的心绪,也不挣扎,只乖乖地埋首在他的胸膛。不知从何时起,二人之间本不该有的亲昵举动似乎成了自然而然之事。 过了许久,柳暮江嗅到苏若秀发上的朝露气息,伸手抚摸:“怎么忽然来接我了?等了多久?” 苏若的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凉意,在柳暮江怀里觉得暖和了许多,她无比留恋地攀住柳暮江腰上的革带,说道:“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满脸是血地看着我。我被吓醒了,又想着你说这两日就会有大事发生,便再也睡不着,干脆到宫门口等着你。我怕......” “怕什么?” “我怕你再也回不来了。” 柳暮江低声安慰道:“娘子莫怕,梦都是反的。昨夜虽惊险却无性命之忧,为夫此刻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吗。” 苏若想要抬起头看看柳暮江,却被他牢牢摁在怀里,只觉他的心跳犹如擂鼓,仿佛暗涌磅礴的情思,潮水一般将她包裹。 柳暮江此时终于明白,他的心本来早已空寂了多年,幸好上天令他遇见了苏若。此时此刻抱她入怀,人间的烟火深情终是再度盈满了他心头的无边裂痕。 柳暮江压下眼底的热意,轻声说道:“我们一同归家吧。” 二人相依而去,只愿从此双影相伴,双心莫违。 第85章 大厦倾颓 三日后,皇帝亲自殿试,策问北地举人,发现几份北方学子的答卷虽文笔平直,却是简洁练达,精通民生实事,其中竟然有几人在治河和司农之事上颇有才干,皇帝甚是欣慰,钦点北地二十六人为进士,是为夏榜,昭告天下。 一场举世瞩目的南北纷争科举案终于尘埃落定,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平浪静之时,皇帝突然下诏,斥责本次科举主事官与复阅试卷的勘察司郎私相授受,以地域歧视北方学子,有违“取士不问家世出身”的至公之道,辜负朝堂社稷重托, 实属悖逆失德,着以苏长青为首的一应科考官流放巴州,勘察司郎李信即刻处斩,余者同党发配北疆充军。 这道旨意犹如九天惊雷,登时搅得朝堂风云变色,就在众臣尚来不及反应之时,锦衣卫连夜拘捕所有涉案之人下狱。一夜之间天地翻覆,大厦倾颓,眼看着昔日的文臣清贵和南儒大臣瞬间便从朝堂重臣沦为阶下之囚,毫无还手之力。朝堂权柄重新洗牌,暂无私党能够一手遮天。 —— 此时苏家已是乱做一团,苏长青已经下狱,苏廷楠和苏承和虽还未受牵连,但恐怕也是早晚的事了。苏廷楠自是不想坐以待毙,连夜打听消息,寻找门路。然而墙倒众人推,往日奉他为座上宾的高门府邸皆是给他吃了闭门羹,就连宫里素日与苏家关系不菲的宫人也是冷着一张脸,对苏府奉上的金银看都不看一眼,只撂下一句话:“苏大人之事乃是朝政,自有圣上定夺,杂家安敢多嘴。”说完便立时拂袖而去。 走投无路的苏廷楠颓然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心中惶然不已,犹如做了一场大梦,不知苏府怎会骤然落到此等田地?此时,苏承和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苏廷楠一把抓住长子的衣袖,问道:“你可见到柳暮江和赵璞之了?他们怎么说?” 苏承和顾不得满头大汗,焦急地说道:“父亲快别提这二人了,儿子压根儿连人影都没见着。柳暮江自从陛下下旨要钦点北方士子那日便向翰林院告了假,说是染了风寒,不能理事,去郊外养病去了。若儿也跟他一道去了,至于几日能归,柳宅的下人也说不清楚。那赵璞之更过分,直接命锦衣卫守在门口,见了我便凶神恶煞地阻拦,说此乃朝堂重臣府邸,无干人等不得擅入,像打发叫花子一般将我轰走了,儿子这辈子还未受过此等羞辱。” 苏廷楠绝望地闭了闭眼:“若是苏府能度过此劫,即便受辱也算不得什么,只是看如今的光景,恐怕......” 苏承和急道:“父亲,祖父乃两朝重臣,又是德高望重的清流大儒,难道就因为几个北方学子的无中生有,就这么被罢官发配了吗?” 苏廷楠脸色惨白,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你祖父获罪岂是因为那群北方举子,不过是一心只想着保住自己清廉公正的名声,没有参透皇帝打压南党的心思罢了。偏偏李信那群勘察司郎大多是你祖父的门生,揣摩你祖父的心思,便秉持了以才学高下取士,维持了原榜不变。殊不知,这反而引得皇帝猜忌南人结党营私已到了排除异己的地步,触怒了天子逆鳞,这才招来了灭顶之灾。如今真是悔不当初呀。” 苏承和已是六神无主:“那赵璞之、柳暮江两人皆与我苏家结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都见死不救吗?” 苏廷楠叹道:“或许不是不想救,而是不敢救。又或许本就是明哲保身之举,他们一个装病急着划清界限,一个命锦衣卫抓人落井下石,这两个真是我苏家的好女婿呀。” 苏承和急红了眼:“那苏家往日那些故交门生呢?” 苏廷楠苦笑道:“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分明就是想抓住此事狠狠绞杀朋党的歪风,若是此时有人替你祖父出头求情,岂不是公然与皇帝对着干,势必被扣上一顶同党的罪名呀。苏家如今怕是走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了,再也无人敢伸手帮衬一把了。” 就在此时,管家苏安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喊道:“大人,不好了。”只见他身后便是陛下的近侍蔡延,带着一队内卫走来。 苏廷楠忙起身相迎,还未开口,蔡延面南而立,道:“奉上谕,朕听闻苏长青之次子苏廷柏,才德不修,为官后胆敢违背朝廷禁令,宿娼狎妓,暗中买娼为妾,实为败德辱行之举。着即刻罢官革职,入狱三月,以儆效尤。苏廷楠身为长兄,难辞其咎,责其闭门思过,待职查办。” 宣完圣谕,苏廷楠已是面色灰败,苏承和也委顿在地。蔡延居高临下地看着昔日翻云覆雨间便可草菅人命的苏家落到此等下场,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漫不经心地说道:“苏大人,圣上的旨意杂家已传到了,苏府的二公子苏廷柏方才已被内卫带走了,杂家这就回去给圣上复命去了,您多保重吧。” 苏廷楠忙挣扎着起身,谦卑地躬身作揖道:“蔡侍中,只是不知微臣需在家思过几日?圣意几何?还望蔡侍中明示一二。” 蔡延心道这果然是苏家人的做派,自己的亲爹和兄弟都被关进牢里了,心里还只惦念着自己的前程,他眼中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鄙夷,却是温声细语地说道:“杂家不过是个寺人,哪敢揣测陛下的心思呢。苏大人还是自求多福吧。”说完,扬长而去。 苏廷楠只觉的腿脚发软,他想要坐下来,却险些栽倒在地,多亏苏安将他扶住,慢慢搀扶着坐下。 管家苏安看着辉煌了三十年的苏府瞬间满目疮痍,已如丧家之犬般不知所措,他看着面前的主子,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乞求道:“大人,难道苏家就此落败,再无转圜了吗?” 苏廷楠毕竟为官数载,官场沉浮看得多了,他静思片刻,已平复了初时的慌乱,神情越发阴郁冷酷,他自言自语道:“父亲入狱,三日后发配流放,已是无力回天了。若是还想保住苏家的一脉生机,唯有壮士断腕。” 苏安一时不明白苏廷楠的意思,只听他果决地说道:“苏安,你速去牢狱打点一番,无论使多少银子,都要买通关系,令我在三日内能去牢中见上父亲一面。” 苏安忙点点头,领命而去。 第86章 因果报应 初夏的夜晚已有些许燥热,然而一进入森然的天牢之内,潮湿阴冷的气息立刻兜头袭来,仿佛是一条咝咝吐着寒气的毒蛇将人的脖颈死死缠住,令人心生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苏廷楠裹紧了身上黑色的薄氅,在一名狱卒的引领下向牢房的深处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鼻端的霉味愈发重得令人作呕,终于眼前出现一盏微弱的烛灯,狱卒停步,说道:“苏大人,到了。小人在外面守着,您长话短说。” 苏廷楠提起手中的巡夜灯,向前走去。终于来到一间牢房门口,只见里面只关着一个囚犯,并未披枷带锁,正是他的父亲苏长青。 苏长青不愧是两朝重臣,如今身处绝境依然处变不惊,他身穿粗糙的囚衣,却是整洁干净,身上连一星半点的灰尘都没有,满头花白的头发简单绾成一个髻,别着一只乌木簪,盘腿坐在一块破旧的团垫上,正自闭目养神。他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神色一派安然,见了来人,道:“廷楠,你来了,你是来送为父一程的吗?” 苏廷楠站在阴影里,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苏长青叹了口气:“苏家一朝败落,危如累卵,不过还未到穷途末路之际。为父虽被流放,但好歹苏家还有你在,只盼着陛下念着往日的旧情不会株连。” 苏廷楠终于向前走了两步,摘下兜帽:“父亲只怕太乐观了些,还未看清如今的局势。” 苏长青借着晦暗的烛火看清了长子的脸,被他眼神中隐藏的冷酷决绝惊得心头一跳。 苏廷楠面上毫无怜悯焦急之色,只淡淡说道:“父亲可知,二弟廷柏因买娼为妾的罪名已经被革职入狱了,圣上说苏家教子不严,责令我在家闭门思过,待职查办。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拿苏家开刀,分明是要给朝中那群南儒来个杀鸡儆猴了。” 苏长青眼角的皱纹愈发如刀削斧刻般苍老,虽年近古稀,身陷囹圄,依然肩背挺直:“廷楠莫慌,陛下此番虽有雷霆之怒,也不过是借提拔北方士子打压南派官员罢了。待到南北制衡之时,陛下便没了压制南儒的理由,又或许当北人势大时,陛下还要反过来扶持南儒对付北人。所以,你只需静待时机便好。官场几十载,起起落落本就是常事,关键是要稳住心神,宠辱不惊。” 苏廷楠静静地问道:“那二弟怎么办?他下了大狱,还不知会落得什么结果。” 苏长青只是默默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平静地说道:“如今苏家自身难保,实在顾不上他了。陛下正在气头上,既然圣谕命你闭门思过,你与承和便好生呆在家中静待消息,千万莫要因旁的事再招惹是非。至于廷柏,向来不成器,人各有命,就随他去吧。” 苏廷楠涩然一笑:“果然如此,只是廷柏毕竟是您的骨肉,我的亲二弟,若是无人搭救,只怕此番凶多吉少。” 苏长青只是盯着微弱的烛光说道:“大难临头,局势艰难,你如今是苏家唯一的指望了,唯有保住你的官身,苏家日后才有望翻身。为今之计,只能该舍则舍,当断则断了。” 苏廷楠得到了答案,也不知心头是失望还是释然,他向后退了半步,重新隐在阴影之中,幽幽地说道:“父亲说的是,您也是一贯如此教导儿子的。只是您令我静待时机,我却是等不得了。我苦读圣贤书,又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绝不能令辛苦得来的一切转头成空。”他顿了一下,定定地看着苏长青,“不过,儿子倒是有个主意,可以保全自己。” 苏长青被长子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怵,苏廷楠自顾自说了下去:“父亲如今也和二弟廷柏一样,没什么指望了。您若是活着,即便发配流放,陛下想到您也只会恨得咬牙切齿。若是您突然去了,陛下才又会惦记起您昔日的种种好处。” 苏长青震惊地看着苏廷楠,满眼的不可置信,声音颤抖道:“廷楠,你说什么?” 苏廷楠语气漠然:“儿子说的已经很明白了,若是明日一早,陛下接到您在狱中自尽的消息,只怕是天大的怒气也消了,对您和苏家唯有愧疚之情。到时自然不会再迁怒于苏家旁人,儿子中书舍人的官位即便保不住,至少也能落个外放当差的结果,也算是保住了苏家东山再起的根基。” 一瞬间,面前这个被自己亲手教导长大的儿子竟是如此陌生,苏长青浑身打起了冷颤,他用枯瘦的双臂撑住团垫,想要站起来,却觉得双腿无力,只得身子前倾,似乎乞求般说道:“廷楠,流放不是死罪,我即便远离朝堂,也依然有不少门生故旧,多少都能说得上话。等过了三五年,事情淡了,令他们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兴许你我父子还有在都城相聚之时。你放心,你是为父最器重的儿子,为父一定会帮你的。” 苏廷楠略带自嘲地摇摇头,声音冷酷如铁:“我看父亲是愈发糊涂了,您的那群门生如今远着苏家还来不及,又哪会出言相助呢。即便如您所说事情尚有转机,可儿子也等不得三五年了。” 苏长青终于明白苏廷楠字字句句所说皆非戏言,他的儿子正在逼自己去死。他只觉得肺腑之间有戾气翻涌,犹如一把淬了毒的尖刀,扎得他的心头千疮百孔,血泪横流。剧烈的痛感在胸中激荡,却是一口气也提不上来。他像是个风烛残年的垂死之人,坐都坐不稳,只得死命撑住上身,顾不得囚衣被潮湿肮脏的地面浸染得一塌糊涂,吃力地向前爬了两步。他终于爬到了牢门前,双手抓住栅栏,仰面看着苏廷楠,哆嗦着骂道:“好你个禽兽不如的逆子,枉费我从小教导你圣贤之道,如今你竟然想要活活逼死我!” 苏廷楠静静地看着父亲的一身狼狈:“父亲莫要怪我,儿子如今也是没法子方出此下策。再说这都是您教我的,苏家的主君只能为阖族满门的前程着想,从来就容不下父慈子孝的心肠。” 苏长青猛然向前扑去,却被牢门挡住,他青筋暴起的双臂伸出栅栏,想要伸手拽住苏廷楠的衣襟,然而近在咫尺却什么都抓不到。他不甘地咆哮:“孽子,你......你即便逼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苏廷楠忽然半蹲下来,面对苏长青的目眦俱裂,毫不闪躲,他直视着父亲浑浊的双目,端端正正地双膝跪地:“父亲,您与其在流配之地了却残生,不如此刻为咱们苏家舍了这条命,您即便不为儿子着想,也该为您的孙儿们想想。儿子无能,救不了您,这就送您最后一程,拜谢您对儿子的养育之恩。”说完,以额触地,行叩拜之礼。 苏长青心力衰败,面对众叛亲离已是瞬间苍老,他隐隐约约听见苏廷楠丢下最后一句话:“父亲若是下不去手,门外的狱卒是儿子的知心人,自会助您一臂之力。”说完,将一条黑色的绦带挂在栅栏上,转身离去。 第87章 穷途末路 苏长青瘫坐在湿冷的地上,呆呆看着悬在栅栏上的绦带,犹如一根索命的追魂绳令他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脑中一片瓮鸣,他依然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切,他从小悉心栽培的长子对他的翻脸无情仿佛一场大梦。 就在此时,忽然门外又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苏长青早已老眼昏花,但还是尽力睁大双眼看去,似乎还抱着一丝期待,兴许是他的廷楠终究不忍抛下他,还是回来了。 苏长青寻摸了许久,来人却是不说话,只一言不发地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苏长青被看得心里发毛,更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他想扶着牢门站起来,保有最后的尊严,却发觉手脚无力,一阵阵发麻。 就在他颓然放弃挣扎之时,门外的人终于开口:“恩师,安乐否?” 苏长青似乎受了惊吓般惶惑地四处张望:“是谁?你不是廷楠,到底是谁?” 来人信步向前踱进了光影之下,颀然而立,居高临下看着委顿在泥地里的苏长青:“恩师,学生柳暮江特来探望。” 苏长青终于看清了来人,舒了一口浊气:“原来是暮江呀,真是难为你了,如今这个时候,也唯有你还肯来看我,不枉你我师徒之谊。只希望此番苏家大难不要牵连到你头上。” “恩师多虑了,”柳暮江一身青色绸衫,即便站在这天下最为腌臜之地,依然气度飘逸,神色闲淡,真真是有匪君子一尘不染,“苏若虽是您的孙女,但既然嫁给了我,从此便是我柳暮江的人,与苏家再无瓜葛。我自姓柳,又不姓苏,自是不会沾上苏家的半点晦气。” 苏长青听出了话中的讥讽之意,颤巍巍问道:“你此番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柳暮江隽秀的面容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看得苏长青毛骨悚然。柳暮江微微俯身,平视着昔日呼风唤雨的清流权臣:“我只是来告诉您苏家落难的真相,毕竟师生一场,学生不忍您死到临头还不明不白。” 柳暮江不顾苏长青的惊怒交加,接着说道:“您可知自己落到如今的地步是为何吗?春榜提名皆是南方学子固然是一场巧合,可是陛下为平息众怒下令勘察司郎复阅试卷之时,那群书呆子只知揣测您的心思,却看不清大局,依然呈给了陛下一个维持原榜的结果,这不是圣上想要看到的,自然会龙颜大怒。” 苏长青不甘地摇摇头:“我也曾无数次想要捋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只是还是想不明白,勘察司郎所给出的复阅结果不正好说明北人试卷的确比南人略逊一筹吗?若是以文笔策论取士,我等一众老臣皆是秉公选才,从无阴私。陛下即便对结果不满,也不至于怀疑到南儒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的地步,如此大兴牢狱。” 柳暮江看着苏长青疑惑的神情,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令苏长青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他存着些不解的怒气,质问道:“你笑什么?” 柳暮江止住笑:“我笑恩师算计了别人一辈子,竟也有失算之时。果然夜路走多了,迟早会遇到鬼。您为何不想想,复阅试卷的勘察司郎一共有十人,若是十人皆是与您一条心,为何陛下只下令其中八人流配充军,另外两个怎么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成了漏网之鱼呢?” 苏长青说话已有些不太利落:“你是说......刘勋、张积?” 柳暮江神色莫测地一笑:“恩师总算是回过神来了,正是刘勋、张积。” 看着苏长青依然一头雾水,柳暮江又凑近了些,轻声说道:“恩师仔细想一想,若是在勘察司郎复卷之前,有人将圣上的心思透露给此二人,这两人为迎合圣意,必然会将北方举子的名字列入榜单。然而坏就坏在勘察司郎之首李信刚愎自用,并未把这两人的榜单放在心上,依然维持原榜呈给圣上。” 苏长青在混乱之中似乎抓住了致命的关键之处,双眼猛地一缩,死死瞪着柳暮江。 柳暮江毫无惧色,和颜悦色说道:“更巧的是,勘察司郎中唯有刘勋、张积两人不是您的门生,您说陛下焉能不生疑呢?” 苏长青终于明白了,难怪陛下会在看了复阅结果后勃然大怒。若所有勘察司郎皆维持原榜不变,陛下只会恼怒这群人为人迂腐,不懂变通,不会疑心到“党争”上头去。可若是出了两个异类,又不是自己的门生,陛下自然会怀疑座师门生之间以朋党勾结,已有了一家独大,与圣意分庭抗礼的野心,自然是容不得了。 苏长青看着柳暮江意味深长的神色,终于回过味来:“你对内情知道的一清二楚,难道是你?是你游说刘勋、张积提拔北人上榜的,这才引得陛下的猜忌。” 柳暮江直起身:“他们二人哪里用得着我来游说,我只不过无意之间将圣上想要重用北人的心思透露了几句,他二人便心有灵犀了。刘勋、张积虽入翰林多年,只因不是你苏大人的门生,如今的官职竟还不如一个后辈的李信,他们心中早有不满。现在既然面前摆着个天赐良机,哪有不紧紧抓牢的道理。” 苏长青苦笑道:“我明白了,终究是家贼难防。”此时他绾得齐整的发髻已有些凌乱,乌木簪摇摇欲坠,他的手指深深扣进泥地里,终于蓄起最后的力道,猛地向前一探,一把抓住柳暮江的衣袖,咬牙切齿地问道:“只是老夫不明白,我始终待你不薄,爱惜你是个人才,不遗余力地提拔,还将亲孙女嫁给了你,你为何恩将仇报?” 柳暮江直视着苏长青,终于酣畅淋漓地说道:“待我不薄?恩师定是还记得柳翰文这个名字吧,当年被你诬陷入狱,蒙冤流放,最后客死异乡的柳翰文——就是我的生身父亲。如今你和我父亲也算是殊途同归,真是苍天有眼。” 苏长青看着眼前年轻俊美的柳暮江与昔日记忆中刚毅倔强的柳翰文合而为一,巨大的恐惧将他激得浑身战栗,他颤抖着松开了手,跌坐在地上向后退去,似乎要极力摆脱梦魇般的纠缠,嘴里不住嘟囔着:“不可能,他早就死了,你不是他的儿子,是厉鬼来索命了。”直到他身后抵住了监牢阴冷的墙壁,才终于退无可退,他背靠着挣扎起身,指着柳暮江吼道:“你一个孤魂野鬼怎敢在我翰林大学士面前放肆,老夫当年能把你一脚踩进泥地里,如今也不会怕你的鬼魂,你即便是冤死的也不能奈我何。” 然而苏长青的怒吼没有唤来丝毫回响,牢门外已是空无一人,柳暮江已然走了。 苏长青踉跄了两步,发出撕心裂肺的狂笑,他高声大叫着:“来人呀,我要见陛下,我要告诉陛下,这一切都是柳暮江在搞鬼。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无结党谋私之心呀,都是柳暮江这个佞臣栽赃陷害,陛下要为我做主呀......”话还未说完,一头栽倒在地,眼中炽烈不甘的野心渐渐熄灭。 一阵冷风吹进阴寒狭窄的甬道,将栅栏上的绦带吹落,覆在了苏长青油尽灯枯的残躯上。 第88章 各自飞 第二日,便传来了苏长青在监牢里畏罪自缢的消息。陛下听闻此事,终是对这个两朝老臣生出了几分不忍,决意不再对苏家赶尽杀绝,下旨着苏长青长子苏廷楠谪守平凉郡,次子苏廷柏贬为庶民,流放房州。 震动朝野的春榜一事终于有了定论,就在众人或唏嘘不已或心有余悸之时,苏若却悄悄去了一趟苏府。 昔日门庭若市的苏府如今已是一片颓败,大门紧闭,丫鬟仆役也是走的走,卖的卖,青石砖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无人打理。 苏若从角门熟门熟路来到二房的院落,这没了主人的庭院寂若死灰。她走到一间厢房前,抬手敲了敲门,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没好气的怒骂:“死鬼,不是说好今晚才来吗?这时辰跑来闹什么?”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正是苏若昔日的贴身丫鬟,她爹苏廷柏的小妾红玉。 红玉一见来人是苏若,犹如见了鬼般睁大了眼睛。苏若调笑道:“怎么见了我如此惊恐?难道是你这房里藏了人,又或是你在等什么人来见你?” 红玉忙讷讷掩饰着惊慌,强笑道:“原来是二姑娘,我是万没有想到您会来。自从二老爷被官差抓走,就连大房的人都绕着二房走呢。” 苏若已进了屋子,只见屋内有几个打包的包裹,还有两三个箱笼,她瞟了红玉一眼:“你这是准备走了?也是,如今苏府已经倒了,我爹又被流放,你一个妾留在这里也是无依无靠,只是不知你有何打算?” 红玉脸上倒也没见几分愁容:“我想带小少爷回老家去,从此相依为命度日吧。” 苏若抿嘴一笑:“小少爷?你是说我爹和青莲的孩子?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我这个便宜弟弟连我大伯一家都不肯收留,你反倒不离不弃。” 红玉神情闪烁:“好歹这孩子自打出生就养在我身边,虽不是我亲生,也有几分母子情分了,以后我就是这孩子的养母,等老了也好有个依仗。” “如今苏府落难,这孩子也无依无靠,他的那个远房表舅呢?就是青莲的表兄,若是我没记错,好像是界北巷刘记当铺的掌柜,唤做刘力的?”苏若似笑非笑地看着红玉。 红玉正在收拾包裹的手登时一顿,包裹松开,露出了里面的一双布鞋。苏若眼尖,看了个清清楚楚,忙道:“哎呦,难为你独自一人守着个空院子,还有闲情纳鞋,看尺寸是给男人穿的,可如今我爹已经流放了,这双鞋又会落进谁手里呢?” 红玉已是吓得脸色煞白,她胡乱系着包袱,眼神闪躲:“二姑娘莫要拿奴婢打趣。” 苏若霍地起身,柳眉倒竖,翻脸道:“好你个红玉,还知道自己是个奴婢。我爹还没死呢,你就红杏出墙了?别忘了,就算苏府倒了,你也是苏家的家奴,你的身契就在我手里,就算你跑了,我以苏家二姑娘的名义去官府报官,就说缉拿逃奴,我看你后半生可有安生日子过。” 红玉已吓得有些结巴:“姑娘手中怎会有我的身契,我的身契应在二老爷手里,可是......” “可是什么?”苏若从袖中掏出一张身契,在红玉面前晃了晃,“你想说你在我爹房中翻遍了都没找到你的身契?这是当然。也不知怎地,当初我娘和离时,糊里糊涂把你的身契也带走了,如今自然在我手里。” 红玉被苏若拿住了七寸,已是方寸大乱,她扑通一下跪倒,哀求道:“姑娘,好姑娘,奴婢知道错了,求您看在往日的主仆情分上,饶了我这一遭,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情愿随您回去,给您和容夫人当牛做马一辈子。” 苏若收敛了厉色,将红玉扶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怪你。你如实和我说,你究竟要和谁走?” 红玉咬咬嘴唇:“就是小少爷的远房表舅,那个叫刘力的。青莲死后,他借着探望孩子的由头,与我常有来往。见我将孩子看顾得很好,对我很是感激,一来二去,他就与奴婢......后来二老爷坐了牢,大老爷一家也马上要去平凉州赴任,他见奴婢与小少爷孤儿寡母的,便说要娶了奴婢,日后将小少爷视作亲生,一家三口安安稳稳过日子。” 苏若心里如明镜一般,她爹的老来子分明就是刘力和青莲的私生子,如今苏家没了人,刘力终于可以与自己的亲生骨肉相聚,还平白得了个美妇人做妻子,当真是稳赚不赔。只是这层窗户纸苏若也懒得捅破,只笑道:“这么说来,你倒是遇上个老实人,心甘情愿照顾你和孩子。” 红玉听见苏若语气缓和,忙央求道:“二姑娘不怪奴婢吗?” 苏若复又坐下,打量着红玉:“你还不到二十岁,花朵一样的年纪就独守空房,岂不是有伤人和。你既然找到了归宿,我也不会阻拦,只是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二姑娘尽管吩咐。” 苏若低声问道:“你可知道,如今苏安何在?” 红玉没想到苏若会忽然提到苏府的管家,想了想:“苏管家这几日都在帮着大老爷打点行装,应是会随着大老爷一同前往平凉州。” 苏若声音决绝,一字一句说道:“我不管你和刘力用什么办法,三日内要将苏安绑到我面前,任我处置。到时你一手交人,我一手交给你身契,从此你和孩子与苏家再无干系,自去做你的良民。” —— 苏安醒过来时,只觉得后脑生疼。他此刻被蒙着双眼,嘴里紧紧塞着一块酸臭的抹布,双手反剪被五花大绑,鼻端充斥这一股腐臭的霉味,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记得前天夜里,冷寂的苏府已是夜深人静,他起来解手时,在茅厕被人从后背打晕,醒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苏安忍着疼痛在地上挣扎,忽然听见吱呀一声闷响,只听得有轻浅的脚步一步步向他逼近,声音虽小却是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头。苏安此时被蒙着眼,听觉反而愈发灵敏,身边的每个细微动静在屋内的回响都震耳欲聋,吓得他肝胆俱裂。 第89章 苏安 苏安感到来人已走到了他的面前,忽然蒙眼的布条被摘掉了,眼前一片白光,他努力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情景。他此刻正在一间低矮昏暗的木屋里,这屋子似乎已被荒废许久,竟连个窗子也没有,黄泥地上铺着一堆腐烂潮湿的稻草,靠墙摆着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再无其它物件。 苏安惊恐地看向眼前人,觉得有几分熟悉,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面色苍白,像是个年轻的书生,背手而立,正不辨喜怒地看着他。 苏安想要说话,奈何被堵了嘴,只能发出几声“呜呜”的叫声。 来人缓缓开口道:“苏管家贵人事忙,难道不认得我了?” 这声音比寻常男子尖细许多,又有一口宫内黄门的官腔。 苏安终于想起来了,眼前之人正是陛下身边的近侍蔡延。之前他追随苏长青时,曾在宫门口见过此人与自家大人谈笑风生,前几日也正是蔡延来苏家传的旨。 苏安不解,一个寺人与自己无冤无仇,为何要对他下手,正自惶惑间,只见蔡延俯下身,阴冷而平静地笑道:“苏管家这是认出我了?你以为我是寺人蔡延?” 苏安忙点了点头,盼着蔡延能摘了他口中的抹布,令他说句话。 可是蔡延只是令他不安地摇了摇头:“不,这只是我入宫后的身份,而我与苏管家你的缘分早在入宫前便是旧相识了。” 见苏安一脸疑惑,蔡延提点道:“看来苏管家是把早年间给苏长青做的孽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不如我来提醒你一番,说起来我家与你也算是同乡,当年你对我们姐弟俩颇多照拂。我阿姐死前曾对我说,苏安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即便化作孤魂野鬼也难以忘却。” 此话一出,苏安瞬间脸色煞白,想要说话奈何说不出一个字,急得脸色涨得像猪肝一样黑紫。 蔡延满意地看着苏安的失态:“看来苏管家终于想起来了,我的阿姐就是五年前被你和苏长青逼死的郦娘,而我就是她的幼弟,本名周升。只怕你死也没想到,当年得了痨病的我竟能活下来,如今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吧。” 苏安保养得宜的白胖国字脸上已是六神无主,恐惧地仰视着蔡延,像一条摇尾乞怜的丧家犬。 蔡延冷声说道:“果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被你扫地出门只能活活等死的周升,如今也终于能定你苏大管家的生死了。只是可惜,我那可怜的阿姐和被你们害得家破人亡的柳翰文大人看不见这一幕了。” 蔡延绕着瑟瑟发抖的苏安转了一圈,自言自语道:“如今罪恶滔天的苏长青已经伏法,我又该如何处置你这个帮凶和爪牙呢?” 苏安自知蔡延对当年之事已是一清二楚,今日就是来寻仇的,他已身陷绝境,只得挣扎着跪起来,冲着蔡延磕头求饶,略微富态的身躯撞在泥地上发出一阵山响,很快额角就磕得一片乌青。 蔡延嫌弃地后退一步:“行了,你不必费劲求饶了。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总会给你留条活路。”说完,沉声唤道:“门外候着的人进来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身形精瘦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肩上背着个药箱,对蔡延点头哈腰,指着苏安问道:“大人,这位想必就是要净身之人吧。” 蔡延点点头:“这个淫仆与家主的婢妾私通,坏了规矩,还是阉了干净。你手上要利落些,只是千万不能让他死了。” 中年男人殷勤地笑道:“大人放心,我家祖祖辈辈都干这一行,小人一刀梅的名号在都城也是响当当的。动刀后只需休养十日,保管这家伙就又能活蹦乱跳了,除了不能男女之事外,其余的活计还是一把好手。”边说边将肩上的药箱放在桌子上打开,从里面拿出各式小刀、药瓶一字排开。 苏安看着桌上森冷的刀具和诡异的药瓶,已明白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已吓得浑身筛糠,尿了裤子。 蔡延闻到了异味,厌恶地皱了皱眉,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丢给中年男子:“这是工钱,只要你手艺漂亮,事成之后还有重赏。” 中年男子捧着钱袋喜得眉开眼笑,连忙道谢。 蔡延微微低头对瘫软在地的苏安说道:“你去势后会有我的人悉心照料,等你伤好了,就送你去房州充军,没准儿你到了房州还能遇见你家二老爷苏廷柏。如今你虽不能随苏长青的长子苏廷楠去平凉郡,但能去房州伺候他的二儿子也是一样的,总之都是你的主子。等你客死他乡到了冥府地狱见了苏长青,也好表一表你对他这一世的忠心。” 蔡延转身离去,门外瞬间进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将苏安拎到旁边的土炕上。 苏安死命地挣扎,两个大汉只用了一只手便按住了他的肩膀和双腿,令他动弹不得。 苏安觉得肩肘像被卸掉了一般,疼得浑身冷汗。 偏生此时那中年男子左手握着一把柳叶刀,右手拿着一方帕子走到苏安面前,看着他惊厥的神色,笑眯眯地说道:“莫怕,我给你用些麻沸散就半点儿都不疼了。待你一觉醒来,就能斩情灭性,从此六根清净了。”说完,拿开塞在苏安嘴里的抹布。 苏安像一条濒死的鱼顾不得喘息,就要发出撕心裂肺的求饶声,然而却被中年男子手疾眼快地捂在他口鼻上的帕子堵了个严严实实,杀猪般的嘶喊只余几声呜咽,很快在这偏僻的木屋里消散干净。苏安只觉得沉重的睡意立时袭来,浑身逐渐麻木。他最后的意识便是有人扒下了他的裤子,一阵阴森森凉飕飕的冷意瞬间袭来。 —— 大仇得报,恩怨已了。此刻,柳暮江默默立在父亲柳翰文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从此后逝者终得安息,而在世之人依旧要身负重担挣扎向前。好在踏过千重惊涛巨浪,他依然能心思清明独立于世,无愧于父亲生前的教诲和自己的本心。 柳暮江虔诚合十双手,心中默然祷告:愿慈父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惟愿余生能侍奉高堂,阿娘颐享天年。 他顿了顿,又于唇齿之间轻轻念道:“还有,愿孩儿能与苏若夫妻和美,长长久久。” 第90章 父女 明日,苏若的父亲苏廷柏便要离开都城,被发配房州了。此时苏若与柳暮江正站在刑部大牢外,柳暮江将一个素纱幕蓠戴在苏若头上:“牢里的气味重,莫要熏坏了你。要不要我陪你一起进去?” 苏若摇摇头:“放心,我独自一人便好。我早已不把他当父亲看待了,只是碍于人伦,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去去就回。”说完,独自走了进去。 苏若随着柳暮江提前打点好的一个狱卒,走到一间牢门前,终于看见了她已是许久未见的亲爹苏廷柏。 如今的苏廷柏已在牢中关了十几日,苏长青死了,他大哥苏廷楠又忙着去平凉郡赴任,根本顾不得他这个即将流放之人。没有人为他打点关照,狱中的苏廷柏早已没了昔日纨绔子弟的风采,正萎靡不振地靠着墙角坐着。忽听狱卒唤道:“苏廷柏,有人来看你了。” 苏廷柏猛然抬头,一见来人是苏若,不禁满面失望:“原来是若儿呀。” 苏若淡然说道:“听说父亲明日便要离开都城了,我今日特来拜别。”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若是没有旁的事,我这就回去了。房州苦寒之地,还望父亲保重。”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苏廷柏忙端起长辈的架势,唤住苏若:“慢着,为父还有些话要叮嘱。” 苏若耐着性子回身,静静看着眼前愈发陌生的苏廷柏。 他站了起来,仿佛还是苏府二房的主人一般,颐指气使说道:“如今苏家遭逢大难,我虽沦落至此,但好在你大伯受到的牵连极小,也许几年后等风头过了,苏家还有翻身之日。还有,我看你的夫婿柳暮江倒是个会审时度势的,听说他也未受到此案的波及,依旧是陛下的近臣。日后,你为了苏家也为了你自己,可要牢牢抓住他的心,最好早日给他生个儿子,再顺着他的心意给他纳几房美妾,一定要讨得他的欢心。如此一来,他心里头有你一席之地,也能为苏家的起复多出些力。千万莫要像你娘一般,既无子又德薄,还不会看人眼色,平白惹夫君婆母厌弃。” 他没发现苏若冰冷的脸色,只顾絮絮叨叨说下去:“二房还有红玉和萱草儿两个姨娘,你的幼弟如今养在红玉身边,你身为长姐,平日要多照看着些。估计过几日,苏家大宅便会被官府查封,你尽快给他们赁个三进三出的宅院先住着。横竖她们手中还有我的一些细软,足够过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了。令她二人好生照看小主子,有我兄长和女婿的帮衬,迟则三年多则五载,我必定能返回都城,到时定会重赏她二人。”末了,又加了一句,“至于你娘,她一个和离的独身妇人,定要谨言慎行,深居简出,最要紧的就是守住一辈子的清誉。万一做出了丢人现眼的事情,为父和你的脸面都不好看。” 苏若实在忍不住哧地讥笑一声:“父亲,你实在是多虑了。我娘和你早已和离,她是好是歹都与你没有半分干系。还有听说前些日子,与容家比邻而居的赵家老爷回乡了,他本是个举人,却无心仕途,常年在外经商,如今已是个陶朱翁了。他自小与我娘便是青梅竹马,只是阴差阳错各自婚娶。他的原配夫人已去世多年,此番归来,见了我娘颇多感慨,听说我娘和离了,便有意娶她为妻,还亲自登门求亲,光是聘礼便拉了十几车来,还不算百十亩的肥水良田。我娘见他诚意十足,家里人口又简单,已经应下来了。” 苏廷柏又羞又恼,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来:“原以为你娘容氏虽笨却是个安分守己的,想不到才和离不到一年,就耐不住寂寞了。” 苏若斜视着苏廷柏,面露蔑视之色:“父亲,你如此污蔑我娘,只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我娘遇人不淑,自打嫁给你便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她本是个温柔贤良的书香闺秀,自有好男子真心爱重。幸亏当初她与你果断和离,才能有今日的苦尽甘来。要怪只能怪父亲你从来都是弃美玉而就顽石,有眼无珠。” 苏廷柏理亏被苏若顶撞得哑口无言,苏若也懒得浪费唇舌,便要一走了之,临走前,又不经意说道:“对了,还有一事。你的那两个妾和老来子也无须我照应,萱草儿早就卷了身边的细软跑得没影儿了。那红玉在您入狱前便与苏府外一个叫刘力的掌柜成就了好事,他二人见父亲您就要被流配,便相约去外头做对儿正头夫妻,一起抚养小少爷。我见他二人倒是真心实意的,便将红玉的身契还给了她。三日前,红玉带着你的儿子已经和刘力出城回老家去了。” 苏廷柏已是勃然大怒,他面红耳赤地喊道:“我不相信,那刘力与我的孩儿非亲非故,怎会心甘情愿抚养他,莫非是和红玉那个贱人商量好了,要将我儿卖给人牙不成。你快去报官,将他二人捉回来,将你的幼弟找到,他可是为父唯一的骨血呀。” 苏若漠然一笑,上前两步,耳语道:“爹,你还不知道吧。刘力与你死去的爱妾青莲本是多年的相好,就在青莲入苏府后二人也是藕断丝连。你猜刘力抚养青莲的儿子,是出于旧情难忘,还是另有原由?” 苏廷柏看着苏若诡异的笑容,心中的恐慌翻腾不已,他此时面容扭曲,已是外强中干:“你想说什么?” 苏若终于出了压抑多年的一口恶气,莞尔道:“因为刘力亲口承认,您心心念念疼爱养活多年的老来子根本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他只是青莲和刘力珠胎暗结的野种。” 苏廷柏呆若木鸡,转瞬暴怒不已,他狠狠抓住牢门的栅栏,嘶吼道:“你放屁!你这个不孝女,胆敢在为父面前满口胡言。” 苏若不再看苏廷柏的丑态,背身而立:“父亲,你对我生而不养,在我心中你根本不配为人父,我早已不欠你什么。今日别后,便是陌路,此生再不相见。”说完,毅然离去。 第91章 苏锦 多年的宿仇已了,恶人终有恶报。 柳暮江和苏若的生活再次回归平静。清晨,苏若目送柳暮江上朝后,她便去经营自己的头面铺子,或是回容家老宅看望母亲。如今她的铺子沧海阁生意兴旺,苏若已是个颇有积蓄的富婆了。再加上她的母亲容氏即将再嫁,终于有了可靠的归宿,苏若万事不愁,彻底宽了心。 每日快到黄昏时分,苏若便回到柳宅,在房中吩咐春燕做些可口的吃食,等着柳暮江回来一起用饭。最惬意的时刻便是晚饭后,二人像这都城中一对普通的恩爱夫妻一样,或并肩赏月,或相伴读书。亦或是柳暮江在案头处理公事,苏若在他身边描画图样,时不时素手剪烛,红袖添香。两人皆相守在一处,不知不觉间月色如水,夜夜清欢。 二人依旧分榻而睡,只是对当初说好的和离之事,柳暮江和苏若却是颇为默契地绝口不提。 苏若仿佛陷入了一个温柔的美梦,即便她知道有名无实的夫妻注定不能长久,可是如今她既不敢向前迈一步害怕重蹈前世的覆辙,又舍不得彻底推开早已沉沦的缠绵情愫,只得始终沉默。她在心里期盼着这样的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就算终有结束的一日,这也是她前世今生唯一拥有过的柔情岁月,哪怕多一时多一刻也是好的,她在心底也会珍之重之,余生回忆甜如蜜糖。 然而梦境终有醒来的一天。 —— 这日,苏若闲来无事,便没有去铺子,正在房中描画一支螭虎纹玉簪。再过几日便是柳暮江的生辰,想到他生辰那日能戴上这支自己亲手制的玉簪,心里便甜丝丝的。 此时,苏若的丫鬟春燕忽然有些慌张地走了进来,悄声禀道:“姑娘,苏家大姑娘来了,要见您。” 苏若心中诧异:“你是说我的堂姐苏锦?她怎会来此?” 来者是客,更何况名义上还是她的娘家人,苏若还是将人请进了花厅。 自从上次苏家小儿的满月宴后,苏若已是许久未见她的这位堂姐了。姐妹两人在案旁对坐,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如今的苏锦眉眼依旧,可身上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变了。她昔日白皙的脸颊消瘦很多,下巴尤为尖刻,虽依然是个美貌的少妇,可眼中时不时闪过极力压抑的怨毒神色,整个人显得阴郁刻薄。 而苏若却是越来越美了,过去在苏家备受冷落的二房嫡女,成婚后却像是一块被精雕细琢的璞玉,温润恬淡,眉宇间尽露皎皎芳华。那双眸子,秋水涔涔,无论是风刀霜剑还是凄苦磋磨都无法熄灭这光华流转。 苏若应是备受柳暮江的宠爱吧,一个女子的姻缘是否美满果真是骗不了人的,只有被夫君全心全意呵护的女子才能如苏若这般一举一动都透出安心的释然和动人的温柔。 全然不像她这个人前显赫,人后被夫君冷落,已是心力交瘁的女人,还要时刻强撑出一副贵不可言的体面。一想到此处,苏锦的心犹如被毒蝎蛰了一般剧痛,她的怨恨像一条滋滋吐信的蛇,恨不得立时扑上去咬烂苏若的一张脸。 最终还是苏若先开口:“不知长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苏锦强压下心头翻滚的恶意,冷哼一声:“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妹妹倒是坐的住,你只顾做你的探花夫人逍遥快活,却不顾家人的死活,当真令人冷心不齿。” 苏若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长姐又何必说这些?这么多年了,我的祖父、父亲、大伯,还有你这位长姐是如何对我和我娘的,你难道忘了吗?你们苏家有一个算一个,何曾将我们母女当家人看待。只要我母亲安好,苏家众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你!”苏锦咬牙切齿瞪着苏若,“你莫要张狂,当初柳暮江娶你是看重祖父对他的提携和苏家的门楣,如今苏家倒了,祖父死了,你自然失了价值和倚仗,我倒要看看你这探花夫人还能做到几时。” 苏若悠然地抿了一口茶:“长姐莫非不知道吗?听说祖父当初本是想将你许配给柳暮江的,只是被你弄巧成拙,失了这桩姻缘却白白便宜了我。不过嘛......”她修长的纤指捋了捋云鬓,“婚后柳暮江曾对我说,他在救我落水之前,便已倾心于我,若是命中注定要与苏家结亲,也只会娶我为妻。” 苏若瞟了一眼已然脸色铁青的苏锦,故意讪笑道:“不过男人的话向来当不得真,我本也没往心里去。可是苏家落败,我也怕自己的身份平白遭夫家厌弃,本想着自请下堂,回家守着我娘去过安生日子。奈何柳暮江竟跪下来苦苦恳求我不要走,若是离了我他必定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倒是还显出了几分真心。我到底心软,只得留下来。” 苏若边说边觑着苏锦的脸色,见她听了自己的话已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中一阵窃笑。 苏锦也知苏若是故意气自己,低声喝道:“苏若,你莫要得意,柳大人是昂藏男儿,岂会如你说的这般恬不知耻。” 苏若正色道:“柳暮江昂藏也好无耻也罢,都与长姐无关。你此番来若是只想看我过的好不好,这便可以回去了。若是想令我游说柳暮江,帮衬你父亲早日回都城,也可以省省了,以后也免开尊口。我苏若从小未受苏家半分恩惠,今后也不会沾染苏家半点霉运。倒是长姐你可要小心,你的夫君赵璞之可不是个温良君子,祖父和我爹可都是被他手下的锦衣卫抓走的。他本是陛下面前第一心腹之人,可从头到尾对苏家都是袖手旁观,从未向圣上进一言求情,更未曾出手照拂一二,何其凉薄也。不过事到如今,他还未休弃长姐,可见长姐倒是御夫有术,小妹佩服。”说完,便命人送客,自顾自起身回内堂去了。 苏锦被请出柳宅,她狠狠地看向紧闭的宅门,心里恨不得啐上一口唾沫。她虽与苏若向来不睦,但如今娘家倾颓,她的父亲一家又被远谪平凉郡,她在夫家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迫不得已才想与苏若联手。 苏若的夫君柳暮江此次不但没有受到苏家的连累,反而愈发炙手可热起来,已从翰林编修升为御前侍读学士。若是苏若与她同心,赵璞之看在她是柳家姻亲的份上,兴许还能敬她几分。可如今看来,这个苏若果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苏锦只得暗暗咒骂着离开,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苏夫人,还请留步。” 第92章 阮之南 苏锦一回头,只见一个妙龄少女笑容满面地冲她走了过来,微微一福:“见过苏夫人,方才听说锦衣卫指挥使夫人造访柳宅,不敢怠慢,特来问候。” 锦衣卫指挥使夫人几个字显然取悦了苏锦,她打量着眼前人,问道:“请问姑娘是?” 少女掩面一笑:“瞧我,净顾着问候,竟忘了自报家门。我是柳暮江大人的表妹阮之南,自小便是由柳家太夫人抚养长大,亲如母女。柳大人入仕后,我便随着姨母迁入都城的柳宅之中。苏夫人是贵客,又与表嫂是姐妹,既然难得来一趟,不如去我房里小坐片刻。” 苏锦心中一动,她在苏若那里碰了壁,若是能结交上柳暮江的表妹,倒也不算白来一遭,便点头应允。 二人在阮之南的闺房坐定,阮之南命丫鬟给苏锦奉上一盏清茶,说道:“柳家寒门出身,只有荒山野茶招待贵客,苏夫人尝个鲜,千万莫嫌弃。” 苏锦端起茶:“阮姑娘太客气了。”说完,品了一口,赞道,“这是道安山的芒种新茶青凤髓,果然醇香厚重,非同凡响。” 阮之南笑道:“苏夫人真是行家,这青凤髓是我父亲前些日子从南越托人带给我的,我一个人平日里舍不得喝,本想着邀表嫂品茶闲聊,奈何表嫂不喜饮茶,只得作罢。不成想今日竟遇到深谙茶道的苏夫人,你我当真是有缘。” 苏锦知道阮之南口中的表嫂便说的是苏若,她半叹气半惋惜地说道:“我那妹妹苏若也是可怜,虽是苏家的二房嫡女,奈何她父母不谐,对她自小疏于管教。她父母和离后,祖父见一个姑娘家都快十八了,还未曾仔细读过书,实在有失苏家体统,这才将她放在大房与我一同教养。只是这读书学文闺阁教养又岂是朝夕可成之事?再说若儿本就对诗文之事不感兴趣,不过在学堂呆了一日,便不肯去了。我父母也不敢拘束了她,只得请教养妈妈教她些粗浅的妇德闺训,其余的事便随她去了。” 阮之南暗暗琢磨着苏锦话中之意,面上却笑道:“难怪表嫂不似旁的闺阁千金那般安静,很是活泼好动,自打嫁进柳家,白日便很少呆在家中,听说是常往她母亲那头跑,有时晚饭后人才回来,简直比我那在翰林院当差的表哥还忙。” 苏锦眉头一挑:“就算是照看母家,也无须日日点卯。再说若儿妹妹一个妇人,这般整日不着家,她的婆母柳家太夫人难道没有微词吗?” 阮之南面上露出一派小女儿家的天真之色:“咳,我姨母本就是个宽厚的人,即便心里有些不舒服,奈何表嫂有我表哥护着宠着,我表哥都不在意,姨母她老人家又何必平白生出事端。” 苏锦心中对苏若的嫉恨又深一层,低声说道:“也是,我那妹妹本来就是个极有主张的人,旁人的话向来是半点儿都听不进去。听说当年她父母和离就是她一手撺掇的。”说完,自知失言,故意捂了捂嘴,尴尬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如今这都城里除了苏若,我也再无娘家人了,就算她与我不亲近,我这个做长姐的也总要护着她的。方才的话,阮姑娘只当我没说过吧。” 阮之南浑不在意地笑了笑:“苏夫人请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既然苏柳两家还是姻亲,你我也算是拐弯抹角的亲戚了。我与苏夫人很是投缘,以后有空不如常来坐坐。” —— 送走了苏锦,阮之南的笑脸瞬间便阴沉了下来。她自小便倾心于表哥柳暮江,原想着等长大了,能水到渠成地嫁为柳家妇,没想到半路上竟不声不响地杀出一个苏若。苏若分明就是鸠占鹊巢,将她对柳暮江的一腔深情击得粉碎,阮之南自是愤恨不甘,暗中发誓要将柳暮江夺回来。 奈何她与柳暮江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大半年了,莫说是撩拨勾引,就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是寥寥无几。柳暮江整日天不亮便去上朝当值,一回到柳宅就守着苏若呆在寝院里不出来。阮之南若想见心上人一面,只能趁着柳暮江去正堂给柳母请安时,方能聊解相思。 前几日苏家出了事,阮之南心中暗喜,本以为柳暮江会怕受到牵连休了苏若,至少也会就此冷落。没想到,柳暮江不但没有嫌弃苏若,两人之间反而愈加亲密,他们之间的眉目传情就连她一个旁人都能看得分明。 阮之南见柳暮江离自己渐行渐远,心中针刺般难捱。虽然柳母常常安慰她,说柳暮江娶苏若不过是形势所迫,二人早晚会和离。可事到如今,这对露水夫妻却是越发缠绵恩爱,若是苏若当真死死霸住了柳暮江的心,关起门来做成了天长地久的真夫妻,到时只怕即便柳母反对,柳暮江也不会听从母命。 如果真是如此下去,她阮之南的一片芳心只能眼睁睁付诸东流,她绝不甘心。 那苏若的堂姐苏锦倒是个蠢笨之人,也许能为她所用。若是能抓住苏若失德败行辱没柳家门楣的丑事,再由她的堂姐嘴里说出来,只怕柳暮江也不能再纵容她了。 —— 苏锦在回去的马车上,暗暗思忖着方才与阮之南的谈话。她已明白如今劝说苏若与她姐妹情深共救苏家已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同为苏家女,凭什么苏若能嫁给柳暮江那般风光霁月的良人,独享本该属于她的百般宠爱。而她这个昔日苏家的千金嫡女却只能委身于一个阴冷的武夫,在姬妾成群的后宅煎熬度日。 她的好妹妹既然不帮她,倒不如也尝尝被夫君厌弃,有家难归,夜夜守着更漏独坐到天明的滋味。 马车停下,已回到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苏锦抬首看了看森然沉重的朱红色大门,神经兮兮地一笑,嘴角泛起一道狞恶的皱纹,优雅地抬脚走了进去,很快与门内能吞噬一切的深宅墨色融为一体。 第93章 波澜起 第二日,苏若刚出了柳宅的大门,便有一个陌生的小厮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这小厮很是谨慎,一路不紧不慢地尾随着苏若的马车,竟未被人发现。 只见马车停在文雀街一间叫沧海阁的头面铺子前,苏若下了马车便走了进去,与里面的伙计熟门熟路地打着招呼,小厮远远听着,那群伙计都称呼苏若为“苏掌柜”。 小厮一直在沧海阁对面的茶肆里徘徊,直到苏若离开沧海阁,才走了进去,佯装挑选簪花,东瞧瞧西看看。 沧海阁一个伙计热情地招呼道:“这位客官,是要给府上的女眷选钗吗?沧海阁里钗环耳珰、璎珞臂镯应有尽有,您慢慢看。” 小厮道:“沧海阁的头面果然别致,只是我家姑娘眼界颇高,非名家之手的钗环看都不看一眼,不知贵铺所贩头面都是出自何人之手?” 伙计得意地笑道:“您府上怕是刚刚迁入都城不久吧,这话可是问到垦节上了。熟客们都知道,沧海阁所有头面都是我家掌柜亲手描画的,再由铺子里顶级工匠打造出来,保管是天下独一份儿。您可以去外头打听打听,沧海阁的名号如今可是响当当的,就连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平西将军头上戴的都是我家掌柜制的发簪呢。” —— 小厮回到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将打听来的消息一字不落地禀报给苏锦。苏锦有些不可置信:“你可看仔细了?苏若一个官宦千金当真抛头露面地临街卖货?” 小厮道:“夫人,小的决计不会看错,咱家二姑娘虽一直戴着幕篱,可小人打小在苏府长大,哪能连自家主子都认不出来呢。” 苏锦阴郁地一笑:“很好,真没想到我的小妹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偏生要去做那些下贱商贾的行当,如此不知检点,又怎配当探花郎的夫人。你这就去给柳宅的表小姐传个信儿,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 阮之南得了信儿,大喜过望,这苏锦果然是不负厚望,这么快就将苏若致命的把柄交到了她的手中。 阮之南自小跟在柳母身边,深知她这位姨母的为人,守旧死板,自视清高,从来笃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更是将商贾之人视作逐利奸宄之流,从来不屑与之为伍。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媳暗地里做了商贾,人前人后卑躬屈膝地侍奉讨好市井过客,必然气得七窍生烟,会立时以命相逼令柳暮江休妻。 —— 这日,待柳暮江和苏若出了家门,阮之南便去了柳母的院落问安。 柳母一见阮之南来了,自然欢喜,命她坐下陪自己说话解闷。 阮之南款款落坐,装出一副乖巧讨喜的模样:“姨母,我昨日看市面上新得的水晶杏脯甚好,就买回来孝敬您尝尝。” 柳母笑道:“好孩子,我这老人家就喜吃这些软烂微甜的吃食。还是你知心,不像暮江房里的那位,成日就知道往她娘家母亲那处跑,真是不懂事。” 阮之南见柳母主动提到这个话头,怎会轻易放过,忙道:“许是表嫂自家事多,毕竟她母亲刚刚再嫁,总得去多多照应。” 柳母皱眉道:“一个和离的妇人再嫁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何必上前去凑热闹。再说既然她母亲此番已有了归宿,自有人在身边照看,何须她一个小辈多事。” 阮之南脸上的神色变了变,欲言又止:“我的意思是,表嫂或许还有旁的事情要忙......” 柳母不解地问道:“她除了回娘家,又能有何事?” 阮之南为难地卷着手里的帕子:“姨母,此事我是万不该多嘴的,只怕说出来遭表嫂记恨,可兹事体大,我真是左右为难,我原以为姨母知晓此事。” 柳母见阮之南吞吞吐吐,有些急了:“之南,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快些说来,横竖这柳家都有我为你做主,旁人不敢将你怎样。” 阮之南见时机已到,便附在柳母耳畔,细细道来。 果然如她所料,柳母听后勃然大怒,忙唤来心腹赵妈妈,厉声吩咐道:“你这就去少爷房中抄检一番,看看少夫人有没有存什么丢人的物件。若有,速拿来给我过目。你莫要怕,只管遵我的令大胆行事。” 赵妈妈向来与柳母是一条心,本就看苏若不顺眼,得了主人的话,立时拿着鸡毛当令箭,带着四五个婆子,风风火火朝柳暮江的寝院走去。 到了门口,无视丫鬟春燕的阻拦,闯进屋内,混翻一通,箱笼妆奁无一放过,就连榻上的被褥都掀了个底朝天,终于在壁角的亮阁里找到一个檀木铜锁匣子,不由分说上前撬开,只见里面满满一摞首饰图样,还有厚厚一册账本,又在临窗的翘头案上看见零零散散撒着几张未完工的花样张子。 赵妈妈很是得意,对众婆子说道:“将这些东西都收好,拿给太夫人定夺。” 一旁的丫鬟春燕已是气了个仰倒,指着赵妈妈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大人和夫人的内宅,还抄走夫人的私物,等大人回来了,定不会轻饶尔等。” 赵妈妈鼻孔朝天冷哼一声:“老奴奉的乃是太夫人的令,这内宅本就是太夫人掌管,你家姑娘一个年轻媳妇还做不得主。就算是少爷回来了,在太夫人面前也不敢忤逆半分。”说完,扬长而去。 春燕得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又听出此事乃是柳母故意发难,忙悄悄跟了上去,想探听个究竟。 —— 柳母见了账本等物,已是气得浑身乱颤,哆嗦道:“反了,真是反了。她自打嫁进柳家,柳家是短她吃了还是少她穿了。她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闺阁千金竟自甘堕落,与贩夫走卒为伍,简直是辱没柳家的列祖列宗呀。来人,速将暮江唤回来,就说我发了疾病,快要死了。” 阮之南忙将要去给柳暮江送信的人拦下,对柳母说道:“姨母,莫要心急。既然苏若将经商之物堂而皇之地摆在寝房的明处,说明表哥也是知晓此事的,恐怕对她的所作所为亦是默许。” 柳母悲从中来,声音带了几分哭腔:“暮江为何如此糊涂,如此丢人的妇人还替她遮掩什么。我这就叫暮江回家来,当着我的面休了她。” 阮之南心头狂喜,还是不动声色劝道:“姨母,只怕表哥未必会顺着您的意。他虽孝顺,可也架不住苏若吹的枕边风呀。与其您和表哥闹得母子离心,还不如来个以迂为直。” 第94章 受辱 柳母止住哭泣:“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阮之南轻声说道:“家丑不可外扬,若是姨母当街去斥责苏若,宣扬出去,咱们柳家也是面上无光。我听说苏若为人凉薄,与苏家的长辈手足皆是不亲近,唯有对其母容氏甚是孝顺。姨母不如对容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她知晓柳家的难处。若容氏能亲自劝说苏若主动离开柳家,岂不是既体面又和气。” 柳母点点头:“此计甚好,命人备车,由暮江身边的小厮带路,咱们这就去容家老宅。若是有人胆敢给暮江和苏若通风报信,就打断他的腿。” 太夫人震怒,一众家仆自是不敢怠慢,很快柳母携着阮之南登车而去。 一直在院门口偷窥的丫鬟春燕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看来柳母是去寻容夫人的晦气了。想容夫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岂是这群凶神恶煞之人的对手,只怕难免要受欺负。如今柳大人还在朝中当值,春燕根本进不去宫门,唯有去沧海阁寻她家姑娘苏若想办法了。 —— 苏若的母亲容氏此时正在容家老宅整理嫁妆,再过一个月她便要嫁给自小青梅竹马的赵乡绅。好在两家本就是邻居,隔墙而居,日后苏若即便回来看她,她也可即刻回老宅相聚。 赵乡绅只有一子一女,都已成家立业,儿子平素在扬州城的新宅居住,不过逢年过节才回老家来。赵乡绅还说赵家平素人口简单,若是苏若愿意,可随时来赵家探望容氏,也省得他与容氏二人太过冷清。 容氏想起赵乡绅说此话时的眉眼温柔,就与儿时两人相伴玩耍时一模一样,唇边不禁露出轻柔的笑意。 此时,李婶忽然进来禀报:“夫人,柳家太夫人来了。” 容氏喜道:“那若儿和暮江定是也一同来了?若儿也真是,怎么不提前告诉我,都没什么准备。” 李婶有些慌张地说道:“夫人,咱家姑娘和柳大人并未跟来,而且看上去柳太夫人面色不善。” 容氏心下一怔,但眼见一众人已进了院子,她忙起身将柳母迎了进来,笑道:“亲家夫人前来,蓬荜生辉,快请坐。”说完,又忙着命人上茶点。 容氏与柳母只在苏若与柳暮江婚后的家宴上见过一次,说不上熟络,但为了苏若,容氏自然愿意热情待客。 不想柳母冷淡地一摆手:“容夫人不必忙了,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就开门见山了。容夫人可知,苏若瞒着柳家在市面上经营了一间头面铺子?” 容氏一听柳母这质问的口气,便知来者不善,斟酌着说道:“若儿经营头面铺子一事我早就知道,只是不知何来隐瞒一说?我一个妇人自与苏家和离后,守着祖宅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若儿便琢磨着寻了个有长久进项的买卖,日后能保我衣食无虞,这本是孩子至纯至孝之处。再说此事一开始暮江便是知晓的,就连这头面铺子沧海阁的匾额都是他亲笔提的。暮江是若儿的夫君,也是柳家的家主,他既知情,若儿何错之有?” 柳母没想到看上去性子柔顺的容氏竟是如此能言善辩,心中偏见更炽,嘴上也带了强硬之意:“容夫人真是伶牙俐齿,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世上富贵人家经营铺子的人也不算少,大多是稳居幕后,令心腹仆人亲手操持,自己依旧安守后宅本分度日。若是苏若也是这般,我必不会有微词。只是容夫人不知,苏若整日不知侍奉婆母,体恤夫君,只知道往铺子里跑。甚至当街揽客,鞍前马后地伺候往来客人戴钗试装,这与那些浑身铜臭的市井商贾有何区别。” 容夫人听到此处,神色已是变了,想要开口维护苏若,却被柳母蛮横打断:“我还听说,有不少都城里达官贵人的家眷都是沧海阁的常客,若是知道围着自己奉承媚笑之人乃是当朝翰林侍读学士柳暮江的夫人,会作何感想?日后暮江在朝中与这些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一个商妇的夫君,又有何颜面与清流大夫同朝为官?岂不是低人一等。你的女儿苏若这是要活生生断送暮江的前程呀。” 容夫人正色道:“柳夫人言重了,若儿虽经营铺子,行事却是极有分寸,她从不抛头露面,招呼客人之事都是铺子里的伙计应付。若儿不过在后堂记下客人的样貌,量身描画钗环的样式罢了。再说若儿为人机灵,借着开铺子的机会,还与永平侯府的平西将军成了手帕交,这分明是广结善缘,也许日后还对暮江的仕途有所助力,又怎会给柳家丢脸呢?” 柳母见容氏不卑不亢,一意偏袒苏若,心中已是急怒,可又有些词穷。正在此时,她身边的阮之南开了口:“容夫人有所不知,我表哥当初与苏若成亲,可是未遵父母之命的。” 柳母又有了底气,忙拾起话头说道:“不错,当时我人不在都城,只见暮江来信说为保全女子清白的名节,只得娶苏若为妻。我不知内情,只以为苏家高门世家,定会教养出名门淑女,方才并未阻拦。否则,我又怎会允许暮江娶一个撺掇父母和离、经商贩货的女子做新妇,真真是离经叛道,不成体统。” 容氏满眼震惊,又急又痛地说道:“柳夫人,你我两家本是姻亲,你今日何苦出口伤人。我与苏家和离是我一人之意,与若儿无关。再说妇人和离再嫁并未违背朝廷律令,你莫要辱我母女。” 柳母叹道:“话是这么说,可议论在旁人嘴里毕竟不好听。我也知道容夫人在苏家过的不如意,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本就是天下女子的命数。容夫人出身耕读之家,也应读过女则女戒,知道三从四德。若是都像你这般姻缘稍不顺心便闹着和离,岂不是天下都要家宅大乱了吗。再者说,你不过是受了夫君的冷落,便耐不住了。殊不知天下多少女人死了丈夫,年纪轻轻便要守寡,像我这般含辛茹苦将儿子拉扯长大,若是娶了一个家风不正有辱门楣的儿媳,真是要了我的半条命了。” 容氏已是气愤难当,可她本是个性子敦厚温和之人,素来不会与人拌嘴,憋得满面通红,浑身抖得说不出话来。 柳母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家暮江是柳家的独苗,早已不是昔日的清贫书生。如今他身为圣上近臣,名声可不敢受半点中伤。苏若既然一意经商,便是配不上暮江,亦不堪为柳家之妇。柳夫人,你还是好言劝劝苏若,令她与暮江和离吧。和离之后,暮江自可求娶名门闺秀,苏若也可嫁给商贾估客,如此方是门当户对呀。” 第95章 不可忍 容氏已是郁愤满膺,呆坐着默然垂泪。 此时柳家众人早已走了,容氏还记得她们走出屋门时,柳母的下人还在高声议论:“这容夫人母女果然都是狡言善辩之人,放着体面的日子不过,偏生如此不安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呀,难怪咱家太夫人看不上她家。” 柳家的下人当着她的面就敢如此侮辱她们母女,可想苏若平日在柳家过得何等艰难。可是这一切,苏若怕她这个做娘的忧心,从未和她说过只言片语,反而每日都欢欢喜喜地帮她张罗婚嫁之事。想到此处,容氏不禁悲泣出声。 就在此时,苏若得了丫鬟春燕的信儿,已是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容家,她刚一进门便见到母亲哭泣抹泪的模样,忙赶上前去问道:“娘怎么哭了,可是柳家人来这里胡闹了?” 容氏不语,只是小声哭着。一旁的李婶忙将柳母方才的言语捡要紧的告诉了苏若。 苏若的脾气登时如同一块爆碳,被气得直冒白烟,她拍案骂道:“柳家岂有此理,竟平白辱没我娘,难道以为容家没人了不成。娘,您莫要悲伤,我这就去柳家为您讨个公道。” 容氏一把拉住苏若:“千万莫去吵闹,都是娘命苦,早知今日,娘就是千难万难,也不该和离,如今连累了你的名声。” 苏若想起前世之事,心疼道:“娘莫要因为迂腐之人的几句蠢话就自责,娘当初若是不和离,只怕咱们娘儿俩早就被宠妾青莲害死了,哪能有如今的安稳日子过。再说咱们行的端做的正,又何必在意他人所言。” 容氏哀叹道:“可是人言可畏,和离再嫁的女人注定被世人看做失德之人,更何况你瞒着你婆母经营铺子,已是触怒了她,只怕她会逼着暮江与你和离呀。” 苏若道:“娘不必自怨自艾,不是您做错了事,只是这世道错了,对女子何其不公。再说就算和离又怎样,我依然能凭一身本事自立于世。”她极力忽略心头忽然涌起的一丝隐痛,对着容氏淡淡笑着,“女儿余生只要有娘亲在,就足够了。”说完,决绝地朝院外走去。 容氏自知劝不住苏若,急忙对李婶唤道:“若儿独自回柳宅只怕会吃亏,快叫车夫折伦好生跟着,千万护好了她。” —— 苏若杀到柳宅后,先是回了自己院落一趟,推门一看,果然如春燕所说,她的寝房被柳母的人翻了个乱七八糟,铺子的账本和她费了数月心血描画出的首饰张子被抄检的干干净净,苏若已是怒不可遏:“好呀,既然撕破了脸,倒不如大闹一番,也省得平白受这窝囊气。”说完,转身便朝柳母的院落而去。 此时柳母刚回来不久,正一边吃茶一边思量着待会儿如何令柳暮江与苏若和离。突然,只见房门大敞,苏若面如寒霜走了进来,站定后直直看着柳母,也不行礼,目光如刀。 柳母一见苏若,捶案大怒:“放肆,是谁教你如此无礼,擅闯长辈的正堂,果真是缺家少教。” 苏若腰背挺直立于正堂中央,犹如一枝桀骜不驯的寒梅:“太夫人从未将我视作家人,我又何必敬你为尊长。” 柳母“哐当”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案上,骂道:“暮江怎会娶了你这么个忤逆不孝的媳妇,真是我柳家家门不幸呀。” 苏若懒得搭理柳母的捶胸顿足之态,只冷冷环顾四周:“我是来问问,是谁擅闯我房中抄检的?” 赵妈妈自视是柳母身边得脸的人,平素就连柳暮江都要敬她三分,便根本没将苏若这个不得婆母欢心的年轻媳妇放在眼里,端起架势上前两步:“老奴是奉太夫人之命,前去少夫人房中查看一番,看看有没有失了体统的物件。”说完,还洋洋得意地瞟了苏若一眼。 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旁人还未反应过来,赵妈妈脸上已挨了苏若一个结实的耳光,苏若已是大怒,指着她的鼻子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闯进我和你家主的私室造次。我不过是看在太夫人的面上,你又上了年纪,这才叫你一声妈妈,你倒狗仗人势起来,专管挑拨,天天生事。你打量我是个软弱的性子,任由你们欺负,那就错了主意。” 苏若这一通指桑骂槐,连柳母和阮之南也骂了进去,柳母也未想到苏若如此泼辣,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发难,一时惊怒攻心,脱口骂道:“好呀,真是反了天了。你这等泼皮破落户,我柳家可要不起,待暮江回来,我便令他即刻休了你。” 苏若冷笑道:“休妻?我是犯了七出的哪一条,你们柳家要休我。” 柳母斥责道:“你还有脸问?你未出嫁前便主张父母和离,出嫁后又背着夫家在市井抛头露面行下贱商贾之事,哪一桩哪一件是正经闺阁女子所为?” 苏若横眉冷对,嗤之以鼻道:“真是可笑,我当年助我娘与苏家和离,是为救她脱离苦海,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我爹宠妾灭妻,害了我娘性命,方才是千金闺阁之道吗?你们这些人根本不关心我们母女受的苦楚和折辱,亦不在乎真相如何,不过是如蚊蝇鼠蟑一般拥上来看个热闹,借机哄闹一场,再空口白牙污人清白,方才显出自己贞烈清高罢了。同为女人,尔等何其凉薄狠毒。再者,女子和离再嫁又不犯王法,就连当朝公主都不乏改嫁的,莫非她们也是失德败行之人?还有,我朝先帝在时,便早已不再轻贱商贾,当今陛下亦曾说过,国之四民,士农工商,同是国家一等齐民。还是说,太夫人觉得先帝和陛下的话都说错了?即便老实本分,童叟无欺的商贾在柳家人眼里,也永远都是下九流?” 苏若字字机锋,句句控诉,掷地有声,说得柳母哑口无言。一旁的阮之南自是不甘落了下风,说道:“你何必混淆视听,话虽如此说,可贩夫走卒毕竟难登大雅之堂,难道你没听过民间流传的俚语,都说是盐钱买得娼栈宿,鸦鹊鸳鸯醉莫归。无论怎样,商贾在世人眼中和娼妓一样都是贱者之流。你沦落到此等地步,怎可还厚颜无耻地赖在柳家带累坏了我的表哥。” 苏若听阮之南骂自己如娼妓一般下贱,已是到了暴怒的边缘,正要发作,只听门口一声暴喝:“住口!之南,你怎可如此目无尊长,辱骂你的表嫂。” 只见柳暮江已是阴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第96章 护妻 苏若见柳暮江回来了,觉得满腹的委屈如遇倾盆的冰水,瞬间将火烧火燎的愤怒浇息,只余几缕苦涩孤寂的青烟,化成深重的哽咽如鲠在喉。她强压下眼中的泪意,颤声说道:“柳暮江,你既然回来了,我就把话说明白。从今往后,你们柳家我是住不得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寝院走去。 柳暮江已从春燕和小厮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未阻拦苏若,只用目光示意春燕跟在她身边照应。 他默默注视着苏若的身影消失在扉门之内,这才迈步走入正堂,年轻的家主面色漠然,辨不出喜怒,只轻飘飘扫了一眼,便有瘆人的威迫直逼人心,方才还闹哄哄的正堂顿时寂然冷清。 柳母看见自己的儿子周身泛出的凛然冷意,心中也是一颤,但还是拿捏着慈母心肠开口道:“暮江,你可算回来了,为娘今日才知苏若实在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柳暮江打断:“我听说有家奴抄检了我的寝院,可有此事?”不怒自威的神色,令众人心头都不由自主地“咯噔”一沉。 赵妈妈见柳母和阮之南都噤了声,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家主,是老奴遵太夫人的命,带了几个内院伺候的婢子前去少夫人的寝院查看了一番,并非抄检。” “你等连床榻上的被褥都掀翻了,还说不是抄检?”柳暮江墨色的双眸隐着雷霆万钧之势,阴云翻涌,逼视得赵妈妈头都不敢抬,她只得用余光向柳母求救。 柳暮江正色说道:“赵妈妈,你也是柳家办事办老了的人,怎么如此糊涂。你此番作为乃是以下犯上,奴大欺主。少夫人是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妻,与我本是同心一体,你辱她便是辱我。你们今日闹这一出,分明就是不将我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赵妈妈哪里承受得住如此罪责,连忙跪倒在地,一张老脸皱成了一颗枣核:“家主,老奴不敢。老奴在太夫人身边已经伺候三十余年了,虽说蠢笨了些,但对主人对柳家确是忠心不二呀,万不敢轻视家主。”说完,又向柳母哀告道:“太夫人,今日之事,老奴只是依命而行,并非自作主张,您千万为老奴说句公道话呀。” 柳母刚要开口,却又被柳暮江堵了回去:“赵妈妈,你不必凡事都推到太夫人身上,太夫人年岁大了,精神不济,遇事焦虑,考虑不周处事急切也是难免。你身为老人又是她身边的忠仆,本该多多劝慰开解,而非火上浇油,怂恿主子行事偏激,闹得柳家和姻亲鸡犬不宁,令我柳家惹人耻笑。” 柳母见柳暮江的话越说越重,忙道:“我儿莫气,其实今日之事......” 柳暮江对着柳母行礼道:“娘,今日之事不劳您费心,就交给儿子来办。” 柳母不能当众拂了儿子的脸面,只得堪堪闭了嘴。 柳暮江踱了两步:“赵妈妈,你今日所为本是大错特错,不可轻饶。姑且念在你是柳家的老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即刻就回转老家看屋子去吧,不必再呆在太夫人身边伺候了。”他又看了看跟随赵妈妈抄检的四个女婢,沉声说道:“找个牙郎来,将这四个胆大妄为的下人立时发卖了,速速去办。” 赵妈妈和四个女婢已是吓得软倒在地,还没回过神儿来,便被柳暮江的仆从连搀带拽地拖了下去,只远远听见赵妈妈叫了两声“家主、太夫人开恩”,便没了声息。 柳母已是脸色苍白,扶着凭几起身想要阻拦,口中唤着:“暮江,慢着。” 柳暮江疾步上前,守礼却强势地扶住柳母再度坐下:“母亲,对这等目中无人的家奴万不可心软姑息。儿子这也是为了赵妈妈好,她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今天得罪了若儿和亲家,小惩大诫即刻。若是日后将都城里的达官贵人也得罪了,不光她的性命不保,只怕我们柳家也会受牵连。” 柳母看着柳暮江意味深长的眼神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决,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唯有阮之南不会看人脸色,仗着年轻娇俏,依然凑上前去撒娇卖痴,她想要勾住柳暮江的衣袖,却被他片叶不沾身地避开,阮之南也不恼,只嗔怪道:“表哥,你生起气来好生吓人。其实今日之事,事出有因,怪不得姨母和赵妈妈。” 柳暮江冷静地看着她:“你不过是要说,若儿的母亲乃是和离之身,若儿又亲自经营铺面,有失体面。只是这两件事,我成亲之初便知道了,若儿对我一片赤诚,从无隐瞒。更何况,若儿的父亲苏长柏的纨绔之名在都城人尽皆知,在乡里乡亲眼中,容夫人和离实是迫不得已,令人同情,绝无失德一说。再说若儿经商之事,你可知我朝自先帝以来,历年朝廷税收商税已占其中的十之七八,商贾早已不是贱民,陛下还特许之可参加科举选仕。你故步自封,因陋守旧,妄自非议他人,实在是落了下乘。” 自从阮之南长大后,柳暮江便谨守男女大防,只对她以礼相待,虽说不上亲热,但也从未曾如此疾言厉色地训斥过她。阮之南何曾受过这个,已是呜呜地哭了起来,一面哭天抹泪,一面上前道:“表哥,我从小与你一起长大,你竟如此看我?” 柳暮江后退两步,与阮之南一臂之遥,语气寡淡地说道:“表妹,今日之事原何而起,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若儿的事是我柳暮江的家事,你一个外姓旁人就莫要掺和了。你自小读书,也算是知书达理,可方才却是开口娼妓闭口下贱,满口污言秽语实在有失闺阁教养。前几日,我已去信给你父亲,说你人大心大,只怕是该给你说门亲事了,你父亲回信已给你做主应了幽州刺史家公子的提亲。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你回南越,去你亲生父母身边,他们自会对你严加管教。待你学的宽厚明理之后,也好依父母之命嫁人。” 冰冷的言语如同晴天霹雳,将阮之南做了十几年的美梦劈得粉碎,她顿时哭闹起来,见柳暮江已下定了决心,便死死拽住柳母的手臂,哀求道:“姨母,我死也不离开柳家。您当初亲口许诺要将我许配给表哥的,我不要嫁给什么幽州刺史的公子。” 柳暮江皱眉道:“你双亲健在,婚事岂能由我柳家做主,真是不成体统。来人,扶表小姐回房去,收拾好行装,明日卯时启程出城,千万莫要误了时辰。” 说罢,他转身走到正堂中央,房门大开,面对院外站着的一众家仆,声如磬玉:“我柳家对家仆素来宽厚,但也绝不姑息奸佞离间之徒。今后若是再有人胆敢对少夫人言语不敬,行悖逆之事,就不再只是发卖出去这般了事了,一律严惩。”说完也不顾柳母青白不定的脸色,便回寝院寻苏若去了。 众人见就连太夫人身边第一得脸的赵妈妈都被轰出都城,回柳家守着老宅吃灰去了,皆是心惊,从此后再也不敢小瞧家里这位少夫人。毕竟,如今少夫人身后的靠山可是柳宅这位说一不二的家主——柳暮江。 第97章 与君绝 柳暮江回到寝院时,发现苏若正在收拾包裹,丫鬟春燕正在一旁苦劝。 她见柳暮江进来了,也不搭理,手上不停,只吩咐春燕道:“只将我平素穿的和带进门的嫁妆装车,其余的累赘都不要了。” 柳暮江见春燕不知所措,便命她出去候着,春燕如蒙大赦,忙退下并小心将房门关好。 柳暮江上前按住苏若整理行装的双手,只感到她纤细的指尖冰冷颤抖,柳暮江满心满眼都是心疼,愧疚道:“若儿,是我不好,没有看顾好你,令你和岳母大人受委屈了。我已处置了家奴,明日便会将阮之南送回南越,日后再不会有此等事发生。娘子,你千万宽宥为夫这一遭。” “娘子”二字在柳暮江的唇齿间摩挲,听起来异常温柔缱绻,他的声音中包含着深重的悔意和刻骨的疼惜,甚至从他开口的那一瞬,苏若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刻意冰封起来的外壳便裂开了一道缝,想从心底原谅他。 然而,苏若不能心软,她强压下心头澎湃的酸楚,看着柳暮江缓缓摇了摇头,眼中倔强而凄凉的神色令柳暮江心惊胆战。 他双臂哆嗦着将苏若抱进怀里,半是温柔半是诱哄地问道:“如此,娘子还是不肯原谅为夫吗?” 松木般的冷香立时如潮水一般弥漫在苏若的鼻端肺腑,她嗅着这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却溢出愈加蚀骨的悲伤,她偎依在柳暮江怀里,无力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柳暮江垂头看着她,忽然捧起她的脸,吻上她的额头,口中低喃:“那此刻呢?娘子还忍心怪我吗?”薄唇带着温柔的凉意从额头游走到琼鼻,眼看便要蔓延至苍白的唇角。 苏若害怕自己下定的决心在柳暮江柔情的包裹之下溃不成堤,忙一扭头躲闪开来,她侧首看着柳暮江,强自挤出一个伤心欲绝的笑容:“我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这世上除了我娘,你便是对我最好的人。只是......”她顿了顿,还是无比艰难地说下去,“你我终是没有缘分,既然如今你大仇已报,我也足以自保,不如就按当初你我商定的那般,就此和离吧。” 柳暮江紧紧握住苏若的双肩,强硬中隐着一丝哀求:“你我日夜朝夕相对,你心里分明也是欢喜的,又为何非要和离?” 苏若的眼底已泛起水光,她拼命眨了眨眼:“我原也做过相知相守的美梦,奈何君家妇难为呀。苏柳两家本是世仇,你娘又对我成见已深,就算你能把欺辱我的人都赶出柳宅,但面对你的母亲也是束手无策。她对你的生养之恩大于天地,再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若是因我忤逆于她,便是不孝之子,难免被世人诟病。即便我勉强留下,处处忍让,时日久了,定会对你娘心生怨怼,抱怨不休。你或许会对我包容宠溺一时,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待到时日久了,你便会厌烦后宅不宁,怪我不知退让,不敬婆母。你我即便当初情深似海,也终会走到夫妻情尽两看相厌的地步。与其到那时悔不当初,不如此刻一刀两断。” 柳暮江并未松开苏若,极力挽留道:“不会的,我自会劝诫母亲,日后你二人分院而居,除了年节问安,不必时常相见,定能相安无事。” 苏若叹息了一声,令柳暮江心底登时凉透,她苦笑道:“暮江,你还不明白吗?今生今世,我不愿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委屈求全地活着,我只想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过完一生,因为这是我用命换来的。这样的日子,你给不了我。你我就此别过吧。”说完,拂开柳暮江的手,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苏若悲伤的背影令柳暮江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想要追上去,却不忍再看苏若失望神伤的双眸,他只觉得双腿如灌了铅锭一样沉重,二人珍视的过往正如流沙般从他的指尖流逝。 柳暮江怔怔地坐在苏若的榻上,眼中未流泪,容色却是无比戚然。他苦心积虑一往情深珍爱的女子还是走了,哪怕他已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用尽了所有心力,依然留不住他的爱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苏若抱憾而去。 他从未如此无能为力过,就算是当初父亲惨死,家徒四壁,他小小年纪一边苦读还要一边挣回养家的口粮时,他也不曾感到无可奈何到了可悲可叹的地步。难道他当真无法给苏若她想要的生活吗?即便将她强留在身边,也只是令她忍气吞声地活着?若是如此,也许他真的应该放手了,只要这是苏若想要的就好。 柳暮江已是灰心至极,也不知独自枯坐了多久,始终无人敢来打搅。佳人已不见芳踪,可屋内依然弥漫着苏若淡然安宁的气息,无处不在。仿佛是一张巨网,将柳暮江的身心都束缚其中,越是想要忘怀,越是刻骨铭心。 此刻,日薄西山,院中的夕阳正一寸一顿地退去,就像此时此刻他心头的哽咽。 终于,听见门外有人轻咳的声音,柳暮江抬眼见是他的贴身小厮,他不自觉地开口问道:“少夫人已经走了?” 小厮知道家主心绪不佳,小声说道:“是,少夫人已走了半个时辰了,身边跟着丫鬟春燕,还有那个身材高大的车夫,似乎是叫折伦的,说是回娘家去了。”说完,见柳暮江不语,只得悄然退下。 整个院落再度空寂,柳暮江见院中最后一线残阳也已经斑驳模糊,苏若真的走了,将他的余生独自一人空留在暮色苍茫之中。天地之间的阴翳直直地铺陈到门外,他极力看去,仿佛在余晖中找寻妻子的身影。只是,即便找到又如何,苏若今后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柳暮江胡思乱想着:苏若才貌出众,又有主张,她身边定不会缺少爱慕殷勤之人,比如方才小厮说的那个叫折伦的年轻车夫,就一直忠心耿耿跟着苏若。苏若青春正盛,那她日后会不会再嫁给旁人? 一想到苏若曾经只凝视着自己的剪水双眸亦会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人,每日晨夕只落在自己眼中的浓睡媚态也会被别的男人瞧了去,柳暮江的心口就像被利刃狠狠戳了成百上千个血窟窿一般剖心噬骨。是了,他怎么能将苏若让给别人呢?若是苏若真与旁人双宿双飞,他的后半生定会被嫉妒和后悔撕扯得面目全非。 柳暮江猛然清醒,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他颓败也好,伤怀也罢,可若是硬生生看着苏若从自己的余生中剥离撕裂,这于他分明就是鲜血淋漓的挫骨削皮之痛,他根本承受不起失去苏若的痛苦煎熬。 这一生守在苏若身边的,只会是他柳暮江,也只能是他柳暮江。没有人能将他们夫妻二人分离,他的母亲不能,苏若她自己亦不能。 第98章 噩梦成真 回头再说柳母,她今日非但没有令柳暮江休了苏若,反而当众受了儿子的顶撞,还眼看着自己的身边人一个两个地被赶出了柳宅,却无计可施。她正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只见柳暮江去而复返,柳母便开口怒道:“怎么,在下人面前闹得还不够,如今又回来给你那媳妇出气来了?横竖为娘这张脸都被你和苏若给丢尽了,日后也没有面目呆在这宅院里做太夫人,不如明日我就和赵妈妈一同回老家去。” 不想柳暮江忽然双膝跪地,对柳母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柳母被唬了一跳,拿不准柳暮江的心思,只听他说道:“母亲,苏若方才已经走了,她说要与儿子和离。” 柳母神色缓和了些:“这苏若倒还知道些进退,既如此倒是省事了。你没了这个商妇的拖累,正好可以寻门好亲,你若是不喜欢你表妹之南也无妨,这都城里看中了哪家的闺秀,尽管和为娘说来,我定重金遣媒人......” 话还未说完,便被柳暮江打断:“娘,我绝不会与苏若和离。依我朝律法,只要儿子不给她放妻书,她便只能是我的妻子。过来就是告诉娘一声,我这就去将苏若找回来。” 柳母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愈加显得刻薄寡恩:“你又何必非将一个仇人之女放在屋里头,难道日后令我每每见了她,都想起你父亲是被她家里人活活害死的吗!” 柳暮江道:“母亲,苏若早已和苏家没有干系了,如今苏长青畏罪自尽,苏柳两家的宿仇已了,您莫要再因上一辈的恩怨迁怒于苏若。苏若心性纯善,为人也爽利,您只要对她以礼相待,她也定会敬您如尊长。若是您实在不喜,苏若平素也有铺子里的事要忙,定不会常在您面前叨扰碍眼。” 他的语气放缓了些,无比恳切地说道:“母亲,儿子这许多年,心里只有这一个人,只有这一桩夙愿,若是没了苏若,儿子余生会心如枯槁之木,了无意趣,还望母亲成全儿子这一遭吧。”说完,再度俯身叩拜。 柳暮江眼中深切的悲伤,令柳母的心凉了半截,她想起儿子十五岁丧父,受了多少贫苦磨难,受了多少白眼闲气,方才熬到今日这般田地。他自小便很懂事,柳父死后,更是一肩扛起了家中所有的重担。他即便再窘迫,也体谅她这个寡母的不易,从未开口求过什么,如今终是为了一个苏若破了例,当真是前世的冤孽呀。 想到此处,柳母登时熄了争斗之心,无奈地闭了闭眼,叹气道:“罢了,我已经老了,管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 车辚辚,归意迟。苏若坐在回娘家的马车里,离柳宅愈来愈远,眼看着柳暮江没有追上来,她心中并未释然,反而有隐隐的失望和哀伤。看来她与柳暮江的缘分果然是走到尽头了,想到此处,在人前处处要强的苏若终是滴下泪来。 重生之后,苏若从未哭过,而此刻她在这门窗紧闭的马车内,再也忍不住透骨的悲伤,默默泪落如雨。没有悲啼,没有歇斯底里,却是遗恨绵绵,痛彻心扉。 也不知马车走了多久,忽然车外阴风阵阵,眼看着天边乌云翻滚,一直与折伦坐在车辕上的丫鬟春燕小心翼翼地扣了扣车门,对苏若说道:“姑娘,眼看要下大雨了,回容夫人那里还要走段山路,折伦怕马车陷在泥地里就不好办了,奴婢知道这附近有座庵堂,不如咱们先去那里避避雨,等雨小一些再行赶路。” 苏若已止住了眼泪,轻声说道:“如此也好。” 折伦扬起缰绳,狠狠呼喝了两声,马儿一声嘶鸣,撒开四蹄便沿着一条小径奔去,终于在暴雨来临前来到了一座尼姑庵前。一个负责知客的小尼姑引苏若和丫鬟春燕去庵内的禅房避雨,因折伦是个男子,便自留在廊下的门房小坐。 苏若跟在小尼姑的身后走着,不知不觉面前出现一片湖水。此时已是乌云压顶,墨色的云雾在山间翻滚。突然,一道闪电滑过,犹如一条鞭子将天地撕开一条巨大的裂缝,骇人的流火映照着浑浊的湖水,湖面泛出诡谲的冷光。 苏若看着眼前这片湖,似曾相识,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前世的一幕幕骤然在她的脑中急闪而过。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暴雨终至,可苏若却对春燕焦急的催促声置若罔闻,只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湖面,仿佛要看穿湖底的最深处。片刻后,她颤抖的双手拼命拽住急着避雨的小尼姑,焦急地问道:“这座庵堂叫什么?快说!” 小尼姑被苏若惨白的面色吓了一大跳,忙开口回道:“就叫云静庵呀。” 云静庵三个字一出,苏若失魂落魄地松开手,任凭大雨滂沱,不躲不避,只喃喃自语道:“原来都是真的,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 再度走进这座云静庵,再次看见面前的这片湖水,苏若沉睡已久的记忆终于苏醒过来。原来前世的一切不是一场噩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她身上的切肤之痛。 这座庵堂这片湖水就是她前世殒命之地。自苏若醒来之后,原本前世很多细枝末节她都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死了丈夫后,被夫家大房赶了出来,她返回娘家,她的亲爹苏廷柏和继室青莲却狠心将她送去了云静庵代发修行。可她为何会在庵堂的后院落水而死,就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始终想不起来。 今日故地重游,她的记忆竟瞬间清晰。一张老尼狰狞淫笑的脸再次浮现在苏若眼前,即便已再世为人,想起前世那老贼尼施加在她身上的种种折辱和残酷的手段,依然令她不寒而栗。她前世最后的光阴便是在这座地狱一般的庵堂里,受尽折磨,最后被人推入湖中,杀人灭口。 苏若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全身如痉挛一般颤抖,双腿发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波浪翻涌的湖面,像见了黑白无常一般面带惊骇之色,不住地向后退去,嘴里小声念叨着:“快走,快走!” 一旁的春燕不知所措,看到苏若像中了邪一般,心下已是慌了,想要先将苏若拉进禅房去避雨,可此时苏若却是力气奇大,拽都拽不动,只一味要往庵门外逃去。 这时,苏若脚下一滑,忽然一个趔趄,向后仰倒,然而她并未摔进肮脏的泥地里,而是在春燕的惊呼之中落入了一个宽厚温和的怀抱。 雨幕遮天蔽日地倾盆而落,从身后接住苏若的人,衣衫尽湿,雨滴沿着他苍白的额角滑至棱角分明的下颌,没入紧贴在身上的衣襟之中,沾染得如玉石般的胸膛湿漉淋漓。大雨之中,一片模糊狼狈,却愈发衬得他的眸子璨如曜石,熠熠生辉,来人正是她就要与之和离的夫君——柳暮江。 第99章 云静庵 柳暮江看着怀里的苏若眼中无神,仿佛失明一般迷离地睁着,面如金纸,就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眉眼黑得触目惊心。他连忙抱紧苏若,轻拍她的脸颊,一声声唤道:“若儿,莫怕,我来了。” 连唤数声,苏若从前世可怖的回忆中惊醒,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她的双手又湿又冷,浑身打着寒颤死死抓住柳暮江的手臂,已是带了哭腔:“暮江,带我走,快带我走。”她脸上的泪水与雨水交错蜿蜒,满脸皆是惊恐至极地祈求,“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会死的。” 柳暮江再也顾不得其他,忙抱起苏若,快步向云静庵门外走去。他将苏若抱上车,对紧跟在身后的春燕和折伦说道:“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正好在这庵堂附近有一处田庄,先去那里留宿一晚吧。” 马车向田庄疾驰而去,柳暮江关紧门窗,见苏若已是冻得瑟瑟发抖。忙燃起车内的泥炉,又脱下苏若身上的湿衣,用车上常备的大氅将她裹紧,抱在怀里喂了半盏煮好的热茶。 苏若整个人都埋进柳暮江怀里,很快便不再觉得寒冷,可她受的惊吓太过,一动不动,柳暮江只能感到怀中人微弱潮湿的气息拂过他的胸膛和心头,他心中涌起无尽的怜惜,轻轻拍着苏若的背,没过多久,苏若便合目睡去。昏昏沉沉之中,她终于回忆起前世的一切。 —— 前世,苏若被送到云静庵后,本对生活再也没什么指望。娘亲死了,又遭夫族驱逐,就连她的亲生父亲都不肯收留她,她这一生所受的亲人背叛和世态炎凉太过沉痛,以至于她静静坐在如雪洞一般素净的禅房中时,早已万念俱灰,唯一的愿望便是:只要安安静静地活着便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有个睡觉的床榻能偶尔梦见自己的母亲,就这样苟活下去,直到油尽灯枯。 然而苏若卑微的祈求佛祖显然并未听见,笼罩在她身上的厄运还远远未曾结束。 苏若在云静庵的生活很是清苦,每日天不亮便起来做早课,然后是去厨屋给庵堂的人做饭食,还要清扫庭院,煮茶洗衣,忙了一整天往往半夜才能休息,一日两餐却不过是半碗清汤寡水的剩粥和一小块糠饼。 庵堂的规矩对女尼们极为严苛,严禁尼姑们私下闲聊搭话,苏若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经常连着半个月都不用说一句话。 可苏若都忍了下来,她甚至在仰望大殿上慈悲的佛祖时,心中竟生出了难得的宁静,心想若是就这样孤独终老,倒也清静。 只是时日久了,苏若总觉得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着自己,可她又无法确认,只当是自己太过疲累有些疑神疑鬼。 有一日,已是深夜,有个年轻的女尼突然来敲苏若的房门,见了苏若只低着头说,庵堂住持的冬衣有些破旧了,命苏若前去缝补。 庵堂的住持四十多岁,在这附近颇有声望,人称静慧师太。只是她为人严肃刻板,对女尼颇为严厉,若是有人坏了她定下的规矩,轻则罚跪,重则不许吃饭。 苏若自是不敢耽搁,忙起身前去,她走时没有留意身旁女尼欲言又止的神情。 苏若进了静慧师太的禅房,只见她正在虔诚地念佛打坐,时而敲打一下木鱼,笃笃之声在深夜空寂的禅房中有些令人心惊。 静慧见苏若来了,半抬眼说道:“那边是今日众尼找出来的冬衣,里面有不少破旧的,眼看便到冬日了,你天亮前缝补好,明早在日头下好生晒晒,给大家分发下去过冬。” 苏若本想将冬衣抱回自己的禅房,不料静慧说道:“抱来抱去也是麻烦,你今夜就在这里补吧,反正你本是个安静的,也扰不了贫尼的清静。” 苏若没有多想,只看这十几件冬衣破旧得不成样子,若要补好只怕今夜又睡不成了,便急忙开始了手中的活计。 也不知补了多久,案头微弱的烛火散出的袅袅青烟令苏若有些头脑昏涨,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抬头,骇人地发现不知何时住持静慧竟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 苏若吓得连忙起身,可腿脚发软,竟一下跪倒在地。静慧连忙一把将她扶住,按灭了案头的烛火,只借着窗边的月光觑着苏若笑道:“怪可怜劲儿的,好端端一个官宦千金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让贫尼看看,这纤纤玉指是不是都磨出茧子来了?”说完,便握住苏若的双手,缓缓摩挲着。 苏若被静慧诡异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她直觉不妙,连忙向后退去,想要抽回双手,却不料静慧的手劲竟是力大无穷。 静慧看着惊慌不安的苏若,眼中流露出贪婪之色,双手向苏若的腰腹伸去:“真不愧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娇花,即便是荆钗布衣,不施脂粉也难掩这一身细皮嫩肉,这腰肢柔软不知会怎生销魂,贫尼当真是喜欢得紧。”说完,便去解苏若的衣衫。 苏若又羞又怒,哪里想到德高望重的佛门女尼竟有磨镜之好。她自然不肯依,拼死挣扎起来,却觉得全身绵软无力。 静慧狞笑两声:“你莫要白费力气,你方才闻了掺在灯烛里的迷药,只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了。”她将苏若按倒在蒲团上,“实不相瞒,这进了我云静庵的女尼,只要是被贫尼选中的,都要经历这一遭,你就当伺候贫尼如同侍奉佛祖一般诚心便是了。莫怕,日子久了,你就能品出这里头的滋味了,比同男子欢好还要食髓知味,保管你到时乐在其中。” 苏若随即听到衣衫撕裂的声音,感到一双肥厚油腻的手粗鲁地抓住了自己的腰,她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奋力挣脱着,极力高呼出了一声:“救命。” 静慧掐住苏若的下巴,恶毒地恐吓道:“住嘴,便是有人听见,也不敢来救你。在这云静庵里,贫尼便是神佛,你若是听话,自有你的好处。你若是不识抬举,我便削了你的头发,毁了你的脸,将你赶出庵堂去。到时恐怕你就是去青楼卖笑都无人搭理,只能流落街头要饭去了。” 静慧可怖的身影笼罩下来,苏若只觉得自己被静慧身上的朽木气息笼罩起来,恶心的几欲干呕。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腮边流下,洇湿了蒲团,面对无尽的磋磨和狎辱,苏若悲愤地呜咽着。然而她根本逃不脱这一切,在这佛门慈悲之地发生的所有罪恶都被黑夜吞噬得毫无痕迹。 静慧显然对苏若很是满意,满面贪婪地说道:“苏若,这云静庵里有磨镜之好的可不止贫尼一人,你若是懂事,只伺候我一人便好。否则,贫尼就将你送给那群久旷无甘霖的尼姑们,到时你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苏若在这庄严的云静庵内,被按在这间朴素的禅房里,已是身在地狱,永不超生。 第100章 杀人夜 自此,苏若在云静庵身心再遭重创,她也想过逃离这里,可是离了此处,她又能去哪儿呢,天地茫茫再无她的容身之地。 她只得在这庵堂里日复一日地煎熬着,渐渐麻木,神情枯萎,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这样还能少些痛苦。 直到有一夜,难得静慧没有对她下手,苏若精疲力尽地睡去。到了子时,一阵狂风将禅房的窗户吹开,她起身关窗,却听见一阵悉疏的声响,虽然时有时无,却顺着夜风清晰地吹入了她的耳中。 苏若鬼使神差地走出禅房,寻着声响一路走去,一直走到了庵堂后院僻静的湖边,她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只见不远处有两三点火光闪烁。她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好不容易看清举着火把的正是庵堂里叫玄音和玄机的两个尼姑,她二人平素助静慧协理云静庵中的一应庶务,地位仅在住持之下。 此时,这两人正一头一脚拽着一个卷起来的草席,向湖边拖去,才走了两三步,玄音便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这书生明明已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怎的如此沉重,可是累死人了。” 玄机也直起身子捶了捶腰:“再瘦也毕竟是个身长八尺的男子,能不重吗?” 玄音口中抱怨道:“这等埋死人的粗活竟也要你我来干,真是有失身份。” 玄机劝道:“你我不干难道令住持亲自动手不成?这毕竟是人命关天,若是被旁人知晓,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当初这书生活着的时候,你可没少在他身上找乐子,既得了甜头,如今出些力气也是应当的。” 玄音笑骂道:“说得好似你自己有多清白,若不是你与住持日夜厮缠这书生,他也不会才挨了不到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甚是可惜。” 玄机眉梢眼角全是猥琐之态:“谁叫咱们这尼姑庵大半年了才等来这一个清俊的男人,住持和你我实在是素的久了些,平日虽有几个容貌秀丽的女尼泻火,可毕竟是隔靴搔痒,怎比得过和男子在一处通透呢。”说完,暧昧地媚笑了起来。 玄音催促道:“你可莫要犯痴了,还是快些处置了这里,若是被住持知道你我耽误了此事,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二人便不再闲话,咬紧牙关将草席抬上湖岸边的一条独木舟,正要撑篙离岸,似乎是想要将船划到湖心深处,再把草席推进湖里。就在此时,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月黑风高,吹起草席的一角,苏若分明看到从草席里垂下一只肤色青白骨瘦如柴的手臂,再加上玄音二人方才的谈话,这草席里裹着的就是一个死人。这人定是被住持和玄音玄机三人害死的,这群天杀的贼尼现在又毁尸灭迹。 苏若想起半个月前似乎是有个年轻妇人前来云静庵打听自己夫君的行踪,她自称夫君是刚到这附近小郭村落脚的教书先生,名叫许子朝。听说这山上的风景甚好,便前来赏景,不想竟一去不返。她寻遍了村头山间,终于听有个猎户说,似乎那日看见过一个年轻书生进了云静庵中。 可当时云静庵的女尼只说那日确有几个年轻男女来庵中赏桃花,但不到一个时辰便走了,不知其中是否有她的夫君。这庵堂里的桃花每逢四月正是绽放之时,每年这时节都有不少施主前来赏花礼佛,每日人来人往的实在是记不清了。三言两语便将这可怜的妇人打发走了。 这妇人定是做梦也想不到,她苦苦寻找的夫君,怕是因相貌生的英俊,被住持静慧看上了,借着款待斋饭的时候将人迷晕,再与玄音、玄机对这书生日夜宣淫,将个好好的人折磨得精尽人亡,就连尸首都被暗地里淹入湖底不见天日,只余冤魂一缕。 可是苏若已是自身难保,她不敢管也根本管不了此事,只得暂且悄悄离开,心想着等到过几日后她去山下化缘的时候,再暗地里去小郭村寻那妇人,将此事告诉她,到时那妇人自去官府报官,总能替她的夫君伸冤了。 苏若头顶上的老槐树在呼啸的风中痛苦地扭动着枝叶,发出呜呜的声响,似乎是怨鬼索命一般。她生怕惊动了眼前伤天害理的两个恶人,强压住仿佛要跳出腔子的心跳,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可慌乱之中脚下竟不小心踩断了一段枯枝,在这寂静的深夜发出一声“咔嚓”的脆响。 还在岸边的玄机极为警觉,立时冲着槐树的方向高声喝道:“是何人?” 苏若几乎吓得慌不择路,她大气也不敢喘,慌忙轻手轻脚地跑开。直到她跑回自己的禅房,关上房门,在房中枯坐了半宿,见无人追来,方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她的运气好,当时天黑,玄机并未看清槐树后的光景,只以为是野猫野狗出没罢了。 可苏若不知自己已是在劫难逃,那夜玄机到槐树后查看,虽未看见人影,却在地上发现了一方绢帕,上面绣着一朵若兰花。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日,轮到苏若在庵堂后院的湖边心惊胆战地打扫落叶之时,玄机从背后将她推入水中。苏若不会水,春寒料峭之时的湖水冷如冰窟,她很快便手脚麻痹,只挣扎了几下就被汹涌的湖水没顶。她越沉越深,感到自己似乎被蔓延的水草缠住,拽入不见天日的深渊之中。 第101章 枕上香 苏若陷入噬人的梦魇之中,她双眸紧闭,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意识地滑落,一直止不住。口中时不时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唯有凑近她惨白的双唇才能听清,她一直在呻吟着“救救我”,亦或是喊两声“娘亲”。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若似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中听见了有人在唤她“若儿”,一声一声不知疲倦,一字一念执拗温柔。这不是娘亲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子,如此熟悉情深,令人忍不住心头酸软,湿润的眼角又泛出泪意。 昏然之中,她感到自己被人轻柔地抱起,褪去身上湿冷的衣衫,裹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怀抱混杂着暖阳的味道和冷松的清香,令苏若快要冻毙的身心终于感到了暖意,她像一只在风雪深夜中迷途的小兽,无尽地沉溺于这仅剩的温存之中。 昏昏沉沉之间,她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叹息:“究竟是何事令你如此悲伤,在梦中依旧流泪。”低沉动听,充满怜爱。苏若感到有温热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和心头孤独的绝望。 她的身上似乎盖上了一张松软干爽的锦被,却远没有方才的怀抱厚实安心,苏若以为好不容易盼来的美梦就要戛然而止,再度将她留在黑暗苦寒之中煎熬。情急之下,她急得大喊:“柳暮江,莫要丢下我。” 霍然睁眼,苏若终于摆脱了噩梦。只见柳暮江正神色焦急地守在她的榻边,看她醒过来了,俯身安慰道:“若儿,莫怕,我不走。” 苏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辨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分不明是前世还是今生。 柳暮江端起案边的一碗姜汤,用小汤匙喂到苏若嘴边,说道:“今日你赌气离家后,眼看暴雨将至,我实在不放心,便追出去寻你。后来在云静庵找到你,你淋了雨,浑身湿透,几欲昏厥,我便将你带到此处。” 苏若喝了两口姜汤,辛辣温热的汤水令她从头到脚暖了起来,她终于缓过命来,好奇地打量着周遭。 这是间后堂的寝室,被一道素色屏风隔成了暖阁,虽远称不上布置奢华,却也雅致素净。熏炉里燃着苏合香,榻上高床暖被,悬着梅染色的幔帐,将所有凄风苦雨挡在了屋外。 她又听柳暮江说道:“这里是前段时日陛下赏给我的一处庄子,你暂且安心住一夜,等明早雨过天晴,我再陪你回容家老宅。” 这句话立时令苏若想起了今日在柳宅发生的一切,现如今她已决定和柳暮江和离了,正要回娘家去。 原来真的只是大梦一场,不管是噩梦还是美梦,终于都要醒了。 前世在云静庵的劫难还令苏若惊惧不已,她实在没有心力再面对此刻的痛苦别离,只得背对着柳暮江说道:“不必了,你我已然和离,等天亮了,我自己回去就是。我累了,想要睡一会儿,你也去歇歇吧。”边说边强压下直冲鼻端的酸楚,只盼着柳暮江快些离开,她好将头埋在被窝里痛哭一场。 她不想令柳暮江看到自己的软弱伤心,就算她万般不舍,悲痛欲绝,也宁愿长痛不如短痛。只留她独自一人就好,只要一夜便罢,她总能裹好细碎见骨的伤痕,然后活下去。就像前世一般,不论绝境还是死地,都只有她一个人苦苦承受。 柳暮江见苏若纤弱的肩背还在发抖,心知她今日所受惊吓绝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当务之急还是好好休养一夜才是,于是起身说道:“若儿,你好好休息便是,至于旁的事,明早再说不迟。”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此时已是深夜,屋外依旧是狂风骤雨,大雨下了整整一日,反倒愈来愈大。忽然,天地之间爆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雪亮的雷电照亮了大半个屋子,只见映在窗牖幔帐上的树影狰狞地狂摆乱舞,似乎瞬间便要伸出鬼爪将苏若攫了去。 苏若顿时想起她第一次入云静庵修行时,云静庵的住持静慧看着她慈善地笑着,转眼便成了专吃人血肉的丑陋精怪,张牙舞爪朝她扑过来。还有前世她殒命之时,天地也是这般阴沉昏暗,她被推进湖里,拼命挣扎却越沉越快,仿佛看见一双白骨嶙峋的手将她直直拽了下去。 苏若吓得尖叫一声,一把?住柳暮江的衣袖,央告着:“你先莫要走。” 柳暮江被拽得回转身来,诧异地看着苏若,只见她此时吓得杏眼圆睁,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惊惧不安,乌发胡乱披散着,愈发显得面色煞白。 此时此刻,苏若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呆着,她唯恐柳暮江走了,情急之下便伸手拽住了柳暮江的衣襟:“暮江,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可好?”满眼皆是惶惶不安和深深祈求。 两个人贴得极近,然而此时苏若只着了小衣,行动之间,锦被滑落,露出肤如凝脂,香生玉骨,胸前一抹雪痕拂着几缕秀发蜿蜒而下,身子绵软得如同一汪春水,似乎恨不得化在柳暮江怀里。 柳暮江艰难地别过脸,用尽全身意志想要离开,怎奈苏若愈发死不松手。他缓缓回身,低头看着苏若,眼中有电光火石在激荡:“若儿,是你不肯放我走的,你若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下一刻,他便抱紧苏若陷入这锦衾绣幔之中,吻上她冰凉苍白的唇。 苏若已是惊呆了,她本意只是想令柳暮江陪着她,可为何柳暮江会错了意,拥着她滚上了榻?可周身冷松的香气驱散了苏若心头的恐惧,她呆呆看着眼前璨如星月的俊颜,已是失了心神。 原来襕袍之下,不苟言笑的柳暮江情动之时竟是这般摄人心魄,染了欲色的眉眼含着水润霖霖,琼色的胸膛在暗夜里泛着光泽,肩背清瘦却并不文弱,蕴着强势的力道将苏若禁锢在方寸之间,琥珀色的薄唇温存缠绵,将苏若的身心搅得天翻地覆。 柳暮江见苏若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也不禁有些羞了,可事到如今他是万万停不下来了。他吻上苏若的眉眼,在她耳边呢喃:“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只是不许再哭了。” 前世不堪的记忆被一一洗刷,柳暮江温柔而坚定,在最亲密的爱抚之下,没有狎亵残暴,没有屈辱低贱,甚至没有丝毫的破败残碎。只有情动欢喜的心神合一,和肌肤交融的缠绵难耐。还有凌乱的发,焦灼的泪和沁出的薄汗痴缠在一处。 窗外风雨飘摇,帐内月色旖旎。一灯如豆,映出幔帐上长久缠绵的身影。今夜再世为人的苏若终于知道,一个皎如玉树的男子会令他心爱的女子如何一面痛入骨血,又如何一面历尽这世间极乐。 第102章 春睡迟 第二日,金乌高悬,雨过天晴。窗外间或传来几声鸟鸣,似乎扰了芙蓉帐内的美人春睡。榻上的女子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却并未醒来,再度睡得极熟极香。辗转之间,将锦被撂到胸前,香肩雪臂露了出来,兰胸娇菽半遮半掩,藏不住深浅不一的斑驳红痕。 身边的柳暮江已经醒来,看见眼前如此景致,眼神再度暗沉起来。纵使昨夜索求无度,累坏了他的娘子,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心中的欲念再次抬头,如岩浆一般喷薄而出。他俯下身去,抱住了睡梦中的苏若,轻吻她的香腮朱唇。 昨夜的柳暮江一开始还知道收敛温存,可无师自通后便逐渐疯狂,一整夜悲喜杂糅,精疲力竭。 如今的苏若已是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偏生柳暮江的吻不紧不慢,愈重愈深,已从柔润的唇角延伸至抹胸之下。苏若被迫醒来,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容我再睡片刻。”边说边抬手无力地推拒着柳暮江的肩。 这副意懒含羞,娇困朦胧的模样在柳暮江眼里根本就是欲拒还迎,他欠身在苏若耳边说道:“好娘子,你我成亲这么久,为夫才盼来这洞房花烛,难免孟浪了些。你若是累了,尽管睡,余下的事都交给为夫便是。”说完,双手已探入锦被之下。 苏若哪里还睡得着,又羞又怒,想要开口骂他,没料到出口竟是一声颤巍巍的娇吟。在柳暮江的纵情恣意之下,苏若修长的玉颈在鸳鸯枕上弓起,粉泪行行,娇靥如晕。 ——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暮江终于玉山倾倒,满脸餍足地将苏若搂进了怀里。苏若已连哭的力气都没了,一倒头便又睡了过去。 黑甜一觉,再度醒来,已是正午。苏若发现自己已换上了里衣,身下的锦被也干净暖和。只见幔帐被一只素手挑开,柳暮江眉眼弯弯地看着苏若,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撩袍坐下:“一天一宿未进食了,先用些清粥吧,我来喂你。” 说完,将苏若扶起来,在她身后塞了个软枕。苏若略一起身,便扯动了身上的痛处,蹙眉“哎呦”了一声,对上柳暮江深邃灼热的眼神,脸上便轰地一下着了火。 她根本不敢看柳暮江,只低着头眼神游移,忽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她火热的双颊已被柳暮江捧在了手心里。 苏若只得与柳暮江对视,两两相望,明明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柳暮江先开口道:“若儿,之前是我母亲对不起你,又冒犯了岳母大人。用过了饭,我就随你回容家,亲自向岳母大人负荆请罪。至于我母亲那里,我已向她言明,我绝不会与你和离,若是她实在容不下你,我便辞官出家做和尚去,那柳家只能绝后了。” 柳暮江软硬兼施的功夫苏若自是心里清楚,可她依旧心事重重:“你母亲已对我心存芥蒂,即便现在应允你了,只怕日后也会......”接下来的话,她看着柳暮江温柔似水的眼神,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柳暮江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簪,苏若一眼便认出这是她亲手雕的螭虎纹玉簪,本是想在柳暮江生辰之日送给他的。这簪虽是男子所戴,却异常精致,簪身浮刻着盘螭纹,簪首一面雕着螭虎,另一面印刻了两行小字,只听柳暮江抚摸着簪上的字迹,缓缓念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若儿,这是你为我制的簪,你分明时刻想着我,念着我。就算负气回了娘家,也不忘将这簪带在身上。我对你也是一样的,早在我在苏府第二次见到你时,便睡里梦里再也忘不了你。” 短短几句,已胜过千言万语。柳暮江将苏若抱进怀里,苏若贴着他微敞的胸怀,感受到如昨夜一般的炙热悸动。 柳暮江枕着苏若纤弱的肩头:“这段时日,陛下赐给我不少封赏,我手头宽裕不少。明日我便将柳宅隔壁的宅院买下来,在两院的隔墙上打个小门。日后,你我住在新宅,你不必在我母亲面前立规矩。只逢年过节,随我去母亲跟前问个安便好。平素母亲那里,自有我前去照看尽孝。如此一来,便可各不相扰,清静度日了。” 他的薄唇贴在苏若的耳畔,语气温和又暗含铿锵之力:“若儿,今后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是有一件事,绝不能离开我。” 感受着耳边肌肤被他嘴唇亲吻而起的战栗,想起昨夜今晨这唇舌在自己身心落下的刻骨烙印,苏若心中又酸又痛,轻轻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此生永不负我。” —— 用过饭,苏若的精神好了许多,二人便起身更衣,准备前往容家。 柳暮江此时还披散着发,将螭虎纹玉簪塞进苏若手里,非得让她给自己束发。 苏若手握一把木梳,一下一下给柳暮江篦发。柳暮江一个男子,一头乌发竟比女子还要浓密,此时他坐在铜镜前,宽袍广袖,衣襟微敞,长发散落肩头,衬着他星月般的眉眼和玉石般的面容,真如洒脱不羁的狂士一般风流。 苏若的纤指在柳暮江的发间穿梭,柔和的触感令她想起昨夜,他的青丝如瀑,蜿蜒垂下,铺陈在她的颈间胸前,缠绕得腰肢微痒,二人的发纠缠在一处,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苏若为柳暮江绾好发髻,插入玉簪,正要抽回手,却被柳暮江一把抱在了膝上。她抬眼看着面前的良人,发髻高束一丝不苟,髻上的玉簪微微泛着品色的光泽,好一个面如冠玉,鬓若刀裁的俏郎君。 苏若见柳暮江只是看着自己轻柔浅笑,便环住他的脖颈:“夫君在想什么?” “我只愿与娘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二人再度两厢偎依,只愿从此情意久长,朝朝暮暮。 第103章 娘娘岭 柳暮江摩挲着苏若腰,忽然问道:“若儿,昨日你在云静庵到底遇见了何事?” 沉浸在旦夕缠绵的柔情蜜意里,苏若竟然忘了这桩令自己心神俱裂的旧事,她沉思片刻,还是决定不将前世之事告诉柳暮江,毕竟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太过诡异,不是担心柳暮江不信自己,只是不想令他因此等怪事忧心分神。 于是苏若思量着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昨日我在云静庵后院的湖边,看见湖水里似乎漂着一个死人。” 她见柳暮江眼中露出些微惊讶之色,并未开口说话,丧气地垂下头,可也只能硬着头皮胡编下去:“唉,我就知道没人相信我所言,那日雨那么大,况且我又是极害怕雷声,兴许是慌乱之间看花了眼。毕竟春燕和那个引客的小尼姑都未看见湖里的异样。我也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那也许不过是件掉进湖里的衣裳罢了。可后来细细想来,那物件虽然在湖心处离我甚远,但我也能看出它明显比衣衫重了很多,在湖中浮浮沉沉,映在水中的阴影僵硬高大,似乎是个男子。” 苏若估摸着,按照时日推算,前世此时已是那个在云静庵殒命的书生被埋进湖底的第三日了。现如今她的夫君柳暮江乃是天子近臣,她的一番说辞若是能令柳暮江警觉,插手调查此事,或许能将云静庵那三个贼尼绳之以法,还枉死的冤魂一个公道,也算是为自己报了前世的冤仇。不过,仓促之间,她的说辞漏洞百出,柳暮江是个何等精明之人,只怕是糊弄不过去的。 不想柳暮江道:“我信,只要是娘子说的,我都信。再说我家娘子有一双极清亮的眸子,自然看得比旁人明白通透。况且,若是云静庵里真的死了人,人命关天,必然是要查上一查的。” 苏若心中颇为感动:“这云静庵乃是在下邳县境内,咱们这就去县衙报官?” 柳暮江道:“不忙,你我手中没有实据,冒然报官只怕会落得个诽谤佛门之罪。再者,云静庵在这附近香火颇盛,其间的住持也很有名望,听说就连下邳县守的家眷都常去庵里烧香拜佛。咱们万不可打草惊蛇,先在周边的村落查访一番再说。只是如此一来,难免要在此处耽搁几日,今日便不能回容家去了。” 苏若见柳暮江信了自己所说的话,心中已是松了一口气:“回娘家早几日晚几日也不妨事,我一会儿命折伦回去给我娘报个平安便是了。一切都听夫君安排。” 柳暮江抚了抚苏若的云鬓:“若儿,你不想说的事就不必说。只是你放心,有我在,定会除了你的心病,令你从此无惊无怖,无忧无惧。” 他本是个心思敏锐之人,昨日看见天不怕地不怕的苏若在云静庵里惊惧失措的模样,心知绝非是简单的惊吓所致。他也早已察觉苏若言语之间似有难言之隐,不过如今他与苏若已有了夫妻之实,她的人她的心都是他的,这便足够了。至于那座云静庵吗,若是庵堂里真有令苏若惊惧难安之人,他出手除去便是了。 —— 于是夫妻二人便带着丫鬟春燕,在附近的几个村落暗中查访,对外只说是从都城来此处游山玩水的。半日下来,果然打听出不少传言。 听附近的猎户和村民说,这云静庵所在的山名叫娘娘岭,因每逢春日,岭上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景致很是明媚,引得不少文人墨客前来赏花。大约五年前,有几个出家的尼姑来到此处,说这娘娘岭乃是个清静所在,正是出家人的修行之地,不知怎地得了县守的准许,在山上建了这座云静庵,为首的尼姑做了庵中的住持,法号静慧。 也许娘娘岭确是块福地,云静庵自从建好后,不少雅客借着赏花前去烧香拜佛,有求子的,有求功名的,其中不乏县城里的富贵人家。一来二去,云静庵的名声便大了起来,香火鼎盛。 但也是从那年起,娘娘岭出了件怪事,一个途经此处赴定州乡试的张姓秀才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张秀才的家人后来也寻到娘娘岭,听说有人看见张秀才出事那日正是进入山中游玩,此后便音信全无,山中只有一座云静庵,可庵中所有尼姑均说未见过此人。 张秀才的家人不禁生疑,寻人心切,便一状告到了下邳县县守座前。县守倒是体谅苦主的焦心,当即便命所有衙役前往娘娘岭搜山。可一整个日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就连那张秀才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县守当时推测,也许是那张秀才登山时不慎跌落悬崖,或是被野兽叼了去,这才寻不见尸首,此事应是与云静庵无关,最后只得以查无实据收了场。 不过从那时起,娘娘岭倒是再没有发生过人口走失的传闻。久而久之,人们几乎便将此事淡忘了。 —— 返回田庄后,柳暮江坐在案边沉思,苏若给他端来一盏清茶,其实柳暮江并不口渴,只是承苏若的情,便端起了抿了一口,听苏若说道:“看来,五年前赶考秀才之事也与云静庵脱不了干系,不过云静庵几个外来的尼姑竟能如此轻易得了县守的应允,在山上修建庵堂。即便是娘娘岭出了一条人命,也能被遮掩过去成为一桩悬案,只怕这里头还有蹊跷。” 柳暮江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看来这下邳县的县守从一开始就在偏袒云静庵。” 苏若心里有些着急:“可若想彻查云静庵,定然是绕不过县衙的,这可如何是好?” 柳暮江的薄唇微微一翘:“若儿,莫要忘了,如今你的夫君可是陛下身边的侍读学士。这下邳县隶属定州,而定州太守刘仪与我正是同科进士,我的情面他不会不理。你我不妨越过下邳县守,直接打着定州太守的名号,再从他那里借一队人手,将云静庵好好盘查一番。若是真能从中找到尸骨,便是铁证如山。若是一无所获,我就上表自请责罚,到时不过挨陛下一顿骂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刘仪如今人就在都城,我这就去寻他。” 苏若胸有成竹道:“夫君放心,我所看所说的均是实情,只要不走漏风声,对云静庵骤然发难,你定不会空手而归。” 第104章 惊破天 柳暮江当日便去拜会定州太守刘仪,将云静庵一事细细道来。二人为同榜进士,本就有些交情。再说经历了春榜风波,朝中牵连了一干大员,就连官场常青树苏长青都死在了狱里,可作为昔日苏长青的得意门生和乘龙快婿的柳暮江却是毫发无损,官位不降反升,一举成为陛下近臣,真可谓八面玲珑,老谋深算。 刘仪本就有意借着同年的情意攀附一番,又听柳暮江说:“这云静庵估摸着至少出了两条人命,佛门之地竟有滔天罪行,虽地属定州,可这下邳县紧挨着都城近郊,若是被陛下知道天子脚下竟有如此罪孽,定然龙颜大怒,到时下邳县守自不必说,只怕你这定州太守也脱不了干系,还不如由你来亲自定案。若是此番突查云静庵一无所获,一应罪责由柳某承担,绝不连累仁兄。” 刘仪心中再无疑虑,想着若是事成了,真能破一桩人命大案,他在圣上眼前定能露个脸。若是空手而归,天塌了也有柳暮江这个翰林侍读顶着。此事与他刘仪来说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遂欣然应允。当即领着五十府兵,随柳暮江一同赶往云静庵。 柳暮江与刘仪一路快马加鞭,不到两个时辰,便潜入了娘娘岭。此番行踪迅疾,并未惊扰旁人。此时已是日暮时分,最后的夕照已落了下去,整个山间月暗星稀,黑黢黢地没有人烟,间或有寒鸦凄厉地叫了两声,扑楞楞地从枝头掠过,落在灯火微明的庵堂屋檐上。 刘仪带来的人马虽少,但个个都是轻装劲衣训练有素的骁悍兵马,当众人已把云静庵围成铁桶一般时,庵内的尼姑还无一人察觉。 为首的伍长一脚踹开庵堂的大门,两边士卒燃起火把,鱼贯而入,直扑云静庵的后湖而去,登时将阴暗的禅院照得灯火通明。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庵内之人,普通的尼姑见这群人凶神恶煞一般,拦也拦不住,只得跌跌撞撞跑着前去报信。兵士们踢开每间禅房,将里头的尼姑全都赶到了后院看管起来,有人想要反抗,但看见士卒手中握着明晃晃的雁翎刀,便吓得噤若寒蝉。 这云静庵的住持静慧到底见过几分世面,走到人前,手捻佛珠开口道:“阿弥陀佛,不知诸位施主夜闯佛门净地,所为何事?” 人马倏地分成两列,只见两位器宇轩昂之人联袂而至。左边着朱衣锦袍之人倒也罢了,只是个五官端正的文士。倒是右边素衫广袖的郎君令庵堂众人如见谪仙,身姿俊拔,仪态飘逸,行走静立之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饶是经了数个美男子的个中老手静慧也不禁看呆了眼。 只是这位美郎君一开口,便将静慧等人惊了个措手不及。只听柳暮江对刘仪道:“仁兄不必与庵中之人多费口舌,这蹊跷之物就在这后湖之中。”骨节分明的手越过静慧等人苍白的脸直指湖心。 刘仪点点头,吩咐道:“叫几个水性好的兵士,去湖里探探路,若是发现不寻常之物打捞上来,赏银二十两。” 二十两白银足够普通人家三四年的口粮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便有七八个壮汉赤膊跳进了湖里。 在庵中协理庶务的尼姑玄音一见这个光景,已是急了,忙上前阻拦道:“好大胆的贼人,这庵堂内都是女尼,尔等男子夤夜擅闯,又衣衫不整败坏佛门清净,真是无法无天。云静庵在县守陈大人那里都是挂了名的,贫尼劝诸位莫要莽撞行事,否则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刚落,只见队首身材魁梧的伍长挥起手中的雁翎刀,反手用刀柄照着玄音的脸上抡了一个耳光。银光一闪,再看玄音已是横飞出七八尺开外,卧在地上半响起不来,只捂着右脸含糊不清地“哎呦”叫唤着。众人借着火光一看,玄音半边脸已是肿胀得又青又紫,口鼻处鲜血横流,就连槽牙都被打掉了两三颗。 面对如此凶神恶煞的兵士,没有一人再敢吱声,皆是畏缩成一片。此时柳暮江冷笑道:“静慧,你这云静庵虽归县守陈庶管,可区区一个下邳县守可管不了定州太守的行事。”他指了指身边的刘仪,“这便是定州太守刘大人,你若是将自己犯的罪状早早招了,太守大人或许还能给你个痛快。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只怕要受极刑之苦。” 静慧心中一寒,她本以为只要命人偷偷送信给下邳县县守陈庶,无论哪方尊神,都能保自己平安无事,可没想到如今陈庶的顶头上司便在她面前,似乎对她暗中的阴私有所察觉,上来便直奔这要命的湖里头去了,若是真捞上来什么,她的奸杀之罪怕是瞒不住了。只盼着佛祖保佑,这后湖颇深,腐肉残骨也许没这么容易打捞。 就在此时,只听湖中有人冒出了头,喊道:“找到了,这里有东西,都来帮忙。”众人七手八脚地聚到一处,将重物浮了上来,推到岸边,用火把一照,全都骇了一跳,分明就是一具尸身。 此人应是一个男子,身材颀长,脸泡的像铜盆一般大,根本辨不清五官,肤色肿胀发白,看样子应是被沉到湖里四五日了。 刘仪冷冷看着静慧:“你还有何话说?你这云静庵的后湖里为何会有死人?竟还是个男子。” 静慧强打精神,在夜色中掩去脸上的惊慌之色:“大人,贫尼实在不知呀,许是有施主不慎失足落水也未可知。” 柳暮江对刘仪使了个眼色,刘仪下令道:“只怕湖里不止这一具尸骨,接着找,若是再捞上来旁的,所有人的赏银翻倍。” 打捞的兵士大笑着应了一声,干劲更足,一个个鹞子翻身,又泅进了湖水深处。可此番却没有上次顺利,过了许久,也没有摸到什么物件。就在大家有些泄气之时,柳暮江看着黑漆漆的湖水,对刘仪说道:“事已至此,断不能半途而废,这贼尼身上只怕还背着陈年旧案,依我看,天色已晚,士卒打捞之时难以视物,不如将湖岸掘开一个口子,拦网放水,如此一来,定能找到物证。” 刘仪心想:听静慧方才所言,只怕云静庵里的命案和下邳县县守陈庶有牵扯,自己作为定州太守也有约束不力之责。可若是在自己上任之前,静慧便已奸杀人命,受陈庶包庇,他如今便是在给旧案沉冤昭雪,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如此一想,刘仪道:“速按柳大人说的办。” 第105章 白骨 刘仪手下的兵士都是舍得卖力气的,立刻分成几队,有掘土的,有拦网的,还有疏通淤泥的,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不过一个时辰便在湖岸的低洼之处刨开了一道六尺宽的决口,只见湖水汩汩地向洼地流去,露出了深处覆盖的淤泥和水草,溢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就在此时,在渔网旁守着的一名兵士突然大叫起来:“大人,有东西挂到网上了。”众人一看,可了不得了,竟是几段残碎的白骨,虽是断成了几截,但头骨依然完好,眼眶中只剩两个硕大的黑洞,在火光之下,空洞地瞪视着前方,令人不寒而栗。 出乎柳暮江意料之外,事情还没有结束,一炷香后,又有兵士从湖底的淤泥里摸出了两具遗骨,早已被水草和污泥侵染得不成样子。 折腾了一宿,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终于算是水落石出。从湖里一共打捞上来四具尸骨,在岸边一字排开。刘仪冷眼看着脸色惨白的住持静慧:“静慧,你这云静庵不过建了五年,竟有四人死在你庵堂的后湖里,难道都如你所说乃是失足落水吗?” 昔日道貌岸然的静慧已是浑身抖如筛糠,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尸身旁边,刘仪道:“这云静庵就暂设为本太守的公堂,将静慧单独关押,余者也一并看管起来,不得私下与外界串联。修整半日后,就地审问。” —— 就这样,柳暮江与刘仪一面突审人犯,一面命人下山寻找死者的苦主。过了将近十日,四家苦主只找到了两家。 其中一家正是小郭村外来教书先生许子朝的妻室钱氏,这许子朝自从几天前上山赏花后便再无音信,钱氏这几日遍寻附近的村落,一无所获。这日听说太守找人去云静庵认尸,忙心神忐忑地来了。钱氏一见那具已被泡的肿胀发白的尸身,便扑了上去嚎啕大哭,死者虽已是面目全非,但身上的衣物正是许子朝出门那日所穿。 还有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从邻县匆匆赶来。到了云静庵看见另外三具白骨,竟不害怕,只上前用颤抖的手将下颌骨挨个掰开,向口中仔细看去。直到在一具已经泛黄的残骨面前顿了一下,顿时老泪纵横,将头骨抱在怀里悲痛欲绝地哭道:“我儿,爹娘总算是寻到你了。”原来这对夫妻正是五年前赴定州乡试的张秀才的爹娘,张秀才幼年玩耍时曾不小心磕掉了一颗牙,郎中便给他镶了一个牛骨牙。他的父母正是在头骨口中发现了这牛骨牙,才确认这就是自己的儿子。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儿子,却在下邳县无缘无故失踪了,可怜苦寻五载,再见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尸骨残碎却是铁证如山,再说静慧、玄音和玄机等人平日本就养尊处优惯了,莫说是用刑,不过就饿了几顿,便受不住招了供。 原来静慧、玄音和玄机三人本是“碰瓷”的惯犯,三人假扮成母女,之前在郴州一带专挑来往的富商下手,玄音、玄机用美色诱之,哄得富商与之结为姘头或纳为外室,姐妹二人共同侍候,骗得商贾晕头转向心甘情愿给她们买房置地,大笔的银子流水一般花在她们身上。待钱到手了,眼见肥羊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她们三人便卷走所有钱财,逃之夭夭。 直到她们犯的案多了,有人报官,官府发出海捕文书通缉,三人才逃到了千里之外的下邳县,剃了头假扮成尼姑,在娘娘岭上的云静庵落了脚。入了佛门虽是衣食无忧,可她们纸醉金迷惯了,又怎能耐得住清心寡欲的生活。 不久后,见到了来山中游玩的张秀才,三人见他生的相貌清秀,又听说张秀才乃是赴定州赶考的外乡人,便起了淫心。在给张秀才的素斋里下了迷药,将人迷晕后,绑到静慧的禅房里,宣淫数日,直到张秀才一命呜呼,便将尸身推入湖里湮灭罪行。 后来张秀才的父母寻到了下邳县,官府虽动静闹得很大,但最终没有找到人,但静慧等人害怕事情败露,很是收敛了一段时日,只将魔爪伸向云静庵里出家的年轻女尼。这些女尼本就是无依无靠之人,不得已方落发出家,虽遭荼毒却不敢声张,只怕被静慧赶出庵堂再度流离失所。 期间,这三个贼尼只敢挑远道而来过路的商客或是书生下手,佯装盛情款待,留饭留宿,趁机打听家中的情形,若是独身一人相貌堂堂的过客,便成了三人待宰的羔羊。想来,其中有两具尸骸始终没有家人前来认领,恐怕就是这个缘故。 至于前几日遭毒手的教书先生许子朝,只因其人确是生的俊美,静慧等人又有大半年没开荤,见了这等俊后生实在心痒难耐,只听他言道自己是从外乡来的教书先生,在这下邳县并无亲人,便猴急地下了手。 她们本不知道,许子朝的妻子与他一同来了下邳县,更没料到苏若无意中进入云静庵避雨,竟误打误撞想起了自己前世之死,这才揭开了静慧三人的深重罪孽。 然而命案审到这一步,柳暮江总觉得这远不是真相的全部,疑点便在下邳县守陈庶的身上。这静慧与陈庶勾结,五年前受其包庇逃脱罪责定是事实,然而现在苦无证据。陈庶是个官身,若无铁证,即便是太守也不能私自拘传问罪。 而静慧等人心中清楚定州太守刘仪不会长久呆在下邳县,只要熬过这段时日,保住下邳县守陈庶,兴许日后尚有转圜的余地,故此她们对陈庶之事一问三不知,只说当初陈庶见她们乃是诚心向佛之人,加之县城不少官宦家的女眷都是佛门信徒,便允准在娘娘岭建了云静庵。余下的事都是她们自作孽,与旁人无干。 —— 此时柳暮江已回到庄子里,正与苏若在暖阁相伴,将自己心中的疑虑缓缓道来。 苏若听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道:“静慧是个尼姑,陈庶是个县守,静慧初时要想攀附陈庶,必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去直接面见,只能通过陈庶后宅的妇人牵线搭桥。听说陈庶的妻妾常去云静庵烧香拜佛,云静庵里尼姑众多,隔墙有耳,只怕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柳暮江将苏若拢进怀里,把玩着柔顺的秀发:“此事我也想到了,也曾对庵中的尼姑挨个查问。只是这群尼姑本就是卑弱之人,又长久惧于静慧的淫威,加之县守陈庶多年与静慧沆瀣一气,若是冒然告发,只怕会被杀人灭口,故此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说出实情。” 第106章 明心 苏若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叹了口气:“这些女尼半生命运坎坷,本是韶华之年只能长伴古佛青灯。原想了此残生,又遭受静慧等人的折磨,心性只会愈加畏缩。只怕如今这些人已对生人畏之如虎,根本不敢轻信。况且审问之人皆是官差,她们绝不敢轻易开口。而我身为女子,又与庵中年轻的女尼年纪相仿,不如令我去试试看。” 苏若如此说乃是事出有因,自从她那日进云静庵避雨后,已是唤醒了前世所有的记忆。她这几日静静思虑,忽然想起前世在云静庵煎熬之时,有一个法号明心的年轻女尼,令她印象颇深。 明心与苏若一样,年纪轻轻便流落到云静庵中,前世两人住的禅房离得很近,又都是庵中最为僻静的院落。明心虽与其她尼姑一样,少言寡语,从来都是低垂着头,从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但她与苏若经常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机会寒暄两句。 明心自幼没了父母,在叔父家寄人篱下地长大。不幸家乡遭了水灾,粮食颗粒无收,明心只得随叔父一家往北边逃荒。一路上,婶母为了一袋口粮将明心卖给了人牙,人牙见了明心的好姿色,便要转手将她卖进青楼。好在明心机灵,趁着人牙喝醉了冒死逃了出来,最后流落到下邳县,饥寒交迫又举目无亲之下,只得落发为尼。 明心样貌姣好,一入云静庵,自然被静慧等人盯上了。苏若常在深夜听见隔壁明心的啜泣之声,然而她也是自身难保,根本无力出手相助。 只是没过多久,又在明心身上发生了一桩不寻常之事。有一日,苏若从窗缝中窥见明心被玄音带出了云静庵,竟然整夜未归,直到第二日巳时,明心才独自回了禅房。 她整个人神情麻木,脚步踉跄,在与苏若擦肩而过时险些跌倒。苏若忙伸手扶住她,关切地问了句:“明心,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细看之下,苏若才发现,明心的手臂抖得厉害,昨日出门前明明还穿戴严整,可此时头上的居士帽却不见了踪影,只露出青白的头皮愈加显得触目惊心。腕上的佛珠也不翼而飞,手腕上只留有一道极重的青紫色勒痕。 明心茫然地看着苏若,忽然眼神无比悲切,似乎一开口便要止不住痛哭出声。苏若轻轻扶住明心:“明心,到底出了何事?” 明心咬了咬唇,刚想开口,忽听二人身后传来一声呵斥:“都已快到午时了,你二人不去庖厨备饭,竟还在此闲聊,出家之人怎可如此怠惰。” 苏若回身一看,正是云静庵的监院,也是昨日带明心出去的玄音。 明心见了玄音,竟吓得浑身剧烈地一颤,她猛地甩开苏若的手,像是身后有猛兽追逃一般,吃力地跑回了禅房,紧闭了房门。 后来,苏若瞧见明心隔三差五便被玄音带出庵外,每次都是第二日方归,还有几次竟然三日后才回来。明心的神情也愈来愈涣散,身体也越来越僵直。很多时候苏若与她招呼,她也像未听见一般,只一味低头而过。整个人瘦骨伶仃,似乎下一刻便会扑倒在地,再也无法站起来。 再后来,住持静慧忽然以养病为由将明心迁入庵堂后山的小院里。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明心又忽然被抬了回来,整个人满脸病容,卧床不起,听说竟是得了下红之症,淅淅沥沥一个月都没止住。 此后,静慧等人竟对明心不闻不问,非但不请郎中开药,竟连每日仅剩的汤粥和糠饼都有了上顿没下顿,简直就是催着明心早点归西。苏若心中不忍,时常背着人偷偷去看望明心,将自己的可怜的口粮省出来给明心。眼看着明心瘦的像一把枯柴,面色一天天灰败下去,却无计可施。直到苏若被害的前一日,明心已是奄奄一息,有数日水米未沾牙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明心身上定然曾出过大事,而此事恐怕比磨镜之苦还令人不齿,以至于明心身心备受摧残,一病不起。这件事发生在云静庵外,还有玄音搅和在其中,没准就和县衙那群官宦脱不了干系。如今,明心应正在被关在云静庵的后山,人还活着,若是能说出只言片语,只怕便能窥见冰山一角。 —— 第二日,苏若便与柳暮江一同去了云静庵。她手拿庵中尼姑的名册,扫了一遍,便问差役道:“这名册上的人可都一一核对了。” 差役回道:“都核对过了,只是其中有一个尼姑,说是前几日病死了,还来不及除名。” 苏若若有所思:“此人可是法号叫明心的?” 差役面露惊异之色:“正是此人,夫人是如何得知的?” 苏若回身看了看正与太守刘仪商议政事的柳暮江,她虽永生永世再也不想见静慧等人的嘴脸,但为了不令旁人生疑,也只得强忍着恶心会会这老贼尼了。于是便吩咐差役:“带我去见静慧吧,我有话要问。” 差役早已得了太守刘仪的首肯,便恭敬地为柳暮江和苏若二人带路。再次见到静慧,局面已是天翻地覆。如今在静慧面前高高在上的苏若已不是前世任人鱼肉的玩物,她满心厌恶地俯看着跪在堂下的仇人。 此时的静慧年近四十,腰身粗壮,眼神狡诈,一如前世那般面目可憎。她偷瞄见前面立着的苏若,竟是一个桃李年华的美人,云鬓花容,身段袅娜。一身乳白的肌肤垂着缎子般的秀发,若是只穿一件薄纱素青的缁衣,散开发髻,躺在她禅房的榻上,该是何等销魂。 苏若见静慧脸上带了色意,心中登时大怒,没想到这个老贼尼快死到临头了,竟还色心不死,遂凛然开口道:“管好你的双眼,若是再不老实,本夫人就命人将你这两只招子挖出来,保管你立时招供。” 一旁的差役是个有眼力的,见苏若发怒,她身后的柳暮江也沉下了脸,忙上前用刀柄照着静慧宽大的脊背狠击了两下,打得静慧沉重的腰身登时塌了下去,不住地哎呦惨叫,慌忙收回眼神,低头死死盯着地面。 第107章 佛门乱 苏若与静慧多呆一刻都觉得是污了自己的眼睛,她对还在叫唤的静慧喝道:“住声,我接下来要问的事你如实回答,若还想耍诈,我不介意命衙役再赏你几下板子。” 静慧吓得住了口,忙不迭点了点头。 苏若直直问道:“听说你庵里前几日死了个叫明心的尼姑,死了有几日了?” 静慧心知不好,答道:“死了有四五日了吧。” “到底是五日还是四日?” 静慧头上冒出了汗:“这......这,应是死了五日了。” “因何病死的?尸首何在?死前是你庵里何人近身照顾的?郎中是谁?你要细细说来,我要一一查问。” 面对苏若步步紧逼,静慧口中讷讷说不出话来,急得低着头掩盖着一脸惊慌诧异的神色,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位夫人本是个外来之人,是如何注意到明心的。 苏若冷笑道:“怎么?编不下去了?既然答不上来,本夫人就再问你一事。云静庵在娘娘岭的后山是不是还有间偏僻的院落?” 静慧沉重的身躯已是抖了起来,声音也有些结巴:“什么院落?没......没有的事。” 苏若假意思索着说道:“那可真是不巧了,前几日我无意间来云静庵避雨,引路的小尼姑告诉我,这云静庵内的景致算得上娘娘岭中最好的,特别是在后山有一间禅院,青石流水,碧树繁花,真乃世外桃源一般。这么看来,你和那小尼姑必定有一人在说谎了?” 静慧强自支撑着身体的双臂已经软了下来,整个人似乎都垮了,跪都跪不住,一歪身瘫坐在地上。 苏若已耗尽了耐心:“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此处吗?”她对身旁的衙役说道,“多派些人手,去仔细搜一番,庵堂的后院一定有通往后山的路。”说完,不再去看静慧,与柳暮江走出禅房。 衙役领了命自是不敢怠慢,忙带了二十多人直奔后院而去。很快,果然在后院的一片密林里发现了一条极为隐蔽的小径直通后山。 一行人走入后山,经过一片草木丛生的荆棘之地后,眼前柳暗花明,真有一座精致幽静的禅院。只是院中空无一人,唯一的一间禅房也是门窗紧闭。 苏若心中有数,只怕明心就被藏在此处。禅房内的情况还不得而知,她害怕众衙役惊扰了里面的人,便对柳暮江说道:“此处是女尼的清修之地,众人擅闯进去,恐有不便,不如我先进去瞧瞧。” 柳暮江见兵士已将小院团团围住,心知出不了大事,便点点头。 苏若推开房门,只见禅房虽小,却也算干净雅致。没走几步,便绕过屏风,撩开素帐,眼前的情景令人大吃一惊。 只见榻上躺着一个女尼,正是明心。青白的头皮已长出了寸许的头发,应是许久未曾剃发了。身体虚弱,懒懒地偎在软枕上,无力地闭着眼睛。一袭宽大的缁衣穿在身上,依旧掩不住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这分明是已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 猛然之间,眼前的一幕与前世种种在苏若脑海中轮番闪过,前因后果登时严丝合缝,一个个谜团豁然开朗。原来前世明心屡次随玄音出庵,应是去与外面的男人频繁私会。后来,明心便很快有了身孕,静慧等人为掩人耳目,便将明心藏在后山偏僻的禅院里,名为养病,实为养胎。待明心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时难产不顺,已致后来遗留了下红之症,只能躺在榻上等死。 只是明心一个谨小慎微的尼姑,怎会破了清规戒律,还与人珠胎暗结?而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头?静慧和玄音又为何会掺和在其中?苏若正想着,忽见明心睁开了眼,一见来人,竟并不惧怕,只是挣扎着哀求道:“终于有人来了,我口渴得紧,求施主行行好,给我一口水喝。” 苏若奔到案边一看,茶壶瓷碗里已是滴水未剩,忙吩咐屋外的衙役,送些水和好克化的吃食过来。 很快,衙役便端来一壶清茶,还有一大碗白粥,配着一牙白面素饼。明心见了吃食,什么都顾不得了,抖着手将茶碗凑到唇边,痛喝了两杯,接着又端起粥碗,一气用了大半碗。终于恢复了力气,却觉得身子虚弱得无以为继,只得靠在软枕上喘着粗气。 苏若将粥碗接了过来,一勺一勺喂给明心:“慢些吃,不用急。” 明心缓过气来,在榻上微微欠了欠身:“多谢这位夫人的救命之恩,恕贫尼失礼,平日都是女尼将饭菜送到这禅房里来。但从前日起,再无人踏足此处,我身子重又走不出去,已是饿了整整两天了。还未请教夫人名讳,怎会来到这见不得人的去处?” 苏若道:“这云静庵的住持静慧出事了,她淫乱庵堂,对过往路人迷奸在前,杀人在后,身上背了四条人命。此事惊动了定州太守,太守已亲自审问,证据确凿,云静庵所有女尼都已羁押察办了。这件事本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柳暮江柳大人无意中发现的,我正是他的妻子苏若。” 明心面露惊讶之色,但转瞬又湮灭于一派死气沉沉,只低声说道:“怪不得,原来是名满天下的探花郎。” 苏若给明心掖了掖被角:“你一个不问俗世的出家人,也听说过柳大人的名号?” 明心道:“不过是那日,县衙的陈......”话未说完,突兀地戛然而止,明心面上有显而易见的厌恶和仇恨,只咬紧了嘴唇再也不发一言。 苏若见状也不相逼,只静静问道:“如今静慧犯了国法,云静庵只怕也要被封了。你年纪轻轻就入了佛门,定也是无家可归之人,可想过今后何去何从?毕竟如今你已不是孤身一人了。”说完,面露怜悯地看了看明心的肚子。 明心苦笑,满眼皆是万念俱灰:“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尼姑,又失德失身,还怀了孽种,已是罪孽深重,日后又能有什么出路可言。我几次三番都想一死了之,可又怕死后会入枉死地狱,活该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说完,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苏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发现她虽大腹便便,身上却是瘦的可怜,安慰道:“若是有人依仗权势强行污了你的清白,那该死的是真正作恶之人,绝非是你这受害之人。若是你愿意,只要将一切知道的说出来,太守大人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明心止了哭泣,见苏若眼神坚定地看着自己,那双美眸深不见底却清澈如溪,濒死的内心燃起一丝希望,她终于直起身,郑重说道:“只要能将害我之人绳之以法,我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108章 私帷污 明心絮絮地对苏若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她自进入云静庵后,有时也会去前殿为前来庵堂捐香火钱的贵人带路。有一日来了一位身着华服的妇人,便是由明心引入禅房稍作休息。 明心为这位贵妇奉上斋菜,正要离开,忽听贵妇说道:“慢着,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明心不敢违逆女客的心意,便走上前去。贵妇伸出珠光宝气的手拉住了明心的手腕,低头细细抚摸她细腻的皮肤,又命明心跪下,凑近看了看她的面皮,最后撩起她脚边的袍角,看着她一双小巧玲珑的双足,满意地点了点头:“真是个可人怜的,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庵堂里面,竟还藏着如此俊俏的小尼姑。” 明心觉得自己如同一头牲口被人挑拣,登时浑身上下不自在,她害怕这位女客有和静慧一样不堪的癖好,慌忙找了个借口跑了出去。 三日后,玄音忽然找上明心,说是要带着明心出去化缘。明心虽心有疑虑,化缘这等累活苦活,在庵中养尊处优的玄音向来是不屑亲自出马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可玄音是云静庵的监院,实权在握,明心根本不敢违逆她的话,只得随她而去。 玄音带明心来到一处三进三出的府邸,熟门熟路地从偏门进入后院,被一个丫鬟带进一间宽敞华丽的厢房。只见厢房临窗之处放着一个芙蓉榻,上面卧着个珠翠绫罗的美人,正是那日明心在庵内见过的贵妇。 只听玄音说道:“这位就是县守陈大人最宠爱的三夫人,还不快来拜见。” 明心只得上前行礼道:“见过施主。” 玄音怪道:“没规矩,三夫人乃是云静庵的贵客,每月捐的香火钱便足有百十两,你要尊称夫人才是。” 三夫人半倚在芙蓉榻上“哧”地一笑,懒懒地摇了摇手中的团扇,道:“罢了,不叫就不叫吧,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世面而已。只是日后你每隔三日未时来此处,万不可误了时辰。还有这县守府邸的规矩大,你来了只管呆在这厢房里,就坐在这榻上做针黹,不得擅自走动。” 玄音见明心听得一头雾水,便解释道:“那日,三夫人在禅房看见你身上缁衣的绣线竟然绣无痕迹,很是惊奇,一问我才知,庵内所有破旧缁衣的缝补之事都出于你手,顿时对你的绣工赞不绝口。正好三夫人得了几方楼兰国尚好的雪帕,想要找绣匠在上面绣些花样,又恐手艺不精糟蹋了这料子,可巧你就入了三夫人的眼。以后,你便来此处,给三夫人秀帕子吧。” 明心心中不安,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便道:“自落发后,我早已不沾这些精细的活计,只怕手艺早已生疏了。” 玄音低声警告道:“你这是说的什么昏话,能被三夫人看上,乃是你的福分,亦是你的善缘,你只依命行事,莫要多话。” 明心不敢再多说,只得低下头声如蚊呐般应了声“是”。 此时,三夫人妖妖娆娆地起了身,走到明心面前,拍了拍明心的手道:“小尼姑,只要你乖乖干活,若是令贵人满意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自此,明心便每三日来一次三夫人的厢房,在窗下老老实实地绣帕子。每次都是跟随玄音而来,她开始手中的活计后,玄音便自去后堂内寝陪三夫人聊天,等过了两个时辰,自带明心回庵堂去。如此来了两遭,并未有任何异常,明心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便松了口气。 直到有一日,明心第五回坐在芙蓉榻上绣帕子,绣的时间久了,有些眼花,感到脖颈也有轻微的酸痛。一旁侍候的小丫鬟见了,忙殷勤地奉上一盏茶:“师太累了,就快歇歇吧,反正这许多活计一时半刻也干不完,不如吃盏茶养养精神。” 明心忙接过茶盏,饮了几口。许是午后炎热,令人昏昏欲睡,明心竟觉得有些头晕,不知不觉间一歪身便靠在了芙蓉榻上。此时屋内屋外竟诡异的一片寂静,就连平素三夫人与玄音的高声谈笑都听不见一丝一毫,只有院子里的知了聒噪地叫着,听得明心一阵阵心惊。 忽然,一双皂色官靴朝着芙蓉榻上的明心步步逼近。明心强忍着昏意看向来人,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头戴乌纱,身着官服,一脸的道貌岸然。明心一见是个男子,大惊失色,忙想站起来,奈何身子绵软,根本使不上力。 此时,男子已走到近前,借着照进来的日光打量着明心,眼中露出一丝猥琐的得色,捋了捋保养得宜的胡须,笑道:“到底还是三姨娘那个骚狐狸知道我的心思,这么清隽的小尼姑,定会别有一番滋味。”说完,竟伸手去解明心的衣襟。 明心吓得浑身哆嗦,挣扎地躲避着伸过来的脏手,喊道:“这位施主怕是认错人了,我是云静庵玄音师太带来,给这府上三夫人绣帕子的。” 那男子一把挥掉明心头上的居士帽,面露令人作呕的垂涎之色,啧啧叹道:“落了发竟能这般清纯,当真是个尤物,若是一丝不挂,定会销魂蚀骨。快些与本大人大干一场,我还要赶着回衙门公干呢。”说完,嘶啦一声撕开了明心身上的缁衣,将人死死按住,登时丑态毕露。 明心发出撕心裂肺地哭喊,想要胡乱摸些东西反抗,却发现自己绣花所用的剪刀针线已被收了个干净,她此时全身无力,只能在芙蓉榻上无用地挣扎。 那男子已经略微发福的肚腩死死压住了明心,很快便得了手,笑道:“没想到我这下邳县县守与你这小小的云静庵竟如此有佛缘,先前本大人与玄音玄机也是这般结缘的,只是这几年她们二人毕竟年纪大了,没有你这年轻尼姑来的鲜嫩。你莫哭,只要伺候好本大人,少不了你的好处。” 县守府邸的院落一片死寂,只有这间厢房传出绝望的哭泣,也被紧闭的房门捂得没了声息,徒然消散在午后的熏风里。 第109章 陈庶 那男子一逞兽欲之后,满意地拍了拍明心的脸,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官服,便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明心缁衣凌乱,身上臂上全是青紫的痕迹,目光呆滞,委顿在榻上已是欲哭无泪。 此时,不知躲了多久的三夫人和玄音有说有笑地从后堂走了出来,一见明心这副被人蹂躏的模样,三夫人怜惜地说道:“大人也真是太性急了些,看把这孩子磨挫的,嘴角的皮都破了。”边说边要用手中的帕子擦拭明心唇边的伤口。 明心本能地躲开,三夫人也不着恼,掩口笑道:“还害羞呢,你既已成了大人的人,以后你我就是姐妹了,不必生分了。依我看来,大人今日对你甚是尽兴,日后你不妨常来侍奉大人。” 明心终于彻底明白,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玄音和三夫人勾结,有意将她往火坑里推。她也是个识文断字之人,自然知道礼义廉耻,如今身在佛门却无故受辱,心中羞愤憎怒犹如油煎,她瞪着玄音和三夫人,恨恨说道:“尔等沆瀣一气,侮辱佛门修行之人,我要去告你们。” 此话一出,三夫人和玄音脸上没有丝毫恐慌,反而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竟乐得前仰后合,玄音更是笑得岔了气,说道:“明心,这是县守陈大人的府邸,敢问下邳县有何人胆敢在县守府上与尼姑明目张胆地白日宣淫呀,我劝你莫要犯蠢了。” 明心神色剧变:“你是说刚才那人就是......” 不错,这个青天白日对女尼行奸淫之事的衣冠禽兽正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下邳县县守陈庶。 三夫人劝道:“我劝你莫要不识抬举,在这下邳县陈大人便是天,你若想告他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小命。实话对你说吧,我虽是大人的宠妾,可是入府好几年了都无所出,这才琢磨着找个合适的女子借腹生子。正好五年前静慧带着玄音玄机前来拜会大人的家眷,给我等讲经布法,我与她们一见如故。后来,师太们知道了我的苦楚,有意相帮。我便荐了玄音玄机两位师太代我与大人清修,或能为我求来麟儿。” 玄音捻动佛珠道:“阿弥陀佛,佛渡有缘人,我出家人虽身在佛门,亦是世俗中人,当然要替善男信女消灾解难。” 三夫人叹了口气:“可惜三四年过去了,玄音玄机的身子一直没有动静,大人也有些提不起兴致了,还需在云静庵中再找个新鲜之人,看来如今这缘分便落在明心妹妹头上了。日后你若是能生下个一男半女,养在我的名下,我便在大人枕边美言几句,劝大人纳了你做他的四夫人,从此你我姐妹和睦相处,你更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也不必守佛门清苦了。” 玄音软硬兼施地威胁道:“咱们这云静庵虽香火鼎盛,可得来的锱铢毫厘都是施主的善心施舍,乃是来之不易之物。故此,云静庵从来不养闲人。你若是听话,一切好说。你若是不从或是动了歪念......”玄音阴冷一笑,“这县衙里还有县丞和主簿等一众大人,都是敬佛之人,我便命你去给他们讲讲佛法。” 明心一介弱女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屈服于淫威之下。半年后,她便怀了身孕,静慧等为掩人耳目,将她藏在后山禅院待产。 —— 说到这里,明心已是满面泪痕:“后来我才知道静慧和玄音玄机根本就是一群心术不正的贼尼,她们倒是也有些本事,逃到下邳县后很快搭上了陈庶的家眷。这陈庶表面是个正人君子,实在是个好色之徒,家中有三房妻妾,在外头还养着外室,听说还隐姓埋名流连烟花之地。他内宅的家眷们时常独守空房,便每每与静慧等人在府邸私帷内行磨镜之事,以打发寂寞难耐。几次三番后,陈庶的家眷便与静慧三人打得火热,隔三差五便以讲经之名在县守府邸私会。陈庶虽有所察觉,但因静慧等人是女子,竟也不十分在意。后来,三夫人更是在静慧的撺掇下,将还有几分姿色的玄音玄机送上了陈庶的床榻,一时之间陈庶被她二人迷得神魂颠倒,这才给静慧在娘娘岭上建了云静庵。况且,在云静庵中受她们迫害的绝非我一人,她们刻意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落发为尼,将那些姿色出众的女尼送给县衙的老爷们享乐,以此广结善缘。而其她女尼则供静慧玄音和玄机行磨镜之好。如此经营了四五年,静慧等人在下邳县势力已是极大,即便她们在云静庵中为非作歹,也无人去管,照样日进斗金,一手遮天。有些女尼不敢违逆静慧的命令,便与贼人混在一处,为她们卖力地取悦衙门中人,以此换取自己在庵堂里过上好一些的生活和高人一等的地位。而极少几个性格刚烈的,便被暗中折磨致死,对外报个暴病而亡,破席一卷丢进乱葬岗上了事。像我这等不甘心同流合污又胆小懦弱之人,怕是被她们利用之后,也逃不过死路一条。” 苏若听到此处已是瞠目结舌,她万万没有想到,为追查自己前世的死因竟牵扯出这么大一桩惊天要案。若是按照明心所说,这下邳县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竟都是糟烂透顶,脏污不堪了。衙门、官眷竟被三个贼尼一锅端了,无一人幸免,无一人能守住清正之本。 兹事体大,眼前的明心就是扳倒县守陈庶的重要人证。 不知何时,柳暮江从门外走了进来,明心一见有陌生男子,本能地生出惧怕厌恶之心,连连往后退去。 苏若忙安抚道:“你莫怕,这位就是我的夫君,翰林侍读学士柳暮江,你的冤屈他都听见了,定会为你做主。” 柳暮江略一颔首:“明心,事到如今,静慧等人已经羁押问罪,死罪难逃。可县守陈庶一班人还逍遥法外,你可愿当庭状告陈庶包庇大奸大恶之人草菅人命,奸淫无辜女尼枉顾国法之罪?” 明心一时之间没有答话。 苏若知道她此时历尽沧桑和蹂躏,心中毕竟有些踌躇,便握住了明心的手:“明心,你放心。只要你说的是实话,陈庶这次断然翻不了身了。他下邳县县守的官再大,也大不过定州太守,更管不得陛下身边的近臣。你也不必担心自己日后的出路,这云静庵已被太守大人查封,住不得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虽非你所愿,但月份大了,定是打不掉了。正好我在都城的文雀街开了个叫沧海阁的头面铺子,里头的伙计都是些老实本分的苦命人,还有几个带过孩子的妇人。不如这里的事情一了结,你就搬到沧海阁的后堂安置下来,我会命生养过的女匠人好好照顾你,你安心将孩子生下来就是。我往日总是嫌沧海阁用来装钗环的锦盒太素,你有一手好绣工,不如日后就留在沧海阁,给我的锦盒绣些缎面吧,工钱与众人一样,每月两吊钱,你看可好?若是日后你有了更好的去处或是归宿,随时都可离开。” 明心已是许久未曾感到人间还有如此温情,她紧攥着苏若的手,痛哭道:“夫人,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苏若仿佛透过明心朦胧的泪光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微笑道:“也许你我在很久之前曾经见过,只是都忘记了。” 明心看着苏若和煦如春风的笑意,决然说道:“我愿与陈庶当庭对峙,就算拼得一死,也要令他身败名裂。” 第110章 公堂之上 当下邳县县守陈庶忽然被两名面生的衙役强行带入云静庵,在大殿之上见到正襟危坐的定州太守刘仪和翰林侍读柳暮江时,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不过陈庶在下邳县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他心中仍有八分把握能为自己开脱罪责。果然,面对四具白骨和静慧等人的供词,陈庶矢口否认,只说杀人之事自己一概不知,他也是被静慧等人蒙蔽,当初一心想着以佛学教化百姓,引人向善,这才应允静慧在娘娘岭建了云静庵。如今看来,此举确是有些草率,他有失察之罪,愿受责罚。可若是说他与贼尼狼狈为奸,对奸杀之行包庇遮掩,则纯属恶人诬告,他宁死也不会认。 听到这里,刘仪和柳暮江心知陈庶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刘仪随即命人将明心带了上来。明心因怀着身孕,刘仪特在堂下赐座。 陈庶见了挺着肚子憔悴不堪的明心,面上毫无波澜。刘仪发问道:“陈庶,你可认得此人?” 陈庶不苟言笑地摇了摇头:“下官未曾见过。” 刘仪冷哼一声道:“你不认得她,她可认得你。这位法号明心的云静庵女尼,曾随玄音多次出入你的府上,你竟说不认识吗?” 陈庶狡辩道:“这些女尼去下官府上只是与我的内眷讲经说法,只在后宅出入,从未与我谋面,是以下官对她毫无印象。且明心乃是一个出家女尼却有了身孕,只怕是她淫奔放荡不守佛门清规所致,与下官实无干系。想来此人定与静慧等人本就是一伙的,为了减罪就故意攀扯诬陷本官。” 明心听了陈庶这番无耻的侃侃而谈,已是又气又怒,满面悲愤,她勉强起身照着陈庶的脸上骂道:“陈庶,明明是你对我......如今竟还敢颠倒黑白,你这狗官简直白白披了这层人皮,你会遭报应的。”因情绪激愤,只觉得腹部一阵阵痉挛,面露痛苦不甘之色。 柳暮江忙命左右衙役将明心扶着坐下,待明心的痛楚稍微缓和后,正色道:“明心,你既是被人强迫,丢人的便不是你。你不必有所顾忌,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明心捂着肚子喘了一口气:“因陈庶的三夫人喜欢我的绣工,玄音便命我去县守府邸给三夫人绣帕子。后来,陈庶便借机在他府邸后院三夫人的屋子里强暴了我,还不止一次。那时我才知道,我根本就是被陈庶、三夫人和玄音合起伙来诓骗了。玄音和三夫人里外勾结,将云静庵容貌清秀的女尼送给陈庶糟蹋,用做贿赂,以换取她们在下邳县藏身立命,大行敛财之事,全然不顾我等女尼的清白和死活。” 陈庶衣袖一拂,义正言辞喝道:“本官岂是你一个贼尼空口白牙就能污蔑的!” 事到如今,明心已是全然豁了出去,她再度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挺着肚子艰难下跪,虽羞怒得满面通红,但还是咬牙说了下去:“二位大人,陈庶左边的腿根儿处有个铜钱大的灰痣,上面还有几撮黑毛,我若是说谎,愿受五马分尸之刑。” 柳暮江看着陈庶的眼神由厌恶转为戏谑:“陈大人,你也是个读过书的,我劝你还是自己招认了吧,若是当堂对你验身,只怕你是彻底斯文扫地了。” 陈庶已是强弩之末,却还在叫嚣:“我堂堂县守,尔等没有证据焉敢如此,我要去吏部告你等迫害属官,排除异己。” 柳暮江冷冷一笑,平素儒雅俊秀的面容已隐出几分狰狞狠厉:“你莫急,待会儿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你的身下痣,就是铁证。来呀,将这厮的裆绔扒下来。” 三四个得了令的彪形大汉一拥而上,全然不顾陈庶的嚎叫,将他四仰八叉按在地上,三两下便将他的裆绔扒到了膝下。此时白日正好,大殿之上佛祖金身闪耀,光明敞亮,是黑是白全然看得清清楚楚。正如明心所说,陈庶的左腿根上果真有一个硕大的灰痣,上头生着黑毛,颜色些许泛青,十分丑陋。 太守刘仪憋住心中的嘲弄,开口问道:“陈庶,你还有何话说。” 陈庶慌忙爬起来提着裤腰,狼狈说道:“下官......下官承认与这明心欢好过几次,但都是她主动勾引我的,算是两厢情愿之事,下官可从未强迫于她呀。” 柳暮江懒得再与陈庶这等败类纠缠,斜睨着他说道:“你死到临头了还敢满口胡沁毁人清誉,太守与本官这里还有物证,我看你还能有何说辞。”说完,击掌三声。 只见衙役们抬着五口金箔包角的檀木箱子走了进来,开箱一看,里头尽是银锭和金饼,还有银票珠宝堆得满满当当。柳暮江取过一块金饼掷到陈庶面前:“陈庶,这些金银都是方才从你府上抄来的,上面都印着你陈家的标记。你一个七品县守,一年的俸禄不过四五十两银子和八十石的禄米,你就是再干一百年也挣不了这份家当,分明都是你私下贪墨的赃物。你手下那帮县丞和主簿早就招了,说是受你威胁才不得已淌了云静庵这趟浑水,他们是从犯,独你自是主谋,其罪当诛。” 陈庶终于慌溃,顾不得系好腰间的革带,连滚带爬地说道:“下官冤枉,当初被静慧送上门来的女尼,下邳县诸人见者有份。还有这些从云静庵香火钱里分来的利钱,他们每个人也都拿了。既然女色钱财人人有份,如今凭什么都缩头成了从犯,只推我一人出来顶罪。分明是下官被这岂小人蒙蔽了耳目,鬼迷心窍才被他们拖下水的,求二位大人明鉴呀。” 陈庶痛哭流涕,求饶之时用力过猛,裆绔再次滑落,露出一大半白花花的腚,他却全然不顾,丝毫再无先前的官威凛然。 自己辖下出了此等无耻之徒,太守刘仪都替陈庶难堪,他忙吩咐衙役将陈庶押了下去。 如此一来,陈庶以及下邳县一干官吏之罪终于板上钉钉。 第111章 意绵绵 这桩由苏若揭开的大案将下邳县上至县守下至主簿都牵扯了进去,定州太守刘仪将案情来龙去脉以奏章上达天听,陛下大怒,立刻下旨将陈庶、静慧等一干主犯腰斩于市,其余官员革职流放永不叙用,犯官女眷一律没入教坊,着刑部即刻行刑。 此刻下邳县正是一片腥风血雨,而苏若与柳暮江还在静谧的田庄里安然度日。苏若正窝在柳暮江怀里,听他读着朝廷下发的邸报,听到静慧等人的下场,终于卸下了前世今生压在心口的重负,她在心中默默祷告:“恶人已经伏法,只愿冤魂安息,早日轮回。” 她抬眼看了柳暮江一眼,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激,感激面前的男子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坚定的不离不弃。中伤她的,他便将造谣之人赶出都城;驱逐她的,即便是自己的母亲他也力争到底;迫害她的,哪怕绵延两世的罪孽他也会揪出恶人,斩草除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令苏若心安落意,欢喜绵长。 苏若伸出双臂柔柔地攀住柳暮江的肩头,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再过两日,我母亲便要嫁给赵乡绅了,不如你我回去观礼,也好令母亲放心。” 柳暮江单手环着苏若的腰,宠溺地笑道:“一切都依娘子,只不过为夫还有一事要问。”边说边加重了放在苏若腰上的手劲。 苏若感到腰间涌上的绵密炙热,只听柳暮江说道:“那日我与定州太守刘仪在云静庵审问陈庶,你就躲在后堂偷看。” 苏若见他说得郑重,还以为是何要紧之事,没想到竟是此事,便不在意地说道:“我也懂得公堂之事我不该偷窥,只是见明心快要临盆了,实在担心,这才在一旁看顾着。” 柳暮江无所谓地一笑:“我不是说这个,只要你高兴,莫说是藏在后堂,就算要堂而皇之在公堂之上听案,也无不可。只是,那日陈庶这厮下身被衙役扒了个精光,这等丑物岂不是也被你看了去?” 苏若见柳暮江面露不虞之色,心下有些发虚,那天的光景她心知自己应当转身回避,可心里头又有几分该死的好奇,再说陈庶这等恶人出丑的场面她怎可不凑热闹,便用手捂着双眼,从指缝里看了个朦胧。 可如今面对柳暮江的隐怒,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实话实说,忙嗔怪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谁稀罕看那个淫棍,我当时早就转身闭眼图个眼前干净了。”边说边不自觉地回想起陈庶那个肥腻松垮的大半个腚,当真是丑陋无比。那时她在后堂看见陈庶鬼哭狼嚎破口大骂又衣不蔽体的模样,心里无比痛快淋漓。 柳暮江看见苏若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已是明了,他擒住苏若的下颌抬向自己,近在咫尺地凝视着苏若:“娘子似乎说的不是实话。娘子若是不想说,也无妨,不过为夫有的是手段。”说完,覆在苏若腰间的手慢慢向上游走,不轻不重地揉捏轻挠了几下。 苏若腰间的敏感早已被他尽在掌握之中,又麻又痒的触感登时激得苏若一个机灵,她扭来扭去也逃不脱柳暮江的掌控之间,忙唤道:“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不敢欺瞒夫君。” 柳暮江在苏若肋下呵着气地乱挠一通:“还不肯说实话?” 苏若素来触痒不禁,忍不住笑得气喘吁吁,一边无谓地躲闪,一边求饶道:“好了好了,夫君快住手。我只恍惚看见一片白光,后来陈庶便被几个衙役挡住了,其余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柳暮江住了手,见苏若笑得云鬓微乱,眼角带泪,面泛桃花,便一番身将她压在了身下,素手描摹着苏若姣好的明眸:“平白让那脏物污了你的眼,真是得不偿失。不如给你看看为夫身上的好光景,保管令你神清目明。”边说边跪压住苏若,只直起上半身,俯视着她缓缓地退下衣衫。 柳暮江的身材虽不像武人那般健硕,却也是隽颀挺拔,腰背之间光滑紧致,只见他慢慢俯身,缓缓蓄力,弓起危险的弧度。他翩然倾身而至,双手探入苏若的衣襟。 面对眼前毫无遮掩的人间绝色,苏若已是忍不住吞咽了一声口水,可还是按住了柳暮江的手,有些赧然道:“现在还是大白天,夫君还是......” 柳暮江颠倒众生地一笑:“怎么,难道娘子此刻不想吗?” 苏若浑身上下早已绵软无力,柳暮江仅凭着清浅的温柔和微凉的指尖便能轻易令她魂飞九天之外。她感受着销魂绝美的触感和由外而内蔓延的炙热情怀,心中叹息:当真是不比不知道,她的夫君如斯俊美,又柔情万千,榻上翻云覆雨更是绵延不歇,她先前在堂上对陈庶的那点好奇登时烟消云散,旁的男子果然是连她夫君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呀。 苏若忽然觉得唇角微痛,定睛一看,与柳暮江灼灼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只见他眸光如火,唇角略带赤炀。苏若蓦地红了脸。 柳暮江再度惩罚般地俯下头去,含糊不清地低喃道:“娘子守着为夫,不许想着旁人。” 苏若咛嘤一声,纤指已无奈地插入柳暮江的鬓发,叹息道:“夫君,我没有。” 柳暮江低声笑道:“那就是怪为夫没有尽力喽,难怪娘子分神了。”说完,一头埋入苏若的温柔乡中,身体力行,令人眼花缭乱地极尽夫责。 苏若眼前登时烟花飞舞,犹如滚烫的熔岩瞬间炸裂,不知身在今夕是何夕。唯有无力又不舍地攀住眼前的良人,随之一同沉浮逐流,难分难舍,刻骨缠绵。 只愿夫妻从此同心同体,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此时窗外白日清明,暖阳正好。一切都静好如初,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就连初秋的微风都静了下来,生怕打搅在梅花帐内几度痴缠的一双璧人。 第112章 南诏国 容夫人出嫁当日,苏若与柳暮江前去贺喜。容氏见自己的女儿女婿和好如初,心中很是高兴。容夫人所嫁的赵乡绅气度儒雅,为人温和,对苏若夫妇也很是慈善,对容氏更是嘘寒问暖,虽说娶的是继室,但也将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遍邀邻近的乡亲来赴喜宴,光是筵席就在赵宅摆了二十桌,给足了容夫人体面。苏若看着娘亲脸上羞涩又欣喜的笑容,心里头也很是宽慰。 第二日,苏若便放心地随柳暮江回了柳家。她一到柳宅门口,便吃了一惊,只见隔壁的宅院已被粉刷一新,一片白墙灰瓦虽比不得公侯之家恢宏气派,但也是清幽淡雅的院落。没想到柳暮江对自己竟是言出必行,果然买了一处新宅,在柳母彻底接纳苏若之前,苏若便可与柳暮江在这处清静天地自在度日,不必再受婆母刁难。 一路向内宅走去,宅内多了不少新面孔的仆人,见了苏若都是毕恭毕敬,口称“夫人”,苏若俨然便是柳家的女主人了。 此时,柳暮江低声在苏若耳畔说道:“今后,还要劳烦娘子掌管这柳家的中馈了。账本、地契和钥匙我前日已命人送到娘子的内寝,柳家多年清贫,不过在老家有间老屋子,都城里便是这两处宅子,还有下邳县的一座田庄,再有就是我每月的俸禄,也一并交给娘子管着,为夫可是将自己的全副身家都托付给娘子了。” 苏若心中感动,又有些顾虑:“只怕你这么做,婆母心里越发不舒坦了。” 柳暮江宽慰道:“娘之前不过是被身边的小人蛊惑了去,如今已是明白过来了,乐得安享晚年。再说以娘子经商的手段,我这点家财只怕不过一年便可翻上一番,我娘到时看见柳家日益兴旺定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面对柳暮江一腔深情厚意,苏若也不忍他为了婆媳之间的纷争为难,便放下心中的芥蒂,主动对柳太夫人示好。平素尽挑些柳母爱吃、爱用、爱玩儿的往隔壁院落送去,听说柳母爱吃家乡的金橘水团糕,竟花了不菲的价钱雇了个擅做江浙小食的厨子,专门给柳母做糕点,将柳母一应衣食起居伺候得无微不至。 柳母一开始还拉不下脸来,对着苏若还是有些讪讪的。可又惧于儿子的强硬,不敢再找苏若麻烦。可日子久了,见苏若送来的东西都正合自己的心意,就算是昔日她最看重的甥女阮之南都不曾对她如此照顾入微,这才渐渐咂摸出苏若的好处来。虽见了苏若还说不上亲近,但每每看到苏若笑意盈盈地又给自己送东西来,也终是无法再板着一张脸了,心里头的疙瘩渐渐解开了。 柳母的转变苏若都看在眼里,心中时常感慨:这世上的婆媳哪有什么千年的冤孽,不过是为夫为子的男人冷漠凉薄罢了。若是都像柳暮江这般有情有义有担当,婆母和妻子自会爱屋及乌,哪里还会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 苏若重活一世,终于过上了家宅和睦,夫君爱重的美满日子。只是这甜美安宁的生活却被边陲传来的一封奏报打破了。 南诏国的老国主暴毙了。这南诏国虽然国小,却处于西南的边陲重地,与西羌、吐蕃互成犄角之势,彼此联盟又相互制约。南诏的西境和北境分别与西羌和吐蕃接壤,乃是兵家重地。十几年前,吐蕃、西羌甚至大燕都想明里暗里地拉拢南诏,只要能与南诏结盟,危急时刻便可借南诏国土陈兵百万,扼死敌人的喉咙。南诏也是明知里头的利害关系,每每左右逢源,尽做些首鼠两端、背信弃义的勾当,只为趁乱谋利。 故此,西南的局势一直动荡,西羌叛臣和吐蕃国主更是对大燕国土虎视眈眈,经常袭境扰民。而南诏对大燕的态度也始终暧昧不清,一面对大燕称臣,一面又暗中与吐蕃或西羌勾勾搭搭,令大燕历代君王头疼不已。直到平西将军彻底攻下西羌全境,西羌并入大燕国土,南诏和吐蕃这才安生了一段时间。 然而西羌国灭,难免令南诏和吐蕃起了兔死狐悲之情,若是这两国结成生死之盟,共同对付大燕,只怕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西南边境将战火再起。大燕连年征战,只想与民休息,实在不愿轻易开战,故一直也想与南诏联盟,防备吐蕃。 南诏国的老国主倒是个精明之人,知道就算是南诏和吐蕃的野心再大,也吞不下整个大燕的国土,在位期间始终中立,两不相帮,如此一来大燕、吐蕃和南诏倒也形成了难得的制衡之局。 可是如今,南诏国老国主突然薨了,南诏世子蒙舍继任国君之位。这位蒙舍甫一上位,就上表向大燕示好,声称愿纳贡称臣,永世为大燕属国。只是南诏历代的国主都是属狐狸的,对大燕向来都是玩两面三刀的行径,在大燕和吐蕃之间跳来窜去,朝令夕改。 此番大燕皇帝也摸不准这位新任南诏王的做派,可既然南诏有意结盟,大燕作为天朝上国也总要在明面上予以嘉奖。于是皇帝下旨册封孟舍为“南诏王”,并赐封赏,着鸿胪寺少卿张适为使臣,柳暮江为副使,代天巡狩,前往南诏宣旨赐赏。明面上是颁旨,实为探查南诏的虚实。若是南诏对大燕不过是表面功夫,暗中还在与吐蕃勾结,大燕也好早做准备。 苏若自是舍不得柳暮江,二人如今正是新婚燕尔,怎忍分离之苦。柳暮江早已沉湎于苏若的温香软玉中难以自拔,临行前夜夜缠绵,枕畔榻边时时软语温存:“若儿放心,南诏虽有些野心,但万不敢对大燕使臣不敬。我此去最迟三月,待后院的梅花开了,我一定平安归来。” 苏若仰头吻了吻柳暮江的薄唇,强压下心头离别的愁绪和不安,道:“好,我等你回来。你离家这段时日,我也定会将家里和婆母照料好。”边说边不舍地抚上他的后颈,柔软的纤指沿着柳暮江覆着薄汗的脊背绵延而下。 柳暮江感受到后背绵腻温润的抚触,登时浑身紧绷,天崩地裂的气血涌入四肢百骸,无处消散。唯有死死抱住身下的心爱之人,将一腔情意尽数洒在温柔乡里。 二人在鸳鸯帐里双宿双飞,正是惜别之刻,意难尽,情不休。 第113章 归去迟 三日后,大燕使团终于启程前往南诏。二十余日后,信使来报使团已平安抵达南诏国都,并受到南诏王国礼待之。自此,每过十日,便有来自使团的奏报呈上,奏报上称南诏王对大燕使者恭敬有佳,再三表示已是惧吐蕃淫威久矣,新王蒙舍泣血遥拜大燕皇帝,愿与大燕永结盟约,共御吐蕃。 一切看上去都无比顺利,只待下个月初一,大燕使臣张适会宣读册封诏书,蒙舍便正式继位成为新一任南诏王。到时,使团便可返程回到都城了。 然而苏若却是一日比一日地心神不宁,只因为她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柳暮江的信了。 柳暮江走后,每到一处驿馆,便会写一封亲笔信给苏若报平安,还生怕苏若等得心急,每每请托驿使八百里加急往都城呈送奏报时,都夹带上柳暮江的家书。柳暮江给苏若的书信便与使团给朝堂的奏报同时抵达都城,苏若用最短的时日便能盼来夫君的传书。 书信的内容不过是柳暮江沿途所见的风土人情,还掺杂着对自家娘子夜以继日的思念,纸短情长,道不尽柔情蜜意和相思绵绵。每到夜深人静,苏若便在烛灯下,一遍遍读着书信,聊慰别离之情。 可此时距离上次苏若收到柳暮江的信笺后,已有整整一个月,再没有只言片语寄来。苏若心中的不安已逐渐变成了恐惧,即便朝堂并未听闻南诏有任何异动,即便使团的奏报依然按时上奏天听,即便没有任何征兆能证实苏若的担忧。但苏若依旧强烈地怀疑,柳暮江已经出事了,否则绝不会无故与她断了音信,她的夫君将她捧在心尖上宠着护着,断不会令她有片刻的心焦和煎熬。 苏若坐立难安,夜不能寐,就连沧海阁的生意都无心打理。她强忍着又等待了半个月,依然没有盼来柳暮江的消息,苏若当即决定,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要亲自去南诏寻一寻柳暮江。 对于苏若的举动,柳母觉得简直就是胡闹,不过是柳暮江事忙没有按时写信,苏若便如此小题大做,一个后宅妇人千里迢迢前往南诏那等民风彪悍之地,真是不成体统。 然而苏若心意已决,如今徒然留在都城,只能令她心乱如麻。她不顾柳母的反对,收拾好行囊,带着折伦、春燕和几个身手不错的护院,拜别了柳母和容氏,便启程上路了。 一路上白日赶路,夜里住宿在客店,好在苏若有足够的银两,路上换了数次快马,终于到达了南诏的都城—鄯阐城。 鄯阐城作为西南最繁华的城郭,城际滇池,三面皆水,既险且坚。每年有数以万计的商贾途经此地,将中原的丝绸、茶叶、书籍和各地的战马、鞍辔、云南刀、香料药材等各种珍贵奇巧的玩意儿贩至天下各地。此刻正是巳时,城门口人流如织,车马如龙,各色商贩都赶着去城内的集市做买卖。苏若一行便扮做从大燕都城来的首饰商人,顺利入了城。 苏若等人来到城内最热闹的鸡鸣街上,找了一处客栈住下,稍加修整后,折伦便带着手下的护院外出探路。 一个时辰后,折伦等人悉数返回客栈,折伦眉头紧锁,对苏若回禀道:“主人,只怕大事不妙。” 苏若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可是驿馆门口有什么异常?” 折伦摇摇头:“不,驿馆大门敞开,各地使者进出无阻,并无异样。可是属下等人在前门后门守了半晌,竟没有见到一个大燕使臣。我等从路人口中打探得知,说是南诏王蒙舍为表对天国来使的敬重,前些时日特地将整个使团迎入了南诏王宫居住。可是这种礼数,我自小在南地边陲长大,却从未在西南诸国听闻过。” 苏若心思一冷:“如此说来,只怕使团诸人凶多吉少了。可我等在鄯阐城内不过就是普通商贾,根本连南诏王宫的门边都摸不着,莫要说是探听虚实了。” 折伦安慰苏若道:“主人,莫要心焦。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午后再去王宫附近转转,也许打点一番,能问出些苗头。” 苏若叹气道:“你在南诏没有熟人,又能去找何人打听呢?若是那南诏王真有心加害大燕使团,你这样冒然撞上去,只怕反而会被有心之人盯上。还是待我去城中的集市转转,兴许能找到专与王宫做生意的商人,寻条门路出来。” 主仆二人正商量着,忽听门外传来敲门声,折伦瞬间警觉起来,紧握住手里的匕首,轻声走到门边,低声问道:“来者何人。” 只听门外不徐不疾的声音响起:“听闻沧海阁苏掌柜在此盘桓,慕容婳特来拜会。” 苏若一惊,忙示意折伦开门。只见本应待在大燕都城永平侯府的平西将军慕容婳一身男装出现在苏若的眼前。 折伦猛地一见慕容婳玄衣劲装的打扮,头上只绾了个男子发髻,全身并无半点女儿装束,却是英姿飒爽,玉树临风。平日沉稳从容的折伦竟微微低下头去,只抱拳冲着慕容婳一揖,掩饰着自己脸红的窘态。 好在慕容婳和苏若都未注意到折伦心中的波涛暗涌,苏若上前疾走两步:“平西将军怎地来这鄯阐城中了?” 慕容婳爽朗地一笑:“都和你说了好多次莫要叫我将军,如今你我皆是男装打扮,你就称我为慕容兄吧,我此次是特意前来助你一臂之力的。”她见苏若不解,便解释道:“你离开都城之前,曾来与我告别,并对我说了你忧心之事。你走后,我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这南诏虽是弹丸之地,却关乎大燕西南边陲的安稳,不能轻忽。于是我便暗中传书令永平侯府昔日埋在鄯阐城的暗桩打听了一番,暗桩三日后飞鸽传书于我。说是自从大燕使团进了鸡鸣街的驿馆后,便再也没见过有人出来,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南诏王蒙舍对外说是将使团请入了王宫,可使团上下有二十余人,进宫之时怎么可能悄无声息。我自知此事不妙,可手中没有真凭实据,只凭借暗桩的只言片语无法取信于陛下,又恐冒然上表会引起陛下对外戚慕容氏的疑心。思来想去,便决定私下来鄯阐城与你一起暗中察之。” 第114章 宴饮 有了慕容婳这位昔日的西南将军助阵,定能事半功倍。苏若一时之间大喜过望,只得俯身拜道:“慕容兄今日雪中送炭之恩,苏若此生不忘。” 慕容家的暗桩一向干练,办事干净利落,不过一日,便将探来的消息悉数禀报。慕容婳听后便来到苏若房中,刚关上房门,就见苏若一脸关切地看了过来。 房中只有慕容婳和苏若两人,慕容婳接过苏若递过来的茶,叹道:“暗桩并未探得使团的去向,不过只怕不容乐观。” 据暗桩所报,大燕使团抵达鄯阐城当日,便被南诏王蒙舍安顿在驿馆的东苑,日夜宴饮,经常通宵达旦。众人皆以为这是蒙舍对天朝上国的礼敬,也没有多想。可是直到一个月前,有一日的深夜,驿丞奉南诏王命,再次亲自款待使团诸人,丝竹鼓乐之声不绝于耳。可是到了丑时,一切声响戛然而止,驿馆各处大门忽然紧闭,等第二日再开门后,虽一切如常,却传出了大燕使团入住王宫的消息。 慕容婳道:“如此看来,使臣消失了,可大燕都城还能按时收到奏报,只怕这奏报是伪造的,我大燕使者已经着了蒙舍的道了。蒙舍先是对使团众人日夜盛情款待,美酒佳肴伺候着,令使团上下放松了警觉。又于一个月前在夜宴上用阴私伎俩将所有人灌醉,无声无息地运出驿馆。只是究竟是将人杀了还是暗中囚禁,以图后事,还不得而知。” 苏若的心已经沉了下去,声音颤抖:“看来,暮江只怕已经......” 慕容婳忙道:“那倒不一定。只因使团消失的那晚,还发生了一件蹊跷事。那夜驿馆的宴饮提早结束后,突然有几队官兵声称是兵马司的人,说是鄯阐城府衙丢了要紧的东西,围着驿馆周边十里一直在搜寻什么人,直到天色微明才空手而归。可是看他们的佩刀和官靴,分明是南诏王宫的禁军。” 苏若像是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你是说,使团里有人逃出来了?南诏王蒙舍害怕泄露自己的罪行,这才命禁军连夜搜捕?” 慕容婳点点头:“还有,鄯阐城每日亥时后便会全城宵禁。可那夜,除了驿馆之外,鸡鸣街上还有一处府邸歌舞不辍,可从来无人敢管,只因此处乃是南诏国长公主阁罗凤的私宅。” —— 话说柳暮江本就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他作为大燕副使,临行前早已收集各方对南诏王蒙舍探来消息,试图做到知己知彼。到了南诏鄯阐城后,柳暮江始终未曾忘记此行真正的用意:摸清蒙舍对待大燕的真假虚实。 因此柳暮江始终无一日敢懈怠,就在所有使臣连同护卫都熏熏然沉醉在南诏美酒和歌姬的丝竹艳舞之中时,唯有他一人机敏地暗中观察着一切,南诏有些过头的热忱反而令他起了疑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柳暮江也曾将自己的疑虑告知使臣张适,奈何张适本是个刚愎自用之人,素来爱听阿谀逢迎之语。这几日,张适早已被南诏上自蒙舍下到驿丞的吹捧谄媚哄得不知天高地厚,听了柳暮江的提醒,心里顿时涌起对他这个官场上后起之秀的不满。张适只斜眼瞟了柳暮江一眼,似笑非笑道:“暮江,你初来乍到,眼界尚浅,实不知我天朝大国在这些蛮夷心中的分量。这些边陲小国是万不敢得罪大燕的,当然要将我等如父母恩人一般供着。” 柳暮江坚持说道:“张大人说的是,只是这南诏素来狡诈,数次暗中挑拨吐蕃和昔日的西羌开战,自己从中渔利。陛下也是怕新任的南诏王蒙舍会将这手段用在大燕身上,才嘱咐我等暗中探查南诏的真实用意,张大人还是......” 话还未说完,张适已是冷了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知道柳大人乃是陛下的近臣,风头正盛。可你用不着拿陛下的话来压我,我为鸿胪寺少卿十余年,出使列国无数,他们到底对大燕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还是分得清的,用不着你一个朝堂新贵来提点。”说完拂袖而去。 面对如此愚蠢的上峰,柳暮江并未恼怒,既然和张适说不通,事关使团的安危,他只得另辟蹊径。使团之中有个十六岁的年轻寺人名叫侍墨,是宫内内侍总管蔡延的干儿子。蔡延有意令侍墨多见见世面,将来也好在御前伺候,便将侍墨塞进了使团之中,去照顾几位使臣的日常起居,还托付柳暮江对他多多照应。 柳暮江自然是应承下来,见侍墨伶俐,闲时还教他读书认字,侍墨对柳暮江甚是感激。 因侍墨负责给使臣送饭,故此每日至少有三次要在庖厨和各位使臣休息的屋子间走动,驻守在驿馆的侍卫见了也不会觉得奇怪。故柳暮江暗中吩咐侍墨在每次送饭途中盯紧驿馆中的动静,若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这日,南诏驿丞又招待他们这群使臣宴饮,看着眼前流水一般的珍馐美味和殿上裸露腰肢脚踏银铃跳着奉圣舞的舞姬,柳暮江心中一阵阵烦躁。此时夜宴已过了大半,身边的同僚大多已喝得醉眼迷离,张适更是东倒西歪,抱着一个美艳的舞姬手舞足蹈。 柳暮江闻到了令人晕眩的酒气,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再次不着痕迹地挡掉了驿丞敬过来的酒,趁着众人喝得酒酣耳热,便假装如厕,偷偷从后门走了出去。 夜风吹来,柳暮江心神微定,他望向东方墨色的夜空,心中开始思念在远在都城的妻子。但愿一切真是他多虑了,他如今只盼着赶快到册封的那一日,宣读诏书后,立刻返回都城,早日与苏若团聚。 正想着,忽然见寺人侍墨端着几盅汤走了过来,此时侍墨背对着殿外的侍卫,高声说道:“柳大人,这是庖厨刚熬好的醒酒汤,小人就赶着送过来了。”说完,便对着柳暮江一阵挤眉弄眼。 柳暮江心中一紧,面上依旧镇定地说道:“里面的诸位使臣还未尽兴,这汤先不忙送进去。倒是我酒饮得急了,有些头疼,你这就端一碗给我吧。”转身便在离侍卫较远的廊下一角坐定。 侍墨会意,忙端着汤盅上前,在递给柳暮江之时,躬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大人,不好了,今日夜宴的酒菜里被南诏人放了东西。” 第115章 死里逃生 柳暮江强自稳住山崩地裂的心绪,装作一边尝着醒酒汤,一边往屋内走去。他淡定地走到门边,只往里看了一眼,便顿住了脚步。 屋内的夜宴之上,诸位使臣已是横七竖八地歪着身子,有的趴在案上,有的靠着廊柱,还有的直接仰面倒在地上,纵然还有三五个睁着眼的,也已是满嘴胡话,根本就没有一个能清醒地站起来的。若是柳暮江此时强行去将张适带出来,势必会引起南诏驿丞和屋外侍卫的注目,他不但救不了人,还反而会被立刻扣下。 如今之计,唯有明哲保身,走为上策。哪怕今夜只有他和侍墨两个人逃出去,他们就能想办法溜到西南边境,给驻守在边陲的大燕军队报信,搬来救兵解救大燕使臣。 柳暮江已于千钧一发之刻有了决断,他在门口忽然一手捂住腹部,连声叫唤道:“哎呦,我腹痛得紧,怕是方才饮了冷酒,受不得了。侍墨,快扶我去如厕。” 侍墨会意,忙扶住柳暮江,二人一同踉跄着往后院的如厕走去。 待俩人走到后院僻静的角落,避开侍卫的耳目,柳暮江道:“看来屋里那几个使臣救不得了,咱们先逃出去再说。” 侍墨道:“小人知道这后院有一处矮墙,可以避开大门翻出去。” 话不多说,侍墨带路,匆忙来到院落的西北角,这里本是一片荒地,秋风萧瑟之际,倒有一股荒原般的野趣,故此驿丞故意不命人打理,就这样冷清荒凉下去,反倒便宜了两个逃命的人。 来到侍墨说的矮墙下,柳暮江抬头看了看,说是矮墙,但也足有两人高,好在墙外紧挨着墙根有一棵粗壮的七叶树,正好能借力逃脱。 柳暮江虽是一介文士,但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他借着侍墨的臂膀很快便攀上了墙头,又伸手将侍墨拽了上来。二人踩住身边七叶树伸展的树杈,沿着树干爬了下来,终于脚踏实地来到了驿馆外。 柳暮江刚要松口气,就听一墙之隔的驿馆院内袭来一片嘈杂之声,脚步纷乱,只听驿丞在大声呼喝道:“如厕里没有,那两个大燕人跑了,快去找,院里院外给我好好搜。若是真有漏网之鱼,咱们所有人都得死。” 柳暮江连忙和侍墨狂奔而去,只想着离身后的驿馆越远越好。此时已是后半夜,全城宵禁,他们二人根本出不了城,只能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上一晚,等天亮了再想办法。可柳暮江和侍墨对鄯阐城人生地不熟,根本毫无头绪,只得边逃命边寻摸藏身之所。 也不知跑了多久,两人拐进了一个狭长的街巷里,正要驻足喘息,忽然望见远处一队火把朝这边走来。坏了,这是追兵来了。眼见火光离巷口越来越近,身后便是死路,两侧的院门尽皆紧闭,侍墨无助地看着柳暮江:“大人,咱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这可如何是好?” 柳暮江冷静地环顾四周,眼如鹰隼般锐利凛冽,他忽然看见不远处有户人家,大门外的桩子上拴着一匹马。侍墨顺着柳暮江的目光看去,心中会意,忙上前轻手轻脚地解开缰绳,口中轻声安抚着马儿,将马牵到了柳暮江身边。他打量着这匹马,口中说道:“大人,你我骑上马虽脚程快些,可也会暴露了行踪,早晚会被南诏侍卫抓住的。” 柳暮江不语,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显眼的朱红色锦袍,毫不犹豫地脱了下来,将一头的衣袖紧紧系在马鞍上,然后猛地抬手狠命地拍了一下马儿的屁股。马儿骤然受了惊吓,立刻四蹄腾空,嘶鸣一声朝着巷口狂奔而去。夜色如墨,月光微弱,马鞍上的红袍随着马儿的奔跑飞扬起来,远看过去就像是有一身着朱衫之人在策马飞驰。 马儿瞬间便跑出了巷口,正被赶来的南诏侍卫看个正着。为首之人忙指着马影喊道:“前面就是贼人,快追。”只听呼啦啦一阵人声杂沓,与马蹄之声混成一片,转眼又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巷子里再次被黑夜笼罩,一片死寂。 柳暮江和侍墨不敢耽搁,忙出了巷口,朝另一个方向逃去。 此刻黑漆漆一片,整个鄯阐城犹如一座死城,两人也不敢点火照明,生怕引来追兵。好在柳暮江此前看过鄯阐城的地图,他素来博闻强识,勉强借着月光辨认着方位。 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侍墨看着面前宽敞的街衢有些眼熟。柳暮江沉声说道:“咱们兜转了一圈,竟又回来了。” 原来,他们又跑回了鸡鸣街上,只不过南诏驿馆在鸡鸣街首,而此刻他们却在鸡鸣街尾。 此刻已是隆冬,可柳暮江和侍墨已跑得大汗淋漓,如果还是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即便不被抓住,也会冻死街头。 就在二人走投无路之时,柳暮江忽然发现街尾有一处宅邸灯火通明,与街上其他暗黑的院落迥然不同,隐约还传出舞乐之声。 这鸡鸣街乃是南诏国最为繁华的街市,能住在此处的皆是非富即贵的高门大户。这座院落从表面的门户看来并不起眼,然而院墙高大绵延数里,透出一股王侯深宅的门禁森严之气。 突然街衢尽头走来了一队人,足有十余人之多,衣饰华美,在这暮色深重的夜里,在正疲于奔命的柳暮江看来,宛如山中的精怪一般令人心头发瘆。 待这群人走近了些,柳暮江和侍墨躲在一堵墙后,才略微看清,这些人竟都是些少年郎,最小的不过十六七岁,每个人都穿着绫缣锦绣的广袖直?长衫,腰间系着修身的描金革带,显得楚楚翩翩。乌发半披在肩头,只在头顶绾个髻,用上好的玉簪别住。有的人甚至在鬓边簪花,花色大多艳红、葱绿,虽皆是男子,却凭添了一股妖娆魅惑之气。 就在这时,街头又隐隐映出了火光,侍墨低声道:“大人,不好了,只怕追兵又到了,他们怎会来的这么快。” 柳暮江眉目深沉:“看来,南诏王铁了心要将大燕使团一网打尽了。也罢,你随我来。” 二人快速躲到一棵大树后,眼见着那群少年郎从眼前走过,待经过队尾时,柳暮江拉着侍墨默默跟上,混入了队伍。 这队人走到了那处亮如白昼的宅邸前,队首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上前叩门,朗声说道:“我等是章台苑的公子,奉金竹公主之命特来侍奉。” 柳暮江听见此话,心中微动,正自思量之时,忽然他前面的郎君不经意地回过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吓了一跳,再看柳暮江貌若潘安,仪态风流,便小声问道:“兄台难道是北苑来的新人,也是来伺候公主的?” 柳暮江眼看街头已出现了点点火光,心思电转之间开口说道:“不错,我们是上个月才入北苑的,今晚本轮不到我们来,可之前定好的公子忽然伤风了,这才令我二人临时补上,恐怕人数不齐,扫了长公主的兴致。” 那郎君笑道:“看来兄台是第一次来这公主府,你莫怕,兄台如斯俊美,定能讨得公主欢心,只怕今夜之后便能一飞冲天了,到时愚弟还要靠兄台多提携呢。” 柳暮江只是微微一笑:“贤弟客气了。” 二人正说着话,府门已经应声而开,众人鱼贯而入,就在大门在侍墨身后堪堪合上之时,一队神色凛然的南诏禁军出现在了街头。 第116章 金竹公主 南诏禁军追到了街尾,看着空荡荡的街衢和两旁紧闭的高门,为首之人嘀咕道:“真是见鬼了,两个连路都不识的大燕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莫非在这鄯阐城里还有内应不成?” 旁边的手下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凑上前说道:“头儿,这全城都宵禁了,根本无人会收留他们,这大冷天的,即便不被咱们找到,恐怕也能冻掉他们半条命了,咱们何苦还如此奔波。” 为首之人骂道:“糊涂东西,一个个就知道偷懒。王上已经发了狠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天亮咱们交不出人来,只怕都要跟着掉脑袋了。” 其余人个个苦着脸议论道:“这都快天亮了,好不容易见了一匹疯马,还白跑了大半个城,连个鬼影都没看见。明明是驿馆那帮废物办事不利,非要拉着咱们兄弟垫背。难道我等辛苦一宿,反要丢了性命不成?” 为首的也是眉头紧锁,叹道:“抱怨也没用,当今王上的脾气谁不知道,看来咱们哪一个都躲不掉。” 旁边的手下倒是机灵,悄悄附在他耳畔说道:“头儿,我倒是有个主意,这滇池水深凶险,保不齐会掉下去一两个人。咱们就说那两个大燕人被追到滇池边上,被迫跳江,尸骨无存。情急之下,咱们兄弟只扯下了他身上的衣袍,这就是证据。”边说边举起手中一直拿着的朱衣官袍。 这件锦袍正是柳暮江方才为引开禁军故意绑在马鞍上的,这队禁军苦苦追了大半个时辰,才发现中了计。 为首之人咬了咬牙:“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才能交差了。” —— 再说柳暮江和侍墨进了公主府,只见一路所到之处与寻常富贵之家不同,雕廊画栋,金漆玉雕,宛如入了天宫仙境。 他们被带到中院,见到一个中年管事模样的人,此人乃是公主府的家令。他品头论足般对这群少年郎一个个地看去,边看边点头道:“这批郎君还选的不错,想必公主会满意的。”正说着,目光移到柳暮江身上,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的里衣,皱眉道:“来侍奉公主,怎么打扮得如此寒酸,若是在公主面前失仪,你们南北两苑明日还想开张吗?” 带队的妇人忙躬身赔笑道:“不敢不敢,家令大人,我们章台两苑可是将公主当做天上仙子一般敬着,哪敢有丝毫怠慢哟。这两个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小人这就将他二人遣回去。” 妇人正要将柳暮江二人打发出去,家令忽然开口道:“慢着。” 他走下玉阶,踱到柳暮江面前,只见这个年轻公子虽衣着简朴,却是面如美玉,目若星子,乌发如墨。许是走得急了,面上泛着一片淡淡的桃花色,眉梢眼角不经意间悉堆风情。微敞着的衣襟遮盖下,是笔挺俊逸的身姿,长身玉立,竟是个美艳又不乏英气的世间绝品。 家令转怒为喜:“章台苑已是多年没有如此绝色了。罢了,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今夜已经晚了,公主方才安寝,你等先去休息,明日再等候传唤。” 柳暮江与侍墨被安置在院内西南角的一处厢房里,待房里没了外人,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侍墨颓然跪在席上,后怕道:“今夜多亏了大人,否则小人这条小命只怕早就没了。只是这里是哪位公主的府邸,若是南诏禁军追查到此处,你我还能逃到哪里?” 柳暮江看了看窗外微熹的天色:“是咱们运气好,整个南诏国,只怕只有这处府邸是禁军不敢来搜的。你还记得引路的那个妇人说的话吗,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南诏国大名鼎鼎的金竹公主。” —— 说到这位金竹公主,在南诏国可是人尽皆知,就连在吐蕃和西羌等西境诸国也是艳名远播。 金竹公主本是南诏国浪穹王最小的嫡女,名叫阁罗凤。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比现任的南诏王蒙舍还要小三岁。可从辈分上算,蒙舍还要称阁罗凤一声姑母。 据说阁罗凤出生时,正赶上吐蕃和西羌战事胶着,两边都仗着国力比南诏强大逼迫南诏与自己结盟。浪穹王明白,此时的吐蕃和西羌已是打红了眼,若是南诏被拖下水,必然会陷入泥沼不得翻身。无论最后是哪方胜了,输的那一方都不会轻饶南诏。而所谓的盟友也不过是看中了南诏两面接壤的军事要地,待得了好处,只怕便会立刻乘胜侵占南诏的边塞重镇,对南诏国的生死存亡袖手旁观。 就在危急之时,阁罗凤出生了。她出生之刻,南诏王宫上空红霞满天,有两只白羽孔雀盘桓飞翔,清啼之声不绝于耳,实为大吉之兆。果然,阁罗凤刚一落地,吐蕃和西羌前线便下了一场五十年不遇的暴雨,大雨引发山石崩塌,泥沙俱下,将行军打仗的主路拦腰截断,双方都有不小的伤亡。如此一来,这仗自然是打不下去了,吐蕃和西羌只得各自退兵,偃旗息鼓,反倒解了南诏的左右夹攻之危。 南诏举国上下都认为如此轻易地躲过这次兵灾全赖刚出生的阁罗凤公主带来的祥瑞,浪穹王更是对此女宠爱非常,刚一出生便封为金竹公主。这位阁罗凤公主的确是上天眷顾的女子,她自小便性子聪敏,美艳非常,待到十五六岁已成了一位远近闻名的绝色美人。有不少邦国的国君派遣使臣前往南诏求娶公主,可浪穹王害怕公主远嫁他乡会受委屈,都一一婉拒了。最后千挑万选,从南诏后族的子侄里选了一个青年才俊招为驸马,只盼着阁罗凤能永远承欢父母膝下,无忧无虑。 然而天不遂人愿,阁罗凤成婚不到两年,驸马外出打猎时不慎跌下马背,当场死于马蹄之下。 阁罗凤二十岁时,又与一个瓦善族的土司之子情投意合,二人很快成婚,可不过三年,土司之子也突发急症暴毙而亡。 世人皆传金竹公主生来克夫,只因她天生便是属于南诏国的,若有男子想将她据为己有,必遭天谴。从此后,再也无人胆敢求娶阁罗凤。 阁罗凤接连遭受丧夫之痛,很长一段时间一蹶不振。日日沉湎于美酒享乐之中,不问世事。她甚至偷偷蓄养面首,还与南诏朝中不少俊美的年轻官员有了首尾。只是碍于浪穹王的训诫,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后来,浪穹王病逝,南诏王宫内便无人能管教阁罗凤。阁罗凤从此放浪行事,她本就生的艳丽,又在花信之年,自有不少才貌双全的美男子心甘情愿成为她的裙下之臣。西南本就民风开放,加之金竹公主在民间威望极高,她虽有数不清的入幕之宾,百姓却不以为耻,反而觉得阁罗凤乃是仙女转世,行事做派自然要与寻常王室不同。 第117章 面首 鄯阐城内的章台阁是西境最大的烟花之地,原本只有绝色的妓子,可后来为了讨好金竹公主阁罗凤的嗜好,竟大兴土木修建了南北两苑,蓄有面首三百人,专为天下贵妇迎来送往,其中的翘楚自然会先送到金竹公主府上。 久而久之,南北两苑的名气竟后来居上,甚至还有不少自视才貌非凡或天赋异禀的年轻人自愿进入南北两苑,想要经此捷径给阁罗凤自荐枕席,一心想着若是得了她的青眼,便能即刻鸡犬升天。 更何况阁罗凤并非一个只知皮肤烂淫的女子,她对于才华出众之人独具慧眼,在朝堂之上也颇有实权。南诏王朝中有不少官员便是她从自己的面首中提拔上来的,若是能得到如此集美貌权利于一身的女子做靠山,年轻公子自然不必再寒窗苦读便可一步登天,这等诱惑,又有谁能拒绝呢。 柳暮江和侍墨正是被误打误撞地当成了章台北苑进献给阁罗凤的面首,进入公主府,幸运地躲开了南诏的追兵。 为今之计,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在公主府中隐藏身份,做个不被人注意的面首。柳暮江想着,这群面首在阁罗凤眼里不过是些消遣的玩意儿,总会有喜新厌旧的一日,也许再过些时日,章台两苑便会送上新人,到时他和侍墨这两个未得宠的旧人便会被遣送出府。介时,他二人以章台北苑面首的身份便可想办法出城去了。 侍墨担忧地搓搓手:“柳大人所说固然不错,只是以您的相貌方才已引起了公主府管事的注意,只怕明日就要命您去侍奉金竹公主了,如此一来,您如何能全身而退?” 柳暮江揉了揉奔波了半宿依然酸痛的小腿,道:“我自是不会出卖色相以身侍敌换取安稳的,放心,我自有办法。” —— 第二日晌午,公主府家令果然命人前来要给柳暮江梳洗一番,言明要去陪公主宴饮。柳暮江用锦被蒙着头,只推脱说去不了。 前来传唤的妈妈已然黑了脸:“公子好大的面子,莫非要家令大人亲自来请,才肯去吗?” 一旁的侍墨忙赔笑道:“这位妈妈莫恼怒,现下莫说是家令大人,就算是金竹公主尊驾亲自前来,我家公子也不会相见。” 眼见妈妈眉毛倒竖,恨不得立时上前掀开柳暮江身上的锦被,侍墨躬身解释道:“不是我家公子无礼,实在是他昨日不知吃了什么,今早醒来整张脸都红肿得吓人。他如今这副尊容实在不敢去侍奉公主,若是如此陋颜惊了公主的驾,莫说我家公子的性命不保,只怕就连家令大人也要挨骂。您若是不信,不妨亲自去看一眼,只是莫要吓着您老人家。” 那位妈妈撇了撇嘴:“我活了大半辈子,丑的俊的识人无数,还能被一个年轻厚生吓住不成。”说完,上前便一把掀开了锦被。一见被下柳暮江的真容,竟接连后退了两三步,嘴里叫着“哎呦,我的妈呀”,若不是侍墨在旁边扶住,只怕早已惊得坐在了地上。 此时的柳暮江躺在榻上,脸肿的竟像是个发面的炊饼,面上布满紫红色的淤痕,乍一看去,比猪头也好不到哪儿去。 妈妈终于定住了心神,她昨晚在中院见过柳暮江一面,不禁惋惜地说道:“既然如此,这位公子就先好生休养吧。我这就命公主府的医官来给你看看,你可是家令大人亲自看中的人,早一日养好病,也好早一日去服侍公主,到那时,你离这泼天的富贵也就不远了。” 柳暮江也不言语,只略略抬手致谢,便又蒙上了被子。 妈妈只当他是因痛失天赐良机心里郁闷,也不在意,便出去了。 妈妈前脚一走,侍墨便腾地挪到门口,关死了房门,又奔回柳暮江的榻边,道:“大人,她已经走了。” 柳暮江复又掀开被子,起身坐了起来,觉得有些气闷,深吸了一口气。 侍墨道:“大人在路上采的银线葵果然有奇效,服下不过一个时辰,脸就肿了起来。” 柳暮江道:“我是随使团经过景迈山路时,无意中在山脚下发现的此物,当时只觉得它颇像中原已经绝迹的草药银线葵,便随手摘了几株想回都城后与医书上的记载比较一番,不想今日竟派上了大用场。这银线葵性烈有毒,若是服用少许可祛除寒毒,可若是过量服用便会面生红疹,肿胀不堪。” 他又看了一眼窗外蓝湛湛的云天,自言自语道:“但愿再过几天,咱们就能被遣出府去,毕竟我手中的银线葵也只够维持七日的。” —— 就这样,柳暮江天天躲在房中养病,公主府家令派府中的医官日日亲自来给他诊脉开方,只盼着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美郎君快些消了肿,恢复昔日俊美容颜,能早一刻前去给公主伴驾。面对如此尤物,公主自然展颜,到时也少不得重赏他这个家令。 可令家令失望的是,医官虽兢兢业业地给柳暮江诊治,可柳暮江的脸竟没有半分好转。七八个医官天天围着他服药、针灸、烧艾,甚至差点连西南巫术都用上了,可丝毫未见起色,众人一筹莫展。 最后,医官只得对家令回道,柳公子这个症状如此顽固,只怕是水土不服所致,他本是北地人,乍来西南湿暖之地,地气不调,脾胃失合,邪气淤积,不是一时半刻便能缓解的,唯有慢慢调养,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方可消肿。即便脸好了,只怕上面的瘀斑也不能完全消失,难以恢复如初了。 家令见诸多名医都对柳暮江的怪病束手无策,也只得自认倒霉,便渐渐对柳暮江不闻不问,将心思放在其他面首身上。 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得飞快,今日已是柳暮江和侍墨混入公主府第七天的清晨,又到了该服用银线葵的时辰了,他手里的银线葵也只剩下最后一株了。 他将整株银线葵的叶子嚼碎咽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的面部便泛起熟悉的刺痛感,这是药效发作了。只是若是明日,他还无法出府,脸上的异常很快便会褪去,若是被公主府的人发现,将他送到金竹公主面前,只怕会暴露他大燕使臣的身份。 柳暮江悄声对侍墨说道:“要是到了今晚安寝的时候还没有消息,你我只得铤而走险,趁着今晚溜出府去。到时我在屋子里放把火,将院里的下人都引过来,你穿上仆人的衣服,趁乱逃出去。拿着我的印信出城去大燕边境的安息城找到守军,将鄯阐城内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们,守军必然会派兵来救。” 侍墨死命地摇着头:“大人,要走一起走。” 柳暮江垂眸:“两个人太过显眼,再说这公主府表面看来醉生梦死,可守卫森严。你年纪小,扮成仆童溜出去还容易些,就算被抓住了,便说是后院公子屋子起火,你只顾跑出来喊人,一时心急迷了路,也能蒙混过关了。” 他接着正色道:“侍墨,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我大燕的边陲安稳,你万不可瞻前顾后。” 侍墨强忍眼泪点了点头。 第118章 惊鸿一瞥 然而,柳暮江和侍墨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就在掌灯时分,公主府家令忽然命人来传话,说是他们这群公子明日辰时便可出府,回南北两苑去了。言下之意便是,阁罗凤公主对这次送来的面首,一个都没看上。 柳暮江和侍墨闻言后,自然大喜,一想到明日就能顺顺当当离了这虎狼环伺之城,将鄯阐城的危急早日报给大燕守军,便将接连数日悬着的心放下了。二人做好准备,早早睡下,只盼着赶快天明。 前夜漫长而煎熬,柳暮江和侍墨都没有睡好,终于等到天光微明,二人快速收拾停当,走出屋子。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其余公子也断断续续地集中到院子里来,因马上就要离开这金玉富贵之乡,个个脸上都有些郁色和不甘。相熟之人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这几日的艳遇。只听有一个绿衣郎君仰面叹道:“此次虽未得到金竹公主垂青,但能在酒宴上一睹芳容,果真是花容玉貌,惊为天人,我此生也算是无憾了。” 旁边一人说道:“兄台过谦了,你虽未得公主垂幸,可一手好诗已得公主亲口称赞,日后定会在南诏王庭平步青云,我等真是羡慕不已呀。” 旁人说得热闹,只有柳暮江和侍墨一言不发,沉默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只因柳暮江没了银线葵,眼看着脸上的红肿已经褪去了不少,他只得戴上兜帽,将整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生怕被公主府的人发现。 好在不一会儿,一位妈妈便出现在庭院的上首,道:“诸位公子这几日辛苦了,今晨便可回去了,这就随我出府去吧。” 一行人照旧鱼贯而列,跟着妈妈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向外院走去。 眼看着一步一步离前面的高轩朱门越来越近,只要再走两步便可踏出这深寂的庭院。可就在柳暮江一脚抬起正要迈过门槛之时,只听身后有一个娇软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慢着。” 柳暮江骤然心跳犹如惊雷,他想着装傻充愣,蒙混过关,便佯装与自己无干,并未停步,左脚依然跨出了门槛。 耳畔再度传来公主府家令不依不饶的高声传唤:“前面的人停步。” 队伍前为首的妈妈连忙停了下来,回身恭敬地对着家令一福:“家令大人,老奴正要引章台苑的诸位公子出府去,大人可还有旁的吩咐?” 家令上前两步道:“门口那位着鸦青儒衫的公子,上前回公主的话。”边说边伸手,直指柳暮江的背影。 柳暮江自知是躲不过去了,他用余光看了一眼面前天光大亮的街衢,无奈地闭了闭眼。 一旁的妈妈忙道:“这位公子,公主传唤,快快去吧。” 柳暮江艰难地收回门槛外的脚步,僵硬地转身,一步一顿地向家令的方向走去。 他身后的侍墨满面焦急,本能地想要伸手将他拽住,可瞬间碰上了柳暮江拒绝的眼神,又见他微不可察地对自己摇了摇头,侍墨只能硬生生垂下将要抬起的手,在衣袖的遮掩下死死攥住。 柳暮江走到家令面前,依旧低眉顺眼,遮着兜帽,微微垂首看着眼前的雕花青石地面。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见家令身后所立之人繁花绣锦的裙裾。 只听上位者慵懒的声音再度响起:“将兜帽摘下来。” 柳暮江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默然解开披风的绦带,兜帽落下,满头浓密的青丝垂落在肩头,只草草用缁色的发带束住,在晨曦的照拂下黑如墨玉。虽依然未曾抬头,却有半明半昧的光影镀在他的发梢肩头,飘逸如云,明秀如玉。 金竹公主阁罗凤似乎起了兴致:“抬起头来。” 只不过一瞬间,却似乎是沧海桑田之久,柳暮江抬起头,如玉的容颜气度仿佛是从画卷中徐徐走出来的男子,霎时令整座院落云散风停重现日,桃花柳叶自纷飞。 果然是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阁罗凤难掩眼中的惊艳,不经意地说道:“如此人才,却埋没于章台苑里,岂不是暴殄天物。” 听见这不怒自威的口气,公主府家令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回公主的话,这位柳公子前几日水土不服,面色肿胀如斗,他当时的容貌实在不敢惊扰公主,臣这才令他一直在屋内治病,可六七日了,病情一直没有起色,这才耽误了侍奉公主之事。” 柳暮江也颔首道:“公主,家令大人说的不错。许是这几日公主府的医官尽心诊治,今日清晨我的病方才大好了。” 家令对柳暮江懂得眉眼高低很是受用,但还是恭敬地说道:“请公主恕臣有眼无珠之罪,还是公主的眼光好,只瞟了一眼背影,就能识得璞玉。不像愚臣,只会把珍珠当成死鱼眼。” 阁罗凤噗嗤一笑:“好了,起身吧,就数你会耍嘴。” 她葳蕤生香地走到柳暮江的面前,问道:“不知公子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柳暮江揖首道:“草民姓柳,单名一个年字,是中原浙东人。” 阁罗凤见柳暮江面上的斑痕还未完全褪去,只余淡淡的海棠色,愈发衬得面如春晓之花,目如秋水之澜,心生欢喜:“既然如此,柳公子不妨从今日就住进本宫的昭阳苑,安心将病养好,再做打算。”说完,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家令忙上前对柳暮江道:“柳公子大喜了,这昭阳苑是金竹公主的寝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住进去的,公子快随我来吧。”又冲等候在门口的众人摆了摆手,“其他公子自出府散去便是了。” 柳暮江与侍墨遥遥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互相点了点头,各自转身,一个再次走入深沉如海的公主府,一个走进人烟繁盛的市井街头,此去无论何去何从,两者脚下的路皆是生死未卜,荆棘满途。 第119章 周旋 柳暮江刚一走进金竹公主的昭阳苑,便看见公主府家令面满笑容地候在院门口,对他说道:“柳公子,公主这就要见你,快些去吧,莫令公主等得心急了。” 家令将柳暮江带到后堂,做了个请的手势,柳暮江只得推门而入,金漆描画的镂花门在他身后关闭。 柳暮江环顾四周,这是昭阳苑的正厅,无论是恢弘的气势还是富丽的精致与王宫相比也不遑多让。屋内轻纱漫卷,金砖铺地,碧玺为柱,偌大的厅堂空无一人,只弥漫着淡淡的泽兰香气。 似娇似嗔的声音从纱幔里传来:“进来。” 柳暮江挑开重重幔帐,绕过彩绘凤凰琉璃屏风,只见金竹公主阁罗凤正半倚在一张金丝楠木美人榻上,柳暮江终于正眼看了一眼阁罗凤的真容。 阁罗凤一头秀发绾成椎髻,发间缀着星星点点的金贝和琥珀,眉眼秾丽勾魂摄魄,一身娇养的肌肤白嫩细腻。此时她已褪去了外衫,只穿着一件朱红绫缎的裹胸,酥菽高耸,身上披了一条薄纱帔子,时隐时现裸露出娇美肩臂和曼妙的腰肢。腰间系着牡丹纹瓣曳地褶裙,低低围在胯间,故意露出肚脐上贴的珍珠花钿。果然是个风情万种柔媚入骨的美人儿,更难得的是美而不妖,媚而不俗。 阁罗凤略带迷离的目光向柳暮江扫了一眼,一双眸子湿漉漉犹如仙鹿,朱唇轻启:“柳公子家在浙东,何故来了南诏?” 柳暮江立于屏风旁,距阁罗凤有一臂之距,他目不斜视,只微微垂头回道:“禀公主,我本是个做珠宝生意的商贾,从于阗采买玉石,途经鄯阐城,误入章台。” 阁罗凤启唇一笑:“误入章台?难道是章台的鸨儿见你俊美,将你骗进去的?” 柳暮江苦笑着摇摇头:“公主莫要取笑草民,只因我千里迢迢采买的玉石,在回程之时竟被一伙山匪洗劫一空,万幸逃出命来,流落南诏。我是家中的独子,上有八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孩,全家上下都指着我一人吃饭,如今砸了营生,我自是没脸回去,眼看鄯阐城内市井繁盛,这才想着能否找到机会,赚些盘缠和本钱,才好回家过年。我经过章台苑时,便见有不少公子聚在门口,都说若是能被选入章台谋个差事,一个月所赚的银缗能抵得上普通人家五年的米粮,还不算额外的赏赐。我便动了心,也未细问就上前毛遂自荐,糊里糊涂进了章台北苑,等弄明白自己莫名其妙成了面首之时,已被送进了公主府。” 阁罗凤缓缓起身,走到柳暮江身后,似乎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将柳暮江打量了个通透,最后停在柳暮江面前。眼前的男子虽低垂着头,但阁罗凤也只将将到他的肩头。她的目光在柳暮江身上逡巡着,看不见被阴影遮挡的眉眼,但只凭斜飞入鬓的眉骨,挺直如锥的鼻梁,无情又似多情的薄唇,便能令她这个阅美无数的金竹公主心猿意马。她的视线从唇角下移,发现柳暮江的结喉旁有一颗痣,在白净修长的脖颈上犹如月色下一点黑色的龙晶石,诱得人想要上前一亲芳泽。 更难得的是,阁罗凤自诩绝色美人,可从始至终,柳暮江都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垂目看着地面,面对她这朵人间富贵花冷静得像一位入了定的老僧。 这副表面恭顺骨子里却不屑一顾的姿态,反而勾起了阁罗凤心头的一团火。这个柳公子与那些对她千依百顺谄媚讨好的男人截然不同,那群空有一身好皮囊却没有傲骨的软骨头她早就有些厌倦了。眼前的柳暮江,是她生平仅见桀骜自恃的美男子,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心甘情愿跪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该是何等酣畅淋漓的一场猎艳。 阁罗凤伸手想要撩起柳暮江的下巴,却被柳暮江向后小退半步躲开了。阁罗凤见柳暮江终于抬眼看向自己,倒也不为方才的拒绝发恼,只半真半假地笑道:“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既以面首的身份入了我公主府,一切就要听本宫吩咐了。”说着,她上前一步,与柳暮江近在眉睫,“再说,能与我金竹公主一夕之欢,也不算辱没了你,这可是旁的男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两人咫尺之距,近到柳暮江能闻到阁罗凤身上昂贵的熏香,这价值千金的龙脑香却远不及苏若身上天然的体香令他安心惬意,他快速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厌烦,不卑不亢说道:“承蒙公主厚爱,并非草民不识好歹,实在是家父半年前病逝,草民尚在重孝之中,实在不敢有违人伦行床笫之事。我大燕朝最重孝道,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只怕我会受千夫所指,被慈母扫地出门,再难在家乡立足,亦恐遭天谴呀。还望公主怜惜,放草民出府。” 阁罗凤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可惜呀,如此秋水为神玉为骨的人物竟是一个区区商贾。你放心,本公主从来不强人所难,毕竟这男欢女爱讲求一个你情我愿,灵肉合一方可共赴极乐。你身上既有家孝,就在我院中住下去便是,等两年后孝期满了,再来服侍我。这期间我会命家令将银两寄回你的老家,就说是你在外经商所得,如此便可免了你的后顾之忧,令你心无旁骛待在本公主身边。” 她看着柳暮江震惊的神色,有几分嘲弄地笑道:“本宫也想看看,你们大燕人口中所言的孝心,面对美色在侧富贵当头之时,又能坚持几时。”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侍墨出了公主府,便故意落在后面,直到前面的队伍走出一射之地,才慌忙赶回公主府,看着大门紧闭的高墙碧瓦,只得心一横掉头朝城门走去,想着遵照柳暮江的吩咐,快些将这里的消息送到安息城。没想到,他刚走了两步,就感到有一个重物猛击自己的后颈。侍墨只觉得一阵钝痛,顿时头昏眼花,栽倒在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20章 消息 侍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客房里,透过紧闭的门窗能隐约听见外面各色买卖叫卖的声音,他摸了摸还有些发木的脑袋,抬头看见正前方的宽凳上正坐着一个身穿玄衣的人,虽是男子打扮,但一看便是个女子。 侍墨只觉得面前的女子有些眼熟,他自小在后宫生存,记性和眼色自是早已练得非同凡响,他盯着这个女子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狠命地在脑中回忆着。 忽然侍墨的后脑又吃了一记不轻不重的巴掌,只见眉眼狂野,武夫打扮的折伦喝道:“不可对贵人无礼,还不快快垂目。” 这一巴掌却令侍墨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想起了这个面善的女子是谁,他不顾折伦冰冷的威压,冲着面前的女子喊道:“贵人可是都城的平西将军?是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妹?” 此话一出,座上的平西将军慕容婳一愣,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你究竟是谁?” 侍墨连忙跪爬了几步:“平西将军,我是宫里陛下身边的小黄门侍墨呀,御前近侍蔡延就是小人的师父。记得六月初六,陛下得了佛林国进贡的一支尚好的玉如意,赐给了皇后娘娘,蔡侍中命小人送到皇后娘娘宫里。小人去送赏赐时,正好碰见您入宫陪皇后娘娘说话。” 慕容婳默了一瞬,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还记得当时皇后姐姐说,这玉如意触手温润,清凉祛燥,正好给她放在枕边避暑用。” 一旁的苏若早已激动地起身,对侍墨说道:“这么说你是大燕使团中人了?那使团里其他人如今安在?你又怎会进入南诏金竹公主府中的?你快快起来,好生回话。” 平西将军的威望在后宫和民间都是极高,又是皇后的亲妹,侍墨心里再无疑虑,反而生出劫后余生的欣喜,他被折伦搀起来,坐在脚边的一个小凳上,忙一五一十将进入南诏国后发生的事情细细禀明。 苏若认真倾听着侍墨的讲述,生怕漏掉一个字,她的心情犹如陡峭山道的车辙一般大起大落,直到侍墨说完最后一个字,苏若才生怕有变一样,急急地确认道:“就是说,柳暮江还活着?” 侍墨坚定地点点头,又不无担忧地说道:“只是如今柳大人被困在金竹公主府,只怕一时难以脱身。” 苏若暗自算计了一番,便有了决断,起身对众人说道:“如今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有三件,一是命武艺高强之人护送侍墨去安息城搬来救兵,二是将柳暮江从公主府里头救出来,三是查清大燕其余使团之人的去向,总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无法给南诏王蒙舍定罪。” 慕容婳赞赏地看了苏若一眼:“苏若,你说得不错,没想到你不光赚起银子来头头是道,大局当前也是临阵不慌,我看你不仅当得沧海阁的掌柜,就算是个封疆大吏你也当得。” 慕容婳不知道苏若是个活了两世的人,早已对这世间纷纷扰扰看得通透,如今只怕除了柳暮江的生死早已没有能乱其心者。 苏若嘴上还是说道:“慕容姑娘莫要取笑我了,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只怕如今诸事还要仰仗你出手相助了。” 慕容婳敛去脸上的调笑之色,眉宇间隐约透出当年在战场之上的杀伐决断,吩咐道:“我这就派五个慕容家的手下护送侍墨去安息城,他们都是昔日战场上搏命的军士,身手自是上乘。你们一路有人接应,每十里换一匹快马,不出五日便可到达安息城。” 她又冷声对侍墨说道:“你到了安息城,悄悄去城郊兵营找一位叫李怀安的宣威将军,将我的亲笔信交给他,然后听他安排便是。” 事不宜迟,侍墨简单换了身不起眼的打扮,便要告辞,带着护卫出鄯阐城去了,临走前迟疑地问了苏若一句:“敢问您就是都城最大头面铺子沧海阁的苏掌柜?” 苏若一怔:“怎么?莫非小小的沧海阁,竟连宫里的中使都听过?” 侍墨笑道:“何止是听过,平西将军常戴着沧海阁制出的钗环进宫面见皇后娘娘,后宫诸人见沧海阁的首饰美而不俗,简而不凡,上至皇后下至采女,一下子都爱上了,有不少妃嫔打发自己的宫人专程出宫去沧海阁采买呢。” 侍墨顿了一下,懊恼地说道:“瞧我,又将话说岔了,我原要问的是,您既真是沧海阁的苏掌柜,便就是柳大人的夫人了?” 苏若心中满是愁绪:“我确是柳暮江的妻子,只因在都城长久没有收到他的书信,实在放心不下,这才私自来南诏寻他。” 侍墨对着苏若长揖到地,恳切地说道:“既如此,柳大人对小人有救命之恩,我拜夫人便是拜大人了。夫人放心,柳大人如今虽暂时失了自由,可那金竹公主府在南诏国地位超然,就算是王宫的禁军都不敢闯进去搜人,柳大人定无生命之忧。小人这就去安息城,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消息带到,令安息军能早日救出柳大人。” —— 侍墨走后,慕容婳说道:“等入了夜我就去驿馆探探,看能否发现使团的蛛丝马迹。只是如今看来,恐怕即便有人活着,也被转移到了南诏王宫,这王宫守卫森严,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 此时一直沉默的折伦忽然说道:“慕容姑娘,折伦在南诏王宫有些门路,或许可以试一试。” 慕容婳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儿:“苏若,你身边的这个马奴果然身世不俗,连南诏王宫里都有他的旧识。” 折伦抱拳请罪道:“主人,慕容姑娘,并非折伦有意隐瞒,只是过往之事不堪回首,自从主人救了我们兄妹,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折伦只想死心塌地在苏家报恩。若是主人和慕容姑娘想知道折伦过去之事,等眼下的事情了结,折伦定会如实禀报。” 慕容婳也正色道:“如此甚好,就令折伦跟着我去王宫走一趟。只是你这里孤身一人,恐怕难以自保。” 苏若道:“我身边还有从苏家带来的护院,再说我又不是去闯刀山火海,哪里会有什么危险。这几日鄯阐城中解了宵禁,夜间正是坊市最热闹的时候,我方才听侍墨说,他在公主府中打听到金竹公主惯用的胭脂水粉皆是从鄯阐城东市一个叫昌邑堂的铺子里采买的,我这就去走一遭,只说有百里挑一的首饰要进献给金竹公主,请求昌邑堂的掌柜做个中间人。也许能混进公主府,见柳暮江一面。” 第121章 囚禁 眼看着夜色来临,众人兵分两路,分头行事。 苏若带着手下来到鄯阐城东市,此时正是市井最繁华的时候,众人沿街一路向西而行,很快便来到了一座叫昌邑堂的二层阁楼门前。 苏若抬腿走进铺子里,只见昌邑堂里一个掌柜模样的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说道:“贵客有失远迎,可是来买胭脂水粉的?不是我夸口,我家的胭脂就连南诏国的金竹公主用了都赞不绝口呢。” 苏若点点头:“我是大燕都城来的商贾,有意和您做笔大买卖,不如找个清静之处详谈?” 掌柜的求之不得,忙道:“那贵客就请楼上小坐吧。” 苏若便随着掌柜拾阶而上,因通往二楼的木阶狭窄,苏若带来的护院只能跟在苏若身后鱼贯前行,年久的木梯被几个彪形大汉踩得吱呀乱响,苏若心头涌起一丝不安。 可此时苏若已走到木阶的尽头,再迈一步便进了二层阁楼。前头的掌柜听见苏若停下了脚步,便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二楼有专门的雅间,还有从大食国千里迢迢买来的螺子黛,价比黄金,请贵客细细观赏。” 苏若不再迟疑,迈上了最后一级木阶,就在她前脚踏入二楼之时,一扇重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瞬间便将她和身后的护院隔绝开来,只听得门后一阵刀兵相碰的打斗,还传来众人从木阶滚落的沉重声响,随后便是楼上楼下死一般的寂静。 苏若自知落入圈套,如今不知对方的来路和底细,也不做无谓的挣扎,只是镇静地扯谎道:“我不远万里诚心来此与昌邑堂做买卖,你我无仇无怨,掌柜何故有此下作之举?” 面前的掌柜恭敬地一揖:“苏姑娘,我并非此处的掌柜,这昌邑堂如今已在我家主人的掌控之中。苏姑娘一介弱女子,冒然闯入鄯阐城这龙潭虎穴之地,若是有丝毫损失,我家主人定会心急如焚。故此这几日就请苏姑娘在这昌邑堂的阁楼里暂住,避避风头。请苏姑娘放心,只要您老老实实待着,您手下的护院定无性命之忧。”说完,便要下楼去了。 苏若忙道:“慢着,我要见你家主人。” 掌柜头也不回地说道:“苏姑娘稍安勿躁,时机到了,自然就见到了。” 只见掌柜推门而出,反手将大门关死,很快传来落锁的声音。 苏若上前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她向阁楼深处走去,只见屋内的两扇窗牖全部用木板钉死,即便是煌煌白日,这阁楼也透不进一丝光来。 阁楼里的一应陈设倒是精致齐全,屋子四角摆着落地铜制飞鸟烛台,手腕粗的金纹红烛将阁楼照得亮如白昼。一张宽大的雕花拔步床垂着层层帷幔,一旁的檀木妆台上摆着描金象牙妆奁,妆匣里放满了各色昂贵的步摇、发簪、还有耳珰、臂环,台面上搁置着珐琅盒装的口脂香粉。靠墙处有一个通顶的藩屏黄花梨柜,里面有二三十套绫罗绸缎的襦裙衣裳。 苏若心知不妙,这阁楼竟像是个富贵人家金屋藏娇的所在。所以抓她的应该不是南诏王,说明她和慕容婳的谋划并未暴露。可是,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呢?囚禁她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 夜已深了,阁楼内外一片寂静,苏若知道此时她就是喊破了喉咙也无人应她,她干脆合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只有养足了精神,方能理出些头绪,找到逃脱之法。 —— 苏若已不知自己在这阁楼里被困了多久,只知道每日一到固定的时辰,便会有一个沉默不语的老妪来给她送饭送水,收拾屋子。自她被关起来后,已经吃了六顿膳食了。如此算来,她已经被关了两日一夜了。 苏若犹如身陷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虽是锦衣玉食,却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身边除了这个不会说话的老妪外,再也见不到任何人。 苏若心知如此下去定不是办法,慕容婳和折伦若是回到客栈发现自己和护院都不见了,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再说她的夫君柳暮江还在公主府等着她,她不能在此处坐以待毙,总要将幕后之人逼出来才好。 她虽是独自一人在阁楼内枯坐,但总有一股强烈的直觉,感到有一双眼睛始终窥视着自己,阴鸷、专注、势在必得,令她夜不安枕,时常从梦中惊醒。所以只要她能豁出去舍了命做下决绝之事,这个隐在暗处的人定会忍不住现身。 又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眼看红烛上的烛泪一滴滴垂落在飞鸟烛台之上,火光隐隐摇曳就快要熄灭。苏若不再犹豫,她擎起一根蜡烛,将榻上帷幔的四角点燃,眼看着火舌瞬间便顺着幔帐蹿了上来,逐渐疯狂地舔舐着床榻精美的缠枝雕花床柱,她丝毫不害怕,只是退入静室,用湿帕子捂住口鼻,盯着眼前不断蔓延的火焰,心中慢慢数着卯:一、二、三...... 当苏若数到十的时候,她已闻到刺鼻的烟气,双眼也被烟熏得泪流满面。可她依然坚持着,冷眼看着浓烟和火光已溢出了门缝,弥漫在木阶之上,终于听见楼下有人高喊:“二楼走水了。” 只听木阶上涌入纷沓而铿锵的脚步声,二楼的重门被大力踹开,有一个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命令道:“快些救人灭火!” 随着数十桶水毫不吝啬地泼洒在帷幔和床榻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火很快便被熄灭。窗牖上的门板也被凿开,清冷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阁楼中呛人的高热烟气终于散去。 就在众人放下水桶正要四散寻人时,苏若从静室走出,她的模样有些狼狈,两眼通红,脸上还有些许灰黑。可仪态威严,面上无惊无怒,一张口声音暗哑,却满是泠泠的寒意:“我当是谁?真没想到竟是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赵大人。姐夫,只是不知你尾随我潜入南诏,又将我拘在此处,我那个好姐姐苏锦知不知道。” 原来囚禁苏若的正是她久未谋面的姐夫——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面对苏若的质问,赵璞之神情丝毫未动,只是挥了挥手命手下人都退了下去,他嘴角噙着一丝阴晴不定的笑意,在苏若身上逡巡,又将目光飘到床榻之上,见描金绣锦的拔步床已被烧得乌黑一片面目全非,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了,看来我重金买来的这床榻视注定作不成你我二人的花烛洞房了。” 第122章 取舍 苏若闻言横眉冷竖,强自压下心头对赵璞之面目可憎的恶心,说道:“赵大人,慎言。你已娶,我已嫁,莫要说此丧心病狂有违人伦的狂言。” 赵璞之上前一步,脸上流露出半是迷醉半是病态的阴冷笑意:“若是柳暮江死在南诏了呢?到那时,若儿新寡,苏家又倒了,那我替苏家照顾我唯一的妻妹便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前几日听说使团遭难,我已派人在都城的近郊为你置了一处别院。过几日,我会带你回都城,以后你就与我住在别院双宿双栖。至于赵府里你的那个姐姐,你只当她是个摆设就好。若儿,自从我在苏府家宴上第一次见到你,便对你日思夜想柔肠寸断。只要你听话,我会将你宠上天,柳暮江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柳暮江给不了你的,只要你一句话,我也会双手捧到你面前。你跟着我,保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边说边神色露骨地伸手去摸苏若的脸,“瞧你,为了逼我出来见你,把小脸儿都熏黑了,我看着都心疼。乖乖快随我去后堂,我给你仔细洗洗。” 苏若见赵璞之越说越不像样,忙嫌弃地侧身躲开:“这么说,你早就察觉大燕使团在南诏的困境。看来,还是我高看自己了,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怎会为了一个女子色令智昏私自潜入南诏,赵大人此次分明是奉了陛下密令,与使团一明一暗,想要查清南诏王蒙舍的真实意图。” 赵璞之神色微变:“你和苏锦明明是亲姐妹,可眼界心性竟如此不同,你是精明过了头,苏锦心黑手狠却蠢得像块木头。我每每对着苏锦都想从她脸上看出与你相仿的痕迹,可见到她眼中刻薄怨恨又自以为是的傲慢,都厌烦不已。我如今位极人臣,身边人却是这么个粗鄙的妇人,偏生甩又甩不掉,我焉能甘心。幸好,老天令我遇见了你。苏若,只要你肯跟着我,再不用抛头露面经营商铺,更不用千里迢迢受奔波之苦,我定能令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苏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赵大人的话怕是扯远了。都城里谁不知道,在赵大人眼里唯有功名利禄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女人,哪怕是个天仙,也不过是件玩物罢了。可如今若是赵大人还平白在我这里耗下去,莫说功名利禄,只怕就连头上的乌纱都保不住了。” 赵璞之的心思轻而易举便被苏若戳破,他也不恼,只撇嘴一笑道:“苏若,你果然对我知之甚深。只是这一次,我是功名和美人都要。” 苏若回身,略带讥讽地说道:“赵大人,做人不能这么贪得无厌。不瞒你说,我这次来鄯阐城并非独自一人,同行的还有都城的平西将军慕容婳。” 她见一听慕容婳的名字,赵璞之的脸色果然一滞,便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我和平西将军已经发现了使团遇害之事,昨日查到了柳暮江的下落,平西将军已派出心腹之人去向安息城守军求援,不出三日援军必到。南诏王蒙舍此人乃是陛下的一块心病,所以除了派出使团之外,还密令你暗入南诏探听虚实。陛下若是知道你在南诏因为一己私欲,对使团之难袖手旁观,将陛下的重托忘在脑后,只顾着金屋藏娇,将会如何看你。你在南诏国的所作所为能堵得了我的嘴,也堵不住平西将军的嘴。等援军救出了柳暮江,擒住了贼心不死的蒙舍,这天大的功劳可都是安息军的。你既无尺寸之功,到时平西将军和柳暮江再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你说陛下还会姑息你吗?” 赵璞之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苏若,你用不着搬出平西将军来吓我。她虽有军功,可早已卸甲,如今她慕容家本是外戚,慕容婳私自与安息军勾连,已是犯了朝堂大忌,即便她拿捏住我的把柄也根本不敢声张。” 苏若故意叹了口气:“我劝赵大人还是三思而后行,毕竟朝堂风云瞬息万变,还是将眼光放长远些好。那慕容婳是个嫉恶如仇之人,她本行的正坐的端,才不会惧怕外戚与边军勾结的谣言。再说,慕容婳可是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妹,而皇后娘娘的儿子已被陛下立为太子。你若是因为我与慕容家结了仇,就是公然与皇后和太子作对,而太子可是你下一任的主子。这笔账赵大人可要算明白了,是否值当?” 赵璞之心头燎原的欲望瞬间被苏若的话吹散得一干二净,他双手紧握成拳,看苏若的眼神也愈加阴郁。他知道苏若所言非虚,本想着强行带走苏若,再借南诏王蒙舍的手杀了柳暮江,然后将一切罪责都推到蒙舍身上。到时陛下震怒,必定出兵讨伐南诏。而他不但又立了一功,还得到了朝思暮想的美人,真是快哉。可千算万算,没有料到半路上会杀出个慕容婳。这慕容婳他是当真得罪不起的,再者若是令安息军抢在锦衣卫前头解了使团之危,他定无半点功劳,陛下也会对他失望不已。 可事已至此,苏若已知道了他的心思,若是将这几日的事告诉慕容婳,走漏了风声,他定会从此失了圣心,很快便会有人踩在他的身上顶替他的位置。 苏若见赵璞之眼中闪过诡异的寒光,心道不好,只怕他对自己动了杀心,忙抬手捋了捋云鬓,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赵大人,眼看着天都快亮了。你若还不放我回去,只怕慕容婳很快就要杀到这昌邑堂来了。即便是找不到我,也会动用所有慕容家的暗桩将鄯阐城翻个底朝天。到时赵大人就算是手眼通天,也要露出马脚了。” 她见赵璞之目露犹疑之色,又趁热打铁地劝道:“我知道赵大人一向深明大义,忠君爱国。此番作为只怕也是一时糊涂,只要赵大人现在停手,我可以既往不咎,守口如瓶。我还会从中牵线,促成赵大人与慕容婳合作,里应外合救出柳暮江,再拿到蒙舍勾结吐蕃的证据。慕容婳身份敏感,在南诏国的举动不好拿到明面上说,她本人也不欲泄露行踪。赵大人此时伸出援手,正好解了她的顾虑。如此一来,在南诏国的功劳就都是赵大人一个人的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赵璞之凝视着苏若,此时晨曦的微光照在她的脸上,美得犹如一枝秾艳凝香的春海棠。赵璞之的喉头不甘心地滚了几下,心中叹息:如此,也只有随了这个小女子的心愿了,否则他只能和慕容家两败俱伤。只是就这样将到了嘴边的美人白白放走,他还是心有不甘,可又迫于形势不得不作罢,心里头对苏若的欲念愈加深重。 他勉强笑了笑,终是做出了决定:“苏若,我放你走不是因你巧舌如簧,只是因为我还舍不得杀你。既然提到合作,我可以告诉你一桩机密之事。我的手下探得南诏王蒙舍已杀了使臣张适,将头颅献给吐蕃作为投名状。使团其他人还被关在南诏王宫,是死是活不得而知。还有,蒙舍有意将金竹公主嫁与吐蕃国主和亲。” 苏若问道:“和亲之事可有物证?比如蒙舍和吐蕃的往来书信。” 赵璞之摇头:“书信定是有的,只是此等机密要事,蒙舍慎之又慎,我的人至今没有盗得密信。”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赵璞之终于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苏二姑娘,我与平西将军合谋之心毋庸置疑,我定会鼎力相助救出诸位使臣,扳倒蒙舍。这两日昌邑堂里发生的事,也请苏二姑娘言而有信绝不外传。苏二姑娘,这就请回吧,你的护院已在门口候着了。” 第123章 入府 苏若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沿着木阶而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尽头,赵璞之也没有收回目光。 待脚步声消失,他才走回床榻边。上面铺陈的锦被绣枕已烧成了焦炭,赵璞之毫不在意地拈起一撮灰,放在鼻端嗅了嗅。这锦被是苏若盖过的,他似乎执着地寻觅着苏若甜美的气息,竟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只是入口除了焦苦涩意再无其他,赵璞之骤然捶床而起,将碍眼的幔帐一气扯下,曾经豪华富丽的拔步床顿时轰然塌陷,就像他对苏若的觊觎,明明唾手可得,如今却灰飞烟灭。 —— 苏若回到客栈,惊讶地发现慕容婳和折伦竟也是刚刚回来,更糟糕的是,折伦还受了伤,左肩有道一扎长的刀口,伤口颇深,虽敷了厚厚一层金疮药,还是不断渗出血来。 好在慕容婳是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对处理刀伤剑伤向来有一套,她用铺了药粉的棉布将折伦的伤口紧紧缠住,裹了一炷香的时间,再看果然止住了血。 一通忙乱下来,几个人已是人困马乏,但慕容婳还是强撑着将她二人此行遭遇捡要紧的告诉了苏若。 原来,折伦不知从什么门路得知南诏王宫里正在修建一座佛光台,每日有四五十个工匠从西北角的稚门进出。折伦弄到了两张修建佛光台的腰牌,带着慕容婳混进了南诏王宫。 折伦果然是深藏不露,他似乎对南诏王宫的路了如指掌,很快二人就将目光锁定在了御花园一角的暴房中。这暴房乃是历代南诏王豢养猛兽的地方,可眼前的暴房却是一片安静,仿佛里面的老虎黑熊都睡死了一般,折伦和慕容婳守了半宿,竟然连一声咆哮都没听到。再看暴房门外有重重禁军把守,就连对进去送饭的宫人,都要搜身查验。估计大燕使团里还活着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被囚禁在此处了。 慕容婳和折伦势单力薄,绝不能硬闯,他们并不着急,只暗地里埋伏着等待时机。终于到了后半夜禁军换岗的时候,护卫之人个个皆有些困乏,此时暴房的守卫最为薄弱。折伦在距暴房一射之地的树丛后面,果绝地扭断了一个落单禁军的脖子,慕容婳默契地换上这个倒霉禁军的衣服,将帽檐压得极低,孤身一人走进了暴房。 约莫一刻钟后,久到折伦快要按捺不住焦急煎熬的心情,想要冒险闯入暴房接应慕容婳之时,慕容婳终于低着头从暴房的门口走了出来。 大燕使臣果然被关在里面,其中一位姓顾的郎官认出了慕容婳,擦身而过之时隔着狱门塞给慕容婳一封求救手书。这封血书写下了南诏王蒙舍在驿馆中对大燕使团下药,并关入暴房的经过。这是蒙舍公然挑衅大燕,暗中反叛的铁证,蒙舍就是再狡言善辩也赖不掉了。 慕容婳收好血书,与折伦急着出宫去。没想到就快走出稚门之时,许是那个被折伦扭断脖子的禁军的尸首被人发现了,南诏王宫忽然传令各宫门立刻关闭,只进不出。眼看两人要被困住,也顾不得许多了,须臾之间便握住匕首,上前杀了个守门军士措手不及,在一片慌乱中逃出王宫。 慕容婳又怕甩不掉身后的尾巴,牵扯出苏若和还在躲藏的柳暮江,便和折伦迂回了一夜,最后躲进了一个破庙里,好在这是个乞丐窝,鱼龙混杂,脏乱不已,她二人穿上乞丐的粗布衣裳,在脸上抹了层黑灰,终于躲过了追兵。待再三确认安全后,慕容婳才发现折伦为了保护自己竟受了伤,忙将折伦带回了客栈。 此番行事,虽探得了大燕使团羁押之处,又拿到了蒙舍反燕的证据,可也打草惊蛇了。当天鄯阐城再度宵禁,各城门严查进出行人,数队巡防士卒和禁军在大街小巷不断搜捕着,弄得人心惶惶。 客栈里已非久留之地,好在慕容家的暗桩已将一行人送到鄯阐城中的一处钱庄,这钱庄明面上是鄯阐城一位德高望重乡绅的私产,暂时不会有官兵查到这里。更巧的是,钱庄距离金竹公主的府邸竟然不远,一个在鸡鸣街,一个在锦里巷,中间只隔着一座风雨桥。 虽然暂时得了安稳,但苏若和慕容婳都明白不能再等下去了,如今去安息求救的侍墨还没有回来,可即便他带回了援军,面对鄯阐城草木皆兵的形势,最好的局面也只能是四五十个破虏先锋假扮成百姓混进城来,伺机暗杀蒙舍。毕竟两国还没闹到公然撕破脸的程度,安息军没有接到圣命,也不敢冒然令大军行动。再说鄯阐城城高水深,易守难攻,即便大燕兵临城下,短期内也未必能讨得便宜。 所以为今之计,苏若和慕容婳急于见柳暮江一面,毕竟他是多谋善断的能臣,若是将公主府外的消息告诉他,兴许他能想出一个里应外合的妙计,解了鄯阐城的危局。 好在有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相助,苏若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那便是昌邑堂的首饰匠人,苏若打算明日便带着自己制的钗环前去闯一闯公主府。若是能蒙混过关,兴许就能见到柳暮江。 慕容婳担心赵璞之心中有诈,可苏若觉得虽然赵璞之对自己的不轨之心令人作呕,他本人又是个阴险世故的酷吏,可如今他既已被迫与慕容婳合谋,他们双方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有齐心合力对付蒙舍,才能在陛下面前交差。 苏若向来有商贾的精明,为了心中的利益,她可以锱铢必较,也可以虚怀若谷。如今对于苏若来说,最大的利益便是柳暮江的安危,只要能护住她的夫君,她自是能屈能伸,丝毫不介意从赵璞之身上借力打力。至于之前的恩怨,等回了大燕都城,再和赵璞之慢慢地算账。 —— 第二日,苏若身穿青衣布袴,髻上缠了一段碧青绦巾,十足南诏国女子的装扮,带上几只珠钗,便沿着风雨桥,向金竹公主府走去。 第124章 重逢 再说柳暮江,这几日被迫待在金竹公主府里,实在是度日如年。他表面从容不迫,心里却是犹如油煎。他人在公主府中,与外界音讯一概断绝,也不知侍墨是否将消息送出去了。 再者即便是安息军得了南诏国的消息,可如今安息军的统帅早已不是昔日敢作敢当的永平侯,而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虽说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边将擅自调动大批兵马突袭鄯阐城绝非小事。就算一举拿下南诏国,主帅也害怕事后引起陛下猜忌,丢了军权。 所以柳暮江估摸着,安息军主帅顶多派遣小股精兵奔袭南诏。可这援军来了,如何行事,如何联络,又如何擒贼先擒王,皆要看领头人的能耐了,若是个平常的庸才,只怕入了城也会被蒙舍瓮中捉鳖。 再加上这几日柳暮江一直被金竹公主严加监视,就连如厕都有人跟着,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那金竹公主倒也是以礼相待,并没有狂浪轻佻之举,可经常命他在一旁侍驾,或与他谈论西南的风土人情,或令他讲些中原的诗词歌赋,亦或是命他作画抚琴,总之都是些风雅之事。可柳暮江每每面对着这么一个高贵艳丽的绝色美人的示好,心里都是厌烦透顶。可他又不敢将心思显露出来,毕竟现在他还要掩盖自己大燕使臣的身份。他尚不能确定面前这个地位尊崇的南诏公主与南诏王蒙舍的关系,毕竟他们是有宗室血缘的姑侄,而柳暮江在金竹公主眼里到底只是一个相貌不错的面首,定是抵不过骨肉之亲和家国之利。 至此,柳暮江也陷入了僵局之中,一筹莫展。 —— 这日,金竹公主阁罗凤又派人来请柳暮江入花厅小叙,柳暮江只得压下心头的烦闷走一趟。 进了花厅,发现阁罗凤正看着窗外南诏王宫的方向发呆,眉宇间有几许茫然和忧虑之色。她见柳暮江来了,眼中带了几分欣喜,微微颔首道:“柳公子,请坐吧。” 柳暮江冷淡而有礼地坐在了阁罗凤的对面,一言不发。 阁罗凤心中挫败地叹了口气,这个龙凤之姿的年轻公子总是这副疏离的样子,他伴在自己身边也有十余日了,为人周全,礼数有度。可是阁罗凤清楚,柳公子并不是心甘情愿留在自己府中的。 阁罗凤自恃年轻貌美,有天人之表,昔日所见男子无一例外皆贪图自己的美貌,或是惦念她高贵的出身,无论有无妻室,皆是义无反顾地想要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可这个柳公子,仿佛是个四大皆空的苦行僧,竟对这天大的富贵美色无动于衷,只数次希望阁罗凤放他出府,说他急着归家侍奉老母,照看妻儿。 一开始,阁罗凤还以为柳暮江是欲擒故纵,便故意冷了他几日,还当着他的面与其他面首饮酒作乐。可柳暮江皆是视若无睹,面对公主府通宵达旦的奢靡享乐,像个天上的神祗般无悲无喜,只是偶尔淡淡地瞟一眼包括她在内寻欢作乐的一众俗人,眼神里只有冷月一般的漠然和偶然压抑不住的厌烦。 没错,就是厌烦。尽管阁罗凤心中不愿承认,可她还是在柳暮江眼里看到了他对她这个高高在上的金竹公主,和公主府里所有一切的厌烦。可是凭什么呢?论理,她是金尊玉贵的绝色公主,而他只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商贾。就算这个柳年(柳暮江化名)生的比旁人俊些,那也只有她阁罗凤厌弃他的份儿,什么时候竟轮到一个白身嫌弃她这个南诏国长公主了? 公主府家令从小看着阁罗凤长大,对她的心思知之甚深,曾委婉地对她进言,若是这个柳年不识抬举,干脆将他毁了容直接赶出公主府,反正天下的男人多的是。家令拍着胸脯保证,他定能再给自己找来几个比柳年还要俊美又懂得温柔小意的男子。 可是阁罗凤半晌不发话,家令便知公主这是舍不得柳年。便又劝道,那不如干脆给柳年下些迷香,不怕他不就范。只要一夕之欢,他自然折服于公主的温柔乡里,对她难分难舍。 可阁罗凤依然缄默,她自然有万般手段将柳年慑于淫威之下,可是她心底深处又极害怕事后看见柳年对她的厌烦转为憎恶。不知怎地,柳年的身份在她众多的男宠中实在不算出众,可他身上的傲骨凛然和目下无尘倒是首屈一指,根本不像是个重利轻义的商人。 这下家令也没了办法,只得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公主亲自将心意与柳年说破,也许柳年只是个榆木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若是公主表明爱慕之意,态度恳切,再加之金银财帛和高官厚禄,定能感动柳年,到时他便能遂了公主的心愿。 阁罗凤觉得此计倒可以一试,她见柳暮江已冷淡着一张脸坐下,便放下公主的矜持,微微倾身:“柳公子在这府里住的可还好,我已命人给柳公子浙东的老家送去了五百两的银票,足够你的老母妻儿吃穿一辈子的了。公子便在我这里安心住下,只将公主府当成自己家里便是了。” 面对阁罗凤的死缠烂打,柳暮江只得直言道:“公主,柳某如今归心似箭。今日不妨直说吧,柳某若是留在公主府,即便是富贵已极,也不过是个人人心中轻贱的男宠。而我回到家乡,虽粗茶淡饭,但好歹也是一家之主,骨肉团圆。公主厚爱,恕我不能从命。” 阁罗凤也不恼怒,只用涂着丹寇的纤纤玉手拈起翡翠石榴盏里的一颗梅子,并不急着吃,只在指尖揉捏一番,眼看着鲜嫩殷红的汁水洇湿了指腹,顺着雪腕蜿蜒滴落,这才放入口中。又趁着柳暮江不注意之时,倏地伸手在他的薄唇上轻轻一抹,只见琥铂色的唇瞬间染上了梅子汁的媚色,愈发显得柳暮江面如冷玉,唇若敷脂,真乃人间绝色。 柳暮江恼怒地起身后退,却被阁罗凤隔着桌案一把抓住了衣袖,阁罗凤轻笑道:“原来柳公子是想要做一家之主,这也不难。我本就对公子有意,若是公子能顺了我的心意,死心塌地呆在我身边,我保证此生床榻之侧除了公子再无他人,我金竹公主拥有的一切皆愿与柳公子同享,如何?” 二人正在僵持之间,忽听门外有人禀报:“公主,昌邑堂的匠人来了,说是奉掌柜之命,来给公主送钗环首饰的。” 阁罗凤听了,并未松开抓着柳暮江衣袖的手,只随口说了句:“进来吧。” 大门推开,柳暮江猛然看见分别两月之久的妻子苏若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四目相对,二人皆是心中震惊不已。 而苏若看见自己心中始终牵挂的夫君此时正与另一个美艳女子拉扯着,柳暮江和这个女子的唇上都有可疑的鲜红之色,很像是男女亲密之时氤氲染指的胭脂痕迹。 第125章 独处 骤然间看着自己日夜担忧的夫君与旁的女子身形暧昧,苏若心头五味杂陈,她已猜出眼前这个金翠绫罗的美人就是金竹公主。柳暮江看着苏若满心满眼都是重逢的欣喜,只恨不得立刻开口对苏若一语道尽相思。然而两个人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就连一个刻骨铭心的眼神都是闪烁回避的,生怕被旁人看出蹊跷。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只得强压下心中的万般冲动,硬生生装作陌路人一般。 还是苏若先反应过来,她强迫自己将眼神从柳暮江身上移开,对着阁罗凤行礼道:“公主万福金安。” 柳暮江也抽出了被阁罗凤抓住的衣袖,故意退到一旁,背对着苏若假装看向窗外的景致。 阁罗凤也不着恼,只当是柳暮江羞于在外人面前与自己亲密,看着这个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男子终于露出了局促不安的神色,心中还有几分不自知的甜蜜。 苏若自报家门:“公主,民妇是昌邑堂的头面匠人,此次是我家掌柜好不容易得了几只从都城贩过来的尚好珠钗,特命民妇给公主送来。”说完,将装着钗环的锦盒呈上。家令接过后,放在阁罗凤面前。 阁罗凤心里惦记着柳暮江,根本没有心思看什么钗环,只不过粗粗扫了一眼,却瞬间难以移开目光。她拾起一支翡翠玉叶兰花簪,情不自禁赞道:“这支簪竟是用整块翡翠通体雕成的,翡翠易碎,当真是难得。” 苏若笑道:“还是公主有眼力,这簪乃是用南阳独山玉雕琢而成,为防止碎裂,特用象牙金刀雕刻,再用金线拉丝手艺镂空,整整雕了大半年才制出这一支来。这玉簪通体皆是孔雀翠色,簪头几簇空谷幽兰,只有地位尊贵,气质高洁之人方能配之。看来,这钗可谓是给公主度身而做的。” 阁罗凤莞尔一笑:“你这匠人倒是嘴甜,可比你们昌邑堂那个闷嘴葫芦一般的掌柜强多了。好了,这几支钗本公主收下了。”说完,便命苏若下去。 苏若暗自咬了咬牙,看来今日这情形,纵然她有千言万语要对柳暮江说,也是搭不上话了。不过好在总算是把人找到了,来日方长。 苏若随着公主府家令退了下去,从始至终柳暮江都未曾回身。直到屋内静了下来,再也感受不到苏若灵动的气息,柳暮江方才转身,慢悠悠地踱回案旁,再度坐了下来,看着阁罗凤手中的玉簪出神,轻声吟道:“一笑相看两不厌,翠云堆里玉搔头。这玉簪果然不是凡品,堪配公主。” 眼见冷若冰霜的谪仙头一回对自己显露亲近之意,向来高傲的阁罗凤受宠若惊,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柳暮江忽然素手按住额角,面露痛苦之意。 阁罗凤忙关切地问道:“柳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柳暮江摇摇头:“不妨事,我本来就有偏头疼的毛病,许是方才在窗边吹了风,又有些头痛了。” 阁罗凤将手覆在柳暮江的额头上,触手一片温凉,难得的是柳暮江竟没有躲开,“本公主传太医来给柳公子看看。” 柳暮江缓缓一笑,犹如冰山倾倒,万艳同春。阁罗凤被他的笑颜晃花了眼,沉醉之间听他说道:“不敢劳烦太医,只是西南寒凉,若是公主能赐我一副抹额保暖,柳某便心满意足了。” 阁罗凤自然上了心:“府上的抹额倒是现成的,只是都是本宫使的,给公子戴定然不合适。”忽然,她眼中一亮,“对了,昌邑堂也是惯会做抹额的,他家制的抹额既舒服又雅致。来人,快将方才那个昌邑堂的匠人唤回来,给柳公子量量尺寸。” —— 苏若本已随着公主府的仆从走到了中院,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前头昌邑堂的匠人快快留步。” 苏若回头一看,是个方才在内院看见的一位中年仆妇,仆妇对苏若说道:“金竹公主命你回来给贵人制一副抹额,快些随我来吧。” 苏若只得跟着仆妇再次走入昭阳苑,可此番却没有去往花厅,仆妇将苏若带到东南角一处叫做落梅斋的院落里,道:“要做抹额的贵人就在里面,这位可是金竹公主心尖上的人,你可要拿出昌邑堂看家的手艺,将里头的贵人服侍好了。只要制出的抹额令贵人满意,公主自有重赏。” 推开厢房的门,只见镂雕镶理石八角几旁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柳暮江。一旁的仆妇恭敬地回道:“柳公子,昌邑堂的匠人带到了,您想要制什么样式的抹额,只管对她说便是了。”又扭头吩咐苏若,“还不快去给贵人量量头围。” 苏若和柳暮江自是想方设法要将仆妇支开,两人才好说些要紧话,苏若灵机一动:“这位妈妈,今日本是来给公主献钗的,仓促之间未带软尺,不知妈妈那里可有墨线,还请借我一用,才好给贵人量尺。” 柳暮江心有灵犀:“好像内院给公主做针黹的绣房里就有,只能劳烦妈妈一趟了。” 仆妇见柳暮江开了口,自然不敢怠慢,笑道:“老奴哪敢当得起贵人一句劳烦。”说完,便转身走出落梅斋。 柳暮江早已打发走了厢房里的下人,此时将房门一关,终于只剩他与苏若两人。 两人同时向对方奔去,虽有一肚子话要说要问,虽有似海深情空牢牵挂,但身处危急环伺的公主府,一时之间却是无从说起。 柳暮江紧紧握住苏若的肩,只急急地问道:“你可还好?” 苏若点点头:“我有平西将军相助,入城后算是有惊无险。只是你如今被困在公主府里,如何是好?” 柳暮江宽慰道:“放心,我有办法稳住金竹公主。若儿,事情紧迫,你快些将外面的消息说与我听。” 苏若心中不自觉地冒出一句想对柳暮江说的话:你要如何稳住金竹公主呢?是用做面首的法子吗? 可她好歹也是个顾全大局的女人,知道此时不是小儿女拈酸吃醋的时候,只得咽下心头的膈应,忙将自己知道的消息捡要紧的说了。 第126章 密信 苏若一口气说完后,见柳暮江蹙眉沉思,须臾后舒了一口气,冲着她露出金风玉露般的笑容:“若儿,你果真是为夫的福星。如此看来,事情还不算太遭。” 苏若看着这久违的笑颜不禁发愣,两月不见,她这风姿卓绝的夫君竟是越发俊美了,虽身陷囹圄,却在这公主府里活得滋润。也不知是得了那绝色公主的照拂,还是这富贵温柔乡里的水土养人。苏若心中酸涩地猜疑着:柳暮江为了自保是否也曾这般对着金竹公主笑过呢? 柳暮江沉稳的声音将苏若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若儿,那仆妇一会儿便要回来了,你仔细听我说。侍墨已离开四天了,估摸着再有五六日便可带援军回来。只是平西将军如今已无军权,又有外戚的身份,定不敢明目张胆地调兵遣将。她命侍墨去安息军找的宣威将军李怀安是慕容老将军昔日的心腹部下,只能暗中派遣小队精锐乔装打扮混入鄯阐城,能有四五十人便不错了。而南诏王宫足有禁军三千人,敌我悬殊,绝不能硬拼。即便有慕容婳亲自坐镇,这队安息精锐顶多是营救使团的助力,但若想彻底擒拿蒙舍,只靠这点人马恐怕远远不够。” 苏若一听也有些急了:“那可如何是好,再说若是日后打起来,金竹公主自是会站在蒙舍一边,你如今还被困在这里,如果暴露了身份,岂不是有杀身之祸。不如等援兵来了,先把你救出来再说。” 柳暮江一把将苏若按进怀里,冷松的香气顿时安抚了苏若的焦躁不安,只听柳暮江说道:“若儿,莫慌。我能护好我自己,只是这段日子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处处小心,万不能以身犯险。日后你我定能平安相见,携手归乡,余生富贵相依到白头。” 苏若闷闷地嗯了一声,话音里已带了强忍的哭腔:“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柳暮江不舍得放开苏若:“这破局的关键不在援军和蒙舍,而是在金竹公主身上。金竹公主在南诏的王庭和民间都有无上威望,就连蒙舍在她面前都只是个毕恭毕敬的小辈。若是金竹公主知道蒙舍为了勾结吐蕃作乱,不惜将她送给年逾六十的吐蕃国主和亲,她定不会坐以待毙。要知道南诏王庭中不少重臣都是她的人,就连禁军里年轻的中郎将和校尉武官都与她关系匪浅,而且金竹公主还亲自掌控着公主府的鸾卫八百人。只要她肯出手反了蒙舍,蒙舍必死无疑。” 苏若还是忧心忡忡:“可赵璞之手下的锦衣卫始终没法偷得蒙舍和吐蕃的来往密信,也许蒙舍生性谨慎,早已将书信毁了。我们手上没有证据,又如何能令金竹公主相信蒙舍早已出卖了她?” 柳暮江轻轻一笑,年轻的脸上尽是老谋深算的高深莫测:“不就是密信吗,我给她写一封不就行了,只要能以假乱真,金竹公主阁罗凤必然心中自危。” 苏若诧异:“你还有这个本事?” 柳暮江闲话家常般说道:“南诏向我大燕上表的国书就是蒙舍的手书,我还曾在驿馆见过他的私印。我会尽快仿照蒙舍的笔迹写下密信,再描出他印信的图章,你三日后来给我送抹额时,便将这两样东西带出去,照着我画的图章刻出印信,盖在伪造的书信上,大事便可成了。” 他顿了顿,将苏若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我家娘子这双巧手有雕金琢玉之力,巧夺天工之能。用萝卜刻个真假难辨的印信,对娘子来说应该是小事一桩吧。” 苏若呆呆地看着眼前柳暮江这双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有力,白如玉石,掌心干燥温润。就是这双常年执笔,毫无缚鸡之力的手,拈花一笑间便可翻云覆雨,轻而易举令朝堂颠覆,风云变色。她抬起头,再看柳暮江这张人畜无害颠倒众生的脸,心中叹道:难得她这夫君模样俊俏,又心黑手狠,果然是个做大事的人。要是他也是个生意人,只怕自己这辈子都斗不过,只有赔本关张的下场了。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声响,原来是去取墨线的仆妇回来了。 苏若急忙紧紧回握住柳暮江的手:“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三日后我定会来给你送抹额,你自己一切保重。”她似乎突然又想起了要紧事,忙找补了一句,“还有,不许你再冲着那个公主笑。”说完不等柳暮江反应过来,匆匆松开手,退到与他几步之远的地方,恭敬地垂首站立。 仆妇进门后也未发现异样,苏若取了墨线,给柳暮江量了头围便出府去了。 柳暮江默然看着苏若离去的背影,直到伊人已走出院落,完全消失在路的尽头,也迟迟未收回目光。想起苏若方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唇边不自觉再次泛起笑意,他今日见到苏若这片刻功夫的笑容已是比困在公主府里的两个月还多了。他的傻娘子还不知道,若不是苍天怜悯令他遇见了她,只怕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满怀欣喜地笑了。 —— 三日后,苏若借着给柳暮江送抹额的机会,堂而皇之地在公主府与他接头,在苏若给柳暮江试戴抹额之时,柳暮江将一个纸卷塞进了苏若的窄袖中。 苏若回到落脚的钱庄,展开纸卷,与慕容婳一并观之。只见纸卷里面还裹着一小张平整的宣纸,上面用朱笔画着一方小印,饰纹与篆法纤毫毕现,这便是柳暮江描画出的蒙舍私印了。再看纸卷上写着:南诏王蒙舍敬问吐蕃国主无恙。今天下三分,大燕依仗地广民丰吞并西羌,对西南诸国虎视眈眈。南诏与吐蕃唇齿相依,在此危急存亡之秋,但求联手抗燕,以保国运。南邵王室今有宗室之女金竹公主,丽质天成,风华绝代,身份贵重。愿配与吐蕃国主和亲,以表两国交好千秋万代。公主将于星回节当日启程,由禁军统领护送,连同本王亲赐王室嫁妆,珠宝、金银、绸缎、牛羊数百,预计一月后抵达逻些城与国主完婚。愿两国联姻后,同心协力,共御燕军,收复西羌失地。到时率精兵强将,大军东进,裂土封疆,亦可盼也。 第127章 摊牌 又过了两日,侍墨终于平安回来了,他从安息军宣威将军李怀安那里带回来了五十名破虏先锋,个个都是能征善战的精锐,他们趁着清早城门开启,扮做商贾、游侠或是普通百姓,化整为零混进了鄯阐城,如今十人为一队,已暂时安置在慕容家暗桩准备好的住处,随时待命。 而此时苏若再次接到了昌邑堂的口信,说是金竹公主府的贵人想要做一支男子戴的冠簪,命苏若立刻送花样过去给贵人过目。这是柳暮江一早与苏若约定好的暗号,苏若带上已盖好印信的和亲密信,再次进了金竹公主府。 苏若在落梅斋见到了柳暮江,见四下无人,便将密信拿了出来,柳暮江展开看去,只见纸卷上面白纸黑字,朱印刺目,就算是蒙舍本人也分辨不出真假来。 公主府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苏若留下伪造的密信,便急忙离开了。独留柳暮江一人在房中,默默思量着寻个什么时机离间金竹公主与蒙舍反目成仇。 就在此时,房门被猛然大力推开,只见金竹公主阁罗凤带着身后一众奴仆声势浩荡地闯了进来。 柳暮江心知事情有变,但并未惊慌,他松松敛住藏着密信的衣袖,起身行礼道:“怎敢劳烦公主凤驾,若是有事,命人唤柳某前去便是。” 阁罗凤心头的怒气稍减了几分,她本是气冲冲来问罪的,可她偏就喜欢看柳暮江这副临危不乱满口胡说八道的模样。她扯了扯唇角:“我还奇怪,为何柳公子在我府里金尊玉贵地住着,却还是心在曹营身在汉,原来是心里一直惦念着故人。可巧了,今日我便将你的故人带来了,你二人不妨一见。” 说完,击掌两下,只见刚刚离开的苏若被反绑双手押了进来。 柳暮江大为惊怒,快步走到苏若身边,推开苏若身后两个壮硕的妇人,三下两下解开绑在苏若手臂上的麻绳,看见苏若的手腕已被勒出了青紫的淤痕,目光刹那变得震怒凛冽。他将苏若护在身边,直视着阁罗凤:“公主既然知道她是我的故人,又何故擅用私刑?” 柳暮江对苏若的维护,令阁罗凤又妒又怒,她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柳暮江:“放肆!柳年,莫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我府里一个寄人篱下的面首,本公主高兴了,可令你荣华富贵人前显赫,本公主生气了,也可将你踩进泥里任人践踏。你若是想要忤逆我,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柳暮江环顾四周,看了看这屋里院内都是阁罗凤的私仆,便直言道:“小小面首定是没这个胆量,可若是我以大燕使团副使、大燕陛下御前侍读学士柳暮江的身份与金竹公主说话,可是够分量了?” 阁罗凤脸上的鄙夷瞬间化为震惊:“你莫要信口雌黄,大燕诸位使团此时好端端在蒙舍的王宫里做客,怎会成了我府里的面首?” 柳暮江讥讽地轻笑道:“看来您这位子侄蒙舍做下的好事,公主果然还不知情。您不如亲自去问问蒙舍,我一个堂堂奉天朝皇命出使南诏的使臣,是如何从驿馆死里逃生,又为何不得已隐姓埋名在公主府避祸。公主,只怕从头至尾,忤逆犯上的人不是柳某,反倒是南诏王蒙舍,觊觎我大燕国土贼心不死,勾结吐蕃,意图叛乱谋反。” 此言一出,阁罗凤浑身一凛,对家令吩咐道:“其他人都出去,命公主府鸾卫守在落梅斋门口,没有我的传唤,任何人不得进来。还有......”她威严地扫了一眼屋里侍奉的仆从,冷冷说道:“今日这屋子里说的话,若是传出去只言片语,你们这些奴才有一个算一个,就都别想活命了,本公主定会诛尔等九族。” 连同家令在内的众人皆是吓得脸色惨白,呼啦啦跪地口称遵命,迅速退了出去。 偌大的落梅斋登时空旷,只有阁罗凤和柳暮江夫妇。 阁罗凤神色复杂地看着柳暮江:“你说你是大燕使臣,有何凭证。” 柳暮江从袖中掏出一块黄铜符牌,双手呈给阁罗凤:“公主请过目。” 阁罗凤接过一看,符牌上篆刻着错金铭文:御赐,大燕皇帝圣旨,出使南诏。 “怪不得,你容貌举止根本不像是个落魄的商贾。那么,她又是何人?”阁罗凤嘴上问着苏若,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看向柳暮江。 柳暮江执起苏若的手:“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只因我音讯全无,方才从大燕都城寻我至此。” 柳暮江的欺瞒虽令阁罗凤心中不悦,他与苏若相濡以沫的模样更令人刺眼,只是阁罗凤到底是南诏公主,胸襟眼光并非一般的庸脂俗粉,她再次开口已是听不出喜怒:“柳大人,你我的恩怨先搁在一旁,我只问你,大燕使臣到底在鄯阐城遭遇了何事?除你之外的其他使臣现在何处?把你知道的尽数说来。” 柳暮江遂将在驿馆如何受到驿丞蒙骗,如何逃入公主府,又如何探得使臣下落的来龙去脉细细说来,末了说道:“柳某以性命担保,如今大燕使臣张适已经人头落地,其他人被囚在南诏王宫的暴房里。此事除了南诏王蒙舍授意,旁人怎敢如此胡作非为。蒙舍定是一心要与吐蕃联盟,斩杀大燕使臣向吐蕃示好,只为蚕食大燕西南边陲城池,再陷万民于水火之中。” 阁罗凤慢慢坐回八角几旁,目光在柳暮江和苏若面上逡巡,忽然幽幽一笑:“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又怎敢断定我会站在大燕一边。毕竟我是南诏公主,从辈分上论,还是蒙舍的姑母。于情于理,我都该将你五花大绑,送给蒙舍处置。” 柳暮江不紧不慢地微微一笑:“我大燕有句俗话,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公主对我有救命之恩,公主如今已危如累卵,柳某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边说边将密信放在案头,“公主若是看了此物,还执意维护蒙舍,那柳某甘愿束手就擒。” 第128章 离间 阁罗凤半信半疑地展开密信,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逐渐表情凝重,脸上密布的阴云简直能滴下水来。 这期间,苏若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她不自觉地紧紧攥住柳暮江的手,死死盯住阁罗凤的一举一动,生怕阁罗凤发现密信和印章是伪造的。若是计策当真败露,她与柳暮江今日只怕立时就会万劫不复。 反倒是身边的柳暮江不慌不忙,还回握住苏若湿冷的手,温暖又宽厚的手掌似乎极力抚平她心中的惊慌和担忧。苏若摩挲着柳暮江指尖的薄茧,感受到真实的依靠。如今即便是陷入死地,至少他们夫妻总能相伴在一处。想到这里,苏若终于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似乎过了天长地久的时间,阁罗凤终于抬起了头,低声怒骂:“竖子蒙舍,焉敢如此害我。” 看来是蒙混过关了,苏若这才觉得自己就要剧烈跳出腔子的心终于缓了过来,她自觉有些手脚发软,站立不稳,极力支撑着不想露出马脚。 此时,柳暮江自然地伸臂环住苏若的腰身,暗中稍一施力便将苏若向上托了托,苏若半倚在柳暮江的臂弯里,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这不动声色的亲昵却被阁罗凤看在眼里,柳暮江见阁罗凤阴晴不定的神色,便平静地说道:“公主勿怪,我家娘子自小长在都城,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况且她生来胆小,柔弱不能自理。乍见公主凤仪赫赫,发雷霆之怒,难免心惊胆战。” 阁罗凤和苏若听见柳暮江这番话,心里齐齐翻了个白眼,要说一个平常女子竟敢横跨三千里山河,前来敌国寻夫,还冒着杀头之罪诓骗南诏金竹公主。若是这等胆大妄为的女子柔弱胆小,苏若自己听了都觉得心虚。 苏若此时已镇静下来,虽然心知柳暮江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稳住阁罗凤的胡诌,但心里还是不满意他对自己的评价,便暗中用纤纤玉指在柳暮江的腰窝上掐了一把。苏若知道腰窝那处正是柳暮江的痒肉,昔日在床榻上,只要她的素手在柳暮江腰间轻轻撩过,柳暮江必然气息蹦乱,随之而来便是对她山摇地动的阀挞和惩罚,活脱脱从楚楚君子变成了斯文禽兽。 果然柳暮江藏在重重衣袍下的腰身骤然绷直了,他攥住苏若的手腕,警告地低头看了她一眼,虽神色平常,但对他知根知底的苏若还是发现,他的耳尖不受控制地漫上了一片绯红色。 而阁罗凤已陷入蒙舍背叛的怒火中,懒得戳穿柳暮江的谎言,她熟悉蒙舍的字迹,更何况密信上面的朱印刻着“龙泉主人”四个字,龙泉宫正是蒙舍的寝宫,“龙泉主人”是他的私印。这密信作不得假,看来蒙舍竟然真的为了一二座城池,便将她卖给那个吐蕃老儿了。 她见柳暮江把苏若紧紧护在身边,也没工夫计较自己心底微微泛酸的醋意,只是试探着问道:“你既是大燕才高八斗的翰林学士,那便来说说看,本公主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柳暮江一派天朝上国使臣的做派,不卑不亢道:“公主早已胸有成竹,又何必有此一问。公主在南诏深得百姓和百官信任,既然昏君当政,自作孽不可活,自然有德者可取而代之。” 阁罗凤冷笑道:“如此一来,我虽得了王位,却得罪了邻国吐蕃。若想自保,唯有归附大燕,到那时南诏就如同当初的西羌一样,成了大燕的囊中之物。” 柳暮江挑了挑眉:“说句不怕公主怪罪的话,我大燕地大物博,从未觊觎过南诏这三千里的江山。更何况南诏多山林瘴气,胡民杂居。而大燕百姓以耕地为生,我朝即便强行占了南诏,一来不能开荒种田,二来还要整日提防上百个部落造反作乱,大燕灭了南诏国岂不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阁罗凤略有动容:“那大燕如何对待南诏,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柳暮江朗声说道:“自然是在南诏扶持一位明主,对内能安定民心,对外能与大燕世代交好,共守西南太平盛世。公主的宗室昆布王族,已统辖西南各部落长达百年之久,而公主英才远略,深得民望,正是南诏王的不二人选。若公主肯挺身而出,救南诏万民于水火之中,我大燕陛下定会乐见其成。也唯有如此,南诏才能一举扭转在吐蕃与大燕夹缝中求生的艰难处境。从此,西南三足鼎立,南诏国自会成为制衡天下的一方霸主。” 柳暮江所说的话阁罗凤无疑是听进去了,特别是最后几句话,他虽未明言,无疑是在含蓄地警告阁罗凤,若是任由蒙舍与吐蕃联盟,西南的战事将一触即发。蒙舍与吐蕃结盟,本想着是趁大燕在西羌刚刚立足,以两国骑兵突袭西羌,占据城池。如此便能像往年一般,据守西羌,时时劫掠富庶的商贾和大燕边境百姓。 可如今,蒙舍和吐蕃王的阴谋已被柳暮江察觉,大燕必然早有准备,此时偷袭西羌,无疑是以卵击石。就算吐蕃王一时丧心病狂,硬要开战,可大燕后方粮草充足,自会将战争无期限地拖延下去,直到将吐蕃和南诏耗到油尽灯枯,民心离散为止。那时吐蕃自可退守峡谷山川,凭借高原险峻固守国门。而南诏则退无可退,只能独自承受大燕皇帝的怒火和安息军的铁蹄。 想到此处,阁罗凤不再迟疑,她起身对柳暮江执平礼,道:“若燕使言而有信,能助本公主登上南诏王位,南诏国将视大燕为上邦大国,共修两国之好,世代和睦,岁岁朝贡。” 柳暮江回礼道:“公主英明,本使定当助公主一臂之力。公主虽手握八百鸾卫,但与蒙舍的三千禁军相比,还是敌我悬殊。故此番不可硬拼,只能出奇致胜。听说十日后是公主二十五岁的生辰,这是整个南诏国的大日子。到时,蒙舍将在王宫宴请百官,以贺公主芳辰。这场生辰宴便是公主动手的好时机。” 第129章 生辰宴 十日光阴匆匆而逝,很快便迎来了金竹公主的生辰。 当日,阁罗凤特赐南诏国所有二十五岁年纪的女子每人一匹绫罗,一支玉簪和一对银镯,南诏上下举国同庆。蒙舍新临登基,对这位声望显赫的姑母自然要极力拉拢。当晚,便在南诏王宫为阁罗凤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生辰宴。 入夜后华灯初上,阁罗凤盛装华服,出现在南诏王宫的宴会上,美人容颜绝美,气势尊贵,端坐在蒙舍下首,面南而向,与蒙舍一同接受臣子的恭贺。一时之间,夜宴上觥筹交错,美酒佳肴、金奴银婢如流水样在席间穿梭。美艳的舞姬翩翩起舞,各色丝竹入耳入心。 好一副荼蘼开尽的醉生梦死,然而沉浸在酒酣耳热的人们并不知晓,在王宫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正发生着一场不为人知的杀戮。 王宫东南角一处荒废的院落里,蒙舍的心腹——禁军卫尉细奴逻已身中数刀,他想要逃跑呼救,却被昔日的下属团团围住,眼看着鲜血从身上的血窟窿里汩汩没入野径荒草之中,细奴逻强忍疼痛,质问着眼前人:“乐晟,你鼓动禁军将领聚众斗狠,私自杀害上峰,你是要谋反吗?” 禁军左将军乐晟英气的脸上嘿嘿一笑:“卫尉大人,你莫要怪我,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细奴逻已经疼得跪倒在地,他强撑住上半身:“禁军的主人只能是南诏王,若有人背叛国主,天诛地灭。” 乐晟不在乎地转了转手中的匕首:“不错,你忠于的是南诏王蒙舍,而我乐晟从进入禁军的那一刻,此生只忠于一人,那便是金竹公主。如今,我等便是要助金竹公主一臂之力,将蒙舍那昏君拉下马,令公主成为名正言顺的南诏王。这不光是我一人的心愿,我身边的兄弟皆是如此。”说完,他骄傲地看了看周围年轻的面孔,每个人眼中皆闪烁着野心、兴奋的光芒。 细奴逻见除了左将军乐晟,其他人皆是禁军中的副将和校尉。而唯一不在此列的禁军右将军十天前便被打发去最西边的深山老林里剿匪去了。如今这些人一起反了,就等于掌控了禁军的全部军权。 细奴逻心知回天乏术,只是不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气。乐晟不耐烦地握住匕首,一把刺进了他的脖颈里,细奴逻身子抽搐了两下,终于没了气息。阴冷的月光照在细奴逻惨白的尸体上,令人作呕的气味弥漫在夜色中。 乐晟迎着月色,单手握拳锤击胸膛,低声道:“誓死为公主而战。” 铿锵的附和之声随之响起:“誓死为公主而战。” 只可惜,正殿的鼓乐之声湮灭了一切暗杀、血腥和致命的蠢蠢欲动。 —— 此时宴席已经过半,南诏王蒙舍的脸上也浮现出熏然之色,他正眯着眼看着阶下柳腰弯折的舞姬,心里琢磨着待会儿命哪一个侍寝伴驾。 金竹公主阁罗凤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轻轻唤道:“王上,今日大喜之日,本公主也有件喜事要禀告王上。” 蒙舍的眼神从舞姬身上收回,看着身边他这位年轻貌美的姑母,道:“姑母有何喜事尽可说来听听,正好与众臣同乐。” 阁罗凤放下酒杯,哀怨地叹了口气:“我虽贵为公主,享尽人间富贵,可是终究命运多舛。如今我已二十有五,却还是孤身一人,坐愁年华老去。” 蒙舍猜不透阁罗凤想要说什么,他这位姑母豢养的面首都快赶上自己的后宫了,还不知足,莫非是看上了哪家贵胄的有妇之夫不成?想要他出面逼人就范? “幸得上天垂怜,我终于遇见了一位足以托付终身之人,生辰宴后不日便与此人完婚。从此琴瑟在御,相思相守。”阁罗凤眸光之中柔情流转,竟露出了女儿家对良人的殷殷期盼。 再看蒙舍那边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他本已许诺吐蕃王,将阁罗凤送去吐蕃和亲,若是阁罗凤提前闹出另嫁他人的丑事,吐蕃王定会以为受了他蒙舍的耍弄,到时莫说要联合吞并西羌了,只怕吐蕃军队掉头就要冲着南诏而来了。 此事绝不能任由阁罗凤的性子胡来。 蒙舍掩住脸上的震惊慌乱,问道:“到底是谁家的郎君,能令姑母一见倾心。毕竟是终身大事,姑母可要想清楚了。” 阁罗凤唇边的笑意不止,她向前凑了凑,直直地看着蒙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早就想清楚了,此人王上也曾见过,正是......大燕副使柳暮江。” 此话一出,对蒙舍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瞪着阁罗凤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阁罗凤慢悠悠斟了半杯酒,对身旁服侍的家令使了个眼色。 家令朝阶前走了两步,声如洪钟般喝道:“够了,舞乐统统停下。” 大殿上的舞乐琴歌戛然而止,群臣不明所以,只醉眼朦胧地看着上首的金竹公主和南诏王低声私语,说的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见。 阁罗凤抿了一口葡萄美酒:“终于清静了,你我姑侄好好说话。莫非事情太久,王上不记得柳暮江此人了?也是,多亏了王上,如今大燕使团正使张适的头颅已被你献给吐蕃,其余人皆被你囚在暴房,唯有副使柳暮江逃出升天,恰好被我所救。你说,我与柳暮江是否姻缘天定?” 蒙舍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他面露狠意:“姑母既然知道这许多密事,还要与大燕使臣成亲,你这是要为了一个男人叛国背祖,故意与本王作对了?” 阁罗凤风流袅娜地站起身来,借着灼灼的烛火玩赏着手中的白玉夜光杯,瞟了蒙舍一眼:“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我还知道好侄儿你要将我送去吐蕃和亲,嫁给那个年逾六十的吐蕃老儿。就连日子都定好了,偏只瞒着我一个人。就等着星回节当天,把我五花大绑贱卖给吐蕃。” 说到此处,阁罗凤厉声喝道:“蒙舍,你果然是狼子野心,若是你的祖父和父亲泉下有知,看见你里通外邦,残害至亲骨肉,定然饶你不得。” 蒙舍有些惊慌地狡辩:“这番谎话姑母是听柳暮江说的?姑母千万莫要相信他,那些大燕使臣都是奸诈小人,来我南诏名为传旨,实为探听我国虚实,一心只想将南诏变为第二个西羌。姑母,你我才是一家人,你不要被小人蒙蔽了。” 阁罗凤接过家令递上来的密信,轻飘飘扔到蒙舍眼前:“你与吐蕃往来的和亲密信在此,还不肯承认?” 蒙舍疑惑地展开纸卷,看见纸上以伪乱真的笔迹和印信,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与吐蕃的密信早已烧毁,这定是伪造的。” 此话一出,蒙舍骇然地闭上了嘴,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也终于撕破了脸:“阁罗凤,先王早已薨了。如今我才是南诏的国主,你地位再尊贵,也只能在我之下苟活。我劝你识时务,若是听话,星回节便可风光出嫁,安心去做吐蕃的王妃。若是忤逆王命,我便命人将你绑到吐蕃王的床上,到时你得罪了我和吐蕃王,莫说公主和王妃了,下场就连个野合的民妇都不如。” 阁罗凤见蒙舍毫无悔改之意,竟当面用污言秽语侮辱自己,便冷然看了他最后一眼,高举起手中的酒杯,狠狠向地上掼去,只见白玉夜光杯登时被砸的支离破碎,在一片寂静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随着摔杯为令,大批禁军涌了进来,为首的左将军乐晟身披甲胄,手持重剑,带队奔上长阶,护在阁罗凤身旁。 蒙舍还没反应过来,两支寒光凛凛的长戟便架在他的脖子上,身后一名禁军将他屁股下的王座踹翻,蒙舍被长戟压着噗通跪在了阁罗凤面前。 第130章 新王 群臣皆被殿上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只见蒙舍强梗着脖子喊道:“阁罗凤,你这是犯上作乱,论罪当诛。来人,快来人护驾,禁军卫尉细奴逻何在?” 阁罗凤看都懒得看蒙舍一眼,冷冷一笑,注视着阶下神色各异的众臣:“蒙舍斩杀大燕使臣,勾结吐蕃,意欲与大燕开战,置我南诏于灭国灭种之灾,此等昏君不配舔居国主之位,自当令择贤明者立之。” 蒙舍还在叫骂:“阁罗凤,你放屁,你这是弑君造反,看本王命细奴逻将你斩杀当场。” 一旁的禁军左将军乐晟咧嘴笑道:“国主,您还是省省力气吧。现在您就是喊破喉咙,细奴逻也听不见了。”说完,在蒙舍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乐晟身后的校尉将手中的东西向蒙舍眼前一掷,只见一个圆咕隆咚的物件滚落在地,咕噜噜滚到蒙舍眼前。 乐晟擎起手中的火把,蹲下身,在蒙舍眼前一照,瞬间骇得蒙舍向后一仰,整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蒙舍眼前的正是细奴逻的项上人头,满脸血污,脸色青紫,双眼虽然闭着,可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挣扎之相,似乎在诉说着死时的恐惧和不甘。 蒙舍清楚,细奴逻的死亡意味着如今整个禁军已掌控在阁罗凤手中,而他一个没有军权的孤家寡人,只有身为鱼肉任人宰割的份了。 阁罗凤站在玉阶之上,俯瞰群臣:“诸卿勿慌,今日之事罪在蒙舍一人,与他人无涉,诸位只要心怀南诏百姓,忠心辅佐新王,前尘往事既往不咎。本公主恐还有蒙舍余孽在宫外逃窜,今夜鄯阐城内已经宵禁,四门皆由公主府鸾卫把守,尔等的府邸也有禁军护卫,便委屈卿等先在这殿内过夜吧。” 这分明就是在警告众臣,如今每个人的阖家性命都攥在阁罗凤手中,谁还敢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站在蒙舍一边。这些方才还喝得红光满面,满口锦绣文章的臣子顿时噤若寒蝉,唯唯诺诺地缩成一片。 蒙舍见如今他有了难,昔日臣属竟无一人敢张口替他说话,有几个他亲手提拔起来的臣子,眼神飘忽,无意间与自己的视线撞在一起,竟立马心虚地底下头去,全然无视他殷殷期盼的神情。他便知道今夜自己大势已去,登时心如死灰。 见蒙舍终于不再叫嚣,阁罗凤肃身恭立:“请大燕使臣柳暮江上殿。” 很快,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大殿的尽头,柳暮江一身朱红官袍,头戴展脚襆头,腰间玄色革带上佩挂着大燕皇帝御赐的使臣符牌。他在众人惊异审视的目光中,在重兵环伺的刀丛中,从容不迫地走上玉阶,在阁罗凤身边站定,面南而立,左手举起一卷描金秀龙的手卷,拂手展开,朗声说道:“大燕皇帝陛下旨,众人听旨。” 阁罗凤在柳暮江面前俯身跪拜,周围的禁军也黑压压跪了一片。众臣见状,也只得随波逐流跪了下去。 柳暮江赫赫声威响彻大殿:“南诏王蒙舍继位不正,本无懿德,好乱乐祸,勾连吐蕃,穷兵黩武,陷西南三国百姓苦于战火久矣。罪恶滔天,天地难容,不可恕也。今废为庶人,交由南诏宗室严加看管。金竹公主阁罗凤承祥瑞降世,人品贵重,逊政恤民,深仁至德,深负民望。朕顺应天地民心,特立金竹公主阁罗凤为南诏王,世代掌管南诏,流传百世。南诏王阁罗凤接旨。” 阁罗凤双手高举头顶,接过柳暮江手中的圣旨:“阁罗凤接旨,此后定以国事百姓为重,愿世代奉大燕为天朝上国,永世交好,永熄干戈。” 柳暮江虚扶一下:“南诏国主,请起。” 阁罗凤手持圣旨端立于高阶之上,柳暮江在旁拱手道:“大燕使臣柳暮江恭贺南诏新君继位。” 殿内的禁军在乐晟的带领下,跪拜叩首,高呼道:“恭祝我南诏女王继位,祝女主芳龄永驻,愿南诏国泰民安。”声如洪钟,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其余诸臣见状,知道南诏从此是变天了,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纷纷跪首臣服。 第二日,南诏新王阁罗凤临朝听政,将庶民蒙舍囚于龙泉宫暴房内,终生不得出。释放大燕一干使臣,提拔乐晟等一众有功之臣。 待消息传到吐蕃,吐蕃国主大怒不已,想要亲自讨伐南诏,怎奈此时大燕军队已在西、北两境陈兵百万,南诏表面保持中立,暗地里却借道给燕军集结。吐蕃东出之路皆被卡死,一口气上不来咽不下,进退维谷。吐蕃老王登时被气得病倒了,只得退兵,龟缩在高原以西,再图以后。 一场天下大乱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 南诏诸事已毕,大燕使臣不日便要回朝复命,就在临行的前一日,阁罗凤为答谢燕使,特在宫中设下晚宴,为使臣送行。 然而入了南诏王宫,其余燕使皆在凤台殿宴饮,诸使本想一睹南诏女王的风采,却连女王的衣角都没见着,只有昆布王室一位德高望重的王叔代阁罗凤迎候燕使。众人一阵寒暄后,便推杯换盏起来。 饮了几杯后,恢弘的南诏奉盛乐响起,琵琶箜篌弦如金石,几十个舞姬身着孔雀霓裳,飞舞旋转,臂缠流苏,翩若惊鸿。 除了柳暮江之外的燕使前几日还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如今却身处一派歌舞升平的人间富贵之中,皆是感慨万千,自是生出了大难不死,只待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唏嘘,誓要一醉方休。 无人注意,昔日的公主家令是何时走入殿内的,无声无息间将柳暮江请了出去。 柳暮江心知这是阁罗凤故意支开旁人,有话单独与自己说。他如今身为大燕使臣之首,若是无故拂了南诏女王的传唤,确是无礼,便只能起身随着家令步入一座清静的殿阁之内。 殿内一片寂静,灯烛朦胧,月影摇曳,只见南诏女王阁罗凤正倚在芙蓉榻上,支首静静看着柳暮江。 第131章 托国之富 柳暮江在屏风旁站定,拱手道:“大燕使臣柳暮江见过南诏国主。” 阁罗凤妩媚地一笑:“我与柳卿也算是生死之交,这里并无旁人,大可不必多礼。”说着,伸出缠着碧玺玉臂环的优雅手臂,对柳暮江轻轻招了招,“柳卿,近前说话。” 榻上的美人风姿卓绝,更是有着中原女子少见的野性魅惑,这新鲜的诱惑似乎透过阁罗凤迷离的双眸,沿着她柔美的玉臂,蔓延到纤纤丹寇的指尖,任凭是如何方正的君子,也逃不出这勾魂摄魄的包裹。 然而柳暮江面对近在眼前的美色,也只是敷衍地淡淡一笑:“您为南诏国主,我为大燕使臣。之前我为逃出生天,不得已才混入公主府避难。一切总总不过都是顺势而为,你我之间于公大事已毕,皆大欢喜。于私也只是点头之交,说不上什么生死情意。” 在烛影的照映下,柳暮江堪比女子还要绝美的脸上只有冷漠与平静,他直视着千娇百媚的南诏女主,说道:“国主,夜已经深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甚为不妥。明日,大燕使臣便要回都城复命,若是国主没有其他要说的,柳暮江告退了。”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阁罗凤急了,抬起上半身唤道:“柳卿,留步。” 她抬足下榻,走到柳暮江身后,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说道:“我知你是个目下无尘之人,富贵美色皆未放在眼里。之前我竟只将你看做一个空有锦绣皮囊的男宠,当真是太蠢了。只是你一身才华,一腔抱负,若是在大燕国,穷尽一生,也顶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臣子。可若是你肯留在南诏......” 阁罗凤顿了顿,见柳暮江依然没有回头,终于郑重说了下去:“我愿以托国之富嫁予柳卿,你为南诏国主,我为南诏王妃。从此后,同享王权,共拥江山。” 柳暮江终于回过头来,后退一步,再次拉开他和阁罗凤之间的距离,他揖礼道:“多谢国主的一番美意,只是柳暮江志不在此,唯有辜负了。” 阁罗凤失望无比,她自嘲地一笑:“看来,你和那些大燕人一样,是嫌弃我之前的放荡之举。” 柳暮江摇摇头:“大燕民风虽比不得南诏,但也还算开明,也不乏有女子和离再嫁的。再说在我眼中,公主绝非普通女子,天生便是位胸有丘壑的君主之才。公主又何必为了我这个凡夫俗子,妄自菲薄呢。” 柳暮江神色诚恳坦荡,阁罗凤心里一松,柳暮江虽拒绝了自己,至少心中并未轻贱她半分。她静静地问道:“这泼天的富贵都动不了你的心,是因为你的夫人吗?” 一提起苏若,柳暮江的眉眼蓦地柔和下来,他的眸中蕴起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恬淡笑意,自顾自地轻声说道:“那是自然,她是我的家里人,我自是不能令她伤心。” 阁罗凤看着如此温柔的柳暮江发愣,也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你们如今是少年夫妻,正是浓情蜜意之时,自然是难分难舍。可若是日子久了,一个美人迟暮,一个权倾朝野,柳卿依然能守着她一个人吗?” 可柳暮江像是未曾听见一样,只絮絮地说下去:“她看上去是个心大又彪悍的女子,所作所为皆是离经叛道胆大妄为,将铺子和金银看得比命还重。脾气也总是急躁,在婆家受了气便立刻要与我和离。那次她嘴里嚷着要回娘家自立门户,从此与我两不相干。可等我追上她的时候,她浑身发抖,茫然若失的像个迷路的孩子。我就知道她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却早已将我放进她的心窝里了。她虽年纪小,却是看尽了人情冷暖,硬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个冷心冷情之人,如今心里头除了她的娘亲、手里的银钱,再有便是我了。这几年我们历经劫难,相濡以沫,我终于将她的心捂热了,自是不忍再失去的。” 柳暮江终于停了下来,他回神看见了阁罗凤怅然若失的神情,笑道:“絮叨了这许多,是我失礼了,我这便告退了。公主,请保重。” 说完不再停留片刻,转身走出殿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柳暮江回到驿馆,见苏若果然还没睡,一边在灯下描着花样,一边等他。 柳暮江从背后拥住苏若:“娘子又在画些新鲜的钗环样式了,小心夜深伤了眼。” 苏若回身仰在他的怀里:“今日不是南诏新王宴请大燕使臣吗?夫君为何回来的这么早?” 柳暮江目光闪了闪:“宴上无非就是些歌舞美酒,大没有意思。我心中惦记着你,就托醉先回来了。” 苏若狡黠的目光在柳暮江脸上来回来去地审视着:“我看不是吧,夫君最重礼节,更何况你如今乃是使臣之首,又怎会无故在国宴之上先行离席。不如我猜猜看,夫君莫不是被什么人吓跑的吧?” 柳暮江知道苏若聪慧,如今起了疑心,他若是不老实交代,反倒显得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平白生了夫妻间的嫌隙,便将方才在南诏王宫里的事说与苏若听。 苏若枕在柳暮江的臂弯里,伸手捏住柳暮江的下巴,酸溜溜地说:“小女子不才,没想到竟嫁了个倾国倾城的夫君,如今南诏女王都为了你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柳暮江笑道:“又开始醋了,这回让我尝尝娘子的醋味有多大。”说罢便低下头去,吻上了苏若的唇。 柳暮江的鼻端唇角皆带着晚风的凉意,濡湿的触感像月见草的香气令人沉醉,他很快便不满足于清浅的温柔,愈吻愈深,缠绵悱恻又深邃入骨。 苏若口鼻中的气息很快便被霸道地掠夺一空,她想推开柳暮江,可被他高颀的身躯压着,根本动弹不得。直到她眼中含泪,口中像小兽一样呜咽不已,柳暮江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苏若已是累得仰倒在软席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柳暮江怕压坏了苏若,移开身子,单手支撑在苏若的身侧,一手抚摸着苏若淬了胭脂般的红唇:“为夫就喜欢娘子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明明心里笃定了我不会应了那南诏女王,还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真是令人又爱又恨。”说完又要俯身亲上去。 苏若忙抵住他的胸膛,求饶道:“好夫君,我再不敢了,容我喘口气吧。” 柳暮江轻轻捏了捏苏若粉嫩的脸蛋:“那娘子说说看,你是怎么知晓我不为所动的?” 苏若娇憨地抿了抿嘴:“托国之富固然诱人,可金竹公主实在是齐大非偶,夫君一身傲骨,怎甘心后半生受制于人。若是婚后金竹公主还要蓄养面首,夫君岂不是要与他人共侍一妻,夫君如何忍得?” 柳暮江不满地看着苏若:“就这些?娘子还是不肯说实话,看来为夫是要好好罚你了。”他登时抓住苏若的双腕,高举过头顶,铺天盖地的吻再度落了下来,极致的凶狠,唇舌相交,透骨穿心,容不得半点逃避和躲闪。 苏若感到自己的嘴已经肿起来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明天没脸见人了,她蹬着双腿喊道:“好了好了,我说就是了。” 柳暮江停了下来,双目灼灼地凝视着苏若绯红的脸蛋,苏若柔声说道:“还有,是因为夫君心中有我。” 柳暮江松开了对苏若的禁锢,清风明月般的笑意刹那间在他的脸上绽开。 苏若嗔怪地撅着嘴:“你出使南诏这几个月,我日夜为你担惊受怕,如今好不容易平安团聚了,你就只知道欺负我。” 柳暮江在苏若耳畔哄着:“不是欺负,为夫这是在疼爱自己的娘子。”说着,伸手扯开了苏若腰间的香罗带。 室内烛光明昧,月影婆娑。席上罗裙委地,拥雪成峰,暗香浮动于一片汹涌的情潮之中。 第132章 归来 第二日清晨,大燕使团历经三个多月的生死考验,终于从南诏鄯阐城启程,返回大燕的都城。 动身当日,南诏国主阁罗凤并未现身,但却亲命两队南诏禁军护卫使团的车队,一路护送至大燕境内。再加上还有大燕锦衣卫的五十人马随行,这一路倒也安稳,三日后便顺利进入大燕边陲重镇安息城。 南诏发生的一切,柳暮江和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早已一明一暗八百里加急报给大燕皇帝,两人在奏章上都默契地没有提慕容婳的名字。所以明面上,此次一举揭穿蒙舍的逆行,力挽狂澜救西南边境危局的头功自然记在了柳暮江和赵璞之的身上。使团甫一进城,便接到了皇帝封赏的旨意:命柳暮江为文渊阁大学士,参与内阁机务。封赵璞之为云麾将军,二人皆赏赐黄金百两。使团其余诸人官升一级。 本该是皆大欢喜,可是柳暮江背着苏若时却是阴了一路的脸,弄得使团中的下属见平日里霁月清风的柳大人神色如此阴沉,心情也甚为忐忑,就连回话都是小心翼翼的。 殊不知,柳暮江的不快皆源于跟了他一路的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或者说,赵璞之表面是跟着使团一道回都城复命,心里头却是一心惦记着他的妻子苏若。 柳暮江自己就是男人,又素来慧眼如炬,他岂能看不出来赵璞之对苏若的觊觎之心。如今柳暮江已入了内阁,一回都城便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假以时日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代权臣。赵璞之如今早已得罪不起柳暮江,他固然不敢明目张胆流露出霸占当朝阁府妻子的龌龊心思,可暗地里窥视苏若赤裸裸的眼神令柳暮江憎恶不已。 苏若是个明白人,一路上从未与赵璞之说过一句话,又有柳暮江护着,赵璞之自是占不到半分便宜。只是赵璞之似乎是要故意恶心柳暮江,总是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闭口唤苏若“妻妹”,话里话外透露出亲眷之间亲昵暧昧之意。 有一日,柳暮江与苏若正在马车内赶路,忽见赵璞之一身黑衣打马追了上来,见了夫妻二人笑道:“柳大人,眼看还有半日的路程就要到都城了,你我这一趟辛苦总算是可以与陛下交差了。”他冲着柳暮江说话,眼锋却时不时地瞄着苏若。 见苏若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闲闲地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赵璞之也不泄气,依旧对柳暮江说道:“这几日忙着赶路,忘了当面对妻妹致谢了,若非妻妹当日在昌邑堂阁楼上对我的一番提点,我险些误了大事。那夜你我二人的彻夜长谈,我此生日夜萦怀,铭记于心。” 苏若见赵璞之所言越来越露骨,终于恼怒了,刚想开口回击,忽然被身边的柳暮江牵住了手。柳暮江与苏若十指紧握,波澜不惊地对赵璞之说道:“赵大人,昌邑堂之事若儿早已一五一十和我讲了。只是我还是想提醒赵大人一句,对于此事个中细节赵大人以后还是三缄其口为妙。其一苏赵两家虽是姻亲,可赵大人毕竟是外男,言语不慎间若是传出有损我夫人名声的风言风语,我必然不会轻易饶过。其二若是深究昌邑堂之事,赵大人终究难逃袖手旁观,贻误机密之过,这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便是欺君之罪,即便南诏之行赵大人是立功之人,只怕到时也难以功过相抵了。再者,这世上许多事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枉费心机也强求不来,若是非要人心不足蛇吞象,只怕是终究没有好下场。赵大人是个聪明人,还是忠心侍君为重,至于其他的心思就悬崖勒马吧。” 赵璞之挑了挑眉,收起脸上的挑衅之意,嘴角弯出一道深痕,显出几分皮笑肉不笑的狰狞:“柳大人果然厉害,方才是我失言了。只是我还是要对妻妹说一句,你长姐前几日给我的信上说,如今在都城的苏家人只剩你们姐妹俩了,自当是要多走动才来的亲厚。她对你又想念的紧,日后定要你多来府上逛逛,你们姐妹俩多叙叙旧。” 说到此处,赵璞之忽然举起马鞭向远处一指:“妻妹,从此往西十里便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别院,如今正是满院鲜花迷人眼的时节,你若是在都城呆腻了,就与你姐姐在别院里聚聚,咱们一家人也过几日赏花饮酒的逍遥日子。” 苏若冷然说道:“不必了,我与我那个堂姐苏锦除了碰巧都姓苏以外,并无其他瓜葛,也不想攀赵大人你这门亲戚,赵大人日后不必再在我们夫妻面前费口舌了。”说完,伸手拍了拍马车的厢壁,赶车的折伦会意,忙扬起马鞭狠狠甩了两下,拉车的骏马嘶鸣一声,高抬四蹄,绝尘而去。 四起的烟尘瞬间扬了赵璞之一个灰头土脸,他阴冷地盯着远去的马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苏若,早晚要你见识我的手段。” —— 当日,一行人终于抵达都城,柳暮江率使团面见陛下后,便返回了柳宅,给久未谋面的柳母请了安后,回了内宅。 刚推开门,只见苏若穿着一身纯色里衣,乌发披散,发梢还蕴着水汽,便知她这是刚刚新浴。 苏若迎上来:“夫君回来了,可用过饭了?可去见过婆母了?” 柳暮江搂着苏若坐在床榻上,一把将她抱坐在腿上,埋首在她的秀发之中,喃喃道:“娘子身上怎么这样香?” 苏若在柳暮江的鬓旁闻了闻:“夫君莫非饮酒了?又说胡话,我从来都不熏香的。” 柳暮江笑道:“我的确喝了酒,今日陛下在宫中设宴,圣心大悦,众人都陪着多饮了几杯。临走时,皇后还赐了我一壶宫中新酿的金盏酒,说是带给你尝尝。明日,我陪你入宫去给皇后谢恩。” 苏若道:“你贵人事忙,不敢劳烦你相陪。明日慕容婳也要入宫面见皇后,我自有她照应着,你放心就是。还有......” 苏若咬了咬唇,还是说了下去:“今日赵璞之的话,夫君莫要放在心上,他不过是个小人而已,可如今位高权重,仗着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便不将周围的人放在眼里。此等蠢货,早晚多行不义必自毙,夫君无须现在就与他撕破脸。再说我在南诏也并未吃亏,日后我们与他不再往来便是了。” 柳暮江的眼神暗了暗:“娘子说的是,只不过陛下身边有这等佞臣,终究是个祸害,我必要徐徐图之。” 苏若心中短暂地替赵璞之默了一哀,这赵璞之惹谁不好,放着好好的权臣不做,偏生要招惹柳暮江。想柳暮江为布衣书生之时,便能苦心孤诣,步步为营,仅用了两年时间便扳倒了她的祖父——当时的翰林大学士、文臣领袖苏长青。赵璞之虽也有几分本事,但不过就是陛下身边的一只鹰犬,又岂会是柳暮江的对手。 正想着,忽听柳暮江说道:“如此良辰美景,莫要再提那些腌臜之人。不如娘子陪我尝尝这重金难买的金盏酒如何?” 第133章 金盏酒 苏若调笑道:“夫君如今乌纱大了,酒量也见长了,在宫中饮了半宿还未尽兴吗?” 柳暮江长臂一伸,抄起放在案头的乌银梅花自斟壶,意味不明地凝视着苏若:“没有娘子相陪,为夫怎能尽兴?”说完,就着梅花壶仰首便饮了一口酒。 艳绝郎君,散髻披发,跪坐在榻上,衣襟微敞,露出修长洁白的脖颈,随着酒液的吞咽,他喉结旁的那颗痣也骨碌地跳动了一下,简直是天然一段风流态度,平生万种情思勾魂。 苏若只顾盯着他脖子上的那颗痣,不禁想起柳暮江出使南诏国的前夜,夫妻二人在这榻上鱼水缠绵之时,苏若一时情动,对这处美人痣吻咬了几遭,立时换来了柳暮江的反客为主,疯狂地攻城略地,直到苏若化成了一滩春水也不肯罢手。 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想到此处,苏若的腿脚已是软了,可心头的烈火却烧得愈加炽热,她暗想着不如趁此时机,直接扑上去,好好尝尝他夫君这颗心头痣的味道。 苏若当机立断,在榻上跪直了上半身,饶是如此她的眉目也不过堪堪到柳暮江的肩头,那颗撩人心魄的“黑月石”就在她的眼前,美色近在咫尺,只要她微微撅起嘴就能一亲芳泽。 苏若哪里还能忍得住,色令智昏地伸出丁香小舌,在柳暮江的喉旁痣上舔了一下。 虽只是蜻蜓点水,可濡湿缠绵的触感却令柳暮江身形一顿,持着酒壶的手臂停在半空,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苏若。 柳暮江方才豪饮了几口,一丝酒渍溢出琥铂色的唇角,熔金色的流痕沿着薄唇、下颌、脖颈蜿蜒而落,浸染了锁骨,又洇湿了衣襟。 苏若像是着了魔一般,双手攀住柳暮江的肩头,再度覆了上去,唇舌贝齿绕着他月石一样的美人痣舔吮逗弄,冷松的凛冽和金盏酒的暖香瞬间充斥了苏若的口鼻心头,她迷醉不已,放任自己重重一咬。 柳暮江身形未动,可是肩背已是绷得笔直,犹如蓄满力道的一张弓,已是箭在弦上。 苏若松了口,见那颗痣旁已被自己咬出了深浅不一的牙印,忙伸手摸了摸:“是不是咬疼了?” 柳暮江眸中墨色翻滚,内敛压抑的光芒沸腾不止,他平静的口吻中蕴含着深渊中爆发出的兴奋难耐:“既然娘子尽兴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为夫了。” 柳暮江单手熟稔地解开了苏若的衣衫,旋着她的腰肢,瞬间将她面朝下压在了榻上,衣衫尽褪,美人如玉的肌肤在烛光下泛起诱人的色泽。 苏若的侧脸贴着光滑的锦被,她看不见柳暮江的脸,只感到火烧火燎的战栗瞬间已从脖颈蹿到了腰间,只听柳暮江低语着:“为夫今日要尝尝娘子这销魂蚀骨的腰窝酒。” 苏若一惊,正要起身抗拒,奈何被柳暮江禁锢,动弹不得。忽然,一股凉意伴着酒香的弥漫从她的腰间流下,在她最敏感的腰窝汇聚成一畦拇指大小的浅洼。 柳暮江俯身,发丝拂过美人背,轻舔重吮着千金难买的腰窝酒。苏若根本禁不住这致命的撩拨,整个人已是绵软不已,无力地趴在绣枕上,眼眸已是泪意斑斓,她柔弱地开口求道:“夫君,不要了。” 柳暮江看着娘子楚楚起伏的娇躯已染上了胭脂绯色,早已难以忍耐,从后背拥住苏若,覆了上去。 帷幔摇曳,锦榻起伏,苏若的素手死死攥住身旁的锦衾,抵御着汹涌没顶的情潮,可还是根本承受不住云翻浪涌般的欢爱,颤抖之间不小心碰倒了斜靠在床头的梅花酒壶。残酒尽洒,折出凹凸有致的曲流,最后在纤腰收拢,陷了下去,再度引得身后的良人寻芳流连。 —— 第二日,夫妻交颈而眠到日上三竿才醒,好在前一日宫中夜宴也闹得颇晚,陛下特许臣子今日午后再入宫议事。 苏若睡眼朦胧地看见柳暮江脖子上的牙印还没有消,而她自己更是狼狈,浑身上下都是暧昧的痕迹,昨晚虽叫了三次水,身上还是有淡淡的酒香。想起今日还要入宫觐见皇后,忙强撑着起身梳妆打扮。 好在夫妻二人相携在申时入了宫,柳暮江自去御前议事,苏若则去凤仪殿给皇后谢恩。 到了凤仪殿,发现慕容婳已经到了,苏若心中自是欢喜,经南诏一事,她二人也早已是生死之交。 皇后慕容嬛因自家小妹的缘故,本就对苏若另眼相看,后来苏若献给她的钗环首饰又极合她的心意,只要是苏若亲自制的钗,不过在发间稍加点缀,就愈发能衬出皇后的美艳动人,就连陛下都赞不绝口。 再者这苏若向来知道轻重,从不打着皇后和慕容家的幌子在外炫耀,只老老实实地经营着自家的铺子,皇后对这个聪慧的女子也是真心喜爱起来。 苏若与慕容婳正陪着皇后聊天,说起苏若一路在南诏的经历,皇后听得津津有味。可正在此时,只见皇帝带着柳暮江走了进来,因未听见传报,皇后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款款起身,向陛下微微一福:“陛下,怎么这个时辰来了,请恕妾未能相迎。”边说边暗暗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可是皇帝只是一脸平静,在上首坐下后,道:“听说今日梓童宫中甚是热闹,你妹妹和柳卿的家眷都来了,朕与柳卿议完了事,就顺道过来看看。” 苏若与柳暮江对视一眼,柳暮江显然也不知道皇帝的心思。 皇帝闲闲地啜了一口茶,忽然笑着看向苏若:“此次南诏之行甚是凶险,可叹苏夫人不畏万难,千里迢迢前去寻夫,智闯金竹公主府,与柳卿合力说服阁罗凤反了蒙舍,也算是个有勇有谋的巾帼英雄了。” 苏若忙起身:“陛下谬赞了,此次西南平定,我与夫君能平安归来,全赖陛下洪福。” 皇帝突然话锋一转:“可朕怎么听说,这次慕容家的二姑娘也去了南诏,莫非是帮衬着你调兵遣将去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诸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声。陛下此问看似平常,可却是诛心之言。 柳暮江早已心思电转:本次南诏之事未费一兵一卒,便将蒙舍拉下了王座,又借金竹公主的手迅速安稳了西南大局,仅凭他一介文臣和一个女流,就算再加上几个锦衣卫,却能对抗南诏的三千禁军,本就令人觉得传奇。可若是此时有人在陛下面前泄漏了慕容婳的行踪,传奇自然就变成了蹊跷。陛下生性多疑,如今慕容家已卸了兵权,若是还能在西南边陲之地手眼通天翻云覆雨,那这个皇后家的外戚,太子的舅家慕容氏究竟想要干什么呢?而他柳暮江作为刚被陛下提拔上来的御前红人,私自与外戚结交,还对实情隐瞒不报,陛下定然会对他心生警惕。 可如今看样子,陛下并未直接发难,而是在旁敲侧击,只怕对得到的消息依然半信半疑,若是应对得当,还有转圜的余地。 第134章 西羌王子 此时,坐在一旁的皇后发话道:“婳儿,你两个月前说是去江南游玩,难道是瞒着家里人去了南诏?若果真如此,你一个姑娘家冒然去那等远僻慌乱之地,平白令人担心,当真是个不懂事的,你还不快些对陛下说实话。” 慕容婳虽性子率直,可也并不傻,她从小在侯门里长大,朝堂险恶也是自小看到大的,深知帝王对曾手握兵权的外戚最是忌讳,她此时回答稍有不慎,便是给自家姐姐和柳家招祸。她平静地起身,回道:“陛下,皇后,臣女的确是去了南诏,并非臣女有意隐瞒行踪,而是怕令双亲和皇后姐姐担忧。再说臣女此行并非是为了国事,乃是为了私事,是才未惊扰旁人。” 皇帝捏着茶盖扫了扫茶盅上的浮沫,头也不抬地问道:“是何私事?说来听听。” 慕容婳刚想开口说是因手帕之交,陪着苏若去南诏寻夫,不想苏若抢在她前头笑吟吟地说道:“既然慕容二姑娘不好意思说,不如就由臣妇来说了。不敢欺瞒陛下皇后,慕容二姑娘此番去南诏是为了追随她的心上人,此人正是我家的车夫,名叫折伦。他本是西羌人,因战乱和幼妹流落都城为奴,碰巧被我买了回来。” 此话一出,满堂震惊,皇后更是吃惊不已:“小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从未听你说过。” 皇帝显然有了兴致:“区区一个车夫,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令昔日驰骋沙场的平西将军动心。苏夫人,不如将此人带来见朕。” 苏若躬身道:“陛下,折伦就在宫门外候着,随时听候吩咐。” 柳暮江看着苏若,掩饰着眼中对她的激赏。自家娘子果然聪慧过人,慕容婳再有本事,也是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再没有比少女怀春与人私奔的戏码更令人津津乐道的了。如此一来,便将陛下的心思从猜疑外戚转到了亲家秘辛上,顶多是一件门不当户不对的小儿女胡闹之事罢了,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折伦还没宣进来,皇后先绷起了脸:“婳儿,你简直是胡闹,背着父母与外男私定终身,还是一个卑贱的家奴。” 慕容婳也咂摸明白了苏若的七巧玲珑心,更何况她本也对折伦有意,便假戏真做地委屈起来:“皇后姐姐在我笄礼当天,当着全都城豪门勋贵的面,许了我下至平民上至王侯,只要是我看中的,定然为我做主的话,怎么而今就不做数了。姐姐贵为皇后,怎可如此出尔反尔。” 皇后慕容嬛假意气极,佯怒道:“婳儿,你这是在宫里,不可如在家里那般放肆。” 皇帝安抚地拍了拍皇后的手,面上露出宽厚的笑意:“皇后莫气,既然是慕容二姑娘认定的人,不妨看看再说。”又转头对慕容婳说道,“你姐姐这段时日操劳后宫之事,甚是劳心劳力,你不可再顶撞她。” 正说着,只见折伦已被内侍带了进来,他虽只是个马奴,乍进这金碧辉煌的殿宇,面见世上至高无上的帝后,却面色平静,毫无怯懦惊惧之色,大步走入正殿,单膝下跪,左拳放于胸前,行礼道:“草民——西羌折伦叩见陛下皇后。” 皇帝和皇后都好奇地审视着面前的马奴,见他虽是粗衣布履,却身材高大,仪表不凡,这通身的气度绝非一个平民之家能养出来的,皇后问道:“慕容婳说你是她的心上人,她这次私自离开都城前往南诏也是为了去寻你,她所说的可都是真话。” 折伦的脸庞有些泛红,看了一眼慕容婳说道:“恳请皇后莫要责怪慕容姑娘,是草民不知天高地厚对慕容姑娘一见倾心。况且早在两年前,慕容姑娘为平西将军之时,率领大军平叛西羌逆臣元穆之乱,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早在那时,草民心里便有了慕容姑娘。” 慕容婳疾步走到折伦面前:“两年前?你我不是一年前在侯府初识的吗?怎会是在西羌?” 折伦深棕色的眸子看着慕容婳,无限温柔:“我本是西羌先王第二十一个儿子。两年前,你率军势如破竹攻入西羌王宫,那时逆贼元穆虽已是穷途末路,却愈发疯狂残暴。他带着叛军在宫中大开杀戒,誓要杀尽西羌王族之人给他们陪葬。安息军杀入内宫之时,已是血流成河,西羌王、王妃、王子公主一共三十余人皆丧命于屠刀之下。而我因生母失爱于西羌王,自小与母亲在冷宫长大,本以为能躲过这场灾祸苟活下去。没想到元穆杀红了眼,竟然连冷宫里的可怜人都不放过,母亲为了护着我逃走也被叛军杀害,我也很快被叛军追上,眼看就要惨死当场。就在此时,平西将军如神兵天降,横刀立马将欲要行凶的叛军斩于马下,救了我的性命。” 提起那段惨烈的往事,折伦闭了闭眼:“平定叛乱后,我在西羌王宫已无亲人,便带着一个自小侍奉我和母亲的小宫女离开王宫,想要去泸州。我母亲本是大燕泸州人,听说那里还有娘家人在,我便想去投奔。没想到,路上被我认作义妹的小宫女得了重病,我身无分文,只得卖身为奴,换些碎银给她看病,后来我们被人牙带到了都城,被苏夫人买了下来。她治好了我义妹的病,对下人很是宽厚,我们兄妹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住处。我便给苏夫人驾车护院,只想着忠心侍奉主人,用后半辈子报答主人的恩德。再后来,我随着主人去永平侯府给慕容姑娘送钗,终于又见到了在西羌王宫的救命恩人,只是你早已不记得我了。慕容姑娘笄礼后,便与主人经常往来,我时常伴在左右,本就对慕容姑娘有仰慕之心,日子久了,便生出了情愫。” 此时慕容婳眉眼低垂,柔声说道:“原来如此。”她眼中浮现出决断之色,犹如在战场上背水一战般坚毅果决,“陛下、皇后,臣女也心悦折伦。几个月前,苏夫人担忧南诏有变,要去寻柳大人,折伦自要护卫左右。我心里舍不下与折伦分离,便也悄悄跟了去。折伦虽因家国变故,卖身为奴,却是个难得的忠勇之人,求陛下、皇后莫要以世俗眼光看低了他,允了我与他的婚事吧。”说完,双膝下跪,与折伦并肩而跪。 第135章 天作之合 此时一个小黄门悄悄走了进来,将一卷册子呈给了皇帝身边的侍中蔡延,蔡延接过一看,忙转身禀道:“陛下,臣方才命人去宗正寺取来了西羌王室的玉牒,这是两年前平西将军平叛西羌后,从西羌王宫原封不动带回来的,里头记档着折伦的身世,请陛下过目。” 皇帝与皇后低头看去,只见在玉牒最后一页注着:西羌末代王——赤蚕从,育有子女三十五人。 下面列出了这三十五个王子公主的姓名及其生母,其中一行写着:折伦——赤蚕从第二十一子,生母大燕泸州赵氏。德熙三年,因赵氏忤逆王上,王子幼学之龄随母入冷宫,不复出。 此时折伦从领口摘下一串青金绿松石挂珠,双手呈上:“陛下,这是草民出生时父王所赐,草民一直戴在身上的。” 皇帝把玩着这串挂珠,只见挂珠由十颗青金石珠和十一颗黄金珠子穿成,正合了第二十一子的含义,中间的坠子由青金缠丝和绿松石镶嵌而成,正是西羌国王室独步天下的磨玉拉丝手艺,坠子背面刻着“西羌天保王敕赐”。 由此可见,面前这个马奴折伦确是流落到大燕都城的西羌王子,也是如今唯一还活在世上的西羌嫡系王室宗亲。 皇帝沉思片刻,看着折伦说道:“既是西羌王赤蚕从的遗孤,朕与大燕定当善待之。王子本是出身高贵之人,又是为国尽忠的贤王之后,配慕容家的二姑娘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这门亲事朕允了。” 慕容婳与折伦正要松口气,又听皇帝说道:“只不过,当初众人皆以为西羌王室后继无人,朕为解西羌百姓倒悬之苦,这才将西羌并入大燕。如今既然寻到了王室的后人,可见是天不令西羌绝也。不如朕下旨立折伦为西羌王,返回西羌,复立家国,如何?” 柳暮江刚要放下的一颗心随着皇帝的这句话,登时又提了起来,鲠在喉间,不上不下。皇帝这话乍一听上去没有什么,似乎只是照拂西羌王室血脉的一片好意,可其深意却是凶险至极。 大燕陛下乃是天下雄主,有一统华夏的野心。西羌是东西冲要,是大燕钳制吐蕃、南诏的命脉,好不容易趁着西羌内乱将这兵家必争之地收入囊中,皇帝如今怎会心甘情愿再交出去。所以,方才的话只是皇帝对折伦的试探,若是折伦应了,只怕他根本没命回到西羌。 可此时柳暮江根本不敢提醒,只要他稍微轻举妄动,必然会引起精明帝王的猜疑,到时定会在皇帝心里坐实了外戚、权臣与西羌王室勾结谋权的定论。 再看折伦面上并无喜色,反倒现出几分哀戚:“陛下,折伦在西羌已经没有亲人了,那里是草民的伤心地,此生不愿再回去。况且,如今西羌并入安息州府,有陛下圣泽,加上州牧之能,百姓已是安居乐业,足以告慰西羌历代诸王的在天之灵。草民从小就听母亲讲述大燕富饶广袤,对大燕都城唯有一腔思慕,只愿今后能留在此处,在陛下的庇护下,安度余生。” 柳暮江平静表面下爆裂的心跳终于缓和下来,这个折伦果然是个人物,一个自小被关在冷宫的王子竟能从几句话里就揣摩出帝王的心术,只给自己的若儿当个马夫,当真是委屈了。不过这也说明,他柳暮江的娘子当真是好眼光,就连买个家奴都随随便便就挑中了西羌的王子,就这份眼光毒辣,与他真是人间绝配。 听了折伦这番话,皇帝满意地哈哈大笑,皇后藏在衣袖中紧握帕子的手也松开了,方才这生死关头的一仗终于打赢了。 皇帝的面色比刚步入凤仪殿时好了许多,他捋了捋唇上的短髭:“既如此,折伦就留在都城吧,尽快选个黄道吉日与慕容二姑娘完婚。只是折伦在都城没有宗亲长辈,而永平侯除了你们俩姐妹,也无儿子。不如令折伦入赘永平侯府,将来与婳儿有了孩子,也好继承侯府的香火。” 皇后慕容嬛心中叹道:又来了,看来她与皇帝这一世注定要做一对至亲至疏的夫妻了。慕容嬛娇嗔地看了皇帝一眼:“陛下这话,妾实在觉得不妥。折伦就是再孤苦,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又是名门之后,哪有好端端给人家做赘婿的道理。如今有陛下做主,折伦自然要在都城自立门户,做一家之主,开枝散叶才是。更何况,我家这小妹,性子如同野马一样,若是令夫婿入了赘,只怕折伦日后会被欺负死的,那我这妹妹的妇道名声可还要不要了,此事陛下可莫要再提了。” 看着慕容嬛娇美温厚的脸庞,皇帝心中不禁一动,也为自己方才三番五次的疑心试探起了些许愧疚。曾经手握重兵的外戚永平侯没有儿子,简直是去了皇帝的一块心病。可若是日后有意令折伦入赘永平侯府,慕容家势必后继有人,到时他布局数年收回来的兵权只怕又有人会暗中觊觎,他也会再度睡不安枕。不论皇后是否察觉了他的心思,但方才皇后对入赘之事的拒绝,的确是他乐见其成的。 皇帝温柔地握住皇后的手:“如此说来,是朕考虑不周了,那梓童说说该如何办?” 皇后慕容嬛掩唇笑道:“此事好办,只是要劳烦陛下给折伦一个恩赏,再赐他一座府邸,快些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我家小妹娶进门。” 皇帝心情甚好:“都依梓童。折伦,朕就加封你为安乐侯,食俸一千石,采邑三千户,朕与皇后会为你和慕容婳亲自主婚。柳暮江之妻苏氏,照拂西羌王室遗孤有功,特封为永淳郡夫人。” 众人皆下跪谢恩,柳暮江道:“陛下,臣亦恭贺陛下皇后。成就此番姻缘,乃是君子佳人,天作之合。正应了天下太平,国兴家旺之意。臣等恭祝陛下万福无疆,佑我大燕光耀万邦,流芳千载。” —— 夕阳西下,余晖闪耀在红墙碧瓦之间,当真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人间第一富贵之地。 柳暮江与苏若携手走在长长的宫道之上,相视一笑,柳暮江的眸子里似乎淬进了斜阳的碎金:“娘子,从今日起,你就是永淳郡夫人了。” 苏若莞尔一笑:“不是我说大话,我还真的未将这些名头放在心上。” 柳暮江挽起苏若的腰,低声问道:“那娘子的心头能放得下什么?” 苏若执着柳暮江的手,按在自己的心房上,夫妻二人静听着滚烫的热意和缠骨绕心的柔情,苏若自语道:“我心里有我自己、有我娘、有银钱......” 她身子微微前倾,踮起脚尖,玉臂柔柔地攀着柳暮江的肩头,在他耳畔呢喃:“还有你这个夫君,也始终在我心里。” 柳暮江笑意绽放,颜如舜华:“不如娘子将我往前放一放,排在银钱之前,如何?为夫定会夜夜勤耕不辍,令娘子长乐无极,以报娘子的提携之恩。” 苏若的脸羞得通红,一把捂住柳暮江口无遮拦的撩拨:“在宫里也不知道害臊,还不快些随我回家去。” 柳暮江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随着暮夏的熏风回荡在宫道的尽头。他回身望着来时的路,原来他已经走了这么远,这么久。之前踏过的多少荆棘泥沼和绝望暗夜,他本以为自己永生不会忘却,如今却似乎已经记不清了。 好在这一路上,都有他的娘子相伴同归,如今他与娘子终于走到了这繁花锦绣之地,终不负山水难阻的相思和相濡以沫的患难。 柳暮江牵起苏若的手,十指紧扣,朝着归家的方向走去。 往事堪堪亦澜澜,前路漫漫亦灿灿。惟愿岁月静好,白首不离。 第136章 番外之下场(上)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昔日大权在握的御前心腹锦衣卫指挥使赵璞之竟然一夜之间就被下了大狱。 事情的起因竟是因为一个女人。赵璞之的后宅里有美妾无数,可也不知怎地,有一日他在酒肆玩乐之时,偶然从二楼窗口看见了一个在街边买簪花的女子,女子正将一支若兰花簪斜插在髻上,无意间抬眸一笑,被在二楼饮酒作乐的赵璞之看了个正着。赵璞之竟然一眼相中,立时想要将此女纳进自己的后宅。 只可惜这名赵氏女早已嫁作他人妇,夫婿是兴隆县的一个笔吏,名唤周勃。按理说面对有妇之夫,赵璞之本应及时收手才是,哪怕是他真的喜欢这妇人,也可用钱财诱之,私下苟合几回,待心思腻了两厢丢开手便是了,这才是都城达官贵人找乐子的惯用伎俩,既体面又得趣。 偏生阅女无数的赵璞之此番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一门心思要纳赵氏为妾,他见赵氏的夫君官小位卑,竟然命人上门逼迫周勃休妻。 周勃虽是个小小的笔吏,但也是个清高的读书人,面对此等无耻之事自然是一口回绝。 没想到三天后,突然有一队锦衣卫夤夜闯进了周勃的家宅,明火执仗将已经吓呆了的周勃五花大绑,不顾一切地乱搜一气,从周勃的寝室中搜出了一本诗稿。 锦衣卫二话不说便要将周勃绑走,看着哭跪无助的妻子,周勃被押跪在地怒得青筋暴起,喝道:“锦衣卫也不能无缘无故强闯民宅,我究竟犯了何罪,尔等要拿我入狱。” 为首的锦衣卫凶神恶煞地狞笑,他将诗稿拎到周勃眼前:“你死到临头还敢如此猖狂,睁大眼好好看看,这是你亲手写的诗,这一句是燕子不归春事晚,昨日黄昏始看回。你这分明是对我大燕不忠,怀念前朝,你好大的胆子。”说完不由分说,便将周勃绑上了马。徒留下周勃的妻子赵氏险些哭死过去。 自此周勃再无音信,赵氏曾多番打听,都是求告无门。直到有一日县衙的两名官差登门,给赵氏带来了一件带血的儒衫,这儒衫正是周勃被押走那晚穿在身上的衣物。 官差只说,周勃因言语狂悖,借诗文散布对大燕的大不敬之意,犯了当今朝堂的大忌,当晚便被锦衣卫关进诏狱,前日已经招供,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只是周勃一介书生,没有抗过诏狱的酷刑,昨日后半夜,人就没了。 赵氏如遭雷劈,泣血哭喊道:“我家夫君不过是个县衙的笔吏,为人最是温和老实的,怎敢对当今朝堂不敬,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位昔日与我家夫君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清楚他的为人,他死得冤枉呀,我要去县衙门口喊冤,若是县守大人不管,我就去都城府尹击鼓鸣冤。” 官差看着赵氏悲戚的神色,到底心有不忍,低声说道:“周家娘子,你就算去都城拦府尹大人的轿子也没用,周笔吏此事无人敢管,抓他的人是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当今陛下,锦衣卫就连六部九卿都抓得,更何况一个低微的笔吏。” 他见赵氏还是回不过神来,叹气道:“我劝你还是早做打算吧,周笔吏造此横祸,定是得罪了人,只怕事情还没完呢。” 果然在赵氏成为寡妇的第二日,便被一顶小轿送进了赵璞之的后宅,从此成了他的良家妾。 —— 赵璞之仗着权势终于抱得美人归,自然是心情舒畅,每每将赵氏压在榻上,看着她不甘又无奈的神色,愈发觉得她与自己心坎上的人有几分相似,他抱着赵氏便如同与求而不得之人共赴云雨一般酣畅淋漓,难怪都说权势才是男人最烈的春药。只可惜他还没得意几日,情势便急转直下。 一日赵璞之被陛下急召入宫,他原本以为陛下有急事要差他去办,没想到入宫见了陛下正靠在榻上看着窗外的春色闲闲地吃茶。 赵璞之见礼后,见陛下还不开口,便斗胆问道:“不知陛下召臣入宫有何吩咐,臣即刻去办。” 皇帝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也没甚要事,只是今日见御花园中景致甚好,就召了几个文采好的翰林和言官赏景斗诗,回宫后倒有些乏了。” 赵璞之赔笑道:“陛下果然好才情,可惜臣一介粗人,实在不懂诗词的妙处。” 皇帝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嘴角:“爱卿何必自谦,对了,今日斗诗,督察院御史郑南有句诗做得甚妙,你也来看看。” 只见皇帝身边的近侍蔡延笑眯眯地将一页宣纸传给赵璞之,赵璞之拿在手里定睛一看,登时轰地一下头皮发麻,直觉大事不妙。 见赵璞之脸色苍白,久久没有言语,皇帝起身捻着手中的东珠:“璞之,为何不说话,难道卿觉不出此诗精妙无比吗?” 赵璞之手中宣纸上的诗句正是:燕子不归春事晚,昨日黄昏始看回。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双手颤抖,豆大的汗珠顺着脊背湿透了里衣,但他依旧极力保持着冷静,毕竟他是陛下最亲近的人,做陛下的心腹近臣已经有十余年了。 赵璞之刚想开口,却听陛下说道:“朕本来觉得此诗甚好,可郑卿却说此诗出自兴隆县一个叫周勃的小吏之手。朕当时觉得有如此诗才之人只做一个县衙的笔吏,委实有些屈才,本想破格提拔。又听郑卿言道,此人已于前些时日死在你锦衣卫的诏狱里了。朕倒是想不明白,周勃一个区区低等官吏,究竟是贪墨还是造反,竟然劳动锦衣卫出马,还身加酷刑,刑讯致死?” 赵璞之强压住狂跳的心:“陛下,此事臣实在不知,兴许是臣手下人所为,臣这就回去查个明白。” 皇帝暴怒而起,将手中的东珠直接扔了出去,砸在赵璞之脸上:“你不知道?你若是不知,那你后宅里那个周勃的娘子赵氏又知不知呢?” 第137章 番外之下场(下) 赵璞之心知此事是瞒不过去了,不顾脸面被东珠砸的生疼,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认罪:“陛下,是臣一时糊涂了,被那妇人猪油蒙了心。只是当初是那罗氏说一心倾慕于我,主动和我暗中私会。臣以为她对我确是有几分真心,也不想平白占一个妇人的便宜。便派人上门给周勃五十两银子,命他休了罗氏,臣好将她纳进府里,也算成个体统。不想,周勃和罗氏竟然翻脸不认账,罗氏更是撒谎说是臣强逼于她,非要勒索臣一千两纹银,否则就到官府告臣奸污民妇。臣这才知道是中了这夫妇二人的仙人跳,一时之间气愤不过,又怕事情闹大了给陛下丢人,这才找了个由头将周勃押入诏狱。原想着吓唬吓唬他,令他知道厉害,谁呈想他文弱书生身子骨太差,手下人手里头又没个轻重,人就在诏狱里没了。都怪臣色令智昏,如今也是悔之晚矣,恳请陛下责罚。” 皇帝皱了皱眉,掩住眼中的失望:“责罚?周勃虽只是个笔吏,但好歹也算朝堂官吏,如今御史言官把事情捅到朕的面前,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朕不能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你这几日也不必来见朕了,先在家闭门思过,等风头过了再说,下去吧。” 赵璞之听见皇帝这不痛不痒的处置,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忙退了下去。 皇帝独自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面容疲惫,还隐着几许失意,整个大殿空旷寂寥,衬得天下之主的身影愈加高处不胜寒。 近侍蔡延轻手轻脚地走近,将锦衾盖在皇帝身上,正要退后,忽听皇帝幽幽叹道:“赵璞之是从小伴着朕长大的,朕幼年时他还救过朕的命,朕总以为朕与他是过命的君臣之交,没想到才短短二十余年,他如今也不肯与朕说实话了。” 蔡延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说:“陛下保重龙体,莫要伤感,想是近日国事繁忙,陛下太累了。不如宣柳学士入宫陪您对弈,解解闷如何?” —— 很快,柳暮江入宫。君臣二人对弈,可今日皇帝的棋路颇为不同,不似往日喜下快棋,往往要思虑良久,方才落下一子。柳暮江也放缓动作,只静静陪着皇帝弈棋。 良久,皇帝终于如柳暮江所料那般开口问道:“今日在御花园中,郑南对赵璞之的弹劾,柳卿怎么看?” 柳暮江深思熟虑地落下一子:“依臣看来,若非有实足的证据,郑南一介六品言官,断不敢诬陷陛下身边的心腹重臣,此事应当非虚。” 皇帝只看着眼前黑白分明的棋盘:“此事赵璞之的确做得有违国法人情,只是他是朕身边的老人了,往日办事也算尽心尽力,若是罚得轻了,怕寒了那群言官的心。可若是罚得重了,朕又于心不忍。” 柳暮江闻言,将指间的棋子弃于奁内,起身下跪道:“此事自然是陛下乾纲独断,可臣既然是朝堂的臣子,有几句话便不得不说。” “但说无妨。” 柳暮江微微颔首道:“陛下,此事若是他人所为,陛下皆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唯独赵璞之不可。赵璞之身居锦衣卫指挥使的要职,这锦衣卫乃是历代大燕帝王的私器,犹如陛下手中的一把利刃。关键时刻可凌驾于六部三司之上,纠核百官,震慑朝纲。可若是这利器有了自己的私心杂念,难保有朝一日不会将刀刃指向陛下。陛下乃社稷之本,千万勿要养虎为患。”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柳暮江,这位年轻的才俊此时低头垂目,然而斜飞入鬓的眉角和挺直的脊背依然蕴着文臣的傲骨。皇帝开口问道:“朕知道有不少臣子对锦衣卫多有微词,说帝王不该废国法而设私堂。如今又出了赵璞之的事,难道朕真的应如言官所说,废了锦衣卫吗?” 柳暮江眉眼未动,波澜不惊地说道:“陛下,锦衣卫乃是帝王的耳目,若是用得其所,自然能令陛下明察善断,对整个朝堂涤清荡浊。” 君臣默然许久,皇帝将目光从柳暮江的身上移回棋盘之上,在天元处落下一子:“柳卿,这局棋朕赢了。” —— 入夜,月上柳梢头,柳暮江拥着苏若靠在榻上。 锦被只堪堪遮住苏若胸前的雪痕,她长发凌乱,眼角湿润,红唇浓艳,虽然闭着眼,纤长的睫毛依旧在轻颤,衬得媚眼如丝。 方才的一场云雨太过激烈,苏若此时靠在柳暮江怀里,只想恍然睡去。半睡半醒之时,只听柳暮江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不出两日,赵璞之就要倒了。轻则罢官,重则流放。” 苏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扭身看向柳暮江:“夫君是如何知道的?” 挣动之间,锦被滑落到腰间,乌发铺陈了满背。 柳暮江抚着苏若光滑的肩背,将来龙去脉说了一番。 苏若听后反而生出一丝狐疑:“夫君老实交代,此事可是你从中算计的?莫非那罗氏本就是你暗中安排的?” 柳暮江在苏若的鬓边亲了一下:“我的傻娘子,为夫又不是神仙,怎会如此神通广大。此事实乃赵璞之刚愎自用,为夫不过审时度势,推波助澜而已。” 苏若叹道:“这也怪不得旁人,都是赵璞之自寻死路,只是早就听闻当今陛下与赵璞之的情分深厚,没想到一朝失了圣心,陛下竟丝毫不念旧情。难怪都说伴君如伴虎,夫君日后在朝堂上行走千万多加小心呀。” 柳暮江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娘子放心。”便将苏若轻按回自己的怀里,用手指卷玩着苏若的秀发。 事情哪有这般简单,他能一击必中扳倒赵璞之,不过是猜中了帝王心术罢了。今日他在与皇帝对弈之时,若是有半句话说错,只怕就见不到自己的娘子了。 当今陛下是一代雄主,却疑心颇重,所以陛下最需要的乃是纯臣,只要一心一意为陛下和朝堂办事,即便惹出事端,陛下也自会回护。可若是如赵璞之一般,身居帝侧,却因私心欺君,即便只是事涉一个小小的笔吏,也是触了皇帝的逆鳞。 所以今日柳暮江在御前所谏,看似不偏不倚,就事论事,实则对赵璞之乃是诛心之论。他一字一句都戳在皇帝的疑心上,与其说赵璞之是被柳暮江整垮的,不如说是陛下已经容不得此人了。而他不过就是给耿直的言官郑南写了一封匿名信揭发赵璞之的罪行,再顺水推舟将赵璞之的胆大妄为暴露在陛下眼前而已。 本来柳暮江还想对赵璞之不动声色地徐徐图之,可他曾到赵璞之府上赴宴,期间赵璞之故意搂着罗氏在他眼前挑衅,他一眼便看出这罗氏的容色竟然与苏若有三分相似,还如何能忍得。既然赵璞之如此急着寻死,他自当成全。 柳暮江低头看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娘子,喃喃道:“娘子,如今你厌恶的苏家已经树倒猢狲散了,对你心怀不轨的赵璞之也马上要被逐出都城了,那个往日陷害过你的堂姐苏锦只怕也待不下去了。以后放眼望去,这都城里再无人能碍你的眼,堵你的心,你心中可是欢喜了?” 苏若闭着眼点头:“是,我心中甚喜。” 柳暮江的手再次掠过苏若的秀发,抚摸她娇嫩细滑的肌肤:“既然如此欢喜,岂能辜负良宵。” 说完,勾起苏若的腰身,将她抱了上来,锦被再次滑落,不着寸缕。苏若口中溢出一声惊吟,梦醒混沌间颠鸾倒凤,与她的夫君享尽天地欢愉,缠尽夫妻恩爱。 —— 两日后,陛下下旨,赵璞之身为朝堂重臣,陷害同僚,强抢人妻,草菅人命,罪不容赦,贬为庶民,流配三千里。赵璞之从此远离朝堂中枢不得翻身,只能在不毛之地苟活余生。 昔日的锦衣卫指挥使夫人、翰林大学士家的嫡长女苏锦也是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她虽未受牢狱牵连,可夫家娘家的宅邸都被官府收没,她的父母兄弟又远在平凉郡,她无家可归,一心想凑些盘缠去平凉郡寻亲。不得已,委身给一个赵璞之昔日的属下做了外室。 后来,听说苏锦偷了主人的银票,想要卷包逃走,人赃俱获。被她现在的主子打了个半死,丢到府外。第二日清晨,有人看见一个满身伤痕、衣衫褴褛的女人一瘸一拐地出了都城的城门,朝着千里之外平凉郡的方向走去。 再后来,苏若便再也没有听到过苏锦的消息了。